《穿书后我抢了男主剧本》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书后我抢了男主剧本》作者:簌簌吹雪【完结】 文案: 工科生薛瑜穿成了一本小说里的炮灰女配,被迫女扮男装做了真皇子男主的替身,只等一朝男主归位,她就要结束悲惨的工具人一生。 薛瑜:远离剧情!跑路苟命! 然而逃跑也需要资本,勤勤恳恳搞发明创造攒钱准备跑路的薛瑜,发现绑定的系统接二连三抽出了:制糖术、造纸改良法、育种法、冶铁术等利国利民技术。 渐渐的…… 心怀叵测的养母对她亲切有加。 暴君养父对她器重非凡。 连男主身边的各种强力工具人也对她投以期待…… 他们说:你一定能改变这个乱世。 还没等薛瑜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朝臣们大呼“三皇子继位,实至名归”,将她送上帝位。 薛瑜这才发现,苟着苟着,男主剧本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了手中?! 登基大典后就是帝后大婚,薛瑜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她看着“新娘”终于无法冷静:妈妈,为什么男主在这里啊!! 一袭红衣的美人拥住她,眼中已经少了冰冷,“陛下,不如早些安歇。” 薛瑜:??? 【女扮男装理智苟命假皇子薛瑜x男扮女装疯批真皇子方锦湖】 小小剧透:男主不是一直女装,有男性马甲在外。 自主排雷:前期女主艰难,冷静分析后忙着苟命跑路,会成长变化,后来恢复女性身份做女帝,一直在帮助女性地位提高。不是开局立刻爽飞的设定,不是女主舔男主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穿书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瑜,方锦湖 ┃ 配角:皇帝,贵妃,方大人,系统 ┃ 其它:预收《成神从召唤玩家开始(西幻)》《人人以为我是恋爱脑O》 一句话简介:女配信条:1苟命,2搞钱 立意:脚踏实地生活 第1章 . 穿书(修) 入者格杀勿论! “陛下休养,不见外人!”忽然响起的声若洪钟喊声惊得薛瑜一抖。 ……哪位师兄师姐又在公放古装剧了? 薛瑜叹口气,刚想爬起来继续昨天没画完的工程图,猛地发现手脚的位置不太对。冰冷锋芒闪入还有些迷蒙的眼中,薛瑜一惊,身体条件反射式后退一步,彻底醒神。 对面黑脸披甲的壮汉眼瞪如铃,大喝,“陛下有命,入者格杀勿论!”他背后的兵卒绕着金碧辉煌跟故宫有一拼的宫殿站立,高举剑戟,砸得地上石砖发出嗡嗡声响,“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情况不明,保命为上,薛瑜扯起嘴角,在瞪视中又退了一步。 要命,睡个觉都能穿越的? [滴,宿主触发关键词,系统258竭诚为您服务。当前非无人环境,记忆灌输关闭。是否开启基本功能,进行世界剧情介绍?] 薛瑜扫过看她就像看罪犯的黑脸壮汉,确定他完全没听到这个声音。 特殊波段?植入芯片?还是武侠传音? [否。]她在心里默念。系统沉寂下去,薛瑜扫视四周,对上背后云鬓花颜的艳丽美人眼神,美人一双凤眼盈泪,平添三分娇弱,哽咽道,“陛下既不愿见妾,就让阿瑜在这里守着,全了人子的孝道吧。” 周围显然没有旁人,只是……女孩也能当皇帝的儿子?薛瑜并不想在是非之地久待,但没必要发生冲突,她低下头,“是。” 美人摇曳多姿地走了,显然没有发现薛瑜有异常。退出兵卒包围圈十多步,那个黑脸将军不再理她,薛瑜站在殿外不远,开启了系统的剧情介绍。 还没来得及看,偏殿里推推搡搡赶出来一个人来,穿着布衣的青年被人架着,对屋内大喊,“医令,试试我的方子吧,我秦家祖传的醒神膏方,前朝救治百人无事,绝对安全!我秦思第一个试药,若是出了事,愿被凌迟谢罪!” 他越喊越被驱赶,偏偏他脚下生根怎么也赶不走,声音越来越高。黑脸将军看了看垂头站立的薛瑜,转身去处理纠纷了。 薛瑜只最初分神一瞬,很快投入了系统提供的剧情中。 她竟是穿书了。 这本以男主升级成长为卖点的《瑜帝传》里,感情线几乎没有。男主因幼时暴君滥杀,为了保他,亲妈狸猫换太子,将他换到宫外以工部尚书女儿方锦湖之名长大。千难万险后男主回宫掌权,在齐、楚、黎与狄罗异族所建汗国四国分世的局面下,从一个不起眼皇子一步步结束乱世,走上大统一帝位。 总的来说,是一本不错的先抑后扬爽文,如果她不是那个男主亲妈林贵妃和原主亲爹工部尚书方朔协力送进宫的替身假皇子就更好了。 当初林贵妃产子时尚书夫人也在孕中,宫中戒备森严,只有她身份合适不惹人怀疑,诊脉时又和林贵妃一样是男胎,他们都以为万无一失。然而两人同日几乎同时产下一男一女,无奈之下,应付过宫中内侍省查验,皇子出宫躲暴君,女孩留下。后来,男主出了头,原主却听话回了家。 薛瑜久久看着那句原主的结局,“……没几日从尚书府后院裹着席子送出城,随意起了个土包埋下,在三殿下问起时只道是长女福薄罢了”,只觉得胸口一股气堵着难以宣泄。 一条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没了。 -- 第2页 薛瑜:[原主呢?] 系统:[原主交易后已离开本世界,宿主无可交易内容,请尽快出宫,开启攻略任务主线获得好感度兑换生存时间,当前生存时间仅剩39日。] 薛瑜:[我没同意的情况下带我穿越这叫绑架。给老板的图还没交,三百万的设备你赔吗?] 系统没有回应,薛瑜面无表情地磨了磨牙。所以,她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将生存时间和脑海中“看”到的面板右上角血红色的数字“39”对上了号。 想到好感度这个描述,薛瑜感到有些不妙:[什么攻略?] 系统:[请宿主开启对男主攻略主线任务,开启后系统将辅助完成宿主攻略,宿主为当前世界男主好感度最高对象,当好感度达到满值一百时主线通关,奖励通关大礼!] 没来由的,薛瑜从系统呆板的电子音中听出了激动,但被现代反诈骗宣传熏陶过的她没有被诱惑到,冷静问道:[大礼是什么?给我三百万并且送我回家?] 基本功能和攻略主线显然不是捆绑销售,以常理推断,前一个是诱饵,后一个一定对系统有利。至于是双赢还是损人利己,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不是,开启主线前暂时无法告知……] [哦,那就是不能送我回去。]薛瑜打断,[当前男主好感度多少?好感度和生存时间兑换比例呢?] [男主当前好感度0。男主为S级人物,一点好感度可兑换一百好感值,十点好感值可兑换一天生存时间。但开启主线任务后任务将奖励宿主生存时间,且以好感值进行抽奖可获得更高生存时间。] 攻略下男主只能拿到三年不到生存时间?零好感居然会是全世界好感度最高的对象?直接说要坑她算了。 薛瑜反复查看原主死前不到书中十分之一的剧情,心里应付系统,[去指望害死原主、后期还会杀更多人、身上流着真正西齐皇室神经病血脉的男主爱上我来让我活下来,不如思考一下怎么跑路远离剧情靠谱。]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她不敢把命交到别人手中豪赌,更何况,她也不觉得男主会爱上她。 [攻略男主获得好感值为系统最优算法,男主并没有杀你。] [因为我是个前期炮灰,已经不配他动手了,手下就能替他解决。]薛瑜看得很明白。 [今日不出宫,目前剧情推演显示再遇到男主就要到你们交换那天。建议宿主谨慎考虑,以免生存时间不足。] 看来,这个系统并不具备强迫她选择的能力,薛瑜放心许多。抛开靠系统金手指起飞的不切实际幻想,她很快确定了穿越来的时间点。 男主日渐年长,皇帝不入后宫多年,贵妃渐渐动了心思将原主与男主交换回来。正巧皇帝意外旧伤复发昏迷不醒,没了暴君压着,朝堂暗潮汹涌。唯一掌握宫廷的禁军外松内紧,死死守卫君王居所宝德殿,殿中困着整个太医署为皇帝服务。皇帝本该今日醒来,但还没安排妥当交换事宜的贵妃串通太医署医令,下药让他晚醒了十几天。 等皇帝再次醒来,原主借着贵妃的庆祝宴会被带离皇宫,回到尚书府后宅,继而一命呜呼。 想不死,就不能乖乖交换任人灭口。而要躲开贵妃已经启动的交换计划,必须让皇帝醒来重新控制宫廷。另外,书中男主的势力正式扩张要到他一年后入朝时,对她来说当前最大的靠山正是皇帝,宫里的三皇子是她,虽然有面具伪装保证两人相像,但只要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贵妃的计划就会暂时搁浅,形成她的跑路时间。 找书中看上去有逻辑头脑只是遇事暴力的皇帝当老板拿些钱跑路,难道不比去讨好神经病朝不保夕强? 薛瑜形成了简单的计划,她的目光停在剧情里一个名字上,她刚刚听到过。 秦思。 书中他原是宝德殿里诊治的医师之一,祖传醒神膏方对昏迷病人有奇效,因主张先清明再安神的治疗方法与医令相悖被赶出殿外,而后因医令的有意打压,在这次争执后不久以辩药之法奋起抗争大败太医署众人,“失望”自请离开太医署,成为后来男主的左膀右臂。 原来他是今天被赶出来的。薛瑜露出穿越后的第一个笑容,前方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一声脆响,黑脸壮汉拔剑压在秦思脖子上,“医令拒绝,为何一再纠缠?要惊扰陛下不成?” 薛瑜猜他是书中的禁军统领薛勇,上前一步,“且慢,我倒觉得可以一试。” 宫殿前安静下来,只有秦思被赞同后高兴得快跳起来,一双双眼睛皆盯着薛瑜。薛瑜拿出做项目讲企划PPT的态度,“医令诊治多日不出,秦医师既然家传医术高明,不如换个方子试试。我愿为陛下试药,还请将军成全。” 站在偏殿门口的胡子花白老头直瞪眼,“三殿下一片孝心,休要被哄了!今日的药马上熬好,陛下休养听不得吵闹,殿下早些回去才是。” 药熬好了,就更不能走了。薛瑜紧紧看着薛勇,适当露出些忧心,“多日不见陛下,医令年岁渐长许是守成了些,正好秦太医年轻敏思,就算不换药方,试试也无甚错处。要不然,就两种方子一同试试,医令不是说药快熬好了,也不耽误时间。” 听到最后一句话,白胡子老头脸色巨变。 她打了感情牌,又只是争取一个试药机会,薛勇同意得很顺利,点点头,“殿下孝心陛下定会知晓。我会轻点的。” -- 第3页 薛瑜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就见人影一闪,脑后传来一点闷痛,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满口苦药味,太阳穴一阵阵传来清凉感,薛瑜脑袋有些酸痛,晃晃头,睁眼看到一张放大的黑脸,差点一巴掌扇过去。 “殿下醒了。”薛勇语气和煦,“感觉怎么样?” “无事。”薛瑜从小凳上刚起身,突然被旁边不认得的太医握住手腕,抽手已然不及。 阴沟里翻船。薛瑜心中叹气。 [宿主心跳过速,经检测,当前宿主无身份暴露可能。建议宿主尽快出宫。] 系统适时出现,但薛瑜并没有被安慰到,她绷着脸,耳畔心跳声越来越大,紧紧盯着太医脸上神色变化。中年太医被她看得额角冒汗,却始终没有一丝疑惑浮现,半晌,回身拱手,“三殿下胎中受损,先天气血偏弱,但无中毒虚弱之相。秦医师膏方可用。” “算你有良心,没敢下毒谋害陛下。”薛勇哼了一声,踹了旁边被人压着跪下的白胡子老头一脚,带着秦思匆匆进了大殿。薛瑜将老头和书中对医令的描述对号入座,笑了笑,看来薛勇采用了两种药一起试的方案。 至于医令怨毒的眼神,薛瑜只当没看见。她的身份不可能是一人掩下的,万一揭穿,贵妃和医令一个都跑不了。医令换的药只是安神催眠,倒不是什么毒药,还有解释余地,但戳穿她的身份,就是欺君大罪。 正等着殿内后续,背后匆匆脚步声响起,却是养母林贵妃折返,“孽障,你是要气死本宫吗?!陛下龙体岂是你能指手画脚的,还不跪下!”薛瑜没动,这意外的反应让林贵妃声音卡壳一瞬,转为哭声,“我儿,那秦医师杏林无名一介白身,若出了事,你哪担待得起?半点沉稳也无!” 她三言两语撇清了干系,仔细想想却什么实际罪名也没提到,显然已经开始为她亲儿子回宫做准备。薛瑜捂着头装头晕,林贵妃推她一下,怒斥,“跪下祈福!” 两侧嬷嬷应声而出,还没压住薛瑜,就见对面殿门吱呀打开。薛勇抹了把湿润的眼角,满脸红光,“陛下,醒了!” 消息炸雷般响在阶前,炸得林贵妃花容瞬变,“天、天佑大齐!”高兴一瞬,又呜呜哭起来,“陛下若是要罚这孽障……” 薛勇打断她的话,恭敬施礼,引薛瑜入殿,“殿下,请吧。” 林贵妃愣住,眼睁睁看着薛瑜走进后宫无人可踏入的宝德殿,她攥着拭泪的帕子,喃喃自语,“她当进去是好事不成?” 第2章 . 好感度+1(修) 大倒霉抽奖事件…… 宝德殿外侧没有点灯,借着大殿深处烛光,薛瑜加快脚步绕过最后一面屏风。斜靠在床头虎背熊腰的中年人抬眼望来,刹那间,薛瑜忘却了心里对同为工具人的西齐帝那一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亲眼见到皇帝的这一刻,薛瑜才终于将书中那个衰弱卧床被男主逼迫禅位的无力皇帝与这个尚没有失去权柄的帝王分开。 她像是误闯了猛兽巢穴。 七百灯盏构成的铁树上火光跃跃,那双似兽的浅琥珀色眼瞳直刺人心,瞳仁里是如有实质的嗜血杀意,血气如刀锋般平切过头盖骨,病了一场的西齐帝薛泰像头休憩的熊或虎,一动不动也给人以强烈压迫感,让活在和平年代刚穿越来的薛瑜十分适应不良。 她驻足在屏风旁久久没能动弹,几乎将手心掐出血来。 根据书中剧情,皇帝虽凶名在外,但不会无故滥杀。她对皇帝还有用,起码她目前还是皇帝仅存两个儿子之一。 反复做好了心理建设,薛瑜不着痕迹地扶住屏风撑起身形,向前一步,“陛下大安。”开口才发现声音低哑发紧。 皇帝忽地笑起来,“三小子胆量不错,像朕。”压在薛瑜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方才开口时仿佛要被砍了头的威势太过真实,她下意识摸了摸咽喉。 系统:[西齐帝薛泰好感度+1,初次获得好感度,日常任务已开启。 赠送抽奖次数x1,连续完成五个日常任务将为宿主解锁下次系统抽奖。当前任务:请宿主为薛泰倒一杯水。] 薛瑜心中一动,更加确认那个攻略主线有问题,[所以除了男主,其他人也能获得好感?] “站那么远作甚?来。”皇帝拍拍床沿。收了气势的他和蔼许多,仿佛一位平凡长辈。 系统没有回答,薛瑜集中精神应对皇帝。她乖巧走过去,路过桌边顺手拿一直备着的水壶倒了杯水,双手递给皇帝,“您刚醒,喝些水润润喉咙再与儿说话不迟。” 站在旁边床帏阴影里的秦思被这自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只凭薛瑜方才为他说话,虽然这位三殿下名声不佳,他也不忍让他因御前失仪被砍头。 齐帝在位十七年,膝下却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除早年战死的大皇子和惊马后夭折的二皇子,太早夭折甚至不曾上皇室玉碟的皇子公主无数,大多死在他们亲生父亲手上。 这位陛下可不讲究什么虎毒不食子! 递上去的水杯停下,半途转回薛瑜唇边,她喝了一口,又举杯向踏前一步的秦思示意,眼中是纯然的疑惑,“秦医师,要验一下吗?” 跟在后面的内侍脸上堆出笑,拿新倒的水换了薛瑜手中杯子,“殿下纯孝,这杯有些凉了,老奴方添的热水。” -- 第4页 “是我思虑不周。”薛瑜抱歉地笑笑,重将水捧给皇帝。 薛泰捏着瓷杯,似漫不经心般提起,“眼看已要出夏,听说前些日子你又得了风寒?如今,是大好了?” “让陛下担忧了,明日儿便回秘书省补上课业。”薛瑜认错态度良好,悄悄争取自由。 养母林贵妃为限制原主的交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能找出起码一百个原因去皇子念书的秘书省告假。之前丧偶式育儿的皇帝连后宫都许久不入,对皇子们撒手不管,在重视后代教育的皇帝里算一朵奇葩。如今薛瑜入了他的眼,自然得把握机会。 皇帝要人去念书,就算林贵妃说她病得起不来身,只要不想挨军棍,就得架着她去上课。去读书不是她的目的,远离贵妃控制才是。 “嗯。”薛泰摩挲着薄透的瓷壁,一时竟找不到话与这个小时候还有些讨喜、大了后成了他最烦的病弱体质的孩子说,“今年该十三了吧?越大,你这双眼越像贵妃。” 内侍一抖,没敢提醒三皇子今年马上十五岁了。 “母妃……”薛瑜斟酌着刚起了头,就被皇帝摆手止住,“行了,回去吧。有空去跑跑马,别真对着你娘死读书。” 薛瑜顺势告退,“儿明日再来请安。”这会皇帝才看清她腰间系的是一把软鞭,有些意外地挑眉,叫住倒退两步欲走的儿子,语调温和许多,“多吃点,你这小身板,要是你大哥他们还在,这会还能带着你操练操练。” “是。”薛瑜绕出宝德殿重叠阴影,听到身后隐约语声。 “一转眼这孩子也这么大了,就是养得性子闷了些。朕像他这个年岁,在军营里泡着,一天天吃不饱饭,也比他壮实多了。” “三殿下打小体弱,不如老奴往光禄寺传个话,今儿个起就为殿下备上单独的吃食养着。” 直到薛瑜跨出殿门,秦思也没有跟出来。这在她意料之中,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内侍和禁军统领必然已将这几日的事情禀报给他,能为男主所依仗的优秀医术送到了皇帝手中,估计要补上医令的位置。 殿外林贵妃剜薛瑜一眼,慢吞吞往回走。此时晨光大亮,夏末初秋的热浪席卷而来,薛瑜跟她进了清秋宫殿门,还能闻到火上炖着的补汤味道。 宫人大多被遣远,殿内只剩林贵妃和两个嬷嬷在,关上门,林贵妃冷笑一声,“跪下!要不是临走叫你吃了药,你当你能活着回来?” “母妃仔细身子。”薛瑜不晓得她说的药是什么,脚步一顿,没再往前,依言跪下。 见她顺服,林贵妃放心了一些,抬手让嬷嬷们为她更衣,居高临下地望着薛瑜,语调温柔,仿佛真是一位拳拳爱子之心满溢的母亲,“你大了,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为娘养了你十五年,不求你真当我是娘亲,也别去折腾出祸事。人老了,不过求个平安,你可晓得?” 平安?平安地灭口罢了。 “您不是我娘亲,又有谁是呢?儿见娘亲日夜为陛下忧心,才寻人帮娘亲分忧,若您觉得这是惹祸,那儿任您责罚。” 薛瑜敢做就已经做好了被怀疑生了异心的打算,好在剧情里提到过贵妃的性格,就算没有原主记忆她也应付得来。她掐自己一把,声音带上哭腔,将事情解释一遍,低着头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小可怜样子。 林贵妃打量她几眼,将这次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她与尚书方朔换人的计划连医令都还不知道,这丫头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更别提专程来坏她的事。思来想去,似乎还真只有为她好一个解释。 “行了,快十五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今儿个吓着医令,看他下次不来为你诊脉你找谁哭去。”空气中炖汤的香气愈发浓郁,林贵妃扶了扶鬓边珠钗,走过薛瑜身旁。 薛瑜成功过关,起身时晃了晃,眼前一黑。 ……不是吧,医令的催眠药这么强力? 周围声音散尽,薛瑜像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系统电子音在黑暗中响起,[记忆灌输运行中——] 薛瑜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以原主视角看着剧情中一件件事发生,原主的喜怒哀乐毫无排斥地同化了她,她仿佛就是在宫廷中长大的那个女孩。画面到林贵妃让原主去询问禁军统领能否进殿戛然而止,薛瑜意识到,这就是她到来的时刻。原主小可怜的一生完全能写一个悲惨替身受苦记,能有东西和系统交易离开,也算是好事。 眼前重归黑暗,系统面板漂浮在空中。 [生存时间:39天; 好感值:总计10点,S级人物:方锦湖(0),A级人物:西齐帝薛泰(1); 日常任务:(1/1); 抽奖次数:1。] 意识飘到字上,就能得到四个类别的解释。 生存时间每天递减,归零后视世界剧情增加死亡可能。也就是说,不存在归零必死,完全可以避开剧情保命。而攻略他人获得好感度就能用好感值以10:1天的比例兑换生存时间,或者以10点好感值抽奖。 以S到C划分人物等级,S级人物的好感度每增加一点会增加100点好感值,A级人物好感度每增加一点会增加10点好感值,以此类推。 抽奖奖池则是个大转盘,一天生存时间保底,其他奖品价值递增,一等奖是香水蒸馏法,看起来十分实用。薛瑜随意点了一下,没一会跳出来一个提示。 -- 第5页 [生存时间+1。] 薛瑜:“……”要是没看错,抽到保底选项的概率是0.01,她这什么倒霉运气? 系统:[存在抽中概率,属正常现象。] 薛瑜不想理他,仔细复盘一遍今天的遭遇。背靠皇帝,她一个穿越前普普通通工科生,总得搞点事出来忽悠住老板才能拿到钱被放出去做项目。 心里过了一遍合适的技术,薛瑜敲系统,[下次抽奖奖池是什么?] 系统:[由于宿主暂未开启攻略主线,暂时无法透露。] “殿下、殿下……” 外界重新与她链接在一起,焦急的声音落入耳中。醒来前,眼前划过一道新提示,薛瑜睁开眼,一张含泪的清丽少女面容映入眼帘,她脱口而出,“流珠,别哭,我没事。”起身才感觉浑身酸软,一抹脸,却是一脸泪痕,难怪原主唯一的婢女流珠担心成这样。 流珠破涕为笑,扶薛瑜下床,“厨房备着娘娘先前炖的汤,殿下用些吗?” “我睡了多久?”薛瑜扫了眼系统面板显示的数字39,找流珠确认。 “半日了,若殿下再不醒,娘娘就要使人去寻医师了。”流珠倒了水递到薛瑜唇边,见她神色轻松,才出门去盛了饭回来。薛瑜趁机掀起脸上的伪装透气,难怪总感觉怪怪的,原主记忆里夏天戴面具和假喉结绝对是个苦差。 林贵妃家传秘方炖出来的汤香得厉害,跟薛瑜前世尝过的佛跳墙味道有得一拼。鹿筋牛筋炖到软烂,鸡的脂肪和清甜全都炖化在汤里,一口汤浓稠挂勺,鲜香醇厚,浇在小碗米饭上薛瑜简直能一口吃下三碗。 然而就算流珠辛辛苦苦讨好了小厨房的厨娘匀下汤来,厨下的宫人也不敢违背贵妃给三皇子定下的食量,薛瑜数着最后几粒米吃完一碗饭,就再没得吃了。 原本还能吃饱,但男主这一年来据说抽条长个,逼得兢兢业业小替身原主不得不少吃保持体型相似。薛瑜暗骂一声。 流珠小口抿着汤,将大碗底下还剩的几块肉往薛瑜面前推了推,“殿下再吃些。” “陛下口谕,赐三皇子瑜炖羊羔一碗,小菜若干——” 声音从院外传来,刚混贵妃给皇帝的爱心餐吃了个半饱的薛瑜笑了,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噜声。 爱了爱了,果然她选择从皇帝下手是最明智的!瞧,这就操心着给她送饭了! 第3章 . 肥皂(修) 我有一物想献给父皇…… 齐国的饭菜与现代毫无可比性,只有烹炖两种制作方式,吃起来总感觉水汪汪油腻腻,不论早饭晚饭都是如此。薛瑜掩唇打了个嗝,有些担忧长久饿着的胃被油水搞坏。 皇帝连着让人送了两顿饭,这明显的信号让林贵妃都坐不住了,传话来明里暗里敲打薛瑜不要妄为。 然而饭都送到嘴边,浪费可耻,主仆二人一口都没剩下。 “我答应陛下今日去念书,走吧。”薛瑜叫住正借微亮晨光喜气洋洋收拾桌面的流珠。 听得“念书”二字,流珠脸色微白。薛瑜缓声安抚,“陛下昨日初醒,有我的例子在前,老四今日定要去宝德殿。况且你也不同我一道,得劳你专程去光禄寺跑一趟,碰不着他。” 流珠用力点点头,薛瑜嘱咐道,“光禄寺派人来了两次你也当都认得了,寻他们要几斤油来,再找些草木灰,若是问起,直说是我要的。” 流珠一一记下,薛瑜鼓励地拍了拍她。少女为主子罕见的亲近惊呼一声,俏丽可爱,让薛瑜心头一片恻然。 书里没有写流珠的来处和最后的下场,但薛瑜知道,流珠曾被四皇子当成人凳在原主面前炫耀,被原主难以忍受出手抢来。想来男主回宫后,最为亲近分得出二人不同的流珠必然难逃一死。算下来她只过了三年多平静日子,又要受连累死去。 她清楚流珠为什么害怕去秘书省,并不是害怕四皇子,而是怕看到四皇子每每带来的那些被他虐待的奴仆。 在做不到把人不当人看这一点上,她和原主无限接近,与齐国皇室这群疯子格格不入。 光禄寺与秘书省同在皇城外围,虽然齐国有皇子未封王前不得随意出宫的规矩,但在皇城内还是没问题的。薛瑜没有惊动无聊到盖着蒲扇打瞌睡的秘书省守门小吏,转了一圈,皇子授课的学舍和藏书阁都在后院,吵闹些的行政部门和印刷工坊皆离得很远,后院显得十分幽静。 只是,分明是该上课的时间,不但少了个学生,连同时肩负侍讲学士官职该来上课的秘书省少监也没出现。薛瑜在熟悉又陌生的学舍里找到原主的位置坐下,卷轴整齐码在小几之上,与薛瑜习惯的翻页书籍完全是两个模样。 打开看了一刻钟,薛瑜面无表情地将书卷放回原处。 字她认得,句子靠九年义务教育也能勉强读懂,但是没有标点符号还不提供翻页服务的书实在太难看了吧!用的纸也不知道是放了多久,有些发脆开裂,堂堂一国皇子的教育书籍就这个质量?! 考虑过好好学习的薛瑜最终只拿了案几上两张没用过的纸和笔墨揣走。 秘书省门前看似一直睡着的小吏摘下额上蒲扇坐直身形,目送着这位稀客离开,看见瘦削少年侧身时怀里露出的书卷笔墨,惊讶地扬了扬眉。 刚走出两步,一声提示忽然响起,[秘书省少监苏禾远好感度+1。] -- 第6页 整个秘书省薛瑜只碰到了小吏一人,来源并不难猜。没想到那位原主记忆里讲课透着懒散、完全不管学生听不听的少监大人还有这种偷懒爱好。薛瑜看了一眼,他的人物评级只有B级,一点好感值聊胜于无。 [今天的日常呢?] [当前日常任务:宝德殿打卡(0/1)。] 远远看到背后跟着几个宫人的流珠迎上来,薛瑜将纸笔交给她,转头去做日常任务顺便觐见皇帝。 薛瑜到宝德殿时已经有人候在殿外,一身宝蓝衣裳像只骄傲孔雀的少年坐在宫女拱起的背脊上,刚十三岁还有些稚嫩的脸上依稀能看出皇帝的影子,瞧见她就哼了一声,“三哥这是病好了?” “往日不曾见四弟,阿琅可是病了?”薛瑜淡淡道。过去皇帝不入后宫,仅剩的皇子妃嫔们也怕他病时发疯砍人,情份少得可怜,只敢在昏迷时嚎啕几声。昨日她完好无损地出来,这会就有人殷勤地来当孝子了。 内侍常修走出殿外,阻止了两人的嘴仗,“二位殿下,陛下正为国事劳神,还请回吧。” 薛瑜日常任务完成,准备的项目企划本就没做完,昨天目的达成争取到时间,今天见不见皇帝都无所谓,“还请您多多看顾陛下龙体,我就不扰清净了。” 薛瑜对常修拱手施礼,被中年内侍侧身避开。四皇子薛琅方才嘴上没能占便宜,只能愤愤看着她背影,对常修敷衍地嘱咐几句,甩袖离去。 宝德殿内,西齐帝忽地问起,“都走了?” “二位殿下忧心您方病愈,三殿下还叫老奴看顾呢,您说,这不是折煞老奴吗?”常修笑道,“三殿下早上去了秘书省,因着四殿下没去,少监不曾授课,就只寻了两卷书和笔墨出来。” 皇帝却没有笑,“老三不在,他不是给老四上课上得挺高兴吗?让他安生些。” --- 被关注的薛瑜忙着自己的事,倒是林贵妃听说了宝德殿前的摩擦和四皇子回到德妃身边后昭德宫里动静不小,高兴起来,连小厨房报薛瑜要借锅灶都允了,装出慈母模样,“阿瑜身子弱,平日怕她吃多了不克化伤身,今天多吃些松快松快倒没什么。” 薛瑜却不是像她猜的那样为了吃食。自现代带来的化工技术大多无法在几乎没有基础的齐国实施,但一些基础材料组合起来还是能达成她想要的效果。 草木灰加水过滤澄清,瓷盆架上火加热,油脂慢慢在其中融化,薛瑜加了两勺盐进逐渐显出粘稠的液体中,撸起袖子开始漫长的皂化搅拌过程。一个时辰过去,沸腾的白色皂液上已经可以画出完整形状,薛瑜满意地打散了试验稠度的字符,停下搅拌,待火灭后瓷盆温度下降,拿帕子垫着抬出厨房。 薛瑜选的时间不早不晚,离晚餐还早,无人关注厨房,门外只候着个烧火的宫婢,望着三殿下带婢女离开的背影猛地抽了抽鼻子,“这是煮的什么吃食?好香啊。” 没有现代玻璃和不锈钢以及搅拌器,靠着人力搅拌的薛瑜手臂疼了两天,以原主三脚猫的锻炼底子好歹顶了过来。期间秘书省与宝德殿两处刷脸不提,到了薛瑜算好的日子,看着还有些软塌塌的手工肥皂,和已经失去了瓷器釉面显得格外难看的瓷盆,她有些不满意。 只能算勉强成功。 一直谨遵薛瑜要求牢牢守着这盆不知名物事的流珠忍不住发问,“殿下,这究竟是何物?这般贵重。”薛瑜房中有不少这次皇帝的赏赐和标志着身份的物事,但从没有这样慎重对待过,也难怪她好奇。 “让厨下送桶水来,我告诉你。”薛瑜卖了个关子。拿肥皂仔细洗了个澡,才舒坦许多,擦干头发咸鱼瘫在榻边,将肥皂递给流珠,“在肥皂上搓两下,去洗手看看。” 流珠眼看着自己手心湿润后搓出一串串泡沫,发灰的污水从手掌流下,让她脸红不已,连忙多搓了两下手心。但很快她想起了这样的场景在哪里见到过,凑近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味清雅动人,她差点没拿住手中的“肥皂”,失声道,“这、这是澡豆?!” 她在四皇子身边时,见过这南方传来的昂贵净物,据说半拳大小就要百两银!三殿下不受宠爱的事实三年里她已经清楚无比,这种连主子都没有的贵重东西,她不过是个奴婢,主子赏她是恩赏,她竟然受了,实在逾矩! “殿下恩德奴婢错受——” 薛瑜无奈地拦下流珠诚惶诚恐地告罪,“这东西不是你看着我做出来的吗?小玩意罢了,不值几个钱。” 起码,没有花式加香料疯狂抬高身价的澡豆贵。如今澡豆的制作牢牢把持在南方楚国世家手中,是牟利的一大利器,连齐国王宫中都少见。除了贡给皇帝的,只家中本就是世家的两位娘娘有,像她这冒牌货自然只有草木灰可以拿来洗漱,别提多难受。要不然,她也不会将肥皂列为头号项目。 被提醒了的流珠很快反应过来,看着肥皂的眼神可谓惊喜。若非澡豆昂贵,草木灰洗完身上也会有奇怪的味道,宫里攀比甚多,谁不想每天干干净净的呢?但肥皂是主子辛苦做出来的,她拿怀里麻布帕子垫上,重奉给薛瑜。 “不必了,你留着用。”薛瑜估算了一下时间,随意又挖了两块肥皂捏成方形揣好,“我该去请安了,你看着那盆肥皂,别让人进屋子。” -- 第7页 流珠见过肥皂的神奇,守护肥皂秘密的念头坚定无比。送了薛瑜出门,她悄悄摸了摸洗完比之前似乎白净柔软些的手,将包好的肥皂块小心放入荷包。 宝德殿外,薛瑜与薛琅再次碰面,薛琅这次站得直挺挺的,瞪着她好似大仇不共戴天,倒让薛瑜有些诧异,“四弟眼睛有疾?” “三哥耽误课业,可是又卧床了?”薛琅顶了回来,见常修出来,他抢先施礼,“常内侍,陛下身子可好?我日夜忧心,不知可否为我通传一声,让我随侍身边。”薛瑜侧目看他,有些惊讶,暴君砍人的阴影这么快就丢了? “这……” 薛瑜读出常修的不字口型,上前一步,将袖中纸包递上,“常内侍,我有一物想献给陛下,不知可方便?” 早被皇帝吩咐拒见两位皇子的常修一怔,陛下说了不见人,但没说不能见东西,想到三皇子举荐的医术超绝的秦医师和近日陛下对三皇子的关注,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笑着接过,“殿下孝心一片,老奴自是会呈给陛下。只是陛下国事繁忙,怕是不能召见,还请殿下莫要多心。” 被连着抢了表现机会的薛琅气得胸口发闷,常修刚进殿门,他回身一脚踹倒跟着的宫婢,“叫你带着的香料怎么没带!”薛瑜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薛琅就与她擦肩而过,压低了的恶意声音传来,“如今的林家能寻来什么好东西,三哥也就承欢膝下有些用处了,可惜,也就进去一次。” 说得跟争宠怨男似的。不过,只要你不扣好感度我们就是好朋友。 薛瑜打卡完今天的日常任务,系统:[日常任务完成,系统抽奖解锁,是否查看。] [回去再说。]薛瑜看到宝德殿的大门再次开启,笑起来,“陛下愿见我了吗?” 没走远的薛琅猛地回头,眼睁睁看着常修迎了薛瑜进门,只觉得两人脸上的笑都分外可恶,咬牙道,“进去容易,出来就不一定了。” 第4章 . 出宫(修) 原主到死也不曾见过的京城…… 宝德殿内比之前明亮许多,床侧几案上码放着几摞奏折,龙床上西齐帝面色红润,眉头紧皱,冷哼一声将手中奏折扔下。刚引着薛瑜进来的常修对此见怪不怪,上前拾起放到几案的其中一摞中。 薛瑜只看了一眼就不再观察,恭谨垂首,“陛下大安。” “老三,你拿来的这肥皂,是何人所传?”皇帝没有让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问题在薛瑜意料之中。 “是儿臣试做。婢女浣洗时失手打翻过灯油,再用草木灰时发觉洗刷较之前干净许多。儿臣卧病闲暇时听闻此事,试着做了几次,皆不得法,前日请安后重新尝试,许是陛下龙气保佑,竟一举成功,儿臣不敢藏私,今日成功后便立刻请常内侍呈给陛下一观。” 之前包着肥皂一起送入殿中的纸上薛瑜详细写明了肥皂的作用和制作方法,毫无藏私,最多是耗损部分有一点点虚报保证自己利益。拉投资时给投资老板写项目企划她是写惯了的,从价值到制作一一分析过去,除了因为不清楚物价没有报价外,计划书清晰明了,不怕皇帝不动心。 “幼时你就聪慧,此物甚好。想要什么?”皇帝淡淡夸了一句,声音辨不出喜怒。 重头戏来了。薛瑜打起精神,伏地行大礼,吹捧道,“陛下庇佑儿念书习武,儿年纪渐长,自知当报答陛下恩德,将此物献给陛下本是我当做的,哪能奢求您的赏赐呢?” “肥皂朕欲归门下省督造,此后少不了你去看着,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皇帝一拍床沿,薛瑜犹豫一瞬,皇帝看到她脸上明显的迟疑,再次感到这个长于深宫的病弱儿子被养歪了性子,沉声道,“想说什么?说!” “原本儿不当说此事。但听闻宫外半拳澡豆便要百两银子,肥皂与其效果相近,儿私以为,若行商贾之事,当能充盈内帑。” 皇帝脸上的不满更明显了,斥道,“堂堂皇子,与民争利像什么样子!” “澡豆本非平民所能负担之物,儿听闻皆出于楚国世家之手,靡费甚巨,致我大齐之利外流。若能于京中售卖肥皂,以京中豪富馈内帑,有何不可?若此事可为,儿臣愿以此富国。” 原主虽然没有念多少书,也对政事不了解,但薛瑜看过书中男主上位剧情,自然知晓此时除了狄罗以外三国皆受世家所困,隐晦地借肥皂生意提了一句。齐帝不是蠢人,被提醒了能借此削弱世家影响,不怕他不答应。 “这些,是谁教你的?”西齐帝眯起眼,殿中气氛猛地沉重下来。 薛瑜没有被他的怒气吓住,声音平稳的解释完,再次叩首,“是儿臣见识浅薄,陛下莫要生气。” [薛泰好感度+1。] 听到系统提示,薛瑜心中大定。 “不错。”皇帝笑起来,拍拍跪在床前的薛瑜肩膀,“既然你能想到此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常修,还不扶阿瑜起来?” “这些年病着,也是苦了你了。秦思不错,让他去给你瞧瞧,没大碍的话尽快去把事情做起来,拿出成绩,你大兄在你这个岁数,已能独领一军了。若是需要人,朕记得西城孤独园安顿了些人,你可以去瞧瞧。” 带着皇帝的鼓励,薛瑜顺利过关,常修将她送到宝德殿外,“殿下若有差遣,尽管来寻老奴。” -- 第8页 薛瑜做出受宠若惊模样正推辞着,被叫进殿内吩咐过的禁军统领薛勇出门,爽朗笑道,“陛下既允,殿下随我取个牌子就是。” 一直等在殿外的薛琅见薛瑜进去一趟平安出来,与陛下身边两大近臣都变得亲近许多,看着她嫉妒得眼睛发红。 “四弟?”薛瑜打了个招呼,薛琅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送走薛瑜,常修回到殿中,拨了拨有些暗的烛火。齐帝薛泰重看了一遍沾了些肥皂的纸面,让常修收好,批了一阵折子,笑道,“朕一个武夫,却养出来一个文人儿子。老三策论写得倒新鲜,看起来一点也不累人,不像这些老学究之乎者也,就是字差了些。” “殿下尚年轻,您多教教就是了。” --- 薛瑜拿了出宫腰牌没有立刻离宫,刚换了身衣裳,小院就迎来了和皇帝的赏赐一起到来的秦思。秦思的精气神与之前大不相同,身上的医师服已经正式换成了从九品医正官服,走路带风。 “赐三皇子笔墨纸砚各一,白银百两——” 这就是投资人给的启动资金了。薛瑜谢恩后对旁边拱了拱手,“给秦医正贺喜了。” “在下还没谢过殿下推举之恩。”秦思笑着一揖,“殿下的脉案和医案臣已经看过,不知可否切脉一观?” 在秦思来之前,薛瑜已经吃了一颗医令专门研制的混淆脉象药丸,半点不担心,“那就麻烦秦医正了。” 药丸量不少,脉象能保持三四个时辰,但吃一次药,在月事来的时候就要多受一分痛,原主深居简出,平时能不吃就不吃,上次去宝德殿前就是靠这个药过关。这次秦思领命过来,又不是她的人不能暴露身份,她得安了皇帝的心才行。 少年手腕细弱,皓腕凝脂,触之令人心魂微荡,全然不像习过武。秦思定了定神,若不是指下脉象没错,他都要觉得这是哪家小娘子的手了。 [秦思好感度+1。] 薛瑜刚准备开系统抽奖的念头顿住,点开好感值列表,眼看着新出现的B级人物秦思好感度又涨了一点。她真诚地迷惑了:连话都没说,这好感度从哪加的? 良久,秦思松了手,“殿下胎中受损,先天气血偏弱,季节之交更得多多注意。” 薛瑜笑笑,“医令先前也这样说。” 完成了皇帝的要求,秦思放松许多,“殿下着骑装是要去演武场?” “陛下遣我出宫办事,换身衣裳方便行走罢了。”薛瑜似不经意般问起,“秦兄该休沐了吧?” “蒙陛下赏识,方上任两日,休沐怕是要往后几日了。” 秦思毫无被997的意识,反而与有荣焉。薛瑜摸了摸鼻子,秦思这些日子不出宫,怕是会错过男主的招揽。不过,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问题不大。 薛瑜毫无愧疚地送走了他,在出宫前点开了系统奖池。要是能抽到上次奖池里的一等奖香水制造,她这次出宫还能一起准备起来。 抽奖面板和她第一次看到的一样,还是一个大转盘的样式,下角标着“初级奖池:十好感值一次,当前可购买次数:1”。转盘旁列明了当前奖池一二三等奖内容,字下站着一个Q版小人,十二旒帝王冠冕垂下,一双水汪汪大眼睛,配上撇嘴的表情,十足十的傲娇可爱。 当前奖池一等奖概率10%:制皂法;二等奖概率30%:爱的光波(使用效果:任意指定目标好感度+1);三等奖概率50%:2天生存时间。其他奖品内容除了概率为0.01%的一天生存时间,都是数额不等的好感值返还。 一等奖东西不错,可惜她有了。薛瑜期待的笑容凝固,[系统,这就是你说的正常现象?] [奖池为商城内容随机刷新。]系统答案十分官方。 [呵。]薛瑜冷嘲一声,点了一下转盘的“开始”键,Q版小人抱着有两个他那么高的转盘吭哧吭哧涨得小脸通红,用力往下拉了一把,转盘飞快转动,越过薛瑜最期待的三等奖,指针缓缓停在—— 二等奖。 还好,不是她最不想要的一等奖。用它给男主+1好感度,她就有十天时间能兑换了。 [所以抱怨是有效的。]薛瑜肯定地得出结论,在系统反驳前另起一个话头,[这玩意怎么用?] “爱的光波”具象化后长得像一个粉色巴掌大迷你水木仓,看完使用说明,薛瑜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坑。 “……只能当面使用,念出‘爱的光波,发射’开启。视人物等级高低,存在失败可能?”薛瑜想象了一下自己对男主用这个道具的样子,捂住了脸。 这是什么社死现场。 不过,第一次就手黑抽到最差奖品,这次不过是历史重演,薛瑜很快收拾好心情揣着五十两银子出宫。 外城的禁军比内宫看起来更加端肃,反复查看了三四遍腰牌,等到副统领过来认出薛瑜,才放行了。薛瑜听到背后的小声嘀咕,“漂亮得像个姑娘家,我这不是怕出事——诶哟!” “胡说八道什么!”禁军副统领踹了他一脚,薛瑜只当不曾听到。 出宫时已经接近正午,建在皇城南城门附近的鸿胪寺和太常寺两处官员进进出出,比薛瑜在内宫走许久也见不到几个人的状态热闹许多。自皇城南门出,按原主曾见过的京城舆图,向西过兴禄、太平、延寿三坊,就该是西市,再往南走些见到寺庙,皇帝所说的孤独园就离得不远了。 -- 第9页 齐国国都安阳在皇城附近以青石铺路,过了太平坊,变成了混着碎石子铺就的平整土路。道旁林立的砖瓦房和土墙错落出现,墙面上留着陈旧的幼稚刻痕。不知种了多少年的老槐洒下些许阴凉,背着行囊或是挑着担子的路人匆匆而过,也有边走边叫卖的货郎和卖花女,给城中添了一抹亮色。 薛瑜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剧情里原主到死也不曾见过的京城。 第5章 . 撞见(修) 爱的光波,发射…… 许是薛瑜走走停停四处好奇张望的样子吸引了旁人,刚过热闹的西市市口,就有人跟了上来。 “这位郎君,初来安阳得是?”来人粗布包头,衣着有些简单但仍打理得干干净净,腰间荷包里露着几张契书凭据,八字胡上一双细眼,显出几分精明。一口安阳本地口音的官话,和宫里齐帝一个味道,差点把薛瑜也带偏了。 薛瑜:“您是做何买卖的牙人?” “哟,郎君利眼。我庄老三正是庄宅牙人,这西城在赁在售的,没有我不晓得的。您要想找个歇脚安置地儿,找我就中。” 薛瑜计划里的确有租房子做肥皂工坊的一环,庄老三寻上来倒是免了她找人的功夫,一路和他东扯西扯聊着城中屋舍和生意,眼看着寺庙钟楼尖顶越来越近,满脸笑容的庄老三忽地神色一正,“王小郎君,你方才说是打算做小买卖还要雇人,这群贤坊可不是个好去处。” 薛作为国姓,除了皇帝封赏赐姓的两个武将,就只有齐国皇家子弟。薛瑜为遮掩身份报了个假名,突然被叫“王小郎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诧异道,“群贤坊旁边就是庙宇,离安阳县衙不远,再过一坊又是京兆府,还能有恶人不成?” 庄老三垮了脸,支吾两声。 “——你这泥腿子,休要不识好歹!给家主做事是你求不来的福分,那荣华富贵,你想都想象不来!” 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薛瑜瞬间听出这几乎要破音的人口音与林贵妃很像。这是四国分据前,大概百年前东齐王朝还没覆灭时的官话雅音。如今除了世家门阀为了标榜身份外,只有入朝的士大夫们会学,连齐帝都不讲究这个。 再结合家主的称呼,这来找人做事的人,必然是世家出身。 西城按着原主记忆里难得参加宫宴时听来的封赏情况,是有军勋贵族的,世家向来不屑与之为伍,世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见薛瑜停步思索,庄老三指了指声音来处,苦笑道,“孤独园建在这,最近老来人闹事,真能踏实做事的都早跑了。” 所以这人是来找孤独园的茬?薛瑜想起皇帝提及孤独园时带着些追忆的语气,心里一紧,提起袍角加快脚步,拐过群贤坊的坊墙,猛地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嘶。” 抽气声不大,带着与生俱来般的克制。反倒是跟着的庄老三惊叫一声,捂住嘴扭头就跑。 “……”薛瑜借被撞的无辜路人手臂站稳,刚要道谢,就撞入一双桃花眼中。 桃花眼风流含情,玉冠束发,仔细看上面还刻着一个“谢”字。带着些稚气没完全张开的面孔已能看出未来俊美的模样,气质疏朗,像画中走出的竹林雅士。薛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年身上带着一缕竹叶香。 “……宴清?” [游侠谢宴清好感度+1。] 背后的语声和系统提示一同传来,薛瑜借攀谈捕捉工具人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心里咯噔一声。 书中男主读作好友写作工具人的小伙伴不少,谢宴清是其中翘楚,作为楚国第一世家谢家的长房长子,虽然最后死在男主手上,但也曾是一方雄主。前期剧情里,男主和几个好友以游侠的身份相交,在安阳城中几乎日日交游作伴,谢宴清既然在这里,其他人恐怕离得也不远。 薛瑜借眼角余光看清了旁边寺庙匾额,积善寺三个大字打碎了她心里残存的侥幸。这不就是男主常用的聚会小庙吗?!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宴清已经收了唇边笑意,薛瑜看得出他眼中惊诧,目光在她和她身后那人之间打转。薛瑜确认了背后是谁,出自医令手的伪装面具几乎每年一改力求相似,她脸上这个照男主脸做的, “抱歉。”薛瑜深吸一口气,刚抬脚要走,就被身后伸来的手臂按住肩膀,冷淡的声音响起,“这就走了?” 薛瑜感觉汗毛都要炸起来了,僵着脸拱手道歉,压住她肩膀的手掌这才抬起。谢宴清看着削瘦少年匆匆离开,步伐凌乱,活像背后有鬼在追,叹息一声,“锦湖,小事罢了,何必动气?” 在这意外的时间地点碰到害人真凶的感觉过于刺激了些。薛瑜走出十多步拐进庙后小巷,背靠着土墙,狂跳的心脏这才缓和,她捂着胸口吐出口气,[你明知道他在这里是不是?] 放人离开,上前一步查看好友状态的方锦湖手一顿,“你说什么?” 谢宴清疑惑地看着他,拍拍他肩膀,“许是风声。” 方锦湖眉心一点点拢起,方才响在耳边的声音很小却十分清晰,他不觉得是听错。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方才是何人?宴清似是遇到难题一般。” “若非那位小兄弟行事冒失,观举止也有些不谙世事,我险些以为是有两位锦湖兄。”谢宴清说着摇头,“相逢即是有缘,与你身形样貌皆似,本该邀他一同吃酒的。” -- 第10页 “哦?”方锦湖意味不明地笑笑,“那真是可惜了。” 这京城里与他相像的只会是一人,不过……她怎么会出宫? 薛瑜在系统[建议宿主开启攻略主线]和[剧情推演无误,当前剧情对宿主无生命威胁]的反复安慰下恢复冷静,系统明显不打算对之前推演结果改变做出解释,她也拿它没办法,干脆无视了系统的催促,在阴影里悄悄探头望去。 二十多步外,正和友人说笑的方锦湖笑起来仿佛天然发光体,吸引着人的目光。唇不点自朱,肤胜雪一筹,眉峰凌厉,过艳的五官似是经过修饰,天生的绮丽感很弱,看起来只是个长得过分好看英气的少年郎,若非与她同框出现,得接触很频繁的人才能意识到两人的五官相同。 但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那双凤眼眯起后像一只狐狸,书中反复描写过的漂亮琥珀色眼瞳少了光透入,暗沉沉的,看不真切,有种无机质的冰冷感。美丽和漠然在他身上形成了割裂的矛盾感,虽然笑起来很好看,但这双眼睛提醒着她,这是一个装得像正常人的冷血疯子。他是洞察人心的魔鬼,只要他愿意,就能讨所有人欢心,融入任何群体,只为了他的大计。 薛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方锦湖没有停留多久,就与谢宴清一同走了出去,站在坊口等待的两人迎上来,遥遥的语声听不大清。看他们真的离开了,薛瑜这才松了口气。 刚要出去,方锦湖忽然回头,向她的藏身处望来一眼,眼若寒星,凌厉冰冷。薛瑜背后一凉,往巷子里又躲了躲。好在方锦湖似乎只是下意识警惕一下,很快就消失在坊口。 [他……没发现我吧?]薛瑜有些不确定。 或许因为知道书中原主因男主而死,虽然这时的男主还没有经历未来的诸多困难险阻登上高位,气势与西齐帝不能比,但当意识到那双眼的不对,方锦湖身上那股把人不当人看、独属于疯子的微妙怪异气质始终令她头皮发麻,和他比起来,玩人凳人犬的薛琅就是个弟弟。 [别装死。你要想害死我直说,这样撞上去,怕是好感度没到手,这个疯子就觉得我碍事了提前把我干掉。]薛瑜有些恼,不停联系系统,然而系统不断重复着方才的“无威胁论”,仿佛一个人工智障。 方锦湖走出群贤坊,方才听到的轻微声音再次响起,他脚下一顿。几人正说着话,突然没了声音的方锦湖便格外明显,谢宴清偏头才注意到他落后几步,诧异道,“锦湖兄因何发笑?” 微微翘起的唇角拉高,变成礼节性的笑容,方锦湖语含笑意,笑却不达眼底,“想起有只雀儿总疑神疑鬼怕鹰隼捉杀,有些逗趣罢了。” “禽兽相搏,本是自然轮回。雀葬于鹰口,鹰亡于他口。”几人以物喻今评点时事的话张口就来。 “这只雀倒有所不同。”方锦湖声音轻松,戏谑道,“它许是担惊受怕中,被自己蠢死的。” 系统突然上线,[好感度波动紊乱,紧急确认中——滴,当前男主方锦湖好感度:-2。] “?”她什么都没干啊? 薛瑜忽然想到,之前或许是原主壳子里换人,好感度识别错误才归了零,一碰面男主就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258,见面后好感度校正是你的问题。给我一个弥补方案。]薛瑜迅速问责。 [建议宿主尽快弥补负值。] 说了跟白说一样! 想到无辜没了的200好感值薛瑜就心痛,大步返回群贤坊口,试着往外看了一眼,遥遥能看到男主一行人的背影。 还好,还来得及。 查看过周围无人,薛瑜从系统中取出新到手的道具“爱的光波”藏在袖子里,最后与系统确认了一遍能看到男主的范围内也算“当面”,在尴尬到抠出梦幻豪宅前,以气声念出羞耻的台词。 “爱的光波,发射!” 方锦湖心口微微一麻。 时间忽然变得很长,他看到阳光下飞腾的尘,也看到变缓无数倍的朋友们神色变化,槐叶清新微涩的香气充盈四周,让他暂时想不起其他,只单纯地享受着一瞬间的安然。 这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多年前曾感受过的。 方锦湖猛地清醒过来,全身戒备,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谈笑声还在继续,但没有人发现他刚刚的不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方锦湖好感度-1。] “???”薛瑜裂开了。 第6章 . 置产 孤独园 薛瑜冷静确认了一下,道具确实没有了,使用记录里的道具说明里也没有提及可能造成好感度下降。 [258,解释一下。]薛瑜已经气到不想和智障系统生气了,[这锅我可不背,赶紧给我改对了。] 女孩细小的声音带着微颤,尽管竭力平稳,还是带出了些许气恼。 方锦湖看似不经意般偏头,余光看到从树后露出的一截袍角。他嗅了嗅方才触碰过心口和耳廓的指尖,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紧绷的背脊慢慢放松。 “有趣。”轻若无声的一句话从他唇边泻出,在风中破碎,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谢宴清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原有生存时间倒计时结束前负值不会影响生存时间,因未知干扰,暂将宿主S级人物好感度与好感值兑换关闭。但为避免影响宿主后续生存时间,建议宿主尽快解决问题,消除负值。 -- 第11页 提示:开启攻略主线后,系统将为您规划完美好感度获得途径。] [免了。]薛瑜对系统的信任已经降到最低,要不是已经绑定,她连系统说什么都不想听,[你给我规划一次,就扣到了负值,再来一次我还有命在吗?解决问题,解决个头哦。] 薛瑜靠在群贤坊口的槐树下,打开系统面板,好感值23后面的详细好感度头一个就是偌大的“-3”,要不是新出现的A级人物谢宴清补了一点数值,薛瑜现在就能表演一个怒发冲冠。 正气着,薛瑜眼睁睁看着男主好感度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自动跳成了“-1”。 “?” 所以,刚刚还是系统BUG了吧? 虽然还是负值,但“-1”比“-3”令人安心许多。薛瑜被忽上忽下毫无规律的男主好感度搞得快心梗,干脆投诉一遍系统智障就不看了。 薛瑜转头时刚好看到寺对面的一座小院里有人坐在门后,双手合十对着积善寺念念有词,和寺中响起的木鱼声混在一起,又有尚未停歇的吵闹声作背景,形成一幅滑稽的泾渭分明场景。 群贤坊入口处的积善寺是座小寺,比不了占地一坊的大庙,但也占去了群贤坊近半的地方。宫中没有佛堂,显然皇帝不信这个,但她清楚,越是世道糟糕,越有教派的生存空间。 薛瑜抿了抿唇,往前走去。 寺庙背后不晓得几进的院落院前两株柏树郁郁葱葱,半点没有入秋的味道。院落大门虚掩着,门头挂着匾额,上书“孤独园”三字,薛瑜对书法鉴赏水平不高,但看这匾额,似有铁马兵戈呼啸而来,气势蓬勃,想来是极好的。 院里先前薛瑜听到的吵闹声尚未停歇,薛瑜听了几句,做了些准备,这才上前一步,猛地推开大门,“这位是在哪家做事,我怎不知天子脚下还有人做这强买强卖之事?” 她自说自话着进门,门内气势汹汹的两派人同时望过来。富态些的人脸上尚余骄横,背后跟着的家丁也耀武扬威,另一派人以一个精瘦拄拐的汉子为首,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疾,脸上破相的更是比比皆是,光站在那里,就是凶神恶煞四个字的最好诠释。 薛瑜后面想好的说辞都卡住了,一时竟不晓得是哪边受了欺压。 她进门前还以为孤独园就是字面意思的养老孤儿院,但看这些凶煞的中老年人,说他们和齐国军队无关都不可能。 世家来人是为了招徕,但孤独园这些人显然年事已高且有残疾。古往今来,招工除了招年轻力壮的,就是招有经验的…… 薛瑜正思忖着调整说辞,被打断的一方就冷笑起来,看起来像是个管事的富态中年人上下打量她几眼,“你是何人?此次我家主人好言相邀,偏偏有人不识抬举!瞧你也有几分出身,那自当懂得明事懂礼,你半点内情不晓,竟来管事了?” “我自然是来雇工的。”薛瑜疑惑道,“莫非你不是?你我同来雇工,二人争一,自然看他们选谁才算,你这样强行要人跟你走,别是欺负孤独园老的老小的小,故意闹事吧?” 管事被她一噎,“自然不是!他们有眼无珠,不愿享我家主人赏的荣华,难不成还能愿意随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走?” “招人还这般遮遮掩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要做什么勾当。”薛瑜双手环抱,抬高下颌,声音没有管事嗓门高,可身上气势一点不输,“我寻了庄宅牙人,铺子开在西市,做六休一,包吃包住,供人住的地方会就近找寻,怎么样,比你诚心得多吧?” 一直凶狠看着这边的老弱病残阵营里响起了一阵骚动,看向薛瑜的目光也柔和许多,管事脸色微白,张口还要说什么,就见这漂亮小子逼近一步,笑容淡淡,“拿不出条件,就别在这里丢人了吧?”孤独园众人也随之靠近,凶神恶煞地晃着手里的木棍树枝,逼迫之意明显。 管事余光看到薛瑜走动时腰间晃出的一块玉牌,瞳孔微缩,梗着脖子恨恨道,“光说得好听!我看你们被这小子骗了,过些天找哪里哭去,我们走!” 放完狠话,管事一刻也没多待,扭头就走,走出了气势汹汹找茬的感觉,然而这感觉在他出门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诶哟!”“啊!” 摔倒的沉闷声响和痛呼此起彼伏,薛瑜面不改色地关了门,只当悄悄把石子卡进门槛外一步绊人的不是自己。管事回去定然要给主家汇报,她出宫一点也没遮掩,背后的人知道她是谁只是时间问题。至于后续是再次找上门还是退缩,就要看敢雇老兵做事的人胆子有多肥了。 不过,保孤独园一段时间平安还是行的。 薛瑜刚放松笑出来,就见孤独园众人脸上的戒备没有消失,反而更紧绷了些。为首的拄拐汉子冷冷开口,“他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当真是来雇工做事的。具体做什么我暂时不能说——” “呸!”薛瑜还没说完,就被从大人手臂间挤出来的小孩打断,小孩看起来七八岁,眼睛灵动,或许因为发育不良,头发有些发黄,“别骗人了,说什么我们都不会跟你去的!” “阿白!”“阿白哥哥!” 大人的阻拦和人墙后的拉拽一起制止了阿白继续说下去,被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薛瑜一时哭笑不得。躲在人后蓄着一汪泪的孩童拽着阿白过长的衣袖,挡住她望过去的视线,畏缩的样子倒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吓到人了。 -- 第12页 “我听人说孤独园里有不少过去帮匠人做过事的老手,专程过来请人,若是你们不放心,住处也能尽量找附近租下,除了上工时间随时都能回来。不如我先去租下铺子,你们随我一起去看看就是。” 薛瑜以先前从庄老三口中听到的消息解释为何来孤独园寻人,刻意绕过了老兵这一条没提,对面的气势果然放松了些。她缓下声音,心平气和地说着条件,心里却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被这样警惕,就该找皇帝要点身份证明来的。不然平白说自己是皇子来请他们做事,怕是更要引发警觉了。 军权在这个世道、尤其是在齐国,与皇权密不可分。 “笃笃。”在薛瑜说到口干舌燥前,孤独园的大门被敲响,从外面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脑袋,之前跑掉的庄老三咧嘴一笑,“王三郎,西市空出的铺子已经谈好了,可方便去瞧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找房东去了。薛瑜看了他一眼,庄老三讨好地笑着,显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发现生意上门连可能惹祸上身都不怕了。 庄老三的出现无疑为薛瑜的话做了强有力的证明,薛瑜对孤独园众人拱拱手,“还望各位好好考虑一二。” 阿白眼珠一转,挣脱大人的手臂往前一窜,拽住薛瑜衣袖,“我倒要去瞧瞧,你是不是在骗我!庄老头,我耶耶可晓得你家在哪!” 庄老三苦着脸,“我哪敢骗陈郎呢?” 阿白连威胁带无赖的两句话差点把薛瑜逗笑,她顺势揉了揉阿白细黄的发丝,“还有哪位想一起来看看?” “你要是不回来,我们自然有法子找你。”为首的拄拐男人一挥手,围成一团的大人散开,里面的老人和孩子默默望着薛瑜三人离开,“就这么让阿白跟去了?” “机灵着的,让他去试试深浅。” 阿白拽着薛瑜的衣袖不松手,但一路上听她和庄老三说话,一声不吭,之前的闹腾劲突然消失,要不是引着薛瑜看房的铺面东家时不时防备地扫他一眼,差点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不见了。 庄老三不愧是专业的,为薛瑜找的铺子与她之前闲谈时说到的要求分毫不差,看了两处薛瑜就选定了后一间。铺面不大,分上下二层,位置有些偏僻,在西市的背巷一侧,又被大树遮挡,不大好找。但西市里真正好的位置大多是官贵修造,买是买不来的,租又要牵扯朝中事,薛瑜看重的正是这间铺子是铺主自建。 铺子原本做的是胭脂油膏生意,虽然比不了西市位置最好处开着的胭脂铺,但生意也算好过一阵。可自从隔壁开了香料铺后,生意一落千丈,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琢磨着将铺子转手。 薛瑜看了一圈,胭脂铺的胭脂油膏品质平平,香气也浅淡,被挤得没了生意再正常不过。“按方才说的,租一年三两六钱,买则三十两,没错吧?” 铺主人犹豫了一下,瞧薛瑜年纪轻,身上怕是没什么钱,心里有些打鼓。之前来看房子的不少就是因为偏僻和价格走了,如今铺子开一天他亏一天的钱,生怕这笔好不容易上门的生意黄了,一咬牙,“要是一口气付了,一年三两五百文。要是真看中了小老儿这铺子要买,东西就全送小郎君了,只要您二十七两!”说着话,他胡子抖动,显然是心痛了。 原本只打算租房的薛瑜一顿,笑起来,“那我便占您这个便宜,买了就是。拜托牙人定契了。” 铺主两眼发亮,生意做成的庄老三脸上喜气洋洋,“这就来!” 第7章 . 馓子 三殿下为何而来 结了钱,拿到契书,等庄老三跑一趟府衙过些天正式办完过户,新的地契就能到手。原先的铺主表示明日就能收拾出房子搬走,让薛瑜明日再来拿门锁钥匙。 了却一桩事,薛瑜带着阿白边逛西市边往回走。 西市里柴米油盐笔墨纸砚各色杂货和食肆杂居,胡商带来的精美器物散发着金钱的气息,虽然比不上现代商场,但也别有一番逛街的乐趣。庄老三陪在旁边,一个劲推销着西市旁边合适主人的空屋。见过薛瑜眼睛都不眨掏出两锭元宝的样子,又亲眼见到签在契书上的那个薛字,眼下他就差忽悠薛瑜去看看空置的万贯豪宅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薛瑜有些无奈,“停。”别说她没钱,就算有钱,刚买下就能被御史参劾逾矩僭越捅到皇帝那里。 “小郎君,买馓子不?五文钱一两!”庄老三喋喋不休的声音一停,西市铺面外挑着担子边走边叫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薛瑜一路走一路看,确实有些饿了,叫住挑担子的妇人,“称一两、不,称两斤吧。” 妇人怔了怔,接过薛瑜递来的方才铺主找零的铜板,称馓子时不住偷偷打量薛瑜,眼神仿佛在说:没想到瘦瘦一个人,居然能吃这么多。 最后妇人寻了个麻布袋子,才将两斤馓子装下。猪油炸透的金黄小吃微微有些反腥,但少少混在面里的盐和芝麻很好中和了腥气,除了吃起来有些干之外,没有别的可指摘的地方。油脂的香气和酥脆面点咬碎时咔吧咔吧的声响十分诱人,只薛瑜注意到的,阿白就咽了十几次口水。 薛瑜没有随庄老三去一口气把员工宿舍兼作坊的地址敲定,回到孤独园门前,将只吃了几个的馓子袋子塞到阿白怀里,“跟了我一路,看出来我没骗人吧?擦擦口水,拿去分给大家吃。” -- 第13页 阿白吓了一跳,脸上浮出红晕,拿着袋子有些手足无措,“给、给我的?”这时候他才真的像个孩子了。 薛瑜推他一把,阿白踉跄着进了小院,院子里“阿白”和“大兄”的喊声响成一片,等薛瑜跟在后面进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一双双眼睛警惕地看过来,阿白抱着布袋向她走了一步,眼中犹疑又戒备,“你要做什么?我不会要的。” 薛瑜故意逗他,“你看着我买的,我自己也吃了,本来就是给你们带的,你不要多浪费啊。我来请人做事,提前带些吃的给你们,算是实现一下包吃包住。” 拄拐的男人坐在院中石凳上,拦住阿白,“从哪来的?” 阿白小声说了,薛瑜猜测这就是孤独园如今的管理者,庄老三口中的“陈郎”。薛瑜道,“如今铺子看了,吃食也是在庄三和阿白眼皮子下找人买的,陈郎君何必如此防备?” “既是给你们的,就一起分了吧。”男人翻了翻麻布袋检查完,还给阿白,“小心些。” 听说有吃的,孩子们脸上都见了笑影,有人从屋檐下冲出来抓了一把馓子塞进嘴里吃掉再跑回去躲着一气呵成,有人小心翼翼出来,吃一口看她一眼,生怕她反悔似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不少,中途薛瑜还听到阿白让人带去给没来的孩子和老人一些,关于油和芝麻的小声惊呼不绝,系统的好感度上涨提示更是没有停过。 系统不断提醒着好感度+1+1,薛瑜打开面板看了一眼,C级人物一行的名字在不断变多,瞬间就有几个孩子的好感度过了30,她突然有些难过。 她其实知道男主统一前普通百姓的生活并不太好,书中简单提过百姓生活几笔,用以增加男主统一的正义性。但与豪强林立的楚国相比,尚存强势皇权的齐国还没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步,她没想到五文钱一两的馓子就能让他们高兴成这样。 西市里豪商贵族一掷千金,一坊之外的孤独园老幼贫苦。 孤独园还是有官方背景、在京城中被三五不时照拂着的都成了这样,更别说京城之外、没有人管的地方。 孩子们吃了馓子,见薛瑜站在门前久久不语,有人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谢谢你的馓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有了第一个人出现,见没有被责怪,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跑过来向薛瑜道谢,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疾或是病弱,但一双眼始终干净明亮。 阿白拎着空了的袋子出来,交给薛瑜,“喏,还给你。” “还要吗?我再去买点回来?” 被问到的阿白迅速摇头,飞快跑了。薛瑜扯了扯唇角,对上一直观察着她的视线,“我没有恶意,若诸位真的不愿意做工,我现在就走。” [孤独园陈安好感度+1。] 拄拐男人笑了一下,牵动脸上横过太阳穴一直没入下颌的狰狞伤疤,显得愈发吓人,“某姓陈,单名安。不知,王小郎君打算请多少人。”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薛瑜没有深想,坐到另一个石凳上,将雇工的想法说了一遍。虽然在同意雇佣之前还不能挑明肥皂的存在,避免泄露消息提前迎来世家找麻烦,但薛瑜还是尽可能说清了工作内容。 肥皂生意对标的是世家贵族用的澡豆,在精而不在多,带货人选她已经心中有数,宫外的铺子她只需要两三个靠得住的成人或少年就能运转起来。但肥皂以外,她还想做其他技术研发让皇帝更信任自己一点,未来的扩招缺口不小。 “……主要需要力气和售卖的口才。”薛瑜将员工福利和未来大饼全部说完,末了总结道。 陈安点头道,“百文一月,若是真如你所说,倒是个不错的活计。只是不知三殿下究竟为何而来?”后一句话他放低了声音,神色却十分笃定。 薛瑜摸了摸腰间的出宫腰牌,既然提前暴露,也不再遮遮掩掩,“阿耶命我做事,特意提点了孤独园让我过来,可惜不曾带来凭据,我便没有提及,却被郎君看穿。陈郎君可曾是军中人物?” 陈安看着她,又不像在看她,摆摆手,“三郎既出来了,就是圣人的意思。年轻时我曾随圣人北抗狄罗,西征番子,坏了腿能在这里安置下来,也算是有福气的。三郎不愿明说,我也不问了。阿白和阿莫最是伶俐,阿莫什么都学过一点,但眼下尚未回来,让庄三郎定个契书,我为你再叫几个人来就是。” “如此,便多谢陈公了。”薛瑜拱手施礼,被陈安扶住,庄老三已经拿出了列好条件的契书,只等两人看一遍签字捺印。 陈安一目十行扫过,交给薛瑜,叹息道,“我记得当初刚进营中,比阿白还要小几岁,一根糖葫芦买来整伍分着吃一个,那糖稀,可真甜啊。”庄老三靠近,他便不再直白地说起皇帝,但话里的追忆仍是沉甸甸的。 “阿耶,糖葫芦是什么?”阿白小声问道。 陈安愣了一下,脸上因想起往事的光亮暗淡下去,“以后见到了再告诉你。” 柘浆被南方楚国垄断,饴糖要以粮食熬制,如今普通人哪里舍得用呢?薛瑜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在西市里,的确不曾见到过糖葫芦。 由陈安引荐,薛瑜很快签下了两个从战场退下的老兵牛力、吴威和阿白、阿蒲两个孩子,定契时她这才知道阿白实际上已经十二岁,不由得吃了一惊。契书签订,庄老三仔细地吹干墨痕,眉开眼笑,“三郎现在去瞧瞧宅子?” -- 第14页 “不能在家里做吗?”阿白问。 “阿白。”陈安沉声制止。 薛瑜劝道,“你一起来看,寻个近些的,想晚上回来住就回来。”想帮孤独园和肥皂作坊运营是两件事,混在一起做迟早要出问题。 最终阿白跟着薛瑜和庄老三一起定下了住处,租的是群贤坊里的民宅。“万一晚上下工太晚,宵禁封了坊口无法回来就糟了。”阿白一边说着一边看薛瑜,明显是想要个保证,眼看签下租约才不再说话。 一转眼日头偏斜,出门一趟五十两银子缩水一半,好在该办的事办完。薛瑜最后拉着新入职的四人确认他们烧草木灰然后制造清液部分的流程都没错,才与庄老三结算了抽成和代为买米面的钱。 庄老三告辞时嘴巴快咧到耳根,“明日匠人我直接引去铺子里候着您来,我办事三郎放心。下次要寻宅子,让人到永平坊寻我,我旁的生意不做也要来!” 他收集信息的能力的确不错,薛瑜点点头。她有心借庄老三接触安阳城的三教九流,连铺子需要重新做家具的事也拜托给了他去找人,等再混熟一点,或许有意外收获。 西市关市的钟声远远传来,夕阳染红天际,只是无人观赏。禁军查验薛瑜腰牌后放行,穿过城门,短暂的一个白天已然让她熟悉宫外的行人匆匆,宫中走出百步,尚未见人影,薛瑜感到有些压抑,加快了脚步。 回宫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汇报情况,只是皇帝并没有见她。薛瑜回到自己的小院,才觉出走了一天的疲惫来,流珠从小厨房要的热水一直备着等她回来,瞧她进门脸色不佳,赶紧扶着人在杌子上坐下。 习惯了现代的椅子,只能坐小板凳的感觉算不上舒服。薛瑜泡着脚,打开系统瞄了一眼,在第二行就看到了陈安的名字。 居然是A级人物? 以她目前接触的人物来看,C级是普通人,B级则是对剧情有影响的人,A级像皇帝和谢宴清,都是一方雄主,是剧情中的重要角色。 书中只有一个重要到能评为A级的陈安。他作为男主中后期身边的一员大将,男主麾下许多将领都视他为师,影响不可谓不大。 积善寺和孤独园的距离太近了,薛瑜有了个猜测。如果她没有来,这次的世家找事或许是男主帮他们解决的。以她对陈安的浅薄了解,为报恩跟随男主,又在知道男主是皇帝血脉后向他效忠并不奇怪。 但……方锦湖那个神经病能有这么好心帮忙?别是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吧? 薛瑜捂住脸叹了口气,就算真的打乱了男主的安排,现在去补救也来不及了。 左右她用的是三皇子的身份,希望方锦湖晚点再想起这件事,等她跑路后,这位未来军校校长陈安还能继续跟着真正的三皇子。一来一回男主没损失,应该就不会找她麻烦了吧? 第8章 . 母慈子孝 魍魉皆由心生 “……所以,你是被宫里来的人吓住,什么都没做就走了?”方锦湖脸上带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歪在高脚椅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单腿微曲,伸展的另一条腿点了点跪在他脚边的富态中年人脑袋。 夜色渐浓,夕阳的余辉从窗边照进来,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眉眼间透出冰冷的邪肆,丝毫没有与谢宴清等人相处时的明朗气质。 “不、不是。”中年人被压着头都抬不起来,若是薛瑜在这间屋子里,立刻就能认出他是先前带人来孤独园找麻烦的那个管事。此时的管事毫无在孤独园的威风,浑身抖如筛糠,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到地上,“不”字说了几遍,半晌都没有下文。 “嗯?”方锦湖不耐烦地发出一声鼻音,屋内的压迫感愈发浓重,管事感到脖颈微微发凉,在可怖的压力下,他迅速找到了自己想说的话。 “此人自称王三,在西市盘了个铺子,又带着孤独园几人租下了坊里一间宅院,似是和孤独园的人有了默契。仆远远瞧着他还带了吃食给那些小孩——” “陈安也跟去了?”方锦湖打断他。 “这……倒是没有。” “废物。”方锦湖鞋尖顶着他的咽喉踢了一脚,将人踢得翻过身猛烈呛咳起来,他像是压根没看到管事咳得快背过气去,掸了掸鞋面,冷漠地走过管事身边,“不必再去了,再有下次,你家家主,怕是要换个人用了。” “谢、谢您宽宥,奴绝不敢再犯。”管事勉强爬起,背后一片虚汗,跪在门内呯呯磕头,心中全是侥幸过关的后怕。 守在门前的积善寺僧人默默跟上,方锦湖没有回头,走出几步才轻嗤一声,“当真是蠢的,狼崽子,光给骨头可喂不熟。” 夜幕四合,群贤坊里的木鱼声和孩童们吵吵嚷嚷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跟在方锦湖身边的僧人一个没注意,就漏听了一句话。 “主人有何吩咐?” “继续盯着陈安,和王三。”方锦湖想了想,补上了后一个名字。 积善寺内槐树下宝相庄严的住持阖目念经,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诵一句佛号,“施主要走了。” 方锦湖歪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今日遇到的怪事,“老和尚,既有佛祖,世上可有妖鬼?” 住持声音平缓,“魍魉皆由心生,施主可是又头疼了?” “呵。”方锦湖不置可否,越过他,往另一处隐蔽的厢房走去。厢房的密室里备着他常用的衣物,两个衣箱隔了很远,其中一个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按住带着甜香的衣箱,手背青筋绷起,似用了极大力气克制,才打开了箱笼。 -- 第15页 守在门前的僧人听到门开,笑着迎上去,却被一身衣裳糊了一头。“去,烧了。” “啊?”僧人愣了一下,被方锦湖回头冷冷瞥了,立刻反应过来,“是。” --- “别过来!”薛瑜猛地惊醒,看到周围还是自己屋子的布置才松了口气。一夜噩梦,醒前梦里方锦湖顶着一张妖孽般的脸一步步逼近她,唇边带笑,眼神冰冷,带着不可捉摸的逗弄愉悦感,“竟有小老鼠进来了……?” 梦到被猫捉老鼠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经历,薛瑜拍了拍心口,“真是倒霉,大早上被他吓醒。” 窗外刚蒙蒙亮,洗漱后薛瑜先去瞧了眼厢房里放着的大盆肥皂。肥皂外层已经有了些硬块,剥离这部分硬层,内里还保持着橡皮泥似的质地,任她随意塑形。将剥下的硬层碎屑拿帕子包起,算是给孤独园准备的福利,尚柔软的部分则像昨日献给皇帝时那样捏成方块,最终收获七块差不多大的肥皂。 皇帝派来赐早膳的内侍唱喏声催促着薛瑜,她留下六块肥皂,剩下一块分成两半重新捏好,这才揣着出门。 内侍眼看薛瑜从婢女的住处出来,神色有些暧昧,一脸了然,“殿下早些用膳,若是不够,奴再传一份来。” 薛瑜拎着漆木食盒感受了一下分量,脸有些抽搐,“不必了,多谢父皇赐食。”皇帝在想什么?两斤多的早餐还能吃不饱,她是能一口吃牛的大胃王不成? 早餐送来的是烧羊腿、胡麻饼和七色面糊,具体面糊里掺了什么薛瑜搞不清楚,但甜滋滋的挺好喝。快速分了面糊汤,让流珠慢慢吃,她端着羊腿和饼去了隔壁清秋宫。 避了林贵妃几天,也该去献殷勤让她感觉到一切还在掌握之中了。 刚踏进殿门,一把木梳就对着薛瑜砸来,她对此有所准备,轻巧避开。木梳落地一声脆响,原本睡在门口的小猫吓得炸毛尖叫一声跑了出去,殿内来回忙碌的婢女皆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 “何人惹母妃动怒?”薛瑜只当林贵妃的冷脸不存在。快步上前,把羊腿和饼与贵妃面前几案上其他食物摆在一起,林贵妃桌上的乳酪看起来味道不错,羊腿摆在精致的餐盘中总显得格格不入。 林贵妃看了她一会,摆手让殿内宫人退出,只留下心腹几人,这才冷笑一声,“我还当你不记得来了。” “怎么会?儿受母妃恩德照拂多年,前些天陛下赠餐不好推辞,避开人后皆予了院中女婢。今日餐食才找到法子带来,母妃莫要生恼。母妃所定之例儿皆不敢违,光禄寺特意做的羊腿,母妃可要尝尝?”薛瑜低眉顺眼地柔声解释,躬身为林贵妃摆好餐具,又夹了一块烧到酱红软烂的羊肉放进林贵妃碟中。 “净做这小家子气的事,我缺你这一盘羊肉不成?”林贵妃一边责怪,一边夹起羊肉细细嚼了,脸上神色缓和许多,“你既入了陛下的眼,就仔细着,找个由头避回来莫要生事。伴君如伴虎你该是学过的,一言不着送了命去,连我都救不了你。” 这是发现威慑不成,改从皇帝凶残来恐吓她了。薛瑜心中有数,垂头假哭,“可、可陛下已派了差事,若拒了怕是要损殿下声名。”这个殿下说的是谁,两人都清楚。 “你好大的胆子!”林贵妃摔了筷子,怒视薛瑜。 “母妃莫急!”薛瑜惶然扯住她衣袖,哀切道,“陛下之命儿不敢不从,况且,儿想着若陛下回来,自然得有些差事在身上才方便行事……” 林贵妃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始终将薛瑜困在宫里的打算的确是有些问题,但若是之前计划成了,没几日她亲子就要回宫,做事的荣誉皆归亲子,也不必担惊受怕怕薛瑜闹出事端,何需这小丫头来铺路? 心下转念,她愈发恼了三分,抬手甩开薛瑜,“休要多事!” “母妃、母妃别走,您看!”薛瑜装作心急,匆忙从怀里掏出小块肥皂捧到贵妃眼前,“陛下责我去做的正是此物,名为肥皂,虽出产微少,但有澡豆之效。陛下欲借此以丰内帑,但售价似较澡豆略低,儿觉得是一好物,特留来献给母妃。” “哦?”林贵妃显是不信这平平无奇的物事能与澡豆相比,但看薛瑜能把皇帝派的差事毫无隐瞒地说出来,甚至还带了一块样品来,她对薛瑜的怀疑便淡了许多,“既是你的心意,放下吧。下次不能再瞒着陛下偷偷私藏了,可晓得?” 林贵妃伸手摸了摸薛瑜的脑袋,轻叹一声,又变成了满腹心事的慈母,“既是有了差事,便好生去做。我向来知道你蕙质兰心,又为老三做了这么多事,等老三回来,想来他也是欢喜的。” “……”薛瑜借林贵妃衣袖挡脸,好不容易憋回去了恶心感。这算什么?感觉她有点超出掌控了,就给点甜头吊着?书中原主可是啥也没有就被送出去弄死了。 “母妃别拿我打趣了。”薛瑜与林贵妃对视一笑,仿佛真是母慈子孝。 借还要去见皇帝,薛瑜从清秋宫全身而退。 把肥皂交给林贵妃是她早打算好的,眼下她得稳住林贵妃,出宫做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如直接说出来还能拉笔生意。 林家虽然没落,好歹还是个世家,又有林贵妃在宫中。不管林贵妃信不信她的说辞,只要身边有人用了,就能借林贵妃将肥皂可取代澡豆地位的信号传递给世家,尤其是像林家一样的齐国边缘世家,这会是最好的广告。 -- 第16页 齐国世家算是半个敌人,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他们年年追捧南方潮流,却始终被南方得了东齐王朝底蕴的楚国世家当做边远乡下人。书中男主中期上位就是靠着这些世家,虽然后来因为威胁到皇权差不多都卸磨杀驴了,但在对付楚国世家上面,作为齐国本土士绅形成的齐国世家,对楚国真正的大族又羡又嫉的心理完全可以利用。 驱狼吞虎、联弱打强、鹬蚌相争,还得多谢男主在书中的精彩教学。 薛瑜没什么诚意地想着,踏进了下一个目标秘书省的院内。 第9章 . 广告 油嘴滑舌 同样的礼物在秘书省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薛瑜进门时还没到念书时间,秘书省学舍里只少监一人,苏禾远一身官服,容色淡淡,被递了礼物只略挑了下眉,没收,“三殿下这是?” 来前薛瑜专程写了一篇夸肥皂优点的三段式作文,塞给苏禾远,“阿瑜新得此物,特来与老师一观。” 苏禾远背靠苏家,未来能执掌秘书省,里面具体弯弯绕薛瑜不清楚,剧情也没写,但想必苏家在男主上位时出了力。那现在借苏禾远做个广告,应该也不会太难。 “此赋……”苏禾远扫了一眼文稿就愣住了,他本不指望这几乎不来上课的三皇子能写出什么好文来,然而粗看之下,居然还不错?虽无华丽辞藻、引经据典,但读之清新明快,整篇读完,对名为“肥皂”之物的效用已然了然于心。 见苏禾远半天不说话,薛瑜心里有些打鼓。她平铺直叙还好,抒情作文向来写得一般,全靠高考摧残的记忆写完花式排比和吹捧,别是辣到人眼睛了吧? 苏禾远抬头就看到少年眼睛明亮,期盼地看着自己,想到过去对这个不常出现学生的忽略,忽然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三殿下赋文尚可,还需勤勉些。今日修习礼记,殿下可曾读过?” [苏禾远好感度+2。] “不曾。”薛瑜再次祭出皇帝挡箭牌,“少监愿教我,阿瑜自是欣喜,只是陛下尚有事交于我……” 苏禾远面上微笑略收,“你自去吧。” [苏禾远好感度-1。] 薛瑜古怪地看他一眼。过去这位少监对教书可一点也不积极,怎么她不听课还不高兴了?但与在这里听古文教学相比,她更愿意出宫去忙事业,毕竟她又不是真皇子,听课对跑路大业毫无帮助。至于丢了一点好感度,也只能算了。 “学生告退。若是少监用完,差人寻学生再取便是。”薛瑜最后提醒了一句肥皂,在苏禾远脸色更沉之前溜了。 四皇子薛琅踏进秘书省时正看到苏禾远拿着书卷往前院去的背影,往学舍一看,薛瑜还是没来,气得将带来的点心摔到地上,咬牙切齿道,“凭什么他不来读书,连累我也不能?!” “殿下慎言。”跟着他的小宦官扯了扯薛琅袍袖。 “麻烦!”薛琅侧身一脚踹出,宦官顺着他的力道往出翻了两个跟头,见气得胸膛起伏的薛琅被逗笑,这才佝偻着身子重凑上来。薛琅阴沉着脸,“斛生,查清楚没有,他到底出去做什么?” 斛生禀报道,“三殿下去西市盘了个铺子,似是要行商。” “行商?林家当真是没落了,脸面都抛了。”薛琅哼笑一声,“去,让人打砸了。他要开,我偏要他这铺子开不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 “啪!” 斛生捂着被薛琅扇了一巴掌的脸,小声阻拦,“三殿下入了宝德殿,此事怕是圣人的意思,殿下三思啊。” 薛琅想了想,“说得有理。走,回昭德宫。老三能做的,我也能做!”见斛生还捂着脸,他不耐地扔了个银锞子,“赏你的。少哭丧个脸,晦气。” 斛生跪着捡起被薛琅扔远的银锞子,不再遮挡脸上的红肿,急急追了上去。 另一边,薛瑜回小院取了剩下的肥皂,拿布包起,去寻皇帝。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早上的安排,宫里还可以拉来做广告的德妃和秦思现在去结交不太合适,德妃可以靠与林贵妃的争斗之心把肥皂送到她眼前,秦思就只能等未来再次诊脉找由头送了。 正琢磨着,宝德殿大门敞开,常修笑着迎出来,“陛下正等您过来呢。”薛瑜谢过他引路,进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龙床边诊脉的秦思。 这不是巧了嘛。 薛瑜挪开视线,躬身请安,“父皇请秦医正来,可是又有不适?” “早上去了何处?”皇帝单手拿着奏折,一只手被秦思诊脉,语气算不上好。薛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决定实话实说,最终解释道,“……儿臣想着若是母妃与少监都用上,在宣传时也好借此名头,广而告之。” 自上而下的宣传广告最容易风靡带货,这是现代明星代言的共通之处。而在等级分明的时代,有人有,有人没有,甚至不需薛瑜刻意去将肥皂与身份绑定,虚荣和攀比的风潮就会自然出现。 “还不算蠢。”皇帝评价道,“你来寻朕作甚?” 薛瑜将带来的肥皂包摊开,“儿臣上次做的这些已然成型,特来一起献给父皇。下一批新品造出来,儿再送来。” 皇帝摔下折子,正好砸在薛瑜脚边,声音猛地抬高,“是送来给朕,还是帮你做生意,广而告之?!” “本就是为您做事,儿怎敢借您威名?不管是换银子还是您自用或赏人,都是这些肥皂的福气。”薛瑜见皇帝脸色愈沉,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开商行,若是您赏个皇商名头,自是更顺利的。” -- 第17页 “油嘴滑舌。去做你的事。” “儿臣告退。”薛瑜倒退几步要走,又被皇帝叫住,“把这个折子一起带走。生意尽快收拾出来,交给下面人去做。整日与商贾厮混,像什么样子。” 听说要她拿奏折,薛瑜刚要拒绝,就见皇帝瞪了她一眼,眼里明晃晃写着“你敢不拿”四个大字。 “谢父皇恩典。”她俯身捡起奏折,瞄了一眼开头,却是秦思上书,分析的肥皂利弊和药用价值。短短一日能做完这么多分析,秦思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躬身谢恩时便真诚许多,“父皇思虑周全,儿臣远不能及。若无父皇守着,儿哪敢出去做事呢?” “……快滚。”皇帝赶了她出门,见少年身影消失,才咕哝道,“净是些虚话,臭小子连句阿耶都不叫,还说谢?” 秦思只当未闻,提笔改了药方交给常修,“臣添了一味药,陛下如今还是以调养固本为主,至于头风火燥之症,按医令留下医案看似有所好转。” “此症困我薛氏近二百年,若能拔除,这医令之位便换你来坐。”皇帝淡淡道。 “臣,自当竭尽所能。” --- 在[薛泰好感度+1]的提示中,薛瑜完成了今日宝德殿的日常打卡,出宫路上找系统闲聊,[所以为什么最近的日常全部都是宝德殿?] [由于宿主未开启攻略主线,经系统推演,为降低宿主未来死亡可能,在特殊人物范围内进行日常任务发布。] 薛瑜理解了,就是系统觉得她要先在皇帝面前多刷脸才能积攒好感度,这个思路和她的想法差不多。她之前虽拿了一百两赏银成功出宫,比困在宫里任人宰割强了一点,但如何不惊动皇帝和男主离开,她还没有头绪。在跑路计划完成前,皇帝的大腿还是得抱紧。 安阳城里眼线众多,这是书中在男主和世家争锋时提过的,如今皇帝还在,不可能对安阳城毫无监管,直接跑路约等于自爆有问题。而不管是死遁还是其他,她手里都缺少能帮上忙的人才。 带着一包肥皂碎屑和银两出宫,薛瑜往昨天的反方向寻去。昨日庄老三的介绍让她对安阳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西市多是民生铺子,真正的销金窟在东市,珠宝绫罗无一不精,有钱有闲又爱玩乐的纨绔们据说能在里面待到关市钟声响起,又转去隔壁平康坊找伎人寻欢作乐。 踏入东市,购物人流比西市多了不止一倍,薛瑜身上穿的宫中罗织衣物在这里显得毫不出众,光是擦肩而过的就有几个着蜀锦或披绫袍的富贵子弟,和西市大多为麻布的衣着大不相同。 薛瑜避过一辆马车,踏入东市天工坊中。天工坊作为安阳城首屈一指的集首饰与家具设计为一体的高精尖制造工坊,设计精美受人追捧,能够拥有天工坊的产品在上层圈子里是极有脸面的。在庄老三口中,这就是一辈子能见一次就值了的宝贝。 更重要的是,若是设计能得到天工坊认可,他们能只收材料费完成顾客带来的设计,而没有优秀设计的顾客,就得老老实实在天工坊每月出新品时靠财力比拼。 前世在现代没少买买买,薛瑜很清楚包装的重要性。放眼安阳城,天工坊出品的包装盒必然会是最亮眼的一个,还能借此抬高肥皂身价。皇帝给的启动资金就那么点,砸钱订做包装肯定是不够的,但钱财不够,设计来凑,要是天工坊这关过不了,就只能选择下策,回西市找木匠订做普通些的盒子来当包装。 “小郎君初次来?”刚进门,就有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薛瑜吸了口气。 实话说,她有些紧张。 剧情里中期提到过男主借世家的力,让天工坊成为了男主供给军费和各种改革花销的商业版图之一,如今的天工坊有没有到男主手里她并不知晓,但……现在男主还没回宫,她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第10章 . 天工坊 敢问你那清颜阁,究竟做何买卖…… 天工坊不愧为剧情中专程提过的男主未来手下产业,陈设装潢处处透着贵气。 脚下是胡商贩来的长绒毯,堂中高悬的浅碧玉灯若自天宫垂下,一楼大堂里的陈列柜旁皆侍立一人作为讲解,内侧被从二楼屋顶垂下的帷幔分成无数个小隔断,既保证了一定隐私,也不失雅趣。 而身份更贵重些的顾客显然不会停在一楼,薛瑜目光扫过中央的楼梯,取出怀中手稿,转向迎客小二,客气道,“劳驾,不才有份手稿想请贵坊一观,为铺中定制……” “嗤。”一声嗤笑打断了她的话,最靠外侧的帷幔里转出一个年轻人,杏黄衣衫衬得他肤色发黑,抱臂上下打量薛瑜,“这是哪来的外乡商贾,如此不晓得规矩?你家铺子多大的本事,能用得上天工坊的大匠?” 小二笑着不卑不亢道,“何郎君说笑了,坊中确是收手稿的。” “呵,他能拿出什么好东西?从进门起就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难不成是你们天工坊的亲戚,这般讨好?”青年不依不饶。 薛瑜不欲多事,将手稿递向小二,“劳送去与匠师一观。” 小二左右看看,引着薛瑜往里走了几步安置在帷幔格里,“郎君稍坐。” “慢着!”被无视了个彻底的何某人追过来,伸手要抢手稿,“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 第18页 薛瑜抬手挡住他,“何郎君,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某虽一介商贾,但焉知我无鸿鹄之志?” “哦,某梁州何氏,名期,行二,你又是何人?既是鸿鹄之志,想来是做笔墨一行?”何期下巴抬高,显然对出身十分自得。 恶毒炮灰在书里见多了,但这么降智的薛瑜还是第一次见。她按下想笑的冲动,“不才安阳王三,西市清颜阁便是我的铺子。不过何兄猜错了,非售笔墨纸砚,但也是雅事之一。” “雅事?”天工坊的帷幔并不隔音,两人的争端很快传遍大堂,窃窃语声四起,猜测者众,始终没想到薛瑜所说的是什么。 “莫不是焚香?但西市的香铺可不叫这个名。” 何期讥诮道,“闻所未闻,怕不是吃饭砍柴的脚店,改了个新名吧。西市不过些平头百姓,就算你有志气,哪懂什么精绝技艺,能入大匠的眼?我瞧你也是识文断字之辈,莫要在这里自取其辱,我当年的手稿都没上得二楼,你也配?” 喷了一大段,何期得意洋洋地看着对面的少年,心中郁气散了许多,然而薛瑜并未如他所想的羞愧掩面逃跑,反而往大堂深处走去,压根没理会他。 “你!难不成你要硬闯上楼吗?!” “你回头看看。”薛瑜对这个自说自话的家伙无语了,再不开口他还要继续纠缠,干脆打破他的幻想。 何期回头才发现周围帷幔里的各家郎君娘子都在看他,人人眼中都噙着怜悯和好笑,就像在看猴戏一般。他讷讷两声,脸腾得红了。 “大匠请王三郎君上楼,请随奴来。”小二引薛瑜上楼,踏上楼梯之前,帷幔里听了全程的众人中有人没忍住,出声问道,“王三郎,敢问你那清颜阁,究竟做何买卖?” 王三能被请上二层,说明手稿有可取之处入了天工坊的眼,就算他定制不成,提前结交一下也不亏。 吸引够了好奇,薛瑜含笑拱手,介绍道,“小铺当前主营肥皂,诸位若有闲暇,可来西市一观,香铺旁树下便是了。”这是肥皂之名,第一次出现在安阳城中。 肥皂?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曾听过。眼看薛瑜不欲解释,只能先暗暗记下。许是南方新流行的物事呢? 薛瑜在二层没有见到天工坊负责人,这让她的担忧散去许多。天工坊匠人新得了她的手稿,对上面的几个卯榫设计点和可伸缩的滤水支架赞不绝口,胡子花白的老人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某阅稿无数,然王小郎此稿千中无一,功底更是百中无一。另外,此图为何要这样画制?” 作为工科生,徒手绘图是基本操作,薛瑜愣了一瞬,对比桌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其他手稿才反应过来。西齐的立体图虽有,但与现代继承西方焦点透视法的绘画方式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对着求知若渴的眼神,再藏着掖着似乎太过分了些,更何况这还是要给她干活的供应商方,得好好拉拢才行。薛瑜挽起衣袖,取了炭条在空白纸轴上边说边画,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三视图和透视图的绘画方式。 “原来如此!”等薛瑜停下时,唐大匠满眼放光,拍着她的肩膀感叹道,“小友大才啊!竟有如此精妙之法。不知小友在何处落脚,今后当向何处寻你?” “西市,香铺旁树下清颜阁。”薛瑜轻咳一声,将她带来的高端肥皂盒设计稿往唐大匠面前摆了摆,提醒这位沉浸在学到新技术的匠师还有生意要谈。 唐大匠一拍脑袋,手上沾的炭条痕迹全糊在了脑门上,他也没注意,“小友之事就便包在我身上。木材和盒子倒都不难,按花纹装点更是简单,只是你要它起避水之效,上漆怕是要等些日子。不知小友需多少木盒?” “此次一百足矣。之后我会送来新的盒盖花样,数量再加。”薛瑜报了个数字,“大匠可要叫人进来算账?” 唐大匠挥挥手,“我便能做主。以你所授技艺,足矣抵这批木盒的价值。手稿之上的榫卯开合等处,十分新鲜,若小友愿意将此技交给天工坊,之后所有用此技之物皆有你一份名与利,小友意下如何?” 听他开头一句,薛瑜心中微动,按着剧情里男主掌控天工坊的描述,匠人怕是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既然此时天工坊还没到男主手里,她和唐大匠的合作或许还能更紧密些。 见薛瑜不语,怕她不懂行情,唐大匠专门找出一只簪子做例,“像这个,出自钟小子之手,但这卡扣为我所授,若拿出去售卖,便要挂我二人之名。”簪子中空,靠金属卡扣闭合,掩在雕花与珠翠之下,不知情者完全不会知晓用处。 “挂名就不必了。”薛瑜连连摆手,前世看到过的卯榫设计和现代肥皂盒滤水两处并非她原创,授权扬名太不要脸了些。若是要盒面她绞尽脑汁画的花纹授权,她倒能应下。 定好三日后来取货,眼看太阳转到正中,时候不早,薛瑜告辞离去。唐大匠依依不舍,一路将她送到楼梯口,“小友,别过。” “来人啊,有人晕过去了!”楼梯下有人大喊一声,一看却是何期捂着胸口,瘫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唐大匠皱眉问道。守在旁边的小二上前,“这位先前与王三郎有些口角,许是见三郎入了您的眼,气、气撅过去了。” “抬走抬走。”唐大匠对别人可没有对薛瑜的好脸色。何期被抬去送往医馆,刚走几步就醒了过来,回头看见薛瑜,再不敢多说什么,扭头就走。 -- 第19页 薛瑜刚踏出天工坊,迎面飘来一句笑语,“相请不如偶遇,锦湖不愿来一道喝酒,原是来了此处?”她暗道不好,循声望去,天工坊斜对面的酒肆楼上,靠窗的翩翩少年笑若春风拂面,对她遥遥举杯。 是谢宴清。 第11章 . 工具人 却之不恭 薛瑜咬了下舌尖,冷静下来。扭头就走太失礼了些,还容易惹来怀疑。她扫过靠窗小几旁的人影,结合谢宴清的话确定了方锦湖不在,心里猛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男主可以借他们的力,处好关系,她是不是也能蹭一点跑路协助? 咽下到了嘴边的拒绝,薛瑜仰头露出一个笑,“郎君可是认错人了?” “是你啊。”谢宴清被顶着与好友相似面孔的少年笑容晃花了眼,他摇了摇酒壶,“昨日我还憾于未及邀你吃酒,今日就遇上了,看来是注定要识得的。郎君不若上来一道?” 薛瑜坦然应下,“我便却之不恭了。” 酒肆二层人并不多,三人跪坐一圈,正好占了靠窗最好的位置。旁人不知是看他们身负刀剑怕了,还是酒肆掌柜被使了银钱专程分开,都挤在另一边背阴处,只能瞧见窗下背巷。因着游侠儿的武艺和毁誉参半的名声,出现这场面并不奇怪。 四国分据,武者四起,除了山野间的匪寇,武艺高强行走各国、凭喜好行事或投人门下的游侠众多。西齐以武勋为重,对游侠管得宽松,更多是以招安为主,剧情里男主手下就有不少游侠。 “小郎君,某谢兴,字宴清。这位是王磐兄,这位是石岳兄。”谢宴清见薛瑜上楼,抬手招呼,待她走到近前,已经将书中男主的三个最大工具人对号入座。 昨日撞到谢宴清时惊悚更多,薛瑜只注意了他与方锦湖两人,今日才发觉另两人也有一副好相貌。与谢宴清一样来自楚国的王磐更端肃守礼些,朗目星眉,谦谦君子。石岳小麦肤色,剑眉高挑,鼻子微勾,细看才能找出些异域气质。 看过剧本的薛瑜自然知晓谎称来自黎国的石岳实际叫石勒都烈,出身狄罗金帐汗国,另两人也都没报真名,一个是谢夙,一个是王箬。但她只是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拱手笑道,“在下安阳王三,字玉俞,见过各位。”玉俞,瑜也,亦是余裕之解,希望她能尽早从剧情泥沼中脱身。 王明玕跪坐着拱手回礼,“明玕。” 石岳提起酒坛,对薛瑜一招,“燕山。饮酒否?” “自然。”薛瑜在空位坐下,“酒家,取一坛好酒来!”谢宴清按住她的肩膀,扬声道,“要别日醉!” 小二应声而去,对面石岳爽朗大笑,“痛快!我交你这个朋友!” 与此同时,[游侠石勒燕山好感度+1]的提示在薛瑜耳边响起,她挑了挑眉。作为一心学习汉学的狄罗贵族,他完全是狄罗和众多胡人中的异类,心思深沉,手段毒辣,没想到未来的狄罗摄政王此时这么容易就涨了好感。 王明玕无奈地笑笑,“燕山莫要喧哗才是。王郎君与我同姓,却是有缘,宴清昨日惦念你许久。我与天工坊姜管事有些交情,不知能否帮上你?” “玉俞方才在铺内的响动我听到几分,怕是用不上你了。”谢宴清支颐轻笑,自有股名士风流气度,“看那自视甚高者折戟,快哉快哉。可惜锦湖今日有事绊住,若不然,倒要让他好好瞧瞧王小兄弟的行事,他必引为知己!” ……和男主成知己,被利用到骨头都没了的那种吗?薛瑜回忆了一下,没记得书里描写的谢宴清有这样跳脱啊?也许是因为还年轻? 若不是还年轻,手腕不足,怎么能让男主将这一代最强的几人在安阳城里一网打尽,利用了个干净?书中这三人除了王明玕及时抽身归隐,皆死在了男主手里,距今不过十多年而已。 酒肆招牌别日醉很快送上,拍开泥封,浅红的酒液在瓷杯里撞出叮咚响声,杯壁很快挂上了薄霜,酒雾飘渺,果香混着花香,酒精味却不重。 谢宴清深吸一口气,“好酒,今日借玉俞兄的光一饱口福。” [谢宴清好感度+5。] 薛瑜眉梢微动,笑容真诚许多。她不知道原主酒量如何,只举杯略湿了唇,尝了尝味道,“不巧今日还有事在身,不能纵情与三位饮酒,待下次没了差事,我自当自罚三杯。”别日醉的酒香与薛瑜前世喝的果酒有些像,度数不高,更为醇厚甜馥些,只尝了一口就勾住了人舌尖,难怪是东市酒肆的招牌。 石岳的饮酒姿势更豪迈些,倒了一碗仰头喝下,差一把胡子就可以去演梁山结义。王箬只浅浅呷了一口,并不贪杯。 只谢宴清一人单手抱着酒坛,搭着薛瑜肩膀要行完酒令尽兴而归,听说他有差事,桃花眼弯起一笑,“玉俞兄弟有何要事,不如说来听听,我三人若能出力,自当助你。” “家中小事罢了。在西市盘了个铺子,这些日子就要开业,总是离不得人的。待开张后,诸位闲暇时我定邀诸位来瞧瞧。”薛瑜没打算现在把他们带去肥皂铺,在肥皂的消息传开前就直接把信息送到楚国世家下一任接班人耳中,那完全是自找麻烦。 谢宴清没有深问,筷子敲着酒碗,领头唱起酒令。薛瑜没学过,正苦恼着怎么混过去,谢宴清忽地摇头打住,“你和锦湖,不像。”他说话有些含糊,但他们都听清了,薛瑜无奈一笑,对面二人目光落在薛瑜脸上。 -- 第20页 少年男生女相,瘦削却不显病态,唇瓣湿红显出秾丽绮艳的眉眼,笑起时并不眯眼,凤眼睁大偏圆,无辜纯挚,却有一派洒然风度,与明朗且锐意如锋的锦湖分明是两个人。但望之令人心折的气度,莫名更胜锦湖一筹。 王明玕先别过了眼,石岳看着薛瑜,又灌下去一碗酒。 [游侠王明玕好感度+1。] [石勒燕山好感度+3。] [谢宴清好感度+2。] 薛瑜:? 她环顾脸上微带红晕的三人,恍然大悟。他们都喝醉了!难怪好感度涨得如此轻松。 趁着三人各自低头喝酒,薛瑜敲了敲系统,[这些年轻人好感多好刷,何必吊死在方锦湖一棵树上?建议多制造几次这种机会。] 三个都是A级人物,转瞬就多了120点好感值入账,速度简直感天动地。 系统沉默着没有回应,片刻后,她听到了魔鬼般的提示,[方锦湖好感度-1。] 薛瑜背后一凉。 第12章 . 锦湖 当场抓获 [??这合理吗?!辛辛苦苦一整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赚的好感值还不够这位祖宗扣的!258,你怎么不提醒我他来了!] 薛瑜面上一派镇定,心里慌得一批,头都没敢抬,伸手与谢·醉鬼·宴清撞了一下酒杯,“来,喝酒。” 一只手压在薛瑜肩头,将靠着的谢宴清手臂推了下去,熟悉的嗓音传入薛瑜耳中,“好生热闹,这位是……?”刻意抬起的明快调子中薛瑜品出了一股戏弄的恶意来。 薛瑜绷紧后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扼住了命运后颈皮的猫。要死,冒牌货薅正主羊毛被当场抓获。 王明玕道,“钟兄,今日正好遇上王三郎君,方才还叹息你不在,你就赶来了,也是有缘。” “哦?是吗?”方锦湖按着薛瑜,在旁边落座,薛瑜顺着来人的力道转头,僵硬地露出一个笑来,“在下安阳城王三,字玉俞,见过钟兄。” “钟无,字锦湖。某新得一友,甚是感动,想来王小郎君也这般想?”方锦湖那双凤眼离近了看,眼底殊无笑意,浅琥珀色瞳仁映着窗外日光,若沙漠中点点金光,灼人视线,薛瑜被烫了一下,想偏头躲开却被制住,只能扯了扯嘴唇,“当然。” 书中提到过男主以这个名字在外行走,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感觉十分微妙,似乎难以了解的云雾中人多了一丝人味。或许只有她清楚,这个钟是原主母亲的姓氏,与男主的身份毫无关系。 方锦湖自己动手满了一杯酒,与薛瑜手中只抿了薄薄一层的酒杯相碰,眼中情绪不可捉摸,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仰头时下颌和颈肩的线条尤为俊秀,肤白若脂,但薛瑜无心欣赏,垂下眼戳系统,[救命,他不会给我下毒吧?!或者迷药迷倒提前换回身份?] “咔嚓。”方锦湖手中一声轻响,按住薛瑜肩头的手却松开了。 薛瑜瞄见他端着的酒杯裂成碎片,残酒洒落若血,她不自觉想起书里描写的男主杀人扭断脖子时的一声脆响,心有余悸地飞快往谢宴清身边挪了挪。 再偏头时,方锦湖准确捕捉到她偷偷望过来的视线,冷冷道,“看什么?” 在“没看你”和“因为你好看”两个答案之间徘徊一瞬,薛瑜还是没胆子撩疯子虎须,心虚地装起无辜,自然地转过视线,看天看地,“什么?” 方锦湖眯眼深深看她一眼,低头继续品酒。 薛瑜松了口气:[258别装死!我记得之前觉得小姐姐化妆后怪里怪气调戏他,说他穿裙子丑,现在补救说好看还来得及吗?] 说实话,原主调戏男主的那段记忆在薛瑜看来完全是意外,但,看原主的下场就知道了,男主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别吵。”近距离观察确定了薛瑜的声音响起时嘴唇没动过,嘟嘟囔囔的细小声音缠着耳朵没完没了,方锦湖重重一放杯子,几案边四人皆静。 醉熏熏的谢宴清停了口中模糊的江南小调,仰头看了他一眼,惊讶道,“谁又惹了我们钟侠士?欸,这是哪位小娘子送的荷包?锦湖向来不近女色,不知是何人有幸?” 薛瑜往旁边飞快瞥过,看到方锦湖衣角旁露出的靛蓝绣五蝠的荷包,仔细闻闻还能在酒香里闻到一股特殊的甜香,令人闻之神清气爽。 男主身旁的桃花除了她这个炮灰女配,只有青梅竹马的原主庶姐方锦绣一人,能碰到男主衣物的也只有方锦绣了。真没想到原书描绘约等于零的男主感情线这么早就出现了苗头,只可惜方锦绣死的早。 按照她看到的剧情结尾,直到统一后男主封禅时,他还没有结婚,别是守着白月光的回忆孤独终老了吧? “……我去去就来。”方锦湖眉头微皱,有些失礼地匆匆起身离席,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是正常被调侃情感问题的人该有的反应。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正常人就是了。 眼看方锦湖走了,薛瑜抓紧时机,顺着之前说的有事的借口,结了账提前离开。刚走下楼,就瞧见方锦湖自后院转进来,衣角挂着的荷包已然消失不见。 噫,原来是被发现之后专门把定情信物藏起来了? [258你看,他小心眼成什么样子,一眼都不给人看。神经病的爱独占欲太可怕了,我可不敢要他的好感度,他别再扣就谢天谢地。]薛瑜沿着楼上的视野盲区一边吐槽一边往东市外走,远离了酒肆,消失许久的系统终于上线。 -- 第21页 [方锦湖好感度+1。] 薛瑜在东市市口停下,回头遥望高挑酒旗的酒肆,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庆幸好感度没再下降,还是该庆幸她与这个神经病相看两相厌,见她走了立刻涨好感。 远离男主之后,薛瑜松了口气。男主的势力尚不足以能当街伤人而不被抓起来,出事她还来得及跑。而方锦湖在旁边的时候她怕换了人别人都发现不了,毕竟,她只是个替身而已。 不知怎的,一路按计划买完需要的东西她始终觉得心神不宁。直到走到自家铺子门前,薛瑜闻着隔壁香料铺子混合起来的馥郁香气,狠狠打了个喷嚏,才有所好转。仔细闻闻隔壁香味,总觉得没有之前闻到的那个荷包的甜香令人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方锦湖脸色太臭,形成了反差? 前任铺主见到薛瑜,才算松了口气,当着牙人面将钥匙交到她手中。薛瑜确认完铺中物品和过了官府明路的契书与昨日约定一样,刚要找木匠确认设计,就被前任铺主伸手拉住,犹犹豫豫问道,“小郎君,你这是要开什么铺啊?” 薛瑜笑笑,“定的匾额就要到了,以后改名叫清颜阁。做胭脂水粉,皂角黛妆,老丈要是家中有需要,尽管来寻我。” 路上买来做软装的胡商绒毯很快运到,前任铺主让开位置,又看了眼庄老三牵线带来的铺内正哐当哐当打柜子的木匠,捂住了心口。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他想想都觉得头晕,急得直跺脚,“你尚年少,不懂行商,怕是要折了本啊!” 薛瑜笑而不语。见劝不动,前任铺主唉声叹气地走了,路上被人拦住问询,也只摇头叹气。 第13章 . 猪油渣 三郎的事就是我的事 铺子里原本放着的货物和木架皆被挪到角落,指挥着送货小工将绒毯堆在旁边,薛瑜和木匠们确定了庄老三没有转述错内容,就放手让他们继续测量尺寸打造柜台和展示架。 庄老三站在旁边等薛瑜忙完,才咧嘴一笑,“三郎可还满意?” “自然。”薛瑜拍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锭十两白银,“付了他们的工钱,多的皆是你的。” “嘿嘿,那我就收下了。三郎还有事要交我去办?”庄老三挤眉弄眼地往里挪了挪,显是要寻个僻静处说话的意思。薛瑜一时失笑,对他的敏锐叹为观止。 连续被系统坑害遇到男主,离开的事不能再拖了。如今世道不管去哪里都要路引,虽然造假抓到了要按律受三十棍,但市场也不小,像那三个报假名的就是靠背后的势力做出来的路引凭证。而她无依无靠,只能找这三教九流试试看。 “确是有事相托。”薛瑜又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在手里抛了抛。 庄老三的眼珠随着银子上下飞舞几乎要粘上去,当即拍了胸脯,“三郎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老庄都干了!” “不用你拼命,一个小忙而已。”薛瑜搭着他的肩膀,将银子放到庄老三眼前,眼看着他的眼睛都快成斗鸡眼,轻声暗示道,“我有事要往梁州去,但安阳的路引怕有些不便,庄兄可有法子帮我?” 十两银子就在眼前,庄老三咽了口唾沫,猛地把不听使唤的手背到身后,往旁边撤了一步,“王、王郎君,这人是哪的路引就是哪的,哪有变个户的说法?” “不必改户,看上去说得过去就是。庄兄帮我,我感激不尽,绝不说与旁人。”薛瑜看这反应心中一喜,猜到他定有门路,循循善诱地又加了一锭银子。 庄老□□而镇定了些,强笑道,“王郎家中显赫,我就是个讨生活的牙人,哪有什么法子?莫要难为我老汉了。” 之后薛瑜再怎么问,庄老三皆一问三不知装起了傻,被问急了,干脆一掏契书,“还有主顾等我去瞧屋子,王郎不必送了。” 庄老三一溜烟跑了,薛瑜阻拦不及,叹了口气。 或许还是她太心急了,哪有人能见面第二天就敢暴露自己的?但确定庄老三手里有门路,她就放心许多,不论怎样都有了个努力方向,想办法打消他的戒备就是。 薛瑜盯了会木匠干活,正好遇上阿白来铺子看情况,干脆换他守着,她回作坊带人去做产品。 隔壁香铺似是换了种香料点燃,清甜馥郁。香铺掌柜瞧见薛瑜进门,拱了拱手,“郎君新盘了铺子,就来照顾邻里生意?胭脂水粉里,肉桂香茅樟脑用得多些。” 看来先前在门口和前任铺主的对话被他听了去,薛瑜微笑回礼,“一两龙脑香,半斤干桂。” 天生笑眼并未蓄须的甄掌柜算是个中年美男子,看起来比前任铺主介绍得年轻许多,他闻言一怔,“龙脑一两二十五银,王郎君竟是同道中人?” 小秤量好龙脑香和干桂花分别装起,薛瑜装模作样地捻了捻桂花,付了帐,赞道,“甄郎君莫要说笑,不过略有了解罢了。这干桂十分宜人,甄郎君却是下了苦功的。”虽然她不懂香道,但夸人夸他擅长的领域准没错。 甄掌柜眼睛微亮,一路将薛瑜送出门外。 群贤坊民居内,三人瞧见薛瑜进门,往背后一看没找到阿白,皆是一愣。薛瑜见他们表情就猜到在想什么,“铺子里请了木匠在做活,我让阿白替我守着铺子,回来先教你们下一步。” 两个雇来的老兵之一吴威挠挠头,萎缩的一边眼眶对着薛瑜,看起来有些吓人,“早上我们过来没有事做,就又做了一锅草木灰水,在瓷盆里放着,三郎看有用吗?” -- 第22页 “自是有的。”薛瑜本没指望他们能在自己规定任务前主动做事,看守着作坊的三人都感觉透着朴实。她笑了笑,“我请西市铺子送来的猪膘可到了?” “在的在的。” 大火烧开,陶锅里一块块肥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油脂的肥腴香气飘荡四处,土猪难掩的腥臊气被冲淡。吴威虽缺了一只眼睛,但并不影响他把握火的水平,旁边断了腿的牛力协助着他,收拢肥油全部榨干后的猪油渣,蹲在灶旁看火的阿蒲口水咽了又咽,一声也没吭。 五斤肥膘熬就两斤多猪油,初秋的天气仍有些闷热,厨房里烧上火更是待不住,薛瑜让三人出来歇歇喝水,自己进了厨房。 吴威跟上来问道,“三郎要做什么,我来。” 薛瑜刚借灶台余温上烤好四个饼,一大碗猪油渣赤红半透,香味扑鼻,她飞快撒了盐,掰开炊饼把猪油渣分成五份夹好,留下一个饼在灶上温着,出门一人塞了一个,“改善改善伙食。” 皇帝的赏银花了大半,如今薛瑜口袋里只剩下几两应急,在铺子赚钱之前,还做不到每天带他们吃肉,但今天既然有,薛瑜自然不会藏私。 三人皆有些发愣,鼻子前飘来的香味真实无比,牛力低头要咬,被吴威拉了一把制止,“东家,给我们些米面吃已经顶够了。” “赶紧吃,等会还要做事。阿白的在厨房热着,等晚上回来就能吃。”薛瑜说完,和他们一起不讲究形象地蹲在院子里咬了一大口夹猪油渣的炊饼,咬开的瞬间藏在油渣深处的一小团猪油迸射而出,荤香酥脆,淡盐解腻,连未发酵过的硬面麦饼吃起来都格外香甜。 吴威等了一会,才敢确认这个新的主家并不是在逗弄他们。他迟疑着咬了一口饼,肉香满溢,他眨了眨眼,不知什么时候眼睛竟已湿润了。偏头看看旁边的老友和阿蒲,眼中与他一样皆闪着相同的光芒。 这日子,可真好啊。 想到还要做事,吴威不再迟疑,迅速吃完站起,“主人还要做什么,我现在就干!” 薛瑜差点被他的称呼噎着,“别、别,叫三郎就行了。等我吃完就教你们。” 第14章 . 安全教育 摧毁人的意志,诱惑人堕落…… 吃完肉饼,吴威牛力正要跟薛瑜进厨房,就被她拦了下来,指指他们挽到大臂的衣袖,“今天的制作是重中之重,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希望你们都把身体放在第一位。开始之前,务必遮住手脚口鼻。” 二人刚有些赧然,以为是自己的不讲究让她看不过眼,就听到了稀奇的话,满眼不解地望向薛瑜,“这是为何?”不管何处做工,都不曾听说要这样谨慎小心的。 薛瑜拿买好的细麻布帕子割开两边,挂在耳朵上形成一个简易口罩,以衣袖垫着握住木勺给被拦在门前的三人看。三人皆有些不以为意,但还是认真学着做了。 “阿蒲来帮忙。”薛瑜叫了阿蒲在旁看火,拿他们早上调的一锅草木灰水滤出上层清液上锅浓缩,等到丢进去一个鸡蛋能浮起,才将瓷盆挪下,舀出一勺做安全教育示例。 经过浓缩的清液看起来平平无奇,然而浇上熬猪膘时剩的猪皮,没一会猪皮就变薄发黄,烫伤般的痕迹蔓延,原本没放在心上的三人皆倒抽一口气。薛瑜神色严肃,“所以,不要用手去摸。万一不小心溅到了,立刻用水冲洗,我准备了蓬砂,冲完拿一点加水混合涂在手上。” [牛力、吴威、阿蒲好感度+10。] 薛瑜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三人又怕又感激,连连点头,“等阿白回来我们也告诉他。” 强调完安全,便进入了正式的制皂流程。薛瑜看着被热到满头大汗的三人,悄悄叹了口气。化工行业向来职业病高发,棉花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减少伤害可能,就是实在太热,连她都有些受不住。 不如,搞台风扇? 锅中的皂化反应眼看快完成,薛瑜按下跑偏的思路,仔细将捣碎的一两龙脑均匀撒进锅里,吴威不懂香,但也知道香料贵重,搅动时更专注了些。 陶锅离火放凉一些,缓缓倒入准备好的木框,龙脑碎片在其中几不可见,但香味笼罩着整个屋子久久不散。 “这样一批就做完了,放到阴凉处阴干,等过两天干透切开就行。记得不能见水,万一下雨要挪进屋子。”薛瑜见吴威几人发愣,笑着拍拍手,“好了,散了散热气,该做下一锅了。” 下一锅换了牛力搅拌,末了撒进桂花,还没开张的铺子就有了两种香味的新品。两锅肥皂的搅拌时间极长,等桂花肥皂倒进木框,天色已然变暗,薛瑜把肉饼塞进刚进门的阿白,匆匆回宫。 --- 月光洒落,皇城中清秋宫旁小院里,烛火亮到深夜才灭。写写画画半宿,薛瑜梦中还沉浸在怎么改肥皂铺开张宣传词的苦恼里,突然梦境一变,一股猛烈的头晕恶心席卷而来。 薛瑜一把扶住床沿撑住身体,所有的念头消失不见,曾闻过的甜香清晰出现在脑海中,她模糊地意识到:她、或者说她的本能想要这个。 “呕——”薛瑜干呕一阵,那模糊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去寻觅甜香的念头很快消失不见。初秋的天气还热得人满身是汗,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是什么? -- 第23页 仿佛现代宣传禁毒时所说的嗑药后产生幻觉和依赖,摧毁人的意志,诱惑人堕落。但她怎么会接触到这种东西? 是了,午后她在方锦湖身上嗅到过同样的甜香。薛瑜悚然一惊。 书中唯一提到过的具有成瘾性的毒药,正是男主与养父工部尚书方朔反目成仇的起源,明香丸。它能够镇痛清神,自带香气,馥郁甜美,却令人上瘾,起初是缓解方锦湖身上薛氏一族自东齐灭国前两代皇帝代代相传的头痛狂躁症状的良药,只需轻嗅就能镇痛醒神,之后便是一颗、两颗、三颗……直到无法自拔,成为它的奴隶。 方朔曾自以为有了明香丸、有了利益捆绑、还有情分的束缚就能教出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小皇子,然而方锦湖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看剧情时,薛瑜只觉得能够在要命的头痛和方朔不断提供明香丸的情况下戒瘾,男主心智颇坚,真正自己经历过后,才知道要抵抗这样的诱惑有多难。 那么,方锦湖明知明香丸作用,带来聚会是为了控制…… 不不不,白天她离方锦湖最近,中招肯定也是她先中,而对付她,男主只用绑架换人就行,完全没必要用到明香丸。 想到方锦湖被指出荷包时的难看神色和匆匆离席拆掉荷包的举动,薛瑜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 莫非,男主是在保护他的“朋友”? 薛瑜摇摇头,按下越来越偏的思路。[258,我都中毒了你也没点反应?] [滴——检测完成,生存时间减少正常,当前宿主无生命威胁。] 薛瑜看了眼系统面板显示的33+1天倒计时,每夜减少一天的速度的确和以前一样,没有了中毒的担忧,仔细一想却发觉了系统话里的漏洞,[所以不管是开启攻略主线后在男主手下缺胳膊断腿,只要还活着,怎么活着都算无生命威胁对吧?]就知道这个系统居心不良。 [开启主线后,系统将以最优算法辅助宿主。] [免了。]薛瑜闭上了眼。 这次睡下去再没睡好,薛瑜早早起身,流珠见正房亮着烛火吓了一跳,“殿下,先吃些东西再继续写吧?昨日劳了一夜呢。” 薛瑜按按酸痛的额角,她倒是想歇,但铺子不等人。昨天画手摇风扇设计图只花了小一个时辰,倒是改了快两个时辰的宣传词,实在是没有文科生的天分。 见劝不动,流珠兑了冷水绞湿帕子送进来,薛瑜洗漱的功夫,她麻利地整理好案几,拿镇纸压平手稿,忽然“呀”了一声,“……殿下是要教谁习字吗?” 第15章 . 规矩 像一条条败犬 “是宫外的肥皂铺子,开张总得有些说辞。”薛瑜戴好面具,出来接过流珠手中稿件继续苦思冥想修改方向。 正好皇帝赐膳到了,两人接了膳食,往回走时流珠才咬着唇道,“殿下旁的都好,只是试用一次的价钱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她开业安排的是十文体验盥洗活动,桂花肥皂相对便宜,切片体验一次她算了个成本价,哪有问题?薛瑜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肥皂的定位和前世见到的促销不同,试用反倒是其次,更多还是扬名。价格很多时候代表着物品身价和层次,十文钱体验一次对普通民众太高,对富人又太低了。 薛瑜重改了几处稿子,突出了先前她找的“广告”和皇帝提供的太医院背书,这才坐下吃饭。她鼓励地夹了块肉过去,“那就一两一次,多亏流珠你点醒我。” 流珠弯眼一笑,“帮到殿下就好。” 薛瑜顿住,她只顾着出宫逃离牢笼,却忽略了流珠,难怪回来总看到流珠很开心地忙前忙后。 “这些天我还要出宫做事,流珠若闲暇,能不能帮我去打听一下出宫的要求?越全越好,无论什么规矩。”薛瑜在后一句上刻意加重了语气。 出宫的规矩她是知道些的,但离开显然不能用正常途径,她出面实在太显眼了些。流珠的命是原主救的,又有系统确定过原本已经达到了满点好感度无法上涨成为系统面板人物之一,宫中除了她,薛瑜想不到还能信任谁去做这件事。 “奴婢领命。”流珠不知道薛瑜究竟要做什么,但薛瑜慎重,她便也无比慎重。 薛瑜,“万事小心。若是被问起,就说我让你打听的。”她还能用放婢女出宫来解释,宫婢动了私出的心可就是大事了。 安排好流珠,薛瑜刚走到宝德殿门前做完今天的日常,就见常修迎面而来,“奴正要去寻殿下,陛下上朝前吩咐奴来传话。” 薛瑜有些惊讶,这几日皇帝除了醒后那天上了朝,她每次来都看见他在宝德殿里待着批奏折,今天怎么想起来开朝会开了几个时辰?但她面上不显,拱了拱手,“父皇龙体康健,国之大幸。不知有何事安排我去做?” 常修笑起来,“陛下自得了您送来的新鲜物,一直放在心上,明日就该休沐,正好拿它赏些人。就是不知殿下的铺子准备得如何了,不如再点些人用?” 没想到她只是随口一提试着让皇帝出手,就真成功了。薛瑜本就算过时间定下后日开业,不仅配合肥皂固化和天工坊工期,还能空出一天做上岗培训,但投资人搞了大动作,怕是要提前一天开张了。 “父皇恩泽浩荡。正巧明日开张。随侍的婢子倒是趁手,若转圜不过来,调人用的时候,便要劳内侍费心了。”薛瑜趁机把流珠为她做事在宫中大总管面前过个明路,却婉拒了常修的提议。宫中出来的人多了,一是顾不过来,二则谁知道哪个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她跑路都不好躲。 -- 第24页 常修似也是随口一提,不再坚持,目送着薛瑜离开。 薛瑜并不知道,前朝大殿内,朝议结束后的大臣们无一离场,禁军统领薛勇站在正中,披甲上殿的禁军们随着薛勇念出的一个个名字将面色如土的士大夫一一锁拿拖离大殿,像一条条败犬,挣扎时毫无尊严。 第16章 . 风扇 一剑穿心,血色迸溅 高坐上首的西齐帝薛泰面无表情,听着被抓起来的官员怒骂暴君倒行逆施毫无法度礼数,什么也没解释,抬手将薛勇的佩剑抽出,扔了出去,寒光微闪,一剑穿心,血色迸溅。 瞬间鸦雀无声。 留下的人或疑惑或愤怒,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撩拨暴君的怒气。背地里做过小动作这次却没被抓出来的大臣,冷汗湿透了衣襟。 “明日休沐,哭丧着脸作甚?”皇帝转身离开,还没等官员们松口气,捧着木盒的宫人鱼贯而入。 初见到人影在面前停下的官员屏住呼吸,疯狂回想先前有没有做什么惹皇帝怀疑的事,直到听到宫人柔声细语才松了口气,“陛下赐养廉沐具,肥皂,请使君收下。” 肥皂的名字随着官员下朝飘向各处,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新物事一脸茫然。被告知赏赐已送到府上的世家子们更是又惊又怒,只有苏禾远脸色有些古怪。 “……不过一丘八,看不起谁!”苏家家主所在的正院四周空无一人,显是为了痛快骂人驱到了远处,苏禾远进门前掩下更古怪了些的神色,“伯父,气大伤身。” 皇帝不会不知道世家私下是怎么看待他的,偏偏拿出了肥皂给向来自视甚高的士族。他忽然有些好奇,休沐后的朝会,会有多少人用过肥皂?又有多少人因着肥皂,去找他那学生的麻烦? 苏家家主理了理衣襟,“二郎下朝了。我还怕那疯子对你下手。”在世家口中,疯子只指代一人。 “伯父慎言。陛下赐的沐具……” 苏家家主怒道,“沐具?我叫人去瞧了早年供养的贫家子的,竟要大许多,岂有此理!不过瞧个新奇,偏折辱于我!” 苏禾远对明明是赏给他的东西到了家主手中接受良好,见他气怒,安抚了几句,重转回宫中当差。 另一边,何家家主火烧火燎直奔祠堂,他只是旅居京城的外地豪绅之一,拿到最新消息时已经过了正午,被关在祠堂一天的儿子听见响动,眉开眼笑,“阿耶,我跪也跪了,今天吃……” “你昨天说,那王三卖什么来着?” 何期完全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答,“肥皂啊,西市有什么好东西,难不成还是打南边贩来的?” “孽障!”何家家主捂着胸口差点气没上来,一巴掌扇过去,“你今天也别出来了!陛下正恼,你是怕你耶耶没有把柄被御史抓住不成?!” 何期满不在乎道,“我们家自打梁州就跟了高宗,圣人还能拿我们动手?商贾贱役,一个王三……” 何家家主更气了,西齐三代前的开国高宗本是东齐王朝放逐到梁州的闲散王爷这件事,谁都晓得,可也不是他们能随便挂在嘴边的! 他抖着嘴唇,“你、你今天别吃饭了,好好醒醒脑袋!什么王三,是三王才对!你成天和方家小子玩到一处,他有尚书爹擦屁股,你有吗?!净不让人省心!” 祠堂哐当一声落锁,何期喊了几声没回应,彻底傻眼,对那个王三更是生了一肚子气。 不就是肥皂,等着瞧,他出去非得打砸了那什么清颜阁才行! --- “阿嚏!”薛瑜打了个喷嚏,沉迷新设计无法自拔的唐大匠手还在空中比划着,口中道,“两季相交,三郎多添件衣裳。”回头时他压下激动,看着薛瑜像看什么珍贵宝贝,“此物当真交予我做?” 薛瑜点头,新带来的手摇风扇设计稿她自己也能做,工科生谁没动手做过几个小玩意呢?但西齐的工具实在都太差了,加上还要测试具体材料,靠她一个人做怕是蜗牛速度,别想着管铺子生意了。 “我想,这安阳城中除了大匠,也无人能有一双天工妙手。”薛瑜捧了他一句。 唐大匠不满,“胡说八道!你不是吗?”他惋惜地揪着打结的胡子,“夏季配上冰块,才真是风靡一时。你当早些来京的。” 薛瑜看着唐大匠将手稿分成三份,扇叶和手摇轴的设计单独放在旁边,对他的眼力叹为观止,“这些有了图纸,验证后仿造不难,制作材料还需要大匠费心,我不过是占了新奇的光。” “署名和第一个供给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之后这架风轮售出,分你三成,按月送去。转轴和扇叶的图等我研究研究,之后用到的分成定也有你一份。你放心,我老头子还在,就不会亏了你。三郎在京中之后常住对吧,想不想来坊里一起看看书研习墨家术?”唐大匠看着这个少年,越看越喜欢,谦逊有礼,还有天赋,谁能不爱呢? “大匠莫嫌我叨扰才是。”薛瑜道。 唐大匠一阵风似的抱着手稿从侧面下了楼,直奔后院而去,吩咐声落在身后,“照顾好三郎,今天不见客了。”伙计张着嘴看了看天色,心里痒痒的:这么早就不见客,得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啊! 窗外后院开炉的火星和木匠玉工等人的忙碌自有一番热闹,薛瑜看着唐大匠像一滴水一样融入他们,忍不住笑了笑。闭门造车只会让他们失去荣光,不然天工坊也不会一直广收投稿。天工坊更像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机械师或科学家的沃土,他们并不沉溺于重复的匠学,对新的知识求知若渴,她挺喜欢这里。 -- 第25页 安排好风扇,薛瑜转回铺子,今天守着铺子的阿白阿蒲正捧着水和布巾在木匠身旁忙前忙后。昨日看着还一地凌乱的肥皂铺已初具模样,才到中午,就装好了一半柜子,架子正在做最后的雕花,比之前报给薛瑜的工期早了不止一点。 “东家!”阿白第一个发现了她,将手上的事做完,才迎上来。薛瑜牵住阿白,对还闷头闷脑拿布抛光柜面的阿蒲招招手,带着他们到角落里,取出写好的宣传稿,“今天你们要背下这上面全部内容,先来看看认得多少。” 陈安是认字的,但孩子们认得多少薛瑜并不确定。阿白和阿蒲一人捧着一张纸,慎重到仿佛这是什么圣物。阿白小声念道,“……医,一两一次,肥皂,试用?” 情况比薛瑜想的要好很多,她挑干净角落坐下,逐字教他们,“太医院医正认定无害,较澡豆更适合盥洗,开业三日一两一次的肥皂试用活动……” 她念一句,孩子们学一句,木匠叮叮当当的声音里,角落仿佛一个世外桃源。木匠干活时交换眼神,皆感叹这是个难得的心善主家。闲聊时忽然看到门前蹲着一个小乞丐,还没去赶,人就不见了。 两个孩子都学得很快,阿白率先接受了薛瑜的演练考验,落落大方地起身拱手行礼,又做了个引人入内的手势“郎君来得巧,开业期间肥皂试用活动一两一次,洗得比澡豆还要干净。”小少年如初生柳枝,笑容明亮,哪有初见时的逞凶样子? 薛瑜纠正他的行礼姿势,鼓励道,“阿白一学就会,再认认字,兴许以后能被推官定品呢。不过,你怎么想到的要加郎君那句说辞?”她演练开始没有给提示,还以为阿白会直接照着宣传词读,没想到比她想的好了不止一点。 “我、我就觉得应该这么做?客人会更开心一点?”阿白挠挠头,“毕竟我是大哥嘛,习惯了。” 也难怪了。薛瑜看到阿蒲放下了纸,笑着鼓励这个闷得像葫芦的小孩起身,“阿蒲准备好了吗?” 阿蒲点点头,脸上微红,有些生涩地模仿了阿白的手势,“郎君要瞧瞧我家新出的澡豆么?初开张三日,还能试用呢。是主家自制的,太医署医正和秘、秘书省少监都用过。”竟也不是薛瑜准备的宣传词,完全举一反三了。见薛瑜惊讶,他磕巴了一下,有些羞怯地停下。 薛瑜为他们两个鼓掌,“太棒了,下次宣传词都能你们自己想了。来,再试试写字。” 正好木匠装好了两个木柜,木柜比孩子们略高,踩着杌子刚好。薛瑜拉他们站上去,把写过的纸翻面,让他们握着炭条模仿字形。阿蒲求救似的看向阿白,阿白仔细看看薛瑜神色,判断她不是故意使坏,这才在得之不易的纸张上落下一笔。 [阿白、阿蒲好感度+5。] 炭条有些发抖,字也歪歪扭扭,阿白的脸腾得红了,“这个不算,我、我拿树枝写过……”薛瑜摸了摸他的脑袋,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第一个字。 阿白认得这个字,“白。这是我。”阿蒲伸手,“我也会写我!” 展示了自己的名字,两个小少年认真学起清颜阁三个字,一笔一划,分外认真。 “王三郎君在否?”门外车轮轱辘,有人扬声问道。两个孩子纷纷发出了哇的声音,薛瑜回头愣住。 她并不意外来的是天工坊伙计,但他手中嵌着珠翠的小盒夺人眼球,阳光下极富暴发户气息。 实在……亮瞎人眼。 第17章 . 洗澡 那个有坏心思要套情报的坏人…… “……大匠埋头要做风扇,催着我们赶了出来,郎君别急,风扇明日就能做出初成品送来。” 伙计解释完,薛瑜看着他脸上被迫赶工的哀怨,别过眼,“劳烦一道送去群贤坊,可否?” 刚要离开,木匠拦住薛瑜,“我们也完事了,三郎瞅瞅。” 检查完质量,回头时两小孩已经举着扫帚收拾完了一地木屑,等在门前的伙计拨着手中小小的扇叶转轮,隐见急躁。薛瑜对天工坊的速度再次有了充分认知,拉着阿白两人出门落锁,“抱歉,久等了。” 伙计迅速藏起了转轮,“没有没有,郎君上车。” “这是我们铺子的吗?好漂亮。”车厢里整整齐齐码了两列木盒,以细布围裹,唯一一个取出来的放在上面,巴掌大的小盒上米粒大小的玉石和釉片拼成了清颜二字,繁复的描金花纹围绕在外,刷了贝母粉的外壁流光溢彩,即使车厢光线微弱,也看得出这是个难得的装饰品。 实话说,比她画的好看多了。薛瑜被闪瞎的感觉平复许多。 伙计在薛瑜指路下停车,骄傲道,“唐师专门教了我们一宿呢,光怎么涂就争了好久,我们天工坊的东西,当然好看。” “哇——这是天工坊的盒子!”阿蒲伸出去想摸摸的手刷地收回了,阿白紧张地看了看码放起来的两列木盒,“我、我晚上不回去了,贼来了可怎么办。” 伙计颇为惊奇地看着他,“贼来了你有办法?” 吴威牛力闻声出来,凶恶的模样让伙计闭了嘴,挨个搬运不提。薛瑜送走伙计,带着四人将半凝固的皂液挨个舀入盒中定形,阿白和阿蒲一边做一边背着宣传词,彼此提醒着,倒给小院添了些热闹气氛。 留下木盒和木框里的继续晾干,薛瑜把单独凝固的一块肥皂揪成小块装进布袋,专门找出给他们准备的新衣裳让阿白抱着,“走吧,去孤独园。” -- 第26页 薛瑜带着懵头懵脑的四人进门时,陈安正拿着长树枝指点小孩扎马步,“你们怎么来了?三郎,是他们谁不合用?”他迅速想到了契书写过的要是雇工不合适会回来换人的规定。 “不是不是,都挺好的。”薛瑜连连摆手,“铺子明日就要开张,我带他们回来洗个澡,顺便大家都用用我的肥皂。” “你们自去洗就是。”扎着马步的一排小孩好奇地探头看着这边,见陈安无动于衷,薛瑜没坚持,示意阿白拿肥皂带人去洗澡。 每日盥洗本就是一种富裕的象征,每天只赚十几文钱的百姓哪有功夫烧水费皂角。但孤独园老弱病残一群,多洗好歹能减少病菌,她能做的不多,匀些肥皂给泥猴们用用就算是福利了。 阿白洗得最快,光身子抱着湿衣服跑出来,衣服搭在院中麻绳上,才折回去抱他的新衣裳,一头细软发丝湿透贴在身上,隐约带着桂花香,跑到薛瑜旁边,“东家,我先回去看作坊。” 薛瑜闻了闻他的头发,一抬眼就看见湿衣服上在铺子里蹭的灰还在,冷酷地拒绝了一脸急切的小工,“不急,拿肥皂去把衣裳重新洗了,擦好头发再出来。” “阿白哥哥好香、好白啊。”有小孩刚说出口,就被陈安敲了脑袋。 薛瑜劝道,“陈公,只是沐具而已。” “……都去吧。”陈安一声令下,小孩子们欢呼着去找他们兄长。 “洗衣服好干净”、“哇你也香香的”、“我去叫妹妹”,一时间,孤独园热闹起来,轻飘的肥皂泡从后院飘过来,不用猜也知道阿白是在给弟弟妹妹们帮忙洗澡。 男孩们的欢笑声越来越响,还有人拎着水桶一路跑出来,大笑着往头上一浇冲去泡沫,陈安的脸黑了。孤独园里打的有井,但是口浑水的咸井,周围的百姓不爱来,平时也就打水沉淀后自家吃用,哪有过连水缸里的水都顾不上用,直接拿了桶就跑的? “站住,马步加一个时辰。”胡闹的男孩被陈安勒令训练,苦着脸留在了前院。 薛瑜忍不住笑起来,陈安的黑脸没持续多久,干脆回了后院。 难得见他们高兴疯玩一次,随他们去吧。 薛瑜抓紧时间教阿蒲认字,被洗完赶出后院的孩子们围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对离得最近还能被握着手写字的阿蒲有些羡慕。 “想试试吗?”薛瑜递出去一根炭条,被问到的孩子眼睛亮起,却向后退了退,“不、不了。” “吱呀——”孤独园大门再次被推开,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响起,薛瑜抬头望去,门前一个衣衫褴褛满脸黑灰的少年单手拿着破碗,显然刚放下身边的布袋。 “你回来做什么!阿莫,你有手有脚讨饭不丢人吗!”刚刚还乖巧的孩子们突然炸了锅,怒气冲冲地挡在前面,连阿蒲都呸了一声。 这就是陈安口中与阿白齐名的阿莫?薛瑜打量着被推搡也不还手、只一步步向前走的少年。他身量很高,看上去像个细麻杆,仔细辨认才能从黑灰里看出高挺的鼻梁。 阿莫经过时,薛瑜闻到了布袋里的麦香,她心中一动,静静看着。阿莫将布袋丢进院中一个房间,出来偏被孩子们拉住,把布袋扔到他脚下,“我们不要!” “嗤,饿死拉倒。”阿莫好像没有听到骂声,无所谓地耷着肩往外走。刚才还拦他的几个孩子眼圈红了,“大兄白疼你了!” 一直无所谓的阿莫脚步微顿。 薛瑜对这个孩子有些好奇,“阿莫,今天大家都在洗澡,你要不要也洗一下?”三教九流里混着的少年,知道的不一定比庄老三少。 [孤独园阿莫好感度+1。] 阿莫看了她一眼,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在满脸黑灰下幽幽发亮,“关我屁事。”他脚跟勾住大门,啪地关门离开。 匆匆出来的阿白满手都是泡沫,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薛瑜,“阿莫没有坏心的,东家别生他的气,好吗?” 薛瑜失笑,“我计较什么。”毕竟,她才是那个有坏心思要套情报的坏人。 第18章 . 开张 不要不要,抢钱啊! 清颜阁的开张几乎悄无声息,檐下的匾额挂着红布只等扯下,薛瑜大步迈出,吴威牛力躲在树下,看着跟在东家身后的两个小孩,忍不住咧了咧嘴。 红布落下,清颜阁三个大字落到了早起赶市集的西市众人眼中。有人好奇地凑了过来,“小郎君,你卖什么的?” 阿白率先笑着迎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孩唇红齿白,身带清香,看起来像个小仙童,团团一礼,“各位邻里邻居,我家东家还要忙,我来跟大家说说我们清颜阁的好处。” 薛瑜从人群中退出来,阿白一人口若悬河,把凑热闹的人说得一愣一愣,扳着手指,“乖乖,太医、当官的、宫里的娘娘,都用这个啊?那你们的肥皂,几个钱?” “开张三天活动相当划算,不卖仅试,试用一两一次,单人单片单盆,全程陪同您满意。”这是昨天阿蒲最后修改过的一种说辞,让阿白也用上了。 问的人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后退,“不要不要,抢钱啊!” 第一批客人迅速作鸟兽散,连门都没进,就被高昂的价格吓退。阿白虽然知道这些并非自家铺子需要的客户,但还是脸色微白,下意识看向薛瑜。 -- 第27页 薛瑜对他鼓掌,“很棒。”西城多军勋贵族,又多平民,西市的消费群体本就是中低层,豪富少有往这边来的,这个情况不出意料。但东市的铺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要是投资人愿意拿出皇家的私产铺子,没准还能换过去。 不过,看男主那么努力搞钱,皇室现在真的有私产吗? 跑掉的众人有的转一圈回来,遥遥看着新开张的铺子,心里泛起了嘀咕,“在西市开着,怎么还会有宫里的事?别是骗人的吧?一两一次,我看啊,开不了几天就要被京兆府抓走了。” 任凭别人怎么说,阿白站在门前念念有词背着说辞,眼看人影过来就扬起笑脸,“这位——” “王三郎君,您来瞧瞧是不是这个?您看哪里有错,我回去跟唐师说。”天工坊伙计一点也不见外地进门,一撩怀里大物件的罩布,阳光流泻而下,将铜扇叶金光闪闪,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太紧,罩着扇叶的安全外框没有做,转轮抽绳处嵌了玉,光彩夺目。 薛瑜有一股捂脸的冲动。 这玩意摆着,是不是太富贵了些?天工坊的领头人物都这个审美,怕是没救了。 但不得不说,天工坊的速度实在是快,铸器拼接起码得一天,为了这个风扇,也不知是哪位匠师不眠不休赶工。半人大小的风扇放到地上,薛瑜跪坐下来,不用讲解,拽住抽绳一拉,起初沉重吃力,待扇叶转起就轻松许多,绳子拉到底,松手又再次回缠,清风滚滚而出,和她的设计几乎一致。 伙计看着满眼震撼小心伸出手感受风的两个孩子,得意极了。但当看到风扇的提出者,他又恢复了敬意,“郎君觉得哪里要改?” 薛瑜测试过力度,就松手让别人来试试,“支架连接处有轻微晃动,支杆可能用不了太久。铜叶沉重且易伤人,我觉得还是换些材料试试,薄木就不错。另外,外罩记得加上。” “转轮而已,能有什么事。”伙计摆摆手,默背一遍薛瑜的话,就准备走。薛瑜见他没放在心上,严肃起来,取了一张纸对折三下,硬质纸张发出吱呀响声,“你来看。” 折起的纸棍慢慢靠近阿白拉动的风扇,风扇猛地卡住一瞬,又被沉重惯性带动,发出啪啪响声。薛瑜再取出纸棍时,纸棍已从中间裂开毛躁不平的一截,伙计背后一紧,拱手一揖到地,“谢郎君教我。”他双手接过没完全断开的纸棍,跳上马车迅速离开。 薛瑜嘱咐过阿白几人小心别靠近风扇,自己找了个角落写起下一个企划书。肥皂精处理后的副产品是甘油,甘油能做的化妆品不少,口脂就是其中之一,把这部分交给阿白去做,过了开头两天换成两组轮班一组守着铺子一组在作坊做事,她就能腾出手了。 昨日孤独园的孩子们洗完澡又接到了新的任务,去寻干茅草、苇草和干竹林送到群贤坊作坊里,按斤给钱,不少人乐意去做。 安阳城外不远就有大河,侧面又有高山,寻材料不难,薛瑜给的价格和柴火价差不多,以至于阿白总觉得薛瑜是在好心帮他们,薛瑜解释了几遍是平等交换也不听,跟她回了铺子收拾东西时简直是抢着干活。看孤独园孩子们一个个兴奋的样子,薛瑜只能期待着改良造纸的思路没错,能尽快让他们用上便宜些的纸张。 现在的纸价贵又难用,加上世家垄断技术,自己造不出来,价格下不去,就连未来军校校长陈安也只能拿树枝上课,这些孩子想读书太难了。她能做的不多,但能做一点算一点。 被预定的未来研发小组组长阿白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放下玩个没完的风扇抽绳,跑到门前守候可能的客人上门。 眼看过了正午,也只有几个投以目光又被价格吓跑的路人。阿白垂着头回来叹口气,满身写着对老板要破产的忧心忡忡。 薛瑜自然是不担心的,要不是大老板皇帝安排过了排场,她得保持住逼格,她随时能带伙计去东市表演一个洗手拉客、敲锣打鼓搞促销。 “坐下喝口水。”薛瑜按着阿白坐在杌子上,“左右无事,不如跟我讲讲昨天的阿莫?” 阿白愣了一下,“阿莫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胆子小又怕疼,偏偏倔得厉害不肯回家,唉……”他露出真切的沮丧来,昨天那个不驯的少年在阿白口中仿佛两个人。薛瑜转头看向阿蒲,阿蒲的白眼快翻到天上,两个大人脸上也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看来不是她的问题,是阿白对阿莫有滤镜? 还要细问,门外背着手走进来一人,前些天的苦恼神色一扫而空,正是前任铺主。他的眼睛都快粘到柜台上铺着的柔软洁白的毛毯上,室内镶着珠宝的木盒和他没见过的一个会吹风的庞然大物给有些简单的布置涂上了一层金光,他咽了咽口水,完全没想到这小少年郎居然这么财大气粗。 薛瑜皱了皱眉,“老丈来做什么?” 前任铺主搓搓手,“小老儿忧心啊。你毕竟还年轻,这铺子也没人给你看着,要叫你这个东家一直守着……” 颠三倒四几句,薛瑜听明白了,他这是想回来上班。看着他眼中贪婪的光,薛瑜不客气地道,“忙得过来,不劳老丈费心。您想回家颐养天年,就早些歇着吧。” 碰了个钉子,前任铺主又缠着说了几句,薛瑜一摆手。坐在风扇后面摇风扇的吴威站起身,一瞪眼,前任铺主就一哆嗦,后退几步站到门口觉得安全了,才气道,“我好心好意帮你,你这娃娃不识抬举!要不是我心善便宜作价了铺子,哪有你今天?还一两一次试,怕是拿坏东西来骗傻子的吧!等你做不下去了求我收铺子,我也不要了!” -- 第28页 在吴威冲上去赶人之前,他一溜烟跑了,哪还有他口口声声说的年纪大了的样子。 薛瑜没理他,四个伙计私下里暗暗着急,没人发现前任铺主刚跑出不远就被人拦下,哭诉了许久才拿了铜板高兴地走了。 消息几经曲折传回宫中,四皇子薛琅听着斛生在耳畔的小声禀报,语气难掩兴奋,“连卖铺给他的人都瞧不上他,废物罢了。”又听说薛瑜的确开张半天门可罗雀,还喊出了一两一次使用的价格,薛琅哈地笑出来,“他这是被圣人宠过失心疯了,觉得有圣人撑腰呢。澡豆准备得怎么样了?叫舅舅快些,老三的铺子都开张了,他还等什么呢?小心些,别让母妃晓得了。” 斛生捧了他几句,薛琅懒洋洋地晃出门外,“走,去秘书省。我娘叫我去要差事,学老三当个傻子,也是个蠢的。要做,就做大些,好叫圣人瞧瞧。对了,谁和老三有不对付,去告诉一声,不让我去砸他的铺子,别人总成了吧?” 院中原被遣远了的其他内侍宫婢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曾听到四皇子这危险的发言。 第19章 . 井底之蛙 只望了铺中一眼,就被震在原…… 被前任铺主搅局,有关阿莫的对话再没进行下去,薛瑜瞧着两大两小都犯愁的样子,干脆拉着四人布置了同一个任务转移心思。 下一个物件卖什么。 薛瑜心里是有计划的,肥皂精处理后副产品甘油,顺着做就是口红牙膏洗面奶,但她不打算提前说出来。最初选的四个人眼下只能看出来勤快好学,其他的倒是不显,之后还要分工,正好借闲暇试试他们。 昨日孤独园洗澡时四人都体验过肥皂,一听薛瑜问,阿白抢先回答,“我觉得可以做小块的,一个拿在手里刚好够用。昨天有人拿着拿着就掉到地上或水里,好些不能用,太可惜了。” 薛瑜对他的观察力很满意,“好,那就交给你做,想办法把肥皂变成小粒单片,做小一些够洗手就好,每颗尽量差不多大,能不能做到?能做到,我这个月多给你加十文钱。”单片的肥皂纸需要苛刻的烘干等等流程避免黏连,连现代的放久了都会黏连,更别说如今技术限制。考虑到顾客体验,单粒的更实用些。 “能!”阿白响亮回应,被这样问询,他感觉自己像被当做了可以平起平坐的大人,铆着一股劲想做些事情让东家瞧瞧。正兴奋着,他余光瞥见门口晃过一个影子,立刻打起精神迎上招呼“这位郎君——” 瞧这伶俐样子,薛瑜倒是一时决定不了该不该把阿白从销售调去搞研发了。 前面阿白招呼着,薛瑜坐在角落借着柜子遮挡,望向张了几次嘴没有出声的阿蒲,“想到什么了?”阿蒲摇摇头,“我、我还没想好。”薛瑜便不再问,往手稿上多添了一笔。 “便携肥皂球——负责人:阿白。” 店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刚被从祠堂放出来的何期。 他本没想立刻来找王三那肥皂铺的麻烦,但喝酒时隔壁正说肥皂,什么“让泥腿子捡了便宜”、“一两一次是失心疯了”之类的他隐隐听了一耳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跪了两天,王三那店在东市都有这么多人晓得了?一时间,他连父亲说过的“三王”究竟是什么也不曾深想,抛了狐朋狗友,一路赶到西市。 到了先看门脸,被树挡着的犄角旮旯,显然不是什么好位置,他对“泥腿子”这个说法更是深信不疑。挑剔地打量两眼不同于周边招幌的匾额,字看起来中规中矩,心下更轻视三分。 这么个破铺子,怕是没两天就得关张,他打砸都嫌手疼,也就泥腿子会当成宝贝。 还要细看,一个半大小孩就迎上来。何期不耐烦听,越过招呼人的阿白往里走,一眼就看到最耀眼的一处。 嚯,这么大个铜物件,大手笔啊! “去去,一边玩去。”何期看了半天,没看出像花似的柱子是做什么用的,推开殷勤服务的阿白,往四周望去。 阿白趔趄一下很快站稳,薛瑜看得出何期是来找茬的,起身想出去,却被眉头锁紧的吴威拦下,“阿白应付得来,东家,让他试试吧。” 只当何期是可以向一直观望着的路人做示范的顾客,薛瑜端起切好了肥皂薄片的托盘向阿白示意,他悄没声息地过来拿了肥皂,被附耳教了几句说辞,又回了何期旁边。 何期只望了铺中一眼,就被震在原地。阿白对他的神色见怪不怪,昨日将铺子彻底收拾出来按东家摆好后,漂亮到他们也吃惊极了。 严格来说,铺子里的什么都不出奇,木头架子他见多了,玉器胡毯也见多了,装饰盒子也见多了——但这里的和他见过的不太一样。 胡毯浅白色长长的绒毛垂下,柔软极了,进门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龙脑和桂花香,清冽又甜美,像是进了旁边有冰泉的桂花林,绷紧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要说处处雅致富丽堂皇倒也没有,但就是让人觉得干净轻松。 木架上放的小盒部分斜向外露出镶玉的盒面,有的则多出来四个支脚,像小炉似的立着。木架用的木料一般,自认靠着阿耶喜欢木料的爱好耳濡目染算是个内行的何期如是想,但内行才看得出来这个,外行光看这墙上拼起来的雕花漂亮图案去了。 这木架的格局一点也不规整,可架不住好看,摆着小木盒和插花瓷瓶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看得他都心痒痒地想在家里做一个,他阿耶一定夸好看。 -- 第29页 正琢磨着,身侧一阵微风拂过,何期以为有人过来,侧身刚要说话,就瞧见刚刚看到的“铜花”转了起来,风一阵接着一阵,送来淡淡香气。 这是什么? 他家在梁州是大户,京中时兴的吃喝玩乐他也一个不落,偏偏没见过这样会吹风的物事! “喂,你们这花卖不卖?”何期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问阿白。 阿白一心想留下第一位进门的客人,刚端来肥皂,就被问得一愣,“花……?” 他顺着何期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您说的是风扇啊?这是天工坊大匠送我们东家的,怕是不能卖,但大匠还在做新的,您之后可以去天工坊瞧瞧。”这是薛瑜闲聊时说起的,之后在作坊里还要备一个风扇,也是天工坊做的。 何期脸上有点挂不住,“不就是个吹风的,你当我不知道吗?”他别过眼,不去看小孩眼中的笑,心中懊恼。明明西市才是泥腿子们的地方,他却觉得自己这个住在东城的人才是井底之蛙,毫无见识。 阿白将托盘往何期面前送了送,“我们铺子的肥皂是医正验过的,无毒无害,还有桂花和龙脑两种香味,一点都不掉渣,洗过后比澡豆还要舒服呢。宫里和朝中许多人都在用,我家东家好不容易拿到的货,过了这几天就没有试用了,郎君用得和别人不一样,说起来多有面子,要不要试试看?” 托盘是普通的瓷盘,但上面的两块白色物事的确看起来和黑漆漆或褐色的澡豆不大一样,看着就干净。进门后闻到的香气更浓郁了些,何期压根没想用,并不在乎香味,也不在乎谁在用,但听到“和别人不一样”,忍不住一乐。 看小孩这么殷勤介绍,他无可无不可地勾起块状“肥皂”旁边的薄片瞧瞧,轻飘飘一块,薄如玉脂,看起来比那澡豆好看了不止一点。阿白见他不说话,又扬声道,“郎君是我们铺子第一位客人,若是不信,我自己垫着钱,可以请您先试用,满意了再付账。” 这是薛瑜刚刚教他的,阿白说着嗓子有些发紧,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毕竟,那可是一两银子!能白用,谁会乐意掏钱啊? “除了我,别人都不行?”何期更高兴了,傲慢地点头,“那就试试。”给王三的铺子花钱他不愿意,但大不了就说不满意嘛,他还能挑不出这肥皂十几二十个毛病?到时候,看他们还好意思要钱? 过了午后,西市的生意有些淡了,一直准备看清颜阁笑话的各家掌柜听到白用,都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声响,心里像有只猫似的挠着,思维一瞬间和何期同步了:不要钱,试试比澡豆还好的东西,多划算啊,怎么就不是他们呢! 阿白去准备洗手的水和帕子,何期摆弄起肥皂旁的小盒。木盒精美又轻便,放在盒子里的肥皂取出来也很容易,他翻了个面,忽然在边角瞧见了“天工”的篆刻,立刻一惊。 这家铺子,竟有两种天工坊的东西?再想到遇到王三时的手稿事件,何期猛地回头看向木架,颜色几乎相同的木盒上珠翠光芒闪耀,晃得他心口砰砰直跳。 老天,这么多天工坊的手笔,拿出去一个都够得意一阵的了!他娘随阿耶入京时得了一个簪子,高兴了好些天! 何期想到一直态度不明的心上人,握紧了手中木盒:要是拿天工坊的盒子去见她,她一定能对他笑一笑的吧?想到就做,何期拿着盒子在身上比了比,感觉和小娘子们佩的香囊差不多大小,更是对这木盒势在必得,连带着看里面装的肥皂也愈发不顺眼了。 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装王三的破烂肥皂? 第20章 . 买椟还珠 与买珠还椟 铜盆水温微凉,素绸和细麻布的帕子叠放两侧,直到洗完手,何期都没能挑出肥皂的一个不是来。他活动一下手掌,淡淡的龙脑香飘散,倒压过了他身上的香囊味道。手掌上趁伙计去准备东西故意在柜下蹭到的一点灰尘连影子都没了,甚至没有澡豆留下的一点沙沙的油感,清爽润泽,恰到好处。 “郎君感觉如何?”阿白撤下水盆,问道,“香气、大小以及使用感,请问哪里觉得需要改进吗?郎君不如留下地址与姓名,如果建议被采用,我们铺子会送一份新的试用到府上请您查看。”这是薛瑜刚教给他的顾客体验回访,既然何期不怀好意进来,就得榨干做第一个展示顾客的价值。 “……没有。”何期上一次被这样仔细询问感觉如何,还是他娘找他试衣服的时候,生怕他觉得不舒服。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一两一次价格太贵,但他还是要脸的,拿不出钱岂不是笑话?他有些不自在,抢先道,“你们这盒子,卖不卖?” 阿白呼吸都急促了些,“一盒肥皂八十八两银,您要挑一个喜欢的盒子吗?”这是客气话,天工坊出手的盒子几乎一模一样。 “嗯。”何期背着手被阿白引着四处观看,瞧见觉得好的盒子就让他拿下来瞧瞧,在无数个差不多的盒子里,终于挑到一个特殊颜色的。玉色浅浅,衬着釉质和珠光都清浅素淡,配他恬淡文雅的心上人正合适。“就要这个。独一无二。” 薛瑜扫了一眼,没忍心告诉他那是唯一一个残次品,听伙计说是一个学徒赶工迷糊拿错了他色玉珠。不过价值都一样,顾客这样想也没差,他开心就好。 “好的,这就给您包起来。里面是龙脑香肥皂,您看要不要换成桂香的?”阿白十分贴心。 -- 第30页 何期:“什么啊。我只要你们的盒子。” 阿白愣住了,他压根没考虑过这种问题,好在脑筋转得快,“这得我们东家决定,您稍等。” 薛瑜踱步出来,“肥皂一盒,可以。但单独卖盒子,不行。”开玩笑,她就是要借天工坊的盒子抬高肥皂身价,搞买椟还珠这一套怎么行? “王三你做什么?取出来又不费你们劲,钱也不少给,怎么不行?”何期眼见上次落了他脸面的人出来,被羞辱的感觉再次升上心头。虽然他的确觉得肥皂挺好用,但什么朝中宫里在用的说辞,他压根不信,要是朝中在用,那这铺子还能开在西市的角落?用西市的东西,他可不想被人嘲笑。 “我卖的是肥皂,不是盒子。郎君真想要盒子,去天工坊买吧。”薛瑜伸手吧嗒一声把何期压住的木盒合上,使巧劲拿到手中,“郎君慢走,不送。” 要是天工坊能买到,他何必在这里纠缠!何期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怒气冲冲扔到柜上,砸出沉重闷响,斜眼看过来,“多的赏你,王三,别不识抬举。” “我阿耶可是——”何期卡住,他常常听方大这么说,自己要恐吓,偏偏一点底气也没有。对上对面薛瑜淡淡笑容,他缓了口气,“肥皂就肥皂,赶紧把东西给我。”他还要去找心上人,哪有工夫在这里纠缠?大不了,出门抠掉肥皂扔了。 “那就请您登记一下,如果肥皂使用有什么问题,我们会随时上门为您查看。”薛瑜看着他应下来,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倒让何期有些心虚。 何期看了眼画着竖行的单薄纸张,撇撇嘴:真穷酸。 “只要盒子?小郎君,我们只要肥皂,你看——” “爱买不买。掌柜,一盒肥皂!” 还没写完地址拿到他的那盒肥皂,何期背后突然一阵骚乱,他刚回头,两只手伸来差点打到他。 先前还门可罗雀受人耻笑的清颜阁里竟奔进来两个人,还要抢走他的盒子,甚至连试都不打算试,倒显得他小气似的!何期哪见过这阵势,气得蹦起来,“你们干什么!” 两人笑笑并不理他,越过他站到薛瑜面前,年长些的对着薛瑜施礼,“这位就是王三郎吧?当真年少英才,我乃祠部郎中家管事,听闻清颜阁肥皂之名赶来?。既然我先来一步,这肥皂——” “仆乃苏氏门下,与你同时进门,王郎君这里肥皂不少,哪需要抢一个先后?这第一块肥皂,自然是王郎君愿意卖给谁就是谁。”年轻些的那个打断他。这话他自己也不信,要不是为了抢第一个买到成块肥皂的名声好压过那些寒门,他们哪至于这么急? 薛瑜了然。这两个都是被皇帝宣传来的世家手下,不知为什么非要挣个先后。她状似无奈地叹口气,“这……倒不是我不愿意卖给二位,但这第一块肥皂已经归了何郎君,若真想买,不如二位瞧瞧第二第三块?” 两个针锋相对的人这才回头去看何期,然而,刚刚还在这里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在听他们自报家门时,何期心知这是自家惹不起的人,怕惹火上身再被关祠堂,趁他们没注意接了阿白手里的盒子就走,一刻没停。 等走到方家大门口,他才呼出一口气。苏家和郎中府上怎么会去西市抢肥皂,甚至连盒子都可以不要?难道王三说的宫中朝中都是真的?要真是这样,那这份礼可真是买对了! 然而,门房进去许久,也不见方大出来。何期只能绝了鸿雁传书的念头,垂头丧气地回家。刚进家门,就见父亲虎着脸站在门口,“还知道回来?说,去哪里胡闹了?” 何期背后一紧,拿出肥皂献宝讨好,“儿听说一个新东西,专门买回来让娘试试,我现在送过去?” 盒子精美非凡,不像是儿子胡乱花钱买回来的东西,何家家主气散了些,“到底去哪了?花了多少钱?你娘给的?” 一连三问,何期差点就跪下了,一边担心再被关进祠堂,对背后赶过来的娘亲使眼色,一边老老实实将今天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到花了一百两,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待阿耶生气的棍子落下。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何期睁眼一看,父亲居然在笑?!见他睁眼,何家家主才瞪他一眼,踹了小腿一脚,“滚滚滚,要是以后都像今天这样花钱,阿耶拦都不拦你!” 他这是……被夸了?何期又惊又喜,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转了性子。正摸不着头脑,就见焦急赶来的娘亲被父亲拦住,打开肥皂盒笑眯眯地给她看,“喏,这东西可比澡豆好,儿子的孝心,去试试看?”要是有旁人在,就能发现父子两个讨好的表情一模一样。 两人渐行渐远,发呆的何期直到被门房通知有方家的人上门才一拍脑袋。坏了,给心上人的那盒肥皂没了! 那,再买一盒? 另一边,正招待客人的薛瑜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系统提示:[梁州何期好感度+1。] 薛瑜:? 第21章 . 胜负已分 请诸位一同见证哪个洗得更干…… 时间倒回休沐日的早上。 文会宴饮的歌声自平康坊传出很远,众多世家被暴君恐吓后的心情重新恢复平静。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日御赐的沐具肥皂,只当私下不曾有过动作。交谈中,自南方楚国新运来的金盏澡豆名头流传开来,勾起了他们的兴趣。 -- 第31页 东市重开的澡豆铺内一如既往的奢靡,青铜缠枝灯将铺内照亮,丸状澡豆被绸缎衬着,苏合的珍贵香气缭绕其中。掌柜噙着笑立在远处,娇俏的侍女在有人出言鉴赏某种澡豆时捧出来为众人展示,春雪冬泉,什么稀奇形容都贴在了澡豆上面。 谈兴一起,银钱似流水般撒出去,气氛正好,门外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高喊道,“你们家澡豆是假的吧!还没一两的东西好!”他的文士巾洗得发白,铺中有人一眼认出他,“这不是,刘员外郎吗?” 祠部的刘员外郎顶头上司是世家子,最瞧不上像他这样的寒门,两人不和日久。他一心要捯饬得比世家子还好,前些日子被上司嘲弄了一句身有异味,硬掏空积蓄买了块和上司一个香味的澡豆,旁人都拿这当笑话看,偏他不觉得,成天顶着冒着香气的一身衣裳往上司面前晃,气得祠部郎中家当天就买了新的。 被吓了一跳的侍女们挡在刘员外郎前面,膀大腰圆的护院自后院站出来,掌柜拱了拱手,“刘郎君何处此言?我家铺子的澡豆每个都自楚国千里迢迢而来,半点不掺假,休要血口喷人。” 刘员外郎冷笑一声,掏出一团物事,“这澡豆是你们家的吧?” 掌柜谨慎起来,请来铺中师傅仔细验看那团乌糟糟看不出本相的澡豆,最终得出结论,“没错。” 刘员外郎又拿出半块薄片,“那就奇怪了,你家卖得最好的澡豆,怎还不如花一两银子能买到的物事洗得干净?”昨日在大朝上的官员们瞧见那薄片,立刻头皮发麻:这不就是那劳什子肥皂! 一下子,不少人停下离开的脚步,饶有兴味地看起热闹。皇帝的肥皂他们瞧不上,但看着南方商人吃瘪,他们也高兴。 “这不可能!”掌柜微笑的假面破开。 “呵!”刘员外郎出门随手拉了一个路过的劳工,满手沾着泔水的劳工进门,所有人齐刷刷退后一步。澡豆铺掌柜脸色铁青,只觉得自己的地盘被污染了,“你干什么?!” “端两盆水来。澡豆和肥皂都在这里,请诸位一同见证哪个洗得更干净。我舍了这块不要,也要戳穿你们这些骗子!”刘员外郎气急了,压根不理会他,指挥着侍女们去准备盥洗器具。侍女们为难地看向掌柜,掌柜点点头,扯出一点笑,“刘郎君怕对我家澡豆颇多误解,既然如此,不如一试。” 他根本不信,这比不上江南一星半点繁华的国度里,能有胜过澡豆的好物! 劳工伸着两只差不多脏的手,澡豆铺掌柜适时表示为表公平,也将澡豆切成肥皂片大小,铺子将承担验证费用,如果真的出现洗得不够干净或无香味,还会再赔偿刘员外郎两个新的。刘员外郎不屑地哼哼两声,旁观者里倒有夸掌柜宽厚的。 一用澡豆,一用肥皂,结果如何众人皆能猜到,肥皂哪里比得上澡豆呢?只是不舍得接下来刘员外郎胡搅蛮缠的热闹,才没有离去。 污水渐渐散开,古怪的泔水味淡去,当白缎擦拭过用肥皂洗的那只手,奇迹出现。 这只手干干净净,连指甲缝和陈年的皱纹里都没有脏污,浅麦色的肤色比手腕处白了不知多少!众人将视线挪向另一只水盆,负责这只手的侍女满头是汗,还在舀水搓洗顽固污垢。 胜负已分。 不知何时变少了的围观人群里发出轻笑声,刘员外郎的嘲笑格外响亮,“西市一两就能用一次的肥皂,是不是比你这南边来的假货干净?” 澡豆铺掌柜脑筋急速运转,很快想到如何解释,“香味——” 已经没有人听他解释了,捧着劳工用肥皂洗净手掌的侍女跌坐在地上,看着掌柜黑沉脸色,生怕他一时动气朝自己发泄。不行,以后见到她掌柜一定会想起今天,她得找个出路。 西市、对,去西市,问问卖肥皂的铺子还缺不缺人!侍女眼睛亮了。 更多的人在结果出现的第一时间离开,消息传向四面八方,把御赐肥皂丢进库房的大有人在,听说东市这一场验证戏码,他们都跳了起来:“什么,比澡豆还干净?那些泥腿子们岂不是要抖起来了?不行,来人,去西市把肥皂买回来!” 西市清颜阁前宾客盈门,早先还观望者多,来买的客人大多悄悄到来。当第一批关于西市清颜阁的消息传出,下次来的便乘了马车或驴车以彰显身份,挤在门前一步不让,吵闹得与隔壁菜贩也不遑多让,让西市掌柜们看得目瞪口呆。 薛瑜与阿白阿蒲忙得快喉咙冒烟,虽然大多数问题都由两个伙计解决了,但她这个掌柜在来人攀谈时也得出面,唯二闲暇些的只有一直拉动风扇的牛力和背着身为阿白阿蒲递盒子的吴威。 最初的两拨抢购后,薛瑜应付走又一位眼馋风扇想重金买走的客人,回头往铺内望去。过于热情的混乱场面已恢复了秩序,尤其是在上司与下属、大世家与小豪绅碰面后,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要面子又露了出来。 夕阳西斜,最后一批装作散步来铺子里逛逛顺便买走一盒肥皂的客人离开,薛瑜隔着面具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心里揣测到底今天来铺子里的客人有多少是男主的人,有多少又看出了她的身份。 薛瑜拍拍手,招呼满脸通红的两个孩子过来,“来,该算钱了。” “一共四十一盒。”牛力报出数字。薛瑜惊讶地看了眼断腿的中年人,阿白关门,取出称银子的小秤,将散碎银子归拢一处,一个个点完元宝,声音发抖,“三千、三千三百一十二两。” -- 第32页 “阿兄错了,是三千八百一十二两。”阿蒲嘶哑地纠正阿白。 薛瑜心算一遍数字,又看了眼秤砣,确定阿蒲的数字没错,在散装纸张扎成的账本表格上记下一笔,“收,三千八百一十二两,内含赏银二百零四两。”她没学过财会,但基础的收支表格总比一行行连断句都不断的账本强些。等他们几个的观察期结束,记账也得选人来做。 阿白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么多啊。”他扫过木架上还剩的盒子,“我要在铺子里睡觉,看着铺子!” 薛瑜大笑,“住在铺子里要被市令罚的!没事,我们丢东西了就去报官,有收支册子在,总不会赖我们。”更大的原因自然是,她是给皇帝做生意,皇帝现在醒着,谅京兆府也不敢胡作非为。 阿白还是不放心,“那我明天要第一个来,等开市就进来!” 第22章 . 胡饼 痛苦的生活很重要,但快乐的碎片…… 打扫完铺子,薛瑜领着人出来,正碰上又一个询问肥皂的客人上门,微微一笑,“今日关张,明日请早。” “欸,还没到关市呢!”来人看着几人离开,一跺脚,懊悔来得晚了。 阿白有些不舍,“我们这就不卖了吗?” 薛瑜在食肆门前站定,高鼻深目的胡人守着竹筐,胡服和中原常见的布包头形成奇妙的组合,“来五块胡饼,胡麻多些的。”点完餐,她扳过来阿白让他看筐里的胡饼,“钱哪有赚得完的?要不早点关门,就没胡饼吃了。”前两次清颜阁几乎是西市离开最晚的商家,胡人食肆都已经关门,今天赚了钱才能提前走人带他们来吃好的。 痛苦的生活很重要,但快乐的碎片也很重要。 食肆很小,转身就是烤炉,胡商没拿竹筐里剩下的几个饼,从炉里挑了五个又大芝麻又多的一一递给他们。胡饼烤出焦黄的脆皮,盐和微量胡椒的香气勾出人的口水,喷香的芝麻甚至还在簌簌下落,阿白抓住烫手的胡饼,被烫得原地来回跳跃换手,眼看芝麻掉了,着急地拽衣襟接着。 他第一口没舍得咬饼子,捞衣襟上的芝麻咬碎,满口喷香,又分了一口芝麻给阿蒲。两个小孩肩并肩,悄悄在心里确定——芝麻就是吃起来最香的东西! 薛瑜咬了一口胡饼,和炊饼的口感不像,咸口的饼尝起来和馕有些相似,更为硬质粗糙些,外圈烤到膨起的饼皮又脆又韧,可惜里面没有羊肉。 胡商操着带异域腔调的安阳话问道,“好吃?” “好吃!里面有肉就更好了。”薛瑜笑着肯定,又多买了两个胡饼。 路上阿蒲不止一次地看向多的胡饼,忍了又忍,没有问出口这是不是带给孤独园其他人吃的。 顺路去买了些忍冬叮嘱两个孩子回去煮水喝,一行人远远看见群贤坊口槐树下一团影子打成一团,薛瑜加快了脚步。拳拳到肉的闷响和隐约抽气声混在一起,时不时出现几声压低声音的“狼崽子”、“害人精”唾骂,被压在最底下打的孩子只露衣角,根本看不出是不是孤独园的孩子。 “干什么!”吴威厉声喝道。 没等几人赶到,就听嗷的一声,有个孩子跳起来大喊,“狼崽子咬人啦!” “够了!”薛瑜上前扯住又要扑下去打人的孩子衣领,身后四人分别拉住打得昏天黑地压根没发现有大人来的孩子们,最下面的人露出了脸,汗水冲出一道黑一道白,之前见过的煤球似的脸变成了斑马,薛瑜愣了一下,“阿莫?他们打你干什么?” 上次能带回来那么多粮食,阿莫定然是有本事的,怎么会在家门口被打得这么狼狈? 阿莫不在意地舔了舔被打破的嘴角,“怎么又是你。”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在发现是阿莫的第一时间,冲上去扶人的阿蒲就松手后退了一步,阿白顾不上责备他,挡在阿莫身前,“你还不回家?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被架住的打人小孩嗤笑起来,“这个害人精,没有家!没耶没娘管的狼崽子,滚出安阳城!” “对,我家饼肯定也是他偷的!” “鲜卑人滚出去!” 鲜卑?薛瑜再次打量阿莫,除了高挺鼻梁丝毫不像异族。难道是混血? 东齐覆灭前,鲜卑族一部分依附中原一部分在关外,军镇中鲜卑人很多,两族混血儿多得要命。西齐皇室祖上也有鲜卑血统,秘书省藏书阁里,西齐之前的皇帝大喇喇将这样的出身写在国史中,开国皇帝就是因为这个被贬到边远地区。但在经历了狄罗等胡人劫掠入侵后,如今的混血儿没人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就算是狄罗入侵时被第一个灭族、作为同盟的鲜卑人也一样。 [这就是战争啊,典籍里的百保鲜卑勇士们,怕是再没人能见到了。阿莫这样的孩子,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薛瑜心中暗自叹息。 系统:[宿主可开启主线引导男主尽快结束割据乱世。] 薛瑜没理又开始推销的系统,“他害谁了?既然偷了东西,你们怎么不去报官?” 阿白眼睛通红,挡在阿莫身前,沙哑的声音拼命拔高压过七嘴八舌的嗤笑,“你们就是胡说八道!他根本不会偷东西!阿莫是齐人,是我耶耶带回来的齐人!”被群殴也一声没吭的阿莫抿了抿唇,在阿白激动反驳的时候,转身离开。 “你去哪?”阿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 第33页 阿莫回头,唇角翘起,倒退着越走越远,“大兄,快回家吧。” 阿白跌跌撞撞去追,没有追到。阿蒲递给他自己剩下的半块饼,却被推开了。薛瑜送情绪低落的两个孩子回去,给她的伙计们布置下明日继续准备新肥皂的任务。 傍晚记录的账目留到了牛力手中,薛瑜像安排任务一样告诉他,“明天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牛力的茫然紧张被她轻松的态度驱散,咧嘴笑了起来,“我不认得的,就去问陈大!” 逐一鼓励过跟随自己忙碌了一天的四人,薛瑜刚要走,被送了一块胡饼的陈安突然神色一厉,“什么人,出来!” 薛瑜顺着他掷出的木棍望去,门外一个脸色发白的美丽少女坐在地上,双手胡乱摆着,“我、我不是偷听!我来找王掌柜!” “我就是。”薛瑜过去捡起陈安的拐杖,少女眼前一亮,“王郎君,请收下我吧!” 薛瑜:……这是什么碰瓷现场? 少女自称喜儿,迅速讲了一遍自己来自澡豆铺又很可能被掌柜不容的故事,薛瑜这才找到了今天好到异样的生意源头。事情皆因刘员外郎而起,要不是他,恐怕要到明日大朝用过肥皂的寒门和用澡豆的世家子当堂对比后才有生意高峰。 只是,刘员外郎和澡豆铺的冲突太过巧合了些,而且两者对比的手段,怎么越听越像她之前为了力证肥皂优于澡豆给苏少监写的小作文内容?要不是皇帝的赏赐拉高了逼格,她计划的去东市洗手表演会用差不多的套路。 薛瑜心中生疑,看了看喜儿,“我的确还需要人手,但你对你们掌柜的描述皆是猜测,况且签的契书还在东市,我不能收下你。”现在收下喜儿就是无尽麻烦,但清颜阁的名头在东市叫响,能吸引员工也算是一大进步。 孤独园的大人们或残疾或带疤,只能做后勤和保安。孩子们伶俐是伶俐,但年龄小被人轻视也正常。虽然他们有种种问题,但最好的一点是,他们是皇帝推荐的,说明除了皇帝这里尚且没有其他人的探子,她只需要小心一方就行。先前考虑的招人计划再次提上日程,但她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喜儿哭着走了,薛瑜盘算着回宫如何向投资人汇报收益,走出群贤坊,迎面碰到一个僧人。 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薛瑜绕开一步又被拦住,“施主,贫僧有一惑请教。若一文可救一人,然施主也需一文活命,可会给出?” 薛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自然想活命。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牺牲自己?” [我又不是圣人,有圣光普照世界的宏愿,帮了别人自己死了,这算什么事?]细小的心声隔着几堵墙,传到树下跪坐的方锦湖耳中,他轻嗤一声。 奇怪的和尚没有再问,施礼离开,薛瑜见他没有进群贤坊,松了口气。看来,不是男主的人。 系统的问题迅速出现,[如果是一文钱可以救一百个人?] [干嘛执着于一文钱?赚钱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守着一个蛋糕打得头破血流,还不如做大蛋糕大家一起分。] 少女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听不到,方锦湖仰头喝尽杯中老和尚煮的槐叶水,让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停留一段时间,踢了踢煮第二锅的老和尚僧袍,“和尚,你活了这么久,说说什么是蛋糕。” 第23章 . 改变 殿下明明比四殿下好那么多 高大的宫墙越来越近,薛瑜心头盘旋着的疑问却一直没有消除,不管是东市、喜儿还是和尚,都显得格外奇怪。禁军的例行查验在她手里的胡饼上卡了一下,年轻的兵卒压根不信她这样的身份也会喜欢胡饼,瞠目结舌地目送她离开。 这段小插曲让薛瑜正式回到了宫廷的气氛中,在这里她不是唐大匠的忘年交,不是清颜阁的东家,而是个尚依附于皇帝的无力皇子。她没工夫去考虑背后究竟是谁的推手,集中精力应对对投资人的第一次收益汇报。 资金回笼、收益回报、增强的西齐自信和工作岗位…… 然而薛瑜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说出来,内侍常修守在宝德殿前,欢喜地迎上她,“三殿下还带了胡饼回来?陛下从前就喜欢这个,总觉得宫里做不出这个味!”他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怀念。 考虑到皇帝年轻时在军营里的经历,爱吃比纯炊饼有味道的胡饼也不奇怪。薛瑜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尴尬的表情,她压根没想起来给皇帝带些小玩意回来,毕竟,刚刚有医令下药的事出来,皇帝怎么会随便吃别人带来的食物? “今日打理的事务有了些进展,专程买了胡饼来庆祝,圣人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薛瑜顺着常修的话道,心中暗暗向流珠道歉,下次一定给她带好吃的。“我想求见陛下,内侍不知可否帮忙通传一二?” “殿下折煞老奴了。”常修接过薛瑜递来的胡饼,仔细拿帕子包起,“陛下早念着您回来,只是今日已晚,吩咐殿下明日早些到演武场。” 宫中的演武场修得很大,薛瑜还不曾去过,只在原主幼年练武的记忆里窥见过一二。皇帝不再一直待在宫殿里,看来身体的确好起来了。薛瑜放下心来,“多谢内侍指点,我明日下朝前就去候着。”还好今天走前安排了铺子里的事,不然明天她可能得面对一团乱麻。 回到自己的小院,薛瑜才算松了口气,把包袱放下,刚和流珠坐下来吃完光禄寺送来的“皇帝爱心晚餐”,流珠才提了一句她去打听的宫中规矩,小院院门就被敲响,“殿下回来了,与娘娘一同用膳否?” -- 第34页 “等我回来说。”薛瑜起身。 清秋宫里的黄澄澄柿子和李子切块拼出漂亮图案,贵妃的膳食看上去不错,就是不太顶饱。林贵妃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怎么才回来?今天是不是忙坏了。” 薛瑜望了盘子一眼就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在贵妃旁边跪坐下来,“为陛下做事,自然夜以继日,不敢辞劳苦。母亲才用膳,却是儿的不是。” “不要逞强,适时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事。要是累了就回来,母亲看着你长大,在俗务上你的确少些天分。对了,听说今天东市的澡豆被肥皂比下去了?楚人向来傲气,要小心他们寻衅才是,万一闹出事端,陛下可不会讲情面。是你上次送来的那个肥皂?”贵妃拨了块柿子给她,被五马分尸的柿子像一滩泥,十分倒人胃口。 [贵妃林氏佳云好感度-1。] 薛瑜忍住自己皱眉的冲动,她清楚林贵妃讨厌她,也清楚为什么林贵妃一边打感情牌一边悄悄贬低她。之前一直不动,到现在才开始降好感度,说明贵妃已经不得不转变态度。 或许林贵妃能断定原主为了自保不会说出交换的秘密,但林贵妃已经不能确定她会不会鱼死网破,稳住她大概就是今天见面的目的之一。她做出成绩意味着她超出控制的时间增多,但她做得多了也意味着真皇子入朝更容易,这是两手都想抓,又两边都不想放。 想得美。 “对的,陛下安排了孤独园那些老兵来,我其实没做多少事,只是需要一直跟着他们罢了。这次我没找到机会拿新的,等下次做了,我再悄悄带回来给娘亲。”薛瑜用天真依恋的口吻说着假话,稍稍靠近了林贵妃一些,认真扮演着依赖贵妃又怯懦的孩子形象。 [林佳云好感度-1。] 在倒尽彼此胃口前,“母子”二人笑着互相告别,薛瑜迫不及待地回到小院,一边泡着脚,流珠一边小声汇报着她在宫里一天多打听到的消息。她很小心,全装在了脑子里,随着她的讲述,薛瑜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最安全的路线是自大门走,可惜这样会被盯着宫门的眼线盯住。流珠打听到的内容里包括把尸体沉湖沉井的传言,想也知道贵妃不会冒险把死了的她送出去,死遁一条路也被封死。流珠的讲述已经到了尾声,薛瑜基本敲定了借光禄寺菜车或泔水车出宫。 她需要两张新的路引,一笔钱,和顺利混进光禄寺的办法。 “最近可以去光禄寺多跑跑,不要不舍得花钱,就说我吃腻了炖汤,看有没有别的花样。顺便记下运菜和运泔水的时间。”有了清颜阁的成功,薛瑜手头也宽松了些。 流珠猜测着主人究竟有什么计划,她隐隐感到不对,“殿下,您——” 薛瑜笑了一下,“要是我去了封地,那里可能很艰苦,什么都需要我们自己来做,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红霞如火一般占据了流珠的脸庞,她坚定地点点头,“殿下去哪,我就去哪。”她抿了抿唇,又道,“但……殿下不能留在京中吗?殿下明明、明明比四殿下好那么多。”说出这句逾矩的话,流珠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地跪了下来,低头等候薛瑜的责罚。 他们都知道这并非简单的封地与京城的选择。 如果真的只是她和薛琅的选择题,她绝不会退出,可惜真正的对手是男主。她只是个侥幸带着现代技术穿越的普通人,留下雄狮未老幼狮野心勃勃上位的局面,让皇帝去修剪继承人的神经病枝丫,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宫里又有什么好待的呢?”薛瑜拉起她,叹了口气。每天睁眼就要算自己还有多少天可活,挂上虚假面具去谋求生路,这样的日子真的糟透了。她从未这样怀念过实验室或工厂,过去的平凡日常如今只能在天工坊里找到,成为微小的快乐来源。 “不是的!”流珠误会了她的叹气,抬起头,眼睛明亮灼人,坚定地为她打气,“殿下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死气沉沉的宫里,如果是殿下的话,我们大齐一定会变好的!” 这什么中二发言?薛瑜想笑,但对上流珠认真的眼神,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原来在流珠眼中,她这么厉害吗? 直到第二天站在演武场边上,流珠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马蹄声鸣雷般炸响,由远及近,薛瑜回身,皇帝气色不错,翻身下马拍拍她的肩膀,“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薛瑜牵着皇帝的马缰,跟在他身侧,将昨日的经营情况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精确的数字和巨大的回报比比之前她呈上的内容还要高,足以满足大多数投资人。薛瑜总结陈词,“起初的抢购会带来一段时间的低迷,但名气的扩散会很快让肥皂进入上层视野,销往各地再转销外国,销路不成问题。” “嗯。”皇帝脸上毫无被打动的痕迹,有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不必这般斤斤计较,你是皇子,不是商贾。既然肥皂铺子确实可行,让人盯着,你的书还是念起来。来,让朕瞧瞧你学了多少本事!” 薛瑜:难道你不是觉得能赚钱又遏制消费外流才被说动的??? 还在思考皇帝的态度,听到最后一句薛瑜猛地感觉不对,前侧一阵破空声呼啸而来,青芒劈头而下,她闪身避过,急速后退,甩出腰上软鞭缠住皇帝劈下的长戟。 好沉! -- 第35页 鞭子根本拽不动兵器,薛瑜差点脱手。简单三个动作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拽紧软鞭,矮身两步躲开又劈下来的长戟,围着不远的兵器架绕了一圈,细长的鞭在铁木上崩得紧紧的,皇帝大喝,“躲什么?来,拿出你的本事!” 皇帝看出了她力气的弱势,拽紧鞭尾,一使力整个武器架都在发抖,薛瑜看准机会松手,惯性让武器架倒向皇帝,她双手握住一旁剑柄,呛啷出鞘,寒光微闪,扑向前方。 “当——” 一声金石相撞重响,皇帝以长戟挡住薛瑜的突袭,但长兵器被近身的确不太方便,更别说倒在地上的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兵器和碎木。 “哈哈哈哈,鬼头鬼脑的小子!”烟尘四起,皇帝的笑声传出来,禁军统领和常修对视一眼:多少年没见过陛下这样笑了? [薛泰好感度+1。] 薛瑜将剑还鞘,虎口和手臂被震得发麻,拱手低头,“儿只是讨巧,比不了陛下的神力。” “行了,小时候没练好,现在补上不迟,文人知道会跑也不差。跟朕说说你去孤独园和那个铺子的事。”皇帝转回之前的话题,薛瑜愣了一下,关于赚钱她的汇报已经足够详尽,他还想知道什么? “儿去孤独园时陈公……园里最大的孩子阿白……认字……”薛瑜挑着遇到的事讲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观察皇帝的神色,奇怪的是,比起听财务汇报时的漫不经心,他显然对这些更有兴趣。 第24章 . 识字手册 两个孩子谁更值得培养 “哦?陈安做夫子了?” 薛瑜道,“称不上夫子,只是教些常用的字和各自名字会读会写,之后也好谋前程。儿对铺子里的伙计也新教了些字词,将将够用罢了。您瞧,再学几日就能让他们全盘接手了。”嗯,陈安教他们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也不算夫子。 正好早上出来时揣了几张给阿白他们新写的“识字手册”,薛瑜拿出来给皇帝展示成果。她为了方便直接用的一张张纸裁开,和平日里见到的卷装和折装不同,薛泰看到上面的字迹就一皱眉,但很快注意到了特殊之处。 “倒有些像经文。”皇帝翻了两页,前几页每页上面都写了两三个硕大的字,旁边小字标着用处和句子,一目了然。薛瑜对古书装订发展历史一无所知,谨慎地没有接话。 最后一页页有所不同,画了竖格,横线从中间分开,依次写着“出”、“收”、“总”,各个后面跟着数字和年份时间标记。因着数字是薛瑜方才给他报过的肥皂铺收益,无需薛瑜解释,皇帝就看懂了这特殊格子的意思,“八月初八出零,收四十一共三千八百一十二两……” 他敏锐察觉到格子的便捷处,即便是他这样对数术只知皮毛的人都能看懂,若是推及朝中,账目岂不是一望即知? 皇帝单独拿出账目一页,“这也是你自己想的?” 薛瑜这才发现识字手册里夹杂进了一张账目表,怕皇帝挑刺,有意苦着脸道,“儿没能招到账房先生,还好早先读过两日数术,胡乱写的只求能看懂罢了。”现代常见的表格变成竖排从右往左,起码比直接记汉字看得明白些。 皇帝点了点头,半懂不懂的人为了方便记下来的,自然比那些酸儒学究看着轻松。他嗯了一声,收下账目一页,将其他塞回薛瑜手中,“出去捣鼓了些小东西,倒肯动脑子了?先前说要去读书,也没见你去苏卿那里坐满一炷香。要给人当夫子就上心些,拿去给苏卿瞧瞧,免得惹笑话。行了,明日再来,看你也待不住了,去,把老四叫过来。” 这算不算家庭教师告状却被家长强塞了别的活做?薛瑜低着头忍不住笑了一下,作为秘书省少监,苏禾远还负责着官方印刷,能把识字手册交给他校对增补印刷一条龙服务的话,可真是太轻松了。 薛瑜拱手应诺,回头就看见站在演武场入口绷着脸的四皇子薛琅。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身边只带了个小宦官,估计是因为皇帝在这里没敢闹得太出格,没有让人给他当凳子坐。 “四弟,陛下传你过去。”薛瑜语气平平,薛琅瞪了她一眼,“你那三脚猫功夫,呵!” 薛瑜明白了,他在皇帝试她身手的时候就来了。她没恼,“那就看四弟的了。” 原主功夫的确一般,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初成天不能上课没打好基础,兵器拳脚都是花架子,只有逃跑闪避反应快些,好在这个技能十分合她心意。 薛琅目不斜视地跨入演武场。薛瑜没急着离开,她本以为皇帝叫她来只是他锻炼的时候顺便听个汇报,但薛琅的到来推翻了这个可能,她得观察一下皇帝的态度才行。 场上薛琅的功夫的确比她强些,前两下还能打得有来有回,刚刚还笑着的皇帝沉下脸,厉声道,“没吃饭是不是?鸡仔胆子都比你大!”青铜长戟挥得虎虎生风,薛琅完全被压着打。 又一记重戟挥来,薛琅脸色一变,剑身上顶挡住皇帝的攻势,喘息声站在场外都能听见,他眼珠发红,猛地抽身折返,一个假动作掩饰下站到皇帝身侧,对着空门一剑斩下。 想阻止已经不及,下一瞬兵器相撞,令人牙酸的声音连响。薛琅踉跄几步退后,脚下青石碎裂。皇帝脸不红气不喘,薛瑜松了口气。薛氏父子的力气都不小,书里男主更是反复被提及强悍的武学天赋,也许这也是遗传? -- 第36页 “再来!” 薛瑜看着皇帝越来越敷衍不悦的打法,脑内灵光乍现。 她提出了肥皂铺项目,所以叫她来问肥皂铺和孤独园的状态,而还没有自己项目的薛琅则是被考校武艺和学识。皇帝膝下只有二子,又刚从病中恢复,为什么他不在乎她赚了多少钱?因为他根本是在看两个孩子谁更值得培养! 原书里皇帝缠绵病榻,完全是下旨工具人。但如今,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决定继承人。显然,在这场选择里,她先薛琅一步得到了皇帝的青眼。 没多久两人停手,关于读书进度的考校声远远传来。薛瑜的心砰砰直跳,没再听下去,径自走向秘书省。胜过薛琅并不值得高兴,毕竟皇位与她无关,她得抓紧时间做事才行。 她没有看到,薛琅离开后,皇帝拿着那张账目表负手而立,“去,传尚书令及度支尚书过来。” 秘书省树荫下,苏禾远执卷而坐,一股古怪的味道飘荡在院中,隐约有些熟悉。 薛瑜抽了抽鼻子,不太确定地问道,“苏师,这是……茶?”穿越后见到的都是喝水和果子水,她以为现在没有茶,还打过之后去梁州和楚国落脚时靠茶赚钱的主意。 “三殿下博闻强识。”苏禾远点头,倒出一杯放在小几上,“请。” 薛瑜喝了一口,拿出几张识字手册散页,“学生试撰识字蒙书一则,领皇命来寻苏师。”趁苏禾远专注看字,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杯子。 见鬼,辣味的茶是什么奇怪配方! 第25章 . 报信 想教平民识字,哪那么容易 苏禾远放下散页,“殿下未开府,林家亦无适龄小童,此蒙书为何人所做?无韵无对,不过散笔罢了,如此开蒙或误入歧途。我曾听闻楚地有《千字文》一书可供开蒙,三殿下既能自楚地拿到肥皂方子,不如遣人去问问。” 他提起肥皂的态度过于坦荡,薛瑜不禁有些怀疑东市刘员外郎的事真的与他无关。她挂上笑脸,解释道,“少监误会了。肥皂为我所做不假,但是陛下洪福庇佑,实实在在的西齐物。我在宫外聘的是孤独园的孩子,可无族学肯收他们,为免做买卖时被人耻笑,才写了些常用的想教他们识字。只是我水平也不高,问过陛下允了,才来寻少监。” 苏禾远被她这实用主义的态度一噎,脸色微沉,“不求韵脚,不求对仗,在下何处能帮上殿下?” 他是反问,薛瑜只当没听出来,“少监掌典司经籍,学富五车,查校小子的错处定不难。不然这蒙书哪日流传出去被发觉有误,小子不就丢师长的脸了。” “就这些,还想著书?”苏禾远轻嘲。见他态度软化,薛瑜立刻道,“多谢苏师!那我多写些,这两日就送来!” 已经说了是皇帝安排的事情,没能拒绝成就得做事,薛瑜留下手稿跑了。苏禾远掸了掸纸上浮着的炭灰,抚平后压在书下,轻叹一声,“想教平民识字,哪那么容易。” 有国立图书馆副馆长来负责识字手册,薛瑜十分放心,眼看太阳已经不在正中,匆匆出宫赶去铺子。边走边算着要组成一本能让苏禾远点头的识字手册需要多少个字,她已经写了的有一百多个,加上数字和京城地址,以及造句里的生字解释,零零碎碎算下来怎么也得五百到一千个。 想到全都得自己动手,薛瑜感觉到一阵窒息:她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拿出字典的模式以常用为出发点来做识字手册?直接参考《说文解字》不好吗? 清颜阁内三人配合得不错,薛瑜远远看了一会。两个小服务员有礼有节,来的客人大多还是昨日余波引来,几乎没人要求试用,仅有的一两个也被他们安顿妥当,引到后面帷幔里。铺中始终保持着有人接待,确认他们应付得来,薛瑜就准备去看看作坊里他们做的皂液情况。 刚走出几步,胡同里冲出来一个乞儿,弯腰驼背,伸出一个破碗,“郎君行行好、行行好吧。” “阿莫?”薛瑜认出了他,阿莫仍在晃那个破碗,眼神却飘向了胡同里,薛瑜猜他是有事找她,口中道,“怪可怜的,走,我带你去买点吃的。” 两人顺着胡同绕到西市背阴处,阿莫四处小心查看过痕迹,确定无人才直起身,臭着脸没好气道,“你怎么才来!” 薛瑜打量着他,“你有什么事?” “东市那个澡豆铺你知道吧?他家有意赶着与你同日开张,又运来楚国的金盏澡豆镇店。听说,背后是钟家的人,你最好趁早收手,别把整个铺子搭进去。”阿莫说得简单,薛瑜皱起眉。 钟家上一代有三个女儿,先皇后、德妃和原主的母亲。先皇后早亡,原主母亲只有一个女儿,没必要请娘家坑她。那么,钟家针对她是德妃或者四皇子薛琅指使? 薛瑜心中转念,摸出一块碎银,“多谢你。” “还挺阔。”阿莫吹了吹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揣进怀里。 薛瑜又拿出一锭白银,“你很缺钱吧?光靠买卖消息跑腿能赚多少?”他连跪都不乐意跪,显然乞讨不是他的主业,阿白又很肯定他不会偷东西,那只有一个行当需要这样隐蔽。 阿莫警惕地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像阿莫这样野蛮生长、毫无敬畏又敏锐得可怕的孩子,薛瑜还是第一次见。她又加了一锭银子,“在外做生意,都是朋友。我想派人去梁州做笔买卖,但安阳的路引用着过于打眼,你认不认得什么朋友,能帮我这个忙?” -- 第37页 意识到她有求于他,阿莫态度立刻变了,掏出碎银扔回她怀里,吊着眼角看她,“这点钱,买命可不够。” “别误会,那是刚刚消息的价钱。”薛瑜把手掌在他面前摊开,三个银锭在长满苔藓的背阴处熠熠闪光,“这才是你的报酬。” 阿莫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平康坊燕春馆。”他开口道,盯着薛瑜,一把拿走她手上银锭,闪身要跑,见她没有出手阻挡,才不情不愿地含糊道,“后门进去有个叫癞头五的,手艺不错。” 有了线索,薛瑜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她点点头,“多谢。要不要再给我介绍笔生意?城里哪位牙人好些,我铺子里要用护院。”庄老三可能是上次被她吓住,好些天不见人影,专门留了话给几个伙计也没碰到人,干脆找这个小情报头子把问题一起解决了。 阿莫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就敢用啊。” “你总不会故意害阿白他们的东家吧?”薛瑜淡笑,阿莫哼了一声,“对我倒大方。你是不是要回群贤坊?我给你叫人过去,少再找我!” 薛瑜塞了一块碎银给他,“喏,这是你的。阿白他们的工钱,忙过这几日就会涨,怎么样,是不是想跟我干了?”涨工资的事本来就在日程上,不然成天卖着小一百两的东西,自己手里却只能拿一百文,哪个伙计心里能好受?不过看阿莫为阿白他们阴阳怪气的样子,薛瑜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阿莫甩开她,一溜烟跑没影了。薛瑜沿着西市往外走,顺路去布庄订下新的帷幔布料,又给几个伙计订了两身新衣裳。之前本钱要用在产品和装修上,只给他们准备了细麻布衣裳,如今赚了钱,要接待客人没有好衣裳怎么行?布庄里留有之前的尺寸,薛瑜点了匹浅蓝色绢布,选好样式付定,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送她出门。 到群贤坊作坊时门前已经有人候着,圆脸汉子头发有点少,见到她就一拱手,“这位就是王三郎吧?某姓蒲,行七,略略做了些牵线的活计,听说您想买些人用,不晓得是怎么个用处?” 第26章 . 残疾(捉虫) 为国打仗受的伤 薛瑜推门带他进房,“两个护院,要是有年轻些的伙计,十几二十岁,不吝男女,都可以带来瞧瞧。护院只看身手和来处清白,但伙计最好灵巧些,能认得几个字。” 蒲七苦笑,“这识文认字,不是自家养的学徒就是逐出的家仆,着实太少了些。三郎此事,有些难办啊。” “蒲郎既肯来,想必也不过是费些手段。”薛瑜顿了顿,抛出真正的难题,“不过这护院和伙计,都不要世家家仆,最好,一点牵扯都没有。毕竟做生意,万一哪里得罪了人,反而不美,你说是不是?” 蒲七被看得一个劲擦汗,牛力拄着拐杖匆匆赶到,左右看看,站到一旁。 看见牛力,蒲七神色郑重许多,“您这活儿,我老七接了!”他口中发苦,有这些煞星在,还要什么护院! 蒲七火烧眉毛般走了。薛瑜掩上门,转向牛力,“我还以为你会留在铺中。走吧,皂液是不是刚做好?我跟你一起去倒。” 牛力憨笑,“我留在铺子里,这腿又帮不上忙。早上一起烧了油和水,我光管搅和就成了。” 进了后院,桂花香浓郁起来,瓷盆里还剩一半皂液没倒,显然出来得匆忙。牛力走得比薛瑜快不少,撑着拐杖弯下腰继续倒皂液,他做得很难,但并不吃力,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薛瑜看见一惊,上前扶住瓷盆,无奈道,“你不方便,就等一等我。” “我是废了,但东家给我同样的工钱,怎么能都让别人做了?”牛力很认真,薛瑜抿了抿唇,一起倒完剩下的皂液,带着牛力回屋里坐下。牛力慢慢说着自己的想法,“东家好心来管我们这些残废,我琢磨着,总不能白占便宜不是?” 薛瑜喉咙发干,“您毕竟是为国打仗受的伤……”皇帝跟她说起孤独园,未尝不是在关照这些过去的同袍。 “嗐。”牛力笑了,“当初就晓得去打仗能拿点银子不用做苦力,谁管什么为国为家的,晓得是那些番子不做人,揍就完了。回乡爷娘不在,我带着伤年纪也大了,干脆跟陈大一起留在京城看着那群小的。好在每年也能拿些钱,饿不死。东家又来找我们干活,今年还能过个丰年嘿!” 说起过去的战争,他毫无抱怨,接受自己残疾的结果,并不以此为耻。“我比旁的人好多了,院子里蔡老汉两条腿齐齐断了,刚救活那会还说是福大命大,后面只能靠装了轮子的木板走,城里好路又不多,小的们成天跟着他,把他气得都不想出门了。” 明明是件残酷的事,在牛力口中倒像是个趣事,薛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追忆,反倒是他一拍脑袋,“东家叫我看的账,你看这样对不对……”他没一会儿就将出入账说得清清楚楚,薛瑜确定了她没有看走眼,牛力似乎天生对数字有着敏感度。 薛瑜笑着点头,“牛叔很厉害。要不要跟在铺子里做账房?”一般做掌柜得懂账目也得懂交际,牛力交际相对弱些,薛瑜打算先让他从账房做起,实在不行掌柜就重新招人,分开监管。 “我?”牛力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给东家坏事了就糟了!您还是找专门的账房才好咧!”他一急,乡音都冒出来了。 -- 第38页 薛瑜一锤定音,“就交给你,别人我不放心。今天的肥皂不错,明天再赶一拨桂香肥皂出来,等阿白回来记得提醒一下他该研究研究他的小肥皂怎么做了。”说完,转头就走。 “我肯定催这小子!”牛力看着东家离开的背影,追着大喊。他有些懊恼,但没多久,脸上忍不住浮出笑来。他们往日最多是给人卖卖苦力,正经地方谁愿意收他们这些脾气大的老兵?能在东家手下做这样轻省的活计,简直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牛力好感度+5。] 薛瑜惦记着阿莫说的平康坊,看时间不早,日头西沉,往东城赶去。平康坊紧贴东市,酒旗林立,蒙着水红轻纱的灯笼一串又一串,映得路上都盈着一抹红。坊口各家小楼下面站着些满脸堆笑的妇人,飘在坊中的歌喉婉转,唱着时兴的楚地歌谣,靡靡江南软红一寸寸在游人面前展开,诱惑着人深入其中。 和灰扑扑的西城仿佛两个世界。 薛瑜被歌声引着望过去,倚在窗边的秀丽少女神色懒怠,对上她的眼睛,眨眨眼扔下来一方手帕,浅粉色帕子正落在薛瑜脚边。薛瑜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进红灯区,脸上一红,绕过帕子微微向上拱手,继续找阿莫说的“燕春馆”。 少女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进了平康坊还这般君子的,嘟着嘴示意下面的鸨儿,妇人上前一步拦住薛瑜去路,“这位郎君面生得紧,既入了我家燕娘子的眼,若是在坊里没有熟客,不如进来坐坐,吃杯水酒再走?” 薛瑜让出距离,客气道,“某来平康坊有事寻人,却是要辜负燕娘子好意了。” 谁来这坊里不是寻人的?鸨儿语调拖长,意味深长道,“哟,寻人啊,我家开在坊口不多远,您说说您寻什么人,保不准我们就晓得呢?” 刚才扫过几家招牌薛瑜的确没有看到燕春馆三个字,眼见鸨儿纠缠,干脆借此脱身,“我要去燕春馆,可——” “噗嗤。”楼上楼下两声轻笑,鸨儿掩住口,“郎君既到了我们燕春馆,怎还要去别处寻?” 薛瑜一怔,侧头看了眼招牌,“这不是如春楼?” “您大可去坊里瞧瞧,哪有叫燕春的?我家因了燕娘子被起了个诨名叫燕春,全赖郎君们抬举。”鸨儿细细解释。 薛瑜半信半疑,最后靠着一块碎银打发了鸨儿。在平康坊内转了两圈,越往南走环境越清幽,倚楼女子和红灯笼的装饰都不再有,琴声瑟瑟,看上去仿佛一处处雅苑,可的确没见到一家叫燕春馆的。她寻了小路绕回如春楼,背阴暗巷里发馊的酒味、汗臭和浓烈脂粉味混在一起,气味古怪极了。 这种卫生情况,真的不会得病吗?念头一闪而过,如春楼后门半掩着,薛瑜上前叩门。 门内伙计张口就笑,“哟,郎君来寻哪位娘子?外面多糟污,您快请进来。” 薛瑜压低声音,“癞头五在不在?” 第27章 . 金石经 郎君和气又温柔,讨人喜欢呢…… 她道出来意,伙计顿时没了热络劲,“他啊,没钱买酒没敢过来。改天再来吧。” 薛瑜扔了锭银子给他,“算他的酒钱,够不够?” 伙计没松口,“堪堪还上账。您改明儿再来瞧瞧。” 明摆着的确有这么个人,但就是不放她去见。薛瑜无奈,只得作罢。兴许这是考验也说不定? 薛瑜前脚刚走,如春楼的伙计就掩上门,一溜烟跑去给鸨儿报信。鸨儿正在二楼与燕娘子坐在一处说笑,闻言点了点头,偏头对燕娘子道,“你说说,能和主人这般像,只能是血缘兄弟了吧?可偏偏来寻癞头五,要真是兄弟,直接找主人说句话的事。” “我倒瞧着不像,那郎君和气又温柔,讨人喜欢呢。是不是兄弟,左右都得报过去,看主子的意思就是。” 没多久,蜡丸封着的信笺和另一封信一同传入方府,小厮借着外出采买遮掩,将信笺呈给方锦湖。不远处窗下抱着布娃娃哼唱童谣的妇人没有被多了一个人惊动,依然哄着娃娃,娃娃的布料老旧,上面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隐隐能看出被划掉的原是个“湖”字。 信笺送到,小厮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妇人似是哄睡了怀中“孩子”,双臂轻摇,抱着娃娃进屋,方锦湖的注意力回到信上。他捏开蜡丸,扫了一眼,眉峰轻挑:她跑去平康坊做什么? 再打开另一封信,字迹龙飞凤舞,“钟小子你再不来,我老唐就要换个衣钵传人了,新来的小子聪明伶俐,还比你乖巧……” 天工坊也有她。 他手指捻动,两封信化为碎屑簌簌落下,最后看了眼一片幽暗的房门,回了自己的院落。院里小厮已经备好纸笔,方锦湖越过他,“不必回了。”小厮一怔,低头应是,暗自揣测着递来的会是什么消息,专程以蜡丸送来的重要消息,却被主人认为不需要理会。 方锦湖的声音飘来,冷冰冰的,“我不介意再换一个怀秋。”似有一盆冷水从头泼下,小厮猝然惊醒,扑通跪倒。他们一拨仆从都是主子亲手选出来的,前些日子上一个“怀秋”在衣物上出了纰漏,被抽了一百鞭扔回如春楼关着,他可不想落到那个地步! 方府院落重归沉寂,另一边,天工坊后院里唐大匠正瞪着眼,“你就知道这里有宝贝了才肯来!” 抱着新制成的风扇,薛瑜笑起来,一拉绳索,风呼呼吹过去,“大热天的,消消气。说好了给我的嘛,怎么就是我看上你的宝贝了?”凉风伴着晚霞拂过唐大匠脸庞,旁边刻木头的匠人偷偷对薛瑜挤挤眼睛,做出“他就是嘴硬”的口型。薛瑜压住上翘的唇角,唐大匠回头去看时,却是一片无事发生。 -- 第39页 唐大匠气咻咻地看着她,薛瑜快速拆开风扇结构检查又组装回去,这次的风扇按她指出的问题做了改进,铜制一体浇灌成型的柱身配着木扇叶和罩子,保证着安全和受力,虽然没有之前那个耀眼,但实用性大大增强。薛瑜对他一摊手,“应该没问题了,在这个基础上做些装饰,保管天工的名声传到楚国去。” 唐大匠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个你拿走,还要什么,一起说,东市马上要关了,没空听你胡说八道。” 薛瑜的确有不少事要问他,“我给铺子里伙计准备了个识字开蒙的稿子,毕竟第一次做,想来问问大匠这里有没有过去用的能借我一观。”匠人不一定识字,但能在天工坊这个档次的铺子做事,没有培训不大可能。 唐大匠口中不悦,但安排下去事一点不慢,很快伙计带了卷布帛来,上面写的小字密密麻麻,薛瑜大概扫过两眼,看到熟悉的字和自己的手稿对照,记下疏漏的部分。唐大匠手里握着凿子,假意在忙,眼神飘到薛瑜身上几次,终于没忍住开口,“你那铺子哪用得了这般多?还有心开蒙,你这娃娃心倒是大。” “是啊。”薛瑜头也没抬,随意道,“我心大的想著本蒙书,再给天工坊做个入行金石经呢。”话说出口,她心中一动。其实这卷天工坊的布帛已经有了匠学入门教材的模样,只是唐大匠不这样想罢了,若是有机会撺掇他写一本总结他经验的书作为进阶教材,流传到后世,没准又是一本墨经。 她本是开玩笑,唐大匠却神色一正,“你才多大,就敢说成经著典了!墨经叫你来看也不曾看,也不知成日里忙什么!” 薛瑜举手投降,被数落了好一阵才停,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刚放下心,就见唐大匠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你要是真想写,别自己胡闹,记得来问问我。” “……一定。”薛瑜抿唇压下笑意。他哪里是觉得她胡闹,不过是觉得她年纪小,著书易遭人攻讦罢了。她的眼神过于了然,反让唐大匠不自在起来,顽童似的拍拍胸口,欲盖弥彰道,“老头子还没死呢,哪轮得到你。” 第28章 . 造纸术(捉虫)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薛瑜收拢记着常用字的纸张,忽地想起牛力的话,问道,“大匠有没有见过人缺腿断臂后以金石软木相替?” “我想想……似乎哪本古籍里提及过受刑者会用到,如今倒少见,我不曾做过。怎么,你认得人缺胳膊断腿了?” 薛瑜笑了,“时候不早,我先走了。大匠闲暇帮我留意一二。” 天色渐暗,唐大匠知道不能再留她,口中抱怨,脚下一转却是回房中翻书去了。 回到宫中,薛瑜绕了一圈才知道皇帝在政事堂议事,不便进去,托常修把“天工坊新出的稀奇物事”送到皇帝身边。搞发明创造也得有个限度,她一个不常念书的皇子折腾出太多东西怕是惹人怀疑,天工坊就是很好的借口。 风扇送入政事堂,正展示着手上新制账目卷宗的度支尚书一停,扫过一眼,将惊讶压在心底,继续道,“……陛下,此法何人所造?对我度支一部大有裨益,于民部数术上天分卓然啊!”能把东西送到皇帝眼前而不是他案上,估计不是度支部的人,他打定主意要将人要来自己手下做事,一时间声泪俱下,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 皇帝听完常修附耳所言,对薛瑜说的“寻来稀奇物事献给陛下”不置可否,扬了扬下巴,常修唤来宫人拉动风扇绳索,有些闷热的屋内微风流转,让人心情微松。跪坐一旁的尚书令抚着胡须微笑,“此物工巧,若将作监早些时日献上,陛下何来苦夏?” 度支尚书欲言又止,皇帝看了看风扇和账目,忽地换了个话题,“今年的中秋朝会,朕记得礼部已备下了?朕之三子虽少不经事,也该做些事了,给他也留个位置。” 尚书令手一顿,生生拽断了一根胡子。度支尚书同样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 政事堂内皇帝一句话引发的风起云涌,薛瑜一无所知。她躲过了质疑没有躲过说教,翌日一早,薛瑜到演武场老老实实按皇帝指点扎起马步,正苦苦支撑,皇帝突然道,“墨家小道,商贾亦是,老三,不要舍本逐末。” 薛瑜: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晓得伐? 皇帝的话还没完,“你年纪也不小,院中宫婢若是合心,收了就是。”他说完,去了演武场另一边指点薛琅的武艺,薛瑜脸上发烫,尴尬至极,连解释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 完蛋,去红灯区这么快就被知道了,偏偏她还得继续去。 好在皇帝再没提起,压着她扎了大半个时辰马步才放人,薛瑜松了口气。皇帝换了地方见她,今天的日常任务也跟着变了,要求完成一个半小时马步练习才能打卡,连续完成了四次日常,差一次就能抽奖,全靠意志力薛瑜才苦苦撑下来。 系统提示响起,[日常任务完成,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等会吧。]薛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帝和薛琅,演武场的剧情炮灰浓度太高,她还是换个地方散散非气比较好。 在小院里洗去一身汗,拖着酸软的腿出宫坐到清颜阁二层,薛瑜重洗了一遍手,郑重点开面板。 抽奖界面还是Q版小人与转盘的组合,旁边写着:“当前奖池一等奖:造纸术;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使用效果:随机已收集人物好感度+1);三等奖概率:2天生存时间。” -- 第40页 看到一等奖内容,薛瑜眼前一亮。她正需要这个!她只知道造纸的大概,但如何做只能靠摸索,如果系统的技术真的能用,就帮上大忙了。想到未来可能被连续造出肥皂、新纸的成绩束缚,然而天赋压根没点在这方面技术上的男主会如何麻烦缠身,孤独园的孩子们会用上更好的纸张,她就忍不住想笑。 薛瑜又洗了一遍手,点中转盘的“开始”键。Q版小人跳起来拉动转盘,转盘上的选项飞速闪过。 等了半天还没停,薛瑜余光扫到小人,忽然感觉不对,[258,这个人物图是不是换了?我记得之前他的脸没有这么圆吧?] 系统:[宿主记忆错误。] 是吗?薛瑜又看了一眼。她记得之前Q版人物的脸虽然也有婴儿肥,但能看出下巴的弧度,还有点小帅,现在的脸怎么看怎么像个包子,就差鼓起的腮帮了。但怎么问,系统都是同样的回答,左右小人不过是图像,影响不到她,薛瑜按下了这个疑问。 转盘的指针缓缓停下,一点点越过二等奖,停在了一等奖区域。薛瑜弯起唇角,笑了。 造纸术在眼前像一本大书一样打开,图文并茂包含着许多纸张制法。开头的“麻纸”、“藤纸”、“蔡侯纸”等等后面被标注了“已出现”,她匆匆翻而过,找到相对之前已出现的纸张类别技术革新最大的、也是她最熟悉的竹纸和宣纸。 制造所需时间被贴心的用大字标出,薛瑜看了一眼,笑容凝住,[竹纸制造要一百多天?宣纸要一年???] 到时候,顺利的话她都跑去梁州或者楚国了,一张纸还没造好,那要它何用? 系统认真介绍:[是的,宿主。本次一等奖选自……] [闭嘴。]想起之前两次抽奖的结果,薛瑜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怒气。 除了竹纸与宣纸,她倒也能选择其他像楮皮纸、麦秆纸的制造技术,可算下来费用没降多少,质量却只提升毫厘,完全不划算。也许是系统因为她迟迟不肯开启主线,调整了数据,所有的奖品其实都帮不上她多少忙,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不过,要不是拿到了《造纸术》,她怕是要在造纸上浪费时间。造纸术虽然对现在的她鸡肋,但等恢复身份,她还能在别的地方拿出来用,如此看来倒是件好事。 理清思绪,从现有产业出发,肥皂制作延伸出的护肤品、化妆品制作部分随着回忆慢慢在她笔下形成,反思与补救结束,薛瑜看着写满的一整张纸,郁闷的感觉散去许多。刚要唤阿白上来分派任务,忽然听到楼梯被踏响。 “笃笃!”门外,阿白气都没喘匀,压低的声音紧绷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东家、东家,宫里来人寻你!” 薛瑜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日光正好,这时候宫里怎么会来人? 第29章 . 入朝(三合一) 自太子早亡,朝中已多…… 过了前两日的肥皂热潮, 口碑尚未成形,顾客们都回归了冷静消费。午后一楼铺子里的客人并不算多,但个个仪态不俗。阿白上来报了信就赶紧回到了岗位上, 顶替他同时招呼两家郎君的阿蒲悄悄松了口气。 薛瑜来时没有仔细看, 只被阿白说了清早布庄赶制的帷幔和伙计们的新衣裳一同送到的事,如今一看效果不错。轻飘的浅色帷幔将清颜阁内分成了三个部分:最外侧的柜台、靠近帷幔的几案细品处以及新挂上的帷幔在楼梯处隔出的一处试用歇息的小小空间。浅色丝织物透光又折射部分光线, 非但没有显得铺子狭小,反倒更敞亮了些。 扫过铺中, 薛瑜立刻看见了正弯腰观察铜风扇的那个宦官。她宫里的人认得不全,一时只觉得眼熟,上前拱手,“这位——” “您折煞奴了。”矮胖的青年宦官反应极快,不着痕迹地托住薛瑜, 佝偻下背脊,见她犹疑, 笑道, “陛下发话请殿下回宫, 内侍侍奉陛下左右脱不开身,命奴来跑个腿,马车就候在外面。奴贱名常淮,忝居寺人职,您兴许在内侍身边见着过。”他笑起来与常修有些神似, 但身上的气质却更卑微讨好些, 是宫里常见的宦官模样。 听到他名字和职位,薛瑜明白了,这是常修派他干儿子来请人,没让随便一个小宦官来, 给她给足了面子。她笑了笑,一边与常淮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陛下可说了是什么事,寺人与我透露一二,我也好安心。” 常淮刚扬唇,就听外面一阵嗤笑声,杯盏似被人打翻,“白水待客,怎么,这就是你们铺子的规矩?去,叫你们东家出来!” 声音有些熟悉,薛瑜抱歉地望了常淮一眼,“我速速解决,还请寺人稍候。”她摸不准皇帝突然让人传她回宫做什么,但也知道最好别耽误时间。 常淮让了一步,她大步走出去,正看见阿蒲向坐没坐相的何期赔礼,几案上一杯清水打翻,原本放在上面的盒子被阿蒲抱在怀里,倒没有受波及。何期遥遥虚点两下,“早先还有龙脑香的肥皂,怎的我今日一来就没了?桂香有什么稀奇的,莫非是瞧不起我?”他掏出一包银子扔到桌上,砸出一声闷响。 何期心里有气,他好不容易磨到一笔银子花销,偏偏花不出去,这算什么事! 阿蒲赔笑解释龙脑香的确已经卖完了,薛瑜把他挡在后面,踢了踢小几边角,“我记得何郎君前日才买了第一块龙脑香肥皂……”她有意强调“第一”二字,引来前堂客人和门外不少窥探眼神。 -- 第41页 何期脸色一变,打断她,“我今儿个就要龙脑香!去,给我重煮一杯来。”说着扬了扬手上一小方麻纸包,得意道,“这可是梁州的金贵物,可别煮坏了。” 阿蒲接了纸包,在薛瑜示意下去楼上烧水,薛瑜居高临下俯视何期,冷淡道,“不过是茶罢了。您若真想买就留下钱,等下一批肥皂好了,我们铺子去府上通知。看不上别的,也就算了。” 眼下可不是起初需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做演示,要抓住何期的时候。对于恶客,薛瑜就差在脸上写上“爱买不买”四个字,声音正好控制在不惊动前堂客人的大小,何期被气了个倒仰。 薛瑜越过他,团团向铺中客人拱手微笑,“在下王三,小店初开,承蒙各位赏脸。若是有什么喜欢的香味,可以先付一些钱,小店专程为您加急定制。” 常淮跟在后面,加快脚步送薛瑜上了马车,这才示意车夫驾马。刚刚还在感慨肥皂居然有定制一说的铺内客人和眼线们面面相觑:刚刚那个,是宫里的人吧? 只有何期一人还关注着之前的重点,先是被薛瑜对人对他两种面孔气到,又见半天没人理他,有些急了,拦住送茶来的阿蒲,将银子扔到她怀里,嚷嚷声门外都能听见,“喏,定下来。我要海棠香的,她最喜欢海棠了!” 坐在马车里的薛瑜抽了抽嘴角,他这次要定制海棠香的肥皂明显是要送给心上人。可她没记错的话,上次何期填的地址是工部尚书方朔府上,男主女装马甲常年不出门,最大可能是送另一位小娘子的。真没看出来,那位青梅方锦绣居然会招惹别人? 路上没有走很久,然而木轮配上平整的土路,仍是让薛瑜被颠得有些头晕。原本想与这位交好运的三殿下套近乎的常淮看见她沉凝脸色,知趣地收了话头,万万想不到薛瑜心里想的其实是: 该怎么劝皇帝拿钱修路。 之后翻山越岭跑路真的不会被颠到灵魂出窍吗? 要想富,先修路,古人诚不欺我! ……平生第一次,薛瑜因为物质条件想迎难而上改变自己的计划。 晕头转向的反应在薛瑜在宫里走了一段路后渐渐变弱,等到她回过神来,就见常淮停在一间熟悉的屋舍外,竟是朝事重地政事堂。薛瑜心头微跳,在门前站定,“请寺人为我通传。” 常淮那句“陛下允您随到随入”没有说出口,低眉顺眼地进去通禀。没一会,皇帝中气十足的吼声响起,“在外面婆婆妈妈什么?还不进来!” 薛瑜听命而入,半垂着头,没有四处乱看,只注意到除了皇帝和常修外,屋内还有两人,似乎方才正在议事。议事叫她来做什么?疑问在心间打了个转,薛瑜拱手拜下。 “这么大了,还四处乱跑没个定性。站一边去。”皇帝语气不悦,他今日欲定下入朝的事,让人去唤薛瑜时才知道居然又出宫了。 “陛下莫气坏身子。”薛瑜顺从地站到角落,乖巧的样子竟让皇帝只觉无处下手。顿了顿,皇帝道,“这位是尚书令韩公,与度支尚书乔卿。” “见过韩公、乔公。”薛瑜按坐的顺序分别拜下,飞快扫了一眼堂中。韩尚书令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望向薛瑜时眼中自有一番探究,轻轻拱手回礼。乔尚书则是个马脸中年人,脸上激动的红晕未褪,却一派严肃表情,只是眼中精光过盛,让薛瑜有些警惕,她总觉得,这人有些像见了肉的狼。可她又哪来的肉? 刚给她指了末位坐下,皇帝再次开口,“你年纪也大了,该懂些事了,早先送来的东西朕都看在眼里,今日便是想问问你,想去将作监还是度支部。”乔尚书闻言呼吸都重了些,陛下此言几乎是在明示先前的账目是出自三皇子之手,他一时又是激动,又是惋惜。 薛瑜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与她的简单相比,原剧情里男主为了入朝在背后使的种种手段仿佛白费劲。 脑中转念,薛瑜谨慎道,“为陛下分忧本是儿的本分,您命儿去哪里,儿就想去哪里。” 皇帝坐在上首,神色莫测地盯着低着头的少年,半晌开口,“……那就度支部吧。挑个员外郎的位置给你。十五的大朝,莫要忘了。” [度支部尚书乔盛好感度+3、+3。] “谢陛下恩典。”薛瑜对皇帝恭敬拜下。 堂中二人看她的眼神却已与先前不同。养在宫中的皇子除了祭祖几乎不出现在朝中,允他上朝、给予官职,是开府封地的第一步。自太子早亡,朝中已多年无皇子踏入。 “去吧,让常修引你去太常寺,大朝闹了笑话朕一样会罚的。”皇帝开口赶人,薛瑜出门时,堂中的议论内容已经换成了中秋大朝与朝会后的赐食。 时间过得可真快。 薛瑜站在门外等常修出来,听着堂内隐约的宴饮讨论,心中能够入朝的激动消散,只剩一片平静。八月十五将近,意味着原主的生日八月十四也已经临近,然而每年人们只知道中秋朝会,无人会在意原主的生日。以至于看过原主记忆的她,听到中秋朝会就想起了原主每一个在深宫里孤零零长大的夜晚。 巧合的是,她的生日也在同一天。今年她能给自己过生日,交易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原主,应该也会自己过生日吧? “殿下,老奴随您先去尚衣局量量衣裳?”常修打断了她发散的思维,薛瑜一怔,常修的解释立刻跟上,笑着打了下嘴,引薛瑜往前走,“是老奴没说清楚,让殿下担忧了。时间紧,起初也不晓得您要去哪上值,陛下专门命人开内库取了大殿下观政时的朝服给殿下。都是当年的好料子,崭崭新,略改些立刻能穿戴上。等您下了大朝,官服也就好了。” -- 第42页 大殿下?薛瑜吓了一跳,拿太子的衣裳给她穿,这不是要害她吗?很快她反应过来,只是太子正式晋位前还是皇子时的衣裳,虽有嫡庶之分,但不算逾矩,这才放下心,与常修客气了几句。 她看得出常修的示好与侧面表露的为皇帝描补的意思,只要不是故意坑她,穿为太子定制的衣裳完全称不上羞辱,自然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再想想,儿子连身官方正式衣裳都没有,皇帝也挺丢脸的。考虑到先太子曾经作为皇帝唯一重视过的孩子的用度精细程度,没准她还赚了。 “晓得殿下的琐事都是娘娘在管着,但今时不同往日。十四晚上,陛下命宫中几位殿下与娘娘一起来开小宴,赶殿下的新衣已是来不及,就去清秋宫找娘娘要了身新备下的衣裳,送去尚衣局赶赶刚好能上身,不耽误殿下生辰。”常修停在殿内省门外,忙碌的女官声音从里面传来,他笑眯眯地看着薛瑜,欠了欠身,“陛下爱子之心昭昭,还望殿下莫负圣恩才是。” 薛瑜抿了抿唇,比起之前的看重,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个日子开宴的举动更令她心里发软。不过,宫里其他人想到和暴君吃饭怕是心情不太美丽,更别说被专门要衣裳的贵妃,估计她在清秋宫里要急死了吧? “我省得的,多谢内侍提点。”薛瑜拱手,被常修侧身避开。殿内省的小宦官迎她进去,女官们围上她,脱去外层绫袍,入屏风后换了中衣,展臂量体试衣。 为先太子准备的衣裳如薛瑜所想般华丽。红底锦布展平时似有火光跃动,袍服滚了金边,绛色纱袍内掺金丝,下摆绣螭龙纹,与薛瑜常穿的那身绫袍比宛如豪富与贫民的差别。这时候又没有缝纫机和绣花机之类的机械,绣娘们准备衣物时间大多以月计算,光太子这身没穿过的朝服,怕是就要绣娘们绣三四个月吧。 薛瑜心中感叹当年帝后二人对独子的重视,只当自己是个无情的试衣机器。她内里还有一层,并不怕被看出不对,神态自若,倒看得几个年轻女孩脸颊飞红。 女官们见薛瑜守礼并未胡乱打量他们,反倒放肆了些,悄悄互相递着眼神,打趣着红了脸的宫婢。有胆大的上前请薛瑜坐下,重新束发戴冠,起身后又为她系好腰带,低头佩上玉佩与装饰佩剑。 等人说了句“好了”,薛瑜才回过神来,时间久了才感觉出中衣和平日所穿的偏胡服的袴褶不同,腿间凉飕飕的,腰侧头顶多了些装饰坠着有些沉,只想快点结束,“尺寸都量好了?那就换掉吧。” 内宫少见男子,遑论三皇子面若好女,绮丽多姿,进来时穿着浅青色绫袍还压了压容色,只似竹林深处一枝桃花灼灼,让人眼前一亮罢了。待穿上深红的朝服,映着三殿下容色愈盛,朝服平添的一分威势衬得她似火中神君,直让人无法呼吸。美人难得,连被调侃羞怯了的女官都忍不住重转了出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殿下方穿上,还未曾看过,怎就急着换了?莫非衣裳何处不合心意?”一女官掩口轻笑,遮住薄红的脸。 眼看四周女官大多脸红,薛瑜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衣裳还算合身,穿得好不好看本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女官软语央着不好拒绝,她扫了一眼铜镜。铜镜清晰度不高,镜中红衣美人一闪而过,薛瑜被灼了眼,别过头才反应过来那是戴着假面的自己,胡乱点点头,“我觉得这样就不错。” “殿下,还未换鞋袜呢。”宫婢捧着黑面鞋袜上来,跪在她脚边。 薛瑜避开要她脱鞋的女官,清了清嗓子,“我穿惯了母妃做的,交到母妃处改吧。” 出了莺燕环绕的尚衣局,薛瑜松了口气,快走两步站到常修身旁,“劳内侍久等。”常修客气一句,引着她往太常寺去。路上,薛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大兄的朝服锦绣金丝,若是大兄穿戴定然英武不凡,只是我自惭形秽,如此穿上殿中,会不会失礼了些?” 说白了,衣裳看起来太奢侈,她担心惹了人眼。 “皆是朝服正制,殿下不必担忧。”常修望她一眼,眼中隐含笑意,“大朝之礼本该由礼部与您分说,只是太常寺同司礼乐仪制,又恰在宫内,殿下前去,慎重些为好。”这句提醒已经超出了他的习惯,后面路上他不再发一言。 太常寺在皇城外城,与秘书省比邻,只是更偏向外些。太常寺的太常卿是个眉毛很长的中老年人,行动有些迟缓,带着薛瑜一路走过寺中官衙,分别介绍了几位专司不同职务的官员给她,听到“三皇子”时众人反应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愣,然后仔细打量薛瑜,口中客气又疏离,偏偏礼数周全,半点挑不出错处。 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会反过来挑她的错处。薛瑜在踏入太常寺以前,还思考过等会能不能顺路去秘书省瞧瞧,没想到直到傍晚,她仍被几个过于严苛的老师压着学入门礼仪:拱手作揖。 薛瑜都快不认得拱手是怎么拱的了,实话说,要不是并非让她反复做三拜九叩的大礼,她恐怕早都要和太常寺众人谈谈为什么要刁难她了。原书里男主入朝前也曾被太常寺训练过礼仪,着墨不多,只提了一句勤习不辍。想到男主被这样折腾的画面薛瑜就有些想笑,可惜到底是不是这样的魔鬼训练,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太常寺下衙时间已到,老师们为她定下了明天的报道时间和课时,严谨到了每刻。拖着没用多少力气偏偏酸得厉害的身体晃出门,薛瑜一眼瞧见从秘书省走出来的度支尚书,抬手要施礼,顿时手臂一酸,“乔公。” -- 第43页 乔尚书没有在政事堂里的严肃,随意抬手,然后一个标准的揖礼,“殿下不必多礼。”他迎着薛瑜,压低声音笑了笑,“太常寺从上到下琢磨古礼琢磨魔障了,殿下若受不住,老夫有些心得。” 看来不是故意刁难她,是本身就严苛过头? 薛瑜眼前一亮,“那真是得多谢乔公了。今日已晚,明日乔公可有闲暇?”她倒不是不想好好学,但做姿势的时候总会差一点,偏偏怎么改都不过关,能有前人心得参考那完全是事半功倍的事。 “那是自然,一言为定。”乔尚书背着手走了,转过脸,笑得像只偷到肉的狐狸。 薛瑜计算着明天的时间,早上有皇帝的演武场练武,下午到晚上是太常寺的礼仪训练,中午要去找乔尚书,没准练武后到中午之间,还能出门去见见蒲七今天传来信找到的几个伙计候选人。 刚踏进她的小院,林贵妃就派人来请。清秋宫里,小几上摆满了膳食,旁边的炖汤咕嘟嘟冒着泡,勾出薛瑜腹中馋虫,穿越来她只喝过一次贵妃秘制炖汤,那味道实在难忘。 薛瑜进殿,殿中的宫婢们依次退出,几案旁林贵妃眉间有细细纹路,也不知今日皱了多久的眉,才会这么快就形成新纹。她招了招手,唇边噙笑,却难掩眼角微红和眼下青影,“阿瑜回来了,快过来。我炖了许久的汤,正好补补。”薛瑜回忆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心中奇怪,林贵妃怎么碰上这么点事就七情上脸了。 离近了薛瑜才分辨出,红色和青黑全是画出来的,细微的粉末甚至还浮了些在多打了一层让脸色显得更为孱弱的铅粉上,让她想当做看不见多不行。 ……也算一种独特的苦肉计了。 林贵妃牵着薛瑜的手拉她入座,亲手舀了碗汤给她,两人对坐喝汤,薛瑜时不时夸两句吃食,仿佛真是来吃饭的。林贵妃拿着勺子举了又放,薛瑜喝完碗底最后一口,又拿勺子舀了两勺,回头看见贵妃作态,决定给不常低头的她一个台阶下,“母亲为何忧心,竟忧心至此?” “唉。”林贵妃哀叹一声,泪水簌簌落下,悲道,“如今老三迟迟难归,他的命,只能系在你身上。可你身怀隐秘,又不过稚龄,若非陛下亲命,为娘当真不愿让你混杂于众人之间……万一、万一出了差错可该如何是好?陛下若是恼了你、若是厌了你、若是你做事出了岔子,哪能还有命在?儿啊,为娘与你三哥的命,都负在你肩头,你可晓得?” 乍听是母亲担忧,细辨却是暗示打压。薛瑜听到“三哥”差点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伏在她膝上挡住脸,听她呜咽哭了一阵,口中说着没营养的安抚。林贵妃最后哽咽道,“你我母女一场,万望小心才是,既是陛下点你入朝,且多听师长之言,莫要冒进。” 不考虑背景,这话倒挺感人的。嗯,要是能泯然众人拖到你儿子回来就更好了。薛瑜心里吐槽,面上不露,握着林贵妃的手为她擦去泪水,“母亲担忧儿心里晓得,但陛下之命不可违,儿定小心谨慎,不让母亲忧心。” 林贵妃笑起来,拉着她回忆半天过去的日子,说来说去都是带原主小时候出席宫宴的事,薛瑜正应付着,忽听林贵妃话音一转,“过些日子若有机会,请方府入宫来与你见一面,你与老三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要能定下亲事就再好不过了。我啊,不舍得你离开母亲身边,不如给母亲当半个女儿。” 从小一同长大?相隔无数堵墙几乎没见过面、一个当一个替身的“一同”吗?定下婚事?然后喜事变丧事,男主一点也不耽误吗? 且不说她没兴趣插足青梅竹马,薛瑜更觉得林贵妃一点都不了解她儿子。方锦湖那哪里是会听父母之命的人!毕竟,娶妻对他半点利益也无。 薛瑜被林贵妃恶心得够呛,硬憋气憋出脸红来,弯眼挡住眸中思索,一派天真,“母亲说什么呢?没有婚事,我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林贵妃一噎,转移视线,从旁边竹篓里拿出一个包袱递给薛瑜,“尚衣局做新衣到底不如自家精细,里衣和鞋靴都记得换着穿,没有了就来同娘说。” “我晓得的。”薛瑜接了包袱,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清秋宫。她其实心里明白贵妃是在服软示好,只是她不能按她说的做。 会死。 流珠望着从贵妃那里回来就脸色不虞久久不言的自家主上,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袱,“我为殿下收衣箱里去?” 猜测着贵妃说的“过些日子有机会”究竟是指什么时候的薛瑜猛地回神,点点头,“就放外间大衣箱里吧。等等。” 她伸手拿过流珠手里的衣裳,抖开比了比,又翻出压在底下的鞋看了一眼,一起丢回包袱里,“收着吧。”料子都是好料子,也都是精织细作,丝质内衫,锦绣靴面,只是和她的穿着尺寸有细微不同。 分明是给那个真儿子准备的。 薛瑜打起精神又改了遍稿子,倒回榻上,叫住放好衣物回来倒水的流珠,“这两日有没有听到除了中秋朝会的大事?” 流珠认真想了想,“大事?似乎……似乎在准备秋狩!光禄寺那边在议论下个月采买的时候提到了一句,好像现在还没定下日子,但陛下大安,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应当是要去的。”说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如今日日去演武场,定是要随侍的,满京城都要看您呢。” -- 第44页 “不要妄揣圣意。”薛瑜轻声提醒,流珠捂住嘴,见薛瑜声音模糊,似要入睡,轻手轻脚上前为她拉好薄被。刚要离开,忽地被薛瑜叫住,“明早早些叫我,还得去秘书省一趟。” 挤出时间写的识字手册该送去交给苏禾远做修改增补了,明天不是大朝,秘书省少监不必上朝,正好去寻人。薛瑜惦记着这件事,沉入黑沉梦中。 然而早点到秘书省并没有用,后院的门虽开了,薛瑜在后院转了半天都没见人影,无奈之下扬声唤起苏少监,刚唤了一声,忽感觉身后一阵微风,她背后一紧,警惕回头时正好抓住苏禾远敲下来的一把蒲扇。 苏禾远似没想到会被抓住,下意识往回扯了一下。他身穿官服,曾假扮小吏的形象与他本人此刻奇妙的合二为一,等反应过来有损形象,他立刻板着脸把蒲扇丢开,“殿下为何喧哗?” “多谢苏师赠扇。”薛瑜本就走得热了,当即拿着自己扇了两下。见苏禾远脸色僵硬,她掏出识字手册的手稿双手递上,顺便交还扇子,“共计入整一千字,我虽未看过苏师所说千字文,但兴许我这本蒙书,也能称得上千字文呢?”这话倒也没错,毕竟她真的没看过这个世界的《千字文》。 苏禾远紧绷的脸在她还回扇子后,似乎放松了许多,活像个被学生发现自己也不务正业的倒霉老师。薛瑜转过眼,假装不知道。 交给苏禾远的手稿是薛瑜专门整理排序过的,只差修订,引经据典本就不是她想要的,自然也没有征引古籍,看上去薄薄一沓,习惯了看一卷卷书的苏禾远调整了好几下才适应了这样翻页的节奏。 过了一会,苏禾远抬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第一个字,是齐?” 薛瑜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们是齐国人。” 按从易到难排序本该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二三四,但鬼使神差的,她决定从“齐”开始。 连在西齐的国都安阳城里,不少人都会觉得楚国的东西值得学、值得买,甚至下意识认同自己低人一等、是乡下人,对外国的艳羡与她穿越前的祖国曾经一段时期多么相像。如今还没有民族自豪或者国家自豪这种东西,文化入侵也好、有意打压也好,她不清楚这样的局面是多少楚人费尽心思诱导而成,还是自然演化,但她想让每个用自己识字手册的孩子知道,自己是齐人。齐国,不是一无是处。 “……你说得对。”苏禾远笑了一声。 [苏禾远好感度+5。] 薛瑜告辞,“那就麻烦苏师了,陛下定了时辰令我去演武场,还要考校武学,就不多留了。” “等等。” “少监?”薛瑜回头,匆忙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她眼睁睁看着苏禾远不顾形象跑进学舍,拿了什么出来,对上她眼睛才顿住脚步,恢复了举止有度。 “听闻陛下允你入朝,既入朝便为社稷之臣、江山栋梁。这支笔赠予你,望你……”苏禾远卡住,他向来充满了辞藻的脑海里忽地想不出任何该说的期望,从这个学生重新踏入秘书省的那天起,他就有些看不透他了,他的未来当是怎么样的,该不要做什么事,他更是无从猜测。 “……继续好好学习?”薛瑜自己接了下来。她打量两眼毛笔,玉管长毫,洁白温润,然而她不懂毛笔,只看出卖相上佳。见苏禾远闻言脸色变化,她心中疑惑,送笔除了学习还能有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她书写得不错,再来一本? 方才郑重的气氛被她搅散,苏禾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把笔塞到她手里,“走吧走吧,别浪费我的好笔就是。” --- 解决一个任务,又免费得了一根看起来就很不错的笔,薛瑜心情愉快,连皇帝增加了一刻钟马步时间都没发现,只惦记着结束回去洗澡。 她背后仍和皇帝对练的薛琅在无人注意时脸上浮现嫉恨,攻势愈猛,然而很快就被皇帝一招压制。看了眼时间,漫不经心的皇帝示意他自己反思,丢开手中木剑,叫来常修问道,“太常卿没刁难那小子吧?”皇帝越走越远,薛琅双手紧握,咔嚓一声木剑断开。 常修笑道,“殿下聪慧过人,自然安好。奴昨日去时,听闻这几日就能学完了。” “真的只需几日那些老东西就肯放人?”诧异的反倒变成了皇帝。不可否认,太常寺对礼节最为精通,但要求实在严苛,就连他做皇子时也吃了十天半个月的苦头。 “自然,昨日最难的揖已经初见模样,您也是知道的,后面的不过是多加练习。” 皇帝闻言点点头。揖礼初看平常,但想做得臻于完美很难,当以揖礼学会了如何发力、如何行动,其他礼节只是需要记得如何做罢了。他想到此处,笑骂一句,“这小子,该长的力气没有,不该长的脑子可太多了!” “阿嚏!”薛瑜摸了摸鼻子,只当无事发生。被突然骂了的她正在西市旁怀远坊的民居内面试,新招的外人都将在铺子里做事,但作坊还是得严防死守,她提前谈妥了怀远坊要租出去的民居,当做他们未来的住处。 请的护院是留在东市的,先前薛瑜只听说东西市内不许人留,但实际上留在这里的还不少,就留下两个护院在这里守着,和孤独园的人三人一组换班。而作坊则完全是新签下的孤独园的老兵在守,毕竟这里的东西丢了丢的是钱,作坊出事是大忌。 -- 第45页 一个喷嚏让正在展示自己能力的护院候选手下一停,犹豫地看了看薛瑜和旁边坐着一脸凶相的吴威,“我、小的,耍完棍子了。” “下一个。”薛瑜在手里他的名字上画上叉,面无表情地叫人。兴许是因为四国割据的局势下习武的游侠儿太多,蒲七硬是用两天时间找到了十几个人来让薛瑜面试,只是有能力的终究还是少数。 下一个面试者展示了一番武艺吊儿郎当出门,没走两步就勾上外面等着的人的肩膀,“看不上看得上,反正也待不了多久,赚够酒钱就是。”吴威听着狠狠皱眉,薛瑜抿唇犹豫了一下,考虑到他的武艺,没有画叉。品德不坏,性子能交给孤独园的大人们拘着,没硬功夫那真是半点不行。 最后护院的面试只有三人通过,被告知不行的游侠儿们有的走了,有的抱臂左右瞧瞧,扯着嗓子喊起来,“凭什么不要我们留下?你懂武艺吗,小娘子似的,不如回家抱娃娃!让东家来,东家肯定赏识我!” 蒲七的脸都要绿了,心知这是没有把他说的里面坐着的就是东家的事放在心上,还当是好欺负的下人呢。眼看那游侠挥着木棒要闹事,他上前一步拦下,“没选上就是没选上,还要强逼主家留你不成?” 那人眼珠一转,嬉笑道,“怎就是逼?某吃你家饭食,为你家做事,分明是主家占了便宜,来来来,半晌耍猴戏似的给你们看,酒菜总得备些给我吧?”明明是问句,他却说得理直气壮。 这是要赖上了。蒲七自是晓得游侠儿里混混无赖不少,当即有些头疼,但事情是他带来的人惹下的,万一真闹出差错,他的名声也别想要了。他当即回头冲着被惊动出门的薛瑜赔礼,对还没走的几人使了个眼色,手上比了个钱数。 谁料,被许诺了金银的几人还没围上去赶走闹事的游侠,跟着薛瑜出来的吴威闪了过来。他身高骨大,吃了些好饭食养着也养出了些肉,铁塔似的站在游侠面前,瘪进去的一边眼眶盯着那人,直把人盯得心里发虚。 闹事者一晃手中木棒,恐吓道,“干什——” 众人眼睛一花,几乎无人看清吴威是如何夺下闹事者手中木棒,反身一脚踹到那人身上,汉子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门外,没说出来的话全都堵在了腹中。过了两瞬他才爬起来,连带来的木棒都没敢回来要,起身就跑了。 院内鸦雀无声,无人敢言,方才没有被通知离开的三人里,自恃主家要靠自己武艺的人也收敛了不在意的态度,正经起来。 “还有谁想闹事,辱及东家,先问问吴某答不答应!”吴威狠狠瞪了一圈乱糟糟的游侠们,在他眼里这些人身负武艺却无一能为国为家效力,都和垃圾没什么两样。无人应他,还没走的被淘汰的护院讪笑着抱拳出门。吴威厌恶地啐了一口,“孬种!都是些地痞无赖,换了个名字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不可否认,这个时代武人太多,游侠水平参差不齐,有无赖也有公子风流,比如那几个自称游侠的男主工具人。薛瑜轻咳一声,“还是看做了什么,游侠里也有不错的人。吴叔,我武艺平平,剩下三人就请你来试试身手,三中取二。” “是。”吴威抱拳上前,对方才最吊儿郎当那个游侠勾勾手,“来。” 看见有真本事的人,那人收起散漫认真起来。院中四人轮流打斗,吴威出身军中,武艺没有花架子,让另外三人应对十分艰难。薛瑜瞧着场中,盘算着下一场的伙计面试题目,蒲七在旁边端水扇风一个劲赔笑,等决出高下,才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次人的确是小的找岔了,这笔的抽成就算了,您别放在心上?” 被揍了一顿的三个候选谁身上也没有之前的不服气了,个个站在吴威面前比谁都乖,威风尽去,尤其是那个说留不久的游侠,满脸写着心服口服。薛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让被筛掉的那人先走,其他人跟吴威去听听要做的事,她继续面试下一轮。 薛瑜对伙计的要求比护院高不少,蒲七只找到两个认字且无关世家的伙计候选,一男一女,男子叫余善,女子却是个熟人,那天碰到的喜儿。 “蒲兄,这位娘子的来路似不符合我的要求吧?” 喜儿先前自称来自东市澡豆铺,澡豆铺背后是钟家,怎么看都有所关联。再想想蒲七带来的不靠谱游侠,薛瑜忍不住有些怀疑他的工作能力。 第30章 . 相信 反向挖角了解一下 蒲七操心着找合适的人, 两个带来的伙计里他本来看好喜儿,倒真没打听过前些天喜儿做了些什么,但眼看薛瑜神色, 就知道分明是见过知道底细的。再一想既然本就见过却没有留下, 他就觉得今天怕是两个伙计一个也留不下。 诸事不顺啊!蒲七还想再努力一下,解释道, “她是澡豆铺的人没错,但半年前还是农家子, 爷娘都在城郊,往上数三代都没有扯上关系的。早前就是做了份工,眼下也破了契不做了,出身再清白不过了。” 薛瑜将信将疑。蒲七一看她眼神变化就知道要糟,连忙又道, “您不晓得,喜儿前两天就求我东市的兄弟帮忙说和提前解除了契书, 听说我在帮您招伙计, 苦苦求着要来。我瞧着做事确实不错, 就想着带来您看看试试,真没想到会招了您的眼,要不,索性就算了?” 原来喜儿那天当真是想来跳槽的? -- 第46页 但想到收下喜儿后可能传出的盗艺投门的流言攻讦,和喜儿是对方卧底的可能, 她就有些头痛了。证明两种技术不同, 除非一个个步骤解释清楚,偏偏秘方不可外泄。权衡之下,薛瑜决定若余善实在不可用,再考虑留下喜儿, 直接不给机会就赶走,未免太可怜了些。 “算了,看看怎么样再说。” 有她这句话,蒲七笑了,赶紧出门叫人进来。 先面试的余善长相周正,是安阳城附近人,原本是粮铺的伙计,心思灵巧学了不少东西。因为粮铺倒了,没办法,才送走掌柜与东家回乡后另谋生路。 听他自我介绍和考他心算能力都不错,察言观色水平更是一流,但或许是之前那家铺子倒了的影响,他过于会察言观色了一些,时刻讨好,甚至显得有些卑微了。薛瑜又问了几个问题,有意咄咄逼人了些,余善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这一点,让薛瑜最终下了决定。或许未来别的生意会需要这样的人,但清颜阁定位是中高端,伙计可以小意体贴,但卑微就太掉价了。 “抱歉。”薛瑜诚恳地看着他,“我铺子的要求的确和你不太合适,但你的能力我十分认可。如果可以,我建议你换一个行当做做看。” 余善眼睛迅速红了,男人抹了把眼角,诺诺弯腰退了出去,薛瑜有些不忍,但也无法说服自己留下他,别开眼,“下一位。” 比工作经历与能力的话,喜儿简直就是为清颜阁量身定做,更令人心动的是,这样的人,还有一群!要不是还有理智在,薛瑜恨不得立刻问她能不能回东市澡豆铺把她的小姐妹都策反过来了。 什么流言,能比立刻能用而且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更重要吗?什么卧底?别人能给的清颜阁也能给,工作待遇都配上,反向挖角了解一下! 喜儿展示完毕后,薛瑜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喜儿忍不住上前一步,“东家,我嘴很严,我可以签长身契,只要您答应不害我,我还能签死契!求您了……”少女眼圈发红,硬生生把哽咽咽了回去。她学得很快,从上次经验里知道了薛瑜并不像很多人一样,会被无用的泪水打动。 还是有些天真。答应不害人难道就真不害人了吗?薛瑜想到原主的下场,心头一片恻然。 “留下你,我能得到什么?”被打动归打动,工作归工作,薛瑜对喜儿已经很满意,但还想再看看喜儿能做到哪一步。她有意模仿着前世师兄师姐吓她们找工作难时用的恐怖HR视频里态度,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冷酷一点,“漂亮?麻烦。过去的经验?麻烦。死契?更是麻烦。告诉我,你认为,你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我、我……”喜儿咬住唇,急速思考,在钟家或澡豆铺时她们很少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更多时候都只需要学习与模仿。她忽地眼前一亮,“我能为您教出无数个适合清颜阁、适合您的要求的人。” 薛瑜笑了一下,“去挑一间屋子吧,我同意了。不过,不需要死契,先签一年。”万一后面接手铺子的人是个垃圾,不是祸害小姑娘吗? “真的?!”喜儿脱口而出,跪下来,结结实实给薛瑜磕了个头,少女笑容明媚,担忧尽去。“东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尽可能缩短时间的面试结束,薛瑜挨个和新员工签了身契,安排了任务。两个新护院去看铺子了,喜儿则带着一群小萝卜头,被安排了教导和销售任务,有些高兴又有些不知所措。 等去府衙盖了印,招聘的事就算全盘结束。蒲七还惦记着孤独园新签到薛瑜手里的三大三小身契没能过他的手的事,没拿到抽成怎么想都觉得亏,磨蹭了半天,问道,“三郎,群贤坊和怀远坊的屋子都租下了,你当真要在西市长做?这生意,在东市更时兴些,你应该晓得的。” 薛瑜摊了摊手,“奈何东市无屋可用。” “我给你留意着,到时候,要置办东市的铺子,你可记得一定来找我!” 蒲七有了新的目标,高高兴兴走了。薛瑜叫住旁观了所有流程的阿白,把银子递给他,“喏,交给你买香料的钱,昨天记了多少种味道,今天就去隔壁香铺问问,能做出来多少种。” 突然被给予了极大权力的阿白愣住,“我?” 他脸上难得出现这样的迷茫无措,薛瑜捏了一把脸,“当然是你。买到香料之后,看牛叔带人做起来,我这些天会很忙,你们是我的伙计,得帮上我的忙才行。不许偷懒,记得记账。” 是啊,他们得帮东家……阿白被说服了。东家给一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又管肉食,还能认字,他们要更能干才行。要是不够能干,也许,东家会像今天一样,轻松请来更多聪明的人。 薛瑜走后,阿白一刻没停回了铺子,望着记了六行的纸张,一个个把上面写的要求味道抄下来,虽然不完全认得,但照猫画虎也能画个大概出来,揣着纸敲开隔壁的门。一个人招呼客人比他更紧张的阿蒲见他来了又走,只能垂头丧气休息一瞬,再打起精神来招待客人们。 隔壁的甄掌柜见过许多种客人,像阿白这样上来直接要求定制香味的不是第一个。他饶有兴味地拿着阿白抄下来的纸,瞥一眼对面跪坐腰背挺直的小少年,“让我瞧瞧……海棠花香、苏合香、冰雪腊梅香、崖柏海韵?哈哈,还有这个,太阳香。你觉得这样的味道能做出来?” -- 第47页 语带嘲讽,是见识带来的俯视不屑。 阿白坐得更直了些,“您既然是香铺,香仿百味,您那么厉害,自然是什么味道都能想办法造出来的对吗?” 甄掌柜一怔。“香仿百味”是他铺子的匾额,也是他研习香道的期望。但直到今天,他也只是西市的香道师而已。他看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就当少年只是照猫画虎描下来,被客人刁难了不自知,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认字的。甚至,是知道了被刁难仍来找到他。 “你……当真觉得我能做出来?” “当然!我家东家相信我能做到,我也相信您能做到。” “那我就试一试。”说出这句话时,久久没有再调出过一味新香的甄掌柜,忽地有了一点灵感。他没有急着去制香,看到阿白连连道谢的惊喜模样,他感受到了多年不曾感到的满足。 --- 方才给出了信任的薛瑜此时正被乔尚书带着走进度支部,掐着点到的她成功蹲到乔尚书出来,本打算与乔尚书去寻一家酒肆食肆落脚,好讨教一番心得,没想到乔尚书直接表示,“去外面多麻烦,进来听我讲完,也不耽误你去太常寺不是?没事,不进屋内,算不得不合规矩。” 听起来很有道理,于是薛瑜听乔尚书一路走来讲完了度支部的历史、建筑、同僚、伙食,眼看就要说到日常工作上,乔尚书及时打住,指着院中银杏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颗古树了。两百多年了反倒越长越好了。” 想起现代那颗千年银杏,薛瑜心想,比起来这颗还只是孩子的孩子辈呢。不过,她也没扫兴,顺着乔尚书夸了几句度支部的人杰地灵,见他高兴了,这才提了一句目的,开始接受关于太常寺魔鬼训练班的早期学员指导。 据说先帝时京官都得进太常寺学习礼仪,直到当时做太子的薛泰被折腾一通后,坚决把他们的权力范围划给了礼部。乔尚书嘴里有不少八卦,薛瑜又是吸收知识,又是吸收奇怪的知识,在指点下找到了揖礼的窍门,眼看时间不早,才与乔尚书告别。 在路上她才忽然想到,皇帝自己受苦所以给官员们免了,怎么还要让他的儿子继续受苦??? 薛瑜走后,静悄悄只有翻书声与笔声的度支部一下子爆发出了嗡嗡声响,探头的探头,活动腿脚的活动腿脚,哼哼唧唧叫苦声响成一片,吵得隔壁礼部敲墙抗议起来。乔尚书哪还有在薛瑜面前的好脸色,一个个虚空遥点过去,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怎样本尚书不管,万一惊到三殿下不愿意来度支部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度支管钱粮土地,油水足,人也懒,来混日子的世家子更是不少。虽然比起其他衙门数量少些,至少世家子也的确会写会算,逼急了还能做些事,但他不过小地方推举上来的寒门,哪能天天和世家豪绅们对着干?有幸被陛下看重拨来管度支一部,管了这么些年却收效甚微,只能指望一下身份高又对度支数术有天分的三皇子了。 他的威胁根本没有吓到人,有人笑嘻嘻凑过来,“乔公,气大伤身,你看,我们这不是帮你骗了吗?” “什么叫骗!”乔尚书气得脑门蹦出青筋,要不是有这些祸害在,他跟三皇子说的都会是真的! “阿嚏!”远在太常寺的薛瑜猛地打了个喷嚏,她看到路过被喷嚏声吸引盯住自己的太常卿,慢慢把姿势恢复成揖礼的模样。 有了乔尚书的友情支持,薛瑜在太常寺的训练日子并不算难熬,只是加上早上的练武,一度梦回大学军训日常。 好在还有几乎能当半个秘书助理用的流珠为她忙前忙后打理琐事,如今清秋宫旁边的小院不再毫不起眼,贵妃不敢再限制薛瑜的吃食,以至于薛瑜一天加上甜点能吃四五顿,吃好喝好,没两日就感觉好不容易有些弧度的肌肉又变回了肚腩,只能痛定思痛再次控制起食量。 殿内省与太常寺建在皇城外城两端,每日傍晚薛瑜结束礼仪训练出门时,总能看到乔尚书从对面过来要出宫。受了对方援手,又是未来的顶头上司,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乔尚书聊度支部新用起来的账目表和部中日常趣事,薛瑜聊痛苦的礼仪训练,氛围倒也融洽。以至于还没有进入度支部,薛瑜感觉自己就对未来工作有了大概了解。 等她累过前两日的训练,腾出手去查看宫外肥皂铺情况时,却意外发现清颜阁运转良好。简单的几种香味肥皂都已经做好在晾干,上次找唐大匠定的新一批肥皂盒子和两架风扇也到了,纸面上记的一笔笔账目清晰极了,甚至阿白还谈下了隔壁香铺的特定香料独家供应,价格公道、质量过人,是再好不过的一笔生意。 “可以啊,阿白比我想的还要厉害。”薛瑜夸了一句,阿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账是牛叔帮我算的,我老是差一点。” 又说了几句铺子现况,见阿蒲过来,阿白赶紧去接班招待客人。他和喜儿一高一矮,眉清目秀十分讨喜,旁边端水送物的孩子们虽然瘦弱了些,但个个精神十足,站在铺子里是一道靓丽风景。 “东家,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觉得,有笔大生意可以做。”阿蒲抢着跟阿白表现,见薛瑜表露出兴趣,快速说起之前何期来时提起的“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麻纸包,里面还剩下些墨绿色的碎屑,呈给薛瑜,“何郎君说,这是他家自家产的,在梁州有好大一座茶山,每年能赚不少。我去打听过,茶起自楚地,但似乎出产量少,做得好的茶很少,被东市食肆奉为至宝,是件风雅事,我们既然给客人歇脚,不如也以茶待客……” -- 第48页 见薛瑜不说话,他越说声音越小,说的最后已经声音发颤,紧张地看着她。先前是他负责接待的何期,这件事他反复思量后才拿出来与东家说,难道,是他的想法不对,东家并不看好?他真是太没用了些。 阿蒲一点点变得沮丧起来,薛瑜忽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你说的不错,我写个帖子,你或者阿白帮我跑腿送去何家。对了,他不住在他留下的那个地址,应该是东城哪里,去打听一下。”没想到喜儿来了后能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改变,阿蒲说话都显得文绉绉起来。 “好!”阿蒲高兴地应下,跑去拿了纸笔,等薛瑜写信。 阿蒲说的茶室其实之前在苏禾远那里喝到茶的时候薛瑜就考虑过,但当时另寻供应去折腾一摊子事不大方便,就搁下了。如今何家自己送上门来,不去问问,多握一条能赚钱的路子在手上,着实可惜。 何期自称来自梁州,书中出现过的豪商重臣里没有一家姓何的,应当是旅居安阳城在寻找能更进一步的机会,却没有抓住之后的朝中风云,或者提前折在了哪家手里。 梁州与安阳城所在的雍州被群山相隔,虽是西齐自诸侯王起家的根本腹地,但因山路崎岖,政治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何家既然自己有茶田,又能宠出何期那样大手大脚的孩子,想必是地方豪绅。茶又是楚国风潮之物,并不愁卖,只是全都要跟着楚国的风潮走,没有自己的出路注定要低楚茶一头。那么,她能打动对方的除了身份,大概只有制茶的思路建议了。 想到这里,薛瑜略略写了几笔改葱姜盐茱萸一应俱全的茶粥为清茶或盐茶的思路,又提了一句制茶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让方案看起来似乎可行又明显有阻碍在前,作为敲门砖的糖衣炮弹。最后注上将择一午后上门拜访何家家主,落笔封信,薛瑜将信交给阿蒲,“关市了再去,小心些,不急着送。” 阿蒲点头应了,小心收下。薛瑜还惦记着路引的事,交代了两句铺子的安排,赶在太常卿规定的训练时间到之前,匆匆去南城寻人。这次有了具体位置,她干脆没从正门经过,挑不起眼的角落闪进平康坊,敲开如春楼后门。 这次换了个伙计守着后门,然而答复与上次一模一样。薛瑜多给了一锭银子,打听出癞头五居无定所,但的确认字且会些金石匠艺。 “三郎急着寻他,等他回来我定同他说。”这次的伙计眨眼就许下了承诺,就是内容不太正常,“保准下次给您拦下来,关在柴房里也得等您过来再走。” 薛瑜哭笑不得,“倒不至于,我明日或后日再来。多谢小兄弟了。”谢过伙计,薛瑜小心地溜出平康坊,去东市晃了一下才折返宫中。上次太明目张胆被皇帝抓到进红灯区倒不是大事,不过在别人眼里败坏一下“三皇子”的名声,添些风流传言,左右真皇子不是她,她半点不慌。只是林林总总在路引这件事上花了五十多两,她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刚走,后脚如春楼伙计又跑去报给了鸨儿。鸨儿捏着玉钗在燕娘子头上比了比,挥手让伙计下去,“来两次就想见老癞头鬼,那得是拿出大价钱教人高看一眼才行。该怎么表诚心就让他怎么表,要是两三次就不来了,说明啊,还不心急。” 伙计走了,鸨儿淡定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叹口气,“燕娘,你说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又让当个普通事情过去,又让另一条线盯着他作为。” “你心思恁多。”燕娘子反手拨响胡笳,轻笑道,“我只想着好好一张面皮,偏是宫里的人,实在可惜得紧呢。要是宫外人,管他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我就喜欢他那双眼,主子不在意,可以拐来一同进帐子,主子在意,就拐来报给主子再一同进帐,有甚所谓?” 鸨儿被她的口没遮拦噎住,干脆不说话了。 另一边,薛瑜紧赶慢赶换了身外袍跑进太常寺,刚进门就换成了慢走。被说教到第三天,她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些守礼老头们的套路,再清楚不过要是被太常寺任何人抓住不合礼数的疾跑会被唐僧念咒般念多久。为了自己着想,遵守太常寺版严格礼仪十分必要。 昨日学的礼节格外繁杂,复习了一遍后,轮到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拜——” 薛瑜集中精神,随着节奏一板一眼地做了下去。万事开头难,魔鬼训练前两日还累得够呛,到第三天时不知是乔尚书给的心得太有用还是身体已经习惯,反倒轻松起来。 一套流程走下来,天色尚亮,盯着她的三位夫子站在一处说话,给了片刻喝水休憩的机会,薛瑜抓紧时间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没有耽误,很快又垂手站回阶下。 留着山羊胡的太常寺官员板着脸,“殿下还想继续?” 薛瑜被问愣住,“学自然要学好才行。学生不耽误各位夫子下衙,还是早些练习的好。” “哈哈哈!”三人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薛瑜半晌摸不到头脑,“夫子这是……” “明日殿下不必来了。”从来一脸疏离冷淡的太常寺官员温声道,“殿下已懂得基本,待回去了,还望多加练习。能够忘了却仍记得,将守礼变为自身合礼,方为大道。” 薛瑜从未听过他这样温和说话,头皮有些发麻。前几天要么是冷冰冰,要么是不悦黑脸,木板藤条招呼着纠正姿势,突然这样对她温声细语,反倒不习惯。 -- 第49页 过了一瞬她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能毕业了?薛瑜顿感压力尽去,笑了起来,按着他们曾教导的标准姿势郑重行礼,“学生谨记。” 直到三皇子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几人视线,隐在窗后的太常卿才转了出来,苍老的脸上难掩失望。他们相互看看,长叹一声,惹得一墙之隔的秘书省那边响起一阵轻笑。 第31章 . 权势 长寿面 坐在隔壁衙内理事的苏禾远为自己又倒了杯茶, 摇了摇头,“四处认师长,也不知哪来的脸皮。”说着, 他自己笑起来, “若非身份,怕是又要苦苦纠缠后多一个小古礼狂人了。” 他听着这几天下来隔壁古礼狂人们从不悦到惜才再到惊奇的变化, 起初的刁难与后来为了看她还能做到哪一步的加负在被训练的人看来区别不大,他这个局外人却看得清楚。那群老头子分明是动了爱才之心。 再想想, 他与那成天来“偶遇”的度支尚书,又何尝不是同样动了念头。聪慧勤勉之人,哪个不喜欢? 旁人心中如何想薛瑜不知,念着乔尚书的心得帮忙,出师了怎么都该去说一声, 她直往度支部走去。 与之前的安静不同,将近下衙时间, 院墙内荒腔走板的小调连成一片, 薛瑜甚至能听出几句在平康坊听到过的唱词, 显得格外有生气。 乔尚书一边想事情一边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就见对面薛瑜似在侧耳细听,想到自己夸口的良好环境,顿时大感不妙, 上前两步, “殿下怎么来了?” 他眉头锁紧,显然有心事。薛瑜扫了他一眼,暗暗留心,随着乔尚书往外走, 待二人离了度支部十几步远,发现他忽然放松了一些。 有问题。 本着互帮互助的精神,久等没等到乔尚书开口,薛瑜为教她礼仪道谢后,干脆自己问了出来,“乔公似遇到了什么事?” “啊?哦!”乔尚书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先前劳殿下费心,账册表格如今用上可谓得心应手,再合适我们度支不过。如今只是些小问题,不必挂心。”人还没到自己手下,考虑到部内情况,他可不想把人吓跑。 先前他拿度支部日常工作里如何修改应用表格的问题来找过薛瑜,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毕竟未曾认真学过数术,有天分也不一定能说出制作账目的道理进而解决衍生问题。谁料,三皇子不但给出了应用建议,“表格”一词也是由她命名,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不愿说,薛瑜也不深问,“好吧。乔公上次说的改旧账为新术的整理,应当是进尾声了?您手下的官吏相处融洽,当真令人羡慕。”她虽然不是财会专业,但前世段子看了不少,哪个加班加点盘账的财会人能高兴唱歌,那恐怕得工作环境相当好才行。 忙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的乔尚书本就心头有事,下意识苦笑一声,“哪里。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算学一道全靠苦修,算一二可,算千万难,总是绷着也不是个事,就放任了些,殿下见笑了。”哪里是他放任,不过是拉着一群难搞的下属对账几天下来,他们干脆不想干了罢了。 薛瑜心中一动,“我记得乔公先前说过,用的是算筹吧?” 她也是之前听乔尚书说起才知道,如今算盘还没有影子,主要使用的是木棍算筹指代数字,算一次账是件大工程。当初她去别的老板手下跑项目的时候见过老一辈机械师拿算盘算数据,加减乘除无一不可,她觉得好玩还学了一阵子,既然乔尚书受运算所困,不如让算盘来帮帮忙。 “我听乔公说起算筹后想了想,能不能将算筹放至一张算板上,一竖一位,加减方便。”薛瑜一边回忆,一边拿出怀里草纸匆匆画了几笔,指给乔尚书看,“上梁为五,下梁为一……” 乔尚书失言后顿感后悔,听薛瑜转了话头,不管她是否胡说,十分捧场地望过来点头。越听越感惊奇,脸上神色郑重起来。他听得出薛瑜所说内容的价值,数术一道发展艰辛,新的算板算法、记录方式无一不是经过长时间的尝试提炼而出,薛瑜口中的这块算板,从形制到计算口诀,完全是一套脱胎于当前用法的更成熟便捷方式,若真能用上,简直解决了他们一堆难题! 而这,只是他随口说起的一个问题。三皇子的天分远超他的设想! “殿下大才!”他看向薛瑜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薛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有了现代的几千年底蕴,站在巨人肩膀上罢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能力,轻咳一声,“如此,乔公便能睡个好觉了吧?” 度支部积弊已久,乔尚书声音发颤,试探着问道,“然算学劳苦,无人可用该当如何?” 薛瑜有些诧异,他之前还说度支部都是些好人,怎么会无人可用?再一想,混吃等死的蛀虫哪个时代都有,也不奇怪。她随口道,“以算学为题,平日工作完成数量为辅,考校众人能力,可则用,不可则否,不做算学去做些别的力气活总是行的。再以算学为题向宫外众多账房商贾开考,换新吏入朝,自然不缺人用。” 考试是相对来说最公平的路子,薛瑜压下唇边笑意。如果乔尚书能听得进去,让她夹带的私货“考试”制度在齐国生根发芽,想来科举的未来也不会太远。如今官员需要定品推官,多出身世家,但吏不一样,大多出身低贱,被各个官员自掏腰包请来做事,衙门发话要招一批小吏,就算要求经过考校也不奇怪,应当不会招来世家的注意,最稳妥不过。 -- 第50页 乔尚书看着夕阳下眼中带笑的少年,怔怔发愣。在三皇子口中,似乎就不存在难事,偏偏给出的解决方式看起来都很有可能实现,让他这个已过中年半点想不起做一番大事业的雄心的人,胸中都像被点了一把火。鼓噪的心声越来越大,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何愁无人可用!”乔尚书喃喃道,他停下脚步,双手举起,对薛瑜郑重一揖,“多谢殿下指点。”说完,他快速告辞,回转府衙,挑灯疾书,赶在翌日上朝之前,将新的考校制度写上奏折,递了上去。 薛瑜见中年人步履匆匆,会心一笑。能帮上忙,且对方听取了她的建议,她心满意足。 --- 对八月十四的到来,薛瑜心中没什么实感,早上流珠端着长寿面进门时,她还在为昨天说出口的算盘画制作稿,她还记得的使用口诀在旁边写了几张,准备等会与画稿一起送去给乔尚书。 葱花的香气伴着蛋香与鸡汤味道一同将薛瑜从专注中唤醒,她抽了抽鼻子,夸道,“流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殿下爱吃就好,婢子只想着,殿下年年岁岁能像今日这般好。”流珠唇角带着浅浅的笑,从自己碗里为薛瑜添了一筷子面,“福气延绵,岁岁平安。” 去年今日,原主吃的是一碗素汤面,面里没有鸡汤,没有葱花等等的锦上添花,但一样的美味。薛瑜眼眶莫名有些发潮,轻声道,“辛苦了,快吃吧。” 早上光禄寺并没有送餐食来,但食材早早送进了清秋宫,此刻清秋宫的小厨房在忙碌准备着晚上的宫宴,光禄寺的厨房则在准备十五的大朝后宴席,没一处得闲。能从激烈竞争中拿到小厨房的一灶之地,流珠背后不晓得花了多少心思。 见薛瑜神色复杂,流珠捂住唇噗嗤笑出来,“婢子何来辛苦?如今殿下苦尽甘来,晓得是给您做面,厨房嬷嬷和丫头们恨不得给您加龙肝凤髓呢。我做您身边的婢子,说出去脸面光彩得紧,不舍得给柴给水的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厨下早晚的热水也都有人看着,再不怕哪个嬷嬷来把您的东西抢了。” 她眼神明亮,显然看着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扬眉吐气,但难免为过去抱屈。薛瑜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吃吧,都过去了。” 流珠不好意思地揩去眼角湿痕,低头认真吃面。薛瑜吃完面,最后为算盘稿子收了个尾,将稿子全部交给流珠,托她跑一趟度支部交给乔尚书。 昨日结束了太常寺的训练,但早上的演武场武学培训还是不能拉下,薛瑜扎了一个时辰马步被皇帝叫起来,试了几下她的剑,才道,“今日就十六了,别胡乱跑,晚上你母妃为你主宴,少你一个人多难看。”绝口不提晚上的家宴是他提出的。 薛瑜解下皇帝要求绑的沙袋负重,低头道,“儿知晓的。”应是得应,但不出宫?不可能的。 薛琅今日入演武场有些晚了,两人又在入口碰上,薛琅见她往外走,被她的一身轻松和微笑刺痛了眼,有意挡住薛瑜去路,冷笑道,“深受恩宠很得意是吧?圣人的恩德可不好受,也得你撑得起才行。看看大哥二哥吧,三、哥。” 薛瑜笑了笑,只当耳旁风,温和叮嘱,“四弟来迟了。晚上清秋宫的家宴,别来迟才是。” “呵。”薛琅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应也没拒绝。 但薛瑜清楚他肯定得来,皇帝难得发话要开一次宫宴,过去的嗜杀记忆在宫中老人们心里可一点没忘,怕是德妃母子背后又是埋怨她开生日宴,又气她招人眼。 嗯,给男主拉仇恨(1/∞)。 薛瑜的推断在回到小院后得到了证实,才沐浴完,就听外面的唱喏声传来,“德妃娘娘到——” 她没去凑隔壁清秋宫的热闹,正好尚衣局送来改好的衣裳,一红一青,手艺绝佳。薛瑜试过衣服,确定没有纰漏就让流珠收了起来,刚换身衣裳要出宫,就被清秋宫的嬷嬷叫走。 清秋宫四处挂起绸布灯笼,一派热闹景象,然而怎么看怎么与她这个生日主角无关。清秋宫正殿里,新送来的两盒澡豆静静放着,幽幽淡香撩拨着人的感官,林贵妃支颐靠在旁边,见薛瑜进来,弯唇而笑,显然心情极好,“阿瑜,去演武场累了吧?来,你最喜欢的葡萄,叫光禄寺专门留下的,尝尝甜不甜。”说着剥了一个放到小碟中,十足十的慈母。 无论原主不曾喜欢过葡萄,不过是曾经贵妃最喜欢吃罢了。薛瑜面上带笑,走近两步,有意惊讶道,“娘亲,这是德妃娘娘送来的礼物吗?” “正是。”林贵妃想到德妃来送贺礼时那一脸吃了虫子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毕竟姐妹一场,她担心生疏非要人收下,我只能由着她了。晚上的宫宴不管他们赠你何物,收着就是。” 薛瑜应了一声,吞吞吐吐道,“但德妃娘娘与四殿下,似乎都不大想与我们交好。我怕、我怕给三殿下添了麻烦,可怎么办?” “怎么回事?”林贵妃的笑意散了,声音一厉。 薛瑜将薛琅在演武场连续放狠话的事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他的不屑与恶意,看着林贵妃眉毛倒竖,被撩拨得火气上涌,默默闭嘴免得多说多错惹火上身。 本来就是这个身份惹来的针对麻烦,她才不想去为人出头,让德妃和贵妃去斗好了。 林贵妃嗤笑道,“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显摆着钟家兴盛,也不见得养得聪明些,如今还不是在秘书省整那些文书古籍?没个一年两载哪能做出来,还有胆子来说旁人?” -- 第51页 薛瑜忍着笑。薛琅被派去秘书省的事倒是她不知道的,除非他能著书立传或者说动皇帝编书,不然的确很难做出亮眼的成绩,难怪见了她气成那样。 发泄了两句,林贵妃才意识到薛瑜还在旁边,点了点她的额头,“下次再遇上,不必忍气吞声,免得坠了老三的脸面,知道了吗?” 薛瑜乖巧点头,林贵妃摸了两个药瓶递过来,“你如今出门碰着人多,小心为上。医令送来的药我这里剩的不多,你先拿去,万一不够,为娘再想办法。”她语气一转,叹道,“你一时与医令斗气,牵扯进去,如今没人护着你,可有你苦头吃呢。” 再来一次,她还是得把医令搞下去。薛瑜心里无动于衷,努力做出后悔和惶然模样,与贵妃又说了几句,揣着药退了出来。 和原主的药丸对照后,薛瑜确认了新的药丸也是变声和扰乱脉象的两种。不过原主省着吃留下的药丸不少,足够撑到她出宫,新的药里不知道有没有掺别的东西,还是不吃为妙。藏好药瓶,从去送手稿的流珠手里拿了腰牌,薛瑜往宫外赶去。 没走出多远,路旁忽地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怒道,“你们医术药学皆输给我,却仍不服,既然如此,这医令不做也罢!” 薛瑜回头看时,正看到秦思怒气冲冲大步走出,看见她愣了一下,顿住脚步,“殿下。”背后一群穿着医师袍的太医们追出来,有人阻拦,也有人火上浇油,“我看你就是心虚!” 一行人与薛瑜打了个照面,她左右看看,算了算时间,明白过来。这怕就是原书里那场秦思与太医署闹翻、大败众人后失望自请离开的剧情,或许是因为秦思医治了皇帝,不再是普通医师,变成了有官身的医正,将这场矛盾延后了多天。 所以,剧情里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薛瑜翘了翘唇角,“听他们说,秦兄要做医令了?恭喜秦兄,医术卓绝,才华得展。” 听到薛瑜这一声贺,秦思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原来并非无人看在眼里。他被太医署众人闹了几日,已是又气又怒心力交瘁,有人打听他到底攀上了哪家高枝,也有人明里暗里说着他害了医令对不起众人的话,过往的交流医术已经成为妄想,根本没人真的相信他是靠自己的医术得了皇帝青眼。 若真要攀上高枝,三殿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秦思一惊,按下跑偏的思绪,轻声向薛瑜道谢,但心里忍不住泛起涟漪。他跟在陛下身旁,自然看得出陛下对三皇子的青眼,又性格温和,身旁无近臣,是再好不过的一个选择。 [秦思好感度+5。] 跟出来的太医署众人里有人认出了薛瑜,惊呼一声,“三殿下!” 薛瑜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三殿下莫被这个小人骗了,他游学入京,我师父惜才,带他入太医署,然而如今师父被押,他却要踩着师父登高,当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还蒙蔽了陛下,让陛下许了他代医令之位,何其过分!” “对!忘恩负义!德不配位!” “……?”喊声乱糟糟的,薛瑜听得快笑了,她看了眼秦思铁青的脸色,玩味问道,“秦思先前入太医署,是前医令走了关系?” “我没有。”秦思辩解,对面面面相觑静了一会,才道,“没、没有。” “月初陛下昏迷,是秦思拿了别人的方子谎称自己的医术救醒的陛下?” “……没有。” 薛瑜笑眯眯继续问道,“我刚来只听了一点,秦思与你们比试医术药学,皆胜于你们,可是真的?” 对面答得勉强,“真的。” 秦思已经听出薛瑜想做什么,心头的怒气慢慢散去,也反应过来自己一气之下要离开过于冲动,看着比自己小的少年侃侃而谈,耳廓一点点红了起来。 [秦思好感度+3。] “那就奇怪了。”薛瑜一拍手,“陛下因秦思医术擢拔赏识于他,他入太医署亦凭本事,你们皆不如他,又凭什么说他德不配位?”她冷下脸,“难道说,你们觉得陛下有错不成?” “不敢!”对面惊惶地跪了一片,“殿下、殿下我们殊无此意啊!” 薛瑜看着他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这不就是我跟你说身份你跟我说技术,我说技术你说道德的古代版胡搅蛮缠?她偏头笑道,“秦医令,还是上值时间,就别闹得这么厉害了。” 秦思走过去揪出之前和他唱反调最响亮的几个医令的徒弟,冷声道,“太医署医令没有世袭的规矩,要是想坐你们师父的位置,与其抹黑我,不如去多看几卷脉案。” 医令的徒弟们羞恼交加,难以置信地瞪着没阻止秦思动手的薛瑜。过去太医署只知清秋宫,他们都是跟医令去过的,对贵妃的态度看得分明,这小可怜似的三殿下连拿药都会向他们道谢,有时候还能捞点钱走,怎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事情说破,被煽动裹挟的一部分人也回过神来。对啊,秦思什么都没错,怎么就是欠了医令的,不该做这个代医令了?又有薛瑜提醒此时是上值时间,众人一阵后怕:若被禁军抓住,他们喧哗闹事,都是要挨板子的!当即群情激奋,惶惶对薛瑜道谢后,揪着那几人押进了太医署。 医令的徒弟们看向薛瑜的眼神从难以置信变为惊恐哀求,有人大喊,“殿下,看在师父为您劳心那么多年的份上,就放过我们吧!” -- 第52页 拖走他们的太医们停下了,犹疑地看向薛瑜,薛瑜摆摆手,无动于衷。有几个中年太医讨好的对她笑笑,转向医令徒弟们时更凶恶了些。 事情解决,秦思回过头来对薛瑜一揖,“让殿下见笑了,若非殿下点醒,臣再无入太医署可能。待殿下闲暇,随时唤臣,臣再为殿下请脉。” 说是请脉,怕不是暗示投诚。薛瑜可没想让皇帝以为自己收买他在用的太医,摆了摆手,“我还有事,医令留步。” 薛瑜心底还想着方才太医署几人看她的眼神,皇帝决定允她入朝是大事,该传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管是他们的乞求还是其他人的讨好,又或是流珠口中小厨房下人们的变化,都基于这个变数之上。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一个默默无闻、连自己母亲都没多喜欢的病弱皇子,与入了皇帝眼、寄予期望的皇子,待遇截然不同。 秦思目送三皇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折返太医署。先前与他唱反调的刺头被压住,其他人的心思便露了出来,他写了今日骚乱的汇报文书让人递上去,刚浮动些的人心就又老实起来,一个个回去做自己的事。 正屋中,秦思拿出钥匙,扭开屋中机关,一步步走入封闭的地下密库。皇室的脉案记录与珍贵医书皆存于此,他已经在这里查阅了十天关于皇室血脉注定爆发的头疼怪病,然而一无所获。 正是这困境让他生出无望,头脑失去了理智,才被人轻易挑拨出怒气,自暴自弃想要干脆放弃。但三皇子阻止了他。想到如今这样温和聪明的人会因为随时可能爆发的头痛病成为暴虐的疯子,他找出解决办法的心情就更迫切了一分。 或许需要很久,但他不会再放弃。 第32章 . 待客之道 建议宿主开启攻略主线…… “东家!快来。” 清颜阁内异香阵阵, 龙脑香最为明显,其他里单薛瑜分辨出的就有花香和松柏两种新味道,牛力坐在帷幔后记着账, 喜儿和阿蒲守着前堂, 两个护院抱臂守在后面,分来的小孩子们探头看着销售现场教学, 铺子忙碌中井然有序,她曾设定的规则运转流畅, 让人心情颇好。 阿白引着薛瑜一路往楼上跑,“有客人在,上次来闹事的那位何郎也来了,被骂得脸皮都掉在地上了呢。” 避开堂中客人,他脸上的幸灾乐祸才显露起来, 薛瑜拍拍他提醒,“私下里笑笑就算了, 别太明显。是不是新品成型了?我闻着有不一样的味道。” “对!”阿白脚步一拐, 带薛瑜进了她先前用的那间屋子。桌上三个盒子打开摆着, 薛瑜立刻闻出在楼下闻到的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出,不由皱了皱眉,“这一批的肥皂是不是你们香料量放错了,气味未免太浓。” 走近薛瑜才发觉桌边炎热,再一摸, 桌上的两个水壶壶壁滚烫, 难怪附近温度升高。桌上三个盒子各不相同,她设计的木盒里装的是桃粉色肥皂,另一个改变了些装饰的木盒里装的是浅碧色肥皂,浅碧色肥皂散发出的木质松香带着几分疏离冷冽。 最不同的要属圆球状的盒子, 铜制镂空,内里半圆金属托坠,半圆托上装的是散装肥皂小球,桃粉色的肥皂球看起来像一颗颗小桃,还散发着浅淡的花香。在楼下时味道被龙脑香激发,还觉得有些浓郁,但站到桌前,却发觉这浅淡香气若有若无,既有花的清甜,也有云水般的恬淡。 薛瑜没闻出是什么味道,“这是……” “这是海棠香。甄掌柜说,海棠本几近无香,但以海棠为香不当取本真气味,他以海棠和、和什么一起制作,才调出这味海棠香。东家,甄掌柜好厉害啊。”阿白说起调香时与有荣焉,眼睛亮晶晶的,只是说到具体内容蔫了下去,对自己记不住甄掌柜说的名称有些惭愧。 这倒是薛瑜不知道的。她捏起一粒被热水近距离烤着有些融化的肥皂粒,阿白很有眼色地端来水盆,一粒正好洗完一双手,干干净净,看得出阿白在肥皂粒制作上面的用心。 薛瑜并不吝啬夸奖,“做得不错。待会我和牛叔说一声,给你这个月加半贯钱,算是试验成功的奖励。形成规矩,以后只要能做出新的东西,我都给奖励。” 听见不是只给自己一人,阿白这才高高兴兴应下。薛瑜拎着铜球玩了两下,发觉不论怎么摆弄它都会保持在正中,不让内容物倾倒,恍然想起一个古老的物事:被中香炉。这东西具体出现时间她不记得,只记得当初听课时老师讲过这是一项重要的机构学创造,常平支架。 常平支架的原理与航海陀螺仪的万向支架相同,倒是个好东西。 “这是天工坊送来的吧?待会我去天工坊新订一批盒子,送来的账目记得找牛叔归账。”薛瑜清楚自家铺子的伙计们没有造被中香炉的本事,不用猜都知道是谁送来的东西。天工坊后来送来的木盒账目她在牛力的记账上看到过,如今账目流转除了她会看一眼,牛力听了她的话谁都不许看,只能跟他报数归账,也算是渐渐形成了规则。 “是。”阿白应下,小声提醒,“隔壁是阿蒲去送信后今天早上就来了的何家父子,东家现在去见还是?” 薛瑜点了点装着粉色肥皂的木盒,“这是他定下的海棠香肥皂对吧?何期的定钱付了没有?” “付了的。但——”阿白刚想说但何期留下的地址并非何家,就见东家揣着盒子走了出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掩上门跟上去。 -- 第53页 二层只有三间屋子,何家父子所在的厢房不远,薛瑜叩门听到里面同意,推门而入,“何公,何郎君,王某冒昧传信叨扰,不想竟惊动二位上门,心中有愧。这海棠香肥皂是何郎先前定下的,幸而一举成功,正好予二位查验,若有不合心意之处,还望不吝指出才是。” “哪里话,三郎少年英才,清颜阁满誉京中,我何家不过山沟里出来,您肯指点一二,我们受用不尽。自然是我们前来拜访。”何家家主笑呵呵地接话,看着薛瑜放在几案上的肥皂盒,狠狠瞪了一眼儿子,“我老来得子,养得犬子娇惯不懂事了些,昨日打听才知道先前惹了三郎不快,特一同带来赔罪。孽障,还不跪下!” 何期看见那盒肥皂,口中发苦,遇上王三后简直是倒霉透顶!昨日父亲收到信件就一直忙忙碌碌,到早上莫名其妙抽了他一顿,非拉着要他一起来给这劳什子“三王”赔罪,本还心存侥幸赔罪后能给心上人送一盒肥皂,没想到王三这般没眼色,偏偏拿出来放在明面上了!他连钱从哪来的都没办法解释! 见他久久不跪,面上青红交加,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对面是谁,何家家主又是头疼又是气恼,踹了他一脚,刚要怒斥,薛瑜淡笑上前拦住,“何公何必动怒?何郎率真,本是无心之失,我二人相遇即为有缘,哪至于这般计较?听闻府上种满海棠,想必何郎是拳拳为母之心,当奖才是。” 何期肯定不是为他娘买肥皂,但薛瑜也没打算让自己预订的合作伙伴继续由着儿子和方家扯上关系,说话点到为止,能在梁州争下一片家业的乡绅不会听不懂。 “还不向王郎道谢?”何家家主瞪了何期一眼。 有父亲镇着,何期半点傲慢不见,老老实实道谢,余光一直瞟着放在桌上的木盒,一揖后讨好道,“阿耶,您有事在这,我先肥皂带回去?” 何家家主掀了掀眼皮,“你去旁边待着。肥皂嘛……自然是我带给你娘亲。” “哦。”何期像个霜打了似的茄子一样跟着阿白走了,何家家主起身正式行礼,“梁州何氏松岗,拜见三殿下。” 看破身份是迟早的事,薛瑜心里有数,扶起中年人,“不必多礼。机缘巧合听何期说你家卖的有茶叶,我刚好从古籍里看了些东齐制法,又有些新想法,只是不便前往梁州,想请何公试做一二。若茶叶可用,自清颜阁始可设茶室,两相便利。” 何松岗取出薛瑜写的那封信,“如今入秋,制茶为时已晚。茶味涩苦,以殿下信中所言清茶设茶室恐无人愿饮。” 不想知道制茶方法,只打听清茶,又明显觉得清茶不合适。这是要试探她的能力,还是根本不是为茶而来? 薛瑜笑笑,“今年新茶若有余量,何公可愿匀我一二?茶价付半,于清颜阁试饮,若有人问起,定言你家茶庄之名,如何?若无甚成效,一季后付讫茶钱。” 何松岗眼珠转了两圈,“殿下……” 薛瑜按住他,“何公,在商言商,莫要牵扯旁的。茶的生意之后会交给铺子做,我这个东家当不了多久。”清颜阁不少一味茶饮,何家茶也并不少一位买家,她只是想起茶的生意想拉人做起来从里面赚钱,但并不打算搞不正当交易,最好一开始就把何家家主的念头打消。她给出选择,要么相信她试试看,要么干脆放弃。 何松岗被薛瑜的直白惊了一瞬,想想却又很符合他祖辈流传下来的皇室性格形容,苦笑道,“容在下回去想想。” “我送何公。”薛瑜起身送他出门,门口何期鬼头鬼脑地探着头,刚好撞上他阿耶心绪不平,被瞪了一眼,“看什么?留着等王郎请你住下不成?” 回去路上,何期没忍住问道,“阿耶,我们过来到底做什么的?” 何松岗气得只想拍他脑袋,“你不如先说说,你哪来的一百两银子,又是想送给哪位粉头相好?” “她才不是粉头!”何期一诈就露馅,抗议完才反应过来,好在有几分急智,“不是,阿耶,你怎么能说娘是粉头呢!” “滚!”何松岗把他推到一边,拿出那封信看了又看,长叹一声。他本想在三皇子面前讨个好,谁知却是想岔了。那这茶叶生意做还是不做,他还得再斟酌几天。 何期念着这些天都没见到心上人,好不容易买的礼物也泡了汤,被父亲嫌弃只能缩在角落,恹恹叹了口气。 何家马车里长吁短叹,薛瑜把茶的事情丢给对方决定,轻松下来,倚窗看着账册和记录,休息片刻。 抬眼时她忽地扫见清颜阁外一个举着招幌的道人,布招幌很大,几乎挡去了道人半身,他背着箱笼往前走,旁边一群少年刚好走过,人群挤在一处,借着遮掩有人伸手拽住道人箱笼底部,似要抢劫,薛瑜不禁一皱眉。 刚好手中有一个铜板,她手指用力,弹出铜板打中拽箱笼的手,一声闷哼,道人与少年们擦肩而过,少年们说说笑笑继续向前,只一人顿了顿,往旁边走去。 “就给一枚铜板,是不是小气了点?”阿莫在背巷入口停下,指尖夹着刚刚那枚铜板,手指有些发红,显然是刚刚被打中的那人。他仰头看着追来的薛瑜,毫无被抓包的尴尬。 “阿白说你不会偷东西。”薛瑜皱眉,“而且你上次给我的消息是错的。” “难不成活该饿死?说得像那是好人似的,他背篓里装的东西,比你一整间铺子都贵呢。今天他不倒霉,明天倒霉的就是你,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拦我了?”阿莫混不吝地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盗窃,“消息嘛,我可没说假话,你自己找不到,是你蠢。我不跟蠢人做生意。” -- 第54页 “你什么意思?”薛瑜一时没想到道人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寒食散咯。”阿莫说出在楚国流行但在齐国是禁药的名字,咂咂嘴,“王三,你怎么把钟家惹成这样子?你什么时候死,叫上我,我去京兆尹瞧热闹去。” ……这什么倒霉孩子?嘴上不饶人。薛瑜按了按眉心,“谢了。” “哼。”阿莫背身要走,薛瑜扬声叫住他,“阿白他们现在过的不错,你要不要也跟我做事?有钱拿的。”她身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就算只能用一段时间也好。 “等你没事了再说吧。” 阿莫像个小猴子似的七拐八拐跑没影了,薛瑜摇摇头,折返清颜阁,与牛力和阿白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午后西市不算太热闹,胡商见她路过扯嗓子喊了一声,“欸——新出炉的古楼子欸,羊肉胡饼子尝尝——” 薛瑜一路向前的脚步黏住,“一个古楼子。” “王郎!上次说的夹肉,我们做了好几种,但今天才碰上,快来尝尝。”胡商夹出一块饼,弯刀切开一角递给薛瑜。破开后羊肉的喷香伴着胡椒孜然香气盈满鼻腔,丰盈的油脂几乎要从手里流下,让人手忙脚乱地低头去咬。 酥脆软糯融合得恰到好处,一点羊膻味不令人讨厌,反倒成为了独特的异域风味,薛瑜连连点头,“好吃!” “一个古楼子!”胡商乐颠颠地夹出新的胡饼,裹了两层麻布的饼子仍有些烫手,薛瑜拿着进了天工坊才感觉没那么热了,为免像个小孩似的唐大匠要抢,找了个角落揣进怀里。 上次流珠没吃到胡饼,这次夹馅胡饼总得带回去一起吃。 唐大匠鼻子灵敏,然而怎么问薛瑜都不承认,只能放弃,“你小子今天过来作甚?一身的味儿,也不晓得是从哪家酒宴上下来。” “冤枉啊,我身上哪来的酒味?”薛瑜陪他玩笑两句,才切入正题,“先前的木盒用的差不多了,您让人送来的被中香炉我觉得也挺好。但您这边一直做盒子不合适,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一般些的金匠木匠,让我带回去专门做这些,也不耽误天工坊的生意。” 唐大大匠:“怎么,瞧不起我老头子?” “怎么会?” “盒子香炉都是交给学徒练手的,你这边不要,也就是丢了的份,还不如交给你。价钱单子上次送过去你看没问题就继续这么用着。还有什么事,没事赶紧走,看见你就生气。”唐大匠不耐烦地赶人,伙计也陪着笑送她出门,薛瑜只能哭笑不得地被赶了出去。 眼看人走了,唐大匠才支使伙计,“闻着像是胡饼,去,西市那家饼子给我买两个回来。把我都闻饿了。” 东市旁边就是平康坊,薛瑜轻车熟路地敲开如春楼后门,伙计见到她就苦了脸,“诶哟,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啊!癞头五昨儿个您刚走就来了,您不让我拦,我就专门和他说了您要来,今儿个估计还是昨天那个点儿或者再早些,您要不进来坐着等?” “多谢。”薛瑜算了算时间,要是等到和昨天一样的时间能碰到癞头五,那她交易完赶回宫里应该时间刚好。 伙计将她引到离后门有段距离的假山下,“后门您晓得,人来人往的,总有些不方便说的事,别脏了您的眼。您在这稍坐,万万别四处走,万一冲撞了您是吧?癞头五一来,我就带过来。” 薛瑜十分理解,点头允了,在假山流水旁放好的席子上坐下。小几上摆了两盘果子,柿子上不知用的什么颜料画了如意纹路,取“事事如意”的好意头,李子看起来有些小,薛瑜放着没动,只四处打量着如春楼的后院。 如春楼后院修有厢房游廊假山,暖阁小楼林立,幽静秀美,若不是知道这是家青楼,薛瑜可能会误以为是哪家豪富的后宅。正饶有兴味地观赏建筑,忽听一声脆响,薛瑜一惊,循声望去,却是一片高林。 仔细看才发现,树林里分明有一座小楼。距离上这座小楼最靠近假山,比其他两三层的小楼更不起眼些,掩在高大的树后,青瓦片片,一点水红,犹如美人半遮面。 整体的建筑风格很讨人喜欢,薛瑜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想着绕过假山也不远,略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一点水红是窗里飘出的薄纱,似有人在内。 她毕竟是男子装扮,被看见误会就不好了。薛瑜小心后退,刚退了一步,就见薄纱一动,方才不知靠在哪里的上身侧过来,长发披散,却是一位女子。 要不是大白天,倒是很有恐怖片的氛围。女子坐在窗台边缘,身上纱衣飘飞,肩背弧线完美,优美有力,显是位美人。薛瑜却无心欣赏,无数从二楼摔下摔成瘫痪的案例在脑中循环播放,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这位娘子,某路过此处,非有意窥见。只是窗边危险,还是小心些……” 美人转过头,唇边一点嫣红,琥珀色双瞳似笑非笑俯视她,长发凌乱,被刻意修饰得偏硬朗的五官里那点鬼魅般的绮丽风流尽显。红衣垂落露出玉似的胸膛,他俯身遥遥望过来,柔声问道,“三郎看见什么了?”他声音沙哑,尾音婉转低回,说不出的勾人,像诱惑人堕落的妖魔。 要不是知道他是谁,兴许她已经被这美貌晃得晕头转向。 薛瑜头皮发麻,瞬间闭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这位娘子,我不曾见过你吧?”一边说一边谨慎后退,她留了一点眼缝偷偷瞧着对面,只等方锦湖松懈立刻扭头就跑。 -- 第55页 她就不该好奇,也不该好心! 破空声呼啸而来,鞭头闪电般弹射到薛瑜眼前,她就地一滚躲过袭击。方才还靠在窗台的方锦湖轻飘飘跃下,不等她喘口气,下一鞭转瞬袭来,薛瑜抽出腰间软鞭,抬手反抽,试图为逃跑争取一点时间。 啪! 一声脆响,软鞭和对面纠缠在一处,一股大力顺着缠在一起的鞭身传来,薛瑜手腕一痛,旋转的劲道扭住腕部,她咬牙没有松手,压臂一抖。 波浪似的力道传出,对方先撤一步,薛瑜抽出鞭子勾起地上花枝抛向对面,花瓣在空中被气劲抽散,刚要趁方锦湖视线被挡抽身,又一鞭劈头而来。 薛瑜侧身躲过,定睛细看才看出方锦湖手里哪里是鞭子,分明是一段绸带,然而灌满气劲,挥过时威胁丝毫不弱。薛瑜应对得左支右绌,闪避多过进攻,她被皇帝训练了几天的好处这时候才显现出来,力气耐力都比之前强,有些许还手之力,比任人摆布好些,但仍是比不过方锦湖的功夫。 薛瑜大脑急剧运转,眼下打赢方锦湖逃跑不现实,不跑她完全是给人送菜,她灵机一动,指着方锦湖背后道,“燕娘子?” 他能出现在这里,要么来杀人,要么这里是他的基地,那喊如春楼的名人忽悠准没错。 喊完薛瑜扭头就跑,压根没发现方锦湖根本没有如她所愿回头。没跑两步,腰上传来一阵大力,她硬生生被拖了回去。 拖行并不好受,尤其是腰上的力气几乎要把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薛瑜咬着牙想挣开,扭开软鞭鞭柄暗扣,还没来得及抽出匕首,就又跌跌撞撞被拉着向后,缠着她腰的绸带上段刚好卡着她腋下,拖动时手臂很难用力。正焦急时,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建议宿主完成任务开启攻略主线,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 薛瑜没想到系统冒出来只为说这个,气得翻了个白眼,[开你爹。] 系统出来了,她反而不着急了。要是此刻有生命威胁,系统早拿来吓唬她开启主线了。没有生命威胁,就有出路。她顺着腰上的力道往后,在摔倒前站稳身形。 捏着绸带末端的方锦湖翘了翘唇角,在薛瑜抬头前恢复平静,他眼中虚假的惊讶烟消云散,“王小兄弟,别来无恙。”若只听声音,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只是偶遇的朋友。 [随机任务:请宿主向方锦湖说明误入现况,并放下武器。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奖励宿主随机人物好感度+1。] 薛瑜握紧软鞭,没有理会系统。开什么玩笑,丢开鞭子她手无寸铁,怎么逃生?这系统怎么总是站在男主那边?! “怎么不说话?”方锦湖勾紧绸带,牵着薛瑜往前走,悠闲得仿佛绑架他人的不是他。四周静悄悄的,方才凌乱的打斗声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散漫的丝竹声从远处传来,和刚刚经过打斗一地狼藉的后院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薛瑜心里发沉,一点点推开鞭柄,将柄内细长匕首藏在手心,盯住方锦湖,唇角扯出一抹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钟兄,我好心折花赠美人,钟兄这般邀人一晤,可不是君子作为。” 第33章 . 杀人 我拒绝 “三郎来此处, 倒也出乎我意料。”走到小楼门口,方锦湖踩住她手中鞭子鞭尾,语调十分客气, 只是在此情此景, 反倒令人毛骨悚然,“来者是客, 希望三郎不是恶客?” 薛瑜指了指他捆住自己的绸带,“钟兄这也非待客之道。” “唔。”方锦湖点点头, 很赞同的模样。薛瑜刚松口气想让他解开,就见眼前红影闪过,刚刚还能自由活动的双手也被牢牢捆在身上。她腰间一紧,瞬间天翻地覆。 被当做沙包拎着是什么感觉,薛瑜现在能去某乎以亲身经历回答这个问题。 方锦湖看着瘦削, 手上力气一点不弱,单手拎着她腰上绸带, 像她是个什么垃圾似的拎开半臂远, 一步步上楼梯的声音相当沉闷, 吊在半空中的薛瑜只想呕吐。 系统:[当前随机任务失败,任务更新中……] 薛瑜:[别折腾了,我不会做的。你这个垃圾骗子。] 系统:[本系统竭诚为宿主服务,无任何欺骗。] 少女的愤愤语声传入方锦湖耳畔,成为阵阵遥远尖锐的嗡鸣声以外唯一清晰的声音。他脚下微顿, 瞥了薛瑜一眼。 薛瑜现在没法跑路,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借着和系统打嘴炮分散注意力减轻自己想吐的感觉,[行啊,那你告诉我, 现在怎么让他能不杀我,告诉我,我就相信你考虑一下做任务。] 系统:[宿主可通过努力获得男主承诺。] 薛瑜怔了怔。原书里男主答应过的事都会完成,比如再恨方尚书也没有杀他,比如答应谢宴清在他死后保留谢家,就留下了这楚国第一世家。 但薛瑜反而觉得他更可怕了。方尚书暂且不论,谢宴清死后第一世家虽然被保留,却被拆分成几支内斗频频,她不信里面没有男主的手笔。 系统:[宿主是否需要系统提供协助?开启主线后本系统可指引宿主获得承诺。 当前任务:放下武器,提醒男主披衣。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男主好感度+1。] 任务奖励变高了? 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薛瑜压下又一阵头朝下引发的恶心感,[不用了。承诺随时可能撕毁,建立在我有能力要求他遵守承诺的基础上。而且,承诺如何完成,都要看他如何想。]她勉力仰起头,数着还有几节楼梯就能走到二层。 -- 第56页 被怜悯获得的胜利不是胜利,建立在他人的善良与承诺之上的安全随时可能破裂。 今天男主能抓到她,明天他就能杀了她。 拎着她的方锦湖听着少女与他听不到的东西说话,挑了挑眉。 她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看着她,就好像世间凭空多了一个自己。 系统:[宿主请尽快开启主线,根据剧情推演,承诺机会将很快消失。] 薛瑜:[我拒绝。] 少女话音方落,一直有意放慢步伐侧耳细听的方锦湖手上一阵刺痛,绑起来的少女游鱼般滑脱逃跑,他不退反进,迎上去要抓一点都不乖的猎物,被薛瑜弹起的双腿蹬个了正着,摔到二层平台之上。 趁他怔愣,薛瑜借力反向弹出,手中的匕首已经将绸带划开,轻巧在楼梯拐角落地,闪身要走,忽地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呼吸声一阵重似一阵,刚刚还只是摔倒的方锦湖侧身倒在楼梯口,借着楼上的光芒,薛瑜看清了他侧脸挂满的汗珠和绷起的青筋。 没这么弱吧……?她总不会意外弄死了未来大统一皇帝? 薛瑜往楼下走了一步,又伸头回来看看倒在那里的方锦湖。他指关节发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声响,看起来完全是个病人。 “药……给我……不,滚开……”连喊声都软绵绵的,几如蚊蚋。 是明香丸的瘾发了,还是头痛犯了? 薛瑜又往下走了一步,她只能看到方锦湖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和满脸的扭曲。他可能很痛苦,但她无法感同身受,就像方锦湖对她的恐惧肯定也无法感同身受一样。 她往下看了看,台阶不多,很快她就能走了。 但走了之后呢?她还是得回来买假路引。看方锦湖对如春楼熟悉的样子,薛瑜猜这里是他暗地里的生意之一,她能跑一次,跑不了第二次。 那……杀了他? 薛瑜心砰砰直跳,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一劳永逸。甚至因为这里是方锦湖的地盘,或许要很久之后贵妃和方尚书才能发现真皇子已经消失。 薛瑜捡起掉落的绸带,一步步踏上了台阶。方锦湖全身痉挛,汗水打湿了地面的绒毯,浓密的眼睫黏在一处,可怜又狼狈地倒在她脚边,眉眼皱成一团,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喂,钟兄?钟兄?”薛瑜拍拍他的脸,半身弓起警惕,只要方锦湖有不对的反应,随时准备撤走。 方锦湖的脑袋晃了晃,微睁开眼,眼中全是虚无。他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抽搐起来,薛瑜看他有咬舌头的倾向,眼疾手快把自己沾了油污准备丢掉的手帕塞进他嘴里。 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想做杀人的心理建设实在太难了,她决定先绑起来再说,之后不管是跑是杀,都有充足时间操作。 “嗤啦——” 薛瑜僵了僵,拖着被绸带绑住手脚的方锦湖继续往前走,避开绒毯一角碎裂的铜镜碎片,将手中的绸带在房间内床脚上紧紧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几乎被对折着绑在一起的方锦湖腰腹舒展,像一张拉伸到极致的玉弓,拖拽中不知勾到哪里被撕裂的红纱衣碎成几片,本就敞开的衣裳这下更是遮不住什么,而肩膀手臂上的青紫像是白玉微瑕,落入她眼中。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被人打?”薛瑜撇了撇嘴。 方锦湖像是昏了过去,静静躺着,秾丽的眉眼被汗水打湿,唇上胭脂嫣红,然而唇角那抹红却是一抹血痕,莫名有种凌虐的美感。薛瑜不再看他,打量起整间屋子。 铜镜碎片旁丢着一把黑色的长刀,看上去更像胡人的马刀,弯曲如月。而方锦湖常背的那把剑随意地丢在榻上,和一身深蓝色衣裳裹在一处,薛瑜清楚那看上去只是木剑的内里是一把寒光湛然的宝剑,却被主人这样毫不在意。胭脂盒打翻在地上,像一片片血,薛瑜感觉到微妙的违和,红衣黑刀,和蓝衣长剑,仿佛方锦湖的两面。 “人说君子剑,杀人刀……好像也有点道理。”薛瑜想起皇帝教她兵器时的随口一提,转念却有些不明白,方锦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拿刀劈开镜子。 ……虽然是很有神经病的感觉没错了。 她忽然想起,八月十四不仅是她和原主的生日,同样是方锦湖的生辰。 “你总不会也无处可去吧?”薛瑜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方锦湖怎么会无处可去?除非他像刚刚那样,暴露自己是个神经病。她就不一样了,宫里的庆贺与她无关,方府更不可能欢迎她,一缕来自异世的游魂只有一个肉馕可以当生日礼物。 嗯,还得加上流珠那碗长寿面。 她拿着匕首靠近毫无防备的方锦湖,匕首不是什么好匕首,只是当初原主拿到的一截断菜刀,磨平磨尖用来防身,藏在鞭子里多年不曾离身。薛瑜垂眼看着在睡梦中都皱着眉的方锦湖,只要她戳下去,她的威胁就结束了。 书中原主的死法深深刻在她心头,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薛瑜握紧匕首,别开眼,用力向下—— 系统:[警报!警报!生命威胁出现,请宿主停止当前行为。] 薛瑜的手停在半空,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臂的无力,并非系统导致,而是握着匕首用力过度导致的酸软,背后汗湿一片,她有些脱力地扶住床头,等待系统给她一个解释。她过去最多就是杀杀鱼虾,以为自己可以,但根本下不了手杀人,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下手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杀人犯法”。 -- 第57页 但系统阻止她和她自己决定放弃,感觉截然不同。 没等她问,系统的提示随即响起:[当前杀死男主将导致世界崩溃,宿主生命将同时结束,请慎重考虑。] 薛瑜敏锐地注意到了“当前”二字,但根据之前经验,问也是白问。她垂下手,匕首尖端轻轻贴在方锦湖脖颈上,他无力又脆弱,毫无所觉,就算被匕首刀锋划开了一条血痕,也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血色刚显,她立刻感觉自己虚弱了一些,系统的警报鸣笛声响彻脑海,她头脑发晕,控制手脚都有些滞涩。薛瑜停下推进匕首的力道,退后一步,喘了口气,感受到力气渐渐恢复。 看来,这次系统没骗她。 这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算你走运,碰上了个倒霉催的烂好心。”半晌,薛瑜放下匕首,掏出怀里的古楼子,拆开麻布。既然不能杀,所谓的主线她也不想开启,稍微示好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万一神经病脑子里也能念一点别人的恩情呢?那不就赚大了。 沁了油的粗麻布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薛瑜拿炭条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刚想把饼揣起来,就瞥见地上方锦湖发白的唇色,犹豫了一下,切开半块古楼子,在麻布上补了一句话,一起放到方锦湖身边。 “我无意与你为敌,也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很快我就会走,不会影响你的大事。我没害你,还救了你没让你咬舌自尽,两次换我一次活着不过分吧?最后,祝你生辰快乐。我只有一块饼,分你一半,要是觉得好吃,可以让人去买。” 她之前想过,杀她只能是为了灭口,但到时候皇子都换回去了,她提真假皇子,第一无人会信,第二也没有用,还会搭上自己。只要她走了,她连威胁都没办法威胁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杀她。也就是说,剧情里杀她可能只是以防万一怕她闹事的选项,只要她跑得够快,追杀她远没有必要的时候,自然就能保命。 她去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主带着工具人们统一天下,统一后她还能出来玩,完美。 但能给男主制造的麻烦她还是要造,有机会杀他她还是想杀,可惜,系统不让。 薛瑜做好心理建设,下楼捡起掉落的长鞭,理了理衣裳,踏出小楼。走出几步,她回头望去,掩在树后的窗户里,安安静静。 她没看到,一袭红衣站在窗后远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摸着颈上那抹凝固的血痕,古怪地笑了笑。 麻布上的炭灰簌簌落下,让字迹渐渐模糊,方锦湖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咬了一口已经放凉的馕饼。腥膻发软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冷着脸,一口口将馕吃完,“难吃。” 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燕娘子扫过床边破碎一地的红绸,掩口轻笑,“呀,主子玩得很开心呢,那位小郎君,是不是很像您?您这是怎么弄的,跟打打杀杀似的……”看着方锦湖神色变化,她一顿,“您没杀了他吧?杀之前留给我瞧瞧嘛,人——” 方锦湖抖手将字迹已经糊成一团地麻布扔了出去,正好盖在燕娘子脸上,“一个蠢货罢了。” 一点也不像他。 “欸?”燕娘子揭下脸上麻布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方锦湖扯下身上乱糟糟的纱衣,披着一件外袍翻身下楼,路上的碎花瓣尚无人清理,跑走的人已经消失。他抽出长剑,一剑挥过,小路两侧的花枝尽碎,与之前的混在一处难分彼此。 红白交织的花瓣盖住小路,一路延伸到假山附近,他没有再往前走,倒提着剑不知在想什么。鸨儿寻来时看见一地绯色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稳住声音,“主子,您的客人到了。” --- 几刻钟前。 薛瑜刚到假山,就瞧见伙计正站在那里团团转,旁边站着一个秃头老头,头上顶着几个疤瘌。见着她过来,伙计喜出望外,“诶哟,我正要寻您去呢,您这是……” “抱歉,见那边树林有趣,多走了几步。”薛瑜解释了一句,“这位是?” “咳咳,老头子癞头五。听说小子找我找了几次,走吧,跟我说说要做什么活计?”老头走得一点不慢,薛瑜跟他进了一间后院厢房。伙计退了出去,薛瑜掩门轻声说出来意,癞头五小眼睛眯起看看她,“小子,你这是要害人啊。路引私制徒一年,当我不晓得?” “老丈哪里话,吃酒否?”薛瑜放下两锭银子,“我有自己的路引,只是去旁处太打眼,做个幌子遮掩些,真用起来自然还是用真的。”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假话。癞头五翘起脚,“这点钱,吃什么酒?马尿吗?” 又加了几锭,凑够八十两,癞头五这才点了头,“嗯,这还差不多。明天来拿。” 薛瑜按住他要搂银子的手,“老丈,今日不行?” 癞头五反向推了把银锭,“看你几次三番来寻我,又有黑小子早前跟我提过,不然我才不做这档子冒险的事,你当我爱喝你的酒?” 薛瑜加到一百两,“今日。” “哼哼。”癞头五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取工具了,薛瑜这才放心。再来一次如春楼,她的心脏可受不了,被男主抓住一次就够了。 癞头五动作很慢,一点点修整着黄纸上字迹,薛瑜心头说不出的焦灼,催了几遍都被癞头五顶回来,只能自己站在逼仄的小屋内转来转去。 -- 第58页 一时半会等不到癞头五做完,薛瑜只能压着急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系统说杀掉男主当前不被允许,这个“当前”用得很微妙,具体的许可前置条件她猜不到,但不能先下手为强,她可不想白白死了,最起码也要同归于尽。 方锦湖发病的脆弱时机已经错过,下次不一定能有这样轻松的机会,她还是需要些辅助工具。她反复回想曾经接触过的机械设计图,试图从各种民用机械和所知原理里找到一种杀人利器。 然后她无奈地发现,在炼铁和其他技术革新前,枪的精密度要求她是别想达到了。弓弩被严禁,她不觉得天工坊能让她悄悄做弩,仅剩的选择则是袖箭,不过她只是跟着师兄师姐看电视剧时顺手查了一下相关内容,并没有动手做过,到底能不能做成,心里也没有底。 有总比没有好,薛瑜在脑中构建起袖箭的图纸,有了目标,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就听见癞头五叫她,“小子,一张你的,另一张是谁的?” 薛瑜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提笔在旁边写下,“王三,刘珠”。她本打算买假路引时换一个名字,但既然如春楼和方锦湖扯上了关系,还是离开安阳城后再换一次路引比较保险。 癞头五笑出一口黄牙,“相好的?” “老丈快些。”薛瑜没接话,癞头五无趣地低下头继续手上工作。 突然,一道提示音响起,[方锦湖好感度+1。] 薛瑜愣了一下,点开系统面板,却发现方锦湖的好感度仍保持在“-1”,变化详情里也没有刚刚听到的那条提示。她按了按额角,太紧张了,居然都出现幻觉了。 又过了一会,两张薄薄的路引交到了薛瑜手上。薛瑜将路引收好,“多谢。” 万事俱备,只等跑路。 薛瑜心中转念,回宫时已经有些迟了,流珠候在小院门前,看见她回来,松了口气,“殿下,那边来催了几次,您现在过去还是歇会再去?” 念及皇帝专门让人做的新衣和唐大匠揪着她说有味道的事,薛瑜道,“我换身衣裳就过去,你不必跟着。喏,给你买的古楼子,这家胡饼放料很足,我觉得味道不错,尝尝看,要是喜欢,下次再给你买。”摸出肉馕才发现已经凉透,油脂白花花凝在边缘,看起来有些倒胃口,她有些尴尬地描补,“就是有些凉了,厨下应该备了汤,拿小炉热一下再吃。” 流珠却毫不在意,欢喜地接过,小心捏着麻布包起半块放在旁边,“殿下吃过了吗?” 尝过一角,也算是吃过了。薛瑜点头进屋。床下的暗格里藏着四瓶药丸,如今又多了两本路引,她拿起放在旁边的衣裳穿好,流珠敲门进来,抱起换下来的衣裳要拿去泡水,忽然瞥见白色中衣上一点红痕。 她捻了捻,却是一抹口脂。 “殿下……”流珠惊得脱口而出,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薛瑜回头疑惑看她,流珠咬唇笑了一下,“殿下先前说去封地,可还愿带上婢子一同?” 薛瑜摊了摊手,“好流珠,你瞧我身边,可还有旁人?你若愿意,自然是要与我一道的。” “殿下若是觉得少人伺候,寺人前些日子来还说起过添人手的事。” 薛瑜脚步一顿,“是常寺人?别听他的,有你这个女官在,最多就添些杂役,与其用旁人,不如用清秋宫的人,月例发到你手上还能多些。” 小院人多之后,人多眼杂,处处制肘,她没打算给自己添堵。不过……一直让流珠打理各种事的确是累了些,等出去了得记得多请些人来做事。封地是不可能有的,但拿钱买块地自给自足顺便赚钱还是没问题的。 薛瑜做个富家翁的畅想一直持续到天色微暗,清秋宫外来了两行人才被打断。清秋宫内洒扫一新,林贵妃备下的宴席摆在游廊旁的小花园里,溪流潺潺,树枝上挂着的灯笼燃起,一片灯火通明。 迎人的任务并不麻烦,可能贵妃也不太想增加她和旁人的接触,薛瑜只需要跟着清秋宫的嬷嬷们表示出自己的欢迎态度,安排落座和端茶送水自然有宫婢来做。 德妃是个圆脸的妇人,笑起来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娇憨美丽,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痕迹,瞧着比艳丽的林贵妃老了许多,却自带一番端庄的韵味。薛琅跟在母亲身边,衣裳显然也换过,斜眼瞥见薛瑜身上新衣时,面皮抖动两下,没能挑出刺来,没有多言,就往左侧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被宫婢拦下,“四殿下,您与德妃娘娘这边请。” 德妃吸了口气,按住要跳脚的儿子,保持微笑入席。 薛瑜忍住笑。东齐以左为贵,西齐与楚国皆延续此贵贱之分,但右上首仍比左下首高贵,林贵妃在这上面故意恶心两人,也挑不出错处。贵妃早早去迎皇帝,两拨人还没见面就做了撕逼准备,薛瑜瞄了眼几案上摆着的两盘果子点心,晚上吃瓜看戏显然不会饿着了。 摆在首位的高几设了两张席,显然是留给皇帝与贵妃的。薛瑜的位置被安排在左侧,单独一席,旁边下首坐着悄无声息仿佛透明人一样走进来的姜美人与小公主薛玥,母女俩纤瘦若柳,拘谨的模样不像宫里的主人,更像是奴仆。他们的侧脸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是容易惹人怜惜的小白花类型。 薛瑜第一次见这个妹妹,原主记忆里她还是一个小婴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小姑娘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眼眶顿时红了一圈,往旁边缩了缩,姜美人默不作声地挡住了她。 -- 第59页 啊,不小心吓到人了。 薛瑜有些心虚地转过目光,投向对面臭着脸坐下的母子俩。 薛琅勉强坐下,立刻支使着身旁小宦官去厨房,“三哥身子弱,斛生,去瞧瞧我带来的参收拾得怎么样了,万一有人笨手笨脚的,弄坏了就不好了。”这是故意点出清秋宫众人没见过世面。 “阿琅。”德妃轻咳一声,“哪有送出去礼物还要多管闲事的?” 清秋宫眼下只她一人,德妃明着阻止暗里鼓励。没安静过一刻,薛琅又歪坐着望向薛瑜,不屑中透着恶意,“听说三哥打理的铺子生意兴隆,我舅舅也打理过这些,什么时候叫家里管事来让三哥指点指点?”这是把她当管事一流。 提及自身,薛瑜不好再装聋作哑把舞台让给德妃母子,笑笑,“我不过是听命做事,钟公自有点金手。我听闻四弟有幸随侍苏师左右整理藏书,这些天定有了些收获,不如以中秋为题,让我这个俗人也听听四弟的文采?”贵妃和她确实有可攻击的点,但薛琅也不少。 第34章 . 家宴(二更) 同心同德 薛琅最烦的就是这些天被拘在秘书省, 念书他还能忍,但这样又不许他上课,又不给他机会去做事的安排真真让人难受得很, 此刻被薛瑜一提, 顿时火上心头。 他刚要发作,就听外面唱喏响起, “陛下到——” 德妃狠狠按住儿子,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宴席旁的宫婢与入座的众人依次俯身行礼, 薛瑜拜下时瞥了旁边一眼,母女俩正瑟瑟发抖。 皇帝一身便装阔步走进来,瞧见薛瑜身上衣裳,满意地点点头,“都起来吧。方才听着你们兄弟闲聊, 老四,在说什么?” 林贵妃落后皇帝一步在上首坐下, 她今日盛装打扮过, 浅紫色的广袖裙摆层层叠叠, 跪坐时仿佛一朵绽放的花,看上去紧挨着皇帝,实际上离了有半臂多远,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 薛琅老老实实起身施礼将薛瑜的话概括一遍,瞧见对面薛瑜坐着安安稳稳仿佛在看笑话, 终是没忍住刺了一句, “三哥谬赞儿受之有愧。我曾听师长夸赞三哥赋文辞藻清丽,才该是作赋之人。” “……”林贵妃脸色微变。 薛瑜愣了一下,坦然迎上皇帝目光,“儿早年多病, 未曾读几日书,作赋恐献丑于君前。”虽然她不太怕写古文作文,但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估计并不想听。 果然,皇帝打量他二人两眼,不耐烦地叩叩几案,“吃饭就吃饭,少学那些酸儒。你俩要是不想吃,就都出去。” 林贵妃笑着打圆场,“四郎与三郎要好,是好事,可以之后相约。”她拍拍手,之前瑟缩在地的宫婢们战战兢兢起身,端起酒壶,为入席众人斟酒。林贵妃亲手扶着酒壶,为皇帝斟满,双手举过头顶,后颈被衣领遮挡部分,伏下的腰背形成一条优美曲线,“妾祝陛下……” “行了。”皇帝顿了顿手中酒杯,看也没看她,林贵妃的动作僵住。薛瑜收到皇帝扫过的眼神,心领神会,接过宫婢手中酒杯,“谢陛下赴宴,儿敬您一杯。” 她仰头一饮而尽,皇帝这才点头举杯,剩下几人随着举杯。皇帝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没有再继续喝,“嗯,都坐下吧。今日老三年满十六,赐度支部员外郎一职,望你之后稳重守礼,以做表率。” 之前只是政事堂里说起,宫中大抵都知道传言,这次却是放在明面上说起,明确给了职位。“表率”二字对皇子来说相当重了,在此之前饶是薛瑜也不曾想到皇帝会用这样的形容,虽然她勉强算得上“长”,但并非太子,这样的期许已经超出了对普通皇子的范围。 薛瑜俯身叩首,“儿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她不知道皇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暗示,但沉甸甸的传承感压在她心头,一时竟忘了自己与皇子半点关系也没有。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妾身恰好寻得一卷《急就章》名家钟繇写本,四郎幼时临帖,如今也有了些模样,以书帖赠予三郎,还望莫要嫌弃才是。四郎如今也大了,不许我替他备礼,快拿出来让你三哥瞧瞧,是什么好东西?”她不着痕迹地提醒了一下皇帝薛琅的年龄,点到为止。 一旁宫婢半跪着接过锦盒,薛琅示意小宦官往上加了一个盒子,“为贺三哥生辰,苏师赠我的这块渝糜墨,特转赠三哥。”渝糜墨在别处昂贵,但因产自雍州辖内,在西齐算不上稀罕物,有一定官位的官员每月都能得一块,礼轻,但是意义不同,绝挑不出错处。 薛瑜只作不知是嘲笑她字不够好,笑眯眯地谢过。 你三皇子的字平平无奇,和我薛瑜有什么关系? 见到德妃的贺礼,姜美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把手中布包藏回袖中。反倒是之前怯怯的薛玥站了出来,声音低弱,“三哥生辰,阿玥身无长物,在此献舞一曲。”她显然没有和母亲商量过,刚出声,姜美人的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 若当真暴君滥杀,出头就意味着死亡。薛瑜明白这位母亲的担忧,却很欣赏薛玥的争取勇气。 小女孩舞姿翩然,像一只鹤,从颤抖破壳到争鸣欲飞,逐光而行,绕山川河海而舞。没有乐师和伴舞,只有她口中不知名的哼唱随着起舞越来越快,似流云,似阳光,似澎湃大海,似峻峭险峰。若不是亲眼所见,薛瑜很难想象这样的纤弱身体里有着如此强的爆发力。 -- 第60页 一曲终了,薛玥伏地而拜,女孩声音大了些,“祝我大齐年丰安泰,祝三哥平安顺遂。” 旁边的姜美人已经从惊惶中反应过来,对女儿使着眼色,提醒她祝福皇帝,薛玥却没有再说下去。半晌,皇帝笑了一声,“常修,赏。” 薛玥拜谢后退回席间,宴席间安静下来。薛瑜预想中的德妃与贵妃争斗大战没有出现,小花园里静悄悄的,除了杯盏声几乎没有旁的声音,他们仿佛吃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断头饭。气氛太过诡异,连薛瑜都没了胃口。菜肴一流水地送上来,林贵妃坐在皇帝身旁没吃多少,整场宴席都在提醒背后的常修为皇帝布菜。 她饿不饿薛瑜不知道,但看皇帝夹三筷子只吃一筷子的样子,显然不大高兴。 皇帝放下筷子,起身看向薛瑜,“明日别忘了。”席间不管是还在吃或是在装样子的人都一同放下筷子,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林贵妃送皇帝离开,第二个走的就是德妃母子,薛琅扯出假笑,“三哥可得好生临帖,才不负弟弟的一片心啊。” 薛瑜温声道,“我入朝为陛下分忧,可惜不能随侍师长身边,四弟要多为我尽心才是。” “哼。”薛琅甩袖离开,德妃倒是补了几句没营养的场面话。 姜美人与女儿候在旁边,等到德妃离开才敢上前小声告辞,薛瑜瞥了一眼女孩脸上未褪的红晕,叮嘱道,“果酒虽适口,后劲还是有的,您回去多多注意,我让人送您。”如今她支使一两个清秋宫宫人干活还是可以的。 “不、不必了。”姜美人像个受惊的兔子,摇摇头揽着女儿半边肩膀后退,“三殿下留步。” 两人相依偎着往外走,身旁没有宫婢跟着,一时竟说不清是谁依靠着谁。 小花园里的残席很快撤下,宫婢宦官们手脚利落,等殿内重布上一桌菜肴时,林贵妃正好踏入殿门。被嬷嬷转达要等着贵妃回来的薛瑜守在门口,扬起笑脸,“母妃。” 林贵妃与她一同进殿,刚关上殿门,贵妃的神色就松缓下来,顺了顺气才坐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喝些汤水再回去,明日早起,苦了你了。”林贵妃绝口不提皇帝带来的心慌,但神态举止,无一不透着畏惧。薛瑜看着她三分真七分假的表演,笑容一点点淡了下来,垂眼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再苦也值得的。” 至于是为了真皇子值得,还是为了自己值得,就看她怎么想了。 林贵妃翘起唇角,轻叹道,“阿瑜这般讨人喜欢,连陛下都对你多加青眼,以后和老三在一处,要多多帮扶他才是,你们同心同德,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 薛瑜点点头,成功蹭到贵妃爱心炖汤一碗混饱肚子。 看着薛瑜离开,守在殿内角落的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娘娘,这……京中贵女的画像,还要着人送来吗?” “当然。”林贵妃舀起一勺金黄色炖汤送入口中,凤眼微弯,笑意温柔,“她总不会还想做老三的正妃?月底秋狩前看过画像,在围场正好能见见人,也好让老三自己瞧瞧。” 回到小院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流珠为薛瑜准备沐浴。厨下抬来水就赖着不走的嬷嬷与宦官们伸长脖子往浴间里看,被她挨个敲了出去,那抹口脂印的事在她心上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秋夜微凉,薛瑜包着长发出来,见到院中候着的人有些不太适应,沉声道,“流珠,收拾完进来。” 几人互相挤挤眼睛,嬉笑着被赶进浴间抬走脏水,流珠打理好浴间,闩上小院院门,敲门进了主屋。薛瑜长发散开,有些滴水,被风一吹凉快得恰到好处,干脆也不收拾了,流珠看见却是一急。 “殿下,您这样要生病的。”她提了小炉进来,蹲在旁边拿干布巾包着薛瑜的长发一点点烘干,见薛瑜正在写写画画,连抱怨声都低了下去。 薛瑜画的正是袖箭的结构图,光靠脑中想象还是有些不足,边画边改,听到声音抽出一缕思绪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连路引都准备好了,前些天流珠也摸清了光禄寺的出宫时间,不怕意外的话随时能走。 她正想让流珠去拿路引,笔下一顿,忽然想起先前忽略了的问题。 袖箭是个新物事,假借其他制作之名让唐大匠允许她开炉应该不会受到阻碍。手稿上弹簧和机构的计算比例已经有了雏形,拿去天工坊开炉制作会有些瑕疵,但问题不会很大。但是明日大朝后不久就是赐食宴席,按照往年时间算结束后已经临近宵禁,根本没有时间去天工坊。 明日不行,就要拖到后日,拖得时间越长越容易出意外。薛瑜抿了抿唇,没有说出路引的事。 夜色渐浓,流珠烘好头发,为她松松挽起,拨了拨灯芯,“殿下,该睡了,五更天前就得起了。” 薛瑜折起手稿,叹了口气,“你也早些睡。”要为她收拾桌面的流珠一怔,低头应诺。 第35章 . 尚书 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官 “月儿弯弯, 花儿美美,孩儿睡……” 方锦湖翻墙进府前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声,他拉开门, 门外披头散发的妇人侧坐着靠着门框, 手里攥着一把小花。几支海棠里混了一朵硕大的菊,只是显然摘下来时间久了, 已经谢了一半,但她没有发现。 “小湖什么时候回来啊?”她仰头问着门前另一个人, 方府的男主人眉间纹路深深,轻声应付着,总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好在妇人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答案,问完又垂下头,对着花儿唱起摇篮曲, 曾被她珍之重之的布娃娃斜插在衣领里,可笑地露出半个头。 -- 第61页 方锦湖上前一步, 半跪下来, 妇人这才看到他, 惊喜地拍拍手,“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今天生辰,娘给你摘了花,你看好不好看?” 月光映着妇人无忧无虑的脸,方锦湖寻了个方便她插花的姿势低下头, 闻到他身上酒气, 妇人忽地变了脸,“你坏!你骗人!我的小湖呢?你不是小湖!”她攥着方锦湖的衣领,用手中花束拍打他的肩膀,花瓣碎了一地, 双腿直蹬,像一个丢了糖的孩子一样,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惶然地看着眼前两人,一叠声问道,“我的小湖呢?小湖去哪了?你们见过她吗?” “……钟夫人。”方锦湖哑声唤道,任由她又踢又打,踹到本就留下青紫的位置,皱了皱眉没有躲开。妇人得不到答案,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声,方锦湖将她衣襟里的布娃娃拿出来,放在她手心,“小湖在这里,夜深了,夫人该带小湖去睡觉了。” “睡觉……对,小湖该睡觉了……”钟夫人恍惚地应着,抱着布娃娃重新唱起摇篮曲,摇摇晃晃顺着小路走了,方锦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看着她进了屋,才折返回来。 守在门前的尚书方朔仍未离开,眼角的笑纹说明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依稀可见少年时的俊美,笑起来有些无奈,“夫人给殿下添麻烦了。” “父亲。”方锦湖唤了一声,语调散漫,毫无尊敬,他伸出手,不耐烦地晃了晃,“头疼,给我。” 方朔从怀里取出一个扎紧的布袋,语带犹豫,“殿下,明香丸量大伤身——” 话没说完,布袋就被方锦湖劈手夺过,他像是一时收不住力,歪倒在门边,肩膀与木框发出沉闷碰撞声,他毫无所觉,只顾着挑开绳子和内里瓷瓶木塞,仰头就倒。一股甜香弥漫开来,方朔后退一步,远远看着方锦湖像吃糖豆似的倒了一把药丸吃了,没有阻止,好像方才劝说的人并非是他。 一瓶明香丸见底,方朔已经将夜归的方锦湖上下打量完一遍。歪系的外袍、中衣上的口脂印和脂粉酒气充分说明了他从哪里回来。方朔温声劝道,“殿下身体贵重,若仍不想议亲,花街柳巷不晓得干不干净,当少留宿外间。” 方锦湖眼神放空,整个人像飘在虚无的快乐里,唇角咧开,跟着他重复,“议亲?” 方朔靠近了些,“娘娘选了贵女画像入宫,秋狩时殿下就能见到了。只要殿下秋狩夺到头名,无论娶谁都不在话下。” “……”方锦湖眼珠颤动,喉咙里滚出模糊的音节,方朔听不清楚,耐心地等在一旁,好一会过去,方锦湖似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没有回应他,扯掉外袍丢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方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缓皱起眉。院内小厮怀秋赔着笑,关门将他的目光挡在外面,方朔站在门外,扯开布袋,晃了晃瓶子,里面的确是空了。 院内浴间的水是烧好备下的,怀秋在外间洒扫收拾,过了一会贴在窗边瓮声瓮气地问道,“主子,今天的衣裳是烧了还是洗了放着?” 阖目靠在浴桶里的方锦湖猛地睁开眼,眼中无半分空茫,赤脚下地走到门前,将丢下的中衣捡起。袖间的小瓶封了口,晃一晃还能听到药丸碰撞的响声,他挑出浴桶旁的浸油布团,将瓶子多封了一层,摆在旁边。又从中衣怀里挑出一条帕子。帕子上有些油污和血迹,看起来脏兮兮的,方锦湖两指夹着它,扯过腰带上的香囊,粗暴地塞了进去。 候在外面的怀秋只听到一阵哗啦水声,他想再问,心里又有些打鼓,刚要开口,就被一身丢出来的衣裳盖住脑袋。 方锦湖:“烧了。” 怀秋闷闷应了一声,抱着衣裳跑远,等盆中火苗燃起,才跑回浴间外,心有余悸地从鼻子里掏出两团浸了水的细布。 --- 明明睡前心里存着事,但也许是知道睡不了多久,薛瑜一夜好眠,被流珠叫醒时天色昏暗半亮,让人望之心生睡意。 一盆凉水阻止了薛瑜继续睡觉,擦洗后吃了些小厨房送来的点心,由流珠帮忙穿戴好朝服。流珠第一次见她穿新衣,眼睛亮晶晶的,看了又看,薛瑜撑着脑袋好笑道,“平日里见惯了,怎的还看?” “那不一样。”流珠摇摇头,“殿下这身衣裳穿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官。” 薛瑜哭笑不得,“你啊,这是三观跟着五官走了。” 她怕是当不了传说中的好官,那些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太远大太沉重,她只想做个吃饱喝足的普通人。 流珠没听明白,但薛瑜已经跨出了小院。 四更天的后宫仿佛恐怖片片场,树影摇曳,寂寂无声,只有远处宝德殿灯火通明,与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呼应。薛瑜不太习惯新换的衣裳上有各种装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腰间头顶发沉,但想想太常寺教导礼仪时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只有她一人是跟着皇帝上朝、绝不能丢了皇帝的脸的提醒,还是加快了脚步。 路过岔路时,她隐隐感觉背后有人看着自己,想到各种恐怖故事,没有回头,也错过了脸色难看守在路口不远处的薛琅。薛琅踹了身旁的斛生一脚,低声骂了两句,直到看不见薛瑜了,才收回目光,“回去。” 宝德殿内,皇帝手臂伸展,被常修服侍着穿上最后一层绛纱袍,十二梁通天金博山冠束着发,全身金红黑三色交织,令整个人的凶恶气质散去许多,更显威严。听见外间响动,他微合的双眼睁开,“来了。” -- 第62页 “陛下。”薛瑜行礼。 “走吧。”皇帝乘辇在前,薛瑜随侍他身旁,常修与禁军统领薛勇落后一步跟着,走过长长宫道。钟声远远传来,转过一个弯,殿内百官侍立的场景映入薛瑜眼帘,她呼吸一滞。 着不同色服饰的官员们排成长列,手握笏板,静默无声。皇帝先行一步走上正中的龙尾丹陛,薛瑜落后一步,在御史的注视下登上左侧龙尾道进入含元殿。 含光殿内烛火通明,蹑席、香案等仪仗依次排开,皇帝停于上首,薛瑜走过年纪均过中年的官员们,垂首在左首停下,肃穆的仪式感让她呼吸不畅,她正在踏入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皇帝坐下后,薛瑜下意识站得更直了些。一直以余光观察着她的皇帝收回目光,侍立一旁薛瑜不曾见过的典仪高声道,“立——” 殿内轻微的衣袖摩擦窸窣声停下,典仪官第二声响起,“拜——” 薛瑜大脑放空,顺着记忆叩拜下去。 “起——” 第三声后,薛瑜不再站起,正襟危坐。她以余光扫过右侧,右侧第一位的韩尚书令与她动作一致,沉默地看着上首。 大朝的礼节性多过议事,在听了快一个小时花样吹捧后,总算来到了正式议事环节。薛瑜记得太常卿说过,这部分会主要讲最近京城和各州府的重要官员任免,套话是“命XX为XX,众卿可有异议”,她打起精神,正要观察朝中百态,忽听皇帝叫了自己的名字。 “命朕三子薛瑜,为度支部员外郎,众卿可有异议?” 原来这个也要再说一遍的吗?薛瑜心里叹气,出列深深拜下。本以为没人反对这就结束了,突然背后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臣有本奏。” “哦?方卿请讲。”不发脾气时的皇帝说话和任何一个温文的君主没什么两样,薛瑜甚至怀疑他说完悄悄打了个哈欠。 “三殿下与四殿下年岁相近,三殿下既已入朝,臣私以为,四殿下也可入朝为陛下分忧。” 薛瑜抽了抽唇角,这谁啊?皇帝的事也敢指手画脚,一点不怕死的? 殿内鸦雀无声,半晌,皇帝冷淡道,“再议。方卿归座。薛瑜为度支部员外郎之事,可有异议?” 这次问时没有人再站出来,皇帝发话让薛瑜归位,这条算是通过了。薛瑜循之前听到的那人撤走的脚步声往旁边看了看,在度支部乔尚书的眼神示意下找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说话的人。儒雅面相,长髯白面,一双笑眼看上去不太像会得罪人的性格。 她没见过,原主也没见过,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熟。 薛瑜压下心头疑惑,认认真真听完了整个大朝,钟声再次响起,百官依次退出。薛瑜望了一眼皇帝,皇帝没有理会她,她想了想,随着百官队伍一同退出殿外。 殿外太阳已经升起,习惯了烛火光芒,乍一看倒有些晃眼。走下丹陛,过了钟鼓楼,队伍就散了许多,衙门在皇城外城的前去上值,其他人各自回衙,薛瑜赶了几步追上乔尚书,有意逗趣地一拱手,“下官拜见尚书。” 乔尚书笑了,“殿下今日就来衙内吗?没两个时辰又是宫宴,老夫还要回家接夫人进宫,怕是要失陪了。” “哪能让尚书陪我?”薛瑜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学生的确有事相询。我常在宫中,初入朝堂,对各位公卿认不大全,想请教尚书,今日朝上是哪位部内同僚?” 乔尚书笑意一顿,“他可不是我们度支部的人。工部尚书方朔,家中夫人娘家姓钟,倒也不算针对你。”他没有多说,提点一句就告辞离去,留下薛瑜若有所思。 理论上的亲爹站在面前却不认识的奇妙经历,估计没几个人能经历过。薛瑜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推敲着大朝上看到的事情。回小院换了轻便衣裳,又赶去演武场完成今天的日常训练。 马步与想事两不误。 平常八卦的乔尚书只提醒了她方尚书与钟家、也就是四皇子一派有关,想来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然而,薛瑜心中明白,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无人能猜到方朔其实是在为自己府上一手养大的那位皇子铺路。 将四皇子推上前台,主要目的应当是吸引火力,不至于让“三皇子”这个人物作为出头鸟受到太多攻讦。但同时也给她制造了敌人,扼制住她的发展势头,让“三皇子”重回不起眼状态,为交换争取时间。 薛瑜不确定方尚书到底有没有考虑到后一点,但若果真如此,被随意摆布的棋子突然成为了要放在眼里的对手之一,她是不是还该说声荣幸? “笑什么?负重加倍。” 薛瑜猛地从思绪中清醒,黑影笼罩着她,绷直的腿面上又落下一团沙包,砸下来的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双腿要断掉。但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马步,半途而废就太可惜了,事实证明皇帝的训练有用,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撑住。 双腿晃了晃,稳住了。薛瑜抬头对上皇帝的眼睛,皇帝浅褐色眼睛里除了打量,还多了些别的什么,在薛瑜想看清前,他转头离开,话音落在风里,“算你小子心里有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要不得。再过半个时辰,来练剑。” 算了算时间,薛瑜抿住唇角笑意,皇帝给她减了半个时辰马步训练,是不是说明他也认可她进步了? -- 第63页 很快,薛瑜就抛开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被皇帝用木剑戳得哪里都痛的时候,她深深怀疑了一瞬间人生。难道她真的没有一点武学天赋?最开始被皇帝怎么抽,现在还是怎么抽,旁观薛琅挨揍时还觉得他弱中努力进取,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连进取都显得这么难? “不练了?”皇帝俯视着被打到半跪的她,淡淡问道。 薛瑜撑着剑柄,吐出口中尘沙重新站起,“再来!”她握剑的手有些发抖,连续高强度的对练后遗症暴露出来,她咬牙摆出了起手姿势。 有武艺高强的皇帝当陪练的机会失不再来,多学一点就多一点未来保命的手段。 “滚蛋!”皇帝斜向上挑起一剑,明明看上去很慢的动作,却完全避不开,一剑挑飞了薛瑜已经无力握紧的剑。他皱起眉,“你昨天做什么去了,怎么力气有亏?” 薛瑜有些心虚,好在皇帝没有细究,丢开木剑,“回去多揉揉,明天再来。” 皇帝宣布今日演武场训练结束的同时,自昨日阻止她杀男主后就一直沉寂着的系统冒了出来,机械音平板无波:[日常任务完成,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在演武场水缸里洗去手腕上的尘土,烦躁地哼了一声,[怎么,现在不装死了?] 系统保持沉默,薛瑜心里压了火气无处发作,在水声里随意点开抽奖界面。半透明的面板浮在水波之上,薛瑜扫了眼Q版小人,没发现异常,注意力转回了奖品列表。 “当前奖池一等奖:育种术;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概率:随机数量天生存时间(随机数1-10)。” 薛瑜目光在二等奖上停了停。虽然系统表示抽奖内容全部随机,但上次没抽到二等奖,这次就还是这个,很难让人不怀疑有些猫腻。 已经是第四次抽奖,她摸到了些许规律,一等奖似乎必然是一种技术,二等奖则是和好感度相关的道具,三等奖是生存时间,其他小概率部分是不同天数生存时间,最低概率的保底抽奖是一天生存时间。 不过,按系统的惯例,都没有卵用,想保命赚钱还是得靠自己。她甩掉手上水珠,慢吞吞往外走,薛琅今天没有来演武场,不远处皇帝一人耍长戟耍得虎虎生风,看得出兴致高昂。 上次专门远离宫中炮灰聚集处抽奖也没见抽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她一边走一边随意地点了一下抽奖,走到清秋宫外时,转盘才终于停下。 “……”薛瑜看着指向三等奖的指针,眼皮直跳。 难不成,玄学真有些用? “阿瑜,站在外面做什么?”一阵香风拂过,林贵妃拿着帕子上前亲昵地为薛瑜擦去额上汗珠,举着羽扇随侍身后的宫女们为二人轻轻打扇,薛瑜忍住躲开的冲动,拱手行礼,“母妃这是去哪里?” 林贵妃向来是讲究的,像这样午后阳光热烈的时候鲜少出门,今天怎么转了性子?水红绣金的大袖裙摆叠在一起仿佛一朵描金的玫瑰花,比起昨日那身精致紫裙也不遑多让,难不成是昨天陪皇帝吃饭留下的惊吓还不够重,反倒激发了她争宠的斗志? “你这孩子。今日大朝,陛下命命妇一同赴宴,点了我与德妃同办女席,早些时候都与你说过要上点心别冲撞了,怎么这时候又忘了?”林贵妃口吻亲热,嗔道。 薛瑜确定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原主记忆里,只有幼时宫宴会开女席,西齐皇室只立国那代出过一个公主,后来就是如今还是个小孩的薛玥,自皇后亡故后,妃嫔缩在后宫恨不得没有存在感,加上皇帝也想不起这个,无人可操持女宾宫宴,多年来宫中朝宴皆只请各家公卿入宫。 没想到这次开女宾席,居然是贵妃二人主办。流珠被她派去关注别的事情,在确定她入朝后关于中秋赐食宴席只说了一句,没有多了解,会出现这样的情报差异其实不算出奇。 薛瑜没有反驳林贵妃,虚托住贵妃的手臂与她走到树荫下,才开口道,“母妃操持宴席,想必事务忙碌,您先行一步,儿换了衣裳就来。” 林贵妃拍拍她的手,叮嘱道,“前朝少见女客,你又是初入朝中,饮酒是免不了的,只能多小心些。公卿皆有一副玲珑心肝,万一哪里开罪了可吃不起呢。” “儿自当注意。”薛瑜目送林贵妃离开。男宾席上免不了喝酒,又不让她得罪人,贵妃这可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临近下午赐食宴席开席时间,她回小院草草洗漱后换回昨日穿的青色袍服,往设宴的大兴殿赶去。殿内分两席,薛瑜远远瞧见一行贵夫人手执团扇被宫婢引着往偏殿而去,在碰上前避让开,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听见夫人们的议论声。 “方家是小林氏赴宴?” “可不是?呀,要我说,就当参他个宠妾灭妻。” “钟三娘也是可怜,和女儿两个都病着,让那鸠占了鹊巢……” 短短几句话,提起的竟是熟人。薛瑜心里咯噔一声,示意跟着自己的流珠跟去女宾那边,低声嘱咐,“小心打听打听,钟三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流珠有些疑惑,还是领命而去。薛瑜踏进正殿,落座后心却迟迟静不下来。 原书中提及钟夫人时已经是原主死后,钟夫人疯疯癫癫地跑出方府,在京郊寻遍女儿坟墓不见,最后被男主带回去好生安顿。她本以为是原主死后钟夫人受了刺激疯了,之前只是为了瞒住男主身份掩人耳目假托生病,但这次宫宴开了女席与原书走向不同,钟夫人却连宫宴都不来,任一个妾侍入宫作为方尚书的“夫人”交际,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 第64页 正等着流珠传消息回来,殿内一静。薛瑜抬头望着皇帝缓步入座,随众臣一同长揖落座,丝竹声起,比早上的大朝更无聊的赐食宴会开始。 歌舞表演没什么新意,甚至还比不上昨天看到的薛玥的舞,薛瑜兴致缺缺,总算等到表演间歇,皇帝退席休息,席中众人可以互相敬酒同乐的时候,依礼去敬了几位师长一杯酒,缩回自己位置坐下。 果酒酸甜,米酒绵软,但都是有些酒精含量的,虽然大多都吐在了准备好的袖间帕子上,连着喝了七八杯薛瑜还是感觉到有些晕眩上头。薛瑜晃了晃脑袋,吃了口菜压下酒意,一门心思想等宴席快点结束。 然而事不遂人愿。 第36章 . 迷药(捉虫) 若死亡是注定的命运,她…… 旁边坐着的高官公卿们挨个推杯换盏, 说着虚伪的对话,一道影子停在了薛瑜眼前,让她想装醉当做没看见都做不到。她支着头抬眼, 两分醉意演出七八分, 对面早上见过一面的方尚书噙着笑,“三殿下, 今日早朝之事,万勿放在心上, 老夫先自罚一杯。” 他的姿态做得很足,好像真的是来赔罪似的。薛瑜起身略避开方尚书俯身的打量,他眼中的评估让她十分不适,他不像是父亲,也不像是臣子, 不论是对陌生人还是被他推出去当炮灰的亲生女儿,怎么想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原书里方大人接原主回家时还温声哄了几句, 眼下却截然不同。 之前的猜测再次浮上薛瑜心头, 她对上方朔双眼, 淡淡笑了一下,拱手举杯,轻声道,“尚书说的什么事,我已不记得了。”她在示弱, 也是在将战场留给对方。 在贵妃一人面前演戏, 和在她的同盟面前演戏,多一个人难度几乎成几何指数上升,穿越来这么多天,她别的能力或许进步不大, 但演技简直突飞猛进。她靠着察言观色一点点修正自己的表演,离开在即,如果没有别的牵扯,她并不想和方大人撞上。 方朔微顿,仔细端详着薛瑜眼神变化,然而更多的细微表情被掩在伪装之下,让他看不分明。薛瑜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举杯一饮而尽。 “殿下好酒量。”方朔一笑,招来一旁宫婢,取过宫婢手中酒壶,为薛瑜亲手斟满了一杯酒,又添满自己的酒杯,再次举杯,“此后同为六部同僚,某自当与殿下一同为陛下分忧。殿下方入朝,若遇难题,可来找老夫一叙,老夫痴长年岁,即便不懂度支,些许绵薄之力还是能尽的。” 他先仰头喝完,薛瑜对他的话存疑,但也挑不出错处。挂着笑容刚举起杯,还没说句场面话,就被身后来人撞了一下。薛瑜趔趄一下稳住身形,整杯酒泼出,一部分溅在地上,绝大多数被泼上衣袖,浅黄酒渍在青色布料上尤为显眼。 薛瑜回头,苏禾远有些意外地挑眉,玩笑道,“一杯酒尽,不如在下赔尚书一杯?” 方朔摆手笑道,“少监既至,一杯岂够?不过酒污了殿下袍袖,臣愿送殿下更衣。”他的作态与早上朝中态度截然相反,远处的宾客似乎在看笑话,薛瑜隐隐听到几声“赔罪”之类的话。 方朔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知道自己是谁,方朔眼里她并不聪明,也不懂朝政。那么他演了一场四皇子一派的戏,完全没必要再来给她赔罪示好,毕竟薛琅的性子放在那里,方朔来赔罪完全是引火烧身、等着挨骂的举动。 薛瑜眼皮跳了起来,感觉有些不妙。方朔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方朔出声催促,见薛瑜迟迟下不了决定,眼中的打量感变轻,变得温和可亲。 薛瑜在心里过了一遍书里方朔和男主的交锋,原书里她这个炮灰没蹦跶几下就死了,表面上双方对她的态度都不差,除了死亡,完全没有被双方针对的描写。而方朔对男主又是另一副面孔,参考价值不大。 等等,交锋?不知道为什么,薛瑜的意识越来越迟钝,脑中像划过一道灵光,却很难抓住。 方朔再次好声好气地施礼赔罪,话里却是步步紧逼,劝着薛瑜随他一同离开。被深海或是什么深深束缚住的感觉令薛瑜感到几乎窒息,她攥紧拳头,指甲掐破掌心,勉力冷静下来,一点点理清当前局势。 长久的沉默被误会为惶然或犹豫,加上一张发白的脸,就更显得这位三皇子懦弱可欺,先前还观望着这边的宾客大多收回了视线,只有乔尚书望着薛瑜不自然的神色,皱了皱眉,品出一点微妙的违和。 苏禾远按住薛瑜的肩膀,“殿下若有不适,回宫歇息片刻也不妨事。”他的衣袖恰到好处地分隔开两人,像一阵风拂过,吹散薛瑜大脑的混沌,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过来。 方朔一直想让她跟着他离开,这一幕和剧情里原主离宫何其相像?也是宫宴离席,只不过剧情里是小林氏带她离宫,方朔在宫外等候,此时方朔自己前来罢了。 [随机任务刷新,当前随机任务:托病后,跟随方朔离宫回府。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除男主外,已收集人物全员好感度+1。] 系统的提示彻底坐实了薛瑜的猜测,她心中冷笑一声,任务奖励一次比一次高,系统怕不是拿她在当傻子耍。如果她真的是恋爱脑或许会信,然而这本书剧情里写满了利益二字。 她的猜测是对的,她这个跳出棋局的棋子已经入了方朔的眼。自诩执棋者的方朔,借这次宴席来评估她的价值,或许还会决定毁灭或辅助、或废棋利用。薛瑜腹中像吞了铅砣,沉甸甸地坠着,她该早点想到随着她的争取导致剧情变动的,她想要活着,方朔想要权力,那么尽快拔除她这个不稳定因素,并且换回身份就是当务之急。 -- 第65页 薛瑜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对苏禾远道谢,与方朔一道走出殿外。她分辨出在她答应的一瞬间,方朔的满意和苏禾远的疑惑,但她暂时无暇顾及。 出了殿门,三三两两出来透气的官员们没人会停在门口,浊气尽去,薛瑜的大脑也为之一清。方朔在前缓步引着她走上小路,语气和缓,像在回忆什么似的说起往事,“早年携小女赴宴时,似也是这样的秋日。小女一向顽劣,殿下与小女玩耍躲藏,到散席时仍没找到人,着实吓了人一跳。” 若让旁人听到,只会猜测方朔是不是要献女绑住皇子。但被林贵妃打了无数次感情牌的薛瑜看得出方朔态度的变化,这是在给一个胡萝卜的许诺。她不仅毫无心动,甚至有些想笑,男主到底知不知道养父和亲妈都在拿他的婚事当做甜枣? 薛瑜止住脚步,刚从偏殿回来的流珠正好碰上她出来,虽不清楚事态发展,还是向前一步站在她身边。 引路的方朔没有听到回应,疑惑回头,对上薛瑜清明眼神,“多谢方大人,宫中路径我晓得,不必送了。” 方朔怔住,但眼下还在大兴殿附近,巡逻的禁军和各家公卿与夫人们都在,人多眼杂,再明显的话他并不方便说,更不好发作,只能看着分明之前已经俯首听话的薛瑜大步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皱了皱眉,脸色微微阴沉,但想起那杯酒,很快眉眼舒缓。有相熟的官员贵族见他独自站在殿外,笑着过来邀他投壶饮酒,方朔笑意温和,又是一副儒雅做派。 薛瑜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只给大兴殿外的旁观者留下一个背影。殿外不远处有丛海棠林,贵夫人们三三两两地相携游玩其中,她们与皇帝没有同处一殿,自然也没有正殿宴席上的压力,赏花谈天各自玩乐,薛瑜还看到有人拿起腰间穿了穗子的熟悉木盒,正打开与人分享肥皂的快乐。 薛瑜远远看到里面与人谈笑风生的一个妇人,她的小圈子离最热闹的地方很远,身旁的人衣着比他人寡淡平常些,但比起围着其他人的夫人们,脸上的笑意更为热络。她眉眼间与林贵妃有三四分像,流珠顺着薛瑜的目光望过去,惊讶地轻呼一声,“殿下,那是谁?” “你去打听钟夫人,没听人说方家的小林夫人吗?”薛瑜没有停留,带着流珠离开,语气生硬,“那是贵妃的庶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贵妃时压抑着的怒气,只一味向前走。 宴席只是中间休息,并没有结束,薛瑜换了衣裳还要回来。但她没有直接回小院,绕了些路,重新往外城赶去。流珠跟在旁边提着裙摆疾走,辨认片刻后惊讶道,“殿下这是要去太医署?” “嗯。”薛瑜站在太医署门前,有了上次一面之缘,不用她开口,门人施礼后立马进去唤人。 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参加了赐食宴席,留在外城衙门里的只剩小官,而可怜巴巴全都是五品以下的太医署正是热闹时候,薛瑜听了片刻,听出里面有人在大声背汤头歌,可见无聊至极。 秦思出来得比薛瑜料想晚了一些,头顶甚至还沾了一片灰尘,也不知是在哪蹭到的,匆匆忙忙赶出门外,瞧见薛瑜面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站定施礼,“殿下何事寻臣?不如进来说?” “今日开宴,离席太久恐不合适。”见秦思一脸迷茫,薛瑜一时失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竟是半点外界消息也不知。她靠近秦思,神色认真起来,“我不通岐黄,思来想去只有秦医令可问。秦兄可否辨认出酒液里有何物?” 她抬起衣袖在秦思眼下展平,青色大袖上以银线绣的云纹飞卷,精湛的绣艺让大袖展开时仿佛青山云端就在眼前,但正因此,更显得上面沾着的淡黄酒渍无比显眼脏污。 为了让秦思看得清楚,方便分辨,薛瑜与秦思只有一步之遥,衣袖更是摆在了他眼皮底下。过近的距离让秦思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龙脑香气,衣袖布料后少年脸上带着疾走后的薄红,连澄澈眼中倒影着的他的小小影子都能看得分明。 秦思脸上没来由地有些发烫,脑袋晕陶陶的,他后退了一步。 [秦思好感度+3。] 薛瑜对秦思的好感度增长日常感到迷惑,看他神色不对,突然想起之前那杯酒洒了之后自己的异状,连忙也后退一步,“里面似乎有迷药之类的东西,我闻后头脑眩晕,是我莽撞了,秦兄小心。” “原来如此。”秦思神色谨慎起来,抛开杂念,“殿下还是随我入内,署外人多眼杂,不便分辨。” 实话说,太医署里也未必安生到哪里去。但见秦思坚持,薛瑜也就由他去了。毕竟现在她接触过的太医只剩下秦思一人,就算皇帝起疑心,她也不是不能解释。 秦思在太医署的屋子外面看着不小,里面大多被药柜和卷宗架占据。薛瑜被引到药柜后隔出的小榻旁安排坐下,秦思伸手探脉,神色缓和许多,“殿下无碍。” 确认没有问题,薛瑜也放下了心。解下外袍交给秦思辨认药物,流珠张了张口,终是忍下来没有阻止。 秦思拿银钳夹起湿了的那块衣袖轻轻闻嗅,拿麻纸压在湿处取样,又分为两半,往上倒了些她不认得的药粉,淡黄色的酒液很快变色,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捻了捻变色后很快浮出白灰的麻纸,尝了一点,肉眼可见地方寸大乱,几步跑到药柜前,打开侧面的小箱,取出一个玉瓶,又开了放药的抽屉取了把药材出来。 -- 第66页 秦思将玉瓶打开在薛瑜面前晃了晃,一股辛辣味道冲了出来,薛瑜打了个喷嚏,感觉就像是吃了薄荷糖,凉气直冲天灵盖。秦思将玉瓶交到她手上,沉声道,“殿下,这身衣裳不能再穿了。您最好立刻换下。” 薛瑜心知酒里恐怕不止迷药那么简单,当即点头,示意流珠回去取一件新外袍来。 没了旁人,秦思才继续道,“臣才疏学浅,只辨出里面有山茄和优陀罗,食之昏睡生幻,其他还需要进一步取材分辨,殿下稍坐,我很快回来。”他语速很快,带着压不住的颤抖,手中攥着的药材被捏得变形,简单解释完就匆匆冲了出去。 ……是方朔动的手。 薛瑜额角突突直跳,无名的火焰灼烤着她整个心房。 山茄薛瑜有些了解,谁小时候没读过武侠小说听说过蒙汗药呢?优陀罗她不曾听过,但按秦思的说法会引发幻觉,这倒和她之前的晕眩感觉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因为她只是闻到,而没有喝下。 这杯毒酒来自方朔,再联系起之前贵妃语焉不详的要求,薛瑜有一半的把握,那个优陀罗或许就是明香丸的主要材料。方朔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以明香丸达成目的,双管齐下,不怕她不低头。若不是苏禾远撞倒了酒,就算她喝了再吐掉,也很难不中招。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威胁皆来自男主,却忘了方朔与贵妃本身就有着无尽的欲求。 贵妃显然是知道一部分内情的,或许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乐得不用自己动手。这次宫宴无人带孩子入宫,但方朔能动手,就意味着他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或许,方锦湖已经来到了宫中。 想到此处,薛瑜骤然一惊。糟了,流珠危险了! 她三两下重新系上外袍,将零零碎碎的装饰包起来揣进怀里。推门而出,叫住路过的一个医师,询问了秦思去向,薛瑜立刻赶了过去。 秦思守着药炉满脸是汗,明明是最清楚火旺后熬药时间不会随着吹火速度变化的人,却将蒲扇扇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正数着数,说不出的急躁焦灼。 “医令?”薛瑜撩袍踏进熬药处,蹲在地上的秦思忙道,“马上就好。虽毒性未全明,但甘草汁可解百毒,您若要回席,且饮后再走。” 小锅咕嘟嘟地冒着泡,秦思手忙脚乱地端下汤汁,似是怕薛瑜急着走,掀开陶盖猛扇,一时室内药味分外浓郁。 薛瑜抿了抿唇。她倒不担心秦思害她,原书里秦思是男主的人,秦思眼下被留在宫中,也只能变成皇帝的人,皇帝没有理由害她。但前些天她刚想着要与秦思避嫌,免得皇帝误会,眼下就要他开口替她作证,心底还是有些虚的。 “宫宴上出现迷药幻毒,是为大忌,我中毒是小,伤及陛下是大。我欲去寻陛下,秦医令可否与我一道?”在宫中做事,大多求一个稳字,比如先前皇帝昏迷也只敢用温和药物的太医署众人,虽然知道秦思是激进性子,但薛瑜并不确定他身份改变后还愿不愿意再出头。 秦思怔了怔,薛瑜补救道,“若不便出面,我独自去也……” “殿下这是哪里话?此事上报天听本就是臣分内之事。”秦思笑了一下,双手端起熬到粘稠的浓郁药汁递给薛瑜,他的耳尖带着不太明显的红,“可以入口了,殿下喝完,臣与您一道前去。” 薛瑜接过,没有迟疑一饮而尽,“多谢。”她顿了顿,叮嘱道,“医令面圣时,如实说便是。不必为我夸大其词。”夸张也算是太医们的传统艺能了,要不然原主当年也不会随便睡不好感个冒也能被说得像绝症。 “臣领命。”秦思跟着薛瑜走出门外,应诺的声音很轻,却十分郑重。 薛瑜一路往皇帝所在赶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碗甜滋滋的甘草汤灌下去,身上的不适感轻了许多,她算着时间,加快了脚步。 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对方动手之前,借皇帝的手阻止。好在之前的努力还算有用,她有秦思帮忙,也不是原主那样在宫中默默无闻的状态。只要她还没有落到他们手中,不主动提供一些细节情报用于交换过渡期,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作为贴身宫女的流珠暂时还有用。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还是让流珠活下来,她都不能逃跑,甚至留在宫中才是她保命的最佳选择。这样一来,就算是为了掩饰他们偷换皇子的事,方朔等人也投鼠忌器。 她手中这把双刃剑,到了鱼死网破之时,自然是想要得到更多的人更惜命。 没想到最初用来对付医令的招数,到现在还得继续用。好在招不在老,好用就行。薛瑜叹了口气,疾走灌进口中的凉风让温热的甜味淡去,她停在大兴殿不远处的暖阁楼下,对守门的薛勇一揖到地,“我有急事欲叩见陛下,还请统领通传。” 薛勇一惊,扫过薛瑜身后跟着的秦思,十几天前宝德殿的乱象猛地被他记起,摆了摆手,站在后面的小宦官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大兴殿里的人声隐约传过来,薛瑜仰头望着楼上灯火,薛勇手中长戟的寒光映入她眼中,她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冷静地思考着怎么告诉皇帝能获得更好的反馈,一半却昏昏沉沉想起流珠曾说过的话。 “……如果是殿下的话,我们大齐一定会变好的。” “……殿下一看就是个好官。” -- 第67页 “……殿下不能留在京中吗?” 真的,只有男主能走到书中的太平结局吗? 系统一次次要求她开启攻略主线保命,甚至为了诱惑她开启主线连续刷新了三次随机任务,且提过她开启后能帮男主尽快上位。原书里,没有爱情绝不构成醉心权力的帝王的缺憾。她只是个炮灰,系统为什么给她活命的好处让她做男主的“锦上添花”,又为什么觉得她选择攻略男主就能帮他上位? 鼓噪的心声震耳欲聋,薛瑜想不出答案,太多的谜团堵在脑中。她曾真的想要远离风卷云涌的剧情中心,走前驱虎吞狼引发鹬蚌相争脱身,带着对原主好的流珠离开是非之地,去梁州、去楚国、去出海,去哪里都好,赚赚小钱,做快乐的普通人,不用担心死亡,也不用操心天下大事。 她扪心自问,她从未真的想过害人,偏偏谁也不想放过她。不论是系统,还是方朔,都清晰地告诉了她,她早已落入他人眼中。 若离宫死亡是书中注定的命运,她也想选择另一条路。 她之前只想逃,但现在,她想赢。 既然她是三皇子,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身份拆穿,自有要对她动手的人一起死,她也不算亏。 “殿下怎么来了?也是巧了,陛下小憩刚起呢。”人未至声先到,常修迎了出来,见到薛瑜就是一笑,“医令是随殿下来的?那也一同进来吧。” 暖阁修得不高,本就是建在内宫与前朝之间供皇帝或可能有的宠臣临时休憩之所,内里装潢十分具有皇帝的个人特色,简单肃杀,比宝德殿内的压迫感更强,软榻旁还挂了一张巨大的舆图,薛瑜甚至觉得皇帝会在这里面拉着军中干将讨论战事而非休息。 “老三?瞎跑什么?”皇帝靠在软榻上,随意地斥责一句,示意薛瑜过来些在脚踏上坐下,十足的亲近。 薛瑜却没有上前,在离皇帝还有七八步远时停下,跪下施礼,双手大袖合拢成半封闭的空间挡住脸,深深伏下,“儿替母妃,向陛下请罪。此中秋宴上或混入贼人,携迷药与幻毒入宫,还请陛下彻查。”她转移了下药的目标,顺便拖贵妃下水,只有说得足够严重,才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将局面彻底搅浑。 皇帝看着儿子没听话,本就脸色微沉,再一听他的话,顿时翻身坐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儿……臣……”薛瑜有意贴近吸入袖上没有清理的残酒,说到后面已经语调迟缓,此时的回答完全语不成调,任谁都能看出问题。 秦思上前一步扶住薛瑜即将歪倒的身体,“陛下,三殿下在宫宴上与人饮酒时意外感到晕眩,察觉不对特来太医署寻臣确认,臣以药压制后,殿下坚持前来禀报于您,此时怕是撑不住了。” “胡闹!”皇帝匆匆靠近的声音落在薛瑜耳中,显得格外遥远。她确认了表演奏效,放松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还有什么比皇子中毒昏倒更能体现问题严重的呢?口述的冲击力,远远比不上亲眼所见。 第37章 . 风暴(二更) 逆党作乱 自暖阁掀起的风暴席卷了整座皇城。 早先还能在大兴殿附近赏花游玩或是留在殿内饮酒看歌舞的平静场面, 被禁军一步步的紧逼打破,夕阳西沉,兵刃尽出列队的禁军将大兴殿重重包围起来, 寒光闪闪的刀枪上镀了一抹橙红, 错眼看去像血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贵夫人们遥遥与听到响动出来的自家夫君交换眼神, 顺从地退回殿中落座。即便有领了皇命的禁军统领薛勇高声解释是有逆党入宫作乱,待查明后自然放人, 也不乏有贵夫人眼中噙泪,拍着胸口庆幸不曾动念带来自家儿女。 不久前刚刚看着皇帝锁拿士大夫又当堂杀人的官员们面如土色,血色记忆漫上心头,有人问心无愧安然坐着,有人战战兢兢, 反复回忆先前宴饮时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惹了皇帝眼。 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早上刚刚惹了皇帝不悦的工部尚书方朔身上,却见他镇定自若, 正举杯饮酒,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的殿内。光看神色, 这副沉凝气度就远超旁人,也难怪能成为六部尚书中最年轻的一个,背后的家世重要,人也不差。 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大兴殿外,零星在光禄寺和大兴殿之间徘徊的宫婢宦官与乏了去别处小解休憩的男女被禁军们逐一带了回来, 倒没有动武, 态度也相当平和,然而正是这平和令人心里直打鼓,如头顶悬剑却迟迟不落。 不时被推入殿中的人总会招来注视,大兴殿正殿与偏殿的空位逐渐被填满, 随着空位一点点变少,没有回来的人的位置就显得格外醒目。方朔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左侧薛瑜的空位之上,甚至忽视了不远处落到他脸上的打量。 随着人一个个回归,乱七八糟的流言在不稳的人心驱使下传遍了殿内,等到薛勇领人进来点名出去时,已经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敢问将军,是何事纷乱?” 从混乱开始就一直八风不动稳稳坐着阖目养神的韩尚书令睁眼瞧了瞧说话的人,又闭上了眼,在他身边坐着的门下省纳言见他不动,也闭了嘴。 薛勇扫视一圈殿内,沉声重复,“逆党潜入宫闱作乱,诸公若无所涉,宵禁前自然安然无恙归去。若有私通逆党者,陛下有命,严惩不贷!” -- 第68页 最后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浓厚的血腥气。有被推进殿内无处可去的宫婢骇破了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薛勇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点名,“工部尚书方朔,清秋宫谷晴,秘书省少监苏禾远……” 被第一拨点到名字的人里有官员也有宫婢,看上去毫无关联,方朔怔了怔,撩袍站起,顺着已经悄无声息站到身后的禁军出了殿外。 没一会,苏禾远被客气地送了回来,其他人却毫无踪影。眼看他去而复返,被关在殿内的官员们心思波动,有离得近的压低声音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回来了是能不能走,也有聪明的发现直到现在三皇子都不曾回到殿内,猜到与他有关,也插话问起内情。 苏禾远淡淡笑了笑,“逆党作乱,欲害陛下,幸而被三殿下撞破。如今三殿下中毒昏迷,诸位且安心候着,陛下自不会放过逆党,也不会冤枉好人。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为三殿下祈福。” 嘶—— 内情简直吓坏了众人,皇帝不会冤枉好人?之前被带走再没回来过的同僚们第一个叫屈! 但他们不敢说出来,只能喏喏两声缩回脑袋不敢再问。自苏禾远亲口传出的消息飞一般传遍殿内,眼看着第二个第三个人回来,被第一个点名的方朔却迟迟不归,而后面几次叫走的人里越来越多与钟家走得近的官员,气氛肉眼可见地为之一变。 几乎所有人心底都冒出来一个问题:三皇子被害昏迷,皇帝膝下就只剩一子,此事莫不是和四皇子有关? 心思活络的动起脑筋,不想多事的却又埋怨四皇子莽撞,又在心里默默祈福,三皇子千万不能出事,就算出事,也得他们回家才好啊! 不管心中打着什么主意,左右他们都出不去,不过空想。天色越来越暗,被叫走又送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封闭的殿门外传来闷棍与痛呼声,一声声像打在了众人心上。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殿内已经两刻钟无人再出去过,而没有送回来的部分人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人像是被遗忘在了大兴殿内,有人担忧着未来,有人担忧着偏殿的妻子,薛勇说过的清白的人宵禁前能离宫的事成为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压在他们脑中。 当今陛下虽长于行伍之间,性子嗜杀了些,但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况且这些年比初登基时脾气好了不止一点,应当……应当不会因为此事让自己无人可用吧? 殿门吱呀一声洞开,靠近门的几个宦官哆嗦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除了第一次叫人外再没出现过的薛勇。薛勇带着方朔进门,客客气气对殿内众人施了一礼,“天色已晚,本将奉命送诸公出宫。” 一直紧张等着他说话的众人松了口气,从跪坐起身时,不少人都趔趄了几步。以尚书令为首,人流被禁军陪着涌出殿外,殿外平地上没有点灯,昏暗的天色里不少人刚走出殿外,就觉得脚下发黏,混着一股怪味,但看到偏殿里引出的女眷们,也顾不得多想,招呼着妻子站过来跟随禁军缓缓出宫。 唯一留到最后的方朔被薛勇陪着,遥遥看到带着婢女站在对面的小林氏,脸色微僵,很快恢复了正常,对薛勇笑笑,“逆党作乱,将军事务繁忙,不必亲送在下。” 薛勇没有拒绝,一张黑脸看不出态度,“尚书慢行。” 待方朔三人走出几步,渐渐隐于夜色后,薛勇才吩咐身边小兵,“小心些跟上去。” 常修一瘸一拐地自远处走过来,身后常淮提着灯笼,要搀扶他却被拒绝。火光刚刚照亮大兴殿前的平地,常淮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黏腻的地上,血色纵横。 禁军们一个个也举起了火把,将血色地面照得分外清晰,瑟缩在大兴殿内听候发落的宫婢宦官们被带出来挨个跪在地上,有胆小些的一个哆嗦下裳湿透,浮在周围的怪味就更浓郁了些。 常修冷着一张脸,宣布一下午的调查结果,“此次逆党作乱,涉内侍省七人,光禄寺一人,某督管宫宴出了纰漏,已自领二十杖,罚俸一年。陛下仁厚,涉事者八人皆领刑五十,没入掖庭,地下的血,就是他们的,你们可看清了?” 五十杖!人群里有人害怕地哭了出来,受完刑,就算留着手,怕是也没了大半条命!这地上的血,也不知多少是打出来的,多少是濒死时呕出来的。 宫婢内侍们仓皇地点头叩首,听着常修继续道,“其余宫婢内侍,虽无大错,亦有失职,领刑十杖,降一位,罚俸半年。谢恩吧。” 受了一下午精神折磨后又来了这么一次恐吓,有了前面的五十和二十对比,十杖听起来就没那么吓人了,咬咬牙还能受过去。薛勇带着人撤走,常修一挥手,身后行刑官出列,压着排队跪好的宫人们挨个受杖,闷哼痛哭声传出很远,让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 有人听到常修离开时与心腹的轻声交谈,“……若不是殿下醒来就求了情,哼,要他们活着也是无用!” 有关三殿下中毒昏迷后已经清醒,并且宅心仁厚为宫人着想求情的事迹渐渐在宫中传开。常修离开大兴殿后仍不得休息,传旨的内侍与门下省诸官在宵禁之前带着皇帝的口谕传遍京城,许多官员被禁足或罚俸,顾不上上书抗议,就听说宫内扣下了几人打入天牢,立刻偃旗息鼓,自觉逃过一劫。 乘着马车离开宫禁的方朔靠在车厢内,脸色阴沉,扫过小林氏身边的婢女,哼了一声。小林氏娇柔地贴进他怀里,委屈道,“夫君竟连我都不想见了吗?宫中——” -- 第69页 方朔按住她,一个眼神让小林氏噤声,两人双手相叠,小林氏借着衣袖遮挡,将一叠纸送入他手中。方朔神色缓和许多,“夫人,回去早些沐浴休息。” 跟着方家马车的禁军又等了等,没有听到有用的内容,最过火的只有宫门前部分世家子低声骂的几声“商纣”,却也与方朔无关。他趁着马车赶入方府的时候,从车下脱身,回了宫中复命。 没多久,宣旨的内侍到了方府,言明方朔虽未与逆党勾结,却仍有失察之责,降职为工部侍郎,暂代尚书之职,罚俸半年,望慎思谨行。 挂着笑脸送走内侍,方府大门刚关上,方朔就甩下了脸,咬牙切齿道,“孽障!”一时竟不知是在骂谁。 清秋宫内,被派来宣旨的内侍省寺人宣读完皇帝认定她们同办宫宴不力,降一品级的旨意,看着难以置信的林贵妃皮笑肉不笑道,“林妃娘娘,接旨吧?” 林贵妃咬着牙深深叩首,起身时赔笑塞了一锭金子进寺人手中,“敢问寺人,昭德宫……” 常淮颠了颠重量,笑了,“自也是一样的。钟昭仪的旨,已有人去传了。” 同样的场景在昭德宫内再次上演,不同的是,还多了罚四皇子半月禁足的内容。后宫一夜难眠,皇帝多年不入后宫,晋升位份更是痴人说梦。做了十多年的贵妃,一朝不再是皇后之下第一人,还得伏低做小给宦官赔笑,林贵妃只觉得胸口灼烧般的痛,她一拍桌案,“去候着,看三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立刻带来见本宫。” 三殿下三个字,咬得尤为用力。 第38章 . 心软 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 作为傍晚这场风暴起点的薛瑜不像传言里那样昏迷虚弱, 她吸入的量不多,又有秦思准备的甘草汁解毒,晕眩不是不能克制, 昏倒表演的成分更多。 她被连续响个不停的系统提示从半睡半醒中唤醒, 有些混沌地扫过系统面板上浮着的最新几道提示。 [薛泰好感度+3。] [秦思好感度+1。] [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当前攻略主线强制关闭50%, 符合特殊条件后重新开启。] 薛瑜:[不如全部关掉,反正也不会再开启。] 系统:[宿主请勿质疑本系统运行规则。] 怼完系统, 薛瑜彻底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了倚在床头双眼通红的流珠。她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因为心急产生了幻觉,惊喜地握住流珠的手,“你没事?” 流珠脸上一红, 从她手中抽出手,端来水杯扶着薛瑜起身润唇。旁边一同守着的的小宦官年纪不大, 一双猫儿眼笑起来讨喜得很, “殿下真疼流珠姐姐, 内侍就怕您醒来不适,专门调了姐姐来呢。您醒了,小的这就去报信。” 他避了出去,薛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退。她回忆着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 打量了一圈四周, 轻声问道,“我这是在哪?陛下还好吗?” 流珠在她身后堆了一块方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出言解释道, “殿下昏迷后被陛下带到宝德殿偏殿,秦医令候在外间,陛下在正殿理事,知道殿下醒来,应是很快就会来看望。婢子带了衣裳送去太医署时,殿下与医令都不在了,婢子要寻人时正好被陛下派人寻来,您这次实在太莽撞了些。”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不赞同地抱怨了一句。 薛瑜没注意她的心情变化,皱眉重复道,“你寻了衣裳就折返太医署了?” 流珠点头,疑惑道,“殿下是想起什么了吗?婢子听说是正殿混进了逆党,是谁?” “清秋宫……母妃那里还好吗?”薛瑜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询问。 流珠摇头,“婢子一直守着殿下,还不曾回去呢。去取衣裳的时候宫里只剩些洒扫,听说大多都随贵妃去料理宫宴琐事了。” 她的神态不似作伪,显然在清秋宫完全没有受到阻拦,也没发现任何不对,但这一事实与薛瑜的推断完全相反。 方朔要带走她,宫里没人顶着不行,再多一个知情的少年人风险会加大,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一次让方锦湖直接进宫,偏偏流珠没见到人。 到底是方朔的安排出了问题还是别的缘由,薛瑜已经无从得知。而方锦湖究竟有没有进宫,也成了埋进心底的疑问。她借端杯子虚握了一下流珠的手,温声道,“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屏风后有人轻咳一声,薛瑜偏头望去,秦思背着药箱进来,含笑道,“殿下醒了,请允臣探脉。” 流珠让开了床头的位置,秦思托住薛瑜手腕,抬手将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薛瑜肩头。薛瑜对他们一个两个对待重症病号似的态度有些不适应,转移话题道,“应该没事了吧?我还没谢过医令早先扶住我。” 秦思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少年初醒,眼中还带着一点水润的朦胧睡意,与过于绮丽的眉眼毫不相称,像一只不知自己美丽的小兽,天真纯稚。他知道这句道谢并非针对搀扶,但并未点破,顺着薛瑜的话往下道,“殿下一心为陛下着想,臣不过顺帝命行事。” 薛瑜放下心来。她虽昏睡,但对外界有所感知,秦思先前答应好的不会为她夸大,却还是夸大了。她只是酒液洒出吸入衣袖导致昏迷,并没有喝,而秦思的话直接将未遂改成了既遂,甚至往方朔前面敬的酒上同样泼了脏水,导致酒宴势必要被彻查,这随口一句话的更改,事态立刻又升了一级。 -- 第70页 “殿下身体无碍,脉象稍显虚寒亏空,臣开两副药温补着养身,应当今年冬日会好过些。”秦思诊脉确定她没事后,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 “母妃那里还有些之前的药……”薛瑜没说完,就听皇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多开些黄连,叫这小子一天到晚闹事,该好好磨磨你这性子!” 薛瑜起身要下地施礼,被皇帝一瞪眼瞪了回去,“好好呆着!你倒是净会操心旁人。这婢子虽是你派出去的,但让你出了事,她难辞其咎,此后也不必在你身旁伺候。免得哪天有事还要你自己东奔西跑,哪像朕的儿子!” 劈头盖脸的一顿话下来,听语气像是斥责,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安排琐事,薛瑜难得被这样关心,摸了摸鼻子,虚心听话,小声辩解,“流珠随侍儿身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也是我安排不妥……” 皇帝又瞪了她一眼,“现在就把她带出去!” 流珠屈膝向薛瑜行了一礼,没有抗拒,顺服地跟着内侍们出去了,皇帝的气这才顺了些,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有错就罚,有功就赏,你不明不白地混着,以后全都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到时候你少来找朕哭!行了,今天也晚了,就在这里歇下,明日许你一天假,给朕搬到观风阁来。” 观风阁建在宝德殿不远处,是除了偏殿外离得最近的一间住处。薛瑜虽然来演戏前已经有了投向皇帝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直接给这样好的待遇,一时讷讷不成言。 见他要走,薛瑜忙起身追问,“陛下,母妃她……”做戏做全套,她打着为贵妃请罪求皇帝赦免的名号来找皇帝,不能醒来之后半句话不提。 皇帝回身盯着她,语气冷淡,“未见勾结,降位一级。” “谢陛下恩典。” 皇帝出了门,忍不住对常修一声长叹,“这般心软,如何成大事?” 常修受了刑还没恢复,仍是一瘸一拐的,笑眯眯道,“仁善未尝不是好事,陛下不也是看重这个吗?” 皇帝没再说话,留下常修,带人回了正殿。常修挑了帘子进门,正看见薛瑜下地要出来寻人,见到他像是见了救星,急急问道,“内侍,不知流珠是何处置?本也非她的过错,若是受刑,她在我身旁也没吃过什么苦,哪里受得住?” “殿下多虑,罚俸一年,跪两个时辰罢了,比起旁人已是轻得多了。”常修上前搀住她,薛瑜有些不自然,她觉得自己走得挺稳当,但常修不松手,加上她也看出来常修是个伤员,干脆调整角度互相撑着,两人都轻松些,“我去瞧瞧,这夜里实在是冷。” 常修只觉得身子一轻,怔了怔,见她担忧,低声道,“陛下发了话,虽说要罚,但毕竟是您的人,您去带走就是。不过啊,您要真心疼,还是早些给了名分才算是名正言顺。” 虽然知道这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她,薛瑜还是闹了个红脸,干咳一声,“未立业何谈成家?” 她抽出手臂,逃跑似的走了出去。出去才发现外间不仅跪着流珠,还跪着旁人,高矮胖瘦男女都有,薛瑜一时摸不着头脑,回头望向常修。 “您身边自然是流珠娘子为首,这规矩从开头就得立下。既然掌事的女官都被罚了,下面的人也得一起罚才是。”常修一个个指给薛瑜看,“陛下发话给您配齐了身边伺候的人,免得再出今天这样的岔子,奴就点了些人过来,要是不合心意,再挑就是。这几个是禁军出来的,您身边还是得跟着护卫才行,千牛卫的人功夫与忠心您不必担心,其他也是好儿郎。这是婢女,这是跑腿做杂事的……” 实话说,薛瑜现在有种久贫乍富的感觉,皇帝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又是安排房子又是安排人手,就差给她直接组建班底了。贴身的事有流珠管,其他的事被监控已经无所谓了,薛瑜打量一遍众人,走出门外。 她先扶起流珠,流珠眼圈发红不愿起身,“殿下,婢子做了错事,领罚是应当的。” 薛瑜拍了拍她,“若你有错,我也有错。不早了,你定下要用的人,明日我们搬家。”流珠听到“搬家”,咬着唇笑起来,虽然仍有担忧,但大抵还是高兴的。 护卫由薛瑜自己决定,她问了几人各自擅长的武艺和之前负责的事,筛掉三人,留下四人。这边选定,流珠也结束了选择,在宫中底层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少女,自有一番辨人的诀窍,左右人也是归她管的,薛瑜大概看了看没有明显问题,就没有插手。 定下了大概,常修领着剩下的人告辞,临走前像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明日殿下不必早起,多多休养,起了后常淮会随您一道回清秋宫收拾东西,您随意使唤就是。” “哪里,还要谢过内侍帮我。” 许是因为下午睡了一觉,薛瑜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听着远处响起的钟声,心里格外平静。屋内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在外守夜的新上任护卫和婢女,流珠轻声问道,“殿下是要起了吗?” 薛瑜摇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外面的流珠看不见,出声道,“请轮值的将军入内吧,我有事相询。” 她昨天只大概了解了一下离开后大兴殿发生的事,具体情况还是得问昨天被点去做事的禁军。 进来的两个禁军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一个神色肃正,一个长了一张天然讨喜的娃娃脸,身形与薛瑜见过的孤独园老兵相比瘦了些,但也不失健壮。听薛瑜询问昨天的事,娃娃脸上前一步,“我来说吧。” -- 第71页 他的确在叙述事情发展上有别样的天分,甚至还加了一部分薛瑜没有问的后续发展。旁边肃正些的禁军士兵不时补充一点疏漏的地方,她昏睡后人心惶惶的大兴殿就展现在了薛瑜面前。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她也被昨夜皇帝手下两大恶犬内侍省与禁军联手查出来的内容惊了一下。因为她戳破的酒水问题,殿内所有的宫婢宦官都被排查了一遍,借着逆党的名头,甚至顺便抓了一个混进光禄寺的楚国奸细。而揪出来的七个宦官里有清秋宫的人,也有昭德宫的人,和朝中不少官员都有牵扯,也抓了些官员入天牢,但里面偏偏没有方朔。 这老狐狸,扫尾扫得倒是挺好,一招祸水东引,也不知背后是如何操作的,没查到明显最有嫌疑的他身上,反倒是薛琅受了斥责禁足。 正巧娃娃脸禁军是跟着他离宫的那位,笑着说起方朔被传旨降职后摔门和两人回家后发觉鞋底浸透了血的事,“……那位小林夫人受了惊,嗓子隔了两条街都能听到,当晚就发了高热起不来身。巧的是不少人也发了重病,昨夜里京城的大小医馆是赚得盆满钵满,四更天换职时我与前朝的同僚说起,听说今天钟鼓楼下面队列空了有一半多。” 薛瑜听得眼皮直跳,有些不敢想大兴殿门前血染透的土地得多吓人。早朝多人称病未来,估计也是回家后发现靴底衣摆沾满了血被吓住,一般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就算是被暴君肆虐折腾这么多年,也不一定真见过血流成河的样子。 “是审问过了?他们、他们还活着吧?”薛瑜就算再没有常识,也知道七个人打五十棍出不了足以湿透地面的血。她手指有些发颤,为了不让屋子里其他人看出来,收回了袖中。她在选择皇帝时就已经预想到了宫中动荡,但知道旁人因自己的选择而死,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娃娃脸奇怪地看她一眼,“千牛卫行事,没有审清定罪是不会动手的。只是断了腿而已,吃里扒外,该受些教训的。”他以一种平常的语调说着残忍的事,见薛瑜没有点头,恍然道,“您是怕万一死了挖不出背后的人吧?殿下放心,都活得好好的,入了牢里,是死是活得看案子什么时候结。” 薛瑜捏住指尖,让自己不去想太过残忍的场面。她不站出来,死的就是她自己,享受了庇佑,再怜悯就太虚伪了些。或许以后有机会她能改变重刑拷问等等现状,但不是现在。 “方才你说,方尚书、不,方侍郎回家后不悦?林氏与林氏身旁的婢女呢,除了高烧有没有别的反应,或者特殊之处?”薛瑜换了个话题。 娃娃脸认真回想片刻,摇头,“没有,唯一要说特殊的,就是方侍郎家里的婢女还挺好看的。昨日审问时交叉确认过,林氏与婢女从头到尾不曾离开过,也与涉事几人没有交集。” 好看的婢女?莫非是方锦湖?薛瑜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也就是说,方朔要么是没带人,要么是带来后没找到机会,不过总归结果是好的。她想了想,“我知道了。辛苦了。你们先去休息片刻,等用过早食,随我一同去清秋宫。” 娃娃脸退后一步施礼,“臣陈关告退。”他的同伴一起低头施礼,“臣魏卫河告退。” 只剩流珠留在殿内,她扭干了帕子递给薛瑜,“殿下有些紧张?” 薛瑜捂住脸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昨天事情太多,一时忘了问他们名字,最后还是被看出来了,感觉有点丢人。” 流珠扑哧一笑,“自然是殿下的事重要,哪能用这些闲事来烦您?” 有事压在心头,薛瑜很快调节好心情,将注意力挪开。她仔细回想昨天被方朔敬酒时的场景,秘书省几个官员的位置和尚书省在一处,和她刚好是左右两边,她去敬酒时苏禾远还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坐在位置上不与人交际,第一个给他敬完酒,她去的乔尚书那里,然后折返左侧敬太常寺,她很确定在她回到位置上时苏禾远还在原地。 方朔是有意来找她,但向来不管闲事的苏禾远又是为什么专门过来? 想到后面苏禾远连续的帮忙,薛瑜浮出一个猜测:总不会是见她好像在被方朔为难,专门来解围的吧?但,解围也没必要撞翻酒,打翻酒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刻意,还是说打翻酒只是意外? 薛瑜打开系统看了一眼好感度列表,突然愣住,印象里苏禾远的好感度还是个位数,什么时候变成10了?再看看明细,悄悄涨的3点好感度全在她还在太常寺受苦受难的时候,联想到隔壁就是秘书省,薛瑜有些头疼。 总不会是看到她这个差生受折磨反倒高兴了吧? 她与苏禾远的交集只有原主念书,和她搞的识字手册,徒有师生之名。看满分一百的好感度只有十分就知道,最多也就是工具人关系。不过,就算是工具人也是好工具人,帮了她大忙,得找机会感谢才行。 反正现在她在皇帝手底下讨生活,要加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和朝中分量也得拿出些真本事,不如,第一个就从把造纸术丢给秘书省开始? 毕竟这是个还没完全平定的乱世,其他三国和蛮人虎视眈眈,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在军中长大的皇帝不会不懂。有技术在手,就算她未来被拆穿,也有机会靠技术活下来。 不过也得控制个度,太过超前成为他人眼中的天才并不是件纯粹的好事。如果暴露身份后她达不到皇帝的要求,无法为国所用,想也知道第一个杀她的一定是皇帝。而跑路就更别想了,暴露后跑路第一个追杀她的也会是担心她投敌的齐国君臣。 -- 第72页 比平常人聪明一点,运气好一点,应该就够了吧?薛瑜复盘了一下之前拿出的几个技术,都不算太出奇,对自己的谨慎十分满意。 天色渐明,外间送来的早食是鸡茸粥和一碗乳酪,之前就眼馋过贵妃乳酪的薛瑜一下子对减少的早餐份量没了反对,拉住要走的流珠,“走什么?乳酪我之前闻着就很香,终于能尝到了,拿你的勺子来,我们一起吃。” 流珠咬了咬唇,坐在了几案对面。她看得出自家殿下之前心情低落,好不容易好了起来,她不想惹殿下不快。 薛瑜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干饭人的快乐就是好吃的能轻易带来的快乐,西齐的乳酪做的比不上现代顺口醇厚,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秋季正是丰收的季节,早熟的橘子果肉被剥出来点缀在乳酪之上,一点点发酵的乳酸味道被酸甜的果香掩下,爽口又美味。 没多久,夜里轮休的另外两个护卫也起了,薛瑜听着屋外的响动,将最后一点乳酪留给流珠,起身转进浴间屏风后自己换了衣裳。出来时流珠已经收拾了桌面,只等交给杂役们清洗,薛瑜低头让她帮忙束了发,整理好配饰,阔步带流珠出门。 门外候着的四个青年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眼里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薛瑜看见只觉得头疼。流珠对她的女子身份一清二楚,自然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她没想留流珠在身边为她打掩护,但很多事又不好交给他人,解决起来实在是件麻烦事。 她偏头看了一眼正在交代杂役琐事和提前派人去观风阁洒扫的流珠,手下管起了十几个人,流珠也有了些大女官的样子,背脊挺直,脸上光彩照人。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领着四个护卫和流珠薛瑜先去正殿寻了常淮,常淮笑着作揖,“殿下好眠,看来秦医令的医术的确不凡。” “正是。”薛瑜和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常淮迅速将话题带回正题,“殿下应是要回清秋宫与林妃娘娘拜别吧?您一夜未归,清秋宫里灯火点了一夜呢,娘娘还是挂心您的。” 薛瑜一顿,一时竟不知常淮何时被贵妃买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正是要禀明母妃迁居之事。许是有些规矩要走,我不太熟悉,内侍说让我随寺人去就是。” 常淮笑着在侧引路,垂头摸了摸沉甸甸的荷包,砸了咂嘴。 昨夜的风暴余波尚未过去,整座皇城里静得可怕,人人自危,看到谁都觉得像是逆党。沿着最宽敞的一条大道往下走,一路竟未碰到一个人,刚到清秋宫外的花木小道上,一直在门口守着的小宦官就跳了起来,连迎都没顾上迎薛瑜,一路往殿内跑去。 毫无礼数,不懂尊卑。常淮在心里下了定语,不自觉地皱起眉,偷眼看向薛瑜与流珠时,却发现他们脸上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第39章 . 迁居(二更) 她竟不知这小丫头如此伶…… 一行人走到殿门口时, 林贵妃也匆匆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脂粉不曾卸下,却已经遮不住眼下青黑, 显是真熬了一宿。她身上还是昨夜的那条水红描金裙子, 只是比起昨天薛瑜见到的灼灼盛放的妩媚感,今天却已经是开到尽头显出颓败。 “你这——” 林贵妃没想到薛瑜会带这么多人来, 话说到一半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偏偏她脸上的怒意眨眼间收不回去,又翘起唇角露出温柔的笑,一时显得有些扭曲。 薛瑜估计她咽下的不会是什么好话,露出乖巧的表情,“让母妃担心了, 是儿的不是。昨日好在有母妃提醒我注意酒水,没想到儿竟因此撞破了逆党阴谋, 实在是万幸。” 被点破了昨天故意暗示的林贵妃脸色一白, 连脂粉都遮不住憔悴的容色, 像第一次见到薛瑜一样,定定看着她,两人在殿门口僵了半晌,林贵妃才扯出一抹笑来,“你与陛下没事, 我就放心了。” 这对母子之间诡异的气氛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常淮有些摸到干爹非要他来走一趟的缘由,笑了笑,弓腰插了进去,“贵妃、哦不, 林妃娘娘,奴奉圣命来为三殿下迁居,殿下还有功课和差事在身上,不如先让人去收拾着,您再慢慢与殿下坐下来说?” “你说什么?!”林妃脱口而出,声音猛地拔高,她今天失态的次数大概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僵硬地看着常淮,没有看出任何玩笑之意,又转头看了看背后站着护卫和流珠的薛瑜,咬牙道,“怎么,你翅膀硬了,这就不要母妃了?跟我进来!” 一语双关。 薛瑜才不会给她关上门来骂人的机会,前些天忍她恶心人忍得够久了,如今撕破了脸,自然是怎么出气怎么来。 “母妃气什么?”薛瑜疑惑地望着她,“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入朝做事,为陛下分忧,陛下赐了离前朝近的屋舍给我,分明是陛下恩德,怎就是我不念母妃?原本儿也是想过接您去观风阁住的,可那不过一处小楼,哪里比得了清秋宫?您与我母子本是一体,若是儿再得了什么赏赐,第一个带来给您看可好?” 常淮和四个护卫在后面憋着笑,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对母子的相处竟是这样的。早前只听闻三殿下赤子之心,却不知竟有些傻气。林妃娘娘想要的是儿子的低头,却被误认为是想要好处,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被薛瑜曲解了意思的林妃气得够呛,偏偏无法解释,说不要,那就是不顾惜儿子的心意,说要,那就是爱财,她竟不知这小丫头如此伶牙俐齿! -- 第73页 这样看来,过去那些懦弱瑟缩,全都是装模做样,偏偏她还被骗得团团转,甚至想过真把她当儿媳照顾! 但薛瑜说的“母子一体”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众目睽睽之下,林妃只能咬碎牙和血吞,吸了口气,撑出笑脸,“既是如此,你不在母妃身边,还要多多照顾自己才是。”她有意加重了“照顾”二字,试图提醒薛瑜掩饰身份还需要她提供帮助。 薛瑜:只要我跑得够快,你们就得跟着我扫尾。 她笑意浅浅,好像完全没听出林妃的威胁,“那是自然,我这些年多亏流珠照顾,她随我一同去观风阁,儿的衣食住行母妃应当是都能放心的。”见林妃脸色沉沉,她又施了一礼,“母妃脸色这般差,不如传太医署来瞧瞧,吃了药早些休息。儿收拾了东西就走,不打扰您休息。” 说完,薛瑜带着人转头就走,只剩下林妃被气得发抖。林妃的手搭在贴身的宫婢手臂上,几乎要掐出血痕。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本宫,真的变丑了吗?” “娘娘、娘娘花容月貌,不减当年!”宫婢一个哆嗦,林妃摔袖而走,“来人,本宫要沐浴!” 清秋宫被满腔怒火的林妃折腾得鸡飞狗跳,薛瑜推开小院院门,却是一片安静。她和流珠的东西都不多,大部分也都收拾整齐放在箱子里,毕竟陈设家具也需要花钱或者让人送来,以原主的身份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些许过去皇帝偶尔想起来后宫子嗣的赏赐,也被送去了林妃宫中。而她才来不到一个月,更是没攒下什么家底。 流珠先随她进屋收拾主屋的零碎小物,四个刚刚换了上司的禁军等着搬箱子,提出要帮忙被流珠严词拒绝后,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打转。原本看上去还算宽敞的小院进来四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内侍,就显得有些挤了,他们不好背后妄议宫中,但交换的眼神里写着的都是: 真没想到,这位殿下在宫里过得是这种清贫日子。感觉和我们家差不多嘛! 院内眼神乱飞,常淮却是被常修提前耳提面命过派了任务的,从怀里掏出册子,东逛逛西逛逛,逐一在上面勾画。 屋内,薛瑜自己的东西没多少,只有笔墨手稿和床下面暗格里藏着的东西需要带走。加上原主过去看的书和常用的物件,也就收拾了小半箱,流珠四处看看,总觉得什么都能用上,犹豫着不知如何取舍,在生活常用上面,薛瑜完全听她的建议,一会被说服了东西以后能用上,一会又被说通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正纠结时,常淮叩响了门,“殿下,这些大物件不必带的,被褥捡最习惯的一套带上,观风阁都给您备妥当了。” 流珠手下一顿,脸腾地红了,意识到自己的纠结被外面听了去。薛瑜按住不知所措的她,扬声道,“寺人稍候。” “殿下,我给您丢脸了。”流珠放下还在折的挂帐,低下头。 薛瑜笑了笑,“谁也不是生下来什么都会的。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我身旁的第一女官,我的生活交给你,我不怕丢脸。你看,这个挂帐还是你刚来那年蚊虫太多,你我一同做的,上面的蝴蝶是你绣的,就算有了更好用的,它也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不是吗?” 说完,她忽然怔了怔。关于挂帐的记忆属于原主,她当初看到时还为小姑娘们的友情会心而笑过,如今挂帐还在,流珠还在,原主却已经不在了。她下意识说出了他们一同经历的过去来安慰流珠,一种割裂了二人友谊的愧疚感浮上心头。 流珠被哄得破涕而笑,继续收拾起来。薛瑜背对她掀开已经揭下被褥的床板,为了避免遗漏,灯盏被放在床边的杌子上,只要她伸手就能够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路引揣了起来。 出乎外面所有人预料,流珠忙忙碌碌最后只收拾出来了三大箱东西,真要进屋一看,却已经是除了家具外光秃秃一片。 两个人居住十几年的地方,还是时有赏赐并且月例不断的皇子,却只有这么点东西。常淮心里啧了一声,拿着写好的单子上前,“殿下,奴发觉这些东西没有入库,内侍专门让奴来对对给您一同带去观风阁,您看……” 薛瑜扫了一眼,大多是名字很长看起来就很贵的陌生东西,看到最后才看到了熟悉的字眼,“昭德宫贺殿下十六生辰赠钟繇写本《急就章》与渝糜墨各一。” 她明白过来,这一长串单子,是常淮整理出的这些年宫中赏赐或赠予给三皇子的东西。 然而她一个都没见过。 薛瑜垂眼笑笑,“今日迁居事务杂乱,不知寺人可否方便为我跑一趟?旁的东西带去观风阁也无处放,再则我只是迁居,又非别母出宫,让母妃帮我收着就是,不然像什么样子?为了避免错漏,开库对一对单子就算了。只是近日正好临帖,这《急就章》与墨锭还请寺人为我带来观风阁。” 全部带走显得太难看,毕竟明面上的孝道还得保持着,但薛瑜也没打算让林妃享受原主的东西。让常淮去核对,原主的东西在对过之后就入了内侍省的记录,算作暂存在林妃这里,以后开府出宫都要带走,林妃想做什么小动作是万万不行了。 常淮应下,薛瑜示意护卫们抬起箱子往外走,流珠落在后面,走出几步犹豫着回头,问道,“敢问寺人,殿下的食禄是归内侍省料理可对?殿下既已迁居,这……”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常淮心领神会。 -- 第74页 “自然是送去观风阁,奴回去提一句就是。”常淮轻松地应下,背地里摇头不已。林家当真是没落了,连皇子食禄都要吞下,迫得料理琐事的大宫女还得开这样的口。 给林妃又撕下来一张脸皮,薛瑜心情愉快带着人去看新房子,面对来讨债的常淮的林妃心情就一点都不美妙了。 她好悬憋住气恼,指了身边的嬷嬷带着常淮去私库点东西。又被常淮转达提醒了一下薛瑜的食禄和流珠的月例之后要送去观风阁,更是感觉脸皮被人往地上踩! 常淮慢悠悠背着手去开库房点财产了,林妃气得脑仁都在疼,“这狗东西!”也不知是在骂常淮还是薛瑜。殿内只剩下心腹,她抖着手摔了一个又一个橘子,砸得不明所以的小猫嗖得一下跑不见了。 她根本看不上薛瑜那点可怜巴巴的食禄,偏偏被专程点出来,倒好像她贪图财物似的!要东西那丫头甚至不回来亲口和她说,反倒派了个外人、一个皇帝的人转达,这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第40章 . 固化 无人可用 薛瑜才不管她要如何做人, 毕竟她也没把原主当人。一行六人抬着东西往观风阁走,薛瑜只偶尔路过过观风阁,倒没真走到附近细看过, 如今被指了这处居住, 才有心仔细打量起来。 说是个阁,实则附近也围了一处小院落, 宫婢杂役们的矮房子建在不远处,掩在低矮的梅树林里, 站在二楼开窗就能看到窗下浓绿。算是离宝德殿最近的一处景致。与其说是观风,倒不如说是观梅。 不过如今不到季节,薛瑜只大概打量了一眼。内里的陈设布置是打理好的,与先前见的暖阁一脉相承的简单肃杀,流珠留了一箱紧要的东西未假于人手, 其他皆指挥着新来的宫婢宦官们忙碌收拾着,楼上还有两层, 薛瑜懒得往上再走, 和流珠交代过箱笼手稿放着等自己回来查看后, 干脆带了两个护卫去演武场提前操练起来。 皇帝虽给了她半天的假,但习武一日不练筋骨就紧,还是得勤勉些为好。 今日的早朝结束得格外早,太医署昨夜里都空了一半,忙碌着给各家勋贵和老臣们诊治, 含光殿里一眼看过去竟显得有些空荡。若是一个两个倒罢了, 足足少了一多半人,剩下的除了武将只有零星几个文臣,这怕是吓病了是假,觉得皇帝昨日做得太过示威是真! 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沉着脸寥寥问了几句事,又责各衙门未来的官员副手接手做事,早朝也就散了,出了殿门的公卿无一不松了口气,暗骂不来的人奸猾。 “……老三还没收拾完过来?还是还没起?”皇帝下朝回宝德殿换便服的路上,忽然感觉到观风阁静悄悄的,像是还没人住进去,说着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常修方才随侍殿外,已是得了常淮递回来的信,当即笑了,“哪儿能呢?三殿下收拾完三箱子日常用度,已经在演武场操练起来了。” “三箱子?”皇帝沉默了一下。他虽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回到宫里也算是长在锦绣堆里,什么都见过,只是没兴趣要罢了,但饶是如此,当年迁居也是十几个箱笼也没装下的。 “去开库房,挑几个摆件送过去。”转念一想,皇帝又问道,“他那铺子朕记得先前也说不少钱,半点没花销?” 常修早就预备着他问起,从袖中取出折子,“您早先循例赏下去的物件点了还留在之前库中,毕竟母子连心,殿下还是惦念着的。上旬的铺子收支殿下前些天递了折子送上来,宫外收银做内帑归库着实不大合规矩,您又忙着秋狩调军的事,就缓下来了,您看这?” 皇帝拿折子看了两眼,未置一词,换完衣裳去演武场时正看见薛瑜在场中与面生的禁军对练。平日里只觉得三儿子于武学上实在没太高天分,今日一看却又觉得有模有样了,只是对练的憨小子笨了些。为免自家孩子被带得越练越憨,皇帝抬手从旁边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剑,跃入场中。 薛瑜扎完马步才发觉今天刷新的日常已经变成了去度支部打卡做事,好在练武强身健体她也不亏,左等右等没等到优质教练皇帝过来,她叫了跟着的侍卫下场练两手,还没培养出新的自信心,就被皇帝横插一脚打得落花流水。 薛瑜的剑这次是硬生生被打到手背通红握不住脱手的,停下来抹了把汗,这才与皇帝见礼。 皇帝打量她两眼,“马步扎完了?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几日就是秋狩,到时候各家好儿郎下场,你别是去给朕丢人。” 这都算肩不能扛,那朝中文臣恐怕在皇帝眼里都是弱鸡。除了流珠之前提起,薛瑜还是第一次听到秋狩的风声,对皇帝说的好儿郎并不相信。毕竟,刚搞了那么一次恐吓,谁家孩子还敢带出来在皇帝面前溜达,是看肩膀上脑袋不够砍了么? 但心里吐槽,面上不能扫兴,薛瑜端过来常修手里的水,凑上前打听道,“儿记得五六年前开了次秋狩,今年是定在什么时候?儿也能一起去吗?”西齐早年多战事,不像南方富庶,也就这几年能好些,开秋狩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今年怎么被皇帝想起来了。 皇帝接过瓷碗,也不顾演武场四处尘土,大喇喇在凉棚下盘腿而坐,扫她一眼,“廿五离宫,怕丢人不敢去?” “我武艺是您教出来的,不怕丢人。就是怕跟去围场,儿还没上手几天差事就都忘了,多不合适。”薛瑜发表无赖宣言。秋狩一出去就是十几天,虽然离京城不远,但也难免空虚,为了她小命着想,当然是皇帝去哪她去哪比较好。 -- 第75页 “你倒是闲不住。”皇帝哼了一声,“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谨小慎微,朕倒想看看,哪个不长眼来说三道四。” 这倒是很有溺爱孩子的趋势了……薛瑜品着他的语气,试探着道,“那儿下午就去度支部寻乔尚书?” “嗯。”皇帝从袖子里甩出之前的肥皂盈利折子,“一月再报,所得之利拟个用度章程上来,真当朕缺你这点不成?” 那自然是不缺的,尤其是薛瑜带着折子回到观风阁,看见新赏赐下来的玉石屏风等等小半屋子东西,对皇帝的富有有了新的认知。 薛瑜得了赏赐,也有人被罚了俸禄。 作为为数不多来上朝的文官之一,刚降了一级的方朔作为代理尚书,虽然负责的事情仍是那些,也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嘲笑。 只工部受他管辖的大小官吏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撞上了火气。毕竟,可还有个四皇子在宫里,如今储位空悬,早前看着是四皇子名头正旺,如今又换了三皇子,没定下来之前谁晓得是怎么着呢? 即便如此,方朔的日子也没有往日那般好过,中午管着鸿胪寺的钟家长子就传了信过来要在下衙后与他“好好”聊聊,下午想去食肆订个席面请钟大吃酒,就被管着钟家与各处商队往来的钟家老二停了他的雅间,别提多丢脸。 订不到席面,去旁的食肆又不大放心,方朔只能提前回家换身衣裳,准备上门给两位大舅子赔礼。钟家上一代分了两房,大房女儿连着送进了宫,二房只钟三娘一个,虽按着整个家族的长幼叫着,说是照拂一二,但委实算不得多亲近,倒是明里暗里表露出自己站在四皇子这边的方朔与钟家更熟稔些。 刚进方府主院就听见小林氏在哄女儿,一声声像蘸满了蜜,给人灌着期盼,“……人说金屋藏娇,殿下啊,这是害羞了,关着门要金屋藏你呢。” 方朔按了按眉心,压着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被他一问,方锦绣的泪就落了下来,“早年送去的物件还见三郎穿戴过,如今是一件也不用我的。阿耶,女儿的女红莫非就这般差?” “自然不是。”方锦绣笑起来肖似母亲,方朔最看不得她哭,抚着她哄了两句,又问起方锦湖,晓得一直不曾出院子,正好昨夜纷乱有事不曾处理,干脆去小院瞧瞧。 院内方锦湖靠在树下,双眼闭着,手边放着一本方朔早先送来的书,也不知是看了没看,听到门响才睁开眼,“父亲下衙了?” 方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昨日为何未来?殿下,良机难觅,您当懂得,怎能让鸠占鹊巢?”乍听好像是老臣拳拳为人考虑的规劝,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失望。 “父亲太心急了些。”方锦湖淡声道,“昨夜如何,您不也看见了?我未进宫您已是丢了官位,进宫,您焉有命在?” 他语调散漫,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方朔脸色一沉,很快调整好表情,从袖中取出昨日小林氏塞给他的信笺,“是臣逾矩了。娘娘思子心切,处处为您打算,殿下多年不曾在膝前尽孝,行事也当多考虑娘娘几分。娘娘千辛万苦传出来的家信,请殿下收好。” 方锦湖捏住信笺,点头回了屋内,“当然。”却是连回信都没打算给他。 方朔被晾在门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他听到信笺拆开的声音,转身唤来护院吩咐道,“看住了,不许让人出去。” 屋内,方锦湖撕开一点信封做样子,并没有看的打算,信笺被火苗一点点舔舐殆尽,他静静看着,双肩颤抖,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等小厮听着屋内噼啵声渐小,进来收拾残局时,屋内却已是空无一人。 天工坊对面的酒肆二楼,谢宴清见到友人就是一笑,“今日怎么赏脸来与我们喝酒,有何喜事不成?” 方锦湖叫了一壶酒过来,弹指敲开泥封,勾了勾唇,“看腌臜人倒霉,不正是喜事一桩。”他越过谢宴清的肩头往外看,天工坊内仍是一片繁忙景象。“怎么就你与王兄在此,石岳呢?” 谢宴清稍显苦闷地支着头,“昨夜搜查逆党,燕山正好住得离被带走的那几家近,被闹得起了几次,我与明玕去瞧时还没睡足呢。倒是不知王小兄弟如何了。” “她的铺子就在西市,真出了事,铺子也开不下去。”方锦湖眼中笑意漫开,“王三呆是呆了些,偶有聪明之举,总是无碍的。” “啧啧。”谢宴清勾住他肩膀,“锦湖难得夸人一次,看出来你今日心情好了。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瞧瞧他的铺子。” --- 清颜阁有了新的客人,薛瑜暂时还不知晓,她换上新送来的度支部官服,从五品的官服看起来没有皇子朝服那么大气精致,但穿上也是一表人才,一梁进贤冠勒住长发,眉飞入鬓,俊俏少年郎锐气逼人。 之前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猫儿眼宦官名叫蝉生,被一起调来了薛瑜身边,流珠毕竟是婢女,没有官职不便出入官衙,护卫不好离开薛瑜身边,不在内宫时的杂事就交给了他来跑腿。 宫内宦官起名大多不讲究,除了入宫前有姓氏的,大多都是随口指一个名字叫着,是以某某生这样的名字奇多无比。薛瑜见他灵巧,也就同意了流珠的安排。 起初身边总跟着两三个人薛瑜还有些不适应,等一路走到度支部门外,她已经差不多忘了还有人跟着。 -- 第76页 一身青衣的小吏提了一桶浆糊揣着沓纸往外走,正好与薛瑜打了个照面,见着对面一行四人排开,背后两个显然是哪里的兵士,当即一个激灵,被各家将军上门堵门的记忆浮上心头,大叫道,“军费您得找尚书,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薛瑜怔了怔,一时失笑,“某初调任度支员外郎,不知乔尚书可在?” 她笑意温和,小吏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和从五品官帽,松了口气,偷眼看看跟在后面的兵士,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老实答道,“尚书在内。”他左右看看,有些为难,“不巧这些天盘账,门人也忙着。您、哎呀,您随我来。” 度支部这么忙的吗……? 薛瑜不妙的预感还没浮上来,就被小吏怀里抱着的纸吸引去了视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兹有……胥吏十人考评后择优而录。” 她想起之前说给乔尚书听的考试方案,这是已经在应用了? 度支部内与薛瑜之前看到的静谧完全不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嘟嘟囔囔抱怨累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活动,一部分是在门窗大开的屋子里几乎被垒起一人高的卷宗淹没的诸多红红绿绿衣裳的官吏。 薛瑜眼皮跳了跳,停住脚步。背着手活动着的官员们本没注意到她,在听到小吏进去找乔尚书通传“新来的员外郎”到了的时候,他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 度支部人员皆有定例,除了埋头苦干的,谁不知道新来的员外郎是当朝三殿下?昨天因为三皇子出事,皇帝虽未训斥什么人,但下手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可不想被这位刚入朝的殿下当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 眨眼间,薛瑜进门时还能看到的十几个遛弯休息的官员作鸟兽散。要不是关上的几个屋子大门,兴许薛瑜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乔尚书扶了扶头上官帽,迎了出来,扫了薛瑜身后的侍卫一眼,只当没看见,有些惭愧地一揖,“叫殿下见笑了。” 薛瑜在闭门不出和忙碌盘账两边屋子来回看了看,记起之前来度支部撞到里面在唱歌时乔尚书的尴尬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所谓的同僚好相处和良好工作环境,怕是水分多多。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笑了笑,“尚书折煞我了。各位度支同僚应是盘账劳累,稍休息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昨日听闻殿下中毒昏迷,老臣忧心不已,今日见着才算放心下来。怎不多休息几天,养养身子?”乔尚书神色舒缓了些,领着薛瑜进了他的屋子,侍卫和蝉生停在屋外,似门神般守着。 三皇子体弱人尽皆知,又碰上中毒昏迷,听起来就严重至极,乔尚书本以为要到月底才能见到人,没想到一天都没过,就等到了人。 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若非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管着国家钱袋子的度支部尚书用度这般朴素。 各处拨款打架的笑话她是听过的,为了度支部拨款容易些、对账时宽宥些,送礼可能都得比拼个高低。然而乔尚书屋内既无香炉也无绒毯,最流行的装饰一概不见,几案后的蒲团看上去有些旧了,连水壶都是平平无奇的粗瓷。 薛瑜为嘴唇都有些干裂、也不知在大屋子里对账对了多久的乔尚书倒了杯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点我入朝,总不好第一天就不来。陛下没说是具体分到哪里,尚书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乔尚书笑了,看着薛瑜的眼神愈发柔和,“殿下刚来,度支以下户、金、仓、度支四部事务繁杂,且跟我看些日子,再决定去哪部协理事务可好?” “尚书提携于我,自当从命。”薛瑜见他迟迟不派事做,另起话头,“进门时我瞧见有人带了浆糊与告示出去,是要张贴招募胥吏的榜文吗?” “不不!”乔尚书被她的话一惊,连忙解释,“不过胥吏,哪至于动用榜文?浆糊是早前吏部匀过来的一些,今天浆多了还回去罢了。胥吏的擢拔倒是安排下去了,只是来的人不多,老夫便想着多让人通知几处衙门罢了。” 面对社会招人,还要一个个衙门通知,那这不是又成了系统内选拔?但毕竟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薛瑜没有多嘴,只暗暗记下之后若需要推广考试得记得改掉这一点。 “那来了多少人?考评选拔的题目尚书备了吗?” 乔尚书脸上一僵,“……唉。” 他仔细将上折子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薛瑜这才知道,乔尚书报上去的考试选拔胥吏的事的确没有受到重视,在尚书令那里被当做小事随便批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和过去招募胥吏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而派人跑了京城几个衙门通知后,倒是有数术天分的小吏动心的,但愿意放人来参加选拔的上司不多,加上度支部胥吏说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小吏,几天过去,只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考试。 薛瑜忍不住问道,“那,部内考评呢?”她算是看出来了,之前以为的度支部里也有闲人浑水摸鱼的想法完全是错的,因为除了胥吏和寥寥官员,大多数都是干点活就不愿意了的大爷。在部门内引入考试制度,总能杀一杀不正之风吧? 乔尚书苦笑,“无人可用啊。”要不是无人可用,向外取才反馈不佳,他哪至于供着那群祖宗。 -- 第77页 “……”缺少人才,的确是古今中外一大难题。薛瑜按了按眉心,“若是能有官办学院就好了,想要什么人才就教什么,一百个里总有几个擅长数术擅长公文等等的人。” 乔尚书显然也是想过的,“国子监内皆官宦子弟,推官者众,堪用者少。” 薛瑜心中暗叹,这就是没有竞争导致的苦果。阶级固化,寒门难以上升,皇帝看似滥杀暴虐,实际上对朝堂局势清楚得很,制衡世家的一大势力就是武勋贵族,但武将对治理国家不一定擅长,为了不让朝堂彻底停摆,只能在与世家的博弈中扶弱打强又握着武力威胁以保持平衡,一旦失衡,最终要么皇权压倒世家然后崩盘,要么世家压倒皇权然后内讧。 “我是说,对百姓开设学堂。”薛瑜轻声道。 “嗯?”乔尚书愣了一下,他早年是给世家子当伴读才有机会读书,所幸天赋尚可,文章积累了些薄名,因为孝顺母亲在推官定品时被报了上去,一路从小官做到了京官。他承认读书有用,但对于大多人来说,用处并不大。他看着薛瑜,像看着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 “世家自有族学,寒门连地都种不完,不种地饭都吃不上,哪里有时间读书?读了书,笔墨纸砚全要花钱,束脩也得送上,若是在城中的兴许学几个字还能找个学徒工做,但也难赚够读书的开销……殿下啊,读书虽开智明理,却非百姓所需。” 他语调沉沉,想起当年求学的艰难困苦,眼眶竟有些湿了。若不是幸运做了世家子伴读,又侥幸有些天赋,还运气极好的被推官选上,他也会是他说的人里的其中之一。他是幸运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幸运。 薛瑜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没有科举,读书无法打破封闭的阶层改变命运,自然无人去读。她忽然意识到,在西齐,她的想法或许需要用许多年一点点推进,才能见到她曾看到过的未来。 乔尚书看出她的低落,安慰道,“殿下为国思虑,已是难得。不如先与我去瞧瞧账目?”他知道三皇子是好心,但空想容易将人绕进死胡同。 薛瑜点头,一边随乔尚书往外走,一边问道,“先前的算盘和账目表格帮上尚书的忙了吗?” 主屋离挤满了对账官吏的屋舍只有几步之遥,出门薛瑜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众人,算盘声、纸张摩擦声、口中念着的数字……嘈杂地混在一起,却将她从无力感中拽了出来。 第41章 . 废物利用 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知何时躲起来的几人也一同坐进了屋舍, 显得更拥挤了些,只是比起旁人,他们一手拿着长卷, 一手托着笔杆, 与其说是在干活不如说是在摆姿势。 瞧见她出门,明里暗里齐刷刷投过来一堆眼神, 试图看出来她的态度。薛瑜初来乍到,见他们勉强还在做事, 也不打算越俎代庖收拾摸鱼大队,刚走了两步看看屋内都在干什么、她提供的算盘和表格用起来好不好用,面前就被一人挡住。 青年生得不赖,中单里透出的衣领子也是好料子,拱拱手笑道, “殿下,韩某添居金部员外郎一职, 早听闻殿下龙章凤姿, 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中秋大朝和宴席都是五品以上入场, 他自然没有机会见人。 说的倒只是客气话,但别人都在干活,就他一个毫无自觉地凑上来,第一眼就没给薛瑜留下什么好印象,略略应付了几句, 继续走走看看, 准备自己看完之后找乔尚书安排个好上手的活干。 然而韩员外郎像块膏药似的,黏上来不放,看薛瑜态度好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做事动气,干脆殷勤地与她介绍起部内事务。薛瑜听了两句觉得不对, 故意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引着他继续说下去。 韩员外郎得意地眉毛都快飞起来,“早起品茗,午后博戏,左右无甚大事,尚书又宽宏……” 好么,所以是早上随便干点活就能摸鱼一整天。薛瑜忍了忍,没有让他自己看看满屋子忙碌的人再重复一遍没事干的说辞,皱眉道,“那万一来了旁的事?” “喏,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韩员外郎贴近薛瑜耳畔,低声道,“像殿下这般尊贵身份,哪用得上自己动手?” 他心底算盘打得响亮,俗话说得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乔老头盼着三皇子来收拾度支部,他们可还想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薛瑜瞥他一眼,被围着自己转碍事的韩员外郎烦得不行。说是不用她动手,怕也是他们的心里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皇亲国戚——就算是皇帝也没见不干活的! 对账屋子里装模做样的几人耳朵竖得老高,韩员外郎的逗趣声已经引来几个被打扰的官吏抬头不满,瞧见还有人在,才没当场吵起来。薛瑜看着他们的态度,心里大概有了估量,忽地一笑,“韩兄盛情相邀,某恭敬不如从命,今日不如请诸位同僚一同用顿便饭。” “蝉生,去光禄寺瞧瞧。我记得今天早上有乳酪,大师傅说晚上还炖了羊羔,要是有鱼也带来些,一共凑六十人的份量带过来。” 如今衙门不管饭,度支部的工作量显然不少,从早忙到晚饿了也只能吃些带来的饼子,但富裕些的官员哪会吃这个,都是叫人送进来食盒,别人工作他们吃喝。 光禄寺的膳食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又都是好材料,听着就勾出了人腹中馋虫。薛瑜此言一出,真忙着对账的官吏充耳未闻,还在装模做样的几人就抬起了头,一副“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笑容,起身上前对薛瑜施礼。先站出来的韩员外郎更是哥俩好的表情,就差拐带薛瑜去玩塞戏了。 -- 第78页 乔尚书晚了一步,不好驳了薛瑜,等他们挨个见礼后,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薛瑜低声对身旁侍卫吩咐两句,转头走到乔尚书身旁,卖了个关子,“既然对外取才困难,只好先废物利用。乔公不如先教教我具体工作,后面的事,等膳食送来再说。”韩员外郎见三皇子去寻乔尚书说话,感觉自己的鼓动已经十拿九稳,噙着笑翘脚坐了回去。 虽猜不透薛瑜想做什么,但本就指望着三皇子来帮他压住度支部这些滑头的乔尚书也知道再坏不过都不干活,干脆抛开杂念,带着薛瑜讲起度支部内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没结识一位同僚,直接从度支部尚书角度观察整个部门运转的经历,大概只有她这种空降兵能感受到了。薛瑜挨个了解了四个部门负责的内容,轻嘶一声。 “既然此处只是三部的同僚,那我定的量岂不是少了?”她看里面差不多六十个人,就订了六十份,没想到对账的这么多人里并不包括户部。 乔尚书见她沉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听,哭笑不得,“本就是殿下赐食,多少无碍。” 薛瑜摇摇头,“都能吃上才显公平。”又派了刚跑回来的蝉生过去追加吃食数量。 膳食料理的时间不短,薛瑜不好让乔尚书一直陪着自己待着不做正事,主动提出要帮忙对账,乔尚书见她坚持,取了一卷还没复核的卷宗递给薛瑜。 “早前账目表格更替,正好借此机会盘账,如今是忙碌了些。”他一边说一边指给薛瑜看账目内容,将文字叙述一个个填进表格。 度支部里摸鱼的人不少,这些天下来改制进展缓慢,加上复核和盘点,更是累人。旁边众人基本上对的都是同一卷年度总账和各卷分账内容,怕薛瑜不适应,乔尚书专门给她取了一卷早些时候的卷宗,不用与他人坐在一处,可以一人占据一个小几,拿着总账和分账誊抄核对。 薛瑜跟着写了几段,乔尚书见没有错漏,放下心来,“这卷誊抄完毕后,交由我或两位侍郎复核就是。” 实话说,对账是件枯燥的工作,尤其是一边核对还要一边拿木尺画格子,没一会薛瑜满脑子里都塞满了横线竖线各种数字,也难怪刚到度支部时看见里面众人念念有词状似疯魔。 但这样一直画格子然后再填内容,实在太慢了些,还总得注意卷起边角时不要蹭到墨痕,蹭坏一处就得重写。对墨汁的风干速度没有足够认知的薛瑜,在出了两次差错后终于忍不住了,动手将纸张裁成一页页,再重新画格子誊抄数据。 乔尚书自然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看薛瑜开始撕纸,心中叹了口气。 他知道账目枯燥,三殿下还是少年心性,无聊找些事做也正常。没看那些世家子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吗?好歹早上还干了些活,只要不捣乱,他也就由他们去了。可惜他想以三殿下以身作则来说服旁人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薛瑜没发现乔尚书的灰心,快速画好了十几张格子,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不对:明明有那么大一个秘书省在那里,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自己动手画格子?去找秘书省印刷不香吗? 刚想带着她新做好的小账册去找乔尚书,门外一股浓香飘入每个人的鼻腔,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瑜若是没有听错,似乎隔壁哪个衙门也闻到了加餐的香气,正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 饭香一来,第一个站起来的就是那些打瞌睡的闲人,虽然他们平日里也能吃到好的,但在衙门里和三皇子“同流合污”可是第一次,个个眼巴巴看着薛瑜。 薛瑜停了笔,对乔尚书一礼,“下官初来度支,这顿小食请尚书允我们一同。” “既是你带来的,便由你安排吧。”拿吃食邀买人心的人不是没有,但做得这么明显的,薛瑜还是第一个。乔尚书要说失望倒也不至于,但就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认得的三皇子不是这样的。 “下官谢过乔公。”薛瑜看向逐渐停笔的屋内众人,“乔公既允我安排,就请诸公报出先前总共完成的账目时间或数量,并移步外间等候。” 刚想离开的乔尚书一怔,干脆不走了,站在屋里看薛瑜到底准备做什么。 闲人们干饭意愿十分强烈,第一批站了出来。“乐贾,七月五日至廿七,金吾卫军械。”“十月三日至……” 他们一边说薛瑜一边记,走出去了几个人后,闲人们渐渐觉得不对劲,后面还没出去的一部分人干脆扫了眼旁边小吏的账目内容,张口报做自己的。 小吏们敢怒不敢言,看了手下没停在写写画画的薛瑜一眼,低下了头。说出来也没有好果子吃,不如认下少些麻烦。 后来者有样学样,越报越夸张,薛瑜仍是淡淡笑着,任他们出门。等到屋内其他官吏说出自己工作内容时,有人不愿这样平白被抹消付出,梗着脖子将前面已经被他人占据的月份账目重新报了一遍,薛瑜点点头,“好的,下一位。” 诶? 已经准备好和她争辩的官员晕晕乎乎地走出门外。 接下来有人报的是自己的工作内容,有人报的是被占据后的工作内容,等到屋内只剩下复核的尚书和侍郎们,一双双疑惑的眼睛看定薛瑜,皆不知道她准备作何打算。 “钱郎中,韩员外郎……”薛瑜拿起记满了名字和时间的纸张走出门外,一口气念出了十六个名字。 -- 第79页 被叫到的全是干了一点活就跑的世家子,他们站了出来,有人不安,有人嬉皮笑脸,“殿下,菜都要凉了,什么时候可以入席啊?” 薛瑜回了个笑脸,“其他人都可以自便。至于你们,领着比别人多或者差不多的俸禄,干着比别人少的事,这顿饭你们怕是吃不起。” “三殿下,你虽是殿下,但我们同部为官,这样平白抹黑是不是过分了些?我明明做的不少,不信,你问刘宝山啊。”被点名的韩员外郎跳了出来,吊儿郎当一指,笃定刘宝山不会反驳。 在薛瑜的记录表上,他的工作内容的确不少,而且也不像有些人那样与同僚重合,但是薛瑜在记录的同时将人和之前见到的那批闲人对上了号,抓他绝不冤枉。“你既尊我是殿下,那自当听我的。蝉生,去取来二人今天誊抄的账目,大家一看便知。” 每个人的写字习惯和风格都不一样,即便是中规中矩的公文账目,两个没有刻意互相模仿过的人的内容放在一处,足够所有人分辨出到底哪部分工作是谁做的。 韩员外郎脸皮涨红,“你、你……当谁稀罕要你的施舍不成!” 他一挥袖要走,被薛瑜带来的侍卫拦住,薛瑜淡淡道,“各位同僚的进度我已经统计出来,对你们要求不高,完成其他人到现在的账目数量就能走。” “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过入朝一天就这样折磨公卿,我叔祖父是尚书令,他不会看着你胡作非为的!” 薛瑜诧异道,“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和我大呼小叫?是凭你家的诗书,凭你家的财力,还是凭你头上的脑袋?至于公卿……从五品员外郎还算不上公卿,我觉得韩尚书令也会理解我帮他教育家中小辈的苦心的。” 两个侍卫在薛瑜示意下将韩员外郎关进了旁边的屋舍,他还要挣扎,却被不着痕迹地扭住手臂,重重跌倒在地。侍卫们板着脸折返,其他人在薛瑜望过来时,背后发凉,仿佛看到了又一个暴君,齐齐一抖,强笑道,“我们、我们自己进去。” 薛瑜望向神色复杂的其他人,感觉刚刚吓唬他们的效果不错,她干脆回忆着皇帝的态度,装出一副漠然神色,“有没有要揭发据他人之力为己功的?或者自己站出来,不然我一个个查,查出来的翻倍。” 至于翻倍的是挨揍还是干活,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有两个在禁军中历练过的侍卫为她背书,整个度支部毫不怀疑她说到做到。 没一会,有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乖乖走进已经关了十几个人的屋子。薛瑜望向一直盯着屋内的两个侍卫,又核对了一遍没有漏掉人,才转向剩下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抱歉吓到各位了,光禄寺的膳食向来不错,还请各位赏光。” 别看闲人们里面有的闹起来声响大,硬气的是一个没有,都没敢站出来做薛瑜杀鸡儆猴的那个鸡,有韩员外郎一人在前做例子,这场饭吃的是十几个人凄凄惨惨,其他人喜上眉梢。 薛瑜没有吃,由侍卫和蝉生将吃食和发蒙的众人挨个带回对账以外的屋舍坐下吃饭。 看完全程的乔尚书脸上表情混合了想笑与无奈,“殿下此举,可一不可二,怕是难以为继啊。况且账目本是精细活,他们虽被关着,但让他们对账誊抄是万万不能,糊涂乱写一番当如何?明日不来,或是明日群起责怪于你,又当如何?”三殿下还是年轻气盛,做事欠妥当了些。不过毕竟是皇子,顶天也就是受些申斥,他见这些懒汉吃瘪也觉得解气。 薛瑜闻言笑笑,亲手提了给尚书和侍郎们留下的几份餐食递过来,“本也不指望他们做多少,将画表格交给他们总没关系。吓住不来最好,我正想着怎么给御史递筏子参他们呢。” 她本想拿技术作为自己的底气,到度支部也没想惹事,然而这些人先送了上来。能来混日子的大多只是世家豪绅旁支,说白了就是读了两天书自视甚高的纨绔,有本事的要么做出了成绩,要么干脆不入朝,收拾他们既不用担心惹来太多不满,却又能让皇帝看到她的态度。 “表格?”乔尚书一愣,哈哈大笑,“你啊……” 挤在小屋子里已经达成一致准备捣乱的十几个世家子万万没想到,没有等来辛苦的账目核对,反而等来了更枯燥的画线工作。画线一目了然,半点假都做不了,看守他们的侍卫还一副他们占便宜了的表情,“殿下说了,这不需要动脑,别人做两卷,你们只用画十卷。” 世家子们气得想呕血:你才没脑子! 第42章 . 硕鼠 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这一夜, 直到华灯初上,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在宫门下钥前离开,被关在度支部的十几个人也没能走成。闹也闹过了, 哭也哭过了, 然而专门调来守着他们的禁军和宦官们软硬不吃,只记着薛瑜吩咐的“不干完谁也别睡别想走”, 一个个揪着他们干活。 这群闲人平日哪受过这般罪,就算在平康坊能一口气歌舞到天明, 此时也是眼皮子打架坐也坐不稳了。刚脑袋混沌起来画歪了格子,就被拎出来醒醒神,废了一卷,又得重头开始。到最后看着横平竖直像看仇人,好不容易画完最后一卷, 他们从未感觉睡觉是这般幸福的事,连洗漱和床榻也不讲究了, 支撑不住倒地就睡。 他们睡了, 宝德殿却仍是灯火通明。薛瑜在殿内跪在皇帝几案边, 几案上厚厚一摞需批示的文书,皇帝批完最后一卷,丢下去后被薛瑜利索地卷起放好,他掀了掀眼皮,骂道, “讨巧卖乖。” -- 第80页 薛瑜仰头只是笑。她清楚皇帝在宫里的控制力, 下午到了时间下衙,刚出度支部的门,她就被皇帝叫了过来。 跟她一起去的上值的蝉生和两个侍卫被罚跪在殿外,皇帝光让她跪着, 不骂也不夸,看上去像是要晾着压她性子,实际上皇帝发话调去守着度支部的禁军和内侍们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事,皇帝觉得她做的没错。 皇帝捏了捏眉心,处理了半晚上公事,难得露出些疲态,见薛瑜不低头认错,只淡淡提点道,“朕才说你性子稳重谨慎,你就又钻了牛角,跳起来那么高,是怕旁人不打你?西齐立国近百年,世家与军中为两大肱骨,缺一不可,无骨难行,你虽有心,但也要记得分寸。” 话里的旁人,除了世家不做他想。 薛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皇帝扫过来一眼,“还有脾气了?” “儿不敢。” 皇帝哼笑一声,“那就是有了。想说什么,说!不然还是滚回去念书去,少在外面惹是生非。” 薛瑜退了半步,俯身行大礼,“儿以为,世家为骨一言大谬。儿今日初入度支部,见百人中近二成无所事事,所领事务皆由旁人代做,问起时皆为世家子。” 她顿了顿,见皇帝未阻止,继续说了下去,甚至越说越快,“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然世家豪族非民非君,却不必劳作,不必行商,不必为官理政。他们生来就能躺在过去的资产上挥霍,纸醉金迷一生,获得的甚至比辛苦付出劳作的人多成百上千倍,窃民力,窃国利,比之诗中硕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肆!”皇帝厉声喝止,拍案而起。旁边候着的常修被三皇子的大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满脸怒容的皇帝,“陛下,医令说您切忌动怒,怕是又要惹得头疼了。” 薛瑜在常修的打岔遮掩中说了下去,“如此以往,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皇帝被扶着坐下,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无,看着伏在地上的薛瑜。过了一会,才开口道,“然无硕鼠,国仍将不国。”他的审视不再像看着一个孩子,变得更为慎重冰冷。 世家门阀当道,这是所有从东齐的残骸中诞生的国家的困境。 薛瑜轻声道,“世家只是硕鼠,百姓才是国之栋梁肱骨。军勋擢拔本为商君之法,武可跻身,文亦可跻身,若百姓皆读圣贤书,习圣人学,皆能入朝为官,何愁无骨难行?” 皇帝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调,笼在薛瑜身上的注视与杀意森然,任谁都会觉得他动了杀心。 但薛瑜不这样想,她相信自己的推断没错。皇帝对局势比她看得只会更清楚,她说出口是为了告诉皇帝,她并非无缘无故折腾那些闲人。怎样做事最方便?当然是顺着老板的想法做事,能借到最大的力量。 地面青石砖的冰凉一点点泛上来,薛瑜忽然想起原书中男主玩的一手卸磨杀驴。上位分化世家后将矛盾外导,战争中有足够的利益分给贪婪的世家,平定后再一个个扣上罪名诛杀。那样耗费脑细胞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只能考虑釜底抽薪。 “老三啊……”皇帝沉沉唤了一声,见薛瑜在压力下迟迟不请罪,大笑起来,“朕竟不知,苏禾远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冒进了些,下次有什么事,别愣头青似的直接冲上去。行了,明日早朝自己想想怎么应对,朕也不留你了。” 薛瑜直起身,试探着问道,“陛下不生气了?” 皇帝起身绕过几案,脚尖踢踢她,没用什么力,更像是亲近的抱怨,“叫阿耶!臭小子,滚吧!” “儿这就走。”薛瑜低头施礼,离开前没忘了带走殿门口跪着的三人。 翌日一早,如皇帝所料,朝会刚开始不久就接二连三有御史上奏。言三皇子年少举止无端,越俎代庖掌度支一部,甚至还无凭无据关押了命官,恶迹斑斑,请陛下主持公道。 站出来的御史心里也有些虚,毕竟这是皇子,万一惹了皇帝不快,可就得告别花花世界留个青史死谏名声了。 好在继御史出列后,与昨天被关起来的纨绔们沾亲带故的世家和托关系通了气同仇敌忾的入朝世家子也站了出来,纷纷出言落井下石。今天三皇子能随便关人,明天他就能随便砍人,有皇帝一个暴君就够他们受得了,况且皇帝每次砍人好歹还能给个理由,三皇子压根就是随心所欲啊! 除了为四皇子打算的一拨人外,其他人其实没将三皇子入朝当做大事。君不见当年太子入朝直接领的实职将军,早些年皇帝自己刚入朝时也是给的实职。而三皇子这个员外郎,本就是增设的郎中副手,可有可无,又只划给了度支部没有明确职责,看起来和闲职没有两样。 这些年皇帝膝下空虚,三皇子病弱,明眼人都指望着四皇子。钟家坐大,林家本就没落,堂弟纨绔,全靠林贵妃一人和祖上的名头撑着,谁成想就是这默默无闻又无权无势的三皇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入了朝就闹出了大事。 出来为纨绔们说话的众人万万想不到,哪里是薛瑜没有给理由,完全是通风报信的纨绔家人们觉得太过丢人或是觉得是薛瑜栽赃,干脆隐去了打听到的那一节没说。 常朝不必凑齐所有五品官,加上薛瑜如今是从五品,从官职算还没有上朝的资格,站在含光殿内真正知道内情的除了皇帝就只剩下亲身旁观全程的乔尚书。 -- 第81页 乔尚书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对不在的薛瑜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同情。不在场就没法自辩,还不是光靠他们狂喷,要不是皇帝是三皇子亲爹,怕是能被这些人白的说成黑的,立刻让大理寺去拿人下狱。 昨日他放任薛瑜收拾那群懒汉,今天也该站出来为三皇子说话分辨。乔尚书刚要站出来,就听上首皇帝道,“哦?他竟如此目无君上,有违法度?” 正喷在兴头上的御史刚点头就反应过来不对,这是皇帝在说话,连忙补救道,“虽是如此,但三殿下毕竟年纪尚轻……” 皇帝没听他们继续胡说八道,一挥手,“传度支部员外郎薛瑜。” 一听这前缀,刚刚感觉事态发展不错,下场准备一口气把三皇子喷回去待着的四皇子一派几人对了下眼神。有门儿! 薛瑜早上到度支部检查完了纨绔们昨天的工作量,对完成程度十分满意,而有了新账目表格不用算账算到一半又得掉回头画格子的度支部同僚们对新的账目表十分满意,望向纨绔们的眼神都和缓了些:虽然讨厌,但还有些用。 纨绔们一个个像被抽了筋,官服皱巴巴裹在身上,愁眉苦脸地等着薛瑜放他们回家,然而万万没想到,又一沓新的纸卷被堆在了他们面前。薛瑜笑容温和,“各位,新的一天开始了,下衙前记得做完。” ??? 纨绔们睡没睡好,饭也没吃,就靠回家□□的念想吊着气,听她这么说,哪还肯继续待着,当即又闹了起来。 可禁军守在外面,薛瑜只轻飘飘问了一句,就将他们的勇气打散了,“各位上衙领俸自然是得做事的,还是说,今天也想在宫中留宿?”她像是真的疑惑不解,“衙门本不管饭食,念着各位忙碌一夜,我还让光禄寺送了炊饼来。宫中留宿虽是殊荣,但衣裳都皱了,好歹回去收拾一下吧?” 那炊饼是人吃的嘛!硬得像石头! 纨绔们彻底信了要是不做完手头的活薛瑜绝不会放他们走,个个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做事。私底下口中念念有词,大多说的都是:“再也不来了,这官谁爱当谁当!”禁军们和薛瑜只当没听见。 尚书去上朝了,管着度支整部的两个侍郎过来看热闹,听他们这样说,都担忧不已,这担忧在常修带着皇帝口谕让薛瑜去上朝解释为何私自关押命官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挤在小屋子里干活的纨绔们听到响动,跟见了救星似的,一个个激动得眼圈发红,“我就知道阿娘/阿耶/叔伯不会不管我的!” 薛瑜随常修走出两步听到他们的话,又折了回来,“劳将军继续守着他们。” 被皇帝调来的禁军抱拳颔首,瞪眼扫过一圈,屋内纨绔们像霜打的茄子,又蔫了下去。 --- 含光殿离六部不远,薛瑜踏入殿内施礼时跪在殿中的御史和其他人都还没回位置,该知道的消息路上常修已经说了一遍,又有昨天皇帝给打的预防针,她心底半点不慌。 上首皇帝淡淡开口,“对御史与各位臣工所言,你作何解释?” 薛瑜团团一礼,一脸无辜,“臣初入朝中,还须诸公教我,怎会目无君上、以身试法?许是有些误会在其中吧?” “什么误会,你分明是有意折磨!” 薛瑜回头时没有找到说话的人,并不生气,取出怀里准备好的一沓记录,分发给旁边众人,“臣虽年少,却也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昨日我见各位同僚皆为账目苦恼,一看之下发现部分同僚所为甚少,经过友好商谈,他们自愿留下完成与他人同样多少的任务,又怎会是折磨?” 纸上一列列写明了某某人某日做了多少事务,虽然站出来发言的公卿大多不懂度支,但前面别人、包括只上衙半天的三皇子都起码整理了一个月的单册账目,到最后几列轮到他们熟悉的名字时背后却跟着几天账目以及十卷账目表格绘制,对比过于清晰明了,不少人的脸腾地红了。 三皇子说的“所为甚少”与“自愿留下”怕都是为全他们脸面遮掩,这些混账分明是半点事都懒得做! 一者为他们保全颜面,一者要他们丢脸,心头的衡量立时有了偏向。 见他们神色变了,薛瑜继续道,“为慰劳各位同僚劳苦,我专程出钱请度支整部用了小食,昨日亦陪同僚们忙碌到宫门下钥。只是有部分同僚干劲十足,想要多做一些,完成足够事务再走,勤勉之举颇令人感动,我便求了陛下赐他们在宫中留宿一夜。许是因为小厮或是他人误传,才会有所谓关押之事。各位同僚的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了解,但误会还是要解开的不是吗?” 薛瑜再次施了一礼,“若是诸公因此受惊,小子在此赔不是了。” 有人羞愧于自家子侄丢人不再多言,也有人觉得薛瑜巧舌如簧,怒气冲冲道,“那就是确有留人强逼之事?” 薛瑜笑了笑,“我与同僚所做之事相同,所领俸禄大抵也对得起料理的事务,若您……” 话没说完,跪在场中被世家鼓动着出来说话的一个御史看完了过于明显的工作量对比,突然叩首,“陛下,国有硕鼠,蛀虫祸国万万不可啊!” 这下,不仅是牵扯进来的官员们惊了,旁边看戏的官员们也一个激灵。谁家没几个塞进朝中的纨绔?真叫御史闹起来,让皇帝抓住动了真格的,可就不是打打嘴仗就能解决的了!况且,就算躲过皇帝的深查,真让纨绔们不做官了,他们难不成还能真的全部辞官? -- 第82页 瞬间,还在生气的忍了下去,还想继续阻止三皇子做事的也闭了嘴,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表示,“三殿下说得对啊!” 薛瑜又是一番“小子无知”的道歉,殿内一时其乐融融。 因着她的确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见她道歉态度诚恳,有人心中嘀咕:没准真是度支部那群兔崽子们做得太过火,让不懂官场的三皇子产生了误会。没看三皇子自己也做了那么多的事吗?三皇子出身林家,总不会真对关乎自己母族的利益下手。 林妃娘娘的那位堂弟不也是靠着家族被推官进了朝中混吃等死吗? 皇帝在上首看了一场闹剧,清了清嗓子,“虽是好心,但惊到朝中公卿便是你的不是。罚你禁足宫内五日,闭门思过。”薛瑜乖巧应下。 皇帝表了态,该罚的也罚了,说到底是自家子侄丢人现眼,朝中众人也不再咬着不放,各自下朝后派人去领了自家子侄回来狠狠训斥一遍,也就作罢。 训斥的内容大同小异,总不过是“你们偷懒也得有个限度”,被压迫的纨绔们有苦难言,再要辩驳就被扣了零花钱,想辞官不去也被骂了回去,只能乖乖听话。 唯一一个没人来领的韩员外郎痛苦地画完一天格子下衙,出门直奔韩尚书令府上,委屈至极地想求这位远房叔祖父为他出头,然而连门房都没进,就被挡在了外面。回去寻父亲说起时,被他爹吊着揍了一顿,“谁让你去找尚书令的?!” 他这才知道,家族里成天挂在嘴边夸口的韩尚书令虽出身韩家,但已多年不管家族事,求上门完全是自讨苦吃。 早朝的一场大戏很快传遍了各部,没两天,尚书和各处衙门主官突然发现,下属的纨绔们不知怎的转了性,派下去的活也肯做了,博戏更是不玩了,一时竟是风气转好。再一深究,源头却在三皇子闹出的那场风波。 主官们私下里感慨:这位殿下直是直了些,但也不算坏事。 跳出来一下立刻被塞回宫里护着的薛瑜身上挂上了“见不得懒人”和“有些傻气”的定语,纨绔们只是被折腾了,以为要被开刀放血才急急跳出来的世家豪族未伤及半分,又得了赔礼道歉,自然没有再在意这些小事,全然忘记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说法。 对风波后续,流珠打听得比薛瑜这个当事人还勤快,已经跟在她身边念了两天,生怕她再看不顺眼和人杠上,“……殿下,这次他们让你道歉,万一下次再有,岂不是要害你!” 薛瑜被念得头大,无奈地放下写了一多半的肥皂铺的活动稿子,按着流珠坐下,“推论倒是不错。但这次我能让他们开始干活,下次就能让他们掏钱,再下次就能让他们为国而战……啊,说远了。流珠,别怕,陛下既然站在我这边,就不必担忧。” 流珠被她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气到,别过头揩去眼角泪痕。薛瑜手下不停,拿废稿折了个小狗,捏在手上在流珠眼前晃晃,“是谁在哭啊,叫小狗都听见了。” “殿下!”流珠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薛瑜把折纸小狗放到她手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你看这次不就没事吗?好了,收拾一下,我带你去秘书省玩。” 说是禁足,但限制范围是整个宫中,过了前两天最惹眼的时候,去秘书省转转总无所谓。毕竟秘书省后门开在宫内,一点也不起眼,就算被抓住了,难不成还要攻讦她有心向学? 薛瑜叫来侍卫陈关,将折好的两封信交给他。一封信是写好的肥皂铺未来系列香味定制交给香铺甄掌柜,一封信是询问唐大匠有没有合适匠人可以推荐给她,用来设计新的系列的肥皂盒子。 光靠她一个人做艺术设计,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工业和建筑的美感与精美装饰的美感还是有些差距的。 陈关领命出去,薛瑜在等流珠交代事情的空暇里核对了一下写好的肥皂铺活动稿。 之前方朔下药闹出事端,皇帝以逆党为借口派人搜查宫禁与安阳城涉事官员府邸,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不然她收拾那些纨绔的事情不会那么轻松揭过。人心惶惶之下,生意自然会受影响。昨天她让陈关出去跑了一趟看看清颜阁运转情况,得到的反馈不太好,不过薛瑜并不担忧,正好还能趁这个机会梳理一下肥皂铺未来生产任务和货物种类。 “殿下?” 薛瑜收好稿子,寻了另一卷书拿着,“走吧。” 秘书省后院似乎什么时候来都是静悄悄的,学舍空无一人,看桌上的浮灰就知道已经久无人用,流珠拿帕子擦了两下,才让薛瑜的那张小几恢复整洁。 薛瑜有些意外,这两天禁足在宫内,系统分外贴心地将日常打卡又变回了演武场。碰到她时薛琅仍气得像个河豚,她还以为是在秘书省憋出来的气,怎么看起来薛琅压根没来? “殿下。” 薛瑜回头,藏书阁小楼侧面走下一人,苏禾远对她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殿下今日是来读书?” “……”这算不算来自老师的灵魂发问?前几次都是来了就走,压根没给苏少监讲课的机会,看来她的拒绝读书已经被深深记住了。 她沉默了一瞬,苏禾远神色立刻变为了然,薛瑜更心虚了些,赶紧说起正事。“苏师,先前的蒙书不知如何了?我正巧得了《急就章》写本,送来与您一观。” -- 第83页 苏禾远眼睛微亮,薛瑜明白他是见猎心喜,刚要出言转赠,就被苏禾远推了一把带出门外,“确是钟繇的字。走吧,此处久无人打扫,尘土重了些。你那蒙书写就,不过玩闹,竟想以《急就章》相佐?等你想起来取来此书,怕是蒙书早已错漏百出交予他人囫囵读了,误人子弟。” 藏书阁在原主记忆里是上来过的,但从不知道还有两处临窗的小房间。薛瑜走过半掩着的一间,瞧见薛琅正坐在里面奋笔疾书,书卷凌乱摆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苏禾远带着她在尽头房间里落座,一卷卷轴被放在薛瑜面前,她愣了一下,没有伸手,“苏师?” “你的蒙书。” 第43章 . 雕版印刷 《齐文千字》 薛瑜拿来的手稿和苏禾远提供的识字手册成品不能说一模一样, 只能说毫不相干。 除了字还是那些字,包括造句和引用都被修正了一遍,让她几乎想不起来原稿写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不得不说, 从他这个图书馆副馆长手下出来的识字手册看起来更多了一点古朴的味道, 用的造句一文一白,看得出来在白话版造句里苏禾远用尽了毕生所学才没有把口语化的句子改成华丽文辞, 引用的《说文解字》和《急就章》内容不少,估计用这本开蒙后就能直接衔接开始学难一点的《急就章》, 比她胡乱搞的册子好了不止一点。 经过苏禾远的审核修改,整本书大概也称得上一句雅俗共赏。 虽然薛瑜觉得这句话说出来一定会被敲脑袋就是了。 “多谢苏师!”薛瑜笑着吹捧了几句,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小小的意见,“……但是整卷阅读是不是有些不便,改为佛经那样一页页翻页, 会不会更好些?” 苏禾远从赏玩《急就章》中抬起头,皱眉道, “翻页誊抄不便, 又易折损遗失, 为何想改为翻页?” 薛瑜没有察觉话里的不对,解释道,“折损遗失不怕,可以用麻线装订纸页。整卷保存其一翻阅不便,其二大量印刷不便。”她想起来度支部的问题, 先前压着十七八个纨绔们画格子估计画了有三百卷, 但对于整个部门使用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另外,还想问问苏师, 要从六部请秘书省刊印文书,是怎么个章程?” 她说得轻松,苏禾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虽不合礼数,但左右书是你自己的,想如何都随你。” 薛瑜也不强求,毕竟翻页书和一卷书只要做出来让人习惯了,看历史就知道最终他们的使用方向。看他神色不对,她有些摸不到头脑,出声问起,就见苏禾远神色一正,“但,印为印鉴,刷为清扫,印刷何解?” ? 薛瑜愣住了,“就、就是印书啊,秘书省不是有印刷工坊吗?” 苏禾远静静看着她,“秘书省只有一间金石印鉴坊,为诸公刻些公文印鉴或是拓印些碑文,你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稀奇名字?” “可能是我记错了?”薛瑜干笑,在记忆里搜寻秘书省相关内容,却只想起来似乎从原主起就听说这里有个叫印刷工坊的地方,硬是把她也带进了沟里。 苏禾远没有追问,指着完本的识字手册道,“此书暂无序文,既然是出自你手,便由你定名后我再为你写序。你不过舞象之年,著书行名天下就不必想了,内容也太浅显了些,世家藏书怕是看不上。若是只给孤独园准备书籍,倒不必抄太多,花些小钱秘书省就有些小吏能帮你抄写。” 他是一片好心,为薛瑜考虑好了之后如何安排。薛瑜却并不想真靠人力抄写,这么多字,度支部那么多格子,等抄完得到什么时候去了? 抹了把吓出来的虚汗,薛瑜道,“其实我觉得人力有时穷,不如试试以印章的方式印书。印章有金石木刻多种,上面只有几个字,那书也不过是字构成,就是字多了点,用的印章大一点。” 苏禾远听懂了她的想法,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印鉴使用频繁,书本甚少流出,一卷书需要一种印,使用不频,又何必印书。” 薛瑜补充解释,“公文需要发传各州,像度支部新用的表格也需要多次频繁使用,起初的书印可能使用范围小了些,比不上手抄,但总有些需要量大的书不是?况且手抄易误,若传圣人经籍,一字之差怕是谬之千里啊苏师!” 如今书籍稀少,大多掌握在世家手中,书肆更是无从谈起。薛瑜清楚记得历史课本中讲过书籍印刷技术和纸张的费用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她不能强行拿出世家典籍,但既然如今没有雕版印刷技术,提前让它问世,带来知识的传播,也是好事一桩。 苏禾远瞥她一眼,“说得倒轻巧,不过是为了不掏钱也不动手抄你的书。怎么,自己的书也懒得动手?” 薛瑜哭笑不得,“真不是!要不这样,我掏钱,按我说的法子找人刻了雕、不是,刻了书印,先印我这个蒙书就是。”差点嘴一快说出雕版印刷这种明显成熟了的名词,要是被苏禾远抓住反复问几遍,她还真没法解释。流珠帮忙要到了她身为皇子的食禄,刻几个木板做实验的钱还是有的。 “你这蒙书字太多了些,就算专程请大匠做出来怕也得一个多月。这样,先前说的度支部表格是什么东西,你细细与我讲来,先做出来试试。”苏禾远被说动了,一锤定音。 薛瑜笑了,摸了张之前在度支部裁开画好格子的空白账目表出来,凑到苏禾远旁边指给他看,“就是这个,您瞧瞧,能做不?” -- 第84页 印刷表格等于减轻工作量,美滋滋。 苏禾远翻来覆去打量两遍,折好收起,“我知道了。你那书,想好叫什么了没有?” 薛·文科平平无奇·起名废·瑜:“要不,就叫齐千字文?” “……算了。”苏禾远按了按眉心,“叫齐文千字如何?” “好名字!”薛瑜鼓掌,“那序文就交给苏师,这卷书我先带走?”来秘书省的目的差不多达成,她还想顺路去光禄寺瞧瞧今天吃什么呢。羊肉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都快把她吃出鼻血了,再晚点饭都要送到眼皮子底下了,又不好意思浪费粮食让人重做。 她算盘打得挺好,然而苏禾远压根不放人。最后是被压在秘书省抄了一遍如今命名为《齐文千字》的蒙书才被放走。抄书时苏禾远就坐在她对面,满脸写着“我竟有此劣徒”的一言难尽,抄完也没舍得把隶书写得相当漂亮的那卷长卷给她,赶着她带着抄出的手稿和《急就章》出门。 “既有钟大家的书贴,还是多多练习为上。”苏禾远站在门口,也不知这句话是憋了多久才说出口。 薛瑜看了一眼自己手抄版《齐文千字》,工工整整,没毛病!立刻把苏禾远的话当了耳旁风,转而提醒道,“刻印最好用枣木或者梨木!”这是她抄书时苦思冥想想起的一点和雕版印刷术有关的内容,可不能忘了。 苏禾远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他那把蒲扇,敲在薛瑜脑袋上,忍无可忍,“匠师比你清楚!” “……哦。”薛瑜放下心,刚走两步,突然听背后苏禾远问道,“你说的印刷,就是这个?” 薛瑜回头,满脸茫然,“不是书印吗?还是苏师觉得叫印刷比较好?”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到下印的时候叫我一声啊,我也想来看看。”正好造纸术还没找到由头提起,下次可以一起说。 苏禾远怀疑地打量她两眼,摆摆手放她走了。薛瑜领着在学舍里读书的流珠溜走,回到观风阁看到刚送来的食盒,才一拍脑袋,“坏了,忘记去光禄寺了。” 食盒一开,又是一盒羊肉。薛瑜表情垮了下来,只能趁热与流珠分了。 送走了总是安生不下来的薛瑜,苏禾远叫来人将刻印的事吩咐下去。秘书省监年事已高,常年在家养病,只是挂了个名号,大多事务都可以由他一人决定。只不过相对于其他衙门,只管藏书的秘书省实在是太过没有实权,以至于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少监都不显得出奇。 知道朝中势力分布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纯粹是一个被发配的边缘人。 “印刷?”苏禾远推敲着给薛瑜这本书的序如何写,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她口中蹦出来的新词,想了想摇头失笑。 许是真的误记了吧。 关于书印的工作记录在秘书省悄无声息地留下了一个印记,不管是尚未得到汇报的皇帝还是只当薛瑜是懒得抄写的苏禾远都不会想到,它会在未来给予多少普通人读书的机会。 等到第一批书印雕版造好时,薛瑜的禁足时间刚过,攒了一堆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活动内容和器物手稿,只等着能出门轻松一刻。去度支部半途上被苏禾远传信拦截叫来秘书省时,她还有些沮丧,在看到雕版时才打起了精神。 这可是这个世界第一块雕版!她提议做的!从此解放双手! 薛瑜暂时无视了别的国家存在雕版的可能性,兴致高昂地收集了前面几次印好干透的几张散页,连苏禾远想让匠人解释的书印的缺点都没顾上听,连声道谢后就带人走了。 被正在兴头的薛瑜下一个找上的正是乔尚书,几天不见,度支部内盘账的人还是那么多,乔尚书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变得多了些。薛瑜见到他下意识扫了一眼他的头顶,“尚书这是又熬夜对账了?” “咳。”乔尚书干咳一声,“秋狩在即,旧账未清新账又来。闹得休沐休假都停了。”他笑着拍了拍薛瑜肩膀,“多亏了殿下,如今人手充足,还算得力。今日殿下来上值,还是有别的去处?” 被他一提,薛瑜才注意到周围几部都空空荡荡,今日原是休沐日。再想想辛苦搞出来雕版印刷、连休沐日都在工作的苏少监,有一点点心虚。 “我带了好东西来给您。”薛瑜很快抛开了心虚,将新制的表格递给乔尚书。 乔尚书看了看,没放在心上,“这不是表格?”想到这个他就想笑,“部里还堆了一百多卷空的没用,殿下画这个做什么?” 薛瑜神秘一笑,“这可不是我画的。是秘书省印出来的,一天起码能印几千张,不必各位同僚在辛苦绘制,是不是好东西?” “几千张?!”乔尚书惊呼,不顾部内还在忙碌的众人,拉上薛瑜就要去眼见为实。那一刻他的脑回路与薛瑜微妙地重合在了一处:有了这个,可算能轻松多了! 表格在度支部的推广不算特别顺利,怨声载道全靠乔尚书拿着皇帝的吩咐顶着,一大阻碍就是需要自己绘制,这下,怨言肯定就都没了,效率也能提高不少。 当天下午,有关雕版书印的上书经由尚书令复核,递到了皇帝案前,皇帝立刻意识到了它能带来的好处,别的不说,经籍历书律法公文的价格和誊抄出错的概率将大大降低。 秘书省迎来了第三波观看印制流程的客人。 当夜,史官笔下留下了“印刷”的名字,与帝三子薛瑜之名并列。 -- 第85页 第44章 . 寒食散 弄巧成拙 “殿下来了。” 薛瑜刚走到尚书省外, 就被揣着手路过的不认得官员拦路打了个招呼。她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当是先前上朝时被人认下了脸,笑着回了一礼。 对方看她茫然, 和善可亲地笑了笑, “殿下要不要来将作监坐坐?” 这下,薛瑜明白了。他怕是昨天休沐却被雕版印刷横空出世强行抓来上班的几人之一, 眼看对方眼中爆发出狼一样的光,当即摇头拒绝, “不了不了,乔尚书还等着我去点卯,改日、改日一定前去拜访。” 正好韩员外郎蔫答答地路过,捏着自家做的果脯当做上刑场之前的提神醒脑放进嘴里,被薛瑜一把带过来当挡箭牌, “您瞧,都忙得很, 连饭都在路上吃呢。” 见她不愿, 专程来偶遇的将作监官员只能遗憾作罢, 悻悻看着两人离开:唉,多好的一个将作监苗子,和这帮子一个比一个秃的度支秃子们在一起,着实是埋没了! 韩员外郎被薛瑜拎着后领,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哭丧着脸, “殿下,还没进衙门吃个零嘴也不行?”被他阿耶收拾了两顿,他算是认清了现实,天字第一号爷娘不疼不爱的怕就是他了, 家里停了零花,要想吃喝玩乐就得指望着他那可怜的一点俸禄,除了乖乖来上衙别无他路。 他不说还好,说了薛瑜倒真的闻见了有点酸酸甜甜的香味,被勾得有点想吃橘子乳酪。但再一想橘子也是上火的吃食,还是消了念头。“谁瞧你吃什么了,昨天的账对了多少?” 韩员外郎不说话了,眼看迎面刚好碰上乔尚书,囫囵打了个招呼趁薛瑜没注意溜之大吉。 “殿下安。”乔尚书拱了拱手,带着一点笑打趣道,“将作监来找了是不是?那群老小子,肯定心里在骂我提前抢了人,怎么就一请请到这么一个宝贝。” 薛瑜被他说得脸上发烫,连连告饶,“尚书且放我去做事吧,再夸下去,我得飞到云彩上了。说到底还是小子偷懒,闹出这么大阵仗,谁都知道我懒得抄书啦。” 在苏禾远面前虽然一本正经的表示并不是想偷懒,但在皇帝面前该说的瞎话还是得说,况且想偷懒也不算假话。只是昨天下午和皇帝解释过后就被苏禾远拎着苦口婆心念了好久读书勤勉切不可荒废,今天再被说起这事薛瑜实在不想再听一遍了,干脆自曝其短。 年轻人脸皮薄,更难能可贵的是不居功自傲,乔尚书见她心里明白,也就打住不提。度支部的账目盘点一拨接着一拨,薛瑜坐下来看时一部分简明些的已经誊抄完对到了五年前,不用自己画线做表,屋子里官吏皆轻松许多,下手除了需要计算时仍和自己头发过不去,脸上已是带上了笑影,没了之前的烦闷麻木。 薛瑜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刚好今天复核的左侍郎连着熬了几天撑不住告了病,就在乔尚书示意下接替了最后复核的工作。 复核并不难,也不用仔细对账,主要看的是誊抄有没有疏漏差错,所写所注与原处有何不同,让薛瑜这个初接触的半个门外汉也能上手,做起来比之前对账轻松多了。 手上的一卷刚好是五年前秋狩前后的账目,薛瑜看得仔细,但速度不慢,很快一卷见底,又得慢慢卷起来放好。长卷勾掉了旁边右侍郎简淳案上的一卷账目,薛瑜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泛黄的卷宗咕噜滚落在地散开,连声道歉,“我来我来,扰到侍郎了,是我的不是。” 简淳和乔尚书年岁看着差不多,在手边复核好的一卷上慢吞吞盖上官印,含笑道,“小事罢了。” 薛瑜捡起卷宗重新卷起,对于旧了的账目这是个慢功夫,需要一点点按着原先的折痕卷起,否则边缘易折。她边卷边想着前面看到的秋狩花费,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一石谷四百五十钱,豆类……共……” 本来有些游移的思绪突然停了。 一石谷四百五十钱? 之前庄老三帮忙置办作坊吃喝时薛瑜是亲手结过账的,这几年西齐没有太大的战乱,还算风调雨顺,一石谷也不过小三百文,这是什么谷子,竟然这么贵? 薛瑜有了疑问,卷起账目的手停下,重又拆开找到那条细看。仔细一看却发现账目有关梁州五年前拨下去的一笔军费,薛瑜的疑问越来越浓,梁州本就是西北出产粮食的大户,国家大批收购按理说还会比市面价格略低,兼有常平仓平价,怎么会比她的认知高出这么多? “殿下,是何处谬误了?” 薛瑜回头看见挪进两步的简淳,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跳,指了指军费旁边的另一则小记载。“刚瞧见这个圈,我还想算算对的账目是多少呢。”那是一则不太明显的计算错误,被画了个圈圈出来,应该是在新账目里做了修改。 简淳笑笑,从他的几案侧面竹篓里翻出不久前放进去的一卷账目,翻到同处指给薛瑜看,“许是当时小吏一时笔误,改过来就是了。” 新的账目上数字的确算对了,但旁边军费的出入账和原本记载并无不同。 薛瑜虽不大懂财务,也知道财会对账牵一发动全身,一处数字不对,说不得就是哪里出了大纰漏。但又担心是自己少见多怪多想,与简淳说笑几句,匆匆将核对好的账目放进竹筐,找了个借口出去。 秋狩不剩几天,但各处调来的军队将军对乔尚书的围堵一点没少,为了躲过关于军费的纠缠,忙完之前几天,他干脆上衙点卯后就找别的地方藏起来,此时连薛瑜都找不到他在哪。而专程去找度支部内关于粮谷的记载指向太过明显,正犯难时,忽地看见韩员外郎从面前晃了过去,她眼前一亮,紧走两步追上,“韩兄可有闲暇?” -- 第86页 对账时度支部下辖几部人手凑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韩员外郎先前就核对了三州稻米等等国家仓储的几本账目。 韩员外郎听到声音就是一抖,“我就是更个衣,你也不许吗?!”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非也非也,却是我的不是。我不曾通读度支各典籍,部内除了尚书只有韩兄这饱读诗书之士与我相熟,有些小事相询罢了,韩兄先行。” 她态度良好时,自有一派绮丽端雅之气,让人想发脾气都觉得唐突了,更别说笑脸相迎还夸了他一句。韩员外郎咳嗽两声,背起手,有些得意,“快问。别的不说,度支与金部两处的书我还是看了些的。” 薛瑜没有直接问五年前的谷价,绕着弯子问了几句这些年的果子价格,又引到梁州盛产果蔬米粮,问到最后,韩员外郎已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嬉笑着来勾薛瑜肩膀,“嗨呀,殿下想吃果脯,叫人去做就是了,何必顾惜银钱?” “一饭一蔬皆来之不易,一钱……” 薛瑜刚张口要给韩员外郎洗脑勤俭节约,他就甩开手臂跑了,“别过,聊起来我都忘了要去更衣!”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薛瑜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也不强求他听进去劝说。 按韩员外郎给的数据,梁州五谷杂粮的价格波动不大,入仓平仓的价格大多在每石两百五十钱上下。也就是说,军粮价格的确出了差错,偏偏无一人意识到这点。 也许是因为做了官的不用自己采买、对价格习以为常,也许是因为小吏忙碌只顾誊抄,也许……是里面另有问题。 过了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只是午后的阳光仍有些热辣辣的,薛瑜被照得睁不开眼,一晃眼面前站了个人,乔尚书笑呵呵地低头看她,“殿下晒着了?” “尚书,我对账发现了个问题。”薛瑜开门见山。乔尚书没放在心上,自从薛瑜收拾了纨绔们又搞出来印刷,他眼里就没有更大的问题了,当即摆摆手,“改了就是。来来来,你瞧瞧我学你做的考校评价表格……” 乔尚书掏出他躲在别处时写好的两卷纸,拉着薛瑜进屋。纸上面的表格无师自通地分了时间、应为、所为、评定等级画得清清楚楚,和现代考评绩效表比也不差什么。乔尚书点点纸面,压低声音道,“老夫欲上书陛下,将此亦纳入定品之中,殿下觉得如何?” 这是要把是否干实事加入推官定品之中,虽然不能强制官员们干活或者将俸禄和工作量挂钩,但这是将升迁与贬谪和平时工作挂钩,想来此建议一出,朝中又得是一番腥风血雨。 薛瑜压下幸灾乐祸,“我觉得,挺好。” 两人对视一笑,皆看出来了彼此对那些闲人的深恶痛绝。 “不过此事还得尚书费心上书,我说的问题却非计算账目疏漏。”薛瑜笑过,又提起之前的事,“梁州入仓谷价五年来皆在两百五十钱,但五年前梁州军粮四百五十钱一石,是不是哪里不妥?有常平仓平价。近两倍的价格,未免太高了些。” 乔尚书笑容一顿,若无其事道,“调粮紧急碰上缺粮时高价也未可知。五年前的账目久了些,是现在对到的最早一批吧?早年账目纷乱,记错了也是有的,殿下若发现复核有误,放起来之后一起核对就是。” 薛瑜半信半疑,还要细问,就听门扇被敲响,“殿下,宫外急报!” 是侍卫陈关。 他这几天被薛瑜一直派着在宫中与宫外两头传信,听到他能说一个“急”字,说明的确是出了大事。 “怎么了?” 薛瑜告罪一声,离开乔尚书屋内。陈关脸色有些难看,语速极快,“殿下,清颜阁不知被何人诉到京兆府,说是肥皂里藏了毒药害人,又拿假货行骗,府丞带人堵了清颜阁,衙役们要进去搜查,拿人问罪,眼下正僵在一处,生意眼看是没法做了。臣回来前打了招呼,一时半会是带不走了,但殿下还是去看看吧。” 要不是在京兆尹衙门里登记的主人名字是薛瑜,衙役们可不会这般客气,怕是他折返回宫的时候就已经冲进去了,哪还会光围着等薛瑜来。 “毒药和假货?!”薛瑜脸色微变。假货其实倒还罢了,她的铺子里几乎每一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听见假货的说法只付之一笑。但藏毒可是很严重的指控,轻则毁了招牌口碑,重则按律判刑。但要真是查毒药,应该连作坊一起封了,只封一处是什么意思? 她向乔尚书告了假,先折返观风阁换下官服。路上陈关详细说了一遍不久前莫名其妙上门的京兆府府丞做的事情,听到所谓的毒药是寒食散时,薛瑜的紧张全都散了,她反应过来,笑了笑,“你做得很好。慢些过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打的什么主意。” 见薛瑜半点不急,虽不明白听到比毒药更为严重的禁药名字为何殿下反倒放下了心,陈关的着急也缓和了许多。 寒食散的名字让薛瑜想起好些天前阿莫的通风报信,对今天这场戏的内容心里有了底。 一行四人换了便装出宫,候在大路边缘的小宫女立刻回去报信。收到消息的昭德宫内,钟昭仪戳了戳儿子脑袋,没好气道,“你不是肯定他不会为了这个小事出宫吗?看着是个聪明脑袋,怎么净干些蠢事。现在好了,弄巧成拙,见到老三哪有人还敢再往下查?” -- 第87页 “他解了禁足,我可还没有,凭什么就他一个逍遥?本来早就想让他吃苦头,拖到现在已经是便宜他了。”薛琅忿忿不平,看接了消息跑进来的斛生不顺眼,半靠在榻边,又踹了他一个跟头,“反正舅舅早都下手,那东西总不会查到我们家。他不出去,圣人给的事就做砸了,出去一样是搞砸,再给他加几天禁足,最好再也别出来晃荡惹人生气!” 他说着笑起来,翻身坐起,贴着母亲道,“正好,娘亲早前让大舅舅帮了那么多人,随便递个消息出去,叫几个御史过去也不费事。让他们擦亮眼睛,瞧瞧他们夸的三皇子到底是什么货色。”薛琅尚有些稚气的眉眼间一股恶意挥之不去,被踹倒的斛生逗趣般打了几个滚,在母子谈话时没有退出殿外,缩小自己的存在,静静在旁边听着。 “你啊。”钟昭仪有心想劝,但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没错。就算以皇子身份压着京兆府不查,铺子怕也是做不下去了,御史那群闻了味就兴奋的豺狗知道有这么个错处,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要跳起来谏言的。等老三失了圣心,一直被压着不能做事的自己儿子不就能露头了? 她暗叹一声,若是一个月前的三皇子哪能被她放在眼里?病怏怏的,连自己母亲都放弃了他。 那时她总是可怜那娇艳高傲的美人,林贵妃看着风光,但不过无根之萍,外无亲族扶持,内无可依靠的儿子,心里还不知几多苦楚。可如今一看,光是看着三皇子的面子,日后林妃的日子也不难过。 过了十多年与人为善的日子,因着儿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从未在乎过些许小事,但如今局势变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有斩草除根之念的。再让人打压下去,她与阿琅的明日就是三皇子的昨日。储位之争,注定只能留下一个。 “来人!”钟昭仪打定了主意,叫来心腹宫婢面授机宜,薛琅听着母亲同意了自己的选择,笑了起来。 --- 宫外西市,薛瑜刚到清颜阁附近,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西市向来只有些小打小闹的摩擦,从未见过惊动京兆尹的大案,闻说刚开张不久每日宾客盈门、非富即贵的清颜阁出了事,看热闹和心中嫉妒想来落井下石的全都放下活计赶来了——左右客人也会被这里的热闹带走,还不如瞧完热闹再回去。 薛瑜一行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滴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混进了围观队伍之中。薛瑜身材瘦削,蝉生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挤挤倒没什么,甚至因为薛瑜脾气随和,很快与旁人打成了一片,光听对话,半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诶哟,那王郎君我是见过的,小白和喜儿几个都讨人喜欢,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是啊是啊,邻里邻居的,牛掌柜先前还是孤独园住着的军汉,哪至于干这个?” “什么?孤独园,那穷得很啊,来这富贵地方,别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人家东家肯给军汉一口饭吃,是碍着你什么了?” “要是他们真的没干,怎么就不敢让官差搜啊?!” 远处发现事情不对早早离开的客人们留下的小厮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十分可疑,想到传言会上瘾的寒食散,心中惴惴不安。人群里什么声音都有,说到底,清颜阁拒绝搜查的行为实在可疑,让人不得不怀疑确有其事。 外侧的路人看不分明,但内侧的路人却已经发现里面不对,两个护院和牛力在包围圈最内侧与府丞对峙着,门内几个伙计却一直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只瞧见木架上都空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他们要跑啊!” 众人哗然,更是坐实了清颜阁私藏禁药售卖假货的“罪行”,原本还为清颜阁说话的邻居也犹犹豫豫闭上了嘴,不太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原本就人挤人的围观队伍一下子汹涌起来,也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多热心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冲进去帮京兆府抓人。围着清颜阁的差役没有被从内突破,却差点被外面的百姓挤到地上去。 “静一静、静一静!没有跑!”京兆府府丞是个白面中年人,他扯着嗓子大喊,“后墙也有人守着,他们走不了!本官绝不放过一个私藏禁药之犯!” 汹涌的人潮慢慢停了,门内一直忙碌着的伙计们一个个走了出来,一直撑着拐杖站在门前与府丞交涉的牛力摆手让护院们让开挡住的门口,他们背后地上的东西也显露在了众人眼前。 “阁里的肥皂都在这里了。既然您说肥皂藏毒,盒子造假,但府丞一未带医者,二未请大匠,全靠半懂不懂的差役,进门搜查搜的又是什么呢?难不成是你们进门瞧见什么就说是什么吗?”牛力的声音仍然是平静的,擅长数术的人逻辑都不会太差,以前他的表达还带着一点土气,十几天里就学会了像进店的富家豪族一样的语调,此时穿着新制的绫袍,背脊挺直,与世家子弟的仪态相比也不遑多让。 人群中薛瑜暗自点头,在铺中的伙计们站到旁边让出门口,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喜儿教出来的优雅仪态,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府丞却不敢进去了。 他眼珠一转,冷笑道,“齐律私藏私制寒食散者当斩,医者在路上了,请的城中大医,好教你们死心做个明白鬼!至于假货……你们自称是天工坊的东西,难不成还要件件请天工坊大匠来看么?也不嫌丢人!” -- 第88页 时间一点点过去,明里暗里派人来清颜阁打听消息的人越聚越多,清颜阁的肥皂本就打的本体好用宜人更胜澡豆与买就送天工坊盒子的名头,此时一听盒子是假的,曾来买过东西的客人简直要气死,“赔钱”的喊声如浪潮般响起。 牛力无动于衷,“我清颜阁的木盒与铜香炉皆出自天工坊,若要分辨真假,自然该请天工坊的大匠来核对确认。府丞不愿请,那就我们来请,府丞不会连派差役陪同我们去请人也不愿意吧?”他的态度太过镇定,以至于被煽动的人群里渐渐又泛起了嘀咕:真要有问题,这掌柜还能半点不怕的? “去就去。”府丞点了人随阿白出去,正好一个胡子花白的医者背着药篓过来,顺着他们挤出来的小道走入包围。府丞对他一点头,“萧老丈,请你瞧瞧这些里面有无寒食散。” 萧医者是被匆忙叫过来的,到了才知道要做什么。问了问肥皂如何使用,老人翻了个白眼,“寒食散内服,他们这肥皂拿来洗手洗衣,放进去也是白搭!” 啊? 正激愤的众人一静,就见老人又仔仔细细取了颜色泛红的几个肥皂嗅闻,查看木盒里有无夹层,半晌,萧医者直起身子,“没有。” 府丞被这太过简单的答案惊住,仍不死心,“没看错?” 萧医者把药篓一背要走,“有个屁寒食散,寒食散是红的!放哪都是红的,你给我找找哪里有?” 牛力做了个请的手势,“府丞若不放心,我陪您去搜就是。” “搜就搜,你跟着干什么?” 牛力慢吞吞道,“小店本分经营,此次天降恶名,怕是有人有心为之。铺子里本是没有寒食散的,若府丞手下人有意放进来,那岂不是说不清了?” 薛瑜忍着笑,这都是跟陈安学的,没几天连文绉绉的词都会用了。府丞的脸涨成酱红,忍了忍还是点头,“搜!” 一半差役在外面留着继续防止人逃跑,一半差役由伙计们陪同进了小楼,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薛瑜瞥见站在边缘处的其中一人不断后退,神色紧张一直摸着怀里。她刚要出声提醒,就听和护院们站在一处的喜儿高声道,“这位差人,要去哪里?!” 第45章 . 栽赃 日子越过越好啦 刚巧站在这个差役旁边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护院们还没上前,他就一把拽住了差役。差役踉跄一下,一个纸包掉在地上, 露出些许红色粉末。他的反应很快, 脸色一白,大叫起来, “这什么东西,谁给我放的?!”他太过惊恐, 倒让生出怀疑的众人打消了怀疑。 趁着众人都去注意纸包,差役撒腿要跑,却被护院们堵了个正着。喜儿大声质问,“既然不是你的东西,你跑什么?” 萧医者瞧见那抹红顿住脚步, 走近摸了摸粉末,又闻了闻, 舌尖尝了一点, 脸色就是一变, “这是寒食散!” 再联想起牛力先前说起的“栽赃陷害”,围观路人瞧差役的眼神都变了。好哇,原来真的是你们贼喊捉贼! “不是,真不是!” 得到消息拉来同僚们一起混在人群里旁观的几位御史没抓到三皇子的小辫子,却发现了京兆府下辖差役和府丞的问题, 互相一对眼神:行了, 也不算白来。 “让让、让让,天工坊唐大匠来了!” 包围外的呼喊声让人群分开一条小道,等在这里的众人已经不在乎到底是谁的热闹了,只觉得今天看热闹看了个过瘾, 也不知道等府丞出来晓得是自己手下拿着寒食散,会是怎么个精彩表情。 唐大匠一路疾行带起风声,看起来哪像个老头,板着脸往场中一站,就算没见过他的人,看他的气势和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徽记,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作假。 阿白走在唐大匠身侧,帮不大方便蹲下的老人将地上的肥皂盒子一个个拿起,肥皂铺准备的货不多,没一会就看完了。唐大匠清了清嗓子,背着手面对众人,“我与清颜阁东家有过售卖木盒的约定,每批盒子香炉的明细单子也都有留存,我可以作证,这里所有木盒与铜香炉皆出自天工坊,上有徽记,各位买时可以自己比对确认。” 臭着脸走出小楼的府丞正好听到唐大匠的话,跨出门槛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还是牛力拉了他一把。唐大匠转头看他,“敢问府丞,我作证可有用?” “有用,有用!”府丞面上赔笑,暗骂发誓这里有问题的手下。唐大匠虽只是个匠人,但谁让天工坊名头太大,他家婆娘还想给女儿攒个天工坊的陪嫁,可千万不能得罪了人。 府丞今天丢了好大个人,越想越气,“回衙!”刚转身,就瞧见给自己报信的手下被人堵在角落,牛力已经听喜儿说完外面发生的事,上前一步,“我家铺子确实没有寒食散,但府丞您带的人里,却不一定了。” 萧医者看着忽青忽白的府丞脸色,一指地面,“你找的寒食散。” “混账东西!”府丞上去给了差役一巴掌,瞪着眼睛,“谁塞给你的!说!”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给差役使眼色。寒食散这玩意绝对不能是他们自己人带来的,不然他这官也别想做了! “是、是……”差役眼珠乱转,接收到了府丞的暗示,干嚎起来,“是翠翠害我啊!” 再一问,翠翠却是东市钟记澡豆铺的伙计,围观众人恍然大悟:这是澡豆铺要来坑清颜阁啊! -- 第89页 忽听一阵快马蹄声由近及远,马上骑士高声道,“令尹命诸位速速随我前去东市,封禁药!” 府丞满脸茫然,感觉刚抓到了新的线索,突然就跳到了最后一步。押住自己手下,府丞让人收拾了地上的寒食散,对牛力几人拱手道歉,以袖掩面匆匆离开。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有闲暇的直奔东市继续瞧这场热闹,没空的觉得今天已经看了个够本,赶紧回去做事。府丞没有查到问题,被钟昭仪叫来的御史们对钟记私藏禁药的事还不太相信,但已经意识到不妙,心中格外后悔为什么不是只有自己来。刚想去拦下同僚们,就见他们板着脸跟京兆府一行往东市去了,顿时暗自叫苦不迭。 没了围观的人,还在原地的薛瑜几人便被显了出来,陈关看了事情变化全程,还有些怔愣,感觉明明没做什么,怎么就结束了?薛瑜上前对唐大匠拱手一礼,“此次多谢大匠为我作证。” 唐大匠哼了一声,“我看我不来,你也没什么事!” 薛瑜和牛力相视一笑。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今日看起来赢得轻松,其实在阿莫通知后,清颜阁和作坊可谓严防死守,就等着人下手。 前两天传信时,牛力就托陈安帮忙写了事情汇报,抓住了摸进作坊里准备投寒食散的小贼。他被解甲归田后侦查能力也没放下的老兵们查了个底朝天,确定是钟家的人后,在消息传去作坊时就被拉去报了官,而小贼带到作坊的寒食散则被藏回了钟记,一切妥当后悄悄传信报官,这才有了今天恰到好处的京兆尹迅速行动。 寒食散一出就是要案,就算只是误报京兆尹也不敢耽搁。 薛瑜没打算让寒食散的名字和自家铺子绑在一处,有些时候糟糕的名字联想久了,就成了黄泥掉裤裆,怎么也解释不清,干脆直接物归原主。能搞到寒食散,钟家干净不到哪里去,他们指望着清颜阁出事,对自家的防守必定疏漏,查不到其他寒食散或是违禁品,查到他们送回去的也不错。 至于那个要栽赃的差役,原本只是以防万一,却有了意外之喜。钟记的后续薛瑜已经示意魏卫河跟去瞧瞧,最早晚上就能知道结果,就算晚些,大概明天京兆尹也得赶紧上书了。 “谢还是要谢的。”薛瑜扶唐大匠上马车,“我送大匠回去?” “麻烦。”唐大匠没有多留,像是有急事要做,来了一趟专门为她澄清,薛瑜只能先将帮助记下。 “今天让大家受惊了,每人发一百文吃点好的。”对外大概只能之后再回报,对内薛瑜给的奖励十分直白,伙计们一片欢呼声,阿白对陈关做了个口型“请你吃饭”。 薛瑜扫过他们二人,没有说什么。伙计们把搬下来的肥皂盒子重搬回去,牛力要请薛瑜进去汇报最近的事务,薛瑜摆了摆手,“这次牛叔你们做得就挺好,估计很快就能全交给你了。” “就是,要不是牛掌柜顶得住,呸,他们还要冤枉好人呢!”挎着篮子的妇人走过门前,听到他们的话,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还说军汉穷酸干坏事,也不瞧瞧别人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牛力很少被这样夸奖,脸红成一片,有些不自在。旁边的伙计们年纪本就偏小,闹哄哄的笑成一团起哄。妇人笑眯眯地走近,“王郎君,你这么好的伙计和掌柜,能不能分我两个?哎唷,你知道我妇道人家,做馓子力气活累得哟……” 薛瑜这才有了些模糊印象,这是之前她去拜访孤独园时在西市碰见卖馓子的妇人,一时失笑,“这我可做不了主,娘子得问他们呢。” 妇人眼睛扫着牛力,“嗳,那我是请不到啦。大家都知道你家铺子给钱大方,伙计们出手也痛快,我们这几天可赚了不少呢。牛掌柜,你要是有什么兄弟想做活,记得告诉我呀。” “可不是!牛掌柜往那一站,嚯,威武!府丞差官都被吓得客客气气的,我家要有这么个伙计,腰杆子都硬了!” “我不指望请人,就指望着你家伙计多来买些东西,瞧瞧我家的麻布,好得很呢!可别被刚开的那家布庄诳去,外乡人奸猾着呢。” 刚回铺子不久的周围邻居掌柜们也探出头加入这场讨论,牛力从战场上下来后就没再听过这么多夸奖,更别说还有人说他威武的!薛瑜看着被说得满脸通红的牛力,听着七嘴八舌的话,忽然发现西市不知不觉多了许多新面孔。 她还记得牛力和陈安他们曾说起过,孤独园的大人们面相凶恶,又除了杀人少有一技之长,大多出去只能做苦力,还得有人在园里守着免得有人来欺负,这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战争改变了这个世界,世家们不喜欢军勋贵族,更不喜欢退下来的残兵,看上他们的大多是野心之辈。平民害怕他们的凶悍但也为他们保家卫国骄傲,看今天众人的反应就知道,排斥者有之,但接受者或许更多。 老兵们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去做事,有了机会他们都会生活的很好,很多人也会愿意帮助他们。 薛瑜抬手拍了拍牛力的肩膀,“牛叔,今年能过个丰年,日子越过越好啦。” 牛力别过头手背擦了擦脸,狠狠点头。 甄掌柜站在自家铺子门前看着喜气洋洋的邻居们,笑道,“三郎各处夸了一遍,总该到我了吧?我家小娘被吓得直哭,还一个劲儿地喊肯定是冤枉人,嗓子都哑了,真真儿是可怜。” -- 第90页 他注意到薛瑜身上的新衣,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是用的普普通通的绫,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比之前的料子好了不止一点。再看后面的高大护院,不花大价钱可请不来。王三郎到底因为清颜阁赚了多少钱,他是猜不到了,但想想都能引来东市澡豆铺的打压,看来是真的生意兴隆。 “阿耶!”香铺内有小女孩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 薛瑜对他拱拱手,“甄掌柜,不请我进去坐坐?我可是有大笔生意与你做。” “倒是我的不是了。”甄掌柜装模做样地扫扫门板,“三郎,请。” 看了一眼铺子里应该没什么大事,薛瑜招手让牛力与阿白也跟过来旁听。香铺内的装潢看起来与过去没太大区别,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在漫漫香气之中,似乎多了一股活泼的勃勃生机。 甄掌柜倒了水,“陈皮汤,简陋了些,但三郎应该正需要。”陈皮清火,香道多少涉及医术,他也略略懂一些。 “秋日羊肉与橘子个个美味,教人无法割舍。”薛瑜说了句玩笑话,切入正题,“早先送来的信笺掌柜应当看过了?以春夏秋冬和水火风林各自为一组香味,掌柜有没有些想法?” 这是她送给甄掌柜的信上的内容,但是迟迟没有回信,正好今天碰上,一起问了。 “有些许心得。”甄掌柜轻轻颔首,却不打算和她说这个,“据我所知,三郎应未修习香道?但你信上说,也许香膏与香水能让我在香道上更进一步,那究竟是什么?” 阿这…… 之前阿白让人转述说甄掌柜似乎没什么精神也不大相信自己,薛瑜才想了个主意拿新概念出来激发他的进取精神,本以为他会自己琢磨,谁知道直接问上了门,早知道该直接写鸡汤文。 “其实是我这个外行人胡乱想的,不一定对,掌柜听听就算了。当今制香以蜜丸香粉为主,熏衣或熏屋子,郎君娘子们以花或香粉沐浴留香,我倒觉得这里面可以做些文章。” 她将猜测的固体香膏和蒸馏香水制作方向大概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雍州梁州多人少林,酷暑严寒频频,花的种类稀少。我读书时曾读到西南蛮族部落盛产花朵,四季如春夏,姹紫嫣红,若是能于西南寻到新的香料,掌柜何愁无所进益?” 主要原因倒不是中原花少,而是如果甄掌柜真的能搞出来香水,提炼精油和花露对花的需求量都很大。看香料面向的消费群体就知道,到时候收购花朵必然导致市场混乱,万一有短视的逐利者让齐国大片土地种上了花而非粮食,齐国覆灭只在旦夕。所以,还是提前打好预防针祸水东引吧。 “西南蛮族?”甄掌柜听了直摇头,“世道太乱了。” 薛瑜更希望这个话题消失,也不强求,闻过甄掌柜定下的两个新系列香料的香味后,稍稍给了点修改意见,便敲定了制作。 最近难得出来,见离回宫时间尚早,这边香料定了,薛瑜打算去天工坊和唐大匠谈开炉的事顺便见见新的匠人,阿白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等晚上回到孤独园快睡觉了,还睁着眼想着薛瑜白天说过的话。 陈安见他睡不着,叫他出来询问,阿白仰着头问一手抚养自己长大、在他眼里最聪明最强的阿耶,“西南蛮人那里,居然也会有好看的花吗?” 他模糊的幼时记忆里充满了草原上的血腥,一点点长大后知道的蛮胡都在烧杀抢掠,连阿莫出身的明明也是胡人之一的鲜卑人都被屠了满族,他很难想象,养出那样人的土地上也能开出美丽的花。 陈安摸了摸他的头,久久说不出话。 第46章 . 查案 钟卿,作何解释? 自东齐覆灭西齐立国之初, 为吸取前朝教训,寒食散就被定为了禁药。早些年从楚国来的道士们觉得这是小事,在西齐大肆宣扬服散的好处, 结果被刚上位的皇帝薛泰连根拔起, 一个月里杀空了十三座道观,从此寒食散绝迹。 然而多年之后, 竟又在安阳城出现,御史大夫拿到下属们传回来的消息就觉得眼前一黑, 涕泗横流。 两位皇子怎么都牵扯进去了?! 但不报不行,就算再想催皇帝立储,已经是两朝老臣的御史大夫分得清轻重,知道涉及了两位皇子才更得重视,等不及第二天上朝, 立刻带着御史们一起跪了宫门,求皇帝彻查, 以正不正之风。 消息飞一般传到了安阳城各家官宦与世家门上, 刚调出来确切的澡豆铺与钟家府上管事有关的证据, 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去拿人的京兆尹查案查到一半听说御史进了宫,就知道大事不妙。 钟家背后是谁京兆尹一清二楚,暗骂今天府丞冲动带人出去办案坏事。府丞去冲撞了三皇子,结果三皇子半点没沾。这边他又撞上了钟家和四皇子,谁晓得查到最后是个什么情况?做京兆尹最需要的就是会看眼色会平衡, 平日里在豪族之间转圜也就罢了, 今天什么破日子,平常想见也见不到的未来皇帝一次见了俩,还都是寒食散! 两边都不能得罪,还都不知道是谁在对谁下手, 京兆尹捏着鼻子无奈之下一边通知钟家卖个好,一边收拾了草草写就的卷宗,让人把澡豆铺封了所有伙计锁走,匆匆入宫禀报。 进宫一瞧,嚯,别说钟家管事了,连鸿胪寺卿钟大和京中财神钟二两个平时眼高于顶的都跪着了。御史站在那里慷慨激昂,从京兆尹不作为喷到禁军散漫误事,皇帝坐在上首脸色漆黑,看上去他要是再慢点入宫,怕是案子里所有人都要脑瓜落地,案子也别查了。 -- 第91页 跪在政事堂内,京兆尹汗流如注,只觉得今天怕是要交代在此处。 御史大夫看着年纪大了,但中气十足,说一大段话都不带中间喘气,好不容易喷完,鸿胪寺卿俯身叩首要说话,就被皇帝丢了个笔杆,“闭嘴。令尹,你来说今天的案子。” 京兆尹擦了擦汗,讲了一遍今天两个寒食散的案子。前一个是误会,从府丞口中听到的消息被他说得宛如亲眼所见,跌宕起伏像说故事。后一个真正的案子却只能简明扼要地说说,重点在于“伙计服散害人”。 “哼。”皇帝冷笑一声,“你就是这么做京兆尹的?朕怎么觉得,你该去捣糨糊?” “臣、臣不敢!”京兆尹最后一点示好钟家的侥幸也没了,哆哆嗦嗦把卷宗掏出来呈上,“陛下,此案尚未查清,臣不敢妄言啊!” 皇帝扫了两眼,似笑非笑道,“哦?钟家管事的铺子,钟家铺子的伙计。钟卿,作何解释?” “寒食散遗祸深远,臣万不敢违律而行。此事是臣失察,未管束家中仆役,以致他们竟胆大包天。”鸿胪寺卿声音镇定,又道,“只是还请陛下明察。铺中管事与伙计皆臣家中多年教导,性情纯良温厚,恐为贼人所害……” 皇帝没听他继续说下去,“令尹,明日晚间之前查清此事,千牛卫调拨一队给你,允你便宜行事,不得有误。常修,让老四和他娘都给朕过来。” 钟大钟二听到他发话,手不自觉攥紧。京兆尹打了个哆嗦,“臣领命。” 他起身才发现腿都软了,摸了摸脖子,生出一股劫后余生之感。那可是千牛卫啊,经常协办大理寺重案的千牛卫,他早都听说这群杀神去牢里走一遭,什么样的凶人都能乖乖开口,如今自己也有机会借他们审案了! 升官发财……保住命过于兴奋的京兆尹打住自己的思绪。不不不,这个案子审过,好好活着就行了。 宫中一片山雨欲来之势,宫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匠临时停了竞价会,这会回来实在脱不开身。郎君要等,不如在这里坐着瞧瞧,兴许还能看上一二。” 薛瑜到东市时澡豆铺已经被围了起来,和对清颜阁时不同,差役驱散想要围观的路人,紧紧守着铺子,看起来就十分严肃。不知道里面情况,她也不打算再去凑热闹以免被攀扯到。上天工坊说明来意后,就被伙计一边解释一边从侧门引进帷幔遮挡着的隔间,位置不算太好,刚好在高台侧面,不能正面观看,但她也不是来看这个的,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天工坊的二层薛瑜上去过,后院也去过,却从不知这里还有一处偌大的挑高厅室。厅室以中间砌起的半人高台面为中心,前面坐席环绕,也有以帷幔相隔的隔间,大约坐了一百人上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整间大厅的地面以不明显的坡度形成了半个漏斗形状,看起来和后世的阶梯礼堂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坐了多少人也不会影响到观看前方台面上展出的物事。 台上站着的除了唐大匠还有一个矮个子青年,青年红光满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此时摆在台上的一件珍品。唐大匠显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站在旁边,在青年说起珍品用处和细节技艺时时不时点头确认两句。 “六千两!嵌红宝花白水精香手炉,唐师今年首次力作,钟郎君好眼光!” “哦,这位郎君,六千一百两!” 台上的手炉的确好看,剔透的白水晶上面以金线勾勒,镶嵌红宝石,内里的炭盒点燃,好像一团雪球里生出的太阳花。材料加上别处难见的工艺,叫到这个价不奇怪。 不过要是在现代,大概玻璃厂几分钟就能搞定,还不用专门以金丝勾住宝石做镶嵌工艺。这就是现代工业发展的魅力了。 薛瑜听着场中越炒越热的气氛,心道也不知是哪个跨越时代的聪明人搞出来了拍卖这一套,在这种人人都在买气氛之下,再加几个托儿,花钱最容易上头。平日里她光看着天工坊标价高却不大开张,只知道地位非凡,还曾想过要在包装上让一点利,总不好让帮忙的天工坊太难做,没想到小丑竟是她自己,人家就算一个月只开张一次,足够吃好久了。 走了一下神,台上的小香炉就被以六千七百两买下。薛瑜从伙计那里听到过每月只卖一件精品的规矩,知道拍卖结束,准备起身迎上唐大匠,就见台上青年退后,唐大匠站在前面,沉声道,“老朽今日失约,特增设一件珍品,以供各位赏玩。” 薛瑜愣了愣,这才感觉到伙计之前说的“临时停了竞价会”对天工坊的影响有多大。唐大匠作为天工坊领头的大匠,兴许是每次竞价会都要出来站台撑腰的,他临时被叫去给自己撑腰,破坏了规矩,得弥补回来。 看看是什么,要是价格炒不上去她就买下,被人炒热她就再加一把火。 薛瑜打定主意,从另一侧慢慢被人抬上来的一个锦绣盖着的物件。 天工坊竞价会上多出小物如钗环手炉等等,像这样半人高的大件极其少见,当即台下议论纷纷,皆在猜是什么好物。 屏风?没这么圆。香炉?好像立的足又没这么扁。但看露出来的半片镂刻描金的底座,就知道这不是凡品。厅中议论声慢慢停了下来,皆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准备瞧瞧这究竟是什么稀奇物事,青年见引起了注意,更是大卖关子,吊足了厅中客人胃口。 -- 第92页 只有薛瑜越看这个形状越觉得熟悉,表情一点点古怪起来。 她的帷幔隔壁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边带着个小姑娘,西齐男女大防不严,除了正式宴饮非得讲究分席,像这样兄妹而坐一点也不稀奇。他们前在手炉时喊了几次价,眼看没买到掀了隔断的帷幔要走,又发现还有新东西,折返回来时兴许是刚刚用力太大,幔帐怎么也垂不下来,带着薛瑜这边挂着的部分也掉了。 汉子尴尬地挠挠头,“你们这,也太破了。” 小姑娘拍了他一下,从旁边站出来要道歉,就看见隔壁坐着的薛瑜,瞬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讷讷两声站在原地。 “妹啊,九娘?”汉子和伙计掰扯了几句,一回头见自家小妹呆愣愣站着,对招惹了妹妹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看薛瑜脸色古怪,他扫了眼台面,“小郎来开眼界?买不起就算了,看我,没买到首饰也不去买没用的东西。”一句话连自己都骂了进去,让人跟他生气都生不起来。 陈关将薛瑜挡在身后,往这边拱了拱手。九娘猛地回神,掐了兄长一把,脸上一片红霞,小声道,“休要胡言,阿兄,阿耶说了出来你得听我的。”汉子喏喏应了,九娘才扬声道,“郎君见谅,我阿兄口没遮拦,当真无嘲弄之意,惊扰郎君了,此次竞价会入场的酒水果子,便算我们的。” “不必。”薛瑜属于被带着走了后门没掏钱,何况兄妹俩也没做什么事,让人付账薛瑜自己心里就过不去,“两位应是初来安阳?竞价会一月一次难得一见,还是看台上珍玩吧。” 秋狩在即,各地换回来的将军不少。听他们口音不像安阳人,更不像梁州人,能参与拍卖来买首饰应是家中有些家底,薛瑜猜是戍边将领的孩子。 两边各退一步,一场小小冲突消失不见。台上的青年也吊足了众人胃口,恭敬对唐大匠一礼,让他揭开绸布。 哗—— 众人大哗,厅中挂着灯盏,烛火映得那圆圆带柱的物事满身珠光宝气,偏偏不显得过分奢靡,反倒浑然天成,铜为体,金丝为笼,玉叶为扇,各嵌宝石水晶压下明艳,反射着摇曳的火光,竟像是一朵天生的富贵之花。而只需手稍动,就见玉叶飞快转起,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客人惊呼出声:“有风!” 薛瑜抽了抽嘴角。 无论装饰得多好看、多精美,但,这也只是个风扇啊!和这个比起来,当初第一台铜风扇的确就是个唐大匠让人做着练手的小玩意,光是耗材价格都无法相提并论。 京中去过肥皂铺的与这些来拍卖的客人圈子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没多久就有人认了出来,“这……好像是清颜阁的风扇?”清颜阁后半部分店面隔断出来后,没几个见过风扇的人了,如今认出来的还是之前抢先一步去清颜阁抢肥皂的客人。 “正是,清颜阁与我天工坊有些合作,那里的风扇为坊中试做。此物为金玉如意扇,精工所制,夏凉冬透气,不必再忧心屋中烦闷……” 青年口才不错,没一会薛瑜就被类似“只要九九八”的广告带入气氛,跟着举了两次牌子出价,等到价格停在一万九千两时,薛瑜停了下来。最终金闪闪的大风扇被先前姓钟的客人以两万一千两拿下。完成了起哄炒价工作的薛瑜,深藏功与名。 又说了些场面话,整场拍卖结束,旁边的汉子对自己先前居然觉得能出价到万两的小郎君穷酸羞愧不已,结束没停就匆匆走了。薛瑜不知他的想法,见旁边帷幔里没了人,也就不必攀谈,径自去寻唐大匠。 一场拍卖下来,站在旁边充当“专家”角色的唐大匠也累得够呛,下台瞥见薛瑜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来又有什么事?还带护卫,信不过我?” 别人以为出了大事尽心尽力来帮忙却发现有没有帮忙结果都一样,谁能心里舒服?薛瑜知道他这纯属气不顺,从自己几案上倒了杯水递过去,“最近安阳不太平,家中长辈不放心,长者赐不敢辞,哪里是针对您呢?” 唐大匠满意了,“嗯。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坊里了,跟我去瞧瞧。” 这次找的与其说是匠人,不如说是画师。薛瑜要的是刚入门学了些画技帮忙画稿子的学徒,成为匠人后虽然天工坊的教学看起来鼓励创新,但真能够从条条框框里重新跳出来的大匠寥寥无几,要求设计新意,不如直接带学徒来教。 正好关在宫里禁足那几天她都准备好了肥皂铺后面的活动,学徒画师到位,从活动里现场取材,不怕没有灵感。 薛瑜看过几人的作品和动手能力,当堂教起素描技法。素描绘图简直是每个选了机械或是土木建筑专业的工科生入门必备,每年不知有多少心心念念报了建筑系却发现自己毫无绘画天分只能选择转专业的可怜学子。 许是学徒们开始学艺时都打了良好的基本功,薛瑜本以为带到自己面前的学徒会工笔却不一定对素描能快速上手,还得多教几次或是换人,没想到却捡了三个好苗子,一学就通。 唐大匠在旁边看着,不时手在空中仿着三个学徒的动作,心中似有明悟。这种绘画技法,运用了之前薛瑜与他讲的三视图和透视图原理,画出来更为逼真、活灵活现,只是有失韵味,也算是有得有失。 “这算是借你的,工钱不要你的,但你可得照顾着。还有那个素描,不能藏私啊。”唐大匠见薛瑜满意,清了清嗓子提醒。薛瑜失笑,“那是自然,工钱也不会少他们的。明天正好让他们都去铺子里看看,找些想法。” -- 第93页 “这还差不多。” 薛瑜给了三个学徒一些素描练习任务,和唐大匠走到一旁,犹豫了两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被瞪了一眼,“干什么,又想来挖老头子的东西?” 所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名头是真的摘不下来了是吧?他敞亮开口,薛瑜也不再措辞,直接道,“我有了个新想法,想来借大匠的金匠和高炉用用。” 唐大匠没有多问,引着她走到后院一处除了不时响着叮叮咚咚声音外、外表平平无奇的屋舍前。推开门,一股热浪扑来,薛瑜倒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才看清内里竟和一处半面墙高的大炉连在一处,炉火熊熊,两个匠人站在一旁,长臂抡锤,赤红的金属条被一点点敲击成型,腱子肉如流火般滚动。离炉火最远处的凹槽上做了一个黑色小锅,内里盛着金色液体,看起来有些像现代的铁锅。 不是蒸煮的陶锅,也不是煮食的铜鼎,而是可以炒菜爆香的铁锅!薛瑜许久不见它,第一眼看见完全没注意里面的液体是什么,满脑子刷的都是:炒野菜、炒馒头、孜然炒羊肉…… 咕咚。 唐大匠看着薛瑜乐了,“吓着了?怎么都开始咽口水了?” 薛瑜被从美食的幻想里唤醒,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锅,“那是……铁吧?”最后两个字她压低了声音。民间铁器管控很严,虽然很多时候没法查,也是不举不究,但突然出现这么大一锅铁,还是在有能力把它造成兵器的作坊里,不得不小心点。 “那个啊,没事,在府衙留了底子的。”唐大匠摆摆手,把薛瑜往前一推,“东西都在这,你用就行了。” 屋内的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但薛瑜还需要点别的东西。要了个风扇配套的轮轴,敲上一根手柄再在前面加一根细铁棒,就是一个简陋的弹簧制作器。 原本在屋内的三个匠人都是天工坊内有些名号的人物,之前从未见过唐大匠往高炉屋子这里带学徒,一来就是这么个年纪小又漂亮的,不由得心生疑虑:这小娃娃,能做什么?吃得了苦吗? 再观察一会,见薛瑜手里组装出来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又只是闷头在打小棍子,渐渐失了兴趣,只当是唐大匠看走了眼,重新做起自己的事来。唐大匠看得倒是津津有味,摸了一个薛瑜刚摇出来的弹簧丝,发现这东西可长可短,甚至还能绕圈变形后恢复原状,不由得起了兴趣,“这是干什么用的?” 叫了一声薛瑜没听见,再叫时就被瞪了一眼。薛瑜准备好几个基本的弹簧结构,其他的要靠榫卯和金属板构成,手下正磨主体,就被唐大匠打断。工作没做完时被打扰最是令人烦躁,抢下来唐大匠手中的弹簧,薛瑜信口开河,“弹簧,给马车上装的。” 其实也不算胡说,马车装弹簧减震也是一大用处,但肯定不能用她做的这批小弹簧了。 零件按手稿做得差不多了,天色擦黑,薛瑜趁唐大匠意识到他有错悻悻出门后的时间快速拼了一遍,确定没有大问题,多砸了几个三角铜片,重新将没有箭矢的袖箭拆成零件拿布包起来。 箭矢回去还可以拿竹片石子或者铜片拼接木棍制作,直接打造就太显眼了些。 薛瑜一开门就见唐大匠站在门外兴致缺缺,笑了笑,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喏,这个可以拉铜丝做弹簧,这个弹簧也送你。刚刚忙着,不是故意和您生气,大匠大人不记小人过?” “什么大人小人的?我哪配称大人?”唐大匠吹胡子瞪眼,但看见薛瑜手上的摇杆和弹簧,还是笑了起来,“让我瞧瞧……” 守着门的蝉生为一直忙碌着的薛瑜递上帕子和水囊,还没再与唐大匠说几句话,就见与整个天工坊后院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的魏卫河脸色严肃,走了进来,“郎君,该回了。” 薛瑜瞥他一眼,看出来是有话不方便说,点了点头,和唐大匠告别。 走出天工坊,魏卫河将在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赶过来,上车与薛瑜解释,“钟记澡豆铺发现寒食散,并且抓到几名伙计服用,恐流毒深远。御史入宫,陛下令京兆尹彻查,眼下鸿胪寺卿和钟家二郎都在宫里压着,就等殿下回去面圣,说明今日见闻。” 御史? 薛瑜诧异道,“怎么会有御史?”她本以为会是京兆尹上书,那还算是查出来刑事犯罪,继续查就行了。御史捕风捉影喷人能力一流,他们掺和进来也不知是哪个倒霉。 魏卫河:“御史不知为何前来旁观京兆尹查案,自西市至东市,皆看了分明。” 哦,是她和四皇子倒霉。 “我这个苦主也得去?”她问出口,猛地明白过来。澡豆铺是钟记名下,清颜阁是她一手带起来,今天京兆尹一天跑了两处疑似藏匿寒食散的地方,最后在钟记抓到,要么是京兆尹不想得罪人干脆打两个皇子一起下水以示公平,要么是御史不放过她,反正都得走一趟解释的流程。 马车摇晃着往宫内行进,薛瑜忽地想起一事,“陈关,阿白不是邀你用饭,左右回宫无事,我放你的假,去吧。”回宫不管怎么说跟着的人今晚都别想出来了,还不如早点放走他和小伙伴相约。 陈关:“殿下知道了?不急于一时,吃饭也得下值了再去。” 见他坚定,薛瑜也不勉强,顺嘴问起他与阿白是如何认识。看起来一个孤独园的孤儿,一个禁军年少有为的小将,除了不再入军伍的老兵,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 第94页 “被点来殿下身边前,我们就听说了殿下。”陈关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简直像十四五岁。薛瑜随着他的讲述这才知道,禁军与孤独园之间渊源不浅。 当初战争后留下的孤儿里,老兵们战死同袍的孩子在宗族亲眷皆不管时被收入禁军抚养,而战场上捡回来的没爹没娘的流浪儿和被遗弃的孩子们进了孤独园,被留在京中的陈安一点点养大。两边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只是禁军训练严格,难得能出去一次,最多是省下些口粮带去,少能管到孤独园的困境。 “……多亏了殿下,才有今天。”陈关想起见到的孤独园孩子们明亮的眼神,“小时候阿白说要学陈叔当大将军,被陈叔揍了一顿。现在阿白说,要给殿下当掌柜,以后请更多像他一样的孩子来做事。” 薛瑜怔了怔,“为什么揍他?”从军能以军勋赚贵族身份,也能拿到钱,是她看到的皇帝设立的寒门唯一晋升通道。 “有安生日子过,谁活腻了想打仗?” 就像能活着,谁也不想死。 薛瑜沉默了下去,她想起陈安给孤独园孩子们教的武艺,或许在陈安心中也是矛盾的,他不希望打仗,但也知道打仗不可避免,只能给他们多教一些防身的本事。 宫门在望,马车停了下来。 第47章 . 结果(二更)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老三, 你铺中被指藏匿寒食散,你可知罪?” 政事堂薛瑜是第二次来,与上次遇到的不同, 刚进门就是一声问责。但皇帝的声音很平淡, 薛瑜扫了眼屋内几人,大概心中有数, 叩首回道,“儿铺中从无寒食散, 儿不知。” 她心中坦荡,答得也十分痛快,先她一步到了政事堂的薛琅有了对比才发现自己在皇帝询问时露了多大的怯,更紧张了些,悄悄去瞥跪着的两位舅舅, 却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焦急地跪在旁边等待发落。 “当真无事?” 薛瑜顿了一下, 关注着她的薛琅心中一喜, 刚想站出来指责, 就听薛瑜道,“前些日子铺中抓了个贼,已经扭送京兆尹,不知和近日京兆府府丞无缘无故上门搜查寒食散之事是否有关。”她说得半真半假,没有点明已经发现寒食散的事, 却暗示了两者之间关联。毕竟多说多错, 万一老兵们有途径传消息给皇帝,让皇帝发现自己隐瞒,老板一生气,那多亏啊。 “你且将今日所见说来。” 薛瑜应了, 事无巨细地将府丞离开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旁边被赐了座的御史大夫边听边点头,三皇子所说与他反复询问下属的内容完全能够对上,的确是毫不知情。 这样一来,所谓的贼就十分可疑了。西齐多年不见寒食散踪影,却有人为这个专门报官,最后居然滑稽地在差役身上发现了寒食散纸包,又牵扯到另一家铺子。 御史大夫浑浊的眼睛落在钟大钟二身上,轻轻哼了一声。钟家,可不干净。 半晌,薛瑜说完,皇帝颔首道,“既与此事无关,便站到一旁。” 薛琅对人有他无、尤其是薛瑜有他无的事最为敏感,当即出声道,“陛下,儿也不晓得此事啊。儿一直在宫中,哪里……” “闭嘴!”皇帝挥袖摔下来一方砚台,砚台砸到薛琅肩头,泼了他满身的墨,他脸色瞬间变了,好歹还记得自己面对的是谁,深深低下头掩下不甘神色。 皇帝怒道,“混账东西,你自己想想做了什么?!” 钟昭仪掩面哭起来,“陛下,阿琅虽小,但也是明事的,怎么可能碰寒食散呢?” 皇帝一言不发,钟昭仪哭着哭着快撅过去,薛琅扶住母亲,偏头看到攥拳忍耐的舅舅们和上首怒气冲冲的父亲,这一瞬间,他觉得本就没有亲近过几次、全活在师长与母族教导里的生父无比陌生。 政事堂里只剩下呼吸和哭声,皇帝像是被气得狠了,胸膛起伏不定,阴沉着脸扶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薛瑜想起之前的医嘱,要让皇帝少生气避免头痛发作,对站在皇帝背后的常修使了个眼色。常修耷拉下眉毛,眼神示意几案上还满着的水杯,显然也很无奈。 薛瑜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往上首靠去,没挪两步,皇帝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做什么?” “陛下,为了恶人生气,不值当。家国大事皆在您心上,实在生气,过两天就该秋狩了,儿随您多跑两圈马?”薛瑜被发现了干脆站出来走上前,一边说着一边苦了脸,表现出害怕骑马打猎的样子有意逗趣。她泼掉杯中水重为皇帝倒了一杯,一看,泡的金银花,清火解毒。 皇帝见她作怪,哼道,“你放到前朝,活脱脱一个佞臣。” 薛琅看着他们父子交谈中自有一番亲近,更觉得自己多余,他不禁有些怀疑,他当真是皇帝的儿子吗?为什么当初对大哥二哥,如今对老三,和对自己的态度都不相同? 是他不够努力?可他的武艺比薛瑜好多了。是他不够用功勤勉?可他日日年年去秘书省读书,也不见薛瑜来用功。 薛瑜到底凭什么?凭运气好刚好在父亲病时入了他的眼吗? 皇帝注意到薛琅的咬牙声,淡淡瞥了他一眼。发现哭不能招来注意,钟昭仪的哭声慢慢停了,余光观察着皇帝的变化,见他看儿子,眼神冰冷,当即心中一惊,本能地护住一半薛琅。 皇帝什么都没有做,转开了目光。 -- 第95页 有了薛瑜的打岔,政事堂里凝重的气氛好了一些,当然,除了还跪着的四人以外。 夜一点点深了,皇帝毫无放人的意思,似乎要就这样耗下去,正在这时,门外疾行脚步声传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已经有些昏暗的屋内。 京兆尹跑了半晚上,体力耗尽,又是累又是怕,被两个禁军架着拖入政事堂,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上,“陛下,臣不负圣恩,已查清此案。” “封锁钟记澡豆铺及偷入贼人……”钟二身体颤抖起来。 “讯问铺中伙计及相关管事……”钟大脸色发白。 “捉拿传信御史者……”钟昭仪脸色突变,握紧了薛琅的手。 京兆尹从如何查案讲起,一点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跪着的四人在听清楚查出内容时,越来越差的脸色不再变化,隐隐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竟是澡豆铺伙计翠翠不洁身自好,私下里与许多人有所来往,其中一位入幕之宾正是游方道人,追求房中术好淫逸,从道人那里染上了服寒食散的习气。去拿人时,她房里还有不少未服的散剂。而被发现带着寒食散差役也是她的情郎之一,先前说是什么好东西塞给他,差役不知,才闹了个乌龙。至于两次报案,经过口供核对,被确认是澡豆铺掌柜发现翠翠引人服用寒食散后,误以为是新晋竞争对手清颜阁陷害,提前报案,后思考清楚此事不可隐瞒,才毅然决然地报了自家的案,连家中主人都未来得及通知。 实话说,薛瑜对这个听起来有点道理,实际上恐怕与事实绝不相符的结果并不奇怪。她有心想戳破谎话,就扫到了跟进政事堂的禁军衣摆上刚刚干涸的血迹,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经过拷问的结果,再深究下去,也没有第二个结果了。 她有些不明白,钟记掌柜不会不知道寒食散意味着什么,伙计翠翠或许不懂,但上了刑总该知道要出事,但他们还是认下了罪名,仍愿意为钟家卖命,到底为了什么?寒食散与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能抓到更切实的证据,应该就不会这样了吧? 皇帝听完不置一词,只问起另一件事,“御史呢?” 钟昭仪猛地站出来叩首,“陛下,是臣妾鬼迷心窍,听闻三殿下解除禁足后立刻出宫,想请各位御史去瞧瞧。臣妾不该挑拨三殿下与四殿下之间兄弟之情,还请陛下责罚。”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小错,被将御史过去与寒食散的事联系在一起,坐实了他们母子对寒食散知情的话,那才是大祸临头。 京兆尹尴尬地赔笑,“陛下,御史们与传信宫人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御史是他们叫去的……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瑜分了心,等到回过神来,皇帝的命令已经说到最后,“……降职一级,擢拔鸿胪寺司仪为新任鸿胪寺卿。铺面售后所得银两没入国库。朕四子与其母,虽与禁药无关,但不敬兄长,不明德行,于秋狩后禁足三月,以作惩戒。” 四人摇摇晃晃俯首谢恩,薛瑜同样一揖到地。几人散去,薛瑜刚想离开,就被皇帝叫住,“宫外好玩?” 薛瑜有些无奈,皇帝又不是没出过宫,怎么会不知道宫外自由又有趣?干嘛来问这个? 想了想,薛瑜挑了今天回宫时想到的事说起,关于牛力被邻居夸奖,也关于老兵们的未来。末了总结,“……儿私以为,勇士卫国,国亦当护勇士,他们年老体衰,或凶恶或已无法劳作,但却可以在商事中付出自己的努力来换取报酬。而勇士无所事事,置之不理或成大患,请他们做事的商户,就是为国分忧,儿读书时知道灾年减税,是因为灾地能自给自足便是为国分忧,对他们是否也可如此?” 说白了,就是雇佣退役军人和残疾人减免商税。如今的商业税除了关税就是市税,也就是租户税和交易税。为迫使流动人口减少,增加种地人口,关税尤其重,薛瑜不指望改变关税,但在市税上的努力还是可以做做的,商业繁荣经济流动,才能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让齐国兴盛。 皇帝沉默了一会,“朕会考虑。” 薛瑜知道她能直接向皇帝进言已经是占了身份的便宜,知趣地没再说话,又陪坐了一会,才被放走。 政事堂中只剩下皇帝与常修二人,常修为皇帝揉按着头上穴位,半晌,皇帝叹了口气,“老三明明没进过军营,朕却觉得,他们会很喜欢他。” “三殿下有一颗善心,自然谁都喜欢。” 转过天去,薛瑜听说秘书省实验性做的蒙书第一版雕版印好了,虽然只有第一页,但她半点不嫌弃,将印的有些歪斜准备弃掉变成纸浆的十几张收集好,准备出宫时带去给陈安。苏禾远看她小气的样子就感觉头疼,正要赶人,就听薛瑜一本正经问道,“苏师,为何纸张洇墨不平,时有模糊?” 学生有疑问,苏禾远自然无有不答,“蔡侯纸取麻与树皮等为材,纹路尽显,墨自然顺之而行。可惜多年尝试未见有再进一步,此纸已为良品。” 薛瑜追着问了几遍造纸的材料,苏禾远被她缠得不行,又的确问到的不是他擅长的方向,干脆带去工坊和匠人们待在一起,让她慢慢看纸张制作。于是,被缠着问问题的变成了负责制纸的老师傅与他的几个徒弟。 如今的纸仍在蔡侯纸的基础上发展,老师傅走过的地方不少,甚至还拿了藤纸的样品出来给薛瑜看,话里难掩叹息,“西南多藤,藤中多浆,本是造纸的好材料,可惜被南边人发现,十几年前早早被掘空了,这样的纸啊,以后是再难看见喽。” -- 第96页 藤纸比起麻纸的确摸起来顺滑得多,也白净些,但跟再进一步的宣纸没法比。树皮造纸比起之前的麻纸使用感几乎是划时代的区别,未来将是竹纸与皮纸的天下。 薛瑜和老师傅聊了许久,绕着弯地询问诸如“为什么不全部用树皮,我听说楮树生长极快,是不是能用它”、“既然麻纸要蒸煮,竹子蒸煮打碎能不能造纸”、“芦苇稻草能不能造纸”等关键性问题。老师傅的眼睛越来越亮,话说到一半,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狂奔而出,状似癫狂地打开库房取原材料,当场做起尝试来,他的徒弟们有的去帮忙,有的尴尬的对薛瑜不停道歉,生怕惹了这位殿下恼怒。薛瑜摆摆手,半点不在意,该暗示的方向都说过了,到时候她是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功劳,不至于太显眼。 不用动手假装反复实验后得出结论,不用出头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又能享受到纸张的好处和注意,多好的事。 薛瑜高高兴兴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宫去找陈安送新课本,她手抄的那本《齐文千字》早都送去给了陈安,听阿白说邻里邻居的街坊们家里小孩闲暇时也有不少来听课。再加上十几张散页,几个学生都能分着看一张纸的课本了,算是一大进步。 走到半路,早上被她派去看今天安排的清颜阁活动的魏卫河就迎了上来,“殿下要出宫?有给您的拜帖送到铺中,牛掌柜刚让我来问您如何处置。” “谁的帖子?”薛瑜有些诧异,清颜阁主要是牛力在打理,就算是她认得的几个人交际也有侍卫们来回传信,怎么会有人传拜帖上门? “说是您的友人,钟无。” 第48章 . 课堂与作坊 该有活下来的机会 薛瑜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乍听之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谁,蝉生窥她神色不对,立刻站了出来, 埋怨魏卫河, “是甚闲人也来寻殿下?” 魏卫河只看着薛瑜,等一个回复。薛瑜捏了捏眉心, “确是先前认得的。若是有闲暇,去见见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来的到底是方锦湖还是买一送三。 她猜不透方锦湖上门想做什么, 但与其纠结,不如先做自己的事,想了想又吩咐道,“蝉生,今日不必跟着我了, 卫河带他回去,让流珠收拾一下跟我出宫。我们在宫门处等她。” 蝉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低头喏喏应了。几个侍卫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薛瑜背后露出暧昧神色。宫女们少有出宫时候, 拿个腰牌也是千难万难,流珠娘子在殿下这里的第一位置,无可撼动。 换了衣裳的流珠很快赶了过来,疾走让她脸上浮出些许薄红,穿上男装胡服也不大像少年郎, 更像是外出游玩娇娇的富家小娘子。薛瑜打量她两眼, 抬手把她的耳铛摘下,“走吧。” 第一站去的群贤坊,肥皂工坊如今占地面积不小,在租下的连着的两处民居内开了门, 一处负责熬碱液,一处负责出油搅拌,而皂化反应成型后加入香料和脱模的部分也单独分开,整个制作流程被分成流水线作业,如今运转已然成熟,有薛瑜之前反复强调过的安全教育,倒是一直没出过事。 两个院子里加起来近十人忙忙碌碌,连着和孤独园老兵们补签了两次契书,如今薛瑜算是把孤独园还能做些事的人一网打尽,听说他们有托人传口信给认识的过去同伴,要是同伴们尚无事做,也可以来安阳城碰碰运气。 作坊忙而不乱,时不时有负责作坊的吴威和另一位老兵过来巡视,没有人违反薛瑜定下来的规则。脱模时挂壁的部分肥皂液会在干透后敲碎取出,碎肥皂作为员工福利发放。每口瓷盆都将在木架上悬挂一天以上控干皂液,既保证了不会有人恶意扣留肥皂,也加快了风干速度。 因着前些天抓贼,吴威一直守在作坊这边,他既是第一批薛瑜教学的伙计,又是第一批教学其他人的老师,又有之前他们多年相处的情谊在,在作坊颇有人望。 他引着薛瑜看完前面的流程安排,又带她去看新产品试验部分。早准备好的口脂和护发护肤产品思路在反复试验从皂液中分离出甘油后才慢慢开始运转,阿白既不舍得在铺子里待着见各种各样的人,又不舍得辜负薛瑜对他的信任,听吴威说他两头跑着,连晚上睡觉梦话说的都是,“盐……加盐……” 护卫们被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薛瑜身边只有流珠一人,她拿起里面装着些浑浊油液的陶罐,拉过流珠的手往上涂了一点,缓缓揉开,秋季干燥发白的手指边缘便显出本色来,等油液全部被皮肤吸收,更显得手指皮肤柔软美丽。 “呀。”流珠惊喜地轻呼一声,将手看了又看。薛瑜知道这是为什么,前些年清秋宫小厨房拜高踩低,热水供应时有时无,原主与流珠换洗的小衣不便交由他人,当流珠发现原主洗衣服洗得手指裂了第一个口子后,就包揽了全部的工作,手指入秋后难免干裂,之前用来涂手的动物油气味浓烈,比不了皂化后提取出来的甘油舒服。 “这罐就送给你了。”薛瑜看着自从管了一群人后拼命学着威严服众的流珠重新变得开怀,思考着之后有出宫的机会也得多派她出来玩几次。 吴威看着东家和疑似东家夫人的女扮男装女孩玩闹,半背过身,非礼勿视。流珠摇了摇头,“这是郎君要忙的事,缺了一罐就慢一步,等到真的做好,我再用不迟。”她刚刚听吴威说了被叫做甘油的物事难得,又难储存,殿下要拿这些让人做新的物件,她可不能添乱。 -- 第97页 “给你了就别推辞了。”薛瑜按住她的手,把陶罐推了回去。越过流珠要往下一处走,吴威跟了上来,急急问道,“东家,提出甘油那部分肥皂该怎么处置?” 现在清颜阁里销售的都是没有提取过甘油的加香料版本肥皂,饱含甘油的肥皂既能清洁,又能一定程度上留下保护皮肤的油脂,属于薛瑜设定的高端产品。甘油的制作成品也会面向富人,但提取完甘油的普通肥皂不一样。 “加上部分草木灰,切块收好。”薛瑜沉吟一下,给出了方案。她之前打算过普及肥皂使用,毕竟清洁不够造成的生病感染太多了。如今普通人家一个月洗一次澡都算正常,干不干净还得另说,孤独园孩子们拿肥皂洗一次澡就高兴得不得了,原书中,一年多后一场大疫在齐国蔓延开来,得考虑起提前预防才是。 按照现在的利润,之后甘油制品和香料肥皂利润的零头足以覆盖普通肥皂成本,支撑起廉价销售。但是肥皂的奢侈品、高端享受地位与定价息息相关不能改变,那就只能从普通肥皂的相貌与内核做文章。 吴威没明白为什么要往干干净净的肥皂里加灰,但已经习惯了东家说什么就做什么,答应一声离开。 薛瑜确定了作坊运行,刚准备离开,就听到一阵隐约哭声。 她在群贤坊租的两间民居相邻,只给出身孤独园的伙计在前院留了住处,但孤独园的女孩儿们年纪还小,没有出来做工的,这哭声听起来像是女子,怎么出现在这里? 薛瑜担心是哪个孤独园的老兵家人出了什么事来找,往前面走了几步,示意流珠噤声。 “……别狡辩,我已经知道了,你之前就与翠翠交好。今天早上京兆尹放人,你专门去赎出来的小孩是谁?是翠翠的妹妹?”是牛力的声音。 虽然之前说好了做五休一,但牛力在记录册上从来没有休过假,薛瑜想着他在铺子里的地位暂时没有人能替代,就暗自让流珠记得提醒自己月底多发一笔奖金,但怎么今天突然休假,还扯上了喜儿? 联系到京兆尹,薛瑜立刻想起了翠翠是谁,正是钟记澡豆铺推出来背锅的那个伙计!可是,又和喜儿能有什么关系? 她对喜儿的印象不差,尤其是这个女孩聪明又愿意努力争取,还有一身学来的本事,更是招人喜欢。虽然之前有怀疑担忧过,但最后澡豆铺都垮了,怀不怀疑也都无所谓了。但现在听牛力的口气,喜儿也牵扯进了这次栽赃事件中? 喜儿像是被吓坏了,她有些凌乱的哽咽诉说从墙对面传来,不知之前牛力与她说了什么,一直辩解的都是绝无坏心。 她与翠翠姐妹是同年被钟家从边境流民堆里捡出来的,和她们一起被教导的女孩子不少,容貌最好的总会一个个消失,像她和翠翠这样平凡些的,会进入各个铺子,每日招待客人。但这并不是终点,陪侍澡豆铺客人也是她们要做的事情之一。 喜儿运气好些,一直谨小慎微没被人选中,翠翠却在陪侍客人后,被送去了各种地方“交朋友”,其中一人,就是京兆府差役。喜儿本以为日子只能这样过下去,直到那天刘员外郎大闹澡豆铺,她无法避免地入了掌柜的眼,被怒骂折磨后又威胁她要送她去下等脚店里。她意识到,澡豆铺不关张,她就将永无宁日,第一次投奔薛瑜被拒绝,走投无路下狠了狠心,在掌柜又一次威胁她就范时一钗划了肚子,险些出了人命吓到了掌柜,这才有机会赎了自己的身契出来,抓住了薛瑜清颜阁招人的机会。 “到了东家这里,我才知道,我们能活得像个人……”喜儿哽咽着说道,“我想带翠翠走,可她说,她已经走不了了,只希望我带着她的妹妹能好好活下去。” 翠翠接触了钟家联系过的太多人,又因为豁得出去,和掌柜关系暧昧,总能听到些消息,寒食散的消息正是翠翠听到传给喜儿的。她们想办法将消息递给了小情报头子阿莫,本想让寒食散当街败露,却被薛瑜当做是偷盗阻止。转而一想,当街败露钟家还能撇清关系,不如就让事情在钟记内部爆发。 于是,在掌柜让翠翠给京兆府差役送银子时,她在包着银板的纸包里塞了寒食散,又通知了喜儿,才有了差役当街翻车、和钟记被查出有确实藏匿寒食散的证据两件对定罪至关重要的事。 她拼了自己的命,给钟记留下了一记重创。 “我、我真的没想过害东家……如今澡豆铺关了,以前的姐妹们下过大牢,怕是再不能回去招待客人,我去问时一部分被带走了,一部分被管事守着要卖掉,我实在忍不下去……牛掌柜,求求你了,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些银子,让我把她们带回来?” 牛力没有答话。薛瑜刚抹掉眼眶湿痕,就感觉衣袖被拽了拽。回头看时,流珠已经泪流满面,她知道开口可能会让薛瑜难做,并没有请求薛瑜帮忙,但薛瑜知道她在心疼这些女孩。 薛瑜走出角落,绕过院墙,一站一跪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喜儿胡乱抹了两把脸,“东、东家?!” 她瞬间反应了过来,膝行两步,在薛瑜面前重重磕头,“东家,求您了!我不要以后的工钱!” 薛瑜皱了下眉,收回了本想扶起喜儿的手。她的确可怜喜儿和那些身不由己的少女,也对已经教导成功的伙计有过心动,但并不想被绑架着留下不知根底性情的人。 -- 第98页 薛瑜垂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喜儿,“我可以借给你钱,但是她们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不能影响你做事,以后能不能进清颜阁,要看他们自己。如果你还不上银子,或者想跑……” “不不、不会的!谢谢东家,喜儿当牛作马,死了下辈子也要还您恩情!您真是大善人!”喜儿欣喜若狂,掐着自己几乎怀疑在做梦。 薛瑜顿了顿,不知不觉,她竟也习惯了从利益角度出发去考虑事情。她吐出胸中闷气,放缓了声音,“只要不是坏到骨子里,都该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心里忽地一动。她对别人说这句话,对自己又何尝不是? 出宫前听到的那张帖子的事情浮上心头,她回忆着剧情里对男主回到宫廷前这段时间的描写,与其说是强悍的未来君王,不如说是游走在世家间借力打力的掮客。方锦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拿到自己想要的利益,那么他来找她,是发觉可以从她身上下手利益最大化,还是想做别的? 薛瑜停下思考,“牛叔,这件事拜托给你。今天铺子里做新活动不能缺人,你们两个也尽快回去,我等会去铺子里瞧瞧。” 牛力慎重点头。 走出作坊,守在外面的侍卫们立刻迎了上来,薛瑜越过他们看了眼没有双腿坐在一个装了木轮板子上的老人,没废什么功夫就想起来了是谁,“蔡伯,他们打扰你了?” 蔡老头臭着脸,含糊应了一声,用手推着木板往回走,却又卡在门槛前没办法进去。薛瑜轻飘飘看了几人一眼,“谁带蔡伯出来的?还不送回去?” 陈关嘿嘿一笑,踢了旁边侍卫一脚,两人一个抱人一个捡木板,顺利回了孤独园。 阳光正好,孤独园前院里几个缺了胳膊或是实在残疾没有招进肥皂作坊的老兵怀里抱着被子,见到蔡老头回来,揶揄地笑起来,薛瑜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留下两个侍卫看能不能帮忙,带着流珠往后院去。 他们算是已经熟识了,之前不许进去的后院也对她开放。陈安正拿着一卷书,在摆在最前面的木板上用炭条写了新的字,一点点教着坐在阴凉处的孩子们认字,薛瑜站在拐角处没有惊动他们,静静听着。 认字教学着实没什么难度,来听课的孩子们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陈安的压力下也不敢冒出来,他几乎是照本宣科教下去。 一字一读,又点人起来模仿造句组词,朗朗读书声在这个小院里响起,要不是孩子们年纪普遍偏大,身上穿的又是葛衣或麻布衣裳,薛瑜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现代幼儿园课堂。学了两个字,陈安拄着拐杖走下来,一个个看着孩子们用树枝木棍在地上写的字迹,不时点点头,或出手纠正一下。走到最后排,陈安对薛瑜点点头,“三郎来了。” “我随便看看,陈公不必管我。”薛瑜掏出带来的十几张第一页课本递给陈安,“刚好多了几张,陈公随意处置。” “三郎的蒙书,甚好。”陈安夸了一句,又折回去继续看孩子们的书写。 没过多久,最后一个孩子写完,陈安点点头,宣布可以回家了。来旁听的邻坊小孩一个牵一个起身,恭恭敬敬道了谢离开,孤独园孩子们也不再坐着,年纪到了的一个个起来扎起马步,被陈安挨个敲过去,年纪尚小的站在旁边,对陈安开始讲的兵事听得半懂不懂。 “燕山之役……” 薛瑜听了一会,陈安在讲起兵法军事时比教认字严肃许多,但也更有个人风格与灵气,不时点名提问,瞬间课堂从幼儿园变成了高中大学。薛瑜扫过有的满脸神游、有的听得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心中清楚,陈安的教法适合有天赋的孩子,但对其他人纯粹是听天书。 讲完兵法,扎马步时间也到了,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散开结对演练拳脚。陈安走近,拐杖飞起直取薛瑜,跟着薛瑜的人要挡,被她挥手拦下,向前一步迎了上去。 跟皇帝学了这么多天,总是被压着打,感觉像没有半点提升一样。上次和侍卫对练被皇帝发现后,也不知背后被嘱咐了什么,侍卫们没一个敢再和薛瑜比试的,薛瑜早就想换个对手对练了。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已是换了两次身位,软鞭飞舞缠住拐杖,陈安看似因腿脚不便要跌倒,却又顺着倒下的方向重重挥出一拳。 薛瑜拍在他手腕上卸力,后退两步,“陈公好身手。” 陈安咳嗽两声站稳,“三郎身手愈发俊了。郎君阿耶教得好,兴许这次秋狩三郎还能拿个头名。” 这种商业互吹薛瑜真不好意思接。陈安看她一眼,拄着拐杖与她走到阴凉处,慢慢说起他曾见过的那场秋狩,“……当年先太子璟年纪还没你这般大,鲜衣怒马少年郎,军中头狼,第一自是被他收入囊中。只可惜……天妒英才。” 薛瑜抿了抿唇。原主记忆里,还有对那位兄长的印象,当得起一句英才。只是死在大战中,皇帝痛失爱子,亲自领兵出征,回来后钟皇后郁郁病故,皇帝再也没有踏入后宫,小公主薛玥成了宫里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若是太子未死,兴许如今又是另一番景象。 “殿下,帖子上的时间快到了,还去铺子里吗?” 气氛正伤感着,魏卫河出来横插一脚,陈安笑了笑,“三郎有事,不必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头子。” 说都说了,也不能再让魏卫河塞回去,再说留下又有点怪怪的,薛瑜与陈安告别,出了后院。 -- 第99页 孤独园前院却已不是刚刚见的悠闲晒太阳的景象,湿漉漉的被单挂在长绳上将院落分割开来,轻飘飘的飞絮和绒毛到处飞舞,薛瑜一时不备,被飞絮钻到鼻子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越过几重被单,薛瑜才看到坐在院中的几个中老年人,旁边一个大簸箕里铺着厚厚一层羽毛,另一个竹筐里放着像是棉絮东西,她留下来的两个侍卫正举着木槌,不时搅动着竹筐和簸箕,将压在底下没有晒到阳光的“棉絮”与羽毛翻到上面。 五大三粗的汉子捏着竹针的姿势有些好笑,尤其是他们膝盖上铺着的一块块布的颜色虽然差不多,但显然使用程度不同,有的深有的浅,看上去像百家衣似的。 “这是在忙什么?”薛瑜问道。 有个老兵抬头,一笑露出缺了半列牙的牙床,“快冬天啦,拆洗拆洗被子,冬日好盖被啊。三郎这就走啦?火上还煮了饭,吃点再走?” “叔伯们吃吧,我还有事。”薛瑜谢过好意,走近了看才发觉不对。那筐里哪里是棉絮,分明是杨花苇花! 她的疑问差点脱口而出,但看着老兵们脸上习以为常的表情,薛瑜把话咽了下去。走出门外,才问起跟着自己的几人,“现在被子里,都放杨花?” 几人互相看看,陈关站了出来,“宫里和富家应该用的是蚕丝被,好些的多加几层麻布,像我们出去能杀了鸡留下毛或者山里打到皮子更好,不然就都是杨花芦苇。” “棉花呢?” 陈关挠挠头,“殿下说的绵花是南边的花吗?” “……我知道了。”连禁军都用的是杨花芦苇被子,棉花看来是要么不存在要么还没有被推广种植。现代棉花实在太普遍,以至于她根本没意识到其中问题,如今一想许多奇怪的点也得到了解释。比如,为什么没有棉布。 薛瑜绞尽脑汁回忆着历史上在哪里找到过棉花和棉花图像,一路沉默着走到西市。侍卫们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三殿下不快,纷纷向流珠投以求助的眼神,流珠对陷入沉思的薛瑜状态有所了解,摇摇头,用口型告诉他们,“在想事情。”侍卫们这才放心。 到了清颜阁附近,欢笑和热闹人声将薛瑜惊醒,她越过格局大变样的铺子大堂,一路走到后面摸出纸笔,匆匆画了几笔,交给迎上来的牛力与身旁流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见过这种花。” 虽然她历史学得一般,但好在对图像的敏感度还在,薛瑜成功记起了曾见过的棉花植株照片,将图像画了出来,又备注了几种特点在旁边。 旁边阿蒲望了一眼,疑惑道,“这是草上面顶了个布团吗?” 别说,形容得还挺形象。薛瑜把奇怪的联想从脑海赶出去,郑重道,“可以贴在铺子里,也给隔壁一份,告诉别人是为了研发新香料,找到的人赏银一千两。” 说出一千两这个量词,薛瑜手抖了抖。她如今虽然拿到了属于皇子的食禄,也有部分皇帝赏赐和肥皂铺多出利益,但自己出这笔钱还是有些伤筋动骨。 不过,棉花值得。希望皇帝能给她报销吧。要是实在没人知道,就得之后托商队去寻找了。 为她管着宫外宫内两部分事的两人分别应了,薛瑜心头微松,这才有心情观察铺子里的活动举办情况。 活动名字起得很土,“拥有一块独属于你的肥皂”,主打亲自动手和独一无二。站在门前的伙计对准备来瞧瞧肥皂的客人介绍此次活动的激动人心之处,重点强调是为了回馈客人们对铺子的信任,才会举办这样的活动,一顶顶高帽带上去,不管是正好路过还是真的准备来买肥皂的顾客都被忽悠进门,甚至刚进门时可能都没注意是所有人都能参与。 “想给孩子一个独特礼物吗?想与孩子有一段独一无二的儿时回忆吗?想给心上人一个独特惊喜吗?快来体验清颜阁肥皂制作吧!” 薛瑜听着无客人上门时伙计们卖力的吆喝声,有些羞耻地捂了捂脸。 她在写广告词上,真的毫无天分。 第49章 . 手工(二更) 他们忘了身份,只想着做…… 铺子里的柜台和木架此时全部被挪到了后面, 蒲席铺地,几案侧面的两个小盆一个放水一个放的是还未完全凝固、具有极高可塑性的肥皂团,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一处,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肥皂块在他们手下成型。 还没开始设计工作, 就被薛瑜教了基本的素描技巧赶鸭子上架的两个匠人学徒不时在铺子里挪动个位置,画下自己觉得好看的肥皂形状, 并且记下生出的新灵感。偶尔抬头时看着被缠在原地不得动弹、只能一个个挨着画奇形怪状物体的同伴由衷地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闻风来西市的客人越来越少, 薛瑜看着越来越多做完成品的客人在唯一一个画师面前排起长队,没等她发话,牛力就让人带回来了另外两人,一同投入痛苦的工作压榨之中。 “我这个是凤凰!” “我的是大老虎!” 混在人群中的孩子们互不服气的比试声传了过来,两个小孩互相瞪着眼睛, 回头去拽陪自己来的家人衣袖,“带走嘛带走嘛!我要看着我的凤凰/老虎!” 被缠得没办法的家人只能点头掏钱, 好在肥皂相对小祖宗们去破坏些别的物事还不算贵, 他们掏钱时看着自家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甚至生出了一股“还想再来一次”的想法。 -- 第100页 薛瑜看着前些天她被关在宫里时想出来的策划运行良好,估计消息传出去后明天会更多人上门,后天京中要前去秋狩的家族就要跟皇帝车驾一起启程,到了人群聚集之处,没有足够多娱乐的众人还不就是比拼个“人无我有”的面子。 只可惜新款的包装定制还没有完成, 推出礼盒款和限量款现在为时尚早。考虑到昨天府丞上门为肥皂铺吸引了视线, 薛瑜干脆借着回馈顾客信任的名头,搞起这次手工体验店活动。 体验制作免费,完成的成品烘烤蒸发水分塑形后可以花平时一块肥皂的价格带走,而不管买不买, 都可以在店里留下自己做的肥皂名字和画师的画作一张,素描这种绘画方式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不少人都是被画作吸引过来。 而如果有了特殊制作想法,或者制作的肥皂足够精美,则不仅能带走自己塑形的肥皂,还能留下自己的名号并且获得一百两或者一块任选香味肥皂。 精通吃喝玩乐的京城纨绔们对奖品倒不在意,但玩也能玩出名号,这才是稀奇事,本来就够无聊的,能搞事还能留名,更好了。一时之间三五成群来到铺子里,互相比试着谁做得更好,谁做的能让店家认可。 而游走在铺子里接待客人的伙计们则不时被拉去当裁判,判得一个人赢了,就有人不服气觉得不懂欣赏,要换个伙计问,非得把人问个一遍,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就算已经开了一天铺子,现在还有人站在队伍旁边痴迷地看着一张张挂起来的素描画,和兴奋的小孩或倨傲的青少年一起感慨,“画/做得真好!” 方锦湖来到清颜阁门前时,铺内正是人声鼎沸,全然不像是还有小一个时辰就要关市的场面,他挑了挑眉,“有意思。” 屋内,穿着麻布衣裳的平民与通身锦绣的纨绔坐在一处,平日趾高气扬的纨绔们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总没说出赶人的话,反而只嘱咐着“别碰坏了,我快做好了的”就不再理会。 而做完还不想走的纨绔们把玩着自己的“大作”,瞧见来接家中孩童或是找人的几个世家子就歪着嘴笑出了声,“哟,这不是简二郎吗?见着我就不敢进来了?来来来,人都在这,来比比谁做得更好!” 生拖硬拽,愣是把一身端雅气的世家子拉了进来,按在几案前塞了团软趴趴手感诡异的肥皂,纨绔们得意洋洋地炫耀夸口着自己的肥皂多么多么精美,在充满了胜负欲的比试现场,被撩拨几下热血上头的人不少。 守得住本心的人不理会他们早早离去,却也对清颜阁的手工制作活动留下了印象。而热血上头要比个高低的人在纨绔们的搅混水下,更多奇怪的搭配出现在了清颜阁内。 军勋之后隔壁可能是平时水火不容的世家子,正经人挨着的可能是绝瞧不上眼的纨绔,纨绔旁边可能是平民,平民做出被称赞的肥皂小雕塑会引来各种人的热烈眼神…… 在某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想着做得更好。 短暂的和平很快结束,很快由纨绔开始吵了起来,人声沸反盈天,为了阻止互相看不上眼的几组人在铺子里大打出手,还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的牛力在薛瑜示意下带着伙计们出去分开了众人。画师的炭笔在一道道火热又急迫的目光注视下几乎要飞起来,压力直线上升。 薛瑜忍着笑,慢慢拽着风扇的拉绳,感受着微风吹拂,对铺子里出现什么情况都不感到奇怪。 说到底,都还是少年人,哪有那么多深仇大恨、诡秘心思。 被派出去找蒲七和庄老三两个牙人的伙计折返,带回了蒲七的消息。昨天晚上政事堂里皇帝发话要卖了钟记澡豆铺钱收归国库,薛瑜一直惦记着在东市置办铺子好增加客流,自然不想错过,估计着既然伙计已经允许赎买,那铺子应该也开始卖了。结果派人一问,澡豆铺的确昨天就封掉了,但她却去问晚了,铺子已经被外来的豪商买下。 就,没有搬家的财运呗。 但换地方的事本就是有更好没有也行,薛瑜将事情放下,估计明天要准备离宫的琐事出不来,秋狩一开就是十几天,也不好回京,提前叫来牛力嘱咐后面的工作安排。 正和牛力说话,薛瑜往外一瞧,忽地看见门外树荫下三人,默默改了刚刚心里的念头。哦,还是有少年人有的,比如小心眼又心思难猜的方锦湖。 方锦湖今天不知是抽哪门子的风,戴了半块面具,只露出来一双眼,然而身旁王谢两人太好辨认,他挡不挡脸薛瑜都知道是谁。 送到清颜阁的拜帖薛瑜刚到铺子里就看过了,用词客气正式,表达了对铺子顺利营业的祝贺和上门拜访的意图,除了落款没一个看着像是方锦湖能写出来的。看到他们三个人薛瑜才意识到,这种用词,怕是出自几个人里最君子的王明玕之手。 虽然方锦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小,但也得看他脾气发不发作,上次那阴阳怪气的态度薛瑜还记得,猜测拜帖作者时第一个排除的就是他。 关市在即,铺子里的客人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这时候带人上楼薛瑜也不大担心有客人闹起来,出门对三人拱手笑道,“三位前来,蓬荜生辉,不如进来坐?” 王明玕先行一步,“王小兄弟满面春风,想来生意兴隆。”谢宴清笑了,“明玕,你倒是嘴快,抢了我的话头。” -- 第101页 方锦湖眼睛微弯,“只是开张也不曾叫我们来捧场,未免不够朋友。” 他不用薛瑜引路,径自往里走,走过薛瑜时抬手递来一个扁木盒。薛瑜心头跳了跳,点开好感度列表确认他的好感度的确还保持在“-1”,撑着笑脸道谢接过,“小打小闹,不值一提。钟兄怎还带了礼来?” 迎了三人进门,牛力挨个对不满于为什么新来的人可以上楼的客人解释这是东家的朋友,薛瑜带着他们上了二层。 自己在用的那间屋子她不打算拿出来待客,打开另一间屋子,里面的水壶还是之前何家父子来时摆放着的模样,不用她开口,跟上来的阿白和流珠两人分工协作,换了水壶,倒了四杯清水放在四人眼前,默默侍立一旁。 “简陋了些,下次有机会我做东,请你们喝别日醉。”薛瑜转了话锋,“不过,三位齐至,只少燕山兄一人,这倒是不曾见过。” 谢宴清自来熟地进来就在薛瑜身旁坐下,闻言失笑,“前些日子城里闹起来,他睡不好觉,换了个住处又被偷了银两,急着去追盘缠了。” 瞧这幸灾乐祸的样子,很有损友的态度了。 谢宴清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和一个盒子放到薛瑜面前,“不过走前给你补了个贺礼,交给我带来。我可是忍了好些天才等到你,快拆开瞧瞧,是什么?” “这太失礼了些。”薛瑜推辞,礼物要在人走后拆才礼貌的道理她还是清楚的,况且,她一点也不想当面拆开看方锦湖给了什么礼物,想夸奖的话很难的好吗! “对他已经是背后了。”谢宴清胡闹起来一点风雅感都没了,却更显得稚气,手肘支在几案上,一手按着盒子,手指灵巧地拆了上面的绳结,只差打开。然而有些失礼的越俎代庖动作却并不惹人讨厌,反倒显得格外写意漂亮,一双桃花眼潋滟流转,定定看着薛瑜,让人几乎不忍心拒绝。 坐在对面的王明玕拿出一个盒子,打断谢宴清的纠缠为薛瑜解围,“贺玉俞兄弟开张之喜。” 薛瑜感激地望他一眼,不可避免地扫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方锦湖,见她的目光扫过,方锦湖不在意般开口,“生了些红疹,有碍观瞻。” 反应了一瞬,薛瑜才意识到他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戴着面具。 是不是上次绑他的时候撞到头了……? 第50章 . 贺礼 异父异母兄弟 “既病了, 还是早些问诊为好,钟兄切勿讳疾忌医。”薛瑜说出口才想起来,方锦湖收到身边的医师秦思还在宫里, 顿了顿, “城中萧医与我家铺子有一面之缘,医术了得, 钟兄不如去瞧瞧?” 在她眼中读出了惊疑不定,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听到耳畔声音, 方锦湖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壁,淡声道,“小病罢了,不必挂心。” 谢宴清哧地一笑,“偏你不讲究。昨日闻说寒食散现世, 玉俞可亲眼见了?此物只是在齐罕见些,倒是让你如此紧张, 又花了功夫去收拢客人。” “我年岁小不知寒食散如何, 听说南国服散者众, 谢兄可否为我说说有何好处,可能活到彭祖之年?”薛瑜对谢宴清的试探有些烦,对于长期存在的服食者楚国政权不可能不知道,还要做出一副是西齐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是居心不良。 “嗳, 怎就恼了?”碰了个钉子, 谢宴清也不生气,腰间长笛一转,压住薛瑜起身,只道, “生老本是常事,又与散剂何干?” 薛瑜四两拨千斤拨转退开,竹笛紧跟着她起身,眨眼间两人过了两招,窄小的厢房里风声乍起,方锦湖置身事外托着杯子打量两人。王明玕放下瓷杯,“宴清明知丹散害人,偏要来逗玉俞作甚?” 谢宴清罢手重回席间,薛瑜方才起得急了,脚下本就没踩稳,突然收势,脚下一滑,险险控制住了平衡。坐在外侧的方锦湖伸出的手停在她身后半空,重收了回去。谢宴清手中竹笛转了个花,“玉俞好身手。如此身手困守祖业岂不可惜,一两月后我与王兄往梁州游学,你跟我们一道可好?” “钟兄不去?”薛瑜明知故问,心里算算时间,谢王两人离京应该要比原书略早些,兴许是皇帝收紧管控,为了避免被发现身份提早离开。 这么一想,石勒燕山离开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有皇帝这个老板在上面顶着,果然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就是不知道如果原书中的方锦湖艰难上位后知道了这个捷径,会不会把自己气死。 “锦湖在安阳置了产,哎呀呀,如此一说,你们二位倒是气味相投。”谢宴清抚掌而笑,“玉俞这清颜阁的肥皂倒是楚地不曾见过的,早前来时还买了些回去。只是铺子之后交到掌柜手中,不知玉俞还有什么妙想?” 薛瑜:“偶得灵光已是好运,守着铺子罢了,左右吃穿不愁也就是了。不过铺中准备的数量不多,也只是平常散卖,几位若要买些回去送亲朋好友,可以再等些时候,不同香气组合在一处礼盒装的肥皂不久就要售卖。”既然谢宴清说起,她不顺便打个广告试试看能不能让肥皂提前向楚国发展都对不起他开口。 “礼盒装?”谢宴清略一思考就知道了意思,他指了指楼下,“内里可有鸾鸟龙虎?” 他说的是楼下画师画出来挂在最显眼处的三个肥皂雕塑图,实物已经被作者买走,但光看画像也能品出雕塑的精美。 -- 第102页 薛瑜无奈摆手,“且饶了我吧,那哪是我家匠人能做得出来的?”在雕塑上展露能力的大多都是听到活动来凑热闹的附近巧手掌柜,有巧思的也被薛瑜让人记下,之后可以考虑长期交流。在肥皂上做些简单样子倒罢了,真让人全部雕成艺术品,就不是礼盒装能卖的了,大概得要请到大家出手,限量售卖才行。 “只是,只经营铺子也无甚进益。” 薛瑜瞥了谢宴清一眼,一本正经道,“沐自身以立德,沐他人以立习,怎能说无所进益?更何况,前有范蠡,焉知商贾无为?”用他们习惯了的清谈玄虚态度说了两句,见王谢皆面上有所触动,她话锋一转,“不过我是个俗人,只想好好赚钱罢了。既然侥幸得了肥皂,能赚些银子积攒家财,带着我认得的那些伙计也都富裕起来,你们不觉得这样令人开心吗?” 从大雅突然落到大俗,其中的割裂感太过明显,王谢皆怔住,方锦湖垂眼望着瓷杯,仿佛上面能看出花来。薛瑜慢慢倒了杯水喝,抿唇一笑。至于背后的拉动经济限制白银外流等等目的,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谢宴清能不能想到这一点,就得看西齐如今被打压的状态到底与楚国有无关系。 原本她还想过和剧情男主工具人们搞好关系之后借力,但时间实在不凑巧,刷脸都没刷几次,石勒燕山估计一去不返,之后秋狩回来,谢宴清两人也该走了。就剩方锦湖一人,她可不觉得他俩有什么好“气味相投”的。 不过王谢准备离开也算是好事,免得她在齐国搞发明创造前脚刚出了成绩后脚就传到他们耳朵里,如今路途难行,刚好让她打个时间差。 正思考着什么时候带苏禾远去看孤独园小学堂,就听对面方锦湖道,“玉俞既无事,便是我们叨扰,临近关市,便不多留了。” “稍等。”薛瑜回神,“三位来看望于我,不胜感激,我身无长物,让人备了回礼也只是常见之物,还请不要嫌弃。” 这是实话,刚带他们进门薛瑜就示意牛力帮忙包几个肥皂盒子来,一个一百多两,礼不算轻,但对他们来说自然不会看在眼里。 谢宴清轻笑,“偏你拘谨,难怪明玕护着你。”薛瑜只一笑而过,流珠适时开门将门外等着的阿白手上盒子挨个接过,新版本的木盒比之前略大,里面放了玲珑铜球和散装肥皂粒,或佩在身上或留着放在家中都很适宜,是最近账目统计里卖得最好的。 薛瑜挨个将木盒推到三人眼前,这时候谢宴清倒不说什么要拆看礼物的话了,薛瑜送他们到楼下,见几人走远才算松了口气。 西市关市前已经有不少铺子封了门板,三人一路前行,谢宴清手中竹笛一转,敲上方锦湖面具,“今日锦湖怎这般默然,见着你那异父异母的兄弟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呵。”方锦湖垂着眼,对“异父异母兄弟”之言置之一笑,冷然道,“宴清又在胡言乱语。” 眼看着几人走远,铺子里客人只剩零星两三,伙计们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收拾东西,薛瑜折回楼上拆了几人礼物,谢宴清的是一卷手书,字迹疏朗飞扬,写着一个“皂”字,看大小正好能贴在柜台上。 王明玕的是一方墨,闻起来有些像松烟墨,薛瑜对这个不太熟悉,也放在一旁收好。石勒燕山的礼物最与众不同,是一方竹牌,翻过来仔细一看,还有“别日”二字刻痕,薛瑜认出这是东市酒肆上酒时用来核对的酒牌,只在酒肆最知名的别日醉上酒时用到。 前两个礼物还算正常,这个酒牌送给她做什么?拿去酒肆兑酒吗?薛瑜对胡人的脑回路不太明白,接着去拆下一个。拆开方锦湖递来的那个扁盒,她眼皮跳了跳。 里面静静放着一角胡饼,没有夹馅,已经凉透,封在盒子里的潮气让原本酥脆的饼皮皱起,卖相不是一般的差。 这算什么?她之前送了半块胡饼,还回来一角? 薛瑜没忍住敲了已经差不多沦为打卡机器的系统:[你确定这个方锦湖是本人没错?] 系统:[无替换可能。] 往西市外走的方锦湖脚下一停,侧耳细听,面具下唇角不自觉挂上了一点笑,抬手摸了摸一点疤痕也没留下的脖颈。身旁的谢宴清几乎立刻发现他没有跟上,回头诧异道,“锦湖莫不是真病了?” 方锦湖重新抬步,步子却放慢了,被不知名存在送到他耳边的少女声音清晰,像就在耳畔亲口询问。 [你能查出我有没有生命威胁,那方锦湖脑子有没有撞坏你能……] 他走远了,声音像突然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方锦湖往回退了一步,却再没有听到语声响起。站在前方的谢宴清执竹笛拍拍手心,上前勾住方锦湖肩膀,“快快,趁还没有宵禁,带你去瞧瞧病。” “无事,我突然想起了旁的事罢了。”方锦湖肩膀一晃从他的禁锢中脱身,“明日再聚。” 王谢二人对视一眼,谢宴清失笑,“范蠡们想什么,我们是难知晓了。” 两人渐行渐远,走到住处,谢宴清挥退了跟上来侍候的仆役,翻上屋顶,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只剩一抹余晖的残阳,他一直挂着笑的脸上露出些许思索。王明玕顺着梯子爬上来,盘腿坐在旁边,将背着的酒坛放在谢宴清胸口,“谢兄?” 谢宴清语调平淡,“父亲曾与齐王有一面之缘,勇武虽有,不擅治国,武夫罢了。他生的儿子倒是有趣,居然……”他顿了顿,像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王明玕接上道,“天真。” -- 第103页 “哈!”谢宴清笑了出来,“天真有何不好,我只是没想到,没在楚国找到的志同道合,却在这里看到。只是天真何其难也,让所有人都富裕无忧,不过水月镜花。” 王明玕冷静指出,“这般喜爱,也不曾见你收手。” 谢宴清支起身,拍开酒坛泥封,单手勾起对残日遥敬,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沾湿衣裳,倒又有了几分名士的疏狂,“毕竟,我也只能做个俗人。” 屋顶上的对话无旁人知晓,安阳城中回家的贩夫走卒行色匆匆,薛瑜将拆了的礼物放在铺子里,胡饼她实在担心上面是不是放了奇怪的东西,干脆带回宫找了个坑埋下。 夜幕降临,同样在宵禁前回家的方锦湖凭借着超凡的轻功,翻过墙在工部尚书府后院轻巧落地,小厮早已习惯他返回后沐浴,备好换洗衣物,悄悄退了出去。 然而今夜与往日不同,估计着水都凉了,却始终不见人出来,小厮有些担忧,进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捞出全身痉挛溺在水中的方锦湖,用力掐按人中。 方锦湖半靠在浴桶里,脸色苍白如纸,湿透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旁的,过了片刻转醒,睁眼却是满目血红细丝,他咬着牙,双手攥拳,额角蹦出青筋,一点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来,竭力平复呼吸,“无事,出去。” “主子。”小厮怀秋隐有哭腔,“何苦留在这里受罪。实在、实在痛,就吃了吧。” 他早就想说了,虽然他不知道主子到底是方家表亲还是以女儿名字养大的儿子,但看着方锦湖一天天忍着头痛病发作被圈在方家,只能改名换姓翻墙出入,还算有些实力高门大户的方家却不请名医,分明是不把人当人看! 光看着主子发病他就觉得痛苦难忍,遑论真的在受罪的方锦湖?主子在外间也算有些财力,何必和方家纠缠,耽误自己病症。 “滚。”方锦湖冷冷开口,他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但长久对自己的训练让他的手臂仍能保持稳定,手臂闪电般从浴桶中抬起,推开小厮。 忽近忽远的嗡鸣声充斥在他耳中,然而更难以忍受的是自颅骨深处爆发的痛,似有一把钝锯,或无数虫豸,一点点割裂他所有神智。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甜腻的香气忽然浓郁起来。狂躁、暴怒、嗜血,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在这香气下被抚平,力气也全被卸下,甜香霸道地驱散一瞬疼痛,方锦湖皱紧的眉松开,然后再次皱起。他睁开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父亲。”方锦湖声音嘶哑,毫无尊敬地叫了一声。 工部尚书方朔摸了摸他的头,方锦湖没有躲开,只直勾勾地看过去,除了脸色苍白,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 “殿下,可是又发作了?是臣无用,不能以身相代。臣带了药来,这般痛,便吃一个吧?”方朔语带期盼,仿佛真是个为人着想、心疼从小养大孩子的好人。 方锦湖眯起眼,变本加厉袭来的痛意让他眼前出现了重影,方朔的笑容也显得怪异起来。他握紧拳,一点点估计着方朔距离他的远近。 只需要一伸手,这个人就能在水中溺毙。 “好啊。”方锦湖微微张嘴,噙住方朔送到唇边的药丸,吐掉三颗,将最后一颗咽了下去,“更深露重,父亲牵挂我,也要记得早些休息。” “好好好。怀秋,还不来扶你主子出来!后日就要秋狩出巡,泡久了伤身怎么办!”方朔呵斥着跌坐的小厮,见方锦湖皱眉,才停下来,将包着药丸的帕子放到旁边几案上,“虽说是药三分毒,但殿下莫要逞强才好,若是再疼了,吃一颗就是。” 方锦湖靠着木桶,不知从何处来的欢笑声和越来越轻微的疼痛混在一起,明明是深夜,眼前却有着明亮的日光,那日槐叶的香气在鼻翼间浮动,少女的懊恼声音混在耳鸣中听不真切。他的目光穿过方朔不知在看何处,唇边带着轻快笑意。方朔打量着他恍惚的神色,唤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这才离开。 方朔没有看到,转身后方锦湖脸上的笑瞬间散去,琥珀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映着他的背影,似夜里潜行择人欲嗜的猛兽,无比漠然。 当小院多出的一人消失在门外,方锦湖跨出木桶,两指按着咽喉,一拳击中自己腹部。 “呕——” 呕吐物酸臭中带着异样的甜香,方锦湖低低笑了两声,也不讲究是否干净,在一旁歪斜坐倒。冷冷残月辉光伴着扭曲的窗棱影子印在他脸上,过艳的五官如妖似鬼。 杀了他?那不是便宜他了? 良久,突然爆发的头痛缓缓退去,小厮怀秋收拾了地上秽物,小心翼翼凑上来继续劝道,“主子,发作越来越频繁了,按理该挨到下个月上旬的,诊治当真不能再拖了。” 方锦湖撑着头,轻啧一声,“所以,骗人是要受惩罚的。”怀秋没有听明白,还想再劝,方锦湖像已经恢复了理智,不打算解释,只起身拎了件中衣披上,淡淡吩咐道,“秦思不出宫,便继续打听游医。明日传信燕娘,秋狩期间低调些,不要惹事。” “是。”小厮应了,又问道,“明日早食,主子还想吃胡饼?” “嗯。” 方锦湖跨出浴间,湿漉漉地坐在床边脚踏,摸出薛瑜下午回赠的盒子,打开后内里铜球瑟瑟轻响,浅黄色的肥皂粒在木盒凹槽里滚来滚去,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漫开,像暴晒后的茅草,又像烈日下的树荫,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十分熟悉。 -- 第104页 他忽地想起之前槐树下那一瞬间的失神,像心底某处被搔了一下,紧绷的弦略略松开。 怀秋进来时,闻见屋内一股淡香就吓了一跳,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那股需要防备的甜香。但这也十分稀奇,几任跟在主子身边的“怀秋”都知道,一大伺候的禁忌就是,不能用熏香,偏偏今日却转了性子。 他没敢唤醒好不容易睡着、唇角微翘难得做了个好梦的主子,走近为靠在床边以一个别扭姿势睡着的方锦湖盖上薄被,默默退了出去。 --- 薛瑜是被半夜突然没完没了响起的好感度“-1”“+1”吵醒的,她蒙上被子却阻止不了声音在脑中响起,只能怨念地掀开被子,敲系统,[系统你是不是想和我同归于尽?] 系统:[正常提醒,只是宿主多思浅眠。] 说她自找的呗?薛瑜翻了个白眼,她的确心里压着事没有睡实,像之前系统半夜出现提醒她都是睡醒后看记录才发现的,但这不是半夜扰人清梦的理由。 她刚刚只觉得像苍蝇般吵闹没有细听,打开面板一看,更是心头火旺。 薛瑜:[解释一下,为什么男主好感度又开始反复横跳了?反正我也没发现好感值除了抽奖还有什么别的用,能不能把提示给我关了?] 她现在倒不太在意男主好感度负数这件事了,反正生存天数清零也不是绝对死亡,能活的时候好好活,不能活了死也能自爆身份拉罪魁祸首们垫背,她一点不慌。但是这种从1到-1再到0持续循环的好感度波动,看着比之前从0到-3还让人烦躁。 系统:[宿主申请关闭提示音,是/否。] 薛瑜:[是是是。] 关不关反正都一个样,薛瑜十分痛快地点了头。这次系统反应得格外迅速,仿佛政务办事窗口一夜进入一站通模式,亲民得可怕。 薛瑜:[现在我才有点觉得你是服务于我这个宿主的系统了。打个商量,下次抽奖出货量给我调高点行不行?] 系统再次变成了人工智障:[抽奖为概率随机出现。] 薛瑜看了眼还在面板里落灰的连续两次抽奖抽出的两个“随机生存时间”,连打开验证一下随机概率的心情都没有了。似乎从攻略主线关闭50%后,她非酋之运就又回来了。 看着实在闹心,薛瑜等了一会,看着方锦湖的好感度数字在面板上重新回到“-1”,再次确认自己没有听系统的话走攻略路线是个绝对正确的选择。 没了系统骚扰,薛瑜抛开乱七八糟想法,终于能睡下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流珠起来清点东西,避免秋狩十几天里缺了什么。进来服侍薛瑜更衣的换成了另一个小宦官,蝉生被薛瑜打发回观风阁后就被流珠罚了一顿,眼下还在乖乖扫地。观风阁跟去秋狩的人不多,算上四个侍卫也只有六人,相比听说昭德宫和清秋宫两边带的十几二十个人简直算得上朴素低调,该安排的流珠已经安排妥当,不必薛瑜费心。 薛瑜去演武场被皇帝武力教学了一番后,匆匆赶去度支部点卯。皇帝在拉着她对练的时候时常拖延下课,导致她连沐浴时间都没了,回观风阁换了官袍就得上衙。 明日就是皇帝出巡秋狩,虽然围场离得不远,但各部官衙对要随驾或是家中儿郎要随驾的官员都十分宽容,今天只用上半天班就能回去,薛瑜做完分到手上部分的账目盘点,乔尚书已经赶着她回去收拾东西了。 “你初次去那边,多找太医署拿点草药,不然晚上蚊虫太多,实在难眠。” 乔尚书这是经验之谈,虽然他这次因账目太多不随侍王驾,但早年总是去过的。不过,薛瑜总觉得他不去秋狩纯粹是怕被各地将军堵住继续商讨军费,她谢过乔尚书后调整了方向,往太医署去。 第51章 . 小病(二更) 薛玥 秋狩要带走一半太医署随驾, 名单虽早安排下去,但显然被留下来的人还有些不适应。薛瑜到时太医博士们领着一群还没出师的学生正往外走,像训斥小鸡仔似的要他们这段时间假期好好温书。 无论到什么时候, 老师们对放假学生的学习进度总是头疼的。嗯, 苏禾远不算,他是只抓着在眼皮子底下的学生使劲霍霍。 薛瑜不想过去又引发一番见礼, 干脆站在远处等他们走远再过去,正思考着明日的安排, 就听陈关道,“殿下,那里有人。” 薛瑜一愣,抬头顺着陈关指的方向望去。太医署旁种了几棵树,虽长得不大茂盛, 像被人下了毒似的,但树荫还是能藏人的, 要不是陈关指出, 薛瑜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树后站了个灰衣妇人。她一直探头望着太医署门前, 犹犹豫豫踯躅不定。 灰衣在宫中多是杂役所穿,看她神色不像是太医署的杂役,薛瑜一皱眉,让魏卫河过去问问是什么情况。 谁料,在宫中穿着禁军服饰的魏卫河刚一靠近, 妇人脸色突变, 扭头就跑,顿时坐实了有问题,魏卫河飞身上前,扣住她双手按在地上, “鬼鬼祟祟,做什么?” 妇人初时不愿开口,被按了麻筋感觉到又痛又麻,才慌了神,眼泪横流,支支吾吾开口,“我、我就是不太舒服,想来太医署守守看有没有医师愿意给我瞧瞧。” 薛瑜带着侍卫们走近,陈关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衣摆和领口袖口,回头对薛瑜道,“殿下,是菡萏院的人。” -- 第105页 菡萏院?薛瑜一时没想起来是哪里,陈关低声提醒,“是公主的人。” 听到她已经漏了底瞒不下去,妇人不挣扎了,魏卫河放开她,妇人跪着端端正正向薛瑜施了一礼,“奴拜见殿下。” “说吧,阿玥怎么了?”薛瑜淡淡问道,上次宫宴一别,姜美人母女俩像两个透明人一样,她再没见到过薛玥,忽然听到是薛玥的事,不由得提起了心。 妇人脸上神色几变,口中嗫嚅,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叩首,“殿下,求您救救公主吧!奴是公主的奶嬷嬷,昨夜公主不知是怎的受了惊吓,耳畔一直嗡鸣不绝,像是得了怪病。奴斗胆想来求位医师去瞧瞧,但、但公主说,明日就要启程,怕误了时辰,只能留在京中。奴左思右想,公主自小身子弱些,怕拖成大病,还是想来悄悄求位医师看看,躲藏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误了公主的事,绝无鬼祟之心!” 薛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薛玥的决定其实她能理解,秋狩时跟去的子弟都能有些展示机会,总比薛玥一直在深宫中毫无机会好,设身处地,如果她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却突然生了可能不会影响出行的怪病,大概也会想着先瞒下来,之后再说吧。 薛瑜:“之前负责阿玥的是哪位医师?” 妇人被她的沉默打击到,本以为已经没了希望,忽地听见提问,惊喜抬头,连忙道“是姜医师。” “前医令的那个徒弟?” 见妇人尴尬点头,薛瑜皱了皱眉。姜医师医术如何她不知道,但人品实在差劲,属于雁过拔毛到处伸手要钱的那种人,以前原主就被他送药时摸走过不少银子,上次秦思被围堵要赶出去的事情就是姜医师带头,秦思反应过来后就把他们拉了回去,人现在还在不在太医署都两说。 “我去请人,你先在这里待着。”薛瑜示意魏卫河留下守着妇人,撩袍踏入太医署。门人见到薛瑜就咧嘴笑起来,“殿下来了?殿下来寻医令?医令还在巡视,您稍等片刻,小的去寻人,马上就能过来。” 薛瑜点点头,主人不在,她没有进去,站在秦思的医令主屋外,静静等人。如门人所说,秦思的确很快回来了,只不过门人并没有跟着,可能是两人走岔了。他皱着眉,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瞧见薛瑜站在门口就是一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要去探薛瑜的脉。 陈关闪身挡住了他,秦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地退后一步,拱手施礼,“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明白他刚刚只是关心,让陈关退下,低声道,“阿玥像是病了,出发在即,不好惊动人,你悄悄随我过去看看。脉案正常写就是。” 按薛瑜猜测,薛玥主要是担心被发现生病不能参加秋狩,要是诊脉发现是小病,太医署正常记下医案,人照样跟去也无所谓,之后被查出来还能解释只是小病不想小题大做。要是发现出了大问题,她也不能拿薛玥身体开玩笑,该报上去还是得告诉皇帝,不然为一场秋狩病死一个公主,那算什么事。 听见不是她生病,秦思脸上的紧张神色明显一松,点点头,“殿下先行一步,臣去收拾药箱,随殿下侍卫前去就是。” 薛瑜点了另一个没记住名字的侍卫留下等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太医署,瞧见的人只道是秦医令又为三殿下去诊脉调理身体了。 去往菡萏院的路薛瑜并不认得,让薛玥的奶嬷嬷在前引路,妇人见只有薛瑜一人出来,心中难免忐忑,但又不敢询问,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越走越害怕,想着从小小一团养到九岁的薛玥长大多历坎坷一时悲从中来,竟是又红了眼圈。 薛瑜见她步伐缓慢,只当是之前魏卫河下手没个轻重伤了人,惦记着等会要不让秦思也给她瞧瞧,并没有出声催促。一行人慢慢走到菡萏院门前时,秦思也随着侍卫从另一条路赶到,奶嬷嬷一抬头瞧见医令在路边,又惊又喜,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没喊出来,猛地撅了过去。 薛瑜对医学常识掌握的不多,最多知道中暑能掐人中救醒,见活生生一个人倒下,顿时吓了一跳,抬手接住软倒的妇人。抬头一看秦思正快步走过来,她连忙让出位置。 秦思接过妇人,将她头缓缓放在地上,略略松了松妇人衣领,手指在头和手臂几处穴位连续掐按,妇人吐出一口浊气,悠悠转醒,见到秦思正看着自己,眼泛泪花激动道,“医令、秦医令,快救救公主吧!” 秦思扶着她起身,“慢些走,我随殿下先进去。”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晕了过去被秦思所救,满脸通红连声道谢,见到秦思来了,她顿感薛玥有救,放下了心,当真听话地慢慢挪步起来。 菡萏院建在一处临湖的宫舍旁,属于偏殿的一部分,但是宫舍主殿久无人居,菡萏院也显得格外幽静,好在打扫得还算干净,并不像主殿那般破败。宫殿正对宫中唯一的小湖,本还算是引人注目,但奈何无人泛舟,连主殿都落了灰,更没人注意旁边的菡萏院。 侍卫们上前叩门,几下里面无人应,妇人跟在后面大声解释,“殿下进吧,院里就四个人,应该都急着照顾公主,注意不到大门这边。” 闻言侍卫们推门,检查过没有问题后,让开身形请薛瑜进门。打开门,院里院外像是两个世界,外面看着只是幽静,里面的布置陈设却别有一番野趣,角落里支着藤蔓架子,还有一个小秋千,一旁水缸里养着荷花,只是开谢了,只从布置看,就知道此间主人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 第106页 比起菡萏院,薛瑜之前住的小院大概只能算是理工科标准思维下出现的只有实用毫无情趣典范。 院内主屋大门半开着,薛瑜让侍卫们退出去避免冲撞,自己带着秦思向前,站在主屋前敲了敲门扇,扬声道,“公主可还好?我带——” “什么人?!” 薛瑜的声音被药丸改变,听起来就是个略低哑还在变声期的少年郎嗓音,一出声就吓了里面一跳。一个小宫女跑了出来,不认得薛瑜,却认得秦思背着的药箱,脸色大变,“我、我们公主好着,不需要太医。” 薛瑜皱眉,使巧劲将她带到一边,拿出薛琅傲慢恐吓的态度,“让开。吾前来看望妹妹,也是你能拦的?”小宫女被吓住,见两人进门,才反应过来急急跟了进去。 薛瑜停在屋内屏风外,扬声道,“姜美人,听说阿玥病了,我带太医来给她瞧瞧,可方便进来?” 屏风将屋内分为寝居和活动两处,进门倒罢了,毕竟薛玥年纪尚小,直接闯进去万一撞见什么就不好了。 “没、没有……”姜美人结结巴巴地还想遮掩,却挡不住脸上明显的挣扎和犹豫,薛玥有些虚弱地出声道,“请阿兄与太医入内吧。” 薛瑜先越过屏风,见姜美人坐在床边擦眼泪,小女孩躺在被褥内,闭眼捂着耳朵眉头紧皱,小脸晕红,不知是发了烧还是焐热的。确认了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回头示意秦思上前,走近几步,薛玥睁开眼,笑了笑,“给阿兄添麻烦了,本想着……小病不必惊动的。” 她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薛瑜连忙道,“是我不好,阿玥别说话,先让太医看看。” 考虑到薛玥状态不好要保留体力,秦思按着脉象,先询问了几句姜美人病人情况,然而姜美人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还是薛玥自己开口说清了症状。 “昨夜亥时刚过,起夜喝了一杯凉水,睡下后就突然开始耳中嗡鸣……今日破晓有些发热,很快降下去,然后刚刚再次开始发热……” 秦思把着脉点了点头,让薛玥张口看了舌苔,温声哄着又换了只手把脉。虽然他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但薛瑜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要是只是小病,秦思不必反复把脉谨慎确定,像之前给她把脉时,就是只探了片刻就松开了。 几双眼睛都盯着秦思,他镇定自若地松开薛玥的手,放回薄被里,“殿下心中郁结,内焦外燥,被凉水一激便发了出来,臣开服药吃着,不会误了殿下明日启程。” 薛玥明显松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给薛瑜施礼,“多谢兄长。”薛瑜连忙按着她躺下,旁边姜美人嘴唇开合,没忍住急道,“要不、要不就别去了,阿玥这么小,刚刚病了,跟去了我不在身边照顾可怎么办?”她只是个美人,没资格随驾出宫,薛玥身边只有个傻乎乎宫女跟着,要是健康还好说,如今病了,她忧心得很。 薛瑜看了薛玥一眼,女孩咬着唇,眼含恳切,轻轻拽了她衣袖一下。薛瑜淡淡道,“我为兄长,自是要照顾阿玥,若是有事,让人来找我就是。” 姜美人母女俩连声道谢,薛瑜陪着秦思出去,走到院中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思脸色凝重,从准备好的药箱中取出几种药材配好,喊来宫婢带去煎药,转过头才道,“殿下可知薛氏皇族几乎人人都会发的头痛症,此前从不会出现在女子身上?” 薛瑜一顿,头痛病是原书给男主定的困难背景之一,从东齐覆灭前两朝开始莫名其妙出现在薛氏皇族男性身上,发作时间或早或晚,但总会折磨得人人不人鬼不鬼,再好性子的人也会被折磨暴躁。剧情里正是秦思缓解了头痛发作,但始终没能找到根源。 她迟疑地问道,“你是说,阿玥?” 秦思沉重点头,“公主脉象虚浮微燥,本不该出现耳鸣症状。臣猜测是初时发作,需禀报陛下,后再多加确认。” 第52章 . 马术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鸡鸣过后, 破晓时分,安阳城城门大开,仪仗自宫门而出, 禁军统领薛勇骑马在前开道, 皇帝车辇在中,十几架马车跟随其后, 披着甲胄的将军们侍立在宫门外,逐一引马随行。 皇帝习惯并不奢靡, 此次出巡也只显得略高调些,但将军们身上两当铠与明光铠明亮的反光与林立的刀兵一起形成森寒威压,步伐几乎相同的禁军兵士踏出威武不凡的气势,整个队伍行进姿态雄姿英发,扑面而来的气势迫得人眼晕, 让人丝毫不敢轻视。 早早听说今天帝王出巡来旁观的路边百姓被维持秩序的兵士拦在道旁,人群里隐隐响起抽气和羡慕的叹息声, 薛瑜撩起半边车帘往外看, 在或老或幼的一张张脸上看到了期待和向往。 军强卫国, 或许这就是皇帝要选在这个时候开秋狩的原因。向不怀好意的外国人展示武力,压下人心浮动的世家心思,给予百姓们他们正在被守护着的安全感。 视线全集中在走在最前方的皇帝车辇四周,在即将出城时,皇帝走出车辇, 一身朱红戎服站在车辕上, 负手而立,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低头行礼。 薛勇翻身下马为他牵马坠蹬,皇帝虽之前病过, 年纪也不小了,但上马的姿势依然干净利落,端坐马背策马上前,被换防调回京中的将领们簇拥着皇帝,像百兵朝宗,一直被薄薄云层遮住的太阳跃然而出,将金光洒在皇帝身上,在所有见过这次出城的百姓心中,留下仿若天神下凡般的一笔。 -- 第107页 候在京城主干道旁的此次随驾出巡的官员们,驾着车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队伍经过时跟上,稍慢一点都要担心因为自己破坏了整体行进的美感而引来一番嘘声。 薛瑜却已经顾不上注意旁的,刚出宫时还好,等出宫走了一段路,她就感觉到了不妙。只铺了一段青石的土路和木轮马车相结合,形成了颠簸到她早食都快吐出来的可怕经历,重新唤醒了上次坐马车时的毫不美妙被支配的恐惧。 她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袖箭,深深后悔,上次不该随口应付唐大匠说弹簧是用来给马车减震的,这不,就遇上了。希望在十几天里能改造完两驾马车,到时候实在时间不够来不及只能做一驾的话,她就去找皇帝蹭弹簧马车去。 在城中时为了达到足够好的效果,所有人都被叮嘱了不许私自出马车,刚出城门,薛瑜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叫来骑马跟在旁边的陈关和魏卫河,派一人回去找唐大匠借上次她拿来做弹簧的转轴,另一人去给她借匹马来。 原主是学过骑马的,准确的说,薛氏的男孩子从小习武时第一堂课就是骑马。但没有练习很久,薛瑜还记得记忆里策马跑起来时的感觉,就算时隔多年,身体记忆应该还在,况且上马颠着应该也比在马车里好受些。 魏卫河领命折返,陈关还没说话,身后流珠轻唤了她一声,有些为难,“殿下没有养马,从禁军借一匹来怕惹旁人笑话……” 薛瑜闻言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官宦家的马车,旁边的确大多牵着几匹空马,她虽不懂相马术看不出好坏,但看毛色油亮顺滑,就知道被照顾得不错,应是家中精细养着的。禁军随行都是备了有多余马匹以备不时之需的,但批量养着的战马和富家千金买的名贵马种自然不能比,也难怪流珠专门提了一句。 这次秋狩安排里有骑射比试,但围场同时也划了地方养马,可以直接骑围场的马,她就没动过自己养马的心思。 “笑就笑吧,总归不会少块肉。”薛瑜不太在意,让陈关去借马,歪头询问流珠,“你要不要也下来骑马?” 流珠摇了摇头,“婢子为殿下守着公主。” 薛玥昨天吃了秦思开的药,早晚都睡得昏昏沉沉,今天早上出宫时薛瑜惦记着她生病,便带人过去接她一起走,到了才知道人还在睡。秦思向皇帝禀报的后续薛瑜并不清楚,但没人来通知薛玥不可以去秋狩,就也没叫醒她,就这样睡着带上了车。 宫中的拜高踩低风气还是十分明显的,像如今薛瑜的车里不仅放了绒毯皮子隔出可以休憩的地方,内里也十分宽敞,待四五个人不成问题。而薛玥的车相比之下就小很多,就算被姜美人带着人铺了两三层被褥,也显得硬邦邦的。让薛玥在上面怕是也休息不好,薛瑜干脆把她接到了自己车上,让跟着自己出来的蝉生去薛玥的马车待着。 跟在旁边照顾薛玥的奶嬷嬷颤声道,“不必娘子费心,奴会好好顾着公主的。” 出门前薛瑜晕车犯恶心,流珠陪在旁边,她已经看出了三殿下与这位娘子关系匪浅,三殿下为公主看诊又担心睡不好给她们换了马车,做得已经超出她想象,哪敢再耽误人的事? 有了骑马的盼头,薛瑜精神好了许多,笑笑,“阿玥本就病着,流珠帮忙照顾我也安心些。反倒是我无事可做,只好不在这里碍事。” 奶嬷嬷喏喏应着,望着曲腿坐在车厢口的少年,又望了望陷在薄被里睡着的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公主还是有福气,幸好还有个兄长疼你。”好在她昨天去太医署遇到的是三殿下,若是那位推人下水、嗜好人凳人犬的四殿下,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也被马车上两人听见。薛瑜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被夸奖脸上有些发烫,只当没听见,正好陈关牵了一匹马过来,她一低头出了车厢。流珠折了帕子蘸水为薛玥润了润唇,望着薛瑜出去的背影,轻声道,“公主是殿下妹妹,自然疼爱。” 陈关带回来的是一匹白马,鬃毛青灰,身上掺着不多的灰毛,品相算不上好,但按陈关的介绍,它性情温顺很听话,可以放心骑御。 才出城一段路,队伍的速度不快,薛瑜跳下马车,牵住马缰,按着原主的记忆踩蹬。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骑马,难免有些紧张,握缰的力度大了些,白马鼻子里喷出声鼻音,陈关站在旁边摸了摸它的脖颈,薛瑜定下心来,翻身上马。 高坐在马背上的体验有些奇妙,马背温热,呼吸起伏,稍稍夹住马腹,白马就明白了意思,迈步往前慢行,薛瑜牵着缰绳慢慢向前追赶已经走出十几步的马车,陈关和另两个侍卫跟在她身边,对马术显然有些生疏的薛瑜投来目光。 很快,他们的忧虑变为了惊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瑜翻身上马时的样子他们都见了,估计三殿下在宫中很多年没摸过马,还想着护着她溜达两下就行了。没想到,薛瑜坐在马上,几个呼吸间就没了紧张,压根不需要他们出手,马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如臂指使,跑动时人马起伏合一,毫无滞涩僵硬,仿佛他们是相伴十几年的老搭档。 这匹白马虽然性子温顺,但控马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太多人上马后僵硬地坐着和马使反力道,到最后自讨苦吃,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和马融合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 第108页 薛瑜没注意他们眼中的惊讶,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难怪陈关专门强调白马性子好,对她这半个生手,也几乎不需要去刻意控制,白马都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感受着白马小跑起来后浪潮般的起伏,微风拂过她的脸颊,熟透的果香被风从山中带出来,正是好时节。 她一心感受着奇妙的与马配合的感觉,没意识到马身渐渐越过了自己的马车,往前面奔去。 薛瑜的马车紧跟在皇帝后面,皇帝的车辇被骑马的禁军们围着,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身旁跟着几位披甲将领。薛瑜刚越过马车车身跑到前面,就被人发现,薛勇笑了一声,大声道,“陛下,您看谁来了。” 一双双眼睛被这声提醒引来落到薛瑜身上,各有胖瘦的将军们眼中打量有之、欣赏有之,皇帝转过头,有些不耐地看过来。 薛瑜勒住缰绳限制马速,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惊扰陛下,是儿的不是。儿这就退下。”秋狩车架队伍安排都有身份定制,她的马车紧跟在皇帝后面已经是皇帝另眼相待,再逾矩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过来。”皇帝扬扬下巴,他一身窄身戎服更显精壮,与宫中的威严不同,此时的他即便没有披甲,在将军们的簇拥下气势也丝毫不弱,甚至更为锋芒锐利些。 薛瑜让侍卫们留在后面,放慢马速走入禁军分开的通道,低头施礼,“拜见陛下,见过各位将军。” 跟在薛瑜马车后面的薛琅看到这一幕,强压火气重重摔下车帘。不少观察着队伍里百态的目光都停在了走入皇帝身边核心圈子的少年身上,再看看毫无动静的四皇子的马车,心中的天平自有倾斜。 看跟在皇帝身边的将军与皇帝的亲近态度,薛瑜估计他们大概是皇帝之前在军营中建立起来的班底。虽然她一个人都不认得,但他们显然都知道她。有人打量她两眼,回了一礼,转头问皇帝,“这位就是三殿下?看着比我家老二瘦得多,是不是病了?” 皇帝哼了一声,“别看弱得像个鸡仔,真下场练练还不知道是哪个胜。”他瞥薛瑜一眼,“架势还说得过去。怎么想起来出来透气了?” 既然见到了皇帝,薛瑜就把刚刚的想法说出来提前报备,“儿总觉得马车颠簸难忍,阿玥在儿车上也睡不好,就想拆个马车瞧瞧,看能不能把哪里改进一二。” “……”皇帝把闻言挂上笑的将领们挨个瞪了回去,他脸上的表情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整个人像年轻了几岁,转向薛瑜,怒气冲冲地骂道,“别人家儿郎出来打猎比试,再不济也是策马踏秋,你倒好,出来换了个地方玩木头!既然觉得木头好,今晚到了围场,举着木头扎一个时辰马步再睡!” 上次薛瑜折腾出来的雕版印刷又被他想了起来,也难为他能找到马车和印刷之间的联系。 薛瑜摸了摸鼻子,只是笑。皇帝像是面子有点挂不住,挥了挥手,眼不见心不烦地赶她走,“常修,带他去后面找将作监的人去。” “多谢陛下。”薛瑜知道这算是过关,连忙道谢。 常修骑了匹小矮马从旁边过来,引着薛瑜往后走,几个将军的眼神顺着也往后面飘去,“啧啧,这骑术,练了不少年吧?说比试拳脚能胜我不信,骑射上应是能拿个名次的。” 皇帝还是气不顺的模样,“什么不少年!在宫里就没见他摸过马背,怕是吃老本现学了一遍。” “不能吧?人马合一我可好些年没见过了,这跑起来,这马,怎么也得磨合个一两月。” “大兄,这样夸耀就太伤人了!” 被一口叫破真相,皇帝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爽朗大笑道,“我的儿子,马术不好怎么行!” 在背后发生的秀儿子事件薛瑜并不知晓,常修身上受刑的伤还没完全好,两人往后走走得很慢,好在车队也在往前,没一会就走到了将作监的驴车旁。 薛瑜一路大概看了看跟着的马车徽记,加上常修在旁边为她介绍,对这次随行的人心里大致有了底。 军勋贵族和借早年对皇室的支持被封了爵的世家是跟着的,士绅豪族们也大多受了邀请。韩尚书令年事已高没有跟来,但六部主官来了一半,礼、兵、工三部来的人不少,还有一部分早早赶去了围场。其他官衙的官员要么是家中本就得了邀请的豪族世家,要么是官职够高或是有需要才被选来参加,一眼望去,车队竟然望不到头。 要不是出行一次,薛瑜还真没想到西齐能有这么多人愿意带自家儿女往动不动杀人的皇帝面前凑。 但转念一想,秋狩也是难得的一场大聚会,考虑儿女亲事的人家必然要来,想上前一步的也要来,就算只是为了观察皇帝做什么,并且展示自家儿郎优秀,各家大概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新任鸿胪寺卿也顶替了钟大的位置,驱车走在其中,向薛瑜打招呼时她没认出来是谁,还得常修专门为她介绍。钟大钟二因着家族和宫中妹妹被邀请参与秋狩,但是车队中的位置自然比不了百官,薛瑜在车群中寻找时恰好看到钟大像没看到她一样放下了车帘坐了回去,不由得笑了一下。 要一架马车搞研究其实并不需要将作监点头,从常修这里过一遍就行,皇帝专门让薛瑜跑一趟更多的是给她找个帮手,薛瑜不清楚背后的潜台词,常修却是知道的。在薛瑜与姜中校署令约好时间碰头后,专程留下来又叮嘱了几句,才慢慢赶着马往回走。 -- 第109页 薛瑜视力好,刚和将作监的人说完话,就瞧见刚刚被她留在了马车旁的陈关策马跑过来,估计是薛玥醒了,告了声罪,就驱马离开。走到半路忽然感觉有什么人在看她,骤然回头时,附近几架马车的车帘都半垂着,看不出是谁在关注。 离得不远的一驾马车里,方锦绣在少年看过来时啪地放下帘子,方才看到的一幕让她的心砰砰直跳,忍不住按着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些灼烫感。 一身玄色胡服的少年,略微俯身跨着白马向前,五官绮丽,眉眼含笑,阳光在他脸庞上仿佛勾出了一轮金边,熠熠生辉。不用开口、不用特意强调,也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到。 少年打马而过,马鞭破风,风声呼啸,耀眼夺目。 她看得目眩神迷,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险些脱口叫出一声“三郎”。 这样俊美耀眼的少年,与她梦中曾梦到过的三郎恢复身份后的模样一般无二。 曾有人传下来诗文残篇写,“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看着那位三殿下飞驰而过,竟觉得这句诗此刻拿来形容那个人如此恰到好处。她见过的人里,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这般恣意明亮的诗文。 方锦绣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莫名心中有些发虚,仓皇回头,正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幽光暗藏。 原本与她隔了半个车厢靠着闭目养神的方锦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也顺着半开的车帘望向外面。 方锦绣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看了多久,此刻外间只有向前的禁军马蹄声,那个少年一闪而过,已是看不见了。她本该期待他的注意,此刻却只想避开。注意到她的眼神,方锦湖淡淡收回目光,重闭上了眼睛。 合眼后,方锦绣才敢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刻意修饰过的一张脸乍看与刚刚飞驰而过的少年截然不同,仔细看才能发觉有几分相似。 斜飞入鬓的长眉被剃掉画成了弯弯柳叶,唇上也擦了薄粉,雪白的肤色涂成透着苍白的黄,遮去三分容光,显出十足病态,眼角勾出的线条让一双凤眼看起来偏向圆润弱势,长发挽成回心髻,斜插两根玉簪,合眼时更显得温婉动人。 但原本明艳的五官画成温柔模样,总有些违和,再加上画出来的病态,便更让人觉得像病中不适。杏色配红带的杂居垂髾服颜色柔和,层层叠叠的下摆与飘带堆在一处,削弱了他的肩宽,反倒有了些病弱感,斜靠在车厢上,完全是一幅久病无力美人图。 只看他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模样,没人能将他与那个少年联系在一处。 方锦绣忍不住又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她转过身,方锦湖也睁开了眼,有些厌倦地打了个哈欠,又被刚回来的小林氏送上来的笑脸堵住,一言不发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小林氏自然看得出来方锦湖与女儿同处一室的不快,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原本方朔还是三品尚书时,按理应是三驾马车,但他被降了职后就只能用两驾马车,方锦湖在方家到底是以女儿之名留着,自然不能跟方朔与长子方嘉泽一起。她观察着方锦湖脸上始终笼着的淡淡烦躁神色,自欺欺人地想着,兴许是因为孩子们年纪大了,有了旁的心思才如此心浮气躁。 前方,陈关迎上薛瑜,禀报的消息的确是薛玥醒了。薛瑜回到马车旁时,流珠刚好探头出来,见到她就是一笑,让出身后的薛玥。小女孩乖乖跪坐在车窗后,披着单薄的披风,睡出的两颊红晕还未消去,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兄。” 薛瑜忍住捏小孩脸的冲动,柔声问道,“怎么这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 薛玥摇头,“谢谢阿兄允我上车。睡多了也会得病的。阿兄去骑马了吗?” 薛瑜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呼出口气,“对。到围场还有一阵子,想不想下来走走?” “等到了围场,我就下来走走,教阿兄担心了。”薛玥声音还有些弱,“现在下来,会耽误阿兄马车速度。” 太过懂事的孩子总是惹人怜惜,薛瑜顺着额头揉了一把薛玥只简单在背后束起的长发,“那等到了围场,阿兄带你骑马。”她看着被突然袭击惊得有些怔愣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刚醒一会身上还热着,别在窗口吹风吹久了,快回去。” 薛玥摸了一下头顶,呆呆地往后退去,连习惯用的敬语和道谢都忘了。 薛瑜心情大好,想再跑去后面找秦思说话,又觉得跑来跑去太显眼了些,打消了念头,对放下来的车帘道,“等会到了,我带你去找秦医令再看看,需要换药就早些换了吃,也能快些好。” “听阿兄的。”薛玥乖巧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薛瑜有些不忍,她不知道秦思的推测有多少可能是对的,但直接告诉一个小孩她可能得了没法治的恶疾,实在太残忍了些,私心里她是想能瞒下来就瞒下来的。要是证实不是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证实的确是那种病,好歹薛玥还能多快乐几天。 从在现代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头痛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有人下毒。但是下毒的可能性太小,毕竟当年东齐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要是下毒,难道投毒者还要追来西齐没完没了地反复投放吗? 队伍慢慢停下来,薛瑜抬起头,天色已然昏暗,随行的骑士们间隔几人便有人举着火把照亮前路,远处围场高竖的箭楼后,行宫影子已遥遥可见。 -- 第110页 第53章 . 诅咒(二更) 人力不可违天命…… 围场建在山脚下, 向西是缓慢起伏的隆山山脉丘陵,山林虽夜间看不分明,但也能感觉到茂密葱茏。向东是一望无际的草场, 若非亲眼所见, 很难相信在雍州关内还存在着这样一片绝佳的养马之处。 旁边就是行宫,建于几百年前的前朝行宫经过后世翻修, 雕梁画栋已看不到了,却有着一种属于皇帝的风格。 简单来说, 就是极简朴素,看上去更像是怪模怪样的堡垒而非宫殿,与京中的暖阁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排住处时薛瑜专门找了带她去住处的常修问过,能不能让薛玥住在自己附近,说到底还是个九岁孩子, 就算身边跟着个奶嬷嬷,万一出了事也没人能拦一下, 还不如拉到自己身边看着。本想着要是常修为难, 她就去找皇帝说说看, 没想到一说就得了应承。 一驾驾马车驶入久无人居住的行宫,灯火渐渐从中心蔓延开来。薛玥到了地方便乖乖下车,走路还有些腿软,但摇摇晃晃向前看着十分乖巧。 大致扫过分给她的别苑内布置,薛瑜留了一个侍卫守着带人忙碌收拾起来的流珠, 牵着薛玥去寻秦思。 先前听乔尚书说围场多蚊虫, 她去太医署本是为了寻秦思要驱虫药,却被薛玥出事打断,刚刚到了才又想起来这事,正好薛玥也要去再次诊脉, 就一起带着过去。 秦思和太医们的住处离得不远,薛瑜到时秦思正从行囊里取出准备的各种药粉药材,过来为薛瑜开门时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瓶。 身为医令,自然是有些优待的。秦思住处有些小,但也有个小院在,不必与旁人去挤一间屋子,薛瑜瞧见屋内没人,皱眉道,“没有给你安排人洒扫?” 秦思一怔,笑了,“四处游学时已经习惯了。我带的药材又多,万一碰到了沾染出事反倒要我来管。正好隔壁他们人多需要照顾,就让人去那边了。殿下关切,我受宠若惊。来来来,且让臣先为公主请脉。” 他语气随意了许多,引着两人进屋,侍卫留在外间守门。 行宫在大部队到来前是提前洒扫准备过的,秦思的住处并不脏乱,只是许多东西还没拿出来,一时有些仓促。他从包袱里翻出脉枕,轻轻搭着薛玥的手腕诊脉,薛瑜无所事事,瞧着已经摆在架子上的两排药瓶,挨个看了过去。 止血、除溃、风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薛瑜走了一圈,回头时秦思已经诊完了脉,正写着方子。 薛瑜问道,“怎么样?” 他们都知道问的是什么,秦思笑容依旧,“没有大碍了,注意补养。我写个方子,殿下带回去煮药膳吃几天。” 薛瑜心中发沉,听得出他的潜台词是仍然查不出问题。她点点头,接了方子和秦思包好的药材,将薛玥交给门外守着的陈关,“我去别处走走,先送公主回去。” 薛玥眨眨眼,退开一步拒绝陈关弯腰抱她,一本正经地对薛瑜道,“阿兄早点回来。” “好。” 薛瑜看着他们离开,没有去别处,折身回了院中。秦思猜到她要回来,没有关门,正将带着的药材逐一清点放好,桌上一卷发黄的书被风吹过,忽地散开。 “病耶?毒耶?天罚耶?人力不可违天命矣。” 薛瑜看见露出的一句话,眼皮微跳。 秦思回头看见她看着那卷书,也脸色一变,连忙过来收好,“殿下莫要多想。这是先辈医令研究头痛症后无所获,处于末路穷途时写……”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解释更会让人失去对治愈的希望,张了张口,“我、我不是……” 他尚未进入太医署时,曾无数次坦诚地告诉病人无能为力,如今却发现说出暂时束手无策都这么困难。 薛氏王族身上出现的怪病实在太像只在男性身上表现的遗传病,但除了薛玥外的西齐上一个公主下嫁后也没有听说儿子出现这种问题。薛瑜对医学了解不多,学的生物知识大半也还给了老师,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听着秦思的解释,并没有在意他异常的笨口拙舌,她毕竟不是真的皇子,只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没有这种怪病,薛玥和皇帝或许都能有更多的成就。 或许……方锦湖也不会成为一个神经病。 但假设总是无谓的,薛瑜指着“天罚”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思有些犹豫,薛瑜看他一眼,“无论是什么,说就是了,我难道会因此罚你?” “自然不是。”秦思艰难地措辞,将民间流传的传说说给她听。 由于这个病症只出现在王族,在民间传说里,这是一种专门惩罚国运到了尽头的齐国国君一脉的诅咒,是天认为他们不该活下来。而末代君王后几乎个个是暴君的齐国君王和越来越少的薛氏族人,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虽然有了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但薛瑜对诅咒和天罚还是不信的,她摇摇头,“不过有心人有意散播罢了。” 而散播传言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楚国。毕竟东齐覆灭,他们得的利益最大。 秦思低头笑笑,笑自己对他人品的犹疑,也笑自己看轻了他。他轻声道,“若这当真是天命,我也会尽我所能改变它。” 他的眼睛过于明亮,似有火光跃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个郑重承诺。 -- 第111页 薛瑜看着他,“我相信你。” 若是原书中缓解了发病的秦思都做不到,她也想不到谁能做到了。薛瑜忽地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与头痛病相关的事。原书中一年多后疫病暴发,秦思恰好外出寻找药材不在京中,出诊的医师无力控制疫病蔓延,最后方锦湖下了被攻讦良多的冷酷命令,封锁了出现疫病的小城。 等秦思听到消息赶回来,城中已然死空,连调去守城的军队也没能幸免。 薛瑜想到此处,心有戚戚,另起话头说到驱虫药,秦思立刻回头去找。薛瑜望着一瓶瓶配好的成药,仿佛随口一问,“秦兄准备了时疫药物吗?” “并未。”秦思拿着配好的药材包回来,望着薛瑜写着“不可能”的表情,一时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就算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每次时疫大不相同,当今流民太多,各地往复游走,只能每次斟酌疫病方子压制,再寻到源头,查明病因对症下药。” 薛瑜听明白了,用现代理念来说就是病毒突变加交叉感染,她完全是犯了外行人的错。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是我误会了。” 秦思将每种药材如何使用的纸条写好放进布包,交给薛瑜,“学海无涯,殿下懂得的,我亦不一定知晓。” 本想再聊几句时疫,然而小院大门被敲响,魏卫河进来通传,“殿下,常内侍传陛下的话,让您过去。” 薛瑜猛地想起皇帝路上说起的马步,看看天色,又看看还没完成的日常任务“在薛泰指导下扎马步一个时辰”,叹了口气,和秦思告别,将草药包塞到魏卫河手中,“这就来。” 常修引着薛瑜走进皇帝所在宫室,外面瞧着宫殿设计普普通通,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前殿过去,中庭本该是小花园或是水榭,却被皇帝改成了偌大一处演武场,借着火把的光,薛瑜看清了旁边站着的几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将军们,他们都换了便服,有一人托着一根碗口粗的圆木不知与皇帝说着什么。 皇帝余光扫到她进来,不大高兴地开口,“朕不叫你,你就懈怠了?” 薛瑜拱手施礼,睁眼说瞎话,“哪里,儿忧心陛下白日劳顿,刚想去寻个木头,就被陛下叫来,没想到陛下竟已为儿准备好了。” “哼。”皇帝抱臂看着薛瑜,薛瑜立刻明白了,乖乖站在旁边扎起马步。皇帝单手拿起圆木,此时薛瑜才看清这根木头居然有半人高,刚想着皇帝单手就能拿起来,可能是一种密度小的轻木,圆木就被交到她手上重重压下。 按照重量估计,大概比平时用的加压沙袋沉三分之一左右,刚好卡在她难以承受的边缘。木头刚放上去,薛瑜身子歪了歪,很快又变回垂直,皇帝盯着她的目光这才挪开。 一个时辰倒计时格外漫长,场中几人和皇帝走到另一处,不给薛瑜靠观察场中几人各自神色来分散注意力的机会,她只能放远目光,盯着夜幕上一点点闪出来的星子,避免意识涣散功亏一篑。 系统:[日常任务完成,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否。] 提示出现的那一刻,薛瑜立刻知道时间到了,但皇帝没有发话,她还得保持不动,又过了一会,皇帝才背着手走过来,拎起圆木,在薛瑜身上重若千钧的圆木在他手里就好像泡沫做的,轻飘飘地甚至好像没用力就拿了起来。 人和人,不能比。薛瑜别开眼,不再看他手上抛着玩的圆木,站直身子。皇帝没有说话,旁边一直旁观着的武将们却围了上来,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将领拍拍薛瑜肩膀,“三殿下不错嘛,来比划比划?” 皇帝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发出比武邀请,回头重重把圆木往地下一扔,沉闷的重响传开,一声不明显的裂声也被众人收入耳中,还想拉薛瑜去一旁的将领们顿时收手。 “比划什么比划,怕到时候在台上输给老三丢脸是不是?都赶紧滚!” 薛瑜第一个告退,她今天骑了一天马,又刚被加负重训练完,实在是体力耗尽一点都不想动了,还是把如狼似虎的各位将军留给皇帝吧。 第54章 . 曲辕犁 系统始终竭诚为您服务 回到别苑时流珠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 院中灯火温黄,只一间屋子灭了灯,薛瑜看看那边, 流珠低声解释, “公主服了药,已睡下了。魏将军带回来的器物也放在了屋里, 医令给的药已经撒过,应是能睡个好觉的。” 薛瑜点点头, 进浴间简单擦洗一遍就快速出来。别苑毕竟不是宫中,万事小心为上。白天骑马时还不觉得,到晚间点灯一看,腿根已经被磨得发红,到底是久未锻炼过, 难免受些磨损。 本想着就这样过两天,不骑马也就好了, 然而走路有些别扭的姿势被流珠看在眼里, 回屋后就拿了药油来, “殿下,还是涂些吧。” 药都拿来了,薛瑜也不矫情,放了帘子自己涂上,顺便捏捏有些酸僵的大腿小腿放松。没多久药力散开, 发起热来, 偏偏不好穿袴褶,稍微一动腿间就起了凉风,她想放下药瓶熄灯睡觉,起身时感觉怪异极了。 流珠守在帘外, 在榻边铺了薄毯,薛瑜拉开帘子刚好瞧见,“这是做什么?” 流珠别开眼,任薛瑜匆忙拽了被单盖住中衣下露出的两条腿,轻声道,“殿下涂了药到底不便,婢子在这里守着,也好以防万一。” -- 第112页 薛瑜怔了怔。在宫中小院时,他们都受贵妃辖制,倒不担心有人闯进门,只是每日过得小心罢了。换到观风阁后流珠住到了她隔壁,也不将照顾薛瑜假手他人。但两人同住一室的事是没有过的,她毕竟扮的是男子,虽然平日里多为人误会,但玩笑成分更多,和看见同住是不一样的。 “流珠,你想过之后做什么吗?”薛瑜问道。 流珠慢慢年纪也大了,她不能自私地留她在身边,就算没想着拿流珠当挡箭牌,也会在他人的一次次误会中成为人们口中的事实。为流珠做的假路引还在,若放出宫去,在她身份没拆穿前还能调动侍卫时护着流珠远走,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好结局。 否则,她身份拆穿后,流珠大抵也躲不过去。 流珠像没听懂她在问什么,讶异道,“婢子来了殿下身边,自是要一直陪着殿下的。” 薛瑜感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坐直身子直视她,“我是说,像牛叔或是喜儿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伺候人,不必提心吊胆看人眼色,赚些银子,嫁人或是自己过的生活,你想过吗?” “殿下……真要赶我走吗?”流珠喉咙发干,低下了头。 薛瑜听她的声音快哭出来,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在宫里受我连累……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流珠端正坐好,俯身叩首,“奴不愿。” 薛瑜拽她没拽起来,再用力怕拉疼了流珠,只好耐心地和她解释,“可你总要出宫的,我究竟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何必在这里受人误会限制?并非是我讨厌你,也不是我不在意,你离开,我一定给你带足了钱。”她想起一直带在身上的两张路引,从缝好的中衣暗袋里取出来其中一张,俯身递给流珠,“你瞧,出去以后,你就和现在不会有联系了,万一出事,也不会被牵连。” 发黄的纸面上,清晰写着“梁州人士,刘珠”。 流珠咬着唇,手指收紧,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晕开了纸面上的一点墨痕。她不知道这张路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但显然不是一两天能备下。她吸了口气,双手将路引推了回来。 “奴不怕牵连。” 这句话说出来,流珠哽住的喉咙松了松,顺利地说了下去,“奴是殿下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变。殿下让奴离开,奴就像没了巢的鸟,没了窝的兽,又能去哪里呢?您让奴远走,可有朝一日真的灾祸到来奴却无法为殿下做任何事,只能听着您不在了的消息,还不如死了!” 流珠仰起头,薛瑜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被狠狠捏了一把,酸涩又苦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流珠,如果你想做事,你瞧,你在宫中也只是做些琐事,无法有所进展。我想过去西南、去出海经营一条退路,但你知道的,我没有可信的人。” 聚集在她身边的人,除了流珠,大多是建立在她皇子身份上的关系,她不敢让别人去经营退路是真的,但更多的还是想劝说流珠离开。 流珠摇摇头,“殿下错了。留在殿下身边,奴才能做更多的事。您做得比其他人都好,那照顾您不让您分心琐事就是天大的事了。”她基本猜到了薛瑜的想法,再次俯身叩首,“奴自知身份低贱,不敢奢望嫁娶,只求随侍殿下左右,请殿下垂怜。” 不好的预感成真,薛瑜脸色沉了下去,“此事不必再提。”她扯了外袍披上,喊蝉生进门,蝉生张口结舌地望着屋内哭泣的流珠娘子,一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晚蝉生在外间守夜,流珠回自己屋子睡。”薛瑜一锤定音,蝉生好声好气地送流珠出门,关了门,脸上难掩喜色。再进屋瞧时薛瑜已经下了幔帐睡下,他只得轻手轻脚地抱着薄毯去外间待着。 薛瑜却怎么也睡不着,流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荒谬念头!流珠若是嫁给她,她倒是有了挡箭牌,但也就意味着暴露后一起完蛋的结局。 ……这样想想,只要流珠不走,好像名不名分的都不会影响结果。 或许流珠才是对的。 意识到这一点,薛瑜心情更糟了些。抛开缠成一团的念头,她点开系统抽奖面板,扫了眼奖品。 “一等奖:曲辕犁图纸;二等奖:假的方糖(使用效果:一天内暂时提高单一已收集人物好感度30%,效果结束后原好感度下降10%);三等奖:随机数量天生存时间(随机数1-10)。” 薛瑜连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名字都没往心里去,看到第三次出现的三等奖内容,连投诉系统恶意调低出货率的心都没有了。 她点了一下“开始”,放空大脑看着Q版小人吭哧吭哧地转动转盘。不用问,这次还是随机生存天数礼包。 转盘缓缓停下。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 系统的提示音没有叫回薛瑜游离的思绪,一阵突然出现的鼓掌声却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却是站在转盘旁的小人两个圆圆的小手拼命拍打,脸都涨得通红,足足鼓了得有一分钟才停下。 薛瑜看得好笑:[这是什么?你新更新的AI动画?] 系统:[宿主记忆错误,此程序为始终存在。] 薛瑜:[信你个鬼。] 她算是看出来系统闲得没事干了,就是死不承认自己偷偷摸摸搞面板装饰调整罢了。上次Q版小人图像变化系统还不承认,这次小人的脸明显成了个包子脸,鼓掌时可爱得很,让她想骂系统都提不起火气。 -- 第113页 不过等等,她抽出来了个什么来着? 薛瑜点开出现在道具栏造纸术的书本图标旁的一个像小推车一样的图标,当即愣住。 曲辕犁?竟然是曲辕犁? 虽然她的进修方向不是农业机械,但上课时还是学过这种标志着古代耕作农具成熟的工具意义的。和《造纸术》里的解说图文并茂不同,曲辕犁的图标里只有被分成了几部分的图纸,画得格外精细清楚。 薛瑜反复确认过,曲辕犁的图纸上没有任何地方标注着“已出现”。这是不是说明,现在用的还是长直辕犁? 曲辕犁与造纸术不同,秋收后冬耕在即,制作时间短,做好立刻能用。国以农为本,尤其是连京城都有人饿肚子的这个时代,换上曲辕犁是不是就能增产了?如今出宫在外,薛瑜记得昨天快走到行宫时远远看见山侧还有些农舍,应是有农户在旁,找机会去附近看看,也好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拿出曲辕犁这种农业利器。 薛瑜将图纸看了又看,确定从力学角度和制作工艺上来说的确是能够直接用的图纸,有些不敢相信:[258,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是不是又安排了什么偶遇剧情准备害我?] 系统:[宿主对本系统存在严重偏见,系统258始终竭诚为您服务。] 薛瑜:[……信你个鬼。] 不过,系统突然给力了一次,薛瑜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始终抽奖只能抽出鸡肋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笑眯眯谢过系统调高出货率,鼓励它再接再厉。 秋狩安排她是看过的,明天是刚到的第一天,该巡视检查和休整的都要在这天里完成,不用出面看后日开始的演武阅兵,也不用参加几天后的演武比试,她也不急着睡觉了,干脆挑灯爬起来把曲辕犁图纸复制画下来,免得万一明天系统再告诉她这是个限时产品或者误发需要收回,她能气到心梗。 曲辕犁的设计并不复杂,但在分解图纸的旁边有许多注释小字,放大图像也显得有些模糊,薛瑜需要一点点辨认抄写下来。一晃时间就到了深夜,外间蝉生打瞌睡突然惊醒,发现屏风后还有灯光吓了一跳,连忙进来伺候,“殿下辛苦,奴打些水来擦把脸吧?” “不必了。”薛瑜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把只剩一列字的图纸收了起来,折好手稿,趿着软底寝鞋回了床边。蝉生晓得自己到底身份与流珠娘子不同,也没有再劝,悄悄吹熄了油灯,退了出去。 一夜好眠。 翌日的天气看着不太好,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早上流珠来叫薛瑜起身时明明到了辰时,窗外还黑着,让人一时分不清白昼黑夜。 好在今日也没有安排些别的事,外间送来的早食薛瑜接下,她没有叫住要出去的流珠,然而身边少了一人,又没人分享,整个早食都没吃出什么味道。等天亮起来出门碰上薛玥,薛玥说起早上的羊乳酪咸咸的很好吃的时候她都毫无印象。 薛瑜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两个小揪松松挽着,散发垂下,毛茸茸的手感颇好,“阿玥要不要来试试看骑马?” 薛玥摇头,“阿兄昨日说要做事,阿玥可以自己走走,等过些天再学。”昨天薛瑜找皇帝要马车和将作监的人帮忙的事,不少人都看见了,稍打听一下就知道。 “不妨事。”薛瑜想了想,“那要不要去跟阿兄玩木头?” “玩木头?是拆马车吗?”薛玥显然有些心动,但又很犹豫,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阿玥可能帮不上忙,但会很乖的,阿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奶嬷嬷跟在她旁边,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在菡萏院时薛玥也是自己拿主意。 薛瑜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想想姜美人的柔弱性子,估计连姜美人都是听薛玥的话。她转头吩咐蝉生多拿个手炉来,让薛玥揣着,“走吧走吧。”行宫不比京中,秋后京中还有些燥热,行宫却已经凉了下来,小孩子本就容易生病,还是多注意些。 等两人走出别苑,越走路越宽敞平坦,薛玥的表情也越来越困惑。她勾着薛瑜的手,仰起头,“阿兄,我们这是去哪里?” 怎么、怎么看着像是去陛下住处的路? 薛瑜眨眨眼,“我没和你说吗?阿兄每天得练武,先拜见了陛下,我们再去看马车。” 薛玥想出宫不过是想争取在皇帝面前露脸,或者让他人看见,好求以后姻缘出路,她干脆直接将人带去皇帝面前转转。 “但、但这会不会不合礼数?”被薛瑜握在掌心的手指蜷了起来,薛玥脸上肉眼可见地浮出紧张。 还是个孩子呢。 薛瑜停下来,半蹲下与她平视,“阿玥,你是陛下的女儿,对不对?” 薛玥点点头。 薛瑜问道,“那看望父亲,也是为人子该做的对不对?” 薛玥又点点头,她嘴唇颤动,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薛瑜一本正经,“那,难道你怕陛下?” “没有!”薛玥的反驳脱口而出,薛瑜捏了捏她的脸,“走吧。” 皇帝恶名在外,说怕会招来事端,但说不怕肯定是假的。不过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薛瑜清楚皇帝对孩子其实算不上恶劣,让薛玥多接触接触,也有好处。 守在殿门外的是常淮,矮胖子看见薛瑜就盈满了一脸笑,又偏头看看旁边的小孩,一拍手,“诶哟,这什么风,把殿下和公主都吹来了?陛下还在用膳,您二位等奴去通传一二?” -- 第114页 “有劳寺人。” 薛玥的手在薛瑜手心明显沁出了汗,她仰头望望一直淡然的兄长,深吸一口气平复剧烈心跳,收敛表情站得笔直,薛瑜低头望过来时,看见一个绷着脸的小姑娘,差点笑出了声。 “别怕。要是被问了问题,就当是和我说话,好好答就是了。”薛瑜低声道,薛玥点了点头。 常淮出了殿门,引二人进去,跟着的侍卫和蝉生都留在了殿外。 皇帝不在前殿也不在后殿,明明刚吃完饭,背着手在中庭演武场转着圈子,脚边一根圆木,薛瑜看见就眼皮微跳。 “儿拜见陛下。”薛瑜本想拱手行礼,然而旁边薛玥已经跪了下去,她怕再加重薛玥的紧张,干脆也跟着跪下行拜礼。 “嗯。都起来。”皇帝把圆木往薛瑜这边踢了踢,“去扎你的马步。”他转向站起来有些拘谨的薛玥,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来做什么?” 薛瑜摆好姿势,被旁边站着的禁军统领薛勇把圆木放在膝上,分神去听两人对话,听见皇帝开口,严重怀疑皇帝已经忘了女儿叫什么。 薛玥眼神往薛瑜这边飘了一下,很快垂下望着地面,“儿随兄长前来,恐陛下远行不适,特来看望。” 难为她能这么快找到一个借口。薛瑜刚要开口,就被皇帝扫了一眼,皇帝背着手绕着薛玥转了一圈,“很远?” 薛玥低着头,“儿从不曾见过如此远的路。” “那就多走走。”皇帝离开她身边,站到薛瑜面前,“做兄长的,既然带了妹妹出来,就得担起担子。” 薛瑜点头,“是,陛下放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薛玥被常修引到一边树荫下坐下,薛瑜扎着马步感觉又累又渴,没多久皇帝也半蹲下来,摆出马步的姿势和她大眼瞪小眼,她连皇帝走了请常修倒杯水的心思都只能歇了。 “陛下,请喝水。” 全靠意志坚持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薛瑜猛地听见一个声音。她回神望过去,常修跟在薛玥旁边,薛玥正把杯子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没说什么,拿起来喝了。轮到薛瑜时却是没办法拿杯子,手还要用力托着圆木,不然腿就得压废了。 薛玥端着杯子凑到薛瑜唇边,“阿兄,喝水。” 薛瑜感激地对她笑了一下,低头啜饮。杯子里水不多,常修一直跟着皇帝,自然知道虽然能喝水,但也不能太多,很快带着薛玥离开。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瑜总觉得对面的皇帝眼里有一丝不满。 结束今天的日常,薛瑜本以为还会被皇帝拉着对练,却被早早放走了。 皇帝的原话是“都是积年累月练出来的,临阵磨枪像什么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薛瑜对几天后即将到来的几种比武心态良好,对自己的武力有自知之明,估计就是一日游的水平,的确临时练习不会有变化,兴致勃勃地问了常修位置,由常淮引路,带着薛玥往被安排在行宫角落和库房在一处的将作监中校署令住处走去。 到行宫的第一天都是自由活动修整,一路上薛瑜看见了不少出来四处走走看看的生人。 贵女们手执团扇半遮脸与同伴说笑,少年郎们有的背着弓牵着狗,提前往隆山里扎去,也有的拿了长颈壶出来玩投壶,引来不少关注。 行宫围场不仅是作为行宫建在隆山脚下,更多的是用来练兵养马,经历过战乱,前朝建的珍禽异兽和名果奇花的观赏楼阁几乎全部消失,如今多了些热闹人声,倒让薛瑜有些想知道当年还是前朝行宫时的模样了。 由于仓库地处偏远,正好路上经过明日演武校场,薛瑜带着薛玥先去认了明天要去的女宾席,校场旁边起了半弧形的高台,上搭彩棚,由中间分开,男女宾分席而坐,薛玥没有母亲在身边,两个跟来的妃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让她自己多多注意。 校场下成伍的兵士逐一走过,做最后的检查。薛玥记下了路,晃了晃薛瑜的手臂,“耽误阿兄做事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薛瑜本还想重复一遍,见薛玥坚持,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忧心,也不再多言,直奔将作监所在。 姜中校署令并不在住处,而在旁边的库房中。薛瑜到时他正和旁边人拿起材料说着什么,让人不禁为出来公费旅游还得继续加班的倒霉官职鞠一把泪。 “臣拜见殿下。”姜署令听见常淮的轻咳回头,立刻停了手上的事迎过来,“马车已经拆了一架,臣清点了工具,殿下现在过去吗?这位是……”他不认得薛玥,但也看出身份非凡。 “这是公主。”薛瑜对姜署令的毕恭毕敬有些不适应,简单介绍了一句转入正题,“我看你刚刚拿的像是马镫,围场应该是有打造马镫的冶炼高炉的吧?” “臣拜见三殿下与公主殿下。”姜署令再次施礼,闻言脸上有些尴尬,“有是有,但……不大常开。不知殿下想如何做,臣为殿下效劳。” 三皇子弄出印刷的事,整个将作监都一清二楚。但说到底是因为聪明敏思,而非技艺超凡,他可不想让三皇子动手出了事情,闹得自己丢官。 薛瑜扫他一眼,“在哪里?带我去看看。铜铁等仓库可有准备?” “有的有的。”姜署令听出她话里的不悦,擦着汗小跑着出来引路。 库房已经建在了行宫角落,而工坊建得更远些,薛瑜进门时还看得到上面摆着的几个没做完的皮带笼套,看上去是和马镫或是马缰配套的。整个工坊有些冷清,薛瑜皱了皱眉,“原本的匠人呢?” -- 第115页 “仆在此。”跟在姜署令背后刚刚说话的那人站了出来,“另两位匠人与学徒在兵械坊,不便引殿下前去。” 听着这生硬的语气,姜署令汗都要下来了,偷偷瞄着三皇子神色,却发现他一点也没在意,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第55章 . 让梨(二更) 风评突然被害 薛瑜的确没注意匠人的话, 她问道,“兵械坊在忙什么?若是在开炉,可以一起用炉火, 不必为我单独开炉。”开一次高炉烧柴就是烧钱, 用不完的铜铁只能等待下次,实在浪费。 “殿下得陛下许可前来, 不得违逆。”常淮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在匠人面前晃了一下, 匠人退后,“殿下请随小人来。” 兵械坊的人更多些,但不是热火朝天的开炉冶铁场面,只是借炉火烧融了部分铜铁,正在为之前的兵器和马镫等做修补, 叮叮咚咚的锤声不断,突然外面来了一群人, 倒把里面的匠人吓住, 停了下来。 引着薛瑜来的匠人进去解释, 忙着手上工作的匠人们纷纷出来见礼,常淮送人送到了地方,告辞离开。薛瑜解释了来意,“我来做些小玩意,若是需要各位帮忙, 一定开口。但各位忙于军械, 我便不打扰,也不用特意看顾于我。” 众人虽不放心,但想着皇子可能是来玩耍一番,觉得没意思也就走了, 干脆让开一个位置留两个学徒守着,其他人听她的话各自去忙,只当这边多了个闲人罢了。 想着薛玥可能闲得无聊,工坊内又有高炉闷热,薛瑜快速拿了附近的竹枝和半条扔在旁边像是没有处理好废了的皮条出来,绑了个弹弓轮廓,又取了麻绳在手柄上缠绕两遍防滑,带出去找薛玥。 工坊外,因着薛瑜换了地点,拆了的马车在姜署令的安排下带人搬了过来,刚刚走到门口,正抬着拆成无数个零件的木板进来,薛玥看得聚精会神。 “阿玥觉得这个有意思?”薛瑜拿着弹弓出来,顺着薛玥的目光望去,全是一块块木头。 薛玥摇摇头,又点头,“这居然拼起来就是马车,很神奇。” 薛瑜笑笑,这就是机械的魅力,拆开零件什么都不是,组装在一起却能发挥巨大作用。她将弹弓在薛玥眼前晃晃,“给你玩的,阿兄要去忙了,里面很热,也没什么意思,阿玥在外面转转?” 陈关瞧见弹弓就笑了,“殿下,我可以教公主。” 薛玥有些遗憾不能守在旁边看薛瑜忙碌,但还是乖乖点头。薛瑜嘱咐了一句别打到人,就投入了弹簧的制作。 魏卫河昨天折返安阳城带过来的转轴换个粗些的铁棒还能继续用,只是薛瑜需要计算具体的减震排布和受力,判断用哪种最为合适,不能一步到位。各种粗细的铁棒薛瑜都拿来试了一遍,又缠出许多个粗细不同的弹簧,逐一试验受力。 等数据记录得差不多,天色也暗了下来,薛瑜出来喘了口气,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这才感觉里面衣服全都湿透了。工坊里有炉火和鼓风皮橐,温度高得离谱,专心做事时还不觉得,出来了就不太想再进去。 半靠在门外,薛瑜总感觉忘记了什么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来。 薛玥见她出来,举着弹弓和左手给她看,“阿兄,有果子!”她的左手里捏着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青色果子,被她一打岔,刚浮在脑中的浅浅感觉顿时消散,薛瑜失笑,“去旁边林子玩了?没发现有兔子小鸟?” “没有。”薛玥摇头,“给阿兄吃。我尝过了是甜的,这个比我吃的还要好看,应该是最甜的一个。” 背着她带小朋友吃外面的东西?薛瑜看了陈关一眼,陈关老老实实低头。 “阿玥再等我一会好不好?”薛瑜接过果子吃了,味道有点像梨,的确酸酸甜甜。薛玥点头,薛瑜借着火光,将抄在纸上的数据依次列开,做基础运算。没一会锁定了三四组数据最好的弹簧,接下来就是打造弹簧和组装试验品的工作。 薛瑜将选出的弹簧样品和转机交给守在外面的姜署令,说明了数量和制作方式,姜署令拍着胸口保证这几天就给她做好,薛瑜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拍拍他肩膀,带着薛玥离开。 总算平平安安送走了这位大佛,姜署令松了一口气,和他已经有些熟悉了的最初薛瑜看到的那位匠人走过来,“署令,这位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姜署令苦笑,“殿下说马车太颠簸,想试试改动。” “哟,贵人还懂这些?”匠人不太信,“贵人是贵人的事,围场兵械可不能耽误,咱们本来就做得慢,再来个这事,今年新换马镫都要做不完了。” 姜署令也头疼,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官员,摇摇头,“休要胡言。陛下点了头的,自然要分人来做。要待十几天,能赶着做完就行了。”他把匠人拉到一旁,将薛瑜方才的交代复述出来,“这个是转机,绕铜丝为弹簧……” 阴沉了一天的天穹没落下雨,到了晚上反倒在天地交界处远远泛上来一抹红,晚霞只出现了一会,但映着远处赶着马羊回来的两批牧人影子,形成了宫中看不到的景色,直到晚霞消失,天地复暗,薛玥仍久久回头望着那边。 一行人走远了,薛玥眼前重新被宫舍楼台挡住,她小声说道,“阿兄,外面好漂亮。” “还有更好看的。”薛瑜想起薛玥跳的那支舞,山川湖海的美,应当都去看看。 -- 第116页 正走在路上,一高一矮两人牵着马从对面行来,一身短打的大汉马上驮着一个竹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矮个子的胡服少女马上放着褡裢。借着四处绑着的火把薛瑜看清了对面两人的脸,忽然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位将军来。 难怪她觉得眼熟,可不就和她在天工坊竞价会上遇见的大汉长得很像!看来她之前猜测没错,兄妹俩不仅是被调回来的将军儿女,而且还是在皇帝面前很得青眼的将军亲眷。 对面两人见到薛瑜也是一怔,汉子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这?!” 少女却飞快扫过他们身后跟着的内侍和禁军,几乎瞬间判断出了年轻郎君和小女孩的身份,低头拱手,“臣女伍九娘,与兄长伍二郎,拜见殿下。那日不知殿下身份,有所唐突,还请殿下勿怪。”汉子跟着妹妹一齐拜下,瓮声瓮气的。 “无事。”薛瑜摆摆手,“我在家行三,在外化名王三。你们今日就进山打猎?” 之后安排的有演武和各种比试,今天刚到就进山而不是适应一下调整体力的大多是京中憋久了的纨绔们,薛瑜去校场时还碰见了真正想拿个名次的武将儿女在私下里笑那些纨绔。 伍九娘:“原来是三殿下与公主。我们进山探探路,正好碰见有蛇,家中阿耶最喜蛇羹,带回去给他做碗吃。”她说起父亲便是一笑,笑起来似与那日天工坊时不同,更为明媚开朗些,看着身形瘦弱,但许是到了围场心情开阔,表露出骨子里的爽快性子,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快回去吧,耽误了伍将军晚食就是我的不是了。”薛瑜让开路。 兄妹二人道谢后离开,风吹来汉子的抱怨,“你对他笑什么?笑得人眼睛都转不开了!” 薛瑜:……风评突然被害。 别苑内为薛玥熬的药汁苦味飘散四溢,薛玥和薛瑜告别回了自己屋子,没一会空碗就送出来,倒是不像别的小孩吃苦药还需要人哄。 抄写的基础数据被薛瑜和画好的曲辕犁图纸放在一处,她叫来蝉生,“去打听打听,行宫这边离哪个村县近,或者有农田的庄子也行,这几天不忙了,我带你们都出去转转。” 蝉生领命出去,神色有些古怪。旁的主子带人到行宫,要么是四处交游,要么是进山打猎玩耍或者策马草原,偏自家殿下不同,居然放着好好的玩耍地方不去,却要去农家? 浴间里温水是为薛瑜备好的,流珠一言不发守在外面,像是要用行动来抗议薛瑜的不正确对待,薛瑜不能说服自己,又劝不通她,只能先这样,等两人都冷静些再谈。 蝉生领了任务出去,第二天还是流珠随侍薛瑜上台。薛瑜到时皇帝还没来,看台最中心的主位空着,她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旁边,另一边就是与她几乎前后脚到的薛琅,林妃和钟昭仪与薛玥坐在皇帝另一侧,棚下挂着纱帐相隔,从外面看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几个将军的位置在两个皇子后面,位置始终空着,有几个小心眼的文臣看着空着的武将位置,脸上难掩不屑。武将和武勋贵族们强压了文臣们一头,世家和蹭着家族势力提携来的小官们的位置在更偏僻处,只看排位就能看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高低上下。 薛瑜目光扫过旁边,这次跟来的人里除了几个度支部小官和太医署,几乎没有她熟悉的官员,苏禾远守着秘书省,乔尚书也得守着度支部,反倒是惹人烦的人来了不少。她对上不远处投来的眼神,友好地对方朔和钟大笑了笑。 薛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意出声撩拨薛瑜,“三哥,怎么不见你家舅舅?” 薛瑜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林家人丁凋敝,本就是众人口中没落的世家,偏偏仅剩的男丁还是个只求今日醉的性子,林妃向来看不上纨绔的堂弟,这次出来也没像钟昭仪一样报上去随行名字,林家自然没人来。 哦,不对,方朔来了,方朔旁边还有个不认得的青年,应该是他的长子,小林氏应该也来了,就是不知道方锦绣和方锦湖来了没有。方朔向来希望他们内部消化,估计不会带出来见人吧?毕竟方锦湖“病”了这么多年,露面就等于增加暴露风险。但,谁知道方朔会不会心急出昏招?薛瑜扫过附近的禁军,打定主意不管如何,最近出行都要带足侍卫们。 心思电转,薛瑜假笑道,“四弟母族来的人倒是多,只是坐的远了些,不好看景。”薛琅被这个点破了的事实噎住,站在他身后的斛生扯扯他的衣袖,他想起母亲的嘱咐,强压下和薛瑜吵架的冲动。 “陛下到——” 礼官的唱喏压下隐隐的窃窃语声,一侧皇帝的仪仗露出,皇帝拾阶而上。所有人起身行礼,跪拜伏地。皇帝在高台中间站定,与此同时空荡荡的校场中几匹战马飞驰而入,在台下正中拉紧缰绳,马匹人立而起,长鸣落地。 “臣,伍明,今以列队演武,为陛下贺!” 七八个将领异口同声地大喝出声,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第56章 . 演武 见过兄长。 帝王之威, 尤其是手握军权的帝王之威,并不显于礼法,也并不显于高冠广袖, 只有在军队呼啸而出时才能让长久勾心斗角的人们猛地从幻想里醒来。 披着重甲的骑士手持长戟, 身下战马马铠披挂整齐,自远方山头狂奔而来, 初时还是远远的小点,只听地面被踏出隆隆巨响, 马蹄踏卷出的烟尘扬到半空,竟有人高,灰黄烟尘遮天蔽日,一时间地动山摇般袭向台前,仿佛天灾般的动静吓到了不少人, 让许多不曾上过战场的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杀气逼人。 -- 第117页 只薛瑜听见的,旁边就有许多打翻杯子和咽口水的声音。好在都是跪坐, 胡椅尚未普及, 不然有人从椅子上吓到滚下去, 那才是要被笑好些年的。 冷兵器时代骑兵奔袭的英姿尽显,类似于后世阅兵的演武场面展示出浓郁的威严血气,令人热血沸腾,心旌摇曳,恨不得下场与骑士们并肩作战, 有年纪小些的已经脱口而出, “大丈夫当如是也!” 更可怖的是,方才看见还在远处,只眨眼几瞬,骑士们就冲到了台前大约十几丈远, 领头的将领一身明光铠闪闪发亮,被阳光照着更显英武,他高举右臂长戟,奔马减速猛地变队,从冲锋时的箭头形状变为方阵,在台前停下。 “臣薛勇,率骁卫骑兵演武为陛下贺!”他高声大喊,一字字却不显得突兀,更多的是军队组建背后的沉重与铁血,“骁卫自成军后,护太.祖夺雍州,卫高祖抗狄朔方,随陛下驱胡远入草原,勒马燕山,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今深秋演武,擢拔骑士三千,皆在此,请陛下发令!” 将领对台上欠身,身后的骑士们整齐划一低下头颅,长戟放平,示意臣服。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壮哉!朕大齐儿郎武勇,望汝等谨记,以身护国!” “诺!”整齐的应答声在台下响起,骑兵方阵以起身引马走到侧面的将领为首变向,薛勇重新高举长戟,“骁卫!前行!” 骑兵往校场外的平原上走去,骏马沉重的鼻息声近在咫尺,却无一人纷乱,无一马违令,整齐得好像方阵不是由许多人许多马构成,而是一个整体,令行禁止的军纪风貌完整展现在了观礼的众人眼前。 阳光被银光铠甲反射,映入台上众人眼中,直到骑兵队伍缓步走出校场,被骇住屏息的部分人才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薛瑜往两边看看,薛琅还久久望着骑兵们离去的方向,眼睛放光,整个人异常激动。旁边的皇帝心情激荡并不明显,但也仰头喝了一杯酒。 之前还窃窃私语的一些人已经说不出话来,想来这次武力展示将深深刻在他们脑中,再想做什么,也要好好思量。年轻些的郎君们脸上浮着潮红,就是不知这次秋狩之后,会有多少人向父母提出想参军入伍,好显得威风,也好保家卫国。 骑士下场,另一侧的语声却大了起来,钟昭仪和林妃调侃薛玥有没有看到如意郎君的语声飘过来,薛玥回答了什么薛瑜听不大清。但她忍不住去想,昨天遇到的伍九娘在纱帐后看到演武场面,想的会是如意郎君,还是,“我也愿往”? 伍九娘是薛瑜见到的第一个武将女儿,如果有机会,可以带阿玥与她多接触几分,两人都是能拿主意的性子,只是薛玥年纪小见识少些,没准还能给薛玥找个可以学习的对象。 下一批是刀盾手与长枪兵的组合,只看台上众人反应,薛瑜就能猜测到皇帝展示武力的目的基本达成。这样算下来,搞一次看似无用的秋狩,忽悠了新生代力量对军队的向往,展示了拳头,又用历史唤醒了众人对狄罗蛮胡侵略的记忆,想来回到京中一段时间后,保家卫国也会是高谈阔论的中心。 一连五日演武,薛瑜起初还想着早早看完跑去兵械坊那边看进度,后来也沉迷在了各种兵种和军阵的变形演习之中。 第一日展示的是各队兵士风貌,其后四日都是两两对抗,一时骑兵胜了刀盾,一时强弩破了重甲,在京中时她学的是防身武艺,在这里她看到的却是将军们排兵布阵的诸多变化,在台上坐一整天,身体疲惫,但精神兴奋得很。 不过,薛瑜看得内容大概和别人相去甚远。 薛琅中途实在无聊,旁边就是一位将军的空位,再往远处寻找,也都是自成一派的中年将军们,说说笑笑完全与他说不到一处,他又不屑找斛生谈天,只好和薛瑜分享他眼中的兵法军术,例如:“可惜后排弓箭手没能拦住,铁骑冲锋队形仍在,铁骑已到,只能任人宰割。集中得太慢了,他们是不是不懂强弩怎么用?不然不该这样轻松冲破的。” 薛瑜:“他们手上强弩已用,正是旧力已去新箭未上,换箭上弩也需要时间,况且狙杀将军一人其实不如射击全部。” 薛琅:“……”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听不懂。 “可是,他们可以快一点啊。多射几轮。”薛琅不服气。 这就是外行人看军械会产生的误会了,军械的更新换代都是需要一步步前进,有时候人力和军械能力配合不上也是存在的。虽然薛瑜自觉也是个外行,但起码不会犯这种错误。她笑了笑,“继续看吧。”薛琅总觉得他拿自己当了无知小孩,但没有证据,只能憋着闷气为第二次开始演练的骑兵与步兵对阵暗中鼓劲。 果然,下方披甲骑兵再次换了个方式奔袭变化,这次抵抗的步兵队伍调动速度加快,仍然没能避免被冲入步兵阵营的结局。 皇帝坐在旁边,自然听见了两人对话,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忽然喃喃自语,“真想看看现在的强弩。”他转过头,捏了捏眉心。 她看得出来,骑士们恐怕不仅擅长刀剑,马背上设了一处专门的箭筒,只是没有在演武时使用,光是想想都能感受到当弩与骑兵相结合时弓骑兵会带来怎样的压力,此时的齐国武力已经准备得如此完备,也难怪书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齐。 -- 第118页 夜色渐渐来临,曾出现在校场上的各队兵卒在台下依次排开,夕阳的余晖为他们染上血一般的红色,人数太多实在站不下了,放眼望去,校场外的草原上也站满了人影。之前的演武只是各队或是各几队在一处出场,这还是第一次军队到齐,黑压压一片,看着心中就沉甸甸的。 最后一天的演武结束,皇帝发表了一段鼓励兵卒将军们的演说,台下轰然应诺,皇帝离开后,不少人走时都需要跟来的仆役搀扶才能行走,然而仆役们大多也有些腿软,看上去离开的人群都是歪歪斜斜,半点没有文臣与世家们常夸耀的行走仪态。 男女宾席的离开方向相反,只有出了校场高台往回走时才会渐渐汇在一处,当人们都往回走时,逆流而行的人就格外显眼。薛瑜望着被奶嬷嬷领着绕了高台一圈走到她面前的薛玥,忍不住笑了,“阿玥怎么不先回去?” 连着吃了七天秦思的药,薛玥之前被耳鸣困扰着时常皱着的眉头也散开了,走过来拉住薛瑜的手,看上去软乎乎的格外乖巧,“阿兄回去忙碌,阿玥不敢打扰,便想随阿兄一道回去。” “是我的不是。”薛瑜有些心虚,蹲下来抱了抱薛玥。 她答应好的要照顾薛玥,最后还是将她交给了侍卫和嬷嬷,回到别苑也不用她操心,不知不觉就把心神挪开了。这几天她见了几种铠甲和弓弩,回去靠着记忆画下来图纸,对结构的精细大为震动,尝试着以自己知道的知识改进,本身看完演武时间就晚了,再加上常常一回去就扎进房间写写画画,对薛玥却是疏忽了。 薛玥脸上泛起红,“阿兄也没办法来女席啊。” 背着手从台上走下来的薛琅正好看到这“兄妹情深”的一幕,没来由地有些不快,“薛玥,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 两人正要走,忽地听见阻拦,薛玥将手从薛瑜手中抽出来,低下头行礼,“见过四殿下。” 薛瑜拦住见薛琅不满意要跪下的薛玥,拉到自己背后,对薛琅扬了扬下巴,原话奉还,“四弟,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她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这五天你都忘了行的礼,就现在补上吧。” “你!”薛琅被薛瑜噎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这样明晃晃的羞辱还是第一次。他眼中有怒气也有不解,不明白薛瑜的底气从何而来。 觉得陛下会一直庇护他?但上次寒食散的事,陛下也是先审过他才放了的,况且也不曾见陛下给他封王立储,说明陛下心中还没有将薛瑜当做储君。 按舅舅和母妃教导他的话,喜爱只是一时之事,宠爱一个人,却不给他该有的权力和荣耀,那只能证明宠爱是假的,背后毫无可依靠母族的三皇子不过是陛下为他准备的磨刀石,只要他继续好好学习,收敛脾气,总有一天达到陛下的要求后,薛瑜只会成为他脚下的臣子。 他想,舅舅和母亲说得是对的,如果他登上皇位,面对世家豪族们还有舅舅们为他转圜,但薛瑜又有什么呢? 薛瑜走近,低头看着薛琅,“让我想想,上次陛下怎么说你的来着?‘不敬兄长,不明德行’……惩罚还没开始你就故态复萌,是不是还想再多禁足几个月?” 之前原主被限制饮食,生长发育受限,自她穿来以后放开吃喝,最初补上来一点薛瑜还担心太胖,后面被皇帝拉着训练,没多久就猛地开始抽条长个,加上鞋里垫的一点增高,如今已比薛琅高出一头,站近时带来的压迫感格外明显。 眼眸明亮,锐利耀目。 想起来行宫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薛琅忽地有些怀疑,他真的只是磨刀石吗? “嗯?”薛瑜挑眉看他。 薛琅有些狼狈地低头不去看她的眼睛,退后一步,“不行!” 斛生在薛琅背后扯扯他的衣裳,薛琅压下心头的混乱,低头拱手到地,“见、过、兄、长。” “乖。行礼姿势之后记得找人教教,别丢了陛下的脸。”薛瑜牵起薛玥的手,没打算真让薛琅一个劲行礼,薛琅不要脸,她还要呢。 等薛琅起身时,走远的几人已经只剩背影。 第57章 . 马蹄铁(二更) 赠一把弩 几天没有陪薛玥, 加上回去的路上本就人多,薛瑜放慢了步子与薛玥慢慢往回走,边走边询问一二在女宾席时有没有不适应或是发生什么趣事。 其他人倒罢了, 主要还是离薛玥最近的两个妃子的表现让薛瑜一点都不放心, 想起之前听到的关于薛玥“如意郎君”的问话,专门询问起薛玥。 薛玥还沉浸在刚刚薛琅低头施礼的那一幕带给她的震撼里, 被薛瑜问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脸腾得红了, 连忙解释道,“我、我还小,没想过劳什子郎君的。”她见薛瑜点头,才小声问道,“阿兄, 这样对四殿下,不会有事吗?” 薛瑜笑笑, “没事, 他不敢做什么。”她如今是虱子多了不痒, 上次寒食散的事情出来,看钟大钟二那样子也知道仇恨度被锁死了,再招惹两下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钟昭仪背后教了薛琅什么,让他如今脾气比过去好了不止一点。 况且,只要她还是三皇子一天, 涉及真假皇子的林妃和方朔都得努力担着担子, 一怕她鱼死网破,二防他人攻讦她把她踩到不能翻身、真皇子回来也没用的地步。 加上有皇帝的态度在,这样算下来,最轻松的人反倒是她, 刚到西齐时,她万万想不到会变成这个局面。 -- 第119页 薛玥没有想到薛瑜的底气在哪里,但见她笃定,也跟着点点头,放下心来。宫中给予她的善意少之又少,这位兄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她不希望兄长出事。 正往回走,前面人群中忽然钻出来一个人,常淮堆着笑迎上来,“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奴还去别苑寻您呢。快随奴来,陛下唤您过去呢。” “是我走得慢了。我阿玥一起,不会有什么妨碍吧?”薛瑜出声试探,想借着常淮的反应推测出皇帝找她有什么事。 常淮心领神会,“公主,正好有几个小娘子也在,公主过去也能认认人。” 看来是将军们的私下小会?薛瑜放下心。 殿内的确如常淮所说有几位小娘子,皆坐在做将军的父亲身旁,一身胡服,十分英姿飒爽,里面还坐了一个熟人,伍九娘。 薛瑜目光从她脸上划过,权当不认得,带着薛玥上前行礼。皇帝没多说什么,只让人取了一把弩交给薛瑜,就赶两人出去,“好生保管。” 只为了一把弩,这么郑重地叫人过来是不是太过了些?薛瑜双手捧着弩,低头拜谢,走出去几步才忽地想起,白天自己随口说了一句想看弩。 手中的这把弩.箭,好像忽然沉重了许多。 与薛玥一同回到别苑,薛瑜派魏卫河去询问兵械坊弹簧进度,不急着去擦洗,坐在屋中拆开了装着弩的锦盒。 方才在殿内她没有细看,此时一瞧,绷紧的机簧和牛筋弓弦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不是一把新制的只为观赏的弓.弩,而是久经使用的战争杀器。 她以手为对比,退后了几步,站到屋中另一侧,远望摆在几案上的弩机,估计出远观的大小,心中一动。 这把弩,像是她遗憾过没有见到的骑士手.弩。 皇帝给过她不少赏赐,从最初的启动资金一百两银子,到后来的宫室和装潢陈设,但除了换住处之外,薛瑜最喜欢的还是这把弩。 扣紧弓弦,吱呀呀拉开绕紧,配套的铁簇羽箭搭在其上,闪出慑人锋芒。薛瑜笑了笑,重新将紧绷的弓弦散开,在纸上画起弩机的分解图,寻找可以改进的细节所在。 没一会,魏卫河带着消息回来,进来禀报,薛瑜听完一怔,“还没做完?” 不应该啊,她该说的操作已经说过,样品也有,只是缠个弹簧,并不算复杂的工艺,况且她要的数量也不算太多,只是准备分组做出来一批再次做试验罢了,怎么会五天后还说“进度过半”这种话? 薛瑜:“明日我们去兵械坊一趟。” 魏卫河领命退出,候在外间的蝉生出声问道,“殿下,那明天去农庄和村子的事情……”他跑了两天把附近的情况打听清楚,还等着带殿下出去时露露脸呢! 秋狩并没有设立狩猎比赛这个项目,大多是各自带人进山,皇帝对狩猎的兴趣远远小于去驻军军营转转的兴趣,薛瑜今天走前还听见他和几个将军约明天去巡营的事。明天薛瑜本打算带人去田间转转,没想到弹簧进度太慢,不得不先去瞧瞧怎么回事。 “延后吧。”薛瑜无奈道。 翌日早上,天刚蒙蒙亮,薛瑜去皇帝殿中接受训练打卡时却听说人都走了,回去自己扎了一个时辰马步完成打卡,便往兵械坊寻去。 兵械坊建得偏僻,但在旁边也设了一处马厩,兴许是用来制作好马具后现场实验的,薛瑜上次来时马厩还关着,里面没有养马,这次外面却是围了一群人,看着闹哄哄的。 薛瑜认出人群中心那个穿着官服的背影,有些好奇秦思在这里做什么,带人往前走去。 “……马之经脉与人相异,病症虽可用药,但不同病症不可通用,此处为……” 秦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却是现场教学。薛瑜听了几句,不由得暗自感叹来公费旅游还得加班的辛苦打工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人医和兽医原来也是可以通用的吗? 薛瑜刚想离开,就见人群分开,两人引着一匹马慢慢走了出来,脸上难掩失望与难过。马的蹄子似乎受了伤,行动迟缓,走一步就顿一顿,与薛瑜先前见到的威武骑兵阵营中的马仿佛两个极端。 它已老病,它的神态举止无一不透出这一点,但湿润的眼中仍有光彩,不知是否在回想驰骋时的曾经。 人群中跟在旁边的一个黄脸青年和姜署令目送兵士离开时都看见了薛瑜,姜署令想到昨天应付走的三皇子侍卫,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越众而出,“殿下怎么来了?这里脏污,不如臣与您去别处说话?” 听到声音,秦思也回过头,“殿下来了?” 薛瑜没理会姜署令,对秦思点点头,“医令竟能医马,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方才那匹马是得了什么病?”若是能治好的病,牵着马的两人不会是那般神色。 “殿下稍等。”秦思没有直接回答,反倒回头将扎在另一匹马身上的针慢慢取出,又嘱咐了跟在旁边的太医署医师和其他人几句。 围着的医师和行宫众人都忍不住往后看,为秦思捏了把汗,不知道他这样对待贵人会如何,心思已经散了,被秦思呵斥了一番,才聚精会神重新听讲。 姜署令被无视后背后一片汗湿,心中暗道不妙,趁薛瑜不注意,默默挪到旁边,让人叫出来还在马厩里的几个学徒,赶紧回兵械坊报信。他昨天说是做了一半,实则连一种的数量都没做完,想着皇子不过是一时兴趣,能在秋狩结束前做完就行了,哪知道薛瑜今天直接找上了门来! -- 第120页 安排好马厩中的病马和医官,秦思净了手越众而出,“医道广博,我不过是多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事情罢了,学得杂反倒不如专研一道的医师心思纯净,有所建树。”先自贬了一句,见薛瑜露出揶揄神色,他转回正题,“那马长期奔走,多行于砂石之地,马蹄崩裂,裂得深了,如今凿掉也于事无补,只能好生将养着,要想再驮人却是不行了。” 他脸上难掩叹息,“这匹马来自西北,从军多年,本是最好的一批之一,所以这次回防演武,将军专门带了它来,想让它也在陛下面前露个脸。调军回防前它就隐隐有些伤了,到京中时蹄端已经裂开,我本来给它涂了药,好好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参与奔袭和长途跋涉,但偶尔驮人还是可以的。但骑士说都走到了京中,却不能上校场太可惜了些,它也一直坚持着参加训练,这是它在军中这么多年该有的荣誉。果然,下了校场,便彻底裂开了。” 薛瑜一怔,回想之前在兵械坊和工坊看到的零件,一个疑问脱口而出,“没有钉马掌吗?” 如今冶金技术虽然没有后世高,但铁的产量第一供给的肯定是军队,怎么会连马蹄铁都不舍得用?还是说,如今还没有? “钉马掌?”薛瑜听到声音回头,却是先前看到的那个陌生青年,他的语气是纯然疑惑。 薛瑜回忆了一下印象里的马蹄铁样子,折回马厩找了个不知得了什么病,放平侧躺在地上的马,远远指着蹄子外侧弧度,道,“我记得之前在外听胡人说,有木马掌套于马蹄之上,以防磨损,那以铁打造弧形,嵌铁钉于其中,铁自然比木头结实——” “贵人还是回吧!”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薛瑜解释马蹄铁的话,秦思皱眉,不等薛瑜说话,他先冷了脸,几乎与侍卫异口同声,“不得无礼!” 薛瑜回头一看是之前见过的匠人,她没明白匠人的怒气从何而来,之前在工坊时两边人互不干涉,借用材料和说话也都很客气,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大火气? 匠人抹了把脸,又是气怒又是委屈,转向秦思,“医令,您为我们治马,我们感恩,但您也劝劝殿下吧!我们坊里连换马镫修理铠甲都做不及,殿下还要做这做那,分明是个外行人,作甚来耽误我们干活?又是弹簧又是什么钉马掌,都去……”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旁边人反应过来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往后拖,姜署令脸色发白,赔笑站在薛瑜面前,“殿下,殿下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家伙时常失心疯,头撞坏了!”老天爷,薛氏皇族脾气众所周知的不好,这样说话是当真不要命了! “……我没有!贵人不乐意听,就杀了我吧!我们坊就那么点铜铁人手,都去做别的了,军械就做不完了!” 改造马车和做别的的事情薛瑜报给了皇帝,便以为下面都安排好了,不会影响工坊运转,因此对待匠人和姜署令始终是随口安排的态度,却没想到事实是这样。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和仗着家族势力拿正事当玩笑的不务正业纨绔没什么两样。回想一下前些天工坊里匠人的冷漠态度,和带她去高炉时的不甘不愿,之前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 薛瑜挥手让旁人松开匠人,匠人被松开时还有些发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姜署令瞄着薛瑜一步步走近,头皮开始发麻,再次冲了上去,“殿下,他真就是,都是些疯话,您别往心里去……” 薛瑜推开他,扶起匠人,“你说得对,当然是国事为重。但是我说的马蹄铁并非虚言。” 她的态度实在太好,让匠人有些惊疑不定,“我不信,铁钉到手上,都能疼死,哪还能再奔跑?除非你做出来给我看看!” 工匠一行,以实力为尊,若是这位贵人真的有实力,做的那些小玩意也不是玩闹,他就、他就给他当牛做马当场死了也愿意! 都在行宫,他们兵械坊和马匹也常打交道,自然知道每年因为马蹄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战马行列的有多少,要是真能解决问题,那简直是一大福音。养马艰难,真正精兵成形的战马更难,虽然如今鼓励平民家中养马,但到底良莠不齐,主要还得看军中。 薛瑜看着他的眼神,哭笑不得,“我只是一个建议,做还是你们自己来。” 匠人难掩失望,挠挠头发,“那你说,我来打!” 在工坊里完成下一步的学徒们都被赶了出去,三位匠人一个鼓风一个取材,匠人抡着锤子虎虎生风,倒是用来钉马掌的马一时没有选择。秦思站出来让人将之前被拿来举例的病马带了过来,这匹马本来要病死了,厩官都报了上去,是他来后才诊治出来问题。马的命是他救的,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过是回到他救马之前,不能算行宫牧场意外折损。 烧红的铁箍被弯成弧形,敲尖的铁钉逐一成型,四个马蹄全部钉好,一直旁观的青年忽然道,“这个样子我倒是想起来了,听闻早些年有人游历西域,被传以木涩制法,此物与传言中描绘竟一模一样。” 薛瑜不清楚马蹄铁最初叫什么,但钉上马蹄的蹄铁样子和她见过的差不多,猜测“木涩”是蹄铁的古称,含糊地点点头,“我也是听传言有木马掌和布包,才想着改木为铁。” 马蹄铁打好,马被牵着出去,众人皆注意着它的行走,却发现除了声音略大,行走如常,与安装蹄铁前并无不同。别说是疼痛影响行走,看那匹马的样子,要不是还有些精神恹恹,怕是去踢石头也使得! -- 第121页 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学徒们看着一个个从工坊里走出来的人眼睛发亮,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救了,有救了!” 匠人们看着薛瑜像看个宝贝,“竟然是这样,如此材料,我怎么就想不到!让马儿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啊!”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验证了薛瑜所说没错,之前和薛瑜呛声的匠人走出来,扑通一下跪倒,不等薛瑜阻拦,砰砰砰磕了三个头,“仆冒犯殿下,请殿下责罚。” “怎么罚都可以?”薛瑜问道。黄脸青年诧异地看她一眼,感觉这个反应不该是他观察到的三皇子性格该有的。 匠人老老实实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行大礼,“您杀了我也行的。” 薛瑜点点头,“那就听我的,快些去做事。我还有个想法,但是自己做太慢了,得你们帮忙。” 匠人错愕抬头,薛瑜笑笑,“你也没有坏心,不是吗?”她忽地一收笑容,冷冷扫视四周,“今天的事,不许上报,没有冒犯,没有无礼。” 看在行宫的只有三个匠人就知道了,真正能带队做事的匠人数量很少,这件事本就是个误会,也没造成实质影响,当做姜署令说的“疯话”笑笑就算了。真因为几句话的冒犯杀人,且不说拖慢兵械坊工作进度,传出去她成什么了? 不过,除了弹簧,她也的确是有东西要交给几个匠人做。当匠人说起东西做不完和矿石数量少时,薛瑜顿时想起了前几天忘记的事是什么。 如今冶金锻造用的还是皮橐鼓风,了不起就是多几个人或者马在旁边拉动,炉里烧的煤饼煤块不少,但真正能充分燃烧的不多,想要提高温度来加快效率,甚至提高冶金出产,还是得靠鼓风箱。 别的她或许只是靠理论和分析推演出来图纸,但鼓风箱恰好是她跟着师兄师姐们去农家乐玩时见过的,万恶的导师还专门布置了现场作业,没收联网设备,吃饭前画出鼓风箱结构。为了干饭,她和师兄师姐们简直绞尽了脑汁。 后来按照外观和原理画出最接近本体的那个师姐得了一整条腊肠,盖饭橙黄流油,而其他人只能就着香味啃炖玉米和小青菜。自此,薛瑜对唐宋时期发明,后世最多只是改进的双动活塞式风箱结构记忆无比深刻,可以直接一步到位。 赶了学徒去旁边,薛瑜现场画图,匠人们对图纸十分熟悉,但薛瑜画出来的东西简直见所未见。等全部画完,有人犹犹豫豫地看了看旁边皮橐,小声道,“这个,有点像皮橐?” 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说是相似,但图纸上根本只有推拉的结构有些皮橐的影子。 被宽宏大量地放过,又见到了有用的蹄铁,这次他们学乖了,打定主意就算这东西没用,也先做出来,其他的多熬几天赶工应该也来得及。总之,先做出来再说。 他们的以此回报神色太过明显,薛瑜一时失笑,“差不多吧。用柳木做出来试试。”这时候她就很怀念与唐大匠沟通时的顺利,画出图基本上就能看懂。 图纸的尺寸和材料薛瑜都按记忆逐一标好了,匠人们喏喏应了,各自去寻材料。薛瑜没急着走,准备留下来看风箱打造出来的成品,姜署令擦着汗又凑了上来,“殿下,那个,弹簧……” 薛瑜对着匠人们时脸上的温和消失了,冷冷看着他,“署令,为何不早些告知材料不足?若是耽搁军情,是要吾向陛下领罪不成?” 她之前专门问过有没有准备材料,要是东西不够,真想好好做事的话,姜署令该早些告诉她的。他没有说,只能解释为他觉得两边都不好推脱,想应付过去。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样油滑一般来说最后只会什么都做不了。她又不是蛮横的人,在不能强压时大家商量着把事情做了才效率快,像这样心中抵触产生了误会,反倒事倍功半。 姜署令跪倒在地,“殿下,臣绝无此意啊!” “行了,没有下次。”薛瑜恐吓了他一下,估计着效果差不多,越过他走向等着的秦思。 秦思旁观全程,不免生出几分担忧。三殿下本性仁厚,像这种情况也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今日几人他看得出来都不大坏,只是各怀心思,但若有心怀恶意之辈,可又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秦思抬头,望向薛瑜,“殿下宽厚,然他人未必心怀感念。” 薛瑜笑笑,“本就非大事,何必动怒。”她望向秦思旁边的青年,“请问这位是?” 黄脸青年长揖到地,“臣鸣水县县令,江乐山拜见殿下。” 鸣水县县令?薛瑜想起蝉生之前回来的禀报,附近的确是鸣水县辖区,行宫也在县辖内。 “江县令请起。何必行此大礼?”薛瑜扶起他,“这几天本就想去四处瞧瞧,没想到今日就遇到了此地东道。” 江乐山摇头长叹,“说来惭愧,年少时听闻木涩,连年牧场军中出现损耗我也是知道的,但没有殿下提起,臣万万将两者联系不到一处。于殿下或许是一言,于臣与牧场,却是偌大恩情。” 见薛瑜疑惑,他简单讲了讲鸣水县下辖内容,薛瑜看他的眼神变为同情。 牧场属于鸣水县,行宫平时修缮也归这里管,什么事都要做,但偏偏还有一群练兵的大爷们压着,他这个县令做得怕是和受气小保姆差不多。而且管得多,意味着容易出事,并且难出政绩,万一来个天灾人祸,一年的中正定品就别想了。 -- 第122页 难怪脸色蜡黄,原来是累的。 薛瑜推脱了他的高帽,“只是小事,也非我所创。” 跟在旁边的姜署令却又拍起马屁,“殿下向来敏思多才,想旁人不能想,为旁人不能为啊。” “……你没事做吗?”薛瑜被他的马屁雷到,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姜署令立刻拱手告辞,去找匠人们研究技术了。 做技术时的姜署令,看着比做官时顺眼多了。 江乐山道,“殿下若是想在四处瞧瞧,臣可为殿下引路。但须得改日,今日钉马掌的事,臣得立刻禀报。” 薛瑜没太在意,毕竟现在行宫来了太多官员,江乐山这种地方小官更得谨小慎微,免得出了差错,报上去也是为了避免出事。她点点头,与江乐山告别,自己和秦思走到一旁,聊了几句薛玥的病情。 薛玥这几天调养下来有效,但也正说明了秦思拿的药对症。秦思用的方子是皇帝头痛病早期发作时镇痛止鸣的方子,在薛玥身上减了些药量,生效能够一时解决问题,却也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正说着,远处马蹄声若暴雨雷鸣,由远及近,薛瑜被铠甲上的光晃了下眼睛,有些发懵。 皇帝怎么过来了?他不是巡营去了吗? 第58章 . 鸣水县 阡陌交通,土地平旷 “那匹马在哪?”皇帝与将军们翻身下马的速度奇快, 动作整齐中透着过往的默契。 临时马厩离兵械坊不远,江乐山对这样紧急的奔袭显然不太适应,下马让人牵来钉了马掌的马后, 过了好一阵才喘匀了气上来介绍。 薛瑜与秦思一同上前见礼, 皇帝扫过他们,“老三过来, 说说你那个马掌。” “儿只是在市井听过传闻,想着把木头换成铁会更坚硬, 换了个想法罢了,不值一提。”薛瑜满脸无辜,“江县令也说曾听闻木涩此物,博闻广记,内中道理需请江县令细说才是。” 她基本都是在基础上做创新, 有别人在前面挡枪,应当不起眼啊, 怎么会惊动皇帝专门来看马蹄铁?至于匠人们的惊叹和姜署令的马屁, 早被薛瑜当做是耳旁风忘了。趋炎附势拍马屁的话要是都当真了, 那现在天上飞的就该是她了。 “竟真有如此马鞋!”钉了马掌的那匹病马重新被牵出来走了走,将军们围着它看了又看,有人摸着马蹄上的铁条,心中激动汹涌澎湃,“竟然如此、竟真如此……若是早些年!” 他们都是和马常年相处的, 虽然此物只是刚刚使用, 究竟效果如何还要让时间来验证,但之前他们想不到此处,当看到有人做了出来,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巨大好处。 有谨慎些的倒是提出了异议, 却被脾气暴躁的一把拍了回去,“你脚上穿鞋和不穿鞋去走走,那能一样吗!” 皇帝没有像他们一样失态,吩咐在场人中身材最瘦削的薛瑜上马走走。这匹马身上病态未去,让个壮汉上去怕是蹄铁效果如何看不出来,当场就要把马压出个好歹来。 薛瑜领命上马,顾及马力,只初时缓步而行,又小跑了一圈就回来了。 原本禀报上去时是介绍马掌事情经过主力的江乐山被挤到了最后面,站在前面看钉马掌的马表现的全是新来的这批武将。 留了络腮胡子的伍明先嚷嚷了起来,“都是老兄弟了,我第一个来试试好赖,我们那多山多林,这个先让我们装上!万一不好使,步战打那群番子也不算难!”薛瑜扫他一眼,能把抢装备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一种本事,他完全没有表面上那么粗豪。 光看马的行走并看不出多少效果,皇帝看了实物,沉吟一会,道,“选马场一百匹各有不同的马匹,一半钉掌,一半不钉,同样训练一月,再观后效。以隆山行宫兵械坊为主,将作监为辅,记录绘图,若可行,则发令各处铁官,增设马掌一器。” 这是准备控制变量做对照组实验了。薛瑜心中悄悄为皇帝鼓掌,铁的产量供给不够高需要有所取舍的情况下,在没看到成效时贸然普及是完全的不智之举,她见到了后世发展,但皇帝没有,这么短时间能打定主意,将可能有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又保证了未来推广的迅速。 有人揶揄地挤了挤伍明,他只当之前提出的人不是自己,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皇帝来得急,并没有摆出仪仗,坊内忙碌的匠人们压根没被惊动,姜署令听到外间响动还算反应快的,出来时刚好是薛瑜跑马回来,没敢上前打扰皇帝,直到皇帝发了话才从旁边挪出来,“臣领命。” 看他的样子,不用问,又犯了老毛病。在薛瑜出声提醒之前,皇帝已经回头盯住了姜署令,“听闻隆山行宫的铜铁储量不足?” 姜署令腿一软,“不不,足的、足,不是,不足,真的不足。”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想起之前薛瑜提过什么问题,加上去而复返跟在皇帝身边的江县令,反应再慢也意识到了皇帝为什么问起这个,心中暗自叫苦,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皇帝今天像是因为有了马蹄铁的事情心情好,还有耐心多问一遍,“是足,还是不足?” “是不足,不足啊陛下!”姜署令一个激灵,重重叩首,“往日供给马镫等物堪堪够用,多加一则马掌,实在不足啊!” 皇帝淡淡道,“计数后传令铁官,拨矿按数量多拨部分就是。” -- 第123页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忽地转头望向守在旁边的薛瑜,“你玩木头还没玩够?今天的马步扎了?” 薛瑜摸摸鼻子,知道今天皇帝在这里她怕是看不到风箱实物做完了,干脆趁着天色还早,去外面转转,迅速低头施礼告退。 她一走,皇帝猛地抬脚踹翻了趴着的姜署令,“欺上瞒下,你便留在行宫当个匠人吧!” 姜署令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一行人引马离开,去禀报却带回来了一群大爷的江乐山被虎视眈眈围着,腰背发凉,但皇帝没发话他也不敢走,只好默默跟在旁边。皇帝在草原上牵马走了一会,忽地问道,“老三今天过来做了些什么,你原原本本全部讲来。” 江乐山一顿,目光飘向随行的秦思,不敢多加揣测,老老实实将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半晌,皇帝点了点头,“去吧,若他问及什么,不得隐瞒。若他要做什么,在旁协助,允你越级上书之权。” 这是要做什么?江乐山猜不透,但他看得出来,在外名声最大的那位背后站着钟家的四殿下,和刚入朝领了闲职的三殿下,在皇帝心中怕是不一样的。 哪个闲职,可以随便调动军械,可以让陛下发话点个县令协助的? 背后发生了什么,薛瑜暂时不知,回别苑换身衣裳,刚准备出去,就被薛玥敲开了门,“阿兄还要出去吗?”先前出门时留在薛玥身边的蝉生手上举了两个草编团子,垮着脸,显然是哄孩子战斗失败。 之前她考虑到去兵械坊可能会有冲突,怕吓到小孩,就没有带上薛玥一起,又担心她在别苑无聊才安排了蝉生陪着,现在要出去玩带上她倒不影响什么。 薛瑜接过蝉生手上的一个团子,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个老虎头,拿在薛玥眼前晃晃,“阿玥要不要一起来帮我?” “可以吗?”薛玥眼前一亮,“我会乖的,阿兄需要我做什么事?”她语气低落下去,“可能、可能我有些不会,但我会学的!” 薛瑜坏心地把草编老虎缠在小朋友头上,看起来像是一个扁团子顶着一个小团子,瞬间把薛玥扎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弄乱了。 在薛玥发现之前,薛瑜把老虎塞到了她手中,“之前不是说好了要教你骑马?今天先上马试试看。陈关,带六匹马过来。” 正好她磨疼的腿也好了,带个小孩一起骑马问题不大。 马都是行宫围场备好的,加上禁军侍卫们带过来的几匹,把这次来行宫的几人都带出去不成问题。薛瑜安排了魏卫河带着蝉生,蝉生顿时打了个哆嗦,跑到魏卫河旁边讨好地帮忙锤了锤胳膊,“将军,小的全靠您了。” 薛玥的奶嬷嬷留在了别苑,骏马被牵到门外,侍卫们分别找到了自己的马站到旁边等待,这一下就显出来了数量的问题。 蝉生和陈关对视一眼,四个侍卫四匹马,蝉生与魏卫河同骑,薛玥与薛瑜同骑,那多出来的一匹空马,是谁的?还是殿下算错了? 薛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按了按额角。虽然两人的问题还没解决,但她早已习惯流珠的存在,不管是在看台上随时都会有的水杯蔬果帕子,还是出行时的新衣配饰,全都是默不作声的流珠在做,让她下意识就将流珠算了进来。 一晃已经六七天,再多的气恼也散去了,只剩下淡淡的无奈。薛瑜松开薛玥的手,折回院中。流珠的房门半掩着,薛瑜捻了捻身上的薄绒披风,敲门,“流珠,走吧,我们去骑马。” “殿下早去早回。” 身后不知是谁哧地笑了一声,薛瑜没有找到罪魁祸首,隐隐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她回头后,几个侍卫本就都是年轻人,相互挤眉弄眼着看热闹。十几天相处下来,他们都摸清了三皇子的性子,不过分就不会有事,可以说是相当仁厚的主上了,这几天看着三皇子和侍婢流珠娘子闹了别扭,他们私下里都在猜最后是谁先低头。 薛瑜叹气,“阿玥也要一起去,你一个人留下有什么意思?走吧,我瞧着有匹母马性子温顺,刚好你来骑。蝉生,今天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被她一问,蝉生立刻答道,“先去鸣水县县城,路上顺便转转,再去鸣水湖。那鸣水湖名头可大着呢,鸟儿群居扎堆做巢,早晚鸣叫不绝,好听漂亮极了。听说是上古时候……”一阵滔滔不绝。 没看出来,蝉生还有去做导游的潜质,薛瑜看了他一眼,之前她派蝉生出去后回禀时可没听他介绍过景点。 若是蝉生知道她在想什么,定然叫苦。这本是他打算好的带人过去后瞧见了的时候才拿出来的说辞,要不是主子要拿来哄人,他才不会挑出一个最有吸引力的景色现在说出来! 门扇微动,流珠开了门,“殿下要婢子去,那婢子自当领命。”她默默走到门口,反倒把薛瑜抛在了身后。 看出来了,还生气呢。 薛瑜也不生气,挑出来那匹温顺些的马留在门前,自己上了另一匹马,从陈关手里抱起薛玥,稳稳放在鞍前,给她扎紧了披风兜帽。腾空而起的感觉让薛玥发了一瞬间呆,双手抱紧薛瑜手臂,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紧张”。 哄了几句小朋友,看薛玥慢慢放松,薛瑜刚回头要去看大朋友,就见流珠翻身上马,动作有些僵,但还算流畅。当初薛琅对身边的宫女宦官虽然不做人,但马术还是教过的。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跟上他的训练,免得他在跑马的时候出事,十足的一切都要为他服务,但也算多了一门技术。 -- 第124页 确定流珠马术还过得去,薛瑜一夹马腹,“出发。” 一行人从另一侧出口出,并不会经过皇帝的宫室,自然也不用考虑下马表敬意的事情,只是行宫范围内人多些,需要走慢点罢了。刚走到栅栏外,迎面行来三匹马,其中一匹马上明显是个仆役,跑在后面,马上还架着沉重褡裢,其他人薛瑜不认得,但笑得灿烂的何期实在太过显眼了些。 何家只能算梁州士绅,在梁州还算有些产业,但到了京中就不够看了,这次邀请的世家里绝无何家,何期怎么混进来的? 对面三人也看到了薛瑜,为首的一人一怔,滚鞍下马拱手行礼,“臣方嘉泽,拜见殿下。” 他低头时的相貌有些眼熟,薛瑜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在方朔身边看到过,再一听姓方,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原主在书中有和没有压根没区别的那个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大哥,身上有个靠祖荫领着的闲差。难怪何期会留下方府地址,感情和方家的交际是从方大这里开始的。 何期跟在后面,见到薛瑜就血气上头,被旁边方大的举动一惊,才反应过来那次离开后他阿耶说过这个“王三”到底是谁,连忙也跟着下马低头,“殿下。” 见惯了何期趾高气扬跳出来当炮灰,这样老老实实的时候还真有点稀奇,薛瑜坐在马上点点头,“免礼。二位自哪里回来,收获颇丰?” 方嘉泽道,“谈不上丰硕,随便走走,殿下欲往何处去?” 薛瑜:“去鸣水县随便走走。” 方嘉泽一怔抬头,“县城之中并无特别,比之京中犹如云泥之别,殿下若想散心,不若往隆山去。” 光听他说话,倒有几分条理,但也没见往正处使劲。薛瑜想到剧情里原主和疯癫了的钟夫人,再看他就有些不耐烦,“无事。时候不早,暂且别过。” “恭送殿下。” 薛瑜离开,何期小声嘟囔道,“这小破县城就是没什么好玩的,偏他不信。” “殿下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方嘉泽勾了勾手,示意跟着的小厮过来,“去,弄个锅来,今天炖兔子吃。” 自行宫而出,一半山脉丘陵,一半草原广袤,到了大路上可以放开马速,薛瑜低头问薛玥,“害怕吗?想不想再快一点?” 薛玥手牵着一点缰绳,减轻自己的紧张,轻轻点了点头,“是要跑起来吗?阿兄要做什么,我们快些去吧。” “驾!”薛瑜夹着马腹,马儿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从慢步前行变成了小跑,小跑起来顺着马背起伏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薛瑜感觉到薛玥整个人僵住,恨不得死死黏在马背上,连忙出声引导,“呼——吸——放松,顺着它的力道,我在这里,你也抓着缰绳,不会掉下去的。” 骑马时和马起伏的力道相互对抗是最为不智的选择,但有时候越紧张越会想抓紧马背固定,往往事倍功半还给自己惹了一身伤。 几个深呼吸下来,薛玥放松许多,渐渐随着薛瑜的引导开始摸到了顺着起伏浪潮上下的感觉。薛瑜见她脸色恢复,再次加快了速度,“走,我们去追风!” “啊!”薛玥惊叫一声,声音破碎在了风中。 追风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坐在马上感受驰骋的快乐,风呼啸而过,太阳从云层中投下的光晕被不断越过,路边的树木和自己都被遗忘在脑后,只剩下快与飞快。 飙车的快乐和赛马大抵相似,薛玥适应了速度后短暂地惊吓消失,笑声轻快地飘散。 他们顺着路跑出很远,侍卫们接到了薛瑜的指示,刻意慢了一点缀在后面,给兄妹二人留出了说话的时间。薛瑜揉了揉紧张出汗后有些潮热的薛玥小脑袋,“和那天的晚霞比,哪个更好?” “都很好。”薛玥的气还没喘匀,说一句话里还混着忍不住的笑声,“阿兄说还有好看的,果然就带我见到了。” 她靠在薛瑜怀里,忽地问道,“阿兄是想娶流珠娘子吗?” 薛瑜差点把手上的马缰一把拽断,顿了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薛玥有时候能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流珠娘子很喜欢阿兄啊。但是阿兄注定要娶世家女为妻,所以你们才生气的吧?” 与大族联姻,也是皇帝以及前几代西齐皇帝所用的稳定方法之一。但薛瑜没想到,薛玥竟然会想到这个。 “不是的。”薛瑜想了想,慢慢告诉她,“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是想要嫁给他,也可能是觉得与他志向相投,也可能是尊敬,也可能是相处久了,当做最好的朋友,像亲人一样的朋友。而嫁娶……” “和心悦之人共度一生”这句话卡在薛瑜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西齐皇室上一位公主下嫁了钟家,东齐覆灭前与世家联姻或是送入胡人部落的公主郡主不计其数,她希望薛玥能够是不同的那个,能够见到不一样的风景,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皇帝都要在意世家发展,她若是给薛玥描绘了一个理想美好的未来,却做不到,对这个小孩该多残忍?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薛玥等了一会没等到后文,疑惑地仰头望向薛瑜,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若是公主哪日遇见了如意郎君,殿下总得看过才能放心。” 薛瑜回头望去,对上了流珠的眼睛,她先别过了头。 -- 第125页 蝉生气喘吁吁地坐在马背上,脸色青白,“殿、殿下,鸣水县往那边走。” “在前引路。”薛瑜驱马向前。 行宫离鸣水县还有一段路,顺着山脉起伏修的夯土路多少有些不平,绕过最后一段贴着山脉的路,大片农田展露在眼前。 古文说阡陌交通,土地平旷,如今看着这样铺开的农田,薛瑜倒有了几分联想。三三两两的农夫和妇人在其中赶着牛或是自己背着犁向前,小孩在重新犁开翻地的土地上跳来跳去,捡起里面收割时漏了的谷子。 此时离日落还早,这时候过去怕会打扰农家翻地,薛瑜只看了一眼,没有停留。倒是薛玥看个不停,她在宫中时压根没见过农家劳作,被兄长带出来,看什么都新鲜,“他们在做什么?” “翻地来年好种田。”薛瑜解释道。 远处有盈盈波光与飞鸟,映在薛玥的眼中,有在田中忙碌的孩子抬头,怔怔地望向这些骑着马的路人,与薛玥对上目光,被吓了一跳,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向大人们旁边,“阿耶,阿娘!又要纳粮了,快去找人!” 一行人已经走远了,不曾听到他的喊声。 鸣水县县城建得离行宫不远,大概走了近十里,土黄色的城墙就已经遥遥在望。按照薛瑜的估算,这里应该是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县城。进出城门的百姓数量与京城远远无法相比,薛瑜看到城门时门前就只有守门的兵卒,到了的时候也只有刚从里面出来的两个路人。 见到他们一行人的衣着打扮,城门卒连身份路引等等全部都没检查,点头哈腰地送他们进门,“贵人们第一次来鸣水吧?想瞧皮子还是想瞧木头,哎呀我们鸣水,别的不多,这两个管够!就是城北那边最近乱了些,免得污了贵人眼,您们在南边转转就是了。” 见过过路介绍推销的,像这样一来就把短处暴露出来的人,薛瑜还真没见过。不免对所谓乱的城北生出几分好奇,点头谢过,驾马入城。 如方嘉泽所说,鸣水县的确没什么特别的。一条大街从南走到北,整个县城就看完了。城内的屋舍大多也是土墙,砖瓦木房少之又少,整座县城都显得灰扑扑的,要不是县衙门前挂了匾,也勉强有两个柱子撑着,看起来和普通民居没什么不同。 城内不见酒肆食肆,像平康坊那般去处更是一概没有,集市也不没像京中分了东西两市,就在城中偏北的一处空旷地方搭了棚子,紧挨着大门紧闭的县衙。简陋的集市里人们进进出出,不时有背着柴或是猎物的人往外看一眼,指望着能找到更好的主顾,绷紧的黝黑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希望。 而等有主顾在他们面前停下,一场激烈的关于价格的争论就立刻开始,没多久两边达成一致,钱货两讫,都挂着笑收拾着东西慢慢离开。薛瑜注意到这里最多的是用粟米或是麦子以物换物,在京中通行的银钱反倒不常见。 见薛瑜等人停在集市口张望,很快有人迎了上来,黑脸的汉子身上用皮子做了褡裢绑带,看上去十分精干,仰头望着薛瑜,“贵人们想买什么?山货水产,刚打下来的新鲜,林子里的什么都有!” 他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见薛瑜没说话,来人想了想,低头又望向薛瑜怀里的薛玥,“像小娘子要是缺玩伴,北面那些人买回去怕是不方便,但买小狗小兔回去还是使得的,就是乖顺性子的少些,得找人教好了再送来。或是想玩什么,某能找的一定找来。” 这是误会一行人里以薛玥为主了。 有本地人毛遂自荐上门,薛瑜也就没询问只是去打听了两天的蝉生,下马将薛玥抱了下来,随口道,“还能上林子里打山货?” 汉子:“嗐,靠山吃山嘛!像我们这种给附近公田干活的佃户,比在庄子里的那些有空闲多了。闲了学几手,去林子挖山货打猎,打到好的带来县里卖了,也能多换两天口粮。” 薛瑜注意到了一个问题,皱眉问道,“你们是公田佃户?”耕地的不都是给自己种地吗,怎么还冒出来了佃户? 第59章 . 流民(二更) 她需要权力 汉子一摊手, 往后退了退,众人让开城中主干道,六匹马在小城里过分显眼, 以至于许多路过的人步子都匆匆加快了。 让开了人, 汉子才继续道,“别家都是州郡里的, 我们不一样,我们刚好挨着行宫, 划出来一片军屯和大片的公田,要不是公田,我一家子在鸣水可安不了家。” 这和薛瑜的认知完全不同。有人说过,华夏朝代变化的历史就是土地重新分配的历史,自耕农的存在是王朝的底层根基, 徭役赋税,皆出于此。虽然原书中写过男主后来杀世家, 将土地分给平民, 重新稳定局势, 但世家兼并土地自古有之,在她印象里,应该也有部分农夫,而不是全都是土地卖出后受雇佣种田的佃户。 “那,没有自己种地的吗?” 汉子怔了怔, 下意识望了一眼北边, “贵人随我来吧,自己种地的,在这边。” 薛瑜心中疑惑,牵着薛玥跟汉子出了北城。 刚出城门, 薛玥惊得倒退一步,靠在兄长腿上。薛瑜看着外面,第一个念头就是:拥挤。 低低的哭泣声和“给口饭吃吧”的喃喃连成一片,大概离城门一百丈远的树林旁,搭着一顶四处漏风的竹棚,骨瘦如柴的大人小孩坐在竹棚下,身上的麻布衣裳破破烂烂,见到走过的人,嘴巴开合祈求着任何人将自己带走,只有眼珠跟着转过去,见一个人离开,便将全身上下唯一还闪着光的眼珠挪向下一个人,也只有这点光和细微动作让他们还像个活人。 -- 第126页 不时有被点起来的小孩或者青少年,被来人翻着眼睛豁开嘴巴到处看看,像挑牲口似的领着出来。被带出来的勉强还算有些人气的大小孩子们脸上只剩下麻木,衣服里露出的手脚细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脑袋,跌跌撞撞往外走,让人怀疑他下一瞬就要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但他显然还是能起来的,他伸手向来人要吃的,被狠狠拍开无力站稳,只能跌倒在地,被从旁边准备的大木桶舀起水从头浇下,当场擦洗干净。 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剩下腰间一条布,没多干净的黄水将身体冲刷成一条黑一条白,肋骨挂在上面,像过于突兀的一座座险峰,一边浇一边仰头张嘴吞咽着,胡乱在身上搓着,等到差不多看得出皮肤,他才勉强拿到了一角饼。 饼很小,大概只有西市胡商切开给薛瑜品尝的一角的一半大,两口就能吃完。然而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吃了一口,身上像有了点力气,站起来又折返回去,扶起棚子里的妇人和小女孩,把饼子掰成两半塞到他们口中。 她下意识想捂住薛玥的眼睛,但又迟疑了。周围燃着艾草,破烂的席子堆在地上,浓郁的艾味混着古怪味道,将刚出城的几人熏得够呛。进城时城门卒说起的“城北乱了点”浮上薛瑜脑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至于血流成河般惨烈,却让人从心底感觉到窒息的一幕。 “他们曾经都是自己种地的。”汉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一阵,薛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不是京城附近吗?鸣水县令呢?也没人管他们?就让他们这样待着,随便被人用一块饼领走,卖身为奴?” 她很难分辨心中翻涌着的是什么,是愤怒,是难以置信,是想做些什么事的冲动,还是无尽的无力。 汉子有些恼,“贵人怎么这样说?!江县令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他们这些流民能留下来,四处去求那些高门士族,还搭了棚子给他们住,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要是没有他,他们走到死也没有一个落脚处!到头来贵人轻飘飘一句没人管就完了?” 薛瑜吸了口气,别开眼,不太敢看流民棚,“你刚才说,你也是因为做公田佃户在鸣水落脚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民?”汉子既然能这样说,说明他也不是鸣水县本地人,那么曾经可能也是流民。 “这一波是黎国来的,我是北边胡人那里逃来的,也有些是楚国的逃奴,没了自己的田,在主家过不下去,可不就成了流民。听说早些年是自己种田的税太高了,还不如卖了,挂在庄子名下舒舒服服做佃户,到后面又是打仗,打仗的地方哪敢多待,又有不少被强拉当兵的,地也就被人划走了。” 汉子语气缓和了些,“到了秋冬,北方没活干,远些的地方养自己人都养不过来,更何况他们这些带回去干不了活的?你推我,我推你,就推来了京城,反正倒在路边死了,也不归他们管。碰上江县令是个心善的,不赶人走,反倒想各种法子留人。贵人瞧见的已经是选了几波之后的,有些力气看着能养好的都被挑走了。嗨,到齐国进富家的庄子倒比楚国好些,好歹有人压着,多少要些脸面。江县令都说了,能挑走一个是一个,好歹活得下去。” “喏,钟家的庄子,钟家倒是要了不少人。要不然怎么人家家小娘子进了宫呢。”他向远处一指,田地里有零星几人还在忙着,薛瑜视力好,看得清在田垄边列队走过的人腰挎长刀,行走间已经很有军队的姿态。 薛瑜手心发凉,“这边除了行宫附近,都是世家的田地吗?都养了兵?” “都是大姓,朝中总有几个当官的。这么说吧,我走过的地方,除了荒地,还没见过除了大姓贵族们的庄子和公田军屯外的地。那有了庄子有了地,人家养些部曲,也正常嘛。” 薛瑜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历时西齐三代皇帝努力,手握军权的皇帝却对世家只能削弱,世家之害仍根深蒂固,无法根除。为什么皇帝虽然暴君名声在外,但暴虐程度总有一条边界,和世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起她曾经对皇帝说的硕鼠,这形容何其清楚,她想的又何其天真。 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军队,在地方连县令都要求他们帮忙,整个国家的政令运行,自然只能建立在他们之上。这些家族送了子弟入朝,自己在乡下豢养部曲,吞并土地,吸纳流民,几乎成了国中之国。瓜分了土地的世家里虽然有高低贵贱之分,楚国传世世家对西齐的小士绅们有鄙视,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需求,但最根本的,还是土地。 也难怪原书中向来习惯驱虎吞狼的方锦湖杀世家时做得那么赤.裸.裸,要动他们的根本利益,温和的和平方式大概只会被先下手为强。 薛瑜摸了摸怀里放着的曲辕犁图纸,强迫自己正视着前方流民棚。 如果她真的像最初想的那样逃出来,她会不会也变成其中之一? 在方朔对她下手时,她想的是赢过他们活下来;在度支部出事时,她想的是见到了就尽她所能做事;在孤独园看到孩子们可怜时,她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吃饱穿暖。 但那些念头在对上竹棚中流民们的眼睛时,都显得格外浅薄。 在之前决定了不逃跑的十几天里,她努力做事,也努力生活,去回击恶心过她的人,去对对她好的人好,但她其实没想好未来该如何做。她总觉得,假的永远是假的,有朝一日总会被拆穿,多活一月够本,多活一年稳赚,等到被拆穿的那天,她也会在报复之后与那群讨厌家伙同归于尽。 -- 第127页 至于她穿越的这个倒霉催的世界?她自己都是朝不保夕,她能做点什么而不是消极怠工报复社会,自认为已经对得起穿越前那些年的思想品德教育,是个好人了。 “阿兄……”薛玥攥着她的手指,颤颤唤了一声。 薛瑜垂下眼,将薛玥抱起来。女孩靠在她怀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泪水湿透了她的肩膀。 她现在是三皇子啊。薛瑜想。 她做了三皇子,皇帝也对她表现出倾向,那她是不是能想一想做一国之君的未来? 她想为这个国家真正做些什么,不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做些小玩意,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刷脸,不是为回报任何人的好意,而是像她曾对谢宴清几人说过的,让人们都能富裕起来。 她曾见过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世界,对如今见到的一切就格外难以接受。 要达成她想要的,她需要更多的支持,和更稳固的地位,以及更动荡的世家。 她需要权力。 权力是个好东西,难怪书中男主会十年如一日的追求。 她再次扪心自问,真的只有男主能走到书中的那个太平统一的结局吗? 或许,她该和方锦湖谈一谈? 他想要什么,如果她能给的,她都愿意给他,除了现在这个身份。如果不行……薛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之前系统提示过的,“当前”不能杀死方锦湖。 “殿——三郎,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薛瑜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猛地抖了一下。 旁边的黑脸汉子满脸喜色,“江县令回来了!” 她身后来的人正是江乐山。他被黑脸汉子的热烈欢迎闹得有些脸红,“我也就走了五六天,当真是没办法,让你们惦记了。不过,雷小虎,你怎么在这?” 汉子挠挠头,“山上猎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江乐山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吓了雷小虎一跳,连忙扶着江乐山帮忙拍背顺气,没拍两下,薛瑜看不过去了,挡住他的手,“你这个拍法,等会江县令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汉子手劲大,又不知收敛,江乐山刚开始还是咳嗽,被拍了一下差点吐出来。雷小虎悻悻退开,眼巴巴站在旁边看着,见江乐山恢复过来,才松了口气,“嗐,我、我不知道……县令你们认得我就不说了,我走了啊!”说完,一溜烟跑了。 江乐山苦笑拱手,“让殿下见笑了。” 薛瑜摇摇头,一指流民棚,“听说这是你的想法?” “是。”江乐山低下头,“臣知道这样瞧着不好,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见人饿死吧?” 关于土地改革薛瑜暂时没有想到好办法,西齐当年从梁州起兵,从狄罗人手中夺回雍州和周围小郡的土地时,也是有地方世家支持的,直接改变世家庄园的制度很可能造成反噬,王莽的新政下场尚历历在目。 但是,她可以先从耕种开始。 薛瑜还是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感谢系统,曲辕犁的图纸现在就能派上用场。她向江乐山确认,“庄子里的佃户,有的是卖身为奴户籍在庄子上的,有的是被雇佣的,对吧?” 第60章 . 不怕 我真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 江乐山点点头, 详细和薛瑜解释起附近庄园分布和流民去向。庄园大多都是薛瑜听过的姓氏,说起来江乐山脸上难掩忧虑,“今年的流民格外多, 黎国兵祸连年, 朝政不稳,万一崔家守不住黎国, 怕是会有更多流民向西而来。” 一姓守一国这种话放在旁处可能显得可笑,但偏偏就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成了真。见薛瑜不解, 江乐山继续讲解。 四国之中,黎国的地理位置最差,被三国包围,连年兵祸不绝,但自几十年前崔家占卜出明君在北, 决定举族北上后,居然还真稳定住了局势, 让四国的格局继续了这么多年。 只是边境难免摩擦, 西齐与黎国接壤、也挨着一部分金帐汗国的东北边陲, 据说已经成了大片荒地。薛瑜听着江乐山的话,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荒地怎么能存在?该拿来开荒种地的。 原书中对黎国着墨不多,薛瑜看到的只是乱起后金帐汗国南下取黎,方锦湖同时领兵向东,所过处皆尽臣服。对所谓占卜薛瑜是不信的, 况且北地紧挨狄罗人的金帐汗国, 要是有的选,世家们估计也不愿意去面对狄罗人。想想王谢几家,薛瑜忽地有了个猜测,崔家不会是争权失败, 被迫北上吧? 不过四国局势如今对薛瑜来说仍有些太过虚无,她止住江乐山的解释,将话题拽回流民身上,“那如果这些人一个月后还是没有世家愿意收,你想过怎么办吗?” 江乐山叹了口气,“到时候我的俸禄还有一些,拿出来让他们做些城中能做的事,哪怕是扫扫地,干了活发些粮吃,也不至于饿死。” 薛瑜定定看着他,她还以为江乐山会选择想办法发动富户来做粥棚之类的,而这个想法已经有点后世提出的以工代赈味道了。江乐山比她想得还有用些,目前来看,百姓喜欢他,他也聪明能干。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他有俸禄的时候发了粮,等到花完了,流民还在这里,甚至可能会怨恨他怎么不发粮了。 流民西行,一路经过的州郡不少,最先被选走的是流民中的精壮青年劳力和还看得过去的女人,其次是工匠,再次是老农,最后是在孱弱的妇人、老人和孩子里选出勉强有些力气的,剩下的人短期内想要形成劳动力很难,真的干些重活很可能人就会死,不然来买人的高门不会不想要他们留下。 -- 第128页 远处几人抬来了一桶新水,也有人背着竹筐回来,他们在旁边架起陶釜,杂七杂八的野菜和槐叶被掺在一起煮,从珍之重之揣着的一个布兜里取出一些豆子和粟米倒进水中,近五十多个流民一天的饭就形成了。吃不饱,吊着命罢了。 “那边的是县衙差役吧?”薛瑜拍拍渐渐停下哭泣的薛玥,将她放回地上,指了指新来的人。他们穿的青衣蒙着很重的灰土,若不是精气神与旁人不同,乍一看与普通百姓一模一样。 江乐山点头,“臣这几日在行宫随驾,县里全赖他们守着。” “那我便不打扰县令了。”薛瑜望着那锅逐渐沸腾的汤,轻声道。她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江乐山,“算是我自己出的。要让他们做事,便做起来,稍微吃得饱些,也好多挨些日子。” 江乐山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他看着神色淡淡的三皇子,感觉她与早上在兵械坊时似乎有了些变化,又好像还是那个人。 “臣告退。殿下若有需要,传信城门卒或县衙皆可。”江乐山的疑惑没有说出口,拱手告退。 薛瑜看着他的忙碌背影,唤来魏卫河和陈关,“去查一下,江乐山在鸣水县的名声,又做了些什么。稍后来鸣水湖附近寻我们。”千牛卫的能力,她还是信得过的,看之前方朔下药时的查案速度就知道了。 “是。”两人上马分别离开。 江乐山口中的行事是一面之词,鸣水县离行宫并不远,县城中的偶遇也可能是有意安排,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确认他是否可信。她需要一个在朝中的自己的人,并不依赖世家支持的那种。如果可以,曲辕犁将送他一场大变化。 “蝉生。” 蝉生凑上来,“奴在。” 薛瑜拿出之前画的一张拿来作参考的长辕犁图纸,“这份图给你,去走访流民和佃户,询问他们觉得现在的犁有什么不好用的地方。记下来,标在旁边,有想法改进的人记下名字,之后我会去询问实验。” “那、那鸣水湖……”蝉生有些傻眼,不是说要去鸣水湖,怎么又改主意了?薛瑜冷下声音道,“快去。”身后的两个侍卫神色一肃,来到薛瑜身边后,他们从未见过薛瑜这样。 按照之前雷小虎和江乐山的说法,这些人不会是最后一批。鸣水县城这里暂时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她需要在滑到不可控方向之前创造足够多的工作岗位来应对可能会越来越多的流民。对人口的重要性薛瑜还是清楚的,如果如今是春夏,兴许被接纳离开干活的人还会更多。 怎么种地薛瑜不太清楚,但曲辕犁解放出来的部分人力可以为她所用,流民只要活下来,也能为她所用。 肥皂已经验证过可以收世家之利,以世家之利养流民,当世家进一步对下辖的佃户下手,佃户发现替世家种地不如来种国家的公田、不如来为国家的工坊做事,当他们发现在世家的生活或许还不如归化户籍后的流民,自赎己身脱离庄园便会成为大势所趋。 因此,她不介意将轻工业推进得更多一些。 薛瑜在脑中过了一遍,筛选出几个合适的项目,准备回去报给皇帝。上次皇帝让她好好想想肥皂铺的利润该如何使用,她想,她现在知道该怎么使用了。 “殿下。” 薛瑜的思考被打断,皱眉回头,流珠弯起眼睛,对她笑了笑,“现在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到了齐国的土地上,总是太平的。放在早些年,他们连走到这里可能都做不到。冰冻三尺非一时之寒,总会慢慢变好的。” 薛瑜的冷淡太过明显,她看出了薛瑜心中的难过,偏头问跟着的两个侍卫,“你们幼时,日子比如今如何?”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挠挠头,“就、就那么着呗。过得下去,但没多好。”他们脸上的神色告诉薛瑜,他们早已习惯了眼前聚集着流民的场景,“日子总归越过越好的,现在就挺好,要是殿下瞧我们办事妥当给点赏银,攒几年娶妻再生个娃娃,那更美了。” 薛瑜抿了抿唇,流珠见状,干脆不再劝说,“殿下,我们还去鸣水湖吗?” “……去。”在鸣水县想知道的事情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结果,留在这里也无用。薛瑜翻身上马,将薛玥抱起,薛玥恹恹地靠在她怀里,不再有左顾右盼看风景的心情。 太阳渐渐西斜,来时路上那片波光走近了才看得清大片飞鸟芦苇,一行人来时还有过笑声与闲聊,往回走时却只剩下了沉默。 鸣水县城里抄手抱臂的远观者眯眼看着一行人离开,吐出口中草根,从角落里出来,往别处行去。灰扑扑的角落里有一位高挑女郎扶了扶帷帽,轻笑一声,“心还是这么软,要栽跟头的。” 三皇子见到了流民的消息很快被送进了钟家的庄子中,钟二背着手转了两圈,“大兄,我早说要一气买下,你偏不让。这下好了,那个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来了,再慢慢来我怕他又闹一出釜底抽薪!” 钟大点了点几面,缓声道,“都让与他又如何,少了再买就是。阿弟,你的心乱了。” 钟二坐下来猛地灌了两杯凉茶,“小妹在宫里被那两母子压着,阿琅也暂时没理由入朝,再放任他下去,我怕……” “休要胡言。”钟大阻住他的话头,“三代帝王都出身军中,这一代也不会有意外。薛瑜自小病弱,就算换了个医令照料,多年亏空的身子也一时半会补不起来。我打听到的消息,薛泰亲手教着他也没见他在武学上开几分窍,对上阿琅必输无疑。只要阿琅拿下这次秋狩的比武魁首,再谈进军中的事便顺理成章。虽绕了路,但未尝不是好事,正好磨磨阿琅的性子。” -- 第129页 钟二叹了口气,“只是我这心里,总有些发慌。” “你是被吓到了。” 钟二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惜阿姐随阿璟去了……”他顿住,脸上露出说不出的古怪表情,“也不对,阿姐在,也就没有我们今日了。这么多年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请来的游侠也不少,偏偏家中部曲和薛泰手下一比,一天一地。也不知他给那群丘八吃了什么迷魂汤,简家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子进去,就再也不要家里人了,要问问他如何训练的,张口闭口就是保家卫国。嘿,家都没了,卫个屁的国。” 钟大扫他一眼,钟二轻拍一下自己嘴巴,“到处跑惯了,污了大兄耳朵,是我的不是。” “苏家绕了一圈没找到人,前几个月想说动孤独园那个陈安,不是也没成事?”钟大笑笑。 钟二应和道,“据说还是个一直在城里的钟家子弟给他出的主意。苏老头年纪大了,人糊涂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骗子都认不出。那人手脚干净,到底没出乱子,也懒得去查他,要是敢骗到我们头上,哼。” 兄弟二人又说起别的事来,屋内镶金嵌玉的风扇徐徐转动,跪在旁边的美貌少女目光呆滞,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反应,仔细看才能发现眼睛发灰,像是看不见的。半晌,钟大起身出去,钟二过来按住少女的手,少女骤然一惊,抬起头,露出脖颈上一处丑陋的伤疤,目光毫无焦距。 “别摇了,吹得人冷得慌。”钟二捏了捏她滑腻的手指,心神微荡。 少女点点头,收手乖巧地跪在风扇后面,像个沉默的摆设。 --- 一行人到鸣水湖边时正是晚霞漫天,橙红泛紫色的天幕成为了色彩浓烈的油画画布,鸣鸟起落,相互呼应,悠扬动听,倒是不负鸣水之名。只是此刻没人有心情观赏,薛瑜与流珠的马绕着岸边慢慢走着,侍卫们缀在后面。 半晌,流珠忽地说起过去,“殿下还记得婢子曾说过的吗?如果是殿下的话,大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您自幼天潢贵胄,金尊玉贵,可您会想着别人,想着许多您本没必要在意的人,做许多您本没必要做的事。所以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只有您能做到,也只有您会去做。” “就算我没管那些流民?” 流珠笑了,“您分明是要管的呀?” 薛瑜一顿。身后马蹄声阵阵,两人回头望去,陈关和魏卫河踏着夕阳回来,带来了关于江乐山的所有消息。 据闻江乐山自四年前调任县令,就始终在兢兢业业做事,闲暇时会喝点小酒,也会拜访各处世家庄园,但大抵还在正常交际范围内。他是东北边陲小郡出身,赴任时还带了寡母,寡母前些年改嫁了城中屠户,除了对儿子常常拿俸禄去做别的事导致娶不上妻有些异议外,也算生活安稳。 这几年流民零散向西而来,只有这次的规模最大,但也在江乐山的努力下尽可能降低了影响,他们听到的大多都是“除了穷了点,是个好人”的说法。 他们的调查印证了江乐山的确言行一致,薛瑜放下心来,牵住马缰,带着马往来路走去,“这几日我们都会过来瞧瞧,你们回去早些歇着。” 陈关笑嘻嘻晃着手,他那张娃娃脸上仿佛从来不知什么是沉重和疲倦,“跟着殿下比在营中轻松多了,跑三天三夜都成。” 流珠看他一眼,“殿下可不能熬三天三夜。” 薛瑜语气缓和下来,一直压着的沉重气氛也就散开了。薛玥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仰头看向她,问道,“阿兄,我能帮忙吗?”她脸上的渴望太过明显,几乎是迫切地想做些什么。 薛瑜忽然明白了之前她的沉默。或许她一直在想,她能为流民做些什么。她知道这些人需要食物,知道他们需要钱,但她自己没有,就不会向薛瑜提出要她多拿出些钱来帮助他们的要求。薛瑜心软了一瞬,“可能会有点难。” “我不怕。” “那也得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薛瑜讲着轻松的玩笑话,薛玥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急道,“阿兄!” 薛瑜揉了把她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去。” 薛玥瘪着嘴,绞尽脑汁重新开始思考她能做的事。一行人策马回到行宫栅栏时,天就已经黑透了。柔和的弯月光芒洒落大地,行宫里灯火点点,火把高举,人影行走如白日,有些玩闹得回来晚的年轻人刚好在入口与薛瑜一行撞上。 若说先前还有人不认得薛瑜,过了此次秋狩,坐在皇帝旁边的她便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先折腾纨绔们和搞出清颜阁的事情飞快在部分不清楚的人群中传开。 虽然明明做的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薛瑜耳聪目明,自然听清了有人嘟囔的“不务正业”和“性情恶劣”,她没放在心上,淡淡与低头行礼的众人回礼,驱马先一步进了栅栏。 越靠近皇帝宫室的位置越容易碰到将军亲眷,薛瑜没走多远,就听前面一个压低了声音还显得嗓门大的声音道,“阿妹,那林妃发帖子请你去作甚?怎么你还回了句一定去,后日不是说好了进山耍耍的?” 伍九娘的声音小些,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毕竟到了京中……结交些朋友也是好的……怕是想着女眷们无趣凑个小宴,京中听说常有……” 伍二郎哼了一声,“我就觉得她和那个谁,不怀好意!” -- 第130页 真难得,居然又有人觉得林妃不怀好意了。 薛瑜差点被他们兄妹逗笑出来,放慢了马速远远缀着,免得叫前面两个说坏话的人发觉了尴尬。等到进了别苑才忽然反应过来,伍二郎含混过去的“那个谁”不会是说她吧? 不过,林妃这个时候开小宴是想做什么?总不会真像伍九娘所说,只是闲得无聊。方锦湖到底有没有来秋狩这个疑问一直压在薛瑜心中,她开口唤道,“流珠,替我去问问……” “母妃请了哪些人”这几个字被她咽了下去,流珠抬眼看过来,薛瑜摇了摇头,翻身下马,“无事。”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去询问女眷小宴总显得别有用心。 分出两个侍卫赶着马离开,薛瑜见薛玥站在门前神思不属,久久不发一言,一时忍俊不禁,“想出什么了?给阿兄说说?” “我的月例要拿来给母妃养身子,陛下的赏赐不能卖掉,我又没办法赚钱……”薛玥幽幽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陈关一时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薛瑜哈哈大笑,刚要说话,猛地下腹一阵热流涌出,她僵了僵,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回去早些睡,明日来给阿兄帮忙抄书。” 薛玥应了一声,见着薛瑜步履匆匆离开,困惑地皱起眉。 浴间是行宫杂役们在流珠嘱咐下提前备好温水和热水的,流珠一如既往默默守在外面,薛瑜褪下衣裳一瞧,提前备下的月事带上染了抹红,确定是月事来了,不免叹了口气。 看来明天想去哪里都不成了。 原主的月事向来准时,每次相隔两月就在月初月末到来,她刚穿来的时候正是月事刚去,也就没有亲身体会过被扰乱脉象药丸催发的痛感,但光是原主记忆里的疼痛,就足够人受的。好在痛也只痛三四天,挨过第一天最痛的时候,后面倒还能忍受。如今或许是身体营养跟上了,从两个月突然变成了一个月,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早先在宫中时难得被人注意一次,流珠的月事时间与她相近,两人的混在一处也不显眼,如今行宫里到处都是禁军,一个个狗鼻子灵得要命,却是得想个借口解释身上的血腥味从何而来了。 薛瑜头疼地按按额角,扬声道,“流珠,有没有备治擦伤的药粉?” “婢子这就送来。”流珠心领神会。 本来只是说个借口给侍卫们听,谁料,等薛瑜收拾好,感觉腰腹间酸痛开始浮上来,只想回去被窝里躺着的时候,刚一开门准备顺着屋檐回房,就被魏卫河拦住。 寡言端肃的青年双手送上来两个药瓶,“殿下,军中我们常用这个,您试试。” “……多谢。”薛瑜干巴巴谢过,加快脚步回屋。被子里已经塞了两个皮套,烤热的黄豆在里面传来恰到好处的热度,让尚只是酸还没真正开始痛的薛瑜喘了口气。 还行,只是送药,如果这群憨憨去把秦思叫来给她治“擦伤”,她就真的要翻车了。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把秦思拉进她的阵营,有个医生才更放心些。但秦思不像江乐山,江乐山她还能想办法讲讲晋升讲讲理想抱负,对秦思就只能靠理想抱负忽悠了,那实在太虚无缥缈。 疼痛渐渐从可以忍受变得愈发明显,薛瑜中衣湿透,像有一把锯子在腰间来回切割,她睁大眼盯着床边的油灯灯芯,给自己洗脑假装快被割裂的腰部并不存在,分神算了算她的小药丸们。原主攒下来的那两瓶剩的不多,最近出门频繁,保险起见她都是扰乱脉象和改变声音两种一起吃的,余量大概只够吃到月底,林妃给的那两瓶没确认无毒之前她是不敢碰的。 找个办法让秦思验验毒?薛瑜犹豫了一下,把这件事列入了备做清单。 这一夜薛瑜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睁眼时疼痛还在,外面天色仍是黑沉沉的,仿佛不曾睡着过,只有已经熄灭的油灯证明着已经过了一夜。 “殿下醒了。”流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用软帕擦去薛瑜浮出的虚汗,“洗把脸吧。” 月事的痛让人恨不得从腰部把自己一分两半,薛瑜被流珠扶着坐起来,擦洗过脖颈,过了一会才揭下柔软的伪装。 不知是何人所做的面具透气又真实,不用特殊药水擦洗边缘便不会显露,过去为了和方锦湖的长相保持一直,几乎每年就会换一张新的。 之前总是有事要做,洗脸只是匆匆擦过,如今一看,水中的脸甚至有几分陌生了。 薛瑜眨了眨眼睛,水中有些模糊的杏眼少女倒影也眨了眨眼睛。 只有卸下面具才能真切意识到她仍是偏瘦的,脸上的弧度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面具的填充。瘦削的脸颊让眼睛显得大得出奇,没那么高挺的鼻梁和偏圆的鼻子,让整张脸看起来比陈关还像个孩子。她和方锦湖最相像的地方只有嘴唇,或许是钟家流淌着的一部分上一位公主的血脉彰显。 “你想好了吗?”薛瑜对上流珠的眼睛。或许是独自生活的那么多年给原主形成了习惯,就算后来身边多了流珠,也极少像这样让自己真实的面貌露在流珠面前。 流珠弯下腰,轻轻抱住了她,“我只是想陪着您,您一个人太累了。您对自己要求那般严苛,我真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 薛瑜鼻子一酸。 -- 第131页 第61章 . 邀请(二更) 事无不可对人言…… 做出决定前的难以置信和犹豫纠结在决定后变得并不那么重要, 她们和好了。 由于意外到来的月事,薛瑜整个人都黏在了床榻上不想起来。早上她的吃食是流珠准备的,不好做得太明显, 煮了一大壶姜汤, 配着红枣鸡粥吃了,然而胃口不好, 也只吃了一点,剩下的姜汤还在炉上温着。 醒来后被派去皇帝那边悄悄打听皇帝还在不在行宫的陈关, 带回来了皇帝给的一根圆木和皇帝早早去了营中的消息。 昨日皇帝的巡营被横空出世的马蹄铁打断,想来今天是要续上的。圆木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她自己记得扎马步做基本功训练,但又实在难受,训练没人监督,薛瑜宽容地放了自己一天假, 靠在床上拿了卷手稿看,实际上却半点看不进去, 游离破碎的想法碎片在脑中撞来撞去, 不时让她在纸上画下一笔。 连手腕都泛着酸软。 “阿兄病了吗?”昨日早早睡了的薛玥敲响了大门, 她站在门口有些紧张地拽着衣角,连声音都放得很轻。 薛瑜从半梦半醒间醒来,示意流珠去开门。 女孩将仪态抛到脑后,头上的揪揪有些散,显然是刚刚听到消息就急忙过来了, 她走到床前几步放慢了脚步, 站在薛瑜面前端正地行了一礼,吸了吸鼻子,小脸皱成一团,低下头, “是我不好,害阿兄受伤。阿兄罚我吧。” 她在床边站着,恨不得有个地缝出来让自己钻下去,从京城到行宫的路上兄长都没有受伤, 若非带她跑了那么久那么快,也就不用受病痛之苦。 “与你无关。罚你做什么。”薛瑜声音还是有些虚,“阿玥早食用了吗?” “吃了麦饼和肉粥。” 薛瑜拍了拍床边,递了一张手稿过去,“过来,流珠帮她扎一下头发。阿玥,不是想帮忙吗?来念念,让我看看你认字认得怎么样了。” 对女孩的发髻薛瑜是真的一窍不通,男子束发相较来说方便得多。薛玥坐下来,绑在头上的绳子被拉散,头发披下,手指轻柔地在头顶打转,薛玥悄悄看了一眼兄长身边的流珠娘子,小声道谢。她感觉得到两人之间气氛改变了,一时不知该替兄长感到高兴还是为难。 在被看出她心思之前,薛玥低下头,拿着手稿展开一瞧,上面字迹凌乱,与其说是写的文章,不如说是胡乱抄的一堆字横七竖八搭在一起。她迟疑了一下,“茶、皮球、纸、水泥、皮离?” 薛瑜猛地坐直身子,面不改色地从薛玥手中抽出手稿,“好了,把几案挪来床边,我说你写。”一时疏忽把她刚刚胡涂乱画的那张纸递给了薛玥,也难为小孩能念下去。太过猛烈的起身让腰部一阵疼,血涌得更汹涌了些,薛瑜不敢乱动了。 外面的天空始终没有亮起来,沉沉压着像是要下雨,流珠多加了一盏灯,照亮内室床边,薛玥跪坐在几案旁,有模有样的磨墨润笔,薛瑜看着有趣,“阿玥是随谁开蒙?” 薛玥的生母本是宫中献舞的宫女,地位卑微,就算侥幸认字怕也没有这样端正的写字习惯。薛玥是个女孩,循例要到秘书省的皇子开蒙也轮不到她,不然她也不至于想方设法的出来露脸。 “是尚衣局的一位女官。”薛玥抿唇,“但是嬷嬷老了,去年就出宫了。” 宫女和女官们到了年岁离宫也是有的,薛瑜虚摸了摸她新扎好的头发,接过流珠端来的姜汤暖着手,“我说,你写。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先用相近的替代。” “儿闻国家之事,盛于民也。先前观鸣水外流民聚集,又访农家务农……” 根据昨天江乐山所说,齐国当前对流民的态度还是相当宽容的,只要说得清是哪里来的,大多都能被安排一些事做入籍糊口,不然也不会出现大批流民向西而来。 除了真的太弱小活不下去的部分,流民们更多的是因为赖以谋生的技术不再能运用,或是家园毁灭流离失所。但土地出产和工作内容没有变化,人却越来越多,入籍方便也就带来了郡县养人的压力,财政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入籍后需要上缴税赋和劳役,当没有合适工作的民众承担不起,就会再次进入流民行列或是抛弃良籍自没为奴。 薛瑜有心留下他们,毕竟人口在任何时代都至关重要,但如何安顿这些人口,就是个大问题。 薛瑜缓声说出她考虑的设立国家集体工坊概念,国都附近暂时没有地给流民,不如拉过来建设国家工厂。将高利润工坊交给现在还大半是世家子的朝堂官僚她是不放心的,但并入军队产业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肥皂铺如今还是民办状态,作坊也是这样运转,利润空置,但由于雇佣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孤独园老兵们,其实说得上半军事化管理,她打算的就是将半军事化变成彻底的军事化。 军队出身的老兵做管理者,选出部分可靠的流民做工人,所得利益扩张孤独园收留范围,将孤独园变成真正的养残疾孤弱抚幼的机构。这或许救不了所有人,但能让想活的人活下来。养流民并不是一直养着,而是让他们恢复些生机后自食其力,用劳力来回馈收留时的帮助,彻底有了劳动能力后决定或走或留。 蝉生去走访农户收集长直辕犁改进建议本就只是做样子,好铺垫她拿出来曲辕犁的事,干脆一起说了。只等蝉生回来,她去兵械坊打出曲辕犁的实物交给江乐山验证后,就能上报皇帝。 -- 第132页 改革耕种技术,从行宫公田开始正合适。 黑压压的天色里猛地闪过一道雪亮的光,雷声滚滚,暴雨应声而下。坐在薛瑜旁边的女孩缩了缩,往她身边靠了一些,小心地没有碰到她。 薛瑜说得口干,喝了口姜糖水,轻轻叹了口气。若是齐国在如今楚国的位置就好了,制盐制糖,都是暴利,她又何必非要和肥皂甘油过不去。 炼铁上面她暂时能做的只有风箱一件事,玻璃和水泥还需要一个合理的机会拿出来,正好她也烦了京城的颠簸大路,可以考虑拿水泥翻修一下京城,还能消化一部分到时候养得差不多的流民劳力。但这笔银子按照她印象里的度支部账目来说,国库是拿不出来的,就得找个名目看看能不能忽悠京中权贵们拿钱。 论忽悠,方锦湖这个游走在世家之间的掮客估计会有不少经验。 暴雨的声音里混进来了一阵隐约叩门声,薛玥停下笔,望向突然沉默了的兄长,还没开口,就听门外魏卫河禀报道,“殿下,林妃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传话,允她进来吗?她说她是‘抱过殿下的嬷嬷,与殿下最亲近不过’,让我们不许拦她。” 魏卫河学话学的声音平板,但薛瑜想象得到嬷嬷会是怎样一个高傲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林妃派人来得真是巧。昨日还思考着林妃为什么开宴,今天就自己送了上来,也就不用她想办法去打听女眷里到底有什么人来了了,问嬷嬷就是。 “知道了。”没说让进也没说不让进。 她离开清秋宫后林妃没有搞事,她也就维持着虚假的平衡,但林妃不在背后骂她才有鬼,事到如今一个嬷嬷还敢在她面前耍威风威胁,她可没心思被劈头盖脸数落,干脆先晾一会灭灭威风。 时间一点点过去,裹着披风站在别苑门前瑟瑟发抖的中年妇人几乎被雨水浇透,她探出头,看了一眼燃着灯火的主屋,掩下怨恨,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向守门的陈关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将军,让老身进屋暖暖吧,这样去见殿下也不合适不是?” 小鬼难缠!她心中骂道。 陈关笑得轻松,“您虽在林妃娘娘身边伺候,但这里是殿下的地方,殿下没发话,我一个小兵哪敢让您进来?” 之前他们跟三殿下去收拾东西时可是看见了的,那位林妃和殿下的母子情可不大好。别的不说,离开清秋宫这么些天,林妃可一次都没让人来请过殿下。都说母子连心,他可没看出来林妃的心在哪长着。 薛瑜靠在温暖的被中,看完薛玥方才记下的话,里面不少错字,但一笔一划看得出用心,对一个九岁孩子也不能要求太高,她点点头,“阿玥辛苦了,这几天可能我没有空,等回京后,你想不想念书?” 今年她重新进了秘书省后苏禾远的教学热情高涨,正好送个学生给他。原主记忆里他讲课虽然心不在焉,但他的水平开蒙还是足够的。 薛玥眼睛亮亮的,“多谢阿兄!” “乖。去歇着吧,告诉门口魏卫河,让那嬷嬷进来。”薛瑜躺了一早上,感觉缓过来了些,换了衣裳走出内间。 大门敞开,一阵寒风卷过,薛瑜立刻端起旁边摆着的姜汤暖手。门口冬嬷嬷的确是林妃身边的人,她望向薛瑜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踏步进门,一边走一边数落道,“奥哟,殿下身边的人实在没个眼力见,这雨天连个干帕都没备下,也不知是怎么照顾人……” “停下。”薛瑜放下杯子,一声轻响。 嬷嬷没反应过来,还在往里走,魏卫河抬手将她拦在门前两步,“殿下命你停步。” 他的声音太冷,嬷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缩回了脚,从湿透的衣裳上滴落的水珠在脚下聚成一滩,“殿、殿下,这是做什么?”她又笑起来,“娘娘念着殿下,让老奴来传话,您怎还留着这么多人?” 她在暗示说的话与薛瑜身份有关,也是在威胁薛瑜记得自己身份。然而这个伎俩在薛瑜离开清秋宫时就已经失效,只他们还抱着一点或许有用的希望。 薛瑜淡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母妃让你说的定是好话,又何必避开人?” 嬷嬷笑容僵了僵,没想到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冷漠。但身上黏着的冰冷衣裳实在穿着难受,背后被风一吹透心凉,嬷嬷挑拣了说辞,“明日娘娘办小宴,请殿下过去坐坐。多日没见,也好说说话。” “小宴请我过去?”薛瑜没听到想知道的,索性直接问道,“请了些什么人,说来听听。” 嬷嬷被连续打压了两次,已经意识几分到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小丫头不再是她们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性子,但也没明白薛瑜为何问这个,窥着她神色想了想道,“不过是跟来秋狩的一些郎君娘子们,今日雨后明日山下气候怡人,左右无事聚在一处玩玩。四殿下也是要来的。苏、钟、韩等等几家,四殿下的表兄表妹也会到。” 薛琅的表兄妹是方家人。如果方锦湖来了,林妃借这次小聚想见见儿子,也说得通。表面上方家和林妃没有关系,自然得走薛琅的关系,而她怕是被拉去遮掩充数的。 也有可能是又动了心思准备借这次机会交换。 薛瑜摇摇头,出言试探道,“改日我会去拜见母妃,小宴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嬷嬷脱口而出,薛瑜挑眉,“怎么,非去不可?” -- 第133页 嬷嬷被顺势出列的两个侍卫挡住,脸都白了,“不、不是。殿下改日再来,奴告退。”说完落荒而逃。 薛瑜皱起眉。不是非去不可,那她倒得去瞧瞧是怎么个小宴了。 第62章 . 双动活塞式风箱 我欠殿下一命 这场雨从早下到晚, 直到傍晚,雨势渐小,远处地平线边上从云后露出蒙蒙橙光, 雨彻底停了下来。趁着雨停, 薛瑜叫人去兵械坊看看风箱和弹簧的进度,得到回答是还在做后, 叹了口气。习惯了工业时代的速度,对手工制作的速度就总会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 “去找人问问, 石灰和石英两种矿石在哪里有出产。” 薛瑜刚派完任务,忽然听到系统提示。 系统:[宿主本日日常打卡尚未完成,请尽快完成,若本日内不完成,日常任务积累进度将重新起算。当前日常进度(3/5), 抽奖次数1。] 薛瑜还是第一次被系统催着完成日常任务,她看了眼“前往西齐帝薛泰殿中扎马步一个时辰”的日常任务, 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可惜, 敬谢不敏, [明天再说吧。] 上次抽奖抽出来了曲辕犁,她怀疑好运用完了,前两天新的抽奖次数压在手里没用,如今听见提示倒觉得有几分手痒。 系统面板闪了闪,日常任务的显示滚动一下, 变成了新的字迹。 [日常任务:请宿主誊抄上书手稿(0/1)。] 薛瑜怔了怔, 之前系统的日常任务发布都是在围绕她和他人接触进行,或多或少增加的好感度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这次的日常任务只需要她一个人完成。 她打开抽奖面板看了一眼,二三等奖保持在上次抽奖的状态没变, 只有一等奖换成了“香水蒸馏法”。三个奖品里没一个是她需要的,薛瑜暂时放下心,系统还是那个垃圾系统。 誊抄手稿本就是她要做的,吃完鸡汤泡饭,薛瑜改了改白天口语化的记录,誊抄一遍完成任务。翌日,阳光大好,看上去毫无前一天的狂风暴雨,被暴雨拦在营中住了一宿的皇帝也回到了行宫之中。 同时回来的还有被派出去的蝉生,身上衣裳泥泞不堪,去洗漱后才来到薛瑜面前复命。 显然是湿了又被烤干后的手稿上炭条的痕迹被蹭得到处都是,加上原本图纸上也被画的乱糟糟的,又附了一张新纸写着记下的口述意见,整张图纸看上去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蝉生哭丧着脸,心中十分忐忑,“殿下,这里是说觉得辕头太重……” 薛瑜止住他的解释,“我看得懂。你记下的这些人,都还能找到吗?” 蝉生连忙保证,“都是真的,奴没一句胡说。殿下要寻人,奴现在就去把他们带来。” 他的运气还算好,前日被留下后顺着鸣水到行宫的路一路往回走,边走边寻人询问,昨天暴雨来时刚好走到半途,被正询问着意见的山背面的公田佃户收留了一夜。本想着昨天雨停了就赶回来,烤干衣裳时才发现之前询问到记下的内容都泡花了,只能凭着记忆重写,又在公田佃户聚集的住处忙了一早上,赶在他们去地里之前结束回来。 “不用了。都记着就行。”薛瑜将图纸铺开,在旁边新抽了一张纸,飞快画图,蝉生守在旁边,看着纸面上出现的图像,张大了嘴,“老天爷……”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打扰薛瑜忙碌,但薛瑜画的那个新的图案,和他在农家见到的直犁不同,却又有些像。他不知道薛瑜是怎么想到这样改的,只看了看收集到的佃户想法,就立刻找到了解决办法。 虽然新的犁还没有经过试验,但他知道之前钉马掌的事,三殿下也是只想了想就有了新主意。难怪那个姜署令说“敏思多才”,乖乖,这位殿下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 蝉生的惊叹还没结束,就听主子点了自己的名字,“蝉生,换身衣裳去歇两个时辰,然后去瞧瞧林、母妃准备去哪里开小宴。”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她精神放松一时嘴快,差点叫成了林妃,薛瑜暗自懊恼了一瞬。在心里叫林妃这个习惯之后得记得改,不管怎样,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的,她可不想在孝道上被人挑刺骂忤逆。 林妃早上可不像她要早起练武,等她彻底做完美容护肤化妆,再挑好衣裳,怎么也要一个多两个时辰过去,正好让跑了一天多的蝉生歇歇。 蝉生领命告退,出门时陈关从守着大门换回来,刚好瞧见他笑,还多问了一句是有什么好事。蝉生直乐,“奴要去奉命睡觉了。” 门内薛瑜继续画着图纸,手很稳,并没有被身上的疼痛和外间吵闹干扰,过了一会,出声唤道,“陈关。” 薛瑜收了炭笔,吹掉纸面上的多余炭粉,将手稿交给进来的侍卫,“送去给江县令,让他找人造一把出来在公田试试,我今晚或明日去鸣水看看。对了,顺便去看看城北怎么样了。”曲辕犁主要由卯榫结构构成,多找几个木匠,做个试验品出来一天应该够了。 陈关领命而出,窗外天光大亮,薛瑜估计着时间,带着圆木往皇帝宫室而去。系统的任务她倒不是很担心,但皇帝已经回了行宫,不过去怕是要被骂。 守在门前的还是常淮,见到薛瑜就笑,“殿下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皇帝等她?别是知道了昨天她没练武吧。她吸了口气,接过魏卫河帮忙抱着的圆木,扛上肩头。 -- 第134页 古有负荆请罪,她扛圆木主动承认错误,争取从宽处置。 皇帝站在中庭正在打拳,拳风呼啸而来,薛瑜偏头让过,迅速矮身,老老实实把圆木抱着扎了个不太标准的马步,“陛下,儿前来请罪。” “嗯?”皇帝回拳收势,敛起刚到唇边的笑意,冷道,“你还知道?” “儿昨日未扎马步练功,辜负陛下送木好意,是儿的大错。”薛瑜紧跟着解释,生怕说慢了被皇帝瞪,“前日带小五出行,路上略有颠簸,腿磨破……” 皇帝憋着的气差点呛到自己,瞪她一眼,“行了,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薛瑜松了口气,偏头看向旁边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笑得仿佛在看戏的薛勇,“劳统领为我托一下木头。” 薛勇没动,皇帝往前一步,轻飘飘地托起木头放到旁边,“伤都伤了,托什么木头。找秦思看过没有?” 薛瑜:“小伤罢了,已经上药,不必劳动医令。” “你还知道是小伤!” 皇帝的怒声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好气又好笑,薛瑜听着他声音变化,放下了心。皇帝负手转了两圈,仿佛不经意般开口,“还是让秦思瞧瞧。去,算你今天过关,回去吧。” 几乎同时,系统面板上的日常任务变成了“完成觐见西齐帝薛泰(1/1)”。薛瑜没有坚持,告退离开,只是心中有些诧异,今天的皇帝显得格外好说话了些。 刚走到别苑门口,薛瑜还没进去,就见侧面冲过来一个黑黝黝的大汉,束起的头发还在滴水,满脸络腮胡也显然有着自己的意志,整个人都写满了“不修边幅”。 愣了一瞬,薛瑜才认出来是谁,拱手施礼,“伍将军。” “哈哈哈!殿下,我得多谢你啊!”说着,伍明上来就是一个熊抱,旁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薛瑜就被紧紧箍在了中年人怀里,没洗干净的泥水和汗味灌进来,差点把她熏背过气去。 她努力把伍明推离自己一掌远,“伍伍将军这是作何?” 伍明察觉她的反抗,松手退后,扯着薛瑜的手臂走近别苑,门刚关上,就跪下来磕了个头,“我老伍欠殿下一命!” 薛瑜连忙伸手拉他,“我什么都没为将军做,将军何出此言?”她是真的疑惑,大早上从皇帝到伍明,都显得怪怪的。 伍明一拍脑袋,“是我忘了说。我昨天骑得刚好是一匹钉了马掌的马,巡营后随陛下上隆山,暴雨下来时我们还在山上,回去路上雨下得太大,我向来习惯做先锋抄捷径在前探路,没想到猛地马蹄打滑了一瞬,好在很快站稳,我们顺利回去。回营后我还说呢,这钉了马掌的马居然还会打滑,实在不好。” 打滑?不应当啊。薛瑜皱起眉,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今早上陛下带我们又走了一遍昨天的山路,这下一看,我昨天马打滑的地方,哪里是普通的路,分明雨下得迷了眼,上到块光滑的大石上面去了!石头伸出半块斜向外,昨天退一步就是隆山险坡,掉下去不死也残!当时就把我背后汗吓出来了,那石头上还留着昨天马蹬出来的印子,马那蹄子平常可踹不开石头,要不是有那条铁马掌,我可没命回来了。” “嘶……”薛瑜倒抽一口冷气,从伍明的话里感觉到了昨天的险之又险,她急急攥住伍明的胳膊,“陛下的马也钉了吗?” “这倒没有。但陛下走的都是我们探过的路,殿下放心。” 想到皇帝也在鬼门关晃过,抱着老板大腿的薛瑜也吓出来了一身冷汗。缓了缓,薛瑜才道,“将军虽为马所救,但说到底还是气运庇佑,与我无甚关系,还请将军莫要再说救命之事了。之后……” 还没说完,就被伍明摇头打断,“那哪行?运气好是好,但没有的还不是没有?反正我老伍欠殿下一命,殿下有什么需要的,随叫随到!” “不过,殿下身上血腥味怎么这般重?是哪里伤了?让我瞧瞧,跌打创口,我们军中金创药敢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伍明说着就从怀里摸了个药瓶,上来要推薛瑜进屋看伤。薛瑜对他的过度热情保持着笑脸,后退一步,“前日出去伤了一点,马上就要好了,将军不必挂心。”她去皇帝面前晃了一圈,没被问起,她还以为用姜味遮挡和更换新的月事带有用,结果还是被挑出来问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伍明又一抱拳说了声谢,不等薛瑜推脱,推门出去了。薛瑜站在门口一时哭笑不得,想想去见皇帝时皇帝的态度,估计也是想说这件事,却被自己抢先认罪打断。 不过,马蹄铁帮到了人,就是一件好事。 伍明走得太快,让薛瑜连皇帝是不是准备推广马蹄铁都没来得及问,正想着要不去兵械坊路上顺便走一趟皇帝宫室,门外又急急跑来一个人。 “抱歉、抱歉!”伍九娘在离薛瑜几步远时停下,看了眼伍明来过后踏湿的地面,整理了一下自己跑乱的头发,低头施礼,“臣女之父性情急躁,冲撞殿下,臣女在此替家父赔不是了。家父只是太高兴急着来谢您,不曾有冒犯之心。” “哪里,不曾冲撞。”薛瑜退后了一些,假装没看见她追伍明追出的狼狈模样,等到窸窸窣窣声音停了,才转头看向伍九娘,笑了笑,“伍将军平安归来是福运,与我无干,谢一字以后休提。” -- 第135页 伍九娘见她的确没把所谓“救命之恩”放在心上,不由得松了口气,早上父亲回来说起昨天的侥幸活命,把她和兄长都吓坏了。偏偏父亲这个急性子还说要来谢殿下,说什么“可惜九娘长得不够美,不然找大兄结亲报恩也不是不行”,简直气死个人。 不过……她悄悄看了眼薛瑜。少年身材修长,眼神清明温和,姿容艳艳,听闻不过刚刚十六,却已经有了及冠后青年的稳重感觉,此次秋狩来的郎君里,她不曾见过有人可堪与之并肩。 这样的郎君,以后又有谁能配得上呢?她想起送到手中的帖子,她打听过了,林妃请的人大多家中有适龄小娘子,说不好这次就是提前为三皇子相看一番。 “殿下,今日林妃娘娘的山下小宴,您会去吗?”伍九娘说出口才发觉自己问了什么,脸上发烫,连忙解释,“听闻殿下使鞭,臣女恰好也有几分心得,若是殿下来,臣女或可切磋一二。” 糟糕,越描越黑了。 薛瑜看着少女泛起红晕的脸,轻咳一声,“我有事,便不去了。母妃在宫中总嫌闷得慌,伍娘子乐意赴宴,母妃定然高兴。至于鞭子,我不过粗通,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伍九娘听明白了她说的意思,这次小宴没别的意思,不要多想,能玩得开心最好。她点点头,稳住心神,告退离开。 见人离开,薛瑜闻闻自己身上,总感觉被伍明沾了一身奇怪味道,只好重换了身衣裳出门。 兵械坊比薛瑜上次来时更热闹些,旁边不远处马厩前站着几队马,烧热的炭堆里堆着不止一个打到弯曲的铁条状马蹄铁,一个匠人带着学徒正在队伍前忙碌着。 热得要命的工坊内,学徒和匠人一时完全分不清楚,人挤人站在一处挥着铁锤。薛瑜粗略一看,人多了大概十多个,不知是新调来的学徒还是新招来的,放眼一看人人都在热火朝天的打铁。 大概是皇帝下令换装马蹄铁,整个兵械坊都被开动了起来,不管是之前做皮具的还是削木头的,都强行开始打铁供应骑兵。 看这架势,薛瑜觉得风箱和弹簧的完成进度都遥遥无期了。秋狩期间被调来的骑兵何止上场演武的三千?就算只有三千匹马,打一万多条马蹄铁也够这些匠人忙很久的。 但明知道风箱能加快进度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事倍功半,这种事薛瑜是做不出的,叫住一个穿着粗麻布衣裳推起小车往外走运打好的铁条的学徒,“之前做的那个木头箱子在哪?” 她不知道匠人们给风箱起了什么名,只能这样问了。 “学徒”一转头,薛瑜一愣,“姜署令?” 姜署令连忙摇头,苦笑道,“仆拜见殿下。仆如今已不是署令了,添居行宫兵械坊匠,殿下这样叫,简直羞煞我也。” 这是被罚入匠户了。薛瑜看了他一眼,大概猜到是之前她走后皇帝下令,兵械坊矿石不足不曾上报是他失职,但一个做官的士人阶层,虽然是和匠人打交道的士人阶层,一朝变成彻头彻尾的匠人,想来也有些不适应。 正有些叹息,如今的姜匠把推车放在旁边,凑上来问道,“殿下是要寻什么?” “好好做事吧。”薛瑜压下叹息,一指他放下的推车,“外面还等着。” 姜匠被点了出来,只好老实离开。薛瑜另找了一个学徒问起,被引到屋后仓库里指了指最后面放着的一个巨大箱子,“在这里。” 要不是他指出,薛瑜当真很难在一堆乱糟糟的皮具和旧甲胄遮挡下看见它。薛瑜谢过后放学徒离开,绕着木箱转了两圈,查看过构造后确认风箱其实已经做好了,只是风板上面要箍着的鸡毛还没有装。 她顺手拔了半根头发挨个试试风箱四面的扣件严丝合缝程度,确定头发插不进去,之后不会漏风,才满意地点点头。用完头发她忽然反应过来,左右看看,确定堆积货物的仓库中除了她没有旁人,才松了口气。古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随随便便拔头发,被瞧见就不好了。 秋狩来的人多,行宫里每天杀鸡等牲畜不少,薛瑜吩咐了一声,没多久就送来了一包鸡毛,薛瑜要了根针,坐在旁边把鸡毛麻绳和风板慢慢缝在一起。 刚装上,薛瑜拉了拉木杆,推拉顺畅,感觉到风被压缩鼓起的力道,确定风箱制作没出问题,这才去寻兵械坊匠人。 匠人们作为领头的师傅,本就忙碌,若非见到是薛瑜亲来,绝不会拿出宝贵的争分夺秒干活时间来迎,反正姜匠喜欢交际,全交给他他们也放心。 “……殿下是说,这个能比皮橐好用?可我们试了,那风就一点点。”匠人们将信将疑。 图纸看上去推拉有些像皮橐,薛瑜那天也说差不多,有马蹄铁在前,他们本是抱着挺大期待去做的。结果,东西做出来他们试着一拉,推拉轻松,推起来啪嗒啪嗒直响,留出来的几个口子虽然能吹风,但和皮橐的风力完全不能比,感觉就像个纯粹拿来闹着玩的东西,他们干脆没把标注的装什么鸡毛一看就像胡乱写的部分放在心上,将大木箱子放在仓库,闷头去干活了。 薛瑜笑笑让开位置,“你们来试试。” “我来!”之前和薛瑜抗声过的匠人站出来,捋了捋衣袖,呸地两声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摆出要用出吃奶的劲的架势握住风箱拉杆。他们自己尝试的时候发现了,只有拉得够快够用力,才能吹出来一点明显的风。他想着,为免三殿下没面子,还是拉出点风才好。 -- 第136页 谁料,刚一拉动,他就发现感觉与昨日做好后尝试拉动时截然不同。 箱内像有一股力拽着,越往外拉劲儿越大,再推回去时尤为顺畅。 “呼——” 一阵大风从预留的风口吹出,哗啦啦一阵响,竟是摆在前面堆成小山的皮子被吹倒了。 匠人傻眼地看着这一幕,低头看了看自己两只手,不信邪地又上前拉了一下。一模一样的被拉拽的感觉重新出现,他一个哆嗦,一伸手放开了拉杆,没人拽着,拉杆自己缩了回去,又一阵微风吹过。 “鬼鬼鬼、鬼啊!” 匠人吓得直往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但还记得这是三皇子拿出来的,你看我我看你,推了姜匠出来,姜匠抹了把脸,“殿下,这是何处修习的仙家术法?” 啊? 薛瑜一时失笑。她本以为这些和各种工具打交道习惯了的匠人们会是第一批看出来风箱窍门的人,毕竟风箱的压缩空气推拉原理其实和皮橐是一致的,哪知道他们直接归到了鬼神上面去。 她上前扶起摔倒的匠人,垫着刚刚装风板时搬来坐的小木块,站上去亲手拆开风箱,匠人们战战兢兢闭着眼走过来,说话都在发抖,“殿殿殿下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睁眼!”薛瑜居高临下挨个敲他们脑袋,忽然明白了苏禾远为什么喜欢拿蒲扇拍头,无他,顺手也。 匠人们睁眼一看,木箱被拆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想象中的精怪鬼神都不存在,他们亲手做出来风箱是什么样,现在木头还是什么样,只有一块小木板上多了一堆鸡毛。 薛瑜从木块上下来,抱臂闲闲道,“这箱子能吹风,我管它叫风箱。画的图让你们装鸡毛你们没装,装不装两种效果都看到了吧?” 第63章 . 女郎(二更) 眼含秋水,雪肤乌发…… “殿下!殿下请受我一拜!” 兵械坊瞬间变得乱哄哄的, 见到了薛瑜连续创造的奇迹,几个匠人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殿下再有什么好主意, 他们说什么都得听!皮橐他们自己也在用, 但就算多了牛马帮忙拉皮橐,风力和速度还是不足, 但这风箱就不一样了! 被这边的喊声吓到过来查看情况的学徒们一开门,就被狂喜的匠人们挤到了旁边, 匠人们几乎以狂热的神色冲进运作着的工坊,抬手就要拆皮橐,吓得学徒们以为自家老师们得了失心疯,七手八脚去拦,被狠狠骂了一顿。 “快拆, 都别忙活了,都过来拆!” 学徒委屈道, “拆了, 我们用什么啊?嘴吹吗?” 忙着拆皮橐的匠人抬手就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当然是装风箱!” 学徒们一脸茫然地跟着师父们,等处理好风道和接口,尚热着的高炉被吹入烈风,火苗猛地窜起,橙红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眼中, 他们呆呆地看着燃得比过去更快、更旺的火, 隐隐感觉到自己正见证一个新时代来临。 这一天,带着马来兵械坊钉马掌的兵卒们都看到了兵械坊从匠人到学徒一个个好像疯了一样的神色,他们轮换着出来钉马掌,但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去工坊。要说匠人喜欢自己的工作, 好像也没有,有小兵偷偷跟过去看过,回去了的匠人或是学徒压根不往工坊的铁锤旁边站,反倒一个个抢着去拉一个奇怪的木棍,木棍拉动和推回时,闷闷的呼啸声在工坊中响起,好似传闻里的虎啸龙吟。 小兵带着看到听到的一切回去,奇怪的消息一传二,二传三,飞快在行宫里传开。等到晚上之前被派出去没亲眼所见的陈关回来,在路上和相识的禁军多聊了几句就听说了新鲜出炉的秘闻,薛瑜听到他的询问时,传言已经变成了,“殿下,兵械坊里是不是拿笼子养了只老虎给他们吹风?” 薛瑜正喝的一碗红枣汤全喷了出去。 传言愈演愈烈,以至于兵械坊匠人们专门出来澄清他们没有抓小老虎干活,是新换的风箱的声音。 然而想翻进兵械坊看一眼老虎的闲得无聊在山中也没找到老虎的兵卒们,仍然屡禁不止,直到被带队的各个将军联手整治加了训练,才老实了下来。但整治完,将军们连着皇帝还是一起去看了“藏老虎的木箱子”。 他们倒不是为了看老虎,而是为了看什么样的箱子能装得下老虎。 一场风波过去后,兵械坊的匠人们仍在打着他们的铁,等到发现风箱加快了他们的工作速度,打出来的铁质量也更好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后。 兵械坊如薛瑜所愿装上了风箱,她又专门讲解了一下里面构造的原理,重点强调密封木箱和风板处增加鸡毛密封的问题,虽然几个匠人听得半懂不懂,但姜匠还是认真记了下来,尤其在“鸡毛风板”的内容上画了重重一个记号。 “殿下。”薛瑜处理完这边的事,刚巧蝉生到了兵械坊,“娘娘带人到隆山脚下了,到了的人不少。” “在前引路。”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出了行宫栅栏,隆山脚下修建的歇脚亭子到了午后附近还有些潮湿,只临近的石板被擦拭干净铺上锦绣软席,挑高挂起的幔帐将亭子四周围起,却没有全部遮挡住,按时到了的各家贵女依次落座,从里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云鬓花颜的美景。 林妃今日选了件浅蓝色裙子,层层叠叠的衣摆像水波堆积,隐约的银线织出一缕波光,在内间席中来回走动,与邀请来的年轻女孩们不时交谈,轻笑声传出很远。 -- 第137页 外间安排的投壶和诸多花枝斜斜映在幔帐上,被和家中姊妹一同请来的郎君们已经玩起了投壶,勾得坐在里面的几个小娘子也心痒痒的,不时往外瞧。搭着弓牵着狗往山中走的郎君们也有从这边进山的,听见里面谈笑声往这边瞧瞧,有意展示自己勇武似地打了个呼哨,一时间犬吠鸟鸣,把悠远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 薛瑜到时正听见林妃在里面笑道,“自去玩耍便是,无甚妨碍,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着你们游玩,也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她毕竟还是皇帝的后宫妃嫔,一行人一起玩乐还罢了,出去与外男混在一处就太过了些。 旁人还没说什么,就听一个清甜的嗓子开了口,“林妃娘娘花容月貌,与我们坐在一处,仿若同龄姐妹,怕是最说不得这话的了。” 林妃显然是吃这一套奉承的,“哪里,到底还是在家做小娘子时容色更好些。”她的声音难掩得意,却不曾回馈刚刚那套马屁,以薛瑜对她的了解,估计对方会是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人。 薛瑜没有上前,只假作来隆山赏景,远远听着林妃要做什么罢了,蝉生说的带她去他找到的一个角度从缝隙瞧瞧幔帐里的提议,被瞪了一眼再也没提。 被林妃允了后,幔帐里早就坐得无聊的几人挑了帘子立刻出来,薛瑜瞧见为首的一个正是伍九娘,她显然是坐不住了,投壶也玩得心不在焉,频频往树林里瞧。和一群人吃吃喝喝投壶,哪里比得上策马山中纵情山水的快乐? 西齐男女大防不算苛刻,不大正式的小宴里混在一处也无人会挑刺,投壶处原本是来的几个郎君玩着,娘子们出来了他们让了两个位置,还有嘴巴欠的凑上去直笑,“各位妹妹,可要我们教?” 薛瑜往那人脸上一看,却是不知道脸上打了几层粉的韩员外郎,面色雪白,一笑实在吓人。伍九娘离他最近,一回头看见个苍白似鬼的人,吓了一跳,手中原本要投出的羽箭转了个方向,甩出去钉着韩员外郎衣裳,扯着他倒退几步。 伍二郎陪着妹妹来的,没兴趣和这些他眼里的小鸡仔们争强斗胜,正喝着酒一回头瞧见有人凑到了妹妹身边,起身拽着韩员外郎的衣领瞪眼,“哪个是你妹妹?胡言乱语,谁有你这门亲戚!我阿妹玩投壶射箭的时候,你还光屁股呢!” 三句话就暴露出了他本性里的粗豪,打理过的壮实却有礼的形象瞬间破裂。 “阿兄休要无礼。”伍九娘按住额角,不指望兄长能在这些人里吸引到未来嫂子了,上前分开两人。 韩员外郎本就是不服输的,听了伍二郎这样说,站稳身形傲慢地拍拍肩膀,“娘子擅投壶,巧了,我也是,不如我们比一比?” 一个京中长大吃喝玩乐纨绔,一个军中长大的巾帼,有句话说跳得越高摔得越狠,薛瑜只希望韩员外郎输了这次,能长点记性。 然而有人和她的想法相反,方嘉泽与几人凑在一处,将投壶玩出了花样,又是反身投,又是投矢而反,引来不少叫好声,听到旁边韩员外郎邀战,不免摇头失笑,“何必欺负小娘子。” 他的话被伍九娘听了去,咽下了拒绝,重取了箭筒,“比便比。” 众人身后的幔帐不知为何忽地收起了,只留了两侧挡风,林妃坐在上首略举了举杯,“既有比试,不如再加一个彩头。败者为胜者赋诗,如何?” 薛瑜皱眉,先前伍九娘向她说起时也只说了鞭法,西南邻近山蛮,少有大族前往,赋诗一道怕是远不如京中盛行。林妃说得轻巧,但定然是清楚伍九娘来自何处的,这个彩头对伍九娘一点都不利,好在她对伍九娘获胜这一点很有信心。 一拨人停了玩乐,腾出场地让给伍韩二人比试,拉开的幔帐中也有了不同的变化。 “臣女巧合而作,不值一提。”有着清甜嗓音的女孩跪坐在中间,慢慢拆开前方摆着的盒子,一尊青白相间仿若玉雕的鸾鸟露在众人眼前。 鸾鸟振翅欲飞,口中衔铃,随着盒子拆开微微颤动,翅膀和头冠上的羽毛被风一吹,整只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这尊鸾鸟与旁的不同,长长的尾羽绕着木盒内支架,身上不知是用了什么颜料,被阳光拂过竟闪出淡淡金光,若将青色换成正红或金色,说这是凤凰也是可以的。 压低的呼声此起彼伏,林妃夸道,“方大娘子这尊青鸾别有巧思,可称一句妙手。只是瞧着似玉非玉,不知是何物所雕?” “方大娘子”这句一出,薛瑜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孩是谁,仔细一看,少女笑起来竟有六七分像林妃,两人对视时,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方锦绣是小林氏所出的方家庶长女,对林妃来说,瞧见一个这样像自己的年轻姑娘,自然是气不顺的,再加上又是庶女,更加重了厌烦。 方锦绣被夸后娇羞低头,“为西市清颜阁所制肥皂,臣女的鸾鸟添居展示画像之一。”看似平常介绍,实则点出了她这尊鸾鸟的不同凡响,小小的骄傲内敛。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尊鸾鸟和第一天自制肥皂活动里完成的鸾鸟样式不同,想来是第二天她在宫里待着的时候,方锦绣去铺子里做的。她在人群中找到了眼巴巴看着方锦绣的何期,看来,他想给心上人送的肥皂礼物是送不出去了。 精致的雕刻作品引来了小宴上不少人的攀谈,有关“如何做的”“怎么还会发光”“我怎么就没有你这双巧手”的议论声不绝,被围着的方锦绣脸都泛着浅红,薛瑜对他们的激动十分满意。 -- 第138页 嗯,挺好的,希望大家等回了京城还能保持这个态度。她还在想肥皂铺的下一步扩张该请谁来站台,方锦绣就出来推了一把,真是给她赚钱的好姐姐。之后肥皂DIY工坊单独开业的时候,可以考虑请方锦绣来。 薛瑜正想着,顺着方锦绣含羞带怯的眼神往旁边一看,忽地恍惚了一瞬。 远远望去,女郎一双杏眼温柔,眼含秋水,雪肤乌发,挽起的灵蛇髻非但没有像旁人一样提起气色精神,反倒更显出脸上瘦削病态,偏圆的鼻头上浮了淡淡的红,让人望之心生怜惜。妃色裙摆堆叠在一处,整个人好似弱不胜衣,连旁边寻她说话的小娘子都将声音放的又轻又小,生怕惊破病美人存在的幻象。 他和小娘子们坐在一处,毫无违和。 像是感觉到了远处投来的视线,他手执团扇掩住半张脸,垂眼轻咳两声,眼中漉漉水光潋滟,娇美动人。连一心望着方锦绣的何期都忍不住往这边飘了一瞬眼神,戳戳方嘉泽,“你家妹妹是不是冷了?听闻早前久病不见人,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忍心让她生病?” 第64章 . 看戏(三合一) 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 猜测方锦湖会来时还不觉得什么, 真正看他打扮成女子出现在林妃的小宴上,薛瑜才品出怪异来。 一般不出现在人前的方锦湖,原本绮丽的五官被妆容修饰得有些古怪, 十分的容色只剩下三分, 混在人群中,不大起眼。只有偶尔从妆容痕迹下不经意间泻出一缕艳光, 勾魂夺魄。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属于自己面容的痕迹。似乎,她扮演着他, 他也扮演着她。 书中方锦湖的女装极少出现,绝大多数时间都以钟无的名字出来行走。原书里皇帝昏睡初醒,不曾有秋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贵妃庆祝皇帝醒来的花宴后, 也就是她与方锦湖交换的时刻,若按着系统的倒计时, 她离剧情里的死期只剩四天。 但现在他们没机会交换, 系统的倒计时自然也不作数了。 方锦湖坐在小娘子们身边, 现在还在幔帐里的小娘子们有的上前表演歌喉,有的赋诗作画、研讨香道,争奇斗艳,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薛瑜莫名品出来一些林妃的想法,下面的小宴现场看上去仿佛相看选妃。可林妃该清楚, 她不会答应换回来, 现在选了妃,不能嫁给方锦湖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她之前和林妃说得还不够明白? 系统:[根据剧情推演,建议宿主前去参加聚会。] 薛瑜看着不远处玩闹的众人,对系统突然跳出来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让我过去表演,还是看人表演?唱念做打齐全,在这里有戏看,不看白不看。方锦湖来了跑不了是他的事,我干嘛送上去给人瞧。] 幔帐之中燃着暖香,只剩两面的幔帐兜着淡淡的香气,沾染到每个人身上。方锦湖咳嗽两下避过打量,忽地耳边响起少女声音,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瞟向坐在上首的林妃。 看戏?这倒是贴切。他没兴趣给人当猴看。 林妃一直致力于让场面热闹起来,好以此掩饰她打量方锦湖的目光,触及方锦湖赴宴后的第一个眼神,不由心中一酸。她与亲子近在咫尺,却只能这样互相看着。 若不是那个小丫头……林妃暗自咬牙,面上却挂着温柔笑意,“方家大娘身边的可是二娘?久闻方二娘子病痛,如今是好了?” 对林妃忽地提起方二娘,他们倒没多想,只当是先前方锦绣出面献鸾鸟得了林妃青眼,不好直接赏她,便转向了跟来的二娘子身上。正热闹的场中一静,顺着林妃的话都集中目光望向方锦湖。像都是这会才注意到方锦湖的存在,目光在他与方锦绣之间徘徊,对这姐妹二人的容色颇有羡慕。 京中贵女圈子里多有瞧不起方锦绣的人,一半都是因为她以庶女之身抢了嫡妹的许多机会,还不知多加为妹妹扬名、照拂一二。如今一看,却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方锦绣除了到场中献宝和被人围着询问时,都留在妹妹身边端茶送水,披衣理带,只那位病美人始终神色寡淡,像画里的人似的,怕是一眨眼就会消失,才不肯与旁人多交谈一句。再一回想,方锦绣连离开妹妹身旁时,还不时望向她,这哪里是不在意妹妹,分明是爱惜得很了。一时间,不少人对方锦绣改观。 “林妃娘娘设宴相请,臣女自当领命赴宴。只是坐了一阵有些憋闷,臣女欲提前回院中休憩,请娘娘恕罪。”方锦湖欠了欠身,声音低弱,微微沙哑,雌雄莫辨。 他身旁的小娘子捂嘴“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她找这位方二娘说话,总是只见他点头摇头,并不开口,如今一听却忽然明白了,这是久病坏了嗓子,哪里还肯在众人面前开口丢丑。 林妃一怔,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有些心焦,“既是如此,方家大娘便陪二娘回去吧,此宴不过玩闹,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方锦绣与方锦湖拜谢后伸手来扶他,却被方锦湖避了开。贵女们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发觉竟是妹妹更高些,虽在病中,身形仍挺拔若松,让人望之不免感慨久病也不曾消磨这位美人的意志。 出了幔帐,方锦湖以扇遮脸,忽地笑了一下。方锦绣跟在他身边,不明白为何这就走了,走过投壶场地,见方锦湖偏了方向,走的分明不是回去的路,不免问道,“三、锦湖,这是要去哪里?” -- 第139页 “走累了,想歇歇。”方锦湖估计出相隔距离,准确走向附近适合藏人的地方。 薛瑜看着他往自己待着的坡上树林走来,与其等等会撞上,不如现在就出来。她拨开前面的树枝,发出一阵声音提醒对面两人,轻咳一声,“方娘子。” 方锦湖乜她一眼,停在前方几步,没有说话,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之前的病弱温柔像一张束缚着他终于破裂的面具,一阵风吹过就消失了。 近距离看那张明朗绮丽的少年面孔,方锦绣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她不知道这两人是在打什么哑谜或是有什么约定,但明显变得诡迥起来的气氛让她十分不安,她紧张地抬手拽了拽方锦湖衣袖,“锦、锦湖,我们该回去了。” 方锦湖施施然从她手中拽出衣袖,低头抚平被捏出的皱褶,一截雪白的后颈露在薛瑜眼前,仿佛一个臣服的暗示。他抚平袖口,拱了拱手,“拜见殿下。” 因着小坡上的高度差异,居高临下俯视方锦湖的感觉有些奇妙,薛瑜凝视了他和慌慌张张意识到该施礼一起低下头的方锦绣一会,慢慢道,“免礼。” 方锦湖抬起头,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不再眯起显出倦怠之色,噙着的不可捉摸笑意原原本本地露在薛瑜眼下,“殿下好雅兴,在此看景?” 没来由的,薛瑜觉得他说的绝不是山上这些灌木乔木的景色。她略点点头。若非方锦绣也在,这时候遇见倒刚好能留下方锦湖聊聊。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脚步声纷乱,踏在没干透的地上发出啪嗒啪嗒响声。薛瑜偏头望去,“四弟来了。” 薛琅远远瞧见两人目光相缠,脸上带笑,显是交谈融洽,又同时偏头看他,相貌皆非同一般,仿若金童玉女,格外相配。顿时一股火苗当胸烧过,连想都没想就冲了过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挡在方家两人面前,盯住薛瑜,“三哥没有表姐妹,也不必缠着他人家中姐妹不放。” 这样的台词实在有些糟糕,也不知薛琅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对“姐妹”的庇护之心,看谁都像觊觎他亲爱表姐的登徒子。 薛瑜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淡声道,“若我没记错,阿玥才是你的妹妹。” “那不一样。”薛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反应过来,一张俊秀面皮迅速红了,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是说,表姐和妹妹不同。” 见他脸红,薛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怀春,情窦初开,不过如此。就是不知道方锦湖只在幼时宫宴和他见过几面,是怎么撩动的一颗少男心了。 薛琅身后本就比他略高的方锦湖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的神色散去,浮现虚假的温柔客气笑意,薛瑜看着他和之前拿绸带捆她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头皮有些发麻,看着薛琅的眼神愈发同情起来。 有些人做着娶表姐的春秋大梦,是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脑袋。 “臣女拜见四殿下。”方锦湖柔声道。 薛瑜抖了抖,薛琅也抖了抖。只是薛瑜是被他一句话转九个弯的音调恶心的,看薛琅脖子都泛起粉的样子,心里在想什么不问也知。 薛瑜拍拍薛琅肩膀,“你们亲眷相遇,我便不多留了。” 其实她很好奇,如果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万一薛琅真的娶了“表姐”,洞房花烛时发现人家没准比他还大,会是什么表情。 她留下足够空间给二人培养感情,带着侍从离开。 薛琅这时候才注意到方锦湖脸上病容,不免忧心,放轻了声音,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表姐多年养病,怎的还不见好?可是遇见了庸医?宫中新上任的秦医令听闻技艺不凡,不如我陪表姐去瞧瞧?”虽然他和秦思实则没什么交情,但薛瑜都能带薛玥去看病,他也是皇子,带个把人去瞧瞧谅秦思也不敢说什么。 方锦湖:“胎中带来的毛病,只道养着罢了。臣女早已习惯,不劳殿下费心。” 美人眼睫低垂,微微颤动,薛琅读出些含羞带怯的意味,心神一荡。他有些着急,“那怎么行,总不好讳疾忌医。表姐便同我去瞧瞧……” “不必了。”方锦湖打断他,声音微冷,很快用咳嗽掩饰过去,“臣女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话说到这份上,薛琅不好留人,只能看着方家双姝离开。他看着方锦湖离开的背影,踹了旁边的小树一脚。“走,我们去找舅舅。方朔那老家伙,是怎么养女儿的,这么多年病都好不了,害我表姐受苦!” 将方锦湖丢给薛琅,薛瑜下了山坡,多走几步,听见身后一片欢呼声,回头时看见一位胡服少女将伍九娘抱起离地,高兴大喊,“赢了!” 旁边的少年青年们脸色都说不上好看,还有人狠狠拍了韩员外郎一把。 韩员外郎急了,“这次不算,我们再来!” “嘘——”喝倒彩的声音大多是女孩子,投壶场地一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薛瑜看见方嘉泽皱眉叫住韩员外郎,“你是不是有意相让?” 被一个小姑娘赢过,这个结局他们都很难接受。与她所想一样。薛瑜轻笑一声,留下蝉生去听听后续,带人往林妃所住的别苑而去。林妃想见的人提前离席,想来这次小宴也不会开多久,等她回来,正好和她谈谈。 林妃别苑建在皇帝宫室背后不远,算是一处闹中取静之所,与旁人隔开,门前对着一条小路,平日里几乎无人会经过,与钟昭仪和儿子一同居住的正对大路的别苑相比,显得有些冷清。 -- 第140页 守着别苑大门的宫婢是从清秋宫带来的,自然认得薛瑜,她开门后揉了揉眼睛,呀地一声跳起来,“殿下怎么来了,娘娘已经去隆山了。”这是当薛瑜来寻林妃一起去参加隆山小宴了。 薛瑜摇摇头,温声道,“我在院内候着母妃回来就是。” 宫婢见她直接越过自己往里走,想起主子的吩咐有些着急,扑上去阻拦,“欸?!殿下,殿下!娘娘说,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我是母妃的儿子,又哪里能算外人。”薛瑜淡淡瞥了一眼被魏卫河眼疾手快拎着衣领架住的宫婢,“若母妃因此罚你,我替你担着就是。” 宫婢小声嗫嚅,“奴、奴不是这个意思……” 自三殿下离开清秋宫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殿下,比起在清秋宫旁边小院住着时的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却黯淡不起眼、毫无存在的感的那个少年,此时的薛瑜仿佛身上有光,锋芒锐利,气势天成,她只被看了一眼,就心头发慌。 “殿下请。”宫婢低下头,见薛瑜身后侍卫也要踏入,才又慌了神,“殿、殿下,娘娘的院子,不好让外男进的。” 薛瑜眼神示意魏卫河等人留在院外,魏卫河颔首领命,三人走出院外,寻了个高处守着,正好能看见别苑中的动静,免得别苑出了事他们还不晓得。 院内留守的正好是前日前去请薛瑜的冬嬷嬷,秋日里旁人只是披着披风防寒,她却已经裹成了球,躲在正房里守着早早点上暖屋炉子瑟瑟烤火,不时打个喷嚏,再恨恨嘟囔着骂几句“臭丫头”。她听到外间有响动,却因为得了风寒耳中隆隆口鼻滞涩,不曾听清楚,只当是外面的婢子玩闹,暗暗在心中记下之后要罚守门的宫婢,又昏昏沉沉想睡去了。 “吱呀——” 大门打开,冬嬷嬷一个哆嗦,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时间,连忙起身迎上去,“娘娘回来——怎么是你!” 宫婢始终不明白林妃娘娘身边的嬷嬷们为何对三殿下颐指气使的样子,但宫中知道的事情多了不是好事,她也不敢多问,为薛瑜开了门,便默默退了出去。 “慢着,等母妃回来,不必说我来过。我带了礼物给母妃,要秘密点。”薛瑜叫住宫婢嘱咐一句,宫婢应了,她反手关上门,看着冬嬷嬷笑笑,“儿子来看望母亲,不是天经地义?多日不见母妃,母妃想念我,我亦想念母妃,自然是要来说说话的。” 冬嬷嬷神色一厉,“你这臭丫头,你就不怕我——诶哟!”她被薛瑜扇过来一巴掌打蒙了,捂着脸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薛瑜。 窗外温暖的日光越过绢布糊的窗棱,照在薛瑜脸上只剩下冷漠,还想上前“教训”薛瑜的冬嬷嬷打了个哆嗦。 这一巴掌,是替原主打的。 曾经冬嬷嬷为了给她“立规矩”服从贵妃,做错一次就是一巴掌,这仇后来渐渐习惯只想着离开宫中不再当替身的原主已经忘了,还是她看记忆时才翻了出来。 薛瑜对半天没敢说话的冬嬷嬷笑了一下,“嬷嬷怎么年纪大了,说起胡话了?我是母妃的儿子,可别再叫错了。” “谁知道哪天一句失言,就是杀身之祸,你说对不对?” 她将他们曾对原主的威胁,一一奉还。冬嬷嬷见薛瑜走向她,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越来越沉默的女孩已经失控,连忙阻止道,“你、你不要胡来,娘娘可是你母亲!没了娘娘你什么都不是!” “孝道嘛。”薛瑜歪头看着她,“但这句话说反了,现在,是她没了我什么都不是。” 早该意识到的真相突然被一语道破,冬嬷嬷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别苑外渐渐有了人声,守门的宫婢迎林妃回来,被问起有没有人来过时张了张嘴,摇头答了句“没有”。她心中十分忐忑,望着主屋离亮起的灯光,过了一会,一声惊叫传来,复又变成笑声,灯火在窗上映出两个人相对而坐的影子,宫婢这才放下心来。 林妃没有注意到小小宫婢的心情变化,一路走入正房,有些烦躁地拆了头上的珠钗,“阿冬哪去了?屋子里灯都不点,好睡觉吗?” “娘娘,宫外说了请您稍安勿躁,与殿下少见面,才是为殿下好啊。”跟着她的嬷嬷出声劝道,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是他的孩子,他当然不着急!我可怜的老三……”林妃哽咽了一下,很快压下哭腔,见冬嬷嬷仍未点灯,抬高了些声音道,“阿冬?” “娘娘,娘娘息怒。”冬嬷嬷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有一片发红,她颤着手点起灯火,飞快地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门窗紧闭更是黑沉沉一片,灯火将眼前黑暗驱散,室内与林妃离开时没有区别,林妃刚刚因冬嬷嬷的不对劲生出的一点不安散去,见冬嬷嬷快速离开就一皱眉,回头刚要说她,猛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啊!!” 薛瑜笑起来,“听说母妃思念,儿特意前来与母妃说说话,母妃怎的高兴到仪态都忘了?” “跪下!”林妃怒道,之前薛瑜迁居时她没机会让薛瑜进门关起门来惩治,这次这小丫头自己送上了门,那就别怪她一起算旧账。 “跪什么?”薛瑜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两个健壮嬷嬷,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跌坐在地。林妃被吓了一跳,略往后退了退,薛瑜不疾不徐道,“我一敬陛下,二敬母妃,何错之有?” -- 第141页 另一个嬷嬷要上来钳住薛瑜,被她扭住手腕一把掼在地上,有皇帝做陪练这么多天,她的武力比不上皇帝,但对付这些嬷嬷还是行的。 林妃察觉不对,疾声厉色道,“我是你母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让你跪你还敢顶嘴了?真是本事大了!” 薛瑜笑笑,“儿自然不敢忤逆母妃。但母妃最好也不要拖我的后腿,这次小宴,是准备相看哪位娘子?我的婚事,希望母妃不要插手。” 林妃看着她,感觉这个女孩变得十分陌生,“你的婚事?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现在不过是顶着一个名头,你以为假的就能变成真的吗?!”糟糕的猜测让她不受控制地抬高了音调,最后的咆哮声却全被堵在了口中。 “嘘。”薛瑜快走两步,一把捂住她的嘴。如今林妃比薛瑜要低半个头,被死死压在怀里,骤然生出一股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薛瑜已经不是那个任她磋磨的小女孩,不管是背后的皇帝,还是自己的力量,都非她能抵抗。她想起宫外传信时方朔写到的“稳住她以免生乱”,当时她还不曾放在心上,这时候才感觉方朔说的是对的。 薛瑜收紧了手掌,林妃攥住她的手臂,却挣脱不开。鼻翼被压住,嘴唇被箍住,呼吸变得困难。 林妃这才想起,这些年她对这个小丫头做了些什么。 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了她? “母妃冷静下来了?”薛瑜见林妃发起抖,放开了手,温和地询问道。 被松开的林妃连着往后退,直到背后抵住墙面,“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母亲!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熟悉的论调刚刚薛瑜听过一次,林妃的色厉内荏已经十分明显。薛瑜诧异道,“母妃说什么胡话?没了你,我还是大齐的三皇子、度支部员外郎、提议制作印刷的人和肥皂铺的东家。” 林妃嘴唇抖动,说不出来话。 薛瑜看着她,慢慢笑起来,“可母妃就不一样了。没了我,你又是什么?” “你、你大胆!” 像一个虚幻的泡沫被戳破,林妃白着一张脸,若不是身后墙面撑着,她已滑到了地上。她想起这次行宫住所的安排,明明比她低一个位份,但钟昭仪的住处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归根结底,不过是她的孩子并不与她亲近。 “别指望他,只要我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回来。我身旁的侍卫,皇帝手里的千牛卫,上次方朔已经栽了跟头,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更何况,如果我不在了,你觉得,你们偷龙转凤的事情我会为你们瞒着?”薛瑜的声音越压越低,贴在林妃耳边说完最后一句话。 林妃猛地意识到为什么之前薛瑜“中毒昏迷”后,宫禁被大肆清查,皇帝又给她迁居,这分明是皇帝在为她出头!林妃一把抓住薛瑜的衣领,“不行!”她很清楚,薛瑜的身份不能暴露出来,薛瑜只是死了,但她想要的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薛瑜:“我无意吓你。母妃,来,笑一声,安安别人的心。” “哈哈。”林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薛瑜满意点头,“坐下说。”她撑着林妃半边身子,拉到了几案旁边坐下,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上窗户,乍看仿佛真的母慈子孝执手相望。 “我早说过,你我母子本是一体。母妃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尊荣,想要骨肉相亲,儿想要平静安稳无事,这不冲突,不是吗?” 林妃被她说破心中所想,有些难堪,狠狠瞪她一眼,“说得轻巧,你以为你能……登基?” 薛瑜双手撑在几案上,极具压迫感地低头看她,“有何不可?” “你疯了?!” 林妃万万没想到,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会生出这般心思。她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颇具气势的薛瑜,脑中浮现出今天看到自己的孩子那副病怏怏和女子毫无不同的样子,心中绞痛。 是她错了吗?若当初不曾交换,是不是、是不是如今她的孩子也会是这样睥睨的模样? 她的心中,对将儿子养成那样,又有这样一个离经叛道女儿的方朔,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恨意来。若不是他……他明明答应过要好好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的…… 薛瑜笑笑,“我才是三皇子。既然都是母妃的孩子,你都会是太后,又何必去纠结是哪一个?好歹我还是养在你身边,念你几分养恩,他就不一定了。他,真把你当母亲?” 虽然对薛瑜说的“她念养恩”嗤之以鼻,但最后一句确实说到了林妃心里。她回想今天看到的方锦湖,那个孩子看着她眼中只有陌生,她曾经辗转送出去的家书也一封都没有收到回复。 但比起儿子不认自己,她更担心的是眼前这个已经脱离控制的养女对他和她做些什么。 她鼻子一酸,攥住薛瑜的手,“你不可以害他。” 薛瑜很难明白,林妃这样的性子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坑了原主的。她笑意温柔无害,回答得很快,“当然。他可是三哥。” 林妃笑得像哭了一样。 薛瑜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想娶妻,你最好也不要再让方朔和你过去的追求者们搞出什么小动作。现在你还是妃位,再做一次不该做的,你知道会怎么样?一个被贬后妃的孩子,路是难走些,但不会影响结果,但被贬的妃子下场就不一定了。” -- 第142页 她一声声将最坏的结果摊开在林妃面前,林妃颤抖得越来越明显,浑浑噩噩地点头,“我知道了。” 薛瑜笑笑,“我今天就去请陛下为你迁居。” 林妃还没出言阻止,薛瑜就离开了,她跌坐在几案前,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被制住的嬷嬷们在她旁边跪了一地,久久无人说话。 直到该吃晚食的时候,别苑大门被敲响,寺人常淮进门笑得像朵花,“诶哟,是奴怠慢娘娘了,娘娘住得不舒服该早些说的,听殿下说起时真真是吓了奴一跳,娘娘要打要罚奴都受着,只是娘娘先随奴换换地方,再罚不迟不是?” 林妃重复,“听殿下说起?” 常淮点头,“是啊,殿下是真真为您着想呢!” 等到搬到钟昭仪隔壁那处空置的别苑,被钟昭仪专门遣人来问候的时候,林妃还没回过神来。她按着心口,环顾四周打量着这薛瑜刚说完不久就为她换了的院落,器皿用度,皆比先前好了。她喃喃自语,“我们……母子一体。” 她心中一些固有的认知,突然被打破了。 冬嬷嬷胆战心惊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妃,“娘娘,您没事吧?” 林妃忽然笑起来,“去,要些食材回来,本宫要给阿瑜炖汤补补身子。” 林妃带着炖汤看望薛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案边,他哼了一声,“总算清醒了点。老三做的没白费。” 去见完皇帝回到自己的别苑,薛瑜回想着皇帝的态度,确认她走的这一步没错。自前朝开始的以孝治天下,连选官都有举孝廉一项,后来的皇帝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之前的影响。皇帝对孝道还是看重的,虽然之前对林妃作为可能有些不满,但更想看到母子情深。 既然决定去争取那个位置,她不想因为像和林妃关系不好这种边角细节而在皇帝心里丢分,有时候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听到她回来,薛玥从屋内探出了头,笑容欢快,“阿兄回来了!” 薛瑜忍不住翘起唇角。恐吓林妃时有意压抑着的心情轻松起来,接住跑出来扑进怀里的薛玥,“今天做了什么,给阿兄说说?” 流珠跟在后面,站在门前含笑望着两人,薛瑜一偏头看见她,在看看自己怀里的薛玥,莫名生出一种一家三口的即视感。 “……学了《齐文千字》,又找了《急就章》看。” 薛玥说起一天的学习,薛瑜这才想起带来秋狩的那卷《急就章》。原本是想着闲暇时练字,免得下次再被苏禾远拿出来耳提面命,结果各种事情都排在了练字前面。 果然出行和从学校回家这种时候带书是别指望会看的吗?薛瑜摸了摸薛玥的头,“吃完饭我们一起练字。” “好!”薛玥弯起眼睛,笑容纯稚无忧,比起薛瑜初见她时更像个孩子。这是个好现象,希望她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感受更多的快乐。 “殿下。”薛瑜刚沐浴完,就见陈关风尘仆仆地进门,抱拳施礼,“臣回来迟了。” “怎么样?出什么事了,不太顺利吗?”薛瑜早上派他带着曲辕犁图纸去鸣水县找江乐山,往返本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没想到到了天黑才回来。 陈关摇头,“非也。” 他细细将今天的事情说来。江乐山拿到图纸后就带他去找木匠,鸣水县不大,木匠也只有一人,他想着薛瑜说的晚上或是明日要来看情况,干脆留下来给木匠打下手帮忙加快进度。 怪模怪样的犁到了下午做好,陈关本想去城北看了流民安置情况就折返,谁知却听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从早上到下午,没有一个人来挑选流民。 江乐山急得嘴唇都起了两个燎泡,派了几个差役去询问附近几家原本说好会来看看的士族,自己在昨天有了薛瑜给的银钱,多吃了一点有了更多力气的流民群中反复保证,“我是本地父母官,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又有陈关出面压住众人,这才止住了不知为何渐渐起了骚乱的流民群。 “……臣在鸣水为江县令稳住了局势,便急急回来复命。”陈关眉头紧锁,“臣与江县令皆觉得,此次骚乱并不寻常。” 从他口中说出的“稳住局势”,薛瑜总觉得沾满了杀气,她没有细问是如何弹压众人,只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她也感觉隐隐不对,到了鸣水后有人供应食物,也有之前那些被带走的流民们做范例,说明并非要让他们一直待着无所事事只能乞讨,从边境一路向西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怎么会吃饱了一点后发觉一天没有人来挑人,就立刻闹起来? 陈关:“审问最先闹起来的几人时,他们说是听之前被选走的同乡说的,江县令只是在贵人来之前做做样子,今天就是最后一顿饱饭。但他们口中的被选走同乡并未找到,也有可能是他们试图推脱责任的假话。” “有人挑拨。”薛瑜若有所思。流民生乱,江乐山将第一个被问责,如果牵扯再广些,或许还会扯到她身上。但没有乱起来,连出身千牛卫的陈关都没抓到尾巴,她暂时只能将目光锁定在钟方两拨人身上,接收了很多流民的钟家疑点最大。 “去打听一下,钟家……”薛瑜顿了顿,她出面查官员士族还是有些逾矩,这件事暂时只能让陈关记下,等到之后真正抓到把柄再一起报给皇帝。也许,背后之人就是知道她身边有出身千牛卫的侍卫,有意引她让人去查。 -- 第143页 “算了,没出乱子就好。明日我们去鸣水。” 陈关阻拦道,“殿下,明日直接去公田就是。今天造出犁,因为流民生乱没来得及下地试试,江县令与臣说过,准备明早赶到公田试犁。” “那就去公田。”薛瑜从善如流。公田她还没见过,只在雷小虎和江乐山口中听过,过去瞧瞧兴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她又问起之前安排的事情,“石英和石灰矿藏问到了吗?” 早回来了的蝉生上前一步,“查到了,殿下是要买矿石吗?但那石灰灰扑扑的,石英也不比水精漂亮……” 蝉生能力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时不时冒出来的替人着想有些烦人。薛瑜止住他的话,“是何人在管,距离多远,价格几何?” “那太多了。”蝉生苦着脸,“奴给殿下写下来。” “嗯。” 蝉生在薛瑜旁边写字,手都在发颤,又怕主子等急了,又怕自己写出来太难看被训斥,一时间愁肠百结。 薛瑜倒没催他,摸出真正的曲辕犁图纸,将下半部分安装的犁铧结构在旁边纸上画出来,交给陈关,“劳你跑一趟兵械坊,让他们照样子帮我打一个出来。” 铁器受到管制,所以她给江乐山的图纸里犁铧也没有标明用铁制。兵械坊的匠人们和她熟悉了,又有之前皇帝的话在先,薛瑜打造什么小件东西,只需说一声在簿子上记下就是。她打好犁铧带过去,铁制和木制明天效果对比之后,自然就有了选择。 陈关看了看图,鬼鬼祟祟凑上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臣回来路上听闻兵械坊养了只老虎帮忙吹风,是真的假的?” ??? 薛瑜有些无语,“假的,不信你去自己瞧瞧。” “得令!” 陈关刚出门,迎面撞上提着食盒的林妃一行,收了脸上的笑,上前施礼,“林妃娘娘。” 林妃笑盈盈地看着他,“既给阿瑜做事,快去忙吧。” 守门的魏卫河进来通传时,薛瑜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母妃带着食盒来看我?请她进来。”别是给皇帝送吃的走错路了吧? 她本没指望能说通林妃,只是想恐吓住她,别在背后搞事。这次开个小宴,谁知道下次又要干什么,她没工夫整天盯着林妃。只听说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林妃让其他人守在外面,独自提着食盒进门,见薛瑜迎上来,唇角的笑意加深,“知道你辛苦,娘给你炖了蹄筋汤补补身子,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被这慈爱的目光注视,薛瑜抽了抽唇角,接过林妃盛好双手递来的汤,“多谢母妃。”她不跟吃的过不去。光天化日之下,谅林妃也不敢想毒死她。 蹄筋软烂,鱼肚嫩滑,柔软的脂肪化在汤里,炖成一锅粘稠的金黄汤汁。薛瑜拌完了两碗饭吃,也没吃出什么不对,没憋住,打了个嗝。 林妃拿帕子为她擦了擦唇角,柔声浅笑,“瞧你,又没人和你抢。阿瑜要是喜欢,娘天天给你炖。累了吧,要不要娘帮你捏捏?” “……不必了。”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薛瑜真的有些承受不来。 林妃惊讶地看着她,“我还要指望你,自然希望你好好的。” “最好是。”薛瑜将碗还给她,“很好吃,谢谢。” 林妃拎起空了的食盒,“你这孩子,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对了,你长高了不少,有空过来一趟,我准备好材料量量尺寸,再裁一身衣裳。” 第65章 . 麻烦 生为大丈夫却无雄心 “既无巴豆, 就是我多心了。惹了母妃不悦,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并非什么光彩事, 秦兄若要记医案, 还请帮我遮掩一二。” 薛瑜放下挽起的衣袖,语调恳切。 秦思摇摇头, “心火焦躁,水渴多思, 秋日里还是好生补养才是。不知公主近日可有不适?”他没开药方,只叮嘱了一句,又问起先前的小病人。 近日薛玥吃药后不再出现耳鸣发烧,似乎已经康复。薛瑜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神色, 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林妃饮食下药的事情本就是她准备拿来为之后药丸验毒铺路试探的筏子, 等明后日看看皇帝的反应, 就知道秦思有没有汇报了。 “那便好, 明日臣来为公主请脉,若无异状,便可放心了。” 薛瑜笑道,“我替阿玥先行谢过秦兄。既然无事,我便不叨扰了。”她起身欲走, 秦思却出声叫住, “我听闻殿下前几日去了鸣水县?” “是,鸣水流民聚集,我为陛下血脉,又为陛下臣子, 自当为陛下分忧。”薛瑜说了句套话,“流民体弱,秦兄有何教我?” 秦思取出一卷纸筒,“早年游学,略有所得,希望于殿下有所助益。” 薛瑜打开一看,里面写的内容大多是现代已经知道的“勤洗手、煮开水喝、少吃生食”等等防范疾病注意事项。之前流民在棚中聚集,暂时没有好的去处,这些自然也无处谈起,这次过去她就要着手解决流民安置,秦思给她的医学常识科普倒是来得恰到好处,她也不必去想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懂一点医学。 “多谢。”薛瑜笑笑,“若非秦兄事务繁忙,我倒是想拐了你去诊病。”这是玩笑话。秦思作为医令,负责皇帝和受皇帝看重的人的诊治工作,平日里别人生病都是交给其他医师看的,她屡次来找人已经是看在之前的交情份上,再带人去诊治流民,怕是要被看作羞辱于他。 -- 第144页 “若有空暇,定会赴约。” “一言为定。那就等你闲下来,我要好好找些学生来听讲。”薛瑜当他在说客套话,顺着说了一句,告辞离去。 秦思收起脉枕,继续写他的医案总结。太医署每次诊脉医治都需要留下记录,有旁的事务更是要汇报上书。 写完三殿下的脉象和结论,他顿了顿,没有将薛瑜带了湿帕子来查验食物是否有毒的事情写下,只略略提及了一句“因皇三子瑜出鸣水遇流民,赠防病之法”。将记下的医案用麻绳扎起放好,他取了另一本医案继续研读。 说繁忙是真的,不知是否是行宫位置影响,秋狩开始后,薛氏王族几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性情变化,今天的薛瑜表现也与曾经有所变化,他不能确定这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只能尽快总结出规律想办法研制新药。 比起流民,坐在皇位上的人陷入癫狂才是更可怕的事情。 太医署出行的几辆大车上,他的东西最少,但实际上最需要的部分是与皇帝出行的仪仗箱笼混在一起运来的,箱笼里大多装的是从秘库带出来的医案。 一张被改过几次的药方复又添了几笔,若薛瑜在此,定能看出来这张药方分明是先前薛玥用的。 夜幕降临,行宫天空似比京中干净许多,月初一钩弯月,星子点点,美不胜收。薛瑜解决了一桩心事,顺着小路往回走,火把集中在主干道上,太医署面对的方向略偏,倒是没什么人,只有隐隐语声飘来。 “明日再比”、“拳脚”、“不如钓鱼”……零碎的议论声让薛瑜想起下午的那场比试,她偏头叫来蝉生询问伍九娘与韩员外郎的比试后续。 韩员外郎连着与伍九娘比了三次,不出所料,次次大败。因为林妃要求的彩头,韩员外郎败后作了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只道是“愧不如红妆”,反思自己的失败,倒没有像旁人一样嘲讽伍九娘只知舞枪弄棒,还算有些清醒。其他人却因此说他畏战,出言挑衅要与伍九娘比试旁的项目,结果撞上正好气不顺的薛琅,被狠狠骂了一顿。 蝉生学着薛琅的语调,恶声恶气道,“亏你们生为大丈夫却无雄心,不知与强人相比,却去处处与小娘子计较,殊不知旁人胜你们多少!” 薛瑜嗤地笑出来,“他这句听着还像话些。”联想前后事,薛琅怕是在为他想象里“弱不禁风”、“久病无所长”的表姐出头。虽然大男子主义了一点,但理没错。想来她听到的议论声,就和下午的比试有关,他们丢了面子,自然是得找回场子的,只不过要避着薛琅罢了。 “对了,你先前写下的矿藏我看过了。今日晚了些,明日早起你回安阳城一趟,替我传信牛力,顺便带些银钱回来,数量我会在信中写明。” 薛瑜一边想着后面的事,一边吩咐,蝉生应下后顿时低头苦了一张脸。他本是没骑过马的,那日被殿下派去走访,走了一路实在累得不行,凑了些银子交给侍卫们学骑马,这才刚学会一天,就要跑远路了,想想实在是胆战心惊。来行宫时路上马车和骑兵走得偏快,也整整走了一个白天,以他那糟糕马术行路,他倒是不怕路上摔着,就怕走得太慢耽误了事。 “路上小心些,后日回也没什么。”薛瑜点了蝉生出行,才想起他马术不精,又补了一句。 蝉生喏喏答应,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湿痕。遇上这么一个为他着想的主子,真好。 到别苑时屋内已经点了灯,如豆火光映在主屋窗上,温柔缱绻。薛瑜进门就见薛玥捏着笔坐在几边,犯困犯得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想起自己答应的一起练字,一时有些心虚。 “阿玥?回去睡。”薛瑜将披风抖抖放在外间,过去叫醒薛玥,薛玥揉揉眼睛,忘了手上还握着笔,在脸上画出了一道墨痕,这才清醒过来,“阿兄,你还同我一起习字吗?” 薛瑜看看薛玥练的字,拿帕子给她擦脸,一本正经地哄着小孩,“阿玥已经写了半页,留下来等我恐怕就太晚了,明日吧。明日还要早起,带阿玥出门玩,要是早上起不来,就出不了门了哦?” “我要去!是不是去鸣水?”薛玥说起鸣水,脸皱了皱,但还是很期盼的。 “对。” 薛玥将自己的几张纸放到一边,为薛瑜洗了笔,端正地施了一礼,“阿兄早些休息!” 薛瑜看着她跑回去洗漱睡觉的背影,笑了笑。她的几案上放着蝉生写的附近矿产明细和薛玥拿她用炭笔画废的纸做的习字册,自从在薛瑜身旁见到了一页页翻着看的手稿和《齐文千字》,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习惯,成为了薛瑜收获的第一位翻页书的忠实拥趸。 就是不知道京中苏禾远守着已经正式改成印刷工坊的匠人们有没有搞出新的花样,转眼离京十日,要是试验顺利,造纸的匠人也该有新的出产,只是薛瑜并没有听到消息。 刚想到此处,寂静的夜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薛瑜停下笔,吩咐道,“去瞧瞧。” 蝉生领命出去,薛瑜继续写着给牛力等人的信件。若按她离京前的安排,此时应该作坊存货已经充足,可以顺便带来两组样品让她看看,账目盘查倒是可以等她回去再说。提取的账面银钱大概够买石灰与石英矿各十石的就行,流民棚还没迁走,大批量买工业原料需要的银两太多,她还没做出能给皇帝汇报的成绩,大量提取利润老板可能会不满。 -- 第145页 另外,她需要牛力筛选出一部分现有的作坊伙计,来鸣水作为新的工坊建立的骨干成员。人数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太赶时间,只是提前安排上,免得之后需要人却调不出来。 除非企划书写得天花乱坠,不然老板不看实物是不会动心的,肥皂铺子最初也是这样通过的皇帝许可,但水泥玻璃和种田翻地这些不比肥皂,前期准备就要一段时间,等到她能够拿到成果上书,怕是秋狩都快结束,一行人将要回宫了。希望今天的曲辕犁用了顺利些,让她能借曲辕犁在鸣水和公田开始搞建设。 再想想还在兵械坊排队的弹簧们,薛瑜叹了口气。 不过,事还是得一点点做,急不得。 没多久,蝉生带回消息,“京中来人,带着东西直接进了陛下寝居。” 薛瑜皱了皱眉,将信件口用油蜡封好,和出入宫禁的腰牌一起递给蝉生,“明日回京,路上记得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还有,去秘书省和度支部替我问苏师与乔师安。可惜行宫除了活的牛羊马匹,没什么好吃的能带给他们一饱口福。” 问安是不可能问安的,一是既然派人回去最好做个尊师重道的样子,二是看看他们都怎么样了,瞧见蝉生他们自然会想起她搞的事情,就算抱怨应该也能听几句进度。度支部考试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也该快开始了吧? 蝉生笑了,“奴知道有什么。厨下前两日备的奶疙瘩殿下不是说味道还行?” 薛瑜古怪地看他一眼,“那就这个吧。”奶疙瘩算是乳酪做出来的一个分支失败品,她前两天吃了觉得除了酸了点有点像奶片,加点糖适合当补钙零食,就夸了一句,没想到被蝉生记了下来。 嗯,来自内陆草原的发酵风味,希望他们喜欢。 突然到来的京中传信让关注着皇帝行踪的几家大族晚上都没睡好,原本要回自家庄园的钟家兄弟夜里留在了行宫,却始终没等到下一步反应。 第二天一早,方朔开门刚准备出去,就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钟二领着人站在门前,笑容淡淡,“望日兄,别来无恙。” 方朔让开大门,“兄长怎的来了?快快请进,这位是?” 钟二不客气地踏进小院,回头收了笑容,“我家三妹交托给你,缠绵病榻多年不见好但好生养着也就罢了,可你对家中小娘子怎的能这般不上心?病了还让人出来。来,让我这个舅舅见见二娘,专门请的太医署医师,比你用的外面的医者可好多了。” 方朔脸色微变,在前引路将两人让到主屋,“小女实是憋闷久了,才说出来走走。只是实在不巧,早上刚出太阳,姐妹两个就一同出去散心——” “散心?散的什么心?是那颗好心,那颗坏心,还是那颗春心?”钟二抱臂上下打量他,疾声打断。 这话说得已经偏重了。上次方朔下药牵扯到钟家身上,上门拜访就没得什么好脸色,这次钟二自然也不会将他这个贬了官的尚书看在眼里。 仆从都被留在门外,只有医师一人跟了进来,对钟二毫不留情面的数落声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方朔拍案而起,怒道,“舅兄慎言!” “嗤,你养出来的女儿做的好事,还不许人说了?”钟二冷笑,“我说话不中听,但理还是那个理,外嫁女的女儿重新嫁回来亲上加亲,那是破落户干的事,你最好别动这个心思。难不成你藏了女儿这么多年,这会才想起来她要嫁人谋出路了?” 他想起昨天跑来要他们给压根一面都没见过的外甥女出头的薛琅,一肚子火气难免都撒在了方朔身上。 “锦湖绝无此意。”方朔对昨天小宴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安抚阴阳怪气的钟二,隐忍道,“他向来知进退,莫不是舅兄误会了。” 钟二盯着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的小林氏,直把人看得怯怯关上门退了出去,才继续道,“那样最好。不过我做舅舅的,这里好言劝你一句,人说病中冲喜有奇效,没准二娘一直病着,是因为没定下亲事?” 方朔手一顿,很快冷静了下来,稳稳地倒满了水杯,“新得的梁州茶,舅兄尝尝。若是舅兄无事,不如等锦湖回来,我带他前去拜见?” “不必。”钟二瞟了眼杯中的茶,斥道,“这是哪里学来的喝法?乱七八糟。”方朔保持着笑脸,暗暗松了口气。 钟二很快离开。小林氏进门就见方朔冷了一张脸,望向她,“夫人紧着锦绣,也要多多注意大郎。大郎越来越不着调了,什么东西都敢收。” “郎君说得是。”小林氏笑着应道,“大郎还睡着,我先收拾出来东西,等他起了就让他退回去。” 方朔捏了捏眉心,“嗯。锦绣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今天又去了哪里?” 小林氏有些尴尬,“这……孩子们感情好,不也是好事吗?郎君也知,三、二娘出行从不必与我讲的,可是舅兄说了什么,郎君怎的不悦?”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叫大郎起来,多大的人了,还不着调!” 小林氏在旁边劝了几句“他还小”之类的话,撩拨得方朔心头火旺,拉着她的手骂了几句儿子,长叹一声,凝视着她的脸,忽地语调温柔起来,“要是我们有个小郎……” “郎君!”小林氏嗔了一声,满脸羞红。 -- 第146页 门外的方嘉泽听见里面话声转为轻轻的喘息,脸色沉了下去,收回伸出去要敲门的手。他疾步走出院门,小厮压低声音追在后面,“郎君!用了早食再出门不迟呀!” “不吃了。”方嘉泽一路疾行到何期住处,小院不大,住了两家人显得有些拥挤,何父跑商队习惯早起,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方嘉泽黑沉的脸色就是一惊,关切道,“方小郎?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他在心中祈祷,万万别是自己送去的东西出了差错。 何家本没资格来秋狩,但刚巧有位往上数几代还算同宗的何姓官员被点了随行,何父不想放过机会,专门花钱与那小官买了报上去的亲属名额,带着儿子住了进来。然而背后无甚背景的小士绅根本进不去秋狩其他家族的交际圈子,带他们来的小官还要忙着做事,完全顾不上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通过儿子的酒肉朋友想搭上工部的线。还没见成效,就见方家大郎找了过来,还是这副表情,让人不得不担忧。 方嘉泽被这样关切的询问抚平了胸口火气,继而浮出一股委屈来,他眼圈泛红,对何父一抱拳,“何伯,抱歉之前的茶我自作主张送给了父亲,他不太喜欢,我给您添麻烦了。” 听着前半句,何父喜笑颜开,听到后面,心中就是一个咯噔。添麻烦?什么麻烦? 何父撑着笑脸,“没事,不打紧,本就是让阿期带给朋友兄弟们尝尝的。小郎进来坐坐吧,阿期性子懒又有些傻气,多亏你帮衬带着他见识世面。唉,就是太懒了些,现在还没起,我去给你叫他!” 他口中数落着儿子,心间一片冰凉。若是惹了工部名义上的侍郎、实际上的尚书不快,他家的茶还能在安阳站稳脚跟吗?让他想想、让他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方嘉泽本就心情低落,没注意到何父的不对,顺势被拉进屋子。何父叫醒儿子,何期刚要抱怨,就被瞪了一眼,“方大在外面等你,赶紧过去。” “诶哟,他怎么来这么早!”何期随便套了两件衣裳,欢喜地跳出去,“是不是想好了和那个伍九比什么?”伍九娘赢得他们一群支持韩员外郎的面子都被踩地下了,他压根不把伍九娘当女孩看,直接叫一句伍九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好,我们去找她。”方嘉泽顺着他的话说,不管什么,只要现在能让他不回那个院子,他都愿意去做。 薛瑜早上去皇帝那里练完基本功,回来带着人出门时路过伍明的院子,刚好看见三个年轻人被拎着后衣领丢出来,哎哟哎哟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拎着人出来的黑脸大汉伍二郎抱臂冷笑,“这就不行了?我都比不过,还想揍我妹妹?” 一个人从倒在一起的手脚网中艰难爬出来,“我不是!我就是想来和九娘切磋——” “呸!”伍二郎又把他拎了起来,“九娘也是你叫的?” 场面太过好笑,以至于薛瑜都勒马驻足,再一看,三个都是熟人。被拎起来的是韩员外郎,另外两个明显被揍了的是方嘉泽和何期,也不知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韩员外郎连连保证后才被放下,伍二郎这才瞧见薛瑜,表情也不太好看,还是拱了拱手,“殿下。”连问都没问她是路过还是有事寻人,看来是相当不欢迎来客了。 何期这会也不顾什么面子了,哭着来抱薛瑜马腿,“殿下,您要为小子做主啊,他无缘无故打人!” 薛瑜牵马绕过他,“我怎么觉得,是你们意图不轨?” 韩员外郎发觉自己也被划进了“你们”,急急解释,“非也!仆当真只为寻伍家娘子切磋,别无他想!” “阿兄……殿下?”伍九娘听着门外声音不绝,来看看是不是兄长出手太重被赖上了,一出门第一眼就瞧见了端坐马上的少年。太阳初升,为他的眉眼添了一笔柔光,身后追随着他的骑士们虽也英武不凡,但绝越不过他的气度。 伍二郎看着妹妹目不转睛的样子,哼了一声,伍九娘很快收回目光,低头施礼,“拜见殿下,殿下是往何处去?” 在场的人中只有韩员外郎和伍二郎一样注意到了伍九娘的一瞬失神,他捂住胸口,有些不解。明明之前没被打中,为何此时却觉有些酸痛? “去附近走走。”薛瑜答得随意,淡淡扫了地上方何二人一眼,对伍家人道,“敲打适度,莫闹出事端。” 两人应下,薛瑜告别后驱马离开,走出几步低头以整理缰绳做遮掩,靠近薛玥说了句话。薛玥眼前一亮,从兄长怀里探出一个头,对几步远的伍九娘大声道,“伍娘子,我觉得你昨天的投壶很厉害!” “谢公主殿下。” 离得远了,薛玥才仰头道,“阿兄,原来蝉生讲的伍娘子这么好看呀!” 薛瑜笑起来。早上吃饭的时候无事,正好蝉生要带的奶疙瘩厨下还没做好,不急着走,她就让蝉生给薛玥讲了讲昨天伍九娘大胜的事,把小姑娘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也在现场。 她夸伍九娘不合适,但薛玥说还是可以的。 第66章 . 试犁(二更) 我们竟也是聪明人了…… 午后和清晨走同一条路的感觉截然不同, 薛瑜练武习惯了早起,出门时大多数出去游猎的人们还没起来,除了路上遇到了伍家门前的闹剧, 直到由陈关引路走到山另一边的公田时, 才看到了些人影。 -- 第147页 马蹄声引得站在田垄上的几人回头,薛瑜一眼看见了江乐山和身边的雷小虎, 她走到近前翻身下马,又抱着薛玥下来, 和江乐山打了个招呼,“江县令到得好早。” “拜见殿下。”以江乐山为首,旁边的人一溜都跪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江乐山提前来嘱咐过身份专门安排的排场。 薛瑜连忙出声阻止,扶住也要跪下的江乐山, 让侍卫们去扶其他人,“不必拘礼。今次试犁, 还需各位帮忙。” 江乐山还穿着官服, 是不可能下地的, 自然得交给通晓农事的佃户们去做。旁边的四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还放着一架直辕犁,与它们明显设计不同的曲辕犁放在旁边的板车上,等待被使用,江乐山显然准备得十分充足。 薛瑜过去察看了一下曲辕犁的实物, 摸了摸下方削尖了的木板做的犁铧, 成品与图纸相差不大,点了点头。 “殿下既到了,便开始吧。”江乐山让出一点田垄位置,让薛瑜上到最方便观看的角度。田地大部分看上去是已经翻过的, 只剩下几人站着的前面一片还没动过。江乐山解释道,“这两三亩地今年种的豆子,地结块发硬,所以是留到最后让牛休息一阵子才来翻的。” 下方跟着江乐山来的佃户们轰然应了一声,赶牛架犁,没一会两头牛中间架着木杆、拖着一架耕犁在边缘找好了位置,一人牵着牛,一人坐在木杆上,踩着犁下端,一人在最后面扶着犁的长把。 薛瑜只知曲辕犁省力,但完全没见过直辕犁如何下地,见他们动作,甚至有人依葫芦画瓢,准备也给曲辕犁安上木杆,再坐一个人上去,一时看愣了,“怎么要这么多人?” 雷小虎折腾半天没扶着人坐上曲辕犁,听薛瑜提问,比她还惊讶,“不是一直这么多人?贵人还见过旁的?” 薛瑜按了按额角,“新做的这个应该是不用的。你们下来,用一头牛套上犁,一个人扶住就够了。” 江乐山叫来试犁的都是农家好手,对耕种再熟悉不过,虽然也觉得一直用的直辕犁笨重,但根据过往经验,下意识反驳道,“那哪拉得动?” 有马蹄铁的事情在前,江乐山相信这位殿下不会无的放矢,出声道,“便一人一牛试试。” 佃户们听话换了方式,扶着犁的佃户心中忐忑,但曲辕犁个头小巧,他站在犁后也能挥鞭赶牛,倒也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至于这新的耕犁能锄进地里,他是不大信的。毕竟,要两头牛拉的耕犁也时不时要在硬地和石头上吃苦头,这么小个犁,看着像孩子拿的似的,怕是一下就要停住了吧? 但念及江县令说的这是贵人要求做的,在背后发令开始后,他还是挥了一鞭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配合牛用力将犁往前推去。 “欸?!” 一用力,佃户就发觉了不对。怎么这新的犁,这般轻松就进了地里?他看看旁边两头牛拉着的犁,行进缓慢,和他印象中一样。难道,是他走错了地?再低头瞧瞧,走过的的确是先前结团在一处的田地,还有没扒拉干净的豆子掉在里面。 “嗳,傻愣着干啥,牛都跑了!” 佃户抬头一瞧,可不是吗,牛拖着新犁已经走出了几步远,比同时开始的另一边快出了半个身子。牛身后没人推着犁把,犁走得有些不稳当,但,这可是只有一头牛就能拉着走的犁啊! “好东西,这真是好东西!”佃户心头火热,紧跑几步跟上耕牛,扶着犁在翻开的地里走过,几乎立刻意识到了新犁的好处。 往日种地翻地都得全家几口人一起来,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还得去旁边多叫几人帮忙,这才能紧赶慢赶做完农活。而要是家里没有牛,全都靠借旁人的牛的一家子,过得就更苦了些,别人从早干到太阳落山,他们为了及时还牛,说不得得熬几个大夜!就这还要被骂“不是你家的牛你们不心疼,死命地用呢!” 可要是都能用上新犁,那干起活不是轻轻松松?弄完地里的事,还能进山挖点野菜、打点荤腥回来加个餐。 用着曲辕犁的佃户在地中心潮澎湃,旁边架着直辕犁的佃户也看得眼热,原本江乐山估计着要用却没用上的两个佃户蹲在田垄旁,啧啧称奇,小声道,“你说说,这新的犁,咱们啥时候能用上?” 旁边的人泼他凉水,“入了秋就闲了,就剩这么两亩地翻完,你拿到手也没处使。” 那人嘿嘿直笑,“就算用不了,抱着看着也高兴啊!明年开春,这唰唰唰干完,美滴很!” 薛瑜见到曲辕犁的确管用,正琢磨着给皇帝的上书要怎么修改来强调成绩,将他们的话收入耳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她对农业不太熟悉,仅有的了解也就是跟着导师去农家乐的时候看过几眼。当时农户地里种的是棉花,刚生出幼苗,她才想着去搜成熟的棉花照片,不然之前交给牛力和流珠去找的棉花图光靠历史书她可记不住。 当时农户说的什么来着?薛瑜努力回想,眉头紧锁,旁边江乐山见她这副表情,还以为她是对曲辕犁的表现不满意,想着再修改,连忙道,“这犁已经够好了,殿下……” 薛瑜竖手止住他的话音,她想起来了。 老农当初闲聊时说的是,“你们来的时候不够好,今年刚收的新麦还没磨出来,地里刚种下的棉花也没啥给你们吃的。” -- 第148页 也就是说,一块地,是可以连着种植作物的。再想想,似乎历史课也讲过“两年三熟制”,虽然具体内容薛瑜已经还给老师了,但光听名字就知道说的是什么。 薛瑜刚要细问佃户为什么秋冬地里空着不种作物,就听远处突然咔嚓一声。 突然出现的断木声吓了地里几人一跳,连忙让牛停下,检查耕犁哪里出了问题。直辕犁上上下下没看到毛病,拉着曲辕犁的佃户却高兴不起来了,从地里掏出断开的木板,往前一摸,摸到块石头,气得他远远扔了出去。 但犁都坏了,这地也耕不了了,他只能垂头丧气牵着牛往回走,推着直辕犁的几人咂咂嘴,有点可惜,“怪好用的,就是坏的太快了点。” 江乐山一看出了问题,安慰道,“许是赶工太着急,没做好。殿下看,这曲辕犁虽然坏了,它前面耕的地旁边到现在也没追上。说明东西是好的。” 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之前能走那么久,说明曲辕犁的确有用,并且远比直辕犁好。小件坏了,兴许是他催得太急,昨天用了差料子才这样。况且,就算真的容易坏,多准备几个木板就是了,这些侍弄庄稼的老手哪个不会修犁出的小毛病?按两者的速度差距看,没准换完木板,直辕犁耕的地还没赶上呢。 带曲辕犁回来的佃户哭丧着脸,“都怪那个石头!” 薛瑜听着笑了出来,“小事。我之前就琢磨木头可能不够结实,让人打了块铁的带过来,卫河?” 收着早上赶去兵械坊拿到的犁铧的魏卫河应声上前,双手将布着的犁铧呈给薛瑜。陈关接过来把他挤到旁边去,单手提起曲辕犁放倒,在薛瑜指挥下拆开了最下面的结构,昨天他跟着木匠帮忙,也看着匠人做完了全程,木工活不行,但拆开安回去这种小事还是做得来的。 换上铁犁铧,薛瑜温声道,“再试试。”佃户见拿出犁的贵人没怪他不小心弄坏新犁,打起精神重新下了地。这次推行起来,整个曲辕犁看起来仿佛重获新生,速度不仅没被沉重的铁块拉慢,反倒更快了些,仿佛推的不是犁,犁的也不是最难翻的豆田,而是在水田里畅通无阻,顺滑无比。 一人一牛在地里画出一道直线,直追直辕犁一行人。没多久,马上追上的时候,佃户猛地感觉手下一绊,突然响了一声,他脸色大变,慌忙拉着牛停下,等停下了才反应过来: 欸,好像绊过后往前走还是一样的快? 拨开地一瞧,石块被翻到了旁边,铁犁毫发无损。 他这才放下心,推着犁哼着小曲往前走去。薛瑜将佃户的动作尽收眼底,确认铁犁铧经住了考验。 “有了这个,谁还用直辕啊!”旁边的两个佃户发出一声感叹,看得心头火热,围着江乐山连连问道,“县令,这新的犁,什么时候能买?几个钱?算公田一起用的,借衙门的也成!” 江乐山摆摆手,“只是殿下做的新物,拿来试用罢了。”他不确定薛瑜交给他曲辕犁是什么意思,也许就是听说鸣水县有部分公田,来试试新东西呢?等报到将作监再层层上报,到一处处安排下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佃户们熟悉江乐山,敢纠缠他,对薛瑜却保持着一些敬畏,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看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硬是摆出了星星眼的效果。 薛瑜一时失笑,“我倒是有想法在鸣水先用上曲辕犁。不过,得等那位老丈回来后再问问感受,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才行。”她估计应该没有问题,但态度还是要做出来。 “太好了!嗳,老袁头,快回来,贵人要问你话!” 袁佃户耕地耕到半路又被叫了回来,面对薛瑜的问题挠挠头,“都挺好的。” 薛瑜拿出直辕犁改曲辕犁的图纸,指给他看,“你看这处,原本是这样的,现在变成……” 袁佃户一拍脑袋,“这不是那个小娃前两天过来拿着问我们的吗?哎哟,真没想到,这还有我的一份!”他挥舞手臂叫人一起过来看,因着自己提的建议出现在纸面上,还落到了实处激动得脸都红了,“喏,犁太长太重是我说的!我就说感觉眼熟……” “去去去,胡咧咧什么,谁还说不出个又长又重了?” 袁佃户挠着脑门,嘿嘿直笑,“贵人真厉害,一说就明白,一点也不像是没下过地的。”他顿了顿,有些疑惑,反问道,“没下过吧?” “真没有。”薛瑜将画着直辕犁和记着意见的图纸放在他手心,握紧他的手,环顾围过来的佃户们,“能有新犁,多亏了你们啊,我不过是把它画了出来,你们才是新犁的制作者。” 曲辕犁本就是在长期劳作时被发明的,她借着系统拿出了民众的智慧结晶,希望以此带来变化,希望以此从皇帝那里拿到更多的权力,却并不想让他们觉得,只有贵人、士族能做到这些事。 历史是由无数个平凡的人推动向前的,只靠她一个人在并不熟悉的农业上发展实在太难,就好像她知道“两年三熟”却不知该如何做。有了来自后世的目光,真正的实施还要靠他们来。她让蝉生专门去走访农户,不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突然拿出曲辕犁的怪异之处,也是要将功劳散给他们,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她是听过的,或许,自此之后,这件事传开,会有更多的普通人思考如何改变、如何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作出变化。 -- 第149页 佃户们被她说得脸红,望着那张图的目光充满了爱惜和感慨,嗫嚅道,“我们、我们竟也是聪明人了。” 第67章 . 农户 养不起 “地翻完了, 就这样空着什么都不种吗?” 试好了犁,剩下的地交给了原本租种这块豆田的佃户继续翻地,其他被叫出来的佃户有的准备回去继续收拾种子, 有的准备去趁着有空闲修补屋子, 江乐山见薛瑜有兴趣,便提出去看看村子, 他在前引路,一行人慢慢往佃户们的住处走去, 薛瑜与老农们闲谈几句,说起了自己的疑问。 却见他们都笑了起来,望着薛瑜像看见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说笑话,慈祥又宽容地解释,“一年到头, 人要休息,地也要休息嘛!况且, 也种不出来啥, 干啥要废这地力。” 薛瑜听出他们的不在意, 追问道,“没人想过要试试吗?” “怎么没有?我十几岁那会粮不够吃,是听来的谁说的来着,说秋天也能种地,就想着多种一亩是一亩, 您猜怎么着?发的苗都冻死啦, 第二年的收成也不好,哪有那么多口粮能拿去浪费?不种冬天这茬还能紧巴巴吃,种了那是要饿死的。” 牵着牛的老头嘬着牙花,“啊, 想起来了,是那个从东边来的老头,六十多了还硬实得很,缓过劲了就一直说什么他小时候就种秋田之类的,说咱们这地方好,能种几茬。借不到牛,就自己扛着锄头下地,我们看他真敢种,才跟着学着种了一点。他种一亩,我们种几分,那年青苗冻死在地里,哭得惨得哦……啧,冬天没过完人就没了,可惜了那块地。” 太轻飘的口吻,让薛瑜听着打了个寒颤。难道是西齐真的不适合连着种粮食? 佃户们住在隆山山脉的另一端山脚下,蜿蜒的山脉像半个圆环一样将田地抱在了其中。距离田垄不算远,站在聚集的小村落外远眺,延绵不绝的黄土地和耕田另一边还有些绿色的山上形成了巨大反差。赶牛推车的几人依次向薛瑜告别后散了,只有雷小虎在江乐山的示意下留了下来,搓了搓手,“贵人要不来我家歇歇脚?住处乱了些,怕不能入您的眼。” 薛瑜本就在想怎么提出去农舍转转更合适,他说了出来,自然是欣然点头。雷小虎往前走了些,站到一扇门半掩着篱笆围住整个院子的农舍前,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娘,猴子娘!” 听见里面隐约的应答声,他才推开门,引薛瑜等人进去。 薛瑜四处打量过,雷小虎的家算是整个村落里最气派的,屋顶铺的不是茅草,连篱笆都扎得比旁人粗密些。旁边还有一间土房在篱笆外面,也不知是不是他家的一部分。 篱笆里一块平地铺开,下面垫着麻布和麦秆,是在晒麦子和粟米,入眼金灿灿一片,丰收的喜悦感从望见这块地方的每个人心里溢出来。 “诶哟,这是?”老妇人出来吓了一跳,贴着篱笆绕过晒谷的平地,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望向雷小虎,“小虎,这是你说的要买皮子的主家?也太……”看起来太富贵年轻了些,能看得上他们的东西? 江乐山干咳一声,老妇人才注意到他,立刻抛开了眼前似乎是儿子客人的几人,拉住江乐山,“江县令啊!挺久没见你了,不能这就走了啊!上次的腊肉您没要,这次一定得拿走,瞧人瘦成什么了,可得好好补补!” 雷小虎拦住要去忙碌的老妇人,“娘,别忙活了,这是来四处走走的贵人,过来歇歇脚就走。江县令人就在这,跑不了。” 母子俩说话听得旁边人哭笑不得,雷母听到贵人,心里有些忐忑,“那、那我收拾一下。” 薛瑜见她要去收拾地上的麦谷,出声道,“不必忙了,只是来讨碗水喝,客随主便。” 妇人望向江乐山,见他点了点头,才道,“那贵人随我们来吧。地方脏了些,您别嫌弃。” 院中大片地方都被晒着的粮食占满,几人只能绕着篱笆往屋内走,薛瑜怕人多踩乱,止住了侍卫们要跟进来的步子,只牵着薛玥进了小院。 进了屋子才发现另有洞天,悬在屋内墙边木架上的野兽皮毛不少,零散着堆在那里的农具和木矛麻网竹弓不分彼此,看得出这里住着的一家是以耕作和捕猎为生。 一位年轻妇人匆匆从连着后院的门洞里走过来,“猴子刚睡下,你轻点……啊!这、这是?”妇人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依稀可见眉眼清秀,她被自己家里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开,继而反应过来,“江县令带客人来了?” 雷小虎嘿嘿直乐,“那臭小子,是不是想阿耶了。快,把家里席子搬过来,让贵人歇歇脚。” 薛瑜摆摆手,“不必了。”她进屋就闻到一股不同于皮子的骚膻的臭味,像是闻过的,“后面是养了鸡?” 雷小虎点头,“还有两头猪,就是光吃不长,到了这会草原上的草也不够吃了,就在家里吃些、嗯、吃些腌臜。”他望着江乐山使的眼色,没说出口吃粪脏了贵人的耳朵,努力找到了个词替代。 薛瑜:“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啊?啊。当然可以,贵人先喝口水。”雷母端着几个陶碗出来,右手还拿着装满水的葫芦瓢,放在旁边制皮的木架上依次摆开倒上水,端起一碗,看了看江乐山,走向薛瑜,将第一碗呈给她,“贵人别嫌弃。” -- 第150页 水有点咸涩,但应是澄清久了,还算干净。碗是陶碗,磕破了边角,但还能继续用,碗底不知被托着摩挲过多久,已经有些润泽的手感。 薛玥只喝了两口,薛瑜记着她刚病过,见她喝不下了就接了过来自己喝完。一行人往屋后走去,后面只有三四只被圈起来的鸡,猪却无影无踪,薛瑜四处看看,没看到像农家乐时见过的那种猪圈,反倒是一间比旁的屋子略高了半米左右的两层结构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什么?” 雷小虎顺着看过去,“猪窝啊。”江乐山在他说出什么之前接过话头,“在上便溺,猪养于下,春夏牧猪,平日食弃之物,所得粪肥沃田。” ……?说得好听,不还是说猪大多数时间吃粑粑吗?! 薛瑜想起之前雷母说的腊肉,还有点不敢相信,“猪吃什么?” 江乐山干咳了一声。 “这、这怎么……”薛瑜强行止住了自己被冲击混乱的思绪,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又去看了鸡窝和猪窝下方开了门后的场面。 直到出了雷家,躺在脏污里哼哼的猪还在薛瑜眼前浮动。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不吃猪而更多的是羊鱼鸡之类的东西了。 “公田佃户,皆如此?”薛瑜出门平复了一下心情,问起江乐山。 江乐山摇摇头,“雷家已是算得上富裕的。家里还能养猪,偶尔见些荤腥。其他人家里还养不起,但看雷家过好了,便有些盼头。” 一行人走出一段路,薛瑜回头去看,雷小虎端着碗敲开隔壁的门进去了。江乐山在旁边解释道,“那里住的是他师父。小虎一家来的时候他还小,他爹路上丢下了他们娘俩跑了,他留下后拜了游荡到这里的游侠为师,那人算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户,几年来也学了不少本事,去城里卖卖皮子卖卖山货,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可惜他师父之前跟他一起进山的时候被熊打断了腿,小虎冒死救出来人已经废了,地也下不了,就只能靠徒弟养着。” “也算好人有好报。”薛瑜继续之前养猪的话题,“为何旁人养不起?”算下来粪不要钱,牧草不要钱,她记得之前去买猪油时价格也要百文,怎么看也该是回报率极高的选择。 “猪崽价高,虽知猪贵,但买不起猪崽,自然困难些。况且,一头猪出产肥料虽能沃田,但少有肥者,一年到头不过赚个自家的荤腥吃吃罢了。”他叹口气,“臣也曾读书读到麻盐肥豕法,但所费甚多,不曾试过。鸣水公田佃户们距行宫十分近,行宫牧马只用了最好的几处,其他地方便与驻地将军商量过,许佃户牧猪羊牛于其上,平日便是殿下所见。” 工业没有,畜牧业只有行宫的养马养牛羊还过得去,普通佃农家里就靠种地养鸡,农业又种不活冬苗。不知为什么,薛瑜现在看着鸣水公田,脑子里写着的都是:百废待兴。 她想了想,“那官府出钱借猪崽呢?初贷猪崽,来年卖猪后还钱。”就算现在养猪脏了些,但猪是个好东西是不可否认的。江乐山也说了,主要难题出在启动资金上面,那官府出面解决问题,应该可行?就算赚不了大钱,赚点小肉或是积累些农地肥料增加出产也是好事啊。 江乐山苦笑,“臣也没钱。” “……”这可真是个死循环。县一级自己搞建设搞出成绩上报,才能被自上而下推广,然而县里搞建设没钱就得往上要钱,能辛辛苦苦把鸣水规划安排成这个样子,想来他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薛瑜的思考卡住一瞬,回头拍了拍他肩膀。不远处山脉平缓,有一部分地上长着零零散散的荒草,看上去就不像翻过的耕田。薛瑜抬手指给他看,“那里怎么没有垦出来种粮食?” “那处是下等的贫田,只能种一年麦,就要留出一年养地力,刚荒了没一个月就长上草了。”江乐山对公田四处十分了解,解释完,复问起流民的安排,“殿下先前说,想收流民做事,不知是打算做什么?” 第68章 . 以工代赈(二更) 更大的利益…… “不是我做, 是你做。” 江乐山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我想试试看,鸣水能不能养活更多人, 能不能有更多人不用卖身进士族活命, 能不能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养猪养牛。曲辕犁你已经看到了, 马蹄铁你也看到了,愿不愿意再信我一次?” 薛瑜没有直接回答, 反倒和他画起了大饼。对江乐山她算是有些了解了,要不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事,是绝做不到这样走到哪里都被亲近爱戴、对城中村中都十分了解的。 她不需要和江乐山说加官进爵,因为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个。曲辕犁的成功会在他心里留下一点印记,她需要的只是加深这个印象。流民的事已经不好再拖了, 等到晚上回去禀报皇帝,再得了许可过来鸣水安排他们, 就又是一天过去, 不如先忽悠江乐山点头开始准备。 年轻的皇子声音坚定, 像一声声撞钟声敲进他心底。江乐山回头望向闲置的土地,望向村落里家家户户的小房子,他想起刚来这里时的样子。公田原本没有这么广,是前些年重新开垦过的,才养下看越来越多的人, 这个只剩下十几人的村子才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定居。 村子里大多都是这些年西来的流民, 他们在这里重新生活,从流民棚里枯骨一样的人,慢慢变成了今天他看到的每一个人。只是今年的流民来得太多了。 -- 第151页 他不自觉握起拳,复又松开, 叹了口气,“殿下莫要与臣玩笑。” 薛瑜摇头,“曲辕犁的事我会写下奏折上书陛下。我想在鸣水做一些别的尝试,但到底你才是县令,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见江乐山犹疑,点了点那片荒地,直接道,“我想找你借一块地方。大概两三亩地,我觉得那里就挺合适的。那片地一共几亩?” 江乐山下意识回答,“一亩两分。” “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离得近些,适合建房子?” “怕是要往山上去了。”江乐山苦笑,“殿下想做什么,吩咐臣做便是,” 薛瑜不可能一直守在鸣水事事亲力亲为,后续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他和其他人来做,见他同意,笑了笑,“我出钱,雇些人在合适的地方先扎几个竹棚木棚。再垒个大些的灶台。这块地上烧了杂草,也要翻一下。” 江乐山点点头,叫来缀在后面的差役回村中找人。 第一个牵着牛来的是刚刚见过的袁佃户,他没将扎棚子的事放在心上,只惦记着土地,“贵人,这块地得空一年才能种,您这是要干啥?” “先前听你们说,过去有人能连着种粮食,就想来试试。”准确的说,不管种不种地,就算之后要拿这块贫田盖工坊,也得先清理了上面的荒草才行。 袁佃户张了张嘴,想劝却没出声,之前冻死青苗的事他们已经说了,贵人不听,那就随贵人去吧,没准真能像新犁一样有了啥好结果呢? 江乐山组织了人手安排好垦荒和搭建的事,差役押着放了曲辕犁的推车往行宫去,其他人则往鸣水县城赶去。 流民棚看着比薛瑜上次见到的好了一点,或许是她给了的那些银子的作用,里面多了挡风的木板,也显得干净了许多。年幼的小孩们恢复得快,已经有人起来打扫着棚中的脏处。釜里热水冒着白汽,不时有人拿竹筒来分一点,也好暖暖身子。 但和那日的麻木不同,有了些生气后的流民们脸上更多写着慌张与急躁,有人望向远处,借说话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喃喃着:“怎么还没人来。” “谁说没管你们!你们吃的是啥?”差役敲敲木桶,吓退来人,一抬头瞥见远处几匹马跑来,“县令回来了!” 江乐山下马第一个问起的就是,“今天有没有人来?”差役摇摇头,江乐山折返薛瑜身旁,“殿下想如何安排?” 薛瑜:“既然士族不收,就都随我来吧。把这些人都迁去山脚新搭的棚子,做事管饭。” 江乐山听得一头雾水,但三皇子愿意管流民,又有皇帝吩咐的协助三皇子做事压着,他便领命安排下去。流民们被叫着起来,一个跟着一个被赶着往外走,长久的流浪让他们下意识以为这是又要赶他们离开,有人哭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填了部分肚子,有几个人有力气喊叫了,揪着守水桶的差役苦苦纠缠,“差官,不是说会管我们的吗?给我们一分地种也行啊!” 陈关守在薛瑜身后,一直扫视着人群中的动静。薛瑜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出列站到前面,昨天被揪着审问的记忆太过可怕,甫一出现就吓住了闹起来的几人。陈关单手按着腰间佩刀,笑了笑,“我家主上要了你们去做事,走到地方,每人都能吃饱,哭哭啼啼是做什么?” 他那张娃娃脸的可爱气质全被最后一句有些恐吓意味的话冲淡了,乖乖随着大流走的人低着头,刚刚出来的时候闹起来的几人连忙来赔笑,“我、我就是问问。” “你们,我家主人不收。”陈关歪了歪头,“其他人,跟着大路走!” 几人闻言如遭雷击,脸都白了,想来抱住陈关大腿哭嚎,终是没敢,眼睛一转瞧见旁边的江乐山,记得他是个温和性子,连忙扑上来大哭,“江县令——” 啪! 一声清脆鞭响,抽出的烟尘在他们眼前腾起,地下原本的一块石头碎成了两半。来人咽了咽口水,委屈道,“动不动就出手打人,谁知道你们主子要人是去做什么,我们问问都不行?” 这样的套路,薛瑜在京城见多了,在鸣水还是第一次见,对耍无赖的几人笑笑,“你们屡次闹事,挑起争斗,谋害命官,是谁派你们来的?” “什么谁派来的?”他们矢口否认。 薛瑜也没指望一次诈到开口,点点头,“那就是承认闹事了。闹事的人,我都不会要。今日起鸣水县的流民棚会撤掉,你们吃了几天的白饭,自谋出路去吧。” 听到拆棚,江乐山看了薛瑜一眼,没有反驳。被告知了未来的几人急了,“这就不管我们了?别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老天爷,你们瞧瞧,他们说的不会放任人饿死都是骗人的!” “呸!” 跟随大流离开的队伍大多病弱,走了半天也没走远,听到他们煽风点火,压根没被煽动,反倒厌恶地回头骂道,“你们这黑了心肝的!” 薛瑜没理会他们,江乐山吩咐了几句流民棚拆除的后续,追着薛瑜进了鸣水县城。后面零零碎碎事情不少,大多数人视线都集中在流民棚上,和那几个被撇下的人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薛瑜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卫悄悄消失了。 县衙和在门外看到的一样简陋,江乐山刚引着薛瑜进门,就急急问道,“殿下,那之后再来流民,该如何是好?” -- 第152页 在他看来,薛瑜只是将这些人带到了别处,实则消灭了流民们流向士族的可能,虽然三皇子说得动听,他也的确心动过一瞬,但没有事干,还不是只靠掏钱养着?等秋狩结束,三皇子走了,这些人却已经被养大了胃口,那该如何是好? 薛瑜进门寻了位置坐下,取出稿纸开始写写画画,闻言一笑,“时间来得及,都引到山下去。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安排。” 虽然之前佃户们说秋冬不能继续种植,但薛瑜觉得还是试一下比较好。万一能行呢?不就多了一部分口粮。选一部分种过地或者被教过种地的这时候下地种麦,其他人建设厂房,水泥的准备也要做起来。而还没有办法做事的,负责场地洒扫和做饭。 连续种植保证的是未来的食物,工业准备保证的是现在的口粮。等现在这些流民安顿下来,她还想顺便建个小型养猪场试试看,要是能成功,借贷养猪的事情也能安排上了。 需要准备的事情一一被写在了纸上,薛瑜按照轻重缓急将它们分了类,交给江乐山,“先前县令考虑的等他们有些力气,雇用流民洒扫县城的事,我觉得很好,这些事就拜托县令分别分发下去。按照劳作的轻重不同,分配不同的粮食数量,实在起不来的,在养好之前算借一部分粮给他,记在账上。如果有人无病无伤却不做事等着吃粮的,按今日的饭食减半发放,逐日递减,三日后逐出。” 想了想,薛瑜又将秦思给她的防范疫病诀窍拿了出来,“先搭一个棚子让人住下,选几个灵巧的让人教他们这几句话,每天也按这样清扫棚中。” 按照江乐山之前向她叙述的想法来看,按劳分配和以工代赈他是做惯了的,对于把事情交给他做,薛瑜十分放心。 江乐山接过来一看,有些困惑,“现在种地?” “先前听老农说,许多年前有这样做过,我就想种了试试。左右也只有一亩地,不算耗费甚多。” 江乐山虽然不太赞同,但薛瑜既然想尝试,他也不好阻止,点头应下,心里还惦记着之前的曲辕犁,“殿下现在回行宫上书吗?” “等你安排妥当,天快暗了,你一人路上不好走,我们一起回去。”薛瑜进府衙已经有一会,没等到派出去跟踪闹事者的魏卫河回来,决定再等一会。江乐山拱手道谢,匆匆出门。 薛玥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小脸严肃,若有所思。薛瑜一低头就看见她的表情,捏了捏小朋友的脸,问道,“阿玥是不是被今天赶走那几个人吓到了?” 薛玥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阿兄做得对,他们有手有脚,比别人有力气,却不想做事,就是坏人。但阿玥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见过上次来的时候流民棚的样子,也见过这次没那么糟糕的流民棚样子,她觉得事情在变好,但却有人在阻止这一切。 薛瑜摸了摸她的头,“也许,是有更大的利益。” 薛玥听得似懂非懂。 等到江乐山把事情全部安排下去后,一行人出了县城,顺路往山脚农田去时,天幕已暗,白日里雇佃户们做的竹棚刚刚搭好,路上慢慢行来的流民长队也刚到。薛瑜走出火把的范围,适应片刻后借着月色看清了不远处的竹棚。 竹棚的结构与城门前的差不多,连木桶和新装上的挡风木板都原样挪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带人过来的差役们直接搬来的城门前拆下来的材料。竹棚外,袁佃户站在釜下升起的火堆旁,和薛瑜没见过的几人一起冲着新来的流民队伍招手,“快来,吃晚食了。” “没啥好东西,但来了鸣水,就好好过日子吧!” 他们的脸被火光映得发亮,走了小半天的流民们慢慢抬起头,看到一张张脸。住在附近的佃户们并不都是笑着的,也含着打量和警惕,但还是给碗里舀上熬的不知什么东西的稀汤,挨个递了过去。 碗并不多,前面的人喝完,道过谢还回去后下一个人接着用,这时候没人讲究这些,腮帮鼓动着,咀嚼出里面混杂的豆子和粟米粒,一路上心中的担忧被这一碗热汤驱散。 从远方坚持着走来鸣水,直到倒在城门前时,他们都是不安的,这不安在一天天人数变少,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后变得更为强烈,直到这时,看着和他们过去差不多的农户们,仿佛真的被脚下的土地接纳了的感觉,才冒了出来。 薛瑜远远看着两拨人擦肩而过,江乐山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最开始流民棚的吃食,都是他们一点点攒出来送来的。小虎见到外面来的人,看上去像需要人的就会带去棚里。守门的城门卒会记得提醒一句脏污,有些不信邪的富家子就会专门去瞧瞧。” 曾经的流民在鸣水感受到的善意,传到了现在的流民身上。他们或许也怕新来的流民抢走了自己租种的田地,怕流民将山上能采的果子野菜全部吃完以后绝迹,怕流民们让自己过不下去,但他们还是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做着事。 “会更好的。”薛瑜说道。 他们重新上马,直奔行宫而去。送回来的曲辕犁已经留在了马具作坊之中,江乐山去取东西,薛瑜带着薛玥回去换了身衣裳,将之前写好的上书选了几页出来,在后面补了几句话带上,领着她一起去见皇帝。 翻页的手书就是这点好,插入修改也不用改前面的部分。 -- 第153页 夜色渐深,行宫内不少地方已经熄了灯火,但皇帝所在的宫室不同。白日里奔波送来的需要他过目的奏折摆在案前,看上去和在宝德殿时没什么差别。 薛瑜和江乐山跪在下首,皇帝听完禀报,又翻了两页上书,“此物在何处?” 江乐山:“就在殿外。” “进来。”皇帝发话,还沾了些土的曲辕犁就这样踏进了殿内。院中的小校场有一部分是夯实的土地,他有些生疏地站在犁后,抬脚将最下面的犁铧踩进地里,“薛勇,来。” 第一个被当成牛用的禁军统领今日出现,薛瑜一时不知道该同情原本平整的地面,还是该同情薛勇。 薛勇力气很大,他拽着犁和牛拉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皇帝站在后面看着犁向前走,点了点头,“老三所言不虚。” 薛瑜心中一喜,这算是成品过关,推广的事她提了建议后面不需要她操心,这就能借着曲辕犁的项目成功,要点地方继续试验别的了。 然而,她上前两步还没开口,就被皇帝扫了一眼,示意薛玥一人走到近前,问道,“你和老三连着往鸣水县跑,是为了这个?” 薛瑜没想到他第一个询问的会是薛玥,愣了一瞬。好在薛玥是个聪明孩子,想了想,答道,“鸣水县有其他国家来的流民,儿与兄长见到后,皆难以忘怀。流民无力耕作,因此连卖身给士族也不被接纳,于是兄长让人去找农户询问现在用的农具有什么问题,然后加以改进,才有了这个曲辕犁。” 上书里薛瑜写了曲辕犁的来龙去脉和耕地效果,以及她设想的推广办法,更改后的内容也是以流民为起点,地不足则连耕,人无力则改器。虽然原本曲辕犁只是她想拿出来改变耕作现状,产生更多人力资源,但这样解释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也觉得,地不足,便连作两季是对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他的倾向,但不熟悉的人只会感受到话里的压迫感。 薛瑜担心薛玥被吓到,出声道,“陛下——” 皇帝声音一冷,“比武狩猎全都没你,净想着一天到晚玩你的木头,伤好了就给朕起来扎马步!” 薛瑜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在旁边扎马步。薛玥吸了口气,稳住声音,“陛下,儿以为,可以试试。若连试都不试,那怎么能确定过去人说的连续种植,是对是错?若无兄长尝试,又何来曲辕犁?” “说说看,你在鸣水县看到了些什么?”皇帝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反倒问起别的。 薛玥咬了咬唇,眼圈有些发红,慢慢说起第一次去鸣水县和这次去时看到的场景。稚嫩的声音在暗沉沉的天幕下飘远,皇帝负手站在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薛玥停了下来。薛瑜终于等到皇帝望过来,他问道,“这曲辕犁,当真是你听闻此事后做的?” 薛瑜对上皇帝审视的眼神,“儿本不通农事,犁的修改建议皆来自于民,正是他们日常耕种中的需求,才有了这新的犁诞生,即便不是我,也会是旁人。民智可用,儿不敢居功。” 皇帝沉吟片刻,“今有曲辕犁一物于民大善,赏改进农具者,行文各州郡,广加运用。朕三子瑜,于献犁有功,准协领隆山宫令之权,秋冬隆山行宫所辖田地、草场或是山林湖泊调度,皆可便宜行事。”他见薛瑜脸上浮出一点笑,淡淡补充道,“但若伤农,则用你的俸禄补偿。” “是。儿谨记。”薛瑜压下欣喜,拱手应诺。 皇帝摆摆手,让常修引着江乐山和薛玥出去,回头取了兵器架上一把木剑放在手中,对着月色看看,忽然说起了往事,“早年朕陈兵西北,厉兵秣马,本以为民心可用,然所过之处救济贫民,皆四散奔逃,留存报恩者十不存一,何来民智?” 薛瑜看着他,很难想象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有善心会救济路过平民的将领。但这似乎也很合理,不然也不会有对流民宽松的制度,不会鼓励从军。虽然这些可能都建立在与世家制衡的基础上,但他也的确帮扶了底层的弱者。 想了想,薛瑜道,“活命是人的天性,固然有能够抵抗天性的人,但也不乏只期望保命的人。但因为一部分人否定全部人群中的善意和智慧,儿以为,恐失之偏颇。” 见皇帝没说话,薛瑜继续道,“况且,若无人记得恩情,又怎么会有越来越多从军的年轻人?” “行了。”皇帝瞥她一眼,“净说好话。回去吧。” 薛瑜从善如流地告退离开。皇帝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叹口气,“还是心软。” “为帝者,可仁厚,可但不可无杀伐。常修,去把他怯战的流言传出去,再磨磨性子。” 第69章 . 育种术·残篇 非酋偷渡欧洲 看着兄长完好无损地出了殿门, 等在外面的薛玥这才松了口气。江乐山晚上不能闲着,和薛瑜告别后匆匆离开,薛瑜带他作为现场目击证人来觐见皇帝, 但他也得将曲辕犁补一份奏折递上去, 在行宫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早早就走了。 作为第一处试点使用曲辕犁的鸣水县, 公文榜单和各种宣传也要推行,加上外面隆山公田的一滩事, 江乐山是实打实的忙得脚不沾地。 从行宫传回京中的图纸让整个将作监动了起来,下发送去各州郡的曲辕犁图纸被限制在了军队下设的铁器坊中,起初消息没有传得很远,听说有了一种新的耕犁的各家家主没放在心上,反正最后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 第154页 然而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他们什么新东西都没见到。再一看, 自家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但活计却已经做完了, 不由得放下了心:嗯,看来没事。 公田和军屯里用上曲辕犁之后的变化被世家佃户们看在眼里,人有时候很奇怪,反倒是藏着掖着的事情会被认为是好事。州郡没有专门向所有农户推广使用,反倒让他们觉得这是其他佃户和屯田客们用上的好东西, 一时借用成风。到了年底, 不少人攒下来了足够的钱,不再掏钱借用公田佃户的农具,凑着钱去铁器坊买下一把属于自己的轻便耕犁。 等到发现下辖佃户私下里合买农具的时候,找人一问, 这才发现新的耕犁完全不向世家售卖,只有来了佃户能买,当下又怒又气,与人理论又被那群兵痞笑嘻嘻地顶回来,“你们都是家大业大,哪看得上这些小东西?” 顿时将他们气了个倒仰,纷纷让家中在朝为官的子弟上书,却只得到了一个“本就为新农具在国家公田之中尝试后推广,为民之心却被你们曲解,是何居心”的答案,一时因此降职者甚众。而新的一年到来,本该进入农闲,却发现公田佃户们开始种庄稼,尝到了甜头的世家佃户们纷纷有样学样,在地里种上了新的庄稼。 多种一茬,给世家交的十五取一的租金收的更多,但留在自己手里的也不少啊! 发觉了变化的世家庄园管理者们纷纷提出提高租金,佃户们刚种下作物,就听他们说提了价格,这哪里肯干?有人被加了八取一的租金,又恰逢被管事羞辱要强娶女儿,顿时怒极,提出脱离庄园自赎己身,并且退还已交的租金,两方闹了起来,到最后竟然诉到了官衙,成为了递到皇帝手上的一把收拾世家的尖刀。 而引发这些的薛瑜,在一切开始的最初那个夜晚,像过去的每天一样,仍在勤勤恳恳伏案工作。 流民居住点的木板加竹棚构造自然是过不了冬的,上次暴雨过后,天气慢慢凉了下来,她得尽快把水泥配好建起来房子才行。 烧制水泥的铁灰炭灰和碎陶行宫里有不少,陈关赶在兵械坊晚上熄炉之前被派去告知了匠人们需要冶铁后剩下的灰烬的事情,本就是要掩埋的废料,得来还算轻松,短期内可以顶住第一波消耗,之后就要从别的地方运来原料,这些都需要人去提前准备好。按照之前蝉生查到的消息,她身上剩下的钱还够付十石石灰石的定金,干脆派人明天出去付定金,等材料运到该付剩余钱款的时候,蝉生也该带着银子回来了。 等到给写作侍卫读作全能的几个侍卫都安排好工作内容,流珠已来催了第二遍该睡了,薛瑜躺到床上揉了揉跪坐久了发酸的膝盖,认真思考要不要找木匠先打两个桌子椅子来抢救一下自己的骨关节们。 今天曲辕犁和皇帝给的嘉奖都十分顺利,她也攒了挺长时间没有抽奖,薛瑜点开系统面板。自从她要求关闭好感度提示后,如今的系统面板上好感度一栏变成了折叠状态,薛瑜只扫了一眼,并没有点开看看的冲动。毕竟,看不看都是一个样,对她做什么也不会有影响。 薛瑜盯着标着“2”的抽奖次数看了一会,[系统,如果这次的奖品还是全都没用,能不能刷新一下。] 她对从一等奖到三等奖全都是鸡肋的日子印象太深了,上次抽出曲辕犁已经算是运气,对系统连续开始欢乐大放送并不抱指望。 系统:[258系统竭诚为宿主服务,奖品全部来自商城随机抽取,不存在无用。] 薛瑜听着它平板的电子音有些牙痒痒:[你最好是。] 要不是系统真的无形无状,她也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比如精神力之类的,她早都想把258拉出来暴打一顿了。 薛瑜一边吐槽,一边拿水杯倒出来点水擦了擦手,虽然是用念头开启抽奖面板,但洗洗非气这种玄学有时候还是能信一下的。 “一等奖:育种术·残篇(残篇不保证内容连贯、篇章完整性及篇幅统一);二等奖:假的方糖;三等奖:随机数量生存时间(1-10)。” 薛瑜愣了一瞬,她对农业不熟,想搞种植养殖也是在摸索,系统刷新的一等奖简直是瞌睡来了送上了枕头。但在看到一等奖奖品后面的小字之后,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情瞬间变冷。以系统的坑人习性,她拿到个空白纸片都不是不可能。 薛瑜:[我现在有两次抽奖次数,那是不是能抽同一个奖池两次?] 系统:[是的。] 薛瑜:[那就关掉吧,我攒个十几二十次的再来。] 虽然概率上来说,每次抽到一等奖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但是不妨碍她抽奖想以数量搏质量的梦想。 反正都是一样的鸡肋,不如多抽几次有希望有用的池子。 系统:[提醒宿主,奖池每日结束后刷新,奖品皆随机从商城抽取。] 薛瑜睡觉的准备停下了。也就是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下次能见到育种术,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抽奖次数到用时方恨少,她怎么也没想到穿越后也能遇到想抽卡没有抽卡券的痛苦。 薛瑜:[所以,我能充值氪金拿抽奖次数吗?] 系统:[宿主无可交易内容。抽奖次数可由日常任务积累及主线任务完成后奖励获得,当前攻略主线任务关闭50%,建议宿主完成校正任务开启主线选项并开启攻略主线。] -- 第155页 她看出来系统对攻略主线的执着了,只问了一句话,系统就叭叭地说了一长串,她连打断都没找到插话的地方。 薛瑜:[不用了,谢谢。] 也许是因为积累了一以上的次数,在点中开始后,出现了不同的选项:“抽奖一次/全部抽取”。 [全部抽取。] 转盘转动,中间仿佛停顿了一次,在薛瑜等得快睡着的时候,之前听到过的热烈鼓掌声将她唤醒。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x2,残篇解读确定为:《育种术残篇·苜蓿》《育种术残篇·轮作》。] 薛瑜看了提示两遍,才确定系统不是念错了名字。点开画得像藏宝图碎片似的图标,《轮作》里第一句话写的就是“冬小麦于温带两年三熟”,给不太确定连续种植能否成功的薛瑜打了一针强心针。 这一个有用,就算那什么《苜蓿》是鸡肋也值了。 再看《苜蓿》,比起另一个碎片,这篇相对更长,前面也明显缺了内容,但开篇就惊住了她,“……引入中原,多年生植物,可为牧草种植、秋冬青贮、灾年野菜。春夏秋皆可种植,其中以夏秋最为适宜。一亩苜蓿可饲十余只羊……” 之前还想着怎么搞养殖,系统这就送来了牧草种植方案。一时间,薛瑜甚至不知道两个残篇哪个更有用了。她本觉得皇帝提及林地草原湖泊是买一赠多的典范,没想到当真被他一语成谶,还真的需要牧场了。 抽出曲辕犁的时候她十分震惊,这次反倒没什么特殊感觉,脑子里只飘过了一个疑问:非酋偷渡欧洲到底有没有时间限制? 如果系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没准早都能把她骗得去搞恋爱攻略游戏了。 抽奖次数消耗完后抽奖面板自动关闭,薛瑜想想可能会错过的各种农业相关内容,心痛得一点睡意也没了,起身挑灯抄写两本残篇,无论系统是不是在抽风,还是写下来更放心些。 流珠守在外间半梦半醒间瞧见光亮,进来看时见薛瑜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便没有打扰,去院中小厨房里煮了些红枣豆汤,等薛瑜写完已是深夜,一抬头,就看见旁边的案上放了一碗汤。 枣子被煮得软透半化进了汤里,豆子软糯,入口顺滑微甜,暖意融入四肢百骸。 翌日,薛瑜身边只留了一人守着,另外两个侍卫皆被派出去收集原材料,去练完基本功,刚回了别苑还没来得及换了衣裳出门去找行宫的人,行宫宫丞自己就找上门了。 先前江乐山介绍自己工作内容时是说过的,隆山行宫多年不曾设宫令,皆由地处的鸣水县里管辖。他来隆山行宫时便和平日住在这里的宫丞和几个小吏住在一处,昨夜里皇帝的旨意没有向外传,只通知到了负责行宫事宜的几人,他晚上接到消息还好生安抚了几个突然空降顶头上司惶惶不安的小官一番。 行宫宫丞被陈关领进门时一身腱子肉在有些不合身的官服下鼓着,看着不像文臣,反倒像是个武将,只一张瘦脸看上去有些违和,“臣隆山行宫宫丞李麦,拜见殿下。” 薛瑜起身扶住他,“李宫丞快快请起。蒙陛下青眼,让我领了宫令一权,但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宫中事务,皆循旧例。”空降对原本在这个职位上干活的员工最好的通知就是:不用考虑我,还按之前的继续做。 皇帝只是给她利用土地的权力,宫丞来见她是走程序,她不能真当自己成了行宫管事的人。况且,她不过是为了做试验田,不能本末倒置。隆山行宫还牵扯了驻军和训练的军队等等,情况复杂,薛瑜也不觉得自己能一个照面就理清楚所有事,外行指挥内行做事往往生乱,还不如她搞她的,他们搞他们的。 果然,听到她这样说,李麦笑容真切许多,拱手问道,“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薛瑜想了想,递给他一杯水,“我对行宫及草原了解甚少,先前只听江县令说,行宫内主要是军屯,便请宫丞先为我介绍一二。” 李麦恭敬地接过,呷了一口,“那便从军屯讲起吧。军屯的屯田客在鸣水县及军中户籍上均有记载,农忙时种地放牧,农闲时练武,说是半个军卒也是行的。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臣也曾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类似民兵的存在?薛瑜看了看他的手臂,明白了这副体格从何而来。 行宫草原的种植放牧都由屯田客来做,每年限定数额。由于屯田客本身的半军队属性,在行宫中行走无阻,便是薛瑜之前看到的那些牧民。 薛瑜听完,将她画好的两张图递给李麦,“我需要宫丞为我做三件事。一为寻找收集图上两种作物;二为开垦大约一亩的草原田地,不需要水草丰茂,贫田便可;三则是请牧马者收集马粪。” 李麦一看,指着其中一张图笑道,“此为苜蓿,马儿爱吃,就是难养难种,任它自己乱张倒是长得草原上四处都是。” 不怕他熟悉,也不怕之前种植困难,只怕他不认得。薛瑜见他认出苜蓿,心中微喜,又推了推旁边棉花图,“那此物宫丞可见过?” 李麦摇摇头,“不曾。” 薛瑜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寻找新作物不能着急。之前让流珠记得在宫中询问寻找却始终无所获,眼下只能希望京中牛力能带来好消息了。 “草原贫田可得,但开垦后种麦出产远不如牧马,且殿下只要一亩,是否太少了些?”李麦见薛瑜温和,加上之前江乐山的安抚,放下了心,想到三皇子长于宫中怕是不熟农事,劝道,“况且,马粪多散于草原,早年也有农家带回家中沤后作为肥料铺进地里,谁料,无论种麦种粟,都难以成活,根须烂完叶子也发黄。那片地后来荒了长上杂草,才慢慢好了起来。殿下需要沃肥,不如取其他的为好。” -- 第156页 听他的说法,关于为什么难以成活,薛瑜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残篇《苜蓿》里只说了要用马粪作为肥料,并没有解释原理。但是都是肥料,只有它不一样会“烂根”,最可能的就是酸碱性不同。 薛瑜摇摇头,“我自有妙法,劳烦宫丞了。苜蓿既然四处皆有,便请为我找些种子和挖些苗来。” 见她打定主意,李麦不再劝说,应了一声离开。薛瑜看了看被留在案上的那张棉花图,叹了口气。 刚要出门转转,就听陈关又来禀报道,“殿下,门外一人名为何松岗,自称您的旧识,前来拜见。”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接二连三有人上门。薛瑜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点头让陈关放人进来。 何家家主像是没睡好,比之前薛瑜见到他时憔悴了许多,进门便五体投地行了大礼,“殿下,草民思虑多日,愿与殿下一同制茶。” 一思考思考了十几天,说他不是拿着她出的简单主意去找了别的主顾薛瑜都不信。 薛瑜久久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他起身,何松岗额头贴着地面,心跳慢慢加快。他意识到如今的三皇子与上次所见并不相同,不再是他能揣测到想法的温和少年,等到他忍不住想要出声再次让利的时候,听到了一声“起来吧”。 何松岗挪了两步坐到薛瑜几案对面不远的位置,赔着笑,“殿下,那茶……” 薛瑜淡淡道,“何公可是按我说的试过了?” 何松岗背后的汗瞬间涌了出来,结巴两下,迅速找到了借口,“这,这,殿下所说清茶毕竟不曾见过,自然是想尝试一二的。本想煮出足够好的茶再带来见殿下,谁知始终不太如人意,眼看时候不早,怕误了殿下的事,便寻来了。” 薛瑜想了想,猜测是因为制茶方法不对,像何期拿出来的那种茶膏和苏禾远那里的茶饼都自带一股发酵的味道,和后世炒制烘干的茶叶冲泡味道相去甚远,或许这就是为了延长储存时间没办法的办法。 她之前提出要新茶设立茶室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虽然可以和何家合作,但说到底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事。 “春茶制作时间已过,设茶室晚了些,不如等明年再说吧。” 薛瑜说的简单,落到何松岗耳中就是一记重锤,他万万没想到之前主动提出做生意的三皇子会改变态度,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拿着三皇子的想法想在京中挣出个门路。虽然三皇子之前说不会管铺子运营,但外面的人哪知道这些,和他的铺子有关,难道真的有事求上门的时候他能不管? 何松岗飞快地转着脑筋,垂下的眼睛忽地扫到薛瑜桌上一张纸,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他眼前一亮,“殿下,茶的生意可以冬后再谈。但容草民逾矩,这纸上的花,草民似乎见过。” 能出现在三皇子案前的不会是无用之物,他想赌一把,赌这纸上的花草不是旁人想献给三皇子,而是三皇子想寻找的东西! “你当真认得?” 听到薛瑜的回应,何松岗的心落回了腹中,从容地俯身拜下,“离得略远,草民不敢断言,但确实有些眼熟。”能帮三皇子一个忙,留下了印象,再有像茶这样的好事,不说第一个想起来他,但至少能在去广招人做事的时候想到他。 薛瑜挑了挑眉,将棉花图递给他,“你要想好了再说。见过,是在哪里见过,能否找到,能否送来京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早该想到的,京城里没人见过,也许梁州会有人见过。 何松岗拿着图画仔细看了一会,慎重点头,“此物名为白叠子。白如雪,柔似丝,喜热喜水,十分难养,花朵并不算好看,只是相对奇异了些,因此种植者甚少。草民也是在梁州偶然见到一次。若殿下想观花,草民愿回梁州为殿下寻花进献。” 找到棉花的激动被何松岗强调的难以种植消减了许多,但找到就是一个好现象。找到了,培育还会远吗? 薛瑜想了想,“找到棉花,若有类似花卉可皆带来京中,京中的悬赏赏银归你。既然何公要回梁州,记得嘱咐家人看好茶树,切勿出了差错,明年何氏春茶在京中扬名还要靠它们。具体如何做生意,便等你回来再说。” 放到皇帝那里,找到棉花也会是大功一件。加上茶山如今是私有财产,就算要收归国有也需要时间,茶的名声在外,大肆收购有些难,不如考虑一下做生意的时候进行国有控股分成,顺便收税。之前她只想自己赚钱从中抽成,如今却得考虑如何给国家多赚钱好拿到更多的钱搞公共建设,茶加上营销的暴利不会让人失望。 有了她的承诺,何松岗立即叩首谢恩,匆匆忙忙出去了。做过记录后,本想自己独自离开,但还是担忧傻儿子在到处都是权贵的行宫闹出事情,干脆一起带走。 被纠缠了一段时间的伍九娘终于摆脱了这个讨人嫌的家伙,松了口气。听兄长说起何期动向,还期待着小礼物的方锦绣却只能失望了。 事情全都安排了下去,身旁人都忙着,薛瑜猛地发现只有自己空闲了下来。整理了手稿,将不好现于人前的部分交给流珠收起来,陪着薛玥练了一张字,她对毛笔握法始终感觉有些别扭,看了看旁边认认真真写字的小姑娘,“秦医令上次说要来给阿玥诊脉没来,可能是有事情绊着了,不如今天我们去找他?” -- 第157页 薛玥点点头,“阿兄等等我,还有一页就写好了。” 小姑娘自己定了每天三页的规矩,有时候还多写几页。幼时心性已如此,真不知道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薛瑜身边只剩下一个陈关守着,正好也闲暇,干脆带着陈关一起去马厩挑匹马来,让薛玥开始学骑马。带了她出去几次,应该对在马背上已经有些适应了,克服恐惧掌握平衡后学习其实不算难。 第70章 . 邀战(二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人骑马往马厩行去, 路上遇到背着弓或是相约往校场去的儿郎们,纷纷避让到旁边行礼。只有些在旁边逼仄处缩着没发现他们到来的人,还在压低声音聊着什么。 “三皇子体弱畏战, 还是四殿下为先。” “会骑马耍耍鞭子罢了……连比试都不敢下场, 算什么英雄。” “整日与木匠农户为伴,行宫里不见人影, 可不就失了圣心……” 薛瑜耳朵尖,听见了几句, 倒没觉得冒犯,毕竟除了点评外,他们说的事情是真的。秋狩安排的比武再过两天就会开始,武力上的质疑到时候比过就知。她只是有些诧异,在皇帝管控下的行宫, 这样的对比是怎么流传起来的?按理说,评点皇子这种事不该从有苗头就立刻掐断吗? 陈关的功夫不弱, 薛瑜听见的他自然也听到了, 当即就皱眉冷了脸。望向薛瑜得了许可, 才策马上前,娃娃脸上浮出一点笑,“各位,敢问说的是何人?” “不就是……”几人被打断谈兴,不耐烦地回头, 一眼看到了背后坐在马上的禁军和落后几步静静望着他们的三皇子。 “咕咚。”谈天的几人咽了咽口水, 扯出一点笑,“我们说昨天上山打到的一只兔子呢。黄不溜秋的……拜见殿下!”解释了一句,才好像刚刚看见薛瑜,纷纷施礼。 薛瑜从他们身边走过, 点了点头作为回礼。望着二人远去背影,一时间几人有些不确定,这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但不论如何,下次闲谈还是找个隐蔽处为好! “待臣同僚归来,臣自请去查此次流言来源。”薛瑜没有在意,反倒是陈关越想越气,快走到马厩时沉声征求她的许可。 薛瑜摆了摆手,“左不过就是那些人。”看她不顺眼的人不少,难不成她还要一个个去堵别人的嘴巴?“不过,记得去瞧瞧母妃在做什么。若有需要,回来禀报。” “是。” 隆山行宫的马厩建得很大,还为适龄军马、老马、其他马种划分了不同区域,其他马种里又有寄养和宫马两种,放眼望去,倒好像一排排马槽无止无尽。军马大半不在此处,剩下的只是等待新一年骑兵们来挑选的部分,寄养区域里马匹看着良莠不齐,甚至还有几头驴。 在这里守着的厩官听闻是来借马,引着两人进去,路上不住地夸着行宫养马的优秀与卓越,用他的一句话说,“外面的大宛良马都不一定比得过行宫筛选下来的宫马”。 按着他的介绍,军马淘汰下来的老马在此养老,适龄马匹进行筛选,优秀的被选入军中,一般的留下做宫马。薛瑜对马匹不甚了解,只说了需要个头小些性格温顺,毕竟是给小孩做教学,太高太大恐怕不合适。 “那您来得巧,刚好有匹矮脚马!长得慢,个子小,跑得不快也负重弱些,所以被筛下来做了宫马。但性子是一等一的好,煽也煽过了,殿下要是想领走,就选它吧!” 厩官本还想领着他们去瞧那些新筛选下来的宫马和老马,听了要求,转了方向直奔一个马槽。 这处马棚里养着高低不同的几匹,有一匹褐色的马明显矮了其他一截,安安静静站着,薛瑜一眼就看上了它,看上去和薛玥有些像,都是安安静静的。 厩官牵着马出来,陈关检查了马匹,刚要敲定,从旁边走来一众人,在旁边引路的另一个厩官的嗓门很大,“诶哟,殿下来得巧,那马就是照您心意长的,您瞧见肯定喜欢!” 这些厩官的说辞仿佛是私下里串好的,听着都没什么区别。两拨人撞在一处,脸色先变了的就是厩官,薛瑜只有两人,声势上远比不过对面被世家子弟和仆役簇拥着的薛琅,乍一看仿佛薛琅领人气势汹汹地堵住了去路。 薛瑜瞥了一眼被簇拥着的薛琅,目光在跟随着他却被其他人挤到旁边的方嘉泽脸上略停了停,在薛琅敷衍地拱手施礼后,才道,“四弟也来寻马?” 钟家养着的马不少,按理说不该缺薛琅一匹,但谁知道他是不是闲得无聊来找乐子,薛瑜没打算理会他们,对厩官点点头,“就这匹吧。” “慢着。”薛琅出声阻拦,“按理说我做弟弟的,该让着兄长,但我看了整个马场,只看上了这一匹,才又回头来寻。好马该让它策马草原山林,三哥出行应也不少这匹马吧?不如让给弟弟如何?” 他走近了些,抚过矮脚马的鬃毛,赞道,“好马!”他语调一转,忽地变为惋惜,“兄长要它不过是去寻木匠农户,聊以代步,哪有纵马草原山川来得痛快?好马当配懂得之人。” 几天没见,薛琅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这副阴阳怪气,和现在的他一比,之前的他都显得有些可爱了。只看他们瞧见矮脚马的眼神,就显然是之前没看见过的,大概只是见到她要了这匹马,才编出来了一个早已看上的说辞,想让她拱手相让。 -- 第158页 薛瑜淡声道,“马儿天性喜欢奔跑,到底跑的是哪里,他们哪里懂得?况且,四弟非马,又岂知马之所愿?” “三哥今天要去哪里?我与薛玥都是兄长的弟妹,总不好厚此薄彼。不如带我一起,让我开开眼界,好让马儿们自己也瞧瞧,哪个更好?” “不必了。”薛瑜道,“四弟忙着狩猎比武,自然看不上我与妹妹出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来四弟也知。不过,四弟可是闲暇无事,眼里又何必只放得下这一匹马?” 薛琅听懂了她话里骂的闲得没事干和眼界窄,磨了磨牙,“当真不让?” 薛瑜没有回答,只平静看着他。薛琅心头无名火起,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好马配英雄。不如我们比试一番,谁赢了便归谁!” “比试就不必了,两日后自有分晓,此时胜了后日再胜,岂不是欺凌弱小?四弟无事可做,可邀上三五好友去比武台。”薛瑜没兴趣配合他,“陈关,牵马。” “你!”薛琅被气得眼前发晕,薛瑜太过平淡自信的表现让他难以平静,想到早上听到的不知何处流传出来的传言,脑子一热,“莫非你是怯战,畏缩不前,哪里像是大丈夫!到时候比试你不会缺席吧,贻笑大方!此马非你非我之物,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能被连续说起畏战,看来那股流言传得还挺广。薛瑜分出一缕心神想起之前的流言,对上薛琅的眼神,笑了笑,“好啊,比什么?”再拒绝下去,流言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 薛琅扬起下巴,十分自得,“我薛氏儿郎皆弓马娴熟,今天不与你比马,便比弓箭吧。” 这个提议在薛瑜的预估之内,若薛琅提议比力量型运动她可能还得再想想,弓箭却是另一回事。她不介意在皇帝心里人选未定之时,刷印象分的同时提前给皇位竞争者留下一点阴影。 薛瑜:“既是弓马,那有弓怎能无马,便比骑射吧。你想在何处比?” 明明是他提出的比试,明明薛瑜也同意了,甚至还让他选择比试项目和地点,但这宽容不在意的样子反而刺中了薛琅的心。薛瑜看着他,就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甚至可能连薛玥都不如。这个认知让薛琅攥紧了拳头,扯扯唇角,“校场吧。三哥觉得如何?” 等到薛瑜一败涂地,他倒要看看,还能不能继续这样宽宏大量。 “依你所言。”薛瑜望了一眼旁边尽可能缩小存在感的两个厩官,“这匹马暂时先放在此处,好生养着。” 见薛琅仍站在原地,她有些诧异,“四弟还不去准备场地?还是场地由我来安排?” 薛琅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时辰后,校场见。你我定约这么多人都看着,三哥可不要想着去搬救兵,或是临阵脱逃。”骑马是幼时学的,教导弓箭时他记得薛瑜也只来过一次。这些日子的勤学苦练只限于兵器和基本功,他看得出薛瑜其实底子薄弱,又病弱少力。他想不明白薛瑜的自信从何而来。 “这话该我说才是。” 薛琅被不轻不重地顶回去,绷着一张脸去马场门前取了马,直奔校场。跟着他的钟家几人和方嘉泽对了对眼神,纷纷告辞,薛琅只当他们是不好参与兄弟争斗,怕任何一人丢了脸面他们都不好做,哼了一声都放走了。 看着慢慢摆上了靶子和障碍物的校场,催促完仆役们准备校场、驱赶原本在校场私下比试的众人出去,他摸了摸下巴。 等会,该怎么放水既能赢过老三,又不会让老三太丢脸生气?等赢了老三,不光是那匹马归了他,看在他放水的份上顺便提一句要一起出行,也不过分吧?都是做弟弟妹妹的…… 薛琅心头浮现无数个想法,之前被薛瑜气到的胸闷都散去许多,想到不得不低头的薛瑜,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弟想到什么了,这般高兴?”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薛琅又板起脸,“三哥来得倒是不晚。”他回头看去,薛瑜身边只多了薛玥一人,从入口走进来的两匹马和偌大的校场比较简直小得可怜。 堂堂皇子,这般寒酸。 “堂堂皇子……”薛琅喃喃着,没注意自己将心里想着的话说了出来。薛瑜走到近前,“什么?” 薛琅别开眼,“没什么。我带了弓来,三哥先挑。” 薛瑜下马走到摆放弓箭的几案旁,还没开始试弓,就听到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她循声望去,挑眉道,“四弟的排场倒一点也不寒酸。” 第71章 . 比箭 输了就是输了 薛琅看着不断赶到前来见礼的众人, 脸上青黑一片。 先前离开的方钟几人、钟昭仪、钟家人、林妃、方朔一家、几位将军、一些没去山里的纨绔和世家子…… 他们见礼后都善解人意地将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大多见薛琅脸色难看,还会多说一句“二位殿下只当我们不存在便是, 只是听闻殿下们比试难得一见, 好奇仰慕前来一观,若殿下不喜, 我们这就离去。” 人已经来了,难不成他还能把他们赶走?薛琅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强压着脾气干巴巴应着,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薛瑜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不是傻子,只看方钟几人的神色就知道这是谁做的好事。薛瑜提起的“排场”已经说明她觉得这是他的刻意安排,但问题是,他根本没想过叫这么多人! -- 第159页 他是讨厌薛瑜, 但薛瑜好歹还姓薛,让旁人来看薛瑜的笑话, 他的脸面也一样被放在地下踩! 应付走了几个见礼的人, 方钟几人笑容满面, 才靠近薛琅,还没开口,就被薛琅死死按住肩膀,手劲大得出奇,“谁让你们去叫人来的?!”若非母亲和舅舅反复叮嘱过出宫后需要收敛脾气, 今天他一个人都不想放过。 钟家三个年轻郎君意识到有些不对, 往后退了退,让方嘉泽一人志得意满地站在前面表功,痛得肩膀仿佛要裂开,还强撑着笑脸道, “殿下是不是太高兴了些?我们几个跑了好些地方,才叫够了人,要不是时间太短,进山的人也能叫回来一波,这次,一定让他颜面尽失,认清楚和殿下作对的代价!” 薛琅怒极反笑,“你们怎么不去请陛下来!” 方嘉泽没听出不对,尴尬笑道,“那不是,我们都品级不够,不好觐见陛下……” 薛琅闭了闭眼,深呼吸压下心头怒火,松手虚点他们几下,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好、好,我记得了。现在,都给我滚开,别妨碍我比试!” “殿下武运昌隆!” 钟家三个孩子迅速说完祝福,一起跑了,薛琅松开手,手中马鞭柄断成两截,被他扔到地上。 校场里原先彩绸和木桩围出的比武台已经拆成了足够做为马术障碍比赛的围栏,临时找出来的靶子也立了起来。之前上前见礼的人打断了薛瑜挑选弓箭的进度,薛琅和几人说完话,回头正看见薛瑜按住弓身,开弓。 这次比试取来的弓全是薛琅自己的收藏,他认得薛瑜手中这把弓,它有个美丽的名字,“朱颜”。鹿筋反曲硬木,在标准角弓制式上加以改进,望山上被细腻地刷了一层薄漆,朱红中闪着点点金色,缠绳用的是五彩丝线,是平日里他觉得有些色彩艳丽拿出来会有些女气、因此虽然喜欢却没有用过几次的一把好弓。 寒铁箭簇搭在上面,一点乌光配上红金五彩的弓身,背后弯弓搭箭的少年容貌秾丽,眼神冷锐,杀戮的危机感将画面割裂,美丽和杀气融合在一处,美得仿佛一生只能看到一次的致命画卷。那一瞬间,薛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美丽又残酷的诗文。 他不配这把美丽的弓,但这把弓很适合薛瑜。 薛琅凝视着试弓的薛瑜,感觉心头的怒火转了个方向,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战意。他不想让薛瑜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但他更不想用敷衍来糊弄这样的薛瑜。 如果薛瑜生气,那也只好生气了,他是未来的君王,疏忽了手下人的行为,也该承担责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之后赔礼的礼物,不如就用它吧? 他的思路已经跑偏,却没想到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嘲笑,定睛一看,薛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这把弓,转向了其他弓。 没开开。 除了漂亮,这把弓最得薛琅心意的就是达到了三石的强度,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弓美,拿来杀人捕猎嗜血的时候更美。 薛琅眼皮跳了跳,远处看台上的轻嘘声传了过来,没钟家几人跑得快的方嘉泽噗嗤一声笑了,薛瑜好像没听见,依旧保持着她的进度去选弓。 三石的,放下了。二石的,放下了。一石的,放下了。 台上原本还有看好薛瑜的武将,见到她始终无法开弓的局面,也不禁皱起眉,“这力气是不是太小了些?” 军中虽配了弩,但弓也是必备之物,标准制式拉力一石,而薛瑜连标准制式的也没能拉开。虽然大家都看到了她开弓的幅度越来越大,但拉不开就是拉不开。轻弓力量和射程远远比不上重弓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还比什么骑射? 薛琅眉头紧锁,看着薛瑜拿起了半石的弓。这一次弯弓如满月,羽箭在弓弦上微微颤动,虽然薛瑜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他看手臂的颤抖幅度,就能感觉到: 半石对她来说,也有些吃力。或许一箭两箭可以,比到十几箭的时候,恐怕难以为继。 “半石啊?” “这不是小娘子们玩的小弓?” “唉,三殿下病弱已久,何必答应比试,还是身体为重啊。” 看台上飘过来的声音大多充满了恶意,偶尔不带情绪的点评也是,“选的弓石数太小,比试上会吃亏。” 小几上是标了弓重量的,并且射箭后只看射程和力度几乎就能分辨出是多少重量的弓,薛琅连遮掩都没办法遮掩。他看着兀自检查弓箭的薛瑜,简直难以忍受这一声声钻进耳中的恶语。 “该开始了吧!”刻意拉高的声音压下了形形色色的攻讦,薛琅两步上前,拿走了仅有的第二把半石弓,顿时,还在嘲笑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薛瑜偏头看他,“四弟不需要检查一番吗?别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说我胜之不武。” 薛琅简直被她气死,对上清亮的那双眼睛,什么话都闷在了口中。比起那些不断被抛到薛瑜身上的攻讦声,薛瑜的阴阳怪气和噎他,都显得格外轻飘。 “不必了,牵马来。”薛琅闷声道,等待马入场的时间里,薛琅盯着地面,轻声道,“伍九娘用的半石弓,一手射术无人能敌,希望你这般胸有成竹,不是说大话。” 薛瑜看他一眼,努力理解了一下。伍九娘前些天和人比试用半石弓赢了所有人,所以不是一般的小娘子,所以别人说的“小娘子才玩的”话她没必要在意。希望她不是说大话,也就是,他真的期待这场比试。 -- 第160页 说完这句话,薛琅就别过了头,一直在地上擦来擦去的鞋底和通红耳朵暴露了他的内心。 薛瑜笑了,这个臭弟弟还没坏到不可救药,“借你吉言。” 牵来的马都是两人这些天常骑的马,薛瑜的是借禁军的那匹白马,薛琅的则是一匹深棕色大马,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流金。虽然它们的皮毛都油光水滑,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一看就能看得出两匹马的名贵程度截然不同。 薛琅看见自己的马被牵过来,脸色有些不自然,瞪了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宦官斛生一眼,“谁让你带飞沙来的?去,随便去马场挑匹马来。”好马和骑士的匹配感觉,不是一般的马能够比较的,如果说普通的马配骑士是一加一,好马可能就是二到三加一。 说好了比试骑射,他绝不能让薛瑜有说他靠马或是弓箭获胜的机会! “那就给我也挑一匹吧。”薛瑜淡淡道,“其实,你不必照顾我用半石弓。” 薛琅恶狠狠道,“不用你操心!” 等待新的马匹进场的时间里,薛瑜仔细感受了一下校场里的风向,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平心静气,等待比试开始。 马匹很快入场,被薛琅亲自阻断了的喝倒彩干扰声不再出现,两个少年翻身上马,背搭轻弓,皆是一身胡服短打,别说被吸引来的小娘子们,连来看好戏的各家郎君都忍不住屏息。 场中少年眉眼一秾丽一英武,但气势上都丝毫不弱,迎着阳光,仿佛连头发丝都在闪闪发亮。 “陛下到——” 出乎意料的唱喏声传来,马上两人回头,皇帝从一旁走上高台,侧身对要下马施礼的两人摆摆手止住行礼的动作,一眨眼功夫就走到了高台中间,声音中气十足,传出很远,“你们继续。” 被拉来做裁判的薛玥有些紧张,“三、二、一!” 两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们走的不同的两条路,各自从起点出发冲入障碍,奔向对方的所在,衣袍被猎猎大风卷起,台上看着一青一蓝两个快速移动几乎拖出残影的骑士,简直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次比试的规则很简单,策马穿过场中障碍柱子,不能停下的同时,谁先射完箭囊里的八支箭为赢,若同时射完,则谁射中靶心的数量更多谁赢。 然而说起来简单,对于一般人来说,控马平安穿过忽密忽疏的障碍就已经很难,加上所御马并非自己平日搭档,相互熟悉都需要时间,更遑论同时射箭?这个规则本身就对骑射生手大为不利,偏偏却是薛瑜自己提出来的,薛琅完全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想如何大输特输吗?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思考这些,视线里对面青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嗖嗖的破空声像是幻觉又像是真实,他分出心神注意马前的障碍,抽出一支箭,直身搭上弓弦。 看到靶子的一瞬间,薛琅睁大了眼睛。 薛瑜那边的靶子上面已经有两支箭了?! 一路上总共十个靶子,他适应了一段路才找到机会开始射箭,比他跑得更快的薛瑜本该更难找到射箭机会,可她偏偏做到了!她是怎么做到的? 薛琅压下难以置信,凝神静气瞄准,他时间不多,抓准机会射出第一支箭。 射偏了!大概离红心还有几寸远。 即便不能停下,但障碍在前,为了射箭时不撞上,薛琅也放缓了些速度,换了半石轻弓,他其实有些不适应,但好在他调整的很快,驱马向前,正要搭上第二支箭,准备射出时,就感觉身前一阵狂风卷过。 马蹄声若惊雷踏上他的心脏。 冰冷的箭簇贴着他的手腕而过。 嗖! 薛琅忍不住偏头望去,一箭正中红心。 他甚至没有看清薛瑜是如何射出的,只知道在射箭的过程中薛瑜完全没停,甚至一点速度未减,对他而言困难重重的障碍,对薛瑜来说仿佛就像路上碰到的小石子,轻松越过,甚至没有分走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薛琅的眼睛越来越亮,薛瑜那一箭像在他心头点了一把大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之前的什么放水、什么输赢都被他抛在脑后。 快点,再快点。 他不断弯弓搭箭,破空声和马蹄声在场中连成一片,原本以为会看到碾压的薛琅的支持者们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薛琅骑射很好,他射中了越来越多的红心,策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但,他射中的靶子上大半都已经有了薛瑜的印记。彼岸樱花开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与他相比,薛瑜的箭更为稳定、更接近红心中央。如果说他的速度和控马技术已经能够和军中骑士媲美,那薛瑜就像一阵风。 她和身下的马几乎像是一体,不需要刻意驱策,马儿就能明白她的心意。不需要长时间的瞄准,也能箭无虚发。 场地看似很大,但在疾驰的马速下也不够施展,很快两人奔到起点折返,两人两马再次在障碍柱子中接近。薛琅摸了摸箭囊,他还剩三支箭。 他不知道薛瑜还有几支,快速的躲避和射箭已经夺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上次薛瑜迎面而来时他在把握时机,没有看清她的眼神,这次薛琅弯弓搭箭准备射箭,一个侧脸看到了薛瑜,那双眼里盛着明亮的光,如火似日,只要看到她的人,无一不会明白她全力以赴的决心坚定。 -- 第161页 乌发高束,美人锋锐,再秾丽的容貌也比不过她眼中的光芒慑人。薛琅知道,自己要输了,原来之前薛瑜真的不是说大话,而是胸有成竹。 他本该气恼的,但他的心情格外平静,甚至有些高兴。 看啊,这就是你们看不上的病弱三皇子,比你们这些废物强多了! 但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薛琅没有再看,他认真射出了自己的倒数第三支箭。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飞出的箭矢劈开了原本在红心的薛瑜的箭,稳稳扎了进去。 这比之前他的成绩都要好,薛琅想高呼让薛瑜来看,回头时,薛瑜却已经不在眼前。她策马出了障碍柱子,腰间箭囊空空,眼睛微弯,笑起来,“我赢了,四弟。” 瞬间,紧张气氛里被压抑住的喝彩声如雷鸣般爆发出来。薛琅望着她,眼眶有些发潮,张了张嘴,“恭喜……” 薛玥从旁边小跑过来,对还在马上的薛瑜张开手,“阿兄赢了!”薛瑜垂下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薛琅的声音被淹没在喝彩之中,没有传到薛瑜耳中,他停下冲向薛瑜的马,闭上了嘴。 “这算什么,四殿下明明更擅长的是重弓!”远处的喊声响起,无比刺耳。 薛琅回头望去,却是方嘉泽。他恼火地将手中长弓一把掼在地上,厉声喝道,“输了就是输了!” 这一声带着满满的怒气,说不清是到底为了不耍无赖还是为薛瑜出头。 不说为薛琅摇旗呐喊的人,连薛瑜都有些惊讶,望向他,“其实用不惯半石,不必照顾我的。不如这样,我们再比一次。”既然要比,不如在这方面出风头出个彻底。 她猜得到之前薛琅和他的跟班们在想什么,不过是觉得她只学了一两次,不通骑射罢了。但有着原主记忆的她一清二楚,眼力、计算力、马术,这都是成为骑射手的优良原始条件。这具身体虽然力气不足,但在一定范围内可以靠技巧补上。 骑射是原主学过的技术里,唯一被教习夸过的。因此被林妃强行请假后,还曾经偷偷做过自己的小弓,按着仅有的学过部分反复练习过。后来去学习时也曾试过弓,六十步内百发百中,一般的轻弓大概近六十步出头的射程就是极限,原主手里的轻弓最多能到一石弓射程的一百步。 她只是手有些生,但不代表身体记忆这么容易遗忘。 之前试弓不是她自不量力,只是被皇帝训练了这么久,琢磨着力气总该有些上升,才去从三石弓挨个试了一遍。事实证明,力气是变大了,但还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拉开六十多斤的一石弓。不过,比起之前只能开一半左右已经好了很多,也许不久的未来她也能开标准弓了呢? 薛琅对薛瑜的提议并不愿意接受,被施舍和被看低的感觉反复在心头回荡,但他知道,薛瑜真的有能力说这句话。 “薛琅,还愿意比试否?”皇帝沉沉的声音从台上飘落,在一片欢欣和不满中,显得格外特殊。 薛琅低下头,“以矮脚马为彩头的比试,我已输了。二次比试,我愿开始,若我输了,则以‘朱颜’相赠,若三哥输了,则请赠我矮脚马,可否?” 朱颜弓薛瑜或许现在用不了,但除了她,也无人堪配。 “可。”薛瑜没有应答,这声是皇帝为她点的头,“既然你们兄弟约定了彩头,朕也不能小气。这样吧,谁赢了,朕的照夜白龙,便赠予谁。” 低低的议论声在台上响起,照夜白龙马是皇帝的御马之一,就算不考虑马品种的优良,单单是意义就非比寻常。 薛琅和薛瑜同时拱手应诺,薛琅抬起头,捕捉到台上母亲和舅舅们对他使的眼色。 他们在说:无论如何,势在必得。 见他不为所动,钟大的眼神变了变,示意他去看皇帝与薛瑜。薛琅偏了偏头,果然看到皇帝的眼神只聚集在薛瑜身上。 说着胜者,但或许,陛下心中的胜者从来只有一人吧?到底是薛瑜是他的磨刀石,还是他是薛瑜的磨刀石,薛琅一时竟然不知道答案了。他度过了荣宠耀眼的前十三年,认知里顺理成章的一切却在今年短短一个月里被不断打破。 他转回头,母亲在对他做一个口型。 “他在打压你。” 薛琅垂眼走到摆放弓箭的几案旁,重新挑弓。新一轮比试的规则由台上确认,他听到有人说,“既比箭术,怎么能没有活动靶子?不如让人吊着果子射箭。” 皇帝:“活靶,不错的想法。” 这样的游戏薛琅是玩过的,他最喜欢有些胆小鬼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副怯弱样子,好像让他时不时腾起的暴躁都散去了。但他很清楚,薛瑜极度讨厌这样以人为玩乐的游戏。甚至他一度为了看到薛瑜厌恶和阻拦时的头疼表情,故意将他的小游戏们摆在她眼前。 不过那时的乐趣,随着薛瑜慢慢长大表情愈发减少、变得越来越少出现在外面后,很难找到了。现在的薛瑜,已经是会把他气得牙痒痒的而不是被他气得牙痒痒的模样。 台上提议者薛琅并不认得,坐着的位置也不在钟家和方嘉泽附近,他磨了磨牙。 该死,他这个三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么多人,还把弱点暴露得这么明显的? 有皇帝点头在先,薛琅还没想好如何驳回去,就听薛瑜笑着开口,“那不如,就请这位郎君下来为我兄弟二人做靶,如何?我们的骑射都很精通,绝不会伤到分毫。” -- 第162页 刚刚说话的那人闭上了嘴,低低的笑声连成一片。 在有些尴尬的气氛里,旁边的小宦官站了出来,“奴自请为二位殿下做靶。” 薛瑜一皱眉。她那样说,原本可以顺势将活靶的话题终结。能够完全杜绝伤到人的可能,本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出站出来的人是薛琅身边的宦官斛生,记忆里,原主曾经见过薛琅骑着斛生以人为犬,不停抽打,斛生手脚皆磨破出血,她看着于心不忍,阻拦时薛琅却吊儿郎当地嘲笑她,“你抢我东西上瘾了不成?喂,狗儿,告诉我们的大善人你是不是自愿的?” 斛生那时还完全是个孩子,稚嫩的脸庞上糊着血和泪,却仍笑着说,“奴是自愿的。” 斛生不像流珠,他并不愿意跟原主走。救人终须自救,拦过一次无法改变后,原主再也没有问过一句斛生的事。曾经斛生只是一只人犬,如今却已经做了薛琅身边的头号近侍,之前几面看着过的都还不错,也许这就是求仁得仁,但薛瑜没想到糟糕的情况会再次出现。 “奴是自愿的”这句话在薛瑜耳边回响,过去与今日似乎一瞬间重叠,她闭了闭眼,没有阻拦。 薛琅看见是自己人斛生出来,松了口气,有种问题迎刃而解的松快感,脸上浮出一点笑,“那就你来。” 新一轮比试在议论过后定下了规则,六十步射程外斛生背后插着一根木杆,吊着一颗青色的梨子,二人骑马从校场两边跑过,不能越过台下所画的起点线,射中果子为胜。 薛琅听完规则,颠了颠手中的三石弓,“开始吧。”半石弓的射程差不多就是六十步,之前障碍柱子后的靶子只放了五十步,这次的六十步他也不算占薛瑜便宜。 他没想到,提出异议的会是薛瑜,“既然制式弓标准射程一百步,不如调整为一百步。” 台上嘘声一片,薛琅压着声音,“不要哗众取宠,不自量力。”轻弓根本飞不了那么远,力气和技术差一些的射手甚至只能射不到六十步,薛瑜这是疯了不成?! 话说完,他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之前说过类似的。薛瑜轻笑一声,同样压低声音,“怕了?” 两人马身交错而过,薛琅往后撤了撤身子,“怕你怕了而已。” “那就是怕了。”薛瑜了然点头。薛琅气得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回头望向台上。薛瑜疯了,总不能所有人都看着她发疯吧?一百步完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还要骑射射中了! 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很多人,包括见到之前精彩射术和人马合一表现的几位将军都不由得大摇其头。 “年少轻狂,但也不必如此……” 台上议论声不绝,皇帝垂首望着台下,若有所思,迟迟没有确定距离。 第72章 . 投花(二更) 这是属于薛瑜的胜利…… 这次比试本就是私下比试, 没人觉得皇帝会来,台上的座位也坐得乱七八糟,男女宾以一家为单位混坐在一起, 即便皇帝来了, 也没时间再改,只能先这样坐着。方朔收回对刚刚提议活靶的那个工部小官的赞同眼神, 瞥了一眼挂着面纱十分沉默的方锦湖。 方朔清了清嗓子,“你们觉得, 谁会赢?” 方嘉泽第一个叫了出来,“当然是四殿下!” 方锦绣眼神有些游移,方锦湖看着台下,思绪像飘到了远方,等问了第二遍才柔声道, “女儿不通武学,但上次赢了, 这次应当也会赢吧?”他的回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似乎完全没将场上发生的事放在眼中。 方嘉泽看了一眼从小到大在后院里待着, 几乎没见过几面的亲生妹妹,总觉得有些别扭,见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恼道,“三殿下与我们何干, 你不去夸四殿下, 却只看旁人……” “你闭嘴。”方朔冷声喝止。方嘉泽望了眼父亲,之前见到的场景又浮上心头,脸色也冷了下来,干脆趁台上议论频频时弓身离开, 去寻钟家人坐了,即便只能在后面和仆役们坐在一处,他似乎也乐在其中。方朔看着他落座,半晌,转过目光。 台上的变动没有影响台下的准备工作,一刻钟后,皇帝抬手止住嘈杂议论,“便移至一百步。去准备吧。” 斛生顶着梨子继续挪后,站在中线处的两匹马听到皇帝发令,皆向两边奔去,直到停在校场边缘。 台上所有人一眨不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新换上的禁军统领薛勇发令。 “出发!” 绷紧的弦骤然一松,两匹马电射而出,马蹄声似鼓点,踏在所有人心上。他们飞快接近中心位置,英姿飒爽的少年弯弓搭箭,直身挺立,望着远处瞄准的背影挺拔如松柏。 马身只剩两个呼吸就要碰撞在一处,薛瑜扣着弓弦,估算着最好的射击方向,薛琅的弓离她很近,勾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 羽箭飞射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薛瑜判断出这支箭没能瞄准,算上风力的作用,会略向下偏一寸。 将会正中斛生眉心。 是要赢,还是要命? 来不及了! 薛瑜翻身勾住马镫,侧身挂在马腹旁,紧跟其后斜向上射出自己的箭。 马身交错而过,嗖嗖两声箭响一前一后追击而出,咚咚两声闷响在远处响起。台上几位将军长身站起,看着薛瑜瞬间完成的半挂在马腹旁的高难度动作,激动得呼吸粗重。但也有许多人没能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薛瑜是怎么翻身半挂在马上,但最终的结局他们都看到了。 -- 第163页 薛瑜的箭,射偏了。 “四殿下武勇!” “好哇!” 之前为薛瑜的叫好声还克制些,这次给薛琅的叫好欢呼格外热烈。薛琅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得意地勒马停下,望着重翻身坐上马的薛瑜。薛瑜神色平静,好像丝毫没受影响。但也有人不愿相信,比如伍将军一家,比如林妃,在旁边发出嘘声的时候,怒目而视。 斛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两支箭射来,太过接近的距离让他几乎无法判断这箭究竟会不会取自己性命,寒光在他眼中放大,他克制住了躲避的本能。斛生松了口气,虽然还能站着,却已无力抽出背后的木杆送到台上,还是请旁边的禁军帮忙抽出,一路打马送上。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属于薛琅的黑羽羽箭末梢断了半边羽毛,颤颤钉在梨子上。 属于薛瑜的白羽羽箭向上偏了半寸,完好无损,钉在了木杆上。 钟大淡淡笑了一声,“虽使了手段,到底不如真本事。” 一句话顿时将所有人的记忆拉回刚刚那瞬,就算没看清那一箭如何射出,他们也知道薛瑜是后射出箭的那人。加上薛琅箭矢上被射坏了的尾羽,谁使了手段,不是一清二楚? 两匹交错后驰向远处的马重新调转回到正中,往台下奔去,薛琅慢吞吞道,“动作花哨,射箭可不能花哨。”之前薛瑜总是来教训他,总算让他找到一次能教训薛瑜的机会。 薛瑜没有理他,在台下手持木杆的禁军身旁停下,对台上皇帝欠身,“陛下,儿不曾输。”薛琅近距离看到木杆时,也没了笑意。 正和旁边人斗嘴的伍明点点头,“就是,你们这群眼力差的,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就在这里吱哇吱哇瞎叫唤!” “就你看清楚了!射偏了就是射偏了,好在没连累旁人!” 伍明气恼,“什么连累,那是——”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示意下面的禁军,“拿上来。” 木杆呈上高台,刚刚还在说话的几人立刻闭嘴。近距离看时能看出来,薛瑜的箭不能说没射中果子,因为,箭正好钉在梨冒头的柄上。 “还不是运气好。”有人嘟囔一声,被旁边真正看到木杆后纷纷点头的武将们狠狠瞪了不知道多少眼。限于皇帝方才要求的禁言,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皇帝拿住木杆,原本悬吊在杆上的梨子随着木杆倾斜却半点动弹不得,牢牢被一上一下两支羽箭钉在杆上。皇帝看了一会,忽地抚掌大笑,“不愧是我薛氏儿郎,先祖武勇,今日后继有人矣!” 钟大和方朔第一时间望向他,两人心中对“后继有人”的答案,呼之欲出。 随着皇帝的夸赞出现,原本静下来些的议论声再次热烈起来,“殿下少年英才”的夸赞此起彼伏,钟大眉头舒展,笑容更真切了些。 “薛勇,你来宣布结果。”皇帝对夸赞声不置可否,将木杆交给身旁的禁军统领。 薛勇气沉丹田,声音传出很远,“胜者,皇三子薛瑜!” “没看错人,四殿下……什么?!”应和声说道一半,被真正的结果震得头晕脑胀,“这、这怎么可能!” 刚刚就嫌弃旁人没眼睛看清楚事情经过的武将们扬眉吐气,方朔与林妃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方锦绣双手捧脸,发出无声的尖叫,膝头放着的帕子叠就的布花都被颠到了方锦湖这边。方锦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布花扫落在地。 台上大多数人都是神色惊愕,唯有钟家几人神色大变,紧紧盯着薛琅,只等他抬头就示意他质疑结果。 然而薛琅根本没有抬头,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放弓的几案旁,拿起朱颜弓,双手呈在薛瑜马前,“我输了,愿赌服输。” 薛瑜噙了淡淡的笑,没有接弓,仰头看着台上,声音微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朗锐气,“不若请统领一同解释,为何是我胜,也好平诸位之心。” 方锦湖手下一顿,看向她,顶着他的面皮的少女眼睛明亮,端坐马上,飒爽明媚,如宝剑初开,锋芒毕露。 头顶分明是热烈的阳光,却好像全部的光芒都汇集在了她身上。他心底忽地痒了一瞬。他曾听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只是不知,对飞蛾来说,灯火是否也如烈日般灼目。 他听得见旁边方朔混乱的心跳声,加上之前贬官那次,少女似乎很擅长给这些腌臜东西添麻烦,这些麻烦,比他想做的还要合他心意。 她不像他,但又很像他。 这是属于“薛瑜”的胜利。 薛勇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大声解答大多数人的疑问。 “三殿下此箭力度与角度皆精妙至极,失之毫厘便无今日的两箭皆中。先射出的一箭若非被斜向上射出的后一箭改变方向,落在的位置应在活靶人架额头,而非梨上。在阻止了此箭脱靶后,第二箭射高的距离也在三殿下的预估范围内,正中梨柄。因此,三殿下以一箭射就两箭正中,是为胜者。” 双手举弓举过头顶的薛琅低着头,笑容有些发苦。看到梨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一败涂地。他不想抬头去看母亲和舅舅们的眼神,他不想输也输得颜面尽失。 经过一番解释,人们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到自己射箭中靶很强,校准另一箭也一起中靶更强,最让人惊讶的是,这箭完全是在瞬息之间完成。人都是慕强的,薛瑜证明了自己并非取巧和运气,绝大多数人瞬间倒戈,就算他们家中支持四皇子,但也不妨碍他们这一刻为薛瑜高兴。 -- 第164页 而薛瑜为何翻身挂马做出这样疑似哗众取宠的极难动作,也有了解释,若非这个角度,恐怕很难射出足够改变方向的一箭吧? 台上的将军们先坐不住了,纷纷搓着手发出邀请,“三殿下有没有想法来我们军中转转,好箭术当切磋一二嘛!” “诶诶,我们的更好,我们的马比你们多!” “我们有弩车!”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台上闹得像一群小孩。薛瑜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唇角忍不住越翘越高。 她是自己站在这里,接受这些夸奖,这场胜利,是她和原主共同的胜利。原主曾经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朕的照夜白,便赐给你了,望你好生照料。” 皇帝眼中也带上了一点笑,通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骏马被牵着走近薛瑜,薛瑜翻身下马,拱手道谢,“儿定不负圣恩。” “行了,今次比试获胜,之后的比试也要上心些。”皇帝望着坐上白马的少年,摆了摆手,在薛勇的陪伴下走下高台。薛瑜接过薛琅手中的长弓,“这是把好弓,多谢。”她骑马绕着高台走过,忽地听见头上一阵欢呼声。 “三殿下赢了!” 薛瑜仰起头,雪一般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下,丢过来的香囊和手帕几乎将她淹没。花瓣和手帕等等背后是一张张笑脸,也有郎君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干脆扔来了自己的手帕发带。 花雨中微笑的绮丽少年,美丽和武勇融合得恰到好处,美得不似真人。 薛瑜怔了怔,齐国尚武,女孩给比武中最喜爱的儿郎投花也算是半个习俗,没有人会说不合规矩,书中男主比武大胜后的一个高光剧情,就是被贵女们激动投花。而这次换成了她,她下意识望向方家人所坐的位置,略过方朔挤出的复杂笑容,对上了方锦湖的目光。 浅琥珀色的眼瞳睁大,像是被惊到,却又盛着碎金般的点点光芒,一双凤眼画出略圆的形状,熟悉的似笑非笑神色被变圆的眼眶改得有些稚嫩,比起像个神经病,更像是小女儿的似嗔又喜。 薛瑜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也有想拉关系的人不住说着“恭喜”,她本就是顺着高台往出口去,不知不觉靠近了方锦湖。方朔看到马身走到自己正下,扯出笑容道,“三殿下武艺非凡……”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薛瑜根本不像之前听到恭喜时那样停下应付一下做个样子,而是恍若未闻,越过他直接走了。 走近了薛瑜才注意到,方锦湖手中有一朵和衣带同色的暗红花朵,修长的手指托着花,仿佛沁着暗沉血色。 “殿下。”方锦湖沙哑地唤了一声,薛瑜放慢马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就见旁边方锦绣投来一朵花,方锦湖眼睫微垂,像是拿不稳手中布花,布花掉了下来。 后抛下的布花在路上追上了方锦绣的那朵,将它砸到一旁,方锦绣遗憾地叹了口气,再折一朵已来不及,只好看着帕子折的花朵落地。 血色的花朵飘飘荡荡,落入薛瑜怀中。 第73章 . 兄长 其实我做了坏事 原本薛瑜打算比试完直接带薛玥去看马, 但眼下这个身上沾满了桂花和菊花花瓣的状态,怎么也不适合出门了。也不知来看比试的贵女们哪里弄来的这么多花瓣,等在旁边的薛玥被兄长捞上马时还一个劲儿在笑, “阿兄身上好香!” 薛瑜几乎不熏衣裳, 香料用得也少,身上大多是用的肥皂味道, 没想到今天干脆来了个花雨淋头,就差腌入味了。 等回去收拾妥当, 薛瑜翻出砸到自己怀里当场不好退还的那堆帕子香囊,推到流珠眼前,“这些上面大多都有标记,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好了,记得帮我烧掉。” 错的是拿到东西的有心人, 而不是少女们。少女们尽情发泄自己的快乐和兴奋,她不能当场扫兴, 但是在背后做些事情还是可以的, 场上留下的部分已经拜托陈关和相熟禁军打了招呼之后处理, 这些就只能她亲力亲为。 一堆五彩缤纷的帕子里那朵暗红色的花格外显眼,流珠没多想,第一个拿起来拆开了它,却发觉这似乎不是帕子,而是从一块布料上撕下来的, 边角毛糙没有标记, 看得出制作时的时间仓促。 流珠掩口轻笑,“为看殿下,真是急煞了女儿家。殿下可还记得这朵花是哪位佳人所赠?” 薛瑜拿过来看了一眼,布上空无一字, 好像只为了作为花朵出现一瞬。这和她想的不同,方锦湖没必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那么,他想做什么? “殿下?”流珠疑惑地唤了一声,收拢那些花朵和乱入的发带之类的物件,刚要起身,就被薛瑜拦下。 “都是一片心意,还是留下我自己烧吧。”暗红碎布重新和布花们混在了一起,一起装进小篓藏好,薛瑜神色自若地笑了笑,招呼流珠,“走吧,阿玥换好衣裳没有?我们一起骑马去。” 照夜白换了个主人,然而除了骑着它回来半点没有蹭到出行机会,出门时薛瑜带薛玥骑得还是那匹白马。毕竟也是从禁军借的,正好要去马厩,顺路将它归还回去,被养在院中的照夜白见薛瑜从身边离开上了另一匹马,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和它感同身受的大约只有门前不远处守着的薛琅,他没有刻意隐蔽,然而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出来,压根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 -- 第165页 钟家表弟为他牵着马,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回去见母亲,薛琅充耳未闻,看一行人上马走了,冷冷地盯着这个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次的表弟,“让开。” 他手中新换的马鞭在空中抖出一声响,钟家表弟抖了抖,仿佛这鞭子不是抽在空中,而是抽到了自己身上。 “阿兄,姑母和父亲都很担心你……”他试图再劝,就见薛琅一夹马腹,马比他壮实得多,硬生生从旁边挤了过去。高坐马上的少年看着他的眼神相当漠然,“不要乱认兄长。” 那一瞬间,钟家表弟有理由相信,如果这匹马本身在狂奔而不是静静站着,他被踏死在马下薛琅也会是这个眼神。 他望着薛琅不紧不慢跟上去的背影,叹口气,继续跟了上去。 在前面没理会跟着小尾巴的一行人心情都还不错,薛玥听说会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兄长又要拿这匹马来教她骑术,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上一直在发问那匹马长什么样子、喜欢什么东西、她要不要带青草过去,十足十的第一次见朋友紧张现场,完全把“借用宫马”里的借用暂时性忘在了脑后。 薛瑜好脾气地回答着她或荒谬或可爱的问题们,直到走到行宫马场外面不远,薛玥忽然停下了一路都没歇的嘴巴,在马上别扭地转过半个身子,双手张开抱住了薛瑜,“阿兄,其实我做了坏事,你也愿意教我骑马吗?” 薛瑜诧异地偏头望向流珠,来了行宫后,流珠和薛玥的相处时长大概和她与她的稿子们相处时长差不多,然而流珠也对这个“坏事”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是什么事?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薛瑜捏了捏薛玥回去换衣服时重新梳过的小揪揪,声音格外温柔。 薛玥埋在兄长怀里不肯抬头,“什么是原则性的错误?” 薛瑜想了想,“比如,你想做个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的杀人坏蛋。比如,明知道一个东西会毁掉很多人的未来,却为了赚钱或是其他继续用这个东西。每个人心中的原则可能都不一样,阿玥可以慢慢看,以后告诉我,什么对你来说是原则性的错误。” 在这个等级构建的世界里,享受着特权的同时说什么人人平等太遥远了些。但反社会,毒品,仍然不可饶恕。她没教过小孩,但希望能在自己的言行里,让薛玥认识到人的宝贵,人性的宝贵。 放慢马速跟在后面的薛琅听着,不自觉攥紧了缰绳。一瞬间风声似乎停了,心跳也似乎停了,他像泡在温暖池子里,四肢百骸都在薛瑜的话后得到了舒展。 薛玥想了想,老老实实坦白,“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坏事了。之前阿兄对我好,我既感激又很开心,但是今天看到那么多人为阿兄高兴,我虽然开心,但却有过一个念头。如果,能把阿兄藏起来不给他们看就好了。” “那么好的阿兄,他们之前不喜欢,就再也别喜欢了。” 薛玥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小拇指比了比,“真的,我真的只想过一小会,这么一小会。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薛瑜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到最后忍不住憋笑,等薛玥问出口,整个人憋笑憋到发抖,“没、没事。阿玥不是坏孩子。”她把装鸵鸟不想面对现实的薛玥拉出怀抱,“他们看见的是我,可我是你一个人的阿兄啊。” “嗯!”薛玥重重点头,薛瑜正想下马抱她下来,就见薛琅有意策马上前,插进了四人之中。 薛琅歪着头,忽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兄长怎的在此处,好巧。” 巧什么巧。他带人在背后跟了一路,薛瑜和陈关自然早已发觉,但看他没有上来搭话或是搞事的意思,就放任他跟着没管,这会也不知又跳出来做什么。 见到他带着跑了一路的斛生出现,原本温馨的气氛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薛瑜没有第一时间理会他,将薛玥抱下马才道,“四弟的弓很好看,希望那匹马也不要违约。” 薛琅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眼睛略圆,做起这个表情仿佛摇尾巴跟着主人跑的奶狗,“顺路遇到而已,你怎么这样想我?阿兄。” 最后两个字他像是刻意改了腔调,原本就是还没变声的小少年,小奶音出来倒好像是薛瑜真给了他委屈受。 薛瑜在他和薛玥之间来回看看,牵起薛玥的手,丢下一句话,“你最好是。” 天知道薛琅这是哪里来的胜负欲,总不会是真把她当哥哥了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薛瑜回头看了一眼薛琅,再联想起之前他做过的事和等级背景。别说,还真像个欠缺教育的熊孩子,能拿人当玩具的加大版那种。 希望接受现实毒打之后他能当个正常人吧,姓薛的人里神经病浓度已经够高了。 薛琅说是顺路,就一本正经地顺路到了单独一间马厩养着的矮脚马面前。薛玥听说这匹马是褐色的之后,已经想好了几个名字,这会刚刚和新朋友沟通完对方更喜欢哪个名字,他们俩个子都不高,一个说话一个打响鼻,跨物种交流似乎毫无阻碍。 “阿兄,稻草喜欢这个名字!”薛玥和矮脚马的距离已经从之前的站在外面缩短到了站在旁边,一边小声叫着马的新名字一边伸手摸着马的鬃毛,薛瑜站在她身边和厩官一起看着避免出现意外,好在这匹马的确性子温和,直到被薛玥贴上脸也温柔地看着这个幼崽。 -- 第166页 薛瑜:“好名字。”她已经开始思考把这匹马买走回宫后该养在哪里了。 幼崽和动物的亲昵瞬间本该是温暖的,然而气氛破坏器并不这样想。薛琅抱臂站在旁边,学着薛玥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马,“飞沙啊飞沙,你兄长叫照夜白,怎么会有个叫稻草的妹妹?土里土气的,没读过几本书似的,掉价。” 指桑骂槐四个字就写在他脸上,只差明着喊出来他就是来表现讨厌薛玥的了。 薛玥的笑凝住了。薛瑜低头问薛玥有没有准备好,打断了女孩的发呆,得到确定的答复后,上马将薛玥抱上来,又自己翻身下马。 一个人坐在马上,薛玥攥着缰绳有些紧张。好在之前和薛瑜同骑时等待下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矮脚马稻草比起薛瑜骑的高头大马来说离地面低了许多,看着没有那么让人心惊胆战。 “来,坐直,不要看地面,看着马前……”薛瑜站在下面一点点教着薛玥熟悉马上的风景,被无视了个彻底的薛琅踹了一脚地面上生出的杂草,一阵风似的上马跑了出去,又跑了回来,路上耍了几个站立和翻身的花哨动作,回来发现压根没有人注意他的在与不在。 只有陪同的厩官有些尴尬,试探着夸道,“殿下,您一定是打小勤学苦练才能有这么漂亮的身手吧!” 薛琅脸色更黑了些。 薛玥在马上熟悉了坐姿后,薛瑜没有多停留,多的马匹交给流珠,让陈关在前为薛玥牵马,自己守在薛玥背后,一行人慢慢出了马厩。 之前带来归还的马匹已经和厩官交代过,这匹引发了两位皇子争夺的马更是在厩官们心中印象深刻,不必薛瑜说,就有人追在旁边,绞尽脑汁为薛玥这个照顾动物新手介绍着该如何饲养和照顾。 虽然实际上使用完还是要放到马场,但不妨碍他们多提供一点服务。像照夜白这样的前任御马在马场也留着专属的马厩,只是薛瑜是来了才知道这件事,白白让照夜白留在别苑了。 薛玥记得很用心,连马走动起来起伏造成的紧张都忘了,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平平安安出了马场。 薛琅骑在马上,看着小女孩格外不顺眼,“我学马术用了两天,阿兄用了一天,你上马跑都不敢跑,要用多久?五天?十天?” 薛瑜淡淡扫了他一眼,薛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但还是有意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薛瑜:“飞沙说的不就是尘沙飞扬,论起土气,好像是这个名字更土,这是谁起的来着?” 薛琅摆好的造型僵住了,看着一行人走远,气急败坏地回头对斛生吼道,“去,找诗赋来,越华丽的越好!” 闹得钟昭仪和薛琅住的别苑连着几天都迎来了运送古籍马车的一场闹剧,最后被一个无奈的理由中止。薛琅不是没找到更好听更文雅的名字,然而,他心爱的马儿只认“飞沙”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训练,叫别的名字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已经离开的薛瑜一行慢悠悠散步到了太医署居所。 这次秋狩十分平静,没有传染病,没有蛇毒,没有惊马等等重大外伤事故,最多只是几个不长眼进山被追猎物的隼误啄了的纨绔哭哭啼啼上门,指着肩膀的血点嚎啕得仿佛自己下一瞬就要没了呼吸,吵着点名要医令来诊治。然而当值的医师解开衣裳一看,就出了两滴血,要是再来晚点可能伤口就愈合了。 秦思说起那几个傻眼的纨绔活灵活现,逗得在场几人都笑了。他松开薛玥的手腕,“公主恢复得不错,就是这几天秋燥,加上多思心火旺盛,有些气血不顺。臣开副药调养几天,药里有萱草,安眠宁神,吃了多休息。每日服药后的感受可以打发人来告知臣,臣好及时记录,等吃完药臣再来为公主请脉” 薛玥听着乖乖点头,生病就要医治,她懂得秦医令的嘱咐是为自己好。 诊治完了薛玥,薛瑜也没能逃过,被按着诊了脉。秦思诊脉时间总是偏长,加上爱皱眉,哪个人见了医生这副面孔不心头打鼓?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她抓住了流珠和陈关,和善地问秦思,“顺便诊诊,不会影响你吧?” “自然不会。”秦思温和点头,在流珠坐下伸出手腕后道了声“得罪”,才按上脉门。 刚刚接触他就感觉有些不对。三皇子的脉案在太医署有留存,虽然三皇子身边的婢女不够格让先医令诊脉,但也有过一两次医师诊脉的记录。他翻阅三皇子脉案时顺便看过一眼,上面写着“肝郁心虚,气血不调,偶见月事频频不绝”,可手下的脉象除了有些脾胃弱,分明再健康不过,绝不该有月事的影响! 但月事毕竟私密些,秦思知道分寸,并没有说出口,笑着提了一句脾胃虚弱的问题,嘱咐吃些什么物事补养,就放在了一旁。兴许之前诊治有问题,现在没问题了,那他多此一举询问,岂不是让人尴尬。 给薛玥新换的药方当晚就三碗水煎一碗服下,夜里原本要和薛瑜一同练字的小姑娘写完一张就困得睁不开眼,坚持想写完,然而笔下已经全成了鬼画符。还是薛瑜看不下去,约定明天早上起来继续,才成功说服她去睡觉。 想到秦思的嘱咐和今天薛玥在比试中跑前跑后的身影,薛瑜一时不知道是哪个起了作用。但长身体多睡觉不是正常吗? 于是,还在长高的她写完最后一笔,也早早休息了。 -- 第167页 和比箭相隔两日的正式比试开始那天,薛瑜虽然因为占了身份的便宜不需要第一轮上场,但还是得出面。台下各家子弟排排站好,他们背后的围栏比武台经过中途改装成马术障碍赛现场后又恢复了原状,皇帝的讲话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发话示意比试开始。 比试看上去分了近十组分开进行,比试的规则有些像薛瑜之前看过的赛事,两两厮杀,然后轮回。也不知是谁排的顺序,两两对上的选手居然大多实力相近,打得十分精彩。 除了站在台下比武台边上身兼分组裁判和临时救场人员的几个将军外,台下打得虎虎生风,台上众人也看得聚精会神。 薛瑜满脑子都还飘着比赛结束去看看昨天行宫宫丞李麦来汇报的已经种好的苜蓿田的事,对台下的比试倒没太挂心,反正她要到最后一天才会上场,提前开始观察对手也不必这么早。 原本昨日是要立刻跟李麦去现场查看的,但恰好之前去跟踪在鸣水县流民棚闹事的几人的魏卫河回来,薛瑜心急听结果,就暂时把田地的事挪后。田地早一天晚一天去看变化不会太大,万一需要抓的人跑了就糟糕了。 然而,和陈关的审问没能审出有用信息一样,魏卫河也没带回来有用的消息。 闹事的几人在外面鬼鬼祟祟躲藏了几天后,四处打听有没有庄子愿意收人,和流民没什么不同,路上别说和薛瑜重点怀疑对象方钟等人家里管事接触,走的方向都和两家在附近的庄子背道而驰。最后他们在无数次被拒绝后,敲开了距离鸣水五十多里外的简家农庄。 比起其他家族的庄园田地,简家庄子不大不小,只能算中等,但他们有一处与众不同,在庄子里建有道观。据说是上一辈老家主信道,就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道观里的道士们也时不时出门为附近做个法事之类的。 皇帝不信佛道,但安阳城中信仰之所始终不绝,信奉和朝拜的信徒们也有很多,简家的道观只能算其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之一。 巧合的是,这个简家,就是之前薛瑜在度支部遇到的侍郎简淳出身的家族。因此她还多问了些庄子里的事,然而魏卫河的回答一概是“很普通”。 几人进了简家庄子后,和他人一样被驱赶着当奴仆呵斥做事,接头和赏银一概没有。简家的佃户也会被管事斥责和嫌弃,收的租子不高不低。活在简家庄子里的道士也得自己种地,只不过因为信仰不需要向简家付租用田地的钱罢了。比起传闻里在黎楚盛行的佛田道田等等聚众几万的大教,和肆无忌惮与钟家联合贩卖寒食散的那个道人,简直像是苦行僧一样的存在。 薛瑜对这个结果隐隐感觉不对,但具体有什么问题,暂时也说不上来,夸过魏卫河后,就暂将此事放在了一边。 毕竟,苜蓿田和隆山脚下流民聚集地都还等着她操心,迟迟未归的蝉生也是,就算挑拨流民的事背后有阴谋,她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旁边遗憾的叹气声唤回了薛瑜游离的意识,她下意识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走神显得不那么显眼,却意外碰掉了旁边一直奋笔疾书的薛琅的纸张。 薛瑜捡起纸,有些诧异,“你怎么不用一整卷?”一页页纸张是她的习惯,没有说服苏禾远从国家图书馆开始推广,再考虑一下成本,也就没有到处卖安利,到现在也只有铺子里和薛玥这样书写。 薛琅:“还给我!” 薛瑜看了一眼,纸上写的都是选手招式和能力分析,没有用姓名记下,而是写的某某台第几个胜者或是败者,附注特征,部分还被圈起。也不知薛琅是怎么在大家同台竞技的时候一口气关注这么多人的,这样子像极了博爱的墙头无数追星女孩。 虽然薛瑜知道他大概不是在追星,而是提前分析对手,但还是因为这个联想,望着他的眼神微妙了一瞬。 薛琅见她捏着纸不说话也不归还,耳朵红了起来,伸手来抢,“你做什么,就许你做事,不许我做事?耽误了比试排序,看你怎么和大家交代!” 比试排序?原来他是在做正事? 没想到薛琅居然做了一次正经事,而且还是十分努力用心的去做,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的皇帝。薛瑜连他口气冲都没放在心上,还了纸页,往旁边挪了挪,找到最好的旁观选手花名册的位置。 薛琅发觉了她的靠近,挡了挡纸面。按理说在排序完成之前不该让除了将军们和皇帝之外的别人看到这个,但他转念一想,左右前面的比试他和薛瑜都不会下场,看不看也不会有影响,又心安理得地将衣袖挪开,特意将记着自己最看好的几人那张纸摆在了旁边一摞的最上面。 纸上选手们的实力被薛琅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组,各分上下,又分别记载了选手在比试中的表现,也难怪他一直在写字,慢一点可能就做不到同时记载这么多组比试了。薛琅可能别的不行,但跟着各种教习学了这么多年,对武学基本的眼力判断还是有的。 薛瑜估计这次的比试排序不是单由薛琅一人完成,记载比试表现可能更多的是给裁判们看,加以评估。这次比试展示各家子弟能力和军中吸纳新血的成分皆有,未来上司们可不得好好瞧瞧未来的精兵悍将。 看了一会,薛瑜忽然意识到不对,“怎么男女比武台你记的内容都不一样?”她顿了顿,又问道,“不能男女混合比试?” -- 第168页 男性比武台上,薛琅写的是技巧、兵器、难度等等实战内容,女性的则是比武过程中的好看、花哨,一个字不写关于武学的内容。 比武之前是强调过规则的,不伤及性命,不刻意毁坏衣裳,加上官宦和贵族们养出来的儿女也不至于太过下三滥,她大概扫了一眼,别说女性比武台,连男性比武台上也没有打到衣衫碎裂的人。 薛琅头都没抬,“小娘子们本来就要好看啊。郎君们比试,让他们混进来做什么,打痛了还不得哭。”这话完全贯彻了他之前嫌弃林妃小宴上郎君们“处处与小娘子计较”的大男子主义。 男女在身体素质上有所差异,薛瑜承认。可能更多女孩子喜欢好看的兵器,薛瑜也承认。但是说努力的女孩子们只是为了好看,一句话否认了她们付出的努力、修习武学的艰辛,薛瑜并不能苟同。 如果武学比试比的只是力气和身体素质,那大家都去举石锁好了,力气高下立判,何必比武学?如果当真无法比拼得过,她辛辛苦苦跟着皇帝练习基本功,努力抓住进步的机会,不也成了白费功夫? 薛瑜压下不平,用最能撩拨起人怒气的轻飘语调开口,“难不成你和那些鼠辈一样怕输给小娘子们?” “谁说的?!”薛琅捏着笔杆,青筋直跳。想到和小娘子们作对、输了还不服气的那几个人,他简直难以忍受和他们相提并论。 就算方嘉泽是表姐的亲大哥也不行。 薛瑜了然点头,“哦,那就是觉得小娘子们连最差的郎君都比不过?” 大胜众人的伍九娘和病弱郁郁的表姐身影,在薛琅脑海中重合到了一处,他吸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奇怪了。这次比试不碍娘子们名声,多此一举分成两种作甚?”薛瑜望着女子比武台上胜出后,和对面支着剑站稳笑着祝福的少女拥抱的女孩,唇角翘起,“实在想排名,可以按照最后名次出个总排名,和分排名嘛。” 她知道风气如此,但不妨碍她鼓励女孩走出第一步。 第74章 . 苜蓿田(二更) 未来马场的希望…… 薛琅因为薛瑜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这和自己的认知不符,但好像道理也没错。 薛瑜还贴心地给出了诸如“提前征求小娘子们和家人意见”等等意见,薛琅听得连连点头, 台下的比试刚结束就抓着自己的记录纸冲下高台, 去找将军们议论规则了。 提供思路的薛瑜深藏功与名,带着流珠准备去接薛玥一起看苜蓿田。没走多远, 就见已经离开的皇帝放缓了脚步,像是有意在等她, “明日九九节宴,比试只有半日,你们要去山上登高,记得早些回来吃酒。” 九九?这个日子有些耳熟。况且她也没说过要去登高啊? 薛瑜看他脸色,明白了, 这是节日聚会要她一起上山的意思,迅速拱手应诺。 接到薛玥, 五人走到半路, 薛瑜才想起来九九这个日子为何熟悉, 系统面板的倒计时只剩下2+1天,也就是说,过了九月初九,就该是书中她原本的死期。 为准备九九重阳节宴,行宫的路上飘着菊花酒香和隐约的茱萸香气, 薛瑜低头笑了笑。 “阿兄?”薛玥如今已经可以不需要人扶着坐在马上慢慢走, 发觉薛瑜的沉默,疑惑地唤了一声。 薛瑜摇摇头,“快走吧,李宫丞还等着。” 苜蓿田垦在牧场草原的边缘, 比起青黄交织的草原,被篱笆围起来的这块土地看上去更像是一块疮疤,它距离行宫井水和马厩都很近,田里施过了肥,除了青草味道泛着一股臭气。前些天下过雨,翻出的土壤上还泛着一点湿,薛瑜远远看见田地分成了黄褐色和青色紫色交织的两半,一半是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一半种的是挪植过来的苜蓿苗。 刚刚挪过来的苜蓿们部分枝头挑着浅紫色的花朵,部分则已经开败了花,看着都有些萎靡不振,但仔细观察根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说明只是移植后暂时的不适应,只要水肥都供应及时,很快就能恢复。 李麦看着薛瑜一人不嫌脏污地下了地,连忙追在旁边,“都刚种下,殿下觉得哪里不对?” 薛瑜把田地变化和记下的《育种术·苜蓿》里的内容做了部分对照,心满意足地出了苜蓿田,外面李麦带过来的佃户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不以为意地嘟囔道,“瞎祸祸地。” “杂草处理干净,别的按着我说的办就行了。七天后种子应该就能发出来,一个月后就能割草了。挪了苜蓿苗的这半亩地等两天苗精神起来,也就能挑着还在开花的部分割了,到时候我再跟你说青贮的事。”薛瑜面对着郁郁葱葱的苜蓿田,看着它们像在看未来马场的希望。 李麦一个劲点头,“您让人送来的古籍抄本,臣挨个按着做的。什么深耕频翻,什么用水泡种子,什么早晚各浇一次,臣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让人也都背下了!” 薛瑜听着不对,提醒了一句,“是出苗前早晚各浇一次,发芽的和原本就有的苜蓿苗一天一次就够了。” 按照《育种术》所说,苜蓿其实也有点娇贵性子,只能在花期收割,土壤湿度和肥力都要跟上,偏偏还不能太湿,现在新耕出来的苜蓿田旁边已经提前安排了排水沟,防范秋季常见的大雨。这次是为了赶时间,不然为了防范杂草,最好的耕地时间应该是在夏末,然后早秋种植,那样能够收割四次,出产量极高。 -- 第169页 不过也没什么,今年得到了验证,明年开垦新田的时候就能抓住合适时间了。 “对对,是臣记错了,这就改。”李麦连连点头,又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佃户,佃户跟着点头。薛瑜看得出他们的不服气,也不和他们争辩,强调了一遍要按照教的办法做之后,看完地就走了。 背后几个佃户围上李麦,“宫丞,这能行吗?芽都没见影子呢,就想着庆祝了!” 李麦挨个搡回去,“去去,什么庆祝,那是青贮!”薛瑜只在送来的抄本上提了一句青贮能够储存牧草,但到底是个什么法子,他也不清楚。秋冬季节的牧草缺乏向来是牧场的心病,就算打了干草提前备着,到底不如新鲜青草和各种豆料混合着喂肥马,要是真能储存,那就算这苜蓿田不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薛瑜不知道背后听话执行的工具人已经提前给苜蓿试验田打上了不成功的标记,本想在草原上带着薛玥跑一会,就被一个行宫守门卒找上了门。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殿、殿下,门外有说是您的属下押着两辆马车过来,您看是放进来还是另找地方安置?” “马车?”薛瑜怔了怔,“前面带路。” 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见到围栏外等着的几人时,猜测成真。她带着三人和两驾马车让开了入行宫的大道,站到别处说话,“吴叔,喜儿,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了?” 晚霞漫天,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无奈更多一点的吴威叹了口气,“不敢当。殿下,你瞒得我们好苦。” 薛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其实没有刻意隐瞒,像牛力和陈安就是知道她身份的,只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了,最初跟随自己的孤独园老兵们居然大多也不知道身份。 蝉生也走上前,对薛瑜一拱手,“奴不负殿下所托,平安回来了。这车上的东西押进行宫怕是没处放,还有带来的人,殿下您看……” “还有人?”薛瑜有些惊讶。 蝉生点点头,压低声音,“都是牛掌柜选过的人,听说您要用,就派过来了,您到时候再选一遍,不合用的退回城里就是。但是她们身份上有些尴尬,下车怕对您影响不好,就先让他们在车上待着。况且车上还有银子,现在进行宫一检查,流言不得传得到处都是?” 难怪蝉生一去这么些天,原来是牛力接到信之后打算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送来。薛瑜对这个“影响不好”的伙计有些好奇,但既然蝉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歇了立刻叫下来人开始筛选的想法。 薛瑜想了想,“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其他事路上说。”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送到半路折返,也不会影响明天上台做吉祥物。 流珠带着薛玥先回去,薛瑜和两个侍卫跟着马车走,路上她问了问京中肥皂铺子的运行情况。如她所料,大多数消费者都来了秋狩,生意的确受了影响,但因为早有准备,加上中途又来了一笔大的订单,总体来说还算平稳度日。 “……你说,是楚人来买的?他们是路过的商队还是游学学子或者游侠?是不是来过铺子里的客人?” 蝉生直笑,“殿下当真神机妙算,是一家没来过铺子里的商队。听牛掌柜说,他们刚从梁州来,听说肥皂在京中风靡,就想着带回去一点卖卖看,刚上的两种肥皂礼盒,连蹲守在铺子里的几家下人都没抢到,全被他们高价买了回去。诶哟,奴真没想到,还有楚人找我们齐国买东西的这一天!” 谢宴清和王明玕将前往梁州游学,一支来自梁州的楚国人商队“顺路”买了薛瑜曾经推荐过的礼盒款肥皂,要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还要继续说,吴威上前将蝉生拨到一边,坐上车辕和薛瑜说起她走后京城的些微变化。阿白负责带头制作的护发素、护手霜和唇脂已经有了突破进展,这次专程送了两盒试验品来给薛瑜看。 吴威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对,我就说忘了什么,殿下等等,我进去拿。” 赶来的两驾马车,后面一架是喜儿和新送来的伙计们,吴威和蝉生在的这辆车里堆满了银子,因此连他们两个都很少进车厢。要不是提起阿白做的新产品,吴威都想不起来他们还带了这个来。 “不急。”薛瑜前后看看,差不多到了无人之所,“陈关,你们两个去点一下银子。后面车厢里的伙计下来。” 蝉生已经报过一次这次提取的银子数量,薛瑜相信京中牛力也是有记录的,但到底这笔银子是送去鸣水要花销的,派去石灰矿买石灰的侍卫估计这两天也该押着矿石队伍送到鸣水,结了账之后万一数字不对,比起之后溯源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她宁可不近人情一点明了地点一遍银子再送过去。 吴威翻出两个木盒,很快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拎着蝉生后衣领子一起让开了车厢让两个侍卫进去清点,薛瑜看了看木盒上画的鸾鸟和花团锦簇,对吴威晃了晃盒子,“这是那几个画师做的?” “还没定下,就先用了东家定的肥皂礼盒的盒子。里面也是新画的画,东家看看行不行?”喜儿领着后面马车上的伙计们走过来,听见薛瑜的问题,柔声答道。 薛瑜扫了她身后的伙计们一眼,怔了怔。不知是牛力有意为之还是的确选拔出来就是这些伙计得力,里面除了两三个她眼熟的老兵,都是脸上有明显伤疤的少女。 -- 第170页 看得出来少女们毁容前五官端正,应当都是美人胚子,但大片擦伤伤疤、划伤等等,毁去了他们的脸。薛瑜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尽可能不去戳他人伤疤。 木盒里装着的除了明显技术不太过关颜色有些差的瓷瓶外,竹筒雕花也很好看,分别绘着繁花冬雪孤舟竹林,除了和护肤品没有半点关系,拿来做装饰倒是挺不错的。 薛瑜挨个看过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能用,拿来装不同香气的肥皂小粒补充装倒是不错。你们谁之后要回京,替我传一句话给画师,‘我要的是能够体现货物用途的并且产生美好想象的画’。” 她顿了顿,和刚开始了解广告图像的半路出家画师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毕竟十几天前他们也只是学徒而已。而且,她才想起来,阿白在她提点下做出的这些东西,是她反复强调过要保密的,估计做画的时候画师们自己也不知道里面会装什么。 “殿下,您看是不是这样写?”喜儿递来一张纸,上面用炭条写的正是薛瑜刚刚嘱咐的内容。 在车厢里痛并快乐地数银子的陈关碰了碰一门心思做事的魏卫河肩膀,使了个眼色。魏卫河毫无一起八卦的意愿,口中念念有词,“十、二十……” 陈关长叹一声。看来,看主上万花丛中过只取一朵摘的乐趣,只能他一个人体会了。 第75章 . 新衣 他会永远爱你,永远帮你? 当两个侍卫确认带来的银子数量没有问题, 薛瑜在路边进行的面试也到了尾声,能被牛力调过来的伙计能力都过关,就是忠诚度待定, 可能牛力也是经过试用后考虑到薛瑜说的准备调人看着这边的作坊, 如此一来忠诚度高低与否其实问题不大。 不过运送石灰石和去附近大冶铁坊提前预订铁灰炭灰的两个侍卫都还没回来,作坊暂时还没运转起来, 新带这批人过去更多的还是维持秩序缓解一下鸣水县差役们的压力,薛瑜确定沟通能力在线和脑子转得快也就点了头, 没有驳回任何一个人选。 在面试结束少女们上了马车,坐在马车车辕和车后的老兵也跟着上去后,薛瑜叫来喜儿询问才确定,这些女孩就是之前被钟家澡豆铺丢在衙门里现场卖掉的那些其中一部分。 钟家训练出的女孩子礼仪秩序和如何快速获取人们的亲近感这些基本功都没的说,容貌已毁, 让她们去铺子里接待客人薛瑜也不放心,肥皂铺子作为当前赚钱支柱产业更不方便让他们进去, 相对来说, 除了培训新人, 让她们来这里反而是最佳选择。 一个问题卡在薛瑜喉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询问出来,反倒是喜儿看明白了她的疑惑开口解释,“奴毁了身体,他们也知道在牢里不做些什么, 出来也只有死路一条。”她的笑容有些发苦, 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待。 “过去之后可以先找人家借宿,时间充足的话可以搭个棚子。条件比起京中难了些,在出成绩之前也只能拿一个月一百文的工钱,这些应该牛掌柜都说过了, 鸣水县的人都很好相处,把差役的活接下来一部分,到了那里,江县令说什么,就等于我说什么,做不好就扣工钱。” 薛瑜把恶劣条件摆在最前面,看了喜儿一眼,“如果有人不能接受,就在我过去之前尽早离开。明日、不,我后日就到。”原本想着重阳节当天能空出半个下午让她往鸣水跑一趟,皇帝的命令压下来,她就得把时间再往后挪了。 喜儿点点头,“明白。” 她在薛瑜示意下回了马车,薛瑜跟着马车又送了一段路,路上抓紧时间询问蝉生京中的事情。 关于造纸进度和度支部考试她可都操心着呢! 蝉生这次出门仿佛看到了什么好消息,回来见到薛瑜就不停在笑,“苏少监和乔尚书都说了,惦记着殿下呢!苏少监走路都带着风,就是不告诉奴有什么新鲜事,说是您过两天就晓得了。” 薛瑜有些无奈,多大的人了,还玩卖关子这一套。见她没有被感染到高兴,蝉生想了想补充道,“对了,苏少监还让奴给您送两本书。”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本薄册子,稀罕的是这是用的翻页装订,而不是苏禾远一直坚持的整卷。薛瑜拿过来一看才明白,这是印刷出来的。字体有些像之前从秘书省顺来的几页试验品,边角还有意外蹭到的墨痕,她在秘书省混了那么些天,分辨这个相当在行。 翻页自然比整卷印起来方便、容易对准,也难怪苏禾远都破了例。 不过,封面和最后的序文都还是苏禾远的字迹,兴许是他脸皮薄没好意思拿自己的字去印。 “嗟夫……此文引自《说文解字》、《急就章》等先达……” 薛瑜看完之前苏禾远藏着掖着没给自己看的序文,只品出来一句话“还在念书的学生的玩笑之作,千万别放在心上,大佬们要挑刺就躺平任嘲,但是个人觉得拿来教两三岁小孩认字还是可以的”。 就很离谱,她和薛琅都没见两三岁就认字的好吗! 但刨除苏禾远类似后世疯狂糊在书上的免责声明和不要误会的解读,这篇序文也是薛瑜在原主记忆里见过的苏禾远这些年敷衍作诗作赋里的高质量之作,如果她的《齐文千字》有幸流传到后世,没准苏禾远的序能入选课文的那种。 薛瑜闷头笑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苏师之前不是说整本印出来太贵了吗?”她去拿了第一页的印刷版据说也是为了试验高密度刻字水平的试作品,印书的钱都没给苏禾远,怎么书就出来了? -- 第171页 蝉生比她还惊讶,“苏少监说之前就已经上报天听,这本书是和今年要下发的公文一起批下来雕版的。” 皇帝干的啊,那没事了。薛瑜对皇帝突然安排爬山活动的心累散去八成,又问起蝉生度支部考试的事。 度支部考试定在八月三十,蝉生返程时已经出了成绩,考试通过的外部胥吏甚至已经调来上岗,当然,没通过考试的内部胥吏也被关在了门外。这次考试没有涉及官员们,但波及了几个人带进来帮忙其实业务能力还不如纨绔的胥吏,胥吏的主子自然不乐意,在部里闹得厉害,结果被新人在手底气十足的乔尚书和善地搬出了之前的做不完不准回家的考核制度,一个个老实得像什么似的。 皇帝不在,有头有脸的贵族和世家不在,京中剩下的都是小鱼小虾,真告到禁军或者衙门那里,没准还是乔尚书赢。 “乔尚书这次是硬气了。”蝉生眉飞色舞,“新人全调去帮简侍郎算账了,乔尚书说,等殿下回去,估计这些年的军费就能理顺了。” 薛瑜原本只是觉得考试制度拿出来后肃清了风气,听到蝉生帮忙传的话,却怔了怔。她没那么健忘,还记得之前找乔尚书问的正是梁州军费问题,而军费那个明显的差错,却是简侍郎手下核对出来的。 “希望一切顺利。”薛瑜轻叹一声。 路上已经暗了下来,远处鸣水湖的波光反射在每个人眼中,薛瑜勒马停下,将最近为了挤出时间去鸣水随时带着的水泥原材料预处理内容交给吴威,嘱咐吴威和蝉生二人,“你们先过去盯着,我让陈关一起跟过去,石灰石的交接和储存都小心些。过去买矿的身上带了我的手书,你们到时候核对手书内容,跟对方直接结账就是。要是还有时间,先按照我写的步骤带人处理,具体任务分派可以请江县令提供意见。” 陈关心眼活,去那边盯着避免出事薛瑜也放心。手上只有这一个实务工具人的薛瑜安排工作毫不留情,远处的江乐山刚回府衙,狠狠打了个喷嚏。 薛瑜对他们摆摆手,“我不送了,诸位一路小心。”停下的两辆马车上众人向她拱手,陈关出列守在马车旁,薛瑜回了一礼,带着魏卫河折返。 回去的路上夜幕笼罩,魏卫河向来是个寡言的性子,一路只有沉默蹄声,薛瑜往前跑着,看到行宫火把光芒的时候忽地开口问道,“跟着我东奔西跑,做的事也零碎无趣,你们累不累?” 魏卫河原本落后薛瑜半个马身,闻言一夹马腹赶了上来,偏头看着她的眼睛,“为殿下做事,就是有趣、有意义的。” 薛瑜一怔,忍不住笑了,“以后陈关再说你不会说话,我第一个骂他。” 两人刚到别苑,就见院门口站着林妃身边的冬嬷嬷,薛瑜翻身下马,照夜白一双大眼睛盯着冬嬷嬷,差点把她吓得坐在地上。 薛瑜按着她的肩膀,将后倾的冬嬷嬷拉回来,“什么事?” 这段日子林妃送来的汤水不少,但派人等着倒很少见。冬嬷嬷扯出一个笑,没话找话,“瞧您说的,难不成没事娘娘就不会来寻……”她看见薛瑜开始越过她往门里走,立刻吞下了无谓的客套,“娘娘惦记着您的衣裳,让奴来请殿下过去。再者,明日九九登高,殿下怕是也无暇来陪娘娘过节,不如就提前一晚,多陪陪娘娘。” 要不是林妃派人来提醒,薛瑜还真的挺难想起来九九重阳除了敬老,有时候还有团圆相聚的节日意味。 “走吧。”薛瑜对迎出来的流珠挥了挥手,示意她安心。 林妃新换的别苑薛瑜也是第一次来,隔壁就是钟昭仪和薛琅,薛瑜到时还见到一个跟在过薛琅身边的钟家人正牵着马帮他遛马。 “阿瑜像是又长高了。”林妃像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见面的第一时间打量孩子的状态。薛瑜低头看了看已经遮不住脚面的袍子和变得略短露出一寸手腕的衣袖,决定配合林妃这个拙劣的开启话题技巧。 薛瑜上前几步为她扶好鬓边的钗环,“是啊,母妃炖的汤我一次能就着吃两碗饭。”就是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会腻,这两天林妃的补汤大多是进了被香味馋到的薛玥肚子,薛瑜之前喝了一阵子没发觉有问题,就随薛玥去了。 两人就没营养的话题叙旧两句,林妃拿出细绳和已经准备好的两身袍子,让薛瑜拿去换上,居然这次还真是叫她来量体裁衣的。 新衣裳熏了香,料子也不是常见的料子,浅红色很符合薛瑜一贯爱穿的不起眼颜色标准,却又有着独特的设计,光衣摆上的卷草和茱萸花绣样纹路都相当精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中衣做得有些宽了,薛瑜不太喜欢空荡荡的感觉,试了一下就脱下来,穿着自己原本的中衣和新外袍出去。 林妃看见穿着浅红衣袍的少年身形挺拔缓步走出,浅红并不显得她轻浮,反倒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很合适。”林妃眨眼眨去眼中水光,为薛瑜在做得略长的衣袖上卷边多缝了一圈,衣裳改得刚刚好,薛瑜直接穿出去都没问题。 林妃握着薛瑜的手,眼中饱含忧虑,“虽然之前弓马比过了老四,但到底不像他们多年习武,你力气又吃亏。明日陛下让你们登高,一场争斗是免不了的,娘如今只希望平平安安,别出事。” 茱萸有吉祥消灾的寓意,难怪林妃这时候叫她来。平安意味着不会受伤,也就是不会有暴露身份的机会。 -- 第172页 薛瑜没有被她的示弱打动,冷淡地问道,“这匹布,是谁送来的?” 林妃入宫中后的布料里由于皇帝本人的品味问题,都偏向大气风格,像这样的花草绣纹很少用,要是她早都有这样一匹布,当然是做来自己穿。能够这么快做出一身衣裳,显然也不是林妃自己亲手绣的或者让宫中尚衣局绣的,那这匹布的来历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薛瑜离她很近,近得能看清林妃被问起时一瞬间的慌乱,她反握住林妃,挑眉道,“是方朔?” “不是。”林妃重重一拍小几,“我只是想给你做件衣裳,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为娘都买不起布了吗?” 她以反问代替有理有据的反驳反倒坐实了自己的心虚,薛瑜叹了口气,“我说过了,你最好让他乖一点。他到时候不好过,在他手下讨生活的人,也不会好过。” 林妃试图甩开薛瑜紧紧扣着她的手,却始终没甩掉,“你都有那么多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不就是想让我们都听你的,讨好你?他来讨好了,你怎么还是不满意?!” 如果之前薛瑜觉得这身衣裳有问题的可能性是五成,在林妃说出方朔送礼的理由之后,就变成了九成。 一个能想方设法洗脑皇子又控制他想当皇帝的人,来讨好她?贪心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收手。 见薛瑜不说话,林妃眼圈红了,有些崩溃,“是他送的,他让那个小妾送来的!你是不是要看着我们都死才满意?” 她想不想看他们死,薛瑜暂时不能回答,但林妃显然心理压力太大了。 薛瑜有些疑惑,“你到现在还觉得方朔是好人?娶个小妾都是你的替代品,宠爱的女儿是你的翻版,愿意养孩子,愿意做你的狗。他会永远爱你,永远帮你?” 林妃盯着她,一双凤眼虽然眼尾发红有些弱势,但里面写满早已习惯的理所当然。 ……对这种不知道该叫恋爱脑还是靠脸吸粉的人,薛瑜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薛瑜:“可他除了养了他之外,又做了什么?” 林妃指了指她,“你的脸。” 不用说得太明白,薛瑜就懂了她的意思。原来做面具的那位奇人是方朔找来的?就像他如何拿到明香丸一样,这成为了方朔身上的第二个谜团。 “那这样吧,请他帮我做新的,我就相信你们。”薛瑜说着相信,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改面具更重要,她没打算顶着方锦湖的脸过一辈子。但是“相信”方朔,和想要把他抓进大牢并不冲突。 薛瑜已经计划好了面具应该先改哪里,就听林妃叹了口气,脸上笼着轻愁,“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 林妃没有继续说下去,取来纸笔写道,“原本那人早该来了,但今年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林妃投放安眠药原来不仅是因为真假皇子年纪大了,也是因为面具不能再继续用,有些着急了? 薛瑜对奇人到底是谁的手下、有没有出现,都持保留意见,但林妃的表态已经说明她不会在这个方面帮助薛瑜,需要另想办法。见薛瑜明白,林妃沉默着,将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明天上山我会穿这身衣裳。”想了想,薛瑜许诺,成功看到林妃眼睛亮了起来。这身衣裳对薛瑜来说意味着危险,在林妃看来却是接受投诚的信号,她太需要一个东西来安心了。 林妃重握住薛瑜的手,恢复了温柔浅笑的语调,“你不必担心他……” 话没说完,就被薛瑜止住,“如果明天没有出意外,你再让我来相信方朔。” “可……”林妃思绪有些混乱,还是点了头。她望着薛瑜离开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期待出意外,还是不出意外。 薛瑜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林妃叫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回头补充了一句“九九重阳平安”,没有再留,大步走了出去。 “小心些。”林妃的叮嘱喃喃声除了她自己,便只有风知道了。 “卫河,明早得麻烦你跑一趟,通知陈关和应该现在走到青南郡铁官那里的禁军回来,你辛苦些,赶在下午我们上山前回来,让他们到行宫就立刻从另一个方向进山。” 薛瑜出门后低声吩咐,魏卫河听到这个安排就感觉不对,偏头对上薛瑜像浸在冰中的黑白分明眼睛,她说,“我怀疑,明天要出事。” “臣定护殿下周全。” 薛瑜笑了笑,握拳轻轻锤了一下他肩膀,两人像没有发生之前的对话似的,骑马回了别苑。 薛玥最近都睡得格外早,敲响她房门后出来的是奶嬷嬷,有些不安地看着流珠,“流珠娘子,公主睡了。”他们俩从来秋狩之前就受薛瑜照拂,夜里薛瑜也从未喊过妹妹起身,奶嬷嬷意识到这一定是有大事。 流珠声音很轻,拉嬷嬷出来的力气缺一点不容拒绝,“没事,只是向公主借嬷嬷一用。” 薛瑜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新带回来的那件衣裳明天肯定是不能穿的,流珠听说需求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殿下放心,不会耽误明天您穿衣。”她翻出了薛瑜带来的一件浅红色袍子,比起那件新衣材质差些,颜色也有些不明显的差异,但是巧合的是用的云纹,在云纹基础上填补茱萸纹和卷草纹路,难度下降了不少。 一夜过去,在破晓来临之前,薛瑜别苑的油灯终于熄灭。熬了一个通宵赶工的两人成功将薛瑜衣裳上补上了两种花纹,虽然达不到完全一样,但是也有七八成相似。为了看起来更接近些,流珠将原本锁边的衣袖和衣摆都拆开放出余量,这样一来,除了衣裳材质和边缘处看着单薄些,连长短都刚好。 -- 第173页 薛瑜为眼睛熬得发红的流珠上好戳破指尖的药膏,“多谢你。快去歇着吧。” 流珠摇摇头,还没说话就打了个哈欠,“殿下要上台,我不在,又有谁能随殿下一同?” 她语带嗔怪,薛瑜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也许是现代的习惯影响,也许是被原主的简朴习惯影响了她,眼下带来行宫的人都不在她身边。之前想好的带够护卫警惕终究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她已经不是初到行宫的她,升级后手.弩和袖箭加上上山的照夜白和轻弓鞭子的配置,跑路不成问题。 薛瑜推着她进屋子,不容反驳道,“那你也歇一会。要上台还早呢,我先去陛下那里练武,回来沐浴刚好接你和阿玥一起去校场。” 流珠挣扎着起来为她腰间绑上茱萸香囊,打量了一遍薛瑜今天的装扮,这才放心睡下。 虽然薛瑜不怕麻烦,准备下午上山前专门回来换一次衣裳,但为了掩盖住新衣并没有香味的秘密,提前用上的香囊里专门多放了几倍的茱萸花和果子叶片,好在大家今天都会佩香囊,她的香囊味道格外烈些也不出格。 准备的另一个香囊里面少放了几个茱萸,但有那身林妃送的衣裳里味道最重的衣领位置布料填充,味道在茱萸味道遮掩下并不显眼。方朔既然想用衣裳坑人,就别怪薛瑜让人把香囊换到方朔自己身上。 昨天皇帝发话后薛瑜已经让魏卫河去禁军打听过了,除了年轻人,想选吉利日子进山狩猎挣个出头机会的小官也不少。方朔正是旁人眼中急需出头机会官复原职的代尚书,就算他可能并不想要这个机会,但为了维持人设,还是提前和禁军那边确认过会上山。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可不想为了诱出方朔就明知有诈还要往里跳。 流珠睡得很快,薛瑜出门示意休息前给薛玥熬上药的奶嬷嬷从里面栓上门,这才放心离开。 刚出门,就见李麦从远处狂奔而来。 薛瑜本以为他是有急事经过让开路,没想到李麦在她面前急刹车,手脚并用从马上爬下来,扑通一下跪倒,“殿下啊,殿下可真是神机妙算!实乃行宫之幸啊!” 薛瑜被说得一头雾水,“出什么事了?” 李麦兴奋到了极点,说完最想说的,已经语不成句,“苗,发苗!” 好在薛瑜听懂了,看着李麦像看制造“祥瑞”的骗子,作为被夸奖对象比来疯狂鼓吹的人还冷静,“不可能啊?才种下去两天,怎么都不该这么快的。” “嗨,骗您作甚?快快,我也跟做梦似的!”李麦缓过来些,连谦称都忘了,拽着薛瑜就要带她上马,“早上起来把我们都吓住了,赶紧来找您!万一真是做梦,那也得叫您看过才行!” 第76章 . 齐纸一号 为齐而战 “……居然真的发芽了。” 薛瑜蹲在田地里, 小心地碰了碰刚刚冒头的青芽。半亩地里只有几处发了芽,显然这样的“奇迹”也并非每个种子都能享受得到。 她的大脑里分成了争吵激烈的两派,一边说“这不可能”, 一边说“但这是真的”。她回过头, 早起头发乱糟糟的老农把靠近出芽位置的篱笆紧紧贴着,和站在地里的李麦一起看着她, 眼神像在看神仙。 还真是在看神仙,薛瑜听到有人喃喃说是不是兑了哪位神君的符水才这么灵验。之前工作态度有些敷衍不放在心上的老农们见到种子真在明明不适合生长的秋天发了芽, 对薛瑜真等到她要问话了,却不敢开口了,一个个拘束地望过来,把脸憋得通红。 刚走出田,薛瑜就被围了起来, 敬畏和期待写在了他们脸上,她一边和李麦确认之前的育苗流程和方法是否都按步骤进行, 一边打量着他们。 她不可能自己每天盯着苜蓿田, 苜蓿田和流民棚那边的冬麦田不一样, 并不涉及屯田客们的口粮和生计,当真因为些细枝末节罚他们,真正做事的老农们偷些懒,她也发现不了,到时候苜蓿种植失败, 别人也只会觉得是她的问题, 因此一个良好的上下级关系就很重要。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和李麦确认过步骤没错,薛瑜能想到的问题就剩下种子本身有问题,叫来几个老农询问种子, 皆摇了摇头,“这,要是有这么快出苗的苜蓿籽,现在苜蓿不得到处都是?殿下啊,这种苜蓿用的法子,能不能用在别的地里?”他们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薛瑜有些好笑,该说无论哪个时代,都有着希望自家土地亩产一万八的金坷垃梦想吗? “不可以。”她否定了老农们的想法。 读了两篇《育种术》残篇后她的体会就是,每种农作物都有自己不同的习性,拿苜蓿的做法直接套大概率出现烂根。加上苜蓿籽本身是草原上不要钱的东西,又不能拿来吃喝,所以密撒种植增加出芽密度这种法子才能用上,换做麦子这样种,还不得心疼死? 老农们也是看薛瑜一出手就让难种的苜蓿听话发芽,眼热心急乱投医,被薛瑜否定后喏喏应了,但还是坚持围着薛瑜问还能不能教他们种别的。 他们都知道薛瑜是看书上学的,一个劲说:“那书上还有啥啊,殿下,叫啥名,能不能教俺们家娃子也念书?诶哟,念书好啊,念书会种地啊。” 薛瑜没想到,她还没把科举的路铺好,就因为“会种地”听到了这求知若渴的声音。 -- 第174页 读不读书另说,但种子的事总得先弄清楚。李麦被薛瑜泼了凉水后也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样出苗不正常,两人分别耐心询问侍弄苜蓿田的老农,好半天才从送来种子的细节里发现了问题。 其中一人听说要种苜蓿,正好家里试着种苜蓿失败,连苗都没发出来,就干脆把丢进地里几天的种子送来了。按薛瑜猜测,其实种子已经有了变化,只是种植者没意识到,直到种进地里才出现了这次“奇迹”。 听说是因为他家种子本来就快发芽才会这么快发芽,老农连连摇头,“咋可能?就算真是,那也是殿下的地好,要不在我手上咋种不出来?”旁边附和者众。 弄清楚了问题所在,薛瑜让他们进去把提前发芽的几十株挪了个位置。紧挨着旁边的苜蓿苗田,出苗后的苜蓿不能再一天两次浇水,把它们和曾经的小伙伴放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该说不愧是老农,挪苗时的手法轻柔快速,刚做完,瞧见薛瑜要走,赶紧跑出来齐刷刷跪在篱笆外,“多谢殿下!” 见面时常见跪礼,离别时倒真是不多,跪了一地的人让薛瑜看着都有些别扭,“行了,都起来,你们好好侍弄田地就行,之后苜蓿田能成功,你们养出手艺,哪里垦田不需要人?” 一句话抚平了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想多照料几分家里牲畜却被调来种以他们经验来说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老农心里残存的不舒服,再次拜下时心悦诚服,“殿下!” 薛瑜见他们俯身后听话起身,继续和李麦说起识字的事。正好苏禾远送来两本《齐文千字》,不然她连教材都没法和他们分享。她知道皇帝在军中时是有普及识字的习惯的,像陈安就是皇帝一手教学的认字,但显然民兵们没有这种好待遇。 “闲暇时看看,总没坏处,多一个认字的兵,宫丞安排事情也顺利不是?”薛瑜顺便将陈安已经在孤独园验证过的“木板加炭条”教学组合告诉了李麦,仿照现代做黑板和粉笔还要额外的价钱,这些成本可就低太多了。 李麦捧着薄薄一本册子,眼眶发热,“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确定苜蓿田没有问题,再赶回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基本功训练时已经有些晚了,好在皇帝没问什么,只是在旁边打拳。薛瑜练着新加不久的举重力量训练和跳跃,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疑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皇帝的拳法好像更暴力了些。 新一轮开始的比试仍保持着男女比试台分开的状态,薛瑜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询问薛琅昨天沟通的后续,倒是让已经准备好和她说起这件事的薛琅憋了一个上午。今天捉对厮杀的只有昨天的输家,由于里面弱者太多,结束的时间很早,半点不影响下午出行。 苏禾远卖的关子,在第一批彻底淘汰者出现后被皇帝揭晓。他没有跪坐在位置上,而是带着台上众人一起起身,对台下众人沉声道,“你们虽然败了,但你们的英勇和汗水,都会被所有人铭记,希望未来能够在授爵时见到你们。” 授爵的指向在齐国只有武勋贵族,他没有区分男女,他在鼓励所有人为国奋战。 皇帝的演说不长,却很振奋人心。赢了比试的人已经下场,输了比试的人仰起头,静静聆听皇帝的宣言,这一刻,他们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为齐而战!为齐而战!”重复着皇帝最后一句的呐喊声直上云霄。 皇帝看着他们,从胸腔里咆哮出来的声音转为平静,“你们虽然不会榜上有名,但荣誉也有你们的一份。各赐甲鳞一片,齐纸一号一刀。” 齐纸一号?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薛瑜望着台下所有的裁判出列,从身后禁军手上托盘里一份份交到台下众人手中的奖品,发觉皇帝说的两样东西,还真就是甲鳞和纸。 离得远,但跑过几次兵械坊的薛瑜认出来,甲鳞或多或少都有变形,说不好就是他们实在维修不好了才拿来当奖品。而纸张具体质量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只看颜色和拿起来时抖动的柔韧感觉,就知道这不是曾经用的那些纸张。 薛瑜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为什么奇怪。常见的纸张命名大多是材料或者制作人或者彰显特色的名字,只有这种新纸用了类似后世试验机或者新产品常见的命名方式。 更糟糕的是,她和造纸的老师傅聊天的时候胡说完这个名字后,甚至给人家还画了个大饼:“你看,齐国造的第一种新纸是一号,以后有十百千号,到时候楚国人来齐国,连纸的种类都认不全,多好笑?”想到一号二号的名字可能成为齐国新生纸张的大名,成为齐国偏僻野蛮的又一证据,她就有些心疼。 “陛下,这新纸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台下发奖品,台上已经重新坐下,薛瑜凭着距离皇帝近的优势,小声询问。 皇帝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小子憋不住,想从实招来了”,看得薛瑜心里发慌,连忙解释,“之前去秘书省寻苏师的时候,造纸好像还没有什么变化,儿是为苏师高兴。” 皇帝向后一伸手,常修立刻递上来一个纸卷,“到行宫没多久。”薛瑜算着时间,明白了那天深夜敲开行宫大门觐见皇帝的一行人带来了什么。 常修将纸卷在薛瑜面前展开,近距离看着纸张,薛瑜分辨出这张纸里居然破天荒地没有用麻,粗糙的质感直线下降,一些纹路不影响纸张的美感和轻薄,上面的字迹洇墨迹象也相对来说很轻。 -- 第175页 它不像之后的竹纸和宣纸,但某些地方又有竹纸的特点,是张好纸。 薛瑜刚想为老师傅高兴,看清上面写的字就立刻笑不出来了。只有尾部的批注是苏禾远的字迹,前面部分写明了作者是造纸老师傅。看得出来这是夹带在正式奏折中的内容,老师傅将功劳推到了薛瑜身上,言明若无她此纸绝无此时出世之机,朴素的语言和夸张的表达,让薛瑜看着都觉得脸红。 虽然她的确提早了纸张的进化时间,但说到底,她只是技术搬运者,而不是创造者。 薛瑜将纸卷还给常修,“这……儿愧不敢当,只是说了几句话,功劳怎能全归于我?” 皇帝:“你是觉得,朕看错了人?” “儿不敢。” 皇帝没再理会赔罪的薛瑜,台下颁奖结束,台上以皇帝为首,依次离场。 薛瑜跟在后面,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嘈杂乱声,被人摔倒连累得一起摔倒的方朔刚被禁军拽起来,连连道歉。方朔脸色难看,拽出被不知谁压扁的香囊,连儿子都没等,大步离开。 第77章 . 登山 不乖哦 离下午一起上山时间不远, 薛瑜回去换了身衣裳,带了些吃的免得爬山路上饿了。风尘仆仆的魏卫河进门前,她还在在心里复盘早上高台上的发展。 在她估计里会因为看到她没穿那身衣裳失态的方朔只是正常打量过几眼, 并没有将要计划失败的焦躁感。虽然也能认为是方朔沉得住气, 但她总感觉有点问题。 “流珠,在我回来前替我盯一下方家人, 尤其是小林氏。” 流珠点头应下,薛瑜嘱咐了薛玥不要乱跑, 等着哥哥回来一起吃宴,薛玥也乖乖应了。带着两匹马出门的魏卫河半天跑了个来回,被借给他以遛马之名带出去的照夜白也难免有些萎靡不振,薛瑜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喂了它两个奶疙瘩吃, 被照夜白舔了舔手,拱着要她上马。 这次上山的位置与上次林妃开小宴的位置并不重合, 而是选了有大量平缓小坡适合进山的地方, 隆山山脉起伏蜿蜒, 高处挺拔,低处平缓,无论从哪里进山都收获不会小。已经聚集在山下的人不少,红衣白马的少年甫一出现,就轻松成了众人的目光中心。 薛琅和陪在他身边的钟家小辈们一道过来打了个招呼, 挑剔地上下打量薛瑜几眼, “三哥,要不斛生借给你两天,宠着这些下人们就只会让他们笨手……” 他后面的话在薛瑜的眼神里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 站到了扇形散开的众人另一侧。不时有人上来套近乎,薛瑜送走了几拨人,还有人揪着薛瑜身上的绣纹大夸特夸,幸好在薛瑜被马屁淹没以前,皇帝到了。 执扇和华盖的仪仗从远处移来,准备参加登山和狩猎的众人翻身下马,薛瑜听着皇帝说了些关于这次庆祝丰收佳节的意义,总结了一下,就是比拼猎物多少也不会有排名和奖赏,落到旁边一些如遭雷击的小官身上的余光带上了几分怜悯。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只需要完成登高,顺便逛逛隆山,就能下山吃饭。她明面上只带了魏卫河一人进山,打多了猎物也没法带回去。不考虑九成可能发生的意外戏码,完全可以当做秋游。 “……朕二子代朕与诸君同行,望你们互相扶持,皆有收获。” 皇帝说到最后,向来中气十足慷慨激昂的演说风格忽然转向了柔和,薛瑜拱手作揖,翻身上马。 见薛瑜为首打马而出,薛琅也不甘示弱,一甩马鞭紧跟其后,两个少年开启了登高的比拼,激起了年轻人心中的争强好胜,一时尘烟滚滚,马嘶蹄震。 看着众人离开的重臣和大族家主们看着年轻人的表现,脸上大多挂着笑,至于心中如何想,就不足为人道也。 皇帝像是被尘土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将军们投来担忧但更多是玩笑的眼神,伍明越过薛勇挤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兄,殿下都这么大了,你也别不服老。” “滚一边去。”皇帝毫不手软地糊了他一巴掌,挨了打的伍明只嘿嘿一乐,又跑回自己的位置簇拥着皇帝往回走,默默注视皇帝状态的许多人收回了目光。 在草原上疾驰和靠马力登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薛瑜反应灵敏,躲过头顶勾下来的树枝,落了厚厚一层树叶的腐殖层成为了天然的吸音毯,即便同时进山的人很多,但不仔细听,还会觉得那些声音离她很远。 薛瑜如离线之箭一样冲入林中后很快减速,刚休整完就要上山的魏卫河沉默地换到她身前开路,早上的持续奔驰让他和照夜白都不太精神。登山本就枯燥,顾惜马力他们也没有放开速度往上冲,留出足够休息的时间,两人慢慢往山上去。 马背上挂着薛琅新送的重弓朱颜,透过半干枯的树叶射来的阳光更显出弓身的美感,薛瑜取下来摸了摸它,递给了魏卫河,“我现在拿着也没用,借给你了。” 魏卫河没有接弓,而是扣上了自己的长弓,动作凌厉,眨眼间已弯弓如满月,“什么人,下来!” 树叶间传来簌簌的声音,一只蜜蜂飞了出来,薛瑜乐了,“秋天这里还有蜜蜂,倒是挺少见的。” 魏卫河没有挪动箭头,“三、二……” “哇——求求了,别杀我,是我的错!”稚嫩的童声响起,树叶的遮挡散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从后面露了出来。 -- 第176页 薛瑜策马上前,“你是从哪里来的?”看这样子在山里待了不止一天,但薛瑜只是刚进山,他要是附近的农户牧民孩子应该早就回家了。 “我、我是芦花村的,趁还没下雪封山,来捡柴打些兔子。这次进山捉到了不少,我太高兴了,走着走着才发现不认路了……”孩子一边哭一边从树杈里搬出来一个背篓,丢到地上给他们看里面捆住双脚的兔子野鸡,又指了指远处灌木丛里藏着的两捆木柴,“山下人太多了,我知道这里不能来,但我又找不到路,只能瞎转。” 隆山的一部分被军营管辖,一部分划归行宫,山脉里也有几段允许附近的百姓进山。在秋狩之前这里分割的没有那么明显,百姓捡柴也算正常,秋狩开始后才为了安全正式禁止了进山,他说的走错路完全有可能。 倒出来篓里猎物看过,又问了小孩几个附近县里的问题,小孩说起江乐山眼睛都在放光,行了,确定了,的确是鸣水人。 芦花村到底在哪,薛瑜不清楚,但怎么顺着隆山地势走到地形很有特色的流民棚那边她是知道的,看着孩子骑在树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无奈道,“下来,下来就告诉你怎么出去找江县令回家。” 孩子一扁嘴哭得更伤心了,“我下不来。” 薛瑜好气又好笑,“卫河,帮个忙。”孩子被抱下了树,还没马腿高,刚站稳就跪了下来,“贵人,我知道错了。” “你绕着这里走……”薛瑜把怎么走到弧形的那处山脉然后下去找人的路线说了一遍,看着他乖乖点头才道,“没有下次,以后爬树也要注意安全,快走吧。” 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边走边回头看薛瑜,薛瑜对他摆摆手,继续往山上去。 直到看不见薛瑜的身影,孩子才擦了擦脸,刚刚哭得伤心表情一扫而空,变成了独属于孩子的调皮,声音轻快,“中原人,也就这样嘛,哪有那么狡猾。” 他盘腿坐在树旁,哼着鸣水最近常有的童谣,“勤洗手,喝熟水~”手里拿尖锐的树枝轻松剖开了背篓里猎物的腹腔,无数正在蜕变的幼虫巢穴挤挤挨挨在一处,血色和肉色扭曲相连,让薛瑜见到能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说好了要回家,你不乖哦。” 雌雄莫辨的沙哑声音响起,树上一人倒吊而下,身上多余的红纱飘飘荡荡,像山鬼狐妖之类的传奇故事中走出的存在。他正与男孩脸贴着脸,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古怪的笑,红唇轻启,“那就只好让我来送你回家了。” 男孩反应算得上习武幼崽里最快的那批,意识到不对的瞬间,手中的树枝闪电般贴上了来人眼皮,然而红衣人比他更快些,修长的手指按着男孩脖颈,将他的头扭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方锦湖翻下来,揩了一下眼皮,擦下一抹血色,拿男孩脏得看不清底色的衣裳擦了擦手指,“啧,脏兮兮的。” 口中说着脏,但手下翻找男孩身上东西的动作一点不慢,直到摸出一根骨哨,他才停下手,“果然没走啊。” “勤洗手,喝熟水~”方锦湖哼着童谣,将男孩拎到刚刚那棵树下,踩着树干借力,轻松将已经失去气息的男孩放在了树杈上,又贴心地恢复了之前树叶的遮挡,飘然落下时仿佛谪仙降世,不带一丝一毫烟火气。 红衣美人以一种诡异的轻飘感在林间不断向前,被丢在原地的那些男孩的“猎物”们逐渐产生了变化,开膛破肚的那只身体里的正在蜕变的巢穴很快变成了一只只出巢的成虫,和薛瑜之前见到的模样相似的蜜蜂嗡嗡飞了起来。 该说照夜白不愧是一匹名马,就算薛瑜在路上耽搁了一会,还是很快赶上了直奔山顶的一拨人,甚至到了山上专门开辟出的主路后,还顺手捡了一个可怜的在路边呕吐的韩员外郎。 韩员外郎吐得脸色惨白,“呼、呼,殿下?” 好歹也算是她之前回收利用过的工具人,见人吐成这样,薛瑜实在于心不忍,让魏卫河警戒,自己上前拍着他的背。 他不知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抖着手摸出来一个荷包,掏出十分眼熟的果脯递给薛瑜,“吃吗?很好吃的呜呜呜……”他哭得直抽抽,“你怎么什么都会啊,连出来秋狩晒得太阳最多都比别人白!我就是个蠢材,一出来都看你了,连我都想看你呜呜呜……” 薛瑜摸了摸脸。 阿这。当然是因为她戴的是面具啊。 “吃吗?”韩员外郎嚎啕大哭一阵冷静了下来,又递了递果脯。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度支部和薛瑜一起展开过关于吃食的讨论,在他心里感谢薛瑜和果脯有着直接关联。 薛瑜礼貌拒绝了,“韩员外郎……” “我叫韩北甫!”韩员外郎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了一声,看见薛瑜又怂了,“臣就、就是喊一声,殿下随便叫,多谢殿下帮忙,臣立刻就走。对了,四殿下往山腰林子去了,应该还有一会才会上山顶。” 不是他提醒,薛瑜真没想起来他的名字,拍了拍他的肩膀,“北甫啊,你这样子也不适合再往上走了,不如回去?你诗文就写得不错啊,习武弱些,别处努力就是了。好好在度支部干活,乔尚书又是公平的人,总有出头那天。” “我、我再想想。”韩北甫胡乱擦了擦脸,“臣先回去了,祝殿下武运昌隆。” -- 第177页 韩北甫牵着马往山下走,腿应是下马时伤了,一瘸一拐的,成天闲得没正事的太医署众人这下总算迎来了一个真伤患。 薛瑜和魏卫河顺着大路继续向上,既然考虑好了不刻意追求猎物安全为上,钻林子的体验还是留给准备花式打猎的众人。 “奇怪,卫河你见过快到深秋还有这么多蜜蜂吗?就算山里的桂花茱萸等等开得晚,今天也碰见好些了吧?”薛瑜瞥见又一只蜜蜂飞过,“秦医令给的虫药还有多少?” 秦思之前给薛瑜包了许多点燃或者放置后都能驱除庭院虫蚁的药材,上次去给薛玥诊脉还又补充了些新的杀虫药,院子里用不完,就分给了时常外出的几个侍卫。 “臣还未用,若有蜂祸可立刻使用。”魏卫河的回答令人十分安心。 “吃吗?”薛瑜摸出上山前准备的奶疙瘩,自从她提出浓缩奶味后,奶疙瘩变得更好吃了些,带干粮上山有些不合适,吃点奶制品补充体力。 魏卫河道谢接过,扫视完一圈,喝了口水。薛瑜已经离山巅不远,没有比赛的压力,顺着高度加成俯视山腰和更下方。不远的行宫变成了积木似的构造,离得近些的人里最显眼的就是正沿着大路返回的韩北甫,其他人都隐在林子里看不真切,只偶尔露些边角出来。 薛瑜寻觅着方朔今天穿的那身深蓝骑装,却迟迟没有找到,薛琅冲出一处树林疏密交接处时,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 这小子显然有些上头了,脸上溅了血,一马当先追着猎物跑,跟在他身后的人或多或少都驮着猎物,应该都是薛琅杀戮的结果。 上山前没有追随在薛琅身边的方嘉泽又跟在了队伍里,他的马上驮了最多东西,连薛琅的近侍待遇都比他好。 薛瑜想了想,确定上山前方嘉泽的确是跟着方朔的,那么,方朔去哪里了? 山顶上,一双眼睛注视着走走停停开始分享食物的两人,轻轻吹响一只骨哨,极度接近鹰唳的声音传出很远,引来还在树林里搜寻猎物的许多人抬头寻觅鹰的身影。 “哈哈其,该早点回来了,要下雨了。”他喃喃着,微勾的鼻子耸动着嗅闻风中的气息,“中原人,就是狡猾。” “你就是太平公这次派来的人?”方朔从旁边走出来,有些挑剔地打量山上的大个子,厌烦道,“太平公无人可用了?派一个胡蛮来见我。” “蠢货。”蹲着的胡蛮站了起来。若薛瑜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这是之前谢宴清等人说去抓小偷了的石勒燕山。 --- 虽然路上走得慢,但到达山顶时两匹马都精神状态不错,更令薛瑜惊讶的是,放在山顶专门做记号的大石上还光滑如新,到达后留下刻痕的人一个都没有。 薛瑜自娱自乐地笑笑,“也不错,登山比赛第一。”她拔出一支箭,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休息一会,我们就下山。” 虽然早早下山可能错过戏码上演,但也比被意外卷进去强。 发现好猎物的惊喜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沉迷捕猎的众人应该都会有些收获,薛瑜摸了摸下巴,“都发现了好东西,我们空手回去会不会有些难看?要不抓两个兔子之类的带回去炖了加餐?” “殿下,有个动向似乎有问题。”魏卫河声音平稳,薛瑜立刻警惕起来,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一片她始终没找到的深蓝色衣角被她捕捉到,深蓝色衣裳前面树影摇曳,不停有树冠簌簌抖动起来,被薛瑜收入眼中,眼前一亮。方朔离她不远,放开马跑几个呼吸就到,看树林晃动的样子,要么是方朔在追大家伙,要么前面是个人。 看到了,是个褐色衣裳的人。但他只出现了一次,这很难,尤其是在秋季树叶大多干枯,比不了夏季浓荫蔽日的时候,不停暴露的方朔也衬托得跑在前面的人躲藏技巧尤为优秀。 上山的人里没有穿褐色衣裳的,因为这次布料问题,薛瑜特意关注过这些人的衣着。那这个人出现就显得格外奇妙了,是方朔安排的人,还是什么人?但无论哪个选项,应该都与薛瑜等的事件有关。 她猜不出那身布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是吸引野兽,如今的追击情形就该反过来。那难道是用来让人神志错乱的?还是说只是类似武侠小说里的追踪信香,指引这个褐衣人来杀她,结果杀手发现香味在方朔身上,只能告诉他这单作废? 薛瑜停下猜测,拍板决定,“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魏卫河并没有阻拦她,他望望天色,“陈关和黎熊应该已经进山了。我们有联络哨,殿下放心。” 他的话让薛瑜底气更足了一些,最后检查了一遍两人的装备,为手.弩上紧了弓弦,扣在马背上。薛瑜没想凑太近惹火上身,估算了一下距离,选了个适合远远缀着旁听的切入点,两人翻身上马,直奔还在一追一逃的两人身后。 隆山山顶不像有的山是一片削平了的土地,甚至能居住村落,山顶百步见方,只有几块大石零散放着,薛瑜两人离开后,方锦湖从旁边的密林里走出来,站在薛瑜曾站过的位置环顾四周。 如果薛瑜之前有时间随陈安多听几节战术课,就会发现,这里是一处绝佳的瞭望之所。想观察山上众人的人,必定曾在这里停留过。 方锦湖看着浅红色的人影没入林中,抚上被刻下名字的大石,纤瘦的手臂像没用什么力大石便一个边角翘起,石下却露出了一个深坑。 -- 第178页 被几个木桩撑起来的石下深坑里,一个穿着齐国军服的将军双眼圆睁,呈托举状跪着,已经没了呼吸。他死亡时间应该不久,由于身上没有创口,并未传出奇怪的气味。如果不是方锦湖搬起石头,也许会在许多年后风雨交加导致土壤被冲走后,才会有人发现下面有一个葬坑。 “该说你心大呢,还是运气好?”方锦湖没将他捞起来,反而放下了石头,让葬坑重新变回不见天日。 方锦湖掸掸红衣衣袖上沾着的石上灰土,唇边噙着一点温柔笑意,任何一个只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只是在踏秋散步。 山顶上再次变为空无一人。 薛瑜追得不近不远,魏卫河负责警戒,让她能专心捕捉前方方朔的喊声。 “为什么害我!”“你们、你们都会死!我要杀了你!” 如果不是看到是方朔追着一个体型壮硕的大汉跑,仅看两人体型和台词,薛瑜一定会以为方朔才是那个受害者。 “嗡嗡、嗡嗡——”树林里虫子多,声音混起来令人烦躁,薛瑜四处看看,没有看到蚊虫苍蝇身影,只能叹口气,准备等方朔的你追我逃游戏结束再快点离开这里。 “你走了,就什么都别要了!”方朔的喊声几乎破音,混杂着恐惧与抗拒畏缩,完全不像往常的状态,薛瑜心头一紧。 不对,她的猜测都错了,方朔在追的很可能是事关他秘密的人! 薛瑜当机立断,拍马上前,准备好的弩机瞄准前方褐衣大汉,寒光连闪,三支箭矢飞向关节。 可惜大汉壮硕的体格不影响灵动,闪身避过。薛瑜皱眉,手.弩一次最多上三支箭,她只能抓紧换箭。魏卫河手持的朱颜不愧是三石重弓,射出的箭简直带上了虎啸之声,可惜被大汉再次避过,箭头深深扎进树干,从另一边穿出。 大汉将疾驰的重心换成躲避,向前跑的速度难免慢了下来,方朔的功夫平平,在追上他只剩几步远时才意识到箭矢飞过,狠狠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停顿没有影响薛瑜,薛瑜瞄准前方,然而大汉太懂得躲避了,借方朔遮挡只露出轮廓,这一轮箭迟迟射不出去。 时间宝贵,薛瑜做了取舍,示意魏卫河绕去前方阻拦。 “是不是你引来的人!啊!”方朔丝毫没有追兵在后的意识,还在气急败坏地怒骂,猛地见一直只顾着跑的大汉回头,咧开一嘴白森森的牙,伸手握住他的脖子,近距离的嗜血威胁把追了一路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了的方朔惊得僵住,“你你干什么,你杀了我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立刻坐实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大汉没有回答,提着方朔衣领,像要在两人的追击中将人直接带走。 方朔被提起来两腿乱蹬,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像是逐渐窒息。 乱晃的方朔制造出空档,大汉转身的瞬间,薛瑜按下弩机。 “嗡嗡——” “啪!” 两道风声从薛瑜手边飞过,她瞄准前方,没有躲避,只单手抽出鞭柄中的匕首,划向不知为何向自己飞来的蜜蜂。 一个动作,牵一发动全身,分心之下,已经瞄准大汉后背的箭偏移向下。 蜜蜂消失,薛瑜紧追而上,然而毕竟还有段距离,前方大汉两个起落消失在林中。照夜白穿过树林时,大汉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趴在半跪下来的马背上不知是死是活的方朔背上插着三支箭。 让人跑了。 刚刚绕路去追大汉却因为薛瑜遇袭立刻折返的魏卫河对上她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有些惭愧,“只看到脖子上挂着一个骨哨,像是胡蛮。” 他在地上仔细寻觅,只找到一只只能在落叶上挣扎的蜜蜂,它的翅膀裂开,显然是之前被薛瑜划伤。 第78章 . 遇兽(二更) 不服者,允你杀人立威。…… 薛瑜之前听到的第二声风声像是一个错觉, 她询问魏卫河,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只是因为听到了匕首出鞘赶回来的。折返时除了挣扎的蜜蜂, 并没有看到其他东西。 上次和方锦湖交手后, 薛瑜专门给匕首凿了条放血槽,除了拿出来反倒会在木柄里勾出声音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做得还算成功。薛瑜将匕首插回鞭柄,驱马走近方朔。 “方尚书, 能不能解释一下,之前那人是谁?”薛瑜拿马鞭顶了顶趴在马背上的人,被同伙拿来挡枪的方朔一动不动。 不对,上次发现秦思没有告密后,带薛玥去找他时要来的曼陀罗药粉很少, 分开泡了武器后剂量只够人晕眩一会,怎么方朔到现在还毫无反应? 薛瑜提起警惕, 魏卫河上前折断箭柄, 把方朔拽下了马, 重重倒在地上的方朔肢体松散,仿佛真的死了。他腰间明显鼓起了一块大包,魏卫河试探过脖颈,“还活着。” 魏卫河撕开了方朔腰间鼓包的位置,皮肤上深紫红色的肿包触目惊心, 中间深色小点与旁处不同, 薛瑜脑中灵光一闪。 “嗡嗡——” “卫河,点燃虫药!” 薛瑜的命令与蜂鸣声同时响起,刚刚还昏着的方朔翻身爬起,从低头点火的魏卫河身边冲了出去。 大股涌来的蜂群转了个向, 追着方朔而去。 猜测成真,薛瑜等他又被蛰了两下,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发着抖,才出声提醒,“扔掉香囊!” 听到薛瑜的提醒,方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跑了起来。然而他已经受了伤,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薛瑜一夹马腹上前,揪住他冷笑一声,“去哪?” -- 第179页 方朔仿佛恢复了镇定,“殿下,威胁朝廷命官……” 烧草药的烟雾四散腾起,薛瑜压根没听他继续说,弯腰将他身上的香包拽了下来,快准狠地抛到点起火的草药堆旁。 “嗡嗡——”蜂群分成一大一小两股,一股仍执着地扑向方朔,大股却奔向了草药堆。魏卫河拆开布包,挡在前面,驱虫草药的味道让剩下的蜂绝大多数转了方向,零星几只皆死在了他箭头上。 秦思出品杀虫药,安全有保证。看着蜂群一批批地落进烟雾,被烧出奇异的肉香,薛瑜放下心来,“方尚书,私藏引蜂药物,自食恶果的感觉怎么样?” 方朔愣了愣,“什么引蜂?那蜂——”他明白了,咬牙道,“你这小儿,心肠狠毒!”由于他被蜂又蛰了几处,其中一处就在脸上,整个脸慢慢肿了起来,想做出吓人表情都显得十分滑稽。 薛瑜皱起眉。方朔的反应太自然,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在她说出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他被蜂蛰是因为有诱饵在身上。 林妃在说谎?但这样说不通,方朔来见的人是谁? “吼——” “啊——” 远远传来兽吼和几声惨叫,魏卫河脸色大变,长刀出鞘挡在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殿下,臣送您下山。” “出事了?”薛瑜感觉惨叫声有些熟悉,也不再揪着方朔逼问,在魏卫河帮忙下把方朔扛上马背。一个中年人搭在马背上自然比不了平常只搭些装饰的状态,但被马场厩官嘱咐过性子有些娇的照夜白没有不满,反倒焦躁的刨着蹄子,像在催促薛瑜快走。 “那是虎吼。”魏卫河翻出身上一个石哨用力吹响,三长一短,他上了马,“殿下,快走!” 薛瑜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围场里的大型动物都是被清理过的,之前陈关和受训兵卒为了看小老虎都能骚扰得兵械坊烦不胜烦,她清楚地记得陈关说他们是因为去山上打猎没发现老虎才无聊的。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惨叫声是谁的声音,是伍九娘! “没有……”薛瑜将烟火信号弹的名字吞下,“没有鸣镝吗?!” 魏卫河扯住薛瑜的半边马缰,拽着往前冲,“鸣镝在调职时就上交了!” 他十分懊恼,薛瑜早说了可能要出事,他作为侍卫该做万全准备的,但这时候说什么都白费。两人从山顶直接下来追方朔抄得都是近道,废了些时间才绕出密林,踏上伐掉树木腾出的大路一瞬间,被偏斜的太阳照在身上,薛瑜就感觉到魏卫河松了口气。 兽吼和惨叫声都离得很远,像深陷林中,连薛瑜听着都有些模糊,山下恐怕更是根本听不见。 另一边传来了又一声吼叫和慌张的尖叫,薛瑜手心全是汗水,到底出现了多少猛兽?调来的各地兵卒和将军们清理路径和猛兽的时候怎么会没发现? 她没有放慢马速,照夜白卓越的血脉优势尽显,跑起来仿佛一阵风,魏卫河跟在身后,却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吼——” 第三声了。还是不同的方向。 薛瑜意识到,现在回去叫人,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除了争露脸争前程的小官,山上是几乎全部齐国武勋贵族和世家的新生代,包括刚刚在比试台上崭露头角的军营强手。 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好的不看好的,他们都会死。 世家子弟死了,世家将陷入血仇或是被打击的深渊。年轻的武将死了,齐国皇权地位将被重创。 平衡将会被打破,人力无法挽回。 起码两只老虎,一只她不知道的猛兽,武松打虎注定只是个例。朱颜弓是重弓,足以杀兽,但对使用者负荷很大,四个侍卫里魏卫河长于刀法,箭法一般,如果没能瞄准,他将面对一个陷入暴怒的猛兽。 薛瑜第一次意识到,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她练习完成,准备妥当才到来的。如果她能够开重弓,今天她考虑的绝不是立刻下山搬救兵,而是想办法射杀猛兽。 该做决定了。 “魏卫河,去西北方向救人,我去叫人。已经到了大路,照夜白只需跑一刻就能下山。”薛瑜勒住马缰,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方朔忍了忍没吐出来。 西北方是薛瑜印象里之前伍九娘出现过的方向,别人的武艺她没注意,但伍九娘和伍二郎有能力配合救人。 一直疯狂抽打自己的搭档加速的魏卫河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薛瑜没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她的语速飞快,声音毫无情绪,“去救人,救武艺够活下来的人,尽可能多的人。不服者,允你杀人立威。” “快去!”薛瑜暴喝出声。 魏卫河意识到现在不是挣扎的时候,如果不答应,殿下将和他一直在这里耗着,反倒不如让殿下速速下山,“臣领命。”他俯身策马冲入林中,重新吹了一遍哨子。 薛瑜抛开杂念,一夹马腹,再次加速。 快点。早些带人上山,就能救下更多的人。 被挂在马背上的方朔张口灌了满嘴的风,声音模糊癫狂,“哈哈哈,老天爷也帮我,薛泰,你完蛋了!” 薛瑜深呼吸一下,拎着方朔的腰带挪了挪,用力将他推下马背。 她的大脑很空,只剩下机械的加速,然而很快刮着脸的风力弱了,照夜白一个趔趄,原地跳了起来。 -- 第180页 死死抱着马腿的方朔脸上的包肿得更大了,被马踹得头破血流也没松手,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放声大笑,“哈哈!留下吧,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是狼崽子!” 含糊的咕哝变低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没这个胆子。你是我的孩子,弑父……弑父你知道吧,要遭天谴的!” 照夜白痛苦地嘶鸣着,薛瑜抽出鞭子,狠狠抽下,方朔嘴角甚至翘得更高了,“要乖一点,听话,我是你阿耶,当然对你好啊……” 薛瑜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被蜂蛰了之后陷入了疯狂,比起深挖方朔的秘密,现在下山救人更重要。她看过原书,书中方锦湖什么背后真相都没挖出来,不也开辟了统一王朝?书中没有秋狩,更没有这次意外,怎么在她这里,就什么倒霉事都来了! “你这个疯子!”薛瑜刚想下马让方朔别碍事,猛地余光看见前方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黑影。 是熊。 不带方朔走是不行了,增加负重和被疯子纠缠,两害取其轻,薛瑜咬着牙抚了抚照夜白的长颈,“跪下。” 照夜白跪了下来,方朔被扯着衣领,十分配合地手脚并用爬了上来,死死抱住薛瑜脖子用力,几乎将她勒到窒息。 血腥味充满了薛瑜鼻翼,她甩下马鞭,闷头往密林里扎。照夜白的速度应该比熊快,只要不在前面那段路被抓住,就还能下山! 刚进密林,昏暗的林中光线就将一双双绿眼睛凸显出来,它们出现得悄无声息。薛瑜心跳如雷,握紧缰绳,照夜白像与她心意相通,长身人立变向,马蹄狠狠踹在狼头上,逼退了两头走在最前面的狼。 不能跑,不能退,不能直视狼眼。 她已经靠近了狼,攻击了狼,它们围过来是要狩猎,只有击退它们才有生路。 连穿越当天薛瑜都没有这样快地动过脑筋。她拆开香囊,将气味浓烈的茱萸大把洒出,趁着狼群躲避的时候,拿来做底牌的袖箭连射而出,弩也瞄准了没被伤到的狼眼。 嗖嗖! 被射中的狼呜咽着,像喝醉了一样左右歪斜,露出空当,健康的狼在瞬间里还没补上位置。 就是这时! 薛瑜握紧缰绳,将长鞭狠狠抽下,狼的哀嚎声四起,照夜白迅速从出现的缺口里跑了出去。 然而马速还没加起来,那头黑熊再次挡在了路上。 第79章 . 坠崖 以身相许 薛瑜往身后看看, 被她射瞎射伤几只的狼群跟在后面,数量明显变少了,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已经有狼绕路包抄。 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遇到狼不能跑了, 从大路走才能最大限度放大马速的优势。 薛瑜夹紧马腹,照夜白打了个响鼻, 快速斜向外冲去。“唏律律——”照夜白猛地僵了一瞬,薛瑜回头看见一头狼扑了上来, 死死咬住马臀。 她取出匕首,狠狠扎进狼头,血混着脑浆迸射一脸,拔出来,再扎进狼嘴, 失去生命的狼摔回地面,阳光重新照到薛瑜身上。她抬手抹去眼前糊住眼睫的部分血, 再次加速。 黑熊慢吞吞像是在戏耍猎物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密林边缘, 薛瑜调整了方向, 略向旁边偏斜,避开熊很可能的追击。最稳妥的是伤到熊的瞬间逃离,薛瑜反手一摸箭囊要再次填箭,却摸了个空。 两人上山准备的箭囊不少,但魏卫河走时绝大多数都给了他。薛瑜剩下的箭已经在刚刚退狼时射空, 袖箭用的铁片铜片倒是不少, 但对熊的杀伤力微乎其微。 只能赌一把了。 照夜白跑得格外快,眼看就要避开黑熊,熊大步跑过来,隐约的震动感传来, 照夜白本能地偏离了方向。 黑熊近在咫尺,腥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薛瑜甚至看得清它毛上滴落的血,她抬手狠抽了黑熊一鞭。 一鞭激怒黑熊的同时也给照夜白逃离争取了时间,它跑出了大路范围,踩上一块大石,只要一个跳跃跳到不远处的斜坡上,就能躲过黑熊。 咔嚓。 失重感太过明显,薛瑜视野里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看得到下方的深渊,也看得到不远处的斜坡,一点点裂开向下倾斜的大石上两个清晰的马蹄铁印也印入了她脑海。 或许是她计算力太好,她清醒地意识到,带着她和方朔,照夜白只有一起掉下去的下场。 双脚脱镫和寻找合适方向的判断只需要一瞬间,薛瑜反手攥着方朔的头发不让他试图留在马上,狠心往下一滚,借力推了照夜白一把,“回营!回营!” 神骏的白马已经被血色染得脏兮兮的,照夜白痛嘶一声,和薛瑜两人分开。 滚下马的瞬间,薛瑜有意往崖面跳去。撞击,翻滚,“哇”的一声,温热黏腻的液体灌进薛瑜衣领,她攥紧匕首,在下坠的空中竭力躲开滚落下来的碎石,眯眼注意着峭壁和土壤,找准机会,将匕首深深扎了进去。 “当啷——刺啦——” 下滑的匕首停下,薛瑜也找到了机会踩到了一块岩壁上。高处的闷响和下方过了好一阵才传来的沉闷落地声是最先听到的,其后是崖边的兽吼,薛瑜被像八爪鱼一样勒在身上的方朔勒得头昏脑胀,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你……松手……” 方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拉风箱似的,张口又呕出一口血,“再动,再动就是一起死。”他躲开薛瑜掰手指的手,换成扣住薛瑜肩膀,本就比薛瑜重不少,一个挪动就让两人都晃了晃,好悬稳住重心。 -- 第181页 没了勒脖子的人,薛瑜总算能喘口气,没理会又开始发癫闷笑的方朔,上下看了看。下方是不见底的山中峡谷,险坡斜斜向下,幽暗异常,上方的天光只照得到顶部的一部分,薛瑜还能看到不少被二人摔下来时撞出的痕迹。 她命大,方朔也命大。 薛瑜活动了一下只有大半踩着石块、却支撑着两个人重量的脚,无比期望好运能继续保持。眼前有些黑影浮动,薛瑜眯了眯眼,才确定头顶大概大半人高的位置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方朔,头顶有一块石头,你抓着往上走。” 带着两个人的重量往上爬太难了,这时候之前什么事都得抛在一边,先让这个疯子放开她上去,就算没办法继续走,她一个人也能支撑更长时间。 方朔的声音里还带着神经质,“那你快爬啊!” 薛瑜压着火气,“你不想做皇帝了?你不要你的佳云了?不想死就自己上去!” “佳云?哈哈哈我的佳云……她可真好看,真虚伪啊!你真像她,想杀了我吧?薛泰的儿子也得对我低头,我才是齐国之君!”方朔拍打着薛瑜肩膀嘿嘿笑,突然转成了哭腔,“没了,都没了,什么狗屁太平,我坐不上,要那玩意有什么用?” 他说得颠三倒四,薛瑜却抓住了问题,“这次猛兽进山,是你们做的?” 方朔又只顾着笑了,薛瑜隐隐猜到他这个样子和之前的蜂有关。刚追上他的时候他只是有些轻狂,还有些脑浆在,还记得装样子,现在已经彻底抛弃了脑子这玩意。 方朔起码有一百五十斤,薛瑜只觉得浑身都在痛,她深呼吸放空大脑,不去想那些身体提出的抗议,身上粘的是汗还是血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在彻底撑不住之前,她必须得争取一下,不然真要死在这里了。薛瑜仰着头,踮起脚往上努力够了一下头顶的石头。 尝试失败。 但就在向上的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不是石头,而是一处狭小洞穴突出的边缘。洞穴多深她没仔细看,但就算只有入口那一小块地方,也够挤着站两个人了! 下落时可能因为角度和从明到暗的光线问题,洞穴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她发现,不管是哪路神仙保佑,薛瑜总算看到了生还的希望,眼睛发亮,“方朔,上面有山洞,你松松手,往上爬。” “骗人,不是乖孩子,不乖是要饿肚子的。”方朔缠得更紧了一些,腿上使力差点把薛瑜站在石头上的脚带出石面。 晃了晃,薛瑜稳住身形,只觉得脑门青筋直跳,被怒气冲昏了头,一手掰手指,偏头咬上方朔的手,“想死,你自己去死啊!”方朔任由一只手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松开另一只手猛地掐上薛瑜脖颈,哈哈笑得喘不上气,“这就受不了了?你比锦湖还差得远嘛!” 她真的,受够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过拔了匕首捅死方朔,掉下去再谋求生。然而头顶上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让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都愣住了。 “郎君,可玩够了,要帮忙吗?” 从上方石头上探出了一个头,他顶着一张熟悉的脸,笑得十分贤良淑德。 绑住衣袖袖口的红纱垂落,分明是男式衣袍却又混了女气,搭配得完全不伦不类。排除出现的时间地点,倒很像是志怪故事里山中勾引人的妖怪。 薛瑜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没看错。一身男装的方锦湖顶着最近的女装妆容,任何人第一眼看去都会以为是个男装女郎。男扮女装的女扮男装,给她在这玩套娃呢? 如果不是实在没力气把狗皮膏药撕下抡起来,薛瑜真心实意地想把方朔砸到方锦湖那张笑脸上,好让他们父子团圆。 薛瑜忍下已经冲到嘴边的脏话,“方二娘,钟郎君,你想怎么样?” “三殿下!锦湖!我就知道你会来,快,拉我上去!这下你回去名正言顺!”方朔再次清醒过来,激动地向上方伸出手。 他不会救的。 薛瑜听着方朔欣喜若狂只觉得好笑,仰头看着上方,光线不足,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幽暗至极,脸上仍带着笑,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方朔手脚并用,踩着薛瑜要往上爬,被她猛地薅住头发,“啊!”方朔惨叫一声,突然又开始癫狂大笑。 “你再动,我们就一起摔下去。”薛瑜威胁完方朔,望着方锦湖,忽地笑了,“这就是你来想看的?” 方锦湖收起了虚假的温柔笑脸,“多有意思。” 方朔就算又疯了,还记得上面有人能救他,“吃糖,吃糖啊锦湖,我们走,阿耶带你去吃糖。那个蠢丫头,哈哈……” “苍蝇,别叫了。”方锦湖往下扔了块石头,看他像看什么垃圾。 “呜呜!”薛瑜清晰听见了碎裂声,液体再次打湿她的后背。世界终于没了那魔性的笑声,薛瑜本以为自己知道这个坑人的玩意被收拾了会高兴,然而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就像方锦湖刚刚说的,苍蝇罢了,人会因为拍到苍蝇高兴吗?哦,方锦湖真的会。 他不仅高兴,还兴致高昂地又摸了块石头出来。一张画出柔美感的脸庞上兴奋和厌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让他显得格外扭曲,见薛瑜不说话,方锦湖挑了挑眉,“你不帮他求情?” “你怎样肯让我上去?”薛瑜没有提及方朔,看方锦湖这样子,大概也不会放过他。 -- 第182页 “郎君怎这样想我?”方锦湖单手捧心,仿佛伤心欲绝,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瞬,一个红色影子翻身而下,薛瑜无处可躲,只想骂人。 再来个方锦湖挂着,还是干脆一起死吧! 然而倒吊下来的方锦湖十分精准地停在了薛瑜头顶,对她招招手,“郎君救我两次,那救命之恩只好以身相许了。” 伸出的手仿佛是一个承诺,但薛瑜没能想出他究竟要做什么。袖口垂落的红纱在薛瑜眼前颤动,她虚握住方锦湖的手,忽然说了个冷笑话,“然后一起摔下去殉情?” 方锦湖的手有些热,被握住后顺着薛瑜的手臂一直向下,环住她的肩膀,声音轻柔得好似耳语,“那多没意思。” 耳畔风声乍起。 靠近后薛瑜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翻上洞穴的那个拥抱短暂得好像从未存在过,方锦湖松手很快。 关节处被强行拉拽的痛感尤为强烈,薛瑜站上洞穴地面迅速往后退,活动了一下肩膀,被拎在方锦湖另一只手里的方朔嘴里砸着石头,只能发出呜呜声。 方锦湖的力气,实在是个谜。被架着抡进洞穴的薛瑜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和他打的那场,比起能一口气甩两个人加自己体重的力气,之前甩个红绸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方锦湖像是暂时对她失去了兴趣,按着方朔跪在洞口。方朔背上已经破破烂烂,血色满身,之前的箭也不知在一路奔逃中丢到了哪里,他完全跪不住,几乎是趴着,头被迫悬在外面,浑身颤抖得想要往回缩。 呜呜声音不绝,方锦湖像没听见一样,手指灵巧地拆了衣袖红纱,将方朔捆了起来,语带惋惜,“真抱歉,我改主意了,父亲。” 他手中那把宽背黑刀反射着暗光,在方朔身上比划了许久,也没选定一处下刀的位置。薛瑜刚悄悄把丢在洞里的长剑挪了个位置,就见方锦湖转过头,“郎君,你觉得先割哪里好?” 割方朔被他说出了割猪肉的感觉。温柔的笑配着手下刀和人,仿佛一个变态杀人犯。 情况对她太不利了,薛瑜头疼得厉害,努力集中精神分析该如何从方锦湖手下活命,随口道,“腰吧,那里肿得大。” “好啊,那就这里。”方锦湖声音轻松,方朔的呜声变了个调,猛地凄惨起来。 方锦湖剁下一块肉,抬手往崖上扔去,没一会薛瑜就看到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又从洞口划过。方锦湖摇了摇头,“啧,喂畜牲都不吃。” 落崖后挣扎时强行忽视的身体的疲惫泛了上来,薛瑜浑身都在痛,摔过一次,带的伤药也不知去了哪里,被方锦湖拽上来时没忘记拔下来的匕首也已经弯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和奶疙瘩放在荷包内外两层的袖箭铜片们居然还在。 薛瑜坐了一会,眼前有些发花,只能眯着眼看洞口正割肉割得开心极了哼起歌的方锦湖。方朔的两只手已经伤可见骨,被强行用成小剔刀的大刀割去了大多数血肉,而深蓝色的袍子更是浸透了血。 所有的肉都被方锦湖扔回了崖上,狼嚎和吼叫声不绝,要不是峭壁实在太难借力,薛瑜毫不怀疑这时候上面的猛兽已经被浓郁血气勾引下来。 “咔嚓”一声,伴随着石头碎裂声,方朔不似人的痛嚎响起,为他取出石头的方锦湖有些不满意,卸了他下巴,顿时只剩下含糊的呜咽哭声。方锦湖盘腿坐在他旁边,侧脸被漏下来的光照得微亮,忽略血迹的话,竟有几分悲悯,然而说出来的话只能让人打哆嗦,“说的也不是真心话,要不割了吧?” 薛瑜积攒了些力气,出言试探,“不想听他说话,保持这样也可以,割掉舌头人怕是要死。”虽然看方朔受伤的样子,很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方锦湖回头看她,“他赖着你,未免太不识趣了些。你不是想杀他吗?怎么能脏了郎君的手?” “那,谢谢?”薛瑜扯了扯唇角,冷静拆穿,“你只是自己玩上头了。如果可以,我还想问他事情。” 真相信方锦湖想搞什么以身相许她就是脑子坏了,但他一心折磨方朔,现在毕竟手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未尝不能商量一下联手。好歹也是刚刚救了她的人,又有系统禁杀保护,能不发生冲突最好。 方锦湖别过头,肩头耸动,忍耐的笑声回荡在窄小的洞穴中,“有意思,你真有意思。”他挥刀的动作闲适无比,一割一抛,又是一片血淋淋的肉被甩上去。 “还有一命,你想好什么时候让我还了吗?”他仿佛在闲聊,薛瑜顿了顿,另起了一个话题,“你不想看到他在离梦寐以求的一切只有一步之遥时绝望吗?” 看到方锦湖如何折磨方朔,薛瑜猛地明白了原书中他答应方朔不会杀他,又在登基前一天贬方朔做京城不入流城门卒的原因。他就是故意的。 方锦湖忽然站了起来,长刀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声响,被拖过来的方朔只剩下哼哼的力气,血痕拉了很长。他在薛瑜面前蹲下,亲昵地摸了摸薛瑜的脸,“真了解我。”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给他准备了最好的结局。我要他达成所愿,又只能重重摔落。他离梦寐以求的未来近在咫尺,却永远只能看着别人加官进爵,自己当脚下泥。那些失落、那些绝望、那些午夜梦回的痛苦……啊,想想连痛都没那么难忍了。” 方锦湖语气里混合着回忆和迷幻,唇角轻勾,额头贴上薛瑜的额头,他的额头反而冰凉,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可看到他伤害你,我就只想一刀刀剐了他。薛瑜,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 第183页 可能是因为同一张脸,你觉得在被害的是自己吧。 薛瑜假装在按伤口,掩饰着一直没有放松顶在石壁上借力的袖箭机关,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可能是你喜欢我这个给方朔找麻烦的人吧。” “倒也没错。”方锦湖的承认出乎薛瑜意料,他将薛瑜散开的头发拢到耳后,“那,我是不是该谢你?” 薛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做好事不图谢,但是他再不止血,我觉得你就没得玩了。另外,你现在剐他,和你想让他绝望不冲突,你想看吗?” “嗯?”方锦湖蹭了蹭她的额头,发出了一个催促的鼻音。 “我能让方朔栽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你不想让他名声扫地,对他做错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吗?你不想看着他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吗?你不想揪出他背后提供明香丸和各种物资害了你这么年的人要他们死吗?杀了他,只是让你痛快一次而已,后面的戏码,才更好看。” 两人贴得很近,薛瑜的心底一片冰冷,心跳却很快。 方锦湖眼中倒映着脸上溅了血迹的少女,她苍白疲惫的脸色透过面具,不属于她的五官在他的视野里淡去了,只一双眼还明亮着,像燃着火。 咚咚,咚咚,极近的距离让薛瑜听到了方锦湖的心跳声,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和刚刚经历一场逃生现在还在紧张的她心跳齐平。 他在想什么?她该在什么时候动手? “众叛亲离的戏,你已请我看了一场了。郎君,你心太软了。” 方锦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薛瑜就意识到了不对,侧身想躲,就被方锦湖握住手腕压在了石壁上,方锦湖将她压在身下的长剑和匕首抽出丢进洞穴深处,摔落的嘡啷声像砸在薛瑜心上。 “钟兄,有话好好说。”薛瑜只当自己没有躲避过,无奈地笑笑,“大悲大喜大怒,小心发病。” 方锦湖:“你知道的真不少。” “我可以帮你治病。”薛瑜抛出了第二张牌。 方锦湖笑得浑身发颤,“你真的,很想做这个皇子。为什么?你不喜欢权力,不喜欢贵族,不喜欢杀戮,心又这样软……会死的,殿下。” 他沙哑的尾音格外撩人危险,又带着一份亲昵的担忧。薛瑜在他眼中没有看到恶意的戏弄,和视为敌手的抗拒,只有单纯的好奇。 “但是我想看到太平,想看到富足,想看到每个人有饭吃、有衣穿,不用卖身世家,不用苦苦求生。” 薛瑜平静望着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来做我的门客。我需要你的武艺,也需要这个名字。” 她抬手推开突然僵住的方锦湖,脖子上被射了五六片铁片的方锦湖摔倒在地,薛瑜抓紧时间去拿了沾着土和血的匕首,胡乱擦了擦。 匕首上还有多少药效她不确定,但应该比袖箭效果好一点。 薛瑜将弯弯扭扭的匕首抵在方锦湖脖子上,“我的邀请依然有效,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对付方朔和他背后的人。但是只有你来了,才能治疗你的病。而且,钟夫人的病应该也不能拖了,好好考虑。” 方锦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薛瑜见状,在他大臂上选合适的地方划了一刀,方锦湖不动了。 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方锦湖起身,才确定被反复浸泡过药汁的匕首仍然有效。按着秦思说的剂量,大概够让方锦湖昏迷半天。她松了口气,帮方锦湖把扎进脖子的几个铁片拔下来,由于过于密集的填充和下向上射击,铁片切开的创口都很小。 洞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呼吸和心跳声,薛瑜低头看了看袖箭,一片片将铁片重新装了回去。如果不是方锦湖只控制了她另一只手,她还没这么容易脱身。 方朔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方锦湖身上除了一个骨哨,什么都没有,薛瑜只好放弃,抓紧时间扯了方朔的衣裳将创口最大的几个位置血管紧紧扎住。给他处理时薛瑜才注意到方朔满口牙都没了,满脸是血,耳朵没了一只,双手骨头参差不齐,掌心也被割得血肉模糊,腰腿和屁股上的肉更是一片惨状。包扎能起多大作用,就得听天由命了。 死了算他倒霉,活下来也没多幸运。 处理完方朔,被刻意忽略的血腥味和眩晕感同时涌上,她跌跌撞撞跑到洞口,对着崖下呕了半天,才感觉缓过劲来。 天色昏暗,崖上的兽群已经散去。洞中方朔和方锦湖都一动不动,薛瑜吐完扶着地撑起身,脑中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一抽一抽地疼,全身酸痛无比,身上的擦伤更是火辣辣的。她靠到洞口石壁上望向天空,没有药,只能忍着。 眼下,只能等了。 希望照夜白能安全回去。 被以为昏迷的方锦湖并没有晕多久,他尝试着活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有没合拢的眼缝中能看到外界一线景象。 坐在洞穴亮处的少女单手捂着眼睛,水珠一滴滴从手掌边缘落下,无声无息。 第80章 . 搜山 如果是薛瑜,她会怎么做? “……调整剂量后会产生困倦和无力, 两种恶性反应目前最多只能消减其中之一。” “陛下!陛下!”殿外狂奔进来的伍明打断了秦思的话,皇帝皱眉斥道,“大呼小叫!” 伍明脸上毫无血色, 连被斥责都顾不上, “山上出事了!照夜白浑身是血,刚刚冲进行宫。” -- 第184页 “咳咳咳!”皇帝刚张口就是一阵剧烈咳嗽, “薛勇,立刻带人搜山!行宫……各家归位。” 跪倒在行宫门前伤口累累的白马已经成了一匹血马, 行宫在涌出的各队兵士压制下路上迅速没了人影。 坐在钟昭仪别苑内的钟大钟二听着外面如雷马蹄声,交换一个眼神,举杯相碰。钟二咧了咧嘴,“这下,不管那小子发现了什么, 都没嘴说出来了。” 钟昭仪有些焦虑地不时望向门外,手中搅着帕子, “这时候了, 阿琅还没回来, 别是出了事。” 钟大给她杯中倒满了一杯酒,放进钟昭仪手心,“放心,我还会害阿琅不成?总该给他独自做事的机会,毕竟雏鹰会不会飞, 在已经迈出那一步的人眼中太明显了。” 太医署所有人在隆山脚下撑起了竹棚, 随着搜山时间一点点过去,被找到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消息传回皇帝所在宫室。 昏暗的天穹上猛地闪过一道闪电,上山后第一批返回的人里, 有三殿下的侍卫,却没有两位皇子。 “猛兽吃人,好一个猛兽!”皇帝一脚踹倒了跪在下面刚刚说完遭遇的魏卫河,“朕让你们去保护老三,你们就这样做事?!” 魏卫河发髻散乱,身上全是乱糟糟的血痕,手指血肉模糊,撑着地爬起来时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臣领罪。但殿下尚未归来,臣自请上山寻人,待臣找回殿下后,愿以死谢罪。” “陛下,发现外人与兽笼!” 搜山的禁军带回来了在隐蔽处藏着的推车与兽笼,以及被折断手脚装在里面的人的消息。很明显,这次猛兽意外是人为。 常修扑通跪倒,脸色难看。他没有辩解,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皇帝一定听不进去,但他很清楚,为了这次狩猎专门调来的一批猎物都是筛选过的,里面绝没有熊虎狼之类的嗜血兽类。 更重要的是,若非皇帝这次登山狩猎前有些微发病前兆出现,原本安排的并非两个皇子进山,而是皇帝!他亲手放的白鹿进山,就为了图个好兆头! “陛下!四殿下寻到了!” 和通禀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是一阵跑进来的脚步声,薛琅在正殿里停下,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脸色发白,连殿内凝重气氛都没管,大声问道,“三哥呢?陛下,三哥回来了吗?”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告诉他薛瑜应该已经下山,但他一路都没看到人,尤其是在路上遇到拿着朱颜冲上山的薛瑜的侍卫后,心中已不安到了极点。 “你闭嘴跪下!要么就出去!”皇帝厉声大喝,劈手将案上烛台砸了出去,烛台深深扎进地面,他却险些没站稳。 “陛下!” 折返的禁军统领薛勇扑通跪倒在地,说得十分艰难,“三殿下或坠入隆山崖下,照夜白坚持引路,崖边发现重伤血痕。” 薛琅浑身的血直冲脑门,大步上前揪住薛勇衣领,“你放屁!”那一刻他看清了薛勇身上已几处染血,他背后发冷,倒退几步。 他知道山上危险,跟他上山的几人在猛兽连续出现后护着他且战且退,即便如此他也被咬到了手臂。然而兽群最密集的地方就在山腰,是每个人下山的必经之所,堵着他们迟迟无法离开。 他都这样难,侍卫不在身边的薛瑜只会更难。 “蠢货、蠢货……”薛琅几乎是乞求地望向薛勇,“其实是开玩笑对不对,他就想看我出丑,我出了,他满意了?” 薛勇没有理会他,磕了个头,“陛下,臣请再调一千人搜山。” 皇帝背对着他们靠在几案边坐着,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与焦急,冷静到有些平淡,“除了老三,人都回来了?” “山顶留守巡查失踪。工部侍郎方朔未归,林内、崖边和大路都有他的衣料留存,应是与三殿下一同坠崖。方朔二女据称上山寻父失踪。” “咳咳咳!”皇帝咳嗽完,深吸了口气,“朕,亲自带人去崖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第一次起身晃了晃没有起来,扶着小几才重新站起。 这是不理智的,但君王的意志得到了执行。 “咔嚓——”又一道闪电劈过,暴雨倾盆而下。 皇帝走出殿外,后知后觉意识到薛瑜真出事了的薛琅连滚带爬追了上来,“陛下,陛下!让我去吧,我去找阿兄!” 殿外,刚回来不久的许多人聚集而来,有些人身上还绑着染了血的白布,他们都是被薛瑜的侍卫们救过的,听说薛瑜还没回来,自发来皇帝殿前请命。伍九娘和伍二郎跪在最前面,“陛下,请让我们去搜山吧!” 薛琅跑得太急,被殿外台阶绊倒,脚下一软摔进雨中。他忽然就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脸被雨砸得生疼,躺在雨中嚎啕大哭。守在殿外的钟家小辈们反应很快,要抬薛琅离开,不论是走出大殿的还是跪在外面的众人,没有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像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禁止出行,违令者斩!”皇帝暴怒咆哮,手中长刀泛着雪亮白光。 伍明几步跑上来硬生生挨了皇帝手臂一下,才止住刀锋下落的势头,他回头给了伍二郎一巴掌,“滚回去!” 被留在行宫带队维持秩序的几位将军迅速带兵挨个将一群刚刚受过惊吓的小崽子们押回去,皇帝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君子不立危墙!” -- 第185页 “殿下,多您一个也没帮助啊!” “殿下,娘娘和家主都还在等您回去!” 薛琅挣开几人手臂,冷笑出声,“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不是人,是不是?那是我兄长、我三哥!滚开!”他踹走了又缠上来的一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追在后面的钟家子弟被狠揍了两次后,分成了两队,一部分去钟昭仪别苑报信,一部分继续跟着薛琅。 雨下得太大了,加上在山上积累的疲惫,揍过几次人后薛琅连手抬起来都累,往前跑也比走路快不到哪里去,他只能勉强辨认方向,没跑出多远,就和一个小身影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跌在地上,对面的女孩先爬起来,认出是他后,本能地缩了缩,然后急切发问,“四殿下,阿兄呢?阿兄怎么还没回来?” 骂人的话在薛琅喉咙里卡了一下。如果是薛瑜,她会怎么做? 薛琅站起来,揪着小女孩手臂笨拙地把人抱起来,护在怀里,恶狠狠道,“给我指路,回去往哪走?下暴雨往外跑,你没脑子吗?!下人都去哪了?!” 薛瑜的别苑内,只剩下一个还在熬药尚未发觉公主悄悄跑出去的奶嬷嬷。向来极少离开别苑的流珠在这个暴雨的夜晚,站在一处窄小的院落中,刚刚关上门。 方朔重伤坠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家人这里,小林氏送走了来通知消息的军卒,连门边伞都忘了拿,摇摇晃晃走过大雨,神志恍惚地推开门,“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他……” 被捆着倒了一地的丫鬟和方锦绣看着她,目露惊恐。 还沉浸在丈夫出事的巨大惊惶中的小林氏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按住。流珠将袖箭尖头抵在小林氏咽喉上,浅浅笑了一下,“别动哦,会死的。”她眼中含着泪,目光却无比坚定。 “什么人?!” 流珠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又是谁?” “我、我不能说。” “那就是钟家了。”流珠说出殿下之前预测的可能性,小林氏呼吸粗重了许多。流珠垂眼想了想,“他们已经害了你丈夫,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什么都不说,你不会想要他稀里糊涂就死了吧?” 小林氏被流珠描绘的可能逼得一个劲发抖,“我没有!我不想的,都是钟家!对,钟家嫌弃嫡女纠缠四皇子,还专门来恐吓过方郎!” 流珠袖箭压得更深了,握着小林氏手臂的手用力极大,语气却十分轻柔,“所以,是你丈夫连累了三殿下?就算人救回来了也难逃罪责,你是不是该替他戴罪立功?” 提到三殿下,被带偏了思路的小林氏猛地变了个嘴脸,将责任全推了出去,“他们、他们肯定是想着一起给方郎和三殿下一个教训,天哪,毒蜂怎么会伤到方郎!” 流珠眼中透出恨意,“毒蜂?不对,你在说谎,是兽群!” “什么兽群?他们居然敢放野兽?!”军卒说得简单,小林氏根本不知道山上发生的意外是什么,被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昏厥。流珠手中的袖箭抖了抖,在她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小林氏更害怕了些,“别杀我、不要!” “一定是他们!我没想让三殿下死的,他们骗了我,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蜜蜂蛰一下的教训!我连一块布都没有留,可他们还是要害人,不是我的错,不怪我的……”小林氏哭了起来,方锦绣听着她一点点吐露真相和不停为自己开脱,脸色白了下去,看着母亲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啊?”方锦绣被布条勒着嘴,尽可能清晰地问道。 “因为她嫉妒。”房门被另一人推开,林妃妆容尽花,狼狈极了。她进门揪住小林氏的头发就扇了两个耳光,咬牙切齿道,“你要她倒霉,要我倒霉!真是好本事!” 雨,越下越大。 第81章 . 替身 我为什么要你死? 薛瑜是被暴雨声唤醒的, 刚睁眼还有些困倦,继而就察觉了问题。她不动声色合拢眼帘,从缝隙里打量外界, 方锦湖坐在她斜对面堵着洞口靠墙睡着, 洞外被风砸进来的雨滴溅在他长睫上,安静得仿佛一幅画。 他醒来过了。 薛瑜握紧手中不知为何没有被取走的匕首, 出声提醒道,“钟兄, 坐进来些吧。” 她记得睡过去前她还坐在洞口,然而醒来就又挪回了里面,仿佛被人强行平移。刮进来的寒风碎雨让薛瑜从骨头里发冷,反倒是方锦湖像感觉不到什么似的,往洞口一靠, 一动不动。 方锦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第二次了。” 他没有笑, 不古怪也不温柔, 稀奇的是脸上的妆容居然丝毫未掉,些许被冲花了的地方也未影响整体效果,这样一张温婉病美人的脸一片冷漠时,自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戾气邪肆就露了出来,竟意外地与薛琅有些像。 漫天雨声压住了他的声音, 薛瑜没听清楚, 又说了一遍,“雨太大了,进洞里吧。你又不是神仙,坐在那里风吹雨打, 是生怕不生病么?” 方锦湖慢慢勾出一个笑,“郎君相邀,妾自当从命。”他抬步走过来,紧挨着薛瑜坐下。一股冷气被他带过来,薛瑜忍不住打了个颤。方锦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往她身上贴了贴,没一会薛瑜肩头就全湿了。 原来不是外面的冷风,是这个神经病自己吹风淋雨,落了满身寒意。 -- 第186页 薛瑜没有说话,方锦湖也没有,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从前薛瑜从未想过能有与方锦湖并肩坐着心平气和的时候,她考虑过的说服方锦湖,也是在侍卫随行的情况下诱之以利,如今却是命在他手,偏偏又觉得格外安定。 要是他想杀,刚刚她睡着的时候就杀了,被她划了一刀还不报复回来,大概只剩下有利可图四个字。 薛瑜:“你想好了?想要什么,在我们出去之前可以谈好。方朔倒了,你很无聊吧?怎么安排方朔,我可以听你的,让你,好、好、看、戏。” 方锦湖低低笑了一声,“仇敌、自身,郎君该说的,不是都说过了?即便郎君不说,妾也是要自荐枕席的。只是这张脸到底是个祸害,不如,三郎亲手毁去如何?” 他握住薛瑜的手,藏在身下的匕首被一起带了出来,用力往脸上划去。薛瑜一惊,收手回撤,反倒将匕首甩到了地上。 “舍不得?”方锦湖脸贴在她颈侧,冰凉的吐息让薛瑜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柔若无骨地靠过来,像条美女蛇缠住了无辜路人,拉着薛瑜的手摸向他的脖颈,“卧床之侧岂容他人酣眠,殿下,来,只需要一下。” 他语带诱惑,薛瑜的手被牵着贴在他的脖颈上,神经病的颈动脉也是会跳的,虽然全身冰冷,但脉搏十分有力。方锦湖拉的是她安了袖箭那只手,她清楚意识到,只需要一下,就能结束他的生命。 曾连发警报的系统毫无声响,薛瑜心情奇异地十分平静,“我为什么要杀你?”她动了动手腕,转了个方向捏住方锦湖下颌,方锦湖毫无反抗之意,顺从地抬起了头,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光亮,他整个人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堕落颓靡美感,分明是两人里武力强大的那个,却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山洞里暗极了,暴雨声被隔绝在外,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任谁看都十分暧昧。 她捏着方锦湖的下颌用了些力气,抹掉了上面糊的一层浅黄色膏体,显露出来的雪白皮肤上已经有了两个浅红指印,白肤红痕,最能激起人的凌虐欲。 薛瑜有些虚弱却咬字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我还没有用完你,你的武艺、你的易容手艺、你的聪明脑袋都还没有为我所用,我为什么要你死?作为我的臣民,我的替身,你怎么敢寻死?” 方锦湖沉在眼眶里的两颗玻璃珠似的眼珠动了动,仰头冷漠地看着她,薛瑜一眨不眨地回望。 半晌,方锦湖拨开她的手,坐直了身体,嗤笑道,“真是……连骨头渣子都不想给我剩下。免了我去走那条路,却又丢给我别的事做,你哪里是担惊受怕的雀,分明是只贪婪的貔貅。” “……”什么雀,薛瑜并不想知道。 他没有反驳她的话,薛瑜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薛瑜一直很难理解方锦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看他折磨方朔后,隐隐摸到了一些。他如今的无所谓和颓靡就好像一朝报仇,四顾茫然,是她看到原书的先入为主误导了她。 林妃说的可能是真话,制作面具的奇人的确今年没有来,但不是没找到人,而是方朔踌躇满志准备动手。 如今的方锦湖虽有高超武艺和神经病脑子,但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又是病又是毒,被能接触到最亲近的人折磨了十几年的恨意,哪里能这么轻易消解?听他说的报复计划就知道了,在他眼中,按照方朔的想法去争皇位只有一个作用,让方朔绝望。 或许,最初他只是在筹划一场盛大的报复,而进宫后的朝中局势给了他更大的利益,才有了之后他的升级之路。 权力的漩涡踏入就很难收手,她会不会也变成书中只知追求利益的模样? 旁边噗嗤噗嗤的声音响个不停,薛瑜轻呼出一口气,没再想下去。 方锦湖蹲在方朔身边,手里的长刀被他握着刀背,像在做一个精细手工。然而仔细看就能发现,精细手工的载体是人的血肉,他拿着刀在创口里拨来拨去,也不知在做什么。 别是又上头了想直接在这里折磨死吧? 薛瑜刚想开口,方锦湖就仿佛会读心一样,头也不回地道,“死不了。” 好吧。薛瑜摸了摸荷包,看见自己手上一片黑一片褐,往外走了几步借雨水洗了手,才拆开荷包倒了半把奶疙瘩出来扔进嘴里。 方锦湖回头幽幽盯着她,薛瑜往荷包里继续摸的动作一顿,往前扬了扬荷包,“吃吗?” 山洞里一个半死不活,一个武力全靠小玩意的她,方锦湖是如果没有人找到这里,唯一一个能带她上去的人。以方锦湖的功夫,若没有暴雨影响视线,兴许能找地方借力跳上山崖,吃点零食补充体力就当是提前给的员工福利。 接住抛来荷包的方锦湖一手按刀,一手摸着荷包,外面闪电劈过,照得一片雪亮,面无表情吃奶疙瘩的少年嚼了两下,两指夹起来荷包,啧了一声,“你是一岁小孩吗,还吃奶?” “那你别吃了。”薛瑜本来懒得动,听他找茬干脆走过去拽荷包,一上手她就感觉重量不对,里面已经空了。 方锦湖扯着荷包带子不松手,“这荷包也丑得可以,郎君既有了妾,怎还用旁人绣的荷包?” 荷包是流珠绣的,银红缎绣茱萸纹,十分应重阳之景。 -- 第187页 语气毫无波动的娇嗔让薛瑜眼皮跳了跳,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我不是要娶你的意思。”山中大乱,以皇帝之前几次应对的习惯应该立刻开始排查人员,此刻在山上的方锦湖很难下山,只要还要这个身份,就将和她一起被发现。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么说也清白不到哪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还要这个身份?就近折磨方朔拿他寻开心方便吗? 方锦湖牵着荷包带子,直起身,脸说变就变,长睫一颤,波光点点,“郎君刚才说妾是你的,怎这就要食言?” “好好说话。荷包还我。”薛瑜干脆放弃跟神经病讨论了。实在不行,结亲就结亲,把“妻子”关在家里还方便点,总比流珠之前提议嫁给她当挡箭牌来得心安理得些。 方锦湖把荷包往怀里一放,“定情信物。” “……”薛瑜刚刚反省完自己的“渣男”思路,就被他噎了一下,在旁边坐下来,转移话题,“你说他不会死,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另外,我的面具需要换了,钟兄,帮帮忙?” 方锦湖默认她的安排后,薛瑜调整心态调整得很快,留方锦湖在身边是个不□□,但好过这颗炸弹在外爆炸,在身边爆炸前还能多榨出几分作用。 “他中的是少见的西南蜂毒,等麻痹过去会自己疼醒。”方锦湖不愧是能在世家之间做掮客的人,张口就说出了一个薛瑜并不知道的情报。 他还在折腾着方朔的伤口,薛瑜看了一会,看出了些门道。原本切面整齐的伤口被划得模糊不堪,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方朔是被野兽啃食成了这副模样,倒是省了她思考如何解释方朔伤口的力气。 面具的事方锦湖没有回答,薛瑜也不气馁,伴着雨声做一个黑心老板,开始给方锦湖安排未来工作,“你的武艺不错,我练习一个月成效不太明显,你帮我加训怎么样?刀剑质量感觉也很好,是哪位大家打的,我也需要配个兵器。侍卫的俸禄多少我没问过,是直接扣我的钱,等我之后问过,给你发双倍。” “一个月?你倒是贪心。”方锦湖一刀刀戳着方朔,漫不经心道,“不必试探,刀剑武艺和易容化妆,都是我师父教的。你想学,我就教你。” 薛瑜一怔,方锦湖的师父?那个书里被方朔请来只教了几天就走了的游侠? 这不合理。 她隐约记得书中后期有写到方锦湖关于习武的一段回忆,是方朔发现游侠被嘱咐只教些基础功夫却已经带方锦湖学起刀兵后,折断了游侠送给方锦湖的木刀,赶走了游侠,从此不再教方锦湖任何武艺。 方朔解释:“殿下万金之躯,不可受损。习武不过为了强身健体,刀剑无眼,太危险了些。” 幼小的方锦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天天练出了高超武艺,然而在方朔眼中,他仍是那个只会些拳脚轻功好点的小孩。而一刀一剑也是在书中开篇就到了方锦湖手中,薛瑜本以为这是他为世家牵线收取的报酬之一,没想到听这口气,却像是他师父所赠。 薛瑜不太确定自己记得有没有差错,想在系统里翻翻,却发现一直能够查阅的原书剧情突然无法打开,心猛地一沉。 连着点了几次,系统的提示才姗姗来迟,[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当前攻略主线已关闭,祝宿主好运。] 她之前吐槽过的反正也没用干脆全部关闭的攻略主线,就这样关闭了。可关就关了,怎么连她看书都一起关了? 薛瑜:[喂?喂?你有没有搞错,这两个没关系吧?] 系统:[攻略主线已关闭。] 耳边的少女声音清晰无比,方锦湖没听明白,发出了声疑惑鼻音,“嗯?”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声音并非出自薛瑜口中。 这次人工智障卡带换了一句话,薛瑜听得脑壳痛,听见方锦湖已经开始因为自己的沉默催促,理了理思绪,连忙道,“你师父?我能见见吗?与其你教我,不如找他教我。” “可能死了吧。”噗嗤一声,方锦湖又捅了方朔一刀,他回头看了看薛瑜,“这么想做我同门?小师妹,跟我学,也不必你拜师。” “小师妹”三个字被他叫得婉转低回,然而薛瑜无动于衷,“起码也得是个小师弟吧?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是侍卫还是女官,我身边都会给你留个位置。” 方锦湖“嗯”地应了一声,薛瑜望着他兢兢业业折磨方朔,估计着时间。系统面板上显示的倒计时数字还是1+1,也就是九月初九还没有过完,她的死期和原书中的罪魁祸首一起渡过,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不知又等了多久,在方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后,薛瑜看着那个“1”变成了零。 也许是知道她在等,系统的日常任务刷新格外快。 [日常任务:请宿主提醒同伴治疗伤口(0/1)] ……所以,攻略主线关闭了有什么用? 系统没有说同伴们,这里能当做同伴的只有方锦湖一人,原来他受伤了?但她连自己的伤都没药治,提醒完给他拿什么治?唾液消炎法吗? 薛瑜看着行走自如、刚刚拎着沾满血的刀去雨中洗完的方锦湖,脑中念头划得飞快。方锦湖走过她,忽然又后退一步,低头看着她,“好看吗?” “疼吗?” 两人几乎同时提问,方锦湖怔了怔,薛瑜面无表情:“热水药物和烧饼更好看。” -- 第188页 可惜现在这里都没有。 “我觉得,你最好看。不过这个面具丑了点,不大配。”方锦湖说着暧昧的话,弯腰捏捏面具里填充的部分,“不能亲眼看着做,就是显胖。” 这说的是人话吗?薛瑜翻了个白眼。 “啊啊。”方朔的痛哼在提醒他们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薛瑜拍开方锦湖的手,走到方朔头边,低头看了看他睁开一半的眼睛,学着之前方锦湖的似笑非笑,露出一个笑容,“疼?想吃明香丸吗?” “呜呜!”方朔瞪大了眼,满眼抗拒。 薛瑜:“这山很高,把你扔下去,你觉得摔到底需要多久?” “呜呜!!”方朔眼神更惊恐了些,他努力转动眼珠去寻觅该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但他很快想起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眼珠乱颤,哆嗦起来。 薛瑜盯着他,“我问,你答。不然就扔下去,懂?”方朔这次不发出声音了,用眼神示意薛瑜他的配合。 方锦湖抱臂靠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薛瑜恐吓人,被薛瑜叫过去安上脱臼的下巴,也答应得很轻松。方朔看着两人配合,眼神里透露出不解和恐惧,刚刚被安上下巴,就大叫起来,“救命!” “啪!”薛瑜抬手扇了方朔一个耳光,方锦湖的卸下巴紧跟其后,方朔再次变成只能靠呜咽说话。薛瑜一直观察着方锦湖的动作,学着自己试了一次,没安好,方朔痛得又哭了出来。 又安了一次,还是没装进去,薛瑜刚想叫方锦湖,就被他握住了手。 方锦湖手掌冰冷,一托,方朔痛哼变调,刚能说话就破口大骂,“生你养你,不孝——唔!”一拽,方朔又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 “原来如此。”薛瑜被带着试了一次,找到了诀窍,她托住方朔的下巴,发出警告,“方朔,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谁欠你,我们可都不欠你的,反倒是你欠的账,要一点点还。” 被卸下来的下巴还有知觉,在薛瑜手里抓着忽上忽下,却迟迟没有装上。口水流了一地,方朔“啊啊”叫了两声,薛瑜补充道,“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会带你回去,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事,过往一笔勾销。要么,你就到崖底去,考虑好了?” 薛瑜安上他的下巴,方朔将眼底的恨和嘲笑藏起,他弯起眼睛挤出笑来,谦卑的,赔礼的,他最讨厌的卑躬屈膝的。 他做出什么表情也不影响薛瑜提问,原主和方朔的仇,和方朔之前对她下的手,已经足够她抛开所有怜悯,“明香丸,是谁给你的?” 方朔恹恹地答:“钟大。” “啪!”薛瑜又扇了他一个耳光,卸了下巴,“不想说实话,就别说了。锦湖,搭把手。” 方锦湖一言不发,就像真是薛瑜的侍卫一样,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单手拎着方朔衣领,将他扔到了洞口,暴雨迅速打湿了方朔露在外面的脑袋,啪啪声不绝,薛瑜听着都疼。 方朔手脚都还被捆着,努力在薛瑜手下挣扎,一动就是钻心的疼,“啊啊,啊啊啊!” 痛苦的声音被淹没在雨中,薛瑜攥着方朔头发,往地上撞了两下,方朔的呜咽破碎不成调,她喘了口气,没休息好的手臂再次酸痛起来。薛瑜压着他看向崖底,阴阳怪气道,“急着下去?我送你啊。” 薛瑜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一眼下面,漆黑的深渊像一张大口,她背后发凉,火速收回目光。 方朔努力抬手,碰了碰薛瑜手肘。薛瑜将他的下巴装上,往后拖了拖,避开疯狂砸下来的雨点,“再问一遍,明香丸是谁给你的?” 方朔:“太平、太平公!” 这是一个古怪的、薛瑜完全没在书中看到过的名字。 第82章 . 吉人天相(二更) 他骗我,不许我骗他…… “撒谎!”薛瑜揪住他头发作势要往外拖, 方朔惊恐地开始挣扎,“真的!我就是被他骗到山上的!胡蛮,对, 我追的胡蛮就是他的人, 你不是抓到了吗?让你的人去问那个胡蛮啊!” 胡蛮的事倒是和魏卫河说得一致。 薛瑜冷冷盯着他,“原来你通敌叛国, 连祖宗都忘了,和胡蛮搅在了一起?” “不是!”方朔一脸被侮辱的表情, “我怎么会听胡蛮的!” 薛瑜故意嗤笑,“也对,你是被胡蛮耍得团团转,用完就扔要送给猛兽吃的废物。” “对,猛兽、蜂群!这肯定是太平公送进来的, 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方朔咬牙切齿,“都是什么狗屁, 没了我——” 他突然停下了, 薛皱起眉, 继续撩拨,“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旁人一条狗。太平公是谁?” “没见过,太平?什么狗屁太平!哈哈……狗?给谁当狗不是狗?我是狗的皇帝,狗爹!”方朔说着说着又开始癫狂大笑, 声音越来越大, 薛瑜砸了几次头都没有遏制住,只能卸了他下巴继续丢着。 看着一脸血的方朔,薛瑜心中一件件过着这次上山出了的事。蜂群是被方朔让小林氏交给林妃的衣裳引来的,但方朔偏偏毫不知情,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小林氏个人行为。兽群方朔说是“太平公”做的,可是并没有佐证,或许是他与太平公同谋,装作不知而已。 能做出放兽进山的事,却以太平为名。公这个爵位就很有意思,不是作为统治者的王,而是做臣子被封赏的公,是因为头上还有别人,还是因为自我定位就是臣? -- 第189页 如果是后者,那为臣却掌权的楚国就很惹人怀疑。 方锦湖盘腿坐到方朔旁边,抬手按了一下他后脑,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起来,“你答应他一笔勾销?” 他的声音平板到几乎没有起伏,薛瑜望过去,方锦湖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低头又开始给方朔撞破额头做二次加工。薛瑜扯了扯唇角,“他想得美。许他骗我,不许我骗他吗?”她感觉方锦湖情绪不对,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方锦湖的手顿了顿,“没有。” 聊天迅速终结,过了会方锦湖才道,“你也没大碍,跌打轻伤罢了。” 薛瑜自己也感觉没有大问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自己睡着时查看过,暗自叹气自己居然能睡那么死,嘴上有意逗他,“怎么,你还能当医者了?” 方锦湖刚想说什么,神色一冷,侧耳细听,“崖上有人来了。” 薛瑜快步走到洞口,探出头眯眼向上望去,只看到一团团影子。她喊了一声想吸引注意,却毫无作用,想继续喊,手在嘴边拢起来时却迟疑了。崖上没有询问声,也没有试图下来的影子和声响,来的是行宫驻军,还是什么人? “退后。”方锦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来,“人已经走了。” 停留前后不到两息。 薛瑜沉默地跟他回去坐下,方锦湖忽然道,“他最后没说假话。” 薛瑜打起精神继续之前的话题,“你知道什么?” 方锦湖:“的确有个异族小孩,你也见过。” “我见过?”薛瑜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脸色突变。那个小孩,原来不是意外进山,而是早有预谋? “别怕。”方锦湖吹了吹刀尖沾上的肉沫,“他死了。” “那兽群呢?” 方锦湖漫不经心道,“啊,送兽来的人倒有不少,可惜都没了舌头。笼子空着不好,我折了他们手脚,应该现在已经被找到了吧。” “所以,你看着他们放出来猛兽去吃人?”薛瑜手心发凉,下意识抓紧了手中匕首。 方锦湖古怪地笑了一声,丢开刀,欺身上前,将薛瑜困在手臂之间。他身形压得很低,仰头看着她,柔声嗔道,“郎君又心软了,不吃人,怎么会有人感恩呢?” 不听说话内容,倒好像娇媚的小娘子在责怪丈夫不珍惜她做的事情。 薛瑜攥着他衣襟,嘴唇抖动,一时说不出话。她知道方锦湖这个答案不是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这一步,但想到一切可能本该可以阻止,这个疯子却没有做,她后面的救人好像都蒙上了一层血色,令人作呕。 责怪他空有武艺不去救人?怪他故意没有阻止?还是说他手段残酷? 她早知道他不是会在乎天下太平、他人生死的人,不是吗? “……我不需要这种感恩。”薛瑜闭了闭眼,“其实你找到的时候,笼子已经空了,对吧?”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或许是自欺欺人吧。 “随便你怎么想。”方锦湖避开她的眼神,神色里女性化的娇媚感一扫而空,似笑非笑乜她一眼,“怎么,功劳沾了血就不敢拿?这天下,何处没有血?” “随便你怎么想。” 薛瑜从他手的空隙里挤了出去,烦躁地拿匕首柄敲了敲方朔的头,“喂,醒醒。” 方锦湖看着方朔发颤的眼皮,勾起唇,“左右也无用,不如割了舌头,聊以果腹。” 薛瑜回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方朔睁眼怒视他,还没开口,就被薛瑜拎起来作势往外走。 “不不、我说!” 为了防止方朔话说到半截再开始抽风,薛瑜直接问道,“你和太平公怎么认识的,联系了多久,怎么联系,他姓什么,是哪里人?这次上山,他叫你来做什么?”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打蒙了方朔,张口要说话,却只发出了啊啊声。薛瑜拍拍他的脸,“好好回答,不要装疯卖傻。” “上山、是他递的消息,约莫有二十年了……他不常联系我,只有刚认识的时候和今年频繁些……” 方朔说话很慢,颠三倒四。 二十年时间、单方传递消息,这个太平公未免太神秘了些。薛瑜想起那个胡蛮大汉拿方朔挡枪,和速度奇快的离开,心中有了些猜测。或许,他知道方朔在兽群活不下来。 还要再问,就听微弱马蹄声穿过雨幕远远传来。 “殿下——” 被雨幕隔绝显得格外遥远的呼声传来,薛瑜望向方锦湖,当机立断,“你有没有办法暂时让他说不出话?” 这次来的显然是行宫的人,方朔成了这个样子,咬她一口绝对够受的,她还想拿方朔出去钓鱼的!眼下问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少,自保为上。 方锦湖随意道,“割了吧。” 薛瑜卸掉闻言又开始挣扎想喊的方朔的下巴,“我记得舌筋挑了也不能说话,就这个吧。”话说出口她才品出自己话里的浓郁反派味道,撇了撇嘴。 方锦湖接过她手中弯曲的匕首,笑得邪气横生,“听郎君的。”他手上似乎没怎么用力,就轻松将弯了的匕首掰直,在方朔惊恐的眼神里伸进了他的嘴巴。 血从方朔嘴里溢了出来,没一会,匕首上的药物发作,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 -- 第190页 “这里!”薛瑜回应道。 呼声越来越近,洞口垂下来一根麻绳,薛瑜和从上面滑落的一人对上了眼神。魏卫河单手抹了把脸,哽咽道,“殿下,您真的在这里!” “多谢你们来找我。”薛瑜拍了拍他肩膀,立刻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山上伤亡如何,没有冲进行宫……不,等会再说。先带方侍郎上去,他伤得太重,我担心他挺不过来。”说了两句,她才意识到这里有个重伤员,只关心别的未免有些太违和了。 魏卫河这才注意到洞内其他人,看到倒在地上的方朔,没忍住眉头跳了跳。实在是血染衣衫,伤痕累累,他在千牛卫审讯时都很少看到被整治到这副模样的。 这下洞里浓郁的血腥味也好解释了,他扫了眼圈通红正拭泪的方锦湖,发觉是个女郎,立刻守礼地别开了头。观察了一下方朔的伤,魏卫河拿多带的麻绳把他绑在身上,抓住绳子,对薛瑜匆匆道,“殿下,等我们接您上去!陛下就在上面等您!” 薛瑜被这个消息炸得头晕,皇帝居然冒雨跑出来了?她心头微微有些酸涩,回头时看见一个泪眼美人,顿时有些无语。 方锦湖的演技有时格外离谱,看上去完全就是为父亲担忧的少女模样。 等到两人被吊下来的大篮子拉上山崖时,薛瑜往出走专门扶了方锦湖一把,才谢过拉他们上来的兵卒,几步走出去,离得近了她辨认出在山崖外为首的一人是谁,立刻跪倒拜下,“让陛下担忧了。如今儿平安归来,请陛下速速回宫。” 皇帝在马上坐得很直,立在雨中像一座屹立不倒的石像。他扫了一眼身姿袅娜跟在后面、连衣裳都没破一处的方锦湖,冷冷发令,“上马,回宫。其余人等,继续搜山。”和薛瑜在崖下想过的煽情场面没有半点相似。 方锦湖做戏做全套,站在马旁装成新手迟迟没能上去,薛瑜驱马去拉他上马,一下险些没拽动。 最靠近行宫围栏入口的院落已经被太医署临时占据,草草处理后的轻重伤员们全都被挪到了这里,疾驰下山的皇帝在门前勒马,示意他们两人进去,“去让秦思看过,再来见朕。” 院中各间厢房的门都开着,里面大多躺着伤员,人数不少,好在都还活着。薛瑜偏头看见其中一间里面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心里发沉,挪开了眼睛。 她和方锦湖被分开引到不同的房间,薛瑜刚进门就看到秦思和摆在席子上的方朔,方朔伤口已经被包了大半,秦思头也没抬,“问事情去找别人。” “秦兄。”薛瑜轻唤了一声。 秦思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一顿一顿地回过头,看见脸上染血的少年。少年很狼狈,白皙的脖颈上有明显淤青,身上还在滴水,浅红色的衣衫不少地方都被染成了暗红,流下来的水都是红的。 他的手开始发颤,甚至有些难以完成接下来的包扎。秦思竭力镇定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我就知道殿下吉人天相。” 方朔还昏着,秦思努力克制,将最后的两处包好,才站起身,“殿下随臣来屏风后,臣为殿下请脉。” 薛瑜见秦思脸色发青,她低头看了看,脱了外袍,露出里面浸了一层血色的中衣,挽起衣裳给秦思看火辣辣痛着的位置,果然,肩膀和小腿都是擦伤。她神色坦荡,不在意地笑道,“没事,跌打损伤。给我拿点药回去涂涂就好了。” “先处理了也不妨事,只需在这里多等一刻。”秦思坚持给她清洗包扎上了药。 没有给他要求脱衣查看的机会,薛瑜伸手让他把脉,口中叹气,“可惜我从狼嘴里救出方侍郎的时候太晚了,白白让他吃这么多苦。” 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颤了颤,薛瑜垂眼看着他的手。 秦思在担心她,而她要利用这一点。 薛瑜故作轻松地催促他,“秦兄?我不会是内伤吧?” “没有。”秦思答得飞快,他起身取药,一口气给薛瑜面前堆了五六瓶,放下药瓶时的动作是薛瑜从未见过的毛躁,甚至险些碰倒了一瓶。他脚步匆忙地又去抓了药包好,回来嘱咐了薛瑜用量,才肯好好坐下,抬手写起医案。 他坐在薛瑜对面,像是不经意般问起,“殿下带方侍郎下山,遇到了狼群?” 刚上了药的薛瑜还处在遵医嘱不能乱动的限制中,歪头看着他在些什么,却发现秦思在写的是方朔的医案,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注意着他所写内容,“还有熊。追得太紧,方侍郎又害怕,出了意外,没办法就只能让照夜白先回来。对了,是照夜白回来报的信吧?” 她语气平淡,只有问及最后时才有了些急切,说起遇险就像在说旁人的事,却在另一人心头激起了惊涛骇浪。 听到薛瑜说起熊,秦思手下一抖,写歪了一个字,艰难应道,“……是。” 害怕?害怕就能连累旁人一起坠崖?!他辨认得出薛瑜颈侧淤青大小和方朔手掌接近,强压着怒气,一笔笔继续写了下去。 “秦兄,这里写错了。”薛瑜忽地按住他的手,“坠崖时方侍郎意外撞到了头,才说不出话的。” 秦思看着笔下“舌筋断裂”四个字,又看了看附在自己手上的手。原本纤长白皙的手上处处划痕擦伤,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指尖都毫无血色。 这本来是弯弓提剑握书卷的手。 -- 第191页 噼啵声响起,秦思烧了上一张医案,新的医案落笔飞快,没一会就写到了“头部撞击”。 薛瑜扯了扯唇角。 第83章 . 养伤 有恃无恐 薛瑜过关比她想得容易太多, 常修亲自带着人来为她这次登山后发生的事做了问询记录,说到发现方朔正在追击胡蛮时,她无奈地笑了笑, “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谁料竟会是方侍郎发现外敌,又像是被蜂蛰了头脑出了问题, 若早些发觉,该早点下山领人堵人的。” 她没有说假话, 只是把方朔的不正常全部归为了蜂毒。在这个新的版本里,方朔不是被方锦湖削去了血肉,而是在她身陷兽群时成为了野兽的盘中餐,饶是如此也感念她救人,在遇到方锦湖来寻父时努力护了两人, 才有了重伤的方朔和两个轻伤。 若有人看到二人坠崖前的场景,质疑她所言同时就会出现更大的质疑:既然当时在场, 为何不救人。 而有了保护皇子和发现外敌两项荣誉加身的方朔, 事迹里本身就有着无法解释的问题, 薛瑜不需要为他解释如何发现胡蛮,他自己说不出话无法做出回应,但被禁军看管是必然的。太平公派来的人笃定方朔会死在山上,那么发现他没死,而且还只是因为“撞到头”不能说话, 很可能会来杀人灭口。 此后, 能够钓出鱼最好,钓不出来,也能拿来请方锦湖看戏。 薛瑜离开山洞前和方锦湖说了几场适合他亲手去做的戏码,希望他们父子俩玩得开心。 薛瑜捏了捏眉心, 将坠崖后的事简单说完,“对了,我回来时听说兽笼被发现了,内侍有查到什么吗?与我说说不妨事吧?” 常修把不稳当的心跳声稳了又稳,看着坐在对面神色疲惫伤痕累累的少年只想感叹一声福大命大。 他苦笑一声,在少年担忧的眼神里不自觉倾诉,“如何进山正在追查,但兽笼取的是普通木料,被莫名留下的人全部没了舌头,手脚尽断,还有一个已经气绝的……难啊。”好在常修还记得对面是谁,及时打住,对面的薛瑜脸上写着忧虑和愤慨,他一晃神竟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陛下。 薛瑜面上不动,心里却猜测方锦湖的伤应该就是在此处受的,“内侍和禁军将军们辛苦。我记得的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常修手中的笔点了点记录里的“方二娘”,刚想再多问两句,就听有人敲了敲门,“报——” 后面的消息就不是适合薛瑜知道的了,常修起身引薛瑜离开,若非有人专程带领,薛瑜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宫室下方就是一处幽深监牢。 何其胆大,何其凶狠。 上方的正殿内跪着许多人,常修叩开大门送薛瑜进去,薛瑜对上跪在门边和林妃手下嬷嬷们在一起的流珠的眼神,安抚地笑了一下。流珠原本怒气腾腾的神色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化为了她熟悉的温柔,眨了眨眼,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跪在殿中的正是林妃,薛瑜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妾协理六宫,外领命妇,于此多事之日,为陛下分忧解难,本为安抚出现意外的公卿亲眷。谁料方林氏心思歹毒,勾结贼人暗害公卿,还请陛下明察,以正典型。” 林妃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不是白当的,虽然宫里大猫小猫没几只,但皇后去后宫权落到常修手中,她作为宫妃也的确有着协理六宫的名头,此时搬出来却是恰到好处。 小林氏被堵了嘴跪在旁边,另一侧跪着的是薛琅与钟家三人,以义正词严的林妃为分隔线,两边神色截然相反。一边是痛恨又惶恐的嫌疑人,一边是颇感惊奇的被指控幕后黑手,黑手群里还坐了个满身狼狈、一脸恍惚的薛琅。 被林妃这样出头,也算是一个新奇的经历。虽然没明白她明明是让流珠去盯梢怎么扯出来了林妃,但听这口气应该是查的差不多了,倒是免了她的力气。 薛瑜目不斜视往前走去,撩袍跪倒,“陛下,儿平安归来。” 皇帝坐在殿内深处的几案后,被放下来的帷幔遮住了神色,他存在感极强,却只有黑压压的影子看不分明。或许是因为常修不在身边,或许是因为要故意制造气氛压制被带来的几人,越往深处火烛灭得越多、越显昏暗的大殿无人打理,整个大殿都透着一股冰冷肃杀的阴沉味道。 唯有兽王在深处冷冷打量着他的猎物。 “既回来了,养好伤后,练习翻倍。”皇帝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让回来路上因他的沉默产生了些不安的薛瑜放下了心,拱手应诺。 殿内事关皇室与外戚秘辛的供认还在继续,小林氏被拆了口中阻碍,哭得凄凄切切,“陛、陛下,妾实为夫人娘家所害啊!因着四殿下爱慕家中嫡女,可二娘又心慕三殿下,由此对夫君生了怨,钟家、钟家竟连情谊都不顾,迫妾为夫君装了引蜂药物的布料去!多的布料妾送给了长姐林妃娘娘,菩萨保佑,三殿下没有出事啊!” 薛琅猛地抬头,被突然戳破心思的难堪让他脸红成一片,晕陶陶的脑子半天才意识到小林氏后面说了些什么。他看向他确认平安回来后就没敢再多看一眼的兄长,少年脸色苍白,身上的血衣还没换下,薛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若不是今天,他绝不知道他那病弱的表姐竟是敢上山寻父的坚韧性子,他们两个在山洞里生死相依,一定有了别人越不过去的情谊吧。 -- 第192页 皇帝:“方林氏既已招认,钟卿,作何解释?” 钟大笑了一声,“抱歉,陛下,实在是臣有生之年都不曾听过这般有趣的故事。先前林妃娘娘与这位方林氏说,是臣因四殿下无法得到一位女子而对方侍郎有暗害之心,但姻亲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与方侍郎多年情谊只需提一提就是,小娘子心悦谁,在父母之命下哪里做得了数?臣一无药物,二则何苦害妹婿受伤?还请陛下明察。” 薛瑜打量着几人,他们对薛琅躲过一劫和薛瑜也平安归来表露出的庆幸都十分真实。从头到尾钟家兄弟都有恃无恐,不在京城被看管最严密的皇城中,没多远就是他自家的庄园,他显然放松了许多。 她之前就是担心山上乱象和钟家有关,才没有让魏卫河去从身边护着的人最多的薛琅入手,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小林氏听到钟大的轻松反驳,被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嘴巴又被堵上,只能恨恨瞪着钟大。 皇帝没有给他们将殿内变成大理寺的机会,直接做了处罚,“虽自方钟两家家务事起,但有香囊为证,方林氏害人为实,暂时收押待审,定罪后国法处置。老四及钟氏,你们的禁足翻倍,自明日起,除外出比试不得踏出别苑一步。钟氏其余人等,在本案查清前,皆由千牛卫看管,不得外出。” “喏。”殿中应声一片,薛琅瘪着嘴,对望过来的薛瑜做了个口型,“等着瞧,我们比武见真章。” 薛瑜看的却不是他,她仔细打量着钟大和小林氏,心里有了估计。 这次引蜂的事,大概伤不到钟家了。 果然,三天后薛瑜还被流珠压在榻上强行养伤发霉时,“方侍郎宠妾灭妻,美妾贪心不足想为女抢夺嫡女姻缘以致谋害亲夫”的故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挨了三十军棍还一瘸一拐的陈关冲在八卦的第一线,给无聊透顶的薛瑜提供了新的打发时间内容。 口口声声说着是钟家给她的布料的小林氏完全找不出钟家和她接触的那个管事踪影,而引蜂药物却被明明白白查出来是她在京中时悄悄找西南来的商队买的,人证物证皆在。至于背后钟家做了什么事,却是不得而知了。 小林氏被判斩首,因为薛瑜亲口盖章的方朔救人事迹,方朔治家无方功过相抵,此时还在太医署瘫着由两个女儿轮流照顾。 要说小林氏纯粹是因为嫉妒,薛瑜相信,但说小林氏直接找钟家要东西,她怕是没这个能量。根据之前林妃转述的部分小林氏的叙述,薛瑜觉得小林氏说的欺骗更有可能。只不过,应该不是为了给薛琅争风吃醋出头这么幼稚的理由。 那会是因为什么? 寒食散的事情过去了挺久,况且那次钟家也算不上伤筋动骨,按照那身衣裳布料吸引蜂群的程度,是足够致人死地的。这个时候杀她,明眼人都能猜到最大受益人是谁,钟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按之前的行事风格,他们更倾向把她踩到脚底无法翻身。 说到方家女儿,陈关露出一点坏笑,“殿下,是不是喜事将至?”薛瑜还在思考该从哪里入手,就被他突然转回八卦上。 “陈将军,殿下的近侍与侍卫好像都换成了旁人,敢问您是为何而来?”刚刚去取煮好的吃食的流珠敲了敲屏风,轻声警告。 被薛瑜派出去的侍卫们或多或少都受了罚,由皇帝发话给薛瑜换了新的十几个侍卫,一起进别苑时简直挤成一团。但之前的四个侍卫没有安排新的去处也没有被调走,按照忙得脚不沾地的常修给的暗示,等薛瑜伤彻底好了,再去皇帝那里说说情就能解决。 毕竟也是执行主子的命令,一个个为了救人伤的伤,不要命的不要命,薛瑜虽然只是回来后挨个夸奖了他们,但彼此间的情谊是留下了。 不过出事后给流珠留下的阴影太大,时时刻刻跟着薛瑜,生怕再一个不注意被侍卫们带出去出了事,这次陈关都还是悄悄从窗户翻进来的。她恨不得把薛瑜当个瓷娃娃供起来,连写几个字都要念叨伤口没长好薛瑜不爱惜身体。 “好了,陈关也是怕我太闷。”薛瑜眼神示意陈关快走,岔开话题,“今天煮的什么,这样香?” 林妃聘聘婷婷绕过屏风进来,嗔道,“娘亲手煮的汤,都闻不出了吗?” 薛瑜:打扰了,我有理由怀疑你们在把我当猪喂。 躺下三天,她感觉自己跳起来都比之前沉了,要不是悄悄在屋子里做些基本功练习,她可能脸已经圆了。 因为九月九登高出事,虽然死亡和重伤员其实不算多,但原定只有四五天的比武还是被延后了。来看望薛瑜的人不少,但大多都被林妃和流珠两个代表薛瑜客客气气拦在了外面。 要不是薛瑜知道自己只是身上擦伤看上去面积大吓人,比起伤筋动骨的几个侍卫都只能算点轻伤,还真要被这个阵势闹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是不存在的,被修罗场逼到想逃避现实倒是真的。 新调来的侍卫匆匆从门口跑进来,脸涨得通红,把食盒往两个刚带着空碗出门的女人面前一递,“娘娘、流珠娘子,方、方二娘子又送了小食来。” 薛瑜敢肯定,她听到不知猫在外面哪里的陈关笑了。 薛瑜面无表情地换了个姿势,摸出悄悄藏起来的纸笔,借着太阳正好,屋内亮堂,继续回忆书中到底还有哪些关键事件。 -- 第193页 系统提供的原书阅读金手指说没就没,更离谱的是下山后的抽奖居然又抽出来了一个“生存时间一天”,让薛瑜一度梦回非酋时光。 正靠在床头写写画画,门声一响,薛瑜迅速藏起手里会被念叨一个时辰的“违禁品”,刚藏好,就见屏风后露出来一个小脑袋。薛玥端着两碗药走过来,“我们一人一碗哦阿兄,别怕苦,韩郎君送了蜜饯来,很甜的。” 薛瑜被这一本正经哄小孩的语气逗笑了,接过来一碗,碰了碰薛玥那碗边缘,“蜜饯留着你自己吃吧。阿玥,学会骑马了吗?想不想出去玩?”现在也没机会做实验搞计算,宅在屋子里简直百无聊赖,不然她也不至于听陈关说八卦都觉得津津有味。 薛玥喝完药,摸出一颗蜜饯递给薛瑜,自己也吃了一颗,含在嘴巴里鼓起来一块像个小仓鼠,语气却很严肃,“阿兄,你伤还没有好!” 被联合起来压着养伤的薛瑜长长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不能出去,只不过出门一趟回来就要面对翻了一倍苦味的药和流珠含着泪念叨两个时辰以上,左右也出不了行宫,行宫里也没什么大事,薛瑜只能继续养伤。 同样在叹气的是离得不远的钟昭仪别苑中的薛琅,他站在阴暗的厢房里戳了戳在山上伤到了腿的斛生,有些不耐烦,“怎么还没好?成天吃了药就睡,你是猪啊。” 斛生谦卑地笑了笑,撑着要起身行礼,“殿下,是想见三殿下或是方娘子了吗?不能为殿下分忧,奴无能——” 薛琅一把把他按着重新躺回去,“想东想西的,赶紧好起来,该罚你的还没罚呢。” 薛琅脚步匆匆离开,仿佛被说中心事后的落荒而逃。斛生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躺在木板床上久久未动,一双向来讨喜的圆眼里含着笑意,微亮的眼珠却像是木柴堆里的余烬火光。 院外,方锦湖拎着被退回来的食盒垂头走在大路边缘,他走得很慢,瘦骨支离,像是风一吹就会被带走,任谁看去都是伤心欲绝又疲倦却得强撑着站出来的病美人。 美人落难,惹人怜惜,可惜前面已经有了三皇子挡着。 虽然对小林氏的可怕恶行大多有所议论,但行宫里对这位勇敢救父的美人风评却很好。到底是在妾室手下讨生活的嫡女,父亲又是个宠妾灭妻的,兄长则是个遇大事慌乱不已的纨绔,一家男人撑不住门户,偏偏她孝顺又懂得感恩,坚韧地站出来决断家中事务,谁见了不赞一声好? “你又去找三殿下了?!”方嘉泽怒气冲冲地拦住方锦湖去路,“哪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像你这样不着家,阿耶和我都还等着你!你就去给旁人送饭!” 悄悄在旁边远观美人路过的路人摇了摇头,也就是方家男人不懂得小姑娘的好。听说,之前因为方二娘生病,连及笄礼都没给她办呢。 方家的八卦大概够不能出行宫只能在里面打转的众人说挺久的,路人看着方锦湖握着食盒对上兄长,还没开口,方嘉泽就被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方锦绣推了一把。 她像是忍无可忍,怒斥道,“殿下毕竟救了二娘和阿耶,自然要感念。我守了昨夜,二娘来守今夜,兄长不过守了白日。此时二娘还没去换你,你却已抛下父亲一个人出来,你做的又是什么?擦身换洗喂饭都是我们带人做,你要问,就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吧!” 嚯,这方嘉泽当真是……看着被数落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就是没想起来回去看父亲的方嘉泽,原本还动了些念头想与方嘉泽结亲的人家彻底死了心,这样苛待妹妹的男人,可不能配给自家掌上明珠! 被数落了一遍的方嘉泽看着一向疼的大妹妹跑了,二娘又冷冷淡淡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离开,想解释又恼火,想到父亲白日含糊的呜咽声,心中烦闷,干脆不回太医署,往方家住的小院走去,丢了钱给路过的行宫仆役,“方家,多送一坛酒来。” 方家兄妹如何,方锦湖并没有理会。他看似脚步慢,但走到太医署时还有杂役惊讶道,“方二娘子,方大郎刚走!” 方锦湖对他点了点头,进了方朔那间房,醒着的方朔看到他顿时瞪大了眼,满眼惊恐,呜呜出声。 门外守着的禁军听到声音不禁感叹,“还是女儿好啊,看女儿来了把人高兴的。作孽哦,有个兔崽子顶什么用?” 第84章 . 感激(二更) 你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深秋将至, 昼短夜长,待天幕泛起了蒙蒙的白,巡夜的禁军们已经开始换班, 太医署里照顾病人的家属亲眷们也迎来了早食和轮换时间。 走路歪歪扭扭一身酒气的方嘉泽惹了不少目光注视, 来送餐食的女眷幼童见他走路歪了方向,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个个退出丈远,没多久就被守在屋内听见响动的守夜儿郎们护着带进了屋子, 生怕被这醉鬼扑上来纠缠。 方嘉泽已经醉得迷迷瞪瞪,压根没注意旁边出了什么事,挤开门前健妇,跌进方朔所在的屋子里,方锦湖慢条斯理地为方朔吊起来的手脚重新打结固定, 对背后发出的重重摔落声连头都没回。 至今还在太医署休养的只剩下几个重伤员,方朔正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敞开的大门将内间暴露无遗, 外间人瞧见一趴一站的兄妹俩, 只觉得方嘉泽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伤透了两个妹妹的心,就连守在方朔身边为数不多的方家仆役,也暗自感叹自家这位大郎不靠谱。 -- 第194页 “让、让开!”方嘉泽摔了一下才醒了些神,努力爬起来后冷笑出声, “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到我?” 方锦湖守了一夜方朔, 旁人常见的憔悴感在他身上唯一的体现就是眼下青影,若仔细看还能看出几分轻松来。他收起了带来的食盒,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骂人的方嘉泽,“父亲会高兴看到你这个孝子的。” 方嘉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方锦湖已经踏出门外,才猛地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谁高兴看到你这个病秧子!” 方锦湖充耳未闻,掩上门,带着疲倦的笑意和院内几人打了招呼,刚来换岗的禁军听着里面醉鬼发疯,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板,“方大,再闹老子带你去清醒清醒。” 仆役们探出一个头,讨好地给禁军赔笑,禁军嗤了一声,“你们家郎君,实在不像话。” 方嘉泽骂了一会也安静了,跌跌撞撞走到方朔床边,看着父亲越来越消瘦满身是伤的模样,悲从中来,嚎啕大哭,“阿耶,你想告诉儿什么?二娘是不是没照顾好您?” 方朔醒来听到旁边有声音,先怕得抖了一下,眼珠转动看见是方嘉泽才松了口气,张开嘴,“呼呼”地呼着气,然而方嘉泽到底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见他醒了,扑在他肩头哭得停不下来,絮絮念叨着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妹妹相处、旁人看不上他等等琐事。 方朔的脸憋得发青,看着方嘉泽的眼神都带上了失望。方嘉泽犹然未觉,又咒骂起了小林氏这蛇蝎妇人,提到方朔勇救三皇子时,方朔脸上才泛起了光彩。 被说得多了,他竟也快相信是自己救了方锦湖与薛瑜二人了。他本来也是受害者,不是吗?方锦湖既然和薛瑜扯到了一处,那之后可谋之机深远,不论是谁嫁给谁,他都是板上钉钉的岳丈,好日子,还在后面呐。 “诶哟,侍郎出恭了,大郎快抱他起来!” 方朔的幻梦被大呼小叫的仆役打断,他恼怒地瞪了一眼冲上来的仆役和手足无措的儿子,深呼吸一下,默念起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医署的闹剧自然传不到方家小院里,方锦绣迎上刚刚走回来的方锦湖,想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又怯怯不敢伸手。 带来秋狩的仆役都留在了太医署轮班,如今院中只剩下一个行宫配的烧火丫头,白日里才起来烧火做饭,小院里此刻静得出奇,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方锦湖淡淡扫了她一眼,收起了在外时的温婉作态,“什么事?” 灶房里还暗着,只剩下灶里明灭火光,方锦湖将食盒拆开,哼着小调清洗,本该是一幅让人会心一笑的画卷,却让方锦绣打了个哆嗦。 她跟进灶房,左右看看无人,将目光从食盒夹层里取出的寒光闪闪的针上挪开,才小声道,“殿……” 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了突然停下所有动作回头的方锦湖脸上神色,属于猎食者的压迫感让方锦绣忍不住倒退一步。她顶着方锦湖冰冷的眼神,硬着头皮改了口,“二娘,之、之后该怎么办啊?”她声音发抖,说出口才发觉带上了哭腔。 从那个雨夜后,她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身边所有人,之前看不到的那些黑暗腐烂的故事碎片逐一展露在她眼前,她像沉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如意郎君是假的,疼爱妹妹是假的,夫妻琴瑟和鸣是假的,但她已被告诉了十多年她会嫁给被奸人所害躲来自家的三殿下,失去了所有主心骨,即便发觉了方锦湖并不是在照顾父亲而是虐待,她也只能向方锦湖求救了。 她不是之前几乎没有和方锦湖接触过的傻哥哥方嘉泽,更不是沉浸在太医署每天听到他救人事迹里的方朔,小林氏被林妃和三皇子身边女婢押走时最后看她的眼神太过凄惨绝望,她忍不住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 方锦湖拿热水和帕子一点点擦干净针上痕迹,勾起唇,渐渐亮起的天幕让他的脸庞不再沉在暗处,注视着针尖的眼神柔和,像方锦绣陪母亲去佛寺时看到的救苦救难菩萨。 她刚升起一点希望,就听这温柔慈悲的美人笑道,“你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可、可是。”方锦绣没想到他会真的这样冷漠,她听母亲描画过无数次这位殿下面冷心软,即便一直被关在门外不理不睬,久而久之,总留下了些念头。她结巴了一会才找到说辞,有些不知所措,“你到底是方家女儿,而且,还有钟夫人……” “啊,很快就不是了。”方锦湖阻住了她的话,方锦绣转动着已经快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方锦湖走近她,低头浅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怎么办好呢?让你和你阿耶作伴怎么样?” “你、你要做什么!”方锦绣在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逼视下,浑身发冷,连着后退几步,猛地被绊倒在地,仓皇地撑着身体后退,“你不、不回……去了吗?” 方锦湖歪着头,神色是纯然的诧异,“你在说什么疯话?” 对的,根本没有人会信,而且混淆皇室血脉,她家将第一个被问斩。方锦绣身上所有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她看着方锦湖拿着针一步步走过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啧,没意思,胆子还没丁点大。”方锦湖把针重新丢回食盒暗格,低头靠近方锦绣耳侧,像诱惑人堕落的妖鬼般低语,“方朔死前,你还有时间哦。” -- 第195页 方锦绣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睁眼天光大亮,昏过去前的记忆回笼,她惊恐地叫起来,引来烧火丫头不满地瞪视,“方娘子,我有那么吓人吗?你是不是生病了?” 方锦绣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很快眼神变作坚定,“对,我还有时间。” 烧火丫头看她像看个疯子,嘟囔了一句方家人都奇奇怪怪后也就扶着方锦绣回了房。方锦湖关上门,指尖点了点下颌。 有些戏码,果然还是要合适的人去做才更有意思。下一场,该选哪个好呢? “阿嚏!”薛瑜刚在秦思旁边坐下就打了个喷嚏,“抱歉抱歉,秦兄继续。” 拆了她身上包扎好的两处,擦拭后重新涂药,秦思沙哑地嘱咐道,“伤口长得不错,之后擦洗注意,用上新的药膏应该也不至于留疤。深秋风寒盛行,殿下脉象虽无事,但还是注意些为好。” 薛瑜眼神示意流珠帮忙倒水,举着被包成白粽子的手,把杯子推到秦思眼前,“我养了三四天,什么补品都连着吃,现在感觉壮得能打一头牛,好得不能再好了。倒是你,你还说我,你一个做医令的,怎么忙成这样?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是不是下面人又不服管了?” 秦思清了清嗓子,但干哑久了的嗓音还是无比疲惫,薛瑜已经猜不出他熬了几个晚上了,黑眼圈浓重得能够媲美国宝,刚下山时见着还是个俊美青年,如今颜值起码下降一半。她专门估计着中午没什么病人的时间来找的秦思,却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回来。 看着对面少年认真诚挚的目光,秦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是念及此次乱事,深感医术不足,夜里多看了几本医案罢了,不必忧心。” 说起乱事,薛瑜也沉默了一瞬。在灾难来临时人才能清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秦思如此,她亦然。伤刚刚全部结痂就跑出来换药,不仅是养伤太过无聊,也是因为她想早点恢复训练。 皇帝命她养好伤再回去训练,然而伤好没好全靠秦思判断,她去拜见这些天深居宫室内的皇帝时也被拦在了外面,想表演一个“身体倍儿棒”都没有观众。但鹰犬们仍执行着帝王的意志,一道道新的命令自宫室发出,雷霆出击发落了一批人,让因着秋狩花式娱乐肆意放松了的许多人收敛起了作为。 薛瑜想了想,提议道,“太医署医案里还写过外伤?其实若是秦兄能整理出一套可用的紧急救治外伤的总结医书,书行天下,未尝不是救人的大善。上次秦兄给的防病方子在鸣水已经被编成歌谣传唱,我手下侍卫回来都学了几句,朗朗上口极了。” 她养伤这些天,陈关搜肠刮肚给她带外间消息,京城里带出来的一队人编就的歌谣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薛瑜听着已经有了几分后世的宝宝洗手歌的味道。 秦思怔了怔,摇头道,“著书立传是大家作为,我才学浅薄,并不敢奢望。整理这些,能帮上忙已经心满意足。” 薛瑜被他突然用力打结勒得手臂发紧,自然明白他这是口是心非,抬起另一只手臂拍了拍秦思肩膀,“秦兄未免太谦虚了些。你觉得你平平无奇,那其他未做到医令的人又该如何?神农黄帝为医者先驱,后世者皆站在圣人所构基础之上,你有的总结与发现旁人不一定能做出,等到千百年后,兴许你也是构建医术高塔的先驱之一呢?” 哪有什么凭空出现的技术进步,不过是一代代经验和发现总结下来,站在巨人肩膀上攀爬高峰罢了。 “思受教。”秦思退后一步,跪坐行了大礼,倒让薛瑜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说说,具体怎么样,还得是你做。好了,别送了,我自己出去,你抓紧时间歇一会,别年纪轻轻拖垮了身体。” 少年明明年纪更小、做的事更不要命,偏偏老气横秋地说教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厌,秦思含笑送她到门口,背过身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浊气。 他关好门,回来打开箱笼里的暗格,在一卷医案上提笔写下新的内容。 “……优陀罗增至一钱,于发作时可清明醒神。” 秦思究竟在为何疲倦,薛瑜心中有所猜测,大概是皇帝又给了什么任务,不然也不至于身为医令忙成这样,但很快她就顾不上想该如何继续与秦思相处,被太医署院中歇了午觉起来的众人围在了中央。 “殿下!” 薛瑜停下脚步,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发现叫她的人完全是个陌生人,不免有些疑惑。 护着薛瑜的几个侍卫扇形排开,异常警惕,“殿下出行,闲人勿扰。” 第一个喊出“殿下”的少女捂住嘴巴,连连道歉,“抱、抱歉,臣女只是太高兴了,殿下没事就太好了!” 薛瑜怎么也没想到和少女的关系,目光扫过另外几个脸上带着同样的又感激又激动神色的人,迟疑道,“抱歉,我——” “殿下,多谢殿下救我父/兄/姐妹之恩!”薛瑜还在措辞,就见拦在前面的几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扑通跪倒磕头。 刚刚走进院门的伍家兄妹和身后跟着的一瘸一拐小尾巴韩北甫见状,也拜了下来,“若无殿下,我绝无命回来。” 带着礼上门感谢太医们的素衣中年人也叹了口气,“若无殿下,我儿连尸首怕也要给老虎吃了。殿下舍己为人,实乃大善!” 一时间,院中站着的只剩下了薛瑜和带来的人,她心底有些发酸,“诸位快快请起,如此溢美,我实在受之有愧。” -- 第196页 面对这些吹捧和夸赞,薛瑜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串善意的笑声。 第85章 . 青贮 鸣水平静,深秋已至,臣遥望殿下…… 跑到马场看到被也包扎成了个大粽子的照夜白时, 薛瑜才又有了些实感。她拿包起来的手碰了碰照夜白额头,“这次多亏你了,小白。” 原本看见她还高高兴兴抬头的照夜白听到最后的名字, 凑上来磨蹭手的大脑袋往旁边一偏, 生动形象地演示什么叫做有小情绪了。 薛瑜愣了一下,“不高兴?那奶疙瘩还吃不吃了, 小白?” 照夜白把头转了回来,狗腿地蹭了她两下, 薛瑜居然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出来了忍辱负重。 让流珠帮忙喂了照夜白两把奶疙瘩,与厩官确认过照夜白的恢复情况,得到了一个将养一月应该能恢复的结果,薛瑜放下了心,与照夜白告别, 带着也看完了自己小伙伴的薛玥往外马场外走去。 他们进来时走的正门,离开时却是从靠近草原牧场的后门离开, 门外没多远就是和别处长势截然相反的苜蓿田, 前些天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似乎完全没有影响苜蓿的长势, 几天前出苗还出得稀稀拉拉大片黄土的一半已经被绿色覆盖,而另一半紫花开遍。 在到处都泛着枯黄色的秋季,郁郁葱葱带着紫花的苜蓿田有着旁处难以比拟的优势,被带出去遛了几圈做日常训练的马匹经过田边,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 就差流口水了。 拄着拐杖站在篱笆旁守着田地的矮个子一回头看到薛瑜等人站在他身后, 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拍了拍蝉生,“让你受累了。” 山上出了事, 薛瑜身边所有跟来秋狩的人不管是派出去的还是回来的,都被抓回来受了罚,罚的最轻的是流珠的三个月月例,最重的是几个侍卫被军棍揍开花的屁股。蝉生也没能躲过一劫,被拎回来打了板子罚了钱,薛瑜身边又加了侍卫,别苑里没了他住处,只能暂时作为隆山宫令手下一员,和几个行宫官吏住在一起。 蝉生挠头直笑,“是奴没照顾好殿下,挨板子是应当的。”他左右看看没有旁人,悄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荷包,“殿下心疼我们,补了月钱给我们,但这钱奴拿了实在心虚,还请殿下收回去吧。” “给你的你就拿着。”薛瑜轻巧避开,勾起袍角,自己跳进地里近距离看了看苜蓿的长势,回头问蝉生,“李宫丞呢?” 说曹操曹操到,李麦刚好领着人过来,瞧见这边乌泱泱站了一群人,本还心中不安,看清楚是薛瑜,立刻笑了起来,“殿下来了!臣和老伙计们惦记了好些天,去看您也没能进去,现在看来像是好全了?一把子力气没处使,只能给殿下好好照顾这些宝贝疙瘩苜蓿了!” “看出来你们费了心了。”暴雨过去怕极了水淹的苜蓿还能长得这般好,除了薛瑜按照系统给的技术建议挖的引水槽外,地里老农的呵护也必不可少。加上之前她伤没长好也的确被压着养伤不见人,自然怪不到李麦头上。 李麦也挽起裤腿进了田地,和薛瑜肩并肩看着长势旺盛的苜蓿,感慨道,“这一地苜蓿来得时间好,入冬刚好能收,要是冻不死,冬天还能再多几口草吃。能存哪怕一个月,今年就能多活几头马驹。” 马驹的事薛瑜是听马场厩官讲过的,因着冬季草料不足,优先获得喂养的就是生下来最强壮的一批马驹,其他的则得遵循优胜劣汰。起初草料不够就长得不够好,孱弱的马驹就算分了一部分草吃,等到扛过冬季也活不了多久,因此冬季的马驹死亡率常年居高不下,大部分都是被放弃的。 薛瑜抬起自己圆滚滚的手拍了拍他,“今年长得好,明年春天牧场就能多垦几亩田了。宫丞,之前说的土窖挖得怎么样了?” “臣正是从那边过来。”苜蓿田的变化给了李麦无尽信心,干起什么都有劲,“也是选的贫田,远离河边泥洼的地方,打了两个废了一个,现在在挖的小窖里已经铺了石板,等再整理整理就能放苜蓿!” 薛瑜:“我刚刚看已经割了一部分苜蓿,是在哪里晒着?” 田地里一半苜蓿因为是被收集来的野苜蓿,生长时间各不相同,收割的时间也被岔开了。刚刚看到的花朵都还是刚开放,看李麦带来的老农们手中镰刀,应该就是准备今天收割,薛瑜一边问一边和李麦往出走,给老农们让开地方。 “在房顶上。”说起自己手上的工作,李麦笑了,“今天收了这一茬,只要不下雨,很快就能干了。” 薛瑜点点头,“那去看看。不必晒到干透,半干就足够了。” 屯田民兵们的小小村落建在行宫后面,比起鸣水的公田佃户村落依田而建的分布,多了几分军营般的井然有序,家家户户紧挨着,乍一看倒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房屋模型。 牵着羊刚刚从草原回来的小孩看到李麦蹦蹦跳跳过来打招呼,又给薛瑜施礼,“拜见殿下,殿下不生病啦!真好!” 她没来过这里,却连小孩都关切她的健康,薛瑜有些诧异地望了李麦一眼,等小孩走了,李麦才尴尬地解释道,“殿下给了臣蒙书,这些日子开蒙时提及殿下受伤,孩子们都很担忧。是臣的不是,不该多嘴的。” “……无事。”薛瑜抿了抿唇。 苜蓿青贮窖挖得很小,比起常挖空地下建的地窖来说,还没半间屋子大。毕竟今年种植能够收割的苜蓿只有一亩,试验品并没有大动干戈。 -- 第197页 和地窖不同的是,青贮窖完全敞开,内里面积多大,开口就有多大。此时站在里面夯实地面与墙面的青壮里就有人觉得这样奇怪,嘟嘟囔囔地说着这会就拿石板铺地之后不好打地基撑起窖顶,话才说出口就被旁边的中年人打了脑壳,“你懂还是读了书的殿下和宫丞懂?就你能耐,能耐别来蹭苜蓿田和开蒙啊,再瞎说废话就别干了!” 青壮顿时老实了,刚刚到达的薛瑜听到最后一句,一时失笑。 水泥还在鸣水山脚下不知道进度如何,蝉生回行宫时石灰石刚刚运到山下,这么几天能够煅烧出的原料数量恐怕也没多少。她给李麦提供的青贮窖设计是以石板铺四周和地面,干草席加封一层,按理说只要能够夯实应该防潮和发酵的程度和水泥窖差别不大,但也得一个月后看到青贮结果才能判断,要是这一批结果不行,刚好到花期可以收割的另外半亩地作为下一批青贮原料,就得用上油布和水泥了。 “做得不错。”薛瑜看过窖内结构,确认和设计一样,又看过正在晒干水分的苜蓿们,才和李麦细细说了之后青贮的要点,“晾晒一天多,到弯折时无法折断就差不多了。到后天早上新一茬割下来的晾完两批一起切碎下窖,记得让人铺十几斤就拿石板压着踩实一批,这样压实更容易成功……” 李麦手上原本薛瑜送来的薄薄一本册子已经变得厚起来,薛瑜注意到他新记的笔记前还增补了许多并非她靠系统《育种术》提供出的新的经验,对李麦能够种好苜蓿更多了一分信心。 两人坐在热火朝天的工地旁一个说一个记,薛瑜正思考着如今不能出行宫该如何从山脚下把水泥运回来增加封窖成功率,就见远处跑来一匹快马,骑士在薛瑜面前翻身下马,“殿下,鸣水县令来信。” 看骑士装束,却是守行宫大门的兵卒。李麦很有眼色地去了旁边领人翻动晾晒的苜蓿促进晾干进度,薛瑜温声谢过送信的兵卒,流珠接了信,为她拆开。 刚拆开信,薛瑜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乐山开头倒是工工整整严肃的下级汇报语气,然而再怎么严肃的用词和笔调在信的末尾画了一株水墨草苗、一间小房子和一滩看不出什么东西的泥水后,就显得有些假正经了。 在薛瑜欣赏插画时,流珠却惊喜地叫了出来,“恭喜殿下!” 信中,江乐山说到了这些天鸣水流民棚的变化,主要夸奖了薛瑜送来的一批人对秩序的管理。薛瑜之前安排下去的育苗和搭建工厂厂房的事情已经基本完成,在石灰石送到后,吴威拿着薛瑜给的煅烧方法,已经准备好了水泥原料,只是尚缺水泥配比,还要等薛瑜发话才能确定这些材料之后如何作用。 而一批批渐渐有了些力气的流民们,或是被领着开始侍弄在育苗土里发芽后挪到刚翻好的贫田的麦苗,或是自忖恢复起来,参与进了房屋搭建和水泥原料煅烧工作。薛瑜起初给江乐山定下的暂时借粮养人的策略,已经有人靠着自己的双手还上了不少。 病着的流民暂时还不能工作,但他们也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自己照顾自己,比如每天带着人唱喜儿他们新编的儿歌。挤在竹棚里的百余人,已经有了与之前心死如灰不同的面貌。 除了帮忙传达在侍卫和蝉生都被紧急召回后引发的伙计们的担忧,留下的流民里抓出来惫懒闹事者的不好消息江乐山也没有瞒着她,细细写了经过和最终逐出的结果,反倒让一直挂心的薛瑜放心了许多。 江乐山最后表达了一遍对麦苗过冬的担忧,又提起了被鸣水出现了百号人要穿衣吃饭的动静吸引来的小商人,在他笔下的山脚下村落,处处都透着生机盎然。 “……鸣水平静,深秋已至,臣遥望殿下安。” 厚厚一卷信纸读到最后,薛瑜不得不感慨如今手下人多起来就是轻松,江乐山不声不响就将鸣水的进度推进了这么多。 “阿玥是不是也想去看看了?”薛瑜一偏头望见自己旁边坐着的小朋友眼神晶亮,出言逗她。 薛玥却摇了摇头,“我是觉得,阿兄如今要理这样多的事,那么多人都与阿兄息息相关,阿兄要更爱惜自己一点。” 流珠看着突然被妹妹说教僵住的薛瑜,扑哧一笑,轻声道,“公主说得对,殿下可万勿冒失了。” 自从受伤回来,薛瑜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得耳朵茧子都快磨出来了,幸好林妃现在不在,不然还能再哭一段“儿啊,你走了为娘该依靠谁”的戏码。 薛瑜举双手投降,安抚了情绪又紧张起来的两人,才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好了,不说这个,谁来帮我想想办法送信出去给江县令和吴威他们?” 在再次引发不安之前,薛瑜及时转移话题。 蝉生问道,“奴虽未看信,但之前去时县令处处妥帖,殿下是还担忧何事?奴看这些天来各家拿人讯问的兵卒都少了,应该再过两天就能开禁,不如再等两日?” 薛瑜摇摇头,“能早些送去就早一点做事。” 秋狩的流程只剩下最后的几天比武,要不是九月九出了事,兴许现在他们已经启程回宫。薛瑜虽然有隆山宫令的权,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更何况,水泥原料准备好了,只差配比搅拌就能结合竹筋盖房子,秋天越来越冷,当然是早点让山下开始盖房子更安心些。青贮窖需要水泥是一回事,而要是能赶在秋狩结束前送来行宫一部分献给皇帝,在还没走的世家们面前刷一波水泥的存在感,她相信很多想要打造自家堡垒和道路平整的家族会自动来送钱的。 -- 第198页 几人提了几个想法,都因为各种不合理被否决了,薛瑜发动侍卫们想办法,闲谈般说起水泥,“我曾听胡人说起,有一物名为水泥,价廉易得,且坚固无比,搭建房屋最合适不过。以水泥铺的路将平滑无尘,马车走上去也不会过于颠簸,以水泥加盖的屋舍不会被雨水冲泡坍塌,加上木材支撑,以水泥盖的屋舍小楼兴许还能直入云中。” 她托着下巴,听着不远处青贮窖内夯土的号子声,像说故事一样说起她曾见过的一切。前世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森林仿佛一场幻梦,与如今的乡土景象截然不同。 苦思冥想想办法的侍卫们和被薛瑜描画的景象吸引的众人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方锦湖站在不远处看着被白布包着双手支着头有些可笑的纤瘦少女,秋季明明不烈的阳光却让他眯起了眼。 他的胸膛深处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能够一掌裂石夺命的手,竟忽然连食盒的木提手都握不稳了。 她能够面不改色与他说起如何磋磨方朔,也能平静而期待地说起传说般的未来,在这样平凡的场景里她显然比在山洞时放松得多,方锦湖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话。她是真的想看到安居乐业的未来,那样瘦削的一个人,却将沉重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她本可以像薛琅、像方朔、像每一个自恃身份的门阀一样享受身份带来的一切。 她与他见过的、想象过的“皇室”,没有半点相似。 污秽腌臜缠绕中如何能开出这样明亮的花朵?她像他幼年坐在四方院子里守望过的那轮明日,灼灼光华热烈,不好的过去在她身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反而让泥里开出的花朵更加馥郁芬芳。 方锦湖没再向前,他提着食盒原路返回,离开时的速度甚至比来时更快些。 “你怎么来了?”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锦湖回头,对上薛瑜惊讶的眼睛,那双眼里含着的柔软笑意还没散去。 “臣女来谢殿下救命之恩。当牛做马,任殿下驱策。” 薛瑜诡异地联想到了他之前说的“以身相许”,看了他一眼,“不必言谢,方侍郎如何了?” 方锦湖:“家父恢复尚可,只是时常呼呼作声,令人心忧。” 薛瑜忍住唇角抽搐,没拆穿他,“那就好。” “之前心忧殿下,臣女寝食难安,见殿下痊愈,实在令人高兴。此后比武,望殿下武运昌隆。”方锦湖应了一声,温温柔柔说着话,要不是看过他背后多种面孔,连薛瑜都险些被骗了过去。 苦思冥想如何送信的侍卫中有人一拍脑袋,“殿下,臣想到了!” “哦?”薛瑜没管在旁边不远坐下来,开始摆放点心的方锦湖,转头看向出声的侍卫。 侍卫下意识瞟了一眼旁边分明还是“外人”,却被主子连说话都不避着的小娘子,陈关私下里说的八卦在心里过了一遍,意识到时间流逝,连忙收回思绪,“如今行宫还能出去的就是各位将军和所领队伍,我们私下找军中同僚送信是违反军纪的,但是臣记得殿下与伍将军有些交情,不如殿下请伍将军帮忙?” “好主意。”薛瑜赞同点头,“走,我们回去,等会再去找伍将军。” 侍卫们眼睁睁看着前来“当牛做马”的小娘子又收起了食盒,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有些迟疑地望向薛瑜,“殿下,要喝止吗?” 实在是他们看着两人既不像有亲密关系,又好像有些联系,薛瑜不给准话,他们对如何应对这位方二娘子也头疼得很。 “还跟着啊?” 一边往回走一边打腹稿想着信该怎么写的薛瑜被他们提醒,回头望去,正好对上方锦湖望过来的目光。 他像是随便看看,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薛瑜捏了捏眉心,“我去说吧。”给方锦湖的找乐子计划里包括了替母与父义绝的部分,就算真要结亲,也得钟夫人与方朔义绝后再向皇帝提出,她可没打算助长方朔做皇亲国戚的痴梦。 薛瑜越众而出,拦在方锦湖面前,隐晦地提醒他先自己去玩,“方二娘子,报恩便不必了。我如今伤愈,你则有父亲卧病,此时该照顾父亲才是。” 然而这番话落到悄悄路过的路人和众侍卫耳中则变了个模样:原来,殿下是为方家二娘着想,考虑到还要孝顺父亲才不曾定亲啊! 两人站在一处,一人俊美绮丽,一人温婉秀美,美貌几乎在闪闪发光,旁观者看得都心肝发颤。转述到被禁足的薛琅案前时,已变成仿佛天赐良缘。薛琅捂住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继续去他的小兵器库房里挑选兵器练武了。 钟昭仪看着他比往日操练用功不止一点的勤奋身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 别人的脑洞开到了哪里薛瑜不清楚,方锦湖垂着头,像个青涩小姑娘似的双手把食盒往前递了递,小声道,“那臣女一片心意,还请殿下收下。” “……好。” 食盒里的点心在回到别苑后全部分给了侍卫们,薛瑜一口也没吃到,当然,在看着侍卫们品尝后脸色突变后,她也没有勇敢尝试的念头就是了。 空食盒原本流珠要拿走送归方家,却被薛瑜制止,“等会再来拿。” 长久的默契让流珠没有多问,退了出去。 以薛瑜对空间的感知和计算水平,自然看得出食盒里有夹层,但是到底从哪里开,还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机关开口。拆开食盒夹层后,里面金属卡扣看着有些熟悉,她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在唐大匠那里看到过。 -- 第199页 方锦湖到底有没有成为天工坊的主人? 薛瑜将这个疑问压下,现在去问大抵也问不出,知道能做事就够了。 夹层里摆着一方薛瑜在原主记忆里看到过的粉状物,与方锦湖说定后,她给出了折磨方朔的诚意,现在,方锦湖也给出了他的诚意。 这是原主记忆里做面具时会用到的塑形粉,薛瑜查看过才能确定这哪里是什么神奇物件,不过是石膏罢了。 石膏制造模型一绝,结果却被人拿来做脸部面具倒模,也算是被宫里宫外条件限制出的奇思妙想。 石膏加水静置,薛瑜说是要写信不能让人看到,关门关窗让流珠守着,等嘱咐了一圈回来再拆下面具,石膏最初的放热已经结束,从糊状变成了硬一些的橡皮泥状态。 脸压着石膏,等到闭气时间即将结束时,温温热的石膏变凉,快要全部凝固。薛瑜洗过脸回来,石膏模子就能送回给方锦湖了。 薛瑜提笔将要送去给吴威的信写完,把之前没说的水泥配比比例交给他们,随信附赠一封给江乐山的后续工厂安排和夸奖信件,作为远程遥控却不能亲眼看到鸣水变化的人给辛苦做事的人的鼓励。 流珠带着食盒送归,薛瑜领人带着信件上门拜访伍明,之前对她防贼一样的伍二郎殷勤地准备着吃喝水果,阻拦他的反倒成了伍九娘。 薛瑜把预防针打在前面,“不必忙碌,我前来拜访,是有事相求。若伍将军不便,我再想办法就是,不必为我破例。” 伍明哈哈大笑,豪爽道,“殿下的事,就是臣的事!更何况,殿下一直为陛下分忧劳心劳力,怎会有破格之举?” 之前对他粗中有细的判断当真没错,一边做着保证,一边给她戴高帽子,真要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大概她这时候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 薛瑜笑笑,“只是陛下准我协领隆山宫令之权,外间的公田里也有我的人在打理。这次意外封宫严查,刚好有封新的信笺入宫,我想送封回信出去,却也得守规矩。不知将军回营时方不方便带封信?或是营中也有封锁禁令,若是如此,那就不必劳烦将军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伍明拍拍胸口,“包在我老伍身上!正好今天轮到我回营,不如殿下与我一起过去,若是有什么变故,也好提前告诉殿下。” “这……恐怕不合适吧。”薛瑜拿出信封递给伍明,“将军愿帮我送信,已是万分感谢。” 虽然之前的皇室子弟都会进军中历练,但没有皇帝的点头,她悄悄跟一个关系还可以的将军跑到兵营里,那纯粹是闲的没事干在雷点上蹦迪,薛瑜才不犯这个错误。 伍明也没有强求,留着薛瑜吃了两个梨子,由伍二郎送出了门。伍明目送她离开,点了点几案上的信封,“九娘啊,这么聪明的夫婿,可惜不是你的。明天重开比武,你可得争点气啊。” 伍九娘把信封拿起来拍到父亲怀里,“您都答应了,就赶紧去吧,万一真是什么急事呢?” “儿大不由爷娘,嗨哟。”伍明念念叨叨地回去换了身衣裳,才打马往离行宫不远的屯兵处奔去。 薛瑜解决了一件心事,刚回去开始跑步锻炼,就被人敲开了门。常淮被迎进来,见到她就是一笑,“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第86章 . 君子试(二更) 既见英豪,当盛争胜之…… 薛瑜已经许多天不曾见过皇帝。 她知道皇帝很忙, 在被拒绝觐见后也就没有多来打扰,但是这次见面也是在暗影重重的殿内,她在亮处, 皇帝在暗处, 总给她一些不妙的预感。 “伤养好了?” 皇帝的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薛瑜收敛心神拜下, “是。让陛下费心,儿心中愧疚。” 她顿了顿, 还是说出了口,“陛下多日操劳,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却不爱听,“自有太医看顾,休要婆婆妈妈。你既伤愈, 明日便早些来,让你松散了几天, 筋骨都睡软了么?” “儿不敢。”薛瑜有些无奈, 之前来找皇帝被挡出去, 现在皇帝又要怪她不来,真是…… “行了,朕唤你来,并非为了此事。”皇帝像是打了个哈欠,薛瑜慎重起来, “儿听凭陛下驱策。” 皇帝:“那日上山, 你在山顶青石上刻下了名字,是也不是?” 薛瑜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老老实实答:“正是。儿至山顶时空无一人,石上无记, 便想着既然率先抵达,便留个名号。刻后见山下方侍郎正在追击一人,便与侍卫一同追了过去。” “没有发现其他?” 薛瑜仔细想了想山顶的事,摇头,“确实没有。” “好胆!”皇帝怒拍了远处一掌,木料碎裂声不绝,他语调冰冷,“若朕说,山上原有留守巡查,前日却在石下深坑发现此人尸首,你当作何解释?” “什么?!”薛瑜愣了,山顶的布置是禁军负责,上山时只知道有青石勒记,还蹲着一个裁判的事情压根没人说过,想到曾经尸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却没有发现,还和魏卫河说笑,她就有些头皮发麻。 薛瑜拜倒,“儿上山时确实空无一人,青石也无挖掘和不稳痕迹,但儿疑心是方侍郎所追的那个胡蛮所为,还请陛下明察。” 殿内没有了说话声,安静得令人心底油然生出畏惧,薛瑜知道帷幕后皇帝在打量自己,但她说的的确是真话,又有魏卫河作证,并不担心被皇帝按头丢一口黑锅。相反,如果极力申辩甚至无中生有编造些说辞,和她一起上山的魏卫河证词就会第一个将她证伪。 -- 第200页 少年神色不似作伪,许久,皇帝才收回了目光,“起吧,朕自会让人追查。你明日……” 他突然停了下来,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起身看向帷幔深处。片刻后,皇帝才道,“明日记得过来。” “是,儿告退。”薛瑜施礼告辞,守在殿门口的常淮送她出去,踏出正殿殿门,薛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帷幔深深,她离开后殿内灯火点亮,案后的确坐着一人。 她感觉皇帝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既然还在处理公文,应该是她被刚刚阴暗环境影响想多了吧。 刚回别苑,去亲自送还食盒的流珠回来,看见薛瑜又拆了手上的白布,嗔怪地望她一眼,“医令给的祛疤药膏照您这样拆了又包,再多也不够用的。” 薛瑜无奈伸手给她,“我觉得不涂药过些天也就消了,再包一晚上。明天去陛下那里受训,总不好带着包扎过去,教人还以为我受了多大的伤似的。” 其实手上只剩下了浅浅白痕,发育时的身体恢复速度很快,别说手上的细小伤口,就连两块大面积的擦伤也只剩下结痂脱落时的刺痒,只是身边人都如临大敌,薛瑜也只好折中一下。 皇帝开金口允许了薛瑜重新回去训练,薛瑜翌日一早比平常提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刚进殿就被劈头盖脸喷了一遍,“叫你来练武,还这么磨磨蹭蹭,怎么不到日上三竿再来?去,先跑三十圈!” 薛瑜看了看五更天的深蓝天幕,“……是。儿明日四更就到。” 三十圈听着多,实际上不过是绕着小校场跑,加起来也没多远的路程。薛瑜一边跑一边看着站在校场里的皇帝,一把长戟挥得杀气纵横,让人不免心生寒意。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皇帝挥舞长戟与其说是在与木桩演练,不如说是在单方面劈木柴,只不过把斧头换成了长戟。 几天不见,皇帝又多了个新的兴趣爱好呢。 歇了几天,长了些肉,做起基础训练没有之前轻松,但皇帝说的翻倍像是恰恰卡在了薛瑜能够接受的临界点上,咬着牙居然也能完全做完,只不过费的时间多些,等到薛瑜满身是汗结束最后一项马步后,天色已经大亮,皇帝都开始被伺候着换衣裳准备去比武校场了。 匆匆冲洗换衣后,薛瑜赶到校场高台,台上已经坐满了人,乍一看仿佛与出事前并无不同。最中心主位还是空的,薛瑜松了口气,在位置上坐好,就听唱喏声宣布了皇帝的到来,众人起身施礼。 比武台上很快站上了选手,忽然发现自己的对手是一身胡服短打的小娘子的郎君们都愣了一下,在宣布开始前抓紧时间询问旁边的将军们,“是不是分错了?我的对手怎么变成小娘子了?” 拿着名册的将军们有的打了个哈哈说没错,有的不耐烦顶回去“你爱打不打”,还有的一本正经解释,“既然上了比武台,你的对手就由我们选定,莫非你看不起你的对手?那不如尽早退出吧。” 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比武就是为了扬名出头,已经比了一天半,这时候退出不是功亏一篑?况且,经历了山上惊魂,上山了的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伤,对于没有上山的一部分人来说,这可是绝佳的获胜机会。 但饶是如此,大部分匹配到女性对手的郎君们也不太满意,直到比试开始前一刻还在劝说对手退出,类似“打伤了你这如花似玉的脸,可不要哭”的恐吓声连薛瑜都听见了。 台上有人大摇其头,“当真是不讲究,礼义廉耻不存!” 刚带着属于薛琅的笔记手稿上台的伍明从他背后走过,哼了一声,“大姓里说习武是炼身以修身,小娘子们为君子道所教化,修身养性,怎就是不讲究?”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方才想为小娘子们辩驳的薛瑜忍住笑,静静看着比武开始。 武学本就是实力为先,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的习武者人数更多了。士族们虽有不满,但也被大声宣布的“此次君子之试,不伤不辱”压了下去。礼部的人虽然来得多,但都是文臣,在连续找皇帝进言被瞪回去之后,只能哭丧着脸写给还在京中的太常寺众人的信,指望着那群最守古礼的疯子能让君主之后回心转意。但眼下发生的事,却是无人阻止了。 在最初发现对手性别改变的惊讶和抗议后,发觉无法改变这个现实,轻视女武者的郎君们有心将他们眼中的花拳绣腿打得落花流水,来证明只有他们才是强悍的武者。 然而第一场比武结束,胜负已分。虽然多数女武者输了,但并非无人取胜。 “那是你们没碰上真正的强人!等之后我们上台碰上,非要叫你们尝尝厉害!” 输了的郎君垂头丧气,人群里不乏这样的叫嚣,输了比试的小娘子们却不这样想,她们眼神晶亮,挨个来拥抱获胜的女孩们。 “真厉害!快多休息一会,下一场比试,要他们好看!”女孩们凑在一起加油打气。 先天力量所限,大部分赢了比试的少女也赢得并不轻松,围在最快结束比试把嘴巴不干不净对手锤到地上的伍九娘讨教经验,伍九娘毫不藏私,在台下轻声与他们说着之后可以发挥的优势所在。 原本下台后是分成胜者和败者两个区域准备下一场比武,然而这一次,却是两个武者群体分开,一边热情洋溢气氛正好,一边既有斗红了眼的斗鸡,又有无敌自信的吹牛者。从台上看去,倒是有几分喜剧效果。 -- 第201页 薛琅被禁足到比武的最后一天才能出来,薛瑜旁边空着,见到下方女孩们的胜利,难免将一部分找人分享高兴的念头挪到了皇帝身上。 之前台下气氛紧张,她也关注着女孩们的比试,不曾注意身边,这时候偏头一看却发现不对。 皇帝上身挺拔,面色沉沉淡漠,倒是和平常区别不大。只是几案下不知何时堆了一团粉末,台下传来一阵欢呼声,与此同时,他手中明显取自附近河湖中的鹅卵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碎成了几部分。 等等,那些粉末,不会是捏出来的石粉吧? 电光火石之间,薛瑜将之前的所有不对劲联系到了一起。糟糕,皇帝这个暴躁的状态,怕是发病了!他在以极强的毅力和最了解头痛病的医疗支持下,维持着强大、暴躁、却不至于疯狂的君主形象。 回想过去,似乎皇帝的变化在九月九之前就有了些许预兆。难怪暴雨夜他要亲自出来救人,与其说是爱子心切,不如说是在给所有人刻下他还强大有力的印象。 “何事?”皇帝语调沉沉,手中一抹灰色粉末簌簌而落。 薛瑜脑筋飞快转动,“啊、啊是这样的。儿见台下如此多强手,我大齐兵强马壮,实乃幸事,不禁想请陛下评点一番。另则,儿随陛下习武月余,几天后就要上台比试,不知儿在众多英豪中,能排上几位?” 皇帝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扫过台下开始的第二轮比试,“不必评点,你看就是。至于排名高低,既见英豪,当盛争胜之心!” 薛瑜照对皇帝平时的了解翻译了一下,不说名次,只谈争胜,也就是说,最好一直赢下去。 阿这。总觉得要是没拿第一回 来,头会像石头一样被捏爆呢。虽然更可能是错觉,但显然拿不回来大概率没有好果子吃,现在她的训练已经翻倍,让她在崩溃边缘横跳,再翻倍一次…… 薛瑜艰难吞咽了一下,“儿明白。” 台下的比试薛瑜已经看不进去了,背地里迅速敲系统:[明天凑够次数就能开启新抽奖,你给我刷新一个武力值增幅怎么样?] 系统:[商城并无此物。] 薛瑜:[我要你何用??] 虽然早知道系统不靠谱,但被这样明确拒绝,薛瑜还是想暴力殴打系统。但被坑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没有沉浸在系统无用的头疼中,认真思考起找男主学几个小技巧应试的可能性。 虽然临时抱佛脚不可取,但也有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刚刚拎着食盒绕路走过校场外的方锦湖停下脚步,场内的欢呼和怒喝声不绝,是整个行宫最热烈的地方。他捻了捻手心一朵苜蓿紫花,忽地笑起来。 第87章 . 绝不 朕绝不 “方二娘子, 你怎么来了?” 薛瑜刚进别苑,就见一人站在中央,倒是免了她想办法去找人的工夫, “可是有事寻我?进来说话吧。” 方锦湖躬身一礼, 跟着薛瑜往里走。落在后面的流珠扫视一圈,“谁放他进来的?”院落里没有主人在, 只剩下守门的两个侍卫和其他仆役,没有主人发话, 就擅自放了客人进来等着,既没有守礼也没有给客人足够的尊重,说起来是她失职。 “流珠娘子莫要因我责怪二位将军……”哀声怯怯,百转千回。 薛瑜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了挑拨是非的方锦湖一眼,“还不进来?” 房门关闭, 陈关刚刚假作溜达走过来,就见正屋房门又打开了, 薛瑜挨个点出来今天院中轮值的侍卫, “都退到外面, 莫要吓到人。” 耳力灵敏、刚来没多久就被陈关传染了吃瓜恶习的侍卫们应声退出别苑,往外走时回头一瞧,正屋房门却是半开着,刚好露出来里面跪坐着身姿如柳的小娘子背影。 他们殿下,当真是个守礼的君子, 与小娘子说话都要做这般万全的准备。虽然,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欲盖弥彰就是了。 “我这里只有补汤,将就着喝吧。”薛瑜倒了杯黄芪水,递给方锦湖,“是面具做好了?”她昨天才把石膏模子送过去, 这么短的时间按理说方锦湖是来不及做好面具的。 方锦湖脸上的妩媚笑容像是被固定在了一个位置,怎么看怎么虚伪,“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后日郎君就要上台比武,不如我替你如何?教郎君赢得漂亮,夺得头名,力压群雄呀。” 薛瑜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正看到窗户外不远处的流珠,不用想也知道刚刚方锦湖在玩什么。她警告地看了方锦湖一眼,走过去关了窗,“我要赢,我会自己赢。” 开什么玩笑,且不说她跟着皇帝训练这么久,能力如何皇帝心中有数,换人能不能被看出来。只看换人后再换回来的艰难,她就要把可能性全部扼杀。就算她之前推测方锦湖起初并没有很想要这个位置也一样。 “你最好别动坏心思。”薛瑜点了点他的胸口,忽然感觉手感有些奇怪,不像是戳到肌肉,更像戳到了什么肿起的水泡上。而且,仔细看好像也鼓得明显了些。之前在山洞里大家都浑身湿透,方锦湖练出来的胸肌弧度乍看倒还有点像少女初初发育,但谁家的肌肉是水泡手感的? 不及细想,方锦湖不避反进,衣裙胸口上的飘带拂过薛瑜指尖,像个暧昧的勾引,“怎么就是坏心思?分明是为郎君分忧,助郎君夺魁罢了。如何做,又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愿意,那不如妾教郎君几个小玩意?” -- 第202页 薛瑜立刻收手,“什么小玩意?”他有这么好心? 方锦湖单手支颐,闲闲道,“之前的比试我也看了,强手不多,能留到最后的也只有几人,我师父教的几个小技巧招式正好得用。”他指尖点着瓷杯,勾唇一笑,“小时候学的,郎君要不要学?” 薛瑜听出了他的揶揄,说她到十五六岁连七八岁小孩都不如,但是习武就是这样,不如就是不如,她认。况且,原本她就琢磨着找他帮忙,现在人送上门了,哪有不学的道理? “我学。”薛瑜点了头,有些迟疑地打量他身上的裙子,“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郎君想看?原来郎君喜欢这种风味。”方锦湖口中调笑。 薛瑜连连摆手,还没出声解释,刚起身就有一团面团飞来,她闪身向后躲去,却没能躲过,被击中了关节处,手肘像有了自己的思想,在面团攻击下做出了各种本能反应。 “除了你与薛琅,最可能得魁的乔二郎精通军中拳法刀法,以力相迎不智,以巧克敌……”方锦湖一边说,一边拆开食盒将点心揉碎,弹出碎屑以气劲引导薛瑜做出反应,忽而是应敌,忽而是进攻,若非眼前的确没有一个敌人,薛瑜都要怀疑自己当真是在与那位乔二交手了。 “翻身!”方锦湖轻喝一声,薛瑜长鞭抽出,形成一卷弧形,在被描述的虚无中,这里将是鞭困人头的局面。 四个假想对手的演练结束,食盒中已经空了,点心碎屑掉了一地,薛瑜把黏上手掌的馅料甩掉,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立刻呸呸呸吐了出来。 难怪昨天侍卫们吃了点心都脸色难看,咸味点心薛瑜也喜欢吃,但是别的咸味点心都是调味是点缀,方锦湖的点心却是豆子为辅,盐放得都能齁死人。想到天天得吃这个的方朔,薛瑜心中油然生出了一股怜悯。 薛瑜坐下抹了把汗,在脑中将方锦湖教的几种应对一一过了一遍。其他人她不清楚,但方锦湖给出的今天她重点关注过的伍九娘的武艺分析是和她看到的一致的。其实说难并不难,也并非什么高深的武学,但他抓的都是各个对手的疏漏弱点,与其说是比武技巧,不如说是拿捏人心。 她遇到他后的反应,是否也在他的预计之中? 薛瑜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不可能是你师父教的,这是你看比试得出的结论。”方二娘子拿的是病弱温柔人设,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但他对场上强手都十分了解。 方锦湖起身拿着帕子为她擦去额角汗水,“那有什么关系,小师弟?” 薛瑜躲开他的手,想起之前方锦湖的调笑,解释道,“只是觉得裙子习武不便,你喜欢穿哪个就穿哪个,等你玩够了,解决了他,不管是侍卫还是侍女,随你挑选。”等到方锦湖玩够了,方朔干的事情也差不多爆了出来,到时候就算是以民间女入宫做宫女也不算太出奇。 “……嗯。”方锦湖怔了一会,轻轻应了一声。 “不过,你这里是不是受伤了?”薛瑜想到之前系统提醒的关于让方锦湖治疗的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刚刚碰到的手感奇怪的位置。 方锦湖低下头,随意地扯了扯衣领,白皙的皮肤暴露出来,薛瑜下意识别过头,但余光还是看到了一片紫红。 等等,紫红? 方锦湖生得白,有了伤就显得格外可怖,更别说像这样左胸偏向锁骨中间的位置肿起一片手掌大小的紫红的时候,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以薛瑜摔跤的经验来说,这只能说明里面血管和皮肉溃烂淤血。 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加上左胸接近心脏,之前受伤时的惊险可见一斑。薛瑜瞪着他,“你有病吧?这样都不管,像个没事人一样到处跑?你带着伤上台,是要找死吗?!” 被戳的方锦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自己还兴致勃勃地给薛瑜说起前些天这里是红色的更好看,见薛瑜不接话,他的笑慢慢收了起来,平静道,“习惯了。而且,这样他们也赢不了我啊。” 薛瑜闭了闭眼,翻出来两瓶秦思给的活血化瘀药,拍在方锦湖眼前,“自己回去涂药。等行宫解禁,自己去找大夫看病,我知道你有本事跑出去。” “郎君真会疼人。”方锦湖整理好衣领,收了药瓶,起身笑盈盈的贴了一下薛瑜的额头,“望郎君,武运昌隆。” “不送。”薛瑜烦躁地挥了挥手,方锦湖刚出门,她就啪地一把关了大门。一直候在外面的流珠不着痕迹地打量过方锦湖,“方二娘子,请。” 望着一地的点心碎屑,薛瑜长长叹了口气,关着门一点点清扫起来。 比武的第二天没什么好看的,薛瑜看完就跑回了自己小院,拎着鞭子反复演练明天的应对。她在皇帝那里大多数时间都练的是基本功,现在,就算方锦湖给的“小技巧”没用,抓紧时间习惯一下兵器招式也是不错的。 最后一天的比试就要到来,昨天比试后就剩下八人,加上最后一天参与比试的两个皇子正好十人,有皇帝要的争胜压着,薛瑜说不紧张是假的,四更天准时到达了皇帝宫室外。常淮轻声将她拦在了外面,“殿下稍候,陛下还未起。” 这倒是稀罕事,前两天过来这个点皇帝都在劈木头,啊不,练长戟了。 薛瑜静静等了一会,在外面小跑起来,看着天幕一点点从深蓝变得发亮,一抹鱼肚白从远处地平线泛起,守了一夜的禁军们开始换班,她停下脚步,重站在了宫室大门外。 -- 第203页 卯时已过,辰时将至,已经彻底过了皇帝平时起身的时候。 系统:[日常任务:八千米慢跑(1/1),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开启。] 新一批抽奖的奖品是“一等奖:《随机建筑图纸》x1;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二天生存时间。” 薛瑜眉心微跳。虽然系统没有给出武力值加成之类的东西,但是《随机建筑图纸》如果手气不差能抽出水坝之类的设计图纸,那倒不算鸡肋。 她点了一下转盘,过了一会,熟悉的“生存时间一天”蹦了出来。好的,非酋之气仍环绕着她。 “殿下,陛下传您入内。”常淮看着站在门前的少年脸色发沉,小心地唤了一声。 薛瑜回过神,“劳寺人为我引路。” 走到正殿门前,常淮忽然扯了薛瑜一下,她偏头望去,看到常淮脸上写满了纠结。他轻声道,“殿下莫要惊讶,本分即可。” 大门被推开,只有深处点着灯火的幽暗宫室,一瞬间将薛瑜带回了刚穿越来的那天。 薛瑜向给出提示的常淮点点头,踏入殿内。 “出去!”在离明亮处还有几步远时,薛瑜就被皇帝厉声喝止。她看得清帷幔里倒在床铺上的君王身影,旁边站着秦思和常修与薛勇,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有几分熟悉,令人心情极度平静。 皇帝的暴躁和反复无常在意料之中,薛瑜跪下来,摸到青石地面上深深的刀痕,声音放缓,“陛下,比武将要开始,儿特来请陛下观看。” “呼呼——”皇帝喘着气,阴沉沉地唤她,“过来。” 薛瑜撩开帷幔,顺服地走到皇帝近前。皇帝不再躺在床上,靠着床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狠狠将碗摔了出去。 碎瓷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薛瑜仰头望向皇帝,皇帝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寸寸打量着她,眼神熟悉而陌生,残忍嗜血,像是看着不懂事幼兽上门的另一个族群的雄狮。 “他们等了多少年,想要我倒下,看着我死!”皇帝怒气冲冲,下一秒转为冰冷,“朕绝不。薛瑜,你听着,绝不。” 第88章 . 比武(二更) 儿与三哥何人会胜?…… 秋狩最后一天的比试开始得略晚了一点, 除了心心念念等着上场的选手,和心心念念给自己看好选手加油喝彩的台上之人外,没有人焦急到意识到这一点。 薛琅陪着母亲上了高台, 比试最后一天, 女眷这边人来得很齐,连一直在太医署照顾父亲的方家姐妹都联袂而来, 他扫过方锦湖一眼,只觉得几天不见, 病弱的表姐像是被父亲出事激发出了心底的坚持,整个人虽然消瘦,但比之前精神了不止一点。 在被人发现偷看小娘子之前,他及时挪开了目光,钟昭仪拍了拍他的手, 鼓励道,“夺一个魁首回来, 让大家都瞧瞧。” 不高不低的嗤笑声在旁边响起, 林妃捻着手中帕子, 冷笑道,“本宫倒不晓得,背后做了亏心事的也好意思夺魁了。刚从里面放出来,拿了头名怕也没人看吧。哦,抱歉, 不是说的你们。”她掩口笑着, 挪开掉在盘子外面的梨块,“我说蚂蚁呢。” 钟昭仪和她在宫里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林妃是个什么性子,按住被气得要过去质问的薛琅, 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回去,陛下应是快来了。” “……是。你们都顾好母妃,让我知道哪个让母妃受了委屈,就自己去领罪吧!”薛琅不好对林妃发作,指桑骂槐地敲打了一遍跟着钟昭仪来的宫婢们,才一甩袖大步离开。 少年胡服宽肩窄腰,已经有了些未来挺拔可靠的模样。钟昭仪捏了块柿子,笑道,“阿琅就是孝顺,总怕我受委屈了,都是自家养的婢子,哪能对主子不好呢?偏他操心。” 听着像在打圆场,实则是用儿子气林妃。林妃脸色变了变,“阿瑜忙着陛下的差事,自然比不了四殿下清闲度日。” 两个人谁都看不上谁,倒让提前被常淮带了消息回来,被人领着先过来了的薛玥左右看看,往旁边畏惧的皇帝的位置又挪了挪。 薛琅到位置时,旁边都还是空着的,他不耐烦地推开为他倒水的斛生,“喝这么多水,还比试什么?去,给我打听打听,他怎么还没来?” 斛生弓着腰往后退去,因为腿上的伤没好全,走得很慢,还没下高台就见远处仪仗如云,黑红二色交织的帝王出行排场来到了台下。 薛琅脸色顿变,一拍桌子,“陛下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到?!” 唱喏声远远传来,“陛下到,三殿下随行——” 薛琅愣住了,等着看三皇子笑话的人和为还没出现的薛瑜着急的人也都愣住了。 林妃不雅地揉了揉眼睛,反复看向下方,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站在皇帝身边,以一个谦卑姿势虚扶着他的,不是薛瑜又是谁? 皇帝很少展示这种排场,但过去摆出这样的仪仗时,在这个位置的往往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内侍常修,今天换成了三皇子薛瑜,虽然弯腰扶人的动作是谦卑的,但并肩而行却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储位已定。 许多人心中划过这个念头,在皇帝拾阶而上时拜伏在地。 年长者和少年人走上台阶时的脚步声几乎重合,有士族悄悄交换眼神。虽然他们看不起整日混迹行伍的薛氏皇族,但这位待定的储君显然武学并不优异,他真的能够压服军营里那些大汉吗? -- 第204页 薛瑜顶着无数灼热眼神的洗礼,硬着头皮一步步撑着皇帝走到位置上,等到坐下,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台上看向自己的人在想什么她大抵猜得到,但这份荣耀背后,却是一个吃了药浑身无力的皇帝。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之前,皇帝喝了药之后整个人都是瘫软的,盯着她做下承诺后,才无力地倒回了床上。常修与薛勇一同为他整理仪容,秦思则为薛瑜解了疑惑。 这次皇帝的发病时间太过微妙,明明按之前时间推算该回京后发作的头痛克制了几天已经只能用猛药控制,秦思的到来加快了头痛病扼制的速度,但他也只能做到要么沉睡,要么以毒攻毒,优陀罗结合其他药物阻断疼痛换来清醒的同时会导致人虚弱无力,因此需要薛瑜的支撑。 不管是为了威慑还是为了什么,皇帝都不能显露出脆弱的一面,看看上次他因为旧伤发作昏迷后出了多少幺蛾子就知道了,皇帝的威严,不容有失。 皇帝开始做最后一天的鼓励演说,薛瑜下意识望向用幔帐相隔的女眷区域,皇帝身侧的小小身影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但听到秦思说优陀罗的同时,她就意识到了皇帝的宫室内为什么药物味道如此熟悉。 秦思为薛玥后来开的那些“调养药物”,与宫室内药味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她?”薛瑜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的可笑,病患只有这么多,薛琅背后是钟家不值得信任,她在太医署的记录里尚未发病,方锦湖的身份没有暴露,能够选择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薛玥一人。 “老三,去吧,与我大齐英豪争胜。”皇帝唤了她一声,薛瑜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细纹,她低下头,“是。” 皇帝背脊挺直坐在原地,只看外表,与过去毫无区别。 薛琅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回头,越过往下走的薛瑜。薛瑜不知他要做什么,如今皇帝的虚弱一推就显,她停了下来等待后续。只见他走回皇帝身边,拱手施礼,“陛下,儿有一事想问。” “先去比武。” 薛琅没有被皇帝冷淡的声音吓退,“儿想知道,在陛下眼中,儿与三哥何人会胜?” 他的声音放得很小,皇帝一边大部分只剩下空位,另一边也只有两个妃子和薛玥能听到。钟昭仪听到薛琅问出这样一句超出预计的话,脸色微变,隔着幔帐对他使眼色,然而薛琅根本没看她,只是执拗地看着皇帝,等待一个答案。 皇帝点了点几案,“比武虽为武学,但非单单武勇能够取胜,最后胜者,应为老三。” 薛琅抿着唇,拱手施礼后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薛瑜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看好自己,一时压力大增。 加上两个皇子一共十个人,昨夜拆掉了多余的台面,五个扩大了些的比武台静静立在下面,薛瑜沉默地检查自己装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放空。 “甲擂,三皇子瑜对阵伍氏九娘。” “乙擂,四皇子琅对阵乔氏二郎。” …… 薛瑜踏上台面,对对面抱拳,“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 比武剩下的八人里,只有两位女性,伍九娘是其中之一。伍九娘长鞭放于眉前,手指从鞭柄到鞭尾拂过,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臣女不会手下留情,望殿下亦然。” “会的。”薛瑜颔首。 伍九娘擅鞭法,远程攻击以快取胜,薛瑜总结出的取胜点是以快打快,不能被带入伍九娘的节奏之中,方锦湖给的建议也是如此。 真正打起来时,薛瑜感觉像进入了一场奇怪的表演赛,她总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避过伍九娘的攻击,也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阻断她的进攻节奏,就好像他们已经打过很多次,肌肉记住了这样的判断。 “啪!” 长鞭相缠,薛瑜一转手腕将纠缠在一处的鞭子甩出,急急向前掠去,鞭柄机簧弹出,抵在伍九娘喉间,当机立断想折返换拳脚的伍九娘怔了怔,“我输了。” “甲擂,三皇子瑜胜!” “承让。”薛瑜将弹出一寸的匕首推回去,有礼地捡回来甩到一边去的长鞭递还给她,“你的左肩是不是受伤未愈,要是没有受伤……” 薛瑜说的是实话,原本夺了兵器后该是匕首对拳脚的战斗,但是伍九娘滞涩了一瞬,就被她制住了。伍九娘摇摇头,“是我技不如人。”她知道自己肩膀有伤,强撑着打了两天,昨天下了比武台伤口就裂开了,但这不能作为借口。 两人顺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很快其他台上的比试结束,胜组和输组分别捉对再次站上了比武台。比武的规则是当天输两次则淘汰,进行到最后一天,便是以最终淘汰的次序排列最后的名次,薛瑜慢慢上台,对面的薛琅一个纵跃跳了上来,引来一阵呼声。 少年人年轻俊秀,又有意炫技,自然是好看的。 “薛琅势大力沉,然脾气暴躁,宜徐徐图之,灵巧为上。” 方锦湖的声音仿佛再次出现在耳边,薛瑜咬着手腕处的绑带绑紧,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听说四弟想要夺魁,不巧,我也想。” “三哥……”台下将军刚刚宣布开始,薛琅提着刀暴起劈了下来,“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去舞文弄墨吧!”单听带出来的风声,就知道他用了大力,这把刀的重量也不轻,要是挨一下子,之后她是别想继续比试了。 -- 第205页 薛瑜一个轻巧闪身,连鞭子都没有迎上重刀,脚尖点地,借力绕到了薛琅身后。 “有本事,来堂堂正正的胜我!”薛琅被这个招数连着溜了三次,怒意积累,暴喝出声。 薛瑜在他转身将刀平平挥出半圆时一鞭甩在他手腕上,“你怕了?怕输啊,不敢比,就现在认输吧。” 一鞭,两鞭…… 比起其他比武台上的打法,这座比武台上的比试堪称无赖无趣,薛瑜总是甩一鞭就遁走,徒留薛琅一人追击。鞭长刀短,薛瑜将这个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即使薛瑜靠放风筝溜掉了薛琅一部分体力,他的重刀也比她的兵器沉重费力,台上第一个喘气起来的还是她。 “你要不行了,认输吧,三哥!”薛琅挥着长刀,以横扫千钧之势向薛瑜砍来,台下的将军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长刀带起风声,薛瑜提步要闪,却晚了一步,只能甩出长鞭缠上对面手腕阻隔刀势,然而长刀势大力沉,并没有那么好挡。 见薛瑜不躲,已经打出火气的薛琅愣了一下,想要收手,却发现自己手腕一阵酸麻。 当啷! 长刀落地,薛瑜飞扑上前,翻身躲过砸来的拳头,握着长鞭绕后,形成一个弧形扣住薛琅脖颈,一脚踹上他的关节。 薛琅闷哼一声被拽倒在地,砸出层层烟尘,他刚要翻身,就感觉脖颈处抵上了一把冰冷利器。 “甲擂,三皇子瑜胜!” 薛瑜松开手,薛琅撑着地爬起来,恼火地踹了刀一脚,“要不是我收手,现在输的就是你!” 薛瑜摊手,“但是你输了,弟弟。” 第89章 . 争胜(三更) 我认输 “看什么!叫你带的水怎么没带来!” 比试完一场, 两人分头下台,薛瑜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怒斥和忍痛闷哼声,回头望去, 却是薛琅在踹斛生。他们离得很近, 或许是动作幅度小,并没有引来旁人的注意, 斛生半弯着腰,连疼都不敢喊, 在薛琅走远后也跟了上去,一瘸一拐的。 薛瑜皱了皱眉。参加比试的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带仆役下来,她也没带人来,要喝水和处理私事都得牺牲休息恢复体力的时间走到远处,只有薛琅一人违规, 却因为身份被忽略了。 不过随着比试进入末段,场上也只留下了两个比武台, 留出了足够时间给其他没有轮到捉对比试的人休息, 这一处小小的违规也碍不到什么, 薛瑜挪开目光,往远处等着的流珠那里走去。 “拜见殿下,希望我们下一场能够相遇。” 薛瑜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高个子拦下,青年长相斯文, 除了小麦色的皮肤, 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文臣。他长得有几分眼熟,想了想薛瑜才想起来这是那位乔二郎,“乔兄的功底深厚,我自愧弗如, 若是有幸同台比武,定受益匪浅。”她说了句客套话,就告辞离开。 校场入口,流珠快速拿帕子为薛瑜擦手擦汗,薛瑜单手拿着水囊,咕咚咚灌了几口水,才感觉冒烟的喉咙得到了平复,咬了口烧饼。流珠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说起了旁的事,“殿下,鸣水送了东西来,让人进来吗?” 薛瑜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次送来的应该是水泥什么,疲惫感一扫而空,“让陈关带你过去放行,把东西送到李宫丞那里存着,赶结束之前,取半杯的量带来给我。” “好,殿下比武小心。”流珠点头应下,把东西交给一起过来的蝉生,匆匆离开。 薛瑜拿着半个烧饼刚要回比武台边的等候区,忽然瞧见与她差不多前后脚出来的薛琅在外面树荫下像是和钟家小辈吵了起来,三两句后动起手来,一脚踹上对方心窝,来拉架的全被卷了进去,连原本就像是带着伤的斛生和几个仆役都没幸免,没一会就变成了混战。旁人碍着薛琅的身份畏首畏尾不能尽全力,他倒好,就差奔着直接把人打残废去了。 “薛琅!”薛瑜皱眉喝止,正在兴头上的薛琅又骑着人揍了几拳,才反应过来是谁,提着拳头回头,眉眼间全是戾气,“干什么?” 薛瑜打量他几眼,不确定薛琅这是发病期的暴躁还是纯粹的怒气上头,她挑起一个笑,有意轻蔑道,“这会打得兴起,怎么没见你在台上赢呢?” “艹!”薛琅粗鲁地骂了一声,被斛生拽住衣角,反手给了自己嘴一巴掌。他跳起来,补踹了还在地下哼唧的钟家子弟一脚,“哼哼什么?我都没用力,是大丈夫就站起来!” 丢下话,他带着斛生大步流星走入校场,只剩下一地正在艰难爬起来的钟家子弟和仆役们。 薛瑜走到等候区时已经是一场比试结束,输了两场的淘汰者出现,一男一女。输了比试的少女跪在地上撑着剑站起来,刚下台就被紧紧拥抱了一下,伍九娘认真看着她,“你很强,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交手。” 少女原本眼中无泪,被她一说却落了泪,用力点点头,“好。九娘,看你的了。” 薛瑜又胜了一场后,听到了下一场的宣布,“甲擂,三皇子瑜对乔氏二郎!” 薛瑜挑了挑眉,走上去时对乔二郎笑了一下,“乔兄倒像是未卜先知。” 两人互相见礼,薛瑜正对着高台,盯着乔二郎的目光一偏,对上了方锦湖灼灼目光。她的大脑没有处理这个目光的含义,迅速挪了回来,注意着乔二郎的每个细节变化。 -- 第206页 乔二郎是一位相当难对付的对手,看他能在场上站到现在就知道了,放风筝的技巧用在他身上比毛躁的薛琅效果差太多了,薛瑜回想着方锦湖说起的乔二郎的破绽,和所谓以巧破力,将心思沉了下来。 试探性进攻几次后,薛瑜看着雪亮长刀弯月般斩下,不退反进。 她手中长鞭拉直,在迎上刀锋前一个翻身躲过,鞭子再次拉成弧形圈住对方咽喉,以快打慢,弹出匕首要困乔二郎。 这个弧形鞭法困人的招数第二次出现,让关注着薛瑜比试的人终于确认了它的存在并非偶然。“啊!”台上台下,惊呼声四起,几个将军豁然转头望向皇帝,皇帝眯起了眼。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匕首刚刚弹出,乔二郎已经折身反过来,空手入白刃。握住薛瑜手腕扭了一圈,薛瑜探身而起,要顺着他甩匕首的力道逃出,却被紧跟其后的长拳逼得只能后仰,再一拳变掌,扼住薛瑜咽喉,她摔在了地上。 “甲擂,乔氏二郎胜!” 薛瑜被乔二郎扶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土,“希望下次见面,能再一决胜负。” 乔二郎翕动的嘴唇停下,变为一个笑,“臣也这样想。” 薛瑜从台上下来时流珠刚回来,拿着的瓷杯里装了半杯灰色的粉末,薛瑜估计着量把水倒进去,随便捡了根树枝搅拌,将看着像装了泥巴似的杯子交给流珠,“替我上去,放到我几案显眼的地方。”她的几案旁就是皇帝,水泥怎样从泥巴变得坚固的过程,想来皇帝不会错过。 准备完后续,薛瑜回来时薛琅刚刚赢了乔二郎,他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对着薛瑜举了举手中水囊。 没事,不到最后,就要有争胜之心。 薛瑜没理薛琅,望向高台,皇帝认真看着这边,钟昭仪和林妃两个已经被互相气得脸色发青,旁边被波及的薛玥往另一侧挪了又挪,要不是还隔着幔帐,可能此刻已经贴上了皇帝。女眷里,方锦湖融入得毫无破绽,他端坐着目光游移,看上去仿佛在发呆。 这人,两副面孔切换自如。薛瑜撇了撇嘴。 场中已经只剩下四个人,奇妙的是都只剩下一次输的机会,场中只有甲擂比武台还在使用,最后的前三将在这座比武台上决出。 “甲擂,三皇子瑜对四皇子琅!” 乔二郎连比两场,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考虑,先上台的是薛瑜与薛琅。薛琅扛着他的重刀,“我这次可不会让着你了,三哥。” 薛瑜歪了歪头,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用你让。各凭本事。” 薛琅原本防备着她再来溜他玩,谁料,刚刚开始,薛瑜就甩动长鞭向他扑来。刀风凌厉,薛瑜迎着长刀猛地跳起,在薛琅提刀回护之前,踩着刀背往下借力,直接撞进少年怀里。 薛琅只觉得虎口发麻,松开一手单手回防,刚要出拳,就被勾着他脖子的薛瑜攥住头发翻了个身,骑在他头上,绞住咽喉往下一倒。 他要的堂堂正正,薛瑜送来了。 锁喉的压力薛琅从未尝试过,即便是之前与人对练,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他胡乱伸手去抓,却只能轰然倒地。 带着两个人体重倒地的薛琅全然头脑发晕,薛瑜揍了他一拳,“认不认输?” “不认!”薛琅翻身要起,又被薛瑜踩住,像他之前揍斛生和其他人那样,骑在身上揍了一拳,“只知道欺负比你弱的人,算什么本事。刀剑不是挥向自己人的,你耍威风怎么不去外面,去狄罗人,去楚人那里耍,啊?认不认输?” “不认!”薛琅最初的发懵过去,凭着一股狠劲一仰头撞上薛瑜鼻子,顿时见了血。 薛琅趁机掀翻薛瑜,退出两步甩了甩头,他砸在地上砸得结结实实,额头已经破了,两人脸上都挂着血迹,旁边的将军们有人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就见两人像两头虎狼一般冲向了对方。 膝撞、头槌、拳脚……所谓的君子之试被两个皇子带头违反,薛瑜按倒他第二次还是没让薛琅认输,到了第三次时,薛瑜感觉体力有些跟不上,按了按被揍疼的肋骨,咬牙还是迎了上去。 薛琅再次被鞭子勒住了脖子,薛瑜膝盖抵在他后心,“认输!” 薛琅的脸埋在烟尘里,他不明白,薛瑜为什么一直要他认输,为什么说他错了。他一直都是想要什么做什么,痛苦暴躁时让别人与他一起痛苦,高兴时让别人与他一起高兴,他错了吗?但他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样是对的,他是天潢贵胄,理所应当。 所以他不认,他不愿认。 但被她说只知道欺凌弱小,他真切地感到了羞耻。 薛琅已经有些眩晕,他想起上台前陛下给出的答案。他也想起了母亲和舅舅们说过的陛下重视武艺,在秋狩夺魁就能踏上宽广大路,以前一切一笔勾销,不会再有来自兄长的打压。 但,薛瑜真的打压过他吗? 抵着他后心的兄长像他遥远记忆里的太子大兄一样敲着他脑袋,“‘君以民存,亦以民亡’你念书时没念过吗!怎么敢那样对追随你的人?凭你强?那你输给我,你就得听我的!”薛瑜也是打昏头了,想到什么就骂什么。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乙擂,二者皆败!位列同位!” 薛琅不知为何泄了气,举起手,“我……认输。” “甲擂,三皇子瑜胜!” -- 第207页 薛瑜脑袋还有些懵,被上来的伍明拎着挪开站稳后才想起来看向旁边。兴许是因为她和薛琅的比试时间太长,为免耽误时间,开了旁边的比武台。脱力倒在台上的少女与青年对她歪了歪头,算是打招呼,伍九娘相当狼狈,手臂上已经挂了彩,但乔二郎也没好到哪里去,连脸上都带着鞭痕。 高兴跑过来的韩北甫举着手中珠光宝气的长剑给伍九娘看,喊着要“宝剑赠英雄”,没等伍九娘起身拒绝,他就被伍二郎拎着带到了校场外。 所有之前败落离场的参加比试者都回到了校场内,薛瑜茫然地看着一张张笑脸,和不知为何掩着脸的薛琅,慢慢有了些实感。 她……赢了? “来,有请本次魁首先说两句!” 起哄声震天响,在热闹的气氛里,薛瑜有些无措,脸上发烫,“我觉得,大家都很强。” 善意的笑声连成一片,薛瑜脸上更烫了,她挠挠头,“力气、智谋、武学、心态,比武是一件多方配合的事。今天,我见到了大齐最强的一批英豪,我以与你们为同伴为荣,希望未来,我们能有更多机会交手切磋,互相进步,一起为守卫大齐出一份力!” “守卫大齐!守卫大齐!”起初有些凌乱的喊声渐渐统一,直冲云霄。 第90章 . 魁首 烈日灼灼坠入他怀中 那一刻, 站在中心的少年虽然满身灰土血迹,狼狈不堪,却仍在闪闪发光。她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之前或许还不明显, 如今却已经拂去了上面尘土,烈日灼灼, 今日却在人间,方锦湖长久地凝视着她, 皇帝唇边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意。 被拥挤过来的人群挤到旁边。薛琅斜斜借着斛生的力气站稳,他没有去看高台上的母亲,在离兄长不远但也不近的位置遥望着她,心中最后的一点郁气也散去了,大声与旁边的人一起喊了起来。 好一阵后, 众人才发泄完无处安放的激动。 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魁首, 朕三子瑜, 次名, 伍氏九娘与乔氏二郎并列,此为前三胜者。” 薛琅放下遮着脸的手臂,眼睛红通通的,他张了张嘴,最终低下了头。 后面的唱喏则是由常修进行, “擢魁首品级升一级, 赐良弓骏马一对……”薛瑜没注意听内容,有些担忧地望向高台,皇帝是连说话都觉得累了吗? 第二名的赏赐除了品级擢拔被换成了记功绩上等外,与第一没有太大区别。对于军中的乔二郎来说, 这样的记录足够他在同僚们都没有积攒到军功时被优先提拔,薛瑜看了一眼伍九娘,压下了心中的惋惜。 她能提议在比试里让男女混合比试,但女子的军队编制还有一段路要走,伍九娘若非有父兄的背景,能参与行动,也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下出头。这份功绩的记录,大概要等到伍九娘什么时候在军中立了大功一起报上来时才会发挥作用。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伍九娘转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汗水像珍珠般闪着光,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附近入围了最后一天比试的人里没有人嫌弃她笑得太过放肆,站在旁边挽着伍九娘手臂的使剑少女和她一样笑了起来,他们左右看看,都张开嘴笑出了七八颗牙齿。 挤在台上的前十名里不算薛瑜,只有两个女孩,但不论是他们还是站在台下的少女们,都笑得一样开心。在这里,他们只有同样的一个名字,叫做胜者。 宣布完前十的排名和赏赐,后面的都要放到明日一起张榜,挤在校场比武台上下的人被进来维持秩序的禁军们引领着散去,紧随其后的是搬着鼓踏入场中的兵士们。 薛瑜回到位置上坐下时场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薛琅低着头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他背后坐着的斛生见到薛瑜过来,特意让开了路。 皇帝早上喝的药,到了如今太阳偏西药效已经逐步消失,薛瑜一眼就看见他旁边又摆上了一小篓石头。 “好小子!”薛瑜刚坐好,就被皇帝按着肩膀呼噜了一把脑袋,蒲扇大的手掌糊在头顶,差点把她脑浆摇匀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些中气,将薛瑜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就是体验实在不太美妙。 “我要吐了!!” 薛瑜原本还是想保持一下形象的,但这手动丧失平衡的体验实在太厉害了,她手臂都随着皇帝的晃动在摇,实在没忍住叫了出来。 “哈哈哈!”皇帝显然心情很好,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朕都没用力。你这小胳膊小腿儿都能得魁首,老伍他们今年带来的兵不行,要好好操练。” 他虽然松了手,薛瑜还是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说的什么虽然都听见了,但压根没细想,手往四处摸着想找个东西扶一下,刚晃了晃,就感觉左右有人撑住了自己。 啊对,流珠在她背后。薛瑜放任自己喘匀了气,直身坐起来时才发现不对。 薛琅抿着唇刚刚把手臂收回去,旁边皇帝扯着她一条胳膊,“不如你去营里练练他们?” 薛瑜表情差点裂开了,苦笑道,“儿这次魁首侥幸居多,去到营中也是跟着各位将军习武,哪里教得了旁人?” 皇帝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说,看薛瑜恢复过来就放了手,“你这杯子里是什么玩意,软趴趴的,不玩木头改玩泥巴了?” 不怕他问,就怕他没注意。薛瑜笑笑,“儿正欲与您说起。此物是之前听胡商说起,初凝若泥,干后若石,名为水泥,儿私下自己试做了些,就是这个了。要是把它铺在地上,马车走起来都几乎不会感到颠簸。” -- 第208页 “哦?”皇帝对她时不时搞出来点新东西已经习惯,并没有细问来历,听到硬度描述才提起了些兴趣。拿手中石头碎块丢了一下,眼看就凹进去一块,他瞟了薛瑜一眼,“干后若石?” 虽然配比和制作方法是她提供的,但薛瑜也拿不准现在的简易版土制水泥需要多久干透凝固,她无奈道,“这不是还没干吗?” “那等干了再拿来与朕说吧。”皇帝兴致缺缺地转过头,手中用力一碾,石粉簌簌而落,“快回宫了,你的马车何时能让朕瞧瞧?” 要不是皇帝说起,薛瑜还真差点把弹簧马车忘了个干净。“应该快好了。”她有些心虚地做出保证,打定主意等会结束后往兵械坊跑一趟,趁皇帝心情还可以,迅速提出请求,“儿既为宫令,陛下能否允儿打理部分行宫道路?道路部分以水泥铺就,也好回宫前一起看看弹簧马车与水泥的效果。” 皇帝想了想,“可。但不得调用行宫出产和所收税赋。” 自己掏腰包做产品展示嘛,这个薛瑜熟。行宫和附近公田的产出与旁边军营的军饷等等息息相关,别说花一点,花一文钱大概薛瑜回度支部就能看到乔尚书的痛苦面具,为了老乔别多两个将军来围追堵截,薛瑜答应的很痛快。 带着鼓进来的兵士们已经排好了队形,一面面鼓的鼓面颜色或深或浅,大小不一,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或多或少有着擦不干净的陈旧血痕。鼓声阵响,为首一人开腔长吼,“岂、曰、无衣——” 雍州的民歌曲调与其他地方迥异,粗犷高亢的呼喝中透着原始与野性,不需要多的乐器,一把嗓子,一面鼓,就能响彻整个行宫。 悠长奔放的曲调意外地与这首更偏向庄重的古老军歌适配融洽,若说军歌原本唱的是出征前的高昂士气,民歌的改编曲调则更像是一曲战场上送走了老战友们,擦干眼泪继续向前的痛嚎。 这作为比武落幕的一场表演格外荒凉悲怆,连原本脸上带着些轻视的小士族都沉重起来,悲伤过后,却是熊熊燃烧的战意。西齐作为从梁州起家,夺回落入胡人手中的雍州和相邻州郡后立国,这么多年与胡人的战争不计其数的国家,谁家的父母或是亲朋没有见过战场上送回来的军牌呢? 直到他们唱完两遍,鼓声停下,薛瑜才悄悄擦了擦眼角。 皇帝起身宣布结束,离开时薛瑜上前搀扶,却被他甩开换了常修上来,“去,玩你的水泥巴去。” 薛瑜摸了摸鼻子,加快脚步绕到另一边接薛玥回去。 赶往校场另一个入口的不止薛瑜一人,韩北甫跑得飞快,瞧见伍九娘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上的剑,“伍娘子,宝剑赠英雄,你虽然没有得魁,但在我眼里,你就是魁首!” 长剑珠光宝气很漂亮,情话土得厉害。虽然,拿最漂亮的剑,杀最嚣张凶恶的敌人的确很棒就是了。薛瑜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想上去阻止,就见伍明咧着嘴从校场走出来,掏了掏耳朵,挡在女儿身前,“再说一遍,送什么?” 韩北甫比伍明矮了一头还多,在大汉的眼神杀气下小腿都在打哆嗦,还是坚持道,“送、送剑!” “阿耶。”伍九娘按住伍明的手臂,走出来,温和地对韩北甫道,“无功不受禄,这把剑我不能要。不过,谢谢你的夸奖。” 韩北甫整个人木愣愣傻在了原地,直到伍家三人越走越远,才像回了魂,脸腾得红透了。 薛瑜牵住哒哒向她跑来的薛玥的手,“比武看得开不开心?” “开心!阿兄好厉害!伍娘子也好厉害!” 薛瑜笑笑,前方伍九娘听到有人喊自己,疑惑回头,半张脸在夕阳下英气勃勃。薛瑜捞起薛玥抱在怀里,示意她去看前面的伍九娘,“你看,女孩子不是只有去嫁人、守在家里这一条路,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做女将军。” 她说这句话时偏头看了一眼流珠,这话说给她自己,也说给薛玥与流珠。虽然这条路上有困难阻碍,但不能想都不敢想,万一实现了呢? “那我也能习武吗?”离近了,薛玥看到兄长鬓角里没擦干净的土,攥着衣袖抹掉。 薛瑜点头,“你想的话,阿兄带你去问陛下?” 薛玥明显缩了一下,但还是抬起头,“好。” 一行人因为最初跟着伍家人走了一段,绕到了背后小路上,再绕回去花费时间更多,干脆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回走。夕阳西斜,薛瑜派了个侍卫先回去把马匹备好,等送了薛玥回去,她擦洗一下就要去兵械坊,还要找李麦安排水泥路的事,靠步行肯定是来不及的。 正说着话,流珠忽地扯了一下薛瑜衣袖,“殿下。”薛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穿着浅杏色衣裙的方锦湖立在满树金黄枯叶之下,仕女温柔,噙一点水光回眸望来,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你们等我一下。” 薛瑜放下薛玥,往树下走去。旁边正好有个参与比试的武者匆匆路过,看到她惊喜唤道,“魁首!” 薛瑜被拦下与他见礼说了几句话,再看方锦湖时就有些尴尬。 别人眼里她是胜了这场比试,她却很清楚她取了巧,是有些胜之不武的。不说前面的比试她没参加,连最后的几场比武,她也有方锦湖的分析和小技巧在背后支撑。 方锦湖眯着眼,看那个身量修长的少女向自己走来。 -- 第209页 一步一步,她的面容被背后燃烧着最后火光的落日照着变得模糊,眼睛却很亮,像带着落日的光芒踏进他的世界。之前看到少女在台上时的心悸再次出现,她的剪影与山洞雨夜重合,他按了按左胸,心跳是头痛发作时常有的急促失序,却并不伴随着痛苦。 他像得了新的病症。 薛瑜没有意识到他的怔愣,在方锦湖面前站定,伸手想拍他肩膀,又意识到不妥在中途收了回去,干咳一声,“这次多谢你。” 她为什么停下了? 是了,她从一开始就怕他,后来是警惕他。 方锦湖垂下眼,二人相隔不远,气息相闻,夕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一起投在树干上。灰黑色的暗影被投在一处,在橙红色的底色中纠缠着,橙红在慢慢由亮变暗,好似天穹高挂的烈日灼灼坠入他怀中又要离开,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按住心口,向薛瑜走了一步。 见他手下的布料都被抓得皱了起来,薛瑜不由得一皱眉,“你是不是没有用跌打药?”为免被人误会,她专门把药说得明明白白。 方锦湖没有回答,突然转身就走。 “方二娘子?”薛瑜丈二摸不着头脑,追了两步,见他反而越走越快,眼看就要病美人人设破裂变成竞走健将,她停了下来。 回到自己人的簇拥里,薛瑜还是没明白方锦湖来找她是想干什么,她抬起手臂,闻了闻没什么异味,有些迟疑。 应该,不至于是被熏到不想跟她说话了吧? 第91章 . 一技之长(二更) 儿想习武…… 在别苑门外, 薛瑜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琅整个人散发着丧的气息,不讲究形象地蹲在门槛上,抬头看了她一眼, 往外挪了挪, “阿兄回来了,我不挡路。” 薛瑜差点被他逗笑了, 他当他是狗吗,还不挡路? 皇帝安排的禁足并没有限制很死, 比试最后一天放出来,到底是一比完就得回去还是可以再逛逛都全靠自觉,跟着薛琅的禁军也没催促他快点回去。于是薛瑜进去擦洗完,准备出门时,还看见薛琅在门前蹲着, 像只垂头丧气的弃犬。 薛瑜按住他肩膀,“你还不回去?怎么, 觉得我说得太重了, 比武输了来找茬?” “我没有。”少年抿了抿唇, 烦躁地抱着头抓了两把,“我不想现在就回去。你能让薛玥留下,让我在这里待一会也不行吗?” 他不想回去,回去面对母亲失望或期望的眼神,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跟随着的侍从全被他轰走,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停下时眼前就是薛瑜的院落。 他自己没意识到,他的尾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薛瑜把他往外推的动作停下,拍了拍他, “不想回去?” 薛琅本想回嘴说关你什么事,但最后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头埋在双膝之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头弃犬了。 “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那就跟我走吧。”薛瑜架着他的手臂起来,薛琅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有些茫然,“去哪?” “上马!” 薛瑜带着侍卫们翻身上马,让了两匹马出来给薛琅和负责看守的禁军,薛琅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跟着薛瑜驾马往前。 他不知道前路通向哪里,但疾驰在最前面的削瘦背影就是他的方向。 自从有了马蹄铁,兵械坊晚上还得赶一阵子工才能休息,薛瑜到时里面还有人往外送蹄铁,临时马厩边上已经点了火堆,映得只剩余晖的昏暗天色明亮起来。 “吁——”薛瑜在兵械坊外勒马停下,“四弟,等我出来?” 兵械坊内部在薛琅得到允许之前是不适合进去的,但弹簧木板拿出来做测试也没什么影响。薛琅沉默着下了马,点点头。 兵械坊内第一个发现来人迎上来的永远是姜匠,薛瑜问了几句最近的风箱使用感觉,确定运转良好,才说起了弹簧的事。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毫无进度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一问姜匠就嘿嘿一笑,“殿下的东西,当然是准备好了的。” 他引着薛瑜去了旁边仓库,原本拼好做示例样本的那块安装了弹簧的木板旁放着一个马车车架,顶棚被拆掉,只剩下最下面的车底板框和车轮部分,在上面垒着好几块长木板。 木板上压着几个布包,拆开一看,却是大小粗细不一的弹簧。 姜匠道,“您说只要一点,但我们觉着既然是给马车装的,就一口气都做完。本来想给殿下全部锤到板子里,又怕殿下觉得不合用,就没装。您放心,只要您发话,我们不睡觉也给您把这弹簧装完,绝不耽误您用!” “不睡觉倒不必了,多谢你们赶工。”薛瑜没想到他们干劲这么足,做出来这么多弹簧,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更何况还有马蹄铁和其他兵器盔甲修理的工作要做,恐怕兵械坊的匠人们都是牺牲了休息的时间帮她做的事。 姜匠直笑,“要不是您换了风箱,我们别说赶工了,连一个整觉都别想睡!哪像现在,还能好好睡个囫囵觉,明天再敲几个蹄铁,这一批就全部换完啦!” 弹簧数量够多,做实验也容易出效果,薛瑜很快从四组里选出了两组弹簧,让姜匠带人敲进马车木板,“这两天就要带马车去展示,到时候赏钱不会少你们的。” -- 第210页 姜匠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走了,吆喝声薛瑜走出兵械坊都还能听到,“快点,到时候都能吃好的!” 被薛瑜派人叫来兵械坊的李麦已经赶到了门口,薛瑜抬手打了个招呼,“宫丞,劳你跑一趟了。” 李麦摆了摆手,“都跑习惯了,不碍事。殿下新让人送来的那些土,是之前说的水泥吗?” “是这样,我想问问行宫哪部分路是夯平过的,拿水泥铺一段路,需要宫丞立刻找人手来。另外,我记得草原上有一段河道经过,带人挖沙也需要拜托宫丞。”想要让水泥坚固不易开裂,沙土必不可少。而论起对行宫的了解,薛瑜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常年在这边的李麦,铺路前需要的夯实平整土地也得交给他去思考。 之前皇帝没发话,她还想着先准备个水泥块给他瞧瞧,现在有了准话,当然是怎么展示效果好怎么来了。 被一连交了三个难题的李麦很镇定,“往京城那边去的围场门口那段路,是秋狩前江县令带我们专门验看过的,清扫一下浮尘就能用。挖沙和水泥的事,臣立刻回去叫人。” “劳烦宫丞。”薛瑜按照之前流珠回来说的水泥的数量,大概估计了一下需要的沙土量,给李麦说了,又嘱咐几桶水送到大门前,李麦扳着手指一个个记下,又匆匆走了。 薛琅几乎是茫然地看着薛瑜一个个与人说话安排事情,刚送走一人,兵械坊里又出来一人,对薛瑜道,“殿下,打好了,给您安上试试?” “这么快?!” 薛瑜看着匠人们合力把钉上弹簧的木板装上马车底框,又铺上了一层上面的盖板,人一用力整个板子晃来晃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承受住重量的。 分了两匹马来驾车,光秃秃的木板车才有了些双轮马车的样子,薛瑜看着马在外面拉了几步,摸了摸下巴,将邪恶之手伸向了旁边散发着好欺负气息的薛琅,“四弟,想不想试试?” “啊?好。”薛琅答应得很无所谓,站到旁边对光秃秃的马车一瞬间有些无从下手,怔了一会才撑着晃来晃去的木板跳了上去。 上面浮动的木板差点被他的冲击带着甩出去,要不是旁边有人扶着木板边缘不让它飞出去,大概薛琅已经掉进了弹簧堆里。但他到底是有习武功底在,很快找到了平衡。 见薛琅适应了,薛瑜也跟着跳了上去,旁边多了个人,让薛琅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许多,下意识往薛瑜的方向偏了偏。薛瑜示意前面牵着马的侍卫往前走,挨着兵械坊院墙有一段没清理干净的石子路,正好拿来给她试车。 两组进入了最后试验的弹簧其实减震效果相差不大,但是其中一个晃动起来幅度偏大积少成多声音太响,嘎吱嘎吱的,而且可以想见装上马车外框后,会是怎样一个撞击声没完没了的情况,在有了更好选择的时候被薛瑜排除在外。 下车后薛瑜给姜匠安排新的工作,不响的弹簧进入最后的组装阶段,特别叮嘱马车四周契合车厢的部分加包一层软布之类东西用来减少弹簧木板摇晃时的撞击声。在姜匠询问那另外一个该如何处置时,她想了想,“调整一下大小,装到牛车上。” 给皇帝坐的马车当然要最好的,坐完也不能拿来给别人试用,拿会响的这一组做给潜在客户们的体验装也不错,总好过直接废掉。 解决了弹簧马车的事,薛瑜重新上马,望了望还在发呆的薛琅,“感觉怎么样?”要是体验不错,回去让钟家多买一辆马车,算是给行宫工厂开张。 薛琅被问了两遍,才懵懵地抬头,“啊?” 薛瑜无奈地转过头,“算了。” 夜色渐深,只剩下远方还有一点亮光,行宫之中却处处灯火,刚刚结束比武,不少人心情激动,正吃完晚食相约到校场继续比划比划。由于行宫被封锁,禁止出行的禁令尚未撤去,往日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反倒比里面冷清了许多,此刻许多人守在这里,旁边几架板车静静守着。 薛瑜认出来来的人里有之前在苜蓿青贮窖那里见过的民兵,下马先回了众人一礼,才道,“这么晚了,辛苦各位。” “为殿下做事,不辛苦!”有个老农笑呵呵地道,“殿下没顾上来看咱们,苜蓿田越长越好啦,你们说是不是?” “是!” 薛瑜忍不住笑了,和李麦确认了选定的一段路,让人先把最前面一段润湿,又教了水泥加水和加沙搅拌的技巧,见他们开始做了,才回头与正在搅拌的民兵们说话,“青贮窖已经封了?” “天刚亮就封上了!就等着一个月后喂料啦。”“一个月后起出来,刚好填新的进去!” 关于苜蓿田和青贮窖藏李麦显然没有藏私,被薛瑜问起,一个个都会抢答了,关键是报出的时间都还很正确。 “是啊,一个月后就有新的草料了。”薛瑜呼出口气,到时候就入了冬,麦苗也该抽新芽,她的实验田们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就要看两边的田地了。 水泥铺土路是个细致活,这会也没有沥青,就是纯粹的混凝土铺平,全靠他们一铲铲抹匀。一段路铺一遍,就要提前开始润湿下一段,靠湿润的地面增加水泥与基底的粘合,避免开裂。 薛瑜要求的厚度差不多手掌一扎长,也就是十五厘米左右,这次被叫来的民兵大多是盖过房子的,找平技术驾轻就熟,不用她多说,就很快进入了状态。 -- 第211页 围栏大门处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又有火把照亮,有几个走到附近的人被吸引过来,想来看看在做什么,被薛瑜带来的侍卫有一个拦一个,全都只能站在外围眼巴巴瞧着。 离渐渐成型的水泥路最近的薛琅满脸的迷茫,薛瑜去查看过一轮回来,就听他问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高兴?” 这显然不是什么玩乐,他也没看出有什么趣味,但就像之前在兵械坊时遇到薛瑜的每一个人一样,都笑呵呵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有在练武和对打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们显然也不是在发泄不快。 那,究竟是为什么? 薛瑜站在他身边,并肩看着灯火下忙碌的众人,“他们用一技之长,用双手能够换来更容易、更富裕的生活,他们自然高兴。” 她用苜蓿田的种植成功证明了自己,第一批负责照顾苜蓿的人已经成了老手,可以想见之后推广种植他们将会是最快速完成的那批。不管是他们自家喂养牲畜,还是被请去帮忙指导,凭着经验他们都能获得更多的收入。后来的青贮窖和现在的水泥地虽然还没有看到成功,但想成为第一批掌握经验的人不少。 当然,她也不是什么魔鬼老板,对于能够让行宫下属屯田客们受益的苜蓿田她不用额外给赏钱,但水泥地还是要的,滥用民力增加徭役的苦果历史书上写了太多太多了。 “一技之长。”薛琅喃喃重复,他看着一张张有些疲惫但高兴的脸,轻声问道,“阿兄,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 这倒霉孩子,把她当做心理辅导师了不成? 薛瑜抱臂看着水泥地进度,随口道,“你武艺不错,刚好去从军啊。”话说出口她就意识自己失言,一是皇子入军营的指向性太明显,二则是薛琅背后的钟家大概不会放过他从军的好机会去军中搞七搞八。 不过……薛瑜看了看薛琅身上明显被人整理过的金丝玉簪小冠,他显然养尊处优被养得很好的脸蛋和仍不认得是什么特殊锦布、被打得有些破损但一看就很贵的胡服面料。 照薛琅这样享受又有些不良嗜好的家伙,大概不会真的去军中吃苦吧。 薛琅没有再接话,薛瑜也就将这随口的聊天抛在了脑后。 等到月上树梢,选定的一段水泥路才完全铺完,带来的沙子还剩了些,倒是从鸣水送来的水泥被用得干干净净,让薛瑜有些无奈,看来,在之后补铺青贮窖水泥的时候,还得再调一批来。 陪众人守到了半夜的薛瑜拿细线确认过路面平整,挨个鼓励夸奖过他们,让李麦带着人回去。走在最后的李麦被薛瑜递了个荷包,“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回去由你做主分了。” 荷包里铜钱清脆的哗啦响声,十分悦耳。 侍卫们和守门的军卒相熟,已经打过招呼注意让来人绕路不要踩上水泥地面。薛瑜和李麦说完话回来,薛琅就来告辞,向来满脸写着不服的小少年老老实实施了礼,“多谢阿兄带我教我今日种种,我该回去了。” “走吧走吧。”薛瑜之前已经收到了几次看守薛琅的禁军的注目礼了,还以为薛琅会觉得无聊憋不住早早离开,没想到能守到这个时候。 回到别苑时薛玥已经喝了药睡沉了,薛瑜在窗外站了一会,最后只叹了口气,嘱咐出来的奶嬷嬷,“明日四更前叫阿玥起来,我要带她去觐见陛下。” 翌日一早,也不知皇帝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胡椅,坐在校场里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大一小,听完两人的来意,瞟了薛瑜一眼,“去,先跑三十圈。”薛瑜跑起来后,他才转向被留在原地的小女孩,“小五,是你想习武,还是你阿兄要你习武?” 他今天的语调倒不怎么吓人,只是熟悉的人会发现中气不足发飘罢了。薛玥整理了一下昨天询问兄长后准备了很久,连站到皇帝面前之前都还在思考的答案,“是儿想习武。儿见比武前十里娘子们的英姿,心向往之。” 皇帝的声音是薛瑜从未听过的和缓,他垂眼望着小小一团的薛玥,“你是个女儿家,一般的武师傅教不了你。习武很累,它需要你坚持,需要你认真,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随时随地都可能伤了疼了。即便如此,你也想习武?” 薛玥从小就知道,她是往上数三代里薛氏的第二位公主,注定嫁给大姓士族。跳舞、认字、文雅懂事都只是她寻觅机会的筹码,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在被兄长带出来之前,她最好的想象不过是像母亲和奶嬷嬷说的那样,嫁进一个足够光鲜的高门大族,不论夫君如何,大抵都是能过下去的。 但在比武场上的少女们像是会发光,那光芒照进了她心底。让她在兄长提起“女将军”时,第一时间生出了习武的冲动。 薛玥叩首,“儿想习武。” “老三!”皇帝唤薛瑜过来,指了指薛玥,“去给小五找一个愿意教她的师父,找不到就不必再提。” 那就是同意了?!薛瑜给薛玥使了个眼色,薛玥立刻大声道,“谢陛下!”薛瑜跟着拱手谢恩,被皇帝瞪了一眼,“谁叫你停的?跑完了?” “……没有。”薛瑜看着薛玥乖巧起来给皇帝倒水,回到了训练之中。 薛瑜自己还在跟着皇帝学,教薛玥打基础总怕哪里出了差错,得到皇帝点头后就开始思考该请谁来做老师。她认得的女武者只有伍九娘,但伍九娘是随父亲参加秋狩调回京城的,不会待很久,等伍家三人回去,让薛玥跟着跑去西南边陲也不现实。 -- 第212页 薛瑜结束了训练,满身大汗接走在皇帝身边做跟班的薛玥,出了殿门揉了揉她脑袋,“先带你去伍家问问,要是能找伍娘子介绍师父给你就皆大欢喜。不然,就得跟我这个三脚猫学喽。” “不对,阿兄最厉害了,才不是什么三脚猫!” 第92章 . 诚意 与拜师 “殿下, 您看这该如何处置?” 薛瑜刚回别苑沐浴出来,准备去喊薛玥出门,就被流珠拦了下来。一个食盒被提着送到了她眼前, 她怔了怔, “谁送来的?” 林妃送来的食盒不至于被这样郑重其事地询问,大多数都当做加餐直接吃了, 而其他人送来的东西基本只能被拒之门外只留下帖子,食盒主人的名字在薛瑜心中呼之欲出。 对上流珠噙着笑意的眼睛, 薛瑜推给流珠自己处置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她抬手接过食盒,“怎么这次拿了别人东西?”之前她被强行养伤的时候,方锦湖送来的食盒被拒了不知道多少次。 “殿下既然允了方娘子进院,婢子怎会违逆殿下心意?” 薛瑜勾着食盒走在前面, 闻言回头瞥了眼流珠,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了心。 进了屋, 薛瑜翻了食盒里的点心出来, “下次再送来就收着, 还盒子的时候找些补品什么送去。怎么说方侍郎也救了我一遭,家里遭难,总得看顾一二。”薛瑜有些嘲弄地说起救人的事,跪坐在她旁边的流珠看得清她的冷漠神色,话音传到侍卫们耳中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说着, 薛瑜拿起一块做成宝塔形状的点心咬了一口, 顿时被咸得脸都皱了起来,连灌了三杯水才感觉好受许多。留下的大半块点心被她包着塞进了装零嘴的小荷包,准备出门时拿去喂马。 “点我留一个,其他给大家散了, 爱吃吃,不爱吃喂马补充点盐分也行。”起码薛瑜是对疑似出自方锦湖之手的魔鬼咸度点心无福消受,也没打算强迫别人帮忙消耗。 她没意识到,这样的安排相当于默认了方锦湖送来的东西成为了林妃与皇帝赏赐之外的第三种能够留在别苑里的外来物事。流珠眼睫低垂,柔声应下。 食盒拎着出去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里面没了点心,重量却一点不轻,薛瑜驾轻就熟地拆开夹层,发觉里面居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张材料熟悉的面具,一卷纸,就是里面的全部内容。 面具触手柔软,薛瑜关了门换上新的,对镜一照乍看与之前毫无变化,拿两张面具仔细对比后才能发觉眼角弧度变得带上了一点点圆,与她的眼睛更像了一点。 直到见到实物的这一刻,薛瑜才能确信方锦湖手艺不俗,这样精巧的面具,他完成得好快。按照原主的记忆,之前脱模后怎么也得等半个月。但那时还有宫禁的限制,兴许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上面。 薛瑜把旧的面具在灯上烧了,又去看那卷纸。 纸卷被团得很紧实,展开来却是一张比她平时用的书写几案还长的纸轴,上面用细笔勾勒出无数个惟妙惟肖的小人,看上去像一卷连环画。 不过这幅连环画比较硬核,居然是武艺教学。 薛瑜曾询问过的基本功训练,被他从最基础的部分画起,一直延伸到拳脚刀剑,不夸张地说,她甚至觉得能拿着这卷连环画教学去给薛玥打基础。 画卷右手边的开头处画的是最简单的基础训练,薛瑜没靠旁边备注的蝇头小字也认出了这就是她最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步跑步等等练习。该说天下武学基本功都差不多吗? 她略过中间的一部分内容,直接跳到最后。卷末方锦湖倒是没有再维持他的蝇头小字备注,换成了正常大小,但写的内容却和习武无关。 “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联于简亦可破于简。” 四好理解,说得只能是钟家一力扶持的薛琅。以薛琅的脾气,冲动做事连累钟家一起倒霉倒是有可能。简就很微妙了,方锦湖这个职业掮客是在说,简家与钟家有关? 钟家,会有什么破绽握在他们的盟友简家手中? 薛瑜默默咀嚼了几遍这短短一句话,把最后一条撕下来烧掉。等她把东西藏好,将还食盒交给流珠去打理,带着薛玥出门后才回过味来。方锦湖这是见她赢了比武,把她要的他的能力挨个展示一遍作为诚意? 化妆技术、武艺、脑子,他倒是半点多的也没有。 “阿兄。”薛玥拽了拽她的衣裳,把薛瑜从思考神游中唤醒,“怎么了。” 薛玥也有些不确定,“那边有人说话,好像是在骂人。”她紧跟着补充,“骂伍娘子。” 薛瑜仔细辨认,还真听到了几声不一样的声音。 伍家住的别苑就在前方,旁边是条拐向小路的窄道,一般很少有人在这里说话,偏偏今天不同。 “次名伍九?还不是因为上山后躲在人后面,大丈夫们受了伤没好,教她钻空子占了便宜。” “就是,拿个次名,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要不是乔二让着,早把她打趴下了,还能跟她过那么多招?” “她当然要多缠着打几轮啦,不然怎么能借机划破衣裳赖上如意郎君?啧,也不看看谁能看上她。” 类似的言论不少,越离得近越能听清他们语气里的高高在上。薛瑜站在窄道口,能看到说话者缓慢向前走的背影,单看身形薛瑜就能确定他们不是最后一天比试的前十名里任何一人。一句话足够他们把贴着伍家院墙的路走个来回,偏偏他们磨蹭着就是要赖在旁人墙下,分明就是专门来这里给伍九娘找不痛快。 -- 第213页 无论什么时代,都有这种自己一事无成,偏偏要对优秀的人评头论足的渣滓。 薛瑜偏头示意刚被任命为侍卫统领正式调回自己身边的陈关出列,一脸隐忍明显听了之后在强压怒气的陈关像出闸猛虎一样带人围了上去,五个还在议论的路人猛地被禁军围了,眼睛瞪圆,“你们——” “哗啦——” 一盆泥水从墙头泼了出来,禁军们反应都很快,及时避开,只有站在墙下被围着不仅没反应过来也无处可躲的五人被浇了个透心凉。 把水泼出来后,巨大的木盆被丢回院中,木盆后的女孩脸庞才显露出来,伍九娘见到小路上突然多了一圈禁军,也愣住了。 越过墙头,她望见了牵着小女孩站在路口的薛瑜,脸腾得红了一片,遥遥拱了下手,低头对下面狼狈抹着脸的几人快速道,“我可以打倒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们都这么能耐,怎么不见你们上台来当我的对手?” “出什么事了?”院中遥遥传来一句问话。 今日也是赶巧,早上乔二郎作为同列次名的小伙伴提着礼物上伍家慰问台上被他划伤的伍九娘,说了没几句就被伍家父子拉着在前院比划,刚刚趁着父亲又看好了一位青年才俊想扒拉到自己营里跑出来的伍九娘正在后院打理鞭子,就听到外面有声音,越听越气,出门理论还要接受父亲“女大不中留”的饱含深意目光打量,干脆自己搅合了盆泥水泼出去。 谁知,外面说酸话的这群废物点心一个都没躲过去,还喊得特别响亮。不仅惊动了伍明和伍二郎赶过来,连远处巡逻的行宫兵卒都堵在了窄路口。 见女儿没事,听见外面说话的伍明和伍二郎又怒气冲冲往外走,没一会,从伍家正门绕出来三人。两个黑脸大汉拎着拳头,瘦高的乔二郎被他们俩一衬托,更像是个脸稍微黑了些的书生了。 被水泼了的几人还在不依不饶地闹着说伍九娘不讲理,好好走着路就泼他们水,见薛瑜站在路口,哭着喊着扑过来就要薛瑜为他们做主好好修理这个得了第二就张狂的婆娘,连伍家出来了人都只是瑟缩着躲到薛瑜身后。啊不,薛瑜的侍卫们身后。然后把吹捧薛瑜和撺掇她去出头,变成了吹捧撺掇薛瑜和乔二两人出头。 “殿下啊,二郎啊,这伍九简直无法无天,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在他们的想象里,薛瑜该是向着他们的,从伍家出来的乔二也该是向着他们的,谁和小娘子们打个平手不觉得丢人? 然而…… 薛瑜看着人齐了,笑眯眯地让侍卫们让开地方,示意陈关来发挥他的才能。 陈关一张嘴把之前几人说的话说了一遍,他不像蝉生学得活灵活现,但细节处看得格外清楚,又是千牛卫出身,对审讯扣罪名门儿清,没几句话就把他们侮辱伍九娘上升到了他们对比武结果不服,再进一步就是不敬皇帝。 五人之前还只是狼狈,被陈关越说脸色越白,看着冷笑的伍家父子和笑得和气的薛瑜,像看见了来夺命的恶鬼,张口结舌,“不是、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话是你们说的,不认也是你们?”薛瑜闲闲问道,“陈关啊,你在千牛卫遇上这种事,怎么审的来着?” 五人里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对着路口几人和还踩在梯子上趴在墙头的伍九娘叩首,“是我嫉妒,是我胡说八道!” 乔二皱眉道,“伍娘子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就算不受伤,与她胜负也是五五之数,她排在次位当之无愧,你们不该那样说她。没有纠缠和让招,在山上时,她为了救人也受了伤,倒是你们,我记得有一个还是她救的,怎么敢说她躲在别人身后?你们没有良心吗?” 他问得几人都低下了头。伏在墙头的少女感觉心头郁气已泻,嗤笑道,“不过是觉得我是女子,就比旁人低一头呗。殿下,乔兄,别和他们浪费时间,不值当,快进来说话。阿耶阿兄?” 来为伍九娘出头的伍家父子一手拎了一个,像拎鸡仔似的把人拎出来,唯一幸免没有近距离被武力威胁的那个是刚刚磕过头的,也吓得不轻。真要和他们计较口舌,就落了下乘,此次把他们吓得够呛,也算是给过教训,薛瑜看着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摇了摇头。 薛瑜带着薛玥与出来的三人见礼,笑道,“倒是不曾见乔兄说过这般长的话。” 伍明和伍二郎各引一人进门,乔二郎落在薛瑜后面,晃晃脑袋,“我读书没什么天分,说话也学不来文气,在外怕丢了家父的脸,就少言些,让殿下见笑了。” 这会他倒是透出了些憨直,之前给薛瑜留下的文臣印象一扫而空,她忍住没笑,“乔兄不必自谦,有家学渊源,已是胜过旁人许多了。” 伍明见他们年轻人聊了起来,使了个眼色给自家笨嘴拙舌的儿子。伍二郎伸着头往后看妹妹什么时候过来,压根没收到他的信号,伍明只能自己插进话题,“二郎从军早,殿下可能不晓得,说起来你们该更熟稔些。” “将军何出此言?”薛瑜第一反应是林妃这边没有姓乔的亲戚,然后意识到,她认识的乔姓,似乎只有一人。 伍明已经领着他们进了屋,哈哈一笑,“他可不就是殿下的老熟人,乔尚书的二子?” 出身寒门的乔尚书居然有一个从军的儿子,这出乎意料,但好像也不出奇。薛瑜顺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伍九娘刚来坐下不久,乔二郎就提出告辞。 -- 第214页 伍明这才切入正题,“殿下今日来,是有何事?” 薛瑜失笑,“还真被将军说中了。我这次来,却非为自己,而是为了舍妹。小五有心习武,陛下已经允了,但苦无名师。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女武者就是伍娘子,因此上门叨扰。” 伍九娘有些惊讶地望向在兄长身边坐得直直的小女孩,迟疑道,“但我不会久留京中,恐耽误公主修习。” “不必伍娘子亲自教导。只需伍娘子告知基本功足够好的武者,我自会带小五前去拜访。”薛瑜没有直接说不是要她来教学,就是想看这次伍九娘到底会不会回西南,可惜她的确要走。 伍九娘明显松了口气,想了想,“臣女想到一人,若殿下觉得可以,臣女今日就能带殿下前去拜访。这次排在二十的李娘武艺不算强,但胜在通晓广泛,基本功也扎实,公主初涉武学,开蒙打牢基础,她最为合适。” 薛瑜对这个排在二十的李娘子毫无印象,但既然伍九娘能说起,说明的确有闪光之处,她点了头,就见伍九娘风风火火地起身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李娘子住的地方离行宫中心繁华处不算远,是安排给武勋贵族们的院落群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越往这边走,对之前比武的讨论声越多,路上薛瑜见到不少人从校场回来或往校场走去,说的都是排的名次和赏赐,羡慕和向往的情感极富感染力,尤其是看到宦官们带着皇帝的赏赐从他们身边走过,习武的好处明晃晃地摆在他们眼前。 “三殿下!”见到门外站着的众人,听到叩门声来开门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刚刚夺魁的薛瑜,颤颤跪下,脸上吃惊与迷茫居多。薛瑜摸了摸鼻子,“请问——” “九娘?啊,殿下!”院内一人在薛瑜询问仆妇之前走了出来,见到熟悉的人,眼中爆发出惊喜笑意,在看到薛瑜时变为了不解和尴尬,“臣女拜见殿下,殿下是来寻我阿耶吗?” 实话说,要不是在路上问了陈关和伍九娘,薛瑜连薛玥的师父候选人阿耶是哪位都不晓得。 武勋贵族是朝中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与最顶尖的几姓世家还有着被承认的世袭罔替爵位不同,他们的爵位全都是嫡长降等继承。也就是不允许躺在过去的军功上吃老本,变相鼓励武勋贵族培养出更多的习武人才。 而李娘子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被封赏的小贵族,与其他家不同,他娶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想再生却已经伤了根本,眼看承爵只能靠同宗兄弟过继。他教女儿练武也只是抱着个念头想夺得比武前几个位置,好向皇帝提出以赏赐换取爵位继承。 然而李娘子止步二十名,薛瑜等人到来时,李父正在屋内喝酒叹气,也难怪李娘子尴尬。 “我们是来寻你的。”伍九娘牵住李娘子的手,“走吧,去给殿下瞧瞧你的武艺。” 李娘子被推着提了把剑,还未来得及问,就被伍九娘带着出了门。几人没有走远,武勋贵族聚集的院落之间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此刻已经过了早上晨练的时间,也没到傍晚凉快时候,基本没有人往这里来,正好够她展示。 薛瑜自己的武艺并非顶尖,但见过的功夫好的人不少,李娘子摆开架势一出手,水平高低就显露无疑。正如伍九娘所说,李娘子可能各处都不是最好,但她的基本功打得相当扎实。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臣女去办?”李娘子收势抱拳,不太出众的五官浸了汗,有一种别样的坚定感。 薛瑜笑笑,“敢问李娘子可有收徒?” 李娘子愣了一下,“臣女在京中时教过几□□脚……是有人自称传承来自于我,做了恶事?” 她的脑回路瞬间跑到了出事上面,习惯性的自省让薛瑜哭笑不得,连忙阻住她的发散,“其实我是来为舍妹寻师的,不知李娘子可愿意收下她这个徒弟?” 李娘子脱口而出,“当然!” 她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了,能做自己的徒弟,那可太好了。但她很快想起来了薛玥的身份,“不过,公主殿下应是不缺师父的。臣女武艺平平,只有童子功还算扎实,拜我为师,除了基本,我什么都教不了殿下。” 以皇帝看比试的认真程度和他对武艺的了解,完全可以直接指定人来教薛玥习武,或者直接和教薛瑜一起带着练习也算正常操作,毕竟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可他偏偏要让他们自己找师父,除了有意设置难题让他们知难而退以外,薛瑜想不到其他解释。 “不求能够力压群雄,能够强身健体,童子功练好也对她之后有好处。”薛瑜拍了拍薛玥的背。 薛玥上前一步,仰头看着李娘子,“师父是觉得我学不了,不想收下我吗?” 小朋友像撒娇又像是委屈的软软奶音一出来,完全是在萌物控的取向上蹦迪,李娘子蹲下来平视她,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要是愿意,我、臣女,当然愿意!” 薛玥抿唇笑起来,“那我明天带束脩来正式拜师哦,师父一定要等我。” 最后,薛玥成功收获一名师父。薛瑜回去准备好束脩,又带着薛玥跑了趟皇帝那边禀报找到了师父,准备开始学习,第二天来李家院子里磕头拜了师。 薛瑜见证完拜师现场,一直到下午去兵械坊看马车进度的时候,刚想叫薛玥一起出去,才想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如今算是失学儿童入学,从此没了悠闲时光。 -- 第215页 第93章 . 赏奇(二更) 弹簧马车与水泥路…… 比武结束后, 秋狩的最后一个环节告一段落,各处都在收拾着准备回京,迟迟未开放的出行禁令也解了禁, 不少人享受着这最后的京外风情, 也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到京中。然而只开了一处围场栅栏入口,靠近京城的那一处出入口始终被禁军们拦着不许靠近和出行。正因此, 这里反而成了每天行宫最热闹的地方。 实在是行宫关了太久,没什么娱乐, 被吓破胆子不敢再上山的纨绔们常常来这里遛弯,被禁军阻拦了也不恼,笑嘻嘻地挤来挤去,就想多打听些关于路上到底是什么的消息。 那天晚上看到薛瑜带着人在这边做事的人不多,但后来远远看着知道大门口有好东西的人成几何倍数上涨, 连薛玥从李娘子那里下了课,回来的时候都抱着薛瑜说起路上有人询问她知不知道门前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泄密哦。”薛玥一脸的“快夸夸我”的表情, 薛瑜捏了捏她的鼻子, 笑着夸她。和李娘子学习几天的效果暂时没看出来, 但看起来小姑娘比之前活泼了些。 说起来也正常,跟来行宫的人里正好有李娘子一个徒弟,比薛玥大一岁,还能算是同龄,在外面训练时遇到的武勋贵族家的小孩不少, 薛玥总算认得了些同龄朋友。 不过, 抓心挠肝好奇的这些人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水泥路铺好四天后,大多数被拉来秋狩的世家和寥寥有钱的武勋贵族们都接到了薛瑜的请帖,邀请他们来观赏奇物。 自别苑发出的帖子如云,没接到帖子的人家也听到了风声, 听说观赏场所就在门口,有的是打算跟去瞧瞧,有的则嗤笑一声觉得这位三殿下当真是脸大,人来人往之处,能看什么奇物?还有些武勋贵族在打听完薛瑜发帖的对象后,十分不满,总觉得是在与世家的对比中低了一头,刚想去讨个说法,就被几个将军们私下拜访摁了下来。 不论背后如何议论,薛瑜广发请帖想要引起的关注度是拉足了。到了约定时间的早上,各家来人在侍卫队的引导下在各个位置站好,只看到面前一段青石路一段灰色不知什么材质的路,所谓的奇物毫无踪影,不禁心中生疑。 这小儿,不会无知到拿石板路告诉他们这是奇物吧? 有人倒是发现了不同,想上前摸摸灰色道路,就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客客气气拦下。 辰时一刻,日出东方,一直未露面的此次奇物赏会的主人薛瑜随着皇帝的仪仗一同前来。 薛瑜在人前团团一礼,“多谢诸位莅临,此次观赏奇物有二,一为新式马车,二为水泥。之前以水泥铺路时大家应该有人见过,原本如泥,如今已经能够任人行走,坚固平滑。” 她说的这都是些什么?旁边相熟的几家家主互相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所谓的新式马车很快到了现场,只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马车上的标志和御马数量无处不显露着这是一架君主车辇。而跟在马车背后的牛车就简陋得多,两个轮子和上面一个用大块皮革包裹起来的板子,看上去简直称得上丑陋。 薛瑜对旁边一躬身,“儿感于路途遥远颠簸,携行宫众工匠多日忙碌,终得结果,特向陛下献此车,愿我大齐,未来处处坦途。请陛下上车。” 皇帝没什么表情,踏上了车辇。 四周观望的人暗自摇头:既然是皇子献给皇帝的车,大概水平不差,但也高不了。照三皇子刚刚比武夺魁的样子,就算没什么变化,可能皇帝也不会说什么。但叫他们来做什么,看他们父子情深吗? 马车缓缓拉动,门前这段路比较特别,新铺后改成了土路-水泥-青石板三节,土路最低矮些,与水泥之间以斜坡相连,坡很短,习惯坐马车出行的人一看就觉得这次皇帝纵容儿子要吃苦头了,这样的短坡上马,颠簸绝难避免。 马车还在土路上前进,速度慢慢加快,薛瑜扫过人群,大多都是不以为意的神色,看了一圈感觉少了谁,一时却没想起来。 速度提升后的马车在即将到达斜坡时仍未减速,被请来的人里有人已经提前感同身受抽了口冷气:照这样的颠法,这要是他的儿子,下车后非让他也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味道不可! 上坡只在瞬间,马车车帘是卷起来的,皇帝的神色始终没什么变化,但有人却注意到了皇帝面前摆着的瓷杯。 除了里面的水晃了晃,瓷杯居然没有颠到地上?! 这不可能! 马车行驶在水泥路上时,马蹄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然而有一人发觉了瓷杯的问题,对马车上了心,其他还不在意的人被他带着也开始注意到马车和路面的不对,惊讶的声音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水泥路面很快过去,马车车轮压在青石板路面上时,已经短暂习惯了水泥路面声音的众人猛然发现,马车在昂贵的青石板路上,车厢的摇晃和杯子里水的反应,似乎与在中间那段路上没什么区别? 家中豪富的人自然不会因此动心,但没那么富裕,却也不想马车驶入自己家中时也要吃路面颠簸苦头的人家,忽然就动了心。 这新的水泥路面,和青石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价值几何? 马车走到尽头调转车头往回走,速度却只降低了一半,车厢里的颠簸靠着瓷杯的反应展现得清清楚楚。调头重走一遍路,没看清楚之前变化的人这次能够再看一遍,更是对水泥眼红心热。 -- 第216页 再找来之前远远旁观过铺路进程的一些无聊纨绔问问,居然真如薛瑜所说,这水泥不用采石搬运,而是如泥巴一样糊在地上,干透了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听他们说就是灰土和河沙加水制成,那能花几个钱? 与看上水泥铺路的人家不同,真正富裕的一批人则打上了马车的主意,光看上坡下坡那一下,就知道此物不同凡响,就算里面仍有颠簸,但马车的速度可没降,两项相加,可谓是新的出行利器。 对他们这些时常要出城巡查产业和回庄园的人来说,马车的速度往往都是跑快后实在过于颠簸的路面限制,有了这样一辆马车,何愁不能往远处去? 皇帝的驾车体验还没结束,就有人派了管事私下寻薛瑜身边的侍女流珠借一步说话了。 “马车尚可。水泥铺路甚好。”皇帝下车颔首,说到水泥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薛瑜一眼,“既然你有此天分,亦有此前擢拔品级一事,便允你兼领将作监少监一职,行宫与京城两处,来去无阻,行宫新设工坊,皆由你统领。” 将作监少监是从四品,之前的头名奖品也只是升一级,薛瑜这次却是直接升了两级,还占着原本的官职,私下有人算算,这下这位尚未封王立储的皇子,单单是拿的官俸都能比肩四品了。 但即便隆山行宫离京城只有走马一日的距离,皇帝给了她这里作为之后的管辖范围,也是远离了京城。之前四皇子被禁足,三皇子夺魁,又有着皇帝明显的青眼,不少人就动了新的心思,但现在看来,怎么皇帝还是给了钟家面子? 原本走林妃门路拉关系压根没走通,正犯愁皇帝是不是要拿如今齐国世家之首的钟家开刀,心中惶惶的一部分人则心中大定。林妃除了外出给儿子送饭,足不出户绝不见人,与之前还组织些小宴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们连抱大腿都找不到地方抱,皇帝这样的处置,大概还是更偏向钟家? “谢陛下。”薛瑜领命。 皇帝带人走了,被各家眼馋得不行的那辆马车也被赶走,看上这两样三皇子拿出来的东西的人蠢蠢欲动,流珠身边等着的管事们越凑越多。 原本以为这就结束,准备来直接向三皇子询问这些东西之后是将作监出产还是如何,就见薛瑜身边的侍卫站了出来,一张娃娃脸笑得讨喜,“水泥和马车都会出售,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来,上水泥板。” 半截水泥板被抬了上来。它明显是破损过的,但抬上来被陈关收着力道打了两拳,连裂都没裂。 之前只在意马车,对水泥嗤之以鼻的几家也郑重起来。 他们倒不是看重水泥铺路,但这样坚固的板子,如果之前当真是泥巴状任人塑形而成,自家庄园的坚固程度,显然能大幅度提升。 薛瑜感觉到了众人目光的深思和灼热,拍拍手,“今日既是赏奇,自该让大家都来体验一二。送给诸位的请贴上都有一个编号,由我抽出几人,分别能来体验击打水泥板,和乘坐牛车。别看这架牛车简陋,但效果与之前陛下所乘马车只次一等,只在本次赏奇时可以体验。若诸位有旁的事务,也可以领取本次赏奇会的小礼品一块水泥后,自行离场。” 离场的人不多,抽取编号时有陈关在薛瑜示意下引动气氛,倒显得格外热烈。虽然编号都是提前选择了家底殷实或者交游广阔的几人定下,但抽取幸运观众这一套把戏在炒热气氛时无往不利,加上在流珠接触管事后新添的几个名字,很快体验者都站在了场中。 派出来击打水泥板的大多是被培养的部曲,起初还收着力道,后面发现水泥板坚硬,才用了大力。选中的人里能打破水泥板的只有一两个,其他人回去后都接受了主家不快的眼神,而击破水泥板的人家则得意几分,私下问过水泥板的硬度,对和这位一出宫就做起生意的皇子做生意的心热了起来。 牛车四面没有遮挡,看上去和木推车差不多,被送上来体验的大多是家中小辈,家主们在下面守着等他们回来反馈,然而年轻人们玩了一次还想继续,回来时满脸的意犹未尽。 “会有些晃,但真的不颠,诶哟我的屁股总算有希望保住了,阿耶买一架吧!我还觉得牛跑得太慢我都没感觉就过去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韩北甫也是被派去体验的其中之一,别人家小辈回去虽然还想玩,但都收敛着,说话也是端着,因此,他兴冲冲的喊了这么一嗓子,别说他爹了,就是站在远处角落的人都听清楚了。 窃窃笑声四起,韩北甫脸腾得红了。 他结巴几下,“可,可我也没说错啊!别买水泥了,买马车。马车虽然一看就贵,但殿下出手,肯定是好东西啊!殿下,是会卖的吧?”韩北甫委屈巴巴地说完,又转头看向薛瑜,倒又把人逗笑了一片。 第94章 . 订单 自行车loading………… 体验过后, 别的不擅长但对吃喝玩乐最精通的纨绔们第一次被自家父亲、大伯另眼相看,铆着劲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和对比, 将新式马车的体验感从各个角度说明了一遍。连薛瑜派出去守在人群里的侍卫们听了, 都觉得要是他们有钱,也想买一架这样的新马车, 不说别的,舒服, 排场,跑起来不必太顾及速度! 而这三点,正是薛瑜瞄准的不缺钱顾客群体最看重的地方。 -- 第217页 最后一批“幸运观众”体验完,薛瑜已经应付走了两位来私下询问的家主,被问及什么也只是打哈哈过去, 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虽然东西出自她手,但并不会干涉销售的印象。 起初他们还觉得是敷衍, 但仔细想想, 在京中时那个肥皂铺子也是如此, 作为大东家的三皇子也就去了几次,再没有露过面的,到底是年轻的皇室子弟,不懂得背地里掌柜和下面的人能玩出多少花样。当然,他们也不会提醒, 这样对他们想要的更有利不是吗? 陈关充当了半个主持人, 走到正中含笑道,“赏奇会到了尾声,相信大家都很想知道这两种奇物该如何拥有。经陛下同意,这两物将会是隆山工坊的新出产, 为了让利于民,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价格。 “我家三殿下既为将作少监,自然不会插手售卖,工坊产出自有旁人负责与各位商谈。弹簧马车的售卖和水泥的事,请各位之后寻殿下手下女官流珠商谈,根据定制种类不同,各有定价。水泥路的铺设价格自然要看各处实际情况,但价格绝不超过青石铺路的三分之二。”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可是难以想象的低价! 他们眼里的低价,在薛瑜看来大有赚头。陈关报出的价格都是这几天派人出去调查后经过详细计算的,只要各家来问就会知道,马车的基础款也只比如今中等马车价格高一倍,恰恰与豪华马车的费用持平。 这个价格用来刺激人再好不过,属于中等世家的人掏钱会心疼,而最富有的几家只会瞧不起基础款,在豪华定制的基础上越走越远。 薅他们的羊毛,薛瑜一点都不亏心。虽然马车消耗慢,大部分只能做一笔买卖,但有了这笔收入,工坊就算开工后其他什么也卖不出去,也足够一两年内养着匠人们肆无忌惮地创新搞新发明了。 当然,卖不出去是不可能的,薛瑜手上压着的订单已经速速送去隆山脚下新建起来的工坊了。 陈关和流珠留在了人群中,一瘸一拐提前被调回来做事的蝉生也拿着纸张本子坐在旁边,挨个记下初步流露出印象的人,他们后续的交谈要转到各家暂居的院落之中,薛瑜点了魏卫河看着这边试验马车和跑水泥路的秩序,悄悄带人走了。 上次往石灰矿跑了一趟的黎熊挨了板子没几天也爬起来了,在正副统领被派去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成了守在薛瑜身边的第一人。之前配的四个侍卫,每个人的发展都有了新的方向。 有了一次生死劫,他们到底与薛瑜情分不同,新来的一批人也很服气这些之前调来的老伙计,新老两拨之间倒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是之前四人被免了职,刚刚回来就得了任命也一样。 和薛瑜一起从人群里悄悄离开的还有兵械坊五位匠人,水泥他们不曾接手,但弹簧马车是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的,看到能够被人认可,整个人都与有荣焉,兴奋得满脸红光。 “还是读书好啊,殿下什么做出来都很好。” “之前谁说耽误修理的来着?” “去去,别胡说八道!殿下做得什么不好!” 走出一段路,几人一起进了薛瑜的别苑,面对装潢精致的小院,他们都有些拘束。皇帝之前说的话他们也都听到了,从此后薛瑜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加上水泥和马车两项听那意思都要行宫来承担,他们实在是心里打鼓,不知道之后的安排到底如何。 薛瑜站在廊下,招呼他们过来,“这次能赶上这个时间,多亏了各位赶工。” 姜匠应得最快,“全赖殿下。之后说出去这都是我们隆山行宫的匠人手里出的,别管是哪家世家,惹我们不高兴就老老实实排着队去,实在没有比这更畅快得了。” 他显然之前做署令时受过世家的气,薛瑜笑着点点他。“闲话不提,先说你们最担心的。今日所说行宫工坊,虽然也是行宫下辖,但并非是兵械坊与马具作坊两处,而是公田那边新设立的工坊。你们以后还是主要负责驻军的需求。” 闻言,几个匠人又是高兴,又有些失望。 高兴是因为不会因为赚钱的事情影响军营那群大爷的事,失望则是因为自己手里少了一笔入账。身为工匠,每月的工银虽是定额,但赏银多少要看完成的工作数量质量。 行宫工坊平日里就管管马具损耗、农具和隔壁军营的各种东西维修,勉强糊口。而这个月秋狩,军营驻军成倍上升,不仅维修工作多了,还多了个马蹄铁的差事,他们虽然忙碌些,但最后拿的也多,不比闲着好多了?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脸色上露出来了些遗憾,薛瑜拍了拍手,吸引回他们的注意力,“当然,不是说你们就会闲下来。让你们只管驻军需求也是为了我们大齐的军事保密考虑,你们和你们的学徒们大多是出身民兵,天然不会背叛我们大齐,对吗?强军卫国是我们每个齐人心中都有的念头,接下来你们要扛起来的任务很重,希望你们能够克服。” 听说有重任委托,不仅是最爱表现的姜匠眼睛亮了,连其他人也被说得激动起来。 为了大齐,为了强军! “一是山下新的工坊大多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匠人,我需要调一位匠师和一些基础扎实的学徒过去负责教学。” 薛瑜拿出一张设计图,推了过去,“二则,此前乱世时有传言木牛流马一说,我自古籍翻阅多时,拼凑出一辆人力自行车,还请各位尽快试验出合适的材料做出来。这车做起来容易,但是能够平稳行驶并且价格便宜,就是一道难题。未来能否以机关代畜力,就要看各位的了。” -- 第218页 好在墨家机关术在匠人们之间流传深远,木牛流马和之前的计步车都称得上巧夺天工,薛瑜拿出的自行车其实相对并不出奇。拿出自行车也是薛瑜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让行宫兵械坊闲下来或者去做商业订单实在有些埋没,她将两边工坊分开,那么这边就要负责国事或者军事器械出产。 兵贵神速,马不是不好,但耗费太大,步兵走起来慢得出奇,折中一下看看,只有自行车是最合适的选择。而要军用,就不能把自行车流到外面去,正是兵械坊极好的产品选择。她为此花了一整夜画图,最后还是不能确定不用橡胶轮的话用什么皮革和木材更合适,干脆交给这些成天和材料打交道的人去做。 听说给他们交代了任务,几个人安下了心,兴冲冲凑在一起头挨着头看起图纸,倒是姜匠对这个不大感兴趣,追问道,“殿下心中可有师长人选?若是可以,仆愿为殿下分忧。” 行宫内的兵械坊自成体系多年,他虽有技术,但到底之前是做过官的,在这里消磨伺候大兵总是不甘心的,这次听到薛瑜有新的规划,立刻就来毛遂自荐。 薛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点了头,“其他带去的学徒需要五位联名选出,明天早上来我这里点卯出发。我只有两个要求,他们要基础扎实,性子踏实。放心,教学不会占用学徒们太长时间,教会一批人做马车,然后理理他们的木匠铁器等等的基本功就够了,要是他们教得好,还来得及回来给你们打下手做自行车。” 另外四个匠人嘿嘿笑起来,被点破心里那点不舍得放用得顺手的学徒走的小心思后,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要的人,我们肯定给您送去最好的,不会耽误您的事。” “行了,都散了。下次见到你们,希望是自行车做好的那一天。”薛瑜鼓励了几句,把想拍马屁的姜匠轰走去选人,总算觉得世界清净了。 “阿兄,自行车是什么!我路上都听人说了,我们的新式马车比楚国千里迢迢运回来的车还好呢!”薛玥刚被李娘子送回来,就扑到了薛瑜身边。 “都会更好的。”薛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的稻草小马是马,自行车就是另一种木头做的马。它不用吃饭,不用睡觉,还比养一匹马便宜,走起来也不慢。” 薛玥想了想,“但我的稻草会陪我说话呀。”她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回去会把稻草一起带走,之后李娘子教骑射的时候,也会是稻草陪着她。 “好。我们去练会字,你就该睡觉了,多睡觉多吃饭才能长高。” 薛玥的脸苦了一点点,“但是饭后还要喝药。” 薛瑜顿了顿,“那是为了养身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 她虽然知道了试药的事,但并没有告诉薛玥,秦思调整的药方根本上是为了皇帝,但只要他的研究方向没错,同时也会治好薛玥。 两人回去都练了一会字,薛玥练的是急就章,薛瑜写的却是新的规划。他们刚一起吃了饭,就见派出去带人盯着钟家和前来行宫的简氏族人的四个侍卫之一王守跑了回来。 薛玥自己往外走,“阿兄也早点休息哦。” 她回去站在自己的小屋窗前,看着主屋灯火明亮,叹了口气。兄长这样忙碌,她什么时候才能帮上忙啊? “怎么样?”薛瑜问道。 王守:“殿下神机妙算。钟家刚刚给钟昭仪院中传信,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的确动起来了。简家尚未发现有变动,臣还让人盯着呢。” 展示水泥路和弹簧马车时皇帝宣布的内容没有人会放过,钟家显然是听闻了消息,心思又活了起来。他们虽然名义上被禁足,但到底还是世家,不至于把人困死在院子里,行宫解禁后,连仆役的正常外出都放松了,相互传信不奇怪。 “继续盯着。”薛瑜淡淡吩咐,王守应了一声,出了门。薛瑜闭眼在脑中过了一遍今天对外的表演,确定没有什么疏漏。 想要达成的都达成了,唯一一点问题是她专门发请帖过去展示自己“感恩”的方家只来了方嘉泽一个人。这会独处,她才想起来之前觉得少了个人是谁没来。 他给出了薛瑜下一步对付钟家的建议,却又不来看戏,他在忙什么?大抵是还在装孝女背地里恐吓方朔,也不知道这样的游戏他什么时候会腻。后日就要回京,希望他坐马车经过路口时不要被吓到。 “殿下。”流珠三人联袂回来,薛瑜笑着举杯,“今天的功臣们回来了。” 蝉生机灵地先展开一卷纸,“这里记下的都是今天询问过能不能单独购买水泥,不由我们派人去铺设的,大户人家毕竟讲究些,奴觉得是不是可以——” “蝉生。”流珠喝止他,“殿下自有道理。” 薛瑜支着头,点了点纸上的名字,有趣地发现里面多了个姓简的人。她拿笔杆敲了一下蝉生脑袋,“之前我怎么说的?水泥只卖成型泥板,其他虽然让你们应付,但不能答应,是收了多少礼,被哄得这就忘了?” 出门谈这些,吃拿卡要不是什么新鲜事,送礼想敲个好价格或者排个好位置也很正常,薛瑜早给他们打过预防针。但现在看来,还是富贵迷人眼,蝉生都没忍住说了好话。 蝉生连连告罪,最后解释道,“奴也是为殿下考虑,好些人听说要我们派人过去铺设,嫌弃得不行……” -- 第219页 陈关看得明白,冷笑一声,“他们哪里是嫌弃,是想要水泥,而不是水泥路罢了。” 昨日水泥彻底凝固,薛瑜就带了提前拿边角料制作的泥板去找了皇帝,加上一袋新送来的水泥原料,凝固成品摆在眼前,只要稍微有点警惕意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落到世家手里。 限制外售既是薛瑜定下来的,也是皇帝的要求。 几个将军轮流来看过,率先挤出一部分军械费用在薛瑜新分流的工坊里排了订单,就算今天没人注意到水泥,水泥的订单也足够山下众人做好久了,压根不愁卖。今天来旁观时要不是还记得薛瑜与皇帝提出的借此事进入各家私下试探打探的计划,他们恨不得薛瑜别把水泥展示出来。 方锦湖给薛瑜的提醒她听进去了,简家能和钟家联合,大小士族相互联合的不知道有多少。京城里禁军们虽然能干,但也不是事事都能看住,正好借这次一起摸个底。薛瑜提的庭院水泥路铺设是其一,她接受皇帝任命管辖行宫是其二。 立储之争,向来是野心家跳得最欢的时候。她背靠皇帝这个老板很顺心,明显老板也信任她,眼看未来只会更顺利,自然不会犯要赶老板下台自己联合其他人去做事的错误,一切企划都是明明白白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他们既然这么想修路,其实也不是不行。京城的路我可是想了很久要修了,他们这么馋水泥,一定也很想修好家门口的大路吧?” 已经拿到新的说服目标的陈关听懂了,哈哈大笑。薛瑜想到昨天和水泥情报计划一起递上去的另一个企划书就想笑,皇帝看了开头几句就大摇其头,要不是她前面刚献了水泥,怕是要被暴躁中年再次砸头。 京城的路况的确差得离谱,这次秋狩出巡还算好的,勉强修了一部分主干道,但其他地方的颠簸依旧。京城是一国之都,齐国的脸面,工部想修路想了很久了,不管是为了政绩还是为了自己出行,反正喊得是挺响亮,然而都被度支部卡得死死的,问就是没钱。 这次水泥铺路的造价按照行宫铺设的这段计算,实际成本在青石铺路的一半上下,但薛瑜也没打算靠自家掏钱,主路修一部分,后面就得让尝到甜头的众多士族出血了。她递上去的企划书连整修后大概的效果图都画出来了,看起来是《建设安阳城计划1.0》,本质却是《如何众筹修路》。 而薛瑜拿出水泥原本就是打算以此忽悠各家掏钱修路,搞基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拉动经济,给普通人工作岗位。薛瑜扛着锄头挖得可不是自家工厂,而是世家们手里的佃户人口以及金钱。 喜欢铺水泥路?那好啊,全城分段承包。嫌派人铺脏?你们自己派人来,但是得听指挥。让租种的佃户做事,要么是压榨,要么就得付雇佣的钱,佃户和世家庄园主还有的闹呢。 薛瑜只要了一个皇帝批复工部可以上马的项目准许,和城中除了主干道外各条道路的命名权,皇帝还是老答案:“事可以去搞,钱不能用国库的,出了事赔偿走你的小金库。” 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放权放得干脆利落,让她十分安心。 当然,立路牌只是个名声问题,单独只有名声可能说服会困难些,但铺的可不是别的地方的路,铺的是他们自己每天要走的路,花钱有用,加上攀比较量,薛瑜对众筹结果还是蛮有信心的。到时候各家分别出钱出人,都各自都有攀比和瞧不起的对手,怎么也不能比他们差吧? 交给陈关去做的就是第一步先炒热各家对水泥的期待,然后暗示一波与其修自家的路不如直接修大路还能落下好名声的风。后面真正做起来,还要等回京拉着工部一起做事。 薛瑜听了一遍蝉生和流珠汇报的今天商谈的结果,马车直接下订单的不多,最富的反而没有出手,而是中层次的两三个家族订了四万两一架的基础款,明天先付来一半定金,其他见了成品再付。水泥路准备掏钱的人就更少了,两者都确定要掏钱的却是一个熟人。 韩北甫的父亲。韩家出身边陲士绅,韩尚书令多年不问族中事务,虽然真论起来有些关系,也因此给了京中韩家方便,但实质性的东西没有,只是些面子情。韩父官职不高,但因着那份面子情交游广阔,性格又有些爱夸耀,马车和水泥路到了他手上绝不会藏着掖着。他的大肆宣扬,正是薛瑜选中他时看重的优秀带货工具人品质。 虽然薛瑜也没想到对方会配合到能一口气掏出来这么多钱就是了。 薛瑜偏头看看外面擦黑的天色,“好了,今天都做得不错,陈关和流珠继续跟进。明天我们还要去鸣水。” 回京还有修路、马车行展示和肥皂铺的上新等等一大摊子事要做,不看一眼这边的进度薛瑜很难安心离开。 众人行礼散去,流珠留到了最后,要为薛瑜收拾桌面。薛瑜含笑望她,按住她的手,推她出门,“我的大总管,你快去休息吧,真要把你累坏了,我身边就成一团乱麻了。” 流珠抿着唇笑,“殿下也早些休息。” 渐暗的天色对薛瑜的别苑来说是休息时间,对另一处则是暗沉沉的绝望。 守着方朔的禁军打了个哈欠,和前来换班的同僚打了个招呼。他们两人各守半天,新过来的兵卒往门内看看,啧了一声,低声道,“怎么还是方二娘子在守着?我早上走的时候,她哥哥就说要出去,推了小娘子来守,到晚上还要人在这里?那哪扛得住?” -- 第220页 禁军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喽。” “今天你守白天真是可惜了,三殿下弄出来的水泥路和新式马车都好玩得很!”新来的禁军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看热闹的时候方大就在那里!他也真做得出!” 禁军无奈道,“你气也是白气,方大就算守白天,也时不时溜出去见人。他老子瘫了,他那官不就危险了,快到年底定品,他着急得很呢。” “真不是个东西。” 门外的窃窃语声没有传很远,但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仆役们也到了轮换时候,得了方锦湖点头后纷纷赶去休息吃饭等待换班,门内被拎到正好能看到窗外位置的方朔眼角落下一滴泪,方锦湖笑吟吟地看着他哭,语调却是委屈难过,“还没有来。” 第95章 . 新工坊 鸣水特色行为 “阿玥, 快点。就快到了。” 清早起来薛瑜做完训练,就拉着也刚刚结束晨训的薛玥一起出了门。原本小姑娘还有课,但听说薛瑜要去鸣水, 立马找师父告了假, 骑着她的小马跟上了队伍。 一行人里她跑得最慢,倒不是因为稻草速度跟不上, 而是薛玥自从学会骑马,就只小跑过几次, 真放开速度后她自己先紧张得直攥缰绳。被人提醒后骑术也能控制住马,但就是过一会又开始紧张下意识压慢马速。 “来了。”薛玥夹紧马腹往前跑去,追上了跑在最前面的薛瑜。 队伍里除了薛瑜兄妹和侍卫统领魏卫河,每个人马上都驮了两个人,连会骑马但是骑术平平的姜匠都带了个学徒在马上, 一路挨挤的苦头是吃了,但到达的时间也早, 双腿落到地上, 总算能歇一口气。 被顺路带来的学徒们个个颠得够呛, 侍卫们倒是立刻牵着马护在了薛瑜身边,他们都没来过这里,没见过山脚下之前的样子,并不知道前面怔住的几人心中卷起了多么猛烈的惊涛骇浪。 离他们最近的部分是山脚下翻开的田地,中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嫩青色苗圃, 再往远处, 却是靠着山脚引出的一整片灰色青色交织的平房。平房被篱笆环绕,仿佛新生的一个村落,乍看过去,上百号人在里面进出来往, 秩序井然,也不失相互之间的亲近。 看着流民们一个个步入山下竹棚的记忆还很清晰,这会原本的竹棚已经拆了,并入了规划中的厂房住所。远远望去,偶尔走到篱笆边缘的人除了瘦弱些,看上去与背着竹筐从别处回来的原本的村民面貌相差已经不大。 薛瑜在信里看到了江乐山描绘的新工坊的变化,但纸面文字到底没有视觉冲击来得大。 这段时间虽然发生了不少事,但就算江乐山信里写了厂房搭建进度,水泥配比和使用方法送过来也没几天,印象里昨天鸣水还是之前的棚户模样,今天就成了一整片成规模的工坊。 薛瑜定义的厂房:有个竹棚已经很好。而江乐山做出来的却是水泥房占多数,水泥房和竹棚压根就不是一个概念! 他说“鸣水平静”,薛瑜怎么看着像是要直接快进到水泥高楼现代厂房? 薛玥被惊得有些恍惚,牵着稻草要上马离开,“阿、阿兄,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同样被惊住的薛瑜回过神,失笑,“我们过去看看。” 走近了看,原本的贫田被照顾得很好,秋季本就少生杂草,看起来麦苗长得都还不错。当然,里面大概也有薛瑜嘱咐下去的先育苗再种植的功劳。 就是不知道系统下次刷出《育种术》是什么时候,自从死亡倒计时结束,所谓的攻略主线完全关闭,薛瑜的非酋之气就卷土重来,最近抽奖眼看着奖品单子一次比一次差,她都懒得继续抽了。 一行人边走边看,还没走到工坊篱笆外,负责看管和巡逻的一队兵卒就跑了过来,“站住,行宫所辖——” “将军且慢!”后面高呼制止了士兵们,为首的百夫长仔细打量了薛瑜几眼,恍然大悟,“臣拜见殿下!” 薛瑜带人过来是通知过这边的吴威和县城江乐山的,不过没有说明具体时间,等到他们走到了篱笆门前,从篱笆内匆匆出来的吴威才迎过来,“殿下!” 他凹陷下去的眼睛如今戴了个怪模怪样的眼罩,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海盗船长,“殿下想先看看哪里?县里昨日来了商贾要赁铺子,江县令处理完应该就过来了。” 看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怕薛瑜因为没见到江乐山怪罪,吴威先张口解释上了。 薛瑜:“上次听县令说,这边来了些小商队,现在就有人要盘铺子了?发展得倒是挺快。走吧,先去看看工坊。” 吴威应了一声,在前引路,“以往鸣水挨着行宫,兵太多,城里也没什么歇脚的地方,离京城路又不远,商人来此也不愿停下,大多是和庄园做几笔生意就赶去京城。这次我们过来,想着之后还有人要调来,就在城里赁了个大宅住着,最近这边屋子盖得差不多人都搬过来了,宅子空下,来和我们做生意的行脚商干脆谈了住下的事,一来二去,宅子钱没花出去,反倒还赚了点。” “谁先做起的脚店生意?”薛瑜避开明显病弱的路边扫地的妇人,见吴威只是笑不说话,摇摇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喜儿吧?你这眼罩也是她做的?” 吴威连忙道,“该去府衙办的都办过了,殿下放心。喜娘子如今暂管着这边的采买和商队迎来送往,办事牢靠,等县城理顺了,就回来工坊守着了。” -- 第221页 适当地放权结果看来还不错,他们自己都做了分工。真让喜儿带着人一直守在工坊的话,觉得亏的就要变成薛瑜了。喜儿在应对商事上可能有些弱,但总比吴威他们好些。 薛瑜在心中将去鸣水县城看看从有时间去调整成了最好去一趟。 篱笆围起来的宿舍工坊二合一区域很大,绕着山脚以扇形向外扩散,外围是兵士们的住所,中间圈是混杂着水泥房子和竹棚的居民区,内里紧挨山脚岩壁的则是工坊。 离近了才能看出来远观十分壮观的水泥屋舍区域其实十分简陋,虽然比起夹在水泥板房之间的竹棚好些,但也没强到哪里去。 水泥屋主体是竹筋水泥板,十几块埋在土里夯实搭起来,边缘糊了些土,大体说得上防风保暖,顶上架着竹竿木板铺稻草做房顶。白天透过大门还有点光亮,内里一览无余,只有几床铺盖,晚上可以想见是一片漆黑。别说后世的抗震要求,这样的房子怕是多锤几拳下场雨就要完蛋。 见薛瑜脸色不对,吴威连忙解释,“这都是临时住着的,之后拆了水泥板还要用,殿下往里看,那边才是新屋。” 往里走些,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景象。搭到一半的房子很小,但用的水泥砖和夯土墙结构,内里的竹竿和木柱结构看上去十分结实,是正儿八经盖房子的架势。旁边薛瑜看到了两间已经盖好的和一间还在夯地基的屋子,盖好的房子都还空着,毫无住人的气息,旁边干活的附近村民佃户与衣裳显然不如别人好的一批人,看着房子眼中的神色各不相同。 佃户们是期待,其他人则是渴望。 薛瑜一行人进来的动静不小,但只有佃户们和吴威打了招呼,其他人只是咧嘴笑了笑,对新来的人好奇却并不会因此耽误自己手上的工作。 “这房子盖来给谁住?我记得上次信里说你们住的是紧挨着工坊的屋子,不会是这些还没住进去的吧?”薛瑜问道。 吴威摇摇头,“挨着工坊的那几间是我们的。也在翻修重盖,看加把劲能不能这个月做完。这里的房子虽然看着建好了,住人还要等到月底。” 薛瑜只当他说的是建筑盖好需要等待凝固之类的问题,没有继续问,往前面走去。往前走就是工坊区域,因着薛瑜计划里还要安排别的内容,现在还留着一大片空地尚未兴建建筑,被拿来做了临时的水泥砖和水泥板晾晒场地,放眼望去一片灰扑扑,吴威等人的住所就在工坊侧面,乍一看和灰色的工坊平房没什么区别。 先去看的是水泥工坊,占地面积最大的水泥工坊被分成了一大格一大格的,每一间里各自负责的煅烧、磨碎、搅拌各司其职,薛瑜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在京中肥皂工坊用过的流水线操作。 每个人只负责一种事务,不用去管其他人,也不用去理解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掌握技巧后十分容易出熟练工,步骤拆分后入门也不算难,对保密也相当有利。 薛瑜只在门前看了看他们的进度和最后的成品结果,每个工坊隔间里的产品送出时都会经过守门的一轮审核才会进入下一个流程,只看水泥工坊的进度,江乐山和吴威等人都做得很好。 “审核上面还是要控制一下,做定期轮换,增加下面的巡查,长期一对一,难免出事。”薛瑜想了想,“我知道他们现在都还没有钱和能力请人‘帮帮忙’,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因为眼前小利就不想再做下去,但是这个规则要定下来。吴叔,你出身军中,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是晓得的。如何控制审核的问题,之后想好给我一个答案?” 吴威郑重道,“殿下给我们给他们活路,我们也不会让您失望。” 出了水泥工坊,旁边掏了一部分山体搭建的新工坊是薛瑜规划里的玻璃坊,屋子改了一半,还有不少人在爬上爬下,看样子里面的炉体已经完成,只差工坊盖好。 这样的先有内里再补外在显然在这个新生的工坊里屡见不鲜,甚至没有人觉得这样奇怪。薛瑜问了几句,才确定之前水泥没做出来,屋子没盖好的时候也是先垒了炉灶开始煅烧。也算是一种特殊的鸣水特色行为了。 绕出工坊走到晒着水泥板的空地上,才能看到摆在水泥工坊屋子另一面的一块石板,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辛林,武虎,杨九。” 薛瑜一个人都不认得。 他们的名字下面写着数字,数字各不相同。薛瑜没看明白,吴威笑道,“这就是最先盖好的三间屋子的主人了。他们是这个月做事最多赚到粮食最多的三个人,有了更好的住处,也不枉他们一个月来辛勤努力。” 好家伙,她一段时间没来,这边连排名激励都搞出来了? 第96章 . 偶像 心中仰慕的第一人是这位殿下 “不到最后, 也不一定谁会是前三。”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背后有人接过话茬,薛瑜回头望去, 说话的不是江乐山又是哪个? 青年瘦了一圈, 但比起之前的脸色蜡黄,脸色透着亮光, 兴许是因为没有了流民安置的问题压迫,走路都感觉轻快了许多。 薛瑜拍拍他的肩膀, 不急着问别的,先顺着之前的问题继续道,“江县令可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这个顺序是怎么排的?” 江乐山:“每日发派不同工作,完成后记录粮食份额, 粮食份额可以换成衣服、布料或者其他需要的东西,当然, 也包括了房屋。排序自然是根据完成工作获得的粮食份额排列……” -- 第222页 简单来说就是完成任务领取报酬, 以粮食代替货币进行交易, 多劳多得。新盖的房子主要是拿来做奖励和推进工坊区域的新一轮规划,只有排名前三的人可以购买,谁排在前面谁先选房子。 当然,隆山的一草一木都还属于皇帝,江乐山只是在薛瑜点头允许建造居住住所后, 给他们购买居住权力, 按月交钱,当然,也可以一口气交一年的钱。按照江乐山设定的价格,现在排在第一名全厂区最富有的辛林都只能买半年的居住权。 新的房子用竹木结构构成, 又靠近工坊和食舍,又是仔细建造起来的,竹筋绷出的屋顶上加盖的是薄竹筋水泥板,加糊了一层水泥,漏风漏雨什么都不怕。第一批住进去的人注定接受无数羡慕的目光,而他们的成功也能带动其他人勤劳致富。盖出来的好房子只会越来越多,竹棚和水泥板房的淘汰近在眼前。 听完江乐山的叙述,薛瑜看他的眼神都开始不对了,这不会是一个穿越者老乡吧?就算放到现代他也是个搞事能手。听这个趋势再往下发展,鸣水工坊这里妥妥搞的是集中分配计划经济。 “你是怎么想到的?” 被问到的江乐山比她看到石板排名的时候还诧异,“不是殿下之前说要按所作所为分配粮食吗?” 大概……好像……是这样?她努力回想之前写给江乐山的任务排序单子,好像是分了甲乙丙丁等等不同的重要等级,也让他去按不同重要性去发放粮食,但他做得也太好了一点? 薛瑜愣了一会,最终将这件事归为江乐山的治理天赋,私下里嘱咐魏卫河之后提醒王守挑个人盯一盯江乐山。几个侍卫各有发展,陈关被她丢出去忽悠行宫里对马车和水泥虎视眈眈的顾客,王守这个新上任的情报头子干得也不错。 “抱歉。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一个粗嘎的少年嗓音在外侧响起,江乐山笑起来,“辛林,来结算啊?” 少年低头,“贵人、吴管事、江县令。不方便我就等会过来。” 他说着要走,却被薛瑜叫住,“等等,辛林。你介不介意领我们看看你一天要去做的事,比如如何领粮食和接受工作之类的?我可以派发一个工作,不会让你白干。”她转向吴威,“是这样没错吧?” 吴威自然无有不应。辛林被带到人群之中,点了下头。他身形很瘦,衣服也旧旧的,习惯性低着头,让人总觉得这还是一个小孩。 薛瑜要来吴威的记录本子,他跟着陈安和牛力几个后来又学了不少,如今的字虽然丑,但看上去没有错漏就是一大成功。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全是工坊里的任务,除了标注是他发布的重要工作外,其他都只记录了发放人-完成人-发放完成时间-工作重要等级。 “马家商队随行介绍:发放者吴威,完成人辛林,完成时间九月十四,戊级。”薛瑜参考了一下之前的任务列表,选定了一个和她的需求差不多的内容,“戊级的活,带我们看看你做事的全过程吧。” 辛林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吴威一笔一划写字,目光停在最后的戊字上,抿唇露出一个笑来。他不认字,来到这里才学会了甲乙丙丁戊这最重要的五个字。 “请问吴管事,这事有人做吗?您看我怎么样?” 少年一本正经地询问,吴威笑了,“那就你去做吧。完成后我会询问被陪同者体验,决定你的工作是否完成,好好努力。” “是。”辛林应道,转而拿出怀里的竹牌,竹牌上以墨痕写的有任务等级和发放人,整个厂区除了发放任务的负责人们,没人能拿到墨和毛笔,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不会被造假。 “真厉害,又是丁级。”吴威在本子上添了一笔,据薛瑜目测,他的本子很快又得继续添纸,翻页本就是方便些,自从薛瑜带头在账本和手稿上用起来,她身边被带着用的人太多了。 记录完任务,吴威翻到最后的月度统计给辛林加上了任务能够赚取的粮食份额,和石板上数字核对过,才拿湿布抹掉了上面字迹,以炭笔重新写上新的数字。 “这就是完成工作后的确认了。”辛林眼巴巴看着石板字迹改变,他没忘记自己还有别的工作要做,确定吴威做完修改,他就转头望向薛瑜,补充了介绍。他抬起头,少年一张脸发黄瘦削,薛瑜猛地觉出熟悉,惊讶地打量他两眼,“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江乐山道,“殿下没看错。您初来鸣水那天见到的那个小孩,就是他。” 那几条险峰似的肋骨在薛瑜眼前一闪而过。薛瑜喉咙哽了一下,她自然还记得那个把自己卖了一块饼回去喂给母亲和妹妹的男孩。不过,他怎么在这里? “你是后来跑出来了?”薛瑜问道。 “可能当时贵人也在吧。他们说好要回来带我阿娘和阿妹走,我跟他们走到半路还没等到,去问被打了一顿,昏在了路上,醒来的时候周围没人了,我就回来了。”辛林说起自己的事,有些不自在,很快拐回了事上,“您放心,我没有说名字,也没有签文书,不会惹事来的!我、奴、奴带贵人去看看工坊?” 薛瑜还记得他之前身体有多虚弱。大概在买人的管事眼里,一块饼买的人,就算路上被打死了也无所谓,甚至还要说一声晦气,因此才直接丢下昏迷的辛林吧。 -- 第223页 “走吧。”薛瑜没有追问辛林的事情,允了他引路安排行程。 辛林看着瘦削,但做起事来很精干,也不怕吃苦,薛瑜跟着他走过了之前去过的工坊外,看他又顺路接了几个新的活,从重的扛沙袋搬水泥到轻的清点份额查看问题,他来者不拒,什么都做。 也许是因为他的勤劳肯干,形成了良性循环,薛瑜甚至还听到有自家做了审查负责人的伙计抱怨起来,恨铁不成钢似的道,“叫你来做些轻省的你不做,非要先去领扛板子什么的,都是一样的工钱,我们的小第一名,你是想累死自己吗?” 辛林进去领任务的时候薛瑜没有陪他进去,在外面和吴威几人说起马车制造的场地以及工匠培训的事情,但该听见的一句没少,少年出来时额头上顶着几个红印,显然是被戳脑门戳出来的。 “……我接完活儿了。贵人想去看看别的地方吗?”辛林摸了摸额头,好半天憋出来一句话。 工厂区内薛瑜想看的进度看的差不多,欣然点头。 辛林带着众人往工坊侧面走去,灰色的水泥房子群落里,基本都是大门紧闭,只有一处挂了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形象地画着一颗麦穗。 麦穗牌子下坐着一个破了相的姑娘,她自然认得跟在后面的一群人,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想来见礼,被后面的薛瑜摆摆手止住。她恍恍惚惚,连辛林为什么今天这么早来都没问,“小辛是来领口粮?” 辛林抿唇点头,“还想要一尺布和针线。” 姑娘明白了,“给妹妹准备衣裳对不对,等着。我看看……你昨天记录里扣掉……来,记好了,拿好。” 辛林手中一尺新布包着针头线脑,离开时薛瑜注意了一下姑娘的记录册子,辛林的一页里几乎全是领取口粮。 再往外走,路过已经竣工的水泥房子,薛瑜注意到辛林的神色与之前不同,“想去看看?”辛林犹豫着点了下头,他站在第二间屋子门前,手在虚空中摸了摸,珍惜又郑重地描画着这间房子,整个人被由内而外的光彩点亮,“等到月底,我就能带着她们住进这里了。” “我下一个活是去请石百夫长来,贵人还想看我继续吗?”辛林诚恳地问道,“其实每个活都差不多,不是搬东西就是跑来跑去。” 薛瑜想了想,想看的交接任务和日常生活的确也看得差不多,“你的布不先送回去吗?另外我想知道,你们每天吃饭是怎么吃?” “是我娘。我娘比我聪明多了,她现在给工坊里的伙夫师傅们打下手,也能挣粮食。她做的饭好吃得很,我领了粮就交给阿娘做。”辛林说起家人,没那么拘谨,甚至张口能说好多出来,夸了一阵自家娘亲,他忽地意识到不对,“我们烧柴火借灶都是会交粮食给师傅们的,不是白用。” 薛瑜让他不要那么紧张,“好了,知道你们不会。带我去看看你们吃饭的地方吧。” 工坊的食舍建得很大,一口气垒了三个灶台,陶锅摆在上面,白色的蒸汽和灰烟一同袅袅升起,不仔细看倒有着几分乡村风情。薛瑜望了望工坊,又看了看食舍,一时哑然失笑。兴许是因为鸣水工坊一切都安排得太妥当,她竟然也有了欣赏景色的闲情逸致。 在这里做事的其中一人身形体态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很明显是当兵的,其他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脸色好些,村民和流民的对比虽然还有,但已经没了以前那么明显。里面妇人居多,其中一个背上用布条绑着一个小孩的格外引人注意。 辛林没有直接进去,和薛瑜解释现在里面在做事,做事时间打扰会被扣工钱,他这个打扰对方的人也要扣钱。他知道薛瑜要求看的是他做事的过程,因此没有提出让薛瑜或者吴威他们帮忙说情,他小声传授他的观察技巧,“领头的大师傅每次甩手就是快出来歇一会了,不会让贵人等太久。” 薛瑜的确没有等很久,里面的壮汉第一个出来,见到外面一群人愣了一下,吴威上前把他拉走解释,薛瑜淡笑着看辛林的母亲惊喜地抱住儿子,“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辛母背上的小女孩被她忽然弯腰晃醒,虚弱地唤道,“阿兄。”辛家三人都很瘦,但考虑到流浪时间这也很正常,但如今辛林和母亲已经长了些肉,说起话也不太虚浮,但小女孩的声音像个猫仔,怎么看都像是病入膏肓。 薛瑜看着母子亲昵地说话,辛林拿出新的布料,小女孩咧开嘴也跟着笑起来。薛瑜偏头问江乐山,“之前说的治病,附近请来的医者给所有人都检查过了?” 流民远道而来,又身体虚弱,带来的防范疫病的法子只能作为防治,真说检查治病还得靠医生。薛瑜过来的路上除了见到病弱的扫地妇人,也见到了慢慢走着互相牵着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防治这部分显然宣传得不错,但看辛家的样子,怎么觉得好像是生病没得到医治? 看辛林的样子,也不像是为了住好房子就牺牲妹妹的人啊。 “四十三人带病,留下的一百一十九人全部需要调养。带病的人里有一部分不影响生活的,就没有强制治疗,其他人都治了之后记在了账上,慢慢还药费。”江乐山对自己管辖内容熟悉无比,张口就能报出来具体数字,他顺着薛瑜的目光看向辛家,“辛小妹是身体虚弱,胎中不足,只能慢慢来了。” -- 第224页 薛瑜点点头,一个念头闪过,她看了眼吴威,“我记得陈公之前教大家练武……” 吴威苦笑摇头,“练是练了,但那也是早年兄长拿了全部积蓄出来给孩子们打好底子补身体,才敢那么操练。习武消耗大,要不是后来殿下找来,我们也快练不下去了。像这些孩子就更难了,先开始跑跑步都得喘撅过去。这里也不像从军后还管饭,吃饱了之后就算以前都是穷苦孩子也能养起来,现在父母小孩都是自己赚饭钱,练武是真的遭不住。” 以前听人说穷文富武,仔细想想,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管学哪个,都得富裕才行。只不过习武比从文的出路更大,更容易接触,所以看上去学的人多罢了。 辛林把布料交给母亲,回来的时候薛瑜还在思考如何强身健体,他脸有些红,“对、对不住,是我耽误贵人时间了。” “没事。”薛瑜对吴威一点头,“辛林的工作结束。”她转向辛林,“希望下次见到你,你还是第一名。” “我会的!”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撑起整个家的雄心壮志,被薛瑜一鼓励更是高兴无比。 薛瑜已经带着人走远了,面容俊秀的贵人的背影在辛林心上刻下了深深痕迹,直到回去后打听到底是哪位贵人来了工坊,才知道那居然是工坊的真正主人三殿下。她不仅收留他们,还建立工坊让他们来做事,就算什么都不懂也有人教学,三殿下对他们来说,好像救苦救难的神仙。 那样遥不可攀的贵重身份,居然那么和气……辛林在自家暂住的水泥板房里翻了个身,他心中仰慕的第一人原来是这样的一位殿下。 他会再得第一的,很多很多个第一。让母亲和妹妹都过上好日子,让自己有机会回报她。 薛瑜不知道自己来工坊转了一圈就成了别人的偶像,辛林的生活是厂区里一百多留下的流民们的一个缩影,而支撑厂区的另一大支柱附近的佃户们的生活她则是远远看着,从江乐山等人口中了解。 工坊的一切都来自薛瑜最初投的一笔钱和之后的订单,留在这里的人们除了流民就是附近的公田佃户,流民暂时不能离开工坊区域,佃户则是来这里盖完房子等等重体力活赚钱就能走。有不少庄园里的佃户也很心动他们能在农闲时找到活干,托人来询问。 江乐山推行的工坊内只靠记录和粮食交易不能说不好,但如何稳定保证公信力和稳定内部市场价格就是一大难题。现在没有出事只是大部分流民还没有还完之前救助的债务,没钱拿出来交易罢了,未来粮食价格涨跌和私下交易都会影响他的制度构建。 薛瑜的问题让江乐山怔了一会,拱手一揖到地,“殿下洞察秋毫,臣远不及也。” “尽快给我一个解决办法。吴管事需要解决的监察管理,江县令作为工坊话事人,也得记得过一遍。 水泥我需要调大概十石进京,今天就可以开始往回运送。水泥的原料运输和成品输送我会让黎熊去联系,你们只需要尽快出货。记得,绝对不能偷懒不做好全部配比送出去。之后被催得再急也不行。马车制造也要加快,这次来的姜匠你们也都见礼过了,得快点带出来一部分熟练的学徒。” 薛瑜边走边安排事情,一行人出了工坊的篱笆,她蹲下来拨了拨田里新生的麦苗,呼出一口气,回头望着几人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不仅不觉得留下的人多了,反而实在太少了?” 第97章 . 离宫(二更) 与广播体操 听薛瑜说起人数, 吴威没忍住“嗐”了一声,“哪儿啊,一直都人手不够!殿下您不晓得, 之前他们躺了几十来号人养病那会, 我每天都急死了,恨不得拽人下来干活。但总不能让人累死。现在都好多了。” “要是早些时候有这么一处工坊, 也不必让各家带走人了。”江乐山噙着笑。 薛瑜点点头,“是啊。所以之后去附近都转转, 总有些遗漏的、还在往这边走的流民,我们这里管吃管喝,何必去别的地方?我总有钱养的。” 她扫过两人,吴威没反应过来,江乐山道, “殿下仁善,收留流民, 更是大善。”此话一出, 薛瑜就知道他听懂了。 寒冬将至的季节, 愿意收留流民,可以说减轻了许多地方的压力。但大肆去别的地方以招工为名引流民来鸣水做事,难免引来警惕和打探,以做善事为名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遮掩拙劣了些,但去执行的人只要发挥得好, 也够他们要来不少人。 “至于佃户, 一概不要。” 流民对物质要求很低,被困在工坊里习惯了一般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但人来人往,尤其是有世家庄园的佃户来往, 太容易出事了。薛瑜清楚托人来打探消息做工的可能真的只是想做工补贴家用,那些庄园佃户可能也是被压榨着苦苦求生,但二选一,她自然保的是自家基本盘。 “麦田要照顾好。走吧,我们去看看县城。”薛瑜留下最后一句嘱咐,吴威和跟了一路依依不舍的姜匠施礼告退,她看了一眼一路沉默的薛玥,捏了捏小朋友的脸,“在想什么?” 薛玥认真回答:“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了告诉阿兄。” “好,你慢慢想。”薛瑜笑了,小朋友会因为看到的事情思考,是好事。 鸣水县城还是灰扑扑一片黄土的模样,但街上人流比之前多了些,挨着府衙的市集显然也重新打理过,竹棚搭得更高了,里面摆的摊子也更多了,薛瑜还听到几声“收皮子”“看看布,南边来的货色”的吆喝声。 -- 第225页 之前完全指望着外来人来卖货的鸣水人如今也变成了被追着问的一群,薛瑜看到一个熟人。前两次来鸣水见过的佃户雷小虎,他走在街上被集市里冲出来的人拉住,巴巴地问什么时候会带新皮子或是猎物来,然而都被雷小虎客气地拦了回去。 他身上背着一个老人,身边跟着母亲和妻子,他们没有推车,像只是来城里逛逛,见到江乐山和薛瑜打了个招呼,见没有需要帮忙的,也就离开了。 他们一家人神色平淡,江乐山却叹了口气。薛瑜望向他,“怎么?” “前些日子请了医者去工坊,有的回去了,也有一两个决定在鸣水多待一阵子。看这样子,又是给他师父来求医的。无功而返,小虎和小虎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生老病死这样的话题说起来总是有些沉重,薛瑜没搭话,打量过集市后,去吴威口中他们赁的宅子见了喜儿一面。 住处很大,就在城门拐角,说话时还碰上了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与喜儿攀谈,显然住宿的生意做得不错。薛瑜思考了一会,往江乐山那边靠了靠,“把鸣水修成京城外的落脚处怎么样?商贾或是各地来人赶路失了时间,也能从鸣水走。” 后世的大城往往都有着卫星城来供给各种东西,薛瑜倒没打算把鸣水直接变成京城的附属,但看现在商队增加的样子,其实要是能做出特色、有足够接待客商的脚店住处,她相信发展得也不会差。 江乐山被她说得深思起来,薛瑜简单了解过账目,像是不经意般道,“想在鸣水长久做下去?” “怎么会?”喜儿摇头道,“不过鸣水虽比不了京城,也在越来越好,殿下要是让奴去别处,奴也是愿意的。” “好,我知道了。”薛瑜淡淡点头,“想回工坊去看看就回去住几天。这边脚店刚开一阵子,要扩大或者要增加人手,你和吴威商量着来,只你一个人守在这里其他都是鸣水人,还是有些让人不放心。”她略低头看着喜儿,“你们都是为我做事,你不必刻意讨好谁,记得?” “奴记住了。” 看完鸣水县,太阳已经西斜,江乐山和喜儿送薛瑜一行出了鸣水县城,薛瑜在路上慢慢走了一会,绕到鸣水湖畔,没一会一个人从芦苇里钻了出来,拱手施礼,“殿下。” “说说看,有什么新鲜事?”薛瑜坐在马上,轻声问刚回来的王守。来鸣水的路上一行人就分流了一部分出去打听最近的消息,现在就是收获的时候。 “……各家都有派人回来取钱。钟简两姓没有联络,行宫中来的管事进了钟家庄子。近日简家的道观倒是经常有人出来,还有画符之类的鬼神之事,臣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有去道观上门的人家细问,但看着都是小有余财,应当只是图财。” 军营里出来的人,对神佛都不怎么感兴趣,这都要归功于皇帝。薛瑜想了想,“留个人在这边盯着,回京后山远路远的,也好及时传信回来。” “是。” “对了,找个学动作快的。”薛瑜补充提了一句要求。 她也是回来路上才想起来,身体虚弱练武不行,可以增加晨跑和广播体操来强身健体。留下来的眼线以教学的名义待在这里,也正好遮掩身份。 ……虽然她自己来教学,还是对习武者们这么简单的动作,实在有些羞耻就是了。 王守没能明白这个要求的缘由,但他仍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到了晚上,一匹载着学了魔性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侍卫的快马离宫,为鸣水工坊带去了今后无尽的欢乐。 先开始学的孩子们只当这是有趣的游戏,做起来轻松愉快,而在江乐山发现这样的锻炼的确让小孩们身体开始变好后,被叫起来加入晨跑和体操锻炼的大人们则苦不堪言,还要孩子们来反向教学。 即将离开行宫的消息传下来很久,终于到了正式离开的这一天。养在马场里的各家马匹和马车驴车都被赶了出来,逐一排在了行宫大路之上,有已经下了马车订单的人,看着排在最前面经过了重新修缮变得更符合皇帝车辇身份威严的那架马车,羡慕极了。 皇帝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他们的马车还没影子呢! 第二被人羡慕的自然是软磨硬泡买到了牛车改装版马车的韩家,韩北甫有意坐在马车车辕上,得意洋洋四处张望,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家有了好东西。他手上有一块发红,是腆着脸去邀请伍家人一起来试坐马车时被伍二郎捏的,现在还在疼,但饶是如此,他也能笑得十分傻气,不时张望一下伍家的马车。 薛瑜骑着马从车队间走过,身上包着白布走路的照夜白不复之前神骏,但还是昂着头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骄傲。一人一马走到前面的车厢,薛瑜翻身下马进了自己的马车,照夜白叼着她的衣角满腹依依不舍,把坐在里面的流珠和薛玥都逗笑了。 “好了,回去好好养伤,我之后第一个带你出去玩。”薛瑜拍拍它的脖子,作出许诺,也不知照夜白有没有听懂,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润润的,舔了舔薛瑜的手,又蹭了两个奶疙瘩才肯低头给跟来的侍卫牵上缰绳。 原本薛瑜去马场选马时是想继续骑借过的那匹禁军的白马,牵着马往外走时忽然被照夜白冲出来顶了脑袋,撒娇耍赖似的蹭着她,怎么也不乐意她骑别的马匹。 -- 第226页 薛瑜坐在车里,长叹一声。明明有了好马和弹簧马车,却只能坐在车里被颠的感觉实在有些惨淡。陈关骑着马跟在旁边,笑道,“殿下就是太宠照夜白龙,不如把它送到后面辎重队伍里,您也好出来透气。” “你先回个头。” 陈关一回头对上叼着他那匹马尾巴的照夜白,只能连连告饶,好说歹说才求了照夜白松口。到底是救过山上那么多人命和自家殿下的好马,总得照顾些它的小情绪。 离开行宫不像离开京城时还做了演说和展示,当薛勇带着人四处清查完毕,出行吉时已到,御鞭挥出三声脆响,行宫围栏大门打开,车队缓缓向前。 正道上是要离开的车队,夹道送行的却不是行宫仆役,而是手执长戟重刀的披甲军士,他们身上刀寒甲亮,杀气腾腾,拄着兵器齐声高喝,“恭送陛下离宫!” 在这最后一天,来自皇帝的武力威吓再次强行灌入了各家脑中。 薛瑜望着窗外估计着还有多久就得上那个宫门口大坡,刚生出一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无奈感,忽然看到匆匆赶到从兵士背后探出脑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穿着除了第一次见面薛瑜从没见他穿过的官服的李麦。 李麦身后有薛瑜在苜蓿田见过的老农,也有夯土铺路的壮汉,还有兵械坊没有去鸣水工坊的四位匠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人也被打理过,头发都被梳得一丝不苟,薛瑜总感觉四个匠人比她平时见到的时候白了一个度以上。 李麦先对上了薛瑜的目光,高兴地站在后面挥手。薛瑜这才想起,或许是因为知道没多久还要回来看这边的进度,她并没有与他们告别。 车队在向前行进,薛瑜不好这时候下车去见他们,只能在马车里挥了挥手,做出口型,“我会回来的。” 她不确定李麦等人有没有看懂,但他们探头招手的动作的确停了。马车猛地颠了一下,车上所有人向后仰去,上坡的颠簸感强烈无比。 马车驶上水泥路面,薛瑜呼出口气,对流珠道,“看来等会来找你和陈关说话的人不会少。”有了水泥坡的折磨与对比,就算之前没心动的人也要狠狠心动两下。 流珠刚要接话,忽听外面大声道,“臣隆山宫丞,携隆山行宫众恭送陛下离宫!恭送三殿下、隆山宫令离宫!恭送四殿下与五殿下离宫!” 薛瑜听得出来,也就前两句声音响亮,到后面弱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趴在另一个窗口看牵在侍卫手中的矮脚马稻草的薛玥脑袋,转头对追上来的一行人摆了摆手。 李麦停在原地,长揖到地。他背后的人们眼圈都红了,薛瑜的马车驶过时,还听到有人依依不舍地道,“殿下,别忘了我们隆山啊。”说话的居然是之前和薛瑜杠了几次的那个匠人。 明明还要回来,却连薛瑜自己也有点伤感了。这一刻她清楚意识到,她做过的事,是有人感念记在心里的。 “等出去后你回来跑一趟,和他们说,到月底我回来的时候可是要检查的。”薛瑜压下发酸的感觉,嘱咐魏卫河。魏卫河一张总板着的脸最适合来布置这种作业。 魏卫河应了一声。 前方皇帝的车架即将驶出行宫,变故发生在瞬间。 一道影子从薛瑜车后被禁军们守着的禁足母子俩的车辆里弹射而出,“护驾”的呼声与刀剑出鞘声音不绝,然而跑出来的人本身功夫不弱,硬是没拿兵器也能左支右绌应对上前阻拦的军中强手,还能找到空隙跑出去。 但他也没有跑远,在薛瑜马车车前就被禁军们和薛瑜的侍卫们制服,此时距离皇帝的车辇还有好一段距离。 突然出现的疑似刺客让缓缓向前的车队彻底停滞,看到押住的人时,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四殿下?!” 第98章 . 从军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事发突然, 薛瑜意识到出事出了马车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发挥余地。薛琅被按着肩膀跪在马车前,满脸的倔强, “放开我, 我只是想觐见陛下,你们都松开!” 什么事, 是需要他搞出这样仿佛行刺的架势才能说的? 薛琅听到背后薛瑜下马车的声音,背脊僵了一下, 没有回头。 “阿琅!”压低的呼唤声传来,薛琅听得出母亲的忧虑和颤抖,四周响起低低的抽气声,他在被议论,他在被当做疯子, 他违逆了母亲的选择,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了太久太久了。 薛琅向前方车辇重重叩首, 高声压过其他, “陛下, 儿有事相求!” 薛瑜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垂眼看着跪下的少年,他倔强地昂着头望向前方,身体却在发抖。她唤来陈关,“去, 请母妃对钟昭仪照看一二, 陛下的禁足,总不能两个人都犯禁。”薛琅轻轻松了口气。 前方薛勇驱马停在薛琅面前,拨开了架在最上方限制他行动的长戟,“陛下有命, 宣四殿下上前觐见。” 薛琅被带到前方皇帝车辇前跪下,薛瑜在马车外正好能看到少年通红的眼睛,他比之前比武那天她见到的时候憔悴了不止一点,眼下蒙着青影,像是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 皇帝没有出来,他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抗命而出,你意欲何为?” “陛下。”薛琅叩首后很快抬起了头,他很少在皇帝面前这样直白地望过来,眼中的戾气与痛苦都暴露无遗,这一刻他看向的是他的君主,也是他的父亲。 -- 第227页 “儿自惭浅薄,愿入军中历练。” 说出这句话,他胸口压着的大石散去,薛琅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甚至笑了起来,看上去仿佛一个讨要心爱玩具的稚子。俊秀的眉眼舒展开来,往日常有的不快神色淡去,让人惊觉他年少,并无诡迥心机。 “儿想从军。儿的武艺在宫中无处可用,无用之武,习来何为?听闻前朝有英雄长叹,‘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儿不敢自称英雄,但也想为齐国、为陛下效命。” “是你想,还是他人教你想?”皇帝淡淡问道。他的声音很轻,只有附近几人听见。 薛琅怔了一瞬,那天夜里火把光芒下薛瑜的侧脸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低声道,“是儿愿往。” 他的怔忪落入皇帝眼中,淡漠的语气变得严厉,“朕不许你去,朕要治你犯上作乱之罪,你当如何?” “儿、儿……”薛琅结巴了两下,皇帝的拒绝超出他的意料,威压和杀气压在他身上,让他沉沉喘不过气来,他清楚意识到如果这个答案没有让皇帝满意,他可能会死。紧张的时间里,他越过重重人影,模糊的看到后面车队里薛瑜的影子,他的母亲和飞快跑近的钟家仆役声音被他隔绝在外,他们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薛琅:“儿愿将功补过。以军勋向陛下证明自己。” “记住你的话。伍明,带他走。”皇帝撂了车帘,“朕四子琅,秋狩比武第四,赐伍长一职,非朕命不得回京,无故不得探望。” 皇帝的决定被常修高声重复了一遍,薛琅脸上浮出不舍和痛楚,最终归于毅然。他被驱马过来的伍明拉住,回头望了一眼薛瑜。 他做到了。他会去打楚人,打狄罗人,打一切大齐的敌人,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够挺直胸膛,做一个兄长和父亲都会欣慰的人了? 跟随皇帝从京城来到行宫的将军们不是所有人都会陪侍一旁回到京城,一半人都会留在行宫中在整理好调军状态后,分批离开京畿重地,伍明就是其中之一。薛瑜看着薛琅被伍明单手一托拉上了马,车队重新启动,薛琅与伍明逆流而行。 薛琅的选择出乎薛瑜意料,但仔细一想,又并非无迹可寻。她坐在车辕上叹了口气,皇帝既然能说出不得看望,应该对钟家的后手是有安排的。皇帝已经当众做出了决定,无法更改,如今只能希望薛琅并非是听从了钟家的意见选择从军。 薛琅没有等到兄长投来的目光,就走过了前方马车。他看到了钟昭仪,母亲含着泪,像是不解又像是难过。他没有回应,后来看到的目光里大多是打量与探究,直到一束格外热烈的目光投来,他偏头对上了舅舅的眼神。 钟二眼中是热烈的鼓励与期待,钟大看着他也有些惊喜,他有些厌倦地转过了头。 突然的一场闹剧虎头蛇尾结束,薛琅被伍明带着抄近道回了军营,后面的马车都没能看到这位这一辈还活着的皇子中唯一一个进了军营的皇子。但皇帝的应允像是给油锅里泼了一碗水,迸溅只在旦夕。 方家的两驾马车来时坐了五个主子,回来时却只剩下四个,宽敞些的女眷马车被改了改,放进了如今只能躺着的方朔和长子,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方锦湖听着外面的声音,抚了抚衣带,“她得偿所愿了。” 方锦绣不明白他怪腔怪调的在说什么,瑟缩了一下,又往远处挪了挪。 兴许是离开行宫前闹出来一场事,车队回京一路平静,只有窃窃议论声不绝,连薛瑜之前预估的会有人来找陈关与流珠谈生意也没见几个人来。 回宫时已近傍晚,留在皇城外城处理事务的各部官员伏在道路两旁迎皇帝归来,韩尚书令立在最前方,被皇帝叫上马车同乘入宫,以示对重臣老臣的爱重。 薛瑜已经在路上被颠成了半个傻子,还记得维持形象别倒下去已经是她被太常寺训练出来的守礼结果。好在韩尚书令显然积压了不少需要皇帝回来处理的事情,被忽略放回去的薛瑜回到自己的宫舍,坐到观风阁一楼被流珠安排着洗漱换衣一轮后,才缓过劲来。 铺路,必须铺路! 刚被拖着加班迎了陛下回宫,工部的人收拾东西准备下衙回家,出门就瞧见薛瑜带着人往六部这边走,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三殿下一回来就要熬夜上值,度支部又要倒霉咯。” 月前被薛瑜搞出来的强制加班不止在度支部声名大噪,朝中上下都被这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有些坐不住。好在,她没待多久就病了,紧接着又被皇帝带走去了行宫,这才安下众人的心。 他的同僚没有他这样乐观,拎锁的动作都停下了,“等等,你觉不觉得,三皇子好像不是往度支部去的?” “出门太久迷路了吧?新来的官谁没在六部这片迷过路摸错过门?正常正常,咱们先去度支部瞧——” 薛瑜挡在了两人面前,“请问,二位可是工部右侍郎与工部司郎中?” 刚刚还说着要去瞧隔壁度支部热闹的工部右侍郎表情僵在了脸上。 “老余,你们跑这么快作甚?被禁军清道拦了吧?左右都这个点了,下衙也不急这一会。我刚回来还要交印销假……” 后面追过来的声音在看清楚对面禁军中心围着的是谁后,话卡在了喉咙里,“殿、殿下?”工部左侍郎身后僵着一群同样结束了行宫之旅前来交接手续的工部官员,方嘉泽拿着父亲的官印,路上被左侍郎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说话,本是生了一肚子的气,却在这一刻与身边人共感,一股被盯上的不妙预感油然而生。 -- 第228页 薛瑜只打量了左侍郎一眼,连后面的方嘉泽都没注意。她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工部左右侍郎被方朔一直压着,两人反倒关系不错,如今一看,的确如此。 “苏侍郎所言不错。今日皇城外城暂缓落锁一个时辰,我带了皇命前来,不如商讨出个章程,再各自回府不迟?”薛瑜说是商讨,但她率先进了衙门,其他人对视一眼,只能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薛瑜的所谓皇命其实就是之前皇帝写过批复盖章的修路项目,她手上没有详细舆图数据,只能做一个大概的计算,比如一节多宽多厚的路面需要多少人和多少水泥,而要去让各个世家掏钱,这样简单的计算是远远不够的,就需要工部做一份详细项目花销预算。 她只拿出来了允许修路的项目批复和水泥路的铺设计划,说服世家的部分并没有摆在两位侍郎面前,细细看了一会,工部右侍郎余庆干咳一声,“这个水泥,若当真如此神奇,修路自是可行。但是殿下,下面州郡的水利等等项目的钱,还没和乔尚书谈拢,您毕竟入朝先入了度支部,要不……” 这是开始打太极了。薛瑜笑了笑,“钱,不是问题。不过两位看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随意动工,我打算先修出朱雀街,其他的稍往后放放。” 她的第一句就让两个侍郎酸了一把,听到后面却又忍不住点头。钱不够就先修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修缮时常有的手段,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外行的小殿下,倒有两把刷子,莫不是在度支部盘账看出来的? “这……临近年末,今年的大项目里本就没有修路,只修中央的朱雀街,也没有足够银钱啊。”余庆愁眉苦脸,左侍郎苏合迅速接上,“况且,没几天就要入冬,冬天土硬,修路事倍功半,倒不如今年定下来,开春动工。”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配合倒是很熟练,薛瑜怀疑他们两个顶住方朔也是靠这个。 她笑吟吟地点了点纸面,“所以,我才要尽快动工。明日晚上,我能不能见到费用和详细计划?朱雀街的银钱和材料不必操心,由内帑支出,其他部分的费用,亦不必二位发愁。眼看就要年末定品,陛下既已批了修路,二位却卡在这里,有未完成之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品级?” 最后一句恰恰说到了两个侍郎心里。方朔出事已经过了许多天,该打听的消息也传回来了,一个废人,一个多余的侍郎代领尚书职,调去闲职荣养简直是可以预想到的未来,如此一来,空下的尚书之位谁不眼馋?而如果没有大成绩,年末的定品就会是尚书候选的比拼。 团结的联盟顿时消散,“臣领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应下来,两只手按在了薛瑜递过去的纸上,余苏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兴奋。 “那就拜托二位了。” 薛瑜含笑出门,看着工部衙门内点亮的烛火和被派出去叫人回城的小厮与杂役们,可以想见,工部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第99章 . 新衙门(二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作为度支部在编人员与新上任将作少监, 薛瑜回到京城也是需要去衙门里做记录的,度支部栽种的银杏叶子已经全部黄了,看上去多了几分深浓秋意。韩北甫刚刚从里面出来, 一副打了卡要趁还没有安排工作赶紧跑路的样子, 迎面撞上薛瑜。 “……殿下,吃果脯吗?” 韩北甫习惯性贿赂讨好, 薛瑜瞥他一眼,“第一天回来就不好好努力做事, 你还想着别人会高看你?” 薛瑜越过他进了门,韩北甫的笑僵在脸上,等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盘账,才隐约升起一个念头。 等等,他不是要回家吃饭吗, 怎么又开始干活了? 搬运着新一批卷宗的青衣胥吏从韩北甫身边走过,哐当放下一筐, 很快, 韩北甫就顾不上思考别的问题了。 薛瑜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很快就没再在意韩北甫,她看着与侍郎说完话的乔尚书,拱手施礼。为了不影响屋中还在盘账的众人,乔尚书出门才笑道,“与殿下一别多日, 甚是挂念, 好在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回来了,不然我的谢可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了。” “尚书是不是,胖了?心宽体胖, 看来最近度支部进展不错?”薛瑜与他往外走了几步,停在银杏树下,正好能看到里面各人的动作,也不会让旁人听到两人的对话。 乔尚书闻言扶了扶腰带,“哪里,还是托殿下的福。新换上的人手听话管用,年底了,最忙的就是我们两部,吏部看着我们天天只忙一阵子就能按时下衙,请了我两次出去吃酒打探秘诀。前两天吏部的招募胥吏文书都发到这边了,学着我们要开始考试选人。” 他把这件事当个笑话在说,薛瑜却有些高兴,观察了一会屋内忙碌的众人,肯定道,“偷懒的几个也肯好好做事了。” 乔尚书一笑,“如今胥吏能干,自然不是之前缺人做事的时候,他们若继续拖延,做不完账,大可回家去。” “说起来还是殿下当初在殿上的敲打管用,有人觉得做得太多写信去行宫搬救兵,还被臭骂了一顿回来,后面就都老实了。”有了做事的人,乔尚书底气很足,薛瑜想起之前蝉生带回来关于乔尚书仿照她之前设立不做完不准回家制度的消息,一时失笑。 鲶鱼效应放在这种一滩死水里管用得很,懒散的鱼群被新投放进来的胥吏鲶鱼搅乱,又有压迫数据在后逼着,以前他们做事是被乔尚书求着凭心情做,如今却是要求着乔尚书给他们一个机会。 -- 第229页 薛瑜:“若此法有用,不如尚书与吏部一起拟个折子写明变化,递上去试试看推广如何?”她听乔尚书的说法,招募选拔文书仍是只在系统内部发行,这样有好处的事,怎么能关起门做?只有户部和吏部两个部门内卷拓宽的考试选材道路还是窄了点。 “韩公并不看好此法……我会试试。”乔尚书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挑灯做事的众人。 过去期待三皇子进入度支部想借刀完成的目标已经全部完成,甚至比他所想的好了不止一点。度支部的变化他看在眼中,若能以此解决官吏痼疾,就算被尚书令责骂也是件好事。只是如何上书,还需要细细考虑。 “殿下随我来销假吧。”乔尚书引着薛瑜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屋子与薛瑜之前见过的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地无处不透着贫穷。她拿出入职时到了手上的官印,在乔尚书取出的记录卷宗上盖了印,两人闲谈两句,乔尚书忽然道,“殿下既负少监一职,兼管行宫,想来之后也无暇多顾度支。不知之后是作何打算?” “我既入度支,自会为度支考虑。”薛瑜有些惊讶,选了句不会出错的应对,“之后如何,听凭陛下安排。” 乔尚书笑笑,他起身从木架上卷宗底部抽出一卷纸,看外表这卷纸与其他毫无区别,都是放久了泛黄的陈旧物品,“殿下之后若能惦念度支几分,便是臣的福气了。听闻殿下在习字,这首诗贴是臣早年习字时用过的,如今转赠给殿下。” “长者赐不敢辞,但福气二字,实在重了。”薛瑜道谢接过,乔尚书说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送她到了门前。薛瑜走出几步回头时,乔尚书还在目送她,像是没想到她会回望,脸上的犹疑被她看了个正着,很快遮掩下去,薛瑜在心中打了个问号,扬起笑容,“乔公不必送了。” 她离宫时的记录不在将作监,明天去点卯就行,薛瑜带着新得的礼物回到观风阁,在灯火展开纸卷。 “神龟虽寿……” 却是一首《龟虽寿》。纸面上隶书肃正,字字沉稳,说是字帖也说得过去。麻纸粗糙的背面与更新换代过几次的纸张手感不能比,洇墨也比后来的新纸严重,显然是一件旧物。薛瑜皱眉回忆之前看到的乔尚书的神色,可以肯定,他送出这一张字帖,绝不是为了让她练字。 可是,他想告诉她什么?又是什么事需要这样谨慎? 薛瑜把纸烘烤过,对着光照了照,又灭了灯放在黑暗里等待了一会,最终却发现纸里既无夹层,也无特殊方法写就的其他字迹。 纸面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与“惦念度支”的嘱咐来回在薛瑜脑中回荡,流珠来送尚衣局送来的新官服时,见到她倒在几案后蒲团上,吓了一跳,“殿下这是?” 薛瑜把盖在脸上的字帖挪开,“有些事想不通。陈关回来了?” 流珠将官服放到杌子上,走上前接过那张字帖,柔声道,“不曾,是尚衣局送来的官服。殿下这个月长得飞快,又升了品级,通天冠朝服还在赶,先送来了新的官帽和衣袍。” 十五六岁本就是快速生长期,加上之前被压得太狠,薛瑜补上了吃饭和锻炼后,出宫月余,回来所有的衣裳都短了一截。在行宫时养完伤,后面几天每天灶上都炖的有骨头汤和鸡汤来补充营养,饶是如此偶尔也会猛地晚上被生长痛疼醒。 “我没去量体,怎么衣裳就做好了?”薛瑜有些懵。 流珠掩口笑道,“林妃娘娘早早遣人回来送了对照的尺寸,又放了余量,要是不合适,婢子先补一下,明日上朝后回来再改就是。” 对哦,她还得上朝。 薛瑜叹了口气。天没亮起床锻炼和天没亮就得去听各位大臣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烦人指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但明天是皇帝回来的第一个大朝,她躲也躲不过去。唯二的好消息大概是钟大还没解除禁足,方朔瘫了也没机会上朝。 字帖的事暂时被放到了一边,好不容易挺过无聊的各种汇报,把皇帝离京后的各种动态在脑中过了一遍,薛瑜下朝立刻就跑去了将作监点卯。 薛瑜的官印还是昨天晚上常淮专门送来的,这次跟去秋狩的人里只有一个姜匠来自将作监,却因为贬官被留在了行宫,而之前因为印刷的事来围观过的几个官员都不知在做什么,以至于偌大将作监竟是连门房都不认得薛瑜。 被她的官印惊住的门人小心翼翼往内领路,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外走的将作监官员突然见到一个陌生人,却是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擅闯……不不,是我失礼了,请勿见怪。这位郎君,可是来寻大监?大监上朝尚未回来,您是入内等等还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薛瑜的官帽是从四品,喝令声一转,变成了和气。 将作监的各种摆设与薛瑜见过的度支部和工部完全不同,看上去不像是个官府衙门,反倒与天工坊后院有些相似。一些材料杂乱地堆着,只有位居正中的房子像是办公场所,其他建造得与工坊差不多。薛瑜收了打量的目光,闻言有些尴尬,将作监在上朝时一言不发,她实在没找到机会打听未来顶头上司是哪位,看来是她跑得太快,把上司落在后面了。 “少监初来,可看出了何处不妥?可有见教?” 一个温和的中年人声音从身后传来,拦住薛瑜的官员惊喜道,“姜大监!” -- 第230页 薛瑜跟着回头,施了一礼,“在下拜见大监。” 将作监大监姜墨人如其声,虽用词尖锐了些,但真的攀谈起来薛瑜便发觉他是真的想让她搞发明创造。最初遇见的官员听说这是除了自家被派出去公干的少监外新来的一位少监,眼睛都直了,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口中喃喃,“是那个三殿下?真的?” 初来新单位第一个时辰,薛瑜被领着走完了整个将作监,途中遭遇围观两次,惊喜欢呼三次,见过面的熟人一个。 她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了停,静静摆在木架上的风扇十分眼熟,金灿灿的风格更令人熟悉。薛瑜回忆了一下,确定不是她送给皇帝的那个,也不是天工坊拍卖上被买走的那个。 所以,这个时代匠人们搞创作的审美都是相似的吗? 见薛瑜驻足,姜大监笑道,“是不是还不错?殿下想先来改动风扇?” “并无。”薛瑜有些招架不住将作监从上到下的热情,“我既为少监,不知此后该做何事?” 姜大监与她对视一会,“这……” 薛瑜听了一会,这才知道,少监之职就是大监的副手,虽然名义上将作监该有两位少监,但一直只有一个少监在做事,突然安排了薛瑜过来,连姜大监也没想好让她做什么。分摊原来那位少监手上的工作有点不合适,所以才有了进门后的参观,试图让她自己决定工作内容。 “我先看看这些年的兵械与农具记录手稿吧。”薛瑜说完,姜大监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将作监保存着所有上交或者需要向齐国所治理地方普及的器械稿件,薛瑜被领到保存典籍的地方,从最新的开始看,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曲辕犁,第二个则是雕版印刷,在兵械坊新制的风箱应该是还没有报上来。 薛瑜抽了张纸,记下要让行宫兵械坊总结最近出产,上报风箱的事。按照匠人们之前的说法,他们已经发现了换风箱后效率变快,可能只是缺少总结和少报。只在行宫一处使用风箱就太大材小用了,铁官坊的冶炼风箱也该更新换代了。 她提出查看手稿并非因为无聊,而是借过去的手稿记录想参考一二。后世的东西能做的太多了,她需要找出更有用的那个。将作监的记录既是她的灵感触发,也是她的遮掩借口。 自行车的材料实验估计在月底回行宫看苜蓿青贮情况之前搞不完,水泥的供应也得慢慢跟上,军队眼看就要调离,要是能在大批演习军队离京前给他们多添些对外战争的保障,减少边关小摩擦里的军队损耗,能少死一个人,也是未来齐国的底气。 薛瑜分心二用,思考与阅读同时进行,卷宗被取了一卷又一卷,很快太阳西斜。她顿住手,划过纸上一行记录,“水精承目照之,可见大小不同。” 水精就是水晶,这个描述不就是放大镜吗? 薛瑜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安装镜片的望远镜,能够第一天就找到有用的参考,可以说运气不错。她放好其他的卷宗,将记着“水精”的一卷位置记下来,抄下这句话,出门去找人要水晶。 她新建的玻璃窑还没开始开火,短期内也得先紧着水泥制作用着,等到军队的订单做得差不多,或者水泥工坊的扩建差不多的时候,玻璃才能提上日程。而且,她对新制的玻璃期待度并不高,比起坚固和透明程度,自然还是水晶优先。 被稀里糊涂调来做事磨水晶薄片的匠人听薛瑜的要求,挨个做了几个薄厚不一的水晶片,看着薛瑜离开的背影,他挠挠头,跟着薛瑜去做了用料记录,转回去问自己的上司,“这位少监一来就用这样的精贵物,怎么瞧着不像做事,像是要拿水精去打首饰?” “殿下的事,用你多嘴?” 匠人被斥责了一句,老实垂头,他的上司却留了心,当听闻下衙后三殿下被宫外女子传信出去,有关三皇子初来将作监就打首饰给心上人的流言便传了起来,直到被姜大监听闻,才刹住继续疯传的势头。 没办法,绯闻总是传得格外快,再严肃的人心里也有一点八卦的心思。 身为绯闻主角的薛瑜毫无被八卦了的意识,她拿了东西去工部溜达了一圈,熬得眼下发青的工部众人简直个个都像掏空了身子,好在交上来的详细计算和规划没什么问题,让薛瑜对这群通宵后的中年人能说出一句“可以回家了”。 对于京城糟糕的路况,工部不是不想修,主要还是没钱。如今有薛瑜在前面顶着,又有个定品增加功绩的胡萝卜吊着,一群人以两位侍郎带头,玩命赶工一天一夜,总算在薛瑜的规定时间内完成。见她点头,余苏两个中年人简直是热泪盈眶,若有不知情的人此时踏入工部,乍看下好像工部从上到下都认了薛瑜做新任工部尚书。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很快,左右侍郎就为谁去负责督建起了争执,彼此推荐的都是自己的心腹。第一条开工的京城水泥路,意义与其他不同,况且,三皇子说是其他由她来想办法,到底有没有办法还得两说,说不定朱雀大街就是唯一一条他们能看到的修成大路了!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们,“二位,开工谁来督建倒是无所谓,但你们征召民夫和封锁朱雀大街的流程是不是没给京兆尹报过去?明天要开工,今天京兆尹可是快下衙了。” 本着避免机会飞走的心思,两个侍郎统一决定将开工时间放到明天,原本是为了找薛瑜要钱好安心,谁料却疏忽了这一茬,看着窗外的落日,他们脸色大变,匆匆说了几句就带人冲了出去。 -- 第231页 以京兆府尹的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习惯,派下属过去只会被打太极出来,只有他们上门才不会拖延时间。薛瑜闲闲看着两个侍郎跑走,叫来工部司郎中,“平时谁负责的文书,来誊写一遍,等侍郎们回来,让他们联名上交尚书令。” 工部缺一个尚书,代尚书瘫在家里,虽然这次开工是皇帝点的头,但有些流程是必须走的。不然明天老尚书令来上朝,忽然发现朱雀街头被封锁了,他却毫不知情,不得来找麻烦? 两个侍郎拿着皇帝的批示,好说歹说说通了京兆尹,回来被下属郎中递了要上交的文书,被催到发懵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不对。 等等,明明是三皇子督管的事情,怎么全是他们在受罪跑流程? 他们对视一眼,“那……放着?”左右侍郎对彼此太熟悉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不甘,都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眼看就要开工,怎么可能放走这个机会继续拖着? 在薛瑜的催促和胡萝卜勾引下,中心衙门的处理流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推进,上报工程准备完成预备开始的文书赶在宫门落锁前送到了与皇帝长谈留宿宫中的韩尚书令手边。 从中年时就跟随他的侍从低声念完最后一句,老人半垂着眼皮,像是睡着了,侍从轻声问道,“令公,批吗?” 韩尚书令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他以手指划过上面的“三皇子瑜”,从层层叠叠的文书下方,抽出一张标注日期在月前的上报申请,若是乔尚书在这里就会发现,他以为被毫不在意批复的那份胥吏考试招募申请,一直没有被收起来,而是在韩尚书令这里保存着。 老人叹了口气,“后生可畏啊。” 薛瑜对韩尚书令背后的叹息尚不知情,她把工部安排完,揣着水晶镜片准备回去试做一下望远镜,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找进来的守城禁军拦住。 “殿下,宫外有人来寻。”禁军一张麦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一路上问了好几处才找到三皇子在哪,耽误了些时间,怕是外面小娘子已经等急了。 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多方寻觅引起了注意,将薛瑜下衙会佳人的绯闻传得到处都是。 薛瑜被他说的一怔,偏头望向魏卫河。魏卫河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陈关因为要沟通水泥和马车的事,暂时留在了外面,但陈关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与守城的禁军都熟悉,怎么会让人来找? 莫不是出事了? 薛瑜脸色一肃,“前方带路。” 禁军在前引路,薛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当见到宫门外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薛瑜愣了一下。 与她预想中陈关出事清颜阁来人寻她不同,明显是租来的马车停在远处,一身淡青色裙子的方锦湖戴着帷帽,静静立在门外,帷帽遮挡了他的面容,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弯,整个人透着一股楚楚可怜,像一株易折的青荷。 此时本就是下衙时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忍不住对他投以目光,心中揣测这是哪位可怜可爱的佳人正在等夫婿或父亲归来。若他们有这样一位佳人在家,怎能忍心让她出来经受风吹日晒? 薛瑜走到近前,方锦湖看向她,眼睛竟是红肿的。 不知怎么的,薛瑜瞬间生出了几分负心汉的心虚。 她大概、好像、一二三四五天没见过方锦湖了? 第100章 . 武器 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 “……出什么事了?” 薛瑜站在方锦湖面前, 斟酌了几遍才问出口这个问题。 美丽是具有杀伤力的,当掌握美丽的那个人懂得去使用,更会变本加厉的斩杀站在面前的所有人。以前她见过的方锦湖像是一只妖鬼, 冷心冷性, 难以捉摸,而现在他却像一个真正的可怜少女, 让人连询问都觉得像是一种恶行:面对这样柔弱可怜的美丽,该问也不问就为他摧毁让他变得狼狈的一切。 但是, 也正是这种冲动让薛瑜冷静了下来。 他的泪眼或许是真的,但带着这样的姿态来到她眼前一定是一种刻意。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阅读原书内容,但她还记得书中方锦湖是怎样用语调与消息来驱虎吞狼渔翁得利,她是他的学生,怎么会意识不到他已经拿出自己的武器。 面对他的客人时他是智珠在握的谋臣, 面对谢宴清等人时他是明朗锋锐具有改变世界理想的游侠,面对她时他拿出了需要保护的美丽。 她曾见过的漫不经心与神经质都消失了, 这时候的方锦湖像是才将她看在眼中, 他们分明站在同一条道路上, 她知道自己握得住方锦湖的需求,他也展现了自己的诚意。但这一刻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变得不甚分明,曾出现过的真实隐没不见。 “臣女来请殿下履约。”方锦湖的声音本就沙哑, 带着一分隐忍的泣音更显得不堪攀折与倔强, 若是有怜弱情结的人一定这时心都碎了,只想将他揽进怀里拥抱着柔声细语安慰。 薛瑜如今已经比他略高,垂眼看去,眼睫若鸦羽颤颤, 凝着湿意,泪水将落未落。她靠近了一点,闻到方锦湖身上淡淡的稻草与阳光的味道,皂香很熟悉,来自她的清颜阁。 履约这个词就用得很有意思,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勾人的暧昧氛围。乍听起来好像是走投无路的孤女来请强权主持公道,她的筹码或许是金银,或许是自己。而在并不久远的曾经,将筹码堆在桌上搏一个未来的人,是她。 -- 第232页 薛瑜向来是知道自己心软的,但她能看着方锦湖唱念做打,在眼前将这场戏演到极致,甚至还有点想笑。 推动“三皇子”这个身份走上高位,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之前薛瑜觉得方锦湖对权势不感兴趣,现在却又不能肯定了。方锦湖是一把好刀,只要他没有生出别的欲求。 他有吗?会是什么?他没有吗? “是方大人出了什么事吗?”薛瑜柔声问道。 怎么可能?方朔瘫了,小林氏被关着等待砍头,方嘉泽是那么一个脓包,方锦绣压根动不了、可能也不会动方锦湖。加上作为嫡女的身份,除非那个所谓的太平公出现,否则,方锦湖完全有能力控制整座方府,将困了他十五年的院落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方锦湖像是哽咽了一下,他抬头勾起帷帽一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两人离得太近,薛瑜看得清他眼中映着的皇城城墙和一片的落日晖光,在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随着碎成了湖底一片碎金波光。 “臣女来为家慈、与家父请太医问诊。” 薛瑜清楚方朔只是个幌子,真正能让他来求医的只会是钟夫人。她心底猛地生出一点怯,不知道钟夫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钟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她后退一步,定定神冷静下来。 方锦湖不论是原书中还是她之前看到过的表现,都是在意钟夫人的,人不可能无时无刻在演戏,总有些细节暴露出了他真实的想法。就比如,他抛弃的方姓,选择的钟姓。 那么,他还能这样无聊演戏,应当就不是什么大事。 “方侍郎救我一命,陛下也是允了太医署好生看顾的。既然你来请太医,我便帮你去问问今日何人当值。” 薛瑜后退后,方锦湖也善解人意地后退了一步,放下帷帽纱幔隔绝所有视线。跟着薛瑜出门的侍卫们互相使着眼色,魏卫河脸上也有几分怜惜不忍。 “多谢殿下,臣女在外候着,马车就在那里。”方锦湖轻声细语,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端庄。薛瑜沉着脸点点头,大步流星离开,走过外城墙才顿住一下,“魏卫河,去守着马车。” “算了,不必去了。”魏卫河才抬步转身,薛瑜又出声阻止。她倒不是想保护方锦湖,也不是想放任他,她的大脑在快速运转,猜测着这个人到底来做什么。 只为请太医,大可不必这样作态。 薛瑜以前从不知道从外城墙到太医署门前的路这般近,太医署的门房对她已经记得很熟了,踏进大门不但没有人阻拦,反倒门房一溜烟地跑去叫秦思。 “殿下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两人照面皆是一怔。两个问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薛瑜上次见秦思还是在皇帝头痛病发作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原本是太医署里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就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机,刚刚从医师升任医正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天。 但如今他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纹路,最擅长保养健康的太医却露着疲态,身边堆着半人高的卷宗,碎纸屑洒在地上,不知道束了几天没有解散过的长发乱糟糟顶在头上,连几案和他的衣袖上都是不知名的药渍或是墨痕。 若说她之前见到的熬了通宵的工部中年人像鬼一样,秦思就好像沙漠里跋涉了千里在死亡边缘徘徊着的旅人,无望的沉重痛苦压迫着他,让他难以喘息,又抱着一个希望在苦苦挣扎。 秦思没有说有关自己的状态一个字,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卷起衣袖,长出一口气,“是臣失态。殿下病了,还是公主吃药有了什么反应?稍等,臣去取脉枕,这里有些乱了,殿下可以先在臣的位置上歇息。”他几乎是见到薛瑜的瞬间就开始做出诊的准备,就好像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去。 他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 薛瑜在走近看清医案上写的症状的一瞬间,就明白了秦思怀抱着的希望是什么。困扰了东齐末代皇室与西齐皇室这么多年的病症,并不是简单的找到一个书里写的名叫秦思的医者就会迎刃而解,他也会痛苦迷茫,折戟沉沙。 他能够在皇帝发病时站在皇帝寝宫里决定皇帝的药方,就说明他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看上一位医令这么多年进展缓慢搞七搞八而皇帝还没动他就知道了,在这件事上,皇帝并不是没有理智强行要人几天解决问题的暴君。秦思这个样子,以薛瑜对他的了解,可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逼自己。 薛瑜按住他的肩膀,制止秦思下意识的忙碌,他疑惑地抬头望过来。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薛瑜不容反驳道,“今天太医署当值的医正是哪位,方侍郎之女托我来请太医问诊。我和小五都还好,不需要麻烦你出诊。” 秦思使用过度的疲惫双眼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他眨了眨眼,笑了,“殿下于我知遇之恩,既然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来请医者,自然该我去的,何来麻烦一说?” 薛瑜也笑了,一直不断思考的大脑停了一会,“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何必急于一时。不管忙什么,总要休息好才能清醒思考。” “好。”秦思应诺,起身往外走,跨过门槛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太医署零星还要值夜尚未下衙离开的太医见到秦思出来,都是一幅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的表情,“医令出来了!” -- 第233页 薛瑜拉住一个有些眼熟应该是秋狩去了行宫的医师,“秦医令这个样子多久了?” 医师耸耸肩,“回来前几天就已经足不出户,回来路上也是守在车上,下车直接进了署里。” 那就是起码三天。薛瑜谴责地回头看了一眼秦思,秦思正向一人嘱咐着医案该如何记录,记得早些回来之类的话,接收到目光,话锋一转,“好了,本令要下衙归家了,你们也早些走吧。” 秦思的屋子被他亲手落了锁,被叫来的医正喏喏跟在旁边,一行人出了皇城。 “早点回去睡一觉。”薛瑜赶小动物似的挥了挥手,引着医正往安静停在原处的马车旁走去,秦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毫无徽记的灰扑扑马车,拢起袖子。 远离了屋内和车厢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深秋已经到来,太阳落下后,秋风瑟瑟地冷。 “是殿下回来了吗?” 倒霉的当值医正看了看撩开车帘端坐在里面的青衣少女,尴尬地回头,“老臣明日上门问诊可好?如今夜深露重,这……” 方锦湖轻声道,“是臣女逾矩,虽知殿下仁厚宽和,也不该妄为,此时来求太医出诊。不如,改到明日吧。” 他姿态哀愁,却是以退为进,笃定猎物会主动跳进笼中的话术。换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叹息,已经把责任背在了自己身上。就好像中年医正,他抹了把脸,被说得生出愧疚来,“唉,是我……” “不必了,卫河,去借几匹马,我送医正过去。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锁,医正来得及赶回来。”薛瑜隔着帷帽对上方锦湖的眼睛,勾了勾唇,“毕竟,方侍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于心难安。” 方锦湖想要留下太医,她就更得去看看他要做什么了。 薛瑜翻身坐上马背,看着魏卫河将中年医正托上马,用马鞭柄虚扶了一下手捏在马车车厢上的方锦湖,“小心啊,方二娘子。” 鞭柄挑开了他的帷帽,露出一双眼,天生的秾丽眉眼终于抛去了刻意掩饰的小白花妆容压制,像是没能勾引成功干脆撕掉画皮让人看清里面真实愉快的艳鬼。 “原来你不喜欢这样啊。你喜欢什么样,告诉我好不好?”方锦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道,笑意盈盈。薛瑜没有理他,撂下帷帽,低身以鞭柄将他推入车厢,方锦湖十分顺从地退后。 马车换了侍卫来赶,一路跑得飞快,薛瑜半点没顾及方锦湖在里面会不会被颠得吐出来,连听到车轮噪声下意识想要减慢速度的侍卫也被冷淡地望了一眼。 一行人勒马在方府门前停下,魏卫河将医正托下马,中年人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方府的匾额几天无人打理落了灰,显出几分颓势来。 第101章 . 药方(二更) 小湖回来了?…… 一钩残月高挂, 薛瑜从小院出来,站在院外看了看天色。 院内方锦湖还在塑造着可怜女儿的形象,解释为什么方朔与钟夫人都没有住在主院, 被侍卫和负责看守方朔的禁军一起盯着的医正飞快地诊脉, 和之前看过的医案相对照,擦了擦汗, “方侍郎正在恢复,没有大碍。” 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干瘦中年人没有办法回应他, 出了小院,薛瑜看他们走的方向,就知道方锦湖说服了医正去为隔壁的钟夫人看诊。 她没有提出去看看钟夫人,于理不合,于情, 她并不知道见到钟夫人该如何应对。或许,这样能知道对方的消息, 远远旁观的位置最为合适。 “小湖, 小湖回来了?” 院门打开的同时, 一声痴笑响起,薛瑜下意识回头望去,一位头发披散的妇人站在月光下抱着布娃娃吃吃的笑。她的衣裳被打理过了,但脸色还是不健康的黄,她想跑出来, 却被站在门前的方锦湖快速揽在怀里, 轻声细语地安抚着,握了一只手腕交给旁边的医正诊脉。 妇人抱着布娃娃,呆呆看了方锦湖一眼,像是这时才认出来他是谁, “怎么有两个小湖?” “不对,是三个?一个?你不是小湖,我的小湖呢?放开我!”妇人疯疯傻傻地说着话,对方锦湖拳打脚踢,用的力气很大,打在皮肉上连随行的侍卫都忍不住皱眉。方锦湖却像感觉不到疼,依然揽着她。 “骗子!我的小湖!”妇人几乎是在尖叫了,她拽着布娃娃打方锦湖,一时突然脱了手,娃娃向外飞来,侍卫为薛瑜挡下了娃娃,在它落到地上之前,薛瑜接住了它。 娃娃很旧,做得也很丑,针脚都歪歪扭扭,上面还有一团墨,依稀看得出划掉的是个“湖”字。薛瑜心中的那点怯意全部化去,变成了一片酸软,她眼眶有些发潮发热,握着娃娃的手忍不住收紧。 “啊!”意识到自己将布娃娃扔了出去的妇人一直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当看到薛瑜抓变形了娃娃,忍不住推搡着方锦湖往外冲,眼泪掉了下来,“别碰她,我的小湖,小湖痛不痛?” 薛瑜的反应快过大脑,她上前几步,轻轻将布娃娃放进妇人手中,“抱歉。”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最终只憋出来了两个字。 离得近了,借着月色她看得清妇人的眉眼,妇人一双圆眼,和钟昭仪有些相似,圆眼圆鼻,目光干净空茫,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纯真少女美丽。 妇人拿到布娃娃就不再闹了,看了看薛瑜,又看了看方锦湖,手臂弯成一个环,将娃娃揽在怀中,轻轻哼起了摇篮曲。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一直追着她来回跑动诊脉的医正也松了口气。 -- 第234页 “多谢殿下。”进了方府,方锦湖的帷帽就摘掉了,他将钟夫人哄到了树下让医正好好诊脉,走到院外轻声向薛瑜道谢,他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失去了之前流淌着的诱人味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医正切了两只手的脉象,沉着脸色出来,怒道,“方二娘子,方夫人的病症与你所说毫无相似,你们——”做医生的,最讨厌的就是谎报病情,或者故意误导,他诊完脉火气大得出奇,不管之前是否怜惜过这个少女,张口就是数落,却在方锦湖泛红的眼睛下卡了壳。 方锦湖深吸一口气,他像是胸口压了什么,正在竭力忍耐。他拿出了一沓纸,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但能明显看出有一部分是旧物。医正没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来看了一遍,手开始发抖,“这、这,怎么可能?” “什么?”薛瑜伸手要过来。 那是一沓药方。泛黄发脆的那部分纸上写的治疗药物名称大同小异,却与新的那部分,连墨痕都还是新的的纸上内容只有零星相同。 最初的几张边缘不整齐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纸上是一个稚嫩的笔迹所写。看得出来药方开出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些歪扭的稚嫩笔迹后来变成了在药方边缘写下的锐利锋芒的墨痕,又变成了薛瑜见过的漂亮飘逸字迹。 这是方锦湖这些年记下的钟夫人的药方,薛瑜意识到。最初他可能还没有要求医者写下全部内容,像太医署医案一样记载全面的能力,于是他靠着记忆复写出来。后来他拿到了药方,备注上记录医者的诊断。 医正补了一张他刚刚在地上草草写就的医案药方,薛瑜拿来一看,这张药方与新的那部分纸上药方接近,最重要的是,医正写下的诊断是,“郁结于心,气血凝滞,精亏神乱”这与新的药方上方锦湖的备注一致。 而旧的那些诊断却是,“七情内伤,阴阳失调,惊乱失志”。 “癫狂分阴阳二类,旧时所诊为阳,如今所诊为阴,药不对症何来痊愈?”医正痛心疾首,方锦湖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看上去倒有几分乖巧。 薛瑜听他数落了一会,听明白了,以前方家给钟夫人请的医生诊出钟夫人是被惊吓所以疯了,类似狂躁精神病的判断,但是现在新的医生诊脉后发现钟夫人其实应该是想得太多身体又虚弱慢慢产生的不正常。过去的治疗方向与她的真实病症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说是火上浇油,如此,根本不可能治愈。 薛瑜垂眼看着隔壁方朔的院子,感觉额角砰砰直跳。她忽然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杀他,死亡对于方朔来说,实在是便宜他了。 原书里钟夫人在佳节知道女儿被害死丢出家门,冲出去寻找时,该有多绝望? “啊,还挺热闹?都在这里干嘛?”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方嘉泽不耐烦地推了推拦住自己的侍卫,“做什么?我在我家里去哪也要管?” 他看到了站在包围里的薛瑜和方锦湖,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笑,手拢在唇边,自以为小声道,“殿下?我妹妹这么漂亮,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方嘉泽嗓门很大,想来方府坐落的这条街周围几家都能听见他的嘲弄。关门闭户的声音远远传来,显然是有人听到了却并不想出来看看管闲事。想来方嘉泽的言行明天就会出现在御史手中,方朔苦苦维持的方家的门楣,被他的长子一声声丢到了地下踩。 以前与方锦湖说起策划他的有趣戏码时,薛瑜只当完成任务,如今看着方嘉泽的样子,却莫名生出了一股冰冷的愉快。 是该让方朔好好享受一下儿子的照顾。 拎着裙子跑在后面的方锦绣看到院落附近的重重人影,将害怕的惊呼压在喉咙里,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碎步上前扶住方嘉泽的肩膀,带着泪,有些瑟缩地祈求,“阿兄,别闹了,阿兄。” “把兄长拖回去,醒醒酒。”方锦湖平静地发令,守在院落里的小厮们快速出来按住方嘉泽往后拖,被推得一个踉跄倒在门前的方嘉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方锦湖,你敢不敬兄长!” 方锦湖像是头疼般按了按额角,语气冰冷,“拖回去。” 方嘉泽踢打的声音远去了,方锦绣仓皇地施礼,追着跑走,钟夫人院落的小门关上,方锦湖眼圈还是红的,但装出来的柔弱感全部散去,“臣女送殿下。”他公事公办地说着,薛瑜没来由地感觉他心情恶劣,像一座被盖住了的活火山,内里翻腾不休,随时可能爆发。 方锦湖全程没有阻拦什么,好像只是单纯请医生来看看父母,如果说他想让薛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烂透了的方家,那么他成功了。 “这不是你的错。”薛瑜抿了抿唇,示意魏卫河架起医正先往外走,其他侍卫站远些跟在后面。 “她一直在找小湖。”方锦湖轻声道,薛瑜的心像是被捏了一把,又酸又疼,出声安慰,“钟夫人会好起来的。” 方锦湖在游廊拐角停了一瞬,浅淡的月色笼罩着他的侧脸,声音轻得仿佛即将破碎,“我一直以为,是我吓到了她。” 不认真去听,或许无法捕捉到这一句话的存在。一切的伪装与恶意艳丽都在这一瞬被剖开,薛瑜想起原主记忆里幼年宫宴上遇到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孩。那时候太子与皇后尚在,原主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还有着无尽的折腾热情,下湖爬树逗鸟什么都想去干。幼时的方锦湖却像个小老头,什么都不敢去做,问就是会让阿娘阿耶担心。 -- 第235页 薛瑜走过拐角,回头看他,方锦湖眼里闪着莹莹的泪意。 原主在宫中一点点被剥夺了所有,只想着什么时候能结束的时候,方锦湖在方家经历的又是什么?薛瑜不知道,她也不想深想。 方锦湖一直很会骗人,她对自己说。 薛瑜没有回应,大步继续向前,方锦湖望着她的背影,闭了闭眼。 方家的院落仿照的是楚国或者准确来说是东齐风格修建,与薛瑜习惯看到的皇帝的铁血审美是两个极端,浸在夜里,简直四处都是暗影。绕过一处花廊,身后传来一声滑响,薛瑜顿了一下,刚要抬步继续向前,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郎君真是心狠。”方锦湖贴着她的耳朵吹气,似真似假地说,“你给薛琅也能指一条路,放他离开,唯独将我一颗真心丢在地上。夜夜盼君来,唯独不见君。你要的,我可是都给了。” 熟悉的被美女蛇缠住的感觉浮上心头,薛瑜这时才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安定下来,果然,方锦湖不闹出点事情,就不是他了。 “方娘子自重。”薛瑜托着他勾住自己肩膀的手往外推,却被方锦湖湿冷的手掌反握住。习武者身体比旁人强健,在秋冬这种时候,手心该是干燥温热,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心却全是汗水。 方锦湖轻轻笑着,“我去大理寺那天,殿下会来吗?” 大理寺,受理京官案件,按照薛瑜之前给他定下的带钟夫人与方朔义绝方案,他就该去大理寺。 “那是你的事。”身后跟着的侍卫们脚步声已经近了,薛瑜甩开他的手往前走。她着急要走,并没有反应过来,明明武艺更高的方锦湖是如何被甩开。在她甩开手后,两人的手指在昏暗处交错而过,方锦湖低头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又像是兴味。 薛瑜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响起了对“不慎滑倒扭了脚的方娘子”嘘寒问暖的侍卫们的声音,头疼地叹了口气,重重咳嗽一声。 第102章 . 石灰水(三更)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一行人总算成功出门, 方锦湖并没有再追上来,反倒是一个小厮拎着食盒跑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 “殿、殿下,我家二娘备下的一点薄礼, 不成敬意。” 跟着薛瑜的侍卫手快接过了食盒,薛瑜嘴唇动了动, 没有阻止。众人赶在宫门落锁前最后一刻进了宫,回去后打开食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夹层里全是用来压重量的石头。 纸上字迹很漂亮, 写的却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薛瑜:“……” 窗外的侍卫还在说笑着, 推了王守进来问薛瑜分不分点心, 说是要去喂马。薛瑜脸色发黑,啪地盖上食盒,拎着上了楼,“没有。” 走到自己常坐的二楼窗边,薛瑜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 闹心。 翌日一早的常朝并不需要薛瑜过去, 她早早去菡萏院挖出来了还在睡觉的薛玥, 领着去了秘书省。支着腿靠在窗边还在睡觉的苏禾远脸上的蒲扇突然被人挪开,他睁开眼,看清楚是谁,顿时哈地笑了。 “殿下想起臣了?” 薛瑜没在意他的奚落, 领着薛玥一起拱手施礼,“苏师,我可是带了学生来。” 苏禾远这才瞧见跟在后面的薛玥,一骨碌翻身坐起。他自然听得懂薛瑜什么意思,按理说他负责的皇室子弟念书只包括了两位皇子,但真要揪着字词来说,还真没有限制公主来念书的。 “陛下允了?” 薛瑜笑,拿出皇帝盖印的手书,“自然。还得请苏师通融一二,阿玥的武师傅进内宫和她出去都有些不合适,借秘书省后院一用。来苏师这里念半日书,后半日与武师傅修习。” 刚开始正式上学几天的薛玥偷偷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想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安排了这么明白。 “念过什么书,认得什么字,现在在临的是什么帖子……” 苏禾远考校了几个问题,看着乖乖巧巧的女孩心里欢喜。对薛琅来说念书是念书,对薛瑜来说念书是为了用书,他本觉得这样就不错,没想到今天能捡到一个“念书是因为喜欢书”的好苗子。 这下,之前看薛瑜弄出什么《齐文千字》和赋文的好心情全都没了,苏禾远看了看小女孩,看薛瑜怎么都不顺眼了,横挑鼻子竖挑眼,把薛瑜往外赶,“造纸和印刷那边的师傅都惦记你几天了,去,过去瞧瞧。” 这就是同意收下了。薛瑜把蝉生和薛玥的奶嬷嬷一起留在了后院,带着侍卫溜达着往前走。 来过秘书省几次,这里的各处位置薛瑜都很熟悉,熟门熟路地先去了调整职能后正式改名印刷工坊的坊前。 秋狩这段时间,工坊像是被扩建了,旁边多出来几个耳房,薛瑜挥开要上来引路的仆役,去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刚用完木板送回来。仔细一瞧,房中全是雕好的木板。 不知是为了拍马屁还是为了吹嘘,仆役在旁边口若悬河介绍起最近仓库收起来的新制雕版内容。他先夸了一遍《齐文千字》最近被要求印制的数量奇多,而他们赶在上司要求的时间内完成了,产能十分强大。在薛瑜被羞耻心杀死之前,仆役转而提起了最近印制的下发公文与律法。 也就是说,除了必要的内容,印刷最多的不是薛瑜预想中的儒学经典,而是她搞出来的识字手册。 -- 第236页 皇帝这是要给哪里扫盲? 薛瑜几乎立刻想到了军营。按照时间来看,被催得这样紧急又要了那么多量,只有快调走的军队符合。 她没再听仆役说话,简单应付了几句,转道旁边的造纸坊。沤泡的糟糕气味因为天气变冷没有散到各处,但进了门味道就浓郁起来,两边林立的木框晾纸架子遮住了本就不多的亮光,让整个小院显得昏暗一片。 亲自带着人忙前忙后的造纸老师傅一眼就认出了薛瑜,“殿下!齐纸一号您看到了吗?我做出来了,我做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的人说起这个,激动得还跳了两下,过来拉薛瑜去看纸浆池。一路上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研发的过程,在心思纯粹的研发人员身边,薛瑜一直有些糟糕的心情也得到了平复,她含笑听着,不时问几句成本和材料问题。 之前的楮皮纸齐纸一号里的确如薛瑜的观察那样,里面掺了一点竹絮,但是从楮皮纸跨到竹纸的这一步,老师傅暂时还没有成功。毕竟薛瑜的造纸知识全部来自于系统的《造纸术》,里面写竹纸需要一百多天进行制造,现在没有经过足够浸泡软化的竹纤维很难被利用。 跟来的侍卫黎熊听着却忽然抽了口气,老师傅不满地哼了一声,薛瑜转头望过去,“怎么了?”最初跟着她的四个侍卫都不是毛躁的性子,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不会突然这个表现。 黎熊挠挠头,“臣是觉得,泡竹子树皮过程的这个形容好像石灰水泡东西。”他之前被派去负责过石灰石采购,虽然后面交给了其他人去管,但在矿场见到的内容仍未忘却。 薛瑜之前没有联想到这里,被他一说,眼睛亮了起来,“对啊,石灰水。”石灰水是碱性水,不论能不能留下足够多的物质,加快竹子变软变细的速度肯定是能做到的。 老师傅听着也若有所思,挥着手,“去去,找石灰石来。” 他的学徒们被赶去找石灰石,薛瑜在旁边和老师傅讨论着用什么法子可能效果更好,她离开时老师傅依依不舍,追上来道,“等二号做好了,第一个就送去给殿下瞧瞧。” 第一张纸,象征的是身份不同,皇帝还在呢,送给她怎么行? 薛瑜阻止道,“造纸之技为您多年钻研,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或许恰好点中了您的思考,促进了变化罢了。到时候您做出了新纸,受陛下奖赏时,我能在旁边看看新纸的模样,也就足够了。” 老师傅虽然热爱钻研技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高兴的时候脱口而出,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了里面的问题,他展示的一片心意并不能给薛瑜带来荣誉,反倒可能引来祸事,也就笑着应了下来。 薛瑜在造纸工坊得到了如今新的齐纸一号的造价,比市面上出自楚国的好纸低了三分之一,质量却有上升,如今秘书省内只是一个研发基地,真正开始造纸的郊外工坊已经全速启动,相信不久京城京官们就都能用上新纸,而不是只能抠抠索索地拿来做奖品。 回到秘书省后院,细细的读书声与教学声传了出来,薛瑜笑着在外面等了一会,听着苏禾远给薛玥布置了练习作业,又看看已经提前到来等在树下的李娘子,突然生出了一股看自家孩子连轴转上辅导班的感觉。 “苏师。”薛瑜拿着树荫下的小勺,从煮沸的陶锅中舀出一勺茶递给苏禾远,“如今印刷数量激增,书籍大有可为,您掌管藏书阁这些年修订了不少儒学经籍,不打算上奏陛下印发天下,广为流传吗?” 皇帝拿《齐文千字》搞的是扫盲,但这本识字手册能够起到的教化引导作用太小了,这也是薛瑜的惭愧感由来。掌握了印刷和纸张两大利器,当其他知识都被世家限制,这时候正是出手影响思想的大好时机。古籍流传多年,句读和释文各不相同,连早年的《春秋》都有三本不同作者不同角度的释文,更别说其他儒家经籍。 掌握了教育与书籍,就是掌握未来,掌握喉舌所在。 苏禾远顿了顿,“然各家皆有藏书,不缺我一言。” 薛瑜想起自己之前与乔尚书提起的国家学堂,“国子监读齐国之书,希望读书之人读齐国之书,怎会不缺一言,应是缺少多言啊。” “读齐国之书……”苏禾远喃喃,他眼神放远,像是看到了众人都在学习经籍著作的未来,半晌,摇了摇头,“国子监教公卿子弟,然则大多家中设有族学,听从者少,交游者多。富者有族中之学,贫者习文断字无用,何其难也。殿下所言虽好,却是难为。” 他的说法与乔尚书面对薛瑜提起教人读书时一样,薛瑜之前觉得阶级固化沉重,看过流民的生活后,现在心情却不一样了。她笑道,“不试试看,怎知不行?不做准备,机会来的时候,怎么能抓住?” 这个机会,薛瑜并没有等很久。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末,说着要去大理寺状告方朔的方锦湖迟迟没去,挖开重新夯实的朱雀大街旁边每天都能听到不得不绕路上朝的公卿抱怨声,成为了京城百姓的快乐源泉。薛瑜试做出来了一个望远镜的纸筒试用版,查了一遍清颜阁的账目,准备在十月初一大朝后的休沐日正式推出阿白研发完成的护肤套装。 经过薛瑜这个残酷甲方反复折磨的三个画师最终拿出了闪亮的成品,而行宫玻璃窑第一次开炉试做失败的玻璃珠则成了护肤套装里漂亮的点缀,只等十月的到来。 -- 第237页 薛瑜坐在清颜阁二层和香铺甄掌柜商量着新推出的香味,余光瞥见楼下停下了一辆马车,常淮从里面钻了出来,没一会,代替了彻底放下铺中招待职位转向研发的阿白的小孩就跑上楼来传话,“东家,宫里来人请您。” 本以为是工部、度支部或是将作监有什么事,谁料进了宫薛瑜就被带到了熟悉的屋子前。 政事堂。 第103章 . 考试 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以德行才学定品, 如今不过是将定品之法推及胥吏,有何不可?” 薛瑜进门时堂内还在争论,政事堂内, 除了工部外, 领头的一批中央大员齐聚一堂,外加一个京兆府府尹, 比常朝来上朝的人都要更齐些。站在中央的是乔尚书与吏部尚书,说起来都是熟人。她施礼拜见皇帝, 与公卿见礼,在皇帝指给她的下首坐下。 听了一会,薛瑜意识到他们讨论的是胥吏考试制度,她身兼多职,还要打理自己的事, 最近见到乔尚书的机会很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联合也搞了考试选才的吏部上的书, 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十几个人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考试选拔是破坏了推官定品, 将向来做辅助的胥吏拔高到了官员的高度,是罪大恶极。一派则觉得既然都是为了国家做事,那选拔制度统一也正常,况且胥吏懂得的只是做些杂事,哪里能与推官上来的官员相比? 有趣的是, 互相谁都说服不了对方的两派人放眼看去都是世家子, 真正寒门或是军勋贵族出身的几人都在作壁上观。 薛瑜在心里给他们头上挂了一行批注,“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她并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物,她能看到的考试制度未来, 也会有旁人看到,这件事不会被忽略很久。胥吏的变化是小事,但动摇与身份地位挂钩的定品制度才是根本。 执着站在破坏推官制度这边的人,很可能是意识到了考试制度推广后必然带来的反向作用,倒逼官员推官定品体系变得更为明确,也就是薛瑜想看到的国家统一考试。 虽然说是会选拔出优秀者然后再审核品德德行,不良者绝不录用,但胥吏能有什么家世德行可堪称道?从胥吏开始的这个制度扎根后,下品官员有没有必要审核家世?中品呢?上品呢?显然,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谈家世,和泥腿子共事,简直是耻辱! 但这样清醒的人到底数量少,对无法认同他们观点的另一派世家子来说,他们对胥吏考试乐见其成。定品本就是上层推出的制度,让属下接受这种制度的选拔是一种荣耀,他们怀抱着轻飘飘的高傲,“难不成你们觉得,家中养出的麒麟儿,比不了旁人?还是你家的仆从,连农户都不如?” 之前的胥吏们都是衙门招一部分,各位官员各自自己招一部分,说是招募,但大多数都是自家家仆或是认得的人互相介绍,与仆役身份没什么两样。他们自负清高文雅,家里的孩子连国子监都看不上,家中的仆从也会读书,来更好地领会主子意思,压根不觉得自己有可能输给旁人。 傲慢的发言一时把忧心的一派气得够呛。 韩尚书令作为世家出身,却又游离于世家之外,只在起初说过几句话不偏不倚地引出整件事。此时他坐在皇帝手边,耷拉着眼皮听着下面吵架,薛瑜看热闹的时候冷不丁听韩尚书令问道,“此法既是出自三殿下闲谈,不若听听三殿下的意思?” 薛瑜扫了一眼乔尚书,只看表情就知道,这老头又把自己写在上书里卖了。还在互相争吵的两派都停了下来,薛瑜进门时都没吸引到这么多的注视。 皇帝:“老三,你怎么看?” “儿才疏学浅,玩笑之言,还请诸公莫要见怪。”薛瑜先打了个预防针,团团施礼,“儿以为,推官定品实乃良法。” 薛瑜捧了一句过去的制度,有人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这还用你说”。 “为官者每日忧心国之大事,琐事便要交给胥吏来做,但胥吏到底笨拙,堪用良才少之又少,如此一来,岂不是耽误诸公国事?” 第二句踩着胥吏捧高了现在的官员,傲慢的那批被吹捧得通体舒畅,不禁点头。他们的家仆有时候也不是那样好用的,蠢笨至极,实在耽误做事! 薛瑜:“考试出题者也是诸公,由此选出最合心意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胥吏,不是大善吗?诸公担忧的是推官定品引出的胥吏考试,让胥吏也可享受同官员一样的品级待遇,但胥吏终究只是胥吏罢了,诸公以为如何?” 薛瑜其实偷换了一个概念,将国家部门选拔胥吏变成了个人选拔下属,又喂了一颗胥吏不会变的定心丸下去,一时间堂中风向大变,之前还吵着的两派握手言和,虽然仍在思考,但暂时也觉得这样好像没什么问题。 考试只管胥吏,那他们还操什么心? 反倒是之前作壁上观的官员十分不满,感觉自己受到了歧视和侮辱,但他们越是生气,世家子们越放松微笑。薛瑜眼观鼻鼻观心,不打算解释。 皇帝对时机把握很准,当即吩咐中书省准备诏书,等一群人被送出政事堂,胥吏考试的事已经板上钉钉,而且是“诸公欣然”地成为了年末吏部与礼部需要一起做好的新任务之一。 坐在下首的薛瑜被不少人出去的时候含笑见礼,说出来的话却是咬牙切齿的,“三殿下修路辛苦。” -- 第238页 神色与话截然相反,显然那段开工后到现在还不能走人的京城主干道让各位公卿憋了一肚子气。薛瑜只当不知道,拱手回应,“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京城建设,国事为重。” 韩尚书令最后一个出去,薛瑜眼看没人,想要上前问问皇帝还有没有事,就被皇帝抬手扔了一管笔,“给朕滚过来!” “陛下,儿可是呕心沥血掏心掏肺才想出来那么一段话,把这件事办成了,您怎么还生气?医令不是都说了,气大伤身。”薛瑜顺手从常修那边拿了茶壶,给皇帝倒了一杯。 皇帝接过她拿回来的笔杆,哼笑一声,“油嘴滑舌,朕是不是还该封你一个天下第一佞臣?” 这话不能接,薛瑜老老实实待在皇帝几案边,等了一会,才被丢了一沓奏折,“是让你说话,不是让你去当靶子。” 奏折散了薛瑜满怀,随便看了几本写的都是,“皇三子瑜言行无状”、“与民争利”、“喜好女色”、“好大喜功不惜民力”。 薛瑜:? 道理她都懂,其他也都好理解,水泥和马车订单被压了小半个月吊着能看吃不到,加上修路不好出行,有怨气也正常。但她身边除了一个流珠,一个回京只接触了一次的方锦湖,哪来的“女色”? 仔细一看薛瑜才知道,这位御史说的居然是被喜儿带去行宫的那批原钟家伙计,在他的描述里行宫工坊成了类似铜雀台的存在,薛瑜召集众多美人荒淫玩乐,简直无法无天天理不容。 就很离谱,她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回行宫,这位仿佛亲眼所见的描述到底是从哪里摘抄出来的? 薛瑜简直要被气笑了,她不再翻阅,而是仔细看着奏折里对她的攻讦,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她忍无可忍想问皇帝这些是谁,她带他们去走访产业之前,皇帝点了点桌面。 “平心,静气。”皇帝冷淡道,像一把冰刀,迅速熄灭了薛瑜的怒气。 皇帝让她看这些不会只是为了让她生气,他想让她明白什么? “硕鼠未除,这条路会很难走。”皇帝从几案后起身,绕过薛瑜,负手站在政事堂窗前。 薛瑜整理好所有奏折,放回几案上,跟在了皇帝身后。 “以后收敛些,记得了?” 薛瑜低低应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站在政事堂外,薛瑜顺着方才皇帝眺望的方向望去,越过树荫长路,能远远看到上朝时含光殿的飞檐宝顶,正午的阳光照出一片璀璨,这是整个齐国最高的权柄所在。 她想起之前在宝德殿那个晚上,那时她还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制衡世家,天真无畏,敢喊出来“是世家的齐国,还是陛下的齐国”的质问。 好在皇帝与她的想法始终是一条路上的,打破世家的禁锢,胥吏考试只是第一步。今天政事堂里的诸公暂时被忽悠了,他们心底有着对这个制度与胥吏本身的轻视,钟鸣鼎食之家优秀了太多年,他们不屑皇室,更不屑平民。但这只是暂时的,这个制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又有了这次争论,他们不会忽略多久。 薛瑜先去了一趟秘书省,被日渐沉迷教新学生的苏禾远给了个黑脸,以成本价买下了五十本《齐文千字》。再一看,苏禾远手边明晃晃地摆着做了一半的书稿,薛瑜陪薛玥习字许多次,对《急就章》内容相当熟悉,他不是在搞《急就章》增补稿又是在做什么? “苏师,这部分校正过后也要印的吧?我能不能先预定几十本?” 《齐文千字》只能算幼儿识字手册,《急就章》却能算作教材课本了。薛瑜想给招收了部分新学生的孤独园小学堂添点教材,刚说完,就被意识到薛瑜看见书稿内容,变得面红耳赤的苏禾远吓了一跳。 “非礼勿看,非请勿看,出去!”苏禾远把兄妹俩连同刚到的李娘子一齐轰了出去。 站在后门外,薛瑜和薛玥互相看看,薛玥问道,“阿兄,苏师是害羞了吗?” 门哐当又打开了,苏禾远黑着脸让薛玥和李娘子带人进去,砰地关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薛瑜摸摸鼻子,“苏师,记得让人送书过去!” 门内没有回应,薛瑜只能带人离开,被找上门的将作监匠人看着她无奈苦笑,“殿下,木筒还在箍形状,您再等等?” 度支部也在忙着,好巧不巧薛瑜正好遇上偷偷摸摸拎着食盒回来的韩北甫,韩员外郎条件反射,“我没偷懒,是给大家买的果脯!专程拿新式马车送来的,也没颠坏,殿下吃吗?” 眼看要入冬,秋燥却还没去,最近度支部众人口里总是发苦,韩北甫这才想了个办法买了些果脯送同僚,好在吏部的调查中得到一个好评价,谁知道又被薛瑜抓住了。 薛瑜看他一副老鼠见了猫的表情就想笑,“行了,我听乔尚书说了,你最近还挺努力的。” 韩北甫反倒不自在了,“尚书与侍郎都勤勉做事,我也得好好做啊。上次殿下刚回来的时候,我还听简侍郎问尚书找什么年份的账目,听说是已经归了库才作罢。” 刚回来?薛瑜瞬间联想到那张乔尚书给她的语焉不详诗文,和“简侍郎”“账目”联系在一起,就有些引人深思。 “不用你的果脯。韩公要请的客人请完了,轮到你享受马车了?”薛瑜思考一瞬回神,与韩北甫开了个玩笑。 -- 第239页 韩北甫长叹一声,“是我阿耶让人去接客人,顺路给我送果脯罢了。”他脸上就差刻上“爹我也想玩”五个大字了。 身为饥饿营销主要策划者的薛瑜毫无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很快就能用上了。” 这倒不是假话,韩父的交际圈子再大也不至于一口气能组织宴会换人显摆二十天他在京城独一份的弹簧马车,估计着他的显摆宴会快结束了,通知排在前面下订单的顾客去鸣水县取货的通知已经发出去了。 没有了独一份的快乐,韩父也显摆不起来了。 薛瑜出了宫门,皇城正门外的青石板还没有换掉,但再往外看,禁军守卫着的中央朱雀大街街头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平面,越往外走,水泥尚未干透的颜色就显现了出来。而在土路与水泥路的交接处,吭哧吭哧挖路夯土的民夫民妇们混在一处,竭力将工程做到最好,乍看过去,竟难分男女。 这是薛瑜刻意嘱咐的结果。负责实际督建的工部曾很诧异地问她,“女人怎么能做这个?” 薛瑜只告诉他们,“钱出自内帑,我只要这个月朱雀大街能够完工。人越多越好,男女有什么所谓?” 她理直气壮为了快点做完的态度让工部几人也觉得好像没问题,毕竟田间耕地的农妇也不少。修路时大家都是按量考核,也不存在一样的钱做不同的事。于是,这样的小事被他们迅速忽略,只顾着催促赶工。 修路工地已经推进到了很远,按照陈关之前回报的消息,十月初就能完工。当然,修完还得等路干透才能走。如今能够走人的路面已经到了皇城向外三坊距离,本来是可以放开前面部分让人行走的,但考虑到稳固和加深印象,薛瑜把开放前段朱雀街的时间又往后挪了挪。 等到十月初一大朝结束,下衙后各位公卿驾车离宫,没跟去秋狩的一部分人走在开放了的水泥路上,再拐下水泥路去走平平无奇的土路,大概会急得厉害,想去催促工部快点铺其他地方吧?到时候听说内帑只管主干道,估计上朝的时候还有的吵呢。 远远望了一眼路面,薛瑜转头回了西市,与甄掌柜敲定了冬季新品的香味,也等到了收拾好《齐文千字》库存送来的秘书省差役。 薛瑜下楼带差役去孤独园,清颜阁一楼的人并不多,比起最初开业时的人头拥挤甚至有些寒酸,但显然游走在各个柜间的客人很喜欢现在的氛围。 如今时常出宫的流珠带着蝉生并不在薛瑜身边,他们坐镇着新盘下的马车行,与在京城与行宫来回跑顺便出入各家府邸的陈关一起应对上门询问行宫作坊出产的客人。 眼看年底将近,冬日路途难行,翻山越岭来到齐国的外国商队大多已经收拾行囊做起最后一遍扫荡或是寻觅,过去天工坊的拍卖并不适合商队购买,他们很少会买下齐国的货物运回自己的国家,但击垮了钟记澡豆铺的清颜阁却是个例外,订单排到了明年的弹簧马车是另一个意外。 按照牛力的反馈,沉寂一个月只推出了几个新香味肥皂的清颜阁,在消费主力群体回京后已经送走了十几批来询问新品的新老客人。 与逐渐转变向幽静清雅但消费高昂的清颜阁不同,大多伙计出身的孤独园却异常热闹。 薛瑜到时孤独园与肥皂工坊所在的群贤坊闹哄哄一片,站在隔壁坊口都能听见这边欢腾的驴牛嘶鸣和吵闹人声,套好的驴车牛车后是绑好的行李和重要物品,不时有人喊着“落下了”又跑回去拿东西。 行宫工坊的设立对薛瑜的另一个好处则是,一直被限制在京城近距离制造的肥皂工坊也可以挪到物价低的鸣水去了。吴威带人新搭建好了肥皂作坊,天工坊出品的风扇又配齐了,喜儿这才带人回来接人。 阿白抱了一下要走的小伙伴,正好看到薛瑜带人站在坊口,欢呼着跑了过来,“东家来了!” 肥皂的主要制作被挪到了行宫,但研发和目前来说最值钱的护肤品制作部分还在京中,阿白虽然对小伙伴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憧憬。 到了那里,是会有自己的屋子和家的。 薛瑜像过去一样摸了摸阿白脑袋,阿白仰头抗议,“我长高了,东家怎么长高这么快?” “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念书、睡觉、吃饭、运动?”薛瑜玩笑一句,和喜儿打了个招呼,“路上小心。” 车队慢慢启动,搬走了一批人的群贤坊显得有些空了,几个老兵正在给用了近两个月的民居补墙,之后一半民居将用来做学堂,另一半才是他们的工作居住地方。 孤独园内,陈安刚刚结束一堂课。院中原本坐不满的空地上挤着许多孩子,有大有小,口音各不相同,但都齐齐起身学着拱手后逐个去前院活动。离开了一部分人,也有一部分人留下。陈安现在已经不再讲兵法与战役,而是在薛瑜的建议下以自己的办法选出一些聪明有天分的单独培养,其他人则是只学认字。 因修路招工引来城中的许多附近村县的佃户都趁着农闲来做工,但往往孩子无处安置。正好陈安为孤独园的孩子们上课,又对来蹭课听的孩子来者不拒,在群贤坊附近的坊中有几分名气,被人求上了门。 佃户们倒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识文断字,主要是缺个地方可以放孩子,有的人家里没了老人,邻居也跟着一起出来做工,总不能丢孩子一个人在家里。 -- 第240页 做工的队伍里有了第一个送孩子来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久而久之,上次薛瑜还听说有人来问可不可以照顾婴儿。 “殿下。” 陈安见到薛瑜就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侍卫扛过来的秘书省送来的《齐文千字》虽然薄,但五十本看起来也不少,他扫了布包一眼,“之前送来的书册够用,不必铺张。” 他说的是实话,学生们进度不同,分开上课,用的一样的书,几个人合看一本已经足够。就算因为来的人多开了学堂,也用不了几十本这样多。 薛瑜神秘一笑,“并不全是拿来赠予学堂的。我记得阿莫认识不少人,我想找他把这些卖出去。” 陈安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毕竟认字不是光看书就行的,况且一本书价格昂贵,他早年曾去打听过,一卷普普通通的手抄《论语》就要花一两多银子,还往往求不到人肯借出或者抄写,平常人哪里买得起? “我不仅要卖书,还要来念书的人交束脩。” 陈安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让人去找了阿莫。阿莫常与三教九流混在一处,脾气怪得厉害,但听传话说是陈安叫他,到底是回来了。 在孤独园的孩子见到他倒不像以前一样排斥责骂,但也说不出别的话,只直直看着他走了进去。他们过去不懂,自己开始赚钱,饶是有着长辈和兄长的庇佑也有许多委屈和糟糕时刻。虽然仍不喜欢阿莫这个偷鸡摸狗的鲜卑坏种,也对他说不出什么恶言。 “干什么?”阿莫歪着身子靠在后院石头旁,之前那个精灵古怪的小情报头子恹恹的,完全打不起精神,“少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我,老陈你活得好好的叫我回来干嘛?” 张口就是呛声,薛瑜打量他几眼,却发现他应该过得并不好,整个人很瘦,精气神全散了。 说完,阿莫掏了掏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想放下又顿住了,“哦,我忘了,你们现在富了,应该用不上我的脏钱。” 陈安眉头已经皱紧,捏着拐杖随时都可能敲上去,薛瑜按住他,赶了几步拦下阿莫。“你答应过帮我做事,不会忘了吧?” “您哪用得着我啊?”阿莫阴阳怪气。 薛瑜拎着他衣领抖了抖,她锻炼一个多月,力气今非昔比,瘦高的少年拎起来还没她托过的圆木重,“你答应了就得来做,先去洗个澡,然后跟我来。” 悄悄围观的孤独园孩子们看着薛瑜说完就离开,暗自摇头,想着阿莫这个刺头绝不会乖乖听话。 然而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阿莫还真打了水洗澡,跟着薛瑜走了。 两人谈了什么其他人并不清楚,直到京城出现了一桩稀罕事,京兆府张榜要代六部招募文书胥吏,只要报名考试,就能参加选拔! 乖乖,这种好事,什么时候见过?那可是能领银子的差事!对平民百姓来说,和当官的没太大差别。 皇帝发了诏书,又有年末考核在背后追着,礼部吏部的干活速度快得离谱,又有薛瑜忽悠去的一群度支部原纨绔现打工人时不时吹点“不如先弄出个雏形试试看”的风,十月初一大朝下了,京兆府就贴上了榜文。 京兆府张榜的差役大声念着榜文,起初只是因为上司要求不得不丢脸地喊出来,后来听闻消息,周围来看榜的人越围越多,有的问这问那,有的要他再念一遍,到最后竟是喊得嗓子哑了,不得不换人顶上。 也挤在人群中嘲笑的声音,“字都不认得,还去做什么官?”有人被说得有些灰心,是啊,虽然招人,但哪里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能去做的?他们连认字习字都做不到,还想着什么考试? 然而,嘲笑声和不知何时混进来的起哄打压声都没能成为浪潮,就被外围支着一个摊子的喊声吸引过去。 “认字教学,多早开蒙都不晚!秘书省独门开蒙蒙书,六部胥吏手把手传授工作经验!名师高徒,助各位考试无忧,前程无忧!” 这些话拆开来听都像是夸夸其谈,但组合到一起却有了别样的可达成感觉与诱惑力。字字句句都是为这个摊子所说的学堂师长的背书,刚画出来的饼在第一波否定前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有人架起了通向重点的路变得更加清晰,嘲笑和打压起哄都被抛在脑后,一时询问者众。 私下卯着劲动了手想让这第一次正式对外选拔破产的世家子都傻了眼,不是,京城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样的人?说优秀吧,支个摊子就出来了半点面子也没有,说专业吧,好像又不是很靠谱。 这事到底是什么人搞出来的? 没多久,他们都查到了同一个人身上,看着曾经招徕不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安的名字,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气得睡不着。 好你个陈安! 抓紧时间领着阿莫去拜访了之前度支部刷下来替换掉的胥吏、和一两家京城著名破落户旁支,带他们以清贵的教书行业赚生活费的薛瑜,学生、老师、教材和场地全部到位,深藏功与名。 第104章 . 传闻(修) 我本可以很快乐 注意着京兆府张榜这件事的人不少, 但相比于整个皇城外城衙门里做事的京官来说,只能算一小拨,更多人忙碌一天下衙, 出了宫城只想歇着, 在马车里摇晃着忍受京城颠簸路况回家休息,顺便骂几句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得这时候来修路却迟迟没修好的三皇子。 -- 第241页 然而今天的流程有些不一样, 鸿胪寺少卿钟大上车闭目养神一会,发现马车迟迟不动, 遣小厮仆从们探查一番上来回禀,“郎君,朱雀街阻挡退出了五坊距离,今日不用绕远路回府了,您看是走朱雀街还是?奴瞧着无人上前, 怕出什么事端,要不, 还是等旁人试过再说?” 被问及的钟大冷笑一声, “既放开让人走, 自是要走的。莫非我畏那小儿不成?” 马车缓缓启动,心腹带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在旁边向钟大汇报总结,钟大慢慢听着,不知不觉睡着,猛地一个颠簸将他晃醒,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摔出马车。心腹扶住钟大, 怒道,“怎么驾车的?!” “前面路平,现在拐下朱雀街,路就是颠簸了些, 郎君没伤着吧?”外面的车夫诚惶诚恐,怕极了。 钟大定了定神,叫停马车,下车查看路面。灰色的朱雀街主路高于地面,两旁被夯土围住,构成了一个斜坡,马车的确是从斜坡上下来,又拐到了过去习以为常的颠簸路面上,才一下将他惊醒。 先前在行宫体验过的水泥路对比再次浮上心头,在出宫后漫长的一段路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出朱雀街上灰路与青石板的不同。 钟大站在路口四望,此时正是下衙时候,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延伸出的众多路口前,大多都停着一两架熟悉的马车,他们下车查看路况,脸上迷茫与激动交织。 “什么时候工部修路只修一条街了?”钟大上车后不耐烦地询问心腹,却听心腹小心地回答,“家主,这条路是三皇子拿内帑修的,其他,度支部没批钱啊。” “……”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了许多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口中,他们痛心疾首地发出质问,“怎么可以这样!修都修了,还差这一条?” “如果我没有体验过,我本可以很快乐”成为了所有驾车经过水泥路又走上普通路面的人的真实痛苦写照。乔尚书已经提前得到了嘱咐,问就是没钱。基本人人所在的衙门都与他打过交道,从他手里抠钱可是一件难事。修路,没钱,不修,难受。 然而他们的痛苦并不只有这一件事,有些人回来听说被莫名其妙搅了局,世家子们的心思不得不分出去一点。不过他们没有在这件事上放太久,毕竟没有在源头掐死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是有些意外,之后能够使的手段多着,并不急于一时,主要还是陈安那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太惹人生气。 一个兵痞,靠搏命拼出来了些功勋,不还是照样憋在西城小院子里,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认得两三个字就不错了,还想学名士大儒教书?真是笑掉大牙! 被派出去探查所谓学堂顺便散布主要“名师”不过一个大兵的消息,管事仆役们带着主家的吩咐匆匆离开。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股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慢慢融入其中,把原本只有关陈安身份的传言变成了各种夸张的抹黑,谣言越传越离奇。 看上去里面有许多恶意的传言由于太过夸张,反倒让人无法相信,无趣的生活因着这些谣言变得惊险奇妙起来,被命名为“群贤书社”的学堂名字与夸张的传言绑定在了一起,无比深入人心。 走过西城就会想起西城群贤坊里有个规矩离奇且师资强悍的精英学堂,走到附近就难免生出几分去看看这座学堂到底有没有传言那么神奇的好奇,就算是觉得读书没用的人都会被吸引去看几眼,更别说有衙门榜文在前,一个从平民升为官吏的登天路近在眼前的时候。 传言经过一天的演变,十月初二,薛瑜出宫来群贤坊看看学堂招生第一天情况,碰上两位妇人结伴而行,就听矮些的那位口中喃喃: “听说是只要十三四的少年人,文曲星下凡才能选上,为了考验心性还要不许带下人,在黑房子里、臭水沟旁边连考三天……都怪李郎忙着跑商,只能我一个人过来。巧娘啊,我这心里直哆嗦,万一瞧见不是学生自己过来,那这吏官是不是连门都不给我们开?还有将军守门啥的,听着我就害怕。” 旁边的巧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难不成师父还长着三头六臂?你家小郎聪明,跟着在外面也见过世面,习武拜武师傅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慌张,怎么来请文师父就怕成这样?那些听着就都是乱说的你也信?不过到底吏官比跑商安稳些,你家郎君操劳外面,你啊,好日子尽有呢。” “嗳,也就跟着账房认了些字……” 妇人们的说话声淡去,薛瑜带着人站在坊口听了一会,寻来的家长们口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收学生办法都有,不说和现实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怎么回事?”薛瑜看了眼突然多了六七个同为老师却要受他管辖的下属的陈安,往背巷转了转,立刻把在旁观的阿莫拎了出来。 手上有活干,又能发挥长处,阿莫一双眼滴溜溜转得飞快,“不是东家说要怎么吸引人怎么说,现在人寻来了反倒怪我了?” 薛瑜瞥他一眼,“给你支的银子还不够吹出来这么多风。” 为了在招募榜单贴出来后取得更好的效果,连带着已经掌握了一个多月清颜阁对商事有了几分圆滑处理的牛力和忙碌的陈关几人都被拉来一起群策群力,阿莫想出来的法子被毙掉了一个又一个,他要是能吹出这么夸张的风,早该在议论定方案的时候提出来要赏了,哪还会憋到这会? -- 第242页 见阿莫还不说实话,薛瑜叹气,“知道你交游广,这是请谁来出的主意,该好好谢谢人家。”顺便上门挖人。 “不是东家让人去的?”阿莫拖长音调,“我还当您找到更好用的,就把我丢了呢。” 薛瑜失笑,“那你该早见过了。”她要是手里有这样的人才,还至于成天各种策划亲力亲为? ……等等,她好像还真认识这么一号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薛瑜心中一闪而过,阿莫看着薛瑜神色从不信转为思索,坏笑着提示,“燕春馆那位——” “咳咳咳!”薛瑜咳得惊天动地,让刚刚听到这个名字的侍卫们没有深想,迅速将注意力挪开。最了解京城三教九流的陈关不在,王守暗暗将这个地名记下,准备之后回去询问。之后被问到的陈关露出了阿莫同款坏笑,于是,三皇子的风流韵事不知不觉又增长了一件。 冷静下来,薛瑜仔细一想,这种夸张且剑走偏锋的流言风闻手段,还真有点方锦湖的影子。 薛瑜领着阿莫去了西市,被派出去收集有关学堂议论风向的王守很快也在西市胡商的脚店里落座,香喷喷的羊肉馕饼吃起来满嘴流油,胡麻脆香,再喝一口煮好的胡椒茶,感觉整个人都要蒸腾飞起来。 “就是这个味儿,在西北的时候常吃这个!” 看他喝味道古怪的胡椒茶喝得那么开心,薛瑜努力把难以直视的表情控制住,听起酒足饭饱后王守的汇报:“东家,现在拿到的消息看,除了我们自己散出去的以外,里面起码有两拨人出手。一拨是刻意抹黑,强调地方差、人凶恶且不合格,无法教授学问。另一拨则是把这些事无限夸大,和一些逗乐的内容相连。” 薛瑜点了点桌面,“有人不想看到学堂开起来罢了。”好在该做的准备他们都做过了,后面能用的手段大抵就是礼法不和或者内部出事,这些都有了预案,不怕动手,动手就能抓住狐狸尾巴。 胡商笑呵呵来给众人送烤好的馕饼,占据了整个脚店和外围的侍卫们换了个班,坐在中心说话的薛瑜与王守适时闭口不言,避免被人听去。 薛瑜停下后思维有些发散,不知为什么想起方锦湖在她即将离京时送的那个礼物,一块素馕。 “阿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薛瑜瞥见方嘉泽与几个少年人走在一处,看态度,像是方嘉泽在捧着他们。唯一和他们在一起的小娘子没有戴帷帽,正捏着方嘉泽的衣袖撒娇。方嘉泽脸色有些不耐,却还是向四周笑着,“抱歉见笑,舍妹从小娇养……” 小林氏和方朔的长相都不差,方锦绣更是与林妃五六成相像,少女娇态自然是美的。但经历过方锦湖的刻意引诱,薛瑜能看出方锦绣看似在向兄长撒娇,实则落点却是几个少年人。 这不,方嘉泽明贬暗捧的说辞已经引了人出来打抱不平,方锦绣成为了夸赞的中心,少女脸色晕红,娇羞中又有妩媚姿色。 然而她从头到脚都令人十分不适,薛瑜捏了捏眉心,转头问道,“大理寺最近定下的斩首日子是在明日吧?” 秋后问斩,眼看要立冬,冬天之前向来是要杀一批人的,就是不知道小林氏在不在此列了。 王守一顿,思维没将薛瑜突然提起的斩首和前面的话题联系起来,魏卫河点头应道,“正是。方林氏后日问斩。” 之前在行宫时,该认得的都认识了,其他认出外面是谁的侍卫一对时间,皆有些瞠目结舌。再往外看时没走远的青春少男少女背影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忍不住皱眉。 薛瑜沉默了一会,“去找掌柜的包两份肉馕,送到方府二娘手上。顺便再回宫请一下上次出来问诊的医正,去瞧瞧方侍郎。” 她没有多说,但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的侍卫们却悄悄补上了没说出来一句话,“也算是一片心意。” 心意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安慰的不是方朔罢了。 临近冬日,气候一天比一天冷,方锦湖拆开送来的羊肉馕饼时已经有些冷了。拿出馕饼的时候就发现在怀里揣了一路还是凉了,侍卫有些不好意思,“方二娘子,我家殿下在铺子里让我送来的,真不是拿差东西糊弄。要不我帮您热了再走?” 白天的方府与夜里差不多静,冷冷清清的,侍卫简直要怀疑有没有仆役在。 侍卫被道谢后让人送了出去,拿着凉了的馕饼,方锦湖掰了一角,唇角微翘,“怎么就喜欢吃这个?” 第105章 . 新奇 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 月前离京时还风光的方家的颓势已难以遮掩, 知情人和京城牙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方府被遣散出来的闲杂人等,有眼热东城宅子的人这时候已经盯上了地方,只不过明显不能继续为官却迟迟没有处理下文的方朔好歹还是个代尚书, 新贵和大姓要分家的子嗣们不能做得太过火罢了。 被参了几本言行无状不孝不悌折子的方嘉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过去纨绔圈子里前几位总是有他一席之地,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 如今却是形势倒转。 送走了今天陪同的几家子弟回家,他忍不住对旁边神色郁郁的方锦绣发了脾气, “对着可能做夫婿的郎君笑脸相迎,对着你大哥就垮脸,我欠你的吗?” 一边要撒钱维持着关系,试图稳一稳自己年末定品的位置,一边还得做这做那, 在妹妹们顶撞的时候当个爱护的大哥。实话说,这实在太难了。他想到方锦湖那张冷脸就火气上头, 再想想一个病了一个疯了的父母, 和求上门拉关系时明里暗里要他家宅子的贪婪家伙, 方嘉泽的脾气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在外还不好发作,对着要依靠他的方锦绣却不同了。 -- 第243页 被他质问的方锦绣脸一僵,“没有,阿兄误会了!”她也是一脑门的乱线,哪里还记得维持好脸色? 如今她也不指望能风光嫁给三殿下, 回京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捋顺了方嘉泽的脾气, 求着她这位兄长带出去见了不少人。然而遇到的子弟不是暗示她家中长辈需要续弦,就是要她为妾,与之前母亲说过的未来简直云泥之别,她哪里承受得了? “阿兄, 早先你结识的那位何郎君,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你来往了?”方锦绣软语哄了继续方嘉泽,小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之前看不上何期,但眼下她能接触到的人里,偏偏只有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且家中优渥,在梁州是一方士绅,地方上也有亲眷为官,可以说是她最好的一个选择了。然而何期在行宫匆匆一面后再没出现,往日钻破头都要上门的少年人无影无踪。 要是何期还在这里,一定会心疼她、买来各种各样新奇物事哄她开心的。而不是她来哄这个马上及冠却半点担当都没有的大哥,她的簪子和衣裳都许久未做了。府里大部分钱被方嘉泽撒出去疏通关系,另一部分则在方锦湖手中,他好像根本不打算管其他事,每天只是让人照顾父母治病,整座府邸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暮气。 想到此处,方锦绣眼眶湿了一片。她难免有些怨怪父亲,为什么非要招惹出宫的三殿下,硬是将她出阁的年华蹉跎了。 方嘉泽有些不耐,“听说是回梁州去了。我还有事,你去看看阿耶。” 方锦绣忍下泪意,点了点头。她回到自己屋内,将结识的名字写了一个又一个,难掩焦虑。她感觉像是忘了什么事,但疲惫感吞没了她。 大概不重要吧。 小厮怀秋回来将看到的事说给方锦湖听,最后愤愤道,“大难临头各自飞,狼心狗肺说的就是他们!”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方朔两人的角度说了话,心慌地低头请罪。 方锦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油脂,“毕竟再不飞,就没得飞了。棺材备了没有?” “主子放心,后天准时送到!” 此时,被念叨的何氏父子带着车队刚走到京城几十里外,何期被踹了一脚,才肯出去学着父亲教的话与车马夫们道些辛苦,催促赶路,一圈转下来,躺在车里叹气,“什么时候才进城啊!” 赶了二十多天路,带着茶膏、买到的白叠子花和其他精贵物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的何松岗原本心中有着无尽豪情壮志,觉得何家能否再铸辉煌全要依仗三皇子,恨不得马车快些、再快些,早些将三皇子点名要的东西回到京中。 然而进城第一关他就有些发懵。 城门卒检查着他的车队,“再说一遍,不许驶上朱雀大街,灰路更是不能踩……让让、让让,先出后进啊!先人后马啊!” 朱雀大街?主干道怎么还不让人走了?何松岗盘算着找机会询问,忽然听到出城的队伍里有人小声说着,“你可是和以后的吏官一起在群贤书社念书认字,是不是也能去考个吏官?” 临近城门关闭,回城的马车不多,一架马车缓缓在他的车队后停下,马车外面与他这架看不出太明显的差别,但何松岗还是听见查完自家车队的城门卒羡慕地发出了啧啧咂舌。 灰路?考吏官?群贤书社?这都是什么? 已经在京城有自己的一个院落,自认为称不上豪富但也还算中等的何松岗,却在这个傍晚体会到了一种乡下人进城的迷茫与困惑。 不行,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没见识。何松岗一脚踹醒儿子,“去,陪你何伯一起去问问。”坐在车厢里笑意慈和的老管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与不甘不愿的何期一起下了车,掏银子打点问出了何松岗最关心的内容。 城门卒去检查后面马车本就只是个过场,被人塞了钱打听,就来了谈兴,“能不羡慕吗?最新的马车,听说坐进去跟坐云彩上似的,不颠不晃,舒服得很,除了圣人的那辆,就韩家有一辆,谁看着不眼馋?” 他又说起修路,对折腾路面却是并不看好,觉得白费功夫,灰土路偏要叫什么水泥路,都是路,能好到哪里去? 旁边路过的推车出来的路人听到却不乐意了,“哪里不好了?水泥路走着硬实平整,连土都没有,难不成你就喜欢扬起来满天都是的灰啊?”顶撞一句,越过马车瞧见对面是什么人,路人连忙收声,匆匆走了。 被破坏了指点江山的好心情的城门卒不再说这件事,对考吏官这样昨天才出现的热闹不用管事问,他就自发大谈特谈起来,将传得没了边的流言挑拣着说了一遍,末了总结,“要不是我家小子年纪大了,也想送去念几天书,万一考上吏官,保不齐我这个老子都得敬着。” “对了,后退有谋杀亲夫的毒妇要被砍头,你们回来得刚巧,听说是个美人……”城门卒拿了钱被管事引着说了几句话,谈兴上头嘴上没把门的,说了不适合说的,连忙“呸呸”两声,再问就问不出了。 何松岗听着转述的内容,不禁怔怔发愣,“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他扭头出去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平平无奇的马车,马车看起来普通,价格可比他的车贵多了,听说京中世家想买都等了半个月没拿到手呢,难怪被人羡慕。 回到何家院落,等候在家的何母看见瘦了一圈的丈夫儿子潸然泪下,吃完饭张口第一句话却是,“阿期啊,你想不想去念书?”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请大儒教学,但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大概也学不出什么,还不如混进人家群贤书社说的“未来吏官培训班”里,就算考不上,也能多个朋友多条路。 -- 第244页 何期心中警铃大作,趁着父亲亲自带人出去送拜帖,连忙说了几句好话溜走。瘫倒在自己屋子里,之前因为去秋狩人数太多不够带,被丢在京中的小厮上来,笑容暧昧,“郎君一走这么久,连佳人上门都错过了。” 何期眼前一亮,一骨碌爬起来,“是方娘子让人来找我了?”他有些懊恼,“唉,阿耶带我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与她告别。最近京中有什么新玩意?” “奴遇见方娘子时,正在门外不远,娘子不欲多言,只是说路过此处。但奴瞧着却是在等您的,方娘子瘦了许多,神色郁郁,家中嫡系似是对她不好……” “怎么会?方兄很宠妹妹的,你休要胡言乱语。”何期皱起眉,想到心上人郁郁,心都在疼了。 小厮无奈一笑,“郎君不在京中,不晓得方家出了事。那兄妹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方娘子?” 他将随着秋狩回来的人一起传开的小道消息细细与何期说了一遍,听到少女被方大带着到处见人,很可能是为了结亲,何期气得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那可是他妹妹,他怎么能这样!” “方二娘子若不是与三殿下有些瓜葛,如今提亲的人也少不了。”小厮一摊手,“郎君啊,后日方娘子的娘亲就要斩首示众,您要是还想结亲,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何期的脸腾得红了,“那、那不成了趁人之危!”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小厮说的内容,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曾见过林夫人,但听方娘子说过的母亲教养与生病照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狠心事?父母皆出了事,方娘子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小厮连连点头,很快把心疼方锦绣的何期绕进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保护小白花,她需要我”的深坑里,转而去思考该如何安慰、送什么礼物、如何让父母同意这门亲事了。 不过,在他眼中,最后一条并不需要多想,毕竟方锦绣是侍郎庶女,说到底还是他们高攀,父母不可能不同意。 “对了,清颜阁出什么好东西了没有?”苦思冥想后,何期将目标锁定在了清颜阁上,虽然对三皇子还是不太喜欢,但谁让这里的东西的确精巧讨喜呢? 小厮将这段时间出的新品和礼盒简单说了一遍,自告奋勇赶在明天西市开市后去买回来,保证不耽误何期去拿礼物讨好心上人。 何期跟父亲出门一趟,手里阔绰许多,张口就要买礼盒,扔了银子过来,警告小厮明天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小厮应下后,又故作遗憾道,“清颜阁先前给府里送了帖子,说是十月初三立冬当天有新货到,保准是没见过的东西。可惜时间太紧,让人瞧见方娘子这时候还买这些怕是要说闲话。不然郎君拿别的小娘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出来,让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眼睛放亮,明白方娘子有您宠着护着,脸上不是更有光彩?” “你怎么不早点说?那就明天去瞧瞧新货,买了等后日方娘伤心的时候送她,正好哄人。难道,我缺这点银子不成?”何期被他描述的场景哄得两眼放光,脸上泛红,已经沉浸在了佳人入怀的梦中。 小厮悄悄退了出去,赶在宵禁前跑了一趟方府。过去看着令人畏惧的高门大户如今连正门门房都没有,绕到后门敲了一会才有人来。 没在方府节省开支行动中被返还身契放归的方锦绣的婢女被匆匆叫来,小厮与她说了几句话,顺手摸了把小丫鬟的脸,被推开后追上去直笑,“你主子要我办的事我可是一直放在心上,你们主仆想嫁过来过好日子,我早晚都要讨了你来,别小气嘛。” 守着方朔的禁军无聊地掏了掏耳朵,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只私下感慨一声方家这算是彻底没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上了门。没有顶门户的男人在,嫡女再坚强也只能先顾着两个长辈,其他却都是顾不得了。 薛瑜心中感叹方朔教导儿女一团乱麻,等回宫后接到回来禀报的医正消息,听说钟夫人的病情还没有好转,虽然心里明白“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但总还是有些心急的。 好在,流珠捧了个盒子进来,打破了她低沉的心情,“殿下,将作监新送来的。” 薛瑜眼前一亮,亲手安好两片试验后比例最佳的水晶镜片,确定能够使用,将第一架望远镜交给了流珠,像个展示新玩具的孩子,“来,试试看。” 流珠在薛瑜的示意下放在眼前,握住木筒,往内一瞧,一团巨大无比、格外清晰,仿佛天火降世的火苗迎面而来,吓了她一跳,差点把木筒脱手扔出去。 “这、这……”流珠挪开木筒的一瞬间,火苗消失,室内只剩下静静摇曳的油灯火光和含笑握住她肩膀的薛瑜,“别怕,刚刚看到什么了?” “火!好大一团火!”流珠紧张极了,把木筒小心放在几案上,攥着薛瑜衣袖就要拉着她往外走,“快走,这木筒里有妖法!” 薛瑜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笑场,不然流珠面子往哪里搁?“不是妖术,你不是亲眼看着我把水晶装进去的吗,原来只是个木筒而已。” 她拆开木筒,将镜片取出来,又重新还原成没有装镜片前的样子递给流珠,“现在再看看?” 她的镇定感染了流珠,流珠脸上微红,有些懊恼自己的大呼小叫,明明、明明在殿下身边已经看过许多新奇事物,但新看到一个东西,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明白的模样。 -- 第245页 流珠小心地看了一眼内里,发现空空荡荡,放到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挪开看到的还是什么。 “你看到的应该是灯芯火苗,它被水晶片放大了。”薛瑜一边解释原理,一边把一片磨出弧度的水晶镜片放到灯前,果然,原本如豆的火苗变大。 流珠被拉着亲手安装了两次,这才放下心来,望着薛瑜浅笑道,“殿下近日是为它发愁?看来,如今是做成了。” 薛瑜点点头,从几案旁锁着的木箱里翻出来几个布包,“我去觐见陛下。” 为筛选出最合适的水晶镜片弧度和保持标准,薛瑜的确忙了很久,如今左手望远镜,右手游标卡尺,走路带风,恨不得今晚皇帝就下旨开工。 不能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成功睡不着觉! 第106章 . 立冬(二更) 望远镜、护肤套装与棉花…… “再远些!” 时至深夜, 本该在宝德殿内的皇帝却立在宫中内墙甬道上,常修与薛勇两人听指令调动宫内侍卫运动,千余米外影子摇曳, 肉眼看着已经模糊难辨。 “以千米外为几步内……”皇帝拿着望远镜镜筒, 有些恍惚地喃喃着薛瑜之前介绍时的内容。 初二晚上薛瑜完全没有找到机会回去睡觉,被得到新产品的皇帝拉着一直等到晨光微熹, 看了日出看白昼,被薛勇使唤了一晚上以夜训为名反复挪动排列队形的禁军都要扛不住了, 远处的皇帝才心满意足带着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宫殿内。 没有外人在,他失态地露出一点狂放笑意,“赏,重赏!此物该名千里望也!” 说完他一回头望见薛瑜,不由怔住, 像是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这里,清了清嗓子, 变回了高深莫测的帝王模样, “老三, 为何入将作监第一个造出此物?” 合格的打工人绝不暴露老板丢脸时刻,薛瑜只当没听见之前皇帝的大笑,“是儿读过去记载,知水精可放大变小所见,想到修习弓马时师长说起过, 千步以外非不可达, 只是难有一双利眼可见。众位将军每日身在边陲,若能见千步以外,则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不畏外敌骚扰。” 作为皇子们最初武师傅的将军早都调回去边陲, 更何况近十年了,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谁能记得?薛瑜毫无心虚地把高帽子扣了出去。 皇帝沉吟了一会,没有夸奖也没有质疑斥责,反而平静地问起产量和详细技术。薛瑜拿出写好的报告交给皇帝,顺便补充将作监达成新设计需要的时间和成本,“当前取材水精,但儿查阅出产记载,国内纯色透明的水精价格高昂且出产量少,恐会为黎楚两国限制。不过,儿正在行宫工坊让人试做琉璃,若有进度将能改变这一点。” 望远镜在侦查上能够起到的作用太大了,虽然如今受限于各种环境和制造方面的问题使用上自然比不了后世的各种望远镜,但是敌无我有,只要保密做得好,在技术层面就能占据很久有利地位。 然而梁州雍州的水晶出产量都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彩色水晶,品质优良的透明水晶大多来自黎国楚国下辖州郡,一次两次购买还好,按照如今匠人们磨镜片的损耗率,想成批配置望远镜,采购量一旦打起来,必然引起注意。薛瑜玩了个小心眼,把建造玻璃窑变成了为望远镜而设立,算是过了个明路。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就琉璃问题说什么,“此物暂不宜广为人知,朕允你带人组建,月中前配齐十六只,不得有误。” 这个数量差不多就是薛瑜说的制造极限速度,她响亮地应了一声,“陛下,月中各位将军是会返京后再离开,还是直接从行宫军营离开?” 皇帝把玩着望远镜,头也没抬,“回来作甚,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到时候押送去营里分了就是。” “那,您看儿去送怎么样?又能介绍又带着东西不会引人注意,反正儿也是要去行宫看田的,也不必您让人多跑一趟。”薛瑜凑上前,帮忙把皇帝咔哒一下拆出来却安不回去的镜片重新安了回去。 皇帝放下望远镜,似笑非笑,“也想去营中?以你如今品级,去混个将军做做?” 她倒不是真的不想进军营,毕竟军队才是真正的实权所在,能够在军中培养出一片嫡系,对未来是有好处的。但皇帝这样问起,倒好像她与薛琅争抢或是对争权虎视眈眈了,绝对不能认下。 薛瑜脑中警报瞬间拉响,连忙跪下解释,“儿只是想着顺路,并无他意。行宫与营中只隔一段山脉,到时候请各位将军悄悄入行宫就是。”刚刚靠着几案太近,要跪坐结果歪了一下,变成了一屁股坐下,薛瑜顶着皇帝的目光没敢继续动弹。 “出息!箕坐着像什么样子,起来!”皇帝把几案拍得啪啪响,薛瑜委委屈屈跪坐好,“儿倒是想坐胡椅,但满朝只有您一人用椅子,儿哪敢逾矩?” 皇帝斜她一眼,拂袖而走,“滚回去洗漱,早上迎冬!千里望的事早些做完,不得外传。” 薛瑜回了观风阁想了一会,才琢磨出皇帝什么意思。望远镜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她的赏赐也没了呗? ……也行吧。 立冬日虽说是休沐,但早上外出郊外的设坛祭祀迎冬不能少,薛瑜换上了新的通天冠朝服,听着礼官和皇帝低沉的声音,立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下首随着一板一眼完成了整个祭祀。 -- 第246页 作为冬日的第一天,虽然皇帝并不信神佛,也得好好祈祷一遍风调雨顺,来年国泰民安。迎冬不仅是迎接节气来临,也是祭祀祖先与军中英灵的日子,奏响的乐声是沉重慷慨的军歌,在禁军们与军勋贵族们低低的应和中,青烟袅袅而上。 看着整个仪式顺利完成,礼部和太常寺的人纷纷松了口气。太常寺只剩下年底的除夕要准备,礼部还愁着马上要做的六部胥吏考试,在最后一季忙得要脚打后脑勺的时候多出这么一件事,看着下来的薛瑜难免眼中带上了哀怨,倒让薛瑜莫名其妙了许久。 迎冬祭祀结束后,该放假的放假,该加班的加班,休沐日的将作监只有少量匠人留守,薛瑜看了一圈布置下去的箍木片黏合等等任务,又抓了壮丁来磨镜片,木制的游标卡尺放到匠人手中看得他们眼光发亮,“竟有如此定准之法?” 薛瑜看着他们卡完镜片去卡木板,在玩到停不下来阻止,“要出二十筒的量做样品,各位抓紧时间,月中之前我要去献给陛下的。” 宣布了截止日期,拿到新鲜工具的匠人们迅速进入了赶工状态。虽然不明白木筒和一般拿来做装饰的水精究竟能有什么重要作用,但三皇子都发了话,他们自然是听的。等到将作监姜大监年末查看库存,忽然发现部门储存的昂贵水精数量直线下降,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赶工的匠人们赶工期内都忙着做自己手上的活计,在私下里几人凑到一起,把薛瑜安排要做的东西排列组合拼装了几次没看出什么变化后,也就放弃了,只当这是什么新奇的装饰。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身边的差役有的偷偷拿走了一片磨好的镜片。 差役对磨镜片粗知一二,专门编了好看的线绳绑住镜片,悄悄送了出去,示意水晶要装在物品中。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打磨过的水晶镜片显露出一种剔透晶莹的美丽,光线在凸透镜上发生的折射汇聚反应更是令人着迷,加上编好的线绳绑着,看上去就好像一块特殊些的玉佩。 没多久,太医署接诊了一位奇怪的病患,度支部侍郎简淳,他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身上着了火。跟随他的仆役说是配饰伤人,真真可笑,玉佩还能伤人不成? 后来的事情薛瑜暂时不知,安排了望远镜进入赶工生产,她换了身衣裳出门,去西市看看立冬日新品发布。 早上出城时正是熬了一夜最困的时候,她都没有好好观察京城在节日里的变化。建了半个多月的主干道已经只剩下收尾部分,走在灰色大路上的普通百姓有的换上了新衣,有的嘴唇上还挂着油星,路上也有人拎着礼,匆匆走过,像是要去重要亲人师长家中拜访。 随着天气变冷,人们都穿上了几层厚衣裳,大多还是麻毛织物。薛瑜捻了捻身上的裘衣,叹了口气。何家一去不返,京中又久无棉花消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广种植。 到西市之前一行人先去了群英书社,改建后的学堂里来读书考胥吏的学生和托管班的学生分成两列,依次在向门前的师长行礼拜师,群贤坊四周遇到节日休息的邻里邻居都凑了过来,围观这稀罕的拜师大场面。偏生阿莫躲在众人后面,揣着手,一副“你们拜的是我”的讨打表情,将端肃庄严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 眼看这边进度正常,招生也在慢慢进行,薛瑜放下心,转去了西市。清颜阁附近的巷子里已经停满了马车,薛瑜一行人有所预料,将车停在了外面,步行过去。冬日到来,清颜阁门内挂起帘子遮挡寒风,但看得出里面人数不少。隔壁香铺的甄掌柜抱着热水听着隔壁的声音,瞧见薛瑜等人过来,就迎了出来,“王东家的手笔,老夫心服口服。” 为了保证新品发布的神秘性,薛瑜连合作伙伴都瞒住了,甄掌柜也是早上刚刚拿到的礼盒样品。他的香铺常与贵女郎君们打交道,看到礼盒就知道会在京中引发一场动荡。 京城传言里都说清颜阁只会做肥皂,已经江郎才尽,这次四千两的冬日礼盒发布后,哪有人还敢说这样的酸话? 根据香味风格不同,护肤品套装被分成了牡丹和青荷两种款式,一个礼盒里有护手霜、发油、口脂和雪花膏四种,其他只是香气和装的盒子装饰不同,但牡丹款的口脂颜色偏艳丽大气,青荷则偏向少女款式,加上赠品还有个精致的银勺和色彩各异的润肤琉璃珠,打开来简直是满满的诚意。 要知道,连楚国都还只是敷粉花露,口脂风靡,齐国人哪见过这么全、这么好的东西?薛瑜玩得一手降维打击,不仅震服了甄掌柜,更俘获了世家追求精致与享受的那颗心。 “甄掌柜谬赞。”薛瑜闲谈几句,听着隔壁已经改成临时体验馆的铺子里发出的一阵阵惊呼,翘了翘唇角。 清颜阁忙着做新品发布,但也有伙计留在外面顶着寒风招待客人,薛瑜一来就被自家伙计看在眼中,没多久伙计带了信笺过来隔壁,“东家,这是昨日送来的拜帖。其他掌柜都筛掉了,但这份似是与您有约,不敢私下决定。” 薛瑜让伙计去喝杯热水再出去,打开拜帖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牛力不敢私下决定。 “……草民不负所托,自梁州归来……” 薛瑜忍不住想笑,先前出宫时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棉花,何家这就回来了。她将帖子折好交给魏卫河收起来,对伙计道,“去找阿蒲问问何家的位置,就说今天我请何公吃酒。” -- 第247页 约时间见面也不是立刻就去的,先去让人定了酒肆位置,薛瑜到东市时已经是下午,何松岗坐在雅间内,有些坐立不安。 她一进门,何松岗立刻起身施礼,“草民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何公一路辛苦。”薛瑜落座叫了酒来,酒肆知名的别日醉不适合谈事情的时候喝,但次一点的果酒味道也不错。 何松岗拎得清轻重缓急,自然知道这样的待遇不是给自己准备,他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包裹,守在旁边的中年管事也将一直放在炭盆边罩着黑布的一盆东西抱了过来,揭开黑布一看,里面却是一盆蔫答答的植物。 薛瑜盯着叶子发黄明显要枯萎了的植物看了一会,才勉强从叶子辨认出这可能是棉花植株。 见她脸色不好看,何松岗连忙解释,“殿下有所不知,这白叠子花夏秋开白花,开花后就会枯萎,草民一路赶路回京,实在维持不住它的模样……”他打开自己手中一大团却似乎没有重量的包裹,“殿下请看,白叠子花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花朵落下后不会很快凋零消失……” 何松岗后面的话薛瑜都没怎么听,她盯着下方灰褐色花萼,上方蚕茧一般鼓鼓囊囊却有些小的花朵,一时心潮澎湃。 她看得出这时候的棉果和以后蓬松一大团的模样还有些距离,棉丝也看着不够好,但有了棉花,育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瑜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冷静点头,语气有些敷衍,“春夏秋冬,四时枯荣,天道循环罢了,并没有说你不曾精心照料。但花都落了,听说难种难生,明年该看什么?”何松岗是个商人,让他知道棉花对她的重要,却不能让他知道这个很重要,甚至想到不是观花而是别处重要。 何松岗连忙道,“草民专程打听了如何种植,请了梁州养活了此物的豪商家中花园仆役回来,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他随侍养花如何?” 薛瑜冷淡道,“让他教了如何种养,就回梁州去吧。” “自然、自然,草民就让他等在外面,您派人来听了就行。” 雅间门被敲响,外面伙计自报家门是牛力派来的,薛瑜接了他送来的单子一眼,瞥了何松岗一眼,“何公家中小郎君出手阔绰,照顾我铺中生意,莫不是何公的意思?” 何松岗小心看了一眼薛瑜折好的纸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何大,青荷款冬日护肤礼盒,四千两已讫。”他瞬间汗都下来了,暗骂自己儿子胡闹,赔着笑说了几句,拿了薛瑜许诺过的赏钱,将这次带回来的所有花朵都留在了雅间,匆忙走了。 出门后才他才怒气冲冲指挥管事,“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又去方家了!”管事却有些忧心,“咱们运回来的茶和……” 何松岗脸色一正,“不得胡言,我们是回梁州进货,受三殿下所托顺路寻觅奇花罢了。”他送拜帖前没有贸然上门,短暂时间里他打听到了京中变化和离开行宫后惊心动魄的三四皇子之争,他想带家族更进一步,却不想送了性命。 没看三皇子都差点没命!这浑水哪是他能碰的! 雅间里的薛瑜看着棉花团,若有所思地敲敲几案。 第107章 . 商队 真当齐国人蠢笨没见识么?…… 同一时间, 梁州。 长着一双桃花眼的漂亮少年人在哪里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长相各异穿戴首饰极具异族风情的少男少女远远望着下马车的那个少年,低低的稀奇吸气声传开, “这样好看的人, 怎么是行商呢?” 谢宴清拢了拢裘衣,缓步走入府中, 越过游廊看到里面一片光秃秃正在挪种花苗的花圃土地,目光停了一瞬, 府中管事立刻解释道,“主上勿怪,早先从山里买到的白叠子花开得败了,今年生了虫病,眼看要活不成, 正有一梁州商户来询问,在州郡有些底气, 便卖予了人。补上的花刚刚挖回来, 主上后日便能来赏花。” “哦?”谢宴清饶有兴味地走近转了一圈, “白叠子是何花,为何不曾听闻?” 管事陪同在旁边,“去年得的奇花,为着在秋日还有花不败才挪进的院子,然而实在难养了些。主上若有兴趣, 倒是有一幅夏天画的满园群芳图, 可供赏玩。” 谢宴清在画卷旁站了一会,“这花倒是长得有些眼熟。它香吗?” “主上博闻广记,应是在哪里见过也未可知。”第二个问题管事却只能摇头,“此花只能看看, 无甚香气。” 谢宴清笑了,抬眼看了看偏向西边的太阳,“无香,无味,无色,他可不是为了一朵无甚用处的花会大动干戈的人。” “阿嚏!”薛瑜抖了抖手上的报表,接过牛力手中的姜汤一饮而尽,“没事。” 牛力咽下担忧,继续做当天的销售汇报。冬日护肤礼盒第一天卖得不多,但不是因为客人少,而是为了饥饿营销,打造高高在上的地位,每个客人享受了基本护理后,离开时都依依不舍,“你们铺子供货实在太慢了些,该多放一点,只有十盒够哪个买的?实在不行,拆开来卖嘛!” 清颜阁这是第一次西市还没有到歇市的时候就送走了所有客人关门,经过几次修改整理设计和上架新品,如今铺内点起烛火,被固定在四处的琉璃珠反射出光芒,照得铺中流光溢彩,一片梦幻色彩。 木架上也已经不只是光靠一个产品打天下,凭数量取胜的时候,不同香气和新式设计的肥皂盒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越往里走越精致。多种香味混在一处,非但不显得混乱,反倒合在一起凸显出清新雅致的皂香,木盒、香球、香炉、礼盒和新出的护肤品将这里打造成了一整个属于美丽的国度。 -- 第248页 不同分隔的帷幔上没有空着,由于刺绣工程量太大,也不好更改,最重要的是水平不够少有能绣出极其相似的图画来的人,权衡之下,帷幔上固定的是画师们的作品。 从手工DIY肥皂的精品,到新版漂亮的肥皂盒设计,再到成系列的礼盒装,画师们在甲方要求下,成功将看到的作品讲成一个个有关享受与美丽的故事,在这间低调的铺子里,潜移默化地暗示着购买清颜阁的产品就是上层享受。 只看营业额的话,他们的确成功了。只立冬一天,就赚了六万两银子。 不是薛瑜贪图世家银子,实在是他们太有钱了点。 “另外,行商采购方面……”牛力大概又提了提最近商队来问货的事,“东家,要不要给些差的应付过去?” 管铺子已经这么久,他自然该听的八卦消息都听过了,关于楚国送来齐国卖的东西不过是些次品,只有楚国本土贵族能用最好的东西的事,可以说是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接受的无奈追捧风潮下的产物。如今他们也有了楚国人想要买的东西,人争一口气,他也想这样以牙还牙。 肥皂击垮了楚国高端澡豆的市场,来这里的商人想买肥皂并不奇怪。薛瑜想了想,“不,加价一成正常卖出。后来的几种礼盒,包括冬日护肤款,每家商队看资质你来给名额允许购买。只是有一点,必须宣传是齐国货。” 要用,就要用最好的收割财富,让他们忘不了,让他们深刻记住齐国有的东西,楚国没有。至于楚国在传言里的高大上技术和聪明才智,肥皂和护肤品都是化学产物,不深入研究理解原理,很难破解里面的秘密,薛瑜并不担心出现仿品。 “要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商队就好了。”薛瑜一边思考如何限制商队售出,一边叹了口气。商队是天然的消息情报贩子,自家组建商队不仅能尽快拓展市场,也能抓住情报。但冬日路途难行,没有以前的经验,冬天上路开辟地图完全是找死行为。 现任研发组组长阿白举手,“东家,我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找找新的材料。我想去西南看花。” 薛瑜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与甄掌柜胡说八道时由香料引发的鲜花种植问题。伍家守的正是西南,月中就会离开,随着西南调军走,总比让伙计们自己上路安全得多,加上过去搞事的可能……还真没准能说服皇帝点头。 按照之前在行宫时和伍将军的闲谈来看,这些年边境频繁出现摩擦的反倒不是金帐汗国和楚国,而是一直在动荡的黎国和西南山区。 黎国是因为自己国家动荡不停,山区异族则是虽然归化了齐国,但还保留着自己的诸多习惯,时不时闹出事端,论起对山区的熟悉,驻军根本比不了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异族,让西南驻军吃了不少苦头。香水精油等等需要的花朵种植和高度数酒精需要的粮食种植都是可怕的利器,相信就算是再成天想要打打杀杀的将军们,也抵抗不了这种稳定局势控制异心的计划。 就是太黑心了。 “这件事再议。阿白闲了去隔壁转转,探探甄掌柜的口风,要是他愿意一起走,还能再考虑考虑。” 阿白兴奋的跳起来,“我这就过去!” 清颜阁内已经没有伙计在,只剩下最核心的一批人,薛瑜压下薅羊毛的喜悦,冷静提问,“陈关,流珠,马车和水泥的情况怎么样?” 两人分别作了汇报,薛瑜对进度心中有数后宣布散会,带人送牛力回去。刚走到群贤坊,就见一辆马车驶走,晚上回来休息的几个伙计追出来,正好碰上牛力下车,“掌柜的,这礼……” 牛力无奈,拿回来转述给没走远的薛瑜听,“据说是海珠,佩之延年益寿,养颜滋润,这礼太重了只有殿下能配得。” 楚国商人送来的珍珠拇指大一个,已经算是少有的品相,莹润洁白,在夕阳下竟像是在闪光。要说吃了有用薛瑜还会信一点,戴着好看的饰品何必要求它能有那么多作用?听着不夸张吗? 薛瑜支颐拨了拨珠子,“送去给母妃怎么样?”林妃被收拾之后乖了挺久,就算是看在近一个月的补汤份上,送她一个饰品展示母慈子孝也不错。 流珠低声提醒,“林妃娘娘有一枚东海珠,听说是祖辈传下来的,有婴儿拳头大。” “那就是不稀罕。”薛瑜合上锦盒,丢给魏卫河,“上次听说方夫人惊悸难安,珍珠粉安神止惊,磨了送过去吧。” 旁边一直刻意放慢速度的马车突然加速离开,想等着看清颜阁背后东家拿到好东西该如何激动的送礼商队主家坐在马车里脸色难看极了。不是说齐国皇室子弟穷得很吗,怎么宝贝都能敢直接磨了入药?这做派,当真不是在宝贝堆里长大的纨绔世家子? 听到马车走了,薛瑜嗤了一声,“真当齐国人蠢笨没见识么?” 宫中,御花园比起别处处处透着简朴简单的装潢还算富贵些,在皇帝不入后宫的日子里,宫妃们也只能在花园里打发些时间。虽一直有人在打理,但毕竟已到冬日,除了几株梅花和还坚持着没开败的菊,往日姹紫嫣红的院子里只剩下干枝落叶,处处透着凋敝。 花园临湖,湖对岸再走几步就是菡萏院,薛瑜顺路拐了回来写功课的薛玥出来玩,小院的大模样没有多少变化,但主殿的另外一面如今也属于了薛玥母女使用,多拨来的仆役穿行其中,倒是有了几分公主的派头。 -- 第249页 “阿兄!”回京后薛瑜忙着在各个部门里来回做事,薛玥则有文武两个师父盯着,两人碰到的机会不多,见到薛瑜过来,薛玥哒哒跑过来就抱她手臂,叽叽喳喳说起最近学到的本事。听到薛瑜说要带她看花,小姑娘连晚饭都推迟了,一门心思往外走。 等到看到何松岗带回来的两盆干巴巴要枯萎的植物,不仅薛玥失望,被委以重任的御花园花匠也有些心慌。 “这、这……殿下,这怕是难养啊。”花匠拐着弯提醒薛瑜是不是被骗了买了要死的花回来,最终只得了个摇头。薛瑜指了之前跟何松岗去学了基本的棉花照顾技巧的侍卫过来陪花匠,“能不能种、怎么种,我不熟,你们聊。” 一句话给了花匠极大压力,只能乖乖带着花盆走了。 薛瑜其实没指望他能把到季节该死了的棉花救活,只是拿最后几天的棉花练练手罢了。她带着薛玥剥了几个棉桃,将品相好和不好的棉桃的籽分成两部分,等他俩亲子活动结束,一群侍卫已经把其他全部处理完了。 薛玥短暂的课外游玩活动宣告终结。 回去写好两个折子,慢悠悠进了宝德殿的薛瑜,原本等待的是皇帝知道喜讯后的大笑,谁料,刚进去就听到一声冷哼,“怎么,行宫还不够你玩泥巴的,回宫还要种地?” 您这消息未免拿到得太快了点。 薛瑜抱着一兜棉花进去,施了一礼,故意夸张道,“恭喜陛下,天降祥瑞!” 皇帝愣了一下,想揪着薛瑜数落的话都咽了回去,“什么?” 薛瑜紧走几步,把布兜在皇帝案前扯开,照得殿内通明的橘红烛火将洁白的棉花染成一片淡黄,薛瑜拿了一朵,套在皇帝握着笔杆的手背上。皇帝像是还愣着,没有骂她没大没小,怔怔低头看了看棉花团和布兜里乍一看满满都是的白色棉团。 带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最大最白的部分,展露出来,保证具有视觉冲击力。 “这是……”皇帝声音有些哑,“什么蚕织的茧?” 雍州少有蚕桑,宽广的黄土地上大多种植着百姓们的口粮,但梁州桑蚕发达,南方楚国运来的蚕丝制品他也是接触过的,这白色团子,敷在手上没一会就感觉热烘烘的,不是丝又是什么?农桑农桑,吃饭穿衣都是国之根基,这样大的怪模怪样蚕茧,要是养殖比普通蚕简单方便,那百姓也能多一份收入。 薛瑜没再开玩笑,郑重道,“这是白叠子花,花若丝茧,可以此抽丝纺布。儿自古书中读到后就一直请人四处寻觅,如今终于找到,献给陛下。” “你……咳咳咳!”皇帝刚要开口说话,没忍住咳嗽起来,旁边的常修连忙上来拍背喂水,皇帝缓过劲来,“若真如此,当为国之幸也。” 薛瑜无奈地把写了详情的一张折子递了上去,……道,“但据说极难种植成活,儿正请花匠研究新带回来的两株,明年天气暖和了再种下去。” 皇帝呼出口气,听到难种,他反倒放下了心。若真是什么都好的东西,也不至于这么久毫无声名,只有古书零星记载了。 薛瑜趁热打铁提出要求,“儿想启用御花园暖房,来提前育苗。上书里写了详情,陛下要不要仔细看看?”如今的皇宫是前朝西京宫殿,设计上御花园里有暖房,宫中还有保暖浓香的椒房,只不过西齐接连几代皇帝都要养军队,一个赛一个简朴,都没用起来,这下为了养棉花,薛瑜才小心要来。 在系统抽出来的《育种术·苜蓿》里提到了部分耐旱耐碱苜蓿的种植方法,虽然苜蓿田里没有用上,得等到今年收割结束进行额外培养,但这种诱导筛选培养的方法薛瑜算是学到手了。后世大棚蔬菜泛滥无比,理论上,冬季保温后做临时大棚育苗是能够完成的。 在侍卫跟着何家花匠学了棉花种植技术后,薛瑜也是听过转述的要点的,棉花喜热喜水,水肥和温度光照都要跟上,比之前被认为难以人工种植的苜蓿还要难缠。 即使她清楚没有足够光照可能难有优秀收获,但为了节省时间,薛瑜还是打算先把暖棚搞起来。毕竟雍州不仅冬天光照少,连夏天的光照也很难和后世棉花重要产区新疆等地相比,不提前有足够多种子,再筛选出来能够适应的部分,一两年内推广棉花种植纯属痴心妄想。 “准。” 常淮被常修叫来去迅速安排暖房修缮,薛瑜磨磨蹭蹭正想着下一件事怎么开口,就听外面有急促的声音传来,“行宫百里加急传信到——”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大脑高速运转。加急传信只有大事才会用到,更别说眼下宫门已经落锁的时候开门放人进来。她好歹还领了宫令之权,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之前派回去给兵械坊匠人传信催促搞好风箱上报的侍卫前些天已经回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重要事情。 会是苜蓿、工坊、还是军队? 常修迎出去接了信筒,一卷具有军队风格的信筒摆在了皇帝案前,薛瑜知情识趣地提出告退,至于西南的事,大概只能等下次再找机会说了。 “跑什么?”皇帝慢慢拆了信筒,眉梢微挑。他脸上之前因棉花生出的激动潮红还没淡去,此时要做什么威严神色都不太令人信服,他单手按住信纸,抬了抬下巴,“你刚刚想说什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 第250页 薛瑜干咳一声,“儿先前与伍将军闲谈时听闻西南山区异族多性情怪异难以管理,但气候湿热,林木茂盛,似适合白叠子花种植,儿想派些人带白叠子花种前去试验一二。另则,近日结识了一位谋士,他见商队往来,又听闻香料多以花朵香木为主料,向儿献计,儿觉得此事可行,只是此人行事疏狂不畏人言,所献之策恐不为人所容,才多番犹豫。” 这个计策的风格和方锦湖黑心得一模一样,对不住了! “……”皇帝向她伸手,薛瑜乖乖掏出折子递了过去。 嗯,预防针也打过了,形象保住了。你方锦湖献的策,与我薛瑜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认得出奏折上的字迹,过去有些随便的字迹在一次次上书里变得渐渐有了稳重温和之气,自有一派坚韧风骨。然而看到内容,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次的奏折这混账要先套一个“恐不为人所容”的壳子。 这是不为人容吗?这分明是条毒计! 皇帝的目光变幻莫测,最终停在了文中提到的献策者名字上,停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薛瑜越来越心虚,忍不住抬头去看,对上了一束凌厉目光。 像要把她剖开凌迟,又像是赞赏鼓励。 “朕会叫伍明来,你的人去西南,不能随军。”皇帝停了一下,薛瑜迅速找到了破绽,上书中她提到的随军前去其实是大军走大军的,商队走商队的,既然只阻拦了一点,那就是后面的部分被许可了。 薛瑜:“儿明白。”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仍是莫测,薛瑜如今已经不太怕他发怒时猛兽般的杀气,被这样打量反倒有些头皮发麻,“陛下?” “不问问朕,行宫出什么事了么?” 薛瑜飞快答道,“百里加急,定是天大的好事。” “……哼。”皇帝把纸卷丢了下来,“送去外面给薛勇吧。” 纸卷没有卷好,松松地开着,薛瑜强忍住偷看的念头,老实施礼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听皇帝叫她,“薛瑜。”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人,配合着沉沉音调,有种郑重感迎面而来。 薛瑜回过头,皇帝坐在灯火深处,提着一根笔写着什么,像只是随口一叫。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明年开春,你的行宫宫令做得不错,朕亲自为你加冠。” “去吧。” 薛瑜晕晕乎乎地走出去,被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才有些真实感。她在外发懵的时候,殿内皇帝克制地笑了一声,“对外冷硬,对内心软,倒也不错。” 她慢慢反应过来皇帝刚刚说了些什么。 加冠?她现在虚岁才十六,远不到及冠时候,但惯例皇子封王开府前将会举行盛大的加冠仪式,从此被看做成年。 皇帝膝下空虚,只有一个太子长到十几岁时封了王进而加封太子,作为唯一的皇帝嫡子也是这批皇子唯一封了王的那个,被皇帝亲手加冠。虽然由于太子本身的种种特殊性,这完全不能作为参考,但不妨碍她激动一下。 所以,行宫来的消息一定是好事,才会有了这样的奖励。 “殿下,您的裘衣披风,快裹上,您这身子骨刚好几天,可千万别病了。”常修拎着毛衣裳从门内跑出来,为薛瑜披上衣服。薛瑜轻声道谢,温度感知回到身上后,脸上不自觉开始发烫。 她紧走几步,拦住在外巡逻的薛勇,“统领,方才行宫来的百里加急传信,陛下让我带出来给你。” 薛勇自然是看见了她刚才发呆的,捏着纸卷扫了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望着站在面前瘦削的少年多问了一句,“殿下还有事吗?” 薛瑜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既是给统领收着,应当是军情,但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消息?若不方便透露,我这就走。” “殿下路上不曾看过吗?”薛勇怔了一下,皇帝让人这个样子拿着出来传信,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怎么…… 薛瑜脸上更烫了,“陛下让我来传信,偷看总不合适。” 薛勇眼神柔和了下来,“没什么不方便的,是行宫兵械坊冶铁出了成效,具体的折子明日送过来,铁官坊应是要一起换新了。” “!”薛瑜心中握拳,谢过薛勇,带着等在外面的几人走了,一时间对明天的早朝都生出了几分期待。 冬天的早上爬出被子总是痛苦的,想到要在凉冰冰的含光殿跪一个时辰以上,就更痛苦了。好在,薛瑜惦记着早朝上的冶铁汇报,成功一口气冲到了含光殿。 刚在指挥下排好队,一起踏进大殿,薛瑜突然怔住了。 这满大殿摆着的胡椅是怎么回事? 第108章 . 胡椅(二更) 礼法不存 虽然皇帝自从病了一次, 私下里已经换了桌椅在用,但这样明目张胆有违礼法,也太挑战礼部和太常寺的底线了吧? 为了上朝自己能够舒服坐着, 给大家都搞了把椅子是不是太过了? 薛瑜恍惚了很久, 满脑子弹幕刷屏,已经完全遗忘了昨天凌晨自己顺嘴和皇帝吐槽过什么。 如她所想, 殿门打开群臣鱼贯而入后,大殿内的气氛简直凝固住了, 很快爆发出一阵怒气冲冲的喘息,在皇帝没来之前,太常寺的人已经捏着四脚胡椅椅背,就差把它扔出去了。 皇帝入内后典仪唱喏,在皇帝撩袍欲坐时, 太常寺寺卿怒喝一声,“慢着!”这老头子看着与韩尚书令年纪相差仿佛, 喊声倒是能在含光殿内绕梁不绝。 -- 第251页 “卿有何事要奏?”皇帝冷淡地完成了坐的动作, 太常卿已经单手捂住胸口, 眼看要撅过去,“陛下,胡族祸乱中原,胡祸未除,怎可以胡椅乱千年礼法之治!” 今天的常朝原本只是普通的一次汇报日程, 由于突然出现的胡椅, 却成为了礼法大肆输出的时候,原本捧着牙笏有计划要汇报的大臣默默后仰,给太常寺和礼部充分发挥空间。大殿之中,一部分站着, 虽然另一部分人已经顺从皇帝动作坐下了,但总感觉椅子烫屁股。 不过,不用跪着,腿可真舒服啊。不知多少人脑海中浮出了这个念头,但只看从今日起开始火爆的京城木匠铺子,就知道私下里这样做的人不少,作为维护老板脸面第一人的薛瑜更是顺手给自家两个铺子和学堂全部配齐坐椅。 之前是担心特立独行不好做生意被人找茬,如今皇帝带头,还不快点跟上? 而在这场胡椅流行风潮席卷京城的最初,薛瑜把一个哈欠憋了回去,一度梦回初入朝时被太常寺抓着训练礼仪在耳边唐僧念经的日子。 皇帝对着太常卿这些老头子出奇的冷静,被引经据典喷了一阵子,只丢出来一段话,“朕坐汝皆站,汝等则比天子高,朕站汝皆坐,天子则比汝等劳,众皆正坐,不过以阶高低辨身份,众皆坐椅,亦以阶高低辨身份。有何不可?若胡风皆不可为,诸位戎服弓马弯刀羊肉,便都丢了吧。朕体众卿辛劳,忧长者康健,诸公以为如何?” 一时众人皆静。 薛瑜暗自为他鼓掌,看准时机第一个叩首谢恩,“臣谢陛下体谅。” 还在沉思的一部分官员听见,匆匆忙忙起身跪下谢恩,人在茫然时大多有从众心理,更别说有时候觉得几个选择都没错,自己享受了利益只是仍有些想不通的时候,有人带了头,呼啦啦就跪下了一片。 等到想坚持的一部分人想要抗声反驳,殿中已经大半谢恩,倒显得他们是异类了。 皇帝冷淡的目光挨个扫过,殿内侍卫的长戟寒光闪闪发亮,太常寺寺卿长叹一声,扭头悲叹,“礼法不存!”说着猛地向柱子撞了过去,跟随他的是两位跟来上朝的少卿,三人三下五除二被拦了下来,还在挣扎的太常卿被敲晕,皇帝摆了摆手,“让太常卿回去醒醒脑袋,最近不用来上朝了。” 领头的昏了,其他人也难跳出什么水花,少卿被困着送出去,路过几位大姓士族身边时,薛瑜看到他们不动声色地站直了些,像是刻意摆出避免被挑毛病的姿态。 薛瑜这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太常寺是一群守古礼的疯子,他们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平衡看着实在很有趣。 尽管太常寺寺卿愿意以死明志谏言君王,但事情就这样变成了定局,皇帝的意志再次得到了快速贯彻。左右是些小事,影响不到手中利益世家们也懒得管,就是瞧不上皇帝这样做派罢了。薛瑜瞄见有世家子嘴唇翕动,像是在骂“丘八”。 一场风波过去,薛瑜坐得舒舒服服等着听报告。对于伏案画图党来说,后世的记忆棉和人体工学椅太多了,腰靠什么的也都备齐了,然而此时对比来看,竟都不如跪久了终于能坐下听汇报带来的幸福感强烈。 听完了几件小事变化,关于年底突发的各地统计来需要铁官坊设备换新掏钱的小事,在与度支部尚书协调后,确认铁官坊今年的用度尚未超出,就毫无波折地过去了。连往常深恨乔尚书手紧的其他部门官员都没有在意这件事,薛瑜却颇感心惊肉跳,她清楚这会是一场怎样的冶铁改变,然而风箱和一些细节内容全都被概括在了设备换新之中,降低了所有人的戒心。 瞒天过海,不过如此,希望世家们发现官方兵器越来越好不要气到脑溢血吧。薛瑜悄悄点开自己的抽奖面板,扫了眼下方的三次抽奖次数,又看看上面完全鸡肋的奖品池,长叹一声。 不管是冶铁还是再来一次育种术,实在不行香水蒸馏她也认了,好歹别再是一些菜谱吧? 正走神,薛瑜忽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三皇子瑜所督修之城中道路……” “半途而废,毫无规划!”这是从路只修一条开始的。 “挥霍奢靡以致无钱为国谋事,中饱了私囊!”这是直接上来说她把本该能修全城道路的钱贪污了的。 “冬日动土,民夫耗费甚多,实乃大错。”这是从修路季节拐着弯说这次修路只能修一条的原因的。 薛瑜坐在椅子上保持微笑,站出来喷这次丧心病狂只修一条路的官员,说实话比她之前料想的要少些,用词也文雅。如果都是这个态度,没准她还能多拖几天让他们忍无可忍再拿出来众筹方案。 不过,也得谢谢老板,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大概也没有这么轻松。 “将作少监,对此作何解释?”皇帝点了薛瑜起来发言。 薛瑜先对着皇帝施礼,而后转身,从刚刚最后发言的人开始反击,“您的意思是说,冬日不宜动土,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朱雀大街后其他道路的规划设计都安排到了开春后,只不过工部说春暖花开,顶着化雪春雨路基难修,所以大概要到夏天。但是夏天又时常暴雨,一场暴雨下来就得十几天烤干道路才能继续。秋季气候倒是不错,可是丰收时节已至,民夫要忙碌秋收,无人可用,强调民夫恐耽误税赋啊。” -- 第252页 真按她这个思路往下想,一年四季,天天都不适合修路。薛瑜怎么会不知道冬天路都冻实了,压根不适合搞基建?但是冬季提供工作岗位对百姓平安过冬是有帮助的,加上冬季正是农闲时候,这会不叫人出来,还等什么时候去? 发言的官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薛瑜话锋一转,“不过多加钱还是能赶上秋收的,感谢您的提醒,明年秋日会准时开工。” 原本受了几天两种路况折磨,忍不住了想催着修路的众人被这个结论噎了一下,忽然体验到了一点曾经被气得没话说的薛琅的痛苦。 “另外,所谓挥霍无度……敢问这位御史,我可食穷水陆之珍、衣天羽纨绣、享昆仑金玉?后房百数,以蜡代薪?” 后句一出,大殿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一点。 鸿胪寺少卿钟大今日不曾上朝,但谁都知道,这些形容说的都是楚国一些贵族奢靡的生活。而钟家因着商队和各地的旁系,正是朝中明面上与楚国来往最密切的一家。 御史沉默了一瞬,刚要说话,就被再次开口的薛瑜堵了回去,“陛下勤政简朴,为天下之效,爱民如子,轻徭薄赋,如今天下休生养息,国库紧张,陛下允我以内帑供养原该国中使用城内道路的臣民供养之道路,让朱雀大街早日完工,诸公不思为国分忧,反倒将大善之事看做本应为之,是何道理? “诸公皆知,行宫工坊出产的水泥出产量低,到今日也只刚刚够铺设京城道路,为了早日方便诸公出行,才先修了朱雀大街,反倒修出怨怪来。如此,倒不如不修,也好留出银子修缮皇城!” “老三。”在薛瑜骂完,皇帝的阻拦才慢悠悠地飘了下来。 殿内除了打着别的主意的人,四周望望,都心中生出几分心虚与羞愧来。西齐皇室简朴惯了,到了这一代薛泰又是个把钱用在刀刃上的性子,宫殿是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会修缮,各种礼仪仪式能省则省,真比较下来,皇帝和皇室子弟们的吃穿用度,比他们压根没好到哪里去,因此才会越来越被世家看低。 饶是如此,还拿出了内帑修路…… 薛瑜拍马屁拍得有些累,呼出一口气,向上拱手,“是儿失态了。陛下,臣请求工部公布本次朱雀大街修路的全部花销,以平诸公之心。”这件事就算没有这次攻讦她也要找机会提出来,给众人留一个“我上我也行”的印象,之后被折磨到想捐银子出来会更顺利些。 “允。”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工部代尚书重伤休养,今年的吏部定品注意些,记得去工部多走走。” 吏部苦着脸记了下来,薛瑜一身轻松出了大殿。早上吵了两场架,加上日常汇报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 阳光洒在鱼贯而出的群臣身上,像是殿前青石板上一片流淌着的血。血里有废料也有新鲜的东西,缓缓向前涌动。 京城法场之上,冬日的第一场斩首即将开始。 第109章 . 斩首 方林氏芸娘之死。 压抑的喧闹声汹涌着紧张与兴奋, 监斩的礼官正在宣读待斩犯人的罪状,阳光亮得近乎刺眼,何期被周围人畏惧又义愤填膺的神色感染, 难受地转了转脑袋。 他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被丫鬟扶着的方锦绣, 少女没有戴帷帽,因为这已经是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少女比他离开行宫时憔悴了许多, 望着台上的眼神流泻出一缕眷恋,眼中盈泪欲坠。似是感觉到他望来, 方锦绣轻启唇带出一点礼节性的笑,但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悲伤。 她与跪在台上穿着单薄灰衣的妇人依稀看得出几分相似,妇人嘴巴勒着麻绳,干裂的嘴唇和飞速松垮的肌肤显示出妇人在牢里过得并不好,何期已经想不起来之前看到的小林夫人是什么模样。 似乎是美而优雅的。 痛苦摧毁了她的魅力, 却又让她的一部分在女儿身上重获新生。 若非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何期只想用力将悲痛的少女揽进怀中, 他向方锦绣的位置挤了挤, 在方锦绣露出一点讶然和羞意之前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像个最忠实的支持者那样,停在了少女背后。 何期总感觉满是尘土气息的鼻翼间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海棠香,让他心燥目眩,明知不应当,还是心里发烫。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 除了她自己, 就只有他陪着她了。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隐秘的认可。 何期想起之前冒昧在方锦绣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拦下兄妹二人时,感谢他的礼物却又坚持拒绝,只掩面为她母亲做着解释的少女。父亲重伤, 母亲却是罪魁祸首,少女夹在中间,又有并不喜欢她的嫡妹的讨厌,这次回来看到方大对妹妹也没有以前亲热了…… 可兴许是方侍郎与妾室之间真有什么秘密呢?都怪到她身上,实在不该。唉,自古多情女子负心郎,像小林夫人这样的美人,该好生爱护才是,怎能惹她伤心落泪,误入了歧途。 礼官的判词已经读到了最后,方锦绣上前一步,捏着帕子,又怕又不肯挪眼睛。 方锦绣看着母亲竭力仰起头,看向她,喉咙里滚落的喃喃完全被亢奋的人声吞没,只有那抹眸光依然甜蜜而温柔。就好像以前每次对她描画面冷心热的三殿下与她的未来一样,沾了蜜似的,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她只要放心走下去就能得到。 -- 第253页 以前的事情像一场梦一样过去,斧头抡圆劈下。 一颗头颅滚落在尘土中,方锦绣带着准备好的白麻布扑了过去,不敢大声嚎啕,那会破坏她的形象,她捧着母亲的头颅,亲手擦掉了小林氏眼角的一滴泪。 她看着母亲,无数的话涌上心头,这个场景她梦到过许多次,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只感觉解脱。 沉重的脚步声追在后面,方锦绣知道那是谁,是她如今能够到的最好的浮木。母亲头腔里温热的血被寒风一吹已经冷了,但她却觉得双手被灼烧般地烫痛。无头尸首被拖了下来,拿草席卷起,等到结束后就能收殓。方锦绣把所有的话咽下去,逼自己忘掉杂念,心中重演了一遍她准备好的内容。 再仰起头时,又是一朵风雨中的花了。 何期被咬着唇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方锦绣一瞬间击中了心房,一时热血上头,莽撞地揽了一把少女肩头,“别怕,我会陪着你。” “啊!”方锦绣颤了一下,何期触电般后退,脸腾地红起来,“我、不是、我,我来帮你。” 罕见的杀夫案犯人死去了,来看热闹的人最多感慨一声这女孩定下的夫君倒是不离不弃,就将注意力放到了新的犯人身上。何期带着小厮又花钱请人来,总算是给小林氏弄得像了个样子,方锦绣身上的麻布裙子染了血,已是不能穿了,借成衣铺子的地方换了衣裳回来,生气地责怪自己婢女,“怎么能教何郎君拿钱?” 何期挠挠脑袋,感觉哭过后发红的眼睛连生气都那么好看,“是我不好,我擅作主张了,锦、方娘子别生气了。”他一时意乱神迷,差点要将在心里叫的小娘子闺名脱口而出,好险好险,真叫出来,还不被当做登徒子? 方锦绣微垂着头,恰好能让何期看到脸上一抹多出来的飞红,“小女子身无长物,钗环也皆换了亡母棺椁,实在羞于见人……” “方娘子孝顺,我只是做了些能做的事,我不是你大哥朋友吗,这都是我该做的。”何期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方大作为嫡子,别说来送庶母,连守孝都是不必守的,遑论来收殓尸骨,更别提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酒肉朋友。 少女柔弱地应了,挨个道谢,何期在背后疯狂打手势示意请来整理仪容的人赶紧走,看着少女对着棺椁里的母亲垂泪半晌,才生出些担忧,怕她伤心过度伤身,小心翼翼道,“不如,先送伯母回府吧。” “何郎别再破费了,我也是请了人来的。”方锦绣吸了口气,让丫鬟叫抬棺材的人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看得出原本用得材质很好,然而倒出来只有零星一点碎银,何期当初被关禁闭的时候手里过的钱也比这些多,当即心疼得厉害,挺身而出,满脸义不容辞包了一路所有花销。 死刑犯向来是一家的污点,但以往大多是一家一起犯错株连,像小林氏这样自己一个人死了谁也没牵扯的少之又少,应对的尺度各人心中自有打算。因此,虽然棺木看着用得好了些,但停尸这里管理的小吏也没多吭声。 抬棺木的四个大汉八字硬,是干惯了这个活的,也不嫌晦气,吩咐一声立马开工,只是一动棺木,觉得有些不对。他们常年抬尸抬棺材,打眼一看就能估出能有多重需要使多大力气抬,可这次分明是一口好棺,重量却比预计轻了许多。几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不是自己的错觉。 怪事,难不成里面那妇人看着衣裳大,实际里面全是空的? 一身素衣的方锦绣捧着请人雕好的牌位走在前面,棺材跟在后面,一行人绕着背巷走。何期不属于方家人,又想跟着,只能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失魂落魄的少女,心像针扎一样疼。 他多想把她抱回家里,好好宠着,不再只能孤身一人。 东城,方府。 棺材是不能由正门进的,但后门走就太凄凉了些,方锦绣上前敲开侧门,刚要领人进去,就被人从里面逼了出来。原本到了门前就站到一边观望的何期精神一震,刚想上前为方锦绣出头,让小厮转述里拜高踩低的仆役们安生些,就看到门内火一般的美人。 比起一身素白衣裳明显是有丧事的方锦绣,方锦湖穿着的妃色裙子可以称得上艳丽了,对府里刚死的庶母毫无尊重之意。 方锦湖上下打量一遍见到他拦路瞳孔瞬间放大受到惊吓的方锦绣,有些意兴阑珊,“什么都敢往府里带,也不嫌晦气?” “锦、锦湖,虽然不能停灵吊唁,但明日才是适合下葬的日子。我娘生前也是府里的人,在府里停一夜,明天就走了的。”方锦绣匆忙解释,音调里透出一股怯意。只看情形,谁都会觉得是家中嫡女肆意欺辱庶女。 “方林氏芸娘……?”方锦湖低笑一声,从方锦湖怀里抽出牌位,“这是谁?” 方锦绣已经忍不住打起哆嗦,“我、我娘。” “错了。” 方锦湖手掌用力,细微的咔嚓声被他的声音压下,他像是想起什么,把木牌交给旁边的小厮。小厮怀秋摸到上面裂纹,心领神会一用力,牌位断成两截。 “你做什么?!你讨厌我,也不必这样对我阿娘!” 事情发生的太快,方锦绣还没反应过来,牌位就从“方林”两字之间断开,啪嗒被丢在地上,她扑上去要捡,就见一半被方锦湖踩在了脚下,“方府的夫人、当家主母、你的嫡母还在,谁许一个滕妾妄称夫人、冠夫姓?你也想受一次刑么?” -- 第254页 他的眼睛半眯起来,浅淡的瞳色变得幽暗起来,情绪莫测。方锦绣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冷到了骨子里。 方锦绣抿着唇,挤出一声“是”。见方锦湖要关门回去,她急急追了一步,“但也确实无处可——” “诶哟!什么玩意!” 一阵怪异的开裂声后,被四个壮汉扛在肩头在街上等了一会的沉重棺木砸在地上,从里面掉下来好不容易缝好摆正的头和身子再次撕裂分离,一点残血洒落。 等了一会发现尸体没动,刚刚从中间裂开的是木头,壮汉们不禁瞠目结舌,干这行赶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棺材底儿掉下来的事情! 难怪觉得棺材轻,该最沉重的底部用了薄薄一层木板,别说装进去能保持十几二十年了,才走了这么段路就压裂了,只是个面子光鲜的玩意,能不轻嘛! 一时间,壮汉们看向之前那位孝女的眼神都变得格外微妙。 不远处的何期也被吓了一跳,方锦绣还记得保持自己的吸引力,但更多的已经转向了如何将母亲尸骨重新收殓起来,“怎么可能?我定的是最贵的,钱全都给了寿材铺子……” “那个犊子大白天的在这里嚷嚷?要乱七八糟闹事去别处,我告诉你这是方府——”从另一边大步走过来的青年看清地上跪着谁,愣了一下,变得更不耐烦,“锦绣,还不赶紧收拾,丢人现眼!” 何期甩开苦苦劝说让他不要掺和家务事的小厮,怒火高涨,恨不得现在就提亲带心上人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方大郎!” 何期的加入让方嘉泽的态度缓和了些,不知何时最初阻拦着侧门的方锦湖悄然消失,听了转述内容的方嘉泽没有如方锦绣所愿,为她母亲的下葬出一份力,反倒是觉得那个讨厌的亲妹妹说的没错。推官定品一大内容就是德行,叫那群家伙以为他嫡庶不分,不敬亲母就糟了。 看着丢下一句“随你”甩手离开的方嘉泽,方锦绣咽下冲上头的血气,捏着帕子为忙前忙后指挥人收拾现场、顺便掏钱让人去寿材铺子砸钱买下一口成品棺木的何期擦了擦汗,“对不住,家里有些乱,让何郎见笑了。” 何期被心上人讨好,晕陶陶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年,拍着胸口许诺明天小林夫人下葬的事包在他身上。 兵荒马乱的收拾终于结束,周围猛地一静,何期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一把抓住了方锦绣为他擦汗的手,冲动令他脱口而出,“方娘子,我回去就请我娘上门提亲,你愿意吗?” 方锦绣猛地抬头,何期看到那双美丽的凤眼里落下一串泪珠,眼眸微弯,双唇张着,像是欢喜又像是悲伤。她又别过头,哽咽道,“郎君莫要可怜我。我虽只是庶女,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我娘尸骨未寒……” 何期一拍大腿,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是我唐突,是我唐突!你是不是想私下服孝?等守孝期满,我请母亲上门提亲,可好?” “郎君侠肝义胆,我哪里配得上呢。” 何期难得聪明一次,立刻道,“那就是答应了,我这就回去寻我娘!”他往出跑了几步,又匆匆折返,把装着银锭的荷包拽出怀,一把放到捏着帕子的方锦绣手上,什么也没说,脸涨得通红扭头就跑。 他跑得太快,没注意背后方锦绣慢慢松了一口气,背脊靠着新备下的棺木,缓缓滑下,不讲究仪态地坐在了地上。方锦绣托着荷包,里面是金角子和两块银锭,何期的礼物一如既往地阔绰。 丫鬟捧着东西跑进来,“娘子,在外面廊下发现的。”她拿来的正是之前送来被方锦绣拒绝的那盒礼盒。 “收着吧。”方锦绣低下头,靠着棺木像每一次靠着母亲那样,汲取着力量。她这时候才发现,刚刚手指按在“林”字边缘的断茬上,太过用力,以至于被扎出了满手的血。 一团阴影晃过来,挡住了停灵处门外的光芒,方锦绣抬头,习惯性露出一个撒娇的笑,“阿兄怎么来了?” “你三挑四选,就看上了个商贾?”方嘉泽显然是回来喝了酒的,十分不满意,走近了捏着方锦绣下巴左右看看,冷笑一声,“高门大族你不嫁,偏要嫁个小地方的商人,为了花钱?我们家穷着你了?” 方锦绣沉默着,任他发泄一通。方嘉泽没有得到回应,越骂越难听,仿佛市井流氓,到最后也觉得没了意思,呸了一声,“自甘堕落,你不配做我妹妹!” “我自甘堕落?你怎么不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方锦绣疲惫地靠在棺材旁,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冷漠尖锐,“你总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少年郎吧?马上二十岁了,靠个姓氏的庇佑在朝中谋官,因为自己做得太差劲还要靠送妹妹给人说好话才能保住官职!” “高门大族?你说的是让妹妹去做年纪比你两倍还大的叔伯的填房,还是去给有名的平康坊常客做第九房妾侍?方嘉泽,你不要脸,我还要的!” “成天怨天尤人,没完没了地喝酒,阿耶阿娘哪个都不管,全靠我,我们当妹妹的撑着家里,你做了什么?” 方锦绣仰头,露出一个冷笑,她这个角度眼神与方锦湖冷淡时格外的像,更是戳痛了方嘉泽的敏感痛处,高高举起手要扇下来,就听方锦绣继续道: “来,用力打,打到不能见人,我明天就让全京城都知道你是个什么废物!左右我也不指望出嫁后娘家兄弟能帮我什么,方大郎,你想清楚,何家在梁州有一座茶山,上千两的礼物眼都不眨的买,能拿出来的聘礼,够你送多少礼?” -- 第255页 方嘉泽的手挥不下来了,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变得陌生的妹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说完,大步走了。方锦绣闭上眼,眼泪不住地落下,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我还有时间。他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方家兄妹爆发出争吵的时候,何期刚刚回到家,心里揣着的全都是对自己与心上人的未来的期待。锦绣,他在心里私自叫着心上人闺名,那样美好又倔强,善良又矜持的女孩,值得最好的一切。 何府后门开了,准备溜回去直接去找母亲的何期愣在门口,门内艾草与火盆摆得整整齐齐,仿佛什么驱邪除晦气现场。他还在发愣就被何母一把抓住手臂,拿艾草上下扇动,冷着一张脸,“跨过去!” 何期没在意,跨了一步,要走过去拉母亲私下说话,就见家中仆役拎着麻布在后巷围成了临时幔帐,母亲指着自己的小厮进来,“去,你和你主子的衣裳都去脱了,拿出来烧了!别把晦气带进来!” 被当街扒成光溜溜又换上衣裳的何期都快哭了,“娘,到底是怎么了?” “还知道回来叫娘?”何母进屋坐下,瞪了何期一眼,“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安生点,别去不该去的地方!” 何期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去的地方,确定没有不该去的,觉得应该是他阿耶又在背后给娘说了什么坏话才惹了阿娘生气,放下了心,又重新嬉皮笑脸起来,“我这么乖顺,哪里也没去啊?娘,你要有儿媳了,高不高兴?她漂亮又善良,孝顺又乖巧,我心悦她,您瞧见肯定喜欢。我听人说提亲最好请全福夫人……娘、娘!你怎么了!” 一口气堵着差点撅过去的何母看着儿子,回想起小时候因为儿子身体弱一直宠着,没狠下心让丈夫管教的事,一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何期吓坏了,变着法地哄人,又是做鬼脸又是捶背,好不容易哄到何母不哭,他整个人像小孩似的趴在何母膝头,“娘,您今天到底是有什么事?” 何母吸了口气,“阿期,方家大娘不是良配,不能娶。” 听到反对的一瞬间何期就皱起了眉,何母看出他的不认同,继续道,“你说她善良、孝顺,却看不到她的冷血与算计。未婚男女外出交游,大多都是三两成群,不拘礼但也不至于太过亲昵,你知不知道,之前方家大郎之前带着她去见了多少世家子,方大花钱似流水,几个郎君的小宴只有她一个女子。” “方大就不是个东西!他自己不行,还要害妹妹,方娘子是被他逼的。” 何母看着儿子执迷不悟的样子,又道,“你说心悦于她,那她呢?你有没有算过,你为她和她哥哥花过多少钱,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之前她也不知道我心悦她。况且,算这个多俗啊!”何期仍是不在意,反倒想起今天为方锦绣出头时的甜蜜心动,“方大和方二娘拿着钱欺负她,她花光了所有积蓄都要给母亲准备一口棺木,这还不够吗?” 何母叹气,“那就说这口棺材。她给亲生母亲都只买了一口表面光鲜的棺材,若不是今日拖延了,怕是就要这样埋下去,没多久棺材底都腐烂干净,尸骨被虫豸噬咬,她的生母可能够安心沉眠?给母亲都只买这么个棺木,你还能指望他对你好?” “那是寿材铺子不地道,见她年纪小,坑骗她!” 何母:“那小林氏被押了这么久,她看都没去看过,也是她孝顺?” “那是因为天牢不许探望!”何期想起之前少女难过倾诉,心都要碎了,见母亲还要说,有些急了,“我不管,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别人我谁都不娶!” 何母阻拦不及,看着他出去,委顿在椅中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薛瑜到晚上才听说方家的热闹,一条街上虽然大多没开门,但该知道的一点不少。方锦湖看戏,方大不是个东西,只有方锦绣倒了大霉。她轻叹一声,想起书里方锦绣在原主死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如今她已经从原剧情里挣出来了一个月的命,希望方锦绣也能摆脱方家这个泥沼吧。 小林氏死了,藏在她身后真正的恶人却还活着。偏偏钟家的尾巴藏得太好,盯着的简家也没什么动静。薛瑜叫来王守去盯一盯简家在京中的几人动向,看着侍卫队留在宫中的人数越来越少,又开始感到几分人手不足。 再挖禁军墙角,皇帝会不会锤她啊? 第110章 . 诉状(二更) 钟氏三娘 对前一天的方嘉泽而言, 自家门前的闹剧只是丢脸,到隔日上衙突然被上司劈头盖脸骂了一遍,眼看着之前送的礼物和攀上的交情烟消云散, 对那个自作主张要嫁人的妹妹的怨气就更深了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去斥责方锦绣, 另一个惊雷就投了下来。 “你嫡亲妹子在大理寺要代母与父义绝,诉方侍郎谋害妻子, 与妾室一同夺取妻子妆奁,你快去劝劝吧。” 方嘉泽满腹牢骚支着头整理书卷, 忽地听到同僚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义绝?!” 同僚怜悯地看着他,原本只是念在之前蹭了几顿饭, 小声说话通知他赶紧回去处理,谁知道方嘉泽自己不要面子地嚷了出来。方家的热闹, 眼看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了, 就这样方嘉泽还想保住位置?保住官帽他怕是都要谢天谢地了! -- 第256页 方嘉泽反复确认过情况, 同僚也不清楚内情,只是大理寺悄悄往这边递了消息,正好是他来传话,暗怪方嘉泽不知轻重,有这时间不知道早些过去, 问来问去能有什么作为? 眼看问不出什么, 方嘉泽丢了魂一般往外跑去,连告假都忘了,还是同僚心有不忍,去与看到方大跑走脸色难看的上司解释了两句。 大理寺少卿看着面前坐下的母女二人, 感觉十二分的棘手。由于牵扯到四品的侍郎,他这个从四品少卿出来接待理所应当,方侍郎如今被看重,身边还有禁军保护,想请太医随时都能请,不差这一点特殊待遇。但偏偏,这次来的是方侍郎的正妻与嫡女,要与他义绝。 方侍郎的正妻钟氏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京中,如今一看,妇人风韵犹存,还带着少女般的天真,然而全都要旁边的女儿哄着,显是疯傻了的。钟家二房早都没了人在,就算他接下这个案子,疯了的妇人又能去哪里呢? 方大怎么还不过来把母亲和妹妹带走?大理寺少卿长叹一声。 钟夫人耳朵里塞着细布团,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很大程度缓解了她出门的不安,方锦湖哄好了初来到陌生环境的钟夫人,转向大理寺少卿,“少卿何故烦恼,小女才疏学浅,具状状词写的不好,让您见笑了。” 方家二娘倒是如传言般病弱温柔,只是她这状子写得哪里是不好,是太好了才让人难办!这样温柔的美人,怎么就想不开要带母亲与父亲义绝呢?今后的生活可怎么办才好?大理寺少卿苦着脸,“正在看正在看,方二娘子才气,我等皆不及也,一时读入了神。” 状子打开了一半就看到了义绝,他看不下去了,才停了这般久想拖延时间,如今继续读下去,却感觉心惊肉跳。 前半部分书写的皆是概括与琐事,阐明钟氏嫁到方府后生儿育女操持家事,送走公婆爱护庶女,没有半分对方侍郎不住,让大理寺少卿也觉得这是个好妻子,才更为心疼她义绝后无处可去。如今方侍郎反正也病了,在府里守着家业不好吗,怎么说儿女都在方府,她一个人走了可怎么办? 然而后半部分里,方锦湖将这些年妾室妄称夫人、府中嫡子庶女皆养在妾室身边、库房与产出和原本钟氏嫁妆记录对比、方朔请的医者诊断与如今方朔病后请来的医者诊断相互对比,加上秋狩回京后钟夫人的逐渐有了好转,这桩桩件件摆了出来,直指方朔谋害妻子。 大理寺少卿这些年见的大案多了,但杀妻杀夫案件还是百中能有一件已算不少,哪知道今年方家直接贡献出了两件。 方侍郎这治家之道,怕是大有问题啊。前有丈夫带妾室谋害妻子,后有分赃不均妾室谋害男主人…… 看过被整理得仔细无比的证据,大理寺少卿已经基本信了,但说到底,人没有死,还来得及挽回。在他想来,方二娘为母亲出头更多的可能也是因为要分给嫡子女的妆奁被动了。他劝道,“方二娘子一心代母与父和离,虽是为母伸冤,但没了方家庇佑,方夫人也无处可去,何必闹到这个地步?不若在妆奁财产上商量……” “少卿所言差矣。”方锦湖打断了他,“我、阿娘,”在吐出阿娘两字时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余光扫过抱着娃娃的钟夫人,没有被激烈反对,才继续说了下去。 “她是方府夫人,也是钟氏三娘,与方侍郎这般不义之徒义绝后归家,莫非还会被赶出去?若无人照料,小女为人子女,自是要在膝前尽孝。妆奁本就是她的财物,少卿所谓商量,这是要罔顾法度,私下里护住方侍郎的脸面不成?” 比起方侍郎的脸面,自然是钟家的脸面更重要些。大理寺少卿感觉汗都下来了,这小娘子怎么这般难缠!他想起之前的传言,低声道,“方二娘子就算不为方夫人打算,也要顾及些三殿下的脸面,义绝后这亲事怕就难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卿看到方锦湖唇角翘了一瞬,一直平淡带着淡愁的面容忽地灵动起来,艳光乍现。 方锦湖柔声道,“殿下最是守礼循律,若我不这样做,才教她看轻。” 几重压力下,大理寺少卿终是收起了状纸,“我会禀报上去,此案受理与否,很快通知你。” 方锦湖道谢后扶着钟夫人离开,过了一会方嘉泽才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听到门外询问声的大理寺少卿已经没了再多应付一个人的力气,心中暗骂方嘉泽来得太慢,卷好状纸,等人离开后去寻大理寺卿商量去了。 论起来这算是当今圣上在位期间第一状义绝案,多慎重也不为过。 方锦湖来没有避着人,方嘉泽又闯了过来,方家治家混乱的消息很快传得到处都是,给乏味的冬季生活添了乐子。吏部年末的定品审核已到尾声,最终交上去的折子上辛辛苦苦找了一个多月关系,仍是只排在了中品中等。不高不低的位置,若有再出彩些的同僚,他就只能降职。 吏部尚书与官员名录对照着做着最后的审核,看到方嘉泽时,皱了皱眉,圈起来,“挪到下等吧。” 虽有家世祖荫不至于落到与下品寒门为伍,但中品下等的定品,方嘉泽的降职不仅板上钉钉,而且得降两级以上。 方家的热闹传得太远,以至于薛玥被师父李娘子带出宫玩耍的当日,薛瑜顺路去太医署帮忙拿药时,都听见有人在说起此事。 -- 第257页 京中的传言满天飞,骂方侍郎和骂想要义绝的钟夫人的人分为了两派,吵得昏天黑地,眼看局势根本压不住了,大理寺最终决定受理此案,初十开审。 薛瑜听医师说着京中传闻,与之前群贤书社被攻讦时一样风格的夸张传闻不用猜就知道出自谁手,不禁一时失笑,瞧见去处理了一个病人创口刚回来的秦思进来不自在地赶人,忍笑道,“听听这些,轻松轻松也不错。” “向来是寡妇再嫁多,和离多,义绝少,在边远处还好些,在京中,此案恐怕难为。”秦思摇摇头,去拎出来给薛玥准备的药包递给薛瑜,“叫药童送去便是,倒让殿下跑了一趟。” 他说的是实话,为了鼓励生育,寡妇再嫁和和离都是被放松的,但是义绝是女子休夫,京城做出判决,必然成为天下效仿参考的事情,大理寺不得不慎重。提出这场戏码的虽是薛瑜,但实际做事的是方锦湖,具体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就要看方锦湖手段如何。 初十去看看吧,薛瑜想。她虽不是钟夫人真正的女儿,但承了血脉,去做个解脱的见证,为之后方锦湖入宫做铺垫,还算合理。 “对了,今天是哪位公卿病了,竟劳动我们医令?”薛瑜一边神游,一边随口闲聊。 秦思:“殿下应是认得的,度支部简侍郎。不知为何当街烧了起来,好在冬日衣裳厚,只烧坏了身上几处皮肉。就是吓得不轻,似有癫狂,开了服药且喝着罢了。” 抱着热水进来为秦思倒水布置待客的医师笑嘻嘻接上,“不止癫狂,他与他家小厮还一个劲说是佩饰伤人,多好的水精佩硬是砸碎了去。” 薛瑜心中一动,拎着药离开后让王守出去与派出去盯着京中简家的侍卫碰头,没多久拿到了今天的详细消息,甚至还找回来了几块砸碎后被丢弃到沟渠里的水晶。因着当街着火,和主人吓坏了说是玉佩伤人,人皆看做晦气物,只有些穷苦人家趁人不注意捡了些小块去卖钱,大的碎片全被王守带了回来。 将作监最初的水晶镜片全是被薛瑜盯着一点点成型的,后来这批赶工的也是她制定的标准,几块大的碎片拼在一起,她哪能认不出这是将作监的镜片? 作为齐国研发和精工的最高部门,将作监匠人们在旁处被尊一声大匠绰绰有余,为了保证技艺不外流,在宫外专门有一处安置将作监匠人学徒们的屋舍,然而,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自从薛瑜进入将作监就没怎么管过,听说她在折腾新东西反倒放心的将作监大监望着薛瑜带人进来,丈二摸不着头脑,“殿下?” 薛瑜沉声道,“有人外泄将作监机密。我不便自行处置,来请大监定夺。” 如果姜大监不处置,她就只能越级上报了。 第111章 . 丧气(修) 你做过正经事,就不乐意当…… 姜大监的行动很快, 在薛瑜正查看着暖房设计,调整烧火温度时,最终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 将作监泄密的大事换谁来都不得不慎重, 更何况是薛瑜谨慎选择匠人后的望远镜项目, 成员制作数量皆有定数,一轮仔细排查下来, 追踪到两个偶尔拿边角料出去卖钱的下等洒扫差役身上。 差役哭诉着他们的鬼迷心窍,被卖出的水晶镜片巧合地由于材质太好被收料的铺子定下, 雕琢后卖了出去,看似倒霉的买家正是当街受伤的简淳。 乍一看,倒真像是一连串的巧合。 王守低声汇报着留下在原处等人扫尾的两个侍卫传回来的消息,他们拿走水晶碎片后没多久就有简家人回来收拾,只是迟了一步, 看上去也只是因为贵重东西碎了折返,若不是专门让人盯着还真很难注意到。 姜大监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相关差役逐出, 薛瑜这个项目督管也少了一个月俸禄, 宫外大匠们的居所已经被重重看守起来,眼看是短时间内不会解除。简家虽靠着手脚干净没被抓住尾巴,皇帝不能直接动他们,但受伤的简淳被勒令闭门养伤,顺便停了俸禄和年末定品, 算是给予的一次敲打警告。 王守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蹲下来与花匠一起观察植株的少年, 说起来今年秋天还真是个多事之秋,秋天杀了不少人,反倒现在没再见过血了。 薛瑜看出了王守眼底一点跃跃欲试,有些嫌弃地拨开他凑近的大头, “别挡住我的光。” 她知道王守在想什么,但触碰到了世家与皇权之间平衡后,看朝堂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真正跳出来不怕死也能随便杀鸡儆猴的部分,已经在前两个月蹦出来被皇帝拿来开刀,剩下的不真抓到切实证据,有立刻按死的机会,一时半会也只能做这样的处置了。 “那姜大监那里……”王守询问主上的意思。 薛瑜按了按额角,实话说,她不太想去面对因为追查去清点了一遍将作监库存后的姜大监。姜大监之前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被挖空了金矿的龙,只不过龙是欠债还钱,姜大监则是期待她能把金矿变成无数金工艺品。 就很闹心。 “知道了,去请姜大监放心,早些赶完工才是正经。”这时候薛瑜就十分感谢皇帝给自己身上挂了不止一个职位了,最近除了验收月中要送走的那批望远镜外,她都不打算过去了。 御花园的花匠并不清楚朝中事项,被三皇子临时丢了一项任务,稍稍被激将了几下就自发主动地来跟进了暖房进度。然而棉花也不愧是被称为难以培育至极的植物,两盆半死不活的棉花如今已经彻底枯死了一盆,花匠看着像在参加谁的葬礼似的哭丧着脸,抱着仅剩的独苗,恨不得以身相替。 -- 第258页 薛瑜默默打开了一下抽奖转盘,确定还是没有刷出来《育种术》,将期望的目光投在花匠身上,“一盆花枯萎了没什么,花种可以先试种十颗,试种失败两三次也没关系,找到规律改进就是了。白叠子花生长艰难,但园中奇花异草甚多,总有可参考之处。” 花匠呆呆地听着。他一则害怕种不好被责罚,二则也不甘心征服不了这朵奇花。一颗棉桃上六七个种子,若是那些已经被培育惯了的良种,一百多粒种子倒是足够了,但这样的新品种只有一百多粒种子可以尝试,实在让人心中没底。 试一颗少一颗,种不出来就再没有了!可他听到了什么?三皇子愿意拿出来三分之一给他试错! “殿下……”原本惶惶不安的花匠被投以信任目光,眼眶一酸差点哭出来。 薛瑜瞟了要有抱大腿开始哭倾向的花匠,补充道,“倒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先试种的都是花品相差的种子,不拿来试种也是舍弃浪费掉。” 何家带回来的棉花看着是一大包,但真正分出来只有二十多个棉桃,里面扁小发黄品质不好的占了一小半。 中年人抹了把脸,反倒安下了心,坚定起来,“殿下能再与奴讲讲白叠子花原本在什么地方生长吗?” 薛瑜被抓着问了许久,花匠反复反刍着听来的知识,与照料花苗时相互印证,口中念念有词,沉入了自己的思考世界。 身上三个职位两个不能去,薛瑜往秘书省走了一半才想起来这两天薛玥都被李娘子带出去他们师门小朋友们互相玩耍,只好选择去度支部贡献一下计算力。 吏部的定品听说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些天除了不用思考品级问题的匠人与胥吏们,皇城外城衙门群集的地方里,也只有她一个不在定品之列,和人人紧张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掩饰起来的官员们格格不入。 还没走到度支部门口,薛瑜就被堵在了路上。 工部正好建在度支部前面,左右侍郎听说消息就都跑了出来,两人脸上挂着同款黑眼圈,见到薛瑜像是看见了救星。薛瑜看到这个表情就提高了警惕,“朱雀大街出什么事了?水泥丢了?人罢工了?” 左侍郎余庆哀怨地望着她,“殿下,臣还以为您想不起来我们了。” 薛瑜干咳一声,她确实在把工程丢过去就撒了手,还准备多晾几天京城最富的一批世家让他们好好享受京城路况参差来着。吊起来胃口,让对方来找她,这才好掏钱不是? 追在余庆背后的右侍郎苏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头发乱糟糟的,哪还有半点世家子样子,两人拥着薛瑜就往工部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四望,一副害怕被团团堵住的样子。这个模样薛瑜眼熟,度支部乔尚书应付完上门友好协商军费的将军们,出门就是这个表情。 在薛瑜点头下一行人进了工部,工部守门的小吏迅速关了门,技术之熟练让几个侍卫都多看了他一眼。 “朱雀大街修好三天,已经停工两天。” “民工尚未全部离开,后半截朱雀街也未开放。” 左右侍郎接话接的仿佛一体,异口同声道,“殿下,后面的道路,什么时候开工?您不是说其他街道您来管吗?” 薛瑜眨眨眼,“我好像说的是,其他不必发愁。” 两个侍郎脸上写着“这和你掏钱管有什么区别”,薛瑜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让人心头火旺。原本紧催这项工程就是为了年末定品好看,然而眼看定品结束,工程却要搁浅,他们自然着急。朝中攻讦时他们也在场,但难不成真要拖到明年秋天?!那像什么话,岂不是真坐实了朝中说的那句半途而废! 余庆压着火气,劝道,“殿下,您既与乔尚书熟稔,不如多说两句好话,为工部争取些钱款,左右也不算大钱……” 薛瑜笑容一收,“您这是想劝我干涉预算规划?我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敢对这样的国事指手画脚。不过既然余侍郎觉得这不是大钱,不如自己掏钱修了,立个碑文,既能流放百代,也能阴德积善。”说到后面她明显开起了玩笑,有些漫不经心。 这会你倒是想起来自己只是个员外郎了!余庆很想吐槽,但碍着薛瑜的身份不好说出口,他太过焦急,却忽略了同僚听到后面一句后的若有所思神色。 薛瑜目光划过苏合,知道他作为苏家人听进去了她的话,将事情引回正题,一本正经道,“就算要说服乔尚书,总得朱雀大街彻底通行后,见了效果才好,余侍郎莫要心急。近日左右吏部的单子还没出,不如先带人理理后面的核算?不然到时候拨了钱来,反倒没有具体每条道路轻重缓急和修缮费用预估,还得多耽误时间就不好了。算好再开始,也是事半功倍。” 吏部的人最近最为吃香,放肆些的已经吃了不少席面,他们工部就不一样了,主官没有,背着个半截子大工程,走到哪里受的都是怨念,连他们自己都被两种路折磨得够呛。但三皇子说得也没错,光空想着急没用,还不如先做准备。 兴许是被她太过笃定能拿到钱的态度迷惑,余庆慢慢点头,“是了,是人心浮躁了些,臣失言。” 半途拦下薛瑜的两位侍郎一起施礼送她离开,许诺会尽快交上来京城大小道路的重修费用计算,但一个人心里想的是来年的预算,一个人想的却是“不如自己掏钱修了”。 -- 第259页 度支部内忙碌依旧,薛瑜转了一圈没找到乔尚书,想去问另一位侍郎要点活干,就听到前面拐角处有人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议论。 “……还是老人受重视,我们新来的都是算的人家算过一遍的东西,我们算过誊抄好的还要被再多查一道,不就是觉得我们能力不行?要是真的能两拨人放在一起考核,反倒是好事,到时候教他们看看谁更厉害。” 另一个声音道:“毕竟我们刚来不久,也是要看能力的。别生气,尚书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做事,就有机会出头。” “那老头成天就说些出头之类的话——” 薛瑜听见最后冒出来的熟悉声音,在说完之前派了侍卫过去拉出来,一看,果然又是韩北甫。他眉毛耷拉着,丧气直往外冒。私下说话的新来不久的胥吏匆忙跑出来施礼认罪,他们不认得薛瑜,但认得她的官帽,被吓了一跳,觉得背后感叹都被听了去,跪着瑟瑟发抖。 “好好做事都会被看到,去吧。”薛瑜对他们很和气,看人走了,拎着韩北甫拐进背阴处,“早先不还挺有劲头的,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她前两次来度支部晃一圈的时候都看见韩北甫了,他又是交好同僚又是自觉干活,与之前的纨绔模样已经完全不同,现在这是知道吏部要出结果了,决定不装了? 韩北甫抱着头蹲了下来,像一颗长在阴暗处的红蘑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山上时对薛瑜没忍住倾诉过,他这次老实说话说得格外顺畅,“我阿耶去打听到了,我是中品上等,有机会就能挪,没机会就继续待着。我努力做了一个多月,和没做没差别。反正都是中品,做纨绔也能拿上等,我干嘛非要费心费力?” “但是你做过正经事,就不乐意当个纨绔了。接受过肯定,就不想继续受白眼和轻视了,对吧?” 轻松的生活谁都会享受,但当从享受变为努力做事业的心态,没能得到足够回馈时,人很容易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薛瑜叹了口气,“你只是努力了一个多月,你有没有算过你在度支部混了多久,你荒废了多少年?你荒废度日的时候,别人又努力了多久?不如你的寒门在做什么?” 韩北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他自暴自弃地往地下一坐,却下意识撩起袍子,没让官服沾上苔藓,“所以我就是个废物呗。” “嗯,数术很厉害,写字也不错,纨绔里能干的一个,正经人里会玩的那个?这算废物吗?” 薛瑜顺着他的话说,韩北甫被说得耳朵通红,“但我……我到底不是英雄。我很普通,没有家世我什么都不是。”他仰头看着薛瑜,“想做些事好难啊,殿下。” 他追着伍九娘喊“宝剑赠英雄”的日子历历在目,因为谁忽然从头开始反省自己,也很明显了。 薛瑜打量着他,从温和夸奖转为锋利,“你在户部混了两三年,该知道的应该也知道了,凭你的家世能力,想在京中找到机会升官太难了。像简侍郎这样的世家子可以三十出头就做侍郎,但你不行,你可能熬资历到三十岁,也只能做个郎中,运气好些摸到四品边缘。在别人眼中,你一个纨绔不做错事是应该,做错事也正常,只有做得非常出彩,才有出头之日。” 韩北甫难堪地掩住脸,但他知道薛瑜说的是对的。薛瑜扶着膝盖俯身盯住他的眼睛,“中品上等,对京官来说不好不坏,但为什么要困在京中?外面天地广阔,不去多做些事,不做出些成绩,怎么能成为英雄?” “你在京中只能算平平,但在外面,可不是这样啊。” 薛瑜按住韩北甫肩膀,他眼里逐渐有了明亮的光。薛瑜笑笑,“而且,调去西南的话,近距离交际下来,你多帮帮忙就多一分机会也说不定?” 镇守西南的正是伍明,韩北甫脸腾地红了。 第112章 . 定品(二更) 真把自己当回事…… 没多久吏部的定品结果就下来了, 隔日各衙门官员职位调动,官印官服重制的忙碌让秘书省也成了难得人声鼎沸的地方。 当韩父知道韩北甫背着他请了吏部几位官员家中不成器孩子说话,硬生生将自己板上钉钉的京官作没了, 差点气出个好歹, 据说在城里追着打了小半个时辰。 好好的从五品员外郎变成了五品益州郡太守,明面上升了官, 但算上暗地里京官出门高一级的潜规则,压根就是平调。而那益州郡, 实际上根本就是个火坑! 益州郡虽是中郡,却并不富庶,下辖的人口一半都是山民,山林重叠、瘴气多发、临近边陲,上一个益州郡太守病死在任上, 别人唯恐躲得不够快,偏偏他这傻儿子还要往上冲, 难不成还把别人的道贺当成了真心实意? 然而事已成定局, 看着儿子难得不是为了美酒美食金银玩乐熠熠闪光的眼睛, 韩父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还能回炉重造不成? 韩父打落牙齿和血吞,拎着儿子求到了虽然夸口有关但实则多年不曾有过来往的韩尚书令门前,他本没抱多少希望,只是想在儿子离京前能做一点是一点。没想到, 韩尚书令竟开门允了韩北甫进门。 韩北甫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张嘴就要“叔祖父”撑腰的傻乎乎纨绔, 面对苍老的韩尚书令,心中的敬畏与尊敬让他深深低下了头道谢,感谢韩尚书令给了他见面的机会。 -- 第260页 “你远去西南,京中鞭长莫及, 有何事上门寻老夫?不想去了,还是想换个中郡去?” 韩尚书令说话很慢,韩北甫听得却很认真。他将进门前父亲嘱咐的抓住关系讨好韩尚书令拿到保命符全都抛在脑后,扪心自问,他最想询问这位老人的是什么。 “小子无知,初出京中,该如何管好一郡之民,治好一郡之地,还请令公指点迷津。”韩北甫确实不知道这个,韩家能为他备好胥吏,请来游侠,但他不久之前还只是个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纨绔,如今也只是按着上司所安排的工作内容一步步往下走,突然出京要管一郡,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管好。 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他怕自己搞砸。他是经历过九月初九那天山上惊魂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感觉太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起一郡百姓的期望。 或许,他该请求调去县里,先从小做起? 韩尚书令俯视他许久,将韩北甫看得浑身冒汗,背后发凉,却仍没有改口。老人忽地笑了一声,“多听,多看,多问,以心换心,想他人之所想,如此而已。” 老人声音温和,给人平静而镇定的力量。 若说西齐立国后三代强悍君主是刀,这位三朝元老就是镇住后方的磐石。他曾经不理解为什么韩尚书令要离开家族,半点不顾,如今却好像摸到了一点边缘。在韩尚书令眼中,他与旁的家族小辈没什么不同,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齐人。 韩北甫跪坐在下首,反复咀嚼了很久韩尚书令所说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连忙道谢,“令公所言,小子虽一时不能全部明了,但已谨记在心,时时不忘。” “没想到韩家还能有一个明白人。”韩尚书令起身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悠悠语声,“若你现在懂了,老夫却是要丢你出去的。” 被管事送出来的韩北甫还有些发懵,但越想越能感觉到韩尚书令那短短几句的魅力,出门被父亲揪着盘问后老实重复了一遍,第一次反对了父亲的决定,拦下父亲想要送礼上门来往的念头,“令公怎么可能赏我的面子,能得指点已经是幸运。”、 韩父也是为安排儿子操碎了心,一时昏了头,被拦下后又准备起别的事来。由于去的是西南边陲,特许有一段时间收拾东西告别家小,韩北甫将跟着调回西南的军队一起上任,安全上倒是让人放下了些心。 韩家父子忙碌之时,知道自己得了中品下等后就始终压着怒火的方嘉泽也等来了最终的官职调动,他捏着签发的降职调令,一掌拍在当初满口说着有方朔在,他的职位不可能有别人拿去的吏部郎中桌上,“你言而无信!”本是怒吼,却在最后出口时想起了上司说的让他收敛,收了些音调,变成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别扭。 靠祖荫混到的从五品员外郎一朝变成七品秘书郎,秘书郎不过是在秘书省誊写文书,整理藏书,清贵是清贵了,但谁不知道这是在士族子弟刚入朝最初没什么合适官职的时候才会去的地方?他在朝中一年多,到头来和刚入朝的子弟混在一起,脸面该往哪里搁? 酒肆中被突然响起的拍桌声吓得一静,发现不是有人闹事,才又喧闹起来。吏部郎中翻了个白眼,有些嫌弃地打量两眼方嘉泽,“方家持身不正,治家无方,家务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喂,方大郎,你家妹妹真要代你娘义绝啊?前些日子你请大伙喝酒吃宴,花了多少你娘的嫁妆?”正巧,不远处有个官员认得他们,喝得半醉,笑嘻嘻开口调侃,“还是说你已经开始花妹妹的陪嫁啦?” 方嘉泽脸绷紧了,“后宅阴私你们倒爱嚼口舌,都是胡说八道!” “你在这里装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爷娘妹妹都一团乱,我要是你啊,还做什么官,回去做富家翁好歹还不用每天花妹妹的嫁妆打肿脸装胖子!诶哟,你们家这么乱,你说方侍郎救人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啊?要是真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封赏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养着?” 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方嘉泽很快受不了无处不在的嘲弄,大吼大叫反驳解释却没有人听他的,只能匆匆而走,路上正好遇见拎着药包的方锦湖,被一架马车拦下,正说着什么。 他认出马车上是钟家的徽记,心口又痛又酸,想要上前又生出怯意来,一路火烧脑袋般奔回了家。初冬时节,修建了花园景观的方府处处落叶,却无人清扫打理,方嘉泽恼火地唤了许久,直到转成愤怒的发泄大吼,才见到自家管事拿着扫把走了过来。他忽然想起,方锦湖为了节省开销,将下人遣散了不少。 “让郎君受委屈了,家中人手少只是暂时的,待郎君做了尚书,就都回来了。且忍忍,就过去了。对了,还有三殿下,侍郎可是救了三殿下命的,郎君别担心了。”管事很相信这位方府独苗的模样,方嘉泽却快要被这期盼压垮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他不但没有子承父业,反倒越离越远。 方嘉泽第一次问起家中还有多少钱,管事翕动着嘴唇,像是怕吓到他,犹豫着报了个数字。这笔钱别说给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做嫁妆,连他往日一个月开销都不够! “怎么会这么少?”方嘉泽难以置信,“不是还有庄子,还有铺子。我娘可是钟家女!小林夫人也是有一笔陪嫁的!”父亲还好着的时候,家里从来没缺过钱花。 -- 第261页 “原来兄长真的打上了嫁妆的主意?”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方锦湖微微勾起一个笑,对上方嘉泽的厌憎眼神。 方嘉泽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当成了钟家女,跟着钟家走了,十五出阁也要从钟家出,原来还知道回来!怎么,当街勾搭上表兄还不够,现在就要把我方府所有东西都搬到钟家去?他钟姓虽是齐国第一,也不该这般踩我们方家脸面!” “母亲的嫁妆,皆在我手中,你要拿,怎么不问问我?”方锦湖柔声吐气,他压根没回应方嘉泽的质问,方嘉泽却恍惚了一瞬,一时怀疑自己听错。 原来这么容易?原来他这小妹看着冷硬,实则心还是软的,知道以后出嫁还要依靠娘家兄长…… 方嘉泽口干舌燥,压不住喜悦,脱口问道,“那有多少?” “你问我就要告诉你么?”方锦湖瞬间变脸,冰冷到像淬了毒的声音刺穿了方嘉泽的心,他竟感觉自己比略矮的妹妹低了一头,被他睥睨着,像注视一个臭虫。 方嘉泽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人影很快消失在门廊拐角处,刚回来的方锦绣瞥见他的背影,扶了扶自己的新簪子,换了个方向回去。她的嫁衣原本是母亲在时准备好的,自己补绣一部分就好,只是就算到除服绣完日子也赶了些,她如今万事都不想管,只想平平安安嫁人。 从方府出嫁,方嘉泽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也不至于让她的嫁妆箱子太难看。 等到方嘉泽跌跌撞撞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忙于定品已经许久未踏入过的父亲的院落。 “阿耶。”方嘉泽站在床前,闻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道,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瘫在床上的方朔望向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期盼光芒,“呜呜!” 方嘉泽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昔日看轻自己的父亲只能躺在这里,而他却能继续在宦海沉浮,他心中升起了一股别样的虚荣感,揭过仆役递来的帕子,为父亲擦了擦额头,絮絮抱怨起最近的事情,“……您不晓得,二娘不知发什么疯,竟说您谋害母亲,要夺她的嫁妆。” “啊!” 过于激动的喊声惊动了无声无息守着的禁军,翻身进来检查一遍,却毫无收获,和方嘉泽大眼瞪小眼片刻,方嘉泽尴尬道,“是、是家父听说污蔑,太激动了。”禁军哼了一声,懒得与他争辩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的即将到来的问案,确定方朔没事后重新躲了出去。 “阿耶,儿知道您不会做这样的事,到了大理寺咱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两个妹妹连亲事还没定下,我自是操心的,已经带了不少朋友来认识,只是二娘不懂事,闹着要和离……” 方嘉泽下意识将义绝换成了和离,他根本不愿接受母亲会离开的可能,在他眼中方锦湖拿出的什么都不是真的,都是污蔑,就算用了些财产,也是夫妻一体,怎么能这般斤斤计较,还闹到了大理寺?多少年都不曾听闻有义绝的,这次也不会成功,到时候方锦湖带着母亲无处可去,还不是得回来对他低头? “二娘与钟家走得近,若是亲上加亲也不失为好事,只是……” 方嘉泽越念叨越顺畅,钟家是齐国第一世家,但他家也不低,身份匹配的只能是本家两房嫡子,到时候一个妹婿有权有财,一个妹婿有财,他何愁没有路走?他完全没注意到父亲越来越绝望的眼神,呜呜的声音若听得多了仔细辨认,还能听出“蠢货”二字。 说着说着,方嘉泽却又想起了父亲救下的三殿下。如今他倒是已经不指望妹妹能嫁给四殿下,但酒肆里的嘲弄声犹在耳,他妹妹被毁了清誉,父亲丢了大半条命,那位殿下只亲自来看过一次!凭什么! 就算不娶,也该给他父亲些补偿才是,父亲没法拿,自然是顺延到他这个唯一的嫡子身上。 方嘉泽兴奋极了,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计划,努力分辨才听出父亲呜咽着一个“湖”字,脸色顿时一冷,“你救了人,该我们拿的凭什么不拿?还要去问她的意思,我会害她不成?”果然,从小到大独院养大不许旁人接触的这个嫡亲妹妹,才是父亲放在心上的孩子。 见他甩袖而走,方朔急急想要起身,肩膀刚挪动一点,整个身体就歪斜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去。方嘉泽走出几步回头看他,被方朔露出的几片森然白骨骇了一跳,白骨上淡黄的脓汁蜿蜒流下,正是腐臭味的来源。 方嘉泽胃里一阵翻腾,快步冲出门,走到院外才缓过劲来。他停在院门外,看了眼旁边的院落,悠扬的小调带着哄睡的甜蜜感觉降落在他耳边,仿佛遥远记忆里的碎片。方嘉泽手举起来放在门上,想推开却又停下了。 他记得母亲疯狂时连他一起警惕的模样,分明妹妹还在,母亲却根本不认,谁靠近都会被打。那时候他才四岁,就要把母亲留给妹妹一个人,后来是把母亲和父亲都留给妹妹,自己却只有小林夫人。 既然好起来了一些,就先不要打扰她吧,等她好了,等她在大理寺堂上发泄完委屈与怒火,他再带母亲回家。 方嘉泽毅然扭头离开,前去寻并不大熟悉的钟家,院中的人不知道方嘉泽戏这么多,依旧哼着歌谣,哄着孩子,也呼唤着孩子归来。 钟家门人将方嘉泽上门拜访的消息传了进去,刚刚吩咐下去收拾出一间跨院招待可能会归家的隔房小姑的钟大嫂尴尬地笑了一下,望向丈夫,“大郎也一起回来住吗?那小跨院可能不太够,还要换到前院来。” -- 第262页 钟大捏了捏眉心,摆手让门人出去,“什么人都要来通传?” 门人心领神会地离开,钟大嫂犹豫道,“不过,都点头让三娘与方二娘回来,把大郎关在外面会不会闹出事来?” 钟二嗤笑一声,“放心,他不敢。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钟大没有与妻子多说几句话,就与弟弟进了书房。 “方家倒真成了苍耳子,沾上一个就来了一群。就方朔那样子,还救人,不拖着别人救他就不错了,现在张狂,之后还不晓得怎么死。三娘回来倒是好事,简淳正好也是个鳏夫,等病治好了,给他们母女一起办喜事,漂漂亮亮送出去。”钟二说着打了个哈欠,神色萎靡,钟大瞥他一眼,“你又乱碰药了?” 钟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我哪敢啊?昨儿晚上去松了松筋骨,我也就这点乐子了,大兄还是饶了我吧。” 钟大眼中难得多了一点温情,“出门小心些,记得去看看阿琅。之前运兽进山的探听到是胡蛮做的,具体是哪个部族过了界还没查到。北边狼王也要没了,下面大小部落和王子说不得就要生乱。” “放心,我还没看见阿琅加冠呢,怎么出去怎么囫囵回来。弟弟我出去走一趟,保证打听得明明白白回来!” 钟二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比起精明的商人更像是个莽夫。兄弟二人的语声渐渐小了下去,苏家刚刚拿到的消息摆上钟大几案,在兄长看完后,钟二看了一眼,“这小子还真敢想,京城的路,我们掏钱修?做梦呢?” 钟大反倒沉吟了片刻,唤了一个管事进来,“主材料查出来没有?” 管事满头是汗,“工坊尚未混进人,现在查到运来的材料包括石灰、陶土、炉灰、石英、木材、麻布、竹竿等等,具体用到的是哪部分还在尝试。” 钟大的眉头随着他报出来的东西名字越皱越紧,薛瑜只是个随便看过几本书的少年人,就算有些灵巧心思,也不该拿出这样近乎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她背后是谁? “给你们三天,继续查。” “大哥?”钟二在管事离开后疑惑地唤了一声。 钟大敲敲桌面,“三天后若是没有进展,这路不仅得修,而且得好好修。若是无人带头,便我们站出来修路,我们出钱出人,为国分忧。”他笑起来,“行宫工坊供应些材料,总不该吝啬吧?” 钟二迅速反应过来,“高啊!谁晓得我们用了多少?” 第113章 . 义绝(三合一) 方朔按律褫夺官品,返…… 十月初十, 早上还晴朗的天色在两辆马车缓缓停在大理寺门前时阴了下去,早早听说了今日要审案,虽然不能进去旁听, 但也赶来凑热闹的京城居民有人指指点点, 有人沉默着看着进展。 “报应”和“老天发怒”的议论声窃窃不绝,薛瑜刚要让人去处理, 就见阿莫从不远处跑过,摆了摆手。 ……既然是方锦湖的安排, 那就随他去吧。 先下马车的方锦湖扶住了钟夫人,钟夫人似有所觉,往薛瑜所在的马车旁望了一眼,又懵懂地被牵走了。 马车上扶着母亲下来的和抱着父亲下来的两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听说今日审理义绝案件前来的百姓都惊讶于一家人的容色, 方锦绣有些难堪地跟在后面,三人仿佛并非兄妹, 一前一后进了大理寺大门, 不远处屋舍里的“堂下何人”斥声传了出来。 审案开始。 薛瑜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密布,黑云压城。王守去四周查探时确认不远处钟家的马车也停在巷子里,车里坐着的却只是个管事嬷嬷,显然钟大钟二并不打算亲自来为钟三娘这位隔房妹妹出头。 那王守传信回来说方锦湖与钟家当街接触,到底为的是什么? 疑惑在薛瑜心头打了个转, 就消失了。这桩案子她没有理由向皇帝请求判处义绝, 因此大理寺内部如何商讨,尚不知晓,站在此处却觉得该想办法问问内情,不然等待审案的过程实在有些心焦。 不知云收雨霁后, 能否有晴朗天空。 一件件证据被方锦湖交了上去,大多都是状词中存在的内容。前期陈述需要许久,钟夫人坐在地上,不大文雅,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只知道玩娃娃,坐在堂上的大理寺卿也不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什么,不闹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方朔在下马车时被晃醒了,由于身体原因,被特许搬了把胡椅给他,他坐着的高度正好能看到歪坐着玩娃娃的妇人半身,一缕发丝斜歪着,像少女调皮的鬓发。也许是因为人老了,他蓦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钟三娘的时候。 彼时他青春年少,外出踏青时为林佳云捉到一只云雀,兴冲冲拿去献宝,却在路上被钟三娘绊倒。 钟三娘有钟家那个人护着没受伤,反倒是他这个受害者被甩到一旁,重重摔倒,连糊在怀里的云雀都飞走了,紧抓也只抓住两根翎羽。他拿羽毛粘了漂亮的耳坠,但到底比不上动听灵动的雀,他精心准备游玩惊喜失败,林佳云失落了许多天,他也内疚了许多天,作为罪魁祸首的钟三娘就这样被刻入了年少的梦中。 然而阴差阳错,林佳云被点进了宫,他竟与钟三娘定下姻缘。媒人都说他好福气,他却觉得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她在看他笑话,她也不过是与钟家那人赌气。 谁会心悦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谁会不怨怪一个毁了约会的人? -- 第263页 一晃,已是十九年过去。 方朔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沉浸在健康有力的过去里,听着来自颓靡现在的大理寺念诵声。他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妻子为他忙前忙后做过些什么,她的嫁妆也曾是安阳城中人人钦羡的丰厚,她也曾是京中不输林佳云太远的美人。甚至因为林佳云的美太过艳丽,家世又不及钟三娘,反倒是追求喜欢钟三娘的郎君更多些。 她为他打理琐事,为他照顾父母,为他安排妾室…… 那时他在做什么?他在爱着林佳云,宠着林佳云的庶妹,期盼着他们能生个像林佳云的孩子,就好像他与林佳云在了一起。他在为人人都爱的权势努力,他在向最高处前进,只有站到最高,才能拥有倾城美人。 不,他没有错。是她先背叛他的! 方朔张大嘴巴,努力发出“休妻”的声音,方锦湖淡漠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显然是听懂了,方嘉泽却着急地询问着发出“嘻嘻”声的父亲究竟想说什么。 大理寺卿看完了所有证据,该叫来对证的证人也都说完离开,父母两个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懂说话,子女俩冷淡地相争半天,不像是争辩冤屈,更像是都笃定如今自己能赢。下一步本该进入宣判,然而义绝并非这样轻易的事情,尤其是一方还是个疯子的时候。 家务事,最难处理了。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方二娘子,并非本官偏袒,但一则所谓谋害的药方只能说明曾经请到了庸医,或是方夫人病情转变。宠妾灭妻倒是确有其事,方侍郎将受律法处置,义绝实难判下。而侵吞嫁妆财物,在最开始方大郎也已表示是母亲同意让他先使用他的那部分,也无法认定。 二则父母代子女具状,是因纲常自然,子女代父母具状,却无理可循。如今方夫人神志不清,难以作出决定,若醒来觉得不应当如此做,岂不是拆散了一对鸳侣?” 说出最后两个字,实话说他自己也觉得亏心,但家事纠纷,他也不想万一过些日子就被恢复了的方夫人找上门问凭什么莫名其妙判了义绝,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况且,方二娘子背后可能牵连着的钟家和三皇子都没有出声对结果表态,他去问皇帝皇帝也不乐意处理这乱糟糟的事情,能给方二娘子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看母女俩可怜,仁至义尽。 方锦湖笑了笑,“寺卿说,侵吞财物无法认定,这点错了。请您看一下递交的嫁妆单子,那其实是两份。一份是随着嫁妆送来后遗失方家后来抄写,一份是保留在钟家的那份,劳烦寺卿仔细对比一下何处不同。” 大理寺卿的哈欠和宣布退堂结束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他低头捻了捻看上去只是纸张略厚些的那份嫁妆单子,密密麻麻一整卷,不禁偷偷感叹下当年钟家二房嫁女的奢华。手指搓动间,因为时间已久变得褪色的红纸竟散开了,面上已经褪色出浅黄的纸张与下方仍保持着纯正红色的纸张顿时高下立判,大理寺卿的眼睛黏在了新出现的嫁妆单子上。 字字句句都没有差别,只是记到最后,缺了两句。 “白银万两一抬。” “钟氏女妆奁皆为钟氏所出,遵律法,若和离再嫁,则尽数带离,若产子,则幼女出嫁时并入妆奁。” 好家伙,方家悄没声地吞了人家万两白银,还顺道把人家只给女儿、外孙女准备的嫁妆拿去用了? 大理寺卿出身世家,自然认得出两种纸的差别。一种是二十多年前楚国外流的玉版藤纸,只有那么一批,其他据说全锁在楚国王谢两家仓库慢慢用,谁晓得二十年前钟家嫁女就舍得请人想办法染了纸。另一种却是十五年前才造出来的纸张,因为质地一般,在齐国也不太出名。 只看纸张出现的时间和品味,就知道毋庸置疑,差的那张开始褪色的纸是假的。 这可就难办了。大理寺卿欲言又止,好在方锦湖“贴心”地看出了他的犹豫,又道,“既然嫁妆一事可以问责,只是为人女者不能代母义绝,那请问母亲的兄长可否代她提出义绝?” 要是钟家两位早点肯出面,那哪里还会是这副样子?大理寺卿猜不透少女又打算做什么,勉强点点头,“长兄如父,自是可以的。” “臣女请求呈上证物。” 大理寺卿脑子还没转过弯,以为是方锦湖请来了钟家两位之一,刚要叫人去请证人进来,忽地反应过来不对,他看了看差役又替少女呈上来的一卷纸,感觉十二万分的荒谬。 钟家虽然还是第一世家,但也不该这样羞辱他,连人都不来,传个话就想让他办事,开什么玩笑? 方嘉泽脸上浮现了一种笃定的笑,方朔的眼睛却开始颤动起来,方锦湖的笑意仍是静的,向大理寺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不管钟大或者钟二写了什么,他都不会办的! 纸卷上写的却是,“在下崔如许,两国路途遥远,不便亲身前来,还请勿怪。于齐国时,幸得先妣钟安夫人收留,为先考钟氏讳启光公记名,列钟氏嫡枝十七代三孙,承欢于先考先妣膝下,听闻幼妹遇人不淑,谨以二房钟许之名,具状于齐国大理寺,诉请与方氏义绝。” 崔……崔什么? 大理寺卿眼前发晕,看了几遍,才敢确定上面写的是什么。 黎国国相,位同国父的那位,不就姓崔吗?马上接任父亲要做相国的那位,是叫崔如许、崔知许,还是什么来着? -- 第264页 大理寺卿终于记起,十多年前,钟家二房夫妇还在世时,的确有一位记在名下的养子,被称作钟三郎,与钟三娘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旁人见了根本就不信这样的情谊会毫无血缘关系。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人也无影无踪太久,少有人会想起来罢了。 世道这么乱,谁知道是死在了哪里? 为了方便对比,方锦湖在后面还附上了上一代钟家小辈初制私印时留下的拓印本,其中二房钟许的印章,虽历时久远,仍看得清私章与信纸上的几乎相同,显然主人十分珍惜,除了一些岁月磨损并没有出现更多印记。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信纸落款上还落了一枚“崔如许”的印章,大理寺卿不曾见过邻国相国之子的私印,但谁有胆子仿冒这些啊! 牵扯到了国与国之间的局势,就不是大理寺卿能够妄下结论的了,他咽了口唾沫,“几位稍等。”大理寺卿把信纸遮住大半,只露出那枚崔氏印章,使唤少卿快马去鸿胪寺寻找印证。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理寺卿如坐针毡,玩布娃娃的钟三娘怡然自乐,方锦湖淡定依旧,反倒是方家父子越等越焦躁。 是他回来了,方朔脑海中生出畏惧,是他吗?他本是不怕的,甚至高傲的,但如今他已经变成废人,若那个人还如以前一样…… “敢问寺卿,莫非要一直等着不成?”方嘉泽沉不住气,先问了出来。 正好大理寺少卿快马奔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大理寺卿狠狠点头。大理寺卿眼前一黑,抓起一沓证据就往外跑。 他得赶紧去见陛下! 黎国局势不稳人尽皆知,但不代表能干出举族北上这种事的崔家会放任别人欺负自家人。之前崔家忙着处理国内局势,尽可能保存实力不与周边开战,也让齐国得了休生养息的机会,没有在中原必争之地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万一这件事处理不好,闹出国邦争端就不好了。 唉,早知如此,倒还不如把方朔的几个点夸大一下,就说这会方夫人已经治好了嘛,何必惊动崔国相一脉! 皇帝才批完一沓折子,忙着玩望远镜,被进宫的大理寺卿在路上堵了个正着,保持着威严形象慢慢放下镜筒,双手负后,“何事这般紧要?” 大理寺卿用最快的速度概括一遍事情经过,听到是方家义绝的事情,皇帝眉心跳了跳,听完才不耐烦道,“不是让你自行处置?该怎么判怎么判,什么都来问朕,朕来替你管大理寺好不好啊?” “……”其实大理寺卿真诚地想说好来着,但看着皇帝眼神的杀气,终究没敢说出口,灰溜溜地拿着证据们又跑回去了。 刚过申时,天色已经灰黑似铁,三三两两等结果的百姓们有人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有人拎了线筐做事或是自家做货郎的,不吭声在大理寺门前做起了生意。 这场审案真正审理时间并没有花多少,反倒全花在了看证据、记录证言以及东奔西跑证实真假上面。始终担心下雨淋湿了东西的大理寺卿进了屋檐下才直起身子,把怀里揣着的纸稿们取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阔步向前走去。 “本官受理方二娘代母方钟氏诉请与其夫义绝一案,今已查明。方朔其人朝三暮四,德行有亏,于其妻上孝父母,下育子女后,陷其妻于病中,取嫡子女养于妾侍膝下,令妾侍以主母之名行于各处,其心不良,可见一斑。又窃居其妻妆奁,补贴公中……姻亲本为出一家之言,结两姓之好,许一世鸳盟,今方朔背信弃义,准钟氏三娘与之义绝。方朔按律褫夺官品,返还钟氏妆奁,若无原物,则折价归还,此后不得纠缠。因方钟共育子女二人,钟氏神志尚亏,准方氏二娘随母照料。” 方朔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褫夺官品时猛地挣动一下,从椅子上翻了下去,被方嘉泽险险扶住。方嘉泽脑袋也是眩晕的,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转头顺着盯着旁边的方朔目光望去,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叫“阿娘”。 直到听到最终处罚只是褫夺官品、返还妆奁,他才松了口气,方家保存的嫁妆单子他是看过的,家中管事也肯定了,剩下的东西全在方锦湖手中,这些年消耗的一部分,拿家里剩下的钱抵掉绰绰有余。 对父亲被夺官,他虽有些不安,但更多地还是放松。之前救人的封赏还没下来,到时候直接封伯封候,有了世袭的爵位,谁还稀罕官品? 方朔怔怔看着恰好转头望来的钟三娘,岁月和病症在妇人脸上留下了印记,只有那双眼澄澈又干净,像一轮明月照亮他污秽不堪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她的闺名。 宣判结束,大理寺丞写完最后的记录,准备送人出去,顺便出去满足一下百姓们的好奇心。看着少女扶起母亲,收好返还的部分证物,慢慢往外走去,大理寺丞难免停下等了他们一会,忽地听见堂中有含糊不清的声音。 “兰……嘎……薄……肘……” 方朔手脚皆断,狼狈地挂在椅子上,涎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努力张大嘴想说话,只能说出一点怪异的发音,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哼出几段摇篮曲的钟三娘却忽然停下了,她转过头,方朔眼中爆发出亮光,滑稽地对她晃头,发出“啊啊”的声音,示意刚刚真的是自己在叫她。发出那四个不同的音调已经让他脸颊肌肉变得酸痛无力,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 第265页 钟三娘往回走了两步,方朔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他带着疮疤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以为英俊的笑容。钟三娘停下了,这是许多年后,她口中第一次说出了与“小湖”无关的事。 “我叫,南嘉,我不认得你。” 要不是她的神态和举止都还是那个少女母亲的模样,大理寺众人差点要以为一场断案能治好疯病了。方锦湖抿着唇,快速眨了眨眼睛,不仔细看像是与之前毫无区别。 说完,钟南嘉没有半点留恋地扭头就走,任由背后方朔一直喊着“兰、然”之类的发音,他泪流满面呜咽出声,也一次都没有回头。方嘉泽看着心中大恸,抱起父亲大步流星往外走,几步越过母女两个走出大理寺,提前做完证词回到车上的方锦绣紧张地撩起帘子向外望,就见方嘉泽对赶车的两个车夫怒声道,“都跟我回去!” 他们的马车是租来的,马车夫犹豫着问,“不等之前的夫人与小娘子吗?”刚说出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你们的工钱是他们发还是我发?” 于是,等大理寺丞陪着母女俩走到大门口时,原本等待在门前不远处的两辆方府租来的马车都消失不见。方家父子走得太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没来得及问,人家连影子都没了,只能揣测着结果,围住出来的钟南嘉与方锦湖,“噢哟这天可怜见的,一大一小难不成要走回去?” “谁赢了?休夫没有?” “肯定休了,不然能跑那么快吗,还不是怕丢人!” “唉,就是嫁妆怕难拿回来。” “娘家都没了,谁还敢娶……” 出来还没来得及说情况,就听七嘴八舌的议论听得差点把自己呛死的大理寺丞好悬稳住,咳嗽两声,大声宣布结果。他怕再不快点说,百姓的议论把黎国国相之子再造谣没个十七八次,嘴皮子飞快,等说完,等着听情况的百姓还有点回不过神。 “这、这么容易?” “你们怎么能这样判……”对名为义绝实为休夫的行为深恶痛绝的汉子刚说了一半,就对上了大理寺丞的目光,他讪讪一笑,“……得好啊!” 旁边的妇人一把把他挤到一边去,“不做亏心事,怕什么休夫和离的?你说说,你是不是对不起家里婆娘了?” “轰隆!哗啦——” 黑沉天色里酝酿出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冬日的雨与秋天不同,雨滴砸在身上偶尔还带些冰粒子,生疼。原本来看热闹的人四散惊呼着去躲雨或是赶回家里,一个抱竹筐的妇人跑了两步,忽地又折回来,顶着雨,给揽住听到雨声惊惶蹲下缩成一团的母亲的少女塞了一把红果子。 “拿去甜甜嘴儿,没啥过不去的坎!” 妇人尾音消散在雨中,方锦湖护着钟南嘉已经半身是雨,他卷起半边衣袖打了个结,将红果兜在里面。 暴雨倾泻时,人总是会感觉格外寂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自己独身一人,四望皆模糊不清。方锦湖自然是知道不远处等着的车是哪家派来的,但他没有上前,只平静地为蹲着的钟南嘉遮雨,连仔细辨认车里坐着的究竟是钟家管事还是家主都懒得费神。 薛瑜没有看见里面发生的情景,但那句清脆的“南嘉”,还是顺利传到了她耳中。 真好,她想。从此不再有为死去女儿疯狂的方钟氏,而是钟南嘉。 抱着方朔冲出门外的方嘉泽她看见了,被围着询问她也看见了,大理寺丞的宣告她也听见了,曲终人散,来做见证的她也该走了。钟家既然派来了马车,应该是要接和离后的钟三娘离开的。 薛瑜的马车缓缓行驶,暴雨倾盆而下之前,她看到了那辆马车,放在大街上没准都要被以为是租来的,看着破旧且廉价。马车一动不动,管事嬷嬷坐在车上倨傲地扬着下巴,仿佛在等人上前请求拜见。施舍般高高在上的神色让薛瑜皱起眉,再次向王守确认了一遍管事嬷嬷来自钟家。 雨落了下来。但以大理寺门前的位置,足够看清钟家马车所在,也足够嬷嬷看清他们出来。 或许在钟家眼中,义绝的钟家女带着女儿回家,就只配这个待遇。虽然方锦湖赢了,但他与钟南嘉在钟家眼中,还是输了。被这样看轻嫌弃,摆明了是觉得他们不配回钟家。 薛瑜眯眼从雨幕中辨认马车上嬷嬷的举动,她越来越不耐烦,敲着马车木板,自以为无人听见地骂着“不识抬举”。 “方二娘子,不是要带钟氏回本家么,怎么还站着?”嬷嬷终于忍不下去,扬声道。 雨幕吞噬着声音,匆忙回去借蓑衣的大理寺丞仿佛听到什么喊声,却又像是幻听。方锦湖眉梢扬了扬,换了个位置为钟南嘉遮挡风吹来的雨滴。无论挪到哪里,他的一只手始终放在妇人身上,像是一个确认,又像是一个牵绊。 车夫用的是临时借调来的生面孔,听从薛瑜的吩咐慢慢往前挪着,穿破雨幕,薛瑜看清了站在大理寺外门雨檐下的方锦湖神色。他的鬓发和大半身衣裳都被淋得湿透,略弓着腰,像一杆被风雪压弯的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眼睫低垂,雨滴从上面滚落,混进漫天风雨中。 像一只暂时收起利爪、装得与狗没什么区别的狼,湿漉漉的,脆弱可怜又吊诡危险。 他在骗人,还是没有?他骗的是谁,还是没有? -- 第266页 几个问题反复在薛瑜脑海晃荡,无论哪个答案都不能完全肯定,她忽然不想等方锦湖在外面玩够了,把方朔踩成一片烂泥、让他尽了兴再圈到身边控制住了。 就算那些戏码都是她自己设计,她也不想等下一步了。 这是她的员工,她的员工不知道惜命,她要保证可持续发展。 “取把伞,下去请方二娘子上车。” 薛瑜突然出声,吓了车里王守一跳,坐在车后警戒的魏卫河看向她,得到了肯定的眼神后,一言不发取了绸布伞下车。 雨滴被青年加一把伞挡住,低着头与钟南嘉断断续续说话的方锦湖抬头望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疲惫的笑,“抱歉……” 魏卫河冷淡打断了他,“我家主上请您与钟三娘上车避避风雨。”雨水潮气中混着一点热姜汤的味道,若有若无。 停在不远处的破烂马车这才发现有人拦在了自己前面,车夫匆忙驾车过来,管事嬷嬷隔着雨扫了眼站在方锦湖对面的青年,确定打扮普通自己也不认得,居高临下地管教道,“二娘的母亲一直病糊涂着,许是没能好好教您规矩,这大雨天的,私上外男的车,是不要脸面了?” “啧啧,果然是被妾室养左了性子,眼皮子浅。想挑个下嫁的人家,也得过得去才不丢我们家的脸。车上没个徽记,料子也普通,就是做得宽敞了些,还不是一匹马拉的普通货色?”嬷嬷上下打量着马车,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她坐的马车还不如薛瑜选的这辆。 嬷嬷看完车,这才又转向魏卫河,“这位……郎君。”她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豁出去用了平等的称呼,“为二娘声誉着想,你还是早些争个名头,才好意思来提亲啊。要不,刚挂出来的那个什么胥吏考试,你去考考看?” “对不住。”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方锦湖像是真的很疑惑,歪头看向嬷嬷,“我似乎不认得你,我的亲事,也不由你做主吧?” 嬷嬷脸上一僵,就见方锦湖对青年颔首,“多谢,劳烦帮我搬个脚凳,我扶阿娘上车。” 竟是理都不理她,直接打算上旁人的车了!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张口结舌,“你、你怎么敢?你当真要跟旁人走?” 方锦湖刚扶起钟南嘉,一只手护在身侧,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不用说话,嬷嬷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啊? 嬷嬷气得发抖,“你怎么敢?夫人专门派了车来请你们母女回府,你们偏不回,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去哪里!母女同侍一夫,也要看他当不当得起!” 雨声掩下了车厢内一声轻微的噗地喷茶声,方锦湖微微往车厢里瞟了一眼,什么都没露出来。 魏卫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拎着脚凳跳下车,紧走两步逼近嬷嬷,刚要动手,就听车厢里轻咳一声,“人与狗废什么话,别脏了你的手。要认错,也是主家来低头。行了,该看的也看完了,不是说咱们没徽记吗,就给她挂一个瞧瞧。” 薛瑜正思考怎么切入钟家那一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死水,嬷嬷就自己跳了出来,仿佛安排好的卧底,这样配合,该温柔些还是要温柔些。 低头?在齐国还有哪个世家需要钟家低头,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嬷嬷撑着伞认真打量着马车,嗤,他们能挂出什么东西?这马车平平无奇,看着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人家出来的,当她怕么?挂上倒是好办,她回去给夫人禀报情况,就能说得更清楚些了。 一块涂了灰色固体的木板从车厢里递了出来,魏卫河抬手两拳,将木板上的钉子砸进了车身,稳稳当当钉在了车上。嬷嬷往前走想看清楚些,就被人从身后踹了膝盖趴进雨中,伞骨砸在自己头上,吃了满嘴的泥水。怒骂着站起来后,身后却又空无一人,她抓不到把柄,抬头一看,以灰色水泥书写的篆体“鸣水”二字出现在嬷嬷眼前,她确定这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家士族徽记,撇了撇嘴。 “你们敢这样对我,等着,让我家夫人知道了,要你们滚出京城,你们绝对待不到第二天!”她看着方锦湖,怨恨地呸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果然还是什么货色都和什么货色在一处混。” 撑着伞将钟南嘉先抱进车厢的方锦湖顿了顿,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望来,眼神有一瞬间的冰冷。嬷嬷莫名感到心虚,梗着脖子上了自己的车,一边往里缩一边道,“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哦,我只是想告诉这位莫名其妙的老婆婆,你的马车漏雨了。” 方锦湖最后几个字正好在嬷嬷缩到车厢深处时说完,被暴雨淋头坐在雨中的寒冷深入骨髓,嬷嬷看着一脸病容的少女露出一个笑,依然如描述般温柔。 “反了天了,快,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夫人!”嬷嬷大叫着催促车夫,马车缓缓转向,指望破烂的车厢遮风挡雨完全是妄想,没一会嬷嬷就从落汤鸡变成了上汤落汤鸡,刚要责骂车夫,就见马车帘一撩,一个被捆起来的人滚了进来,差点将她撞出车厢,“什么人,干什么!” 嬷嬷一阵怒斥后,才借着透过雨幕的远处风灯火光的一点点光亮看清了被丢进来的进来人的脸,竟是车夫。 马车还在不紧不慢向前,车夫在这里,外面赶车的,又是谁? 嬷嬷有些害怕了,刚往后退了退想从车厢闩着的后门下车,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猴子似的人跳进来,在她尖叫之前三两下堵住嘴巴捆了个结实。 -- 第267页 王守对着嬷嬷惊恐的眼神,笑了笑,“我家主上不喜欢高调,也不喜欢伤人,你非要凑上来,用你这张臭嘴喷粪,那就不好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别人派来给你家主子惹事的?” 暴雨中破烂马车在钟家门前停下,没明白那猴子似的家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嬷嬷被丢下来,捆着手脚,用脑袋去敲正门。她连话都说不出,当然,就算解释正门平常不会开启,王守也不会听。 最初还是被强行压着撞门,后来已经变成了习惯性撞门。一下,两下,嬷嬷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下的,门什么时候开的,只记得头痛恶心。她不知道侧门开启后自己血染正门的模样有多吓人,意外让钟家大门附近乱了一阵子,一个身影悄悄进去,又悄悄溜了出来。 清楚嬷嬷秉性,有意派她出去给小姑母女一个下马威压压性子的钟大嫂见到嬷嬷时,已经满头血肉模糊,一个照面钟大嫂就被吓得坐倒在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嬷嬷被人抬了下去,由于被刻意点出了“不喜欢伤人”,嬷嬷最终顶着全是疮疤的脑袋被送往了钟家庄园,在府里还得了个幸运的名声。 离京路上,嬷嬷看见了之前雨夜里与自己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一架马车经过,追着贵女们看他们在鸣水马车行里租赁了弹簧马车的郎君们只能羡慕地看着背影,叹口气,“一架四万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四万两啊……嬷嬷根本不敢想,自己那天夜里惹到的是什么大人物,昏了过去。 绣着精致云纹的靴子停在钟大嫂面前,还沾了一点血,钟大冷冷俯视着她,“她说,是你专门点了她出去接方二的?” 方家不重要,钟三娘也不重要,方二也可以不重要,但是钟大不能接受自己吩咐下去的接人,最后变成了这样。 “鸣水……不错,阿弟刚准备启程,夫人一出手就为我惹了个现在不想动的人。”钟大恼火地吐出一口气,被吓到刚刚平静下来的钟夫人看着丈夫,“三皇子本来就该死了,要不是山上林家那个庶女动了歪心思——” “啪!”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她用上千两银子仔细养护的脸上,钟大平静道,“我们的人亲眼看着林芸带着布料进宫,两尺的布最后只找到香包里那么一点,还是在方朔身上,你觉得这可能么?林芸自己心术不正,谋害主家,你犯癔症,居然往自家人身上泼脏水?” 钟大嫂抖了抖,呆呆落下泪来。 “我早都说过,方二和钟三回来不会住很久,最多是家里出几百两出嫁的贴补,旁的什么都不会影响。”钟大轻柔地沾了药膏,为妻子脸上迅速肿起的部分上药,“明天去道歉,别吓着小丫头。” 第114章 . 欺骗 觉得自己也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车厢内燃了烛, 小炉上姜汤刚烧开不久,薛瑜舀了一碗递给钟南嘉,烛火给两人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暖光。蜷在车门边的妇人嘴唇微张, 伸出手, 薛瑜抿住翘起的唇角,起身将碗放在钟南嘉手心, 即将摸到碗边时,钟南嘉反手打掉了碗, 在车厢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她的神色带上了明显的焦躁,“湖,小湖。”她喃喃着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撩帘而入的方锦湖扶住钟南嘉的肩膀,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瞬薛瑜脸上来不及收起的一点怔忪。 “民女拜见殿下。抱歉母亲在病中时好时坏, 并非有心拒绝,殿下若罚, 便罚民女吧。”方锦湖揽着钟南嘉往里坐了坐, 俯身取了帕子, 收拾起打翻的水渍和碗,在魏卫河进来之前又补了几句道歉的话。 薛瑜瞬间的感慨被他打断,魏卫河撩起一半帘子询问回宫还是要去哪里,目光在方锦湖身上打了个转,悄悄收了回去。 “殿下, 民女如今无处可去, 能否收留民女一夜,明日雨过天晴,我与母亲回府带走妆奁,好回报殿下恩德。”方锦湖低下身, 柔弱又可怜。 “钟家是你请来的?”薛瑜没有直接回答方锦湖去哪,反倒开启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方锦湖眨眨眼,“民女寻钟家郎君借了一二证据,如此而已。”拐着弯说钟家派人来接是自作多情。 薛瑜点了点几案,重舀了几碗姜汤,“卫河,去孤独园。你们出去淋了雨,喝汤暖暖。”魏卫河双手接过碗,低声道谢。马车缓缓启动,薛瑜将另外两碗姜汤推向方锦湖,“你们的。” 方锦湖只端了一碗,拿小勺喂给钟三娘喝。过程并不顺利,钟三娘抗拒中洒了不少,一碗汤磕磕绊绊喝完,他身上已经全是姜味。 许是身体弱,出门已经消耗了钟三娘太多精力,喝完没多久,她就靠在炉火附近睡了过去。方锦湖小心抽身出来,将怀里包好的发还的一部分证据放上几案,用气声问道,“殿下不想问问没有钟家帮忙,这场官司如何赢的么?” 薛瑜原本的确不想问细节,看在已经赢了的份上,怎么做的细节她没必要了解。但看着方锦湖笑盈盈的眼,凤眼微挑,浅琥珀色的眼瞳被烛火映出盈盈金光,像一只艰辛偷到了鸡回来表功的狐狸,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如何赢的?大概是大理寺卿伸张正义?” “殿下坐过来奴便告诉殿下。” 薛瑜一顿,去拿姜汤碗的手转了个方向,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布包,“我自己看就是。” 方锦湖把证据们保存得很好,口供全部留在了大理寺,剩下的是药方、嫁妆单子和崔如许的信笺与印章对照拓本,薛瑜只见过药方,看到另外两项时忍不住挑了挑眉。 -- 第268页 一万两的妆奁原本并不出彩,但在前面已经有许多之后,还有一万两银子压箱就很阔气了,钟氏二房这样的陪嫁看起来简直是在掏空家底。另外,崔如许居然曾经做过钟家养子? 有这样的背景,为什么钟三娘还会走到疯癫的这一步? 发现一个疑点后,再回头审视其他就很容易发现不对。薛瑜很快想起如春楼里那个癞头五,他做出来的路引看上去也是旧物,能做旧一张纸,仿冒一个路引,做其他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薛瑜:“这封信是假的吧?”或许崔如许真的曾经是钟许,但他并没有看顾钟三娘的意思。这封出头的信,大概率是伪造。一封信从齐国传到黎国,来回一个多月都算是少的,加上派人寻觅和确认情报的时间,按时间算,除非方锦湖很久之前就送了信出去联系到崔如许要求他代母义绝。 “啊。”方锦湖掩口笑了一声,“殿下聪慧。” 进了车厢一会,站在外面时满脸的苍白变了颜色,他双颊浮着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唇色让他的双眼显得十分明亮,“猜猜看,这里有多少是真的?” 疯子。 薛瑜面无表情地拉开他压住证据的手,她现在连崔如许曾是钟许也不能肯定了。伪造邻国高层信件,伪造印章,伪造关系,靠欺骗骗到了成功,方锦湖完全是在走钢丝。 她现在知道方锦湖为什么要接触钟家了。恐怕不是为了脱离方家之后找个去处,而是骗钟家人来当工具人,套来了印章拓本对比和鸿胪寺的消息。 “只要黎国来人,你的把戏就会被拆穿。”这是最低级的骗术,不过是仗着信息流通不便罢了。 方锦湖却不在乎,“黎国那般局势,崔家无人可脱身。也无人会因此事询问。” 薛瑜得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按照她现在还记得的原剧情,崔家直到黎国覆灭都没有使节踏入齐国一次。况且这样的事情,若崔如许真的是在意钟三娘的养兄,他不问已经是宽宏大量,哪会有不长眼的凑上去专门提问? 薛瑜:“这张多了一万两和最后话的嫁妆单子,也是你伪造的?” “十几年都抛在了方家,要些补偿总不过分。”方锦湖嗔她一眼,“让方大花销,我要犯恶心的。” 这就是承认了。 薛瑜之前在造纸工坊里和老师傅交谈时认得了许多纸张,被老师傅珍之重之拿出来的藤纸与伪造的红纸有些相似,再联系一下老师傅说过的有玉版藤纸如今锁在王谢两家库房不外流,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怕是方锦湖什么时候从谢宴清两人手上忽悠来了纸有备无患,刚好找到机会使用。 方锦湖支着头,“幼时钟夫人说过一个趣事,她出嫁时钟家新造出一种纸,花纹特殊,但是不易成功,那年只制出两方,全为她染色做了嫁妆单子。技艺当时也不够好,她嫁人没多久就开始褪色返白,害得她每天都要拿胭脂水扫上去补色。后来二房败落,庄园匠人流落在外,几年后一种新纸出现,却因为纸质粗糙并不引人喜欢。” 仔细摸索,褪色的那张嫁妆单子边缘的确有反复晕染过的痕迹。随着他的叙述,薛瑜仿佛看到了初嫁人的少女因纸张褪色苦恼,背着人挑灯拿胭脂水补色的娇俏模样。 “……无论如何,这个办法太冒险了。”薛瑜从想象里回神,严肃道,“钟家已经盯上了你,你又招惹了崔氏,四处招摇撞骗,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在给我找麻烦,钟无。” 方锦湖散漫地收好被铺开的证据们放在几案角落,自己俯身支着几案桌面缓缓靠近,在占据了全部桌面后,挑起一个笑,微微仰头看向她,“怎么是麻烦,这是奴的一颗真心呀。” 薛瑜没有后退,食指点在他的咽喉上,不让他继续靠近,冷淡道,“那我现在送你回钟家也来得及。你想找乐子,背后出谋划策哪有亲身上阵骗人刺激?” “好啊。”方锦湖喉结滑动了一下,重隐入衣领,他低头,一个冰凉的物事碰了碰薛瑜手背,“郎君何日来下定接奴入宫?” 薛瑜过了两瞬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抽回手,“你的职位会是女史。把姜汤喝了。” 方锦湖直起身,舔了舔嘴唇,苍白与淡红交错而过,暧昧的动作诱惑着人反复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郎君喂我。” 雨声渐小,马车震动一下,停了下来。薛瑜走出马车前,敲了敲姜汤碗,“喝了。” 方锦湖起身想走,扶上钟三娘之前收回了手,折返回小几旁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姜味并不出奇,但……这碗姜汤是咸的。他怔了怔。 雨中的孤独园不时有读书声响起,魏卫河为薛瑜撑起伞,被温暖的车厢烘干了一部分衣裳的“母女”两人相依偎着走下车,薛瑜将伞递给方锦湖,拿了魏卫河带来的一把小伞,走入已经被叫开门的孤独园中。 方锦湖撑着伞要跟上,薛瑜转身瞟了他一眼,“此处不适合安顿方二娘子,不如二位去隔壁积善寺问问收留吧。卫河,陪二位娘子进寺。” 停好马车的车夫快速绕回前面,跟在了薛瑜身边,沉默跟在后面的魏卫河这才有了动作,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入细雨中,敲了敲积善寺的门。 在孤独园待着的小孩自然认得薛瑜,亲亲热热地来施礼,一部分喊着“东家来了”去找陈安,一部分探头探脑地往外面看,“东家,那两位阿姊是要去积善寺吗?冬天之后那些和尚就很少出来了,会不会进不去啊?” -- 第269页 别人进不去,把积善寺当据点的方锦湖肯定是能进去的。 薛瑜并不担心这个,接过小孩递过来的红果子,咬了一口,山楂酸而绵糯的果肉有着特殊的香气,她卡住一瞬,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口水迅速分泌。 “殿下,积善寺冬日收留了些老弱,已经没地方了。”魏卫河回来禀报,薛瑜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方锦湖柔弱的神色让她脑壳有些疼,她咽下山楂,“若钟娘子与方二娘不介意,在孤独园住一夜如何?” “殿下好心收留,自是听凭殿下安排。” 方锦湖轻轻颔首,但真要信了他这柔弱无主见的模样,薛瑜也枉和他打了这么久交道。 薛瑜与陈安聊了几句,在后院女孩们的住处分出来了两个位置,两人安顿下来。 方锦湖回到前院时衣袖上打的结已经解开,原本里面装着的红果子散到了每个人手中,薛瑜听见刚刚递给自己果子的小孩与同伴嘟囔,“怎么办?这个比咱们出去摘的果子甜,我想再去要一个送给东家……但我不敢。” 小孩对危险的敏锐度令薛瑜叹为观止,陪陈安逗了一会园里新来的翅膀坏了的鸟儿,陈安忽地出声说要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薛瑜回头就看见方锦湖走来。 方锦湖向她摊开手,里面躺着一个又大又红的圆滚滚山楂,他捏着山楂递过来,“这个不酸,送给郎君。” 薛瑜瞟了一眼附近没有旁人,被调戏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一低头咬向山楂。 方锦湖眼睛猝然睁大,触电般松开手,薛瑜没有咬到,山楂砸进了地上的泥水中,艳红被吞没了。 他有些无措地低头看向山楂,藏在鬓发里的耳尖红了一片。 “不给就不给吧。”薛瑜耸耸肩,拎着装鸟的盒子挪到旁边屋檐下,还没来得及升起一点这个神经病闲的没事干淋雨的疑惑,就见王守跨进了大门。她对刚进门的王守招了招手,“怎么样?给你留了姜汤,去喝一碗。” “谢殿下!”王守从方锦湖身边走过,脚步轻快地去找姜汤了,方锦湖抬头望向他,过了一会,走到屋檐下。 薛瑜从毛茸茸小鸟身上挪开一点注意力,“你还不去烤火烘干衣裳?” “他……身上有血味。” 他说完一句,就转身离开,王守刚喝了汤回来,就对上主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怎么回事?” 薛瑜完全没有闻到血腥味,但方锦湖的武艺比她高,闻到一些别的味道也说不定。 王守听到少女最后一句话,打了个哈哈,“兴许是方二娘子闻错了,能有什么血味?殿下,钟家前院……” 反倒是他的遮掩让薛瑜肯定了方锦湖没说假话,她冷了脸,“你自己说,还是我让陈关回来去查?” “我就是,气不过让她磕了几个头,没想到这么不经收拾。”王守还在辩解,薛瑜闭了闭眼,“卫河,去查。” 快马行到东城,回来时孤独园晚餐的香气刚刚飘出来,炖菜里混着一点点肉香,馋得一群还不够格去铺子里做事赚钱的小萝卜头口水直流。 魏卫河回来禀报打听到的钟家消息,一直跪在屋檐外受雨水淋的王守笑起来,“您看,这不是好好送回去了吗?” 薛瑜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我让你送回去做警告,不是让你打一顿送回去。” 王守:“她回去也是要挨罚的,打板子皮开肉绽,还不如——” “那是别人家的事。”薛瑜冷声打断,“你是我的侍卫,别人家如何罚仆从我不管,你违逆命令,我不允许。” 王守有些着急,但还是记得压低了声音,“钟家坏事做绝,害殿下差点回不来,打他家下人吓唬吓唬怎么了?” 薛瑜听出他话里有怨气。之前九月出事,王守是被派出去的,回来也挨了板子,怕是那时候就对扫尾谨慎的钟家有了气。但生气归生气,做事归做事,原本该惶恐的钟家要是有心设计,这次行为完全可以让御史参一个跋扈。 “好吧,我明白了。”薛瑜缓和了语气,王守喜上眉梢,刚要说话,就听主上继续道,“你觉得掌握了消息,就可以做我的主了。这样的侍卫副统领我用不起,等到回宫后人齐的时候,我会原原本本告诉大家为什么把你送回军中。” “殿下?!”王守没想到会向来心软宽厚的殿下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做出这样的决定,自家殿下平淡的语调依旧是熟悉的模样,但里面包含的冷漠令他心慌。 “我是为了殿下啊,我们陪在您身边为您做事,您就为了一个别家的下人,要赶我走吗?”王守不甘地上前,想跪近一点让薛瑜看清自己肩头的伤疤,那是挨板子时在地上挣扎磨出来的。 然而他还没走到屋檐下,就被魏卫河制住,踩住膝弯跪回了雨中。身上的疼痛让王守清醒了一点,他仰头看着面容绮丽的少年,心底忍不住发冷,“我为您做了多少事啊,殿下!” “那是你的本职。”魏卫河摁着他的肩膀,冷酷地宣布,既没有像王守想的那样一样心灰意冷生出怀疑,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报复。 薛瑜挥挥手示意魏卫河放开,“我感谢你们保护我,也感谢你们为我做事,但是你的心态已经变了,我不能再留你,希望你好好想想。你也是人,她也是人,被骂了几句就要出手打到头破血流,有理都要变成无理了。我不明白,王守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们曾经是孤儿,是平民,是你在探听消息的时候手头阔绰,和这些人打交道多了,觉得自己也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 第270页 王守怔了怔,倔强挺直的背脊突然垮了下去,跌坐回雨中。 埋伏在暗处的黎熊和顺路回到群贤坊的陈关都听到了薛瑜最后的一段话,最初陪在薛瑜身边的三人扪心自问,都有些心惊肉跳。他们默默进来,与瘫坐的王守跪成一排,“谨遵殿下教诲。” 第115章 . 女史(二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守手上的情报交际原本就是从陈关手里接过去的, 收回来虽然陈关忙碌翻倍,但也并非完全无法运转。被击中自己内心深处,失魂落魄离开的王守被魏卫河领着去内侍省做完记录, 带回营中, 骁卫的将军听说了来龙去脉,气得不行, 送王守好好吃了一顿军棍。 而这些,就不是薛瑜关心的问题了。她嘱咐完陈关观察下面的侍卫谁适合来接手消息这一摊事, 见魏卫河回来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几个平日和王守走得近的侍卫们磨磨蹭蹭来打听情况,有一个算一个被正副两位统领拎出去操练了,给薛瑜留下了一片清净。 流珠进来为还在整理记录的薛瑜拨了拨灯芯,刚要出去就被叫住,“我请常寺人记上的女史这些天会进宫。” 流珠身子一颤, “是……是那位方二娘子吗?”薛瑜察觉出她的怯意,放下笔, “你是我身边第一女官, 虽然暂时以母妃协理六宫的名义挂着女史名头, 但毕竟女史是在你手下听命。”她顿了顿,“他很危险,我需要你帮我看好他。” “危险?”流珠很难将见过的那个温柔娴雅的病美人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她看着薛瑜突然拿出药水,抹了抹脖子, 摘下面具。 流珠吓了一跳, 连忙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灯下摘了面具的薛瑜面容绮丽的艳光不见了,显出几分稚嫩可爱来,眼神却很坚定冷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殿下, “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我需要戴面具吗?” “不是因为,脸不够像男子吗?”流珠懊恼地掩住口,她反应过来,真要论起来,之前那张面具的雌雄莫辨感觉更强,具有攻击性的美丽完全超出了性别区分。 薛瑜笑了一下,“因为我是个冒牌货。”原主曾经不愿意说出来,害怕这唯一的朋友离开,如今她拥有了许多,揭开这个秘密反倒感觉轻松起来。 她平静看着流珠,“我需要你,流珠。” 流珠的惊呼被她死死捂在口中,她立刻想起曾经自己说过的那些傻话。她一直以为殿下是林妃为了固宠想办法让她女扮男装,一直期盼着要么离开开府,要么在京中站到最高处,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难怪,母女两个仿佛仇敌,直到搬走之前,林妃从来都不像个母亲。 有冒牌货自然是有真品的,联系上下文,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流珠吸了口气,平复狂乱的心跳,恐惧的冷汗布满她的背脊,她俯身叩首,“不管殿下是什么人,救下奴的是您,奴都会陪在您身边。”她迟疑一下,沉声建议,“但……不如斩草除根。” 在她为薛瑜开始遮掩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但都是死亡,她也愿意选择自己想要的路。 薛瑜垂眼看着她,轻声道,“时机未到。” 翌日一早,薛瑜刚从演武场训练回来,就见流珠送来一个帖子,却是钟家的拜帖。 “感谢我照料钟家女,为昨日仆役无状道歉,希望能将钟家女接回家中?”薛瑜念了一句里面的话,嗤地笑出来,“说得倒像我强抢民女。” 本等着宫门开启请他们进去的钟大嫂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传话,今日是常朝眼看就要下了,从宫门出来的官员们都能看到她等在门外,丢脸至极。在着急之前,忽地瞧见里面驶出一辆马车。她看着三皇子身边的婢女下车来传话,“钟夫人请随我们来。” 一句话将钟大嫂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了回去,她勉强笑了笑,“能与殿下同行,是我的福气。” 两辆马车越走越远,钟大嫂看着往西城去的方向忍不住皱眉,“怎么住在这里?”莫非三皇子看着赚了不少,实则是个空壳子?哪有士族置产住在西城的? 等到车停在孤独园门前,钟大嫂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见前面车上薛瑜下了车,只好跟着一起下来,“多谢殿下不曾怪罪,只是,怎到了此处来?” 薛瑜瞟她一眼,“不曾怪罪?为何怪罪?我来此处,自然是接人的。” 来开门的小孩笑嘻嘻地去叫人,方锦湖在院中尝了尝自己碗里的菜泡饭,又尝了尝钟三娘碗里的味道,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从昨天的姜汤开始,自己吃到的菜色就格外咸。来叫人的小孩被他叫住询问,小孩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咦,是东家说你爱吃盐的呀。” 方锦湖怔住,浅浅的笑从唇角逐渐扩大,他支着额头,肩头颤动,半天都没停下。小孩被他吓了一跳,“那个,阿姊,东家还在门前等呢。” “这就来。”方锦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温柔含笑。 钟大嫂先前闻言以为是薛瑜心里还有气,转着弯又道歉几句,只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回应,正心焦着,就见方锦湖独自一人从门内出来。秋狩时钟家小辈里唯一一个女孩、也是她亲生女儿病了,她就没跟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多年后的方二娘。方二娘长得不大像钟家人,但带着笑,不顾形象弯起的眼睛和轻快感让她瞬间回忆起许多年前还未出嫁的钟三娘。 -- 第271页 钟三娘的好命人尽皆知,在家有父母兄长宠爱,出嫁有温文俊美夫君,儿女双全,人生赢家。刚生了儿子怀上女儿时,即便父母兄长已经不在,钟三娘外出聚会时笑容仍像少女,显然是被宠爱着的。 她已经忘了因钟三娘病弱和这么多年方氏小辈一个比一个拿不出手生出的快意,也忘了丈夫提前做的警告,眼中只剩下方锦湖,不满地打量两眼,冷哼一声,“你娘呢?刚和离就……”在外一夜,实在是丢脸这部分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薛瑜挡下。 “钟夫人,我记得你是来感谢和道歉的吧?该道歉的主人不是我,是这位方二娘子。” 钟大嫂脸色白了一瞬,强行把话改了回来,“……无处可去,让你们在外面住,实在是吃苦了。锦湖,快带着你娘出来,我们回家,家里院子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回去。昨天啊,是下面人不懂事,已经教训过逐到庄子上了,你一定不会与她置气对不对?” 薛瑜被她恶心了一下,感觉钟大嫂该和林妃有些共同语言。她对方锦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退,将舞台留给他们两个。 方锦湖出门时的笑意已经全部消散了,望着钟大嫂半天没说话。等到钟大嫂的废话说完,见他无动于衷,神色冷淡,甚至有些走神,不由得觉得有些丢脸,皱了皱眉,“或者,我们进去说话?在外面街上说这些,总有些不合适。”这小丫头,总不会是想要她当街道歉吧? “舅母这样倒让我不知所措了。先前见面就开了口,如今怎又觉得不合适了?”方锦湖在钟大嫂脸色变化之前,轻咳两声,“今日我携母亲回方家料理母亲的嫁妆,舅母要与我一同,做一个见证么?” 他的邀请掩盖下了之前刺的那句,钟大嫂感受到了被尊重,只当是无心之失,被方家教得不会说话罢了。她小心避开方锦湖咳嗽的方向,点头答应,拿出长辈的架子指点道,“已经义绝,该分清的关系还是要去有个了断的,万莫被攀扯上才好。” 方锦湖回去与孤独园众人告别,接了母亲出来,抬脚往停在不远的薛瑜的马车走去。 坐在车厢里的钟大嫂看见一怔,挑帘唤道,“小妹,二娘,是走错了么?怎的还去麻烦三殿下?你年纪也大了,婚事上该注意些的。”背后藏着的“孤男寡女”之类的话被她咽了回去,但不赞同的神色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见方锦湖这么久乖乖听着没有搞七搞八,薛瑜反倒有些不习惯,向流珠使了个眼色。 流珠领命下车,扶住了钟三娘的另一侧,浅笑着对钟大嫂道,“钟夫人不晓得,方二娘子早先得了林妃娘娘赏识,女史的职位已经备下了,只等她处理好家务事,就要入宫呢。既为殿下与娘娘效力,帮忙安排钟三娘子也是应有之意,哪里说得上麻烦殿下?” 女史的官职低微,但到底是宫中女官,轻轻巧巧将钟大嫂张口泼出来的脏水挡了回去。 有了这番话,离开方府的方锦湖不是自讨苦吃脑中不清楚,反倒变成了及时抽身不与污泥同流合污。 钟大嫂之前从未听丈夫说过这回事,她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背后出了事,“这……” 不等她想借口阻拦,三人依次上了车。钟大嫂坐在车里把帕子搅了又搅,最终只能叹口气,让人驾车随着往方府去。 方府里,清早被方锦湖请人送来的誊抄后的嫁妆单子摆在方嘉泽眼前,小厮怀秋抱臂守着围在父亲病床前争吵不休的兄妹俩,笑眯眯问道,“郎君娘子,我家主子马上要回来了,旁的杂物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一万两白银,二位是准备用东西抵,还是如何?先说好,不要这座宅院。” “我也不会把祖宅给她!”方嘉泽怒气冲冲地说完,甩着纸张继续问方朔,“阿耶,这一万两是真的?我怎么不晓得!是不是你,你以前私下换过?” 方朔呜咽着说不清楚话。旁边的方锦绣是知道今天要拿钱补贴钟家的,早早被叫过来掰扯的事,见他只一味地逼问方朔,觉得有些可笑,“我倒觉得是你和二娘兄妹两个不愿掏我的嫁妆,在这里演了一场戏罢了!方嘉泽,别的都无所谓,你爱拿什么抵账是你的事,我娘备下的我的嫁妆都要给我,不然到时候,丢人的是你们方家!” 她看出来方嘉泽穷途末路,连这座东城的宅子都动过念头想卖,方家怕是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到底有多少她不清楚,但吵架的劲头必须稳住,不然只会被压着一直欺负。 一万两啊,那可是一万两,她受宠出去花销的时候,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好啊,你倒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何家人了。商贾之家背信弃义的可不是一两个,到现在也不曾有人上门提亲,没有娘家在背后撑腰,你以为你能嫁出去?”方嘉泽一巴掌扇了过来,方锦绣挨了一巴掌,眼泪夺眶而出,方嘉泽蒙了一下,结巴道,“你、你怎么不躲呢?乖啊,阿兄的官职还在,就是应个急,不会耽搁你出嫁……不过何家真的太低了些,要不……” “你不让我嫁,我就死给你看!” 丢了狠话,方锦绣趁方嘉泽被气得发愣的时候带着丫鬟冲了出去,刚出门就拔了钗子交给丫鬟,“去请何郎来,我们收拾东西,这就走。” 方家是待不下去了,虽说奔则为妾,但何期之前传消息来说何母很喜欢她,只是考虑她孝期未过才不曾提亲,到时候在何家落脚,转头上方家来,方嘉泽怎么也会为了稳住何家的金银把这门亲认下来。再留下去,她怕被狠心的方锦湖直接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到时候丢了大脸,她想去哪里都不行了。 -- 第272页 丫鬟攥着钗用力点头,匆忙向后院跑去。方锦绣提着裙子跑向自己的院子,进门连大门都顾不上关,匆忙地铺了布将自己值钱的钗环细软收拾起来。 不收拾不知道,仔细一收,除了母亲亲手为她准备过的一部分嫁衣,只有母亲和何期这些年送给她的东西价值最高。 方锦绣眼眶发酸,在眼泪滴下来之前抹掉,将母亲断裂的牌位拿布包起来,只包了下面的“林氏芸娘”部分。 与此同时,方锦湖几人下了马车,薛瑜让流珠与魏卫河陪同,自己带着陈关往天工坊去了。以一位女史的身份,还不够格让皇子陪同处理家务事,她不希望方锦湖入宫太过招摇。 钟大嫂从正门踏入方府,看得出处处颓败,扫地的中年管事迎上来,眉间有深深的沟壑,“夫人与二娘子回来了,这几位是?” 方锦湖:“钟家大夫人,与三殿下随侍女官。” 流珠挺直了背,端出当时新搬到观风阁后学过的仪态,悄悄扫过方锦湖。她观察了一路,都没看出来这位究竟哪里像个男人了,实在是不可思议。 管事张了张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这,客人随老奴来花厅,二娘与夫人是要去见郎君吧?” “已经不是夫人了,不要乱叫。”方锦湖冷淡地打断他,“这两位都是来为我与母亲带走嫁妆做见证的,父亲与大郎在何处?管事引路吧。” 越靠近边缘小院,方嘉泽失控的吼叫声听着越清楚,方锦湖挑了挑眉,只当不知。钟大嫂看了一路,心中的自得与高傲近乎满溢,不时扫过钟三娘一眼。可惜,钟三娘耳中被放了湿布堵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她的显摆无处可以施展。 “做什么,不是说不要来打扰吗?”院门被推开的第一时间,如困兽般在院中团团转的方嘉泽就发现了,满眼的血丝瞪着门外。管事骇了一跳,连忙让出身后的人,“是二娘与夫人、钟娘子来,按大理寺判决带走妆奁的。” 大理寺正式的宣判文书还没有送到,但是结果已经在昨日宣判时完成了。按理来说方朔父子该在大理寺来人前将东西清点准备好,以示对官府律令的尊重,但早上送来的不符合认知的嫁妆单子让方嘉泽气到了现在,别说收拾东西了,连看都没开始看,要不是还有点基本的理智在,他现在就想把这个坑人钱财的家伙扭送大理寺。 方嘉泽看着一夜未归不仅没有憔悴,反倒看着更精神从容的母女两人,用力将嫁妆单子的誊抄本揉成一团砸了过来,“好啊,方锦湖,勾搭上谁了,连你亲哥哥都不放过?这一万两是不是你写上去的?啊?” 某种意义上,他倒是挺敏锐的。纸团飞到近处,被魏卫河弹指挡掉,方锦湖弯腰捡起纸团,柔声对流珠道,“抱歉见笑了,家务事就让我自己处理吧,流珠娘子要不要去四处转转?管事?” 管事逢迎道,“老奴引客人四下瞧瞧?” 流珠本要拒绝,但钟三娘被方嘉泽吓到,面上生出了几分惊慌,方锦湖又劝了几句,她被说服看顾钟三娘,就在隔壁守着,应当也不会出事。 钟三娘和钟大嫂随着离开了,魏卫河被安排过来照顾的不是方锦湖,而是流珠,自然也跟了过去。气得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方嘉泽看着门前只剩一人,“怎么,都跑了,你一个人打算来跟我要东西?你的婢女小厮呢,那人是三殿下还是四殿下,都不舍得给你配人用?” 钟大嫂听到他提及三四殿下,忍不住皱眉,又很快舒展。丈夫对方锦湖的安排她大概知道几分,嫁给四皇子不合适,去给三皇子拖后腿倒是十分恰到好处。 “自然不是。”方锦湖闲适地拍了两下手,还在里面照顾方朔的仆役和外面剩下的零星下人们走过来,齐齐对方锦湖施礼,被拒绝了参观提议的管事站在最前面,“二娘子。” 里面没有一位方嘉泽眼里的方锦湖的人,甚至还有他自己的小厮。 “你们、你们连主家都不认了?!”方嘉泽怒吼,但更多的是惊慌。 方锦湖歪了歪头,轻声细语,“阿兄,他们的工钱,这些日子可都是我在管,你什么都没做呀。好了,劳管事带人去帮我核对财物,抬来这里,等会收拾完了要送出去的。” 方嘉泽看着他往门内走,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看看父亲罢了。这也有错么?”方锦湖垂下眼,像被伤透了心的妹妹,缓缓走过方嘉泽身边,蹲在墙边守着方朔的禁军看着摇摇头。 同父同母,差距也太大了。 方锦湖缓步进门,把嫁妆单子在方朔眼前晃了晃,状似遗憾地叹气,“管事说了,万两现银和零碎的东西是没有了的,家里锦绣也快出阁嫁人,总不好让她没了嫁妆。宅子是□□父传下来的,不能忘本卖掉,我左思右想,家里那个庄子倒是合适。” 方朔呜呜作声,却被轻巧卸了下巴,在门口刚回过神的方嘉泽听到这句,气得血气上涌,“你休想!那庄子起码六七万两,你一万多就要拿去,怎么不去抢钱?” 再大的情分在捉襟见肘、处处缺钱的生活里都要消磨干净,更何况“兄妹”两个也不曾培养起多少情谊,论起来方嘉泽虽恨方锦绣不听话,但还是有过心疼的时候。 方锦湖乜他一眼,笑意浅浅,“连年歉收,佃户也跑了不少,地都荒了,能折价一万多已经是看在阿娘的份上。到外面去,你怕是连七八千两都卖不到。怕你们没处住,我连这座宅子都没要。” -- 第273页 不仔细听,倒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方朔盯着方锦湖,终于看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拼命对方嘉泽使着眼色:别和他作对。 然而方嘉泽没能理解意思,还以为父亲又在偏袒这个女儿,握紧了拳头,压住脾气,瞪着宣布完要庄子就起身离开的方锦湖,恨恨道,“你倒是拿啊,我看你吃不吃得下!” “阿兄这样关心我,我也送阿兄一句话。”方锦湖逼进一步,吓得他往后退了退,方锦湖轻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兄还是,早做打算呀。” 声音落在禁军耳中,是一声妹妹最后的忠告,落在方朔耳中,却像是一记丧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管事还没回来,我去看看锦绣,到底是姐妹一场,为她送嫁做不到了,提前添妆倒是行的。”方锦湖往外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身对方嘉泽道,“大兄就算再不满意何家,也得多想想锦绣。” 方嘉泽已经满脑子都是失去的钱和明显失控的府邸,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方锦湖独自离开了,等到方嘉泽冷静下来,感觉方锦湖与他们还有些亲情在,带着人追过去试图继续与方锦湖谈谈嫁妆返还能不能少些,还没走到,就忽地听到方锦绣院中响起一声惊叫。 “死人了!快来人啊!” 满脸惶恐的小厮冲出门外,正与跑回来的方锦绣的丫鬟撞了个满怀,他定定神,抓住丫鬟怒道,“你去做什么了?娘子出事是不是你挑唆的?!” 丫鬟被吓得坐倒在地,被领着溜进来的何期脑子嗡的一声,冲了出来,“你说什么?谁出事了?” 第116章 . 自缢 我不是他。 一刻钟前。 “大娘子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收拾着包袱的方锦绣一颤,没敢回头,“你、你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回答, 方锦绣被用力勒住了脖子, 很快呜咽着昏了过去。 她好疼,她不甘心, 她明明就要离开了…… 方锦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恢复的意识,她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走来, 她想求救,却听到一声轻笑响在耳边,“看你费尽心机想跑,真有意思。” “三……”方锦绣双手胡乱抓着附近的一切,只能抓到虚无。 “错了, 我可不是三殿下。”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要报仇, 记得别找错人。” 方锦绣喉间剧痛, 彻底失去了意识。 原本来宣布判决的大理寺几人刚到方府门前, 就听到门内凄惨的尖叫和“死人”的喊声,神色一凛,破门而入。 方锦绣的院门前一行人,听到喊声冲了过来,连在远处的魏卫河都凭着武力赶了过来, 何期呆呆跪在下面, 看着红衣如火泪流满面的方锦绣,心中剧痛。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整个府邸里唯一没有行动起来的只有方朔所在的小院, 方朔一人呆呆躺在床上,苦笑了一下。门外的禁军啧啧称奇,“做什么缺德事了,这得是祖坟给人刨了吧?怎么就你家倒霉成这样?” 大理寺众人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一团乱麻,房梁上撕开的床幔是少女喜欢的颜色,而少女却已经永远闭上了眼。 红嫁衣,金钗环,掉在地上的是价值千两的清颜阁香球,少女虽泪流满面,但看着衣着整齐,无一不显露出她赴死的决绝。大理寺丞扬声挤进人群,带来的三个差役和魏卫河一起稳住混乱的现场,露出内室。 被捆住压着跪在已经放下来的尸首边的几人一直在哭,跪在尸首旁边的方嘉泽失魂落魄,不时伸手去探探鼻息,完全无法接受怎么不久前才见过的妹妹突然自缢而亡。靠在门边的方锦湖脸色发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在大理寺丞上前大略查看过尸首,询问到第三遍“是谁第一个发现尸首”后,她撑地站起身,像终于回过神来,哽咽道,“是我。” “我想着锦绣婚事基本有了着落,离家之前来为她添妆。刚进门就瞧见锦绣上吊,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大理寺丞昨日审案时已经搞清楚了方家这一代的关系,心中感慨一声嫡女的大气,但也打起精神没有全然信任。 被吓住的众人渐渐都回过神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后,还留在里面的人被挨个请了出去,院中差役守着,大理寺丞带着一个差役细细查看案发现场,方嘉泽被拦在门外,怒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妹妹不在了,你还要羞辱她不成?” 他对判了义绝的大理寺,半点好感也无。 大理寺丞闲暇时跟着仵作学了两手,此时已经确定大约一刻钟前方锦绣已死,让一人回去请仵作,正心烦的时候,听他吵嚷,有些不耐烦,“莫非是你逼死了妹妹,做贼心虚?” 大理寺丞冷笑一声,“方才仆役和方大娘子的丫鬟亲口所说,你对方大娘子的心上人十分不满,甚至不愿出嫁妆,方大娘子死前没多久刚和你争吵过,你气恼之下,命府内仆役谋财害命也说不定?” “胡说八道!这府里都是方锦湖的人,你怀疑我,怎么不怀疑她?” 方嘉泽反应激烈,脱口而出后却跌坐下来,“是我、我逼死了锦绣?”他不想的,方锦绣选的门第实在太低,他只是想要她低头……现在家里确实没钱,他刚调任也需要打点,方锦湖还咄咄逼人一步不让,他烦心了些,说话重了,但、但这怎么能当真? -- 第274页 大理寺丞终于得了一会安静,细细查看过一遍,出了屋子,询问跪在地上的两人,“你们一个是方大娘子的丫鬟,一个是方大娘子的心上人,是也不是?今日,为何出行,又为何来到方家?” 何期和丫鬟颠三倒四的叙述,加上之前七嘴八舌最真实的第一时间反应,大理寺丞拿着方锦绣的绝笔,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锦绣回到自己院中,因为对兄长决定不满,让丫鬟去传话,想要与何期私奔。但何期派来传话的小厮先一步到来,表示家中主母不想要一个破落门庭的儿媳,想让方锦绣想想办法,事情全堵在一起,方锦绣一个没想通,就换上嫁衣上了吊。 何期跪在地上,眼泪不停落下,“是我来晚了,我该走快点的。” 仵作很快到来,查看过后,确定的确是自缢而亡,没有外力迹象。而在场的其他人都互相有人证在,唯一没有人证的方锦湖在半刻前还留在方朔院中说话,就算他能飞过来,也只能见到方锦绣的最后一面。 本以为是方家又冒出来了什么谋夺财产的大案,谁晓得看见了一桩悲剧,大理寺丞十分叹息,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兄妹俩和何期,还有吓得不停重复“娘子怎么这般傻”的丫鬟,摆了摆手,“自缢身亡,准备后事吧。你们收拾一下,等等我来宣判。” 此事实在论不上谁对谁错,都是可怜人罢了。大理寺丞带着人离开方锦绣院落,望着方府凋零的花木,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再看整座府邸,竟像是笼罩着一层诡迥的阴云。 他族中远房叔叔打过方府的念头,回去得记得劝说放弃了为好。这方家,实在有些邪门。 魏卫河拧眉看着这里的一切,和流珠低声说了几句,匆忙去东市寻薛瑜。薛瑜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消息震得发懵,这次方锦绣换了个嫁人对象,但为什么还是死了?她隐隐觉得与方锦湖有关,却没有证据。 “是自缢?” 魏卫河点头,“进去就放下来了,估计吊上去到现在有大概小半个时辰。” 薛瑜脑中灵光一闪,她隐约记得有个说法是上吊的人可能闭气休克,将腰牌交给魏卫河,“你跑得快,回去请秦医令来,救人。” 另一边,满心欢喜来安慰心上人的何期出了门,呆呆望着小厮,“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啊?”他前脚刚让小厮送信过去,后脚方锦绣的丫鬟就寻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巧,一条人命就没了。 听说何期又跑出去了的何家父母等在家中,准备他回来好好收拾他,就见向来笑嘻嘻欠揍的儿子一脸仓皇,进门就扑通跪倒,“阿耶,阿娘,儿不孝。” 这不正常的反应反倒把他们吓了一跳,要去拉儿子,就见何期呯呯磕了三个响头,“儿知母亲不喜方娘子,但儿心中只有她一人,生不能嫁娶,死葬于一处,也是好的,还请爷娘成全。除此之外,儿别无所求,听凭二老吩咐。” 那个傻乎乎的何期像是随着红嫁衣一起死去了,他闭上眼,眼前回荡的还是吊在房梁上,表情变形,泪流满面却美得惊人的少女。 “胡闹!”何松岗原本以为儿子终于头脑清醒了,一听他说的什么,差点被气撅过去,“给老子滚进祠堂跪着,想清楚了再出来!” 然而这一天的饭食何期完全没吃,到了第二天晚上,仍劝不进去吃饭的何母找到丈夫,“就依他吧。” 何松岗长叹一声。 “方家已经不行了,只有方二娘做了女史,可方二娘又是三皇子的人……这混账知不知道,这是逼他老子站队啊。”何松岗想了很久,走近祠堂,踹了何期一脚,何期倒在地上,却是连爬都没爬起来。才一天多,何期的精气神明显灰败下去,看着哪像个青年人,说是三十多岁也有人信。 何松岗本就是老来得子,对何期宠爱有加,见到他这样,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结姻亲,可以。结亲后,你随我去西南群山。” 虽然之前决定远着三皇子,但该关注的消息他还是注意到了的,清颜阁和隔壁香铺一起组建商队准备去西南寻找新的香料的事,已经在京中各家商队之间传了出来,大多人觉得这时候探路太冒险。但富贵险中求,这个机会不把握住,何松岗就很难再进入三皇子麾下了。 “好。”过去挑三拣四去哪里都要嫌苦嫌远的何期,连问都没问,直接答应了下来。 何松岗连夜带着妻子上门提亲,态度很诚恳,然而也顶不住遇到的是一个心情恶劣的纨绔。满眼血丝的方嘉泽靠着棺材,忽地笑了,“结亲不是不行,聘礼总该有吧?” 行商多年,何松岗自然看得出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被逼在绝路的赌徒,有些厌恶,又生出些庆幸来。庆幸方锦绣已死,儿子再怎么伤心,也不会受这样的影响牵绊。 “聘礼自是有的,按京城嫁娶的规矩,六千两白银。”若是之前他还能拿出更多,但现在不过是娶一个死人,之后又要出门行商,何松岗只报了一个基本数字。 方嘉泽摇了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两。” 昨日兵荒马乱后该带走的嫁妆都带走了,仔细核算下来他还差一万七千两的空缺,这座宅院他不愿意卖,家里剩下的庄子被抵了一万两,还剩七千两根本无处去寻,把仆役们都遣散了也不够。再拖一天,方锦湖那个疯子就要上报大理寺要求抓人了,还好,有锦绣保佑,峰回路转,何家上门,多出来的三千两他还能拿来打点一二。 -- 第275页 何松岗脸皮抽动,何母差点要拉着人扭头就走。这哪里是结亲的样子,分明是卖妹妹尸骨! “可以。”何松岗咬牙道,扣除备货的钱,他没有这么多现银,但想到终于有些奔头的儿子,他还是答应下来,“此后方大娘子入我何家,与方家无甚关系。现银我没有这么多,三千白银,其他拿地契抵如何?” 他手上的地契不多,京中的地契还要留着自用,只能拿梁州的抵债。何松岗挑出三张看看,放下其中一张,“这是茶山的契书。不放心可以请人去看看。” 他倒是没骗人,遇到好时候茶山地契也能卖出七千两不假,但他手里这座大些的茶山去年刚遇到过虫害,茶苗大多不行了,现在能卖出三千多就不错了。先前指望三皇子指条明路的是相邻的小茶山,按照之前三皇子的说法,茶贵精而不贵多,把大的山趁此机会当现银出手也不错。 方嘉泽嗤了一声,“去梁州看?等回来七七都要过了。”他不懂茶山地契的价格,但不管亏了赚了,到时候推给方锦湖让他来跟何家对峙就是,反正他的账是清了,其他与他无关。 在何松岗犹豫着是不是被看穿了,要不要换一个地契时,就听方嘉泽继续道,“我家阿妹,就交给你们儿子了。” 方府和何家的奇怪亲事很快准备起来,听说了的人叹一声有情有义,到夜里宫门落锁之前,一张文书随着安排好钟三娘顺利进宫的方锦湖,来到了观风阁。 将作监的制作验收到了尾声,晚上从将作监带着一箱东西回来,薛瑜抬眼看见观风阁下一人提灯而立。 方锦湖像是完全没有受死人的影响,昏黄的灯笼光芒将他神色柔化成一片模糊,只剩下女史的袍服依然清晰,“臣女恭迎殿下归来。” 薛瑜将披风丢给他,一言不发进了阁内,方锦湖跟在身后,直到她进了二楼书房,才吹熄了灯笼,跪坐在旁边,“殿下不想看到我?” 薛瑜没说话,盯着一片空白的手稿,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 “那,奴送郎君一份礼物,好不好?” 一张地契被推上桌案,薛瑜垂眼望去,不太清楚这个梁州的地方是哪里,但她注意到上面写着,上一个拥有这片土地的人,是何松岗。 薛瑜想笑,却笑不出来。方锦湖将地契推到她手下,亲昵地扣住她的手掌,以一种表功的语气夸道,“这是梁州最大的茶山。”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去杀方锦绣?”薛瑜脑袋嗡嗡作响,努力吸着气,才将这一句话说完,“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 薛瑜心口发冷,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的疯子,为什么会成为书里的统一天下的皇帝? 她反握住方锦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方锦湖顺从地让她握住,甚至还有闲心搔了搔她的手心,他柔声诱哄,温柔似水,“你需要这些,我拿到就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方锦湖伸出另一只手,搭上她肩头,身上有淡淡的稻草皂香,拢住薛瑜。原本调香设计里属于阳光的味道却让薛瑜感到一片冰冷。 “你这个……疯子。”薛瑜握住他的双手,一翻身将方锦湖过肩摔扔到地上,蹂身而上以膝盖顶住他的后颈,双手反剪。 观风阁是木质结构,突然动手响动很大,惊动了一楼守着的侍卫。魏卫河已经借力踩到了一楼屋顶上,往内一看却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殿下?” “无事。” 魏卫河和行动起来的侍卫们都停下了,薛瑜低头看着肩头颤动仿佛在哭的方锦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上下位置有些微妙。拨开方锦湖的散乱头发,却发现他笑得停不下来。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郎君学得可真好。” 薛瑜压着他后颈,飞快拿麻绳把人捆了起来,方锦湖低头看了看自己,勾出一个笑,“郎君喜欢这样?” 他身上的官袍早被绳子捆成乱七八糟模样,双腿拉开分别与手捆在一起的姿势十分考验人的柔韧性,腹部到胸口的肌肉全被勒了出来,劲瘦的腰曲起一个弧度,流泻出的蛊惑风情诱人极了。然而薛瑜无动于衷,低头捏住他的下颌,“为什么要杀她?” 方锦湖杀方朔、小林氏或者方嘉泽,薛瑜都能理解。但看原书剧情,方锦绣完完全全什么都没对他做过,甚至还曾将一颗少女春心寄托在他身上,两人也算青梅竹马长大,既使背后方锦绣不知道许多事,配合了方朔,可她始终不曾想过伤害方锦湖。 方锦湖舔了舔唇,“为什么不?留在别人手里,自然没有自己掌握安全。她留在外面,只会让你变得不安全。”他语调平静而懒散,仿佛被控制住的不是他,他向下蹭了蹭薛瑜手臂,“我的一颗真心,你感受不到么?” 全都是鬼话。 “噗!”一声闷响被堵在屋子里,刚刚挨了一拳的方锦湖喘了口气,不像疼痛,反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原来,郎君喜欢这样?” 薛瑜第二拳落不下去了,她揪住方锦湖衣领,贴近他,审视着他每一个神色变化,“你这样做,和方朔有什么区别?方朔害了你,所以你就要去害别人吗?” 她冷淡地扯了扯唇角,眼中毫无笑意,“你以为你很聪明,你懂得很多,你武艺高强,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要别人的命?真巧,方朔也这样想。他应该很高兴,他成功教出了下一个自己,而且下一个自己还是……” -- 第276页 “闭嘴。”方锦湖的脸色终于变了,笑意尽敛,他眉头皱起,喉咙收紧,细微的表情变化无一不显示出他想吐的现实。 薛瑜俯视着他,“下一个方朔,我是不是该现在就杀了你?” “我让你闭嘴!”方锦湖微弓的腰收紧,猛地原地干拔翻身而起,压在了薛瑜身上。但捆住的手脚难以借力,两人再次重重倒在了地上。被压住的薛瑜单手扣着方锦湖的咽喉,他却没有了下一步举动,闭了闭眼,贴在薛瑜颈间的吐息有些无力,“我不是他。” “别生气,我只是、我只是习惯了。”方锦湖贴着她,想要解释,却觉得解释无力而苍白。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他吸了口气,咽下满口腥甜。 “别生气。”方锦湖又重复了一遍,耳鸣带着他陷入狂乱之中,他不清楚自己如今说话声音像幼兽呜咽,只记得在疼痛吞噬他的意志之前,要努力往旁边挪开。 薛瑜原本压着火气在耐心听着问题神经病大龄儿童的反思,在汗水打湿了她衣领时,忽然意识到不对。突然汗流如注的方锦湖和他努力撑地往旁边挪去的动作都显示着他的反常,她翻身坐起,闻到牙关紧咬的方锦湖口中的血腥气,给他勒住嘴巴,才起身出门唤了一声流珠,“之前多拿的那份阿玥的药,悄悄去煎了。” 流珠看得出里面应该是刚打过一架,立刻应下,“我亲自去盯着。” 薛瑜呼出口气,回来时,被她丢在地上的方锦湖已经蹲在角落,手握成拳,神经质地向外挥舞,仿佛虚空中有什么逼近的怪物需要他去打斗,勒住嘴巴防止他痉挛咬舌的绳子被咬断,麻绳散了一地。 ……上次在如春楼是昏迷痉挛,这次是狂躁暴力,问题来了,头痛发病到底有多少种表现方式? 薛瑜琢磨着下次去秦思那里问问,按开机关。袖箭的发射声音被方锦湖混乱的呜咽声遮住,然而他看似毫无章法的躲避中全部袖箭都射了个空。 薛瑜估计了一下位置,压了几枚袖箭,重射出一轮,在方锦湖躲避的时候,向前飞扑勒住他,匕首还没刺下去,就感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甩出去。力道比她和皇帝对练时承受长戟下压还要大,薛瑜咬牙没有松手,扣住方锦湖甩开的手,一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借重力将人带倒。 又一声摔落的沉闷声音传到楼下,陈关抱臂咂舌,“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这次倒下,方锦湖没有反抗,薛瑜松了口气。真和这一身怪力的家伙打下去,明天她怕是累得爬不起来去演武场了。她拿出麻绳重新绑了一轮,好在在方锦湖进宫之前,她就有备无患准备了一堆麻绳,这次正好用上。 绑了手脚,要再往一个固定位置绑的时候,一直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的方锦湖突然没了声音,薛瑜瞥他一眼,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掌心全都是血。 “绑紧点。”方锦湖沙哑地说道,他知道薛瑜就在他眼前,却并不想睁开眼。他不想看到薛瑜眼中狼狈的自己。 “不用说我也会的。”薛瑜把他和备用的几案绑在一起,连挪动都困难,想挣脱也得费些功夫。 薛瑜拍了拍他,摸到一手的冷汗,“你犯病的时间把握得倒不错,专门挑我骂人的时候,怎么,敢做不敢当?不过,看你这么难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想杀的人,没有死。” 方锦湖霍然睁眼,眼窝里一双眼睛像无机质琉璃珠子,空茫地望向她,重复,“没有死?” “报复可以,不可以滥杀。”薛瑜听见门外轻轻的脚步声,知道是流珠回来了,点了点方锦湖脑门,“你不想做下一个方朔,你就好好想想。” 她没看见,转身后方锦湖堪称乖巧地点了点头。少年看着薛瑜离开,最剧烈的一阵疼痛过去后延绵不绝的镇痛拉扯着他的理智,他不知为什么,想站起来跟过去。但他没有动,静静看着薛瑜出去,关了门。 他闭上了眼。 门响了一声,脚步声响起。方锦湖睁开眼,看见薛瑜皱着眉,试了一下不好扶他起来,干脆把碗抵到他唇边,“不清楚有没有用,应该喝不死。马上你还有活要干,别想着偷懒。” 要不是合适的谋臣数量无限接近零,她也不至于打方锦湖主意。 那碗药,方锦湖喝得很慢很慢。 垂眼就着她的手喝药的少年,莫名让薛瑜想起孤独园新养的鸟儿。毛茸茸,叫声悦耳,会就着手吃果子,啄人也很疼。回过神来时碗里已经空了,还在习惯性推碗的她差点把碗扣到方锦湖脸上。 喝那么快,也不怕被呛死。 薛瑜假装无事发生地收走了碗,他们都没有谈论这碗药的事,进宫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方锦湖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明,却发现听着旁边平缓的呼吸和炭笔沙沙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阵阵的头痛还没有消散,但比初次发作好了很多。方锦湖活动一下手脚,用力挣开。 看得出薛瑜绑绳子时的费心,脚腕挣开了,手腕依旧绑在小几上。沉重木几发出一声挪动声,方锦湖别扭地回身,看到上面摆着的饼和水碗,以及一张纸。 纸上写了各种半截的项目分析,乍看好像胡乱写的。 他抿了抿唇,在薛瑜回来之前,一步不曾出去。 第117章 . 送钱(修) 《众筹修路计划》…… -- 第277页 京城最近最稀奇的事情莫过于三更半夜冥婚拜堂时, 新娘子从棺材里醒过来了。人们传言说是何家郎君用情至深,感动上天,才还了方大娘子一命, 只是到底死过一次, 人有些痴傻了。 薛瑜揣着十粒棉花种子,小心交给已经在清点东西准备往西南去的阿白。宫里花匠已经种坏了一批, 出苗后始终没能养活,看着种子少, 但这一份就是十分之一的量,要是去了西南还不能种出来,就只能另想办法。楼下的嘈杂议论声压过马车的喧嚣,何松岗对好奇来打听家事的人无奈极了,偏偏这事情透着邪门, 只能打哈哈说一句福大命大。 他来寻牛力递上往西南去的商队拜帖,试图来见三皇子一面, 却被牛力轻巧挡了回去。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合作, 如今心里也没了多少底气。 往西南去的人其实不多, 但能自己组建商队,寻求对外合作更多的还是摆出来一个架势,将要去西南寻找香料的消息传得更远一些。冬日已到,牛力手头负责的事情一点不少,送前来提货的商人出门, 看着拿到足量货物供应后, 别国商队马车装好最后一批货。 曾经送来一颗珍珠当拜礼的商人笑着与牛力告别,说的都是些客套话,但在西市旁观的人们却不这样想。 “诶哟,我们西市出去的东西, 都有人求着我们往外国卖啦。” “牛掌柜,什么时候卖点便宜的,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你们说,我家的陶碗是不是做好点也能卖到外面去?” 议论纷纷的西市街上一点名为“国家自豪”的种子扎根在了众人心中,对于背后东家有大来头的清颜阁生出一种迷之信任。虽然大多数人买不起,但清颜阁出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总不会骗人! 爱屋及乌,当人们将清颜阁和孤独园与孤独园对面的群贤书社联系在了一起后,有人犹犹豫豫地来书社询问,“是不是来念了书,就能到清颜阁干活啦?” 年后就要考试,只剩下三个月出头适应胥吏工作强度的预备役考生们被外面来人骚扰得够呛,有些底子薄弱的更是心态炸裂,“我们读书可不是为了当伙计的!” 好在陈安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在与手下几个老师交流后,将初入学后只是按识字和不识字分开的几拨学生按进度做了详细划分,水平高的明年参考,水平不行的在其他班里继续读书。 为了尽快让他们适应流程,采取了薛瑜之前的建议,半月一考试,考好了升到优先考试的班级,不行就自己继续学。由于水平高低一目了然,倒是让暗地里还想继续给书社泼脏水说他们为了赚钱不许学生参加考试的人没了话说。 阿白收拾完东西准备跟着甄掌柜先去鸣水备好货物,再一起跟在西南调军后面出发。在书社外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陈安闲暇出来,钻实验室已经退化成半个弱鸡的阿白只好乖乖又被训练了一节课。薛瑜看了一圈书社的规划,虽然还有些简陋,但雏形已经显现。 陈安忙着书社和孤独园两边的事,准确的说,是沉迷上课无法自拔。虽然开蒙和胥吏考试几个班级如今都有了更擅长教书的老师负责,但他作为强身健体的武师傅,和悄悄加武学军事题目筛选合适徒弟的隐藏款兵法师父,某种程度上比开蒙的老师更受欢迎些。 原本薛瑜还担心家长们送孩子来念书,让陈安带着课间习武会不会引来不满。谁晓得在放学时问了几个等孩子出来的家长或是仆役,大家都是一脸惊诧: 花一样的钱,学两样东西,这不是好事吗? 陈安下了课,其他学生老老实实挨个行礼告退,他拄着拐杖戳了阿白一下,“你去了西南,身体这么弱可不行。” 几个月之前薛瑜见陈安还是个冷静中透着暮气的中年人,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和少年人相处多了,自己也带上了一点孩子气,和阿白一个戳一个跑,追了大半个院子,阿白躲到薛瑜身后,陈安才看见她。 陈安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三郎来了。是今晚就走?” 阿白点点头,“阿耶,你不要太想我,我们开春应该就会送回来东西,我跟你写信!” “还没过去就想着回来?我是这样教你的?”陈安板着脸说了阿白几句,把他赶走去取包袱,望着已经长高了不少的阿白,却有些怔愣。到底是在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离别怎么会不伤感? “陈师我娘来啦!”背上背着一个幼儿的小孩突然从旁边站了起来,来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跑去。他看着不像是来上课的,薛瑜这才想起来孤独园还有一部分蹭课或是托管的学生。 来孤独园蹭课听当托管班的孩子们逐渐变少了,毕竟修路已经完成近十天,住在城里花销太大,来回赶路也有消耗,又不是修路时包一顿饭的时候,赚来的钱都得省着花,再想来城里碰碰运气继续做工的周边人家都渐渐打消了念头。只剩下零星几个还不死心,隔天会来转转。 门前的妇人对门内露出一个笑,谦卑而讨好的道谢,孩子牵住她的手,仰头问道,“阿娘,路还是不让我们修吗?” 薛瑜目送黎熊带着从群贤坊出发的一行人渐行渐远,西市的香铺已经关了门,被“跟着西南驻军,怎么也不会出事”忽悠住的甄掌柜怀揣着对新香料和薛瑜描述的香水香薰等等新事物的期待,和带着任务出门见世面的阿白等人一起踏上了旅途。 -- 第278页 他们将在鸣水等待一段时间,然后和西南调军一同出发。 度支部没有了韩北甫,倒是让薛瑜有些不适应。但这家伙往行宫去之前请人送来的信笺里,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要去做英雄了,希望成为英雄后,能够与他心中的英雄(薛瑜)英雌(伍九娘)成为朋友。 薛瑜没好意思回信告诉他,他到了西南益州郡很可能成天和自己的各种事项打交道,棉花、种花等等,哪一个都得和当地民政官员打交道,就让这傻小子再高兴一段时间吧。 刚要去将作监检查返工的一批望远镜镜筒,薛瑜出了度支部就被工部截胡。 靠着家世与年末修路的政绩加分,新任工部尚书苏合扬眉吐气,如今只惦记着尽快开启下一条道路,望着薛瑜笑道,“殿下,京城道路费用计算已经做好了,您什么时候过来看看?” 薛瑜无奈摊手,“非我不愿看也,只是年底想从度支部拨银子,实在太难了些。苏尚书不如写个折子,我再劝劝,好明年开春就动工。” 两人边走边说,眼看要走过工部,苏合将薛瑜一拦,“殿下,还是看看再议的好。” 工部里众人调动不多,没争过苏合的工部左侍郎余庆听到人声,阴阳怪气道,“苏尚书,算是算出来了,没银子造,您想要修路,不如回家问问?几千一万两的,对苏家也就是九牛一毛啊。” “国之大事,怎么好让世家出力。”薛瑜义正言辞。 被人用家世压了一头的余庆这才发现进来的不只是苏合,连忙迎上来,叹气道,“殿下,实在是没办法了,乔尚书那边松松口,或者,您要不再那个什么……”动用内帑做建设的话,他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苏合被薛瑜的义正言辞噎了一下,心说:不好让世家出力,也没见你们拨钱,占着机会不让人掺和,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下,您看这里、这里……”苏合等人将一张新的舆图上面的街道和小路都标上了价格,看上去和画圈招标现场似的。 薛瑜重点查看了往东西两市去的道路规划,按照之前修主干道的价格估算一遍,倒是和她算出来的数字相差不大,说明工部没有在背后动手脚。她心里给工部新官上任三把火点了个赞,抬头又是苦笑,“少的也就千两,花销倒是不大。但你们也知道,前面朱雀街修路把内帑花得差不多了,总不能全部花在这里,到时候连冬日除夕宴会都没钱办对吧?” 内帑多少,工部压根不晓得,还不是她说了算。 要真是为了修路办宫宴都没钱,那就不是皇帝一个人丢脸了,而是满朝上下的脸都没了。这下,提内帑的路彻底被堵死,余庆愁得脸皱到了一起去。 苏合却道,“陛下以内帑为国修路,我们身为士族,自然也该为京城出一份力。殿下请看,这里、这里,若是殿下允许,臣愿代苏氏一族出钱,修缮京城道路。” 说得好听,但他指的地方正是东城的苏家所在和最靠近宫墙、上朝时各家官员走得最多的部分。修路不说能不能赚,起码第一家修路的名声有了,从这里走过的,总得记两分情面。 薛瑜摇头,“那怎么行?你们为国效力,每年出产交税,这修路也无甚奖励给你们,实在是亏待了。” “哪里哪里,臣为国出力本是理所应当,殿下先前说修路积善阴德,臣深以为然……” 一个要掏钱一个怎么都不愿意,余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到底是谁在送钱谁获利啊? 最后,薛瑜“迫于无奈”答应下来。将核算好价格的舆图略去重要信息,只剩下各种数字公布于众,每一位来申请出钱修路的都可以花钱认领一节不少于十尺的道路,并且享有道路名提议权,最终的道路名将与修路人的名姓一起刻在每条路的路石上,作为嘉奖与鼓励。 苏合笑得合不拢嘴,将薛瑜刻意引导下逐渐成型的《众筹修路计划》迅速写好文书上报,作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这把火烧得一定是最旺的。 在薛瑜带着一整箱望远镜去行宫之前,由工部与度支部联合举办的京中“道路招标会”正式举办。与苏家和钟家最初设想的不同,他们不是唯一一家被邀请参与的修路人,豪商与贵族、本地人与外地人交差坐在一处,互相都看不顺眼。 京中士族难得同仇敌忾了起来:京城的路,你们梁州人来干什么,掏得起钱吗! 出京前夜,招标会进展过半,闻风而动的过去修路的民夫民妇们已经陆续回到京城,只等开工。皇帝将薛瑜叫去上下打量一番,“不用国库,嗯?” 薛瑜眨眨眼,摸出一本新的企划案,《论安阳城外官道众筹修路计划》。 皇帝把文书丢回来,“骗一次就行了。”顿了顿,他补充道,“……下次换一个。” 第118章 . 伍长 挨闷棍预定 “陛下, 要不再看看?”薛瑜提醒。 同样的手段玩两次,骗到的人数会直线下降,但薛瑜拿出企划, 自然不是要等下次再去忽悠人修城外官道。她打算一次搞定。 城中道路需要用到水泥铺设的数量远少于参与招标会的大姓和商贾数量, 更别说大多数来参与招标的人都不止打算掏最低标准的钱,竞争相当激烈。 由于费用是一早核算出的, 哄抬价格超出部分工部也不能截流。前两天的招标采用的是一部分大路或者地理位置优越的道路选择人,哪个愿意带走更多的位置不够优越的小路竞标就给谁的策略。 -- 第279页 但眼看小路快没有了, 指望着别人吃肉他们跟着喝点汤的中层商人看到居然争起来了,也下场开始抢小路。闹得搭售策略进行不下去了,工部紧急来找薛瑜,她才拿出了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不是想修路吗?城外的路也是路嘛! 正好位置最好的东西两市和东西城靠近宫墙的道路竞标还没有开始,今天皇帝不叫她来问招标会的事, 她也得拿着京城大路搭售官道的方案来找皇帝。 不过,一直修路显然太离谱了, 下一波薛瑜准备的建设目标是乡间水利, 这种能看到好处的建设更好让人掏钱一点, 尤其是对于已经参与过招标的韭菜、不是,士族们。 和世家们斗了半辈子的皇帝还是第一次能这样轻松地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听她说完仔细想了一会,意识到不对。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拍案怒道,“之前跟你说的什么?不能让水泥外流!” 水利建设还没有影子, 看着更像是空谈。如今参与道路招标的一部分人自然是为了名声, 另一部分却是为水泥而来。 薛瑜放出这个诱饵,也做好了被皇帝问责的准备,坦荡道,“水泥不可能一直遮掩下去, 与其让他们调动人员去刺探工坊影响进度,不如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有一颗枣吊在前面,便能为我们所用。” 完成朱雀大街建设后,工部积攒了宝贵的监督和验收经验,分段承包的京城道路固然给了想要水泥的世家机会,但除非他们能联合起来供应一家,不然能够拿到的数量远远不够建设自家的堡垒,拿去研究也很难出结果。 同时掌握了上游材料供应和下游验收监督,分到京城的水泥量只会少不会多。而修路虽然是分给了各家负责,但也是国家建设,搞事被抓到尾巴,相当于把屠刀递到了皇帝手中,不脱一层皮别想跑。 薛瑜说完另外可以借着人多手杂私下遣禁军查探的好处,过了会没等到皇帝答复,有些忐忑地问道,“陛下,您看如何?” 皇帝吐出口气,“去了行宫,到年底前别回来了。” 薛瑜:? 皇帝瞥她一眼,笑骂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被人打了闷棍都不冤枉!” 挨闷棍预定的薛瑜默默收起官道众筹项目背后的水渠大坝企划,回去与宫中花匠告别,许愿希望新出苗的十颗种子能在暖房里活下来一颗。这次离宫薛玥没办法跟去,依依不舍地把薛瑜送到了皇城门口。 薛瑜看着小姑娘要哭出来的表情,从马车里掏了掏,递过去一个球,“想我的时候,就去踢球玩吧。你现在应该也认得了几个小伙伴,记得叫上他们一起玩。”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就应该多交际才好。 抱着皮革缝的圆球,薛玥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拽着薛瑜的衣袖,“我不要叫他们玩,我要等阿兄回来一起玩。” “那等我回来,你教我怎么玩有趣好不好?”薛瑜拍了拍蹴鞠球,一点也不觉得让妹妹教她踢球是什么丢脸的事。 薛玥破涕为笑,与薛瑜做好约定被劝了回去。薛瑜坐回车厢,瞥见几案上和纸张夹在一起的两厚卷帛书,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卫河,帮忙跑一趟天工坊,把唐大匠的书送回去。” 先前她去东市借来抄录对比,最近忙着处理望远镜的事情,一时竟是忘了还了,收拾东西的时候被连着书房里几案上所有东西一起带了上来。 被她调去鸣水工坊教学的匠人主要目的还是尽快带动弹簧马车投产,虽然在工作之中也能提高技术,但到底不是从基础学起,而是哪个更有用直接学哪个,来学习的工人们不需要理解为什么,只需要知道怎么做。这样能够快速培养熟练工,但是对发明创新没有半点帮助。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的道理她还是记得的,将作监更像是一个提高班,薛瑜找基础教学资料最终找到了天工坊入门教材上。 曾经给唐大匠提出的整理建议被他听了进去,这次拿到的布帛上新添了不少内容,要直接出书也是行的。听说她准备教导基础知识,唐大匠兴致勃勃地想要跟来看看,要不是天工坊这个月拍卖刚结束,要开始准备下个月的货品,他还真要跟着薛瑜直奔鸣水了。 修整平整的朱雀大街配合弹簧马车,薛瑜整理了一下手稿,还没感觉怎么颠簸,就到了城门前。排在前面的马车是熟悉的模样,蝉生骑着马在旁边,见薛瑜观察外面,立刻前来表功。 “那是鸣水送来的第三辆新式马车。马车行最近的预订租赁时间都排到了下个月,试过一次的客人三个里面肯定有至少一个来定我们的马车!” “什么时候把马车卖到楚国去,才算你的本事。”薛瑜给他泼了盆冷水。 最近薛瑜身边最忙碌的陈关在众人出城后才姗姗来迟赶到,被轻轻摇晃晃出了几分睡意的薛瑜顿时精神起来,“怎么样?” “简侍郎与简家没有出手参与这次招标,钟家最后选定的是东城宫墙道路,刚刚开始的竞标。另外,钟家铺子来的消息,钟二悄悄领了商队扮做他国商人出城,如今在钟府的应该只是个障眼法。” 薛瑜最关注的几个动向被陈关说了一遍,十月十一钟大嫂上门道歉后,钟家虽有波动,但动作不大,反倒让薛瑜刻意留下的一些招标会破绽没了用武之地。 或许在她送走阿白的那天,清颜阁聚集的商队中就有带着肥皂等货物离开安阳城的钟二。 -- 第280页 提前离京的钟二并没有像其他商队那样,为了避免冬日落雪封山,一路疾行。而是慢慢地绕了一圈路,在鸣水落脚,悄悄扮做钟家来的信使,敲开了军营的大门。 薛琅已经在军营里待了半个多月,习惯了精细饮食仆役成群的生活,一穷二白只有训练的军营让他初来时很不适应。顶着皇子的名头,又一开始就有伍长的身份,他本以为靠着自己的武艺可以顺风顺水收获军中的敬仰。 然而他错了。 伍长只是军营中最低微的官职,至于皇子,虽然会有些小兵私下讨好,但在上面的将军们眼里,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别说特权了,训练时被时不时拉出来做示范或者加练都是家常便饭。 一般来说营中是禁止探望的,但薛琅到底是皇子,将军们商讨之后,带着薛琅去见了信使。消息传过来时,薛琅快速扒拉完粟米稀粥,揣了个饼子就往外走,要是不多拿一点吃饱,在高强度训练下他到晚上必定饿醒。从军前,他很难想象他会吃糙米饭啃干饼子,如今他却能面不改色喝完麸皮没磨干净的米粥,边带队边吃完最后一口烧饼。 想着新增加的夜里训练,薛琅再想想他新带的那一伍怎么教都教不明白的士兵,不免烦躁起来,不知道会是谁来找他,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时间。 见面地点没有放在营中,而是挪到了外面运输米粮车暂时停放的棚中。钟二看着黑了许多看着像个大孩子了的外甥,欣慰地上前行礼,“拜见殿下。” 十几天没见过别人对自己这样行礼,薛琅反倒吓了一跳,侧身躲开后才认出来是谁,“舅……”来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他压低声音,“小舅舅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来了?我娘还好吗?大舅舅呢?” “怕你不习惯,给你准备了新衣裳和肉干,还有娘娘做的点心。”钟二依次拿出来东西,薛琅张了张嘴,却有些别扭。 新衣裳是他曾经喜欢的绸缎衣裳,云锦的银丝特别容易勾坏,在地上滚两下就脏透了。狐皮披风暖和无味,颜色鲜亮,但披上就别想着打斗列队了。肉干是蜜烤的,好吃是好吃,但是不顶饱。点心精致漂亮,但一口一个,完全没感觉到量就没了。 “……谢谢舅舅。”薛琅把生出的一点别扭咽了下去,抱了一下钟二。他从行宫行李里留下的部分东西,如今大多已经压了箱底,虽然不合适,但都是一片心意。 同伍的兵士私下总会聊些趣事,他听伍里士兵说起过每年的家书和传来的信,由于大多是几月回家一次,十几岁的小兵们经常碰到送来的衣裳不是这里长了就是那里短了的时候,但那是家人寄来的爱意,他们抱着衣裳,都会笑起来。 “当时是伍长,现在应该已经升职了吧?有没有自己的营帐,最近怎么样……” 钟二的问题让薛琅脸涨得通红,他嗫嚅几声,低下了头,“我、我还是个伍长。” 他手下的兵士已经换了一批,第一批的几人怎么教都教不会,让他们听话领命难上加难。薛琅没忍住动了拳头时被当场抓住,由于身为伍长带头斗殴、欺辱手下士兵挨了十军棍。他不服,于是换了一批兵带,然而这一次还是老样子,再对比一下其他人手下的兵,他不得不承认,是他的问题。 月中拔营前就要各伍列队比试,如果这次不通过,他的伍长也做不下去了,只能做个小兵。 在一番艰难地美化后,薛琅觉得自己没那么丢脸了,没想到钟二听完怒气上涌,啪地拍了一下旁边停着的木板车,“这是有人针对你!太过分了!” 薛琅却怔了一下。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被针对”“被打压”的言论,身边人的进步都是建立在同样起点的努力汗水之上,为了保家卫国共同训练,每一个行为都光明磊落。 “是我技不如人……” 钟二看着他诧异极了,痛心疾首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一定是他们背后串通好了,要打击你。看看,已经让你灰心丧气了!阿琅,人争一口气,你连气都没了吗?你在军营中只有一个人,我们帮不上你,要不,我传信给大哥,想想办法,这个苦,咱们不吃了好不好?” 这不是钟大嘱咐的内容,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样沮丧,钟二实在看不下去,心疼得厉害。虽然从军后退出很可惜,但押宝的未来君主更重要,况且原本计划里也没有这一步,只不过是顺着薛琅的决定顺水推舟。现在薛琅不想继续做了,左右薛瑜也没有从军,他有钟家的支持,入朝后做什么不好,实在没必要在这里受人欺负。 薛琅却没有立刻点头,“我、我再想想。”钟二不是第一个劝说他放弃的人,但连亲人都不看好他的现实,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阿琅,我们都是希望你更好的。”钟二按住他的肩头,“你想要什么,舅舅回去想办法。” 薛琅错开了他的目光,告别后抱着一大包东西回去,留下钟二一人皱起眉,反思起没有立刻阻止薛琅从军是不是一步错棋。夜里,薛琅睁眼等着夜里训练的鼓声敲响,在周围漫天的呼噜磨牙声里,他出乎意料地感到了轻松与平静。 即便他知道夜里的训练和之后拉扯队友赶上进度都很困难,但比起去面对舅舅的目光,他更愿意留在这里。而要留下,他就要适应和改变。 其他队伍的伍长和队友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 第281页 “喂,都醒醒!”薛琅挨个摇醒队友,分别丢了一块肉干过去,“我家里送来的,吃完就该集合了。都快点跟上。” 他的队友们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但很快就顾不上思考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集合的鼓声敲响,他们匆忙咽下肉干,跑出营帐。 咦,居然是甜的肉? 薛琅并非没有观察过其他队伍,也并不是笨蛋。夜里的这次训练,他第一次没有一味生气于队友的弱和进度慢,而是压着脾气别扭地学着配合别人一起行动。 看了他半个月的将军们点了点头。 第119章 . 隆山军营(二更) 自行车进化:三轮车…… 夜训后第二天紧接着的就是列队比试, 各伍两两组合捉对比拼,团队比赛是每伍独立完成过河拔旗。 薛琅的武艺在营中属于拔尖的一批,在捉对比试中第一个对上了对面的伍长, 漂亮赢下一局。然而队伍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打过的, 薛琅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让爬起来后原本想靠近的队员望而却步。赢下一场的对面的队伍却是勾肩搭背往下一场的场地赶去, 领头的伍长夸了队伍里的成员,笑声传来, 格外刺耳。 “我们也走。”薛琅压着火气,最终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他的队员们互相看看,跟了上去。 第二场比试的过河拔旗中并不限制对手设置障碍,薛琅以前做这样的项目, 大多都是自己一人冲前,背后队伍全军覆没, 在拔旗点他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这次不断告诉自己要一起完成比试, 薛琅三番五次回头救人, 在狼狈地互相拉扯中,队伍第一次一人不少地走到了最后。 薛琅半身淹在河里,水进了眼睛看不太清,河道两边都是淤泥,他上岸花费的时间一定比从桥上走多。他清楚队友的体力力气都不如他, 用力推了还在木板桥面上的队友一把, “还不快过去拿旗?” “伍、伍长。”薛琅听到队友结结巴巴地叫他,声音像快哭出来,“我们输了。” 以为队友没力气站起来,还在往前推的薛琅怔住了。他抹了把脸, 被蛰疼的眼睛过了一会才看清,对岸的排名前一半的旗子已经全部被拔走,就算他们全员完成任务,也输了比试。 “没事。”薛琅吸了口气,“这次配合的就不错,我们下次快一点,老四回去加练……”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次比试输了,他就做不了伍长了,下次比试如何做、如何带队伍赢得胜利,都与他无关了。 “伍长!” 脱力坐回水里的薛琅猛地被岸上的人攥住了手臂,他呆呆抬起头,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扛住他,往岸上走去,“是我们拖了你后腿,下次,下次一定可以!” “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好伍长,拖累了你们。” 薛琅挂在队友身上站稳,有些羞愧,“我不该做你们的伍长,我这就去找将军请罪。” “可是伍长本来能赢的,是想带我们一起……”“我们跟你一起去,就算不做伍长,我们也是同袍,伍长哪有什么罪过?” 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是薛琅进营中后从未听过的,他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竖起尖刺的同时也让他人对他竖起了尖刺。如今他反思了自己,和他对着干别扭着的队友们反倒也反思起来,气氛从未有过的融洽。 第二场比试的场地中五人围成一圈,互相为这次失败道歉,场面滑稽又温馨。赢了比试的队伍回头望来,“喂,你们输了也不要躺在地上哭鼻子啊。是大丈夫的,下次赢回来!” “你们等着瞧,下次要你们好看!”薛琅搭着队友肩膀,几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回去。虽然调军即将回到边陲驻防,参与同一场比试的队伍可能明天就奔向四方,但不妨碍他们这时候互相放一波狠话。 最后一个小小的伍长卸任自然没有找到领军的将军那里,原本头疼着到底要不要给薛琅再换一个队伍的百夫长听完他们的来意,狠狠松了口气,语气也柔和起来。 他们队伍的伍长最后给了之前积累了足够表现的士兵,百夫长挨个鼓励他们,“一次失败没什么,下次继续努力。训练的时候好好训练,上战场活着回来,攒够军功升职轻松得很。” 战场啊。薛琅出了营帐许久,还在想这个词。新任伍长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膀,“阿琅,我不太饿,今天我的肉汤你帮我喝了吧。” 兵士们对比试又爱又恨,爱的是比试结束后的加餐肉汤和一段自由活动时间,恨的是比试前后必定增加的训练量和比试失败的丢人。但不管怎么说,营中的肉汤都是难得的美味,每人一碗,几乎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量分给别人。 “头儿,你怎么刚上任就欺负人?不行,今晚上打水得你去打。” “就是就是。” 薛琅被簇拥着往回走,明明已经不是伍长,却好像与队友们更亲近了一点。他用力眨眨眼,将酸涩咽下,一手揽了一个肩膀,“谁要喝你们的肉汤啊?走走走,回去还有肉干没吃完,别让其他伍闻见味过来了。” 一行人直奔歇息的营帐,刚走几步,薛琅和新伍长正说着后面该怎么加训,忽然感觉拥着的队伍转了个方向,往旁边走去,他好笑道,“你们怎么连路都能走错?” 刚要带人走回正路,薛琅一回头就看到大路远处并肩走着的一行人。比试结束后路上还有不少人在行走,逐渐停下列队,人影众多,他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几位将军中间的瘦削少年。薛瑜裹着披风,略矮众人一头,但气势上丝毫不弱,眼若点漆,顾盼神飞,仔细辨认就能发现,反倒是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将军们在听她的话。 -- 第282页 她对将军们尊重却并不畏惧,像是天然发光的人群中心。 演武时坐在皇帝身边第一个位置的三皇子,怎么会有人不认得? 薛琅瞬间明白了队友们的好意。他站在路旁凝视着薛瑜被将军们簇拥着走上远处箭楼,薛瑜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他心中没有嫉恨,只有淡淡的失落。 “走吧,不快点回去,饭都要没了。”薛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揽着几人继续往回走,倒让注意着他的队友们一时猜不透他到底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再等等,薛琅想。等他升到百夫长,再来见兄长,告诉她,他已经找到了他想立的功业在何方。 薛瑜这次离宫不仅是为了试验田,最紧迫的任务自然是来送望远镜。原本打算的静悄悄来不惊动任何人,在看到营门口等着的几位将军时化为了泡影。 找了几件事做闲谈遮掩,赶在将军们憋不住问出口到底有没有带来之前,薛瑜先邀请了众人上箭楼。魏卫河将箱子送了上来,日常只会有两三个人守着轮岗的箭楼上一口气挤了近十个人,别说看清前面了,连转个身都难。 “老伍,你都被叫回京中试看过了,还上来做什么?嘚瑟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赶紧下去别占地方!” 能领兵的人大部分脾气都并不算好,第一个被集火炮轰的就是伍明,薛瑜拦也不是劝也不是,只能装没听见让他们自己解决,她赶紧开箱子挨个发放望远镜。 伍明将赖皮贯彻到底,仗着自己站得最近,凑过来摸上新的望远镜,夸张感叹道,“诶哟,好东西就是不一样,比之前看的那个还清楚。” 一下引发了众怒,但东西在他手上,众将军之前也被通知过千里望脆弱易碎,束手束脚地不敢去抢,只能脸红脖子粗地看他炫耀,盯着薛瑜等下一个望远镜发到自己手上。 新的望远镜镜片是经过固定的,一路运输拿皮毛披风等软垫垫着,到达目的地后倒是一个都没有碎,薛瑜挨个拆了最前方的镜罩,发放望远镜时总感觉自己是带了一个个好奇宝宝。 “诶哟!”“我瞧见了!” 自从听了伍明的转述后就心里痒痒得不行的各个将军终于瞧见了实物,左摸摸、右看看,在薛瑜指引下往军营外山路上的几处拿马车准备好的定点标记处望去,充分理解了“千里望”这个名字的由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吱哇乱叫声不绝。 他们还记得要保守秘密,压低了声音,但混合起来也不小,倒让守在下面的亲卫们时不时仰头往上来,心里直打鼓。薛瑜从其中一人脸上读出了“我家将军是不是吃错药了”的迷惑,好悬憋住没笑出声。 望远镜通过镜片组合和间距变化,能够改变远观距离,薛瑜带着众人一起观察了几个定点,讲解完用法之后就随他们自己玩了。带来的十五只望远镜,每人发两个,半点也不偏倚,多出来的一个本是作备用防止路上损坏来不及回京调换,如今既然一个都没坏,按皇帝的吩咐就是留给之后隆山的训练营用。 其他人玩得不亦乐乎,正比拼着看山上细节,一位有些眼生的将军靠过来,“殿下,此物能否装到□□上?” 薛瑜一顿,这也是她在研究的事情。 限制弓的因素大多是射程,限制弩的因素则是准确度,除了天赋极佳天生就有好眼力的神射手,很难看清太远的地方,以至于弩越来越往重型、大型演变,她在将作监看到的东齐覆灭前后的“万钧弩”就是其中翘楚。 就算到近代炸膛率也居高不下的枪械在炼铁工艺达到之前她是不打算搞出来谋杀自己人的,靠望远镜与弩机的组合,理论上也能达到千里外取敌首级的类似狙击枪效果,只是因为试验还没成功,就没有拿出来和皇帝说,没想到会这时候就被第一次碰望远镜的将军察觉了这个用法。 “现在还不行。”薛瑜摇摇头,“如果要组合使用,只能先借镜瞄准,再挪开发射。” □□的反震已经碎了好几片镜片了,全靠水晶磨镜替换,成本就太高了,基本上是发射一次碎一次。加上瞄准镜的位置偏移,需要从望山瞄准三点一线发射变为先依靠望远镜定位、再估算偏移角度发射,具体的数据还得靠一次次试验收集,她来行宫也是有就近取材的想法在。 “这样啊……”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几位将军都遗憾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后面一个看着年纪最大的中年人,“那就得看你了。到时候给我们操练出一支千里弩兵,那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他们都是年少时在军营中一起长大的同袍,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开了几句玩笑,把两个望远镜揣进怀里藏了起来。将军们都不是菜鸟,对千里望的重要性心中有数,“此物,吾辈以性命相保,镜在人在,人亡镜亡。” “若有万一,无法带走,请务必毁镜。”薛瑜没有说什么要保重的话,战争的残酷性,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们比她清楚得多。 箭楼上重新换上了守门的弓箭手,薛瑜拎着空箱子跟在后面,新得了军械的将军们告别后各自散开,伍明等了等她,“明日我就要带军回防,此去山长水远,望殿下多保重才是。若有机会,来日请殿下来看西南繁花。” 薛瑜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清楚在粗豪面孔下是一颗粗中有细的心肠,肯在临走前说这样一番话,已经算是一种表态,隐晦地告诉她西南的计划他已经知道,并且会执行。她笑了笑,“我听闻西南气候湿热,正好新得了花种,让行商的下属前去试试种植,将军到时随意差遣就是。” -- 第283页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伍明拉过旁边一直不太说话的面相老成中年人,“殿下应当还不曾见过他,今年换来行宫隆山军营练兵的营官,原来管的是东北边,见了不少流民,你们俩应该有许多话聊。乔二就是跟他回来的,不过那小子也待不了多久,再过一阵子,行宫就只剩下新兵蛋子了。” 伍明简单介绍了一下行宫军营,与薛瑜认知里各个将军当地招兵各自训练不同,每年招兵或是招安从军的游侠都会被集中到隆山,用已经在边关待了许久的回防老兵带着训练。培养出最初的习惯后,老兵休整离开,新兵跟着禁军们训练完成后,再分别送回招兵的边关报道。 始终保持一定兵卒数量的隆山行宫军营既是一座军校,又是最靠近京城的一处屯兵场所,让人完全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中年人抱拳行礼,有些显老的面容露出热情的光,几步上前,“臣庄骁拜见殿下。殿下所为种种,臣早已听闻,今日一见,方知英雄出少年也。天色已晚,殿下若不嫌弃,不如留在营中用膳后再赶路回行宫?刚打回来的鹿肉,加了半扇羊,炖出来香得很,殿下尝尝?”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薛瑜卡了一下,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庄骁半拉半哄得带去了吃饭的地方。端着碗或是举着饼子的人大多数正往外走,就显得刚到的一批人格外显眼。几个将军相当亲民地排在队伍后面,没见到的将军据说是回营商量事情,由亲卫来这边排队打饭。 往外走的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晚上的背书,薛瑜听了一耳朵,熟悉的字句让她脸上发烫:他们背的句子,是她的《齐文千字》例句。看这样子,皇帝不仅是把这本识字手册拿来开蒙认字了,还顺便把考试制度在军营里铺开了。士兵们讨论背书时的愁眉苦脸模样,多像上学时背课文的小伙伴们。 走了一下神,薛瑜就被带着站到了打饭的队伍后面。来都来了,再纠结什么吃饭的事就有点小气了,好在队伍不长,薛瑜很快排到前面。粮食搭配是粗面饼配肉汤米糊,一点冬日罕见的野菜碎就是唯一的绿色,她先咬了一口面饼,麸皮咽下去的时候存在感奇强无比。 ……薛琅居然现在还没闹着要回家? 为了不辜负好意,也不浪费粮食,薛瑜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路上吃过,肉汤就留着将士们喝吧,没有拿碗舀汤。旁边庄骁把饼撕开泡进碗里,三两口吃完追了上来,“殿下觉得怎么样?” “什么?”薛瑜愣了一下。 庄骁也愣住了,往后指了指排队的队伍,“那不是您让人做的三轮车吗?殿下仁厚,为我们考虑得无微不至,行宫兵械坊刚送来的车还有点不稳当,改了两次现在用起来相当省力……” 后面他说了什么,薛瑜没再注意听,回头仔细一看,装着空桶慢悠悠往回走的伙头兵们一个人在前骑车,其他人走在旁边,虽然车的形状奇怪了点,但大体的行动还能看出三轮车的模样。 薛瑜仔细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当初留的任务是自行车没错。 这么大个三轮车,总不能是自行车进化出来的吧? 薛瑜描述了自行车的样子,庄骁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您是说那个木牛!最开始送来的是它,但那玩意用是能用,就是跑个两三里回来屁股都没了,改了几次都不太好用,最后就换成三轮车了……” 第120章 . 苜蓿丰收 种地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技术…… 自行车图纸数据上需要具体调整这个薛瑜一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站在有的头部改成了牛头,有的加大了轮子,有的则更改了横梁长度的“魔改自行车”面前, 眼看着形状逐渐脱稿走向失控, 薛瑜一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鼓励兵械坊匠人们的创新改造意识, 还是该叹气自行车的出师不利。 横梁和齿轮传动轴等等结构都算不上精密技术,木材在兵械坊仓库里也应有尽有, 真正需要技术和材料的是金属链条,由于还没有正式作为军械上报,制作的材料都是从兵械坊余量中抠出来的,如今一字排开的二十多架自行车上加起来也只有五条链条。 链条打造的方法各有差异,但和齿轮的配合很不错, 也难怪三轮车已经开始投入使用,在发现了这个应用方向后迅速获得了一致好评, 她拿出来的齿轮组传动省力是相对成熟的方向。齿轮组省力的技术已经让匠人们有了新的灵感, 薛瑜还瞥见地下画着的一个草图, 看上去像是依靠齿轮组改良风箱拉动的设计。 一堆自行车里比链条更显眼的是木包铁的几个轮子,放眼望去,除了这几个轮子,就没有几个车轮是完好没有裂痕的。薛瑜看了一圈,动手拆了一条已经往三轮车靠拢的带筐自行车上的链条, 仔细查看他们的技术成品, 大略心里已经有了些数。 问题应该是出在负重和造价上。 面对来验收的薛瑜,兵械坊四位大匠都有些羞愧,“我等有负殿下所托。” “说说看,遇到了什么问题。”薛瑜止住他们的告罪, 瞥见门前兴冲冲赶来的行宫宫丞李麦,比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与匠人们一起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随着匠人们的叙述,薛瑜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自行车无法载着穿上四五十斤重量的甲胄和兵器的步兵前进,换了许多种材料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当使用优质木材铸铜分散车轮压力后,损耗虽然降低,但自行车车轮的造价也直线上升。 -- 第284页 而纯粹用来运兵赶路的话,自行车虽然省力,但木轮对各种不同的地况适应能力不强,损耗率大,若真到了兵贵神速的时候,让步兵卸甲卸兵器轻兵赶路,还不如直接骑兵突袭。加上木制车身与铁质的链条都需要精细保养,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潮湿,比起养护和等待制造或者维修的时间与开销,反倒是养马性价比更高一些。 匠人们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薛瑜,尽可能地委婉,说一句与设想不同的现况,就要赶紧找一个好消息告诉她,“不过营中将军们来看完之后说了,修改后的三轮车做辎重车很有用,殿下您看……” 说起来也是赶巧,薛瑜之前给他们定下制作任务,本是打算做好之后再送到军营客户面前检验的,没想到在兵械坊实验材料的时候刚好被来领走修好的盔甲的大兵们瞧见,消息飞快传进军营。 如今兵械坊仓库的十几架自行车里有十架都是让士兵们试验过,逐步修改完成,最后成品的三轮车某种意义上算是客户定制款,几乎完全符合用户需要。 薛瑜瞟了一眼害怕她生气又很想继续三轮车设计的匠人们,无奈摇头,“图纸呢?” “啊?”四个匠人一个比一个呆,反倒是一个学徒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推着自家师父去找最后一版三轮车图纸,“殿下等等我们,马上拿来!” “殿下,您不生气?”凑上来询问的是之前杠过薛瑜的那个匠人,有才华的人大多自负,明明三皇子的图纸画得很明白,但他们却造不出来,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他对薛瑜之前做出马蹄铁和风箱的事记忆犹新,也是匠人里唯一一个闷头想要造出能像牛马一样能够载重的二轮自行车的人。 薛瑜好笑道,“气什么?”就算到了现代,有了计算机辅助进行图纸设计,理论图纸也不是万能的,制造材料和实际应用都是图纸落地的难题,设计需要经过实际验证,才能保证和需要一致。当然,遇到一个难缠的甲方就是另一个头疼的问题了。 她画了这么多图纸,除了大部分已经经过验证外,之前没有出问题基本也是因为设计简单、能够找到合适的后世使用过的材料、以及遇到的匠人手艺优秀。自行车出现了差错,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作为运输兵力的自行车的昂贵、需要养护等缺点,其实完全是因为步兵放到原本就对载重有要求的辎重车上完全是把轮子换到新车上面的事,半点不费劲。 拿来了新修改后的三轮车图纸,薛瑜与几个匠人分享了齿轮组的使用规律,又调整了一下三轮车的设计,基本敲定了辎重车人力畜力两用的方向后,将重新画了一遍的图纸交给了兵械坊匠人,“早些交上去,也好在调军离开前用上。” 门前的李麦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如今向京中上书,总不好越过您去。” 薛瑜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如今鸣水加上行宫两处,论起来第一负责人都是她,过去动动嘴皮子只用负责催一下人干活、除了搞事绝不会动笔写项目企划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她也是要上书做总结汇报的人了。 “那就今晚整理好数据,早点整理好我早点去找营地的庄将军。” 心情大起大落感觉躲过一劫的几个匠人正研究着新的力学现象,突然听到这一句,纷纷火烧眉毛地站了起来,四处找起毛笔来。 把听到要写报告后瞬间进入紧急状态的兵械坊百态看了个正着的薛瑜抽了抽唇角,感情她要不限定时间,他们还打算先玩一会齿轮再来写汇报? 理工科乐于实验不想动笔的样子,实在是千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薛瑜示意外面候着的陈关帮忙记下晚上要重新润色写稿的事情,对迎上来笑容满面的李麦相互施礼。刚到鸣水就去送了望远镜,被训练营将军庄骁拉着撞见了三轮车后直接找了过来,她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工坊和其他地方。 “殿下回来得正好。”李麦眼角眉梢是压不住的喜意,“第二茬苜蓿收了,今天填青贮窖,正说着您会不会回来看,您就回来了。” 他说的不是来,而是回来,听起来好像行宫已经成了薛瑜的家乡,为她忙碌着试验田的农户们也是邻里邻居,亲近又熟稔。 薛瑜跟着笑了,“收成怎么样?”她本该早些过来,但又被望远镜和拖拉着才办完的招标会拖住了脚步,算着时间是前两天开了第一口青贮窖,看李麦的样子,应该没有失败。不然也不会开始添新的苜蓿青贮。 李麦在询问下卖了个关子,“臣带您过去就看见了。” 出京时带的人不多,一路轻车简从加快速度赶路,如今天边晚霞漫开,又是一天即将结束。而在这夜晚将要到来的时候,平日里省着用的火油烈烈燃起,将墨蓝色的夜幕破开,远远都能看到草原边缘一片明亮火光。 李麦远远地冲着那边挥手,喊着号子填埋新的半干草料的众人挥起手仿佛一片浪潮,“殿下回来了!丰收啊!” 晚风送来草料的味道,里面混了一点酸味,薛瑜仔细辨认后才敢确定并不是腐烂的味道。一行人驱马向前,挖开一点口子的第一口青贮窖在火光下被照得一片黄绿,草茎上多少沾了一点附近的土,但瑕不掩瑜,比起旁边刚割下晒到半干的苜蓿,意外地柔软多汁。 薛瑜检查完青贮结果,确定他们都是按照严格执行,忍不住笑了一下。见薛瑜检查完,农户们将挖出来一条小口最边缘的一部分青贮苜蓿拿出来喂牲畜,又小心地封好开口。他们不懂什么叫氧化,但清楚地知道这是为过冬准备的草料,最初的一亩收成拌上干草,就能吃好一阵,不能太早消耗。 -- 第285页 此前拿出来尝试着喂了几只鸡和羊的青贮苜蓿如今想想让人心疼得厉害,主动送上自家牲畜的农户咧开嘴,“嘿,我这是苜蓿喂的,我可得留着好好炖了,尝尝有没有什么新鲜味道。” 他夸张的表现引来一阵哄笑,人群里想抱怨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在新的青贮窖里踩着石板将新一拨收割的苜蓿压实的青壮们重重跺脚,简直浑身都是干劲,“嘿呀,用力,没听宫丞说吗,压得越实,能放的时间越久!” “湿草比干草好,今年的马场能多几口粮吃了。看这样子,掉膘掉不了太多。” “唉,要是多种点就好了,没准今年还没多活几只小鸡仔。” “我家猪也爱吃。” “去去,猪啥不吃?还不够喂牛喂马的,别来凑热闹啊。” 热闹的议论声在赶工的场地里响成一片,每个人望过来的眼睛都带着笑意,“殿下,明年还种什么,可别忘了我们啊!” “殿下这次住多久啊,我家的鸡肥肥的,给您送来?” “冬天河里摸鱼,那才叫一个鲜!您等好儿吧,保管您吃得香!” 归属于行宫的屯田客们没有其他好东西,张口说出来的都是自家口粮里省下过年的美食。青贮窖第一批供应的是马场,剩下的自然是优先给参与青贮众人家的牲畜,常年半耕半牧的他们清楚,入冬后苜蓿再开花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加起来不过两三亩的苜蓿收成,断断轮不到其他人占便宜,但他们看着放进去的草料一个月没有太大变化,对青贮草料的期待无限拔高。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但看着有人能过好日子,他们也生出了期待。等到明年,他们也想种苜蓿,或者这位殿下种什么都好,总归是能带来好消息的。 从收获的喜悦中生长出的纯粹期盼,一张张脸上的热情看着令人心颤。 薛瑜吸了口气,“过去的一个多月,是诸位在照顾苜蓿田,在建设青贮窖,如今,我们成功了。 隆山草原的苜蓿种植成功,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北方的军马将不会再受秋季水草消亡的限制,不再需要士兵们漫山遍野地去割草、找草!这是大家的努力带来的成功,我会上书陛下,将苜蓿田种植推广开来,之前谁照料苜蓿和负责青贮窖最多,谁总结出了不一样的经验,我都会让李宫丞告诉我,写在上书之中,让陛下、让领兵驻守边关的将军们、让所有齐国人、让后世你们的子孙,都能看到你们做出的贡献!” 还在激动的众人脸上的笑都停住了,他们茫然地望向薛瑜,像是瞬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刚刚还吵闹着的场地中静下来,过了整整一刻钟,才有人颤着声音问道,“真、真的?” 他们恍惚间想起,公田那边之前传过来的曲辕犁的消息。轻便、省力、干活灵巧,还只需一头牛。冬天哪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过,他们手里留了钱,准备到开春播种前再去几人合买一架曲辕犁。如今想想说起曲辕犁的话,它好像就是三皇子派人走访了各处后,总结改造后的农具。 之前他们还羡慕过,怎么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做活,别人就能冒出好点子?不仅得了赏,还留了名,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如今听着三殿下的话,脑中朦朦胧胧生出一个念头:原来,我们也可以的吗? 薛瑜看着众人开始思考,先肯定地点了头,继续道,“耕种放牧,你们比我懂得多,要是之后出一本书,专门讲如何种地如何养牲口,还得靠你们这么多年的经验啊。” “出出出书?!”听着的众人已经不是震惊了,几乎要怀疑这位殿下在开玩笑。但放眼望过去,少年的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正经。 她的神色告诉他们,她是真的觉得,种地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技术。 薛瑜见人们大多开始恍惚,鼓励尝试和总结经验也不急于一时,见好就收最后鼓励了几句,就让李麦带路离开。 以鸣水县令江乐山和行宫宫丞李麦两人对公田和行宫内屯田两拨人的介绍看,除了本地人外,人口来源可谓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四处的习惯和窍门各不相同,在农学这种需要经验积累引发技术突破的科目上,适当的打破陈规交流经验,会加快变化的产生。到过年前,她在行宫还能待很久,正好能带着内外两拨人开始良性竞争。 嗯,交流问答会可以准备起来,顺便带动工匠这边一起也不错。 默默在日程表上又记了一笔,从李麦那里拿到了基础的稿子内容,薛瑜刚回到熟悉的别苑,就见兵械坊的学徒捧着两卷纸站在门前愁眉苦脸,她拍了拍脑袋。 见鬼,忽悠得太上头,怎么刚到就揽了两个活? 发言一时爽,撰稿火葬场。薛瑜接过侍卫帮忙拿着的稿件,左右手颠了颠,两个都不轻。她瞥了陈关一眼,“趁还没关门,要出去接头就去吧,卫河一个人守着也顾得过来。” 留在鸣水监视的侍卫也该调回来换人了,之前对接的是王守,如今陈关得亲自过去一趟才行。陈关应了一声,“臣瞧着有两个好苗子,等臣回来,这两天带着让殿下看看。” “嗯,你来安排就是。” 正房里,流珠全身绷紧整理箱笼,坐在对面的方锦湖支着头,一派懒散姿态,口中却不停应着,“明白了,流珠阿姊教训得是。” -- 第286页 薛瑜踏进门内,眼皮跳了跳,将手上的手稿抛了过去,翻出两本誊抄之前的修路企划稿件,“我说大概意思,你参考之前的风格来写,不会做不到吧?” “殿下有命,奴自无敢不从。” 薛瑜在旁边继续修改弩机瞄准镜的设计,耳畔沙沙声不绝,她偏头看着一列列字在方锦湖手下成型,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静谧。 谋士做得怎么样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文书工作及格,就不算太亏。 “喝完药感觉怎么样?”薛瑜停了笔,慢吞吞关心一下员工身体健康,反正就算他回答感觉不好,她也没办法请秦思来行宫诊治,只是客套性关心罢了。 作为主要负责皇帝健康的医令能时不时在京中给她帮忙已经是靠着情分,听跟来行宫的另一位医正说,秦思闭关研究还没出来,就算她去请人,怕是也请不出来。万一被她耽误搞得秦思研究受阻,头痛病控制不住让皇帝继续受罪,只站在跟老板相处了这么久的好员工角度,她的良心也会痛的。 方锦湖没有停笔,手下一列列字像是不需要思考,流泻而出,“睡了两日,就被殿下带出了京城,除了睡得久了些,没什么不同。” 乍听陈述事实,仔细一品却是埋着暧昧的埋怨,好在八卦头子陈关没在。 “可能是药力的问题。下次再发作,翻倍煮了试试看。”给薛玥的药考虑到年纪和还在发作初期,秦思说是减弱药效使用的,薛瑜给方锦湖提出的治疗方案大概任何一个赤脚大夫都能说出来,十足十的不靠谱。 但方锦湖点了下头,“那就下次。” 他这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倒让薛瑜欺负不下去了。 “这份写完了?我来看看。”薛瑜清了清嗓子,拿起方锦湖收好放到一边的辎重三轮车改造汇报看了一遍。重要的图纸和改良细节都附在匠人们送来的手稿上,薛瑜有意没有给他那一部分,检查了一下文书内容没有问题,她誊抄了两遍,其中一份加蜡油封口,准备叫魏卫河送去军营。 刚叫了一声,她就顿住了。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侍卫不多,眼下只有魏卫河一人在,其他都是后来调来的,还是小心为上。大军启程辎重在后,晚一两天赶过去也不妨事。 “殿下?”魏卫河站在窗下,沉声唤道。 薛瑜:“无事。夜里小心,劳你守夜了。” “臣的本分,不敢言劳苦。”魏卫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一板一眼。 整理了两份稿子,翌日一早薛瑜赶去军营,正好遇到整队准备启程的伍明一家,披了软甲的伍九娘和伍二郎迎上来,带着几分惊讶,“岂敢劳殿下相送?” 薛瑜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关系还不到可以明目张胆送别这份上,但说实话就太伤人了些,她笑了笑,“此去山长水远,祝二位武运昌隆,边关无战事。” 她这句祝福发自真心,如果种花计划能顺利推行,西南山民的归化问题应该就能得到解决,能用其他办法震慑或是控制,就没必要把一支精兵消耗在无谓的异族内乱中。 “多谢殿下。” 见她没有带礼物来,远处的伍明反倒松了口气。带礼物说明有利益相关,他虽然欣赏三殿下,但作为边将最重要的是守国门,牵扯进皇子们的争端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骑兵组成的黑铁洪流走在队伍最前方,黑压压一片,像是伍明的黑色羽翼。紧跟其后的步兵脚步很快,他们身上的甲胄与常见的不同,由深色的藤蔓编织而成,既轻便又具有丛林之中的隐蔽性。 薛瑜屏息望着他们,不知不觉间被洪流裹挟出了军营,伍明牵马停在她旁边,“是不是很漂亮?殿下让人在营中试做的三轮车是不是快定下来了,我之前想要两架,嘿,居然被堵回来说不在兵械单子上,您说气不气人?” 薛瑜对他的试探一笑而过,“我就是来找庄将军说此事,上报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庄将军点头答应,跟在后面的辎重队里应该就能配上。不过……将军从乔尚书那里磨够军费了?” 伍明刚咧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边关的军费除了中央调拨,就是当地屯田收益和边关城池的税收直接划拨。只是够养军卒就要想着修缮刀剑,换了刀剑还有牛马,换了牛马还有战车军械,真花起钱来,哪有嫌多的时候?但光薛瑜了解到的,每年度支部都是咬着牙给几处边关拨钱。国库钱不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伍明等人回来再怎么纠缠,该没有的还是没有。 今年倒是有些不一样。伍明顺着山路望去,守在外围的商队和等着去赴任的官员都会随大军一起离开。 伍明望向薛瑜,忽地笑了,“看来殿下信心十足。” “我期待将军的好消息。” 第121章 . 鸣水接引处(二更) 引导者是他们的明…… 送走了西南调军, 薛瑜带着稿子去找了一趟目前负责行宫训练营的将军庄骁。 如伍明所说,待在营里的几个将军早都馋起了这个省力的新车,只不过一直没能走流程通过, 而兵械坊的匠人们都还在等薛瑜回来点头, 也没敢提交,薛瑜到了说完来意, 顺利拿到了庄骁的附言建议,交给侍卫送回京城走将作监的流程上报。 另一份上书则是改变用词抄录两份让侍卫一起送回, 一则作为行宫宫令上报,二则过一下度支部,让下辖有管理田赋职能的度支部尚书了解种植苜蓿和进行青贮的优势,好顺利推广。 -- 第287页 行宫除了苜蓿田,其他地方没有多少变化, 薛瑜往鸣水工坊而去,路上经过围场大门前的水泥斜坡, 狠狠被颠簸了一下。 给世家挖的坑, 还是坑到了自己头上。薛瑜动了一瞬修整行宫道路的心思, 最终想到水泥产量和更要紧的京城道路,没有把这件事列入日程表中。 立冬后温度下降,鸣水湖四周已经罕有水鸟,干枯的苇草被附近建房和苜蓿青贮窖两大需求瓜分了个干净。远远望去,湖边光秃秃一片, 不仅具有了冬日的萧瑟, 还把波光粼粼的美景变得有些好笑。 远处策马奔来的陈关靠近后放慢了速度,跳下马上车对薛瑜施礼,“殿下。”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跟在薛瑜身后明显女扮男装的方家娘子身上,顿了顿没有直接开始汇报, 薛瑜偏头望向他,“方娘子身为女史,有进言之责,让他旁听也不妨事。” “是。”陈关压下惊讶,汇报起汇总的消息。 简家庄园秋收后参与家中道观的法事,但都是正常的祭拜,前两天有些佃户调动,应该是对应京城中的修路活动,除此之外与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而由于之前收留流民们和向外扩散消息,如今山下工坊的人数多了一倍,先前请来的游医已经在鸣水县城落脚,开了家药铺,时不时有人前去问诊。 “……但游医持道教,虽不是黄符治病的天师道,在治病问诊时也会习惯性宣扬道法信教等等,恐坏了殿下的事。” 薛瑜颔首的动作一顿。 医学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尽管有了不少医书,在世家郎君里也有许多人修习医术,全才之名叫得响亮,但在民间,医术与道法和巫术总是能扯上关系,相信符水治病和巫术治病的人不要太多。像秦思也是前朝颓败家道中落后才成为了游医,之前没那么忙碌时听他讲起过往行医的事情,也干过几件问诊不成但装神弄鬼后治好了患者的事。 薛瑜:“去查查落脚的游医和童子的来处。” 治病救人收买人心的好处太明显了,说到底,还是要培养自己的医疗队。秦思忙着攻关疑难杂症,先前说起的急救手册估计一年半载是看不到了。薛瑜瞟过陈关回来汇报后,就自觉主动拎着药箱刚刚下去转了一圈的医正,医正没来由地背后发凉,打了个哆嗦。 等到了陈关归队,他在前引路往工坊而去,一行人没有走薛瑜走惯了的顺着佃户村落进工坊的方向,而是走了另一条明显新修的小路。 过去这里应该还是山林,大路分叉处立了一块颜色罕见的红色石头,路面的土是重填回去的深褐色,地上的腐殖层被挖了个干净,没有清理干净的灌木丛散落在旁,马车走过这里,没有压实的道路被车轮轧出两道深坑。薛瑜顺着来路望去,回忆着下了大路后走过的方向,在脑中构建方向,灵光一闪。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踏上的会是通往青南郡的大路?” 青南郡有一座小铁矿,是鸣水工坊的水泥原料来源地之一。同时,往青南郡去的路,也是往东北边去的路,流民向西而来大多走的是这条路。 薛瑜之前考虑的是运输产品,所以要修整工坊通向行宫到鸣水这条大路上的小路,作为附近佃户盖房子之后的其他建设工作发放。但没想到江乐山不仅修了工坊向西的路,还将原本的流民先经过鸣水县城再顺着大路走向工坊的路途缩短,变成了向西而来的人口可以从大路上直接走向工坊。 “正是。”陈关笑道,“我都不敢认了。” 新修小路的末端已经和工坊边缘处原本的光秃山地相连,之前隆山脚下的公田佃户村落和鸣水工坊两处看着像是大小相近的两个村落,如今一看却已经大有不同。 自小路末端起,在路边搭起的竹棚一路绵延往篱笆围起来的工坊边缘而去,随着人口和工作量的增多,工坊显然经过了扩大,和薛瑜记忆里不大相同。放眼望去,远处佃户村落的土房子与气派的工坊灰色房子完全没法比,看起来像是一座堡垒与普通小村子。 棚上有灰色水泥画出的数字“一二三四”,四号竹棚面积最大,其他的面积都差不多。越靠近工坊,数字越小,里面的人精神状态越好。时不时有人走出竹棚,绕回四号竹棚来询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做。 远处工坊里十几个烟囱冒出的白烟袅袅向上,人声不多,更多的是吵闹的锤打和锯木头的声音,晾晒水泥板的空地被挪到了这边的入口处,远远传来的忙碌声音热火朝天,灰色的水泥板将工坊内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马车停了一会,陈关见薛瑜陷入沉思,挥退了要上来迎接的四号棚内的少年。小路上慢慢走来一行新的外来流民,他们茫然地站在路口,小心绕过马车附近,跟随风闻寻找着红色石头往鸣水而来的人们走到这时,忽地开始怀疑传言是否准确。 传言里这里收留任何流民,只要你肯做事、肯听话,不仅没有钱也没力气干活的时候会给一口饭吃,还会教人们习武读书,治病学手艺。 听起来几乎像神仙来施舍了。 “哪里来的人?来排队。”刚刚从四号棚领了工作的人在他们怯怯缩回去之前迎了上来,“别怕,到了鸣水就是安定下来啦。三天前我也和你们一样……” 来负责引导的人声音不大,气息也虚弱,但精神看着不错,他挥舞着手臂让新来的一拨流民排好队,依次引进最外侧的四号竹棚。 -- 第288页 “先来这里做记录,记下你们的名字和来处后会发一块灰石头,然后就能领吃的和去洗漱看病啦。” 奔着活命远道而来的流民们逐渐散去了懵懂,在自称同样曾是流民的人的引导下走入竹棚。安静了没多久的工坊外围人声渐起,尚身体虚弱的一些人听到有人来,纷纷来竹棚询问做事。 在竹棚做了登记,又挨个被看诊,感觉还没做什么,就白拿了一块面饼和一块石头。走在前面的人引着众人,“拿到石头的人跟我走,我们去擦洗一下,干干净净进棚子——” “你们,真的也是刚来吗?” 一直被引导着的新来流民生怕被人抢了,狼吞虎咽吃完面饼,听着引导说话,不禁小声询问。实在是看上去两拨人差距太大,虽然他们差不多瘦弱,但走在前面的引导者眼神明亮,衣裳也厚些,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流浪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人乐了,“那还有假?我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啦,明天早上开门就能进工坊,嘿,就是不知道能抢到什么活干,听说去做马车的也挺不错……”说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拍拍询问的人肩膀,发问者肩膀一颤,要向后躲,“我、我太脏了,别弄脏你衣服。” 引导者半点不嫌弃,按着他的肩膀道,“等几天就是你们来带着别人进鸣水啦。我这身衣裳不错吧?你们好好做事,也能换到。” 是这样吗? 跟在引导者身后的人们,用力握紧了刚刚发到手中的石头。 没拿到石头被留下了的流民十分惊惶,他们的家人也有些心急,看大部队要走了,终于没忍住问道,“那那我们呢?” 带着学徒诊脉的游医一翻白眼,“你们病得不轻,得吃药!” “哦哦,但……我们没钱啊。”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病了,但没钱,遑论诊治。 之前文文弱弱做登记的几个少年少女笑了,“没关系,刚到的这三天里,你们可以不做事好好休息,生病吃的药也可以之后做工赚到粮食再抵。这是三殿下亲自派人管着的工坊,钱粮药材,都是三殿下让人送来的,殿下心地善良……” 隐约的语声从竹棚里传出来,被夸成了大善人的薛瑜脸上有些发烫。 “那可真是神仙下凡了……”有人刚喃喃出声,就被打断,“不是神仙哦,是我们齐国的三殿下,陛下允三殿下来做事,才有了工坊收留大家。一个多月以前,我们还大字不识,有今天没明天的。” “啊?!”还留在竹棚内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你们也是?”这可是会读书认字的少年人,之前也在流浪,不可能吧? “是真的。”少年人们点点头,扳着手指算,“不仅是认字,还有练武、木匠、下地育苗……哦,医者也在招学徒,但是一直没抢过我们工坊。” 被提到的游医哼了一声,“仙人转世救人罢了……” 他的嘟囔声无人去听,流民们听着少年人们的话,之前觉得太过夸张的传言一句句得到肯定,听着眼睛都快直了。 没多久被带去擦洗的身体略好的一批人回来,要接受详细诊脉的病人们也被送出了竹棚,他们默默听从指挥列队,跟随引导者走到工坊近前,听他期待着进去之后的未来。 瘦骨伶仃的流民站在工坊紧闭的篱笆门前不远,羡慕地看着里面。他们在巡防的一队兵士到来前往后退了退,几乎不敢相信里面的人曾经也是流民。 在薛瑜的最初设想里只是为接引流民和设立更多工作岗位的接引处,被江乐山与吴威等人落实后,变成了比她的构想还要好的流程。 流民们不再惶恐,不再不安,引导者是他们的明日,会读书写字和许多手艺,看着健健康康的少年人们是他们的未来。鸣水工坊将未来变成了一个可以看见的形象,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批带领一批的接引设计,将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们心里的不安用最快的速度抹平,只剩下听话做事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期待,服从性和工坊权威就这样在初见时在他们心中打上了烙印。 第122章 . 游医 鬼画符 “里面那个就是你说的宣扬道法的游医?”薛瑜问道。 陈关却摇了摇头, 他提前出来转了一圈,该从留守鸣水的侍卫那里得到的消息已经完全掌握,“这个还算听话, 是另一位。这位医者的医术没有在县城落脚的那位高明, 最多是诊脉看看脉象虚弱还是有异常的水平,真要治病, 还要让县城里那位来。” “那就看看是江湖游医水平高,还是太医医正水平高了。” 薛瑜的话落入第一次来鸣水, 惊叹于这里发展的医正耳中,他这才确定之前背后发凉不是错觉。医正起身施礼,“臣定竭尽所能。” 一行人下了马车,刚刚被阻止了前来的少年人迎上来,辛林牵着自己妹妹的手, “拜见殿下。”负责工坊的吴威和从鸣水县赶来的江乐山都守在正门那边,接引流民和运输材料的这条小路上没有留人, 他原本看到来人, 是要迎接贵人后前去正门通知的, 却被陈关拦住,只能等到这会才上来拜见。 之前他坐在竹棚里没有出声,薛瑜都没发现上次做了一番小向导的孩子在,见他过来,笑了笑, “新的房子住着怎么样?我们的第一名这个月不争第一了?” 辛林被调侃得脸上发红, 连忙解释只是他妹妹第一天出来完成接引登记工作,他有些担心才来陪同。基础的一些登记数字和流程这些年轻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虽然主要的登记工作还是认得字多的那批京中来的女孩在做,但已经不是完全无法取代。 -- 第289页 “这个月的第一名能拿到一卷皮子, 我想给我娘赢来,做个毯子。” 在他口中,获得第一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先前一阵忙碌后又回来歇着,在进入工坊之前只能接一些工坊外的引导和锄草翻路等等工作的老牌流民却为之侧目。虽然还接不了工坊内的活,但他清楚两百多号人一起做事去争取一个第一,这样的第一名有多难拿。 “那就快点去做事吧,我在这里转转。你等着我,我今天也发放不了工作给你。”薛瑜开了个玩笑。 提到工作,辛林严肃起来,犹豫了一会,才跑出去,“那我去请巡查队长来。” 巡查的卫队早都看到了薛瑜一行,经过辨认确定不是找上门来要货物的奇奇怪怪世家管事,而是工坊的主人,百夫长带人上来行礼,迎了薛瑜等人进入工坊。 作为后门,走过铺平晾干的水泥板区域,前方的嘈杂声格外明显,路上遇到薛瑜的监管工坊的前任伙计们都经历了一番阻止-发现是谁行礼-要去通知却被拦下的奇妙流程。 在消息传到前门,吴威和江乐山赶过来之前,薛瑜一行已经看完了水泥、肥皂和马车三处分支工坊,确认运转良好,就没有再细细查看,正要往最里面的琉璃工坊去。 停下的主要原因,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四处响起的中气十足的喊声。 “抬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正午的阳光下,刚刚还在忙碌的工坊众人和在路上跑来跑去帮忙传话做任务、扫地或是做着旁的事的一部分人,都停了下来,就近听着喊起来的口号,旁若无人地做起了—— 广播体操?? 虽然让人来教广播体操和普及晨跑等等的是薛瑜自己,但看着原本设想里应该只有病弱的一批人参加,在合适时间叫到一起去做运动的广播体操变成了全民参与、随时随地,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跟在她身后的方锦湖忽地往山坡上看了一眼,“殿下,有人窥伺。” 正在被魔性的一二三四洗脑,思考着该不该阻止全民参与运动趋势的薛瑜脸色微变。 旁边熬了一整天没睡的魏卫河握紧了刀柄,贴近薛瑜护卫,目光扫向四处,寻觅起来。原本陈关回来后薛瑜就说让他折回去休息,但他坚持要守着,如今一个小娘子都发觉了不对,他却毫无所觉,不禁脸色有些难看。 仔细寻觅之下,还真让他们发现了问题。魏卫河点了两个人随行,三人假作出行,往山上绕去。 刚刚方锦湖提醒后,薛瑜依靠着过人的目力只瞥见山上有一处晃动,见魏卫河找到了目标,就没再出言引导。一回头发现陈关向来笑着的脸上没什么笑意,盯住了方锦湖,“方娘子在闺中病弱多年,是修了何种异术敏锐至此,可否告知一二?” “殿下?”方锦湖目光潋滟,轻飘飘落到薛瑜脸上。 ……这就是使用双刃剑要付出的代价吗?也不是不行。 薛瑜干咳一声,“方女史随我练了几天武,似乎在目力上有些天赋精进。” 追随的主人发了话,就算方锦湖有问题,也是经过主人点头的。陈关笑起来,很快几句话揭了过去。 一套广播体操时间不长,几人往前走去,在琉璃窑前,才与听到三殿下悄悄从后门前来视察的江乐山一行见了面。 “拜见殿下。” 薛瑜挥了挥手,“行了,不必拘礼。不做事跑到前面等我,这得算偷懒吧?” 正说着,之前上山拿人的三人提着一个老头加快脚步几个纵跃跳下了山,老头不住大喊着“无量天尊”,神仙保佑没保佑他不知道,把山下的人吓了一跳倒是真的。 “你们是什么人?!放开陈真人!” 薛瑜原本等着魏卫河带着人下来,忽然旁边搬运重物来造房子的一人大喊一声,扔了木梁冲上前。看这样子,简直恨不得和抓住他口中陈真人的人拼命。 听声音有些耳熟,薛瑜一时没想起来是谁,江乐山却是脸色一沉,喝道,“雷小虎,你想做什么?!” 江乐山在鸣水县下辖村子的威望还是很高的,被向来尊敬的江县令吼,再怎么想冲上前,雷小虎也老老实实停了下来,“县令。”他还有些委屈,望向正下山的几人的脸还带着杀气,“陈真人为咱们治了多少人,您怎么能看着别人这样对他?!”他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间已经带上了几分埋怨。 工坊之中除了逐渐增多的流民,就是现在接受雇佣来做一些重体力活或者没有找到合适外来者做的事的附近佃户,作为村中最富裕的一家的顶梁柱,雷小虎自然不是好吃懒做的性子,知道这里需要卖体力做事,甚至还是第一个来的。 他口中的陈真人自然是来到鸣水不久就决定定居的另一位住在县中的游医,江乐山原本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此时却感觉有些不对。 由于三皇子对佛道并不感兴趣,下面做事的人也大多延续了这个习惯,在道人来传道的时候都是以阻拦为主,这个陈真人也是因此没有定居在工坊附近。不是常驻这里的这位游医不能确定的大病,并不会花钱去请他,但不声不响的,他怎么就来了这里?还是被人从山上抓下来的? 江乐山板起脸,“既是殿下让人锁拿,定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做事。” “殿下肯定不会做错决定,只不过陈真人来了之后治了一个断腿,一个惊厥,前一阵子的风寒也是陈真人看诊才治好的……” -- 第290页 雷小虎没走,先盖了一个高帽,絮絮叨叨地在旁边站着说起陈真人做过的好事,一副生怕陈真人被误认为奸人的模样。 江乐山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刚要让人把雷小虎带走免得惹了三皇子不快,就听薛瑜问道,“哦?医术这般高明?这位真人是如何诊治的?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些不适,请他来看诊需不需要拜神像?” 跟来的医正脸色相当精彩,欲言又止。陈关眼珠一转却是明白了薛瑜想做什么,在旁大声帮腔道,“可能真有什么误会。这位小兄弟,这真人治病是什么都能治吗?你瞧,上面那个是我好兄弟,他最近整夜整夜睡不着,你既然与真人相熟,不如引见一二,让真人为他瞧瞧,也好药到病除。对了,还有个兄弟也是断了腿,在家里养着,这也能治?” “不敢不敢。”见旁人夸起真人,雷小虎与有荣焉,“真人是世外高人,救人举手之劳,一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您不知道,真人治好了我师父,断了几年的腿,现在都能下地啦。” 他丝毫不觉自己被陈关引着越走越远,被又捧了几句,打开了话匣子,将陈关引为知己,真担忧起那个断了腿的兄弟,压低声音道,“小病抓点草药,这种大病,求真人作法,一杯符水下去,一准活蹦乱跳。我到现在也只见真人为我师父做过一次法,要不是真人不让我四处宣扬,我也没有大钱,我真想给真人造个观住着嘞。” 在这里的除了江乐山,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差。听到最后,薛瑜看向被架着跑到附近的那个老头的眼神已经发冷了。 难怪陈关之前搜集消息的时候说这个陈真人只是治病时宣扬几句道法,没有符水等等歪门邪道的东西,感情是要接受歪门邪道的客户还要经过筛选。若不是陈关的话一套一套让他失去了戒心,没准要背地里发展许久的“治病救人”大业才能被抓出来。 钱财上需求不大,名声也不让人传扬,说这位陈真人没问题都是在侮辱薛瑜的智商。 魏卫河架着老头跑近了,刚刚陈关说起“失眠兄弟”事迹的声音太大,此时风又正好是往山上吹,稍微耳聪目明些,想装听不见都难。带着人不停跳跃下来站稳,一身不起眼葛衣的陈真人扯了扯背上的小篓,摸着胡子叹气道,“老朽观你心焦气躁,五心焦热,恐是夜中少眠多梦吧?” 仔细看他的腿还有些发抖,但面上却装出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即使穿的是极为普通的葛布衣裳,也不损须发皆白老者的说服力。总结一句话,就是很能唬人。 纯属夜里值班守夜白天自主加班·魏卫河嘴角隐约抽搐了一下:“不曾。” “欸,年轻人,不能讳疾忌医……” 薛瑜被这位当场抓获后还要装样子的道人逗笑了,“不必多言,搜身吧。” 陈真人脸色微变,刚要说话,被围上来的侍卫们挡在了外面的江乐山和吴威两人绕了过来,盯住老头,“陈真人,你为何在此?” “不敢言真人,老朽不过一介修道之人。”陈真人先拒绝了一句,显出几分清高,又道,“老朽在山中采药,这位小友却不讲道理让人绑了我来,江县令、吴管事,还请为我解释一二。” 薛瑜:“嗯,抓的就是你这个采药人,搜身!” “老夫好端端在山上采药,上来人非要抓我,我好心治病,你们却要羞辱于我,未免欺人太甚!如此,以后的病症你们自己去看吧,老夫也要传信四处好友,告诉他们不要来此处,受人欺辱!”陈真人怒了,眼睛一瞪,胡子竟无风自动,还真有几分气势。 若面前只有江乐山和吴威,或许他这一番话真的能让两人沉吟一段时间,但侍卫都是以薛瑜的话为先,放任他喊完狠话,下手半点不慢,没两下就将道人怀里的药包等等翻了个底朝天。 黄符散落在地上,魏卫河捏起一张呈给薛瑜查看,鬼画符写的是什么薛瑜不认得,但她闻了闻,大概心里有了数。 “陈真人,来为我们演示一下符篆的用法如何?” 老头脸色发黑,“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带几张平安符出门都不行了?” 薛瑜点点头,“陈关,让雷小虎来看看,哪张是给他师父治病的符。” 第123章 . 伎俩(二更) 破除迷信的重任…… 黄符上的字迹一个比一个乱七八糟, 雷小虎有心帮忙,最后也只能老实承认自己认不出。见到自己曾经的患者家属,陈真人淡定了起来, 盯着薛瑜的手, “此为神符,尔等凡人无法使用, 还是速速解开老夫,看在尔等未惊动神明的份上, 亦可既往不咎。” 附近的工坊工人大多都在忙碌做事,即便陈真人被抓下来时吱哇乱叫也没有让他们分出一点注意力离开工坊,倒是最开始发现了陈真人被抓的雷小虎等村庄佃户已经无心干活,偷瞄过来,听闻他这样说, 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有些害怕了。 拿起其中一张的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 “是吗?”她将挑出来的那张放到陈真人眼前, “这是什么符?你让它显个灵, 我就信你。” 陈真人微抬下巴,傲慢道,“此符一出,诸邪避易,保佑平安。然此时在你手上, 受你命格压制, 邪不敢近身,此符也不会显出灵妙来。还是交给老夫,为你们施法罢!” “那就不必了。”薛瑜示意陈关上前,拦住他被制住还在往这里伸的手掌, 用了个巧劲捋起衣袖,嗤啦声响过后,袖内的几个小瓶瞬间显露出来。被突然拆开衣袖夹层的陈真人脸上有一丝慌乱闪过,他小指向外划去,义正辞严道,“风来云起,诛邪!” -- 第291页 一个瓶子应声而落,老头向后倒去,然而他想象里会松开他去救离得很近的那个富贵少年郎的几个侍卫谁也没动,原本该腾起的大量白雾也没有出现,让他的挣扎和严肃都显得有些滑稽。 在瓶子落地之前抢下的魏卫河捏着瓶子,薛瑜笑眯眯看着陈真人,“好像,神仙不太听你的话?” 陈真人连忙补救道,“应是您的命格太强,以至于山神等等小神都不敢造次!”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薛瑜点点头,“正好我也刚学了几个小把戏,你来看看是不是这样玩的?陈关,让佃户们都停一停,过来歇一会。” 工坊基本上是封闭结构,但里面的佃户们是会流动离开的,看雷小虎和刚刚盖房子一拨人的重视害怕模样,这个陈真人在外面装神弄鬼的次数指定不少,薛瑜有心给他们醒醒脑子。 被聚集来琉璃窑外空地上的佃户们有些不安,看着被制住的陈真人,想出言阻拦,却又知道自己不够格说话,只能心里着急,小声说着“殿下命格好,神仙应该不会怪罪”之类的话。 陈真人先前只是看着这个少年身旁有侍卫和工坊两个负责人随行,穿着打扮不俗,才猜了个命格好,但再怎么猜,他也没想到这是皇子亲至,脸色难看了一瞬,又松了口气。 都是皇子了,命格自然是强的,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薛瑜:“雷小虎,你来说,见过真人用什么法术?无火自燃,还是燃后符纸仍存?” 雷小虎瞠目结舌,“殿下说得像亲眼见过似的,就是这两种!” 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还以为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是这些小把戏罢了。 陈真人额头见汗,不停安慰自己,碰上一个懂行的没什么,起码就算破了他的术,之前命格之说说得过去,他也不算难堪。大不了等会为他描补一二,皇子取了神名,他得了好处…… 正沉浸在幻想中,眼看薛瑜拿起一张符纸对折,对着风晃了晃,却什么也没发生。陈真人欲言又止,就听人群里有人咦了一声,“真人是能晃出火的,所以真人是真的有法力在身可以诛邪啊!” 雷小虎摇摇头,“真人的符有好多种,不是每个都能着火的。” 薛瑜:“那看来,这张符一定是燃后符纸仍存的那种了。” 陈真人被押着在旁边,不靠近让他看到符纸正面,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到底拿出来的是哪种符。好在见到有人上山时他就处理了一部分符纸,赌一把,赢了就是富贵,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咬咬牙,“正是!” 旁边被派进工坊借了一点火的侍卫跑了回来,薛瑜把符纸放在火上,没一会就烧了起来。对陈真人有信心的佃户们眼巴巴看着从空中飘飘荡荡落地的那张符纸,火很快吞噬了整张纸,地上只剩下一抹黑灰。 诶……? 满怀期待的佃户们愣住了,惊疑不定地望向已经有些腿软,被侍卫架住才好悬没滑到地上去的陈真人。 薛瑜笑了,“看来,我命格强,受神仙照顾,神仙也不会帮我的忙让符篆显灵啊?” 陈真人想要继续辩解,却说不出话,看薛瑜吩咐背后侍卫打开瓶子处理黄符的动作,此时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踢到了铁板上?如今人为刀俎,要打要杀自然只能看这位殿下如何做了。 一沓符纸被挨个发了下去,手拿符纸的佃户们满脸的迷茫,薛瑜拆了陈真人的瓶瓶罐罐,耳语几句,推了医正上前。她被陈老头套了一个命格好的说辞,怎么做都不合适,为了之后的医疗教学着想,破除迷信的重任还是让专业人士来担吧。 医正在太医署讲课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迷茫的小眼神,想到装神弄鬼靠骗人治病的陈真人拿这一套骗了多少人,顿时觉得肩头担子沉重,“站在左边的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不用祈祷,不用拜神,你们也能让符纸燃烧后仍然留存。” 一半佃户将信将疑地拿出发到自己手中的符纸,跟着医正依次放到火上,火光腾起,与之前薛瑜拿到的那张不同,这些符纸肉眼可见地火苗只烧到了表层,光芒中纸张完好无损,飘飘荡荡落地。 惊呼声响成一片,医正在他们失控之前再次出声,“有没有家里会自己酿酒的人?或者喝过酒的?” “有、有的!”有人站了出来,被医正请到中间,拿出一个水囊,“闻闻这是什么?” “酒?好像是酒。” “没错。”医正将刚刚燃烧后落地的符纸捡起一张,撕成两半,一半放到火上,几个眨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另一半则用食指蘸着水囊里的酒,涂抹润湿。再次放到火上时,幽幽的蓝色火焰腾起,燃烧后符纸完好无损。 再相信陈真人有真本事、道法精妙的佃户,此时心中也泛起了嘀咕。医正严肃道,“诸位,这只是走江湖的术士们的小伎俩,酒液可燃,润湿符纸后点燃的是酒而非纸,自然最后剩下符纸一张。” “那、那无风起火呢?” 医正叹了口气,“右边的各位可以试试,现在手里拿着的黄符能不能起火?” 有见过陈真人“施法”的村民,学着他的样子在空中晃着符纸,然而半天还是没见符纸燃烧。 医正请了侍卫下去挨个将陈真人小瓶中的液体倒到纸上,重新晃动后,没多久,一团团火焰蓬地燃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四散开来。 -- 第292页 有了之前酒泼在纸上的示范,这次佃户们里有脑袋转得快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符纸,是那个水有问题!” 医正点点头,将瓶中最后的一点液体倒在地上,没一会湿润的痕迹消失,黄土在众目睽睽之下燃烧起来。 雷小虎被连着两次打击打击得有些恍惚,结结巴巴道,“但、但他还能符水治病,真的治好了我师父!” 医正叹了口气,拎出陈真人那一串袖中夹层里搜出来的瓶子,“符水治病,看上去是燃烧后的纸灰,实际上是瓶中药物洒出一部分而已。” 这也是薛瑜肯留下陈真人和他废话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瓶中的药物不多,奇妙的是,分别针对的是几种常见病,能不能痊愈另说,但一定是短期内能让人感觉舒服许多的药物。陈真人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不假,但他对病症的总结和治标不治本的法子都是太医署少见的骚操作。 医学人才少,这种实用型人才更少。民间游医的水平或许没有太医署水平高,但见过的病症一定比他们多,编写常见病急救和治疗手册的希望寄托在两种医生的碰撞之上。 “至于治疗断腿……”医正回过头,去带人过来的侍卫架着猎户走进人群,猎户原本有些诧异不安,见到陈真人后就热泪盈眶,“真人要传我来,一句话的事,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 “劳驾,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腿?”医正打断了他们见面抱头痛哭的激动场面,猎户懵了一瞬,“啊、啊好。” 解开绑腿,比一般人细许多的小腿露在了外面,一条腿上狰狞的疤痕诉说着猎户过去的辉煌岁月,他锤了锤腿,叹气道,“要不是真人,我哪还有能站起来的一天?” 蹲下来检查了一番的医正摇了摇头,“你的腿本就是好的,可能走路有些跛,但不至于站不起来无法行走。腿部孱弱,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行走,多加练习就好。” “怎么可能?!”雷小虎傻了,“这么多年我带师父去寻医问药,都说因为老虎咬人后伤得太重无法起身,你莫不是看真人治好了我师父,来故意抹黑吧!” 医正也是有脾气的,板起脸,“你是不是一直伺候他,穿衣吃饭净手沐浴,全都你来帮着做?他被咬伤后是不是许久都要卧床养病,不曾起身?是不是时间越长,他的腿越细?是不是这道人一张符下去告诉你们药到病除,他就能站起来了?” 疾风暴雨般的连声质问打蒙了雷小虎和猎户,他们抱着头苦苦思索一会,猎户张了张嘴,“还、还真是这样?” 医正冷哼一声,“你的腿早都好了,你无法行走,是心病!” 以前他在太医署的记录中看到有人伤到手臂或是腿部后多年无法使用肢体,诊治后却发现肢体十分健康的病案还觉得可笑。如今见到一个典型,非要将自己病好了归功于一个假神仙,让当初治病的医者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猎户傻了眼,雷小虎却哭了起来,“是我害了师父!”他听明白了,要不是他事事帮着师父做,兴许师父早就发现自己没有病了。 “可是……兴许就是神符治好了呢?”围观的佃户们里有人还对陈真人有一点信任在。 薛瑜笑笑,“陈真人,你的符到底管不管用?想好了再说。” 底牌被没收,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个干净的陈老头低下头,放弃抵抗,“符没用,我治病靠的是药材……” “呸,骗子!”骂声四起。 薛瑜神色一正,“陈道人招摇撞骗,今日抓获,受他蒙蔽者既往不咎,但曾为他说话、向他透露工坊内情形的雷小虎师徒二人,逐出工坊,永不录用。若查出有其他人曾向陈道人或其他人透露工坊消息,处理同雷小虎师徒。” 能被骗到私下帮忙宣传拉人,将陈真人的话当做金科玉律,见他出事连自己的工作都丢下了,这样的人,留下也只会是祸根。 “殿下、殿下!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被骗了!江县令,县令,您帮我说说话!”雷小虎师徒被拖着往外走去,雷小虎这才急了眼,冬天少有能做工的地方,多一份进项就能生活好一分,他信任陈真人,但也从没想过丢掉工作。 江乐山看了他一眼,“我很失望。”若说辛林是工坊内工人的努力做事头名,雷小虎凭着自己什么都会一点和在佃户们之间的威望,便是佃户们的领头人,然而却将道人的鬼话放在了其他事情前面,如今这个下场,只能算他咎由自取。 破解了符纸的秘密,又看见了雷小虎师徒的下场,佃户们都警醒起来,生怕自己也成了下一个雷小虎。 有关“道法神术”的秘密一传二二传三,在薛瑜示意的刻意宣扬之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工坊,曾经惊叹过的人纷纷自觉上当受骗,随着村落佃户们的外出,传遍了整个鸣水县,陈道人在县城里过往宾客盈门的住处也被泼了粪水,变成了谁都不愿接近的地方。 消息传得太远,以至于鸣水县里简家庄子上的道观都遭了连累,出门做法事都被人指指点点。 陈道人被押了下去,由陈关亲自负责审问,一场风波消弭,薛瑜看着气得不轻的医正,提议道,“后门接引流民的棚子里有记录各人的病症,我身体尚好,不如医正去看看那些病症,和在太医署所学相互印证交流,总结一二。陈道人都能总结出几个常见病症的普遍救治方子,医正一定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在鸣水也好带出些真正的医者,免得让人下次再被骗了。” -- 第293页 一个高帽扣在头上,医正能承认自己连江湖骗子都不如吗,自然是不能的。 眼看吴威领着医正走了,薛瑜走进琉璃窑转了一圈。破碎石英砂和筛选石英砂的粉尘到处都是,地上是一片片正在被收集起来准备回炉重造的废品。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烧融若岩浆般的玻璃液黏稠无比,汩汩而下,在出口被一根铁棍擀平拉长。 捏着芦苇杆试图吹起玻璃液的匠人有些畏手畏脚,他面对的只有被截流的一部分玻璃液,而更多的火橙色玻璃液则流向了出口处的黝黑铁箱。铁箱内收集足够玻璃液后被人切断,推着向外走去,新的一个铁箱被推了上来。中间间隔的时间里,一股玻璃液又落到了匠人眼前的池子中,继续着器皿定形的过程。 推走的铁箱一侧则伸到了窑外,被外面的风扇不断吹进来低温的空气。若站在窑外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橙红色的玻璃液随着温度降低逐渐失去颜色,变得透明而平整,被人操作着穿插入箱内的无数个锋利铁片将玻璃分成了不同大小方形碎片,薄厚不一。 在火光中,旁边摆着的几个成品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橙红光晕绕着玻璃,好像碗中盛了一颗太阳。再远处放着的一堆新的玻璃片则透着浅浅的绿色,熔炼玻璃之前的杂质去除始终无法达到完美,但透明度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与之前送到京中只能当礼盒赠品的琉璃珠天壤之别。 琉璃珠是多彩混沌的,玻璃片却是剔透的。 一炉玻璃液分配结束,满头大汗抓紧这短短的熔化时间制造器皿的几个匠人才起了身,依次上前施礼,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被薛瑜留在鸣水工坊带队造马车的姜匠。 薛瑜挑了挑眉,“你怎么跑到琉璃窑来了?” 姜匠搓了搓手,“殿下莫怪,殿下让人开窑要造琉璃,他们什么都不懂,最后问到了我这里……” 这么一想也正常,薛瑜虽然给出了琉璃造法,但具体制作还是得一点点尝试,整个工坊都没有几个正儿八经学习过各种匠人技艺的工人,姜匠来了鸣水工坊,也就成了最明白各种事项的人。难怪之前还只能造琉璃珠,如今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琉璃了。 “所以,你就干脆留在这里不走了?”薛瑜似笑非笑睨着他,让姜匠一阵心虚。 比起造马车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情,自然是新奇的琉璃更容易出成绩。姜匠追着薛瑜道歉,总算见到殿下点了一下头,“行了,做的还不错,这次就不罚你了。不过……” 姜匠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看着薛瑜,满脸褶子的中年人做出这种表情实在说不上可爱,薛瑜也不卖关子了,“之前选人教导木匠基本功,学得怎么样?” “懂是懂了,但有些也说不太通,臣正为这个发愁呢。”姜匠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过这对殿下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薛瑜看着他,“都让我操心了,要你们何用?”姜匠嘿嘿直笑,等着下文。薛瑜翻出抄录后修改过许多的天工坊入门帛书内容丢给他,“去自己做做整理,三天内我要看到你开始带人入门。” 姜匠看了两眼,如获至宝。他在将作监学了不少东西,却很少有茅塞顿开之感,就好比一棵树,他的根扎在打造铁器和木匠这里,听玉匠金匠等等内容虽然也能理解,但到底不是擅长的方向。而这本书却将不同的技艺分成了几种,脉络清晰地讲述了不同技艺的使用和学习基础,其中,着重强调了数术的重要性。 虽然这本书在部分他熟悉的方向上有所疏漏,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里讲述的一切都是根,在根上发展起来的技艺,则是他熟悉的各种匠人技艺。 玻璃片还需要经过打磨和筛选,才能进入磨镜的阶段,薛瑜确定自己绞尽脑汁想起来的浮法玻璃能够使用,看了看积攒下来的玻璃片数量,应该够做一段时间的狙击镜实验了,便吩咐接下来拆了铁箱里的小框,开始尝试整片玻璃的制造。 最后检查了一下正门前的麦苗长势,确定没有在刚入冬气候不算太冷的时候被冻坏,薛瑜清楚麦苗能否存活大概要等之后化雪再看,这时候也急不得。 一行人连带一个千里送人头的陈真人回了行宫,医正借走了登记的册子,开始漫长的整理病症过程。被收拾了一通的陈真人跪在别苑里蔫蔫的,只差哭出来了。 外出打探县城“游医”行踪的侍卫也回来了,抓住了源头,再往回推追踪蛛丝马迹就容易得多。消息经过对照,这个从东边游方而来行事可疑的陈真人,在来鸣水县城和工坊之前,竟是在简家庄子的道观里住过一夜。 第124章 . 小雪 京城真好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道人萎靡在地上,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如何从东边小县一路走过来的过程说了一遍。游医本就是哪里能混饭吃去哪里,没饭吃的时候靠坑蒙拐骗赚点钱填饱肚子的职业,仅有的医德大概就是骗人也只骗富户。 虽然薛瑜觉得本质上还是因为骗穷人也骗不到什么, 但陈道人自然不会承认。 世道平稳了没几年, 边陲生乱后除了家里还有地种的,其他人都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到哪里混饭吃不行呢?他也换了个地方向西走了。 前一阵子流民群里传来消息说是鸣水这边招人有饭吃,他琢磨着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来做善事, 加上简家的道观声名在游方道人之间也不小,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混个地方住,还能从做善事的人家赚一笔,这笔买卖不亏, 他就带着自己珍藏的酒踏上了旅途。 -- 第294页 然而到了鸣水附近,起初还好些, 他治治病骗骗人, 吃喝总是不愁, 还能混进小士族庄子做座上宾讲几句道法。可进了鸣水附近,他就发现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了,有时候上了门还被赶出去,别提多落魄了。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靠近京城,财主们都聪明些, 后来才发现哪里是人聪明, 压根就是他的骗术不如同行,人家花里胡哨吐火吞云做法事,一场下来起码好看又热闹,哪里是他这个只会玩烧纸不破的人能比的?抱着一颗同行相互促进的好学之心, 他没在远处停留,一路赶到了简家道观。 道馆里的道士说话忒不中听,不让他长期落脚加入就算了,听说他是来这里找饭票的,当即翻了脸,表示他踩过了界,要赶他出去。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一个机会。 简家道人说隆山上有草药,但下面工坊管的严格,一般不许人上去,他要是有本事采到药,顺便看看下面工坊发展如何,需不需要道观帮忙,有没有可发展信徒的余地,只要立了功,就能进入道观,过大家一起发财的日子。 须发皆白的老头臊眉耷眼地讨饶,“火符也都是简家拿给我的,我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能早点找到传说中的自燃火粉,哪还至于来求到简家道观门上,您说是不是?” 对于陈老头说的话,薛瑜心知只能信一半。之前他懂不懂火符另说,所谓采药是不是真的也无所谓,但要不是为了接近工坊,陈老头也没必要绕着圈子去接触村子里的佃户们。但他的本性显然是不喜欢工坊的,不然没必要赚了点钱就去县城里住下。光靠远观,也看不出什么内情,幸好发现得早,陈老头的传道还没有把村民们全部洗脑,进而拖工坊内的人下水。 “关起来吧。”薛瑜冷淡道,“什么时候肯说真话,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对了,医正那里应该还需要一个助手,要是他早点说真话,就捆去医正那里帮忙。” “是。”陈关应了一声,要被拖走的陈老头脸色突变,“我真的半句假话没说!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背信弃义啊!” 薛瑜:“是吗?我答应什么了?” 陈老头眼神闪烁,挣扎着跪倒,“我愿意戴罪立功,我刚上山就被抓住了,还一个信儿都没传过!殿下一定想知道简家道观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探消息吧,我愿意回去帮殿下去看看!还有,我活了这么多年,医术也不差,愿意为殿下分忧!” 眼看情况不妙,陈老头滑跪的姿势十分标准。薛瑜忍住笑,“还是先关着吧,你上次连简家都进不去,这次难道就能留下了?太医的医术自是比你高明,我又何必留你做事?” 被客观现实打击得说不出话,陈老头哭丧着脸被拖了下去,相信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薛瑜倒不至于杀他,不过做神棍的人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底牌,吓唬吓唬再丢给医正拿来压榨比较好。 夜色静谧,薛瑜桌前坐着的人换成了方锦湖,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方锦湖托着腮,笑盈盈望着她,“好看。” “……”薛瑜将以前方锦湖送来的纸卷摊开,点了点最后一句“联于简亦可破于简”,问道,“去查简家,你有什么建议?” 薛瑜是在诈。方锦湖既然之前就在做掮客的过程中意识到了钟家与简家的联络,那么对简家的了解是比其他人多的,不管诈出来什么,反正她都不亏。 方锦湖:“简家倒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有天师落脚,深居简出罢了。” 薛瑜一怔。天师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用的,一般提及指向的都是以黄符治病闻名的天师道,但随着东齐覆灭后乱世倾轧,行走在世间的天师道也逐渐销声匿迹。 而现在,方锦湖与她说简家养了天师?初听觉得离谱,仔细想想却好像又说得通。 “所以,寒食散也是出自这里?” 方锦湖闻言却摇了摇头,“并无凭据。” “我记得,积善寺也有你的人,对吧?”薛瑜挑眉望向他,“佛道相互交流也合情合理,想不想出去转转?查一查简家回来领赏?”真让道士过去,大概也是陈道人一样的下场,还不如换个思维试试。 方锦湖闷笑出声,“你不同我一起,不怕我一去不归?” 薛瑜:“我在你旁边,你想一去不归,我也拿你没办法。”最多是让侍卫们把你的头锤爆一下这样子。 方锦湖最近看着很乖巧,到底有没有听话暂时不能确定。看上去多了几分信任,但系统好感度显示依旧是一个谜一般的零,只是在历史记录里波动的幅度终于变成了正数到零的转变,不管是正十还是正多少,反正最后的数字都是零,她都懒得吐槽系统这个坏掉了的显示程序了。 方锦湖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乖巧,与其等他把过多的脑回路消耗在挑拨她身边的人上,还不如放出去试探一下态度,如果出事也好早些拉回来关禁闭。 “如您所愿,殿下。”方锦湖起身轻轻握了一下薛瑜的肩膀,他松手很快,双手离开薛瑜的手臂,好像刚刚贴近的那个气息并非属于他,拥抱也并不存在。他低头望着薛瑜,将桌上烛火拢在两人之间,一双眼透着浅浅的金色,凤眼微弯,唇间吐气轻柔,“您可得想好赏什么才好呀。” 薛瑜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眼睛,逐渐有了长开趋势的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明明是坐着,却让人觉得是俯视着对面,睥睨冷淡,“若没有赏,你就不去了么?” -- 第295页 “……殿下有命,自然是要去的。”方锦湖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略靠近了些,盯着薛瑜,“不再问问我简家的事?” “去准备吧。”薛瑜淡声道。听这嘚瑟的调调,问了也是白问,不如赶人去做事。 属于少女本身的光芒透过那张面具,给熟悉的面孔添上了陌生的神采,方锦湖走出屋舍,不自觉摸了摸颈间。 那里曾有过一丝血痕。 跟随薛瑜前来行宫的方女史被以回去传信为由调走,没过几天,自安阳城来的一老一少僧人带着他们的护卫游侠踏入了鸣水县。 传承自西域的佛法经文晦涩难懂,但年轻僧人拥有智慧的双眼,许多事情不需要你开口,就能告诉你解决的办法。而他身边的老迈僧人白须白眉,慈眉善目,会诊脉治病,为许多贫穷的庄园佃户带来了福音。他们一边为人祈福,一边讲述苦难都是在人世间的历练,一时鸣水颂佛之声大行其道。 带着僧人的消息来找薛瑜的陈关有些迟疑,“殿下,这件事要不要……” 虽然皇室不信神佛,但也不至于像某朝一样屠尽僧人,看样子也不像坑蒙拐骗的坏人,更像是传闻中的西域苦行僧,阻不阻止都在人的一念之间。虽然没搞懂被殿下放出去之后的陈老头为什么心甘情愿剃了头皈依了佛门,但总归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没准,是人家大彻大悟了呢? 薛瑜撑着脑袋笑了一会,恢复了严肃表情,“继续观察。” 被带走的陈道人硬生生被剃了头换了个信仰,想想都能感觉到那老头的绝望。多损啊。 天气一点点转冷,在薛瑜又报废了一个狙击镜试验品后,小雪时节到来。早上薛瑜出来锻炼时,天上就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它们逐渐在风中黏连,形成大的雪片。到了下午时分,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白。 带着最新消息回来的陈关在门口拍落头顶和肩膀的雪花才踏进了门,“殿下,老陈头的传信。” 纸上空无一字,薛瑜拿火烘烤后才显示出字迹来。 “入观。” 在外面巩固了七八天名声后,两个假僧人一个真游侠被邀请进了简家。薛瑜对他们的安危并不担心,看完就烧掉了纸条。 陈关之前选中的几个人经过试验都不满意,眼下魏卫河还在带着其他侍卫做新一轮的操练,好在在行宫里他需要去应付的人不多,兼顾两边还忙得过来,能者能再多劳一阵子。他跺了跺脚,蹲在暖炉旁呼出一口气,“今年天气暖和,到这会才下下来雪,老天真给面子。” 记录完新的数据重新做验算的薛瑜怔了一瞬。 记忆里冬天总是有雪的,但具体是哪一天下雪,原主也记不太清了。如果立冬当天下雪算是暖和天气,那工坊的冬小麦苗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一些。这算是老天也在帮忙吗? “不能放松,让人传话这两天都注意点苜蓿和麦田。”落雪并不是最冷的时候,化雪的时候气温更低,况且这会还没有到三九严寒,只是度过了一场小雪还算不上平安过冬。 小雪后连着三天晴天,冬日的第一场雪静悄悄化成了雪水,融进泥土之中。担惊受怕害怕麦苗冻死的工坊里负责种地的一部分人,和觉得冬天种地一定无法成功的人纷纷来查看麦地,虽然被薄雪压得微弯,但抽芽后细细长长的青色麦苗仍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生命力。 激动的情绪在工坊之中悄悄传递着,一直觉得难以成功的村民们也不禁有些惊疑不定。 要是这麦地真的能种成,他们冬天岂不是也能收一波粮? 有几分懊悔没有拿出自家地出来试验的村民们暂且不提,麦田平安的消息传回了行宫。行宫之中,先前还等着下个月中旬再收割一次青贮好过冬的李麦和一众屯田农户,看着经过雪冻,原本已经零星顶上了花苞的苜蓿显出冻伤了的深青色,绝大多数枝条断开,已经开始腐烂,脸上难免露出几分沮丧来。 以前在草原上看到落雪,只是感叹一年冬季又至,要带着牲畜们艰难过冬了,如今却是自家辛辛苦苦想办法种下了牧草,却只能看着牧草凋零,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李麦想得更多一点,匆匆去找了薛瑜,“殿下,臣有罪,竟让苜蓿冻死大半。先前上书的苜蓿种植,恐有疏漏,还请殿下速速追回,以免误了边关牧马。” 等跟着李麦去看过苜蓿田,感受着愁云惨淡的气氛,薛瑜没忍住笑了。借了一把铲子挖开土壤,让众人看湿润土地里密密麻麻的根须。 “地面上的冻死了没关系,等到开春,苜蓿会从根部重新生发。” 习惯了放牧和种植一年生作物的众人闹了个大红脸,多愁善感些的人连忙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水,薛瑜笑着看着他们,“只不过提前冻坏了这一批,填满青贮窖的想法今年是实现不了了,等到明年要记得多种几亩地,好存够牧草过冬啊。” “一定!” 薛瑜婉拒了众人要留她吃捞起来的河鱼的邀请,原本限制三天的匠人教学,在姜匠三拖五拖之下变成了十天,中途还跑回行宫来找忙着打造三轮车的剩下四个匠人来做了一波外援,昨天才勉强整理出薛瑜点头看得过去的教材,抓了几个小孩试讲过后,托人传信过来邀请她去参加第一节 工匠基础课。 行宫到鸣水工坊沿途全是刚刚化雪后的泥泞状态,每到这时薛瑜就十分想要把水泥路铺向四面八方,但想到如今已经是在超负荷运转的水泥工坊和水泥路造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 第296页 就算水泥路比青石路便宜,但也比修土路要贵。没有冤大头掏钱,让现在得撑着四处建设,保不齐冬天一场雪灾、春天一场洪水就要开始倒霉的齐国财政修路?就算有肥皂铺子赚了几笔钱,也还是做梦比较快。 热衷搞事的三皇子不在的小半个月里,京城的路况直线下降。招标会结束后拿到远道而来的水泥就开始四处开挖整理路面的各大士族,完全没考虑同时开挖会导致什么后果,要不是工部监督的人及时叫停,规定了先后顺序,大概京城已经变成了到处都在施工的建设工地。 虽说背后收钱赚了不少,但在京兆府巡城差役第五次掉进坑里,京兆尹亲自上门讨说法的时候,新任工部尚书苏合表面上还是一派正气地表示要保证京城出行安全。 先后建设顺序是规定好了,只不过先前挖开的道路回填的比较少,个个都在等着排队到了自己继续干活,基本上是除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城城门的朱雀大街安然无恙外,其他的路一走一个坑,别说坐马车了,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看准了再踩。 看起来是出行不便了,拦住的却是大部分自恃身份的士族,不在意这些的被主家调来京城等着干活的佃户们四处转转,看着街道上不知何时流传起来的踢球运动,和西城接收孩童开蒙且来者不拒的群贤书社,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声: 京城真好。 他们原本以为在庄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比外面好,可来到外面后,却觉得庄子里的生活十分无趣了。年年月月做的事情不过都是干活干活,他们的子孙也都会继承这一切,不像京城中的小孩,还有球玩、有歌谣唱、有书读。 由于调来京城的各家佃户带来了消费,京城内的低端消费铺子闷声发起了大财,纷纷喜笑颜开觉得三皇子搞出来的修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自鸣水传唱开来的“勤洗手”童谣和另一首有些怪异却节奏感十足的“一二三四”歌声在风中流传,孩子们带着皮球踩过化雪后的泥坑,相互追逐着嬉笑打闹,不小心撞上一个跟着父母出来做工的佃户少年。少年人扶住差点扑到地上的小孩,别扭了许久才问道,“你们玩的是什么?” 小孩抱着皮球警惕地看着他,“公主球。一个做了好久的,不能给你。” 小孩们跑远了,佃户少年跟着父母离开,因着自家主家筹建的道路还没有排上号,只能被遣回庄园继续待着。在京城的几天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很快就醒了,直到回到庄子上的早晨,他们突然被叫了起来,接受管事们带领着比划起怪模怪样的姿势。 “一二三四”的歌声再次响在耳边。 少年人跟着哼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被偷看后学走的变形版广播体操,也不知道一二三四到底代表了什么,但他总是想起在京城看到的一切,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住在京城,那该多好啊。 正在感受着好不容易养好伤就一个劲往泥水坑里踩的照夜白的热情撒欢,薛瑜尚不知晓众筹修路项目带给了庄园佃户的下一代什么样的梦想印记,她头疼地拍了拍照夜白的脖子,“再折腾下去,我就换一匹马出门。你看看你,满身都是泥点,你是白马还是斑点马?” 本来想着照夜白终于能出门,发泄一下热情也正常,没想到它撒欢起来没完没了了。 照夜白对换马威胁充耳不闻,对颜值打击只回应了一个响鼻,仿佛在说:斑点马里我也是最好看的那匹! 薛瑜眼看它又往下一个泥坑跑了过去,拉住缰绳,使出了杀手锏,“奶疙瘩再也不给你吃了。” “唏律律——”照夜白原地人立而起转了个弧度,绕开了马上要踩进去的泥坑,双蹄落地,溅起路面上的稀泥。它回头无辜地望了望差点被稀泥糊到腿上的薛瑜,假装无事发生地往前走去。 第125章 . 鸣水综合中学(二更) 今天你以鸣水为…… 除了刚出门时遭遇了照夜白快乐散步这个小插曲, 赶去鸣水工坊的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夜色渐深,鸣水工坊的工人们白天都要做工,只有到了傍晚下工后才会有短暂的闲暇时间。统一的食舍里袅袅炊烟升起, 延绵不绝, 排着队领了吃食的人有人夹着碗,顺便帮自家亲人一起领了。 早早领了工作来到食舍的识字的部分工人一边吃着自己的饭, 一边在石头垒出的平板上为新来领饭的人名字后画圈。只有同一家的人可以互相帮忙领饭,若有误领或是骗领, 连带着记录的人都要一起被罚,因此每一个领到这份工作的工人都十分谨慎,反复核对后才敢点头发放。 虽然知道能提前来拿到一份吃食,若是关系好一点还能被打满满一碗饭,但要记下所有不是独自一人的家庭的关系, 在已经两百多人的工坊里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随着工坊里的人数越来越多,敢来领这份工作的人也逐渐减少。 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夜色, 橙红的火焰将鸣水工坊外的麦地映出一片微光, 远远看去, 工坊竟有几分像不夜之城。鸣水的宵禁时间和京城保持了一致,但也没那么严格,晚上睡不着出来转转碰上巡查的队伍,大抵只是被呵斥两句送回住处。 今夜的工坊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往常各司其职忙碌的几个负责人齐聚一堂, 颜色鲜艳的红绸花被打结绑在了工坊正门之上, 显出几分喜庆的气息。望见薛瑜一行骑马赶到,以江乐山和吴威两人为首,候在门前的几人纷纷施礼,“恭迎殿下。” -- 第297页 作为今天学堂讲课主角的姜匠十分不讲道理地从后面挤了出来, 一张脸笑成了花,讨好地上前为薛瑜牵马,“殿下请,这学堂的名字还不曾起,就等着吉时到了请殿下赐名呢。” 有时候说他们不信鬼神,对吉凶的迷信却无处不在。薛瑜挥手示意众人免礼,步入了工坊。此时已经下工,路途上排成两列迎接她的人不少,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每到有灯柱的位置,人数就更多一些,就算黑烟浓烈也并不退却。 随着鸣水工坊内竹棚的彻底更新换代和布局定形,道路位置也被确定下来。绑着火把的灯柱照亮道路,许多人都是在下工之后拿了自己家里要做的针线活计,跑到路灯下去借着光亮进行进一步的缝纫。也有人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互相温习着工坊中教导认的字,借着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试图早些记住。 人人都知道如今工坊中任务最赚钱的一个是重体力活,一个是认字的人才能领的去四处做登记或是给各个负责人做帮手。除了这两种人外,紧跟其后的则是原本就有些技术底子,能够快速上手做工的人。当然,像辛林那样肯干能干的人,虽然到底是少数,但看着他每天拼命做工学习,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受到了感染,对学习后赚钱的渴望通过劳动价值的不同设定,深刻刻在了工坊所有人心中。 而已经被选中进入分支工坊做工的人来说,他们的优势却是能够在上工后接受管理者们的教导和进一步学习。 看着筛选要求越来越严格,连需要人数最多的水泥工坊都开始经过考核才能进入工坊,早一些来的人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危机感,一边庆幸于自己早早进入了工坊,一边又操心起工坊内部考核筛选,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筛了出去用新人补上。 不过,这会更多的人已经去到了后门的空地上。空地上的水泥板们又往外挪了一些,在腾开的位置上,一座新的水泥板房被搭建起来,板房门口立着一块空白的挂着红绸的木板。 姜匠引着薛瑜站到前面,江乐山笑着向薛瑜施礼,“还请殿下赐名。” 旁边等待学堂开课的众人好奇又敬畏地望着这间房子,尚不知道听说了的消息是否真实,教的究竟是只是匠人手艺,还是认字等等什么都学。 薛瑜沉吟片刻,“就叫……” 她提笔落字,写下了“鸣水综合中学”六个大字。 练字练了许久,虽然还没有什么自成一派的风骨,但也足够工整漂亮,算是拿得出手了。刨光后的浅木色木板吸收了多余的墨汁,略微洇开,让字形有些偏圆,没有了隶书的严肃,平添了一点讨喜的古拙可爱。 江乐山在旁边看着她的字迹,“小学为字学,大学为高深教化传道,鸣水学堂修习技艺,这中学二字,竟是恰到好处。” 薛瑜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小学大学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她其实没有深想,只是想着这所学堂要学工匠手艺,还安排上了医学选修课之类的东西,面对的学生大多是体格未成却也比懵懵懂懂的幼童懂事些的少年人,才定下了中学二字。 “今日,便是鸣水中学第一堂课。不论来自天南海北,如今在鸣水,诸位就都是鸣水人,这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高低贵贱,所讲的不过学习二字。希望你们能够珍惜学习的机会,将师长的教学变成自己掌握的内容,进而发扬创新,为鸣水带来更好的未来。鸣水的未来,也是你们的未来。” 薛瑜目光扫过外面站着的少年人和下工后同样来求学的中年人,他们有的懵懂,有的在深思。有人的未来是想要有一天能吃上腊肉,有人是想要换到水泥房子里去,有人想要一份更好的工作,但共同的是,他们眼中都有了光亮。 将向上的途径和美好的未来具象化,立了排名在前的优秀者作为榜样的鸣水,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长期的流浪打破了许多规矩,他们在重新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之前,就被建立基础就与其他地方不同的鸣水工坊收入了囊中,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创新是什么,但心中对未来,一定有了一个期待。 薛瑜手心里还握着进门前江乐山带来的一部分发言稿,她话锋一转,“作为鸣水中学的第一任负责人,我对你们的寄语便说到这里,下面有请我的副手,你们熟悉的江县令,前来鼓励一下大家。” 建设鸣水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既然江乐山已经写了发言稿,说明他想说的话也不少,怎么能让她占去全部时间呢? 江乐山怔住一瞬,就被拉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学舍门前,对上一双双眼睛,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来。在鸣水待了这么多年,每当有新的流民来,他都在努力帮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如今非但不赶人走,还要去四处抢人,在鸣水工坊里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样子,是过往梦里也见不到的模样。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不用卖身进士族活命,能不能大家都吃饱穿暖……” 他想起曾经薛瑜对他说的话,这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们眼里就有了希望的光。他只是借出了一亩地,殿下用她的奇思妙想把梦境变成了现实。 再病弱的人只要肯做一点事,也会有一点能做的活的收入,绝不至于饿死,每天不要钱领的热水里加了一点点盐,若是在外面,大概足够让一个快冻死的乞丐多活一天。更多的人做事赚着口粮,开始寻求更好的发展。 -- 第298页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粮食换到冬季的厚衣裳,但提前发下去的加絮衣裳在初冬也够身体虚弱的人暖和一分。每日炉火不歇的各大分支工坊里,温暖如春,出了工坊没走几步就是居住区,冷也冷不到哪里去。由于工坊内常烧着的火炉,从工坊外走进,越靠近中心的工坊屋舍,就越感觉没那么冷了。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让我一直热爱鸣水这片土地。” 江乐山沉默了一会,开口时抛弃了他写好的发言,抛弃了华丽的辞藻,有些哽咽的声音宣泄着情绪,“是生机,是向上,是永不认输的向前争取的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学习,有的人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次机会改变命运,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希望你们也能抓住,去努力学习原本只有世家才能学到的知识,懂得更多,获得更好的工作。 乃至有朝一日,你们走出鸣水,不再羞耻于出身,而是坦荡地告诉所有人,失去了家园的流浪者,也能够被人仰望。或许如今你们觉得来到鸣水是你们的幸运,但到许多年后,有你们的鸣水、被你们建设得更好的鸣水,将以你们的到来为荣。” 薛瑜在旁边听着江县令对鸣水县的表白,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在别人感动得稀里哗啦,小声喊着“是殿下与县令一起带着我们变得更好”的时候,她回忆起之前随手写下的鸣水学堂的期望。 好像,也许,大概,是“今天你以鸣水为荣,明天鸣水以你为荣”? 宣传和内政这一套,江乐山算是玩明白了。 气氛被烘托到了顶点,在宣布第一节 课开始后,等在外面的人鱼贯而入,挤在下面黑压压一片。学堂内,姜匠有些紧张地站在木板搭起的简易讲台上,连着说错了两次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数术计算,本堂课后每人检查九九歌背诵,到明天上课前还有人不能背出,则自行考虑退出还是继续上课……” 第一堂课相当于一节试听课,鸣水中学并非免费教学,是设置了考试制度的。第一课后的其他课程如果没有考过,则补上之前的束脩,有这么一个需要花钱的地方在,薛瑜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努力学习,或者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平再来。 屋内的声音被风吹向远方,由于位置的缘故,后门外还没有进入工坊的流民也眼巴巴看着门内,看着正式工坊员工能够上课学习,眼中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了。 只要不给他姜匠马屁的机会,在正式干活时他还是挺靠谱的,作为曾经将作监的官员,对这样的基础内容也能讲得清晰明了,让不同年龄段理解力不同的众人都渐渐沉浸在了学习的海洋之中。 薛瑜旁听了一会姜匠的上课,在日程表上划掉了工匠基础学校这一栏。她瞥见门外江乐山手中拿着的一卷书,居然是在温书,她笑道,“这节课下课,就轮到你上课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了?” 之前教授认字都是各个分支工坊私下教学,没有一个统一体系,这次设立了中学,认字学堂也被挪到了这里。不过由于众人对知识的敬畏,这认字的第一堂课经过推选,交给了江乐山来讲。从他发抖的手和不停碎碎念的现状看来,他还有点紧张。 “为人师长,自然是紧张的。”江乐山应下了调侃。 “等医正的总结归纳做完,还要加医学课,时间规划上你多看着协调一下。”跟薛瑜来到行宫的医正没诊一天脉,全都扑在了工坊积累下来的记录上,和陈道人留下的记录相互对照印证,又抓着半吊子的游医参考,昨天刚整理出来了一个大概版本的常见病简易治疗总结送回京城,用他的话说,医术事关人命,不能轻忽。准备等秦思校正后,再开讲。 江乐山脸色一如既往的疲惫,但对新增加的工作并不抗拒,点了点头。 第126章 . 茶山与显微镜 你是在为难我胖虎 对于江乐山来说, 鸣水更像是他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看着孩子越变越好,除了更努力一些为孩子的成长加把油, 他其实做不了什么。 夜里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和门内朗朗学习的身影照亮, 在千里之外,从向西南行进的队伍中分出的一队小小的商队进入了梁州地界, 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静悄悄在梁州州城开了张。 梁州算是西齐起家的祖地,但深处重山之间, 虽有丰沃的土地和绝佳的气候,但苦于路途运输困难,与环抱着京城的雍州联络并不紧密,习俗喜好更偏向西南山民,甚至有时还要被骂一句乡下人。在梁州深耕常驻的士绅们无一不渴望着走出崇山峻岭, 在京城能够拥有一席之地。 而在京城落脚扎根之前,从上而下效仿的楚风同样感染着他们, 让他们做着有关成为上层人士的幻梦。过往他们期盼的都是开春, 随着楚国来的商人们带来新的流行风尚, 今年却是在冬日里听着面容姣好的少年人们的声音,听他们说着连楚国人都要千万里赶路来到京城购买齐国产物的故事,他们却能直接用到故事里用到的护肤品,与京城享受同样的风潮,这样看来, 岂不是比楚人还要懂得什么是美丽享受了? 由何家人引荐, 有从京城回到梁州的行商背书,经过最初的不信任后,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见到了效果, 感受过被梁州清颜阁签了死契的梁州少女们宾至如归的服侍,这家小店在宴会上的声名越传越广,以客户互相介绍为主要发展方式的“高端”护肤品体验店很快在小圈子里风靡开来。 -- 第299页 京城中享受过的眼花缭乱待遇在梁州重演,在京城肥皂逐渐变得见怪不怪,追求起更高的效果和精美时,略显落伍的多种香味的肥皂俘获了梁州贵妇人乃至士绅郎君们的心房。 仰望楚地日久后产生的自卑被高傲压倒,有史以来第一次,梁州宴会上议论着的不再是楚国如何如何,而是京城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冬日本就是无所事事的时候,缺衣少食的平民们大多不愿出行,士绅们庄园和州郡之间连番的宴会却开得正是如火如荼。由于梁州地理位置限制,体验店里运来的护肤品数量有限,体验可以,销售却是挑着顾客向外卖的,拿到“千辛万苦”送进重山之间的玲珑香球的顾客简直是宴会上最耀眼的明星,香风阵阵,谁的眼睛都要黏过去。 以商队身份受到邀请的谢宴清在角落里听着宴会中的议论,轻轻笑了一下。 受命来到梁州开分店的伙计以薛瑜最初培养过的阿蒲为首,他看起来没比被卖进铺子里做工的少女们大多少,但跟在牛力身边学习过一阵子,如今除了仍旧话少,已经带上了沉稳的气质。 “……账目先这样,等西南来信使后一起送回给东家。”少年人撑着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兄他们走到哪里了。”阿蒲也只有在提及阿白时带着几分稚气了。 原本薛瑜考虑派到梁州的是阿蒲和阿莫两人,有诡计也有沉稳,然而等队伍走远了,阿蒲才发现那个讨人厌的自称生病了的家伙压根就不在住处,再去追也晚了,就只能先硬着头皮做了下来。好在陪同他们一起回来安顿家眷的何家郎君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一桩桩事情安排下来还算顺利。 何家人在知道方锦湖成为了三皇子手下女史、交给方家大郎做聘礼的地契也落到了三皇子手下之后,并没有出现强烈的抗拒,甚至有些感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至于到底背后是三皇子下手,还是只是巧合,何松岗完全不打算深究。而遭遇了妻子自缢和死而复生连番的冲击后,何期稳重了许多,也听得进去父亲的教导了,心知这件事实在怪不到方锦湖身上,对待妻子曾经很喜欢的店铺以及自家的合作方,脾气相当的好。 “陈阿蒲,不是说今天随我去看茶山吗,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何期从马车上探了头出来,对这间建在集市角落格外幽静的小店里招呼了一声。 孤独园里阿蒲等孩子除了知道父母是谁的,大多都只有个名字,在户籍上跟的是收养他们的陈安的姓氏,往日听惯了只叫名字,饶是在梁州已经待了许多天,也没能习惯这个连名带姓的叫法。 “就来!”阿蒲应了一声,交代了几句铺子里雇的女婢今天有哪位客人定了时间要过来,经过京城里几次手工艺活动和体验活动的打磨,他对这样的预约护理服务已经十分熟悉,只是还不放心刚上手不久的新伙计们,难免多说了几句。 脸上带着伤疤的喜儿带回来的伙计之一对他摆了摆手,“好啦,我也看着铺子的,你去忙东家的事。” “拜托报春姑姑了。” 入了冬,梁州还是时不时有小雨,阿蒲拿了蓑衣跳上何家的马车,何期抿了抿唇,提前给他打起预防针,“那座山上茶树已经不行了,卖的时候也是按土地价格卖的,要是救不回来,你也别太难过。” 要是两个月前,阿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拿鼻孔看人的黑脸何郎君能说出这样一番软话来。他抱着蓑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算不行了,东家也会救好的。” 对于薛瑜的迷之信任建立在每个从孤独园走出的孩子们心里,就算看到被冰雨和虫害折磨得状态凄惨、没剩几株的茶树,阿蒲也只是动摇了一瞬,就目光坚定起来。 阿蒲上下跑了许久,才清点完偌大一个山头上仅剩的二十多株茶树。冬日里整个山头看起来都有些光秃,只剩下部分杂草的根茎还扒在地上。据何期说,之前这里得有两百多到三百茶树,虽然品质不如小茶山上的茶好,但胜在量多,鼎盛时赚了不少钱。当然,他没说他爹是拿他家的梁州茶掺着楚国茶在卖,才赚到了大笔银钱。 何家大茶山上原有的茶农大多迁到了小茶山那边,对大茶山仅剩的茶树完全不看好,即使是老主人带着这座山头的新任主人来询问治理妙法,也只是摆摆手说了句,“没办法。” 何松岗给何期留下的安排就是劝说新主把山头直接建设成工坊,比起茶树来,肥皂的利益可是摆在眼前的,何苦跟明显救不活只能等死的茶树过不去? 但带着任务来到梁州的阿蒲不这样想,他在茶山住了两日,原原本本将茶山的情况记录下来,准备多留几日想想办法。而他记录下的茶山明细,则是随着刚刚到达西南就快马加鞭送回信件的阿白等人的信使,一起送回了京城。 沉迷研究和教学的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到十月底,薛瑜的狙击镜试验尚未成功,反倒是四处传回的信笺一封封的到。 由于镜片不断被反震碎裂,上一次试验时涂上镜片的鱼鳔胶没有黏住,导致碎片飞溅,要不是习武后反应速度够快,差一点就伤到了薛瑜眼睛。虽然事故出现得突然而微小,没被别人发现,薛瑜也不敢再莽撞了,换了个思路,将狙击镜换成固定到脑袋上。 带着一包厚厚信件进京的骑士瘸了一条腿,但当不被困在孤独园那一方小天地里,仿佛青春重来,仍看得出过往的英姿飒爽。他被魏卫河领进行宫时,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绑在头上的一根线和一根木筒,看着怪模怪样,却又有着奇怪的吸引力。 -- 第300页 薛瑜道了声谢,让人给他倒上一杯热水暖暖身子,放下弩,也没回屋里,在院中就拆开了纸包。背后兵械坊打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在赶工最后一批三轮车。 薛瑜拆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眼前为什么微微发绿,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抬手把压在脸上的镜筒拆了下来,这下视野清晰得多了。 从西南来的信里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只是阿白等人到了益州郡,韩北甫走马上任忙得脚不沾地,面对新开的商铺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要照看薛瑜在西南的铺子,总的来说就是回来报了个平安。 不过,西南的气候的确奇好无比,虽然对来自北方的众人来说有些过于潮热了,但阿白带到西南试种的棉花种子并不这样想。随着越往南行气候越热,他在差不多的时候往带着的花盆里种下了一颗棉花,送信回来时已经发芽,与在京城御花园暖房里千呼万唤才肯出来的同类们完全是两个极端。 ……其实把鲜花战术换成棉花,也不是不行。 薛瑜批下“需要等待后续”,就继续看起了其他信件。梁州新开的铺子融入梁州上层享受圈子的速度简直不像是一家齐国本土铺子,按照阿蒲的描述,“他们追捧清颜阁,就像曾经追捧楚国商队”。阿蒲向来是偏内敛的,能让他用到这样的形容,恐怕真实情况比这还要夸张得多。 看账目就知道了,虽然做的不是像冬日礼盒一样的大额买卖,但体验店刨除肥皂销售外的消费短短不到十日加起来,竟也上了四千两。 薛瑜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誊抄回来的账本,或许她之前给礼盒定的路子错了。礼盒里为了表示物有所值,几种护肤品的量放得很足,大概卯着劲用也得用半年以上。她仔细想了想现代化妆品的套路,在旁边写下了“少量多次”。 要多次收割喜好享受的士族们的钱包,就不能实诚地给足量,价格调低一点,盒子弄漂亮一点,实在不行……拆卖也可以。 清颜阁首席研发跟着首席调香跑去西南后只留下一部分慢慢推出保持新鲜感的新品,原本想着冬天路途难行之前收割了一波钱包,就可以放慢步伐等待开春的薛瑜写下了新的规划,还在琉璃窑里和玻璃瓶做殊死搏斗的匠人很快接到了通知。 他差点哭出声来:大的瓶子他尚且做不好,现在要吹小瓶子,还要好看的? 毫无在难为胖虎意识的薛瑜丢开要交给牛力做分店账目归总的账本,看到了阿蒲写下的有关茶树的内容。 方锦湖以偏门方式搞来的茶山果然不是什么好拿的东西,薛瑜写了两个《育种术·苜蓿》里提到过的有关苜蓿除虫的技术,虽然术业有专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传信回去问问花匠。 薛瑜笔下一顿。阿蒲提到两座茶山相邻,但只有一座茶山受害,到底是因为茶树问题,还是因为虫子真就那么懒? 如果是茶树问题…… 她写下“嫁接”二字,画了个圈。 这封信在回了一趟京城收集意见后,由于花匠也不曾接触过茶树,更不晓得是什么虫害,只能模糊的给了几种法子,最终送回梁州阿蒲手上时,除了防虫嫁接的思路外,其他杀虫方子一个比一个离谱,在实验过程中,隔壁的小茶山上茶农看着这边的动静,不禁大摇其头。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晓极具冲击力的春季采茶炒茶的思路已经送到了阿蒲手上,对面的山头将是他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连对薛瑜信心满满的阿蒲,在日复一日的除虫中,都忍不住回到梁州州城内看看清颜阁分店宾客盈门的样子寻找信心。 初入冬的十月过去,大雪节气当天寒风带着雪花纷纷而落,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气越来越冷,能够走到鸣水的人也越来越少,持续的火热盖房子运动也告一段落。 天气冷了,为了减少自家的柴火用量,也是从上而下为了减少消耗,或要求或自愿的,工人们基本都留在了烧着火的工坊内。其中,属能帮上最多忙的马车工坊人数最多,连一般不在忙着接任务就是在接任务路上的辛林都肯老老实实留在马车工坊里跟着干活了。 倒不是其他工坊他们帮不上忙,而是水泥、肥皂、琉璃三个分支工坊一个要求比一个高,还有保密的限制,只有马车一项只需要先前中学学堂里学过基础的木匠活,能上手进来接工作做一阵子短工也行。 木匠手艺本是师徒相传,但鸣水中学打破了这个惯例。真要论起来,从肥皂到水泥和弹簧,鸣水所有的技艺几乎都能追溯到薛瑜身上,匠人们本就技不如人,她让匠人们拿出来教学的不是什么高深技巧,教授技艺的匠人们也都十分受人尊敬,因此,中学授课就这样在默认中运行了下去。赶工完最后的一批三轮车的行宫兵械坊四个匠人闲着无聊都时不时过来转两圈,抢两节姜匠的课上,倒是逐渐与鸣水工坊的学徒们混了个脸熟。 在匠学慢慢走上正途的同时,由于下雪四处白茫茫,用久了望远镜容易眼花,薛瑜就转向了另一个设计方向。正组装了极为粗糙的显微镜模型收集数据进行调试时,就听门外有人叫门。 “殿下!” 医正胡子拉碴地进来,他整理完材料等待秦思回信的这段时间常驻鸣水,严格算下来给薛瑜诊脉的时间约等于零,鸣水工坊外登记的流民们见到他的次数都比薛瑜见到他的次数多。 -- 第301页 虽然薛瑜也并没有很想见到他来请脉就是了。 “殿下,臣来请求开课。”医正将京城回信后他重新整理了一遍的常见病症册子交给了薛瑜,被薛瑜的习惯带着,他新写的内容也变成了一页页的纸张。 他原本是坚定的师徒传承的支持者,应承下医书编写只是为了不输给江湖骗子。但在为流民们诊治了许久后,在他们口中听到了无数流浪路上因为缺医少药或是什么都不懂死去的事情,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想,如果那些人有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极为简单的救治方式,是不是站到他面前的人会更多一点? 于是一本草草整理完成的常见病救治手册经过反复的修改后,他觉得不至于误人性命时,才敢拿出来交到薛瑜手上。 薛瑜大概翻了一遍,上面写的关于烫伤、中暑、昏厥、溺水、异物卡住喉咙、蛇咬、出血等等常见急性病基本都是她听过的,还添加了几种草药辨识的图样,止血、止痛、清热、解毒,基本上就是常用且常见的草药,看得出医正经过了精心准备。 “好啊,这就让人去通知江县令给你排课。”薛瑜抿去唇角笑意,招呼医正过来看新的东西,把显微镜往前面推了推,“你看这个。” 三皇子捣鼓出一些稀奇东西已经不是稀罕事,医正十分给面子地凑到前面,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他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还有东西在动?” 他低头看了看木筒下面的小琉璃片,上面干干净净,只有一片树叶。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水里的虫子,也可能是树叶里的虫子。”薛瑜一本正经地回道,拿起添了水的琉璃片,给医正看上面的确只有清水和树叶。 面对这样的未知世界,医正心痒痒的连还要去上课都不记得了,抱着极为粗糙的显微镜看了半天,直到眼睛发酸,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夜里,他的日记里写下了有关“观孔中细虫”的一笔。 薛瑜让人去催促了一下琉璃窑的进度,继续调整完善着显微镜。她不懂医学,好在生物课还是上过的,她可以培养懂得医学的条件,给经验型医学创造更科学发展的茁壮土壤。看医正的反应,显然是对显微镜上了心的。 嗯,为了感谢秦思帮忙完善普及性医学课本,等显微镜完成,先送回京城一台。 第127章 . 铁官坊(二更) 以天地为洪炉,锻造化…… 秦思还没有收到来自行宫的礼物, 京城清颜阁里新的风尚又流行了开来,曾经在私下小宴炫耀过的冬季礼盒内的各种护肤品换上了雅致的名字与小玻璃瓶,剔透偏蓝或是偏绿的琉璃瓶中可以看到乳色或是红色的粘稠液体, 可谓是另一种方式的所见即所得了。 曾经只有最富裕也地位最高的贵妇人和贵族们享受的护肤品一经拆卖和小包装推出, 就收到了极大的欢迎,购买冬季礼盒的消费群体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清颜阁的天然广告, 吸引着想要跻身上流的士绅们消费。 原本因新款推出对自己拥有的礼盒地位造成了冲击产生的不满很快被对所谓“优质客户”赠送的小瓶装护肤品吸引,赠送的新款颜色口脂盛在水晶般的器皿中, 天然的带上了昂贵与优雅的暗示,一时风头无两。 钟大嫂就是拿到了新款口脂的客户之一,虽然之前因着方锦湖关系闹得有些僵,新出了一部分商品也惹了她不快,但不妨碍拿到口脂后就迫不及待上唇试验的冲动。 眼看着铜镜中的女子被新的颜色口脂涂上后肤色像是都变白了, 去为自家夫君上朝送别时还被夸了一句今日气色不错,她心头的气也消散了大半。 “路上小心。”钟大嫂抚了抚钟大衣领, 低声嘱咐。 话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近日京城路况奇差, 也就东城几坊中的路在人人都急着用的情况下修好了,但钟大也听不得一个“路”字,她猛地抬眼对上钟大双眼,试图挽救一二,就听钟大叹道, “知道了。”面对色若春花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妻子, 钟大的心神被拉回曾经,再烦恼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 看着夫君离开的背影,钟大嫂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转头又是一位矜贵的夫人。随着东城道路的恢复, 他们的小宴也开了起来,看一看帖子,去到宴会之上,轻笑曼语,将便宜量少的琉璃瓶新款贬成了东施效颦者才会用的东西。 明面上人皆应和着,私下里看着她的新妆,却是又多往清颜阁跑了一趟,就算西城的道路难行也忍了下去。 钟大下朝后往鸿胪寺而去,他的心腹管事跟在旁边,汇报着新的一天传来的消息,听到一处,他忍不住询问道,“行宫没有新的动作?” 自从三皇子去了行宫,就好像销声匿迹,反倒让他不习惯了。但再想想即便通过修路拿到了部分水泥,也至今未破解其中秘密,他又有些希望薛瑜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了。 “行宫传信入皇城,但皇城并未下发新的指令。”管事垂首回应,又继续了下一件事,“在去庄子里选人时想要来京城修路的人数增多……京兆尹接审的佃户诉主家的案子都驳了回去,希望您能约束一二……” 钟大悠悠叹气,“忘了本啊。简家都回庄子上过冬了,上次派人送来的是讲经论道帖子?去回了吧,安静这么久,你去瞧瞧鸣水县。” “是。” -- 第302页 钟大眼中销声匿迹的薛瑜此刻却已经不在行宫,先前送回京城的三轮车批示下来很快,到了十一月,所有的新版辎重车已经随着调军回防的队伍踏上了归途,像离开最早的西南一行人,甚至已经用上了,而早早通过的铁官坊材料更换审批,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更换风箱。 原本更换风箱是没有行宫兵械坊众人的事的,自将作监由上而下下发的风箱图纸足够清晰明了,但架不住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又合作良好,新换上的风箱使用不太顺畅,就派人来请起初用上风箱的兵械坊匠人去瞧瞧,调试一二。 左右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隔了不过两县之地,严格算下来也在隆山山脉范围之内。薛瑜在行宫的实验都遇到了瓶颈,缺少了现代许多辅助工具,想要光靠双手达成精度等等要求,就要花去格外多的时间,在她积累数据到烦躁之前,听说青南郡来请,干脆和几个匠人同行出去散散心。 鸣水县有一座湖,又有河流穿过草原,气候平常讲是湿润,到了冬天就有几分湿冷了,四周山峰草原虽是冬季枯黄,只剩下褐色树杈,但也有几分倔强的绿色。而越往青南郡行去,四周的黄土裸露就越多,根据赶车的车夫介绍,只有等到来年开春才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景色。 看着它们,薛瑜想起大雪后仍茁壮存活着展示生命力的那一亩麦苗。被雪压弯后的萎靡不振没有成为重点,被冻伤的叶片也不是死亡的预兆,每当人们忧心忡忡一次,它们就要用长得更高来宣告自己的存在。 它们已经超出了最初播种的那些育苗者的希望,逐渐展示出薛瑜期待的未来的可能性,或许里面有一部分不耐寒的种苗死去了,但更多的活了下来。眼看要进入最冷的腊月,薛瑜权衡许久,终究没有吩咐人将已经准备好的平板玻璃运出来在那一亩地上搭建玻璃暖房。 她这段时间查看过江乐山到来后做的鸣水的记录,虽然有其他影响在,但冬季冻死的人数和大雪封山时间都在以不明显的趋势减少,算是另一个角度上佐证天气在变暖的有力证据。 许多年前可以冬季种地,随着天气变暖,兴许也可以做到。而用上玻璃暖房,就是从根本上不相信麦苗可以平安过冬。 它们已经挺过了三场雪,或许以往在工坊的所有人并不会注意这个,但今年他们都在心里默默为麦苗记着数,挺过一次,他们就像家中有喜事一般开心,一定要嚷到全工坊都能听到。连江乐山从下面村落巡查回来,都顾不上去教其他人认字,而是先来看一眼麦苗长势。他们都这样相信着麦苗,作为提议开垦试验田的薛瑜,也得保持住自信。 希望这个冬天平安过去。薛瑜搓了搓手心,抛开杂念翻身上马。 一直埋头在行宫和工坊两点一线行动,除了锻炼,日常不是画图就是做实验的薛瑜难得感受到几分松快,像每个出来玩的孩子那样,不肯听从陈关等人劝告,骑着照夜白任它撒欢似的跑。 冷是真冷,畅快也是真畅快。 换上了弹簧马车,一行人速度飞快,能在工坊里打铁的匠人就算年纪大了身体也倍儿棒,没有一个被摇晃的车厢击倒,到了夜幕四合的时候,远远就能听到青南郡铁官坊那昼夜不歇的开凿和打铁声。 白烟和火光笼罩着山脚下的作坊,它的光芒照亮了还在从幽暗无比的山洞中推着小车出来的一部分矿工身影,和庞大的高山相比,不论是有水泥工坊几倍大的铁官坊还是矿工们,都显得极为渺小。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作坊的侧面不是暗影,而是一口深坑。之前以为是山体阴影的部分,不是山,而是铁官坊的一部分。矿工们推着小车从深坑底部连接着高山的山洞出来,像勤勤恳恳的蚂蚁一样运送着开采出的矿石,深坑边缘开凿过的痕迹被保留了下来,或许许多年前,坑还不像如今这样大,这里也不是坑,而是像山洞一样的矿场。 薛瑜见过高楼大厦,也见过机械构造的金属巨兽,但在深深夜色里,铁官坊高耸的高炉与烟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靠着山峰让人想起神话里动辄拔山填海的神明。 很难想象在缺少工具的时候,人是如何建设的长城,如何建设起这般几层楼高的大烟囱和浑圆的高炉,薛瑜仰头望着前方,迟迟推进不了的烦躁感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高炉的影子挤压出身体。 看到古老的铁器工坊,认知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是她不知不觉,在一次次计算里、在一次次工坊传回来的夸耀声中、在一次次顺利达成的设计之中,变得太过急切了。 以天地为洪炉,锻造化之奇功,机械和建设本就是夺天之力。 先辈们只靠双手将科技推进到了现代的奇妙未来,她只是算些数据就烦躁了?那未免太轻浮了些。 看着高耸的铁炉,她想起最初选择了工科的原因,只有建设本身拥有的魅力,令人看着一座座建筑和机械就足够目眩神迷无法自拔。与理论中探索世界尽头的魅力不同,工科的美展示于它的成品之上。 看着人使用这些工具,或是在这些工具之上达成新的成就,不论是使用者还是设计者,都会感到别样的满足。看着一座房屋或一种新的机械完成,听着人们对完成后的物给予的肯定,获得感充盈在心中,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快乐。 -- 第303页 她想推进齐国的各种建设本身,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吗? 薛瑜深吸一口气,不再急着进铁官坊查看风箱,反倒压着马速等待着后面的队伍,站在深坑前,以全新的视角打量这座铁官坊。 “真美啊。” 下深坑的路不能完全靠马车走,那样就太颠簸危险了些,几个匠人跳下马车,站在薛瑜身边听到一声叹息。 往常他们接不上薛瑜的话,都在认真记录每一句指点或是奇思妙想的改变,这次他们点点头,“是啊,真美。” 钢铁熔炉的铁与火的魅力,令他们同样呼吸急促。 “殿下,现在去看风箱吗?” 询问声里,薛瑜摇了摇头,“不必说出我的身份,当我是来观摩铁官坊的学徒就好。风箱如何调试,还得你们来做。” 第128章 . 冶铁术(三更) 1k营养液加更…… 铁官坊的冶炼炉高低各有不同, 统一的是吞噬铁矿石流淌出铁水的过程,新换上不久的风箱只给其中一个换上了,在穿着单衣的众多铁匠之中, 如今坊中唯一一个停工的高炉, 与风箱放在一起,竟有几分可怜。 薛瑜观察着古老的高炉, 旁边铁官坊来迎接的几人引着匠人们上前,对这次行宫兵械坊出行居然配备了这么多侍卫有些诧异, 但忍住了没有提出疑问。 作为第一批用上风箱的人,这个世界上最熟悉风箱的大概就是兵械坊的匠人们了,他们爬上爬下检查了一遍风箱,有些奇怪,“风箱并没有问题?” 铁官坊来迎接的人抹了把汗, “您再看看?这事情实在是奇怪,我们试了几次, 明明像上面传话的人说的那样, 加快速度, 我们这个炉安上去,反倒是出铁变慢了。这、这不就是大问题了吗?” 兵械坊的匠人们也明白过来,换了新东西反倒拖了后腿,难怪青南郡语焉不详只说使用不畅催促着他们来人调试。要不是青南郡铁官坊谨慎,只先换上了一个风箱, 没准现在都被迫停工了。好在青南郡铁官坊与鸣水工坊和行宫兵械坊都有些交情, 不然没准现在问罪的旨意都降下来了。 自觉劫后余生逃过一劫的匠人们知道了问题表象,更严谨地上下检查了一遍,偏偏还是没发现风箱问题出在哪里,总不能是一件东西放在行宫能用, 换了个地方就不管用了吧? 兵械坊匠人们悄悄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薛瑜,却见她负手在四处观望,看起来和初来乍到的学徒进入没见过的地方时的好奇一模一样。 ……唉,殿下跟来本就不是为他们帮忙的,他们总不能什么都指望着殿下来解决。 铁官坊的铁丞发现他们在看旁处,一皱眉看到了换了身朴素衣裳的薛瑜,“那个学徒,乱晃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他的呵斥声把正拆卸风箱的匠人吓得手一抖差点工具砸到脚上,“不不、不劳烦,不是,我是说我们自己就行了。” 铁丞有些不满意,“老兄弟,你们就是太惯着手下学徒了,当儿子也不是这样宠的。”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薛瑜看了一圈其他竖炉的工作顺序,再回头来看这座换上了风箱的高炉,问题就清楚得多。说是让工匠们自己解决问题,但当问题摆在眼前,技痒还是会有的。 “你懂什么,你师父都不懂——” 兵械坊的匠人们都快给铁官坊的人跪下了,“不不,不敢,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师父。” “?”铁丞愣了一下,还当他们在开玩笑,“就是个少年人,还能当你们的师父了?那我不是要当你们的太师父?” “你可别说话了!”其中一个匠人起来捂住铁丞的嘴,薛瑜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东西,示意魏卫河把火盆拎过来,放到了风箱与竖炉之间。 薛瑜:“不是风箱的问题,也不是高炉的问题,只是新换的风箱和高炉磨合不太好,加长风道中间加一个炉子加热鼓风就好了。” 原本的皮橐鼓风效率不如风箱,在为高炉提供空气时吹入的是被屋内温度暖热的空气,由于速度慢效率低,在完全进入高炉之前就会被高炉的温度同化,造成鼓入风的温度与高炉相差不大的状态,因此也不会影响到炼铁速度。 但更换风箱后,更强劲的风力和空气流动速度让加热升温这一步失去了足够时间,导致吹入高炉的空气温度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炉内温度,就出现了铁官坊百思不得其解的炼铁速度降低的结果。 铁丞看到他以为的学徒转身后居然是个面若好女的少年,用脚指头想这个养尊处优的容貌也不像是成天和各种器械打交道的匠人学徒,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没有仔细听薛瑜后面的话,停下了挣扎,搓了搓手,“将作少监怎么来这里了,未曾远迎,是我们失礼。” 他在话里耍了个小心眼,少年人嘛,做事更想获得肯定,与其叫殿下,不如叫身份,听起来还更亲近。 薛瑜瞟了他一眼,察觉到熟悉姜匠拍马屁的同类气息,没有和铁丞废话,直接道,“砌炉吧,虽然加一个炉子消耗的柴和石炭多,但出铁速度也会增加,合算的。” “是是。”铁丞连声应下,行宫兵械坊不就是在这位殿下的帮忙下焕发的生机?他们可以,他也能抱住大腿啊。就算说的不对,解决不了问题,拿一个原本就半废的炉换殿下的赏识和出力,划算。 -- 第304页 薛瑜不清楚他在心里想的是什么,方案她给出了,问题解决只是时间问题,她又在工坊里转了转,询问铁丞确定了现在使用的技术,在汗流浃背之前,离开了飘荡着一股硫磺和火烧火燎怪味的工坊。 炼铁的地方,味道总是不好闻的。 夜色已深,一行人被安顿在旁边的屋舍内住下,薛瑜点了灯,将今天看到的工坊内一切一条条写了下来。 如今出产的铁器多数是生铁,铁官坊生产的铁自然不是后世的不锈钢和各种合金钢铁,按照铁丞所说,传承自东齐末代的灌钢法的使用虽然提高了产量,但质量上始终比不了炒钢和百炼钢法出产的钢铁,薛瑜看过实物和出产速度,确定现在的技术离课堂上学过的现代工业炼钢技术的划时代创新贝氏炼钢法还有很远的距离。 为了保证精锐们的顶尖兵器使用,钢的质量管控严格,钢的产量持续低迷。灌钢法倒是有在继续使用试图改进,但能够正式进入使用的钢不多,绝大多数出产最终都进入了重新锻造或是改变形态成为了民用铁器。 钢铁,以含碳量不同被从高到低分为了生铁、高碳钢、低碳钢和熟铁,含碳越多硬度越强,越少则弹性和延展性越好,其中熟铁的质地最软,生铁质地坚硬却硬而脆,高碳钢才是制造兵器的良好材料。如何去除矿石内杂质和控制含碳量,便是炼钢的两大难题。 理论上薛瑜清楚这个问题,但如何解决就是困难所在。想破脑袋,也只根据学过的化学圈出来了一个合适的材料,焦炭。 供热效果上焦炭和煤炭相差不大,但焦炭中含有大量固定碳,又因为去除了大部分硫和杂质,进入高炉带来的杂质少,碳含量高参与还原反应,能够在高炉里将更多的杂质剥离,获得品质更好的钢铁。 铁官坊的夜晚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采矿声,但为了保证高炉温度始终不停歇的高炉工坊内,换班工作的众多铁匠的夜晚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不远处传来的燃烧和捶打声中,薛瑜迷迷糊糊睡着了。深夜,一股奇妙的灵感催促着薛瑜醒来,她开窗询问了一声时间。 “丑时了,殿下,还是再歇一会吧。” 薛瑜:[现在连觉都不让我睡了?] 系统:[检测中……检测完成,本次睡眠为宿主自行醒来。] 被从梦乡中叫醒,实在算不上什么舒服的经历。自从系统连查阅原书剧情的功能也没有之后,和系统交流也是白费力气,她就不常打开系统了,薛瑜点开抽奖面板,加载的过程里她清醒了一点,觉得突然醒来有些无厘头。从攻略主线关闭后,非酋气运就伴随着她,昨天在路上打开时,抽奖一等奖还是价值十分离谱的菜谱,总不能睡一觉就脱非入欧了吧? 刚要关闭面板回榻上睡觉,面板加载完成,穿着皇帝冕服的Q版小人似乎很开心,围着转盘在跑步。 圆嘟嘟的可爱小人跑来跑去的样子十分治愈,让薛瑜多了一分耐心,定睛一看。 “当前奖池一等奖:冶铁术;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概率:2天生存时间。” 薛瑜愣了一瞬,关闭再打开才确定了一等奖后面写的三个字不是她看错。 这算什么,瞌睡来了送枕头吗? 薛瑜:[系统你这次怎么这么乖?]乖得她都怀疑背后有阴谋了。 系统:[抽奖奖品为随机抽取,本系统始终竭诚为宿主服务。] 将近两个月没有抽奖,转盘下的抽奖次数已经达到了两位数,薛瑜起来洗了个手,才小心点了下去。 一发十连。 一等奖都刷出这么有用的东西了,说明她今天运气一定很好! 抱着转盘推动的小人似乎也很开心,在转盘转动的时候眼巴巴看着转盘,露出一个婴儿肥的侧脸,圆眼睛几乎瞪成了一双斗鸡眼。 [恭喜获得:三等奖、三等奖、三等奖、其他奖项(生存时间一天)、其他奖项……] 十连结束,听着连二等奖都没有上的一连串奖品弹出,小人鼓掌鼓得垂头丧气,看着它要哭出来,薛瑜的难受反倒减轻了许多。 就算抽不到,一点点试也不是没有机会找到路,她不就想到了焦炭吗?不慌。 九个奖品已经出现,最后一个,延迟了一会。小人毫无身上穿着的是皇帝冕服意识,蹲在转盘下面,看上去仿佛这个奖品要是再是“生存时间一天”,它就要和转盘拼了。 薛瑜忍不住笑起来:[你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小人比最初她见到的那个灵动许多,脸和眼睛都变圆了,性格似乎也更可爱了。但……到底只是系统设计的AI形象吧?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冶铁术。] 薛瑜猛地坐直了。 第129章 . 苏钢法(修) 炼焦、炼铁与炼丹头子…… 和之前获得的几种技术一样, 冶铁术的出现方式也是一本书一样的图标。薛瑜点开,却发现里面只有两个部分。 炼焦,炼铁。 完全不是造纸术那种从源头开始讲起的细致做法。 炼焦是薛瑜已经想到的制造焦炭的思路, 炼铁却是在今天见到的灌钢技术基础之上进行的改进, 看起来更为成熟科学,绘制的高炉与生铁熟铁的炉口图案十分精细具有说服力。 在备注里, 清晰写着这是在她穿越前的时间线上的明代采用的苏钢法。 -- 第305页 薛瑜点了点蹦蹦跳跳鼓掌的小人,[多谢你。] 小人像是听见了, 在抽奖次数用光,抽奖页面要关闭之前,向外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一夜过去,铁丞来请来到青南郡的几人过去时, 新搭的铁炉前外接的加热气炉也搭建完毕。由于并不需要温度达到像炉体内的上千度,只是提前做一次鼓风预热, 气炉用的是铁官坊里废弃的生铁炉。 重新组装风箱和链接的工作都是铁官坊的人来操作完成, 被请来的兵械坊外援们只需要在旁边等待结果。在这段时间里, 薛瑜和负责寻找灌钢技术的铁匠聊了聊。 幸运的是,这位铁匠的确已经吃透了现有的技法,只是苦无前路,还在摸索之中。他甚至已经发现经过高温处理过的煤炭使用起来出的铁质量会更好,只是被他命名为“炭灰”的硬质焦炭并不易得, 制造的路也走得磕磕绊绊。 经过昨天铁丞的介绍和负责灌钢技术的铁匠的介绍, 薛瑜对现有技术和已经成熟的苏钢法的对比了然于心,不管是炼焦还是炼铁,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技术有了雏形,往成熟去就是试错改革和时间的问题。她能做的就是拿着系统技术, 推一把这个过程,让时间缩短。 起初是铁匠向这个“半懂不懂”的年轻人傲然介绍自己一辈子都在为之付出的技术,后来却被看过苏钢法方向,针对如今才刚刚起步的灌钢法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的薛瑜问得发懵,张口结舌,一座仿佛带着光芒的大门在一问一答中轰然被砸开,他头晕目眩地跌了进去。 有时候一个绝妙的想法,能够带来的连锁反应是不可估量的,虽然大多都需要经过验证,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经验积累结合,铁匠像夏天吃了一块冰,或是冬天遇到了一个暖炉,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新的方向与现在使用的灌钢法差别。 千年的时光积累被突然跨越,各种奇妙的思路豁然洞开,铁匠懵了一阵,手忙脚乱地前去做实验了,走之前连声嘱咐自家学徒要好好照顾这位“小师父”。 薛瑜不动声色地将她刚刚的问题,也是灌钢法转向苏钢法进步的重要关键点写在纸上,铁匠想到的答案写在旁边,没想到的部分提出一部分设想来让铁匠慢慢验证,写满字的稿纸留在了灌钢高炉旁边。 组装好的风箱和高炉连在一起,乍看好像化学实验里连起来的几个试剂瓶,只是煤炭燃烧起来的热度不可小觑,看似笨拙的结构里藏着惊人的火焰。 抱着对薛瑜的信任,兵械坊几个匠人都并不担心结果,只有铁丞站在旁边抓耳挠腮,搜刮着脑海中的词汇,好及时安慰或是赞扬这位殿下。 拉动风箱,鼓风吹火,架着梯子站在高炉口的学徒等待着吩咐,一个手势后倒入煤炭和铁矿石,颜色艳丽的橙红铁水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从出口涌了出来,让还留着过去习惯的铁匠们差点手忙脚乱应付不来。 想着措辞的铁丞目瞪口呆,“天、天啊。” 这比他能想象得到的变化还要大,他忽然想起上传下达时有关风箱的隐晦提点。 “……它会带你走上不一样的路。” 这哪里是不一样,大逆不道点说,简直是改天换日般的速度变化!老天,兵械坊这群家伙,听他们说不是早都用上了,怎么这么晚才拿出来?! 铁官坊之旅只是薛瑜等人出来冬游了一趟,而对铁官坊产生的延绵不绝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尝试后,青南郡铁官坊出产的玉钢以其坚硬、量大、低廉的优势震动了驻军,火速上报,很快摆到了皇帝面前,成为了年终献礼的亮点之一。依靠军队牢牢把控在皇权之下的铁矿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顺利收割世家们荷包后的丰厚内帑支持下,轰然运转起来。 而最初和薛瑜聊天的那位铁匠对“玉钢”这个名字相当执着,即使产出的铁更有银的色泽,依然倔强不改,让薛瑜有时听着人口中提及的词都要愣一下,不过,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回到行宫,又是单调的数据验算和调试日子,另一边,在铁官坊迎来新的变化时,经历了长途跋涉,来自齐国的货物刚刚抵达楚国都城。 以往楚国由于地理位置,从齐国买的大多是来自草原的皮毛或是骏马,与其说齐国的商人们是他们的交易方,不如说在楚国商人们眼中,齐国更像是一个货物倾销和沟通关外能买到金帐汗国东西的地方。这次回来的队伍却打破了这个惯例,带来了来自齐国的新奇商品。 湿冷的天气给所有进城的商人们眼角眉梢挂上了一层薄露,城门前检查的兵卒远远看到他们马车上的徽记,就一溜烟跑过来疏散人群,让开道路请商队马车先走,到了城门前开始提前检查。 而排在前面却停下来不能向前的百姓们,对这样的发展已经见怪不怪。在楚国,没有平民,除了外来的游侠和东躲西藏的逃奴,都是依附于各大世家的佃户仆人们,商人们或许在世家门阀手下地位不高,但一定比他们高,让路算什么,还不至于被直接抓起来去做事。 都是世家门下仆役,交换一两个、卖掉一两个的事,对家主来说甚至都不值得提及。 “掌柜出去发财啊,这是运了多少金贵皮子,这次回来空车多啊。”兵卒熟练地与商队头领攀谈着。楚国离开的商队一般都是满载,回来却要看情况,越是昂贵的商品,占据的车辆越少,但齐国能有什么贵的东西?在兵卒眼中,高价的皮毛就是唯一的答案。 -- 第306页 为了等清颜阁冬日礼盒推迟了上路时间,在路上被寒风冬雪狠狠给了一顿苦头吃,商队头领此时正是一肚子邪火,若是牛力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就是之前第一个来订货,甚至为此还送了一颗珍珠的楚国商人。 他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你们王家的队伍没回来,在这里套消息就不必了。我赶着回去见管事,别耽误事情。” 楚国的城池和庄园都归属于各个不同的世家之下,都城则被最顶尖的谢王两大世家掌管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和亲密关系。皇城里的小皇帝与其说是皇帝,更像是一个世家们摆在台前的发言人,连都城的守卫都来自王谢两家的部曲。 像带队回来的商队头领马车上,就刻着一个内敛的“刘”字,他不属于王谢两家,但王家和谢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依附于王家的小家族也可以。原本是不该对主家这样疾声厉色的,但他作为在自家家主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一个小小的城门卒自然有底气不客气,兵卒被下了面子也不恼,赔着笑,“您走好。” 澡豆生意大多被强大的家族把握在手中,刘家没有能力制造澡豆,但也并不是没有野心之辈。在王家依附的家族里争前斗胜,获取主家的更多青睐和帮助,几乎是他们这些小家族的唯一出路。 毕竟,谁也不想变成被放弃或是献祭的那一个。 刘家在城中的商铺位置不错,头领没能见到家主,在铺子里却见到了管事,管事一见面没有寒暄,径自问道,“你在信中说,是一种金球内装的香丸,可以净手,效果远胜澡豆?” 不等头领拿出在清颜阁听了许久的那套宣传说辞,管事见他神色变化,确定了信中所想,忍不住跺脚道,“一步错棋!那齐国能有什么好物?你所说的物事,早些时候在宫宴上就被王谢两家的小娘子穿戴出来了,私下去问也只是说兄长所赠,显然是大家族里新研究出来的东西,不外传的。齐国恐怕是不知何时听到了风声,仿冒着做了一二,等到时候我们卖的赝品和珍品放在一处,别家不得笑掉大牙?” 头领原本对为了买肥皂付出的辛苦就十分不快,只是想着回来能换到大笔金银,才忍了下来,如今听说是赝品,更是火冒三丈,跳起来大骂三声,“该死的齐国莽夫,竟学会骗人了!” 可骂完冷静下来,却意识到新的商机,“王谢家娘子用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这齐国之物,却也是我亲眼所见比澡豆更好的东西。我们不如先送一个出去,让人看看是否一样,一样的,我们就当我们自家东西卖,不一样的,我们就说是齐国物,不值钱,只求这次回本罢了。” 头领的建议出发点是为了保住本钱,他却忘了,在离开齐国时买的所有肥皂和礼盒上都有细致的封条和刻纹,肥皂球上都有工坊众人掏空心思压出来的细纹,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清颜”二字。 宴会之上,刘家八竿子勉强才能打着的一位远房亲戚家小娘子不明内情,欢欢喜喜带着肥皂香球四处交游,被问及香球时大大方方展示,别说像管事那样被正品比下去了,反倒是发现了她的肥皂香味与兄长送回来的礼物中香气都不相同的王谢两家小娘子找了上来,询问在哪里买到的,侧面肯定了两方拿的都是正品。 一念之差让自家小娘子失去了与王谢贵女交好的机会,刘家管事和家主意识到两方东西都是来自齐国时已经悔之晚矣,只好等到肥皂销售时,悄悄将昂贵的冬日礼盒送了一份去王家,以期能被看中几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肥皂和分装后的冬日礼盒护肤品,“清颜”二字一时在楚国风行起来。因着不停被发现的“清颜”二字,刘家硬是将自己的商铺也改了名,一家“清颜”在楚国开业。对于贵女们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它是来自他们眼中穷乡僻壤的齐国,只赞美着王家下属的刘氏出了个人才。 对他们来说,追捧“清颜”,也是追随王谢两家的脚步,东西又好,又能打开话题,楚国都城的宴会之上,不谈“清颜”者几乎无话可说。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第二批第三批商队归来,而刘家带回来的商品再怎么节省也卖空了,在试图收购齐国回来的商队手中货物失败,几方谈崩撕破了脸后,一个爆炸式的消息传遍了楚国上层。 “清颜”不是在王家扶持下刘氏制作出来的,而是来自齐国?! 这怎么可能? 但再不可能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买回来的东西扔吧,一则真的好用,二则是刘家要价高昂,几乎是翻了两倍的价钱卖出,他们花了钱不舍得。 在犹豫间,齐国竟也能做出这样的商品的惊叹在许多人心中响起。在一次小宴看到王家贵女仍佩着香球未改,甚至还换了新的香味肥皂后,还在摇摆的人定下了心。 没看王家都在用吗?我们用用,让齐国人为我们服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知不觉间,人们对齐国印象从“穷乡僻壤且常年战乱”变成了“有值得花钱的商品”,议论声中去过齐国的人总能多说几句话,他们一边嫌弃于齐国的穷酸,一边又好奇着有各种新奇东西的齐国京城。 “要是没那么远,能去看看就好了。”这样的话不止出自一个人口中。 他们期待着快些开春,让商队们早些去到齐国,用他们看不上的低端货物换回昂贵又精致的齐国护肤品。 -- 第307页 牛力在售卖肥皂和冬日礼盒时对各家商队反复的叮嘱和强调,终于让他们在回到楚国后一次次重复夸耀自己在齐国的经历传播了出去,让齐国第一次出现的“护肤品”概念深入人心。私下里倒不是没有人对虽然已经卸了招牌关张,但也赚得盆满钵满的齐国护肤品进行研究,然而他们最多能做出来质地不太一样的口脂,其他却是毫无进展。 有人说,齐国人恐怕是拿炼丹的法子炼制的护肤品,才会如此玄妙,如此好用。 某种意义上,他们真相了。不过,炼丹头子薛瑜的注意力早都不在护肤品上了。 刚刚成功完成计算的狙击镜经过隔壁隆山训练营部分精锐的试用,千米外会有细小的偏差,比如射树杈与树的连接处最后射到了树干上之类的,但考虑到本身随着距离的增加风速温度等影响就会加大,这样的偏差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带着粗糙的显微镜成品和狙击镜,薛瑜包袱款款回到了阔别两月的京城。 离开时还是初冬,回来时却已经临近腊月。要不是进了腊月就是过年流程,礼部传回来信要求不能缺席,薛瑜恐怕连这一趟都不想跑,想快乐蹲在除了冷气氛奇好的行宫继续待着,看着完成基础知识培训后,筛选出的一部分在匠学与医学上有天分的工人们跟着医正与姜匠等人深入学习。 薛瑜也时不时去上两节课,他们有时叫她“殿下”,有时叫她“师长”,快速吸收知识的学生们的成长总是令人欣慰的,他们懂得越多,薛瑜能够握在手心的力量越稳固。 他们的学习进度一天一个样子,薛瑜的设计也一天一个状态,借着完成了的大玻璃瓶和成型的培养皿,丢给了医正几个新的研究方向,让抱着显微镜无法自拔甚至连上课都要人叫醒的医正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带着辛辛苦苦搞出的试剂瓶,薛瑜做起硝.化甘油的前置酸制备实验。在回来之前,已经有了一点眉目。 一路疾行回来,包袱之类的都丢在后面马车上的薛瑜把带回来的两架显微镜分出一架让人带去给秦思,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但很快抛在了脑后。 加上朱雀街,已经修了三个月路的京城修路进程逐渐接近完工,只剩下一部分小路和已经开始修整夯平土地的东西城门外道路,只剩下南城门被工部卡着为了保证进出顺畅尚未开工。薛瑜一行知道了前方城门路途难行,就抛弃了更近些的城门,从南城门而入。 放眼望去,人流熙攘,进出城门洞的人数比他们离开前还多。除了人们身上的厚衣裳外,半点不像冬天,更像是气候好且不太忙的春夏时候,人也愿意出门。跟在薛瑜马后一起进城的陈关左右张望着,感叹道,“往年这时候城里除了马车和骑马的人,其他人连影子都没有,今年倒像是不怕冷了。” “哪儿是不怕冷啊。”城门卒认得他,揣着手笑起来,“还不是因为修路,调来的人多?连往年要回县里的粮铺掌柜都说要再多待两天,免得放跑了心疼。” 京城里汇聚的不只是一家佃户,世家们众筹认领了不同的路段,调来自家庄子上的佃户做工。人来了京城修路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吃住都得管着,拉动京城消费是一码事,另外一码事则是原本佃户们看不到庄园范围外的世界,京城也没什么好看的,如今许多家聚集在一起,相互交流,猛地发现自家贵的东西别处便宜,刻在本能里的追求性价比就冒了出来。带来东西私下交换买卖,已经成为了不用说出口的小秘密。 薛瑜一行人一进城,呼朋唤友之声格外清晰,身上还裹着泥水的小孩们抱着麻布包起来的球,匆忙往西城跑去,薛瑜看着有些眼熟,“那是什么?” 目送着几人离开的城门卒顺着望去,恍然道,“是世家郎君们组织的蹴鞠队,对了,今天在西城有比试的!还是对阵将军们家的小子们。” 每到冬日就守在自家庄园里自给自足的士族们,这个冬天在京城发现了其他的乐趣,新式马车出货缓慢,但也可以选择鸣水马车行向外租赁的马车,邀请几个美人外出游玩,再去买些清颜阁的东西,玩两把蹴鞠,或是押注赌一把蹴鞠输赢,可是完完全全的风雅事,连钟家子弟都在玩,更别说小士族们了。 等薛瑜进了宫,近期只关注了重要消息对这些小处忽略了的陈关也带了打听到的内容回来,薛瑜半道折去了秘书省,刚下课的薛玥见到她就欢呼了一声,“阿兄!” 薛瑜托住她的背,“这么早下课,是要去找你的朋友们玩蹴鞠?” 将蹴鞠球交给薛玥时她只打算当做一个游戏,没想到薛玥带着球和军勋贵族家小伙伴玩耍,让其他人学了去,和世家之间的矛盾被下一代放在了球场上,两拨人越踢越有劲,几乎成了京城一道风景。 起初找到的那块西城平平无奇空地经过连番修缮,被那处由于位置限制空置土地已久的主人发现了商机,变成了一座建起观赏高台的蹴鞠场,少年人们在里面摸爬滚打,尽情挥洒汗水。 被一口叫破的薛玥有些心虚,抱住薛瑜过了一会,没等到下文才抬起头,期期艾艾道,“就、就玩一会。” 她带着的队伍起初就是她的同门们,天然女孩子多,在场上没少被说因为她选了太多女孩做队友所以不行,关于她太凶会让兄长不喜欢的议论声更是始终不绝,但她一直没有改变这一点,更是为了兄长到底会不会在知道她凶巴巴后讨厌她和那群讨厌的男孩打过架。 -- 第308页 现在,兄长知道了她的蹴鞠队,会说什么呢? “注意点,受伤了记得上药。”薛瑜揉了揉她的头发,“去吧。” 薛玥懵懵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兄长在笑。 薛瑜将去旁观蹴鞠赛记上日程,换了身衣裳就去匆匆觐见皇帝。 宝德殿外,薛勇仍是不怕冷地披着一身铁甲,看不出下面穿了没有穿皮毛厚衣裳,他主动与薛瑜打了个招呼,热情得让薛瑜有些不适应。殿内陈设与她离开时差不多,暖烘烘的温度让在外面冻僵了的四肢舒展开来,薛瑜上前两步施礼,“陛下,儿有要事启奏。” 皇帝撂下笔,语气不善,“不如,先说说看为何你想到铁器,就想铸锅?” 薛瑜:? 第130章 . 铁锅(二更) 锅之大,啥都炖的下…… 面对常修带人扛上来的一口大锅, 薛瑜还真没办法违心的说一句她没提过铸锅的事。 与后世的铁锅不同,这口锅银闪闪的,更像是不锈钢的材质, 部分位置还带着捶打过后留下的花纹, 巨大的体积让它脱离了正常装饰的范畴,看上去仿佛是一件精美而庄严的礼器。 别的不说, 起码祭祀时的三牲全部炖里面是放得下的。 这么大一口锅,岂不正好是“锅之大, 啥都炖的下”?她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分泌口水了,铁锅煎炸炖煮炒,能做多少美食啊。 皇帝自然发现了她小心吞咽口水的的动作,哼了一声,“莫非, 朕缺这一口锅?” 您还真缺这口锅。 按照后世美食家的说法,铁锅炒菜的锅气是别的材质无法比拟的, 虽然来了这么久, 粗茶淡饭和精心炖汤加甜品薛瑜都吃过, 但不妨碍她怀念铁锅。也正是这个念头让她在和铁匠聊天的时候顺口说起,要是有一天铁的产量能足够供应兵器,兴许还能有机会尝尝铁锅做饭是什么味道。 铁官坊出产的兵甲等等边角料或是淘汰了的部分,才会转向民用,只能说细水长流, 让民间也有了铁器, 但用大块铁来做锅用以饮食还是太奢侈了些。 但,改良后的灌钢法是铁匠在薛瑜建议下总结梳理而成,他简直将薛瑜的话奉为了经籍圣人所言,一个折扣都不肯打, 硬是拿出自己的所有钱财和体面,让青南郡铁官坊向上献礼的内容里除了剑加上了一口大锅。 有技术的人,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况且东西是献给皇帝的,旁人劝了几次没劝动也就算了。毕竟,铁匠执拗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连新钢的名字都拒绝用自己或是铁官坊的铁官命名,一定要叫做玉钢。 玉者,瑜也。 铁匠的一腔热忱薛瑜暂时还没感觉到,只觉得新钢的名字有些奇怪,她正在掏空心思思考如何劝说皇帝留下这口锅,哪怕先做一顿饭吃呢。 “……此锅不同彼锅,饮食不必炖煮,菜肴也不必多耗木柴。”皇帝向来不是享受之君,薛瑜的劝说也是从锅的更新换代可以省钱的歪理入手,“况且,此锅已献上,若不利用一二便打回,岂不是伤了爱戴君主的匠人的心?” 皇帝瞟她一眼,“口腹之欲甚重,只此一次,朕体民意而为,用毕归还铁官坊重铸。” 骂就骂吧,薛瑜都习惯了,只要答应了就行。一队人扛着锅出去,准备按吩咐去做顿饭,被调来的光禄寺的人有些发愁,不明白不炖煮的吃食,分明还不熟该如何入口。 薛瑜看着锅长了腿跑了,有心跟去看看光禄寺做饭,她虽然是个厨房菜鸟,但见得多啊,煎炸炒菜还没出现,她就是现在最懂炒菜的人! 不过,她还没被食欲操控,还记得自己过来是做什么的。 薛瑜拿出改良狙击镜呈上,形状上狙击镜有些像一个缩小版的望远镜,只是镜片上有细小的纹路,勾画出准心和定位。有望远镜在前铺垫,皇帝很快懂得了这个小镜筒该如何使用,他只当这是在望远镜基础上做的进一步改进,饶有兴趣地问道,“中间的红点是做什么的?” “用于千米距离时瞄准定位。”薛瑜慢吞吞说出了惊人的话。 先前薛瑜在研究什么都是送信回来汇报过的,不然隔壁的练兵营也不会那样轻松的配合她做实验,听她一提,皇帝就迅速反应了过来,“装在弩上?” 薛瑜:“也可以配合弓使用。”取消了绑定在器械上的定势思维后,狙击镜就成了单纯的瞄准定位器,将镜目当做自己的眼睛进行瞄准估算,射击重新走回了弓箭手们熟悉的赛道,不说降低多少使用门槛,但推广适应肯定是没问题的。 “去演武场。” 皇帝霍然起身,只扯了件披风就往外走,还是常修在背后追着才把厚厚的大氅穿上。薛瑜看着一转眼变得更壮实了几分的皇帝,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一年冬天宫宴。 那时的皇帝只穿了一身便服,和群臣出来时比起裹成球的大臣,他简直像还在过春天。流畅的肌肉在他的一举一动从衣服里显出弧度,精悍又不失威慑力,眼角眉梢落了雪,又很快被腾腾的热气融化。 “老三?” 皇帝走出两步,发现薛瑜在旁边脚步迟缓没有紧跟上来,皱了下眉回头,“早上什么时候从行宫出来的?” “破晓做完陛下安排的训练就上路了。”薛瑜回过神,跟了上去,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和侍卫顺从让开位置。隆山行宫到皇宫以马车略快行进的速度需要一个白天,快马加鞭赶回来也要半天多。她看看天色,太阳西沉,冬天昼短夜长,没多久就没了亮光,抓紧时间提议道,“不如遣人先去演武场外布置一二,陛下前去直接试用就是。” -- 第309页 皇帝沉默了一下,“功夫没落下,不错。”他挥了挥手,常淮带人加快脚步走了。 薛瑜察觉了皇帝的情绪波动,回想了一遍刚刚的话,压住翘起的唇角,在走向演武场的路上轻声与皇帝说起在行宫里发生的趣事。 腊月将至,作为流民们来到鸣水后的第一个祭祀团圆之日,作为行宫屯田户们的希望启程之日,他们不约而同地隆重准备起来。 行宫屯田客们家里养的鸡和猪一年到头到了该宰杀的时候,牛马羊没有遭到毒手,但面对血腥场面也紧张了起来。处理过准备风干的肉挂在了家家户户屋檐下,他们祈祷丰收,祈祷风调雨顺,也祈祷来年还能再从宫令手中学到更多的知识。 流民们没有在行宫扎根多年的屯田客们富裕,只有用粮食份额换到的一部分肉和粟米麦子,以各地不同的习惯做成了饼子或是团子,满怀希望地储存起来。 除了隆重外,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鸡死伤惨重,鸡毛乱飞。不经过处理的鸡毛很臭,鸡毛虽然比不上鸭绒鹅绒暖和,但也有一定保暖性,行宫众人基本上是收拢回去给家里的牲畜做窝,鸣水工坊发的都是直接在食舍宰杀完毕的肉,对鸡毛留下还是不留暂时没有统一的想法。 薛瑜正好看到,建议他们收集起来统一用草木灰脱脂,洗干净晾干后放到被子里和稻草一起作为填充物,左右材料也不贵,给被子设一个低廉的价格让人换走当做福利,总比一次性燃烧的木柴划算。 鸣水工坊的众人对如何建设好鸣水都有一份期待,就为这个,吴威已经收到了许多开春后养鸡养猪的申请,倒是不用薛瑜再思考春天搞养殖该如何动员了。如今的鸣水工坊有一亩地,有每日不停的工坊,有学堂,有居住的屋舍,深冬后不再适合盖房子打地基,但猪舍和鸡窝的规划已经做了起来,只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 冬日里出生的牲畜幼崽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活下来还能有膘让人吃掉的几乎为零,人都难熬,更别说牲畜了。比起这个选项,牺牲时间等到春天再养殖,已经算是性价比极高的选项了。 不过即使还没有一头猪一只鸡,小孩子们已经根据自己新学的内容,为还没到来的小家伙们起了无数个名字。 “……还有人说,不如叫鸣水鸡一号二号三号的。” 薛瑜听到皇帝笑了一声,转头看过去时却又是严肃的表情。 她离皇帝其实很近了,近到只落后了半步,皇帝的衣料时不时与她的袍角擦到一处,她没有怀疑自己听错,只是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脑袋。 有时候,她被皇帝注视着恍惚间真会以为自己有了一位严父。只是这位父亲比起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血脉的普通人,要思考更多的人的性命。 演武场内外已经准备妥当,连带着进入前的一段小路,最长距离差不多有了一千米,入口处摆放着新设下的靶子,往内走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靶子,考虑得十分细致。 再怎么样被信任,拿着弩来见皇帝也太胆大包天了,薛瑜没有犯这个错误,皇帝用的是刚运来的强弩,换上轻箭能射六百多步,但是往往射偏,这个数据也只是将作监测试时箭能飞的距离距离,今日却能够将飞行距离变成有效射程,按着弩床,皇帝的呼吸微微加快了。 皇帝戴上了怪模怪样的长筒狙击镜,薛瑜在旁边解释狙击镜如何校准和瞄准,作为多年征战的老将,皇帝上手很快,蹲踞式按住已经上好弦的弩。 机簧震响,特制的轻箭发出轻微破空声,簌地飞向远方。 没多久,守在外面的禁军托着靶子狂奔而入,奔跑姿势很狂野,但托着靶子的动作很小心,直到跑到近前,受材质和力本身限制没有钉入靶子很深的轻箭才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轻箭没有射中靶心,差不多偏离了一寸,但这个数据比遥远距离下原本想射头最后只能射中脚,越改越箭矢大往巨力破城方向奔去的弩的惨淡数据好了何止一点? 禁军们甚至是靠着自己多年的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叫出声。 薛瑜查看了射靶位置,估计这个效果与皇帝对射箭的熟悉也有关系。薛氏版本的狙击镜标准使用距离一千米,但是在真实使用场景中没办法直接确定距离到底有多少,所以准心定位根据距离不同有一定偏移,这就得靠使用者自己调试克服了。 “再来。”皇帝脸上看不出激动与否,依旧是马力绞动上弦,轻箭射击,看似是想要全部效果都见过一遍才能确信这个新东西的效果,只有越换越快的速度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到了三百步内,皇帝就换上了他的重弓,弩床被快速拆解,运送离开宫内,直到远离皇帝,紧紧守护在旁的薛勇和其他近卫才放松了一点。皇帝始终都专注于张弓搭弦,三石角弓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从轻箭换成普通箭矢后,破损的靶心一个接一个出现,可怕的破坏力加上可怕的精准度,有人忍不住看向站在皇帝旁边容貌昳丽的少年。 这样可怖的造物,谁能想象会是出自这样一位好似神仙降世般的殿下手中呢? 皇帝对狙击镜很满意,薛瑜对皇帝点头允许将鸣水中学列为县学、可以对外招生也很满意。 百年以来,战乱频频,知识长期掌握在士族手中,国家建设更多偏向于抵御外敌,重武轻文,像东齐时的“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的场面,已经许多年不见了。别说被钱限制又被地方士绅们抗拒设立的州郡的地方学校,就连中央的国子监都举步维艰不被人看好,文教的意义更是被平民百姓忘得一干二净。 -- 第310页 之前在城中设立的群贤书社仿照的是前人私学的书馆设立,看最后的反应,还不算太触动士族们敏感的神经,这次设立中学,薛瑜走的就是以旁人眼中低贱的技术掩盖真实学校的路子。 鸣水已经有了工坊有了流民收留,再多一个试点也没什么。只看表象的话,是手上有了点钱,发善心设了一个教人学手艺的地方,不过因为善心人的特殊身份,被给了县学的名头好方便行事罢了。 或许还会有人嗤笑,此县学非彼县学也。 不过,到底是什么,薛瑜与皇帝心照不宣。 试验过狙击镜,玻璃也一起过了明路,被送回鸣水要求赶工和要求训练营里挑选优秀射手的消息短期内还看不到成效,但光禄寺迎来的薛瑜的指点却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变化。 煎过后重新炖汤的鱼汤奶白不腻,丝丝入味,炸到外焦里嫩的鸡翅配上一点橘子酱或是酱油,就是无上美味,爆香后的羊肉香飘十里,属于孜然的奢侈香气围绕着整个光禄寺内厨房,让人忍不住流下口水。 在自己养殖的猪出栏前,薛瑜暂时没有吃猪肉的打算。但就算没有餐桌好伙伴猪,一道道勾人口水的菜还是成功出锅,被侍卫们举着烧了炭火的食盒送进了宝德殿。 皇帝用膳时间向来是固定的,由于这次不需要太多炖煮的菜色,饶是只有一口锅需要不停涮洗才能炒下一道菜,还是被薛瑜安排着提前了半个时辰送到,跟在后面的薛瑜疑似听到了肚子咕噜的声音。 她笑容不改,“陛下,今日演武场试验辛苦,定耗费了您不少体力,早些用膳如何?” 皇帝沉吟了片刻,批完手上一本奏折,才点了点头,“你也留下。” 不用他说,这次送来的菜都是双人份。 两人两个几案对坐,起初薛瑜还想看看皇帝如何被重油脂高热量的菜色征服,后来她自己也停不下来了,埋头苦吃。 酒足饭饱,薛瑜听见皇帝严肃的声音,“铁锅这般大,正好今年宫宴用上,犒赏诸公卿。等年后再送回去重铸吧。” 薛瑜顿了一下。 您确定是犒赏,而不是给人吃一顿吊起馋虫就跑气死他们? 话说回来,进腊月后做饭次数绝少不了,等一个多月过去,一个散发着饭味的玉钢锅送回青南郡铁官坊,真的会被改进技术后铁量充实的铁官坊重铸,而不是留下自己炒菜吃吗? 但她没有拆穿,默默把鸣水县客栈可以找铁官坊订购普通铁锅拿来炒菜,作为特色来年开春继续薅路过客商羊毛记上日程。 大锅可以没有,小锅炒菜还是要留下的。 第131章 . 僧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直到看到听闻她回来了, 期期艾艾带着炖汤上门的林妃,薛瑜才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 本是不该的,毕竟方锦湖的危险性她很清楚, 却在不知不觉中真当做他是像阿白阿蒲等人一样派出去做事, 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一次消息。 薛瑜忽略掉一点异样感,一本正经地对提了几句新来的女史什么时候来拜见的林妃表示, 方锦湖身为女史被派出去做事。 回答很不走心,但林妃如今也并不敢深问, 能顶着被怀疑的风险多问两句方锦湖的近况,已经是她仅剩的勇气了。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当季的新衣,但艳丽的颜色也挡不住眼角生出的细纹和眼神里的暮气,看着愈发显出老态的林妃撑着笑脸离开,陈关不禁摇了摇头, 暗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付走了林妃, 薛瑜扭头询问陈关陈道人等人如何了。 陈关迅速收敛了心神。虽然不清楚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的方女史究竟去了哪里, 但陈关明白有些事能八卦, 有些事却是自己不该问的。关于情报的更新汇报其实每天都在做,但也不妨碍他重新整理一遍再做一次汇报。 “上次接到消息是与简家道人一同外出做法事,距今已有半月。传信内容是与道人们相谈甚欢,尚未发现不对。此后再不曾外出,其他简家道人出行也未带他们。” “……”薛瑜听着满心无语, 佛道一起做法事, 真是走在时尚前沿东西结合,也不知方锦湖教他的人忽悠了些什么。 陈关顿了顿,补充道,“简家家主一直深居简出, 与道人们修习黄老之道,不曾有外出踪迹。简侍郎自被勒令回家养伤,入冬后便带人回了庄子,向外散的消息是回庄子上养伤更舒心。此言由于京城修路,被不少人认同,但对比来看,今年这个时候回庄子上的士族数量少了约三分之一。其他简家子弟尚在京中做事,不曾懈怠或与旁人接触,最被器重的管事也在守着修路的事,没有异动。” 有一个贴心的情报头子处理消息,许多事情不需要发问,就能得到一个答案。薛瑜点了点桌面,沉思起来。 表面上看,侍郎简淳由于水晶佩着火受伤回家养伤,对每年冬夏都会回庄子上享受人生的士族们来说并不出奇,但想到他回家养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水晶镜片失窃,没有抓住更多的把柄,只能变相惩罚,跑回庄子上未尝不是回去避风头。 如今简家庄子上简家推到台面上的掌权者都在,在外面的不过是些阿猫阿狗小人物,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而简家道观外出次数没有多少变化,明明“相谈甚欢”的僧人,却半个多月没有一起出来做法事,总不能是方锦湖等人失陷,阴沟翻船了吧? -- 第311页 “钟二回来了没有?”薛瑜问道。 陈关:“钟家铺子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但钟家伙计与其他人只当是冬季惯例。” 薛瑜:“去了这么久,看来不是去梁州。楚国或是北面。”冬天往往是争夺食物最激烈的时候,黎国和金帐汗国处于混乱之中,不是暴利没必要前去。但钟家往年从楚国进货都是秋天去春天回,或是春天去夏天回,冬天让自家当家的财神爷顶着风雪上路,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除非是必须钟二亲自去见的人,而不是正常生意来往。 太平公这个名字从薛瑜心间划过,她忽然问道,“方家最近如何?” “方家?禁军守着的方朔倒是平安无恙。”陈关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方嘉泽安生了没几天,不仅开始喝酒,还迷上了平康坊的花楼,手里的钱花完了才想起来他是有娘的孩子,跑去到处打听钟三娘子在哪,被牙人不知拿了谁的钱狠狠骂了一顿。这会正缩在家里不敢上值,整日盼着给方朔的封赏下来。要不是方家有禁军守着,他没准能真不要脸地把老宅卖了去寻欢作乐……” 方朔像是彻底被太平公的人抛弃了,太平公只出了一次手,就消失无踪。 钟三娘其实没有被方锦湖藏起来,而是留在了曾经借住过一天的孤独园中。但这个秘密,显然方嘉泽是发现不了的了。薛瑜按了按眉心,没仔细听陈关后面的嘲讽,过了一会才想起来,点了点陈关,“等方锦湖回来,你让人学给他听。” “牙人骂得狠,‘你已经十七了,不是七岁,还想因为父亲更宠谁去哭?你妹妹病着还要做事,你阿娘疯了,你阿耶瘫着,你什么都不管,今朝有酒今朝醉,觉得自己很洒脱很厉害,是当代的竹林七贤之一吗?’” 陈关描述起方嘉泽被骂得狗血淋头时的场景十分可乐,薛瑜诧异瞟他一眼,“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对方嘉泽这种垃圾,她连让人去报复,以偿钟三娘这么多年被他不闻不问的心都没有。有空费那个心,还不如想想眼前要做的事。 发现薛瑜神色逐渐飘忽时,陈关就适时停下了,听到提问迅速摇头,转向了新的话题,心里对方女史在殿下心里的地位有了新的评估。 薛瑜听他汇报了几件钟家简家相关的事,配合着修路混在里面的禁军摸排情况已经开始,几个世家都私下弄走了不少水泥,但混合前的水泥被工部盯得紧,都是当天运到当天开始修,前面修路修的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都没拿到水泥粉,更别说现在只剩一些小路和城外道路的时候,数量少了,被盯得只会更紧。 薛瑜:“水泥工坊那边一直押车的是哪些人,记得通知回去做个奖励。”奖励他们没有直接在路上被收买。 她手里的人尚少,对周围重点盯着的一部分人还看得过来,再往外就完全抓瞎,情报工作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辛苦陈关等人。薛瑜拍了拍陈关,玩笑道,“不如你留下来收集消息汇总,对外交际去让别人做。就是没有了世家的孝敬,你吃点亏。” 陈关摇头,却是庆幸的表情,“能不去和他们打交道,那真是太好了。” 薛瑜反倒被他逗笑了,“其他就先这样,顺便回去告诉医正,让他带队出去四处转转,当游医给附近村县都看看病,就当……练手吧。尤其是记得多做几次火符等等的宣传。” 练手是真的,但更主要的还是去挑衅简家道观。 破除迷信小分队的下乡治疗,天生与道法仙术等等犯冲。如果方锦湖等人翻船了,打草惊蛇后大概率简家会装死,小分队扩大医术和科学覆盖面积也不错。方锦湖等人没翻船,简家就要出来应对,应对就能给还在道观里的几人制造机会。 薛瑜安排完事情,天色已暗,早早睡下了。 夜幕降临,被想起了一瞬做出其他安排的京外简家庄子上,到了发放晚食的时候。道观里的道人们依次进入食舍,遇到陈道人时惊讶道,“耳禅师,怎么只有你来?这不是欺负你一个老人家?” 陈道人镇定地笑了笑,“佛曰为善者莫问前路,钟侍卫病倒,宝善留下照料,贫僧虽年长,却非无手脚可用,为何不可来?”他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门子佛的“佛曰”,一本正经之下是满腔紧张。 唉,早知会撞上硬茬,他怎么都不会来鸣水,听信这些简家道士的满嘴胡说去凑工坊的热闹。那样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没了头发,还得把脑袋拎着在悬崖边走,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提问的人被他又是引用又是反问的闹得有些头昏,自知自己不是与这两个僧人论道辩经的材料,念了声“无量天尊”老老实实继续等待了。 见陈道人提了饼子和水离开,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背后简家道人却议论起了那个带着面具容貌尽毁的游侠来。 “听说之前钟无长相很不错的,就是不小心中毒坏了脸。也是余毒未清,才在上次出去的时候被师兄一时兴起比试打伤……” “唉,到底是客人,师兄不是说没用多少力气吗,怎么让人躺了半个月?” “你问我我哪知道?师兄喜欢比武又不是第一天……好了好了,回去吃饭,还有经要抄的。” 提到打伤钟无的师兄,小道士们没说两句就闭了嘴,作鸟兽散。陈道人拎着东西回到边缘厢房里,浅淡的月光照亮用木板在房中多搭的一张床上隐约两个人影,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念着静心咒,催促着毛毛躁躁的小道士们各归其位,“万变不惊,无痴无嗔……” -- 第312页 陈道人探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影,急得团团转,用气声道,“巡查的道人来了,他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简家道观似乎是为了防止年纪小的道士们夜里乱跑出去胡闹,白天管理松散,只是会带着诵道经或是做事,到了晚上,巡查两个时辰一次,时不时还会改变时间,让人防不胜防。 趴在床边的宝善稍稍挪动了一下,也是气声回答,“主上自有章法,你不要坏事。” 三人住在道观的跨院里,往常这里接待来进香的香客善信暂住,如今却只有他们三人。说是为了避免道士与他们信仰不合冲撞,实际上跨院孤立在外,简家道士们防备之心十分明显。 敲梆子来巡查的人脚步近了,宝善也抓住了身前用苇草、袈裟和被单等等简单材料扎成的人形。在外面看看起来还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只要进门就能发觉不对。 陈道人捏着饼子,呆滞地嚼着,半天都没咽下去一口。烧了一点柴但远称不上热的屋子里,他竟是额头见了汗。 “耳禅师,宝善师父,钟护卫,今天的饭还合口味吗?新送来的药喝了吗?” 巡查的人在门外停下了,他在外面亲切地询问着,好像一个努力让他们宾至如归的招待。陈道人瞟过床板,再怎么看那里也是个假人,方锦湖还没回来。为了方便方锦湖进门,门虚掩着,巡查的人随时可能进来。 陈道人脸都白了,在盯着他的宝善眼神下,咽下饼子,“多谢,够吃了。” 宝善咳嗽了两声,张口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咳咳,宝善师父照顾我太累了睡下了,多谢你们的药。”他的腹腔始终急促起伏着,伪造出屋内“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巡查的人被骗了过去,慢慢走了。就在他离开跨院,院门轻响的瞬间,轻轻的“哒”的一声响起,像一片落叶落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还没点灯的屋子门缝被推开,月光扩散开来,陈道人眼睛瞪大,在看清来人时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几人没有交流,宝善上来和一身短打的方锦湖配合着迅速换了衣裳,伪造的伤疤面具戴上,刚刚扣好下半张脸的铁面具,院门再次响了一声,巡查的人去而复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二位师父,只吃饼子实在太清苦了些,我带了些野菜粥,不嫌弃的话……” 半直起身在用长剑练腕力的方锦湖不善地望过来,一点月光映得他目若寒星,巡查的人毫不怀疑如果他没受伤不会让人踏进这里半步。趴在床边睡觉的宝善听到声音晃晃脑袋起来,粗声粗气道,“怎么天就黑了?” 坐在床边盘腿吃饼的陈道人望向他,显然有些惊讶他为什么直接推开了门,但或许是良好的礼仪脾气让他克制住了没有询问,慈眉善目甚至有些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多谢。” 在那样透彻又明了的一双眼下,来人简直怀疑自己去而复返在想些什么都被人看透了,不禁感觉有些丢人。僧人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样的检查,但每一次都没有问题。如果是普通人,如果他们的护卫没有受伤,或许早就不忍了直接一走了之了吧。 毕竟他们讲佛法,来行善,却被自家观主请来待了这么久,还时不时被怀疑,谁能忍受这样的事? 西域来的信佛的僧人,真是不简单啊。 来人想到此处,不禁恭敬许多,双手放下了粥桶,倒退着出去了。 陈道人见人走了才松了口气,还以为来人盯着他看,是认出了他是不久前刚来住过一夜的道士。小心挪到简易木板床旁边,陈道人道,“钟、钟无,你来我的床上睡吧。” 因着他们用的身份给人的印象是苦行僧,屋舍住起来舒不舒服不该是他们会挑剔的事情,要不是怕陈道人提前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死了,唯一的一张好床也不会是他来睡。见过方锦湖的武力,又知道他受三皇子信任,陈道人经常十分愧疚于自己能睡在床上。 借刚回来的短暂时间重复记忆的方锦湖睁眼,“滚。”陈道人对上他的眼神,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方锦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吓人,锐利锋芒尽显,像一只逐渐追到猎物尾巴的兽,等待着彻底搅乱风云的时机。 刚刚面对陈道人信心十足的宝善却是忧心忡忡,“主上,您出去时间越来越长,太冒险了。挑动观主和他大弟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了,您亲身去探地下的密室万一折在这里,不值当的。” 方锦湖看向他,淡淡道,“你功夫太弱,进不去。” “……是。”宝善羞愧极了。 第132章 . 书肆(二更) 为藏书出一份力…… 夜晚飞快过去, 五更天敲过梆子,最后一遍巡查刚刚离开,宝善睁眼就见自家主上走了出去, 神色清明, 显是根本不曾睡下。 方锦湖没有看背后宝善复杂的表情,拍醒了陈道人, 闪身离开。凌晨的天色是浓得化不开的浓黑,简家庄园陷在黑暗里, 最靠近道观的一处土丘却是幽光阵阵,似有鬼魅横行。 这是附近佃户和远离庄园的其他士族对道观的尊敬来源之一,在被简家买下土地之前,这里曾是乱葬岗,时间推移, 幽绿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时不时还会平地起火, 来过这里的人往往吃不好睡不好, 还闹出过几件昏迷不醒的事, 更是坐实了此处闹鬼的传言。 -- 第313页 再心中没鬼的人也不敢过来,原本在此处附近种地的人,在简家来买地的时候像火烧屁股一样快速卖掉。而觊觎着土地的其他士族倒不是没有心动过简家占据的一片庞大土地,但他们请不动道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可以说, 在旁人眼中, 简家道观既是他们信道,也是他们保命的根源。 简家庄子范围外的人对这片土地敬而远之,对简家道观出来的道士却十分尊重。不管有钱没钱,出来遇到做法事的道士们, 总会用自家的东西换道士们念几句保平安或是其他的经文。用他们的话说,道士们为镇压邪祟付出太多,不尊重些万一被天降惩罚了怎么办? 方锦湖绕着飘荡着幽光的大片空地转了一圈,在角落等待了片刻,等到一批人推着推车出来。若是白天的道士们看到一定能发现,这里有不少人都是他们曾去驱邪过、曾去办过后事的佃户。 除了驱赶着他们的人,绝大部分推着推车的人口中都流着涎水,神色呆板,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驱赶着他们的人一个个清点过人数,确定数字没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 摆在外面的大木桶里白汽向上蒸腾着,走过的人都会被拿水瓢从头淋下,热水起初烫了一下穿着普通衣裳的他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上下摸索着靠热水的余温擦洗脸颊和双手,即便水很快凉透,被风一吹人都快冻僵,也只有零星几人没有照这样做。 没有这样做的人,是推着车的人里状态最差的几个,看上去随时可能昏过去,只剩下机械地跟着周围人走,神志还在几分都说不准。快速借着热水擦洗的人怜悯又羡慕地看了一眼他们,又很快回头。 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沾上绿光,走动时像被鬼攀上的小绿人,想多活几天,不听话洗脸洗手不行,可多活几天,还是日日重复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要是……真有鬼就好了。 监工听不到他们心中的叹息,跌跌撞撞走在最后的人感觉身旁一阵微风飘过,监工眼花了一瞬,再看还是四处绿光鬼火,心里有些发虚,催得更急了几分。 摸进隐蔽洞穴的方锦湖借着一点绿光向内走去,好像根本没把简家道观宣扬出去的鬼神之说放在心上。 入口看上去像只是一处灌木丛,实则以石板封实,人工挖出的洞内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洞内冷得出奇,像是完全没有借封闭空间挡住寒风,反倒将冬季的寒冷浓缩在了一处,过了入口处还算平缓的一段路,前方斜向下的大洞再往前还是一段平路,放眼望去,竟是数个坑洞延绵不绝。大洞斜向下十分陡峭,留下的绳桩与背篓叠在一起,车辙痕迹只有入口一段存在,痕迹很深,显然简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夜里送推车出去。 方锦湖没有牵动绳索,飘身而下,借着四处爬上来时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凹痕,借力向下。 一般人很难猜到在最接近入口的地方藏着密道,即便发现这里有高手看守,也只会当做是看守入口而非看守密道。方锦湖在即将离开洞穴向下甬道时卡住身形,闭气凝神,等待巡查的看守离开。 密道倒是没有设什么精细的开启方式,只是一般看守都会在前面坐着,想进去也没有办法,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让他发现了早晚两次拿取食物离开的机会。 简家上面看上去是占据一座土丘修建庄园道观,实际下方的密道如蛛网,想从无数条死路和密室里找到正确的通道,只能靠知道密道存在的人带领着进入。方锦湖是第一个意外,他在密道中仿佛闲庭信步,速度却奇快,很快凭着记忆找到了昨天离开的位置,和其他地方看着没什么区别的一处石门。 路上他对远远的哭声充耳未闻,依稀的血腥味也没能动摇他向前的脚步,只有薄如蝉翼的帛布上标注出的“牢”字显示出他曾经去过那些地方。 帛布地图上除了采矿出口和矿工们回归地下的出入口外,经过验证添上了第三个开口。方锦湖挪动开口处石板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他们飞快赶来,赶到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跑过去野猫野狗,听错了吧?咦,师叔人呢,怎么没守着他的炉子?” 简家道观的中层弟子们嘟囔一声,又回去了,上方的炼丹炉嗡嗡作响。 为了减少声音,硬接了守着丹炉的中年道人一掌,方锦湖退得很快,在一追一逃中拐入幽长甬道,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中年道人皱了皱眉,唤来人吩咐几句,原路返回。方锦湖悄无声息地从上方洞口边缘处起身,弯成弓形紧紧贴着洞口的身体还没舒展开来,一股温热涌上喉咙,他咽下一口血,勾唇笑起,在帛书上添了两个蝇头小字。 地下再多萤石,也是暗淡的,他仰头看了看被泥土石板遮挡了的天空。 外面,应该太阳已经出来了。 太阳不仅出来了,而且还日上三竿了。一个月不见,薛瑜被皇帝打得嗷嗷叫,硬是多了许多训练要做。 皇帝义正词严地借了禁军统领薛勇给她做陪练,虽然知道他说的增加实战很有道理,但看着皇帝在笑,薛瑜总想把他口中的“多多实战”换成“多多挨打”。 离开演武场薛瑜本想去菡萏院找薛玥,没走几步就被拦下换了个方向,这才知道小朋友也凄惨地失去了多睡一会的机会,天擦亮就要去跟着苏禾远念书,比早读抓得还严。 -- 第314页 到秘书省时薛玥还没下课,薛瑜顺路去旁边印刷和造纸工坊看了一眼。印刷工坊处在半停工状态,雕版的师傅们坐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刻着木板,借着光亮,薛瑜看清已经完成的木板上写的是《论语》的内容。 继蒙书和律法条文等内容后,皇帝向教化经籍下手了。 造纸工坊里没有印刷工坊人多,只有层层叠叠的纸框和时不时就会碰到的纸浆池争取着自己的存在感,听门人说是薛瑜来了,老师傅步伐矫健地冲了出来,拉着薛瑜高兴地介绍自己新造出来的纸张。 齐纸一号、二号、三号…… 他快乐地像一个孩子,不住地说着“多亏了您”。薛瑜看着晾晒成型的三号试验品,这是经过建议换上了石灰水制浆后的竹纸,质地柔韧,触手光滑,比现在市面上质量最好的纸张还要好些,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价格比齐纸一号还要低一半。 纸张的价格在向极低的方向砸落,意味着书本的成本再次降低。要不是这些纸张都还被国有限制着不曾外流,只需一个照面,现在的纸张市场就会被冲击崩塌。 等薛玥下了课,还没来得及欢呼兄长竟然在外面等待自己,就见兄长上前对苏师施礼,神色严肃,两人进了屋子。被武师傅李娘子按着肩膀带出去的薛玥眼巴巴回头看过去,一步一回头,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看到她,笑了一下,刚刚被忽略的低落心情瞬间好转。 “苏师,纸价一事您可知晓?” 苏禾远被学生单刀直入问得怔了怔,“自然。” 薛瑜:“既有《论语》,何不增添《大学》《礼记》等书,以增补和论道之名,向外出售,以待名士前来?” 对于家中有书的富庶士族读书人而言,他们不缺这些书,也自有门生在族中,不屑来国子监为其他人上课,没有足够好的老师,官学式微,士族内部更追捧族学。 但把请人出山上课换个思路,完全可以开始注释解读这些经典,新的书,意味着新的理念学派发展,不管思路对不对,只要和士族名士们的思路不一样,让他们看到秉持与他们不同解读的书也能刊行天下,让更多的人接受这样的理论而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理论,自然无法忍受,撩拨到忍无可忍,辩经论道增补编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这件事里唯一闹心的一点可能就是,出头的苏禾远会被当做狂悖之辈。文无第一,想要著书立传的人许多都会走到注释解说经典这一步,人多了观点多了,吵起来完全是可以想见的事,但作为第一个引战的人,苏禾远受到的攻击炮火一定是最多的一个。 薛瑜之前看到苏禾远在做《急就章》的增补修订,但到今天也没有看到成书,只能解释为他心中尚有忐忑,不敢让此书面世。相对于名声在外的名士长者,他还是个年轻人。 他有多少答应的可能薛瑜不清楚,他是秘书省少监,却也是苏氏族人。或许对苏禾远来说,让新的书籍占据市场,吸引来名士建设官学,还不如发扬光大自家族学。 但不论苏禾远是否答应,刚刚生出的这个新想法已经占据了薛瑜脑海。如果他不答应,对她来说也只是换个人去说服罢了,想做出政绩挽救学生们的国子监祭酒,很可能就是一个突破口。 苏禾远笑了一下,“你怎知我未释旁书?” 薛瑜一怔。她看着苏禾远将新的书卷从箱笼里取出来,一卷卷的书堆满了几案,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文雅的气质中多了一点傲然,平常能懒散到随处找地方睡觉的苏少监坐在书卷后,像一个富有四海的自己的国王。 《急就章》、《论语》、《荀子》、《中庸》、《大学》、《韩非子》…… 令人惊讶的是,看上去像是修习儒学的苏禾远,注释和理解更多的却是法家的《韩非子》。 “我既为秘书省少监,自是要为藏书出一份力。”苏禾远起身,在薛瑜吃惊地翻阅书籍时,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一份印好的告示递给她,“殿下才思敏捷,当观大局,而非小节才是。” 告示上写的是国家校对勘误书籍,邀有识之士前来论道,若无人提出异议,则齐国官定版本书籍就要刊行天下,官员们修习的书籍也将以这个版本为准。同时随着告示发向四处的还有印好的书籍,只要是认字的文士都能来领取一卷,相对皇帝在其他地方的简朴,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这么多书,或许苏禾远在她第一次劝说著书后就上书开始准备了。她的劝说完全是画蛇添足,自以为是。 薛瑜摸了摸鼻子,真心诚意地拱手施礼,“还请苏师教我。” 苏禾远却摇了摇头,“臣已无物可教殿下,只是想请殿下停下看看,再向前走。” 停下看看? 直到薛瑜走出小屋,这句话还在她心头回荡。跟李娘子在练拳的薛玥完成一套拳法,跳起来扑向薛瑜,薛瑜捏了捏她的脸,“今天还要去蹴鞠吗?阿兄陪你一起去?” 薛玥搓热手掌为薛瑜暖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去啦,冬天踢球太容易摔倒了,等开春我们还有一场比赛,到时候我来请阿兄!” 冬天穿得都厚,跑动笨重,地面冻硬了摔一下也挺疼的。不过主要原因其实不是这个,而是薛玥看着对面蹴鞠队,那些士族家不受宠的庶子,为了讨好嫡兄,争取获胜,衣裳穿得单薄,有时候赢了也是在地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没有厚衣裳垫着,受伤家常便饭。 -- 第315页 看着实在有些……可怜。 薛瑜看出薛玥还有话没说,但小朋友也该有自己的秘密,她没有细问,鼓励了几句就离开了。 没几天,苏禾远那里的告示就张贴在了京兆府门外,有了上次宣布胥吏考试的热闹,这次京兆府刚刚贴出榜单,不管是京城本地忙着过年的百姓,还是被调来修路刚刚进城,正在痴迷地逛着越来越热闹的京城的佃户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来念告示的还是上次念榜文的差役,听说能够不要钱领书,想占便宜的人先蠢蠢欲动起来。在京兆府旁边被新隔出来的小屋子台前摆满了书卷,乍一看很令人心动,一卷书啊,抄书都要一两银子,这样的书得多少钱啊? 在心怀鬼胎的人上来产生不好示范之前,薛瑜提前得到消息安排的群贤书社的人穿得整整齐齐走到近前,先施了一礼,“在下听闻此处可闻圣贤书,可否予我一观?” 起先还担心出现哄抢,边念告示边注意着小屋子的差役松了一口气,守在里面的人笑着将书卷展开,那是一卷书籍名录,“您想领取哪卷书?能够读出书籍中一句话,让我记下您的身份来历,就能领回家了。不过,一人只能领一卷,多的需要花钱买下。齐人买书可以有折扣,百文的一卷书只需要九十文就能买到。” 一卷书大概一万字,但长篇大论的书籍也不是没有,分卷的书籍就只能合看或是花钱了。在场的人对最后强调的齐人买书没有在意,在他们眼中,楚国是文兴之地,哪有外国人来齐国买书的事? 眼看原来领书还需要证明身份读书,刚起了念头的人打消了不少,私下里琢磨起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给子孙后代拿本书回家,认认字没准还能去考个胥吏。也有人眼珠滴溜溜乱转,打起了别的主意。 一时间,府衙前宣读告示声和朗朗念书声此起彼伏,齐国书肆以一种依附于地方官府的姿态,出现在了舞台之上。 运送书籍和告示印发的速度太快,直接从秘书省经过皇帝批示就发了下去,世家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书肆开启,有人领到了书。看着家中小辈带回来的书本,许多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书的纸张,为何如此精致?! 和皇帝不要钱让人发下去的书籍相比,他们手中奉为珍品的上等楚国纸张简直被比到了地下,书籍用的纸若是珍宝玉石,曾经珍贵美丽的楚纸便成了砂砾。 如此细滑、如此柔韧、如此洁白。 士族的文人梦里都不敢梦到自己能用上这样的纸,皇帝却拿来送人? 齐国几个大士族如何想暂且不提,依附在大士族下,努力求存寻找向上之路的小士族们却认清了现实,皇帝已经不是曾经他们瞧不起,只有军队毫无文气风雅的那个穷酸皇帝了。 他们不敢言、不敢问,却不知不觉地对比起了跟随皇帝和跟随士族们的好处。皇帝手里有他们不联合起来无法抵抗的军队,皇帝能够拿出肥皂、新纸、水泥这些奇妙的享受,皇帝还能让自家孩子玩起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游戏。 人生在世,除了想爬到更高处的大世家,他们求的不过是更多的享受和更好的生活。 或许……依靠皇帝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小士族们心惊肉跳地压了下去,但终是留下了一颗种子。 第133章 . 罪恶(三更) 2k营养液加更 没多久, 腊日祭祀到了。还没有思考出一个结论的小士族们和京城百官一起,被邀请参与观礼,开始祭祀的前一天, 从鸣水军营赶回来的薛琅冒着雪, 在路上匆匆往回赶,他身边没有护卫, 没有侍从,只有一个奉皇命来传信带他回京的信使。 或许除了皇帝, 没有人知道他也要回来。在此之前上书请皇帝召回四皇子的礼部官员已经被皇帝驳回去两次,显然不打算再听,连来寻觅机会试图再给薛琅送东西的钟家仆役都被挡在了门外。 此刻还没有到傍晚,但天色已然昏暗,雪粒子像刀锋一样肆虐, 随风呼啸着,路上很难看清百米开外的景象。 但在风雪声中, 有人声隐约传来。 “阿弥陀佛。佛在心间。” “我们治病救人, 你们为何阻拦, 莫非是心中有鬼?” 年轻气盛的挑衅被领头沉稳的斥责声压下,“游方在外自有规矩,此处问诊已经结束,真人们拦住去路,究竟何意?” 另一方冷笑连连, “你们说问诊, 我们怎么只瞧见你们来治死了人就跑?到底是游医还是什么背后搞鬼的家伙,你们心里清楚。此处都是简家地界,治死了佃户,还不乖乖跟我们回去, 到简家主人处再做分辨!” 薛琅顿了一下,驱马向前。他抄了小路回京,虽坎坷些但路途更近,没一会就看到了正在争执的双方,他不知为何感觉护着两个光头番僧的少年有些眼熟,仔细看却找不到这个感觉来源。 争执双方见突然来了一人,都警惕起来。一方是古怪的佛道组合,以正是年轻力壮时候的青少年为主,一方却是两个青年和一个中年人,带了一队瘦巴巴的小孩。显然,那治死人的游医就是明显势弱的这方。 附近的道人能说出简家主人这几个字,大概率是简家道观出来的,薛琅虽然没和他们打过多少交道,也是听舅舅们说过简家与钟家交好的,不能看着他们胡闹。 -- 第316页 在军营中学了不少新知识,深感保家卫国遵守法律重要的薛琅:“佃户死了,游医生事,去地方官衙报官就是,你们闹事,是也想被抓进去么?” “嗤——” 道士们笑成一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竟有人来管闲事了?你是何人?快快让开,不然我们连你一起带回去!” 薛琅过去是小霸王,在军营里受挫后收敛不少,但也经不住这样撩拨看扁,心头火气旺盛,对他们毫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十分不适。 既为齐国人,当守齐律,连他和他的舅舅们都要遵守规则,凭什么简家这样肆无忌惮? 薛琅冷了脸,“姓薛名琅,家中行四。你们这闲事,我当真不能管?” “姓薛……薛琅……四殿下?!” 领头的道士脸色扭曲一瞬,迅速上前,“不知殿下来此,有失远迎。难怪某今日心血来潮觉得该来看看此处,原是路遇贵人。” “要带我回去?”薛琅坐在马上挑了挑眉。 道士低头,“殿下若肯赏脸,自是我们观的福气。我们本也是要带他们去见官的,只是今日已经接近下衙时间,鸣水的县令时常不在官衙,去叫人也晚了,就打算先带回去住一夜,明日再去县里。” 要是他们第一时间这样说,薛琅还会信,但此时看道士们说话,心里十分别扭,总觉得在说假话,令人不适。薛琅哼了一声,“他们跟你们回去,焉知你们会不会动私刑?明日我回京了,也没处问去。” 道士们一阵“不敢不敢”的发言,僧人和护卫站在旁边,仿佛划清界限并不与他们一道。 薛琅又多看了一眼他们,“钟家的庄子应该离得也不远,你们,跟我上钟家去。把人押在我舅舅那里,才算放心。” 背后护着医正和行医小分队孩子们的两个青年交换了一下眼神,当即应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我们跟殿下走,死者也一起带走,到底是谁治死了人,明天上官衙说个分明!” 简家道人们却脸色有些古怪,领头的道士甚至唇角翘了翘,但很快又绷起了脸,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应道,“听凭殿下安排。” 看着他们表情,薛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些高兴他没有让简家得逞。 一行人抓紧时间收拾,骑着驴抱着孩子,推着放了尸体的木板车往钟家庄园走去。 信使原要阻拦,却被薛琅堵了回去,“反正不耽误明天祭祀就是,等送他们安顿下来,我快马跑回去也能入城。” 薛琅身份放在这里,之前怒时殴打仆从的事私下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信使算了算时间的确如他所说,也就听凭他绕路去了钟家。 原本薛琅只打算送到就走,要是有舅舅在庄子上,那顺便见一面也顺理成章,没准还能一起出门回京。虽然上次和钟二见面不太愉快,但对家人的想念仍埋在他心底,每个训练后疲惫的夜晚,伴着伙伴们的梦呓,都能想起他们对他的宠爱和亲昵来。 来开门的门人不认得薛琅,等叫来管事,管事脸色发青,肉眼可见地紧张,“殿下怎么来了?奴去请——” 悠扬的丝竹声从后院传来,薛琅笑笑,“去带人安顿了他们,我自己去找舅舅。” 管事想要阻拦时已经晚了,薛琅骑着马快速奔进后院,潜在宅院中的部曲门客见到有人冲来,要出手拦下,全被追在后面的管事一行高声制止。 丝竹声在混乱中停了下来,薛琅冲进刚刚还奏乐寻开心的院落,院中以轻柔的绸缎遮着天穹,落雪全被挡在外面,钟二清理了杯中残酒,笑着对他招手,“阿琅回来过腊日?大兄在京中,我还说明天回去,你就寻来了。” 空气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薛琅注意到抱着琴的侍女咽喉处束着一条彩带,十分漂亮,刚要挪开眼睛,就见侍女睁开了眼。 眼中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焦距,黑色的眼瞳泛着一点幽蓝。 薛琅一惊。 要是过去他还不清楚,但在军营中他遇到过几个来上课的老兵,其中一个,据说是为了好看和保密,被曾经的主家用毒烟熏盲了眼睛,但有一双好耳朵,在训练潜行时是不错的帮手。 以前他听到这种事还觉得有趣,是薛瑜让他看见这些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生活,是军营的伙伴们让他看到这个世界还有除了皇室贵族之外的活法。他会忍不住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残忍,将心比心去想想失去眼睛该有多痛。 好在老兵在讲完之后说,会这样做的世家很少,这才让他心底的某一处平静下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和老兵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 锦绣之下,有多少罪恶?钟家,当真比简家要好? “奏乐奏乐。阿琅你也太毛躁了些,冲进来把小娘子们都吓到了。”钟二抱怨了一句,给薛琅倒了一杯果酒,“瞧你冷得,喝一口暖暖身子,在军中过得怎么样?送过去的厚衣裳不够穿,这次小舅舅给你带回来了北边的细毛衫,用羖羊毛织的,金贵得很,只有这一件。你穿上,别冻着自己。” 不知不觉牙齿打战的薛琅接过杯子,盯着杯中被黑色瓷杯映得一片深黑的酒液,像隔空注视着薛瑜的眼瞳。他低声问道,“上次不是说斛生在庄子上?我升了百夫长,有了自己的营帐,这次顺路把他带回去,在营里吃不好睡不好的,想想也就这条狗儿听话懂事。” -- 第317页 假话。 他刚坐上伍长的位置,可就算到了百夫长,也绝没有从外面带人进去伺候的先例。 惦记斛生倒是真的,给斛生磨的一根小箭头还揣在他怀里。他不知道宦官喜欢什么,但回想过去这么多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个小家伙。私心里,他觉得他们是唯一的朋友,他喜欢什么,斛生应该也是喜欢的。他其实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但这会他却不太想拿出来属于小舅舅的那个了。 钟二顿了一下,“宫里娘娘身边定不缺人伺候,那个叫斛生的,原本是惦记着你在这里被放出宫送过来,好随时能去照顾你,谁晓得这狗东西吃里扒外,偷了咱们家的账本不知道送给谁了,还在下面审着。” 钟二语气转轻,叹气道,“阿琅,狗哪里没有?换一条就是了。你这孩子,哭什么?这玩意儿配让你哭吗?” 薛琅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他想起之前九月,在山上救了自己的斛生,想起劝阻他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烦的斛生,想起最初见面时,被当时他还讨厌的薛瑜询问要不要离开,浑身是伤却要追随主人的斛生。 他听说狼很难认主,但认了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狼。 “他在哪里?”薛琅问。 钟二一怔。 “他是我的狗,就算处置,也得我来处置。”薛琅抬起头,在学着逐渐收敛自己脾气的少年露出一个残忍不满的冷笑,“舅舅,你该告诉我的。” 被薛琅惊住一瞬,有心安抚他的钟二很快让人把斛生带了上来。寒冬里赤脚的小宦官脚趾全都被砍断只剩脚掌,以前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家伙。他头发枯黄,牙齿被拔得参差不齐,脸颊凹陷下去,眼珠像是不会转了,被架着进来扔在地上,也只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 若不是记得斛生额头头发里有过往留下的伤疤,若不是腿上还有为救他留下的伤疤,薛琅连认都认不出斛生了。 钟二注意着薛琅神色变化,看着他从不满变成吃惊,心中点了点头。再深的近侍情分,那也只是想起来好用、好看,对奴婢对狗儿的喜爱罢了,瞧,这不就嫌弃上了? 看到侍女眼睛后,就直从心口冒冷气的薛琅忍住打哆嗦的想法,他靠近斛生似不耐烦地在眼前晃了晃手,“狗不认得主子了?跟上,我要今天回京。” 斛生呆呆愣愣地听到声音后起身,却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来,四处乱转着,被砍掉的脚趾让他靠仅剩的脚掌走路十分不稳当,最终仍是走向了上马走了几步,等在前面的薛琅。 管事上前询问地望向钟二,钟二:“阿琅,我让人送你们。” “不用了。”薛琅压下看着斛生听从自己、找到自己时眼中泛起的酸涩,一边骂着碍事,一边拎着斛生的衣领将他放到马上,看似手重,实则无比小心。 第134章 . 朋友 奴也曾是人啊。 看着他们离开, 钟二摇了摇头,“还是年纪小冲动,想当英雄呢。这股气儿没几天就散了, 让他玩玩也好。免得因为动了他的人, 让阿琅生气。反正不是说只是怀疑他偷了,账本还在, 人被抓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保不齐就是意外。大兄就是太谨慎了些, 小狗是阿琅身边的,阿琅还能害我们?” 他背着手,让侍女们重新开始奏乐,摇头晃脑地哼起曲子,“别家孩子进了军营就没了脑子, 连家都不要了,我们阿琅不一样, 啊不一样。” 两人一马冲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信使看着突然多了一个人, 瞠目结舌还没问,就见薛琅快速扯开马上搭着的包袱,扯出所有衣裳乱糟糟打结,一起裹住多出来的那个少年,紧紧将他护在身前。 薛琅有些哽咽地压住受惊后乱动起来的斛生肩膀, “别怕, 主子回来了,没人能害你。乖狗儿,主子带你去治病。” 走出一段,薛琅才猛地想起被他带到钟家的那几个游医, 连忙对信使道,“你手上有陛下手令,回去把人带出来送去府衙,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会难为你。”见信使犹豫,薛琅板起脸,“快去,要是耽误了回京的时间,你担待不起。” 这话倒是真的,信使一咬牙,辨认了方向,折返回钟家庄子。钟家庄子上刚刚到来的一行人被管事应付着,等到了跟在后面不远处的道士们,已是送了饭食,就等道士们吃饱喝足,正准备配合着简家道士送回简家,刚好被信使撞了个正着。 管事认得他是跟着薛琅一起来的,摸不清底细,往后瞧瞧也没看见薛琅,连忙过来,“这位郎君,是殿下还有何事吩咐?您说,我们给您立马办了,也不耽误殿下的事。” 信使本是不想多管闲事,但已经跟着薛琅跑了两趟,也不差这一次。他看得分明,一行人到钟家时间已经不短,到现在还没安顿下来,明显是钟家和简家穿了一条裤子。他心里又担心薛琅会不会跟在后面看着,万一做得不好,四皇子跳出来清理门户顺便揍他一顿,那多亏啊。 “殿下吩咐,让我带人去县里,就不劳烦钟家阿郎了。”信使骑着马,居高临下傲慢道,“殿下有命,那县令在也得在,不在也得在,你们,都跟我出来。” 薛琅不清楚,他却清楚得很,真把皇帝手令拿出来,丢脸的是自己。 -- 第318页 被点出来的医疗小队明面上看着是医正做主,实际上是两个青年侍卫在管事,进了钟家浅浅探了路,不管是去县里,还是被带回简家,他们都做了准备,闻言对视一眼,十分顺服地跟着走了出来。 管事额头见汗,有心不放走这群简家点名要的人,但也不好得罪自家小祖宗,权衡利弊,只能赔笑送了出来,背后做手势示意手下仆役去稳住简家道士们。 薛琅虽然对为什么会用那样酷烈手段折磨女婢、为什么私下折磨审问斛生难受也不解,但相信舅舅不会跟自己作对,又有陛下的手令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再怎么样,也能平平安安送到县里问案。鸣水县的江县令在军营的伙头兵口中是个不错的人,他也在薛瑜口中听到过,相信江县令能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 顶着风雪赶路,斛生除了呼吸存在感极低,薛琅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曾因为头痛恶意折磨过别人,或许舅舅他们心情也不好?可他以前不懂事,不觉得这样做不对,也没人告诉他不对,但舅舅走南闯北,是京城头一号的商家财神,他也会不懂吗? 不不,或许是看人可怜,买回来做事呢? 斛生、斛生也是因为被当做偷了东西…… 他回想起拿着残酒的舅舅,绸缎顶棚遮住了雪,簌簌天光从上面落下,丝竹刚歇,不论是对女婢还是斛生,都并不在意,习以为常。 牵着他的手絮絮念叨要注意身体的小舅舅是真实的,面对女婢和斛生的小舅舅也是真实的。 他想不通,他迫切地想要回去,想要站在薛瑜面前,将他迷惑的事情诉诸于口,寻找一个答案。 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薛琅赶到城门前时已经在收起吊桥,还是他大声呼喊后,城门卒停了一瞬,才让他冲进了城门。 城门卒例行检查后轮班,下值的一批人唏嘘道,“不晓得什么事,急成这样,人都恍恍惚惚的。怕是哪家小郎病了,侍卫带着急急赶回来。” 被当做了侍卫的薛琅等赶在宫门落锁前一刻冲进皇城,才松了口气,这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新奇场面才逐渐灌进大脑。 他有些恍惚。 京城的路全都变成了灰色的水泥路,马跑起来声音清脆,速度飞快。进城时还有人拿着书在说什么“蹴鞠赛”、“书肆领书”的事,他简直不像是离开京城几个月,而是过了几年。 以他的身份在太医署点一个夜里当值的太医随行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只是跟着出来的留守京中的医正越看走的方向越觉得不对,小心翼翼提了一句,“殿下,往昭德殿该走那条路。”昭德殿在内宫,他们这条路分明是往接近外宫的路上走。 薛琅被从回忆里叫醒,答得理直气壮,“我去观风阁看望兄长,借个地方怎么了?” 医正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这兄弟俩十几年都不对付,您这是过去借地方还是抢地方啊? 薛瑜也刚刚回来不久,正复习着明天腊日祭祀的顺序,她的位置就在皇帝之后,半点马虎不得。工坊守得严实,别人抓不到错处,朝中因背后的钟家站队薛琅的人不少,这种大场面,她错了一步就是给人攻讦的机会。 忽然听说薛琅回来了,还带着两个人,要来见薛瑜,薛瑜下意识问道,“他回来拜见过陛下了?” 流珠摇摇头。 薛瑜顿感牙疼,这小子在军营待了这么久,怎么好像半点脑子都没长? 但人都到楼下了,总不能赶出去,薛瑜下了楼,就看见跟来的两人里其中一个是太医署医正。给钟三娘看病请的就是他,两人还算熟悉。 医正简直不知道四殿下从哪里捡来这么个脏兮兮乞丐似的小子,偏偏又通过了禁军检查,实在奇怪,诊脉看伤后他摇摇头,“奇怪,其他臣都有办法治,但这癫症,毫无缘由……” 也就是要么装的,要么人自己不愿意恢复正常。 薛琅心中微痛,按着斛生肩膀,在耳边小声询问道,“你真的偷了东西吗?你不会偷账本的,对不对,舅舅那么好,你偷账本做什么?” 医正有些不赞同他这样询问,但他也没立场阻止,只写了药方,让人回去取没拿来的一部分药物。 薛琅听到后面的声音,看向薛瑜,“阿兄。” 薛瑜没认出来斛生,按按额角,“这位可是你的同袍?要是诊治可以留在我这里,你先收拾一下去觐见陛下,别失了礼。” 薛琅失礼还好,有家族撑腰,别到时候给她扣个教唆带坏幼弟的帽子。看到薛琅带来的人,她觉得薛琅入宫来找她也可以理解了,外男不好入后宫,更别说是和钟昭仪同处一室了。 话说回来,薛琅怎么这么顺利就把人带进来了? 薛琅懵了一瞬,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觐见这事,听到薛瑜询问,连忙解释,“这是……斛生。” 斛生?薛瑜看过去,斛生记得自己的名字,呆滞地看向薛琅,一张脸上眉眼仔细看倒是能看出几分过去的影子。 对薛琅折腾人的功夫薛瑜是深有认知的,她皱了皱眉,语气变重,“我之前说过什么?你有这力气,怎么不去使在别的上面?他比你弱,你就能折磨虐待他?” “不是,我……”薛琅百口莫辩,他既不想让薛瑜误会,站到薛瑜面前也觉得提起在舅舅那里看到的事有些羞耻,干脆转头就走。 -- 第319页 意料之中,皇帝只见了他一面,就把他赶回去准备明天的祭祀。薛琅垂头丧气地折回观风阁,一层没有了人,只有护卫守着,他乖乖待在下面等兄长带人下来,却迟迟没有等到。 楼上,在薛琅离开后,医正为斛生处理了伤口,也离开了,薛瑜原本想走,却被看着傻愣愣的斛生抓住了衣角,甩脱不开,她也不忍心继续折腾这个倒霉孩子,也就放任着让人跟上了书房。等要将斛生关到门外的时候,斛生却忽然抬头,“三殿下。” 他口齿清楚,毫无呆傻之态,但叫了一声又恢复了呆傻。这样的状态并不正常,薛瑜皱眉叫陈关过来,还没说什么,就听斛生道,“冬腊月初一,入库磷丹……” 与其说是他在对谁说话,不如说他在强迫自己背诵着一些曾看过的东西,句子听着像是账本里的,内容却令人心惊肉跳,铁、铜、皮毛、人口、毒,无一不记。起初背诵的速度不疾不徐,很快速度加快,薛瑜敏锐发觉了不对,将斛生扯进书房,随便拿了几张纸,递给周围的人,快速跟着斛生所说记录起来。 一遍飞速的数据吐露后,斛生重新从头开始继续背诵。一万多字的账本积累起来不长,却记下了十年的暗地经营内容。 薛瑜想起之前薛琅询问的“账本”,眉心微跳。 后面的数据斛生第一次背诵时已经记过了,薛瑜停下抄写,有些复杂地看着斛生。 如果能对应着账本找到人和物,在钟家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部曲,弹压下面的世家,钟家的威胁将迎刃而解。这本斛生偷了也没偷的账本,用处太大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偷?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死记硬背下来,将账本内容带给她? 急着冲上来见人的薛琅被拦在了楼梯口,不能向前,却没有漏掉斛生口中的念念有词,将最后一部分听了个分明。 外面的嘈杂声惊动了书房内,薛琅看着笨拙跟在薛瑜身后出来的斛生,没有问账本,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装疯,他张了张嘴,“所以,其实你是想跟阿兄离开我的,是吗?” 斛生没有看他,跪下来给感觉莫名其妙踏入了修罗场片场的薛瑜磕了个头,“殿下之恩,奴不敢或忘。此事,奴愿为证。” 被忽略了的薛琅感觉五脏六腑都在乱转,他难受得厉害,“我养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并不想和兄长比较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不明白。 斛生嘴唇还在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得出来他想继续重复着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却被自己阻止。 他望着薛琅,眼中似有烈烈火光,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殿下,奴当了您这么多年的狗,可奴也曾是人啊。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宫宴上看到个小孩,想要他来当狗,没多久,您就从官奴里挑出来了我。” “……是我?”薛琅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舅舅、舅舅怎么会做这种事?” 虽然他看到了女婢和受折磨的斛生,但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钟大钟二的,本能地抗拒接受真实。可如今斛生告诉他,十年前钟家就藐视法律皇权,把一个哪怕再小的官吏家弄得家破人亡,只因为他觉得小孩好看,想要一条小狗。 薛瑜已经看明白了斛生的满腔报复心,选择她或许是因为曾经原主的一片好心,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如今薛琅的对手。她让陈关拿着一份抄录的账本过去,递给薛琅,“那你就看看,你的好舅舅做过些什么吧。” 私贩矿藏,寒食散……哪一个都够钟家喝一壶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令人心惊的一部分买入人口后标注损耗的人口数量,这部分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薛琅记得寒食散,当时他想整薛瑜,专门问过舅舅什么东西更合适,那时候舅舅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好奇碰这个,说是正巧认得一个游方道人手里有,再多了也找不到了,他还觉得是舅舅交游广阔,十分有手段。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看了几段,字里行间都令他不适。他记得提起有家人被拐走和有家人被强迫采矿的同袍聊天时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响在他耳边,站在对面的斛生眼中明亮的光不是对他的期待,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朋友。 从进入钟家庄子后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他的人还在这里,魂却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薛瑜让人带斛生去住下,将写出来的账本互相核对后留了一份,另一份交给了陈关,让他去细查核对之后再上交汇报。回头看见扶着楼梯口墙面勉强站直,手里账本记录已经不知不觉捏皱了的薛琅,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所有人抛弃。 昭德殿钟昭仪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担忧地派人过来接人。嬷嬷在楼下轻声说明来意,却突然踩中了薛琅痛脚,他回过头大吼,“我不回去!” 吼完薛琅捂住额头,有些后悔,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就是还有事和兄长说,对,我不回去了,让母妃不用担心。” 打发走嬷嬷后,他慢慢滑下来,靠着墙蹲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要是他这时候还为钟家辩驳,那就是无可救药,薛瑜也懒得理他,但薛琅这样愧疚又痛苦,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无法面对,薛瑜倒想多管一下闲事。 她走上前,看着鼻头发红的小少年,“你觉得这是假的?还是……” -- 第320页 “没有。”薛琅反驳得又快又急。 薛瑜顺手抓了两把他顶风冒雪回来,还湿漉漉的头毛,像揉着一只小狗,“那你会去告诉你舅舅,斛生做了什么吗?或者,你想去找陛下为你舅舅们求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琅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她,“我不知道。” 他知道斛生“偷”了账本后,反而没有很生气,这样的报仇,其实很合理。去揭发斛生,将斛生和薛瑜等人交给舅舅来处理,阻止账本的乱子继续发展他可以做到,但他并不想这样做。可律法上,钟家犯的错太大了,他也不能看着疼爱自己的舅舅们死。 他想起当初小林氏指控的引蜂布料的事,人心里有了一个怀疑,就会不可避免地生出第二个。小林氏真的在说谎吗,还是说谎的是他的舅舅们,他们在山上引蜂,甚至……勾结外人运来猛兽。 ……不不,他那时也在山上,舅舅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回来之后舅舅们对他的担忧也不是假的。 薛琅看着薛瑜,好像回到了行宫那夜,迷茫地等待薛瑜指明一个方向,他重复道,“我不知道。阿兄,我该怎么做?” 他羞愧于自己的怯弱,也被自己刚唤醒不久的良心折磨得浑身难受。 薛瑜耸耸肩,“那就先去睡一觉吧。”薛瑜拎着他的衣领,往楼上拖去,“明天腊日祭祀不能耽误。祭祀完了你是不是得回去了?那你就还有半天可以考虑。” 她不会帮他做这个决定,但在这种三观收到冲击的关头,也不介意收留他一夜。 被拖到床上摁着睡下,薛琅呆愣地看着兄长离开,那瘦削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 薛瑜倒没有真的全心全意相信薛琅不会找钟家传话,叫来两个近卫和新提拔上来的一个侍卫吩咐几句,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预案。再折回去看薛琅,这倒霉孩子居然已经睡着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一直在哭。 第135章 . 迷茫(二更)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薛琅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一直在追逃之间挣扎,清晨到了往常每日训练的时间清醒过来,一边起身一边摸索着身边, 要叫同伍的队友们起来。睁眼看到床顶上的精致绣帐, 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他不在营中, 而是回了京城。 “四殿下起了。”门外守着来唤薛琅起来用膳的流珠手下小宦官还没敲门,就见门自己开了, 垂首恭敬地将托盘上的朝服往前递了递,“奴来送衣裳,伺候四殿下洗漱,殿下在楼下等您一同用膳。” 度过最初在军营中无人伺候的时候,见小宦官凑上来浑身都不自在, 薛琅有些不适地避了避,“我洗过了。” 小宦官察觉他的抗拒, 没再上前试图为他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低声应了一声, 进屋收拾起脏水来。 要是斛生在,不用他说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薛琅意识到自己脑袋里冒出了什么念头,下楼梯差点把自己摔出去。 今天腊日祭祀,皇帝那里的训练暂停一天,薛瑜早上出去跑了两圈, 回来就看见昭德殿送来的偌大一个食盒和准备好的衣裳。钟昭仪生怕在她这里让薛琅受了委屈, 人送完东西,现在还等在下面要见薛琅。 有人照看,薛瑜也就不插手了,听见楼上木梯响声, 跪坐在一旁的婢女嬷嬷们紧张地抬头望过去,瞧见皮肤黑了一个度,浑身上下透着乱糟糟的薛琅,当即有人捧着心口险些昏过去。 “阿兄。”薛琅唤道,有些忸怩,“多谢你让我住下。还准备得这般齐全。”往年他的祭祀是像薛瑜一样,在后宫里跟着母亲一起完成,皇帝统领百官出去祭祀是完全没有他们份的。他来住了一夜,薛瑜准备了写着明确祭祀顺序和位置的单子,早上还让人来叫他起身,妥帖极了。 薛瑜诧异地瞥他一眼,没明白薛琅什么时候变成了腼腆小孩,“钟昭仪派人提来的你的朝服和早膳,有什么话要带过去的,现在快些说吧。用完膳就要去宝德殿跟随陛下一起出行了。” 皇子们第一年跟皇帝一起出去祭祀,后宫妃子还是照样留在后宫,回来后不在宫宴上找机会,薛琅怕是和钟昭仪一面都见不上。 薛琅这才注意到旁边等着的熟悉面孔,母亲身边的嬷嬷连声发问,句句疼惜,让他皱成一团的心像泡进了热水,暖洋洋的。 “……嗯,我会的。在营中大家都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让母亲不用担心。” 两边以屏风相隔,薛瑜吃着早饭听那边薛琅乖巧应答,忽然想起来之前薛琅似乎也是十分听钟昭仪的话。 这样看,皇帝像是倒了八辈子霉,四个儿子就剩下一个神经病一样的方锦湖,一个暴躁恶毒的熊孩子。不过薛琅被社会毒打矫正过来,在军营中洗洗脑后,意外的心软乖巧。 薛琅如今意识到了一点钟家背后的黑暗面,但他显然还不能割舍这段亲情,没有人会告诉他钟家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薛瑜垂眼望着碗里的索饼,想起方锦湖说过的“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塌总是更容易的,斛生从内部拿出了矛,但只要薛琅在,钟家就不会彻底毁灭,反之亦然。 她要处理钟家,薛琅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阿兄?索饼都泡烂了,你尝尝我这个,母妃做的炙羊肉,可好吃了。” 薛瑜抬眼,对上薛琅一夜过去后重新有了些神采的眼睛,被母亲身边的人安抚过后,他没那么憔悴了,但眼中的阴霾尚未散去。薛瑜笑了笑,接过来,“嗯。快吃吧。” -- 第321页 祭祀的过程总是格外繁琐,尤其是站在皇帝身后的薛瑜,神经始终紧绷着,跟随着皇帝祭祖祭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即使皇帝不信神,在这种重大祭祀场合还是要带着大家信一下的。 祭宗庙、百神、社稷,太庙青烟缭绕,无比庄严肃穆。 祭门、户、中霤、灶、行,皇帝完成得一丝不苟,转身时薛瑜瞥见身后薛琅像是在打瞌睡,不着痕迹地随着挥袖的动作捏了他一下。 昨日被打击颇大,晚上又一夜没睡好的薛琅猛地回神,跟着斜前方的薛瑜,她做什么,他做什么,继续祭礼。 薛瑜的动作很小,但架不住薛琅蒙头蒙脑刚被叫醒,又是在最前方百官注目的地方,动作慢了半拍,时不时望向薛瑜的薛琅被关注着他的人看在了眼中。 钟大皱了皱眉。 祭祀结束后就是宫宴,腊日开始封印,只剩些重要部门轮值的官员维持着运转,其他人都可以回家过年,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在宫宴上大家都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见面说着吉祥话。 皇帝带人进了宫就去换了身衣裳,两个皇子穿的是朝服,他穿的却是全套的冕服,祭祀时用过,吃饭玩乐的时候再用简直就是不敬祖先。各家大臣被宫中内侍引着依次落座,宫婢托着杯盏鱼贯而入,这也是正月前最大的一次官方宴会,两个皇子和百官都在,想套近乎说些话的都能找找机会,除了胆小的官员面对大兴殿有些心理阴影,其他人倒是适应良好。 不过适应是一回事,对宫宴饮食看不看在眼里是另一回事。左不过是些炖煮冷盘,毫无新意可期待,有人已经偷偷吃起了私下带进来的点心,实在看不上新送来的冬季水果。 旁边乔尚书望见果盘却笑了,“听闻殿下前些时候让人去收橘子,原是为宫宴准备的。” 薛瑜一顿,含糊地应了下来。她让人去收橘子不假,只是寒冬腊月,九月前后出产的橘子能保存下来的不多,最后也没收到多少,还是回京后询问了常淮和光禄寺那边,才敲定这次宫宴用不完的话,多余的橘子都会运往鸣水。 只是这些都是私下进行,连不在世家交际圈子里的乔尚书都听闻了,背后怕是有人刻意做了推手。 薛瑜与乔尚书闲聊几句,乔尚书被旁边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做什么抢我兄长”的薛琅盯得有些好笑,告退后寻了旁人说话,薛琅这才满意。 然而他也没找到机会与薛瑜说话,皇帝就已经换完衣裳回来了。 一直等待着薛琅看过来的钟大脸色微沉,被后来与小士族们一起传入宫的没有官身的钟二有些不解,坐在兄长侧后方回想起昨天与薛琅见面时的种种,怎么也没想到外甥为何突然不理会他们,看天看地眼巴巴看着旁边的薛瑜,也不肯望过来一眼。 以薛瑜和韩尚书令为首,殿内群臣与叫来宫中的士族们一起起身向皇帝祝酒,皇帝回应后,中央奏乐起舞,上菜的内侍踏着节奏带着各种盘子和食盒快速进入大殿,殿外托着许多盘子的推车新搭出的夹层里火焰正旺,白汽带着温度送入殿内,分到了每个人几案之上。 出乎大多数人预料,桌上不是炖汤也不是煮菜,而是清清爽爽看着十分简单的菜色。不明所以的人心里嗤笑起皇帝为了修路把钱花了个干净,连宫宴上都如此寒酸,看着不过一两口就能吃完。 也有人对新鲜事物十分乐意尝试,夹起来一筷子,当即愣在原地。 炸到外酥里嫩鱼骨都泛着脆,炸鱼外皮洒了一点椒盐,昂贵的胡椒香料味道将清甜的小河鱼鱼肉点缀成一道味觉盛宴,往往在冬季凿开冰面捞起的小鱼才会拥有的紧实肉质令人欲罢不能。 而这只是个开始。 一般来说,在宫宴上是吃不饱的,宴会更主要的存在目的是交际而不是吃饭,加上饭菜也没多好吃,皇帝不想花钱,应付着让人做做,参加腊日宫宴的众人应付着吃吃。 大家都顾着说话,到最后谁当真吃饱了或是吃空了面前碗盘,才是招人笑话的存在。每年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刚在京中站稳脚跟,不熟悉宫宴流程的小士族,给其他人添了无数笑料。 但这次不一样,皇帝像是铆足了劲要让他们赞不绝口,一道道菜不说吃过,甚至闻所未闻。压根没见过的烹调方式惊艳了几乎所有人,对口腹之欲不太在意的人也多吃了几分,而平日里喜欢在饮食一道上下功夫的人家就更夸张了,不知不觉就吃空了碗盘,要不是仅剩的颜面礼仪克制住了他们,甚至能干出拉住经过来取走空盘的宫婢询问再来一盘的事情。 皇帝今年这是开了什么窍? 还是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皇帝左边第一位的薛瑜身上。 宴饮间歇,皇帝离席,有的人下去打听这新的菜色从何而来,有的人前来与薛瑜说话,薛琅赶走了舅舅们派来的小厮,连传话是什么都没听,却努力了几次也没能插入薛瑜与其他人的对话。 度支部能与薛瑜聊起来,工部也可以,将作监更是能谈笑风生,礼部吏部被乔尚书带着来与考试制度最初的提出者见面,安抚了一遍对开春考试有些忐忑的官员,薛瑜还去寻了太常寺和秘书省两边,敬了师长一杯酒。 薛瑜竟然懂得这么多。薛琅更沮丧了些,他明明比之前一直生病的薛瑜多了那么多时间学习,居然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只能听得半懂不懂。 -- 第322页 苏禾远从宴饮开始就与苏家人离得很远,连据陈关说按辈分算是他小叔的工部尚书苏合也被一起排在了苏家圈子之外,乍看好像两个可怜人。薛瑜去敬酒时聊了几句却发觉,苏禾远完全乐在其中。 “苏师若腊月无事,不如再多编写几本书,待春日冰融雪化,名士赴齐。” 苏禾远接了酒,一饮而尽,“殿下不必宽慰于我,倒是四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他显然心情不错,往常管都不会管闲事。 薛瑜回头看见薛琅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脸庞带着些红晕,又是委屈又是迷茫的表情看着实在有些好笑。她想去揉头发,半道改了方向拍拍他肩膀,“让人带着你去醒醒酒,宴上母妃带人酿的梅酒入口柔和,但后劲颇大,别醉倒了。” 林妃在饮食上颇有一番好手艺,宫宴上的酒就是宫人在她的指点下酿造的。看薛琅这样子,就知道是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了。 薛琅乖乖点头,跟着薛瑜拨出来的婢女向外走。大兴殿附近有安排各家休息的地方,他进了屋子喝了酸汤,用冷帕子洗了脸才从混沌中醒了几分,本是要出去,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我见钟少卿不在宴上,他可是在此处歇息?” 他还是想去找舅舅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被点名的婢女怔了怔,去打听了一番,进来禀报。薛琅听说钟大钟二都在,更是觉得连天都觉得他该去询问,点点头,跟着向钟大钟二所在而去。 跟着钟大钟二进宫的小厮都会武,两人占了休息之所独门独户的一个小楼,小厮在外面守着,眼看有人过来,刚要呵斥,就认出来是薛琅,连忙上前道,“殿下。” 薛琅仰头看着楼上烛火,他想更快见到舅舅们,挥手制止了小厮领他上去,退后几步助跑上前,直接跳上了一楼屋檐。 “……那丘八不选阿琅实在是眼瞎。薛瑜不能留了,水泥、卖书、胥吏考试,哪个不是在削弱我们手里的权,我们不下手,皇帝就要对我们——什么人?!” 薛琅听着声音,困惑地瞪大了眼,窗户豁然洞开,舅甥三人内外对望,钟二凶神恶煞的表情凝固,钟大脸上出现了一点错愕,“阿琅?” 薛琅好像没有听见,他晃了晃,头也不回地跳下去离开了。 第136章 . 朱颜弓 我愿为贤王,任凭兄长驱使,镇…… 舅舅们从来不是因为他的要求而和薛瑜作对, 薛琅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并不蠢。 他的舅舅们不仅和薛瑜作对,更是和陛下作对,他们看不到为国做的事, 只想抓住更多的利益。 薛琅想起曾经他听过许多年的他会成为未来的君主, 和听过几个月的薛瑜在占着位置打压他,薛瑜是他的磨刀石之类的话。或许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他继位, 他听到的那些,只是基于钟家势大后的笃定。 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他们作恶的底气。他们宠爱他是真的,他们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本就不如楚国家大业大的齐国底蕴作恶,也是真的。 薛琅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疾行着,昨日他还能去找薛瑜,想让她为自己拨开迷雾找到出口。今日却没了勇气出现在薛瑜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 他停了下来,前方立着一座小楼, 守在楼下的禁军统领薛勇正打量着他, 银白的盔甲上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薛琅施礼请人进去通传, 却只得到了一个不见的答案。 他抿了抿唇,撩袍跪倒,“儿有军事前来求见陛下,还请再通传一遍吧。” 这一次,薛琅终于见到了皇帝。 暖阁里烧着炭火, 暖意融融, 但灰黑色的装潢和光秃秃的柱子无一不透着肃杀简单,薛琅心头晃过昨天在钟家看到的绸缎顶棚和各色装饰,走到近前,跪在了皇帝面前。 他的成长中皇帝的身影是在不久前才刚刚出现, 连上次皇帝昏迷重病时,他也是看到薛瑜趟平了路,才有底气向皇帝示好。他在后宫对皇帝暴虐的恐惧之中长大,看到皇帝敬畏多过亲近,很少抬头正视着皇帝,仔细观察他的父亲与君主的神色与面容。 皇帝脸上的皱纹不少,分明是威严而严肃的面相,沉重的压力气势之下,却不知怎的让他感觉到了辛苦。 若钟家是皇帝的敌人,那么世家都是皇帝的敌人。他不能露怯,不能喊累,在群狼环伺中扛着大齐走到今天。 皇帝选择兄长,选择一个有心破局、有心帮忙、懂得他的想法的人做继承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皇帝看着薛琅说着有军事要禀报,却傻愣愣抬着头看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冷声道,“哑巴了?” 薛琅从翻滚的思绪里猝然惊醒,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他俯身叩首,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隆山营中近日在选拔弓箭手,离京远赴西北边陲。” “嗯。”皇帝不耐地发出一声鼻音,这件事还是他在试过薛瑜呈上来的狙击镜后让人安排下去的。 薛琅开了口,下面的话说出来就顺利许多,“儿的箭法在营中也算中上,但此次选拔庄将军并未点儿入选。” 他擅长的并不是弓箭,但眼下秋狩结束,所有调军已经回防,想要离开京城只有这一个选择。隆山军营的守备将军庄骁没有点他,并非因能力不足,而是碍于他的身份,皇帝没有发话,谁也不会带他离京。 -- 第323页 皇帝沉吟着,“此军离京后或许三五年内都不能回来,不能传信,不能挑所去的地方,只能服从命令。若是途中淘汰,你得继续从小兵做起,你想好了?” 薛琅直起身,圆圆的眼瞳还带着些稚气,眼圈发红,他重新拱手拜下,“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皇帝看了他许久,眸光莫测,最终点了点头,“允。” 薛琅走出暖阁,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终究是胆怯的,他不想成为作恶的底气,也不想夹在中间痛苦。 他漫无目的乱走花去了太多时间,此刻天色已经昏暗,皇帝派了信使跟随他一起回营,要想在离开前见见他想见的人,他就得抓紧时间了。 昭德殿内,听说儿子离席后就无影无踪一直忧心忡忡的钟昭仪,终于等回来了儿子。她握住儿子的手,为他擦了擦冻红的脸颊,心疼极了,“军营很苦是不是?你舅舅准备的细毛衫记得带回去……” “阿娘。”薛琅反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念叨,“我要回营里了,你在宫里好好的。不要找阿兄的麻烦,莫要惹出乱子来。” 看着还像是个小孩,却多了一分看不明白的稳重,往常这些话都是钟昭仪叮嘱他的,没想到今日却反了过来。 钟昭仪心里微沉,想起兄长传信回来说的儿子去见他们,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转头就跑的事情,连忙道,“你舅舅们都在,不会出乱子的,你小孩子家操什么心?你知道心疼娘了,娘高兴,只要你在营中好好的,多交些朋友,心里有娘,我自然就好好的。那老三是不是给你气受了?昨夜就不该让你住下……” “娘。”薛琅捏了捏她的手,感觉层层束缚又捆了上来,让他几乎难以说话,他加重语气,“我要走了。” 钟昭仪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安,但看着去军营里两月越发矫健俊秀的儿子,只当自己多心,点点头,“那把娘准备的包袱带回去。” “不用了,我急着赶路。”薛琅深深看了她一眼,像要把她的关切刻在自己心里。 钟昭仪看着儿子转身就走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追出去几步,没有等到薛琅回头。 直到派出去送薛琅离开的贴身宫婢回来,钟昭仪听到薛琅离开前又去了薛瑜那里,搅着帕子皱眉道,“老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宁可去找老三,也不肯去见见他舅舅?” 观风阁内,好不容易撑下来整场宫宴,和两个宫妃一起面对众多命妇的薛玥靠在薛瑜身边,正在吃夜宵,哪还有一点宴上的大气乖巧,皱着脸叹气,“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我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向来一副懂事模样的小孩,在关怀和朋友师长的陪伴下终于有了点小孩样子,薛瑜被她逗笑,“那你还不快点吃,再晚些吃东西晚上要睡不着了。” 两人正说着话,陈关敲门进来,“殿下,新——” “阿兄回来了吗?” 楼下薛琅的声音飘了上来,薛瑜询问确定陈关要汇报的消息不着急,点头让人引薛琅上来。 “刚醒酒?”薛瑜把小盅里的米粥往薛琅面前推了推,“喝点米粥垫肚子,再给你装两个饼,这时候回去在营里也没饭吃。” 灯火柔和,薛琅在进门前抹了下眼角,主动解释,“我没有说出去。”给钟家通风报信他做不到,但在皇帝面前率先揭发,为亲眷争取宽大处理,他也觉得煎熬。 薛瑜一怔,就听薛琅继续道,“阿兄说得对,我该去杀胡人,为国效力,建功立业。我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去加入庄将军组建的神射队,这次回营,或许三五年都不会再回来。” 薛瑜还真不知道,他是去找了皇帝。跟在薛琅身边的眼线,只负责在他将消息传出去的时候适时阻止。神射手队伍的建立薛瑜是略有了解的,基本上相当于一只奇袭的机动队伍,训练和出行都要保密,别说回来过年,连家书都不一定能写。 薛瑜打量着这个小少年,“你想好了?那钟家……” “我娘和舅舅们,他们固然有错,但也对我很好,我不能看他们作恶,也无法阻止他们。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大概就是用功勋赎罪。”薛琅的笑带着苦涩,“我享受着血泪凝结出的锦绣,却也放不下他们。若我来不及救,那便是天命。” 两人说话没有避着薛玥,薛玥从只言片语中有了些猜测,她看着这个讨厌的兄长,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了。至少,她的母亲不会让她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薛琅喝完米粥,苦笑一声,“以前总觉得阿兄在与我争名夺利,觉得你虚伪又小气,如今却发现,我才是那个井底之蛙。百姓困苦,世家横行,我以前皆看不到。” 他低头对薛瑜施礼,“若有朝一日……我愿为贤王,做一名马前卒,任凭兄长驱使,镇守江山。” 皇帝还在,他说得含糊,但薛瑜听懂了,抿了抿唇,“你是为了齐国,不是为了我。” 她起身从旁边架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木盒,里面静静躺着朱颜弓。它曾是薛瑜从薛琅手上赢来的战利品,也曾被魏卫河拿着在九月的大乱里救人性命。 薛瑜将朱颜弓推到薛琅面前,“既然是神射手,自然需要一把好弓。” “这是兄长的弓。我输给了你,就不会反悔要回来。”薛琅摇摇头。 “若留在我手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拉不开这把弓。”薛瑜摸了摸朱颜弓上一点不起眼的磨损。人力有尽时,她再怎么训练,力气增长也只维持在了一石到一石半的拉力,离拉开这样的重弓距离还有很远,她曾想过将朱颜弓改造成弩,也这样做了。 -- 第324页 但重弩开弓往往需要蹬踩,或是加上些铁器机簧,这样漂亮的一把弓,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被这样折腾,终究觉得有些可惜。 薛瑜拽过薛琅的手,将朱颜弓放进他的手里,“朱颜该去更需要它的地方。你带着它,就当是我这个没有从军的兄长陪着你吧。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薛琅低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弓,泪水不知不觉落在了弓身上,他忙不迭擦去。抬头时薛瑜和薛玥两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仿佛在说“没人看见你哭啊”。薛琅咧开嘴,笑了一下,伸手揉了一把薛玥的脑袋,“你也要好好读书习武,别给阿兄拖后腿。” “我才不会拖后腿!”薛玥瞬间炸毛,见薛琅可怜兮兮的,也敢对着呛声了。 “好了,别逗她。”薛瑜一手拉着一个分开,拍拍薛琅肩头,“走吧,我送你出去。” 望着薛琅离开的背影,薛瑜一时有些感慨。她早上还考虑过要不要打击薛琅,但最后没有动手。没想到到了晚上,薛琅就做了选择。 不管怎么说,若他不受钟家影响,能好好报效齐国,那就多了一个能用的人,是一件好事。只要他始终想要齐国变好,那么他们就站在同样的阵营里。而没有了薛琅在,钟家也失去了一张护身符。 但要动钟家,非得全都控制住再宣布罪责,一口气打落才行。账本查清也需要时间,薛瑜准备查出一点苗头再交上去。眼下来看,还是先从简家开刀更合适。薛琅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未尝不是知道他有一段时间来积累军功。 薛瑜回到观风阁内,上楼后才转向陈关,“是什么事?简家那边还是没消息?” 陈关汇报的正是简家,他递来传回来的信筒,低声道,“老陈头等人脱身,医正领的游医队伍被简家以毒害佃户之名送官,因正逢腊日,明日才能开审。” 医正等人身边有侍卫跟着,挑衅行为本就是计划好的,薛瑜并不担心,只是对居然闹到江乐山那里而不是被简家带回去,有些惊讶。 陈关适时补充,“正巧遇到四殿下路过,中途还送人去了一趟钟家,后来出来觉得不合适,又让人押着送去的官衙。” “这倒是误打误撞。”薛瑜听着陈关描述的道士与医疗小队冲突闹事,僧人们在旁边念着佛号和“我佛慈悲”拉架,没忍住摇头笑了笑。 表面上看,就因为这个,僧人们觉得与道士理念不和,早上讲完佛祖成道的故事宣传佛法后,就怒而出走了。 打开纸筒,薄如蝉翼的帛书从夹缝里滑了出来。瞥见上面的蝇头小字,薛瑜顿时神色一正。 “陈关,现在派人出去,到鸣水找守着工坊的石百夫长和江县令。” 第137章 . 腊日(二更) 初战告捷 腊日过了大半, 离关闭城门还有许久,整座城池却像被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沉静极了。 四处弥漫着祭祀香火味道, 路上少有行人, 进了腊日就是年节,除了一部分掉进钱眼里的掌柜, 京城和各处的商铺都关了门,连一直在修的路也紧赶慢赶赶在了腊日之前完工, 城中道路全部完成,城外东西两个开工了的城门夯平了土,就等年节过去来年继续。 苏家大宅里苏家家主让人去叫两个如今官职最高的苏家人,谁料一个侄子一个庶弟都没过来,他脸色阴沉, “年纪大了,翅膀都硬了。去如春楼也没找到钟小郎?” 管事低头哈腰赔笑, 苏家家主怒气冲冲发泄一通, 却也没什么办法。如今苏禾远和苏合手下都有活计, 跟了不少人做事,若因他有了气,让其他家子弟被排揎,被人找上门来还是他这个家主要向人低头。 大宅院落之中,苏禾远跪在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前, 点燃了带回来的一卷卷书籍, 青烟袅袅而上,“阿耶,你爱读书,以前不许, 现在就看看我的书吧。” 青烟向上飘去,汇入此日各处的祭祀香火之中。与别处不同,鸣水工坊内今日虽可以休息,但为了保证运转,白日里大家都是轮班上工,外面的欢宴和庆祝,以及向外祭祀的声音遥遥传入还在运转的工坊内,再怎么渴盼,也还记得要将事情做好。 年节原本习惯里是不开工的,但工坊的订单量都大,而且新来鸣水的工人们大多没有足够底子可以不工作赚钱一个月,真要全都遵守着老习惯,怕是得饿死不少人。因此,在刚开始有人忧心忡忡询问腊月开工事项的时候,吴威就和江乐山商量了不停工的安排。在传到薛瑜耳中时,不仅没反对,还授意在年节里做工要加十分之一的工钱。 一般要人年节上铺子里干活的掌柜,若是心善会多给些,若是手紧就什么都没有,顶撞了没准还得失去工作,而这还是外面不抢手的活。在鸣水工坊中,哪有什么活计不抢手,看上去本是没必要增加工钱的,连吴威在提出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薛瑜也不是要做影响市场平衡的事,真照搬后世的节假日三倍工资,怕是工坊工人们还没说什么,早早来到鸣水扎根的佃户们就要闹起来了。 但一点都不给,虽然这时候为了好好活下去,工人们也会拼命做工,可等到以后条件变好,比起赚钱更想要回去过节的时候再追加节日这部分工钱,他们回想起来过去,违背传统的习惯让人做事,难免感觉缺了些人情味,自觉辛苦为工坊做事的心情多于感激能够拿到这份工作。这样断掉鸣水刚培养出的一点归属感,降低工人们的幸福感,未免太不划算。 -- 第325页 拿到以年节节礼的名义发放的每人十分之一工钱,仍旧是多劳多得的鸣水。辛林了结了早上的工作,看着自己名字后面多出来的一部分数字,反复数了三遍,没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兑换了今天多出来的十分之一,在难得的一天里奖励自己多拿了一个饼子。推脱了马车工坊的人叫他过去做工,陪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将准备的祭祖肉干和饼子整齐垒到水泥板上,拿两根干草代替香烛,借了学堂里的火,在青烟中一起向先祖诉说着这颠沛流离又顺利的一年。 “……我们到了鸣水,也算有个家了。”辛母喃喃着说完,辛林却有些忧愁,“要是鸣水不在这么远的雍州,而是在我们那里,该多好啊。” 辛母摇摇头,“在北边,也没有这么安定的地方。”她感念三皇子收留他们做事,却也并不觉得工坊能在边关开起来,这样的神仙般的地方,大概只有这里才会有吧。 辛林对三殿下的敬仰让他反驳了母亲,“殿下在鸣水做了好事,收留了我们,但殿下心、心、心怀天下,总有一天,她肯定也会管咱们家那边的!”在他眼中,三殿下无所不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在课堂上听师长教导学到的词。 辛小妹靠着哥哥,小声道,“到那时候,咱们也回去,帮殿下做事。” “嗯!”辛林深感妹妹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两人相视而笑,辛母在旁边看着孩子们,心思却飞到了远方。 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刚刚结束一堂课的江乐山出来,刚好听到了母子间的对话。其实辛母说的没错,鸣水若不是地处腹地,紧挨京城,旁边还有军队在,就算皇子再有本事,也会在时不时的边关兵祸和世家倾轧中无法继续。到了地方上,地方士绅才是龙蛇。 他眺望着延绵的隆山,却总是忍不住看向近处走过的工人和新修的屋舍,短短几个月,鸣水县里的隆山山脚下,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而这只是因为一个皇子的到来,若没有三皇子设立工坊,或许现在他每天发愁的都还是如何安置流民棚里的流民过冬。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会在薛瑜手下,见到那一天到来。 工人们不能离开工坊篱笆的范围,祭祀都留在了空地之上,外面搭建的竹棚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了,看上去有些萧瑟,但来到时间各不相同的工人们看着它却觉得格外亲切,在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告祭先祖后,也不忘对竹棚施礼。 除了笑声,也有低泣声,辛苦背井离乡来到鸣水,在终于确认自己能够落脚后的第一年祭祀里,每个人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 不过祭品并没有浪费,一个人供完,絮絮说完与先祖和各路神明的话,就揣着离开了,到夜里还能分着给自家加餐呢。 他们见到江乐山怔忪,纷纷笑着与他施礼打招呼,靠双手换来的新生活让他们眼瞳明亮,或许身体虚弱,但绝不灰败无力。 陆陆续续的家祭在傍晚临近,最后一波换班的人下工后结束,到了往日下工时间,一直负责着鸣水工坊的人都到了,积累了不少焚烧痕迹的空地上被指挥着布置了起来,有了基本的祭祀轮廓。 工坊负责人吴威和鸣水县令江乐山站在最前面,平日里守着鸣水客栈打理与商队交际的喜儿站在旁边,有些不适应鸣水的变化。由于兵械坊其他匠人都要在家团聚,不舍得从京城把家人接来的姜匠独自一人,看着别人家团团圆圆,连江乐山的屠户后爹和娘都借着运猪来看忘了成天忙着别人家事,顾不上回家的儿子一眼。 姜匠刚低沉一瞬,就见新带在身边的小徒弟一锤子下去钉歪了花绳,技术没错,美观差得太远,他看着眼皮直跳,在小徒弟准备继续的时候一把推开,“没长眼睛啊,这不是胡闹吗?” 小徒弟嘿嘿笑着摸头,见他上了手,跑去给师父抢了碗新出锅的肉汤,才专心跟着姜匠体会起不同的钉法和打结的不同来。 最后一遍装饰结束,去领了吃食先混了个半饱的众人也来齐了,站在空地上,过去如何都被一天的告祭了结,人们高高兴兴地互相说着吉祥话,期待着过完年的未来。 工坊的祭祀以江乐山领头,他站在最前面,向京城的方向遥遥拜下。 腊日虽说是祭祀,但也是敬拜,一敬天地鬼神,二敬天子,三敬师长。 师长里有互不相让被人拿来做代替的神农氏、孔子和墨子画像,没学此科的人不必跟着行礼,但对先师的敬意这时候都是真诚的。 皇子本是没资格受这次敬拜的,但拜过先师,在对现在的师长们行礼之前,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薛瑜。 由于人不在,用收拾空了的中学课堂代替,薛瑜亲手写的牌匾静静看着下方学生们,他们在江乐山的指引下行礼,“……此礼,谢薛师设学堂,明事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老老少少,全部俯身拜下。 平日见了再多次江乐山和吴威,留在鸣水工作的流民们也记得现在的日子是谁带来的,除了第一批进入鸣水工坊,眼看着它从无到有的流民们,其他人在竹棚里都会知道这些都来自齐国陛下允许之下,三皇子的手笔。 希望的种子被一次次重复强化,发芽的第一天,上面就刻着薛瑜的痕迹。 祭祀和拜谢师长结束,工人们四散开来,江乐山衙内还有刚押来的“囚犯们”,正要离开回去筹划明天的审理,就见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 第326页 “是殿下的手书。”江乐山看过侍卫的证明,谨慎确定了带来的消息是真,事关重大,饶是他在薛瑜身边见过两个侍卫,他也不能直接应下,“我带你们去见石百夫长。” 鸣水工坊内行动了起来,皇城内,薛瑜攥着乔尚书曾交给她的那卷字帖,站在了宝德殿外。 钟家的账本和曾经在度支部发觉的些微不对连在了一起,错漏又是度支部侍郎简淳手下出现,让人不得不起三分疑心。 之前只是没有找到问题所在,但斛生的一句话给了她新的思路,“账本没有藏起来,而是用特殊的纸笔写下来。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借此避过耳目,毫不起眼地摆在那里,一般没人会去看。奴……我,原本只想着找到把柄,到时候伺机带几个人一起死,没想到会发现这样重要的内容,反倒死都不敢死了。” 她迅速翻出来了字帖,拿显微镜逐个查看,很快发现纸背面字迹处有着刻痕,若非意识到了问题,稍不留意,或许还会当做是麻纸自然的纹路。 用炭粉铺平后拂落,字迹就变得清晰起来,纸上记载的是乔尚书抓着军费的问题,带人一路查出来的账目不对,也就是之前薛瑜曾听到的刚进入度支部就被派去复核“已复核”过账目的胥吏们议论的那部分账。 乔尚书的账目明细里每一节都标注了正确的账目是多少、在哪里核算、谁做的,显然他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 齐国国库支出一年到头除了赈灾就是军费两项最多,但军粮和赈灾都有军队盯着,不说克扣,连以次充好都伸一次手剁一次,奈何皇帝的理由又太充分,料理伸过手的世家手到擒来,都被搞到名声扫地再起不能。在实物上搞鬼他们做不出,其他账目他们不敢动,但假账却做了不少。至于银子的缺口到底流向何方,很难说在打掩护的简家不知道。 乔尚书虽然出身寒门为皇帝做事,但也因为出身寒门,年纪渐大,有些不敢掀开背后的内幕。这样大的缺口,不揭开他良心不安,揭开他的官职定然不保,干脆交给薛瑜,之后如何,便由这个治理改革的皇子来做。 对他的想法正确与否薛瑜无法置评,只是看着字迹刻痕浅浅,放久了由于纸张的舒展受潮已经有些模糊的乔尚书的几句为自己的辩驳,再看看字帖正面的“老骥伏枥”,难免觉出几分讽刺。 往内走时,薛瑜就听见了殿里皇帝的大笑声,进门才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士跪在地上。他身上的军服有些眼熟,像是回去镇守西北的将军手下常见的北地皮毛织物,脸颊满是风沙和冻裂的痕迹,眼圈却发红,他抖着嘴唇说完最后一句,“……来敌皆已伏诛,降马二十匹。” 皇帝难得失态地拍着桌子大笑,“好啊,这些杂碎胆子大了,就该让他们有来无回!” 捷报不可能一天传回来,但腊日祭祀前打了胜仗,就是件大喜事。薛瑜两边看看,躬身道贺,“腊日之前北地告捷,是陛下庇佑,齐国之幸。” 汇报完的士兵被常修示意让人带下去休息,强撑着进京觐见了皇帝,他的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连殿门都没出,就响起了鼾声。 皇帝没吃她的高帽子祝贺,“要说幸运,该是老陆幸运,还是沾了你的光,紧赶慢赶做出来千里望赶上了他们离开。” 薛瑜一怔,“真的?!” 望远镜的初战发生在西北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刚带人回到边城没几天,陆将军就火急火燎地巡查了几座城池,确定守卫情况,眼看着没出问题,这才肯松一口气,大肆夸奖了留在边关的副将,安排起准备过年的事宜。 西北干旱贫瘠,不仅他们难以过活,借着地势修建的关城外,建国自称金帐的狄罗人的国家里,牧民们也难以过冬。 但日子过不下去铤而走险的人到底是少数,这里冬天连草都只剩根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少有过来的,受到骚扰最严重的还是东北边陲,这只是例行检查。春夏草原最丰茂的时候,也是西北边关气氛最紧张的时候,盐湖边上风吹草低牛羊成群,大批迁徙来的牧民隔着城池眺望中原大地。他们要放牧,屯田在内的西北军也要种地,两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下雪了。”陆将军锤了锤随着年纪增长不可避免僵硬起来的腿,望着渐暗的天色呼出一口气。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心口的望远镜存在感强烈,他掏出来望了望远方,寻觅着草原上可能有的猎物。 草原上的暴风雪刮起来就是几天不停,遮天蔽日的雪团和风团会裹挟着任何东西前进,看不到远方,有着丰富经验的牧民一般不会在这种日子出行,而是把牛羊都拴好,钉实帐篷的固定桩子。 但另一方面,若是有人偷袭,这个时机最好。 他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说到底,边关也没有太平几年,十多年前死在西北的太子,那个英朗仿佛会发光的少年人死去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是个副将,他的主将和太子死在了同一场战役中。后来皇帝亲征报仇,埋骨在西北的半大孩子不知有多少。 那时三皇子还是个幼童,见了血怕是都得做噩梦。 向外两三百里就是曾血染过的燕山,但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草原上一座略高些的丘陵。他们曾占据过那里,但草原地势开阔,又缺少种植田地,建城几乎是孤悬在外,全靠关内支持,因此没多久就又退了回来, -- 第327页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陆将军放下望远镜,对自己一瞬间将这次见到的那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和先太子放到一处对比感到有些好笑。 皇帝子嗣单薄,眼看年纪也越来越大,他们做边关守将的,希冀的不过是家国平安。三皇子虽然文弱了些,又和世家不太对付,却不是不懂军事的,能支持他们这些器械,至少未来应该不用担心把国库全拿去享受。 “将军,您看那是什么。”正想着,他的副将忽然出声唤道。拿来做替换的那只望远镜被他交给了心腹副将,在时间紧张的时候副将看到了,也就是他看到了。 陆将军神色一正,放眼望去,远方滚动着的灰白色云气和阴云雪花处处说明了风雪的到来,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疑似雪团哪里是雪,根本是一队队披着白布或是白毛皮的骑士! 队伍人数不多,推进速度很快,在望远镜里刚刚还是模糊小点的一行人逐渐能看清冬日里难得强壮的马匹和弯刀的寒光。陆将军很快意识到他们打的是奇袭的主意,他回头看到城中架起来的大镬和依稀肉香,准备过节的气息几乎满溢出来。 “准备——敌袭——” 原本想趁着暴风雪来临、齐国人准备过年来搞突袭的狄罗骑兵在时间上卡得很准,若是过往,没准到风雪扑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边城真会被一支精兵小队一举攻破进入巷战,但有了望远镜,提前发现后,有心对无心,这场仗赢得毫无疑问。 狄罗骑兵还没到城下,进入射程后就被城墙上的弩手挨个射落马下,杀了不少,俘虏了几个还在审问,但无伤留下的马匹,已经是这场胜利最大的战利品。 暴风雪呼啸袭向边城,还警惕着狄罗人有后招的陆将军守了两天,这才敢让人千里送回信件。 这次的功劳不说全部,但大头绝对是千里望的!若是没有它,没准他们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意识到望远镜重要性后,陆将军初次使用就得到了一个好结果,心头火热无比,更是将望远镜的存在藏得严严实实。 拿着改头换面装了望远镜后的奇怪头盔,副将欲哭无泪。 第138章 . 抓捕 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腊月初九的天气不算好, 阴沉沉的,昨天夜里抵达鸣水的来自京城的信使没有惊动寻欢作乐的一小部分人,简家庄子上正是轻歌曼舞时候, 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有人提着酒坛, 从昨夜醉到今晨,从捧场出卖着笑容的女婢肢体交缠之中清醒过来, 又是一阵欢笑声。 “谁许你过来的?!” 简淳清醒过来,脸上还带着些梦里的潮红, 但推开贴着他腰间的少女力道毫不留情,恶意的眼神毫无曾经的俊美温雅,若是度支部的同僚在此处,定是不敢认的。 婢女们手忙脚乱地将少女拉开,这场小宴上道观观主不在, 几个师叔师伯对视一眼,提了酒来劝酒。道观和简家联系密切不假, 但简淳作为简家家主幼子还是得供着, 招待好了才行。不动声色间一抹红色粉末洒落酒中, 简淳眯着眼,被劝了几句就喝了,也不知是看见了不在乎,还是压根没看见。 没多久简淳跌跌撞撞起身,要敲剑助兴, 脸上的红晕几乎要滴出血来, 整个人不正常的亢奋着,小厮还记得家主的嘱咐要照看好他,刚刚被推开的少女却又贴了过来。 看笑话的和为她着急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简淳看了看怀里娇俏却脸色发白的少女,大笑, “真不错。”他低下头,像每个喝多了的急色鬼,胡乱揉搓起来。 酒宴办在道观内,里面除了几个对背后内幕心知肚明的老道外,没有一个道士,眼看着荒淫的一幕,坐在上首劝酒的和下面陪客的简家子弟都有些尴尬。正要让人哄着去别处,像那些昨夜闹到还没起身的人一样睡下,忽然听见外面有阵阵喧哗声。 简淳狠狠亲了一口少女,“是鸣水县令到了吧?那老头不来赔罪,就继续关着!” 简家和新从鸣水工坊出来的游医一行的不对付,其实宴上的师叔师伯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道观小师叔遗世独立般坐在旁边压阵,免得这位家主幼子在自家受了什么委屈。说是道士,看着更像是门客,只不过他的心思显然已经飘远,仔细听还能听到几句念念有词的“丹砂黄磷”。 晓得内情的简淳小厮看着自从受伤后性情大变的自家郎君,口中发苦,又是期待他能带婢女春风一度,又是怕他不行再愤怒闹起来,被兜兜转转带去了县里的那个老游医不就是因为这个被记恨上吗? 要说这事还真得怪那个老家伙,“治不了,等死吧,告辞”三句出来,哪个人受得住? 医正心里也苦,当初接诊就是他,治到一半患者非闹着要医令来看,最后还是没办法。当时他没办法治好,过了两个月也照样治不好啊,不就得立刻拒绝,免得让患者抱着不切实际幻想? 小厮一边往门外去瞧情况,一边心中暗忖:就这还是太医署医正?要是不遮掩身份,收拾起来还得费点功夫,现在表面上就是个游医,还不是任人揉圆搓扁,这不,上了公堂,看时间也就刚带人进去立刻判了,才能这时候赶回来报信赔罪。 鸣水县令做了几年,除了到冬天的时候烦了点,平常鲜少闹出事来,还算是个懂事的。 “大呼小叫的,怎么了?”小厮跟在简淳身边,平日在庄子里到处都是见人点头哈腰,去开门也带上了些不耐,却被人一把推开。 -- 第328页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刚想斥责,就见原本守在真正道观和这部分“师叔师伯修行院落”之间的中年道士身子直打哆嗦,“师师师父!鸣水县令疯了,带人围了观,个个带着刀枪,要不是前面师兄们拦着,现在就要冲进来了!” 冬日的寒风席卷而入,将酒气胭脂和一些奇怪的味道冲散,屋内歌声一停,有舞姬一个旋转,却险些崴了脚坐在地上。伏在简淳胸口的少女脸色更白了几分,简淳捏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了,她却不敢喊疼。 “狗东西是不是疯了?!”简淳的大脑被醉意和刚刚喝下去的药粉啃噬干净,听到消息只想发泄自己的愤怒,把少女一推,跌跌撞撞四下寻找起他的佩剑,“剑来,剑来!” 坐在高位上的师叔师伯们闻之色变,急急追问,“‘坟场’那边有人吗?” 他们口中的坟场,是那片时常飘着绿色鬼火的大片空地。报信的道士愣了一下,没明白师父为什么第一个追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地摇摇头,“没有,只是围了道观。” 对面松了口气,见报信的道士又拍了下脑门,“还有,他们打上门来之前,守门的师弟们见势不对,已经向庄子里去了。” 这下,道士们脸色就更轻松了些,掏空了的身子摇晃着起身,漫不经心道,“师弟守着,我们去会会这个县令。守拙,去找你的师兄们,让他们收拾妥当了,再来前面找我们。” 守门的守拙见他们轻松,自己也放松下来,不解道,“师父,还收拾什么啊?弟子现在就去叫师兄们过来,咱们一起去。” “叫你去你就去。”他师父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个徒弟嘴严蠢笨,也就守门能用上了。 收拾自然收拾的是观中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妥当,自然是带够了人,出来“请”那个县令进来坐坐,了解一下他们道观有多么遵纪守法才算妥当。 打头的师伯心想,之前简家家主还说起过鸣水工坊和这个县令配合着,闹腾出来动静太大。不如就这次一口气弄下去,无辜被人上门围堵的他们道观也能多分点好处。 道士们往外走,陪侍的简家子弟也不能落后,一个个叫嚣着要对方好看,不说架势扎不扎实,光听声音倒是挺吓人的。 守拙追着师父跑了几步,想起来师父的吩咐,连忙去找师兄们,他把话带到了就走,压根没发现师兄们摩拳擦掌。刚刚还充满女子和玩乐的大屋中暖香散尽,女子们被拉着抱着东西一个个离开了。 和其他人不同,本就没喝多少酒的道观小师叔清醒得很,在简淳反应过来人都没了之前,在他后脑拍了一下,人顿时晕了过去。小师叔手中长剑搭在简淳肩头,连挪都没挪动。 简家道观却已经热闹起来,从空中往下看,靠近幽静山林处、最远离鬼火山丘的几乎有平常人家三进院子那么大的偌大院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呼啦啦往外走,一半却皆涌入了一间房子,光看消失在门口的人数,怎么也猜不透这间屋子如何容下了这么多人。 奇怪的是,消失在屋子里的人,一个都没再出来。被分成两半的院落一部分吵闹得沸反盈天,与前院仿佛水入油锅般的不满声融在一处,另一半却静得可怕。 守在外面等待的人起初还不觉得出了什么事,没等到同伴按时回来,只对小师叔房内霍开的洞口调侃喊道,“见着哪位美人走不动道了?” 但随着送人下去的人全都进了密道,却没有一个回来的,守着洞口等待搬运东西的道士终于脸色变了,催促道,“还磨蹭什么?师父他们等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地下安静无声。 他们功夫不到家,听不到藏在下面的接连闷哼声。一部分人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看看是不是什么事绊住了,一部分却急着去前面露脸,免得被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道士抢了先。 远处一片林中,从这里望出去依稀可见简家外围,方锦湖踩在树冠顶端遥遥望了一眼发展,确定进展顺利。 他跳下来,踢了一脚被捆着躺在地上的青年,拔了一身道袍青年口中的破布,还没说话就被青年一阵抢白,“你的功夫这么好怎么会被我打伤,你根本是一直骗我!我们掏心掏肺地对你们,你们番僧就这样害我们?!” 青年满脸的羞愤,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气的是方锦湖假赛,还是气方锦湖和围堵道观的人勾结。 方锦湖挑了下眉,“守一大师兄,功夫不怎么样,脑袋也不灵光。一路鬼鬼祟祟跟踪,你可真会倒打一耙。” 听他认下比试的事,道士守一的脸涨得通红,“谁、谁跟踪了!我这是!这是!”他“这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被抓住没被揍死,倒是差点把自己憋了个半死。 不过,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以为“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对手离开时怕人出事悄悄送别,然后被突然抓获的体验。方锦湖逗了他一会就恹恹没了兴趣,将人丢给了等在旁边的宝善和陈道人。 “该去做点有意思的事了。”方锦湖摸了摸脖颈。 “喂!钟无!”道士守一被扛在宝善肩头,强撑着起身望过来,“你要让他们带我去哪里?” 方锦湖头都没回,“让你和师父师弟们团聚。” 守一直到在鸣水县年久失修的牢里见到一身酒气的师叔师伯们,以及鼻青脸肿的众多师弟们,仍觉得今天过得十分魔幻。 -- 第329页 后院的安静一段时间不显,但时间长了,屋内本该收拾完再来检查一轮,然后去前面助拳,却迟迟没有人来,原本守着简淳的小师叔就睁开了眼,要去看个分明。 他刚负剑跨出门外,就见一抹乌光迎面斩下。 刀锋无声诡迥,格外冷厉嗜血。 方锦湖含笑的声音从旁边飘来,“啊,我还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飞快后退避开锋芒的小师叔瞳孔一缩,反手握住剑柄,“是你。”他看过观中下一辈武艺第一的弟子守一与这个游侠护卫的比试,那时他就感觉用剑的方锦湖略有些奇怪,此时才明白,此人分明用这把刀更顺手。 一击不成,倒提着刀的方锦湖站在门口,闲闲笑了一声,“叙旧就不必了。抱歉,我赶时间回去。” 光听声音,好像是守礼的郎君辞别宴会邀请,劈头斩下的锋芒却毫不留情。 道观小师叔要护着背后简淳和小厮,不能让开,只能将攻势压在门附近,在你来我往之中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对面的游侠也并不想离开门。 “回去做什么?你是谁派来的?钟家?”在刀剑相击间歇中小师叔抓住了机会,大声问道。 他并不擅长打探这些,用攻心之计,本以为这样直白发问不会得到回答,却听对面道,“当然是……” 小师叔提起心,想抓到一个机会,却猛地被反撩起的刀光挑飞了剑。 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游侠一双眼睛愉快地弯起,浅琥珀色的眼瞳微微发红,仿佛酣畅淋漓捕猎后的猛兽,正要享受美餐。 “回家睡觉啊。”方锦湖的答案让扶着自家主子还在犹豫的小厮都瞠目结舌。 小师叔软软倒地,小厮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径直冲了出去,却被人劈头砍晕。 方锦湖在无人声的厅堂中转了两圈,很快找到了主位下的暗格,翻出来两包红色药粉,塞了一包到小厮口中,给仍昏着的简淳也塞了半包。 半包寒食散,人将神志涣散,一包下去,有没有命就不知道了。 拖着小师叔,方锦湖很快到了之前他查探到的一处出口处,绕着找了两圈,轻巧撬开炼丹炉旁的石板,将下去之前还做了掩饰的道士的费心遮掩全部破坏,这才满意地扛上小师叔,从偏僻处离开了道观。 围着外面的百夫长队伍看着一个大活人扛着另一个大活人出来,眼皮跳了跳,这次一起过来的石百夫长让人接过方锦湖扛着的人,要捆时才发现手脚都已经被卸了关节,手法纯熟,甚至有点像军中手段,他看向方锦湖的眼神就愈发诡异了些。 提前得了嘱咐来这里拿人的石百夫长和身旁另一个人对视一眼,石百夫长上前客气道,“没想到殿下身旁还有这般能人。钟壮士辛苦了,不如留下……”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能做殿下的门客,是我的荣幸。既然已经擒住此人,之后便要拜托石将军与江县令,在下离开日久,尚需回京复命,便不久留了。”方锦湖浅笑着拒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女儿态让石百夫长眼神巨震。 说起来,殿下身边的方女史派回京城挺久了,由于长得漂亮,他们在工坊的时候也关注过几次。莫非……难道……不可能吧…… 方锦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前院尚不知道后方起火,气势汹汹到了门口的道士们听见江乐山客客气气说要进去搜查案犯的话,轰然大笑。 “江县令,您是昨夜喝多了酒还没醒吧?治死人的是那些游医,你带人来搜我们道观,真是好没道理!不过嘛,你就那点人,也敢来我们这里晃荡,还是早点回去审完你的案子,我们也不追究了。” 他们随意往外踏了一步,要逼退站在门前的江乐山,江乐山也如他们所愿后退了一步,正当道士们得意的时候,忽然看清了报信的守拙说的“带了刀枪”究竟是什么刀枪,登时眼前一黑,酒都醒了大半,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道士们和简家子弟出来前还当是江乐山吃错药了,敢带着县衙里那些差役来。往日上门收税或是求爷爷告奶奶祈求人多留下些流民时,见过不少差役们的可怜姿态,他们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 但此刻,看见正在和小道士们对峙的兵士们,盔甲明亮,刀枪闪着寒光,骑兵队伍在后,马上甚至还挎着弩,眼下简家正式的部曲门客们没到,光靠功夫抵挡简直是痴人说梦,几个呼吸里他们观就得死绝。 他们哪还有瞧不起,满脑子都是: 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么把军营这群人叫出来了?! 他们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好哇,江乐山,你胆大包天,还敢私调兵卒了!” 喊声挺大,实则色厉内荏,盼着后面带着棍棒出来助威的徒弟们过来,也盼着去简家通风报信的人赶紧回来。 江乐山好脾气地笑了笑,“敢问观主何在?本官问案时贵观道人称观中私藏寒食散,私掠良家女子淫乐,私采矿藏。本官已经掌握切实证据,这位真人东拉西扯,不让本官进去,可是心中有鬼?” 他说一个罪名,出来的中年道士们脸色就白一分。反倒是跟着出来或是早就拦在外面的一些小道士们气呼呼的,大喊,“谁说的,这都是污蔑!” 中年道士们已经开始回忆,今天去县里参与审案,要一口气定死那队游医罪责的是哪些弟子。是不是有自家不成器的、知道得多还没骨头的徒弟。 -- 第330页 人老成精,最先镇定下来的是年岁最长的道士,道士盯着江乐山,不确定他知道了多少,但自信于自家密道的保密和看守严密,算算时间现在后面也快收拾好来人了,不如先将江乐山带进去,瓮中捉鳖。 “我们何时得罪过江县令,竟是要受这般脏水?十里八乡哪里不知道我们道观本本分分,抚养孤儿,收留流民,勤恳种田,碰上做法事没有钱的,还倒贴银子。” 老道笑容转变成叹息,“罢了罢了,江县令是一地主官,既是想搜,便来搜吧。就是我们观里都是简家善信和信奉三清道祖的大家捐的银子修缮的,您既手眼通天请动了各位将军们前来,翻查时还请手下留情。” “师伯,师伯您不用忍他,您脾气太好了!” 充满暗示的一段话,让不明内情的小道士们感动的声音连成一片,老道伸手向内,“请吧。” 围着钟家的队伍分出来一批人,跟在江乐山身后进入道观,观中如老道所说,修缮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半点没有出格的地方。看着搜查队伍一无所获,老道压住笑容,有些疑惑后院的人怎么还没出来,正在思量是这样先放走,还是直接动手,就听江乐山问道,“前面还有院落,怎么真人不肯领路了?” 分明是你们自己垂头丧气速度慢了,反倒怪旁人停下来等?老道听出他话里久无收获产生的急躁,隐晦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弟们,心中冷笑。 偏要自寻死路,那他就顺手做个好人。 “只是平日修行之处,有何不肯的?” 后方院落与前院除了一道小门相连,毫无关系,踏入不能立刻感觉与前方不同,只有细细品味才能感觉出无一不精的享受舒服来。 初次来到后院,对师伯师叔们修行所在十分敬畏的小道士们小心翼翼跟着往前走,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 偌大的院落,兵士们挨个搜索都要花不少时间,老道回到自己常待的地方,悠闲地等待起江乐山被众弟子擒下,却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猛地听到前方搜查的兵士雷鸣般大喝,“做什么?!” 老道心中一喜,刚要嘲笑江乐山蠢笨,放眼望去,却忽地呆住了。 这个痴狂的脱衣男是谁啊?! “县令,前方发现地洞!” “县令,发现寒食散!” 连声的回报让老道脸色骤变,推了一把身前的小道士,“快,快去拦住他们!”原本完全相信自家道观的小道士们面对巨变都傻了,老道心急如焚,摸向怀里,将一连串瓶子摔落在地。 浓重的白烟伴着火光腾空而起,飞快遮住了老道们和简家子弟们的身影,一阵打斗声后,呛人的烟雾散去,江乐山负手站在原本道观小师叔的房间前,平静望着打晕了发现地洞的兵士匆忙下去,却正被一步步逼出洞外的道士和简家子弟们。 “本官奉皇命,依律拿人。” 老道腿一软,倒退出洞口时差点摔在地上。 “简家道观私藏禁药,意图谋逆!尔等速速束手就擒,无关人等皆不追究,不得反抗——” 骑兵的喊声从简家道观一路大张旗鼓地传到旁边简家,听到报信后从庄园深处整队出来,刚到半路上的部曲们听到声音愣住。外面马蹄声疾如奔雷,震得地面隆隆作响,这动静完全不是一个百人队可以制造出来的,聪明人此时就该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简家家主正带着长子与道观观主一起品茶论事,他总感觉昨日祭祀听从观主建议换了祭品对了,早上听说小儿子终于不是半死不活的,而是去鬼混了,没多久讨人嫌的老好人鸣水县令居然一反常态上了门,甚至还敢带人来。更好笑的是这个县令竟是带着军卒来的,他哪里有调兵的权力?丢官都是轻的! 抓到一次错处不易,简家家主得了消息,不顾现在还在假期里,立刻派人去给京中御史送了信。三皇子在鸣水的经营,都要依仗江乐山,等江乐山成了阶下囚,他想知道的事情,轻松就能到手。 刚打发了人去处理江乐山的事,就听天边阵阵滚雷之声,观主坐直了身子,皱眉道,“冬雷震动,万物不成,此非吉兆啊。” 话音未落,连滚带爬回来的管事连门都没顾上敲,硬生生撞开了大门,跌了进来,满脸惊怒。但他说了些什么,简家家主已经听不到了,中气十足的喊声传入了庄园内部,“雍州简氏嫡枝罪涉谋逆,速速束手就擒,无关人等不究,不得反抗——” 喊杀声传来,简家家主飞快安排管事去做几件事,这才猛地回头,“还请天师教我。” 然而,屋内哪里还有观主的影子。 第139章 . 慌乱(二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雷霆般行动的隆山军营很快与部曲们短兵相接, 在最初简家部曲带队反抗,却被厉声喝止,一连串报出队长的罪名与其他人的罪名后, 反抗的气焰顿减。 也不知简家部曲和门客们私下里受过了多少调查, 强撑着表示自己无罪的部曲被一桩桩点出曾做过的事情,眼看着同样提刀剑反抗, 却一部分被宣告罪名死有余辜,一部分仅仅是羁押起来, 部曲内部瞬间乱了起来。 不同的待遇和侥幸可以脱罪,或是从谋逆中摘出来的可能性让还有牵挂的部分人犹豫了,队伍里平日忠厚老实的部分在旁边附和几句,再看看四周弯弓搭箭膘肥马壮的骑士们,主家毫无救援的模样, 肉眼可见的大势已去。 -- 第331页 除了队长和一小撮人还在试图整顿队伍一起对抗,阻止军队进入, 其他人难免心生怯意, 几个呼吸间就被正规军俘虏。俘虏里面以“忠厚”的部分为首, 私下传播起如实供述提供有效线索可以减罪的消息,更是一片人心浮动。 简家庄子外围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三刻钟,豢养门客部曲的简家家主绝想不到,对抗骑士们的主力军里以门客和道士们为主,平日训练起来的民兵部曲大多都缩了起来, 听从着对面的“束手就擒”, 乖乖跟着队伍里的老实人打了几下就被“俘虏”。 已经被发现密道的道士们清楚无路可退,只能迎上军队,谋逆的罪名压下来,注定有一方要死, 更别说隆山军队带来的消息都太过准确,被招揽过来的门客哪个手里没有几桩案子,心知就算卖了主家也无法逃脱,还不如搏个前程。 杀得眼珠通红时,忽地看到队伍里一部分人装模作样地“倒地不起”,定睛细看,领头的却是平日里用起来最放心的不聪明却忠厚的家伙,这下哪个还不晓得是谁把他们卖了个底掉,张口要怒喝,队长就见跟在自己身边的副手突然暴起,劈手击晕了他。 副手的声音成为了队长昏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内容,“我投降,我抓了他,算我一功吗?!” 有人做了示范,罪过轻的立刻有样学样,隆山军队势如破竹地攻入简家,在进入射程前先解决了对面的弩兵,失去了所有防守简家庄园顿破。 滚雷后的天色反倒不像清晨暗沉,一点点亮了起来,一团团烟雾腾空而起,然而屡试不爽的逃跑利器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失败,费尽心思想逃跑以谋再起的简家家主与儿子一起,在庄园外百步被抓获。 被捆起来或是简单锁住的民兵们,与危险性更高的一部分人被分开看守,一队队人被驱赶羊群一般赶出庄园,始终无声无息的地下矿井密道突然打开,从在庄园外围的几个出口涌出人来,放眼望去,被绑住困在原地的人数甚至达到了来抓捕和看守的士兵们数量三四倍。 腊月初九,刚刚开始享受假期的大理寺众人被从家里叫了回来,由常与审案打交道的千牛卫陪同,站到了已经换了个主人的简家庄园外,就地开始查案。 越审,大理寺卿额头上的汗越多,他甚至在想,皇帝是不是终于忍无可忍,要对世家们动手了? 他也是世家出身,虽不至于像简家这样夸张,但背地里全都按律法来细究,也算不上多干净。偏偏被关在这里,说是查案,但半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实在令人心中不安。 “敢问将军,此犯所称的‘只究主犯,无涉者无罪’,可是陛下的意思?” 门外千牛卫备身将军慢吞吞地点头,眼睛像看穿了大理寺卿的心,“无错自然无罪。” 大理寺卿一噎,只能笑着回去,看着面对牵涉深广的大案不敢动手的一个少卿装晕被扎针送了回来,再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最初江乐山带人上门倒是没有惊动附近的其他家族,京城郊外几个县里的土地大半被钟简两家瓜分,其他人跟在后面喝汤,调军出行隐秘,直到喊杀声起了,才有人注意到此事。 千牛卫带人出京时,从江乐山上门到简家被困部分的消息已经传到钟大案上。 钟二激动起来,“他这是嫌位置做得太稳了?大兄,不如干脆联系下面几家,一起反了他的,清君侧让老家伙退位!” 这样大张旗鼓领兵向一家动手,完全破坏了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平衡,引发的恐慌不是一点半点,平日一团散沙的世家联合起来,齐国政令等等都要受阻,面对精兵,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简家固然嫡枝是在京城,但家族根深叶茂,从地方反了齐国,皇帝也无可奈何。 钟大却看着传回来的消息皱眉,里面简家在短暂时间里被查出的一部分罪名就有“私铸兵器”、“通楚叛国”。 “等一等,该让简家醒醒神,认清谁才是第一世家。” “大兄?!”钟二愣住了,顺着兄长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怒道,“简家老头好不要脸,连我们的商路人手都要抢?是该给他一个教训!” 迟迟没等到钟家传信,蠢蠢欲动的小士族们疑惑又不安。他们清楚若没无钟家带头,他们手里的部曲和门客最多是做几次骚扰或是刺客,压根没有正面抵抗的能力。这个腊月里京城的富贵人家毫无过年的气氛,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私下里沟通时难免唉声叹气,对未来感到心慌。 甚至,不知不觉还流传起了一个怀疑。仅次于钟家的简家倒得这般快,精良训练过的部曲们听说几个呼吸间就被冲破了,搜罗来的武艺高强门客们全被抓获,连传闻里会道法的道观也没逃出人来,皇帝手里的军队这样强横,真在战场上遇见,他们当真能抵抗得了吗? 结束不久的秋狩里感受过的精兵强将气氛,化成了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间。 简家的案子太广,这个腊月不仅是千牛卫和大理寺没能休假,连刑部、京兆尹和度支部三处官衙都急速运转起来。乔尚书带着人重新启封了那些账册,这一次,他不仅要找到哪里有问题,还要带着人一起将简家的账目算清,找到丢失的银子流向。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钟家毫无动静,传信钟家也只得到了一个“不必担心”的回复,愈发心焦的小士族们在这样的气氛中,以苏家领头开始的越过钟家警惕皇室动手的小宴慢慢开了起来,对钟家的怀疑和不安让他们愈发紧张。每天得到的不同简家查出的罪名压在他们头上,恐惧和震惊交织。 -- 第332页 某种角度看,背后有一个四皇子的钟家,其实和他们并不是站在一处的。这样的暗示和隐晦议论悄悄在宴会上传开,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反对,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很有道理。要不然,钟家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随着简家除了矿藏等等问题,开始查出新的问题,皇帝下旨传唤简家分散在不同州郡里的分支进京,看在士族们眼中,越发觉得这是要斩草除根。 在再次开启的小宴上,有人反驳表示皇帝已经放了简家庶子和几个日常纨绔却没有犯过罪的子弟出来,而一些犯了小错,与案无涉的做官子弟也交钱免了灾,连常有的连坐都没有,显然是表示并不打算触碰世家底线的一番诚意。 “只要没犯大错,像简家不要命的去通敌谋逆,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看简家那些旁系子弟掏钱丢了官位,也平平安安的保命了?没我们替那丘八管理国事,哪还有齐国?高祖不敢动我们,三朝下来,他也得依靠我们。” 但这些观点外,也有人并不这样想,“等你死到临头,再来说话。简家倒了,拉别人倒霉就是顺手的事,谁家都没有多干净,万一哪天被咬出来,牵出萝卜带出泥,难不成真要让那丘八挨个收拾过去?” “听着罪名重,但做没做,还不是随他们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对皇室不够尊重,起码是比不了东齐末年那会,万一皇帝这次真的是要收拾所有人,谁都跑不了。 苏家家主组织小宴是想趁着钟简两家一团糟的时候趁势上位,手握所有小士族的力量,他苏家也能多占几分,却没想到一天天过去,始终没能统一意见。失去了足以服众的大世家领头,谁也不服谁,他每天调停吵架下来都多长了三根白发。 平康坊如春楼,苏家家主紧张地看着对面红衣的少年人,“你说过要帮我的。事成之后,钟家还不是落到你手里?”在他想来,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京中的游侠钟无,既然姓钟,没准就是流落在外的钟家血脉,迟迟不能被钟家认可,因爱生恨,想报复后掌管钟家等等并不难猜。和他合作,分钟家一杯羹,也不错。 方锦湖噗嗤笑了一声,“苏家主,您这话好没道理。我惦念着之前与您几次合作顺利,送了您一番前程,偏偏,你没有这个手段拿人。若这番前程送到旁人手中,怕是您心中所想,此刻已经达成。” 轻慢又嘲弄的语调让苏家家主一瞬间怒气上涌,但还记得面前是谁,事情也的确是砸在了他手中,好不容易赔礼道歉等到方锦湖再次开口,“也不是不能挽回。” 密谈声被锁在小楼内,许久后苏家家主才放松地走了出来。 他看着被押解进京的简家案犯,曾经仰望的简家家主还好,简家大郎像乞丐一样倒在囚车内,老的世家倒下了,就是新士族上位的机会。 第140章 . 教导 杀鸡儆猴 腊月过半, 押解案犯进京的队伍后面,跟着另一队人,专注于简家落魄模样的苏家家主没有关注, 却牵动着其他人心。 囚车里站着的是已经确定的案犯, 后面的队伍里却是刚刚抵达京城的简家一部分分支,距离京城最近的郡里的简家分家坐着精致的马车, 内里的人脸色虽不太好,但也并没有被束缚住, 几乎没有孩童,女眷也很少,看上去就像是京中郎君们回家,只有跟在旁边的一列军卒显示着他们与道路上其他人的不同。 马车里,抵京的简家分支不可避免地对过分平整的水泥路产生了惊讶, “这般快就修完了?” 脱口而出的讶声招来了军卒的一瞥,守在城门附近的小士族子弟或是小厮眼线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怕说话的人被出手警告, 却见军卒平淡点头, “是在京中各家通力合作下,快速完成。” 态度堪称温和有礼,并不像是对待犯人,而是像大理寺说的那样,只是协助查案。 进京后囚车一路送到大理寺, 马车里的人却是在临近的一家客店里落脚, 受军卒看守。腊月里本是不做生意的,店掌柜被包了整个店面,自己不能进去,反倒安心下来。谁想掺和这种事啊, 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眼看着简家分家安安稳稳住了下来,待遇还不错,起码看上去皇帝并不打算斩尽杀绝,一直在不安的小士族们松了半口气。 这下,苏家家主组织的小宴开得更艰难了些。不单单有人唱反调,静观其变保存自身的人更多了。但他没有立刻焦躁,被提点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了宴会里有人浑水摸鱼,哪里是唱反调,压根就是在和自己抢夺主导权,难怪推进议题始终困难重重。一心想着解决了同样野心勃勃的对手,自己就能与钟大平起平坐,苏家家主清理起人来也是大刀阔斧。 苏家家主的变化十分明显,令原本只是想抱团取暖的一部分小士族有些不适,想要退出却已经晚了,这时候才意识到,哪怕说得再好听,大的士族吞并的野心从来都存在,他们只是养料而已。 图穷匕见,要人站队的新的宴会上,一队人带着请帖送上了门。 苏家家主简直要被管事带来的消息气笑了,“在我的宴上派别的帖子?谁许他们进来的?” “大伯。”苏禾远笑得斯文,在他身后,之前因着马车生意,与士族们打过不少交道的蝉生与流珠二人带着一沓沓帖子进来。 -- 第333页 苏家家主脸色阴沉,看着苏禾远几乎要将眼珠瞪出来。先前发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想着要抓住机会离开这里的小士族往后看看,却没看到其他人,不禁咋舌。 就两个人,三皇子是吃了虎胆吗,真不怕人被扣下了? 显然,苏家家主也是这样想的。流珠作为三皇子身旁第一女官,总是有些分量的,逼着这里的人一起动手,就谁都不能退出了。他刚一摆手,却被侄子握住了手腕,“大伯,还是想想清楚吧。” 流珠与蝉生完全没有在意苏家家主的威胁,行礼后,坦然带着帖子走到了厅中众人眼前,笑吟吟地挨个叫出了名字或是代表家族,邀请着他们赴另一场聚会,据说,三皇子“十分期待”。 第一时间的判断受阻,眼中离成功只差一步的苏家家主,过热的脑袋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炭火,猝然冷却下来。他盯着两个在场中穿梭,与每个人都能说上话的三皇子的人,疑心让他止不住地去想,他们的坦然背后,是否有其他阴谋? 万一……他们是诱饵,皇帝就在等人动手,好抓住把柄呢? 功败垂成,但未尝没有再起之机。苏家家主权衡片刻,在流珠走到最后,站在他面前递出请帖时,扯出一个笑来,“能劳动流珠娘子亲自前来送帖子,想来是一场盛会,苏某不胜荣幸。” 流珠笑容浅浅,客气却也疏离,“腊月二十九,还请赏光。” 苏家家主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帖子内容,听着四下里的抽气和告辞声,攥紧了帖子,望着苏禾远招呼其他人离开,气得眼睛发红。在高压下逐渐向他靠拢的一部分士族原想来攀谈询问几句,眼看他脸色难看,迅速熄了这个心思。 “大兄,气大伤身。”人走得差不多了,苏合扶住苏家家主手臂,不容反抗地架着他回去。 这时候苏家家主哪还不清楚人是怎么被放进来的,仔细回想,在种种失败后面,都有他这好弟弟和好侄子的身影,嘴唇抖动,“你们选了三皇子,是要、要害死苏家。” 苏合闻言笑了,“是大兄的苏家,不是苏氏的苏家。” 一直活在家族边缘,在清谈空玄之道盛行时去做那又苦又累的官,做出政绩爬上高位的庶子,向来对家族提出的要求来者不拒,直到这时候才显露出勃勃野心。 苏家家主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为什么?你们、你们也去找了钟无对不对?!” “他只是个掮客。大兄,你玩刀反倒被刀玩了,也太大意了些。” 苏合轻巧抽出被气晕的苏家家主手中的帖子,帖子纸质柔韧轻薄,字迹飘逸,十分精致。精致之外,有趣的是,这份帖子邀请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某姓的主家话事者。 “……清颜阁与鸣水工坊皆为齐之工坊,所出商品皆为齐国所有,但虑……” 帖子上写的不是一些邀请赴宴的话,而是将实打实的利益摆上了桌面。 清颜阁和鸣水工坊所代表着的庞大利益,说句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想着自家花出去的银子,就算再豪奢的人家也会泛酸。但这张帖子里却说由于国库内帑资金不足,不能扩大生产,赚取更多的钱,作为齐国国有的生意,邀请齐国士族前来入股参与分成,本就眼红这门生意,只是碍于皇帝背书没有动手的各家哪有不心动的? 除了对里面说将齐国货物卖向其他国家尚心有疑虑,光看里面说的已经开辟的梁州和西南益州郡的生意,帖子里用明确的数字回报率刺激着所有人的眼球。 明晃晃告诉所有人,这是放了个金碗在前面,只需要捞一下就能分一杯羹的好事啊。 有人忧虑着这会不会是聚集起来一网打尽的阴谋,有人却心动无比,暗忖这怕是打了个棒子给一个甜枣的安慰。 前面的审问过了小半个月,直到腊月二十八当天,简家的审问终于告一段落,对主犯来说只剩下死的快一点和惨痛一点的选择,他们也并不是被关注的重点。 相对之前已经放出来的一部分人更核心的一部分人在京兆府被公开审问结束,判了罪责,但都是只论了自身的罪过,更严重的一些罪名,完全没有牵扯。而在漫长的审问中因为坦白和供认出了旁人被判了轻罪的,也平安地按照轻罪处罚了,有的人挨了二三十杖,立刻就放了出来,半点不带含糊。 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赏罚分明的审案过程让旁观者安心了许多,他们在夜里辗转反侧,看着三皇子送来的请帖,犹豫着要不要相信。 腊月二十九,西城原蹴鞠场里搭起了彩棚,成为薛瑜“宴请”众人的场地,从鸣水工坊运来的东西静静摆在里面,来到现场下意识寻觅禁军存在的士族们没有看到人,顿时轻松起来。 场地凭请帖入内,一人只能带一个侍从同行,面对有些严格的要求,有之前苏家家主因为密谋不能泄密,禁止带人进入的要求在前,小士族们反倒觉得轻松,对三皇子组织这场宴会更放心了些。 薛瑜站在避风处看着入口不停有马车到来,中小士族来的人数不少,甚至听闻规则后,脸上出现了轻松笑容,比她预计中的场面好了很多。 看着一个个人进入彩棚,发出阵阵“好美”之类的惊叹,她唇角翘起,由衷地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 薛瑜想起那日带着度支部查出的账目问题,去向皇帝报备对简家动手时,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 -- 第334页 “胆子挺大。”皇帝听完“借简家上县衙问案部分道士抓住磷矿问题,借调换防后处于下衙时间的守卫工坊的军卒,控制密道里应外合,瓮中捉鳖抓到实证后,调隆山军营进入简家”的计划后,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然后薛瑜就被皇帝疾风暴雨般的“如果没能攻破简家该如何”、“抓到之后简家如何处理”、“受到世家团结反对该怎么办”的提问打得有些发蒙。 这和往常皇帝的训练不同,训练需要坚持和吃苦,这些问题却需要在只能看到自己面前一部分事的时候,管中窥豹判断全局,然后给出合适的答案。 “简家首恶必诛,不诛不足以服众,但也要稳住见到出兵后恐慌的世家。钟家得先控制住……”薛瑜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越说越顺利,眼睛发亮,“……钟简两家虽是联合,但总有先后,挑拨分开。杀鸡儆猴斩除主脉,扶持旁系,争取其他士族的靠拢。” “交钱免灾,再给予好处,钟家简家这些大世家能给的,皇室也能给。”世家不能全部杀掉,不然就是等着四处起义的结局,但收拢小士族也是在养虎为患,薛瑜在皇帝的注视下给出了她的答案: 祸水东引,将有心内斗的各家引向国外的庞大利益之中。只有这里有了足够的利益,他们才会付出足够的努力维护。让他们认清只有齐国强大,他们才有好日子过,没必要都和皇室对着干。 薛瑜回答得有些吃力,时间不等人,她在派出方锦湖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对简家下手。计划虽粗糙了些,但自觉还算过得去。 皇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当着她的面叫来了人,开始安排下去。 薛瑜这才知道皇帝这些年在简家和各个士族里埋进去了不少钉子,看上去是轻而易举拿下,背后却是许多年的布置埋线。被她派出去的方锦湖和医正一行,起到了催化剂的效果,控制住了密道阻止逃跑,也避免了军队用命去填。 “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吗?”皇帝在派完任务后,招呼坐在旁边安静旁听的薛瑜过来。 和秋狩演武展示的力量不同,这一次,皇帝展示的是另一方面的肌肉。薛瑜被他提问,像被点名的学生一样乖乖回答,“赏罚分明,保存实力。” 酷烈的手段是警告,但只有看到不同的下场,才会停下被吓到物极必反想要团结一致的士族们的脚步,维持齐国脆弱的平衡。 在新的力量成长起来之前,世家仍是治国和管理地方的中坚力量,判断他们的想法,引导他们的想法,这和走钢丝没什么两样。 薛瑜的回答得到了皇帝的赞许,她意识到,这或许是皇帝真正教导她的第一堂课。皇帝的安排基本上是在她的思路下进行,后续搅动京中风云,安排暗中挑拨的消息,包括放出来让钟家怀疑简家有自己做老大的心思的消息,全部都成为了皇帝为她准备的练手。 到了约定的时间,准备好场地的流珠前来汇报,魏卫河也检查完了安全回到薛瑜身边,她整理好衣冠,撩开彩棚门帘被迎入其中,面对一张张还残留着惊叹和迷幻的脸庞,笑道,“感谢各位今日到来。” 士族们纷纷向她行礼。 第141章 . 共建商队(二更) 钟家家大业大…… 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怀疑, 也有贪婪,想要往上爬和想要保住地位的人面对同样的诱惑有着不同的反应。 彩棚占地约有两个房间那么大,现在站满了人, 却有些拥挤。中间用剔透玻璃搭建出来的展柜在烛火映照下夺目非凡, 以展柜形成了椭圆形桌面,习惯了世家等级的小士族们自发排列站位, 空出了下首,也空出了上首。 薛瑜只说了一句话, 就绕路走向了上首,她走动之中,其他人的目光跟着挪了过来,他们都在等待她的下文。 流光溢彩的珍宝在展柜中折射着微光,这里有肥皂, 有护肤品,有粗糙技法下刚刚提炼出来的香膏, 有琉璃器皿, 有等比缩小后的马车, 有仓促运回来的茶,还有书本,甚至,还有展柜本身。 这都是薛瑜要展示给他们看的未来,美好的商路就在眼前, 能站到这里的人, 不管是被打动的还是怀抱怀疑的,都是为分享她捧出来的这块蛋糕而来。 薛瑜吸了口气,战栗感从脊柱爬上来。 “诸公肯来,看来代销和共建商队的事, 各位心中都有了一份答案。或许各位尚不知晓,如今楚国国都,以齐风闻名,只等春暖花开,便有楚国商队入齐。北部蛮夷受我中原教化,建国效仿衣冠,正是缺少熏陶交流之时。我们的肥皂、熏香、茶叶、琉璃,都会成为他们追捧的珍宝。在京城,在梁州,在益州郡,肥皂……” 薛瑜在上首站定,第一句话就将众人打得发懵。他们私下各自有各自的渠道,有的听说了楚国那股风潮,有的没有,但这时候听着薛瑜笃定的话,难免生出一股怯意来。 此前他们对生意的设想来自请帖上写得分明的各地收益,设想也不过是入股,或是买了肥皂自己去贩卖。但薛瑜拿出来的东西,有的甚至是他们没见过的,薛瑜说的,竟是让他们走向楚国、走向黎国、走向野蛮人的国度。 之前拿出的收益比例太过惹人心动,以至于第一时间没有受到质疑,薛瑜观察着众人的神色,与配合她的陈关和流珠一起,介绍准备的货品,和未来的计划,猜测着众人心中的需求,引导着他们的想法。 -- 第335页 听上去,这件事没有他们,也是能够推进的,只是少赚了许多,让人感到可惜罢了。薛瑜似乎并非是以一个对立面的人物和他们说话,而是为他们着想的朋友,甚至像是家中筹谋商路的孩子或是管事,投钱完全是互利互惠的事情。 田地的收入比起商业,虽然重要,但根本不够看的。连平日里只是和其他庄子做些小买卖,最远不过派人跑过雍州的士族家主,都要沉醉在描述出来的大富大贵梦境里。黄金白银,珠宝玉器,想要更好的享受,什么不需要花钱? 薛瑜适时加入了入股后想撤回的时候可以全额撤回的保底,加上股东购买商品优先权和折扣,稳重派便动了心。贪婪的人则被参加商队和可能掌握所有工坊的秘密打动了,接受查账、接受派人进入商队等等,出工出力的鸣水工坊只要钱,不会干涉士族的任何事,他们付出一两银子,可能拿回来的就是翻倍的利益。 越不要求回报,越让士族们肯定这件事就是皇帝拿出来的定心丸,此刻他们考虑的已经不再是要不要参与,而是参与多少、如何参与。 对销往国外的态度也从怀疑,变成了犹豫。他们在楚国的倾销下活了太久了,对楚国的迷恋只是被肥皂与澡豆的冲突打破了一个小角落,习惯性的不自信让他们犹豫着,只想选择在齐国内部稳妥地将钱赚到口袋。 “……商队组建也要到春暖花开再出发,诸公还可以再考虑几分。”薛瑜说完最重要的部分,后面的就由陈关代劳,娃娃脸上带着笑,十分具有亲和力。 薛瑜看着还在沉思,或是与同伴低声沟通的众人,露出一个笑容,陈关接收到了她的信号,话锋一转,“说了这么久,还没让各位仔细看看展示的珍品。接下来就请各位跟着讲解,一一了解。” 这是阳谋,香饵已下。 只要掏钱,这件事就会捆住所有人的利益,进了盘子,这个游戏该怎么玩,就轮不到大士族说话了。 借士族的力倒是真的,没有熟悉商路和其他三国的士族引路,自己开辟一条商路太慢了些。而且树大招风,与其排他招人嫉妒,不如都划拉进来,把蛋糕做大。想盯着齐国的市场,可以,但也要看得到国外的市场。 士族想要吞掉工坊,吞掉为工坊保驾护航的军队,但也可以是反过来,让他们习惯之后,变成齐国的力量。 组织宴会的一方越表现得不在意他们到底会不会答应掏钱入股,越显得这件事只是拿出来作为补偿。刚开始介绍展柜内的商品没多久,彩棚中的窃窃声音都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状态,刚经历过家主更迭的苏家来人,苏合站出来第一个表达了他的态度: “苏氏可以拿出七万两,但占比和商队走向,我不能接受刚刚的方案。” 也难怪苏家家主之前自觉能成为钟简两家之后的领头羊,家底的确丰厚,说七万两的时候他眉梢都没动,好像说的是七两。 先前简单提及的拿到钱后各方的利益如何分配只是一个引子,具体的明细自然还需要商谈,流珠迎了上去,与他进一步做意向记录。 看着苏合被领到旁处,还记得之前苏家家主的野望的人,心就提了起来。 薛瑜坐在旁边静静喝茶,第二个人还没出声,忽然棚外传来一个声音。 “钟氏同样可以出钱,三殿下不请我钟氏,恐有挟私报复之嫌。” 中年管事手中拿着一张请帖,慢慢踱步进来。大多数人都见过他,他作为跟在钟大身旁处理事务的管事,深受信任。在这样一个紧张时刻出现,倒好像他才是此间主人,压轴的重要人物。 钟家虽然一次抛下了同为世家的简家,受到了怀疑,但余威尚在,薛瑜收到了在两人之间犹豫着左顾右盼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帖子不曾发给钟氏,不知管事拿着的是哪一家的帖子?既非客人,便送客吧。” 竟是直接承认了。 流珠挡在管事前面一步没退,“钟家家大业大,自是看不上这些小钱的。” 钟家管事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这样毫不留情。他扫过棚中其他人,等待着他们祈求他代表钟氏留下,狠狠在这块肥肉上咬下一口,乃至——全部抢下。 钟家管事的出现让这次聚会里小士族们的情感变得格外复杂,和展露出无害守序面孔、又有强军在手的皇室相比,背叛了他们阵营的钟家成为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存在,他们怀疑也畏惧着。 他们被两句话点醒。钟家拿了别人的帖子,也就是有一家要失去赚钱机会。在大世家庇护下做事固然顺利,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几乎足够吃饱,但在这样的大动作里,钟家的态度可不一样。 看之前修路就知道了,要不是工部不允许,三皇子背书给了他们机会,哪还有什么“招标会”?钟家一家就能抢下所有,还没人敢抢,那样所有的名声都是钟家的,没准哪天京城还得从安阳城改成钟氏城呢。 当钟家的面貌不再是领头羊,而是贪婪地驱逐市场上所有人的巨兽,当站在对立面时,背叛的阴影笼罩而下,对钟家的恐惧油然而生。 要是钟家也加入进来,他们,还有汤喝吗? 小士族忍不住看向坐在旁边喝茶,面对苏家更换的新要求一个字也没敲定,完全不为所动,只等着所有人考虑好再慢慢谈的三皇子。有之前的公平印象在,初次出现在朝中就烧了三把火险些烧翻了所有士族纨绔的三皇子,竟也变得印象可亲了起来。 -- 第336页 半刻钟过去了,等待着别人请求他留下,以此来落三皇子面子的钟家管事一个人的声音也没听到,逐渐响起的对商品的小声介绍和背过身去或是避开他眼神的人,无一不在说明他们的抗拒。 他竟成了那个颜面扫地的人。 “请吧。” 钟家管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着怒意走了出去,“最好别后悔。” 薛瑜看到他离开,反倒松了口气。有些人的钱能收,有些人的不能,借着修路和水泥板铺路等等事情,士族们被悄悄摸排了一遍,结合先前得到的情报,现在留下来的人里虽然不一定都是好人,但起码都是还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的人。钟家的钱,眼下却是万万不能拿。 把钟家在不断暗示和传闻中推到对立面不容易,让士族们以为这件事是稳住他们的定心丸也不容易,迟早要拿钟家开刀,收了钱再收拾他们,兔死狐悲之感引发的连锁反应相当危险。 钟家管事离开了,第二个迟到的人也出现了,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病弱的青年人咳嗽两声,躬身施礼道歉,“抱歉,被大理寺临时调去了,希望还来得及。我青南简氏,也愿意出钱。数量不多……” 后面的话,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听,活在情报消息里的简家分支活生生出现在了眼前,再没有比他更好的“既往不咎、不连坐同姓”的示范了。青南简氏虽然离得近,但严格来说和京城的简家并没有多少交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京城简家看不上这两代以前分出去的旁支,一来二去,反倒在这里捡了福气。 青南简氏话事人的出现,将彩棚中见到钟家管事后遇冷的气氛重新炒热,最终只有一人不敢参加进来,早早离开了。薛瑜带着陈关在进入讨论后提前脱身,虽然还不能离开,但比在里面干坐着舒服多了,等到尘埃落定或是出现重大的不能解决的矛盾,她才需要出面。 “去请钟大钟二的人,应该到了吧?”薛瑜托着一杯茶暖手,经过发酵的茶膏味道有些古怪,但今夜注定是个拉锯战,还是得靠茶叶提神。 已经离开去向主家汇报的钟家管事不会知道,为了将钟家与小士族们分开,薛瑜早已安排了另一件事等着他的主人们。 薛瑜自然不会觉得收拢士族们的事情能瞒过钟家,在西城聚集士族的消息没有瞒着,甚至是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出去。左等右等没等到薛瑜来的军勋贵族们在聚会开始的当日,被送了帖子上门,很快被安抚了下来。 有心晾晾众人让他们明白谁才是领头羊,借简家下场立威,斩断所有与钟家作对、乃至爬到钟家头上的念头的钟大,看苏家组织聚会就像看跳梁小丑一般。但这场宴会不同,对已经搞了几次事的薛瑜,得了皇帝护航的薛瑜,他将关注调到了最高。 钟大不在意眼中早已俯首帖耳的小士族们,却对薛瑜这次又要做什么提起了心。他很快意识到了奈何鸣水送来的车辆都被看守得极为严密,当天才送到,拿着帖子,他觉得他看到了薛瑜的目的。 赚钱。 简家的审案里,钟大安排了人去询问乃至闹事,然而事事不顺。薛瑜想要为穷酸的国库赚钱,无可厚非,但钟大不介意分一杯羹,乃至于将全部笑纳。 在更为熟悉商路的钟二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在钟大看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控制工坊的机会。 此刻他们兄弟并不在京城府邸,马车正向外行驶,明日除夕,他们要赶回庄子上过节。修整后平稳的京城道路配合新式马车,舒心又安逸。两人说起已经去到庄子上的妻妾子女,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正说着,忽地发觉马车停了。 “抱歉,大理寺查案。” 随行的小厮跳出马车,不满道,“腊月二十九,怎么还要查案?等到过完年不行吗?”不说过年不安生,这时候被带走办案,也不吉利呀。 “这……实在对不住。只是协同问案,有些小事要劳烦。您看您是想住离大理寺近点的客店,还是回家住?” 大理寺少卿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在给一个毫无品级的小厮赔罪,钟大半途止住了小厮,挑开车帘,看到对面为难又讨好的大理寺少卿神色,心里大致有了数。 “就去客店吧。一视同仁嘛。”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大理寺少卿见他松口,自是千恩万谢。最终,连带着钟家出行的三辆马车和所有下人,一起住进了简家分支住过的客店,不管是要增加仆役伺候还是去准备伙食,大理寺少卿都带着人跑了下来,还亲自领着算得上他同级同僚的钟大上楼,伏小做低当了个客店跑堂,请兄弟俩依次进了房间。 出了客店,所有要求都满足了对方的大理寺少卿脸上笑容微收,目光淡淡掠过客店四周,锐利感只出现了一瞬,就像每个急着干活的人一样,匆忙回了大理寺,带来案卷询问。 被询问的内容也在钟大意料之中,钟简两家合作多年,简家出事,就算没有咬到他们,他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若是想从简家入手拉他下水,薛氏父子俩怕是打错了算盘。 渐渐入夜,寻到客店还没顾上说在西城受的委屈,就被拉着阐明账务的管事终于找到了机会,将事情告诉了钟大。想打压的人反被打压,但钟大让他被拒绝就立刻离开,看的自然不是谁受了委屈,也不是为了保存颜面。 -- 第337页 钟大敲敲桌面,“原来如此。” 倒是钟二气得火冒三丈,已经思考起该如何狙击商队。 想用这样的待遇激怒他,三皇子还是太生嫩了些。看来,简家出事前后出现的粗糙安排,也是出自这位的手笔。 皇帝用允许薛琅进入军营,麻痹了他们,其实人选恐怕早已确定。粗糙手段背后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皇帝究竟是什么时候选的她? “方朔坏事啊。”钟大轻叹一声。 没多久,刚回去还没坐稳的大理寺少卿又被叫了回来,听着钟大询问能否探监,头都大了。与先前被安顿在这里的简家分支不同,钟家兄弟作为客客气气请来的协助调查人选,拥有极高的自由。吃完晚饭,小厮拎着空食盒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路来到钟家府邸。 在外盯梢的人始终没能等到除了小厮之外的人出来,心知不好,连忙传信回去。 被千牛卫守成铁桶的牢狱和证据存放处都安静极了,深夜,整个京城唯一被允许越过宵禁的西城蹴鞠场里,刚刚商讨出一个粗略结果。 薛瑜饮尽最后一杯茶,将杯子丢给低眉顺目的方锦湖,“继续守着。” “是。” 方锦湖好像不觉得自己和守在外面的侍卫们一起等待有什么不对,陈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还记得眼下什么更重要。被两个高壮军士护着进入彩棚的薛瑜瘦削身形迎着光芒,变成一缕剪影。 坚定清明,与外面的暗夜格格不入。 方锦湖托着杯子,兀自笑了两声。 商谈结果在薛瑜预估内,分享安排上的细节,解决了各家心中疑问和不安。等到全部人都心悦诚服,找到了自己在项目中的定位,期待着早些开春上路,走出彩棚时,已经敲起了第三遍梆子。 三更了。 也是除夕了。 “辞旧迎新,来年顺心。”薛瑜含笑站在门前回望里面,跟在她身后往外走的人怔了怔,颇觉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辞旧迎新,可不就是辞旧迎新! 一时间他们也顾不上明日才是初一,道贺声此起彼伏。热闹了一阵,薛瑜才让人去拦下,派了侍卫陪着一个个回去,“宵禁未过,陛下宽容允我们今日聚会,各位回去小心。” 虽然还没正式掏钱出来,但章程已经有了个大概,小士族们眼中薛瑜约等于财神和自己人,一个个走的时候与她郑重道谢,半点不肯得罪。 人都走了,流珠和蝉生分别带着一批人拆除彩棚,收拾东西,一部分送到城内的工坊中保存,一部分则运回宫中。用米浆黏合的玻璃拆开也方便,珍贵的展示柜被拆得七零八落,放上了回宫的车子。 小士族们之前在商谈时没问出口,为什么只放了一部分东西,却用了这般大的一个展柜。实际上,刨除大片平板玻璃展示效果好的原因外,不过是先前没安装起来的玻璃暖房的玻璃,薛瑜准备给常年点灯看书的皇帝安排上窗明几亮的环境。 对她好,她也是能感觉到的。 第142章 . 除夕 辞旧迎新 马车驶到宫门前时, 临近四更天,轮班的禁军准备开门。坐在车辕上的陈关笑嘻嘻说着“辞旧迎新”,下值的禁军在薛瑜一行进去时还站得板正, 十分尊敬, 等进门后再看,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每年除夕和初一都是大日子, 能吃满满一碗炖肉呢。” 薛瑜在路上合眼养了片刻精神,入宫就醒了过来, 听陈关出声逗趣,点点头,“看来是不想吃炒菜了。等会蝉生回来知会一声,也省的准备。” 那口玉钢大锅已经在送回青南郡的路上,不过小些的替代品熟铁锅还是送了过来——为了达到如今已经被提拔了的灌钢法主持匠人铸锅的要求, 在正式用玉钢打造之前打了不少成品模子做调整。 陈关连声告饶。 路上走得慢就是为了等后面的玻璃运输车,进宫交给了等着的常淮, 薛瑜下车直奔宝德殿。 多年的上朝和晨练让皇帝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除非生病, 不然这会已经是起身了。正好汇报完回去补个觉,养好精神,除夕夜里守岁,正旦朝会也不能误了。 路上薛瑜碰见夹着一包卷宗一瘸一拐往外走的大理寺卿,显是在宫中留了一夜, 还没能睡下, 她寒暄两句分开,进了宝德殿就发觉自己猜对了。 皇帝何止起身了,看上去根本是没睡。他在宝德殿的中庭处拎着他的长戟挥得杀气四溢,薛勇在旁喂招, 同时也是看顾。天上几颗星子的浅光只照出两团影子,要不是薛瑜熟悉他们两人,引了她进来的常修在旁边站定也没阻止,乍一看仿佛宫中进了刺客。 空气中除了汗味,还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薛瑜望向常修,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她皱眉,忽略掉常修给的提示,上前一步,“陛下,儿不辱使命,京中士族皆已入陛下彀中。” “嗡——” 长戟斜劈而下,两把戟相撞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胀,有训练在前,不难猜测皇帝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星光下,长戟的前端折出一点寒芒,指向薛瑜。皇帝冷淡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响起,“晚了。” 什么晚了? 只听声音,完全听不出皇帝喝过酒,但他的回应又说明他的确已经不太清醒。常修抓住停顿的时间,带了披风上前,低声道,“陛下,更深露重,您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 第338页 他走到哪,皇帝的长戟指到哪,僵持片刻,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将长戟杵在地上,接过了披风。 常修让开后,皇帝“咦”了一声,转头望向旁边的薛瑜,像在黑乎乎一团里辨认她究竟是谁。他将长戟丢给了旁边的薛勇,自己扯扯披风,向前走来,在薛瑜面前停下,抬脚踢了她一脚,“叫阿耶。” 薛瑜没躲,踢在小腿上也并不疼,皇帝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出来,有些臭。薛瑜架住他一边肩膀,皇帝毫不客气地把体重压了下来,要不是被训练过长了肌肉,一下就能把她压趴下。薛瑜彻底放弃了和不太清醒的皇帝汇报的想法,温声道,“阿耶,回去睡觉了。” 背后的常修偷偷揩了一下眼角,在两人走出几步后匆匆追了上来。 中庭到皇帝惯常住的位置不远,守着内殿的小宦官已经点起灯火,照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改变过的肃杀装潢。薛瑜扶着他走到床榻附近,皇帝自己松了手,步伐稳健地往床上走去,除了差点踩上去撞头,半点看不出醉态。 皇帝找到床在哪,迅速躺了下来,后面就是内侍们的事了,薛瑜刚要走,就见皇帝啪地睁开眼,又坐了起来。 他盯着薛瑜,“阿璟死的时候,也就像你这般大。” 不得不说,还挺有恐怖片的不祥气氛。 薛瑜一时哭笑不得,“陛下醉了。” 皇帝缓缓躺下,他摇了摇头,“你们很像。” “大兄惊才绝艳,我如何比——”这话不是拍马屁,而是从原主记忆和其他曾见过太子的人口中得到的答案。皇帝唯一的嫡子,倾注了太多心血,除了英年早逝,似乎什么都好,当得起这个夸奖。 但薛瑜在皇帝的眼神下没有说下去,她感觉到一股酸涩涌上来,低下头,“儿会努力。” 皇帝鼾声起了,薛瑜退出殿外。殿外天幕是破晓前的铁蓝色,幽暗中又有一线微光亮起,陈关已经去处理其他事情,魏卫河没有发现端倪,方锦湖望见她却怔了怔。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带上了一点水光,但她不说,他也不问。 薛瑜对皇帝喝酒的缘由有些猜测,能醉成这样,喝的量显然不是一点。为了更好的保护身体减少发病,皇帝平日发火前都要被开导不要生气,喝酒也就是宫宴上一两杯,像今天这样,堪称罕见。 大理寺连过年都要加班,为的就是简家的案子。并案好查一些,薛瑜仗着自己也参与了案子,讨了个旁观查阅卷宗的权力。借着简家已经查出来的部分,与斛生报出来的钟家暗账找到了一两处对应。大理寺卿一瘸一拐不会是被揍的,那就只能是跪出来的,想想他离开时看见她只想苦笑的表情,和皇帝难得提起太子,大概是大理寺也查到了钟家身上。 大理寺查案进度,陈关最为了解,薛瑜撑着没睡,把从光禄寺顺路拎了夜宵加早饭的陈关叫过来问了几句。 她最初发现不对的那笔梁州军饷,顺着往下查,简家的突破口出在已经寒食散成瘾的简淳身上,当时还是一个小小郎中的简淳配合着已经病老交加死在任上的简家人,一起蛀了十几年的梁。不仅是梁州军费,各处都被动了一部分。 钟家不过是近十年分了大头的其中之一。 做坏事扫尾再干净,也抵不过盟友的一笔。 太子璟,不仅是皇帝的儿子,也是钟家兄弟的亲外甥。 薛瑜挥手让陈关离开,安静站在旁边的方锦湖不注意看仿佛是一座站着睡觉的雕像,她丢了个纸团过去,方锦湖睁眼望来,“殿下吩咐。” 从简家查探到稳住苏家顺便煽风点火,一桩桩任务他不是没有完成,而是完成得太好了。他用简家的下场证明了他,乖乖回来也安了薛瑜的心,就是人从鸣水回京后立刻倒头睡了三天,后面就变成了一架高效率任务完成机器。 薛瑜将冒上来的去查先太子与皇后之死是否与钟家有关的任务咽了下去,皱眉,“你不对劲。” “简家完蛋了,小道士们被安置在鸣水,筛查之后从医疗队做起。愿意留下的被掳来的人观察十几天也能开工,不愿意留下的住在客店里,等简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会有一部分钱交给他们。这都是你深入简家换来的,感觉怎么样?” 方锦湖翘起唇,“这是你安排的。” “好吧,我深感荣幸的门客。”薛瑜怀疑地盯了他一会,没发现问题,揶揄地用从鸣水石百夫长口中听来的内容调侃一句,躺下随意道,“记得还有这个月的新面具,你可以出去了。”能做面具的人在旁边,她又处在剧烈变化的生长期里,过了这段时间,面容改变就难解释了,自然要抓紧时间压榨。 薛瑜听到门声响了一下,她没睁眼,自然没看见,方锦湖僵硬的脚步和微红的耳廓。 伴着拂晓的晨光有人睡下,有人却刚刚醒来。在雍州边缘,接近边境小郡的地方,一队十人身上绑了干草的士兵正在丘陵间快速穿梭,仿佛身上加起来几十斤的铠甲和箭囊弓箭并不存在,他们头上都带着一个古怪的长筒,即便在快速改变位置时,它也稳固地待在那里。 跑在最前方的人口中忽然发出两声鸟叫,配合多次的队伍猝然停下,除了最后的两人转身外,所有人一动未动,连刚踩到落叶上的人脚下都没发出一声碎裂声。 “咕咕——” -- 第339页 对面山涧里响起了同样的两声鸟叫,警报解除。两支队伍很快合二为一,就地开始准备吃早饭,青烟隐入林中。他们没发现,在他们曾停留过的地方头顶上,往上五百米的山崖上,有一个黄绿色的东西颤颤挪动起来。 “咻——啪!” 明显的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刚起身躲避,就见一方架起来的火堆被射塌了。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说笑的两支队伍兵刃相向,扭打成一团,隐在高处的弓箭手抽冷子放出的涂了炭的箭,从高处射落,就算没有箭尖也够人受的。 直到一方彻底被摁倒,扯掉身上的小木牌作为输家标记后,紧张的气氛才散开。 “小狼,下来了!” 两方队长一个蹲着一个躺着,笑嘻嘻对了一下拳头,“哎呀,藏得这么好都被你们发现了。哪里露了破绽?” 赢家:“我们约定的暗号可不是两声。” 他们凑过去闻了闻射翻火堆同时带倒的鍪,水洒了一地,里面没挑干净的蘑菇碎片依稀可见。赢方吱哇乱叫,“好哇,你们想毒死我们。” 快速跑过来的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身上背着一把与旁人不太一样的弓,干草缠绕没能遮挡住的地方,泻出了一缕朱红。输家队长抬头看了一眼,他笑骂道,“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小狼,下次跟我们走,让他狠狠栽个跟头!” 小狼把从“俘虏”身上缴获的水囊拿过来,利落地重新煮饭,听到招徕,呲牙一笑,“那得听头儿的。”他将水囊剩下的一点水倒出来,抹了把脸。趴在山上躲避时的伪装和脏污全部洗掉后,一张被晒出小麦色不掩俊秀的脸露了出来,正是薛琅。 军营虽然有安排简单的扫盲,但琅并不是一个常用字,纠正了几次薛琅也就放弃了——反正,小狼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新组建的神射手队伍并没有像起初所有人猜测的那样,直接跑到西南或是西北边陲开始练箭法。外人眼中他们还留在隆山营中,而他们则是在踏上向西道路的时候,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训练。 一只百人的队伍被拆成了十个小队,他们斗智斗勇,也互相帮扶,在稀奇古怪的训练中挣扎求存,说是神射手,更像是全能手,像今天这样的比赛有过许多次,比起训练,比赛更像是玩耍了。 打斗消耗的体力在躺平中恢复了过来,早上能喝到一碗热汤就是无上享受,有人扳着手指算日子,“二八、二九、三十,今天除夕啊!” “我们出来多久了?” “还有多久到啊?” 这个话题急速走向了沉寂,队长另起了个话头,“我家除夕,是要煮腊肉的。猪头在腊日供了,除夕夜里吃一碗沾了猪头油的饭,香得整晚都睡不着。” 另一个队长拆台,“得了吧,除夕夜里不得守岁啊?本来就不能睡。” 二十二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还有人是游侠半路出家,就除夕吃什么这个话题聊了起来。半天回到了薛琅身上,“小狼,你家吃什么?” 队伍都是混编的,有人知道薛琅的身份,有人光记得他叫“小狼”。薛琅被问得一愣,“我……我娘会做点心吃,除夕点心里会多加一份糖。阿兄家里会做汤,我那时候成天都想喝汤。” “哇——”能吃点心,还加糖,富裕人家啊。 听到兄长,除了知道身份的,其他人也没觉得奇怪。这年头异父异母兄弟不少,有人已经给队里小小年纪就箭无虚发的小狼安了个“兄长娶亲后抛弃弟弟”的设定。 “后来呢,后来呢?喝到汤了吗?”八卦的人哪里都有,更何况是精神慰藉匮乏的时候。 薛琅想起在宫里的时候,他娘不太会做饭,但嬷嬷做得一手好点心,对外说就是他娘做的。逢年过节或是小舅舅回来时,会送些新鲜东西入宫,可一年到头,点心果子什么东西没吃过,完全不稀罕了。很早以前他羡慕过薛瑜,有个会做饭煲汤的母亲,不夸张的说,走在路上百步外都能闻到香气。 “后来……我才知道,阿兄自己也喝不到汤。”他当个玩笑般,说完去推搡别人,催着别人分享故事,思绪却飘远了。 何止喝不到汤,他吃厌了的加糖点心,薛瑜有一块就会很开心,还要偷偷分给从他身边离开的那个婢女吃。 除夕到了,阿兄,希望明年你能事事顺心。 “起来了起来了,跑起来!”队长的吆喝声打破了薛琅的神游,他这才发现吃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跳起来三两下踩灭了火堆,背着弓飞快隐入林中边跑边警戒。 像一匹狼终于融入狼群中。 第143章 . 民医要略(二更) 打错了主意 薛琅一行隐没在群山之中时, 在他们南方的益州郡城城门开启,迎来了一行刚从更南方回来的行商。 北方的冬日让四处山林枯黄,益州郡却还有鲜花盛开, 他们的车上有简单处理过的半干花朵背篓, 也有从山中收来的药材和菌子。光看外表,打扮已经和当地山民没多少区别, 半点不像是从京城来的商人,为这个, 在城外还被反复排查过许久。 “喂,走快点。”瘦高的少年手里牵着两个妇人,她们背着多的背篓跟在后面,走路有些吃力。车走得不快,恰恰能让妇人跟上, 少年看了她们一眼,抱怨道, “都说了是不祥之人, 阿兄还要买走。难不成在山里救一次, 就要赖上我们?都走到城里了,不如卖给旁人省事。” -- 第340页 年轻妇人听到这样说,瑟缩了一下,另一个少年无奈地拍拍他,“阿莫, 别这样说。以后就在我们手下做事了, 她们心思灵巧,久居在此,能帮上忙。况且,如果太太平平的, 山里东西够吃,也不至于欺负她们没了爷娘。” “要是死了,也是他们的命,你就爱管这些闲事。”阿莫反驳一句,显然对“管闲事”十分不屑,但也没违逆兄长的意思。 两人和队伍里其他人一起带着进山后换到的东西,进了益州城里刚开张不久的昂贵铺子后门,等着看这群“山民”闹笑话被赶出来的城门卒听到乞丐回来的消息,难以置信地掏掏耳朵,“进去了?!” 甄掌柜和商队一起南下,技术参股了益州城的铺子,西南潮湿,但气候温暖,让他一把老骨头都舒展起来。听着女儿欢快地进来报信,他连忙迎了出来,作为过分年轻化的商队坐镇者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莫臭着一张脸,被队伍里的两个老兵去押着写这次进山,除了行商外做的其他事情的汇报,顺路拽走了两个妇人,“愣着干嘛,去让人带你们洗洗,臭死了。” 指挥人卸货的阿白跳下车,把新找到的一株植物和几朵干花从深处摸了出来,在甄掌柜面前晃了晃,“当然是找到好东西了。” 他手中种在一个明显现编出来竹筐里的植物,和后院种出来没多久,叶片舒展的白叠子花一模一样。商队出行时只被分了十个种子,撒一把的事,谷子连一顿饭都不够,但就得小心翼翼的播种。甄掌柜研究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种植物压根没有香气,也就放弃了,但他也知道这个花是薛瑜点名要好好照料种植的,贵重极了。 甄掌柜没有细问,捧着干花走了。阿白小心带着白叠子花回到后院种下,刚要去找阿莫,就见甄掌柜折返,“京城新来了信,有一部分是给韩太守的,你记得看过自己那份给太守送过去。” “知道了!” 投身写汇报之前,阿白兴冲冲拿着还保存着封口没拆的信件钻进了屋子。离京日久,半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离开阿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年。 来自京城的信件只是鼓励了他们继续做事,商队里的老兵和原情报贩子阿莫都不是吃素的,配合着伍家和郡太守,正在随着商队进山,一点点排查山民的问题和山中隐户。 明面上他们这是一家商行,但除了甄掌柜和一些新雇佣的人外,他们实际都属于鸣水工坊的吏目。而老兵们身上是切切实实有着军功的,就算再低,也存在品级,低阶官职的授予只需要一个邀请和一个点头。 阿白快速读完,里面提及了一部分京城对香膏的看好,和鸣水新出的一本可以教人如何辨认药材和救治疾病的书。他看向旁边,手抄本上写着“民医要略”四个字。 太守府。 “什么,京城来信了?!”盘着腿的韩北甫差点跳起来,刚一动,挑脚上燎泡的针就扎歪了,“嗷”地喊了一嗓子,他顾不上脚,对外面道,“快请进来!” 他脸上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京城里的那个油头粉面的纨绔早已在每日走在山涧之间、跑过各个寨子的时间里被磨成了一个糙汉。 益州郡不愧是当初他选择后被他爹揍了一个时辰的地方,山中隐户、瘴气毒虫疾病、常有的下山抢劫,加上山民和汉人的冲突,益州的矿藏和山中药材,都是这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除了银矿铁矿外,一些玉石矿被这里的地方士绅把守,个个都够让人头大的。 银矿铁矿在军队手里,为了维持军政两边发展,韩北甫跑伍家跑了许多次,半点没有旖旎心思。 西南山民的归顺并不是被军队打出来的,更像是借齐国政权压制士绅,因此,西南边防虽然名义上是防守东边的楚国,但未尝不是防范山民的意思。出了事还得靠军队平乱,他也不能从军队那里拿出来太多。富户们各有各的产业,但益州郡拿一笔微薄的粮税和矿产的费用后,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到。 更离谱的是,外面能卖到成百上千两的玉石宝石,在这里大概只需要零头就能从山民手中买到。 没有正规的商队,整座益州城都没什么商铺,商税收不上来,连骗带抢的山民交易年年出事,在山民们口中,他们都是“狡猾的中原人”。山民们和商队或是士绅的争端在小范围内甚至不会引来军队,闹到府衙也是各打五十大板。至于被掳走采矿的人,倒是时常能被军队从富户矿山找出来,军队和士绅的部曲之间关系也相当紧张。 刚到的时候韩北甫一心想做出成绩,后来想向三皇子求助有没有解决办法,又错过了通信时间,觉得羞耻。 畏难是普通人总会出现的情绪,他也想过一瞬间要不要回京去,但看着清颜阁迅速铺开的动作,有一群努力做事的少年人在身边,这个念头很快就烟消云散。要不是有清颜阁开放后一本正经交上来的商税,他连修一下官衙,整顿差役下去跑山路的钱都没有。 “是阿白回来了,这次进山怎么样?”韩北甫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迫切,他有预感,京城来的信不会是废话,而是能帮他打破困局的利器。 毕竟之前,由清颜阁和商队领头,军队在背后背书,半死不活的地方内政做接应,以花朵种植来平稳西南的计划看似异想天开,但已经飞快与最先展开了买卖的两个寨子谈拢了。 -- 第341页 山路难行,进山的商队漫天要价,山寨想买卖东西也别无选择。商队用公道的价格、允许他们参加商队和带山民出来等方式破开了他们的心房,最初种下去的花朵已经得到了收购,逐渐变成送往京城的第二批香膏。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交易,后面的就会顺利得多。韩北甫知道这次阿白等人去了更偏僻的山寨,除了京城外,也期待着山中的新消息。 “太守。”阿白笑着施礼,先递了信筒和书过去,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块布,“这是山里寨子的嫁衣,一辈子只穿一次。” 韩北甫打开细细的纸筒,上面薛瑜只简单写了觉得是否可以在西南种植果树和购买楚国甘蔗的事情,顺便推荐了鸣水新出的书,让他因地制宜参考着带人修改。 “……若野有蔗,益州或可为东南也。” 就在他们的东南方,甘蔗饧作为豪富的象征,和盐一起成为了上层宴饮的快乐源泉,东南依靠边缘处的丘陵和山林种出了甘蔗,没道理气候更好的西南没有,没道理益州做不到。 一直在益州原本发展范围内打转的韩北甫眼睛亮了,购买楚国蔗苗或是寻找野生甘蔗的安排提上了日程。他还没看那本书,就被阿白吓了一跳,脸腾的红了,“这这这,嫁衣怎么能给我?!” 阿白意识到自己说话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是我们买下的人拿到的布料。这不是麻布,而是山中纺织的白叠子布。他们没有织机,纺布加上染色,几年也就出一匹。可白叠子花要是运下山,代替葛麻放进织机,白叠子布就能代替麻布。” 原本他也是不知道被那样慎重托付的白叠子花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他在行商的山沟里救下了两个被丢进山里喂狼的年轻妇人。 带着妇人回寨子才知道,她们就是寨中的人,娘死后始终无法怀孕的两个女孩家里恰好都出了小意外,就被当做了不祥之人,拿去祭山了。商队作为外乡人不信这个也就算了,寨中族老未尝没有让他们带走失去了家中依靠的女孩的意思,离开时妇人们只带走了两身嫁衣。阿白要做商队头领,对各种商品都是了解过的,迅速发现了嫁衣布料与他之前见过的不同,问起后族老也没在意,让他们去看了种着白叠子的地方。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植物,阿白却一眼认出了这个东西。 这次进山走的路远,有些地方车进不去,只能靠人背着背篓进去,要不是有之前认得的寨子领路,没准他们在山里困个十几年也出不来。 西南多山多林,但开垦出来能种植的农田少之又少,比起种粮,更适合种果子和其他昂贵的东西。山中少铁,隐户在山里的铸造和器械几乎还停在百年前,外围彪悍的山民引路,让不常出来交易的隐户们面对山外的花花世界挑晕了眼,阿白将可能再次来交易的消息留下,带着一株白叠子花苗,和两个自己织过布、种过白叠子花的女人。 韩北甫理顺了思路,搓了搓手中的布料。作为曾经的纨绔,自然能感觉出白叠子布的柔软舒适,应该会获得许多人的喜欢。比起种植鲜花,成片种植白叠子可以说是让益州郡本就不多的田地雪上加霜。但……一种新布料、一种比细麻柔软的可以卖上价的新布料,就是另一回事了。 “去传我的话,查查哪里有织布机。”韩北甫站不起来,只能翻来覆去看着这个染成灰黑色的布块,脑袋飞快运转着询问阿白,在山中寨子里白叠子能够种多少、能不能买到种子,让人到山下来种。 阿白摇摇头,“这件事我得写信询问殿下才行。但我带下来了秋天他们存下来没太处理的白叠子花团,太守可以先让人试试织布。” “好好好。”韩北甫的思绪已经飞了,楚国有各种绸缎,蜀地有蜀锦,麻布葛布卖不上价,要是白叠子成功,从此他益州就有“益州布”了! 有一个勤勉做事的主官,官衙的运转速度飞快,很快运来了织布机。韩北甫刚扶着人要走,就被阿白提醒,“太守,还有书。” “哦哦对。”韩北甫把用麻线简单穿起来的书拿起来,《民医要略》几个字映入眼帘。他怔了一瞬,比拿起书的速度更快地翻开了书页。 与正经的书名不同,里面的内容简洁明了,用小字在各种图画旁备注了救治方法,只要认得一百个字,基本就能连蒙带猜看图学会。 书很薄,加上常用药草的部分,也不过半刻钟就能看完,翻到最后,韩北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薛瑜在序文里说,这本书“用于常见病急救和医者速成,但各地常见疾病不同,可商讨增补修改”。 这才是信里刚刚说的所谓“因地制宜”。 西南也缺少医生,村寨里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人尊敬的存在,每年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或者受毒虫毒蛇侵害死亡的兵卒人数更是个可怕的数字。韩北甫的心砰砰直跳,要是能培养出一批医生,进山救人,只要得到认可,摸排村寨情况的困难就要小很多,让山民们别再对着干也会轻松许多。 韩北甫狠狠抱了一下阿白,“殿下可真是我的及时雨!你们回信前记得叫我!” 除夕当日,益州太守府飞快运转起来,下一次进山的商队中不仅有原本的人,还带上了招来的游医和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民医要略》,一本是《齐文千字》。 -- 第342页 《民医要略》的内容在走过一座座山寨后以奇怪的速度增长着,许多年都避守山中不与外界乃至同样的寨子交流的西南山寨,被商队串了起来。 山间少外人,西南山林间自然馈赠的宝库,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代代沉默传承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尊敬、也懂得知识最多的人,他们不仅印证了中原人的药草有用,还添了西南山中能起到同样作用的药草,这个寨子对毒虫驱赶有心得,那个寨子对对付某种蛇技巧高明,互相交流交换下来,因地制宜修改后的《民医要略》,已经看不出原本只是简单常见病手册。 此刻的薛瑜还不知道送去西南的信已经到了,除夕饮尽屠苏酒,凌晨醉倒的皇帝这次半点没见醉态。等薛瑜睡醒,才接到消息,昨夜钟大去见了关押中的简家家主,一言不发,对坐了一刻钟才走,刚走不久,从另一个牢里提过来的简家家主就要自尽。 好在拦住了。 过了凌晨,过年的假期就算结束了,原本没能休息几天的大理寺一众继续忙碌起来,连轴转的几个部门欲哭无泪。正旦宴会上,钟家没有出席,只要稍做打听,就知道钟家兄弟被大理寺留在了客店中。名为协助,实为关押。还紧紧抱着钟家的一部分士族对此十分着恼,然而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参加正旦的百官宴会的资格,只能暗自生气。 青南简家分支、也是当日被发了请帖邀请来的病弱家主,在除夕接到了降了一等继承原本简家家主爵位的封旨,成功出现在了宫宴上。 封旨已下,青南简氏有了爵位在身,其他来得慢的或者拒绝前来的简家分支,就都得尊这一脉做嫡枝,世家之所以为世家,身上的爵位必不能少,齐国的世家爵位大多来自立国时,甚至立国之前,后继者想要变动很难。但简家身上已经公布的通敌叛国之罪,配合这样的封旨,皇帝的“不究”态度已经摆得相当明显。 薛瑜送走了第十九个过来敬酒的不认得小官,总算安生了些。 过年的假期就是这么短暂,正月初二,一部分还沉浸在快乐度假和宴会中的小官在清晨点卯上衙时被锁拿离开,从简家开始的风暴终于刮到了其他人身上。 钟家兄弟很快不再是协助,而是案犯,进了大理寺的牢里。薛瑜手中找到了对应的暗账,钟家那笔账目已经移交了千牛卫,其他虽然还在查,但简家贪污这部分他们完全无法抵赖。 最终因为缺少其他证据,只论贪腐部分,在正月初五被放了出来,以他二人为首,品级一撸到底,丢官保命。原本封了公的钟家爵位这次落到了皇帝手里,名正言顺地被削了一级,吞掉的银子还得翻倍退还,不然削的就不止一级了。 曾官至鸿胪寺卿,即将挪到更重要部门的钟大,在处处合情合理、甚至还有留情的处置下,硬是成了被风暴刮到的众官典范。其他人交钱或是免职,掏钱免灾。 私下里,他们倒是很有底气,等着看笑话。空出来的位置一时半会里哪有人能顶上,到时候还不是要让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却打错了主意。 正月初六,抓捕行动告一段落,等着看各官衙出乱子的人看到了新的主官。 一个个军勋贵族们打扮成文官,踏入了官衙。 第144章 . 骚操作 两害取其轻 被削官夺职的大小官员不少, 刚刚在冬日最后吏部定过的品级大震荡,一部分新上任官员刚了解过一遍相关事项,就被卷入风暴之中, 包括已经派出去赴任的, 怀抱着侥幸的人大多都没有逃脱。 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部门主官没有一个落马,在高压下, 调拨新人上位成了主官们的必修课,饶是如此, 也有大片空白。 被撤了官职甚至影响了家中爵位的小官们等着看热闹,以此为主职的吏部却不能看。拿着年底各地送来的定品记录,吏部已经筛选起新人,他们同时管着十多天后的六部对外的胥吏统一选拔考试,虽然有礼部来帮忙, 但仍是忙到了脚打后脑勺。设在附近忙碌告一段落的度支部官吏们看着他们,心有戚戚。 然而送上去的备选名单和详情表被压了下去, 眼看着抓走几天还有缺口没补上, 吏部被追问了几次, 干脆全推到了韩尚书令那里。看笑话的人觉得是皇帝无计可施,哪能想到皇帝会拿出来这么一个解决办法? 薛瑜在秘书省找到几卷有用的书,借阅带走,路上就碰见了因军勋贵族入衙吵起来的文官队伍。 “我们绕路走。” 皇帝的骚操作实在太损,在薛瑜意料之外, 又是情理之中。军勋贵族和向来从文的世家的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 薛瑜可不想被抓着为注定没有结局的两派争端做裁判。 从品级来说,军勋贵族们入朝和世家子弟没什么不同,调来做事也正常。但或许因为前几十年都只是封爵赏赐了事,然后全部解甲归田, 去享受或者培养下一代,实在优秀的才会继续担任将领,这些操作麻痹了世家,天然认知里,武官勋爵就与他们的爵位不同。 立国之战结束后慢慢准备的后手,在这时候展示出了准备多年的獠牙。 世家士族第一次认识到,至少在中央官衙的官职上,皇帝竟然有抛开他们的可能。 翌日的常朝,憋着一股劲想把军勋贵族们赶回去的官员们刚开口,就听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道,“自前朝末年以来,皆以定品之法选官。既是按品阶选官做事,爵位由何而来,又何必细究?” -- 第343页 十分不幸,刚刚换上来的新任工部右侍郎正是这次风暴中丢了官的罪有应得家伙之一。被安排了一个行伍出身的副手,感受到威胁的工部尚书苏合第一个出来发言,“陛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文武所理事项相差甚远。各部年初都有新安排,臣等进言,只是唯恐耽误国事。” 就差说武官就好好做武官,别来掺和文臣管理了。 皇帝支着脑袋,他的胡椅新加了两个扶手,看着比其他人的都舒服些,“苏卿所言有理。朕予为国征战勇士食禄,但勇士之后尚不曾建功立业,朕全都养着,光吃饭吗?”苏合像是被噎住了,皇帝继续道,“吏部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早点招胥吏进来换人,免得新入朝他们什么都不懂。” 另一人像抓住了重点,眼睛一亮,起身行礼,“陛下,各官衙胥吏尚需考试,若需选拔新人入朝——” 皇帝不动声色,薛瑜却看出了几分笑意。然而此人还没说完“新入朝的人都需考试”几个字,就被苏合抢白道,“陛下!陛下所遣人甚为英明!” 领头的钟简两家都被扔出了朝堂,仍跟着他们的小家族官员倒是有一部分留下了,但到底是不能直接得到消息,也少了背地里的统筹,群龙无首之下,在朝堂上士族阵营犯错次数直线上升。但像苏合这样,之前还在士族阵营为大家说话,突然转身背刺的,还是被人诡异地看了过来。 苏合心中暗骂一群蠢货,面不改色继续夸了几句,才道,“……只是推官的官员们大多都是从小处做起,对事项熟悉,即便有着胥吏帮忙,在重要事项上还是需要官员为国分忧。臣曾听闻度支部推行了事务明细,每月考核,深以为对国事安排有极大帮助,以此将尸位素餐之辈逐出,大齐何愁不兴?” 度支部乔尚书瞥了他一眼,士族们刚刚看叛徒的眼神也更笃定了些,苏合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一揖到地,“还请陛下三思。” 家里有纨绔子弟的,一部分人此刻心里已经骂起了苏合,但更多的人,尤其是认得在度支部做事的曾经的纨绔们的人,看着开始变化,考核加班考试等等一个接一个出现后,他们隐隐感觉到了事情已经往一个注定的方向发展,今日听到要推广度支部的做法,竟觉得松了口气。 自己摸鱼当然开心,但当自己做事遇到摸鱼的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乔尚书被点名提起,皇帝让他来概述部内使用考核后的变化,苏合两害取其轻,躲过了官员统一考试,没躲过官员绩效考核。明明是继承苏家家主的思路,挑起了钟简之后维护士族利益大梁,偏偏大多数人压根不领情。 薛瑜憋着没笑,就听皇帝话锋一转,状似忧愁道,“但他们常年打仗,家里小辈也没读多少书,考核不若以入朝年份来定吧。” 听上去,他是在为进入各部门的军勋贵族们描补,避免之后考核失败。立刻有人出来唱了反调,“陛下既有此虑,不若入朝前请各位将军先入国子监修习念书,也好更好处理国事。” “依卿所言,传令祭酒重制所学。乔卿,将考核明细拟个折子交上来。退朝吧。” 直到皇帝离开,刚刚跳出来阻止的人还傻愣愣站着,不敢相信阻止军勋贵族入朝成功得这样顺利。 当然,他们的美梦在第二天看着那些臭丘八继续穿着官袍上衙后破灭了,这才反应过来,“入朝前”是个模糊的概念,这些人已经入朝了! 不管背后有了多少次骂战,私下里出现了多少次怀疑皇帝要搞掉他们士族,绩效考核和国子监的新学生们都进入了正式准备阶段。同样在准备的第一年胥吏考试也即将进入最后,京城里来自周边来试试运气的考生将京城占满。作为第一处宣布会教学胥吏考试的私学,群贤书社门口甚至还有人来张望,试图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偷听到几句秘诀。 当然,他们都没能听见。 惊蛰后就要开始春耕,为了不误农时,胥吏考试安排在了正月二十,报名时间从正月初十一直到正月十九,给足了考生们准备的时间。 仅仅是在榜文处得到通知,凭着风闻就收拾行李上京的一部分人看着和曾来过、或是曾在其他人口中听过的京城毫无相同处的安阳城,呆呆地张大了嘴。 吏部安排下去的考试通知只限在了雍州境内,但报名的人数远超过预估,还有人的户籍在梁州,对于难得出现的改变命运希望,为了这场考试在群贤书社里待了一整个腊月。吏部和礼部迅速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整,第一年开考,各种经验不足,全都得临时开始打补丁,其他部门的胥吏都被借出去不少。 京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腊日前停下的东西城门修路,随着佃户们重新上京,也开始了铺路。 薛瑜去看了两次路,钟家修路的道路附近看热闹或是想来找管事攀谈的居多,他倒不显得心灰意冷,只是往往前呼后拥的排场没了。在钟家削爵后,跟随者减少,钟大钟二也深居简出了起来,虽然暂时还没有影响钟家的商铺,但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未来。薛瑜让人盯梢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他们仿佛真的诚心在家悔过了,连有人上门都不见了。 要是在他们开始贪污、开始做暗账上其他事情前,薛瑜还会相信,但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她只怀疑他们在背地里搞别的动作。 -- 第344页 可惜暗账的查验进度并不顺利,只能一层层剥皮。关在牢里的人从多变少,又从少变多,能查清的部分要么挨完打,像安阳简氏一样被收没家财,然后送去挖矿,要么丢在牢里,等待秋冬斩首。 简家的修路倒是还在继续,只不过这一次,拿了西城门外一长段路的安阳简氏已经没办法拿钱了,好在还有留在京中的继任者青南简氏。他们一边安抚着年前上路,这时候才逐渐赶到配合查案的同姓人,一边拿出钱修了西城外的道路。 和东城门外的钟家修路状态不同,简家修路附近没人来,却在私下里传开了“仁义”的名声。 立春后,京兆府官衙隔出来的小小书肆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安阳书肆”的匾额挂在了书肆上。来参考胥吏考试的人都起码认了字,靠着免费可领一本的规矩,来自郡县里听到消息赶来的读书人没有几个能耐得住这种诱惑。 贫穷靠旁听或是别人教学的是没有书,富裕些靠家中请蒙师或是送进族学念书的是觉得纸张优秀,字迹又漂亮,适合藏书,不论怎么说,秘书省已经进入了加印状态。薛瑜去秘书省找书的时候还碰到过京兆尹和苏禾远争执,这书肆收益究竟该归那边。 “走吧。”薛瑜牵着薛玥,和薛玥的武师傅李娘子一起出了秘书省。正月初四立春,虽然离惊蛰春分都还很远,但小家伙们已经按奈不住地想要去踢球了。 随着数九寒冬的六九过去,天气体感明显地暖和了起来,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惊蛰还要倒春寒,但不妨碍孩子们开开心心在运动时不用再裹成一个球。 整个冬季一直压在薛瑜心上的雪的问题,随着天气变暖,和来自鸣水的消息终于解决,麦苗顶住了冬季连绵下下来的雪,安全地活到了春天,薛瑜在离京跑一趟行宫之前,来完成自己的早早定下来的日程。 看一场蹴鞠赛。 薛瑜被薛玥领着在场边垒起的漂亮高台上坐下,小姑娘脸庞红扑扑的,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羞,“阿兄坐这里,这里看得最清楚,还不会被球打到!”她一副“我很懂”的样子,倒让薛瑜有些想笑了。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来看阿玥蹴鞠的人啊。”薛瑜有心逗她。薛玥随着念书习武,性情开朗了不少,但也经不住这样逗弄,拉着薛瑜衣袖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对、对不起。第一个来的是师父。” 坏了,逗过头了。 薛瑜揉了把她梳好的头发,“那真得感谢李娘子,帮我试出了这里景色最好。”薛玥看着她,像是在判断真假。台下已经有人在喊薛玥,这种场合喊殿下奇怪了点,喊“小五”的声音此起彼伏。薛瑜推了推她,“去吧,阿玥在场上一定很厉害。” 第145章 . 蹴鞠(二更) 我不该因为你们是女孩子…… 薛玥走下台, 刚开始还维持着镇定,很快变成了一路小跑,像只出笼的小狗。她没看见自己刚离开, 薛瑜身旁就来了人问好, “殿下怎么今日有空来消遣一二?” 薛瑜颔首,听着来人七拐八拐将话题引到了商量了近十天都没能出最终方案的商队上面, 微微一笑,“此事自然得议定才好, 不过不用担心,出货量等等都在准备了,不会耽误商队上路。” 来人心里如何想要骂人,不得而知,但面上还是撑着笑脸, 悻悻退走。 除夕前得到消息薛瑜请了许多士族却没有请他们的军勋贵族,自然不是被空口白牙劝回去的。等到正月初一初二过完, 顶着风暴席卷, 庆幸于自己没有被卷入的小士族们, 其中已经考虑好要入股的一部分受邀参与会谈,进门就发现老对头也在里面,有没有立刻血压上升不知道,反正那天流珠和陈关回来汇报结果,啥也没谈成。 第二批来的是刺探简家问案进度的, 大理寺卿在审案里硬是撑着没被皇帝像换少卿一样换掉, 出门来被谁提问都是打太极。薛瑜到底是年轻人,不像老狐狸们讨人厌,有人得到的情报是薛瑜让人出入大理寺取过东西,甚至接触过大理寺卿, 有没有在这个案子里插一脚不一定,但能打听到是赚了,啥都没有拉拉关系也不亏。 不得不说,他们蒙对了,薛瑜的确知道些内情。不仅是之前大理寺案卷的交集,连处置轻重都参与过部分。简家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好时候,案子牵涉太多,硬是在春分之前没能审完,斩首就得推迟。 秋冬的监斩官,预订了薛瑜。原本这个差事是轮不到薛瑜头上的,但被皇帝亲自点了名,薛瑜也没理由拒绝。 “……抓人又不是随意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你们看这么久了,住进大理寺不远那个客店里的,不都好好出来了?” 听着薛瑜的话,被最近问案吓住、生怕被胡乱抓走的人这才松了口气。至少看上去,这次风暴并不是因为士族,而是因为士族里的蛀虫,没见还有几个寒门出身的也进去了吗?而心中有鬼的人对上薛瑜的目光,却心里咯噔一声。 好好出来了不假,但里面量级最高的钟大,可是进了大理寺脱了层皮才出来的。 但再想问,就太明显了。 薛瑜应付完两拨人,将有意透出安心的风声透完,剩下再来的人都被侍卫挡了起来,留下了一个好好看比赛的环境,她目光下移,却发现比赛迟迟没有开始。 跑出老远,薛玥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站到了小孩子们面前,平常一口气说完的安排指挥磕磕巴巴半天才说完,正懊恼着不敢回头看薛瑜神色,就有男孩凑过来,小声问道,“小五,那是谁啊,也是你师父吗?” -- 第345页 “不是,那是我阿兄。”薛玥骄傲极了。 然而她没等到小伙伴们“哇”的惊叹声,只听一个人小心道,“我阿耶前一阵子在家好像骂的就是他。” 另一个人哭丧着脸,“就是他让我们以后得去背书?” “还有还有,我早上都不能睡觉了,我阿耶说他什么时候上衙,我就什么时候练功,还把咱们上次玩的体操骂了一顿,这个体操是不是也是他教的?” 等着别人夸自己哥哥的薛玥越听脸色越黑,小手一边抓一个,“我阿兄是为了你们好!” “太难了太难了!” 小朋友们四散逃开,球还没踢起来,一支队伍差点就要内讧到自行解散。 最后,由于另一支队伍已经来了人,眼看外敌当前,他们才停了手。不管背后怎么说,小朋友们一致同意,“你阿兄是我们见过最厉害的人!” 薛玥满意了。 世家组建的另一支队伍姗姗来迟,等到约好的时间过了两刻,只来了三个人。一心想在兄长面前表现的薛玥皱起小眉头,“余七,你们答应了,怎么能骗人呢?” 对面你看我我看你,难得没有直接呛声回来。虽然还是讨厌军勋贵族家的小孩,但他们的亲戚、朋友、邻居甚至自己家中,都有过一段被抓去审问的经历,在等待中已经没了多少曾经的锐气。 薛玥在整支队伍里年纪最小,比她还小的只有另一支队伍里简家的小孩,但简家被抓,腊月里剩下的时间和简家打过交道的小孩都得到了父母的耳提面命,对小伙伴的消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是我不对。”组织比赛前第一个收到通知,向来是负责通知其他人、约定时间的对面少年队长低下头,“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蹴鞠在去年年末就已经不仅仅是两队家世优渥的少年人们的玩乐,开了赌局出去的场地管事发现台上已经有人离开,连忙擦着汗跑下去,询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管事心中叹息,唉,还是要搞自己的蹴鞠队才行,这些都是一尊尊大神,万万不能得罪啊。 余七烦躁地踢了一脚夯平的地面,“没人了,还比什么!” 场地背后是韩家的手笔,管事管着这片地方,对京中近期的风云也有所了解。虽然自家属于士族,但小郎君明显倾向了皇室,现在皇帝又扶持了军勋贵族,现在站在场中看上去是两队人,但实际上更该听的是军勋子弟的话。 更别说,今天三皇子还来看小公主蹴鞠,他也不敢不听小公主的意思。 要是小公主想玩,说什么也要凑人来比完这一场。 高台修得漂亮,台下管事小心询问和讨好的声音没有传上来,大多数人只听得到余七的不快拒绝,莽一点的看客已经冷笑起来,“说好的两队,你们说不比就不比了?” 被查案恐吓,又有薛瑜前面放出来的甜枣压着,还算镇定的世家纨绔们看着闹起来的军勋子弟,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看向坐在观看位置最好的地方的那个少年人的眼光,十分复杂。 陈关等人都被派了出去,薛瑜今天出门只带了方锦湖和魏卫河两人,与其把方锦湖放到宫里担心他搞什么,她选择自己带出来招摇过市。方锦湖接到她的眼神,三言两语说清了前面薛瑜说话时下面发生了些什么。 作为对大理寺审案进度有所了解的一小部分人之一,对面队伍里缺了的几个小孩家里到底有没有被抓,实在再清楚不过了。其中只有简家小郎不在京中,而是送去挖矿了,其他人不来,理由大抵是害怕或是家中不许。 薛瑜看着薛玥犹豫,偏头轻声询问旁边的方锦湖,“想不想下去玩玩?” “殿下去吗?”方锦湖反问道。 薛瑜的解决方案还没拿出来,就见下方薛玥换了个表情,严肃地挡在韩家管事和对面队长余七之间,一双眼准确地望向刚刚恼火出声的方向,道,“谁说不比了?又不是五对五就不能踢球了,等会,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分配人数就开始。” 小女孩的声音还带着稚嫩,大声说话甚至带出了些尖锐的音调,有人咂舌不已,“嚯,凶……不是,虎父无犬女啊。” 不管别人多觉得薛玥凶,在薛瑜眼里,这个努力护着同伴的小姑娘,就是最可爱的。该说相处久了脑回路也会接近吗?薛玥拿出的解决方式,和她考虑的方向几乎一致。 薛玥喊出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薛瑜,她和人打架薛瑜没看到,但这样“不温柔可爱”的大喊大叫一面露出来,也太丢人了! 但她没看到薛瑜皱眉,她的兄长坐在高台上,对她笑着点头。 薛玥心里更有底气了些,转头问余七,“你还要不要踢球?不踢就走,四对四又不是不能踢。”她们小队伍里七个人,对面队伍三个人,如果余七现在离开,注定就还有一个人不能上场。 余七呆呆地看着她,薛玥又问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踢,当然要踢!” 在蹴鞠场上,他们是对手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对优缺点背地里不知分析了多少遍。能一直比拼,甚至发展到有人专门建了场地来看他们比试,两个队伍水平自然相差不大,各有输赢。蹴鞠比赛的规则甚至都是在两支队伍碰撞中慢慢出现的,最初也不过是小孩斗嘴般“不许你这样”“那你也不许”定下的规则。 -- 第346页 薛玥领着自己的队伍,对对面剩下的三人优势想得很清楚,她自然可以把自己队伍里弱的部分换过去,但她更想让拿出蹴鞠球给她玩的兄长看她如何赢得漂亮。 对面身体最孱弱的一个被薛玥挑进了自己的队伍,换过去三个强手,这下,两边都是未经磨合的队伍,各有优劣,比赛重新回到了平衡的起点。 “你怎么还不过去?”分好人,薛玥疑惑地看着没有挑来自己队伍的余七。 余七盯着脚尖,磨蹭了一会,“对不起。” “?” 余七闭着眼,大声道,“对不起,我真诚道歉,我不该因为你们是女孩子瞧不起你们,你,你们是我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喊完他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 两支队伍最初打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那时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承薛玥他们的情,也承认在一次次的比试里薛玥一队是优秀的对手。 背后女孩和男孩们的笑声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回头看见薛玥点着球,笑得可爱极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底一凉,“原来,你们之前的道歉都不真诚啊?” 第146章 . 过冬(三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比赛很精彩, 两支队伍人数都不齐,都和新队友没有足够磨合的情况下,水平差距被拉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不存在碾压, 比分咬得很紧,最后还是薛玥给队伍里的同伴制造了机会, 在时间结束之前抢进了两个球。 在赌局里投了银子的部分人刚笑起来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但笑声已经出口, 只能干笑两声,趁还没引多少人注意,带着随从溜走。 这种时候,原本都是来放松一下的,可三皇子坐在这里, 万一被当做拿小公主取乐,留下一个坏印象就糟了。前面放出去的模糊风声到底真假另说, 但敢放风声, 就说明三皇子的底气。 薛瑜没兴趣去了解他们心里的猜测, 往下走时还被人让了路,台下两个出口一个向内一个向外,场内的通道已经被一群小朋友的身影堵住。 “阿玥很厉害。”其实只能看懂躲闪和进球的薛瑜毫不违心地夸赞道,她拿出来了一个球,薛玥让她看到了一场球赛, 这还不够吗? 薛瑜的目光落到跟着薛玥小队一起过来的三个孩子身上, 他们期期艾艾地跟在后面,被看到时还会躲开,不知道憋着什么话,看着就有些古怪。 说是孩子, 看着年纪最大的余七也接近了半大少年,和薛琅年纪差不多,十三四岁,花花肠子未必没有。薛瑜打量他们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小朋友们过来见礼,薛瑜鼓励了几句小朋友们,把薛玥拉到自己身边,假作不知地问道,“你们也是小五的朋友吗?” 薛玥被拉到了旁边,她的小队成员也迅速跟上了,莫名变成了编外人员的三人刚抬脚要跟过去,就听见了问题,一时僵在了原地,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余七脸上红晕未褪,哼哧哼哧憋了一会,才道,“在下恳请殿下,允公主继续蹴鞠。” 薛瑜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就薛玥抢先。 “你是谁呀,凭什么要替我恳请兄长?!”薛玥之前以为他们是单纯来拜见兄长,躲在后面也就算了,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她简直不懂余七在想什么!再看站在对面的另外两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写着这样的意思。 薛玥恼得厉害,她当然听懂了余七背后的意思,“蹴鞠本就是阿兄教我的,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兄长像你们一样蠢笨?我要不要继续,关你们什么事!你肯道歉,我还以为你没那么讨厌了,看来你还是那个讨厌的余七!” 小姑娘像个被点燃的炮仗,跳起来噼里啪啦喷对方,要不是在薛瑜旁边,她甚至想上手揍人了。 对面的小少年被喷得满脸懵,讷讷想要解释,就见薛玥拉住薛瑜手臂,“阿兄,我们走。” 薛瑜压住唇角的笑,“不比赛了?” “不比了!”薛玥答得飞快。 三个倒霉蛋被跟着薛氏兄妹离开的另外六人挨个回头呸了一声,想追上去也晚了,被调来的仆役和侍卫们彻彻底底挡在了外面。 余七揪着头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心想要薛玥留下,认可这个对手和朋友,希望她能多多出来玩耍。另外两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同情,勾肩搭背离开。 薛玥的同门和队伍里其他人很快也离开了,薛玥跟着兄长一路回宫,眼巴巴看着掩映在光秃秃树枝后面,前朝新修过的建筑。换上了玻璃窗的政事堂虽然时不时要拉东西来遮挡住外面的窥探视线,但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实在是漂亮逼人。 薛瑜:“想过去?” 薛玥摇头,“之后是不是都能换上这种窗户啊?我听人说,这种琉璃、不是,玻璃,很贵的。” 看来,还没彻底谈拢的商队组建消息已经被她的小伙伴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薛瑜笑了笑,“大多数需要的地方,都能用上。” 倒了一个简家,又在后面狠狠掏了一把世家的钱袋子,国库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充盈了起来,以成本价供应的平板玻璃先给国子监和官衙安装上,做一个带头示范,想搞花厅暖房的人心思必然活跃起来,眼看开春商路将通,还能再薅一波羊毛。 当然,投向生产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钱已经以京城为中心,投向了各地修路和县学重建。 -- 第347页 薛瑜被身后的小尾巴依依不舍地从宫门口绕回宫内,又送了出来。薛玥皱着脸,摸了摸身上疤痕彻底消失,毛发也重新长出来,变回了那匹漂亮白马的照夜白,“我也想跟阿兄一起去。” “多读书习武,会有出来玩的时候的。” 被一口道破心思的薛玥悻悻低头,“那阿兄早点回来。” 出行不需要带什么重要东西,但光是薛瑜还没看完的书和手稿整理就收拾了一整箱,最后还是赶了马车出来,薛瑜带着一部分侍卫先走一步。 春日的气息正在悄悄浮出,离开京城后,一路上冬天冻得梆硬的土地竟有些泥泞,残雪逐渐化开,远处鸣水湖传来冰面碎裂的声音,有飞鸟急冲而下,叼起冰下的小鱼飞走。 鸣水工坊接纳了一批简家来的新人后,外围被再次扩大,形成了工坊-居住区-外围居住区-等待进入区域四个圈,将核心的工坊紧紧包在里面。薛瑜从正门过来,下马正好看到外面那一亩此刻全都披上了绿色的农田。 绿色的麦穗顶在最高处,被雪压弯一冬的麦秆直起了身子,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早出现的绿色。 一年两熟的小麦,平安过冬了。 惊蛰未至,春天翻地尚处于可做可不做的时候,村子里之前对冬天种田怀抱着悲观态度的佃户们三三两两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稀奇般看着与秋季麦收没什么区别的麦子。 不少人心里都在想,要是之前肯赌这一把,那今年两倍的麦收,怎么都够一家人吃饱了。眼看薛瑜过来,有人脸上挂不住,灰溜溜走了,有人却等在旁边,眼睛闪亮地看着薛瑜,指望着能在新的一年播种前,得到些新的指点。 但他们没人敢上来搭话,最后只能看着鸣水工坊的人欢快地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鸣水工坊内的工人们对外面田地的关注不亚于村中佃户,冰消雪化,看着麦苗平安,他们脸上都挂上了笑,路过正门的人都会多看一眼外面的麦田。 鸣水下辖出了简家这么一桩案子,虽然有其他人配合,但江乐山身上的担子一点都不轻,作为县令,这个新年过得格外忙碌。薛瑜到时据说他还在厘清简家佃户和简家的田地,忙得连鸣水中学的课都顾不上上了。 吴威迎了出来,薛瑜瞟了眼他头上的鸡毛,一时失笑,“鸡舍和猪圈都备下了?” 养殖的准备是起初就做了的,吴威点点头,陪着薛瑜看过几处工坊,这才犯难道,“殿下,这猪和鸡鸭鹅该怎么养啊?” 在看着清颜阁和鸣水工坊从无到有后,对薛瑜的信任让他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殿下也有办法解决。薛瑜却没有直接给出方案,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麦苗过冬是好事,准备一下让大家来庆祝一下,顺便请行宫和村子里的人都来高兴高兴。” 以他对薛瑜的了解,殿下并非是喜欢铺张庆祝的性格,认知与听到的内容十分矛盾,吴威眼中的迷茫几乎要化为实质,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两三句打发走他去安排事情准备庆祝晚会,薛瑜拐到了鸣水中学外。夜幕将至,做完白天的工作,赶来听课的人不少,中学教室已经搭起了新的一间屋子,用着其中一间课堂的正是医正和他的小徒弟们。 他们总结着磷矿中救出来的失踪人口身上的病症,消化着实践带来的经验。同一间屋子里的进度不尽相同,还有一部分经过观察被吸纳进工坊的前小道士,正在学习增补进手册内的救治手段。 里面讲授的很多内容都是几乎不懂医学的薛瑜没听过的,有趣的是,她还听到了医正提出的“净水”概念。此前烧开水勤洗手的防病童谣,在相当粗糙的显微镜制造出来后,找到了一部分答案。 “生水有细虫,沸后除之……” 虽然离微生物和细胞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也算是在前进了。 另一间屋子里站着姜匠,薛瑜听了一会,确定他的确读懂了自己写出来的力学简述,这才放心下来。 里面一堂课很快到了尾声,留下来还要继续深入教学的部分学生面前摆上了新的议题。 如何应用水泥更好的建房。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小的,好在她成功带出来了一部分走向未来发展的人。她固然能赶时间将各种东西的设计图绞尽脑汁都画出来,但它们适合未来,却不一定适合现在。技术的进步永远是基于需求存在,太过超前的设计只会成为空中楼阁,不如交给他们,用他们熟悉的方式总结经验,寻找里面的奥秘,以此来改变生活。 看过工坊,薛瑜踏着夜色回到行宫。 严格来说,她现在已经不算隆山行宫的人了。皇帝任命时就说过,她这个隆山宫令只管秋冬两季。但宫丞李麦还是和以前一样迎了出来,高兴得跳起来直喊,“宫令回来了!” 呼啦啦出来了不少人,像是总算盼到她回家了似的。 兵械坊的四个匠人倒是没有过来,简家查抄出来的庞大磷矿和特殊的磷使用方式,在对阵时引起了隔壁军营的注意,在这件事引来将作监派人研究之前,有前面几次经验在,他们尝到了创新的甜头,抢先把烟雾.弹和自燃火粉复制了出来,现在还带着人在试着再进一步。 不得不说,这出乎薛瑜的意料,但也是好的变化。 第147章 . 交流会 站在巨人肩膀上做事 -- 第348页 行宫内薛瑜的住处是一直有人打理的, 可以直接入住,琐事上不需薛瑜操心,李麦带着她去看了一眼刚刚重新发芽不久的苜蓿田, 兵械坊和另一间工坊里的声音始终不绝。 春耕将至, 鸣水县里公田和屯田部分的农具订单也是要赶的,一部分是被攒够了钱买走的, 一部分却是春天租借给他们的。其他地方的公田佃户们也大多准备上了新的农具,在秋冬季节没有得到完全施展的曲辕犁, 将在这个春天解放出更多人力。 没多久,江乐山终于赶到了行宫,明明下辖少了一个掣肘的士族是好事,他脸上却毫无笑影,薛瑜知道他在想什么。从简家地道里被救出来的人里, 有一部分正是这些年被他求着各家士族收走的流民。 他们受伤、中毒、不见天日。 简家的处置在重典与轻拿轻放之间,重案犯的处置严苛酷烈, 其他人却尽可能没有做株连。他们弄到的钱, 给了一部分做被掳来的人的补偿和药费, 有的人心心念念回乡看看,有的人却无处可去,留在了鸣水。 虽然简家没了,但地还在,简家庄子上的佃户们没有牵扯进案子的部分, 从户籍归属于士族的佃户, 改变成了公田佃户,愿意留在鸣水的人拿着钱成为了新的佃户,也有一些进入了鸣水工坊。 他们被尽可能安排了出路,但这背后是江乐山和清查户籍的度支部来人的许多天的努力。 “……您想以冬麦为由, 召集鸣水众人来交流总结该如何务农?” 让吴威去准备的晚会,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庆祝。江乐山听完薛瑜的想法,和李麦一起思考起来。 这不是薛瑜第一次用交流的方法总结经验,但比起上一个其实已经有了答案的曲辕犁,这次的农学交流会由于没有一个已知答案,显然更艰难些。不过,这不妨碍薛瑜一本正经地拿曲辕犁的制造改变过程来忽悠住两人,强调农业交流的重要性。 ——能交流出一个极大节省人力的曲辕犁,难道还不够说明重要吗? 一百个农夫里或许只有十个人想过如何更好种地,其他九十个人都是按照祖祖辈辈的习惯继续种地、从来没有想过改变的。但鸣水居民的成分复杂,来自各个地方的农夫农妇们就算是按照习惯和经验种地,也会有不同的习惯出现。或许有人擅长锄草,有人擅长捉虫,有人擅长分辨距离播种,取长补短之下,总体的收成就会提高。 科学,最初也不过是生活中观察到的经验。 来到鸣水的第二天傍晚,从各处赶着车过来,对“冬天种麦子成功”这一喜讯充满了好奇的佃户们都抵达了鸣水工坊之外。 他们没意识到在通知时发生的有意挑选,只有来到这里时才会发觉,和住在鸣水工坊内外的种植者相比,他们大多年迈。 流民流浪到这里,意味着经过了许多次的筛选,最懂得种地的优秀的人口在前面被拦截,而年迈又积累了丰富生活经验的老者大多走不到这里。匠学和医学薛瑜都有办法为鸣水工坊补上进度,但在如何种地养殖方面,还是要靠老农们。 他们的第一站都是青葱的麦田,印象里听过相关传言的老农们与相熟的人交谈着,琢磨着自家回去等到冬天也种起来,一拨拨的人看完麦田,都被领去了晚会的场地。 场地十分简陋,鸣水工坊正门外,在尚未翻地的田垄里围起了一圈挡风的水泥板,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水泥板看上去已经经过了不少流转。里面燃起了一丛丛篝火,煮好的粥和一些夹了一点点肉沫的烧饼传给了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来自哪里,在这里似乎都成为了一家人。 薛瑜把大概的流程和安排说给了吴威和江乐山听,主持全部都交给了他们,她作为一个吉祥物不断在最开始的感谢之中被提及,火光照亮四周围着火堆一边吃一边听着的众人脸庞,坐在正前面的鸣水工坊负责种地的那部分工人连连摆手,“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都是殿下叫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呗。” 但不管怎么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就到了丰收时候的那亩麦地,谁看着都十分眼馋。 鸣水工坊一众的话被当作了谦虚,在吴威两人的引导下,旁边听着的众人开始起哄,要求他们具体讲讲是怎么种的,冬天该怎么照料麦子。 照他们想着,冬天和夏天可不一样,杂草少,虫子也少,这样算下来,要是能种成,就算减一成收成,没准能与春天种麦到手一样。 “……就那么种呗。”这话说得十分气人了。 被互相看看最后推到台前讲话的是一位妇人,第一拨流民刚到鸣水的时候,种地都是安排给身体还算不错的人去做的。后来足够粮食,身体慢慢养好,大多数人都转去了工坊内做事。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只有她是从最初育种一直跟到现在的。 她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妇人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鬓边发梢,“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没冬天种过地。这冬天种麦,我们也是摸索着在做,自个儿也不知道春天种麦和冬天种麦的法子能不能一样用。到底做得怎么样,直到看着麦苗好端端长出来了,我才敢放一半的心。另一半啊,得到收完看见收成,才能放下来。怎么先养出苗再挪进地里,和怎么分辨好坏种子这些,我倒是能多说几句。” “那就说两句!” -- 第349页 吴威站在妇人身旁,接话道,“大家都想听,那就说说。要是说错了哪里,可得请大家赶紧提出来,下一次就知道怎么种了不是?” “就是,我们种了多少年了,一定帮忙!” 妇人絮絮从选择种子说起来,选种育苗这部分是此时还没有普遍的方法,周围的老农们听得聚精会神,看见旁边有人在手上写下要点,反复念起来,恨不得自己也会写字,记下来慢慢琢磨。 而到了后面说起耕地和种植等等,就不再是妇人的主场了。火堆旁时不时有人抢白提出这个法子不对,应该“这般这般”做,有的被其他人认可,有的却生出了争论,最后还是吴威出面表示几种法子可能都管用,依次记录下来。 瞧见中间的确有人抱着纸张在记录,刚刚还唾沫横飞的现场突然静了一瞬,有人结结巴巴问道,“这、这咋还要写下来啊?”他们求助地望向江乐山,“县令,我们没说错话吧?” 江乐山起身双手向下压了压,止住看到记录后生出的惶然,“种的地出产更多,养的鸡鸭猪等等牲畜越肥,交了税和地租,留到手里的更多,你们说对不对?” 话说的简单,所有人都能听懂,见有人点了头,江乐山又道,“之前三殿下制造曲辕犁时,派人询问过许多人关于现有犁的想法,最后才有了曲辕犁,这说明大家都很聪明,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去做事。” 曲辕犁的事情,随着身边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农受到赏赐,被传得很远,附近几个县都有人跑来看看“聪明”得能造出新犁的老农,鸣水人对此与有荣焉。此刻,听到江乐山再次提起,有人想起了听到这件事后心里浮出的一点点念头:他们可以,我也可以。 江乐山继续道,“大家都是公田佃户,也有一部分来自行宫屯田,但说到底,大家作为齐国子民,都是租种了属于我们大齐的土地。 去年秋日,三殿下选中了这里,设了工坊,也试着种下了冬麦,今年我们都看到了冬麦平安过冬,到年末所有人都能开始种冬麦,每年多一倍的收成。懂得如何培育麦苗,会有更多的种子能够长大,懂得如何驱虫锄草施肥,会让麦苗更好成长,懂得怎么收割,揣到自家兜里的会更多。大家说出来的经验,将一起让地里出产变得更多,你们愿意吗?” 有冬麦的分享在前,说出自家秘诀、甚至不足以称之为秘诀,只是一点小窍门,在老农们眼中倒不觉得自己亏了。他们搓着手,“那俺们不是占便宜了?等多种几年地,你们也清楚得很啦。” “不是占便宜,你们将时间让你们懂得的事教给了大家,大家就都跨越了这段时间,能够在你们的基础上开始种地。等到全部总结出来,又能帮到你们,这是件多好的事啊。” 吴威看着薛瑜递来的纸条,尽量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脸突然就红了。 他和周围的人都隐隐感觉到了这两句话的力量,扮演吉祥物并不打算插手的薛瑜支着脑袋,看着被撩拨起激动心绪的众人,翘了翘唇角。 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说:站在巨人肩膀上做事,但巨人曾经也是站在其他人的肩膀上成长。 鸣水田地的地质相差不太大,总结出来的经验也没有出现相悖的内容,随着种植的讲述,从麦子到粟米,很快又是豆子,直到深夜,这场交流也没有结束。 头疼于工坊里养殖如何开展的吴威也找到了新的解决办法,除了养猪的猪圈和厕所建在一起的经验被彻底否决外,养殖的办法以飞快的速度在积累着。 如果说种植的经验是几拨人群策群力,那在养殖经验上,就可以说是屯田客们独占鳌头。公田佃户们的养殖数量远远比不上每年有固定养殖数量要求的行宫屯田客们,经验更是难有积累。除了养鸡鸭牛的部分认真听了,猪羊等等都像在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有同村的人戳了戳雷小虎的手臂,“你家不是养猪吗,不讲讲?” 自从陈真人的治病和法术被拆穿后,雷小虎再也不能进工坊做事,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大好了,这次来参与晚会,还是因为就在家门口,儿子闹着要来瞧热闹。 雷小虎缩着头,“没啥讲的。”行宫屯田客们比他会养猪多了。 同村的人讨了个没趣,干脆不理他了,悄悄与别人抱怨,“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就是有钱能养猪吗?我们要是有钱养,我们也养!” 随着记录越来越厚,分享交流接近了尾声,从工坊运出来的热汤分到了每个说到口干舌燥的来人手中,在寒意未去的春冬之交,温暖着火堆旁的每一个人。 江乐山回头望了望含笑看着他们的薛瑜,大声道,“另外,今年初春,只要是鸣水县下辖佃户,都能来县衙花三分之一的价钱买一头猪崽,到秋冬补齐剩余钱款。” 三分之一的钱,要是一户买不起,两户咬咬牙凑凑钱,也能买下来。所谓官府出钱借贷养猪,薛瑜对他说过的话,正在一点点实现。 刚刚还说着自己没钱养猪的佃户直接跳了起来,“县令,真的吗?!” 有人恍恍惚惚地看着江乐山,突然哭了出来,“真好,真好啊。” 鸣水本地人不多,大多都是颠沛流离到这里落脚的人,听到有人哭出来,大多都懂得里面饱含的辛酸。麻木的生活过了太久了,但鸣水就像是一场梦,不询问触碰过去有多痛苦,而是将未来摆在他们眼前,看到通途,看到希望。 -- 第350页 回忆痛苦会让人珍惜现在,而努力的勇气则生长于一次次鼓励培育之中。 众人的激动在江乐山宣布第二个消息“鸣水县学将在三月开始招生”之后到达了顶峰,工坊工人们大多能认几个字,屯田客们甚至有人能写下一句话,而佃户们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笨拙些,连记录怎么种地都只能靠不断念念有词背诵。 要是认字,不说能不能参加京城胥吏考试,起码再有这种好事,能记得多一点啊!更何况他们还听旁边人说了,县学不仅教认字,还教算账,要买猪卖猪,不会算账怎么行? 如果,不贵的话。许多人已经开始思考该让家里谁去认字了。 薛瑜看着一张张虽然目的不同,但已经动了读书念头的脸,觉得真该让忧心无人肯念书的乔尚书和苏禾远都看看。 越过火光,她看到江乐山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眼角泛着泪光,有些傻气,但和周围人的神色奇妙的统一了。 他是被爱戴的鸣水的县令,也是流浪到最后在鸣水留下的孩子。 篝火燃到了深夜,这里在工坊外,宵禁也难得宽容了一会,有人轻轻哼起故乡的曲调,之前还互相不认得的几方人聊起曾经的故事。围着火堆的人群位置变化了,几方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退出篝火的几个管事的人被送别后,像是远离了所有人的热闹,走入了黑夜中。 “他们感激的不是你。”薛瑜听到旁边的方锦湖说。 话音刚落,有人走了过来,薛瑜记得他的脸,却忘记了叫什么。老农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捧过头顶,“没有殿下,哪有我们鸣水的好日子,家里没有好东西,殿下一晚上没吃什么,拿这个垫垫。”恭敬中又带着一种亲近,好像知道她是自己人。 薛瑜道了谢,夜色里老农抬头对她咧嘴笑了。老农走远后,以为他们听不到,轻哼了一声,“谁对俺们好,俺们清楚得很!” 炒豆子没放盐,只有纯粹的豆香,数量不多,吃起来嘎嘣脆。薛瑜偏头去看方锦湖,他别开头,脸色不太好看。 “你喜欢他们什么呢?” 这句话从极近距离传来,以薛瑜的耳力,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薛瑜答得飞快,“英雄和普通人,我都喜欢。” 况且,谁说英雄不能是普通人呢?用力生活的鸣水人,也可以是英雄。 方锦湖的脸色却更差了些。 第148章 . 医学讲座(二更) 更好的未来,与守护…… 第一届鸣水农学交流会圆满召开, 随着鸣水试点的田地出产越来越多,鸣水经验伴着公文飞快出现在了许多县令桌上。 在公田和屯田里得到了普及,旧的经验得到巩固和验证, 新的尝试也得到了发展, 有了成果,农学交流会的声名也越来越响亮, 从只是鸣水一县的交流,逐渐吸引来了附近想要学习经验的郡县, 又引来了不少新鲜的理念。 而在发展到第二届、第三届之前,此刻的交流会还只是老农们惦记着要早点回家尝试,或是在众人面前发言满足了心中虚荣心的一场晚会罢了。他们高兴于知道了更多,高兴于交流会上宣布的两件事,但并不会想明年是不是还会有出来见世面的机会。 因此, 准备搭农学交流会顺风车,趁着老农们都还没走, 带着徒弟们来做一次医疗急救讲座的医正, 就显得格外狼狈起来。急着回家的老农大多都没兴趣听什么“烧水少生病”, 急急就要套车背着自己行李回家。 尤其是,有人认出了医正一行是曾经来过附近治病的游医,“治死人”和“救人性命”两种说法吵得沸反盈天,旁观的其他人心里更打起鼓了。 “嗳嗳,就听一会, 不耽误你们回去!” 医疗小队想解释, 但怎么也插不进去话,只能徒劳地喊着话,希望能让人平静下来。队伍里机灵些的已经跑了出去,去找工坊管事吴威了。 好在, 除了最初拦人时被古怪眼神看过,吴威接到消息后赶来带人维持秩序,跑到前面味各个不同村子赶来的老农们引路的差役们也回来了,有经历过简家道士和医正两方问案的差役在,庸医的担忧终于被洗刷了。 医正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被吴威搀着直喘气,“多亏了你们过来。” 吴威无奈道,“您下次不能再这样了,殿下早都说了您要办医学会或者讲别的,就让我安排下去,不跟我说,您自己带人跑出来拦人,这不是乱了套吗?都是先前定好的时间和事项,您突然插一脚过来,谁也没想到啊。” 一场交流会能够办得漂亮,看上去是在过程里讲话的人出力,但背后统筹安排的人的贡献也不少。鸣水有工作领取表这个习惯压着,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有新想法先报上去,然后等任务安排,像医正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吴威已经很久没碰到过了。 医正回头望望自己累得够呛的小徒弟们,很快读出一些人脸上残留的惊讶。显然,小徒弟们跟着他出来的时候是以为这次的活动他已经向上汇报过的安排,他不禁赧然,“刚从火毒病人那里过来,光想着要留人讲讲治病,把别的都忘了。”比吴威还要年长十多岁的中年人真诚地向他道歉,年近半百心若赤子,倒让吴威不好继续责备了。 正好秩序也维持得差不多,医正和学生们走到人群中间,接过了属于他们的舞台。 -- 第351页 随着鸣水医疗小队学到的东西变多,复杂的方法在乡间治病时简化,常见病如何判断和急救如何处理,他们都有了一番经验,讲起自己擅长的部分,医正的学徒们还现场表演起“病人”和“游医”的救治来。 开讲的时候有人心不在焉,也有人聚精会神,医正讲的内容并不晦涩,反倒极为简单,甚至里面还夹杂了附近村落的土话,一下子拉近了两方之间关系。 而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急救表演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看着中间的动作,手上下意识摆弄起来,琢磨着等学会了,回去还能显摆显摆。 能活着,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又想死呢? 医正压根不是鸣水人,对医治病人能否赚回钱也并不在意,仅有的能打动他的就是不同的病症和新的发现。 和游医道士们指望着这个赚钱不同,和在太医署专门研究病症时不同,作为游医时,大多数时候他们外出行医都是琢磨如何用最少的钱治最多的病,见过被迷信仙法神术坑害以至于小病变成大病、见过寻医问药以至于还算富庶的家艰难度日,对于自己独门的一些技法自然还是不外传的,但对于总结出的《民医要略》内容,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能救一人,就是一人。 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同行们的饭碗……有着自己骄傲的医正表示:那就是他们技不如人,庸医趁早别来。 人人学急救的种子被这次来参加庆祝晚会的老农们带回了自己生活的村落,分明是庆祝,却学了一肚子新的知识。没多久,当他们各有不同运用,发现这些方法和草药真的有用,拦住他们要听话的怪老头并不是胡说八道,被急救抢下一条命的病人连春耕都不顾了,拖家带口地往鸣水工坊来,要给医正磕头谢恩。 忙着研究薛瑜丢来的新内容的医正满脸茫然,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连忙拒绝,“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要谢,就谢让我做这些事的陛下与殿下吧。” 若非薛瑜提出,他只管着薛瑜的安危,其他人不撞到眼前,他也想不起来去管。长久活在京城的珠光宝气里,很容易遗忘世间还有许多附近没有医者的人。他的学生们说跟随他学到了许多,这些病人说他救了他们一命,他又何尝不是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在鸣水,“殿下”二字指的只会是一个人。 鲜少关注国家大事,只想着每日种好地、过好自己日子的佃户老农们心中,三殿下的影子和鸣水紧密相连,她像是鸣水的保护者,也像在鸣水生长的一个亲密友人。 鸣水县里学到的知识,随着十里八乡走亲戚,慢慢扩散开来。或许种地的部分还会藏着掖着,但如何救人,如何找到普通的草药救治自己,和神术是假的消息,被毫不藏私地教给了其他人,以鸣水为中心,逐渐广为人知。而那本起初还不够格印刷,医正带着学生们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军医和太医署分别来人后,送到了秘书省内,成为了和《齐文千字》一样的扫盲必备教材。 一个是更好的未来,一个是守护更好的未来。 鸣水的名声大噪的另一方面,却是游方来到这里的游医和道士们的日子更难过了。 道士们甚至可谓人人喊打,在简家倾倒后,曾经救治和做法的简家道观做的恶事也被宣扬了出去,好骗的人也警惕起来。加上在医正的讲座里见过“神术”是如何施展,再碰到同样的戏法,自然是骗不到人的。 由此引发的游医和道士们前来找医正算账对线,最后形成了第一届鸣水医学交流会,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瑜此刻倒没在关注医正的事,鸣水中学的第一次大考已经来临,考试头名和一部分名列前茅的学生将获得奖励和出行机会,不管是为了奖励还是出行,人来得不是一般的齐。 在屋子里辛苦答题的众人眼前只有一小片纸,答案写在纸上,题目自师长口中念出,大部分题目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是听写,最难的几道数学题和议论题被抄在最前面的板子上,只看这些安排,鸣水中学已经像模像样地做起来了。 匠学和医学的考试紧随其后,但这部分考试参加的人不如识字普及的班级人多,大部分都是姜匠和医正两个人带的徒弟在考,彼此间都清楚水平进度,胜负没有太大悬念。 薛瑜来鸣水就是为了交流会和考试部分,看着一件件完成,也就放心地准备回京。按照往年的麦收情况,工坊的试验田收获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足够她整理完资料后,带着试验田的收成数量完成汇报。 刚准备离开行宫,就被吴威带着人堵住了去路。 “殿、殿下,出事了,您来瞧瞧吧?” 薛瑜神色一凛,拨转马头,“怎么了?” 往工坊去的路上,吴威已经将所谓“出事”说清楚了,薛瑜拉着缰绳,有些无语,“所以,是姜匠那里一个女孩考了第一,认字部分又是一个妇人考了第一,你们商量下来不想认账,想赖掉?” 被这样嘲讽,吴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为这个已经吵起来了,实在压不下去。原是想要并列的,但那寡妇和小娘子都一步不让,一定要见您才肯听话。倒不是赖账,但这第一给她们的确不太……” 薛瑜知道他想说什么,左不过是“不太合适”之类的话,吴威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干脆含糊过去了。 -- 第352页 她冷淡提问,“吴叔,我敬你一声长辈。现在如实告诉我,你想抹掉她们的第一到底是因为觉得不合适,还是有人闹事?” “毕竟规矩在那里……”在吴威有些躲闪的眼神里,薛瑜明白了。吴威属于几种想法都有,倒不是瞧不上女人,而是担心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不能接受,担心他如果这样确定头名,作为他直属上司的薛瑜不满,传出去也不好听。 吴威能来寻她,其实就代表他心里已经站在了获得头名的两个女人身边。他能处理闹事,也能不理会头名的要求直接改变,但他都没有做,而是将问题摆在了薛瑜面前。 薛瑜笑了一下,“你也学会揣测别人的意思了。” “殿下?”吴威正想着措辞,怎么劝薛瑜去看一眼再走,就听她道,“走吧,让我去看看我们鸣水中学的第一届头名。” 第149章 . 头名(三更) 第一,与男女无关。…… 夜色已至, 鸣水工坊却不像往日般充满秩序,随着吵闹声渐起,人们慢慢涌来学堂前面。第二场考试结束, 和姜匠僵持在原地的少女手中还握着刚用完的锤子, 手臂微微发抖,忍着泪意。 “你不是我的徒弟, 又是个女儿家,能有第二名已经不错, 不要闹了。”姜匠尽可能和气地安抚着,话里却透出来一股对她性别的轻蔑。 手艺只传自己人,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在匠学开始授课时被逐渐打破,但这不妨碍他打心里觉得女人不该学这些、不该比男人强。 知情的给后来者普及着到底出了什么事,随着他们的描述, 越来越多的人看着站在里面的几个人眼神微妙起来。 有看懂匠学考试的和试图为女孩辩驳的人,在解释着少女的匠学考试设计其实完全该得到这个第一, 但并没有人听, 议论声越来越大。 “没拿第一, 就闹成这样,得了第一还不是把脸丢到外面去?” “那寡妇认字倒是认得快,但要不是我们要努力赚钱养家,不像她一样闲,谁会让她得这个第一啊?” “这娘俩一个比一个丑, 啧啧, 难怪到现在也没人议亲……” 虽然也有同为女性的考生在内圈为两个女人辩驳,但声音淹没在了恶意的指点和一片片疑惑的眼神中。说着闲话的人大多平日里努力工作,他们感激拿到了机会学艺,但当看到女人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 攻讦和不过脑子的脏水都泼了出来。 已经吵过一架,少女被众多声音压得抬不起头,“你们闹事是想被赶出去吗”的询问声钻进她耳朵里,让她恐惧又不安。 她争这个第一名其实最初只是下意识提出异议,都在一间屋子里,做着同样的东西,水平高低太容易看清了,她做完本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却看着姜匠睁眼说瞎话指了另一个不如她的做头名,惊讶脱口而出。 “他这个地方做错了,我的更好。” 姜匠坚持他的说法,少女想要寻找同盟,但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姜匠的学徒,他们避开了她的目光,默认了姜匠的话。无力和愤怒在胸膛里碰撞,她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没有人承认。甚至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他们会说,她不该做这个头名。 在打零工时对木头和金属积累的爱意像心底破了个口子,呼啦啦全被吹开了。他们质疑她的水平,质疑她提出疑问的原因,质疑她作为一个女人,凭什么觉得自己更好。 是她错了吗?第二名其实拿到的奖励也不错…… 少女捂着脸上的胎记,不愿再被指指点点,她有些害怕,想要放弃继续争执,低头认下这个第二名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平静地说道。 “……可我们都是一样工作,一样赚钱的啊。殿下允许我们做工赚钱,允许我们读书学习,你们凭什么拦着、凭什么说我们不配?我们嫁不嫁人,和考第一有什么关系?” 旁边是个寡妇,据说年纪不大,但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识字课堂的卷子批改用的是薛瑜提出的分数制度,整个课堂里卷子只有编号没有姓名,只有在最后和分数对应的时候才能知道编号是谁,是男是女,因此比起匠学考试吵起来的第一第二,识字考试公布之后才发现第一是女性更让人难以接受一些。 一个是尚不确定的第一,还能骂骂她痴心妄想,一个是已经公布的第一,却只能从其他角度攻击。 刚刚吵架的时候,寡妇比她说话更清晰、更有力,受到的辱骂更多,关于生不出来之类的下流话少女听着都脸红。但寡妇仍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所有人。她说的那句话重复了很多遍,有人语塞,有人进一步强词夺理起来。 她们并不是造谣的人说的母女,少女其实和她不熟,准确的说,寡妇忙着读书做工,和谁都不熟。但这次看着寡妇挺直脊梁维护自己的头名荣誉,少女好像明白了她一点。她有些羡慕,要是多读几天书也能像这样冷静聪明,她就不该急着来学手艺,抛开了识字课。 少女定定神,“为什么我是个小娘子,就该把第一让出去?” 她捂住脸上黑红胎记的时候,清秀的面容十分惹人怜爱,有人起哄笑道,“知道你是想拿个头名好嫁人,也不用这么拼嘛!” 她从不是为了嫁人想要这个头名。少女更想哭了。 薛瑜赶到鸣水时没有直接到学堂门前处理事情,而是在旁边听了一会风向。鸣水试验田,从来试验的都不只是冬麦、工坊和医疗小队。 -- 第353页 随着工坊里工人越来越多,只观察筛选品格低劣和探子的观察期不足以改变所有人心里的固有认知。原本在流浪中被打破大半的家庭宗族束缚,慢慢卷土重来,女人赚钱可以,但当女人压在了他们头上,就像踩到了他们的痛脚。 男性工人可以是忠厚老实、勤勉肯干的,但面对这件事,他们也可以是轻蔑嘲弄的。 有人就有江湖,观念不是一天就能改变,她给出了同样做工念书的机会,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好像在修路时,她允许民妇参与,也安排了群贤书社兼职做了孩童托管,但在进入分包修路阶段后,她却不能强行要各家不仅带来男性佃户,也带来女性。 好在,她看到了包围圈子里两个对抗大多数人意见的女性。 “娘儿们读书,有啥子用嘛!早点嫁人生娃娃才对。”人群里有人抱怨道,“看,读了几天书,就张狂得不认师父了!” 寡妇立刻反驳道,“你们不读书,就也想让别人不读书认字吗?我们学了字,懂了道理,就能教给孩子们,我们更聪明,孩子们也更聪明,这不是好事吗?你这样一直阻止,是不是外面来要害工坊的坏人啊?” 这话说得重了,从这个思路去想,其实女性认字如她所说是很有用的,在人群里抱怨吵闹得最厉害的一部分人被盯住了,“我发现你们新来没多久,是不是真不想看工坊好?” 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寡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她咬着后槽牙,缩在衣袖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或许她也在担心,喊着要三殿下来评理,如果薛瑜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那该怎么办? 看着寡妇把事情引去了另一个方向,薛瑜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出面了。 她给出了规则,而有人抓住了公平的机会,这就够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维持这份公平,和在外界将这个试验场的结果推广。 方锦湖绷着脸被薛瑜派了过去,“我为殿下女史,殿下命我传话,头名不论男女。” 薛瑜没有扶持任何一方,却又扶持了其中一方。 寡妇偏过头,眼圈红了。少女捂着脸,不知为什么感到心潮澎湃,想大叫,又想磕头。她尚不够明白,有时候,公平才是最难得到的。 姜匠擦了把汗,要上来见礼,就被一记眼风定在了原地,“另外,姜匠当真确定这次匠学之试,此女为次名?” 姜匠哽住,从方锦湖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暗示,抱着侥幸点了下头,就听方锦湖宣布,“姜匠老眼昏花,不堪为师,回行宫待命。” 竟是直接把他罢免了! 薛瑜让人来传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刚刚还叫嚣着的人顿时像一只只被揪住脖子的鸡,闭了嘴,他们四下寻找薛瑜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找到,不得不面对现实。吴威脚下生风走到前面,大声宣读出第一为两女一男的鸣水中学考试结果。 而人群中之前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人,被借来的百人队里几人分别押着离开人群,严肃威胁着,“不许乱动,谁让你们来的,老实交代!” 这下,完全坐实了刚刚寡妇的怀疑,在人群里附和着骂人的男人们看着一部分人被带走,心中慌乱,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中了外人害工坊的圈套,又气又疑的人再想说闲话都要掂量着来了。 刚刚为两个女人说话的其他的考生松了口气,大声解释起为什么少女是匠学第一,对少女最后的质疑也散去了。末了他们齐齐施礼,“殿下英明!” 看着人被押走,人群中风向一转,姜匠这才心慌起来,“方女史,女史!” 方锦湖才懒得搭理他,走到两个女人前面,从衣袖里摸出两个折成方块的纸,“殿下给你们的。” 医科得了第一的少年凑过来,眼巴巴看着他,方锦湖摸出另一块交给他,在期待的眼神里飞快走掉了,让等着听有关三殿下的嘱咐的少年只能低下了头。 折纸是薛瑜在离开前写好的,她询问了吴威三人的姓名,逐一写下寄语。 “xx,鸣水综合中学第一届xx考核第一,你陪伴着鸣水从无到有成长起来,你的付出与努力,你的成绩不会骗人,你的未来也不会。” 比起学的文绉绉的课文,这些话可以说是直白到了极点,但三人里没有人觉得这些话可笑。寡妇看着纸上的字迹,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下。 她小心摩挲着最前面的“黄芪”两字,这是她旁听医课时,自己起的名字,只在后来登记时会用到,别人只会叫她“牛黄氏”或者“黄大娘”,好像她只是承载这个姓氏的影子。但今天,这个名字却被用了两次,一次是吴管事大声宣读的第一名名字,一次是身份高贵的三殿下,亲自写下了她的名字。 两个女人的纸上比医科第一的少年多了两句话,“第一就是第一,与男女无关。读书学艺,莫忘初心,祝你能有更好的生活。” 折纸内容方锦湖是看过的,但他没有留下看看后续,而是一路疾驰赶上了提前离开的一行人。薛瑜骑着马放慢速度,在临近月中越发明亮的月光下慢慢走着,听到后面赶来的马蹄声,没有回头,“回来了。” 薛瑜没得到回应,也没在意,等到了队伍成员到齐,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方锦湖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宫在望,才忽然唤了一声,“殿下。” -- 第354页 月光下,长期画着温柔妆容的方锦湖可谓眉眼如画,十分养眼,说的话却和温柔毫不相干,“上次任务的纰漏,婢子想去补上。” 上次任务?薛瑜第一反应是出自方锦湖手笔的挑拨钟家和士族关系的安排,但仔细一想就发现不对。 唯一符合出现纰漏的,只有封锁简家时最后跑了一个观主这件事。但实话说,这个纰漏实在算不到方锦湖身上。 薛瑜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方锦湖会一直维持着她安排做什么去做什么,拨一下动一下的工作态度,没想到他会有主动要做事的一天,还是用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这算是员工主观能动性提升吗? “那个道士,是叫守一对吧?还是陈道人他们和守一跟你一起?”薛瑜回忆着从简家案卷里看到的内容,很快猜到了方锦湖要从哪里入手。 没有被抓也没有进入鸣水工坊的道士们,还停留在鸣水县里,其中为首的就是小辈里的大师兄守一。由于功夫好,性格耿直,据老道们交代,基本上是当做武力最强的小师叔接班人养着,怕他知道实情反过头来坑自己人,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吐露真相,拉下来同流合污。 方锦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兴致不高,没有在任务里找乐子的跃跃欲试,也没有试图以此调侃薛瑜,安静得几乎不像他了。 被鸣水工坊的事耽误了时间,半夜赶路容易出事,薛瑜一行回到行宫多住一夜,而方锦湖得趁夜离开。压在薛瑜带来的书箱下的刀剑被他绑在身上,外袍罩下,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薛瑜手边放着没写完的手稿,听到方锦湖关上箱子,才抬起头,“路上小心,少受点伤。钟……钟三娘子还在等你。”方锦湖上次回来昏睡三天,和之前受伤一口气肿四五天都不管的光辉历史还历历在目,她的忧虑绝对有道理。 压榨员工,也得可持续发展。 方锦湖没有回答,在门口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慢慢走了。守夜的陈关知道这位方女史身上背着其他任务,偏偏他什么详情也不知道,作为情报收集人员和八卦担当,挠心挠肺地好奇着。 薛瑜:“陈关,之后继续联系陈道人。” “是。”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第150章 . 正月十五 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 方锦湖离开了, 在出自他手还在继续的流言和各种风闻挑拨下,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构想的商队组建仍在继续,冬日的寒意尚未随着立春远离, 只有一驾驾经过弹簧改良的马车奔跑在道路上, 带来新的渴盼。 薛瑜回到京城的当天,和她一起回京的还有传回来的消息。在你来我往的拉扯中, 等到焦虑的各家士族刚刚在投多少钱能够享受怎样的待遇上面,和军勋贵族与鸣水工坊代表达成统一, 就接到了新的要求。 其他倒是没有问题,但要每家出一到两个子弟或是管事随队一同出行,就是一个堪称奇怪的要求了。 代表着薛瑜站在各家话事人面前言笑晏晏的流珠给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的商队接受检查,也接受学习, 既然是在商队里花了钱,让人来看看也无可厚非。各位家主的麒麟儿也定能在商队中大放异彩。” 听起来是为人着想, 也合情合理, 但心疼自家孩子的各士族最初想的参与人选里, 可没有把从小念书学礼的世家子送到商队里去的打算。纨绔们就更别说了,这是他们赚钱的项目,让纨绔子弟来坏事,第一个气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原本最佳的选项该是贴心的管事们和门客,但看着流珠无懈可击的笑脸, 他们转念一想, 说到底,只有自家人最靠谱,而且孩子大了,总要放手去做些事情, 与其等他们去游学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闹出事,不如安排在有皇室保驾护航的商队里,权当历练。 而心底还留着对皇室怀疑的一部分人犹豫许久,也没有选择让自家孩子进去,而是报上去了商队的名字。等到公布名单时一看,那哪是什么商队出行,简直就是参与了宴会要求的家族里,自家听过的京城新生代优秀子弟大全,顿时追悔莫及,那时候商队已经马上要走,只能求着人赶紧换人出来。 别的不说,都是同辈的少年人,多多交际多些朋友总是没错的,更何况好的一部分子弟都走了,京城里剩下的不都是些闲散纨绔,难不成要自家孩子去找纨绔们玩?不行不行。 另一边,军勋贵族积累三朝,什么子弟都有,家里一小撮不擅武反倒喜欢世家清谈空玄之道的孩子打又怕打死了,骂还要被说是大老粗不懂,这下,总算是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赶出去做实事、孩子们自己也乐意的机会。 这部分皮是军勋贵族子弟,心向世家之风的小倒霉蛋高高兴兴被送进商队,好亲近他们向往的世家子们,背后他们家长也很高兴。把家里没心思习武、念书也就念些诗赋的柔弱子弟踢进商队,军勋贵族们反倒松了好大一口气:做阿耶的管不动了,还是让他们去霍霍别人吧。 在参与商队名单背后悄悄每家散播些“谁谁”要去的风声,骗了最大数量的新生代力量上车的陈关汇报时,都忍不住想笑了。 商队组建过程里,薛瑜除了最初出面为商队作保外,完全没有露面插手,但这不代表商队成形没有她的意志。 -- 第355页 齐国人好斗有血勇,这是历史和天然的地理位置养育出的性格,但当好斗变成内斗,就不太美妙了,就像商队组建时考虑的去掠夺外界财富而不是国内财富一样,让新生代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把目光放远,正常情况下也就不会再拘泥于窝里斗了。 随着方案和人选的敲定,资金早已到位,商队以飞一般的速度成型。最终商队出发的人选里多了牛力和蝉生两个身影,以及沉默着被调入队伍中的退伍老兵们。 离开正好在正月十五,薛瑜没有去送他们,倒是刚铺完水泥路的东城门外,满腹担忧的家长们望着队伍,依依送别。 车上载着京城工坊出产的护肤品与香膏,也载着京城印刷完成的许多本书。 随着雕版印刷的数量上涨,印刷时整卷书籍不可避免产生的高错误率和雕版越大成本越高的现实,让过了一年还继续做着少监的苏禾远不得不妥协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包括吏部准备交印的考题,都将以书页状态出现。 来自齐国的奇妙书籍装帧,即将随着商队离开和其他国家商队与使臣进入齐国,进入更多人的眼帘。不过和别的商品不同,书只是商队顺路送去,给路上几个郡补货的。 而商队的其他商品,精美的琉璃和征服了许多人的肥皂,将在鸣水工坊得到补充,去过或是没去过鸣水的众人,都将近距离受到鸣水在新技术统治下出现的美丽冲击。 换个说法大概是,已经配套了铁锅的鸣水两家客栈,可以肆虐一把众人舌尖,让他们走到再远的地方也对这一口念念不忘。 ——起码薛瑜是挺念念不忘的,宫里做饭换了铁锅后,她在行宫吃了两三天饭都浑身别扭。 就好像现在,看过新上了些货物的西市清颜阁,确定牛力选出来的新任掌柜的确堪用,薛瑜顺路回了孤独园一趟,就被塞了一碗豆糜糊糊。旁边年纪小的孩子手里提着自制的简易灯笼,在逗院子里住久了变懒的鸟儿。 像之前吃果子还可以,糊糊就算了。在陈关熟门熟路准备去逗小孩的路上,薛瑜递过来的糊糊碗就成了拦路虎。 婉拒糊糊后,薛瑜和临近考试干脆放假了的陈安坐在一处,看着新装上假肢的残疾老兵摆出稀奇古怪的动作练习着走路,他们偶尔和准备祭祀的孩子撞在一起,场面混乱极了。陈安难得没有上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望向看什么都感觉新奇的薛瑜,眉眼柔和下来,“今天掌勺的小钱是东荆郡的人,殿下没见过豆糜祭神的习俗也正常。” 正月十五祭门户迎神祭神,玩乐观灯也不少,春日将至的气息让度过了一年冬日的人们拿出攒下来的吃食分享,期待着新年里能够在保佑下愉快度过。 信不信神另说,但祭祀还是要祭的。 薛瑜托着下巴,摇摇头,“我依稀记得母妃以前会祭蚕神。” 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印象,宫里除了大祭会带上后宫一起,像这些小节日,最多是各宫自己筹备,内帑还不管报销。她总不能解释说,现代元宵节就是家庭团圆,吃顿元宵提着灯笼出去玩的节日,这些祭祀礼仪,她是一个都没见过。 “蚕神啊。”陈安笑意淡了许多,“楚地江南祭蚕驱鼠,娘娘恐怕是想家了。” 薛瑜没兴趣谈论林妃如何,话锋一转,问起从天工坊定制的假肢是否好用。她之前只是提过一句,后来忙着别的事没再跟进,最后还是唐大匠琢磨出来了一些简单的安装方法。离开京城往东去的牛力,失去的一条腿在与天工坊的几次合作里,换成了木制重新回到了身上。 虽然比不得原有的,也比不了后世的弯刀战士,但能够双“脚”走路,已经比牛力想象得要好很多了。看上去,比起越来越往尖端军事器械发展、甚至连农具改造都要从外面收集消息的将作监,民用的部分技术上还是天工坊更强些。具体范围概括起来大概就是,风扇、钗环、装饰品等,假肢属于顺手做的。 陈安锤了锤腿,他跛了脚,比起其他还留在孤独园的同袍伤很小,让他不至于连走出门外都是奢望,但那些纵马奔驰、扛刀疾行的日子终究是远去了。 “看这些老家伙站起来,再多活二三十年不是问题。” 薛瑜感觉到陈安的伤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正逢留在京中的另一位医正踏进了孤独园大门,被带了过来,边走还边回头盯着装了假肢的老兵看,差点撞到人。 钟三娘被安置在孤独园已经有一段日子,薛瑜不清楚方锦湖后来有没有来看过她,但这几次医正的诊脉记录,她都看过了,看上去,这个封闭了十几年的妇人正在恢复。 这还是薛瑜回京后第一次来看她。 日子有些特殊,虽然并不是她选的,而是医正的固定时间,但总感觉有一点点尴尬。坐在树下的钟三娘脸上映着树枝的光影,除了怀里被不时摩挲着的那个布娃娃,看上去好像已经康复,沉默而平静。 令人心生怯意。 医正却和她很熟悉的样子,中年人唤着“三娘子”,用一种朋友间的方式相处,不需要旁边留下的婢女帮忙,也能很好地哄着钟三娘配合诊脉和回答。 “您想要和她说话吗?”医正结束问诊,调整了一下方子,准备回去重新抓药。他回身看到躲在门边,乍一看压根找不到人影的薛瑜,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 第356页 难得见到三殿下这般孩子气。 仔细一看,没找到方女史,医正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唉,少年人心动爱屋及乌,来陪心上人的母亲也算是一种美好。 薛瑜摇了摇头,“不必打扰她了。” 两人关了门,带着身后的随从走远了。 宫中林妃借着送食盒打发人去询问过观风阁留守的侍从,只得到了“还没有回来”、“殿下没有安排”的答案,里面的应付在了解三皇子的人耳中过分明显,偌大一座清秋宫,静得仿佛一座坟墓。 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早些时候在她派去观风阁询问方女史消息后,意外死去的冬嬷嬷。林妃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尽管身上还带着厨房里沾上的荤腥烟火气,仍跪到蒲团上,小声念起佛来。 不管是拜佛还是拜神,正月十五除了是迎神之日,也意味着吏部和礼部联合准备的考试即将到来。京城里准备参加正月二十胥吏考试的人越来越多,吏部每天着急上火做着最新的方案,总算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协调妥当了考试场地。 不是旁处,正是西城蹴鞠场。 倒不是他们小气,而是原本准备拿来做考场的国子监学舍,还真装不下来报名的那么多人。第一年准备考试,不仅考生们没啥经验,他们也是从零开始。从宣布考试到最后考场规划和题目标准,连吏部新来的小官都在不停的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的痛苦循环赶工中掉了起码三分之一头发。 每当这时,他们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疑问:当初到底是谁说先安排上,之后两个月准备足够了的啊?!他们恨不得再多准备一年好吗! 幸运又不幸的是,留给他们提心吊胆、疲于奔命的时间不多了,转眼就是正月二十。 第151章 . 胥吏考试(二更) 考官们又爱又恨的薛…… 正月二十, 天朗气清,倒春寒的威力尚未出现,怀着对春日的期待, 经过重新修整建造的西城蹴鞠场外围了不少人。 虽然时间尚早, 不过接近辰时,但这里聚集了的人数一点都不像这个时候, 看热闹的路人、送考的长辈、发现商机提前踩好点的商贩和最重要的主角考生们,混在一起乍一看倒让人觉得满京城的人都聚集在了小小的西城。 场外只留了一个入口, 入场者要经过路引、报名书帖、搜身等一系列查验,才能成功进入考场,也正是繁琐而严肃的审核流程,让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愈发迟缓。 凭空没了玩乐处的纨绔们心怀不忿,又有家中嘱咐压着, 呼朋唤友难得起了个大早,来酸溜溜地看那些占了他们宝贝蹴鞠场的蠢笨寒门, 考试能考出个什么花样来。 要知道, 自从世家那队蹴鞠队凑不齐人之后, 五公主就对这个游戏有些兴趣缺缺了。其他早都打上这个注意,只是不好让寒门或者佃户之子上场和公主与世家子对踢的纨绔们摩拳擦掌,私下里已经拉起了两三只队伍在训练。 偏偏这个时候,京城最早也是最出名的蹴鞠场摇身一变成了考院,让韩北甫这个已经许久没被人想起的狐朋狗友名字, 再次挂上了众人嘴边。要不是他发了癔症自己要求被“发配”去边关, 要韩父拿个蹴鞠场的事情,那不是容易得很? 然而想看笑话的纨绔们注定是要失望了,被临时调来的现任差役胥吏与维护京城治安的军卒们一起守在原蹴鞠场门前,队伍在有序推进着。 军卒们鹰隼般的目光和铁一般的手臂拦住了任何可能出现的违规插队、违法生意和冲撞, 在正日子到来前演练过不止一次的差役们娴熟地引导着前来的任何人,并没有区分他们到底是落魄士族分支、商贾子弟还是出身佃户的寒门学子。 站在西城考场前等待进去的考生们,或许卑微,但并不丢人。 与从各个附近郡县赶来,在京城住了几天或是昨天才到的考生们不同,一批同样来自西城的学生在师长们的带领下,排成队伍远远走来。在进入排队之前还能听到带队师长给予他们的叮嘱和鼓励,自己背着行囊前来的考生们看着难免有些羡慕,酸溜溜的,别人看上去都是草莽,这个学社明明也是私学,却透着一股正式的官学气息。 规矩好,师长包容关切,和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这就是群贤书社第一次正式带着学生们出场参考时,给其他人留下的印象。 连负责监督的差役和军卒们看着他们,都神色放松了一点。 应付过十万个为什么、丢三落四或是始终战战兢兢的考生,这些不需要多费口舌自己就能顺畅地完成检查流程的考生们,简直是在办公时休假了。 差役们互相交流着眼神,想起这间书社和三殿下手下的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禁心中赞叹。而负责搜身和维持秩序的军卒们,心中感到的轻松和意识到联系后的唯一特殊待遇,大概是群贤书社的学生们搜身更严格了一些。 想看热闹没看成的纨绔们只看到了人头涌动,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他们看到一张张脸上写着的不是对胥吏这个职位的轻视,而是期盼。 队伍里挥着手让送考的老母亲和弟妹快点回去的少年人眼中的光刺痛了他们,少年人或许没有像他们一样,有着优秀的家世和从小在族学里就算不听课也能混个耳熟的对经籍的耳濡目染,但他期待着从这场考试里获得的胜利和认可,与他们玩乐时挥洒汗水或是赌输赢时的期待相似又不同。 -- 第357页 就好像这是他看到的最好的出路。 这个他们眼里不入流甚至和奴仆没什么两样的职位,来旁观甚至只是因为考场占据了他们的游乐场的考试,是旁人眼中的好事。 “他们胥吏考试能考什么,打算盘还是怎么端茶倒水?这些泥腿子,也就配考这些东西了。” 刺耳的笑声将心中刚刚升起的异样感压下,有人拔了一根生命力顽强刚刚冒出芽的草,“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懒得去受官衙里的罪,咱们哪个不能混个七八品官入朝?国子监都得求着我们去上课,来看这玩意,浪费时间,还不如去瞧瞧球踢得怎么样了。” 有人顽固不化,有人不愿面对现实。有人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出来,国子监求人上课,那都是老故事了。 现在国子监成天被塞进去的军勋子弟和军勋贵族本人折腾得鸡飞狗跳,而自傲于玩乐式骑马射箭的一批世家子弟被单手吊起来打,想进国子监?大概现在求人上课的不是为抓逃课而头秃的祭酒,而是受尽折磨的已入学世家子。君不见,还有人被兄弟感情骗去准备一换一,结果两兄弟一个都没跑得了的惨况。 但皇帝也没对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士族们折了简家,钟家闭门,这种情况下,也没人肯为倒霉催的自家熊孩子出头了。 纨绔堆里脑袋清醒的人还是有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忘掉没多久以前的高压警告,他们默默把刚刚说了些狂妄自大内容的小伙伴拉去了黑名单,不打算再联系,万一哪天被一起发配去哪里,可千万别牵扯到他们。 悄然分出几派的场外纨绔看完热闹散去了,留在外面的家人和师长们一步一回头地担忧着,而考生们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来自附近的考生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考院内,虽然从十日开始,他们就得到了连续更换场地的三次通知,最后才定下了西城,整个过程看上去充满了草台班子的匆忙,但好在,考院最后比他们有人听到的幕天席地直接坐在土上口头作答强了不止一点。 紧急赶工修过的蹴鞠场如今半点看不出曾有人挥洒汗水的模样,虽然还比不上精工细作搭建起来的亭台楼阁,但也拿得出手了,一间间用长途跋涉运来的水泥板隔出的考房像密密麻麻的巢穴,填充了曾见过蹴鞠场原貌的考生心中的惊讶,充满了属于鸣水工坊的强烈风格。 说起来,要不是鸣水工坊从成立开始就一直在为简易房屋搭建和拆除绞尽脑汁,报名开放后十天里意识到考生数量严重超出预期、考场无处安放这个问题,连被安排了主考官名头的薛瑜,也爱莫能助。 大门缓缓合上,刚以为成功完成第一步,走在最后面的几个考官都听到了门外匆忙的呼喊和混乱脚步声。预案里甚至考虑过被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搞破坏的人攻击,吏部侍郎顿时绷紧了脑中的弦,大声呼唤起派到这里的军卒守卫。 薛瑜进考院只带了一个侍卫,万一三皇子在这里出了事,皇帝暴躁起来,他们的头加起来也不够砍的。 “等等。”薛瑜压住急忙关门的人肩膀,耳力让她从嘈杂里分辨出那个快哭出来的嗓音喊的是什么,她笃定道,“是考生。” 她的沉稳感染了紧张的军卒,等了一瞬。一身狼狈,手中包袱和衣裳都在挤进人群中散开,鞋都踩掉一半的考生出现在了衣冠整齐、满脸严肃紧张的考官们眼前。来人长相周正讨喜,看着年纪也不大,正是平常人最喜欢信任和使用的面相。除了狼狈些、似乎还在生病外,以容貌看,他完全该出现在早早赶到现场有备无患的队伍中。 “等……等等。”他撑着只留了一拳缝隙的大门,挤了一只手臂进来,嗓音沙哑滞涩,几乎破音,“还没到辰时,还没有开考,请让我进去!” 为了精确计时,考院里还挪了个日晷过来,约定的信号在他到达门前时响起,考生话音刚落,脸就刷地白了下来。 吏部侍郎皱眉,想要赶他出去,但还记得这里不是他做主,询问地看了薛瑜一眼。薛瑜示意军卒开门,“正常检查,让他别误了排队。” 后面的事,当然不需要考官们插手。有了这么个插曲,考院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跟着薛瑜后面进来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沉重表情。 大部分忙到四脚朝天、开考后已经被太医署强制安排躺平只想休息的吏部成员,最后只有不得不露脸的三个大领导:尚书与两个侍郎挂着黑眼圈站在薛瑜身边假笑,假笑完了留下一个做副考官的侍郎,其他人回太医署拿药。 而由于同僚倒下,从一部一半被迫变成了主力监考的礼部大小官员脸上带着礼貌而不失疲惫的微笑,只想催着考生乖乖进场落座。那动作和眼神,和赶羊没什么两样。 看着这样的考官成员,送考的平民百姓们总觉得心底发毛,难免将眼神挪到了看上去精神焕发、明明年纪最小却显得十分可靠的三皇子身上。 唉,那都是大官,总不能是都想回家睡觉,肯定是读书人和士族们的严肃表情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不知道,真相和他们想的很接近了。考院内,刨除严阵以待的军卒,九成的人满心都是:累了,就这样吧。 倒不是作为考官,这场考试已经准备得没问题了,而是能想到的已经都查漏补缺了,想不到的,再想也没什么用。 -- 第358页 旁人眼里容光焕发的薛瑜,正是剩下的一成。关上门,走在考生们后面,薛瑜拎着流珠准备好的篮子,笑容可掬地将梁州抢救成功的茶山送来的嫩芽茶叶,挨个分享给一起监考的另外九个人。 “大家都打起精神,等人都进去了,就要宣读要求分发题目。他们要考一天半,我们也得住一天半,现在就倒下不行啊。来来来,我新拿到的茶,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顶着一张年轻面孔,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说得偏偏还是对的。年纪大部分是她两倍的同场考官们能说什么?只能摸一把脸醒醒神,笑着接过来。 “今皇恩浩荡,允……” 少年人略哑的声音随着风飘向各处,修在回字排列的考场号房中心的小楼足以将四周所有动静收入眼底,沉默的军卒兵甲齐全地守卫在考场内外,和被派来监考的薛瑜一起,向外展示着皇帝对这次胥吏考试的重视。 薛瑜念着稿子上的内容,苏禾远捉刀亲自写的赋文华丽又流畅,更可贵的是并不晦涩容易听懂,将国家、皇帝和众部高官对这场考试的期待,逐一写出,听上去似乎这次考试选的并非是一个不起眼的胥吏名额,而是为国效力、参与重大国事的官员。 这篇赋文,尽管传到皇帝案前,最后发到考院时没有名字,但薛瑜知道苏禾远起的题目是《选才赋》。 她知道,苏禾远已经明白了这场考试背后的真实打算。 等待着考试的考生们按照指挥排好队,等待着依次进入考试的小屋,听着传来时已经变得微小的声音,一股落泪的冲动不知涌上多少人心头。 他们是受重视的,来参加考试这个决定没有错。 他们,是为国效力。 勉励的话之后就是考场纪律和具体考试安排的重复,虽然在之前报名时已经通知了一部分人,但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重新听一遍,仍是有着不同的感触。 仪式感对重要性与正式性的烘托效果,无论什么时代都很好用。 薛瑜念完赋文,剩下的就是副考官在说话,之后会负责审卷的其他考官在宣读纪律和安排时自以为不起眼地幽怨地望向薛瑜,倒把她看得满头莫名其妙。一行人都在中心小楼上,说些小话别人也听不到,薛瑜小声问道,“诸位怎么都这样看我?” 刚读完考场纪律的吏部侍郎喉咙发干,将场地交给下一个人,回头幽幽道,“殿下为此次考试鞠躬尽瘁,实乃我辈楷模。” 生硬的马屁薛瑜听多了,立刻回道,“只是尽我所能提了一点点建议,多亏尚书们不嫌我烦,诸位同力协作,才有了今天的考场。我年岁尚轻,考场如何,还要听各位的意见。” 吏部侍郎噎了一下,旁边的官员望过来的眼神更幽怨了:你那是一点点?你不如回吏部看着反复修改过的半人高卷轴再来说一点点? 看在在他们检查路上制造了无数绊脚石的作为制造不眠不休赶工惨案的罪魁祸首,毫无这个意识,甚至还十分谦虚地表示要继续学习。 回想过去一个多月,回京后的三殿下每日在度支部和秘书省不断出现,或许是因为没坑到自己头上,刚开始他们对这个年轻人的认知不够深刻,只觉得搞出来的商队和度支部焕然一新等等手段,十分有想法,而他们搞这个史无前例的考试,就需要有想法的人。 于是,在一次偶遇后,吏部侍郎顺路问了问薛瑜一些小问题,又如获至宝地拿到启发他的灵感回答冲回了吏部官衙,看薛瑜都觉得格外顺眼。 一次得到了回答,两次得到了提议,三次得到了另一个方向的疑问。 没多久,被伙伴部门吏部拉下水一起加班做事的礼部清醒过来,三皇子哪里是亲切友好的答疑小可爱,而是手握加班杀器但自己绝不留下加班的魔鬼。什么叫引狼入室?他们就是引狼入室! 虽然她的回答大多数时候都是有用的,但每次都会在研究自称“我不太懂”的三皇子回答后的提问时,得到新的困惑,更离谱的是,制造问题的人只是下班路上或是闲暇时候和他们好心“分享”,说完就能回家睡觉,任由他们通宵达旦。 曾经他们嘲笑度支部年年累死累活,搞起来绩效考核后更是时常有磨蹭的人被迫加班,如今,他们的头发比爱惜保养过的度支部同僚还稀疏。 无数次他们都想过要不要不尝试了,但后来还是想要精益求精的心思打败了偷懒的心。意识到了更好的存在,却不去做,难不成是要等到许多年后,史书上记一笔第一次胥吏考试如何如何糟糕的时候,才后悔吗? 与对她又爱又恨的考官们的愉快的一天半监考和之后的阅卷时间,就这样开始了。 基本科目文字和额外科目策论、算术、律法、经籍四科,给了没有见过考试制度的考生们极大压力,中心小楼上,薛瑜翻看着在此之前被严格保密了的五种卷子,悄悄点了点头。 私下拿已经经过千锤百炼的考试制度摧残啥都没见过的官员们,还是有效果的,起码看上去各个方面都像模像样了。 胥吏选拔要的是实干人才,而不是比拼谁更懂得经书典籍,但不是薛瑜嫌弃,除了算术算到头秃的度支部,其他人自己都说不出来,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实干人才。 站在这里的人大多没有将胥吏考试放在心上,他们殚精极虑熬夜赶工,在乎的是第一次中央选拔考试不能在自己手上搞砸,而不是选□□的是谁、是什么人才,反正胥吏能认字就都差不多能用。 -- 第359页 甚至有的被塞进朝中靠祖荫吃俸禄的纨绔,自己都不一定弄得懂部门里需要了解什么样的内容。 最初她听吏部侍郎说起时都吓了一跳,统一要求是只需要认字、能背诵写出经籍就行,这算是什么要求?! 哦,兵部不一样,兵部文官在各个将军们强势压制下,基本没有话语权,在正月新换了一批血前,他们要求只要上数三代不是胡人就行。 薛瑜当然知道别人觉得她离谱,她看比草台班子好不了多少的吏部礼部也觉得很离谱。 好在,虽然万事开头难,但难产的分科针对性卷子还是产了出来。翻阅后大概估计了一下出自尚书令秘密小组的考题难度,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薛瑜将手上多余的卷子分给了没有下去轮值的考官。 还散发着秘书省独有的印刷墨汁味道的考卷纸张轻薄,字迹清晰,考场内一千七百五十多人,选拔胥吏缺口四百人,这里接近四分之一的人将以这份考卷为起点,走向新的人生。 考官们比起考生要好些,在小楼上还有住处,虽然小楼修建的速度飞快,看上去不太让人安心,但除了这里,也没有别处能住。看在薛瑜和他们一样住在这里的份上,在昨天最后一次检查考场时还提心吊胆害怕工部监制出问题的考官们,都敢跟着颤巍巍上楼了。 见薛瑜往楼梯口走,站在最外面专门留出来的围栏前俯瞰下方的考官一个激灵,“殿下这是去哪?”他没发现,虽然自己说着离谱,但在与薛瑜的合作中,他们心里已经认可了薛瑜的统筹才华,看过去委屈巴巴的表情,甚至有点把薛瑜当做要丢下他的师长或是家长的味道。 薛瑜十分贴心,“各位之前操劳都累了,下去巡场便让我这个年轻人代劳吧。” 累是真累,但听到这么善解人意的话,似乎也可以没那么累。 当即有个考官从椅子里站起来,“主考,我随您一起去吧。” 这还是除了刚刚宣读赋文前后的自称外,薛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主考官的身份,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只是她并不觉得沉重,反倒因为自己的想法终于成真,感到由衷的开心。 第152章 . 监考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由于学生时代考试被监考老师转来转去留下的阴影太重, 轮到她做考官,薛瑜也没打算吓唬这群第一年上场的小白鼠,保持着合理距离慢慢转了一圈, 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 最后一个赶到的考生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坐在窄小到只有半张席子大小的小房子里,却丝毫不显得被逼仄困扰, 或是像旁人一样焦急地开始答题,而是仔细阅读题目, 手在空中写着什么。 只看他摊开的包袱,薛瑜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显然是家境不好,墨也要省着用。 科举考试流传下来的故事里不乏由于环境艰苦最后让人生病、站着进考场横着出来的存在,但真正自己看着一处考院从无到有后,薛瑜清楚西城考场之所以每间屋子都逼仄无比, 并不是想“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而是客观条件所限, 不安排得这么紧凑, 连改建后的蹴鞠场都装不下小两千人。 话说回来,在考官们眼里,这些胥吏预备役们,也不够格受那“天将降大任”。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三声锣响意味着第一天考试结束, 基本科目的答卷已经被挨个收了上去, 封闭汇总,由薛瑜亲自收在自己屋子里,外面还有人守着。 另外四门加试科目是四选二回答,题目不如考察认字和学习情况的基本科目多, 难度却更高。类比来看,大概是一百道语文古诗文默写,与一道物理或者数学最后一题的差别。虽然这次是选拔胥吏,但薛瑜还挺期待能出几个人才的。 夜色笼罩而下,正月十五街上用过的灯笼被回收利用,在考院中挑了起来,位置一般在附近四间屋子正中,谁也别说谁占便宜。而从小楼推出来的热水,则是许多答题答到疲乏的考生的心头好,尽管转一圈走到最后可能已经凉了,但有也总比没有好。 就着热水,和自己带进来的糕点或是饼子,狼吞虎咽完,愿意继续答其他科目题目的人,还在奋笔疾书,而想养好精神明天再战的一部分人,则裹了裹多带的一两件衣裳,蜷缩在几案下方草席上,昏昏睡去。 饶是通知时尽量都通知到了,考场里还是碰上了没有自己多带小毯子或是衣裳的考生,更绝的是,还有人没带喝水的碗的,刚开考时的悠闲慢慢在突发事件里变成疲倦,吃着军卒们做的饭,互相分分带进来的点心和肉干果脯,同样被困在考院里的考官们感情又近了一点。 考生们不能互相交头接耳,除了去茅厕被兵卒和考官陪同着过去外,明明身处人口极度密集之处,却显得格外孤独。考官们就不一样了,一起吃饭一起谈天,等考生离开后,还要度过接下来的许多天,人类自发地会找些乐子和八卦聊。 作为主考官和皇室子弟,薛瑜体贴地吃完饭没有留下来给他们增加面对上司的不安。只是小楼修建毕竟仓促了些,隔音奇差,就算在一楼大堂压低声音说话,也不妨碍在二楼的薛瑜听得清清楚楚。 吃了几个关于国子监鸡飞狗跳的瓜,和羡慕嫉妒一部分士族跟着商队赚钱的柠檬后,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定下守夜的考官人选,其他人同样上楼养精蓄锐。考官队伍里清一色的中青年不是因为青年一代人多了,而是因为年纪大的已经熬不住之前的准备阶段,享受起太医署跟班服务了,他们还不想这么快去养病,自然要早点休息。 -- 第360页 第二天的考试从卯时开始,浑浑噩噩睡了一夜的考生们重新奋笔疾书,尽管在考试准备前叮嘱考生们带了衣裳,但还是有人开始打喷嚏。 薛瑜在考场中巡查时,喷嚏声此起彼伏,不得不安排热水出来多送两趟,免得真出现有人答不完题目就倒下的情况。 好在,一天半的时间对从事各种行业都有的考生们还不算摧残,听到锣声敲响,所有人带包袱出来,试卷留在原地,个个都还能站起来好好走出去。 考院门外等待的人没有昨天早上多,但欢呼和嘈杂议论声比昨天响亮多了,考试后传统艺能对答案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有哭有笑,声音远远传到还在挨个收卷子的考官们耳中,不禁会心一笑。 考生们解放了,考官们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一百份卷子里,总会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辣眼睛的出现,只有亲自批改过卷子,才会痛苦地意识到卷面分的存在是多么有必要。薛瑜对痛骂“浪费纸张笔墨”的声音充耳未闻,没有阻拦阅卷崩溃的考官发泄。 只要想到这些卷子里面可能有刚刚开始求学没多久的学生,薛瑜还是没有临时加一个规则,避免本来看到糟糕字迹就心气不顺的考官们把等级打到一个极低的地方去。 基础科目还好,敢来参考胥吏考试的人,起码字是认的七七八八。真正拉开评比高低的是附加的四门,考前没有宣布明确考试范围和参考资料的问题在考卷上暴露无遗,原本在薛瑜想法里会很少有人选择的策论一科,反倒和经籍一起成为了最多被选择的两个附加考试项目。 原因无他,算术题出的太难太深,懂得律法的人数又少之又少。四选二的考试设置最后大多数人是选了二到四科,充分发挥了“只要我答题就有机会成功”的精神。 三天下来,判卷的考官一个个面带菜色,被千奇百怪的策论内容折腾得头都快炸了,还得仔细查看。 而轻松改完算术部分,进入疑难卷子查看判断模式的薛瑜,也是其中之一。 策论的题目其实很简单,“当今之世,士农工商何为贵也”。但不管从四民皆国之柱石讲起还是排序分别说明原因,都需要一定典籍积累和对局势的了解。 痛苦的其实不是不懂乱写,而是看到不懂装懂、半懂不懂的考生为了过关,绞尽脑汁编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内容。薛瑜面无表情地把一篇完全跑偏的考卷放到不合格一堆里,继续看了下去。 下一份考卷独辟蹊径,认为农贵,工次之,商再次,士为最末。考卷答题不要求用赋文,但这篇策论骈句用得相当漂亮,难怪看到他批判了士的地位后,还能让其他考官捏着鼻子忍下来,没立刻将这篇策论打为不合格,而是放到了薛瑜眼前。 策论和经籍考试并不对应六部任何一个部门,只是考察积累和思想,给出身贫苦的一部分人一条出路,现在,从相对偏底层的民众眼中,她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 薛瑜用朱笔在上面标了一个甲等,只要另一科考得不是太差,这个考生留下来就是板上钉钉。考卷上写的是号房编号,不去专门拿出来考生对应名单,连薛瑜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只要入了六部,总有机会见到的。 判卷很快到了尾声,根据各等级人数判断留下多少人的计算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很快,张榜与否的争论与最终选择的四百人名单和他们的考卷一起,送到了薛瑜面前。 “既然考试通知张榜了,结果自然也要贴的。”薛瑜一锤定音,仔细查看过四百人的考卷后,从旁边不合格的卷子里找出来两份,放到了考官们眼前。 “主考,您这是……” 考官们惊疑不定,有些人担忧薛瑜要明目张胆违反规则,有些人又觉得不出所料。 薛瑜面色如常,点了点两份卷子,“既然结果确定了,这次考试的总结也该开始了。不管是吏部还是礼部,在准备过程里都出工出力,费尽心血,但是你们看,还是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怕她有了不好想法,想要阻拦的考官先绷着一根弦望了过去,她拿出的是律法科的考卷,题目也只需要回答九章律任一的内容,然而两个考生用相似却并不一样的语句回答,被判了丙等。 卷子传阅一圈,意见基本一致,“此卷的确是回答有误。”考官们说话时还打量着薛瑜神色,就怕她说一句“我觉得还行”。 “的确有误。”其他考官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薛瑜继续道,“但这个错误并不是考生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若不是日常使用,谁会去背诵九章律原本的内容?若非平日里县衙等地反复向百姓灌输,怕是连这样相似的内容都写不出来。” 在她看来,这件事得感谢靠近皇城的几个郡县没有放弃基础宣传,而不是居高临下指责两个考生的错误。 薛瑜:“我不是要让这两份卷子改判,但是下一次考试,我觉得可以做到更好。比如,像推官定品时一样,提前从县里一层层开始选拔,比如,提前确定好要考哪些科目。胥吏是官员的助手和思想传达者,他们也是在为国效力,那么在第一步,就不能一直用着临时标准。” 在场的吏部侍郎脸都红了,真心实意地忏悔起这次考试准备太仓促,以至于没能做好,埋没了不知道多少本该为国效力的人才。 -- 第361页 但不管怎么后悔,第一次选拔胥吏考试也已经结束了。负责这里的军卒将排序名单传回中书省,准备张榜发布,而一众考官则是有了几天休息时间。在离开考场,准备拆房的时候,薛瑜回头望着待了七天的考院,难得和其他人思想同步: 啊,可以休息了。 并不,别的人各回各家,薛瑜回宫第一件事还是和皇帝汇报经过。 第153章 . 放榜(二更) 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 离开考场时刚过正午, 初春的阳光温柔地穿过枯枝洒落,伴着永远生命力最旺盛的杂草从房子角落生长而出,宣告着春日的来临。 宝德殿是帝王寝宫, 玻璃改造只改了离殿内深处最远的两扇窗户, 真正被平板玻璃放进来阳光的还是政事堂。不知是否是薛瑜错觉,似乎从政事堂改了窗户后, 总是待在寝宫批折子加班的皇帝就换了地方加班。 政事堂内屏风后影影绰绰,薛瑜看见挂在屏风上一个小灯笼, 眼皮微跳。 正月十五她在孤独园顺手学的糊灯笼,回来给有家室也有儿女,却成天活得像个孤寡老人的皇帝糊了个红灯笼,怎么过去十几天,还挂在这里? “就站在那里。”拿着折子的皇帝抬头扫了薛瑜一眼, 离他还有六七步远,没等她施礼, 就将人喝止在屏风旁, “知道的说你们去劳心劳力了, 不晓得的,还当你去哪个泥水沟里打过滚回来。” 薛瑜拱手在眼前,嗅了嗅,在考场和一群实际很讲究仪表的官员们呆了七天,身上倒是有些饭味, 但有染上的不同熏香味道, 远不至于臭水沟。 皇帝不让她过去,反正汇报站在哪里汇报都一样,薛瑜把大概的考试情况和最后阅卷过程与吸取经验教训的部分讲了讲,虽然知道军卒们都是皇帝的眼睛, 但所站的角度不同,到底和考官亲口说出来不一样。 在她的描绘里,踩在规则线上放入最后一个考生是有教无类的仁善,收集考卷不同答案是因材施教的秩序,末了有些惋惜,“两份律法卷子答得当真不错,要是明年还肯继续来考,刑部将多两员大将也。” “胥吏皆有定数。” 皇帝像是在提醒她考试不可能年年有,薛瑜却狡黠地笑起来,“京中胥吏皆有定数,然天下胥吏,所需甚多。” 这次的中央衙门招考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安阳城周边参考,一点也没有辐射全国的力量。而参照定品制度去各地设置考场,虽然一定时间里将会造成当地的地方士绅统治力量增大,但也是在士绅统治下为寒门开了个口子。 只要稳得住,暂时作为定品制度附庸、只选拔胥吏的考试制度将源源不断地送来人才。不说参考人数增多,起码基本盘会因此扩大。另一方面,也为县学开展教学吸纳学生披上了一层新的遮掩。 “……县学教导所需知识,县中培养工作能力,以地方储备人才供养全国,何愁无才也?” 薛瑜说完,原等着皇帝夸奖,半天却只等到了一个扔过来仿佛暗器的折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封联名上书。 “臣等受陛下隆恩,乞……” 通篇的意思薛瑜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请求皇帝允许将考试与定品制度结合,从基层选人,从下而上开始胥吏的换血。再一看落款,除了打头的韩尚书令,其他全都是她知道的寒门出身官员,乔尚书的名字写得格外沉重,让薛瑜不禁想起他送的那卷“老骥伏枥”的字帖。 人总是矛盾的,乔尚书为保自己的官职,能够宁愿把发现的秘密交给薛瑜让她挡枪也不主动站出来,也能在为了更多的人争取向上机会时,寻找他人联名。和乔尚书共事了几个月,对他的文风薛瑜还是认得出来的。 而更吸引薛瑜注意的,是落款日期。文章成型于正月十五,也是吏部礼部为了应对人数越来越多的考生陷入崩溃的时候。或许,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报名数量让寒门官员意识到了背后的可能,才抛弃了以往的谨慎,上书皇帝。 “看来,是儿无状,自以为聪明了。”薛瑜笑着走过去,把奏折重新放到皇帝桌上。 被猜到背后意义和发展方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连能够成为中央官员的聪明人都想不到,那薛瑜想要的从胥吏考试生出的期待就更难出现了。 考试选拔出的胥吏,虽然可能和士族们的自家奴仆比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会拍马屁,但在做事上远超过往效率是可以想见的未来。用过高水平的胥吏,再让人用回以前仆似主人的胥吏,恐怕想偷懒的官员第一个不答应。虽然他们也没多少机会偷懒了,引入考核绩效和考试制度两种杀器后,就注定了他们得踏上没完没了内卷的道路。 皇帝哼了一声,“聪明?聪明怎么还没把行宫的地收拾好?想要赖过春天,也得问问朕答不答应。” 薛瑜一本正经解释,“儿绝无此意。只是尚未丰收,不能确定冬麦种植与春麦收成结果差距,儿便暂时未报。” “谨慎过头就成了胆小。”皇帝点了点桌面,将一张纸条推过来,“朕答应过,待你做成,为你加冠。加冠后去哪处巡查做事,你可想好了?” 薛瑜心中微紧,看向纸条,纸上只写了四个地名,好在她在查资料的时候恶补了一下舆图和地理记录,不然还看不出这几个城池分别对应着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方向上守卫最严密的边城。 -- 第362页 由于韩北甫和伍明的队伍在西南,自家商队也在西南,薛瑜对西南方向的城池更为了解,甚至闭着眼不看舆图都能说出来相关的优势劣势。而西北方,太子十多年前作为梁王巡查的城池,虽然了解不多,但只要想到太子的死,就蒙上了一层深重的血色阴影。对东北东南的了解就更少了,仅限于知道这个方向拥有良好商路,同时也是开战时最可能受到冲击的部分。 若只按照手下能调动的人所擅长方向考虑,她手中的人才和预备役人才都更偏向内政,算上和镇守边关的武将的交情,薛瑜的第一选项只有西南。 但薛瑜没有立刻做出选择,皇帝靠在椅背上,平视着她的眼睛,“很难选?”他的眸光变得危险起来,“你不想去?” 封王加冠,意味着皇帝的认可,但它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考试的开始。 “四座城都很好,但儿对四城了解都不足,恳请陛下允儿逐个分析后,再回答您。”薛瑜答得很镇定,她本就没想过一直留在京城打转,面对加冠后的这场考试通知,只觉得总算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大石落地。 “鸣水是第一座城,但它也是许多座城的雏形。儿早就想去边关看看,还要多谢陛下允许才是。而不论儿选择去哪里,在鸣水获得过的成功,鸣水积累下的经验,都能散到各处,让每座城池都能因地制宜地获得发展。” 鸣水工坊是其他城市复制不了的,但工坊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制造工作岗位和稳住经济,在鸣水可以是工坊,在西南可以是果树。更珍贵的可复制的城市经验,是种植技术、医疗、教育和按劳分配。 但对四座城不够了解,限制了薛瑜判断哪里更无法参考已有经验,需要她去开开脑洞、薅薅羊毛。她又不是绝顶的聪明人,虽然不怕难,但不去了解城池就直接选择,这是对城的不负责,也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 “可以。”皇帝点头答应下来,“在你送来收成结果之前,都可以考虑。常修,去,把四城一年来送过来的文书整理整理,给老三在这里加个座。” 对于皇帝友情提供参考资料,薛瑜十分感谢,但在老板面前加班,就不那么美妙了。薛瑜头秃地回忆了一下碰上过多少次皇帝通宵达旦,深感前些日子折磨吏部加班的报应来了。 薛瑜主动申请去和常修一起找奏折,却被皇帝否了,“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量一下,让人多做几件衣裳穿。” 被反复嫌弃的薛瑜在考院待了七天身上沾了些饭味和墨汁味的衣裳,能在皇帝嘴里提到两次,显然是嫌弃狠了。薛瑜摸摸鼻子,赶紧告退。 尚衣局薛瑜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整个部门都在忙着做一件事的场面,她的确不曾见过。开着门的屋内,架起来的梯形织机上染成红色的丝线层叠向上,隔壁整理和染色蚕丝线的宫女手片刻不停,锤拉金线和描画着花样的宫女借着外面的天光正在忙碌,薛瑜进门时,收获了院中齐刷刷地回头。 以皇帝的节俭程度看,这样大手笔的一件衣服,不太像他的习惯。薛瑜心底有个猜测浮现,但又不能确定,只能把眼睛从华丽的织锦上挪开,不去想漂亮衣服的事。迎上来的女官盈盈施礼,掩口轻笑,“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您回来知会我们一声就是,哪至于亲自跑一趟呢?” 这话说的薛瑜一怔,听上去好像不是皇帝随心安排的一次做衣裳,而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一件大事。 流珠在后面小声解释,“先前殿下在外,又准备着考试的事,奴就都拒了。” 薛瑜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埋头查资料写总结,不是大事全都拒绝了。意识到是自己这边的问题,再看有些过分热情的女官们,薛瑜也觉得可爱起来,道了声歉,被女官引着再量了一遍数据。 眼看女官拿了几个描金的花样在身上袖口领口比较,薛瑜有些紧张地后仰,“这是做什么?” 女官讶然道,“殿下不知道吗?为您量体,就是为了下个月大典前准备好您的朝服呀。” 这个朝服,显然和之前薛瑜穿的太子封王前的旧朝服不一样。刚刚在院中看到的布料从眼前闪现,薛瑜把疑惑咽了下去,镇定地表演着一个“八风不动严肃可靠”的皇子形象,全部花样和布匹试过,她才被热情的女官们放走。 “流珠,去打听一下,尚衣局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布料。” 门外薛瑜安排着流珠的工作,门内,刚送走她的女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捧着心口感叹着三殿下短短几个月像竹子拔节似的,眼看就有了青年的影子。 “我倒觉得之前三殿下容貌堪比潘安,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却像是脾气更好了。” 这样的议论被其他人小声赞叹美色的声音压了下去,没有再继续,和薛瑜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官们没意识到,所谓脾气更好,不过是容貌略改,艳光收敛罢了。 回到观风阁,薛瑜很快拿到了流珠打听回来的消息。十月时尚衣局就已经开始准备新的布料,大部分布都能用库存,但特殊的暗纹和绣样注定了王的朝服外袍不行。 也就是说,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会为她加冠之前,已经开始让人做起封王的准备了。皇帝笃定她能搞定鸣水。 薛瑜心头微烫,陪着皇帝一起加班也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 第363页 虽然有加班在那里,但薛瑜其他部门的任还没卸下,时不时也是要出去转转,顺便转嫁一部分自己的头秃。 正月二十九当天,赶在年初第一个晦日大家都出去游玩踏青之前,在京兆府门外张贴出了最后决定录取的榜单。 随着张榜次数日益频繁,原来的告示栏就显得有些小了,京兆府外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榜文告示处,分到隔壁的书肆的差役被人问起时,还会顺便来帮忙念几句。 胥吏考试结果算是一桩喜事,锣声传得整个西城都隐隐可闻,被锣声吸引来的百姓都围住了官衙外,挤挤挨挨地看着榜单。 不管认不认字,凑热闹是第一。 更别说这次榜单张贴除了录取的四百人姓名和具体部门公示外,还贴出来了前十名与一千多人最后十名的卷子原件。大多数凑过来的人不认字,但谁的卷子漂亮还是能看出来的,尤其是在头部和尾部的极大差距下,对比相当惨烈。 认字的大部分涌到了前十的卷子展示下方,挨个看过去,去看看这些考上了、已经是胥吏一员的考生比他们聪明在哪里。而不认字来凑热闹的人,则嬉笑着对比点评起两种卷子的不同。 一千多人倒数十名里有人答得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有人字迹歪歪扭扭,有人干脆只答了几题,其他空白,和旁边的前十名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起码整洁的卷子相比,甚至有人武断地说出“这些人根本就是来玩”的判断。在玩笑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免生出几分“让我上我也能考”的幻觉。 听说消息来看榜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掩面而走。公布姓名和编号的只有前四百名录取了的考生,但考生自己清楚自己的编号,被挂在墙上示众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由于今日放榜,一众考官都不太放心,生怕百尺竿头走到最后一步折了,借了京兆府的地方,眺望外围。外面不管是已经算胥吏的四百人,还是落榜的一千多人,其实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但瞧见有人嗷嗷大哭,一时心有戚戚焉,吏部侍郎小心询问薛瑜,“殿下,此事是不是过了些?” 薛瑜诧异地回望他,“技不如人,就该想到有此日。” 吏部侍郎一噎,没再说话。其他人却议论起来,觉得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考试,都答不出来,丢人也是自找的,一时竟是站在了薛瑜这边。 “寒门学子仍不上进,只怨天尤人、掩面奔走又有何用?” 薛瑜听着背后暗藏优越的议论声,压住唇角笑意。 看着放榜没有出事,官员们各自回衙,薛瑜说着去转转,从西市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兆府外。有已经习惯了发布告示时人山人海的差役维持秩序,现场虽然闹哄哄的,但没有生乱。 被师长领着来看榜的群贤书社一众学生姗姗来迟,像他们在考试当天入场时一样,有礼貌和成队伍的一群人给旁观的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站在最前方的差役重新从头开始念入榜的胥吏名字时,带来的三十多个人依次回应,站到了对面,最后四百人念完,群贤书社的队伍里,竟是只剩下了老师。 不管名次高低,但这参考就中的本事,实在太刺激人们眼球。几个月前疯传的群贤书社的各种传说顿时在人群里再次爆发,嗡嗡声不绝,最响亮的一声吆喝却是,“乖乖,教一个过一个,这得是神仙吧?” 之前被离谱流言扣在书社身上的神秘又怪诞的神鬼传言,由于他们的成绩,这一次完完全全走向了正面。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群贤书社招生时的宣传,不禁动了心思,有些后悔,连声问着只负责张榜的差役,还会不会有第二场考试。 群贤书社领队的是陈安,他一身青袍,布包发髻,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文气。在确定学生们都入了围后,绷着一张脸,宣传起群贤书社来。 内圈看到群贤书社神奇的人们此时正是好奇时候,自然任他讲,甚至还主动压制了旁边的嘈杂。宣传的是书社,但不像旁人想的那样主攻考试,而是表示接受任何家庭前来询问开蒙,书社内具体班级划分,整个一个招生简章。 在胥吏考试放榜被书社拐去招生现场之前,反应过来的差役们出声劝走了他们。和陈安一起过来的除了开蒙和突击教学认字的几个老师,还有被刷掉离开了六部的曾经的胥吏,他们回头望着人们眼中对新考上的胥吏们的羡慕和期待,心中痒痒的。 还在六部时,摸鱼拍马都是常态,看别人优哉游哉自己赶工只觉得苦,离开六部时还满腹委屈。可为什么,看自己的学生考进去,却这样快乐,这样后悔当初没有珍惜机会? 经过内部选拔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三十多个学生,刚回到书社准备回家告诉父母好消息,休息一天去六部报道,就被与陈安通过气的前任胥吏们拦住,以自身经历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官,但在官衙里,他们只是最低的一层。 有人深思,有人却生出期待来,“现在有考试,有部门考核,和老师们当初不一样。只要好好学,只要努力,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们没有畏难,而是继承了群贤书社里和他们一起上课的一些小师弟师妹、继承了陈安和其他出身军中的师长们的意志。 送走了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少年青年们,有的前任胥吏回去数了数自己在群贤书社赚的钱,揣着钱袋回来,向陈安告辞,“或许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想再试一次。” -- 第364页 能开第一次考试,就会有第二次,他们愿意等一次机会,重新回自己汲汲营营多年的地方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焕发出了生机。 陈安与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传到其他人耳中,等到尚在辛苦补基础的学生放完假回来,和讲堂里的老师一起看着他们的同学们发起了呆:你们不是老师吗,怎么跟我们一起来听课了! 薛瑜看着群贤书社出现给人群里带来的不同变化,轻轻笑了一下。优秀的卷子是前进方向,糟糕的卷子是显示最低的下限。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优秀,也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糟糕,觉得都远不如自家族学学习出来的子弟。 优秀与糟糕两者结合,让人感受到普通人也能达到的优秀,制造跳一跳、念几天书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可能性,才是张贴出卷子的真实目的。 没几天,薛瑜路过吏部,和一个身上官袍很新的小吏迎面撞上,疾步而行的小吏手中捧着的书卷被伸手阻拦的侍卫推开,要不是后面补救了一把,眼看就要砸一地。小吏吓坏了,连声道歉,声音卑微极了。 薛瑜很快认出他是考试当天最后一个到来的考生,能在不利开局稳住心态考上,也算是个人才。 “不是你的错。考进来就好好做事,快去吧。”薛瑜温声勉励一句,等人诚惶诚恐走了,才问起了陈关他的名字。 考上的四百考生的审查内容陈关是看过的,想了一下,张口就道,“余善,余家旁支庶子……” 后面的内容薛瑜没在意,只大概了解了一下余善的不受重视和落魄。熟悉的名字唤起了记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余善的眼熟。当初清颜阁招掌柜的时候,和喜儿一起来面试的,不就是她觉得不合适做销售的余善嘛!看来后来他另有遭遇,也算是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工部侍郎意识到自家同姓人跑来做了个胥吏,会不会觉得丢脸了。 薛瑜脑筋转了转,“走,去吏部。”给已经混熟了的侍郎灌了一肚子的“内部欺负同僚影响恶劣应该阻止或者降低出现频率”的内容,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第154章 . 晦日春游 一介无名之辈 皇帝鲜少搞与民同乐的铺张浪费举动, 但今年第一个晦日,绝大部分部门休沐放假,他最后还是允了薛瑜和薛玥两个一起跟着苏禾远出行, 在非官方场合展示一下皇室的面貌。 虽然不太确定苏禾远和背后的苏家到底和皇帝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 但提议都摆在了眼前,皇帝点了头, 薛玥也很想出去玩,薛瑜也不能说她更想猫在秘书省痛苦赶稿。 刷脸对她来说有好处, 她倒不至于不识好人心。 京城剩下的世家纨绔和没进军营也没被塞进商队的中不溜军勋子弟,实话说薛瑜都不太熟,总不好意思去蹭将作监或者六部哪位尚书的家庭出游,最后还是跟着苏禾远和李娘子,靠着妹妹的师长们快乐游玩。 京城附近有一条最终融入护城河的溪流, 一月底的腊梅未落尽,青草初生, 碎冰伴着小溪潺潺流过, 相对来说是附近除了往庄子上和远郊跑以外最佳的观景所在。 地方好就意味着人多, 熟人更多,薛瑜听到苏禾远开始考校薛玥诗文就借口离开了,四处转转,先是遇上了乔尚书携妻慢行,后是碰到了工部尚书苏合折花赠美人。什么踏青, 堪比情人节了好吗! 出去转了一圈和同样惊恐的纨绔们对话一番, 刷了刷脸,薛瑜看时间差不多,刚要回去,就见前面小溪旁跪坐着一个少女。 不, 不是少女,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的鬓发已经带上了些白,但身形窈窕,举止灵动,不仔细看当真与少女没什么区别。 薛瑜生出了几分好奇,又觉得有些熟悉,靠近了些。还没走到旁边,就见妇人回头望着她笑眼弯弯,“在水边,小心点呀。” 倒是抢了薛瑜的台词。 “三娘一个人在这里吗?”薛瑜左右看看没看到有人陪同钟三娘,不禁一皱眉。但心里生出的怒气和不满,到底是因为方锦湖在外,而她没有遵守承诺保护好他要保护的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并不想去分辨明白。 钟三娘拨了拨水,心情很好的样子,娇声埋怨,“做什么让人陪,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偏头看了看陪着站在旁边的薛瑜,“小郎君是哪家的,我看着有些眼熟呢。” 薛瑜喉咙一哽。她这才发现,钟三娘向来形影不离的娃娃,并没有带出来。她的记忆像是停留在了许多年前,爷娘兄长都在,家中富足安稳,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薛瑜上次看到的脉案结论还是正在恢复,突然要面对这样一个仿佛正常人的钟三娘,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我……我一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说自己是无名之辈,钟三娘这才正眼仔仔细细打量了薛瑜一遍,摇摇头,“我不信。你不说,定是觉得我没见识。可我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问阿兄,阿兄什么都知道。”少女般炫耀兄长博学的模样,竟是和薛琅最后离开前夸她的样子有些相像。 她忽然顿住,疑惑地咦了一声,“阿兄答应陪我出来,怎么人不见了。”神态仍是少女的钟三娘仰头望着薛瑜,“所以你是阿兄请来陪我的吗?” 薛瑜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话说多了,钟三娘的大脑混乱也明显起来,她可能前一句还在说“阿兄总说长姊是绝顶的聪明人”,下一句就跳到了“不知我嫁人会不会像帝后成婚那样漂亮”。 -- 第365页 对于过去,薛瑜的了解仅限于剧情和调查出来的内容,她小心地挽回着总会时不时跳到晦暗记忆、陷入迟钝的钟三娘的记忆。总体来说,不提年少慕艾和嫁人,少女钟南嘉就是个天真可爱的良好听众。能听薛瑜讲考试和蹴鞠这些跨越时间线的东西讲许久,眼睛闪闪发亮、十分捧场的那种听众。 不知不觉,嬉笑出游的游人们渐渐减少,寒风吹拂而过,薛瑜已经看到了主动站出来的陪钟三娘出来的医正和两个小姑娘,她警告地看了三人一眼,暗示这事没完,回头又继续语气温和地为钟三娘描画一个快乐的世界。 “……我也学过几手功夫,一定可以上场踢蹴鞠。啊,太阳偏西了,阿兄还没来吗?”钟南嘉兴致勃勃的声音最终转为了失落,“他从来没有不在这么久。” 薛瑜凝视着留下了深刻岁月痕迹,眼中一泓秋水仍似少年时的妇人,她很难残忍地告诉她,她的保护者之一钟许还可以离开她更长久的时光。 方锦湖剑走偏锋用黎国的崔如许让钟许的消失和关注变得合理,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的钟许,大概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在亲耳听到了钟南嘉对兄长的描述后,薛瑜更加肯定,除了死亡,钟许没有理由抛下她一个人。 “但你不是说,想要早点像皇后娘娘一样觅得如意郎君吗?”薛瑜刚开口,就见钟南嘉脸颊绯红,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如果踏青时,你看到一个俊俏少年捧着云雀跑过,差点绊倒自己,会因为什么想嫁给他呢?” 周围人越来越少,侍卫们帮忙空出了一片空地,但薛瑜还是在钟南嘉瞬间吃惊瞪大的眼睛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矩,这问题,听上去多像个登徒子! 她连忙解释,“是我失言,抱歉——” 钟南嘉却摇了摇头,手指抵住要低头施礼道歉的薛瑜肩膀,“要不是我阿耶阿娘只有我和兄长两个,我都要觉得你是我家小弟了。不必道歉,但……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些。” 薛瑜抿了抿唇,她没办法说,这个问题完全来自方嘉泽的描述。在大理寺案卷里,为留下钟三娘的妆奁,方嘉泽甚至提起过一个方朔曾经讲述的荒谬故事,故事讲的是刁蛮少女强行棒打鸳鸯嫁入方家,以此试图证实她亏欠方朔,她的妆奁该补偿给方家。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 少女钟南嘉不仅有娇俏的一面,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她看出薛瑜的犹豫,手指点点下巴,想了一会才道,“我想嫁的夫君,不必是个英雄,也不必武勇,家世和富有也不必有,但他一定心地善良,容貌俊俏,是个好人,就像阿兄那样。” 对于偶尔出格的闺秀来说,这样直白地谈论这个话题,还是与男子谈论,也太羞人了。钟南嘉说完就赧然地把脸埋进了双膝,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 方朔,好人? 这个笑话说给方锦湖,他大概能笑一年。 薛瑜尴尬地扯了一下唇角,正找话题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就见钟南嘉抬起头,双颊红透,十足十的怀春少女,小小打了个哈欠,才道,“你说的场景太简单啦。要是真的存在,或许是我提醒莽撞的少年人小心,但他还是摔倒了,可他摔倒也不忘护住怀中的雀儿。” 薛瑜心猛地颤了一下,抓住了两种说法中的共同点,她鼻头发酸。 方朔恨了十几年钟三娘棒打鸳鸯横插一脚,狼狈地摔倒,丢了雀鸟,觉得她一定是在背后嘲笑。 然而钟南嘉记得的却是,春日溪水潺潺,花香青草,他莽撞摔倒险些砸到她,却还记得护住怀中孱弱的雀儿。 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想什么时候去看看蹴鞠吗?”薛瑜发出邀请。虽然蹴鞠场还没有完全改建回去,但不妨碍提前预订比赛。 “唔?”钟南嘉又打了个哈欠,显然出门这么长时间,又和薛瑜说话,已经耗去了她许多体力。“我更想去看看书肆诶。阿兄竟然没告诉我城里开了书肆,家里的书都看厌了,下次出来,我和你去看书肆呀,不教阿兄知道。” 俏皮的少女约定让薛瑜一时难以分辨,她开心的到底是抛开不讲义气的兄长偷偷出来玩,还是去看新的书籍。 薛瑜起身看了看天边浮起的晚霞,“好。” 钟南嘉没有回答,再一看,却是已经趴在膝头睡着了。薛瑜小心后退,挥手让人过来,将钟三娘扶起带到马车上。做武师傅的李娘子主动请缨,来看顾钟三娘,薛瑜和医正与原该一直守着钟三娘的两个少女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少女都是曾经喜儿带出来的人,要不是因为钟三娘无人照顾,也不会被从隔壁研发部门调来打两份工守着。她们心思敏锐,第一时间发现了薛瑜不快,上车就跪地磕头,“殿下容秉。” 薛瑜冷淡地扫了一眼跟在后面也跪下来的医正,目光重落到两个少女头上,“容秉?当初喜儿带着你们留下,我让他们第一个教的就是,听话,忠诚。这就是你们的听命做事?你们是不是觉得,反正也只是个疯子,照顾好坏,她也不会告诉我,人没有丢就没事?” 她很少对手下员工发火,大家都是打工人,没必要搞一些形式主义恐吓行动。但这样不负责任,要是放在鸣水工坊,是要被从底层工人到审核人员一起扣掉全天工资的! 少女们瑟瑟发抖,常听的都是薛瑜温和仁厚的消息,好脾气的人突然严肃起来发火,确定了事态严重后,比脾气不好的人更加可怕。 -- 第366页 医正叹了口气,伏地行了大礼,“殿下,是臣的错,不必责备她们。” “嗯。”薛瑜看着他,没有多说,但医正就是品出了“只要你不能说服我,这个医正就别做了”的意味。 医正:“上次诊脉三娘子……” 薛瑜眼皮微跳,“是钟娘子。” “是,是钟三娘子。”医正被纠正了叫法,心态很稳的继续解释,“上次诊脉已经有了郁结好转的迹象,二十日臣又去多诊了一次,发现她对外界已经有了回应,只是思绪混乱,不能很好分辨。简单从表象来说,就是从一动不动,转变成会笑会哭,除了思绪混乱些以外,其他都接近常人。” 薛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开始让你治以前,也会出现这个状态。你是想告诉我,堂堂太医署医正,反倒让病患情况倒退了?” 医正苦笑,看出来薛瑜心气不顺在找茬了,干脆抛开前面的解释,直接道,“并非如此。今日之事只是观察到钟三娘在远远旁观他人时,维持平稳情绪时间会变长,正好今日初晦踏青,就出门了。殿下来时,我们三人和陈园长都在附近,只是为了不影响钟三娘的状态,才没有靠近,并非有意懈怠。” “她只能远观旁人,人群接近就情绪不稳,那怎么还与我聊了那么久?”薛瑜皱眉。 医正语塞一瞬,“……或许,就是因为外界宽广?或者是因为殿下亲和仁厚,钟三娘没感到不安,所以一直能有一个平稳的状态?” 只听他的假设,就让人感觉十分不靠谱。医正在治疗癔症上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时半刻也没有更合适的人能代替,加上解释的确合理,最后薛瑜同意下不为例,这次不把这件事转交太医署作为渎职处置,但两个负责照顾钟三娘的少女,却是不能留了,降一级打发回工坊继续做工。 离开时少女们依依不舍,试图让薛瑜回心转意。薛瑜看着她们却很平静,“你们或许更适合在工坊做事。也可能是因为工坊的生活太平静,抹去了你们的训练有素,我希望下次再有这样的出行,会有人记得通知我或是方女史这些将钟三娘交给你们的人,而不是直接听从他人的建议。” 少女们脸瞬间白了,她们意识到了薛瑜发火的真正问题所在,低下头,再不敢争取什么。 晦日踏青薛瑜除了刷脸和聊天没有玩到什么,倒是薛玥对苏禾远能一口气针对春天背出几百字的诗赋十分兴奋,回宫后还在可惜薛瑜错过了精彩瞬间。 薛瑜并不可惜这个,也并没有可惜钱。虽然从工坊正式有了将作监编制后,大部分收益已经名正言顺送到了国库中,和抄家保命拿到的银子一起支援各地建设去了,但她手里还是有点钱的。 当晚,大半车书就被送到了孤独园小院中。内容从第一本印刷的《齐文千字》,一直到刚刚印完、连京兆府旁边的安阳书肆都还没上架的《本纪》。除了苏禾远带着手下还没有兢兢业业修订完的部分,秘书省有什么,院子里就有什么,充分用行动展示了对这位方女史义绝后的母亲的重视。 于是,爱屋及乌之名再次不胫而走。 薛瑜已经懒得管稀奇古怪的流言了,只要陈关带人盯着没有往奇怪负面的方向发展,明天说她是三头六臂她也不在乎。她手上接到了最新消息,第一批异国商人和他们的同行者,已经靠近了鸣水县城。 异国商队到来的时间,比薛瑜收集消息按照往年预估的时间早不少,往年要到三月皇帝诞辰才会随着祝贺的使臣队伍一同前来的商队,这次先一步出发。往前推一下出发时间,就知道在正月与腊月之交,这些商人就顶着冰雪和团圆佳节的气氛上路了,十分罕见。 鸣水通过原材料收集道路和与周边搞好关系提前获得的消息,对京城来说就是极佳的用来打时间差的预备时间,薛瑜敲敲纸面,唤来陈关吩咐下去。 或许,她有意在胥吏考试张榜时安排下去的靶子,会和苏禾远与国子监提前做了准备的经籍大讨论、投资了商队的士族们期待已久的楚黎商队一起,开始进入踩雷爆发期? 毕竟,她这个三皇子丢人丢到国外去,听上去可比在国内翻车严重多了。 怀着期待的薛瑜遣人趁着宫门没有落锁离开,另一边,鸣水城外路上,两支远道而来的商队眺望着年复一年都是土黄色的城池,发出了低声嗤笑。 第155章 . 惊叹(二更) 土包子竟是我自己…… 作为距离京城最近的县城, 也是商路上最后一处歇脚的地方,鸣水县城里的生机尚未复苏。 本以为有了去年风靡楚国都城的肥皂后,齐国已经与曾经见过的模样有了变化, 但不管是兴致勃勃来看看齐国的人, 还是想要抓紧时间赶路的商队头领,看见远远看着毫无变化的小城, 一时大摇其头。 齐国的贫穷凋敝从城池状态可见一斑,习惯了江南灰墙青瓦, 一路上看着齐国除了边关城池外,一个比一个破旧的城池,直到京城附近仍然如此穷酸,对肥皂本身的怀疑和轻视不可避免地浮了上来。 “我们都忍了一路了,难道安阳城在望, 却要我们住在这座城里?”商队里带着怀揣着第一次出远门,来亲眼看看齐国的游学楚人, 一路上吃的辛苦已经差不多把期待磨平, 如今只希望能平平稳稳进城, 少吃点苦头。 商队头领应和几声,骑马绕了商队前方一圈,打了个呼哨,“全速前进!天色不早,我们去安阳城!” -- 第367页 骑士们和车夫们纷纷应声,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部分人皱眉道, “要是阿叔说的距离不假,从这里赶路到安阳城,恐怕也是进不了城的,得在外面守一夜。” “你们黎人愿意住就住去吧, 我们是受不了了。比起继续在那些到处都是土、只有剌嗓子的粟米糊糊的客店里住一夜,身上不知还会沾染什么牲畜味道,我宁愿去安阳城外在马车上睡一宿!” 初春逐渐冰消雪融,冻土解冻,好走的路只有一两条,随着接近京城,来自不同方向的商队难免相遇。两支商队从遇到后就结伴而行了几天,不同国家的鄙视链在商队之间传承下来,眼看已经形成了无法回避的矛盾。 黎国商队管事轻轻躬身行礼,笑容可掬,“那就就此别过,不耽误诸位与刘管事行程了。”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头疼得厉害,对在路上碰到几个世家小郎君就甩不掉十分无奈,要是王谢两家也就算了,这群家伙都只能算是二三层次的附庸家族孩子,一身傲慢习气也不知跟谁学的,他们或多或少在楚国都有着高贵的身份,而他只是个管事,让商队头领完全不能怠慢。 不过,鸣水县城的糟糕他也是有印象的。鸣水作为齐国京城脚下小城,连个客店都没有,只有一家时常会有牲畜寄卖的脚店,别说住下他们全部人,连黎国商队一半人都住不下,他感谢黎国商队的善解人意,但也觉得如果黎国商队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没多久他们就得出来追上自己一行。左右都还会见面,客气话怎么说都行。 两队相互别过,一队顺着道路直奔京城,一队则是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往鸣水而去。 全速前进意味着对路边景色的赏玩减少,目的地在望,劳累一路的楚国小郎君们坐在马车里只想睡觉,也忽略了外面看到分支道路上竖起的红色石头发生的一阵议论。 刘管事依稀记得去年还没有这块石头和下方车辙深深的道路,为保安全,还是顺着以前的道路而去。后方的黎国商队却在石头下停了一会,才往鸣水前进。 鸣水县城的城墙已经不再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小点,古老的土墙在望,披上了一层晚霞流光,倒是增添了一分美丽。越往城池附近走,越能感觉到道路的不同,黎国商队管事绕到车队后方查看一边,回来惊奇地感叹道,“这路竟是新修不久!” 此前听着楚国嫌弃齐国,黎国人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们黎国,某些方面甚至连齐国都不如,只是有着以前的建设在,看上去不像一直作为边陲偏僻处的齐国这般破败罢了。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齐国竟有钱好好修路了? 城门前一行扛着木棍和包袱的人先他们一步站定,城门卒检查的速度不慢,边查边聊,显然和来人相熟。等轮到商队,管事先一步下马,与城门卒攀谈起来,询问刚刚进去的一行是做什么的。 城门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行了行了,箱子拆开,马车帘子都撩起来,谁在生病主动站出来啊,别让人一个个去查。”边说,边往后走,一套检查流程显然是做熟了的,但过去鸣水都没几个商队会落脚,他们上哪去练熟? 疑问在管事心头飘荡,陪着往后检查,到一个马车前,亲自帮忙撩起了车帘,“差官,这是我家阿郎,从小身子骨弱些,但不是病了,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要说这次入齐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第一个要提名的就是边关入国境时关于疾病的问询检查,对于染病的人会反复检查。在边城,黎国商队就有过这么一遭,后来路上再没碰上过,谁晓得在这里又见到了。 城门卒皱眉打量车厢里的少年几眼,说话毫不客气,“我又没学过两手游医,你跟我解释没用。这样吧,我跟你们进城,你们在哪家客店落脚,我等会叫人过去瞧瞧。要是你们骗我,就别想上路了,等着吃牢饭吧。” 客店? 管事下意识将这个形容代换成了鸣水城里的脚店,一时有些头疼,连忙问道,“辛苦差官,但不知城中有没有何处院落可赁?我们住两天就走,绝不添麻烦。” 城门卒稀奇地看他一眼,“两家客店给你们住,你们不住,非要花冤枉钱作甚?这样吧,要是等会看过客店,觉得容不下你们,我跑个腿,去给你们张罗院子。” “多谢多谢。”管事一边道谢,一边悄悄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各国铸钱不同,但金银总是通用的。城门卒颠了颠重量,正好能当做跑腿,不算出格,也就笑着收下了。 黎国商队带来的商品主要是水精器皿和海珠,在城门处打开大部分盒子一看,简直是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要不是知道齐国京城附近有军营坐镇,不像黎国还有流寇山匪作乱,借管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露财。饶是如此,也只是给城门卒看一眼,就赶紧关上了箱子。 城门卒对海珠的稀奇不似作假,但出乎管事预料,面对剔透的水精,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甚至有点……瞧不上? 管事疑心自己看错,有意带着城门卒去连着看了几个盛放水精的箱子,这才敢肯定,城门卒不止瞧不上,还觉得这些东西很平常。 若是豪富之家,这个反应还正常些,但,齐国小县里的城门卒?管事惊疑不定地打量城门卒几眼,荒诞地猜测起会不会是钟家子弟无事可做,来这里假扮城门卒玩耍。 -- 第368页 检查没有持续很久,城门卒和门前同袍交代几句,领着商队进城。他边走边道,“你们来得早,占便宜,要是再过些日子,商路彻底通了,我们成天查都查不过来,哪还会陪你们进来?” 自豪的语气让黎国商队管事差点怀疑,自己来的不是那个基本上所有商队都嫌弃不想停留的鸣水县城,而是齐国京城。只有见多了商队,才会有这样的心气吧? 他却是想错了,城门卒说着大话,心却砰砰直跳,路上碰到熟人都目不斜视,同手同脚走路差点把自己绊倒。鸣水县城的城门卒的确见多了商队,但他们见到的大多是抱怨和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进城的商队,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乡变了,但商路通畅之前,一天没等到没有受过去经历影响肯进城来看看的商队,一天他们就提心吊胆。 要给这第一个进城的商队留下个好印象。城门卒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黎国管事问道,“差官定是在鸣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好东西吧?您觉得我们带来的水精,成色如何?” 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城门卒下了深藏不露的定语,询问十分诚恳恭敬。 城门卒一愣,“你们那是水精,不是琉璃?嗐,我哪懂什么水精啊!我是当你们跑那么远,运了琉璃来,我跟你说,我们齐国的琉璃最好了,外面这些,现在可卖不上价。” 鸣水是个小城,从一条道走到头,就是另一个城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碰上的几率很大。黎国商队管事还在思考城门卒话里透露的信息,就见他伸手拦下了一人,“小杨九,你师父在不在?不在你来诊个脉。” 被拦下的少年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佃户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是游医?黎国管事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杨九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乱诊——” 城门卒拎着他后衣领子,“什么叫乱诊,我都听说了,中学医科第一就是你对不对?能考头名,你不能诊谁能诊?快去快去。”趁着管事发愣,城门卒弯腰在杨九耳边道,“这不是县令说的要注意别让人带进来生病的人吗?我要带他们去客店,你先去瞧瞧,拿不准再去喊你师父嘛。” 杨九这才点头同意,向黎国管事自我介绍,“杨某一介游医,医术浅薄,不知贵主人可方便?” 管事领着人去了后面的马车,城门卒砸砸嘴,反复念了几句杨九的话,嘿地笑了,“文绉绉的,怪好听。” 有仆役在后面,管事引了路表达了对医者的重视后,又回到前方跟在城门卒身边,他们进城已经走出二十多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向来到处都是黄土、灰扑扑不起眼的鸣水县的确经过了修整,平坦的道路两旁,远处另一个城门附近显然新建不久的木制二层小楼两两相望,没有染上西北方常有的尘土,反倒有了些挺拔的精神气。 这还不是最让管事惊讶的,他看到县衙左右新盖起来的两间屋舍,颇有些新奇,其中一间在原本的集市范围上,以木制和灰色的土搭建而成。正被人扛着运进去的透明方板,折射出夕阳的余辉,整块板子甚至比他运来的任何水精都要漂亮。 “啊,那就是琉璃板,不对不对,平的这个叫玻璃板。”城门卒看着管事如痴如醉的表情,得意笑起来,“看来县学盖的差不多了,这就要装窗户了。没准不需要等到三月,二月就能念书了。” “玻璃,装窗户?”管事不想露出没见识的样子,但堪比水精的宝贝,在这里只能做窗户,是不是太疯狂了点?是他们商队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以贫穷偏僻著称的齐国,而是各种新奇玩意百花齐放,自家族学穷尽各种珍宝也无妨的楚国? “是啊。”城门卒点点头。 县学是什么,管事自然是知道的。以前齐国别说县学,就连郡里的学堂也无影无踪,可从什么时候起,竟是重视起了这个? 管事心里有一肚子问题,全被从后面马车下来的杨九堵了回去,杨九对城门卒招招手,“没事,就是身子弱。” 确定了和管事说的一样,城门卒这才放下心,大步流星地带人往客店走去。管事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回头看着杨九脚步轻快地走向县衙旁另一间狭小的屋子,“阿叔,《论语》怎么还没到啊?” “莫急莫急,京城和各郡最近需要的数量多,调来的书不够,过两天就来了。少了哪里,也不会少了咱们嘛,别家县里,还没有这么多书呐!” 简单的对话在管事心头掀起大浪,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逼仄又昏暗的屋子,屋子没有挂匾额,仔细回想一下,似乎同样结构的屋舍在路上一部分郡里也曾见过,也是在官衙旁边,长得仿佛一个门房角房。 这竟是买卖书籍的书肆! 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过多停留,大城惊鸿一瞥,小城大多没有进城,而进城了的小县城也没有见到这样的书肆。由于没有深入了解,他们只当这是角房,谁晓得到了齐国京城外,不想和楚国商队一起进城免得引起误会的安排,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书籍在哪里都是需要珍重的,管事刚升起一点兴奋,忽然又想到齐国的过往,难免心灰意冷。齐国,能有什么好书? 回过神后,管事再一看,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印象里鸣水的脚店已经走过了,连忙阻止城门卒,“差官,差官是不是走偏了?” -- 第369页 城门卒茫然地看着他,抬手一指,“没有啊,两家客店不就在那里,你们不是要住下吗?” 管事顺着望去,刚进城时以为是哪家世家建起来的家宅的两座木制小楼已经近在眼前,酒旗飒飒飞扬,飞卷的布料像扇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的一个个巴掌。 他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鸣水县城,是真的有了两家大客店! 常年走南闯北,对客店的规模管事心中有数,只看小楼大小,不说住下他们一行,再多来两个商队都住得下! 战乱时流传着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身上,却是一冬之后,鸣水当刮目相待了。 “多谢差官。”管事羞愧地郑重行礼,反倒把城门卒吓了一跳,摆摆手,“走吧走吧,赶紧住店,我还要回去看城门呢。” 客店和它的外表一样,说不上精致,但足够舒适安逸,进门迎上来的伙计贴心极了,只需要说清楚需要,他们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管事差点以为这里是楚国大城的客店。 拿着房间号牌,看着女掌柜柔美的笑脸,管事回身扶了一下自家小主人。在马车里坐了一路的瘦弱少年新奇地四处看看,城门卒作为本地人在离开之前,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为他们的晚餐做了推荐,“他们的炒五花和炒鸡丁都不错,记得尝尝!” 好么,又是压根没听过的。 管事进城后已经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怀疑,疑心到底自己是被楚国人嘲笑的乡下人,还是齐国是。 但他知道一点,起码现在看来,连齐国京城旁的小城都这样了,京城里留的惊吓不会比这里少。想到自家舒舒服服睡一觉,换了衣裳精神抖擞进城,而楚国商队只能待在马车上,做一堆腌咸菜味道的倒霉蛋,同行路上忍下过的气愤都化为了笑意。 在城门卒离开前,管事终于没忍住问道,“去岁我来齐时,尚无客店、县学、游医,今岁却应有尽有,是城中江县令所为,还是换了县令?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城门卒听大白话还行,加上了点文绉绉内容,他就傻了,只能看向守着客店的掌柜。喜儿掩口轻笑,“您是说,是什么让鸣水变化这般大吧?”她望向门外,“玻璃、书籍、客店这些事,鸣水能有今日,得多谢我们三殿下呢。” 管事把这个回答记下,谢过城门卒,跟着引路的掌柜,与商队护卫和小主人一起上了楼。 进门检查了一下四处的陈设,管事锁好门,这才道,“崔郎一路劳顿,是歇息还是出去瞧瞧?” “到了齐国腹地,还是注意些,叫我齐光就是。”崔齐光打开窗户,望向下方,“让其他人都歇息,进齐都总要有些使臣的样子。你随我去看看书肆吧。” 接到楚国异动,决定提前上路的黎国使臣队伍没发现楚国和齐国联合,但齐国的变化,却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拿到书肆里据说最多人翻阅的《齐文千字》,崔齐光笑起来,摩挲了一下精致的书页,“齐有大变。” 在鸣水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赶路,等到进了安阳城,原以为一天的时间差足够避开楚国商队,没想到黎国一行人还是与他们正面撞上了。 看着衣裳皱巴巴,满脸疲惫的楚国商队,黎国商队一行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走了。楚国一行人看着精神焕发、甚至还散发着香味的黎国人,心中怨念几乎都要具象化了。 楚国商队在昨夜赶路,凌晨到达安阳城时就开始觉得不对,绕过最后一段弯曲山路,过于平坦的道路连马车轱辘的声音都变了,借着火把亮光,他们看见了不曾见过的、灰色的道路。 作为去年冬天第一批离开齐国的刘家商队,他们只记得糟糕的中央路况,由于军队看守着中心的朱雀街,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铺好的水泥路。 心中的惊讶暂且不提,等到排完天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队伍,被检查完终于进了安阳城,古老的城池里四通八达的灰色平路极富美感,十分震撼。队伍里有一部分游学的学子年纪小,“哇”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被人嫌弃地看过来。 他们在野外睡了一宿,身上泛着酸味的衣裳,马车也风尘仆仆,竟是被出城的齐国马车队伍嫌弃地绕了三尺远。 而在城中讨论着的“考试”、“蹴鞠”、“香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听过。 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所想,微妙地与昨日的黎国管事重合了: 似乎,好像,他们更像是那个没见识的土包子。 楚国商队怎么在大变样的齐国国都里寻找客店,黎国人自然是不关注的。在鸣水县城里的客店舒服睡了一夜,还有“黑皂”与“肥皂”两种沐浴产品可选,又吃了一餐完全没尝过的炒菜,他们对齐国的好感度已经达到了顶峰。 结束赶路,黎国商队自然有了空闲出来逛逛,随行的中年使臣们路上快马加鞭实在撑不住了,有一个算一个倒在了客店里,最后倒是看上去最虚弱的崔齐光改了装扮,与管事出门游玩。 第156章 . 书肆 忧心麒麟儿皆不成才 根据以前对齐国的了解, 游玩场地只有东市,但管事吸取了教训,没有先入为主, 询问了客店掌柜, 才知道如今最受追捧、也是声名远播的地方,竟在西市。 西城不仅有名声响亮的集市, 还有书社和书肆,走过路过沾沾文气的迷信举动偏偏在民间大行其道, 加上三三两两抱着球的少年郎往拆了似乎又要改回蹴鞠场的考院去,修了高台的蹴鞠场外,迷信和期待两种人挤挤挨挨,倒是十分和谐。 -- 第370页 安阳城里的路人大多说话都带着口音,但不影响听懂, 崔齐光一身简单的绫袍走在人群中,感受着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 和中年人对未来生出的期待, 唇角不禁翘起, 偏头问管事,“去年来,也是这般吗?” 管事擦了擦汗,他虽然只是个外围管事,但对去年那场骂战记忆犹新。去年黎国派来祝贺皇帝的使臣家里是和黎皇一起打下来江山的将军, 回去就表示这鬼地方比黎国农夫家里还不如, 大肆宣扬齐国的恶劣环境,闹得好像谁肯来出使都跌了份,连今年出使的时候都个个往后缩。 碰上楚国搞出来动静,打仗那群人总说是齐楚要联手, 必须出来看看,提前了时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出使,总不能让打仗的土匪头子们过来,算来算去,正好和安排的小主人游学时间对上。唉,外人看着光鲜的国相之家,也逃不过要让家里苗苗来顶缸的安排。 管事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去年的情况,就等到了外出打听的护卫收集消息回来,总算把他从感慨和背后说人坏话的尴尬境遇里解救出来。 实际上,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情报人员去做事,甚至不需要联络在齐国国都安插的眼线,只在街上转两圈,随便问问都能知道,齐国的大变样是从去年秋天开始。 大多关注自家生活的百姓不会注意肥皂铺子和其他东西之间的联系,只会感慨“嘿,碰上好时候了”,但只要将安阳城内出现的变化依次列出,就会发现,一切的新奇都是从一间小小的商铺开始。 崔齐光拿到护卫们带回来的汇报,又在路上询问了两个匆匆路人,看着他们提起“胥吏考试”和“修路”时脸上散发出的与有荣焉的光彩,忍不住被他们感染着笑起来。 来过齐国许多次的管事,重新修正了自己在心中记下的齐国人的印象。发自内心的自豪和高兴是做不了假的,街上无论男女,或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为自己是齐人骄傲,但他们一定已经不是曾经他见过的疲惫而麻木的状态。 是什么唤醒了他们? 崔齐光谢过被拦下来询问的路人,如约给了刚换来的铜板,只回答了几个谁都知道的问题就赚了钱的路人高高兴兴走了,或许许久之后还会感叹自己的幸运。 脚下的道路平坦、宽广、不怕雨水泥泞,崔齐光俯身用手拍了拍,手掌接触后才能感受到灰色道路的粗糙本质,但比起坑坑洼洼或是到处碎石,这种已经很接近昂贵青石板的铺路材料,性能十分优越。 在路人的讲述里,这条道路甚至是齐国京城附近的士族同心协力出钱修的,除了中央主干道外,其他道路上的路牌下都有详细的修路时间、家族、名姓,也不知是请了多少家中门客捉刀,极尽溢美之词。 什么时候,齐国和皇权不对付的那些士族也肯来为国家出力了? 金帐汗国是野蛮人部族组建的国家,黎国是一个只有小士绅和崔家的国度,楚国是世家掌管的国家,只有齐国,是皇权与世家站在平衡两端角力,仿佛还没有吸取东齐覆灭的教训,改进制度并不完全。 以前崔齐光赞同父亲和祖父的理想,认为没有世家的国家才会变得更好,但黎国局势反而是最混乱的一个。但现在他发觉,楚国森严供养世家,黎国缺少足够治理国家的世家陷入混乱,齐国贫穷而世家吸血,可到头来,却是齐国士族做起了好事? 或许在过去许多年里,暗藏在齐国暴君和贫瘠名声之下,他们做了许多努力,只是如今,障目的树叶才刚刚开始挪下。 崔齐光在鸣水县第一个去的是书肆,来到安阳,第一个去的也是书肆。他始终记得连自己的家族北上时丢下了金银珠宝,也没有丢下一车车的书籍,经籍知识,传承智慧,才是不会在时间中失去力量的存在。 安阳城的书肆和鸣水县的规模差不多,但等待的人数远超鸣水。前面摇头晃脑背着书,旁边又是翻书指指点点气得吵起来的读书人,隔壁京兆府都出动了差役在旁边守着,避免这些中年人跳起来一怒之下砸了书肆。 如薛瑜所想,开春后的路途行走通畅,不仅是楚黎两国商队到来,被各郡的书肆内发到的新版典籍修订稿气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读书人不少,上路翻越分隔梁州与雍州的大山,走了半个月才赶到京城。 “……妄为人师,误人子弟!”这是气到只会痛心疾首的。 “这里的句读和解释引文不对……”这是句句较真的。 “释文什么时候也能写到书上了?!”这是面对印刷成品浪费好纸心痛的。 比起愤慨的不断增加的读书人,虽然他们随便一个都有着士族蒙师或者什么高大上身份,但在这里守着旁边避免闹事的差役看了两天,只觉得他们吵闹。 崔齐光听了一会,不知不觉被涌来的人推到了前面,书肆里守着的差役已经被骂了许多句“闭嘴”,见来了新人也只敢委屈巴巴地指指旁边立起来的牌子,“能念出内容者,记名后每人限领取一本”。 简洁明了,连拗口的古文句子都不是。 小小的书肆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顶天立地的书架修在屋内两旁,门前是一个小摊,四方摆满了书籍。从刚在鸣水看到的《齐文千字》到经典的《论语》、《孟子》、《春秋》,甚至更功能性的《齐九章律》或者《急就章增补》,基本上读书后听过的名字,这里都能找到。 -- 第371页 书肆不像家中藏书馆里常常透着一股古老的霉味,墨和新纸的香气令人心旌摇曳,不同于以往帛书和卷轴纸张的装帧初看别扭,上手舒服,整个书肆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生机。 崔齐光拿起上下两本摆放着的《论语》,越是翻阅越是惊奇,鸣水县里的书肆书籍要么没有要么只有一本,以至于齐国书的真正秘密,他这时候才发觉。 “这书,是哪位大师亲手所抄?”他不敢置信,但又不得不信。字是很特殊的标记,再怎么相同的两个人、再修习同样的字帖,写出来的字仍不可能完全一样。就算是同一个人,时间和所处位置不同,也会造成字迹不同,但……这两本书,一模一样,他就算看多少遍,也是一模一样。 旁边丢开做学问的脸面,忙着吵架的几拨人回头,异口同声地嫌弃他,“什么抄书,不知道这是用了别的手段吗!”早别人一步到这里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虽然自己之前也表现出了没见识,但还是可以在后来者傻眼的时候嫌弃一番。 “那这纸……” 崔齐光的第二个问题,书肆真正的接待差役仍是没能抢答成功,就被旁边吵架群体截胡,“听说是齐纸三号,啧,什么破名字,难听!” 名字的确不好听,但直白地表现出了来源。若非切实出自齐国的制品,绝无人会用齐命名——只听说蹭楚国名字的,谁会去蹭齐国的名声啊? 新的纸张、新的修订书籍、没见过的一模一样技术…… 还在沉思的崔齐光借着两次打断吵架,被旁边最年轻也步入了中年的吵架队伍看在了眼里,有人喊了他一声,“小娃娃,你来说,这《孟子新注》对也不对?” 大脑在思考,但周围的声音也同样被收集了进来,崔齐光只用稍加思考就能知道问题由来。他接过被传来传去抨击的《孟子新注》,微笑开口,“对,也不对。此处引证的是之前……”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随着崔齐光的讲述逐渐深入,引证开始使用一些著名孤本,旁边人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变了。一番解释后,四周鸦雀无声,气不过喊他来做裁判的老人摸了摸胡子,“这本集注我记得,是钟家收去了一本,还是钟繇的字,藏着掖着不给人看,你是钟家人?” 崔齐光一怔,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为书作者出头,由于引证并不常见,惹来了误会。“晚辈偶然读过,并非钟氏。” 嗡嗡议论声再次响起,但引经据典的解释和十分清晰地指出书籍问题的态度已经说服了刚刚还吵成一锅粥的众人,老者从怀里又摸出来一本书,丢给崔齐光,“那你看这个呢?” 趁着这会安静,都在等这个横空出世、显然家世比他们更好、读过更多书的年轻人对他们深恶痛绝的新编书籍做点评,一直开不了口的书肆差役颤巍巍站了起来,“抱歉……” “闭嘴!”“不懂别说话!” 来自阅读和成就的底气让众人齐刷刷回头,阻止没读过几本书·说理论一窍不通的差役说话。 但好不容易抓住了安静时候,差役的确忍不了了,从房门前小摊上拿起了另一本《孟子新注》,刷拉拉翻到最后,粗暴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皱眉。差役在有人阻拦之前,将书举过头顶,指着最后道,“我早就想说了,各位想讨论,该去这里啊!” 书的最后奢侈地用一整页只印了一句话,“本书内容由齐秘书省少监苏禾远主持编撰,欢迎交流意见,如有异议,请至齐安阳城国子监留下姓名观点,择日统一讨论。” 若这不是嚣张傲慢,那什么才是?! 直接用口语般的话写在书页上,像是觉得他们看不懂古文似的,看上去就仿佛看到了一个恃才傲物的年轻人隔空在说话,羞辱,明明白白的羞辱! 不少刚刚还在人群里做吵架党中遗世独立的温和派的人,此刻也觉得血冲脑门。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们见过不少,哪年没有狂吹名士的?但这么招人恨的,还是第一个。 齐国各地各个士族内赶来的读书人,不管有没有去国子监计划,都觉得国子监非去不可了。 一面之缘已经单方面把崔齐光打上了自己人记号的老者,气势汹汹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少年没跟上,疑惑地回头一看,崔齐光站在书肆旁京兆府的榜单前,正和松了口气的差役们说话。 “……这些都是胥吏,不是官员?”崔齐光有些惊讶地确认,“为胥吏单独设立的考试,他们需要考什么?花了多久让他们去学习?” 胥吏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意味着整个官僚制度的最底层。就算放到黎国,也只是刨除了世家贵族在定品制度中的加成,将小士绅和平民放到了同一个标准下。 然而这个制度在黎国运行得并不算好,最后选出来的平民少之又少,大多具有世家或是土匪家族背景的官员回望成果,只能得出一个没有足够好的环境培养就没有优秀人才的结论。而环境治理、思想运行,又需要人才去实施,悖论在此打成了死结。 哀其不幸,怒其无能,他的祖父和父亲想要从根本改变,却只能得到嘲笑和警惕。曾选定的圣明天子走到暮年,对曾经深信不疑的臂膀门徒遍布朝堂疑心不止,想到出发前祖父坐在书案后的叹息,崔齐光就发自内心的感到悲哀。 但似乎,他们想要的未来曙光,竟出现在了齐国? -- 第372页 还没走完的读书人大声嘲笑道,“小吏能读多少书?考试也就考些读写吧,真正办事的不还是官员,都不是正经——” “你们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一直对这些外来的、会读书的、有高贵士族身份的人忍气吞声的书肆差役,愤怒地推开面前小摊,站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抱着一箱子东西刚跑出京兆府的青年。 跑腿完成却突然被拦截的青年一脸茫然,只听差役道,“他就是这次考试考中的胥吏之一,你们敢胡说八道,不如来问问他!” 被这样郑重介绍,青年脸腾地红了,面对众人团团行礼,“在下的确是这次考试得中,如今添为刑部一名小吏。各位有疑问可以问我,我还有一两刻时间能用,不然就要耽误事了。” 活生生的考试例子在这里,不知为何,见过不少在自己家乡衙门里做事的胥吏的众人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与那些人似乎并不相同。 “好,我问你,可曾读过《赋篇》?” 年轻人愣了一下,“是《荀子》吧?”在下一个问题出现前,他先告饶道,“其他我背过现在忘记的差不多了,不太熟,诸位想考,不如考我九章律?” 被身后议论吸引回头的老者揪着胡须,不赞同道,“孔圣孟庄,荀子韩非,你这些都不读,还做什么吏目?!若考出来都是你这样的吏目,考试害人害国!” 这年头,做官起码是读书认字不是草包才行,听说面向所有人开放胥吏考试他们就觉得不靠谱,这下,算是抓到把柄了,周围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要将青年和考试一起打成哗众取宠、一无是处的存在。 拉青年出来做活生生例子的差役已经后悔了,深气青年朴实,净说什么大实话,都读过书的人了,还不能应付几句?完了完了,这下要出大乱子了。 青年胥吏却很困惑地看着他们,问道,“阿公何出此言?考试选吏,选的是做事之人,我们胥吏又不是做官,听命做事,只需要懂得我们所在部门常用的经籍内容,不为他物,只求实用二字也。若是需要补充学习,而我们不学,那自有上官驳斥惩罚,何来害人害国?” 老者一怔,被“堂堂国家官员居然什么都不懂”这个想象带跑偏的众人都愣住了。 是啊,胥吏而已。他们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明白做事的道理不就够了吗?刚刚青年说他在刑部做事懂得九章律,也就是说考试的确选拔出了堪用的人才,这不就是考试的优秀和实用之处吗? 他们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青年天真地继续道,“不过,我们的上官定是懂得这些的。” 混在人群里的一部分人捂了捂胸口,感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此言一出,再想做草包纨绔混日子,都得好好想想自己配不配、会不会被这群齐国名士提笔骂到人尽皆知了。小吏都这么努力聪明会读书,做上官的怎么能落后?动膝盖想想都能品出来官员考试的未来! 悄悄改了一部分吏部培训新入职胥吏的讲稿方向的薛瑜,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的远道而来的齐国士族养在家里的学者名士,怎么会放任他们自由行动? 于是,背后偷偷做推手,刚拿到行动结果的几个士族,隔日就听说了一场新动作。被京兆府门前慷慨单纯的新胥吏一番话说动,初到京城不久的学者们在去国子监揪着苏禾远大战三百回合之前,先联名写了信,请求以考试辨认国家岗位上是否存在不合格、不擅长所处方向、甚至尸位素餐之辈。 体察民意的皇帝和鞠躬尽瘁的韩尚书令,以飞一般的速度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试图用名声大的这群老家伙捆绑打击逐渐露出獠牙的皇权统治的士族们,被回旋镖扎了个透心凉。 继绩效考核之后,终于考试也给在职官员安排了个明明白白,虽然没有明示官员选拔考试,但只看考试成绩将和年末定品挂钩,就知道这个日子也不远了。 早朝上,由于突然开启官员考试,积累了十二万分不满的士族们,面对同样穿着文臣袍服站在自己身边的军勋贵族,再次头痛起来。好在,还有人顶住了压力,“此举蔑视选拔……” 一堆话说下来,核心观点就是,以前选进来了官,现在再考试要是刷掉多丢人。顺带提了提大多偏科的军勋贵族们很可能考不出好成绩,给皇帝丢脸。连哭诉带威胁,自从钟简两家一起翻车,朝中就没听见过这么高质量的反对发言了。 再一看,嚯,苏合!铁杆的士族,跟了跟了! 早朝愣是被折腾出了买定离手各自站队的架势,皇帝扶着扶手,沉吟片刻,点了薛瑜起来,“作为第一次考试的主考,你有什么意见?” 薛瑜垂头拱手,“臣只有一言请问诸公。但有些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朕恕你无罪。” 薛瑜抬头,笑出八颗牙,“诸公以名师、孤本、锦绣财富培养子弟,如今反对,莫非是忧心麒麟儿皆不成才?” 谁家也不能打包票自己孩子全部成才,但家里管教,出了门还是要面子的,当然不能承认。 薛瑜的话像一个巴掌,狠狠扇了出来,反对吧,好像在说自家孩子不成器。不反对吧,又怕自家孩子不成器。 思来想去,愁得脑壳痛的士族们突然气怒交加:要不是家有倒霉孩子,谁在这里发愁! -- 第373页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人会觉得自己以各种优势培养出来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就算在世家子里排不上名号,但总能比军勋贵族家里的大老粗强吧? 刚刚还站在士族这边的苏合第一个把自己的话吃了回去,还在犹豫的其他人气得心口疼:苏合刚做家主,他家夫人还没生孩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早朝最终以古怪的气氛解散,薛瑜和苏合对了一下眼神,一本正经地各自离开。缺少领头羊和足够了解朝堂的谋臣门客分析,曾经为胥吏考试设立吵到差点动手的两派人所剩寥寥,如今还在朝中的士族们尚未意识到,不断向皇权的意愿低头会形成习惯,而他们被温水煮青蛙的经历,才刚刚开始。 有了第一次考试,有了内部考试,寒门考试的路还会远吗? 送走了预定青蛙们,薛瑜顺路去国子监附近听了听苏禾远和来自齐国各地的名士们坐而论道,在苏禾远主持修订过的书籍发往各地之前,他们甚至可能到死都不会踏入“无趣又文化荒漠”的国都半步。他们大多只知士族,不知有齐,虽是齐人,但半点不觉得自己是齐人。 不过来都来了,大概是没机会走了。 站在讲坛中央的苏禾远,像重新焕发出青春,哪里还有脸上盖个蒲扇睡觉,讲课也有气无力的模样?他在中央,被打断时听到离谱的理论会厉声驳斥,温和儒雅半点不存,锋芒毕露。只需要看见他这个状态,就会知道,他喜欢这些,希望能将知识和思考的碰撞全部记下来,传承到无数年后。 能这么快准备出如此多的经典新注,看起来不在意、甚至在她劝说时反过来说她的想法异想天开的苏师,私下里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年。好在这一次,他有了让梦想实现的机会。 薛瑜对许多学术性的类似“一句话到底该如何断句如何解释”的议论听不大懂,听上去就充满了语文卷子阅读理解的恐怖印象,确定这边苏禾远能控住场,就悄悄离开了。 刚要拐回政事堂做半个书童,她就被陈关拦下,“殿下,钟家和书社都来了新消息!” 第157章 . 污蔑(二更) 考场舞弊案?…… 自月底考试结果出来后, 群贤书社大出风头,走过路过群贤坊的大多是对下次考试有所期待,或是好奇去当官的学生们到底长什么模样的人。 以往胥吏都是私下介绍着默默去做, 沾边的亲戚友邻知道他去做什么, 旁人却只能听个风声,如今不一样, 都是看着考上去的,天然就多了一分仰望和亲近。要不是书社有护院和本就懂得武艺技巧的老兵们守着, 早就叫人冲破了围墙,摸进来看看到底学生和师长有没有长三头六臂。 饶是如此,群贤书社也被骚扰地关了两天门,等到放榜的热情过去,才重新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但今天读书声却被打破了, 门前先是来了个落榜考生,痛斥书社与朝中官员勾结泄题, 以致旁人苦无门路诉冤。书社的护院上去拦一下, 就要吵着杀人灭口, 要去京兆府主持公道,嚎啕哭声和种种惹人怀疑的证据堆出来,反复说多了,蹭文气的人和路过的人,去阻拦闹事的手都慢了下来。 若不是确有其事, 好像也不能说得这么清楚?莫非…… 这朝中官员, 除了三皇子不做第二人想。 迟迟只有护院和人拉扯,没有师长站出来,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门内朗朗读书声在哨响后中止,近日常来的路人知道这是书社一堂课结束的信号, 心底对没有师长出来解释突然多了另一种解释:原来是要专心上课啊。 哨声响过半刻,院内的学生和师长们都走到了门外,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来人胡说八道,挨个为自家分辨,但乱哄哄一片,谁说的什么都听不清。 陈安抬手止住义愤填膺的学生们,刚要开口,就见学生群里突然跑出来一人,“我忍不了了!我今天就要揭发他们的真面目!” 学生们还觉得他是想到了解决办法要正面应对来人,陈安和几个老师看着他的表情却很严肃,“牛生?” “我也是被群贤书社坑了,你们不知道,他们要多少银子!家里给的多的就能去考试,没钱的就继续读!”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学生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会的那些,陈师他们带你讲过多少次,谁要过你银子!” 牛生咬牙不去看曾经的同窗和师长们的神色,继续道,“而且他们不过是一个草台班子,和去念个私学没什么差别,狗屁以前的胥吏,狗屁名师,要不是最后能拿到题,他们算什么东西!你们送人来念书看见的胥吏,现在还跟我们同班在念书,你们觉得他们能教什么?!” 竟是与之前在门前闹事的人的说辞统一了。 见到书社众人出来后,心中更偏向相信的路人,也犹豫起来。比起旁处的考生靠着跟踪出来的一些模糊巧合碰面,任谁都想相信原本就是书社的学生。 正议论纷纷时,京兆府府丞带着人冲了过来,分开人群,站到两个学生旁边,提着木枷的差役大喝一声,“谁递的舞弊案状子,谁考试作弊了,自己站出来,别让我们等啊!” 两个学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茫然,但还是争抢着跳起来,“差官!差官,就是他们,买卖考题!” 府丞神色一肃,“什么,买卖考题?!” -- 第374页 府丞心里苦,上次京兆府遇上大案子还是出了寒食散那事的时候,整个京兆府兢兢业业一整年,最后谁也没能升,现在怎么又来了案子? “好啊,带走带走!”府丞还记得之前寒食散的时候被当众打脸,这次学乖了,准备全部先带回去审,出了什么问题,起码不会传得京兆府差役蠢笨之名到处都是。 “且慢。”一直沉默的陈安出声阻止,淡淡扫了牛生一眼,说不出的失望。 起初来的落榜考生顿时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要找已经考进去的学生帮忙,你们相互包庇,不给我们活路!” 府丞被吵得脑壳痛,让人先拿了两个学生,要去带走其他人时,场面突然乱了起来,砸土块的,砸石子的,满天乱飞,人人口中都喊起了,“他们要带着犯人跑了!” 好么,案还没审,先多了一群犯人。 府丞看着仿佛往事重现的现场,明白不说清楚今天是走不了了。不管是京城民众闹事还是办案不力,又是板上钉钉的定品考绩减分。心里骂着到底是谁在搞事,府丞当机立断先让差役围出一个圈,止住混乱,再把人放下,眼尖地派人喊着“休要胡言”去抓了外面刚刚混在人群里乱喊起哄的几个人,堵了嘴压在里面。 “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都想犯法吃牢饭是不是?退后退后!” 差役们的呵斥让头脑发热的路人冷静了一点,府丞颠了颠手上木枷,“这样,都觉得委屈,就先说个分明。到底是谁去递的状子?想好了说,到堂上发现说谎,先打十杖!”他也是被上次连续举报搞怕了,才出此下策。 牛生颤颤盯着最开始来的考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落榜考生站起来,“是、是旁人帮我递的!” “你不是说无依无靠,只能来问个明白吗?这又是什么人还帮你了?” 人群里响起的疑问让落榜考生脸涨得通红,吭哧半天才道,“天下好心人总是有的,谁像他们一样黑心!” 府丞在京兆府今天是两家纨绔打架,明天是邻里纠纷,听出了他的心虚,和过来时听到的内容一对,愈发觉得自己这次处理没错,问道,“那你说说,是告的什么?”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旁观人抢答,“作弊,漏题!” 落榜考生顺势点头,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了他这边。 拢着双手站在书社门前的陈安却忽地笑了,被师长们拦到后面去,一个个气得牙痒痒的学生们都愣了,都什么时候了,陈师怎么笑出来的?! 陈安:“是舞弊,但是是散播假消息,以虚假考题坑骗同窗的舞弊案。” 落榜考生的脸色突然白了。人群外有人高喊,“让我们进去,我们被骗了一百两银子!”落榜考生闻言一颤,左右张望,明显是想逃跑了。 一百两对豪富之家来说不过毛毛雨,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都是血汗赚回来的,闻言内圈的人像被扎了心一样疼,连忙让进来人。之前他们对这次考试有所谓内幕不满,归根结底也是花了钱读书,最后却还是要输给豪富。 府丞亲眼看过状子,自然知道陈安说的才是对的。他算是明白了,今天这都是旁人的局,成天拿他们京兆府当刀用,呸! 冲进人群的几个人衣衫褴褛,但依稀看得出之前料子不错,他们揪着落榜考生,“你卖了假题给我们,又骗我们要抓人了,自己来做什么清白人?好哇好哇,跟我们一起吃牢饭吧!” 受害者和犯人都在,也省了京兆府忙碌。牛生呆呆看着旁边,不时被无情的拳脚误伤,此时才感觉到大势已去,连旁边这人都被放弃了,自己还会远吗? 连滚带爬地跑到书社门前,他伸手要抱陈安的腿,“陈师,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图银钱!我只是笨了点,您绕了我这一次吧!我就是想考试,您不让我考,这到底还是您对不住我啊!”说到最后,还是心中有怨。 陈安向旁边一闪,后面气得不行的书社学生拿了根树枝丢牛生,“你也不看看你在书社考多少,放你去考,去花钱报名听水响儿吗?丢人死了!” “就是,家中贫弱只要肯多做些活,只需要花一半钱就能来念书。师长们给我们准备住处、准备吃喝、准备我们念书的材料,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这么泼师长脏水!呸,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同窗!” “要是真有什么劳什子考题,花钱就能去考,你还来念什么书啊!” 看热闹看的又生气又吃惊的路人此刻也呆住了,闹了半天,居然是外人和学生一起坑老师?这怎么行? 两个污蔑的学生被押走了,后几日,去京兆府外旁听的百姓一阵风似的把消息传了出来。 除了三十多个考上的,自然也有被认为没有到标准,没被师长允许去考的人。书社外落榜的人足足一千多,看着书社的全员考入,眼红者不知凡几。这次群贤书社,完全是倒了大霉! 原来,学堂招的以前胥吏觉得能力不足,趁着还没考试在重新复习,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原来,群贤书社早都是在国子监挂上号的,天子脚下的私人教学事业,他们就是先行者。原来,落榜的考生是谎撒的太大圆不过来,收了旁人钱好保命,却又被丢下了! 一时间,想听八卦的人心满意足。从头到尾,别说群贤考进去的学生,就连人们猜测的三殿下,也不曾露过一面。 -- 第375页 传说没露面的薛瑜看着刚传来的消息,确定了背后指使两人的是钟家附庸家族,反倒轻重上难以抉择了。 虽然京中大多数士族沉寂了下去,但群贤书社的大获成功,和在张榜当天的表现,全都是制造靶子,她钓到了鱼,没想到却是曾经的大鱼。 “之前钟家出京,派出商队,装模做样绕了一大圈路,现在到了哪里?” 陈关:“隆山军营。” 薛瑜一怔,皱起眉,“他们去找薛琅?老四去见他们了?” 这可算不上好消息。 第158章 . 重担 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 很快, 薛瑜就反驳了自己的猜测。薛琅离京前说是要去参加神射队伍,这才一个月,怎么算都应该还在训练, 就算不考虑近期负责隆山军营的庄骁将军态度, 薛琅自己怕是也还没解开心结。 果然,陈关的消息是“无功而返”。 但闭门谢客多日后钟家跑去见自家外甥的举动, 本来就透着奇怪。钟家沉寂下去的速度太快,就好像赌红了眼的贪婪赌徒突然抽身一样不可思议, 让薛瑜现在设置钓鱼的圈套前,也得想想能不能一举抓住痛脚。 薛瑜沉吟半晌,“苏尚书要是有空,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看大理寺结案。” 流珠将这件事记下,陈关出去继续忙碌。还没等敲定时间, 观风阁就来了新的客人。 正好休假,回薛瑜身边轻松轻松的蝉生小跑着上来, 神色古怪, “殿殿殿下, 钟昭仪求见。” 顶着几人注视,蝉生确定,“不是林妃娘娘,是钟昭仪。” 薛瑜和名义上同样是庶母的钟昭仪的交集,大概比两个妃子在后宫一个月的吵嘴数量还少, 完全是稀客上门。 换了身合适些的衣裳, 薛瑜下楼就看见宽敞的大堂里端庄的妇人眼含泪意,一时间“舍身污蔑”之类的不妙猜测响彻脑海,她警惕地往后退了退,隔着十几步对钟昭仪施礼, “不知昭仪因何来寻我?” 钟昭仪看着她,恍惚间觉出她和薛琅竟是有些像的。也许是这么多年从未和薛琅分开过如此长时间,也许是薛琅上次离开前语焉不详的嘱咐,她心中的不安最终化作一行清泪,“三殿下,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帮我。” “我不过是帮陛下处理些杂事,不值一提。娘娘这般身份家世,我能帮到什么呢?”薛瑜阴阳怪气了一把,要是能刺激钟昭仪失态暴露真实想法,对推测钟家这盘棋到底打算怎么走还蛮有帮助的。 钟昭仪一怔,没想到薛瑜这样不留情面,她苦笑道,“如今已二月初七,阿琅十几年都是在我身边过的,可今年初八他的生辰,却是不知道能不能过了。前些日子阿兄他们带了今年的生辰贺礼去寻他,却没能见到人,阿琅回军中前与三殿下同住,妾今日来,只是想请殿下告知于我,阿琅究竟在何处?” 初听薛瑜还以为她要打感情牌,越往下听,越发觉这似乎就是钟昭仪来找她的唯一目的。 为人亲人,却找不到自家孩子,只能来找一个眼中钉询问,不得不说是一种无奈。 不过……薛瑜还真不知道薛琅是二月初八的生日。这样算下来,过了明天,他就要到十四岁了,在军营里过生日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 “他入了军中,便是以军人要求自己。薛琅是个大孩子了,他有自己判断和决定做事的能力,他想要去,而不是我逼他、骗他去,钟昭仪来找我寻人,究竟是何道理?”薛瑜看着哑口无言的钟昭仪,冷淡地起身,“他觉得应该去的地方他会去,他觉得可以回来的时候会请求陛下让他回来,如果昭仪是为他好,就不要给薛琅添麻烦。” “我、我怎么是给他添麻烦?”也许是今天的对话一开始她就被担忧压垮,钟昭仪不安极了,“我为他准备衣裳、准备糕点、准备……” 锦绣前程、最好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准备,可她眼前总是回放着薛琅腊日回到京中时与她说的那些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抚养长大的孩子,竟走向了一个陌生而令她害怕的方向。 “可他觉得不需要,就是添麻烦。”薛瑜已经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送客。” 如果薛琅能在军中成长起来,钟家只会让他的功勋和努力蒙上污点。一个小少年被夹在中间,裹挟在局势里往前走,薛瑜毫不怀疑,就算薛琅亲口表示他不愿意争取,也只会被觉得奇怪,觉得他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 观风阁的下人们连三皇子的母妃都挡过,挡个钟昭仪出去自然是轻而易举。送走钟昭仪,薛瑜在二楼书房坐了很久。直到宝德殿那边带来话询问,要不要准备她的饭食,隐晦地暗示她该过去了,她才动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被裹挟向前?好在目前为止,她仍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桌案前不像之前摆满了书籍和写到一半的手稿,只有三个巨大的卡片,分别写着“止戈”、“东荆”、“江陵”,它们是薛瑜要做出选择的未来会去治理、做出成绩后回京的郡名。每个城池名字下方都摆着一些碎片化的纸条,总体来说各有优劣。 至于西南的益州郡,已经在第一轮思考里被排除在外。益州虽好,已经有了人接手,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其实并不需要她太过干涉。 想到这里,薛瑜翻出了早上知道新消息后丢在一旁没看完的西南来信。 -- 第376页 延迟了半个多月抵达京城的西南信件里,只从韩北甫的遣词造句就能看出他的成长,商队和军队探子的配合紧密,医正带人不眠不休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民族归化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还有听进去薛瑜的建议准备起来甘蔗和果树。 若不是都还在起步初期,只是她在政事堂接到的西南相关折子里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点影子,没有成规模的政绩成果能拿出来,光是这些都够韩北甫往上升官的。 谁能想到,之前拿来忽悠傻纨绔出京搞事的话,竟能成真呢?薛瑜不禁对随着商队离开的各家子弟充满了期待,顺便把鸣水经验报告会抓那些纨绔来听讲,多洗洗脑去上山下乡搞事的日程安排上。 发现了巨量棉花种植纺织的韩北甫,与过去很不一样,只有在美滋滋幻想益州布销往各地的时候,还会露出一点傻气。 京城的棉花还在育种,几十颗种子最后只活了四株苗,被花匠眼珠子似的护着,生怕有个闪失,比起最初设想的扩张棉花数量,扩大种植,如今大概只能算勉强选出了相对适应中原气候的突变棉花。怎么看,中原棉短期内都离开不了花房,而西南直接步入织布阶段,实在是让人羡慕极了。 如果益州布和棉花能顺利发展起来,更多的女性也能合理地走出家门来工作。修路的民妇虽然有,但旁处不像京城,薛瑜有办法压住工部的反抗,也能用临时的群贤书社托管安顿他们的孩子。种种原因积累下来,加上鼓励嫁人鼓励生育的政策,民妇虽然能做体力活,但固有的印象也不会让他们成为建设者的最优选择。 或许,曲辕犁还能改得再轻便一点,稻谷脱壳用机械替代?薛瑜想起在鸣水工坊外的村子里看到的情况,有的家庭里只有逃难来的妇人和痴傻儿子,妇人独自辛苦翻地准备春耕的样子,比男人还要强悍。 薛瑜写下改良机械的安排,这部分改良不需要她动手,交给鸣水工坊刚学了些东西、正手痒痒的学徒们刚好,她只需要吩咐下去,注意进度就好。 姜匠被打发回兵械坊做一个只能干活不能说话的匠人,纯粹付出劳动,再有下次,怕是连学徒都没得做了。新来的匠人虽然性子倔强了点,但手上技术不错。更重要的是,不必做他的学徒,他也肯将知识分享给无论男女来听课的所有人。 他说:“当初殿下肯教我们马掌和风箱,给了我们好大的脸欸,我教点这些算什么?县令说的那叫什么,叫……叫礼贤下士!” 鸣水传回来的信里,总是有许多乐趣可以发掘。 不知不觉,她也有能分担担子的人了。 距离西北边城止戈一百里,有人伏在树冠里,与薛瑜心声重合起来。 薛琅咬着箭囊,悄无声息地抬起弓,瞄准前方,他的队友正与“敌人”近身相搏,将成败寄于他手,信任的感觉太好,让他能忘掉所有的不快。 一场训练赛结束,个个未来神射都是大汗淋漓,跳进刚化了没多久的山涧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扎堆笑骂着对方要让下游人家喝洗脚水。 “小狼,来。” 薛琅没有问队长什么事,就跟着走了,背后队友们迅速行动起来。等薛琅听完队长云里雾里的战术指导,回去时已经繁星点点,不远处一丛篝火正旺,香气扑鼻。 “嘿,小狼,你真不够义气,今天你过生怎么不告诉我们?”搭档最久的队友扯下来一只鸡腿,山中奔跑的鸡腿上并不怎么肥,但胜在紧实光泽明亮,看上去就香,“喏,别说没照顾过你啊。” 薛琅这才模糊想起来,今天原来是他的生日。 队长叼着山中味道刺激的草叶,哪还有贴心指导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丢给他,“拿好了!” 纸包里,是两块黑色的像是肥皂的东西。上面没有清颜阁的标签,只有“止戈”二字。但除了清颜阁,旁人也造不出来这东西。薛琅曾能拿百两澡豆扔人玩,但从没有什么时候,觉得手中的礼物昂贵到让他感觉烫手。 “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拿。” 队长乐了,“诶哟真是个瓜娃子。要不是咱们头儿看你脏成了个泥猴,净往你那把弓上抹泥,谁管你洗不洗啊?贵什么贵,头儿从陆将军那要的,调来修路整城的民夫棚子里澡堂子里随便用呢。” 见薛琅迷茫,队长耐心地讲起来,“这不是京城卖到百两那个肥皂,听说是将作监新搞出来的叫黑皂,没有有钱人家用得好,样子难看也臭了些,但好用就行了呗。哪个边城修路修城,都能二十多文买点过来,瞧见没?专供止戈城,要不是咱们正好碰上,你想要都没有!” 京中提取了甘油后的皂液堆积如山,作为不合格产品卖出那是砸招牌的事情,但作为军需品供应,用甘油产品覆盖部分肥皂成品价格后以成本价卖出,还是划算的。 薛瑜始终惦记着剧情中那场突然爆发的疫病,与其等待爆发控制,不如先一步开始防范。从鸣水工坊旁隆山军营离开的几乎所有队伍,都听过了健康生活的童谣,准备收集军医们经验的《民医要略》也和保持干净避免生病的肥皂一起,进入了各个开春后开始修城搞基建的边陲城池。 当然,名字也不能用肥皂了。 缺少甘油滋润,故意加了别的添加物搞得肥皂又黑又难闻,只用试用一次,就能清晰感受到黑皂和肥皂是除了都能用来浣洗外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个结论是在鸣水客店里经过试验得出,薛瑜拿出黑皂也不用担心被客户投诉。 -- 第377页 远在西北的薛琅捧着“黑皂”,连梦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在睡觉,有人却还在忙碌。薛瑜被皇帝叫去又理了一阵子折子,对外说是整理,实际上不少内容都要从她手下批过,这对薛瑜来说是一项艰难挑战。她清楚,皇帝在向她展示,她之前轻松地拿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能够安然无恙地推行下去,其他人付出了多少辛苦。 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判断方向,掌舵前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码,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松。 宫中两个皇子都缺失了的一课。 但薛瑜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懂得教导,却多年没管过后代,甚至落到书中病死的结局。他看上去仿佛在任由王朝自生自灭,随心所欲,实际上背后却兢兢业业为齐国能够延续呕心沥血。 不过,再想去探寻皇帝怎么想,也得先把任务做完。 之前管理行宫和工坊时,大半任务都是李麦和江乐山在做,吴威也为她分担了不少,她只需要给出设想,就有人会为这个设想努力。饶是如此,薛瑜也在江乐山的行动里学到了不少内政小技巧,算是有了点地方管理的底子。 在鸣水时,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最后也能用清颜阁收益兜底,薛瑜心理压力并不大。但针对新的四座城以及它们下属的县城,以万计数的人口,农商士族,国库收支,动一下可能背后就牵扯了无数生命的未来。地方经验不足,她批复的速度慢如龟爬。 批一张折子,就需要对地方上前后许多年的变化做半天了解。每当这时薛瑜就深悔她只是个平平无奇工科生,而没有提前去修个社会管理之类的双学位,自己压力山大,旁边老板举重若轻,对比实在过于明显。 再难也得做,夜朗星稀,常修带着热汤进来报时,一天的整理和批复到了尾声。 薛瑜一本正经起身告辞,乍看好像对一切胸有成竹,转过屏风就拿着自己抄下来的部分,低声向常修询问该去哪里寻找相关的材料。 幸好,还有常修帮忙找材料让她有机会补课,顺便在日常出去放风搞事的时候,在皇帝面前打掩护,不然一天下来她连两本折子都改不完,绝对是要被嫌弃的。虽然到现在还没被皇帝嫌弃速度,但薛瑜对皇帝的高要求心中有数。 不知怎么的,批折子抓学习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硬是给了薛瑜一种干坏事躲避班主任巡查的偷偷摸摸感。 给出了该去哪里寻找思路的意见,常修重拐回殿内。皇帝背着手站在旁边的小几旁,翻了翻批改后的折子内,薛瑜写的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做会有什么变化的分析,哼笑一声。 “照葫芦画瓢都能画这么久!” 常修扶着他往回走,笑着听皇帝对三皇子的抱怨,没有劝也没有火上浇油。走到一半,皇帝向他伸出手,“拿来。” 常修摸出来一包奶疙瘩,薛瑜特供加奶浓缩版。 第159章 . 判案(二更) 杀了安阳简,快活迎新年…… 二月初八, 随着简家偏远分支挨个被拎来京城接受审问,拖了许久的简家的案子走到了尾声,安阳简氏做了什么, 已经随着案件的审问不断散播到民间, 从罪责到判刑,连围在大理寺门外的百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贪了四百万两军饷啊!够整个齐国吃饭了!” “还好陛下圣明, 抓出来了贪官,不然我们走在路上是不是也会被抓走啊!” “今天就是结案了对不对, 那啥时候杀头啊?” 大理寺门前不断有马车前来,人群中哼着“杀了安阳简,快活迎新年”的顺口溜,非但不畏惧以残酷闻名的皇帝给这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的处置,反而恨不得鼓掌庆祝。 民情一边倒, 看得被点来观案的刑部和其他几部代表,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作为简家倒台后受益最大的两个家族, 苏家当任家主苏合和如今作为简家嫡枝的青南简氏家主联袂而来, 只是青南简氏家主脸色略带悲叹惭愧, 不需要多说什么,人们就能为他自动脑补起心理活动。 到了现场但同样只能在外面旁观,赁了大理寺旁边不远小楼的几个士族脸上并不好看,向来嫡庶有别,这两个庶子爬上嫡枝位置的家主, 实在有些碍眼。他们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钟大, 心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难受。 钟大向来是发号施令而不是会与他们解释什么的性子,前几次朝中失利已经成定局,他们私下见面时被钟二嘲讽了许久脑子不好使、坏了钟家的安排。那这一次……他还会有什么动作吗? 闭门谢客多日的钟大脸色一如过往,镇定自若, 只是看着挂了红黑绸带以示尊贵的马车上下来的年轻人,放在几案下的手掌猛地握紧了。 少年姿容昳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身量已慢慢长开,自有一番不凡气度。更惹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身滚金边的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身朝服他见过许多次,不仅在去年,也在许多年前。 熟悉的衣裳和熟悉的人,钟大凝视着下方不远处,久久没有挪开眼。 来看大理寺最终结果的薛瑜没有注意到还有人在高处注视,倒是让拿着弩守在边角处的魏卫河眯了眯眼,箭矢瞄准了钟大,过了一会,又沉默地挪开了。还不是时候。 听着四处都民情激愤,恨不得现在就诛了首恶的声音,薛瑜心情还是挺不错的。简家作为要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在民间宣扬出去的风声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安排没有白费。 -- 第378页 世家向来宣扬自己是簪缨贵族,身份高贵,懂礼守节。以前被皇帝砍掉手的只是些小家族,这次抓到简家,希望简家家主做这些事情之前,做好了被钉在耻辱柱上丢掉一切的准备。 进入大理寺的官员和被特地点来的简家分支代表,进去一个就有差役在旁边专门唱喏,告诉外面的百姓有什么人来看判案,等到薛瑜最后一个到来,“三殿下到”的唱喏声让外面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自从薛瑜从行宫回来,就少有亲自在外处理事情的时候,见过她的京城百姓算起来并不多,如今亲眼见到一个漂亮少年人,还是给京城带来了那么多变化、脚下踩的路、新读的书都来自于她的少年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声喊了起来。 “陛下万安!”“问殿下安!” 薛瑜已经进了门,听到声音回头,勾了勾唇。百姓有时候心思很简单,只是想过好一点罢了。 大理寺卿心里苦,原本想叫来涉案的简氏各家过来,宣判就算结束,悄悄发配悄悄杀头就算了。毕竟简家丢的也是他们世家的脸,弄得太难看自家脸上也过不去。 不论再怎么遮掩,原本站在接近龙头附近的大士族倒台,对民间对士族的印象影响总是有的,能减少点就减少点。曾经是羡慕,如今可能就是嘲弄与警惕。可谁晓得向来只看结果的皇帝,这次专门点了几部来观案,三皇子又过来了,想遮掩都遮不了。 偌大一个厅堂,除了少卿和做记录的大理寺丞外,被来观案的人站了个满满当当。其他人倒罢了,大理寺卿迎出门外,将三皇子接进来,讨好问道,“殿下请上坐。” 堂上审案的几案旁,又多了一方小案,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哪个摆得更高些。 薛瑜对来旁听还要跪坐着听敬谢不敏,淡淡道,“到了大理寺,自然以断案为先。我来观案也越不过大理寺,在旁边与诸公一同站着便是。时辰将至,寺卿还是早些断吧。” 旁边也为观礼的其他人准备了蒲席,只是薛瑜没到其他人不能坐下罢了,这一下倒把刚来的十几个人架了起来。里面大多是士族文臣出身,看着薛瑜敢怒不敢言,只能忍下来,军勋贵族出身的官员看了薛瑜一眼,对坐不坐并不在意。 薛瑜这个做派,反倒安了大理寺卿的心。不坐,还催促判案,就意味着不想长时间听,也就不会闹得太过难看,他几乎是心怀感念地走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旁人不坐,他也坐不下去,站着快速问案,倒品出了居高临下看着下方跪着人的滋味来。 他心中暗忖,三皇子能带着士族做生意,这次又维护了大家面子,看上去心肠不坏。就说嘛,林氏虽然败落了,但到底还是从东齐就传下来的世家遗脉,向着他们也正常。 心中有了底气,大理寺卿问案的速度飞快。 上下筛查一轮,顺便借着简家倒台挖了一下地方根系,被后来从各地调到京城的简家分家大多是有些小问题,伤人纵马养养家奴,但像安阳简氏这样部曲成群且暗藏祸心的大问题没有。各家要么花钱保命,要么交出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免灾,接受中央的武力威慑后就能放回去。 “青南简氏家主岫,及分家……”大理寺卿的宣判声从堂中飘出。 如今站在这里的简氏族人以青南简氏家主为首,在被叫到时跪下来听命。大多的处置已经完成,原来的安阳简该流放发配去挖矿的人甚至已经上路了,今天这场判案更多的是走个过场,安其他简氏族人的心,也算这个案子正式了结。 宣布完最不重要的简氏族人的部分,身上带着重枷的安阳简一家被押上大堂。原简家家主形容枯槁,浑身上下都透着落魄,似乎已经完全放弃挣扎,只有一双眼在看清堂中时眼神微闪。谁都知道,他被判了死刑,区别只在于怎么死罢了,灰心也正常。 青南简氏家主简岫还跪着,听到声音回头望来,唇角微翘,在别人发现以前以袖掩口咳嗽两声,悲切和叹惋的神色让旁人看得分明。原简家家主跪下时被重枷带了个趔趄,简岫还伸手去扶了一把,只是被避开了。 简大郎的眼中像烧着怒火,脸上还有溃烂的血痕,显然是在牢里吃过苦头的,他一眨不眨地看过堂中众人,像要将他们记在心里。只是怒与恨在身后的军卒推了他一把的时候全都消散,简大郎的身体诚实无比地跪倒,跪得还十分标准。 走在最后的简淳口中流着涎水,木枷上脏污一片,衣裳也有不明黄色痕迹,脸颊凹陷皮包骨头,看着已是半疯了。 跪在一起的简家分支们看了看他们,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主家,会连他们的日子都不如呢? 亲眼看到了简家父子的下场,被反复敲打过的简家分支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和皇室作对,挖齐国墙角,这样的下场,他们可不想要! 薛瑜将他们瑟瑟模样收入眼底,挨个扫过堂中观案的官员们的神色。军勋贵族们完全不怕被记恨,虽然没出声,但脸上笑容灿烂,看着简家分支们的眼神也相当危险。其他人大多心有戚戚,连大理寺卿本人都难免有些叹惋。 再怎么叹惋,大理寺卿手上的判词还是要念的。一条条罪责写的明白,像是对堂中所有人的警告,又像是一个不越雷池就不会出事的示范。 “贪墨三百七十三万两银……家产充公……” -- 第379页 “私掘矿产,掳掠人口,私制禁药……” “……简伯车裂,简伯长子斩首,简伯次子斩首,皆收监秋后问斩。” 薛瑜听着大理寺卿宣布的内容,宣扬出去的四百万是只算了贪墨部分取了整数,真要算起来整个案件里违法生意和分支部分掏的钱,大概是七百万两。 有句话说得好,“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简家敛财虽然由于齐国本来就穷比不上和珅,但是充公的家产对于久困于无钱的齐国来说,完全是场及时雨。修边关、修水路、铺大路、建县学、给公田佃户推广的降利租赁……哪个不需要钱的支持? 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唯一让人皱眉的是,简家的审讯记录里完全没有问出来太平公的内容。 听完整场判案,站在幽深大堂中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冰冷的屠刀刚刚从自己脖子上挪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他们准备往外走的脚步都提了起来。 一直做吉祥物的薛瑜挑眉,阻止大理寺卿已经在嘴边的“结束”,问道,“安阳简氏作恶,为祸一方,害我齐国。百姓们心有关切守在门外,寺卿不去派人告知一二吗?” 宣判结果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像上次被广为关注的钟三娘义绝案,就是大理寺丞专门去外面说的。大理寺卿原本想着就加快速度赶紧结束,没想到会被在这里卡住,刚想解释这不是必要内容,就对上了薛瑜看似疑惑的眼神。 他想起来,上次钟三娘的案子审完,寺丞回来禀报说门前吵了一架,母女俩被接走了,没多久方锦湖就成了宫中女史。 ……原来真是三皇子带人来接的啊。他总不能说,上次可以宣布,这次不行吧? 大理寺卿只想赶紧结束案子,立刻做出一副恍然模样,“是极是极,臣一时忙乱,漏了此事。”他唤来寺丞低声吩咐,以薛瑜的耳力自然听得见他说的“小声点说含糊过去就行了”,但也没有阻止。 就让大理寺卿多做会梦吧。 这一次,再宣布问案结束,薛瑜没有阻拦,大理寺卿松了口气,送满堂人出去。等堂中大部分人走到门前,薛瑜跨过门槛时,大理寺丞已经跑到门前说完了判决结果。 没听清楚的人吵闹起来,问着前方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大理寺丞顶着薛瑜飘来的眼神,无奈只能小声重复两遍,没敢再含糊过去。 薛瑜被陈关护着往街边走去,还记得这是谁的百姓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后面出来的官员和涉案人员们可没这个待遇,嚷嚷着“啥”的声音得到了前方人的大声回复。 “简老头车裂,另外两个杀头!” 跟在薛瑜后面一步出来的苏合脚步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一声声由民众自发形成的判词重复声音越来越响,像是砸在每个离开的人心底,拷问着他们是否也曾动过心思。走在后面的人里,甚至有人听到炸雷般的呼声,难堪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给所有人磕个头。 大理寺卿看着民情激愤,擦了擦额上的汗。好险好险,总算是结束了。他转头看向押了简家父子进来的军卒,简家父子压根没有关在大理寺,到底在哪里关着,大概只有听命于皇帝的禁军知道,这次问案也是昨夜才押来了人,如今案件判决已出,按理是要押着死刑犯去天牢的。 “将军是等等再走还是……?” 押送简家父子的军卒消瘦得像猴子一样,冷冷看了他一眼,“押送天牢。” “好好。”只要不是让大理寺卿自己押着几个人去面对外面,随便禁军怎么折腾。反正,到了天牢也不归他管了。 原本看着人走完了,以为已经结束的百姓们忽然看见大理寺里又走出一行人,软甲锃亮的军卒两人押一人,走在中间的三个穿着囚服的犯人十分显眼,几乎是瞬间就被和刚刚宣判的三个斩首结果联系在了一起。 “大贪官出来了!” “就你们这样也配叫世家?!” “你们害了多少人啊,还我女儿!” 刚降下来的声潮像水入油锅,再次炸响,要不是对军卒还有一点敬畏,激愤的人群丢开秋后问斩这条,亲手活撕了三个人都有可能。 两两在旁的军卒和气地与百姓说话,分开他们的动作一点不慢,很快隔出一条小路,三个命运注定的死囚慢慢走在中间,头也不抬。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丢过去了一个臭鸡蛋,在简伯头顶碎开,随后飞起来的东西里,连泔水桶都上了阵。 要不是旁听观案的京兆尹没走远,拉了差役回来维护秩序,几个军卒能任由大理寺到天牢这段路变得臭不可闻。跌做囚犯的曾经的高门,和面容似鬼仿佛自己受审的士族官员,混乱的场面被高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个全。 若说堂中的官员和简家分支是恐惧与叹惋,在高处的士族们心中就是兔死狐悲了。钟大眯眼望向拥挤的人群边缘,远处两个人影汇在了一处。 薛瑜没走出多远就被苏合追上,后面的人好不容易从民众围堵中脱身,大多听见苏合道,“殿下,先前商队投的银子,能在新来的两个商队赚多少?能不能再投一点?” 前来旁听的人里,家里投资了商队的占到了一半多,闻言立刻竖起耳朵。 原本还有人对投钱心中有些忐忑,但今年提前到来的楚黎商队起码已经印证了一半薛瑜曾经所说,而围着清颜阁打转的商队管事,就是另一半了,只是迟迟他们没见到做成生意,心里没底,也没胆子堵住明显忙碌起来的三皇子询问。 -- 第380页 他们看向苏合的眼神都变得信任了一些,别的不说,起码为他们之所为,想他们之所想,这个苏家新家主做的还挺不错的。 然而后面说了什么,他们就听不到了,只听见嘈杂背景里前面隐约传来的“你选个安静地方,我慢慢与你说”。他们登上马车,招来小厮吩咐,“去苏府送帖子,看什么时候方便上门拜访。” 而没有投资商队的部分人,听着这样的议论,难免心中多了些念头。心中痒痒的有之,不看好的有之。 第160章 . “借”钱(修) 真真是倒霉!…… 自从东城简府被封, 一拨涉案官员花钱免灾,向来交易不频的东城宅院铺子转手就多了起来,在小圈子里没能卖出的产业流出去不少, 让庄宅牙人们赚得盆满钵满, 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带人来看未来宅子铺子的牙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和其他被主人卖掉的宅院不同, 简家宅子归了公家,按理说是要卖银子充国库, 却迟迟没有出售的消息,导致来了东城的牙人总爱在简家宅子门前转两圈。向来是贵客上门才会开的正门外青石小阶被踩得灰扑扑的,比起旁边其他朱门大户来,破落之态已显。 两驾马车绕着简家门前一前一后走过,还在外面看宅子煞有其事讲故事的牙人们纷纷避让, 出乎他们意料,后面那架明显是苏家的马车到了家门口没停, 又往远处走了。 有了西市清颜阁和新开的几家旁人的铺子分流, 东市已经比不了以前的热闹, 老铺子倒还能撑着,但相比以前,看到客人脸上的笑容已是热情多了。 苏合在旁略落后半步引路,薛瑜与他上了东市一家食肆楼上,雅间门一关, 窗户向后院开着, 下面就是假山湖石,十足十的人造江南景。 “……那宅子收是收了,但又被简岫‘倾家荡产’买了回去,花了大几十万两银子。祖宅么, 不能丢的嘛。” 被问及简家宅院的陈关调侃般说完此事,扫过薛瑜对面坐着的苏合,在脸色发青前见好就收。简家在安阳城中的宅子占地广,地方又好,历史能溯及到两百多年前,叫一声祖宅还真不是夸张。 “名声总是重要的。”薛瑜端起酒杯浅呷一口。 苏合靠在椅子里,脸色不太好看,最终化为一声嘲弄,“他真为安阳简鞠躬尽瘁,也没见他的病好得慢一点。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宅子,难怪昨日又凑了新的局邀人赏光。” 最初上京时病歪歪的简家新家主到底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 薛瑜瞥他一眼,“这不是更好,少一个宅子的钱,你能多投点出来在商队上,也少在家宅隐私里打转。” “臣明白。”苏合从被横插一脚抢了看中的宅子的不满里恢复过来,笑道,“现在的世家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臃肿不堪,嫡庶规矩门楣要求太多了。可往上数百年,谁还不是个泥腿子?您什么时候想清理苏氏,我第一个支持。” 苏合出身庶子,天然的野心是薛瑜选择相信他合作的原因之一。他是个聪明人,要的是权力和在明显要大变样的潮流中保住家人,而不是肩负整个家族重任前行。薛瑜需要他引导和观察整个士族里的风声变化,但是过分打压前任家主,引来士族嫡枝的抗拒,这个发展就不太美妙了。 薛瑜:“若苏氏自己能清理门户,当然不必闹到台面上。” 从苏合这里没有问出钟家的动向,薛瑜在回宫前又去了趟西城。路上听着魏卫河发现的钟大踪迹,她皱起眉,“不是说钟大没有出来?” 除非是钟家宅子里有密道,不然以最近蹲守钟家的力度,怎么也不会错过钟大出来。薛瑜往前回想,恍然道,“上次的钟二是个幌子。” 不过,既然钟大已经露了行迹,之后再盯就容易多了,陈关领命安排了下去。 去群贤坊的路上,马车先经过的是京兆府,京兆尹刚带人回到衙门,看着抓进来没几天的两个读书人供词脑壳就痛。 好歹,骨头硬一点,也不会让他这么为难嘛! 大理寺刚审完简家的案子,他手上又撞来了小士族和前任胥吏一起挑唆考生污蔑舞弊的案子,案子问是问明白了,但抓不抓人就是个问题。再这么抓下去,士族都要改名叫罪族了,哪还有颜面可言? “府府府尹!三殿下的车往这边来了!” 京兆尹听着冲进来的差役喊声,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当机立断,“去,拿人!” 差役们大声应诺,拎着麻绳棍棒就冲了出去。路过的薛瑜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问了一句,有些诧异,“京兆尹这次动作这般快?”她还记得上次寒食散的时候,京兆尹是什么样子,要不是有性命威胁,也不会查得那么快。 既然京兆尹不再纠结,为群贤书社的舞弊案定了结果,她不用再思考怎么处理,倒是生出了些好奇,“等会去问问,案子准备怎么判。” 薛瑜带着人刚踏进群贤坊,拿了人回来的京兆尹就等来了三皇子的侍卫问询。面对疑似威胁的提问,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臣一定、一定依律断案!”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刚被人从群贤书社请出来,皱着眉有些烦躁。原以为到了齐国花银子的事情,谁知道那家清颜阁居然不肯卖了,说是什么自家商队已经去了楚国! 他上门找了几次掌柜,换的掌柜比之前那个还难缠,年纪轻,动不动就说要去请示东家,关了门就跑群贤坊。一来二去,时间没了,眼看着又来了一队楚国的商队!他原想着早点置办了货物,早点返程,现下铺开了卖自家货,却买不到要买的,尝过一次两头赚的生意甜头,再这样只带着金银回去,实在心有不甘。 -- 第381页 他想去拜见那个谁都知道的清颜阁东家三皇子,结果别说在清颜阁了,就是鸣水马车行和群贤坊,都愣是没找到一次。 真真是倒霉! “管事,小杜郎君又遣人来‘借’银子了。” 商队带着的奴仆小跑过来,在管事上马车前拦下,脸色十分为难。刘管事闭了闭眼,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要多少?” 奴仆小心觑着他神色,伸出一个手指,刘管事眉头微松,“一百两啊。”奴仆尴尬摇头,“是、是一万两。” “一万两!他又要买什么!”刘管事气到暴跳,好悬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知道问奴仆也问不出,他从怀里摸出来两个大银锭,“先拿一百两去用着,我马上就来。” 奴仆点头哈腰地跑了,刘管事上车才表情扭曲起来,“天天都这么糟蹋,他们当我是他们家捧着金银来的家奴不成?!” 他赚的钱虽然不少,但都得拿去买货的好吗!今天来一个要一千两,明天来一个要一万两,这群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借”的时候都说等回去楚国就让人送来,可楚国离齐国何止千里,现在花的都是他的钱欸! “不能放任下去了。”刘管事神色阴沉,他的副手撂下车帘,叹气道,“但郎君们总得照顾好,不然回去也要出事。” “再让他们花下去,别说买货了,我们还有没有钱回去,都不知道了!”刘管事怒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去,看看小杜郎君到底在做什么。” 刘管事的马车与薛瑜的马车擦肩而过,薛瑜被迎进群贤书社,躲在书社不见外人的新任清颜阁掌柜连忙出来见礼,难掩担忧,“殿下,明日还是不卖吗?” 不管在齐国出发的商队里投了多少银子,看着楚黎商队入城,对清颜阁的销售情况士族们都十分关切。接任的清颜阁掌柜对这件事有着深刻了解,清楚自家能不能稳住士族都要靠销售情况,因此提前做了不少活动规划,谁知道,东家直接发话:上门的商队,谁都不许卖。 为了躲避想要买货的商队,新掌柜已经躲了许多次,已经严重影响清颜阁的正常销售了。 “再等等。等到第三只楚国商队进城,就差不多可以谈生意了。”薛瑜胸有成竹,新掌柜的焦虑被这个准确节点安抚了,三两句后被薛瑜推去旁边,口中念念算着该怎么卖货更赚钱了。 自家商队带着货往楚国去了,路上还有给路过郡城送书的任务,加上对楚国关卡不如本国人熟悉,注定要花更多时间。不拖一拖楚国商队,自家的货还怎么卖?如今不比去年,去年为了套牢楚人的口碑,加价全让跑商的商队吃了,要是比运输成本和市场占有,自家商队与楚国商队也是不能比的,那就只能给外国商队加价销售来保证优势。 况且,跟着楚国商队来了不少疑似游学的小家伙们,看上去就是很好培养消费习惯的肥羊,多留两天多花点钱,才好给后来者做榜样不是? 薛瑜确定这件事的进度没问题,在书社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安,听忧心忡忡的书社学生们说,自从牛生那两个污蔑书社的学生被带走,陈安就停了课没去上过,不禁也担忧起来。 针对群贤书社的攻击,主要是为了牵扯到她,好在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实际上,书社上下都很无辜。要是因为这件事让陈安痛别讲坛,她怎么也得懊悔一秒钟。 群贤书社隔壁的护肤品工坊已经挪了大半去鸣水,剩下的都是扫尾收拾杂物,叮叮当响个不停。循着学生们的指路,薛瑜一路找来,陈安没有讲课的时候难得没在孤独园,而是在群贤书社里给他准备的休息室,门外不远处学生拎着两个明显是书社食舍发的饼子,纠结地转来转去,看见薛瑜眼前一亮,“殿下!” 薛瑜觉得有些眼熟,只知道在孤独园见过,却不知道叫什么,对他点了点头,“陈公在里面多久了?” 学生垮下脸,“两天了,送进去饭也吃得少。殿下,您有办法吗?” 还好,没绝食。薛瑜松了口气,接过来一个饼子,“我试试吧。” 书社还没用上玻璃,要等到国子监换装完才会对外开放平板玻璃的销售,薄绢蒙着的窗户里黑成一片,看不分明。薛瑜敲了敲门,“陈公,是我,有事来请问您,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在薛瑜准备重复的时候,才听到里面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殿下请进。” 开门的是陈安,他眼眶有些凹陷,充满疲惫感,也不知是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屋内陈设很简单,只有桌椅和床,当初规划的时候就是按后世的宿舍做的,此刻一见居然有些亲切。陈安没有拄拐,一瘸一拐地走向桌旁,扶着坐下,“殿下是来问我怎么没有去上课的吧。” 中年人眼中的了然让还在想怎么开口的薛瑜一顿,她也坐了下来,摇摇头,开了个玩笑,“陈公如今管着整个书社,不去上课也不归我管啊。” 陈安看了她一会,先挪开了眼睛,“……我不是个好师长,是我有负殿下期望。” 这个样子的他,倒有些像薛瑜最初到孤独园找人时的样子。心灰意冷,对外界充满抗拒和戒备。 “怎么会?”薛瑜夸张地大声道,“书社在京中多招人羡慕,陈公不晓得吗?都招来眼红的人了。” -- 第382页 陈安苦笑一声,“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军中教学和外面的教学是不一样的。” 在孤独园除了老兵都是孤儿,孤儿们被他们抚养长大,怎么教都是他们来,自然没有察觉区别。后来只是帮忙教邻里认字,愿意来的都很珍惜,也不觉得他们的方法有什么不对。 可当面对真正交了束脩的学生,不满意老师严厉的、不愿意参加某某科目的、因为进度分配不同心生怨恨的……太多了,和单纯的军中模式教学环境完全不同。 “我可能不适合做这样的老师。”陈安说,“我那天已经和其他人说好,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的学生,只要不过分,都能教的。直到最后我都在期待,如果他愿意说出来,我们会给他机会,不会断送他的前程。” “牛生他……其实是个挺勤奋的孩子,笨笨的,有点像以前的阿力。” 薛瑜听明白了。不管是期待也好,将对同袍们的情谊移情于这些学生们身上也好,他无法释怀的、沮丧的,都来自于学生的背叛和指责。陈安将坏人的错,背负到了自己身上。 “群贤书社从开放入学到现在,各个不同的班里前后收了小两百人。学了三个月,就考上了三十人,而只出了一个孬种。”薛瑜忽然说起了数据,让陈安有些不解。 薛瑜笑了笑,“我不想说有些人是教不好的,但是,不管是以后严格筛选品行,还是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总比您在这里想破脑袋强吧?” “群贤书社是我交到您手上的,阿白阿莫他们都看着书社建起来,不管您想不想得通,以后还教不教学生,就要看陈公如何想,我就不多说了。”薛瑜将饼子放在了陈安手上,“就是别拖垮了身体,整个书社都在担心您。” 薛瑜将划过脑海的“别为了一个坏学生辜负整个学校”咽了下去,不知怎么的,她就觉得这句话会让陈安更加自责。 “我再想想、再想想。”此刻的陈安暮气沉沉,捏着饼子,也不说会去教书还是不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薛瑜觉得,能坚持这么多年教学,显然他也是爱着这份事业的,不太可能放弃,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老教师陈安的迷茫除了惊动了一下皇帝,被嘲笑“想学朕,却把自己绕进去了”外,没有引发别的问题。陈安对教学的负责是刻在骨子里的,整个书社虽然少了一个军事课外辅导外加开蒙老师,但并没有出现运转上的问题。 真正出现运转问题的,是倒霉催的京城中高端商铺。 安阳城中出手阔绰、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楚国来客们,不仅引起了薛瑜的注意。在被薛瑜薅了大波羊毛后,士族豪富手头相对以前没那么宽裕的时候,这批新出现的消费者,就成了相对低迷的高消费市场上各家商铺的主攻内容。 连天工坊都肯为来晚了的他们多发一波每月拍卖会的帖子,又有了名为鉴宝会、实为销售现场的安排,珠光宝气、顶尖工艺,比之楚国工艺别有一番美丽。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带人循着指路站在天工坊门前,对花掉小一百两只为了买一张进入竞价会的帖子十分不满,眉头紧锁,“天工坊的东西好是好,但一次只有一个,他们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天工坊虽然一般不在商队的采购单子上,但架不住这次来的小祖宗们买回去不是为了转手啊!送礼、收藏或是不吝什么用处,好处怎么都落不到他身上! 以前来安阳城的时候他是见识过的,竞价会上一件天工坊出品,少则千两,多则万两,也不是没出过十万两的大件。 刘管事的头,愈发痛了起来。 第161章 . 冬麦(二更) 册朕三子瑜为襄王。…… 薛瑜等待的第三只楚国商队很快进了京城, 惊蛰已过,虽然又起了春日寒风,但也挡不住各地前来的商队们的热情。 第一个感受到变化的就是鸣水, 第二个大概是被追着询问了三天为什么没有炒菜的京城各家客店掌柜。 略晚一点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大概是在名士争论告一段落, 开始对外开放的国子监讲坛。 随着刘家商队到达安阳城的楚国游学学子们,最初还觉得路上太过辛苦, 不该一时冲动被人骗来齐国这个鬼地方。但留在齐国的时间越久,他们越觉得要带着这里有趣的东西一起回去, 刘管事被掏空了钱包,已经不指望能安稳带回去清颜阁的东西了,只卑微地催促着各个小祖宗们早点返程。 以杜家小郎为首,学子们十分诧异的回道,“现在就回去, 那我们的马车怎么办?” 刘管事一直忙于四处救火和打通商队门路,对马车不甚了解, 被提及后厚着脸皮蹭了游学的楚国小少年们租的马车半天, 对新式马车的平稳舒适十分眼馋。 然而……他已经没钱了。 “齐国人当真是狼子野心!”刘管事只能私下痛骂几句, 明里暗里提醒着一群少年人早点叫家里人送钱来。他的副手没好意思提醒他用错了词,每日算着开销,再看看处境也逐渐危险的后到的两队商队,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愁白的头发都显示出快乐来。 齐楚固然对立, 但楚国世家纠葛一体, 哪个出来跑商路的没有被抢过生意?看别人也吃瘪,他们高兴得很。 原本少年人们想着等到马车造好,他们带着礼物风风光光回楚,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齐国的书漂亮,国子监的争论有意思,蹴鞠队热闹,天工坊的东西不输楚国,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都是没见过的新奇物,各家食肆新出的“炒菜”味道也十分特别…… -- 第383页 处处透着与美丽守礼,却也门阀森严的楚国不同的生机勃勃。 一日复一日,等刘管事听说清颜阁掌柜松口,准备和商队谈合作的时候,面对空空的钱包,只能催促杜小郎等人赶紧回国。再不回去拿钱,或者让人送钱过来,看着商机在眼前错过,他的心都要滴血。 杜小郎如今除了身上的衣裳看上去还是楚国风格,从手里拿的玩耍蹴鞠球,到身上的香膏肥皂琉璃簪,处处都打上了齐国的烙印,被刘管事一问,一脸茫然,“啊?家里还没送钱过来?” 他为难地看了看等在门前的马车,“我还约好了要去踢球喝酒……这样吧,刘管事你带上我们买的东西和单子,先回去,不会少了你的钱的。” 竟是不想回去了! 刘管事差点气得一个倒仰,要不是怕小祖宗们在齐国出事回去自己被问罪,他也不至于钱包空空!再想说什么,杜小郎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 好在,刘管事没有绝望太久,第一批到达楚国的游学学子们千里传信回去要钱的信笺,终于等到了回复。与信使一同前来的是带着昂贵的书帖、玉器等足够卖上万两的精美小件的护卫队伍,他们押送的箱笼里甚至还有几千两金子,几种加起来,足以覆盖借走的刘管事的银子,还能再多出来一些供给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少年们的花销。 刘管事看着小郎君们拿来的金子和珍宝,简直是峰回路转,连声感谢,连新到的护卫们趾高气扬嫌弃他们没伺候好自家小主人的声音都觉得没那么刺耳了。 多了二十多个护卫,楚国游学学子们在齐国国都的日子愈发惬意起来,租下了宅子,彻底与商队分开了。然而,刘管事的心情却并不美妙。 金银到哪里都是硬通货,但出自楚国向来受人追捧的商品销售路却不像往年那么好走了。安阳城里少有人愿意买不说,去到附近郡县出手的价格也比心中预估的价格要低许多,直到到了梁州,才能将货物兑成现银。 他敏锐地发觉,这不仅仅是因为齐国今年早早开启的贸易往来,也不仅是因为多了的几家商队,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齐国人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愿意为楚国货物花钱了。 到底是因为齐国刚刚经过斩贪官的肃清威慑,还是因为齐国变得更穷,心中萦绕着一股危机感的刘管事并不能得出一个结论。但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再次鼓起来的荷包,再看看清颜阁十分给面子送来的帖子,他苦笑一声,抛开了这个问题。 说到底他就是个商人,往来不过为了多赚点银钱,好讨好主家换来稳定生活,齐国到底如何与他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他还能不买清颜阁的货,将市场拱手让人? 开什么玩笑! 他兴冲冲去参与了清颜阁第一次洽谈,到京城不久的几家商队差点打了起来,都想买到足够数额的货物。新任掌柜十分无辜地表示“我真的想卖,但是你们都想买,出不了这么多的货,你们看着办”,加上黎国购买意向并不强烈的队伍,四支商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退回住着的客店,刘管事思考着明日该怎么说服对手、拿出什么条件来说服清颜阁,就听副手敲响了自己的门,“头儿,小杜郎君他们又来了……” 刘管事看着护卫们带来与他换银子的楚国货物,第一次觉得自己买卖过许多次的精美制品如此丑陋。 “您看,我们也是小本生意……” 他试图拒绝,然而拒绝无效。眼看着买货的钱又少了一笔,刘管事心急如焚,第二天估计了一个数额,以不成功就成仁的气势,直接拍到了谈判场上。 刘管事的当机立断,将他的商队返程时间推进了一大步,以极大的价格让步成功成为商队里第一个离开的。 始终关注着楚国前来商队,一天能询问三遍家中铺子收益,顺便“状似不经意”询问西市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两处动向的士族们,在稳步增长的商业利益面前,对迟迟不对商队开放售卖的清颜阁也多了几分宽容。 而这天突然送来的清颜阁的消息,不知惊到了多少人:楚国商队溢价一成半,买了三大车的货回去,还订了一架马车,等他们下次过来再提! 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开始。 三大车到底代表了多少钱,投资了的士族们并不清楚,但清颜阁被一举扫空的货架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楚国人对他们齐国商品的期待。所有等着薛瑜画的大饼成真的家伙们都激动起来,对还不知道在哪的自家商队,从指望能不赔本好歹赚点,一点点走向了相信大饼、相信商队能够满载而归回来的状态。 火急火燎准备远离小祖宗们跑路的刘管事,在清点完货物后被清颜阁掌柜拦了下来。掌柜递给他一张帖子,看上去与天工坊的竞价会帖子有些像,“走之前,您若是有时间,不如去瞧瞧这里,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掌柜语焉不详,与刘管事告别后就回去继续和其他商队商谈货物价格。其他商队对刘管事难免心生怨怼,要不是他一口将溢价要到那么高,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办!看着刘家商队要离开了心急起来的商队们听着清颜阁要求他们与刘家统一的进价,头疼极了。 刘管事才不管他们的头疼,拿了帖子顺路去了一趟天工坊,没有在举办鉴宝、竞价的天工坊自有一种优雅出尘的气质,负责人却与他谈起了新的生意。 -- 第384页 “天工坊的质量掌柜是知晓的,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售卖重复的小件,但有件东西不同……” 风扇对安阳城人不是个新奇物,但在拍卖会和清颜阁内连续引发诧异后,不合时宜出现的风扇就销声匿迹,除了最初还被薛瑜手下作坊订购过十几架外,再没有卖出过。 而此刻,经过小半年的研究推进,更新换代过的风扇重新走上了天工坊的舞台。 唐大匠被人搀扶着从原用于开竞价会的大厅外走过,内里隐隐有人声传来。他在门外听了一会,攥着一封信,胡须抖动,“臭小子,净要砸人招牌。”信的边角露出了几个字,“天工坊与清颜阁联合销售计划”。 刘管事看过风扇的展示,就已然心动。眼看快到三月,等商队回到楚国就临近四月,暑热将至,风扇是绝佳的商品。 他飞快地估算着成本,买下的肥皂数量是经过谨慎估计,不会引来其他商队联手抵制的程度,因此手上还剩了一万两备用,此刻正好拿来买风扇! 唯一可惜的是,他买不了贵的,只能在便宜的档次里挑些造型特殊、容易卖上价的风扇。好不容易纠结完,刘管事一万两花了个干净,离开前还依依不舍地看着镶玉描金的富贵款。 唉,下次,下次。 刘管事有心将这件事悄悄遮掩下去,在他想来,这是清颜阁掌柜给的特殊待遇,能保密多久就保密多久。然而刘家商队离开安阳城没多久,自觉也拿了特殊待遇的另外两家商队,就尴尬地在天工坊门前碰了面。 一路走到鸣水附近,来时对鸣水县城不屑一顾的刘管事经历过安阳城的出乎意料,和后来商队间传言的格外舒适的客店与食物的洗脑,鬼使神差地带着队伍在鸣水县城停了一夜。 扛着锄头的农夫和春天下山的山货贩子们在鸣水县城挤在一起,来卖布的、上学的、采药的,明明还是那个小城,只是多了几个漂亮建筑,但人的精气神,与过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吃饱了肚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明明才离开安阳城半天,刘管事却忽地思考起,下次来齐国该是什么时候。 远道而来的肥羊们满载而归,致力于薅羊毛的清颜阁也满载而归。 高速运转起来的鸣水工坊与终于可以放开搞活动的清颜阁,将整个西市的销售额都带了上去,陆陆续续到来的商队感受到了齐国的热情同时,被逐渐成型的楚国驻齐国游学小分队裹挟进了新的享受里。 早上做个体操有益身心,再去吃吃最近食肆流行起来的炒菜,中午去摸两本书看,或是去国子监凑个热闹,下午还有蹴鞠赛,要是有了闲暇,租一架马车,去看看附近与楚国迥异的春景,这场游学过得极为有意思。 充实的楚国人的动向自然都落在了齐国士族们的眼中,看着他们也有不懂笨拙的时候,齐国士族的自信心格外膨胀。 都是一双眼睛两只手,也没比我们强到哪去嘛! 而当快马冲进京城度支部,鸣水的冬麦试验田收割完成的消息传到薛瑜手上,她打开信筒的手都有些颤抖。 成与不成,都要看冬麦。 信中是江乐山的字迹,笔迹有些颤抖,甚至带上了墨点。他竭力镇定地告诉薛瑜:冬小麦亩产,足足达到了春麦的七成多。 这就够了。 鸣水经验,将飞向四面八方。鸣水虽然是第一处示范城,但是产品销售-工厂岗位的模式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适用,商业开辟的市场是不够稳定的。对于农业社会来说,最根本的还是种植畜牧,冬小麦的成功就很重要。 仓禀足而知礼节,吃饱了肚子,让更多的人有办法活下去、活得更好,其他建设才不是空中楼阁、贵族专供。 薛瑜翻出了自己先前查资料写好的稿子,一路小跑地冲进了政事堂。守着政事堂的常修已经习惯了她的到来,通禀也不再是必须,只是薛瑜鲜少这样失态,倒让里面坐着批阅奏折的皇帝怔了一瞬。 “干什么去了?”皇帝皱眉问道。 薛瑜努力喘着气平复呼吸,先将江乐山的信件递了上去。鸣水的收获他也得写折子报上来,但流程缓慢,薛瑜这算是走了个捷径。 “……七成。”皇帝嘴唇翕动,似是不敢相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到二十个字的奏报,突然站了起来,猛拍桌案,“好,好!” “冬麦可行,何愁饥寒!” 皇帝脸庞上泛起了激动的红,他声音太大,薛瑜忍不住泼了一点凉水,“陛下,非全国皆可种麦。” 她拿出之前查了许久各郡县报上来的记录,和赈灾消息总结出的手稿,快速在纸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齐国疆域图,再将疆域分成几部分。“雍州以北几郡,一直到止戈城,气候寒冷,虽然连年冻死的人和牲畜数量在下降,但是种植冬麦的可能性偏低,只能像鸣水一样,先做试验田确保麦苗冬季存活。而雍州及雍州以南,气候虽好,但益州等几郡,山地居多,也存在影响……” “而且冬季种麦的田地会比其他田地延迟半个月多进入春耕,也势必存在地力的损耗……” 关于冬小麦为什么以前能种,而中间百年却失去了消息,薛瑜猜想是因为气候的问题。今年确定冬麦存活后就一直在找证据,试图证明气候在逐渐复苏。功夫不负有心人,度支部的记录和秘书省藏书阁里的一些旧典籍里薛瑜找到了蛛丝马迹,这才有了今天对各地的情况的了解。当然,也多亏了各地被拎到京城的简家旁支,顺道带来的当地资料。 -- 第385页 这不是能看到好消息就拍脑袋决定的事情,需要数据与结果说话。 由于太过惊人的数据,被火速叫来政事堂的乔尚书与韩尚书令都在看着薛瑜。经历了站在大局角度对四城局势进行判断与决定,她肉眼可见地变得稳重了许多,说着自己费心做出来的结果,眼眸里却仍闪着天真与执着的光。 少年人的天真理想和步入成熟的稳重,在她身上并不违和,甚至由于懂得了该如何实现理想、把天真融入现实,变得更加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 如旭日初升。 洋洋洒洒对皇帝陈述完自己的推广分析和设想,薛瑜才反应过来政事堂内的安静,一偏头就看到旁边多了两个人,乔尚书眼中的精光,像极了初见时对她饿狼般的期待模样,她本能地想要往旁边躲躲。 皇帝看着薛瑜脸上露出的一点惊讶,没忍住笑了一声。 冬小麦的推广种植毕竟要到半年后,如何安排时间积累经验,都要以鸣水工坊外的试验田为标杆,但这不妨碍部内兼管了农业方向的度支部尚书提前接到今年安排各地公田推广的任务。 一场小型报告会告一段落,两位大臣准备带着新任务离开,行礼却被皇帝的眼风扫过,硬生生止住了。皇帝看向薛瑜,点了点桌子,“老三,不要想着蒙混过关。” 其实同样被激动冲得有些昏头的薛瑜冷静下来,飞快意识到了皇帝指的是什么。她将怀里的手稿放下,拱手行礼,说出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儿想好了,儿自请前往东荆城。” “哦?为什么?”皇帝挑眉,又抬手止住薛瑜开口,“不,不必向朕解释。” 韩尚书令听到这个答案,偏头望了薛瑜一眼。乔尚书的脸色却白了一瞬,脱口而出,“殿下三思!” 东荆城地处东北方,与金帐汗国相隔不到百里,与黎国接壤,向南就是楚国。论起局势复杂多变,边关几座名城无出其右。 若说西南防的是归化山民,西北防的是草原敌袭,东南防的是楚国反咬,作为东北方第一城的东荆城,外有黎国匪帮流民,内有以钟家分支为首的地方士绅掣肘,还有两个邻国虎视眈眈,绝对是一等一的险地。 把皇子、尤其是明显要做未来继承人的皇子放到那里……乔尚书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薛瑜回了乔盛一个笑脸,看向皇帝,郑重道,“请陛下允准。” 皇帝哈哈大笑,拍拍薛瑜肩膀,“过去了可不能嫌苦,提前跑回来。”话说得亲昵,薛瑜也以下犯上地顶了回去,“不会的。”皇帝不以为意地敲了敲她脑袋,瞥向韩尚书令,“韩公,这次是你看走眼了。” 韩尚书令拱手,向二人一礼。老人慢吞吞道,“三殿下敢为人不敢为,已具英雄气魄矣。” 皇帝眼角的笑纹都带着三分得意,没一会,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传朕谕,二月十六,册朕三子瑜为襄王。” 薛瑜与政事堂其他人一同跪下谢恩,原本得了不太清楚的要求,慢慢准备着封王礼的礼部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时间,一看时间,顿时个个火烧眉毛。 第162章 . 封王 薛瑜的痕迹在这里无处不在 二月十六, 韩尚书令与薛瑜的马车一前一后从皇城驶出,向宗庙而去,仪仗低调, 若非中央的朱雀街已经被清道, 马车混进熙熙攘攘的齐国街上完全不会引来注意。 收到今日三皇子封王消息的士族和大臣们早早出了城,在宗庙附近等待。百姓大多听说了这个消息, 却并不知道封王与不封王的意义,只是单纯地为这位殿下高兴。 还没离开的商队受清颜阁的邀请, 与群贤书社众人一起在城门前目送薛瑜离京,等她再次回来,就是如今唯一一位诸侯王了。 薛瑜听到外面的声音,车帘全部撩起来的马车让她很快找到了熟悉的面孔,她偏头露出一个笑容, 引来一阵低低的呼声。 “殿下,殿下!” 陈安站在最前面, 似乎已经从沮丧中走了出来, 当胸抱拳, 对薛瑜行了一礼。 不是揖礼,而是军礼。 崔齐光站在旁观的黎国商队里,听着压低声音的感慨声。 “这齐三皇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横空出世般……” 马车上的那个少年那样年轻, 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 城门附近这些人望过去的眼神都闪闪发亮,只为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他四处望了望,目光所及之处,薛瑜的痕迹在这里无处不在。不管城中所有人承认与否, 厌恶还是欢喜,都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 西齐沿袭东齐旧俗,宗庙修在皇陵旁,往皇陵去的路要走很久,过了要展示端正态度、皇室风范的京中大路,薛瑜就不必坐得那般直了。 封王礼的仪式她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包括受皇帝命作为礼官出京的韩尚书令要念的册封旨意内容,她也是见过了的。这是皇帝给她的奖赏,也是鞭策,但她并没有之前听到皇帝许诺时的激动,比起来,甚至还不如前天拿到冬麦收成数据站到皇帝眼前时,那样心潮澎湃。 究其缘由,不过是心思已经飞到东荆城。 如今的封王,和当初与流珠说起时的封王开府离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她不是要离开,而是在归来前,去做好该做的事。 那天选择了东荆城后皇帝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他的确也更倾向于这座城池。虽然乔尚书忧心忡忡地来找她说了不少东荆城的坏处与危险,但反倒坚定了薛瑜过去的心思。 -- 第386页 处在腹地的钟家嫡枝动不了,正好能从分家下手。而若按照她还记得的剧情,起码一年内不会起大战,东荆城都是相对安全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东荆城的危险与机遇并存,值得冒一次险,疮疤不挑开,就永远流脓。 更何况,外派地方历练,历练历练,自然得找点难的挑战来。 薛瑜心中正盘算着该点哪些人过去,就觉马车微震,停了下来。 车外天光明亮,肃穆的皇陵与宗庙已经遥遥在望,被守军挡在外面的人里有眼熟的士族,也有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跟在吴威身边,作为鸣水工坊代表的黄芪和辛林不敢说话,只拼命挥着手,脸上都是笑意。江乐山、医令和李麦站在旁边,带了行宫的老农,也带了隆山山脚下村子里的袁佃户。他们背后还牵着呼哧呼哧喘气的马,对上薛瑜目光,三个官员抬手躬身行礼。 不用问,薛瑜也猜得到他们是得到消息临时赶来的。鸣水县城的口碑从经过的商队逐渐传开,虽然没有几个国外来的商队,但国内的商队也往来频频,事务相当繁忙,能赶来看自己一眼,也算是一种情分。 她从年纪最小的辛林挨个望过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皮肤上或深或浅的沟壑都在绽开,笑容里带着一点泪水。 他们见证了她走到如今,也没有错过她的荣耀时分。这是她拿到的,也是他们为她拿到的。 薛瑜无奈地瞥了笑得眼罩都飞起来了的吴威一眼,对那边笑着点了点头。 她不能大喊,但她能告诉他们,她知道他们来了,她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意。 “於戏,今朕三子瑜,受兹青社,封襄王矣……克明显光,允执其中,天禄永终……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韩尚书令手执旨意,大声念诵,明明是位白发老人,声音回荡在宗庙内,却带上了几分威严雄浑,令听到的人心生敬畏。 告宗庙,受青土,封襄王。 薛瑜敛目应诺,在观礼的部分官员面前完成了全部流程。 与外面等待的人不同,更内圈的一部分士族望着薛瑜的眼神,却有些忧心。 襄者,振奋耕种,昂扬向上,的确是个不错的意头。但封王的王名都是以封地来论,像已故太子当初就是以梁为封地,明晃晃地表露出他将继承皇位的态度。荆地也可称襄,可以说指的是以东荆郡为封地,也可以说指的是东荆城外,属于黎国荆州的大片土地。 再想得远点,襄也能解释为佐理事务。对期待着三皇子继位的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什么情况下才会给未来继承人说“你的地盘需要你自己去拿,你要帮助别人”? 封王紧跟着的就是外派,若是继承人,没两年就能回来,但若不是……难道,皇帝看好的继承人是四皇子? 如今在军营里历练的四皇子继位,钟家占了大便宜,他们这些曾经中立或者没有抱牢钟家的小家族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为薛瑜忧心着急,不知不觉就有了站队方向。 他们站位偏后,被军勋贵族们挡在前面,自然没看到军勋贵族们望着薛瑜的评估和期待神色。而另外的士族们听到“襄王”同样想到了内里饱含的特殊意味,却没忍住兴奋了起来。 封王礼不仅打翻了他们心里的水桶,连带着仍紧跟着钟家的士族们也心思百转,七上八下地,直到春分当日都没能静下心来。 二月十八春分,传统是皇帝主持祭祀,劝农劝耕,今年祭祀则另分了薛瑜出去,接替了以前各省主官的任务,代表帝王亲农,带着塑好的土牛前往京郊公田。 然而看在有心人眼中,这也成了薛瑜被逐出权力中心,为四皇子腾地方的有力证据。 ——要不然,怎么之前的祭祀都是在皇帝身后,这次却要派出去了? 暗潮涌动的京中消息,被不断收集到薛瑜手中。不管旁人怎么想,只看皇帝开放给她的一部分禁军消息共享,薛瑜就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镇定让有些不安的观风阁伺候的众人都收敛了心神,意识到自己心乱了的流珠当机立断,没有跟薛瑜前去离京城最近的鸣水公田,而是留在了京城,打理着与鸣水的往来。 薛瑜带着土牛走过京外修好的水泥路,很快又走上土路,沉重的土牛被固定在木板车上,行进速度很慢,远望可以看到耕田里许多人都扛着锄头或是耕犁,正在忙碌着春耕。 远处看,公田和仍属于士族们的田地区别明显。两头牛并行的定是私田,速度更快只有一头牛的则是公田,曲辕犁被推得飞快,想辨认不出都难。 抵达公田,土牛的任务完成,象征着福气被继续运往下一个地方。薛瑜从礼仪性的表演中脱身,刚到鸣水工坊,就被人围了上来。 大门口守着的石百夫长笑着施礼,“襄王殿下回来了!” 薛瑜回了一礼,门内吴威和江乐山肩并肩,“殿下。” 薛瑜是来选人带走的。 这些天处理报上来的奏折,她对东荆郡有了些解,单枪匹马过去只指望着军队撑腰,那完全是不想好好做事。和皇帝沟通过也点了头允许她带自己用得顺手的人过去,只要扫尾安排好就行。 作为人才储备库的鸣水,自然是要被下手的最佳选择。而外派的其他人,回不回来问题都不大,薛瑜只传了信给在西南的阿白阿莫两人。 -- 第387页 “……工匠和医者各半,琉璃匠人挑两三个。人不需要特别聪明,肯干能吃苦就可以。不愿意再奔波的,也不必强求。你们去给我列个单子。” 薛瑜大概说了需要带走的人的要求,打发吴威去安排。吴威起身走了两步,有些忸怩地回头,“殿下,真不带我去啊?” 独眼大汉做这样的忸怩委屈表情,实在有些辣眼睛。 “这要问江县令了。”薛瑜望向对面坐着的江乐山,“江县令想留下来,就你跟我去,江县令愿意走,你就得留下。鸣水工坊不能有失,你们两人最熟悉鸣水工坊,不能都离开,总有一个人要守着鸣水。” 这是责任,也是信任。 江乐山怔怔看着薛瑜,被吴威握着肩头摇了摇,“县令,你家在鸣水,肯定不想走的对不对?你留下看家,我保证给殿下都办得妥妥帖帖的。” 吴威为了能去东荆郡,无所不用其极,威逼利诱做小伏低,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然而,江乐山半天都在发呆,倒好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也就是薛瑜知道他们关系好,不然真得觉得吴威在闹事了。 “停。”薛瑜止住吴威晃人的动作,再晃下去她怕江乐山被晃晕走不出去了。 吴威期待地看着江乐山,“县令,考虑得怎么样?” “我去。” 吴威浮夸地表演着,“什么?你不想去?” 江乐山蜡黄的脸转向他,语气很认真,“我去,你留下。” “……”吴威肩膀一垮。 薛瑜在他继续逗乐之前出声拦下,“好了,那就乐山随我一同去。过了三月三才出发,来得及鸣水县交接办手续。” 第163章 . 离乡(二更) 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 水泥屋外的号子声响成一片, 春季到来,没有足够耕地的鸣水工坊高速运转的工坊炉灶完美融入了春耕的氛围中,一时竟分不清内外何处更热闹些。 吴威带着薛瑜的要求出去叫人进来做详细汇报和梳理, 坐在原地的江乐山做出了决定, 但还有些神思不属。 他迟疑了片刻,向薛瑜低头行礼, “殿下,臣背井离乡日久, 若非殿下相助至今一事无成,此次殿下去往东荆,臣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薛瑜看着他,江乐山出身东北边陲,正在东荆隔壁。在吏部的记录里, 自从作为寒门寡妇带着的独子,被推官选任后, 他就一路从边城往齐国腹地而来。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时常出现两个极端, 要么一腔血勇冲上战场报仇, 要么散尽家财往远离战场的国内迁徙,这都无可厚非。 他能为普通人做事,也能在达成目标的基础上灵活地向士族弯腰,只看调查回来的一部分他在来到鸣水以前的吏部考评,和考评人员的回忆, 就知道他在律法的范围内为自己谋取了最大的利益。 他请人吃饭, 上门拜访,脾气温和。按理说,这样的人仕途不该遇到太大的困难。但算上今年开春,他已经是在鸣水做事的第五年了。 鸣水是什么地方?没有足够的身份压着, 夹在士族和驻军之间受的全都是夹板气,战战兢兢保住考评就谢天谢地的地方。 虽说对江乐山来说是当时可能够到的好去处,但也不至于五年都在此深耕,为鸣水的复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 一个愿意为鸣水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不似畏战,那么他来到京城附近,等待的大抵是个时机。 薛瑜本就对劝服他有六七成把握,听到江乐山自嘲的回答,把握就变得更足了些。“你可以改变鸣水,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不需要你的家族,只需要你的聪明才干,怎么,江县令怕了?” 在听到突然出现的“家族”二字时,江乐山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人想着别的事的时候,没有准备下的反应总是真实的,薛瑜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东荆城附近由于钟家的带头阻挠,军队掌握的资料不多,只能说在钟家不触碰军机的前提下,两方井水不犯河水。 东荆钟氏做的其他事都不算太出格,但往前数十几年,曾经有过一桩纵火案。当时京中钟氏嫡枝掌权的还是钟家兄弟的父亲,最后出手的东荆钟氏子弟被京城送去的文书毫不留情大义灭亲,斩首示众。然而,已经被烧死的一大家子,却是再多补偿都换不回来了。 江乐山到底唱的是赵氏孤儿还是死里逃生的戏,薛瑜并不想追究,试探一下确定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道,“简氏倒下里你出了不少力,我觉得,另一家你挑战一下,也能做到的,对吧?” 简家倒下之前的齐国,能被放到同样甚至更高的高度的世家,只有钟家。 江乐山只露出了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温文笑起,“臣定当竭尽所能。” 看着江乐山低头,俯身行了大礼,薛瑜翘了翘唇角,“江兄请起。” 走出水泥屋,迎上带了人回来的吴威,被带着些微寒意的春风一吹,江乐山才察觉出背后湿冷,汗湿重衣。 吴威诧异地看着他,“县令,怎么了?” 江乐山收回回望屋子的目光,“只是在想,咱们这位殿下,真是了不得。” “那当然。”吴威嘿嘿笑了,“我当你早都知道了。” 被叫来的是鸣水各个工坊的主要负责人,还包括了新的试验田的农学负责人,刚收割的麦田将会在短暂休息后迅速进入耕种,一半种植豆类,一半继续种植麦子。 -- 第388页 当然,这次的麦种用的不是刚收的新麦,被反复强调了春冬两种种子分开,以及脱壳前选择产量最重的麦种单独培育留种的要求。对逐渐从半生不熟的种植者到老农转变的鸣水种植人员来说,是既新奇又似乎与之前所知道的内容有联系的技巧。 《育种篇·轮作》里的所有内容薛瑜全都拿了出来,结合之前第一届农学交流会上得到的分享内容,整理了一个框架,具体分支里到底该怎么选种、辨认种子优劣,就要看他们的了。 “另外……在养殖和种植上,饲料和方法等等,都可以多做些尝试。比如不同阶段的麦田养鸡鸭鹅试试,它们吃虫,麦苗也能长得更好。” 薛瑜看着刚开始听还有些傻眼,等她举了例子就迅速进入记录状态的两人,有些无奈,“我不能一直告诉你们怎么走,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要怕出错,工坊不指望田地吃饭。再怎么折腾,加上新拨给工坊的也只有两亩贫田,你们商量着分了地,自己慢慢去试。出了岔子,只要不是故意搞破坏或者造成严重后果,都不会怪你们。” 妇人和旁边的大个子对视一眼,又互相看不上地别开头,脸上的犹豫茫然神色散开,对薛瑜重重点头,异口同声道,“殿下,我会的。” 鸣水的农业和养殖业相对薄弱,最初的冬麦到农学交流会都是薛瑜一手牵头做起来的,这次做离开前的盘点和确认,他们不安也正常。 薛瑜看两人状态调整了过来,确定了试验田走向后,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打发两人离开。 剩下的几人负责分支工坊已经有一阵子了,对汇报和展望安排都熟悉,不需要薛瑜操心太多。在不断前来的商队向外辐射后,工坊平稳地发展着,原料输入和产品输出不断,就算不吸纳新人进来,这里也不会出问题。 谈话走到尾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小田呢?他媳妇生了!干啥呢人跑哪去了!” 水泥工坊负责人旁边,还在写字的副手错愕地抬头,手中炭笔咔嚓断成两截,薛瑜的惊讶很快变成了笑容,“这是鸣水工坊落成以来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吧?我今天也算是沾了你们的福气。正好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快去看看吧。” 副手小田神色恍惚,一叠声地道谢,已经快说起胡话不知道对面是谁了。稳重些出身孤独园的负责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推小田出门,“赶紧过去!” 无论许多年后的后世如何,如今的人们对成家立业诞育子嗣还是极为看重的,甚至还有不生孩子就不算有一个完整的家、正式扎根落脚的说法。说法里到底有没有为了鼓励生育的煽风点火暂且不论,但众人善意的欢笑都不似作假。 薛瑜结束了谈话离开时,天色已暗,朗朗的读书声伴着鸣水未停的部分工坊内声音,汇聚成一曲奇妙的乐曲。正往外走,一人抱着一个襁褓冲了出来,堪堪在侍卫们阻止前停下。 临近傍晚时恍恍惚惚跑出去的小田,嘴角快咧到耳朵根,望着薛瑜往前递了递他手中的襁褓,大声喊道,“殿下,您看!”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不靠谱的父亲托在半空,皱巴巴通红的脸像个猴子。薛瑜在会议结束后的闲谈里知道了小田和妻子的经历,直到颠沛流离走到鸣水,进入诊治和救治阶段后,他们才知道越来越瘦的妇人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见薛瑜同意,侍卫们才放了小田靠近,离近了看越发能感觉到婴儿的瘦弱,七个月的孩子瘦得像只小猫,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呼吸声。 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 婴儿的呼吸就好像,跌跌撞撞走到鸣水、差点连命都保不住的流民们,他们的生命也曾摇曳若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是个漂亮孩子。”薛瑜没有动婴儿,只是凑近了一些,但有时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婴儿圆圆的眼睛在她靠近时忽然睁开了,像是知道她在看似的,直直望向了薛瑜。 薛瑜顿了顿,问道,“起名字了吗?” 小田连忙道,“还没有,殿下肯赐名,那是我们一家的福气了!只是……这是个女孩,怕当不起殿下的恩赐。” “叫田芃吧。草木茂盛,蓬勃生长。”薛瑜只当没听见他说的“女孩”二字,定下了这个名字。 直到薛瑜离开,抱着孩子的小田还在发愣,他的上级走过来拍醒他,“愣什么呢?大晚上的,别把孩子冻着了。” 小田挠挠脑袋,“您说,殿下这是喜欢这孩子,还是不喜欢?” 说喜欢吧,一个指头都没碰,最近也只站在两步远看了看。说不喜欢吧,又给向来是随便起些大妞二丫花儿草儿名字的女孩起了个正经名字。 水泥工坊负责人瞪了他一眼,“喜不喜欢,还不都是你的丫头?”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了吴威口中,他与江乐山一同陪着薛瑜走出了鸣水工坊,刚刚看到婴儿时他们流露出的柔软神色淡了,专心听着薛瑜的嘱咐,但越听,越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要求小田的妻子一个月之后视恢复情况尽快上工,什么为怀孕生产的妇人提供借款帮助渡过难关,什么若是出生的孩子增多要记得设立专门的寄养处,避免耽误工坊女工上工…… “……殿下是要我们照拂田芃吗?” 对于鸣水的工人们,薛瑜向来是几乎一视同仁的,但这些新的安排几乎都与孕育有关。吴威何曾见过她为了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猴子似的小家伙,能有这样的魅力? -- 第389页 “什么田芃?”薛瑜诧异地看他一眼,“难不成鸣水只会有一个孩子出生?难不成鸣水只有男工?” 吴威讷讷无言,江乐山却看出了这些安排背后指向的方向。 就好像上次中学考试结果出现争论时那样,在工坊里,男女之间的沟壑被尽可能的抹消了。有了之前的同工同酬安排,接受女工生育后仍继续工作不算太难。毕竟,就算没有背井离乡最后进入工坊,除了享受的贵妇人们,普通人哪讲究这些,谁家的媳妇阿娘都得下地干活。 这些安排或许是为了鸣水工坊的正常运转,让女工们不会耽误时间恢复工作,但不可否认,工坊的女工将在这些帮助下,尽可能少的受到生育的影响。 是田芃还是李鹏,都并不重要,有了一个被新方法养育的田芃,有了一个会读书的黄芪,有了一个女性工坊负责人,就会有许多个她们走上这条新的道路。 江乐山忍不住去想,女人念了书和男人一起养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第164章 . 远门(三更) 一位真正流浪天涯的十六…… 有那么一瞬间, 江乐山甚至冲动地想留下看着鸣水在自己手中绽放更明亮的光彩。他很期待,三殿下带来的未来。这期待甚至多于他想要回到家乡,重造家乡故土的念头。 被江乐山忽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肩膀, 吴威愣了一下, “?” 两人的互动被薛瑜看在眼里,知道有人懂了, 就不再继续解释。 刚刚的问题转瞬间被揭过,薛瑜对两人嘱咐起后续的事情, “乐山准备交接前,也记得来看看鸣水选人。之后会有一部分跟在你手下做事,不顺手或者有别的问题,到时候再调整就太麻烦了。要是有看好的人,不愿意走不要强逼, 换个思路多谈谈……” 说到强逼时,她难免生出些忧虑。封建统治下官对民就算有怜悯, 但就连官员调动时的“选谁就是谁”的做派都很强烈, 除非花钱讨好, 别想有什么更改,更别说选这些工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鸣水,一般人都不会想再离开了。万一因为这件事闹得工人们心生愤懑影响工作,要收拾烂摊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她知道鸣水工坊的工人们认可她,但自觉也比不上安稳的生活对他们的诱惑力。 薛瑜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工作完成为导向, 有些冷酷的思路, 加重了语气提醒,“要自愿才行。” “怎么会逼——” 吴威大声说到一半,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喊声,“殿下, 殿下我们不需要逼,我们都愿意跟您走!” 薛瑜回头,背后都是跟随着他们走出来的工人,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殷切期盼。 “您放一百个心,只有愿意来的人太多我们慢慢挑的,哪有不愿意跟您去东边的呢?” 吴威对对面招了招手,“大家说,是不是?!” “是!” 辛林追出来站在了最前面,他也是之前吴威得到薛瑜吩咐要选人时,第一个询问的人,他的眼睛发亮,“殿下,别的地方的人哪比得上我们?我们是您的人,最听您的话,您用着最顺手了,您就带我们走吧!” 出乎薛瑜意料,过过颠沛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工人们会做出这个选择。不是没有人,而是想来的人太多了,光是追来门前的部分,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她需要的数量。 边陲,就意味着动荡。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本该对东边边陲充满恐惧,然而人群里抢着表现的人不少,有人笑着跳起来,“殿下曾经还跟我们说过话、教过书呢。我们鸣水,可是殿下的鸣水!” 夜幕下,鸣水工坊吵吵嚷嚷闹成一片。为鸣水的流民谋划出路时,薛瑜并没有考虑过他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尊重,但如今看着将心比心换来的赤忱相待,她抿了抿唇,压下笑意。 是她看轻了他们。 薛瑜抬手止住嘈杂声,“边城要用人,鸣水也要用人,无论在何处,都是帮我的忙、帮我们国家的忙。” 吴威紧跟着开口,笑骂道,“都别吵吵,在殿下面前也没规没矩的,像什么样子!”他举起一只手,“我就问了几个人,你们一个个消息都传得跟风似的,该管管嘴巴了!好了,下面愿意来的,等我回去了来找我,现在都赶紧回去。” 被轰走的人群依依不舍地边走边回头,乍看之下,要不是薛瑜知道不是今天走,差点要以为是千里送别现场。 吴威搓了搓笑酸了的脸,“殿下,您要罚就罚我吧。” 消息走漏加上无秩序,的确是该罚。薛瑜点了点他,对江乐山道,“乐山盯着,工坊里的制度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 于是,后面几天来找吴威报名要去东边的工人们,都看到了一个奇观:鸣水工坊总负责人,一般情况下说一不二、威严得很的吴威,在挑粪桶。 顺着村落的道路走出去,新翻过准备播种的土地露出了深褐色的内里。时辰已晚,江乐山也赶不回鸣水县城了,薛瑜赶了他回工坊住下,带队往行宫而去。 这次出行薛瑜没有带人打理琐事,只有侍卫们跟着,算得上轻车简从。好在行宫备下的住处是住惯了的,负责打扫的行宫仆役们没有挪动,只需要烧点热水,吃过晚膳就能睡觉。左右睡一觉就要起来赶路回京,过得去就行。 侍卫们喂马的喂马,检查周围的去检查,烧水的烧水,整个别院忙碌起来。院门却忽地响了一声,守在薛瑜门前的陈关下意识抬头望去,正梳理着的新拿到手的消息纸卷啪嗒落地。 -- 第390页 “方……女史?”他有些不太确定地唤道。 推门而入的方锦湖一身男装,但眉眼举止里分明仍能辨出五分女气,他进门的神色自然无比,好像不是被派出去无影无踪许久,而是只是刚去厨房拿了吃食回来。 “陈统领。”方锦湖含笑颔首,“殿下在忙吗?” 陈关在他进门前拦住了他,“抱歉,冒犯了,请在门外稍候。” 薛瑜听到了门外的响动,“让他进来。” “是。” 陈关听命让开,望着噙了一点笑进门的方锦湖,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薛瑜坐在内室,搁下笔抬头望来,“上次传信不是说追着老观主接近益州郡了,怎么突然折了回来?” 被抓壮丁拎走的陈道人是一直保持着对陈关的传讯的,为此还耗了几个侍卫在外面跑着不能回来。简家道观观主能在被围困时脱身,甚至被发下通缉文书后仍无影无踪,要不是方锦湖开口说要去找人,薛瑜其实连能找到观主消息的希望都没抱。 方锦湖用脚后跟踢上了门,把要跟进来守着的陈关关在了外面。进门顺便抬手勾下来了窗户,四处检查后,才在薛瑜面前站定,习惯性抱臂而立,俯视着她,答非所问,“大家都喜欢你。” 许是在外久了,薛瑜看着他,几乎要以为是一位真正流浪天涯的十六岁游侠进门。 “你跟着我们从工坊回来的?”薛瑜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简家垮了,人到中年没了饭吃,老牛鼻子当然要恨你和江乐山。他绕了一圈路,又折回了雍州。”方锦湖捏了捏鼻梁,不客气地在薛瑜对面坐下。 离近了看,他眼眶的青黑和眼中血丝都显示着疲惫,轻松的叙述背后付出的努力显然不怎么轻松。 面对透露出疑问的薛瑜的眼神,他解释道,“你拨来的人被军中教得太死板了,我就带人先回来了。陈道人和守一都留给了他们,慢慢在益州找线索吧。道观是把刀不假,但到底是简家的刀,还是谁的刀还不好说。” 薛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在简家的案卷里,简家前任家主简伯交代出的部分内容,只说了他发现磷矿,想要家族进一步发展等等安排里,征询过道观观主的意见。但仔细查看就能发现,这座道观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深受他信任的。简伯认为的深情厚谊、伯乐之恩,里面有多少水分还不能确定。但起码观主这个看上去身家来历都清楚的道人并不简单这一点,已经板上钉钉。 “回了雍州京城附近也好,布防充足,人手够用,抓一个人不至于全国乱跑大海捞针。”经过不断传回来的消息,薛瑜对追到人但是没有得到足够情报心里有数,反过来安慰了一句他,继续道,“你还有十天时间能继续追查,实在查不到,就移交禁军让他们继续做。三月我带人去东荆,你跟我一起去?” 要是不同意,那就换个说法再问问。 “好呀。”方锦湖答得轻快,双肘放在桌面上支着脑袋,贴近了薛瑜,微微笑了起来,“臣千里迢迢回来报信,提醒殿下警惕简家余孽,殿下这般冷淡,可是要伤人心的。襄王殿下,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奖励一二么?” 薛瑜看着他,也笑了一声,“第一次出远门,外面好不好玩?”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受了出行的影响,方锦湖也不至于连说话习惯都变得更像一个年轻人了。 方锦湖的笑收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挪开眼睛,“好玩。臣告退。殿下早些安歇。” 三句话说得飞快,像背后有什么在催。 薛瑜看着他话音未落就已经走到隔开屋子屏风旁的背影,不知怎的,看出了几分被说中弱点着急逃跑的意味。 薛瑜闲闲开口,“你长高了。早点睡觉。”不过看他头顶在屏风上的位置,还没能追上猛蹿了个头的她。 方锦湖走得更快了几分。 赶了几天路昼夜不歇赶到鸣水的方锦湖直到坐上床榻前,疲惫到了极点的神经仍是紧绷的,毫无睡意。站在床边都不觉得该睡觉,而是一遍遍快速过着这些天里收集到的讯息,从里面抽丝剥茧寻找或许会错过的线索。 过度活跃的思绪让他不容许自己躺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厢房窗边。他望了一眼主屋,明亮的烛火已经灭了。 再回到床边,他几乎是坐下的瞬间就被疲惫包裹着拖入了梦境,警惕心毫无反应。 梦里,是曾经年幼时被困在方府后院,只能看着一小片天空,扳着手指算着时间,等人来。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当钟夫人否认他是她的孩子之后。 他曾经只有那一小片天空,后来是一座城,当薛瑜走到他眼前,他才有了真正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机会。 这一夜的月色十分明亮,方锦湖睡得格外甘甜。甚至第二天早上被叫醒时,头脑都是发懵的。 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多出来归队的女史却迟迟未起,其他人去看都不合适,最后还是薛瑜出了面。她看着和衣而卧抱着被子睡得脸颊泛红的方锦湖,唇角微翘闭着眼的少年人似乎很好欺负,她克制住手痒,敲了敲床架弄出声响,“锦湖?” 叫了几声方锦湖才睁开了眼,浅琥珀色的眼瞳水光盈盈,眼中写满了朦胧倦意,柔软又无害。他连身子都没动,只偏了偏头,“……嗯?” -- 第391页 在他彻底清醒前,薛瑜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天空。高兴……?” 但看到那一小片天空,怎么会高兴? 已经遗忘了大半梦境的方锦湖神智迅速回笼,翻身坐起,望向薛瑜,“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耸耸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刚敲门叫不醒你。快起来,还要赶路回京。” 第165章 . 决堤 无论是谁,在自然灾害面前都难逃…… 最终离开行宫的队伍里, 还是没有多出一个人。 方锦湖像单纯回来汇报一下进度似的,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道,“臣女恭送殿下回京, 只是殿下安排的事尚未办妥, 无颜回京。” 语气很谨慎,偏偏薛瑜听出了一股大摇大摆的味道。 行宫外, 独自一匹骏马的队伍和另一支队伍背道而驰。 远去东荆的准备不仅需要准备人手,路上少说也得花小半个月的时间, 该带的行礼不少。加上薛瑜也想趁此机会,去看看路上各个郡县的书肆与曲辕犁推广情况,需要了解的内容就更多了。 观风阁上下忙着收拾行礼,薛瑜身边正副侍卫统领只剩下陈关和魏卫河,轮着班去禁军营中挑人, 几十个人的队伍要扩张到两百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薛瑜手下的各处都进入了紧张的准备阶段, 京城里原本已经提速供应的鸣水马车行, 订单排单再次排到了半个月后。 急着拿到马车的外来学子们纷纷派了人询问, 却只得到了一个不太满意的答案,马车行主家要远行,调配马车先供应主家,对于已经接下来的订单会尽快赶制,不会超过制作周期, 但后来的人就得多等等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 在楚国,自家掌握了制作方法的时候,也是随便要求商铺优先给自己供应的。自己这样做的时候舒坦,自己成了被往后排的那批人后, 却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关心局势变化的人很快意识到,这是刚刚封的齐国襄王要前往封地了。只有陪着学弟们出来游学的青年或是更年长些的学子,在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里翻找出了齐先太子的经历。 虽然当初太子也去了梁州封地,但没待多久,就被调去了西北巡防,显然始终在被皇帝关注着。如今齐无储君,若三皇子是被看好的储君,大约轨迹会与太子相仿。 然而四处找关系仔细打听,对于襄王封地在哪,所有参与了封王礼的人都讳莫如深。只有向来亲楚的一部分士族透出了口风,“东荆郡”。 封地的旨意与封王是分开下达的,但薛瑜这几天去拜访的相关官员不少,对被问及会去哪里时回答得相当坦荡。 东荆郡这样的险地作为封地,要是一位像皇帝头两个儿子那样长在军中的皇子也就罢了,十个里有九个都会为即将收入囊中的军功高兴。但作为向来以文臣形象出现的三皇子,就算有一场比武魁首,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觉得这是皇帝要折腾她。 待传出风声来,让担忧的人愈发担忧,不愿提及,也让高兴的一派愈发高兴。但他们的高兴比起以前内敛多了,藏起消息免得万一被追究了,看三皇子的热闹没看成,反倒把自己坑了。 大多数问到答案的楚人也心领神会地没有透露,只是传了信回国。在讯息封闭一冬后,来自齐国的动向逐渐变得交流频繁起来,暗涌让薛瑜得到的消息都变得成倍数增长。 关心局势的人永远关心,不关心的抱怨一句齐国垃圾,一边骂着,一边迅速被新推出的小玩意吸引了注意力,手不知不觉就伸向了荷包。 薛瑜的时间所剩不多,专门拿国家工坊搞一些赚头不大且纯粹是工艺品的东西没有这个必要,干脆把之前琢磨商铺产品时多画的折扇、玩具和装饰物等等的图,交给了天工坊。已经决定留京为薛瑜守着商业圈子的蝉生,和清颜阁的掌柜严格来说与天工坊算是合作关系,拉拉生意顺便不断推出新品,保持新来齐国的人的新鲜感。 第三封从西南来的信,带着嫁接完成后梁州茶山安然渡过难关、春季生长状态不错的消息,和阿白在薛瑜之前提供的思路基础上有了新突破的牙粉配方,一同送到了她手边。估计是路上和她送去西南的信件错过了,看日子显然是在上一封信过来后没多久就发出的,只是往梁州绕了一下路,以至于晚了许多天。 看样子,阿白两人得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后,亲眼见过清颜阁的上新,再追去东荆了。 薛瑜询问沿途郡县情况时,大多选的是有出兵经历或者来自那边的寒门官员,家里有分支在沿途的士族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以至于一直为她纠结担心的士族们始终没能成功堵住她,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和忧虑。 最后无奈之下,心焦的投过钱的士族们硬是找到了管着马车行的蝉生这里。作为一个每天得回宫去的宦官,他在接手马车行后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找到了与在宫中截然不同的乐趣,谁也不会因为他太过年轻而看低。 听完七绕八绕的说话,蝉生猫儿般的眼睛眨了眨,十分无辜淡定,“殿下身上的差事没卸,和诸位的生意不变,有什么可着急?” 再想多问什么,却都被客气请了出去。 苏合接到新的拜帖,听着其他人发愁的声音,淡笑道,“襄王殿下去往东边,但手下人说的话还是可信的。各位愁的,不也只是生意?既然生意不变,为何仍这副面孔?” -- 第392页 离开了外面的视线,自认为身处于同盟中的小士族们的愁容深刻反映在了下撇嘴角和新生的皱纹之上,个个愁眉苦脸阴云密布,“生意不变算什么——” 他们卡住了。直到苏合一言惊醒梦中人,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有什么愁的?他们求得不就是赚钱,怕说好的甜枣吃不到嘴里吗? 那他们到底在为什么发愁? 为……三皇子? 隐约间,他们触碰到了心里的真实想法。有人猛地一惊,望向坐在主位上笑容不改的苏合。 齐国新封的王侯不仅在京城里有不断出现的讨论声,在距离京城很远的地方,月中薛瑜封王的消息尚未传来,却也有人私下念叨起来。 东荆城,不远处隔河相望的就是黎国的荆州,百年前的千里沃土富庶州郡在不断的争夺兵祸后,已经成了流民和山匪纵横的烂泥坑、三不管地带,也正是这种混乱,让相邻的另外两个国度的人口不断涌入,借道荆州,奔向贫穷却国内安定的齐国。 守城的将领上城墙看了一圈外面的哨卡,排在城外缓慢前进的跨国旅人对新支起来的棚子和复杂检查十分不解,总会出现几个闹事的人。闹事的人没多久就会被守将带走丢进旁边“隔离”的棚子里,一顿收拾下来,也会老老实实起来。 东荆城的守备总体来说松中有紧,哨卡直接推到了河边,从河边到护城沟前全是支起来暂留不允许入城的棚子,放眼望去延绵一片,乍看像是军队扎了营,光是气势上就十分吓人。 春天与冬天不同,春天各处对春耕的需求的人口缺口都大,该治疗的治疗,该干活的干活,拦下来的流民只需要扔去春耕,丝毫不需要考虑安置的问题。肯来齐国的流民别说往境内走,基本上都在东荆城被扣了下来。 将领身旁的副将感叹道,“还真别说,殿下在鸣水搞出来的这法子用上就是舒坦,单独号脉,病了的治好再进去,今年城里生病的人都少了。” “那是,等他们琢磨完那个什么、什么《民医要略》,估计还能再多教出几个军医来。等殿下过来了,给他瞧瞧咱们做的活儿多漂亮。”镇守东北三关的将领薛猛摇头晃脑,嘿嘿一乐。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还好身边只有心腹副将,两人闲聊声音也不大。 薛猛瞪了副将一眼,“你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副将扭头继续看棚子,扯起闲话,“棚子里现在滞留了四百人,不过说起来今年楚国过来的商队也不少……” 说了几句,副将再看薛猛,薛猛望着城下出神,心思已经飞远了,他知情知趣地收了声。 一次回京秋狩军演,回来的时候大车小车带着东西,还顺便学了三皇子在军营隔壁鸣水工坊的安排,可以说完全是赚大了。 薛猛他们几个守边的、尤其是守紧要边城的将领临走之前,都是见过皇帝、得到过特殊通知的。皇帝与他们是军中厮杀出来的生死同袍情谊,透了底,三皇子封王板上钉钉,皇室传统是派出来做事,做得差不多再回去。 要他想,四个边城四选一,南边瘴气西北冷,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概率更大。 城里收留人多不怕,春耕完了其他三季,今年度支部拨钱拨得相当痛快,修城修路总有的消耗,实在人力过多,等三皇子来了就有能人能解决。要是解决不了,难不成传信回去询问朝中诸公办法,还能没人管这事? 薛猛越想越乐,嘴巴都大大咧开,把周围看到他的兵卒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家将军这是又抽了哪门子的风。 正乐着,敏锐的目光让他捕捉到远处腾起的烟尘,薛猛神色一肃,扯出挂在脖子上的千里望,调整了一下方向,向烟尘起处望去。 来人骑着一匹瘦马,一身短葛打扮颇似山匪,但千里望帮助他看清了脸。 那不是山匪,是悄悄送去黎国、捕捉东荆城附近动向的探子! 什么情况下,插进黎国的探子会这样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回来报信? 骑士跑得近了,在哨卡排队的一部分人还站在桥上,严格来算正处于齐国与黎国之间的他们看清了骑士的衣着,不管是小型商队还是平民,都背后一凉,惊恐地喊了起来,“山匪来了!” 他们还没乱起来,嘈杂声就被另一声嘶哑却高亢,仿佛破开喉咙带着血用力喊出来的声音压了下去。 “荆州龙江决堤!龙江决堤!” 队伍里有人被这炸雷般的声音吓住了,呆呆没有反应过来话中的意味。城墙上,薛猛的脸色难看极了,一拳锤到了砖上。 他的目光从骑士身上挪开,靠近,停在了城外木桥下方,不知不觉已经十分接近两岸的水面上。 流经东荆城外的龙江刚化冰还不到一个月,满是浮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它带着一丝春日的温柔,缓缓淌过,丝毫看不出会奔涌肆虐的模样。 二月二十四,已经近八十年没有出现过的龙江决堤,在黎国荆州爆发,东荆城百里加急传信回京。 肆虐的洪水洗刷着准备春耕的田地、精美的楼阁、热闹的商铺,吞没了黎国小半个荆州,波及楚国与荆州相邻的半个越州。无论是佃户、被豢养的部曲还是士族本身,在自然的灾害面前,都难逃一劫。 一时三国震动。 第166章 . 固堤(二更) 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 -- 第393页 京中接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是二月二十八,路上跑死了两匹马,赶在凌晨入了朝。整个常朝要议的其他事都被放到了一边, 先论起了这场突然爆发的洪水。 龙江自止戈关外一路流经齐黎楚三国, 在楚国汇入海中,听到洪水的第一时间, 几乎所有人都心里咯噔一声。虽说天灾可怖,但好在不是在齐国决堤, 让人震惊之后生出几分庆幸来。 尤其是看过自兵部送来的部分割据前留存下来的舆图,河道蜿蜒,齐国境内可是有不止一处堪比荆州险要的河道。春季涨水,夏秋暴雨焉知不会决堤? 有了第一时间传回来的情报,被清理了几次的朝中虽说还有人只为自家打算, 但一场常朝开下来,已经迅速敲定了启动固堤修堰的安排。 别的不说, 齐国应对天灾的款项每年都是准备齐全的, 干旱蝗灾、雪灾、山崩, 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当有力的应对方法。早先多年不曾有决堤的灾害,国库为数不多的钱自然要留下来机动,如今只是需要在天灾来临之前做预防,敲定了方案后运转起来飞快。 说着说着, 乔尚书忍不住瞟了薛瑜一眼。 不管是丰盈起来有余力安排其他事的国库, 还是工部众口一词决定使用的修堤的水泥,都和襄王有关。若非有了这些,今□□上绝没有这样轻松的安排,光是讨论修建和钱粮都够人头秃的。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莫不是天要助齐? 薛瑜没注意他的眼神,还在听后续安排,在点到自己的时候站起来表态。 作为手下有鸣水工坊的将作少监,与工部的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水泥虽然不能当修堤主材,但在巩固黏合上别有天分。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鸣水工坊要分一半水泥工坊的人出去,给各地修堤修堰打支援建分工坊,其他人也得放下手头的活,全力制造水泥。 防范天灾需要水泥,边关刚搞起来的水泥修路修城也需要,要调就搞个大动作,一口气给边关的人也送到,以军事化要求就近建个作坊也免得运输了。只不过在作坊建起来之前,应急的材料还是得做好。 除了最后的表态,朝中薛瑜没有插什么话,堤坝全都考虑到了,也不需要她在已经成形的方案里出谋划策。等下了朝,皇帝才招了她过去,“怎么如此神思不属?” 薛瑜叹了口气,“儿在想大坝的事。” 要不然说皇帝和齐国前两代君主悄悄干大事呢,今天被拿上常朝的河堰结构图是亲去过现场小修过的工部官员带来的,论起震撼,只看工部尚书苏合都惊讶了的表情就知道了。 薛瑜对土木工程只能说略有了解,但看相对后世简陋至极的图纸也能看出些许问题。如今的大坝,像梁州江堰和雍州隆阳郡的河堰,基本都是依地势所建。隆阳堰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个梯形土包,修建的本意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耕田灌溉需求,能起到基本的分流泄洪作用,但真要它们来蓄水调节洪峰,那要求可太高了。 况且,雍州境内水利最丰的是隆阳郡,却不代表只有隆阳有河道,远的不说,京城往北两郡就是龙江另一支流,这条河流可是没有修堤坝的。 固堤和建新堤的好处多多。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努力想起了几种堤坝的样式,以及沙盘设计,到底怎么修、如何实现、哪种更好,她实在帮不上太多的忙,就要看和大型工程打交道的工部上下了。 这些只是预防和警惕,但荆州已经决堤的部分,却是挽回不了的了。 春汛决堤,楚黎两国的救治好坏暂且不论,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被冲毁了家园的民众短期内无法春耕,有人或许会回去继续修整家园,有人或许会因此逃亡流浪。本就顺着荆州逃往齐国的流民,或许数量会急剧上涨。 经手过几郡传回来的折子,薛瑜理智上明白,荆越两州的灾难不该齐国出手去管,始终在做流民收归归化的齐国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在天灾人祸面前,优先保证的一定是国家利益和自己国家国民的利益。但感情上她总会去想,那都是一条条人命。 皇帝看着她脸上的难过,半晌笑了,招她到身边。政事堂的桌子上摆放的,正是之前朝上看到的隆阳郡河堰图纸。他点了点图上看起来甚至有些丑的河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隆阳郡?”薛瑜不太确定,皇帝总不会明知故问,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要说什么深意,她暂时看不出来。 “此堰是山河堰,自东齐开国建成至今,已经有近三百年。”皇帝在含光殿上朝时的疾声厉色雷厉风行都消失了,化为平静,他仿佛一个有闲暇的说书人,慢悠悠讲起了古。 “终东齐一朝,山河堰被扩建修整,史不绝书。到了出梁州定鼎江山的时候,第一个夺的也是山河堰。隆阳郡是个好地方,千亩良田,皆仰赖山河堰灌溉,才有了一年年的收成。山河堰周边七百亩地,全是被赶得到处乱窜的士族的地,那时候人在前面抗胡,压根指望不上从梁州送粮食出来,全都要靠隆阳郡。” “因此开国时容了坐拥七百亩地的钟家留下,那时的钟氏不像如今,他们给人给粮,还很聪明。后来山河堰周边都是军屯,年年疏浚,但要说修理扩建,哪有那个钱?好在天也赏脸,也没发过大水。直到今年,喘过一口气,才腾出手来去修修。” -- 第394页 虽然皇帝对钟家一句带过,但其中的智谋交锋和当年的士族与皇权的交流可见一斑。隆阳郡若是钟家祖地,那起初下嫁公主稳住重臣的操作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薛瑜静静听着,被皇帝颇为乐观的叙述抚平了一点听到荆州灾害后生出的忧虑,不知不觉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儿明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只是儿总想着,多做一点,就能少些饥荒战乱,早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皇帝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随意说,朕不会责怪你。” 救灾抗洪是该当地政府做的,但楚国可能还好些,只看东荆城攒下的部分资料,探子入黎国荆州如入无人之地,就知道黎国对荆州的控制可以说岌岌可危。 若非考虑到平衡邻国,避免动则被夹击,因此任何一国都迟迟未出手取荆州,现在荆州到底是谁的还不好说。而这时候出兵取荆州,很大可能陷于烂泥潭里无法脱身,空耗银钱罢了。 薛瑜:“荆州本就混乱,出兵恐有陷入泥沼之虞。但可借此事,吸引人口入齐。荆州堤坝不修,还会有下次洪水出现,荆州为齐屏障,陷于灾害之中,若有疫病,东荆危矣。灾后大疫防范是重中之重,儿以为,可借荆州训练医官。同时,水泥贵在制造,材料皆廉,或可与黎国商谈,取黎之材财,修堤坝,传齐名,富我国本。” 而混乱的荆州不管是平定下来做四国之间的商业区,还是一个向三方蔓延渗透的便利交通枢纽也好,都是极富诱惑力的。或许黎国放弃大半荆州管理,也有这个考虑?荆州自古南船北马交通发达,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要不是被兵祸反复犁过以至于生存艰难,也不会荒废下来。 皇帝看着她,不置可否,“以我齐民,修黎河堤?” 薛瑜越想思路越顺,飞快地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鸿胪寺接待使臣的事情,担忧消散,露出笑脸,“是黎之河堤还是齐之河堤全看如何去想。待各处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我齐国恩德,荆州不过探囊取物。可荆州若一直乱着,耕地被河水席卷,待大军取黎,还要费些手脚治河护民,迟迟难以复耕。” 薛瑜不喜欢战争,但对厉兵秣马多年,等待时机统一的齐国,信心十足。 “长大了!”皇帝哈哈大笑,“你且去放手做,管他什么东荆城还是荆州!东荆都给你了,总要做出点动静来。黎国使臣住进了驿馆,修堤的事,朕让人去问问。” 薛瑜拱手应诺。 有了皇帝的许可,薛瑜要抽调走的人就更多了。让陈关派人传信鸣水,水泥工坊基本上只能剩下几个,在医正手下逐渐成型的游医小队更是只能留下一两个学得差不多的,勉强算是让常见病治疗的游医队伍培养不要断,其他人都得先一步出发。 去太医署找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看上去浑身都不自在的医正时,薛瑜总算感觉到了几分可怜来。医正好歹是个正式的官,却一回来就被点来跟着她,这次又得千里奔波。 然而听到她抱歉的医正却很惊讶,“臣能随殿下远赴东荆,还是跟同僚争到的位置!” ?她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薛瑜还以为待惯了办公室的这批人会讨厌四处跑呢。医正笑道,“神农尝百草,行医见病患,光看书籍和脉案记录,终究也是纸上谈兵。臣跟着殿下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天,回来反倒不习惯了。” “那就得辛苦冯医正了。”薛瑜郑重行了一礼,简单讲了讲准备让医正带队和药材队伍先赶往东荆的事。离开政事堂的第一时间,她就让流珠出宫去安排基本的几种药材的收购,趁着龙江决堤的消息还没散开,市场价格没有上去,攒下一批送去东荆避免出现缺口。 流民的收治是他们在鸣水已经做惯了的,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第四天,很难说东荆城会迎来多少压力。 医正也神色一肃,答应下来,“臣这就点人,等流珠娘子安排妥当,去鸣水汇合。” 安排好这件事,薛瑜也松了口气,离开前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医令屋子,里面安静极了,似是毫无人气。 薛瑜问道:“秦医令仍在忙吗?” 刚回来不久的冯医正看着屋子,咋舌道,“臣回来也没碰见人。” 通知了他要闭门思考陛下给的重要任务后,秦思已经多日自闭在屋子里不曾出现,或许是太忙,或许是又钻了牛角尖,只有每天送进去的饭食和夜里的灯光说明着人还活着。但他医术压服了太医署,因此也没人骚扰,只是作为一句闲谈罢了。 薛瑜皱了皱眉,多看了一眼屋子,想去门前说话又怕打扰了秦思思路,只好作罢。 调整了原定要离开的工匠和医生数量,薛瑜折回宫中去找皇帝,想申请再早点离开。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带着马车往东边走,可不是快马传信三天多就能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得十天往上。之前沿途看看地方各种政策推行情况的打算现在想想,实在有些耽误事,不如之后在东荆城安定下来后再出来转转。 “……儿想着,总要去看看才安心。” 已经恢复了批奏折状态的皇帝,瞥了眼去而复返的她,“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老四,性子急有什么用?” 薛瑜抹了把脸,讪讪一笑。 “朕叫你去东荆,是去做事,但又不是都要你做,难道东荆缺了你就转不动了?你手下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皇帝瞪过来,“再想走,那就三月底再走吧!让你好好安安心。常修,把她给朕带出去!” -- 第395页 皇帝发了脾气,薛瑜自然只能后退。说到底她过去不是赈灾的,只不过始终想着决堤的事,不做点什么不安心罢了。 再仔细一想,为什么之前定下的出发时间在三月三,薛瑜更是不敢捋虎须了。 也不怪皇帝生气,是她一时脑袋短路,忘了三月初二是皇帝生辰,心急火燎地跑过来说要三月初一和医正等人一起出发,这不是找骂吗? 薛瑜不能提前出发,该准备的事情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好顺路去了趟驿馆,询问黎国使臣何在。 被驿馆的人殷勤领着寻到西城,薛瑜抬头望了望四周,没想到最后会停在群贤坊。再往进走,却见自家群贤书社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老师。 老师年纪不大,论起身量怕是还没薛瑜高,脸色苍白,一双圆眼无害极了,只差把文弱二字写在脸上,讲起晦涩些的文字,自有一番雅致气质,让背后背着的木剑看上去更像是个装饰。 堂中读书声朗朗,上下的师生一时竟分不出谁年纪更小。阳光顺着开着的窗户投进去,一派清朗美好。 一路问路过来的驿馆的驿丞看着里面,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地介绍,“殿下,这位就是黎国使节崔、崔郎君,怎么……” 姓崔? 薛瑜心思一动。守在门外与陈安并肩而立的中年人上来行礼,还没说话,里面的少年人就回了头,对台下的学生轻声告别后,将课堂还给了站在屋内一脸惊艳迷弟脸的老师。 崔齐光出来对薛瑜施礼,不卑不亢,“襄王殿下,崔某前些天在国子监受益颇多,听闻了群贤书社之名,今日机缘巧合前拜访。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见谅。” 要是平常,薛瑜或许还能与他聊聊齐黎两国教育事业的不同,今日却不同。她还了一礼,打发走驿丞,一行人往院中而去。在树荫下站定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崔郎可是黎国国相门下?” 虽然按理说一个使节罢了,不至于出动一国宰相家的孩子,尤其是像黎国崔家这种地位,就更不合适了。但不管是同姓,还是族中子弟,对黎国政局的影响力还是有的。 崔齐光一怔,没想到这位襄王说话竟是如此直白。倒是很符合他的猜想。 他的沉默让薛瑜误会了,“若不便说,便罢了。只是刚刚传来的消息,黎国荆州龙江决堤——” “什么?!”崔齐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惨白若纸,惊呼脱口而出。没了书卷气后,他看着更像是个孩子了。 崔齐光下意识拱手一礼,转身要走,才反应过来失礼,连忙道,“多谢襄王殿下告知。方才听到消息太过震惊,失礼了。国相正是家公。在下崔氏齐光,出使齐国,为我齐黎邦交特来贺陛下寿辰。不过今日时辰不巧,需速速归驿馆与人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是有何事寻我?” 国相之孙出使,这个规格还是不错的,除非齐国想要立刻开战,不然不会扣押使臣。国相之孙,也就是说……可能是被方锦湖借过名头的崔如许的儿子? 薛瑜心里转着念,面上保持着平静。话说到这份上,薛瑜还能拦着人不让回去不成?更何况原本来找崔齐光,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安排的事情之前有点事做,稳定下心神才好回去继续搞水坝的事,通知到了人,薛瑜的目的就达成了,剩下的就要交给皇帝派去驿馆寻人的官员来。 薛瑜痛快地放了他走,离开时崔齐光竭力保持镇定,但匆忙的脚步暴露了他。陈安叹了口气,“难为他了。” 听这平和的语气,陈安对崔齐光印象不错?薛瑜偏头望过去,陈安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多了,显然是想通了什么。 “前些日子,国子监群贤皆至,我这一介武夫也曾去旁听两日,略有所得。正巧碰到崔小郎君,聊起官学与私学,便邀了他来书社看看。崔小郎君家学渊源,旁征博引学识丰富,来时遇到一处书籍讲述有误,在屋外提出后,便接手随意讲了一会,只为他们开阔开阔眼界罢了。” 陈安解释了一下两人相识,忽地问道,“殿下何日离京?” “三月初三。”薛瑜给了一个答案,“鸣水要调不少人去往各地,陈公若想与同袍和孩子们见面,可以这两天过去一趟。” 陈安摇摇头,“见不见,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大齐做事,不必耽于情分忧心。当年随陛下出征燕山,我也曾护卫陛下左右,一晃却已经是十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介武夫,会的只有打仗、武艺,蒙陛下不弃勉强认了些字……殿下,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陈安还远不到迟暮的年纪,但说起英雄迟暮,总是令人伤感的,薛瑜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就听他话锋一转。 这算什么?天上掉馅饼了? 一直以来,陈安对薛瑜都更像是一个长辈,可以带着孤独园合作,也可以帮她做事,但是真归属于她,为他效力,这却是没有的。 半年前她还在说服陈安让他允孤独园的人出来干活,怎么半年后就变成了,陈安毛遂自荐? “认字的师父不需要一定是我,为殿下守书社的人也不一定是我。殿下去往东荆处处险要,某愿为殿下分忧。” 陈关抱拳,向她低下了头。 第167章 . 忧虑 阿耶等你回来。 最初的惊讶后, 薛瑜反倒觉得这个发展似乎也正常了。 -- 第396页 在她看来,陈安与其说是向她效忠,还不如说是表达一下自己想撂了书社的挑子不干, 去东荆的想法。不过去了东荆, 说实话,也没有这个更想去教兵法的中年人的发挥余地, 更可能的是带队操练侍卫,顺便加入未来要开的小课堂给人扫扫盲。 当然, 这个打算,就不必告诉陈安了。 薛瑜的欣然同意,让陈安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没过一会就带来了看好的新任群贤书社管理者。 他选的不是旁人,也是出身孤独园的老兵。蔡老头坐在轮椅上, 两只木头假腿看着有些吓人,不苟言笑绷紧的脸一路过来吓到了不少学生, 只有在看到陈安的时候, 才会露出一点笑影来, “拜见殿下。阿兄唤我何事?” 群贤书社作为私学,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允许任何人来参与开蒙教学,和提供胥吏考试辅导的私学,在安阳城里称得上是标杆式的存在。虽然比不上现在被把控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国子监,但也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喉舌风向之处, 不容藏污纳垢, 也不能被其他人诱导偏了路子。 这样看,陈安选的人连严肃都是个优点了。 卸任了群贤书社的活,陈安回去收拾了收拾东西,没有与学生们依次告别, 只交代了教师们几句话,就包袱款款离开,直奔鸣水工坊而去。按照薛瑜的安排,他会随着鸣水工坊拨去东荆的人力和游医队伍一起,提前上路。 他唯一挂心过的就是孤独园里还年幼不满十岁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与当年一路捡回来的孤儿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些年无路可去被丢来孤独园碰碰运气的孩子、或是出门做活碰上的小流浪乞儿,但有仍留在京中守着书社的几个老兵们在,倒也不愁孤独园运转。 以前人可能因为少了一口饭吃,或是孩子病了没法救治干脆扔下,交给占了国家名声的孤独园来管。现在京城往来如织,只要肯干,就算没有田地也有法子过活。 陈安走了,薛瑜催了催冯医正,赶在三月到来前,一头扎进将作监的材料库里,开始折腾起新东西。等到她不眠不休搞了一晚上,才按着见到的舆图在沙盘上简单复原了几条雍州境内河流的模样,缩小了隆阳郡河堰结构让它能像模像样的摆在河流之间。 原本铺完了路就是要搞水利的,只要有耕地在侧或是造渠时规划到了,乡间水利的好处就谁都能吃到。不趁着有薅士族羊毛机会的时候多薅两把,光靠国库的钱,除非能让士族们把佃户土地全吐出来,不然又是养兵又是救灾,就得猴年马月才能搞起来建设了。 看薛家上数三代的头疼样子就知道了,要是能多收上来点税,也不至于雄心勃勃近百年都只能捏着鼻子慢慢磨。 薛瑜自认为是赶上了好时候,出门前默默感谢了一下薛家老祖宗和皇帝保佑顺利。春耕忙完,民力就又有一段时间能闲下来,不趁着这时候把《众筹修渠造堰计划2.0》拿出来,真正掏钱掏人的士族们都跑去花别的或是搞别的心思了,那怎么行?! 皇城衙门中少有人留宿,薛瑜算着时间差不多,让陈关派人去城门守着,等开了门就去揪苏合谈谈修渠的事。一路往内宫走去,换班的禁军见到她纷纷打招呼,“襄王殿下。” 由于常常等到宫门落锁前才会赶回来,不管是薛瑜还是她身边的人,守宫城的禁军早都眼熟了。 薛瑜刚点点头回礼,旁边官衙门突然一响,偏头一看,却是苏禾远。 “苏师?” 苏禾远眼神发虚,一看就是熬得狠了,定了定神才看向薛瑜,“三……襄王怎么在宫外?”认出了人,他立刻进入了状态,捏着两张墨迹未干的纸冲薛瑜挥了挥,“正好,殿下瞧瞧这两篇文章。年纪大了,只是一宿,竟有些头昏脑涨,遣词造句如何都看不分明了。” 自从因着“扬名”了的几册修订版书籍被抓去国子监搞辩论,两人就鲜少见面,虽然薛瑜知道苏禾远在搞文学这方面是肯付出辛苦的,但见到过去白天都能睡觉的苏师熬夜干活,还是十分新鲜。 他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薛瑜这个时候在外宫出现,大概率也是熬过夜的。 薛瑜接过来扫了一眼,起初还以为是苏禾远又写了什么新的古书新解,但触及纸面,心就是一颤。 “……惜哉今年,江瀑奔没山田,故土分离难言……” 竟是写的决堤的事。 薛瑜再看苏禾远,竟觉得他疲惫完全是像她一样,受了决堤的影响,无法入睡,想略尽绵薄之力。 一篇赋文写的是哀叹天灾无情,人类力量渺小,但是也要怀抱希望,像大禹治水一样,河流终将为人所用。 而另一篇赋文,就和苏禾远最近在做的事情相关多了。洋洋洒洒三百字,从齐国国子监的辩论氛围如何的好,如何有优势,写到有才华的人读书不该为了清谈取乐或者夸耀,而应当为国为民效力。 优势那可太多了,比如,短短十几天就已经纠正了许多在战乱时流传下来的誊抄书籍错误之处,又产生了新的观点和解释,新书已经在刊印了,分别是哪位大家名士参与编撰,有什么什么大家耳熟能详的书,大家都可以去郡中的书肆看看,如果做实事的人更多了,没准县里的书肆也能安排上…… 最后,落点在了大家都快来齐国安阳城吧,参与国子监考试要是能考过,名士指点、士族藏书、好纸好墨点击就送。要是哪里的名人,只要有真才学在身,这里都养得起,不管是有教书育人嗜好的,还是有指点江山习惯的,在这里都有一席之地,所谓“求贤若渴”也。 -- 第397页 别说,要不是源头在薛瑜这里,她看了也想来参加了,别的不说,起码和名士同行的虚荣心够了。 不声不响的,苏禾远这是要搞大事。 “苏师所做文章无可挑剔,学生正要回宫,这就送到陛下案上。” 薛瑜没给扶着墙缓缓精神的苏禾远拒绝的机会,眼看内宫门开了,拎着两篇赋文就跑了。她可是知道苏禾远在文学上的挑剔的,这会儿让他拿回去,背地里还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才送到皇帝那里,不如直接敲死,后面如何发、怎么发,就有别人来催苏禾远了。 今日没有早朝,皇帝在演武场,打量薛瑜几眼发觉她一夜没睡,听完汇报的“修渠”和“求贤”两件事,什么都没让她插手,先赶了人去睡觉。 龙江决堤的事在短短一天里传遍了京城,连国子监搞辩论的家伙们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想到天灾就在身边,一个比一个忧心忡忡。真算起来,齐国腹地平静尚不到百年,比起隔壁楚国,他们的生活或许差得远,但是比起黎国,不管怎么说,齐国好歹没那么乱啊! 正难受着,从宫内雷厉风行送出来的邀贤令署了苏禾远的名,散到了众人手中。他们互相看看,或许……真的是时候送信回家,让看好的子弟上京来了。 被赶回去睡觉的薛瑜一觉起来已经是下午,再去找皇帝,到了才知道,众筹修渠压根不需要她煽风点火,已经送到了各个要去勘察水况和修缮堤坝的工部官员手中。 连出了政事堂的苏合都笑着对薛瑜念了一句,“堤坝乃百年之基业,恐愧对子孙,万不容失”,文章也就写得能看,比起花团锦绣或是锋锐过人的专业人士差远了的薛瑜面对自己计划书开头一句话,还能怎么样,只能僵着脸当做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不需要她操刀挨个去折腾各地士绅,也算是件好事。至于当初修路的时候废了多大功夫,薛瑜只能当做皇帝的磨炼,忘了吧。 苏合见她不回,反倒说起了模拟沙盘的事,之前沙盘更多的是用在军中,薛瑜添了点水泥,竟是能复原三分山川河流模样,实乃工程利器。有了模拟地图勉强能对河流经过的各处有大概概念,勘探的时候也有点底气,到时候收集资料回来京中,选择更合适的新渠和堤坝位置,也好将钱粮用到刀刃上。 薛瑜眼看着苏合要往站在政事堂门前夸夸不绝发展,她的脸皮还没这么厚。虽然知道苏合更多的是为了他的政绩和表忠心着想,但这样也太夸张了。 “有助益便是大善,苏尚书定事务繁忙,我便不送了。”苏合没动,薛瑜问了句送苏合出门的常淮,得到皇帝有空的肯定回答,一刻没停地进去了。 敌不走我走。 屋内的确只有皇帝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屋内除了屏风还在玻璃窗前挂上了纱帐,原来装玻璃是为了透光,一挡两挡反倒只能比之前亮一丁点了。但考虑到皇帝行事需要保密,薛瑜也没抗议。心尽到了就行,到底怎么发展,她也不能按头皇帝让他不装窗帘吧? “聊够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不满,薛瑜笑了,先谢过皇帝在一天里安排完了众多事项,又问及黎国使臣对荆州的态度,“……若不可取道荆州筑堤,也可徐徐图之。” 虽然看上去崔齐光能走这么远路,对什么新鲜东西都保持好奇,不像是会任由荆州就这样发展的性格。但是崔齐光到底年纪小,高贵身份不代表在黎国朝中有话语权,看皇帝神色淡淡,薛瑜估计结果不太好。 皇帝没说成了,也没说不成,只道,“三月初三他们使臣队伍也要回国,你们年纪相仿,可以多与崔家小子接触接触。” 薛瑜心领神会,这是要做好工作,走内部路线了。说起来,对于崔如许到底在齐国有没有过一段经历,她还是十分好奇的。两国风貌不同,有皇帝的亲口允许,想来路上不会只痛苦赶路了。 再怎么加快速度赶路,马车带着一堆东西往东荆走,路程也缩短不到四天,自己闷着总会乱想,还不如多聊聊天。 话说到此处,薛瑜想起来了一件事,赶紧报备,“孤独园陈公想随儿一同赴东荆,陛下有什么话想带给他吗?” 皇帝顿了顿,“你都挑了哪些人去?” 薛瑜早有准备,把之前写好的单子拿了出来。医正和医正送来的医学生名单,连带着新选的卫队,去吏部提前打过招呼的鸣水县令调动,写得清清楚楚,毕竟都是挖皇帝墙角,真论起来也是她理亏。 皇帝看完,忽然道,“如果东荆……” 薛瑜被这个“如果”吊起了心,紧紧看着皇帝。他难得迟疑了一会,才道,“若东荆不可为,不要强撑,不要逞能。” 薛瑜愣住了。 “拿不下荆州,拿不下钟氏,不也过了百年?齐国正在向前奔跑,但挖掉创口,不代表一定要付出血的代价。” “你始终要记得,你可以回家。阿耶等你回来。” 薛瑜读出了他的担忧,也读出了他的期望,一时鼻子一酸,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抹掉泪水,“儿会好好回来的。” “有薛将军在东荆城,水泥这些东西是用熟了的,人也是用惯了的,不会出事的。等东荆城踏上正轨,我还想接您和阿玥、阿琅他们去瞧瞧呢。” 皇帝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 -- 第398页 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插了旗,薛瑜心里呸呸两声,赶在皇帝再次嫌弃她之前,请了个假,准备赶去鸣水送送将要出发的医正和陈安一行。 左右皇帝三月初二生辰,只是初一路上跑起来累点,也不妨事。 出门前薛瑜将守在门外,流珠一路从观风阁拎来的木匣交给了送她出来的常修。仗着屋内皇帝看不到外面,她将写好的纸条拿出来晃了晃,无声地告诉常修该如何安排。 皇帝给她过生日安排了宫宴,皇帝过生日,她总要准备一下生日礼物惊喜的。她提前许多天做出来的走马灯,可是费了好久、借了各种资料才画出来的“理想版疆域图兼国泰民安图”。要是她三月初一晚上赶回来晚了,常修点上蜡烛提前准备起来,才好达到最好的效果。 走马灯作为内燃机的雏形,在课上玩的时候倒是做过,但该怎么应用到齐国,薛瑜还要琢磨琢磨,先做出来让皇帝开心一下倒是可以的。 就是希望到时候皇帝别被感动得太煽情了,相处久了,突然煽情起来她着实是招架不住。 第168章 . 风寒(二更) 请殿下回京 论起对鸣水县的留恋, 无人能比得上江乐山,他与薛瑜一道送了众人自鸣水工坊离开,身边还带着刚调任过来接任的鸣水下一任县令, 争取能顺利过渡, 既不耽误薛瑜东行,也不耽误工坊的事情。 薛瑜欲折返时被江乐山追了上来, “殿下若是有闲,可否赏光去看看县学?” 县学定的是三月三开学, 图个好意头。初三薛瑜一行从京城出来,自是没时间来参加的,江乐山主持完开学,就算是了却了在鸣水的心愿,可以安心东行。 薛瑜沉吟了一下, 时间尚早,她这次过来没坐马车, 去看一眼确定县学安排的怎么样, 再带着侍卫们赶路回去, 加快速度也来得及赶上关城门,也就答应了下来。 鸣水县学占了近水楼台的利,盖房子从墙到窗户,都用的是顶好的东西,院门外看着倒不显, 但进去就能看到堪称窗明几亮的美好环境。 一间间空教室, 桌椅、讲台、写字沙盘和木板都摆得相当端正,放眼看去,就像是京城中群贤书社的升级版。只看着就能想象得到学生们坐在里面摇头晃脑写字读书,留下一笔笔水墨痕迹, 时空的差距在这一瞬间仿佛重合。 同时间上马更换玻璃窗项目的国子监,吃了还要拆除旧物的亏,到现在也没有个消息,而群贤书社作为私学,薛瑜开后门也不好这么开,如今看见成型的无限接近后世教室的模样,不知不觉就翘起了唇角。 只是一回头再看旁边修的两层小楼,里面的玻璃窗挡不住还在讨论的教师们的身影,明明是斯文的长袍束发,却一副吹胡子瞪眼互相嫌弃的样子,刹那间又将薛瑜拉回了齐国。 “挺不错的。”薛瑜示意里面看到自己后,惊得嘴巴张大愣在原地的人不要说话,转了一圈看过基础设施,就离开了。 新县令客客气气地陪在旁边说了些话,就自言驽钝要多多查看县里的记录,自请去了县衙。他意识到不好对薛瑜示好,也就不打扰薛瑜与江乐山说话。 江乐山看了眼他的背影,吐出口气,薛瑜笑着调侃他,“怎么,不喜欢这个后继者?” 江乐山无奈地笑了笑,“殿下莫要打趣臣。不过……守成足矣。” 选的人是江乐山推荐结合吏部考虑后送来的,眼色不错,长袖善舞,作为寒门身份也清白,对于逐渐平静走上正轨的鸣水也够用。但或许是寒门的成长经历让他吃尽了苦头,优柔的性子平时还不错,面对两派针锋相对的县学管理者,就有些不够看了。 管理县学的人一部分是从县里临时调任,一部分是来自国子监下派。 县里的人经历过鸣水工坊的反复洗脑,加上本就是见惯了流浪者不同风貌的,对新的教学和新的入学选拔适应良好。 国子监吸取了薛瑜的示范经验,拎了被各家塞来读书的监生出来干活,这群家世好却眼高手低的家伙被县里嫌弃得不行,处处都想指手画脚,最后还是江乐山占着理,拿出来退货回学校的威胁,才两边消停下来。这段薛瑜在来的路上听江乐山大概讲过,也难怪他感慨。 想想看,作为一县主官,县学两派交锋里毫无存在感,新县令什么脾气,可见一斑。 薛瑜淡淡点评,“女子读书入学,在富贵人家是见惯了的。不过是他们被丢出来干活,心气不顺找茬罢了。” 江乐山自然知道她说的这只是一个方面,但德容才工,的确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如今不过是针对请不起女师傅进家中念书的贫寒女孩也抓紧教育,挑刺可以,但大道理上可说不出什么错。为此县学还专门分了学堂出来,把卫道士的嘴也堵了。 “黄芪准备出来读书,喜儿说闲暇时会来教教管账的事,只是冬春之交,染了风寒病下了……” 两人往外走,江乐山随口说起县学之后的安排,前有以医科工匠等下等学问入学,后有数术商贾女红为女子授课,这县学启蒙倒是十分务实,放在旁人眼中也就是乱七八糟。薛瑜不在乎乱七八糟,只要有用,多有几个机会,那就是好事。 听到喜儿,她怔了一下,“病了?什么时候病的,请人看了没有?” 江乐山被问得一怔,到底男女有别,他也只是听到传话,只关注了辖区内两个客店和商队接待往来,没有深入询问。回忆了一会,他才道,“大概是二十四、五的时候报过来的。” -- 第399页 那就是病了起码五天了。 一算时间,江乐山也反应过来有点问题,小风寒常有,但一不留神也是会要人命的。喜儿手上带着的几个副手都没历练出来,万一在当大半个鸣水官方人用的喜儿出了事…… “臣这就去请医官。” 一手带出一群赤脚大夫的冯医正随队跑了,留在鸣水需要两边跑授课的成了他带的医学生,基础扎实,不是普通人可比。被叫来时还附赠了一个小孩,薛瑜不认得,江乐山却一口叫了出来,“杨九,怎么跟你师兄一起来了?” 医官脸上有些别扭,到底是认下了这句“师兄”,和杨九两人一起拜见了薛瑜,才转向江乐山,“县令,病患在哪个城门?” 鸣水对病人的诊治随着商队到来频繁,变得更简化了,没有大问题一般就放过,有拿不准的,自认是冯医正小徒弟的杨九也会抢着出去跑腿表现,论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需要出动自己的“大问题”,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听江乐山解释不是入城的人出了差错,医官神色松弛了许多,杨九抢先表现,“喜儿阿姊我是见过的,二十五那天是我去诊的脉。她夜里睡得轻,思虑重,病是会难好些,但吃了药也就这一两天啦。” 医正能把人放出来当大半个医生用,薛瑜对他的医术并无怀疑,但总得去看看病人才能彻底放心。 鸣水两家客店全都属于喜儿,真论起来,算是薛瑜的私产,一些鸣水工坊新做的小玩意也会安排在这里,给鸣水县城争夺客流量提供有力的优势。两家开在对门的客店进出人数都不少,询问了伙计后才找到喜儿在哪。 而踏进客店,就会发现,其实两边区别明显。喜儿在的这间客店里,虽然也有淡淡的熏香,但被苦涩的药味压住,新来的行脚商都更愿意住进另一家。 一路上楼,二层的药味没那么浓郁,却好像哪里都是,被腌入味了似的。杨九和他师兄猛地嗅了嗅空气,脸上浮现几分疑惑,“换季是容易得病,但得了风寒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伙计赔着笑脸,“前两天有人喝醉了闹事,酒坛子砸得到处都是,许是湿了衣裳都受了寒,让您见笑了。” 这倒也说得通。伙计引路走到喜儿房门前,平平无奇的走廊最后一间,但只要研究方位就会发现,这个房间足够里面的住客将三个方向尽收眼底。 “掌柜的,掌柜的?县令带着医官来看您了,您还在睡吗?” 江乐山没有向伙计专门介绍薛瑜,后招的伙计也不认得,只当是江乐山的朋友,便只提了两人。 屋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只听鼻塞浑浊的声音就知道,喜儿绝不像杨九说的那样快好了。 喜儿没有让门外等太久,两个呼吸间就开了门,“劳县令记挂……殿下?!” 头发简单束起,脸上浮肿还带着红潮,鼻子发红眼睛湿润,完全是重感冒的模样,喜儿的形象全都没了。薛瑜抬手止住她要行礼的动作,带着江乐山往后让了让,体贴道,“先诊脉吧。” 房门开着,喜儿进门坐下,将手腕交给两位医者,看向薛瑜有些赧然,“让殿下见笑了。”呼吸间都透着沉重的风声。 薛瑜嗅着药味,有些不安,“你何时病的,客店里又有多少人病了?” 喜儿单手扶着额头,思维显然有些迟钝,“约莫是二十四,不不,是二十五。”她突然一顿,“店中也有人病了?!” 这次她看向的是从听到“殿下”两字就扑通跪倒在旁边的伙计,伙计战战兢兢地对她比了个手指,“二十六那天有人闹事,酒砸得到处都是,最后好在没伤人。掌柜的还病着,下来和客人谈好赔偿安抚完,就又回去睡了。二十七早上就有人发了烧,到今天已经是第四个人借了小厨房熬药。” “是有这么个事。”喜儿顺着他的叙述也慢慢回想起来,揉揉额头,自嘲地对薛瑜笑了笑,“奴这一病,脑袋也糊涂了,险些误了殿下的事。殿下且先回京吧,奴有病在身,不便远送。”她唤伙计,“去,把入店的记录拿过来。” 听到已经有五个人生病,除了伙计还犯着傻,其他人都反应了过来。江乐山十分逾矩地向前一步,和魏卫河一起将薛瑜护在身后,“殿下先回京吧。” “先下楼。” 薛瑜冷静吩咐,“杨九和医官诊治,伙计去叫人,拿记录,询问所有还在客店的人是否生病。不愿意开门的,就砸开,我来担责。卫河,出结果之前,除了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这间客店不许人进出。江乐山,去调医官来,鸣水防病的处置你是记得的。” 江乐山欲言又止,但对上薛瑜毫无波澜的双眼,终是低下了头,掩了口鼻匆匆而走。站在客店门外的街道上,薛瑜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什么结果。 若是病毒性感冒还好,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喜儿染了病传染出来。但喜儿的活动范围只是鸣水,若她不是第一个染病的人,病也不是感冒,事情就麻烦了。虽然喜儿病了这么久还没有死亡,说明可能是致死率低的传染病,但,有些时候,绝不能心怀侥幸。 而她这个直面过病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是否感染,还未可知。 魏卫河看着她,单膝跪下,“请殿下回京。” “然后把还不知道是什么的病带回去,牺牲其他人,救治我一个?”薛瑜扯了扯唇角,“别胡闹。” -- 第400页 杨九以袖子捂着脸,走出了客店,在门外对着已经避到几米外树下的薛瑜跪了下来,小声道,“殿下,此症绝非风寒,会过人的。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发现的……”他脸色惨白,惊惶之色难掩。 防不胜防,薛瑜只能想到这个词。 她闭了闭眼,“回去吧。” 杨九呆呆的,最后,还是他师兄把他拎回去怒斥,“师父就是这样教的?现在是你发呆的时候吗?药方写了?怎么治你想好了?” “没、没有……” 杨九乖乖地回去了,对客店上下的诊治分析才刚刚开始。 客商们被询问生病,起初没觉得什么,从进鸣水他们就知道这座城对生病防范很注意,只当是又问了一遍。 然而…… 四个还在发烧的人出现了,十几个咳嗽喷嚏昏昏欲睡好像小感冒的人出现了,客商们没意识到问这个做什么,还会与看起来十分有长辈缘的少年人杨九开玩笑,“这次是我们占了杨医的便宜,也不至于亏本到你脸都吓白了吧?快说说,我还要再喝几天苦汤?” 与他一起两人分开诊脉的医官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杨九勉强笑了笑,以冯医正带他们到处去下乡诊治练成的胡说八道,安抚人心道,“您要这么说,我可得多加两钱黄连了。” “你小子也忒记仇了!” 越核对入住记录,添上病症,纸面上的字迹越是令人心惊,等到一路排查到喜儿隔壁住着的客商,伙计拿着记录的手都在抖。 住在这里的客商,已经在鸣水住了九天了。 原本这个数字并不惹人注意,从各地前来的商人或是游侠学子脾性不同,有的人急着去下一站,有的人却被鸣水吸引,想留下多走走看看。但是几个伙计一对才意识到,这位客商原是要二月下旬走的,起初两天还时常出来,对运来的马车上的货一天恨不得看十几遍,自二十四日后,就变得足不出户,只要求饭菜送上门。 从医官和杨九前后的反应,以及全客店严肃的状态看,伙计们已经对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了猜测。 伙计颤着手敲了敲门,“郎君?县里衙门派了活,要我们问两个问题,您方便开门吗?” “……就这样问吧。”过了一会,嘶哑低沉的声音才从门内响起。 “不太好——” 门内怒了,“我是客还是你是客,不就几个破问题,问就是了!咳咳咳!” 发起脾气,声音里的虚弱便尽显无疑,加上咳嗽声,伙计几乎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尽可能和气道,“客人开开门吧,我们带了医官来,刚好给您看看。只收药钱,很划算的。” 门内客人:“不看不看!没几天就好了,别管闲事!” 伙计推了推门,吱呀的晃动声十分刺耳,门内厉声道,“做什么?!” 自觉已经配合当地官衙做了检查,准备离开的人回头望来,讶异道,“怎么闹起来了?还要……”被护院一脚踹开的房门轰然倒下,准备走的客商喃喃着补上最后两个字,“……破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蒙在门板上的被子也散开了,难闻的呕吐物味道涌了出来,一直发着抖的伙计迎面受了冲击,心防瞬间崩塌,丢了手上的本子,扭头就往外跑,甚至不惜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杨九和师兄在踹门的第一时间,冲进去的同时,对外面喊道,“带人下楼!” 门内浑浊的空气并不好闻,更糟的是,借着窗间透出来的光能看清,趴在床上的那个身影,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色,显然比之前任何人病得都重。 然而里面是什么样,外面的客商尚不知道。过于出格的举止吓到了人,本就被从屋内叫出来,琢磨着下楼吃个饭的客商们纷纷回头望去,还努力保持着镇定的伙计们赔着笑,送他们下去。大门前,拦路的侍卫刀柄敲在了逃跑的伙计膝弯上,伙计跪倒在地,被刀背压着,满眼惊惶,涕泗横流,“放我出去,我不干了,求求你们!这是——” “胡言乱语!”薛瑜大喝出声,侍卫随声而动,被卸了下巴的伙计,想说什么也说不成了。 身边发生了一场大戏,大门前的客商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说生说死的,多不吉利?”嘀咕完,他自己呸呸两声,笑着继续往外走“闹事就抓了吧,我能出去……” 心生不安的试探,被守门的侍卫同样的阻拦堵了回去。 第169章 . 时疫 臣领命 伙计想说什么, 薛瑜猜得到,意识到事情有变的人也不少。逐渐被聚集在一楼的人里不包括还发着烧的几人和伺候的仆役,之前他们还觉得是客店体贴照顾, 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喜儿扶着楼梯, 越过房门大开,关注着外面的四个发烧的人的屋子, 站到了楼梯上方。她是美的,作为罕见的女掌柜, 与客商们相处的都不错,听着她柔声说着“稍安勿躁”,被未知困在原地的人们也压下了心头不安,问道,“喜掌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逃跑的伙计丢下的本子,被捡回了喜儿手心。她细细翻看了一遍, 又叫来领着人前后安顿的两个副手, 询问最近出行和采买的人后, 端起凉水一饮而尽,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 “许是时行的风寒小病。陛下寿辰在即,县里的医官诊治也上了心,让大家担惊受怕实是不该。”喜儿轻描淡写地说着,调侃了几句客商, 许诺了店里会附送吃食压惊, 这才压下了见到伙计不要命式逃跑后引发的一点惊惶。 -- 第401页 开店的主人都这么淡定,看来就是县衙要检查罢了,他们跑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估计是那个屋子里的人犯了什么事,才闹了这么大动静。 破门的屋内, 杨九诊着脉,牙齿都打起了战,鼻子里堵着刚撕下来的衣袖布条,聊胜于无。他与师兄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凝重。 “高师兄……” 杨九刚开口就被瞪了一眼,高医官以袖掩鼻,询问道,“你何时发的热?这些天除了吃饭,去和谁碰过面?” 倒在床上的男人脸上泛着潮红,哼哼笑了两声,呼吸有些艰难,“对,我是病了。叫官差来,抓我,我也要死个明白!” “哪个要你死,是你要别人死!”杨九眼眶通红,他一路颠沛走到鸣水,路上是听过疫病传言的,鸣水工坊的防范大多也是针对时疫,他如今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没有及时发现。 男人对此无动于衷,高医官看着他,“生病就要治病,藏着掖着只会伤己伤人。我们只有知道你什么时候发热开始生病,才好去找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病,才好为你治病。况且,你听谁说的生病就要被关进牢里?” 男人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坐起来要去揪高医官的衣领,“不用——”他看到两人后退,自己也尴尬地后退了些,“不、不用死,也不用被抓起来,是真的?” 如果有机会活下来,没有人愿意去死。 高医官看着他,点了点头,男人泪唰地落了下来,被击破房门已经是最后的抵抗,他如今只能怀抱着说了就不会死的希望,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听说京城来了群楚人,爱貂爱狐,小玩意可爱就肯花钱,就趁着开春从梁州那边林子里收了些小家伙带过来。猎户们嘱咐我说这些家伙奸猾,要用泥封好笼子,不然容易跑掉,我也就听了。一路怕它们跑,入城都是塞银子含糊过去的,原本只打算在鸣水待一天,第二天赶紧去卖掉,我琢磨着到京城也就赶半天路,万一到了地方小家伙们恹恹不精神卖不上价就遭了,可、可……” 他嘟嘟囔囔说了一长串,突然卡了壳,露出惊恐的眼神,“……我敲开泥壳,里面几乎都死了,还剩两只也是病怏怏的。笼子里的吃食还剩大半,他们互相吃着腐烂了的尸首,眼珠子都红了。我怕出事,就多留了一天,想着要是实在不行,鸣水也有会制皮的猎户,剥了卖皮子也行,可到第二天再去看,全死了、死了……” 兴许是那个画面冲击太大,男人缩起了身子,“走南闯北的,谁不晓得狐仙得罪不起,我这也就是一时贪心……我没敢动尸首,挖了泥把它们都封了起来,想着不让我卖,我带回去埋了,再多宰些鸡鸭给狐仙告罪。但也没走成,当晚我就烧起来了……” 杨九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进门后始终感觉哪里不对,他四处瞧了瞧。屋中凌乱摆着桌椅,包袱和随身的箱笼都在桌上,地下呕吐物的痕迹不少,脏得看不出原形的抹布丢在一旁,疑似血痰的痕迹在床周围比比皆是。 床是喜儿专门请人打的大床,下面有很大空档。杨九猛地弯腰,在床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人,死人。 死者口中塞布,染上的血已经变成了褐色,面相扭曲,死前经历了不少痛苦,疑似窒息而亡。 “别看!别看!” 男人尖叫起来,他想趴下来阻止杨九,却被高医官压制住。 杨九抬起头,复杂地看了一眼男人,“你从梁州而来,随行的仆从要守着车上的货,他先发现了笼子不对,然后染上了时疫。你为了掩盖住这件事,好成功进京赚钱,就把他捆起来丢在床下听天由命。然而事情不巧,你准备走的当天,你也发起了烧。” 在逃难路上,这种人太多了,杨九也见多了。 男人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杨九,破风箱似的抽着气,努力辩解,“我……我也是没办法。鸣水查得太严了,谁让你们查得这么严,不然我早都走了,也不会损失那么多小家伙!你们又是不让人进城,又是反复追查,我关进去了再出来什么都晚了!况且,谁说这是时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兴许、兴许不是呢,就是风寒罢了,扛一扛……咳咳,也就过去了!”男人望向高医官,期待地问道,“我就是少说了几句,事情都没瞒你们的,你们会治好我的,对吧?” 他在自欺欺人,两个医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高医官没有回答他,望了眼杨九,“你守着,我去报告。” 客店后院停的都是各个商队的马车,按照住处编号排列,找到病得快死了的男人的马车并不难。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许是心里作用,总觉得有股腐烂的味道,正从重重泥封下飘出来,得到了通知的喜儿的心腹,只觉得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 找到病源的同时,客店外,江乐山也带着医官们回来了,等着县学开学准备入学的赤脚游医小分队的部分人紧跟其后。 第一个接受诊治的就是薛瑜。 被冯医正离开前顺手塞来的两个医学生挨个诊过一遍,才松了口气,“殿下无碍。” 紧跟其后的是侍卫队伍,看着魏卫河紧绷的脸,薛瑜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带来的人并不多。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所有人都能安然离开。站得远远的江乐山露出一个笑,“如此,殿下可该放心了?” -- 第402页 对中医诊治的速度,薛瑜不太清楚,但既然要相信医生,就要保持这份信任。她回了个笑脸,“听完店内检查结果,我就回京。” 小楼许进不许出,薛瑜现在只知道发现了时疫,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还需要一个结论。这样回京,也好直接调人来救治鸣水。 鸣水实在离京城太近了,离军营和工坊也近,这是往常看来的优势,却也是疫病爆发时的最大劣势。绝不能让疫病蔓延开来。 守在门前的侍卫已经换成了差役们,对伙计和客商们的接触人群询问和诊治,在医疗小队进入后有条不紊地展开。薛瑜拿到了拿到了最新的消息,看到一人已死,六人重病,十几个中等,二十多个轻症的统计数字,她的手也有些颤抖。 即便有了反复强调的控制病患进入和防病措施,时疫仍是来势汹汹。她简直无法想象,要是没有这些安排,疫病会扩大成什么样子…… 等等,扩大? 她忽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知道原剧情中,一年后爆发的那场疫病发生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而爆发,垃圾系统害人不浅。 没了可以阅读的原书,她只依稀记得,书中只描绘了封城令下达后朝中的阻止,书中的方锦湖被骂了多少酷烈无情。 朝中倒了多少人,她能活下来,皇帝能从缠绵病榻中恢复,那么,一年后的疫病,为什么不能现在出现? 薛瑜反复看了看送出来的内容,“……来自梁州的贩卖小动物的商人?”现在的人对动物染病或许并不了解,但她很清楚,后世可是有不少病毒都来自野生动物。 她拦住了病人,却没有拦住疫病在内部产生。 是她觉得时间还早,还来得及准备,才错误估计了局势,忽视了这个可能性。 但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就能在远处卷起风暴。会是她的行为,让这场疫病提前爆发了吗? 薛瑜按下这个念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去看小楼内。 或许,疫病不是提前太多出现,而是本来就有潜伏,这次只是不明原因让它提前了一点时间罢了。疫病在人死的多的西北草原并不稀罕,在西南也不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薛瑜也猜不到。 只是……这也太巧了。 “怎么可能,我就见过他一次!”小楼内难以置信的喊叫声传了出来,“你们诊错了!我现在就要走!” 差役们很快将喊声压了下去,没有惊动外面。 “殿下,您该回京了。”江乐山又催促了一遍。 “派人去鸣水工坊,再去追医正他们的队伍。去问‘绿毛玻璃’,带回来兴许能用。”薛瑜按下心里的不适和疑问,快速嘱咐江乐山,将自己和医正一起准备了许久的秘密武器告知与他。 江乐山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淡淡笑着,“臣领命。臣祝殿下,一路平安。” 薛瑜翻身上马,打马离开,簇拥着她的侍卫们有人回头看了看那间客店。两处小楼对门而立,却一处热闹非凡尚不知出事,一处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背后,原来借来为后天县学保驾护航的隆山军营的军卒们,飞快掌控了鸣水县城,全城不许出入,挨个排查是否得病、有没有接触过客店里的商人仆役。 临近傍晚,虽然赶回去也赶不上皇帝生辰前夜,只能凌晨到京城门外。但一行人都飞快抽着马鞭,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在客店耽误的时间,就要在路上加倍加快速度补上,风声呼啸而过,逐渐入夜的寒意侵袭而来,薛瑜莫名感到怀里的笔迹颤抖的记录纸条有些发烫。 之前压下去的思绪,在枯燥的赶路中重新浮了上来。她反复在想,为什么书里的方锦湖,会下那样一个明知会留下骂名、对自己不利的决断。再蠢的人也知道任一城人死绝太过残暴,书中的疫病让方锦湖封了城,名声尽毁,但没多久,就是他领兵北上抗狄,借着战场上的接连胜利,奠定了血腥而冰冷的帝位之路。 要不是迫不得已,兵行险招,这会直接拖垮本就单薄的齐国家底。 虽然不明白书中方锦湖为什么肯为齐国做到这一步,他并不忧国忧民,丢下这些离开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念头只划过薛瑜脑袋一瞬,就被更迫切的问题盖过。 书中那座瘟疫之城,是哪里?是哪里,才可能为了减少损失,直接封城? 薛瑜摸到了谜底。 只有会危及京城、危及京畿最重要的武力禁军的地方,对于书中一年后已经整死了薛琅,靠着世家支持和军队支持只差登基了的方锦湖来说,才算值得。 只有鸣水县城值得这样做。 为什么书里之后那些勇武的将军们和受过系统培训的孩子们都消失了,只能抓着已经退休的老兵陈安做军校校长,让一群孤独园的孩子挑大梁? 因为训练新兵的大本营被瘟疫毁了。 而书中没有楚国人大量来齐,自然不存在贩卖小动物,也不存在宣传预防疾病的措施,那么,最有可能的瘟疫爆发点就是流民。书中没有提及春汛,但气候变暖冰峰融化只会越来越多,没有外援修堤,明年洪水是可以想见的未来,汛后黎国大疫,流民向西求生,被抽调回来的军队要去镇压从国外一路过来被传播瘟疫的各处,死伤惨重。 书中那时她已经死了,做县令的江乐山到处受阻碍还想做事,结果被人把流民丢到鸣水,然后爆发疫病变成死城。 -- 第403页 若真如此,方锦湖北上抗狄,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示威。打痛了狄罗后的第二场出兵,就是势如破竹的东去取黎之战。不战则死,只有让狄罗人意识到齐国仍有余力,才不会贸然攻击,而掠夺到足够人口才能让元气大伤的齐国存活。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薛瑜头晕脑胀,克制住自己想调转马头回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 瘟疫的可怕在于传染和致死,一人可能传染给所有他接触过的人,患病人数呈指数上涨。而在鸣水县,有近五十人已经患病。 她不该冒这个险,她还答应了皇帝要回去,她还有东荆城没去管,各处的沟渠堤坝还没开工……最重要的是,她回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该教的、该拿的,她都告诉了江乐山,论起管理鸣水,江乐山比她懂多了。 幸好,去年年底那会她没有想着疫病要到一年多之后才爆发,晚点再准备也来得及。从各处收来的橘子在鸣水囤积了许久,为收橘子,在宫宴上薛瑜还被人开过玩笑。在冯医正离开前,玻璃瓶里培养起来的绿毛霉菌已经被验证了能够治疗牲畜外伤,他走时还带上了实验记录抄本和一小瓶实验成果,准备等到了东荆城再继续开启实验。 青霉素不是万能药,但有总比没有好。盘尼西林直到现代都是一种很管用的抗生素,要是侥幸能把瘟疫从源头上克制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瑜回想了一遍自己为疫病做的准备,又是忧虑,又觉得有些安心。有粗通医理起码够打下手的游医小队,有青霉素,有基础的一些防疫宣传,应该,没问题吧? 一路风驰电掣赶路,踏着微亮的天幕,一行人赶到安阳城外。如雷的马蹄声惊得早早等在城外等待开城门的百姓和商贩回头望来,不知怎么的,薛瑜提前牵住了马缰,远远停了下来。 许是被风吹久了,加上连着熬了两次夜,停下后疲倦感充斥了四肢百骸。被风吹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候就觉出春捂秋冻的难受来,厚衣裳穿得人直冒汗。薛瑜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要出太阳了。”薛瑜出声给侍卫们提提精神,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可怕。 她心有所感,抬手摸了一下额头,一片冰凉。 薛瑜心中暗笑自己多心,清了清嗓子,驾马往前走去,“等回去歇一下,今天陛下寿辰……” 她说着话,脑袋却集中不了精神,整个人像被分成了两半,模糊地想起一件事来。 在发烧的人,自己觉得热,自己摸额头却是冰凉的。 太阳还没升起,但金色的阳光已经将西边天空染出一片明亮。城墙上,沉重的两扇门响起令人牙酸的吱呀呀声音,露出一条缝隙。排在队伍前面的百姓已经在往里涌去,城外的队伍瞬间向前挪了十几步。 京城近在咫尺。 薛瑜回头看向没动的侍卫们,三分之一人脸上都带了一点像是被风吹出来的红,正是和她一起进了客店的那部分。魏卫河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劝道,“殿下,您该回京了。” 这是她一点点选择磨合成形的近卫们啊。 薛瑜忍不住想笑,她想做的,他们当然也想这样做。回过头想想,离开前江乐山的处处躲避和那句嘱咐,也很好读懂。 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机会去东荆城了。 “是吗?”薛瑜笑容扩大,解开马鞍旁的布袋,摸出防身的弩,在之前的汇报纸条上写下一行字,将自己的腰牌和纸条一起缠上箭矢末尾。她抬头看向城墙上已经发现她的守将,语调轻快,“看来,我们得回去帮忙了。” 带着汇报消息的箭矢,精准地射到了守将眼前。 “殿下?!” 魏卫河和其他侍卫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但薛瑜知道,他们不是为了这支箭。 城墙上的守将被吓了一跳,半天没有伸手去拿箭矢。薛瑜扬声喊道,“回宫报信,本王遥叩陛下安!” 见守将拿起箭矢消失,薛瑜才拨转马头,不耐烦道,“行了,难不成要我进去,把病过给别人你们才高兴?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背着本王去逞英雄是不是?” “殿下。”魏卫河哽咽地唤了一声,“您万不可……” “闭嘴。”薛瑜打断他,“我是主子,听我的。只此一次,不许再犯。走吧,刚好乐山调兵名不正言不顺,我好歹封王后也有三千亲兵名额。” 虽然为了避免挖皇帝墙角太多,在禁军里没挑多少出来,但还在隆山军营的兵,她说是选来做亲兵的,谁能反驳? 薛瑜快速点了人出来,让三分之二还没有开始发烧的人,在鸣水附近找地方扎营住下,等观察了确定没事再回鸣水。但剩下的魏卫河和另外六个人,已经明显发烧,就只能回去了。她瞟了一眼魏卫河,倒霉催的,上次她遇上兽群也是他遭了殃。 唉,早知道就不插旗说什么回来给皇帝生日惊喜了。 刚往来路走了几步,就听背后一阵快马马蹄声震响,薛瑜回头望见陈关,厉声喝止,“站住!” 陈关紧急勒马,马人立而起,绕了个圈堪堪落地,在薛瑜一行身后十丈远停了下来。他皱起眉,试图靠近,“殿下,您已经错过早朝了。宫宴将开,陛下让臣请您快些回去。” 薛瑜再次喝止了他,陈关看着一旦靠近就提刀翻脸的同袍们,瞠目结舌。 -- 第404页 皇帝寿辰放假三天,但是第一天的祝贺性早朝还是要开,接待外国来使的宫宴紧随其后,只能说皇帝实惨。 薛瑜自娱自乐吐了个槽,回归心平气和,远远望着陈关,“我要回鸣水了。你回去速速拜见陛下,鸣水县城出现时疫,极易过人。患者起初发热,似风寒,很快开始咳嗽,眩晕,患病后十天左右开始走向死亡……” 给守将的信写不了多长,借陈关的口把充足的消息汇报上去正好。薛瑜详细地说了已知病情,和要求调医生、物资与兵卒守城的事,简单提了一下京城查病和隔离。 “殿下?”陈关在马上摇摇欲坠,他看看薛瑜,又看看魏卫河,试图从一向严肃的同袍脸上看出自己主上在开玩笑的可能。 薛瑜:“还不快去?” “臣……领命。” 第170章 . 贺寿(二更) 怎么不见襄王殿下在您膝…… 单人单骑与城外另一批人的方向背道而驰, 如狂风般卷入皇宫。 在宫中偏殿安置着等待开宴入内献礼祝寿、完成这明面上的友好邦交的三国使臣,只有楚国的在闭目养神,年纪最小的崔齐光脸色苍白, 与黎国副使交换眼神。 来自金帐汗国的汉人使节, 不着痕迹地偏头望了望自己背后的侍卫,笑容和气而精明地唤来门外服侍的宫人, 开口是再纯正不过的雅音,“劳驾, 有清水吗?” 宫人长着一张和常淮有些像的圆脸,笑容可亲,“这就给您送来,您可喝过茶汤?或是上果子露来,也不会耽误使君们的事。” 招待客人, 只要不是特别不给面子,人家要清水自然是不会真的上清水的。 更重要的是, 肯送来吃喝, 说明宴席短时间内是开不起来了。 宫人挨个记下屋内众人的喜好, 温驯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内气氛与其说是等待接见献礼的使臣,不如说窥伺的兽群,被拘在这里不许外出。 “金郎,中原人, 原是这般不守时的么?”偏殿的安静被汉人使节的侍卫打破, 侍卫抱臂横扫一圈,嗤笑一声,“难不成人都到了,齐国不敢见我们?” 楚国使节睁开眼, 还没说话,就见门外新来了一人。新任鸿胪寺卿踏进门,挥手让背后宫人们去挨个奉茶倒水,团团一礼,简单几句将宴席推迟揭过,在狄罗人发难前微笑道,“说起不守时,今年我们大齐的止戈城外,暴风雪来得时候也不太凑巧呢,金使君,不晓得草原有没有受灾?” 汉人使节脸皮抖动了一下。 派出去试探的那支骑兵队伍,算得上边缘部落里的精锐。当时,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全在草原这边,偏偏全折在了止戈城,脑袋在城外以匪的名义挂了一溜,别说人了,连马都没跑回来一匹。 但这种事,赢了是英雄,输了,就是雄狮未老,他们要小心被报复。他在往齐国来时是得到过嘱咐的,只要齐国皇帝不提,就得闭口不谈,当做不晓得。几十人几十匹马,在草原也是一大笔宝贵财富,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明知是被奚落,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金使节笑容无懈可击,“……草原逐水草而居,冬日倒是不曾听说哪个部落过去止戈城。其他地方,幸有我们可汗庇佑,百姓平安,牛羊宁和。” 鸿胪寺卿瞟了他一眼,面上要代表国家撑出高贵冷艳模样,心里着急得很。虽说大家都讨厌草原人,对眼高于顶的其他国家使节也没多喜欢,但把人晾在这里晾了近一个时辰,找多少借口都是他们失礼冷待。万一使臣们回去了一通讲,闹得要开战,他这个鸿胪寺卿也就做到头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种情况更多的是找借口,但……他真的不想因为“陛下有命,宴会暂缓”这种原因亲手给了旁人话柄啊! 几国使臣坐在一处说话,左不过是些闲谈,除了崔齐光还不够圆熟外,其他人都是打太极的好手。意识到齐国这个上次来没见过的鸿胪寺卿不好说话,基本的刺探手段都冲着黎国队伍去了。 黎国遭灾,楚国也遭灾,但谁让黎国地理位置不好,看起来就更像一团肥肉了。 “多谢关切,荆州之事我们已调……”黎国副使截住了崔齐光的话,圆滑地将这件事拉回了各地风貌的没营养闲谈上,“听说楚国杨柳堤岸美不胜收……” 崔齐光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闭上了嘴。坐在都是老手的环境里,他才能觉出自己的警惕心和圆滑处事,与他们差得有多远,一句话里包含的或许是刺探,或许是不安好心的觊觎。 这就是祖父想让他看的吗? 若在群狼环伺之中寻找出路,他该选择谁来结盟,才不至于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但,他们黎国,除了土地,又有什么能够喂狼的? 余光扫过被截住话头后,脸色愈发白的黎国主使,鸿胪寺卿对这怕是还没四皇子大的小孩有些怜悯,但也只是一点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着急,不知道皇帝到底在忙着做什么,实在不行,抽个时间来走个过场,都比现在看得过去啊!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门外的宫人进门施礼,小声请鸿胪寺卿出来。含笑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鸿胪寺卿拔腿就走,门外等着他的是礼部侍郎,脸色不大好看,“不设宴了,就依礼见一面。陛下要两刻钟内结束,回礼也备好了,走个流程,送回驿馆,该回去的赶紧让人上路回去。” -- 第405页 “出什么事了?”终于等来了开宴,鸿胪寺卿本该高兴,但听着安排,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他是期待走完过场各回各家,但国与国之间邦交,也不能这么草率啊!他拉住礼部侍郎,“怎么改成这样了?” “你问我,我问谁?”操心仪式操心了半个月的礼部侍郎表情沉痛,拍拍他肩膀,“别问了,赶紧做事吧。别惹了陛下着恼,咱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鸿胪寺卿一凛。 再转回偏殿时,他又是春风满面了。 觐见献礼的仪式半点看不出匆忙改编的模样,有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出席,又有留京的几位在兵部做事的老将,加上皇帝,给足了使臣脸面。唱喏见礼,展示礼物和回礼赏赐,半点不错,坐在上首的皇帝脸色沉沉,一派威严,除了看不出过生辰的愉快外,毫无催促的意思。 黎国使臣队伍被客气谦让到了最前面,在正式的礼物递交和回礼环节后,本该行礼离开,主使崔齐光却顿了顿,在花团锦簇早已背好的漂亮话后面,添上了一句,“齐黎若手足相依。” 皇帝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之前齐国来人表示天灾可惜,询问需不要帮忙,引着他们在安阳城玩时,顺便大力介绍了平整得过分的道路。他听得懂,不管是做那水泥的生意还是“帮助”筑堤、救人,弦外之音大抵都是要趁火打劫。 做副使的是他祖父的学生,力求稳妥,打太极糊弄了回去,此事就不了了之。 崔齐光也是刚刚想通的。 既然本就是旁人眼中的肥肉,他们来齐担忧的也是齐楚联合,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和齐国联合?他现在回国,只是多了一队会耍些剑法和嘴皮子的使臣,但若能带回去齐国的助力,黎国局势将大为改变。 说到底,他还是被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齐国吸引到了,齐国可以,他们黎国,也可以。 示好没有得到回应,崔齐光也不气馁,符合礼数地谢过皇帝赏赐,跟随礼官退了出去。刚出大殿,副使就痛心疾首地看着他,“齐光,你太莽撞了,这种话怎么能随意说出口?”数落了他一通,副使一脸庆幸,“好在我们明日就回家了,也不至于再提心吊胆。” “不,我要留下。” 副使讶异地回过头,像第一次认识崔齐光,他皱了皱眉,摆出长辈派头,“你不懂……” 崔齐光微抬下巴,气势一时竟将副使慑住,“我是主使,与齐邦交,我全权负责。我们不仅要留下,还要留下直到能带回去好消息。” 黎国使臣队伍的对话,除了一直密切关注他们的宫中隐匿起来的禁军无人知晓,楚国入殿的礼节中规中矩,离开齐国宫殿的脚步飞快,好像好不容易能不和讨厌的人相处似的。 只不过也有人猜,他恐怕是去看清颜阁为了给皇帝贺寿,专门推出的一份新品礼盒有没有到手。毕竟,随着齐国国都楚国商队明显增多,清颜阁在楚国的风靡情况,是个人都能打听出来。不过,这种说法可信度太低,被人一笑了之。 最后进殿的是金帐汗国的使臣,两国之间血债累累,对狄罗人的恨和厌恶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是殿内还有武将的情况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浓郁。 金帐汗国明面上只有一位汉人使节前来,作为他的侍卫的高鼻深目的异族人被拦在了殿外,金使节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擦汗,也不去回头。在杀气四溢的眼神中,他说完了该说的漂亮话,将手中的匣子交给了殿内宫人送上,总算等到了任务结束。 和鸿胪寺卿斗嘴皮子他还行,但出使齐国,在皇帝眼下,他实在怕被人砍了,连不斩来使都不太敢确信,只有真的逃出生天才能安详呼吸一下。 殿外响起了一阵悠扬的哨声,金使臣颤抖了一下,意识到这是队伍里真正使臣的催促。 但看着唰唰拔剑的殿中侍卫们,和外面满不在乎应对的“这是我们的习俗,你们不让我们见齐国皇帝,我为齐国皇帝吹曲祝福也有错吗?”,金使臣咽了好几次唾沫,才撑着笑脸补上了最后一句问题。 “齐国皇帝陛下,如此好时节,怎么不见襄王殿下在您膝前尽孝?” 皇帝脸色不变,一声轻微的咔嚓声被刀剑嗡鸣掩盖下去,他威严地凝视着这个心虚的汉人叛徒,“雏鹰总是要飞翔的,不劳贵国费心了。草原狼主的祝福,我已知晓,来人,送使节回驿站。” 金使臣被冷脸的禁军盯着,好悬行完了礼,平安走出大殿。礼部等凑数的官员都松了口气,在皇帝示意下顺势离开。殿内,皇帝甩掉自己手心碎裂的木屑,闭了闭眼,“薛勇,点兵围困驿馆,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第171章 . 封城 违令者,斩。 金使臣不是第一次来齐国, 但对那样的杀气,始终都无法适应得了。 他起初没有发觉有问题,被鸿胪寺卿带着人亲切友好地引出宫, 被拥着往外走, 只当是像往常一样避免武将暴起出事,护送他们安全。但当脚步走快点, 看到前方同样被一群人拥着的楚黎两队使臣时,他心里咯噔一声。 后离开大殿的齐国官员们, 大多上了楚黎两国的使臣的马车,金使臣的眼皮跳了起来。 “我们自己回去就是。”金使臣婉拒鸿胪寺卿要陪同回去的提议,鸿胪寺卿含笑,“来了客人,自然是要招待好的。” -- 第406页 等上了马车, 金使臣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他们的马车后, 鸿胪寺卿在马车上捕捉到了他的回头, 微笑颔首。 齐国人像根本不怕被发现, 他们就是要跟着似的。齐国的国都道路平稳,车轱辘滚过的声音比往常快了许多,原本十分惹人眼热的来往游人,竟不知何时在街上只剩下了零星几个,让马车可以尽情地提速, 不怕撞到了人。 金使臣的侍卫与他一起看着外面, 都从异于使臣队伍到达后这几天的表现读出了非同一般的味道,金使臣脑袋还没转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他大概扫过四周, 敏锐发觉驿馆守门的人已经换了。 “寺卿这是何意?要赶我们走不成?”金使臣下车,先发制人。 鸿胪寺卿笑容可掬,“怎么会?金使君想住多久,我们都很欢迎。请吧。” 金使臣挑不出刺,自己的“侍卫”也没有反应,他只能跨进大门。背后,鸿胪寺卿收起了笑。 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再怎么不理解,皇帝也是带着齐国护国保民打了胜仗的君主,他下了这个决定,殿内的韩尚书令也没反对,鸿胪寺卿就会执行。 也许,不是别国要开战,是他们齐国要扩张了?鸿胪寺卿不知道答案。 但,客人来了要好好招待,若是恶狼上门,也得好好收拾才行。 进了驿馆的住处,金使臣皱眉询问,“阿鲁巴,齐国人没安好心,这是要把我们都关起来。你不打算走?” 名为侍卫实为主使的阿鲁巴,把进宫前被卸掉的刀重新挎在身上,他冷冷一笑,“你看不懂吗?齐国,出大事了。” 他的汉话说得不够好,咬着字眼像狼在舔血,“都烈上次来没有发现,齐国皇帝老了,他骨子里的狼血淡了。中原人,永远不懂,草原上的狼到死都会咬住猎物,而不是吓退它们。” 金使臣囫囵差不多听懂了,“你是说,齐皇怀疑我们使臣队伍做了别的?”他表情都要裂开了,“天地良心,我带的队清清白白……呃……”他看着阿鲁巴,脖子凉飕飕的,“是你带人做了什么?” “没有。”阿鲁巴否认,“只是去见了见老朋友。” 金使臣不知道他在齐国国都会有什么朋友,不敢说信也不敢说不信,小心询问,“那你让我最后问的襄王,到底是为什么?”虽然按理说,皇帝有了封王的子嗣后,就该是他来代皇帝接待使臣,但是也不排除襄王祝寿后被派去做其他的事了。金使臣短短几天已经对之前齐国的动向有了了解,一位要去封地的王,忙碌也正常。 “襄王不在京中。”阿鲁巴灰色的眼睛看定他,“中原人重孝,可他去哪了?看,你不知道,齐国皇帝也没有给一个答案。” “他不想我们知道什么?” 金使臣冷汗下来了。前后联合起来想,是不是这次原定的宴会被直接改成献礼,还推迟了这么久,也与襄王的不在有关? “啊!” 一声惨叫在外面响起,阿鲁巴箭步走到门前,循声望去,半开的院落门外,一个熟悉的人影被客气推了进来。推人的动作很客气,但被推的人双腿软绵绵垂着,显然被下了狠手,门外高大的军卒咧嘴一笑,“使君吓到了吧?给你们逮到了个要扒你们马车的小贼,还满嘴胡说,假装自己是使臣队伍的人,你说说,这多不好,就交给你们处置了。” 阿鲁巴看着倒地双手撑着努力坐起的下属,刚刚进驿馆前,他才示意下属藏在马车上去看看安阳城到底出了什么事,而现在,人就被丢了回来。 这是警告。 金使臣认出了是自己人,满头是汗,撑着笑脸迎了上去。军卒客客气气又说了两句没营养的话,笑容淳朴,“差点忘了,驿丞让我来问问,各位晚膳想吃什么?” 也就是说,晚上他们也不能走。 被绝了向外打探消息的念头,驿馆陷入了一潭死水之中,只有送黎国队伍回来的工部尚书脸上带笑,脚下生风。 驿馆外,彻底调动起来的禁军不仅围了驿馆,一队队军卒清扫着道路上的路人,该回家的回家,该关在铺子里的关着。能行走在外的,只有自太医署涌出的医学生和医师们。 对京城的彻底诊脉和调查,正式开始,所有出现风寒症状的人和近期接触过鸣水来客的人,都被一一记录在册。原本被军队围堵,觉得皇帝是不是要斩尽杀绝,满腔愤怒想和皇帝对着干的一部分士族们,听到“时疫”二字时脸色大变,恨不得诊三次以上才安心。 起初是有人不相信的,但在医者掉头就走,顺便封了府门后,他们回去自己心也虚了大半。再派人出去,好不容易接受完审问确定近期没有接触过病患,想出去求人来诊脉,满城都找不出一个肯来的医者了。 医术在外闻名的药铺主人也被征调进了太医署的队伍中,不畏艰难有心接触时疫的医者也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剩下的人,面对军队都没有出来,怎么可能这时候再出来? 好在,第一次上门时军卒们就通知过了,这场病会在接触相关病患后半天到一天内发烧,京城戒严也只限一天内。刚起了逆反心理或是陷入惊惶的士族与百姓们,都想起了这个通知,怀抱侥幸守在家中。 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强求诊治,只是封一天门,这样的态度反倒更让人信任了。况且,就算这时候跳反,家中部曲都离得很远,虽然知道闹起来各地士族会反齐报仇,但丢的到底是自己的命,看过了安阳简和其他分支的下场,士族们宁愿信皇帝一次。 -- 第407页 有人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中招,把自己关在门内不与旁人接触,又嘱咐检查家中仆役。有人瑟瑟发抖害怕被带走关起来,但在看起来凶恶却语气平和的军卒们安抚下,抱起了明天就能恢复上工的希望。 富贵人家的疑似病人,大多是被通知后要求他们自己闭门,接受不时上门专门的治疗,并没有强求他们出来。至于家中如何对待,就实在管不到了。而普通人和富贵人家被认为是晦气的生病仆役,则大多被带离了家中,一起送往西城刚刚重建不久的蹴鞠场。 按照陈关的复述,和太医署留下的前朝疫病管理办法,隔离区迅速建了起来。 雷厉风行的查疫与物资调动并行,在薛瑜刚刚拿到鸣水工坊的青霉素培养瓶,隔着老远嘱咐众人开始停工排查和注意的同时,安阳城内,第一批货车缓缓驶出。 冯医正带走了大半的人,如今春耕期间,没有流民远来,鸣水工坊只剩下一个游医带着十几个医疗小队成员,还有的刚刚开始接触医学知识,半懂不懂的,只知道疫病可怖。 “……若到明日中午无人高烧,征询在工坊的医学生们同意后,愿意来鸣水的再让他们过来。”薛瑜看着咬紧牙关的吴威,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轻叹道,“蝼蚁尚且贪生,不许逼人过来。你们守好工坊,尽快开工,也是帮上了我的忙。” 调往各地堤坝支援的水泥工坊成员虽然选出来了,但还没上路,鸣水出了事,总不能让人带病上路。况且,也得有人在外面做事才行。 吴威咬着牙,点了点头。 “回去吧。离我们远点。”薛瑜看着他回到工坊内,退出许多,偏头看向带队跑过来的石百夫长,“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过一个时辰再靠近。庄将军已经知晓了?” 负责守卫鸣水工坊的石百夫长用力点了点头,“将军点了一千人,已经先一步去到鸣水,为殿下守城。” “那就好。”薛瑜最担心的,就是江乐山带着差役们压不住整个鸣水城,病人在城中还好说,离开了城,要查是谁、去了哪里就难了。小小的鸣水只有三千多百姓,薛瑜名额虽大,要兵也只要了一千。只是之后需要多少人,尚未可知。 在退避到百步远的熟悉的人群注视下,一个侍卫下了马,推着干草筐里堆满玻璃瓶的木板车,向外走来,直到靠近了薛瑜一行,才放慢脚步,将马套上板车。 薛瑜一行人向后挥了挥手,“回去吧。” 踏着夕阳的余晖离开,他们又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鸣水城城门未关,但无人从里面出来,哭喊和惊惶的呼叫声响成一片,“让我们出去!我们没病,我们不想死!”绕城巡防的军卒们回头望来,隔了十几步远指向城内的长戟毫不放松。 “让我们出去!” 薛瑜在百步外停下。城中隐隐有喊到声嘶力竭的江乐山的声音,再好的人缘和亲近,也敌不过生命的威胁。 拥挤在城门前,又是畏惧长戟的寒光,又不想回去城里的百姓或是客商们,看到了城外新的来客。他们在冲开这仅剩的城门围堵之前,被奔来支援的成原本城中驻军几十倍的人数吓住,他们看着她这个站在外面,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人,对比过于明显,惊恐和恨意在脸上交织。 “……我见过你,你昨天下午也在城里,你去过客店!你为什么在城外!” 愤恨的喊声是不满也是恐惧,“你们怎么不抓他,我们贱命就该死吗!” 此刻,之前被安抚了多少次城中县令和学官们都在、不曾离开的记忆被淡忘,人们的怒气找到了发泄口,像终于找到了正义所在,喊了起来,“是啊,怎么不抓他!” 薛瑜静静看了他们两瞬。 有时不得不承认命运无常,如今,她竟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不过,到底是不同的。 薛瑜在群情激奋前,丢开了杂念,驾马向前,朗声道,“我乃陛下三子,陛下二月亲封的襄王!” 声音压过了嘈杂的喊声,刚刚还激愤的人群一静。太高的身份离他们太过遥远,甚至他们有人已经可以想见,高高在上的皇子拥有的特权。他们几乎是立刻泄了气,脸上浮现绝望,甚至不再看薛瑜,只哀求道,“我不想死,我没生病,放我出去吧!” “鸣水城自今日起封城,所有人痊愈之前,不许进出。” 对面漂亮的少年人说的话,却冷酷至极。脸上挂了彩的江乐山从人群背后跳起来,在不大的城门洞顶上缝隙里,看清了薛瑜的脸,他脸色大变,“殿下?!” 江乐山的反应,证实了薛瑜的身份,堵在门前纠缠的百姓们哀意更浓,有人惨笑着回头,向城内走去,有人却咬着牙,大喊,“大不了,你们就杀了我!也比病死强!” 守卫的军卒到底也是人,在人扑过来往锋刃上撞时,下意识撤了撤,只是一个小动作,却被人看在了眼里,眼看就要发生以人命开路的强行冲卡。 薛瑜大声喝止,“都停下!谁说对我不同?鸣水时疫爆发,本王奉皇命镇守本城。本王,与诸位共存亡,只要有一人尚未痊愈,我便一日不出鸣水!” 沙哑的声音喊着超出几乎所有人想象的话,不管是阻拦者还是向外的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放开他们,退出百步。”薛瑜不认得守城的将领,但不妨碍她指挥。堵在门前的兵卒们呆呆地互相看看,没有动弹,薛瑜皱眉又说了一遍,“让开,让我进城!” -- 第408页 “您……您说的是真的?”刚刚要以血肉挡刀兵的人,傻傻询问。 声音很轻,薛瑜却听到了,“本王,说到做到。” 她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城中的人隔离后还要观察,短期内绝不能出去,但,这对她也一样。 人群向后退了,领兵的将领喝道,“慢慢后撤!你们,不要想趁机冲出来,拼着我跟你们一起进去,我也要抓你们回来!” 兵卒们后撤,让开城门,但手中的长戟始终指着门内。再外围,是持弩的射手队伍,手微微颤抖,瞄准城门。 薛瑜一行七人,慢慢靠近城门。 离得近了才能看到,城门内设的竹棚哨卡和拦路木桩,只是都被踩了个稀巴烂。看着薛瑜进了城,对面惊疑不定,“您、您真是襄王?为什么?” “关城门。” 在最后的推车也进城后,薛瑜的下一个命令到达。城门吱呀呀开始关闭,绝望又悲哀的百姓明显骚乱起来,他们像是在评估到底该不该出去,该不该信薛瑜。 “因为这里是齐国的城池,这里有齐国的子民,而我,是齐国的襄王。你们一天不能出去,我也陪着你们。放心,我在这里,会有医药粮食,不会逼你们去死。但是……” 薛瑜反手从魏卫河身上抽出刀,刀尖指向在人群拥挤时不知不觉已经靠近她马身的一个癞头男人,“谁想出去,把病过给别人,去害其他人,先踏过我的尸体。” 在薛瑜最后半句出口前,癞头男人脸色猛地狰狞起来,大喊一声,“不会有人救我们的,他们是要我们死!”闷头冲了出去。 刀光一闪,重刀落地,同时落地的,是癞头男人的半条腿。 看着动作利落,但薛瑜自己清楚,刀本不该脱手的。被高热肆虐到几近昏沉,却始终用疼痛保持清醒的大脑里愤怒和悲哀交织,她浅浅笑了一下,冷漠警告,“下一次,就是脑袋了。违令者,斩。” 白马锦绣俏郎君,然而她不在安逸锦绣堆里,马前是一滩血和痛嚎着的活人。残阳照亮了她的眼瞳,偏圆的眼睛往常让她显得格外可亲,此刻却只让人感到恐惧。 “来人,带走审问,明知得病还要出城,其心可诛。” 此前城里再怎么样闹,最多就是打两下,逼急眼了还有人反揍江乐山的。江乐山在鸣水县里的好名声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敢于犯上的勇气,等到真见了血,在死亡威胁下,怯懦便涌了上来。 看着被侍卫们按在血泊里的癞头男人,有人别开眼,又向江乐山求情,“我们……我们就是一时鬼迷心窍……” “分类带走,现在,开始重新点名。” 江乐山显然是从昨天忙到了现在,声音嘶哑。在城内阻拦却被殴打的差役和军卒重新组织了队伍,将人分开分别带走,这时候薛瑜才看到大部分差役脸上戴上的口罩。 她昨天忘了嘱咐这个,估计是冯医正教给杨九他们的,还好还好。 正想着,薛瑜就看到一个身形熟悉的中年人跑了过来,“殿下!!” 薛瑜拄着刀,无奈地笑了一下,“冯医正。”她只是让江乐山去要东西,没打算把人都拖进来,谁晓得会在这里碰见。 “做得不错,还记得用口罩。”她轻声夸了一句。 同行相轻是常态,之前冯医正想对秦思给的防病基本措施做修改的时候,薛瑜就拿仅剩的传染病了解忽悠了一遍,包括空气、血液和其他东西接触等等,搞得冯医正一度什么都不敢动,被害妄想值直线上升。最后想通了,还是只搞了口罩出来,按他的说法,其他的,防不胜防,听天由命罢了。 冯医正分了口罩给他们七人,没有多说,托起薛瑜的手腕,细细诊脉,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奇怪……”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脸上难掩紧张,只有薛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冯医正皱眉道,“殿下,似只是寒热往来,肺气虚弱,与城中病症不尽相同。” 病毒变异了?诊脉能诊到这么清楚的分别?薛瑜脑海划过几个念头。 江乐山闻言眼睛一亮,“殿下……” 薛瑜打断他,“乐山,这次是你处置有误。” 方锦湖之前常说她心软,江乐山又何尝不是对鸣水城中人心软。 江乐山:“殿下不该回来。” 薛瑜不讲究仪态地耸耸肩,“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新县令和国子监那些学官们呢?” “乔县令在带人调配统计粮帛,国子监……”江乐山露出些无奈,“捆着在等。” 听上去就是经历了不太美妙的冲突。 薛瑜摆摆手赶走还要再诊的冯医正,“去开药,京城送来的药物应该也快到了。不管一不一样,我相信你们能治。” 冯医正犹豫着带着一车青霉素培养瓶走了,薛瑜大概从江乐山口中了解了昨天离开后的发展,艾叶水清道和隔离调查都在进行,但原本说是一天后没有发烧的人傍晚能走,离开前检查却发现人群里有人脉象不对,在发低烧,阻拦时百姓们闹了起来,才有了她看到的那一幕。 更糟的是,和她估计的一样,在客店里统计出的近五十人不过是冰山一角,城中和客店有过联系的许多人家都在发热,时间或早或晚。过高的数据逼着江乐山只能封锁进出,但封城的决定太影响百姓,怕骤然封城出事,才拖到了现在。 -- 第409页 如今的鸣水不比以往,曾高兴过的商队往来,却成了这里鱼龙混杂的劣势。商人运送货物大多需要时效,自然不肯在这里多留。而有别的心思的人,扔进本就焦虑惶恐的百姓堆里,就像火星掉进干草,熊熊燃烧。只是这火焰还没开始吃人,就被薛瑜一盆强力冷水浇灭,顺便稳定了人心。 好险。薛瑜想。 “给我在城门前腾个屋子。我就住在这里,只要是白天,我都会出来让大家看看,我没有离开。”薛瑜打了个哈欠,需要努力运转脑袋的时候过去,爆发的疲惫让她更想坐下来,“腾好之前,我先在这里坐会。” 染血的刀锋平放在她膝上,缠好的刀柄上血迹点点。 鸣水城小,一眼能望到头,差役和城中军卒带着人去隔离和回家,一路喊着“襄王奉皇命守城”走过,听说了襄王守城的消息,路上不时有人打开家门向外看看。街道的最后,两间客店已经完全成为了隔离区。 客店里有人开窗遥望着城门前的小小身影,她像一方沉石,压住了波澜起伏不断的心,让它安定了许多。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在,他们是不是,可能不会死了? 第172章 . 合作愉快(二更) 你只需要听我的,跟…… “殿下, 醒醒……” “殿下、殿下……” 薛瑜疲倦极了,但耳边扰人清梦的声音始终不绝,她缓缓睁开眼, 明亮的天光被窗上白绢滤过, 并不灼人,她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薛瑜翻身坐起, 手脚软得像面团,晃了晃险些跌下了床, 好在有魏卫河一把拉住了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对了,药呢?我喝完就去城门。” 她昨天的最后一刻记忆还是夜深开始宵禁,只剩下城墙上还有火光,她与魏卫河几人一起进了被征调出的小院, 喝过药汤,拜托他们第二天早上唤醒自己后, 什么都没讲究就直接睡了。 看天色, 起码已经是日上三竿, 但魏卫河几人一样病着,她也不好责怪他们。 她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正常,但其实说出口的声音极弱,魏卫河抿着唇,“辰时过半, 臣尚可, 殿下不必挂心。” 薛瑜点了点头,却听另一个声音在屋中响起,“请魏统领先出去吧。” 屋内没有屏风,薛瑜只是病中没有注意到太多, 此刻才发觉离床最远的角落还站着一个人。秦思对上她的眼睛,翘了翘唇角,笑容有些复杂。像是想笑着安慰,又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震动。 魏卫河在薛瑜点头后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两人,秦思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薛瑜觉出有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却偏偏找不到从何而来。 “医令来了?好久不见。”薛瑜打破了安静,“抱歉,我刚刚没有注意到。陛下还好吗?送给你的显微镜有帮到你什么吗?闭关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左右看看,也没看到该吃的药在哪里,秦思又不说话,薛瑜无奈道,“秦兄,总不至于生气不治我了吧?不要吧,我还要去守城门,连药都不想让我吃?”这当然只是个玩笑。秦思作为身负重任的太医署医令,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撒手不管。 “……殿下的青霉已经进入试药了。”秦思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走到床边,手伸向薛瑜的手腕,却又在中途停下,犹豫道,“殿下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城门太过辛苦了。” 薛瑜只觉得他今天莫名其妙,摸了昨天的口罩出来戴上,把手抬起来递给他,“不诊脉?” 秦思像触电一般躲开了。 薛瑜顿了顿,将这次见面后秦思的反应在脑中过了两遍,与其说秦思是在劝谏,不如说他下意识将她摆在了保护的位置上。她收起了脸上的笑,“你知道了啊。” 她终于想起昨天遗忘了的问题是什么,前任医令留下来的改变脉象的药丸,她在外出时会吃一颗。虽然只改变了一部分,大病不影响诊治,但在疾病细微的变化上,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误诊。想来,昨天冯医正诊脉时的疑问也是因为这个。 一颗药丸撑不过两天,她晚上睡过去了,秦思到来后再次诊脉,立刻能看出不对来。 秦思艰难道,“殿下……”他守了薛瑜一夜,脑袋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 “正好,也免得我再找机会与你说了。”薛瑜平静地看着他,“你可以去告诉陛下,或者去告诉世家,但是第一,现在鸣水城治疫需要你,第二,齐国除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抛开了之前的情分,干哑的声音几乎有些残忍。 “或者,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你可以选择来和我一起,阻挡这次病爆发。不论我是……什么,现在我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若我不在,我答应过的守城第一天就违约,刚刚在鸣水建立起来的信任就散了。你不会想要看到满心死志的人,只想着拉这座城内外所有人下水的。” 少女脸上的一点妆容在擦洗后只剩下憔悴,黑水银似的两颗眼珠里一片干净真挚,病中眼眶和脸颊上都浮着红,分明是可怜可爱的模样,却让人只想起迫人的火,灼灼耀眼。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之前,你不在太医署对吧?在活人身上开刀,还是去挖死者陵墓?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会相信你。那么,你相信我吗?” -- 第410页 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薛瑜看到秦思收缩的瞳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秦思是皇帝的人,不属于朝中势力,按照之前的关系和他的让步看,若非这次身份暴露太过突然,他本也是站在她这边的。而就算是突然知道,看他调开了魏卫河才说话、又纠结得厉害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是在为她遮掩的。 这样,就好办多了。 “你是一位该名留青史的医者,不要去考虑朝堂如何,你只需要听我的,跟随我,守卫我。史书将有你一席之地,后世修习医术皆要以你为根……我许诺过的事,都在逐一成真,不是吗?” 少女分明是脆弱的,却又是坚定的,似乎完全不担忧他拒绝。 或许,他也只有一个选择。或许,他骨子里也有一股疯狂的火。 秦思低头笑了一下,“殿下,我是自愿来鸣水的。” 只不过来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襄王殿下竟会是女子。 “合作愉快。”薛瑜轻声道,“我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 秦思跪了下来,“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薛瑜拉着他起身,秦思轻声解释之前的问题,“殿下高烧昏睡过去的时候,已经喂过药了。城门前的椅子,也搬过去了。不过殿下身体有亏,还是平心静气,得慢慢调养才行。之前的药物,还是少吃为妙。” “不至于吧?”薛瑜被他这副对待易碎瓷器般的模样,闹得浑身不适。她自觉从开始锻炼后身体好了不止一点,突然听医生危言耸听,下意识就觉得秦思是要报她惊吓到他的仇。 秦思冷笑一声,“心血不足,脾胃虚热,肺气虚浮,夜惊多梦,郁结于心,早产先天有亏,后天补养不足。若不早日调养,恐影响寿数。如今又是风邪入体,寒热交加,殿下若是不在乎,臣也不讨嫌了!” “别别别。”薛瑜拉住他衣袖,把随身带着的荷包内层拆开,多带的药丸倒出来交到秦思手上,“那就拜托秦兄了。不过,这件事可以先放放,眼下还是治疫为重。青霉的事之前是我和冯医正在做,治疗外伤邪毒管用,我想着这次的病可能也有用,秦兄看着试试?” 秦思的火被她堵了回去,闷声应道,“臣领命。” 他施了一礼,飞快走了。薛瑜拒绝了专门熬粥炖鸡的提议,拿了两个烧饼,去城门前当门神。路上碰见冯医正领人刚从一户人家出来,冯医正望见她简直是喜极而泣,“殿下您醒了!” 薛瑜出门前就摸过自己额头,温温热,估计是低烧。虽然感觉浑身乏力头脑还是不够清醒,但比昨天感觉好多了,也不像喜儿他们会出现感冒鼻塞症状,看见冯医正的反应反倒觉得他夸张,她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天一直在路上跑,起得是有些晚了。” 冯医正却愣了一下才接上话,“医令没告诉您?” “别打哑谜。”薛瑜道。冯医正脸上挡着一个大口罩,表情遮去大半,皱着的脸实在不太好看,“是臣的错,臣医术不精,开的药不对症,险些害了殿下。殿下服药后烧退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了,多亏医令到得及时。” ……难怪秦思那副模样。一口气接受两个惊吓,一般人可扛不住。 薛瑜打了个哈哈过去,勉励了他几句,让冯医正顺路去找找城中有没有知道安排进度的人,来和她说说话。 她有自知之明,病前她就知道回来也做不了什么,病后回来更是只能做吉祥物了。 薛瑜三两口吃完了夹肉的烧饼,感觉头顶上太阳晒得人发晕,挪着椅子往后退了退。魏卫河将水囊递了过来,一股艾草味道扑面而来。 和街道上无处不在的味道一模一样,像后世消毒水似的。 艾草叶能起多少作用?真的能防病吗?薛瑜努力回忆后世防疫里除了口罩手套防疫服,还有什么能现在参考用上的。 于是,乔·全县城最了解进度兼最闲·县令到来时,听到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薛瑜:“城中有统计过有多少酒吗?” 乔县令试探着询问:“……殿下想饮酒?” 城门外,为县城送物资的车队到了,带着乔县令一起过来的江乐山在城墙上确认对方身份,看见城下一人,忽然愣住了,“……娘?” “娘来给你们送猪肉,春天没长多少膘,宰了没有秋冬好吃,别嫌弃。” 墙外飘来妇人的喊声,薛瑜起身拖着椅子让开城门,这才诧异地看了乔县令一眼,“吃药不能饮酒,医正他们没跟你说过?别问了,去算算数量。” 要是酒够多,她还能试试蒸馏提纯酒精消毒。 乔县令被打发走了,薛瑜这才想起来要人过来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了解情况的。 她敲了敲额头,偏头看向城门。 开启的城门外,堆放着的推车后空无一人一牛,队伍已经撤出了很远。队伍里一半都是穿着短葛衣裳的普通百姓,他们双手交握,脸上难掩担忧。其中一个妇人正在对这边挥手,想来就是江乐山的母亲。 差役们涌了出去,接收物资,回头看,街上不少屋子门窗都打开了,看向外面,眼中有渴望也有难过。有人向外走了两步,在看到薛瑜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薛瑜对他点了点头,端起秦思带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城门重新关闭了,不知有多少遗憾的叹息也被关在了城内。 -- 第411页 第173章 . 桃花 英雄会不得好死,祸害才能活千年…… 江乐山步伐沉重, 从城墙上走下来,薛瑜拍拍他的肩膀,“等到傍晚, 我去看看县学那群家伙。他们应该是如今脑袋最清醒的一批人了吧?总不能闲着不动。” 还在县学内抱怨的纨绔们, 忽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柴粮菜肉,布匹药材, 以及客商们带来的货物应用调拨,人员换班安排、住处安排, 小城里塞得人太多,看上去有条不紊地在推进各项安排,但如何留守和调配资源,让城中所有还能站出来做事的人忙得恨不得多长两只手。自我定位在吉祥物和恐吓性武器的薛瑜,在梳理了一遍城中各种事项后, 无奈地投入了统计表格计算中。 所以说,人不能妄自菲薄, 统筹调度暂时用不上她, 但做螺丝钉也能发光发热。 这更坚定了薛瑜抓人出来干活的心。 入夜后, 一片漆黑的县学里,正是声声抱怨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门响。几个来自国子监的学官都吓了一跳,身上锁住的绑犯人的铁锁链哗啦啦响了起来,“你们不要进来啊!!我们没人发烧, 别想害死我们!” 他们听到一声笑, 火把的光照亮了庭院,透过玻璃窗,学官们看到院中站着一个少年人。 “襄、襄王殿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薛瑜折返鸣水,但他们一定都认得薛瑜。昨日城中闹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趁乱逃跑, 然而第一个被捆起来就着实超出他们预料了。 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江乐山,他们是骂也骂了,求也求了,但出城?门都没有。 鸣水城因时疫封城,这是来捆他们的军卒专门说过的。他们互相离得极远,等了一整天,发现彼此都没发烧,才敢放下心来。他们只知道门外危险,这两天都是用囤在县学厨房里米粮饼子做些吃食,囫囵吃了罢了,突然看到有人进来,第一反应不是求薛瑜放他们出城或是控诉江乐山,而是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城中到处都是染病的人,那出现在这里的襄王…… 薛瑜借着火光观察到几人脸上的惊恐,知道他们想到了问题所在,笑了笑,“不与我聊几句?” “就、就不必了吧?”学官们瑟瑟发抖。 薛瑜脸色一冷,“你们觉得,只有你们六人住着这么大一座县学,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我们不想病死啊!” 薛瑜:“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聊聊。” 她作势要靠近,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学官们都快哭了,他们不过是被强行揪出来干活的国子监监生,一个个自觉自己还没活够,“殿殿殿下!有话好好说!”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殿下想让我们做什么?” “嗯……如今城中近三分之一染病,你们可能是剩下的最后一批会读写还没有染病的人。”薛瑜将数据明明白白摆在了他们眼前,“鸣水管了你们吃喝,你们是不是该做些事报答一二?” 她把要么做事,要么得病两个选择明晃晃摆了出来,顺便补充,“隔壁县衙里的识字差役虽然病了,虽然我和江县令也病了,但我们也在做事,我觉得,你们也可以。” 也就是说,病了一样得干活,很可能还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学官们互相看看,拱手施礼,对现实低头,“谨遵殿下吩咐。” 县学和县衙就隔着一道墙,学官们的加入加快了计算节奏,他们也终于拿到了自己渴盼已久的灯油和被子。 除了城墙上每隔一段点燃的火光,整座城里,只有县衙和两处客店燃着灯火。薛瑜顺着路往前走,被夜色笼罩的鸣水城并不安静,微弱而压抑的咳嗽和模糊的语声被糅进风里,让人始终揪着心。 在距离两间客店还有二十多步远时,薛瑜被拦了下来。路边架起来的大锅和柴堆腾起的阵阵烟雾带着浓郁的药味,这里熬药不论碗,而是论锅。 “……发烧止住了,但咳嗽和呼吸还是没用……” “又有人烧起来了!” 这里,也是整座城医者浓度最高的地方。 薛瑜仰头寻找到喜儿的屋子,如豆火苗燃在屋内,人影独坐,半天未动。 “殿下来了。” 秦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薛瑜看了看眼皮下出现的药碗,与中午那碗药气味大相径庭。 薛瑜看了秦思一眼,“……里面有多少黄连?”她实在对中医了解不多,能知道黄连是苦的都要多亏师兄师姐们的古偶电视剧。 “没有黄连。” 薛瑜放心了,憋着气一口喝完。 哕—— 先前的药苦倒还罢了,这碗又酸又苦又涩,苦里不知为何泛着酸,让人直想吐。 “只是里面加了酸枣仁罢了。”秦思笑容温和,“殿下调养好了,染了时疫也能多几天活。” 一碗药下去,薛瑜堵了一天的昏脑壳都快被冲晕了,深刻理解了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医生这句老话。 “……多谢秦兄费心了。” 薛瑜僵着脸,感觉说话口中都飘着苦气,在控制不住表情之前,她转移了话题,“喜儿和最先发现的客商们治疗怎么样了?” 秦思捏了捏鼻梁,有些忧虑,“除了第一个染病的人外,其他人烧退了,但是可能不对症,还会继续烧起来。” “明日,我随你们一起来看他们。”薛瑜心里过了几件调动客商货物的事,她既然在城里,安抚和许诺保障他们权益的工作就要担起来。“你们也得注意,目前为止,有人染病吗?” -- 第412页 “第一天到达的杨九和小高两人染病,眼下专门负责客店内部。” 也就是说,口罩阻挡有用。 薛瑜刚起了念头,就见对面跑过来一个年轻的医学生,“医令,刘医师发烧了。” 他声音很轻,却掩不住颤抖。 秦思吸了口气,向薛瑜解释,“刘医师是在昨天夜里一起到城中的。” 这不合理。之前匆忙赶制口罩后,城中医官和游医小队只有直面过喜儿和感染源的两人染病,感染率可以说极低,其他人都没出事,怎么只有他出事? 秦思告退要去继续会诊,薛瑜叫住了他,“安排下去,从今天开始用过的口罩在锅里煮过后再戴。戴上之后觉得脏了,不要反过来继续戴,直接换新。” 她怀疑是意外暴露,或是不小心戴反了口罩,但不能确定。 “是。” 秦思匆匆离开,医学生向薛瑜行礼,也追着走了。 刚往回走一会,就听远处阵阵马蹄声响起,城墙上守城军卒大声喝止,“何人前来!” 薛瑜神色一凛,快步走向城门。 “我乃襄王殿下府中女史——” 守城的军卒犹豫了,刚想让人寻薛瑜,就见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人上了城墙。 薛瑜往下一看,方锦湖一身妃色衣裙,手握桃花枝,背后刀剑相交,在温柔的气质中平添一分厉色。 他又往城门前走了几步,牵马在涌出来的军卒们的阻拦前停下,晃了晃桃花枝,“殿下,三月初三,臣如约回来了。我带了桃花回来,好不好看?” 城墙上的守军大多年纪不大,看着少年少女年慕少艾的模样,心生艳羡,又难掩叹息。 三月初三上巳节,少年少女踏青游玩,但若不是方锦湖提起,薛瑜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薛瑜垂眼看着他,“我让陈关告诉你,留在京中,怎么不听?” 方锦湖唇角微翘,眼神里是薛瑜读不懂的火焰,“你说要去东荆,你怎么没走?殿下,让我进去。” “让他过来,不开城门。” 薛瑜对城下喊了一声,方锦湖脸色难看了一瞬,还是下马走了过来。他把桃花枝抛上城墙,饱受摧残的花瓣从空中簌簌落下,花枝落到薛瑜脚边。花显然已经被折下来许久,不少都落得只剩下浅黄花萼了,剩下的花也蔫答答的,实在算不上好看。 浅粉的花朵,躺在深黄的城墙夯土之上,成为仅有的一抹柔软颜色。薛瑜看了一会,还是捡了起来。 她下了城墙,在城门前站定,“十步外止步。” 薛瑜知道方锦湖听得到,就好像她隔着城门也听得到外面沉重的呼吸声一样。 “你这个疯子,你就这么想当英雄?襄王殿下!你为什么不出来?!”方锦湖几乎是气急败坏了,薛瑜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想象不到那张漂亮脸蛋扭曲起来的样子。椅子入夜后收了起来,她干脆盘膝靠着城门坐了下来。 “别说傻话了,我算什么英雄?只是我运气不好,染了病罢了。总不能冒险回京,让所有人陪我去死。而且,这里都是齐国子民,或是对齐国有好感、有所求的人,他们相信了我会留在这里,我也不能辜负他们。” 薛瑜仰头看着月初的一勾细月,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个俗人。” 或许英雄圣贤会第一时间留下来调兵遣将,而她,却会考虑值不值得,有没有用。这是她要做这个皇子,就要担负起的责任,也是她回来的原因。 城墙上没有武艺足够好的军卒,外面的守卫也散开了,薛瑜将身边的侍卫遣到远处,一时间竟有了几分天大地大,只有她与背后的方锦湖两人的奇异感觉。 “你想做的事呢?都在这里赔进去,你甘心吗?”方锦湖的声音透过沉重的木门,变得有些失真冰冷,“命有贵贱,你不能在这里止步。” “别咒我啊。”薛瑜仗着没人看见,翻了个白眼,“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出城的。” “……英雄会不得好死,祸害才能活千年。我早说了你心太软,你该自私一点的,殿下。”方锦湖的声音不明显的发着颤。在薛瑜看不到的城外,他背靠着城门,一滴泪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只有月亮看见了这一瞬的狼狈。 薛瑜却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左右入夜后时间还早,她感觉喝了药满嘴怪味估计也睡不着,多问了方锦湖一句,“你会做英雄吗?会是因为什么,让你去做你不在乎的事情。” 方锦湖压着越跳越快的心口,忍住泪水,“大概是因为,我见过了太阳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宁是在写青春疼痛文学吗? “好好答题。”薛瑜闻言有些无语,“算了。你去追了十天,有结果吗?” 方锦湖的归来提醒了她一个微妙的重合情报,薛瑜突然坐直了身子,“等等,你之前说,观主在西南路上绕回了雍州?具体什么时候?” 方锦湖这次的回答靠谱多了,“他先去了梁州,然后往益州方向走了一段,障眼法兜圈子回来,大概是十三天前到达雍州。” “你说他恨我……”薛瑜喃喃。 她从没想过,时疫可能是人为操控,但观主的动向实在太过可疑,让这个猜测浮上心头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贩来小动物的第一个感染的商贩和仆从,就是从梁州而来。算上单人单骑和马车赶路的时间差距,两方前后脚进入雍州。 -- 第413页 怒火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薛瑜晃了晃脑袋,回应了外面轻声唤她的方锦湖,“你还欠我一条命,就这次还了吧。” “你同意我进城了?”方锦湖声音轻快,乍听还以为是去什么好地方。 薛瑜按了按额角,从隐约的记忆里扒拉出来刚刚思考时漏听的几句话,方锦湖像是意识到说服不了她出城,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要进城。 “不了,城里没你的饭吃。”薛瑜冷淡拒绝,“我给你五天时间,拿下观主。然后告诉我,他到底与这次时疫有没有关系,你可以动用陈关手上所有力量。不论手段,我只要一个结果。” 方锦湖没听出她话的严肃,“五天时间太短了,抓不到的。你想赶我走?” 薛瑜低头笑了笑,微绽的桃花苞送入鼻翼间一点甜香,“不,是过了五天,可能我就病入膏肓,走不到城门来听你带来的好消息了。” “……你真残忍。”方锦湖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浑身发冷。 “不行就算了。”薛瑜十分无所谓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你走吧。如今也没人能管你,去做个游侠流浪天涯也不错。” 反正他回来做三皇子是不可能了。薛瑜一时不知道这到底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尽早处理了你的产业,别祸祸人了。听说梁州益州气候不错,你可以去看看。” “我说错了,你不是心软,你的心,硬的像块石头。”方锦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薛瑜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不确定他答应没有。但按她的安排,明天也该陈关来送最新消息了,不过是再嘱咐一遍,其他人没有追到观主踪迹,从头找起来麻烦些罢了。 “再见。”薛瑜轻声道。 她向外走出两步,才听到方锦湖的声音,“你之前想要刀剑,现在还算数吗?” “嗯?” 破空声伴随着城墙上兵卒们的呼声一同响起,一柄长条物体砸落之后,“殿下小心”的惊呼才姗姗来迟。 薛瑜看了一眼落在自己一步外的剑,抛它进来的剑主人毫不珍惜它,连着剑鞘一起深深扎进土路三寸,立在薛瑜面前。 “师父叫它赤霄,不过他穷,大概是找人打的仿品。我用不惯,就送你了。”方锦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见。” 君子剑,杀人刀。薛瑜知道他更喜欢用刀,但之前在外行走做游侠结交他人时大多用剑,在山洞里时的话更多的是玩笑与试探,没想到方锦湖却记到了现在。 薛瑜单手抽剑出鞘,包裹在木剑掩饰下的剑锋若霜雪铸就,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片明光。 第174章 . 祝福(二更) 襄王殿下是好人,好人会…… 患病的第三天, 滞闷和咳嗽在薛瑜身上显现。 从沉睡中被胸口压抑憋醒,喉咙刺痒干涩,连呼吸都开始感觉疲惫。她张开嘴想唤人, 出口的却是一阵咳嗽。 睁眼就是喝药, 薛瑜摆手让换班守着她的魏卫河出去,“行了, 把脸都憋红了,想咳嗽就咳吧。去喝点水润润嗓子。” 魏卫河离开后, 门外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沉闷而令人窒息。薛瑜看着诊脉后眉峰拢起的秦思,“板着脸做什么。” “药没起效,对吧?说吧,还有什么糟糕的消息。” 秦思沉默了一会, 才道,“城中新增二十余人染病, 一半是府衙差役。此次时疫的脉象和症状, 与古籍中所载肺痈略有相似, 所以现在用的是清热化痰,止咳解毒的方子,但那个客商还是死了。我们调了几种方子,喝药后高烧退了,却反复低烧, 咳嗽不止, 五脏衰败,灯尽油枯,而且……” 他说一个词,薛瑜眼皮就跳一下, 她其实不太想听,客商死前是第二个感染者,意味着这些症状,将会在所有人身上一一实现,包括她。 但她还是听了下去,并在秦思挣扎不想继续说的时候追问,“而且什么?” “而且,他是窒息而死。” 薛瑜胸口的憋闷感更重了,她将升起的杂乱思绪压下,“那……青霉有用吗?” 秦思摇了摇头,“目前的第三个患病者喝了,症状减轻后再次加重。轻症征求意见后有三人自愿试药,喝了后有些好转,但并未痊愈,脉象变得更虚弱了。其中一人出现了严重的呕吐和全身出疹,一度昏厥失去呼吸。此药长于清热,可缓解病症,但太过危险,若有新方,便不可用。” 出疹昏厥……这个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过敏? “第三个病人,是喜儿吧?”薛瑜摸索着木剑剑柄,沉思着破局的角度,“会不是药量不够,或者吃的时间太短?既然有效,就再试试青霉能不能和其他药物搭配使用。” 不是她盲信青霉素,但青霉素的确已经是她了解的信息里对病毒最有效的药物了。在这个抗生素尚未泛滥的世界,按理说,对病毒是该所向披靡的。 想得太多了,薛瑜有些抱歉地对秦思笑了笑,“还是按照你的步调来,我不懂这些,就不瞎说了。” 秦思眼睛弯起,“这是臣的本分。客商与他的仆役将一起火葬,殿下想去看看吗?” “不了,准备在哪里升火?”薛瑜心里过了几遍鸣水城内布局,发现如今到处搭起来的密密麻麻棚子里,恐怕只有开城门出去烧才有地方烧掉。 “城门外已经挖了坑。”秦思又与她说了几句进展,薛瑜点点头,“你也注意休息,昨夜也是一宿没睡对吧?身体虚弱就容易生病,别到时候病治好了,你这头号功臣病了。” -- 第414页 “臣明白。” 薛瑜重新坐回了城门前,整座城里路上都没什么人,但在窗户后面,住在街上的棚子里,总有一双双眼睛看着她,见她低低咳嗽,感觉自己的心也提了起来。 陈关还没有到,昨天把大批工作丢给了县学的学官,薛瑜手上反倒没什么事干了,成了不折不扣的吉祥物。但她坐在门前,脑子却始终没有停歇。 以简家观主与这次时疫有关为前提,那么是不是书里的时疫也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如果书中当时方锦湖没有出手,齐国瘟疫肆虐,黎国水灾和瘟疫都有,南下的金帐汗国也会染病,只有据守龙江天险的楚国会安然无恙。而方锦湖带兵出击,他的名声到底也是毁了,和他依赖的世家力量裂痕增大,在教化百姓的第一步就受限于名声,畏多于了敬…… 他的手段是将国内矛盾转移到国外,从国外掠夺到足够利益满足贪婪的世家,并且逐步挑拨矛盾,将他们的羽翼一一剪除。不得不说,在剪除羽翼这方面,算上方锦湖,薛家四代皇帝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 她记得原书最后结尾是方锦湖统一后泰山封禅,手下人才济济,无上荣耀。但是,若时间继续推移,那个方锦湖的皇位,真的坐得稳吗?或许统一,才是问题爆发的开端。 农民起义、世家篡权……都很有可能。 有时候思路堵塞,反过来逆推,看看谁得益最大,就会有新的发现。 被架在火上的方锦湖不是得益者,齐国作为大本营税赋沉重,世家也膨胀到了即将被开刀或是生出取而代之想法的危险边缘,黎国兵祸虚弱,狄罗人倒是被打退了。这样看下来,反倒是死了个谢宴清,丢了大半家财的楚国王谢两家安稳地活了下来。 太阳底下无新事,占据了掠夺到的大笔财富,却始终艳羡于楚国文化的众多士族,去模仿楚国世家只会是时间问题。那么,统一的到底是齐国,还是借齐国的躯壳,按照楚国的模子诞生出的新的楚国? 而加上方朔吐露的太平公的存在,线团就缠绕得更复杂了。简家不知道太平公,钟家的私密账本上看不到外流的影子,但是他又切实地存在于方朔口中。太平公直到原书最后都没有出现过一次,背后的秘密也不曾被发现,那么他会是某方势力在后的那只黄雀吗? 他第一次给了方朔明香丸,后来在兽群出现时派人与方朔见面,却又把方朔当做了弃子。弃子,也就是说原本见面是有其他安排,兽群或许也是太平公的安排。若操控时疫的也是他,这就是薛瑜遇到的第三次了。 薛瑜不至于自大到觉得这是太平公针对自己,但假设三件事都是太平公的手笔,相同点就只有,这会让齐国中心生乱。 太平公想要的,大抵不会是太平,至少,不是薛瑜想要的那种太平。 王谢两家里,更可能是谁?方锦湖遇到王谢两人,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城墙外,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同时接近。薛瑜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对自己越想越偏的思路有些无奈,她除了隐约的剧情记忆,对最后的结论甚至没有任何佐证。但不管怎么猜,都得先渡过眼下这一关再说。 ……等等,她有。 谢宴清两人离京之前,明确说了是要往梁州去的,梁州的军费也是第一处被发现有问题的地方,时疫的动物也来自梁州……楚国是世家当道,除了谢王两家薛瑜不觉得有人能做那个无冕之王。若顺着谢宴清两人追查,能不能抓到马脚? 薛瑜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在城门开启的同时,射向对面。 陈关刚刚将汇报的信筒绑在运送来的物资车上,和民夫兵卒们一起退后,就听背后破空声响起。在他方才站立之处,一支轻箭绑了纸条,颤颤扎在地里。 陈关看见站在城中的薛瑜,眼眶顿时红了,扬声道,“京中平安,殿下切莫担忧,多多保重才是!” 薛瑜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对面撤出一定距离,城中暂时尚未染病差役们才会出去押运货物,但比起昨日见到的差役数量,今天出门的差役已经变少了。 现在城里主要是减少普通人外出,靠医官、差役和军卒来做事,也征调了部分游医,但战斗在面对病毒的第一线,谁也保证不了什么时候会被感染。这是秦思提到过的。显然,薛瑜寄予厚望的口罩不能完全阻挡感染,一天没有根治疫病,城中染病的人数就会持续增多。 还是要发动一部分人,统一管理、相互监督,减少工作量才行。 薛瑜将这件事记下,在车队被推进城中后,捡起差役们离开前放在地上的信筒。城门正在缓缓合拢,来送物资的队伍大部分在往回走,陈关却还留在原地,看着城内。 拆开信筒,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差点让薛瑜把信筒扔了。 “值此危难之际,朕三子瑜镇守鸣水,掌刑罚军政,可不报而斩……” 这是给她补上了权柄。薛瑜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的感觉憋了回去,半天憋出来一阵咳嗽。 皇帝没有写多少内容,只是专门提了一句京城平安,末尾又是熟悉的臭骂,“……不务正业!玩完木头又去玩纸,你是三岁小儿么,还玩影子?!” 看来,常修的确是把走马灯拿出来了。 薛瑜摸了摸鼻子,又去看陈关写的详细汇报。 -- 第415页 京中经过大搜查发现了十几个病人,但到底是感冒风寒还是疫病,尚不明确,也统一拉到了西城蹴鞠场,和鸣水一样,每天只是送物资进去。不过京中只剩下了一个医正带着一群医师,还要在外有人坐镇,负责治疗的医生数量不多,但在治愈之前,是不会放他们和里面的人出来了。 京中起初城中戒严,但昨天傍晚再次检查各家各户没有发现问题后,也就撤了,只不过大家都不太敢上街,除了必备的粮铺等处外,集市里也没有几家店面开业,街上更是人影寥寥。而应用于鸣水和各大边城的入城检查,也被这次突然爆发的疫病推广到了本该早些开启的京城。 只是前两天戒严,好不容易放开了封锁,除了还要送米粮菜肉的周围农庄,进出城的人急剧下降。 钱可以慢点赚,被关进去和病人作伴,那就得不偿失了。 看到了统计内容,薛瑜这才放下了心。她最担心的就是发现得太晚,京城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传染到,如今只是鸣水一处,可以说是最好的发展了。 而原定上路的三国使臣皆被围在驿馆,尚未放出,显然,皇帝也怀疑他们与这次时疫有关。另一批要出发的队伍却已经在路上了,被提前调出只是还没到出发时间的鸣水水泥工坊的熟练工,作为工匠要随队奔赴堤坝所在,按照陈关的描述,鸣水工坊士气低落,吴威在努力维持众人的信心,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人悄悄立起了牌位开始烧草供吃食。 薛瑜被困在鸣水城中,整个鸣水工坊的主心骨像是就散了。当人力不可为的时候,人们就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上。 “真没想到,我还没死呢,就有香火了。”薛瑜喃喃吐槽着这匪夷所思的消息,深感之前破除迷信行动不够深入成功。 选择出来念书、学医或是旁观县学开学的一部分鸣水工坊的工人是其中佼佼者,他们没有回去,工坊里的鸣水中学进度也透着一股焦躁,按陈关说,起码比之前多了十分之一的人,从每天忙碌做事中抽出时间,来学习或许学不懂的赤脚医术。 一颗颗跳动着的真诚的心被信纸记录下来,赤忱而火热。 只可惜,原定三月三开学的县学,在时疫到来的如今,延迟开学还不知要什么时候重开。 “……殿下,这好像是写给您的。” 推走木板车的差役们去而复返,他们大多在江乐山的手下学着认得了几个字,但也少见这样写得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薛瑜折好信纸,回头一看。 木板车上的竹篓已经清空了,里面的菜和调来的药材已经收进县衙,原来装着米面的麻布袋子倒空后被挂在侧面,这时候才能看到原本垒起来的布袋内,其实是写了字的。 炭笔痕迹被一路摩擦擦糊了不少,但勉强还辨认得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襄王殿下是好人,好人会回来的。” “城里都痛痛飞飞!不会生病!” “谢谢您让人教我们习字……” 乱七八糟的字迹,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批人手中。有人提到了“群贤书社”,也有人提到了“修路”,他们认的字不多,“襄”字有的缺横少竖,有的干脆写成了“香”。 “这次的米粮,是从何处来的?” 薛瑜逐一看过去,对陌生人向鸣水释放的善意惊讶又心中温暖。这显然不会是鸣水工坊送来的,工坊的冬麦还要留下来作种,自己的口粮都要向外面买,虽然少了一部分人,可以省下一批,但之前跟着江乐山母亲一起送来的那批米粮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极限了,存粮再够,也不至于这么花销。 也不会是京中粮铺……能做粮食行业的都穷不到哪里去,也轮不到她让人教他们认字。是什么人,会与群贤书社有关,也难以接触知识? “您问别的小的还不晓得,但这个就问对人了。”差役脸色不太好,显然已经很累了,但在努力表现出自己轻快而快活的一面,并不喊累,“这两个筐子,是附近原来简家庄子上的……这几个,是钟家的……靠着林子,大家编筐子都有一番好手艺,样子都不一样嘞。要是进城碰到喜欢的,听说能卖上好几个铜钱!” 原来是在京中修路时,受过照拂的佃户们。 实话说薛瑜想帮他们不假,但也是削弱士族庄园对佃户的控制。他们要是能与士族闹翻,吵得昏天黑地,就像她已经知道的几个跑去县衙告状的佃户一样,让士族们无法掌握佃户,薛瑜想看到的就已经走在成功路上了。 但她没想到,会在这时得到一份意料之外的祝福。 差役还在继续说话,“……县令之前还发愁,去找附近庄子和县里买粮调米,会不给足称。那群管事一个比一个黑心,不怕您笑话,我们昨儿个晚上都愁坏了。哪知道个个上称一看,别说不足了,都起码超出一两成!您说这事怪不怪?” 薛瑜笑了笑,“不怪。” “欸?” “好人有好报。”薛瑜对他摆摆手,“去吧,早点忙完去休息一会,人累垮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差役琢磨着薛瑜的话,拉着车走远了。 城门关闭,陈关在等过一刻钟后,策马上前拿到了薛瑜传出来的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三句话。 “所有消息对方锦湖开放,你在旁辅助。调查曾在安阳城停留的王磐与谢兴两人,现在或许还在梁州,他们可能与本次时疫有关。此信,可交于方锦湖观之。” -- 第416页 字虽少,信息量却大。陈关盯着纸条半天,只差盯出一个洞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怎么也想不通,那个仿佛满身谜团的方女史,到底是哪里得了殿下青眼?更何况,方锦湖上次出现后又是十几天不见踪影,刚刚来鸣水他才知道昨天方锦湖跑过来了一次,眼下人又不见了,他去哪里辅助去?! 不过,殿下的吩咐自有殿下的道理。陈关回头望了一眼,鸣水普普通通却被军卒团团守卫的城墙,在阳光下仿佛也发着光。 希望殿下吉人天相。 他隐约听到远处的城门声,但没有在意,策马直奔京城。 几乎同时,街尽头的城门打开,一架木板车运了出去。薛瑜背着新得的剑,总算不用提着魏卫河那把重刀到处乱跑,感觉轻松多了。 似乎是习武之人的共性,身体较旁人都健康许多,起码到现在为止,染了病的侍卫们都还没有出现一个倒下的。按秦思的说法,她属于外强中干,全场最虚,不算在内。但比起立刻发烧无法起身的几个客商,如今她能不依靠旁人,在城中走来走去已经是底子不错了。 薛瑜远远看着对面的城门洞开,两座客店开窗的声音阵阵,不知多少人看着近在咫尺的离开通道,心生期待。 但这条通道走出去的,是死亡。 薛瑜走到客店前十几步时,被人拦了下来,她仰头看见了正从二层窗中探出头的喜儿。 几日不见,喜儿两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发白起皮,不正常的红晕遍布全脸,美丽被病魔折磨得不复存在,剧烈喘息,急促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头皮发麻。她快死了,所有能看到这一刻的她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显然努力地想去看看城门开启后,发生了什么,但虚弱到颤抖的身体无法支撑她再起身一分,只能以奇怪的姿势扭着头,即使这个方向大概只能看到窗棱也努力在坚持。 与其说她在看未来,不如说是在期待一个希望。 薛瑜唤了她一声,“喜儿。” “啊……咳咳咳!” 喜儿嘶哑的喉咙里刚发出一个音调,沉闷的咳嗽声就紧随其后。她从窗棱前跌了回去,在楼下只能看到一个颤抖的黑色发顶,动静却极大,像是要咳出肺来一样。 自己也开始咳嗽后,薛瑜能够分清楚喉咙不舒服的轻咳,和带动整个胸腔都在闷痛的咳嗽,喉咙有没有堵塞,更是听得分明。她如今大多还是轻咳,只是喉咙干疼,但喜儿的咳法已经成了后一种,甚至不时有几声喘不上气的抽气声。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她。 在喜儿屋子隔壁,就是今天拉出去要烧掉的死者,而再远些的住客,听到咳嗽声响起后,关窗声不绝于耳。比起看看离开的路,还是现在保住命更切实一点。但关窗后的响起的阵阵咳声,显然不是喜儿一人。 半晌,喜儿才重新抬起了头,“殿下,我要死了。” 没有使用喉咙的气声也透着虚弱,薛瑜仰头看着她,“再试试好吗?” 喜儿的眼中盛着泪,稍稍扯了扯唇角,“那么少,别在我身上浪费了。” 薛瑜认真看着她,“这不是浪费。” 她知道喜儿最初受的教育引导就是主贵奴贱,改换门庭已经算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做的最出格的事,但思想上一时半会还是没扳过来。平时做客店掌柜迎来送往还好些,面对她时,根深蒂固的贵贱有别思想又冒了出来。 第175章 . 皆斩 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亲眼看过喜儿的表现, 薛瑜顿时想通了为什么秦思在说起青霉素时,莫名其妙出现的谨慎,他本是激进治疗的性子, 却在青霉素上改了念头。 因为培育出来的量不够多。 她都要被这群家伙气笑了。 “能治你, 就能治别人,这是好事。”薛瑜转头让已经看到她的烧火医学生去叫秦思, 继续对喜儿道,“吴威还在工坊等消息。” 喜儿的泪落了下来。 面对薛瑜的盯视, 秦思最后只能低头认错,将已经开始制造新霉菌、以备不时之需的青霉素,大量取了出来。 同日,客店中死亡三人。 之前已经验证过能够起作用的青霉,在有人症状得到了缓解后, 成为了客店中被期待的神药,即使看到有一人发了疹子险些垂危, 但在听到可以试新药时, 都难免生出了心动。 人人心中皆存侥幸, 尤其是在似乎有办法降低发疹子窒息可能的时候,当其他治疗药物都没有青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对青霉的追捧热烈极了。 但,在亲眼看到吃了药的十五人里,死亡三人后, 过高的死亡数量让这追捧像火遇冰水, 唰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恐惧。 “不应该啊。”等在外面的薛瑜听到最新的消息,皱起了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道令人心烦意乱,可以想见随着时间推移, 门外的葬坑将逐渐扩大。 死者不是因为过敏窒息死亡,靠着吃药前划开小口糊药做测试,简陋的皮试在准备试药的人群中筛选出了几个对青霉素过敏的倒霉蛋,他们白天知道消息的时候还格外沮丧,晚上发现人死了,反倒庆幸起来,自觉保了一命。 “庸医!” 喊声夹杂着咳嗽在客店里吵了起来,在死亡的阴影下,一半多都并非齐人的这些商队逐渐丧失了仅存的信任,“我们要回去,让我们回去!你们治不好,我就回楚国去治,我不想死在这里!” -- 第417页 或许是因为第一个染病的人心里有鬼,将马车笼子处理得太好,反倒是跟着病源住在一起的商队仆从染病数量更少,客店内的大多病人都是住在二楼好屋子里的商队头领,或是他们的心腹。此刻病得恹恹,又有客商身死,他们唤来外面的仆从,试图以助拳人数,压过在屋子里检查的那些脸色不比他们好多少的医者们。 要不是能量最大的几个商队不在这里,而在京中,薛瑜毫不怀疑场面还能再乱一点。 到底是治死人,还是疫病严重度上升,在医者们检查出来之前尚不可知,但堵在楼梯口喊声阵阵,许诺许多后派来堵着死了人的两间屋子门口,愣是不让人出去,非要要个结果、保证才肯散开。 去给江乐山和乔县令报信的人还没回来,薛瑜看着已经有仆从上去推搡,忍不住扬声道,“原想着要是各位配合诊治,还能出去放放风,我现在看着各位的大概是不需要的。” 放风……出去? 围绕着如何治病或是如何离开展开的纠缠,在鱼饵面前戛然而止。 “各位说得对,齐国的医者数量大概是比不上楚国多,但对楚国医者的诊治要求,我也略有耳闻。就算各位能归楚,又有几人能敲得开神医大门,付得起药钱?不过也对,毕竟,整支队伍核心是管事,其他人活不活,你们也不在乎。” 等各客商听到紧随其后的话,回头一看,却是之前表示“谁也不许出去”的襄王,心情大起大落,客商们尴尬地笑笑,“哪能呢?您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我们就是说说、说说。” “只是医术不精治死了人,总该有个说法,难不成,齐国人就是这样做生意的?离京城这般近,这么久了也不见你们太医来,就大猫小猫三两只——” “胡言乱语!” 有人退了,有人气性反倒更大了,明里暗里指责庸医故意害人,被打断了还满脸不服气,吃准了薛瑜不会对邻国商队动手落下话柄。 薛瑜抱剑挑眉,“我大齐太医署医令与附近能调来的医者如今都在鸣水,救我国民,你们只是顺带。气到了众位医师,之后方圆百里能找到肯救你们的人,那是医者仁心,救不了,也别怨天尤人。” “原是太医都在为襄王殿下做事,怪我们命贱……” “命没有贵贱,你嘴倒是挺贱。”杨九从喜儿屋子里窜出来,揪着那人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说话的客商看着杨九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吓了一跳,“你、你别过来啊!!” 他虽然染了病,但自觉病轻,面对一个还在发烧的病人,生怕让自己的病情加重。 吵架暂时中止,被之前的话击中心里隐秘的仆从没再堵门,被一推就让开了路。秦思下楼前冷冷看了脸已经肿起来的那人一眼,“蒙我齐国皇帝陛下厚爱,在下添居太医署医令。” 跟着秦思挨个离开屋子的人,或冷漠或嗤笑地报出了自己的官职,越听,站在客店里的众人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里面呆得时间最久的高医官,从封了客店开始没多久,他们就见过了,高医官只是露了个面,没有下楼,但也够让人意识到这些官员或是预备官员们,是一颗心全都扑在了救治时疫上面,而不是只管权贵,不管旁人死活。 “怎、怎么可能?你们要是早点说……” 脸肿成猪头的人喃喃着,完全不敢置信。要是在楚国,神医虽有,但就像薛瑜说的那样,普通人不拿厚礼重金或是人情砸开大门,别想进去看诊。齐国这些医官明明个个都有身份,却和普通游医差不多,对人从来没有不耐烦,不怕感染,每天都会来逐个问诊。 要是拿这个问题去询问在场的所有医师和医学生,大概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医令和医正都能放得下架子,我们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而现在,客店里的客商才深刻意识到了,薛瑜说的“方圆百里找不到救人的医者”是什么意思,和“救我国民”四个字的重量。 本就是齐国商人却被裹挟着也掺和进来,之前听到疑问也生出了些对薛瑜的怀疑的商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满眼热泪。 跟在后面的杨九和高医官陪着死者的仆役将尸体抬下来,秦思走到一楼,才淡声道,“襄王殿下心地善良,有心救人,才拿出了宫中秘药。经过检查,三人皆已病入膏肓,若非秘药之效,连半天寿命也无。某言尽于此,望各位好自为之。” 听到答案的客商们又是愧疚又是深思,靠着秦思等人意料之外的身份,岌岌可危的信任又被抢救回来了许多。 然而,变故的发生就在瞬间,抬尸的仆役们明显有些恍惚,抬尸裹布放进板车上的干草堆里时,一个颤抖不小心把尸首摔了下来。 一具胸腔到咽喉全都被破开的尸体,砸落在地,血腥至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人体内部,看着流出乌血和黄脓的胸腔,客店中呕吐之声一时不绝。 时人追求全尸,今天烧了的两具尸首无依无靠,消息灵通知道是死者带来的疫病的,还得骂一句烧得好。但今天新出现的死者不同,死的是一家商队的大小管事,和另一家小商队的客商,人死绝了,只剩下仆役、护卫和心腹,他们都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客商,兔死狐悲之感浓郁。 眼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又无法保留全尸,再想到自己身上,有人已经头皮发麻了。再一联想,之前他们不知内情只当恍惚的仆役们是没了主家对前途茫然,这下才知道,谁见了这场面不吓得恍恍惚惚? -- 第418页 不只是他们,连部分只进去查看了脸色等问题的医者,都是第一次见尸体被开膛破肚,他们眼神在尸体和秦思之间游移,秦思神色不变,站在门前回头望来,“毒血落在这里,是想多几个人染病么?” 薛瑜吸了口气,压下看到脏器被甩出来的血腥不适,声音平稳,“早就听闻前朝有神医开膛开颅诊治,今日才算开了眼界。本王记得医令之前说此病约莫是肺出了问题,到时候若需救我,挨一刀也是值的。” 没有消毒和麻醉的时代,开膛破肚治病,薛瑜想都不敢想,光是能不能下手术台就是个大问题。但该给自己人撑的场子,还是要撑的。 刚还想质问为什么要让人死无全尸的客商们,升起的思绪被两人连着打偏,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要是需要挨一刀才能活,他们自己肯不肯了。 和命比起来,自然是值得的。 秦思带着浅浅的笑,对薛瑜拱手道,“殿下,该喝药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秦思的药显然已经送到了薛瑜住的小院内。 薛瑜表情一僵,此药非彼药,调养的药物实在太难喝,秦思这完全是恩将仇报。她头痛地扶住额头,叫来魏卫河低声说了几句,安排下去后面的事,才对秦思勉强点点头,“这就去。” 身后,搬着尸体的仆役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匆忙收拾起来,没有了主家,前路迷茫,自然也没有人对解剖提出抗议,他们和门外等着的差役们交接了手,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 差役虽然忙碌,但总比他们朝不保夕强。他们是知道护卫们打算分了财物,等病好后各奔东西的,但他们只是最卑贱的仆役,连争抢的心思都生不出,要不是身契还在楚国,他们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趁着没了管束,奔去别家做个佃户。 魏卫河在客店门前站定,复述刚刚薛瑜的要求,“明日焚烧送葬,三人队伍里的亲眷可以一起陪同出城,但若有趁机逃跑者,后果自负。城中人手紧缺,如有未染病、识字或是有力气武艺者,可以自请帮忙,之后诊治和药物,将优先为城中做出贡献的提供。” 当即,客店内一片哗然,说薛瑜心善体谅者有之,说挖墙脚者有之,但再怎么议论,也对薛瑜无关痛痒。 商队依仗的武力本是随行的门客或是雇佣的游侠护卫,但撞上时疫封城,门客们还会照拂一二,游侠的心思却早都飞了,眼下听了许诺与邀请,心动之态尽显。病了的大多是客商本人,仆役和护卫们反倒染病病症轻微或是没病,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招釜底抽薪,迅速将原本还看在钱财和其他的份上,听命于客商的属下与客商分成了对立两派。 薛瑜之前的话,所有人都记在了心里。 翌日一早,城门准备开启,一干人等从客店里走出来,有的人不自在地扯着衣裳,有的抱着刀剑,却眼神游移,真正代替差役们送主人去焚烧的仆役们,反倒是最不起眼的。 出了门,抱着刀剑的护卫堂而皇之地去找了差役们说话,将客店里原本谈拢了价钱的原主人丢在了脑后。混在仆役队伍里的几人互相看看,在来人检查时低下了头,不管是多远的关系,多没有交际,这会,都与死者沾亲带故了。 在客店门前或是二楼窗户里冷眼旁观的客商们,原以为他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谁知检查似乎只是走个流程,编的谎话说得过去,也没人要他们提供证据。 ……早知道这么轻松,他们也去了! 客店内的暗潮涌动,衬得在城墙上逐渐有了不一般风姿的瘦高少年人愈发单纯起来。薛瑜早早登上了城墙,焚烧尸体的葬坑挖在距离城池两百步远的地方,一行人哭着越走越远。 泼火油,放干柴,放尸体,点火。为了避免感染,出产不丰的油脂被大量泼了下去,原本凝固的猪油在火舌舔上时散发出古怪的香气,火苗带着烟雾一起,熊熊而起。 火势眨眼间变大,而刚刚还在哭的队伍里,有两个人趁着烟雾起来遮住视线的瞬间,撒腿就跑。 站在附近的差役大喝,“不得离开!” 可这时候,谁会听这些?跑走的人反倒跑得更快了。 薛瑜放平了弩,瞄准,射箭。 和她的箭的风声同时响起的,是城下守卫队伍射出的箭矢破空声。 嗖嗖嗖一阵响,被钉在原地的人没死,但也无法动弹了。眼看逃跑不能,有人反倒笑了起来,“怎么不敢杀我们?有种来杀啊!哈哈咳咳咳!” 他明知守卫城池的军卒为了防止染病,不会前来,却有意出言挑衅。等被差役叫上商队的仆役们,默不作声地挨个扛回放过尸体的推车,想趁机借着一份善心逃跑的他们,这才感觉到了恐惧。 “你们……你们不怕得病?” 差役笑了笑,“病了好些天了。” 两个自以为能逃出生天的客商,汗毛倒竖,扭头看向站在城墙上的少年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离开多少人,回来多少人,只是这次,有一部分人被射断了手脚,只能坐车回来了。 在未关的城门前,差役们挨个将逃跑的人摆成了跪下的姿势,客店楼上的其他人看着他们,心口也冒起了凉气。薛瑜从城墙上走下,抽出长剑,“本王记得上次说过,违令者斩,逃跑后果自负。” 有人挤出笑,想着自己是楚人还有转圜余地,还没说一句话,就觉得心口一凉,低头才看见,一截雪亮的剑锋,穿胸而过。 -- 第419页 “嗬嗬……”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立时毙命。 温热的血在抽出剑的同时涌出,没过薛瑜手指,薛瑜咬了咬舌尖,垂眼看着他,淡声宣布死亡。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死人油乎乎的头发和葛布衣裳内层的细布中衣,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好像没什么特别。 她遵守法律,但这也是她早已设想过的局面。 只有鲜血重典,能镇住短短时间已经被挑拨闹起来几次,人员错综复杂的鸣水城。展示敌人的下场,看到亲友祖国的温暖,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规则上,才好一起求生。 人手本就不够用,再总是耗费在没必要的乱糟糟事情上,就更不值得了。只是不知道是封城高压改变了人的性格,还是如何,原本推测里,蠢蠢欲动的人多,但敢铤而走险的,最多只有一人才对。 昨夜议事结束,不管是江乐山还是魏卫河,都表示愿意动手,只是都被薛瑜否决了。 一也好,二也罢。她没有明明下了决定,却把自己装成纯白一片的打算。 薛瑜又想起了皇帝讲过的被帮助过的流民背叛的过去,以前她只是觉得没想到皇帝还有过这样的一面,现在却隐隐明白了更多的含义。 血没过手的感觉,浓稠而令人恶心。薛瑜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剑很快,快得直到轮到第二人,也只来得及喊出来半句话,“你早猜到……” 少年人手持霜雪剑锋,沐于灿阳之下,蓝色春衫没有沾上血,仿佛轻裘缓带刚从某处宴会走出。漂亮,温和,却也令人恐惧。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在背后嘲弄这位襄王脸蛋稚嫩,善心泛滥了。 善良?善良个鬼啊! 心软、只是聪慧些、会些小把戏,凭借讨了皇帝欢心才上位?全都是在放屁! 或许仁厚,但绝非能借她的仁厚来肆意妄为的人。 城外带队的将领年纪不小,他恍惚看着薛瑜的背影,一直以来觉得缺少的那股硬气、或者说,杀伐之气凛然,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多年前,皇帝领兵的模样。 “犯者,皆斩。”薛瑜干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城门两边客店里,所有人的耳中。 第176章 . 白衣 杯水车薪与希望 尸体被干草裹起运上板车, 这一次送他们出去的人再没有出现逃跑的情况,浓烟再次腾起。乖巧回来的原商队仆役私下找差役们打听起跳槽的事,而两座客店里, 都静得可怕。 过了半天, 新选定的十几个要用青霉药物的病人,听到外面叫人送药的声音,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客店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县衙后院临时被腾出来作为医师们的根据地,草草支起的遮光挡雨棚子下面, 是放到外面去一口气能卖到千两的琉璃器皿,瓶瓶罐罐里都盛放着粘稠的长了绿毛的液体,只有最初跟着冯医正一起研究青霉的几个医学生和秦思几人才能进入此处。 吃药的人要是看到了青霉的原样,大概也得深思许久才敢吃了。 饶是全力开动开始培育青霉,根据之前的经验, 新增加的培养瓶中的青霉起码也要五到七天才能长成,从外面沐浴换衣才敢进后院的冯医正看着飞快减少的可用青霉数量, 嘴角都挂上了燎泡, 愁得厉害。 青霉有用, 但他们这些常年和病患打交道的人当然看得出,这服新药其实并不对症。两车青霉,对千人患病的鸣水城更只是杯水车薪。 见自己的学生眼睛里都是血丝,忍下了一个哈欠,冯医正拍了拍手, 让大家都清醒一点, “坚持住,今天的新增人数只有二十几人,等明天大概就只有几个了!这是好事,说明防范有用!我和医令商量了一下, 药方里麦冬、金银花改为……” 从发病到患者死亡大概只过了十天,而且除了最先用上青霉的喜儿,其他人的死亡时间还在缩短,和阎王抢人,一刻钟都不能松懈。 薛瑜还在等待最新的消息,昨天吃了药的人没多久就死亡,虽然秦思解剖判断是因为肺里脓包已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对今天的第二轮尝试挂上了心。 除了已经病倒起不来床的一部分,病症有轻有重的患者拿了药,站在客店一楼吃完,医学生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记录感觉和反应,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喜儿的那扇窗还开着,她被人扶了起来,喝了药,对楼下的薛瑜晃了晃头,表明自己还有力气。暂时褪去了发烧红潮的脸颊上,透出了一股灰败的青色,只有眼睛还带着几分期待。 薛瑜等了一个时辰,没有等到青霉出现意外反应的消息,这才松了口气,和喜儿点了点头告别,重往城门前而去。方入夜,薛瑜刚想去看看乔县令搬出来的酒,试试能不能蒸馏提纯,就接到了另一份噩耗。 虽然换了青霉的病人尚未复烧,但咳嗽里的血痰,昭示着她以为的只是青霉素药量不够完全是误判。 差役小心地看了一眼江乐山,将最新的数字报了出来,“客店周围千人隔绝后,在城中央、南区等处,例行复诊皆发现了新的发烧病人,共计十三人。眼下,尚未查到他们何时接触过病患。” “咳咳咳!”江乐山别过头,爆发的咳嗽声实在令人担忧,他喘了口气,隔壁的乔县令听到消息,已经开始处理事务,“分布过于零散,再迁居也不方便了,万一途中把病过给更多的人,反倒不好。你去看看调来的布匹还有什么没用的,裁成布条挂上去,之后送粮和检查,也好提醒一下医师和其他人。” -- 第420页 “是。” 差役推出去去看库房,鸣水县本是没有布庄的,新收进来的布匹还是从客商那里收购来的,为了稳住人心,免得一心发愁生意,一个劲地想往外跑。也算是赶了巧,这次口罩裁了不少出来,大家脸上挂着的口罩布块什么颜色都有,连带着被困在城里一时不能回去的附近村民和庄园佃户,都多了一份缝制口罩的生计。 “让乔兄担忧了。”江乐山好半天才顺了气,有些愧疚。 乔县令摇了摇头,“江兄一心为国,我既为鸣水县令,自当努力才是。”严格来说,江乐山已经不算是鸣水人,要不是为了等待县学开学,完全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更是一直劳心劳力,连发了烧病中都要起来操心各种事情。 没出事的时候乔县令自然得考虑得不得罪人、要不要明哲保身,但出了事,他眼看着江乐山鞠躬尽瘁,薛瑜更是拿出了铁血手段要弹压闹事的人,他再怎么样也是一县主官,如今戴着口罩离两人半个屋子,作为府衙目前还没感染的一部分人,他带着被薛瑜赶鸭子上架干活的学官们,担起了第一批患病的人逐渐倒下后的物资调配计算和规划。 “做什么事,都要记得珍惜身体。” 薛瑜看到了江乐山收起的帕子上一点红,但没有点破,与两人沟通了几句县里目前的安排后,转头去问乔县令从城中统一调来的酒。 还没来得及去做实验,就见刚刚去找布的差役又跑了回来,左边抱着一匹粗糙的白麻布,右边却是一匹红绫布,约莫是布商带来要送去京中做婚服的。 差役:“县令,这两个都剩下了,您说我们是选哪个好?我觉得麻布不错,还便宜。”绫麻价格有别,差役显然自己心里已经为县衙做出了选择。 “就这样吧。” 在家中有病人的门前挂标记只是件小事,江乐山精神不佳,乔县令看了一眼就点了头。薛瑜看着布匹眼皮微跳,“用绫布吧。火色吉利,给大家也都散散病气。” “好嘞。”差役也只是可惜价钱,提了一句,没成也不多说,扛着布准备去找人派活了。 虽然现在没有这个讲究,据说在黎国还有人穿白衣裳嫁娶的,但看见白麻布薛瑜总是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城中已经够丧了,再处处挂白…… “慢着。”薛瑜叫住了人,“去送绫布的时候稍微裁大一点,巴掌宽就差不多,别明说是因为家中有病人所以要挂,就说是为了吉利。另外顺便问问,病人家里和附近邻居有没有愿意做事的,肯劈柴的劈柴,肯缝衣裳的缝衣裳,只要肯干,留在家里别出来,乔县令手上什么人都需要。” 乔县令闻言笑了,“是,殿下刚帮臣要过来一部分跑腿干活的杂役,和巡逻的有武艺的游侠,但愿意为城里做事的,都能安排做些事。” 他之前还在为人手紧缺发愁,差役和城中的兵卒又不是铁打的,不眠不休一两天还行,但总是需要休息的。本打算看看能不能请城外的兵卒帮忙,没想到昨天薛瑜几句话把这件事摆到了外来的客商们面前,好像这是一件多好的事似的,如今同样的套路又出现在了城中百姓身上,让他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难怪江乐山肯为襄王忙前忙后,这位殿下有时候出现的一抹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虽然做的事多了,但反倒更轻松了。 要是薛瑜听得到他的心声,就会告诉他这叫发动群众,顺便让还有空胡思乱想的大家都忙起来。 差役对平常都不舍得买的绫布要白送十分心痛,本想着给个手指粗细的布条能看见就行了,被薛瑜专门点出来,虽然不懂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等到去送布料的时候,他看到病人憔悴的家属脸上有了些精神,对绫布的手感赞不绝口,夸完县令们又夸襄王,等他说出口要不要来帮忙,妇人露出一点笑影,“我问问孩子阿耶。劳差官跑一趟了。” “老头子,你说这布之后能不能给小郎做个荷包戴?大小刚好,诶哟,红绫呢,老贵了,我嫁给你的时候都没摸过……我这才算放心了,这么多人都在城里,大人物还操心咱们的日子,我觉着你一定能好起来!来,喝口水……你说,我要不要领点零活做做,总教这些半大小子跑来跑去的,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们都忙了几天了……” 妇人有些絮叨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差役回头看了看被绑在屋檐下的红绫布,在昏暗的夜色里,成了一抹亮光。 他好像明白了襄王为什么要选红布了,起码现在,他看着这方红布,也生出了许多继续向前的力量。 选择红布虽然有吉利的成分在,但薛瑜也是在考虑保证城中物资使用。医师们的衣裳在接触过病患后是一天一次热水蒸热洗过,她看过破损率,直线上升,爱穿绸缎的医师一两次后也不敢这么浪费了,乖乖从包袱里翻出了旧衣裳。但继续这样下去,裁布重做衣裳是必然的,麻布相对绸缎耐用,现在把麻布用掉,还得再调布来。 乔县令收来的酒不多,大多都是黄酒和果子露,也是如今比较常见的酒种,薛瑜挨个尝了一点,对能不能提纯酒精,有些不太确定。 蒸馏需要的玻璃器皿在冯医正原本准备带去东荆城的行李里有,但眼下都忙着培养新的青霉,等了许久薛瑜才等到腾出来的两个简陋的瓶子。在找到其他器皿培养青霉容易出现大批奇怪颜色的其他霉之前,玻璃瓶在培养青霉里的地位无法撼动,鸣水工坊已经在赶制新的玻璃瓶,但也需要时间。 -- 第421页 薛瑜写写画画在思考蒸馏的过程,面前被放下瓶子,才发现人已经来了,她仰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想了想,唤道,“黄芪?” 在鸣水中学念书,由于得到第一可以离开工坊来县里见世面的寡妇抿着唇笑了,姿势不太标准地行了一礼,“襄王殿下,您看是不是需要这些?后院忙不过来,我正好是负责记录变化和涮洗玻璃瓶的,比别人清闲,就派我来了。” 两句话交代清楚了来意,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薛瑜没有深问,“嗯,这样就够用了,你回去吧。” 黄芪能留在腹地培养青霉,一方面有出身鸣水,经过了鸣水工坊考验的原因,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自己肯努力。薛瑜和侍卫们都是感染者,黄芪的状态虽然看起来憔悴,但不像是发过烧,没必要影响对方,万一不小心多感染了一个人,薛瑜也是会愧疚的。 “是。”黄芪看着单手拎着两个瓶子往外走的薛瑜,低头行礼。她没想到襄王会认得自己,但只要想想之前那张纸条,她就想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命途不顺,但可以努力改变。 薛瑜走出几步,忽然往外走的脚步突然停下了,回头正好撞上匆匆往外走的黄芪,她盯着黄芪的衣袖看了一会,不太明显的磨损还很新,上面染上的一些培养液的颜色,让整件衣服看上去很脏。 黄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询问,薛瑜摆手放她离开,拍了拍脑门折回屋里,摸了江乐山旁边两张纸,唰唰画起图来。 都怪她发烧烧糊涂了,她怎么就忘了,该早点把白大褂和帽子画出来的! 如今从客店周围离开、尤其是从客店内离开,都要在外面的棚子里洗了手换掉外袍重新穿一件衣裳。不说穿戴复杂时间消耗,在换衣服的过程里难免把之前穿的那件衣裳上的病菌沾到新衣服上,如果说是这样发生的接触传播,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增长的人数变少,但却变得无迹可寻了。 “殿下所绘这是何物?”江乐山处理完手上的事,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纸上像是一件披风大氅,但他总觉得薛瑜不是会无缘无故画一件衣服的人。那么,要么这看似是衣服其实不是,要么,这就是一件极为特殊的衣裳。 “专供医者所用,避免沾染秽物。袖口和领口都可收紧,每日诊治或是研究结束,都可以从背后解开绳索快速脱掉,用麻布或是别的耐用的布制作,也能少些衣料损耗。” 薛瑜交给江乐山,让如今在缝制口罩的差役们家中女眷帮忙赶制一套,由于只有穿绳子的袖口和领口需要技术含量,其他甚至不需要量体裁衣,大约明早就能看到成品。 白大褂的绘图交了出去,薛瑜不懂裁布和布片的问题,但看图制衣,约莫也够看懂。了却一桩心事,她去忙了一会蒸馏酒精的实验,但一坛酒烧完,制取出的酒精少之又少,虽然闻着上头,但用滴酒花的法子测试,约莫也只到了四五十度。 比起七十五度医用酒精,还差得很远。 消耗大,成品低,薛瑜叹了口气,只能放弃医用酒精的思路。 青霉不足以阻挡这次时疫,酒精也不行,她可以指望的,只有秦思等医生的医术,看他们能否办法了。 这下,真成了要完全相信秦思才行。 沮丧和疲倦将薛瑜包裹着卷入梦境,朦胧间,她感觉到一阵温热涌上。 温热覆盖了她的双手,她眼前一片漆黑,却“看到”了油腻的头发和麻布外衣与细布中衣。 有些茫然的薛瑜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手掌间的粘稠感愈发明显。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杀了我,你害死了我……” “我没有。”薛瑜心平气和地说。 黑暗散去了,眼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中年人发福的脸有些好笑,薛瑜知道这是自己杀了的那个人。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剑,插在中年人的胸口。 “是你杀了我!你不敢认吗?!” “我没有。”薛瑜很冷静,“是你违反了规则。” “是你!是你!”中年人眼眶流出血泪,“是你诱惑了我,是你设下了陷阱,等着我们去跳……是你的规则不合理……” “为什么?踏着血肉骨头上位,就是你想要的吗?” 薛瑜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人会违反规则,但违反与否,是你的选择。我不否认我手上染了血,但我没有错。” “我不信……不可能……” “再见。”薛瑜闭上了眼。 声音消失了,再次睁眼时,屋内还是一片漆黑,薛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昨夜只是一场梦境。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不管怎么说服自己,她心里也有一分犹疑。 门外的药味已经浓郁,按照前些天的状态,没过多久就能等来送药进门服务。明明做了一场令人不太愉快的梦,但薛瑜反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没在床上拖延,洗脸后推开了门。秦思蹲在药炉前,将锅里剩下的药渣反复拨了拨,查看过没有错,才端起了药碗。 薛瑜只知道他会每天亲自抓好药送来,却不知道连药渣都要检查过才放心。 温热的药碗被送到薛瑜手心,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颤了一下,险些没拿稳。 -- 第422页 第177章 . 佞臣(二更) 若天罚无道之君,我愿做…… “殿下昨夜没睡好?” 秦思轻声询问, 薛瑜搓了搓脸,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闭眼把药灌了下去。 明显的抗拒却没有拦住秦思, “时间尚早, 不如臣陪殿下一同去城门。” 薛瑜点了头。 如今的鸣水城昼夜区别不大,只是路上忙碌的人多与少的分别, 更多的人被拘在家中,等待送来的米粮柴火度日。只是今日不同, 多了些手臂上绑着红绫带的人。 他们跟在几个差役后面,各自负责着不同的事项,在晨光微亮之前,将附近的分派米粮和统计的事情接过,差役只需要将东西挨个片区带来, 剩下的,就是这些分明还穿着麻布葛布的普通百姓们接手。 “一户四人, 发粮……” 增加后的人手将街道分成了不同片区, 在差役们走后挨个带着送来的粮食分给邻里, 口中嘟囔着到底该怎么分。他们显然没有学多久,不时还有邻居在门内出声纠正。而被安置在不阻挡房门口的竹棚中,不是他们熟悉邻居的外来人也在接触中逐渐熟悉起来,还聊起了天。 虽然都只能隔着门说话,但比起之前只能看到来诊脉的医者的心中惶惶, 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人到底是群居动物, 被隔绝在家中,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但心中的不适应总是难度过的,此刻有主动提出要帮差役的一群人站出来, 在两边传话,紧绷的心弦都舒缓了许多。 无事可做的人讨论起了砍柴、裁布、缝纫什么适合他们做,也有人聊起了在来到鸣水前的经历。早食的炊烟在各户人家里升起,聊吃食的议论声甚至把薛瑜都听饿了。 路上不再是疲惫的差役和兵卒,小心走在一定范围内,尽量不与其他人碰面的人们在短暂的分配物资时间里贪婪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总觉得得到了难得的松快。 总算能多一些时间休息的差役和兵卒们,回衙门的回衙门,回临时扎起的棚子的回棚子,只剩下一部分人领着来换班的“志愿者”,在城中巡查,避免之前因为过于疲惫产生了疏漏。 而踏着晨光而来,需要挨个诊脉判断病症筛查病人的医师们,则是城中工作量最繁重的一批人。 时疫的诊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学了个大概能治常见病的游医小队,在正式的医学生或是医师们面前只能打打下手,精神压力和连轴转的工作,在短短时间里让每个人都掉了称,行走过来像是一批游魂。 游魂从远方走向城门前,挨个停在了不同人家门前,两两一组诊脉查验。走到城门前时,队伍已经只剩下两个人,在最前面的医官看到秦思,有些惊讶,“医令,今日是您来诊这家吗?” “嗯。” 医官敲开了门,让开位置,主动将自己摆在了学习的角色上,薛瑜坐在城门前,眯眼看着前方。 秦思是个好医生,他对医官的态度,与对住在棚子里的几个意外被困的佃户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对身上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的佃户们还要更和气些。一边诊脉还会一边夸五十多岁的佃户身体硬朗,要不是知道秦思祖上声名赫赫,薛瑜甚至要觉得他像是从乡野间长大的。 一口气诊了两户人家,秦思做完教学,回头看见薛瑜在发呆。病中的少年精神不济,药方调整后减轻了咳症,但看她不自觉按压胸口的动作,就知道肺部并不舒服。 “殿下在想什么?” 薛瑜仰头牵动喉咙,一阵发痒,她抿唇忍住咳意,轻松道,“告诉你个秘密,冯医正第一次给鸣水来的流民诊脉,回去跟我说,总觉得身上有跳蚤。” 不过这也得怪她,在和冯医正聊了几次头油长虱子跳蚤、跳蚤咬人、虫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满身乱爬后,冯医正率先成了洁癖一族,从休沐日才洗澡,变成两三天不洗一次就觉得有虫。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们不管贫富,洗澡爱干净是第一守则。但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下乡做游医的时候,冯医正什么都能忍了。 “臣还从伤口里捉过蛆虫。”秦思面不改色,见薛瑜讶异,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殿下说了冯医正的秘密,臣也说个秘密。” “以前背了两卷医书就敢到处乱跑,都见我年纪轻轻,不肯受我诊治,只好做游医混口饭吃。混了一段时间,那会听说黎国江边有一味难得的药材,想去找找,谁料被山匪劫了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我想着这样不成,黎国路上难走,楚国的太医署就是个摆设,我也不想改换门庭拜别人为师,就回国来考了太医署的学生。” 秦思说起过往,唇角带笑,完全不像是出身医学之家的激进派医者的成长经历,显然不会是在他三言两语里变成了奇妙旅途的模样。别人眼中颠沛流离而惊魂的经历,或许在他看来是难得的一份人生馈赠。 这简单又理直气壮的回国原因让薛瑜笑起来,“所以你找到江边的药材了吗?” “没有。”秦思叹气,“殿下会为我保密吧?” 薛瑜笑着调侃,“好大一个把柄。” “臣相信殿下。” 薛瑜收起了笑,“不必安慰我了。”她刚刚听到了老佃户嘟囔的“天灾天罚”,虽然被秦思飞快打断掩盖过去,但还是让她有些无奈。 在这个时代,洪水、地震乃至日食瘟疫,全都会和君主是否无道联系在一起。她和皇帝不信,但显然秦思是担心她信的。 -- 第423页 “若我有朝一日发病,或这疫病是天罚……”那罚的也该是这糟糕的世道。 薛瑜没说完,就被秦思打断,青年看着她,神色认真,“那臣愿为佞臣。” “别胡说八道,咳咳。”薛瑜呛咳一声,被这突然的表忠心逗笑,“我不信什么天罚,太平盛世是要靠人一步步打造出来的。难不成来了天灾,就不做事了?不耽搁你时间了,快去问诊。” 正巧差役带着做好的类似手术服的白衣裳到了,薛瑜扬扬下巴,让秦思拿上。 青霉素应用的第四天,死亡三十一人。 第五天,死亡一百零四人。 第六天早上,三月初七,下起了雨,细细的春雨像在为整座还笼罩在肆虐的疫病中的城池哭泣,再也没看到黎明的尸体垒在城墙下的木板车上,已经摆满了三架车。 要不是后来发病的一批人里,已经有四五十个得到新的药方后不再咳嗽或发烧,看上去与旁人没有太大区别,给了城中所有人希望,开始出现大量死亡的鸣水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只是和后来发病的轻症患者不同,重病到起不来床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个得到了治疗的喜儿已经陷入垂死,全靠在咽喉上开的一刀口子辅助呼吸。能再多活多久,谁都不知道答案。薛瑜低头看了看客店内杨九帮喜儿送下来的东西,眼罩上绣了一串云纹,精致漂亮。 在咳意冲上来之前,她捂住了嘴巴。 沉闷的咳声被雨声和四处咳嗽声掩盖下去,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到底是因为发炎还是咳嗽太多损伤了喉咙,她并不清楚。江乐山比她身体弱些,已经起不来床,反复发烧后昏昏沉沉地无力躺着,要不是乔县令强行让人带他去休息,恐怕都能直接一头栽倒在书案上。 乔县令看着她接手县衙部分工作后的担忧眼神,薛瑜记得清清楚楚,但数字和调配等等占据了她的脑海,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生命力消退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薛瑜在现代没有感受过,但在这里,虚弱和力不从心、时间所剩无几的感觉像一把屠刀挂在头上,让她无法坐以待毙。 现实改变不了,积攒下来的抽奖次数也始终没能刷出来有用的奖品。薛瑜试着抽了一次十连,除了菜谱就是奇怪的增加好感度的道具,竟是连以前成天踩的雷“一天生存时间”都没能见到。 就好像系统也在告诉她,已经无力回天。她的生存倒计时,定格在了“零”上。 薛瑜不甘心。 但看着已经忙到风度全无,眼睛全是血丝,胡子拉碴的医师们,她也说不出来催促的话,只能调整排班,挨个安排人去强行让医师们休息。 药方已经改了不知道多少遍,患病倒下的医师已经到了十人之多,再因为疲劳倒下些,就只能启动外援了。不到万不得已,薛瑜是不想让城中增加人的。 “殿下,鲁李氏在城门外候着。” 去另一边城外接应新送来屋子的差役,低声向薛瑜禀报。 薛瑜回过神,“那是——” 差役连忙解释,“是江县令阿娘。”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薛瑜明白过来。 江乐山病到起不来身,偏偏家人又找来了。 “我去看看吧。” 城门外堆放的板车正被人推回去,隔着细雨可以看到对面队伍里有一位妇人,她的眼力不如薛瑜,隐约看到城门内出现了一个人影,扬声唤道,“阿山啊——阿山——” 薛瑜:“江县令在协调事务脱不开身,我们不便送人,回去吧。” 对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妇人才喊道,“襄王殿下保重!鸣水会好起来的,都别太累了!” 用谎言送走了妇人,薛瑜回去看江乐山时,江乐山刚刚醒来,“殿……下。” “还有救,别想着一闭眼一了百了。”薛瑜拍拍他,“你娘还在等你去看她。” 江乐山不说话了,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薛瑜熟悉他的神色,因为在每天早上咳醒的时候,在镜子里她也能看到自己这样的表情。 他们心里都还有事未做。 “殿下不该回来的。”江乐山一句话说了很久,十分吃力。 薛瑜知道他说的是如果没有回来接触更多的病患,或许在初期还能治愈。她却笑了,“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做了选择,便不后悔。况且,若她没有回来,鸣水的走向也不一定像现在这样顺利。 “也对。”江乐山笑了一下,“若有来世,希望我也能这么幸运。” 江乐山刚醒来不久精神不好,薛瑜没有待很久,又回了原本江乐山的工作岗位上。 混在送物资的车里送进来的信筒内,不再是陈关的笔迹,约莫是留在鸣水附近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在例行传来的京城动态内,混进来了一张蜡封的纸条。 薛瑜捏开蜡封,里面只有一句话,“陛下命西南调军前往江陵演武。” 江陵城地处东南,紧邻楚国,演武的目的呼之欲出。严格来说,四处边关里,唯一其实不能算边关的只有益州。而能大批调动军队的,也只有为了防范山民反水设立的西南军,西南军本就离东南近,薛瑜听皇帝分析过这样安排方便楚国起战事后支援,所以西南调军参加演武也不奇怪。 薛瑜翻了翻之前传进来的消息,确定没有提到三国使臣被放行,心中一片柔软。 -- 第424页 这是来自皇帝的武力恐吓。 虽然楚国不一定会被吓到,但若是做了亏心事,大抵是会做出些反应的。 就是不知道,去查谢宴清等人的进度怎么样了。没有消息,就是有好消息的可能。 窗外,雨越下越大,从沾衣细雨变作细密雨幕,距离京城不远的青南郡外山路上,一队马车正缓缓驶来。 绕过一个弯,走过长满已经焕发绿意的灌木丛的山丘,就是青南郡的铁官坊,再往前走就到了郡城。 方锦湖背着长刀,俯身从山坡纵马俯冲而出,乌光刹那间斩断其中一架马车车轴。 一时间,人仰马翻,车中之人吓得连声惊叫,从车下滚出的一个影子却飞身而出,在刀光斩下时躲开。 “千牛卫奉旨拿人,闲杂人等站在原地,反抗者视为共犯!” 方锦湖厉声将惊慌失措的众人喝止,阻止他们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给那个人影提供遮挡。 躲避了几次劈砍的人影浑身湿透,花白的发髻散乱不堪,多日的追逃让他的体力濒临崩溃,老态尽显。他连着向方锦湖甩出几个瓶子,然而,砸进泥里的瓶子要么没碎,要么碎了也毫无变化,老者大吃一惊。 但他没有时间震惊,抛开杂念,大骂一声,“你这个走狗!”丢出瓶子直奔面门,试图吸引方锦湖的注意,好再次找到机会逃跑。 一瞬时机,已足够方锦湖追上。 方锦湖躲都没躲,充耳未闻,甩脱马镫,从马上飞扑而下,一刀追上了老者,刀锋压在脖颈,膝盖抵着后心,两人一起重重摔进了雨里。 第178章 . 观主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在飞溅的泥水中, 人影弹身而起,似乎这一次的失败也在老者的计算内。长刀卡进了眼睛无法看穿的泥石缝隙中,再想拔刀, 就要失去追击的机会。老者伴着泥水同时出手, 白光闪现,然而方锦湖完全违背常理地对泥水躲都不躲, 分明可以躲避,却任由匕首刺穿腹部。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对方, 在白刃入腹的同时,咔嚓一声,老者左肩被砸上了长刀刀背,方锦湖单手将老者握匕首的手腕折断。 “啊!” 两阵剧痛让老者难以自控地惨叫起来。他低下头,想看是否是自己失手刺空, 这个少年才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然而少年的灰袍上鲜血痕迹明显, 不似作伪。 “怪物……”他浑身冒着冷汗, 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瞳里, 没有受伤的忍耐,而是嗜血、残忍,半张铁面具挡不住的野兽一般的幽光。 方锦湖充耳未闻,好像身上的伤口并不存在,抬手卸了对方下巴, 拎着老者散乱的发髻迫他抬头。 赫然是逃跑的观主。 方锦湖将他的脸对上车队众人, 似笑非笑,“你们认得他?” 踩着观主的方锦湖像一只咬住猎物咽喉的兽,身下的老者被以扭曲的姿势扭过来,双眼暴突, 嘴巴黑洞洞的,十分吓人,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历经多番坎坷,好不容易回家的青南简氏之前听到“千牛卫”三个字,就差哭出来了。看着兔起鹘落几瞬间就结束的追逃,甚至听对话双方也明显不是跟了一两天,暗恨自己时运不济卷入不该卷的事情,该去拜拜神仙,听到询问,齐齐打了个哆嗦,“不、不认得。” 青南简氏的家主简岫扶着破损的马车,努力了几次才松开手站稳,挤出笑脸,“不知是哪位将军当面?此贼该死,若非将军点破,我们一家怕是要被害死!合该谢谢将军才是。郡城已经不远,若将军有闲,可否赏几分薄面,好让我们一家聊表谢意。” 能在距离京城这般近的郡里待着,却半点没沾上祸事,又借时运而起,一跃接手了大半简氏人脉,简岫的见风使舵手段炉火纯青,只可惜遇到了方锦湖。 “他是该死,安阳简家的道观观主,本该之前就归案的。” 方锦湖拎着人斜睨来,凉凉的一句话,让简岫笑容一僵,头皮发麻。他的思路和车队里怯懦些的族人一时间同步了,这倒霉老头,找哪家藏不好,非要来祸害他们! 同姓宗族,同气连枝,为了摆脱安阳简氏的影响,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再被简家道观观主这么一藏,真是有嘴也要说不清了。 简岫深恨自己刚刚做什么要试着拉一拉关系,干巴巴道,“那、那恭喜将军抓捕逃犯归案。” 他没敢提出要先走一步,不然在千牛卫大部队赶来后,指定还得加一顶心虚的帽子。 果然,抓到人没过一刻,不远处就有水花和沉闷马蹄声响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青南简氏一行想迎上去,抓紧被审问完确认清白后赶紧逃回家,然而一看来人,老老少少歪瓜裂枣,下马直接唤的是“主上”,行走间也没有令行禁止的统一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禁军,一时心里难免打起了鼓。 “干活。”方锦湖没搭理还在原地的青南简氏,吩咐一声,拎着人走远了。 简岫看着迎上自己的约莫十四五的少年人,心中忐忑,“小将军,我们——” “在下怀一。”少年比他们刚刚见到的那位好相处多了,客客气气施礼,“千牛卫的将军们很快会到,劳各位多等一会了。” 简岫心中的疑问,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青南郡附近小山丘多,也有些早期凿出来的废弃矿洞零散分布在铁官坊旁,这些都是已经确定没有了矿藏的,大多被猎户占据,作为行脚休憩之处,今日却迎来了新的客人。 -- 第425页 除了留下来的怀一,其他人都跟上了方锦湖,刚进山洞躲过雨幕,小厮怀秋就摸出了药瓶,“主子,匕首……” “出去。”方锦湖理都没理,冷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湿透后显得更黑沉了些的鬓发眼睫显得他整个人阴沉沉的。小厮顿时噤声,和其他人互相看看,将药瓶和白布放在干燥的地方,退了出去。 观主被丢到了地上,眯眼看着少年人身上的血色冲淡扩散,他好像完全忘了身上还有一柄利器,绕着人转了两圈。 安静是令人恐惧的,尤其是当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什么人手上的时候。 当他以为“钟无”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游侠时,道观的根都被挖出来了。 当他以为“钟无”追了他一个月已经放弃的时候,这小子像条疯狗一样冒出来死死咬着他不放。 当他以为“钟无”是皇室近卫的时候,钟无又出现了一批明显是江湖人的手下,仿佛只是借了千牛卫的名头。 看不透,想不通。 观主盯着方锦湖的靴子,猜测着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抓了人不杀,自然是想撬开他的嘴巴,但只要想交流,若不是齐国的禁军中人,他就有一线生机。 哒、哒、哒,脚步声像打在观主心房上,他年过半百,多年后再次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已经疲惫极了,却不能松懈。 方锦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为他装上嘴巴,只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守一是你儿子对吧?”语气却是笃定的。 “!”观主愣住了。 “嘘,别激动,年纪大了,小心中风。”方锦湖的声音里像蘸着蜜,“别吵。你这老头实在讨人嫌,惹了不该惹的人,得给你点苦头吃。” 轻柔而和缓的声音,显然并不在乎时间。轻描淡写的宣告也十分具有江湖气,和禁军的风格半点不搭边。观主听到了门外的击打和痛哼声,他熟悉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与徒弟的声音。 外面……是守一! 观主立刻想起刚刚在路上时,看到的新来的那批人带来的一个巨大布袋。紧绷的神经让他忍不住顺着方锦湖的思路走偏了一瞬,是他判断错了吗? 少年压根不打算询问他任何事,那他的胜券就全都没了! 他惹上了谁?才让守一遭此横祸? 不,能追他这么久,绝不是为了报复。他守着的秘密是他们不知道的。观主定了定神,挪动在路上被拽脱臼的手臂,在地上蠕动着示意自己有话说。 “不必紧张,只是把你的神火粉拿去让守一尝了尝。”方锦湖脚尖踢着观主翻过来,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恶意,“你也是奉命行事,但可惜,太平公也救不了你儿子。” “!!”观主眼瞳瞬间收缩,甚至不能自已地显出惊讶来。 方锦湖捕捉到了他的反应,眼睛微弯,看似是在笑,眼中却酝酿着剧烈的风暴,“要怪,就怪你无能吧。” 洞外的痛苦哭声继续,痛哼中混入了惨叫呜咽,观主何曾听过守一这般痛苦,眼眶泛红,“呜呜!” “嗯?心疼啊。别急,心疼完,就轮到你了。” 方锦湖笑吟吟地看着他,观主摆动头,咚咚撞上地面,“呜呜!” “好吧,别吵。”方锦湖蹲下来为他装上下巴,观主刚想说话,就感到腿骨一痛,惨叫脱口而出。 他满身冷汗仰头看着少年人,刚刚踩断了他一条腿的方锦湖跨步踩在他另一条腿上,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说话?” 微妙地,观主意识到,要是再像少年所说“吵”到他,刚刚的遭遇还会再来一次。 观主语速飞快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你既然知道太平公,就该知道我太平道多么心怀天下,为何还要为齐帝做事,倒行逆施!齐帝残暴,襄王虚伪,你作为寒门游侠,谁会给你活路?只有我们——啊!” 在说起太平公和太平道时,他干橘子皮似的老脸上散发出神往,是发自内心地期望方锦湖能回头是岸。 “……吵。” 方锦湖一脚踩断了观主另一条腿,碾了碾,在令人牙酸的骨茬摩擦里,拍了拍手。 洞口外击打的闷响突然变大,忍痛声带上了哭腔。方锦湖闲闲听着,一言不发。 太过镇定和无谓的态度,让观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在头昏脑涨中拼命寻找新的保命法子。他不怕,但守一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什么都知道的,只能希望他惹来的祸事少牵连些儿子。 若是……能把对方拉来,如此武艺,何处不可去得?何愁许多事难办? 抢在方锦湖停手的瞬间,观主连忙道,“你放了我们,你来太平道,我举荐你做祭酒!或者、或者你想当将军……” 在他喊出“祭酒”时,方锦湖仍然没停,观主只好拿出更多的条件,在他的意识里,方锦湖并不需要他的消息,只能拿出更深的秘密。 发觉提到权名利禄时方锦湖停了手,观主心头微松,在方锦湖继续对他下手之前,继续道,“……想要钱、想要不老,我都能帮你!” “哦?你们太平道,有这般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观主听出了他的兴趣,“你让外面停手!” “好。”方锦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洞外的惨叫停了,刀贴着他的短腿处划了划,像是催促。 -- 第426页 “我尚不是祭酒,也能被简家奉为上宾,郎君如此年少有为,自然步步高升,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这话半真半假,观主的确曾动了拉拢游侠“钟无”的心,直到被抓住,对这个有着违背常理的一身好武艺的少年人,反而更眼馋了。 武艺好,说明底子好,家世差不到哪里去。这从钟无的神秘与交际圈子也能看出来,能拉拢过来,皆大欢喜。只不过……步步高升,也得有命有能力拿到才行。 感觉到压在腿上的刀放松,观主的笑更淡定了些,“老朽不说虚言,钟郎君追了几日也累了,我在雍州也有几处……” 一些藏宝的秘密被亲口说出,用来交换活路。观主正许诺着利益,夹杂着灌输一些太平道的远大理想、天下太平,就被方锦湖打断,“既然要太平,为何还要让疫病入雍?那一处藏宝在鸣水,鸣水如今瘟疫蔓延,你是要害我不成?” 他好像是心生怀疑,担心去取名画时染了疫,才有此一问,但对疫病与观主有关十分笃定,更是坐实了之前说的全部消息都知道,这部分的可信。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观主背后落下汗来,声音却响亮,颇有几分传道的气势,“明人不说暗话,钟郎定出身大族,晓得这是为了更好的天下必要的牺牲!富贵无忧,天下太平,也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他自觉已经拉拢了方锦湖,说得慷慨激昂。 方锦湖脸色一冷,危险地眯起眼,打断他,“我不配么?还是……你在骗我?” 观主听着洞外痛苦喘息,连连摇头,“不不,钟郎君如何与旁人去比?当真是在鸣水,若钟小兄弟肯入我太平,我自当保你平安。”他忍耐着疼痛,撑出底气十足的模样,只是如今浑身狼狈,与以前的仙风道骨姿态的可信力度相差甚远。 “这样吧,既然你不信,我可以配两种药,一种药包捂鼻防疫,一种内服可解患病五日内之毒……”观主为了取信于方锦湖,将药方说了一遍,神色诚恳至极,“我父子性命在你手,自是不会害你。” “如此,我就放心了。”方锦湖弯起一个温柔的笑,观主也跟着笑起来,却猛地感到腿部剧痛。 方锦湖手下毫不留情地断了观主的腿骨,在观主惨叫之前,咔哒一下又卸了他的下巴。 观主倒在地上,双眼圆瞪,方锦湖劈晕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在洞口附近看到药瓶,方锦湖才恍然想起身上的不对。 拔掉匕首,扯了衣裳,拿水囊随便冲了冲泛白的创口,糊上药粉,涌出的血将药粉冲开,他不耐地压住穴道,重洒了药粉,缠紧。手法粗暴到好像伤口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洞外还下着雨,追着方锦湖来的几人散在四周,在痛哼声和雨声的遮掩下,小声聊着。 “真没想到,咱们这些人,还有帮大理寺和禁军查案的一天。” “那可不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们追不上的人,咱们消息灵通这不就抓到了?” “你们说,主上这是归了官府还是……主上出来了!” 被排除在议论之外的守一,作为半个俘虏,蹲在麻袋里双手被缚,叫声凄惨,但浑身上下没有伤口,只是眼睛发红。他第一个发现了方锦湖的出现,让只在警戒周围的下属都围了过来。 “主上。”怀秋先一步迎上来,“还是重包扎一下吧?” 方锦湖推开他。 “你居然这次没骗我。”守一吸了口气,直到现在,守一还在混乱于师父与父亲的突然重合,以及自己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师父一辈全是坏人的形象,居然还能更坏一点。他有些别扭地关切道,“但千牛卫不是要在范围内审案,你这样……”不择手段四个字他没好意思说,也自觉没有立场说。 方锦湖挑眉,笑中带着诡异,“我们,是千牛卫么?” 光头宝善哈哈一笑,“千牛卫没抓到的,我们可是抓到了!” “师、观……”守一连着换了几个称呼都觉得怪异,干脆含糊道,“他给的药方怕是真真假假,你可千万别真信了。” 要不是因为鸣水疫病拖不得了,他也不会被说通,来一起骗师父。虽然……师父的确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是为人徒为人子。但也正是因为拖不得了,他才担心方锦湖一时过分激动,中了心思复杂的观主暗算,忍不住就要泼凉水。 方锦湖蘸着观主的血,将两张方子默了出来,听见守一的话,“莫非你会直接用?” 守一一噎。 “你、你不会痛吗?”守一看着方锦湖已经晕开大片血色的灰衣,叫住了翻身上马的方锦湖,方锦湖的声音飘在雨中,马已经跑远了。 “废话真多。” 在千牛卫到来之前,山洞里已经空无一人。官道上听着遥远传来的惨叫瑟瑟发抖的青阳简氏一家,看着重新出现的方锦湖,眼皮狂跳。 被拎在少年手里的干瘦老头已经半身淋血,昏死过去,可以想见是经过了怎样残酷的折磨。而其他人,早已无影无踪。 迎面而来的马声阵阵,为首一人正是陈关。方锦湖催马上前,像丢包袱一样将昏迷的观主丢在地上,又回头点了点停在官道上的马车,“青阳简氏,人之前藏在他们车上,不过抓到后还算配合,就交给你们慢慢审了。” 简岫眼前一黑,赶紧上来解释,但闻着雨中的血腥味,腿都开始发软,半天也没走到近前。 -- 第427页 陈关扫了眼方锦湖,“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伤总要治一下的。” 他愈发看不懂这个方女史。随着方锦湖要了几处眼线消息追查观主踪迹,原本想着虽然叫他们听方锦湖的,但恐怕也得他带人做事,没想到最后方锦湖单人单骑,硬是做完了所有的事,他还真成了殿下说的“辅助”了。 方锦湖听到“伤”竟是笑了一下,勒住马缰没有直接跑开甩其他人一身泥点子,简短道,“先走一步。” 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弹出,陈关明白他要赶去哪里,一时心生希望。 第179章 . 复命(二更) 这是她的城池…… 三月初八拂晓, 鸣水城尚未染病的居民早早起来,等待着例行的检查。不管家中条件如何,也会备上一两条温热的帕子, 给人暖暖手, 比他们累得多的医师能稍稍松快一下。 “差官,我们劈好的柴和缝的布您等会过来拿!” 跟在医师们之后到来的差役们领着没穿正式袍服的仆役推着车来了, 将摆在门前的大包小包扛上车,从城中每户人家挨个走过, 目送着他们离开的百姓松了口气,“昨儿个夜里下了雨,还好今天晴了。襄王殿下也……” “欸?” 习惯了每天在长街尽头城门下看到襄王的鸣水城居民揉揉眼睛,反复看看才能确认,城门下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襄王殿下去哪了?” “别是也……不不, 襄王殿下吉人天相,千万不要有事啊!” 到了这时, 才有人反应过来, 襄王每日也是要吃药的。几乎没有人觉得襄王是悄悄抛下整座城离开了, 七天的早出晚归,只要开开窗,就能在街上或是城门下看到那个身影,漂亮的少年人身形消瘦,却像有着无尽力量和勇气, 让他们面对被打乱的生活, 也慢慢镇定下来。 每日早晨差役领着车队来收东西、发口粮的同时,在城中通知的新增和治愈人数都让人在担忧和期望中徘徊。数着日子过的百姓扳着手指算着时间,意识到襄王也是病人后,背后一片冰凉, 情不自禁地念起了诸天神仙,指望某位神仙能够给出庇佑。 薛瑜困难地睁开眼,裹了一下被子,被子从手中脱手后,才反应过来身上忽冷忽热的感觉不太正常。昨日还是疲倦、病中酸痛,今天就能感觉到彻骨的虚弱,生命像一捧流沙,正飞快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她才分辨清楚窗户里微亮的天光和灯火,意识到已经到了新的一天。她还有今天的工作没做完,看来是都得交给乔县令了。 薛瑜脑中慢吞吞地划过胡思乱想,别人或许不清楚疾病最后死亡时间,她却是清楚的。 时间最长的喜儿,也不过挣扎了十三天。短的有六七天,也有七八天。认真算下来,她能到这时候才影响行动,已经算是时间长的了。 坐在不远处点了油灯的秦思听到响动,过来碰了碰她的额头,“殿下烧还没退。” 薛瑜模糊想起来昨天夜里半夜似乎是喝过药,摆了摆头,沙哑开口,“扶我……出去。” “下一碗药马上煎好了。”秦思按住她,“殿下为鸣水守了这般久,该好好养病了。” “出、去。”薛瑜皱眉,她答应过的要守鸣水,已经在大多数人心中建立了吉祥物的印象,相信她在就不会放弃整座城,不会让疫病肆虐,现在突然消失不见,岂不是功亏一篑? 薛瑜见秦思脸色已经黑了,知道这样逆反医生安排的病人大概是有苦头吃的,讨价还价,“转一……咳咳咳咳!!” 咳嗽惊天动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薛瑜本就只挪起来一点,一咳嗽积攒的力气全泻了出去,重重跌回床上。 秦思手疾眼快扶住了她,拍背顺气,没让她平躺在床上咳嗽吃苦头。秦思吸了口气,再次发起烧的少女气息微弱,呼吸受阻,苍白瘦削的脸上只有颧骨上浮着红,嘴唇都泛起了白,只有一双眼睛,褪去困倦后仍明亮如昔。 或许该说,是更迫人了些。 “……就转一圈。回来吃药。”秦思妥协了。 他其实清楚到被青霉压下后,病到无力起身且高烧不退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但他知道薛瑜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阅遍古籍,在其他人身上试遍药方,上百次的修改更正…… 薛瑜胡乱擦了擦脸,“好了。”她看到秦思锁紧的眉,拍了拍秦思,“一百次、一千次,总能找到的。” 她说得很慢,和她听到过的江乐山的声音有些相像,这时候她才知道,不是因为江乐山无力说话,而是说得快了,气流冲过喉管,滞闷和咳嗽的感觉立刻跟上。 门外的确已经天光大亮,下过雨的路面还有些湿软,薛瑜走到小院门前才想起来少了什么,“剑。” “我帮您拿。”秦思折回去了,回来却看见门前空无一人,顿时惊得汗湿重衣。冲出去后,才看到魏卫河守在薛瑜背后,薛瑜扶着院墙,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城门附近,已经有几个愿意帮助鸣水县衙的本地人在借着等新一天的物资,绕来绕去。他们都伸长了脖子,与其说是在等物资,不如说是在等一个人。 消瘦的少年慢慢出现在他们眼前,等待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在看到颧骨上的红晕后,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殿下。”“殿下!” -- 第428页 薛瑜摸了摸脸上的口罩,“站远些罢。” 她自觉已经用力在说话,对面却无人听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将碎的宝物,“殿下还是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薛瑜意识到他们没听见,干脆放弃了,拐了个弯,绕开城门前的人,往长街上走去。 人人脸上都带着口罩,泼洒艾叶水清路的人手臂上绑着红绫带,应该是来帮忙的,推着收集柴火或是新缝好的口罩、衣裳的推车往前走的人一部分手臂上也有着红绫带,他们很少说话,和门内的人交流时眼睛却带着笑,显然是喜欢这份工作。 人的精气神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薛瑜对望过来眼睛瞬间亮起的人点了点头,尽管襄王肉眼可见的状态不佳,但在刚刚开始担忧的百姓之间,随着贴着院墙聊天,还是飞快地将“襄王无事”的消息传了出去。 薛瑜往前走了几十步,让人看清后,就转身折返,望见秦思忧心忡忡的神色,扯了扯唇,“跟着我,你不开药啦?” 忽冷忽热的感知让她一脚深一脚浅,秦思扶住她,“给殿下开了二十服药。今天喝完。” “……?”薛瑜慢了半拍,看见秦思在笑,才摇了摇头,“你开啊。” 城门慢慢开了,薛瑜被水雾胀满的眼睛其实看不太清楚对面,只知道似乎还是前些天的那么多人,她收回视线,低声嘱咐道,“等会,信筒拿给我。”她借着秦思的力道,往小院里走去,背后有人忽然喊了一声,“殿下,我们还等您来开城,带大家一起出去嘞!” 薛瑜茫然地回过头,想了一会,点点头。回到小院,薛瑜乖乖喝了药,在困倦和寒热交织的感知中沉沉睡去。 城门开启后的推车回来的流程都已经成习惯,只有看着左右与身后全都退避三舍、严阵以待的同胞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出来推车的“志愿者”与差役一起发力,推动板车,板车上的药材味道浓郁,不知医师们又调来了些什么,城中的治愈与死亡同时在发生,像他们这些还没有感染的人,大概是会看到开城的那一天的吧。 襄王殿下,应该也会的吧。 正想着,就听一阵如雷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调转箭头,就见来人在冲入车队之前勒马停下,取出一个荷包,丢到出来推车的差役面前,“我乃襄王殿下女史,特来向殿下复命。” 复命?但现在城中不许进出,也就出来拿东西、烧尸体有这么一会出行机会,这位怎么复命? 差役想归想,还是捡起荷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和一方小印。他不认得印鉴,但敢拿出印的大概不会有假,连忙远远施礼,“小人这就去通传。” 差役将手中活计调了人来接手,匆匆去了小院。魏卫河倒出荷包里的东西,确定是方锦湖的物件,皱眉看看院中,一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为此惊扰刚刚睡下的薛瑜。再拆开纸条一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在院门前剧烈咳嗽起来。 好在他还记得关门退后,只是差役被突然关上的门吓了一跳,站在门前一时手足无措。在把脉针对薛瑜的脉象继续琢磨药方的秦思被惊动出来,还没问什么,就被魏卫河抬手塞了一张纸。 魏卫河这些天看惯了药方,不懂配伍却看得懂药名,而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他熟悉的几个药名。 秦思却是行家,看到药方就愣住了,“这是哪来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方子除了三种佐药用的不同,似乎也有微妙差异外,主药也与现在的药方不同。但推敲药性,偏偏也是能够清毒除热,可以说是用偏门药材达到了现在治疗轻症药方的效果。当然,到底效用如何,还是得试过才知。 但离奇的是,他们琢磨药方琢磨了近十天才拿出来一个有用的方子,魏卫河一介武夫,从哪来的药方? 魏卫河咳得停不下来,攥着荷包,努力指了指门外。 秦思一把拉开门,看到差役,愣了一瞬,“东西是谁给你的?人呢?”他都快想到仙人指路了,谁晓得会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 差役抓了抓脸,“医令,是襄王殿下女史归城,要来面见殿下复命。但是城中不许出入,人现在还阻在城外呢。” 女史? 秦思皱眉,“我去寻乔县令。” 不许出入更多的是不想让人出去,入的要求倒是没那么大,不怕死,又是薛瑜的人,放进来也没什么。 方锦湖很快被领进了鸣水城,与他所想的不同,城中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瘟疫肆虐中浮沉的人间鬼蜮。 平静、秩序,路上行走的人大多形色匆匆,除了道路被竹棚挡着显得有些乱、路上鲜少有人交流、以及几乎所有房屋都关门闭户之外,与其他城池没什么不同。 他透过鸣水城,仿佛看到了鸣水工坊和京城的影子。在这些背后,都是一个人的期望。她成功了,这是她的城池。 “药方是你从哪里找到的?”秦思刚将药方顺便交给还守着府衙后院的冯医正,出门迎上站在路边的方锦湖,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领方锦湖进来的差役没有得到下一步指示,不敢直接将人带去薛瑜的院子,方锦湖询问无果,看到秦思脸上也没什么笑,“我要面见殿下。” 他还记得薛瑜说过她要守着城,现在城在,人去了哪里? -- 第429页 秦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在灰衣上干涸的、仿佛一块污迹的血上停了停,“随我来。” 看到小院内的魏卫河,方锦湖知道这次没有走错地方。但屋中太安静了,只有一盏灯让他略略安心。薛瑜总是这样忙碌,他习惯了。 然而推开门,门内,桌后空无一人,床上沉沉睡着一人,呼吸微弱艰涩。 方锦湖冲了过去。 他在被魏卫河扣住肩膀后下意识抬肘,魏卫河倒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撞上了一根铁棍。咽下血,他哑声道,“不要惊扰殿下。” 方锦湖远远看着薛瑜躺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虚弱的模样,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他想,他该让观主的手也断了的。 方锦湖放轻了脚步,倒退出门,与冲进去时像要碾压过面前所有东西不同,此刻处处都透着轻柔小心。轻轻掩上门,他望了一眼门前的秦思,“简家道观与钻研疫病的人有牵扯,我奉殿下命抓捕观主,归案后观主吐露的药方,据说可治五日内的病患。药方不可尽信,具体如何,就要看你分析了。” “不要让殿下失望。” 方锦湖看定秦思双眼,明明比人低了半头,却像是在俯视对方,“殿下把命交给了你,不要让她失望。” 秦思听懂了他的话,转头就走。 方锦湖在门前呆呆站了一会,想推门,却又收回了手,取下面具,抿唇对魏卫河笑了一下,“劳驾,有没有衣裳可以借给我?” 他身上的血腥气,魏卫河自然是知晓的,被认知里是女孩的方锦湖这么一问,刚刚受伤的惊异都抛在了脑后,脸腾地红了,结巴道,“都、都是我们的旧衣。” “一件外袍就好,我总不好这样见殿下。”方锦湖按了按伤口,笑意温柔。 魏卫河很快带来包袱里最新的一件衣裳,穿在方锦湖身上极为宽大。方锦湖道了谢,走近屋中,悄无声息地在薛瑜床边坐下,低头将额头贴在薛瑜手心,灼热的温度从少女那边传来,他蜷缩起身子,在脚踏上睡了。 第180章 . 治愈 一线生,一线死 方锦湖新带来鸣水的两种药方分为内外两用, 与现有思路不同的药方,很快引发了所有医师的头脑风暴。 带来的新药方用药十分偏门,药性烈而有毒, 甚至可以说是对身体虚弱的人的极大冲击, 很可能就算治愈了疫病,也会在药性的冲击下活不过几天。这让已经在新的医令带领下没那么保守的太医署众人, 褪去了找到新药方的兴奋,面对虎狼之药斟酌不定起来。 与其铤而走险试新药, 为什么不考虑已经能够治愈轻症的之前的药方,加以改进,不是更安全吗? 客店中的客商们被“临时”拐走了仆役和护卫去做志愿者,如今最初发现疫病的客店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三间房还有人被统一照料着挣扎求存。已经用新的药方治愈了的轻症患者被隔离在外, 一堵墙将轻重分为了两个世界。 最初患病的小一千人中,四分之一已经死亡, 与之相对的是四分之一治愈, 但对于医者, 也实在做不出抛下剩下的二分之一人口的事。对重症、尤其是进入了咳血阶段的患者来说,猛药会冲击他们身体导致死亡,但同时,不用猛药,也会在几天内死亡。 一线生, 一线死, 在判断出这样的可能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劝秦思。再等等,这么多医师在这里,总有办法减弱烈性, 好安全治愈的。 秦思蒙上了增加夹层后的口罩,手中端着一碗药,踏入喜儿的房间。少女的气息微弱,即使人走到近前,也没有做出反应。 “我带了毒药来,可能能治愈,也可能会立刻死去。”秦思声音平稳,近乎冷酷地将问题摆在了患者眼前。他不像太医署其他人那样鲜见生死,也不像被冯医正带在身边的游医小队学徒那样对医学敬畏不敢做决定,面对可能亲手害死一个人的选择,他根本没有多花一刻钟去想,就站到了喜儿面前。 他明白稳妥的重要,更明白时间的重要。 况且,从襄王到县令,也从未有人说过放弃二字。解除封城,一起走出鸣水,是被困在城中的健康百姓的希望,也是病人或已经暂时判断治愈了的患者的希望。 喜儿睁开眼,转动眼珠望了过来,微弱的呼吸变得急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思看着她,“你可能是第一个吃药的人,愿意,就眨一下眼。” 喜儿眨了一下眼睛。 靠在旁边的杨九却站了起来,“我来吧。我懂一点医,能说话,身体还比喜娘子好……”他刚说话就忍不住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擦掉咳出来的血,一抬头,发现秦思刚刚从喜儿嘴边将勺子拿走。 药碗空了。 杨九:??? 他心里都做好了大义凛然为试药牺牲的准备了,怎么医令这就做完了? “我会守着你们。”秦思看了他一眼,“你也想试药?不怕死?” “是!”杨九肯定点头。 他既为医者,自然不会退缩。他更明白,若不是面前一脸冷淡不苟言笑的医令并没有生病,而且作为医术最高的人也不能倒下,秦医令很可能会自己病一场,拿自己做试药人。 杨九喝下据说很毒的药物时,满心想着的还是他终于有机会赎罪。但很快,他就被秦思考校药方上的药物会产生什么反应、治疗什么病症、改变什么症状问了个两眼发晕,两刻钟后,几乎与喜儿同时陷入了昏厥抽搐。 -- 第430页 “托起半身,保持呼吸。” 秦思没有骗他,不仅自己守着两人,还叫来了不少医学生帮忙,其中以因为患病是轻症已经治愈的高医官为首,即使出现了意料外的各种濒危反应,仍能保持着有条不紊,在秦思的指挥下照料两人。 从表象看,两人的确无比像是中了毒生命垂危,脉象更是大乱,任多少次诊脉都像是命悬一线,让人忍不住想换药解毒。毕竟,现在解毒还有可能救回来。但学医的也清楚,这样一来,前面灌下去的药便前功尽弃。 一行人在客店里从下午等到了深夜,窒息昏厥的病人被救醒,剧烈到几近惨烈的咳嗽声传出很远,惊破被沉闷咳嗽声笼罩习惯了的夜色。 在最后一盆混着脓的血痰被咳嗽或者说连咳带吐地呕出来后,曾许诺要明确说出自己感受的杨九已经神志不太清醒,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出询问,都是靠着在痛苦挣扎中形成的条件反射。 “哪里最痛?脐下疼痛……应当是排毒,增一厘肉桂……” 秦思冷静地判断和调整着药方,就像在整个过程开始前对杨九的询问那样,将杨九来不及改变的思绪一起带入了这个节奏,好像这里并非是等待和抢救现场,而是一场太医署考试。 他的镇定让屋中所有人都平静许多,在又一次探脉后,高医官眼睛亮起,“医令,稳了!” “等等,心脉虚弱——” 秦思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他,将备好的参汤给喜儿灌了下去。 被之前混乱脉象遮掩下去的虚弱反应,在驱除邪毒后爆发出来,但太医署的医师们对肺气虚弱与肺入火毒的脉象还是分得清的,一个个都冲上来反复把了脉。 “有救了!有救了!” 在兴奋过头的人中,只有秦思一人还保持着冷静,他捏着修修改改几次的药方,“留下两人,其他人随我去抓药。再去请冯医正来。” 杨九睁开咳到充血的眼睛,歪在榻上看着往外走的众人。他看到踏出喜儿屋子的所有人,脚步都是飘着的,包括秦思。 他偷偷笑了笑,决定为医令保守这个秘密。 离开客店,在外面搭起的竹棚内洗手换口罩的众人,将全身衣裳都换过一遍,才敢继续往外走。平常接触病人只是说说话、咳嗽两声,今天谁身上没有点脓血?不清洗干净点,再出去让人染了病,他们可经不住再来一次的惊吓了。 换下来的统一制式的白大褂和口罩被放在火盆里,慢慢烧了个干净,新换的口罩内放着药材,被烧完透出一股清凉又苦涩的味道,让人回忆起刚刚在脸上勒得严严实实,按着两个病人抢救的时候差点被捂死在屋子里的紧张记忆。 但……紧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发现新出路开始兴奋无法入眠的医师,和被他们叫起来飞速干活,准备一口气解决城中剩余患病人群的仆役们,切药声、人声、烧火声……声声带笑,让入夜的鸣水城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秦思在改了药方又选了一男一女试验后,才站在了薛瑜所在的小院门前。尚未破晓,门内咳嗽声阵阵,一下下像打在他心上。 “唰啦啦——” 秦思被声音扰得心烦意乱,甚至连门都没敲,先开始四处找起来是哪里在出声惊扰襄王。可找了一圈,他低下头才发现,竟是自己攥着药方和药材包的手在发抖。 “医令……?” 魏卫河染病后的五感敏锐度也有些下降,过了一会才发觉门外有人,一开门却愣住了,“医令来送药吗?”他知道秦思会在每天凌晨来送药熬药,亲眼看着薛瑜喝下去才会离开,但今天反常地站在门前,他差点要以为是来了贼人。 秦思对他道了声谢,先去院子里找了药炉,在火苗腾起,药汤汩汩而沸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屋内,薛瑜压下去咳意,摇摇头让拍背顺气的方锦湖松手,自己轻轻靠在床头。被咳嗽折磨得闷痛的胸腔一时半会也是躺不下去的,更别说一觉已经睡了很久,一睁眼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惊吓,薛瑜是真的敬谢不敏。 她醒来不久,秦思昨天开的药像是放了什么安眠养神的药材,竟是一口气让人睡了大半天。薛瑜是绝不会承认也有自己近期忙着鸣水,被迫熬夜的影响的,左右已经睡不着,轻声询问在她清醒后就立刻表示人交给了千牛卫的方锦湖,“还问出来了什么?” “观主入了太平道,认为听命可以天下太平。”方锦湖的手放在了她肩上,“殿下,天还黑着,还是再歇息会吧。” 刚还在努力思考太平道这个冒出来的信仰教派该从哪入手的薛瑜,迅速被拽回了思绪,斜瞟了一眼他的手,“松开。” 别以为她病了就没脑子了,这个距离再伸伸手,足够方锦湖把她捏昏过去如愿“歇息”。 坐在床边的方锦湖挽了一下掉到手腕的衣袖,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将手放回了床上。叩门声响起,薛瑜“嗯”了一声,秦思推门而入,被两双眼睛同时看定,竟一时怔住了。 靠在床头的两人几乎是依偎在了一起,走近看,方锦湖的手还贴在薛瑜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丝一毫也不肯远离。 但不管是姬妾,还是知情知道都是女子,这个距离似乎都合情合理。秦思别开了眼,放下药碗,将药方递到薛瑜面前,从佐药开始,逐一解释药物的配比,“肉桂止痛驱寒……” -- 第431页 方锦湖顺势接过了药方,向薛瑜靠了靠,力图让她看清上面的字迹。 薛瑜只皱了下眉,就随他去了,望向秦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介绍,“说重点。” 方锦湖:“是呀,医令懂得真多。不过妾身觉得,殿下这般疲惫,还是早些服药歇息的好吧?医令也定是为殿下着想的。” “……”薛瑜瞪了他一眼,试图不开口减少自己消耗的情况下,让他明白“不要作妖”。 秦思有些疑惑,确认方女史的确是在针对自己,但……为什么? 不过他也没空思考,简明扼要道,“此药性烈,服药后或许心肺有亏,或许因毒而亡。臣只有七成把握。” 前面的试药病患都及时救回来了,但薛瑜身份不同,他实在担忧,这担忧变成了向薛瑜细细解释清楚,告诉她毒性,也告诉她可能会有的痛苦。 “另外,救治时或需解衣,多有不便,还请方女史回避一二。”秦思看了眼听到消息后脸色更白的方锦湖,他知道方锦湖受了伤,好心道,“女史若担忧,不如届时先去包扎换药。” “我不出去。”方锦湖声音猛地拔高,换了个姿势,硬是将薛瑜挡住了大半,盯住秦思,“你可以教我,我来守着殿下!” 薛瑜头疼地闭了闭眼,按住方锦湖手掌,“医令不会害我。” 原本换姿势是想站起来的方锦湖,已经马上要起来,被无力的手掌一搭,硬生生又坐了回去。薛瑜看向秦思,“有七成就够了。其他人呢?江县令呢?” “都在准备,药已经熬上了。喜娘子能挺过这一劫,应是能慢慢养好的。” 秦思回答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薛瑜唇角微翘,“我喝。我想我的运气约莫是不错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运气二字,看着她的两人眼神都亮了一些。像是觉得虚无缥缈的运气在庇佑她,只有薛瑜自己反省了一下非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但要是秦思都没办法治好,她不喝药也没更好的办法。 几句话的功夫,药还是温热的。入口苦中带辣,薛瑜一口闷了下去,将药碗交给方锦湖,慢慢问道,“带回来药是好事,说吧,哪里受了伤?为什么又不管不顾?” 方锦湖抿着唇,半天没说话。薛瑜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方锦湖脸色大变,“殿下!” 秦思已经抢步上来,方锦湖抬手欲挡却想起之前薛瑜的话,眉头紧锁着让开位置,在旁边端盆送布打下手。 天光透过窗棱照亮屋子时,薛瑜的脉象也稳了。秦思等了一刻没有反复,呼出口气,晃晃悠悠走出门外,换了衣裳,面对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当秦思走到县衙后院,见到冯医正的第一眼就一头栽倒,顿时将人吓了个够呛,一阵兵荒马乱后,轮流诊脉才确认了秦思只是疲惫过度,心弦一松睡了过去。冯医正扯着胡子,向焦急以为出大事了的乔县令说起这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时,两人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来。 终于……终于啊! 前后不到十日,却像是过去了一年。 鸣水剩下的四百中、重症病人,三月初九皆服下新药,死亡十人,余者皆存。 时疫入体邪毒已清,几乎所有医师在完成了十日例行检查后,都下意识回到客店门外,准备进行下一步,被人提醒后,他们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哦,时疫结束了。 第181章 . 檄文(二更) 讨妖道檄 鸣水城时疫之围解除, 京中得到之前旧药方治愈后的一小撮病人,也终于等到了可以离开西城蹴鞠场的时候。 虽然鸣水城还要观察几日并调养好虚弱的部分民众才会解禁,但根据在整个防疫过程中的贡献情况不同, 据说会有不同的奖励, 少则有活干,多则能脱了籍, 成为真正的齐国平民。 更令人兴奋的是,襄王殿下让人传话说了, 鸣水还会立碑,铭刻所有不幸死亡或是做出贡献的人的姓名。这可是过去世族们才有的待遇,他们简直想都不敢想。他们的名字将随着碑一起,被流传下去,而不幸在这次疫病中死去的病人, 也会和他们一起,让所有人铭记这场惨祸, 也好引以为戒。 ——以上都是来挨家挨户登记姓名、核对做过什么事的差役和“志愿者”们说的。但有样学样的吹嘘与夸耀, 一时间让邻里邻居们硬是争夺起了谁的名字会在前, 谁会是做出更多贡献的那个人。 外来滞留的佃户们不少人都是这些年跟着祖辈一起在附近庄子里生活的,或是逃荒,或是躲役,只知道朝廷要征人服役缴纳税赋。管事们整日说着要感激庄子主人给了一条活路,将朝廷税赋描绘得像要吃人一般, 让人就算羡慕春耕时公田佃户手里拿的曲辕犁, 知道京城修路时管饭、管住、合理安排劳役等种种优待,也不敢轻易提出脱籍。 若脱籍来做公田佃户,就算一年后正式做了齐民,十年后所耕种土地就归属自身, 可一想征兵与徭役,就算公田的租价比庄田租价便宜太多,也少有人愿意脱离庄园的庇护,拿服役中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与其说是想要脱籍,不如说只是羡慕公田佃户。 但关进鸣水迟迟脱不开身后,除了鸣水城本地人,城中多是趁着商队来试着做做生意的附近佃户,消息再怎么闭塞、再怎么不想与其他人聊起,也在无聊的等待中沟通出了新的发现。 -- 第432页 庄园佃户们这才晓得,京城时的种种优待,并不是像管事说的那样,是庄园主人心好,而是朝中的要求。而公田佃户们如今的徭役也不重,在做事能够换来粮食的前提下,谁不肯多干点?至于征兵,这便是没法子的事,谁让这世道还没完全太平,好儿郎不保家卫国,没了家国,苦的还不是自己? 从黎国逃难来的流民入籍佃户,将一路的颠沛讲得催人泪下,在一部分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城外送米粮菜肉的队伍,带来了新的消息:城中所有庄园佃户,全家皆被逐出了庄园。 鸣水城如今虽然还不能出去,但开着大门,街上也允许人相隔一段距离戴着口罩出来转转,刚看到同乡的庄园佃户们简直惊呆了,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送菜的队伍里的同乡摊摊手,“这我哪知道啊?反正,查出来你被锁在城中,李家嫂嫂和小家伙都被赶出来住了,我去看的时候,在村外搭了个草棚不肯走,要等你回去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知道壮劳力被关在了城里,可能染了病,就要把也可能染病的妇孺都丢出来!心里还记了一点庄园收留之恩的佃户简直急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出城去看妻儿老小。 于是,在庄园佃户无家可归后,听到城中差役们宣传的奖励,简直是奖到了心坎上,个个都紧张追问起来。越听,越觉得入籍好,心底不由得种下了回家接了妻儿,再问问平日里老实肯干的朋友愿不愿意一起来的念头。 两家客店加上周围空出来的房子,原本住了几百号人、十几只商队,如今两家加起来,也只剩下了一半商队。 头领死去的商队中,仆从护卫们有的在瓜分货款,有的在商量如何回去报丧,报信后要不要回来,但更多的还是在询问着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齐国留下。 就连劫后余生的商队头领,有的也生出了几分齐国虽然贫穷,但对百姓和客商都不错的念头。要不是一多半人都是楚国士族家臣,人脉和资源都在楚国,留在齐国也不像仆从们一样,还能有勤勤恳恳从佃户从头做起的动力,他们也想问问齐国愿不愿意收人了。 加入不了,就得考虑考虑如何挖墙脚,树倒猢狲散的商队留下的仆从本也是个大馅饼,但看着一个个都被拐走商量入籍的仆从护卫,损失巨大的客商们虽然知道保命已经算侥幸,贩卖易损易坏的食物布匹的客商们甚至还保住了本钱,仍是止不住地感到心痛。 好在,他们还能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好心有好报吧。 在知道接触疫病危机后好不容易休息了半天的县衙,再次忙碌起来,已经在做最后的筛查登记。不管是入籍还是脱籍,或是其他国家投奔,手续都办得飞快,只等开城后,迅速安排投入春耕。 乔县令笑得见牙不见眼,简家收归国有后的田地大多没变,但是为了保持舒适生活,庄子附近的开发并不深入,如今多了不少人,不管是入工坊还是去垦荒,都是件大好事。 他乐颠颠地来找还被困在床上养病的薛瑜,“殿下神机妙算,臣不及也。若早些时日告知众人被士族所弃,恐人心生乱,若再晚些,则只是小纠纷,此刻正正好。” 鸣水城封城后第二天,附近排查自家关门闭户的各个庄子就查完了人,一个个都害怕没回来的佃户其实早已染了病,忙不迭赶了一家子人出来。 怕死无可厚非,薛瑜只是借了一下力,将消息压后。人绝望的时候再绝望些只会麻木,但在希望来临时突然被背叛,就会爆发出痛苦。人这会安全回去,再大肆宣传一下城里默默洗过一遍的脑,挑拨挑拨庄园佃户与士族的关系,人口流失增多,地没人种、兵没人做,躺在佃户们身上吃饭的士族们大概也会有危机感要向中央皇权靠拢了。 被要求好好休息不能劳心的薛瑜看着他,幽幽发出灵魂三问,“……碑文写好了?统计做完了?疫病救治前后方案整理了?” 乔县令笑容一收,拱手后退,跑得比进门时还快。 碑文与其说是记录这场人祸,不如说是仓促做个扫盲,顺便立一个标杆做卫生与防疫宣传。方锦湖带回来了观主与疫病之间联系,虽然正式的审问结果还没拿到,但薛瑜在彻底清醒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鸣水和边关都守得太严,没有办法以患病病人传播疫病,于是这次的时疫变成了更不可控的动物传播。在彻底治疗结束后,挨个重新诊脉做调养时,秦思才突然发现,要不是在观主的药方送来前他们就有了一个治疗方案,观主的药方调整后才进入了治疗,若直接使用观主的药方,其实也不完全对症。 按薛瑜的猜测应该是太平道发现在某种诱导下可能产生什么疾病,但并不绝对,时间地点更不可控些,而且患病后病毒也可能发生变异。 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对手并不好受,尤其是还会做病毒实验的那种。这时候,借着京中还没走的各个有一定名气的儒生名士来做防疫宣传,扫除病毒可能存在的土壤,就十分有用了。 太平道的举动无一不显示出认为她或者说齐国核心贵族们不配享受太平,这恰好印证了薛瑜的猜测。寒门不配,齐国贵族不配,剩下的草根出身的黎国更不可能,楚国世家不过王谢二字。 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薛瑜没有继续想下去,看过送进城里的皇帝催促她回宫的消息,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坐在旁边的方锦湖拿暖炉烘热了双手,才慢慢敷在了她头上穴位上,轻柔的力度和正好的温度十分熨帖,让人不知不觉地在睡梦中舒展了眉头。 -- 第433页 三月初十,期待着疫病结束的京城众多居民,不仅等到了好消息,还等到了京城恢复之前的繁华前的一个热闹看。 驿馆之围解除,客客气气上门的鸿胪寺卿姿态做得极足,一个劲地解释是为了防疫安全,为了防止使臣远道而来出事,才出此下策,为了安抚使臣们受伤的心灵,将赠送国礼。好话一套套,让担忧自家国家使臣在齐国出事的楚黎国人都放心了许多。 紧接着看见连金帐汗国使臣都出来逛街,黎国使臣甚至在工部侍郎陪同下去了国子监观摩,热闹起来的驿馆让人几乎要忘记消失了的楚国人。 楚国使臣面对签字画押后的观主供述,以及一笔笔简家贩卖女奴的记录,其中最大的一群买主,正是来自楚国。关了近十天,彻底封锁的外界消息让他焦虑不已,一开禁就面对这样的消息,他头上都忍不住挂满了汗珠。 引发疫病的观主来自太平道,观主是太平道派来简家的,派来简家后就将大笔的人口金钱流向了楚国,三者串联,要是拿出去公之于众,显然天下人都会怀疑是楚国下了黑手。虽然看得出来里面更多的是简家贪财想要获得支持,但一个齐国士族,要不是心怀鬼胎,获得楚国士族支持做什么? “寺人这是何意?”使臣冷下脸来。 坐在他对面的常淮笑了笑,圆脸十分可亲,“若不是记了使君此前的情分,我也不会冒险来见您。您可看见了,如今还被困在驿馆不能走的只有您带的队伍,我们陛下的性子……” 使臣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别人都走了,就他的队伍还在,真说起来,就是外人眼中他们有问题的证据了。但齐国做为苦主,扣押想讨个说法绝对正常,只是齐楚一来一回,消息皆断,齐国皇帝杀人可是出了名的,留在齐都的他们,怕是就要成为弃子。 使臣想透了此处,心里发苦,“这什么太平道,我们也不曾见过啊!我听闻此前安阳简氏被抄,兴许是此人有心报复——” “使君莫急,只是审问出来发觉有人想要攀咬,若楚国的确未做,我们齐楚守望相助,自是不会受了他的挑拨。但四国之中,原来太平道只在齐黎两国传道?不知是畏惧楚国势大,还是楚国人人安居立业,不信神佛?” 常淮还是笑着的,楚国使臣却是一怔。 楚国盛行佛道,虽然他没听过太平道,但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小道?他也正是因为这个一时无从辩驳,万一真查出来是自己国家的道人行事不谨慎被抓住了,那现在的否认都是啪啪的耳光。可反过来,既然齐黎都有,楚国也有,那就不是楚国的事了,是太平道的事啊! 虽然佛道大抵都有士族背景,但管他是哪家士族的座上宾,他在自家里可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和自家无关,卖了也就卖了。 “太平道道人妖言惑众,善于隐藏,若非寺人提醒,我还险些忘了,早先我楚国几处庄子死绝,官府查案一无所获,后来庄中生出鬼火,如今一看,定是太平道所为啊!” 楚国使臣把那几个最后定案为“逆党”,实则是佃户杀主逃亡的灭门庄子按到了太平道身上,正气凛然道,“阻止逆党妖道,护百姓国土,是我等本分,待我归国,定秉明圣上与相国,彻查此獠!” 常淮抚掌应道,“使君高义。如此,我三国檄文通传天下,定无此逆党藏身之处!” 使臣心中不安,但还是应道,“正是!” 同日,由齐国秘书省少监提笔撰写的《讨妖道檄》印发,文中齐楚黎三国共同痛斥贼人以“太平”为名,肆虐在三国大地上,杀豪族、破堤坝、扩散疫病,祸乱天下的斑斑劣迹,恶行罄竹难书,简直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其中尤以安阳简氏为代表,写明了太平道妖道如何借富贵的诱惑,一口气将人坑死,警告天下豪族与平民皆引以为戒。 被代表的两国使臣拿到檄文,楚国使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总感觉里面有些话在骂自己国家暗中勾搭齐国豪族。但勾搭归勾搭,赚齐国的钱归赚钱,好在,太平道这口黑锅丢了出去,也算是有失必有得。 与他不同,黎国的崔齐光就轻松多了,不仅当日又写了一份《哀民》的赋文应和,还在有人询问时当面表示:原来世道艰难,是有人居心不良,见不得人好!黎国将接受齐国的帮助,努力修建更好的堤坝来保护民众。 黎国迅速丢锅,至于其实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荆州到底是不是有人暗中坑害导致,早已不是还停留在齐国的众多学子名士所关切的。 而再往深入地想,三国联名檄文,金帐汗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参加,是不是就是他们干的?狄罗人效仿中原建国,掳汉人为他们做事,眼下,只知道征伐的狄罗人竟也学会了暗中捣鬼? 于是,对狄罗人的提防、对同为汉人的两国勉强的接纳,一时安阳城中竟生出了齐楚黎三国人结伴而行的局面。 而在檄文传播得越来越广之前,使臣解禁的热闹过后,一个更压抑的消息传来。 齐国西南军调军向东,陈兵齐楚交界。 尚在齐国国都,除了被禁在家里不能出门的时候有些想家外,都玩到乐不思蜀的楚国游学学子们,终于警惕起来。不少人上门询问还没离开的楚国使臣,使臣都快哭了,问他多少遍,他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 第434页 好不容易问到了常淮,宦官看着他反倒有些诧异,“使君何必担忧?五年一次的演武罢了,去岁收成不错,正好刚刚疫病过去,演武振振声势,也是取个好彩头。” “呵呵呵。”楚国使臣笑得脸发僵,不好说信,也不好说不信。好在,他派出去回国送信的人没有受到阻拦,让人安心了许多。 回想整个出使经历,怎么看怎么觉得闹出来齐国时疫的太平道太过该死,要不是他们闹出了事,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受罪。于是,送回楚国的信里太平道再次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再怎么骂,陈兵的军队已经成为定局,刚刚舒缓些的局势再次紧张起来。习惯于讨论国家大事的游侠和自认为效仿楚国清谈的齐国学子,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辩论,一时间街头巷尾皆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议论声,和告一段落的国子监学术辩论会相映成趣。 第182章 . 山雨欲来 冤枉啊! 在京城中讨论兵祸是否有影响的同时, 三月十一,京城周围出现时疫的消息尚未随着商队往来传到益州,韩北甫抄着手一一看过院中的织布机, 连绵不断的哒哒声听在他耳中, 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最前方两个配合着织布,甚至在白色布匹上已经织出了简单花纹的两位女子抛过最后一梭, 收了一尺布的尾,才一起站起来向韩北甫施礼, “拜见太守。” “诶诶,不打扰你们织布,你们继续、继续。”韩北甫笑呵呵地摆手,看着她们像看着金娃娃,“就是得了空, 指点指点旁人,等咱们益州布在京中有了名声, 你们也是有钱拿的。人会不会不够用, 你们累不累?还有那个白叠子, 我请了寨中族老下来选地,你们要是得空了也可以去参详一下,毕竟种出来的花也是要给你们用的嘛。” “嗳。”女子对视一眼,压下了忐忑,应了下来。她们的容貌与中原女子没太大差异, 只是说话口音有些怪异, 但不妨碍沟通。 韩北甫已经习惯了两人的寡言少语,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耽误了他们工作,猜测没有提出需要人,应是暂时还忙得过来。说来也对, 从寨子里买来的白叠子花苞加起来量也不多,现在两个妇人加上招来的小丫头织布的速度,已经让存量肉眼可见的减少,归根结底还是要加快种植才行。 哎呀呀,他真是运气好,在京城三殿下辛辛苦苦种不活的大宝贝,他这里,随便种!哦不,现在是襄王殿下了。 似乎自从听了襄王殿下的话,他就走了鸿运,先是有了尚书令指点,后又有了益州布,现在,就等着益州布在京中精彩亮相了。他可是清楚的,有清颜阁的门路在,他们益州布又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那一出手还不是钱哗啦啦地来?到时候供不应求,就能涨价啦嘿嘿。 韩北甫乐颠颠地巡视过织布坊,虽然眼下只有四个人在做事,但他已经像看到了未来益州靠白叠子致富的广阔前景。 跟在他身边的人看着少年人一会笑一会板起脸装严肃,没敢打扰,半天才等到韩北甫恢复正常,一本正经地询问,“地选得怎么样了?圈山改种的几个寨子的族老和巫医到了吗?” 倒不是他架子大,主要是之前进山,只选了离益州近的外围山寨,和人都谈拢了时间地点如何合作,这部分山民本就受了汉人同化,相对来说好说话些。用陈白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对,叫逐渐渗透!韩北甫默默在心里夸了夸自己,见属下还要去问,不免冷了脸。 这次寨子里下来人是选种看地的,那都是专业人士,不提前问好人到没到,他跑过去做什么?看空气吗?虽然也不是不能礼贤下士,但啥都不知道就太过分了。 唉,看人家捡个下属怎么就个个聪明伶俐好用,看看他的,啧啧。要不然,人家怎么是襄王呢? 属下感觉出了这位年轻太守的嫌弃,却丈二摸不着头脑,再去看,就已经消失了。 韩北甫无奈地等着最近为了搜罗各种苗木差点忘了正事的属下去搞清楚状况,不由得再次怀念起清颜阁商队两个扛把子还在的时候。寨子都是靠商队奠定的关系,要是阿白阿莫没被调回京城,他哪至于这么难做?他已经完全忘却了清颜阁不属于正式的政府体系这个问题,琢磨起要不要等西南军回来之后,商量商量分点修城的水泥来修山路的事。 如今他对襄王的高瞻远瞩服气得不能再服气了,修路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比买个新式马车重要多了!修好路,人走出来方便,牛车马车什么都顺畅,而新式马车呢?万一是有坑有山涧的路,马车也不好使! 虽然是占了军队防备的便宜,但修了路,调军走得也顺畅嘛! 西南军的调动十分突然,京中千里急信过来后就出了调兵的事,虽然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但要说二者没关系,韩北甫第一个不信。但别说京城的人发懵,连他这个太守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五年还会西南去往东南进行演武。 算算时间,眼下分走的一半军队应该已经走到江陵了。韩北甫记得很清楚,向北去的阿白阿莫两人和向东去的大军是同日出发,兄弟俩带上了这边出产的新的货物和他死乞白赖搭上的益州布,告别时还被陈莫那小子瞪了。 薛瑜传回西南的信其实很早就到了,但偏偏要调回的阿白阿莫那会还在山中收布和白叠子花,拖了一段时间。 -- 第435页 堪称轻车简从只有两架马车的商队,马车里却是价比千金的金贵物,比起他们要带回京中的香膏等等,韩北甫就算再怎么期待自家的布料,也没脸说出来益州布比香膏昂贵的话。 于是,自请出京吃了不少苦头的韩北甫学会了打感情牌,“这可是殿下辛辛苦苦点名要钻研的白叠子花制成的布匹,做好了第一批布料,怎么能不带给殿下看呢?让殿下看到我们成功了,带着好消息回去,可与已经做出成品许久的香膏不同。你们说是不是?阿白点头了,陈莫,你觉得呢?”至于已经兴高采烈在信里夸耀过益州布的事,韩北甫选择性忘记了。 “……我说过,我不姓陈。”阿莫冷飕飕地盯了他一眼,“阿兄的香膏也很好。” 韩北甫自然是满口夸奖,赶紧打哈哈过去。他也是送别时一时口快,忘记了陈莫的忌讳。按他想,两兄弟都是孤独园陈安收养的孤儿,阿白大名陈白,阿莫不姓陈姓什么?可阿莫每次只是辩驳不姓陈,却从来没说过自己姓什么。 “太守,您看那个是不是想来问做工的事的?”韩北甫等得无聊,忽然听人提及招工,眼睛亮了,“哪呢哪呢?” 虽说益州不太适合种地,但农田也是有的,春耕时节绝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种地,也有一部分还在采矿。因此,他们放出去的招女工的风声,硬是一两个月都没人过来打听。到现在也只有两个清颜阁先前照料白叠子花田的小丫头,跟着山寨里走出来的山女学织布,可以抽线的花苞不足暂时不需要扩大产量是一个原因,但的确缺人上门也是一个原因。 韩北甫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的决策有误,忙着去搞好山中关系的商队又不是他自己的班底,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太守府原本的属官们折腾了半天,消息传是传开了,但仅限于官宦富足人家后宅女眷之间,一般来说,不是家道中落,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女孩来做工? 满心期待着实现之前薛瑜在信里说的农田不行可以培养果树,耕种不行可以培养女性纺织,看着妇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韩北甫看到的就是未来的益州税收,努力做出最和蔼可亲的表情,让人过去询问。 等妇人望过来时,一个面容稚嫩却装作老成持重的少年人,看着颇有几分傻气。妇人隐晦地打量了几眼韩北甫,碎步走过来,娇声询问,“这位掌柜,奴听闻只要会织布,就可以来此处试试,一月按织布量结钱,莫不是骗我吧?” 韩北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妇人脸上僵住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京中时的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记忆早都被他抛在脑后,如今习惯了和兔子一样,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的织布坊四人打交道,而他另一个可以打交道的女性,则是经常和伍二郎一起穿着藤甲巡城的伍九娘,猛地又遇到一个娇弱妇人,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在下并非掌柜……小临,去请掌柜来。”韩北甫抱歉地微微拱手,“我还有事——” “太、不是,太糟了,郎君,咱们请的人还没到,小的去路上瞧过了,跑去了一里都没人,别是骗我们吧?”被派去确定寨中来人的属下匆匆忙忙跑过来,在看到韩北甫对面还有人时急急改口,眼巴巴看着韩北甫,指望他拿个主意。 “再等等。”韩北甫对突发意外头痛得很,“上次不是记了路吗?再过会还没等到人,就去看看,万一是什么事绊住了,咱们也好去帮忙。” “郎君果然英明!”下属马屁送上,被韩北甫无语赶走。但这一下,他刚刚要躲的理由没了,去坊中叫两个暂代掌柜的人也没回来,按照对山女们的了解,他估计是又在沉迷织布,非得织够一尺才会出来见人,一时半会怕是等不到了。 “郎君应是与掌柜相熟,小小年纪,年少有为呀。”妇人捧了两句,有些担忧地望向坊中,“若是掌柜有事忙碌,便不打扰了,我寻活计做也不着急的……” 说是不急,但声音哀婉,处处透着门第娇养出来的气质,可身上穿的衣裳却不太好。韩北甫估计是出了事急用钱,本着能帮就帮的心思,截住话头,“在掌柜的那里我的确有几分薄面,若娘子信得过,我便带你进去瞧瞧。” 他倒没说谎,织布坊算是官办,不考虑平时都是他供着做负责人的山女的话,论起来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可不就是有薄面吗? 妇人眼睛亮起,“真的吗?那可真是多谢郎君了!” 韩北甫干咳一声,引路走入坊中。织布坊前院修得狭小,只有两个守门和洒扫的仆从,作为太守进来自然是不会受到阻拦的,韩北甫一本正经带人走完了他兴冲冲设计完后从没使用过一次的询问和测试流程,感觉姓刘的妇人的确可用,才领着进了后院。 穿过一堵墙,哒哒的梭声就明显起来,后院的屋子都被打通,织机与原料摆放井井有条,丝毫不显得拥挤。韩北甫听着身边妇人“这是什么织机”“天啊这种布料我完全没见过”的小声惊叹,心中骄傲极了,刚伸手捻起一团小丫头在缠的线,想指点妇人以后大概的职责,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偏头看向仍笑着的妇人,刚要说什么,就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惊呼,“让开!” 韩北甫被从前方抛下织机扑过来的山女推开,一时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猛地拿出匕首刺向韩北甫的刘娘子被山女挡住,两个纺线的小丫头吓坏了,惊叫着向后缩去。 -- 第436页 “你做什么?!”韩北甫看着不知从哪拿出了匕首的新员工刘娘子,脑袋有些转不动了。一是知道后院安全,二是知道山女有些抗拒太多男子打扰,韩北甫进来前是挥退了左右的,如今突然出事,惊叫声传出去还得过一阵子才会有人进来。 他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虽然益州郡大部分富家不太把他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但认人是社交圈的基本技能,刘娘子却从一开始就装作自己不知道他是谁,还真把他当做了掌柜的朋友。若她是落魄富家子,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寨尤,你背叛山神、背叛族人,这就是惩罚!”刘娘子压根没理会韩北甫,直勾勾地看着山女,边喊边将插在山女腹中的匕首搅动一圈,才狠狠拔出。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两团纺线,她握着匕首又冲向韩北甫,恨声道,“纳命来!” 韩北甫武艺一直稀烂,只躲闪倒是还凑合,他大概听出了两方的关系,却搞不懂刘娘子的恨意从何而来,“你是寨中山女?白叠子花是我们买来的,你们大巫和族老都是知道的……喂喂再动手我要还手了!不是,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之前不是还谈好了要来种果子、种白叠子吗??” “愣着干嘛,带着寨尤出去啊!”韩北甫左躲右闪,恨铁不成钢地冲吓傻了的另外三人使眼色,抬手又挡了一下刘娘子,在匕首落下之前赶紧闪开。 刘娘子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一匕首扎下,“中原人都是骗子!”骂着骂着,她反倒落了泪,泪水划过脸上刚刚喷溅到的血痕,反倒显得她委屈极了。 韩北甫:??? “冤枉啊!我赴任以来处处与山寨交好,建了织布坊,还有清颜阁商队,马上还要种树帮你们卖果子,给山里修路,怎么就是骗子了!” 刘娘子冷笑一声,匕首挥得毫不手软,“我寨中一百三十人,全都死了!死了!!下山前还有你们的兵在杀人,我认得他们,他们杀的还有内寨的巫医!要不是你们骗了大巫他们出来,他们会来吗?不是你们,还有谁?!” 韩北甫在她被悲愤与暴躁控制时,找准机会夺过匕首,一下劈晕了刘娘子。门外守着的属下和护卫这才姗姗来迟,他低头看了看一地的血污,和被染红的白线,胸膛一阵滞闷,有些想哭。 真的是他害了他们吗? 要不是约好了时间要他们下山,在深山里活了这么多年,巫医在寨中被严密保护,还有地利,怎么会被莫名其妙的截杀? 若刘娘子所说为真,这就是……血海深仇。 杀人的不会是益州郡的人,西南军只留下了一半守城,不会也没必要去截杀。他刚刚起步的益州布事业,就这么毁了大半,到底是谁在害人? 韩北甫深呼吸一下,大步出门,“我们去伍将军府上。” 伍家镇守西南,这次出去演武,是伍明和长子带队,家里剩下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他的幼弟伍正算得上长辈。以伍家对军队的掌控力,若能问出来确定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然而韩北甫到时,却只得到了一个“二郎与九娘皆随伍将军巡城”的答案。 韩北甫心中愈发不安,回头派了之前与清颜阁商队一起进山的下属再次进山,“只求确认安好,若势头不妙,立刻回来。” 益州城军政分在不同人手中,也是相互制约,除了京城直接传令调动外,西南军的调军消息也得传到韩北甫这里。因此,他与西南军的将领都还算熟悉,上城墙远望还是做得到的。 韩北甫忧心忡忡地看着下属远去,对旁边陪同的副将施礼,“多谢将军了。不知伍家将军们何时归城,某有要事相询。” 副将挠挠头,“这我也不知……嗳,那不是吗?二郎,九娘!怎么只有一匹马,你们小叔呢?”说着,他笑起来,对远处挥手。西南军的将领大多看着伍家小辈长大,伍家小叔伍正在他们心里都像个孩子,说话自然亲昵许多。 韩北甫望着远方奔来的马,却突然皱眉,大喊,“关城门!” “等等,是我!”伍九娘拨开跑乱了的发丝,扶了一下靠在肩头气息奄奄的兄长,“伍正伤我兄长,领兵叛乱!山民下山与其合流,已向北去了!” 副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我怎么不知道?”西南军军营离益州不远,益州城与旁边几个小型堡垒守望相助,按理说军队不管从哪里走,向北的消息都是会抵达益州的。如今城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比起相信伍正叛乱,认为伍九娘胡说八道更能让人信服。 已经有了刘娘子刺杀在前,韩北甫遍体生寒,“他们懂得绕开益州,切入缺少守护的腹地。有人在为他们遮掩。” 不管是军队调动还是想要报仇的山民动作,没有人打掩护是绝做不到的。他发觉伍九娘形容狼狈,才怀疑靠在她身上的人是山民在威胁,却没有想过可能是已经出了事。 伍九娘顺利入城,作为城中最高官员,韩北甫也顺利见到了受伤的伍二郎。伍二郎腰间中刀,明显是被人偷袭,如今已经呈黑紫色肿起,不知为何,韩北甫感觉这样的肿包有些眼熟。 益州城的医者检查后叹了口气,“寨中蜂毒,尽人事,听天命了。” 伍九娘抿着唇,脸色极为苍白,谢过医者请求用心治疗后,与韩北甫一起退出来。韩北甫虽然看出了她的疲惫,但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 第437页 陪在旁边的副将也是一脸惊疑,他一直追随伍家驻守西南,如今明明很受伍明器重的伍正突然叛乱,让他又是不敢相信,又是感到恐惧,也问道,“大营还有多少人?” “我与兄长随小叔、不,随伍正这个叛贼巡城,在将要回营时,他与兄长私下说话,突然出手伤人。我阻拦不及,只打伤了他,为兄长简单包扎后回营,营中已经只剩下三千人。”伍九娘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懊恼,“他疯了,说是什么要带兵清君侧。韩太守,我回来是将益州与我兄长都交托于你,我要带人去追伍正。” “他是我伍家人,清理门户与收拾烂摊子,我有这个责任。” “九娘,不是阿叔不信你,但兹事体大。你看是不是传信给将军,再派人去看看之后,你再点兵招人,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也没有军职,这样……”副将犹豫着道,在西南军中,将军只会指一人,那就是伍明。 伍九娘冷了脸,“好。”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诶诶?”副将这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连忙应下来去安排斥候。西南军突发叛乱,不管从什么角度说,都是一件大事,大到很可能西南军上下所有人都无法承受。 副将走了,伍九娘看了一眼韩北甫,语气冷硬,“是我异想天开了,太守也稍待一日,等消息回来再做打算吧。我累了,抱歉。” 韩北甫:“你是有军职的,你还有军功,只是没有实职。但父不在,兄不在,你代父兄清理门户、戴罪立功收拾叛徒,也当是师出有名。” 伍九娘怔了怔。 韩北甫转而道,“有人灭了山民的部分寨子,才引来了报复,我会去尝试接触山民,阻止他们来人攻击益州,但是益州不能没有兵留下守卫。如何调兵遣将,就要拜托伍小将军决断。” 他说的是实话,调兵遣将他不熟悉,他能做的只有稳定山民调节关系,以及努力守城。到底西南军是谁伤害了谁,谁背叛了谁,他大约是想不通了,与其思考这些,还不如明白地告诉要调兵离开的人,益州城需要保留的下限。 “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伍九娘低声道歉,憔悴了许多的脸上显出几分脆弱来。她胡乱抹了抹眼角,韩北甫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伍九娘忙碌着去找人,安排出兵追击的事。走出伍将军府,韩北甫抬头看到天边云卷,金色晚霞若浪,明明是一副美景,却让人感觉山雨欲来。 第183章 . 调军(二更) 我伍家世代忠良,不出叛…… “各位将士, 我乃伍明将军之女,伍氏九娘。台下有我的叔伯,我的兄弟, 我们站在益州的土地上、齐国的土地上, 依靠百姓奉养,为保家卫国而战。” 演武台上旌旗猎猎, 台下营中还剩下的老弱听着少女喊声,心中究竟如何想, 不得而知。但一没被选中参与陈兵演武,二不是伍正诓骗走的热血青年,站在这里的人肯听话被叫出来,听伍九娘说话,已经是给了偌大的脸面。 伍九娘深吸了一口气, 拿出自己在秋狩时得到的甲胄碎片以及榜文,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我受陛下隆恩, 有军职在身, 如今,伍正此贼背弃陛下多年荣宠,点兵逼京,他诓骗了我们西南的好儿郎,要带他们一起赴死。我不能眼看着这件事发生。伍正虽是诓骗了我们的好儿郎, 但在旁人眼中, 我西南军此刻已经与叛贼为伍,这样的羞耻和污蔑,你们甘愿受着吗?” “我不愿!我伍家世代忠良,不出叛贼!诸君若肯信我, 随我向北追击,在伍正带人攻破梁州天险之前拦下,避免酿成大祸。”伍九娘低头,向台下所有人行了军礼。 “究竟如何,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老头子是西南人,你们爱谁去追谁去追,反正我是要守着益州的。”营中老兵油子哼笑一声,直白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伍九娘脸上。 “就是,你又不是将军,也不是伍小将军,平日仗着父兄宠着就算了,凭什么领兵?” 伍九娘抿了抿唇,知道营中最后剩下的三千人并不好说通。他们是老弱,也是滚刀肉,更是恶劣思想大集合,理想在他们这里说不通,不然他们就已经跟着伍正向北而去,建功立业对他们也说不通,不然人应该积极进取参加向东的调军。唯一还算可取的大约就是,他们还记得自己是西南守军,要守卫益州城。 “我知道你们都不服我。”伍九娘自嘲地笑了一下,“西南军出了叛贼,叛贼一路打向北方,到时候陛下震怒清洗,我伍家自知有罪逃不脱,失责不曾阻拦的大营也一样。西南军守的是西南,但如今,你们告诉我,西南安全吗?” 台下的不满视线淡去了。 “看,你们也知道不安全。” 伍九娘从怀里扯出两团东西,一团布看纹路明显是山民服饰,上面干涸的血痕累累,几乎可以想象伤亡惨重的模样。另一团,则是刚纺成的线团,大营中的兵士虽然不必织布,但他们也是见过自家织麻布或是买布的,敏感些的人看着被血糊成一团的线团,已经联想到了纺线的女人是如何惨遭杀害。 他们还敢在这里打嘴仗,磨磨蹭蹭仗着没有主官将领在不听指挥,更多的还是因为无人立威,也无外力压迫。听上去伍正点兵走了,但伍正叫人时说的是为陛下勤王,此刻说是叛贼,他们心里也在犯嘀咕。 -- 第438页 “益州布已经被上京的商队带走,眼看未来将与蜀锦并肩,我益州也不至于这般只能靠采矿为生……是,伍正没有攻打益州,但他仗着我们西南军的好名声,骗开了关城,长驱直入,但在此之前,他派人杀了山民,杀了益州太守好不容易请到的益州布的织女,山民愤怒下山,明日将围州城,你们都是西南守军,难道要龟缩在军营中,叫嚷着没有主官所以拒绝听命吗?” 伍九娘冷冷的眼神依次划过下面惊疑不定的人群。借名声骗城的手段简直是臭不可闻,当即有不少人脸色难看起来。他们的确没有大志,但也不想被拖下污水,这才在伍正点兵时没有主动响应、甚至是有些怯懦地留下了,但现在他们听到了什么?留下了,他们也得受牵连! “况且,你们真的没有主官吗?”伍九娘冷冷道,“将军不在,依品级次第听命,伍正调兵拆散了你们的行伍,你们也忘了自己该听谁的话吗?将军的副将还在,百夫长伍长都还在,十几年的训导,你们都忘了?!” 台下有些乱糟糟的兵士们被当头棒喝,讪讪四处寻找起了自己的伍长乃至百夫长重新列队,虽然最后组合出的队伍参差不齐,明显缺了大批人手,但好歹比先前看起来像个样子了。 伍九娘心中微松,还能听话,说明还没有放弃。 此事其实也怪不得兵卒,原本营中都是将官们环环相扣次第领兵,命令逐一下达不会出问题,这么多年的训练也是这样做的,但伍正的事事出突然,他直接以“清君侧”的名义煽动了留守的近万人。 有人被洗脑成功热情上头走了,试图一起拉走自己队伍里的其他人却可能失败,于是留下的人一下子成了被抛弃的不合群的人,兵卒们被弄乱了原本只需要听命的脑袋,编制破碎,一时半会自然想不起来他们其实还可以重新整编。 “很好,看来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军人。”伍九娘大声道,“现在,列队,自己队伍随伍正离开的,站在旁边,百夫长重新编队报数,报数结束后,我们出发去守城。” 三千兵卒编队的速度很快,这得全靠原本管着后勤的副官的估算和调动,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这个从兄长倒下后就不苟言笑的少女,“九娘,不去追……?” 伍九娘对他轻轻摇头,望向已经重新编队的台下,“我已传信向东,将军收到消息,会派人回来,但眼下,要阻止山民入益州,就要靠大家一起。而我,我有军功在身,当领五百人随我出行,伍正一路向北,不过是借了京中尚不知晓的利,兴许也会用我们西南军的名声,骗开后来的城关,我们轻兵向前,在他们击梁之前阻止,也是戴罪立功,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勇士,敢来随我一起?” 或许是因为齐国起家时是自梁州起,梁州又是易守难攻难进难出之地,借地利在向北向南两个方向设的关卡至今还在,像之前秋狩调兵,几处边关各带着千人入京还是有了皇帝首肯的。 伍正叫着清君侧,但伍九娘清楚他没有皇帝的手谕,那么近万人冲关,一看就是有问题,绝无可能骗开关卡,只能硬打。因此,要阻拦他,在梁州关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已以秋狩演武次名,伍家之女千里传信京中,若运气好,能在伍正攻破梁州关之前拦下,我们还有机会戴罪立功。” 伍九娘抽出长刀,许多人都眼熟这把刀,它本是伍二郎的随身物。伍九娘爱惜地摸了摸刀柄,大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服我统领,现在,谁能打败我,就由他领兵,去取伍正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 “伍娘子,得罪了。” 有人翻身而上,伍九娘没有躲,同施了一礼,两人同时冲向对方,兵刃相交的声音令人牙酸。 伍家副将向来做的是后勤,这次留下的主要守将本是伍正,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对台上的比试并不关心,低头算了算人数,估算出若山民一起下山,益州城加上两座堡垒最少需要各自分配多少守军,才有机会在可能出现士族拖后腿的前提下,抵挡住攻势。 台上大多站出来的都是身上已有军职的,老弱归老弱,但四十多和十几岁的兵士,并不是毫无攻击力,他们被伍九娘的话点燃了心中恐惧和怒气,恨不得亲手抓到伍正,好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因此抢夺这个统领的比武也丝毫没有留手,只想着戴罪立功。 然而……理想是好的,现实是惨的,被之前一直玩鞭子的伍九娘来一个打趴下一个,等到排队只剩下最后一人,四十多的中年人扑通一下跪倒,“但凭小将军吩咐!” 西南军大营倾巢而出,向三座城池涌去,其中以去往益州城的人数最多。副将陪着伍九娘站在城墙上,看到对面举着火把、木棍、刀斧锄头等不完全是武器的东西冲出来,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熏黑的烟雾或是血痕泪痕,与其说是恶民冲卡要烧杀掳掠,不如说是被逼到绝路铤而走险。 喊杀声近了,离得最近的老人看着城墙上瞄准的弓箭,眼珠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举起火把,振臂高呼,“就是他们这些中原人,害了我们八个寨子,骗出了大巫们!此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诸位!”弓箭手瞄准之下,伍九娘身旁,韩北甫对下方挥舞着手臂,“我是益州太守,近日有叛贼为祸四方,我请各寨族老,本是要商讨如何致富,出了此祸,是我之错!但凶手为谁,还要细细查证才知!你们以血肉之躯来攻城,我明白,是想讨个说法!但你们也是我齐国国民,我们不忍心伤害!叛贼误导你们要让你们与军队两败俱伤,是想逃避惩罚,让你们找不到凶手!我愿带人入寨,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 第439页 “呸!原来就是你害人!贼喊捉贼!” “就是,什么你们我们,中原人从没把我们当做是自己人!不然,你站那么高,怎么不敢出来!” “做贼心虚!” 被激愤蒙住了眼睛的山民们根本听不进去,韩北甫却又道,“好!我下去!” “欸?!” “我下去!”韩北甫重复,“若我能查出凶手,就完成了承诺,若我查不出,你们将我当做凶手,也不迟!益州城就在这里,你们冲破益州城,你们的亲人也回不来了不是吗?他们也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来的对吧?你们想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吗?” 恨不得把手中武器扔上墙头的山民们静了,山民和城中中原人的冲突由来已久,有的山民坏些还会抢东西,引来军队清扫也不是没见过。太守或是铁血、或是怯懦,还有过弃城逃跑的,但这么多年,他们从未见过肯拿自己的生命出来做赌注,只希望能和他们好好说话的太守。 难道……真的不是他们? 韩北甫正了正官帽,与伍九娘擦肩而过,少年人瘦削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城门,映在火把的火光之下,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山女和自己的两个下属。 “就放他们再多活几天!”和之前说话的老人不同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我的孙孙死得好惨啊,走,押着他们去看看,看他们亏不亏心!” 不管是还一腔怒火的,还是已经有些疑虑的,都被带偏了思绪,默认了要先带这个太守回去的思路。火光从城外离开,重新烧向了重重山岭之间。 第184章 . 山寨 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韩北甫说出那样一番话, 心中不是不怕的,但他还记得阿白等人行商回来后,与他说起的山寨种种, 抛开习俗和语言, 山民们也不过是困守山中的百姓罢了,甚至生活比起不在山中的其他人, 可能还要再贫弱落后些。 既然山民归顺了齐国,都是齐国百姓, 那山里山外为何一定要仇视呢? 他被凶神恶煞的山民们裹挟进人群之中,在城墙上看只觉得是黑压压一片,充满引人恐惧的威慑力,进来之后才会感觉出,与其说他们是军队压境, 不如说是一伙提起锄头来讨说法的平头百姓。他们三三两两边走边骂,还有人在呜咽着哭或者默默啃干饼的, 毫无令行禁止之态, 观察一下就能看出来, 走在一起的大多都是相熟的同寨之人。 来益州后,他去下面村县一点点清查巡视时,碰上过两个村子为了一头突然发病的牛打群架的事情,这样一看,山民们吵吵闹闹冲下山, 可不就是像一波大型打群架现场? “笑什么笑!还说不是你干的!” 正针对观察出的局面思考如何措辞的韩北甫被人猛地一推, 险些栽倒地上,下属连忙扶了他一把,恶狠狠瞪回去,“做什么!” “好哇——”被斥责后, 山民更激动了,声音顺着山道传向前后四周,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这个胆大的太守,准备看看他是不是要背诺了。 韩北甫及时施礼,一揖到地,把推搡他的山民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嘴里。韩北甫道,“诸位以客待我,赤心昭昭,我心中感念,因此而乐。我为益州太守,山中发生血案,是我失职。若诸位皆能信我,我定查出凶手,以告群山之中,我大齐百姓在天之灵。” 他说的不是山民,而是百姓,清楚明白地表示出“虽然你们不觉得我们是一起的,但我自觉地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态度,反倒让对他恶声恶气的粗犷汉子们不适应了。 韩北甫有祖荫庇佑,入朝年纪小,虽然在益州被风吹日晒过,面皮黑了许多,但看得出青涩稚嫩,站在人均黑瘦的山民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宠着的幼弟,或是年纪大些人家中的长子。联想到自家孩子,对这个任打任骂反过来还道歉的年轻太守,一时竟是有些不忍心了。 一身浅绯色官袍的少年人站直身子,文弱稚嫩却脊梁铮铮,若朗月清风。山民们之中有年纪大些的,眯着眼,想起了当年西南平定,他们一族为了更好的生活,接受了当时领兵也兼职太守的青年的说服。 第一次他们拿出了山中宝矿,可他们信了中原人,中原人并不信他们,山中有人富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穷着,吃不饱饭的孩童比比皆是。第二次却是这个太守要请山中的人下山,商量种树种花,好填饱肚子,好让大家一起有钱花。他们又信了,可树还没种下,人就死了大半。 “就你话多!” 刚刚推人的汉子冷笑一声,往前面去了。韩北甫看出了一部分人的犹疑态度,主动找身旁的人攀谈起来。 谁料刚起了个话头,就被人用警惕目光看住,“你问毒蜂作甚?” 韩北甫连忙解释,“西南军中有人被涂了蜂毒的匕首刺伤,医者说此蜂只在咱们山里,我就想问问,有没有解毒之法。” “万一是我们做的?”旁边的中年人嘲讽地笑了笑。 “我不信。” 中年人:“我说是我们做的,你们中原人,死了活该!” 韩北甫还是摇头,“你们为了找出凶手都肯让我来查,如此坦坦荡荡,怎么会做那样偷袭投毒下三滥的事?我不信。” 中年人盯了一会韩北甫双眼,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算你走运,大巫此前拿你们中原的书研读,正好有了收获。要是真能抓到凶手,我仡洄寨子不仅送你出山,还去给你们治病!” -- 第440页 “那本官就代军卒们多谢了。若知道能见到大巫,我定多带些医书来。” 中年人闻言冷了脸,“呵,你见不到了。” 韩北甫疑惑,“是大巫不肯见我吗?” “他回去见山神了。”中年人丢下韩北甫,再不说话了。韩北甫这才反应过来,那位大巫恐怕也是这次下山来讨论育苗的人之一,他垂下眼,握紧了拳头。 山寨建在群山之中,离山外最近的寨子也要翻过半个山,韩北甫沐着夜色被推入山寨中,看着满地的血色,几乎跪了下来。 自称姓刘,山女寨尤解释其实姓柳的刺客山女口中的全寨皆灭,第一次面对血腥,血色就摆在韩北甫面前,几乎将他吞没。尸体也是旁人的父母兄妹,韩北甫不知不觉落了泪,但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招来身后的下属。 他带的人一个是太守府的长史,记得郡中经手过的大小事宜,一个则是仵作,两人在益州的时间差不多比他开蒙后的成长时间还长。长史和他一样脸色惨白,仵作定了定神,开始投入工作。 “大约三月十一早晨死亡,利器劈砍……豁口卷边,逆钩深入……” 仵作越验脸色越白,拉着韩北甫的袖子,“太守,这这这,这力度、这角度,这是军刀和军中羽箭的痕迹啊!” 韩北甫心沉了沉,回头对上围堵在寨门前的众人眼睛,火把光芒之下,一双双眼睛里像是写着“你还有什么诡辩”。 “这是军中制式刀箭所留痕迹。” 韩北甫话刚出口,就被仵作重重拽了一下,对面的山民们眼中怒火更盛,后排的人将一支支羽箭抛出来,似雨点一样落在三人身边。 “好胆!”山民族老怒极反笑。 显然,如果刚刚韩北甫说谎拒不承认,现在这些大多染血的羽箭上的特殊记号,就是铁证。 韩北甫心中微动,在对面挥刀过来之前,抬手阻止,“等等!虽然是西南军制式,但伍将军一家镇守西南多年,忠心为国,爱兵爱民,我听说,还曾来过山中募兵,说明在他心中,山里山外皆一视同仁!这些年他虽与山中有冲突也大多遵循律法办事,如今调兵东南,西南军中出了叛贼,才有此祸啊!” 他在赌,赌西南军军纪和在山民中的名声。打跑抢劫犯和打跑侵略者的态度是不同的,就算知道西南军设军在此有防范山民的意义,韩北甫也相信以伍明的性格,大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叛贼?还不都是你们中原人!”人群中有个声音冲出来,“你们想怎么说怎么说,我只要你们偿命!” “你错了!”韩北甫扯着嗓子喊回去,“你们允许我来,不就是觉得西南军做不出这样的事,心有怀疑,才肯让我来看吗?不然拿着羽箭抬尸直接冲城告状,不也是一样?” 韩北甫刻意忽略了山民们冲到城下时见到城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吓一跳的反应,最初山民们大概想要的是报仇,但怒火被堵了一堵,理智就要回笼,他要做的,就是将理智意识到的违和扩大。 “军中的确出了叛贼,伍将军之子被叛贼所刺,用的正是只有寨中才有的西南蜂毒!但我相信,不是大家要害伍将军之子,而是叛贼在我们之间挑拨!为的就是让益州大乱,叛贼好趁虚而入,他们怕了,怕我们山中富裕起来,怕山中修路不能让他们得利,怕我们山内山外一条心!” 韩北甫越说越顺畅,“如今伍将军之女临危受命,点兵要去追叛贼,各位若不信,可派人跟随,到时候两军阵前,一问便知!” 他说得慷慨激昂,将矛盾全都丢到了两边坑害的凶手身上,虽然的确也是凶手的不对,但到底是不是反叛的伍正所做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加上一部分懂得山中藏匿的山民,总比靠五百人去报信拦截,胜算大些。 山民们需要一个答案,与其等到平定后带伍正过来认罪,还不如让山民自己亲眼去看。 韩北甫自愿在山民们返回之前,留在山里做人质,三百最强壮的山民带着山中的矮脚马,踏上了益州城外的土地。这一次看上去精锐感足了些,让城上守军如临大敌,等一问才知道,竟是来投军的。 “我等要随伍将军之女前去捉拿叛贼,何时叛贼捉回,何时太守回归!” 伍九娘听到消息,忙碌查清向北路线的思绪都松了一瞬。 西南军中舆图只限在周围,对向北的齐国腹地路径却是两眼一抹黑。按伍明的话说,刀剑是向外的,关注内部作甚?若非秋狩演武调兵进京走过一段路,伍九娘兴许是连梁州关在哪都不知道。 派出去的斥候只带来了万人军队绕关过城的消息,如何抄近路堵人的愁绪直到山民来前,清颜阁商队来人才得以解决。 “这条路当真可以走?”伍九娘几乎是急病乱投医了,按着清颜阁护卫的肩膀,紧紧逼视对方,试图找出一点不安。 清颜阁原本对西南到京中的道路也是不熟的,但架不住两边来信频繁,又经常绕路去梁州,哪个信使不是一路打听过去找路,有时候还得专门钻山越岭节省时间。一来二去,硬是找到了一条近路。 清颜阁护卫笑着对伍九娘施礼,“殿下对将军颇为欣赏。在下拿项上人头担保,这条路可保将军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伍九娘吸了口气,加起来八百人的小队伍配齐了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速追向北方。 -- 第441页 益州距离京城到底偏远了些,三月十一出的事,尚未传入京中惊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众人思绪。之前遭受连番出事惊吓的楚国游学学子们,面对一日日复苏的安阳城中集市,和随着之前吵架失败或被说服的名士儒生传信回去叫人,越发精彩起来的国子监辩论,收拾好的行李和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继续待了的回国规划,都不知不觉被明日复明日了。 平静无波,甚至在往原先的快乐享受气氛过渡的安阳城,让派出去眼线收集情报的大多数人都安下了心,但也有人焦虑不安起来。 钟府算是整个安阳城中最不为新奇事物气氛所动的府邸之一,大小孩子们皆被拘着不许外出,贯彻着之前钟大钟二的“闭门谢客”状态。就算是不少人都知道钟大钟二悄悄出来了,但抓不到证据,也没必要抓,只觉得钟家受了简家倒台的打击沉寂了下去,除了依附钟家的士族,竟是无人关切了。 钟家书房内,管事刚带着最新的消息进去,就听铛啷啷一阵声响,守在附近的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依附钟家的小士族们心中谋定后动的钟大,坐在椅中神色阴沉,咬牙挤出四个字,“背信弃义!” 地上杯盏碎成碎片,钟二气冲冲踹了碎片一脚,“他们以为还能全身而退?真是没人教过信义二字的畜牲!北部部族乱成那样,咱们帮了——” “老二!”钟大厉声喝止他。 钟二悻悻闭嘴,“我让人再去请……” “不,去庄子上。” “大兄?” 钟大扯起唇角,“苏家的《讨妖道檄》写得真不错,襄王以为一个苏家就能握住所有人的喉舌?呵。” 钟二有些犹豫,“但阿琅……” “阿琅还是个孩子,他懂得什么好坏?”钟大起身,“去吧。” 被议论的襄王,如今正在鸣水城街上缓缓走着顺便晒太阳。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薛瑜又是咳血又是发烧,在床上养了两天才感觉有些缓过劲来,被方锦湖换了衣裙扶着出去转转。虽然城中都戴了口罩,但出行的人数明显增多,连蹲在县衙门前刻碑的石匠都变成了一个热闹景点,有事没事都有人过去瞧瞧。 没办法,关在屋子里太久,在屋子里做活跑跳的感觉,总是没有外面舒坦的。 如今只需要慢慢疗养,医师们的时间都没那么紧张了,连做工都变成了僧多肉少。眼看路上闲人增多,薛瑜点了几个出身鸣水工坊的人,走街串巷集合百姓,将广播体操和《齐文千字》扫盲再次普及开来。 鸣水危机已除,明日就是解禁之日,城外自然也不需要千人守城了。随着城中恢复正常撤走的城外守军早上列队离开,先前被县衙借来维护县学开学秩序的那部分军卒帮忙守着城墙,在与薛瑜闲聊时,还挺羡慕同袍们可以回去训练了的。 “还好还好,等县学开学,我们也能回去了!”军卒们没有提起在疫病中死去的同袍,却用轻快的语调说起辛苦的训练,力邀薛瑜到时候也去看看。 县学在打扫过后变回了窗明几亮的模样,向来学的是形而上的清玄之道的学官们,经历了多日在他们眼中“交给胥吏处理就好”的公文与调拨计算折磨,别人是病中憔悴,他们是加班枯槁。 但加班加着加着,心态就变了。有旁边乔县令的赞美鼓励,能出门后又有差役们大声向城中百姓介绍“这就是这些天辅佐襄王殿下与县令们的学官”,听着百姓们的惊呼与感激,还只是青少年没有多少人生经历的学官们,顿时忘了这件事最初完全是被薛瑜恐吓,不得不为,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昂首挺胸起来。 这种感觉与他们往日论文写诗不同,夸奖都像是变得更好听了。 薛瑜站在县学院内,看着一个学官从外面回来,对羡慕和感激的百姓自矜颔首回应,转头绷不住满脸傻笑,正被她看了个分明。 “殿、殿下?”学官莫名感觉羞耻,僵住了。 薛瑜拍了拍他,“这段时间辛苦了,我和江乔两位县令商量准备三月十六开学,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县衙门前的碑文看了吗,今天赶工刻最后一点,明天大家出城就要一起揭幕了。还想做最后修改就快去,背后还有你们的名字,就在县令他们后面。” 学官先是一惊,意识到加班完了又要忙了,紧接着听到碑文,自己的名字靠前说明襄王和县令都同意自己贡献大,心里美滋滋地,对薛瑜一礼,“多亏殿下点醒了下官,我这就去看。” 他一阵风似的又跑走了,没生病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活力四射。 守城的城门卒带着信筒和箭跑过来,“诶哟,殿下您在这呢!我找了好久!城外送来的信,我怕误了事,拿到就赶紧过来了。” 薛瑜一怔,陈关早上和板车一起送进来的信筒还在,怎么又多送了一次? “西南军反,三月十二已近梁州关。” 信中短短一句话,震得薛瑜差点没拿稳,刚要往外走,就见又一人拿着信筒跑进来,“殿下,您的……” 薛瑜抢过信筒,迅速拆开。 “伍氏女上书陈情,西南山民被屠生乱,西南军中守将以清君侧之名谋反,领万人叩关。伍氏女报信梁州关后,迎出。梁州守将调神射队出,待取贼首归京。” 第二封信的消息相对没那么惊悚,看上去更像是前一件事发生后,报信追来避免朝廷误会。信上陈关字迹潦草,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就连带着得到的应对部分消息加急送来。 -- 第442页 薛瑜反复看了两遍后一封信的内容,觉得有些诡异。山民被屠生乱,合理。守将谋反也不是不可能,但看伍九娘反应,不会是伍明做的。伍明就差直说自己对皇权更迭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也没必要做出这种事。 齐国边关和梁州两道关有屯兵,但各州郡守军远不及中央和四方边陲,腹地多年无兵祸,难怪短短时间就突近梁州。 西南军内乱,向北直指皇权,大概率不会明说谋反,会把讨伐暴君、清君侧之类的话拿来遮掩。可伍家任何人都压根没这个追随人脉民心,起兵也只是开启乱局,守不住江山完全白给,折腾一轮图什么呢? 两件事同地同时发生,让人忍不住怀疑背后有人操控。西南军守在益州,背靠腹地,面对群山,本是守卫压力最小的地方。按时间推算,要是没有专门的情报线路加急过去,时疫爆发的消息可能刚刚传到,西南军就反了……那么□□的山民会做什么? 守军离开,愤怒的山民占据城池,要么被反应过来从东边回来的军队压制陷入胶着,要么跟在向北的叛军背后,直入中原。但考虑到山民不是军队,更可能留在益州。 山民拖住回防的军队,前方突进的叛军缺少阻拦,朝中为了及时救援,能调动的大约是京中禁军和训练营的兵力。 这样一来,京中空虚……不,不对。 薛瑜悚然一惊。 “殿下,恐鸣水危矣。” 身旁有人替她说出了心声,薛瑜偏头,对上方锦湖的双眼。 “诶哟殿下,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第三封信来了!” 县学外送信的差役是个大嗓门,刚进门就嚷起来,恨不得让整条街都知道自己给襄王送信来了。 薛瑜没心思与他多说,颔首后劈手夺过差役手中信筒。差役被襄王的反常吓了一跳,意识到她在忙,乖乖施礼退了出去。 信筒内纸卷拆开,只有铁画银钩的一个大字,皇帝的笔迹横竖里都透着冰寒杀意。 “钟。” 薛瑜摩挲着纸卷,忽地想起薛琅离开京城时的那天。她轻声吩咐跟在身边的侍卫去传城中兵卒过来,望了一眼门外浅金色的阳光。 此刻,神射队伍不知到了哪里。 第185章 . 神射(二更) 违者视为同为逆党,就地…… 梁州沧江关, 作为南方入梁和绕路去雍的要道,向来是商队马车云集之地,但此刻却十分萧瑟, 关城闭门, 毫无往日繁华之态。 探马以沧江关为圆心,不断向外散去, 奔马和沉重的急行军脚步声已隐隐可闻。 城两侧的茂密山林焕发着春日的生机,间杂着啾啾鸟鸣, 被奔袭而来的大军惊飞。 “一队到达,艮位。” “二队到达……” “……” 急行军的声音愈发大了,将山林中细小的传递消息声音压下,黑洞洞的镜筒和箭尖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下方,箭尖深黑, 半点光芒也无,颤颤对准了关城前出现的第一队先锋。 沧江关建城地势陡峭, 依山而建, 整座城墙取山石垒就, 与恢弘的城门相比,逐渐奔到近前的先锋队伍看上去就像是站在巨人面前的蚂蚁。蚂蚁的黑点在镜筒中显露出人的模样,连亢奋发红的脸和其实已经十分疲惫的双眼,都清晰可见。 “……确认完毕,骑兵三千, 先锋五百, 两翼掠阵各千。叛首出现,叛首出现。” 伏在山中树梢的领兵骑尉笑了,轻声传令,“小狼, 各队神射准备。” 薛琅眯眼盯紧了被两队骑兵护在中心的青年,他身上的甲胄与兵卒们没什么差别,但手中长刀与骏马却是极好的。伍正的整张脸在头盔压下后显得更小了些,薛琅想不太起来他是否与伍明相似,但赶了近四天的路,还能保持着这么一张白净脸蛋,按队长教的内容分析,伍正该是一个好享受好脸面的人。 呼——吸——薛琅调整着自己的状态,捕捉着最合适射击的角度与时机。 下方的先锋叫城门未果,退后列阵,伍正仰头看着城上已经披甲的老人,嗤笑一声,“陆老,劝你早开城门!陛下在京中被妖邪蛊惑缠身,天灾频频,眼看就要天下大乱,你还要阻我们去救陛下,万一迟了,你担待得起吗!” 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城墙上,语调沉沉,“伍正,你连过多城,无令调兵,看在你尚未闯下大祸的份上,速速束手就擒!你伍家四代忠良,你是要断送你祖祖辈辈的名声吗?!” “我敬你,才叫一声‘陆老’,想在本将军面前倚老卖老?你算什么东西!”伍正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万人大军在此,待为陛下清了佞臣妖邪,你沧江关阻我,是要下狱的!” 陆老将军叹了口气,“沧江关,无陛下令不开。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手下无情。” “陛下手令?妖邪佞臣掌权,陛下令自然传不到你们手上,但我有陛下亲笔的圣旨,你开是不开!” 伍正从甲胄缝隙里掏出一卷玄色配红色流苏的卷轴,只看制式,躲在山林里的小队就倒抽一口气。 竟像是真的圣旨! 伍正勾起笑容,有意将卷轴举高,“陆老头,来,看看我这个是不是真的!本将奉皇命入京,讨伐妖邪,清君侧,诛祸首!” “讨伐妖邪!清君侧!诛祸首!” 随着时间推移,伍正背后密密麻麻的步兵越聚越多,站位十分具有职业素养,看上去颇具威势,像一波波黑水,逼近了沧江关,他们在伍正义正词严地喊出话后,一起举起兵器大喝,竟是形成了山呼海啸之势,连地面都在震动。 -- 第443页 辎重和攻城器械的车轮声紧跟其后赶到,眼看就要与前方的步兵汇合,步兵阵营已经让出了通道,准备在器械到来的同时直接将它们推到城下。城墙上的油桶和箭矢都对准了城下,床弩上紧了绞索,等器械露头就要击发。 陆老将军摇摇头,眼中露出失望,“你竟敢假造圣旨。陛下无令,你拿了圣旨来也是无用。况且,讨妖邪檄文已通行天下,分明不在京中,你以为以此为由,骗了满心保国护民的军卒,也能骗开关城吗?” 白发老人须发皆张,“做梦!” 怒斥声响起的瞬间,一阵奔马滚石之声炸响。 伍正一方的一部分步兵在前,骑兵两翼掠阵警戒山林埋伏冲锋,中间是辎重和器械队伍,再后面还有断后的步兵方阵,作为攻城的一方可谓是准备充分。只是拖入阵前的辎重队伍行进速度缓慢,比不上步兵骑兵,因此中间运输的队伍都被骑兵严密护着。 只需要再往前一点,进入步兵让开的通道,就能顺利在大股步兵护卫下前行。 但总有些意外发生。 散在山林中的骑兵们冲出山林的一瞬间,一条长绳就抛在了空中,裹着西南群山秘制尖刺的绳子被奔马拖拽,借着冲锋的力量,一口气拽倒了最前方的护卫队伍。刚刚露头的运输队伍被从山中冲出的两股骑兵冲散,还想护着辎重器械的步兵举盾列阵,却发觉从两边山上冲下来的骑兵贴着他们呼啸而过,连最好收割生命的弓箭和长刀都没拿,毫发未伤及他们。 心中浮现异样感之前,地动山摇,被忽略了的滚石带着滚滚烟尘,从山上砸下,数量不多,但看方向刚刚好砸到众多器械上面。被滚石惊到的一部分驮马咴儿咴儿叫着,焦躁地踹着,只想逃跑,而表现更糟的已经瘫在了地上,怎么拖也拖不动。 “快跑!不要命了?!闪开!” 督战队伍不在,熟悉的呵斥声让明知道以驮马的速度大约是躲不过去了,却还在努力拽马的人背后一凉,下意识按照说的话放开了器械车辆,往旁边躲去。 咔嚓嚓—— 木头或是木包铁的器械根本受不住砸,也有人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的,石块下露出蜿蜒血痕。临时听话躲开的辎重队兵卒傻傻看着,回头去找是谁出的声,却看到自己队伍里的怒气冲冲眼神,和骑马跑远后回头望来的昔日同袍笑脸,看口型,他们说的是,“小心点。” 两边各砸下来两块大石,硬是将攻城的军队分成了前后两拨,前方直面沧江关,却无攻城器械,后方无人指挥,也难以救援。伍正脸色难看极了,“斥候,斥候呢?!怎么查的?废物!” 借局势大变引着马飞快甩开后面追兵,回到沧江关前的伍九娘冷笑一声,“伍正,劝你束手就擒。” “你们什么意思?陛下传我上京勤王,你们是要害死陛下不成!”伍正神色一厉,“皇三子薛瑜为妖邪降世,要害陛下,你们多方阻拦,莫非已经与他同流合污!” “……?” 城上陆老将军和城下的伍九娘的神色都愣了一瞬,只有跟在伍九娘身边的黑瘦山民摸了摸手中长弓,“什么妖邪?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带人杀的我西南全寨?!” 伍正抽刀向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来你们为了阻我,不仅与妖邪一同做事,还借了异族的兵!杀的就是你们,我呸!” “儿郎们,抬巨木,取刀盾,随我冲!拿下沧江关,入雍州救陛下!” 伍正的喊声几乎是狂热的,他仿佛真的相信着自己的正义性,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势要用血肉之躯冲破这座腹地的关卡。 陆老将军当机立断,与他同时喊道,“我陆大勇一生报国,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伍正伪造圣旨叛逆,放下武器者皆无罪!” 还留在城下的不到一千人的骑兵队伍里有人脸上犹疑,有人咬着牙露出刻骨的恨意,他们身后的城门没有打开,面对冲杀向前的大军,无路可退,伍九娘长刀一划,拍马向前,已然迎上了跑在最前方的伍正。 在伍正身后,冲杀之声和当啷落地声混在一起,嗖嗖破空声如雨,箭雨却并非从正面城墙上已经蓄势待发的弓中射来,提前改变位置准备躲避的兵卒还在向前跑,就被侧面来的连发三箭射中了腿或是手臂。 也有人倒霉些的,去挡时原本射手臂的箭一时射偏,硬生生扎进了心口。 破空声十分凌厉,眨眼间就放倒了随着伍正冲锋出去的骑兵和部分步兵,骑兵们被从马上射下,队伍中的弓箭手左右寻觅,却硬是找不到箭矢从何处射来。 而感受着弓箭“点名”的步兵们,看着自己身边刚刚冲出去就被射倒在地的同袍,想救人,却又不自觉想起了刚刚。 若他们也跟着跑出去……恐怕现在倒在地上的也会有他们一员。 这是何等恐怖的威力,藏匿无影无踪,射术却极为精准,莫不是之前他们说的,自己一行人才是叛乱是真的吧?不然,怎么能调来这么多射术如神的弓手? 弓箭手不像步兵和骑兵,射术平平混在队伍里一起射击的人可以很多,但这样指哪打哪神出鬼没的神射手,尤其是藏匿到斥候都找不到的远处射击,光眼力和弓的质量都是极高的门槛,绝对是需要天分和辛苦培养的! 这样的射手,他们遇上了不止一个,看箭雨的密度,怕是有上百人。沧江关怎么调兵也调不出这么多,背后绝对是有大手笔支持。而这样的大手笔,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 第444页 原本还兴奋着想勤王的部分小头领的血终于冷了下来,赶了四天路没空去想这些问题,这时猛地被叫破,才感觉伍正的理由有些问题。 “伍正叛乱,其余人等放下武器站在原地!违者视为同为逆党,就地射杀!” “就地射杀!” 还有些犹豫的兵士在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喊声中抖了抖,默默止住了向前的念头。还有人想跑的,但背后是巨石,前方是紧闭的城门,无处可跑,刚迈出两步就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矢破风而来钉在面前。 这样的警告多了,也就没人敢动了。 第186章 . 矫诏 大错特错 伍九娘这边的八百人小队, 在围困住伍正后,冲入由于起跑时机不同,变得七零八落的阵中, 挨个将被箭头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兵卒绑了起来。 一场祸事有了伍九娘的报信, 准备充分之下,以近乎儿戏的速度结束。城墙上的陆老将军看着城下的打斗, 才微微松了口气。 沧江关易守难攻,但并不代表着有足够的实力来应对万人冲关, 兵力和城中兵械都不足,就算是一时设计毁了器械,但若遇到血勇之军,靠垒尸体和毁了的器械碎片,堆人命也有法子破城。只是西南军也是齐国军队, 陆老将军守了一辈子的齐国城池,若有办法阻止冲突, 减少损失, 还是想尽量减少的。 好在伍正在军中的威信并不那么强, 两相质疑对证之下,多的是人想要先冷静一会分辨出谁是谁非再继续的。而真正追随了伍正叛乱的,则在出事打乱他们的攻城计划后,冲锋时一目了然。 按照伍九娘带来的消息,西南军虽然被带走了近万人, 但编制已散, 多的是将不知兵、不是一条心的,两方分化,从中击破,就是沧江关的机会。 唉, 老了老了,竟不知道年轻人都这么厉害了。 陆老将军眯眼仰着头在山林中找寻人影,在树冠上看到一人站起来挥手,明白请来的神射队伍结束了任务,准备返城了。看看所在位置,他不由得啧啧称奇,那么远,简直是强弩的极限了,偏偏神射手们还能射准。 看到优秀的兵,谁都眼馋。 山上拆除挪过去的投石器的响动,山下自然是听不到的。城墙下方,在严阵以待守城的军卒们视线下,三人战作一团。 伍正到底是个成年的武将,伍九娘与他近身交战吃了力量的亏,又有不熟悉的山民在旁边边配合边捣乱,一个失误被伍正挑飞了刀。伍九娘弓腰下马,闪过一刀,眼看就要落败,山民跳起来斧头横劈而下,风声掩下远方破空声。 嗖嗖嗖! 三箭连珠,伍正回刀防身,斩落两箭,躲开一箭,刚要嘲讽箭手天真,声响和箭矢那么明显怎么可能躲不过,就觉腰腹一痛。 噗嗤—— 皮肉破开的声音让伍正怔住。 竟是连发五箭。 怎么可能?!他顺着箭来方向望去,在估算的位置却没有找到人,再往上看,却见一人推了推帽子,手中朱红长弓若火,正从站起身从树杈间跳下去。 那么远、那么准,又有五箭连发的射术…… 再往后看,神色仓皇茫然的军卒大片,被箭头上的药物药倒的中箭者无力反抗,只能挨个被捆了起来。 显然,大势已去。 伍正被伍九娘踹下马,被山民拿刀逼在喉间时,还怔怔偏头看着那里,他听不到唾骂声,也忽略了痛,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你们从来没把我看做自己人!我不服,我不服!我有圣旨,是陛下下旨要我勤王,你们,凭什么阻我!” “儿郎们,随我——” 噗通。 伍正刚用蛮力砸开山民的桎梏,就被刀背砸倒,药效发作的昏沉让他跪了下去,仔细听还能听到口中喃喃着,“诛妖邪……” 伍九娘气得眼皮直跳,一时竟是不知伍正在演戏,还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她低声斥道,“《讨妖道檄》已经散往天下四处,分明是太平道的乱子,凭什么攀诬襄王殿下!” 捆了一千人,剩下的三千多在巨石后方,三千多在前面都丢下了武器保持谨慎,怀疑和不解的目光扫过伍九娘。伍九娘在父兄身边长大,虽然没有掌军权,但大家还是认得人的,伍正若是叛贼,他们想寻找的真相,也只能找伍九娘要了。 伍九娘拆了伍正斜插回怀中的圣旨,看见内容就是一顿,高举圣旨回身面对众人,“伍正窃取陛下赐下调兵圣旨,改向东为向北勤王,大家都被他骗了!襄王殿下刚刚平了时疫,是有大运气在的,怎么会是妖邪?!况且,齐楚黎三国一同发出了讨太平道檄文,真正的妖邪祸患,是太平道才是,有谁认字?自己看看!” 城墙上配合地撒下纸张,印在上面的《讨妖道檄》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伍正在困倦中摇头,根本不听解释。 认得字的西南军中小头领一步步挪上前,接过纸张,回头大声念起,念着念着简直被太平道气到爆炸,大喝一声,“兄弟们,我们大错特错了啊!” 三千人讷讷难言。有的是受限于沧江关的强悍威慑,有的真的认识到自己被骗,此时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西南偏远,路途难行,大多数人连京郊爆发时疫都不知道,更别说是治愈了。此前被伍正说的“襄王封王后立刻有了天罚”这一说法吓到,又有圣旨在,自觉是为国征战,自然热血沸腾,但戳破了欺骗,就是无尽的恐惧。 -- 第445页 山民们上前怒斥屠寨之事,自觉与己无关的部分兵卒听着也怒发冲冠,两边关系再怎么差,也不至于上山连屠八寨老小,他们在军中受的教导都是保卫,此刻听了简直恨不得亲手抓出来队伍里的恶徒。 在山中逐渐靠近的众多弓箭的逼视下,伍九娘也丢下了手中的刀,仰头看向始终未开城门的陆老将军,勉强露出一个笑,“陆老,清扫完毕。如此,可能信我了?” 城门这才打开。 与被捆进关城的千人不同,其他没有冲上去的人并没有被接入城中。老将保持着谨慎,给了城外部分粮食和水,好在如今天气暖和,在外面住几天也不妨事。 兵营中大多受的是保家卫国的同袍教育,对于国内的争夺,顶天了也就是去抓抓搞事的士族,前面是国土,背后是同袍,在陷入混乱时,不战而降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沧江关内守军知道对面是叛军,但当他们放下武器,也觉得有些可怜了,出城后三三两两重新编队,四天的急行军赶路让西南军卒也累得够呛,面对有人接管的现状,有人感觉到了被控制和防备,有人却感激极了。 陆老将军手下多的是曾去过训练军营的副将,派出去带队清理巨石阻隔的道路,借了西南军的力,也顺势施恩,展示了武力威慑后的热腾腾饭食闻起来香得要命,被热血与同袍情谊裹挟了的军士们哭成了一片。 薛琅下山路上重将朱颜弓用干草绳缠好,回归了不起眼的状态。他的队长拍了拍他,叹了口气。整个神射队伍都很沉默,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激动,原本接到调令,要第一次出手亮相了谁不兴奋,结果往回赶路竟是回了腹地灭叛贼,箭指向了自己人,谁心里也不好受。 陆老将军从城墙上下来,拍了拍率领百人神射队伍的骑尉肩膀,“好小子,不声不吭干大事啊!刚刚最后五箭是谁,带来我瞧瞧,这次报上去的名字里,少不了他的!” “那可是我们的宝贝蛋,陆老不报他我可不答应。”骑尉与陆老将军说笑两句,叫住沉默跟在队伍里进城的薛琅,“小狼,来。” 薛琅沉默的原因与其他人不太相同。他们接到调令后急急赶路才在叩关之前赶到,对京中发生了什么,比伍正还茫然。刚刚隐约听到的伍正的“三皇子是妖邪”这个说法,以及后来伍九娘说的“时疫”,让他一时间又是忧心疫病,又是担忧到底谁在泼兄长脏水,难免显得神不守舍了些。 被骑尉一唤,薛琅望来,抱拳行礼,“末将拜见将军,陆老将军。” “才十四?”陆老将军刚听骑尉夸人,上下打量薛琅两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军中这样年少的兵不多,他声音放缓,像对着自己孙子似的问道,“小狼啊,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怎么从那么远射来的?诶哟,还射得那么准。放心,我不打听你们的秘密,就是这个弓,它一次也射不了这么多、这么远啊。难不成,你们把所有神射手都扒拉到碗里了?” 褪去了守城时的严肃和凌厉,这时候的陆老将军看上去就是一个见到心爱宝贝的老小孩。 薛琅在听到询问后顿时严肃的神色松了松,骑尉扶了陆老将军一边手臂,失笑道,“陆老,您可别欺负小孩不会说话啊。” “怎么射准我不能说。”神射队伍的秘密武器就是瞄准镜,这个自然是重中之重,薛琅解释了一句,继续道,“用的是将作监新改的强弩,能连射,也能手动上弦。” 轻弓射程受限,神射队伍里除了薛琅,每个小队也最多只有一人能用上三石强弓保持射程,更多时候用的还是经过将作监修改的连弩。转轴上弦的硬弩解决了上弦后只能射一轮的难题,只能做攻城破械的强弩缩小后在弓力尽可能大的基础上增加了便携的性能,十分好用。不过要达到五箭连射,现在只有朱颜弓能够做到,为了保证精确度,他每次连射都得拆掉所有伪装。 薛琅亲眼见过薛瑜做出的弹簧,在新弩上面看到弹簧和没见过的齿轮组合后,不用猜也知道是薛瑜或者薛瑜带人做出来的。明明不在兄长身边,他却觉得兄长始终都在陪着他、保护他。 他说的简单,厉害之处已经摆在了陆老将军面前,但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这样厉害,陆老将军也明白轻重,没再追问,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一拍大腿,“嘿,有好东西藏着掖着,我这就去写折子!老二,晃悠什么呢,赶紧审人去!” 神射队伍将在关城留到京中处置出来后,一是为了防备再出什么乱子,二是为了保证这群立了功的少年人们被表彰时能找到人。长期扎在山林峻岭之间,只差一点就要变成野人的神射手们终于有了回归人类世界的机会,嘻嘻哈哈解散去四处看看热闹。 薛琅停在城中书肆门前,看着糊在门板上的一大张《讨妖道檄》,虽然上面写了经过襄王的努力已经控制住了疫情,但他心中仍是一阵苦涩。 太平道以富贵权势迷人眼这种手段,他的舅舅们多像是已经中招的信徒啊。 由于神射队伍人少,在关城后的城外营中腾出了几个房子给他们居住,骑尉刚看好最近几天可以带小崽子们训练的地方,就见一人垂头走了进来。 骑尉惊讶极了,“……小狼?怎么不多逛逛就回来了?” 这个年岁的孩子,尤其是还是之前在富贵窝里打滚被宠大的孩子,怎么会对热闹一点兴趣都没有? -- 第446页 骑尉严肃起来,“是在城里被谁欺负了?给头儿说,我去给你出头!”他的脑袋已经快进到了关城守军对小孩瞧不起戏弄了,却被薛琅握住手,摇了摇头,“头儿,我想训练了。” “欸好,别难受啊,我们这就……嗯???”骑尉恍恍惚惚,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安排的训练强度是不是小了。 夜里,刚逛回来快乐入睡,就被哨声叫醒突然加训的神射队伍苦不堪言。一通训练下来,骑尉挨个看过睡得像猪一样的全能射手,总算找回了自信。 而沧江关牢中,醒来的伍正面对对面伍九娘和陆副将的联袂审问,冷笑道,“我做了阶下囚,你就来看我的笑话了?都是将军,都姓伍,凭什么就只有你们受陛下宠信,受吹捧?我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年,谁会叫我一声将军?没有人!” 伍九娘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感觉从小就亲近的这个小叔叔无比陌生。 做为遗腹子的伍正比伍明小了十几岁,只比伍二郎大四岁,对伍九娘来说,他更像是一位兄长。 “父亲那样信任你……到底为什么?”伍九娘是真的想不通。 伍九娘先一步到沧江关时就接受过一遍审问,在审问伍正之前,陆副将又问过她一遍,对伍家的情况十分了解。若非伍明信任手足,精心培养,把自己孩子全都靠后,给他入军中掌权的机会,这次伍正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可偏偏就是最信任的人,辜负了这份信任。 陆副将嘲弄道,“白眼狼呗。” 听到伍九娘的喃喃和陆副将的嘲讽,伍正讽刺地嗤了一声,“信任?他信任我,就是好事全给他儿子,苦活累活我都干了,漂亮事都是他们的;信任我,就是拿了什么东西都瞒着我;信任我,就是让我成天去和山民低声下气讨好他们;信任我,就是刚刚还在说话,我一到,就什么都收起来?哈,天大的笑话!” “……你怎么会这样想?”伍九娘怎么也想不到,伍正心中竟有这么多怨气。 家中守卫布防不一,负责的部分也不一样,作为西南军统帅,伍明谈论军情连她也是不许旁听的。至于东西,伍九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被秘密保管的千里望,要不是城中无将,守城时副将无奈拿出了千里望给她,她也是不知道千里望存在的。山民就更离谱了,两边关系再不好,也是齐国子民,军中招兵或是探路,谁进山不都得和人笑脸相迎? 明明都是正常待遇,可在伍正眼中,这就是看轻了?就为这个,他就杀了八个寨子的人? 伍正抬眼看她,“少废话。圣旨你们该是看过了,还不信我?九娘,别说做叔叔的没劝过你,你在阵前假传圣旨,到时候,可是要下狱的。放我带人上京,要不然,京中妖邪祸国,要出大乱子了!”伍九娘皱了下眉。 陆老将军打开牢门进来,手中拿着的正是伍正依仗的圣旨。伍正眼前一亮,站起来,“这下知道我是对的了吧?陆老头,还不赶紧放了我?” “蠢货!” 陆老将军嫌弃地打量他,“被人拿假圣旨骗了也不知道!老伍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假的?!”伍正愣住了。 陆老将军指给他看,“十年前陛下亲征,中箭时怀里玉玺挡了一下,在战场上碎了一角,回来后虽然补上了,但还是有缝隙在的。你拿的这张圣旨,印鉴却没有缝隙,你说是真是假?没见过真圣旨吗你?” 圣旨上的确是要求领兵回防勤王,质地措辞看起来都很真,所以伍九娘当场差点没稳住。但拿回来让接了不知道多少次旨的陆老将军看,几乎立刻就发觉了不对。 一是玉玺有问题,二则是和之前的圣旨摆在一起,虽然都是黑红配色,字迹也极为相似,但用材有些怪异,这份明明该是新发出来的旨意用的帛布似乎更陈旧些。用材的问题陆老将军不能确定,也就没说出来。毕竟,谁规定不能用以前的旧布发了?不过只玉玺一项,也足够了。 “……”伍正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没见过,皇帝传旨过来他也就是匆匆一眼,在书房供着的圣旨外面和这个一模一样,他怎么想得到会是假的?! 伍正神色变幻被陆老将军看了个清清楚楚,又想叹气又想骂人,“况且,你都不想想,陛下为什么宁愿叫你这么个没见过两面的蠢货,也不去调你大哥?” “你们不就是觉得我是废物吗!”伍正猛地翻脸,踹了一脚面前的几案,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伍九娘叹了口气,“小叔,这假圣旨,是谁带给你的?” 伍正还想再闹,被陆副将揪住揍了一顿,瘫在地上半天,才不甘不愿地答道,“三月初七,我收到消息山民们抢了一家商队。带队去救人的时候,商队头领表露身份,是潜藏在队伍里的禁军,来西南本是来寻伍明求援,但遇到了围堵,临终将圣旨托付于我。” “陛下传令于我守关时信使一切正常,则雍州尚安。你一路向北,绕过城池路上全无阻碍,怎么会觉得京中局势糜烂至此,需要改头换面才能求援?” 伍正被陆老将军问得说不出话,干脆闭嘴了。 陆老将军摇摇头。 这个套设得很简单,但处处针对伍正,若不是伍正遇上,或许还会有所不同。 伍正虽然不满,但也承认伍明的能力,所以一说是找伍明求援,立刻会觉得有这个可能。也正因为找的是伍明,以他迫切想要证明自己建功立业的脾气,绝不会去找伍明,而是选择自己领兵。救人这个场景,天然就会增加紧迫的暗示,伍正一路急躁行军,遇到阻碍就要攻城,便是受了影响。更重要的是,伍正分辨不出圣旨真假。 -- 第447页 要不是还有个伍九娘,当机立断追得及时…… 这是要拖住整个南部兵力,又要伍家上下死啊。 第187章 . 出城(二更) 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 沧江关擒获叛军的事, 在审问后百里加急传信回京,信使的快马还在路上的时候,鸣水城解禁的日子便随着破晓太阳初升, 悄悄来临了。 春雨细细, 从昨天傍晚开始下雨,等到天亮雨却停了。城中等待解禁的百姓们, 已经在城门前排队站好,忽然感觉细雨停了, 关于“天公作美”和“天也要让襄王殿下顺利离开”的议论声,不知不觉就在人群中传递开来。 在他们身旁,是已经谢绝外客的两间客店。喜儿还说不出话,但好在保下了一条命还能写字对话。这位掌柜准备大刀阔斧地重新装修,人都招好了, 就等城池解封,好赶在下一批客商来前打理好住处。 一场外来的疫病并没有击垮她, 也似乎不曾留下阴影, 甚至还与尚留在城中的客商们关系更近了一步。客店虽不再招待人, 但原本住在里面的客商们与女掌柜可以以笔代言,对话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患病时还心怀忧虑的客商们,如今已经琢磨起了新的生意。 除了货物已经找好买家或者急着回家的客商套好了车,就等开城离开, 其他人与喜儿谈起新的生意, 干脆再住几天。不过不管是走是留,一个个都支撑着满脸病容还在恢复的身体,站在客店门前,等待着襄王前来解禁。 城中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死里逃生, 剩下的也是感受过侥幸躲过和死亡阴影的,只是光看脸上神色,半点看不出惶惶然,反倒期待与高兴更多些,眼睛明亮,好像死去的不过是过去的日子,新的生活将随着城门开启到来。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是城中官员,以乔县令为首,江乐山卸任县令尚未走马上任新职位,落后乔县令一步站着,旁边是秦思带着医官,县学的学官们别别扭扭站成两派,再往后则是差役和军卒。 前方的两位县令穿着官袍,板正漂亮,只要忽略掉江乐山旁边乔县令扶着他的手,完全可以说一声意气风发。而后面的差役和军卒们身上的衣袍,制式就普通些了,但也洗得干干净净,连衣领都像是打了浆的,格外显精气神。 “这件是我家洗的。” “喏,那里还有我亲手缝的印子……” “嗳,年轻人穿着就是精神!我都想回去劝劝家里孩子考差官了。” 差役和军卒们呈一个包围圈,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努力展示着自己的英武,百姓们的小声夸赞不停传到他们耳中,让人耳朵都红了。 鸣水县的差役们向来是贯彻江乐山的教导,为百姓做事的,但之前还有些隔膜,经过一起历灾,原本年纪不大的一部分人,简直是在被百姓们当成子侄看。这个夸一句好看,那个炫耀一下自己的手艺多漂亮,站在城门前等待薛瑜到来的时间,并不压抑,反倒充满了轻快的笑意。 在城池的另一边,薛瑜住了十几天的小院,已经收拾干净。自从方锦湖入城,守在城外不远自行隔离的另外十几个侍卫也进了城,六个染病初愈的侍卫和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被克扣了伙食的小可怜。 薛瑜回头看了看屋子,药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封城的十几天里她先是忙着立威,又要干活做事,后面直接被病痛撂倒,直到治好后,才有了时间不至于早出晚归,好好看看这间小院。 “殿下,吉时到了!” 眼巴巴守在县衙里算时间的差役跑过来,请薛瑜出发去城门。 薛瑜对其他人招了招手,牵过魏卫河手中的照夜白,“走吧,该回去了。” 由于提前通知过是哪侧城门开启,鸣水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店那边的城门处,街道上临时搭建的竹棚和火堆都被收拾干净了,仔细看能发现路面上留下了不少焦黑或是凹陷印子,要等乔县令接手后继续建设。但起码一眼望去,鸣水城已经恢复了爆发疫病前的漂亮模样。 前方人群挤挤挨挨,并不肃穆,甚至称得上热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马蹄声传过去,起初是最后方列队的差役们发现回头,带动前方的百姓回头让路,后来声音越来越统一。 “襄王殿下!襄王殿下!” 少年人身骑白马,长发高束,精神又漂亮,不像后来他们看到的疲倦与病弱。有人被唤起了记忆,想起之前襄王带人回城,下令封城时的严厉锋芒。也有人想起的是那天血溅三尺,只襄王一人仿佛卓立世外。 留在客店门前等待开城的客商,瞟见马鞍旁看上去像一把普通木剑的长剑,一时有些头皮发麻,目光往城门前转了一圈,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和烧成飞灰的骨灰味。 不过他们在薛瑜脸上没有找到冰冷,反倒一直是温暖的笑意,倒让人想起了之前流传甚广的襄王脾气温和宽厚的消息。 但怕的人到底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看着薛瑜带着侍卫和女官们骑马靠近,心中想起的都是十几天来的点点滴滴。 守城门的襄王、派人送米粮重新规划每处分配的襄王、送来红绫的襄王、让最好的医官留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的襄王、病得昏昏沉沉还想着要让他们看到她没有背诺抛弃所有人的襄王…… 他们都清楚,若没有襄王在,他们很可能就坚持不下来了。 -- 第448页 县学学官们看着白马上的少年人,在一波波呼唤襄王的声浪中,眼眶都湿润了。分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比他们中最小的还要年纪小,却做到了许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让他们依赖又敬佩。 什么叫民为贵?在她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学习的圣人言语的具象。 呼喊襄王的声音里除了热烈,还有感激与仰慕,薛瑜骑马走入人群自发分出的通道,对四周颔首微笑,脸上却有些发烫。 她是为了生活要有点仪式感,安排了个解封仪式把人都叫来了,但突然开始叫她,是什么情况? 薛瑜看着两边的百姓,落后她半个身位的方锦湖却像四周百姓军民一样,也看着她。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太多,薛瑜没有注意到来自身边的视线,方锦湖看着脸颊泛起浅红,面对赞誉有些羞赧的少女,只觉得这条路他愿意一直走下去。 少女知道自己的重要,却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她仿佛会发光。 路不长,薛瑜撑着高大上气质走完了,带人在城门前站定,照夜白听话地转了个弯,带着薛瑜面对众人。 “各位,自封城后已过十二天,年有十二月,是为轮回枯荣,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是新的开始。” 随着她开口,刚刚还兴奋叫着薛瑜的声音逐渐小了,静静听着。 虽然薛瑜不信神鬼,甚至还让游医小队们去大力破除迷信和靠江湖把戏招摇撞骗的事,但有些时候借助现有的蒙昧迷信思想,说话办事还是很管用的。 “人都想平安一生,但人生总会遇到许多道坎,过去了,就是升官发财吃饱喝足的好运道,这次疫病也是一样。虽然有一些鬼祟之人恶意害人,让大家饱受辛苦,但只要肯努力、好好做事,明日总会更好,你们说是不是?” 天灾与天罚基本绑定,与其等其他人来拿这件事攻讦,不如直接说出来,先一步在经历者们心中留下“这是一场考验”的印象,有了先入为主,其他都好说。这也得亏县学学官们被薛瑜恐吓过一次,她说什么都不敢反驳,不然现在跳得最高的就该是饱读史书经籍的他们了。 不懂蒙昧者多,懂的人不敢说话,剩下的还都是薛瑜这边的,在薛瑜提出“风雨过后美好人生”的理论后,人们习惯性地会选择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答案。 有人会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过不好吗?不会的,尤其是对于刚经过这样大劫的鸣水城中人,只会希望未来平平安安。 更何况还有薛瑜安排的佃户就业、仆从跳槽、游侠改行收编等等方向,实话说,起码现在人人面前都有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本就有着一定威信的薛瑜的话被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喃喃声四起,欣喜者有之,期待者有之。 眼看气氛调整得差不多,薛瑜扬声道,“本王说过,一人未愈,则一日我与诸位皆不出鸣水。很高兴,今天我能向大家宣布,鸣水疫病已除。开城门!” “开——城——门——” 站在城门旁和城墙上的军卒,重复薛瑜最后一句话,城门在操控下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站在最前方的百姓踮脚看向外面。 也许是之前射杀的威慑留在了所有人心中,没有人第一时间动,而是眼巴巴看着薛瑜,眼眶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薛瑜看着激动又有些怯的百姓,目光柔软下来,“城外,葬了因时疫而亡的病患。在坟前,本王立了碑,今日诸位与本王一同出城,可愿随我一起去祭拜一番?不强求,出了城,愿意祭拜的随我祭拜,想赶路回家的,也快些回去吧,这么多天,家里人一定等急了。” 她没有等其他人回应,一马当先走在前方,侍卫们拱卫着她出城,马蹄声哒哒轻响。马没有跑起来,走得不快,紧随其后的就是两个县令。 站在后面等待出城的百姓们红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了城门下,跨出城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走在最前方的人都顿了一下。 泪水夺眶而出,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攥了把城门边的土,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有人哭得喘不上气,恨不得将所有的不安全都倾泻而出。 他们在城中的确建立了对未来的期待,甚至由于鸣水城飞快重整的秩序,其实也没有吃太大的苦头,生病的人配合治疗,没病的人努力贡献自己的力量,盼望着城门重开。但就算每天都对人笑着,心里的恐惧还是存在的。 出城成为了一种标记,标志着噩梦结束。 初升的阳光轻柔地洒在所有人身上,薛瑜没有回头,在走出一段路后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步行前往过去焚烧尸体的大坑。如今埋了土,立了碑,就算骨灰分开收集交给了相熟的人,还有更多的飞灰永远留在了坑底。 薛瑜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也给了他们该有的纪念。 薛瑜上前扯下碑上盖着的白麻布,正面是江乐山醒后和乔县令与学官们商量下,一同撰写的《鸣水救疫兼悼逝者》,背面则是逝者与做出贡献的所有人的名字。 她接过侍卫们带来的之前尝试蒸馏提纯的那坛酒,竹杯斜点,在坟前洒下清酒,反复三下,以酒为祭。 回头时,薛瑜看到背后跟来的黑压压一片人,所有人都跟着她走到了碑前,有人还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果子,看上去是要做祭品的。 薛瑜笑了起来,让开位置,站在旁边这时才有闲暇仔细去看连日忙碌赶工刻出来的碑文。 -- 第449页 前面是记录这次抗疫的经历,以及可以参考的办法,后面的悼念死亡和感念做出贡献的人,并且说明具体名字刻在后面,此碑立于魂灵长眠之所。 由于江乐山等人的阻拦,她没见到这个文章,但当时的写作结构还是她画的重点,基于对文人们的信任,薛瑜也没强求,此时一看,雕工精湛,碑石漂亮,文采斐然,还十分有纪念教学价值,若有机会流传到后世,起码也是个镇馆之宝。 第188章 . 灾星 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大略扫过碑文后, 薛瑜就发现了不对,怎么“襄王”二字提得如此频繁?仔细一看,竟是从头到尾的功绩里都夸过她, 看上去好像她有三头六臂, 能够力挽狂澜,其他人只是来打下手的似的。 薛瑜没那么厚脸皮, 脸烫得已经快要去煮鸡蛋了,迅速思考起了重新刻碑的可行性。正好看到江乐山出来, 她扬声叫住人,绕开祭拜后擦着眼泪离开,对他们不住说着感谢的百姓们,一行人往远处走去。 这次疫病严格来说,也有江乐山这个县令管理失职的原因, 后来只能算将功抵过,因此除了皇帝单独传来的那封信外, 京中来的旨意只是传薛瑜一人回京, 回禀作为钦差镇守鸣水的经历, 顺便接受嘉奖。 但江乐山没在意这个,昨日说起时还笑着谢了陛下的体谅,能不用两边跑,还能亲眼看着县学开学。他病得比薛瑜重,身体底子也差, 恢复得慢, 薛瑜现在行动自如,只是有些虚,他连走动快了都要牵动胸腔疼痛,被扶着颤巍巍走出来, 活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 “殿下莫非是受了寒,怎么脸色这般红?” 薛瑜还没开口问江乐山碑文的事,就被他的问题堵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脸,干咳一声,“无事。那碑……” 江乐山含笑望来,“皆肺腑之言,依殿下所述内容所写。只是时间仓促,没有运来更好的石头,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一本正经的态度,倒让薛瑜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碑文夸是夸了,但也按她的要求写清楚了所有人的贡献,她因为写文章头秃把事情丢给了别人去办,人家写出来了她还要挑刺,也太讨人厌了吧?写都写了,再去改反倒兴师动众,不如……就这样吧。 薛瑜顿了片刻,找到了新的话题,迅速将这个问题岔开,“乐山今天气色不错,看来明日就能不靠搀扶,等过几天正好养好了随我上路。明日看过县学的事,你也要回家探亲了吧?” 谁也没有戳破她这个生硬的转折,扶着江乐山的乔县令在话题开始后,借县里还有杂事要处理,向薛瑜告退,江乐山借着旁边侍卫的力道站稳,抚了抚胸口,笑道,“是啊,劫后余生,自然是要回家让阿娘看看好安心的。” 春天的微风温柔,拂过人们脸颊,江乐山偏头回望来处,开启另一边城门的声音吱呀呀传出很远。 他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臣那时起不来身,都想好了若死在城中,该托谁为我传出遗书。如今劫后余生,每日梦醒还如坠梦中,甚至想去改个名字,好让鬼差勾走了一次魂魄,留下新的我。” “你竟也信这些。”薛瑜一时失笑,“想改成什么名字?” 名字大多来自长辈赐予,不过江乐山能改名换姓一次,再改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改善为鸣,鸣水的鸣。”江乐山笑意舒展,“以后兴许还能有人记得,我从鸣水而来呢。” 薛瑜早就知晓,江乐山,字乐山,名善,而这个善字,代表的其实是他生父的姓氏单。这是仇恨,也是提醒。没想到遇到鸣水疫病,竟能让他生出改名的念头。 ……等等。 薛瑜心中微动,问道,“如今一切重回正轨,我不禁会想,若当初没有及时封城,或是疫病没有控制住,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江乐山笑容淡了些,轻叹一声,“约莫会绝望吧。有时候不到绝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臣很庆幸,疫病出现前一段时间,阿娘随着后父去附近村中寻新的猪崽,一直住在村里猪舍那边,不在城中。臣年纪尚轻,病了也好恢复,她却不一样。” “都过去了,不说这个了。”薛瑜眼看他情绪低落下来,连忙打断。 江乐山的忧郁只出现了一瞬,话题很快跑到了即将开学的县学上面,夸奖乔县令的稳重和学官们的聪明,一字一句都是对鸣水的蓝图描画。 薛瑜听着他的声音,思绪却飘远了。 她也是刚刚才想起,原书中攻打黎国后不久,书中的方锦湖手下多了一员能人。他名为李鸣,容颜尽毁,精于计算,在大军出征的粮草兵械调动上,是一名几近完美的后勤官。只是名声不太好,对士族敌意很重,借着从军时留下的信任,不打仗的时候就职大理寺,插手过许多士族案件,在审讯时是一等一的酷吏。 江乐山的母亲,正是姓李。 薛瑜猜不到被封城后死亡殆尽的整座城池里,江乐山会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无法证明书中李鸣就是他。但以江乐山处理内政的能力,在书中方锦湖上位后需要人才的情况下销声匿迹,其实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手段残酷的审讯者与复仇者,与现在站在她面前,虽然病怏怏但眼睛明亮,充满欣欣向荣期待的江乐山,若非名姓上的相似,薛瑜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处。 -- 第450页 比起受尽痛苦,还是在阳光下行走更快乐吧? 江乐山注意到薛瑜有些奇怪的眼神,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他很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联想按了下去,对薛瑜施礼,“臣便送到这里。祝殿下回京,一路平安。” 薛瑜回了一礼,“过几天,本王回来带你去东荆。” 江乐山单手扶住城墙的墙面,笑起来。旁边跟了一路的秦思也施礼告别,与江乐山不同,秦思则是被冯医正和瓶瓶罐罐们留下了。等完全收拾好培养瓶,他才能带着太医署调出来的医师,和用完的书籍药材套车返回。 不过与他挑破了秘密后,薛瑜面对已经扛上侍卫马背的十几个药包包袱,总觉得秦思跟不跟她一起回去也没差。 太平道的消息还没有传入城中,之前考虑到疫病也可以控制这个消息,会让人绝望,薛瑜也就一直压住没放出来。有了治愈的前提印象在,等百姓各自归家,比起恐惧,大概更多的会是对太平道搞事的恨意。 这也是薛瑜希望看到的。 而在鸣水城开放后,迎来种种打探时,经历过疫病锻炼的成熟医师们会是最佳选择,不管是宣扬新的疫病防治方案,还是预防还有人要坑鸣水,都很好用。 和江乐山一路闲聊,从一处城门绕路走到了另一处,官道上之前离开的百姓走出的烟尘还浮在空中,薛瑜翻身上马,对两人摆摆手,“回去吧。” “殿下!”一个微哑的少年嗓音响起,薛瑜回头,看到杨九和被小丫头半抱着的喜儿,刚刚走到城门前。他们从街尾走过来,应是废了不少功夫,喜儿发白的脸上遍布汗水,显然是急急赶路所致。 “不是叫你别来了,好好养病吗?”薛瑜有些无奈,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喜儿喉咙上糊着的白布。 白布下是糊着养伤的青霉和缝好的咽喉,别人更多是医术超群抢救下来,但喜儿能撑这么久,在现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动了手术还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与命相比,喉咙受损和注定留疤的未来,也算不了什么了。也许,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吧。 喜儿从怀里掏出两沓纸,对薛瑜晃了晃,作势要跪倒,就被她扶了起来。喜儿展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殿下所赠太过贵重,奴不敢收下,恳请殿下收回”。 “那算什么贵重的,做菜而已。你的客店能开好,能教出来更多的人会做这些齐国菜,留下名声和客商们的喜爱才重要。” 薛瑜是真这样想的。垃圾系统抽奖抽出了不少菜谱,简直是离谱妈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她又没兴趣自己去做厨神,当然是交到更熟悉这些操作,能够利益最大化的人手里。 之前拿到铁锅后,靠一些描述喜儿就能做出客商们念念不忘的齐国美食,有系统出品的菜谱在,她觉得就可以考虑不仅打响鸣水城住宿的名声,还能传扬一下齐国传统特色菜的名声。 什么时候的传统?当然是自她给了喜儿之后就有的传统。 喜儿呜咽着试图说话,又想跪下谢恩,薛瑜不想再纠缠,表明了态度,就调转马头,“在鸣水好好干,齐国菜可得靠你带人发扬光大。” 被感谢追到逃跑,大概只有薛瑜一人,回头看到喜儿等人还在目送,只好坐正了身子,端起气势继续向前。喜儿能下地走这么远,说明恢复得还不错,薛瑜心情好,想起垃圾系统抽奖也没那么生气了,顺手点开了界面。 “当前奖池一等奖:炒茶法;二等奖:噩梦之源(使用效果:50%可能出现好感度降低,50%可能出现好感度上升,升降幅度1-10);三等奖:2天生存时间。” 采茶时间将近,一等奖简直是瞌睡来了送上的枕头。 薛瑜哼了一声。 她病重受罪的时候,抽奖直接什么生存时间都抽不到,也压根没有任何有用的奖品,除了菜谱就是好感度道具。现在事情解决了,新刷新出来的一等奖和三等奖,怎么看怎么像是讨好。 抽奖转盘前的小人似乎瘦了一些,显得圆眼睛格外的大,有些可怜巴巴,望过来让薛瑜想骂系统都提不起火气了。 她现在不缺抽奖次数,随便投了一个十连,一等奖和三等奖毫无悬念地跳了出来,系统播报出的欢呼和礼花声音和以往一样,薛瑜兴趣缺缺地关了面板。 城门前几人目送着薛瑜远去,直到人影消失在远方,才结伴回城。薛瑜一路纵马向前,直到拐过一个弯,不小心呛了一口风,身边的人才从沉默中恢复过来。 薛瑜接过方锦湖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将水囊扔回去,笑道,“怎么水里没有放盐?”以方锦湖拿来的点心的咸度,她还以为水里也会放盐的。 方锦湖被莫名其妙的问题询问,露出了一瞬茫然,那双凤眼在脸颊愈发瘦削后显得格外慑人,配合无辜的神色,明知这是装模作样,在知道美人皮下是什么凶兽的时候,做出这样的神态,反倒让人更想要撩拨他。 薛瑜没等他回答,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握了握马鞍边的剑柄,还是有些手痒。 她想起了那枝桃花,后来想想,鸣水城附近压根没有桃林,只有京城郊外另一个方向,之前去踏青的地方才有一小片桃树。春日桃花初绽,说不定那还是第一枝开花的桃花,却被她轻易无视了。 军校校长陈安被她丢去了东荆,除了冯医正带着医学生们回来,其他人这会大概已经到了东荆城。陈安教了十年的学生们,自从孤独园不再需要家长和大孩子太多看顾后,乐意从军的去投军了,对读书有兴趣的继续读书,想四处跑跑赚钱的,梁州和益州郡加上牛力带走去往楚国的商队,从商之路已经铺平,反正怎么看,也不会是全员军事苗子了。 -- 第451页 秦思超群的医术解决了疫病,虽然总觉得越来越苦的药是秦思的怨念具象化,但有人调养,有医生做后盾,安心感直线上涨。 江乐山不必说,京中天工坊唐大匠合作过几次后,更是恨不得让她入股天工坊。似乎三算两算,书中方锦湖手里不错的工具人都不知不觉跑了过来。 原本该留在京城许久的谢、王、石勒三人四散,陈关没有带回来相关消息,若谢王中有人与太平公相关,跑走也正常。以前啥都没有,在意好感值的时候,她还想过搞好关系,薅方锦湖身边工具人的羊毛,现在被薅的却成了方锦湖。 倒真成了小可怜似的。 升职加薪得跟上,等到了东荆城,荆州那么大地盘,也够方锦湖去折腾了。好老板薛瑜如是想。 薛瑜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可以利用的人手,人才再多也不嫌多,更别说这才几个人。只可惜主线偏移后,系统关闭了阅读原书的功能,她只来得及默写下来还记得的部分大事和人,不然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到东荆后,以东荆地势天然要面向三国,加上荆州的位置所需,有了陈安和江乐山,她其实还缺一个熟悉草原的人。石勒燕山倒是熟悉草原,如果考虑原书中的时间线,大约要到明年后他才会忙碌起来。 那时金帐汗国老可汗死亡,接受过大量汉化教育的石勒燕山带兵杀出血路,扶持小王子上位。但是指望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人,看在几面相交的份上过来帮忙,那完全是做梦。 薛瑜一顿,默默提醒自己要将狼王死亡这件事纳入规划范围内。 四国统治者如今是黎国皇帝年纪最大,其后才是老可汗,然后是皇帝,最后是上位没多久的楚国小皇帝。 金黎齐三国皇帝全都是马上征战多年,薛泰相较而言可以说占了祖辈的便宜,只年少时带兵征战,此后就是太子死亡那场战役,但饶是如此,身上暗伤也不少,她刚穿越来的时候皇帝就差点因为暗伤发作,一路狂奔到病死结局。 老可汗不是征战最多的,也不是年纪最大的,偏偏死的最早,让人感觉十分蹊跷。他的死活其实薛瑜并不在意,但比起死后迎来石勒燕山这么一个锐意进取的对手,还不如留着年迈的老人,让他们自己内斗。失去管束或是夺权失败南下攻击的各个北方部族,可以成为南边齐黎两国的威胁,但利用好了,也能争取到发展时机。 左右都要发展商队,介入草原动向,到时候可以考虑送医生过去治病,搅搅混水。 草原贵族们争权夺利,但草原的人口也是人口。送去汉化的绸缎瓷器,买回来盐牛马人,作为只能靠着梁州井盐和外贩盐的齐国,薛瑜觉得这笔生意还挺不错。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不考虑开战的话,去往草原的商路不通,她也没有能在草原上横行的人手。 眼下能回忆起来,还能截胡的,大概只有一个书中说是石勒燕山游历回国后捡回去的小少年,后来成为了金帐汗国摄政王手下恶犬的万俟白。 但这人在哪,薛瑜也不清楚。她骑马慢慢向前走着,点开了系统面板,剧情查看的功能依旧无法使用。 “唉。” “殿下因何叹息?”方锦湖的声音打断了薛瑜游离的思绪,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我在想,回去会挨几顿打。” 她倒也想过这件事,以皇帝正式传信过来的催促看,一顿打是肯定免不了的。 “你又不能替我挨打,多嘴询问什么?”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语气有些冲,薛瑜意识到自己将被系统故意设绊子的不快,转移到了他身上。但再解释又有些突兀,干脆拍马向前,将方锦湖丢在后面。 魏卫河领着侍卫们从方锦湖马身旁穿过,紧紧跟着薛瑜,他不像陈关,还会多问几句薛瑜的事,服从命令和守卫薛瑜,就是他的全部。 方锦湖独自落在后面,过了片刻,薛瑜想好措辞回头时,本以为会看到他阴沉不快的神色,却对上了他清亮的双眼。浅琥珀色的眼瞳中似有碎金跃动,漂亮极了。唇角微翘,手按在唇边,他似乎在努力压下翘起的唇角,但还是失败了。 ……有什么好笑的?薛瑜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在别人看来该是无缘无故凶了下属,而非大力夸奖,对方锦湖的表现就更诧异了。 所以说,神经病的想法你别猜,猜也猜不透。 “刚刚发脾气是我不对,别放在心上。”薛瑜解释一句,见方锦湖收了笑,转而硬邦邦催促道,“方锦湖,还要赶路,快跟上。” “是。” 不知是不是薛瑜的错觉,她总感觉方锦湖声音轻快,像是更愉快了些。 往京城去的这条路,急速赶路的话需要大半个白天,一般速度则需要整个白天才能入京。队伍里七个人都是重病初愈,薛瑜没有急着赶路,过一会就停一下,走起来还算安逸,只是不时被风呛得咳嗽几声,还被魏卫河询问了几次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远方鸣水湖波光粼粼,绕过一段山路,走在前面防备意外的魏卫河看到对面沉默的大批骑士,猛地后退,“保护殿下!” 弦声阵阵,魏卫河后撤够快,躲过了第一轮箭雨,奔马声如雷震响,在侍卫们将薛瑜围在中间的同时,山路后方的骑士们奔出,将二十人围在中间。放眼望去,骑士们密密麻麻,皆披皮甲持刀兵,竟有上千人之多。 -- 第452页 方锦湖一把握住长刀刀柄,却被薛瑜单手按住手腕,推了回去。魏卫河等人皆抽刀而出,护在薛瑜四周,看着对面又是惊讶又是愤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薛瑜却很镇定,抬手掩住咳嗽,苍白着脸望向对面,微微勾唇,“钟侯怎么在此?好山好水,春风宜人,可是带着门客们出来踏青游玩?” 对面虽有甲胄却无令行禁止的气势的骑士们,看着薛瑜像看见了一个怪胎。论起睁眼说瞎话,这位殿下绝对是首屈一指。 不过……如此穷途末路,竟也敢在钟家家主痛脚上狠踩,莫非,是有什么依仗? 听到“侯”字,钟大眉梢微动,原本挂着笑的脸色冷下,盯着薛瑜,“不必装疯卖傻。灾星祸国,妖邪降世,为我大齐国祚着想,臣特来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口中恳求,面上冷漠,甚至连样子也不肯装,钟大高坐马上,像是笃定了薛瑜会死在这里。 在他身后,部曲们抽刀搭弓,寒芒如星。 第189章 . 螳臂当车(二更) 无人可救?…… 一行人被骑士们团团围住,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若是我不呢?”薛瑜笑了一声,好像要被逼死的不是自己。 钟大身边肌肉鼓鼓囊囊的部曲冷笑,“那可由不得殿下了!” “襄王殿下宽厚爱民, 封王后天降异象洪水疫病于齐, 自知身为灾星,心痛不已, 于此日自裁于鸣水湖。” 钟大牵着缰绳,一边说着他为薛瑜定下的结局, 一边慢慢倒退回部曲们的保护圈内,“陛下先前为灾星所惑,灾星一去,襄王殿下也可享香火祭祀,何乐而不为呢?殿下的拳拳厚谊, 定会为陛下所痛惜,四殿下也会为兄长来世祈福。” 天空中传来阵阵嗡鸣声, 黑云般的虫群从四面八方而来, 遮天蔽日, 远处响起经历过蝗灾的百姓的惊恐尖叫,凄厉而绝望。 往往盛于夏秋两季干旱处的蝗灾突然反常的在春季出现,这个消息让人不恐惧都不行,连仔细辨认的时间都没有,连滚带爬地跑回家, 准备拿出些火把保住刚刚出苗没几天的春苗。 与远方看到虫群陷入惊恐的百姓们不同, 在昏暗的阳光下,薛瑜仰头辨认了片刻,“又是蜂群啊。”而且和之前山上追着方朔跑的毒蜂一样,蜂群有着明显的赶路方向, 此刻看着大团大团涌来可怕,但也远远比不上等它们到达目的地后落下的恐怖。 薛瑜太平静了,甚至还有心思点评的态度让钟大心中有些不安,他冷冷指责道: “殿下未出宫时,我大齐虽贫,却官民一心上下协力,够人活命。殿下出宫后,九月初九秋狩上山登高,百年不遇的兽群险些吞了所有山上英才。殿下封王后,不到十日龙江决堤,我大齐与黎国边境乱起,其后鸣水生疫,日日焚尸之火不绝。 自殿下出宫,栋梁之材皆因各种琐事遇害,含光殿外血腥处处,我齐国中流砥柱之辈死伤有之,朝中乱象已显。 鸣水城先历流民再逢疫病,又有虫灾降世,究其根本,不过是与襄王殿下交往过密,才招来此祸!城中两千百姓,皆是人命,殿下抛下灾祸离开了鸣水,任百姓受万虫噬咬之苦,于心何忍!” “哧。”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皇帝传信来时,她就确定了这次要搞事的是谁,只是没想到钟大会以这样的说法站出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要她去死。 若她真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接连遇到灾害,被这样一桩桩一件件摆出“出宫后祸国殃民”的证据,又有善心加成,没准还真会被说得觉得自己愧对天下人自裁。当然,薛瑜也确信她不自裁的话钟大也会让她变成“自裁”。 钟大神色傲慢,他身旁部曲看着薛瑜也充满了恨意。也是,钟家庄子养着部曲也需要田地,部曲门客们的家眷也在附近生活,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灾星,自然是要恨的。薛瑜瞟了一眼身边的侍卫们,虽然都被钟大的“灾星论”说得眉头紧锁,但还是坚持守卫着自己。 方锦湖脸冷得快要结冰,“钟侯牵强附会的本事,倒是一绝。” “二娘,你既随你母亲与方氏义绝,又有幸追随在殿下身边,如今殿下糊涂,你为女史,当劝说殿下明白才是。”钟大好像没看到他的冰冷脸色,继续“苦口婆心”地扮演着忠臣。 魏卫河怒道,“钟守义,你这不忠不义之辈,这样逼迫殿下,是要造反不成?!隆山军营奔马两刻可至,万人兵马将至,你最好速速就擒!” 钟大笑了,“殿下为祸我大齐,我钟家世代受齐恩德,为齐侯爵,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怎么会是造反?我为陛下守河山,陛下知晓了,也只会夸我。” 他观察着侍卫们脸上的怒意,虽然没看到薛瑜脸色大变求饶,但这样的神色也足够让他满意,“想等隆山军营来救,你们却是打错了主意。还不知道吧?伍家因襄王祸国起兵清君侧,陛下被蛊惑调了隆山军营向南镇压,待妖邪自裁以谢天下,陛下醒了,镇压也就不存在了。” 伍家从齐国开国就追随着皇室征战,在每每马革裹尸之后,世代忠良之名在军中是极有名气的,可以说谁造反都有可能,跟着皇室的死脑筋伍家却是绝无可能。此言一出,追随在钟大身边的部曲们更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了,满脸写着与有荣焉。 薛瑜知道这个消息,更知道伍九娘紧随其后传信,倒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只是身边的侍卫们急急反驳了不可能。钟大像猫捉老鼠一样,浮起了戏谑的笑意,“不必再拖延时间了。” -- 第453页 “准备——”钟大挥了挥手,拉开弓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布满四周,他满意地看着只有刀剑弓弩却没有防御盾牌的侍卫们紧张地往中间退了退,“殿下,拖延一刻,虫灾便为祸鸣水一刻,还是早做决断为好。” 薛瑜仍是苍白着脸,声音却很稳,“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竟不知道有如此勾天动地之能。钟侯说我是灾星,我却觉得,钟侯这是受了太平道蛊惑,有心报复,想取我齐国国祚代之。毕竟,钟侯谋反,此前买卖人口、通敌叛国、以人命炼药和搜刮各处金银的事,就能翻页了吧?” 钟家的罪名简直不需要薛瑜仔细去想,斛生带出来的账本上随便说几个就够让人感觉品德败坏的,只可惜账本没有找到足够对应的证据,才让他逍遥了这么久。 对面听到一桩桩罪名,微微有些骚乱,看到那一瞬间钟大脸上的神色变化,眼中泻出的一缕狠厉光芒,薛瑜心中一凛。她提起通敌叛国,只是随手扔了一个黑锅,毕竟钟家商队的确是往来几国之间,十分可疑。但……这老家伙还真叛国了??? 是推测有楚国背景的太平道,还是草原狄罗人? “放!” 钟大手掌落下,站在最前方的旗手手中小旗也落下,看到信号的弓箭手迅速放箭,箭雨嗖嗖而落。护在薛瑜身边的侍卫们挥刀挡箭,但总有漏网之鱼,薛瑜按了一下方锦湖手腕,不许他动作,单手抽出赤霄剑,剑花如雪,冰凉斩落向两人飞来的箭矢。 方锦湖微微低着头,在一片乱象中莫名有些发怔。习武前后,他都是护在旁人身前的,连师父教导都是在攻守之间鞭策着他飞速成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护在了他身前。 薛瑜感觉到他又想抽刀,斩箭的间隙回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神经病的智商也是忽高忽低的吗?之前这家伙都挺精明,想得比她还多,这次怎么还没怎么样就急乎乎拔刀了?前面几次都不是最好的出手时机,方锦湖这种“柔弱无害还被重视”,一看就很适合拿来当威胁和诱导叛变的靶子,提前出手了,让钟大跑了怎么办? 两人短暂的目光交流,看在对面钟大眼中,他啧了一声,“二娘,你爱慕殿下英武爱民,但也要想想你娘,灾星注定陨落,你何不趁早打算,好好劝劝殿下?” 箭声中,他有意抬高的声音传入包围,他在“劝”字上加了重音,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暗示。 他显然是看到了方锦湖手下的刀,只是当做了防身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之前京中背刀剑的游侠不少,纨绔们也很多,只是游侠手中是真家伙,纨绔们的刀剑看着鞘长精致,抽出来大多是短了一截的匕首,光是样子好看罢了。刀剑皆重,一个“病”了那么多年养在闺中的贵女,能拿得起多重的刀?小匕首还差不多。 他话音刚落,箭雨便停了,薛瑜估计弓手手里应该还有箭,但是不多了,眼看他们没有放弃反抗,要留着找到更好的机会用罢了。只是刚劝了方锦湖,箭雨就停,看在侍卫们眼中,就成了方锦湖与对面有联系的证据。 方家告上大理寺的那桩义绝案,在京中是极大的八卦,方锦湖之母是钟家二房仅剩的女儿,方锦湖面对钟大还得叫声舅舅,人还没嫁给自家殿下,到底是血浓于水,怎么看怎么可疑。 挡箭的侍卫们挥刀不下百次,气息粗重,魏卫河回头看了薛瑜二人一眼,对方锦湖距离殿下的远近也有些不安,想要隔开,却见薛瑜摇了摇头,只好按下。 薛瑜脸色仍是白得像一张纸,频繁挥剑消耗体力对于大病初愈的人来说是极大的负担,钟大看着脸色,再想想一路观察到的反应,估计她是到了强弩之末,脸上笑容更盛,“殿下何必苦苦支撑,如花美眷,忠诚下属,信任你的满城百姓,你忍心让他们都随你而去么?” 薛瑜还思考着钟家背后搭上的是哪条线,心思电转,“我修水泥大道,立学堂,收留流民,创纸张印刷,在冬日寻得饱将士百姓之法,于疫病救满城百姓,自忖问心无愧,无害于民。太平道祸乱天下,檄文传往四方天下人可共诛之,钟侯口口声声都是灾星、都是为国,若真为我大齐计,为何不天罗地网搜寻太平道藏匿之所,偏偏要我去死?莫非我身死,就能止住叛军?” “巧言令色!”钟大避开了这个问题,看着粗喘着的侍卫们,和被薛瑜挡在背后瑟瑟发抖的方锦湖,哈哈大笑,“殿下,无人可救你。二十人不过螳臂当车,想想你身边的人,自刎还少些痛楚,请吧!” 薛瑜逐一看过侍卫们,他们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喊道,“殿下,莫信这老贼的鬼话!我们杀出去!” “你去吧。”薛瑜拍了一下方锦湖的马,将他往外推出去,方锦湖盯着她,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有反抗,侍卫们又是恨又是气,但还是在薛瑜的目光下让开了位置,让方锦湖站到了钟大等人马前。 钟大翘起唇,似乎已经看到薛瑜拔剑自刎的那一刻,“殿下怜香惜玉,风流人物,能送殿下上路,也是我的福气。”虽然没能鼓动方锦湖对薛瑜下手,但人在薛瑜身边大概也是不敢下手的,都把女人送出来了,薛瑜心灰意冷之态尽显。 年轻人啊。 “殿下!”魏卫河大喝一声,满怀痛心。 方锦湖被钟大接到了身边,钟大笑意满满地表示会照顾人,以示看重,让薛瑜放心。 -- 第454页 薛瑜看了看对面,确定方锦湖站到了合适的位置,才擦了一下剑。 “二十人对上你们,是螳臂当车。所以,人比你们多就好了对吧?” 少年人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钟大却汗毛倒立,大惊后退。 第190章 . 抓获 天亡我也 敏感察觉到薛瑜话中不对的钟大, 在退后后才暗笑自己多心,薛瑜如今穷途末路,无可依仗之处, 竟是用起了诈术。可惜, 年轻人到底见识浅,不明白这样诈并不会让包围圈松开。 钟大轻蔑地望过去, 见薛瑜等人并未突围也没多想,只道是他们没有找到时机。他拍了拍手, 身前的部曲听令横刀在前,几乎逼在了最前方的侍卫脸上。 钟大:“殿下若不忍心下手,有心与侍卫同葬于此,臣便不客气了——” 话还没说完,异于钟家部曲们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铁器不时与地面石子相敲的声音脆而响,自波光粼粼的鸣水湖后, 一线黑色人潮涌来。虽然看着离得远, 但推进飞快, 跟在骑兵后方的步兵着重甲持大盾,马蹄与人步同频踏响地面,大地震动,几近地动山摇,比之前钟大领人埋伏后出手的声势浩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京城附近有这么多人的, 除了隆山军营还能是哪里? 他们根本没有被调往南方! 钟家围堵了薛瑜一行, 可看行军速度,一两刻后就要被四面而来的大军堵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息之间, 攻守倒转。 钟大脸色铁青,恨得牙根发痒,“灾星蛊惑军中,取了灾星性命祭天,灾祸方止,给我杀!” 事已至此,与其等大军前来,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薛瑜死了,就什么都好办了! “杀!” 应和的喊声响在包围圈内,一个字喊出了无边血腥。最内圈的钟家部曲对钟大的说法深信不疑,几乎是他下令的同时,就拍马向前冲出。 钟大瞥了一眼脸颊唇瓣皆发白,明显被吓到了的方锦湖,牵住他的马缰,将人扯过来,冷笑一声,“殿下若还想要方二娘的命——” 长刀乌光一闪,刚刚还柔弱可欺的少女,出手如电,拽住钟大衣领,横拖下马,刀锋紧贴在他脖颈上。已经突向前方的部曲看不到背后发生的事,但两人附近与身后的部曲,看了个分明,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纤瘦的身躯里,是如何爆发出能扼住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的。 “慢着!” 抽刀声掩在刀锋呼啸之间并不起眼,但急切到尖锐的声音还是突入了向前的众部曲耳中,“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方!锦!湖!你敢!”钟大气得声音都要扭曲了,他身边近身保护的心腹刀剑对准了方锦湖,却投鼠忌器并不敢出手。 方锦湖握住了钟大后颈,冰凉的刀锋贴在他喉咙上,对他的恐吓无动于衷,又往前逼了逼,“让他们后撤!” 钟大挣了挣,本以为之前只是自己一时失察被制,刚一动就发觉不对,扼住他的那只手像铁铸一般。一个小娘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钟大怒道:“薛瑜,你卑鄙无耻!” 护卫着薛瑜的侍卫们看着对面急转而下的局势,没忍住笑了出来。薛瑜笑意浅浅,原话奉还,“钟侯,愿赌服输。想想你身边的人,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少吃点苦头。” 前方跑得快想要立功的部曲,已经有人与侍卫们交上了手,听到背后自己主家的声音,担心出事,一回头正看见钟大被擒,目瞪口呆之下,被侍卫们斩落马下,扑通落地声连成一片。 战局瞬息万变,反应过来钟大陷入困境的人不多不少,有人继续涌来,有人后撤,薛瑜被护在包围圈中,观察着变化,逐一叫出侍卫的名字。 “孙六,离位刀。” “林富,兑位剑。” “……” 本就拥有强悍攻击力的侍卫们,在薛瑜出声安排下,拍马而出迎上攻击,配合无间,原本被逼迫困在中间的圈子向外扩大,稳步抵抗住了钟家部曲们的攻势。 他们也听到了大军来临的声音,虽然之前并没有被告知此事,但看对面钟家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钟家的援军,笑意黏在脸上扯都扯不下去。 只要他们扛住攻势,待大军赶到,就是包围他们的敌人们的死期。 冷兵器时代混战中讲究配合,像钟家这样包围后却只有骑兵与弓手配合的包围圈子,比起军中演练的战阵差远了。只要扛住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打斗,其他人连走都走不到近前,更别说打斗了。 看起来是千人对二十,一人一拳头都够她和侍卫们受的,但实际上,人数增多只是车轮战时间拉长,消耗体力罢了。现在薛瑜最不怕的,就是拉长时间。 背后有人指点,只需要听话应对,拿出真本事就基本能扛下的攻势,竟让人感觉到了轻松,有侍卫不由得学着薛瑜的话笑道,“钟侯这是要等部曲替你死完了,才肯低头吗?” 还在向前冲的部曲们在前方死成一片、后方主家被擒的两面的威慑下,止住了脚步,犹豫地看向钟大。冲锋最重士气,小圈中的侍卫们已经看了出来,三两下阻挠后,钟家部曲的士气已经散了。 钟大看着眼睛都要红了,在方锦湖手中挣扎,察觉到刀锋划破咽喉皮肤后就会下意识撤一点,暗嗤女人心软,发觉了弱点,自觉不会被杀,放肆喊道,“不必管我,为我大齐灭除灾星,才是诸位本分,杀!” -- 第455页 狠话撂得大义凛然,他咽喉处血肉模糊一片,皆是挣扎中被划出的小口。方锦湖眉梢微挑,下压刀锋,但还是在切入钟大喉间时停了下来。他清楚这时候暂时不能杀钟大,刀尖一转,沉重的风声响起,钟大挣扎的双手中,左手啪嗒落地,血流如注。 钟大万万没想到,自己带人围堵,最后先见血的居然会是自己。 多年养尊处优,忍着割开皮肉的痛已经让他脸色发白见汗,断手钻心地痛,他痛得惨呼一声。钟大左半边身体都蜷缩起来,努力仰头看向薛瑜。对面的少年人在攻击中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始终如一的苍白脸色眨眼间改变,虽然白了些,但气色尚可,完全不是病后虚弱到可能会死的模样。 钟大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想想薛瑜除了最开始咳嗽了两声,后来的喊声堪称中气十足,他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陷阱!可薛瑜到底是怎么猜到的?他不明白。 向前的部曲们手下看见钟大的惨况,下手难免添了犹豫。钟大望向前方,少年人眉眼间看不出对陷入乱局的恐惧,平静而沉着,除了最初挡箭雨时出了手,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出来踏青的纨绔儿郎。 不,薛瑜完全可以不挡箭雨。钟大垂眼看了一眼仍抵在喉间的长刀,刀面上流下蜿蜒血痕。方锦湖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武?薛瑜竟会对方锦湖如此信任,有意卖了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叫来方锦湖能从另一个方面威胁到薛瑜,却没想到,方锦湖来到他身边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竟不知,这个长在宫中多年寂寂无名的三皇子,是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的计谋与冷静心性。 钟大知道部曲们在担忧什么,有的是忠心于他,怕他死了,有的却是怕他死了没有了钱拿还要被追究责任,人性百态在攻伐之中尽显。他看着轻松写意的薛瑜,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咬牙道,“杀!取灾星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 话音刚落,方锦湖手中长刀再闪,钟大的手臂被砍掉半截,啪嗒落地。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刚刚停滞下的攻势再起。 箭雨簌簌而落,不再是之前的齐射,而是抽冷子攻击忙于抵抗无法分心的部分人,薛瑜也没了只用耗费脑力眼力的机会,抽出腰间长鞭,在中心做了救火队员,及时为侍卫们和自己拨开箭矢。 远方奔来的人潮已经不再是黑点,隐隐可见人形轮廓,束手就擒的喊声伴随着他们靠近,远远传来。二十人对上千人,被连番车轮战的侍卫们体力已经不如之前充沛,显出疲态,被钟大看在眼中,心中大定。 俘虏在投鼠忌器的时候才是有用的,俘虏自己都豁出命去了,落在方锦湖手中不能放也不能杀,完全成了拖累。 方锦湖单手拎着钟大,长刀拦住周身向前冲的部曲,原本只以为是钟大一时失手,还在旁边喊着让钟大配合他们攻势挣脱的部曲们,一交手差点兵刃脱手,从虎口处传来的沉重力道,简直像撞上了一座巨石! 怎么可能?! 血腥味四溢,从背后响起的吵闹与兵刃相交声音,太过明显,钟大勉力回头,看到他安排在外围的心腹,将掉头逃跑的一部分人斩杀,也有人冲破了外圈的包围,勒马往人潮黑影稀疏的方向跑去。 前有狼,后有虎,部曲中心思最脆弱、忠诚最淡薄的部分,已经生出了退意,只想保命离开。 钟大看着始终未退的侍卫圈子,又是恨又是羡。他压下痛意,大声道,“灾星不死,我与汝具亡!灾星不死,今日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杀了他!” “咻——” 异于之前箭矢落下的声音引起了薛瑜警惕,她牵马躲过砸落的小瓶,十分眼熟的瓶子炸开,在中央包围圈中腾起大片烟雾,瞬间将她与侍卫们一起吞噬。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已经只剩下零星几支落下的箭雨,再次密集而落,看方向若不及时避让,正中心的薛瑜将会被扎成一只刺猬。被侍卫们阻在外面的一圈部曲中,其中几人踏着马飞身而起,越过侍卫们的阻拦向内劈斩。 方锦湖瞳孔一缩,想都没想就丢下了钟大,在旁人攻来的兵刃上借力跃起,扑入烟雾。 被放开的钟大手中缰绳紧握,几乎瞬间调转了马头。 背后,自烟雾中飞出一点雪白寒光,直指他的背心。 “啊!!!” 惨叫声传出很远。 烟雾之中,叮当打斗声只出现了一瞬,皮肉破开声让还茫茫然看不清内里的侍卫们心中一紧。 照夜白被狠踩一脚,唏律律喊了一声,但感受到周围紧张,并没有挪动。被斩落的部曲只有一人保住了项上人头,烟雾散开的时候,无头尸首跪在白马四周,眉心中箭的部曲直挺挺倒了下去,连拔出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手持弩的薛瑜身前多了一人,肩胛插着一把短刀,血痕浸透春衫,刀锋凌厉,穿透方锦湖肩胛,刀尖只差毫厘就要扎到薛瑜喉咙。 薛瑜垂眼看了看从刀尖滴落的血,张了张嘴,想骂人又憋了回去。 “你该再相信我一点的。” 她练武又不是白练的,手里有剑有弩,进可攻退可守,身边最近的是一尺远的魏卫河,部曲突袭怎么也轮不到方锦湖远远跑过来挡刀。 -- 第456页 准确的说,要不是方锦湖突然拦下,虽然守得艰难些,但也不会有重伤。一刀斩杀是挺能显示武力,但方锦湖完全是以伤换伤的打法,杀了其他人的同时,硬是挡下了其实她自己也能挡掉的这一刀,薛瑜想出手都只有最后射杀的机会了。 为什么呢? 侍卫们在看到薛瑜平安后,接收到她的手势,四散开来,开始大批切割钟家部曲的肢体。薛瑜看到远方被她扔出去的剑钉住双腿,被马拖行了几步趴在地上像是昏厥了的钟大,确认自己眼力没出问题,人没跑,这才放心。 刚刚烟雾腾起的时间太短,她看到方锦湖松手就意识到不好,连忙补救,还好赶上了。 方锦湖往后让了让,没有让血滴到薛瑜身上。方锦湖没有完全坐下,夹着马的双腿让他几乎把薛瑜整个挡在了怀里。他坐在马上的姿势很别扭,练习过马术的薛瑜很清楚这个姿势保持平衡也很难,但他却连扶都没有扶近在咫尺的薛瑜一下,完全靠紧绷的腰腿稳住了身形。 他不想让自己碰到她。薛瑜升起了一个念头,又觉得有些好笑。刚认识的时候就能勾着她调戏逗弄,像美人蛇一样的方锦湖,突然学会保持距离了?怎么可能? “没想那么多,下次不会了。”方锦湖低头靠近了她一点,弓着背,轻轻贴了一下薛瑜的额头,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薛瑜竟读出了几分羞涩。 方锦湖不正常,她意识到。 冯医正处理伤口的急救手册上没有写过伤到肩胛该如何处理,薛瑜一时半会不太敢拔刀,推了推方锦湖,“先下马,坐到我背后来,等庄将军他们到了,让军中医官给你瞧瞧。” 方锦湖唇色泛白,乖乖点头。薛瑜拉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带人上马,照夜白驮着两人往前走去。 刚刚疑似昏迷的钟大,被侍卫守着,身边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来救人的部曲,薛瑜到时他方醒转,被马拖拽后以奇怪扭曲姿势摆放的双腿显然已经折断。 长剑扎在他大腿上,深深钉进地面,只露出一小半剑锋,配合着木剑般的剑柄,不仔细看就好像是人被玩具剑重伤的滑稽场面。 钟大撑着地支起半个身子,伸手要去拔剑,却忘了自己左臂已断,右臂伸出去后就跌回了地上,刚握住剑柄的手因着惯性带出了半截剑锋,雪亮的剑光映着他纸一般白的脸色,他见了鬼一样凝视着剑锋,连薛瑜到来都没有发现。 “哈哈哈哈!”钟大沉默片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来,脸扭曲成一团,“原来赤霄竟是在你手中。薛泰,薛泰你好计谋,你竟从未信我!” 薛瑜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皱眉斥道,“这时候了你还要责怪他人?怎么不想想你做了多少错事!” “我没错,我没有!”钟大看着她,眼中几欲喷火,“你不过是运道好罢了!我钟氏传承两百年,是你们赶尽杀绝!” “呵。” 薛瑜冷笑一声,“你做出这般错事,谋反叛逆,有没有想过薛琅该如何自处?” 钟大一直在笑,笑中带泪,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咯直响,“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 他想起南方的伍家,想起没有请动的北方部族,原本计划里的上中下三方夹击万无一失,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恨啊。 若非胡人背信弃义…… 薛瑜抽出长剑,血溅了出来,钟大一个抽搐险些再次昏死过去,薛瑜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无可救药,“是谁能逼你去造孽不成?!” 钟大却忽然一顿,“哈哈哈哈!你保住了性命又如何,灾星,你个灾星!鸣水城完了,你也完了!” 薛瑜冷漠看着他发疯,嘲讽地说了个笑话,“现在鸣水城大概已经,飘满烤毒蜂的香气了吧。” 第191章 . 虫灾(二更) 鸣水城今日,在劫难逃?…… “笑话!虫灾肆虐之下, 无人生还,你不必强撑作态。”钟大躺平在地上,嗤之以鼻。 他像是冷静了下来, 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失血后显得有些发灰的脸上浮出红潮,“鸣水城破, 你的灾星之名,也要传往四方, 你以为你能站上高位?做梦!” 薛瑜望向远方,乌云般的虫群已经消失,先被虫群吓到又迎来了大军行军的周边百姓们无人冒头,能躲的早就躲了起来。 “还记得九月初九吗?” 钟大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薛瑜,突然听到她提起无关的事, 喘了口气,“雨那么大, 还冒出来了兽群……你怎么就那么命大, 掉下悬崖都没死?” 薛瑜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皱了皱眉。 山中突然出现的兽群没有定论,只归为了逆党作乱,对外还套了一层巡查失职的壳子。但有能力悄无声息运来兽群的,背后势力定然不小,因此从一开始薛瑜就猜测是太平公背后操控某士族所为。 之前钟大拿兽群出事说她是灾星的时候还不觉得, 现在一看他表现出的态度, 居然仍将兽群看做是突然出现。 兽群与钟家完全无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当时薛琅也在山上,他们要依仗薛琅上位,惊吓历练会有, 但猛兽袭击这种不可控的事情,更像是要屠杀的态度。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太平公派人与方朔接头的态度,若方朔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又何必让人来见他?钟家的蜂毒与兽群是两拨人的手段,方朔中了钟家要坑她的蜂毒,继而倒在兽群中,那么……是因为他太蠢,不知不觉招来了毒蜂,所以被放弃? -- 第457页 钟家与太平公无关?那兽群是谁运来的? 只能说这一件事上钟家可能没有与太平公合谋,但到底有没有受诱导,大概只能等抓进牢里在审了。 薛瑜心中转念,钟大躺在地上喘息,过了一息才忽然反应过来,“那时是你除了毒蜂?!不不,山上才多少蜂,这次……” 钟大并不是蠢人,很快想到了问题关键,薛瑜露出笑,有意气他,“还要多谢你之前放出毒蜂,借小林氏之手害我。不然这次请秦医令留守鸣水,专门配药,还得多费些手脚。” 钟大抽搐了一下。 距离鸣水城几百步远的山丘中,等在此处的另一批钟家精锐部曲在钟二身边,眺望鸣水城。虫灾经过,寸草不生,无人能还,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守在了这里,等待着一个计划好的结局到来。 远远望去,鸣水城被黑云笼罩,由蜂群聚集而成的乌云下漏出些许青烟,约莫是城中人取了火把烧虫。但比起大批涌来的蜂群,细细的烟雾看着孱弱极了,光是看着就能想到,下方烧虫的局面是怎样的杯水车薪。 然而,想象与现实总是有些差距,离得远了,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远方的鸣水县城,绕着城墙点起了巨大的五六处火堆,布满药味的青烟直冲云霄。被留在城中的医学生们一起运来大批药物,投入火堆之中,循着诱饵过来的蜂群,像飞蛾扑火般一丛丛扑入了青烟之中,烤焦了的古怪肉香腾空而起,整座城都被覆盖在了青烟之下。 秦思站在两个县令身边,望着薛瑜离开的那条路,轻叹一声,“殿下神机妙算,只是不知如今平安与否。” 扑向火堆的蜂群太多,火几乎都要被它们成群结队的自杀式攻击扑灭了。但到底人多蜂少,火堆灭了还能再继续添柴,没多久,上空盘旋着的蜂群就变得越来越少,分出一部分蜂盘旋着往外围去,像是生出了灵智,试图逃跑了。而零星新来的毒蜂也被引着后退,竟是要绕过鸣水城,去往别处。 秦思拍了拍身边小坛,交给医学生们,“小心带过去,别溅到身上了。” 几个小瓷坛被拍开泥封,一股比之前混在春日浅浅花香的味道浓郁得多的甜香涌了出来,原本已经显出颓势的毒蜂们嗡嗡声大作,疾扑下来,拿着坛子的医学生如临大敌,快速将坛中液体泼在火堆旁,瓷坛也丢进了火堆。 像蜂见了蜜,鸟归了巢,刚刚要绕开鸣水城的毒蜂,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吸引了回来。城池上空的乌云再次密集,将下方的火堆盖了个严严实实,阻隔了所有窥探。 对于乌云慢慢变薄变淡的表现,部曲中有人观察到,连忙报给钟二,钟二嗤笑一声,“娘们兮兮的,怕什么?蜂都下去咬人了,上面当然没有这么多了。” 心腹犹豫着提醒,“但好像也没听到有惨叫声……” 钟二想了想,“约莫是今日开城,走了不少人,还留在城中的都是老弱病残要继续养病的人,声音小也正常。”心腹还要再劝,钟二望见重新浓密起来的虫云,笑了,“瞧,又多了一批过来,鸣水城今日,在劫难逃。” 乌云浓转淡又转浓,又过了一刻,才慢慢散开,远处望过去观察到的终于不再是一团团虫云,钟二登高望远,心中一惊。 “怎么回事?!” 部曲中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好像他们全都没事?” 鸣水城城门大开,城墙上还有青烟缭绕,但虫群消失殆尽。没了遮挡,站在城墙火堆附近的人便显露出来,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是一个个活人。 “该死。怎么可能?!”钟二脸色难看极了,“好哇,算他们走运,江乐山还有几分本事。不肯乖乖去死,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正了正身上轻甲,跑商的日子让他体力不错,扛得住甲胄,兄长就将家中轻甲给了他,兄长的安排失效了一次,他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只有鸣水城中人都死了,灾星的名声才能扣得更稳。钟二隐蔽地扫过众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水囊,火油一泼,鸣水城到底是怎么出的事,还不是靠别人说嘴? 钟二率先骑马离开山林,抽刀横指,“拿下鸣水城,城中不过千余病残之辈,无甲无刀,怎么比得了我们兵强马壮?走,今日,就是鸣水城的死期!” “美人一夜,白银千两,随我杀!” 部曲们听到许诺,身上生出了无尽的豪情。比起钟大带走的那一批人,他们人虽少,却是最忠心的,这些年手下也沾了不少脏血。不需要钟二拿出什么灾星论洗脑,只需要告诉他们能得到什么,就足够他们效死。 五百人的队伍冲出山林的那一刻列队完成,马蹄如雷,飞速接近鸣水城。鸣水城城墙上的许多人发现了他们,城门吱呀呀即将关闭,却被扔出去的长戟长刀钉住。投的人技巧绝伦,刚好卡在关闭的缝隙里,让门无法合拢。 一行人皆骑快马,瞬息间已经逼近了城墙百步。部曲们分散出一队,绕去后方,去堵住另一边的城门,接近了射程,部曲们警惕抬盾准备挡箭雨,却发觉城上完全没有箭矢射下,心中对城池的轻蔑更浓。 只会关城门,连弓箭都没有,他们拿下鸣水城还不是轻而易举? 钟二也发现了这件事,他马速不减,弯弓搭箭,瞄准城上背对他们,穿着红衣官袍的人,厉声喝道,“要怪,就怪那灾星吧!” -- 第458页 红衣人中箭,一箭立倒,据说鸣水城前后两个县令都不通武学,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大敌当前毫无防范之心,击倒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城门被卡的缝隙后,两个小兵看见他扑来,脸色煞白地往后躲去,连关城门都忘了。在他们背后,简陋的长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显然是害怕极了都躲了起来。 钟二看到他们的反应,哈哈大笑,甩着马鞭,就要扑入城中,“放弃抵抗,留你们全尸!” “束手就擒!” 钟二听到身后的喊声,觉得有些陌生,却来不及细细分辨,也跟着点头,“束手就死!” 他只差一点就要踏入城门洞,突然头顶砸落一个重物,钟二反应极快,抽刀斩落,切入的手感轻得极为奇怪。 啪嗒。 红色重物落地,干草漫天飞扬,从简单捆起的头和草人肚子里滚出两块石头来。草人胸前还穿过了一根箭,显然,就是之前钟二射中的那支。 他气得脸色涨红,“江善!你竟敢戏弄于我!” 钟二哇哇大叫,被嘲弄的不快让他充满了进城杀人的念头,瞬间脑中过了几个如何杀江乐山更解气的法子。 草人仿佛一个玩笑,根本不具有任何阻拦的力量。钟二怒火旺盛,御马向前,刚要冲出城门洞去抓人,忽然,马蹄下燃起一丛蓝色火焰,形成一道火墙,踏入火中的骏马凄惨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掉头就走。 突然出事的马让马身上的钟二顾不得城内,急忙控缰,好悬稳住身形没被惊马甩下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部曲却没他的好运,马蹄狠狠落下,将两人从马上蹬落,落马的人和惊马在城门洞内挤成一团,骑兵冲锋的速度在这时成为了巨大的劣势,惯性让后面跟着的部曲来不及停下,急急勒马后退的部曲和狂躁的惊马,瞬间形成踩踏和挤压。 落马者众,惊马更多,小小一座城门,成为了一处冰冷的绞肉机,背后是涌来的部曲,前方是惊马和火墙,进退维谷。 钟二厉声大喝,止住混乱,好不容易协调完毕,退出城门洞的众人皆满身狼狈,再一抬头,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静静立了一群人,长戟配大盾,竟是将他们围在了城门前。 钟二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听到的那声“束手就擒”,根本就不是自己人喊的,而是后方涌来的兵卒们的声音。 隆山军营不是倾巢而出,向南救援了吗?!他们派人来打探几次,甚至是亲眼看着鸣水城中驻军离开,隆山军营空了,京中向鸣水而来的路上毫无禁军调动痕迹,这才确定计划成功。可现在这群兵,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城墙上,江乐山扶着垛口往下望,看见钟二难看神色,勾了勾唇,年幼时的血色记忆,慢慢散开。 钟二若有所觉,回头望来,看见他的笑容,顿觉被看了笑话,提刀直指江乐山,恨道,“我与你何仇何怨?你赴任以来,无不配合,今日竟要这般羞辱于我!” “何仇何怨?”江乐山重复了一遍,“何仇何怨?哈哈哈哈……” 江乐山闷声发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换成了别的,冷声道,“敢问钟财神,你又与我鸣水城中两千百姓,何仇何怨,先以毒蜂害人,又要提刀斩杀?” 钟二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你们本就为灾星所害……” 江乐山怒斥:“灾星?我看你们才是那灾星罢!人心不足,为祸四方,便为灾星!” “谁与你逞口舌之快?私自调兵,江善,你得意的日子也到头了!”钟二一边说一边对自己的部曲悄悄招手,寻觅着合适的时机冲出。但对面的步兵约有千人余,列阵完备极了,这样短的距离,马也跑不起来,想要击破重甲剿灭对方或是逃出,都是难上加难。 他心里不断在想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出了差错,却完全得不出一个答案。 没事,钟二想,只要兄长那边顺利,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 “你不过是觉得,陛下无人可选罢了。”薛瑜轻声道破钟大的依仗,“阿琅走时,还惦念着要用军功换你们活命,你却半点不想着他与钟昭仪在宫中艰难。” “阿琅……阿琅?”钟大愣了一下,脸上半点没有被叫破的羞愧,冷笑,“薛瑜,你好手段,骗了阿琅与你亲近。他不过是个孩子,懂得什么好坏,若非你这个灾星搅乱,我自会为他送上最好的!” “是吗?” 斩伤斩杀的数量太多,地面震动不绝,一直没有拿出弩的侍卫们以箭矢追击,血腥味浓郁极了,薛瑜看着前方十分滑稽的十几个人追着几百人跑的场面,轻轻笑了一下,“薛琅今年才十四岁,你们教他无法无天,教他草菅人命,这就是你想要的?主弱臣强,到时候,是齐国的齐国,还是你钟氏的齐国?拿到最好的的人,是他,还是你?” “你辜负了他对你们的信任。是你害了他。” 她以前觉得薛琅被宠出来骄傲到恣意的脾气有些讨厌,现在却觉得有些可怜了。 钟大喉中嗬嗬作响,不肯承认这个答案。 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后部曲们一哄而散,侍卫们追着跑出很远,部曲中真正忠诚于钟大的,大多已经在最初的攻击与最后试图带钟大离开的近身战中死去,没了督战,没了强手,想拿黄金去逍遥度日,也得看看有没有命拿,眼看薛瑜没被突袭伤到,更是士气全无。 -- 第459页 攻势一停,危机解除,留在近处守着薛瑜的魏卫河挨个捅穿看上去已经死了的部曲后心,以防不测。零星几个穿着重甲的部曲装死失败,被一刀穿心,呜咽和惨叫声不绝。鲜血四溅,满地猩红,薛瑜感觉到背后方锦湖颤颤,呼吸急促显然是兴奋了起来,反手拍了一下他手背,“受了伤就好好待着。” 背后安静下来,薛瑜看着勉力喘息的钟大,“南方、中部,北方的西北军和东北军你无力骗动,那么……你原本联系的,是草原狄罗各部?你曾入简家听道士讲经,太平道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弃了家国,只想要眼前利益?” 第192章 . 北部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 “我……”钟大张口就要反驳, 但尚存的理智控制住了他,他扯出一个笑,“此次是我技不如人, 可襄王殿下也不必什么黑锅都丢给我。你这般熟悉狄罗和太平道, 莫非是你与他们有所交际?” 他不承认,薛瑜也没办法当场逼问, 原本提起此事就只是一个试探。她记下提到草原时钟大脸上瞬间闪过的愤恨,要说他与草原没有联系薛瑜都不信。 十年前太子在与狄罗人的战场上战死, 十年后钟大却会为了推薛琅上位,去联系分明手上沾了他外甥的血的狄罗人,有些事,一深想就心中发寒。 意识到这一点后倒推回去,有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事, 豁然开朗。 钟家传承两百年,百年前起兵时都能在关中沃土坐拥七百亩田地, 起码前几代绝不会是见识短浅之辈。 看钟三娘基本可以看出钟家二房的性格, 而皇帝愿意娶最大威胁的世家女儿, 还将流着钟家血的孩子悉心教导立为太子,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选择太子不仅是太子与皇后的荣誉,作为母族的钟氏,也会起码有一代以上的庇护。 以薛瑜对皇帝的了解,这种近乎各退一步的妥协绝不会给像现在这样处事的钟家, 也就是说, 那时候的钟家家主与钟皇后,是和皇帝关系不错、或者说,顺从并认同皇帝削弱世家权柄的。 但钟大钟二不是,他们并非看不到皇权与世家的危险制衡, 只是鲜花着锦的好日子过久了,他们还想要更多。 害死只差一步就能登基,明明白白流着钟家血的正统继承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再推另一个外甥上位,为什么?薛瑜心中有几分猜测,她遇到过的接触过先太子璟的人都对太子评价极高,这样的人会允许自己的母族在背后做吸血虫吗?大概率是不会的。 对于薛璟之后的第二个钟家血脉的皇子,钟家兄弟对薛琅的看重大约是有的,但真心爱护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钟家百年清名,在你兄弟二人手上断送了个干净,你竟还有脸称家主?世家士族之名,教化为国之心,全因你们堕于泥沼。你如何攀咬,我也问心无愧,只是不知待死后见到你们的父祖长辈,你会不会有一分羞愧?钟守义、钟秉德,都说取名取人之所缺,看来,你们父亲是早已看穿了你们的本性。” 薛瑜声音冷淡,有些犯恶心,到底对与不对,猜对了多少,就要押回去审问才知了。 钟大只在她提到“家主”二字时发出嗤笑,“是薛泰对我钟家不住!当我不知么,你说我对阿琅不好,薛泰又如何做父亲的?今日不过你们从未信我钟氏,先下手为强罢了。成王败寇,随你如何说罢。” 身体的伤痛让他挣扎不得,听到后面,整个人泡在血泥里,转过半边脸,闭上了眼睛,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薛瑜听着他的强调,有些惊讶。 简家倒台后对齐国士族影响很大,钟大钟二也是自那时起闭门谢客,但那时看来觉得是钟家避其锋芒,如今看来,钟大钟二其实已经看明白了末路所在。 封她去东荆,允薛琅入军营,京中不断吹出的两名皇子二选其一的风声,都不过是掩饰。她在局中看明白了在钟家贪婪势大之时,皇帝绝不会选薛琅,怎么会觉得钟大钟二能完全被骗过呢? 当意识到皇帝的隐瞒掩饰,此前一直将她视为老四磨刀石的钟家自然清醒过来。联系起之前钟二悄悄出来寻找薛琅那次经历,薛瑜心有所悟。 薛琅进入军营中后,与钟家见了两面,第三次时钟家去人却找不到他了,这反映出了薛琅在脱控,在逐渐接受教导。说白了,薛琅的身份注定与立身于士族醉生梦死权柄的钟家兄弟相异,再拖延下去,薛琅难保就会是下一个薛璟。 这次是鱼死网破,也是逼宫。 皇帝竖起了屠刀,一层层削弱士族,钟大钟二此时不出尽全力,再被削弱下去,就会与简家一样,反应不及,轰然倒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心中一清二楚。 钟大原本的计划肯定不是这样简单的,只听他说的那句“天亡我也”就知道,是出了差错。 要达到最好的牵制效果,三路夹击是最优之选,北方始终没有传信过来,但看钟大提到草原时的恨意,大概不是他没有安排,而是安排没有起效果。夹击失败,这次的攻击才略显仓促,将错就错罢了。 想透了此处,薛瑜背后已经湿透,对伍九娘生出几分感激来。要知道,在伍九娘传信回来之前,朝中接到的消息都是西南军反,比起伍家出了叛贼,整支军队反叛的后果更可怖些,应对方式也会更严阵以待。为保安全,调军向南补充兵力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派出了训练营中军卒,北方乱起,禁军必动。 -- 第460页 若当真形成了三路夹击,中央军队左支右绌,两边灭火,没有伍九娘传信回来打出了时间差,出现可以安排的空档,首先她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要扫尾够好,足够及时,灾星的名头挂在成为死人的她头上,根本别想摘下来。 只剩一个皇子,皇帝也就别无选择。作为皇子母族,获罪会导致薛琅上位困难、处处掣肘,为薛琅铺路着想,那么就算钟家犯了错,推出替罪羊让皇帝撒了气,约莫也就高举轻放,认下了这次的“清君侧、除灾星”。 时也命也,好在她还有三分运气。 不过,北部草原上,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薛瑜疑惑、钟大愤恨,而作为思绪主角的齐国向北草原上,呼哨之声阵阵。 西北止戈城中,陆将军手握千里望扫视四周,除了城外固城修路的干活工匠与兵卒,城墙上的守卫比平日增加了一半,列队行走,直到交接回营时,仍是口令连连,戒备森严。这样的紧张气氛自两日前收到加急传信后便一直持续着,兵卒们皆猜测是今年狄罗人使臣入京后,出了什么差错。 激动者有之,不安者有之,但止戈城外种上苜蓿草的田地外,直到千里望的尽头,也只有零星野生的兔子蹦跳来去。 春天来临,动物出来活动,但止戈城外气候寒冷,春天来得略晚些,比起其他地方的草原,现在外面还称不上水草丰茂、绿意盎然,得接近暮春,才会随着草原的复苏,迎来牧民的流浪。 “你家女儿也大了,想不想养只兔子?”陆将军偏头询问副将,警戒着四周的副将被突然一问,哭笑不得。 止戈城面向齐国腹地的城门外,缓缓驶来一队车队,车上带的东西不多,最显眼的要数白中透灰的麻布袋子,已经熟悉了修路过程的民夫们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欢呼,“料来了!” 从车上跳下来几人,皆来自鸣水工坊水泥分坊。他们将带来的水泥交接下来,做完登记,未来几年内,他们都会以止戈城工匠的名义留在这里。 自京城而来的匠人们还带来了新的书籍和告示檄文,进城第一步就是赶往衙门旁的书肆,交给差役补货。作为齐国最西边的城池,止戈城虽然是边关堡垒,但也从未被忘记它属于城的那一面。 城中住着的不仅是兵士,还有他们的家人们,屯兵的策略让止戈城从冰冷的关卡变成了家园,守卫家园,自然是每个人的心愿。 在休假的兵士或兵士家人们三两顺着车队的方向去凑了热闹,有认字的人大声读出了《讨妖道檄》的内容,作为印发后专门追上前往各处的车队,让车队带来的檄文,自有它的意义在。消息闭塞滞后的西北边城,突然知道了疫病的爆发,襄王的守城与太平道的可恶,一时义愤填膺。 不过,止戈城也没有道士的踪迹,最多也就是生一会气就散了,但檄文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却久久不会散去。 陆将军远远看了一眼热闹的城内,拍拍副将肩膀,“走,跟老子巡城去。陛下都传了信来,再让那些狗东西钻了空子,我可没脸见人。” 草原上的呼哨声没有传到西北,但同样严阵以待的东北边城,听到远远传来的声音,更为严肃起来。 东荆城守将薛猛踩着垛口,拿千里望眺望远方,小小的镜筒映出远处集结的帐篷与来往牛马人群,即便是用望远镜看,也不过是一丛丛小点,但百里距离奔袭不过一天既达,让人不紧张都不行。 狄罗人或是其他部族敢大摇大摆出现在黎国,自然是清楚无人会管的,但这就苦了邻居东荆城,加上京中传信来指明要他警惕,薛猛简直是操了一百二十个心。 “呸!这些龟孙,把荆州当他们自己家了不成?还赖着不走了?”薛猛骂了一句,忽然看到镜中人出现了放牧和吃饭外的别的动向。 呼哨声响起的瞬间,出现在视野里的人群都循声远望,似乎是看到了远方什么东西,从十天前就逐渐挪来,越聚越多扎营在东荆城百余里外的草原部族,突然都将放在外面的东西收起来,赶牛羊的赶牛羊,四处叫人的叫人,帐篷没多久就全部拆掉,恢复成了他们到来前的模样。 车队和牛马缓缓向北而去,勒令东荆城上下已经做好了应战准备的薛猛懵了一瞬,“嘿,跑得倒快!算你们走运。” 副将跟在他身边,听了不少骂声,早已习惯,在旁边本是做着零散的清点活计,突然听到薛猛换了个词,他愣了愣,小声道,“将军,走了?” 整天听着他骂人,尤其是看到有狄罗人远来之后,薛猛骂得更凶了,连副将自己心情每天都是跌宕起伏,为了不影响兵卒们的心情,薛猛“被迫”猫在城墙最高的角楼里看外面,骂声传出去也不甚分明。薛猛放下千里望,瞪了副将一眼,“咋,害怕胡蛮过来砍你啊?这么小声是猫叫呢?” 副将噎了一下,没接话。薛猛呼噜了两下头发,在角楼里转了两圈,踹了一脚墙根,“他娘的,怎么就跑了?” 副将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追出去?” 一巴掌糊在了他头上,薛猛瞪着他,“追追追,有钱吗你就追?春耕还耕不耕了?路和城还修不修了?咋滴,就等襄王过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恁大的脸嘿?” 副将不吱声了,薛猛撒气失败,举起千里望又看了看,确定狄罗人真走了,才悻悻放下千里望,“老子年轻个十岁,点一千人都给他剿了去!打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出来祸祸。等到明儿个早上,要是还是没人,就给京中传信。” -- 第461页 “是,是。”副将小声道,“将军英姿不减当年。” 薛猛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不是我不能打了,是我不是先锋小将了。” 做守关将军,是信任,也是压力。做武将的,谁不想建功立业、驱逐胡虏?但背后万人指望着他一个人下决定,睁眼闭眼都是怎么带人吃好点、练好点,怎么给本就贫瘠的国库省点钱,再想像以前初出茅庐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问题都丢给身后的大将军,闯了祸回来最多也就是一顿军棍,是再也做不到了。 “大兄过去忍了我们,我们好歹还聪明,怎么到我手下了,就是你这样的蠢蛋?”薛猛不耐地推着副将往外走,“你说,这狄罗人跑出来溜达一圈,图啥?荆州的草比他家里的好吃?” 副将机智地转移话题,“将军,这次回京的文书请谁润色?” “……” 后撤的北部狄罗部族,对于远方的窥探毫无所觉。缓缓前行的车队走到一里外的山丘下,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从山上冲下,马上之人虽强壮高大,但脸庞扁平,更像是汉人。有着一张汉人面孔的青年冲进部族队伍里,没有受到阻拦,骁勇精悍的草原汉子让开了空档,抚胸对他深深低头。 这意味着臣服,和献上所有忠诚。 “石勒大王。”部族首领在青年面前低头。 狄罗建国以前,是几个部族之主可称大王,如今却是在都城中接受过可汗封赏的贵族,才可称大王。当然,大王越不过可汗去。 青年石勒燕山翻唇而笑,铁灰色眼睛里露出狼一样的光,“你很听话,不错。” 跟在后面的人没少悄悄抬头看青年,彼此之间眼神交流,皆指向领头之人,怀疑他是汉人的呼声不绝,但面对国中贵族的姓氏,和他的出现方式,无人敢上前挑衅。他足够强,所以可以拥有他们的忠诚。 车队赶了半天路,等天色微亮的时候,灰蓝的天幕上还有几颗星子,他们便来到了草原与黎国交界处。空置已久的城池显然不能作为边城存在,但也是一处不错的住处。 他们从这里往荆州去时,这座城池外还没有这么多人,只是小部族放牧会经过,而今天,在城池北方,大片大片的帐篷连绵起伏,牛羊四处散落,人群熙攘。 新来的部族心里清楚,这些部族绝不会是和他们一个原因而来,只会与石勒燕山相关。 手脚上套着皮圈的奴隶,顶着水盆或是其他杂物,匆忙穿行在人群中,从卑贱的住处赶往城池中被他们的主人选中的屋舍,或是穿过城池取材打水,或是从帐篷中取新鲜的食材。有的照料主人,有的照料着主人的财物。也有被拴在牛羊棚子里或是帐篷边的,身上脏污一片,鞭打痕迹处处,被称为新来的羊,经过的人皆嬉笑着,好像看不到有人倒在那里。 奴隶们的面容有的深邃有的扁平,显然有的是汉人,有的是异族,看上去像是混血的也不少,但他们自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频繁出现摩擦的各个部族里,掳其他部族的女人孩子做奴隶,完全是不成文的习惯。没有人会为他们可惜,作为主人的财物之一,不管是交换、买卖,还是死亡都司空见惯。 刚从黎国境内回来的部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多看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奴隶,但他们仍在城门前驻足了。他们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飘向已经颓败大半的城门上挂着的那颗头颅。 死去多日,被擦去血污的宇文阿鲁巴头颅须发虬结,他的双眼仍圆睁着,充满怒火,让人不敢直视。 就像多日前,他们刚在阿鲁巴王子的要求下赶到荆州的那天夜里,被石勒燕山带着一百人冲破营帐,明刀明枪逼到眼前,比武失败后他被割下头颅的那瞬。 阿鲁巴或许冤枉不甘,但草原上的规则如此,无人会为他讨这个公道。包括与他一起回来的使臣,那个姓金的汉人,甚至,金使臣还是第一个倒戈的。他们瞧不起软骨头,但似乎汉人都这个德行,也就不会多说什么,在金使臣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只可惜,没能在齐国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但观察了这么多天,探子也派了不少,与阿鲁巴得到的消息不同,齐国完全是防范严密,根本是块硬骨头,可惜之心也就淡了,对已死的王子调他们过来的怨念倒是有不少。 新来的部族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望,匆匆走过破败的城池,跨入众多帐篷的视野范围内。石勒燕山的返回给扎营的部族们带来了新的动向,呼喝声响起。 “准备拔营——” “随石勒大王返都!返都!” 几个部族聚集在一处,数量近万的青壮喊声连成一片,声势浩大,几乎要击破天幕,漏出金色阳光。 石勒燕山站在倒塌大半的城墙上,拎起来挂在城门上的头颅,啧了一声。 阳光冲破地平线,漫天而起,将前路染成一片金灿煌煌,石勒燕山沐浴在阳光下,笑容肆意张扬。此刻,他那张充满了汉人痕迹的脸,才显出几分属于狄罗异族的蛮狠来。 他跳下城墙,踩在下面的马背上翻了个身,马嘶鸣一声,刨了刨蹄子,飞快跑向前方。原本挂在城墙上作为威慑宣告的头颅,像一个战利品一样,搭在马鞍旁,成为了新的威慑。 他走过逐渐被收起来的帐篷,早起出去放牧的牧民们赶着牛羊回来,准备着一起离开,马鞍旁有一颗头颅的青年过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 第462页 “六王子,走吧,臣带你回家。” 石勒燕山走在最前面,拍了拍死者的头,低头时,从衣领里滑出一只骨哨。 第193章 . 讳疾忌医(修) 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人跑得七零八落的战场上, 从远处奔袭而来的隆山军营的训练守备军队终于抵达,骑兵们散开与侍卫们一起围堵住逃跑的部曲,身披重甲的骑兵们比起只有皮甲的钟家部曲装备精良得多, 原本已经跑出很远追击不及的人后心中箭, 栽落马下。 援军已到,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意识到这点的部曲有人显出江湖狠厉之色,回头重扑入拼杀, 有人却丢下了兵器,跪地求饶。 百态之间,分明该是大获全胜的时候,薛瑜却有些疲倦。守将庄骁骑马上前,翻身下马施礼, “臣来迟了,还请殿下责罚。” “庄将军何错之有?”薛瑜亲手将他扶起, “在逆党作乱之前, 情报难以收集, 更难以辨认到底会出现在何处,将军能带兵及时赶到已是不易,埋伏和早早调动奔忙辛苦大家了。” 皇帝送来的钟字纸条,和飞快进行的隆山军营调动,其实不过是钟家试图调虎离山, 而薛瑜与皇帝一起将计就计罢了。 只是之前并不清楚钟家将在何处发难, 隆山军营调军出去绕了一大圈回来,斥候四处收集消息,找到了钟家位置,大军才重新赶回。薛瑜带人在回京的这条大路上走得很慢, 就是为了引钟家动手。鸣水城中留下了秦思等人,又有分出去的一部分隆山军营的人守着,相较而言更为安全,正因为心中有底气,面对钟大的道德绑架和打压言辞,薛瑜才半句话也不曾相信。 先前争斗中薛瑜和侍卫们被围在中央,弓箭救援不及,还容易误伤,庄骁远远望着这边兔起鹘落的局势,只能加急赶路,直到赶到,看到薛瑜一行人几乎无人伤到,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完,刚被薛瑜扶着站起,他就瞥见坐在薛瑜身后的小娘子背上长刀颤颤。 “……”庄骁看着眼皮直跳,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是什么样的小娘子才会中刀还一声不吭啊?! 薛瑜意识到庄骁眼神向后乱飞,以为他在看马后的钟大,淡声道,“有将军派人守卫,此刻鸣水城之围应当已解,本王正好回去押送两人返京。钟家谋逆板上钉钉,在禁军来接手之前,就要拜托庄将军派人守一下钟家的庄子了。” 庄骁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应道,“此为臣本分。此贼方除,恐路有遗祸,此去鸣水恰与回营同路,若殿下不弃,臣自请护送殿下回鸣水县。” “便劳烦将军了。”薛瑜一口应了下来,钟大虽已经被打残,但万一有什么后手就难办了,路都走了九十九步,她一点也不想在平安回京前夕再出什么差错。庄骁重新上了马,忽听身边襄王问道,“将军队中可带了医官?” 庄骁一顿,“营中医官未曾随行,但臣于刀剑伤处理略有了解,不知殿下……”他这是明知故问,但面对明显是襄王的人受伤的状态,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直接送上去表示要帮忙看伤吧? “那太好了。”薛瑜迅速截住话头,“先前我身边女史为护我意外受伤,我于此道不通,未敢处理,将军可有良策?” 马背上的小娘子背后一截刀锋,庄骁看了几眼,有些不敢下手。若是箭矢还好,可以折断,长刀却难了。但伤的位置不太好,万一不先处理了,刀挂在身上一路切下去,这条胳膊还能不能用就两说了。 庄骁:“咳,营中都是大老粗,法子有些粗,殿下莫要笑话。固定手臂,将背后这截刀折断。而后加紧赶路,臣听闻秦医令也在鸣水,应当有更好的法子。” 薛瑜回头看了眼方锦湖,之前亢奋过一瞬后,现在本就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方锦湖送的剑倒是把好剑,但能不能斩断长刀,薛瑜也没有把握。 “殿下。”方锦湖柔声吐息,“您来捏断吧。只是奴有些怕,能不能握着奴的手断刀?” 这么长时间,薛瑜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能用手折断刀的本事。方锦湖神色瑟瑟娇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对庄骁的处理建议毫不意外。也是,习武过程中受伤是家常便饭,他本就不是像她一样对处理这样的伤口茫然的。 薛瑜没来由地浮出一股怒意,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方娘子忍耐些。” 她转过身,牵住方锦湖右手,反手勾上他的肩头。少年的手比她的手大了毫厘,看似纤长无骨,却有种玉石般的质感,冰凉而韧,覆着一层不细看发现不了的薄茧,薄薄皮肉下是修长的骨节,力量感藏在美好柔弱的皮囊下,握住时却像是任人为所欲为。 薛瑜用力捏了他一把,面上若无其事地引着手搭到他肩膀伤口前,触碰到微暖的刀锋。偏窄的刀浸在血肉中,竟是已被暖热了。 薛瑜想让他好好疼一下,吃个苦头,好记住教训的心思淡了,“要用力了。” 之前都是她在牵引,碰到伤处开始,便是方锦湖带着她的手在用力。薛瑜握住他身前穿出来的一小节刀锋固定,踩着马镫微微起身,看着已经发褐的那片布料,泄了气。 和他生什么气呢?这个神经病对自己身上的伤从来都不在意不是吗?人都这么惨了,她还要教训,是不是太过分了? 方锦湖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眉梢微颤,手指用力。 -- 第463页 咔。 薛瑜拿下断刀,远远丢去推来的打扫战场的板车上。她将马鞭打了个结,绑在方锦湖脖子上,另一头圈住他的左臂固定,要不是没有白布,现在就能将人裹成粽子。 “抱住我的腰。”薛瑜刚想转身,又改了口,“算了。” 方锦湖看着她跳下马,难得露出些茫然来,也想下马,却被薛瑜按住,推着往前坐上了马鞍。 照夜白停在原地等着薛瑜上上下下久了,有些不耐地回头顶了顶她。薛瑜拍了拍它的额头,重新上马,从身后单手圈住方锦湖,“累了就先睡一觉,睡醒了就到鸣水了。” 箍在腰上的手臂存在感十足,方锦湖背脊绷紧,没有向后靠去,吹拂在耳后的气息像风中带上了无数把小刷子,那片皮肤飞快地发起烫来。 庄骁在旁边除了指点薛瑜固定手臂时发出了声音,其他时候都在缩小存在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他看了看襄王细白的手掌,心中咂舌,之前演武时还觉得这位殿下病了多年,好起来后底子薄弱,是靠技巧取胜,今天才知道竟是连手上都有那般力道。 专业人士到来后,侍卫们的追击也就结束了。有了充足人手,战场打扫得飞快,推车上垒满了羽箭、兵器与尸首。钟大被从地上拖起来,魏卫河从怀中掏出小瓶,深绿色的粘稠液体被糊在钟大断臂和腿部伤口上,胡乱包了包,扛上了马背。 钟大带来的一千人部曲,死了三百多人,剩下的被点清数量,一个个捆起来,慢慢带走。庄骁安排了手下副将继续忙碌和分兵去钟家的事宜,点兵陪同薛瑜返回鸣水城。 一路平安抵达,远远便能看到鸣水城外的两千军卒列阵森严。军卒们让开通往城中的道路时,城门前被血染成深褐的土壤露了出来,皮肉和布片残片还留在土里,这里显然也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有熟悉又陌生的烤肉与药草烟味。城门前,木笼囚车都已经备下,两架囚车空了一架,另一架里捆着钟二,正在和围着囚车的百姓吵架。 囚车上,烧剩下的灰尘被泼得到处都是,钟二身上的轻甲也脏兮兮的,他身上中了一刀,但气色还好,就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出来打人。 “丧良心哦,襄王那么好的人,我们鸣水好不容易能过回过去的日子,就是你们这些人要害人!” “还什么要灾星去死,我们活得好好的,凭啥子死嘛!” “呸,狗东西!” 围在囚车四周和旁边被捆起来的不到百人部曲身边的百姓,骂声不绝,薛瑜一行人走过,正忙着的百姓们抬头望来,又是惊喜又是惊奇。 “殿下回来了?!” “您没事就太好了!诶哟,我这个心啊,被他们吓得扑通扑通的。” “您放心,来了这群王八犊子,我们第一个给您骂回去!” 薛瑜瞟了一眼醒来后死死盯着囚车里的钟二的钟大,含笑道,“行到半途,听闻鸣水被围攻,本王放心不下,便回来看看。诸位皆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没事没事!” “嗐,能有啥事?别耽误殿下的大事啊!” 刚刚还被一人一口唾沫喷着,一张嘴说不过百来号人的嘴的钟二,在薛瑜回来后顿时身边寥寥,热情全都冲着薛瑜一行去了。 薛瑜安抚过激动的百姓,表示会带着犯人们回京问罪,正义感十足的百姓这才散开。庄骁静静看了全程,在百姓大多离开后上前,“此千人护送殿下回京,并押解案犯。鸣水之事臣拟好上书,将速速送回京中,只是营中尚有事务未理,臣便先告退了。” “庄将军请。”薛瑜颔首目送他离开。 庄骁带着兵回营,因为要做戏,在外啃了几天饼子的军卒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去了食舍。他的近卫还专门问了一句要不要给他留,庄骁摸了摸腹部,神色古怪,“我好像不饿。” 进了鸣水城,薛瑜便看到了正从城墙上一篓篓搬运的黑灰,黑灰与囚车中撒的一样,里面还混着蜂尸,显然是百姓们没舍得用臭鸡蛋,也没好意思用泔水泼,而是废物利用了。 城门洞口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酒气,薛瑜进城和庄骁说话时就派了人去请秦思,没想到买一送二,还跟了个乔县令来。乔县令满脸的喜气洋洋,见面就一揖到地,“保住鸣水,全赖殿下啊!” 薛瑜摸了摸鼻子,酒精火墙和秦思的安排是出自她口,但当面被这样夸,还是有些别扭。她应付了两句,看在前面还坐了个伤员的份上,乔县令知情识趣地告退了。 重回小院,薛瑜一行人离开没多久,陈设没有改变。薛瑜扶着方锦湖下马,让人去烧水,带着方锦湖和秦思一起进了屋子。 伤在肩部,需要解衣,秦思有些尴尬,措辞几遍才说出了口。薛瑜看看他,又看看方锦湖,张口就要说出实情,就见方锦湖“怯怯”望她,“能请殿下为奴治伤么?” “胡闹。” 薛瑜不想理这个捣乱的家伙,顺着破开的布料口子扯开一片,好好一件衣裳瞬间变成露肩装。回头时秦思已经转过了头,用行动表明非礼勿视。 “秦兄?”薛瑜敲了敲木床架,“不方便上手的话,我来处理。” 秦思回头,从带来的药箱里翻出金针白布种种,正好热水烧好了,端了一盆进来,他净了手,才将目光落在了肩头伤口处。 -- 第464页 伤处周围全是血污,还在往外渗血,但还好伤口不大,只是刀剑贯穿需要确认是否伤及筋脉骨骼。薛瑜听他指挥把周围血污擦干净,露出的伤口在雪白皮肉上显得格外狰狞。 “得罪了。” 秦思告了声罪,让薛瑜按住伤处,抽出了断裂的刀尖。血汩汩涌出来,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查看了四周血肉状态,迅速糊上药膏,在血流将药冲开之前,与薛瑜配合着包扎了肩头伤口。 “此刀未涂毒,运气好未伤及筋脉,只是之后此处尽可能不要活动。”秦思轻声嘱咐。 不久前这里躺着的是薛瑜,扶着的人是方锦湖,此刻却是两人位置倒转。秦思按下心头奇怪的感觉,探手而出,细细诊脉,刚搭上脉门,方锦湖就是一缩,被薛瑜按住手臂。 秦思回忆着那绝不是女子的脉象,有些发愣。他对上薛瑜坦然的目光,半晌,垂眼道,“方女史气血有亏,身上恐有旁的伤处未愈,还是不要讳疾忌医为好。” 薛瑜拖着方锦湖的手腕,放在了秦思手下。秦思诊了一会,从药箱中翻出来两个瓶子,“女史身上应还有伤,臣不便查验……” “劳秦兄费心了,我来吧。”薛瑜在他开始犹豫时接过话头,看了看药瓶上的标记,起身送他出门,在门口扶了一把差点跌倒的秦思,“药方还要劳秦兄思量,若有可能,黄连多放些吧,良药苦口嘛。” 让人去找件合适衣裳,把侍卫都遣离屋子几十步远,薛瑜锁了门,站在床头俯视乖巧躺平的方锦湖,假笑道,“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第194章 . 伤疤(捉虫) 圣人修节以止欲 方锦湖回望她, 十分不引人注意地往里面挪了挪,但薛瑜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她几乎要气笑了, “上次的伤你也没好好治, 是不是?你缺医者,还是觉得我付不起你的药费?” 要实现给方锦湖的治头疼的承诺, 他的性别是必然暴露给秦思的,总不能人给自己干活, 却一直喝着不完全对症的药物。不能直接向秦思说明方锦湖的头痛病,已经是对他不住,但看方锦湖之前的态度,是打定主意要瞒下来。一时间,薛瑜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冒牌货了。 好老板薛瑜深吸一口气, 压下火气,刚想仔细沟通一下方锦湖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受伤不当伤看, 在受伤上究竟有什么执念, 就见他扯开衣带, 只露出一点皮肤,小心指了指腹部,“只这一处,已经好了。” 伤口恢复得不错,已经结痂, 但从掌心大小伤口的不规则边缘, 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初受伤时血肉模糊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之前抓钟大时太过用力,伤口几处裂开,露出里面浅粉的肉来。按结痂时间回推,大约是之前抓捕观主时受的伤。 方锦湖皮肤一直是偏白的, 先前被派出去追观主跑了一大圈后,脸被晒黑了些许,但腹部的皮肤仍是雪白一片,像只虫子一样趴在这里的痂被衬得格外丑陋。 薛瑜按住裂开的地方,稍稍用力,手下微凉的皮肤立时绷紧,方锦湖劲瘦的腰肢上显出明显的肌肉线条,脸上却毫无吃痛之色,浅色的眼瞳里甚至在发亮。 薛瑜:“……这就是你说的已经好了?” “过几日就看不到了。”方锦湖十分笃定,见她盯着那处,他有意用力,伤口不明显地裂得更大了些。 薛瑜只感觉到他的腰腹在向上迎合,就立刻触电般迅速收回了手。 腹部的伤是一处,但在受伤这方面,方锦湖在她这里的信誉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抱着他会什么时候把自己搞到遍体鳞伤的怀疑,薛瑜催促他,“还有呢?” 方锦湖在她收回手的第一时间,就拢起了衣襟,无辜地回望她,“没有了。” 在薛瑜充满怀疑的瞪视里,他慢慢笑起来,“殿下不必紧张,今日是臣的错,未提前告知。但此处在左,又不曾伤到筋骨,半月足以养好,不会耽误殿下前往东荆。”声音温柔又体贴,一条条的分析都很清楚。完全把自己不当人看之后,显得格外客观冷静,其实本该是资本家或高位者喜欢的好用工具人的素质。 薛瑜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与神经病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左右看看,瞄到之前解下来的长鞭。薛瑜提起鞭子点了点他,“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计划的受伤。哪怕你计划得再好,伤了就是伤了!之前我没看到,不能评判,但这次,完全能够避免的受伤,你却伤了。” “为什么?” “听我的话做事,就这么让你不高兴,这么想去死吗?!”薛瑜越想越气,拎着鞭柄啪地一声,在地上抽出一声响。 “不是。”方锦湖急急开口,薛瑜以鞭尾挑住他衣襟,眸光冷淡,“脱。” 方锦湖单手撑着床坐起来,拢着的衣襟散开,他半边身子被包扎的白布固定,不好转动,折腾了半天也只脱下了一只袖子。 准确的说,是他只剩下一条袖子挂在身上。 见薛瑜仍不说话,方锦湖一用力,屋中响起了布帛撕裂声,半边肩膀的布料碎开,借着最后一点支点堪堪挂在他身上的衣袍逶迤落下,堆在腰间,像层层叠叠涌起的浅蓝海浪。 雪白的少年躯干立在海浪之上,雪肌玉骨,削瘦挺拔,却极富力量感,像传说中的惑人鲛人踏浪而来。 -- 第465页 但他身上的伤疤将美感破坏了个干净。 最显眼的是肩头包成一大团的白布,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肩胛骨被遮住了一半,其次便是腹部的伤疤,心口处之前印象里的那团紫红色淤血不见了,留下的是比周围颜色深一点的皮肤,而其他零星肉色疤痕都不太明显,显然是陈年旧伤了。 薛瑜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咽喉,没有看到伤疤。 方锦湖身上的新伤,每一处她都能说出由来。 每一处,都与她相关。 薛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面对实打实的付出,任有再多的怀疑戒备,也让人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薛瑜的怒气一下子淡了,想发火让方锦湖不要再瞎折腾他自己,又发不出来,更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 沉默了片刻,薛瑜辨认了一下秦思留下来的两个药瓶,倒出来一点金疮药,以手指点涂在裂开的伤口处。 结痂的伤口起伏不平,薛瑜仔细涂好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还有些凉的皮肤竟变得温热起来。深褐色结痂组织旁的肉粉色皮肤本只有一小圈,但现在却蔓延了开来,将目光从伤口处移开,雪白的皮肤下氤氲着极浅淡的粉色,如云似雾。 像一条鱼被破开保护的鳞皮,露出柔软的内在。 棱角分明的腹肌向下,两条斜飞的漂亮线条没入堆在腰间的布料中,吸引着视线。鬼使神差地,薛瑜重将手掌贴了上去。劲瘦的腰肢在她掌心轻轻颤抖,软玉般的皮肉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发烫。 她收紧了手,像把一人握在手中。 上方,一直竭力平缓着的呼吸猛地一滞。 薛瑜被声音的改变惊醒,霍然抽手抬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的方锦湖却别开了头,没有看她,通红的耳朵却被暴露了个彻底。 往日或轻佻、或温柔的假面寸寸破裂,此刻的方锦湖显得格外的青涩脆弱,仿佛一伸手就能捏碎,一缕声音就会惊到他。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干哑,“没有不高兴,殿下。” 过了一会,薛瑜才想起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怒火上头时的问题。 “看着我。”薛瑜找回了些理智,却仍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方锦湖转头看向她,轻声道,“下次不会了。” 看着是挺乖顺,偏偏一个字也不是解释,充满了“勇于认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怀疑地打量着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叩门声响起。 “殿下?衣裳备好了。” 薛瑜看了一眼面前裸着上身的方锦湖,给他拉了拉衣襟,快步去开门。门只开了一条缝,足够人伸手递送东西的大小,从魏卫河手中接过布包,薛瑜重关上门。 回头便见方锦湖倚在床边,衣襟半拢,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皮肤上还留着一小片红痕,正是她覆在腰上时的大小。 半遮半掩之间,最是诱人探索欺凌。 薛瑜手指微蜷,方锦湖身上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指尖。看着他这衣冠凌乱的模样,她下意识就要皱眉,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方锦湖碎了半截袖子,不好穿衣,她去开门前的确只给方锦湖拉了一半的衣襟。 刚刚还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一刹回来,却觉得床边温度太高,气氛过于诡异了些。薛瑜干咳一声,将布包放下,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不嫌冷吗?裹严实点。” 还想说什么,却处处别扭。薛瑜拆了布包,帮他穿了一只袖子,丢下一句“换好了就叫人来收拾”,就急匆匆出了门。 等砰地关上门,薛瑜站在门外,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连串举止多么像欺负了良家子之后不想负责、因此落荒而逃的流氓纨绔。 她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口气。 算了,随便吧。不耽误事就行。 魏卫河看着出来后一直皱着眉的薛瑜,直到她神色轻松起来,他才转过头,继续沉默地守在一旁。薛瑜感觉在屋子里没待多久,但见厢房中秦思拿着准备好的药方和药包出来,就知道其实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秦兄。” 或许是遇到的惊吓多了就习惯了,秦思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将药包递给魏卫河,又亲手将药方交到了薛瑜手中。 折成一指宽的纸条,充分显示了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药方的意愿。薛瑜有些诧异,接过来刚要打开,就被秦思制止,“已经按方抓了药,此方只是备不时之需,殿下稍后再看吧。” 薛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与他继续道,“这次的青霉冯医正得带走一批,秦兄归京也带一些回去入药,拿之前我送去的显微镜看看,说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既然秦思之前不在京中,而是在外秘密做研究,自然是见不到她派人送去太医署的显微镜的。前些日子忙着疫病的事,没有到回京时候,手上也没有器材,薛瑜便忘记提了。如今方锦湖受伤,秦思改良的药膏里明显是用上了青霉,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优秀的攻坚人选。 她研究不出别的东西,秦思就不一定了。 另一方面,秦思不同于旁人,他知道的秘密越多,她就要拿出越多可以看到的光明前路。安她的心,也安秦思的心。 薛瑜态度温和,好像之前诊治中的意外并没有发生过,“秦兄还要领各医官回京,我便不留你了。待马车和囚车都收拾好,我们一同返京。” -- 第466页 秦思怔了怔,应下,离开了小院。 薛瑜知道他为什么发怔,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回鸣水这一项的,薛瑜带人先走,而后才是秦思领人返京。但方锦湖伤了得回来处理,打扫战场也需要时间,加上押送钟家兄弟,需要带着护送的人数众多,薛瑜没考虑多久就改变了思路。 她之前是为了早点回去,也是为了当诱饵,因此轻车简从。如今既然抓住了钟大钟二,不如把排场摆开,一路宣扬着他们做下的错事,带着护卫的军队与秦思等人一起回京。 秦思走了,薛瑜支使身边侍卫去给她倒碗水喝,待身边只剩下魏卫河一人时,打开了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刚打开,她就猛地又折了起来。扫过旁边,确定没人偷看,才呼出一口气。 满是折痕的纸上只写了两句话。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秦思的字迹清晰,不似武将锐利,也不像皇帝几乎能从纸上飞出来的铁画银钩,但薛瑜就是觉得他像是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心中克制不住地生出心虚和尴尬来。 薛瑜接过倒回来的温水,一仰头灌完,还是口干。屋子里的古怪气氛因这张“药方”引着,追了出来,让她脸上一阵阵发着烫。 难怪要在他走了之后看,秦思怕是也觉得尴尬。可现在人都走了,她想解释都难,专程追上去解释又太过郑重,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简单来说,秦思在劝她克制。 但克制有无数种隐晦的暗示法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好像把道理掰开揉碎,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不要耽于美色、儿女情长,该以事业为重。 她原本给方锦湖安排的身份,是由游侠招安的侍卫,只不过借了方家女儿的身份便宜行事。但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下相遇,秦思会怎么想? 看他的话,薛瑜大概能猜到。 “殿下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臣再去请医令回来?” 正愁着,薛瑜被阴影笼罩,抬头见魏卫河在她面前站定,眼含担忧。 “……不必了。”薛瑜无力地摆摆手,让魏卫河去看一下要一起离开的太医署收拾得怎么样了,等人刚走,她就捂住了额头。 冤枉啊。 她简直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一瞬的古怪气氛从薛瑜脑中闪过,又被她打散,抛在脑后。 等方锦湖换好衣裳,收拾好室内,将要烧掉的衣裳和其他需要收起来的杂物打包,拎着出来时,门外已经只剩下一个侍卫。 过了晌午,自鸣水工坊赶来的弹簧马车是吴威亲自带人送来的。虽然疫病药物研究出来后,十五日开城前几天只是在防范疫病卷土重来,她与鸣水工坊的人已经在早晨远远见过,但站在一处距离这么近的见面,还是疫病爆发后的第一次。 “殿下没事,真好、真好……”吴威激动得已经说不清话了。 薛瑜拍了拍眼眶发红的吴威,“好了,这不是没事吗?鸣水这事也是个教训,之后打扫卫生和体检都不能放松。” 见劝不住他,薛瑜对哄人实在不擅长,干脆道,“喜儿这次辛苦,也是吃了大苦头,人还在客店,你在我这里歪缠什么?不敢去见她?” 说到喜儿,吴威的脸腾得红了,讷讷难言,被薛瑜推了出去。 收拾完毕的车队等在了外面,薛瑜看了一眼往街尾客店走去、越走越快的吴威背影,抿住笑意,回头正看见方锦湖。 她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看到她的飞速回头,方锦湖脚下微滞,走得更慢了。 方锦湖被安排进马车,多出来的那匹马正好被派去拉车。由于只有这一架弹簧马车,最需要保护和小心运输的一部分瓶瓶罐罐都堆在里面,领头的马车背后是回京的太医署众人车队。 薛瑜对站在背后送出来的冯医正挥了挥手,虽然晚了十多日上路,但东荆城还是要去的,冯医正没有多歇息几日,就要先她一步踏上新的道路,好在精神还不错。 再次从鸣水出发的车队,迎来了百姓们的呼声,拎着青菜的,拎着活鸡的,有人甚至是薛瑜早上看着祭拜过坟冢后,已经离开了的。 “殿下!殿下您就收下吧!” 薛瑜与所有人告别,无奈地不住拒绝着家中本就没多富裕的人们的好意。披着重甲的骑士们默默护卫在道路两侧,城门前的囚车也骨碌碌滚起,横七竖八被捆起来的部曲们皆被赶着起身,要一起上路。 若说对薛瑜一行人是善意,那么对这些人,就是仇恨与敌视了。 追在旁边的百姓不如他们健壮,瘦小得可怜,但也敢追着往前走的队伍吐唾沫,胆子大些的,还会趁看守不注意,跑到旁边偷偷踢一脚,啐一口:“什么玩意!叫你害人,叫你害殿下!殿下才不是灾星!” 远远望着这些人、没敢上前的稀稀拉拉一部分百姓群中,有人脸上混合着畏惧与惊慌,眼睛里却落了泪,直勾勾看着被捆起来的部曲们其中一人或是多人。 在演变成殴打之前,薛瑜让人去阻止了。 钟家庄子就在鸣水附近,之前这些部曲以钟家为依仗,无忌横行乡间,如今,也算是画下了一个句号。 第195章 . 襄王(二更)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今日…… -- 第467页 三月十六日清晨, 鸣水城中县学内学官济济一堂,门外围着的百姓被差役们隔在旁边,十分有秩序地排成一列列站着, 间杂着一些穿了普通衣裳却很精神的年轻人, 在锣声响过三遍后,热闹又不失庄重地揭开了县学匾额上蒙着的红绸。 乔县令在前方讲话, 大概意思是鼓励学习、尊师重道、爱国敬君。今日正式入职的学官们在百姓面前,对着乔县令躬身行礼, 表示会谨记于心。江乐山站在客店小楼上远远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站满了整条街那么宽的百姓们,激动又雀跃地围堵住要走的乔县令,忸怩半天也没敢开口询问,不禁以袖掩口,闷声笑起来。 好在在乔县令发懵之前, 身旁的学官轻轻提示了他两句,乔县令露出笑脸, “县学之事, 便由学官来为各位解答。” 面对一双双眼睛, 学官朗然开口介绍该如何报名、收什么样的学生、读多久、束脩多少等等最关键的问题。 鸣水县的百姓大多是大胆的,听说县学开始招生报名专程赶来的富户不多,来看热闹的不少,听到“五日休一”、“第一次招生两百人”、“不仅可以认字,还能自己选择去学习医术或是简单的工匠手艺”等等介绍, 加上说辞里无限接近于包分配工作的内容, 注视着他的百姓们眼睛愈发亮了。 “男童女童都可?”这是质疑的。 学官:“正是,有教无类,分舍而居。”文绉绉的回答把人堵了回去。 “是去襄王殿下的鸣水工坊做事吗?”这是向往在薛瑜手下做事的鸣水工坊待遇的。 学官:“是在鸣水工坊外围做事,学成后仍需通过考察。” 他的回答并没有引发失望的情绪大潮。可以进入鸣水工坊内部的都是之前的流民, 如非特殊情况,是不允许离开工坊范围的,与被一直困在里面、没田没地相比,在外围做事感觉也很不错。起码,按着襄王殿下的脾气,只要肯做事,吃饱是不愁的。 “我家娃儿什么都不会,还有我家夫君,等农闲了,也能来学吗?要多少钱啊?”说话的妇人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与其说是想让孩子念书,不如说打着少花些钱找人帮忙带孩子,自己去忙别的的打算。 学官:“通过考试会根据个人学识分配不同学舍,不用担心学不懂。小童考试通过后,可以入蒙学学舍,成绩好的可以不要钱,可能还能拿到‘奖学金’。每年最高的奖学金,有二十两银子。当然,像再往上读,去郡学或是国子监中念书,奖学金也就更高了。若是时间不足,需要旁听,其实可以等再过一段时间,农闲时会组织师生们到村子里讲学。这位娘子可是也想念书?” 考试、分学舍、奖学金和讲学,一个个新鲜词从学官口中冒出来,将不少原本只是为了看热闹的百姓砸了个晕头转向。 种地、买卖些山货和帮富贵人家做些活,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仅有的赚钱法子,左右日复一日没什么变化,能糊口就罢了。但如今听到了新的出路,对普通人家向来没什么用的读书认字居然能赚钱,顿时像水入油锅一般,热烈议论开来。 多新鲜!就算只为了这个“奖学金”,有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妇人听着不住点头,正拍着孩子的脑袋问他要不要试试,突然听到问到了自己身上,一个激灵摆摆手,“我、我不成的。” 以布包头的黄芪背了个采药的背篓,从人群外挤过来,与其他鸣水中学过来的学生们不同,她打扮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哪个不行了?我就要读书的。” 抱孩子的妇人沉默了下去。 “那,是不是能考去做官啊?”这是消息灵通,知道京城招了一批胥吏的。对普通人来说,做官与做胥吏都是在衙门里做事,基本没有差别。 学官:“胥吏考试会扩张到全国范围,到时候都能报名参加。没有来县学的,也可以自学。” 说是自学,但放着县里明显来自京中的师长不要,自己在家里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没听说吗,到村子里讲学也只是师生一起,到时候谁知道讲课的是老师还是这次入学的学生? 五花八门地问题将学官堵在了门前,他一一解答了喊得最大声的问题,把同僚们扯出来,将人引进县学内设的大院子。院中摆开了桌椅,纸张笔墨皆备好,只等第一个报名的人出现。 混在人群中精神头十足的原鸣水中学学生、现围观群众们,在人们犹豫时先一步站出来,与学官们配合着,完成了一整个登记和报名流程,拿到了“考试时间通知”,得意洋洋地从里面出来。有了“托儿”的示范,桌椅前人潮很快汹涌起来。 学官们忙碌了一早上,迎接完有意来参加入学考试的第一批学生,总算能休息一会。看了看被写满字迹的一厚摞纸,几人相视而笑。 “还是殿下有办法。” “谁说不是呢?” 天光亮起,薛瑜一行人已经远远能望见京城的轮廓,薛瑜突然打了个喷嚏,笔下一停,“又是谁在念叨我。” 刚出声,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角落,确认坐在角落与瓶瓶罐罐为伴的方锦湖还睡着,才挑了挑灯芯,重新修正起这次回京带回去手稿内容。他肩部的贯穿伤可能是因为路上拖延有些感染,晚上发了一次烧,如今蔫蔫的,几乎睡了一路,也免了薛瑜面对古怪的气氛的尴尬。 -- 第468页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手稿上,之前在鸣水时以为要翻车,绞尽脑汁一直在思考如何在齐国如今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县学的新规划与另一卷堤坝图纸,便是最后的收获。 之前为了避免士族的围堵,让重新恢复的县学等地方学校夭折,各地重建县学是重建了,但或多或少都挂着一些“教导技艺”的名头,其中以鸣水县学最为明显,直接摆出了医学和匠学两个方向。 其他地方的县学薛瑜暂时伸不出手,但之前县学的招生规划就是江乐山根据薛瑜的建议调整的,本就是在她的影响下重建,破了多次旧例,再在框架内多改改制度也没什么。 考试不论男女,有基础底子就行,那么第一次招生,筛选出的读书苗子一定是周边富户、没有优秀师资的那些小士族、或是中等士族家里无力享受族学内优秀师资的边缘人物。而冲着医学和匠学两种技艺来的人,天然就是为生计担忧的一部分。或许有来自寒门的意外之喜,但薛瑜并不打算去碰这个可能性。 初次招生的结果会安下绝大多数警惕寒门的人的心,读书一年能赚家中一年以上口粮的奖励挂在前面,也不怕寒门子弟不努力。 下乡讲学相当于夜校和成人班,为县学招生做后备力量储备。年年岁岁忙于耕种糊口的百姓们面对有积累的士族有着天然弱势,薛瑜只能尽可能地把路铺平。 乔尚书曾经是靠着做士族伴读有了念书机会,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但制度会,让人看到未来向上可能的路径也会。 现在看起来是来学习谋生技艺,为了钱来念书的人,谁会知道过些年,他们会不会也出现在胥吏考试、乃至官员考试中呢? 虽然实际上现在也只有鸣水县学一处,由县里的纳税大户客店自掏腰包赞助了头名奖励,但等鸣水推行成功,郡学和国子监的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薛瑜在纸上画完县学-郡学-国子监的进路示意图,大略算完了一笔账,挑开帘子看了看已经离得很近的城墙,心中发虚。 国库刚充盈了一点,就有了新的花钱方向这种事,乔尚书大约是要头秃的……咳,再苦不能苦教育,再难也得搞基建嘛。 由于还有一群步行的犯人,一路也警惕着出现劫人的可能,护送的千人军卒分成两列护在车队两边,走得很慢,人数众多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临近正午。 队伍很长,又很庞大,不管走在哪里都会是路人们的视线聚集之处——没办法,路不够宽,一驾马车和两三匹马并行后,大路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管是改道的还是无奈跟在后面的队伍,都得看着他们。从昨天入夜前遇到了其他队伍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薛瑜心里一清二楚,却没有让人让开路,反倒是铺开排场,近乎大摇大摆、敲锣打鼓地刷着存在感。 与往常军卒们行军时被勒令不苟言笑不同,这批护送的军卒对周围明里暗里打探的视线很敏感,原本上前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的打探消息的路人,被鹰隼般的目光一扫,便两股战战,几欲后退。只是在退回去之前,听到军卒们询问“看什么”时,路人发觉他们态度良好,便会小心翼翼地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军卒们得了薛瑜的吩咐,概括精准地对每个来询问的路人告知了一遍钟家究竟做了什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事过后,京中百姓对不在执勤中的军卒们的态度,好了不止一点,都说觉得他们温和。 于是,襄王与太医署平疫后,带着反贼回京的消息,被许许多多张嘴传了出去。 薛瑜一行人走得慢,但总有走得快的人。在他们抵达京城之前,清晨京城城门刚开,钟家犯上作乱被擒、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的消息便送到了无数人眼前,早上京城桌椅翻倒率直线上升。 众人皆惊。 被惊吓到的士族扶着自己的腰,反复确认了小厮传来的消息,这才敢相信这不是什么传奇故事,而是确有此事。 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薛瑜回来的二十多个士族府上,虽然还没盼到自己投钱的商队归来,但薛瑜回来就是一半好消息,为薛瑜乐完,才想起来另一半传言内容,早上的安阳城中,东城钟家府门前转悠着的人数激增。 他们的心声汇聚成一句话便是:“钟家是不是疯了?好日子不过,非要找不痛快?” 刚下了常朝的苏合听到消息,没忍住嗤了一声,“该说他们是聪明呢,还是蠢?” 钟家谋反被抓的消息对已经被薛瑜绑上车的小士族们,只是一记警钟与谈资,对忍了钟家多年的寒门或军勋贵族们而言,却是一个极大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据说整个早上,多吃了一碗饭的人不少。 但对依附钟家、经历了风风雨雨仍抱紧大腿的几家士族而言,这便是晴天霹雳了。 他们飞快聚集在了一起,打探着对方有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当发现此事完全是钟家自主行动后,难免生出几分齿冷来。 “这也太冲动了!” “就是,这下出了事,全家在劫难逃不说,还连累了四殿下。” 口中埋怨着钟家兄弟冲动行事,但意识到他们的领头羊压根没管他们死活后,为家族计,几乎所有人都思考起了退路。 若是别的事还好说,顶多不过是夺爵,但谋逆造反,听说还有什么清君侧、立新君的口号,那简直是不要命了,整个钟家赔进去都可能不算完。 -- 第469页 看看简家怎么倒的,钟家,这是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前面没了钟家这个大个子挡着,剩下的其他人仿佛回到了简家倒下、钟家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谁也不服谁,彼此间都有着不同的争斗矛盾,刚刚还聚在一起打听钟家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的几家人,迅速变成了一团散沙。 他们口中说着要回去想想对策,过了两刻钟,却又在城门前碰了面。 互相一对眼神,都心知肚明是来看消息是否为真的。 押送犯人的囚车在进城门前就被调到了最后,还在排队之中,没进城门,就有人小声靠近询问军卒,“这就是杀了鸣水城许多人,襄王殿下因此暴怒,不顾生病未愈,亲手擒拿的钟家人吗?” 军卒们简单的概括在不断流传中,被添上了许许多多细节,等传入京中,传到百姓们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等百姓们再回头询问护送的军卒们时,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传说还有着整个故事的轮廓,被问到面前的军卒们有的听明白了,有的却仍是一头雾水。 他们与百姓的解释,大多消散于费尽口舌最后对方只挑着自己想听的部分点头,兴高采烈地带着“襄王殿下使一把长剑,英雄救美”的新细节跑去进行再次加工,眼看实在掰不过来,只能老老实实回来向薛瑜请罪。 军卒们自觉没办好差事,薛瑜却忍笑忍得发抖。虽然自己被传成奇奇怪怪、三头六臂、武艺高强等等模样,但只要把传言里的人当做另一个人,就能很好的欣赏百姓们朴素的艺术加工下,犯了无数恶行,因此受了无数凌虐报复的钟家兄弟的千奇百怪死法。 她的形象羞耻不羞耻另说,之后再让陈关带人慢慢引导也来得及。但起码一路放出风后,钟家的形象是彻底跌倒了谷底,变成了过街老鼠,想与他们同列的士族,也得想想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会是什么样子了。 薛瑜:“无事,安排进城吧。” “襄王殿下回来了!” “襄王殿下诛逆贼、捉妖邪、平时疫!” “是福星啊!” “呸,就是这些混账东西!听说还喝人血呢!” 车队外围绕着欢喜的呼声,光听声音就大概能猜到,他们到底听说了什么版本的故事。薛瑜撩开车帘,正襟危坐,重新进入了展示形象的状态。 阔别京城半月,除了一缕缕宜人香气外,京中似乎没太大变化,薛瑜噙着一点笑意对着四方颔首。听说了传奇故事的百姓们虽被提前清道的兵卒拦在两边,但仍是探着头望着这个传说中勇武却爱民、仁厚却嫉恶如仇的殿下的模样,在欢呼声里,不自觉地被感染了热血,也一起呼喊起了“襄王”。 在接到襄王回京的消息后,就飞速安排起了迎接仪式的礼部官员们,与同僚一起站在皇城外青石铺就的空地上,远远可望见车内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的少年人。 马车在皇城前缓缓停稳,薛瑜走下马车,听着礼部领头的拜礼和迎接呼声,仰起头,与站在皇城城墙上的皇帝对上了视线。皇帝仍是板着脸的威严模样,垂眼注视她的眼神却柔和。 薛瑜笑起来,双膝跪倒,面向皇城叩下。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疫病已平,叛贼已擒,今日平安归来。” 第196章 . 知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在薛瑜身后, 着轻甲的骑士们皆翻身下马,如海浪波澜般跪了下去。 长街尽头,少年人身姿挺拔如竹, 面容虽略显稚气, 但不折其坚定气质。迎接她的各部官员们让开位置,不敢受礼, 看着薛瑜经历过一段风雨后,却仍一片澄澈的眼睛, 心中闪过一个词。 赤子之心。 跪在前方的薛瑜,少女单薄的脊梁上承托着正午的阳光,灿烂明亮。 秦思噙着浅浅的笑,目光扫到跪在车旁的方锦湖,眼皮就跳了跳。方锦湖守礼又谦卑地低着头, 微微抬眼,看向前方少女的背影。远方传来的“襄王”的呼声久久不散, 他感受着四面投向前方的目光, 并不失落, 反而心中盈满了什么,几欲喷薄而出。 站在上方的皇帝低沉的声音飘落,“襄王护城劳苦,擒叛有功,朕心甚慰。来, 随朕回宫。” 薛瑜应是起身, 交代了魏卫河去交接押送回京的囚犯,与护送了一路的将官告别,理了理袍服,挨个扶起躬身仍保持着揖礼姿势的官员, 带着浅笑,走在了最前面,跟上了皇帝的步伐。 安排了百官迎接的仪仗,又亲自前来城墙以表嘉奖的态度,让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摇摆的一部分人抓住了皇帝发生了微妙改变的倾向,望向与百官一同走入皇城内部的薛瑜的眼神也变了。 方锦湖跟在后面,不着痕迹地回头扫过皇城附近一些人脸上的神色,笑意始终不曾落下。 钟大那句“成王败寇”,说得一点没错。那日若他赢了,灾星自然是薛瑜,可他输了,极端的手段会阻止别人与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士族反击也师出无名,只能看着钟家倒塌,引以为戒。 他没有拦住薛瑜,如今薛瑜气势已成,便无人可挡。 薛瑜和站在百官队伍前排的苏合交换了一下眼神,从他轻松的状态看,大概能猜出她刻意放出去的消息在城中士族之间引发了怎样的反应。 钟家的行径给了皇权最好的屠刀,齐国士族们接连失去了最大的两个领头羊,剩下的中小士族们,要么已经被薛瑜捆上车,有了新的方向,要么意识到了什么,却无力组织反抗,犹犹豫豫观望着,最终还是向皇权低头的结局。而再不聪明些的,面对群龙无首,各谋生路的局面,也只能等待着新局势出现。 -- 第470页 百官跟随薛瑜走到内宫宫墙前,便纷纷施礼告退回衙。宫门缓缓开启,薛瑜偏头望向身前的皇帝,一路之前城墙上那一瞬间的柔和眼神仿佛是她的错觉,此刻皇帝又成了那个威严的君主。 政事堂建得不远,绕过吐出新芽焕发生机的丛丛花木,剔透的玻璃窗的惹眼光芒便流泻而出。跟着薛瑜走过来的侍卫与方锦湖一起被拦在了政事堂外,薛瑜刚走过放在政事堂内的屏风,就听前方一声炸雷似的喝声,“跪下!” 薛瑜有些懵,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她虽跪倒,但并没有守礼地低下头,而是直视着皇帝。皇帝在她身边踱了两步,似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以薛瑜的失礼发作,语调沉沉,“朕很失望。” 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才道,“臣愚钝。” 她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从时疫爆发之前到钟大叛乱这段时间,来自京城的传信,半点没看出来皇帝到底因什么失望。 按理说,她做完了这些事,应是有夸奖的。事情做得都还算漂亮,她自认为也走在皇帝希望的路上。之前皇帝的态度也是满意居多,可到了人后,却变了一副态度。她的权柄来源于皇帝,皇帝没必要与她装样子,那现在这是为什么? 在薛瑜的思路进入困局之前,皇帝哼了一声,坐到了上首,“朕是何人?” “陛下为齐国之君……”薛瑜答得简单,却也是标准答案。但看着皇帝脸色正在往阴云密布转变,薛瑜忽地摸到了一点边缘,迟疑着回答,“……也是儿臣的君父。” “你还知道!” 皇帝怒气冲冲,抬手砸过来一方砚台。薛瑜克制着本能反应,没有躲开。砚台看着飞行速度极快,但落到薛瑜身上时,却已经失去了力道,碰了一下,就落进了怀里。 墨泼了薛瑜一身,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说说,你错在哪里?” 虽然回来之前看着皇帝的来信,就知道免不了一场好打,还思考过怎么少挨几下。但薛瑜现在宁愿被皇帝摁在演武场暴打一顿,也不想面对这种死亡问题。 “儿不该让陛下担忧,该早些打理好城中事务……?” 薛瑜原本说得笃定,但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尾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不确定。 皇帝看着她,她也回望着皇帝。大眼瞪小眼半天,皇帝刚挑起眉,薛瑜就见常修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来,箭步冲上前为皇帝揉起了额头,“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你真是……”皇帝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上,半阖着眼睛任常修按捏,缓声道,“为臣,你做得不错,没有坠朕的名声,护住了我大齐百姓,朕该嘉奖你的。” “但是,”他挥退常修,坐直了身子,眸光锐利,“为人子,为朕子,朕恨不得打你的板子!” 薛瑜张了张嘴,试探着道,“那,陛下打轻点?儿还得去东荆。” “嗤。”皇帝被她突然耍起的无赖气笑了,“十五天啊。你只记得为臣要赤胆忠心、保民护国,却不记得你是朕亲封的襄王,如今唯一的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苏禾远没教过你吗?来,给朕背背,后面是什么?” 薛瑜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虽然原主没跟着苏禾远念多少天书,但看过的书里也是有这句话的。 “……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儿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她发现病情有问题的时候的确避开了,大部分时间也记得不将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但深想一下,就会发现: 若当时记得保护自己,只让医官过去诊治,其实她与江乐山等人的染病完全可以避免。而就算是封城守城,也不是只有入城一个选择。紧随其后的钟大反叛事件,不管是替身也好,空马车设圈套也好,都比她亲身诱敌的危险性低得多。 一者是粗心大意,一者是心存侥幸,或者说,是被胜利的可能蒙蔽了双眼,力求万无一失地引出钟大动手。 这次隆山军营的调动与其说是皇帝在操控,不如说是被移交了一部分权柄的薛瑜在设套,而她第一次调军设伏,就将自己置于了险地。 天道好轮回,之前她生气方锦湖不要命,现在,变成皇帝气她不要命了。 但还是有不一样之处的,方锦湖是明知受伤,以伤换伤,她更多的可能还是想得太少,心存侥幸。 不过在皇帝看到的结果上,两种大概没差。 薛瑜心中懊恼不已,就听皇帝怒道:“责罚?你给朕滚出去!” ??? 这场面多像是“你给我滚,但是滚了,就再也别回来”的现场版? 靠着直觉,薛瑜站起身往前跑了两步,扒在皇帝桌案前再次跪倒,讨饶道,“陛下,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皇帝神色不变,薛瑜说着说着开始胡说八道,“下次我一定带足侍卫,让人探得周围什么危险都没有了,再出行?” 这完全不可能,但她看到皇帝紧绷的神色松动了些许,于是再接再厉,“陛下,阿耶?绕了儿这次吧。” “……油嘴滑舌!做甚小儿态!” 皇帝拍了一下桌子,皱眉道,“起来。” 薛瑜老老实实站起来,回来前专门换上的一身绯色官袍已经脏得不像样。皇帝支着额头,叹气,“你得记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第471页 “东荆局势错综复杂,也不说什么下不为例。但像这次这样冒险,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回来。” “是。”薛瑜应了一声,看着皇帝推来的一沓表格,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 皇帝:“看看吧。说说看,有什么想法。” 表格上的账目清晰明了,分为药材米粮等等,薛瑜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这些天运送到鸣水城内的物资,意识到来由后,她不再细看,飞快翻到最后面,看到总额就知道之前眼皮跳是怎么回事了。 一场时疫,物资加上买下城中部分商户的货物的钱,竟是与她之前修朱雀大街雇佣民夫的全部费用相差不远。 百年来齐国国内灾害频频,每年的度支部预算里都留出来了一大笔预备着救灾的钱,但看过去的记录账本的感觉,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后的体验深刻。 如今还不到县里每年收税的时候,鸣水县城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多出来的一点也只是鸣水开业的客店和过路商队的税钱,支撑正常运转还能有些盈余,但遇上疫病,就远远不够。若没有国库在背后撑着,光是不断被从四处调来、大笔消耗的药材就够人苦恼的。 之前觉得疫病过得艰难,但此刻看,却觉得其实是相对轻松的。只需要治病和控制住城内局势,物资等等皆不必操心,只需要算出用度。 薛瑜将账单放回桌面,“儿觉得……钟家来得正好,宰了大户补缺,国库就能再充裕些。” “狗屁不通。”皇帝骂了一句,脸上却带上了笑。 薛瑜点了点账单最后的数字,继续道,“国库充裕,就能不再一直只救灾,而不从源头控制灾害发生。” 齐国的国库在艰难经营下养活了兵马,也救援了受灾的百姓,但这远远不够。 除了地震台风海啸这种特殊灾害外,最常见的旱灾洪灾雪灾、乃至因此引发的蝗灾虫害饥荒,都是能够通过基础建设跟上来减轻甚至阻止的。之前一直等着灾害发生,再去救援,是因为国库没有余钱,花一两都显得抠抠搜搜。但基础建设跟不上,历史不过是不断重演。 薛瑜掏出怀里的堤坝设计图,她不是土木建筑系的,也没有任何一处河流的详细数据,但硬是从靠之前看到的堤坝与河流流向,以一些力学分析和假设做出了两个理想化模型,为此算完了小腿那么高的草稿。 付出总有回报,本想去找苏合讨论后再细化的设计图,被她放在了皇帝面前。 薛瑜露齿一笑,“阿耶,宰大户,修路筑堤,利国利民。” 作为度支部一员,薛瑜清楚之前抄家买命的钱被花在了几处边城的巩固与修路上,边关的兵线需要保持畅通,修路是必然的选择,之前只是钱不够也没有水泥,也得考虑节省民力,不能好好修罢了。修堤坝也是这样,最后虽然是去探测各处水利情况,但最可能实现的方案还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修整。 地方学堂重开,散发印刷的新书本,修堤修城,哪里都是花钱的口子。 但现在不一样,抄没钟家家财,建新堤的钱不就有了?没准还能剩下一部分,再修一条从京城通往任一边城的大路。 还困在囚车里,被拉到大理寺内牢狱的钟家兄弟尚不知道,审问还没开始,就有人把他们的家财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皇帝听完,哑然失笑。 他只瞟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图纸,拿起来折好,吩咐常修带去给工部与度支部瞧瞧。薛瑜说清楚了想法,看皇帝的态度,大约是与他的思路不谋而合,拿出了设计,后面的事,就不是她要亲力亲为操心的了。 薛瑜正想告退,好回去换衣,就被皇帝叫住。皇帝从桌后走出来,神色轻松,按住她的肩膀往外推去,随口道,“走,这么久没练武,让朕看看你懈怠了没有。” 薛瑜打了个激灵。 皇帝半揽着她的肩膀,走出去几步看薛瑜没躲,才松了手,前进方向十分明确。 演武场。 站在政事堂外等候的人皆半低着头,薛瑜扫过带着妆容的方锦湖,耳边是皇帝嫌弃她走得慢的催促声。 她没有再看,快步跟了上去。 最后,薛瑜还是没逃掉一顿好打。 灰头土脸回到观风阁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枕头被许久不见、担心不已的流珠按着上药。用力过度的酸痛肌肉和被长戟拍在身上留下的一点淤血,被用力揉开,薛瑜疼得只想躲,在流珠提醒她晚上还有皇帝要她过去的安排后,才含泪忍了下来。 门外,方锦湖听着里面的急促呼吸声,垂下了眼。 第197章 . 地牢(二更) 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夜里的政事堂, 是一间盈满了橙黄光晕的温暖屋子,只看外表,完全想象不到这里是齐国的政治核心所在。 薛瑜走入时, 皇帝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批阅公文, 而是负手背对着门,站在那里, 仰头看着挂起来的一幅画。 帛上绘着青山绿水,山下水畔, 耕田处处,渔翁樵夫行于其间,间有垂髫小儿,坐于牛背,远方低矮屋舍青烟袅袅, 一派安逸悠然。 看着这幅画,就好像看到了绘者的期盼渴望。 画作边缘印着暗红的印鉴, 提名落款是“启光”。画很大, 也十分抢眼, 却不是因着画中仿佛桃花源一样的景色,而是画与政事堂内忠实地反馈出皇帝的喜好倾向、处处透着冷硬的陈设格格不入。 -- 第472页 薛瑜看着画中的景色,只能判断出这大概画的不是西北。皇帝没有回头,她走近在桌前几步止步,低头施礼时, 瞥见案前摆放着的一卷帛书。帛书摊开一角, 显然是之前皇帝在看的,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布料褪色有些不匀,上面的字迹更显模糊。 皇帝叫她过来前没说要做什么, 薛瑜瞄见帛书,离得不远,但因着一部分卷起,只能看到最后的一列字。 “……携妻赴止戈,路因山崩而逝,念其忠勇,允陪陵京师,时年三十有七,其妻随葬。后其兄逝,素服赴吊,以示哀荣。” 是谁?会让皇室给予这样的肯定?不仅可以陪葬皇陵,还亲自穿着丧服前去吊唁?虽然之前士族们瞧不起皇室是一种风气,但这样的赏赐还是有些意义的,起码面子和地位足够。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忽地出声道,“想看就看吧。” 薛瑜应了一声是,上前拿起帛书展开。 帛书最后记载的名字,是钟启光。按记载的时间回推,薛瑜就发现,近十八年前皇帝登基前的那场战争里,他死在用家财从国外购买到足够粮草后,押送往止戈城的路上。 而再往前看,则是那时的钟家家主钟启明与钟启光一起引导士族,培育良才稳定朝纲的记录。皇帝的字迹只出现了一次,便是记录钟启光的死亡。能与皇帝的字迹并列,甚至皇帝只是写下了最后一笔的记录,前面那些字迹来源于谁,呼之欲出。 从所用载体材质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份特别正式的记录,但上面,西齐三代皇帝一笔笔记下了许多个名字。前面的十几个钟氏名字,和他们做过的事情,事迹有好有坏,但还是以好的居多,一笔笔都是不同的字迹,帛书完全摊开,最开始的名字下方,记下了“献城隆阳”。 薛瑜看着这不长的一卷帛书,有些怔愣。她抬眼望向皇帝身前那卷画,视线定格在“启光”的印记上。 钟启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养出钟三娘那样的女儿,又能在战争中为前线奔走,最后意外死去,大约也是心有遗憾的。就好像他画的南方美景里,有向往,有平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国家的无限期盼。 世间割据百年,行走在不同国家之间的旅人,大约是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平静太平,国家统一。 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现在看来,钟家兄弟在虽有私心却也爱国的钟氏嫡枝里,完全是两个怪胎。 若当年钟家二房没有出事,后来的钟三娘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若钟启光和他的兄长两个长辈都在,兴许也能管管钟家兄弟? 记录的帛书中只提了一笔,但当年用来购买粮草的商路,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走吧。”皇帝把画拿了下来,他神色严肃,表情毫无破绽,但不知怎的,薛瑜觉得他有些难过。她对皇帝叫她晚上过来的目的有了些猜测,乖乖跟在了后面。 门外夜色浓郁,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地一片黑暗。薛瑜跟在皇帝身后,宫中灯火皆被甩在后面,前方只有常修手中提着的灯笼,和薛勇背着的长戟折射出的一点微光。他们走过长长的宫中甬道,在薛瑜绝想不到的内侍省所在,打开了一条暗道。 暗道平缓幽深,刚打开还有些暗,见了风,甬道内的灯火像装了感应似的,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两侧护卫着皇帝的侍卫们静静围住了暗道四周,对突然出现的洞口完全见怪不怪。薛瑜也收了惊讶。 向下的暗道不长,若不是薛瑜专门留意,甚至感觉不到正在走入地下的倾斜感,四周砖石被灯盏熏出了点点痕迹,建造时间显然十分久远。 走出去通道后,眼前连成一片如蛛网般的入口让薛瑜惊了一瞬,很快辨认出不同的路径前方都是一排排审讯或是关押的地牢,微风卷着如泣如诉呜咽声飘到新的来客面前,远方的哭叫喊声被一道道沉重的墙壁吞噬,飘出来的也只剩下被扭曲后无法辨认的模糊不清内容。 千牛卫审讯时带人去了哪里,此刻也有了答案。 土墙上点着油灯,不如之前的通道明亮,但前方的灯火比下来时可以并肩行走三人、约能过去一辆马车的宽敞通道多得多,大约是皇帝带她走的这条路并不常用,下方这片皇宫的另一面,也有旁的出入口。 守在通道前的禁军行礼后被挥退, 咕噜噜的滚动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沉重,像是载着重物,与在鸣水时听到的马车声和木板车声皆不相同。弹簧马车装满东西已经够重了,远处这辆车上装了什么,才会更重? 运输兵器、战车等等猜测,都从薛瑜脑中闪过。薛瑜一惊,从皇帝身侧往前走了一点,掩住他小半身躯,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皇帝敲了脑袋,“挡什么路!” 常修侧耳听了片刻声音,躬身笑起来,“陛下,安排妥了,奴为您引路。” 他走向了滚动声传来的另一侧。薛瑜闹了个笑话,虽有疑问,但这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便没说话让开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 走过的前一半路上,地牢都是空的,以薛瑜的眼力能看到有些砖上还有不明显的刻痕,刻着东齐兴盛时的诗赋骈句。角落里灰尘遍布,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废弃感,只有砖缝里渗进去近似泥土的血色,与地上斑驳的颜色,无声告诉着所有看见它们的人,这里并不那么平静。 -- 第473页 随着牢中第一个人出现,后面的路上人影便变多了,薛瑜在这里看到了简家父子,其他估计也是事关重大的死囚,关在这里,不仅保密,还十分安全。 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路和洞口,在常修眼中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模样,他完全不需要停下辨认,就能准确地一路走到“安排”的地方。 在一处路口,秦思静静站着,向皇帝一行人施礼。皇帝颔首后他退回了身后的甬道内,让开路口的一瞬间,在他背后最近的牢房里发出了粗粝的呼喊声。 “唔!!!” 顺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望去,只看到一个靠在栏杆边缘的类似放大版保龄球的存在。薛瑜适应了一下光线,捕捉到那激动又崩溃的眼神,追逐着走在她身前的皇帝。 那是个人。 他只有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微光,张开的口中黑洞洞的,四肢全部已经消失不见,创口陈旧,但上面划出来的新伤被鲜红血色浸透,旁边摆了几个盛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子。 薛瑜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人棍,薛瑜、准确的说是原主从书上读到过。这是何等残酷的对待。 按位置看,皇帝已经走出了他能看到的范围,那人不甘的喊叫没有引来皇帝的注目,他收回目光,重变回靠在栏边的颓唐模样,眼神虚无地往外飘着,忽然瞥见了薛瑜。 他没有掩饰神色,或许也是他的处境不需要他掩饰,薛瑜清晰看到他露出了疑惑,很快又变成了愤怒与痛恨。 “唔唔!!” 薛瑜此刻已经认出来了里面是谁,前太医令苍老了许多,与原主记忆里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相差甚远。她本以为之前夺了太医令的官后,他被关起来审问或者说保密了,没想到却会在这里以这样的状态重新碰到。 “……”秦思回头瞥了一眼前医令,上前一步挡住他投来的视线,对发愣的薛瑜颔首,轻声道,“此人谋害君上,如今也是罪有应得。让殿下受惊了,是臣之过。殿下还有事,臣便不叨扰了。” 薛瑜回过神,“是我影响了医令,抱歉。” 她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皇帝,皇帝不知在想什么,也没管她的停顿。薛瑜悄悄回头望去,瞟见一条通道里还有宦官打扮的人,在推着小板车过来,板车软软垂下一只手臂,不时抽搐一下。 薛瑜克制着摸脸的冲动,端着气势往前走,但止不住地回想着刚刚前医令看着她时,最后转为怨毒的目光。 她以为她看到那样残忍的手段会害怕、会怜悯、会像秦思说的那样受到惊吓,却发现自己无动于衷,脑中转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前医令大约也很久没见到过皇帝,不然不会如此激动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而她的脸在不断调整后,已经从之前完全是方锦湖的翻版,回归了自己的轮廓。只要带上一点妆容画出眼睛气势,从这张长开也瘦削许多的脸上能看出过去的影子,却也是不同的面容了。正因此,前医令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 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会不会因为冲动暴露秘密?还是,已经暴露过了? 虽然心里有数,前医令为了自家不会因为欺君罔上满门抄斩,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罪加一等。况且,短暂回到观风阁时,薛瑜也了解了一下如今吃斋念佛闭门不出的林妃待遇,若真的暴露了,林妃的日子也没那么平静。 但他已经被以谋害皇帝的罪名抓起来了,之前没有暴露,之后在折磨中,真的忍得下吗? 薛瑜的目光往前面皇帝身上飘了一瞬,生出一份庆幸来。 幸好,现在前医令面对的是秦思。 秦思退回背后的甬道内,拉开牢门进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前医令,“陛下宽宏,只是不允你离开,等到冬日问斩。安静些,尚能保下全族来。” 前医令沉默了,秦思俯身仔细刮掉他肩头的血痕,露出一处贯穿伤口,将旁边摆着的绿毛糊糊糊了上去,“来,再试试这个。” 再往前走,薛瑜远远看到了一辆马车。马车设计很奇怪,不同于其他马车的宽大,而是和轿子宽窄相仿,前方的车帘也不是布制,反倒是一扇门。门打开着,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只是窄了些、与同轨的车辆大相径庭的马车内,木头包裹着一层铁板,门内黑沉一片。 与其说这是一辆马车,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放在车板上的铁笼。 回想刚刚听到的沉重轱辘声,薛瑜明白眼前这辆铁马车,就是答案。令人惊奇的是,常修明明走的方向不是声音来源,却走到了马车停放的位置,薛瑜琢磨了一会,猜测是地下建筑结构的问题,将声波折向了其他地方。 若是无人引领冒入此处,大约会一心想找到声音来处,却越走越深困其中吧。 看到马车后,前方的路越走越宽,路旁显出一处凹陷进去的小厅来。厅不是美好的花厅,而是挂着刑具的审讯之处,薛瑜要随皇帝进去,就被常修伸手拦住。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着常修走,“闭上嘴,好好听着。” 听什么?审问吗?这里啥也没有啊。 薛瑜跟在常修身后,绕了个圈,在她即将辨认不出方向之前,常修推开前方伪装成石壁的一扇门,“殿下,请。” 门后的小屋内没有点灯,却有两处孔洞射入明亮的光线。薛瑜走近孔洞,竟看到里面显出刚刚那间小厅来。此刻小厅中多了一人,被捆着直挺挺跪在地上,钟大身上的血污没有被打理过,就这样狼狈地跪在皇帝面前。 -- 第474页 皇帝身边没有旁人,连薛勇也退出去了很远,从孔洞看出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这间密室,原来是为了旁听设下的? 薛瑜遵循皇帝的要求,没有出声,静静看着。 薛勇带了一个小箱笼回来,为皇帝打开,取出一卷黑红交织的圣旨。将圣旨交到皇帝手中后,他上前解开了钟大的蒙眼布、耳塞和口中堵着的布料。 刚重见光明,钟大便冷笑一声,“薛泰,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皇帝冷着脸,“苦?钟守义,朕给过你们多少机会?”他拆开手中的圣旨,砸到钟大身上,“你们好大的胆,十几年前就敢偷盗圣旨,如今还敢假传圣旨,为一己之私扰乱天下,朕实在容你不得!” 圣旨砸到钟大身上,完全散开,摊在了地上,薛瑜依稀瞥见了几个字“着西南……护驾……”,眉梢微挑,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西南军异动时伍家拿到的东西。之前传来的消息里只知道是伍明的幼弟带军谋反,打出了和钟大阻拦她时一样的清君侧旗号,她原还有些诧异,不敢相信操练了多年的军卒居然会这么好骗动,如今看到圣旨,却是解了她的疑惑。 不过……十几年前,皇后还在时,钟家能偷走一份盖了印的圣旨,也足以说明当年初上位的皇帝对妻子母族防备不足了。 原主遥远记忆里见过的帝后二人,称得上一句鹣鲽情深。但若当时就立刻发现圣旨丢失,皇后大约也逃不开责罚。钟家兄弟当年偷盗圣旨,不曾考虑长姐在宫中境遇,后来要推薛琅上位,动手时也未考虑过薛琅的心意,他们的态度始终如一。 “机会?” 钟大哈地笑了,“你拿兵法对付我们,暗度陈仓之计用的真不错,你选了薛瑜,又何曾给过我们机会!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想选阿琅吗?阿琅就是个幌子,来保护你要的老三的幌子!凭什么?凭什么薛瑜就能崭露头角,阿琅就只能被扔进军营,被教着那些忠君爱国的劳什子,把脑袋都教坏了!” “我们钟家跟了你薛氏近百年啊,雍州半壁江山全靠我钟氏祖地出产养活,无数先祖为你薛氏基业兢兢业业,死在任上的有多少,你可曾算过?坐在我钟氏骨肉垒起的皇位上,就那么舒服吗!” 他死死盯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狠了。吼声余音久久不散,是控诉,也是愤怒。 第198章 . 你也配?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大的话, 让薛瑜确定了一条之前的猜测。正是因为薛琅进入军营和钟家疏离,让还被皇帝设下的掩饰迷惑着的钟大清醒了过来,于是安排失效, 走上了鱼死网破的道路。她有些可惜, 但世事难料。 审讯厅内,皇帝踱步转了个方向, 虽还正对着钟大,但脸上神色如何, 薛瑜却看不到了。他沉默着,薛瑜却想起了之前在政事堂看到的那卷记录。 在冷酷的表象下,他会有多少痛意?钟家与皇权决定一致时,他们虽是士族,也是肱骨忠臣。比皇帝年长的钟启光能送他一幅画, 被保留至今,薛瑜不信没有丝毫情分在。意气相投, 相处多年, 这样的伙伴死去, 皇帝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给了钟家上一辈死后哀荣,那时钟家二房里钟三娘已经出嫁,没多久钟许也不在了,想照拂, 也只有留给钟家兄弟的容忍。认真想想, 没准方朔的官位,也与钟三娘有关。 他是君主,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薛瑜看着皇帝的背影, 有些心疼。算下来,皇帝上位不到七年,年长些的伙伴没了,自己妻子没了,看重的儿子没了,怎一个惨字了得。而到了这时候,钟大还在倒打一耙,拿着错漏百出的控诉来攻击皇帝,实在是无耻之尤! 但皇帝的沉默给了钟大别样的暗示,钟大脸上浮出些嘲讽,低低笑起来,“来啊,你不就是来杀我的吗?你杀啊。” “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你杀我,就是要杀尽忠良之后,断我士族高门之血,你敢杀吗?杀了我,何人还敢为你效力,何人还敢为你献土,史书会将你这个暴君一笔笔写下,受万载唾骂!” 话音未落,一直隐忍不发的皇帝一脚将他踹倒,踩在钟大胸口,“暴君?朕所为无愧于心,无愧于江山社稷,生前纵横行事,何虑身后骂名?若杀一个你,就有你们养出来的文人口诛笔伐,那是青史对朕不住!” 皇帝伸出手,俯身握住钟大咽喉,声音冰冷,“钟家先祖都担得起一个忠字,但钟守义,你也配?” “你这些账目里,有多少血?”他扬起薛勇带回来的箱笼倒下,厚厚的一沓纸飞出来,有的盖在了钟大脸上。极近的距离让人只能看到零星几个字,钟大睁大了眼,看着熟悉的数字和记录方式,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气来。 “谁?是谁?!” 钟大感受着皇帝手上铁箍一般的力道,本就受伤的脖颈上撕裂般地痛着,随着皇帝一个一个字吐出来,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上空盯着他的眼神残忍而冷漠,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模糊地想起被囚车羞辱地带回京城时,听到的那些声音。 “姓钟的疯了”、“这可是叛乱造反,他们是要害死四殿下啊”等等议论声和唾骂声一路不绝,他虽合着眼,但其实都听到了。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经籍史书,自然知道真正的忠臣良将该是什么样子。他不服,他为自家委屈,他想要更多,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是与父祖一样的人。 -- 第475页 忠诚?若忠诚能换来优待,自然是好的,但忠诚只换来了皇帝的虎视眈眈,他的父祖们愿意低头,然后泯然众人,但他不愿。 或许就像薛瑜所说,父亲早年就看出了他身有反骨,才为他定下了这样的名字。 他知道他完了,但他不后悔。 钟大用最后的力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我阿姐的!” 皇帝猝然松手,给了他一拳。近距离落下的拳头,让钟大呕出一口血,本就脏兮兮的脸上更是看不清了。 “你还敢提她?”皇帝踩着他,俯视着呕血抽搐的钟大,像看着什么臭虫,身侧的拳头却握紧了,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显出青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乱拳打死钟大。 “她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第一个揍你!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要不是你钟家于国有功……” 他还没说完,就被钟大打断,“要不是、要不是!她死了,死了十年了!现在钟家家主是我!” 皇帝脸上的怒气只爆发了一瞬,就变成了阴云密布的平静,“宇文阿鲁巴回国路上止步,这就是你的依仗?为了这个位置,你连祖宗都不要,宁愿跑去给胡蛮狄罗人舔靴子?你许了他们什么,说!” 他一句一句越说越快,只有一双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杀意弥漫,猛兽未动,但所有人感受着这样的杀气,都会明白他不是不想杀人,而是要将猎物折磨到死。 钟大被压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但还是吃力地咬着牙笑起来,“狄罗人又如何?狄罗人不过要一升一斗、一刀一枪,如今也不过是要一城一地……而你,要的是我钟家满门!要我去死,你也别想好过!太平道早早盯上齐国……鬼知道有多少年。到那时,朝野动荡,妖道横行,大齐基业,断送你手……哈哈哈哈!” 薛瑜从他的威胁中听出了不对,钟大这是认下了与金帐汗国有勾结,约莫之前是与北部做买卖,卖些朝廷不允许外流的东西,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生意做久了,胃口胆量也都大了,就也不在乎是不是割地出去,换来出兵了。 他认了一件足够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就没必要遮掩另一件事。口气里对太平道也很陌生,全然不像是信众。另外,他对钟皇后的怨气很奇怪,就好像曾经前任钟家家主属意的继承人是钟皇后,而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钟皇后其人,薛瑜并不太了解。但看钟大的样子,就知道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先太子与皇后的死,除了他们的站队选择外,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钟大像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放肆地气着皇帝,“嫁你后,她心肠软了。阿璟死得惨啊,好悬抢回了尸首。可我不过是让人去说了一句,请她早做准备,照拂些阿琅,阿姐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要怪,就怪你这个父亲,残忍,又冷漠!还无耻!” 皇帝晃了晃,眼睛里猩红一片,声音都在发抖,“是……你?”他拿起旁边的鞭子,狠狠抽了下来,“阿璟何辜!华君何辜!” 他闭上眼。妻子跌下长阶,身下淌出大片血色,产下刚成形就死去的女婴的日子,阿璟的头颅被装在盒子里送回来的那天,好像就在昨天。 连一条衣带和发丝的位置,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曾忘怀。那时查遍全宫杀了不少人,最后也只查出来一个出事是意外的结果。 “她到死,都要朕宽和些,都在为你们说好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皇帝半捂着脸,声音带笑,但没人会以为他真的在笑,笑声惨烈,粗粝沙哑,比哭还难听。 钟大抽搐了一下,疼得直抽气,看着皇帝神色大变,什么气人挑出来什么往外说,“你不操心妻子,倒要说是我的不是了。一句话而已,谁晓得会那么巧?阿璟……怎么能做皇帝呢?你醉了酒,上了妻妹的床,一夜颠鸾倒凤……阿琅来得多巧啊,是不是?阿璟可以,阿琅为什么不行?!你恨我,哈,你怎么不恨自己,是你没有教好,是你蠢,是你不疼阿璟,才让阿璟不得不死在那里!是你不配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君!薛泰,他们死了那么久,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还有脸不许阿琅坐上皇位!” 他将所有事都推在了皇帝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薛瑜看到皇帝眉梢挑起,若不细看,会当做皇帝在忍耐愤怒,但有了之前常修抢上前为他按头的举动,她猜测皇帝被激怒之下,又开始头疼了。 她有些听不明白钟大的怨恨从何而来,似乎太子璟与薛琅在他眼中并不一样,是因为钟皇后留下的阴影,还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教出了好儿子,而钟昭仪能够为他所控制? “够了!” 皇帝将钟大的声音打断,连甩几鞭,犹不解气,一脚将他踹了出去,飞出很远落在地上。 钟大大口大口呕着血,但确实还活着,薛瑜估计是皇帝最后还记得收了力,没直接打死。他蜷成一团,看着皇帝的眼神冷幽幽的,充满了恶意,像是期待着什么。 皇帝大步走了出去,守在外面的薛勇进来重新捆钟大,薛瑜还要再看,就被一声轻咳提醒。她回头望见常修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该随陛下回宫了。”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像无骨肉团一样靠在薛勇腿上、任由摆弄,脸上嘲讽笑容却始终没落下的钟大,跟着常修离开。 -- 第476页 绕出密室,钟大已经不知被抬去了哪里,皇帝站在空空的铁马车前,身形一如既往的若山岳般高大。薛瑜走上前,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如梦初醒,没有提之前让薛瑜去看的整场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发泄怒气、印证猜测的对话,“嗯。” 他率先迈步,刚抬脚,身子就晃了晃,抬手扶住了额头。薛瑜抢前一步,与常修几乎同时搀住他。 中年人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若山岳初崩。 薛瑜心中一片恻然,“阿耶,稍歇息会吧?” 皇帝偏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瞳里血色未褪,残忍和嗜血交织,定定看了她一会,像是在评估她到底是不是真心。 半晌,他闭了闭眼,“扶朕坐下。” 旁边就有小凳,薛瑜和常修一起扶着皇帝落座,常修飞快地为他揉按起来。被通知前来的秦思拿着药膏布条糊上皇帝脑袋,糊了黑漆漆药膏的皇帝看着有些滑稽,薛瑜却笑不出来。 秦思握着皇帝的手腕诊完脉,叹了口气,“陛下肝火旺盛,恐有惊风之兆。还是心平气和,多开怀些为好。臣研究头痛已有了眉目,但也需陛下爱惜龙体。” 薛瑜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按着秦思的指点为皇帝顺着气,眼珠一转,“陛下,莫生气啊。您听儿臣说,别人生气您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您若生气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啊。” “你这诗文,念的是什么东西,简直一窍不通。”皇帝瞪了她一眼,但到底吐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身躯松散了许多。 皇帝目光落在远处,沉吟片刻道,“交于大理寺审问,千牛卫随行。仿简家旧例,审完了,判案前再告诉朕。” 应诺声一片。 过了一会,秦思将裹着药膏的布条解下,皇帝重新起身,挥开两人的搀扶,独自走在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有些佝偻显出老态的身躯慢慢挺直了。 薛瑜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想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诗文。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家与皇室,在目标一致的时候可以是好伙伴、甚至是好兄弟,但目标不一致、开始危害国家的时候,皇帝下手也不会留情。 不,或许还是留了。简家旧例,也就是允许大肆审问拿人,加快速度只要一个结果。而审判时不牵连整个家族,敲掉最大的嫡脉,其他人交钱免灾,扶持弱小的分支。但被这样处理的简家犯罪并没有严重到谋反的程度,这样看,其实是轻抬了手放过的。 常修跟在皇帝身边,轻声问道,“陛下,那四殿下与钟昭仪娘娘……” “不必告诉老四。钟氏,贬为宫人,不得出。” 常修应了一声,一行人顺着来路走出地牢,外面的月光一片凄清冷寒。 第199章 . 走马灯 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 一行人重走回政事堂, 随她过来的侍从们之前不被允许跟随,还守在外面。薛瑜对魏卫河轻轻颔首,随皇帝走了进去。屋内桌上的摆放与之前一般无二, 并没有被挪动过。她还想着按皇帝这样的处理, 京中会起怎样的风浪,该如何配合风声, 就见皇帝点了点桌面。 常修过去磨墨,皇帝将薛瑜看过的那卷帛书展开。 薛瑜很有眼色地上前帮皇帝拿镇纸压平, 就被淡淡扫来一眼。皇帝拎起笔架上一支笔递给她,“来。” 薛瑜脑中空了一瞬,绕过桌案,站到了皇帝身旁,捏住笔之前, 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握笔的手。 并没有发抖或是什么。 “钟守义与其弟,谋反作乱……” 皇帝说, 薛瑜写, 在帛书“钟启光”名字后的大片空白上, 写下了新的内容。写到“凌迟问斩”时,薛瑜顿了顿,看向旁边那些名字。 钟守义的罪行,像最明显的一处污点,烙在上面无法抹去。 她的笔迹与皇帝和前些代皇帝的笔迹并列, 成为了钟家嫡枝最后的记录。想到此处, 薛瑜又是觉得下笔若有千钧,又觉得笔很轻,无比的轻松。 皇帝声音落下,薛瑜也停了笔, 常修捧着帛书,带去旁边烘烤让墨痕干透。薛瑜回头望向已经坐进椅子的皇帝,说出了之前就想说的话,“陛下,若以简氏旧例断钟氏之案,恐有刑行不符之患。” “你以为当如何?”皇帝不以为忤,反问她。 “论罪断案,嫡枝不许以金银免罪,分支则视罪行轻重而定。如有应判死然罪较轻者,夺其官,令其缴纳金银、服苦役,多年后视苦役期间行为判断是否可免死罪。” 钟氏一族遍布全国,在如今人口本就缺乏的时候搞连坐全杀了不现实。伍家既然是被钟大骗动,为了摘出来西南军的最大罪责,大概率这件事罚的也是钟大。法律重在警告与教化,而不是滥杀,杀掉首恶,对其他人,那就只剩下一个行刑前服役,以生不如死来赎罪了。 正好铁矿煤矿等地在改变技术后,对劳工的需求量都挺大,薛瑜之前批文书时还见过他们要东荆城放些入齐的流民来做苦力的。 皇帝看着她,神色莫测,之前外露的怒气和冰冷都消失不见,像真是在与薛瑜讨论这次的处置一般,问道,“外嫁女呢?” “外嫁女已为他人妇,若无罪行,自是无碍。”外嫁女虽是结两姓之好,但在现在这个时代,从户籍到身份,终归是归了别的家族,娘家犯错,怎么也牵连不到外嫁女身上。薛瑜斟酌着话,刚答完,猛地意识到皇帝这个问题的由来。 -- 第477页 曾经的钟昭仪,如今的钟氏,不也是外嫁女? 钟家倒了,不选择薛琅的原因也就没了,皇帝这是……在怀疑她在借刀铲除异己? 薛瑜没有躲开皇帝的视线,平静地迎了上去,“陛下?” 她不曾动这个心思,自然心无畏惧。 一则她有这个被选择的自信,二则,情分上讲,薛瑜也更倾向于留下薛琅做辅助。 不说薛琅在思考上还是个孩子,甚至才被教育着从熊孩子改变过来没多久。只看和她相比,薛琅的优势在于已经入了军中,掌握了军中人脉。但人脉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按现在的布局,她身边的人放出去领兵也不会太差,在东荆也会是一处新的试验场地,也就是说,军队上掌控力稍弱并不会拖她的后腿。 三则,与其像钟家一样绕着齐国争权夺利内斗,不如像她现在引导小士族们的思路一样,向外扩张。 皇帝收回目光,“去吧。再多想想今天看到的,只是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薛瑜应下,殷殷劝了一句皇帝早些安歇,应诺告退。常修收好了屋内文书,伴着皇帝走出门外,政事堂熄了灯,两串往宫内走去的灯火照亮前路。薛瑜目送着皇帝往宝德殿去的背影,半晌收回了视线。 在她看着皇帝的时候,也有旁人看着她,待她回头走出几步,常修附在皇帝耳畔道,“陛下,殿下回转了。” 皇帝负手望着天上看似圆满,但已经不如昨夜完整的月亮,淡淡颔首,“传信沧州关,老四升上校尉前,不必回京了。” “陛下是担忧……”皇帝眼神扫过,常修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敢再往下说。 皇帝进了宝德殿内殿,甩脱身上染了血气的外袍,“既定下了,还是早些让他们知道才好。” 薛瑜尚不知道皇帝回去后说了什么,心里始终转着皇帝的那句话。 想什么? 是她的进言还有别的问题,还是旁的什么? 皇帝带她来看地牢、来看钟大,是想让她明白什么?皇帝与钟家的事,完全可以像之前一样,之后丢给她一个审问结果,皇帝却没有这样做。 她盯着魏卫河手中提灯的光芒,一时出了神。 方锦湖跟在身后一步远,清晰闻到了少女身上的血腥味,沐浴在月色下的少女,因着陷入沉思显得有些呆,却比曾经隔着城门说话时还让人感到遥远。 他一下下踩着少女身下的影子,好像这样就能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联系。走过拐角时,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少女身影重合,微蹙的眉才展开了。 薛瑜突然站住了,低头看着她影子的方锦湖收势不及,鼻尖撞上她肩头,两人都是一个趔趄。 “?”薛瑜半揽住往外跌去的方锦湖,有些怀疑他又发起了烧。不然,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下盘不稳,就差往地上摔了? 打量了一下方锦湖脸色,薛瑜收回手,“回宝德殿。” 跟随的侍卫不需要她解释,沉默着调转了方向,簇拥着薛瑜往回走。宝德殿外守着小宦官,见薛瑜折返,回头进去通传,没多久常修便迎了出来,“殿下,明日还要上朝,您这是……” 薛瑜知道他误会了,止住话头,“自不是来扰陛下清梦的。只是早先送来的那盏灯,不知内侍可还收着?” 常修怔了怔,唤来常淮,“夜深了,奴伺候陛下左右,走不开身。只好让他领殿下去库里找寻,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内侍职责要紧。”薛瑜颔首,随常淮去了库房。内库建得不大,薛瑜没有皇帝命令也不好进去,便候在外间,守着库房的几个宦官一个劲地说着吉祥话凑趣,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常淮带着木盒出来,摒了旁人,才道,“此灯归了库,看一眼便罢了,但旁的,奴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他笑容谄媚讨好,薛瑜也没想难为人,直白道,“献给陛下的寿礼,哪有要回去的道理?”常淮松了口气,“是、是。奴也跟着殿下来开开眼,您不晓得,初二那天,宝德殿的灯一夜没灭呢。” 薛瑜拆开盒子检查了一遍,确认灯还能用才放下心。听到说起“一夜未灭”,她想的却不是送礼物被人喜欢,而是皇帝寿辰那夜,看着走马灯走了一夜,该有多寂寥。 他喜欢,却不愿常看,而是看了一夜,就将灯收了起来。 “泄露陛下起居,此言入我之耳,不要再提。”薛瑜合上木盒,“明日本王随陛下上朝,清晨路暗,在宝德殿添一盏灯,寺人应还是能做的吧?” 常淮应下不提,望着薛瑜带人离开的背影,只觉短短半月,这位年轻的襄王殿下身上威势渐重。 等回去收拾完,薛瑜散着长发靠在床头,之前看到的钟大与皇帝的场面浮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半天也没有睡意。她想让人去叫陈关,询问今天入京后旁人的观感风声,却想起已经深夜,只能记下一笔,明日让陈关再去打听。 薛瑜唤了一声,让门外守夜的人进来记下,刚出声,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是你?” 薛瑜看着柔顺低着头的方锦湖,皱了皱眉。白日到入夜后经历的事太多,她没有这个心情与精力做太多应对,但在方锦湖今天见到皇帝却没有跳出来闹事后,不得不承认,她对方锦湖更放心了些。 -- 第478页 她放缓了声音,“你伤还没好,去歇着吧。今天安排的守夜人也不是你才对。” 侍卫们随她返回跑了一路,她回忆了一下,回来换班守夜的本该是魏卫河后来提拔上来的一个年轻人。若她不叫人,或许一夜都不会发现守在外面的是方锦湖。 方锦湖没有辩解,露出一个笑,重掩上门退了出去。他太乖顺听话的态度让薛瑜有些不适,躺下过了一会,翻身坐起,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微暗的走廊上,方锦湖贴着门侧站着,回头望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唤她,“殿下?想喝水吗?” “……”果然。 薛瑜按了按眉心,还没开口,就被方锦湖抖开一条披风披在了身上,“殿下,小心着凉。” “你不要这条胳膊了?”薛瑜抢下一角,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不耐烦地催促,“怎么,睡不着啊?回去睡觉。” 方锦湖顺着她的力道站出去一步,用气声道,“殿下思虑深远、无法入眠,不如说出来,臣好尽绵薄之力?” 薛瑜这才品出来点别的意味。 似乎、好像、大概,方锦湖这是在主动想做点事,不论什么? “……进来吧。”薛瑜摆了摆手,“顺便把门带上。” 左右也睡不着,放着一个聪明脑袋、预定的谋臣不用,她何苦难为自己? 薛瑜回身太快,没有看到关门时,方锦湖按下去没多久就又重新翘起的唇角。 寝居内陈设简单,薛瑜没好意思欺负伤员,挪了条毯子放在脚踏上给方锦湖坐下。她把披风丢开,盘腿坐在床上,“钟家倒后,你觉得太平公会入齐吗?” “不会。”方锦湖答得肯定,“檄文通传天下,楚国一州之地尚乱,不论是稳固自身还是藏匿,都会销声匿迹,下一次出手,黎或金二选其一。” 他坐在脚踏上,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地蜷着,口中分析的局势和思考计策,却十分有说服力,结合薛瑜知道的部分剧情,竟是直接点中了未来出事的地方。 不过太平道所为,楚国获利最大,齐国一通敲打下来起了防备,再以之前的路子出来,恐怕没那么好下手,考虑到付出与回报,他们自然只有这两个国家可以选择。 “继续。”薛瑜点了点头。 不卖乖引诱闹出事时的方锦湖,看着有了几分正常人的模样,“钟氏与太平道交集只有零星,比不得简氏,但若谋夺国祚,或求得帮助,钟氏能给的,比简氏多得多。太平道选择简家,对钟氏只试探过几分,应是有所忌惮。” 他不曾进入政事堂看到钟家的那份记录,却说到了问题所在。薛瑜猜测,应该是十多年前太平道接触齐国士族时,对钟家上一辈的印象深刻。 比起更难控制的钟家,弱一点却没有差很多的简氏,要更进一步或者更多的利益,掌控起来方便得多。 薛瑜想起皇帝与钟大的对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皇帝让她看的,是皇帝与钟家的关系,也是皇帝的舍弃。 他可以承诺对钟家兄弟容忍,也会下手设下埋伏。 薛瑜静静看着还在为她分析太平道可能的动向的方锦湖,他已经说到了该如何对太平道下手,举出了潜伏进去从内击破的偏门法子,方案虽剑走偏锋,但令人惊奇的是,推敲一下就能发现居然有实现的可能。与薛瑜考虑的借游医队伍普及教育和分化国内态度的思路,完全是一个反一个正。 “以观主与观主之子引入其中,太平道为殿下所用……”见她笑起来,方锦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垂下,不再看她,停了下来。 薛瑜托着脑袋,“到钟家这一代,会因为家族权柄的向往而背叛,你呢?方朔已经没用了,我会上报陛下,抖出他的罪责问斩,在此之前,你还有最后一场戏可以看。此事一了,你想要什么呢?” “我……”方锦湖看着少女平静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花言巧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要我做事了吗?” 方锦湖的声音里,不细听都听不出那一丝颤抖。 薛瑜无奈地笑了,“你想到哪去了?你这次还了我一条命,不欠我什么了,反倒是我欠你。给旁人我许了前程,轮到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你没想过要做什么吗?不是做我的门客,而是你自己想做的。” 把方锦湖放出去领兵,顺便放养着去玩,发挥一下剧情中的优势,看看能不能拐回来一些工具人,应该挺不错的? 薛瑜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真正想的这部分内容,就不好告诉方锦湖了。 方锦湖慢吞吞眨了眨眼,好像真的在考虑,只是说出来的内容仍是让薛瑜哭笑不得,“我是殿下的,殿下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薛瑜听着很别扭,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之前敲打方锦湖的话,但从他嘴里重复出来,心中总有些异样。 “好吧。”薛瑜吐出一口气,躺了下去,在闭上眼之前,脑中闪过皇帝带她去演武场之前,政事堂外站着的恭顺无比的方锦湖的模样。 “方朔不是个好父亲,陛下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君主。我们都没有父亲,扯平了。” 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很拙劣,匆匆说完,没有看方锦湖神色,转了个身把床上备用的毯子丢了下去,背对他,“外面还有点冷,你就在这里睡吧。” -- 第479页 “是。” 方锦湖坐在脚踏上,拥着毛毯,眼中泻出一分笑意。想通了什么之后,少女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起来,又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方锦湖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伸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停下。 他静静坐在脚踏上,直到天色转亮,捕捉到观风阁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知道时间到了。 方锦湖无声无息地折好毯子,退了出去,与早上刚到的侍卫和流珠打了个照面。他脸上神色不变,任由三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轻轻颔首,“殿下还未醒,有事吩咐陈统领,劳驾去唤一声。” 陈关来时门前的眼神已经开始乱飞,侍卫无声向他比划着昨夜方女史与殿下同眠一夜的大八卦,反倒被他瞪了一眼,命令不许再传。 履行过守夜职责的方锦湖,在有人接手后退了出去。薛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放在床尾折好的毯子,流珠还在惊讶,“昨夜殿下觉得有些冷吗?婢子今晚会记下的。” 薛瑜没在房间里看到方锦湖,只含糊了过去。 赶到宝德殿时天空已经蒙蒙亮,像笼了一层黑纱,黑纱在旁处蔓延,却被来自大殿的光芒驱散。 薛瑜与守着的宦官和侍卫们低声交谈几句,便静静等待着皇帝出来。 皇帝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穿戴好,越往外走,越是黑沉,他望见黑黢黢一片,怒唤道,“常修?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的声音,灯火骤然亮起。皇帝微眯起眼,却看到熟悉的影子投射到四处。 几匹骏马在宝德殿的墙壁上飞驰,隐约的山峦湖海轮廓也被放大许多,留在了墙壁之上,像一个纵马奔驰过大片河山的梦境。 “儿以走马江山灯为贺,贺陛下寿辰。”薛瑜在殿内柱后露出身形,笑起来,“阿耶,虽然晚了点,礼物您也见过了,但好在赶上了,您可别骂我。实在想骂……那也看在灯还有别的用的份上,饶儿臣一次?” 她笑得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好像他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父子。皇帝看了她许久,起初看到灯的瞬间舒缓复皱起的眉,重新松缓下来。 “……臭小子。”他点了点常修与薛勇,没好气道,“老三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跟着她胡闹?” 声音虽仍威严,端着架子,唇角的笑意却是瞒不过人的。常修提着灯过来,给皇帝看上面新添的几笔画痕,原本只有江山轮廓和表达“民”的存在的一些屋舍炊烟的灯笼纸上,添上了一个小小的渔夫,坐在船上垂钓,与钟启光那幅画里的渔夫画技相差甚远,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耶别怪他们,是我的主意,您就说喜不喜欢吧。”薛瑜拨了拨极轻的灯罩,墙壁上的江山图便转了起来,“您想看到的,亦是儿想看到的。” 这是她给出的答案。 第200章 . 新气象 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襄王回归京城的第一个早朝, 可以称得上安静,却也可以说是狂风暴雨。 钟家的倒塌,对于一直忙碌于抱住大腿的士族们来说, 是十足的噩梦。即便想要立刻脱身也需要费不少功夫, 遑论他们已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不管到底是因什么动了不好的心思,眼下走到了清算这一刻, 谁也无法逃脱。 之前由于缺少充足调查材料没有派上用场的账目,横扫全场, 作为站在皇室反面的氏族们的核心与领头羊的钟家爆出的这一份大雷,将他们牵线搭桥,或是有过交际的家族的底裤几乎全都扯掉,饶是经过了几次清洗,逃脱了之前的处罚, 在朝堂上被点名拖出去接受审查的人,谁的家里也不无辜。 随着名字点到的越多, 被带走的人脸上显出的恐惧与愤恨也变得多起来, 他们能在众家倒塌后各寻出路, 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却并不愿意面对钟家背叛的可能。 而对于一直期盼着襄王回京的士族们,和作壁上观的寒门军勋等人来说,是工作不够多,还是钱不好赚?不过是看着旁人笑话, 暗自警醒。他们既然下了注, 就希望襄王的胜利,襄王让他们看到了结果,那么他们也会追随,依附于强者或者说, 胜利者。 尽管钟家的正式审问还没有开始,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雷厉风行地将一派人扫出了朝堂,而他们甚至无法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反驳皇帝,在这样大的动作下,皇帝的一举一动皆依法度,虽严厉了些,但依然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有多少人怨恨钟家将把柄送到了皇帝手里,暂不可知,但在薛瑜的眼里,整个朝堂焕然一新。 离开含光殿,薛瑜没有跟着皇帝回去,而是往尚未卸任的衙门而去,追上了乔尚书。 在早朝上她就发现了,乔尚书比之前老苍老了许多,看着有些失意憔悴。按理说,度支部中钱粮丰盈,各个部门都要求着度支部放款,应该正是春风得意时候,不该如此模样。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只是之前京中的动向里,没有包括关于乔家的事情,她虽上前,却不好轻易开口。 打了个招呼后,反倒是乔尚书先开了口,问道,“恭喜殿下平安归来。在鸣水时可好?” 薛瑜与他一道往外走,笑道,“此次多亏鸣水城中两位县令相助,医令也来得及时,是众人齐心才有此日。” 眼看乔尚书眉眼微松,薛瑜心中一动,“此次遇到的县令有一位正好与尚书是本家,不知……” -- 第480页 乔尚书按了按额头,叹道,“说来不怕殿下笑话,鸣水城的新任县令便是犬子。” 这下,乔尚书为何如此憔悴便有了答案,薛瑜看着他不仅在心中暗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薛瑜与乔尚书聊了聊度支部中状况尚可,去转了一圈之后,改道工部去寻苏合看看,交给皇帝的新的大坝设计图进行的如何。不过才过一天,进度近乎没有,薛瑜看到的只是一群正在验算新的设计图,在努力用所学去论证它的合理性的古代版倒霉设计规划师们。 她去得正好,被人抓住,问了好些个问题。 与他们讲什么叫做受力,什么叫做压强,还得把这些都变成可以理解的内容的过程十分痛苦。但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周围都是一脸狂热、求知若渴,正在记笔记、或是进行新的演算的工部官员与胥吏们的感觉,实在很容易让人上头。 不过薛瑜还有些理智,在被挖出来肚子里异于这个时代太多的名词知识之前,找了个借口跑路。 陈关看着薛瑜一脸的劫后余生神色,笑着调侃道,“殿下既然不愿与他们讲话,挥退便是,何必留那般久?” 薛瑜摸摸鼻子没有说话,回头看向工部敞开的大门。虽然被问得心惊肉跳,但是她必须得承认,与过去的想着勾心斗角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气氛相比,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工部气氛。 看来,胥吏考试换血和官员们的绩效考核加入,带来的新气象还是很不错的。 原是准备再去将作监看看,薛瑜路上却碰到了苏禾远带着薛玥过来,被临时拦了下来,引到一旁说话。 薛玥看见她眼圈立刻就红了,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放,像是刚经历过生离死别似的,把眼泪全蹭到了薛瑜袍子上,显然是被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消息吓得够呛。 “苏师,这是要去何处?”薛瑜揽住薛玥,递了手帕过去,抢救了她的官袍。半个月不见,小姑娘长胖也长高了许多,她也是病中有些虚,硬是没抱起来。 苏禾远笑着看着他们俩,薛玥靠在薛瑜肩膀上有些小心翼翼,刚上来就小声要求着要下去,被薛瑜问起,嗫喏着道,“听闻兄长受了伤……” 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薛瑜感受到了一点昨日大肆放纵消息传播的苦果,看着她又要急得哭了,连忙解释。 “没事,只是生了一场病,好好吃药就好。”薛瑜安抚住她,才将目光投向苏禾远。 苏禾远:“国子监中新设课堂,京中子弟几乎都入了其中,公主去求了陛下,若是今日去看能接受种种要求,也通过了祭酒的考核,公主便要在国子监念书了。” “这是好事啊。”薛瑜有些惊喜地摸摸薛玥的脑袋,夸奖道,“阿玥很棒,为了国子监也能交到更多的朋友。” 薛玥本就是这样会为自己争取的性格,只是原本跟着苏禾远念书,如今却要进国子监,薛瑜将目光在苏禾远身上打了个转,没有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他忙着别的事不愿再教。 左右薛玥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必要干涉,进入国子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则近日被聚集来的大儒名士皆留在了国子监内,时不时搞一搞辩论和创作,其实自来其实并不输什么。二则,薛玥作为公主进入国子监也是一种皇家态度,如今去了钟氏与简氏两家,皇室说话管用,展现出的态度也会是未来的风向标。 薛玥没有意识到自家兄长心里在想些什么,被她这笃定她一定能够考入国子监的态度,闹了小脸通红,脸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将脸埋在了薛瑜怀里。 “说起来,上次与你一起蹴鞠的余七等人,近日如何了?之后还有再遇见吗?”薛瑜已经操心起小姑娘的朋友相处圈子了,随口问完,思考着薛玥进入国子监后的未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入国子监,习文断字的功课不至于落下,但习武该如何是好?” 国子监内虽也教习君子六艺,但是之前面向的都是男性,老师更是清一色的男子。半月前离开京城时,薛瑜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些著名的女学士或女师傅前来京城。好不容易在伍九娘的推荐下,为薛玥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启蒙武师傅,想要学文,在武艺上也不该放下的。 薛玥脸上露出几分犹豫,苏禾远拦了一下薛瑜,将她拉到一旁,解释道,“李娘子家中有事,近日的教习频频停止,公主与李娘子商议后,才决定试试能否入国子监。” 薛瑜这才恍然,薛玥的犹豫从何而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尤为紧密,就像子不议父过,徒弟议论老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师长……” 薛瑜刚起一个话头,苏禾远便接了过来,“请来的名士家中女眷也各有技艺,分了女舍,今日去考核的便是公主与之前认得的部分将军家的女郎。”他低头望向薛玥,眼中是对徒弟的满意与放心,与薛瑜开了个玩笑,“若非如此,臣也不愿将公主这样优秀的学生拱手相让啊。” 薛瑜原本的思路已经跑到了,要不要去怂恿李娘子前往国子监应聘,或是去看看国子监有没有招收女学生的打算。毕竟,薛玥开了这个头之后,建立女院应该也能轻松许多。没想到,竟是已经筹备上了。 种下了一颗种子,收获了一个幼苗,惊喜感十分强烈。 -- 第481页 “正巧我今日尚闲,不如随你们一道去?” 然而,这个提议被薛玥的强烈抗议阻拦了,“兄长随我一起,万一丢了人不曾考入,旁人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允了我入学,那该如何是好?” 小小年纪,想得倒多。薛瑜失笑,“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但薛玥坚持,薛瑜也就放下了此事,只等出了结果再看。实在不能入学,想办法帮李娘子解决一下问题,或是找新的武师傅也一样。 被困在鸣水城之前,本就做好了离京打算,手上没有多少要做的事,重新出发去东荆的事,皇帝没提,但薛瑜也得放在心上。薛瑜叫来陈关细细了解这段时间京中的新变化,好分析下一步该如何走。 之前传到鸣水的消息几乎都是大事,提到其他也相对简单,薛瑜听到陈关说起如今的京城大客户楚国学子们,有些无语,不由得想起了“乐不思蜀”的来历。而被苏禾远用书籍引来的名士们就更是一个个往国都来,拖家带口了。 了解了近期动向,薛瑜问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两件事。陈关守在京城,被薛瑜一问,便想起了李娘子是何人。 “李家娘子父亲重病,来了些破烂亲戚要过继好承爵,闹起来被李家娘子轰了出去,这些日子就忙着处理这些,糟污事不好污了公主的眼睛,难免就疏漏了些。” 事情虽小,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李娘子作为公主的武师傅,相关的消息还是会从陈关这里过一遍。京中眼线处处,尤其是被犁了几遍的士族们不敢冒头的时候,此消彼长,他们的触角也就伸得更远了。 李父倒真是个倔强的性子。薛瑜脑中过了一遍伍九娘的经历,对南方沧江关之战的结果简直翘首以盼。若伍九娘成功戴罪立功,或许就有机会站到台前,李娘子也有了积攒军功换来允许承爵的机会。确认李家这事似乎不需要插手,她也就按下不再管,只问了一句南方的消息什么时候到。 “要是时机抓得好,算上赶路,怎么也得到明日了。”陈关答得飞快,“殿下莫担忧,陆老将军戎马一生,自是不会让叛军破关的。” 薛瑜点点头,问起了旁的。 听到薛瑜诧异国子监为何会给她面子的事,陈关乐了,“殿下不晓得?书肆如今不仅卖书,还卖纸,那新造出的三种纸,哪个没有殿下的功劳?一贵一贱,不舍得买纸的儒生天天都蹲在京兆府旁边,等着开门送来新纸呢。” 薛瑜止住他的马屁,细问才知,大批量印刷书籍的日子已经过去,新纸的制造工坊运转良好,出产颇丰。造出的多的纸张,便都运往了书肆,开始为基本只能保本的福利式卖书活动赚钱。 齐纸二号与三号在薛瑜尚不知晓的时候诞生,作为用料最好、技术最优的齐纸三号价格比二号略高,但也没高太多。二号以只有世面纸张三分之一的价格出售,三号则是到了二分之一,更好的质量,更低的价格,甫一问世,就受到了文人追捧。 虽然没有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压花染色技术,但不做作的纯粹反倒让质量被凸显了出来,前来定居或是接受国子监延请的原本士族学堂老师们,跑得这样快,未尝没有纸张的诱惑在。 薛瑜听着陈关收集来的《安阳纸赋》《闻齐有新纸》等文学创作,一时哭笑不得。 “那等牛叔带着队伍回来,约莫下次还能运些新东西去。”薛瑜几乎可以想见,被低价击垮的其他人的造纸事业,一片灰暗的未来了。 确认了昨天传出去的消息起到了足够的作用,又了解了一下之前来到齐国,在时疫结束后才挨个放走的三国使臣的经历,原本定下要与她一起前往东荆城的崔齐光已经早早上路,几乎与金帐汗国那队人一起离开。 在她去用技术说服崔齐光接受“有偿援助”之前,崔齐光自己想通,把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送上门来请齐国出手相助。 不过,黎国走得早是为了早些开始抢救他们的荆州,免得再来一次洪水,狄罗人跑那么早……薛瑜心中有数,大约就是日夜兼程,去调兵了。不然就会像最后走的楚国人一样,在她回京前一天才离开。 北部有调兵却没有遭到攻击的军情,要么是被镇压了动向,要么就是有了更多的利益。如今的草原上,是否已经乱了起来? 薛瑜已经迫不及待想去东荆城了。 不过,在去东荆前,还有些事得做个了结。 薛瑜提出了山上那日方朔与人见面的质疑,本就派了禁军过去,名为保护实为监管的皇帝,迅速将案子丢去了大理寺。 有着秦思出面作证薛瑜受到方朔攻击,原本复原为方朔救人的场面,迅速变成了是他在拖后腿,险些害死薛瑜。加上些方锦湖的煽风点火、证词修改,已经沉寂许久的方府,被叩开了大门,抓人封门。 做着虽然被夺官,但还有拯救襄王这份功劳在,那就一定能有新的封赏的梦的方嘉泽,被从家中逐出,又是惊恐又是不敢相信,在抓人时扯住方朔一条腿,反复询问着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没有害人,你是救了襄王的,对吧?阿耶,阿耶!你说话啊!”本就在新岗位上诸事不顺的方嘉泽,抓住方朔像抓住一条最后的浮木。 曾经的他还会对薛瑜有所期盼,希望跟了三皇子的妹妹能回头帮扶一二,可被拮据又缺少认同感的日子磋磨久了,过去鲜衣怒马豪掷千金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怎么也不敢想了。而在那场梦里起初毫不起眼的襄王与他的妹妹,都成了他难以企及、甚至连面都不敢碰的存在。 -- 第482页 随着他的拉拽,脓血从方朔身上滴落,混合着恶臭的不明物质,让扯着方朔的大理寺差役都有些窒息。 方家的热闹之前京中人尽皆知,但受了伤这么久还没好,脏成这个样子,唉,有个儿子还不如没有呢。 方朔垂着头,没有理会他,咧着嘴,像是终于等到了解脱的笑。口中发出的喃喃呜咽声含糊不清,张口也是一股恶臭。缺少精心照料,本就受伤的舌头在反复努力使用后一直没好,最终烂在了喉咙里,发出声音时,方朔自己也干呕了一声。 这是报复。他很清楚。 他离开方府大门时,依稀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马车车帘后一张熟悉的俏脸,仍有青春活力。 就像许多年前。 他一时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废人,眼前闪过的都是过去的慷慨激昂。曾几何时,他也心怀抱负,劝过本是东齐臣子却在战乱后一路颠沛的祖父,不若乱世逐鹿。 轻松、不甘、期待…… 无数情绪闪过,方朔突然激动起来,可再努力回头,也看不到马车了。 他的动作让方嘉泽十分惊喜,继续追着询问一个答案。他不敢去找如今做了襄王的薛瑜,之前在衙门里说起自家父亲救人,接受旁人的应和和惊奇的时刻,已经是他最后的骄傲所在,但再多的,便都没有了。 父子俩相看两相厌,一个重归沮丧,一个心怀侥幸。 陈述了一半“真相”,将太平公的祸患又加一层,之后方家如何,薛瑜便没有关心过了。只是三月十九,再次出宫,领着一直在观风阁养伤的斛生去大理寺作证之前,不巧在街旁听到了关于他们的议论声。 方朔被抓,方嘉泽的那个官位却还在,只是不巧被撞见了他在赌钱,硬是闹到了一个丢官丢钱,无家可归的局面。 薛瑜淡淡扫过身边戴了面纱的方锦湖,没有说什么。 斛生在观风阁养得还好,强行记下的账目如今只会偶尔冒出来一下,并不影响生活,只是身上的伤痕却是去不掉了。薛瑜带着他站在大理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这个少年能不能撑得住。 “你放心,你只是去作证,只要没犯错,就不必害怕,伤害过你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关于账本的内容,完全来自斛生,在钟家庄子里几天还没搜到原件。他牵扯进去太深,不像旁的证人只需要露一面,而得住在大理寺内几天,大理寺天然就有着威势在,薛瑜实在有些担心。 斛生贪婪地追寻着街边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新玩具跑走的孩童等等充满活力的身影,回头望向薛瑜抿着嘴笑起来,“殿下,奴、我不怕的。” 薛瑜伸手想揉揉这可怜孩子的脑袋,斛生飞快注意到站在她身后那位女史有些怪异的视线,本能地躲了一下,却发现女史在纱后的眼神,从无法辨认转变成了不满。 薛瑜没有在意他的躲避,受过伤,害怕也正常,她笑了笑,“等作证结束,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东荆?” 斛生错愕地看向她,重复,“东、东荆?” “没想过,这几天可以想想。”薛瑜对迎出来施礼的大理寺官员点点头,示意斛生跟上。 斛生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跨过大理寺的门槛,回头看向已经转身的襄王。阳光下,襄王像是与以前不同了,却又仍然是那个三殿下。 他忍住眼中泪意,旁边小官吓了一跳。先前本以为会是襄王手下带来证人,才给了他这么一个迎出来的机会,这个证人可是襄王亲自带来的,万不能出了岔子,连忙安慰,“怎么了?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家伙吓到你了?别怕,他就是看着凶,小七,来笑一个!” 斛生摇头解释,“没有,是我……逃出来之前,从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证人的经历,在之前那份暗账送到大理寺时,进入办案流程的官员都是听过的,也知道他吃了多大的苦头。斛生本就长得好看,年纪又小,比家中子侄也大不了多少,更是生让人出了一腔哄着的冲动。 “襄王殿下仁厚可是大家都看到的,以后跟着襄王殿下,也不会遭罪了。” 斛生点点头,“襄王殿下,一直是个好人。” 他没有解释自己说的活下来,其实与成功逃跑没有丝毫关系,只一心一意地想着,东荆城会是什么模样。 对这个问题,薛瑜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毕竟她看到的东荆,是东荆城的各项事务、钱粮军队,而不是画中的景色。 第201章 . 战报(二更) 一攻一守,互有长短,互…… 薛瑜出来自然不是专程来送斛生, 本想去国子监送薛玥第一天入学,却被抗议拦下,只能等苏禾远领着小姑娘去后, 她悄悄去望一眼。 只是还没走远, 自南城门疾冲入一名骑士,高呼着“沧江关胜, 叛首就擒,不日押送上京受审”, 奔过长街,朱雀街上众人纷纷避让,待如风一般卷过后,压抑住的惊讶议论声才炸响。 “胜了?不是,等等, 什么时候打起来仗了?” 面对前后不到十天的行军,百姓尚不知道有叛军, 就迎来了获胜的消息。他们只关注了一瞬, 就为着能继续平安生活高高兴兴走了, 只是私下里往钟家身上又添了一笔,“是不是又是钟家闹得?放着好日子不过……啧。” 来自南方的消息上一次入京,还是西南军向东调动进行演习。除了部分家中原就与兵部那群大老粗有过交集的小士族接受了警告,把消息烂在了心里,京中伍正领兵叛乱逼近梁州的消息被瞒得严严实实, 其他触手没有伸得那么长的士族们, 直到昨夜才陆续接到自家分支传回来的信件,正担忧着,就知道了叛乱已平,纷纷松了口气。 -- 第483页 ——与钟家有勾连, 打听到是伍家造反,怀抱着一丁点改天换日想法的人,基本都被抓进去了。 之前薛瑜在鸣水城收到的消息里,只包括了叛乱和神射队伍调动。虽然南边没有得到溃兵大败或是军队入雍州的消息,基本就能逆推得到胜利结果,但到底具体过程如何,尚不可知。如今等到了战报入京,比起去看看薛玥入学是否适应,自然还是正事为重。 薛瑜吩咐了一句,让人去国子监看看薛玥,带人快步回了宫。 政事堂内,刚传入宫中的战报摆在案前,屋内已经站了几人,薛瑜入内行礼,在皇帝默许后,默默站在了后面旁听。 “……神射?” “四殿下年少有为,不输陛下当年啊。” 战报从最前方一路传向了薛瑜手中,她听着堂内对薛琅的夸奖,与纸面上“神射队伍以新弩与镜,擒获叛首,关城幸得伍氏女传信,以滚木礌石定计,未费一兵一卒,破万人攻势”的夸耀对上了号,心中微松。 能被这样夸奖,薛琅的升职和伍九娘的入朝,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 驻守沧江关的陆老将军发回的战报,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一个老者在刚刚结束紧张战斗后所写,并不吝惜对在战场上出力了的三方花费笔墨,连山民都被赞了一声“悍勇”。 看上去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薛瑜却越读越感觉有些异样,耳畔赞誉声不绝,她捕捉着从脑海中浮现的那一瞬间异样,在皇帝点到她时,对上皇帝双眼,忽然明白过来。 前日夜里,皇帝审问钟大时,是将一份“伪造”的圣旨拿出来了的。 既然是钟大以假圣旨骗来伍家出兵,那么证据应该是在沧江关守城结束后,才从伍正手中拿出来的。能从沧江关送来假圣旨,就说明真正的战报早已到达。真正需要争分夺秒的消息早都到了,大张旗鼓送来的战报上花团锦簇夸耀多些,也不足为奇。 仔细想想,钟家抓捕后叛逆的故事已经传播发酵了两天,将战报特意这时候送来,既是展示武力,又能让人产生联想,将伍家身上的脏污洗掉一部分丢给钟家,可谓是利益最大化。 “老三,为何一言不发?” 薛瑜躬身施礼,将战报交给负责回收的宦官,故作轻松道,“儿闻此喜讯,正想着该在四弟回京后送什么礼物,让他开心一下呢。” 身旁扫视着她的视线里,有士族也有入朝不久的军勋贵族,他们似在猜测着她的话是否真心,只是嘴上仍笑着夸道,“殿下与四殿下兄弟情深,我等羡慕不已。” 神射队伍的第一次发力,是以少胜多之战,靠着遥远到探马都无法探到的距离,深藏在远方,精准收割着反对者的性命,只从短短几句的描绘中,常年浸淫于兵部,未因伤或病转为文官之前也上马带过兵的各个军勋贵族们眼睛都亮了,只想打听打听这是何时出现的新东西。 这样的新装备,全部装备后不说所向无敌,起码也是一把尖刀。 接下来被传唤入政事堂的庄骁,证实了薛瑜的猜测。隆山军营离得那么远,赶路也得小半天,若不是早就知道今天会来消息,今天也没法这么及时见到人。 神射队伍已经有了露面的第一战,之前一直保持着神秘感的建制便不必隐瞒太多,庄骁拿了改制后的新弩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威力。对于“那么远,该如何看清瞄准”的疑问,施施然取出了被加上了多层掩饰后的瞄准镜,挨个从众人手中经过。 如今的瞄准镜,连薛瑜都认不出来模样了,只看外表,完全无法想象它是如何组装而成。铜筒传过一轮,第一次见到望远镜的人皆是神色恍惚,仿若看到了神迹。 在面对敌对方时,神射队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但若敢有了一些小心思,也得掂量一二当它对准自己时,能不能承受得了。 意识到前线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更新换代,对皇室深藏不露、足够压服所有人的姿态,便更敬畏了一层。 这是展示武力,也是提供诱惑,点燃征战的激情。 “此物虽昂贵,但有了它,向北向东,皆是我军目下之土啊!” 武将对开疆拓土跃跃欲试,薛瑜没解释这东西就是创意难,有了玻璃做起来相当便宜,要不是怕在军中全部普及走漏消息让别的国家也掌握了秘密武器,不需要一个月就能产出让所有弓箭手和中低级将领都能用上的玻璃镜片。 看着像小孩子拿到心爱玩具一样的几人,薛瑜想起之前在隆山军营为各个边关将领送望远镜时的经历,一时没忍住,上前为一人调整了他拿的方向,“拿反了,看这里,这里是计算瞄准的方向。” 襄王时常拿出新东西的事情,是朝中人尽皆知的,被指点了一下,尚不觉得什么,但等第二次咔哒一下将瞄准镜扭得眼前一片黑暗后,拿着瞄准镜的兵部侍郎有些慌神,人已经往皇帝那里走了几步要跪下请罪,就被薛瑜拦下来,“没事,只是把盖子转了出来,扭回去就好了。” 这下,在场众人心中都生出了一点猜测,兵部侍郎惊讶地看着视野重归明亮,望向薛瑜,“殿下怎么知道……?” 不仅知道,还上手这么快,说她和瞄准镜没关系都没人信。 薛瑜干咳一声,“此物是我在将作监时的拙作。” -- 第484页 皇帝踱步过来,拿走了手中的瞄准镜,敲了她脑袋一下,“该谦虚的时候不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瞎谦虚。襄王此前为改良弩费了些功夫,这次的新弩与瞄准镜都出自她手。先前神射还在受训,就没告诉你们,现在拿着有什么问题,问老三就是。此役已毕,论功行赏,一个都不会少。” 有了皇帝的盖章,再看向薛瑜时,就不再是那个在兵事上弱于已经入军营的四皇子的襄王了,本以为她不懂军事,可能手握如此神兵,哪里会是不通军事?有了弩与镜,军中其他器械,是否也有办法继续改造? 望向薛瑜的眼神,便都热切起来,兵部侍郎率先站出来道,“此役襄王殿下与四殿下所在神射,居功甚伟,护我国土,陛下英明!” 不管为什么英明,反正夸就对了。 之前看着襄王拿到战报神色淡淡,他们还疑心是不是心里有不痛快,要闹出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事。现在看,什么不满?不存在的!分明是一攻一守,互有长短,互帮互助!要不是襄王做出了这么个东西,哪有四皇子今天?人家神色淡淡,大约是早就知晓了罢了。 簇拥着皇帝回去的路上,已经开始分析起了这次战役的赏罚问题,他们嘴里给出的方案里以两个皇子为最,好像守关的不是陆老将军、报信的不是伍九娘,而是兄弟俩同心协力,一手操办似的。 薛瑜听着不是马屁胜似马屁的一句句话,有些牙疼。说白了,就是看到她有投资价值,一个个都揣测着皇帝的态度,顺便向她示好罢了。 “儿只是做了些机巧,此战仍是各将军士兵的功劳,儿万万不敢居功啊。” 薛瑜躬身行礼,“陛下若要赏,机巧上的赏赐足以。若拿了神剑的将军打了胜仗,莫非还要每一次都赏赐为他铸剑的匠人吗?此役为伍氏女将大义灭亲,山民忠君报国,神射队伍智勇双全,陆老将军运筹帷幄,才有此胜,儿不敢贪功。” 她猜到了一点皇帝这样的操作是在为自己铺路,但沧江关的胜利与鸣水抗疫的胜利不同,鸣水抗疫她的确做了些事,被夸奖还只是觉得脸红,却不会觉得名不副实,沧江关之战她付出的只有一点,换来太高的名望,就像海市蜃楼,相当虚无危险,比起被期望太高破灭,她更想一步步走稳当些。 况且,现在面对的都是曾经领兵的将领,他们希望有更好的器械,对她的夸奖大多也有水分,把器械的威力捧得这般高,真正打了胜仗的将军士兵们会如何想? 薛瑜低着头,没看到她说出这番话后皇帝眼中隐含的笑意,和旁边兵部众的欣赏之色。 “儿恳请陛下三思。” 第202章 . 女将 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 “允。” 皇帝挥手止住还想劝薛瑜的几人, 薛瑜听他同意,这才松了口气。在刚刚的沉默里,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要怀疑皇帝是不是想捧杀她了。 止住了越来越离谱的夸奖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政事堂内,皇帝一锤定音。 为神射队伍皆记一功, 其中以领兵骑尉与最后射出定战局的一箭的薛琅为首。沧江关守将虽不记功,但也同时进行表彰, 益州山民们则赐了金银,送归益州。礼部的人被拉来旁观草拟文书,等用了印,将跑一趟沧江关宣旨。 这些都只是好处理的部分,皇帝开了口, 也没什么争议。旁观的薛瑜估计了一下这笔功劳落到薛琅头上恐怕不多,只够升一级。 小少年离开京城时期待过的以功抵罪, 最后还是难以实现。护住钟昭仪尚够, 但对于谋反的罪名板上钉钉的钟大钟二, 泼天的功劳大约最后也只能留个全尸。 众人提议时皆避过了敏感的伍家将领该如何处理这一点,伍氏女所谓“大义灭亲”,旁人是不敢说的,也只有薛瑜能说出来,还被皇帝轻易点了头。然而兵部大部分人与庄骁等人走后, 对留下的臣子们, 皇帝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躲过去,下一刻,叩门声响起,新的消息送到了皇帝面前。 来自伍明的自请卸任任皇帝处置的请罪书, 和益州郡太守的请罪与查案解释一同到来。 皇帝:“伍氏一人领兵叛乱,一人阻止,众卿如何看此事?” 被新叫来的韩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和兵部尚书站在一旁,好像只是来做个吉祥物,其他人犹豫片刻,有人甚至往后扫了扫,试图看看薛瑜是什么神色。 在皇帝不耐烦催促之前,两派观点成形。一者要诛杀伍氏一族,一者站在伍家这边,却不敢说出来不杀,而是勉力进言请皇帝多多考虑伍氏多年为国的情分。 吵了两刻钟,皇帝开口:“伍正一众,受钟氏假传圣旨欺瞒,虽有内情,但私调军卒、滥杀百姓等行,其罪当诛,押送入京,定案皆斩。其余人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或受蒙蔽,或受牵连者,各受军棍三十。镇西将军伍明,削爵一等,此役西南山民有功,允百人成军,并入西南守备。” “另有益州郡守,贬官一等,暂代益州郡诸事。于屠寨案上,若能查清,允他借益州驻军,便宜行事。” 一连串的处置,让政事堂内众人神色各异,老态龙钟仿佛压根睡着了的韩尚书令这时第一个起身施礼,“陛下宽宏大量,乃仁君也。” 被留在政事堂内的部分士族面皮抽搐,恍恍惚惚间想起半年前,他们私下说起时,皇帝还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 第485页 但看看自己身上的官服,谁都没说出疑问,而是一起拜倒。 伍正身死,伍家就剩下伍明一脉,伍家二郎重伤,能扛起军中的只有伍明长子,再破格提拔山民入军,本就有些矛盾,之后山民在西南军里绝对是闹出事端、盯着伍家的第一人。一捧一压之下,皇帝的手腕可见一斑。 旁人畏惧于皇帝对曾经同袍的处理,薛瑜却读出了他的宽宏。伍明和韩北甫,一个是全军统帅,一个是当地最高政事长官,伍正闹出来的事,他们俩都难逃失察之罪,但最后只是明面上降了职,杀了罪人,没了面子,里子却还在,算是优待了。 薛瑜揣摩着皇帝的思路,感觉没有什么遗漏,就转向了韩北甫传回来内容里,查案发现的蛛丝马迹。 根据韩北甫的调查,伍正滥杀百姓为真,但只有一寨,而非在上一份战报里看到的伍正屠八寨,下山的山中重要人士和其他寨子,并不是伍正的手笔。他在抢到圣旨后,领兵为来客报仇,随后便急急回去,取兵权了,完全没有再派人去杀人的时间与动机。根据韩北甫的总结,除了那一寨,其他全都是在山林边缘,表露出向朝堂靠拢的寨子,疑有内情不明。 会是谁?这样不遗余力地试图将伍家置于死地,把西南搅乱?要拉稳山民仇恨,又要除掉靠向新来郡守的山民,薛瑜猜测和钟家有关,钟家必然在西南有所经营,不然也拿不到那么多来自西南的毒蜂。没准当时伍正拿到圣旨的两拨人,本就是一场做戏。 正想着别的,薛瑜忽听有人道,“陛下既言伍正私离驻地之事,伍氏女私调军卒,是否也应为罪?” 薛瑜提起了心,就听兵部尚书谨慎道,“伍氏女虽有罪责,但也传信沧江,定其有罪,恐伤人心。” 新的争论开始。 伍九娘调兵有罪,但只调了五百人,其他人都是山民“主动助拳”,考虑到戴罪立功,判断在两可之间,强行定不了这个罪的。她之前有军功虚职,无实职在身,领兵五百本也在可容许的范围内,吵着吵着,风向直接从要不要处罚,变成了戴罪立功后该不该授予她这个实职。 毕竟,散官虚衔是来自军功,正式计算的话,怎么也得有个身份在。可问题就在于,伍九娘是个女子,女子领兵,女子入朝,不算上实际大多跟着后宫做事的女官们,这可就是第一例。 “女子相夫教子、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岂有领兵入朝之理?若皆不司天职,何人料理家事?”这是歧视的。 “军中皆热血儿郎,以女子领兵,恐难以服众。且女子天性柔弱,领兵在外与男子相异,处处需避讳。风餐雨露,何其辛苦。既有功于朝,陛下赐命妇身份以示荣耀便是,何必如此?”这是觉得麻烦,不想生事的。 薛瑜听了一会,瞥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始终神色淡淡,起身施礼,“诸公所言皆为朝事考量,只是对此事,小王却有些想法。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争论声慢慢停下,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男人们都望了过来。薛瑜声音平稳,“我于农具等事上与他人有些许发现,皆受陛下赏赐,私以为,陛下之意为于朝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伍氏女在秋狩取了比武第二,武艺上在年轻一代中可谓英才,诸公所虑不过是恐军中难行,何不将此事交于伍氏女来处理?” “若伍氏女能从各州招满兵卒,足以成军,愿投于她麾下的,定不会因女子之身闹出事端,诸公所虑不就迎刃而解?” “……?”韩尚书令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望了薛瑜一眼。 薛瑜的话,让轻视女子,或顾虑重重只想给点赏钱打发走人的朝臣们觉得实在是妙计。 各守关将军每年募兵,冲着他们来的都是游侠儿或者听闻武勇事迹的少年郎,伍九娘名不见经传,又是个女子,怎么可能招满兵卒?他们只盼着伍九娘迎难而退,或是被难倒后,让天下人瞧瞧结果,免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但妙归妙,谁心里的小算盘都没停下来。 “襄王殿下此言甚佳,军中父子齐上阵,本是佳话。但往往是领兵一地的将军分权予子弟,以保平安无虞,但伍氏女若招兵,此兵当归西南兵卒,还是单守一城?”兵部尚书迟疑着提出这个问题。 在他想来,即便伍九娘真招到了兵卒,领兵在外,又不是直属于禁军,哪有城池给她守?女子本弱,将军都要看军功说话,手下来了这么一个弱女子,还不得耽误升迁?除了她父兄,又哪有人愿意做她的上司? 就像陆家父子,陆老将军守梁州,长子被丢去了苦寒的止戈城,连通信都要跑许久,免得两边掌着兵权的人相互串联勾结。而伍家刚被打压,再并一队伍九娘领的兵进去,那到底是打压还是抬身份啊? 兵部尚书已经考虑到该怎么招兵、如何驻扎等实际操作问题,但当其他人意识到会让伍家权势扩张后,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开始想要制止这件事。 前面还只是攻击女子身份,认为伍九娘不行,当她说出可以尝试的方案后,后面直接转为了恐伍氏有不臣之心。伍正闹出的事端,对伍家上下的名声影响实在不小。 能被皇帝留下来的大臣,都不是太过保守的性格,没人会提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这种事,而是认认真真地为着伍九娘该不该入朝吵架。 -- 第486页 但究其根本,按规矩看,有了官位,领了兵,就该有机会,去守一城或是入其他将军帐下效力,只不过伍九娘是女子,就要被反复质疑。 薛瑜有些庆幸,现在伍九娘没站在这里,不然她真的挺难猜测,听到这么多否定后,伍九娘还能不能坚持有领兵的念头。 她看了看毫无阻止意思的皇帝,“诸公所虑,正巧让小王想起一事。我于东荆封地,该有三千亲兵,如今尚只招到了一个零头,也缺些得用将领。伍氏女之功折作实职,约能领一千兵卒,既其无处可去,若她能招够人数,做个亲兵统领应当也不会影响什么?” “这……” 眼色在政事堂内乱飞,这个皮球本就是薛瑜造出来的,如今她主动要接手,算是解决了一大问题,但想到薛瑜的身份,难免让人犹豫起来。 钟家已倒,看这样子,四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动向,襄王继位是他们飞快意识到的事情,伍氏女做了襄王手下亲兵统领,光亲近就不是旁人可比。前几代齐国帝王身处军中,同袍兄弟们皆手握重兵,薛瑜虽是个异类,但也有例可循。等到以后,如今的亲兵统领,不就是明日的护国大将? 想到此处,懊恼没有早点攀关系或是介绍自家子弟的心思,一时浮成一片。 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襄王还要去东荆?难不成是他们想错了? 也有人看着俊秀的少年,目露了然。早就听闻襄王风流,恐怕亲兵统领是假,要这么个人才是真。 薛瑜被他们看得发毛,紧接着道,“况且,按军中例,既许其军功,如今又立功劳,本当获官。人无信不立,如今安阳城中别国人多,饱学之士更多,难道,要传出消息,让天下人看我们齐国笑话吗?若伍氏女为儿郎,诸公可还会这般难以决断?男女为阴阳,天下其数各半,陛下志在天下,既为英才,莫非只要身为女子,便要拱手相让,请她们离开齐国、另寻明主吗?” 政事堂内,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若伍氏女为男,今天这个议论压根不会开始!听前面,他们还想着此言有理,不过给一个机会罢了,听到后面,却出了一身冷汗。 阻碍皇帝求良才,这绝不是他们本意。尤其是从襄王口中说出来,简直是指着鼻子在骂,“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臣等绝无此意!”堂中除了薛瑜与韩尚书令,皆向皇帝拜倒。 “起吧。此事,之后再议。”皇帝挥退众人,示意今天议事到此结束。大臣们一看天色,竟是已经到了下午,纷纷告退。 皇帝始终对伍九娘的处置没有表态,就是最好的态度,薛瑜赌的就是他更想要统一,而非考虑男女之别。在这个时代,谁会不想要“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呢? 女性的生育能力让乱世初稳后大肆鼓励寡妇改嫁,而看到女性能力的君主,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下属。 初步来看,她赌对了。 薛瑜本也想跟着他们离开,私下打听一下露出了只是担忧女子不行,而不是觉得女子肯定不行的官员的想法,好对症下药,给人想办法洗洗脑,在下次议事时提出来争取正式通过伍九娘领兵的事,只是刚抬脚,却被皇帝叫住。 “老三留下。” 经历了一轮惊吓后,堂中臣子走得飞快,很快就只剩下薛瑜与皇帝两人。 “你打算何时去东荆?”皇帝开口问的问题完全超出薛瑜预料,她有些不明白问这个做什么,算了算时间,“约莫二十五日。” “想好了?” 薛瑜有些疑惑,俯首称是,“鸣水之事待交接结束,由医令将技法传向四方,再修改些堤坝等工匠之事,儿手上的事就了结了。黎国使臣已出行多日,之前儿耽误了不少时间,便想着早些出发。” 皇帝点了点桌案,“册太子之礼,再短也需一月。冠礼遇上大案,本就行得匆忙,这次再简单略过,莫非要让他国以为我大齐无人?” 册太子? 册谁为太子? 薛瑜的心砰砰直跳,她想起之前皇帝答应的亲自为她加冠,虽然最后没有实现,但皇帝再次主动提起,说明他并没有忘记。 和封王的加冠不同,这次,是实打实提起了立储的事。 薛瑜反应过来,皇帝说之后再议,为的不是已经基本被她说通的让伍九娘领兵的事,而是因为伍九娘要领亲兵的前提,是她前往封地。而册了太子,就无所谓封地与否,今天的议论就不再成立。毕竟,以伍九娘的军功,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太子亲卫统领。 她本以为还会有些日子,让她在东荆做出成绩后,才会面对这样的话题。虽然期待过许久,但真正听到时,薛瑜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腔,人却像被劈成了两部分,在激动的同时,矛盾地很快冷静了下来。 薛瑜俯身叩首,听到了自己平稳的声音,“陛下,儿臣以为,册封礼为国家大事,还是留待之后为好。” 她说得尽可能委婉,但也改变不了拒绝的现实。 皇帝过了许久也没有叫她起来,薛瑜额头贴在青石上,久违地感受到了室内的冰冷。 太子之位虽好,但就像先前沧江关战报传来后,对她的吹捧一样,都十分虚无。 现在朝中武勋官员对她的认同与接受,不过来源于皇帝的态度,和她表露出的会延续皇帝政策的态度,文臣士族刚被她绑上船不久,与其说他们是接受她,不如说是畏惧皇权,喜欢她带来的利益和心慈手软。或许,还有些是来自她拿出来的小玩意的好感加成。 -- 第487页 薛瑜很清楚,接受、或者在某种时候站在同一阵营是一回事,铁杆支持追随,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工部尚书苏合,他作为士族,为了自己的利益站在薛瑜这一边,但出现更好的选择后,也会毫不留情地丢掉她。 她不怕薛琅掌兵,但并不希望自己只是因为无人可选,而成为朝臣的选择。 皇帝是她的老师,有些事很难用语言教导,虽然没有明确告诉她该如何走,但薛瑜想,她应该也是在学习的路上的。 更何况,农业、建设和铺路等等才开了个头,民望只限于一部分区域的人,半年时间看似很长,但从她的身份变化上来说,简直是火箭一般的速度。薛瑜宁愿把步子放慢一点,根基打稳一点。 “此后时机万变,不要后悔。” 皇帝这句话,近乎警告,却也是给她的考试。 时疫结束,叛乱初平的时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时册封,风声吹得好的话,甚至能有那么点众望所归的味道在。或许皇帝也是因为这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也是在让她去想,未来会不会没有前路,她会不会,打开不了更好的局面了。 齐国不需要世家之君,也不容守成之君存活。 薛瑜感受着始终打量着她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在皇帝完全放开的威势下,慢慢抬头,对上他的双眼,露出一个笑容,“陛下,儿臣想好了。待儿拿到堪与之相配的功劳,再来向您讨赏。” 前一句是对君主的回应,她并不后悔,也做好了预案。 后一句却是子对父的宣告。像一个盼着建功立业的少年郎,对未来有无数期盼,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中,再带着他优秀的证据来向父亲炫耀,来讨几句夸奖。 轮廓间已经有了些青年模样,笑起来却仿佛初升朝阳的少年人,眉眼携一缕稚气,双眸黑亮真诚,唇角翘起露出一口白牙,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最好诠释。 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不同于深宫,也不同于士族高门的模样。 皇帝微晃了一下神,骂声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赏?那也得看看你做得如何。二十五不行,再往后些,等亲兵选够了,再一起上路。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薛瑜起身告退。 身后皇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第203章 . 另辟蹊径(二更) 都是打工人罢了…… 皇帝一口气答应了两件事, 薛瑜的心情却不轻松,压着的呼吸和心跳,在走出政事堂后才有了些放松。背后的视线如芒在背, 存在感强得让人无法忽略, 但她一次也没回头。 看皇帝最后的态度,应当是她的选择让他满意了, 但薛瑜并不想知道,若自己真的心动, 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会是怎样的结局。 薛瑜出来后招呼陈关过来,让他去找找近年招兵的消息,顺便询问安排下去去国子监旁观的事。 初入国子监的薛玥将在入夜前返回,万一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 她提前听了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开口引导。 另一边,还得去接触一下传信来京的沧江关信使、或是礼部去传旨的官员, 皇帝不让人告诉薛琅钟家处置的消息, 但是叛乱的事没多久就要传开, 知道也只是时间问题,倒霉孩子已经够倒霉了,她拜托人送点东西过去,也好安慰一下。 唉,做大哥的, 就是这么操心。 方锦湖跟在旁边, 眼睛止不住地往她额头上扫去。那片皮肤颜色与其他地方相比,微微发红,痕迹没一会就消失了,但这个位置, 除了刚刚叩首过之外,不做他想。 他回头望向在夕阳下流光溢彩的政事堂,下意识摸向了自己过往背刀的位置。好像握住兵器,心中就能多几分安心。 “胡闹什么。”薛瑜正好看到方锦湖抬手,迅速打掉他又仿佛不知道痛一样、随着右手动作抬起的左臂。 苦恼加倍,这里还有个大龄儿童。 方锦湖看着少女轻松的神色,除了他,好像无人意识到她或许受了委屈,包括她自己。他垂眼掩下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为薛瑜擦拭额头,柔声道,“臣女瞧着殿下这里有些汗。” 刚将帕子按在薛瑜额头上,薛瑜就抬手接了过来,没让他再继续。大庭广众之下勾勾搭搭,虽然没做什么,但也实在是有些羞耻。 不过,她额头上哪来的汗?被焐热的帕子将温度传向刚刚感受过地面冰冷的额头,或许是因为暖和,薛瑜没有第一时间把帕子挪开。 跟在旁边的侍卫们只当没看见,尤其是被陈关挨个以眼神警告过后,更是干脆把自己当了瞎子。 晚膳薛瑜是与放学回来的薛玥一起用的,本来入学国子监后,监生们除了休沐日不许回家,但薛玥年纪太小,身份又高,国子监祭酒怕出事端,就没有专门要求。眼看小姑娘还好,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起在国子监遇到的新老师,薛瑜也就放下了心。 吃饱喝足,薛玥找帕子擦嘴,发觉自己下午玩得太过,身上带的帕子都脏了,正发愁时,看见薛瑜怀里有条帕子,出声想借用一下。 在她的提醒下,薛瑜这才想起,之前拿了方锦湖的手帕,却没有还。 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神色不变,从怀里摸出来另一条帕子,递给了薛玥。 待送走薛玥,薛瑜叫来方锦湖,还没提帕子的事,就听方锦湖道,“近日观陛下行走如常,但挥戟时用力方向有异,身有旧伤,拖累颇重。” -- 第488页 薛瑜被他一打岔把不重要的小事丢开,支着头,若有所思。皇帝巅峰时期上马扛枪不在话下,但如今也不再年轻。 翌日的早朝上,原只是处理些突发小事的常朝,被皇帝亲口扔下了一个大雷。 伍氏女于国有功,允其以功入朝,领一千兵卒,自负募兵事宜,若成则为将,若不成,则封赏归家。 昨日压根没参与讨论的官员听到都懵了,听着前面宣布的对西南军叛乱的处罚都还好,突然接上了一个女子领兵的事,不管是否与自身相关,登时都站出来发言,吵成了一片。 礼部与御史们跳得最高,简直是痛心疾首地让皇帝清醒一点,前朝有吕后之祸,再往前还有妲己之流,如今怎么能出牝鸡司晨之事?! 只是叫着叫着,他们发现不对了,一则皇帝神色愈发平静,好像在看他们笑话,二则平日里最讲究礼法的太常寺,这次居然一个人也没吱声? 再一看,太常寺以太常卿为首,都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还提醒一下旁边的御史不要御前失礼,张口闭口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偏偏就是不管现在的事情。 这不合理啊。 “……朕意已决。朕为天子,掌四方英才,何人能越过朕称晨?既能为、已为,有何不可领兵?法度如此,既有军功,莫非众卿要让朕做无信之人?” 皇帝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充满了威胁。 薛瑜本是等着吵架告一段落,再像昨天一样站出来带跑思路,没想到皇帝能用这么一个刁钻的切入点噎住众臣,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说穿了,对皇权而言,都是打工人罢了,天是皇帝管的,管你们下面是男是女,干活就行。 不过,伍九娘是一个口子,待女性入朝多了,她兴许还能想想恢复身份的事? 一直接受着诧异视线的太常卿慢吞吞站起来,被皇帝噎了个半死的臣子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却听到他说:“牝鸡司晨,不过女子篡权,此女之行合理合度,自当如此。陛下圣明。” 一时间,不少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皇帝心意已决,又有昨天被薛瑜画的饼听进去了的臣子应和,加上一个最守古礼的太常卿“叛变”,吵架也吵不起来了,早朝没一会就散去。 薛瑜遣了些人,去西城散布有女将即将招兵的消息,专门绕开了士族,而是在本就接受能力强些的军勋贵族那里吹风。 成丁入伍的人家,几乎都是少时有一个孩子,解甲归田后再继续生育,但战场情况谁也说不好,像李娘子家里那样,为了承爵只能考虑过继的人,不在少数,但只有李娘子的父亲与旁人不尽相同,一直死咬着不肯松口,宁愿丢了爵位,也不要爵位旁落。 比起族内过继,若女子能以军功承爵,此后招婿入赘,总也是不差什么的。之前是无人会招女兵,这次一个女将即将出世,手下总不会全是男丁吧? 就像薛瑜在鸣水县学做的,以高额奖金诱惑农家送男女一起入学一样,哪怕是为了奖金、为了承爵、为了自家爵位再高点呢?当留在家中的好处隐隐可能大于女子出嫁,培养女儿帮持家族,这个思路也不错。 尤其是家中儿子无能,也培养过女儿武艺的武将家里,原本家中爵位即将旁落,被这另辟蹊径般的选择点醒,一时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京中暗潮涌动,薛瑜按部就班地收集着消息,准备在东荆搞个大新闻。顺路去找苏合,要之前朱雀大街修路时的民夫民妇资料和工作记录,却被他拦下来,关门闭户,手中慢吞吞寻着记录拖延时间,表露出私下交际的态度,询问道,“殿下当真要去东荆吗?” 薛瑜答得坦荡,淡笑道,“自然。只是晚些出发罢了。” 苏合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对上位者的揣度,“殿下可是因女将之事,受了攻讦……?” 薛瑜:“并非如此。本王封地在荆,若不赴任打理一二,岂不是辜负下辖百姓?京城,总是能回的。” 直到襄王已经走远,她的回应让苏合还没回过神。 这样的表态,悄悄传开,让已经笃定薛瑜会被立为储君的人陷入疑惑。只有频频与她打过交道的两位尚书,摸到了一点可能性,对这位殿下到东荆能做出什么样的政绩,十分感兴趣。 早朝上的大雷把人炸得人仰马翻后,很快,要去往沧江关的信使便收拾妥当出发。 在沧江关等了七八日,训练一日比一日重,起初还兴奋于自己终于回到了城里、而不是像山林野人一样过活的神射队伍从上到下,无不盼望着京中赶紧回信。 赏多赏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再在极限边缘操练下去,半条命都要没了,除了刚到的第一天还在外面转了转,之后这些明明是在城里的日子,却过得比在山里行军时还苦,简直是痛苦翻倍。 友军望着借用了他们军营地方的神射队伍,私下议论时都觉得,难怪旁人那么强,这样训练都能坚持下来,那是人吗?不,那是人形兵器。 同意借用场地的陆老将军,听着下面传回来的夜里开始出现小兵自行加训,和小将官们效仿神射队伍开始制定新的训练的消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彼此督促,互利互惠。 神射队的队员们脑中已经没力气去想什么互利互惠了,不过还好,领兵的骑尉没有让他们痛苦太久,在布置下去一天训练内容后,看着蔫答答全靠意志力过来的下属们,露出了魔鬼笑容,“今天的任务很轻,能在太阳落山前完成的小子,可以去城里转两圈。” -- 第489页 别看他下手练得狠,也是懂得如何一松一弛,好保证手下的兵的心情与精力的。 “谢谢头儿!” 队员们像打了鸡血一般,个个生龙活虎起来。即便他们心中清楚,所谓的任务轻,不过是没有再随着天数增长加负荷,任务量和昨天一样的重,但不妨碍他们期待一下完成后的快乐时光。 年轻人们跑得飞快,让逐渐习惯身边多了一小撮强到变态的人物的沧江关兵士们,看得瞠目结舌。 薛琅对出去逛没太大兴趣,只是努力完成任务,等到都汗流浃背的时候,他感觉还有余力,却发觉今天的训练已经全部完成。 “小狼,走,带你去逛逛城里。关城开了,商队也来了,你那身衣裳也该换了。” 伙伴招呼着他,薛琅没有想很久,就答应了下来。简单擦了擦一身臭汗,出来时恰好碰上队友在与统领神射队的骑尉说话,队友和骑尉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他怔了怔,“要是有事,我也可以不去的。” “不不,走吧。”队友与骑尉告别,一群被拘了多日的年轻人走在营中时还齐齐整整,出去没多久就勾肩搭背起来,像猛兽出闸,看见什么都新鲜得想啃两口。 神射队伍的军饷与旁的队伍持平,伙食却极好,在山中、营中时也没有可花钱的地方,人人手里都攒了些钱。 薛琅见得多,购物欲也低,时不时拦一下要冲动消费并不值得的奢侈品的伙伴,从假货里选出真品,听着他们讨论着该买什么东西托人送回家中更合适些,他却格格不入。 第204章 . 弃我去者(三更) 3k营养液加更…… “小狼?愣着干嘛, 快来,帮我瞧瞧这个。” 薛琅被人第三次从走得好好的前路方向上拽走,明明只有两条直路的关城集市, 硬是被他们走出了九转十八弯的曲折来, 他有些疑惑,但伙伴们的态度都很真诚, 便只当是正在被需要,是不与他见外。 正在簪子摊上帮忙挑着礼物, 旁边新来的客人看到这边铺开的一群充满彪悍之气的年轻人,就心生怯意,想退开了,妇人还想过来,就被丈夫拦住, 压低声音,“城里刚抓了叛贼, 没听说北边钟家也造反了吗?现在和他们扯上关系, 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压低的声音, 在个个耳聪目明的神射队队员们耳中清晰无比,带薛琅出来的队友再想拉他避开,却已经晚了。 薛琅怔怔回头望向小夫妻走远的方向,手中捏着的竹簪掉落,那根他看了一路唯一入眼了的簪子, 雕琢精巧的簪头啪嗒碎开。 小贩压抑着不满与心疼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他回头看向神色焦急的队友,嘴唇发抖,说不出一个字,心不断往下沉去, 忽然明白了之前被不断阻拦的缘由。 薛琅低下头看着碎成一片片的簪子,泪水砸在原本雕了麦穗云山的簪头上,慢慢洇开。 队友手足无措地护在旁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拿了钱赔给了小贩,想拥着薛琅离开,却被他挣开。从发呆中醒来的薛琅擦了擦脸,抹去泪痕,好像不曾哭过。他蹲下身,捡起了已经不能用的簪子。 小贩得了赔偿,心情不错,见他神情异样,连忙出声拦下,试图再做一笔生意,“郎君喜欢这个样子,我再雕一个一样的,明日就能好,只要您一半的钱。这支已经坏了,您仔细着手。” 薛琅哑声道谢,却没有要一根新簪,而是认真数了钱出来,递给刚刚帮他赔钱的队友,将坏了的簪子珍惜地揣进怀里,“你们逛吧,我想先回去了。” 一人出了岔子,其他人逛街的心思也就淡了。除了还没买到合心意礼物的汉子,其他人吵吵闹闹地应着薛琅的话,“都逛了大半片了,走,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推着失魂落魄的薛琅离开的队友们,落在最后的人听到小贩不解的声音,“这、这都坏了……” “实在喜欢,不行吗?你再雕一个,也不是现在这个了。” 堵回去小贩的话,队友追了上去,还没出集市,就见留在营中的伙伴追过来,笑容满面,“我猜你们就在这里。上面的封赏下来了,都快点回营!小狼,还有人托京中来的礼官给你带礼物来着,好大的面子……” 笑着的他与明显心情低落的一半人形成了强烈对比,说着说着就感觉不对,声音变小,收了笑脸,“怎么了?” 薛琅走出来,不去注意看着他的担忧目光,“走吧,不是要回营吗?” 新来的队友看着明显不正常的薛琅,将后面所有的兴奋都咽了下去。 谁都知道薛琅在训练时最用心也最被看好,第一场战斗露的那一手没谁能做到,因此听说他得了仅次于统领他们的骑尉的奖赏,第一反应不是他抢了功劳,而是这是他应得的。之前队伍里讨论着能有什么赏赐时,这小子激动得不行,别人都只想着有金银,他却一门心思琢磨着能不能有军功,可如今封赏下来了,薛琅的反应却平淡无比。 营中,提前与礼官了解过消息的骑尉听见外面人回来的声音,摆出正经脸色,出门吆喝他们列队,站得板正之后,才对礼官行礼。 礼官快马加鞭跑了一路,又是给沧江关守将的传话,又有专门的任务,还捎上了如今风头正劲的襄王托付的礼物,忙碌得不行。 在营中休息了片刻,他才有功夫想点别的,念着圣旨,目光忍不住飘到了跪在骑尉身后不远处的薛琅身上,心中泛起嘀咕:这兄弟俩,能有几分真心? -- 第490页 “……钦此。” 对神射队伍军功计算与赏赐都不少,跪在下面的兵士们神色都压抑着激动,若不是还要守礼,怕骑尉加训,恐怕现在就能跳起来欢呼跑圈了。 礼官最后打量了薛琅两眼,从营中告辞,薛瑜私下拜托他的事还没做完,他一时半刻还不能回转或是好好睡一觉。 说来也怪,襄王不做旁的,却请人寻觅各处的粮种与土壤,也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这也不是襄王第一次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了,前面的成功已经让留存在朝中的臣子学会了不先跳出来指责,而是等结果出来再看。没办法,脸疼,之前不信或是挑衅过的人现在买清颜阁和鸣水的东西,都得遮遮掩掩。 礼官走后,骑尉点名开始发放已经从金子换成了大把铜钱的赏赐。铜钱被摆在两个大箱子里,几乎要溢出来,视觉冲击感极强。一百号人围着两个箱子,被铜钱的光晃花了眼,远远看着这边的沧江关兵卒们,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被叫到名字的兵卒高高兴兴揣着一怀的铜板回去,虽然心里都明白这些铜板在调离时一定会成为拖累,不得不再换成银子,但此刻沉甸甸的重量,不过是幸福的烦恼。喊着晚上要枕着铜板睡觉的人,尽情宣泄着快乐。 薛琅是最后一个,轮到他时箱底还有一层铜板,骑尉示意他把两个箱子扛起来,跟自己回去。进了屋,骑尉才拍拍他肩膀,“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没有。”薛琅抿着唇。谋反大罪,以他的微薄军功,什么也做不了。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没有向骑尉申请熬药,只是沉默地忍耐着。 看着一直抢着做事,热情洋溢的少年变成这样,知道是嘱咐没有生效,骑尉心中也犯愁,他叹了口气,“陛下本是不许告诉你的,你知道了,也都忘了吧。” 薛琅眼珠动了动,抬头望向骑尉,急切恳求道,“头儿,我想回京。”一股火灼烧着他的胸口,与头痛折磨得他只想尽情发泄,不考虑后果,不考虑未来。 骑尉愣了一下,就听少年继续道,“按照您之前说的,从梁州离开,应该下一步要去西南与东南丘陵加训。如今我箭法最强,提前休了返乡探亲假,回来也不会拖大家后腿,您也好安排我们去边关战场。” 他语速飞快,骑尉却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京中传来的消息里,也包括了他只有攒到军功,升上校尉后,才能回京。 校尉次于各类将军,可以说是在正式独领一军的将军之下,低等将官的最高职位,升上这个位置,手中也会有一批军卒听命,而不是再像百夫长等人一样,只能听命行事。 但好是好,升上去的军功一点不少,起码得边关有了战事,或是出了旁的事立功,才有机会攒够。对薛琅而言,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 骑尉不明白陛下的心思,但从礼官那里打听到京中的消息后,总觉得,这是否是一种放逐,或是一种保护。 “我们神射成军后,本就特殊,我们是尖刀,是利刃,享受着优待。没见那群沧江关的家伙成天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吗?他们能休假,你就也想休,那你怎么不去和他们换换?”骑尉心思转了几圈,虎着脸,“在你们一个个攒够升到校尉的军功前,谁也别想回去!” 薛琅说出口后,便不敢去看骑尉失望的眼神,骑尉的声音像一记记重锤,敲在他心上。他慢慢冷静下来,想起曾经对薛瑜的许诺,终究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不做了”。 人皆有私心。 他迟了,这就是天命,只是事到临头,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少年脸色发白,晃了晃,看着有些可怜。骑尉缓和了口气,“不要犯傻。你想托人带回去什么,礼官倒是能帮你,怎么样,想好了吗?” 薛琅摇了摇头,骑尉感觉这件事过去了,摸出之前礼官送来的布包,小包袱里都检查过了,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他这才敢放心交给薛琅。 “京中托人送来的,看看吧。” 薛琅接过包袱,打开前竟有些怯意,“这是……” 他看到了一个箭囊。 箭囊与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完全不符合千里迢迢送来的身份,里面插满了箭矢,薛琅心有所感,拔出所有箭,就见箭囊的皮制边缘刻着两个小字。 平安。 被箭矢带出来的藏在箭囊深处的纸条上,只写了两句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箭丰器利,待吾弟归来。” 之前忍下去的泪意,汹涌而出,薛琅抱着箭囊,嚎啕大哭。他的恐惧与畏缩,被来自兄长的话点破,明明一句也不是在安慰,他却像是孩子又有了依靠。 骑尉检查时看到了这张纸条,但上面什么京中消息都没有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看着薛琅哭够了,才拍拍年轻人,“好了好了,想通就好。是不是头疼了?正好送来了新药方,走,给你熬药去。” 来自身份的微小优待,大约只体现在了药上。薛琅一声不吭地跟上去,握紧了手中箭囊。 礼官在沧江关只待了两天,就带着查得差不多的伍正等要被斩首的案犯,与一直被留在沧江关,虽然没有羁押,也和软禁差不多的伍九娘一起,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最后,薛琅看好的那根簪子留在了自己手中,回头在集市上寻小贩买了新的,被捎上了礼官的马车,和它一起送到礼官手中的,还有一对雕功极为拙劣的木头娃娃。 -- 第491页 第205章 . 满编 打动未来主君的机会 搅动了京中暗潮后, 薛瑜实打实地安静了一段时间,除了给远赴各处的匠人们传信,要求送来各地不同的种子与土壤之外, 就是在工部、政事堂与观风阁之间三点一线往来。 既不结交朝臣, 也没有拒绝来人的示好,只是态度始终淡淡, 让人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 疫病推广和医官培养方案被以公文形式送往各处,在找来鸣水工坊授课工匠商量一遍后, 重新修改了力学和验算分析思路,交给拿到模型堤坝只差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的工部诸臣,算是了结了筑堤的问题后,忙着为东荆城做规划的薛瑜终于等到了伍九娘的到来。 只是与她预想有些不同,伍九娘入京后一次也没来叩过宫门, 或是找别的路子来寻她,而是在京中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韩家, 借用了屡屡被拿来做旁的用处的蹴鞠场, 办了一场招兵大会。 与其说是招兵, 不如说是比武。 一路上零星凑到的二十多个女子和一两个男人,站在偌大的蹴鞠场上,寒碜得有些可怜。 当她们放出募兵的消息后,起初还有人说出花拳绣腿的评价,悲观地觉得若都是女兵, 恐怕更没有城池敢让他们守了。关于城中随便是谁, 随手就能打疼这些小娘子们的议论声,随着城中扩散的之前秋狩演武中前十有两人为女的消息,没人再提了。等到伍九娘打退了几个手上不干不净闹事的游侠儿,押在旁边赔罪, 同时也算是捆绑来增加人数后,人们对领头的伍九娘的武力值,便有了全新的认知。 但说伍九娘轻松拿到机会、一步登天酸话的人不多,等着看笑话的人才是大多数。 只是一天天过去,当这样的“笑话”站在蹴鞠场上,人数越来越多,关注的人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细细一问,都是上京沿途听闻伍九娘放出的风声,才来投奔的游侠。虽然只是从二十多个变成了一百出头,但增长却是不可掩盖的。 伍九娘没有来见薛瑜,薛瑜也没去打扰她,对上下朝时会听到些关于未来女卫的调侃,譬如招兵大约得招两三年才能招够、殿下的亲卫怎么能这般柔弱等等,薛瑜只是一笑了之。 有一个襄王的名头,在如今的京城大约会很吃香,就算只为打好关系,也会有人想想要不要送自家子侄入军。伍九娘本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但她没有。伍九娘的选择正中了她的下怀,没有来直接找她,反倒让她更欣赏了两分。 虽然有她的引导和之前吹风的基础在,但她并不希望这支注定拥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女兵队伍,在站出来的最初,就被套上受人扶持、菟丝花等等类似的印象。 伍九娘的招兵从起初的缓慢到沿途投奔者到来的飞快增长,狠狠打了看笑话的人的脸,但当进入五百人大关后,募兵进度就陷入了停滞。 毕竟,沿途听闻消息的人虽然不少,但也有尽头。五百人中被强抓壮丁的游侠起码达到了八分之一,被抓得太多,京城循着各种热闹赶来,只想搞事的游侠们也消停了下去,知道这是硬茬子不能瞎碰,更是不会再为她提供人头。 朝中不看好伍九娘的人的风凉话,这下便说得更欢了,只等着她带着草草成形、每日还在蹴鞠场操练的女兵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说来也怪,伍九娘像是听到了城中的风言风语,一口气非要走到黑似的,无限欢迎只要底子不是特别虚弱、以至于要靠吃药救命的所有应征女兵,但对于自己上门的男兵,或是没事找事的游侠们,却是挑挑拣拣。品性一关,闹事的、看见女人想来揩油的,就刷掉了本就不多的自己上门的兵源。 押着做壮丁凑数的不少,真当了兵卒能与女兵们一起吃喝训练的寥寥无几。 看她挑得久了,被挑中留下来的男丁们,不管是怎么来的,都微妙地生出了一股被认同感。这认同感在一起训练,和被打趴下之后的帮扶中变成了更紧密的亲近感,私心里,是期待着能够成军,他们能亲口说出来一句“同袍”的。 关注着蹴鞠场招兵动向的人嘲弄完不可能招够人数,见伍九娘毫无反应,看着小则十二三,大则三四十的女兵们,正在婚龄的居然只有伍九娘一人,没去想里面到底有什么关联,也没去看这些天带着众人吃喝锻炼养兵的伍九娘的努力,而是传出去了另一个流言。 伍九娘嫉妒与她同龄的女子,所以不愿选择。 流言在坊间没有怎么流传开来,但在看着薛瑜为伍九娘入朝出过主意的朝臣们这里,居然还很有市场,完全忽视了婚龄女子多被拘在家里准备嫁人的现实问题。薛瑜下朝路上,就被露出了然又羡慕笑意的中年人拦下,“殿下好福气。” 准备继续和被抓过来的江乐山,进行头脑风暴建设城市问题的薛瑜:? 一了解才晓得,她都快预定齐国版铜雀台了。 私下说的事,强行让人闭嘴反倒显得心虚。薛瑜只敲打了一下陈关,让他多注意些,再去悄悄传一下部分人出入平康坊的风流韵事便作罢了。 与旁人的不看好正好相反,排除感性因素,在薛瑜的判断里,伍九娘很有可能成功。 募兵不可能无限期募下去,接近月末却只招到一半人数,看上去败势已显,但是这里的五百人,里面没有一个是来自京城军勋贵族家中的儿女。 -- 第492页 也就是说,真正的储备力量,其实还完全没有开始发力。 薛瑜喊来正处在国子监休沐日的薛玥,让她去找武师傅李娘子,问问有没有想法。薛玥在国子监过得有些乐不思蜀,身边都是熟悉的小伙伴,不熟悉的年长学生也不会对她冷脸,比起在宫里的寂寂日子,外面实在太有趣了。 被提醒了李娘子的事,她惊讶极了,“我还以为师父第一天就去了的。”小姑娘拍胸口,“阿兄放心,就包在我身上!” 薛瑜哭笑不得地刮刮她鼻子,没去细问这又是从哪里流行起来的用词风气。 李娘子家中萦绕着一股药味和沤烂味道,薛玥带人踏入时,她刚打扫完亲戚留下的那些看上去不错、实际内里全都沤了的蔬菜。争吵的日子过久了,从牙人那里雇来的人少有人愿意在他们家做事,在解决问题之前,就只能自己多做些。 她一抬头,看见薛玥推门进来,愕然道,“殿下怎么来了?”为了不因家事影响这些学生们的生活,她停了许多次课,最后把学生全都送去了国子监面试,好在她们争气,都轻松通过。仔细算算,虽有礼物和人手往来,但竟是有近一月不曾见到过薛玥了。 薛玥俏皮地冲她笑,“师父,我敲门你都不理我。”及时打断李娘子的疑问,薛玥说出来意,“伍家娘子因为立了功,如今在募兵,若能募足一千,便能成军领兵呢。师父既有武艺,又与她相识,怎么不去试试看?” “这、这不行的。” 李娘子下意识回头,看向自家屋舍里,虽然隔着墙其实看不到还躺在床上的父亲,但她已经提前开始担心家里了,“况且,到现在也只有五百一十人,怕是要不成的。” 薛玥一听,想起来时薛瑜的嘱咐,默默感叹一下兄长的推测精准,一本正经地抬头问李娘子,“可师父若真的觉得不行,又怎么会知道这么精确的人数呢?师父也是在关注这件事的对不对?” 李娘子一时语塞,薛玥再接再厉,“师父教我们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但男子习武从军可以保家护国,以前是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有了,您不想要吗?” “您有了军功,不就有办法承爵了?再多人来骚扰,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骂回去了!” 李娘子听着薛玥开始离谱的话,点了点她眉心,“去了国子监,怎么越学越口无遮拦了?” 薛玥嘻嘻一笑,抱住她手臂,“师父,你就试试嘛。多一个人,多一分成功的可能,就算不成,也试过了,不后悔呀。” 李娘子静静坐着,思绪却飘远了。她本不是犹豫的性子,但亲戚来多了,指责多了,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她的问题,才让她父亲拼杀回来的爵位丢掉?是不是她就是比能承继爵位的男孩弱? 薛玥的到来像是在令人难以喘息的腐烂气息里撕开了一条缝,让天光与新鲜空气涌入,她得以喘息。 “你去。”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李娘子站起身,“阿耶?” “去!”这一声比之前更大,像是一个严厉的命令。 李娘子眼眶湿润了,牵着薛玥的手走出家门。在顺着西城的街道走向蹴鞠场时,她低头看了看薛玥,“刚刚的话,不是公主想出来的吧?” “对,是阿兄。”薛玥对学人说话做传声筒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不过,我也希望师父能去试试呀。” 李娘子松开薛玥的手,低头行礼,“我去了,公主请回吧。” 望向前方,未来未定,一片忐忑,她走出的步伐,却很坚定。 薛玥一溜烟回去表功,薛瑜夸了夸她,等待着李娘子的带头行动发挥作用。京中军勋贵族家中没有动作,其实很好理解,不过是不太看好前路,希望能有更稳妥些的路子。 比如说,人数增加到□□百,比如说,同为军勋贵族的人家有人去了。 没有李娘子,也有刘、马等等娘子,只是恰好李娘子成了第一人罢了。关注着蹴鞠场的人,其实比旁人看到得多得多。 对于背后的关注,伍九娘暂时只感受到了恶意。但她没有说出来,面上一无所觉,只是日复一日地带着人走街串巷下村过县,任由旁人嘲弄她是什么破烂都收、会走路的大齐孤独园。 伍九娘在离开沧江关时,带的兵全部被沧江关“友好”遣送回了益州,面对募兵这么个完全超出意料的赏,只来得及送信回去,托父兄问问相熟的兵卒或是武将家中儿女,愿不愿意来跟随自己从军。 春季时间尴尬,真正有心参军的人,早都去年秋季被薅了一波,或是早早跟着自家的门路操练起来,她又是名女将,前程未卜,回应她的实在寥寥。 由于君王发话要她来,队伍里还有押送的犯人,车队走得飞快,伍九娘就更难有机会单独去郡县中铺开放话招募,顶天了也就是每到一处,请江湖人散些风声出去。 与给予山民或是神射队伍的奖赏不同,给她的封赏并没有实质内容,只有礼官的寥寥几句。若成,她便是可领千人的小将,甚至若襄王说话算话,她还有机会跟随襄王;若不成,她得了品级封赏,但招到的兵男人还好说,兴许通过测试后能入军中,女子就难了。 即便如此,她也胆大妄为地招了女兵。路上同行者们对她私下的议论,她全抛开在外,每一个选择她的女兵,她都会认认真真说清楚若人数不够,就什么都不会有。而侥幸成军后,她们这一千人,兴许也不会有足够施展的机会,没准要从给别人打下手开始。 -- 第493页 被击破期望的女子,却很少有人离开,或许是因为本就没有报太大希望,伍九娘说得太直白,反倒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一直在戳破旁人不必要的幻想,伍九娘心中,却也是有所期待的。只是襄王的许诺太过梦幻,就算要上门请求践诺,也得有成军的底气才行,她是下属,却不是乞丐。 三月三十日,已经是连着第三天没有一个人数增加,伍九娘虽没有表露出来,但心中也是焦急的,正压着急躁训练,就听人来通知,“九娘,有人来了。” 蹴鞠场入口处,相貌平平的李娘子看在伍九娘眼中,却像是救人于水火的美貌仙子。 李娘子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三天里,兄妹姐弟打包一起送来的、带着家中武婢从军的、七拉八扯带着小姐妹一起来的……伍九娘看到了在秋狩时遇到过的面孔,也看到了陌生的脸。 要是在刚刚抵达京城时,有人告诉她她会在三天内招到五百员兵,她一定会说别与她开玩笑了,但偏偏,这件事就以一种让人怀疑是梦境的速度,发生在她眼前。 关注着蹴鞠场招兵发展的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方向。等着看人招不满,只好灰溜溜离开、再也不提此事,最终成为笑柄的中年臣子们,没看到旁人的笑话,只看到了自己的笑话。 招满了?不仅招满了,还筛掉了之前凑数的垃圾人,更多出来了十几人??怎么可能??? 在他们怀疑人生的时候,伍九娘带着造册完毕的兵员登记,拦住了兵部尚书的马车。她尚没有实职,无权入皇城,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请求自己该有的待遇,与她的兵卒们该有的待遇。 本想着是设下一道坎让人知难而退,等真看着她完成了,兵部尚书脸上的神色混合着不敢相信,与无言以对。 人都讨到面前了,他能说不吗?那不得像襄王说得那样,被流连在齐都的外国人口诛笔伐啊? 思来想去,干脆把锅丢了出去,“军职没什么问题,本官会上书陛下,尽快给你们正名。只是是什么官职、驻守哪座城池、在哪位将军麾下,这个……不如问问襄王殿下?” 说了与白说没区别,完全是在打太极,伍九娘道了谢离开,不由得想起了李娘子私下告知自己的,襄王请五公主其中牵线,才有了李娘子第一个站到她身边的事。李娘子不来,或许最后还是能招够人,只是时间却会耽误许久了。 要找薛瑜,有许多种法子,不管是书社还是两处产业,送上拜帖,都有机会送到薛瑜手边。 薛瑜从陈关那里得到消息,抽出一天时间离开读作“新型试验场”、写作“东荆城”的新规划,与伍九娘见面。出行前本没点方锦湖随行,在门前却看到了他,薛瑜也懒得说他,便随他去了。 见面地点定在东市酒肆雅间,伍九娘见面盈盈拜倒,“殿下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恳请殿下允臣女结草衔环之机。” 薛瑜被瞬间行大礼惊了一瞬,听到最后莫名松了口气。还行,不是以身相许。 她让了让,虚扶着伍九娘起身,留足了距离感。两人落座,薛瑜才开了口,“伍娘子能募兵一千,是娘子的本事,恩德一说,不必再提。” 被拒绝的伍九娘有些怔愣,很快调整好心态,“臣女自幼受父兄教导,耳濡目染,对行军练兵也有几分心得,听闻殿下亲卫尚缺些人……” 开门见山是突兀了点,要放在交际圈子里是会被嘲笑的,但毛遂自荐是她能最快引起注意的法子。 薛瑜抬手止住她的话,“本王不日将去往东荆,伍娘子手中兵丁,当真能忍耐长途跋涉劳苦?” 只一个照面,就被拉走了对话节奏,伍九娘意识到,如今的襄王与她记忆里那眉眼绮丽到近乎迫人、却脾性温和柔软的少年人有了变化。襄王的眉眼长开许多,还能看出过往的影子,但面庞的凌厉感淡了,变得更温和俊秀。可就像内在外在发生了交换似的,心思与气势反而更沉了。 襄王没有说可以,也没有拒绝,更不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挖苦、扔包袱一样推走她,这就是个好消息。这样像是在认真考虑评估这件事的态度,让伍九娘的心飞快跳动起来。 手握权柄的人有资格挑剔与筛选,她能拥有这个见面的机会,打动未来主君的机会,就已经成功了第一步。 伍九娘低头行礼,“臣女会加紧训练,即便跟不上大部队,也不会中途畏缩。” 初收入麾下的兵卒里,家庭不富裕的人多,有马的人少,大多都是步兵。习武的女子虽多,但也有些只是来寻份好工作,知道从军能有军饷才来报名的女子。速度比不上其他队伍简直是必然的,训练一时三刻不能补上错过的时光,但坚持可以。 薛瑜的态度还是很平淡,似漫不经心般问道,“当真能忠心为国,不畏艰险?” “能的。练兵演武,臣女皆习,臣女一家一心向国……”伍九娘卡了一下,若之前说出这话,还很有说服力,可如今却显得尴尬了。 薛瑜像没注意到她的心酸似的,倒了杯酒,“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可以回西南,或是旁处有成名的将军愿意将你们收入麾下,比之他们,为什么选我?” “殿下的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伍九娘定定看着身上威仪渐重的少年王侯,“只有追随殿下,臣才有出头之机。” -- 第494页 与其说是直觉或者马屁,不如说是知道襄王在背后做的事情后,看到的一种倾向。伍九娘秋狩回去后,曾在私下里问过父亲,究竟是谁提的建议,产生了男女混合榜单的局面。混合榜单、为她说话、允许女将……一桩桩一件件看过去,薛瑜不需要开口说什么许诺,就已足够让人心折。 伍九娘反问,“殿下,您又是为什么选择让臣做这个将军?” 薛瑜微笑起来,将酒杯举起,虚敬了她一下,“有能力的人,不该被埋没。伍小将军,我的亲卫统领之位有三,其一正虚位以待。” 伍九娘重跪下,深深叩首,这一次,薛瑜没有让开。 第206章 . 她的军队 被注视、被需要的感觉太好…… 安排伍九娘与女兵的事, 做起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难是因为没有先例,无人愿收, 简单却是来自薛瑜早已准备好的选择。 这也就是亲卫的好处之一了, 亲兵虽然亲近,但是只是侍卫卫队, 能拿到军功的可能少得可怜,只不过能赌一赌上位后亲兵统领封将军的好事罢了。比起要求更严苛的将军们的上位之路, 亲兵统领更多的是主人的选择,只不过之前薛瑜身边的统领或侍卫都来自禁军筛选,无一弱手,这样凭喜好决定的倾向并不明显而已。 薛瑜将人安排给陈关,带去兵部做登记造册, 伍九娘被陪同着进去,出来后手中的名册已经交了上去, 整个人显出一股遭受过多惊讶后, 大脑过载了的茫然来。 伍九娘有自己的主见, 连来寻她时都是思虑过的认真,薛瑜不曾见过这样迷茫的伍九娘,让她都想配个音: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出行正好被苏合堵住, 探讨大坝选材问题, 第一百零一次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完全用水泥筑堤幻想,在自己的领域有十分笃定的权威威慑力的薛瑜态度严肃,只是远远看到少女神色,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自是不需要薛瑜去解释的, 陈关经历了几次历练后,对这种官场中打交道的琐事烂熟于心。看在与伍九娘已经成了一半同僚的份上,他态度摆得很正,耐心对她说着之后的安排: “登记做完,你的官服与印鉴都会赶制出来,不急于一时。拿好腰牌去领人,也能借用禁军十六卫的驻地,暂时安顿下来,之后流珠娘子会来与你讲钱粮的事。” 薛瑜如今还住在宫里,但想在少监大人面前晃晃,好多些能听到奇思妙想的机会的将作监上下,已经暗搓搓上了几次折子,想来督造王府,被薛瑜以不愿劳民伤财为由拒绝,背后遗憾了许久。 皇帝没有提她一定要搬家的事,只是吩咐了东荆王府要认真筹备。而薛瑜则是只要想到王府也塞不下三千人加上各种仆役这么庞大的数量,大约也得去借禁军的场地,搬不搬家就对她没差别。 伍九娘分辨得出陈关是好心嘱咐,从顺利到不敢相信的经历里回过神,轻声道谢,她接收到了远远从一旁传来的视线,要上前向薛瑜行礼,却被挥退。陈关咳了一声,“殿下不日离京,要训练就得抓紧时间了。” “多谢统领提点。”伍九娘对自己定位很准,没想过去抢从一开始就跟在薛瑜身边的侍从的位置,摸了摸手中新拿到的腰牌,对薛瑜遥遥行了个军礼,就转身离开。 苏合顺着薛瑜的目光望去,眼中也含了笑意,“殿下很看好她?” 薛瑜收回目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青砖昂贵,但也不能看水泥便宜就指望着它万能。之前调整鸣水工坊建筑的时候,下面人找出来了一个红砖的烧法,较青砖低廉得多,等回去后让人报上来。” 此话半真半假,她倒是一直想烧出以物美价廉著称的红砖,但只有个大概方向。之前鸣水工坊建房子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是水泥加木材竹子的土木结构。红砖也是试验多次后,前两天被留在鸣水工坊一身实验精神的学徒们才试出的法子。 红砖一出,别的不说,起码青砖大量需求的来自耕地的黏土是终于能保住了,就算今天苏合不拦住她说大坝的事,她也是要让工坊写汇报上来的。 给她的报喜可以简单些,正式文书就得严肃多了。 苏合有些惊喜,“那臣就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薛瑜颔首送他离开,回头招来陈关,一边往回走,一边询问兵部内的态度。 听到兵部内以惊异居多,她唇角微翘,“不奇怪。兴许还有人等着看,我什么时候会把人打发走呢?” 薛瑜说对了,不仅有人等着,还有人出了盘口在赌。一个赌薛瑜什么时候会不要这个花瓶似的亲卫统领,一个赌这个亲卫统领什么时候会犯错。 只是两个赌局都没有开多久,就被不知道谁报去了京兆府,连名为酒楼只是私下里玩“怡情”游戏的庄家,和下注的朝臣们一个都没能跑,庄家关起来,其他人挨个上门让交了双倍的罚金才了结。 庄家倒不是交不出罚金,只是他账本上多出来的一笔压根没收到的巨款记录,他完全说不出来自哪位客人。印象中,在被京兆府破门而入之前,赌襄王不会抛弃女统领的,一个都没有。然而最后白纸黑字写明白的却是,一万。 别的罚金交完,他手上剩下的也就两万两,这个数字卡得他难受极了。 在被拷问到底是谁下的注时,庄家只想骂人。被京兆府认为是硬骨头的庄家,最后也没被问出来是谁的下注,胡乱答出来的自己拿来凑数的答案,反倒被当做了真相。 -- 第495页 几日过去,观察着襄王几处产业采买的人惊讶地发现,她完全没有抛弃这些良莠不齐、远远比不上禁军素质的兵卒,而是大力花钱给他们改善了伙食。 与女兵们同处一营的禁军们到底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在薛瑜又一次出门与安置在京城民居内的江乐山几人碰面后,顺路去了禁军驻地一趟。 两千兵卒排开的场面她是见过的,更多的在演武时也见过,但看着魏卫河带着人与伍九娘身后方阵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片,满足感升腾而上。 陈关忙着各处情报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有一个统领的名号,但真正做事的还是魏卫河。薛瑜没打算让人一直在自己身边做个小侍卫,领兵是再正常不过的考虑了。而当方锦湖上次突围显露出武艺后,魏卫河隔一日离开薛瑜一次来重新磨合兵卒,也放心了许多。 每个领兵将军的脾气和思路都会有所差异,即便魏卫河是禁军出身,对从训练营挑出来的禁军预备役转为的襄王亲卫们,还是做了新的调整。 亲卫满额三千,薛瑜薅了皇帝一千羊毛,觉得差不多了,伍九娘募兵补来了一千,两千人护送上路,就算是碰上万人围堵,怎么也够突围脱身了。剩下的一千人,就要到东荆城再招,换个墙角挖了。 台下的两支队伍区别其实很大,养了半年的训练营新兵在气势和体型上就胜了旁边的女兵们一筹,站在伍九娘队伍里的人花钱养了几天,只能说是过得去罢了。 但这挡不住薛瑜开心,尤其是在伍九娘带队表现了一遍令行禁止和上马提刀之后,唇边的笑意就更大了。 这是属于她的军队。 就算马是借的,有人拿不起刀,提的还是木刀,看着寒碜了些。但从服从性上来看,伍九娘家学渊源不是吹的,没花多少时间,效果就简直比得上后世军训优秀学员展示了。 “做得都不错,今天加餐。” 薛瑜一直挂着浅笑,下方的军卒与她不熟悉,只觉得襄王殿下的确如传言所说般温和,只有身边的人分辨得出她的愉快。方锦湖站在她身侧飞快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她的声音不大,台下魏卫河和伍九娘的喊声几近声嘶力竭,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殿下觉得我们做得不错,这是你们的极限吗?你们该怎么做?” “守卫殿下!守卫大齐!” 慈不掌兵,两人凶狠严酷的一面薛瑜没看到,喊得像炸雷一样的样子却是有些费耳朵。 薛瑜等到他们开始吃饭,关注了一下伙食,确认钱都花得值得了,就没有多干扰他们,回了宫。领兵练兵方面,她完全是个需要从头学起的军事菜鸟,指手画脚也只会招人厌烦,放权给值得的专业人士,才是该做的事。 虽然想到送来的猪肉里没准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薛瑜就忍不住想催鸣水工坊负责农学分支的一批人,但加速魔法并不存在,只能耐心等待。 就像倒霉的御花园花匠,用完种子只费劲巴拉培育出个位数成活的棉花。在御花园暖房成活的白叠子花,作为相对适应气候的新品种,大约得到五月拿到种子,才能在入夏后试着再次种植验证存活可能。 好在现在有了西南群山中的发现,薛瑜并不担心棉花的供应就是了。 益州布随着阿白和阿莫回京,像冬季的玻璃珠、春季的香膏一样,在清颜阁新季礼盒里被做成手帕,成为了配角。但配角也会有机会发光,没多久就被惯于享受的士族们发现了益州布手帕的好处,柔软、吸汗、染色后颜色鲜亮,分明是做贴身衣物的首选。 打理着清颜阁生意的掌柜给所有人的说辞都一样,为益州布描绘了一个美丽又具有异族风情的故事,勾得人心痒痒的。一时间,虽然益州郡多山,但出产的宝石和布匹,竟如此美丽的议论声和讨论异族少女会如何美丽的声音,将难得出产的益州布划入了攀比的行列。 有了需求,就有了市场,发回益州正式确定生意的信件,将白叠子花的扩张种植正式摆上了益州郡的发展规划。 没等到韩北甫查案结束的回信,只在回宫前看了看又一批被押来京城的钟氏族人,薛瑜的愉快就变成了十分的快乐。 就像简家接受审查一样,遍布各处的钟家,也得挨个入京。钟大钟二起兵兵行险着,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再糟糕不过的噩梦。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里,也有部分当地钟氏分支反抗的记录,但有心算无心,逐个击破之下,除了齐国公田数量和挖矿搬砖人数上涨外,什么也没得到。 内战内耗总是不利的,好在有之前简家的操作范本在,庄园佃户们归附的速度很快。只是钟家各处分支与主脉联络更紧密些,需要处理的犯罪分子更多罢了。在忙碌春耕中,绝大多数人拥有了公田佃户的新身份,两边都是种地,反倒没什么改变身份的感觉。 等到曲辕犁借用的消息传出来,新佃户们忙着在原本庄园建造成了玩乐处或亭台楼阁的土地上垦荒,好抓住春天的尾巴多种一点,哪还有心思考虑旁的?对官府抓人服徭役的恐惧,也慢慢淡去了。 拿着皇帝手令调动各地驻军的禁军们,是另一种形式的天使钦差,一路不仅押送了钟氏族人,也顺路清理了不作为的地方官员。 掌握力量的大士族倒了,小士族们乖乖听话接受地方官引导布置,本以为会跟着倒霉,因此战战兢兢,但瓜分到手的好处是真的,只要不触碰禁区就很安全,竟也不觉得跟着皇室步调走有什么不好了。 -- 第496页 钟简的倒台,为所有小士族画出了红线,如今小士族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皇室的拳头,知道只要不出格好好做事就没事,甚至还会带人赚钱,就很难有人想试试看被翻脸的滋味了。 一手大棒一手铁拳,随着禁军走得地方越多,在世家的抱怨声里糟糕透顶的皇帝的名声,也从暴君有了些微的改变。 回到观风阁,从国子监回来的薛玥提了一嘴新一轮开始的招生,这次招生面向全国,参与国子监入学考的学生,起码得拿到郡学的认可。在士族自家老师被拐来国子监享受学术氛围,自家家族也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后,大约士族加入地方学校的数量会上升许多。 薛瑜翻找到桌面堆着的情报筒中,记下的吏部正在筹备秋季开始地方吏目选拔考试内容,结合国子监招生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会满载而归。 薛玥靠在她身边,一起用了晚膳,直到天色渐暗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薛瑜看着小姑娘神色有些好笑,“又不是明天就出发,这么舍不得我?” 立夏已过,伍九娘练兵也有了轮廓,薛瑜留在京中的时间便进入了倒计时。 “……嗯。”薛玥满脸写着忧愁,“我也想和阿兄去东荆。” 认真算起来他们相熟只是从秋狩开始,但小姑娘的黏糊劲儿像是认得了许多年。薛瑜捏了捏她的小圆脸,“等过年的时候,我不是还要回来吗?你跟我去了东荆,习文练武还继不继续了?” 她的语气像是哄小朋友,话也只说了一半。皇帝允许薛玥习武,又被求着允了入国子监的事,但这宽容绝不是无限的,刚入学国子监没多久就要跑?别说为了薛玥的未来考虑不行,皇帝的面子也过不去。 过年时各地百官回京大朝,其中藩王又是重中之重,薛瑜估计在东荆怎么也得待个一两年,再见面可不就是过年了? 薛玥低头看着脚尖,叹气,“真想快点长大啊。”快点长大,就能快点帮上阿兄的忙。 “好了,回去吧。”薛瑜忍俊不禁。 门外流珠端着药进门,不管打理薛瑜手中产业多忙,薛瑜的药她都不假于人手,亲自熬好送来,看见薛玥垂头丧气,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殿下路上小心。” 实话说,秦思开的药,没有最难喝,只有更难喝,好在比起方锦湖那闻着就苦到麻木的药,薛瑜还是能找到心理平衡的。 喝了药,分散注意力时不适合处理精细的事情,薛瑜扫了一眼送来的出行时间备选里,三个宜出行的日子,圈了离得最近的四月十日,交给方锦湖明天送去礼部,顺便提醒自己要和皇帝正式告别。 她靠在椅子里放空自己,轻轻打了个哈欠,“要是走之前等不到梁州茶送来,清颜阁和苏师那边还好说,其他的,就得你带人去积善寺一趟了。” 系统上次抽出来的炒茶术送去梁州时,虽然已经错过了清明,但薛瑜品茶只品得出苦和甜或者加了魔鬼配料的区别,对此前没有过的技术对品茶客们来说,大约明前明后区别也没那么大,因此也就随意安排了。 三月底时,梁州传来的信送来了一小撮炒茶成果,薛瑜送去给皇帝品尝,被嫌弃得不行。御供失败,其他的分给了苏禾远和关系近的臣子们一些,新技术制成的茶叶和茶粉暂时还只是小范围传播,带货还得等大批量收获之后。不过,被阿蒲抢救存活的茶山上,大批量出产其实也没到百斤。 积善寺本是在方锦湖手下控制着,薛瑜拿来做推广,一点也不心虚。 宗教、文人、清颜阁瞄准的富贵群体,多管齐下,反正总有办法让人掏钱中招。比起去喝楚国来的茶膏茶饼,煮齐国清茶或者茶粉不香吗? 一心一意守住自家商业阵地、顺便薅对家羊毛的薛瑜如是想。 方锦湖看着少女愉快发亮的目光,虽然知道她其实在走神想着别的,仍有种被注视着的错觉。 这样的目光,他见过不止一次。譬如下午他站在薛瑜身边,薛瑜以这样的眼神看向台下在他眼中和普通人没太大区别的兵卒们,譬如薛瑜看着魏卫河和伍九娘,眼中的喜爱和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譬如在江乐山与薛瑜的讨论里,关于那座新城的描绘和担忧,一同欢笑或是忧愁,他完全无法插入。不像分析局势时的游刃有余,他咽下的全都是些自知恶劣、绝不会被薛瑜选择的手段。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被注视、被需要的感觉太好,让人生出贪婪。让人止不住地去想,为什么被看到的不是自己。 第207章 . 天狗 臣也愿为您领兵。 在沉默太久没有回应会引起注意之前, 方锦湖低头应是,让薛瑜回过神来。 少女聚焦后的眼瞳一片清明,“好了, 早些去休息。”略带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方锦湖抿紧了唇,“殿下。”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跪倒, 脸色一片雪白,声音近乎祈求, 将头颅低到了她脚边,发梢铺开,盖住了绣着云纹的袍角,“殿下,臣也愿为您领兵。” “啊?” 薛瑜飞快回忆了一遍, 自己刚刚的确只是走神思考了一瞬,而不是说了什么会让下属争锋内卷的话。 她惊讶的回应, 听在方锦湖耳中与否定相近, 让他猝然抬头。 阴暗又残忍的破坏欲如浪潮般打来, 从下午开始爆发的头疼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忽远忽近的耳鸣中他定定看着少女浮着浅浅疑惑的双眼。 -- 第497页 他承认他不擅长这些,保护与建设的词汇从不在他的脑中,他学的只有打压异己和权力倾轧。在过去的时光里,方朔教过他许多, 但一个心有不轨的臣子, 选择的道从不会是坦荡阳谋的帝道,他自然也学不到。 新城不够好? 那就让人只看得到这里,断绝沟通的可能,让人承认它是好的。 担心国别不同局势复杂, 请来的人难以听话? 那就用危机和挑拨逼迫他们低头,只需要选择一个最听话的。 肮脏,残忍,冷酷无情。 就像他与薛瑜的不同。 但当看着旁人与她相视一笑,为她献上忠诚,分明她才是那个与他最不同也最相同的一面,能做的却越来越少。他可以陪伴,可以照料,就会想要更多。他止不住地焦灼,想抓住些什么,又在对自己的提醒下冷静。 薛瑜像一根线,拘束着他,让他不要成为食日的天狗。 方锦湖的逼视存在感极强,与过去见到的他有些不同,危险的气息弥漫,浅琥珀色的眼瞳中狂风暴雨,收敛笑意,锐利冰冷似刀锋,让人毫不怀疑伙伴或上位者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他阴鸷地笑着折断喉咙。 ——如果他眼尾没有发红,嘴唇没有颤抖,伏在地上的手也没有攥成拳头的话,的确是这样。 似乎是从让他去追观主后,他就有了些改变。猛兽臣服,的确很能满足人的征服欲,但对自己有没有王霸之气心里有数的薛瑜知道,他不过是为了看到更有趣的未来,对成为担负起民生责任的主君毫无兴趣。 薛瑜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只当是最近给他养伤的时间,把人闲出屁来了。 想想也有道理,习惯折腾、去追个观主都能玩得很开心的方锦湖拘在自己身边,整天都是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整理情报和手稿也只是随手一做,约莫就是给鬼头刀打上蝴蝶结让它来切小甜点的程度吧。 方锦湖是美丽的,以前顶着他的脸时薛瑜就知道这一点,但看着他咬牙切齿的同时眼睛发红,忍耐着什么却没有暴起,只是跪在这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失落与委屈的模样显得太过可怜了。 他或许自己觉得自己很狠厉,但凤眼大美人她不知道是什么,下雨天追着主人跑的大猫却有一只。 皮毛湿透,跌跌撞撞追在雨中,不时踩一脚泥坑,凶巴巴地瞪着眼,发出的声音却嘤嘤像是撒娇。 凶,也乖,乖到甚至让她生出了几分恶劣心思。 但现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表现,初次驯兽的薛瑜只能将这种反应归结为野生的变回家养的的过程。 少女注视着他的眼中从疑惑转变为了笑意,方锦湖嘴角抿紧发白,让自己看着更可怜一点,只是口中说出的话与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 “我的武艺可以教给他们,现在三个统领都打不过我,我可以做入草原或黎楚的一支奇兵,像太平道,他们都能乱了齐国,我也可以……” 少年人咬过的唇起初发白,很快变得殷红一片,薄唇也稍显饱满,看起来像一朵靡丽的花。他努力说着自己的优势,他或许自己不觉得,但越说越语无伦次,像一个迫不及待将自己所有展现出来的末路穷途的赌徒。 薛瑜从声音里能感受到方锦湖不稳的情绪,想起秦思反复嘱咐皇帝的不要大喜大悲大怒,怕再逗下去让方锦湖发病,没忍住笑了,伸手按住他肩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方锦湖停下了,张了张嘴,垂眼敛去眸光,告退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猜测着他又在胡思乱想,薛瑜一边感叹着系统那么多道具,为什么没有一个能听到他在想什么的道具,一边清了清嗓子,“三个统领各领一千人,本就有你一支队伍的啊。” 老板欺负想要主动加班的员工,那也太过分了,还是让他加班比较好。虽然薛瑜本就打算好了到东荆把人放出去玩,但看着方锦湖从失落瞬间转变成惊愕的神色,还是很有趣的,这让她忽略了是自己忘记说明安排这件事。 “剩下的一千人得去到东荆自己招,你也只能做副手。不过陈关要打理情报这些,指挥和训练权都会给你,只是挂个名字。” 薛瑜耐心解释,伍九娘领兵又招了许多女兵,已经够在朝臣们纤细神经上蹦迪了,方锦湖没有军功,直接空降做统领不是不行,但未免太扎眼了些,对于一支会被放出去扫荡的队伍来说,关注度绝对是多余的存在。 “或者你换上男装?都随你了。” 被突然点明了之后安排,刚刚的作态就显得有些尴尬起来,薛瑜看着方锦湖像是梦游一样站起身行礼告退,出门时还被裙角绊了一下,等人走了,才无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也快到了休息的时间,桌面的杂物是方锦湖收拾过的,不需要再管,薛瑜起身欲走,忽然看到灯下的地板上有一片暗影。 仔细看是一滩暗色,尚湿润的血迹。 她能肯定,之前这里并不存在血痕。 有时候方锦湖总是能让人怀疑他是受虐狂,没伤都要搞出点伤来。薛瑜不太放心,出门问守在这里的侍卫方锦湖去了哪里,准备好洗漱间就等着送殿下去的侍卫愣了一下,还是按下了表现自己的冲动,老老实实回答,“女史回屋去了,臣去唤他?” “等会我去寻他。”薛瑜觉得让方锦湖先醒醒神,再去找人看又折腾伤了哪里比较好,不然他再多点伤口就糟了。上次生气时让对方伤口裂开了的事,薛瑜可还记得。别的不说,秦思牌金创药管够。 -- 第498页 不得不说,薛瑜对方锦湖还是了解的。观风阁楼上方锦湖独自一间,隔壁住着流珠,从薛瑜辨认他态度有些转变,手下人也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后,她就撤了流珠时时刻刻的盯梢,流珠不累,她都累了。况且,到底是一男一女,总得给流珠留点私人空间。 装潢简单的屋舍里方锦湖赤着上身,拉开包扎的白布,之前不小心用力过度掐破的手心按上去就是一个血印,他却不知道痛一样,眉头紧锁,神色阴郁。 忍耐头痛本是多年习惯了的事,只不过在薛瑜身边,或许是喝到了对症的药物,之前的发作都相对减轻,扛过发作期也变得容易了起来。只这次是个例外,方锦湖说不清是因为情绪,还是因为卷土重来要连着之前减轻的部分一起疼,让人格外难以忍受。 他低头摸了摸结痂全部掉落,只剩下浅浅肉色疤痕没有消失的腹部,完全看不出曾有一道裂痕。 疼痛唤出了他糟糕透顶的情绪,但这一次,戾气对准的人只剩下自己。 肩头白布下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方锦湖按住发皱的边缘,用力撕下。 鲜血混着透明的液体渗出,糊上药膏时指关节发白,肩头的疼痛瞬间盖住了来自头颅的割裂痛楚,他又用力按了一下,皱紧的眉松开,好像戳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路上看到的要烂掉的尸首。 痛吗?还好。方锦湖抿着唇,指尖按在上面,像是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再来一刀。 随着方朔被抓进去审问,明香丸已经在方府彻底清扫干净,他也戒掉了多年,但习惯已经养成,在疼痛中总会浮现出若远若近的记忆。 留下伤口的那天薛瑜轻手轻脚的包扎,出神和严肃;薛瑜急匆匆按下他除了有点疼其实不影响活动的手臂;薛瑜喝药时看着他面不改色喝苦药,挑起的眉梢…… 方锦湖拿了干净白布捆起手臂,下手很重,比起包扎更像是要勒断。 药物的刺痛将头疼分散出去一半,痛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冷汗、耳鸣、抽搐、疼痛,方锦湖披了件外袍躺了下去,在疼痛的间隙里模糊想着,若非突然发病,现在他该是在薛瑜屋中守候的。 “锦湖?” 薛瑜连着敲了三遍门,有些奇怪。以方锦湖的武艺,该是能早早听到她带着人来了才对,在观风阁又不是去潜行,谁也不会刻意收敛动静。但方锦湖一直没有开门,让她不免担心了起来。 是溜出去了?还是睡着了? 薛瑜再用力一敲,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暗沉沉一片。原以为会难开的房门,压根没栓,让人十分想苦口婆心地教育一下男孩子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赶了侍卫退出十几米,薛瑜推门-反身关门一气呵成,天色已暗,阁内走廊都点了灯,只方锦湖屋内黑着,从明入暗,薛瑜的眼睛还没适应,只觉得除了从窗户透出的一丁点光芒,整间屋子就是一个能吞噬人的黑色山洞。 走近了看,才能发现窗户上蒙着一层黑布,薛瑜想了想没动,让眼睛适应光线后,往摆放着床的位置走去。 越近,药味和血腥味越浓郁。薛瑜这才肯定,进门时闻到的那股药味,不是自己喝药喝多了被腌入味了。 她算了算时间,秦思问诊时说方锦湖大约要半个月恢复,方锦湖自己也说半个月能好,如今半个多月了,怎么会还没好? 疑心一生,就难以压下,薛瑜皱起眉,不太肯定他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动刀,在书房分别后这短暂时间里,跑去杀了个小动物发泄。 “锦湖?” 薛瑜已经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一团轮廓,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之前她就发觉了,方锦湖睡觉很轻,除非病得恍恍惚惚,叫一声就能醒来。 方锦湖依然没有回应,忽高忽低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让空间显得极小,薛瑜意识到不对,阔步走过去,按住人形肩头。 抽气声响起,那团人形虽吃痛,却也顺着她的力道翻身过来。碰到颤抖潮热的身躯,薛瑜飞速抽回手,脑中灵光一闪,“你发病了?” 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就能隐约看到平躺下来后,方锦湖面庞的轮廓,他微睁着眼看了看,挡住了自己的脸,蜷缩起来,“丑。” 声音嘶哑,内容扎心。薛瑜翻了翻眼睛,“我让人给你煮药,等天亮了请医令来。” 这个时辰去太医署找秦思,多半是找不到的。 前半句还好,方锦湖就像没听见一样,躺在那里发抖,听到“医令”,他霍然转身,一把拉住要起身的薛瑜,“不。” 一个字还是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拽住薛瑜手腕的力道最开始很大,薛瑜没防备之下被拉了个趔趄,但他很快松了松,就像是一个发热的手环,不具备拘束力。 薛瑜碰了碰他额头,摸到一片冷汗,想起刚刚摸到的肩膀异样感,看看他肩膀是不是伤口裂了,往下一看,虚掩着的外袍散乱一片,绷紧的肌肉上汗意点点,泛着光。 欣赏病人的漂亮肌肉也太不合时宜了,薛瑜面不改色地把眼睛转回来,单手按住他平躺下来,拆了半边衣裳,一碰裹了两层的包扎白布,湿漉漉一片。 这下,血腥味和药味的来源全找着了。 薛瑜差点被他气笑了,“为什么不要医令,你是病人,病人得吃药。” 方锦湖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半睁着的眼睛恍惚极了,那双眼睛在微光里盈着一汪泪,“危险。” -- 第499页 他逐渐将目光挪回薛瑜脸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回去,“丑。” 薛瑜真的很想知道,薛氏祖传头痛病发作是不是还带降智光环的,还是到了方锦湖这里突变了? “别看我。” 方锦湖声音发着颤,嘟嘟囔囔的,刚说一句,就又推翻了自己的话,“等明天,明天就好了,等明天要看着我。” 他握着薛瑜的手腕晃了晃,背对着薛瑜只有一只手伸过来的样子,有些幼稚的可爱。 薛瑜按了按额头,确认了自己之前联想时觉得方锦湖和薛琅、薛玥两人都是儿童的感觉。她起身想甩开方锦湖的手,松垮箍着的手抓得紧了些,却也没有用力。 方锦湖的怪力薛瑜是见过的,只要他用力,她这只手就会断掉。 薛瑜没躲,干脆就带着一个手腕上的拖累,解开了方锦湖的包扎。在剧烈用力后,彻底破开的伤口涌出的血将伤口处的药膏冲开许多,糊在了包扎的白布上,看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适应黑暗后,借着一点光能看到,除了没有之前那贯穿的豁口和皮肉外翻,这伤哪里是过了大半个月的样子,压根就没好过! “为什么弄伤自己?” 薛瑜清楚,除了方锦湖自己作妖,这伤口还有谁能折腾成这样?想到此处,去想办法给他拿药和包扎的过去,全都成了好心喂狗。 第208章 . 如梦(二更) 志向远大 方锦湖傍晚苍白的脸色在薛瑜心头闪过, 她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彻底冷下了脸。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 干脆任由他去死算了。 箍在手腕上的手指纤长有力, 但在她去掰开时,就好像卸掉了力道, 乖乖松开了。薛瑜大步去扯掉蒙在窗上的黑布,浅淡的月光洒落一室。 “他们都觉得你不好。”方锦湖喃喃着, 答非所问,薛瑜怀疑他是在犯病中做梦转移注意力,就听他继续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只有我押了你会一直留着她。” 炫耀,但脸上分明是不高兴的。 ……和犯病的神经病计较什么呢。薛瑜吐出口气。 方锦湖倒下的时候显然很仓促, 药瓶和没用完的包扎白布都丢在床脚,他身份特殊, 薛瑜没将换药假他人之手, 擦了擦伤口, 按住边缘,用干净的新布重新包了一遍。 之前方锦湖的肩头只是湿润,现在则是被裹成了粽子,连上半身一起包起来,保证这条手臂别想抬高。 接受了照料的方锦湖还在发抖, 之前还能说几句狗言狗语, 现在像是陷入了昏沉中,不再吭声。 薛瑜试了试,发觉他牙关紧咬,这个样子也喝不了药。拍了拍脸没叫醒后, 她不负责任地思考着这么多年犯病也没见死人,等明天喝也一样,薛瑜面无表情地俯身伸出手,在方锦湖向她靠过来的时候,用力敲了他脑后一记。 头疼折磨下大概很快会醒,但现在睡着就行了。 薛瑜把黑布重新挂回窗上,带上门出去,挂了把锁,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扰才带人回转。 生气和高兴也能消耗人的体力,回了寝居,薛瑜的疲惫感一阵阵涌来,很快睡了过去。 “阿兄……阿兄!” 稚嫩的声音追在后面,薛瑜迷迷糊糊地抱紧了身前温热的手臂,还没用力,就被人搡了一下,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圆眼的短腿小孩有着一张圆圆的脸,口中说的话却像个小霸王,“大兄,阿琅也要抱!” 胖小孩两三下把发懵的薛瑜挤到一边,伸出肥肥的小短手,压根没有回头看薛瑜。 硬了,拳头硬了,想打他屁股。 还恍恍惚惚的薛瑜抬头望去,先看到的是红衣的黑色交领,一丝不苟地遮到了下巴,有些眼熟的红衣掺着金线,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特别吸引人注意力。只是衣裳被胖孩子挡了大半,再往上看,就是一张俊秀的脸。 年轻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圆眼眼角略微下垂,有种无辜的味道,在这张与皇帝有六分像的脸上,冲淡了天生的凶意,反倒显出了温柔儒雅来。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难免因面相心生好感,薛瑜也不例外。 一个长着俊秀面孔,笑意明朗的小哥哥,谁不喜欢呢? 一只手扶住了往后退而不自知的薛瑜,背后一片温暖,薛瑜眨眨眼,感受着分明没想回头,“自己”却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古怪感觉,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做梦。 胖小孩是薛琅,那她眼前的……是太子璟? “多谢大兄。” 小朋友压着嗓子说话,只要不想这是“自己”,薛瑜还挺喜欢软软萌萌小动物的。 太子薛璟一手揽着往他身上挂的薛琅,见薛瑜站稳,便松了手,低头毫不客气地给了薛琅一个脑瓜崩,小薛琅嗷的一嗓子,捂住额头,十分不满。“大兄!” 哑巴着做旁观者的薛瑜,看着太子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感觉这个梦还挺不错的。熊孩子,不能惯着,就是欠教育。 “一个一个来。你三哥在这里,你也要抱,可以给阿兄好好说。”薛璟笑着看他,好像刚刚动手的不是他似的,把小薛琅从身上拎下来,轻松转了个身对着薛瑜,“给你三哥道歉。” 小薛琅满脸不服气,眼中却汪着一泡泪,半哭不哭的时候最显得可怜,“对不住,是我错了。”说完一抬下巴,明显是等着薛瑜接受。 -- 第500页 薛瑜不仅不想接受,还想再看他被敲两下。 “阿璟?” 只可惜薛瑜觉得没用,梦境自有一套发展逻辑。 当看到唤着“阿璟”的壮年版本皇帝时,小孩子打闹里薛瑜接不接受就不重要了,但她还是眼尖地看到了太子警告地看了小薛琅一眼,大约是要他等会再道歉。虽然薛瑜怀疑,以小薛琅看着才两三岁的脑袋,可能是理解不了这种复杂眼神的。 一头黑发龙行虎步的皇帝与一个妇人相携而来,妇人面容与钟三娘有些相似,并不是钟昭仪那种端庄气质,更像是俏丽少女,让人看过去第一眼很难相信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阿耶。”薛璟把两个小孩拉到身后,一起对皇帝施礼,梦中的薛瑜低下了头,但视角分明是向上的,就好像小孩偷偷违反大人的教导,什么规矩都要试探一下。 皇帝说了什么,薛瑜听不太清,但偷看两个上位者的目光被皇后抓包,却只是对她眨了眨眼,勾起一个笑容。 梦中的她唰地低下了头。 帝后走后,薛璟揽住两个小豆丁肩膀,理了理身上压皱的地方,嘱咐道,“要开宴了,你们乖乖的。” 小薛琅“哦”了一声撒丫子就跑,就怕被拉着再丢脸地道歉似的,薛瑜顺着梦中的视野看过去,看到小薛琅抱住站在不远处的圆脸妇人,被牵着手才消停下来。妇人穿着四妃的服饰,本也是好看的,但见过皇后后,就显得有些差强人意了。 这么大一个人,之前怎么没看到?但梦中也不必想这么多,薛瑜只想起来,刚刚帝后经过时,自以为小心的偷看视角里,皇后一眼都没有往钟昭仪那边看去。 “三殿下……三殿下、殿下怎么跑……梁王殿下!奴婢失礼!”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不远处跑来,薛瑜看到一个婢女,有些眼熟却不知道是谁,她起初咋咋呼呼像是在埋怨她跑远,越过遮挡看到前面站着的薛璟,便吓了一跳连忙跪倒施礼。两张面孔切换得飞快,让薛瑜自叹弗如。 她仰头看向对三四岁小豆丁来说太高了的薛璟,温柔的面孔冷淡下来不再微笑时,自皇帝身上一脉相承的冷厉便露了出来,“常淮,三弟年幼,身边人笨拙,你去教教规矩。” 记忆里矮胖的宦官如今还没那么显眼,更像是个清秀的小少年,常淮应了一声,笑眯眯地弯腰对薛瑜道,“宫宴要开了,殿下还要再留吗?” “不了。”视线从跪下的婢女和常淮身上扫过,一句没有多说,追上了薛璟。 比起身边跟着宦官,母亲也在身边的小薛琅,薛瑜身边一人也无,就算是主子自己贪玩跑走,也足够显出身边跟随着的奴仆的懈怠。薛瑜很满意这次梦中给的视角,看着婢女脸上隐含的恐惧,反倒有些高兴。 她并不觉得做错了事的婢女受罚可怜,能让她觉得眼熟,大约是后来也见过的,左右只是吃点苦头,比起原主受过的罪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宫宴的确很快开始了,如今还是梁王的太子坐在帝后二人手边,略次一点位置,是高于所有坐席单设出的席位。薛瑜身边没人跟着,薛璟进殿前领着她,进殿后便将她交给了身边的婢女,让人领着小豆丁去找位置。 或许是因为皇后还在,或许是别的什么缘由,男女没有分席,薛瑜看到年轻了许多的林妃,和林妃下首坐着的两个妇人,小薛琅冲她做了个鬼脸,另一个妇人身边的男孩约莫八九岁,好奇地望过来。 在外面时还有些活泼乱动的视线,进殿后只扫了一眼林妃的位置,就飞快挪开,不再到处去看。好在薛瑜也不想眼巴巴看着林妃,明艳的美人好看但有毒,她只对第一批上来的果盘有兴趣。 梦中的她在小薛琅的挑衅中翻了个白眼,又吃了口点心,对林妃瞟向她的视线毫无反应。 点心内馅柔滑,有小麦香气,吃起来特别香。薛瑜有些羡慕了,现在就想醒过来去吃夜宵。 “阿瑜,跟着你的阿冬去哪了?” 薛瑜许久没听过林妃娇柔的声音了,乍一听有点影响食欲。梦中的她慢吞吞放下点心,声音一派天真可爱,“大兄说她要学规矩,母妃,我都学会了,阿冬为什么不会?” 虽然视野里一直是那块被咬出缺口的点心,但薛瑜已经能想象到林妃被噎住的表情了。 做梦真不错,建议原主学习一下。 林妃安静了下来,宫宴吃吃喝喝混了个肚圆,借着中央歌舞的掩饰,薛瑜感觉到梦中的她一点也不吃亏地换了个坐姿,从跪坐变成了变异版鸭子坐,四处张望着,明显有些无聊了。 好在没有等多久,小薛琅出声要去净手,薛瑜就感受到“自己”也站了起来,“母妃,我也要去。” 小薛琅气急败坏,“不许跟着我!” “就要!”视线里扫过林妃一瞬,林妃笑容有一点裂开,但没等她同意,两个小豆丁都跑了,后面追着的仆役全都是兵荒马乱头疼不已。 薛瑜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有些好奇要去哪里,视线扫到一个几案后的夫妇,他们带着三个小孩,妇人神色温柔,略显憔悴,正起身牵着一男一女小孩往外走,喁喁私语着嘱咐着什么。男人却是红光满面,只差贴个“意气风发”在头上了,挥挥手,“知道了。” 不是方朔又是谁? -- 第501页 薛瑜只顾得上注意了一下两个小孩的漂亮脸蛋,脚就已经踏出了大殿。 方锦绣和方锦湖的脸有点相像,钟三娘牵着的是谁? 追出去后才能感受到皇宫的巨大,薛瑜不清楚跑了多久,但显然梦中的她压根不是来和薛琅友好相处上厕所的,跑动的目的性极强,没几下身后就没声音了。小孩没有种满花木的灌木丛高,一走两走就进了迷阵似的,薛瑜分辨不太清方向,但梦中的她三两下就找到了林子里。 薛瑜不清楚走了多久,在“自己”蹲下来拔草的时候,猛地感觉背后一阵大力,差点整个人摔到土里。 “做什么?!” 气冲冲的小孩转过头,薛瑜看到了一个凤眼还不太明显的“小姑娘”。琥珀色的眼瞳受惊睁大,十分特别。长大的他这双眼睛看着像是玻璃珠子,让人感觉冰冷,此刻却是一种优势,像个漂亮娃娃。 “对、对不起。”小方锦湖倒退了几步,老老实实行礼,礼数像是被人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标准。 薛瑜面对老实孩子版方锦湖,目瞪口呆。 但梦中的她一点也不呆,染上草汁的脏手戳了一下小团子眼角,“对不起就完了?我拔了好久的草,你赔!” 雪白的皮肤上青色的一团像是一个胎记,仔细看还能看到指纹。小方拎着裙摆,在她身边蹲下,“我帮你拔。” 他的声音不失骄傲,“我力气可大了。” 没几下,他就把梦中的薛瑜拔了半天只拔到一堆指头长的碎草叶的草,连根拔了出来。 “哇。”薛瑜听到自己捧场地拍手,蹲下来开始折腾草叶,手上忙着,还不忘问道,“你怎么只有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小方有点不开心,蔫蔫地蹲在她身边。 “那不一样。”梦中的薛瑜摇头,“我喜欢你阿娘,你带我去找你阿娘好不好?我觉得她比贵妃娘娘好看。”薛瑜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小方手上绑了一堆不知道做什么的草,满意地拍拍,“送你的报酬!” 虽然猜测有些离谱,但薛瑜总觉得,“自己”是在趁机揉小方团子。 小方蹲在地上,肉眼可见地更丧了,“我不去。”他抬眼看着薛瑜,雪白皮肤上的青色印记干透后显得有些诡异,像个魔童之类的存在,眼神却很澄澈,一本正经地纠正,“你应该叫阿娘,或者母妃。” 一开口,就老太常寺的守礼味儿了。 “咦,你知道我是谁啊。”薛瑜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把剩下的草包住自己的手,“你好无聊,不跟你玩了。” 小豆丁站起身,说不理就不理,迈开小短腿往前走,前方都是树林,薛瑜看过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自己”在一棵树下停下,拍了拍树干,薛瑜注意到树上有凌厉的刀痕。 梦中的她一蹬地,双手抱着树干…… 爬、爬了上去?! 梦果然是怪诞的,薛瑜恍恍惚惚地想,她不会爬树,印象里原主记忆里也没有爬过,梦中大约是大脑满足一下她的幻想? 爬到一根树杈,“自己”停了下来,往下一看,方团子仰头看着她,显得有些傻,“你好高。” 梦中的薛瑜荡着小短腿,薛瑜感受着“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你上得来吗?这里能看得很远的。” 方团子犹豫了一下,“我没爬过。” 小薛瑜:“那我下来教你。” 方团子的后半句话才说出来,“……但看你爬,我好像会了。” “我不信。” “我试试。”小方踩了踩地,抱住树干,试图往下挪的小薛瑜已经喊着阻止,就看见他生疏地抱着树干往上挪,没多久就变成飞速上来了。 小薛瑜瞪着他:“骗子!” 坐在她身边另一个树杈的小方望着她,“那、那我带你去找我阿娘?可是我娘更喜欢大兄……她不一定喜欢你。” “母后和陛下也都喜欢我大兄啊,我觉得挺好的。”小薛瑜气过了,扳着手指道,“但大兄要干活,要练武读书,要早早起床去上朝,我觉得好累哦。我要吃好的,喝好的,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送大兄好多好多东西,让他封我一个好地方,去当闲王!” 不得不说,志向远大。 薛瑜哭笑不得。 还说了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和小方说话的轻松快乐语气,梦境飞快划过,从明亮天色变成太阳西垂。 小方若有所思,很快问道,“这里不是能看得很远吗?” “是啊,太阳下山的时候最好看了。”小薛瑜点头,眼珠一转,“这里死过人哦,你见过死人吗?” “啊?” 奶声奶气的桀桀笑声不像反派,像个奶猫,小薛瑜一本正经,“小孩子太吵,就会被杀掉。”看着小方脸上血色都吓没了,薛瑜心中怜爱了一秒,就听梦中的她道,“不过小孩真的好讨厌,嗯,你不一样,老四一说话就乱喊乱叫,是我我也想暴打他一顿。” 听着像个小大人似的。薛瑜确定了,之前视线瞄准了被脑瓜崩的小薛琅,完全是幸灾乐祸,并且想要加倍。 “喔。”小方乖乖应了一声,“但是太阳下山就要回家了,你不回去吗?” “你不是也一样?” 小方垂头丧气,“我娘才不会找我。”彼岸樱花开 -- 第502页 小薛瑜歪头看了他一会,一挥手,“你看。” 树杈上的确能看得很远,但那是指往上看,太阳落山时的晚霞如金色麦浪席卷天地,一片煌煌辉光,小方呆住了,被拍了一下,“往那看!你娘发簪跑歪了都不知道,肯定是担心你呀。” 小方团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的确看到了妇人正跑过来,他还发着呆,刚认识的小伙伴就连一句告别都没说,滑下树溜走了。 “殿下……殿下!” 薛瑜睁开眼,梦境最后,是一声被吓坏了的哭声。她有些心虚地翻找起记忆。 原主的回忆有些地方是模糊的,三四岁的记忆谁能记得那么清楚?模糊也正常。但也不知道是梦境填补了模糊空白,还是记忆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竟是每一处都分毫不差。 薛瑜捂住了脸,“方女史醒了吗?让他再睡会吧,煎上药,我下了朝回来再叫他。” 第209章 . 赴荆 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常朝没什么事, 薛瑜都在神游,只是结束后被拎去演武场一通操练,让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对梦境的在意也消散了许多。 整个梦境太过身临其境, 但只要想想全都来自记忆,这样清晰好像也变得容易接受了起来。 年少时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比如,从欺负哭一个小伙伴开始。不得不说, 这样的小坏蛋原主她还挺喜欢的,就是有点费朋友,甚至到了最后,对方知道她是谁,她却心大得连对方名字都没有问。 过分, 太过分了,咳咳。 皇帝放她回去沐浴, 薛瑜领着陈关一边往回走, 一边听他汇报着最新的一些事态发展, 听到益州郡押送来益州钟氏的消息,并没感到意外。 太守韩北甫查案告一段落,伍正手上虽还有人命,难逃一死,但被找到的真正凶手益州钟氏更是别想逃脱。借着山民的配合和调来主持大局的沧江关守将, 送出去了一个当时办事的管事平息怒火, 分掉了一半益州钟氏的金银作为安抚,益州郡基本恢复了平静。 案犯还没到京中,传回来的信就到了。除了正式公文外,还有一份专门写给薛瑜的简讯, 韩北甫在信中大致感谢了薛瑜留在益州的清颜阁商队帮助,顺便提了一句重新开启的种植规划,重踏上了欣欣向荣的路。 当地能平静下来,自然是最好的。 薛瑜望着已经遥遥在望的观风阁,问道,“钟家那批女奴怎么样了?” 钟家庄子抄没之后,里面的佃户还是佃户,奴仆各有各的悲惨,像薛瑜看到的斛生被折磨后的模样,还是“不考虑美观”下发生的。其他的,瞎眼、割喉、固定关节……什么都有。而在账本记录上消失的那许多批人口,在追查半个月后,通过核查出入关记录和离开的禁军们的不断探查,也找到了去处。 来自齐国的女性被钟二以钟家的商路,贩卖去了草原,成为异族的奴隶。 只这一点,薛瑜就觉得剐了他们俩都是轻的。 “在鸣水工坊住下了。早上刚来的信儿,已经做起了轻省活计,起码不总想着磕头或者要死要活的了。” 陈关语带笑意,薛瑜点点头,“那就好。若是有人愿意从军,只要不是目盲或者影响行动的,也可以让她们来试试。” 折磨人的日子过久了,过了半个多月,女奴们才刚刚恢复过来,之前传来的消息都是崩溃要寻死之类的,提出可以从军也是白搭。 回了观风阁擦洗过后,看着眼前的一碗药,被工作分散了注意力的薛瑜这才想起来,“方女史呢?” “女史服了药,还在休息。”守在观风阁的侍从小声回禀。 话音刚落,薛瑜就瞥见一人走了进来。 方锦湖一身妃色衣裙,发梢微湿,贴在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衬着发白的惨淡脸色,唇若饮血,连乌发都显得艳丽,只有眼瞳颜色浅浅,微带血丝,非人感浓郁极了。手臂僵硬的贴在身边,任谁看他的举止都会知道有一只手臂受了伤。 看着那双眼睛,和进门后低头施礼的模样,薛瑜忍不住想捂住脸。 小方太好欺负,以至于现在看着方锦湖,都让人想捏两把。她大概知道方锦湖还在发病中,但就是想看看他顶着疼跑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礼部的回应已经送去了,您今日还有与陛下告别、接回证人……等安排。”方锦湖站在旁边单手整理桌面,有条不紊,一点也没有昨晚的哼哼唧唧样子。 正经得过头,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严肃任务。越努力地把自己的形象往“稳重”、“可靠”上面靠,就越让人联想起假正经之类的描述。 薛瑜视线游移,她想起小团子,轻咳一声,“稍后随我去觐见陛下,然后出宫。你……娘,要不要一同随行去东荆?” 方锦湖手一顿,“殿下?” “多带一个人而已。或者我们去问问她。”薛瑜把决定权丢给他。虽然钟三娘的病是交给京中的医正调理,但带她一起去东荆,也有冯医正可以问诊,影响不太大。 方锦湖思考着这件事,薛瑜回到政事堂面对另一件事。 早上传去礼部的选择,大概不到中午皇帝就能知道了,但该表露的态度还是要表。薛瑜认认真真施了一礼,“京中事毕,儿欲十日离京赴封地,请陛下允准。” -- 第503页 皇帝看着她,过了一会,笔上的墨滴落纸面,才开口道:“允。” 薛瑜没有提及林妃,皇帝也没有要求,这简直是个绝好的消息。真要她痛哭流涕去与林妃告别,虽然不是不能做,但到底心里不舒服。 观风阁靠近前朝,她已许久不曾踏入后宫的范围。 林妃的清秋宫寂静又冷清,远处也没什么人气,宫殿院落楼阁之间,处处透着寂寥颓败。感觉就像没怎么下手,自己失去求生意识了一样。薛瑜没心思欣赏这另类的美感,只让从光禄寺叫来的三队宦官,分出两队一个去了贬为宫人的钟氏住处,一队去了薛玥和她母亲住的菡萏院。 去钟氏住处宦官的篮子里是一些食材和方便存放的点心。 去菡萏院的食盒里是炒锅做出来后,热门且有面子的炒菜。 留下来的一队,食盒里是青菜粥,方便念佛的林妃茹素。 送吃食表态度,既然她都要走了,就谁都别落下。后宫自来是拜高踩低的风气,如今她得了势,来告别是该给的体面,但也不想让林妃蹭着她的名声,有机会或可能在后宫耀武扬威。钟昭仪圈禁,谁也见不到她了,要折腾出水花,还不得找上兔子似的何美人和还小的薛玥?那可不行。 清秋宫内的仆役少了许多,老仆无踪,新人不入,连引路嬷嬷都是薛瑜离开前后过来的。薛瑜被引到偏殿门外,笃笃木鱼声和念佛声不绝于耳,室内昏暗,点着灯,将林妃消瘦的剪影投在窗上。 薛瑜环顾四周,倒像真是在用心求佛。 嬷嬷瑟缩着看了薛瑜一眼,敲了敲门,“娘娘,襄王殿下来看您了。” 木鱼声一顿,薛瑜扬声道,“我将赴东荆封地,母妃既喜经文,也身子虚弱受不得颠簸、风寒、惊吓,便不劳母妃跟随,还是留在京中吧。此去山长水远,母妃仔细身子,少些惦念,多些祈福才好。” 刚听到“赴封地”几个字时眼睛瞬间发亮的嬷嬷,越听神色越暗淡,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瘪了下去。旧例里,跟着分封的皇子赴封地,接受奉养的妃嫔不少,但看来其中不会有一个林妃。被困在宫中时间久了,耳目闭塞,剩下的也只有一次次希望着跟随的主子能翻身的梦了。 室内的影子也意识到什么,有些佝偻地弯着腰,一下下迟缓地敲着木鱼,“你身边两位娘子,定能照顾好我儿,放心去吧。” 林妃说得艰难,但薛瑜知道她听懂了威胁,最后的留恋希冀只剩下方锦湖。薛瑜瞟了一眼身侧化妆后挂上了面纱的方锦湖,“锦湖,要不要去听听母妃的教导?” 听到“锦湖”二字,影子猛地坐直了。 方锦湖扫过影子,“不必了。”他转身背对门内,公事公办的语气,“殿下时间宝贵,今日的安排还没做完,不如快些出宫吧。” 薛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门内的影子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哐当一声,什么砸到了地上。影子一路靠近,她跌跌撞撞跑到门前,一把拉开大门,却只看到了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嬷嬷刚得知以后的餐食都是素菜素饭,心里发凉,更是无法抵抗大批过来带走库房储存财宝的侍卫,看着洞开的大门,黑洞洞的自家库房,感觉像提前入了深秋一般萧瑟。 她小心翼翼看着隔门说话,却在离开后远望对方的林妃,试探着伸手搀扶,“娘娘?” 盘起长发的林妃扶着门框,被中间走着的两个身影刺痛了一般,捂住了双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去,捡起砸落的木鱼,重新敲了起来,“祈福、祈福。” 薛瑜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没心思动手杀林妃,但她也不想让林妃好过。害了人,因为加害者过得可怜就让人忘掉过去的伤害,怎么可能?至于方锦湖的态度,那就是他的事了。 就这样吧。 提前派人询问过,一行人找到钟三娘时竟是在国子监。 国子监做了新的建筑修改,在最靠外侧的部分拆了院墙,建成一处内外都能踏入的辩论场所,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辩论厅被建成一个小型舞台的模样,土台中间是本日的主讲,四周则是可以插嘴畅所欲言的听众,而今天站在中央的两人,一男一女,一字一句,有理有节,你来我往之间,竟让人感受到了几分惺惺相惜。 薛瑜许久没见过钟三娘,但再怎么想象,也想不到会在辩论台上见到她这个模样。以前以为她喜欢看书,她就送去了许多,听闻她去了国子监看热闹,她也是知道的,可如今直接与人辩释文、辩经籍道理,也实在太超出预料了些。 突然看到不曾失去过那些时光,通读书籍经义,接受挫折也品尝悲苦,成长后的钟南嘉,薛瑜压根没做过这样的心理建设。 不过,身边比她更紧张的方锦湖完全僵住的神色,还是很好缓和了薛瑜的紧张。 “……此句当断为……啊!!” 刚刚还有条有理引经据典的钟南嘉,突然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拼命后退,挥舞着双手,眼看就是疯了。旁边的听众见怪不怪,倒是守在旁边的随侍少女冲上前,很快控制住了崩溃的她,戴上一个特殊的深色帷帽,护着她走了。 只辩到一半就没了对手的男人留在台上,叹了口气,有些遗憾的模样。去打听了一圈的陈关回来,“殿下,钟三娘子如今在国子监名气真不小,人称‘痴学士’,只要不发作,脑中记得的典籍和做出的评判都辩得人心服口服……” -- 第504页 似乎,要不要带钟南嘉离开,已经不需要思考了。 薛瑜一行追了上去,被扶着在树荫下休息的钟南嘉靠着树,缓过来一点,抱着怀里的布娃娃,呆呆坐着一动不动。薛瑜靠近询问了几句近况,意识到无法与钟南嘉沟通后,便将方锦湖留了下来,带人去接斛生出大理寺。 斛生看到门外等着的薛瑜,眼睛都在发亮,“殿下!我想好我能做什么了!” “乖。” 还没回宫,薛瑜就看到方锦湖独自走来,身边没有钟南嘉,便知道他做了决定。京中钟南嘉有妆奁傍身,有留下的人手照拂,有常用的医生问诊,还有喜欢的事业,强求她离开,反倒不好。 四月初十,礼部摆开排场,送襄王离京赴封地。 不必禁军清道,亲卫就完成了这项工作。薛瑜在皇城前叩别皇帝,对又一次请假出来的薛玥眨了眨眼睛。薛玥眼圈通红,恨不得相送十八里,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街边的国子监学生群中,看着薛瑜离开。 该嘱咐的,昨夜都听过、说过了,薛瑜对薛玥很放心,皇帝对她离开也放心。 薛瑜想起政事堂内新挂上的巨大舆图,上面以简单的笔画和山峦起伏画出了四国割据的格局,在黎与齐的边境画上了一个圈。 这是期望。 她翻身上马,抬起马鞭对皇城众臣挥了挥,“别过!” 清道的亲卫跟在她马后,走到哪里,就收回了哪里的亲卫,全都在她身后踏出沉沉脚步,两千人的亲兵换上皮甲,起码的威势有了,看着也漂亮。 站在城楼上的皇帝看着少年人似不经意回头时,露出的笑容,长长吐出口气。 朝臣群中,有人伤神,有人轻松,襄王干脆果断的离开,让京中局势显得更奇怪了些。不过,这些都是皇帝操心的事了,薛瑜带着皇帝赐下的仪仗马车,一路挥手离开京城,在城外与装车备好的东西,和提前来城外等她的随行众人汇合。 身后跟着相送的朝臣们已经跟到了城门前,百姓们喊着“襄王”,不是来自礼部的组织,而是发自内心地呼喊询问着,“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会的!” 望了望敞开城门的京城,薛瑜在空中一甩马鞭,声音清脆,与她配合亲密的照夜白放足狂奔,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初夏微热的空气中带着一股燥意,骑马的侍卫们和伍九娘、方锦湖众人飞快跟了上来,后面的马车骨碌碌的响着,在从京中向外铺开的水泥路上,碰出悦耳的响声。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襄王薛瑜。” 陈关和魏卫河带着侍卫们报出名字,紧接着是方锦湖,还剩伍九娘一人,她愣了愣,“我乃襄王殿下亲兵统领,伍九娘。” “不对,重说。”薛瑜勒住缰绳放慢马速,回头含笑望她。 “我……”伍九娘张了张嘴,在年少主君鼓励的眼神下,卡住了几次也没能说出口。 但她已经是统领了,没道理旁人能唤名,而她不能。 “我,襄王殿下亲兵统领之一,伍戈。”她有一个不像女孩的闺名,习惯了九娘的唤法,本以为只有到嫁人后,才能从丈夫口中听到几次。 伍九娘的脸颊烧红,在灿烂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走,去东荆了!” 薛瑜扬起马鞭指向前方。 阳光正好。 第210章 . 矿机(二更) 机械的美感 赶路如薛瑜所想般无趣, 兼之要顾及安全,不能放开了跑,除了骑马就是在车里听情报昏昏欲睡, 也只有扎营前后, 围着马车生火做饭,远来的传信的探马会显得声势浩大许多。 路上除了自己队伍派出去的前后探子, 想要接收信件本是极困难的。但架不住薛瑜一行打出旗号,走得大摇大摆, 在他们抵达一地之前,襄王沿某条路向东荆而去的消息便传到了当地官员耳中。同时,也是传到了送信人的耳中。 只是沿途所有提前来请,准备为襄王接风洗尘的官员都碰了一鼻子灰,以两千多人不便进城为名, 理由理直气壮,谁也请不到襄王殿下入城。在一行人还没赶到东荆之前, 入封地前的藩王与官员一心保持距离的消息就影影绰绰传入了京中。 也有人怀疑, 在封王之前喜欢带着侍卫玩白龙鱼服的襄王早都不在车队中, 对自己下辖的各种内政都查了一遍,指望着在任上时,能有机会得一次江乐山一般的好运。鸣水县不愧是天子脚下,今年开春后,在各地公文中, 最出名的就是鸣水了, 到最后连人都被襄王带在了身边,说他没前途都很难让人相信。 后面等着的不吝是县城还是郡城,一打听,襄王殿下虽不太出来走动, 但那匹御赐的照夜白每天都蔫蔫的在马车旁打转,像是不能放开了跑有点闷的样子。好马认主,能这样亲近,大约只是襄王殿下深居简出罢了。 关注襄王的目光成为了每日办公外的日常,只是这次绝大多数人都被瞒了过去,最开始的深居简出是真的,但从队伍进入东荆郡边界速度慢下来后,马车里就只剩下了拎着一袋奶疙瘩喂马的流珠。 把仪仗队伍甩在后面,也是方便伍戈带兵与魏卫河手下磨合,薛瑜带着十几个人先一步在东荆靠近边界的山中,与来接她的薛猛碰了面。 薛猛和皇帝身边的薛勇乍一看倒有些像两兄弟,一样的又黑又壮,但在边关待久了,更显得有些痞气,等在约定地方两边一照面确认身份,施礼后才咧嘴笑了,“殿下长高了不少。” -- 第505页 这事可以勉强感谢一下遗传,不过薛瑜觉得还是在发育期补上了营养、又加紧锻炼的缘故,对套近乎找话题配合地笑了笑,“若能长将军这般高,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薛猛跳下马和马差不多高,目测得有两米,穿着擦亮的甲胄跟座套了钢墙的铁塔似的,薛瑜纯属开个玩笑。 凌晨前的黑暗下,山峦不像险峰低谷皆有的隆山拥有那属于北部的料峭感,而是一种绵延的温吞,险峰怪石虽有,全都被长出来的青翠植株覆盖,夜色里温柔模糊成了圆润的弧度。薛瑜仰头看了看山,切入主题,“先前说的废矿,就是这里?” 薛猛哈哈一笑,“哪里是废矿,得改叫宝矿啊。”他看了一眼紧紧跟在薛瑜身边,带着一张面具的男装“女子”,没有多问,“走吧,咱们去看看殿下的大家伙。” 越往山中走,越是能听到阵阵呜呜与砸落的轰鸣声,不了解的大约早都要以为这里闹了鬼。原本放弃多年的废矿在山的另一侧露出面孔,好在这处本就因为偏僻离兵营近些,如今被封锁起来,也并不显得突兀。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山中,黑色的巨型怪兽和显出黄土的半山下的大坑随之被照亮,所有青山绿水的想象都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跟在薛瑜身边的侍卫铛啷啷拔剑抽刀之声不绝,眨眼间就将薛瑜护在中间,“保护殿下!注意猛兽!” 耳畔是张弓的吱呀声,薛瑜捂住额头,“没事,那是我新做的小玩意。” 看着引路的薛猛几人没动,只有自己这边紧张得不行,薛瑜就有些后悔把之前做的蒸汽机模型送回青南郡的决定了。不该为了保密瞒着,该先普及一下认知再送回去的。 侍卫们收回了刀剑,薛瑜看到方锦湖的颧骨上,浮出淡淡的红。 呜呜声中黑烟与白汽交缠着升上半空,钉在原地的小屋前方却有一处仿佛放大版铲子的装置,咔哒哒的机械倾轧声中,悬臂将堪称简陋却闪着银光的铲子砸下,一下破开地下深坑,将下方的黑色宝藏凿出,让曾经的废矿重生为宝矿。 只需要一眼就能判断出,装置上最亮眼漂亮好像个花瓶的铲子,用了如今质量最优的玉钢,比全身上下加起来还贵。但只要物有所值,就还算划算。 露天采煤配合着巨大的机械,让人总觉得目眩神迷,有种梦回后世的感觉。但活动一会就偃旗息鼓的蒸汽机械停下后,旁边像工蜂一样的矿工们,搭着梯子挨个下去深坑,将铲开的坑中煤矿石扛到坑底近处的板车上,再推着板车绕路一圈圈走上的场景,足以令人清醒过来。 短葛、手推车、蒸汽矿机,不远处还有呜呜活动着凿开地下,为采矿进行排水的另一台蒸汽机,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格外违和魔幻。 薛瑜在京中待的时间和路上的时间并非荒废,对东荆做了几次分析后,还是决定先从资源下手。 农耕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也非她所长。直接推出商业城,又太过惹眼。绕到最后,还是得干回本行做重工业。 随着冶铁技术上升,自从更新换代为了焦炭炼铁,对煤的需求量大增,铁矿石也一样。采矿跟不上冶金的离谱现状摆在了桌面上,一则矿工不够,让太多人去挖矿就会影响种植,二则矿场出产本就不足,想要兵器尽快装备,就得回头解决源头问题。 她之前想直接推动内燃机的思路,在试验几次后发现当个小玩意还行,干脆换了条路子,走蒸汽机的道路。勉强,也算是给皇帝说的走马灯的别样使用方法。 薛瑜来东荆前是认真做过功课的,翻到了几十年前的记载,东荆辖内本是有一座煤矿,只是一开始就出产不丰,后来干脆啥也挖不出来了。她与薛猛确认了一遍,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挖出来东西。 东荆城有山,有地,更妙的是有龙江,虽然这里不适合修堤,但半途拦截做个灌溉设计还是不错的。唯一难受些的是铁矿储备不足,向东去的荆州有不少,向西去的青南也有不少,偏偏东荆没有。 瑕不掩瑜,若不是知道东荆没有铜矿铁矿存在,能烧火的黑色石头出产也断了供,打了还得继续深入迎上雍州铁骑,争夺这里矿藏的战役还会再多一些。 东荆煤矿在薛猛让人查看后,确认地势没有被挖矿影响太大,基本表面的一层挖完后就废弃掉了。但是贫矿不一定真的是贫矿,尤其是只挖了表层的情况下,薛瑜猜测更可能的是当前技术达不到,开采挖不到深处出现问题罢了。也有可能只是挖得不够深,不够广,靠人力完成困难因此放弃。 毕竟,现在绝大多数时候用的还是木柴,讲究些的用木炭。树漫山遍野都是,要不是为了炼铁,压根不具有开采黑石煤矿的紧迫性。 收到薛猛说明当地情况的信件后,薛瑜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手上做好的设计图改了改,带上模型一起,送去了青南郡。她提供的只是一个设计方案,在没来东荆前,薛猛不听她的也可以,好在薛猛相当配合,即使被说明了这只是一次尝试,也愿意继续。 薛瑜的思路相当简单粗暴,先靠着矿机挖开地面,要是有矿,就继续用,要是没有,不过是拆了换个矿场。 反正齐国的矿藏都是自家的,提速试点设得近了更好,远了也没什么。 蒸汽机的原理不难,先造了一个小件确定运转正常后,国营铁官坊的技术还是不错的,曾一度更喜欢铸造大件,薛瑜这次丢来的超大件订单,除了引发议论外,倒真的做了出来。 -- 第506页 煤矿出产两个最大的困扰,排水与矿深,一个能用人力解决,一个则机械提速。挖矿遇到的地下水漫出随时可能阻碍进度,在没有机械之前,全靠人力进行。 需要的功能少,薛瑜也没想难为自己和难为铁匠们,设计所限,技术不够,加上需要的重量本就很大,完整的机械做出来有两三个人高,笨重痴呆了些,也只有被固定在原地挖挖挖或者抽水排水单独的一个功能,时不时停下来保养补水,一边烧煤一边驱动挖矿,要不是本就身处煤矿,别的地方还真养不起这两台巨兽。 在后世见过矿车和挖矿机的模样,如今看着自己设计出来的机械,为了保证稳定做的不可移动版挖矿机,大大的悬臂只有前后高低的移动范围,和之前见到的铁官坊洪炉相比,一点也不具有机械美感,薛瑜只觉得有些辣眼睛。 还好,能用,辣眼睛就辣眼睛吧。 “看来还不错。”薛瑜扫了一眼还在加水降温的蒸汽矿铲,对它仿佛十倍慢动作的速度感到头疼,转了个方向不打算再看,“抽水机是昨天刚送来的?我收到将军来信时里面没提到。” 一台大型机械起码得花掉能铸一军的铁量,这还是薛瑜在不重要的构件设计上,将材料换成了木材的结果,要不是有第一台挖矿机速率加快做保,第二台想都不要想拿到手。 薛瑜路上收到薛猛来信,先是确定机械到了,然后是狂喜的报喜,往回推推,估计现在密报才送到京中,抽水机能这么快送到,还得承一点青南郡铁官坊的情。蒸汽抽水机严格来说比有巨大悬臂的挖矿机用材少些,估计是第一台出厂后就着手准备,万一不行,还能考虑考虑临时熔了做别的。 虽然都很丑很慢就是了,技术所限,她知道原理懂得设计,也得花许多时间重新攀一遍科技树,才能有提速、提高转化效率和缩小设计的可能。 薛猛看着只观察了一会机械工作,就淡然自若的襄王,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声少年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性。果然,能想出这种巨型物件的人,怎么会是一般人。他的目光转向少年身后跟随着的侍卫们,一个个双眼发直,这才找到了一点自信。 看来,也不是只有他和他的下属是普通人嘛。对于第一次见到这种巨兽就惊得发了两刻钟呆的事,他是绝不许人说出去的。 他原本只指望着襄王到东荆后能像鸣水一样,开开工坊、养养民生之类的,让屯田和税收都变得活跃起来,没想到人还没来,在信里就砸来了一个大惊喜。 薛猛点点头,“殿下要走近些看吗?” 薛瑜摇头,“不必了。此处采矿事关重大,还请将军让人多多关注。” 她负责了设计,调整、修理等等不是不会,但没有这个必要。 皇帝的教训,她还是记得的。 她提前来矿场就是想看看运转情况,要是使用上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让人去修改。但走近了检查有拿了设计稿的铁匠负责,她远远已经看到之前在青南郡遇到的熟悉铁匠面孔,拿着纸笔在爬上爬下了。 被派来的铁匠的任务其实很重,一则确保安全,二则确定运作,在结束一个月观察与试验期后,会带着记录回到铁官坊。使用中的反馈与思考疑惑都会汇集到她手中,不管是鼓励旁人创新研究,还是做总结调整,她都能介入其中。 而在他们回去后,东荆煤矿的开采就能成为其他矿场可复制的经验,比鸣水经验还容易运用。矿藏归属国家,除了偷偷开采的之外,旁边都有驻军,军事化管理虽然少了些人情味,但推广起来就好像曲辕犁于公田,效率绝不会拖后腿。 薛猛拍着胸口应下,在矿场重开后,专门被调来的校尉站在旁边,明白薛瑜要他们关注的是什么。石炭虽好,但只能算是两个大家伙的陪衬,从他们这支队伍调过来开始,就是为了保证机械的安全。 矿场的存在和机械的存在都是最高机密,连水泥都稍次一级。 薛瑜走近摸了摸在降温中没有爆炸危险的蒸汽矿机的固定架,很快退开,温热又粗糙的手感留在手心,熟悉又陌生,让她直到远离了露天矿场,也忍不住回头望去。 晴朗的天幕之下,黑烟白汽袅袅升起,倒是可以预见的环境污染。 返回的路上薛猛兴致勃勃地与薛瑜说起,能不能将蒸汽机用到战场上,比如投石机之类的,话没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这种和民间故事里的妖怪差不多大的东西,看着威力巨大,十分骇人,但以那慢吞吞的出手速度,除非是攻城时有一个站着不动任人锤的对手,不然用处并不大。 他望着薛瑜,“殿下之后是回队伍里,臣好带人迎接,还是想去荆州看看?” 翻过藏着煤矿的这座山,另一边就是荆州了。严格来说,这座山在两国交界处,出产的矿藏归属还有得争。但黎国荆州局势糜烂,山匪到处都是,作为被大部分放弃的三不管地带,也没人会来看看这座山中早都标记为废弃的矿藏,除了齐国军队巡逻经过,连猎户都不会往这里来。 按离开仪仗队伍时的时间算,磨磨唧唧往前走也该接近了东荆郡城。绕了一段路直接跑到边境的薛瑜想了想,摇摇头,“过些时日再去荆州也不迟。我与队伍汇合,身边有人护卫,将军不必挂心,早些回城吧,” -- 第507页 薛猛哈地笑出来,抱拳拱手,“臣回去领兵,当出迎百里迎殿下入荆。” ……倒也不必。 第211章 . 迎宾 早些回来,早点平定 两方人分开远走, 薛瑜点了几人去绕远,去山的另一侧查探,确认一下这边的运转声在对面听来、看来会是什么样子。 其他人埋火做饭, 喂马休息, 赶了一夜的路,如今看过挂心的事物, 没必要马不停蹄地再疲劳前行。 薛瑜在远离篝火堆的树荫下坐着,闲下来才意识到, 薛猛走前也是说了个笑话。车队入东荆郡范围她才出来的,在边界处距离东荆城也不够百里远。 和她一起出行的侍卫大多都是第二次提拔到她身边的,比起新人更熟稔信任,但也比不上魏卫河、陈关等人,觑着闷笑起来的襄王殿下, 虽然还好奇着今天看到的那偌大铁兽是什么,但也没人敢出声询问。 ——多大的脸呢, 不懂就是自己的问题, 还要麻烦殿下不成? 因此, 在听到方锦湖开口后,其他人虽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 “殿下,今日之物,之前似乎不曾见过?” 薛瑜接过方锦湖递来的面糊汤, 喝了一口, 无辜道,“你们都见过走马灯的啊,差不多的东西。”也就差亿点点吧。 走马灯制作时没避着人,几乎所有人都记得那盏点亮后上方马儿会跑起来的奇异灯盏, 纤巧、精致、漂亮都是走马灯的最好形容,可将走马灯与今天看到的庞然大物放在一起,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任人怎么想都不会联想到一处去。 但殿下都这样说了,那大抵和之前的一些事物一样,不是胡说,只是他们不懂,难以理解罢了。 方锦湖看着少女一本正经的神色,心中却觉得,走马灯与今天见到的矿机的对比,有点像她。 看似毫无威胁,心却是一轮灿日。戳破走马灯似的外表,或许就会被巨兽压倒。 “臣记得殿下屋中曾烧过什么,应当就是此物的雏形了?”方锦湖担忧地看着薛瑜,“此物大者有可能炸裂伤人……” 薛瑜惊讶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怎么知道?” 当时让人做出来模型,太过兴高采烈,试完没问题才送去了铁官坊,结果没多久在铁官坊拆开研究的时候炉膛蒸汽太多爆炸,还好只是个小物件,伤了几人,没有死人。传信回来她只觉得心有余悸,参考过去看到的高压设备,连夜琢磨了安全阀塞到蒸汽机上。 总的来说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她也就瞒了下来,不想让身边的下属们跟着担心,之前拒绝薛猛的提议,也有这份考虑。没想到今天却被不知情的方锦湖一口叫破,难不成,他还有机械天赋,是看一眼就知道哪里会出问题的那种天才? 方锦湖指了指耳朵,捧着碗坐在薛瑜身边,是再板正严肃不过的跪坐姿势,“殿下当小心些。” 薛瑜明白了,大约是在矿场时方锦湖耳朵灵敏,自己听到的铁匠们的议论声。谁劝她小心,都轮不到往受伤找死一路狂奔的方锦湖劝,上次看到他故意让自己伤口不愈合的账,看在一路安安分分的份上,薛瑜还没跟他算。 “你最好也记得。”薛瑜掀了掀眼皮,扯出一个冷笑,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雅动作的冲动。她从怀里摸出来一方印鉴,“装好,药方也给你了,自己路上按时吃药,缺了什么就回来。我就在东荆。” 带人靠近边境线,除了看矿场,也是顺路送方锦湖离开。黎国已经被淹了一个多月,东荆城出兵太过明显,还是把方锦湖放出去搅风搅雨比较合适。为他规划的路线是入黎后一路靠近北部草原,收服土匪的过程中,监视北方动向。 就像军勋贵族们的家眷子女会是伍戈的天然兵库一样,崇尚武力的混乱之地,对武力值足够高,也有足够脑子的方锦湖来说,也将对他予取予求。 能在京中撕开一条口子谋取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在混乱的荆州,就算只靠挑拨离间,应当也不会混得太差。 她起初要方锦湖留下,是为了谋臣,但出了几次主意,尤其是在对北部和太平道的思路上,发觉方锦湖看到事情给出的答案与她相反,操作性虽然很高,但不是薛瑜喜欢的路子。谋臣兵行诡道,虽能补足薛瑜和江乐山思路上的不足,但做起来还是别扭。 东荆短期内都是在建设,捆着本来就憋得无聊的方锦湖在身边,不如将他放出去,领兵发挥武力值,去祸祸黎国土匪。 薛瑜一边分神想着疯狗出笼等等又形象又好笑的形容,一边提醒方锦湖,“稳一点,记得你还有同伴在身后。阿白已经上路去了草原,等到了城里,我和崔使臣谈妥后,援助修堤的工匠和使节队伍都会被护送往黎国南部而去,你只需要看好北部,别奔着拿命换时间去,知道了没有?” 虽然名为护送,实际上不过是给派兵入黎找个借口罢了,但想想崔齐光因为黎国乱成一团,怕被山匪或扮成山匪的人劫了,以至于谈好支援修堤的事也滞留边境不敢回国,薛瑜觉得说是护送也没什么问题。 从之前追观主下梁州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行动上方锦湖并不适合和人合作,回来嫌弃了禁军的配合好久。这次三方各自有行动范围,方锦湖的手下靠自己去挑,应该就不会出事了。 -- 第508页 方锦湖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幽暗,浅琥珀色双眼像变成了一对颜色瑰丽的风洞,吸着人往里陷去。 薛瑜看着他没反应,用力敲了一下他膝盖,一字一顿地强调:“稳、一、点!” “是。”方锦湖压低了声音,一个字念得格外郑重。心像被什么胀满,只想早些回来,早点平定,早点带着拿到的功勋,回到她身边。 薛瑜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了方锦湖两眼,“行了,走吧。” 方锦湖弯腰最后行了一次大礼,额头贴了贴她散开的袍角,带着山间晨露的草叶划过眉间,冰凉又炽热。闭上眼的瞬间,好像还能看到那仿佛从山海经等等上古神话图卷中走出的黑色巨兽,轰鸣着、破坏着、征服着。 这样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深刻记忆,是多特殊的待遇。 他起身拢起手心小小的印鉴,面具下的唇角微微翘起。 牵着马走入山林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方锦湖的离开在前面有人被派出去探查的情况下,并没有引起侍卫们的注意,直到探查山对面的队伍回转,汇报了大致情况后,薛瑜发话收拾出发。 “殿下,方女史还没回来。” 来自旁人的提醒声响起,薛瑜摆了摆手,翻身上马,“不必等了。” 侍卫们纷纷应诺,只是比起来时,队伍站得密集了不止一点,将薛瑜团团护住。虽然女性出门大多站在被保护的一边,但见过方锦湖在三月叛乱时怎么对钟大的侍卫们,都不会觉得能拎起一个成年男人的他会危险,而是担忧起了自己一行人返程。 队中走了一个强手,他们就得提高警惕,一路都平安着,万万不能在东荆出了差错。 薛瑜对被犁了几遍的东荆城治安有信心,对通传全国谋反叛逆者下场会警告后来者也有信心,但看到侍卫们紧张兮兮,也就随他们去了。 紧张点总比放松懈怠好,回去车队的路也就半天多,不会让人精神紧张到崩溃。 一路心惊胆战护送着薛瑜前行,好不容易绕出小路看到车队的影子,侍卫们才放下了心,被逐渐有些暖意的风一吹,衣裳前后都是冰冷的汗。 薛瑜回归车队一点也没做掩饰,好像只是某天路上出去转了两圈,散了散步。对关注着车队的官员和士族们来说,她离开了多久、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们竟都一无所知。 无知就是最大的惊吓,分明一路都关注着车队,他们却不知道薛瑜何时离开的,对襄王手下的能人异士与自身实力,便有了新的评估,薛瑜的队伍还没被薛猛带人接到,来自襄王的威慑,就让刚被禁军查案犁过的土地上再次紧张起来。 没有得到有谁得到了指点发生巨大变化的消息,不是好事,那大约就是坏事,没人会相信襄王独自离开车队,又“高调”返回只是单纯地出去散步,车队沿途经过的郡县想到过城不入的襄王就生出了些担心,担忧着是否襄王伪装着来查看四处时,见过他们没做到最好的模样。 倒不是为了骗人,只是想着要接待襄王当天,肯定是城池清扫干净、会闹出乱子的人都拘束着别出事等准备最好、最适合让人看到的时候。 自己吓自己的想法像病毒一样蔓延着,担心薛瑜路上离开是去挑刺的官员们,纷纷再次开始自查。一时间,东荆辖下县城和离东荆近的郡县,治安都好了起来。 四月二十五日,薛猛领东荆辖下诸官一同迎出十里,在官道上接到了远道而来的薛瑜一行。 “臣等,恭迎襄王殿下赴荆!” 场面摆得很开,但没有足够多的装饰,气势完全靠穿着官服的人数够多撑起来,薛瑜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可怜这些在武将压制下的倒霉地方官员们,走出一身臭汗不说,脸都白了的不在少数。这完全是在用他们当礼花迎宾嘛! 心里转着不太尊重的念头,薛瑜下马扶起单膝下跪的薛猛,虚扶了一下理论上讲都要听她的话的周围官员,谦虚极了,“多谢各位迎接,小王不曾为东荆做什么,如此大礼,实不敢当。” 第212章 . 东荆(二更) 在这里,她就是王。…… 漂亮话谁都会说, 薛瑜与薛猛正经又客气地见礼,不知道的,怎么也不会猜到两人已经私下见过一面。 马车与官员们走在后面, 江乐山以襄王长史的身份出现, 接过了进一步了解本地官员、与他们打成一片方便开展工作的任务。前方铁塔似的汉子与白马上的少年王侯,在剪影里形成了一刚一柔的印象, 虽然交流都在同僚范围内,但释放出的好意与走近的趋势, 也让人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越过面对腹地只修了箭楼的一段城墙,能远远瞥见对面城墙上支起的大旗,齐字黑虎旗作为薛猛与齐国的标志,牢牢钉在这里,随着风声烈烈张扬。 薛瑜收回视线, 在城门洞上的“东荆”二字上停了停。 东荆的城门很宽,甚至比京城还要宽些。技术好的马夫能双车并列驶入城中, 在宽阔的道路上一路行入城中, 而在战时, 这条宽敞的大路也足够一架架运输器械的大车飞快地运往需要供血的地方。 东荆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更像是一座堡垒。军屯的兵卒和家眷生活其中,成为齐国东北方的支柱,这不是一座适合人生活的城,更偏向威严武力, 所有的设计都以更快速行军支援以及拆除备用为前提。用来给远道而来的客人补给和落脚的客店集市挤在城中, 位置有点可怜,今日迎接襄王入荆,路上行走着的百姓不多,大部分被清道拦在一边。 -- 第509页 薛猛略落后薛瑜半个马头, 两人一起进入城中,前方是列队清道的兵卒,长戟寒光凛凛。薛瑜对街边来旁观的、或是走在路上意外被叫停的路人轻轻颔首,捕捉到部分人身上的担子或是背篓,不着痕迹地加快了速度。 被拦下的除了看热闹的路人,大部分还是在为生计忙碌的周边百姓,打柴捞鱼行脚挑担,这是属于东荆的烟火气,多耽误一会,或许就要少赚些铜板了。 噙着笑的襄王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看着她一马当先走过长街,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有人久久回头望去,半晌压出胸腔里一声感叹。 “这就是襄王殿下啊。” 守卫东荆边境线的薛猛是熟悉的面孔,他的暴躁与武勇时常成为人们的谈资,擦亮盔甲后,高头大马背上的猛将仿佛身带杀气,气势汹汹。身后的颜色灿烂的仪仗与马车也是边境难得一见的排场,更别说后面跟随着借官服撑着气势的官员们,都是东荆少见的震撼耀眼。 但他们谁的光芒都越不过薛瑜,走在最前面看上去温和可亲,仿佛只是翩翩郎君,却将所有人都变成了她的背景。 这一刻,只需要一眼,没有人会怀疑走在前面的人的身份。 跟着薛瑜来到东荆的两千多人,一半带着行李在城外扎营,襄王王府在郡中更靠近腹地的山上,据说是改建的前朝行宫,薛瑜对直接去享受没什么兴趣,先被薛猛引着上了一趟城墙。 虽然都是土墙,但东荆城毕竟是边城,看着比鸣水要好得多,箭楼垛口无一不少,外侧城墙重修时用的水泥在阳光下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竟有了几分水泥钢铁森林的森严感。 将军府就建在东城门下几步,薛猛好战的本性在这个设计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站在城墙往回望,将军府平平无奇,只有演武场的位置空出了一片,因此看着整体比其他屋舍大些。 东城门外不远,是水泥板搭建的简易棚户区,薛瑜看着仿佛鸣水工坊外围放大版的连绵棚户,差点都要找不到龙江在哪。 说笑的,龙江作为天然屏障区,足够走船的宽度还不至于看不到。 越过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对岸也是棚户区,来自齐国的蚕食在黎国土地上打下了烙印,薛瑜看到河边开垦出的熟悉的苜蓿田,没被收割干净的小紫花在风中招展,已然是要长期存在下去的架势。 河边种苜蓿,根据鸣水农学交流会上的经验,完全是浪费地形、暴殄天物了。但对面是黎国土地,能为牲畜补足口粮的苜蓿,能够频繁收割,被破坏、偷盗了也不至于太心疼,总体来说,比垦荒种麦好些。 看得出来,薛猛在东荆城做过的努力不少。 真站在边境堡垒前方,其实对国境线的感觉并不强烈,任谁也很难去想,地图上凌厉明确的一条线痕,在现实世界里会住满远来的流民,或是被哨卡卡住暂时不许入城的行商。入眼全是热闹的人间烟火,不到两边陈兵压境的时候,锋芒都显得温吞。 薛瑜往苜蓿田后方看去。 远处有略微起伏的山脉,更多的是遮住视线的平原森林,龙江蜿蜒向前,看不出曾吞没耕田土地的模样。 薛瑜:“除了下面的人,应当还有流民吧?” “这部分是最晚到的一批,按殿下之前的考虑,让他们先在外面垦垦荒,适应一下,就能送去给殿下用。” 薛猛的话让薛瑜一怔,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爱用流民干活的癖好,但考虑到有两批人已经先被丢了过来,大约是被他们抓了壮丁,也没多解释。 “将军为东荆呕心沥血,晚辈佩服不已。”薛瑜说了句场面话,薛猛一乐,要拍薛瑜肩膀,手落到一半停了下来,客客气气引薛瑜去将军府吃饭接风洗尘。 没被允许上城墙的官员们,在城墙下等了好一会了,要不是有江乐山闲谈说话,心里打的鼓声都能震聋薛瑜的耳朵。 襄王不必与他们太客气,但王府长史表露出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为襄王的态度,平易近人和如沐春风两个词被迅速安在了江乐山身上,再想想之前打听到的江乐山升迁过程,羡慕又嫉妒,酸溜溜地再加上一句年少有为,运气好限定版本。 薛瑜不是习惯场面活动的性格,薛猛就更不是了,接风洗尘也就认了认人,由地方官员各自介绍了一下自己下辖的县内情况,一起吃了顿便饭。 薛瑜填饱了肚子,认清了脸,面对她对谁都是一副难以捉摸的微笑点头的表情,对哪一处的态度都不明显的状态,想揣摩上级心思的官员心中只想叫苦。 东荆作为薛瑜的封地,任免官员可不需要中央同意,除了戍边的将领要动得写奏折回京弹劾,文臣上面,罢免谁都只需要做个记录,每年送去吏部登记一下完事。 在这里,她就是王。新王就任,下面的官员自然要担心一下自己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鸡。 好在,一顿饭结束,薛瑜发了话允许各自回地方,没有留下任何人。担忧着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谁开刀收拾立威的场面没有出现,不停回想着自己辖区内有没有碰到探子的官员们停了下来,紧绷的气氛这才缓和了许多。 薛瑜要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大概只会无语一瞬。除了最开始出来开铺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化名外,她到哪里去都没有干过白龙鱼服、微服私访的事好吗? -- 第510页 薛猛将薛瑜送出门外,准备往王府而去。薛瑜轻轻打了个饭嗝,对荆楚之地的丰盛鱼肉尚有些不适应,偏头嘱咐,“陈关,你派人去各地送一下通知,乐山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协助一下他。我们都到了,就该让下面忙起来了。” 来到划归自己手下的地盘上,薛瑜可不会满足于朝中中央官员温吞的绩效考核状态。 一郡之地变成封地,对于地方官员体系来说很难处理,原本来东荆城时还会与东荆的郡太守磨合交接一下工作,只是由于钟家出了事,本地太守被抓出来私下大开方便之门,直接免官拎回京中,后续也没派新的太守来,刚好便宜了薛瑜。 写作王府长史,读作东荆太守,江乐山与官员们的交流可不是无的放矢,有些事光看之前传来的奏折与文书是会影响判断的,在内政好手面前,谁有真材实料,谁是借着门客胥吏混日子的草包,谁不太适应现有工作,一目了然。 怀抱着庆幸离开的县官们尚不知道,一路派送去他们县衙的工作考核问卷,在他们还在路上时,就静静等着他们了。有的是送给县衙内真正做事的人填写,有的则是鼓励填写双份,等他们到家拿到问卷,有之前被放过一马的经验在,下意识就认为这是让他们吹嘘、谋求资历政绩的一条通天坦途。 离得近的县令逃离明明看着和气稚嫩、却给了他们极大压力的襄王,早早回到县衙,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讨好襄王的路子,开始奋笔疾书,全然不知自己夸得有多好,就给自己挖了多大的考核深坑。 薛猛引路陪着薛瑜一行走到王府所在山下,王府离东荆城不远,向西两里路就到。但比起明显是外侧建设和城内维修全部停工,专程清道来迎接她,免得场面太过难看的东荆城,这里的画面十分割裂。 向上看是山中宫殿庄园,美轮美奂,日头偏西,在最高处的楼阁上还折射出了一线金色光芒,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很享受、很贵。但围绕着山顶上掩映在森林中的亭台楼阁,自山腰往下,误入建筑工地现场一般,处处都是挖土动工的场面。 仿佛经费不足,只够让上半部分好看似的。薛瑜脑中给还在建设的下半部分打上了绿网布,看了半天,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喜欢这里。 第213章 . 新城(三更) 建设不会停下,而是不断…… “按照殿下的要求, 水泥工坊暂时也建在附近。工匠与收拢的流民都在这边建房,烧山垦荒的部分人则在另一边,向南的山涧里还有泉水, 可供殿下使用。时间紧凑了些, 看上去有些不好看,但您放心, 不出一个月,都能变得妥妥帖帖的。” 见她笑出来, 薛猛放慢了马速,往旁边看去,身边的副将连忙上前补救似的介绍。副将脸上露出些赧然的红,对让襄王看到一个还在建设中的住处有些担忧,怕被人嫌弃或是觉得他们东荆对襄王不够重视, 说话里也带上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薛瑜知道他担忧,摇了摇头, “不, 一个月太短了。” “啊?” 薛瑜抬起马鞭, 指着前方尚是一片工地的小山,“现在这里是山,是几座房子,是还在开垦的农田,是刚刚开始使用的工坊, 但围着这座山向外扩建的房屋会越来越多, 这里的建设不会停下,而是不断蔓延。” 蔓延向外,从一个连集市都不如的工地,变成村、县、乃至于与东荆一武一文的城池。 以工代赈等类似的法子, 用在救灾上,是安抚民心的重要举措,用在建设上,也是快速拉动经济的制胜法宝。只是实际操作上,往往会卡在如何拿出第一笔钱上面。 对于在京中赚足了小金库,皇帝有了钟家家财填补国库,对她薅羊毛换来的金钱也不太看重的薛瑜来说,却是此刻最适宜的手段。商业城还没影子,就先搞搞建设。 副将抹了把汗,让自己不去想到底会花多少钱。 “将军随我上山可好?”薛瑜转头望向薛猛,几人在工地范围外停留久了,身后缓缓驶来的车队也跟了上来,薛猛点点头,“殿下请。” 离山下工地还有一里时,看着不过是一片尘土飞扬,离得近了却能穿过外围挖地的一幕,看到里面的井然有序。最靠近山脚的位置,已经建好了屋舍,与还在建设的工地附近拉了一道拒马篱笆,看着与鸣水工坊有些相似,薛瑜还没走近,就见人迎了出来。 陈安站在冯医正身后的学生堆里,看着不大起眼,只是一双眼睛略带些无奈地望过来,让薛瑜有几分心虚。 说好的一起来东荆,只是第一批出发的人带着工匠,都走了半个月,第二批才出发,她出发得就更晚了,想跟着她来一展拳脚的陈安是实打实被坑了一把,只能留下来做半个管事。也多亏了这边的守将是薛猛,还肯听她的建议安置人。 “医正!陈公!”薛瑜抢先打招呼,薛猛一瞪眼望过去,“陈安,好小子,叫大兄与你亲近还不够,还让襄王这样叫你?” 炸雷似的发难让薛瑜卡了一下,后面想说什么都忘了。 陈安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拱手行礼,“殿下,将军。幸不辱命。” 薛瑜上山前,先被他领着去看了一眼简单建设完成的工坊。陈安提前到达,第一个建的就是工坊和民居,从鸣水工坊走出来的工人们,对这一套熟悉得很,尤其是抽调离开水泥工坊的工人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批被划拉进鸣水的流民的情况下,他们建什么,都留着深深的鸣水的影子。 -- 第511页 工坊在核心,围着工坊的是简易民居,靠外侧的则是晾水泥板的空地,同时也用来学习。薛瑜已经看到搬来的石板上、晾晒着水泥的空地土壤上画出来的痕迹,使用时间不短。 薛瑜的心更虚了一点。后续人员没赶到的时候,做基础教育做烦了想出来干活的陈安,又跳进了基础教育的坑中。 流珠在旁边解释,“殿下,王府已经派人打扫过一遍,此刻已接近傍晚,不如先上山看看?” 她以柔和的方式提醒了薛瑜,不能沉迷工作无法自拔。 山不高,似乎东荆附近的山都有这样的特色,绵延低缓,只有顶峰和山腰以下与自然风光迥异。但山中植被没有完全被破坏,只是看着烟尘大、人多些,走过山下施工范围,进入山中,四周能看到的依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所过之处叶露沾衣,温度比山下略低,也很符合薛猛介绍的白露山的名字。 冯医正在路上与薛瑜说起先到这里后遇到的种种,提前出发近一个月,又有薛瑜的初步构想在,他们原本该作为游医前往荆州,但就像黎国使臣都担心出事一样,迟迟未能成行。 “殿下莫笑,离了京中来东荆转转,我倒是觉得不错,起码又多了一群徒子徒孙。鸣水救疫的方子也尽量散了出去,您若再晚些到,臣与军中医官一起修订的医书,也快写出来了,到时候刚好给您献宝。” 冯医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但俏皮话说得好,也难掩无法出行的苦涩。 “猛将军,黎国的消息也一起断了吗?”薛瑜转头询问薛猛。 边关若收集消息不够灵通,就像眼盲耳聋,十分吃亏。 薛猛摇摇头,“没有。但山匪本就缺少医者,担心被劫走回不来罢了。黎国未出兵出力救灾,探马探到兵线退回信州,决堤的部分潮水刚退半月,最靠近河岸处还是一片泥洼,人没命了,这片地方也完蛋了。半个月前从信州出来打扫了一下周边,埋了尸首,被山匪打得屁滚尿流。” 他大声嗤笑,“山匪倒是下来救了不少人,到底只是平民,能做啥?真正兵强马壮的,还蹲在山上呢。” 薛瑜明白了。山匪不是特别强,但游医武力值不够,贸然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崔齐光带着的使臣队伍也一样,一怕被逼上梁山的山匪拿来泄愤,二怕被拦下来做人质。出使时是不斩来使,回国时想搞事的人就能动手了,只一个崔齐光,就够黎国政敌出手的,出了手谋了利,还能顺便扣个黑锅给齐国。 ……想得真美。 难怪冯医正要先想办法把救疫的方子散出去,他们出不去,但洪水后泡烂的尸体概率性出现的疫病,可不等人。 虽然不想骂人,但黎国的地方官与中央决策做得也太离谱了些。 薛瑜捏了捏眉心,刚刚看到复制粘贴版本鸣水工坊生出的愉快淡去了,眼前的青山绿水也压不下满腔火气,“之前鸿胪寺卿与工部尚书和我说过崔使臣的事,之前不是说好了允许援建?怎么又改主意了?” 不需要薛猛回答,怒气下去,她就想起了处理过的东荆资料,很快自问自答了。 “……黎国边将年纪大了,新换上来的子嗣觉得这是个苦差,不想管闲事罢了。” 不管中央决策有没有拨款治理,到荆州的处理一律都是埋了了事,本也不指望这片土地能给他们提供多少税收,加上又被山匪暴揍,黎国守将怕是要蹲在信州不出来了。 “崔小郎往国内传了几次信,都没有回音。”薛猛对这件事也很头疼,能交给薛瑜处理最好,“最后一次消息据说还是筑堤买卖。” 这件事就跟薛瑜知道的对上了,黎国中央是崔相在管,崔齐光提的意见其实很合理,通过不奇怪。但筑堤买卖是要花钱的,敲定援助筑堤,却不给钱,这不是白嫖吗?也难怪崔齐光不敢上路,传信都传不了,明知道对面是陷阱他还跑回国,那不是归心似箭,那是蠢了。 薛瑜牵马停在山顶宫舍的围墙外,仰头看了看最高处,“我会去和他谈谈。既然答应了援建,就要帮到底嘛。”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唇角泻出一缕杀机。 齐国出人出力出钱,不可能,但拿好处来换,可以考虑。齐国人来帮忙建设是好心,但你们黎国人来建设才是本分。什么?荆州平民都跑了?没关系,山匪也是民嘛。 就是之前考虑的护送顺便剿匪的路子,得换一换罢了。 副官感觉手臂发凉,薛猛却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襄王府正门挂着匾额,只是罩着一层布看不到,薛瑜甩起一鞭,缠住布结拽下,金色的字迹映入眼帘。 襄王府。 只有三个字,笔画也简单,但熟悉的铁画银钩让薛瑜一时怔住。 这是皇帝的字迹。 瑰丽的云霞从宫舍最高处的阁楼顶部拂过,薛瑜缓慢眨了眨眼睛,让瞬间漫上来的湿意退去。 在行宫时不觉得,离开京中时不觉得,但跋涉十多天,来到齐国边境准备放开手脚做事时,她却有点想家了。如果,能称作家的话。 第214章 . 练兵 以战练兵 前朝留下后空置许久的白露行宫原本很大, 在围墙边缘还能看到些没完全拆干净的断壁残垣痕迹,但紧赶慢赶维修了一个多月后,襄王府只有外表还残留有了前朝的风格, 内在已经与尸骸毫不相干。 -- 第512页 薛瑜模糊地感觉到这里与皇城的相似, 但只有一瞬间。 有流珠照料琐事,全都不需要薛瑜操心, 基本是拎包入住的水平。她对住处要求不高,雕梁画柱与否不重要, 舒服能住就行。一半宫舍和向下新建的屋舍都是留给守卫薛瑜的亲兵的屋子,队伍散开挨个领着回营,只有原本的二十多个侍卫还留在身边。 “将军一路陪小王到此,不胜感激,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再走?”薛瑜发出邀请, 虽然接风的那顿下午饭其实还没消化,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薛猛一抱拳, “吃饭就算了, 臣本分所在。殿下若有需要, 遣人来城墙就是。” 他说话说得别扭,像是在背词,薛瑜也没戳穿,点头应下,“有将军保护, 我在东荆也能放心, 将军既忙碌,小王便不留您了。” 薛猛和副将下山离开,渐暗的天色里,薛瑜呼出口气, “明日下午,请崔使臣来吧。乐山,你之前找的荆州资料里,哪里有废矿或是可能有矿?等会理一理带给我。” 要谈事情,就要先手握一定主动。薛瑜来之前收集了资料,但没想到黎国会烂成这样,得靠资源还账。 虽然崔齐光还没答应,但……一个废弃的荆州,和一个靠近信州会决堤的龙江,不用想也知道会怎么选。 江乐山应了一声,提出异议,“殿下,不如后日再请崔郎来此。” 薛瑜一怔,“怎么?”她左右看看,推开离大门最近的屋子,里面只摆着简单的几案,看上去像是议事所在。新来王府,对哪里都不熟,但她做主人,她可以随便指定地点。 侍从为他们点了灯,退了出去。薛瑜继续道,“说吧。” “殿下一路车马劳顿,今日初至,明日便请,未免迫切了些。崔郎急于回国,又急于龙江河堤之事,不出三日,必上门求见。”江乐山答得轻缓,薛瑜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听到河堤的事毫无进展就有点心急了。临近五月,天一天比一天热,路上她都遇到了一次暴雨,想要修堤的话,就得抢在夏季暴雨汛期前做完。黎国守将不做人,剩下的事情才让人头疼。 毕竟,老天的事,谁也说不准,又不是未来有卫星监测,如今谁知道会什么时候下雨? 但这样的心急,在谈判上没有好处,做善事也不能这样做。 况且,一个齐国王侯到了封地,立刻找黎国使臣联络,给人的观感也很有问题。 薛瑜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最近的安排,“那就先准备养殖场和试验田吧。” 她让人去各处要的土与种子,离京前收到了不少,运货马车看着多,但里面有几车都是土壤,从鸣水工坊农学分支拎走的人负责分析研究它们的不同,试图找到些能普适性种植的植物。养殖场自不必说,鸡鸭鹅猪一个都别想落下。 “既然要迟一些,那明日传信薛猛将军,从军方联系一下神射队伍。入黎机会难得,要是可以请过来,让伍戈带人诱敌,一明一暗应该也够平安把人送到龙江。再往南看看,还能去摸一下楚国边境。” 薛瑜一边思考如何利益最大化,一边说着,“要是神射不来,从卫河手下分出两百人,也够用。但这样一来,驻军守在那里又比较吃亏……” 一则要为看守河堤安全服务,练兵肯定要受影响,对于已经基本成军的魏卫河手下兵丁来说还好,对伍九娘手下刚成军不到一个月的兵卒们来说,实在有些难为人。二则,神射和单独拎出来的一部分受过足够训练的兵卒不会长期留下,裹挟山匪来做工,她有点担心女兵们压不住场面。 短期内还不想开战,有一层皮遮掩着搞事最好,摸清楚了荆州附近问题,出兵也就简单得多。当然,荆州山匪里游荡着的他国探子和暗桩也这样想。 “殿下既然有了想法,不如问问伍统领与魏统领如何想?”江乐山十分具有谋臣意识,善解人意地提出建议。 “有道理。” 薛瑜让人去传两人进来,将问题抛给了他们。留下和随行的选择各有优劣,让魏卫河带兵出去的话,也可以考虑直接碰瓷式强行剿匪,绑人去做工,而不是用诱敌的法子。 “臣谨遵殿下吩咐。” 魏卫河答得没什么主见,薛瑜将目光转向伍戈。伍九娘跑了一路,眉间已经有了一点痕迹,脸上带上了一分凶相。不过她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带着步兵追在后面,没有掉队,完成了她对薛瑜的许诺,薛瑜对她的欣赏就不会像外面流言里那样因色衰而爱弛。 伍戈仰头看着薛瑜,“殿下,以战练兵,才是最佳选择。” 她没有向薛瑜强调她们多么想要这个机会,也没有摆出自己有什么优势——毕竟相对另一队来说,女兵的确没什么优势——但她给出的理由,恰到好处。 薛瑜一直知道伍戈的聪明,这次也一样。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伍戈,“你领的第二卫体力最弱,兵器甲胄最差,还是全员步兵。以战练兵成功了是强兵,失败了就是笑话,不是空想就能做到的。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起名废薛瑜懒得想名字,直接一二三排序,虽然方锦湖的队伍还没拉出来,但第三的排序已经定下了。 第二卫的糟糕处境,倒不是薛瑜针对女兵,故意苛待。女兵招兵入伍时间太短,体质不够好,能拿得起兵器就是一大胜利。在赶路中掉队的,大多数都是扛不住负重跑的压力。一套皮甲也得五斤往上,更别说穿轻甲了。薛瑜就算花钱去从马场抢些名额给她们配马,也得考虑三分之一多的人压根不会骑马这个问题。 -- 第513页 一个字,难。 伍戈吸了口气,“殿下要我们将使臣和建设队伍尽快送到龙江河堤,同时化山匪为民夫,拿到充足的人力。女子体力弱势,这一点无法避免,要练兵的话,先从做过恶的开始,以骚扰诱敌为主,见见血,吞掉山匪上下,以战养战。将时间拉长,打出名声后,正面对敌,挟黎匪克山匪。” 尽快送人过去是薛瑜的希望,但送过去没人筑堤也没用,因此在剿匪上花费的时间就需要认真考量。伍九娘说得简单,但就像游戏里用三吃二,升级后再去吃四一样,前期的弱势只要滚雪球滚起来,就能够得到克服,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人太多了反噬。 “那就依你。”薛瑜想了想,“可以再给你拨几件两当铠,神射队伍来与否都不一定,你最好做好准备,只有一军出发。” 得了薛瑜的同意,伍戈脸上明显露出了兴奋,眼睛映着烛光,亮亮的。 薛瑜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赴黎一次不行,可以回来修整重新出发,尽可能保障安全。要是赶不及,也没有办法。但刀剑无眼,上了战场生死有命,你也要知道,如果出了意外,你要为她们负责。每一条命,都很重要,不要拿命去赌。就算神射队伍来了,也要记得你们一千人出去,最好也一千人回来。” 这话本不该薛瑜来说,她也相信在西南军待了这么多年,见过小摩擦战役的伍九娘应该知道这个问题。 但第一次做主将,谁知道伍戈会怎么表现? 薛瑜也年轻气盛过,干过拿自己诱敌在生死线上横跳的蠢事,她回来后在政事堂旁观理事,被皇帝丢来的折子都是旧事,上数百年一桩桩失败的战役淋着血压在她心上,让她醒了醒神。有时候求胜心切,就连老将也难免出现意外,更别说伍九娘了。 伍戈的激动淡了些,点头称是。薛瑜还是不太放心,捏了捏鼻梁,唤陈关进来,“明天正好要送信,也去找将军要一下探子探出来的附近山匪情况,找个距离最近、作恶最多的。” 陈关应了一声,薛瑜转向伍戈,“到时候扮成商队,先带两三百人出去练练手。” 老兵带新兵,强点带弱点,也保险些。 大概安排完,薛瑜看着伍戈几人出去的背影,忧愁地叹了口气,仿佛提前无痛当妈。 军事练兵她不懂,但看着熟悉的人踏上战场,担心总是免不了的。薛琅起码身边的人都靠谱,方锦湖的武力摆着,她只担心他浪过头找死,就算魏卫河带人出去,在禁军里也是出过手的,性格本也稳妥,并不需要太操心。唯独伍戈,怎么想怎么不放心。 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是一回事,她担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乐山递来一卷纸,打破了她的愁绪,“殿下,这是荆州在史书典籍上有过记载的矿藏,靠近信州铁矿已经废弃百年,鬼火记载有一处,猜测与安阳简家占据矿藏一致。石英、石灰和石炭开采……” 薛瑜摸了摸下巴。 不愁了。 她在江乐山写下的地名上,重点圈出了如今被叫做石炭的煤矿产区以及石英矿区,有点期待崔齐光的到来。 铁矿靠近信州,而且指向太过明确,要了也是白要,但可以考虑拿来做一下试探。 “好了,先这样吧。”看到矿区心满意足的薛瑜想了想,“明天既然没有安排,我记得将作监记载龙江流经的县里有设水车,我带人去看看。乐山留守,收一下县令和郡里拿来的政绩记录,给他们紧紧皮。” 流珠在外面轻声唤着薛瑜,提醒她到了喝药的时候。在京中被秦思调养了一个多月,路上还带了一个月的药量,薛瑜都快喝习惯了,对端来的苦药还是没什么办法。 薛瑜走到门前喝完药,回头看了眼屋内又开始写写画画忙碌的江乐山,“先去安顿下来,再忙不迟。”她看着抬头的江乐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苦了我,也不能苦了我们江长史啊。” 有了江乐山,就意味着只需要做甩手掌柜,给出提议他就是几近完美的执行机器,习惯了他处理政事,薛瑜还真不能轻易让他生病出事,但这样的重要性,自然是不好刻意强调的。 “好了,第一天到东荆,路上辛苦,都早点回去休息。” 江乐山应了一声,薛瑜走出门外,仰头看着在山顶上显得格外近的弯月,只想让明日快点来临。 背后的江乐山看着抽条长个许多的少年人,在月色下身姿漂亮得像一根指向天穹的竹。 不屈不折,生机勃勃。 第215章 . 水车(二更) 鱼塘与育畜院 襄王初到东荆, 郡中文武觐见后的次日,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动向。 东荆本地的士族们小心地递来了拜帖,在东荆钟氏被拎去国都之后, 试图抱上新的大腿。放了眼线在白露山下的官员们, 倒是也想来近距离搞好关系,没有递帖子来再次求见的唯一原因, 就是被薛瑜大肆使用亲兵送到衙门里的问卷。 政绩考核每年年末都会做一次,定品更是探查频繁, 政绩问卷一方面按住了他们躁动的心,指出了一条大吹大擂的“坦途”,一方面也提供了接触襄王府的机会。礼尚往来,送了问卷,他们巴巴再送回来, 不就有了联系? 可惜问卷设计由看过京中六部绩效考核运转的薛瑜主导,熟悉地方事务的江乐山捉刀, 填写下来并非那么容易, 连离得最近的县令也是到了近中午才跑回来送问卷——就算如此, 也是拿到问卷写了最难的部分后,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速度。其他人,就更慢了些。 -- 第514页 送去问卷的亲卫们没有限制填写时间,但架不住人会脑补,总觉得越过他人赶在第一位送来, 就会拥有特殊待遇。 只是他们只将同级看做了对手, 忽略了作为搭上襄王的车票,角度刁钻,却也貌似提供了可吹嘘之处的问卷,落到能力更强却因身份、定品等等各种原因受限的门客下属等人手中时, 会带来怎样的危机。 机会总是只有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有门客将问卷的事告知了主家,但更多的,还是在自己曾经主人兴奋不已的时候,悄悄抓紧时间撰写起自己的那份问卷。 紧赶慢赶才在中午赶到的钱县令,下车前专门理了理鬓发衣摆,挑起自信又不卑不亢的笑容,假装那个赶路的人不是自己,缓步下了马车。 他来的时间正好,薛瑜早上起来练武结束,顺路去和兵丁们一起吃了个早食,把陈安介绍给了伍戈,让沉迷教学兵法的中年人和年轻人的思维进行尽情碰撞,也缓解了自己挂羊头卖狗肉拐了人出来的心虚。 杂七杂八事情做完,去探查东荆水车具体位置的人也回来了,薛瑜刚抬步往外,就遇到了钱县令。 钱县令看着漂亮的马车从后门赶来,停在正门,等待主人出来,想要靠近却被门人拦下,脸上的表情难免裂开了一些,略微低了低头,“我乃怀阳县令,还请为我通传一二。”宰相门前三品官,遑论王侯门房呢。 但钱县令倒不是因为被阻拦心生异样,而是…… 门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热络的笑,口中却一点也不含糊,“小的见过县令了。刚刚许是山上风大您没听清,您要是来交殿下昨日派去的‘问卷’,交给小的就是,殿下吩咐下来的事,小的绝不会耽误事的。但您要是来求见殿下,真不巧,殿下这两日都忙着,您让人递个帖子来,等殿下有空了再回,也免得您白跑一趟,耽误县里的公务不是?” 薛瑜离开宫中时大换了一批血,观风阁留守的只剩下看房子、打扫卫生的几人,其他被流珠一手调理出来的仆役全部随行。门人在观风阁时担任的也是门房,之前林妃来得频繁时,近卫们在的时候有陈关插科打诨送走,不在的时候就全靠他们这些仆役努力。 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也不让人产生误会这种说话技能就是那会练出来的。 听着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也不像别家门房靠着主家身份拿乔,但说的话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不对味,钱县令摸了摸怀里的问卷,暗自咬牙。他都来了,怎么会甘心就这样被打发走? 大门吱呀一声响,被拦在外面侧门的钱县令转头望去,换了一身深蓝衣裳,尽显沉稳华贵气质的襄王迈步而出,目不斜视走出大门。 眼看着襄王就要上马车,钱县令连忙扬声道,“下官怀阳县令,完成了襄王殿下交代的事务,特此求见!” 薛瑜正侧头听着派出去直属于陈关的情报探子描述水车,思路被身边突然响起的一声喊打断,她转头望去,瘦高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一点巴望着什么似的笑,“……拜见殿下。” 有时候给人的第一眼观感很重要,薛瑜见得人多了,也分辨得出他们脸上浮现出的渴望。 一个想借着关系抓紧时间往上爬的人,为此不吝讨好示弱。她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但是顶头上司做了大案,此人能躲过禁军查案这场风暴,不是藏得太好,就是胆子太小手段不够,没被前任姓钟的东荆太守看上。 “钱县令。”薛瑜停下脚步,颔首示意,“县令若是为了问卷而来,交给门房便是,本王看过后,会做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钱县令还没顾上为襄王仍记得自己是谁高兴,就因襄王干脆利落的说话感到十分不适应。她语气温和,却不像是会任由人提意见、尤其是无谓浪费时间意见的软弱,而是高位者的宽仁。 他能有什么事?回了一趟县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问过,只跑去找了几个去年最重要的内容抄上了问卷,他们私下打听到襄王在京中任职时喜欢拿数字说话,又半夜点灯叫来县丞,为问卷添了几笔。 钱县令一时语塞,讷讷点头称是。薛瑜翘起唇角,“本王还有事,便失陪了。县令为一县之长,还是早些回县吧。” 深蓝色的身影踏上马车,钱县令回忆着襄王那个笑容,有些不太确定她后一句话是不是敲打警告。但无论是与否,他的确都得赶紧回县了。 门房好声好气地接过钱县令的问卷,在提前准备好的表格上打了个勾,让钱县令签字确认后,目送着失落地踏上马车的钱县令离开,趁没人注意将表格翻了一页。 第一页是县令,第二页则是更下面的能人。 钱县令巴巴跑来一趟想见襄王,撞到南墙才肯低头认清现实,可以想见,怀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会太少。这几天他可得多准备点水,不然,襄王府门房嗓子粗嘎难听,多影响殿下的形象? 薛瑜打发走钱县令,进了车厢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应对,确认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至于释放出允许私下拜访的信号,便将这件事丢开了。以往是她要揣测他人,如今是别人要揣测她,如何约束住容易胡思乱想的下属,正确释放信号,也是逐渐在熟悉的一门学问。 陈关从车后翻上来,刚进车厢,一股混合香气就飘散开来,薛瑜竖起了手拒绝他靠近,“什么东西——阿嚏!” -- 第515页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薛瑜才缓过来定睛细看。陈关手里拿着一把香喷喷的纸,将它们在薛瑜面前一字排开,笑道,“殿下一来,东荆震动。臣问了门房,拜帖从早上天刚亮就递了过来,到现在都有七家了。” 攒够七份拜帖不能召唤神龙,但能召唤喷嚏。薛瑜揉了揉鼻尖,随便拿起一张。 单独分开时,纸面上的香味脱离混合状态,味道就更明显了些。时不时关注一下清颜阁进度的薛瑜立刻能辨认出,这份香出自合作伙伴甄掌柜之手。 仔细一看,纸张用的是要价最高也最漂亮的齐纸三号,特殊的竹纸工艺甩了世面纸张不止三条街,分辨起来相当容易。估计是拿到后又做了特殊加工,纸面上被压出花色暗纹,配一缕幽香,倒是十分风雅。 比起西南益州和西北的止戈城,东荆离京城相对近些,能在东荆看到自己熟悉的产品,薛瑜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若非遇上薛瑜,香膏加上好纸的组合拳打出来,第一时间就能给人留下有品位、有格调、有内涵的印象。 可惜,薛瑜眼前一亮后,只想到了一个问题:财力不错,又有羊可以下手了。 草草扫过内容,全都是“仰慕已久”、“期待一晤”等等的客套辞令。薛瑜把一沓帖子丢给陈关,“是不是还有送礼的?” “殿下目光如炬。” 薛瑜给了他一个白眼,“先都不回,放三天,让人算一下送的礼价值有多少,顺便核查一下士族的税收,然后再说。” 钱多的没地方花,是不是你们税交少了?还是觉悟太高想来帮助建设?没关系,想要的样子,我都有。 薛瑜定下了方案,陈关跳下车回去和江乐山、流珠通气,等他再次追上向前的马车时,已经到了目的地附近。 龙江支流流过县城外田地,壮硕的汉子踩着高耸的水车,水流声和呼喝声重叠在一起,作为齐国北方难得的水源充沛之所,竟露出几分接近江南水乡的味道。 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江南还能水田种稻。东荆种种五谷,靠着水源保证灌溉,能稳住丰收罢了。 这里到底只是条支流,水势缓和,指望水流冲刷带动水车转动完全痴心妄想。汲水以人力为主,男人踩着水车,巨大的转轮辐条顶端的水斗将河水随着转动提升,走到高处时倾倒下来,水流顺着渡槽流向四面八方,进入河道两侧的农田沟渠之中,让从青绿转向深绿的处处苗圃变得愈发焕发生机。 机械的魅力正在于此。 这片最好的田地,在钟家被拎走后成为了公田,换个说法就是,这里是属于薛瑜的田地。税收与耕种等等问题上,如果她想,就能为所欲为。像行宫和工坊的试验田她都只要了一亩,在这里甚至能一句话命令所有人改种。 虽然她并不会这样做就是了。就像皇帝最初用条件约束她时一样,肩负了佃户们的口粮和命运,每一个触及根本的决策都要小心。 薛瑜没有靠近水车附近,而是让人驾着马车,绕着田地转了一圈,靠着自己的眼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水车实物。 “我记得离京前,将作监是送来了一份改良版水车图的吧?” 马车撩起半边车帘,薛瑜借着午后的阳光凭着记忆画了个草图。 最新版本的木制水车里增加了齿轮设计,相对来说省力。当然,精细度和材料的要求也会导致造价上涨,原本薛瑜是想来看看做出来的实物,到了才发觉这是初始版本水车。钱县令的拦路打断了探查回来的侍卫回禀,薛瑜路上想着别的,也没再细问。 但想想也正常,水车出现了新设计,推广也要有验证时间,或许是第一个用到了京城附近,或者新拿到手的雍州公田上面,反正怎么想,也轮不到东荆。 走马灯的制作里用到了齿轮,自行车和三轮车本身的传动就有减轻受力的思考在,之前给神射队伍调整弩的时候,薛瑜也提供了滑轮组的思路,为此还拿出了一份《论力学1.0》教学版本,在因为筑堤的事给工部开小灶之前提前适应了一下教师生活。 能做到将作监中匠人这个位置上的,起码手艺都是顶尖,加上将作监储存的过往资料,有时候只是缺了些点拨提醒罢了。滑轮组和杠杆受力,在生活中也能观察到这些现象,只是如何将观察到的内容运用起来,缺了一点研究。而薛瑜带来的,就是那个点破窗户纸的灵光。 魏卫河长期守在薛瑜身边,也兼职了一点提醒小助手的任务,回忆了片刻,点头,“送来的图纸应该都一起带来了。” 薛瑜的问题本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不远处水车的高大影子,叹了口气,“……这里有了一架水车,单独再造一架或是替换就有些多余了。” 两者性质相同,又不是像曲辕犁那样能大批解放人力的农具,毁掉一架原有水车重建新的,成本上就不合适,再想让产品更新换代也做不出这样浪费钱的事。除了划时代的产品,旧有事物的淘汰本就是一件漫长的事。 没看成新品运作现场,薛瑜失落的情绪很快就恢复过来,找到了另一个切入点,“我记得之前看到过,东荆军屯有些缺水?”公田设水车的位置只有这里最优,从示好方向考虑,第一架新水车送去给军屯解决一下问题更合适,之后配合起来也方便。 回来了的陈关接过话头,“殿下要去军屯看看吗?” -- 第516页 薛瑜摇头,“不了,回吧。你带人去探一下东荆军屯的分布,主要看看附近有水流经过的部分。”水车不是万能的,起码也得有水才行。派去给守将薛猛传信的人应该才到,就大张旗鼓地跑去看军屯,去了就得让人接待,未免事太多了些,还不如让下面的侍卫们去看看情况再说。 白露山下建房的工地仍是尘土飞扬,绕到旁边,卡在山阴山阳之间的位置,“委委屈屈”塞着大片院落雏形。 只能称作雏形,是因为除了垒起来的鸡舍猪圈,木棚和木栅栏后面不是员工宿舍,而是为村里一霸大鹅准备的单独居所。 养殖的牲畜圈基本都是按照鸣水收集到的经验建的,砖和水泥双管齐下,加上常用的木材稻草,看着还挺稳当。但兴许是因为刚开始赶工不久,只加紧备下了牲畜圈,住人的位置一个都没有,连个围墙也没看见。 放眼望去,就能清晰地看到这里的所有财产,每种牲畜不过几只,除了猪的体型大些,黑皮十分显眼,其他零零碎碎加起来,大概也只有富户家中庄子上养殖的规模。也得亏是在白露山下,再远些没人看顾,怕是来偷鸡摸狗的人不会太少。 马车的声音走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还是挺明显的,薛瑜刚下车,就见到流珠从里面迎了出来,脸颊微红,在她面前十步外停下,“殿下,育畜院这里刚备下,您怎么……” 看着是个草台班子的养殖所在,有个薛瑜拍脑门想出来的高大上名字,全称是“农业科学院育畜分院”,不过谈科学为时尚早,也就简单叫了。能干出运各地土壤一起过来的事,薛瑜对育种和育畜还是很上心的。 薛瑜走了两圈,动物都是刚挑来的,院子里味道也不大,看着反倒有些农耕的丰收喜庆。“辛苦你了,我就是顺路来看看。等农田那边安顿下来,让他们来做这些,你就能放手了。不过现在,还有事要交给你。” 流珠瞬间认真起来,“殿下?” “山背后不是说有水潭?带人多捞些鱼,选几种肉多的专门喂起来,总不能空放着。” 薛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选鱼的事就交给你了,选不过来,可以叫上其他人。” 至于是选鱼还是奉命吃鱼,薛瑜就管不了了,赶路本就劳累,累了一路,也该劳逸结合一下。 薛瑜看了看还在准备中的养殖场,绕到山阴。山间泉水如玉珠砸落,飞溅的几口泉水在山腰偏下的位置汇聚,流到下方,形成了一湾漂亮的潭水。 水潭看着有山顶王府的一半大小,只深处一抹幽绿,随着水面扩大,颜色慢慢变淡,离开山脚时只剩下溪水潺潺,小河清澈见底,时有游鱼经过,好一处野趣丛生、令人见之忘俗的自然风光。 难怪前朝会选择在白露山建造行宫,光是风景就十分值得了。 只是前朝选在白露山建造行宫的匠人绝想不到,从山顶向下望去如一块幽绿色宝石般美丽的潭水,在百年后的后来者眼里不仅没被作为景观,也没被当做玩乐所在,而是发挥了十分接地气的作用。 “……好大一处鱼塘。”薛瑜满意地点点头,给自己的判断点赞。她安排魏卫河带人去摸一下水潭下方的水系,好准备一下设下拦网,免得鱼苗溜走。 所谓开源节流,正是如此,养着两千兵的薛瑜如是想。而更现实一点的问题,则是她已经思考起明天能不能吃到奶白鱼汤。 京中的鱼失之精致,这里水潭看上去就挺久没人打理,兴许会有渔夫来和野生鱼斗智斗勇,留下来的大鱼大约都是健身达鱼。 北方人旱鸭子多些,第一天得到命令只能看着会游泳的同袍下水,得到奖赏。翌日,不仅薛瑜吃到了肌肉紧实的烧鱼,两千兵丁们也有了加餐的机会,为了能摸到大鱼,好多吃一次肉,学游泳的人数激增。 水潭中的鱼只有那么多,最后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吃到了,为了鱼临时学习游泳的兵丁们望着被围起来的水潭,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机会从手边溜走,不仅没有对游泳失去兴趣,反倒更热烈了三分。 万一下次再有这种机会呢? 第216章 . 相助 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使君请稍坐片刻。” 太阳西斜, 伴随着落日余晖,崔齐光被侍从引着走入屋中。他客气地道了谢,双手放在膝上, 最板正严肃不过的坐姿。他的侍卫被留在了襄王府外, 这个要求相当霸道,但作为求人的一方, 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来时见到的被拒之门外的诸县令,或是带着拜帖上门也只能打道回府的士族管事乃至士族家主, 都说明了襄王府门的难入,他能第一次递拜帖就被迎进来,回忆一下投来的各色目光,竟还让人有几分骄傲。骄傲于能被襄王看在眼里,做襄王的座上宾。 于是, 进门等待些时候,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他没有意识到, 在这样的重重暗示下, 他已经不知不觉将自己摆在了弱势一方。 “与崔使君京中一别, 本王想念已久。使君识文断字上的造诣,实在是风姿无限,只是当日草草相遇,不曾结为好友。今日重逢,也是缘分。”薛瑜踏入房门, 语带笑意, “只是这王府我也没住几天,若有招待不周,莫要嫌弃才是。”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的,在崔齐光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居然会在王府中闻到鱼腥味的时候,薛瑜的出现止住了他的“胡思乱想”。 -- 第517页 “襄王殿下。”崔齐光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施礼,被薛瑜单手按住,“不必多礼。正好我得了好茶,却无人可共饮呢。” 话说得亲近,却是又把他的话头堵住,将拜访定性为友人相遇,两三下带入了薛瑜的节奏。薛瑜打量了一下明显憔悴了些的少年郎,捕捉到一瞬焦灼。 崔齐光来得其实比江乐山推测的时间要晚,若他今日不来,薛瑜就要散些风声出去逼他来、甚至自己派人上门去了,到时候,主动权一失,说话就不够硬气了,条件也不好谈。好在,他最后还是来了。 侍从带着梁州新产的茶进来,在小炉上像是在烹调食物般搅了搅茶汤。崔齐光口中应着薛瑜,心中却不停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忽地闻到一股清透的茶香,与之前在祖父那里闻到的味道不尽相同,别有一番风味,不禁分散了些注意力过去,一眼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自带美感,一沸而过,简单的小技巧让煮出来的茶水上白沫如花般绽放,层层叠叠的丰富白沫堆积若云,浅绿粉末点缀其上,竟是绘就了一座青翠小山。 别说在自家里没见过,就是在出产茶的大户,也有世家支撑着身份礼仪的楚国使臣队伍里喝茶时,崔齐光也不曾见过这样精致又有趣的玩法。 但,也只有不为生活和政事发愁的人,才会有研究这些的闲情雅致吧。他睁眼闭眼都想着该如何请齐国出手,该如何回到本国,长久熏陶下的欣赏品味虽还在,却全然没那个心思了。 主人展示好东西,捧场的夸奖还是要有的。崔齐光咬了咬舌尖,压下还没喝茶,口中已泛上来的苦涩,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下曾闻襄王殿下聪慧多才,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窥了一眼襄王轻松举止,心里止不住的发沉,将姿态摆得更低,“不过今日来此,在下实是有事相求。” 薛瑜眼皮微跳,很想告诉他这个“无一不通”的说法连她自己都没听过。不过猎物识情知趣,直接推进了谈话这一点,也说明了之前有意摆出来的态度镇住了崔齐光。希望能被震慑久一点,下刀割肉方便些。 “哦?”薛瑜做出疑惑神色,摆足了完全没有发现哪里需要帮忙的姿态。 崔齐光卡了一下,对自家边关拖后腿的守将难免生出三分怨言。他说服了齐国出手相助,齐国派了匠人,还派了医者,可谓仁至义尽,卡在边境在国门外却难入,实在是怪不到齐国身上。 原本只需要拨钱,用相对便宜的价钱抢修河堤,祖父也不会觉得这个决定哪里有错。可没想到,守将竟是连一文钱都不想花在荆州!想想被几乎全部抛弃的荆州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也听到了齐国内乱的消息,但齐国境内通行无阻,压根感觉不到内乱的气氛。当然,这得选择性忘记齐国更严肃的城门卒检查,和来东荆的路上就碰到了两次的押送犯人入京的禁军队伍,但总的来说,这些属于铁血的部分,反而成为了安全感的来源。 什么时候黎国的兵也能做到这一步呢?找齐国将军学习,他们会愿意教吗? 崔齐光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祖父口中的当今黎皇年轻时,也只能做到听得进去关于武将的建议,更别说如今多疑独断,看着遍布半朝的崔氏门生都要找茬的时候。武将从武字开始,就完全与崔氏上下绝缘。想对军中动手,就像要卸了黎皇的左膀右臂,门都没有。 难过压过了他的仓皇,一鼓作气说出了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腹稿。 “齐黎两国邻里邦交,共抗北狄,已有多年情谊。如今龙江河堤尚未补固,夏季汛期将至,恐有二次决堤之患,届时千里良田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悔之晚矣。此前齐国陛下已允人随行,助我回国固堤,在下求见,正是想请襄王殿下履行此诺。” 崔齐光一揖到地,起身时薛瑜瞥见他脸上淡淡的红,大约是没怎么做过颠倒黑白、道德绑架的事,羞的。 对聪明人来说,之前有意打压的小手段在大事判断上很难发挥作用,这会看来是想通了,坚持着扯回了他原本的打算。推过来他迟迟不能成行的锅,用齐国本就答应了这件事,来催促她赶紧帮忙。 啧。 薛瑜挑了挑眉,有意敷衍道,“履诺?人随时能随使君同去,但使君迟迟无法成行,本王也爱莫能助。” 说句没人性的话,龙江决堤牵扯到黎国、楚国,但对齐国来说,怎么淹也淹不到自家,愿意出这个手,是情分,不做,也是本分。至于考虑的借此做活黎国,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家还紧巴巴搞基建的时候,就不要钱、出工出料出人的去给邻国搞建设。单独护送崔齐光的事还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剿匪还能把人剿成自己人,不会亏得过头。 当然,这样考虑下的不值当,当把荆州资源摆在天平另一端时,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齐光脸上发烫,嗫嚅着,“固堤所需……” 他没说完,就被大概猜到说辞的薛瑜打断,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大齐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不会毁诺,但应下的是相助,以我齐国水泥和新技术解决你黎国问题,不是白白去做善事。” “使君不会是想要我们派兵送你回黎,又出工匠、又出材料、又付酬金,最后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 第518页 薛瑜神色散漫,冷冷瞟了一眼被完全说中打好的腹稿慌乱抬头的崔齐光,唇边笑意没有温度,略带嘲弄,“敢问使君,荆州是黎国的荆州,还是我大齐的荆州?” “龙江决堤,一次是天灾,二次是人祸,但这人祸,与我齐国无关。说到底,不过是你黎国官吏无为,纵使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我也只能说节哀二字。” “殿下!” 崔齐光哑着嗓子喊出来,声音像一只幼兽死到临头的悲鸣,叫住一句比一句毫不留情的批驳,半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面对被人把脸面撕下来丢在地上踩的难受。 偏偏他无力反驳,因为薛瑜每一句都是对的。这无耻的法子,是想要尽快修堤却拿不到钱也无法建立联络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守将失了荆州,只要税收过得去,就不会有人在意,但若从他手中失了荆州,他崔氏一族在黎危矣。 薛瑜听到了呜呜哭声,崔齐光还是个初次出远门的少年,就要面对这样艰难的朝局,良心和软弱,总得没一个。她啜饮一口茶,让微涩的茶香弥漫在口腔,并没有安慰被一句句踩爆伤处的崔齐光。 “齐国相助之恩,齐光待荆州百姓谢过,待龙江平稳,齐光回国后禀明圣上,定有所报偿。”两个呼吸间,被逼到崩溃的少年恢复了些,声音还发着抖,带着哭腔,认认真真提出了解决方法,让之前被道德绑架惹得有些恼的薛瑜暗中点了点头。 崔齐光大袖抹去脸上泪痕,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痛哭,抬起头,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看向薛瑜,满脸真诚,“还请襄王殿下相助。” 薛瑜没有回答,温和地笑了笑,“来人,拿帕子来。”和之前冷漠尖锐截然相反的态度,让崔齐光略有些安心,生出些被照料的温暖感激来,对薛瑜欠身施礼,“不必……” 陪在外间的侍从带着热帕子进门,跪坐在崔齐光身边,双手递去,打断了他的推拒。温热的布帕比丝质柔软,比麻布细腻,敷在脸上,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刚止住的泪又有了滚出的冲动。 崔齐光胡乱擦了两下,匆忙放下帕子,“让殿下见笑了。” “刚刚也是我一时冲动,齐光莫要往心里去才好。”薛瑜笑得温文尔雅,连语气都软了三分,“龙江决堤是大事,百姓流离失所,我也心痛不已,恨不能为天下尽绵薄之力。使君无奈留在边境,想来归国之心,就像疫病来时我在鸣水想要回家一般。” 气氛正好,崔齐光见薛瑜松了口,连忙问道,“殿下有何困难之处,不如说来听听,若在下能解决,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鱼儿上钩。 薛瑜状似无奈地叹息,“私心上,我愿意尽早筑堤。但我齐国本就不够富裕,人手也不够,护送使君回国尚可成行,从齐运送各色材料,又带民夫入黎,使君的队伍里护卫不多,我大齐相送,自是要带些兵丁护送。但如此一来,一则恐遭人误会,齐黎交战,二则材料人力皆缺,我大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崔齐光被感动了,虽然没人没材料,但人家肯不要钱来帮忙做事,还是压根占不到便宜、不做也不会危及自身的事,还不够说明态度的吗?想来,刚刚的尖锐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 无耻的人能理直气壮地道德绑架,但有道德底线的人无奈之下唯一能想到法子是道德绑架的时候,当这个办法不是唯一选项,就会立刻被抛弃。 崔齐光看着襄王为难的神色,心中激荡,“入荆州后我以使臣修堤名义广传消息,为固堤招工,材料上,殿下需要何材料,我来想想办法。” 薛瑜神色转忧为喜,笑眯眯道,“使君大义明理,看来不出几日就能送使君归国。固堤其中一物就是山中泥土,其他的不过石木料子,山中皆有,与其从齐国运去,不如就地取材,使君觉得呢?” “那是自然。” 崔齐光答应得痛快,荆州给了别人那是过分,但取荆州的土、荆州的树来补荆州的河堤,不还是自家的东西?完全是本分所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也难怪襄王为难,从齐国运土去黎,车和人都要钱,可以在本土找到的东西,何必费这种力气? 薛瑜让他略等片刻,等到一刻钟后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地名。 她离开的时间卡得很准,踩着正常议事大概商量了片刻的时间回来,崔齐光看着她也觉得是去临时商议过,扫了一眼地名,回忆了一下家中典籍记载里这些地方应该都没有特殊的矿藏,也应了下来。 “另外,小王有个不情之请。若使君肯应,此次花销我愿一力担之。将陛下赐的财宝卖掉,也在所不惜。” 说话愈发客气的薛瑜顿了顿,等到崔齐光表态度会量力而行做到,才道,“我齐国藏书不多,百年来收集的散佚书籍也比不得从东齐传承下来的士族,崔使君出身高门大族,若在筑堤时,肯将记得的藏书默写或复述出来,便是我齐国读书人之幸了。” “那有何难?束之高阁不过一堆废木,能让想读之人读到,也是书的幸运。只是不需殿下倾尽家财,我齐国之堤,禀明圣上自会为殿下补足。”崔齐光想起在齐国国都遇到的大型辩论和私人学社,对殷殷向学的学风再次生出了羡慕。 薛瑜假意为他着想,“使君虽是主使,但出使队伍中也有他人。时间不等人,不如尽快回去议后再谈?” -- 第519页 “不必了,我能做主。”崔齐光想到回去要和中年人们掰扯许久就头疼,一推二推下去,夏汛都要来了! 他掏出印鉴,对薛瑜郑重施礼,“此事,便倚仗殿下了。殿下仁义,无以为报,殿下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齐光义不容辞。” 薛瑜托住他的手,虚扶起身,两人相视而笑,对结果都很满意。 具体的细节琐事,就要交给崔齐光和准备好了的江乐山去敲定,有心算无心,基础已经打好,反正自己这边吃不了亏就是了。 薛瑜离开口舌战场,弹了弹其实前天就写好的纸条,心满意足。她比较贪心,不仅要矿藏平民,崔齐光脑袋里的学识和他本人,她也想要。 人才嘛,虽然嫩了点,但不嫌多啊。就是和方锦湖待久了,江乐山出的主意也越来越坏了,还好把人放出去玩了。 第217章 . 德不配位(二更) 阿兄 夏日昼长夜短, 虽过程曲折了些,但到底事情办成了,赶在彻底封城之前, 怀揣着希望, 崔齐光赶回了使臣队伍住处。 出行前带足了银两,吃穿倒是不愁, 只是在边关眼看待了一个月,回不去谁都发愁。东荆城设了驿馆, 但并不大,被使臣们住了个满满当当,夜色已经罩了下来,崔齐光听着门内忽高忽低的叹息声,压住自己的笑意想要敲开门, 告诉他们襄王愿意出手这个好消息。 事情没办成之前,队伍里的老人会颠来倒去地琢磨问题, 生怕被坑在齐国, 或是惹恼了齐人, 但事情已经办完,落印签章,谁也说不出反悔二字。毕竟主使站到外面代表的就是整个队伍的体面,最多就是拉着他埋怨几句罢了。 口中茶香久久不散,涩意被醇厚的香味替代, 舌尖上似乎还留着一点回甘的甜。 就像襄王最后温和的笑意。 一钩弯月本是凄寒的, 但今夜却显得温柔。崔齐光抬起来要敲门的手顿住了,将今天的见面回想一遍,忽地品出了些不对。 他之前不曾见过江乐山,只晓得过去是鸣水城的县令, 与襄王有了纠葛,但在与王府长史你来我往的商议中,对此人的条理有了新的认知。能用短短半个时辰将事情理顺,筑堤和路线规划都很清晰,一条条一件件看着都是能立刻上手开始做的,要说背后没有做过功课,用过心思,那就只有天才二字可以解释。 看上去是他说服了襄王,但换个角度看,若非襄王本有此意,哪有这般轻松的呢? 她起初的态度和中间的尖锐,不过是他太过迫切想要成事,说话和办法惹恼了对方。身为皇族,气势手段自不会缺。崔齐光并不因薛瑜的戏耍与逼问恼怒,过去大多是旁人来求自家,他上门这样求见,的确是缺了些求人的态度。好在,最后没有什么损失,襄王消了气,也谈妥了。 襄王是个好人啊。 崔齐光笑着推开门,“我们五月就能走了!” 一声笑将入了夜还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的使臣们炸得人仰马翻,如崔齐光所想,听说了他今天去求见襄王到底做了些什么后,队伍里的老人就差捏人中了,一个劲地说着他太过冲动。 崔齐光出门时,大家都以为只是例行拜会。毕竟,襄王才来了几天?愿意管他们的事也腾不出手,只指望着能留个好印象,下次上门再聊聊有没有可能先帮忙把他们送回去。至于筑堤的事,其他使臣是不敢想了。 但兴许是年轻人与年轻人之间有话题,年轻气盛有冲劲,竟是出门大半天,回来事情就办成了! 木已成舟,最后结果也是好的,埋怨几句也就算了,只字字句句扣了字眼,盘问着崔齐光去见襄王时说了些什么,别被人抓到了马脚。 那份盖了襄王私印与使节印鉴的文书,更是被翻来覆去地看。一群人凑到一起,一直熬到了天亮,崔齐光说得口干舌燥,使臣们看得两眼昏花,队伍里懂得地形的小吏,也过来把点名要的几块地方在潦草的舆图上画了出来,从方方面面试图找到襄王的用意。 但只要当地的土,当地的山石林木,又不迁百姓来,也不要把荆州并入东荆,看到最后,他们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襄王,是个大好人啊。 做了次好人的薛瑜对使臣们会讨论出什么结果,并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操心着出去两天的女兵们。与崔齐光虽然谈妥了,但护送他的人还没回来,神射队伍的回音也没有到。说是五月初一出发,离眼下没有几天,但到底女兵能不能上路,还要打一个问号。 薛猛很配合她,去问的当天就筛了离东荆边境线最近的一伙山匪出来,像这样靠近边境线的匪类,对方不管,最后也是祸害东荆。只要不是太远,东北驻军练兵时也会带着儿郎们出去见见血,这伙人本就在东荆的名单上,刚成气候没两天,拿来练兵刚刚好。 或许是没想到薛瑜会这么紧凑地派人出去练兵,他还专门问了需不需要帮忙。 薛瑜说不用,而伍戈也承诺不用。 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只是早上醒了就睡不住了,躺着就忍不住去想伍戈他们怎么样了。薛瑜吐出口气,心中默算了一遍距离。 去郡城时骑了马,摸出边境再走一天路,引诱成功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伍戈带出去了第二卫中最强的一批人,其他留下来被魏卫河兼管着,若是出去的两百人全军覆没,第二卫基本就没有再起的希望了。 -- 第520页 薛瑜晃了晃脑袋,把悲观想法摁了下去。 晨光初亮,王府后半部分的亲兵训练场上同样早起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晨训,食舍里正在炖熟的饭香和肉香变成了一把把小钩子,催促着他们完成训练。薛瑜刚到,就感受到明里暗里偷看的眼神,回望过去都是年轻人,被她的目光扫过,都下意识站直了些,跑得更快、练得更猛了。 薛瑜对他们笑了笑,完成基本训练,喊了魏卫河来对练。魏卫河长于刀法,大开大合之间能看出性格与军中正统的意味,虽然也有锋锐的杀人招数,但打着打着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咔嚓—— 木刀木剑相撞,用力更大的剑收势不及,瞬间断开,飞起的木屑被魏卫河一手挡下。薛瑜抹了把汗,随口问道,“如果不行,五月初一你带兵送崔小郎去龙江堤怎么样?” 魏卫河摇了摇头,“第一卫要守卫殿下,伍九会平安回来的。” 薛瑜解着木剑手柄上缠着的绳子,“我要你去呢?” “臣自当领命。” 薛瑜只是随便问问,没听到什么建设性意见也就抛下了,把解开的细麻绳递给他,“缠了剑柄虽然顺手点,但一次也用不了多久,何必让人费这个力气。” 兵卒们对练时用的都是木刀木剑,损耗品也容易取材,薛瑜对打原本是要上真家伙,但方锦湖送给她的那把长剑,不仅与东齐开国之君佩剑名字相同,在材质上也有些名剑的风采,在不小心把魏卫河的佩刀磕出豁口后,两人就换成了木制品。 魏卫河没有回答,薛瑜发泄了郁气,也没等他回答,看见陈关来寻,就摆摆手放魏卫河回去操练下属,近两千人要魏卫河操心,担子还是很重的。 “怎么了?”薛瑜问陈关。 陈关笑得有些坏,“东西清点出来了,早上摸黑又送来一批,臣来请殿下过目。” 王府的仓库薛瑜是没去过的,但她也记得一路从京中过来大约带了多少东西。开开库房,面前一片宝光闪烁,数量起码比她带来的翻了个倍。 “……哪来的这么多钱?”薛瑜看着不过没严词拒绝三天就收到的礼,有些无语。 多的有送金子的,少的有送银封的,高雅些的是字画,普通些的是水精珠宝,名头五花八门,还有给流珠送的钗环。薛瑜一问,因为在山下被好声好气堵住两次,流珠干脆在山上不下去了。 唯一让人有些好笑的大约是,送银子的那一个小箱子里,四周垫了厚厚的绒布,看着满,其实没多少钱。 薛瑜看了眼归档标签,“怀阳县令?” 陈关在旁边核对记录,“钱满仓,家中有二十亩地,普通乡绅,娶妻后被推官入朝,在本地为官,隔壁怀阴县令是其妻弟。他送来的数量大约是家中田地两三年的余钱,不太出格。” 薛瑜:“看出来了。”那箱银子明显是为了撑场面做的样子,要是她真的是来搜刮金银的地方主官,这样的行事大概反倒要吃苦头。 “要是问卷答得不错,就点出来多用用。县令这些官员们送来的礼,都和问卷批示一起,大张旗鼓送回去,就说……是我拨给县里的钱,拿着带人在闲暇的时候完成问卷里的要求。” 薛瑜回头看到江乐山到来,“问卷应该改完了?有没有特别糟的,正好让人去立个典型。” 江乐山手中捏了两份卷子,微微一笑,“怀阴县令。” 他细细讲了一下怀阴县令做的烂事,倒也不至于伤天害理,这个人在县中评价也不错,主要是抢功抢得太狠,人又是个草包,不然之前禁军来查案的时候就已经捉出来了。别人是和自家亲近,有什么好事想着帮扶族中,他不一样。 先是拿自己下辖的贫田去换了怀阳县里的公田,每年交上去的税收好看,政绩也漂亮,去年还评了个中上,再攒一个中等以上的评价,就能升官了。都是公田,到底归属哪里,佃户们管不着,就得看县令们怎么谈,或者太守怎么解决下属矛盾,但怀阳县令是他姐夫,当初从乡绅土财主能过渡到士族还要多亏了他家,也就认了这个亏。 接着是他的伴读,被一起带去上任后就做了他手下吏目,捉刀处理过不知多少事,但走出去一问,都是怀阴县令的功劳。伴读一家到现在还是清贫的佃户,无人知道名声,无人知道才华。 平常还好,能给他混日子躺在别人铺的路上一路滚到终点的机会,但作为薛瑜治下的县令,让他占着位置就有点不合适了。 薛瑜接过两张卷子一看,两张纸上字迹略有不同,但能看出来筋骨和小习惯的相似,一份答得相当漂亮,另一份写得密密麻麻,却不是关于政绩的答案。 “……怀阴县令德不配位,恳请襄王殿下明察。” “有意思。”薛瑜笑了,伴读算不上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要是真有这个治理的能力,她也不介意动动手。 “就他了,怀阴县令欺上瞒下,罢官回乡反思半年。反思期间,本王为他着想,让他的亲族怀阳县令兼管两县,怀阴这个伴读,提上来做怀阴县丞,该发的任务照样派下去,到底怎么样,年底就知道了。” 问卷能看出谁在做事,谁在偷懒,而吹嘘夸耀的内容,除了一些太离谱的,薛瑜都会修正后让他们把吹嘘变成现实。实在吹得太过完成不了,也能留下一个教训。 -- 第521页 薛瑜和江乐山在京中时的讨论不是白做的,一个宏大的目标被拆分成许多个小细节,安到各个县里、再落实到各个村庄。而在拆分之前,问卷中反馈出的内容经过统一步调,就会成为每个县需要完成的基础任务。 有比拼讨她欢心的精力,不如去比县里挖了多少条渠,种了多少亩田,修了多少路。 第一个月不完成没关系,第二个月不完成也不会处罚,第三个月还不知道做事,那薛瑜也不会手下留情。 “后面再送礼就都拒了,三天也够看出来是人是鬼的了。另外,把乐山之前写好的回信也送去这些士族家里,等五月初我忙完,组个小宴与他们见面。” 薛瑜从库房出来,看了看江乐山列出来的可选择之辈,“人数不少,除了那个伴读,都请来吧。在下面受委屈,不如来跟我做事。” 至于县令们手下真正做事的人离开后,他们会怎么样,很好猜到,要么是咸鱼奋起,要么再找新人,要么一塌糊涂。到时候秋季的选官考核结束,把收拢到自己手里的人派出去接任空出来的萝卜坑,也方便些。 来到东荆立刻挥锄头挖别人墙角的薛瑜,一点也不心虚。 “殿下,猛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薛瑜眼前一亮,接过从前院一路传来的信件拆开。 信里不是她等待的伍戈一行人的事,但也是另一个好消息。 神射队伍要来了。 军方与神射队伍有特殊联系渠道的事,薛瑜还是从之前梁州沧江关加急请来神射队伍这件事里推断出来的。薛猛在信中表示也很惊讶,没想到这队精锐会来东北边,更是回了消息答应下来了随行。 按照薛猛的估计,恰好在往东北方走的神射队伍,夜里就能到东荆郡范围内。 想想也不奇怪,南方虽然调军练兵演武,但与楚国没打起来,神射队伍训练多了,不管是继续在南方训练,还是来东北寻找出手的机会都正常。 薛瑜在心里给黎国山匪点了根蜡烛。 神射队伍要来,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薛瑜猜测会直接进驻军军营找薛猛。正好水车选址最后确认了两处,等进军屯具体测量后就能确认大小开始建造,是她去军营现成的理由。 只是,薛瑜还没成行,过了中午王府门前就迎来了新的客人。 门房已经熟悉了拒绝的话,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就打起精神,还没张口请来人止步,就见马上翻下来一个小麦肤色的少年。 “殿下事务繁忙,您……四殿下?!” 门房瞪大了眼,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敢大声叫出来。两月没见四皇子,他差点不敢认了。在宫中养得漂漂亮亮的少年郎,肤色大变不说,头上也多了头盔压出来的痕迹,看着虽然精神了,但一点也不像宫里人熟悉的那位皇子。 薛琅抿了抿唇,“阿兄……在府上吗?” 门房请他进门等薛瑜来,薛琅仰头看了看府门上的匾额,低声拒绝,“阿兄要是忙,我就不打扰了。” 襄王二字清晰明了地划出两人之间的界限,他不自觉地捻着手中缰绳,与统领他们的骑尉告别后一路狂奔出的汗水化作凉意,新的箭囊和弓挂在马鞍旁,戳着他的肩膀,临到门前,他却生出了退缩的怯意。 他不确定自己在拒绝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期盼什么。 “老四?” 微哑的嗓音很特别,钻入耳中,唤醒了站在夏日暖风中独自彷徨的少年。薛琅仰头望去,半开的大门内快步走来的绯色身影,烫了他眼睛一下,刚从失落中清醒了一瞬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 薛瑜大步走出门外,以比曾经更亲近些的态度,揽过薛琅,“发什么呆,怎么不进来?赶了不少路吧?” 比以前高了些许的少年人看见她就犯起了傻,愣愣地不躲不闪站在原地,毫无防备地被拉了一下,趔趄着一头撞上她肩膀。 “阿、阿兄。” 连话都不会说了。 薛瑜垂眼看了一眼傻小子,硬邦邦的脑袋撞上来有点疼。 “嗯。”她应一声,反手按住薛琅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一遍。潮热的发丝有些硬,与薛玥的脑袋揉起来是截然不同的触感。 束好的长发瞬间变成了鸡窝,薛琅顶着一头鸡窝望向她,咧嘴笑开,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第218章 . 兵法 守护平静日子的心 薛瑜环住他肩膀, 按进怀里,泪水没落一瞬,薛琅就挣扎起来, “我、我就是汗进眼睛了, 阿兄别担心。” 薛琅的借口很拙劣,薛瑜没有戳破。眼泪涌出来的时候, 不仅薛瑜吓了一跳,连薛琅自己也懵了。 与薛瑜见面时会发生什么, 薛琅在路上想过,但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包括现在。 如果有丢脸场面排名,薛琅愿将今天排为第一,并且永远封存。 但哭都哭了, 再装作若无其事也没有用。薛琅从薛瑜肩头抬起头,脸涨得通红, 手忙脚乱地抬手擦眼睛, 被薛瑜按住, 塞来手帕,“注意些,要保护好你这双好眼睛,别把手上的灰揉进去了。” 手帕熏了淡淡的香,分明是与他餐风饮露在山中努力时格格不入的精致, 薛瑜做来却带着从容, 一点也不让人感到不适。 两个月的时间让记忆似乎变得遥远,却又分外清晰。薛琅想起自己刚刚撞上去时兄长微微晃了晃,心知她在病中伤了身体,他有心离开这个拥抱, 却又贪恋着这难得的接触。 -- 第522页 在薛瑜身边,他好像还能是那个小孩,身份不同,并没有让态度发生变化。 薛瑜半揽半推着薛琅进门,示意门房牵走马匹。等到坐到书房里,薛琅才恢复了平静,薛瑜推了一碗淡盐水过去,“本来听猛将军说你们要晚上才到,我刚准备出门去营中。你跑来见我,是提前告了假吗?” 一问正中红心,薛琅的目光有些游移,没好意思说往东北边境来就是自己的建议。 他端碗咕嘟嘟喝完,含糊道,“与骑尉说过了。” “能待多久,等会我送你回营?” 薛琅瞥见放在桌面上当做镇纸的木头娃娃,耳廓发烫,乖乖点头,“我提前出发了一小会,来见阿兄,但晚上还是要回去的。阿兄和我一起去吗?” ……离谱,熊孩子被毒打后会这么乖吗?乖得都有点像薛玥了。 薛瑜心里吐槽着,就听薛琅紧跟着问道,“不过我们真的能进荆州吗?黎国使臣会同意?”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荆州里的探子不少,折损率也高,但成建制的进去还从未有过,原本考虑的只是来边境线摸摸底,没想到骑尉会接到这样仿佛天降馅饼一样的邀请。 听着跃跃欲试的声音,好的,还是那个好斗的家伙。 薛瑜:“黎国使臣已经同意了,五月初一出发。不过我个人意见是神射队伍不要在使臣面前出现,送他们过去的路上更多的是配合和保护,最好也别出手太多次,回来的时候倒是有机会对山匪下下手,还是安全为主。” 齐国正式的兵卒出兵护送使臣回国不合适,亲卫是最优的选择,完全可以说是薛瑜与使臣一见如故,作为个人行为处理。 神射队伍是一把尖刀,用得好能起到奇兵的效果,但毕竟成军时间短,人数也少,薛瑜的考虑是让兵强器利的神射保护初出茅庐的女兵,同时两方都是新人,一起熟悉战场、相互配合,也便于神射队伍之后融入军中。 但入黎不是一场军事演习,己方熟悉战斗状态的同时,也会给敌人摸清底牌的机会,虽然现在黎国使节们还是相同阵营,可他们不会永远做齐国的朋友。奇兵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好的。 “阿兄说的和我们头儿的一模一样。”薛琅哈地笑了,“荆州山林不少,我们想藏,一般人可发现不了。” “但是会很辛苦。”薛瑜微微叹息,别人有车队随行,埋锅造饭守夜保护平安,女兵们也能沾到车队的光,要一直隐匿的神射队伍却只能留在林中。 薛琅无所谓道,“当兵谁不辛苦?阿兄也辛苦的啊。” “……你现在这么会说话了?”薛瑜睨他一眼,“好了,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睡醒了我叫冯医正过来给你诊诊脉,再继续聊。” 薛琅本想拒绝,在薛瑜不容反驳的神色里还是乖乖去了。泡在热水里,细细搓洗,躺到榻上被侍从烘着头发时,他还说着“要去找阿兄”,没过一刻,困意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侍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薛琅是感觉到身边有人才惊醒过来的,醒来看到床帐还愣了一瞬,偏头对上一张老脸,不远处坐着薛瑜,薛瑜拿着一卷文书在看,瞥见他醒了,“醒得真巧,我还在想怎么带你上马车。饿不饿?” “……我睡着了?”薛琅扶着脑袋坐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军中的待遇,不管是急行军还是骤然惊醒,都是辛苦又快乐的记忆,但毫无防备睡着后,短暂的睡眠带来的幸福感无可替代。 两种生活有着强烈的对比,但他并没有生出任何离开军中的心思,反倒对这一刻的平静温暖格外珍惜。 同袍夜话时总会提到家、家人、家乡,守护平静日子的心,是每个拿起兵器参军的人单纯心愿。 他也一样。 “一来就哭哭啼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要惦记着去荆州,我都怕你从马上掉下来。”薛瑜瞪了他一眼,转向冯医正,确认了一下薛琅身体状况,才送人出去,“好了,你也听到了,除了有些劳累,别的没什么。” 薛琅趿着鞋从榻上下来,走到薛瑜身边,薛瑜拍拍他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欲速则不达。新捞的鱼味道不错,要不要吃一点?” 她在薛琅身上看到了一点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焦虑,只是之前她想要的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多做一点,好做出成果改变更多人的生活,现在的薛琅看着却有几分茫然。 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认同的价值被打破,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所望之处皆茫茫。与其说他是变乖巧了,不如说是受伤后躲起来的小家伙。 薛瑜见他没有回答,就直接安排了下去,“在军中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薛琅抱着水碗,眉眼间还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判断得出并没有睡多久,脑袋的反应似乎都被安逸平静的时光拖慢,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三个字说明不了什么,补充道,“头儿对我很好,我们会互相学习长处,我教他们瞄准开弓……” “阿兄改的弩很好用……可惜之前在沧江关没机会用上雾雷,回来之后还加训了……” “在止戈城还看见了水泥,比东荆修得更好……” “我们会分组比试,愿意跟我一队的人最多……我学会自己做箭了……” 薛琅的话有些零散,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若非他亲口说出来,薛瑜是真没想到不过两个月,他们就跑过了齐国整条西部边境线,甚至中间还参与了一场小型战役,又改道来了东荆。 -- 第523页 长途拉练都没这么远的,整个一个野外生存实录。 他的叙述好像补足了两人分开后的这些日子,让薛瑜也看到了齐国境内的另一面风光。 “真能干。”薛瑜夸他,“那怎么想到来东荆了?” “想来见……”上一句话还是“骑尉计划去西南东南丘陵”的薛琅卡住一瞬,强行把话头拉了回来,“……见见据说踏进荆州的狄罗人。” 虽然在他们来之前,狄罗人早掉头跑回去了。 薛琅把头埋进鱼片粥里,吃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一般,丝毫不见文雅,薛瑜看着都有些饿了。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护送使臣队伍、与你们配合领兵的是个熟人。” 薛琅抬头,米粒和米汤粘在上唇,看着有些傻,“阿兄的人,姓魏的那个?” “不是。”薛瑜摇摇头,揭开谜底,“是伍九娘。” “她求来了?”薛琅皱起眉,有些不开心,“阿兄就是心软,什么阿猫阿狗也配为你做事?” 在沧江关时,虽然知道伍九娘被一起带回京中是有了一个可以做女将军的机会,但薛琅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没多久队伍就往南方去了,后续路上传来的伍九娘的消息,他们是一概没关注,突然得知并不看好的女将军原来投到了兄长手下,第一反应就是伍九娘没招够人,来求了薛瑜,才得了好处。 “她是阿猫阿狗,做她手下败将的你是什么?”薛瑜哼了一声,看着薛琅悻悻神色,无奈道,“穿上甲胄都是守家卫国的将士,你从哪来的这么大不满?” “……她又不是最好的,乔二应该就在东荆,阿兄该选他的。”薛琅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另一个熟人,说得理直气壮。 薛瑜还真不知道乔二郎在东荆的事,心中感慨了一瞬与乔家父子的缘分,拍了拍薛琅脑门,中断这个话题,“行了,你们要在哪处营中汇合,我送你过去。” 说是送,也是顺带办事,薛瑜骑上照夜白,撸了两把鬃毛,让许久没有被主人宠幸,见面后疯狂撒娇的白马冷静下来。 山下的烟尘还在继续,薛琅不太理解,“阿兄住在山上,下方这般吵闹,你也由着他们去?” 薛瑜打量了两眼,确定管道铺设和打地基都在进行中,说了句极富哲理的话,“今天的吵闹,是为了明天的美好啊。” 她并不打算提醒薛琅,他刚刚凑近去兜了一圈的土地上层层叠叠的长沟,一部分通向挖好的下水道,一部分则是未来的公厕。 有些事,说出来了反而让人难受。 薛琅虽然很想为兄长打抱不平,但见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也只能放弃。两匹马跑在中间,他一偏头就能看到马上唇角带笑的薛瑜,恍惚间想起去年去秋狩的路上,一匹白马和漂亮的少年,整个车队都在看她。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想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并肩,想凭什么只有她耀眼。 被注视着的感觉太过强烈,薛瑜瞟来一眼,正对上少年圆溜溜的双眼。薛琅被抓了个正着,慌慌张张扭头,一时控马失手,差点把马勒停,还是薛瑜伸出手阻止了这一切,“好好看路。” 一行人骑的都是快马,赶到薛琅要去的驻军所在时天还亮着。大约是为了避免一队新面孔兵卒入大营引起关注,神射队伍被安排在了一处军屯边缘的驻军营中,流过军屯的河水最宽处不过一人手臂宽,水流缓缓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正是被选中的两处安装水车地点之一。 薛瑜扬起马鞭,遥遥指向河边,“等你们回来,这里就有一架水车了,今年军屯的粮食应该也能长得更好些。” 薛琅不懂粮食怎么生长,也不懂水车该怎么架起来,但他身边的队友大部分来自农家,他脑中已经能想象出丰收后人们的笑容。 “阿兄很厉害。”薛琅真心实意地夸道。 去箭楼前传话的侍卫跑了回来,营门缓缓开启,薛猛迎了出来。薛猛会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来检阅军屯的,薛瑜猜测是神射队伍已经抵达。 不过很快就不用猜了,薛琅对着薛猛背后的青年喊了一声“头儿”,薛瑜与他翻身下马,对面一行人抱拳行礼,“襄王殿下,四殿下。” “猛将军。”薛瑜扶起他们,转向另一人,“这位应当就是简将军了,神射军沧江关一战扬名,没想到这般年轻。” 实话说,听薛琅说起他们的头领姓简时,薛瑜心里还咯噔了一声,但当听说这位简骑尉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家,上次回去吵得天崩地裂,又安心了许多。大齐军营的洗脑功底,在把人洗脑成爱国主义的方面还是很靠谱的。 简骑尉摆手自谦,在发展成夸夸大会之前,薛猛带着一行人进了营房。 军屯里多是民兵,旁边的驻军也少,整个大营规模不大,连屋舍都透着狭小,几人全部进去后,薛瑜身边只够站下薛琅和魏卫河两人。 魏卫河伸手点了灯,众人绕着屋中沙盘挨个落座,沙盘明显是刚运来的,摆下后屋子里就没剩多少空间,薛瑜大概看了两眼,靠着眼熟认了出来,沙盘上绘制的正是荆州。 “殿下有与使臣确定要从哪条路入黎吗?” 简骑尉率先发问,瞬间将客气拜会拉到了正经议事上面。 薛瑜摇摇头,“唯一的路线要求是先去龙江河堤,固堤结束后再送使臣回国。本王亲卫随行,神射只需配合亲卫走到龙江堤,就可以折返。黎国使臣的卫队在之前出东荆的试探中折损不少,加上信使的消耗,他们会听从指挥。” -- 第524页 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亲卫初建不久,路上就要托简将军多多照拂提点了。” 简骑尉的目光往薛瑜身边的侍卫脸上飘了飘,见他面不改色,有些疑惑。不管是新成立的军队,还是老牌军队,当面听到这种近乎把指挥权交给别人的话,连他心里都还会有些不舒服,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能控制表情? “提点谈不上,同袍之间相互帮扶乃是本分。”简骑尉客气地把话头带过,低头打量沙盘。 路线上只有一条要求,加上隐含的练兵要求,入黎的路就好规划多了。 简骑尉专注于研究入黎的路线,屋中也没冷场,薛瑜顺便提了一句水车的事,承诺免费包安装,带来的人就被薛猛副将领去了实地勘测,送上门的事,又是自己人不存在泄密的问题,答应也是顺水推舟。 解决了一桩事,薛瑜看着简骑尉比划着可能的路线,看着沙盘上进进退退的象征着队伍的小旗子,有些眼熟,盯了半天,不太确定地说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好家伙,游击战啊这是。 心思一直黏在沙盘上的简骑尉猛然抬头,看向薛瑜一拍大腿,“说得好!殿下竟有此高见!连臣自己琢磨出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总结,您却一眼看出了臣的打算,您还看出了什么?” 薛瑜不是领兵的将领,要她思考怎么包围怎么打仗,会为难些,但后世经典的游击战方针在电影里拍了不少,甚至被当做了一个形象的形容词,用到了日常调侃中,让她复述出来,还是记得的。 “呃……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薛瑜摆摆手,“要让简将军失望了,我不善兵法,这只是小王之前偶然得到的一份残篇,来自一位姓毛的将军的想法。” 东齐覆灭后世道混乱,许多之前的灿烂名篇都散佚消失,还能留下残篇已经是令人庆幸的事。简骑尉追问两句没有得到新的内容,口中反复咀嚼着短短的十六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知道要深入荆州后,简骑尉就在想怎么带着人全身而退,要是能扩大战果那就更好了。但神射队伍与之前的军队不同,人数少而精,千里取上将人头可以,辅助掠阵可以,然而正面对上大批进攻时就难以应对,一直做着刺客似的事,他心有不甘,总想着找合适的办法解决。 就算只是看过残篇,看到战局变化能联想到具体兵法,起码也得吃透了兵法内容才能做到。莫非,以文治和机巧闻名的襄王,在军事上也有天赋? 薛瑜看着激动的简骑尉,总觉得神射队伍的精兵路子要走歪了,连忙阻止,“这只是一个想法,具体应用在战场上,还要靠将军们的灵活机变,不可全听。” 兴许是被说中了心里的设想,简骑尉之前对薛瑜表露出的客气态度来了个一百度升温,热情得把薛琅都挤到了一边去,认认真真和薛瑜讲起了对于某某山、某某寨的剿灭和招安思路,时不时拉上薛瑜身边的魏卫河要做配合演练,力求让薛瑜清晰明了地了解战局。 薛瑜克制着自己不要捂脸,一种曾经旁听陈安兵法课愣是听得像天书的恐惧油然而生,好在沙盘足够生动,努力去想还是能理解的。 夜色已深,简骑尉意犹未尽地送薛瑜出门时,随口多问了一句,“殿下准备派出去的亲卫统领是哪位?我也好与他多多亲近,商谈如何配合行路。”他说话间已经看向了魏卫河,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答案,然而魏卫河压根没看他,全心全意地警戒着四周。 薛瑜默默看了简骑尉一眼,清了清嗓子,“是女将伍戈,初次带兵,还请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简骑尉脸上的欣赏凝固,看着魏卫河简直像是被骗身骗心的受害者。薛琅在旁边憋着笑,“骑尉,阿兄身边的统领都很强的,我们什么时候和她们切磋一下呗?” 薛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上只剩一线的残月,心思却飘远了。 算算时间,伍戈她们也该踏上返程了。 第219章 . 黑吃黑(二更) 姐妹们真是女中豪杰…… 三个多时辰前, 荆州栖雁山。 自西来了一队三四十人的队伍,神色难掩惴惴不安,走在山路上踩碎一枝枯枝, 都会左顾右盼看许久。 “是个肥羊。十几个小娘子呢。” 卧在林中借着树叶掩饰, 在山道之上观察着来人的喽啰眼睛很毒,一眼认出了队伍里背着大包袱遮遮掩掩的是女人,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在路上,应该是身体还弱, 有人已经喘了起来。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五个,七个像是练过几年,应该是顺路碰上的游侠,盯了一里地他们都不咋在一起说话,让他们滚蛋就行。就算打起来, 也应付得来。等她们再走近一点。” 旁边顶着树枝的山匪舔了舔唇,目光淫邪, “东荆大肆收人, 在城里怕是赚了不少钱。难得碰上这么多人, 兄弟们可以乐呵乐呵。” 咔嚓咔嚓……路上的枯叶断枝被不停踩出令人紧张的声响,下方的队伍像一群惊弓之鸟,只有几个看着像是练家子的人拿着木棍不停安慰着,让人们冷静下来。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这批看上去像是返乡流民的人低低的语声, 说着回乡后要找找阿姆阿爷, 荆州过不下去,来东荆过活也不错。 口音听上去像是荆州人,闲谈的话也没什么特殊,印证了山匪的猜测, 他们悄悄挥手,蹑手蹑脚地前行。 -- 第525页 “呔!我家将军说了,钱财女人留下,其他人,放你们一条狗命!” 从山道边缘跳下来十几个大汉,瞬间将前后道路堵住,围住了三十多人。吼声震耳,个个凶神恶煞,站在最前面的人吃得又壮实,手臂能有这支队伍里大部分人的腿粗,要真是路过的普通人,真要被突然冒出来的凶人吓得坐在地上。 这支出现在栖雁山的结伴返乡队伍也不负山匪们的希望,被晃着膀子的大汉逼进,尖叫声四起,吓得直往中间挤。 颠沛的生活最容易让人失去安全感,吓一吓什么都不用干,一切就跳到了手心。唯一一个扛着刀的山匪站在山道上方的斜坡上,不屑地看着下面乱作一团,对着围在队伍外围拿着棍棒的游侠,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是为了吃饭,不想打架。你们有身手,应该也只是临时遇上他们,现在走我们还能当没看见,碰着伤了谁都麻烦。里面要是有你们家的婆娘,带走就是了,够讲义气吧?” 话糙理不糙,站在外围的游侠明显意动,山匪们让出一条口子,“大路朝天,咱谁也别碍着谁。” 刚刚还围着内侧“普通人”的游侠远离了中间,警惕地看着大汉们,捏着手中棍棒往出口挪去,山匪们让出了挺大的地方,时不时掀眼皮看着内圈好像腿软得动都动不了的猎物们,只等碍事的人离开,就下手。 看着内圈的目光,愈发垂涎,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令人作呕。 第一个有了动作的游侠已经靠近了出口,山匪们的神色近乎是松弛的。 变故瞬间发生。 寒酸地拎着木棍的游侠没往外走,一棍敲中离得最近的山匪脑袋,已经要冲到前面去为所欲为的山匪连声叫唤都没叫出来,直接被揍倒在了地上。 跟在游侠身后的六人,也举起棍棒,冲了上去,放人的口子瞬间被撕开。但就像山匪们冲上来之前议论的一样,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将要冲出去的游侠们困住。 扛着刀的山匪嘿嘿一笑,看着身边只剩下四五人看守却仍吓得不敢动的内圈普通人,有些遗憾地叹气,“人家为你们打生打死,你们连跑都不敢啊?老六老七,来来来,捆人了!” 说话间,他瞥见游侠们投来的憎恨眼神,他们眼珠子都气红了,却仍被困在打斗中无法脱身,这无能为力的眼神让人心生满足。 习武之人不少,但没有真动过手的人,和习惯了杀人斗殴的山匪混战起来,能明显看出在应对上的差距,扛刀山匪对他们更轻视了几分。 “一群生瓜蛋子,毛都没长呢,就敢出来学人行侠仗义。行啊,给我狠狠地打!你们就好好看着我们将军带我们一起娶亲!” 扛刀山匪流里流气地啐了一口,把刀往背上一背,搓着手拿绳子和剩下的人一起靠近了人群,怒骂和哭声再次响起,对他们来说却像是悦耳的歌唱,山匪晃了晃麻绳,侮辱地丢进人群中,“要不你们自己来?十几个小娘子呢,弄伤了可别怪孩儿阿耶们不心疼!” 山匪们靠近了,扛刀山匪粗鲁地推开眼前瘦弱的家伙,挤进去要第一个摸摸自己看中的黑美人的小手,只是没走两步,身上一轻,山匪再想做什么,却被一直像小白兔一样乖乖挤在旁边的“普通人”钳住手臂。 他力气大,甩一下就能把人甩得站不稳,但也架不住扑来的人多,寡不敌众这个词,如今用到他身上也是恰到好处。 刚刚还腿软呜呜直哭的普通人们拎着身上包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看着软乎乎的包袱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砸一下火辣辣的疼,扛刀山匪没了刀,被兔子突然咬人打得发懵,“你们这些臭娘们,反了天了还!来人,给老子按住!” 然而来的不是他的同伴,而是更多的拳头。 他没发现,他深陷入几十个人的包围圈的同时,同伴们也接受了同样的待遇。当然,他被打得蒙头蒙脑,也看不见。几瞬前与山匪们打得你来我往,明显招式生涩左支右绌的游侠们一改态度,出手凌厉了起来,仔细看还能看出几人揍人时的相似配合痕迹。 “打肚子,打鼻子,打裆——” 击打声和喘息声里,不知是谁在指点,虽然大部分拳头力道并没有到让人痛苦的地步,但也架不住太多了,扛刀山匪刚要骂人,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围殴的阴影遮挡散去,他终于得见天光。 他从一开始就被摘走的刀也回来了,只不过是以按在他脖子上的方式。 “饶命,饶命啊!” 扛刀山匪脸上被揍出了血痕,看着拿到的黑美人咽了口唾沫,再不敢起半点遐思。 “你家将军是谁?有多少人?” 伍戈拎着刀,居高临下的审问。 扛刀山匪眼神左右乱飞,半天没支吾出一个结果,本是等待着同伴们能转败为胜,但没多久,扑通扑通砸到身边一起倒在地上的声音砸破了他的期待。再一看,被捆起来的山匪们手上的绳子还是他们带来的麻绳。 “呜哇,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来抢人也是被逼的啊!您看看,我们扛的棍子都是从铲子上拆的,回去还得安上去!是我们瞎了眼,您放我们这一次……” 伍戈拎着刀压住山匪,轻轻扫了一眼队伍里还在喘息,打人打得把自己吓到脸色煞白的姑娘们,没看到有人身上明显有伤,这才放下心来。对山匪满嘴的胡说不为所动,“说!不说,可以再也别说了。” -- 第526页 “姑奶奶,您这么厉害,干嘛来骗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十几个绑一块也不够您打的不说?我们真没想干票大的,就是缺人缺钱……” 山匪看着伍戈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耐,感觉到刀锋贴在脖子上的冰冷,瞬间转变口风,“是是是山上大王!我们从东边来的,听说这里地盘被扫空了,就来住下了,总共两百号人,总得吃饭啊!我们可从来没抢过士族商队,官兵来了也敬着,您看那么多流民不也安安生生走到东荆了,我们实在没饭吃,就动了这么一次,您这真杀错人了!” 不得不说,他眼力还是有的,离得近了就能看出来,站在伍戈身边的几人都不像是一般的村妇,即使是身上穿着脏兮兮有些破烂带补丁的衣裳,脖颈内里还是白嫩的。这哪里是流民做工后衣锦返乡来带更多的人入东荆?分明是好吃好喝养着的大家女儿。 唉,一时走眼,就撞上了个硬茬。 山匪眼睛滴溜溜直转,在最靠近她们的地方,仔细打量着这支队伍,揣测着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不是商队,不是来剿匪的兵……难不成,真是他们倒霉,碰上哪家士族娘子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不坐马车要来走路玩耍? 伍戈嗤了一声,“官兵你们打不过,士族商队有大批护卫在,流民身上什么也没有,小商队和富裕些的普通人,就活该被你们抢?” 她的声音噎住了山匪,也让眼中露出了些犹豫不忍的女兵们神色清明起来。 刚刚本色出演本就是游侠出身的女兵们更是不屑,“要是现在躺下的是我们,你们看他还说不说什么鬼迷心窍!我们都得完蛋!不记得前面听到的什么了?不记得我们出来前看到的他们抢了多少小商队了?” 女兵们丢开包袱伪装,拎着木棍木刀,脸色彻底冷了。 再等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两边山上响起,山道上方的斜坡上,出现了许多顶着树叶,乍看过去和山匪们刚出现时的装扮一模一样的人。 山匪数了数人,倒吸一口冷气,明白自己是被人套了口袋,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当场叛变,“大哥,不,大姐,您带着姐妹们真是女中豪杰,您看我怎么样?山上的路我熟,仓里还有粮,您就留我一条狗命?您看不顺眼谁,我帮您动手?” 这是把她们当成黑吃黑的另一伙山匪了。 伍戈背上刀,让人牵着十几个俘虏往林子里去,抽冷子问几句山上寨子的事,在讨好中搜寻到了有用的只言片语。 两百多对两百多,不够稳妥,得筹谋一下。 第220章 . 山匪(三更) 新兵踏上战场的第一课(…… 拎着新抓的俘虏, 外出练手的女兵们汇合后,稍稍休息了片刻,按着俘虏的供述研究过寨门, 三十多个女兵们融入队伍中, 分成小队散开,尽管大多数人惊魂未定, 仍是打起精神,遵从命令往匪寨摸去。 天色尚早, 山上路上还能看到掩在林中的一部分耕田,只是荒废已久,几根麦苗和野草立在土中,并不起眼。或许这座山曾经的主人还在时,过过耕种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 但显然现在已经不在这样做了。 知道被发现了他在胡说八道的山匪狗腿地笑着,绞尽脑汁地为他们提供着信息, 就差把自己洗成一朵白莲花了。虽然自己也不清楚荆州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伙这么天真又凶狠的女土匪, 但他试图讨好伍戈好成功抱上新寨主的大腿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只是, 拍马屁的努力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伍戈和其他人也没去纠正他。 远远能看到一处哨卡,藏得并不认真,其中一个守卡山匪踮脚向山下张望着,像是在期待着下山的人满载而归, 不时摸摸肚子, 大约生活也并不富足,要是时间再长些,没准山腰的耕田还有再次被使用的机会。 “您看这么绑会不会不舒服?” “再松一点?” “好的好的……” 没多久,从林子里走出一队人, 脸上或多或少挂了彩的山匪们牵着“猎物”,大摇大摆地往哨卡而去。被麻绳捆住双手向前走的猎物们背着包袱,虽穿的是男装,但发丝散乱,身体曲线难掩身份,让守在哨卡的山匪眼睛都看直了。 “二哥!好多人!” 扛刀山匪背着大刀哼笑一声,“我出手,那还能放跑了肥羊?快去,报给将军,今儿个怎么也得有好酒好肉吃!” 守卡山匪没敢问他脸上的伤,眼睛往背后抓到的人身上一瞟,就知道这位二哥是在反抗中吃了苦头,就更不敢触霉头了,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往回跑去。 藏在山石后面歇着的山匪们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往山上走,想动手动脚,挨了小娘子们瞪视,又怕抓到人的扛刀山匪发怒,就只过了过眼瘾。 山中匪寨建得不大,篱笆墙外放了滚木和拒马,看着倒还有几分样子。对面一个大汉迎上来,“老二,发财了啊!抓到了多少?给我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扛刀山匪乐呵呵地回着话,被问到自己和小弟们脸上的伤,神色郁郁啐了一口,“将军先挑,早晚要她们知道厉害!” 自二月底决堤后,流民往西去,开始大肆建设的齐国边城需要的人手多,自齐国国都传开的新物件也引了各家商队像闻到腐尸的豺狗汹涌赴西,边境的山林里多的是匪类,除了真有良心的,这些寨子劫掠路过行商和百姓的事干了不是一件两件,对抓人上山压根不觉得有什么。 -- 第527页 被叫做将军的人身上连甲胄都没有,混在猎物里的李娘子仔细观察着他的举止,确认毫无军中仪态,猜测只是为了叫着好听,选了“大王”“将军”这种听着厉害的词儿,自封为将、为王,乱叫一气。 “泼辣好,泼辣了能玩久一点……”那将军阔步走来,身后的人不像守哨卡的山匪还有些瘦弱,个个壮实,叫着“大哥”、“大王”,就要过来挑人。之前围着队伍的守哨卡的山匪乖乖退开,显然是有阶级之分。 寨中武力说话,武力越强吃得越好,能被这样尊重的,大概也就是寨中精锐。李娘子和身边的再次扮起柔弱的女兵们挤在一起,心里估计着什么时候好动手。女兵们在山下经历了一次围堵,零星几人眼圈里的一包泪还没消下去,看起来简直是本色出演了。 “诶哟,还背着包袱,咱们兄弟就缺个暖被窝的,今儿个晚上一起洞房!呆了点没事,漂漂亮亮的,不嫌弃你。” “将军”大哥贴近李娘子,看着人皱眉往后躲,一点也不生气,色眯眯地伸手。 没摸到小脸。 胯下一阵剧痛,完成了膝撞的李娘子跨步接上肘击,猱身而上,头槌让那位大哥鼻梁瞬间出血。 小白兔变大灰狼,趁人没反应过来,在抢来的时间里,手腕上本就只缠了两圈做掩饰的麻绳落在地上,解开包袱露出兵器,再次开始进攻。 糟,被坑了! “偷寨的来了!” 听说有好事都来了前面的寨中强手们刚反应过来,就听到了惊慌的喊声。没有夜色做掩饰,绕后从另一边摸进来的女兵们翻入寨中的身影很快被发现,但对于怒气冲冲想要控制住这些到手的香肉的山匪们来说,这通知完全不是好事。 四下全是慌乱的喊声和应敌声,喊着请头目帮忙的小喽啰们被有心算无心,差不多的人数从寨子外包了饺子。做诱饵从正门进来的女兵们虽然有人对战经验不足,但身手是最强的一批,没有游侠在,女兵们经验差些,功夫不弱,一时与寨中强手打得你来我往,竟一时奈何不了彼此。 甩开麻绳后,以麻绳为包围圈,打着打着,山匪们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打,而是和这里所有女人一起打。 什么时候,女人也这么强了? 山匪大哥一边打一边还能抽出心神去找那个坑人的老二,不看还好,看了差点把他气死,人躲得老远,就差喊着“你们谁赢了我跟谁”了。再回忆一下,刚刚他们过来选女人的时候,这家伙脸色都变了,怕是那会就想着怎么跑路了。 当时其他人都注意着新上山的女人和财物,压根不会注意老二。 山匪大哥咬着牙狠狠斩了一刀,恨不得把这人掐死。 最初的慌乱过后,山寨四处都陷入了苦战,两方人数原本相差不大,好在伍戈带人包抄定计得当,一个照面杀出了优势,不然现在应对得还要再辛苦些。 “呕……” 伍戈推开被肠子甩到脸上,没忍住开始呕吐的女兵,让她躲开了侧面的攻击,自己手中长刀与对面的斧头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袭营和比武不一样,见面就是真刀真枪,排兵布阵到了最后,都是人与人的交锋。 虽然对面的兵器也就是些斧头镰刀,真正的刀剑不多,虽然伍戈在分配时将走过江湖的游侠插在了队伍中间,保证一队里一人被吓傻后还有机会补救,但没见过血瞬间失去战斗力的人太多,最开始杀出来的优势正在被一点一点磨掉。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血腥场面,自己的刀剑斩破他人皮肉筋骨,血溅了一头一脸,放眼望去满目狰狞之色,手软脚软。 这与性别无关,与心软也无关,只是新兵们踏上战场要经历的第一课。 伍戈想起父亲曾说起过的残酷数字,什么都没做准备,如果队伍里全都是新兵,那么他们第一次上战场能活下来的人数,不会超过三成。 经验是以血与泪堆积而成,这也正是练兵的意义所在。 “怕什么?今天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他们会抢了我们的刀剑,抢了我们的财物,甚至不放过我们冷掉的尸体!” 伍戈厉声大喝,微微跳起,回身斩下一颗头颅,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再次转身用沾着血的刀砍穿背后一人的肚子,脏器哗啦啦流了出来,血腥和肮脏的味道弥漫四周。她举起手中刀锋,指向前方,“跟我杀!” 无头尸首轰然栽倒,被救下的失手女兵气还没喘匀,就看到了自己的主将战意凛然地冲向前方,身上片片污血,拿刀的手却稳得离谱。 伍戈像一根利箭,冲入了围堵之中,英武热血中,关注着自己的同袍与下属,自有一抹属于她的温柔。 被救的女兵抹了一把泪,握住兵器站稳,仍想呕吐,却白着一张脸跟着她杀了过去。 主将作为箭头冲锋,越来越多的女兵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惧,或者说,是杀多了进入了麻木。再想害怕、想哭,也得等敌人不在才行。 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死我亡。 从背后被包抄的山匪们在死了超过三分之一后,气势就散了,抵抗轰然消失,个个都想着撒丫子逃命,再也不一边打一边说着什么下流笑话,背后拿着刀剑浑身血痕的女兵们在他们眼里,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索命的恶鬼。 -- 第528页 只是往后跑有恶鬼,往前跑顿时发现,迟迟没来帮忙的自家强手老大们也被堵住了。两边人一碰面,强些的山匪们眼前一亮,叫人帮忙,只想逃命的山匪们理都不理,闷头跑路。 可再一看,山寨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了,机灵些的山匪瞬间反应过来,跪下磕头求饶。 伍戈杀入强手圈子里,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新生力量的到来,把体力消耗后应对逐渐吃力的女兵们解救了出来,从抵达到战斗结束只过了短短一刻。 “将军……头儿,他们降了。” 尚活着的山匪跪了一地,剩下的不过百人,失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小心翼翼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伍戈抹了把脸,扫了说话的李娘子一眼,被抹开的血迹在脸上平添三分杀气。 习惯了军法律令,在对方已经投降了的时候,女兵们谁也不是滥杀之人。 伍戈:“先杀头目,杀完再审其他。” 虽然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搬到这里的山匪,都是在垂涎过路商队,里面会有人清清白白、只是因为过不下去落草为寇吗?她不觉得。 第221章 . 报仇 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残忍 寨中强手在打斗中本就受了伤, 能走到这一步的,谁脸皮都不薄,被俘虏后原还抱着被收用的幻想, 听到漂亮女土匪头子说的话, 就头皮一麻,连声求饶, 极力推销自己。 战斗时杀人还好些,这会回过劲来, 心里正难受反胃着,再看一个活生生的俘虏求饶,再下手未免感觉有些残忍。女兵们左看右看无人上前,倒是原本出身游侠的女兵拎着刀出来,“头儿, 都是胡说八道,还审什么?我来杀, 杀完早点回去洗澡吃饭。” “你别动。” 伍戈喝止她, 点了另一人, “李楠,你来。” 被点名的李娘子手一抖,刀落在了地上。 伍戈脸色冷下来,“好歹也有家学渊源,你不敢动手, 别人是不是也不敢动。下不了手, 就滚回去嫁人,你爹气死,也就死了。”伍戈嘲笑完,转头就走, 叫了几个人去搜查山寨库房,看都没看她一眼。 李楠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初次在战斗中互相配合、以杀人为目标战斗,腿软得站不住的女兵不在少数,也有跑到一边去吐的。山寨到处都是血迹,她也怕,也脚软,手酸得几乎拿不住刀。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李楠喃喃着挥刀斩下,面带不忍。 背后猛地响起一阵风声。 “!”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女兵们都在旁边,忙着后怕、忙着痛哭、也忙着反胃,对于已经投降的山匪们失去了戒心,一时间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一个被俘虏的扛刀山匪突然暴起,大刀直取李楠人头。 “镗啷啷——” “唔!” 兵器脱手的声音和痛呼声同时响起,原本走出几步的伍戈回头,刚刚与扛刀山匪同时站起来,趁人不备要偷袭反扑的山匪们,身上都扎了一把刀。 李楠的刀,也落了下来,头颅高飞而出,一腔腥血喷了她满头满脸。 点走了队伍里所有游侠出身的女兵的伍戈,对出事本就做了防备,折回来拉了一把愣愣站着的李楠,以她做反面教材教训所有人: “你们可怜他们这些人,他们可不会放过你们。都看见了?这个之前说得多好听,想动手还不是照样来杀人了?善心留给同袍,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袍残忍!放过了一个人,之后他会带人来杀我们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 女兵们被训得灰头土脸的,纷纷低下了头。连更有江湖经验的前游侠们,都不曾意识到刚刚要出现的危机,她们倒不是对敌人心怀善良,但托大也是糟糕的表现之一,旁人经验不足尚且羞惭,她们更是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一刀穿心的扛刀山匪倒在地上,眼中还残留着想要冲出去摘桃子的兴奋。生命走到尽头,听到伍戈的声音,这才知道人家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两边各有伤亡的时候站出来本是最好的时机,只可惜……他渐渐停了呼吸。 鼓励互相举报的制度断绝了山匪们之间最后一丝信任,举报的人如果没人举报他,就能够脱罪好好回家的奖励,让山寨陷入了狗咬狗现场。最后,除了之前的杀戮,剩下的一百多名山匪最后都难逃一劫。 表现出害怕、逃避的女兵们,一个个被伍戈冷酷地拎了出来,挨个上前杀人,逼迫她们面对。好像这不是在杀人,而只是杀些鸡鸭。 从第二卫的一千人里选出来的两百多优秀兵卒里,只有五十多个游侠,见过血的人就更少了,厮杀时的血勇消失后,处斩俘虏的心理建设本就格外困难。 伍戈只看了一会,拍了拍李楠肩膀,将手心的血擦在了她身上,安排李娘子继续盯着审问,自己领着人继续了搜查寨子的工作。山寨中众人不务农不养殖,粮仓却如之前的俘虏所说,有不少粮食。堆在仓里的箱子和布袋都鼓鼓囊囊,上面的花纹和标记并不相同,明显并非来自一批,山匪劫掠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两次。 细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伍戈将清点的工作交给自己下属,循声而去。 低矮的屋舍排成一排,推开门时,门内哭声戛然而止,怯生生的讨好响起,“夫君回来……你、你是谁?!” -- 第529页 逆着光,伍戈身形修长,满身血气,鬓发束起,手提长刀,乍看完全像是个少年郎。红着眼睛走到旁边不近不远地方的女人,过于肥大的外袍松垮地套在身上,露出青紫痕迹,脚上拴着麻绳,瘦骨伶仃,发现门前不是自己认得的人才慌乱地往后躲,“我没想跑的!救命啊!” “……” 伍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柔声道,“别怕,我是来杀那些害人的山匪的,你没做过坏事的话就不会伤害你。随我出去好吗?” 伍戈放下了刀,缓缓靠近,开口后明显的女声让门内女人冷静了许多,她揪着衣襟,神色有些恍惚,又不敢相信。 “他、他们都死了?” “死了一半,其他人还在处置。”伍戈答得温和平静,靠近了女人身边,握住地上的麻绳,用力拽开。 本就有一段磨损的麻绳断开,女人怔怔地看着脚踝,在伍戈起身时猛地抬头。 “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我能住下吗?我会做饭,我会认一点字,吃的很少的!收下我,好吗?”女人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字字带着急切。 世道的混乱在落到个人的头上时,无异于没顶之灾,最普通的愿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伍戈抖开简陋床上的布单,披在她身上,“我姓伍,是齐国人。我们是来剿匪的。” 女人呆了一下,眼泪滚落,“啊,我去过齐国的。” 仔细想想,车队被屠戮殆尽,掳上山,也不过是一月之前刚刚发生的事。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在齐国看到的新鲜玩意,严肃却也温和的齐国兵卒,言笑晏晏的父母与兄长……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家破人亡,有辱门楣,将军唤我阿木吧。”阿木擦了擦泪,拢着布单站起来,“他们……那些山匪喜欢掳女子上山,应该还有十几人活着,我领将军去。” 没走两步,阿木就被伍戈拦住,“木娘子。”被碰触的女人明显颤了一颤,伍戈告了声罪,“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能不能留下你们,要待我禀明主上方知,但不论是留是走,你们都不必被拘在这里。东荆招工不论男女,总有地方去的,再难,也难不过之前了。” “我家主上曾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如今我想说与你听。” 阿木微弯着腰,有些瑟缩地仰头看她,“将军请讲。” 伍戈轻轻笑了一下,“有能力的人,不会被埋没,我觉得你会过得很好。” 不等阿木深思,伍戈就将她带出了门。 山上还活着的女人不多,加起来只有不到二十个,每一个都被养得瘦弱极了,像个囚犯一样被拘着,身上暴力的痕迹处处,伍戈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她们披着布单勉强整理出能看的模样,伍戈喊来几个不太在意身上脏污的女兵,连着自己的一份,将包袱里多准备的外袍分给了她们,“前面在杀人,你们要是害怕,就等会再出来,我会让人来叫你们的。” “杀……谁?”受害者们里年纪看着最小的少女声音嘶哑,一双眼睛木愣愣的。 伍戈:“杀害过你们的人。” 女人们牵起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受害者的到来让拥挤在寨门前的兵卒们态度大转,不用详细去说每人的经历,在即将被斩首的山匪破口大骂“举报”女人们也是帮凶时,被吓到的瑟缩之意和两方强弱对比,就能让人义愤填膺。 阿木发着抖,在头颅堆里找出了熟悉的那颗头,在面前还有骂声时,细声细气地说起了过去。 在山匪们下山掳人之前,她还笑着调侃兄长,问是不是回去嫂嫂进门,她就不是兄长最疼的妹妹了。兄长父母用生命护了她最后一段时间,让她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美好的事物破碎的刹那最令人心痛,悲哀的情绪能够感染懂得的人,有多为这些无辜的人难过,看着山匪就有多痛恨,女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刀。 最后一颗头颅落地,手抖得砍了三次才砍掉头的女兵坐倒在血泊里,嚎啕大哭。李楠搀着她起身,怀里的手帕都透着一股血腥味,声音也在发抖,“想想看,起码我们也是为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报仇了。我们没做错。” 翻遍山寨发现的受害者,被女兵们拉走分了些伤药,清点队伍伤亡和清点山寨库房的统计很快送到了伍戈面前。 好在,女兵里只有三个重伤,被砍到肩头或是划破肚腹,其他都是轻伤,糊了绿色的昂贵伤药后,简单包扎一下。结束战斗的兵卒们打水洗漱,稍微清理了些许飘荡着混合着血腥、失禁的排泄物和酸臭呕吐味的寨子。晚霞漫天,在焚烧尸体的烟尘里,整支队伍踏上了返程。 来时一部分诱敌一部分藏在旁边的队伍,体力基本消耗空了,在山寨里草草做了些东西吃,大多数人也食不下咽。好在伍戈这次并没有严苛地要求她们,对互相搀扶着没个正形的女兵们视若无睹,与尚有余力的几人,一起推着缴获的战利品。 库房储存的财物里,有一部分应该是受害者们的,但包括阿木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明要要回家财,被问得急了,还会说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场哭给伍戈看。最后伍戈拍板,给她们留一部分可以生活的钱,其他送回去让殿下处置。 入了夜,东荆城城门是不会开的,走到那里也是歇在外面棚屋里,反倒会增加被注目的可能。整支队伍就放慢了速度,走走停停,小声的啜泣和劝慰声在队伍里蔓延,有个傻气的声音响起,“那,咱们杀了人,就真的当兵了?” -- 第530页 伍戈回头看看,在人群中找到说话的人,她记得她的名字,马丫。马丫是从沧江关附近赶来的,家里是农户,作为营中饭量最大的一号人被她注意到了几次,入营时不显,选人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小丫头力气大得出奇。 伍戈笑了,“你不是来当兵的,是来做什么的?” 马丫理直气壮,“回将军,家里吃不饱饭,我听说从军能吃饱啊。”她相当唏嘘,“别说,刚开始我不敢放开了吃,怕被赶回去,没想到,还真让我吃饱了。” 伍戈在心里过了两遍这个答案,明白了她为什么入营时并没有显得特殊,谁吃不饱饭也没力气啊! “就为这个?”伍戈和人换了个位置,走在马丫身边。 马丫的回答有些呆,“家里的饭要给弟弟吃,我吃得多,会让他饿着。弟弟胆小,我胆大,我参军拿钱回去,就能让他娶亲了。” 出身游侠的女兵嗤了一声,“娶不到,那是他没本事!拿着你卖命的钱,真不觉得亏心。”声音很小,只传进了功夫好的和周围几人耳中。 伍戈扭头看向旁边,“你们呢?” “我、我也是……” “都是做工嘛……在家里给人干活,拿了钱也得送回去,家里什么都还要顾着,好像还不如现在出来了轻松……” 李楠吐出口气,望向伍戈,压低了声音,“这么看,我倒觉得我运气不错了。” 因为体力问题被落到后面的曾经的受害者们,被人扶着往前走,不知是谁起的头,轻轻哼唱起流传已久的歌谣,“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幽然凄清的歌声让队伍里哭声更大了,连伍戈都被带着去想了想,许多年前因征战离开故乡的人的心痛。 她清了清嗓子,起了另一首歌谣的头,“……百川东到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更积极一些的词句内容里的鞭策与努力的劝诫,随着附和的歌唱声点点滴滴被记入每个人心底,天上的残月被乌云掩住,只剩下漫天星光,照亮女兵们前行的路。 等到一行人回到东荆城外,被派出来的小队绕路翻山越岭从小路接进城中,唱了一夜的歌谣让每个人嗓子都有些哑,最后念叨的最熟悉的词句,已经变成了“岂曰无衣”。 当挤在马上奔回白露山襄王府,要不是提前得了嘱咐,门房差点要被杀气腾腾冲到门前的队伍吓死。 出发时两百多人,剿灭山匪回来一人未少,还多出来了些小尾巴。仅从练兵的角度看,精气神与离开前大不相同的女兵们已经获得了成功。 薛瑜看了看回来直接被领到她面前的伍戈,身上血迹结成硬壳的衣裳和还黏着血的发梢都太过显眼,让她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吩咐下去的“人回来就立刻领来见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伍戈进门跪倒,行了大礼,“殿下,栖雁山山匪已灭,点兵二百五十三人,全员归来,重伤三人,轻伤一百一十人,解救被掠女子十八人,财物粮食三车。臣幸不辱命,恳请殿下再次遣臣出征。” 字字句句,都透着昂扬的战意。 “你回来得正好。”薛瑜沉吟了一瞬,严肃起来,“神射队伍已至东荆,使臣也已整装待发,没有时间给你练兵了。现在出发,你和第二卫能不能启程?” 伍戈认真拜下,“臣与第二卫,随时可以出发。” 薛瑜扶起她,问了问整场战斗详情,对伍戈做出的财物处置和女子收留多加赞赏,又考虑起受害者们的去处,“……她们在山上吃了大苦头,身体太弱,恐怕赶不及随你们出征。愿意留下或是从军的,就让她们留下跟着一起训练吧,想离开的也可以去山下做工。” 她一句话没有问及女子的国籍,也没有询问身份,在她眼中,似乎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伍戈动了动嘴唇,没有问出尖锐的问题,但阿木说起“有辱门楣”几字时的神色,还会在她眼前不时闪过,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正低落着,忽然听薛瑜道,“只敢对弱者下手,欺软怕硬的东西,实在是令人恶心。之后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况,不管是送回来还是带着上路都可以。我不便出面,我会让流珠带人注意一点她们的情况,你离开前有空的话,可以领着人先在后面安顿下来。你救了她们下山,你带着她们过去会安心些。” 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薛瑜不希望姑娘们或是以后会遇到的其他受害者们,因惨祸而折磨自己。一场灾祸,过去了就该有新的人生。 薛瑜考虑了很多。她私下找陈关问过,剿匪的财物归还一部分给受害者,剩下的军中与君主分赃,这样的安排是约定俗成的事,以前出征北部也是这样做的。但她并不打算遵循。战利品能轻松获得,那么等到没有人可以白吃黑的时候,会不会对百姓下手? 养军队要么自己掏钱富养,要么放任劫掠,她可以富养,可以拿抢来的财物做军费,也可以在胜利后庆祝,但不能让他们形成“抢劫等于自己发财”这种逻辑。 一句句比她考虑的还要深远详尽的内容,让伍戈心房满满涨涨,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瑜。 少年王侯的双眼偏圆,眉眼长开后反倒没了初见的凌厉,但温和又沉着的考量,眼中闪烁着的善意,每一处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 第531页 这就是她选择追随的主人啊。 第222章 . 出发(二更) 还以安宁…… 经历过方锦湖的凝视后, 过于灼热的目光不会让薛瑜不适,一心一意地算着时间。时间紧迫,留给伍戈的时间不多, 薛瑜派人去请简骑尉与崔齐光, 让她先下去梳洗休息一下。 前后不过几日,伍戈回到王府背后的营房时却觉得恍如隔世, 没有第一时间去洗漱泡澡,而是去寻了阿木等人。 阿木一行身份未定, 回了营中也只是被留在屋舍内,接受照料的同时也不许出入。但有了薛瑜的允诺,伍戈来带人出行就不会有任何影响。 伍戈以为会看到幸福而放松的少女,叩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紧张的面孔。 被救出来的女人跟在阿木后面, 一起看向她,“将军, 您是、是要我们留下吗?” 路上女兵们没有和她们透露太多自己身份的事, 能从边境顺利进入齐国已经够让人晕晕乎乎, 一路来到白露山,看到漂亮雄伟的宫舍楼阁,无人不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场幻梦。 白露山上山的路不止一条,但背后是峭壁水潭,怎么走都只能从正面经过, 女人们大多是认字的, 看着匾额上的“襄王府”三个大字,惊喜后就是胆怯与恐惧,等到看到背后建起的营房,才像是有了些实感。 希望被打破了太多次, 会让人在遇到善意和好运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伍戈向她们承诺了会有好生活,但……女人落到军营里,能做什么?伍将军能带兵,之前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这个机会? 阿木眼中泛着泪花,小心捏了一点伍戈的衣袖,“不知恩人过的是这般苦楚日子,我们愿以身相代,希望将军成全。” “我们也是。” “我、我也可以。” 女将身上的血气还没完全散去,但这里没有人会怕她,反倒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如释重负一般,找到了能为她做的事,要努力将伍戈护在身后。冷酷的女将军救了她们,如果可以,她们愿意做更多。 伍戈没听明白,反过来安慰她们,“现在算什么苦呢?殿下仁善,答允你们留下,愿意从军可以从军,不想从军,等养两天身子,可以下山去工坊做事。虽然规定里大多数时间都要保密,不能随便出来走动,但也是有个去处。” 她细细将后续的安排和阿木她们说清楚,鸣水工坊积攒下来的经验,对收留外人自有一套流程,除了自由会稍微限制些,安排得妥当,听着也放心。 然而没想到,阿木等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对着自己手下的兵,在练兵期间的时候伍戈能板起脸冷酷怒斥,可对面只是刚救出来的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美感,却足够让她手忙脚乱。 “别、别哭啊?”伍戈急得有些结巴了,谁看着漂亮姐姐妹妹在面前哭不心痛呢? 伍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向来是兄长听她的话,练武痛了也很少哭,从昨天傍晚到今天,简直是看着别人把她十年份的泪都流完了。 劝是劝不住了,伍戈看看外面天色,知道自己得抓紧时间,干脆快刀斩乱麻,“既然没人想下山,就跟我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之后的住处,让人简单说说你们需要做什么。” 女孩子们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了她身后,脸吓得苍白一片。伍戈踏出门外,微微叹了口气,“可惜我明后日就要再次出发,不好带上你们,此去长则几月,短则半月,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能学到些新东西。” 她带来的人,又是女孩,天然站在同一个阵营里。没有人拒绝她的话,那这些都是她第二卫的预备新兵,是她的人,要不是殿下说的有道理,实在不方便第一次出发时就带上她们,她实在不想把人交到魏卫河手中。 当兵要吃不少苦头,男兵与女兵之间就算再怎么约束,摩擦与争斗总是无法避免,又没有成熟的老兵带她们……伍戈突然一顿,先前还觉得这次剿匪有三人受了重伤是坏事,如今却觉得是件好事了。 领着被盖上预备女兵的戳的女孩们去领了衣着被褥,安排了住处,简单说明了需要做的事,看着一双双强忍恐惧却信任的眼眸,伍戈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是带着一群小鸡仔的鸡妈妈。 “……今天刚来,累的话就多睡会,别误了晚上吃饭就好。”伍戈说完最后的嘱咐,得到对面用力点头和承诺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不知道怎么的,她总觉得阿木她们在想些奇怪的事。 怀揣着羊入虎口的恐惧,预备役女兵们比伍戈更恍惚懵懂些,带着有色滤镜去看军营,远远看到的那个木头脸将军仿佛都蒙着一层淫邪的光。女孩们来到女兵营房的第一个白天,就在忐忑与惊恐中稀里糊涂度过,直到被拉着跑了许多个早上,自己身上也有了薄薄的肌肉后,才意识到最初产生了怎样荒谬的误会。 即使留下来并不是为了从军,但作为军人被培养、被信任、被打击却也是为了自己好的感觉,已经刻在了心底。 伍戈安排好了阿木等人,感觉到她们恐惧却也镇定的情绪,猜测应该是来到陌生环境的原因,相处久了就好了。她回到自己的屋舍,打水洗澡,在热烘烘的太阳下烤干自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出发准备,就被江乐山敲开了房门。 作为襄王任命的长史,江乐山很少出现在后面的营房中,更别说单独拜访领兵的亲兵统领,和他接触最多的只有每日练兵结束就回去当近卫的魏卫河,与另一位更不务正业、甚至现在手下一个成建制的队伍都没见到的亲兵统领陈关。 -- 第532页 至于到底是因为忙着为殿下处理政事没有时间,还是别的原因,就不是伍戈需要知道的事了。 “江长史。”伍戈的发梢还有些湿,拿簪子随便挽起,不至于披头散发过于失态。 手中挎着一个竹篮的江乐山微微一笑,“殿下遣我来为将军送三件宝物。”大袖摇摆之间,似有仙灵宽厚之气。伍戈与他没那么熟悉,只是在行宫见过,后来回京才再次碰面,只隐隐觉得他豁达疏朗了许多,表现在脸上,就是满脸蜡黄、容色平庸的青年,开始变得好看了。 伍戈虚心求教,不抱希望地幻想了一下是不是殿下肯把好马好剑好弩借给她路上用用。 不管是照夜白,那把不出鞘就像是平平无奇木剑的宝剑,还是经过薛瑜改造的弩,都是难得的宝贝了,她不奢望赏赐,借来用一下的梦还是能做的。 江乐山揭开竹篮的罩布,将木棒和一大一小两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陶罐一字摆开。 他先拿起手心大的小陶罐,“此物神射军中亦有,名为雾雷,敌人紧追不舍难以脱困时,碎罐自燃,白雾四放。” 而后是木棒,“火石将军应有备下,此物名为引火,可引火石之火,便于行路。” 最后是那个大陶罐,有两个拳头大,样式有些奇怪,罐口被泥封起,只露出一条手掌长的细绳,江乐山将它推向伍戈时透着小心,“此物……将军不可对外人道。殿下未予名字,似是刚做出不久,只道平日妥善保存,勿碎勿热,若有绝难抵挡之敌,十死无生之时,可点燃细绳,掷向敌方速速远离,好搏得一丝生机。惟愿将军一路平安,不会用到才好。” 罩布揭开,竹篮里还有不少木棍和小陶罐,但大陶罐只有这一个。伍戈猜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殿下新研究出来的需要点燃放出的机关? 襄王做出来的新奇东西太多了,不需要感到惊奇。但从江乐山的郑重嘱咐里,伍戈听明白了背后的含义。大陶罐很有用,很危险,应该是还没完全做好,所以只有他们自己人有。 四舍五入,这就是殿下专门让人送来的保命符。 “臣多谢殿下赐宝。” 伍戈声音微哑。 被人放在心里感谢的薛瑜,再见到伍戈时,忽略了少女明亮的双眼,为两人互相介绍。未来一段时间相互打配合的同事第一次见面,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襄王的亲近,简骑尉上山前的疑虑淡去许多。 简骑尉:嗯,能被襄王看中,又有家学渊源,看来不会是弱手。 伍戈:只要你喜欢殿下,我们就能友好相处。 虽然感觉气氛过于热烈了些,但薛瑜左右看看没有找到症结所在,只能归结为同为武将的惺惺相惜、干柴烈火、战斗狂魔意识之间的亲近。 划了大半个山头做军营后,王府依然很大,足够放许多个议事厅,薛瑜平静宣布完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招人顺便送人去筑堤,维护挖矿附近的安全与秩序。剩下的具体执行,就交给了两人一起去讨论,拿着薛猛派出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的大致山匪情报,起码最开始进入荆州的路不会太难走。 驿馆离得最远,崔齐光也来得最晚,附赠一箱子两天时间里废寝忘食默写出来的书稿,让薛瑜去叫伍戈来正式与护送目标见面前,瞬间陷入了丰收的喜悦。 “使君未免太过操劳。”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薛瑜满口关心。 崔齐光满脸感动,“到了河堤后恐无暇分心,殿下以拳拳情意对我,我自当以拳拳情意报之。若非时间短暂,还能多写出几本,好为殿下解忧。” 笔是他自带的,墨是襄王无限量供应的齐国出产的名墨,在齐国免费供应的新纸上书写简直是无上的享受,写起字相当上头,他一点也没觉得吃亏,反倒想再多来几本。 ……好像怪怪的,是不是上次忽悠过头了? 薛瑜压下心里的吐槽欲,看已经有全自动打工趋势的崔齐光的眼神十分柔和,“使君东去后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山长水远,使君能记得此事便好。” 崔齐光跑过来的速度太快,为使臣们准备的小宴还没准备好,等到后面跟着的整个使臣队伍到来,薛瑜已经将护送他们的亲卫统领介绍给了崔齐光。 两派人分别代表两国,小宴虽小,规格不小,使臣们恭恭敬敬对着这位没见过两次的襄王施礼,看见女将心中生出了多少腹诽,也没敢说出来。 好歹是人家好心派兵带他们回国,又要送他们去招人筑堤,女将就女将吧,不是还有一千多人随行保护吗? 眼看着终于要走了,总不能一句话把襄王得罪了,他们一直留在东荆,等着本国派人来救吧?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只有崔齐光坐着十分别扭,脑中回荡着剩下的使臣们来之前,薛瑜与他说的“使君所留墨宝能教大齐无数学子”、“使君写的不是字,是文章的传承”等等,总想着冲回书房再多默出两卷名篇。 时不我待,他有这个能力,就该好好把责任扛在肩上! 薛瑜让江乐山带着使臣们去见了已经收拾行囊准备随行的工匠、整军的军营、准备好将要借给他们一起上路的车马,桩桩件件事情办得漂亮,纸面上的承诺落在实处,令人十分放心。 而拿着地图细细询问如何去往龙江堤、怎么走能通向中间要停留的几个取材地区的伍戈,以肯听话、肯交流的优秀品质,打消了使臣们最后一点忧虑,一时竟觉得女将没什么不好。若是别人来领兵,哪容他们指手画脚? -- 第533页 感受到了尊敬与温和的使臣们心满意足,喝得醉醺醺地往外走,不知是谁起的头,在马车上唱起了黎国的歌谣。 留下整理从使臣们口中问出来的内容的伍戈也心满意足,和没有离开的简骑尉商量着调整了一部分前进路线,力求少走弯路、找到最多的山寨。 襄王府的某间议事厅内灯火亮了一夜,宿醉的使臣们延后了一天出发,正中薛瑜下怀。尚兴奋讨论着的伍戈被强行押去休息,简骑尉走出房门,看着山巅清晨的薄雾,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五月初二,王府后点兵场。 小型军营和王府设在一处足够安全,唯一的缺点就是平时操练太吵,好在薛瑜与他们的统一训练时间几乎能调到一起,夜间除了守夜,训练的只有潜行,没人会特意在殿下睡觉的时候找不痛快。 这个清晨整个军营没有在训练,点兵场上,一片寂静,列队站在台下的军卒们看着两位统领依次上台,按捺住激动,简单的口令让台下众人神情一肃,看着自己效忠的主上,缓步踏上高台。 来东荆后第一次换上朝服的薛瑜,一身隆重的红衣,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女兵们有人的脸上和脖颈处还能看到前些天留下的伤痕。 她从魏卫河手中托盘上拿起一杯酒,“陛下曾允诺相助黎国,如今黎国山匪横行,民不聊生,使臣无法归国,无法重修家园。为我齐黎两国邦交计,今日,本王送诸位出征剿匪,还荆州安宁,愿诸君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还以安宁!”“还以安宁!” 隆隆的喊声惊起山中鸟雀,伍戈单膝跪在薛瑜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摔杯声清脆动听,她翻身下了高台,骑上站在方阵前不时撩蹄子的高头大马,提刀向前一挥: “为大齐,为陛下,为殿下,出发!” 另一个方阵里的兵卒们看着女兵们跟在伍戈后面离开,羡慕极了,而新加入的预备役女兵们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马背上的女将,又将目光挪向高台上的少年,心跳得很快,喃喃着重复薛瑜最后一句话。 “……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第223章 . 茶宴(三更) 诸位让本王好等(5k营…… 使臣队伍和护送的队伍走得大张旗鼓, 车队绵延着从东荆城离开时,从东城门一路排开,占据了足足半座城的主干道, 千人护卫和车队造就的气势不凡,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该有的牌面都给得很足。在明里暗里的视线打量中, 他们越过东荆城外的桥,驶上了黎国的土地。 而神射队伍正是他们的反面, 无人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甚至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做过妥善补给。连薛瑜都是让人给薛琅送去新调试的一把弩时,才知道营中已经空无一人。 神射队伍走得比使臣队伍略早些,到底早了多少、去向何方,不得而知。连她这个听过伍戈和简骑尉商量出来的路线的人, 都只知道他们第一个目标是哪里,具体从哪里走, 并不清楚。 来的时候是惊喜, 离开时薛琅没有与她告别, 虽然知道大约是为了保密,但仍是有些失落的。 “阿嚏!” 边境山林,神射队伍藏起来远远以瞄准镜充当望远镜眺望着东荆城门,在西部群山中练就的优秀藏匿技巧,让他们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 只是爆发出的一声震耳的喷嚏声证明, 藏得再好,也挡不住发出人类声音时的暴露。 鼻头红红的薛琅接到了警告的一眼,恹恹地继续调整着视野,骑尉从林中轻巧地来到他身边, 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觉得我做得不对?” “没有。”薛琅硬邦邦地回答,盯着瞄准镜中的画面,总算调回了打喷嚏之前的位置,东荆城墙出现在眼前。 他再次扫过城墙,没有找到薛瑜的身影。保持着脑袋不动,薛琅用气声道,“头儿,等回来我还想请假。” “……”本还想安慰他的简骑尉好气又好笑,心里对他请假要去哪里一清二楚,“请,请个一个月要不要啊?好好干活!” “哦。” 简骑尉回到自己的观察点,瞟了薛琅一眼。见过襄王后,其实他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两个皇子能相处愉快,只要不伤到手下的兵,他乐得薛琅与襄王亲近。兄友弟恭,总比手足相残来得好。 瞄准镜远远望来,捕捉着所有异样的动向,而东荆城门处的目光焦点,看向的是使臣的队伍,却不是在看离开的使臣。 随着薛瑜抵达东荆,关于女兵们的传言也传到了边境,刚到东荆时两支亲卫混合守卫,女兵插在其中并不明显,后面几天女兵们成军后少有出行,第一次正式亮相的女兵们沐浴在视线中,紧张有之,更多的还是兴奋。 不管是初来的流民,还是新到此处的商贾,不论是不是齐国国民,都密切关注着襄王殿下的亲卫女兵们。或是想挑刺,或是想看热闹,只是这次他们都得失望了。 靠着一个月的紧张训练和好吃好喝,扛起刀枪令行禁止,军阵前行中也有了森严的威慑力,被编入队伍中的真正见过血的兵卒给整支队伍添上了血气,若非特意去看皮甲勾勒出的身躯弧度,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兵卒与旁人有什么两样。 来自襄王亲手缔造的特殊印象,冲击着人们的固有认知,而没有出面送别的薛瑜捏着桌面上的木头娃娃,在浅淡的失落中迎来了新的工作。 -- 第534页 地方官员官职变动,没有让东荆产生太大的变化,来吹捧薛瑜明察秋毫的新任怀阴县丞的上书,也只得到了薛瑜看了一眼,就被她用江乐山写好的制式回应按下。 问卷的风潮席卷整个东荆,没被罢官的县令们看着敲锣打鼓送回来的钱财,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好歹他们比前怀阴县令那个傻蛋幸运得多,幸福感总能从对比中产生。五月刚刚开始,他们就已经头疼起了月底的考核,像是有火苗追在屁股后面,谁也坐不住。 总的来说,被“杀鸡”的怀阴县令起到了薛瑜想看到的作用,地方官员们心知送钱拉关系没用,低头开始做事。 而早早派发出去的茶宴请帖,也终于到了开宴的这一天。 接到了请帖的附近士族家主,无一例外地先去东荆城外看过了黎国使臣离开的这一幕。女兵是个特殊的符号,让人不禁心惊于这位在打听到的消息里只表露出文治手段的襄王,究竟在手下兵丁上面投下了多少金银心血。 动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扪心自问,他们家的部曲能应对得了这样杀气腾腾的军队吗? 恐怕很难。 肯放一半人离开身边,就意味着襄王自信于剩下一千人也能护得襄王府滴水不漏,手里有强于这些人的底牌。连在一般印象里弱势的女兵都这样强,她留下的那些人,又会有多强? 怀抱着这样的敬畏,小家主们想着送进去的钱财被襄王接受了,看着青山绿水掩映间的王府大门,那股鸿门宴的不妙预感才淡了些许。 怀阴县令的父亲,同时也是一族之长的金族长,反倒不像他们这样乐观,一遍遍回想着女兵们手中刀剑的寒光,原本想好的为儿子分辩的说辞全都咽了下去。从偏门被迎进府门,没走几步突然被人在身边尖着嗓子唤了一声,阴森森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叫魂,杀气四溢,吓得他心砰砰直跳,往外躲了两步,差点坐在了地上。 “哟,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奴招待不周,吓着您了?” 金族长惊魂未定,看过去才发现是引路的小宦官,他努力站稳,看着同行的其他人投来的嫌弃他大惊小怪眼神,意识到好像只有他一人感受到了生命被威胁的恐惧,只能苦笑。 宴会是士族们常开的,只是今日的宴清有些特别,曲径通幽七拐八绕,一行人被领到了偏僻处,仍是不曾见薛瑜的影子。 整座王府中最高的建筑就在他们眼前,走到此处,人人都莫名感到有些冷,唤来引路的侍从询问襄王殿下在何处,好早些觐见,免得在路上耽误时间。 问题还没问完,吱呀一声,高阁上一扇窗打开,坐在二楼的薛瑜低头望着众人轻笑,“诸位让本王好等。” 一句话扣下一个罪名,好在襄王似乎并不想追究,只催促着他们上楼。越往楼内走,那股如有实质的寒冷就越发明显,明明是夏日,走在处处阴影的楼中,小家主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总觉得阴影里藏着刀斧手。 不、不至于吧? 现在退缩也来不及了,上了一层楼,入眼的第一幕就是少年人宽袍缓带,说不出的写意洒脱,迎着阳光坐在二楼窗边,面庞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笑意亲切,“本王得了好茶,特邀各位共饮。” 一句话定下了今天小宴的基调,刚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被阳光驱散,除了有人腿软了些外,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宴会。 “怎么,好像都不太高兴?”薛瑜挑起眉,放下了手中茶盏,“不是你们递来拜帖,想与本王谈天说地,享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鉴赏古董字画珠宝玉器的么?” 总结起来有些奇怪,但拜帖上的确是有这些内容,不是请薛瑜赴宴,就是表示自己对某方面有研究,连送礼都是用鉴赏的理由送的,总躲不过“投其所好”四个字。平常互相写帖子宴清对方时不觉得,被这样一总结,虚言变成实际,各个族长家主脸皮都有些抽搐。 哪有这样抠字眼较真的?! “高兴、自然高兴,只是我们不过山野村夫,不曾见过什么好茶,怕扫了殿下的兴。”金族长为了保命,第一个站出来发言。 薛瑜神色缓和,“都坐吧。” 允了落座,来人也不敢立刻坐,挨个上前对薛瑜施礼自报家门后,才小心翼翼跟着仆从们指引落座。只有薛瑜一人身边的窗户是开着的,其他人不想生事,只眼馋地看了看外面如洗碧空,目不斜视地看着薛瑜。 襄王似乎真的是叫他们来赏茶品茶的,一锅茶汤沸腾,茶沫如雪,煮茶的侍女练出了优秀的技巧,在画一般的举止中,让各个坐下来就想跑路的士族族长们放松了许多,分茶到手中时,还有闲心去询问,“此茶上佳,如此煮法更是见所未见,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寻来?” 一般情况下,这是对薛瑜示好,搭起了个台子,好让她说出茶背后的故事,也好让他们拍马屁。 然而薛瑜并不配合,反而疑惑地望过来,“东荆近楚,这法子听闻是自古籍中复原,楚国竟是没有吗?” “呃……”家里和楚国有些许交际的族长脸都僵了,“我等乃齐人,楚国如何,行商时虽知晓一二,却不尽明了。殿下博闻广识,我等不及也。” 这是敲打吧?一定是吧? 茶的确是好茶,只是品茶的人大多食不知味。想顺势拍马屁的人大多一开口就被堵死,深刻意识到了这位襄王压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 第535页 茶煮两道,靠着族长们的坚持,气氛还是缓和了下来,聊聊天气聊聊茶怎么怎么好,总能有话题让楼上并不冷场。 在客人们觉得这场宴会实在不像个宴会,难受得只想走的时候,薛瑜看着一干人等的努力,好悬忍住了,没被他们惹笑。她轻咳一声,“各位既然觉得茶好,想来秋季的选官考试,不会有人缺席了。” 还在说着没营养话题的族长们都愣了,没明白茶和选官考试有什么关联。不对,他们也不知道选官考试是什么啊! 难不成……京中传来的胥吏考试消息,如今选官也要变成考试了? 第224章 . 襄王之鹰 制冰、品茶与工作福利…… 原本觉得考试离他们都很远, 本该抵抗或是争议一番,但襄王以告知的方式让选官考试出现,大多数人想的就不是做不做, 而是什么时候做了。 抛出的炸弹炸得人蒙头转向, 有人不知不觉重复:“选官考试?”。 薛瑜赞许地点了点头,“本王亲眼见到诸公如此重视我东荆建设, 奉公守法,兢兢业业, 每年税收皆踊跃缴纳,是我齐国地方栋梁。看来,过往诸公家族子弟迟迟没有入朝,不过是因门户之见被推官小吏拒之门外。如今有了考试,本王绝不会让任何一家子弟的才华被埋没。” “考入官衙的, 本王自是不会亏待,像今天的茶, 就是办公常备的小东西之一。”薛瑜轻描淡写地将福利待遇揭开一个小角。 听着都是好话, 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啊。 世家的时代在钟简倒台后已经过去, 抱大腿是想更好的活下去,这个大腿好像削弱了他们的利益,好像又在给他们好处? 被咬了重音的税收二字,敲在弄虚作假过的族长心头,对上薛瑜似笑非笑眼神, 心尖直打哆嗦。这一眼, 是有意,还是无意? 趁着还没反应过来,薛瑜再接再厉,一通胡说八道下去, 最后总结:“有了各位肯为本王努力,东荆定会欣欣向荣,背后破坏的宵小定不敢再出头。本王这里,有一份河渠建设图、一份商业城的规划、和一份农耕的建议,愿与各位共享。” 虽然还不知道“宵小”做了什么破坏,但冲着抱大腿来的族长们已经被襄王放出来的好处吸引,看看鸣水,看看京城,再看看他们自己的家乡,有无襄王的对比很明显,谁不想跟着发财? 看来送礼是送对了!这不就带着他们一起玩了吗?可恶,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来东荆搞破坏?! 薛瑜噙着笑,最后补上一刀,“对了,各位请本王鉴赏的宝物虽好,可惜本王不太懂金玉,已经折作银钱记下,想选择任意一条路,参与建设的花销都可以用此抵消。” 虽然抵不了多少,建筑材料也是她定的对外价格,一来二去还有的赚,但明明白白说出来,最后一个送礼贪财的疙瘩也被解掉。 有了收获,也有了承诺,虽然最开始的提议他们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但在新获得的路子面前,也不那么重要了。欢欣鼓舞的族长们在薛瑜安排人带走时,依次告退下楼,分别领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一方面内容提示,准备研究后再来寻王府长史商谈。 说来也怪,上楼时觉得冷得离谱,再坐一会,却又觉得刚刚好,让人不由得想夸一夸老天,给了个舒坦日子。可一出小楼,热浪就狠狠拍在了脸上,瞬间汗流浃背。 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金族长领了小巧的锦囊,心里却没多少高兴,念着刚刚看到的襄王背后过于漂亮的天空,鬼使神差地出门往楼后绕去。 高阁背后只有一堵墙。 引路的侍从们追上来,笑盈盈地阻止,金族长背后发毛,“请问,墙后面是什么?” “是水潭呢。” 金族长想起来了,白露山地势特殊,山阴是峭壁水潭。高阁建得离峭壁这样近,若襄王刚刚真想动手坑他们,扔下去就是了。他低下头,攥紧锦囊,浑浑噩噩地跟着都在笑的族长们出去。 虽然的确做了先礼后兵准备,但薛瑜倒真没动过当场杀人的心思。能第一批送钱的人说明识时务又有底蕴,就算背后有人族里乱了些,有人税收糟了些,今天怎么也闹不到那个地步。敲打一遍,再不悔改,自有律法制裁。 高高兴兴踏上回家的马车,族长们瞬间感到熟悉的寒冷涌来,笑容还没僵住,就听自家守着马车的心腹仆役惊喜道,“郎君,襄王殿下着实厉害,财大气粗,奴打听到每家都送了一匣的冰呢。” 哦,原来是冰……冰?! 夏日暑热难熬,顶尖的富贵人家家中会挖冰窖,窖中存了冬天留下的冰块,但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太少,夏日的冰完全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可他们看到了什么?有簸箕大的木匣里冰块剔透,仆役手摇蒲扇,凉风习习,汗意消退,是难得的享受。在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这时候用这么多冰,虽然享受的是自己,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想感慨一声浪费。 来赴宴的人多,每家都有的话,这笔消耗称得上一句财大气粗。但更重要的是,她哪来的冰?襄王刚来东荆,冰不可能是她冬天就准备好的。难道说,在京中带来过许多新奇的襄王殿下,连冰都有办法取来? 茶是为襄王做事的优待,冰是不是也是?这笔生意,这般手段,想起什么心思都比不上跟着大腿走的心思强烈。 -- 第536页 心腹探查的消息不错,每家马车上都有作为临别礼物送上的冰,襄王府做事妥帖又令人感动,再多的惊吓也都淡了。 只是,心里有鬼的人只享受了一点点冰,像是为了告诉他们襄王有这个能力而已。差别待遇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在旁人惊异于襄王的大手笔时,只能干笑着应付过去,心知肚明这是襄王给予的警告。 顺从则得利,不听话就挨打。 薛瑜一口气解决了选官考试的通知和几个计划的推进,心情愉快,摸着冰凉的墙壁,总算感觉大夏天不会太过难熬了。 硝石制冰法不难,此前为了做硝.化甘油,攒了好一批硝石,只是□□太不稳定,不管是携带研究还是应用,在还没找到硅土之前都太危险,意识到自己在玩自己的命也是玩下属的命的她,已经停下这个研究很久,转向了平平无奇□□。 做出来的成品不多,短期内放出去的只会有伍戈身上的那一罐。保命的底牌再谨慎也不为过,给伍戈,不过是因为她是她看好的女将。 制冰是独门生意,薛瑜交给了流珠,留下一批自家人和下属们用,其他的向外开放售卖,也算是补了补为地方官员们发福利留下的王府财政窟窿。 需要她出面的事情全部解决,进入新的阶段,刚投到手下的民间才子们跟着江乐山,贯彻着薛瑜的意志。 一只并不能上阵杀敌的队伍,以不容反驳的态度和尽显公平的清算,在茶宴结束后的第十天,敲开了仍抱有侥幸的士族大门,开口彬彬有礼,只是吐出来的查账内容,听着就令人肝胆俱裂。 被一夜之间剥夺了所有家财的曾经的士族流落街头,头上可怜巴巴的微小爵位也被抹掉。写着他们罪名的榜文贴遍了各个县衙,专人宣讲着这家人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受到这样处罚。封地内的税收情况一起被贴在县衙外,清楚明白地告诉所有人每年需要缴纳的税赋。 宣讲税赋的人认字也有一番好口才,还会生动形象地举例开始运算,几乎每个能听到的人,都跟着算起来,要是算不明白的,还能请宣讲人帮忙算算,自己到底该交多少税。 官员们总是高高在上的,认字的人少,拿县衙外当做普普通通宣传栏的人也只有薛瑜一个,不少人竟是活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交的税是怎么算出来的。有人听了宣讲,对榜文最后的“如有加收,可诉至白露山襄王府”心存疑虑,不敢相信襄王竟会管这样的小事。 来自襄王府直属幕僚的不厌其烦下乡宣讲,成为了投效襄王后读书人们难忘的体验,回来住在漂亮的屋舍内,走出水泡的双脚却在提醒着他们走过的田垄土地。 向下去,向闭塞着的村落去,将襄王的名字与意志,以他们的口传递向她封地上的子民。不必怕,不必担忧,不必畏缩。 她将坦途铺在他们脚下,他们食襄王之俸,自当为君分忧。 没多久,第一例公田佃户发现问题告到襄王府的案子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被押在山下受审的怀阴县令,接受了更多怀阴县公田佃户的指认。他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现在的觉得襄王是个疯子,在烈日的灼烤下,昏昏沉沉地几欲昏死过去。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宁愿受鞭子,也要告他?他不过是多要了半成!有必要这么小气吗?!襄王难不成是闲得发疯了?他爹怎么还不来救他?他家可就他一个独苗啊! 前怀阴县令受到的指认太多,当金族长敲开王府大门时,都觉得腿肚子在打哆嗦。禁军查案查的是人命关天,像这样的软刀子,稍稍越界些的,却是没有搭理的,本以为是没事了,没想到……他明白,薛瑜这是在清算过去的蛀虫,没有人可以逃脱。 看在金族长之前族学建得不错,也惠及了周边贫民的份上,薛瑜给了他这个见面陈情的机会,只是听着明显苍老了的金族长颠来倒去说的都是“只有这一个儿子”,试图以此来让她心软,还是被逗笑了。 “国法如山,虽是独子,但族内过继能承姓,抱来你女儿的孩子改姓能承你的血,何必执着一人?” 金族长听傻了,薛瑜看着他,冷淡道,“金家主是聪明人,只可惜有个不太清醒的儿子,为你全族考虑,还是早做打算吧。来人,送客。” 人失魂落魄地走了,薛瑜伸了个懒腰,让人去催促江乐山搞快点,尽早定罪收监。为一个烂人费心,实在不大值当。 有了第一例示范,对公田私自加税或是在庄园里故意抹黑公田税赋的内容,全被或举报或查探揪了出来。只是对着士族们冷言冷语的队伍,在行走在田垄间与佃户们说话时,眉眼都相当柔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从士族们口中流传出来的“襄王之鹰”的名号,在佃户们口中多了亲热的味道,而当他们回到王府,就又变成了兢兢业业处理文书的无数个螺丝钉之一。 横征暴敛的苗头,被薛瑜雷厉风行地掐死在了襁褓中,没了钟家的分支在小士族们头上压着,她作为新来的主官不强硬些,与地方士绅勾连颇多的基层官员们总会动别的心思,乃至于成为地方一霸。 她倒也不至于真让手下人苦哈哈地过日子,粮肉菜这些暂时自产自销供应不了,肥皂冰块风扇这种对她来说易得、对旁人来说昂贵的东西,一个个全都配齐。 一时间,东荆基层官员们的福利待遇直线上升。虽然觉得在襄王手下干活要求多了些,任务也重了些,但靠着单独发的“任务奖金”和工作福利,他们觉得,他们又可以了。现在考试的名额和考核方法还没有通知,但不管怎么样,年末考试一定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没准还能往上升呢。 -- 第537页 而闷头干活的胥吏们同时听到了年末考试的消息,蹭着上司们享受到的优待,艳羡的目光压都压不住,渴盼着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 内斗不是好事,但良性竞争,尤其是有目标的竞争,薛瑜相当鼓励。考核报表在不断细化,地方官员的日子往加班社畜的方向狂奔而去。带着修路修渠修水车规划走来的薛瑜派人探查了一遍后,紧跟着为税收问题检查结束后,再也没百姓上门的王府安排了新的角色。 县衙外的榜文再次更新,只要家中有冤情、被人欺辱,或是遇到县衙办事态度不佳,就都能来襄王府告状。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告,要是最后查实是诬告,怎么罚被告人,就要怎么罚来告状的人。 放到后世,大约就是个市长信箱的作用。 被薛瑜的连续骚操作吓得从头到脚都绷紧的地方官员们,迎来了新的惊吓,榜文刚出,与其说是给百姓希望,不如说是在敲打他们不要干坏事。 等了几天没等到新的动向,地方官员们松了口气,听着眼线回报襄王在视察山下一直没建好的建筑,幸灾乐祸地期待起最初负责建筑群的人倒霉。 最初赶鸭子上架干活的陈安,已经随着第二卫深入荆州,而商业街也逐渐到了建造的尾声。 接受新技术修渠修水车改善自家庄园环境的士族们,暂时还看不到灌溉和合适的种植方法对收成的改变,靠着薛瑜之前的成功事例,选择入股的商业街建设更是连门都没开。 新开工的河渠水车等等建设上,能最快速建成的水车,在军屯试验成功后,作为能立竿见影让士族们看到东西与结果的商品,送到各士族面前时,拥有了不同的待遇。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水车,而是能特殊定制命名后,在一个地方长期保留下去,让一族的名字可以留传许多年的标志性建筑。 这个词还是薛瑜专门教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水车成功稳住了一个月内还没看到收益的士族们。 当他们成功与地方官员们的政绩修路修渠对接,第一次体会到公事公办却效率极高的处理方式,坐着马车行驶在修整过一遍的路上,看着虽然还没铺设水泥,但多点铺开的道路建设,已经隐隐有了繁华的景象。 怀疑与后悔,也就都咽了下去。 原本在建筑群附近就近建造的工坊,已经在寻觅新址,但招工的人数一点没少,各县开花的建设让水泥供不应求,大举搞起建设的东荆郡人力也缺的要命。 走在路上的人大多步履匆匆,忙碌赶工,但脸上的笑容,是停都停不下来了。 第225章 . 育幼园(修) 学前班兼女眷综合学校与…… 已至深夜, 东荆郡下属的县城已经关了城门,最靠近东荆郡城的怀阳县也不例外。县衙灯火初灭,县令钱满仓却没有回家, 而是在屋内冷气尚存的时候换了身衣裳, 趁着月色拿起了镰刀。 县衙后院,一个月时间足够让苜蓿长得郁郁葱葱, 气候正好,挂起的小花苞看着格外喜人。收割的青草味道弥漫, 原本的花圃林木乃至天井游廊边,全都被实用主义苜蓿占据,一边收割一边走过处处景色,走在田地之中,也别有一番美丽。 养在后院的猪和鸡鸭在镰刀划过苜蓿田时, 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高兴又像是期待。 唰——唰—— 坐了一天, 疲倦的大脑在重复工作中得到了休息, 钱满仓看着被逐渐填满的食槽, 由衷露出了笑容。 “姓钱的,你不回家在这里做这些,还要不要当县令了?!” 县衙大门被人踢开,一路风风火火赶来,妇人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看着站在后院里背着背篓, 和普通农人没什么区别的钱满仓, 她眼中都快喷出火来,想让人上去抢镰刀,又怕钱满仓手中的凶器,只能站在远处责怪, “别人都是劝大家种,或者垦些荒地,一起积肥,你倒好,在家里种了还不够,跑来衙门种!还嫌不丢人吗?” 钱满仓慢吞吞地又割了一把苜蓿,“金娘,这是殿下教我们节源开流,也是一种享受,你不懂。你不喜欢我在家里种,我出来就是了。都是殿下的吩咐,怎么会丢人呢?” 钱夫人掐着自己的人中,她从嫁过来就知道自家夫君着实不够聪明,但没想到会这么一根筋,“殿下、殿下,你死在衙门算了!别回来了!” “金娘……”钱满仓停了手,犹犹豫豫地,“这也不行,那……”他实在想不明白妻子到底在生什么气,突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知道了?阿耶消息灵通,告诉你可以来县衙做事了是不是?你我夫妻一体,想来你大可不必这样忸怩!这样殿下送来的冰就能一起用了!秀秀也能来用冰,咱们一起用,应该能省着用到晚上!” 襄王派人送来的冰是按衙门分的,但做县令的能有一点特权,可以把自己的冰分出去些给家里用。但别人都在兢兢业业做事,只他一个把冰送回家,久而久之心里还是没底。 钱满仓越想越觉得这样好,深深感动于妻子对自己事业的付出,把背篓一放,热切地走过来,握住妻子的手,“夫人,原来你都是为我好,今夜不如歇在衙内,明天我就给你做登记!” 钱夫人被他说蒙了,钱家老爷子早亡,金家势大,夫妻俩口中的阿耶一般指的都是她父亲,但来县衙做事?做什么事?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 第538页 “也是为夫欠考虑了,夫人这样蕙质兰心、心地善良,自然是为一家着想……” 钱夫人听着点头,她嫁过来虽然也是为了让钱家站起来,两家联合使劲好反哺母族,但对丈夫还是不错的。上下级的夫人之间联系紧密,宴会频频,要不是她和那些夫人关系还好,背后为这个二愣子丈夫圆一些傻话,靠金家的势推上来的丈夫哪里坐得稳这个位置? 她心底有些没底,反握住丈夫,急急询问,“你别瞒我,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要写什么文书?是县里缺钱了?家里的庄子现在出不了手……” 想起县里做的铺路修渠,每件事都要花大笔银子,钱夫人眼泪都快下来了。丈夫在衙门里做这些事都有了解释,他这是在努力补贴啊! “啊?”钱县令有些茫然,“不缺钱,县里也没出事……是殿下刚派人来通知的,是好事!是给我们的‘福利’之一,县里现在都忙着做事,殿下体恤我们可能无暇照料孩童,要在衙门里建育幼堂,派人来帮大家一起养孩子,给孩子开蒙。” “你不知道,咱们怀阳是第一个开始做‘试点’的,等收拾得差不多,能办起来了,殿下身边的管事娘子和学士都会来,比自家看书学女红要好多了。咱们秀秀也能来读书学习,每天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又一起高高兴兴回去,秀秀也不用再为看不到阿耶哭了。” 钱夫人听得恍恍惚惚,看着丈夫高兴的神色,有些愧疚,“可惜我没给你生个儿子……不对,那秀秀来读书,我来做什么?” 钱县令:“你得教他们啊?” “孩子那么多,都交给仆役带太容易带歪了,总得留下些放心的家人看着他们。不管是出阁还是没出阁的女眷,都能来帮忙,你肯定也可以啊。而且啊,小孩学小孩的,夫人和手帕交们也能学别的,总比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舒服吧?夫人之前不是总喜欢去参与宴会吗,这下不用花钱带礼物,也能和人见面热闹热闹……” 钱夫人轻轻锤了一下丈夫肩膀,气他不懂自己参加宴会的苦心。但如今襄王内宅空虚,手下的管事娘子忙着做事,到现在也没开过赏花宴之类的宴会,让人无从接近讨好。这样看,还不如随了丈夫的意,来县衙做好育幼堂,总有和管事娘子接触的机会。 她想着怎么接触上级家眷,口中问的却是丈夫对育幼堂的初步规划,听得多了,好像就能看到一处小小天地的出现。这是她的孩子,自然想给她最好的,虽然遗憾于没有儿子,但女儿也得好好培养,才有机会嫁给更好的人。 “女红和写字念书都得学……我记得有位夫人还懂些医术,自己懂得总是安心些……县学就在旁边,我记得有位夫子夫人学识很好……衙门好,衙门有差役看守,安全些,就是地方恐怕不够大……” 钱夫人喃喃着补足丈夫的规划,短短一会已经想到了几个合适的师长,她扯扯丈夫,“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明天钱满仓就要把她正式介绍给其他人,作为怀阳县育幼堂的管理者,总不能什么都乱糟糟的自己也不清楚。 钱满仓笑着看着她,“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钱夫人睁大了眼。 钱满仓揽住她,“你也可以教孩子们吹笛子。我记得你吹的笛子,像春风一样好听……” 钱夫人脸红成一片,靠在丈夫怀里,已经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吹笛子是什么时候。她隐隐有些羡慕自己的女儿,能有这样一个什么都能试一试的环境。 夫妻俩达成共识,被钱夫人一路闹醒的住在县衙里的差役仆从们揉着眼睛,默默远离了充满温暖气泡的两人。 在县衙里蹭了一整天的凉爽空气,钱夫人干活动力满满,挨个送帖子上门拜访夫人好友们,回到县衙也是操心着如何把后院装饰好,再开个后门好与前面的办事官员们错开避免碰面,忙忙碌碌过了几天,被丈夫的下属寻来,正想给人指路,就听到了“金园长”的招呼声。 县里小吏与钱满仓交际不多,敢来找钱夫人,也是鼓起了勇气,小吏见钱夫人愣住,趁热打铁道,“下官是来寻您的,下官家中有一子一女……” 原是小吏妻子早逝尚未续弦,钱夫人为育幼堂寻人都是走的夫人外交路线,对这部分人自然是忽略了,如今求上门,两厢说开,小吏家子女顺利入学。离开时小吏千恩万谢,好话一个劲地往外说,钱夫人恍恍惚惚地送他离开,对自己最初以为他是来寻丈夫的意识,感到有几分好笑。 原来也有人是专门来寻她的,嫁人多年,也有人认认真真来请她,而不是通过她请丈夫或是父亲。 金园长心里的火苗热烈燃烧,更努力了些。 在她的努力下,第一家学前班兼女眷综合学校迅速在怀阳县建立,县里官员们的家中幼童与女眷要么入学、要么做了夫子。薛瑜带人如约而至,却没有先去钱县令准备好的学前班里,而是去县学转了一圈。 县学里留着一个冯医正的学徒,跟着第二卫进入荆州的冯医正暂时没法来挨个教学,学徒拿着上课的书,仍是那本进行了微调的《民医要略》。 来上医学课的除了觉得有趣凑热闹的富人家孩子,都是要学一技之长的贫民孩童,从身上的衣物可以十分明显地分开两种人。薛瑜没有打扰他们上课,去看了看食舍,亲眼看着一节课结束后随堂考试的第一名拿到能兑换肉食的木牌,确定钱县令没有阳奉阴违,这才放心许多。 -- 第539页 攒够一定数量的木牌就能换不同的肉类,虽然这里不像鸣水,各处花销都大,无力直接挂出来奖金奖励的名头,但能用改善伙食作为奖励,又有每年减免学费的奖励在,入学的人并不少。 只是,贫民孩童里女孩数量还多些,薛瑜在衣着好的孩子们里没有看到女孩的踪影。稚嫩和清亮的混合读书声从一墙之隔的县衙后院传出来,铮铮琴声和轻笑软语不绝于耳。 薛瑜知道她通知下去准备的育幼堂已经开始发挥真正的作用,让更多的女孩走出家门,但像被隔离起来一样的女学,并不能让她感到开心。 下课后跑去其他学舍的孩子不在少数,医学课在县学里没有排很多课时,赶时间学到更多知识的孩子们虽然最初报名的可能是学医术、木匠,但也无师自通学会了“蹭课”这一优秀法门。 琴声一起,也有人踮脚想去墙边看看隔壁的模样,但看着一本正经守在县学里的“大人物”们,谁也没这个胆量,只得老老实实去上课。 薛瑜让人叫住一个上课的铃铛敲响后,没进学舍反倒往外走的学生,“你怎么不去上课?” 学生吓了一跳,不清楚薛瑜的身份,只能含糊地低头行礼,“见过郎君。我、我要回家了。”他衣着有些宽大,像是穿的家中长辈的旧衣。 薛瑜语气缓和下来,“家离这里很远吗?”现在才到下午,就要回家,岂不是天天都在路上了? 学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可能也是我走得太慢了。” 在这里看不到接近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大孩子基本都留在了家中,帮着做活种地或是早早定亲嫁人,而十岁上下的孩子们结伴走到县里,读书学艺后再回家,回家路上捡柴割草,凌晨上学路上一起背着昨天学到的内容。就是忙碌一天的全部。 火把需要油,不是他们点得起的,有时抓住几只萤火虫,就像星星落到了人间,能快乐很久。 河边的土地松软,拿树枝能多写几个字。 随着他的讲述,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披星戴月赶路的孩子们的恐惧。但这个学生还是笑着的,被问起觉得这样好不好时,只道,“我家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来读书,要是能像其他人一样有个伙伴就好了。” 他有时候学习误了时间,路上看到有人一起回家,别提多羡慕了。 “去食舍拿一个饼。”薛瑜吩咐人拿来食物,蹲下来平视瘦巴巴的小孩,将饼放在他手心,“这是你回答问题的奖励。” “谢、谢谢贵人。”学生捏着饼子,读不懂薛瑜眼中闪过的情绪,就被拍了拍肩膀,“去吧。” 钱满仓跟在后面,目送拿了饼的学生一步一回头地走远,凑上来询问,“殿下觉得此子可堪造就?” “没有。”薛瑜只是随便选了个人问日常学习生活情况。 她不再看县学的运转,而是让钱县令汇报县里苜蓿的种植情况,难得下一次白露山,对一个月来的农业具体发展,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左等右等没有等到襄王来巡视,被襄王带来的流珠娘子教的算账和奇奇怪怪数学问题绕得发懵的钱夫人,在解决了一道难题后,总算有了机会脱身,还没走远,就见丈夫引着一个少年人和看着就很凶悍的一群人走了过来。 礼数上并不失礼,只是乍一看令她有些害怕。后院育幼园孩童女眷们的家属陪在旁边,浩浩荡荡声势颇大,大多说着好话,笑容满面地夸着襄王安排育幼园的好处。然而襄王没再往前走,瞥见新建的小门后有人影就停了下来,只盯着天井里种的苜蓿,“看来钱县令对此颇有心得?” 钱满仓把种苜蓿当成减压良方,说起种植头头是道,但还没忘了今天的主要目的,没说两句就拐去说育幼园的事情。薛瑜止住他的话头,“既是你夫人负责,就请她来为本王说明吧。” 身边的夸赞声一停,习惯了为丈夫、家庭付出,并不觉得自己做出来的事被以丈夫之口说出有什么不对的金园长捂住心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飞快。 钱满仓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施礼表示去请自家夫人,走到院门后看到金园长,小声笑道,“我说让你来说,你偏不听,还要襄王殿下来请你不成?” 金园长走出小门,站在所有随行官员们的注视下,一时竟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但当看到襄王平静的眼眸,金园长就也平静了下来。 她盈盈拜下,“臣妇拜见襄王殿下。”在襄王面前,她与她的丈夫、丈夫的同僚,似乎都是一样的。在那双眼睛里她没有看到异样,有的只是与看向其他人时一样的思考,或许,还多了些鼓励? “不拘虚礼,来说说看你为育幼园做了些什么吧。”薛瑜看着她,神色淡淡,目光越过金园长看到她背后小门里站着的流珠。流珠点了点头,薛瑜收回了视线。 第226章 . 教学 没有典型,就树立典型。…… 有了流珠的观察背书, 薛瑜没有难为金园长。 不管是县学还是育幼园,都只是地方的一次改进尝试,薛瑜询问她的问题还没有问钱县令的苜蓿田多, 大多也只是围绕着教学的官员子弟们入园后是否适应、如何引导, 听在旁人耳中,就不觉得襄王对育幼园的关注, 反倒只当做是又一次“福利”发放试验,襄王的主要目的大约还是来看看怀阳县的发展。 -- 第540页 没有刻意立的关怀下属的形象, 在一次次福利中深入人心。 真正全程做事的人和旁观参与者,对一件事的陈述方式是明显不同的。尤其是中间被抽冷子提问现有操作和如何推广等问题之后,深入又带着些启发式的询问,让金园长应对得有些吃力,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她能感受到襄王的善意。 令薛瑜愉快的是,除了部分她在县学新增加的学习课程, 比如医学和力学等相对偏门学科, 育幼园这个小小的培训班教授范围十分广泛。 被分成开蒙和再教育两个方面的育幼园, 面对的学生不仅有懵懂孩童,也有将要踏入婚姻或已经踏入婚姻的女子。在薛瑜提出要和隔壁县学的主要学科对接,避免开蒙后入县学不适应后,又隐晦暗示了一下可以教导武艺和骑射,金园长并没有提出反驳, 反倒十分惊喜。 薛瑜不怕课堂起步晚、教的东西少, 再晚再少,也比什么都难学,嫁人后围着旁人转好些。但当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给自己设了限,才是最令人苦恼的。像稍微家中有些底蕴的士族, 他们就不会像寒门一样送女儿去县学读书。 但他们却会对夫人们联手开办的育幼园有好感,并且在上门组织时努力想办法让女眷进来。不管是想要给自家女眷刷名声还是找机会拉关系,人来了,学到了,学生增多了,他们最初的目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圣人讲有教无类,她没到那个境界,只能想方设法地提高基数,再等待基数足够后能筛选出有用之才。 社会地位的提升需要女性手握权力,可以是军事,也可以是财产或者文学名气,但这些都需要积累,在此之前,育幼园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与京城开始建设后设立的托管服务一致的存在。 只不过之前是要卖苦力的民妇安心出力养家,这次变成了先为被捆在家里的女孩们减减负。流珠来参与教学是假,参考陈关给出的军营教学做出的削弱版本爱国教育,培养出的学生三观不至于跑偏到哪里去,也是扎入官僚体系里的一根引导指针。 士族模式存在几百年,门阀固化会让人形成惯性,而师长学院教学的模式,会天然形成另一种门阀派系。派系并非都是糟糕的事,薛瑜并不打算一开始就把可能性堵死,但爱国还是要爱的。国家普及教育,不趁这个机会上思想品德课,学生们长歪了不爱国,齐国养好的苗子跑了,那真是没地方哭去。 “金园长巧思,本月入园的师生既然都登记在册,等到月底查验一番各自学识增长,并以问卷形式考评入学学子满意与否,若是育幼园比之过去在家中抚养开蒙更为顺利,就由你来总结经验,向东荆各县推广。到时县衙隔壁,许是能再设一间学堂呢。” 薛瑜发问结束,直视金园长,抛出一个看着假大空的诱饵。 金园长还没说话,陪同在旁的官员们就笑了起来,满口拍起马屁:“殿下为臣等费心颇多,想来月底就能看到新学堂了。若非殿下关注,臣等家眷哪有这般福气呢?” 他们有人是曾因育幼园接触过具体规划的,有人是接来了家中女眷幼儿入学的,有人则是第一次听到金园长侃侃而谈,到底说的怎么样、完备与否,他们或许并不了解,但并不妨碍吹捧。做事的是上司夫人,发号施令的是大老板,也容不得他们反驳。 “臣妇领命。”金园长低头施礼。 “本王平日有其他要事,若有需要,可以直接传信我王府管事流珠。” 后院里悠扬的抚琴声隔着一堵墙飘来,流珠从院墙后聘聘婷婷走来,依次施礼,站到薛瑜身后。 薛瑜扫了道谢的金园长一眼,语气轻松道,“若不成,也不必太过紧张,稚童年幼,一个月时间玩耍也耗费得起。有本王看顾,不会出大事的。” 只是育幼园的学生,从来都不只是幼童。其他人,未必有这个时间能耗费。一个月里金园长若是让她看不到统筹实现规划的能力,再寻找新的人选换人控制育幼园虽麻烦些,但也不是不能操作。 薛瑜不知道金园长有没有听懂背后的含义,最后仿佛随口吩咐道,“园中琴夫子技艺不同凡响,正巧本王有些小事需要编写诗词歌谣,内容已经交给县学学官,园长若是有兴趣帮忙,可以去讨来一观。” 靠问卷搜刮来的年轻文臣螺丝钉们已经是超负荷运转,但普法和讲述一些新的政策、新的习惯的内容,光靠他们两条腿去各个村庄里来回宣讲是不够的。 学习新知识的乐趣不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的,只有有趣又有用的内容才能在口口相传中大肆流传开来,就像人人都知道教科书写得好,但也更乐意去听顺口溜一样的段子。 薛瑜原本指望的是能编出洗手歌的江乐山,但看在江长史带着人每天挑灯夜战的份上,还是决定把事情外包出去。 一则并不是太着急,二则,能者多劳,但也不能让人一直劳嘛。要可持续发展地培养……就要给出机会。 襄王的吩咐与之前的嘱咐结合起来,乍听完全是给出了一个可以抱紧大腿的机会。 应下来的金园长与官员们一起将薛瑜一行送出城外,薛瑜进了马车,甩掉后面的视线,立刻询问流珠,“之前在鸣水,考了识字第一,又参与了医学救治培养的黄芪娘子这次有随行吗?”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经手,只大概知道需要什么范围的人就算了,也只有特别有用的一部分人才会被她加强记忆。黄芪是几个例外之一。 -- 第541页 流珠回忆了一下,“黄娘子随行,如今应是随冯医正的学生们在各县行医。” 薛瑜按了按眉心,吐出口气,“记一下,把她叫回来吧。今年年末,我要看到她来参考选官考试。原话转达给她,若她觉得以自己的能力考不上……不,安排下去,从乐山手下的年轻人家眷里选出几个有机会的,和她一起突击念书。考试不会放水,也不会泄题,但她们必须有一人入选。若无一人考上,连家眷一起逐出,另谋生路,我不养无用之人。” 金园长领着学习的女眷班能否有这个参考意识,她不确定,直白明了地告诉她们要她们参考,没准还会吓到人,但东荆第一次选官,不容有失。 她不打算赌这个可能,没有典型,就推一把,树一个典型。要是开小灶喂饭都学不动……应该不至于。 “是。”流珠柔声应下,沙沙的炭笔记录声让薛瑜听着十分安心。 马车驶出怀阳县城,撩起车帘,前后都是护卫,相送的人影已然消失。道路两边处处青葱,看着一派生机盎然。 但熟悉耕作的老农们却看得出来这里面的问题,需要轮作休息的田地都种满了新的庄稼,无一处空白。大多是豆类,也有些种的是苜蓿,明显早些时候种下去的麦苗黍米长得很高,把旁边的地比了下去。 第227章 . 楚国梦(二更) 这不是我想看见的楚国…… 人工种植苜蓿娇贵些, 但比起别的植物有一大好处,长得快,能收割的多, 什么时候种下去都有收获, 家禽家畜都乐意吃,相当有用。夏季生长旺盛的苜蓿暂时还不需要考虑青贮的事, 仅仅作为营养丰富的补充草料,将牲畜们喂得个个肚圆。 当然, 背后支持着苜蓿生长的,是几乎每家都有的两丛分别建造的积肥场。堆肥方法完全公开后,家家户户都自建起了一处弱酸性一处弱碱性肥料场,虽然在烈日炎炎下都是臭气熏天,但架不住反复宣传下农夫们对沃土肥田的期待。 饶是县里在每个村落专门规划了堆肥场地, 但更多的人还是更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对统一收肥统一分配并不感兴趣。 堆肥完成的肥料被补进地里, 虽然贫田需要休息、种植某块地久了就要让地力恢复一段时间这样的传统经验, 被深深刻在所有公田佃户们脑中, 让人觉得襄王安排的在所有贫田种植豆类的要求可能不太靠谱,但只苜蓿补足的牲畜出产,就够补上一份收入。 加上薛瑜宣布,这些单独开垦的轮作田本年不收田租、不收赋税,就算长势不好, 也只是白丢了夏秋两季的力气, 家里能留下更多的粮食。长得再不好,也不会比种下去的种子数量少,左右只是试种一季,公田佃户们干得相当起劲。 到封地没多久就接连解决了税赋问题的襄王, 在百姓们口中愈发仁善宽厚起来。 其他作物和新经验不经试验田试种,薛瑜不太放心拿出来用,但苜蓿和豆类这两种,却是不需要太担心的。宣布减免税收,不过是为了让人安心放手做事。 此事还得感谢一下《育种法·轮作》的提示,豆类种植可以固肥,作为氮磷肥里的天然氮肥,是维护贫田种植的上佳之选。她还指望着氮肥恢复地力,年末加种冬麦少减产些呢。 只可惜系统抽奖持续装死,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见到。好在大部分时间,薛瑜并不需要它的帮助就是了。 回到白露山下,初步成形的商业街外围围着一圈篱笆,统一规划的多层小楼红砖墙垒就的建筑外墙和灰色的房顶,是此前从未有人见过的红砖所构造,让它们与其他地方的建筑显得格外不同。 小楼支撑屋顶的栋梁还是木头,一排排的房屋背后是斑秃的白露山,看看白露山上稀疏许多的树林,就知道有多少成材大树惨遭毒手。山下培养了一个月的树苗在薛瑜的要求下被移栽回山上,许多年后还能循环使用。 薛瑜只瞥了一眼新修的客店,剧院和离得不远的公厕,确认接待外来客人的流程已经运转起来,就再没有管商业街。早早入股选择了商业街上铺子的士族们已经派了管事来,占据一席之地,敲敲打打的装修声音无处不在。 但街上只有一半铺子给了他们,沿着一条大道向两边继续扩建的房屋,是规划中的向外出租的房屋,当然,现在还尚未建成。对于空置的屋舍的用途,众说纷纭,薛瑜也从不回应,想要多买一两间铺面攥在手里投资的士族,全被拒绝。 东荆城的军事意味太过浓郁,作为城池与边关堡垒,只能在不损害其最重要的军事意义的基础上做一些修缮。而援建黎国新建一座城,对齐国来说并不划算,收税也不够名正言顺,想要靠建设拉动经济吸引来客,在东荆内部建城是最合适的。 建设会制造商机,也制造人力需求,工地周围多一个相对成熟的消费服务场所和纯粹的施工工地相比,自然是前者会更能将卖方变为买方。 只要够好、够有趣、够难以复制,东荆的地理位置会将它的名字传向四方,它是边城,但也是枢纽,自有它的优势。 只有地理优势也没关系,薛瑜为它补足了其他。比如四通八达、干净整洁的水泥路面,比如优厚的关税减免和组织交流分享,比如冬暖夏凉等等深入人生活的小细节,比如与其他国家迥异的菜谱和书本。 被持续的招工吸引来的其他国家人口以缓慢的速度增长着,六月上旬刚过,拿到各处县学与怀阳育幼园各展所长撰写的宣传歌谣,被送到了薛瑜手中。 -- 第542页 不得不说,让人去教了教广播体操和洗手童谣做示范后,以教学为目的创作出来的歌谣都充满了奇怪的节奏感。寓教于乐的故事却改了又改,习惯于撰写诗赋的育幼园学生和县学学子们相互碰撞着,在不断被打回重写中找到了如何去向下理解更多的人的心声。 薛瑜暂时不想去反思自己会不会让民歌文化变得奇奇怪怪,审核过内容没有问题后,在夏日乘凉的夜晚,丰富精神生活的极富韵律感的歌声传向了各个村落,编造的小故事紧随其后。 种地、念书和健康分别有不同的歌曲,朗朗上口的歌词让再记不住词的人听多了也能跟着哼上几句,不懂得认字也可以从有趣的歌和戏说故事里学到知识。 听得多了,扛着锄头路过的佃户或来白露山下工地做工的百姓们看到商业街上、县里村里垫高的一处小屋,不用认得上面挂着的制式牌匾上的字,也知道那是茅厕。 继自建积肥场后,又一处统一收留肥料的地方出现,想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会飞奔回家,实在忍不住的,也能就近解决,随地排泄的事少了许多,各个城中被统一收留的排泄物都运往肥场,为田地茂盛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这背后也少不了各城在襄王的示意下,开始狠抓典型的威慑。做丢垃圾、随地大小便等腌臜事的人,被抓住后做的事倒不难,只需要打扫茅厕顺便巡逻,直到满三天或者抓到新的违规者就能离开,可以说惩罚相当轻了,既不让人疼痛,也不让人感到羞耻。 但起初被视为太过温和无法长记性的手段,被坚持推行了下去,看到一个个着急起来的脏家伙,听命行事的县令们总算明白了为什么。 有了种植荒地的税收减免政策,接二连三出现的可以做工的地方和学习的场所,让人在浑浑噩噩种田交租交税的日子中,有了自己可以争取到的利益,自然不会轻易放手。这时候,谁家里都缺不了劳力,被抓住巡逻三天,这三天家里的活可就没人干了! 于是,夏日向来排水沟和阴暗处异样味道强烈的城池,反倒一片清爽整洁。 普通百姓每天要做农活、搞建设,薛瑜没打算强迫每个人奢侈地天天洗澡换衣服,只是强调了吃饭洗手的重要性,和在自己下属的建筑工地上安排每月或每半月洗澡的福利。 襄王来到封地后的福利还有很多,其中以白露山农科院教学最为出名。 在对比了几种喂养方式长肉快慢后,继承了鸣水养殖经验的育畜院研究得到了新的发展,虽然连长得最快的兔子都没到出栏时间,但不妨碍薛瑜收到了初步的养殖建议。 苜蓿种植是各村县来人□□学,而后续的养殖和种植教学,则是通知到位后,一传二二传三,不需要专人来叫,趁着有时间就会赶来听的内容。 从白露山传出的农学总结经验,以试验田为示范,一波波传递出去,不知是什么心思,让庄园佃户与公田佃户们泾渭分明,庄园佃户们听到这件事时,只知道“白露山来了个什么都愿意教的圣人”! 等他们怀抱着希望赶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白露山上可不就是襄王府,襄王殿下肯让人无私分享堆肥的经验,可他们什么都不曾为襄王做过,凭什么也享受这样的待遇呢? 然而当试探着询问得到解答,同样拥有了连他们主家都不曾懂得的新技术后,庄园佃户们如坠梦中,小心翼翼地藏起秘密。对庄园主的信服,被对襄王的敬仰取代,稍闲暇时愿意来白露山做事的人就更多了。 左右都是齐国子民,士族们暂时无力翻身,薛瑜也乐见他们发展起来,点了几人去念着普法小故事上山下乡宣传法度,告诉庄园佃户们遇到不公可以向外界求助,就差和士族们挑明是在敲打他们不要搞事了。 打理政事顺便研究新发明的薛瑜,左等右等没有等到的向楚去的大支商队的来信,从意料之外的方向送到了她手中。 原本按计划该从东荆返回的商队,兜了个大圈,从两边气氛并不好的江陵入境,当薛瑜收到信件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京中。 薛瑜看着一别四个多月,刚回国就赶回来向她复命的黎熊,安排他坐下休息,拆了信件飞快扫过前面描述的楚国商机。 商业交流完全在预估范围内,赚得盆满钵满,只是与过往在楚国大肆购物运货回国的齐国商人不同,商队带来的货物几乎全部换成了金银。而当随行人员以为这些钱是立刻可以使用的利润时,整支商队在士族们派来参与其中的子弟指手画脚之下,完全贯彻了“全都会听,就是不做”的姿态,让商队中许多第一次出国的子弟傻了眼。 心向世家的军勋贵族子弟们:不能挥霍金钱的日子,完全是不完整的!这不是我想看见的楚国! 优秀士族子弟们:没有钱,想做的什么事都做不了! 在楚国的日子正是年轻人们接受社会毒打的最佳时机,而提前得到了这些都是工具人示意的商队护卫统领黎熊,与商队头领牛力,用起人来毫不留情。 精心培养的子弟们倒是适应得很快,调整过来心态后,在商队统一规划下探听收集楚国情报还算顺利。 而一直向往世家生活的长歪了的军勋贵族子弟们,一文钱都没有,商队能接触到的宴会拒绝承认他们的贵族身份,高档的宴会甚至连帖子都不会发来,寻欢作乐享受过后,却没钱付账,沦为乞丐在楚国国都街头碰了无数次壁,差点被拐去信了教、做了旁人奴隶或佃户的颠沛经历,让他们第一次睁开眼看清了等级森严的世家嘴脸。 -- 第543页 原来传言里什么都好的楚国,也有乞丐饿死,在春夏之交发烂发臭,无人收尸。 原来善心的楚国贵族仕女郎君,看他们连条狗都不如。 原来文风鼎盛的楚国,只有更强世家子弟才有出头的机会,倒在街边的乞儿,可能就是被抢了诗文苦苦挣扎的弱势家族学子,昨日他可能还在宴会上受人追捧夸赞,今日就会被遗忘诗赋的作者究竟是谁。寒门、奴隶和佃户,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定品选官,好去处天生与他们无缘。 原来,在他们被商队接回去,收到龙江决堤消息后,本该更早知道这件事的楚国国都会毫无反应。 似乎只要顶尖名门不倒,宴会就能一直开下去,一片歌舞升平。 他们只是喜欢楚国的文化,喜欢传闻里的那个楚国,但亲眼看到的这个楚国,与他们知道的毫不相干,令人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走出来后,望着鎏金朱门,遍体生寒。 把这些身在齐国心在楚的人送出去深入体验,本就是目的之一,薛瑜对他们梦想破碎的哀鸣毫不心痛。草草扫过前面叙述的楚国见闻内容,薛瑜看到信中间含糊提过一笔的“信教”,猛地抬头望向黎熊,脸色沉沉,“什么教?” 第228章 . 林侯(三更) 当代孝子贤孙 齐人在楚本就是受歧视的, 从口音到穿着,想要找茬可太简单了。他们对楚国的幻想不过是觉得自己在世家评级也能成为人上人,但当意识到只能做最底层, 遇到楚国上下一致的排斥贬低, 幻想自然而然破碎。 在文化入侵时,觉得国外月亮比较圆是被洗脑的特征之一, 但只要人不是太傻,失去母国庇佑, 看到曾经被描绘的梦破碎,心底总会有一两分后悔。 无路可退时会咬牙坚持自己的选择没错,一条道走到黑,但薛瑜并不想白送楚国一群识字的工具人,就算脑子不太好使, 洗洗也还能用。 虽然知道牛力能写信让黎熊带来,字字句句平和, 就说明没有出大乱子, 但她还是紧张了一瞬。让他们去是接受社会毒打, 薛瑜并不想害命。 《讨妖道檄》流传甚广,虽然在楚国更多用来嘲笑齐国小题大做,遇到一个小风小浪就稳不住,但见薛瑜神色骤变问出这个问题,黎熊自然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他连忙道, “殿下放心, 臣等探查过,并非太平道。” 薛瑜一点也不放心。 难不成被打做妖道的太平道信徒,会蠢到大摇大摆地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他们就是太平道吗?! “细细说来。” 薛瑜看着信后面写的“诱以行商之利”,牛力所写与黎熊陈述的内容完全一致。 自称四时道教的楚国小教派, 接近街头暂时穷困潦倒、无家可归也没脸见人的倒霉蛋们,看上的是他们之前跟着商队同出同入的气派,提议了几个发财法子,就像后世试图骗人投资的皮包公司似的,缠着倒霉蛋们要与他们分成。提出赚钱法子的四时教没有本金,发觉他们没钱后,跑得比谁都快。 只是毕竟身在他国,谨慎为上,就算傻小子们再怎么觉得那些投资可信,看着再怎么不像是个骗局,掌舵的牛力也不会冲动行事。 骗了钱,回来整个商队一起倒霉,骗了人,他们就没有回国的时候了,对方再贪婪点,还不晓得在谋划什么呢。 薛瑜听着黎熊说起的投资计划详细内容,原本只觉得不用在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再把刚刚第三条说一遍?” 黎熊不知道主上有什么发现,老实重复,“……四时道自称有渠道知道北境急需楚地某种货物,狄罗人愿意高价收购,但是他们没有足够本金做这笔生意。” 听上去没有问题,由于龙江决堤和之后的南部战局不稳,本该三月初踏上返程的商队又多留了一个月,货物卖完,满车真金白银最招人觊觎,留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最后要么合伙,要么抢劫,要么骗走,要么当场花掉,总得扒层油水下来。 几个投资计划方向各不相同,也并不出奇,只是来骗人的概率更高罢了,但只有这一条给了薛瑜强烈的熟悉感。 货物……收购…… 当把句式简化,薛瑜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套路,不是疫病时背后唆使着商人从梁州运了小动物来京城的观主做过的事吗! 但一点相似说明不了什么,天下骗术万变不离其宗。只是太平道的人习惯借刀杀人,如果真的是他们的动作,这一个多月前出现的提议,会是想引当时尚在楚国的商队做什么呢? 齐人与狄罗人相看两相厌的事人尽皆知,尤其是牛力带队的这种背后有半个官方性质的商队,更不会做明显叛国的事,楚国人却要齐人去与狄罗人做生意。齐国商队出楚过黎,直奔草原的话,最大可能的损失是财宝,有时候财宝相当重要,有时候又一文不值。就算是楚国和狄罗人勾结,送齐国商队被宰,到了东北就是东荆驻军出力的时候,怎么看也动不了人。 那么或者,是态度?啥都没有,总不至于捕风捉影一个她和狄罗人勾结吧? 太平道行事就像在下一盘棋,棋子落得却像是一点点闲笔,看似无用的布置,趁人不备也能绞杀棋盘大龙,不得不防。 薛瑜蹙眉,问起了后续。 四月初从楚国出发,就算绕了一大圈,也不该到了六月才回来。后面的内容信纸上没写,只写了一句“抵京叩殿下安”,估计是有些问题不便说明,得口述才行。 -- 第544页 黎熊笑了,“臣还以为牛掌柜会写呢。后来在楚国绕路,主要是为了各处买粮,楚国稻米价廉,私贩却也要获罪,想办法躲过搜查就废了很大劲。原是要从东荆回来的,路上打听到南方有人要低价出手陈稻,牛掌柜谈妥了价格,让人悄悄挖了两根蔗苗,为免被人堵到,连夜渡江过了江陵关。” “……”薛瑜叹了口气,“到底是谁家兔崽子胆子这么肥?” 楚国垄断糖和柘浆不是一天两天了,牛力不是会铤而走险捞一票就走的性格,这明显是在给谁擦屁股。偷了人家甘蔗苗,要打破垄断生意,虽然她很想夸一句干得漂亮,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跑不行。 黎熊脸色有些尴尬,“是……林侯。” 薛瑜反应了一下林侯是哪位,为什么从未听过名讳,慢半拍才意识到,满朝勋贵里唯一一个姓林的,不就是林妃那位嗣弟?著名烂泥扶不上墙,天字第一号纨绔,只会花天酒地,半点正事不干。难怪京中各种风暴横扫,自始至终没见他冒头挨打,原来是跑去楚国了。 “我记得去楚国的名单上没有他?” 黎熊脸色更尴尬了,“出边关后林侯追上来说是殿下派他同行……” 薛瑜明白了,出国境后通信不便,一来一回都跑在路上了,大约是队伍见他有路引,又有一份亲缘关系在,就顺便把他捎上了。她捏着杯子,一时失手,杯子咔嚓一声裂出缝隙。 “咕嘟嘟。”薛瑜端起冰镇梅子汤喝完,压了压无语至极的心情,“被骗得要入教的倒霉蛋里,是不是也有他一个?” 看方朔和林妃就知道了,从东齐亡国狼狈活到现在,靠投靠西齐活下来的没落贵族们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忆往昔风光,在西齐长大的林侯跑去看“真正的世家名门”是什么样的,也不奇怪。 “没有。” 黎熊意料之外地摇头让薛瑜愣了愣,思忖片刻,“那他做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的半刻钟后,薛瑜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林侯的纨绔人设不崩,随身带了一堆金子,傻憨憨们被领队坑得出门受罪的时候,这位在坐楚国的花船。说他的花天酒地又不至于特别奢靡的生活,黎熊说了半刻钟还没说完。一路走下来,除了最后金子花完了,不得不打起坑蒙拐骗偷的主意外,过得比要精打细算的整支商队好多了。 实话说,薛瑜有些心疼钱。 早知道便宜舅舅,不,方锦湖的舅舅这么富,就该先拿他开刀才对。而且他那么熟练,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是第一次干了啊! “……等等,他哪来那么多钱?”想到钱,薛瑜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是她没开刀,是开始查士族们的时候,林侯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看着花哨,消费不高。不常回家也没有家族长辈或是妻子儿女管他,在平康坊里一步不出也无所谓。 黎熊:“去岁简家卖宅子的时候,林侯把宅子压给了赌坊,赌坊一直等着他来赎祖宅,没敢上衙门过户,就一直没有这个记录。” 当代孝子贤孙。 这种独门搞钱方式,放到林侯身上莫名合理。她甚至很想让黎熊回去后,专门去告诉林妃一声。薛瑜好悬没笑出声,“咳……那蔗苗是带回京了还是留在了益州?” “留在了西南,林侯卖了一千两。”黎熊脸色复杂。 甘蔗不靠种子繁衍,靠根部出苗,有了甘蔗苗,培养长大,就算不会制糖,榨柘浆也是源源不断的金库。而林侯只要了一千两……这是哪里来的败家子啊,和韩北甫是亲兄弟也没这么算账的。 卖都卖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之前西南传信一直找不到野山蔗,薛瑜还怪操心的,现在补完了版图,怎么来的不去想他。 薛瑜又问了几句京中近况,见黎熊一路奔忙赶来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安排他去休息,回京送信也不急于一时。 黎熊憨笑告退,薛瑜脸上的温和淡了下来,扬声唤道,“备马。” 林侯出现得太巧了,就像太平道曾经制造的许多个巧合一样,让人很难判断是在转移注意力,还是他就是有问题。 若他是太平道眼线或帮手,像这次的投资计划和上次的贩卖动物的手段,大概还有一次,就是运兽上山。建立在欺骗和有人帮忙遮掩下的行动,在当事人全部只能用眼神示意的前提下,很难询问出真相,这也是兽群案迟迟没有推进的原因之一。 要是他,那顶着荒谬的理由跑去楚国的目的就很好猜了,被全面停止活动逼得不得不去找上家,或是卷款投奔上级,只不过又被忽悠回来了。如果有旁的选择,就不会选择直接去楚国这条路。毕竟,太容易暴露了。但要是不是他,有意为他制造出这种印象的人,会是谁? 进入草原探听消息的阿白阿莫两人还在正常返回时间内,薛猛近期也没有带来新的战报,按理说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要发生早该发生过了,不该有什么影响,但责任如此,还是得去看一眼才行。 第229章 . 狼主 草原的规则 临近傍晚, 白马若电,领着骑士们冲出王府。被安排去休息的黎熊慢吞吞吃着晚膳,十足十的休养模样, 只是习武之人的耳力大多灵敏, 离开的马蹄声太过明显。 还食盒时他与留守的侍从聊了聊,听到殿下夜晚外出, 两位统领没劝住只好一起点百人随行,感叹了一句“魏兄与陈兄奔波劳累”, 又躺回了床上。 -- 第545页 藏在阴影里的陈关垂眼注视着他,长刀横于膝上,守护着即将入夜的襄王府。他想起殿下离开时最后嘱咐的那句话,“你隐匿功夫最好,今夜你留下来。” 王府的守卫向来是重中之重, 但当襄王出行后,就难免会有疏漏, 这段时间除了薛瑜出行可能遇到危机时, 基本都是在一部分人离开后专门留下一人看守王府。 这只是例行公事, 他不想怀疑,但在守卫王府的尖端力量离开后,黎熊询问的事太敏感了。 王府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自行操练的兵丁呼喝声从背后训练场传来,逐渐远去的马蹄声终于变得几不可闻。 傍晚时的东荆城城墙上点了火堆, 烈烈照亮着城下拒马和排成长队的入城队伍, 知晓今天来不及进城的部分人,在道路旁边规划好的区域已经搭建起了帐篷,河对岸绵延的农田与临时居住的棚户正是人声鼎沸,比起一个月前, 城门外逗留的人数明显减少,但新来的人填补了被带去各处建设工地的流民缺口,看上去仍是一片热闹。 震耳的锣声敲响,打理城外农田,靠每天做事赚取口粮的没经过三日检查的外来人口缓缓回到河对岸的棚户区,再靠近东城门些的检疫区域里,因着来得时间太晚没能进城的人群中发出了懊恼的感叹。 薛瑜来到东城门时,城门还未关闭,最后一批进城的旅人背后跟着在检疫区做事的医官,为首的正说着晚上的集体培训。 薛猛刚下城墙,见薛瑜望着顺着城墙下小路走远的医官目不转睛,哈哈一笑,“殿下今儿个怎么想起来来这边了?您手下的医官们答应下来的上课,要是有大事,臣叫人安排改日?” 人才总是不够用的,派带来的医官到处去做培训上课,本就是薛瑜的意思,看见他们高高兴兴返回,只是心中有些感慨。她对薛猛回了一礼,“与他们无关。将军忙碌,本不该叨扰。我刚刚收到人报信,需要核对北部的动向,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她说得并不明白,但薛猛神色微肃,“殿下请随臣来。” 城墙下的将军府中灯火明亮,薛猛带着薛瑜一起进了书房密室,密室不大,无数个小竹筒堆积成山,两个人进去就显得有些逼仄了。薛猛回头,“殿下要什么时候的动向?” 薛瑜思考了一瞬,“从上次战报到现在,东荆探到的所有草原动向。” 上次战报,也就是东荆戒严,严阵以待准备应付南下的狄罗人,狄罗人却意外撤走的时候。 “东西有点多。”薛猛目露了然,领着薛瑜穿过一丛丛竹筒堆,在密室土墙灯盏下的阴影里,蹲下来拨开一层,比划了一个圈,“就这些。” 看起来堆得乱七八糟的竹筒,明显是自有一番规律,薛瑜看了看竹筒位置。万一出事,大约从外面能击破灯的位置,灯盏跌落,这部分竹筒将全部被烧。 薛瑜:“旁边的我能看吗?” “自然。”薛猛点头,亲手拿起一根竹筒递给她,叹了口气,“但三个月的范围太大了,殿下慢慢看,臣给您简单说说。” “金帐汗国使臣队伍自东荆出关,而后捷捷部落与交好的几个部落,向南而来,也就是上次战报中防备的狄罗人。没多久他们撤兵,与黎国关外的一部分石勒贵族下属部落汇合,向东方突入王城。 “后来打听到,石勒都烈杀了宇文阿鲁巴,也是狄罗六王子,镇压带着使臣回国。狄罗王城面对各部压城,老狼主非但没为儿子报仇,反而大肆在城中宣扬石勒的忠君爱国,现在专门给石勒都烈封了侯,领兵守南线,与黎国对上了。” 薛瑜听到熟悉的名字,从手上的军情里抬起头,皱眉问道,“石勒都烈?确定阿鲁巴已经死了?” 要是按原本的印象看,石勒燕山、也是石勒都烈,后来能扶宇文家小王子上位,自己做那个摄政王,完全违背了金帐汗国习惯的谁强谁做王的习惯,在皇位面前止步,应该是“忠君爱国”的。但,鬼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死了。捷捷部本是宇文阿鲁巴母族的附庸,但入王城时,捷捷部在围剿下誓死效忠了石勒。只有打败了他们曾经的主人,才会有这种事。”薛猛挑出一根竹筒,不用拆开也很肯定,“殿下看这里。” 薛瑜拆开。 “狼六子遭分尸,悬首示众。” 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这样羞辱对方?或者也可能是石勒都烈为了短期内弹压住手下,直接动了酷烈手段。狄罗狼主死了个儿子,还给对方封侯,也真能忍得下来。不过,也许本就没什么父爱就是了。 “石勒在南线没有挑事?”薛瑜皱眉,“官方宣布的石勒都烈杀宇文的原因是什么?” 薛猛:“宇文六叛国,石勒向他发起挑战,对方技不如人。黎国在边境安排了重兵,为此信州的兵力也调走了不少,暂时还是对峙状态,没有变化。” 草原的规则经过汉化熏陶,核心的一部分东西还是没变。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既然从两个月前守边关的就是石勒都烈,也就是说,要是四时道骗动了商队,商队就要和石勒手下做交易。以商队的阶层,大概率是见不到石勒都烈本人的,那么是想拿她的商队和石勒碰面做文章,还是想引动不安的黎国驻军再不安一点?齐国商队过黎国,千里迢迢来和狄罗人做生意,对边境的黎国驻军来说,也太敏感了。 -- 第546页 只可惜商队没有套到更多的内容,要是知道骗商队买的货物是什么,会更好推断。 不过商队没有行动,看来应该主要下套的方向不是她这边。 薛猛还在继续:“石勒都烈的母亲虽是部族女儿,但身上有汉血,是部族贵族与奴隶所出,石勒相貌又有些像汉人,对他们来说就是血统不纯、出身卑贱。从草原打听到的一部分消息称,黎国在试图借此与石勒交好……” 薛瑜冷笑了一声,“拿什么交好?拿他们烂透了的荆州?还是指望石勒投向他们黎国?”她匆匆看完最近一个多月的内容,放下了心,“没谈拢。” 想想也对,要是有了大变化,薛猛也不会瞒着她不说。 夏季水草丰茂,草原一方大部分的部族还在游荡放牧,守边关的人数并不多。不趁着气候好养牛羊,他们秋冬就难熬了。但刚被狼主封侯的石勒都烈被安排到边关,只看他封侯的原因,和杀人也没人管的背景,基本能看做是好战派,黎国自然要担心。 黎国崔相不蠢,国君也不蠢,想得太多,又顾及着黎国千疮百孔的国土百姓,不能这时候出手,见对面迟迟不动,反倒被牵绊住了。黎国想保平安,但越想保平安,摆出来的武力越强悍,国境内压住的山匪再起,估计主要兵力都被扯到与草原对峙去了。 薛瑜:“将军觉得狼王退让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有猜测,但还是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薛猛:“石勒太强。或者,石勒都烈本就是狼王派的人。” “有可能。”薛瑜点点头,“既然没有异动,以不便应万变吧。” 如果石勒都烈是狼王的人,其实更难解释他为什么会以宇文阿鲁巴叛国的名义杀人了,就算儿子多,也不至于这样子败坏一族的名誉。除非,宇文六和钟家的交易,触犯了草原的重大利益。但卖掉靠北的边城,明显是齐国吃亏。肥肉在嘴边,他们又不知道齐国已经知情、并且能观察到他们的动向,没道理让人退缩。 石勒都烈的一连串行为更像是逼宫,可逼宫后又乖乖被扔到南线,这事就很奇怪了。 薛瑜一边思考一边拆着竹筒,忽地手一顿,“如果说,是狼王怕了呢?” 草原狼主膝下九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原本最后上位的是最小的王子,现在大概还只有两三岁。面对年纪轻轻、雄心勃勃的儿子们,提不动刀、享受多了的狼主眼里,看他们到底是儿子还是敌人? “有可能。”薛猛一握拳,“私调部落……”太敏感了些。 “将军或国中在北部还有没有人手?”薛瑜抬眼看他,“如果是这样,狼主信任石勒,逼宫之行是斩除金帐汗国朝中的异心,我需要一份当时的死亡名单。另外,狼主大概身体已经不好,要出手,可以这段时间出手。” 不管是为狼王续命,还是去挑拨他膝下各有母族倚靠的儿子们争斗,都可以考虑。 薛瑜翻开下一卷竹筒,看到信纸里提到“商队”,不由得笑了,“将军手下还掩护了我的人退出来,等他们回来,当叫他们登门道谢才是。” 阿白阿莫两人带着商队北上,探路的意味更浓,真正带过去的货物并不多,在草原遇到抢掠也是正常的情况,只是没想到东荆派出去的探子会救他们一命。看落款时间还很新,差不多这几天就能回来了。 第230章 . 抵堤(二更) 只要好好干活,就是好兄…… 听到她提起商队的事, 薛猛从思考里醒过神,摆摆手,“凡是汉人, 遇上了都会帮一把。还是殿下的主意好, 殿下在东荆,东荆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抓住的探子比派出去的多多了。就跟虫……不是,就跟蛾子看见火苗似的, 疯了一样往东荆跑。” 薛瑜猜到他想说什么,但已经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言语问题,不必深究。她笑笑,“不好吗?人不够多, 还能再多点。” 薛猛大笑,“再来一些, 最早抓到的那批, 就能送去荆州运矿了!” 薛瑜想起之前他汇总过来的抓捕总结, 自从她到荆州,来探听消息的人就没少过,除了国内的各处,更多的是国外派来的人。为了避免出事,城外的检疫区都拉长了一段时间, 要观察过才能入城。 工地招收经过疾病检查的流民, 不考虑户籍,不考虑男女,只要肯来,肯用心, 都能进入东荆投入四处做工,待遇标准是薛瑜和江乐山调整过的,做工时足够幸福,结束一段做工时光后还能考虑定居和入籍,来得人很多。 有冲着做工和收留来的,也有冲着情报和新玩意来的。只不过,筛掉一拨身份太有问题的人后,大部分还是放了进来。虽然放进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东荆到处都缺人手、缺卖力气的人。 薛猛略正了正神色,“工坊和县学里也混进来了几个,殿下还是让人多盯着些,阴沟里翻船就糟了。” “这一套既然有用,卷进来了就不是他们能脱身的了。” 薛瑜仔细将刚刚拆开的竹筒封好,“我让人盯着了,让他们多感受一下春风般的温暖,和自食其力的快乐,看看造成损失是多么痛苦的惩罚,最开始想不通,慢慢也就想通了。我倒是希望他们多派点人来,多干点活。敢进来,我就敢用。” 种田、沟渠道路建房这些,没什么技术含量,做完做得好了,最开始奖励是进城,然后是允许做更好、更赚钱的活,最后是进入工坊做事。 -- 第547页 从探子来东荆开始,就进入了一套套的连环中。想要赚钱立足的人,会努力做事,想探听秘密接近薛瑜或薛瑜带来的工坊运作的探子,为了情报更会努力做事。 人都是群体性动物,在一个集体里待久了,总会被感染。不管来自哪里,有没有他心,只要好好干活,就是好兄弟、好员工。薛瑜刻意安排下去的试探和思想改造,有军中出力帮忙,起码汇报上来的事情里,没有看到什么问题。 想在东荆挑拨搞事,想得多就是工作量、学习量不够,再来一波,奖惩制度和排名榜单的荣誉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进入东荆的全部探子,保证让想挑拨搞事的人无路可走、无人会听。 间谍想偷技术、偷情报,但核心的学不到,再核心的是作为奖励存在,能够触碰到更核心内容的,大多已经习惯了东荆的好待遇,和和睦相处的气氛。上岸洗白的人,再被探子们催着为别人卖命?那不需要薛瑜动手,想要好好生活的人就会直接下手。 主要派来探子的正是楚国,叛变举报队友的人简直不要太多,薛瑜看过的汇报文书上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存在的痛恨。楚国派来的基本都是小士族或家臣佃户,感受过楚国的森严制度歧视后,在这里感受过平等尊重,自然不会觉得楚国有什么好。 在薛瑜看来,这就属于白给一直送。制度和待遇问题,让探子们难以在楚国有好生活,来到齐国后叛变不足为奇。而不会背叛楚国的大家族的人,都是经过培养的,怎么想也不会舍得让他们来牺牲,万一被发现,扣留下来,对楚国世家来说损失太大了。 薛猛:“也有些牧民南下,但是很少,被揪出来时反复强调自己是黎国人。暂时还观察着,可怜是可怜,但他们可是草原人。我说话粗,殿下别在意。工坊能一直上工,路和渠能一直修?等他们停下了,发现没办法安排,那涌进来的人该做啥去?难不成,让我们齐国人把地让出来?” “还有荆州,还有东荆往西的城池。”薛瑜随口给出了选择支路,看着神色凝重的薛猛,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在为工坊的人操心,“别急。农耕畜牧这部分还在做,秋季应该能看到些收成,垦荒种地,加上荆州的一部分苜蓿园可以照料,地是够的。不怕人多,就怕不够用。” 薛瑜静静看着他:“天下动荡,百姓何辜,我们能引来更多的人,齐国人增多,这是好事。金黎之战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开始,北部境内的事,我们得早做打算。我能维护好一旦出兵的粮草运转和后备力量守护,但出兵和练兵的事,就要依托将军努力。” 薛瑜没指望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者等两国打出来狗脑子之后齐国上去捡漏,齐国已经休养生息够久了,一直都是打过来才回击,但要结束割据,避免成天提心吊胆担忧敌国入侵,这一仗非打不可。 但怎么打、怎么归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国底子薄,最佳的时间应该是到明年夏秋开战,粮食出产和畜牧运转都能跟上。可要是早一些,也不是不能打。 薛瑜简单和薛猛透了个底,看着他还在思考,询问道,“对了,将军刚刚说,运矿的事,荆州的路已经通了?” 第二卫护送黎国使臣入荆,已有一个月出头,之前薛瑜只等到了传回来的收服山寨的消息,但按照地图,他们走到离龙江堤还有几十里的时候,荆州传回来的消息就断了,至今已有十日。路上探明的矿山倒是有不少,但回来的路上还有山匪占山,要能达到运输矿物的通畅程度,起码也得全部剿了才行。 “也是巧了,下午刚拿到的消息,正想送过去,殿下就来了。”薛猛取出竹筒和一卷拆开的信纸,“人都没事,只是加快了速度赶路,荆州快马送回来要绕开几处没拔掉的钉子,就晚了些。” 薛瑜看了眼信纸,上面是正经的军报,是第二卫以军方身份向东荆守将传回来的消息。 “五月二十三,抵堤,襄王二卫往复除寇。其余已返,山区可入。” 路上要搜刮山匪人口抓壮丁,绕路和采集材料消耗的时间,是没办法的事,走了二十天,都在最初的估计范围内,甚至还早了些。所谓的“其余”,自然不是使臣队伍,而是指神射一军。 薛瑜放心许多,拆开还封着的竹筒。 “……自五月二十日始,山匪出现南下抢夺倾轧,原因不明,恐生事端,经协商放弃部分山寨,绕路抵堤。五月二十三抵堤,河水汹涌,河堤不存,村庄耕田皆无,原寨中农户痛哭不止。使臣号令民夫清淤采矿,固堤勘察已始,第二卫一半护堤,一半返程剿匪……” 往复除寇,不过是以河堤为据点,一边加快修堤,一边回头去痛殴山匪罢了。在前路受阻的时候,能明确前往荆州的主要目的,及时取舍,放弃一部分人力换来尽早开始,不管是崔齐光还是两个领兵的将领,脑袋都很清醒。 薛瑜看着伍戈详细写了很多的信笺,默默在心里夸了夸,只是这夸奖若让崔齐光听到,大概只想呵呵一笑。 赶路总是痛苦的,而有目标的赶路却不得不在路上停下,是更痛苦的。崔齐光看到的那份计划里,他们正常赶路将在十天赶到河堤处,万万没想到,最后花了近一个月。 崔齐光站在塌了一半的河堤上,阳光热辣辣地照得他满头大汗,但勘察水下的工匠踩在淤泥里,被泥沙冲刷着,拿着尺子还在坚守岗位报数,他就只能握着笔,不停地计算和记录着。旁边一段河堤上站着的使臣袍子掖在腰间,已是半分形象不要,回头看向他,“崔郎,我们下去歇歇吧!” -- 第548页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嘹亮的号子声伴随着沉重踏步声飘来,留在河堤附近维护秩序与治安的一半军队,顶着明亮的日头仍在继续训练,偶尔飘向河堤的目光,都令崔齐光如芒在背。 他抹了把汗,在穿的袍子上胡乱擦干手,继续记下下方工匠报出来的数字,落笔后才来得及回复,“这是我黎国的堤,我们有什么脸歇息?” 话没说透,但询问的人一时语塞,环顾四周。 踩在河水里的工匠和在临时搭建的棚户里忙碌的工匠,是齐国人;一路保护他们的军队站在远处,无时无刻不放弃训练,也是齐国人;扛柴推矿推土的民夫,是黎国落草为寇后又被打动愿意来帮忙的百姓;在他身边坚持着出自己的一份力的,是黎国使臣队伍的主使。 他们本都可以不管这一切。 年长些的使臣吸了口气,“是!” 总不能别国人都来帮忙了,他们身为黎国使臣,还想到处躲懒。他不是不懂,这样的话题也出现过许多次,只是习惯了做文臣动动手指和脑子,重受这种苦,有些吃不消罢了。 崔齐光看着同僚又继续写了起来,自己也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稚嫩的背影中透着沉稳,在河堤上出工出力的黎国使臣队伍们看到他,心里也平静了许多。 别人能不安、能想要放弃,但一直主导争取着这次援助的他,却不能放弃。 第231章 . 剿匪(二合一) 以战养战 堤下裹着黄色泥沙的河水显得格外浑浊, 看不清水下究竟是什么,急速拍打着两边刚筑起不久的内堤,危险又让人想要看清楚去向。 齐国派来的工匠虽然大多年轻, 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龙江堤决堤后, 水流顺着地势改道,硬是将过去河道边的良田变为了泽国, 也有一部分水顺着原本的路径流走,但数量极少, 远远比不过改道后的河水。 几段被冲毁的河堤巩固起来很麻烦,虽然现在看着水位不高,但再来一两场暴雨,河水明显上涨,河堤就难以抵挡。一路陪着他们到这里的工匠当机立断安排清一部分淤泥, 再截断上流河水,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建内堤, 留出泄洪口, 让河流重新改道回来, 等到外围的河堤修好,再拆除内堤。 外层堤坝的重建也一样,用着先补短板,再加紧巩固的法子。想法建立在争夺时间的基础上,着实有些天马行空, 好在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看现在的进度, 加快速度应该不至于造成太大的问题。 路上花费的大量时间,终究不是事倍功半,而是磨刀不费砍柴工。 崔齐光看着四处,民夫们喊着号子在清理淤泥、放竹笼堵住溃决河口、砌砖砌水泥, 留下来陪着使臣队伍走到现在的民夫们曾经都是山匪,他有些不敢想象若是真听了他的计划,一路打出旗号征召民夫,加紧赶路,最后面对着什么都没有的河堤决口处,整支队伍的士气会多么受到打击。 荆州被抛弃了太久,愿意留在这里的百姓不过是故土难离,或是尚且还能活下去,但只需要一场兵祸,或一次洪水,他们就只能上山落草。百姓与普通山匪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崔齐光想起入荆州后第一次遇到山中有匪,他和使臣们都想着赶快赶路,绕过去算了,谁晓得被伍戈骗着分兵,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被当成诱饵钓了山匪出来。 那时的他不明白伍戈等人要做什么,使臣被山匪堵在山道上的时候,饶是现在想起,还是会止不住地背后发凉。 遇到一次山匪会让人心惊胆战,被山匪们辱骂劫掠两次会让人夜不能寐,等到了第三、第四次,使臣队伍里已经有人病倒了。他压抑着惊惧,总算回过味来,去找了伍戈,询问是否路线规划出了差错。 毕竟,没走多远就在一处山头碰到山匪,简直不像是加速小心赶路,而是有意为之,故意追着山匪在的山头跑。 谁晓得,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女将军比他还诧异:“不然怎么招人来筑堤?” 崔齐光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懵了,才会傻乎乎地重复最初与襄王议事时定下的“打出名号吸引原本荆州百姓”的内容。 伍戈笑容温柔又和善,笑得都有了几分襄王的影子,“对啊,我们每走一步,每拔除一个山寨,不都是在一个个通知吗?你瞧,我们现在招了多少人?” 除了从一开始就是逃跑的罪犯的匪徒,被抓到的山匪大多曾经都是普通百姓,与其说他们上山是做坏事,不如说是以坏人的身份努力保住更多的生命。 被第二卫攻入山寨时投降的人很多,求饶的人也很多,为了有一口饭吃,愿意被这批“新出现的匪寨”收编的人更多了。崔齐光还记得山寨外会有新垦出来不久的田地,从洪水中救出来的病得快死了牛,会惹得整个寨子痛哭失声。 只有自己亲身走过一遍,面对瘦得皮包骨头的山匪眼中的恨意,和劫掠使臣队伍不过是为了报复的真相,崔齐光不仅没觉得愤怒,反倒是满心难堪。 虽然领队的伍戈向所有人说明这是为黎国筑堤,但谁都能看出来,比起对使臣的敷衍嫌弃,荆州被收归在第二卫手下的民夫百姓们,更尊重齐国的工匠兵士。 又一批数字记录完,崔齐光拉了一把,让工匠从河水中出来。运着晚饭的板车走近,晚霞里呼喊着所有干活的民夫们,干完手上的部分来领餐食。 -- 第549页 工匠和被抓了壮丁的使臣队伍都不在工地上吃饭,崔齐光收了纸笔,没像使臣队伍里其他人一样,往工坊或远处苜蓿田去,和齐国人多打些交道,只闷声不吭往回走。路上,他忽地听到拐角阴影里有人说话:“伍将军好些天没回来了,会不会是回齐国去了?” “唉,回去了咱们能怎么着?齐国穷是穷了点,但人家过得好啊。” “什么穷,没听堤上的李匠说嘛?他以前还是楚国来的呢,还不是觉得齐国好?你说,等伍将军他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求她把咱们也带回去?别的不敢想,给咱们分点活、分点地,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 “呸,你想得美哦。” 崔齐光沉默着绕路回到住处,夏天夜里不冷,使臣和工匠们住的都是简单的板房,只要不下雨,屋顶也不会漏水。他又一次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和父祖们都想让黎国变得更好,对百姓来说,却变成了能耕种平安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呢? 以前使臣入齐时,假作商队管事的家中老仆,如今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屋中摆着饭食。崔齐光食不下咽,问道:“传回信州的信,可有回音?” 老仆摇了摇头,劝道,“郎君还是多吃些吧。天气太热,您身子弱吃不下热食,这是新割的苜蓿,拌成野菜也别有味道。” 盘子里绿油油的苜蓿草,是带队来此的第二卫到了堤旁就种下的,车队马匹不少,从各处山寨缴获的牲畜也多,肥力充足。到时已是夏日,补种稻麦等等都来不及,第二卫却早有准备似的,种下了豆类和苜蓿。 新长出来的大片苜蓿连成一片,出苗后的豆田也郁郁葱葱,让刚到时只剩淤泥和河水的长堤两岸恢复了生机,田地、工坊、民居聚集,不细看,还会以为原本在河堤附近的农户又回到了故土。 意识到这次固堤与他的计划有些差错后,崔齐光就学会了多听多看,学习深思。 赶路抢在夏季汛期前到来固堤,但修堤坝不是短短一个月能结束的事,路上剿了近十个寨子,这些天折返调兵回去扫荡没有解决完的山匪,留在河堤两侧的已近八千人,人畜都要吃喝,第二卫等人明显做的是长期打算。 一方面,光靠从匪寨缴获的粮食,不是长久之计,从齐国运粮,成本高同时齐国余粮也不够,自给自足的最佳选择,三个多月的种植期正好能赶上晚秋收获,保障到时候还在河堤两岸的人能有口粮。另一方面,却是齐国给出的好意,被逼落草的百姓重回平凡生活,在这里有了耕田和家园,也是另类的稳定了下来,给他们黎国减了负担。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行前齐国居然为他们一行做了这么多准备。 崔齐光叹了口气,“实在不行,等伍将军回来后,我托她问问襄王。或许,他们能有什么消息。” 感激多了,总是挂在口边用处就不大了,他只希望能尽快和国内联系上,回报襄王的付出。从东荆离开后到现在,他相当庆幸之前就提前默写了一部分典籍出来,不然,不管是路上还是来到河堤,都压根没什么时间。 一路上遇到的山匪对使臣队伍的痛恨,让他很清楚之前为什么得不到回信。部分旁人钉在荆州扮成山匪却实际上并不依靠劫掠度日的钉子一个个被拔出来,像是浑水摸鱼,但很明显也是针对他们一行人。 在东荆城时,东荆与兵线后缩后的黎国,还隔着一个荆州,收不到回音也就算了,可在距离信州只差几十里的龙江堤附近,仍没有消息,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黎国国内有异动了。如果收到传信,祖父一定不会不管龙江堤,那么国内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信州守将又做了什么? 想想本国人都不知道,却要回头去求在自己国家境内埋了钉子眼线的邻国打听消息,实在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被惦记着的伍戈,正打马前行,却不是往河堤去,而是一处被画圈归于齐国开采的矿区。剿了这么多次匪,她身上的杀气一点也不少,让人望而生畏。 跟在马队后的牛车上,新救出来的女孩们瑟瑟发抖,但一双眼都盯着被拴在伍戈马后急速奔跑的男人,男人很壮实,脸上有疤,过去的凶悍一朝散尽,只剩下了靠人力奔跑追赶马匹的痛苦狰狞。 没有人同情他,女孩们看着他和后面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的男人们,眼中的惶恐与愤恨交织。 追在伍戈身后的第二卫兵士一半都骑着马,除了原本就是为了抵御劫掠而占山求平安的寨子,其他做过恶的寨子里的金银、牛马、兵器都成了新的战利品。第二卫通过以战养战,成长起来不少,兵器甲胄更新换代,甚至还多了个铁匠能修理甲胄兵器、钉钉马掌之类的。 山路难行,靠双腿追着马跑更是难行,没多久男人嚎了出来,“放过我,我说,我说!”边喊,他边剧烈咳嗽,打斗中受的伤最后都变为了血沫,喷在了地上。 跑在最前面的伍戈勒住缰绳,回头看向支撑不住,脱力跪地的男人,“说吧,北部出了什么事?” “是恶鬼!是鬼兵!”男人神色狰狞,“鬼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听说戴着个铁面具,怕是做鬼太丑不敢见人。没人找得到他的主寨在哪,他好像也不需要停下来休息,只一路向北攻城拔寨,逼得人没了活路,这不就得往南边跑!你们这些官兵,觉得我下手狠戾,真该去看看他干了些什么好事!” -- 第550页 伍戈点点头,“原来你们是怕了,才欺软怕硬来南边?” 男人锤了一拳地面,“你放屁!老子派人去看过了,不归顺的寨子,一夜就会被血洗烧寨!没被血洗的寨子,上下全空,连小孩都没剩下!这不是恶鬼是什么?敢留在北方不怕狄罗人的,都有些手段,我整个寨子过去,光杀人一夜也杀不完,他们就可以!” 车队追上了跑远的骑兵队伍,听着男人的辩解,队伍里传来低低的嗤笑声。伍戈若有所思,“我五百多人攻破你千人寨子,也不过用了半天。既然是一路向北,你没对上过对方,怎么就知道他很强?况且,没对上他,就说明他没对你们动手,直接往北去了,你怕什么?” 男人脸色涨红,“你们、你们是官兵!你个娘儿们不懂,他腾出手肯定要回头收拾地盘,这时候不走,还等什么!” 他的心虚没人会听,伍戈更不会。从男人对荆州北部冒出来的这个扫荡所有山匪的人的行动叙述中分析,她不觉得对方直接不要山寨据点后,还会带人回头吞并这些被放过的小鱼小虾。或者说,对方想做的,或许并不是统一荆州。 向北……北部是狄罗和黎国的边境线,会是狄罗人,还是黎国出手? 伍戈心中把这条消息记下,准备等到了地方传信回东荆时,给殿下的汇报里多提一句。 之前她只观察到南下的人数众多,有些寨子完全是听风就是雨,或者被南下的匪徒抢了自己原本的驻地。南下的山匪与其说是被血腥屠戮吓破了胆,不如说是为了自保,匆忙抛弃原本山寨离开,人的素质良莠不齐,好的能补足筑堤人手,坏的能送去挖矿,除了反复剿匪累点,倒不是什么苦差事。 “驾!”伍戈看着车队往前,没给男人多少休息机会,重新跑了起来,任男人哭天喊地哀嚎着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更多了,也不再停留。毕竟,这些被送去挖矿的人,手上谁没有几条人命? 第一个矿区是确定有石灰石的区域,作为筑堤急需的材料,本就有一部分人在这里努力开采,听到马蹄声和车队的声音,手上不停,欢呼着,“伍将军回来看咱们了!” 看着从山寨里缴获的粮食肉食被分给这些矿工,山匪们委屈又羡慕,却在女兵们的威慑下一个个被丢进了封好的矿洞。 “将军放心,一定不会给他们跑的机会,先饿个几天吃吃苦头!” 留守矿区的百姓和女兵们拍着胸口许诺,尽可能不去看旁边瑟瑟站着的女孩们。对刚刚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而言,他们的一记异样眼光,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 救出女孩们的女兵带着她们去洗漱换衣,没多久送来了饭菜,让大半天时间天翻地覆的受害者们平静了许多,再给她们几个去路选项。这也是常态了,世道糟糕,弱者生存艰难,已经吸纳了些山寨里的妇人或被掳掠来的受害者的第二卫队伍,在老兵带新兵方面,已自成一套运转规律。 女兵和小姑娘们肩并肩坐在屋子里,细细讲述她们可能有的未来,“……留在矿区、一起去筑堤或者参军都可以,或者先在河堤帮忙,等河堤造好,我们要回去的时候,也能跟着我们一起回齐国,在东荆城的工坊里找活儿干。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只要肯干,就能活得很好。” 她们人手一个饼,吃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人生半途遭难的女孩们凑在女兵身边,像小鸡仔在寻找鸡妈妈的温暖似的。 女兵:“但参军的话,一时半会你们还只能做民兵,就是、就是那种,平常耕田,有事打仗的!我们第二卫的选拔,可是很严格的!你们不好好学习、不好好锻炼,进不来,就只能一直当民兵了。到时候一起出来剿匪,我们能奖励吃肉,你们可能就只能喝汤了……” 女兵自己觉得这样的规定对女孩们有些严苛,毕竟她们心里知道,最初的第二卫选拔,完全称不上严格,只要是齐国的女孩、愿意参军,就算身体糟到只能提起一桶水,都能进来。 和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讲去处的活,向来是谁救了人谁来做,虽然在前辈们那里得到了教导,但女兵还是第一次做这些,心中正忐忑着,就听有人说:“能喝肉汤?可是我们不是齐国人,也能参军吗?我们、我们这么弱,还脏兮兮……” 语气急切,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抓住了最后浮木一样,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兵完全没想到女孩们会这样向往,认真点头,“可以啊。襄王殿下和伍将军,都很高兴你们能参军呢。当然啦,你们想做别的也都很好。”只是她私心里觉得,做女兵更好罢了。 她清了清嗓子,说得含糊,“我不能告诉你们是谁哦,但营里也有以前和你们差不多遭遇的小娘子,她做得还很好,上次回营,已经通过考试,被选进第二卫了。” “哇——” “我想当兵!”“我也想,我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好兵!” 比起毫无希望的人生,或是被束缚着的过去,解救了她们的女兵,成为了照亮前路的一道光,或是一个榜样,让人知道,受尽苦楚的女孩,还有另一种活法。 伍戈走过山中新搭起来不久的屋舍,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是询问第二卫和河堤、大营、东荆城的,她揉了揉板了一路、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屋子,取出纸卷,一笔一划地写起汇报。 -- 第551页 军报和信件是两种事物,军报上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北部横空出世的狠人,作为所有探马都只放在了南部山寨附近的第二卫,想了解北部的情况,只能期待一下大本营有没有消息。又表示了矿区运转良好,出产丰厚,荆州南部道路基本通畅,可以的话请东荆派人来接应运输,顺便资助些粮草。 而在信中,她将自己对北方统一的“恶鬼”的猜测原原本本写出来,以供殿下让人分析,第二卫的发展也要提到一点,最近的见闻更是不能少。 剿匪的路上总能碰到些铤而走险借道荆州的商队,但在他们口中,东荆除了处处在建设外,似乎不像京城那样拥有一些极特别的地方。伍戈有些担心是不是她们分兵出来,让殿下只能缓缓图之,却不能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安。 担忧与汇报都写入了信中,有人叩门,伍戈合上信,见到留守矿区的女兵兴奋的眼神,“将军,发财了!” 女兵摊开手,泛着青色的不透明碎石躺在手心,仔细看才能发现,在昏暗的天幕下,浅浅的青色不仅是碎石本身的色泽,更是它亮起的点点光芒。 “夜明珠?!”伍戈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稀罕玩意也能被自己碰上,要是不止有这么多,或者还有更大的宝石,就的确如下属所说,她们要发财了。她问道:“还找到别的了吗?” 女兵摇头,有些沮丧,“是今天在溪流里发现的,只有这么多。” 伍戈:“经过我们这里的溪流,上游在哪里?” “好像是将军上次让我们去探的那座山,但山里的矿不是猜测是石英吗?”女兵有些疑惑,石英和夜明珠,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伍戈将碎石握在手心,“有没有,去探探就知道了。”石灰石矿和另一座山里的石英离得比较近,但为了优先供应筑堤的材料,就搁置了石英矿的探查,现在看看,还是得仔细去看过才行。起码,有了夜明珠,殿下肩负的粮草压力也就能小许多。 泛着微光的碎石被一起封进竹筒,从第二卫扫荡出的安全路线一路返回东荆,而在荆州北部,距离黎国与金帐汗国边境线几十里的位置,北部最后一个山寨,也是最靠近边境线却在骚扰中始终平安的山寨,刚刚被人攻破,火焰未熄,厮杀声犹在,鲜血四溅。 比起山寨中兵器守备皆完备的模样,攻寨的兵马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领头拎刀杀入重围的首领,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只需要追随着他,所有人都状如疯魔,不管不顾地拿血肉之躯与对面硬拼。 半张铁面具上溅满血痕,像是虎入羊群一般,破开对面看上去不像山匪、更像是精兵的阻挡。在围在中间的寨主出来应敌时,没等他说出半句话,铁面人斜斩一刀,头颅横飞而出。 杀红了眼的“乌合之众”,看着对面被杀,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厉声高呼:“贼首已死!” 第232章 . 投降 我家主上,不需要你们这样的败类…… 喊声如浪潮般汹涌席卷, 感受着刀风带着血气斩下的人群,等他们反应过来,已在边打边推中, 在栽倒的无头尸身旁, 空出了两人多宽的通道。 不论是敌方,还是友军, 都下意识为一人让路。 铁面人倒提长刀,划过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明明周围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这声响却像是压在了所有人心上,让心弦绷紧、绷直、濒临绷断。 太快了,对面真的是人吗?与寨主一同迎敌的部分山匪,死死盯着半张铁面具外, 露出的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眼。 浅琥珀色的眼瞳不似凡人,边缘飞红, 眼神嗜血, 如魔似鬼。他眼角微弯, 像是在笑,好像并不在意死亡,举起屠刀更像是一种发泄情绪的玩乐。 这样的人……难怪侥幸活下来的人里,会流传出“恶鬼”之名。正面遇到对方,饶是他们身穿甲胄, 手握刀枪, 并非任人屠戮之辈,仍有刺骨地寒意从骨缝间泛起。 来人身上的杀机血气浓郁,黑衣走过之处,滴落血迹斑斑, 让人不敢想他到底经历过多少厮杀,那血到底是他的,还是刀下亡魂的,无人猜得透。 ‘是我的错。’有人想哀嚎痛悔,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好像本能告诉他们,这时候发出一点声音,吸引到对面说不清是不是已经杀疯了的恶鬼。 他们仗着自己背后有人支持,以为肆虐荆州北部的“恶鬼”就算来了,也是死路一条,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早早逃命。今日被杀穿山上重重防备,才知晓,之前被攻破的那些寨子,不是太弱,而是刀下只有降与死两条路可走。 他们不该劝寨主坚持着不离开北部寨子,只为了能混到可能会有的捡漏或补充正规军的缺口、好鱼跃龙门的机会。比起那些,自然还是命更重要。 铁面人向前一步,他们就向后退一步,甚至没有人敢弯腰扶起已死的寨主尸体。 弯腰意味着暴露脆弱的脖颈,方才这些年跟随的寨主那大好头颅飞起的一瞬间,若他们今日能活下来,大概会成为许多年的梦魇。 铁面人踩住了尸体,提刀指向前方,还未说一字,被指中的人腿一软,喊道:“大王饶命!” 这世道,人命如草,却也宝贵如珠,有着一腔武勇的人,哪里都需要,他们在对面攻来的队伍里,见到了过去熟悉的看不上眼的小寨子的人的脸。能接受这些弱者,他们只要投降得够快,不管是为了寨主报仇,还是为自己谋一个出路,都好说。 -- 第552页 荆州这地方,叫将军或大王的都不少,自称和赠名都有,喊出来不过是拍人马屁,一般无人会深究,只会哈哈大笑着接受投诚。 然而铁面人并没有按他们的猜测走。 “错了。” 铁面人开口的声音竟是轻柔的,他挥刀而下,随着他进寨的良莠不齐的民兵们像被点燃了热血,在跪下的人头颅飞起的同时,亢奋地抢占了寨中战局主导,杀入已经生出畏惧的人群中。 一场酣战继续,只有铁面人面前的区域仍静静的,刚刚投降的人栽倒在地。 “杀了恶鬼,给大兄和老三报仇!”有人咬着牙大喊着举刀杀出,铁面人杀他仍只用了一刀。 刀锋滴着血,铁面人一步步向对面走去。不许反抗,也不接受投降,步子压在对面迎战最强者的寨中强手心上,带来畏惧与愤怒。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降了!” 铁面人飞身而起,在聒噪的喊声此起彼伏时,杀入对面,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兵器交集声炸响,乌黑重刀刀光连闪,一人应对十几人显出左支右绌,似乎即将被斩杀。 “头儿!” 看着首领身陷包围,追击着攻上来的小兵们眼都红了,一颗心吊起来,还要应对自己这边的攻势,替首领感到命悬一线的危险。 “宝善哥呢?快帮忙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们!” 若从高空上看,原本两片交缠着互相撕咬的战局,已被利箭划过般,从中间撕出一道裂缝。铁面人带来的手下担忧却只不断向中间靠近,若中央的强手战局失利,寨中的强手们将被四周挤压来的蚁群般的人碾压撕碎。 刀砍过去的时候,寨中二把手虎口微麻,再联手攻去,就见那袭血染的黑衣在包围圈中看似应对得困难,却只是落在下风,并没有在围攻中立刻惨死。 能应对一刻,却不能应对许久,按理说,车轮战磨都能把对方磨死,但二把手心中狂跳,直觉感到不对。但他想收手伺机逃跑时,立刻迎面斩来刀光,被重新拖回战局,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 马上死了,马上伤了,马上打到他了……二把手看着被围在中间、血腥味浓郁的身影,每当想要抽手,就会被攻击重新拉回去,反复以往三次,身边人杀红了眼,被付出太多和“即将杀掉对手”的幻觉引诱着继续攻击,他却心中发冷。 越出招二把手越心中不安,意识到这场对战,根本不是他们能喊停的,一时竟不知道是谁在围攻谁了。 手中的刀越来越重,围在中间的铁面人眼眸却亮得异样,二把手背后被冷汗浸透,情急之下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投降!” 二把手胸口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面自己的老朋友心口喷出了血柱,他低下头,自己心口也被洞穿,虚弱感让人几乎拿不稳兵器。而中间被围攻的铁面人收刀,拿衣袖擦过乌金刀面,吸饱了血的重刀,闪出妖异的光。 二把手跪倒在地,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不甘,他仰着头,死死盯着铁面人,等待一个答案。 铁面人拿刀顶着他的肩膀,将濒死的二把手推倒,“不忠不义之辈,我家主上,不需要你们这样的败类。” 就因为这个? 荆州各寨,谁手上没有血?背叛和投效都是家常便饭,他们能在边境线附近扎寨,出身的确并不光彩。可是他们够强,怎么会有人,宁愿杀了他们,也不要用他们? 他不信,这恶鬼分明是杀欲上头,无法自控,随便找个借口罢了!要是他能再多活一会,他倒要看看对方会不会杀寨中老幼妇人! 二把手的思绪一闪而过,眼中不甘又迷茫,最后张了张嘴,传出虚弱的声音,“……疯子。” 铁面人跨过二把手的尸体,四周的拼杀也到了尾声。说一句殊死搏斗也不为过,整个寨子还站着的,只剩下他带来的人。 杀到最后,意识到跪下来只不过是快点死,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支队伍,不接受投降。 光头番僧宝善提着大锤走过来,踩在尸体和血泊中,在混乱的战场上,远远望着,竟有种越过地狱的佛陀怒目的感觉。他站在铁面人身边,挥了挥大锤,止住杀红了眼的自家队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寨已诛!” “报仇!报仇!” 宝善向铁面人低头,“头儿。” “搜寨。”铁面人方锦湖声音微哑,眼角红晕未褪,周身嗜血的杀意仍沸腾不休,被他盯住的宝善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倒退三步,退出攻击范围,才松了口气。 搜寨的流程,在扫荡北部的过程中已经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在其他人忙着收拾尸体、检查兵器库和粮仓、搜查老幼妇孺的时候,方锦湖独自一人提着刀,向寨中最阔气的建筑走去。 倒在地上的人冲得太过无人支援,以至于被人在后排砍杀,他跨过濒死的属下,连眉梢都不曾为此动一下。毕竟,冲杀在最前的这部分人,与其说是属下,不如说是刚没收到麾下多久,由于目的地相同,他领着他们来复仇的陌生人。 青衣汉子攥住了方锦湖的袍角,口中溢出血沫,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执念,“头儿……我婆娘……” 方锦湖低头看了看他,“嗯。” 青衣汉子像收到了什么允诺,翘起唇角,最后一口气泄掉,目光凝固。方锦湖弯下腰,为他合拢了双眼,像只是做了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继续向前。 -- 第553页 这座占据边境线上最大的山头的寨子,在荆州存在的时间很长,然而遇上一把利刃,带着一群不要命的家伙,除了击破寨子时用了些脑子外,后面的攻势只能描述为乱拳打死老师傅。 兵器库和粮仓里搜出来的底蕴,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座匪寨,更像是一处正规军据点。但没有哪个正规军会光明正大地去劫掠女子、劫四处的粮草金银。 山寨中建得最漂亮宏伟的大堂,看上去有些像一座宫室,方锦湖坐在深处铺着虎皮的软椅上,听着统计与汇报,简单道,“能留下的,就留下,其他的,赶出去。” 正起了个头说到寨中老幼的宝善止住话头,这样的处理不是第一次了,他清楚这是留这些人一命,听天由命的意思,但想了想又道,“头儿,这次有八九岁的小崽子,您要不要瞧瞧?” 有老幼妇孺正常生活的山寨,大多都是打过来就降了,也不存在什么犹豫与否。而之前作恶太过被屠整寨的山寨里,他们碰到的大多是临近成丁的孩子,或是什么都不清楚的一两岁幼儿,像这样不小也不大的孩子,有了对父母的记忆,其实相当难处理。 宝善想说斩草除根,但主上的行事,已经越来越难看懂了,他只能试探着询问。 “……” 在方锦湖不耐烦甚至表露出“你在问什么废话”的注视下,宝善强笑着,硬生生又起了一个话头,“另外寨子里有刚来的小娘子,自请侍奉——” “嗡——” 兵刃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被扔出去的刀锋,扎在宝善脚前,紧紧贴着他的靴子。听到声音就没敢动弹的宝善,看到刀稳稳落地,这才敢动一动,靴子最前端的线头被锐气削断,一抬脚,就成了张口的滑稽模样。 以他对主上的了解,正常不会杀下属,但万一躲避的时候误伤,他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一把刀已足够表态。 宝善拔出刀,上前双手捧还,再没提“侍奉”的事。只是心中琢磨,自家主上身边半点女色不见,最常说起的还是那位襄王,究竟是何打算?看上去是方锦湖认主,但两人相貌都非同一般,尤其是自家主上貌若好女、昳丽非凡,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有,实在是……让人忧心。 这部分担忧,他自然是不敢在方锦湖面前提起的。 第233章 . 妖刀(二更)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 山寨顶端的大旗被拔下, 换成了一面画着黑刀的旗帜,烈烈招展。深红褐色的土地泥泞不堪,跟在报仇的先锋队后面杀入的正式兵卒, 迅速接管了整座山寨。 寨中库存被清点干净, 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大堂中点上了烛火, 在未散的血腥味中,又哭又笑的先锋们完成了第一次杀戮, 带着救出来的家眷,被老兵们揽着,进入为所有人庆功的酒宴。 没有什么歌舞,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只有酒和大块大块炖熟的肉, 满足着所有人的味蕾,在饱足和酒液的熏熏然中, 发泄着所有痛苦与狂放。 “这杯、这杯酒, 敬将军!” 一场宴没开始多久, 就已经有人醉得蒙头转向,借着酒意,完成平时被恐惧压在心里的举动,摇摇晃晃地拿着酒碗起身,向坐在主位上的铁面首领敬酒。 寨中不过是最普通的酒, 沾唇品许久才能尝出一点酒味, 完全做不到让人醉成这样,与其说是醉了,不如说是借酒疯壮胆,想要靠酒忘却痛楚。 第一批攻进寨子的先锋死伤超过一半, 但死的人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要少,只这一点,就够他们心中感念。若还是过去的他们,家眷被抢上山,也无能为力,就算是死了,也难报仇,不过是让这座守卫森严的寨子守兵手上,多沾一点血,更别说救人了。 先前在打斗中评估揣测来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的二把手没有看走眼,这些“乌合之众”的确是亡命徒,只是旁人不要命是为了恣意生活,他们只为了自己的家人。 坐在高处的方锦湖闻声,对这个方向略点了点头,以示听到明了。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举起酒碗的先锋就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敬将军!” 其他人紧随其后敬方锦湖,宝善坐在距离主位最近的下首,那一整张虎皮就铺在脚边,偌大的虎头不知是经过什么处理,像还活着似的,虎目黝黑,折射出殿中火光,獠牙雪白,择人欲噬。 属于猛兽的气质在这一刻与坐在原本寨主宝座上的方锦湖微妙地统一了,浅色眼瞳中光芒明灭,让宝善想起行军路上夜里遇到的狼群。 狼是报复心很重的动物,也是在攻击行为中进步很快的动物,就像一路从齐国边境杀穿整个荆州北部的方锦湖,第一个跟随他走到现在的山寨上下所有人都不能否认他在血腥中获得的成长,就算不懂武学也一样。 那群狼一只也没活下来,那时主上应对狼群尚显吃力,但在战斗中,最后狼也怕了,怕了就皆变成了他们的腹中餐。 方锦湖坐在高处,明明都在一个地方,却像和下面所有喝酒吃肉、高歌痛哭的人之间有着天然的隔膜,幽幽注视着下方热闹,遗世独立。 若非他眼睛微红,仍时不时有压不住的杀意蔓延,宝善甚至怀疑自家主上要羽化升仙了。 他闷头喝了口酒,不敢和其他人说起自己的担忧。身边的热闹中透着苦意,喝酒的声音压住了哭声,让人心中恻然。或许是做僧人做久了,他总想起积善寺那个老和尚,想去问问这时间到底有没有善恶有报的轮回。 -- 第554页 拿下一座山寨,庆功宴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给部分人报仇而战,报仇的人本人担任先锋,生死有命,活下来的人和在战斗中出力的老兵,在屠戮后喝酒吃肉,其他人稍分点好的吃食。一种是山寨中没有多少作恶的人,危险性小,统筹攻寨只需要听从指挥,基本不会死人。因此,也只开仓放粮奖励本次最骁勇的兵卒。 这次的酒宴,就是第一种,尽管吃的好,但先锋也得有命去拿。 酒入愁肠,下方的先锋和老兵们很快喝得上头,醉醺醺的,胡乱说着话,蓦地一声高喊,惊醒了大堂中昏昏沉沉的众人,“头儿,咱们下一个去哪?您发话,我们给您抢了信州!杀了黎国老狗,咱们兄弟做皇帝!” 落草还能保持善心的,大多是黎国人,对黎国的怨气在所难免。 黎国荆州与信州紧邻,临近边境,黎国陈兵与金帐汗国对峙的消息,早就被探马探清,清醒的时候他们不敢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不敢与黎国正规军对上,但现在,有了一个人开头,后面梗着脖子跟着他叫唤起来的人几乎占了堂中一半。 剩下的,要么是清醒些的老兵,要么是已经醉死过去。 这样的喊声其实并不奇怪,被裹挟着统一的北部山寨里,真正的决策者只有方锦湖一人,他们只需要听从方锦湖的指挥,要攻哪里就攻,一路的胜利和鲜血为方锦湖铸就了信任的宝座。不需要思考,跟随首领的刀锋所指,就是他们的未来。 但之前只是一路向北,就算是宝善,也只知道主上规划的路线里是占据这里,下一步往哪走,他与其他人一样不明白。 “杀黎狗!杀黎狗!” 在方锦湖没有表态的短暂时间里,亢奋的声浪气势已成。 “你们,就这点胆子?” 低柔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所有人耳中,微带嘲弄和冷漠,让过热的头脑一清,下方众人皆望向方锦湖。 “将军,您发话!您说去哪,我们拎着脑袋跟您干了!” 方锦湖拿起放在膝上的长刀,起身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虎皮上沾着的凝固血痕,对那身黑衣上到底染了多少血,各有思量。 长刀在灯火与众多目光中出鞘,方锦湖反手斜挑刀锋,指向北方,“随我杀狄罗胡虏,如何?” 他的声音平淡,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也冷冷的,但短短的一句话,就像冷水入油锅,让整座大堂骤然炸响。 杀狄罗人?可以吗?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心脏随之狂跳起来,有了新的目标,再看之前被嘲笑的方向,就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怯弱。不过是畏惧胡人,只好将愤怒指向较弱的黎国。 “将军,杀!” “杀!” “杀了那群胡蛮!” 喊声此起彼伏,浑身热血仿佛被这个目标点燃,比起之前的热烈,有人喊劈了嗓子,也要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声声泣血。方锦湖收刀归鞘,望着下方点了点头。 越向北方走,吃过草原人劫掠亏的普通人越多,狄罗族和其他纠葛在一起的部族,进入他们的家园入如无人之境。南方普通百姓化作的山匪,大多是被当地士绅和驻军搜刮得不得不上山,而在北方,有吃了来路不明山匪亏的,也有被狄罗人逼着不得不团结起来上山应对劫掠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但黎国被突入边境线多了,干脆把这边丢下,只说几句让百姓迁居,就没了下文。 不是没有人想过,对草原人下手。上山后应对草原人的攻势方便许多,山林对草原骑兵有着天然的阻隔,但想要找草原人报仇的人,皆一去不返,日子过久了,对草原人的畏惧就刻在了心上,以至于第一个想要报仇的,会将屠刀指向自己原本的母国。 黎国立国几十年,身边的老人活得久些的,还见过初立国时的模样,若非受了太多委屈,没人愿意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狄罗人带来了太多伤害,让人心中难以忘怀,但伤害太深,反倒没了勇气应对。 直到被新追随的主人点醒,有了过往的胜利背书,畏惧感减退,一把复仇的烈火,方在胸间点燃。 从大堂传出去,传到整座寨子里的“杀胡蛮”的目标,在堂中喊声稍歇的时候,热血席卷回来。 “能杀胡蛮,就是死了也解气!” “哈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啊!我老头子这条命,拿去!” 饮尽杯中酒,门外摔杯摔碗发泄的声音响成一片,豪言壮语中都透着悲凉。 “若非……若非将军,我们哪有这个机会?”有人含糊地哭着、骂着,“以前……都是些怂包软蛋!” “将军,喝酒!”的呼喊声,随着醉汉跌跌撞撞走进来响起。 跌坐在虎皮前的兵卒高举酒碗,方锦湖拿起手中酒碗,却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着的那样,掀起面具喝酒,只举杯受了敬酒,又重放回案上。 “将军,您真有一位主人吗?大王、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心情连续激荡之下,人已经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胆子极大,什么话都敢说了。 第一个被两个人攻破拿下的山寨,追随着方锦湖从靠近荆州中部,一路杀到北部边境,但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将军不是他们的最高首领。 他们其实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会臣服于谁。战斗中人人都能看出,铁面将军和他随身的那把重刀很像,仿佛就是妖刀成精,饱饮鲜血,嗜血、强大、不要命。谁能让他低头? -- 第555页 但这位“大王”又是的确存在的。不像荆州有些寨子一样,会因为心里没底,编造出一个背后有人的假象,从方锦湖的言行中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大王”的认同。 而将他称呼为大王,是最简单的激怒他的方式。这把刀,究竟握在什么人手中?将军发话攻北,若背后的大王不允许,他们这些草民,该怎么办?重重叠叠的疑问和好奇,终堆积成一个问题。 只是问出来,醉汉就后悔了。 他本没指望得到答案,以为只会像之前询问一样被冷冷看一眼丢出去,但或许是气氛太好,或许是方锦湖完成了一件事心情舒缓,醉汉听到上方飘来声音。 “她……是个好人。” 略低的声线带着笑,缱绻撩人。醉汉心头像落下一片羽毛,只觉得痒痒的,找不到合适形容,仰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首领,不期然撞进一双笑眼。 凤眼弯起,笑意温柔。 见惯了杀戮后,被杀气所慑,鲜少有人敢直视方锦湖。被笑容晃花了眼的醉汉,脸上发烫,飞快收回了视线。 方锦湖托着酒盏,没再多说一个字。下方的宝善闻言却是一愣,想起主上第一次放过恶贯满盈一寨中的老幼时说的话。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斩草除根,不过但若她知晓此刻……呵。” 那时他受了重伤,听到声音以为只是荒唐的梦境。毕竟京中和后来的做事,方锦湖的不择手段与酷烈性子,可见一斑。比恶人更恶,他信,但为了一人虚无的“知晓”,退后一步放下屠刀,怎么可能? 可如今看着方锦湖,他竟觉得那是真的。 或许正是那位襄王,让方锦湖在越线、陷入疯狂之前,还有一缕属于他人的良知牵绊。 第234章 . “教育”(三更) 不要占军中女人的便…… 寨中不受降的手段酷烈, 却完全让这些受害者发泄了出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在首领一锤定音定下未来后方向酒宴一直开到了深夜,肉香飘散, 喝过酒的小兵们横七竖八地倒着, 只等重新整顿后,就能开始大展身手。 酒宴方歇, 方锦湖身上沾了酒气,神色却清明, 他率先走出乱糟糟的大堂,将还喊着豪言壮语的声音丢在后面。在他身后,来安顿堂中醉汉的同袍小兵和一部分女眷鱼贯而入,有人睁着醉眼,嬉笑着调戏随军的女眷。 妇人躲避不得, 正挣扎时,醉汉忽地心中一凉, 接收到一点来自并不久远记忆的警告, 刚想松手, 就手掌一痛。 断指飞出,跟在女眷们身边的兵卒见怪不怪地收刀,走出很远的方锦湖回头看向这段闹剧,与首领的目光对上,醉汉双腿一软, 跪倒在地。 同样的事, 每每在杀入一个寨子后,遇到新的女人时出现。 恶徒始终存在,越过法度,大部分人都难免被恶行沾染。 荆州境内的山寨里, 人口来路众多,有奋起杀人的罪犯,有和士族或军队勾结的“背后有人”的匪帮,也有被逼无奈的普通人。作恶的寨子死伤殆尽,其他寨子里的人追随着方锦湖,虽说大多是被逼上山,但心里到底揣的什么心思,并不明了。只是慑于方锦湖武力,花花肠子都不得不收了起来。 拿着账本和妇人从远处走来的少女,看到后面抱着手发抖的大汉,脸上都浮现了轻蔑之色。 “主上。”少女声若黄鹂,动听极了,身旁的妇人扭着腰,不自觉泻出一缕风情。 方锦湖接过账本扫了两眼,“燕娘春娘,新收下的人,你们多费心。” “是呢。”燕娘子娇声应是,方锦湖抬眼看了看她们,“收敛些。” 燕娘子嗔他一眼,“主上还不放心奴家?以前为了报仇没得选,现在可不一样。” “嗯。”方锦湖没再敲打,转身离去,将场地留给她们。 跟在燕娘与春娘两人身边的汉子们,瑟瑟着半句话也不敢说,这两位女郎在主上面前是娇俏美人,但谁不知道她们毒寡妇的名声? 背后被架出大堂的先锋们,也是今夜将正式加入方锦湖麾下的新兵们,被丢在吸饱了血的泥地上,看着过往罕见的美人走来,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眼睛都看直了。只有和他们一起出了力,被允许进入大堂参宴的老兵们神色不对,脸色忽青忽白,不仅向后退去,还抚上胸口,发出了干呕声。 家眷在身边的新兵握住家眷的手,满身邪火,家眷不在、或已经没有家小的新兵,则将刚刚调戏女眷被砍手的例子丢开,只想起了老兵们苦口婆心的教导“不要占军中女人的便宜”,心中琢磨着凑上前献献殷勤总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两个美人和被人围在中间看不分明是什么的推车,一起走到众人眼前,知情的老兵们已经退出很远。 仍围在这里的新兵们深吸一口气,“娘子香……呃。”闻着一股股若有若无的仿佛臭鱼烂虾沤了几天的腥臭,和无处不在的酒臭血腥,这句夸奖怎么也说不出口。 腥臭不知从何而来,寻觅许久也只察觉出它似乎就在眼前,但眼前是美人,再怎么样,美人身上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臭味吧? 还想献殷勤,站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发出了干呕,呕着也不忘痴痴看着美人,心思已然活络起来。 此刻已入夜,他们虽加入不久,但也不曾见过这两人,莫非,是将军体恤?黎国守军的传言里,被传入军中的女人什么下场,百姓们都清楚得很,也有家里女儿被强抢走才无奈上山讨个公道的,望着前面挂着笑脸的女人,不适又厌恶。 -- 第556页 “娘子只两人,是不是少了些。” 色心蒙蔽了理智的新兵群中已有人嘿嘿笑起,瞪着跟在两个女人后面的汉子,生怕他们来分食,“这是将军派来的奖励?” “郎君们心悦奴家呀?” 一言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像是要勾走新兵们的魂,往中间挤的人更多了,还有人牵着家眷,就蒙头蒙脑地往里走,却被纤纤玉指点住额头,推向后方。身边都是青壮年的汉子,纷纷骂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同仇敌忾地将人轰了出去。 挤到中间的人越来越多,见护在旁边的汉子们只是脸色发青,却没人动弹,敢于伸手动手动脚的人也多了起来,一直笑着的燕春二女收了笑容,“领将军令,入我军中,不得欺辱妇孺,谅你们初犯,只做警告!” 她们语速飞快,躲开毛手毛脚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连带着护着她们的汉子也一起退后。 一直被围在中间、挡得严严实实的推车终于露在众人眼前。 “呕——什么玩意!” 守着推车的汉子离开时,顺便揭走了盖着推车的布料,被撤掉阻碍的臭味冲天而起,最靠近内圈的一圈人第一个遭殃,之前还若有若无不太明显的臭味,狠狠钻进鼻子,让人感觉自己都要变臭了。 更令人害怕的是,车上绑着的下半身光着的两个男人,两腿之间,烂成一片,隐约还有形状,但显然是不能用了。借着月色和火把的光芒,能看到从腿根往四周去的红色的疮口和成片斑点,只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呕,这什么东西!” “救命,你们这两个毒妇,是来投毒的吗?!” 见识少的新兵已经慌了神,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家将军还和两人打过招呼的事,生怕是什么新型疾病,自己□□都凉飕飕的。提前被吓醒了酒,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老兵们看着他们,心有戚戚焉。 站在推车后的两个美人,如今在旁人眼中,更像是蛇蝎妖精,恐惧多于色心。燕娘子掩口轻笑,“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是大丈夫,管不住自己的腰带,就算将军不收拾你们,你们的小家伙们,也会变成这样哦?” “到时候你们没法生养,没法打仗,没了用处,香火断了不说,将军也不养你们这些废物。”燕娘子笑颜如花,仿佛很期待的模样,“摸一下,断个手指头,摸两下,多一点长小疙瘩的机会,来,你靠得最近,要不要摸摸他?” 被叫住的新兵还在呕吐,几乎要把晚上所有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他僵硬地抬起头,臭味直往脑门里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不不,不用了!” 燕娘子还是笑嘻嘻的,“别客气呀。奴家刚刚听到有人说黎国军营常有这些事,将军为你们煞费苦心,这么不给将军面子,还是说,你们更想去黎国营中?” “不不!” 杀猪似的嚎叫声传出很远,在剑走偏锋的“教育”下,每个刚刚洗脱编外先锋身份的人,都连着做了几天噩梦,梦见自己不听劝、不听警告,不仅□□烂透了,还被丢进黎国军营,因着过去落草的事,被斩首示众。 有染了异样脏病的人作为范例,为所有动了不该动心思的人敲响了警钟。旁的他们或许不在乎,但生育与否,和自己的命根子还在不在,简直是仅次于活着、甚至对某些人而言更重于活着的事。 这记重锤,收效甚佳,只是人人看着燕春二女的眼神都不太正常,有女眷跟着她们处理新成军不久的这支队伍杂事的男人,一个劲劝着自家女眷千万远离这样的疯子。 而在被反复筛选留下来的新兵老兵们一起接受的培训中,讲述着礼义廉耻,教导着认字习武,同时也潜移默化地灌输着齐国军营的优越。其中,也包括他们从不允许军中皮肉生意的内容。 聪明人觉得潜台词是:既然别人可以,为什么你们不行?也自觉要好好向主上展示自己的勇武,至于花花肠子,寨中女眷那么多,找人说媒也比闹出事端好。 也有人羡慕起了齐国的军纪,虽然他们并不知晓,这样的规定建立在齐国各处边关存在大面积军屯、大多亲眷随军、每年还有探亲假的前提下。 有了新的认知,自然会有对比,好在这个队伍最初的榜样,就是印象里贫穷却从未欺辱过平民的齐国军队。自以为还是匪帮、山贼的队伍,被这个用来对标的榜样影响,虽然看着还只是一批人数多些、有规矩些的乌合之众,但已有了成军的雏形。 占据了最靠近边境线的这座寨子,一路向北冲锋的方锦湖一行也终于停下修整,有了正式的驻地。在大部分人迎来新生活,揣着或好或坏心思接受训练时,有人发觉方锦湖之下最受众人欢迎的讲义气的宝善僧人消失不见,打听了一圈,无人知道行踪,却没人敢去问方锦湖。 快马加鞭传回东荆的信件,带着草原来的新奇和忧虑,荆州北部的厮杀战乱,和荆州南部的采矿与水汽,几乎同时送到了薛瑜面前。 从京中带回来消息的黎熊已带着回信踏上返程,薛瑜确定没有太过明显的异常动向,也就放下心来,时不时去找薛猛聊聊在北部安插探子的事,顺便等待各处消息返回。 没想到回来是回来了,像是赶时间似的,派出去的三个方向,都有了回音。 薛瑜先拆了方锦湖的信筒,不出意外的话,南方发觉的山匪南下的问题,就是方锦湖搅动的风云。只是不知道,他单枪匹马,能做到哪一步。 -- 第557页 第235章 . 奴隶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信上是熟悉的笔迹。 “……荆北一统, 主上剑指草原,愿为君分忧。” 薛瑜压了压唇角,止住笑意。昨日还在与薛猛聊如何派兵机动行事, 才能引动草原兵力的同时, 不将东荆牵扯进来,方锦湖送回来的新消息, 可以说是瞌睡来了送来的枕头。 她不曾与方锦湖明说向北的缘由,但他已然知晓, 这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一字一句里,无处不透着迫切想要展示自己的期待,薛瑜看着用力过度留下深深墨痕的纸面,不知怎么的, 品出了他“求表扬”的意味。 大约是挺久没见到人,产生的幻觉吧。 薛瑜折好只写了几句话的信笺, 多打量了两眼门口站着的方锦湖的信使。壮汉有些眼熟, 发髻微歪, 满头大汗。 “你是……什么善?”在孤独园时,薛瑜见过隔壁的积善寺僧人,要不是方锦湖专门派了这人出来,她还真联想不起来。 “小僧宝善,拜见襄王殿下。”壮汉读懂了薛瑜的挥手示意, 道一声佛号, 扯了头上发髻,露出光秃秃的脑门,把来往于王府中书房重地的心腹都吓了一跳,看着他像看见了大变活人。 “宝善。”薛瑜重复了他的名字, “其他人先带下去休息,宝善进来。” 在薛瑜身边侍卫的打量眼神中,宝善跪坐在薛瑜下首,行了大礼。他的目光隐秘地掠过薛瑜脸庞,在心中清晰分辨出近一年来的容貌已大有不同的两人,回想第一次看到懵懂少年踏入群贤坊时,那时对隔壁孤独园老兵们势在必得的他们,完全不曾将此人放在眼中。 薛瑜简单询问了些北部动向,以及方锦湖一路做了些什么。在襄王温和的声音里,宝善翻涌不休的疑惑与担忧平静许多,不再好奇自家主上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此人。 他们的人手尚在京中时,从主上到燕娘,人人虽都有目标,但是以自虐般的方式完成,与现在锋芒毕露的杀戮和平凡日子相比,他更希望他们能一直继续这样的安排。 宝善基本一路都跟着方锦湖,但在被问起“受伤”时,还是一时卡了壳。 他竭力从侧面找到方锦湖受伤的证据,却始终想不到一点。方锦湖受伤虚弱的那一面,从不会对他们展露而出,就算是跟在身边的怀秋,当初发病时,一个方锦湖也够掐死三四个含了反心的小厮。 “呃……带的药每隔七日都会煮一次,主上带着的绿罐子已经变成了空的……” 薛瑜听着他颠来倒去说些皮毛,就是不知道受伤与否,也意识到了问宝善大约问不出什么。好在方锦湖还记得吃药和包扎,没像之前一样折腾自己伤口,一路往找死的方向狂奔。 宝善口中的绿色罐子,大概是路上她让方锦湖带走的一罐青霉,按照伤口大小,普通箭伤大概能用十几次。然而现在已经用完了。 宝善看着主位上的少年皱眉,心有些虚,另起一个话头,讲起离开前收割最后一个寨子的追随的内容。 之前方锦湖推测到她的想法,还不太让薛瑜惊讶,但能做出放过寨中普通妇孺老幼的事,的的确确让她吃了一惊。 从利益角度来说,这样显然是对方锦湖领兵的稳定性不利的,可谓后患无穷。但他却这样做了。 解决受了黎国和金帐汗国军营不良风气影响,对军中肮脏事有期待的大兵们的想法,更是看上去不像方锦湖所为。 似乎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那个少年已经对未来的路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好事,该夸夸他的。薛瑜想。 宝善挑重点说的整支队伍的建设,已经到了尾声。给方锦湖的回信里需要谈谈如何引导北部战局的事,没看完所有传回的消息前尚不能做出判断,薛瑜点点头放他离开,顺便派人去医官住处取青霉。 书房内只剩薛瑜一人,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差点被手中笔头戳到鼻子,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紧紧握着炭笔,在纸面上不知不觉写出了一个“伤”字。 她看了一会,把字迹涂黑,当做不曾看到。 下一个来的是荆南的女兵,南部剿匪局势和北部情况相互印证,薛瑜抛了抛送回来的碎萤石,估计江乐山画出来的矿区里,能有大收获。起码,石英矿是不会缺了。 安排人手去接应荆南矿产运输,薛瑜拿到了马上抵达东荆的阿白阿莫两人的传信。他们以行商的身份进入草原,做以物换物的小买卖,收获的意义远比不上亲眼确认草原部落状态的意义,信上没提收获,却多写了一句“多收汉女为奴”。 从东荆眼皮子底下贩走的人口,是在努力造血尽快恢复生机的齐国动脉里偷走的血源。此前得到的消息只能确定人口和一些违禁物被卖去了草原,想要索要回来,却也限于最大的证据是账本和被查出来的运输路线,追查不到这些人口到底去了哪些部落,没能拿到交易对象的证据,连传国书给草原要回本国百姓,都显得理亏。 倒不是不能靠开战夺回来,但眼下的确不是什么开战的好时候。 两人马上入境回来,却要专门传信,本身就是特殊的暗示。薛瑜点了点最后两个字,推测是阿白他们找到了新的相关线索。 “殿下,陈白与阿莫求见。” 门外传来通禀,薛瑜猛地抬头,“传。” -- 第558页 --- 陈白以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大哥,后来觉得自己能做个殿下口中的好“研究员”或是好商人,但从没想过,他会成为一个狼狈逃窜的逃犯。 两天前他们手下还有些人,还抱着大家带着以物换物换来的皮子,平平安安回东荆的念头,甚至连即将返回的消息都传了回去,现在却只剩他与阿莫两人。 挤在绑着帐篷的牛车缝隙里,两个高瘦的少年紧紧蜷缩在一起,听着叽里咕噜的搜查声远去,牛粪和土腥味塞住鼻腔,他们连呼吸都不敢。 “查干,别回来了!” 草原上的“查干”,是白色的意思,也是吉祥圣洁的意思,陈白挑了这个名字给自己,行商时向草原人介绍自己,陈白总能听到哄笑声。或恶意或嘲弄,总归不是什么善良的情绪。 但深夜阴影里将他们藏进牛车的小姑娘口音有些怪,叫着陈白新为自己起的名字。她甚至只知道他们是齐国人,连他们的本名都不知晓,却愿意让他们逃脱这一劫。那一刻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是“查干”的真正含义。 牛车走远了。陈白脸上流过泪的地方刺痛着,他死死按着阿莫的后脑,将弟弟护在怀里,“不会有事。”他在阿莫背上写道。 在草原之旅中没有继续将异于汉人的头发与面孔用染色掩盖的阿莫,一颗浅棕色的脑袋蹭了蹭他。 在水草丰茂期,扎堆喂养牛羊只会加速消耗完一个地方的草场,除了部族轮换寻找草场外,每年都会有被部落分出去独自离开的牧民。但这样的人数量很少,毕竟好的草场早已在积年累月的放牧中被记录下来,草原上狼群野兽不少,水坑泥沼更多,被分出去的人寻找草场更多的是撞大运,生存下来的可能,远不比不上随部落迁徙的其他人。 只有被部落所有人嫌弃或是不合群的牧民,才会有此一劫。他们要等到秋天,才会顺着当初约好的方向,回到部落之中。但往往十不存一。 陈白听着外面的声音,估计着被赶出部族的牧民走到了哪里。只有离开聚居地够远,被以盗窃军机为由通缉的他们兄弟俩,才有击败人高马大的牧民,逃回东荆的机会。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荆州附近根本没有陈兵,大部族都聚在信州那边,这些为了草场来的部族,又怎么可能有军机? 不过是阿莫被人看上,他们不肯,反抗时伤了小部族的人,才当场翻了脸。 陈白清晰记得他为这个部族带来从其他部族交易来的药材,用极浅薄的医术救了人后,得到的优待。滑稽的是,那时这个部族的族长,甚至还派了小女儿来“伺候”他。就像他们迎接不知是什么大部族后裔时,要求阿莫去“伺候”他们一样。 草原上的女孩命如草芥,女孩是族长与女奴的孩子,母亲早死,还不到人肩膀高的小女孩会早上抱着水坛去为所有人打水,反复背着据说是她母亲最后的遗言。直到陈白来,听了几次,才分辨出她走调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被两族同时视作异类,孤独的女孩,唱着过去征战时的凄清歌谣,混合着雍州口音和草原口音的歌谣,若非听众同时在两个地方待过,又有耐心听小姑娘念念有词,只会被人当做是不会说话的笨蛋的荒腔走板念叨。 若非意识到女孩的母亲可能是齐国被掳走的女人,陈白他们或许不会在这个部族多留那么几天,不会临走遇到恶徒。但同时,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部族另一面的呼声。 草原有一望无际的盐湖,有郁郁葱葱的草场和丰富的牲畜,有陈白不曾见过的花草药材,贫瘠与宝藏共存,陈白在看到这些时,脑中已经对殿下放他出来时提出的“若齐国与草原普通人做交易,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能交易什么”有了答案。 楚国和金帐汗国都还有奴隶,陈白没见过楚国的奴隶,但在草原上,不是谁都能拥有奴隶。年年放牧年年交不起税,年年送出儿郎征战年年吃不饱饭,最普通的牧民,在他们提出购买羊毛时都会惊讶极了。 可惜,那笔生意最后还是被部族头目破坏,外来的商队大多只能与头人交易,头人要的奴隶、牲畜、金银,与牧民要的粮食、草料、盐巴并不一致。 虽然陈白心中很清楚,每个牧民从小打造的木刀或金属刀,绝非摆设,他们听到中原的简单叙述时眼中的光,更非全然的善意。但要是可以,他更想像殿下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草原和中原的物资相互流动。 只是,他尚不明白,他尊重的殿下敢于选择“不战”的底牌,正是开战。 从小女孩口中,他们听到了过去只接触了一点的奴隶交易。在草原上被当做牲口一样交换买卖的人口,无一不来自相邻的齐黎两国。这个认知让陈白羞愧又愤怒,自草原逃亡的牧民,在齐国也有一些,但比起在这里无辜受罪的汉人奴隶,他们的生活简直就像是仙境。 在齐国,钟家贩卖人口的罪案已经人尽皆知,只是陈白听着女孩说的“按查干这样说,我娘好像也是从齐国来的,我长大这些年也碰到过许多这样说话的姐姐”,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他心中默背着女孩努力回忆起来的奴隶流向部落,等待着牛车停下的那一刻。 别回来?不,他一定会回来。 -- 第559页 颠沛的逃跑路线,陈白并不想回忆。他掸了掸徒步跑进边境,被领进东荆关后,在车上换的外袍,总觉得内里没有换洗的衣裳的肮脏味道浸了出来,仰头看着漂亮的“襄王府”匾额,一路提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怀里。 陈白领着阿莫进门,见到薛瑜立刻拜倒,“殿下,草民有负所托。”他咬着牙,将后悔与惊惧委屈咽回去,回到家一般的感觉,却让泪水夺眶而出。 第236章 . 相聚(二更) 第三卫 原本计划里最安全的行商方向, 出去时十几个人带着货物,回来却只剩下两人。 薛瑜看着哭出来的陈白,比薛琅略小些的少年委屈得不行, 打起了哭嗝, 半天没能说出下文。阿莫将他挡在身后,“我来说吧。” 两人带队进入草原没有太过深入, 从四月底分开后,运着一些劣等茶叶和肥皂, 假扮黎国普通商人还算成功。 就算拿的“黑皂”被人拆穿不是肥皂,以物换物到手的皮毛也不少,更重要的是,积攒了属于他们这支商队的名声,下次再到草原, 可以从相熟的部族开始交易,胜在稳妥。 由于金黎两国对峙, 部族被约束起来, 一般只想和商贩打好关系, 好忽悠他们铤而走险为草原做事,这支小商队路上遭抢,完全是运气不好,在草原上不认路走错了方向,差点摸去金帐汗国的兵线。 好在埋在对面的探子救了他们一命, 折损一半货物买命上供, 重认了方向走回荆州与东荆交界。可谁也没想到,会在接近东荆前,赶路只需要两三天就能回去的地方阴沟里翻船。 “……借着草原地形山貌,我能画出地图, 半个月内各个部族的位置不会有大的改变,殿下若要出兵,还请尽快。” 阿莫口中叙述的一路上的经历,完全没有之前在京城时耍嘴皮子、煽风点火的样子,反倒十分平淡,只有最后的补充,才泄露了一点他心中的不平静。 薛瑜瞥了他一眼,“你故意辨错路,去探边境发现了什么?” 阿莫能小小年纪成为京中的小情报头子,别的技能可能不行,但察言观色和认清方向这些基本的吃饭技能,绝不会出问题,那么不管是之前遇险,还是后来两人出事,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值得深究了。 “瞒不过殿下。”阿莫嬉笑起来,是熟悉的模样,眼神却冷冷的,“草原各部买卖奴隶,蔚然成风。从普通部族到军中,皆有奴隶踪迹。” 他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另一面的经历。薛瑜能听得出他竭力轻松的声音下,是被所见所闻压得喘不上气的沉重。 商队最初的平静经历不是真的平静,草原头人反复强调的人口和人口的昂贵,若是换个利欲熏心的人来,早就被说动,回国后掳人买卖自不必说。 新入草原的商队的安全,建立在头人们对这些新的商队的期待上。活跃在草原上的大商队,每家背后都有一本暗账。 看上去是各个部落互相攻击留下的战俘奴隶,看上去是为照料牲口建起的营帐,和真正的草原奴隶、草原牲口放在一起动辄打骂虐待的,是原本平平安安的百姓。 阿莫很早就发现了问题,阻止了陈白安排的往草原王城去探路的打算,在路上和部分人取得了联系,知道有一批人被卖给了眼下守边关的大部族,故意带错路,想去探探军营里的问题,只是商队毕竟武力不够强,还没接近就被发现了。 平常做决定的更多的是陈白,对这个弟弟循循善诱了很多次,就是没能说通他出谋划策做事,说得多了阿莫还要反讽,如今听着他细细说来一路上见闻,陈白的嗝都不打了,睁大眼睛,“原来你都记得啊?” 阿莫看天看地不看他,陈白却很惊喜,“好兄弟,就知道你是嘴硬心软!我、我走过这么久,我都没看出来,还好有你,不然我连朵朵的事都发现不了!” 听了阿莫的讲述,陈白回忆一路经历,这才反应过来,阿莫明里暗里与他的吵架讽刺,哪里是少年脾气变坏,分明是在以特殊的方式引他去思考所经过部族的问题。 可惜他没有那么聪明,到底发现得迟了。陈白看着阿莫,又是愧疚又是心虚。 阿莫愣了一下,“……阿兄不怪我?” 他背后做这些事,虽然对襄王应该有用,但到底还是让整支队伍担惊受怕,最后在那个部族里想借机试探新来的部落的人,还差点玩脱,把全部人的命都搭进去。 他和陈白是跑出来了,但其他人却永远葬身于草原。陈白向来是有正义感的,他忍到现在才说这些事,就是为了说出来后,要是陈白生气,他也能在襄王安排下找点别的活干,没想到,陈白却是这种反应。 “怪啊。”陈白敲他脑袋,“你是不是嫌我蠢,才什么都不说。老天,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跟你自夸了好久,那会你是不是心里都笑开花了?” 阿莫抱着脑袋,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唇角却翘了起来。 果然,派阿白和阿莫两个一起管着商队进入草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一明一暗两个人互补,这次拿到的是大发现。 薛瑜对守在旁边的魏卫河点点头,魏卫河打开书房大门。知道阿白阿莫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被叫来的陈安,从门外走进来,抱拳行了礼,才把越来越变成一个他随身带着的装饰品的拐杖挥起来,两个小子一人肩膀挨了一下。 -- 第560页 “自行其是,自以为是!” 陈白还没顾上喊疼,回头看见他,惊喜道,“阿耶!” 陈安却没看他,拖着伤腿走到阿莫身边,按住棕色脑袋,叹了口气,“长本事了,是好孩子。” “阿耶,我早就说阿莫心肠好!” 一家人团聚的场面让薛瑜差点笑出来,无他,阿莫满脸写着“快乐都是你们的,而我只觉得你们吵闹”,但烦躁不快归烦躁,他却始终没动一下,乖乖被陈安扣着。 乱了一瞬,薛瑜才出声止住,“阿莫,等会你去画图,顺便写出来各部你摸清的奴隶情况。阿白跟随辅助,务必不要有遗漏。” “是。” 两人一起应诺,刚随着女兵送信回来,还没歇多久的陈安,也随之离开。追随的襄王场面铺得越来越大,像这种团聚时刻,越来越少,他这些年养大的孩子都天南海北,分别时只想让小孩们去追寻自己的未来,再见时却又生出了离愁别绪。 对背后的中老年人的哀愁,薛瑜无法感同身受,派人去请了薛猛,带着身边的臣子一起,研究起如何安全又尽量不影响战局地将奴隶接回国土。 抢自然是个办法,但轻骑入草原,加上奴隶们的拖累,轻骑也快不起来。 薛猛收到传信,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脸严肃地提起最近荆州北部的异常动态。 “殿下,这样聚集在一处的大匪寨,背后一定有推手在搞鬼,不论他们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得不防。殿下手下的第二卫既在荆州,臣派些人相互呼应,再联系神射军,早点灭了他们才行。” 这话倒也没错,统一荆北,意味着局势的改变,说不好就是新的黎国皇帝上位史,也有可能是其他国家的后手,不管是哪个选项,匪寨成了气候都不好应对。 薛瑜干咳一声,“不必担忧。” 薛猛皱眉,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继续道,“那是本王派出的第三卫统领。” “……”刚还想着襄王身边第二卫远派,守卫空虚,自己却还来找襄王实在不好。反省了一下自己有襄王帮忙后,怎么就习惯了找襄王解决问题的薛猛愣住。 第三卫?哪里出来的第三卫? 有两边的汇报在,薛瑜自己清楚,手下亲兵的人数已经严重超标,但实话说,为人民服务不就需要人多点才好吗?见薛猛神色不对,她一本正经,“本王亲兵三千,分三卫护我东荆平安。” 第237章 . 谋划(三更) 定居计划与商业街…… “草原刚带回来的消息……” “奴隶能救回来的, 都要救。”薛瑜让阿莫重复了一遍草原见闻,点了点画出来有些潦草的地图,郑重表达态度。 江乐山点头, “殿下爱民如子, 自当如是。”至于是为了本国国民,还是为了外国国民入籍, 都是汉人,不必深究。 还沉浸在惊讶里的薛猛点头迟了一拍, 看着温和的少年,却像是看到了不声不响就基本控制住了荆州的襄王手下统领。 英雄出少年,原来之前领神射军的简骑尉对襄王的夸奖并非夸大,只是他这个大老粗当时不懂而已! 薛瑜感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没有深想, 直接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东荆驻军尽可能不要出手, 巡逻范围扩大十几里, 做接应准备就好。” 人命关天, 更别说现在缺人的时候。说到底,当初钟家闹出事情,也是齐国监管漏洞,才让自家人和原本要定居齐国成为未来自家人的流民被掳去了草原。但正规军出面,基本就等于踩到对面脸上开战, 因此救人的主力还是目前散在外面的人手。 江乐山接过她的话, 在地图上虚虚画了一道巡逻范围,“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将被卖做奴隶的人聚集,一个是怎么引导他们回来。” 阿莫闻言站了出来, “我和他们约好,会回去救人。他们应该……应该会信吧?” 陈白也道:“我答应了人要回去的,殿下,让我们去吧!” 作为带了消息回来、探查过奴隶所在的主力,两人没被隔绝在议事范围外,只是听着两个半大小子表达情绪却没能提出合适方法,书房中的其他人脸上都带上了笑。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也有着一腔勇敢。 “也不是不行……”薛瑜思考着。 商队对草原是弱势群体,但能看到攻击性之外的草原内容,在陈白之前的讲述里,也提到了会专门分一杯酥茶给他们的老人。聚集奴隶这件事,没准还真能以行商的方式做成。 江乐山在薛瑜走神思考时,已经为如何串联奴隶逃跑策划了一个别辟蹊径的方法。 “殿下,钟氏商队虽毁,但行商路线和交接头人,在审问中应该有留存,臣等私以为,重走钟氏商路,以钟氏身份遮掩,买奴隶回来……” 薛瑜一皱眉,“买奴隶回国不可为。” 买奴隶回来这种事,是不能干的,会助长不正之风。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薛瑜在后世新闻上看到过,上游放生积福,然而下游捞回去重新再卖给“积福善人”。养大了草原人的胃口,让他们知道有利可图,只会让更多的人受罪。 最后,还是得打一架把人抢走。这部分在正规军不能出面的前提下,第三卫就是最佳选项。 薛瑜想起之前和简骑尉说的游击战方针,不由得带上了一点笑意。前身是山匪的第三卫,对上边境线的草原守军,恰恰形成了最吻合的施展空间。 -- 第561页 虽不明了主上为什么忽地笑了,但出谋划策还是要继续的。江乐山轻咳一声,“只是一个幌子,商队先挑拨引动奴隶逃跑,在草原人弹压后,许以重利,或是承诺交换回‘货物’,将奴隶聚集,再引动……” 薛瑜眉头微松,这个计划听起来还是靠谱的,薛猛从守军角度出发,补充了一些细节,只要第三卫配合得好,后面面对草原的索要和气急败坏,不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总归不是正规军动手,逃奴跑来了就是齐国人,除非草原想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候同时理不直气不壮地对上齐黎两国,不然东荆大可以不认。 薛瑜写信将新计划和东荆还没到收获季节的各处变化总结了一下,一起汇报给皇帝,保证这些动向他都了然于胸。 要送密折回去,同时也从正式路子送了一卷给皇帝的问安奏折,薛瑜写完肉麻话,封了信筒,安排人尽快回京,好拿到需要的材料。写信时薛瑜提到商路,就不得不想起钟启光,谁能想到,中间被用来做恶事的商路,能有一天回到原本的模样呢? 在钟家行商路线到手之前,阿白和阿莫还能在东荆多休息一段时间。 “还要回草原,你们俩怕不怕?”薛瑜望向两个少年,阿白和阿莫纷纷摇头。薛瑜便没再多问,倒是被刚缓过惊讶劲的薛猛拦着,问起荆州北部的局势。 某种程度上,看上去还是三不管的无主之地的荆州,已大半落入薛瑜手中。只不过动静不能闹得太大罢了。 薛瑜和薛猛透了底,将对荆州北部的规划原原本本说清。事实上,第三卫只有一个大概的行动方向,那就是攻击草原,其他的,两地相隔甚远,薛瑜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搞遥控。 北部的补给靠抢大户维持,至于大户抢不抢黎国,会不会来抢东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也是薛瑜思考后建议薛猛安排扩大巡逻范围的原因之一。南部的补给在种地丰收前自给自足不了,其他还得靠从各处采买。不过,从荆州拿到的矿物本身价值,也足够覆盖支出。 在第三卫在黎国军队正面牵制草原的时候,会骚扰切断对面的补给和分支兵力,东荆大可以趁此机会从荆南运矿。薛瑜对靠近信州的废弃铁矿还是有些心动的,但还是先把能拿到的拿到手,再图谋别的。 “将军提醒我了。”薛瑜一拍脑袋,“这次回去可以让他们问问,帮忙修理荆州道路,有没有报酬。” 不管是运往筑堤方向还是往东荆方向,修路都是事半功倍的事。跟随第二卫采矿筑堤的前山匪们在工程结束后会不会跟他们回来,薛瑜不确定,但自己人要用的路,能用到的名声,多做一点,何乐而不为? 开完了会,各自有不同的安排,陈白走在最后,犹犹豫豫地走出门外,又回头望向薛瑜。薛瑜正好抬头,捕捉到他的不安,招了招手,“怎么了?” 议事时她是王侯、一地之主,旁人皆在她之下,需要争取她的青眼与鼓励,但这时候坐在灯火里的她,眉眼虽有改变,看上去与阿白最初认得的王东家,温和又平易近人的气质却不曾变过。 陈白踯躅了一瞬,鞋底挪动,蹭回了书房,“殿下。我……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对不对。” “嗯?” 陈白:“西南的山里会开许许多多漂亮的花,人们口中凶恶的山民,也会为家中多一门手艺、多一条出路载歌载舞,他们也是齐国人,只要不做坏事,也能平安生活。草原上有宝石、有盐巴、有药材和我没见过的花朵,一些人对奴隶很坏,一些人却也会对外来人和气……” 他垂下眼,“西南可以好好说话,让他们懂得好坏,在草原,就一定要开战吗?” 薛瑜看出了少年的忐忑,“你是想帮他们好好生活,对吧?” 陈白想解释,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和平主义者,尽管在草原吃了苦头,还是想平安和平。难怪他神色不对,这样的话让军人听到了,非得骂他一顿不可。 薛瑜:“生活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有好有坏,我们不能保证遇到的都是好人,也不能确定遇到的都是坏人。 东荆有许多能与草原交易的东西,我们也需要草原来的资源,让你们去草原救人,只是想保证我们本国人能尽可能多、尽可能安全的回来,但路上你想做什么,与救人并不矛盾。你们的商队不是去一次两次,到秋季之前,大可以循序渐进,换来一些部族对你们的靠近和保护。” 陈白愣了一下。 薛瑜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笑了笑,“之前在鸣水的时候,你应该听说过青贮。这两天闲了,可以专门去城外看看、学学。”对和平怀抱希望,总比愤世嫉俗好点。 陈白懵懵懂懂,没明白这件事和自己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什么关联,见薛瑜不再说话,道谢离开。薛瑜在重画的简陋地图上,写下了“定居”二字。 青贮对牲畜难熬的冬季有着极大的帮助,但对于逐水草而居的草原人来说,青贮本身就是一件特殊的改变。草原人里有真的活不下去想要劫掠的,也有贪图中原肥沃土地、金银财宝的, 草料青贮意味着固定,再进一步就是种植培育草场。 习惯了机动的草原人,进入固定的生活中,普通的牧民生活会变好没错,但也是中原同化的开始。 -- 第562页 顶着入伏后热辣辣的太阳,带着不同消息的人各奔东西,被派回荆州的两拨人,被掩护着从东荆离开。陈安顺便带走了留守营中,和魏卫河手下一起训练的几个最开始救下的女兵,运输粮草和基础材料的大车小车成片。宝善虽还是一人,怀里却揣了新的罐子。 刚回到襄王身边的陈白,被自家养父丢下,又接到薛瑜派人通知,要他好好在东荆各处看看,在王府住了一夜,就被安排着在山下客店住下。 前一日上山时他一心想着汇报草原见闻,不曾张望,今日下山才发现,山下带着强烈襄王风格的集市,还挺热闹。 水泥路和红砖青瓦小楼,将集市的格调瞬间拉高,远远看着就能区别出和各地普通房屋的不同。仔细辨认能发现人来人往的只有两处,但从这两处走出来的人总会好奇地在街上多走两圈,才显得熙熙攘攘起来。 见过京城修路后众人模样的陈白能分辨出,下意识跺着地面的人是对水泥好奇的,背手绕着屋子转的,大概是看上了砖瓦的,也有人一路看着匾额,似是在盘算什么时候来集市扫货。 从山上下来,走进集市,道路两旁有着挑高的柱子,看上去和鸣水工坊的灯柱有些相像。但顶端被玻璃罩封起,又是白天没有点灯,陈白也不能确定这些柱子是做什么用处。 在街口竖着一方还没刻字的碑,上面贴着一张纸,画着整条街的布局。简陋的方形上面用圆圈圈着数字,从一到许多,下方细细写着每个数字对应的商铺名称,有许多数字空着,显然还不曾有商家选择。 在街道两边还空着一部分,标明是“二期商街”、“三期商街”以及“住所”,远处还有“试验田”和“农科院”的标注。只是远处画了大概轮廓的试验田等等位置旁,还写了“无关人等请勿靠近,违者后果自负”的警告。 布局图画得很大,在街口处画着小人,上书“当前所在位置”,让人能迅速将现实布局与图画对应。陈白顺着数字,看到了“客店”的位置,跳起来看,能看到街尾也有一块石碑,大概是与这块碑的用处一致。 陈白在出发前往草原前,专门学了一点画地图的技巧,能看出这布局图也是一种另类的地图表达方式,但又和他学的不同。似乎在襄王这里,总能看到些新事物。 往里走,街上的铺子大多都还关着门,只挂了匾额,整条街的匾额都是一个样式,只是字迹不同。区别于高端铺子时常起的让人看着云里雾里的“阁”“楼”等等用词,匾额上干脆利落地写着“X记金器”等等,旁边小字还会写明“承接金器、银器定制、重铸、回收等”。 放眼望去,整条街刻了字的匾额,都是一个格式,不用细想,就知道这里也是襄王的规定。 第238章 . 服务 商事管理大厅、净手处与自来水塔…… “所有铺子做什么的写得好清楚。”陈白惊叹道, 这样的总结,对对本地不熟的人来说,十分方便, 连他这做了半个商贾的人, 都觉得能在这里收货、卖货,简直方便极了。 每个商铺附近都是相关的交易, 一条街走到尾,以想要买衣料举例, 绣庄、皮毛、布庄、珠宝,完全可以一口气买完,不需要再去各个集市四处找寻。 领着他下山的仆从乐了,“殿下说了,这是经营范围, 谁家胡涂乱写,超出了自己写的范围, 要吃罚的。” 再往前走, 一个盖得极宽敞的两层小楼映入眼帘, 这间小楼开着门,却少有人进去,门外像陈白一样路过旁观的人倒是不少。 陈白读出上面的字,“商事管理大厅,接受价格、服务、真假、斤两等投诉, 提供寄卖、寄存、运输及商铺买卖服务。” “也就是说, 这里是管整条街的市令所在?” 仆从被他问得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殿下说了,这里是为所有人服务的, 和市令不大一样。只管上面写着的这些,像维护秩序和解决矛盾,还是巡逻队在做。不过,我们都纳闷呢,之前来买铺子的人多,可这条街修好后,大厅开了五六天,一个来买铺子的都没有,真真是奇怪。” 旁边蹭了讲解的商人恍然,“不一样就好!在下沾光,多谢二位解惑。” 来到此处听说了襄王整顿贪腐问题力度,轻易不敢和市令产生交际,这会听着口气明显是出身王府的人说话,他才敢确定这里写的“买卖商铺”就是真的买卖。 既然是襄王府背书,之前本地士族又买了铺子加入,还有专门的地方可以避免遇到坑人的商家,这样的铺子,买一个少一个,之后就算不用了,转手应当也能赚一笔。 他抱着对这处集市的看好,踏入了屋舍。 虽是看好,但商人踏入近似官衙的所在,心中仍有些忐忑。谁料,他进门尚未说一句话,就被人拦下,“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二重奏一样的话音让商人耳朵嗡嗡,下意识后退一步。在管理大厅待了几天快长毛的两个工作人员互相用肘顶了顶,眼神乱飞。 ‘你吓到人了!’ ‘是你!’ 打着眉眼官司,脸上被反复强调过的笑容却没有落下,再开口又是异口同声,“是要投诉客店吗?还是有兴趣在本商业街上买铺子?” “租、租铺子。”商人稳住声音,仿佛胸有成竹般,掏出自己的路引等等文书。买铺子是大事,平常有管事或牙人从中牵线,如今只他一人面对着卖家,又是和官衙有深入牵扯的卖家,自然不能等别人催才拿东西。 -- 第563页 “这是我的路引,契书……” 商人没说完,就被工作人员拦下,笑容热忱,“您这边请,还剩二十间铺子,您想做什么买卖?我们推荐是这里、这里……有制式契书,您先看看……” 习惯了租买铺子后要从官衙过户,一连串折腾下来很费力气、费红包的待遇,商人面对笑脸相迎,反倒浑身不自在。跟着工作人员的安排,他去看过自己选的两间铺子,定下其中之一,再回到大厅时,契书落笔已成。 拿着木牌证明,听着“明天契书就在衙门里备下”的通知,揣着还没付的一半租金,商人走出大厅,整个人还恍恍惚惚。 看着灿烂的太阳,显然除了去实地看铺的时候费了些时间,其他根本没花多少时间。 怎么会这么快? 商人犹豫着回头,在背后屋子里嘀嘀咕咕的两人,一起笑了,“殿下说了,这是一站式服务。您还有什么事吗?” 原来他不知不觉问出了口。商人摇摇头,道谢离开,站在自己定下的铺子门前,久久没有动。 厅外原本旁观的人,看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和陈白一起,跟着商人一起走过了整个流程。一间新铺子租出去的全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刚刚被商人放弃的另一间铺子,被人看中,门外对于这管理服务的议论声久久不绝,踏着议论声,第二个租铺子的外地客商踏入了厅中。 新的铺子交易消息飞快传遍了整条街,观望者有之,看好这里来花钱的人有之。看着交易完成,这里的欣欣向荣,将北部草原给人最后留下的似乎永远不变的阴霾感冲淡,陈白也多了些信心。 再往原定目的地走,陈白才看清,之前人来人往最多的两处,一个是客店,这很好理解,而一个挂着“净手处”的匾额,看上去十分幽静。 “这是……”陈白打量着“净手处”,十分不解,为什么只有这里专门垒了一个斜坡状的台阶,仔细看,这里的门槛比别处位置要高出三寸有余。连商事管理大厅都没有这种待遇,莫非这里是什么贵胄所在? 仆从咳嗽一声,“您、您自己去看看就晓得了。” 陈白带着茫然踏入,迎面是一个垒到人腰位置的凹池,左右各有一门,上面分别画着帽子和珠钗,旁书“郎君请入”与“娘子请入”。开门再往里走,臭味就涌了过来。 站在用木门隔挡,但下方凹槽完全通畅,甚至还有不明物体在水流冲过时缓缓挪走的净手处内,陈白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再出来面对凹陷的小池和上方不明用处的管子,陈白明白了高度差是为了水流带走秽物,那这个池子就不会是随意所设。 只是观察许久,却没明白其中关窍。正巧碰到一人出来,陈白看着他坦然拉开管上片状物,清澈的水流涌出水管,洗完了手,重插回木片,施施然离开。 难怪称作净手处,此管竟是能生水净手,这是何等玄妙? 陈白带着感叹出去,与仆从说起神奇的能产生水的管子。仆从有些讶然,和陈白走进客店安顿下后,才道,“也就是郎君是殿下让人带来的,奴才与您说起。这背后有固定位置放恭桶,收集起来肥料,会运到集市外不远的堆肥场,供给试验田用。那水并非是陶管所生,而是净手处后方的水塔灌下。” 站在客店的房间内,打开窗能看到不远处的净手处,净手处后方样式古怪的小楼,在街上时只能看到一个锥状尖顶,仆从介绍,那就是提了水上去后,能让预设管道内出水的水塔。 陈白:“这样的水塔多设几个,岂不是不必人四处提水?” 仆从摇摇头,“只是这里位置好,恰好打出了一口井,不必从旁处运水来。水塔建得高,隔一天还要运水上去,才有净手处和整个商街上的水用,洗手洗菜之类的不必提水,能方便些罢了。户户都有水缸存着水,和过往没什么不同。若是等不及水管运来,或是想用热水,还是要自己去打井水的。” 陈白回忆了一下刚刚看到的缓慢出水速度和细小水流,不得不承认,仆从说的是对的。水塔和自流水管十分新奇,用处却并不大,只是这条处处新奇的商街上的又一处特殊之处罢了。 若让薛瑜听到他的思考,一定会点头赞同。 自来水和地下排水等等管道的铺设,在京中时不是不想做,但这种设计明显是用来奢侈享受的,没有电力发动的增压泵,也没有足够的净化手段,管道送水过来,还是得烧水和静置澄清,就小范围使用图个新奇,可以锦上添花,让人惊奇,却不能雪中送炭。干旱调水,还得靠堤坝沟渠。 领着陈白来的仆从,在旁边介绍着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大片空地,从无到有的特殊集市,给了陈白极大的震撼。他认真完成起薛瑜的要求,四处观察求教起青贮的内容。有了薛瑜在背后的许可,他的求学之路,还算顺利。 初伏刚过,来自京城的信件,就为小型商队再次前往草原吹响了号角。 而在齐国安阳城中,刚拿到不久公立商队回馈的各个士族,与派出去随行的自家子弟反复沟通过,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和明显能看出的子弟成长,让人不禁感叹,“襄王殿下可真是个好人。” 可惜好人没好报。当然,这句就没人敢说了。 做了极漂亮的事,却仍被赶去封地的襄王,虽然离开了京城,但不管是新印出来的书、受到热烈追捧的冰、还是有着层出不穷新产品的清颜阁,或是出行时会用到的路面马车,都有着她的影子。 -- 第564页 真正看到襄王许诺的好处后,想追加投资的士族被拒之门外,只能叹息自己之前为什么胆小,错失良机。当初送别时鲜少有人敢送这位疑似“失宠”的殿下,如今拿到钱,心中的遗憾久久不散。 他们遗憾他们的,与回来的牛掌柜沟通买卖,准备下一次去楚国行商的催促,却一点不少。 京城属于襄王的产业门庭若市,几乎无人注意到,商队除了卖货的金银,还有运回齐国的粮食。粮食车在从南返回的路上,送入了边关和两州的重要粮仓。 薛玥结束了国子监的学习,自己提着清颜阁最新推出的赠品小灯笼,踏着夜色返回,剔透的玻璃形成的圆罩子里,油盏一晃一晃,在地面上折射出漂亮的弧光。 刚走过前朝,绕过一条路,她就被领人在外不知做什么的皇帝拦住。 身边女婢想接过灯笼已经晚了,薛玥捏着灯笼杆,行礼不太标准,“拜见陛下。” “起吧。”皇帝语调沉沉,问了两句在国子监念书的情况,摆了摆手放薛玥离开。薛玥直到走远,仍觉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背后。 可,怎么可能呢?陛下要是与她有什么话说,就不会放她走了呀? 薛玥踢了踢自己的裙角,趁人没有发现重新好好走起路。她有些后悔,突然碰到皇帝被吓了一跳,全然忘了能问问陛下兄长是否还好。 半个月一次来信,实在是太久了。她还挺想知道兄长信中写的审案故事,结尾究竟是什么呢。 在闲暇之余,带人清理东荆郡上下案卷,挑选具有普法和教育意义的案子编成小故事,派人四处传唱的薛瑜,此刻尚不知道,自己随手写进信里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思想尚未定型的小姑娘。 薛玥走远,背后,皇帝收回视线,往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出几步,才道,“花里胡哨,净知道送信回来。” 常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殿下月前让人送来的玻璃灯,还收在库里,老奴这就让人找出来点上。” 当然,先前刚用上玻璃灯的时候,被皇帝嫌弃“花里胡哨”让人收回库房的事,这时候就不必提了。 第239章 . 商机(二更) 他超喜欢这里的!怎么都…… 虽然被斥为“花里胡哨”, 但清颜阁的器物向来是能引领京中流行风尚的,几乎月月都有新推出的产品,让人眼花缭乱。 商品好, 赠品也不差。这个月的赠品就是玻璃灯笼, 设计精巧,与平日见到的其他风灯皆不相同, 最下方护着中心油盏的镂空木栏被照亮后,投在地上的影子每个都是独一无二。既不会轻易被风吹灭, 点上油灯蜡烛后,更是比单纯点灯明亮得多,让人爱不释手。 国子监虽已经换上了大块玻璃窗,教室窗户比过去要挡住大半光线的样子要明亮些,但也并不明白为什么将灯盏放进玻璃灯笼里, 就会变亮。 求学的学子们最是好奇,拿问题去缠了被拐来在国子监任教的大儒名士, 答案没要到, 倒是被拿到薛瑜留下来的基础原理叙述吸引, 在追求书中经典的道路上,不小心多了一个爱好。 京城各家家中受宠的孩子、尤其是被送去跟商队跑了许久的孩子,谁出行时马车边没挂玻璃灯笼,都要感觉低人一头。 只是,玻璃灯笼只作为清颜阁回馈客户的赠品发放, 拿到手的人本就不多, 攀比成风后,次一等的水晶灯笼应运而生。虽然比不上精心设计过的玻璃灯有增亮的效果,但也多了六边形、筒形等多种设计。 不同颜色的水晶灯争奇斗艳,过去喜欢约着早上出行的年轻人, 硬是把活动时间改到了天黑后到宵禁前。 天边月色明亮,地上一座城池里,处处灯火,道路上的璀璨光晕将所过之处照亮,坐在马车里的子弟们,宁愿多绕几圈也要让别人看清楚自己手上的漂亮灯笼。 用得起灯油、蜡烛的富贵人家炫耀自己的灯笼,普通人家傍晚出行,也沾了光,连京城巡城和打更差人,都享受到了主干道附近被照亮的好处。 和年轻子弟们不同,士族家主与当家主母倒是会稳重些,只是明里暗里找清颜阁打听,能不能专门为自家定制灯盏,连天工坊都接到了相关的要求。 不过,被襄王多次薅了羊毛,却还关心着下一次行商收益的各个士族,过去一掷千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连攀比都有了一定范围,真正在安阳城中买买买的豪商,变成了外来客商。 齐国士绅们先一步成为了清颜阁的优质客户,虽然对客户等级、积分等等听得不甚明了,但能比后来者优先享受各种小礼物,就足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看着外来客商豪掷千金,为新出的商品抢破了头,坐在京城自家府上,把玩着清颜阁先一步送来的礼物,不仅不生气、不想和他们争抢,还很期待别国人在京城中的表现。 齐国人从上到下被嫌弃久了,能比别国人优先,就是面子,也是享受。 看得多了,各家对外来客商的财力也心中有数,嗅觉灵敏的,已经追在襄王产业后面,开始做起了配套设计,不管是珠宝还是风灯,不管是对清颜阁售卖的夏季消暑的冰块进一步处理变成小吃,还是研究炒菜的新做法,各自都有收获。 薅到别人的羊毛,尤其是过去看不上自家货物的人的羊毛,满足感与平常卖货并不相同。 -- 第565页 齐国士绅们庄园里的小作坊都不少,各家有各家的特色。钟简两家倒下后,大头被收归国有,划给了皇室,但皇室也没全部吃完,给小士族们、钟简两家庶脉分支也都还留了肉汤,能在京城置产的士绅,起码庄园里除了耕田,其他制造也有不错的收益。 手握制造出来的产品,又有跟着商队从楚国游学回来的子弟详细叙述,看着京中襄王做出来的新东西被外国追捧,在多年打压中习惯性吹捧楚国的齐国士绅们,好像第一次被揭开眼上遮住看向世界的叶子,意识到外来商人身上的利益。 同时,也是其他国家的利益。 正如薛瑜计划中期待的那样,将目光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挪开,盯上了以前崇拜的楚国,下一次跨国行商的出发时间已经不是做掌柜的牛力在催,而是心中燃起小火苗的各个投资人。 东西两市上开出了许多之前没有的店面,牛力手中的统计账册里,要带去的新货物除了清颜阁自身出产,还添上了许多来自士绅们的备选货物。 齐国士绅们的注意力被转移走,外来者的注意力却还在快乐的安阳城采购与生活上。一般的商队在安阳城和城外不远的鸣水城停留一个月已经算久,但在安阳城中停留最久的,已经快五个月。 “知道了知道了,整天就催催催,除了叫我回去,不会说别的了吗?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一大早,和黎国使臣队伍同时入京的楚国杜小郎君,被自家管事从被窝里摇醒,满脸都写着怨念。 杜家管事习惯了他早起的暴躁,挥挥手让身边的婢女小厮们上前伺候,站在旁边轻声细语地劝道,“郎君已经出来半年,九月老夫人就要过寿,您……” 杜小郎含了一口鸡舌香水,咕噜噜完吐掉,跳下床瞪了管事一眼,“祖母的贺寿礼,我不是还没挑好吗?说了今天要去看竞价会上有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给祖母买最好的?还有,怎么还是这玩意煮的水,我叫你们去清颜阁买的牙粉呢?又没买?” 管事擦擦汗,眼神飘忽,飘向了屋中摆着的各个摆设。 放在角落,下面还有托盘的金闪闪圆盘,是二月拍下来的如意风扇,放上冰摇起扇子,整个屋子都有习习凉风。 挑在窗下桌前的灯笼,是砸了双倍价钱出钱又出料买到的仿制灯笼,原本带来为小祖宗付账的脑袋大水晶,硬是被削成薄片,最后能用的料子只有薄薄几片,其他全都成了粉末。就这,小祖宗还觉得不够好,抱怨着为什么来得晚就没有赠品,一门心思想要原版的玻璃灯。 桌上几本书垒成了手臂高,纸张雪白,墨香点点,最上面一本面上写着《四十二章经》。不过这几本书显然都不是小少年的爱用物,比起下方随意摊开、边角都被翻得蜷起来的《庄子新述》,显得尤为崭新。 这是花了大价钱,请京中佛寺出面和齐国秘书省内印刷监沟通后,才专门印出来的。虽然听说各个佛寺都买了,自家这个不算独一无二,但想想经过了佛前供奉,花的钱也不少,这份心思还是可以的。 这三个,加上杜小郎专门定制的两架新式马车,全都是曾经预定为家里老夫人寿礼的礼物。只不过最近又听到了可能新出什么东西,杜小郎才把他们都抛开,等着新的好礼物。 但杜家管事早已看明白了,照安阳城出现新东西的速度,想等到一个最好的、最满意的礼物,大概他们到年底都别想出发回国。想到楚国传回来的催促,和交好的信使为他带的话,心知主家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诱骗了小主人胡乱花钱的管事,头疼得厉害。 如今想想被他警告过、过去以为是对方太过抠门亏待自家小主人的那个刘家商队管事,杜家管事竟有些羡慕对方跑得快了。 杜小郎咬完柳枝,对着手心哈了口气,没闻到怪味,这才放心。在床帐边角取出肥皂球,化在水中搓洗完毕,细细为自己涂上香膏手霜,完成了必备流程,确定自己香喷喷的,不会再被遇到的齐国学子嘲笑用熏香掩盖身上臭味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瞥见旁边管事的愁眉苦脸,消了起床气后,靠“仪式感”拥有的好心情又被破坏掉,不耐烦道,“我说什么了,你就敢给我甩脸子?” 杜家管事赔着笑,“老奴不敢。郎君选的寿礼,都饱含孺慕尊崇,在奴看来并无高低。但您想,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让您耽搁了,老夫人既不能在寿辰看到您回去,也见不到寿礼,这份心思不也就白费了?” 杜小郎一瞪眼,“还敢咒我?!行了行了,祖母过寿前我肯定是会回去的,今天要是没拍到好东西,我们就走,到时候这样路上也不会耽误太久。” 他把管事的话细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看着见他点头喜出望外的管事,杜小郎一抹脸,抓紧时机,“……牙粉和那什么牙刷还是要买的,人家用小刷子,我就用这个破柳枝,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才是从乡下来的泥腿子!” 这种消耗品,在清颜阁卖得很好,这个月新推出后又加了多种口味,要不是在家里有鸡舌香汤漱口,也有些老办法刷牙,他出门会客或是听课,都羞于开口。偏偏管事管着钱,每当花钱都要劝劝他,害得他到现在都没有牙粉用,在聊天时都插不进话了。 自觉并没有花多少钱,甚至买到就是赚到,是在为家中省钱的杜小郎如是想,全然忘却了自家从本国运来了许多次金银财宝的事。 -- 第566页 “是是。”同样的劝说劝了不知多少次,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总算听到小主人松口给了出发的明确时间,这会儿杜小郎不管说什么,管事都乐呵呵的。 他想起之前劝说杜小郎时的回应,脑袋就有三个大。 什么?调军了要打起来了? 不是还没打吗,急什么。别耽误我去听课/春游/买买买。 齐国哪里是贫瘠之地,这里的人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超喜欢这里的!怎么都不想回去的好吧! 杜小郎倒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平静,虽听劝说听烦了,但想留下的心却是真的。起床就日复一日被催,每天的催促理由都不尽相同,再想留在安阳城多过几天,也受不了碎碎念。他留恋地看着屋中的一切,刚搬进来时普普通通、甚至还挺嫌弃的屋子,已经被新的装潢和陈设点亮,无处不熟悉、不顺心,比在家时还舒坦。 要不是来了齐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那么臭、那么不懂情调、那么没见识。 痴学士的课他还没听完,离开安阳城就再没有人能把典籍内容讲得那么浅入深出,生动有趣的师长了。 新的礼盒还没买,想要的玻璃灯还没到手…… 唉。杜小郎心中长叹,打定主意要在离开前赶紧把还没听完、做完的事做完。走出门时,外面候着的小厮看着喜气洋洋的管事,和愁眉苦脸的小主人,差点以为自己看错,平常这两个表情,明明该是对调的! 第240章 . 钟表 格物以求宇宙之理 天工坊的竞价会要到中午才开始, 原本早上要磨磨蹭蹭吃饭,到日上三竿才肯出门的杜小郎,今天一反常态地早早让人驾车出门。 管事追在后面, 总算问清楚了去向。 “去国子监啊, 那就好……欸?!” 被丢在原地的管事一拍脑门,套了匹马赶紧追了上去。他相当害怕小主人听多了这里的讲课, 回去变成人人眼中的怪胎。 早一步赶到国子监外大堂的杜小郎,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 狠狠瞪了管事一眼,“我就说为什么只听到一次格物之理,就再没遇上这样的课,原来是你在作怪!” 齐国的国子监对外开放的大堂里,早晚都有人讲课, 中午则是正式的辩论时间。 当然,在其他上课时间里, 若有人觉得上面的师长讲的内容有误, 当场指出, 开始辩论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杜小郎最喜欢的师长痴学士,就是在辩论中一战成名。不过,除了痴学士讲的经典史籍,他第二喜欢的,却是偶尔才会遇到一次的数术格物教学。 数术、医术、周易等等, 对于当前的读书人而言, 都是“博学广识”的内容之一,懂得的人,一般就意味着家中有相关书籍,这就代表了身份和底蕴。但相较而言, 对经籍的追捧更多些,其他只需自己懂得,却不会专门和旁人炫耀。 医者和术士之流,就更是小道了。 这样一来,专门向旁人仔细讲述这些内容的齐国国子监,就成了相当与众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当来到齐国国都的学子名士听闻,这里讲起了自己不知道的内容,对国子监的好奇与日俱增,总觉得是不是齐国皇室有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藏书。 杜家管事知道小主人发现了他在时间上的特殊安排,尴尬地笑笑,不敢火上浇油再解释什么。 了解这些小道没问题,可他家小主人是一头扎进去不想出来,平常看着新鲜玩意都不想走了,真让他多听几次这种课,他们还能不能走了? 杜家管事:“郎君,您不是要买牙粉吗?今天好像又出了新的味道,下面人做事总不够妥帖,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 “什么都要我去,要你们干什么?不对。好哇你,居然只打算买一种?你这是给谁没脸呢?” 杜小郎越想越气,走进去之前,揪着自家管事在旁边噼里啪啦数落了一顿。 末了,看着管事僵硬的表情,他哼了一声,“你这俗人,榆木脑袋真是说不通。你不晓得,在这里有高深的数术,格物以求宇宙之理,比那些方士搞什么丹药有趣多了!” 杜小郎念起自己在上次听课时听到的内容,“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背着手趾高气扬地撞开管事,进了大堂,认真听起里面的讲述。 从群贤书社或者说孤独园小课堂流传开来的石板配炭笔的□□学,如今也应用在了国子监的大教室中,杜小郎今天来得正好,没有讲太高深的内容,他听了一会,若有所思,往旁边看看,对自己旁边人手中的笔记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衣着简朴的学子被灼灼目光盯着,警惕性拉满,“敢问,这样看着在下,是有什么事?” 杜小郎脸上发烫,指了指他本子上画的圆圈和三角的图,“这是什么?” “是昨天讲的《论几何》,听说是襄王殿下给将作监和工部专门写的教材,师长为我们好,才拿出来深入讲了讲。我边听边抄,好不容易记下,抄得乱糟糟的,大概只有我能看懂……这位小郎君要是想要,不如问问师长?” 学子神色赧然,满口自谦自贬,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对怀里本子的紧张,抄写凌乱只是个说辞罢了。 杜小郎只是好奇,倒没有去抢,反倒被他说出的背景故事吸引走了注意力。 事实上,无论到什么时候,人对内部消息、内部资料,都有一种别样的迷信。资料的内核和本质很正经,讲师们在讲课时总会考究到使用书籍来源,将“内部资料”奉为至宝,每次讲课前都要强调一下资料来源。 -- 第567页 感念于襄王“拿出皇室私藏书籍总结”的广济天下,或是“不求名利甚至不要求在编撰文书上署名”的淡泊名利,虽然两种猜测尚没有任何一个被当事人认同,私下争论时也没有论出个所以然,但在一件事上,讲师们的态度是统一的。 讲师们在上课时可能忘记做别的,却绝不会忘记宣传这些是襄王所写。 为如何向两个部门说清楚受力和空间几何头秃许久,靠疯狂堆砌高大上词汇配合基础原理形成初稿,紧接着交给人润色完就给到两部做教材的薛瑜,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大作”会外泄出来。 远在东荆的薛瑜:阿嚏!为什么突然有点尴尬? 兴致勃勃了解起故事,在下课后仍意犹未尽的杜小郎,想到襄王的封地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不想离开安阳城的心情忽然就淡了一点。让管事给陪聊的学子一点钱,杜小郎往东市而去。 天工坊一楼幔帐里的展柜,比之前多出了几个,其中最漂亮也是最大的一间里,标着“王三”的署名。 在天工坊坐镇的唐大匠,与近一年前相比,看起来容光焕发许多。竞价会尚未开始,没有意外发生,他自是不需要去招呼客人的,杜小郎远远看见二楼上的匠人,要不是闻见飘来的香味,一句“不过是个工匠”的咕哝差点就要飘出口了。 来邀请天工坊离开齐国去往楚黎的人,每年都有,试图买下天工坊的人也一样,只是人人都碰了一鼻子灰。在齐国又不像在他们本国,被拒绝也只能表示“再也不买了”或是背后嘲弄几句。 但这也正是人们眼中,执掌天工坊的这群匠人的聪明之处。去到别国,自是要被贵族或是新贵掣肘控制。就像来了多少次天工坊、夸了多少次天工坊东西好,也咽不下被匠人挑拣生意、拒之门外的气的杜小郎。 邀请是真心的,想握在手中也是真的。 竞价会大厅中,四处设着风扇,习习凉风驱散空间中的热气,让跳下放着冰的马车后没走几步路就背后出了一身汗的杜小郎松了口气。 没有可以肆意购买的冰的时候,夏日还不觉得有那么难熬,有了冰,就好像离不开冰了。 竞价会的门票是早早买好的,仆从来为杜小郎与管事引路,被幔帐隔出的雅间中,侍女煮就的茶汤汩汩而沸,正是茶沫若雪时候。 杜小郎下意识摸了摸脸,之前看到这新式的品茶法子,发出惊奇感叹,却被人用诧异眼神看过来的糟糕经历浮上心头。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端过训练有素的侍女递来的茶盏,将上面用茶粉画出的兰草夸了又夸,等侍女走了,紧张的背脊才松缓下来。 再多说几句,他就要露馅了。 说来也是奇怪,齐国各处寺庙和食肆里流行起的斗茶品茶之风,好像一夜之间爆发出来,走到哪里都有人聊如何品茶更符合古意。 初次见到这样饮茶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在他夸完新的煮茶法香味醇厚回甘后,一起玩的齐国士族子弟神色微妙,“咦,杜郎竟不知吗?这是从古籍中新得的制法,听说前朝宫中也这般饮茶。楚国文风兴盛,收天下大半之书,应是一时忘了吧?” 听上去是给他台阶下,但杜小郎就是觉得说话的人看着他眼含嘲弄。 被人夸奖后再说起茶的来源,连他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自家能力尚不够格,被王谢高门拒之门外,不曾告诉他们这样优美又美味的饮茶享受。 这里的习俗与楚国习俗大相径庭,饮的茶也不似茶膏茶饼,而是茶粉干茶叶,偏偏不管问谁,都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从古籍里找出来的饮茶法。 在楚国不曾见过的事物,在齐国见了不少,但明明没见过的,却被人当做是楚国也有的东西,杜小郎一时竟不知该认下还是否认。 最后他自然是认下了,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派了身边最漂亮的侍女去寺中学习煮茶方法。听说最具禅意美感的,就是各个寺庙的煮茶手法了。 隐隐作痛的脸还烫着,杜小郎啜饮一口茶,厅中圆形高台上的新一次竞价正式开始。 这次推上来的是一个一人半高的大物件,随着它的出现,嘀嗒嘀嗒的声音也在被窃窃私语笼罩的竞价厅中出现。 奢华却不奢靡的设计,秉承了天工坊出品的一贯特征,出现即吸引走所有人的视线。 揭开上面的罩布,旁边负责解说和引导竞价的青年满脸带笑。 “各位,本月天工坊竞价宝物是——福禄送寿钟表!” 钟表? 这是什么? 在座所有人只听过礼乐编钟、圭表和寺院里的大钟,可两个字放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让人听不懂呢? 杜小郎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老天要我送给祖母的寿礼吗!” 有着奇怪的“钟表”名字的大物件,最下方的金色小锤不断在透明罩中摆动着,绕着透明罩用宝石和金丝铜丝勾勒出鸣鸟和松柏形状,葫芦藤从最上方垂落,藤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寓意甚好。鸟和植物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上方,一长一短的两根针在圆盘中不停转动,偌大圆盘绘有蝙蝠纹,绕圆盘一圈像圭表和日晷一样,刻着不同的子丑寅卯时辰标注。 每个时辰字迹之间,还有细小的属于一刻的分隔,随着介绍人指出,几乎所有人都能看明白这款大表的是如何用长短指针来指明时间的。 -- 第568页 台上的介绍人还在继续说着这件宝物的不俗之处,“……到了正午,此钟表会自行鸣响,声音若钟,因此取了此字。哈哈,我知道诸位都好奇,瞧,现在离正午还有一刻钟不到,我们一起期待一下它会怎么自己鸣响怎么样?” 安阳城的新鲜事多了,但这样的钟表,所有人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派出了小厮,出去靠日晷判断一下详细时间,有人窃窃私语,对天工坊的精巧技艺,有了新的认知。 看时间的很快回来了,在介绍人细细说着钟表上每一处设计的特殊之处时,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这款钟表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就算不能精确到每一瞬,但误差似乎也没有超过一刻钟。 嘀嗒嘀嗒…… 正午来临,在钟表中央位置,原本栖在松柏枝上的一只鸟儿抬起翅膀。 当——当——当—— 钟声连响三下,悠扬浑厚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怀疑钟表里真的放了一口大钟。再心中怀疑的人,面对实在的证据,都说不出一句反驳。钟声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屏气凝神看着钟表的表演,钟声结束,鸟儿放下翅膀,整个厅中只能听到嘀嗒嘀嗒的响声。 这一场属于机械的表演,让人几乎要以为是古老的偃师或传说中的鲁班鸟儿重现于世,不由得屏住呼吸。站在大厅阴影中的唐大匠,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钟表吸引过去时,悄悄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不管是鲁班、偃师还是墨家机关术,都是每个匠人最初学习技艺时,从师父口中听到的传说。 想想去岁,还是普通皇子的襄王在天工坊后院,与他说起著书立传,他还觉得是大言不惭,没想到竟真有这么一天,看到他毕生追求的精巧机关焕发光彩。 竞价人的声音响起:“各位,我天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福禄送寿钟表,底价五万两,黄金!” 第241章 . 考试范围(二更) 公平 拍卖现场如火如荼, 除了看中这精巧新奇钟表本身,也有人注意到了旁边放着的小小铭牌。 竞价会上的介绍一般会将所有优势展现出来,漂亮的工艺品出自谁手, 也是加分项之一, 坐镇天工坊的唐大匠出手的设计,要价比旁的高些, 也理所当然。但这次介绍中,竞价介绍人从钟表本身说起, 连背后的设计巧思都提了一遍,偏偏对出自谁手没说一个字,这样反常的处理方式,勾起了人的注意。 铭牌上,两个名字并列。 王三, 唐匠。 找机会去前面看过一遍的人,看到这两个名字, 又是恍然, 又觉得理所应当。 光是襄王千里迢迢传回来的一些想法, 就能让京中随风而动。对襄王所在的东荆城如今是什么样子,几乎所有人都羡慕又好奇。 在安阳城众多士绅忙着自家生意和改进技术的时候,总有人私下感叹两声,若襄王还在京城,还不知会有什么热闹看。尤其是听到从东荆来的商队的细细叙述, 知道襄王大手笔拿下了王府周围大片土地在搞建设后, 就更想知道东荆城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有远房亲戚在东荆郡附近的士绅,写起了往来信件,一时间往东荆去的路上,竟显出十二分的往来频繁来。 随着一天天过去, 对东荆城的了解日渐增多,知道襄王一手建起了商街,眼馋商街内容的人不在少数,恨不得亲眼去看看,被襄王准备了这般久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京城众人对东荆郡的惦记与羡慕,远在东荆的士族难以理解,就算知道了商街可能有的好处,也敌不过一点点靠近的定在深秋的选官考试时间。 忙着备考的士族子弟们,看到来信里的羡慕,只想抱头痛哭感叹一声自己命苦。 别处只是胥吏考试,他们却是选官考试。往日不觉得做官有什么好,有门第在,总不会少一口饭吃,习惯了推官小吏来各地调查、考评,可如今要被抢走,谁心里也不痛快。 但他们归在了襄王辖下,反抗不得,除非抛弃郡中祖宗家业,或是敢和驻军或襄王亲卫碰上,襄王就算不是选官,而是要胡闹,也得由着。 之前被第一个开刀,处理了家中幼子的金家家主,背着手在族内为考试组织起来的学舍内转了两圈,听到有族中子弟的抱怨,请来的师长还没开口,他就第一个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想考,就出去!” 看着金家家主的神色,谁都知道是说错了话。仗着和家主一家血脉亲近,背后也听族老说过可能会选他过继的金家子,却满腹委屈,不甘心地描补道,“襄王实在欺人太甚……” “滚出去!” 金家主怒气冲冲地把人赶走,看着背影,抚胸口缓了许久也没缓过劲来。 对襄王的改革不满是不满,但像自家这些子弟一样蠢,直接说出口的,他还没见过第二个!过去做官与否对地方上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但现在明显是中央皇室权力增强的时候,不做官投诚,难不成要等到家被抄没或者别人占了便宜只他们吃亏的时候,才求上门去吗? 他的确被说中了心中所想,但也知道襄王这次选官考试,是给了士族机会的,抓不住,就是他们愧对祖宗了。 “殿下看在我们这几家都为东荆出了力的份上,让人送来了考试范围。你们不珍惜感念,是想像大海捞针一样去和县学里那些普通人一起学吗?!” -- 第569页 他们不想接受考试,但一则反抗无效,二则襄王手下人那一句句理所当然的“家主来求情,总不会是害怕麒麟儿考不过旁人吧?”实在有些扎心。 家里金尊玉贵地养着孩子,培养时间比才接触读书习字的普通人家多得多,又有襄王客客气气让人送来的给士族的优待,考不好、考不中,那脸往哪放? 学舍里刚生出些抱怨,就被金家主大力压下,从县学回来还得被开小灶的士族子弟们,哀鸿遍野。 六月下旬,由襄王府发出的命令,通行东荆全郡,正式表明了设在九月末到立冬前的选官考试要求。经、算、律法、策论四科在立冬前考完,只是中选,不继续参加考核只能为吏目。等到经过第二轮的选官问策后,才是正式拿到一个官位。 制度公布伊始,没考过试的普通读书人倒是没什么反应,本以为只需要考完就完了的在任官员和士绅子弟们,却从中读出了深深的针对。在第一轮考试中需要了解的经籍内容,也一起被公布了出来。相比这份通知只早了一旬时间的士族们手中的考试范围,与广而告之的通知一模一样。 但他们能怎么样?多出来十天针对性复习,又有过去的基础,已经是不错了。 原则上除了罪犯,所有在籍国民交得起考试费用,都能参考。但具体要求里,经县学报名、士族家族报名或在任官吏及经在任官吏担保四种情况,就意味着并非所有人能够踏入各县乃至白露山下设立的报名处。 像金家一样,挑出族中优秀儿郎□□学的东荆士绅们还有很多。家不在东荆郡内,但心知靠门第选官自己这辈子都将无缘入朝的庶子、没落士族子弟们,看准了这次机会,纷纷投入东荆郡下辖的县学之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参与考试。 各县学的数据统计,很快摆在了薛瑜案前。 流珠来汇报完山下商业街的进度,正好碰到县学的统计,忧心忡忡问道:“殿下,若这次考试所选全都是世家子,该如何是好?您专程让人送去范围,又让人给黄娘他们私下上课,那刚参加县学学习的读书人,念不起县学、只在村中读书的学子,或是被主家不许出门的农家子,岂不是都要注定无缘选官?” 薛瑜笑了,“那若我不开考试,只从世家子中选官,岂不是更不公平?” 流珠被诡辩反问得愣住,薛瑜看了看送来的黄芪等人新写出的答卷,还算满意,细细与流珠讲起自己和江乐山讨论后的结果。 “只设四处报名选择,不是为了让人不来考试,反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来考试。” 若不给官吏优待,不留士族的优待,让大部分既得利益者觉得天还没完全变,考试推广起来受到的阻碍会很多。堵不如疏,给了他们优待,泄题、闹事、故意阻止佃户子弟和县学中贫家子的事情,虽不能保证绝对没有,但真的出了事,放手来处罚时,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说她不公。 在知识被垄断日久的前提下,考试选拔人才,对于享受着藏书和名士教育的士族子弟,与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来说,本就是不公平的。但这条路,也是最能给普通人希望的。 “……况且,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薛瑜饶有兴趣地点了点旁边丢着的拜帖,帖子全都来自之前专门送去“考试范围”的小家族。 “明经一科,他们懂得多些是正常的。”毕竟明经基本等于后世的填空与翻译古文,有家族的熏陶,士族子弟想考差也难。 “但其他科目,有时候是一张白纸的学生,才更容易考中。至于乡间的贫家子,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不急。” 在县学学习的贫家子和没有士族家中辅导班的优待的学生们,反倒能更深入地专注于学堂教育。而念不起书,靠下乡普法、普及认字学习的贫家子,原本也不在这次考试的预备人群之中,更多的是储备力量。 有意给士族挖了那么多坑,上下加起来那么多县学学生,考试里再抓不住机会,那薛瑜也没办法了。 哪怕只有一个寒门子弟考中,也是一个榜样。 认真说起来,黄芪等女孩子也都出身寒门,黄芪更是在鸣水疫情后由于特殊贡献被免去定居时间的要求,允许加入齐国的流民之一。要树励志榜样,女孩们也不差。但扶持寒门对上士族出身的官员,打破现在属于高门的官僚体系,只靠女孩们是不够的。 运作上来说,扶持寒门男子为官比扶持女子要容易,她才得煞费苦心地在第一次考试时将这个先例定下。东荆是属于她的试验场,在东荆都做不到,拿东荆的成功去劝说中央推广,那就更难了。 既然薛瑜心中有数,流珠也就放下了担忧,提起旁的事,“殿下来了封地后,说话比以前深沉了许多。廿五大暑,和初一都是好日子,殿下觉得商街哪天开业为好?” “七月初一吧。”薛瑜想了想手头的事,“让剧院和藏书阁也准备好,当天一起开张,热闹热闹。” 在商业街除了接待客商的客店外,其他铺子正式开业之前,拖拖拉拉始终没有从齐国国都返回楚国的车队,也踏上了返程。 在竞价会上心满意足拍下了钟表,履行承诺,运着他的各种宝贝往楚国赶回的杜小郎,在七月之前,抵达了东荆郡范围内。之前在安阳城和鸣水县城两处看惯了的水泥路面和各种小玩意,一路上经过各个郡县,他都兴致缺缺。 -- 第570页 杜家管事为此乐得合不拢嘴,不怕环境差,就怕环境好到让小主人乐不思蜀。他反复在小主人耳边强调着齐国的差劲,有路上眼见为实辅证,再怎么喜欢安阳城的居住环境,杜小郎也得承认“或许,齐国也就国都好些吧”。 只是,到了东荆境内,看着到处夯平的路面,和已经铺完的水泥主干道,恍惚之间,杜小郎险些以为走错了路,又回到了安阳城。 第242章 . 藏书阁 愿天下想读书之人,皆有书读…… 目光所及之处, 宽敞的官道被水泥覆盖,足以两个半马车并行。在道路左右侧绘制了白线,普通人走在里面, 与行车和中间的马匹分开, 往来井然有序。 道路两旁农田郁郁葱葱,远处竖着的大型水车, 与还在挖掘的沟渠形成了配套联动。看到水车时,杜小郎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安阳城, 但以前只频繁在自家庄园看到的水车出现在齐国,也足以让他心生惊讶。 只是离得远,他远远瞧着觉得水车好像与楚国庄园里的样式不太一样,却并不能肯定。 这一次,杜小郎催促车队赶路不再是为了早点回去, 而是想去看看,在襄王的治理下东荆郡有了什么改变。 让他失望的是, 直到入夜, 车队走到白露山附近, 也没有看到新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难道,襄王在东荆城两个月来,光去修路了?那未免太让人失望了些。 车队紧赶慢赶也没有赶在东荆郡城城门关闭前到达,原本打算在外面找山坡等地方露宿,毕竟马车数量足够, 燃起篝火也足够休息一夜, 但马车都停下后,前面去探路的人回来,带来了关于白露山商街的消息。 安阳城中襄王的传说流传甚远,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也有很多, 但其中并不包括杜小郎。有家中管事的“阻挠”在,这还是他初次听说商街,兴致勃勃。 “白露山下的客店?东荆郡城内的客店没什么意思,这间客店我倒是要去看看,有什么出奇!” 杜家管事叫苦不迭,连忙用车队运输货物众多、鱼龙混杂恐怕不够安全等等理由来劝,试图在车队走到白露山前,止住小主人的念头。 入夜后的白露山,远远能看到山顶的灯火璀璨,山脚周围一里还算安静,在集市最边缘处,白露客店的匾额高挂,金色的字迹被旁边的灯笼照亮,酒旗招展,欢声未歇。 杜小郎挑起马车车帘,看到客店门前的轻轻摇曳的玻璃灯笼的一瞬间,眼睛就噌地亮了,摆摆手止住管事的劝说,“你们要守东西,就待在外面,来几个人跟我去住客店不就完了?” 说着,他还嫌弃地看了管事一眼,眼中分明写着“你怎么这么笨”,险些将管事气了个倒仰。 时间也的确晚了,说明来意,车队被引着从后门进客店,大部分人留在下面守着马车,其他人则护着杜小郎,住进了客店上房。 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比京城的待遇更好的地方,杜小郎神色难掩失望,但他也知道,比起路上住的客店,这里的水平能和齐国国都持平,已经算十分不错。派人去问了客店掌柜门口的灯笼是否售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杜小郎最后的兴趣也消失了。 “明天休息好了就走。”他这样对管事许诺。 自家仆从换了被褥用具,杜小郎洗漱后沉沉睡去,翌日一早,还想多睡些时候,就被热闹的锣鼓声惊醒。 天色大亮,杜小郎站在窗边,俯瞰整条商街,昨夜被夜色掩盖的漂亮设计尽收眼底。 红墙灰瓦是好看的,路边每隔一段就有的玻璃灯柱很特别,每家商铺外挂着的红花数量多了,也让整条街看起来显得热闹起来。身后,管事询问着何时出发,杜小郎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等我再看看,用过早食不迟。” 杜小郎被白天的商街吸引视线,派人去询问锣声的来源,自己在窗边看着长街,较好的眼力足以支撑他看清周围的商铺匾额。往远看,长街尽头处一座小楼,比旁处都要高出许多,顶上罩着一层布,下方轮廓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杜小郎却觉得十分熟悉。 端详许久,杜小郎讶异道: “咦?你来看看,这个楼是不是和我们走的时候看见的安阳城中心、京兆府旁边建的那座楼一样?” 杜小郎将十分头疼的管事喊过来,管事打量一番,谨慎回道,“远观的确如此,但……” 话没说完,杜小郎的兴趣就被引走,刚刚去探寻锣声来源的仆从行礼汇报,“郎君来得巧。襄王选在七月初一开启商街,咱们现在去瞧瞧,正赶上好时候呢。” 窗外,锣鼓声再响,小楼最上层盖着的布被人顺着下方布花团拽下,掩盖在布料下方的模糊轮廓显形,杜小郎脸色却有些难看。 布料下方,露出了熟悉的表盘,哒哒旋转的指针与他重金买下的钟表,区别只有这里的表盘和四周装饰不如小些的钟表看起来奢华。 不知是何材质的表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莹白的底色配合黑色指针,四周浮雕山川河流、云雨春风、稻谷麦穗,只要是懂得一点绘画的,就能读出里面对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期待。 这样的设计,既接地气,又让人感觉古朴大气。或许是因为体积足够大带来了震撼感,杜小郎看着这座大钟,竟觉得比自己买下的那座钟好看多了。 “不是说天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份儿吗?”杜小郎不满地抱怨着,“他们凭什么用?” -- 第571页 仆从擦了擦汗,提醒道,“郎君忘了,福禄送寿钟表出自唐大匠和王三大匠之手,这位王大匠,可不就是襄王殿下用的化名吗?” 况且,天工坊出品是独一份没错,但人家也没说东西卖出去,不能卖同类型的啊,像自家买的风扇,也是在最初的如意扇卖出后许久买到的同类货物。 “是襄王啊。”杜小郎心气缓和许多,继续看了下去。 整条商街关门闭户的商铺随着锣鼓声次第开门,各家掌柜从中走出,四处道喜,宣传着自家铺子开业后的优惠和在商街上的统一活动,热闹非凡。 最热闹的要数靠近山脚的街头,锣鼓声意味着商街正式开业,薛瑜在锣鼓声中为东荆的丰登钟楼揭幕,同时也是为东荆藏书阁剪彩。 襄王难得出来做什么活动,商街里又有各家士族的铺子,在藏书阁外,吉祥话流水一般说出来,开业后的各家掌柜,也纷纷往街头走去,来在好日子里讨个彩头。 薛瑜被过于捧场的各家家主弄得哭笑不得,放下讲究仪式感用的彩带,刚刚入职藏书阁的部分员工出面,维持着逐渐变得拥挤的街头秩序。 薛瑜已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虽然对士族们的过分热情有些无语,但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继续说完:“……阁中藏书,要感谢秘书省印刷监、齐国苏氏禾远、黎国崔氏齐光,三方提供书籍支持。日后也将广收藏书,愿天下想读书之人,皆有书读。惟愿此阁能为天下读书人,尽绵薄之力,” 京中运来补充东荆城书肆的后两批书籍里,有着薛瑜点名要的几本数理和律法材料,也有经过国子监大辩论重新修改后的一部分典籍新编,除了填充这间藏书阁书架外,也是库房里将要出售的部分。 薛瑜站在藏书阁台阶上,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并不打算明说,此“天下”,可不只是齐国天下。东荆这么好的地理优势,藏书阁就是各国入齐后被大口塞安利的第一个阵地。 在热闹的环境里,薛瑜的发言很短暂,周围人闻言,不免多想了三分。 秘书省印刷监的事,众人皆知,虽然对具体如何印刷不甚了了,但在国都印刷完毕的书籍,填满了各郡县书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被砸到小富之家也能买得起的书籍价格,更是如今齐国国子监吸引外来学子的利器。 这样一来,专程感谢秘书省,可以理解。但后面的两个人,一个苏氏,一个崔氏,听上去八竿子也打不着,能与藏书阁有什么关系? 商街开业当日赶来,想在襄王面前刷存在感的金家主心中有了估量,派人去打听,“苏崔两家,是不是捐了家中藏书?” 至于拉着襄王询问,他可没这个胆子。 薛瑜只负责了开业剪彩演说,后面的事交给了其他人。在众人都关注着她的行动时,与专程赶来的薛猛一起,认认真真逛起了整条商街。 背后,不敢阻拦襄王的士族们,对新开的藏书阁兴趣浓郁。各家都有藏书,但齐国能正儿八经设立藏书阁的,以前的钟家简家算两个,另一个就是皇室的秘书省藏书了,其他人家倒是也想以藏书炫耀一下家族底蕴,怎奈,实在底子薄弱。 被安排来藏书阁服务的仆役,训练有素地引导着整个围观人群,金家主率先踏入藏书阁范围,听着轻声细语介绍: “藏书阁中书籍皆在二层,原则上是只能在阁内阅览,一层有专门的读书和抄写之处,买书、办理读书卡或是想要纪念品的客人,有需要的请跟我来……” “想要借阅书籍的话,可以办理读书卡,支付十两银寄存就能拥有一人一卡,每次可以借阅一本。您放心,退卡时若没有损坏书籍的记录,十两银能全部退还。不过,东荆郡内在任官员以及殿下亲口允许的特殊贡献者,可以不受此限制,借阅书籍登记一下就好……” 蹭了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的解说,排队进入藏书阁的队伍中,属于在任官员,今天来为顶头上司产业捧场的官员们不自觉挺胸。 襄王殿下给在任官员的福利,当真是无处不在。 越是意识到做官能享受这样的特殊优待,就越觉得年末的考试得好好考才行了。 暗地里下定决心的人不在少数,倒不是为了借书能不出十两银子,而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就是身份的象征。 第243章 . 有心向学(二更) 借书卡、纪念品与戏…… 被简单提醒过不能带明火、利器、食物等不利于藏书的事物进入阁中后, 金家主被引进楼内。 楼内明明没有点灯,却十分明亮,外界的阳光从小楼二层的玻璃窗洒下, 窗明几净, 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昏暗,更不像曾有幸去过钟家祖地藏书阁的东荆钟氏子弟夸耀的那样“具有厚重而特殊的书籍底蕴味道”。说得文绉绉, 其实不过是书籍储存所在昏暗又容易受潮,灰尘积攒下来, 形成的怪味罢了。 进入一楼,顺着引路的仆役指引,金家主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正中的木板,不需要派出去的小厮回禀,他已然明白了感谢缘由。 张贴在木板上的榜单, 写着“自藏书阁建立至今,收《齐九章律》、《史记》……藏书来自……” 在来自的部分, 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襄王重点提及的三方。 木牌下方用和商街街头石碑上一样的方式, 画着藏书阁一层、二层的指引。 -- 第572页 从木牌向右, 金家主看到了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抄写处,长条凳配合高脚桌,雪白的齐纸一号贴在上方,写着具体的抄写要求,“免费供应笔墨砚台, 纸张可自带也可在阁中购买, 书法优秀者,可用誊抄换取等量纸张”。 金家主自己在族中就选了几个佃户家的孩子来做孩子的伴读,自然清楚这样的条件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多大的吸引力。笔墨纸砚都昂贵, 而这里竟给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让人瞬间生出想要伏案奋笔疾书的冲动。 对着抄写处的是一排高柜,在商街里也定下了一间铺子的金家主认出来,这是商街管理大厅推荐的卖货家具之一。 柜上摆着“借还书处”的牌子,走近了就能看到,原本的高柜最上方的木板换成了玻璃。 透明的玻璃下展示着几种小木牌,有刻着水车的,有刻着东荆城墙的,还有刻着藏书阁顶层大钟的,每一个图案旁边都写着“借阅牌”。纹路里用明亮的色彩勾勒,光看手艺,起码也得值一二两银子。 金家主手有些痒痒,看哪个都好看,看到刻着钟的木牌时,不由得仰头望去。却发觉在藏书阁内,完全看不到外面那座钟的内里模样,好像整座小楼只有两层似的。 若金家主去过京城清颜阁,就会发现,木柜后方如今只放了一个东西的架子,和清颜阁内的博古架一模一样。 他一一看过借阅牌,才将注意力转到木架上。 那竟是一个木头做的藏书阁,连藏书阁顶部的大钟指针,都被刻了出来。金家主大为纳罕,想起之前听到的“纪念品”,试探着询问,“这座小藏书阁,是纪念品对吗?” 一直跟随着他的藏书阁员工笑了,“正是。不过纪念品藏书阁模型,需要您完成阁中挑战,才能领取,您若不想费时间挑战,可以选择我们的藏书阁拼图……” 金家主看到他从柜子中拿出两个木盒,上面画的都是藏书阁,只是标注的字不同。拆开后,两盒都是木片,只是一个上面有颜色一个没有。在员工拿下来木头藏书阁做对比的示意下,金家主明白了拼图与拼装模型的不同,对所说的挑战愈发好奇。 员工还在介绍着纪念品,“七月的限定款是藏书阁,您若是不喜欢,之后会有别的拼图与模型……” 金家主:“谁说……咳咳,我是说,先给我定一套拼图。那个挑战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清颜阁玩的限定款这种手段,在几个礼盒流传广泛后,引来无数没买到的人的骂声,金家主当然不会放过这最开始就有的东西。大家聚会聊天,人有我无,那多没面子。 正往楼上走,金家主就听到藏书阁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声。 “既是藏书所在,怎么能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他认字吗,还来凑热闹?又脏又臭,等会肯定要弄脏书!” 从另一边排队入口进来的一身葛衣短打的农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举起手试图证明自己手是干净的,但不细看,光看着他脸上的黝黑和衣着,就有人接受不了了。 杜小郎乖乖排队已经是看在这里是襄王的地界,谁晓得还会碰上这样的事,又气又急,骂出来的已经收敛过,在心中抱怨了许久,齐国就是没规没矩。 守在藏书阁门前的员工微笑不变,客客气气道,“殿下说了,藏书阁对所有人开放,只要有心向学,都能进来呢。” 杜小郎被软钉子顶回去,脸色连变,一甩袖子走了。 留在原地的农人缩了缩脑袋,黝黑皮肤下泛着红,“对、对不住,我这就走。” 藏书阁的员工叫住他,“等等,只要不损坏图书,穿着打扮都没有关系呢。您要是担心手上有脏污,可以来阁内洗手,洗干净就没关系了。” “我就是看看、看看。”农人还想走,在附近鱼塘帮工的佃户,在队伍外扬声询问,“我们不认字,也能来吗?” 农人停下了脚步,犹豫又期盼地看向阁内。 藏书阁员工笑了,“当然可以。阁中虽然没有夫子,但是有简单的认字手册,有需要的可以来看看呢。图画配文十分方便,我们最开始认字也是用的这个。” 在亲切的鼓励下,农人没有往外走,而是踏入了阁内,门外的队伍中,也多了些来与衣着整洁昂贵的客人不同的穿着。 仔细洗过手,拿到画册翻开,里面第一页画着一对男女,右边写着。 “人。” 引着他进门的员工没有立刻走,指了指字,“这是‘人’字。”农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事情解决,金家主收回视线,踏上藏书阁二层。二层众多形制特殊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籍,而在墙上钉着的巨幅纸张,则填着许多个数字,上书: “数独。” 数独游戏能让多少人沉迷,薛瑜暂时还没有收到明确的统计,挑战游戏本质上还是为聪明人建立的跻身之路。 顺着长街往街尾走,整条街的铺子只剩下零星几间还没有安排,整齐划一的门脸和风格一致的装潢让整条街看起来赏心悦目,最先在街上游走的反倒不是顾客,而是商街上各家铺子的掌柜。 若陈白还在此处,就能认出,在街边喜气洋洋发着小礼品的人之一,正是他之前碰到过的那位租铺子的商人。 他做的是皮毛生意,派发的礼物却是和隔壁的银楼合作,将毛绒布料制成了团子珠花、坠子,用料既少,又美观漂亮。靠着远超同行的颜值,拿到礼物的路人都会多注意一下他说的是什么。 -- 第573页 薛瑜走过店面旁,一直在屋檐下亲力亲为发礼品的商人追出来,“襄王殿下!殿下!小小剑坠,不成谢意,您和各位将军赏脸拿一些吧!” 他掏出的新的一把毛绒坠子,明显与其他被做成花朵或是小动物的毛团不同,被做成了扁扁的刀剑形状,没了杀气,反倒憨态可掬,无限接近于后世的Q版设计。 薛瑜看着圆圆胖胖的刀剑忍住笑意,对商人微微点头,却没有让人接过刀剑坠,“能做出来,就是你的本事,不必如此。” 刚租下铺子时,这个商人对商街不太熟悉,运货的路上和一家脂粉铺子撞上,皮毛污了不少,裁剪下来都成了边角料,其中几个染出了粉粉嫩嫩的毛色,正好被上山的陈关撞见,拿来当逗趣讲。本着爱护这些赚钱的商户的心,薛瑜让陈关多跑了一趟,提供了新的思路设计,但思路归思路,做出来好看,也是商人的本事。 护着薛瑜的一行人从商人面前走过,分毫未取,商人神色略有些失落,旁边有做了香包的商户掌柜看见,小声嗤道,“想攀上殿下,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失落的商人很快重打起精神,将派送礼物的活计交给伙计,自己进门招待起新上门的客人。 “对,这是草原收来的皮子,厚实耐用,整个齐国您也找不到这么又好又便宜的皮子…… “什么,您有货要出?我们家铺子有多少收多少,就是这价格上,我们给您行了方便,您也行个方便。要是觉得不行,去管理大厅那边换钱也行,但那边的价格可没有我这里高…… “别担心,您要是没有货车,也暂时没地方收着,我们可以记下,直到您离开东荆再套车给您送去。您要是不放心,咱们去商事管理那边走一趟,给您把东西全存在那里,顺便还能让人看看真假和斤两……” 开业前被突击培训过的掌柜们和客人的对话,发生在商街各处,路上拉着小车为客人处理货物的员工,所过之处所有掌柜都笑逐颜开。 薛瑜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议论声,看着不断从客店涌出来的路过行商,商街由各个铺子撑起的人气,逐渐转变成了真实的顾客消费。 嗯,清点货物收的交易税应该也十分可观。 街尾客店对面,像街头的藏书阁一样与众不同,旁处都只是掌柜、伙计出来派礼物引客,这里的热闹却来自咿咿呀呀的歌声。 临时搭起来的木台占去了街尾路口的一半地方,矮着身子往里走,才是这家正式的门脸。当然,这会没人注意门脸不门脸的,都拥在台下,欣赏着没见过的表演。 台上的歌舞既不像舞,又不像歌,时不时还有几句掐着嗓子的念白,美感上差了些,胜在新奇有趣、通俗易懂。 此刻跪在台上的人神色带着抱怨,画的妆容滑稽,头顶还有个大疙瘩。他背后背着斩首木牌,身上大大地写了个“银”字,口中哀哭,“若早知今日,我定不将那水车抢,害我妹婿……” 熟悉东荆这两个月发生事情的人,听到关键词,再打量打量台上男子的扮相,几乎是第一瞬间,就将人和先前第一个被揪出来判了斩首的怀阴县令金家子对上了号。 左右看看,没找到金家主,看着那偌大的“银”字,人群中噗嗤笑声一片。 唱的内容都很简单,唱词又接近白话易懂,不管有没有读过书,都能听懂故事,还有人在下面给初来的客商科普这故事的来源。 自认读书人的部分人被中间几句乐府诗的唱腔吸引后,听到后面的唱词,不由得大皱眉头,但故事讲得清楚,他在下面嘀嘀咕咕批判流俗无趣,自有人嫌腻烦,将他挤出去。 正巧有下面村子里来卖货的农人,从熟悉的词句中分辨出在自家唱过的故事。 薛瑜站在路口,都听见了人群中的大嗓门,“我知道我知道,下面是荆州王怒拒银家说情!” 事实证明,故事在哪里讲,都有令人头疼的剧透党。 下一批被一起轰出最佳区域的人,就是他们了。 不曾见过的歌舞乐趣,让围着高台的人数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有人出来维持秩序,表示这故事还会再讲,有事的人可以先去逛街、忙碌。剧院走出来的员工和商街管理差役们,走到路口,才看到含笑的薛瑜和薛猛一行,连忙施礼。 薛瑜颔首回礼,旁边的薛猛听着高台歌声,十分沉迷,口中念念有词,像最普通的观众一样,在台上的“银家子”被鬼头刀斩首后鼓掌叫好。 一场戏毕,薛猛还意犹未尽,听着不远处议论的“私吞税款、不做实事,实在该死”,也跟着一起点头。 薛瑜观察着人群表现,对戏曲和简单的讲故事方法能带来的感染力、普及教化效果,有了新的评估。民歌和雅乐,从来都不是相互隔绝不通的,阳春白雪是好,下里巴人也不错。 “这曲子,是殿下所谱?我大齐军中也有许多……”薛猛同样意识到了这种新的歌舞方式能带来的变化,他本就不是什么守礼的人,急急询问试图给军中宣传插队。 薛瑜听到询问就笑了,摇摇头,“是我府中斛生与他人所作,将军若要领人讲故事,我让他来便是。” 斛生的记忆力超群,当初在薛琅身边耳濡目染见到的歌舞形式也多,虽然在原创创作上差了点,但在改编故事上有非凡的天分。说来也是运气,要不是机缘巧合,让人收集普法小故事的时候,王府如今的文臣们带着的材料被斛生看到,没准斛生现在都跑去下乡讲课了。 -- 第574页 下一场表演开始,却不再是银家子的故事。 第244章 . 明灯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单大哥——仗义啊!” 被摆了白花当做灵堂的戏台上, 带着哭腔开嗓,立刻让人一皱眉。热闹的气氛一敛,显出台上的歌声, 声音传出很远, 引来更多的视线。 有了第一个借“银姓”指“金姓”的事,第二个故事出来, 就被人划归为了真实事件改编。与上一个故事不同,这次开腔许久, 台下人声音细小,却是“这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的议论声。 在想这是什么案子的同时,人们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台上故事深深吸引。 灵堂突起大火,守灵忠仆唱出了单家一连串吊诡的“意外”,又“发现”了在旁的放火奴婢, 方知意外并非意外,而是恶人为私利作恶。台上忠仆进了幕后帘子, 又重新出来, 抱着个襁褓哀哀切切, 感叹自己被主家托付,留下这个孩子,可面对恶人,该如何抵挡? 这下人都看明白了,这唱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东荆的士族势力, 被梳理过几次, 最强的就是被拎回京城的钟氏,在禁军来时被揪出来的恶劣到谋财害命程度的小士族,数量少却不是没有。 看着台上单家的悲惨遭遇,过去记忆里有被欺负过的痕迹的观众, 隐晦地看着自己身边不远穿着光鲜的士族或比自家更强的士族,不自觉带入了故事中仗义又善良的单家。 转瞬间,襁褓中幼儿长大读书,通过考试扬名为官,台下人似乎也跟着他一同成长,读圣贤书,记得过去父母善意为民做事,也不敢有一日忘却自己背负的仇恨。 听到复仇对象是“庆氏”,东荆年长些的士绅中,有人神色恍然。 轻对重,这哪里是庆氏欺辱单家的故事,分明是多年前那个钟氏灭了单家一门的惨案! 单家被忠仆藏起的幼儿长大成人,终于在官路上做到了京官的层次,他唱着要入京为家人报仇,旁边在任上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们,却声声夸奖着他的公正严明。 代表报仇的木刀已经举起,台上单氏遗孤追在庆氏背后,跑了三个圈,代表庆氏的人滑稽地左躲右闪、翻滚倒地,却好像看不到背后有人一样,纳罕地喊道,“怪哉怪哉,路平为何人不行?” 单氏遗孤刀锋停住,唱着“若我斩他,有违律法,公平何来”转身入了台中幕布。 “噫!难道不报仇了?满门血仇,就这样完了?” “唉……要我说,就该砍了庆氏满门脑袋,血债血偿!” 台下见到这一幕,气得声音暴涨,议论纷纷,对这样的结果相当不满。台上单氏遗孤重出,议论声就小了,等待着下一幕的故事。 单氏遗孤拜君王,陈情说惨案。 他是顶替的旁人户籍参加考试,身上同样有罪,甚至是欺瞒君主的大罪,律法上要斩首,但单氏遗孤知道这件事,仍选择了向君主陈情。台下人的心提了起来,小声抱怨着“那也该先杀了庆氏的头”。 谁料,台上扮演着君王的人张口唱道,“护百姓爱民为国,为活命有情可原,二十年惨案,今朝得雪,庆氏作恶,死罪难逃。” 峰回路转,台下一片为单氏遗孤得偿所愿的欢呼声。 故事最后,台上一边是单氏遗孤改回本姓,细心奉养救下他的忠仆,造福于民,与君主君臣相得;一边是庆氏斩首,倒在旁边无人理睬。 结局将“好人好报、恶有恶报”的核心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单氏遗孤与“君主”相携回到幕后,台下还有人议论着单氏遗孤这样做的好坏。 “有官府在呢,不能随意杀人。” “可要不是单家子有学识,考进了官府,哪有最后为他重新审案,罚庆氏的事?” 两个故事,一个警告做官不能为所欲为,一个表示杀人偿命却不能因此违反律法。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细细品味故事的观众,都有所得。 普法小故事,讲的既是法律,也是人性。 而读懂故事的同时,观众接收到的“考试做官”、“圣明君主”等等暗示,也是薛瑜有心设下。人的刻板印象是很奇妙的存在,做不到像军中洗脑那样引导所有人,但别的还是能做的。 “殿下。” 还在思考之后选择什么方向编成戏文的薛瑜循声回头,江乐山拱手行礼,沙哑的声音有些哽咽,“臣无以为……” “嘘。”薛瑜按住他的手,止住话头,“好好听故事。” 江乐山在第二场戏开始后才赶到此处,在巡逻差役和料理各个方面琐事的副手们面前,他疾言厉色,不苟言笑,但此刻,他的神色无比柔软,在薛瑜回过头继续看向戏台后,悄悄抹了抹眼角。 他不知道要是没有碰到薛瑜,他再往成为京官的方向努力下去,能不能抓到钟家的把柄尾巴,会不会为了报仇用私刑。台上的单家遗孤,在某一刻与他重合,他能读懂这个故事里主角的挣扎与选择,更庆幸于自己没有完全被仇恨蒙住双眼。 还好,从简家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走上了另一条路。 筛选普法故事虽然不是他在负责,但众人在一处做事,总会知道些风声。定下来用来在商街开业当天宣传的几个故事,更是重中之重,被反复修改审核过才定稿,中间过了许多人的手,他也是看过原本的故事清单的。 -- 第575页 那这个他第一次看到的单氏遗孤复仇的故事,只能说明襄王有意瞒着他,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告诉所有人什么是善。尽管他没有恢复姓氏,单氏的故事已然留在他的故乡土地上。 拳拳情谊,自是无以为报。他想起最后君臣相得,相携离开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薛瑜对他的期望。 接下来两幕戏同样吸引足了观众注意力,等到四场戏唱完,循环回了最初银家子的故事,台下议论的声音里,讨论什么故事的都有。 验收过正式表演,薛瑜心满意足。剧院对面的客店里,坐在大堂不肯上楼的杜小郎虽然位置不够好,看不到台上的舞动,但句句唱词一声没漏。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又好像没有,看着齐国襄王背影,除了一开始对她做出小玩意的尊敬外,多了几分尊重。 襄王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人,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襄王,才能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商街。 “郎君,车都套好了,再有一个时辰东荆郡城门就要关了,是不是该走了?” 管事的询问声响在耳边,杜小郎拿衣袖把耳朵捂住,掩耳盗铃地耍赖,“我还没休息够,明天再走。” “郎君……”劝说声嗡嗡的,杜小郎压根不听。 齐国除了都城附近,襄王所在,也十分有趣。回到家里,他恐怕就再也看不到这里了。 “郎君要是想听这……呃,这样的唱词,回去让伎人编排就是了。”管事还在劝,对齐国新出现的这种在他看来明显难登大雅之堂的歌舞形式,一时差点没找到合适的词来称呼。歌不成词,舞不见形,这算什么歌舞! 顺着管事的话,杜小郎在脑中将这条人声鼎沸的商街换换位置,换到他长大的楚国都城里,还没深想,就觉得完全不合适,头皮发麻,脑袋晃出了残影,“不行不行!” 在别人都听雅乐的时候,他听这个,不是找着让爷娘训斥吗?在这里他能乐陶陶欣赏,回去再听,他可受不了嘲笑。 听着外面的歌声都成了之前听过的,杜小郎没了留下的兴趣,转头上楼。 不知不觉,晚霞染尽天穹,热闹的商街上人流逐渐减少,除了在买买买、还在藏书阁或是有闲暇听戏的三类有钱有闲的人,家不在附近的佃户们已经早早踏上了返程,趁着天光尚存,赶路回家。 人流变得越来越少,各家铺子里的掌柜,眺望着藏书阁顶端的表盘。在这个早过了平日关张时间的时候,一边接待着刚来的客人,一边犹豫着要不要上门落锁。 倒不是他们不想走,但商事管理大厅提前通知了街上所有商铺,如果来往方便,可以晚些时候关门,抱着对襄王又要有什么大动作的好奇,他们才被主家要求着留到了现在。 天色擦黑,月初的一钩弯月挂在天幕上,与尚未完全消失的落日余晖相对,明亮的星子已经从铁灰蓝的天幕上露出了头。 当——当——当—— 一直没有鸣响过,让人对钟表之名好奇又疑惑的藏书阁钟楼,响起了悠扬的钟声,穿透力极强,这一刻无论是在做什么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动作,一起望向钟楼。 东荆郡白露山下的商街上,钟声传出很远。 声音刚落,灰蒙蒙的天色里,刹那间惊呼四起。 在钟声停下的那一瞬间,整条商街上每隔一段设立的灯柱里,绽放出亮白的光。 商街瞬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好像方才昏暗下来的天色,不过是所有人的错觉。 白天看着只是普普通通的白色底盘的大型钟表,最边缘处也亮起了白光,照得一整面表盘,银白莹润,像是月色落入人间。 “这、这是什么?!” 疑问与惊呼阵阵,猝然出现的灯光让商街上众人像被按了暂停键。有人试着仰头去看灯盏,还没看到顶端,就觉得光芒太盛,眼睛发酸,捂住了眼睛。 街上巡逻的差役大声宣布,“殿下有令,商街入夜后可延后营业半个时辰,灯盏明亮,请勿直视!” 最后四个字重复了许多遍,初次感受灯光威力的人,心旌摇荡,即使难受、即使被通知了不能观看,也忍不住仰头去确认这比烛光明亮了不知多少倍的明灯存在。 像星子,像月的残片,像日的辉光。 天上星河流转,亘古长存,地下人间灯火,竟也汇做星河。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这感慨声不知最初出自谁口,等到薛瑜听到时,已然汇成一片,变成了异口同声的赞同。 灯光与之前襄王拿出的其他事物不同,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所有人实地体验。或许是襄王给人带来的惊奇和神奇太多,没有人觉得这是祈求神明降下的神迹,而是完全相信着,这是出自襄王之手。 ——就算是神明,也是能亲眼看到的人。 在灯光的对比下,连天幕上的星月似乎都有些黯淡了。有人窃窃猜测着,莫非是襄王神通广大,借了星月之光,放入人间? 这样无稽又朴素的猜测,在被震撼到的人群中,意外地很有市场。等到之后,半个时辰结束,光亮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无踪,却完全不见人来为灯柱点火灭火的时候,赞同这个猜测的人就更多了。 第245章 . 电灯(二更) 以雷电做的灯?…… 尚不知道自己背上了一个神仙背景的薛瑜, 站在客店为她和薛猛腾出来的厢房内,在最佳角度俯瞰整条商街的灯火璀璨。 -- 第576页 下方景象熟悉又陌生,恍惚间, 她好像回到了后世。 “殿下, 这究竟是何物?!” 薛猛的询问声将薛瑜的思绪拉了回来,眼前不再是虚幻的车水马龙记忆, 而是她亲手打造的具有后世特点,也有这个时代风格的商街。 和所有人一样被惊住的薛猛, 声音有些变形,铁塔似的汉子嗓子像被谁捏住,有些滑稽。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毕竟,连在襄王府中看到过最简单的发电模型的江乐山与薛瑜身边近卫, 也是第一次看到全部灯光亮起的模样。 一盏灯带来的惊奇,与许多盏灯构成的震撼, 观感截然不同。 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的薛瑜, 或许是这里最镇定的一个。 “这是电灯。电和打雷闪电的那个电接近, 相较烛火等等明亮,但是灯盏和电线通路造价不菲,损耗也高。和矿场那边的蒸汽矿机如何相连,现在还没有解决,只能靠人力摇动发电, 灯盏处闭合也有点问题, 雨雪天气和大风天,都不能亮灯……” 薛瑜简单解释着电灯是什么,说着说着就提起了没解决的问题,用各种瑕疵来打消薛猛爆发出的热情。 见过后世相对安全成熟的灯盏和发电机, 薛瑜虽然知道原理,但也得自己重新攀一遍科技树。之前送回京中的新型玻璃灯笼,就是在灯盏聚光设计上有了新发展的成品。粗糙到安全稳定性都无法完全保证的电灯,已经是两个月里调试过许多次的成品,在她眼里却处处都是毛病。 后世人人都听过名字的金属钨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不用人力,用蒸汽机对接发电机,虽然理论可行,但稳定性就更差了。现在能供得起、保护得了蒸汽机存在的只有煤矿矿区周围,爆炸和电火花都是令人头痛的问题。 看上去下面灯火明亮,无尽震撼,实际上谁能想到,在背后支撑着明亮光芒的现在简陋的手摇发电机,最高也只能提供一个时辰的供电呢?一则人力不及,二则机械本身需要维修保养。 为了让商街有一个震撼性亮相,让人清晰地知道踏入齐国境内就是极特殊的模样,薛瑜可谓是煞费苦心。 对电灯的研究持续了许久,造价居高不下,一整个商街上加起来不过十盏灯和百丈有余的电线,价格就和盖起一期商街的成本差不多,还不像房屋一样,起码有十几年的使用时间。 要不是商街确实已经到了开业的时候,她还能和工匠们再调试调试。不能确保足够安全稳定,电灯也就只能在东荆玩乐一样用用,应用到矿区照、入户使用或是像钟楼和其他物事一样第一个送去给皇帝,想都别想。 薛瑜将路边所有商铺台阶下并不明显的一条隆起指给薛猛看,成本颇高的细陶管卡在水泥槽内,乍看与最初商街打地基时放下的排水管有些相似。一管套一管封起来的电线通路,卡在最不会积水的位置,饶是如此,也得小心谨慎,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开启电路。 好在天公作美,七月初一加上往前几天,都是晴天。 “电灯,以雷电做的灯?”薛猛喃喃自语,在这一刻,思路与下方议论着取星河光芒的人群重合。 薛瑜提出的种种缺点,在他看来却不是什么大问题,真论起来,火把也有危险。不过,知道电灯暂时只能固定使用,他心里将光亮应用在战场上的期待,还是消散了许多。 在电灯下站一会,未去的暑热带着电灯烘热的温度,已经让人受不了了。下方将小架子推出来,在灯光下继续着生意的铺子或是借着光芒收尾的铺子,都忙忙碌碌,而街上目前唯一一家能当半个食肆的客店,则抓住了新的商机,带着盛着碎冰的竹筒,派人沿街叫卖起来。 拌了果子和一丁点化开的糖水的冰块,是消暑的绝佳选择。 带着薛猛看完了整个商街的表演,薛瑜一行没有等到商街延后开业的半个时辰结束,就从客店离开,送别薛猛。 等走到王府门前,商街上差役已开始通知众人灯光即将熄灭,站在白露山半山腰望去,下方一片明光,尤以最靠近山脚的藏书阁的光芒最盛。 和别处不同,藏书阁内被来自最顶层的电灯照亮,虽然两盏灯在偌大空间里亮度比不上外面街上看起来明亮,但也已经接近平日里火把烛光的亮度,分明是在入夜后也给了人读书的就会。 再一问,阁中的灯也是襄王殿下专门让人设的。 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读书人们,将感念存在心里,抓紧了时间。 没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这次只响了一声,作为提醒。 随着钟声,电灯的光芒与出现时那样,眨眼熄灭。 还在街上的众人习惯了明亮,突然黯淡下来后,眼睛不由自主地寻觅着光亮处。点起火把或油灯的各处和天边洒落的星月光芒,成为了新的焦点。 而安阳城中,或许是因为七月初一的确是个黄道吉日,杜小郎一行人离京时看到的那座几乎在安阳城正中的小楼,也揭开了面纱,露出真容。 四面表盘上分别绘着日月星辰、四方神兽的钟楼,带着它的四面指针一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引来惊奇的围观和赞叹。日落月升,傍晚时分,它和远方的东荆城一起,敲响了入夜的钟声,组成了城门关闭前的通知一环。 在薛瑜从山上凝望着山下电灯熄灭,燃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同时,安阳城皇城城墙上,皇帝负手而立。 -- 第577页 他凝望着逐渐被夜色吞噬,只剩远方一点轮廓和表盘被月光照亮的钟楼。 好像跨过遥远距离,隔着钟楼与远方的游子对视。 在无人知道电灯内情的时候,取雷电之光照耀各处、借星月光芒燃灯等等真假难辨的传说,随着电灯的第一次亮相,跟着参加商街开业的各家家主传向四面八方。 习惯了享受,也习惯了追逐新东西的士族们,再次深刻认知到襄王手中有各种各样的“宝物”。 而同日亮相的戏台,虽然在士族们眼中显得流俗,但胜在有趣多变,故事精彩、不需要费神思考,听多了自然能品出其中的乐趣。 剧院内分了两处,一处是歌舞,一处演着相较外面更复杂些的剧目,有被外面戏台上的短小表演吸引的人进了剧院,在流水似的果盘冰碗、跑腿捶背等等服务伺候下,买花打赏剧目中的伎人,受着一叠声的夸奖和漂亮话,竟觉得这里比自家要更好了。 杜小郎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完全隔绝的雅座旁边,传来士族子弟对着家中仆役理直气壮的语声,“这里吃喝听戏虽要花钱,但冰不要钱啊。我这哪里是胡乱花钱,分明是在为家中省钱!” 杜小郎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斤斤计较实在有失身份,但也得承认,在剧院里过得十分舒服。 台上唱着的不再是出现在下乡里的普法小故事,而是正儿八经的剧目,此刻正唱到,“闻说胡虏入玉门”。 “齐国先祖起兵,竟这般血勇。”杜小郎看到激动处连声叫好,对台上虽没有明说,但在议论声里都能听出来是谁的西齐国开国皇帝心向往之,手中比划着,好像自己也提起了长戟,杀出梁州,将刚刚剧目里作威作福、烧杀掳掠的狄罗人逐出国境。 他正在兴头上,旁边的管事不好阻止,担忧地望着台上表演,心中隐隐感觉不对。但这里是齐国地界,又是襄王辖下,表演先祖武勇,似乎合情合理,没有什么问题? 管事心中想着新的劝说措辞,端茶送水的伙计,一身短打青衣小帽,笑得十分讨喜,凑进了雅间,“冰碗茶汤果子露奶酪,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您要是从南边来,定得尝尝我们东荆的奶酪……” 态度诚恳,推销也并不讨人厌,在管事应答后,伙计重带来供应的食物。 和他一样手脚利落地从各个普通桌子、雅座间穿梭着,保证整个剧院客人的满意的伙计们,最终都汇聚在剧院后,将简单对话和听闻中收集到的一份份信息记下,拼凑出往来客商和路人们口中碎片般的见闻。 整条商街上形成的一条龙服务,让人来了就不太想离开,除了没有美人和赌坊,此处足以令人醉生梦死。 看到第一天收益的各士族家中,最后一点对襄王的疑虑尽去,赚得盆满钵满后,思想和吃到了襄王带来的好处的京城士族们保持了一致,想的自然是多赚一点。 根据第一天商铺情况调整着自家铺子设置的各家人,没有忽略商街上还没租出或售出的几间铺子,在商事管理大厅外,早早就有人排起了队伍,指望着能来捡到便宜。只是一步迟步步迟,挂出来的限制销售范围和竞价要求,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 先前被谨慎地放弃,或是被外来客商们认为不够好、需要观望的位置,在商街开业后第二天的竞价上,最便宜的一间铺子,也拍出了比先前街上最高的租金还翻了一倍的高价。甚至还有找上门,试图买下已经开业铺子的。 看着飞涨的价格,再冷静的士族家主,也不得不捂着心口承认: 襄王的确给我们占了大便宜,在为我们东荆士族着想的啊! 第246章 . 愿者上钩 来一个送一个 商街声名很快传到了临近郡县, 白露山下人来人往,已逐渐有了新城的模样。 在商事管理大厅处常有人来询问,是否有铺子外租, 不管是现在的一期商街也好, 旁边还在建的其他建筑也好,条件放得极低,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都是闻着商街的肉腥味赶来的。 只是开业日子尚短, 离得远的商贾与有意置产的人还没赶到罢了。 听到后续建筑规划里,只有二期商街以竞价方式外售,试图捡便宜的人只能悻悻离开。没两天,在商街愈发热闹的时候,竟是传出了“无力管理”、“实际收益不高”、“是襄王逼迫租赁”等等传闻。 忙着做生意的士族们对此呻之一笑, 将这些传闻当做笑话听,一直监管着商街动向的陈关, 却在消息传开当天, 立刻出手抓到了几个背后煽风点火放出消息的本尊。 一审, 不过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试图以这种方式劝说现在租了铺子的人转手。 散播流言的犯人被押去了建筑工地,不干个一年是别想出来了。 被抓捕行动扫到风尾的杜小郎,终于在剧院中坐不住了。被家中派出来催促他回家的新的护卫也到了东荆,左一句担忧, 右一句万一, 总算说动了他,担心再出什么岔子,看看时候不早,赶紧收拾上路回家。 只是他选择回去, 也有人选择过来,马车出东荆的时候,还碰到了过去熟人安五郎前来,逗趣地与他打招呼,“杜郎一去半载,在下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杜小郎与他向来亦敌亦友,在年初与刘家商队同行时,两人关系还不错。听到隐含的嘲笑,杜小郎哼哼两声,同样刺了回去,“白露商街建得还不错,希望我们再见,不是明年今日。” -- 第578页 实话说,楚国大多数人对齐国没什么好感,但架不住自家孩子一去不复返。杜小郎就是其中最大的笑柄,送孩子出门游学,半年来送来齐国不知多少车宝物金银,跟车过来的人,大多也被齐国留下,来一个一个不打算回去,是实打实的“买一送多”。 安五郎心中暗笑,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觉年初既然能离开安阳城,难不成还会被这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军事堡垒的无趣至极东荆城留下。更何况,安阳城中流传出来的书籍,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还没去见见纸张实物、拿到更多的书本,怎么会留在东荆城? 印出的书籍,在齐国各个郡中书肆铺满后,随着游学前来的楚国学子回国,成为了第二次风靡楚国都城的齐国之物。 尽管很想挑刺表示“这么便宜的书籍实在不堪大用”、“出自文风贫弱齐国的书能有什么好的”,但看到实物后,都城宴会上那么多读书人,从价格到装帧,从纸张到内容,竟是一处问题都挑不出来。 虽无人亲口承认,但看着宴会上拥有齐国书本的人受到欢迎的现状,看着借到齐国书本时借书人爱不释手的模样,所有人都能看出,齐国书本隐隐压了楚国书籍一头。 便宜、好用、看法新颖、又精致的齐国书籍,成为了读书人的心向往之。 当然,深入研究过被带回来书籍前后经历的聪明人也发现了,内容没有问题,主要还是因为游学学子买书时自然买的是自己认为对的、有用的内容。在游学学子口中,也有部分书籍内容存在疏漏、存在问题,只是不曾被都城追捧齐国书本的人看到。 安五郎惦记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和杜小郎打过招呼,队伍的检查也到了尾声,款款进了东荆城。 他可是知道的,自家试图仿制齐国书本的纸张连续失败,连剪碎带回去的书本,重打成纸浆制成的纸张也不及齐国书本,因此父亲相当不快。安家作为依附谢家的旁支,虽然父亲不曾专门与他说,但为一张纸大动肝火,除了这是主家的吩咐,不会有其他原因。 安五郎很快出了东荆郡城,除了在安阳城中见过的水泥外,没发现有新的变化,对久久逗留在齐国的杜小郎更是看轻。 不过一个无趣的小城,没有繁华商街,没有歌舞宴饮,有什么好留下的?明年今日再见?按照杜小郎这拖拖拉拉的速度,大约他赶到齐国安阳城买好书本纸张后回来,杜小郎还没走回楚国都城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安五郎催促着队中管事加紧赶路。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不远处白露山下,建起了许多小楼,人流熙攘,来往繁华程度,竟不弱于楚国大郡商街集市。 刚刚杜小郎说什么来着?安五郎想起“白露商街”这个名字,提起了些兴趣,左右商街就在必经之路上,去顺路看看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这一看,就一发不可收拾。 路边的玻璃灯好看,剧院的戏有趣,商街上面的货物虽在楚国都有,但架不住这里便宜又相互关联。 买了一管玉笔,齐国雍州盛产的墨锭也要来一块,接下来就是一个精致的书袋,有了书袋,书箱也得备上,都换了书箱,配饰也得跟着换,换了配饰,衣裳也该买新的,看不上这里的款式没关系,隔壁就是布庄绣坊,保证做到尽善尽美…… 总的来说,就是看着什么都想买,有一个拒绝的理由,就会生出无数个买买买的理由。连手上拿不了那么多货物都被什么商业管理大厅解决,两手空空逛街,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实感,不知不觉就买多了。 在热闹的进货笑谈中,安五郎总算走到了街尾,回头一看,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手上带着管理大厅寄存标志的标记牌竟已经快拿不下了。 安五郎看看来路,十分庆幸面前只剩一座小楼。 比起旁边的繁华热闹,这座小楼却自带三分静谧,门两侧种的小树挺拔舒展,将它与商街别的地方隔绝开来,竟是绝佳的闹中取静之所。 “藏书阁?”安五郎念出匾额上简单的名字。 敢用这种名字的,要么是底蕴深厚,敢于说出“除我之外无处可称藏书阁”,要么是眼高手低,半瓶子水晃荡。 安五郎眼中带上了些看轻,齐国从上到下,底蕴也就那样。就算是襄王能把齐国秘书省藏书带出来一份放进来,当真有能撑起一整个藏书阁的藏书? 不过,更吸引他的还是藏书阁匾额边缘小字。 “入此借阅、读书,售纸张、书本、纪念物。” 一路上看过了那么多招牌,安五郎自然知道这是店面经营内容。若能在东荆尽早买到阿耶让他出来买的书本纸张,早早回去,那又何必辛苦往齐国京城跑一趟? 安五郎听完门前伙计的嘱咐,询问起自己需要的货物。 他目光扫过中间立着的感谢木牌,和旁边与剧院门前一样挂着的“诚求藏书阁中未录入之书,诚求剧院中不曾闻之事,许之酬劳。有愿为夫子者,重酬之”张贴告示,看着有几分可怜,心中轻视更重。 伙计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客户很客气,“……纸张的价格就是这样。至于您要的书,实在抱歉,近期购书者众,这两本不一定还有,其他也没有那么多……” 本就多报了几个在收集消息里有错漏的书籍,找到最好,没找到也没关系。 -- 第579页 确定能在这里买到,安五郎了却一桩心事,感觉返程已经近在咫尺,想到杜小郎还在路上就被自己超过会有什么难看神色,心情大好,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吩咐道,“那就先去找找,你们的藏书是在哪里?在二层?不必跟上来,我去看看。” 他趾高气扬、仿佛对着家中仆从的态度让听到的人不由得皱眉,伙计没有多说什么,引着人到了楼梯口,才离开去寻找书籍。 安五郎顺着高大的书架,一本本看了过去,越看越惊讶。 与他上楼后看到有占据全部二层之多的书架时,所想的“没准一个书架上都是同一册书的不同竹简卷”不同,这些书就算有重复的部分,也最多只有三本。 像之前在齐国看到的装订成册的书籍一样,每一本都精致又漂亮。虽然都是新书,没有沉积已久的古籍,但他在其中也看到了古书的名字,大约是重新“印刷”过。 竟有这么多书? 每个书架前守着一个伙计,要从书架上拿书不能自己拿,需要经过伙计的帮忙。一般可以在书架下方的条凳上坐下阅读,想借走去楼下看也得在书架前做登记,要求繁杂了些,但来读书的人都完全能接受,书籍昂贵,这样一来,能保证每一本书的安全与想借书的人满意。 在良好的气氛中,一个一直没有借书,而是不停走动,好像不是来看书,而是来看书架的人,没多久就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他们抬头看看从面前走过,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表情的安五郎,心中了然:又是一个被藏书阁惊住的人。 安五郎没有意识到旁人的目光,顺着书架上同类型书籍的区域,一路走到了自己最关切的部分。 《尸子》、《墨辩》…… 似乎在东齐覆灭后,《墨辩》六篇便散佚各处。墨家与楚国格格不入,就算有人家中藏书,也不会光明正大拿出来显于人前。他读过序文,就被墨学深深吸引,但饶是他这些年以游学为名四处寻觅,也只找到了四篇。 安五郎在藏书阁中看到缺失的一篇《经说上》,立刻伸手要拿,却被守在旁边的伙计制止。 耐着性子听完借书要求后,安五郎总算拿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看的古书,如饥似渴地投入阅读之中。 一页、两页…… “客人,您要找的书找到了。” 安五郎对耳边的唤声置若罔闻,一心扑在书中,翻过手中书页,一段话后却只看到了空白。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竟是已经读完了上篇。 唤声还在继续,“客人?” 正看到酣畅淋漓之际,没了下文,安五郎被吊起了胃口,不上不下地卡在空中,浑身难受极了。他转向旁边的伙计,打断对方说的书本的事,询问道,“《经说下》你们藏书阁有吗?” 此刻他已然忘却了踏入藏书阁前心中想的“这里能有什么好书”,反倒盼望着襄王更神通广大一点,手中存些多的书籍。 话题太过跳跃,伙计愣了一下才道,“有的,可是……收集书籍十分耗神,这本书留存也不多,需要您完成一件事,才能将下篇借给您。” 竟真的有! 安五郎压住自己的激动,飞快意识到藏书阁背后的阳谋。放出上篇,愿者上钩。 “什么事?”安五郎犹豫了一会问道,若要求实在过分,他宁愿借旁人之手来取。 伙计指了指楼下张贴的告示,“您只要在东荆郡辖下任一县学,做开蒙夫子授课一旬就可以了。而且,我们东荆的夫子在藏书阁购书和购买纸张是有优惠的,只需要付原本价格的九成,而且在您做夫子期间,还有定额的免费纸张供应。” 做十天的夫子,不仅在安五郎的心理接受范围内,还比他所想的可能性都要简单。 原本只是为了读书,听到伙计后面追加的内容,他更是心动,自己留下也多了一层正义性。 没多久,被专程叫来的商队管事,就听到了主家吩咐:“拿钱付账,先把货物运回去。” 管事愣住了,“那您……” 安五郎莫名感到一阵脸疼,干咳一声,“我随后就来。” 嗯,随后十天,也是随后。 第247章 . 研究队伍(二更) 卷王薛瑜 “白露商街电路运转, 电机检修正常,暂时没有发现所选材料漏电、进水、裸露破坏等问题。除一处灯路线有些不稳,出现频闪和提前熄灭情况外, 其他仍在使用中。电极更换为编号四十七的选材后, 灯光偏黄蓝色,目前使用时间一个时辰……” 薛瑜点点头, 进入了下一步,接过换下来的灯泡, 为既是检修小组、又是研究队伍的工匠们解决了几个在电极更换调整时出现的小问题。 电灯连着运转了五天,接近三个时辰的使用时间,加上还在测试时的两个时辰,中间只出现一次材料故障,已经是绕过许多弯路后的结果。 还没完全走出实验大门, 就跑步进入应用的电灯,处处充满了靠应用来协助实验的味道, 除了为商街立刻引来关注, 也有着节省成本的考量。毕竟, 供电的电机只有两台,想做实验也得挨个排队。 整条街上十盏灯,内核的电极材料只有一半是目前选出的相对稳定的材料,其他都是还在进行实验,连时刻关注着研究队伍的薛瑜, 都无法保证它们一定能一直稳定点亮下去。在电灯点亮后的第二天, 就有一个电极材料损耗严重,被换成了新的。 -- 第580页 不过,没有人因此感到颓丧,反倒一个比一个激动。毕竟, 这比亮到一半就熄灭,或是铺设三百丈电路出现巨大问题,一盏灯都亮不起来好多了。原本的备用计划里,实在不行还有启用钟楼的备用电机,只点亮钟楼一处的选择。 但在薛瑜日复一日以平常心甚至更严肃的态度指导他们测试的情况下,看着仿佛什么都懂、天才一般的薛瑜,比起过去没有投入小范围使用时,待在王府中专门辟出的试验场中的时间反而更多了,因着在自己手中借了天地之力产生电灯而飘飘然的匠人们,无一不冷静了下来。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比你聪明的人比你更努力,你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他们虽然没听过这样的话,但想法在这一瞬与这句话重合。于是一个个自觉加班加点,试图在实验中找出新的材料和使用进展的匠人,让王府油料的消耗大增。 看起来是用上了电灯,然而由于时不时要熄灯调整、需要足够人力带动种种原因,自己实验室里反而享受不到电力的美好,也是相当辛酸又简朴了。 经过前面这部分时间验证,能保证接近一夜时间使用的电灯,已经跌跌撞撞迈出了通向电力时代的一步。 薛瑜不清楚自己无声中给匠人们做了好的榜样,投入研究后,进入熟悉的步调与环境,让她如鱼得水,曾经做实验、组装器械结构、等计算机跑出材料测试数据等等,哪个都是杀时间利器,熬个大夜都是家常便饭。 当然,在王府上下的监督,每天不能落下的练武,和每天尽管经过江长史这个内政好手调整,也起码有两三件需要薛瑜拿主意的东荆政事,让薛瑜不仅没有熬夜的机会,还得早睡早起,才能保证精力充足。 只不过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比起被借来或是在工坊运转中筛选出的平均年龄超过二十的工匠苗子,薛瑜的早睡早起,在他们眼中,就约等于: 襄王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她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每当来为他们解决问题,襄王就会在这里留到深夜,不在解决问题基础上取得进展誓不罢休。作为主家、作为本来对他们来说该是遥不可及的皇室、作为教导他们踏入电磁的师长(这个名字还是襄王在课上总结教给他们的),都这么辛苦、肯用心,他们自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想要去休息的。 当然,始终稳定供应的王府厨房,鱼汤炒兔丁炖鸡,冰碗奶酪冷淘,也是深夜加班时的动力之一。 当他们难得有一天早起,从临近后面军营演武场的住处出来,碰到鬓发汗湿显然刚刚练武结束的襄王,总觉得没多久之前才见过她。 当他们以为只有自己一处试验组,有了一点突破好不容易出门放松一下的时候,就能看到襄王在隔壁的隔壁讲解和电磁不搭边的滑轮齿轮等等设计。 当他们觉得这就是全部,醉心匠学墨家术的襄王能搞出这些不奇怪。 在白露商街上调试和记录电灯数据的闲暇时间里,他们从藏书阁领到一份挑战游戏格子,在被数独折磨得抓耳挠腮的时候,一看署名,“王三”,这才想起来,传言里襄王可是进入度支部就大刀阔斧改良过计算和记录方法的人。 这些或许都还与匠学、日常努力沾边,但当意识到襄王还管着整个东荆,从夫子到种田,个个都有过插手,匠人们心中,怎一个拜服了得。 在优秀的示范下,不知不觉成为了卷王,感受着匠人们对自己的尊重,薛瑜却每每与他们强调,自己并不是万能的,他们也要看到他们的聪明才智。 出身贫寒的匠人,总是缺乏些自信。这或许也是谦卑的传统美德,但在技术上,甚至已经在单纯的机械上深入,多了些理论类型研究的匠人们,在薛瑜看来,不该被自己的谦卑与求稳困住,思想碰撞才会有火花。 全靠她一言堂,那她专门调来人仔细从电磁、力学等等理论开始,从一个线圈、一片齿轮起步教学引导,就没有意义了。 深入了解这方面后的匠人,也有着自己的闪光点,或许经过许多次试验调整,靠着辛苦与灵感,也能走到这一步。 她所有的优势,不过来自于自己了解的信息相对更多,能以“灵感”的方式避免一部分弯路,靠着自己对一部分科目的熟悉,能很快上手,察觉问题所在罢了。她见过这些东西发展后的未来,虽然科技树得重攀,但也节省了许多时间。 人才培养不管对哪个行业来说,都很重要,连见效出成绩时间最长的农科研究,都在总结之前得到的农学经验基础上,学起了数学——一个地区需要多少水、怎么最快规划出收割时间,哪个都需要计算。 藏书阁中设下的数独挑战,除了对纪念品有兴趣或是收集癖好作怪的一部分客人,为了能免费领取一张背后是空白的纸张节省用度,不管是买书还是买纸的数量,都没有一处能超过领取数独挑战纸的人数。 在这样的火热中,不管是农科院还是王府中的研究队伍,领数独纸张三次能领到一次就算运气好。薛瑜对此乐见其成,基数增加,有利可图,总会有几个好苗子出现。 像识字、数学等等基础科目,薛瑜完全是在广撒网,深耕一地,改变文风,或许一天两天看不到收获,但并不是全无助力。 天才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所能做的,就是引导更好的环境,避免天才诞生后夭折半途,或是默默无闻。只要有能力,接受足够教导,就能崭露头角。普及义务教育,以她和东荆、乃至齐国现在的财力还做不到,下乡扫扫盲也是付出。就算是孙大圣,也有良好的环境,有补天石作为根基,才有了他的惊才绝艳。 -- 第581页 而像蒸汽矿机和发电机等需要更高深要求的研究队伍,则更为速成。选拔有天分工匠进入不同队伍一边制作一边跟进,发电是一部分人,如今带着数据回青南郡调整新的蒸汽机配件的铁匠也是一部分。 学生们或许对电磁原理、碳棒导电和能量转为机械功等等内容不甚了了,但一定能保证拆装维修,个个都是实操的一把好手。虽然学习了很久,但实际上,他们也只吃透了一个方面,想让他们都能掌握原理,以自己的思路吃透整个机械的运转流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实际应用和理论从来都不是截然分开的,在现在这个时代,工坊中实际接触这些的人,才是最了解这些的一批人。这也正是她一边跟进产品,一边深入教导他们原理的原因之一。 就算在后世,各行各业划分精细,一个普通修理技师,由于日积月累对机械的了解,或许不能在理论上有什么贡献,但一定是对这个机械最精通的人。可能,甚至不下于创造机械的人自己。 薛瑜收好手上最后一个电极测试,解答完匠人们的问题,从屋中出来,回头看着闻言如获至宝,重新忙碌起来的匠人们,一时失笑感慨,“我这是做了导……夫子了。”环境太过熟悉,一时没收住,差点让她说漏了嘴。 曾经她是学生,现在却感受了一把导师带项目组的感觉。看着人们为一个新的进展欢呼雀跃,为新的研究惊叹不已,她的努力也就有了回报。 第248章 . 试讲 襄王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从工匠中挑选出类拔萃的部分进行进一步教学, 只是培养人才梯队的其中一环,鼓励创新和新想法,也是这些工坊中正在做的事。 除了与军工息息相关的水泥工坊, 把配方以外其他基本没有技术含量的操作全部分了出去, 还是实打实的流水线作业。其他在薛瑜手下诞生的各处工坊,连目前最赚钱也因为千里望的存在必须保密的玻璃窑, 工人们都在重金之下被鼓励着创新和深入研究。 需要用拆分流水线和各种材料保密来保障安全的工坊,进入工坊的工人不需要懂得太多, 只需要懂得升火、搅拌等等,连配比都不需要了解。若非从一开始就将镜片处理与玻璃窑分开,大约玻璃窑也得是这个待遇。 薛瑜分心想了一瞬安排在几天后的新一批推选上来的匠人的选拔考核,十分庆幸大多数工作都被她分了出去。 过往她想过的做个闲人富家翁,记忆里小原主想过的做富贵闲王, 在坐拥东荆封地、荆州也像后花园一样的此刻,没有一丁点达成的痕迹。 东荆上下和三国布局都要操心, 闲王?不存在的。 “殿下, 昨日在商街登记的夫子候选一共四人。一人没有经过测验, 留在开蒙一档,两人经义略通,分去了明经科,一人于墨学有独到经验,今天试讲后不出意外的话, 明工科方向就能添一员大将。这样, 殿下也能轻松许多……” 候在外面的流珠见薛瑜出来,适时递上水杯,槐叶泡水加了一点蜂蜜,温水解渴, 在阴天闷热的暑气里没添燥热,反倒十分适口,充分缓解了解答完一轮问题后,薛瑜干哑的喉咙。 流珠拿着记录的本子,跟在薛瑜后面汇报着新的进展,力求让人在短暂时间内,对相关事项进度有概括性的了解。 尽管教师这部分是由江乐山分管的内政,在即时信息跟进上,作为从最初就跟在薛瑜身边的女官,流珠一边抓着王府内务管理,一边当了半个秘书,相当辛苦,但她乐在其中。 这是信任,也是权柄,薛瑜私心想对她好一点,既然她肯来做事,就绝没有阻拦的道理。 整个王府上下,流珠女史与江长史,各自领人顶起了半壁江山。被划归在内务里的山下各处试验田和其实相当于试验区的商街,是最近最引人注意的差事,门房接待的来送信和寻人的数量,来寻流珠的都要比寻江乐山的多出许多。 薛瑜听到流珠的感叹,不由得笑起来。 县学教育在江乐山听过她的想法后,分出了许多不同的科目,各自对应已经在出题的选官考试范围,但也多出了几科不为考试准备,而是为了生计所设。 学生们开蒙后选定一门,深入学习,在此期间也能学习其他科目。明经讲经义,明法讲律法,明算则是算学,明策虽然对应的是考试中的策论,但课上更多讲的是思考方向和史书。在四门主科外,明工、明医、明书、明武四科,严格来说更像是辅修,只是其中匠学与医学两项被作为县学招生时仅次于经义的主要科目罢了。 科目参考了京中国子监、鸣水县学中的设计,在反复斟酌后设了不少。但在京城附近还能薅到的奔着之前论学来的名士儒生,达到学堂中有许多个学官,一个老师对应一个科目的配置,在东荆刚开始铺开时,就遭遇了尴尬的滑铁卢。 想法很美好,只是没有那么多老师,更别提把所有科目全都配上了。 东荆刚恢复不久的县学里,饶是上下寻觅许久,许以士族藏书等等利益,换来他们族学中的族老参与教学,只能达到一个学堂中两个老师。 有时候,刚给基础弱的孩童上完开蒙课,夫子就要被眼巴巴看着的学生催去上经义或是算学,夫子中间歇息的时间短暂不说,往往还只能混合班级上课,完全达不到薛瑜想要的目标。 -- 第582页 这部分科目相对还算好的,起码之前读书时也都学过,赶鸭子上架让夫子顺带着教教,除了忙碌些也没有大问题,能教明算科目的夫子才是遍地难寻。 辅修中,除了明书一科只是为了练字临帖,可以让人顺便教教,明武练习有亲兵操练,不像在鸣水只有一县,东荆几个县加起来,能讲课的工匠和医者得到处跑,才能把教学维持下去。 本来的计划里,明工一科要在教导技艺的基础上引导学生学习理论。然而,对墨家术有了解、能讲出来的人实在太少,薛瑜只能挤出时间,亲身上阵,在匠学学习中让上课的工匠选出觉得有天分的苗子,每五天一起上一次大课。 毕竟,总得适应现实。 适应现实的同时,借商街的人流量,广招教师,却是为了改变现实。 能多一个对墨家术乃至墨家理论熟悉的夫子,的确如流珠所说,为她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薛瑜想了想,“这件事记下,晚上再告诉我试讲结果。要是能留下,带来山上住下。” 王府中住的人越来越多,但在亲卫和兼任实际上的郡太守下属的文臣外,只有正式定下来参与大项目的工匠。 薛瑜没有细问这个夫子的具体情况,毕竟,虽然缺人,也不代表什么人都要。在选择教师时,第一个方向就是测试能力,第二个则是教学能力,能不能添一员大将,还得看他会不会教书。 流珠在手中本子上做下标记,进入了下一项,“马车已经备好了,殿下歇会再出发去怀阳育幼园,还是现在就走?” 马车缓缓驶向设下试点范围的怀阳县,而在马车的终点,育幼园旁边,刚刚被提及的明工科夫子,脸色难看得几乎能滴下墨来。 被从崔齐光手里薅出来的《墨经》吸引来的安五郎,站在县学简单的屋舍中,只觉得浑身难受。 答应下来授课时,他本以为事情相当轻松,将“试讲”都没有放在心上。东荆包吃包住没有花费,也不存在耽误回家任务的情况。不过多留十天,教教幼童罢了。他在家中也曾与所请大儒一起为幼儿开蒙,怎么也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 经过在他眼中简单的墨学测验,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接待他的人的惊叹与高兴,那时还嘲笑过齐国人没见识。 可正是他觉得简单的开蒙,让他又气又怒,连进入学舍都不曾,就与引他来的学官僵在了原地。 “为何如此羞辱于我!我现在就要走,快些拿书来。” 学官扫了眼被丢在屋中的学生,自己的课刚开了头,就和这间学舍的学生一起停下,这新夫子分明来自文风鼎盛的楚国,却如此胡搅蛮缠、耽误时间,实在是让人生气。 他额上青筋直跳,压下怒气,硬邦邦道,“安郎若此时走,试讲不成,就还不是我东荆夫子。” 安五郎气得厉害,但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压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言而无信!” 学官气笑了,“安郎何出此言?说好的聘请要求,你一字未授,就要离开,难不成还要我们赔不是?” “哈?”安五郎一甩衣袖,指了指门内,“你们请我来授墨家经义,我便为夫子师长!出入学堂不说尊卑有礼,也该整洁敬畏,他们呢?这真是你们上课的东荆学子,不是来凑数的腌……?”腌臜。 他把难听话咽了下去,但对面的学官很清楚他想说什么,神色愈发难看。 学官又看了眼学舍内,小心翼翼站在门前窗前的学生们。 有人衣袖上有着泥点,有人头发微乱汗湿,有人裤脚甚至小腿上还有泥痕,没有一人衣锦绣长袍,都是方便行动的短葛,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但他们也有努力整理过捋平、扎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也有进入学舍前洗干净的双手,也会在匆忙赶到时也记得穿好鞋袜、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干净些。 今天本不是匠人来上课的时候,有了一个墨学夫子试讲,才让同样上学的大小孩子们去通知了他们。学官知道他们都是从临近村子赶路过来的,夏季整理田地继续挖沟渠的活不少,显然其中也有刚帮着家里干完农活,就抓紧时间来上课的。 另一间学舍里,学习经义的学子们里,有穿着光鲜的,也有被明显分隔开、坐在后排同样穿着短葛的学子。但不管穿着如何,他们对待学习的心都一样真挚诚恳,努力在学习时展现出最好的一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新来的夫子并不能接受这些。 在争论时讲着另一堂课的县学另一个学官下了课,拦住已经气到要爆发的同僚,“人各有志。”他看了眼安五郎,“我们来上课,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学生,你看到的又是什么?你来做什么的,你心中清楚。” 安五郎本就对其他人去给光鲜的学子上课,自己却对着一群泥腿子心中不满,听出了拐弯抹角在骂他,在示意“请离开”时,重重一哼,“你们专程请我来,如今又要我走?你们这般欺辱于我,我非得去白露山问问你们齐国襄王,究竟是何居心不可!” 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过是在闹事罢了。 学官们顾虑着安五郎是读书人,也是外国人,一直没有说得太过难听,谁成想竟助长了他的气焰,好像他才是那个讲道理被无视的人似的。 -- 第583页 上课本就耽误了些时间,再耽误下去没完没了,学官们狠狠瞪了他一眼,分了一个人出去,要去请县令来。 没过半刻,出去的学官就回来了,留下的人心生纳罕,“钱县令人呢?” 学官吸了口气,看着安五郎神色复杂,嘴唇有些抖,“殿、殿下来了。” 询问的人呆住,看向安五郎,神色同样复杂起来。 安五郎笑了,“来得正好。” 刚刚疾行出来的学官,正碰上襄王府马车。带人出行来看金夫人管理育幼园的成果,然而结果还没看到,走到县衙附近,薛瑜过人的耳力就听到了有人大声说着“襄王是什么居心”。 薛瑜:??? 询问了学官,薛瑜这才知道,新来的明工科夫子,不仅出人意料地是个楚国人,而且还不是正儿八经地被请来上课,而是仅仅兼任十天。 若在听到闹事前知道,薛瑜大概只会考虑,怎么保证齐国安全的情况下客气地把人留下来,眼下,却大皱眉头。 第249章 . 猗兰操(二更) 有教无类 回去报信的学官看着好似胸有成竹的安五郎, 要不是还顾及着有学生在,着实是想不顾斯文跳起来撕了他的嘴。 安五郎施施然整理了衣袍,抿了抿发丝, 拿出与家中名士学的最风雅的姿态, 只等襄王进门,用过人的仪态气势去镇住这根据他的观察十分求贤若渴的襄王。可任他“不动声色”往门前看了多少眼, 也不见背后有人进来,不由得皱眉。 能让人回来报信, 人就应该在门前了,他进县学时也是看过的,这里到门前并不需要走多少时间。 怎么还没来? 安五郎端着的微笑却又倨傲的表情都要僵住了,和他对立的学官这才喘匀了气,看一眼对面装腔拿调的家伙, 冷笑一声,“殿下听到有人口出狂言, 让我来问问安郎。” 学官略抬下巴, “安郎自楚地而来, 又是世家子,想来,圣人所云‘有教无类’也是知晓的?” 话音方落,隔壁就传来了口称“襄王殿下”的拜见声,再迟钝, 安五郎也反应过来了。 什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 都是骗人的!他在这里等着襄王来,襄王压根没打算来看他! 他看着对面的学官,仍是挂着客气的微笑,却充满了嘲弄, 让他从脚底蹿上来一股怒意。好在家中教导尚约束着他,没有顿时发作,死死盯着学官,“有教无类,也得像复圣那般,可堪教化才是!” 不过是用圣人言嘲笑他,也不看看他们齐国的学生配与颜回那位复圣相提并论吗?! 安五郎:“你们同读圣贤书,一心一意教这些民智未开之人,反倒把自己教成了学舌之辈,真真可笑!我愿来为县学夫子,也是思及此处皆是读书人,应能相互印证进取,今日一见,方觉二位敢为人师,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学官先前是他们被气糊涂了,只想着对方是来教明工科的夫子,忘了他们应也念过儒家经义。想到还要让殿下提醒才反应过来,加入骂仗,他脸上就一阵阵发烫:到底还是读书不够精深,是他们学业有亏。 至于为襄王传话学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与有荣焉。 虽然,襄王也只教了他四个字罢了。 正乐着,就听安五郎不仅没被压住,气焰更嚣张了起来,不由得脸色一冷,“殿下有命,请这位郎君离开,我东荆不需要这样的夫子。” 这话倒是真的。对薛瑜来说,能收到自己手下,这位安郎还值得去见见,可什么都不懂、眼高手低地在这里跳脚叫嚣,就引人发笑了。 一个阶级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教育环境不同表现有所不同罢了,见过齐国士绅对佃户平民的高傲,再看从楚国来的世家,不过是披上了一层人皮。相比较而言,倒是被薅了羊毛,如今学会了一致对外的齐国士绅,在薛瑜眼中更可爱些。 薛瑜弄清楚了情况,打发学官回去传话,刚踏入育幼园没转一圈,隔壁就又传来了声响。 陪同在她身边的金娘子看着襄王笑容忽然敛去,心下一惊,快速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会有什么引起襄王不悦之处,小心翼翼提醒顿住脚步的薛瑜:“殿下,年岁更小些的孩子和女眷还在后面,现在正该学琴。” 金娘子努力推进流程,薛瑜缓和了些神色,知道以她的耳力大约是不知道隔壁的隔壁发生了什么的,点点头,询问道,“是哪首谱子?” 她在音乐鉴赏上的素养大概受了文学素养的连累,只能读懂最简单的内容,记住名字来历之类的,真要她欣赏着为之唱和却是难为。 但,大概那个楚国夫子是懂得的。 金娘子见襄王缓和,意识到刚刚的不悦大约与自己无关,谨慎道,“《阳春白雪》和《猗兰操》。” 都是陶冶性情的曲子,也不会出什么错。 薛瑜翘了翘唇角,“换成《猗兰操》和《无衣》吧,若《无衣》不会弹,就只弹《猗兰操》。” 不是自负文风、自比圣人吗?听听圣人谱的曲子,自己想想配不配吧。 在薛瑜口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曲目改变,传到后面却让琴师吃了一惊。 军歌无衣的曲子,虽然陌生了些,但并不至于不会,只是今天是襄王来看育幼园表现的时候,她和其他人商议过,专门选了两首学生们学得最熟的曲子出来“学习”也是露脸,突然换一首,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脸丢到襄王面前,他们这个刚做起来一个月的育幼园,岂不是完蛋了?! -- 第584页 琴师犹豫着。她本是县中小族家女儿,嫁人后也就过着平常日子,与其说是被金夫人请来帮忙做事,被小孩和少女妇人们捆住手脚,不如说在金夫人撑起来的整个育幼园里,受到照料的不仅是面向的幼儿少女,更有她们这些夫子自身。 有拌嘴也有不快,有为了接近丈夫也有苦心备课教学,和在家中做主母时的快乐有些相像,却又更令人快乐。 育幼园要完蛋,学生们会是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就第一个接受不了。 来传话的最近为金夫人打下手的县丞夫人,诧异地看着面上神色连番变幻的琴师,提醒道,“襄王殿下要来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满腹悲观思想的琴师慌得头晕目眩,手心满是汗水,擦了擦汗后,按住琴弦手都还在抖。她还没开口宣布今天的琴课开始,就被县丞夫人打断,“你这样子,弹什么琴呀?到底怎么了,《猗兰操》你不是弹熟了的吗?要是不舒服,我来替你?” 琴师病急乱投医,苦笑一声,“两首我都会弹,只是《无衣》我不曾教过她们,万一……” 县丞夫人却眼前一亮,“那不是更好?” “啊?” 县丞夫人自得一笑,附在她耳边,“你想啊,襄王殿下来做什么的?看我们做夫子做得怎么样的。你要是能一次教通,不是更能引人注意,更说明咱们厉害?到时候没准还能去县学给他们教呢!” 育幼园的试点才设了一处,铺开还是夭折都没有定论,县丞夫人却已经想到远处去了。 她夸张的得意宣扬还在琴师耳边嗡嗡作响,笃定和信任的态度让琴师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 县丞夫人接了个驴头不对马嘴:“欸?你也这样看对不对?我就说嘛,凭什么开蒙全送去他们那边!” 琴师不再关注她,重新净手,抚上琴弦,曼声道,“今天我们所学,是孔圣所做的《猗兰操》。” 育幼园从搬到县衙隔壁后,就分了两重院落,七岁以上的大孩子被领在外面学习,其他人则是在内院。薛瑜吩咐完金娘子,又叫来跟着的一个侍卫让他背了几句话去传,走到两重院落分隔处时仍没听到琴声,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一眼金娘子。 说好的琴课呢?总不是在等她到了才上课吧,那多影响学习氛围。 金娘子也不清楚她们在搞什么鬼,前面的一些考核都过了,襄王再来视察已经是定下来允许育幼园模式扩张的最后一步,她深怕这最后一次检查出事,刚想打岔避过这个问题,就听到琴声响起。 琴课总是先讲述琴曲背后的内容,师生再一起净手调整琴的状态,然后才是琴师开始第一遍弹奏,引导教学,听到琴声,意味着课早已开始。 还好还好。刚刚大概是在临时提醒改了琴曲吧。金娘子松了口气。 《猗兰操》是师生们弹熟了的,原本该是放在《阳春白雪》这样轻松欢快的曲子后面,以幽深悱恻的曲调升华,品味圣人情操。平日里旁的师生没课时,总会来蹭蹭这里的琴曲听,既高雅又富有韵味。 这首曲子改在第一首出现,虽然并不突兀,但总显得有些哀愁,只是金娘子刚听了一小段,就发觉了不对。 若之前是圣人感伤喟叹,令人闻之叹惋不止,今日的曲子里,却带上了一种坚定的味道,就好像圣人感伤后,仍不改其志。 薛瑜没有进门,穿过相隔的院墙后,在学堂门外不远停下。她是来看育幼园运转的没错,但不管是专程等她表演给她看,还是她来了半途打断上课,都实在失礼。 学舍内铺着坐席,没到学琴年纪的小豆丁们站在外面,被几人分别领着。他们没有发现背后来了人,清澈的童声唱着“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冲淡了曲子的沉重,显得轻快起来。 薛瑜笑了笑,认真欣赏起他们的进步与变化来。 第250章 . 错了(三更) 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 琴声飘在风里, 传向中间隔着县衙的县学,僵在原地的安五郎听着悦耳的声音,却觉得这声声都是嘲讽。 “从没有民智未开一说, 或许有人天生愚鲁, 也当懂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道理。不曾有过教育,又何来面目斥我齐国国民?圣人的话安郎读了十几年书尚不明白, 还是说,莫非安郎生而知之, 安家上下皆不曾有过读书学习?若是如此,本王倒想去信谢氏,问问他们为何对安氏这般天才人物如此怠慢。” 襄王的话言犹在耳,比之前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时的淡然更让人难以接受。听着句句都温和平静,嘲讽的意味和居高临下的威胁都快溢出来了。 襄王手握权柄, 虽然齐国局势暂时看不分明,但坐镇边关也已经说明了, 她可不是寂寂无名的什么小皇子。背地里嘲弄齐国没关系, 放到明面上, 楚国能与她相对的也只有谢王两家。真叫她送信过去问问安家的事,他们安家还能抬得起头? 他像是被连续扇了许多个巴掌,血凉得彻骨,刚来传话的侍卫抱臂看他,嗤笑一声, “这位, 请吧?别耽误别人上课。” 看着安五郎脸色忽青忽白,撕下他身上那层楚国士族的皮狠狠踩几脚的感觉实在太令人开心了,恨不得刚刚殿下再多说几句,好好骂骂这群鼻孔朝天的家伙。 学官们也被一大段话镇住, 再听后面紧跟着的《猗兰操》琴声,没忍住噗噗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着要教安五郎个乖?襄王殿下的话可真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叫这玩意再狂! -- 第585页 安五郎刚刚还要见殿下?也不看看他配吗?襄王的态度可太明显了:不好意思,没兴趣、也没空来打狗,再乱吠惹事,就要去问问你主人了。 侍卫见人不动,走近了些,安五郎刚缓过神,就又迎来了他的惊吓,下意识躲了躲,“做什么?”齐国民风剽悍,莫不是想动手吧? 他深深后悔之前听了带他来的学官的话,觉得县学装不下自家人手,让小厮和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寻了个地方休息,这下好了,出事也没人救他! 侍卫身上的凶戾血气是压不住的,能在第二次选拔中选来薛瑜身边的人物,没有弱者。垂眼看了看安五郎,侍卫呲牙一笑,“走啊。” 安五郎是不想走的,骂完人趾高气扬离开,和被人撵出去可一点都不一样。但侍卫逼得太紧,他可不敢让侍卫接近自己两步之内。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侍卫走一步,安五郎溜两步,不走不动,两个人像在做什么奇怪的游戏,倒是让县学里年纪小的孩子看笑了。记得夫子教的要尊师重道,只咧开了嘴,没敢笑出声。 细小的变化引起了两个学官注意,深感在这么个玩意身上耽误时间没意思,像老母鸡回去聚拢小崽子们似的,分别叫了学生,重新开始上课。 原本来参与明工科上课,临时赶来的学生们,有人和学官告别,回家前经过安五郎身边,自以为隐蔽地瞪了他一眼;有人乖乖来听明经科或是赶一赶开蒙的进度,满县学的人,除了侍卫还盯着安五郎,都像是把他抛在了脑后。 最让自尊心强的人感到羞辱的,不是骂他,而是无视,安五郎眼下就十分难熬。 他被一步步逼到了县学门槛前,刚刚几个他之前看不起的学生经过他时的眼神,那种厌恶让他不快极了。明明就是他们不对,凭什么他们还要反过来瞪他?齐国襄王又为什么会在他骂了这些人的时候,像被拔了虎须似的,一蹦三尺高,先前还是一句话,这次就变成了一大段输出! 琴声慢慢停了,隐隐约约的唱歌声也止住,安五郎受尽嘲笑的心也松了松。 还好,这襄王还给他留了点颜面。 刚这样想着,就听一阵银瓶乍破般的激烈琴声响起,似战鼓,如马蹄,重重敲在人心上。 正从门槛跨过的安五郎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还没抬出来的脚就撞到了门槛上,差点一头磕在怀阳县学门前。 他原本还没想起来这首曲子是什么,听到从旁边飘来的歌声,字字句句的唱词清晰,童声和女子清丽的声音如柔韧的蒲草,坚韧、不退、守国抗敌。或许不像兵刃那样寒光闪闪,却也令人清晰感受到属于她们的力量。 《无衣》这首战歌,出现在此处。安五郎这才意识到,襄王哪里是给他留了颜面,分明是在赶他滚蛋。 侍卫看着一摔半天没爬起来的安五郎,乐了,“临别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不过,楚国世家不是传承许久吗?你莫不是个假的安氏族人吧,怎么行礼都行不标准?”侍卫的嘲笑还在继续,安五郎丢了面子,起身想走,就被身后的力量扯着,险些又摔一跤。 悄悄使坏踩住安五郎衣摆的侍卫,在他二次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挪走了脚,站在他身后扬声道:“慢走,不送!听说安郎是为了一本书答应来上课的,可安郎这么聪明,生而知之,又何必为一本对你来说不重要的书来委屈自己?” 侍卫的阴阳怪气,完全是被先前薛瑜派出去护着几个挨个上东荆士绅门去礼貌要求对方遵纪守法的文臣影响。看着安五郎脸色发青,一时心中感慨,读书人文绉绉拐弯抹角的骂人,还是挺有用的。他就该再多读些书。 安五郎青着脸,抖抖袍子,一声没吭要走。侍卫在背后忍着笑,“毕竟,安郎读不读书不重要,我们齐人还是很想读书的。” 就差没明说:你可别来给我们捣乱了。 眼看安五郎上了隔着两间房刚驶过来的马车,侍卫还有气没发完,故意说给他听,“哎呀,安郎觉得我们种地挖渠养牲口脏,那不是要在东荆饿死?”看不上齐国,却又要来齐国享受好处,何必呢? 薛瑜实地看过育幼园的安排,在启蒙和引导组织女眷上,金娘子着实拿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金娘子送她出来,薛瑜正拿安五郎做反面教材,提起金娘子筛选教师时也要把好关,就听外面路上气怒的一声回应,“他们靠我赏钱才活下来,没了我、没了我们这些养着他们的人,他们才是要饿死的,他们命当如此!不知感激,不知报恩!” 安五郎也是连续丢脸,气得昏了头了,被下等人爬到头上的羞辱感久久不去。在他看来这都是大实话,只是一般不会这样直白说出来罢了,骂完浑身解气,连书都不想要了,使唤车夫赶车离开。 什么命?为奴为婢,被世家榨取最后一滴血泪的命? 薛瑜从不信命。 更觉得趴在佃户或者说基层百姓身上吸血的这些家伙可笑。 看上去现在商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最基本的还是农业。春耕和夏播种下的田地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山下的试验养殖场里,养了这么久只有仔鸡仔兔长得最快有了点收获,佃户们每一个都在为未来努力。 薛瑜冷了脸,“当街闹事,让钱满仓过来,按律打板子吧。” -- 第586页 发话后捂着自己摔痛了的手臂膝腿嘶嘶抽气的安五郎,过了两瞬才发现马车压根没动。刚想说什么,他就在嘈杂混乱的打斗声中,被人从车厢拽了出来,一路拖进县衙。 看着襄王翻脸,毫不客气地处置楚国来人,金娘子又是惊惧又是敬畏。她悄悄扫视周围跟着襄王的仆从与管家的流珠娘子,不论男女,都一派淡然。 金娘子咽下了刚说到一半的应和,没敢像之前一样提醒襄王后面还有事,静静等待着。 薛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刚刚你说,要用什么法子来测试?” 金娘子连忙接上话头,薛瑜听完若有所思,“回去写个折子送来,其他县的育幼园选址与教师科目安排,可以先做起来,之后再写总结。测试的事,本王会让人跟一跟。” 学识重要,人品也重要,尽管师资紧缺,她也不想教出一群安五郎这样的家伙。 不过两首琴曲的时间,刚刚离开的学生们没有走远,看着突变的后续,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我,不是我们的错吗?”虽然有人瞪安五郎,但更多的还是怯懦。私心里也觉得,让穿着锦绣衣裳的夫子,来教导他们,是他们污了人眼,才失去了学习的机会。毕竟,昨天来通知他们的学生转述的夫子的话,可是“来了个很懂得墨学的夫子”。 但人都被拉去县衙了,在刚刚被理清不久的朴素价值观里,官差抓的都是坏人。这样一来,前夫子是坏人,他们是不是就没错了? 薛瑜听到不远的喃喃声,心中微软,原本想离开的步子迈不动了。 安五郎骂人的地方不太好,又冲撞了襄王,按律打板子都是轻的,人证都在,事实清楚,钱县令加急升堂问案,没多久他就挨了板子被扔出来。在抓人时反抗了的他家仆从护卫,都挨了板子,比他挨的还多。 薛瑜给照夜白喂完奶疙瘩,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低头看着安五郎,“你在楚国如何,与本王无关,但在齐国,辱我齐国国民,这只是个警告。” 安五郎疼得直抽气,觉得这个襄王实在是脑子有问题,“他们算什么——啊!” 他没说完,就见高头大马扬蹄而立,想说什么全忘了。 照夜白堪堪在踢到他之前停下,倒是把安五郎惊得贴住了自家护卫。 薛瑜不紧不慢道,“在齐国,齐国人都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他。你既读墨家经义,如此自视甚高,想来是只认字、不通文的幼儿吧。” 白马擦着安五郎疾驰而去,刚觉得羞辱委屈的安五郎,像被人当头棒喝,愣在原地。 跟着薛瑜的人在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之下,不觉得这样的先国民后身份的宣言有什么可惊讶的,但鲜少能见到薛瑜的出身贫寒的学生们,却在这样的维护与认真中呆住。 心里在读书中被种下的一颗种子,悄然破开发芽。 安五郎的仆从们受了一顿打,不敢大声说什么,只扶着他匆匆离开,上车后才耳语般抱怨起来,“齐国这位襄王,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野蛮!” 你一言我一语,挨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预想中本该和他们一起骂的安五郎却始终沉默不语,倒好像之前气得口不择言的人不是他了一样。 贴身小厮揉了揉屁股,想想刚刚的场景,有些担心是不是襄王举止吓到了人,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从襄王发话就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安五郎怔怔望向他。 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看着人瘆得慌。小厮心里发毛,又唤了一声,已经盘算起回国去请哪位天师来驱邪的好。 安五郎:“原是我错了。” 难怪襄王眼中只有看轻,难怪那两个学官前后态度相差极大,他要来讲述《墨经》,自己却忘了墨家经义本真,又怎么能讲好呢?他们请的夫子是懂得《墨经》的,而不是他这样的。 在刚刚他嫌弃、觉得被羞辱的时候,他与其他楚人,又有什么不同?读过《墨经》、自称喜爱又如何,骨子里根本不曾认同它。 认得字,却不懂得其中道理,可不就是襄王说的那样! 被他认错吓住的小厮,听到了安五郎第二句话。 “停车,我要回去。” 第251章 . 雷雨 老天都看不下去,要让我们好好修…… 受了刑, 安五郎下车吃力,走动一瘸一拐,看着他沉沉脸色和反常举止, 从小厮到护卫没一个上去拦, 只在旁边跟着。 眼看安五郎真的往县学走去,几人互相看看, 指了指脑袋,异口同声问道, “阿郎莫不是中邪了?” 当天,怀阳县就出现了一个免费要为学生们上课的怪人,被学官请人驱赶了许多次也不肯离开。 县学里读书声阵阵,还记得安五郎的学生,在一次两次见到他绕道走后, 到底还是小孩心软,见到平日高高在上的人低头, 能扛到第三次请求已经不易, 终于点头愿意听他上课。 想上门做老师却吃了闭门羹, 不管是说想教《墨经》还是只要开蒙,学官都没搭理他。安五郎被人撵着跑,低声下气地道歉,总算拉到了第一个学生。 “哇,夫子讲得好清楚, 你懂得好多。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看着随着讲述, 眼睛发亮的小孩,安五郎想想自己做下的事,就一阵羞愧。 闷雷声在空中炸响,吓得小孩一缩, 不小心碰到了和他站在一起的安五郎衣摆。年幼的学生连连倒退,比刚刚被雷声吓到的反应更激烈,僵硬地站在一臂外,看向安五郎。 -- 第587页 安五郎面不改色,好像根本没发现发生了什么,“站那么远做什么?刚刚你问的是……” 一教一学,和谐极了。 安五郎后面做了什么,薛瑜尚不知晓,一行人往白露山奔去,看着愈发阴沉的天幕,皱了皱眉。 铁灰的云层沉沉,闷雷滚动,流珠有些忧虑,“怕是要落雨。殿下,还是早些回吧。” 商街七月初一开张的时间选得很好,连着晴了三天,今天才起了阴云。春汛过后,这个夏天相对干旱,倒不至于旱灾,只是下雨不频。 “回去一个人,去告诉怀阳县学学官,若安家子还在,就重新给他一个试讲的机会。” 闻声侍卫中立刻分出一人折返,薛瑜仰头看了看愈发黑沉的云层,想起离开时在她的斥责下骤然神色空白怔愣住的安五郎,马速未缓,好像只是随口吩咐一声。 要是能被骂醒,愿意改正错误,那还有拐过来的可能。有学官盯着挑刺,若真能通过试讲,要么是被压到谷底痛改前非,要么是心机叵测图谋甚大,但同僚与他从最初就有了矛盾,也不怕他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在阴暗的天色下,安五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刚刚那匹白马并没有踏在他身上,襄王与楚国偶尔会见到的放形浪骸纵马伤人的纨绔并不一样,连让人揍他都是一板一眼依律处置。但安五郎的骨头缝里,仍是不由自主泛出了痛意。 马匹进了县学,安五郎清晰看到了来人的脸,正是襄王身边的亲卫。 她还要干什么?难不成是未卜先知,要断了他最后讲学的机会? 侍卫离开时瞟了一眼站在县学旁巷子里的一大一小,对安五郎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安五郎不觉得羞辱,只觉得难堪。 为他之前的无理取闹。 侍卫走了,安五郎还没继续讲下去,巷口就又冒出来了熟人。听他讲课的学生吓了一跳,跨出一步,试图挡住安五郎,对来人道,“夫子,他真的没有在给我讲课!” 到底是年纪小,张嘴立刻暴露真相。 安五郎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对学官行礼,“皆是在下之过,学子求学之心无错。” 学官上下打量他两眼,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算你走运,还算有心,殿下说了,给你一个机会。” 安五郎愣住了,傻傻望向白露山的方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挡在背后的学生探出头,想笑,看着对面熟悉的夫子不好看的脸色,又努力抿起唇角。他个头不高,伸手想去牵安五郎衣摆,却在中途停下,在安五郎面前晃了晃手,“安夫子,快进来呀。” 安五郎垂下眼,握住学生的手,“嗯。” 安五郎踏进县学没多久,不过未时过半,天边乌云翻滚,雷声阵阵,天色不再缓缓变化,骤然暗了下来。到处灰蒙蒙的,只比无星无月的朔日略明亮些,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真晦气。”出门来找安五郎的学官小声骂了一句,他本只想敷衍地在周围逛两圈,安五走了就走了,没想到刚出门就看见了人,只能捏着鼻子传话。 还在上课的学舍中,离得远的学生们大多着急起来,守着屋中一豆灯火,在雷声中担忧起该如何赶回家中。 焦虑是会传染的,等着家里来接的富家子弟说了几句“我家里回来接,大不了让你们住下”,就也被带偏,听着一声比一声响的闷雷,脸色发白,忧虑起这样糟的天气,会不会半路马车翻了、水淹了…… “别怕,分成不同方向,我们会领你们走回家。” 学官们的声音安抚住了不安,安五郎紧随其后许诺,“我还有马车,还有护卫,能把你们都送回去!” 学官们瞪他一眼,相看两相厌,却没在这个时候与他抬杠。 没多久,雪亮的闪电斩破天幕,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在天色愈暗的时候,薛瑜一行已经加快速度,绕开直行必经的繁华商街,减少阻碍回到了白露山上。薛瑜低头看着下方如蚁群般匆忙避雨的人群,呼出口气,“总算是来了。” 商街上忙着避雨的人要么往屋檐下去,要么赶向长街两边停着的自家马车,商事管理大厅的员工飞快出现维持起秩序,稳住下意识走向自己熟悉方向的众人,将人群分流,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出现混乱拥挤踩踏。 藏书阁上亮起的玻璃角灯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不是令人惊奇的电灯模样,熟悉的光亮却让人心中微安。 接纳了避雨客商的店铺里纷纷点上灯火,光芒和第一个亮起来的藏书阁一起,汇聚成一条笔直的光点长龙。薛瑜看着,不由得笑起来。 这会,专门做竹编生意的小铺子拿出库存的竹伞,赚得盆满钵满,缓和了最初的惊慌后,借了地方避雨的路人也和掌柜攀谈起来,渐渐做起了生意。 “咔嚓——” 暴雨中,又一声闪电紧随雷声而来,明光穿透雨幕,照亮了样式与整条商街都有所不同、也最高的藏书阁顶端,一时惊呼声四起。 糟了,这闪电是奔着藏书阁去的! “贼老天,天罚也没有罚这个的!” “快出来!” 气愤的声音几乎与提醒藏书阁内人撤出来的声音同时响起,但对闪电来说,都太晚了。 一双双眼睛都看清了劈下的电光正中钟楼顶部,有人不忍地闭上眼。 -- 第588页 天地之威下,能从雷击中生还的能有几人?墙倒屋塌、火光大作都是轻的。不过,今天正好有雨,大概能好些吧? 雨还在继续,吞噬着所有声响,倒塌声、痛呼声一概没有,离得近的跑出来看过藏书阁,发觉安然无恙,揪着藏书阁门口附近挤着的避雨路人询问,路人比他的反应还大,差点跳起来“刚刚遭雷劈了?!” 显然,藏书阁内压根没意识到这件事。 藏书阁内被他的惊呼吸引,出现阵阵骚乱,藏书阁员工很快出来解释,为保障整条商街在雷雨天的安全,阁楼设计特殊,会更容易引雷,但不会出事,还请大家放心。 说话的员工自己也有点恍惚,她去查看过三层顶部毫发无损后,才敢来说出一开始得到通知的内容,但在雷击下毫发无损?天啦! 所以设计成屋顶四周尖锐细长,又放了铁线一直通向地面,是真的有用?雷声中一个伙计对大自然的奇妙深深着迷,没多久就抓住了机会,为维修电灯的匠人们打起下手,进入了她感兴趣的领域。 听到解释,议论声反倒更大了,有人联想到长街上的电灯,一时间,“襄王借天地之力,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新加工出炉故事又流传起来。 难怪整个楼里都是易燃的纸张木头,却根本不怕雷击,原来是有人护着! 有了一次示范,知道就算雷劈下也没事后,雷雨天中心中惶惶的人,也有心情关注别的了。 “别说,这闪电和电灯真是差不多,都亮亮的。就是电灯有的黄有的蓝,更好看了。” “那可不?今儿个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亮灯,我可是听说有稀奇看,专门赶了一天路过来的。” 正说着,商事管理大厅的人就走到了附近,通知今晚不亮灯,让听闻东荆商街明灯的人大失所望。虽然早知道几种日子里不会亮灯,但真遇上看不到的日子,心里还是遗憾的。 雨势渐缓,砸在地上的声音也小了些,只是昏暗的天色仍不见放亮。这时候,就看出头上有个钟表的好处了,凭表盘上的时间,人们估算起该什么时候踏上返程。 东荆还下过几场雨,荆南就只剩下短暂的雷阵雨了,对赶工固堤来说相当有利。在龙江堤旁,一边酸溜溜地看着那些女兵带着编外的女人们训练、管理她们、也让她们依靠,一边恶狠狠望着信州方向、连对着使臣都没有好脸色的民夫民妇们,对此的解释却是: “老天都看不下去你们做的事,要让我们好好修堤!” 面对黎国百姓,虽然事情不是使臣做的,但也理亏气短,只能假装没听见,任他们发泄。到这个时候虽然没说出口,但谁心里都明白,齐国做的的确比他们好,难不成,还能连实话都不让人说了? 没有下雨,让担忧了许久龙江堤在汛期出事的薛瑜,既放心又操心。一旦下雨会不会有暴雨山洪仍未可知,在汛期未来、只是水位上涨的时候,就像一只靴子尚未落地般让人不安。薛瑜每每与荆南伍戈通信,都要强调保质保时。 在东荆落下暴雨的前两天,荆州也被小雨覆盖,难得见到夏天有这么温和的雨水,筑堤接近尾声,加紧赶工的民夫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影。 “润润地,秋天收成好!” 之前不怎么下雨,灌溉两旁的田地,都得靠从河里打水,辛苦费力,能有雨水,自然最好不过。 崔齐光站在堤上,感受着点滴打在脸上的雨水,却渐渐有些不安。 回到住处,他与被迫成为了荆州通的使臣们一处议事,“……这很反常。我问过祖祖辈辈在荆州种地的民夫,也看过从附近已经废弃县衙里翻出来的记录,荆州向来雨水丰沛,往前十年,都没有下过这样的小雨。唯一一次雨水反常稀少,是十九年前荆中,旱了许多天后,阴雨连绵,逐渐转大,那次洪峰与堤岸齐平,险些就垮了。”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使臣们早就听不得“决堤”、“堤垮了”等话,皱眉反驳,“只是一点雨,而且荆南与荆中都隔着山头,雨水怎么能一概而论?” 连着阴雨的第三天,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说过不可能的使臣脸上生疼。崔齐光却没工夫去追究他们,一边安排完人去巡堤排查,一边向伍戈签下借条,在雨中支起棚子,点亮火堆。 轮班倒,昼夜不歇赶工。在始终暗沉的天色下,昼夜的分隔已被模糊不清,连白天都得借着火光才能看清手下的活计。 关于暴雨洪峰的猜测,尚未成真,但雨中一日比一日高的水位,已经足够让人不安,连频频去往矿区调材料的伍戈,也带着人守在了河堤两岸。一旦出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气。 在紧张中,人人期待着不要出事,巡堤的使臣却传回了糟糕的消息。 “抓到有人悄悄掘堤!目前发现上游缺口两处,还在排查!” 狂奔回来的马蹄将泥水甩到崔齐光身上,压低了声音,避免传到太多人耳中引发慌乱,但连报信的人自己声音都发着抖。 火光下,崔齐光脸色惨白,脸庞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气,“没事,预料之中。我会调丙三组跟你一起返回固堤,返回路上其他排查处是否有收获?”长年抱病的少年声音出人意料地很稳定,无形中给人力量。 来报信的使臣仆从也缓过劲来,想起崔齐光之前安排的频繁巡堤,和各段堤岸附近堆积材料,明白就是在为这一刻的万一做准备。但明白有后手,是安心,他心中还是气怒不已,啐了一口,“哪来的狗东西搞破坏!”紧跟着回答,“尚未。” -- 第589页 天色太暗,检修排查都并不容易。多亏使臣们在这段时间里磨炼了出来,不说上手干活,自己补上缺口,起码对好坏是有所了解的。不然,如今还真是应付不过来。 崔齐光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像不曾被这个消息影响,“你带着东荆送来的玻璃灯一起走,路上碰到其他使臣,一处发放一盏。洪峰将至,注意安全。” 玻璃灯笼本是襄王知道最迟中旬河堤就要修好,派人提前送来的送别礼,但在风雨天只要注意别磕碰到,比火把好用。 被突然调动的民夫不清楚这时候赶去上游的真相,只知道有段堤岸被雨水泡得发软需要巩固,这样的情况在还在抢修的最后部分缺口也出现过,他们不疑有他,跟着离开。 崔齐光在雨中站了半刻,敲开伍戈房门,一揖到地,“恳请将军出兵助我。” 不想看到荆州恢复,或者说,不想看到他修好这段龙江堤的人有很多,连楚国大约也不想看到齐黎合作圆满完成,但最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的,除了一直堵截他传回信件的信州守将,不做他想。 扎来的刀来自母国,既让人齿冷,胸中又有熊熊愤怒燃烧。 第252章 . 掘堤贼(二更) 叛国?爱国?…… 好在发现挖掘搞破坏的时间尚早, 有了明确的思路,在连续排查和第二卫的帮助追击下,很快在一片天昏地暗中, 溯寻到上游, 提着铲子和大锤的搞破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抓住。 原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民夫,在紧急调动来固堤的路上, 遇到了押运犯人回来的第二卫,气得直接动了手。要不是还记着要赶紧固堤修整, 等到崔齐光看到人时,就不是打了个半死,而是死透了。 龙江在流经荆州大半后进入了楚国范围,水位上涨也于信州无碍,退回信州关的守将和被山匪驱赶恐吓跑走的士绅们缩在关内, 或多或少知道荆州在发生什么的人,在最初被打回去几次后, 再也没有出现过。 若崔齐光是拿到北部对峙情况的薛瑜, 自然知道信州关不开除了心虚外, 也有大半兵力被抽调北上,不敢也不想费力气料理横行荆州的山匪的缘故,但他并不知道。 一盏昏黄烛火映得人眉目柔软,被抓回来的犯人,睁开打肿了的双眼看到上首坐着的崔齐光, 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是谁, 就算不知道的,也看得出他年纪小。好骗。 哭诉抱怨声连成片地响着,没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来历,只当自己是附近的匪寨, 瞧见堤坝的材料好,想抠些带回去罢了。一时糊涂和家有老小、不曾作恶的话说了个遍,这样的说辞,无人可对质,最是好用不过。 崔齐光跪坐在原地,不曾说信也不曾说不信,等最吵闹的哀求声过去,才平静开口,“我见过你们中的两人,在出使齐国前,离开信州关时,许将军府上。” 还嗡嗡嘟囔着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 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府上的小人物,也不曾接待过使臣出行,最多是远远见过一面。但贵人事忙,这样娇养出来的小郎君更是眼高于顶,根本不该记得他们!就算记得,过了这么久,也早该忘记了! 对,一定是诈他们的! 下面人还要再说什么,就被冷冷打断,“叛国,当诛。” 崔齐光竟是一句都不想听了。 外人并不知道,他年少体弱,常年与书本为伴,幸而天分尚可,过目不忘。若只是撒谎,说不得他还得借助伍戈将军的力量审案,但这样苍白的否定,连审问背后是谁都省了。 雨越下越大,雨云覆盖了部分信州,只是雨水不及荆州丰沛,只能算是小雨。派出人手的人却很放心,看着昏暗天色笑起来,“竟是老天也在助我。” 雨水会冲走破坏和来去的痕迹,等到龙江上游决堤,能否活命另说,再来溯源问责,怎么也找不到他身上。 崔家的小崽子,一门心思要搞个大事出来,也不看看他能不能撑得起。这次送了崔家小子一场大热闹,想必京中也会也乐意来看看。 “将、将军!荆州又来信了!”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副将甲裙未脱,袍角将雨水甩得到处都是,让信州守将皱了皱眉,“来就来了,急什么?这次给他们放过去,安安生生过了我信州才好。”信件和信使就不必再扣了,先喜后悲,先让他给京中夸夸功,再看决堤的效果更好。 副将脸色难看,“也不是信!诶呀,将军,是信州关城门外,被人远远丢过来的两个脸上有刺青的人,代为传信。带过来的骑士走得太快,把人远远甩出来,咱们没能留下人。” “刺青?”守将品出了些怪异。 能来去自如、对信州关上弓箭射程十分了解的人,大概不是护送使臣队伍的护卫,而是被崔齐光不知用什么说动的齐国襄王亲卫。但只有犯罪的人会被黔首,襄王亲卫送来罪人,是要干什么? 副将见他还在思考,半点不见着急,自己急得不行,“雨水把上面的血冲掉,整个守西城墙的队伍,都看到了脑门刻的‘掘堤贼’三个字,一时吓到,喊了出来。偏偏不巧有人认出他们是您府上的,现在正闹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许将军脸色大变,霍然起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黎国兵士认字的不多,只有零星几人,都是有被着意栽培的苗子,但这样的大事,怎么连个轻重都不晓得,嘴上不知道把门吗! -- 第590页 挨了骂的副将不敢说话,只讨好地为将军去拿衣裳,一举一动都在催着快点走。 对生活在信州关内的人来说,关卡封闭,是为了抵御外敌山匪。没见之前去试图修堤救人都被打回来了?惦念着山匪出事,不能出信州关,对大多数人影响不大,连黎国去往齐国的商队都少之又少,几乎都转去了楚国做生意。毕竟,钱还能再赚,命只有一条。 而绕道楚国进入荆州的部分人,接收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却在返程中悄然地消失无踪。 在潜移默化的引导中,河堤被冲垮和太多人流离失所的惨剧里,本该担起地方救济责任的士绅和官吏像全都隐身,清白得可怕。知道真相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满天下地去喊自己干的错事,还得跟着一起遮掩。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关注龙江堤,相反,看过了惨案,对龙江堤的重要性,人们再清楚不过。 天灾冲垮河堤,只能自认倒霉,但私自掘堤,就是人祸了。 普通百姓的心是一致的,只想好好生活,但有人要阻止好日子,就是他们的敌人。这个特征在还有士绅参与争权的齐楚两国还不是特别明显,在从上到下,往前数不到两代都是地里刨食的普通人的黎国,民情激愤,甚至是能出现哗变死人的! 毕竟,黎国起家正是这样起的,黎国也是出现游侠儿,行走江湖最多的地方,齐楚乃至金帐汗国的武师傅,许多都是出身黎国。 许将军从府上匆匆赶到城墙,就听到上面大声念着: “经陛下允准,使臣崔氏领命修复龙江堤决堤部分,然信州有意阻碍朝中与荆州通信,无人无材可用,幸得受齐国援手,已固龙江堤……七月落雨,工程延缓,河堤现掘堤恶人……” 这已经是念的第二遍了,听着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握拳的咔咔声更是不少。 甩来犯人的骑士身影被雨幕隔绝,不知跑出了多远,他们看不到骑士,对方似乎却能看到他们,在刚刚开门抓住来人的时候,城墙上方就飞来一根流矢。 箭矢无头,不会造成伤害,表露出十足十的无害善意。刚发现犯人脸上刻字被震惊的城门兵士们,还没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虽然急切愤怒,但也只是怀疑,还有心思拆开箭矢上的布条看看内容。 副将够机灵,发现不妙立刻飞快跑路报信,不然等到兵士们知道布上内容,大约是活撕了他和主将的心都有了。 许将军听到上面传下来的声音,眼前一黑,趁着大多数人注意着城墙上动静没发现他的到来,急速后撤,刚走两步,就被人喊住。 “将军去哪?” 城墙内垛口处推出来两颗人头,还在不停挣扎,许将军只觉得他们有些眼熟,看着许将军的许府仆从眼中泛着泪花,却不敢多说什么暴露主家。叫住许将军的青年低头看他,“莫非是做贼心虚?” “胡说八道什么!”许将军一板脸,盯着上方死死按着两人的青年,“小军,你这是要造反吗?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许将军儿女众多,养子也不少,但青年黎军不是其中之一,只是一时善心丢进军营的小孩。黎国无父无母的人多了,没名没姓的人更多,找不到来处,户籍上直接以国为姓的人数量奇多。 “将军说我胡说,又急着走什么?来,认认人。”黎军俯视着他,“许将军被洪峰从荆州逼走,如今齐国已助使臣筑堤,我们难道还要龟缩信州,丢下荆州不管?” “那是齐人的阴谋!你是蠢货吗?他们是什么东西,我府上那么多人,难不成我要每个都认得?” 许将军板着脸,也不退了,只指望自己的副将去另外几处城墙和营地调兵能快点,好尽快处理这些明显情绪不对的兵士。他深恨自家几个成才的孩子前些天带着车队去了楚国,让他落到了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回撤的真相,但编造的理由被拆穿后,又有这样的指责,调军过来,真的能救他吗? 泄气的思绪一闪而过,许将军重坚定起来,“齐人与山匪勾结,我们黎国如今两面受敌,当保存实力,不可轻易出探。论起兵法,莫非你觉得你比我懂?现在收手,继续守城,本将还能饶你,再不知悔改,军法处置!” 他说得太坚定,让被连着两份真相惊住的兵士也犹豫起来。许将军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盯着黎军。旁人认字不多,容易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谁的气势压倒了谁就会跟谁跑,这是很正常的事。也就是说,能镇住黎军,今天的哗变之危迎刃而解。 他毕竟在军中积威多年,信服听命者众,有了听上去合理又大义的解释,如今兵士们看着还压着两人攥着布条的黎军的眼神,略发生了变化,甚至稍往外让了让。 黎军却哈地笑了出来,“将军若真问心无愧,何必与我这样虫蚁般的人,说这么久?不是早都让人把我拿下了?若真问心无愧,为何又不敢来看看这两个已经被抓住的贼人?” 黎军一语中的,他的确很了解许将军。许将军心中微慌,皱眉斥责,“你天分尚可,本将好心——” “若齐国真与山匪勾结,使臣被困齐国,莫非已经尸骨无存?那这印章,又是何人贼胆包天?” -- 第591页 黎军干脆打断了他,“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一个月前我轮值东城门,半夜瞧见远方一队车队进了将军的庄子,再去看路面,压出了深深车辙。没多久,就是前几天的功夫,将军三子一起从南城的山中离开,真不巧,也是同样的车队。” “使臣们说陛下允了筑堤,但他们一文钱也没拿到,只能去齐国不要脸地乞讨。就算是假话,龙江决堤这么大的事,陛下当真不曾管过?我倒想问问将军,陛下拨的修堤和安置百姓的银钱粮食,不会是运去了楚国吧?” 黎军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众人皆静的城墙上下,随着雨声狠狠砸下,一直被虚构的故事蒙蔽的士卒们终于醒过神。 是啊,说到底,再怎么样荆州都是出事了,难道京中会不管吗?管了的话,钱呢?人呢? 原以为只要把齐国、山匪与使臣勾结串联在一起,就能全身而退,许将军万万没想到,黎军竟然绕开了眼下的问题,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痛处。他背后不自觉冒出了冷汗。 当初就不该捡这个白眼狼回来!黎军到底在背后盯了多久?什么时候发现的? 被当麻袋一样扔到城下的两人中只有一人是许府仆从,原本还抱着主家会救自己、替他教训这没轻没重的兵痞的念头,听到此处,已经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掺和进了重大要事。一般重要的事他们还能好好活下来,但太过重要的事,他们就算被放掉,也只有被灭口的下场。 再不表明身份就晚了,仆从大喊:“将军,将军救我!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什么掘堤贼,我不知道啊!” 仆从脑子转得很快,不然也不会被派出去做这么重要的事。表露身份后,不管许将军认不认,一时半刻都不能杀他,否则就是心虚! 不远处隆隆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从其他城门抽调来的兵卒还没搞清楚状况,看到上方傻了眼的一群人,其中不乏自己熟悉的人,又急又气,喊声大作,“束手就擒!” 喊声和仆从的自爆几乎同时响起,以为是来处理一般兵卒闹事哗变的兵卒们闻言都愣了,闹事最多就是因为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可他们在说“掘堤”? “将军?”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疑惑眼神,许将军明白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当年跟着他爹征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憋屈过,两个不起眼的家伙竟是要气死他。他咬紧牙根,“荆州山匪传信来诱我们出兵开城,黎军等人,被山匪蒙蔽——” 黎军哈哈一笑,“到底是山匪,还是使臣真的在您吞了修堤款的时候艰难修好了堤,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将军,别过!小人受使臣之邀,去接应使臣回国,可别说我是逃兵!” 过去三十多年,也只有他爹还活着的时候许将军感受过这种被不断打断说话的气怒。黎军嘴巴太快,没来得及喝止,就见黎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愿去荆州河堤迎接使臣的同袍,随我来!” 城墙修得极高,跳下去难有生还平安之理,被突然跳城墙吓住的黎军同袍仔细看他动作,才发觉垛口不知何时栓了绳子! 黎军分明是有备而来! 在来往对话中被动摇了思绪的军卒们犹豫一瞬,攀着绳子离开的人最终高达十几人,都是同袍,许将军也不曾发话,他们自然干不出砍绳子射箭的事,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看着其他人走远。 许将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迟迟没听到痛哼和惨叫声,就足够让他发觉不对。 信州关内立刻将其他人押下城墙,判为与山匪勾结的黎军同伙,但守城的兵卒彼此熟悉,起码都听清了最后那几句话,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 崔齐光找伍戈借兵,当然不是去杀人的,更不是带着齐国人来攻信州关强行回国的。许氏与下面新生的士绅一起把持荆州信州,但从荆州信州征来的兵卒们的根基,还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面对家园与邻居被毁,没有人心中毫无触动。 黎军带着人在信州关外寻觅喊叫良久,才唤出了没有离开的骑士,跟着第二卫的人一起,回到了龙江堤旁。 越走,他们心中越振奋。 一路上根本不曾遇到山匪,虽有雨幕遮掩,但越往原本冲垮了的堤岸走去,越能看到生机勃勃。顺着龙江往西,河堤旁还遇到了带人出来检修排查的使臣,使臣见到他们还吓了一跳,打了照面才知道不是新生的山匪,而是信州关出来的兵卒。 黎军印象很深,使臣连着问了三遍,才敢相信他们是从信州关来的。 一大把年纪的文臣,哭得像个孩子,“好、好好好,家里没忘了我们。” 黎军不敢说他们并不是主将派来的,使臣也没问,哭了一会,擦擦湿透的脸,挥手让他们继续赶路,“崔主使还在前面,快去告诉他这个消息。我啊,还没做完事情,就不回去了。” 冒雨持灯用手和小木锤一节节搜寻过去的使臣被甩在身后,原本还将信将疑的跟着黎军离开的兵卒们,一个人也没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前走,先看到的是火光,而后是一片片青绿色,熟悉种植的兵卒一眼认出这不是野草,而是耕田,他们心中还一片荒废、寇匪当道的荆州,不知何时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需要再看什么,谁在说假话,已然呼之欲出。 崔齐光听完黎军所述的信州关内情,加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补齐,沉思一瞬,解释了兵卒们的疑问,听着襄王对黎国筑堤的帮助,兵卒们脸上发烫,好像甩了烂摊子出去的是自己一样。 -- 第592页 崔齐光起身对兵卒们施礼,“各位愿意信我,齐光无以为报。固堤马上结束,我定带你们一起回国。” 新来的人纷纷投入帮工中,黎军留在了最后,他定定看着崔齐光,咧嘴一笑,“我就知道崔家的郎君不是会叛国的人。” 崔国相与君主君臣相得的佳话故事,是黎国人自小听的,若没有崔氏,黎国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受过半朝崔氏门生相助、受过政策保护和好处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君主与国相,都是他们心中的支柱。 崔齐光也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他望向门外雨中急急干活固堤的众人。送人回去打破僵局的事,没有黎军回来,也有黎牛黎马等等黎国人会被触动。愿意从山寨走出来一头扎进工地的黎国百姓,已经用他们的双手证明了心意。 叛国对应着爱国,他们的确都没有叛国,但是否爱着现在的黎国,而不是只为了自己的小日子,连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第253章 . 雨停 齐国人是我们荆州人世世辈辈的朋…… 雷声滚滚, 连绵的暴雨落下,水位不断走高,立在河堤旁观察各段河堤水位的人心惊胆战。 好在先前决堤的部分已经收尾完成, 主要的人手都在赶工遭到掘堤的两三处小缺口。发现得及时, 又有之前保险起见一起巩固过的外堤,缺口没有被冲得更开。水泥在这样紧张的时间和潮湿天气里根本无法凝固定形, 临时拉来的红砖和碎石一起装进麻袋,做了第一道防线。 “鬼老天!” “还下, 再下龙王庙就给你砸了!” 嘟嘟囔囔的愤怒抱怨和号子声混在一起,眼看希望来临却又危险在即的感觉让人难受极了,却在逆境中爆发出了一股昂扬不屈。 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雨声不停。 不管是第二卫、使臣、新来的十几个杯水车薪的兵卒,还是固堤主力民夫民妇们, 都像一个个被抽紧的陀螺,飞速又机械地运转着。 堤岸加固和抢修悄然结束, 火光中没人动弹, 任由脚下雨水堆积, 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等待着一个万一,或是一份幸运。 不知何时,下了三天多的雨慢慢小了, 却无人发觉。 直到乌云散去, 天光放亮。 晚霞漫天,照在被阴雨淋透的所有人身上,温暖明亮。 很快被固堤气氛同化了的黎军几人呆呆望去,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崔齐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雨停了!清理田地沟渠,埋锅造饭了!” 少年的喊声惊醒了还处在恍惚中的众人,扑通一声,不远处一人跪倒在地,砸在积雨的泥坑中,额头贴着泥泞,嚎啕大哭。 “过去了,过去了!” 最后的水位,离河堤最高处还有一臂远。守在前后各段河堤旁的骑士回来报信,被掘开的几段安全,固堤的其他位置安全,在勘测里会是水位最高点的拐弯处也没有溢流,惊喜又释然的声音响在各处。 一个多月,他们没有白费力气,赶在灾难再次来临前,阻止了它的发生。 浚通过的悬河中淤泥减少,这是他们一筐筐、一车车运出去的。固堤重修的红砖水泥,这是他们一窑窑烧出来的。有人低下头,刚刚抢修时太过着急,磨破的手掌还流着血,没发多久呆,就被跟着他们来到荆州的医者队伍领走上药。 河堤两岸还守着人,但比起刚刚的紧张,已经轻松下来。忙了一整个白天,连原本该歇下的熬了个大夜干活的倒班民夫都被叫起来上堤,这会才是能好好休息的时候。 饭菜的香气飘向四面八方,看着第二卫和跟着第二卫来的齐国工匠医者,黎国百姓们久久没挪眼,连去收拾豆田和苜蓿田,都透着一股沉重。 堤岸修整结束,他们也到了别离之时,虽然后面还得继续固堤查漏补缺,但齐国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许诺。 曾经受过兵灾的人家,看看从信州关跑出来的几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匪气,再看看齐国的女兵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日日变得更为精干悍勇、令行禁止的女孩,没有人会说她们不是军人。 过去他们只听说齐国贫穷平安,许多人过不下去就会往西去,但没抛下家园离开的人总想着,在荆州混乱却也勉强能有一口饭吃,自觉两国人是能清晰分辨出来的。 真的看到齐国来人才知道,的确能一眼看出来,脸上笑影更多、腰背挺直、说话有底气的是齐人,而笑里也带着愁绪、时不时会去确认军卒和使臣存在的是黎人。 虽然被引导着重新回归稳定生活,经历过流离失所,对未来心怀怯意。 若他们也是齐人,那多好啊。 齐国人从不会抢他们的东西,反倒会教他们怎么种田、怎么快速建房、怎么挖沟渠。在与齐人交谈中听到的齐国的一切都令他们惊奇,接受着保护,感受着善意,他们只愿这一刻再停留得长久些。 齐国的襄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又是什么样的百姓,才能有这样的治理者呢? 若有传说中的人间仙境,是否就是齐国人所在之处? 抢修结束,崔齐光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但水位还在高位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完全放松心弦。去垒起来的食舍草草领些东西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郑重其事地拉着齐国匠人说: -- 第593页 “齐国人是我们荆州人世世辈辈的朋友、好兄弟!” 崔齐光口中不由泛苦,跟在他身边已然完全以他为首听命的使臣们脸色微变,却不能说什么。 这话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说黎国人,不过是已经发自内心地不信任他们。 回到住处,崔齐光叫来跟随他到此的家中老仆,“让人提一提齐国拓荒入籍的事吧。” 老仆一怔,坐在没点灯的屋舍里,少年的轮廓像被黑暗吞噬了。 齐国拓荒招人、广纳流民的宽松入籍政策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然也不会每每出现乱子,流民就往西跑。只是有时候季节不好,秋冬无力收留这么多人,不想管或是管不了的城池守关,会一段段路让流民们继续向西而去。毕竟,越靠近腹地越繁华,总有大族愿意要人。 但今年襄王来了东荆城,只凭工坊,大概就够养活一大批人。 崔齐光对上老仆惊疑眼神,摆了摆手,压抑不住地打了几个喷嚏,藏在暗处的苍白脸色泛起潮红。他不会留在荆州太久,他还要回京城去,若他护不住荆州百姓,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更好的去处? 许氏和他背后联手对抗崔氏的人,连掘堤这样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他已然不知道最初龙江决堤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掘堤还是贪腐的人祸。 曾从草莽中站出来的将军们,或许早已不再是和百姓们站在一处的模样。 他、他父祖效忠的君王呢? 老仆意识到不对,匆匆去请了医官,冯医正来看过开药后,在使臣们探望结束,第三批到的就是伍戈。 伍戈敲开房门,低头进屋,只剩一点的油灯昏暗极了,崔齐光整张脸被毛衣裳盖着,没有厚被也没有毛毯,连这件厚衣裳都是使臣队伍里自己带的。 “崔使君操劳多日,好好歇歇吧。” 崔齐光睁开眼,声音干涩,“水位现在在哪里了?” 他压根没辨认出是谁来了,还以为是使臣队伍去而复返。 伍戈掖了掖他的衣裳,“没再上涨。固堤后只剩些检修的活,使君想好了吗?” 如民夫们所想,确认河堤可用,也就到了分别之际。 “是将军啊。”崔齐光笑了笑,咳了两声,“还请将军替我带信给襄王殿下。” 伍戈皱起眉,“当真不和我一起回东荆见殿下?你肯定知道,信州关是一道坎,后面还不知道是什么,回去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两人已经熟悉起来,伍戈说话也不怎么客气。随着带兵日久,还在闺阁时的收敛和文气都被剽悍替代。 这个问题,在落雨前已经提过两次,崔齐光一直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但伍戈看得出来,他对齐国的偏向。可偏偏在这个心知肚明信州关要搞事的时候回黎,前路注定坎坷多灾,崔齐光的脑子莫不是被烧坏了? 崔齐光合上眼,或许是因为高烧,眼中水光一片,“多谢将军与襄王殿下抬爱。” 语气转平,从轻松的亲近朋友,变成了两国之间的客套。 伍戈神色复杂,转身离开。 水位维持了一夜,到拂晓时开始降低,洪峰退去,拿到确凿消息的伍戈立刻传信回东荆,并且安排人排查各处矿区受暴雨影响。矿区绝大多数都在山中,一个山洪就够埋葬所有人,不得不防。 荆南频频剿匪清出了一条通路,明晃晃打着“襄”字旗的信使返回,就算有还躲着没抓到的山匪,也对第二卫闻风丧胆,压根不敢冒头惹事。 薛瑜拿到信时,已经是东荆暴雨夜过了几天的七月初十,洪峰退去,虽然尚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波洪汛,但悬在空中的靴子落地,龙江堤平安无事,也是让人安了不少心。 第二卫、积攒到筑堤经验的匠人、采药和积攒新经验的冯医正带着的医疗队伍、看好的崔齐光……龙江堤旁留的重要人手实在不少,洪水无情,偏偏不能让他们立刻离开河堤两岸,不然万一出事,固堤就功亏一篑。 好在目前情况还好。 薛瑜将简单提及了一笔的信州关守将出手掘堤害人的事记下,敲了敲桌子,“乐山怎么看?” 江乐山沉吟片刻,“信州关许将军龟缩日久,此次伺机出手,好在崔郎心思缜密,没有闹出事端。” 这个推断符合常理。躲起来的信州关被打退两次,以之前不想惹事的态度看,这次出手也能解释为崔齐光拉仇恨拉得太稳,不想让他带着成功的经历回国。 但薛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觉得,会不会是太平道?” 江乐山陷入沉思,旁边的陈关却提出了否定意见,“查实楚地四时道向西南传道,或是在图谋益州。” “算了,他们胡乱出来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薛瑜捏了捏眉心,抓不住太平道尾巴,追着太平道到处跑完全没有意义,不如发展自身。 薛瑜拆开崔齐光的信,信里只有寥寥几笔,却透着郑重其事。 “……齐光虽返,所应之书,与造堤用度,不敢或忘。若来日重聚于荆,当浮一大白。” 荆,可以是荆州,也可以是东荆。 薛瑜一时叹息。没能把崔齐光拉到手下做事,但他回去应该也会给黎国带来新的变化,跟着使臣队伍顺路去黎的部分人也能打通情报路子,不算太亏。 荆州动向让陈关和江乐山都了然于胸后,薛瑜结束了这场小会,处理了手头几件事,总算有了闲暇的时候,边吃冻葡萄一边顺手打开了系统。 -- 第594页 大概是因为她偏移了系统规划的主线,系统变得越来越没用,沦为抽奖工具。她积攒下来的抽奖次数不少,奔着一等奖去,再碰上《育种术》残篇这种奖品,也能拿到不少东西。可偏偏就是花不出去,每天刷出来的奖品一个比一个没用,她从过了零点立刻点开看奖池,已经变成了闲了才会看一眼。 嗯,这次也是一样的废……等等? 薛瑜眼神顿住,看着一等奖后面写着的“制糖术”三个字,突然笑了。 在旁边,Q版小人托着小圆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总算碰到了她没有立刻关闭系统的时候,抓紧时间多看几眼。 有点意思。 上次刷出有用的东西,还是几个月前刚解决疫病,鸣水城解封的时候。 第254章 . 蔗苗(二更) 荆州与益州郡…… 东荆与西南益州郡的通信一直在继续, 夏季过了大半,以气候湿热、适宜果树花朵等经济作物生存为主要优势的益州,第一批供应花朵给清颜阁的山民抓到了好时机, 已经拿到了第一笔款项, 还在继续培育的白叠子花田和经过山民指导重新种植的果树们,也次第展露了结果。 但漫山遍野的果树和花朵, 也比不上被重重圈起来,保护在太守府与绣坊交界处小园子里的两根细细高高的蔗苗。 从被商队留下后, 就被当做眼珠子似的护着,连之前最看重的白叠子花都比不上。 作为益州郡的最高官员,韩北甫又是与山民关系尚可的一任,不似之前处境艰难,每天睁眼处处都是事, 新鲜的种果树和采矿等等协调,以前的矿区耕地划分也需要协调解决, 忙是忙了点, 但他乐在其中。忙碌中, 也每天记得来看看甘蔗苗的成长进度。 商队带来甘蔗苗之前,他也是派人出去打听过消息的,楚国大片种植庄园里将甘蔗的存在严防死守,只有成长期并不算什么特殊信息,在买卖饴糖的铺子里总有淡季旺季, 稍一推就有了结果。 外面看着大概是一年一出糖, 但算上制作期等等,也得有十个月。甘蔗成长期并不短,尤其是拿回来的幼苗还只是刚出苗不久,细心呵护才长到这么高, 虽然今年看不到收益,明年也拿不到大规模的出饧,但这就是西南的未来,韩北甫看着绿油油的小苗,心里别提多美了。 楚国守铺的掌柜一般手中的货物都被熟悉的客商提前定下,剩些散货才能留给外人,糖这种金贵物出了楚国大族,能在市面上卖到多高的价格,他作为曾经的京中纨绔再清楚不过。 说这两根苗是用金子铸成的也不为过。 虽然尚搞不清楚怎么出糖,但光是卖榨好的柘浆,也够狠赚一笔。 被暂时卸了职但实权还在的西南军伍明将军,与东南江陵城的联合演武已经结束,最初只是压境威慑,后来闹出了偷蔗苗商队一路回撤的事,两军义正词严,半步不让,左右隔着山川水流,打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 运回来的粮草以低廉价格优先供应了江陵城,后面才是益州,益州捡了蔗苗的便宜,但那是内政,军方半点好处没拿到,还让了利出去,要不是益州官衙系统连着山民一起,配合着清理了一部分矿区,让益州彻底平稳下来,西南军也没这么好说话。 楚国到底是由世家构成,背地的倾轧严重,最不想打起来的,反倒是守关的士族。被偷走蔗苗的士族想动手,但没抓住把柄,更没抓住去向,在边关试探一下,毫无收获只能悻悻退去。 一则两根幼苗不好养,二则,追寻蔗苗主要还是为了保密、控制整个材料来源,蔗苗本身对于整个种植园不过九牛一毛,制糖技术和柘浆提取他们都做了多少年,就算齐国能种活,也很难赶上已经占据市场、作为老大哥的楚国。在意识到追不回来,也讨不到便宜后,没有足够证据,被国中一阻,只能重新加强防备,避免下一次疏漏。 他们打得好算盘,但对齐国来说,拿到蔗苗就是一大进步,传闻里不靠谱的林侯和刚在益州待了半年的年轻人韩北甫两人的名声,在南部几郡中私下总会提到。 不过,韩北甫看到刚从东荆传来的信件,心中一片火热。 他空有蔗苗,缺少制糖技术,襄王却为他补上了这一环。 “太守考虑得如何?我清颜阁为将作监下属,报往国都的建立制糖工坊的文书已经写好,你我手上的筹码,合则两利,分则无用啊。” 驻守益州清颜阁的掌柜是曾经的香铺甄掌柜,主要卖点也更多的是香膏香料,但真正处理背后这些事的,还是留下来的孤独园孩子和老兵们。阿白与阿莫离开了,身边带过许久的弟弟妹妹们,逐渐撑起来,接手了这些地方。 虽然不曾看到信中说的制糖技术运转,也不知道描述中“制成白如雪”的糖霜技术从何而来,但韩北甫根本不需要思考,襄王承诺过的事,至今还无一件空谈。 “自然。” 薛瑜收到从益州传来的回信时,已经到了七月末,两边路途遥远,传信十分不便,但看到信中的回应,等待便是值得的。 她虽不曾去过西南,但和韩北甫一直保有通信,或许是什么雏鸟情节作祟,或是她从一开始给韩北甫定下的主次姿态太过深入,整个益州的前后问题解决,背后都有她的思考抉择,就好像是在她的手下发展起来的另一个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不尽相同的东荆。 -- 第595页 如串珠般钉在京城、梁州和益州三处的清颜阁,以不同的发展特色,源源不断地为三个地方引来商机,将士族的金钱转入为全国供血的状态。 糖比不上盐的重要,但对上层奢侈享受来说,糖同样是暴利产品。薛瑜手握技术,几大工坊虽附属于将作监,但收益出产完全直接与度支部对接,形成供血。虽然短期看畸形了些,但也给了普通人生存之计。 白叠子花和纺织的出现,不需要薛瑜插手太多,种植铺开后数量上来,棉衣棉被迟早能用上。织布属于益州,而制糖上,清颜阁工坊技术入股,一方有技术,一方有原料,截走一半收益供应全国,剩下的也足够益州发展。 一个地区的发展需要稳定,以前是靠驻守在益州与群山交界的西南军武力达成,现在用布料、果树、饴糖等等的利益达成。让山民和益州郡本地的百姓看到变化希望,让主官也看到哪部分是能拿到的,哪些是不能动的,利益在前,希望在前。 薛瑜放下信件,扯开墙上的束绳,挂在墙上的一卷偌大的舆图没了遮挡,露出全貌。 舆图是新画的,东荆郡四周,连带着荆南一起被纳入其中,山脉河流、耕田树林、桥梁水车乃至通路庄园,皆在上面展现出来,贴着的小字纸条还有粗略的人口统计。若东荆部分士绅看到这张图,第一眼绝不会觉得震撼,而是头皮发麻,背后发凉。 原因无他,属于士族田地的部分,这里的丈量甚至比他们自己家中的记录还要清晰明了些。 无论到什么时候,逃税都是暴利。隐户隐田早已是士族庄园里的常态,抢他们的生意,砸掉他们的领头,都比不上厘清田地会引起的伤筋动骨、触及根本。 到东荆的第一次敲打吐出赋税,钱粮参考的是历年税款,紧跟其后的就是给人发财的机会。一张一弛,有理有据,没有引起士族的恐慌。下一次的税收改革,就没这么轻松让他们躲过去了。 虽然实际上,第一次敲打赋税的事的时候,她手头也根本没有这么详细的数据。这新舆图,都是在三个月里为整个东荆搞建设和去下乡讲课时收集到的内容。若非以水车和修路指导为名踏足,光算让人拿着司南去测长宽倒是也能算出来数据,但难免有所误伤疏漏。 江乐山在旁边汇报了最近的临近郡县挖沟渠造水车进度,薛瑜仔细看着地图上的水车和道路分布,抿唇笑了笑。 一步在先步步在先,东荆减少了灌溉时间,集中堆肥已经成气候,又大批提供租赁农具养殖牲畜,公田佃户们都能闲暇时出来进工坊做工。而在荆州稳定下来后越来越少的西来流民,在数量变少前也已经积攒了足够惊人的数字。 在这个季节还要忙着去地里追肥、锄草等等的临近郡县根本腾不出手做别的,想要造沟、造水车?看在都是一国的份上当然可以,但出人力你们总得管饭,装了水车、挖沟、造路,加起来,换秋收的粮食分成一点都不过分。 比临近郡县更羡慕东荆的,是临近的士族庄园。公田好歹还有机会请这边出人出力,士族简直是求告无门,羡慕东荆士族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让你们考试怎么了?这难道不是把掌权机会塞到你们手上,要喂饭给你们吃吗?看看后面哪一件事不是襄王带着你们得利的?真真不知好歹! 春耕时就落后了一步公田配置曲辕犁的进度,夏播还缺了灌溉堆肥,秋收不用想,肯定还有大动作,东荆今年的收成绝对比他们好得多! 气归气,送帖子拜见薛瑜、拜见各个郡县主官的人也多了起来,低头服软许好处,只想下一次再有好处时别丢了自己。 暗潮涌动被陈关埋下去的情报探子逐一汇总,放到薛瑜案前,利益带来的巨大向心力都对着东荆。 如他们所想,已经不远的秋收的确有大动作,但重中之重却不是东荆郡。 薛瑜把看好的最后一处水车与小渠的建设标记完,看向了荆州。 七月上旬顶过洪峰的龙江堤,经历十多天观察和修缮后,在后续的两次小洪峰中表现良好,岿然不动,第一批返回的是送去荆州筑堤的工匠,带着丰富的筑堤和抢修经验,返京将信息汇总到工部,与齐国国内其他修缮的堤坝一起,成为还停留在纸面上的新堤坝的养分。 但荆州的力量尚不止于此。 薛瑜拿着两根颜色陈旧的竹简,这是第一批返回的人送回来的,来自一部分荆州郡县里逃跑时没带走的遗漏数据。 她读出上面的数据,与舆图上标注的荆南荆北两处数据对比,显得相当讽刺。 “百年前,东齐末年,荆州一州可达五百万人。而今日荆州南北之和,不过近八万留存,尚不及东荆郡三成。前朝叹惋兵祸,称之十室九空,可荆州百姓却已是百中存一,四散奔逃。” 在荆州纵横的第二卫和第三卫虽然杀了不少人,但更多的还是逃难和逃荒离开,或是在灾难中葬身,现在在东荆和齐国各地做事的前流民们,其中不少就来自荆州。不到八万的数据,是加上了两支亲卫收拢的人数、绑去矿山做苦工的人数、和荆州中尚躲躲藏藏还没揪出来彻底清理干净的数量。 齐国休养生息近百年,才恢复了一点活气,荆州或许需要更久,但她等不了这么久。 “传信伍戈,培养了这么久的人手,也该动一动了。东荆门前的桥,也该修新的、更宽敞些的了。” -- 第596页 第255章 . 公社(修) 齐国人带来的安宁…… 东荆城外修桥的事, 像东荆所有地方的建设一样,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襄王喜欢搞建设人尽皆知,水泥路走到哪里铺到哪里, 水车和水渠建的也不少, 连身边匠人都送去荆州履行承诺帮黎国人修河堤了,虽然大多数人嘴上不说, 但心里还是念着这份善意的。 她让人建起的事物,全都是大家都能受益的, 这一点在水泥官道在公田和各个庄园接力铺到东荆与旁边郡交界处后,就十分了然了。赶车运货和夜里赶路,只要不走出官道范围,都能受益。 说起来,东荆城的桥梁也的确到了该维修和增添的时候, 倒不只是来的人多,人口的迁徙随着荆州外流人口这个源头被止住, 已经逐渐趋向平缓, 占据大头的都是商队, 而更多的是东边过来的运输队伍。 有时候队伍走得慢了,眼看桥对岸检疫排查点空着,偏偏桥上堵得水泄不通,实在是让人着急。 对外来客商的解释也更多在强调交通的重要性,为此已经说明了新桥经过会有部分关税的提高, 当然与此对应的是桥修好后, 优先提供一部分多交关税的人的检疫通关服务。 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服务,对于行商来说,速度自然重要,对东荆城的检疫要求有怨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能多一个选项,也不错。 对着自家的士绅,薛瑜倒没有刻意瞒着,只是有和临近郡县打交道、自家庄园和生意、选官考试等等接二连三的事情缠着他们,操心东荆上下的变局都来不及,真分神去想一个明显对自家有好处的东西背后到底是什么,谁也没那个闲暇。 跟着襄王走,总不会害他们,就算有心以此害他们,一座桥而已,算什么事? 但看过东荆新桥的设计和位置规划的人,都不会怀疑一点,薛瑜不仅要做大、更是要做强东荆。眼前能看到的是来往商路和人口调动,再往远了看,荆州近在咫尺。 河面上此刻尚只有一座桥,但更宽敞的大桥只会让两边的联系更加紧密起来。再深地想想,竟是让觉察了几分这明晃晃摆出的态度的士族与聪明人不敢想下去了。 外人眼中只知道荆北有了一股大势力完成统一,荆南又有协助修堤的襄王亲卫护着,荆州的稳定程度甚至比龙江决堤前,荆州还剩些部分黎国官吏时还好些。除了信州关不开的问题外,取道荆州的人比以前更多了。 老实说,在知道这样的环境一部分建立在齐国相助修堤的前提下后,起码取道此处的商贾们是希望这样的维护能更长久些的。他们的想法,与荆南停留在河堤的民夫们一致,更希望能长久安稳下去,但实际上,谁都没有对此报太大的希望,心里清楚荆州被三面围堵无人愿意接手的时候,荆州这样的平稳只能昙花一现。 东荆郡接应第一批从荆州返回的工匠等人只是个开始,之前紧着修堤用的材料,开始大批倾斜给东荆,修整过一部分的荆州大路上,除了行商和闻风而来的游侠,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运输队伍。 崔齐光签下的是一年的时间,用取材交换齐国无偿提供经验人手帮助修堤。薛瑜没打算坑人,没碰信州关旁的铁矿,要的也都是放到黎国手上也没什么用的矿藏,除了新清理出来不久的煤矿和一点伴生的萤石矿外,价值都不高,总的来说材料是能够覆盖成本的,甚至算市价还是齐国吃亏。 因此,黎国给报酬更好,不给也没什么。 但对东荆来说,能从临近的荆州获得足量材料,路上的运输成本就减少了,护送这部分属于齐国的材料,也能派兵出去跟着做新的练兵训练,好处多多。 至于一年后到底会不会打起来,还有没有黎国来给东荆持续运转的工坊提供原材料,就是另一回事了。 矿区稳定,因着筑堤停留在龙江堤两旁的人也并没有因筑堤结束重新四散开来,甚至回头去做山匪抢劫,留下的人品性大多经过生死大变中的历练,之前为了自保只是上山不会抢劫,如今就更不会了。 龙江堤经过最后一段时间看守,基本能确定不会再出事,原本就属于荆州的民夫们看着两岸已经从四处泥泞中大变样的荆州一角,知道这都得归功于齐国、或者说齐国的襄王。 即便到了别离之际,也给他们留下了居所、少部分牲畜和田地,虽然过得可能艰难些,但靠着这些口粮,到底是不会出人命的。至于开春春耕到秋收之间缺衣少食,大不了每家出一两个人去现在还属于齐国的矿区挖矿卖苦力就是了。 但这都是还想再在荆州继续过下去的想法。没了官府没了官兵,他们这些人无依无靠留在这里,也只能是被来回抢夺的命运,看上去只要种地就有口粮不至于饿死,最后能留在手里多少,可就不好说了。 都说故土难离,要是在故土活不下来,之前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民愿意向西去。 向西去,当真是个好地方啊。 心里的忧愁在河堤即将筑成前就蔓延开了,随着使臣队伍在雨过天晴、河堤运转良好后离开,从信州关出来的兵卒们同样跟着离开,之前的惊心动魄与激动人心的一切逐渐远离了普通百姓的生活,所有人都能察觉到这一点,人们更是像即将失了主心骨似的。 民夫民妇们看着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种地、打水、分组巡逻维护河堤,但前些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热闹却是慢慢淡去了,好像只是在机械式地重复,混日子罢了。 -- 第597页 河堤两岸真正的定海神针般的人物,还是仍没有离开的第二卫众人。起码在荆南,早已没人会拿她们绝大多数是女兵说事了,反倒看着就觉得亲切,觉得大概是她们作为女子的缘故,才会有这般的好心肠,与过去他们见过的兵卒几乎完全不同。 但护送使臣和工匠们来此的襄王亲卫,在两部分人基本全部离开后,撤走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月二十五,惯常早起做饭喂牲口的民夫民妇们,忽地听到不远处吹起了集合的哨子,三长一短,穿透力极强,足够让散布在河堤两岸的所有人听到。 这哨子很熟悉,除了发生了需要通知所有人的事,平常不会启用,前面听到也只有发现掘堤贼那日、工匠撤离和使臣离开这三次。 有人下意识回头望去,龙江堤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并没有发生意外的样子。那么,只会是又一次别离吧。 下一个离开的,也只剩下了第二卫的将军兵卒们。 所有人聚集完成,循声在组织下赶到第二卫驻地旁,已经是一个时辰后。有人眼中噙着泪,看到踩在高处的伍戈,一个没忍住就哭了,“将军啊!” 伍戈平常穿的只是普通皮甲,胜在轻便,除了气势和头上铁盔,和普通兵卒并无不同。可今天不一样,她穿了一身银光闪闪的甲胄,可以说是盛装了,更衬得年轻女郎英姿勃发、锐不可当。 这样打扮,除了因为离开时要代表齐国,需要郑重外,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们没有理由阻止伍戈等人离开,但不舍和难过也是实打实的。 伍戈还没说什么,就听见下面哭成了一片。 “……?”她差点把背好的词都忘了。 伍戈:“各位,今天本将请各位来此,只为了一件事。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配合良好,精诚合作,仰赖各位辛劳,才完成了龙江堤的修复巩固。” 台下人听着抑扬顿挫的演说,脸上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沮丧了。来了来了,上次崔使臣也是差不多的话,接下来下一句就该是嘱咐祝福、回国告别了。 伍戈的停顿没有收到想要的回应,干脆不刻意卖关子了。 “荆州土地广袤,如今地广人稀,但付出汗水耕种后,出产总不会辜负大家。我奉殿下之命,想与各位谈一笔生意。 各位都是荆州本地人,家中田地大多当有地契留存,襄王殿下愿出种子、耕种方法、派我们来保护各位,在荆州组建公社管理,近似商行,只收出产的一成,并且其他出产,我们也会以公道价格收购,不愿卖的自家存着,愿意卖的,希望能定下其中五成只卖给我们的契书。” “本将以军职担保,我齐国襄王不会欺骗抢夺——” 话没说完,在失落后迎来巨大惊喜的荆南百姓中有反应快的人,立刻喊了出来,“我们当然信将军,信襄王!” 老天爷啊,他们这些人除了一条命、一双手,还有什么好骗的呢? 最差不过是活不下去,实在没活路,不过是回到第二卫的人没有把他们挨个从山上找出来的时候,又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这么久,该看的也看明白了,跟了齐国走的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只要肯干,哪有过得差的?到哪里都是种地,为什么不继续跟着襄王做事? 更何况,还是许下了这样好的承诺。 他们羡慕齐国人的日子,如今伍将军说的襄王这什么“公社”,自己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伍戈知道他们对第二卫和齐国有些向往在,但到底不够稳妥,可谁知她提前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多少,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就差冲上来要定契书了。 或许,这就是殿下的魅力吧。 第256章 . 联合承包(二更) 荆州大半已落于她手…… 不需要再多说, 整个河堤两岸好像就回到了最初在第二卫和齐国工匠引导下筑堤的时候,七月末的时间正好,不管是垦荒还是做别的准备, 都不会太影响还在地里的作物。 来自东荆在农学研究上已经积累了大半年经验的人手, 迅速接管了河堤两岸。公社这个新鲜词,并没有人专门给所有人解答是什么含义, 更多的内容都在他们的行动中。 荆南的三万多人放在整片荆州看,渺小得简直不可能受到重视。但地广人稀并不都是坏处, 当他们在引导下开始动作,一直主要忙碌于固堤,恢复耕种的程度并不明显的河堤两岸,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样不是抱着侥幸希望年底能平安收获,而是知道自己有人保护能拿到作物的事了? 薛瑜对他们有所求, 也正是并不宽松,甚至相对严苛的要求, 让人们确信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会有人收, 在作物长成之前, 也会有人保护他们,因为齐国襄王需要他们。 荆州的耕地在连年的混乱下废弃良多,但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在休养生息。直接烧地复耕,草木灰就是天然的肥料, 只要耕地顺利, 不怕下一年难熬。只要是十岁以上,不论男女都能领到一架曲辕犁,实在等不到牛用的时候,两人搭伙也能勉力推动。 拓荒围绕河堤向两岸发展, 从正好不在农忙时间的东荆运来耕地的犁和牛,作为耕种技术的一部分,履行着许诺。 比起讲解这些新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样新生没多久的农科院众人,第一个带来的就是在东荆做得熟能生巧了的沟渠灌溉和水车,育种、育苗等等新兴技术,和已经在频繁实验中被淘汰的第一代青贮保存技术紧随其后,光是青贮一条,就是平安过冬的一大希望。 -- 第598页 更别说还有从东荆送出来的蔬菜幼苗,虽然少了些、种类也各不相同,但架不住生长速度快,大多数三个月差不多就能长成,补上了深秋时的收获,起码,在不会饿死只会饿得快死了的时候,也有了点能活得更好的未来。 拓荒是第一步,耕种是第二步,养殖也是另一种路子,当然,三者也可以并行。 耕种中又细分了是种什么,如今的主流还是种已经看熟了的苜蓿,但带来的蔬菜种子幼苗虽然挂着“试验”的名头,听起来好像不太靠谱,但东西最后也要留给他们许多,只不过麻烦了些,需要隔些天去找各个“公社”汇报进展,看在是蔬菜的份上,愿意种这些的人也不少。 三万多人划分为了六个公社,拓荒方向各不相同,下面各自组成了不同的队伍,以家庭为核心,互帮互助推进着种植和耕地进度,出产一成是要交给襄王的,一成是放到公社按贡献不同分配的,剩下的八成都属于他们自己。 在有限的合作中,担任六个公社社长的是来自东荆的农科院成员,也只有襄王的人才能在这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意。他们这个社长不是白做的,协调农具使用、教学育苗育种,分配判断不同的地块更适合种什么,规划不同的耕田未来的发展,以及公平公正地记录每个在公社运转中付出努力和技术的人的贡献。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拓荒种地,也有负责维修农具、学会了浅显的速成医术治病的,各司其职,这部分作用无法替代,被单独拿出来的公社贡献分配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能者多得,虽然对他们种地偏少有些微词,但农具和医术谁都不能夸口说自己真的不需要,这样的规则在最初的一点磨合时间过后,也就定了下来。 薛瑜并没有安排粮食运来,但有第二卫在这里保护和训练,就已经足够。襄王一以贯之的要求在筑堤的过程中深入到了每个人的观念里,多劳多得,只有付出努力,才会有回报。被各种争论拉扯过、被各地过去新来的主官欺骗过的荆南百姓,反而觉得这样才令人安心。 没人这个时候质疑冬耕能否成功,反倒一个比一个卖力。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襄王殿下画出了路,他们也会用双手去拿到自己想要的。 峰回路转遇到有人来引导管理的荆州百姓,细的顾不上想什么,每天的活计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因固堤的事被聚拢起来的人手,在使臣们离开时,使臣自己都是冲着前方龙潭虎穴似的地方去的,在没有官吏安排,又不能带他们进信州关安顿的情况下,也只能让三万人继续留在这里,回到黎国后使臣们能拿到新的权柄则能保护他们,拿不到,他们就是留在这里寻找无望的未来。好在现在有了人接手。 路过的人都为荆南未来感到悲观,可实际上,恢复耕种、甚至在大批往外拓荒的几万人,和还在维持荆南秩序不曾撤离的第二卫一起,形成了一个相当微妙的状态。 明明还是黎国的地方,齐国也不曾明言占领,但真正的管理权,早已不在黎国手中。 在过去,没有荆州人能想到,他们梦寐以求的荆州地界和平安宁,父祖们挣扎打仗努力求的未来,竟然会是在齐国人的手下完成的。 随着荆南彻底进入耕种状态,薛瑜收到的信件频率也增高了,大多数耕种拓荒变化的汇报都交给流珠拿去给了农科院,关于公社的运转部分,才会送到她手中。 近一旬的时间观察下来,她为荆州选择的发展方式,起码是可行的。 虽然名为公社,但和后世薛瑜学过的历史中最初的公社不同,思路更接近后来的联产承包,却也是异变版本。 家庭生产耕种是小农经济中人们熟悉的状态,有公社引导和迅速交流消息,有限的合作和更多的自由给了他们更快速掌握新技术的基础,毕竟,除了心中有信念的,人的本质还是更倾向于自利。 一成是东荆或者说齐国的技术入股,一成是荆南人其他人的技术入股,八成属于他们自己,又有她的收购兜底,有了人带头,算是在如今的条件下,往更稳定高效的集约化发展了。只要荆南成了气候,荆州快速恢复指日可待。 最重要的还是将荆南的人们拧成一根绳子,往她画好的道道上走去。 薛瑜还在政事堂看四城的相关奏折文书时就发现了,齐楚的耕种模式很接近,金帐汗国走的还是奴隶制的路子不能混为一谈,但黎国的土地分配,是很有意思的。 黎国作为如今唯一一个农民起义建立的国家,不像齐楚已经在世家占据下,完全没了自耕农的存在,相反,这里大多数都是自耕农。也正是因为地契在普通人手中,疯狂的土地兼并和压迫之下,家破人亡不在少数。 虽然和黎皇起兵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出身,本该与普通人共情,但世间就是有这样屠龙后勇者成为恶龙的无奈轮回,一部分人掌权后,本着对士族的恐惧与向往,没多久就进入了重复。国家割据,实际还没到分赃的时候,新的豪强阶级就已经进入了敲骨吸髓,很难不混乱。 不患寡而患不均,而薛瑜给荆州人的,却正是公平与庇护。基于齐九章律修改的部分公社合约,约束着公社本身,和参与公社的人,有向来公正的第二卫在,闹出了一点欺瞒和多拿的事,但大方向上还是正常运转。 -- 第599页 从荆州地契入手,是引导原本的荆州人返乡复耕,普通人上山的时候也都是以就近原则跑路,就算没有她插手,也会有人重新复耕,但时间就会拉长许多。 荆州的恢复没有出问题,这一步棋走稳,荆州作为军粮仓的地位基本就有了雏形。一场冬耕下来,光看去年鸣水县拿到的数据,只要复耕数量够多,就算只能拿到付出维护的一成,也能养得起目前留在荆北和荆南的力量。 对薛瑜来说,一直困扰着黎国西部防线的山匪和各处势力混乱,已经随着上下双管齐下被平定。有了第二卫和荆北的第三卫,背后又有几万东荆边关的驻军在,根本不需要再稳定荆州,荆州大半已落于她手。 严格来说,荆州还是黎国的,但粮食出产在信州关难出,黎国政令不达的情况下,又只能是齐国的。 薛瑜不争这个明面上的话语权是没必要,但潜移默化和引导之下,以后百姓愿意做哪国人,可就不一定了。 以前任由荆州做三不管地带,接手就是烫手山芋,主要是还要保护齐国,避免腹背受敌,进入被三方围攻的状态。如今这一仗总会打起来,南北的布置也成了型,不如向前推进,知己知彼,她和齐国来掌握这个节奏。 至于蔬菜地的事,倒不是东荆没有地方设试验田,也不是为了蔬菜本身。 盐、糖、油料,都是昂贵的资源,盐糖现在都有了归处,油料却还是依赖着胡麻和动物油,不管是军事方面还是民生问题,都需要更多的出产。石油还在翻古籍和借着各地勘探筑堤的路在找,食用油上,豆油现在的出产量低到惨不忍睹,她只记得油菜花是黄色的,可到底长什么样子,丢给下面的人去找,愣是筛选出了十几种黄花绿叶的蔬菜。 左右这时间种苜蓿也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种豆种麦等等粮食也都来不及,不如用菜地来占据拓荒出来的新地,快速复耕。 荆南的变化或许旁人不知,路过的客商等人也只觉得这平静是昙花一现,但绝瞒不过本就在同一州内的组织,自然引动了荆北。 伍戈倒是提前为荆北打算过,试图吞并北方,换来耕种的平稳发展时机,北部自称玄刀寨的一伙人数量比她们多,虽然看着两不相干,但不解决就会是心腹大患。但在回来见了一次薛瑜后,带着恍恍惚惚回去的时候,再也不提此事,只说北部都是抗狄义士。 方锦湖没有限制荆南惊人的消息传播,很快就许多人都听说了。 他手下的第三卫里,许多本就不是为了抢劫上山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是战士,比起真正筛选出来在骚扰北方狄罗人、以战训练的精锐们,他们只能算是后勤、沾了光的、或者民兵。没有自己合适的定位,听说了这件事,自然萌生离开的心思,只是限于他带人报仇等手段,一直不敢提出罢了。 尚平稳的状态下暗潮涌动,北部边境很快迎来了新的讯号。 属于奴隶救援归来的信号。 八月初,离开了荆州,在第二卫强手护持下,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使臣队伍赶路到了黎国京城,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送了崔齐光一人进城。 路上被抓到的袭击和刺杀事情太多了,饶是有人保护,队中使臣也有受伤的,为了掩人耳目赶路回来,每个都是灰头土脸、一脸菜色。要站出来光明正大踏入皇城宣告回归,也得养一两天才能见人。 黎国的游侠很多,像崔齐光今天这样戴着斗笠拿腔拿调的也不少,但敢站在崔国相门前的游侠,也只有他一人。 崔家吸纳游侠门客,要求绝高,大多是成名人物,这样藏头露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汉。许多人都觉得他铁定进不去,但偏偏那客气却油滑的门房,见了对方给出的东西后,迎贵客般立刻开了门。 真是怪事! 第257章 . 沉没成本 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 黎国国都平川城, 在东齐末年做过一段时间东齐国都,那时候的名字还叫平阳城,与雍州安阳对应, 后来黎皇入主, 平川二字便是无尽的野望。 有东齐的王公侯爵们的经营在,整座城池比起西边安阳城透着一股华贵劲, 雕梁画栋,城中迈步走两步, 都能看到精致到不似凡品的院落房屋设计,不大有经历风霜的深沉,却也是属于旧时代的余辉。 只是毁损的些许角落多被珠玉描金装点,配得不伦不类,让人第一眼看到想到的不是漂亮, 而是装模作样。 青砖长街缝隙里还有经年洗不净的血污火灰,画着许多年前宅子主人的家族纹路的院墙瓦砖下, 是挑得到处都是的旗帜。若是有本事些的, 挑的是帅旗, 没本事的,酒旗、布招牌,什么都有。 城中最多的就是帅旗。 被放开来不限于集市内、因此各地开花的铺子们,脚店、酒肆、武馆等等招牌上面,生意好的、位置好的, 大多也描了帅旗符号轮廓, 让人知道这些铺子小店是受谁庇护。 走在路上倒不像楚国专门得避让世家,让出中央的道路,凶悍的游侠和机灵跑腿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马车堆里,骑着马不能纵马而行的人高坐下望, 只看人来人往,倒是还算热闹。 崔府建在皇宫外第一间,往后一溜儿的将军府,独崔氏一家文臣,却在最好的位置,是独一份的尊崇荣宠。 过去还是平阳城的时候,这间七进大宅,曾住过东齐君主的宠臣、手足,也曾住过荣耀无限的摄政王、外姓王和长公主,若君主眼中当朝没有足以配上这份宅子代表的荣耀与信任的人,宅院宁愿空着,也不会留给旁人。 -- 第600页 那都随着东齐被覆灭化为一抔黄土,但这份深层的含义,还在。 崔氏选择黎国君王,他也曾给了崔氏地位。 大半年时光过去,崔齐光再次走过家中游廊,比起日新月异的齐国和出自齐国手笔的荆州堤岸,崔府的处处痕迹都透着熟悉,由积累下来的习惯透着的熟悉。 他是在这间大宅里出生的孩子,从小看着这些朱红廊柱、假山照壁长大,几十年的修缮和维护下,整个宅院在前任主人的基础上深深印着崔氏的痕迹,无法分割。 在被重重保护着的主院书房门外,崔齐光站了很久,平川城靠北,秋季向来来得早,不过晚夏时候,院中池塘边的榆树树冠中已有了黄叶,被风一吹簌簌抖动,似要落下。 崔齐光是听过这棵树的故事的,小时候祖父会把他抱在膝上,说起几十年前初入平川城,祖父与皇帝一起亲手种下这棵榆钱树的树苗。树不值当什么钱,意味着钱财富有的好彩头更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世家并不讲究这些,但祖父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说起,“待齐光长成,树荫如盖”。 如今树已有一人合抱粗,枝干虬结,只是稀疏的树冠,怎么看也长不成如盖如云的模样。 书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崔齐光熟悉的叔伯,起初没注意到门前有人,眉头深锁,隐约能听到几句“迁都”、“真是糊涂了”之类的议论,抬眼看到门外几步远站着崔齐光,立刻收了声,转为夸赞。 崔齐光拱手一一行礼,收获一轮感叹祝福,左不过是“平安回来”和“长大了”之类的。崔如许落在最后面送他们出来,待人走后,上下看看崔齐光,“不错,长结实了。” 刚刚听到的内容还在崔齐光心中打转,他急急问道,“阿耶,这都城——” “那不是你该问的。” 崔如许有一双笑眼,看起来脾气不错,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只是逐渐接手国相手上工作的他,沉声时威势深重。 崔齐光立刻收声。 真论起身份,宗祠族谱上崔如许只是他的二叔,不该管他。但他父母早亡,父亲因意外和当年的黎皇长子一起故去,母亲产下他后本就身子没养好,没多久也忧思过度离开了,父辈里他最亲近的也只有崔如许一人。崔如许在回家之前就伤了根本,更没有娶妻,闹得崔氏嫡脉近乎一脉单传。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两人是被黎皇亲口说过的“一个父亲去的早,一个膝下空虚,不如做父子更亲近些”,虽不是正经政令,但也因此他被养在崔如许膝下,几岁就叫起了阿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崔齐光曾怀疑过叔父不娶是不是也有消除皇帝疑心的目的,只是没什么证据,问更问不出答案。崔如许于他亦师亦父,就算在幼年,在没什么架子的崔如许面前,不管有理没理他也是乖乖听话。 今天听了一耳朵的事,的确是他不对。机要不出书房,那些为官的祖父的学生们违例议论情有可原,该受的警告和惩罚不会少,他听到还不知谨言慎行,也有些失态了,被制止也理所应当。 但崔如许的态度证明了这件事的确是在被讨论中,崔齐光心思飘远了些。 不可否认,黎皇当初定都距离北部边关不过奔马一日距离的平川城,是立国时的战意雄心。但随着战争失利,日渐年迈,北征从两年一次,到五年,再到十年……这样一来,在一些人眼中,平川城受到的威胁就太大了。 在他离开前对迁都的风声就有所耳闻,可那不过是学子们的议论,如今在对于整个黎国来说都是机要之地的国相书房听到,让崔齐光心中压下的冷意和火气直往外冒。 这样的国家,真的还有继续的机会吗?这样的君主,真的还是明主吗? 他想起之前和襄王在东荆白露山上见面时,他送去新写的书籍,正碰上里面在说山下养鱼。虽然觉得把宝石般的潭水变作鱼塘有些暴殄天物,但襄王这样不为享受而是处处为东荆打算的思路,还是让他耳目一新。 那时汇报的人提了一句,山下潭水淤泥清理开后,发觉深处水路四通,要做鱼塘就得全部下网封起,成本高昂,觉得不如另掏一个池子。襄王却宁愿多放些网,也要用上这处潭水。 他问起时,本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理由,毕竟,王侯做事需要对谁解释呢?没想到,襄王却对他说,“捞鱼清淤已经做了,成本抛下去,这时候暂停就造成了沉没成本。要么利用它,要么放弃它。” 沉没成本是个新词,他不曾听过,但在解释下很容易理解。崔齐光没见过齐国另一个皇子,但襄王作为未来君主候选,符合他心中期待的模样。崔齐光能感受到接触中襄王的耐心与好意,这也是他一次次欠下襄王情分后,决定回国时的愧疚所在。 建立鱼塘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放在如今的黎国,却也有相似之处。 见他发呆,崔如许出声提醒,“在唤你进去。出去这么久,你祖父也时时挂心着,还不快去?回来后,来我书房。” 崔如许已经在接手各项事务,为年迈的父亲分担重担,十分忙碌,若非今天的议题重要到需要国相旁听,甚至不会专门来这边议事。 崔齐光应了一声,打起精神,踏进书房。 须发皆白的老人半靠在椅中,耷拉眼皮,看起来就像一位再普通不过、年迈后精力不济的老者。他闻声抬眼望来,“齐光回来了。” -- 第601页 齐国其实不是第一个用上胡椅的国度,但在黎国,种种原因下,除了崔国相和黎皇年纪大了确实无法跪坐外,其他人鲜少会在正式场合坐胡椅,看起来就像是对他一人的优待了。 崔齐光上前几步,半蹲在崔国相椅旁,让他能不费力地看到自己,低声唤道,“祖父。” “扶我去看看池塘吧。坐久了,老骨头也该动动。”崔国相向他伸出手。 老人迈出书房,候在附近的护卫和仆从也跟了上来,没走几步,他们就都被老人挥退。 崔齐光顺着祖父的意思,扶着他围着院中小池塘转了两圈,小池塘被湖石垒起边缘,防滑又美观,里面养着几条鱼摇头摆尾着。旁边榆树葱葱,几盆兰草长得也好,是不错的景致。 崔国相像是真的只想要被孙子扶着出来转转,迟迟没有开口,仿佛他压根没有离开过崔府。没有问他出使的经历,也没问他游学的获得,更没提龙江堤。 一腔话堵在口边,崔齐光百爪挠心般着急,路上不时偷眼望向祖父,欲言又止。 年老后人大多会变得有些佝偻,但这样的仪态并没有出现在崔国相身上,他半阖着眼睛,一步步迈得极稳,只有手上皱了的皮肤,银白的须发和与记忆里相比变矮许多的个头,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崔齐光不过是个少年人,到底没忍住。第四圈刚开始,他咳了一声壮胆,开口问道,“祖父,我们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吗?” 崔国相步伐不停,仍保持着原有的节奏,转头看了他一眼。掀起眼皮,眼瞳略显浑浊,暮气沉沉,但精光内敛,谁也不会轻视这个老人。 正是他在当年撕开了楚国倾轧的口子,毅然领着全家北上加入纷乱战局,才有了今天的黎国,和今天的崔氏。 可他到底是老了。崔齐光想,没有避开祖父的目光,定定望回去。 可能那一次毅然的选择,那些年的征战与稳定朝堂中,早已用尽了他的力气。用新鲜词说,或许是沉没成本太大,已经不想考虑别的选择。 崔国相停下了脚步,崔齐光一喜,就听祖父慢吞吞道:“你看这池塘。” 风一吹,崔齐光刚刚看到的那片黄叶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打着旋落进水中。起初还浮在水面上看上去随时能挑出来,过了两瞬,却慢慢沉了下去。 崔齐光看着这片落叶,好像看到了被困在黎国的崔氏。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声音压低,用词隐晦,但没有人会误解他指向的出路是哪里。崔氏不可能投向北方草原,回到楚国厮杀只会比几十年前更凶残,也没有容身之处,唯一的去处,如今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崔国相微微笑了,“齐国是个好地方。” 崔齐光眼睛亮起,被肯定的激动在胸中澎湃。崔国相语调仍是不疾不徐,“说说看,你这一路,看到了什么?” 崔齐光的出使经历回来本就要做汇报,早已梳理过写成文书,如今只是脱稿讲一讲,相当轻松。 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讲述的经历里,讲到襄王或与襄王相关的事总会篇幅远超其他。虽然的确有这个影响力,但也不乏私心。 老人叹了一声,“襄王,却是薛氏横空出世的人物。” 第258章 . 一叶障目(二更) 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齐光, 你年幼丧母,三岁丧父,身体太弱, 就被抱来我身边养着, 后来大些长在如许膝下,说你是我崔氏精心教养的麒麟儿不为过。” 崔齐光脸上发烫, 有些羞赧,“祖父……” 崔国相睁开眼, 目光如电,“但你这一次出门历练,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崔齐光愣住,崔国相继续道:“你自己想想,若非借了襄王的力, 你能回来吗?” 回家前期待的商议、拥抱、甚至因他在荆州的事安慰,都不存在, 他虽然失落, 但也觉得不奇怪。但听到祖父的话, 他突然反应过来,尽管前两天就送信回家表示回来了,今天见面父祖却一个比一个冷静淡定是为什么。 在荆州时黎国于他是消息大面积封闭的状态,但荆州对黎国,或许达不到尽在掌握, 但也是知道他的动向的。只是鞭长莫及, 无法做什么罢了。 或许,他进入国都之前的经历,也早早摆在了这正院的书房中。 崔齐光回答得有些迟,“我……我也会找机会回来。借力也是我借到的助力。” 崔国相似乎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 而是考校起了他:“你自荆州回来,护我黎国国土,那如今荆州发展,你可知晓?” 他当然知道。 崔齐光清楚荆州的人眼前有留在荆州、向西、向东进入信州关三个选择,这也正是他之前让人去放出消息的原因。荆州人是黎国国民,但他护不住。那么跟着需要大批人手建设东荆的襄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大半个月,现在的荆州,除了实在眷恋故土的,大概都跟着第二卫回到东荆城了吧。 崔齐光:“齐国襄王亲卫返回,受了第二卫和工匠等人照拂,三万多人跟着回去些不足为奇。” 少年人出门一趟稳重了许多,但脸上飞快掩饰住的心虚还是避不过人眼,还没怎么问,就不打自招了。 崔国相站在池塘边,淡淡看着下面漫无目的追寻影子的游鱼,“你离开时,荆南三万余人,眼下,已过四万,以龙江堤向外,日日扩土垦荒。不足为奇?齐光,你不如襄王远矣。” -- 第602页 老人声音平缓毫无波动,乍一听完全找不到重点。崔齐光听到前面的数字,还在想怎么用人口外流这件事来说服祖父调整贪腐深重的信州关,荆州人数?应该还剩两万……什么?四万人? 崔齐光:“不可能!”怎么会不降反增! 崔齐光对荆州已经崩盘的治理体系深有了解,荆州被迫做过山匪的百姓对黎国的官员信任度降到了最低点,就算逃到信州关的官员们回来,也很难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恢复秩序。 百姓们信任过的第二卫撤走后,也没人来保护安全,让他们去相信已经跑过一次的信州关的许家军,一个月时间也远远不够,以他的了解,再怎么想回家,也不会拿命来开玩笑。 更何况,与之对比的可是他看到过人羡慕的东荆城。他没让人放消息的时候已经有羡慕和向往,只差行动,怎么会知道了优势后,反倒留下了? 崔齐光对离开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只当垦荒是百姓自发行为,更不知道向往是一回事,想留在家乡是一回事,而能两全其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心里还是想要更多人好好生活的,闻言又急又担忧。没了军队守护,三万、不,四万百姓有那么多地,没有兵器,那不是白给背后鬼鬼祟祟安排人进了荆州的人抛下的肥肉吗?! 崔国相看着他连变的神色,在他要开口前打断,“你只看到了荆南,殊不知,荆州已尽在襄王手中。” 襄王根本没有纠缠于荆州归属,而是迅速复耕,把好处握在手心,复耕这件事,只会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最初的规则定下,习惯了这样的掌控调动,荆州是谁的,并不重要了。 再深入些看,荆州就是一个例子,展示襄王对百姓、他国与征战态度的例子。 崔齐光听明白了荆南大面积垦荒是在襄王安排下做的,若第二卫不离开,以之前在修堤之余引导百姓耕作的态度看,也很有可能发生。但整个荆州?荆北堵住了狄罗人南下,和黎国信州统一防线的那个寨子,也是襄王的人? 他的脑子有些乱,疑惑望向祖父。崔国相指着水面上的影子,“鱼儿追逐倒影,却不知倒影来自人,齐光,你被一叶障目困住了。若非握住荆州,荆南难以安稳,比之之前的荆州还不如,有人会选择在这里耕种生活吗?不会的。荆南如今也不过四万人,非精兵,非要塞,如何抵挡得了荆北山寨或狄罗人南下?” 祖父不疾不徐的声音,是熟悉的教导。祖父没必要骗他,那么荆南拓荒为真,人口增加也为真,崔齐光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密切相关的三国里,也只有已经和荆州人相处日久的齐国,有这个能力不需要再经历一次动乱,就能收拢民心。 发展需要平稳的环境,放到哪里都适用,反过来看,大肆发展却不是以守卫和练兵为核心,只能证明对荆南来说,环境已经相对平稳。 他似乎是被亲切温和的襄王骗了,又似乎没有。毕竟,襄王一没把荆州纳入版图,二没改换国籍,三没对黎国百姓痛下杀手、攻打黎国防线,看起来完完全全还是在做好事。 鱼儿被影子逗引,但人得了趣味,鱼儿也有了运动,合则两利。 惊讶之下,神色不曾掩饰,崔齐光在想什么明明白白露在脸上。 崔国相微微摇了摇头,露出点叹惋的笑意,“这是阳谋。襄王在荆州布局已成,你只看荆州一处,会被引进她的想法之中。” 崔齐光把自己刚刚的想法说了出来,就听祖父道,“有些事当初不能做,现在却恰是好时候。你此次去齐都,可见过那位齐五公主?” “见过一面。”崔齐光点点头,碰面却不是在正式场合,而是在国子监,被允许读书习武的五公主年纪尚幼,与襄王倒是关系密切。 仔细想想,齐皇膝下单薄,但剩下的三个不同母所出的孩子,似乎关系都不错。崔齐光在白露山襄王府,看到过四皇子送的木雕镇纸,也看到过襄王认认真真为五公主筛选适合小孩子的故事写进信中。 之前的汇报里,五公主薛玥不是主角,只三言两语带过,被祖父问起,崔齐光整理了自己的印象,细细说了一遍。 崔国相点了点头,“陛下的小十、十一、十二,倒是与她年纪相仿。”他口中像普通邻家少年般提起的三人,正是黎皇的三个幼子。 崔齐光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怔怔看着祖父。 他是一位老人,却又不是一位老人。 崔国相从他手臂上收回手,负手稳稳当当往回走,叹了口气,“襄王让你的念头乱了。你想来往,就去。但是齐光,你得记得,你是我崔氏子。回去吧。” 不是黎国崔氏,只是崔氏,就算被疑虑、被厌弃,国君也得倚仗他们的崔氏。作为一国国相,他有底气说这种话。 崔齐光隐隐感到祖父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却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护在祖父身侧,陪他进了书房,这才转身离开。他背后被挥退的护卫仆从们鱼贯而入,紧紧守住主院。 见过祖父,崔齐光见到崔如许时,已经到了傍晚。院内刚刚离开的人步履匆匆,显然是议事结束,领了任务要赶紧去办。 崔国相年迈后晚饭吃得早,崔府三个最高的主人晚食并不经常在一起用,崔齐光进门看到摆着菜肴还愣了一下。 -- 第603页 一去半载,崔齐光吃过高价炒菜,也和民夫们一起吃过苜蓿糊糊,但都不是家里的味道。肚子填了七分饱,碗盘撤下,崔如许看着有些情绪低沉、魂不守舍的崔齐光,笑了笑,眼角笑纹舒展,“你祖父怎么说襄王的?” 谈论的襄王的事有不少,但崔齐光只挑出了一个词回答:“横空出世。” “哦?” 崔齐光堆在心里的情绪像找到了出口,将祖父的话和自己的思考统统说了一遍,反正,错了叔父也不会笑他。 “我的确觉得襄王做的是好事……但祖父说我想得太少了,这是为什么?” 崔如许:“想得少,不代表事情是错的。”他看着崔齐光,大概感受到了之前父亲的心情。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聚在一起,做出了些成绩,总会有些再搞个大事件、好让天下侧目的冲动。尤其是,第一次出去遇到的起点,就是襄王这样的手笔。 见过襄王,做臣子的,谁还能看得上黎国如今京中这些人?自家养的孩子,出去一趟就被人折服,实在是…… 横空出世四个字,形容襄王倒真是恰如其分。 崔如许想起摆在自己案前,最近反复看过的一年来襄王的资料。她手段尚稚嫩怀柔,却不失决断,民间名声不错,言行一致,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看上去修堤是使臣和襄王的人合作,实际上不如说崔齐光等黎国使臣都在接受襄王的意志管理。这样对天下英才势在必得的人物,怎么会这么久毫无声名,今年才露头? 若说是齐国皇帝为了保护继承人,只在背后教育过,看她的经历又不太像。她更像是出乎意料出现的。齐国皇帝不会不培养自己的继承人,到底是两人相争失利,还是现在的襄王是个幌子,犹未可知。 但只做幌子,未免可惜了些,能不声不响拿下荆州的襄王也未必肯。 崔如许收敛心神,将荆州的事掰开讲给崔齐光听,却没解释老人最后的话。 “……襄王此人,你大可继续接触下去,虽有谋算,但也不会用下作手段害你。齐光,你尚年少,多看看没坏处。” 说不好,崔氏的另一条路就落在这里了呢? “那齐五公主……”崔如许刚刚挑明了崔国相说的联姻,崔齐光已经被安排了考察几个皇子的任务,却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崔如许听他问到这个,借题继续说襄王,“女色上,襄王有些问题,却也显出重情和一点心软优柔,你不要与她学。但重情这条,也可以做做文章。” 说到襄王身边女官女将,他轻轻皱起眉,莫名有些不快。情绪稍纵即逝,崔齐光只抓到了一点,再看,却又消失了。 第259章 . 危机感 东西抢了才香 收集到消息能像崔氏父子一样, 把荆州动向看得这样清楚明白的人并不多。看出来的,也对荆州如今事态无处下手。毕竟,官衙和守军是他们撤回去的, 也是他们黎国安不回去的, 自己没这个本事,怪“好心”组织民间组织的齐国人, 那可真是没道理。 但在黎国都城内,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在荆州。 八月初, 黎国去齐后迟迟未返、许多人还以为他们还在修堤的使臣队伍,突然出现在黎国平川城外,像一块石头,砸入湖中,引发阵阵涟漪。 检查入城车队的城门卒, 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队中出现一群穿着官袍的大人物,尤其还是这些私下接到了通知要阻拦进城的人, 吓得脸都白了。 光明正大着官袍、持使臣节杖、路引文牒和官印一口气全露出来的使臣队伍, 这怎么拦?没理由拦啊! 不知情的部分人已经在热烈打招呼, 询问着龙江堤的事,夸赞着崔氏小郎君初次出使就做出了大事业,城门前热闹得厉害。崔齐光好像真的第一次返回一样,一本正经地拒绝了所有人的“详细说说一路见闻”邀请,客气表示要先回城拜见陛下。 使臣返回拜见皇帝是理所应当, 只是一般人会休整一下再进宫, 但看这些使臣的样子,虽然瘦了些,精神尚好,看上去就不像吃过苦头, 这时候急急进宫,表露的是崔氏的态度。 态度拿出来了,自然无人会说自己听见闻更重要,拱手夸着人,要送他们进去。崔齐光站在护卫身后,对额头冒汗的城门卒微微一笑。 “检查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 城门卒挤出一个笑,“当然、当然。” 崔齐光带着龙江堤固堤的消息回归,城门前对他们能否成功、如何作为的好奇和关注只是一个缩影,挟如此民望,响彻平川城的却不是龙江堤的事,而是信州许将军贪腐大案。 躲在使臣队伍中的信州关兵卒们,成为了许将军私吞赈灾款、临灾弃城等等罪名的证人。 罪名说大不大,起码比不上叛国谋逆,私下里贪污受贿的人不止许将军一人。但罪名说小也不小,深恨贪官污吏的黎国人虽然都知道世道不好,对干出这种事的人还是深恶痛绝。 大殿上,有封了侯如今儿子守边关的武将暴跳如雷,指着几个兵卒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龟孙,主将对你们掏心掏肺,你们就这样乱咬人,算什么东西!” 半朝文臣眼观鼻鼻观心,却压根不担心当堂出什么事端。崔齐光带着使臣队伍刚进宫,满身脏兮兮的信州关兵卒就跪了宫门,没多久事情闹起来,才明明白白地告了主将贪腐。 -- 第604页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要不是事情闹大了,在朝中知道之前,满京城消息飞得到处都是,这样的案子,也没法落到文臣这边管。 可真开始论及许将军审案,问题就立刻出现了。 查案真查出什么,许将军起码要脱手一部分信州关管理权,严重些的,按律拘回京中下狱也不是不可能。查不出,这段时间也得调人去协助守信州关,谁让许将军的罪名里还有“弃城”这一条呢?荆州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疮疤,信州可不是,他会不会再丢了信州关,没人会赌。 金帐汗国虎视眈眈,北部陈兵已经紧张应付许久,国内各处调兵不少,能和许将军并列的将领,也就那么几人,调回来,北边怎么办?不调与他并列的将领协助守城,军中名望又根本压不住他,会不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北部边城,不得擅动。”大殿上首传来沉沉的声音,有些不耐,“小许的事,老四,去带上几个人查一查,该给齐国的钱给他们。” 黎皇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坐在辇上离开时明显带上了怒气,被派了活做的黎四皇子已经是个中年人,在背后拱手应诺,久久没有直起身。 派皇子去做事的安排,却并不是核心,没多久,京中的处理就送到了许将军手上。 黎四皇子还没出平川城,但显然“该给齐国的钱”不会再从国库掏出来一遍。 他脸色阴沉,磨了磨牙,“崔家小子到底是从哪里过去的!该死!” 新仇旧怨涌上心头,再看看站在面前刚刚汇报过今天出城探路消息的副将,许将军的火气更大了。 起初是他拦住使臣的路,也拦住山匪进城的路,之前的效果还不错,可事到如今,被堵在信州关出不去的变成了他和他手下兵卒!跑了几个士兵后,后来派出去探路的兵卒,要么是连人带盔甲兵器全都没了,要么是被扒得只剩下粗布衣裳打晕丢回城下,明晃晃地羞辱。 羞辱之外,却也是守着荆州的人在困住他们。 大门走不出去,许将军让人绕道楚国从另一侧打探消息,看着齐国还没走完的女兵们,满腹诧异。 女兵们就算了,拖拖拉拉娘们兮兮就是这样,当兵不过是个笑话。可什么都没有的荆州,就算是之前跑去齐国的流民们带了农具回来,这些民夫从哪来的热情大举拓荒? 公社的人嘴巴都闭得死紧,根本不会与旁人说农具由来,问得多了还会警惕起来,自觉维护帮了他们良多的襄王。毕竟,万一被人说这样不合适、应该要黎国那些官爷回来管事,他们的好日子不久到头了? 这样一来,只从外人口中打探到些消息的许将军,自然无法理解。 许将军不想要荆州带来的拖累和危险,更不想与山匪民夫打交道,但听到拓荒成绩,还是难以避免地心动了。 粮和布,基本等同于金钱,来年都种上粮食,到时候北部危机解除,信州关兵力充足,他派大军出去把税收上来,信州粮仓不就更充足了? 仅有的消息和落后的认知,让明明受挫了的许将军仍抱着幻梦,心痛地筹着钱,在蒸蒸日上的荆州旁边,等待着写作“调查”、读作“掩饰”的黎四皇子到来。 另一边的东荆城,薛瑜也等到了第二次出来行商的由士绅们入股的商队。 这次商队载的货物有些特别,之前绝大多数都是出自薛瑜手笔的产品,这次清颜阁货物和书本加起来也只占了七成,另外三成都是精挑细选后的士绅庄园里的产品。 在白露商街停留了一段时间,货物单子上也更新了些迅速汇聚了四国商贾的商街铺子中的货物。 这样的变化,薛瑜乐见其成,见牛力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没有多插手。只要大方向上是走出去、是一致的,她也没必要事事过问。 上次出行中的随行子弟只来了三分之二,少的人换成了更精明些的管事。让新一辈见识楚国的态度,一次也就够了。三分之一子弟留在京中读书打理家中事项,来的这部分人却不是所有人都要赶去楚国。 短短几天,襄王府门房就接了几家帖子,皆是“仰慕”襄王,来送自家子弟任凭差使、端茶送水也行的。 到底是差使,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馋薛瑜手中东西和身边位置的,都不重要。 薛瑜晾了他们几天,先让先前打理过京中产业的流珠去见过几家家里有粮铺产业的士族管事和子弟,摸了摸粮铺的底,把明年会有大批产粮的地界与他们谈生意的风声透出去。 收到风声的人只当襄王指的是到处大变样的东荆,压根没往传言里在齐国帮助下才重建不久的荆州去想。 薛瑜只是为了让他们提前心里有数,放出消息后,京中士绅子弟、管事们更加眼红东荆各处的事,却成了意外之喜。 这次秋收后,各地公田就要安排上冬麦的事,各处粮仓起码能稳在水平线上,荆州的粮食大部分就近供应驻军,这里的百姓留出他们的口粮后,消耗不了的部分,自然得进入流通。 市场总得流通起来才有繁荣发展,公社都建了,再统一卖粮,换取需要的货物,争取话语权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此之外,更加踊跃试图送子弟到她身边的事,不得不说,引起了东荆上下士绅极强的危机感。 之前听京城传来的信件里羡慕他们,毕竟不在眼前感觉不够强烈;后来临近郡县也有人入学县学准备考试,他们瞧不上对方出身;但现在,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士族,千里迢迢眼巴巴地求襄王给个机会,商队过来后每天都有帖子送去白露山,就想有个为襄王做事的机会,还瞧见有人询问是不是进入王府也得考试的,他们就真的坐不住了。 -- 第605页 东西抢了才香,虽然话俗了些,但的确就是这个理。 薛瑜听着陈关办成了事来表功,心里明镜一样,紧跟着安排下去。 士族们不想考试自降身份是真的,虽然国子监入朝考核和在职官员的考核本就安排上了,但要是单纯在京城铺开选官考试,受到的阻力仍会很大。 只是现在是在东荆,多了一层“拥护之功”,又有争抢的危机感在,别说考试了,让他们真来端茶送水,大约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但正常情况下,没人会主动提考试罢了。背后陈关两边吹风鼓动攀比,暗示里面条件最差的子弟可以试试选官考试考入王府等等手段,就不必铺开了。 京城士绅子弟也允许加入县学参与年末考试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东荆城士绅脑中警铃大作,被莫名其妙代表了、只想着能凭情分被收入襄王麾下的京城子弟,有一个算一个拿到了入学考试报名单。 来都来了,总得留下些人添砖加瓦才行。 陈关倒不是专门为这件小事来,逗了个趣,才说起之前薛瑜专门安排的事,“斛生、陈道人和守一三人,已经带人悄悄送出去了。酿酒在路上让他们露了一手,再过两天就能追出去让探子们瞧瞧,再转个弯抹消踪迹,就顺顺当当进了楚国。” 陈道人和守一两人,在追击简家道观观主后,配合完大理寺的调查,没地方管他们,却也不能随便放了,最后安排进雍州到梁州的这条商路做了护卫,要不是薛瑜传信回京点名要他们来,还在路上混着。 薛瑜轻轻颔首,看着略有些担忧的陈关,笑了,“怎么,觉得老的老,小的小,不放心?” “这倒不是。”陈关是亲眼见过斛生在什么状态下拿出那份账目记录的,对他的心性有了解,“斛生这孩子,实在可怜了些。” 明明谈起故事乐谱兴致勃勃能看出少年模样,却会在见到曾经一起做过证的两人后,主动找上薛瑜。 聪明又让人心疼。 第260章 . 无本生意(二更) 奴隶的返回…… 在鸣水想要蒸馏提纯酒精时, 薛瑜对蒸馏酒改造就有了些进展,虽然系统始终没再冒出来什么成体系的蒸馏升级技术,但之前试验出的法子也够用, 就是消耗原材料的量可能更大罢了。 酒在宴饮中的地位甚高, 同样有着巨大的利润,但和其他经济作物出产产品不同, 它要用粮食酿造,在粮食使用上, 物资尚匮乏时,与民生完全冲突。 酿酒消耗粮食多一点,留在百姓、粮仓、军队手中的就少一点,薛瑜可不想没事找事,在自家大本营里因为一个产品内讧起来。 但白白扔着技术也有点亏, 经过几次商议,定下了主动派人把提纯酒的手艺丢给楚国的计策。 正好前面齐国出的风头太多, 丢一个锅出去让楚国以为自己拿到了甜头也不错。等楚国饮酒之风蔓延起来, 齐国再禁烈酒不迟。 斛生三人, 一人代表钟家出逃的逃奴,两人代表与太平道的联系,要只是陈道人和守一两个,薛瑜或许还会不放心,但斛生对士族的恨意注定了他无法被楚国利用, 做监督官恰到好处。 薛瑜轻叹一声, “这是他的选择。” 陈关点头称是。就像他跟在薛瑜身边,不去带兵,而是手握情报,看上去不太起眼, 比不得魏卫河和伍戈两人风光,但也是他的选择。 薛瑜想了想,“荆北传信回来,接到了第一批逃回来的人,会混在荆北南下的人群里一起经过东荆。正好你要去南方盯着,动静闹大一点,好让北边平平安安回来。” 荆北的背景对绝大多数人都瞒着,也只有薛瑜身边这几个近臣、重臣心知肚明。听到薛瑜齐齐,刚回来不久就有被派出去的那支小商队辗转草原日久,终于有了好消息送来,陈关眼前微亮。 “殿下放心!” 第一批从草原逃亡回来的奴隶,在商队掩护下逃回了荆州。 荆州北部边境一如既往荒凉,断壁残垣和被抛弃日久的城池承受着夕阳余晖,但对混在商队里离开草原范围的男男女女们来说,却是难得见到的熟悉景观。 商队的马车过了边境线,在原本的要塞、如今的废城里找了间临街的空房,眼看就要埋锅做饭休整,阿白从仆从堆里经过,被人轻轻扯住衣角,“查干管事,我们是不是该快些走?” 说话的少女高鼻深目,却有一双黑眼睛,混血特征十分明显,她紧张地往来处看看,“我们路上停了三次了,荆州没人会管的,等会万一有人追来该怎么办?这里不安全,查干!” 阿白摇摇头,“放心吧。到了荆州,就是汉人的地方了,你们不会再被抓回去了。你们不是传了消息给附近塔休部吗?总得等等他们赶过来。” 少女咬住唇,草原上南来北往,说闭塞也闭塞,说消息灵通也有灵通的时候,塔休部是在阿白的商队再次踏入草原后调往边境的,途中正好和她们碰过面,部落里接触过这些的奴隶们,自然也知道,逃跑出来,有可能能离开草原。 表面上这支商队还是在做生意,甚至拿出了特殊的草料,当做礼物赠送给各部,被迅速奉为了座上宾,还有一部听了阿白的话,相信了这支队伍人手紧缺,愿意用自家的奴隶来交换商队手中的草料囤积办法。但背地里,每到一处接触过的奴隶都不在少数。 -- 第606页 他们明面上没有带着奴隶们逃跑,而是将部落换来的奴隶们筛选出来,带着去各处送礼,同时也是将自由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 路上停了三次,都是为了等待远道而来的奴隶、不,现在已经是流民了。哪怕只有两三个人。 阿白见少女不再焦急,摸了摸脸上阿莫为他调整的胡须和染的头发,按捺住心中的着急。阿莫已经单独离开了半天,前来边境线报信,两人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却迟迟没见到人。 他这次入草原,是用混血的身份踏入的,比之前还让草原人看不起,但看轻的同时,被防备的情绪却更淡了。商队进草原最初被安排着和奴隶们一起住,明晃晃地羞辱,却正中要和奴隶们接触的他们的下怀。 看上去带回来了一千人有余,但除了用草料囤积方法换来的一千多人,只有一百出头的人数是听到风声,自己逃跑跟上商队的。 不过,逃走的人有勇气,留下的人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 商队为他们制造逃跑条件,但在时机成熟前,还不能一网打尽用购买奴隶骗走一大批人,毕竟那个法子明显只能用一次,商队现在人少,没让草原上见到成功,信誉度低,联系到的人也很少。 阿白看着扮成仆从队伍的曾经的奴隶们,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背后追来追兵。他当然也怕,但更相信殿下有所安排。 他想起之前见到的奴隶们,大多数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机会,怀疑的眼神盯着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他举报给主人。 对他们来说,一则回去也是那样,早已没了户籍,不过为人仆从,艰难立足罢了。二则,到底是真是假无法判断,谁知道被骗走了,会不会是更糟的境地? 但还是有人听过襄王、心中还有些勇气与希望的。 阿白想起第一次碰到的那个姑娘朵朵,在他们又一次回去后,立刻认出了他,却没有拆穿他,而是凑过来好奇地询问,“查干!你们真的回来了?襄王会接受我们回去?是肥皂的那个襄王?鸣水城的襄王?我听他们提过这个名字,是襄王,还是香香的王?她一定很英俊!” 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比草原上的歌声还动听,阿白被她问得脸都红了,“我、我答应过会回来的。” 朵朵带着他们去见了一些到部落不过半年的奴隶,他们部落里的奴隶有些也是从其他部落交换而来,奴隶在这里,有用处,却还不如牲口贵重。 有冬天逃难进齐国,最后却沦落到草原的女人摸了摸肚子,叹口气,“真好。” 她和同伴一起扶持着从荆州逃进齐国,同伴听说了襄王的事,选择去了襄王那里,她却一门心思相信着世家不会害他们,奔着飞上枝头而去。 起初倒不是没有人觉得襄王大概和其他做这样生意的士族是一丘之貉,但草原上的部族在水草丰茂的季节总会时常聚集在一处,半年来,没人听说有人是投奔襄王却来到草原的,久而久之,这样的猜测也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羡慕或后悔。 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阿白摸着胡子,不小心碰到自己脖颈上挂的链子,细细的草绳穿着一片白石头,石头长得有些怪,非去辨认的话,像一朵花。 朵朵没有跟着他们走,而是选择留下。他们约好,下次去草原,阿白向别的部落提起朵朵,愿意跟他们走的人,就会和他一起离开。 “谢谢你教我唱歌,我教给了好多人!”穿着色彩暗淡裙子,浑身上下只有发间用彩绳编着的小发辫略带俏皮,少女却比草原上的花朵还明艳。 美好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奔马和呼哨声由远及近,正在做饭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人失手打翻了水罐,下意识就要躲起来。 阿白带人维持好秩序,制止了他们躲藏的冲动,而是认认真真将商队用木棍拼出来的车厢拆开,把木棍分到每个人手中。 凭借两人的默契,阿白已经看到了在对面视线死角出现的阿莫,看着对方的手势,平静极了,嘱咐握住木棍的男男女女,“拿好,别怕,我们会一起回家。” 废弃的城池已经多年没再用过,城门和城墙都是虚设,刚刚听到的马蹄声转眼就到。冲进城门的胡人马上一抹弯刀银光,看着对面站在最前面的商队护卫,哈哈大笑,“查干!把不该你带走的东西留下,我们还等你做生意!” “塔休部。”队伍里有人认出了对方身上的装饰,声音都发着抖。 他们出现在这里,显然,商队在等的人是不会来了。阿白的商队护卫数量不如带在身边的奴隶多,虽然有千人多,但看着对面兵强马壮拿着兵器的百人小队,阿白还是听到了背后木棍啪嗒落地的声音。 过去的记忆太深刻,他们不想回去,但畏惧已经刻在心底。 看到商队这边的反应,为首的人笑容更盛,越过阿白,看向他身后的人。在他眼中,查干商队就像是一群拿到过多财物的小孩,根本没有实力守住这么多人。 阿白仍然镇定,挥手让身边的护卫准备放弩,却发现为首的人和其他人的服饰有些细微差别,还要再辨认,马就冲到了百步开外,跟在为首之人背后的队伍,最后一人也进了城。 “现在,滚吧!” 为首的人拎着刀,寒光指向阿白,“查干,下次有这样的好生意,别忘了来找我!” -- 第607页 什么好生意,显然是无本生意。 跟在他身后的人应和地大笑起来,纷纷抽刀指向商队,这下,两拨人凑在一起的违和感更强烈了。阿白明显能看出有一部分人握着刀枪打量四周,严阵以待,而更靠近为首之人的那批人,则吊儿郎当些,看上去更像是玩乐。 阿白冷声道:“要是我不做这生意呢?” 为首的胡人一愣,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阿白背后有人在扯他,“查干,我们不值当的,你们会死的!” 阿白站在下方,看着高头大马和寒光闪闪,“大家都是人,有什么不值当?” 胡人冷下脸,拍马上前,“大话!” “嗡——” 破空声乍起,从百人队伍背后呼啸而至。 第261章 . 墙头草 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草原上的部族之间也常常互相攻击, 这样的弓箭声音,曾经的奴隶们并不陌生。 商队这边的上千人,有人蹲下来不敢看, 有人握紧了木棍, 死死挡在脸前,也有人呆呆地看着对面, 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坠地痛哼, 破口大骂,耀武扬威的塔休部头领已经成了闹剧,四肢被贯穿,狠狠砸在了地上。 箭雨。 不,那不是箭雨, 那是极其刁钻的点射。 箭无虚发,对善弓马的草原人来说, 在真正的战斗中都很难实现, 却在这座废城中出现了。从城门上方站起了近百人, 手握长弓,身穿短打,让人不由自主热泪盈眶的是,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汉人模样。 有路上听到边境消息,或有些耳闻的, 意识到自己现在站在哪里后, 立刻将这一幕与记忆里风闻中的名字对上了号。 “玄刀寨,是荆州的玄刀寨!” 商队这边的惊喜还没喊出口,塔休部带的百人中,就有了震惊声。 之前谨慎的那部分人, 紧紧将那些吊儿郎当的人围在中间,阿白心中有了猜测。来的不只是塔休部的人,或是他们的附属,或许是势力不如他们的小部族。 “该死,我们又没带粮食!”塔休部头领被人扶起来,转头看向城门,完全视背后的商队如无物。 被人堵在城中,这时候再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发现了大批肥羊,就太蠢了些。塔休部头领眯眼看过人数,被半扶着重新上马,“就来了这么点人,还想留下我们?” 天知道这群穷鬼今天发什么疯! 玄刀寨这伙人到底有多少人,边境并没有详细记录。要不是这一个月来,边境的粮草辎重线路被劫了不少,巡查也被他们骚扰得够呛,这么个小寨子,和荆州过去见了他们如老鼠见了猫似的躲起来不敢下山的山匪们,在他们眼中不会有任何区别。 调大军去平,肯定是能踏平的。但就像黎国的兵力被牵扯在信州附近一样,金帐汗国的大股兵力也不能随便调动。调小股兵力护送,十次里能被抢一次,频率不高,安全性也够,但小打小闹实在烦人得很。 专门去打,找不到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去理会,被蚂蚁咬多了,疼也是疼的。 若非如此,这里这位塔休部头人儿子,也不会听到查干商队带着千人奴隶回国就动了心。塔休部相对强盛,但做炮灰的奴隶,当然越多越好。 但之前玄刀寨的人目标都很明确,只有运输队头痛害怕些,今天对上他们,他们又没有运粮!难不成把他们当了软蛋? 头人之子算过对面人数,胸有成竹,“捷捷巴图,去替我杀了他们!回去奴隶分给你们两百个!” 听到趾高气扬的指挥,巴图并没有回应。他咬牙拔掉自己左臂的箭,提着刀防范着下一轮箭雨或攻击,却迟迟没等到,好像不管是哪方来的攻击,都没想乘胜追击。 嗒、嗒、嗒。 出奇的,从城门处走来的马蹄声,在喘息和人声中,精准地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马上之人黑衣黑刀,银色面具,身影落在巴图眼中,飞快与情报中的一人对上了号,他眼瞳收缩,明白过来。 停顿不是对方将领愚笨,而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这是玄刀寨那个至今没人知道姓名的寨主亲至! “两百个奴隶,就要买我的命?” 马上铁面人语带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歪了歪头,骤然加速。 “来吧!” 没有人跟在他身后,城墙上的弓箭手只是重新上弦压阵,一人一马攻了上来。 捷捷巴图带来的人应对箭雨及时,受伤最轻,守在最外围。饶是已经提前做了应对准备,没两个照面,就有人被铁面人一口重刀斩落马下。巴图也拍马上前,在乌亮的刀锋斩向下属臂膀时,刁钻地用弯刀挑住刀尖。 甫一交手,巴图脸色顿变。 好重的刀!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去思考刀的轻重了,两次交手被铁面人震得虎口裂开,几乎拿不稳刀,一个失手,就没拦住对方。铁面人毫不恋战,没被外围挡住,抛下马,飞身而起,踩着人头顶跃起,杀入内圈。 外围都只是轻伤,还有一战之力,内圈的塔休部族人虽然原本比他们强些,但受了伤,铁面人一人一刀,简直是虎入羊群。 还没一个呼吸,就见两个头颅抛飞而起,腔子里的血喷了出来,淋了追在后面迟了一步的巴图一脸。 -- 第608页 巴图赶紧补救,但已然迟了。 他向铁面人背后挥刀瞬间,塔休部头人儿子落马,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刀有没有砍中。 一侧的大力将巴图拍下马,砸在地上的痛让他脸扭曲在一起,迅速就地一滚,挥刀向上止住攻势。 但也只废了对方两三招的功夫罢了。 兔起鹘落,杀穿整个队伍的时间很短,内圈死伤殆尽,外圈与巴图一起打着配合,在巴图失败被制住倒地的时候,他们也无可奈何。 被硬底长靴踩着头,压在还没来得及被土壤吸掉的血泊中的巴图,拼命斜着眼睛往上看,试图看到更多,以此判断对方的下一步。 但他只看到了一双若寒星的眼睛。 最后的一根细箭无声无息地飞来。 铁面人微微偏头,没有风声以供判断,稍出了些差错,让他没能完全躲开。 细箭贴着他的脸侧飞过,一缕碎发和断开的皮绳一起飘下,铁面具从他脸上滑开一半。 巴图有些呆愣。 那已经是一张青年的脸了。浅琥珀色的凤眼睥睨,美得凌厉,笑意邪肆,却又透着一股少年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时,肆无忌惮又单纯快乐的味道。 额头溅了一点血污,侧脸边缘被箭擦出一条血痕,但无损他的美丽。血腥于他不是脏污,而是妆点,更显得眉眼秾丽迫人。 下手若恶鬼,面容却……他从不知道,玄刀寨的首领会有这样的一张脸,看久了,甚至会让人觉得被刺痛了双眼,却仍一眨不眨。 那张脸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绑好面具重遮了起来。对上巴图呆愣又畏惧的眼神,方锦湖皱起眉,不悦地用力把他的头往下踩去。 血泥涌进口腔鼻孔,只有半个鼻孔还没被完全堵住,巴图拍打着地面,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 “你觉得,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冲杀前发生的对话,在攻守倒转时,再次出现。 捷捷巴图一惊。 巴图用力拍着地,甩着头,试图从窒息边缘挣扎出来,或者为身边的下属争取时间。只是他已经看不到,原本还要围上来解救他的外圈下属,已经飞快地被商队护卫和玄刀寨的弓箭手们控制。 对商队和商队带回来的人们来说,峰回路转的惊吓或惊喜太大了,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连惊呼和哭泣都卡在喉咙里,生怕出声惊动了面前的战斗。本以为的拼死一战变成了单方杀戮,不是他们死,而是对方。 阿莫从隐蔽的视线死角跳下来,与商队汇合,尽可能快速地带着人进了院子,用马车和推车挡门,将外面的场地留给寨子。 至于玄刀寨竟然和商队有关的询问声,却没有一人得到答案。阿莫不让多问,阿白给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运气好碰上了他们,玄刀寨也都是苦命人,等事情解决,会带人交涉。毕竟,有荆北的势力保护,总比他们自己南下好些。 不管信还是不信,挤在两个临近的院落里,商队带回来的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地吃起了饭。 门外,在眼前发黑,几乎要挣扎不动的时候,巴图头上一轻,被人挑着后衣领拽出泥地。仍被踩着脑袋,却不再是往死里逼的狠手,两相对比,他竟生出些对对方手下留情了的感激来。 巴图干咳着喘息一会,偏头只能看到一双靴子,很普通,除了泥污外,完全看不出旁的。 “你、你要做什么?塔休孟恩只带了这些人,但塔休部还在边境线,你杀了他,是要塔休部来追杀你吗?” “捷捷巴图,捷捷部的人?”方锦湖轻笑一声,“草原的规则,我也很喜欢。你们捷捷部的人,都挺聪明,既然低了三次头,不差再多一次,对吧?” “草原的规则”这几个字上,他咬了重音,笑声却是轻慢的,让人意识到,与规则相对,他不喜欢一些东西。是草原人,还是草原上的什么? 街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地尸首,连被血腥惊住的马,都挨个被制服牵走。精准的箭术让骑士全都受伤,却无一匹马受损,如今也变成了玄刀寨的战利品。 安静的空气让捷捷巴图感到恐惧。 相对宇文、相对石勒,捷捷部并不是什么大部落,从战奴形成部落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跟着石勒都烈一起被派来边境后,更是比不上在周围发展过、并且抢到了一季水草发展时间的塔休部,这才有了今天塔休部头人儿子出来,也能叫他们的人随行这种事。 几十年前捷捷部对主人低头,后来对宇文阿鲁巴的母族低头,在之后,又对打败了宇文阿鲁巴的石勒都烈低头,的确是三次,但是,玄刀寨寨主不是黎国荆州人吗?他从哪里知道的“三次低头”?! 方锦湖垂眼看着直冒冷汗的巴图。 他喜欢草原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不假。只是别的部落追随强者的同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在他看到的记录里,不乏殉主或者多年为主家报仇的事,但捷捷部从上到下,都不一样。他们更像是墙头草,将追随强者刻在了骨子里。 方锦湖:“跟着石勒去皇城的时候,你们是想过要推他上位的,对吧?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当宇文家的狗。啧。” 从龙之功,在哪里都是诱人的。 “草原各部都追随狼主——” 巴图又被方锦湖踩了一脚,泥水堵住了嘴巴,再多表忠心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 第609页 方锦湖不耐道:“少说废话。我今天能杀了你,也能放了你。边境上,不差你一个捷捷部,也不差他一个塔休部,听懂了?” 巴图的脑子转得很快,手脚发凉,又心中滚烫。 方锦湖看着他在泥地里用力点头的动作,扯了扯唇角。 墙头草也有变成大部落的雄心。 草原实力说话,但同时,也是小部落难有出头之日的地方,中央领头的大部落宇文家自然会为自己亲近的部落拉偏架,大部落火并要看他们最后向着谁,除非直接被打废没了利用价值。小部落更是没地方哭。 “想好了?”方锦湖挪开脚,按住巴图肩膀,声音低下来,“我玄刀寨可以再帮你杀一个人,以示诚意。” 巴图声音嘶哑,“为什么?” “边关大小共十六个部落,只有你们,没有奴隶。”方锦湖眼神柔和了些,像透过一地血污,看到了另一个人。 对方回答得很快,巴图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玄刀寨是黎国人建起来的,汉人总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团结。 巴图离开废城时,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长街,摸着心口,玄刀寨寨主微低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不断在耳边重现,而他甚至仍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劫后余生,玄刀寨寨主给了他一条新路,让他看到捷捷部借力起势的希望。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中原有些地方,类似的行为叫做:养年猪。 养肥了猪,合适的时候,再杀了吃肉。 第262章 . 义商(二更) 我们可不是抢东西的山匪…… 惊魂一日的最后, 阿白的商队被押在玄刀寨的人后面,跋涉回山。离开废城时人们默契地绕开了地上的血痕,不清楚除了被抓住的两个胡人外, 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也没人敢问。 惊吓淡去,对未来更多的是不安。玄刀寨到底是山匪, 而非官府,山匪能做出什么, 睡也说不上来。就算是官府,他们现在也只对襄王有些幻想,走出草原来试试看罢了。 但只走到寨子藏身的山峦下,这点胡思乱想的担忧就淡了。 面对北方的是大批木制拒马,陷阱藏身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 商队在玄刀寨的人带领下才走了一条羊肠小道翻过山路。 而在另一面,在菜地里走来走去, 挑着担子的人,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匪寇, 说是误入普通村落也有几分像。 好像将混乱和血腥都隔绝在了山外,这里仍过着最普通不过的日子。 只有听到外来声音的时候,站在田地里表情严肃起来的人才让他们想起了一瞬间之前的经历。 挖渠运土、砍树造屋、种地放牧,跟着商队回到荆州的曾经的奴隶们有人在草原上待了许多年,也有人不过几个月, 但看着这些熟悉的活计, 不由得眼眶发烫。 玄刀寨,果然是黎国的玄刀寨啊。 没有官兵保护,他们荆州人自己也有站出来保护自己人的机会。 押着商队在山脚下暂时安置的弓手圈了一片地方,看看天色, “你们晚上在这里好好待着,别想跑,老实点。” 自以为声音很凶,但一没伤人,二没抢掠,弓手压根没意识到商队中的仆从们对他印象颇好,甚至还有人在征得阿白同意后凑上来询问,“这位将军,是不是要我们并入寨子?我们回到荆州,就不会再被抓回去了,对吧?” 弓手懵了,连忙辩解,“我们可不是抢东西的山匪,我们要打狄罗人的!只要你们没坏心,将军让你们走就能走了。都是汉人,回到荆州,还想抓你们走,那得问问我们的弓和寨主的刀答不答应!” 说到最后一句,弓手脸上露出骄傲来。 放到几个月前,官衙驻军都是被草原人追着跑,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抵挡得了,还不是任人来去?谁能想到,他们也能握住刀兵保护自己的家园? 原来不是留在玄刀寨啊。来询问的人有些失望,见到表露出强横的一股势力,自然想留下来,谁知道前路到底是什么样呢? 阿莫从车队中最大的马车挑帘子走出来,他不常在商队中出现,也只有核心的十几个人认全了脸,听到外面遗憾的叹息声,他冷笑一声,“想留下?留在玄刀寨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这里可不是什么过太平日子的地方。” 他话里带刺,询问后生出些别的念头的如今的仆从们讪讪一笑,弓手却没听出来,也跟着叹气: “那可不?将军的筛选太严格了,选了人,留下来的人人都得操练,虽然厉害,但也得吃得了苦。打起仗来,我们护不住太多人,要过太平日子,还得是东荆和荆南。就算是流民过去,有手有脚都能过日子。这次将军松了口,只要你们乖乖的别闹事,应该能跟我们一起南下。再说了,商队带你们回来,你们就是商队的人,我们抢走了,这算什么事?” 弓手被同伴瞪了一眼,发觉自己说多了,打了个哈哈过去,伸手又画了个圈示意众人,“别跑啊,有人盯着呢,跑了就当草原人的眼线抓了,别怪我们没提前说。” 到达废城时本就时间已晚,又赶了一段路,天色暗下来,外面窸窸窣窣收拾着东西,准备聚成一堆过夜,阿莫扫过乌泱泱一堆人,哼了一声,回到马车。 “阿莫,你替我守在这里一天,我明天去教寨子里如何青贮。事情办完,就能早点回去多跑一趟,免得下雪封山,路不好走。” -- 第610页 陈白刚消化完阿莫带回来的消息,玄刀寨是友非敌,相对独立,知道这些也就够了。之后草原逃来的奴隶、商队南下北上的接应都要与玄刀寨打交道,他拿技术出来换,也不亏。更何况玄刀寨这里都是汉人,东荆已经淘汰的初代青贮法能教给草原人做筹码,在这里也可以。 刚说完话,他就见阿莫臭着一张脸,“亏死了。就该早早跟他们都签下契书,再带他们出来,一个个的……” 阿莫看到陈白不赞同眼神,闭嘴了,但还是气得不行。 虽然不知道他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回来,但大差不差也能猜到方向。 陈白摇摇头,“说到底,他们来到草原也是身不由己,我们是带人出火坑,不让汉人在这里受磋磨虐待,而不是带他们去更大的火坑。我们带人出来,空口无凭,还差点把所有人都留在废城,他们觉得玄刀寨好,也情有可原。现在将信将疑能有这么多人跟我们走,已经很不错了。真要签契书再带人走,那哪有人回来?” 百姓被掳走,是官府的失职,如今官府不适合出面,他们商队带人回来,只需要带回来罢了,又不是为自己买奴仆,对于他们的去向,何必认那个真?要是有更多的人能参加玄刀寨,拿起刀枪抵御外敌,他觉得,殿下应该也是高兴的。 “你可真是大好人。”阿莫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让他们给我们多做一年功,赚了钱多雇点护卫!” 陈白一时哭笑不得,却也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做兄长的,让着弟弟的时候就要让着,该听的时候也可以听从意见。 商队在玄刀寨驻地的山脉下停了一天半,如之前弓手所说,很快就有一批人从山中和远处回来。比起前面看到的精悍壮年,这次下来的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普通人,里面年纪正好的一批维持着秩序,望向山头还有些不甘。 “下次报名筛选,我一定回来选上!” “走吧走吧,还等着你们去好好种地!” 山寨的人显然都是互相熟悉的,万人多的队伍分了很长一段,商队被驱赶出圈子,混在推车和步行的人之间,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阿白不眠不休一天一夜赶工完了青贮的事,没多久就在车上睡着。商队的人情绪倒还好,曾经的奴隶们逐渐和从山上下来重新去做百姓的前任山匪们聊开,回到故国或自己民族范围内的唏嘘感油然而生。 他们脚下的路通向南方,荆南大面积拓荒的田地,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论是在东荆城还是在荆南,这批人都有人手接应,但在进入工坊或公社前,他们都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流程。被商队用青贮法换回来的千人奴隶,被公社或工坊管事明明白白告知,因为他们是用青贮法交换回来,商队付出了代价,所以每人需要预支一斤杂粮作为报酬。 一斤不多,甚至可能还不够抵他们这一路来的口粮,但也不是他们现在能拿出来的。 但其他自己决定回来的人,并不需要出这笔粮食。两相对比之下,旁观的人都明白了什么。 “带着被拐去草原的汉人回来的义商”的名头,不仅因此响亮了起来,还在众多注意中明晃晃地被请进了襄王府,又在刚建好还没开始分配的二期商街里,盘下了一处自己的铺子。虽然也花了钱,但别人都没赶上呢! 一桩桩一件件事下来,酸溜溜的议论声大作:那查干不过是个混血杂毛,会做点好事罢了! 对着回来没多久就又改头换面成为陈白的阿白,这样的攻击声自然不痛不痒。至于这样评价后,说酸话的人自己如何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263章 . 一战扬名 最好气死那群胡人! 被义商的事引动, 以此作为新的商路的人,很快起了心思,但仔细算了算查干商队的收益后, 不由得嗤了声杂毛愚笨, 歇了牟利的念头。 毕竟,收到的奖励更多的只是名头, “义商”二字又非襄王金口玉言,只是风闻罢了。真拿到查干商行手中的只有一间先人一步开始筹备的铺子, 而仔细找带回来的奴隶们打听过后,新的可能出现,襄王莫不是为了青贮的事专门询问商队吧? 查干商行在民间的名声倒是不错,两个混血面孔在路上也不再招来太多白眼,可那能当什么用? 要说去顺带护着些人逃跑回国赚名声还行, 真用自家商队的利益去换,还是亏本的, 真真不值当。 随着第一批商队带回来的奴隶以流民的身份归入工坊, 在一定时间后重新成为良籍, 襄王府在东荆范围内,以齐九章律为基础,定下了新的律法。 襄王对此表露出的态度,依稀也清楚了起来。 对“义商”的表彰,和严厉打击人口贩卖的手段, 双管齐下。之前因掳掠人口犯罪被抓起来的部分士族的经历, 对他们而言仍记忆犹新。 禁止以暴力、欺诈等方式逼迫良籍为奴为婢,禁止打杀虐待奴婢、部曲、仆从等等针对士族的警告,直接被送去了各家庄子上。在截断这个生意的同时,工坊和东荆拓荒大批收人的消息, 跟着从这一交通枢纽离开的商队传向四面八方。 虽然不清楚襄王手下到底有多少荒要垦,怎么还需要人手,但消息到底是传出去了。 陈关专程去了南边盯着送钉子入楚的事,留下自己带了一段时间的副手,一上来就碰上这么个需要用心的大事。副手领了任务,战战兢兢汇报完毕,窥着襄王神色,不确定殿下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 第611页 襄王的气势向来偏柔和些,但坐在书房下首的薛猛将军和江长史两人一起盯着他,上方殿下的柔和气势就不是柔和,而是上位者的平易近人,这样一来,平淡的态度就让人心里发慌了。 薛瑜瞟了眼已经自己吓自己到脸色发白的情报线副手,心中叹息,还是历练太少。她挥挥手,“做得不错,下去吧,继续盯着风声。” 副手如蒙大赦,施礼倒退几步,退出书房。 薛猛将边关接到的半正式性质传信双手放在薛瑜桌上,看着上面刻板的字,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气死他们最好!真他娘的解气!” 薛瑜翘起唇角,略看了看,就随手把这金帐汗国边境上,领了将军职守关的另一位将领传来的警告信,夹在了最近在重看的《论语》中。 警告信中没写什么重要内容,只是一板一眼地表示“请襄王殿下以国家大局为重,不要收留草原逃奴”之类的话,对面没有证据,更不占理,薛瑜回都懒得回复。 奴隶南下归入东荆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只是时间问题,能被北方战线和南方动向引去注意力这么久,现在才暴跳,陈关和方锦湖一南一北拖延时间也算起了效果。 也不枉她专门送了游击战十六字方针给方锦湖,又同时放权给南北两边。 各部跑走的一百多人,大概是没有引起注意的,重点还在被交换来的千人这里,恐怕当初拿奴隶与陈白交换的部落,也没想到他会把人拱手相让。不过,放出去的风声是陈白没捞到什么好处,陈白对草原的说法,自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石勒都烈比边境另一个守将聪明,压根没有为此传信来,心里清楚得很,一千多人的来路去处全都清白,警告信不可能有用。 近来实验队伍都在做重复实验,薛瑜略有些空暇,重读孔孟,与法家相互印证,也得了些趣味。 这次的事,有些类似孔子和子贡对赎买鲁国奴隶的议论。别的人如何理解这个小故事,薛瑜并不知道,但在她看来,不能让做善事的人吃亏,也不能施恩过度。在官方暂时不能出面的时候,还是以鼓励民间为主。但国家官方这里,也得把态度表明了才是。 不管是不回信,还是微调律法,都是她的态度。 草原偷摸把人买到手,人跑回来了,齐国可不管奴隶不奴隶的,没有户籍没关系,齐国吸纳人口、稳定耕种做工后就能快速落户了解一下。 东荆城里一派安然景象,荆州北部,自废城传来的新消息,很快送到了方锦湖手中。 捷捷巴图的确是个聪明人,带着自己心腹几人回去后的第三天,就带来了一份情报,藏在当日陈白带的商队落脚处,说的不是旁的事,正是塔休部族长近日的动向。 “嗤。” 宝善听到笑声,垂首站在寨中正堂中,斜眼往上,试图看清方锦湖脸上神色,确认般问道:“主上,塔休部人多势众,属下现在回去买匣子?” 捷捷部选定了塔休部,并不出乎他们预料范围,塔休部头人的儿子和一个随从已经抓了,该审的差不多都审出来了,就算是两部一起设伏,也有一战之力。但玄刀寨上下,武力仅次于方锦湖,时常能在他出去的时候守住家里的宝善,这次上不了战场,心里总有些担忧。 要是去做旁的要事倒也罢了,但……买匣子?谁去不行啊! “还不动身?”方锦湖收了笑,手指捻动,将写了字的干叶碾碎,碎末簌簌落下,宝善看着碎末,忍住没往后退去。 方锦湖:“记得,匣子要挑好看些的,石灰粉也得一起买来。你办事最妥帖,这事只能让你去做。另外,去问问,寨子里谁杀过猪,放过猪血的,提前备上。送回去的贺礼,总不能血淋淋的、烂透了。” 宝善难得听到主上这么轻快的语调,被说了一句“妥帖”,他更是恨不得为主上肝脑涂地效死,塔休部头人的脑袋,在三言两语中已经被预订下来。 但听到后面,宝善笑脸实在快撑不下去了,能被方锦湖挂心的贺礼,大约也只有襄王的生辰礼了。他讷讷张了张嘴,想说这礼物怕是不合适。但方锦湖眼风扫过来,他想到两人都不是看上去那个模样,不由猜测,背地里,没准这礼物真能送到襄王心坎里? 宝善闭嘴走了,在玄刀寨上下备战时,将主上对盒子的要求记了整整一页纸,走远路去买个漂亮的礼物盒子。 远方早早送信过来,对方锦湖的要求只有骚扰北部战线,以战养战的薛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当天,忙着教学生在东荆郡各县四处跑的冯医正,就回到白露山,认认真真请了脉。等发现只是夜里略略受了凉,王府上下才松了口气。 八月十二,玄刀寨斩杀入荆掳掠的塔休部首领,塔休部跟随而来的族人伤亡过三成。塔休部成为对峙良久的金黎战线上,第一个见血的部落。 塔休部头人须发虬结的头颅,被从边关废城开始,每座城池悬城示众一天,焚香祭告土地,死不瞑目的人头悬在断壁残垣之前,看着空落落的城池,像一个晚到的谢罪。 即使城池已经废弃,即使百姓、官衙、军队早已四散。 一直只是小打小闹的玄刀寨,以血腥的手段,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完全称得上是一战扬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复仇行为,将整个战役的消息涂上了震惊以外的颜色,原本只有关注战线的人得到消息的事,在这样的动态下,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飞向各处。 -- 第612页 之前知道玄刀寨存在的人,对他们大加赞扬,没想到这簇火苗,能烧得这般旺、这般烈。从此更是对玄刀寨从未解释过的出身,深信不疑:若非荆州吃了苦头的百姓,怎么会用这样的手段复仇! 这个名字,像一个符号,草莽又热烈地出现。而尚不知道玄刀寨存在的人,在这次的胜利后,对普通人也能握紧刀柄守卫家园,有了新的认知。 金黎多年交手有胜有负,但这样由民间队伍获得的大胜,简直像打了针鸡血、往火堆里泼了热油一般。 在黎国平川城中王公贵族们刚刚收到消息的同时,民间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竟是读书人与巡城兵卒相对而哭,又哭又笑,没多久就纠集在一起,在街上放声而歌。 唱别的也就罢了,偏偏唱的是《无衣》! 《无衣》在《诗经》的意义之外,作为齐国军歌存在,黎国起家底子薄弱,实话说,军歌的确是不如对方的流传甚远。听着又气又不得不忍,当天宫中召集在京将领议事,殿内摔杯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连还在路上没赶到信州关的黎四皇子,也遥遥听到了玄刀寨的名声,诧异地询问侍从,“莫非,是许将军派人所为?” 这样的观点,倒也的确是一部分黎国将领催促着许将军去做的。毕竟,从之前玄刀寨骚扰边境线给他们减轻压力,到现在直接杀出缺口,明显是对黎国还有倾向的,完全能争取一下试试。 信州关内,许将军脸上阴云密布,“招安?他们怎么不去招安!” 信州上下剩的兵不多,他探到边境消息后,第一个想法压根不是招安,而是能不能挑动荆州南北相争。第二个想法才是,万一玄刀寨南下或是东来,他手里的信州,真的能抵挡得住吗? 夜深人静时分,想到那口嗜血黑刀,许将军连睡都睡不好了。 有这样的威胁在,信州关内不知情的人倒是为了大胜喜气洋洋,知情的人,却也减少了许多欺行霸市的行径。一时间,竟是不需要许将军专门为四皇子到来而整理上下秩序,秩序就迅速好了许多,只是时间尚短,还看不出明显效果罢了。 说到底,玄刀寨能向胡人报仇,谁知道他们动手的人里有没有下一个铁面人,有没有玄刀寨的亲眷? 黎国一些人喜,一些人忧,这样极端的情绪却没有影响到齐国,要说影响,大约也只是看到胡人被挡在外面的兴奋。 提前知道了第三卫去处的薛猛,近日演武练兵都在板着脸说“拿野路子出身的玄刀寨都能打退胡人,你们能不能做到?做不到还当什么兵?”之类的话,激得军营上下气势如虹,恨不得立刻证明自己。 人后,薛猛笑得压都压不住,“殿下身边,人才济济啊。我还以为殿下只料理东荆,瞧瞧,这就引动了天下风云。能有这么个将领补上一分杀伐,也是好事。不过,年轻人都这么亮眼了,我们也该动动了。总不能被人比下去。” 第264章 . 招商引资(二更) 基数有了,聪明人多…… 薛猛手握东北边城军权, 薛瑜几个月来并没有对军队管理指手画脚什么,最多只是军屯中的耕种和建设、亲卫中有人来邀请常年镇守边关的军卒来讲讲经验,操练起来, 连为东北驻军扬名的改编版《陇头歌》剧目, 都是薛猛自己找上门,和其他人聊的。 外行不来瞎指导内行, 愿意放权给旁人,又有精准眼光, 不服不行。 荆州基本稳定,为东荆从内到外的发展都造成了良性促进,秋日一点点到来,新的一年招兵即将开始,在东荆城中打听消息的游侠儿着实不少。过去腾不出手, 得瞻前顾后考量整条战线防御的薛猛,第一次品尝到背后有人夯实了基础的快乐。 人心都是肉长的, 总会对自己更亲近的人有所偏向, 但薛猛在襄王身上并没有看到这一点, 反倒清晰意识到,尽管并不直接听命,但襄王眼中,他们和亲卫没有太大差别。 有没有被当做自己人,其实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粮草调动、一些紧俏物资调拨、扫盲培训、切磋训练、医生急救等等方面, 和戏曲这些娱乐, 在东荆城里,虽然东北边将并不直属于襄王,但有了好东西,绝不会少了他们的。 农科院研究出来什么新东西, 也会时不时和军屯中交流一二,粮食还没收,但家禽家畜倒是长得不错,实在是沾了光。 东荆城作为齐国东北边城,除了交通要塞外,同样是屯兵所在,只是为了生活,在军屯里多了些人气。而襄王的到来为整个城池,涂抹上了新的光彩。 那是区别于铁血和冷硬的敌对之外的东西。 却也正是那一分柔和,点燃了枯燥生活中的热血。 薛猛看看营帐中挂着的地图,喃喃着划出来北方一圈,“又快到秋天,这次看看是狄罗人的马刀快,还是我们大齐的弓弩快。” 暂时打不起来的话,他能做的也就是配合散布探子、巩固城池、认真练兵。 齐国总有一战,从上到下的战争机器运转早已成为习惯,也只有不停地巩固、训练,才有战场上的一争之力。就像襄王随口说过的那句,“机会总是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 但荆州边线已经隐隐形成,加上东荆略往北些的卫城堡垒背靠山峦,与黎国荆州废城接壤。原本更多的是用来做哨卡,眼下有了资本底气,把兵线推到那里去,完全能达成攻守互助。 -- 第613页 琢磨着怎么在机会来临的时候搞个大事的将军,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变成那个跟在大兄背后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先锋。 只是过去是知道有人的武勇和兵法会护着他们,如今却是倚仗着趋于平稳的大后方。 薛猛抹了把脸,自嘲地笑一声,眼中的兴奋却骗不了人。 薛瑜对薛猛背地里怎么想,并不了解,知道最近军营中气势强盛,也就放心地没多询问。毕竟,她刚闲下来没多久,就又有了要操心的事情。 三期建筑和商街二期一起建成,二期商街迄今为止只给出了一间,甚至还没开始正式挂牌租赁,竞价的商贾就价格哄抬了不少,但也并不出格,更多的是在竞争自己的铺子能为商街带来什么。 从最初限制下来的经营范围,和竞价要求的不同经营范围已经足以让人看清楚薛瑜画下的规则。 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个白露小城要形成一体。 是的,白露山下称之为街道已经不再准确,三期建设工程结束,连不远处的农科院都已经有了灰瓦红墙,更别说确定要做商铺的二期,和看建筑风格明显是住所的三期了。大片同样风格的建筑群连成一片,以山阳一面为圆心画半圆向外扩散,给这里深深打上了襄王的烙印。 商街竞价和房屋租赁之类的事情,已经有了一次范例,薛瑜操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不过,也和商街有些关系就是了。 二期的开放租赁消息没多久就挂在了商事管理大厅内,但重点却不是租赁,而是“东荆城招商引资项目倡议书”。 起初还有人为着二期商街只外租半条愤愤不平,觉得襄王的确是在恶意搅乱,被一通新词砸下来,发懵的人不在少数。 但仔细一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几乎是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讲,实在不认得太多字的,也能听着旁边一遍遍不厌其烦念告示的声音,理解这个消息。 总结下来不过两条: 有手艺能开工坊,想在东荆买铺子或是卖产品的,要是东西入了选,又能签下雇佣和教导手艺的契书,想在哪里设工坊,在哪里定铺子,以襄王名义担保,会让你用最低价格租下,并且缺钱的还能给你钱花。 有钱有粮但是自家庄子压根没有出彩东西的,可以来大厅看看,在襄王带人筛选出来的工坊里投钱,年底拿分成,襄王查案查税的手段在这里,总不会有假账蒙人,遇到骗子也能找襄王求救。 细分下去,缺钱的来拿到钱,想赚钱的有了赚钱的路子,想来做工的,除了襄王的产业和日渐趋于饱和的官方建设工地,也有了新的去处。强制要求的雇佣人手条款虽然严了些,但谁来开铺子开工坊不需要人?不过是提前有了安排罢了。而令人心头不安的要求教导手艺的一条,并不强求,只是半年内起码要有一个学徒,实际上也是保证传承的事。 这样看下来,襄王拿出半条商街的铺子来鼓励产业发展,实在是大手笔啊!更别说还有为双方担保这种事! 对薛瑜来说,她只出土地和铺子,让租铺子的商贾或手艺人们成本降低,这笔钱在租金里仍能收支平衡,实际上也是无本的生意。在这个节点引进手工业等等小产业进来,稳住发展得已经有些过热的商业,才不会让制造业一直畸形下去。 商业交流发展太盛,趋势都是去做行商贩子了,实业可不就没人做了? 薛瑜忙碌的,正是在雪花一样飞来的自荐里,做最后的筛选。 半条商街虽然是互惠互利的安排,但公益性质也强,审核上马虎不得。 薛瑜是真没想到,通知才挂出去两天,管理大厅就能收上来十几份自荐。其中还有两份是一期商街上的商户递来的。 一份来自听了薛瑜的想法,卖过毛绒坠子的商户,一份来自先前雨夜卖过伞的商户。 第一份倒好解决,不需要二期商街铺子,而是想抢一个招商引资计划下的工坊落成机会。对方主要是由坠子引发了新的想法。毛绒坠子意外地受人喜欢,而毛绒做出来的小动物和香包,只要皮毛处理得够好,气味淡而毛绒舒适,反倒比整块皮子赚得多。 缝纫和拼接坠子原材料的过程中,他雇了不少人来做工,做完了也就没了活干,这次是想专门建一个供货的工坊,把零工变得更正式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法最初来源于薛瑜,皮毛客商一点也没藏着掖着,连赚了多少钱、怎么做这件事,和卖得最好的几种坠子香包样式一起,都写在了自荐中。 商街就那么点,看一期商街的样子,完全是僧多肉少,这样放低的态度,也不奇怪。 薛瑜对这种分包计件式零工的出现,还算看好,正式工和零工相结合,能将时间更零碎些的人的时间利用起来,不管是小孩赚钱,还是病人、老人、女人,对弱势群体来说,都一样是一份助力。 她在帖子上画了个圈,放在待定区域,让流珠去通知陈关留下的情报副手,调来这个皮毛商人盘下铺子后的所作所为,印证后,就能从待定转为“通过”了。 陈关不在,先前积累下的情报并不会随之消失,存在感浅淡的青年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侍卫,却也是薛瑜暗中的触手。整个白露山上下,就是核心中的核心,选进白露商街的第一批铺子,自然也会被留下观察档案。 -- 第614页 如薛瑜所想,制作坠子和缝纫香、小玩偶之类的活计,即便在后世也是用低廉的人力换钱、补贴家用的一大收入来源,在如今的东荆也不例外。 能出苦力气下工地或者进入工坊的人,大多并不稀罕这笔小钱,但也有不少人专门从附近村子赶来卖山货和普通材料的时候,会留在这里多完成些手头上的活。皮毛商人与对方熟悉了,还有过给出原材料,对方领料过些日子再回来交货的流程。 哪怕是一两杂粮谷子,一文铜钱,也是攒下来的向上努力的变化。 在档案里,皮毛商人所为并不是第一例,商街上雇人编苇席也是一门生意,还有收竹子、收各色材料的,围绕着更精致些的白露商街,更大的集市交换在外面诞生。在薛瑜放手观察运转的这段时间里,白露商街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运转逻辑,融入了整个环境中。 从收购材料,到中间制作,再到买卖货物同时也是消费,基本有了流通雏形。 薛瑜心情颇好,把这份画了勾。 不过这样的生意只是一家的生意,倒是可以以计件工的思路,在商事管理大厅设立任务栏,像类似的不需要长期雇佣、零碎、却也简单到没有含金量的零工,通过资源互换,以任务的形式促成合作。 改进的思路写成条子,与这份自荐一起,送去给江乐山,薛瑜拿了主意,后面的处理和细节,就由长史带着人逐一落实。 另一份的自荐来自做竹制品、木制品的商户,也是编苇席的事里雇了人、比皮毛商人还有生意头脑的一人。东荆来的人多,需要的铺盖和遮风挡雨的苇席草席都多,他雇人编的草席,总是不愁卖。 竹制品商户原本在商街上就只占了半个小门脸,和旁人挤在一起,这次递来自荐,是愿意将自己的手艺教出去建立略大的工坊,换来二期商街的一间小铺子。 他的技艺分为两种,一种是竹编、藤编,出产苇席和编筐等等,经久耐用,一种是竹伞,产量极少又昂贵,一把伞前后起码要做半个多月,上次雷雨天卖掉的伞已经是长期留下来的库存,再多的就没有了。 薛瑜看中他的自荐,主要在于既有高端产品,又有中低端产品,形成工坊,甚至可以考虑和清颜阁联动。当然,对方的手艺比不上皇室匠人,但在伞上,也有独到之处。 大概唯一的问题就是,东荆并不盛产竹子。要建立工坊,一年等不到原材料,那算什么事?对方选择不自己干的原因,也落在了这里。 造纸工坊的竹子原料来自安阳城附近圈起的山中,更多的竹子则来自梁州,但这两处对东荆来说,原料都离得太远,也未必合适。 薛瑜把此人资料来回看了看,忽地笑了。 果然是动静越大,聚集来的人越多,基数有了,聪明人多了,藏龙卧虎还远吗? 竹制品商户的帖子是请商街上卖墨锭砚台的铺子写的,最近这间铺子也兼职了代笔一职,赚得反而比正常生意多,薛瑜前面扫过的几个自荐帖子里,也有几封是来自他们的手笔。但这里透露出的不是笔墨铺子的意思,而是竹制品商户的试探。 东荆不产竹,剿匪跑过许多个山头的伍戈写回来的详细战报里,却提到了荆南大片产竹的几座山。竹制品商户是黎国信州人,却不如说是逃走的荆州人。 商贾们对通路还是敏感的,尽管对荆州态度更偏悲观,但抱着一点期待,就会对荆州蠢蠢欲动。 “竹料可供,制伞可安排小型工坊,编制等工作则参考上一例为准。”薛瑜写好这份处理批示,允了荐书,继续将重任分给江乐山。 后面还有十几份没看,叩门声响起,在旁一起处理琐事的流珠迎出去,通禀是伍戈回来了。薛瑜停了笔,“进。” 伍戈推门进来,推金山倒玉柱般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抱拳行礼,“臣伍戈,领第二卫五百人守荆南,返回五百人,听凭殿下差遣。” 听上去留下的人数极少,但加上工匠和训练得有些样子的民兵,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在第二卫离开后偷家,也得拿出真本事才行,但大军调动,大概率被探子观察到,回防也来得及。 伍戈不是离开后第一次返回东荆,但上次回来十分低调,这次却是大摇大摆从东荆城东城门带队进来,穿戴完整,从厮杀中磨砺出的凶悍锐利感扑面而来。却只是展示自己的强大,让薛瑜能清晰感觉到,这把剑并不会伤及握剑人的手。 “伍将军一路辛苦,起吧。” 薛瑜让人落座,目光停在伍戈银光闪闪的甲胄上,分神想了一瞬,以玄刀寨身份血祭荆州亡魂,坐实了他们的出身的第三卫,却在伍戈的话音里回过神。 “殿下,臣带回来的夜明珠矿,是不是少了些?” 伍戈语带调侃,薛瑜瞟她一眼,“是少了些,连送去京中都不够格,不就得留下来自己用?” 荆州矿区的事,并没有大肆宣扬,运回来的材料也迅速补进了日常使用中,煤炭和石灰等普通材料东荆城一天能从各处运来十几车,又变成其他东西运往各个地方,一点也不起眼,也没引起人注意。 但新发现的夜明珠不一样。一条矿脉里采出的十几斤萤石,出产并不多,薛瑜听描述猜测应该是伴生矿之类的存在。东西好,照常理,一点点卖出去也价值甚高,但的确太零碎了些,离作为珠宝的价格相差太大,薛瑜干脆把东西留下来,作为三期建筑的宅前小灯特殊设计了。 -- 第615页 绿光有些吓人,但看在夜明珠的份上,大概没人会为这个纠缠。宅子一租一卖,不比卖萤石赚多了? 薛瑜算盘打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旁人并不知道内情,被她的大手笔吓了一大跳。三期宅子售卖租赁活动与二期商街招租消息同时公布,在正式到了宅院门前,转了一圈后,天色暗下来时,有心在离襄王近的地方置产的士绅们看着门前,瞠目结舌: 拿夜明珠当门前灯笼?!这可真是太奢侈了! 背地里流传起来的感叹不绝,在薛瑜初来东荆时送过礼的众人,这才道:难怪襄王看不上我们的礼! 各种风声都在情报部门的引导之中,薛瑜并不需要操心。她看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的伍戈,淡笑着提醒:“要是十五演武那天,你们让我发现偷懒了,那送多少夜明珠可都没用。” “当然不会!”伍戈神色一肃。 东西本是从荆州地里挖出来的,她只是带人运回来罢了,成与不成,其实都不重要。但要是在殿下面前演武失利,那她简直是丢人丢大了! 被薛瑜一提醒,刚赶回东荆的伍戈也不多留了,匆匆告退,生怕事到临头出了什么纰漏。薛瑜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想起之前遇到她时那个轻声细语的女郎,身姿同样曼妙,却像是被释放了压抑的天性,透着几分恣意。 “殿下,京中来信!” 一声通传刚来,就听外面又响起一声,“殿下,护卫崔使君回去的小队回来了,带了黎国崔氏带来的贺礼。” 薛猛含着怒意的声音紧随其后,“殿下,边境石勒部贺礼今日抵达东荆北卫城。” 薛瑜一怔,无奈摇头。 事情忙碌,她本是忘了八月中旬还有什么私事的,但从上旬结束后开始的送礼大军,让她不得不想起来自己生辰将至这码事。 原本年纪还小的人是不过寿的,生辰也只是家中小宴庆祝一下罢了,但这个规矩,放在一地之主身上,就完全不成立了。虽不至于像皇帝过寿那样引来各国使臣,但下一层的贺礼也不会少。她可以忘记,但有的是人提醒她。 要不是薛瑜明言拒绝得早,现在整个东荆和东荆周围聚集的人,怕是光送礼都能堆满白露山上襄王府。 崔齐光走得早,当时完全没提过这件事,算算时间,约莫是到了黎国都城后没两天就带着贺礼上路了。 薛瑜捏了捏眉心,先处理薛猛带来的事,让人给他上了两杯凉茶消消火,才道,“石勒部的礼我让人拦回去,将军近日巡城多注意些为好。北部恐有大动作。” 阿白阿莫带着人没休息几天再次北上,几乎和被留下了一半士族子弟的清颜阁为主的商队前后脚离开,一北一南,两边都同样并不太平。 东荆北卫城往前就是边境线,没几天,派出信使的石勒都烈就见信使怎么去的怎么回来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串狼牙项链,又长又雪亮的牙锋深处还有残血,让人可以想见,在被斩下狼牙前,这匹狼该有多么嗜血凶狠。 “襄王不要?” 信使清楚自己没办好差事,擦了擦汗,嗫嚅着:“是、是……” 石勒都烈除了略深的轮廓,极似汉人的面孔上,一双眼珠动了动,“怎么说的?” 信使:“齐人说‘殿下年少,寿礼太重,心意到了便是’。” 被派出去的信使有一口流利的汉话,甚至能听出雅音痕迹,比大多齐人说得还要好些。 石勒都烈翻起唇,露出一个狼似的笑,压迫感十足,“哈!” 他想起那两张相似的面孔,那个孱弱又令人惊艳的少年,挣脱了死亡,瘦小的身躯里燃烧着勃勃雄心,让他看到这群围猎的狼里,牙长身形却小,乍一看没人会把它当做狼王的那只小狼,就想起了她。她可比另一个家伙有趣多了,只是,她并不愿意接受草原的友谊。 也不一定。 石勒都烈:“去把灵宝真人派来的人叫来。” 还在营帐里的信使擦了擦汗,不太确定自家主将到底要干什么,哆哆嗦嗦问道,“那位仙师,您、您不是让人锁起来了吗?万一一松手,他回到大都,我们……” 抓都抓了,虽然瞒着多数人,他心里也忐忑,但现在怎么好像又要放出来?放出来,他们这些不敬仙师的人还有命在吗? 虽然搞不懂中原人的仙师到底是什么,但草原的萨满地位崇高,灵宝真人能胜过大萨满一头,在简单的代换里,他就是比大萨满还要接近神的存在,信使恐惧也情有可原。 石勒都烈把狼牙项链打了个结,放回盒子,从架子上捡起弓,“那就让他飞。他能比鹰飞得还快?还是上天下地?我张弓能射鹰眼,这把弓,还没杀过神仙。” 信使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想劝,身体又诚实地往外退去,赶紧去给主将找人。 石勒都烈张弓搭箭,瞄准帐篷中的卷轴,一根箭呼啸而出,在极近的距离里射穿了羊皮卷,去势未减,硬是穿透了搭帐篷的木柱,只剩箭羽在外面颤颤。 羊皮卷上,被豁开大洞的地方,用狄罗语写着“塔休”。 石勒都烈摸了摸穿出木柱的箭头,摇摇头,喃喃自语,“还是不对。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臂力,能在那么远的距离射出贯穿四肢……是他们用的箭不一样,还是弓?” -- 第616页 对战争器械最敏感的,只有一线使用者。 刚刚带人回来的下属在他沉思时没有出声,却很清楚石勒都烈说的是什么。塔休部战死后,捷捷部部分人死里逃生回来禀报的消息,就包括了详细的战斗经历,初听没什么,但仔细去分辨,就能发觉里面处处问题。 玄刀寨不算什么,但他们有了利器,恐怕就要影响对峙拉锯的边境了。或许,塔休部只是一个开始。 第265章 . 生辰 多一分嫌艳,少一分嫌浅,此刻却…… 石勒部驻扎地点向西南方百里开外, 悄无声息摸过许多个山头,在荆州开展拉练的神射队伍,有同样的感觉。 已经逐渐熟悉荆州地势的神射队伍, 凭着瞄准镜发现过无数次危机, 却险些在这里翻了车。刚翻过一座山,个个背着掩护躲进山林, 从山路搜寻开始,再次寻找荆北声名鹊起的玄刀寨踪迹。但在他们摸上山, 再翻过一个山头看到耕种痕迹之前,示警提醒声响起: “糟了,快灭火,有人来这个方向了!” 警戒的队员第一个示警,对方来得太快, 看上去明明只是普通的百姓,却有着不同一般的意志力与判断力, 没有被神射队制造的假象声音迷惑, 直接找到了刚刚陷阱起火的地方。 好在, 神射队的训练也不是白做的,在他们抵达时早已撤走。 “玄刀寨这么厉害?”少年人们面面相觑,“怎么这次,瞄准镜发现得晚了?小全,是不是你偷懒了!” “明明是那个陷阱太隐蔽!” 刚出声, 就都被简骑尉挨个敲过去, “都有错,不用抢着认,等会老子再罚你们。走,抓个人问问。” 玄刀寨的名声在近期实在响亮, 齐国和荆州防线其实完全可以交流一下,能拉拢对方更好,简骑尉才选择了这里作为神射队伍的最后一站。 又能来找盟友,又能接近边防,是再好不过的双赢。 但等捞住落单的人,飞快被人发现追得不得不躲出十几里后,简骑尉心里也生出了诧异:玄刀寨这是有能人,能把一群没拿多久刀枪的百姓训练成这样的精兵。同时,反应速度奇快说明对方对这片熟悉,应该不仅经营了他们扬名前后这段时间。 要是之前只是想试试合作,这次,简骑尉是真的见猎心喜了。 一问,甚至不需要问,被抓住的俘虏就瞪着他们,“等我们寨主回来了,一定给我报仇!” 别说年轻的兵士们愣了,连简骑尉也愣住了。 怎么,他们千里迢迢跑来找人,人却不在?这可怎么办?不应该啊,玄刀寨寨主刚扬名,不该正是应对反扑的时候吗?怎么会离开这里? 神射队伍接连几次观察都失败了,绕着之前踩中陷阱的位置逐步逼进,但前两次都被稀奇古怪的陷阱引来了守卫,第三次起,玄刀寨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就更难接近了。 他们与对方并不想对立,抓了人也得放回去,眼看玄刀寨寨主迟迟不归,只能先把这个目的搁置下来,从边缘绕道,去探北部边境虚实。 跟在队伍里的薛琅仍是一人一弓,动手时抢眼得很,被询问怎么做到时也愿意教导伙伴,只是闲暇时的夜里,在接近圆月的月色下,怔怔望向西南方。 那是东荆城的方向。 薛琅倒不是唯一一个亲近却没有给薛瑜送来贺礼的人,起码京城几个师长和皇帝都没有什么动静,薛玥请人送来的礼物,正正好是八月十三抵达。 薛瑜虽然被石勒都烈莫名其妙的搞事烦了一下,但看着小姑娘整理出来一笔一划写就的故事集,还是有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她这几个月来,自从开始搞普法故事宣传,往京中也是每隔半月随信送过去两个故事。有些案子略微吓人,薛玥的回信里就会一边委屈地表示“阿兄故意吓我”,一边又迫不及待地在询问案件结局。 在悬疑推理法制频道故事上,薛玥绝对是又菜又爱听的那种人。 本就选的是适合教育小朋友的故事,薛瑜只是在下面送来审核故事内容时,顺便从江乐山那里拿些走,费不了什么事,但薛玥不这样想。她为这些故事配了图,也认认真真抄写了相关律法条文,甚至还仿着东荆普法故事的文风,在最后两个薛瑜送去京中的故事后面加了美好结局,又增添了几个小故事。 薛玥还在念书,内容或许是她想的,但文章本身写成这样大概对她来说有点难,被请来捉刀的,除了苏禾远不做他人想。 整理好这些故事,又填补内容,花的心思一点不少。在信里,薛玥写道: “玥贺阿兄生辰,身无长物,便以此相赠,若能帮上兄长……” 连生辰礼都在认认真真思考着怎么能帮上她的忙。 薛玥如今在信中透露出的宫中环境,自然称不上身无长物,但薛瑜能感觉出来,对她而言,那些都不属于她,或许只有像去年的那支舞,今年的这本书,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薛瑜没养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性子会不会不够好,但愿意上进,也是一件好事。 固然她有机会为薛玥做决定,但薛玥的命运,仍在她自己手中。这也是薛瑜鼓励她拥有一技之长的根本原因。 薛瑜读完薛玥为两个故事补上的结局,害人者没有像原本案卷中逍遥多年后才被绳之以法,而是立刻被发现了踪迹,判了刑,告慰亡者在天之灵。小姑娘的期待,并不是天降仙女复活之类的内容,没有超出正常范围,让这个故事不像普法故事,留下了一线温情。 -- 第617页 “乐山?”薛瑜踏出书房,去隔壁小楼唤人,“有新的《拍案惊奇》的故事了。” 王府的文臣处理各种事务的时候与她离得不远,正好也出来散散石勒都烈搞事的不快。 江乐山记忆力不错,很快找到了前后两种故事的不同,薛瑜对他点点头,“就用这版吧。” 虽然不符合案卷,但,她愿意保留这份温柔。 这只是从江乐山手边过手的小事一桩,点头应下后,跟着询问:“这是何人所作?” 在薛瑜身边待久了,或许也因为被压榨久了,两人在某些方面思维极其同步,薛瑜一看神色就知道,下一句大概是“能不能请来剧院或是藏书阁做事”。 还好东荆选官考试要来了,考完,现在还在备考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能拉来干活。 “相隔甚远,怕是不便请来啊。”薛瑜卖了个关子,在江乐山疑惑追问时,没忍住笑,“是小五编的,是不是很有天分?” 薛瑜自己没意识到,她说起薛玥时的炫耀口吻,和过去皇帝向旁人提起她,两个弟妹向别人说起兄长时,一模一样。 江乐山十分捧场,但薛瑜也知道听好话要适可而止,溜达完回了书房,继续拆崔家送来的贺礼。 崔氏与她素不相识,除了国家层面,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崔齐光,以前方锦湖那个骗人的把戏,自然是不能当真的,因此,薛瑜还挺好奇贺礼会是什么。 太贵重的装饰之类的,大概得找机会还回去。见过楚国世家派出来的商队送礼的态度,薛瑜对崔家的礼物有些想法。珍珠宝器等等,左不过是崔齐光承诺过的回报。 藤编箱笼只有一臂长宽,大多数时间都跟在薛瑜身边的魏卫河动手拆开,里面没有他担忧过的利器,也没有薛瑜好奇的贵重装饰。 东西贵重是真贵重,但说不值钱,对一些人来说也的确不值钱。 薛瑜一卷卷拿出里面的书,装帧不是逐渐往她熟悉的模样靠拢的翻页书,也不是古旧些的卷轴竹简,而是厚厚的、像浓缩小抄本一样的纸卷。墨迹很新,抄录的字迹密密麻麻,一卷卷纸塞满了藤箱,不知抄写者废了多少心力。 她凭着记忆去相互印证,这里的书,和崔齐光在离开东荆前留下的那部分,无一本重合。里面许多都是不曾听闻名字、或许已经在战乱散佚中成为孤本的书籍。 和崔齐光商量让他应下送来书本的时候,薛瑜的期待其实很低,之前送来的书箱都已经超出了她的猜测。眼下崔齐光已然回国,即便不履诺,只说之前已经完成,也没人能说什么。 纸卷下方是一封信,崔齐光简单祝贺了她的生辰,或许是怕她不收这箱书,直接表示这不是他和崔家贺礼,而是他答应过薛瑜的事。 但在薛瑜看来,回到平川城,送出来这样的礼物,完全不可能不惊动掌家的家主。 同时,侍卫们汇报的在平川城停了三天立刻折返,这样就有了说不通的时间问题,三天时间崔齐光总得处理回去的事,这么多书,短短时间里就算不眠不休,怕是也抄不完。 或许,在这些抄写的书籍里,也有崔氏的一份力?比如,开放藏书阁什么的? 这份礼物的确是薛瑜需要的,创新和底蕴都很重要,补充齐国藏书能吸引更多的人,也能让更多人有机会学习。 这份示好轻而不易察觉,薛瑜拿起一卷书,翘起唇角。对礼物的好奇,如今变成了对崔氏行事的好奇。 十四日的生辰小宴前,不喜他人伺候的薛瑜寝居,流珠踏了进来。她一下下梳顺跟随的殿下的长发,看着镜中眉眼温和、却威严内藏的少年人,眼角不自觉地红了。 流珠为薛瑜戴上昨夜才从京中赶到的发冠,内造的手艺精巧绝伦,红宝嵌在鎏金冠上,颜色很艳,但薛瑜仍压住了它,为她平添灼灼容色,多一分嫌艳丽轻佻,少一分嫌浅薄暗淡,此刻却是正正好的威仪。 薛瑜以为不会有的皇帝的礼物,还是赶到了。 穿戴好,流珠一如既往地端来了长寿面,笑盈盈地望向薛瑜,“殿下,炖汤用的是山下新养成的小母鸡,味道很清甜呢,快尝尝。” 熟悉的长寿面,熟悉的人,只是配料丰富许多,身边的装点也增加许多。 薛瑜垂眼看着碗里煎到边缘泛着金黄鸡蛋,不远处传来的核对小宴的清点声显得襄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吃过早食的长寿面,她在王府设下的小宴在下午就要开始。 生辰宴没打算大办,王府之外,只给薛猛和始终没住进王府、做编外人员的陈安发了帖子,几个带兵的将领中,除了还孤悬在外的方锦湖作为第三卫副统领大概得守着开始紧张的北部边境线赶不回来,连南下的陈关都在早上赶了回来。其他人都是常在襄王府来往的文臣或研究队伍,差不多都是熟脸。人数不多,但也足够让难得办宴会的襄王府上下早早开始忙碌起来。 而安排在中秋当天的演武阅兵,就更热闹了。 薛瑜端过碗,借着碗边,握了握流珠的手,流珠别过头,眨掉泪花,又是一双笑眼,“多好呀,殿下。” 薛瑜不由得也笑起来。 去年今日,仍历历在目。 好在这一切没有辜负她的努力,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266章 . 贺礼(二更) 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全场…… -- 第618页 生辰小宴上都是熟人, 更多的是一个聚一聚的机会,薛瑜除了换上了皇帝派人送来的发冠,其他什么也没改动。 比起发冠, 薛瑜更重视皇帝送来的信。这几个月她半个月传信回去一次, 将试验区域的变化写给皇帝听,顺便打打边境荆州预防针。 人虽然不在京中, 但该刷的脸还是要刷的。让人看着一个区域成长起来,观感总比突然冒出来的强些。到了推广的时候, 除了公事公办的策划书和计划表之类的东西外,坐在宫中的皇帝对这里一切,也能有足够的真实感。 薛瑜还记得钟启光的那幅画,她在外,既是自己的手, 也是皇帝的眼睛,他轻易不适合出宫, 渔樵耕读等美景, 便以她的信来承载百分之一。 不过, 这封回信却不是针对东荆城,而是荆州边境线的问题。 第三卫就在荆北,战局改变就是天下局势,不可能不告诉皇帝,她自行其是。 她来到东荆后, 对荆州下手, 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皇帝的默许,薛瑜清楚地记得离开前皇帝在那里舆图上看到的,被圈起来的荆州。她的封地本来就是东荆, 经营荆州,不过是顺势而为。 “不惧狄罗。” 信件上字迹铁画银钩,虽然没有与皇帝见面,但薛瑜已经读懂了皇帝的态度。 第三卫的骚扰和阻止狄罗南下等等安排,已经被皇帝允了。再往草原去搞搞事,也未尝不可。 薛瑜摸了摸发冠,背后有人做后盾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殿下,宝善来了。” 宝善随声而入,抱着个比脑袋还大的匣子,贴着黑钿的木匣看着就很沉重,连带着壮实的番僧一起跪倒,砸在地面上咚的一声,薛瑜听了都替人膝盖疼。 “起来吧,是有什么事?” 薛瑜回忆了一下,近期玄刀寨在荆北搅风搅雨,引走了不少视线,连割下来的塔休部头人脑袋还在一城一城地往南挂,名声如日中天,比和气生财做生意的白露商街,在商队里的名声都不遑多让。 但是定下的策略和动向都已经成形,不需要她插手太多,这时候方锦湖派人回来,却有些奇怪了。 宝善一路进来自然看到了王府中的新装饰,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但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审美都挺正常,他实在不太确定这个生辰礼,襄王会不会喜欢。听到问题,没有抬头,伏地捧起匣子:“谨贺殿下生辰。” 魏卫河上前接过,在距离薛瑜一尺开外,替她打开。 刚开了条缝,一缕灰烟喷出落下,薛瑜皱起眉。混着香料的石灰味太过明显,让她简直梦回在鸣水视察水泥工坊的时候。这种需要处理材料,材料极其容易积累粉尘的工坊,配备了不少风扇和水盆净化处理粉尘和化学伤害,但也挡不住巨大的灰味。 不是,方锦湖送石灰回来干嘛?发现矿了? “此贼为塔休部头人,掠我大齐百姓,侵荆州土地,幸将军领属下等人一同应战,将其枭首……” 宝善的解释紧随其后,薛瑜这时候也看清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脑袋,断口发白,整张脸青白得可怕。 ??? 人头上的血擦得挺干净,甚至薛瑜定下神,都要怀疑这是个模型玩具。 方锦湖的脑回路你别猜,人头做贺礼,这是正常人干的事? 但这个礼物,论背后的价值,却真的挺不错的。玄刀寨扬名,稳固荆北,引动草原,方锦湖将她给的目标,完成得都很妥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头旁边塞满的石灰粉与各色香粉,被螺钿妆点的木匣精细又漂亮,薛瑜诡异地从这个礼物上面,品出了方锦湖的期待。 好像派出去的一条猎犬,抓到了满意的猎物,却在送给主人之前,费劲巴拉地把猎物包装了一边,为了让猎物更好看、更相称。 人都送来了,塔休部被杀,人头在东荆这里,也可以做些文章。 但礼物都是礼尚往来,薛瑜有些心虚,她压根没有给方锦湖准备什么礼物。毕竟,之前她也没指望方锦湖能送她贺礼。 ……什么乱七八糟的。 薛瑜敲了敲脑门,止住翻腾的思绪。 宝善看着盯着礼物盒子半天没转眼睛的襄王,心里咯噔一声:真没想到,襄王是真喜欢这个礼物啊? 除了木匣,宝善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石勒都烈带人入金帐汗国大都时,捷捷部随行,眼下边关除了石勒部只有捷捷部入过四月的大都,递来消息归顺,并且告知我们,当时狼主身边,有一个来自南方的汉人道士,与草原萨满斗法。” 薛瑜回过神,这个消息,对屡寻太平道不见的她是一个切入点。 或许,金帐汗国老可汗死得那么早,也与太平道有关? 那派商队入草原探路,增加医生的筹码,这步棋似乎走对了。 宝善该送的礼物、该传的话都送到了,很快被引了下去,薛瑜放空地想了想该让他给方锦湖带什么礼物回去,发觉自己毫无头绪,干脆放弃,留下木匣,让人去请江乐山。 处理公务,可以解忧。 刚与江乐山议事完,就在之前请过众士绅的小楼上摆开了宴席,除了吃饭的人多了些外,倒是与薛瑜的日常没什么区别。 第一轮敬酒吃喝结束,薛瑜不好酒,也不会逼着自家下属搞酒桌文化,迅速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人们从固定的位置上起身,看着戏台上上去了人表演,窗外悬崖云端飞瀑,窗内自产自足的佳肴茶点,唱腔笑语,享受生活。 -- 第619页 做大老板的薛瑜发话让随意些,自己也在围成一圈的戏台下随便找了位置落座,压根没讲究什么主次,近距离接触薛瑜的一些螺丝钉文臣,尽管有了“襄王之鹰”的名号,更多的是被江乐山领着做事的文臣们,这下才能真正感觉到襄王有多平易近人。 但平易近人,和普普通通还是有区别的,没有架子,却也是最大的架子,薛瑜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全场中心。独一无二的宝座。 台上演的倒不是最近在剧院里大热的“斩银家子”,生辰毕竟不太适合打打杀杀,取了西王母赠周王灵药的故事改编,与其说是讲故事,还不如说是在周王西巡路上经历各种惊喜,套了个壳子来逗乐抖包袱。 薛瑜坐在下面,已经接到了“青鸟衔花”、“灵猴赠桃”、“山神招仙影”等等稀奇古怪的礼物,看得出来,讲故事表演戏曲的几个人拿出了浑身解数,送到台上周王扮演者手中的,远不如她手里的东西。 一段时间没管,让搞艺术这群家伙自己自由发挥,有些小惊喜还是挺不错的。 薛瑜只当不知道那什么仙影是皮影戏搞出来的、花和各色礼物都不过是障眼法,有些简陋笨拙的本土魔术,只要不是拿出去骗人,逗个乐罢了,何必当真。 白露剧院如今趋近台柱子的表演者歇业一天来讨大老板欢心,看着薛瑜弯起的眼睛,更卖力了些。 江乐山占了桌子旁另一个位置没多久,就被人拉走。伍戈今天意外地换了一身裙子,广袖的碧色纱裙,耳铛轻响,不与那群室内工作的文臣站在一处,没人能看出她其实被晒黑了许多,又是去年秋天进京的那个娇俏美人。 “殿下,这花枪耍得实在有些轻飘,不如臣来一段?” 不开口是娇俏美人,开口就是气势汹汹的美人。 薛瑜看了眼她的裙子,少女动静皆宜,和换了身白纱滚红边的流珠正好一文一武,养眼得很。 “好好歇着,明天有你耍的。” 薛瑜指的自然是中秋的阅兵演武,也是展示武力的机会。 听到台下阻止,在台上打得热热闹闹,最重要的是有趣的表演者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好险好险,差点被伍将军抢了机会。 人皆爱美,薛瑜身边本就惹人注目,左右坐着两个美人,一热烈一温婉,更是吸引眼球。文臣里有人悄摸摸动了心思,看中央大佬们说话态度坦然,一时有些摸不准襄王忽多忽少的桃色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他们未尝没有机会。 难得的不用想太多,都是自己人,只需要轻松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机会,薛瑜才不会管,要是有人能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自己人的宴会上,也带来了些家眷,在注意到薛瑜身侧美人时,有人注意的是美人本身,有人注意的却是薛瑜。 “殿下,家兄蒙殿下赏识入王府做事,小女敬殿下一杯。” 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杏色衣裙的少女正介于青涩与动人之间,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大袖外纱帛袅袅而落,垂到薛瑜脚前,差一点就缠上了她的衣摆。 薛瑜实打实地愣了一瞬。感受到上位者的注视,杏衣少女耳垂一点点红了,在一身浅淡又温柔的颜色里,成为了唯一的亮色。 伍戈对薛瑜没有别的心思,见这一幕,只觉得郎才女貌,跟随的主上若有心思,纳入房中未尝不可。但秋狩时见过的树下妃色衣裙飞快闪过她脑海,不由得对比了一下。 要说好颜色,温柔如水,还得是那位方家女郎。见过美人,论起郎才女貌,眼前这一幕就差了些味道。只是……方女史不也跟了襄王,怎么不曾见人? 流珠刚起身,就被薛瑜按住,屈膝举杯的少女坚持两个呼吸,已经觉得双腿僵硬,正忐忑忧虑着,就见襄王动了,心中暗喜。 薛瑜没接杯子,也没允对方起身,拍了拍流珠手臂,饶有兴趣地询问,“你兄长是?” 身边除了工作狂下属,就是研究狂人、训练狂人,她有时候都不会想起来还有男女之事这种问题,今天碰上,倒是有趣得很。 “家兄怀阴县丞尹金……” 少女没说完,薛瑜了然地哦了一声,“我记得他。你今年应当还未及笄,对吧?” 腿酸得不行的少女心砰砰直跳,娇羞地点点头。 薛瑜把人对上了号,收起笑,“你此刻应当还在读书,怎么来参加小宴了?” 之前选了些人准备一起参加秋末的选官考试,黄芪是一个,文臣们家里的女眷也进去不少,薛瑜虽然没有直接去管他们读书进度,但选了些什么人她还是知道的。 少女听到意料之外的话题,猝然抬头,愣愣地望向襄王。 少年人双颊瘦削清俊,眼型偏圆,总会让人第一眼觉得温和易亲近,但敛去笑意后,上位者的威严几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她根本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襄王招来兄长,语气平淡:“好好念书。” 不远处没有她这么大胆直接走到薛瑜身边的女眷们,看着端坐着一身清贵的少年郎低头注视眼前少女,连身后据说十分受宠的流珠娘子都被按住了。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气氛太好,很难让人不脑补些粉红泡泡出来,捏着帕子心中咬牙:这小妮子倒是厉害! 直到被兄长赔笑道歉领走,缩在小楼二层角落,杏衣少女还在回想刚刚那一瞬间的心潮涌动。 -- 第620页 她心里明白,襄王是给她全了脸面的,不然直接让人带出去,那就别想再东荆出头。 见人离开,心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羡嫉的一些同龄女眷聘聘婷婷走过去,询问少女方才与襄王殿下说了些什么。 杏衣少女被询问多了,才从自己的世界脱离出来,手中还握着刚刚拿去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双颊泛红,“只是替兄长感谢了殿下。” 对薛瑜来说都是一派的自己人,但私下里各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再往下聊,来打听消息的人忽地发觉少女与之前并不一样了,邀请人去白露商街逛逛,无一例外被回绝。 回绝理由都是:“我要早些回家读书,兄长还等着呢。” 碰了软钉子的人悻悻:真要读书,还来赴宴干嘛???彼岸樱花开 少女的出现于薛瑜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被两个研究队伍领队的主要负责将领缠住的江乐山,临时脱身,躬身双手奉上一张折起来的纸。 “殿下不许铺张,不收赠礼,军中可用演武贺殿下生辰,臣以心意为赠,祝殿下年年岁岁,顺心康泰。” 江乐山在鸣水大病那一场后,身体反倒逐渐好了起来,除了脸上硕大的黑眼圈,脸色比以前好多了,认真说话时,黑亮眼睛里映出薛瑜的身影,倒也有几分青年的文雅俊秀。 但之前第一轮敬酒已经说过祝词,专门多出现一次,是一个个都不想让她好好看台上的戏? 薛瑜打开他一本正经送上的礼物单子,瞟了远远被拉走的人一眼。 折起来的纸上没写几个字,却是薛瑜关注过的事情。 “怀阴县呈报,匠学集体制成农具改良一件,命名为推镰。在苜蓿田收割中远胜普通镰刀。” 配图是一个看上去像小推车一样的东西,薛瑜看图纸看惯了,没研究多久,就意识到这玩意是拿来做什么的。推车上刀下篓,带有小轮,背后是扶手,除了东西看上去更像是镰刀和背篓的拼装外,其实已经有了些后世收割机的影子。 现在的收割还是用镰刀进行,效率偏低。有了推镰,虽然达不到解放双手直接交给机器的程度,但下次改进,和电力或是内燃驱动连接在一起,不就是自动化机械了? 镰刀应该还可以针对不同作物进行高低调节;加上推车的篓筐,整体的形状还需要调整;推镰应该也不适应小范围、大坡度的种植;一台推镰要只是拼装造价还好,追求效率做整体优化的话,造价大概能和曲辕犁比比,除非需要抢收,怕作物烂在地里,不然人力成本其实比配齐收割推镰要低,平原地带大面积作物种植场地才能稳住这种成本…… 薛瑜下意识分析起这样的设计哪里可以改进,使用范围和成本哪里受限,写写画画没多久,才忽然反应过来: 明明说好了开宴这个下午到傍晚不谈公事,江乐山居然把这么大一个消息拖到现在才报上来,这分明是故意看她加班。 但不得不说,这份礼物,薛瑜的确喜欢。 煞费苦心去培养匠学、让更多的人学习知识,把自己懂得的一些基础交给各个有些敝扫自珍习惯的大匠,让他们全心全意地认识到,守着老本没用,走在前沿创新才有用,再在基础知识上成体系地教导新的学生…… 不就是为了有人能踩在前人基础上,来走上这条路吗? 虽然悬赏出去的培育出亩产六百斤以上粮食的悬赏,目前还没人领到手,但农具改革的奖励,已经能发出去了。 这次不需要再想方设法洗脱薛瑜主导的痕迹,和曲辕犁不一样,真的不是她拿到了设计图,做的逆推工程。 这笔赏钱,薛瑜给得心甘情愿。 创造出推镰的匠人或者学生,奖励可以换钱,也可以换工作,端看对方如何选择。不过不管选哪一种,人都会在薛瑜这里留下记录。 还是那句话,人才苗子,一点也不嫌多。 薛瑜偏头让身边魏卫河过去传话,江乐山引出来的消息,就让他今天加班处理吧。 陈关在第一轮敬酒后就暂时退场去处理突发事件,回来时正好是戏台上西王母赠灵药,西王母与周王一起将灵药奉到薛瑜面前,唱词热热闹闹。 他附在薛瑜耳边,轻声禀报,“试图在山下放火的人已经抓住了,见势不妙就想自焚,火有些特殊,泼水不灭,紧急从旁边拉了沙土才救下人。来源不太清白,应是楚国跟来的探子。” 薛瑜眉梢微动。 泼水不灭的火,可能性有很多,现在的条件里最可能的就是酒精或者石油。 这算什么?楚国旧相识送来的生日贺礼? 薛瑜轻轻颔首,“人关起来慢慢问,火的问题,记得收集残渣。” 在东荆范围内,该问责的去让人问责,该传消息去楚国指责的,就得等查清楚再说。至于燃料到底是什么,审问后就知道了。 台上唱起了另一场戏,同样的热闹有趣剧目,薛瑜喝了口酒,目光扫过小楼里相互攀谈的众人,浮起淡淡的笑。 几杯酒下肚,薛瑜脸色微红,但还没有太醉,拎着酒盅在场中走了一圈的薛猛回来,大力握住薛瑜手臂,“殿下,喝!” 薛瑜闻着迎面而来的大股酒气,再看看薛猛胡子下通红的脸,胡须上还沾着些不知道是酒液还是眼泪的水珠,显然是醉了。她不动声色扯了扯手,没扯出来,只好让人扶着薛猛先坐下。 -- 第621页 扫视了一圈场中,薛瑜才发觉,除了陈关和魏卫河脸色尚正常,和军方沾边的几个人,都醉醺醺的。退役老兵陈安全场最惨,手边两个酒坛,醉得已经快睁不开眼。 不用问,都是薛猛干的。 仔细再看刚回来没多久的陈关,看上去娃娃脸上还是正常的笑容,眼神却是飘忽的,天知道被灌了多少酒。 还是魏卫河让人放心些。 薛猛等了等,没等到薛瑜举杯,又嚷了起来:“殿下,喝一个!这么好的日子,不醉不归!” 先前他拉住的都是他十分欣赏的武将后辈,辈分与身份放在这里,也无人会拒绝。薛瑜倒想拒绝,但这么大个汉子,说着好话来劝酒,又是长辈又是十分重要的将军,三杯里总得喝一杯。 薛猛倒也不是来找茬的,只是心里情绪澎湃,都用酒诉说了。看着薛瑜饮尽杯中酒,握着薛瑜手臂,把桌上点心往她身边推了推,“殿下,你为东荆操心得太多了,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来来来,今天多吃、多喝!” 抽条长高导致的瘦削,在他眼里也就比小鸡仔强点,没说两句,自己就联想到万一受个风吹日晒襄王病重,竟是担忧地絮絮叨叨起来。 薛瑜和他喝了几杯,脑袋有些发晕,听着中年人念叨,一时哭笑不得。再往下喝,薛猛开始念叨着要耍长戟,“当年大兄亲手教的我,比这些家伙强得多!” 台上耍着木刀的表演者僵了僵,薛瑜不由得扶额,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表演的人实在无辜,伍戈和薛猛一个两个都想取而代之。 薛猛被阻止,还不满意,“真的,我现在就能耍给殿下看——” “刀枪乃战场武勇,怎么能让将军为取乐出手呢?来人,扶将军和陈公去休息。” 薛瑜把人交给仆从,被哄住的薛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挥着手,“下次再一起喝酒!我们划拳!” 单方面认证了薛瑜的酒友身份。 王府够大,多歇下来两个人不算什么,流珠嘱咐人去送醒酒汤,把桌上点心换成爽口些的凉菜,“殿下,你醉了。” 薛瑜睁着眼回望她,摇摇头,“我哪里醉了?” 她单手支在桌上,托腮望着热热闹闹的场中。旁人慑于襄王身份,又被身边魏卫河挡住不少想效仿之前杏衣少女的人,在最热闹的戏台下方,薛瑜周身却是安静的,只能听到流珠劝说早些休息的声音。 “良辰美景,怎么能休息呢?” 流珠暗暗叹气,殿下这明显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薛瑜不清楚流珠在想什么,她眼前有很多人,衣裳深深浅浅五颜六色,想来与她说话的人不计其数,拦在门外想送礼却没有门路的更多,只为她一人的生辰,就能聚集这么多人来到这里,满脸笑意,欢聚一堂。 去年的生日还有些寂寥,今年却有人千里迢迢送来各种礼物。 东荆白露山上欢饮热闹,荆北的方锦湖,大约是孤独的吧,包括她,也没有送他生辰礼。 薛瑜忍不住去想,若当初她没有拒绝系统,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像寂寂的方锦湖?还是连活都活不下来? 薛瑜偏头望向窗外,那袭红纱衣好像再次出现在眼前。 在她的注视引来众人一起偏头之前,薛瑜收回了视线,摸了摸身边专门当做装饰佩剑带着的赤霄剑。 “我想出城。” 出城去看看那座还在修的宽敞大桥,将荆州与东荆紧密连接起来的桥。 既然是生辰,一年一次的日子,庆祝她多活了一岁,任性放肆些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流珠一时愣住,薛瑜向来沉稳,来到东荆后,从未踏出过东荆,离边境最近的一次,还是初来时和薛猛一起上了城墙。她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薛瑜看着流珠双眼,重复了一遍要求,起身略晃了一下,扶着魏卫河手臂站稳,“走吧。” 第267章 . 无名刀 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小楼宴饮已经到了尾声, 台上剧目第二场方歇,作为主人想要歇息,自然不会有人阻止, 只遗憾了一下小宴结束得太快, 聚会里的众人,就该去哪里歇息去哪里歇着了。 收拾王府的人还在忙碌着, 王府大门却在昏沉夜色里打开。 山下灯火通明,为了庆祝襄王生辰, 白露商街电灯延迟关闭半个时辰,人们沐浴在明亮灯光中,赞扬声远远飘来。 坐在马车里的薛瑜,虽然有些醉意,但耳力未失, 自然听得到还有人在赋诗夸奖。 她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冷淡疏离。 薛猛被灌了醒酒汤, 清醒不少, 跟着马车一起出来。他身上酒味未退, 往日不管是守城还是留在营中,都要保持清醒,鲜少会喝得这般上头,醉意也是多年不曾体会,只是一清醒就被仍来了一个大雷, 甚至不好说到底是醒酒汤起了作用, 还是硬被惊醒的。 他原本还想跟着劝薛瑜不要出去涉险,下午刚抓了的楚国探子就充分说明了现在并不安全,但被薛瑜看了一眼,轻轻巧巧一句“莫非将军没有这个信心?”就堵了回去。 头脑运转迟钝了些, 但薛瑜也清楚,她在东荆和军队上面费了这么多心力,荆州经营也有了些时日,外面的检疫点的过关安全度急速提升,若出去一趟还会出现乱成一团、被人趁虚而入的情况,那干脆关在王府一步别出来好了。 -- 第622页 保护她,而不是让她什么地方都别去。实在危险的譬如蒸汽机附近,她也不会拿着脑袋非要过去试试看。 东荆城门已然关闭,出入东荆除了从城门走,还能翻过山头离开,只是大小路径都被握在守军手里,除了正门外,其他小路后面直接通往军屯或是驻军营地,严防死守。 选的路是离还在修建的大桥最近的一条,马车翻过山头,月色如水,四处寂寂,静谧又平和。整条河泛起粼粼波光,只有一对石墩和木框架的大桥像一投被剥去皮肉的龙,蛰伏在河上。往旁边望去,一里外那座原本的石桥上空无一人,比起这座桥,看上去仿佛一个幼童。 两边盖的活动水泥板房里是大通铺,鼾声处处,守夜的兵卒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继续警戒,应是提前得到了通知。 桥是架在河上的通道,薛瑜坐在撩起车帘的马车里,静静望着河流与对岸。 荆州近在咫尺,有了这座桥,通行只会更为紧密。她隐约想起今天走的路在地图上大约再往前些,就会通向自从白露商街扩建就换了地址的几个工坊,而再往北去些,蒸汽矿机轰鸣着的煤矿矿山,也离得很近。 喔,选址也是她拍板的来着。一部分荆州矿藏,从小路走过来才更隐蔽方便。 不过一年,这里似乎已经处处是她的痕迹。 “什么人!” 压低的制止声从不远处传来,薛瑜抬眼望去,河对岸一人一骑,被突然涌出的兵卒围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跟着薛瑜马车出来的兵士一点不少,只是大多是从守着各处的藏身处调出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白露山上练兵营中调人。看上去四处寂寂,薛瑜也没有刻意吩咐什么,但见陈关返回就知道了,四周埋伏的人早已准备好,已经不是以前身边空无一人,走在路上都要担心出事的时候。 对岸那个身影,薛瑜很熟悉。不是方锦湖又是谁? 宝善口中他还在荆北,薛瑜也以为他还在荆北,但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薛瑜没有出声,看着对面一身暗色的方锦湖从怀中掏出什么,或许是印鉴,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像浸了月色。 小兵回来通禀,方锦湖留在了原地。 陈关核对过印鉴,靠在车辕旁询问,“殿下,是第三卫的方副统领,要放他过来吗?” 他不太确定地眯眼望了望对面,戴着面具的人身形有些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不仅他站在了车辕旁,骑马跟在旁边的魏卫河也沉默地将马车车厢挡住一半,把薛瑜护在后面。 方锦湖远远望着被挡在后面的薛瑜,抿了抿唇,在赶路中越接近薛瑜在的东荆城越淡去的那股难言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们用保护的姿态,把薛瑜挡在身后。这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主君,却好像与他无关。 薛瑜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他刚刚说什么?” 陈关并不清楚,转而带小兵过来,小兵攥着兵器,结结巴巴回答:“说、说他只是想来东荆远远看一眼,马上就走。” 看一眼? 看东荆,也该白天看、下午看。这样悄悄来,悄悄走,连提前告知都没有的,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做坏事。 “让他过来吧。” 方锦湖心中的烦躁在听到允许时,倏忽消散了,反倒生出些踯躅。他低头看了看周身,忙不迭拍掉衣服上沾的灰和草叶,路上跑了两天,总不会那么干净的。 小兵见他不动,误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让他过去的话。 他或许该回去,这个念头闪了一瞬,被压了下去。 方锦湖起步动作很慢,但很快加速,马像闪电一样冲过不远处的那座桥,赶到薛瑜附近。走得近了,薛瑜看清他马蹄上包裹的麻布,对为什么一路这么安静有些了然。 有了薛瑜的许可,方锦湖走到近前时,才翻身下马,发尾扬起,毛毛躁躁地擦过坐在车门外的薛瑜手背。 “殿下。臣无令返回,请殿下责罚。” 方锦湖声音微哑,纵马狂奔后略带喘息,没有刻意装出的娇柔媚态,少年气勃勃。他低头站在车前,刚好是抬手就能碰到头顶的位置。 薛瑜手有些痒,也这么干了。 方锦湖猝然抬头,薛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顶了一头乱发,毫无防备被袭击后,双眼睁大的方锦湖,实在是…… “噗。” 薛瑜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小宴上生出的异样情绪像突然有了出口,和笑意一起倾泻而出。 她眼尖地看到了方锦湖耳尖慢慢发红。方锦湖抬手整理头发,却越弄越乱,有些羞恼地退后一步,似乎要避开她的眼睛。薛瑜努力压下去粉饰太平的唇角又翘了起来。 薛猛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居然会看到薛瑜这么幼稚的模样。 这个方副统领,是谁?看上去像是个少年郎,但整理仪态时的动作,又有些像女儿家,在薛瑜这里,领兵将领的性别并不固定,但这说不清是男是女的,还是把他搞糊涂了。 没人有闲暇在这个时候为他解决疑惑,在薛瑜视线扫来后,薛猛找了个借口离开。 方锦湖定了定神,“郎君笑什么?” 薛瑜眨眨眼,突然抽剑,攻了上去。 她还记得之前被方锦湖用绸带打得无法脱身的时刻,只是过往是想求生路,咬牙切齿,这次的攻击却更轻松写意。 -- 第623页 输赢,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 跟出来的侍卫都是一惊,以为出了事,要来帮忙,就被薛瑜赶走。倒是最常与薛瑜对练的魏卫河看出了什么,拦住其他人,“殿下想试试身手,看着万一出了差错再上去不迟。” 刀光剑影在月色下连续碰撞。 一年来,除了受伤,薛瑜练武一日不曾懈怠,但应对起来,逐渐也有些吃力。 吃力?她在进步,方锦湖也在进步,她迟钝地转动着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不对,盯着方锦湖,语气不善,“你让着我?” 方锦湖的力气总不可能一年之后倒退了吧!挥刀还越来越轻!瞧不起谁啊? 说话间薛瑜露了破绽,乌金刀锋在她面门一转就收了回去,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表演。薛瑜干脆停了剑,方锦湖刀尖点地,发出一声闷响,“我认输。” “……” 人家不打了,她总不能继续追着砍。薛瑜张了张嘴,咽下无数脏话。还是没忍住,拿剑鞘敲了敲方锦湖脑袋,“你可真行。” 方锦湖没有躲,慢吞吞从她对面绕到旁边,“殿下生辰,不好动刀兵。” 薛瑜看了看他倒提着的刀,生出了无厘头的报复心,“剑名赤霄,刀叫什么?” 要是名字好听,就给他改一个难听又傻憨憨的。 方锦湖跟着她的目光看向下方,“无名。” “嗯?” 方锦湖低垂眼帘,平复着呼吸,“刀名无名。”就像他一样。 这算什么名字?剑可以,刀就不配吗?方锦湖那个师父,既不讲究又充满了不靠谱的味道。 薛瑜皱起眉,刚生出的报复心散了,“……叫临渊好了。渊反正也能解释为湖,刚好带着你的名字。” “好。”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方锦湖就答应了下来,显出几分迫不及待。他其实闻到了酒气,知道薛瑜眼下状态不对,或许她清醒了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自私地想要留下这个名字,就算酒醒后薛瑜忘记,也没关系。 “咕噜。” 方锦湖乱糟糟地想着什么,安静的空气被肚子叫声打破。他尴尬地捂住腹部,薛瑜扭头看他,“我也有点饿了。今天吃了炒兔丁、仔鸡煲、炸鱼片、炒嫩苜蓿……你想吃什么?” 薛瑜在把对话进行成报菜名之前停了下来,实话说,她一点也不饿,宴上吃点心也吃饱了。 菜名众多,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在玄刀寨里,大家一起吃饭,有什么吃什么,不曾询问过谁要吃什么菜。方锦湖喉咙滚动,莫名有种被照顾了的错觉。 “……肉馕。” 也是去年今天,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薛瑜迟钝的大脑里,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词汇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即使还清醒着,对那日到底留下的是肉馕,还是什么馕饼,记的也并不是十分深刻。 她摇了摇头,“这里哪有卖馕的?而且,怎么也是生辰,吃馕怎么够?路上跑过来,应该也没地方吃饭?流珠做的长寿面,可是一绝。汤鲜面筋,肉丝和蛋……” 方锦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醉酒后的薛瑜好像恢复了过去的脾气,声音轻快,说到长寿面,好像让他也吃到了口中一般。 [喂,为什么抽奖菜谱里没有蛋糕?过生日就应该吃蛋糕啊。不行,我就想吃蛋糕。] [没有?你这个垃圾玩意,只会坑爹是不是?呸!] 许久不曾听到的细小声音,在夏末晚风中拂过方锦湖耳廓。“蛋糕”这个名字,他是第二次听到了。 薛瑜到底在和谁说话,仍是他没有弄明白的一件事,往常可以不太在意,但眼下,方锦湖却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心。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让他连找人达成薛瑜想要的目标,都无从下手。 但旁人比他还不如,这样隐秘的联系,或许只有她与他二人。这个念头让方锦湖懊恼又窃喜,好像怀揣唯一的藏宝图却发现没有钥匙的小贼,想继续保持下去,又想有些改变。 是蛋糕,还是蛋膏?什么蛋?什么糕? 薛瑜没有和系统纠缠太久,骂了它一顿垃圾后,已然忘记了刚刚提起的吃饭问题。 “这是渊,湖在这里,这里是河。”薛瑜思维有些乱,抬手指了指前方,示意方锦湖一起看。方锦湖略落后薛瑜一步,又被她拽到自己身边,强硬地不许后退,“这座桥是我的,对面的田地,后面的城,都是我的……” 她得意洋洋,有些骄傲的样子,她也的确有资格骄傲。 方锦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远方,少女认真的声音响在耳边,落入心底。 第268章 . 蛋糕(二更) 醉酒误事 耳畔有远处飘来的细碎声响, 薛瑜眼皮颤了颤,在明亮日光里意识逐渐回笼。宿醉的不明显头疼拉扯着神经,身边已然不是记忆最后, 那条静静流淌的长河, 和眼前在建设中的田地大桥。 ……等等。 薛瑜捂住双眼,压下喉咙里的叹息声, 自欺欺人地想当昨天那个幼稚的自己并不存在。 她的记忆停留在认认真真向方锦湖炫耀自己的成果那一瞬间前后,后来还说了什么, 模模糊糊地,记得并不清楚,只有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心情深深刻在心里,而眼睛捕捉到的内容,却只记得最后方锦湖望着她的眼睛。 -- 第624页 月色映在水中, 也映在方锦湖双眼里,让那双向来缺少生气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变得柔和而温软。 到底是月色太好, 还是容颜够骗人, 从记忆里翻找出那模糊的满意感的薛瑜,并不确定。 他说,“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点没变。” 字分开薛瑜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组合起来,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才会有这样的感慨。或许是梦也说不定。 “流珠?” 薛瑜半坐起来,支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听出门外的脚步,出声轻唤。 流珠进来, 服侍薛瑜洗漱,递来温热的帕子,“卯时刚过半,殿下就醒了。” 薛瑜一年来坚持锻炼培养起来的生物钟相当强大,任昨夜折腾得多晚,还是准时醒来,流珠到得不早也不晚。 薛瑜触及她眼中血丝,微微一顿,回忆了一下,昨夜出行没有带她离开,而是让流珠留在王府安顿上下,但看她的样子,大概也是等到自己回来,才安心睡下,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点内疚来。 “昨天辛苦你守着府中了。下次……” 流珠摇摇头,止住薛瑜的歉意。垂眼低下头,托起薛瑜的手,用干帕子擦拭上面的水珠,“殿下还是少饮些酒吧,起来头疼呢。” “嗯。”薛瑜算了算时间,“明年再也不喝了。” 饮酒误事。薛瑜不嗜酒,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大影响,只醉酒一次已经深刻感受到断片后的混乱。等到明年,禁酒令也就该颁布了,希望小宴上见人就来拼酒的薛猛,知道这个“好消息”也能开心开心。 洗漱穿戴好,早餐也送到了寝居外间,薛瑜与流珠一起出来,顺便问了问昨夜留宿的其他人状态,不出意料,除了几个将领外,这个时候几乎还没人起来。昨天被加班任务兜兜转转砸到自己头上的江乐山,更是带着两个人加班到了子时,这会起床,对青年们来说要求着实有点残酷。 “今天有事的已经让人算着时间叫早了,其他人,像研究的几个大匠……” 薛瑜听着流珠的安排,摆摆手,“让他们多歇息一会吧。” 中秋主要是演武阅兵,研究队伍的人出不出门都无所谓。 “方副统领……” 薛瑜刚起了个头,就见流珠脸上划过一抹接近头疼的神色,挑了挑眉,“怎么?” 方锦湖是已经像他被抓包时说的那样跑回荆北了,还是玩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负荆请罪任人责罚的手段? 外间小桌上飘来的饭香异于往常,又甜又香,薛瑜吸了吸鼻子,不由得加快脚步,“今天让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 桌上一碗大概有二两的细面配一点爽口青菜,外加一个还没掀开的小盅,大概是配汤。往常薛瑜都是晨练前吃一点清淡的,晨练回来再吃补充能量和营养的饭食,从自己做起,少食多餐绝不铺张浪费,因此,桌上的不过是正常配置,只是稍稍多了一点。 薛瑜看了看,没找到甜香来源,“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汤等我从演武场回来再喝吧。”她揭开小碗上的盖子,触手温热,是恰到好处能入口的温度。 等等,她的汤呢?这坨淡黄色面团是什么? 碗中却不是她以为的汤,掀开盖子后,甜香更浓了几分,勤俭节约鲜少吃糖的薛瑜离得近了很快辨认出,这味道其实是蜂蜜的香气。 蜂蜜面饼? 薛瑜疑惑地望向流珠,门外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显是有一人来了,流珠解释道,“怕殿下醒得迟,后厨的早食还在锅上温着,刚刚唤人送来。” 薛瑜的目光挪向桌上明明备好了的饭食,那这是谁做的? 人影很快在门口出现,却是两个人,要不是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方锦湖,薛瑜险些还要以为自己耳力因醉酒倒退了许多。 方锦湖手中托着一个和桌上面碗差不多的小碗,看到薛瑜顿了顿,“殿下醒了。” 他换了装束,又是一身妃色裙子,妆容精致,薛瑜反倒觉得不如昨天记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时真实。 桌上的既然不是流珠准备的,联想一下刚刚流珠表情,是谁在搞事呼之欲出。 想想方锦湖之前送来的那一食盒咸死人的点心,薛瑜对他的厨艺一点都不抱期望,就算看起来再有食欲、闻起来再好也不行。不过,他端着碗过来,是自备干粮来蹭一顿早餐不成? 薛瑜嗯了一声,唤他过来落座,方锦湖眼下妆容明显厚重些,大概是为了遮去一片青黑。薛瑜扯起唇角看着他,“洗手作羹汤来请罪?方副统领很有想法。” 方锦湖从赶路算起,到现在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但仍敏锐捕捉到了话里的提醒,他没有辩解,低眉顺眼地将装着面团的小碗向薛瑜推了推,“昨夜赶到的太晚,臣以此贺殿下生辰,希望不会太迟。” 说着他将自己端来的碗放下,拿起筷子,夹出里面的面条,往薛瑜面前的碗里挑去。 “长寿面。” 他说。 方锦湖眼中只有两只碗。 方家没有会过寿的长辈,他其实没吃过寿面,但幼时钟夫人曾与他说起过,寿面的含义。 寿诞上,每人将自己分到的寿面分给过寿的主人一些,是添寿添福,美好祝愿。 薛瑜隐隐还记得自己昨天在流珠不在场的时候,大肆吹嘘了一下流珠做的长寿面是多么美味,一时有些尴尬,忽略了方锦湖声音里的轻颤。 -- 第625页 方锦湖碗里空了下来。 “?”薛瑜看看自己碗里堆满大概有半斤的面条,又看看方锦湖垂着眼帘认真的脸,彻底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早饭而已,他是想撑死她,或者让她在运动的时候吐出来吗? 薛瑜指了指黄色面团,“那这个是什么?” 总不会是寿桃吧? “蛋糕。”方锦湖忽地抬头,半弓着身端碗站在薛瑜面前,一人跨过了小半个桌面,定定看着薛瑜,生出的无形压迫感,在薛瑜意识到之前,迅速消散了。 要不是他提起,薛瑜绝不会将这个奇怪的面团,和蛋糕联系在一起。她很放心这些食物的安全,都到了王府中,就算方锦湖要下毒,食材、护卫和厨子都会严防死守。拿起来咬了一口,只能说除了名字,与蛋糕毫不相干。 不过味道并不奇怪,大约是加了蜂蜜和许多个鸡蛋的烘蛋饼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锦湖会为它起这个名字,但后世的熟悉名字的出现,还是让薛瑜心里微动。好像什么得到了圆满。 “谢谢。” 薛瑜从跟在后面的仆从带来的食盒里,挑了碗粥分给方锦湖,见他接过粥坐下,就没继续动脑筋,惩罚或交谈议事,都得排在吃饭后面。 她完全放弃了等会立刻去晨训的打算。一碗面,一个甜点,一盘菜,一碗粥,加上一碟鸡肉糜的浇头,才算吃饱了。 流珠惯常是和薛瑜一起吃早点的,只是今天把第二顿提前了,她没有离开,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薛瑜吃饭时不想动脑筋,另外两人也无人开口,除了吃饭的声音,安静极了。 唏哩呼噜吃完,薛瑜瞟了眼食盒,里面还备着两个夹肉的饼子。 坐在她右手边的方锦湖,正在用小勺舀掉碗底最后一粒米,吃得矜持又精细,连唇妆都没花一点。 对面的流珠比他更认真些,两人对坐,说一句仪态万方也不为过。送来食盒的仆从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用余光看着外间桌上的养眼美景,心里对殿下对两位女史的态度,有了些猜测。 谁不想做娥皇女英的梦呢?啧啧。 只是薛瑜的注意力压根没在欣赏美人上,她不着痕迹地扫过方锦湖瘦削腰腹,能拿起临渊那么重的刀,方锦湖不可能没有肌肉,一年前见过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 明明比她力气大得多,两人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消耗也大,他反倒吃得很少。 真奇怪。 第269章 . 祝福 不要胡闹 “说吧, 回来有什么事?” 吃饱了饭,薛瑜在屋中慢慢踱步消食,点了方锦湖留下。 给方锦湖的自由度本来就很高, 薛瑜见到他时的惊讶来自于宝善带来消息与实际偏差, 但要说私自返回会有什么惩罚,那真是没有的。薛瑜理智回笼, 见他做小伏低,没有故意抓着这个不适当的行为发作, 反倒有些担心是不是荆北出了乱子。 方锦湖:“黎国信州关不平,荆南调不出人手,臣愿领兵破关。”他说的是真心话,荆南的动向,在荆北也能听到, 薛瑜想要这大片田地,让平安与富裕稳定铺遍这片土地, 这样一来, 信州关那些胆小又时不时试探的人, 就惹人厌烦了。 臣服于强者不是愚笨,但看不清事态是。还好,武力能解决大多数蠢材。 方锦湖一开口,垂头吃饭时的美丽娇气好像就成了幻觉,腾腾杀气蔓延。 薛瑜无语地看他一眼, “黎国是友邻, 不要胡闹。” 且不说先开战的名声问题,第三卫孤悬在外,上次动手已经引动了北边的注意,再加上个黎国……按照送回来的消息, 一部分人南下后,第三卫满打满算两万兵,同时引来十倍于己的两方攻势,方锦湖可真是有自信。 不过,听着这个更多的是没事找事的回答,薛瑜也放下了心。 嗯,北边没事就行。 方锦湖被驳斥后没再说话,跟在薛瑜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始终落后半步,是臣服的距离。他在等待什么,却也明知不可能。薛瑜回头时才注意到,他长高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比自己快了,平视只能看到他的鼻梁。 薛瑜:“一个时辰后在东荆两队亲卫演武,我让人带你去山下商街转转。” 在战场杀戮中待久了,也该回来感受感受人间是什么样子。第三卫现在隐在荆北,没法在阅兵上现身,方锦湖到场就有些不合适。别人都在演武,他光杆司令一个,怪可怜的,还是别刺激人了。 薛瑜简单说了安排,没给方锦湖抗议的机会,迅速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想穿裙子就不必穿,宝善也在,等会午休完,你们一起回去。荆北边线只有你一人,兵卒都是以后的底子,慎重些为好,补给会让人从荆南运去,该打的仗,由你判断。” 她轻轻笑了一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吧?” 荆北的粮草来自整合资源和黑吃黑,没有经过东荆和荆南,一来太显眼,二来荆南现在才在垦荒种植,也无力供应,起码得等到年底才有余裕。但是军械方面,在东荆刚刚得到铁官坊消息,能配备新的箭头后,薛瑜就从薛猛那里要来了两万支箭的调拨,分了一半到荆北。 玉钢经过半年的调整,出产质量趋于平稳,数量在原材料供应充足后,勇攀高峰。在各大铁官坊加班加点后,全国最精锐的一批兵卒,已经全员更新换代完毕。腹地的一些城池守兵,军械虽然还没有装备上,但配备准备已经做好,这才有了新增加的内容。 -- 第626页 准备更新换代做新调整的蒸汽矿机,与钢筋铸造需要的大型机械,都还排队等着。间杂着些对甲胄的新想法设计,反正铁官坊的洪炉大火,是别想熄灭了。 钢筋的提出还是薛瑜用竹筋水泥板做示例,强调了承重等等问题后,将作监那群匠人“主动”想出来的。只是指望着手工打造钢筋,成品效果如何另说,也得面对铁匠供应不足的问题。好在工部先前第一个上马的是隆阳郡大坝修理,在龙江堤那里也积攒了些经验,等到新堤建造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钢筋出厂首秀。 齐国明面上的是商业和学堂,往深了看能看到耕田,但更深入的,一个运转起来磨刀霍霍为战争做准备的国家,在战争阴影下对兵器的钻研,是秘密中的秘密。 像几个边关,像深入荆州的第二卫和第三卫,像无限接近特种兵的神射队伍,都是这些钻研的受益者。 薛瑜只是开了个玩笑,方锦湖神色却郑重起来,“殿下有命,无有不受。” 薛瑜顿了顿,转了话题,闲闲问了两句捷捷部的事。宝善带回来的消息相对简略,方锦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得听他来说。 “墙头草罢了。金帐汗国边境压上了十六个部落,捷捷部不过是中等偏下,想往上有一争之力,只能与我合作。塔休部头人死后,头人之子在我手中,只是捷捷部以为他已经死了,联合几个部落正在吞并塔休……等他回去,金帐汗国边境越乱,黎国越可能动手。” 方锦湖提起两个部落时,语调里有微妙的嘲弄。 不管是和捷捷部合作,还是抓到塔休部头人之子故意搅乱局势,方锦湖的招数都透着阴谋的味道。捷捷部反噬,或是头人之子闹起来,再或者是提前引来北边狄罗人军队先平了玄刀寨,这些可能性都很大,完全是在高空走钢丝。 而压在方锦湖手上的两个部落,注定会牵扯进来更多的人。如今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走某条路,但他还是选择养虎为患。征服的火光在他眼中闪动,似乎就享受这样的快乐。 薛瑜捏捏眉心,有些忧虑又觉得该相信,“那……没有遇到困难?” “没、”方锦湖答得飞快,对上她的眼神,硬生生转了个弯,“跟着捷捷部的人进草原的人选还没选好,混血儿不多,可信的除了陈莫,还没选到人。” “嗯,我会让人留意。”薛瑜点点头,“阿莫现在跟着阿白的商队来往,用处也很重要。不必强求。” 跟着捷捷部进入草原,并不是特别好的选择。一旦捷捷部背叛,探子不管走了多远,都得完蛋。 薛瑜看着方锦湖,推翻了之前的决定,“你跟我一起下山去转转。”她突然有些怀疑,让方锦湖独自去看白露商街,他到底看到的是欣欣向荣,还是商业的尔虞我诈。 “好。”方锦湖迅速应下,描出的菱唇弯起,明艳动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 薛瑜的马车徽记,整个商街没人不认得,更别说马车是从山上驶来的,更是惹眼极了。马车前后跟着要参与阅兵的两卫亲卫,枪明甲亮,声势颇大。 只是白露商街上,见到这些气势汹汹的兵卒,敬和羡慕远远压过了畏惧,被清道拦在旁边,不但没有缩在铺子里,反倒一个个都抢着越过兵卒们的脑袋,想看看马车中的襄王身影,沾沾贵气,也沾沾喜气。 平常偶尔也能遇到襄王下山,但今天日子不一样。 薛瑜看着一个个都停了生意,站在道路两侧的商贾脚贩,一时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被围观的保护动物。 要是只这样也就罢了。 “多福多寿!”“岁岁平安!”“殿下是大善人啊!” 祝福和夸赞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大声朗诵薛瑜昨天晚上听到过的夸功的诗。 薛瑜脚趾扣地。不是,她平常下山,他们也没这样折腾啊? 她只想让人欣赏一下现在的东荆建设,最好能再多点守护美好家园的归属感。万万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关爱下属心理健康活动,突然画风转变成了夸耀主上功劳、好大喜功模式,这也太尴尬了。 薛瑜神色微僵,坐了回去,只当没听到。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跪坐在薛瑜对面的方锦湖,听着外面的声音,无声笑了起来。 这些祝福,都是她该得的。 “殿下,我们铺子新做的坠子送您!您喜欢剑坠,还是什么坠子?我都做了!” 这个声音响起,薛瑜就知道是谁在说话,皮毛商人仍未放弃把挂件送给她。不需要她出面,护着马车的护卫们就好声好气地婉拒了。方锦湖微撩起卷帘一角,扫过让薛瑜脸上露出了然的声音来源。 商贾手上拿了一大串毛茸茸的挂件。巧的是,里面恰好有一把刀,和一柄剑。 带方锦湖出来看看山下的行程规划,因着薛瑜没想到的欢呼雀跃被完全打乱,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强扭的瓜不甜,方锦湖该看到的东荆变化也看了,会怎么想、能体验到什么,她总不能把人脑子拆开硬塞进去思想吧? 马车驶出白露商街,在兵卒们最后一人离开商街范围后,薛瑜让方锦湖下车,“宝善已经跟出来了,你要回去逛逛就回去,不想去看,就回去吧。” “一路顺风。”薛瑜贴近,拍拍他的肩膀,“年底见,锦湖。” -- 第627页 方锦湖上车前就换回了男装,轻声应下。虚岁十七的少年,轮廓已经趋于成熟,眼睛微低时,凤眼的撩人和威势淡去,好像被抛弃也一声不吭。这样平静的回应,让薛瑜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在想起他之前听她说要一起来商街的反应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点心软。 是不是压榨太过了?该让人多留一天? 方锦湖反手扣上一顶帷帽,将神色掩去,背后长刀完全隐在木盒中,被新拿到的青霉瓶瓶罐罐掩饰后成为琴匣的模样,躬身一礼。 他跑得太快,薛瑜还在思考要不要多留下来说几句,人就行礼下了车。撩起车帘,人影已经走出重重包围着马车的亲卫队伍。 时间不早,薛瑜没再想下去,带着准备好的亲卫们赶去预定的场地。背后,方锦湖在僻静角落与宝善汇合,上马返回商街。 他准确地找到了那间卖皮货的铺子,弹出铜板,“两个坠子。” 第270章 . 东荆阅兵(二更) 襄王殿下给了我们这…… 襄王在东荆城的阅兵演武表演, 下辖的所有县令无一缺席,他们身边坐着邀请来的士绅代表。而与他们隐隐有分庭抗礼趋势的,被安排在场中中央位置另一个侧面的王府文臣、与来自县学的各个代表们, 以两倍于县令的人数, 形成了更强烈的视觉效果。 县学代表相当特殊,里面除了掌握各个县学的学官, 还有刚刚在两个县里推行了的育幼园代表。学官里也不仅仅是教导明经科的儒生,王府医官兼尚未卸任的太医署冯医正, 和最常活跃在课堂上的讲学匠人,都穿着体面的衣裳端坐在一旁。 跟着他们来到现场的县学学生和育幼园的学生们,被安排在后面一排,紧紧跟着各个师长们落座,看着铁甲兵卒们正式进场, 感受着那些区别于维护秩序时看到的民兵们的气质,偷偷打量着周围的所有人, 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在相对差一些的视角, 也就是校场三面围挡的边角处, 一部分幸运儿被聚集地安排在一起,既保证了身边人群阶层的熟悉好让人不至于紧张过头,也能意识到自己和这些师长、官员们坐在一起,是多么幸运和难得的事情。 认真来讲,他们的人数加起来, 已经相当接近“学院派”的人数, 只是由于分散和并不起眼,容易被忽视罢了。 这一部分人中,有昨天刚刚被提交上来的推镰发明者,也有在这段时间里为戏院提供了素材的特殊经历者, 但更多的,还是踏足白露商街后,得到了“幸运木牌”的平民或小商贾。 幸运木牌,在敲定八月十五阅兵的事情后,被在白露商街紧锣密鼓安排下去的一种类似于奖券的存在。它只能从商事管理大厅或唯一的一间客店里被拿到,购物、储存、哪怕是只是来这里做工,每天每人都能领取到一块。上面可能是刻好的白露风景,也可能是—— 鱼跃龙门图,也就是幸运木牌的证明。 在敲开上面的泥封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拿到的只是一个纪念品,还是能够近距离接触这样盛大仪式的幸运儿。 由于士绅们要么是得到了邀请,要么是本来就做了学官、学生代表、县官,对这样的木牌需求并不大,被明确告知的只是一个参与的机会的木牌,并没有出现哄抢以至于价格哄抬。 对选择将木牌转手卖掉的人,薛瑜并不吝于为他们留下这样一个发一笔小财的机会。毕竟等意识到木牌发放数量有多么多,撞运气去领木牌,比买木牌方便得多。就算有人从幸运儿手中买到,数量也并不多,不足以形成对背后筛选的影响。 是的,筛选。但限定数量、限定几种人选入选,却并不特指某一个人的木牌给予活动中,能拿到木牌的人,的确也有运气在。 他们被分成两方,一部分坐在已经成为官员的人们旁边,一部分坐在师生们身边,区域的另一侧都紧挨着中央的高台,无形中确保了他们在襄王触手可及之处的安全与被尊重。 就算是装出来的尊重客气,也是尊重。 只是来交还皮毛商要求的活计,就意外领到了幸运木牌的金家佃户,有些怯地打量着旁边,运气好的是,她的丈夫已经与他身边坐着的皮毛商交流了起来,似乎两人对养殖兔子来剥皮形成了一致意见。 白露山下的养殖场并不完全封闭,就算不知道里面喂的食物秘诀是什么,也能看到究竟有什么动物。更何况,农科院经常开展的公田佃户培训课程,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也为庄园佃户们提供了有利条件。 除了还不能像公田佃户那样,以借贷的方式获取动物幼崽,在起码的养活、养什么容易加餐等等问题上,东荆范围内、乃至于听闻这个稀奇的广开生路的讲课方式的临近郡县的佃户们,有了长足的变化。比如说,从养一只鸡开始。 当然,在公田的借贷养殖计划已经推进得广为人知的时候,各个士绅庄园管事,也终于跟上了脚步。这个时代的人们尚不懂得什么叫做“鲶鱼效应”,但襄王的到来为东荆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多么紧迫的追赶环境,却是实打实能被观察到的。 佃户大娘捏着丈夫衣角,手里还牵着女儿,短短时间里,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挨着她们所坐区域的一些人,虽然其实根本没见过主家模样,但主家身边的第一管事的模样,在收成时她是见过的,那时对着管理庄子管事鼻孔朝天的家伙,笑得像一朵开过头的花。 -- 第628页 “……是的,襄王殿下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皮毛商人是佃户大娘接触过的商人里最好说话的一个,但不代表他就要坐在这里,放弃难得的机会,只和一个佃户一直聊天,若非佃户家娘子手艺出众,在未来工坊里可能还有一席之地,他也不会白耗这么一段时间。 他看了眼佃户大娘,笑着对旁边扬了扬下巴,“趁着还没开始,我要去旁边拜访一下之前认得的朋友,要是能认识新的朋友兄弟,那就再好不过了。” 金家佃户喏喏地点着头,佃户娘子却顺着皮毛商的眼神望去,看见了自己刚刚注视着、却不敢接近的区域。 皮毛商离开了,金家佃户啧了一声,“这就是你找的掌柜?难怪那么小气——” 他后面的挑剔还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我们也去。” “什么?” 佃户娘子牵着女儿站起来,“我说,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主家。” 金家佃户嗤笑:“你当你是什么啊。好运拿到了牌子来开开眼,人家大人物,难不成会理你?” 佃户娘子充耳未闻,只顺着两个区域的通道往过走,走路时仍是习惯的半弯着腰看向地面。劳作时这样的姿势安全、不会遗漏、也足够谦卑。 “喂!”金家佃户被忽略了脸色有些难堪,但还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压低声音叫人,紧跟着站起来往前走,要一把拽住妻子,却落了空。眼看着妻子走到了前面,他压根认不出谁是谁,只看穿着知道都是大人物的范围,咬牙暗骂一句,急急跟上前。 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同样的谦卑神色,让人完全不会怀疑他们的关系。金家管事在三人往这边走时就注意到了,看着女人在离他们几步远外停下,犹豫地施礼,“佃户金李氏,拜见族长。”在接皮毛商的活计过程中,她学会了一些礼节和说话,但并不熟练,明显地露了怯。 后面金家佃户有样学样,也行了一礼,学的却是女子礼,十分滑稽。 距离很近,金家主做不到忽略,也不需要管事转述,偏头看了看三人,“哦?我们倒是有缘分,看来我金家的佃户运气真不错。你们一家三口,在哪个庄子上?” 得到了回应,比想象中的驱赶等糟糕结果更好的回应,让佃户娘子松了口气,露出浅浅的笑,一五一十地答了,看起来,她与金家主堪称相谈甚欢。 佃户,与家主的组合,在场中还是很惹眼的。 金家主笑了笑,感受到各方投来的视线,以最后一句夸奖做结,“小姑娘很乖巧省心,一点都不怕人,你们教得好。对了,怀阴县丞……对,他也来了,不用怕,也去拜见一下吧,毕竟也是你们的父母官嘛!” 等佃户娘子带着父女俩转了一圈回来,她的丈夫背后都吓出了一层汗。走到两个区域交界处,刚刚认识过几个人的皮毛商正好也返回了,主动与一家三口打了招呼,“还没问过你们的名字。” 有了一个人的带动,敢于超过自己的区域去旁边转一圈的人还是不多,但也看到了自己眼中高高在上的人的客气与平淡,心中被长期刻下的“这些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痕迹,不知不觉地淡了一些。 让人看到自己付出的一切是能够跨越阶层、让人看到上一个阶层能够接触到的事物,给予野心,也给予梦想,这本就是薛瑜在做的事之一。而对他们之外的人来说,也需要一些人来告诉他们,所享受的特权有多么值得珍惜。 薛瑜到达校场时先让众人休整准备,等到秩序维持得差不多了,才是她的出场时间,在准备好的不远处隐蔽小棚里,正好能看到有意设置的几个区域之间走动的人影。 没看错的话,被频频逛到的,是各县县令的位置。 第271章 . 一地之主(二合一) 以身作则…… 东荆辖下的县令们以及代县令们, 其实并不想成为惹眼的中心。 但也不知道是这小半年来东荆大大小小事情的公示和宣传起了作用,还是各项基础建设拉近了官民关系,或者是不久前在白露商街建立后, 以商业管理大厅的办事逻辑和态度为蓝本, 发放了账目表格和基础办事表格,被强力要求各个县衙官府推行便民、利民、亲民的新型一体化办事的县衙模式给了所有人服务的感觉…… 来感谢县令们的辛苦付出的有之, 来询问没搞懂的一些政策的有之,来试图走后门让办理速度加快的也不少, 知道这里是大庭广众,来参加阅兵时对民众的态度也是每月绩效考核之一的县令们,脸都有些僵硬。 在来之前和自己的副手关系势如水火、生怕被比过的县令悔不当初:早知如此,还跟他们抢什么露脸的机会!这是露脸吗?这是来干活啊! 最新发布的是为公田佃户村落修筑集体暖房和成本价垒炕的事,来询问这件事如何做、如何选择落点的详情的人也是最多的。 冬天难熬是人们的共识, 身体弱的、老幼病残的,都不一定能活过冬天。每年冬天家家户户屯柴火、屯冬粮, 屋子未必暖和, 都得节省着用, 要是有人想出门,就得顶着被冻僵的风险。要是真能有什么暖房能集中供暖,那岂不是自家能少废些木柴?能少生些病? 秋收开始后,基础建设就都得为收成让路,更别说今年的公田范围内, 还紧跟着安排了冬耕, 眼看就是要一口气忙到入冬后一个月的节奏,供暖就成了紧随修路修渠等等事项后的头等大事。 -- 第629页 要说今年累,佃户们一直干活都没停过。但怀阳县钱县令在任的几年来,都没见过自己下辖百姓这么积极。 出力气其实不是苦差, 苦的是出力气没饭吃、出了力没有用、不知道出力了能做什么。 如今什么都通知得明明白白,享受过沟渠加上水车的灌溉便利,经历过修路时规划、修路后出行运板车走夜路的方便后,到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暖房用处有多大,公田佃户们也知道,这都是在给他们自己做事,是官府管饭且自家能享受到好处的事,自然积极。 县令们大多尚未意识到,百姓们愿意接近他们,更多的完全是因为薛瑜一手推动的利民工程,在东荆开始改变的最初,迅速而强有力地建立了整顿后的官府可靠的形象。 信任虚无缥缈,却又无比重要。 虽然没有人刻意向他们展示过荆州管理体系信任崩溃后的状态,但好的变化,还是能被观察到的。 暖房的事刚开了个头,各县进度差不多,等到发现钱县令是县令们里最好说话的一个,来旁听和蹭问题的人就更多了。 钱县令说得口干舌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都别急。暖炕只要有钱粮买材料雇人,都能装上。集体暖房是育幼园和县里一起做的,两个村或者三个村一起建一个,优先女眷小孩,过去了都得住下做工……” 暖房的想法,还是从去年鸣水工坊的各个工坊不熄火赶工供暖中脱胎产生的。流民们能活下来,没道理到了东荆还会再出现不时冻死人的情况。专门像后世那样给各家供暖成本太高,但以做工为基础的暖房,从弱势群体补助开始,同时提供走出家门的工作环境,完全是一举多得。 薛瑜希望把多劳多得、用劳动换来收获的行为模式刻在所有人心里,但这不妨碍她出力保障民生。 坐在对面围挡前,和育幼园学生代表们坐在一起的金娘子,远远看着自己丈夫被围着询问,掩口轻笑。她叫来自己带的婢子,“去与郎君说,衙门里要用的表格放在马车上,记得让人去取。” 没多久,作为唯一一个带了表格来的县令,其实并不擅长交际的钱县令很快成为了被问得头大的县令们的人群焦点。视线相交,他远远对着金娘子笑起来,金娘子身边,怀阴县育幼园的园长轻轻碰了碰她肩膀,小声调侃,“难怪说娶妻娶贤呢。育幼园、县里的事,金娘可真是费心了。” 金娘子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以自己的身份坐在这里,而不是像其他夫人那样坐在对面的丈夫身边。其中差别,大概再过些时候,后来选的这些县里的新育幼园园长才会明白。 做主母料理妆奁、家庭固然平稳优渥,固然也会被夫君和一家老小敬重,但她更想做自己。 阅兵还没开始,金娘子看着场中逐渐增多的兵卒,除了穿着皮甲,能明显分辨出属于东荆驻扎兵卒的那批人外,提前进场巡逻的两队人穿着盔甲,大概就是今天的主角。几乎完全一样只有兵器上捆绑标志颜色不同的两队人中,专门留意才能看出身体曲线的区别。 女兵?男兵?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有一个同样的身份:襄王亲卫。 金娘子想起育幼园中学简单的“体操”和强身健体拳法时,差不多大的幼童争着要从军。她下意识地说了“女儿家不要胡闹”,还是小丫头自己不服气,委屈地抗议,“可是园长不是说了吗?殿下的亲卫就收女兵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襄王殿下带来了许多不可能。金娘子忍不住会去想,若自己幼时见到这些,会如何呢? 因身份吃过苦头的武师父却很高兴,“试试嘛!” 对面忙碌着的县令们,虽然远离县衙,不能做出什么有效处理,但被襄王的“便民”要求历练过,没人敢直接拒绝上来搭话的百姓。县令们收集着一些特殊的意见、解答着简单的问题,被迫突然开启了加班副本。对前来观看阅兵的幸运儿来说,能与县令当面说话,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 薛瑜听到汇报来的士绅和县令态度,还算满意。 一体化办事服务,更多的是在为体系化、可视化的政务处理打基础,也尽可能地参考了后世的经验,学会了填表,也就学会了快速理解上官衙来的百姓的需求,减少百姓与官府打交道时的不便,并不断在原有基础上调整。 但其实,这也是在刻意地打破官员和贵族高高在上、区别于普通人的身份。 贵族和官员的身份不可能完全泯然众人,不给特殊待遇,也会是在原本就为士绅们看轻的国家基础官僚系统雪上加霜,没人愿意做官,觉得都是累死累活的苦差这种事,绝不是薛瑜想看到的。 但把特权、高贵等等的权力,替换成福利,保留一定的、无害的特殊待遇,就既能满足长久习惯中高人一等的“上层人”要求,也能留下足够的野心梦想。比起去特权阶级抖威风去搞事,这些福利已经算是相当小的过渡成本了。 谁说如今做对比组、提供羡慕和敬仰眼神的人,心中不会因此留下一颗种子呢? 羡慕和期待,本就是一个潜移默化让人向上的动力。连更好的生活的影子在哪里都看不到、想象不来,整日只被圈养在庄园田地之间,只会一日日缺少动力,勉力糊口罢了。 当然,落在薛瑜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和男男女女以家庭为单位坐在一起,没有分席,却没有引来强烈抗议本身,也是一个观察的重点。 -- 第630页 这整个校场的人,也是薛瑜对时间不好做太多调整的原因之一。 当整件事不再是她一个人参与,虽说可以用多加等待等上不了台面的彰显身份手段来给参与者们留下更深的印象,但长远来看,一个守时、守序、规则明确的领导者,绝对比将自己的任性放在更前面的无限接近霸道总裁的人,对团体的运行和存在有着正面影响。 起码,从她个人角度而言,更希望能以自己的以身作则,来带动整个风气变化。 毕竟,她昨夜任性也任性过了。 号角吹响,薛瑜垂眼掸了掸袍子,在所有人起身行礼中,一步步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高台上。 薛瑜的出场时间不早也不晚,发冠将长发勒紧,红袍黑边的正式朝服折射出一缕金芒,却并没有夺走她的耀眼,反而成为了新的点缀,让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直到她落座后抬手压下众人的喏声,宣布开始,才有了新的注意力焦点。 薛瑜身后流珠和江乐山两人分坐两旁,代表属于文臣的力量。 一侧甲胄齐全高坐马上弯腰行半礼的,是不直接受薛瑜控制却也属于东荆一员的薛猛。 随着薛瑜发令,第二声号角和传话声传遍整个校场,地面微微震动,台下正在整齐划一踏步走来的,则是属于她的铁血洪流。 虽然比不上秋狩时薛瑜见过的各地精锐之师,看上去人是少了点,算不上洪流,但溪流也可以了。 这次阅兵没有搞比武对抗,但形成方阵后踏步挥刀挥拳的兵士们,足够让所有人看到两队亲卫的精气神。 花枪架子还是真的悍勇兵卒,从配合和气势中,可见一斑。 武力的魅力和凶残引走了大多数注意力,但作为拥有者,明里暗里打量着,试图从薛瑜脸上看出她想法的人一点也不少。 薛瑜只当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快一年前还在追着抱老板大腿,感受武力的震撼,如今震撼别人的却是她所拥有的武力了。 她微微翘起唇角,没白白砸资源养。 实话说,别人看到的是强悍锋锐的兵卒,薛瑜看到的却是粮草账单、军械消耗、训练计划、后备力量培养。 长期备战状态下,养一支军队就是吞金巨兽。齐国能维持着国内稳中有进,休养生息,不被天灾和军需消耗影响太多,已经是几代皇帝和朝中重臣努力的结果。 乔尚书头秃得不冤。 薛瑜分心七想八想,别人却只品出了高深莫测。 襄王来到东荆后深居简出,偶尔的几次出行都是公事,便服充满温和气质,与锋锐的“襄王之鹰”们简直不像是秉持同样态度的人。但在明晃晃的刀枪阵容下,感受过鸿门宴后可怕动作的人们都确信了: 这是一位年轻、脾气温和,却同样流淌着西齐皇室暴力冷酷血脉的,不容挑衅的一地之主。 看着她为东荆带来的改变的士绅们,心情有些复杂。一些人感到恐惧,一些人却在追随中获得了想要的利益,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成为真正的君主的那一天。 皇帝没有表态,储君一日未定,就存在泼凉水、不看好的人,但他们在这样的场合,只能隐晦地用眼神示意,终究还是以期待占了多数。 薛瑜看着场中尽情展示着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两支队伍,好像不经意般扫过高台两侧,被目光扫到的人下意识坐直了许多。 冷汗横流和脸颊涨红,完全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 这次也是给士绅们的提醒,希望在秋收需要交税的时候,他们也能深刻记得今天。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威逼利诱虽然老套,但绝对是最朴素好用的控制手段。 东荆还达不到铁板一块的程度,新生力量在成长,过去的痼疾得到控制,但离治愈也有一段距离。薛瑜要做的,就是在恰当的时间让他们认清现实。 看着襄王的笑意,能意识到危机的人不多。但在两侧的众人中,作为仅有的不是匠人的明工科学官,被邀请来的外国人安五郎,看到了另一个危机的产生。 他在东荆留的时间越久,越能看到这里繁华外表下的不同。有些人接触过他,但给出的筹码除了家族外,完全比不上东荆能给他的。他假意答应并没有动作,没多久就在藏书阁附近看到了被抓住的人。 跟着这条线找下去,他找到了在快乐做工匠的楚国越州士族子弟,找到了像他一样在教书的一些庶子……谢王两家是顶尖世家,但齐国还没完全推行的选官制度,明显对他们这些小士族更有利、他们能拿到的利益更多。 眼前的校场上,组成方阵的兵士们冲锋至中央的木柴堆旁,振臂齐呼: “守卫东荆!守卫襄王!” 刹那间,火焰腾空而起,篝火无风无引自燃。 身边和对面的人神色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明灭不定,突如其来出现的火舌令人震撼又心惊,坐在中间高台上的少年人神色平静而柔和,微微带笑,气势不凡。 也许是因为他曾与襄王近距离接触过,也许是因为那本《墨经》里的一些想法,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与襄王在对立面和同一侧的时候,这样的变化,让他隐约能触碰到一些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薛瑜在高台两翼收拢的人群,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侧是过去和现在,一侧是现在和未来。但这三个时间的力量,又奇妙的正在经历磨合融为一体,并非相互排斥的存在。 -- 第631页 尽管一些人还不属于襄王,但他们被裹挟进大潮后,最终留下来的人只会有一个选择。聪明人的选择。 而里面的核心,除了襄王没有第二人选。 或许,他该和父亲谈谈。依附于世家,不过是为了家族生存,如果有机会过得更好,那楚国大世家怎么样,与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有什么关系? 楚国拥有着大量东齐覆灭时的底蕴留存,但说来好笑,以儒学为根本的东齐的血脉传承,国君如何安五郎暂时看不明白,只看襄王的话,偏偏守的是法家之道,或许还有墨家痕迹,儒学少之又少。难不成,当真是因为之前西齐贫瘠,开国之君又出身卑贱,才不屑礼法? 薛瑜并不知道,为了教学简单的自然科学问题留下的安五郎,还会有像放出去崔齐光钓动黎国变化类似的,别的收获。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惊喜一下安五郎主动配合了未来的布局,看来做一段时间老师,的确有思想层次上的升华作用。 阅兵结束,薛瑜的注意力随着陈关的汇报,转到了昨天的放火案嫌疑人身上。出身千牛卫的侍卫们在审讯上手段不少,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们撬开险死还生的楚国探子的嘴。加上经过分析残渣和碎片,确定了燃料类型是石油,很快用攻心掏出来了探子肚子里全部的消息。 但这种负责实际实施计划的小喽啰,也只知道些小事,供出的主谋是先前被东荆城顺着进入城中的探子,所观察到的某个越州小士族。要不是他们本身派探子的动向就并不单纯,这次纵火,看上去不过是因为子弟被抓的泄愤行为。 对薛瑜来说,被供出来的主谋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基本确定来自楚国就够了。鬼都不会信这种小士族会越过依附的世家擅自行动,随着薛瑜的存在感扩大,感受到威胁的人跳出来下手,不足为奇。 不需要薛瑜发话,陈关已经找到了被重新教育过的士族庶子。 士族庶子在东荆待得很开心,付出就有回报是很容易接受的规则,日子又过得舒服有尊严,比回家轻松多了。由于认字,他已经在工坊做了个小头目,当面被叫破身份脸色都白了,就差跪地磕头抱大腿表示自己绝对不回家、没做过背叛东荆的事了。 薛瑜出态度,江乐山捉刀撰稿,这个看上去一去不复返,实际上来东荆后除了干活争取机会之外,已经被沉迷东荆生活不想离开,啥都没捞着的庶子,接受了陈关的提议,作为东荆的信使,将带着东荆的严正警告,和襄王亲卫一起去往越州。 当然不是让他回家,而是敲开楚国边城越州守将的大门。守将出身不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所谓的主谋背后的家族了。 东荆险些出事的事,薛瑜已经写成了折子,和这半个月的信件一起送回京城。此刻还不到国与国对峙的程度,薛瑜喊话让他管好自己的人,听起来也比其他好听许多,只是该要的赔偿并不会少。 楚国作为世家构成的国家,虽然看着像是以形而上的清谈为荣,但世家仍需要依靠着儒学礼法维持秩序,等级森严。有意思的是,薛瑜整合了牛力等人上次探听楚国消息时试探后获得的了解,尤其从后期返回时在几地买粮和蔗苗被盗前后的事能看出,上下尊卑严格不假,但在这样的制度背后,藏着逐利利己的核心。 本质上,他们连皇帝都是受世家控制,儒学礼法何存?与其说是礼法之国,不如转换为薛瑜熟悉的一些后世能见到的存在状态,称之为家族资本。 在楚国,重要的从来都是每个家族、姓氏、血脉,而不是国家。 薛瑜不介意给他们添一把火。 篝火燃到了深夜,转为了烧烤和歌舞联谊,烤白露山下长成不久的仔兔仔鸡,属于每个参与阅兵观看的人的小礼物。 士绅和官员们并不在意这些,但数量更庞大的幸运儿和师生群体,也是薛瑜选定的消息传播者们,却不会拒绝这些免费的肉食。 反正只需要留下种兔种鸡就好,其他的都是下肚的命运。 参与阅兵的亲卫们和百姓们被火堆分成两半,是一个有些距离、却也能增加认知的环境。都开始吃一样东西了,看着对面也是一张嘴两只眼,由武勇产生的畏惧感也能消散许多。 校场上最惹眼的就是篝火堆,当有好奇的人去泼水灭火,却根本不见火苗熄灭。就算拿别的木柴来借火,借来的也不是这样灭不掉的火苗,十分稀奇。于是,从电灯开始被编造的神秘故事和背景,再次被疯传开来。直到整个木柴燃尽,那看上去仿佛仙术的火焰,才完全消失。 从楚国探子那里缴获的剩余半桶石油,被物尽其用。 总是走在让人破除迷信路上的薛瑜,在明明引导的是食物和阅兵过程的话题变到这个方向后,着实有些无语,想了想,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下次下乡时在表演里注意加上破解的内容。 她摆摆手,让陈关继续带人盯着参与篝火活动的人里,有没有人表示发现过类似的燃料,借民力来加快寻找石油进度。 当然,也是借此回应或许还在东荆的外来探子。你们有这样能用来捏造出“神迹天罚”的东西,我们也有,最好老实点。 在危险出现前就被时时监控的人手捕捉到,迅速阻止了的东荆,与荆州不同。 东荆阅兵结束后的第二天,黎四皇子刚刚到达信州关不久。以“贺礼”名义出关补送来筑堤钱款的许家军和黎四皇子的使臣,在许将军苦口婆心表示出去一定会被占据荆州的匪徒打劫丢回来的情况下,意外地平安出关,许将军在被派来调查自己的黎四皇子意味不明眼神下,有苦说不出。 -- 第632页 但实际上,平安出关的送钱队伍在距信州关几十里外,就遭到了两方人马堵截。 本着替主子交好强者、好在国君十几个儿子里抢占储位的心出来的使臣,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箭雨声和打斗声,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被抢的是他们没错吧?怎么抢人的两伙山匪打起来了?! 执刀的铁面人与光头大汉,只凭两人挡住使臣队伍的路,却一时被黄雀在后堵住,抵挡着前后夹击逐渐露出疲态,远处树林阴影里,少年扣紧朱红长弓弓弦若满月。 忽地,四面又起了奔马之声。 第272章 . 陷阱 玄刀寨,方锦湖 薛琅没有捕捉到这个声音, 他在短短几个月里拉过几万次弓,手极度稳,外界的声音几乎不会影响到他, 倒是身边的队友神色微变。 在下方成组同伴配合限制中, 铁面人被引着拉开了与黎国队伍的距离,他瞄准了身形鬼魅的铁面人。 刚要松弦, 从瞄准镜里,薛猛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微眯起的像狐狸似的眼瞳, 幽幽望过来,让薛琅头皮炸开。对方甚至对他眨了眨眼。 不是意外,不是错觉。 被发现了! 薛琅脸色大变,几乎和负责放哨的队友一起,用特制的哨声发出厉声示警:“快退!” 出声的同时, 他手一颤,失误松开了弓弦, 好在最后时刻调整了角度, 箭矢斜向下深深射进了前方泥土中。 简骑尉吹响的哨声在整个狭长山路前后响起, “退!” 薛琅反手为自己扣上掩饰层,队友抢上前几步,拔出落矢,两人一起后撤,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飞快进了林中。 前方黎国队伍护卫们肉眼可见地害怕着, 宝善顶着他们软趴趴的攻势, 尚有余裕分心关注一旁,他捕捉到方锦湖的回头,警惕起来,“主上?” “扩大搜寻范围一里, 不要放走他们。”在厮杀中培养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方锦湖十分确定刚刚的确是在被窥伺着。 从他手中弩机里放出的尖锐鸣镝声,成为了哨声响彻后的新的信号,拉扯着所有人的神经。黎国使臣队伍眼睁睁看着整个战局,从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变成陷阱,又变成另一方的陷阱。 但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都已经深陷在陷阱底。 方锦湖扬了扬下巴,让宝善带人去追没被包抄到的敌人。他肆无忌惮地转身背对着黎国使臣队伍,好像眼中只有刚刚分成小队在引诱他们离开的那伙人,完全没把他们当做对手。 是羞辱,却也是事实。在两个人都放弃了与使臣队伍里应对得左支右绌的护卫们对战后,护卫队里清晰可闻地响起了一阵松气声。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他们恨不得问问后来的用箭多些的山匪是哪个山头,或从押运的大车上拿出些“微不足道”的礼物,好去感谢对方救命之恩。虽然他们也清楚,这不过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方锦湖长刀横在身前,望着在包抄的骑兵队伍面前逃遁的小型队伍,快速催马与赶到的骑兵队伍配合,形成内包围圈。 但是,被选入神射队伍后第一堂课学习的就是如何快速撤离,并且从未松懈过的小队,让这次时机精准的埋伏很难发挥应有的作用,尤其是,在统领明确表示以不伤及对方性命为底线的情况下,拦截的最后也只是留下了一地箭矢,和一个俘虏。 简骑尉远远地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最后的发展,脸色不太好看,“被发现了。” 黎国使臣队伍所携带的金银,是需要确保安全运送到东荆的款项,虽然并没有人联系神射队伍来负责护送,但在屡次寻觅玄刀寨消息碰壁后,为达到训练效果,整个荆州上下都是神射队伍的行动范围,正好碰到来保护一下,也不失为一种训练。 但这股出现在黎国边关的势力,显然是以此引诱了他们现身。 没多久,一击未中立刻远扬的神射队伍就被迫在扑空的骑兵队伍后方现身,骑兵数量只有不到百人,山崖上几十个弓箭手露出身影,尚能在双方武力威胁形成的微弱平衡下保持相对安全的对话。 简骑尉隐晦打量过僧人,将目光集中在铁面人身上,“敢问,可是玄刀寨寨主当面?我们仰慕玄刀寨众位抵抗狄罗、保卫家园的英雄已久,这次只是个误会。” “误会?”方锦湖面具下唇角勾起,略带嘲弄,“就是你们,在荆州浑水摸鱼?” 在不暴露自己官方身份的情况下,想迅速获得认同被判断为同一阵营很难,尤其是在救下荆州人心里大概好感度已经只剩负数的黎国官员之后,更不用说,听对方口气,显然之前神射队伍对玄刀寨的摸索探路都被视为了挑衅。 简骑尉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失误。但每个神射队伍成员,都是一笔珍贵的宝藏,尤其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被不断更新的武装配置的时候。 近距离攻击时的头盔上瞄准镜是用小机关藏在内侧的,这也导致了往往每个人额头上会被压出一块深深凹槽,算不上舒服。简骑尉看着被困在骑士堆里仿佛小鸡仔一样的下属,年轻人下意识扶着头盔,随时准备销毁瞄准镜的存在,而右手始终不曾从刀柄离开。 还好,没在被擒获时立刻丧失战斗意志。 从神射队伍组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被人抓住同伴的情况。 -- 第633页 简骑尉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声调从官方变得更油滑不羁些,“荆州这地界——” “我知道了。”方锦湖俯身从地下抽出箭矢,用指尖抹掉上面的泥土,熟悉的寒芒一闪,用平静又似乎略带遗憾的语调打断了简骑尉的话。 他抬眼望向对面,“黎国的兵,既然不能保卫国土,还是不要出现在荆州的好。荆州大路一条,他们总能走到东荆城的。这位——将军,你觉得呢?” 有着荆州人的“背景”,对黎国官府武力的厌恶再正常不过了。简骑尉听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对方并不是像他们担忧的那样,想劫走整个队伍的钱款,只是剥夺护卫,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尤其是,对方给出了莫名的善意、又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的情况下。 “当然。” 两方默契地达成了意见统一,神射军的俘虏仍被扣在骑兵队伍中,而对更后面的黎国使臣队伍的控制,前后还没花掉一刻钟。 骑兵们分出一部分,将剥去了盔甲武器和干粮的护卫绑着带回信州关,战战兢兢试图用国书劝说山匪停手的使臣也得到了新的指引:本着对两国的友好关系,跟随骑兵引路前往东荆。如果,不想和护卫们一样被丢回去的话。 使臣队伍逐渐远离了这个小型冲突现场,在未来的两到三天里,被迫卸下所有护卫前往东荆的黎国使臣们,只能心惊胆战地沿着这群明显在打劫官兵过程中富裕起来的山匪指出的道路,闷头疯狂赶路。 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有别的心思去观察荆州的变化。刚抵达信州关不久,对许将军的陈述将信将疑,对荆州的印象还停留在山匪混乱升级版的使臣们,错过了第一时间校正国内错误认知的机会。 方锦湖甩了一下马鞭,“走吧。” 简骑尉满脑子的困惑,其中以对方突然把自己归为同阵营为最。在他的“默契”里,只包括了先处理完使臣的事,然后双方再继续就冲突本身沟通。他谨慎地提出异议,“寨主诚邀我们前往寨中游玩,不胜荣幸,但可否将我们的小家伙送回来?” 如果不是不想将冲突扩大化,以只剩下寥寥十几人的骑兵数量,就算加上凶悍的两人,在简骑尉的评估里,也有把握给对方重创,抢下自己人。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将抢下俘虏换成了:留下大多数人。 方锦湖抬手丢去一个印章,“和第二卫合作了那么久,你应该是认得这个的。现在,我谨代表我自己,欢迎你们来荆北做客。” “这是……” 简骑尉瞳孔微缩,却多了一分恍然。 他见过伍戈的印鉴,而这个印鉴的制式,与伍戈手里的王府亲卫印鉴几乎完全一致。 襄王理论上应该有三千亲卫,但刨除第二卫的编外人员后,两个卫队加起来也只有两千人……原来,第三支卫队也无声无息地建立起来了吗? 方副统领。襄王身边姓方的心腹,似乎只有一人? 方锦湖身边的骑兵已经先走一步开道,而戒备状态的简骑尉也带回了他的部下,大多数人隐入山中,只招来训练表现最好的一个十人小组护在身边。 两方再次形成了共识,一同北上。相隔不过十丈,一个突袭的距离,也是表达亲近又能在突袭开展的瞬间有余力做出判断与抵抗的距离。 刚刚的冲突,自然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被人从记忆里抹消。但服从命令,已经深深刻在了神射军这些年轻人的脑子里。只不过,接近两个首领后,在两人都一声不吭的情况下,总有人会忍不住打破平静。 “头儿,原来你认得玄刀寨的人?他是荆州人?名字是什么?我们到现在都只知道是用着黑刀带面具的——” 仔细想想,除了熟识,似乎也找不到另一个答案。但问出这个问题的队员还没接着往下猜测,就被队伍里经常搭档的狙击手拽住,疯狂示意闭嘴。 “它不叫黑刀。” 方锦湖的目光从刚刚抵达简骑尉身边的少年们脸上划过,在拽住提问者的人身上停的时间略长。薛琅敏锐地抬头望过来,再次对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让他莫名地感到熟悉。 简骑尉僵着脸,“抱歉,无意冒犯。” 在基本猜到对方身份后,对方又不像伍戈那样直接介绍自己姓名,谁知道是不是女郎害羞,不想告知闺名呢?这样直接询问名讳,实在是太过失礼的举动。 戴着面具的“女郎”偏头看着他,“重新认识一下吧,玄刀寨,方锦湖。这把刀有名字,叫做临渊。” 一个简单的排除法,活跃在荆州的武装力量,除了外来者,和不断在被压缩生存空间的荆州中部与隐蔽山林中躲藏的匪徒外,就只有南北两方。南方在第二卫调军回去部分后以民兵为主,北方则是快速凝聚起来的精英武装。 外来者,加上熟悉的玉钢箭头,基本就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配置的军队,但只要知道是薛瑜之前借用过的皇帝手中的秘密军队,就不必太担心身份泄露。 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定义这个名字了。 他的刀有了名字,好像他的名字也有了归属。 钟夫人的“小湖”,并不是他,方朔的“锦湖”更只是方朔的梦,他认真向人告知自己的名讳,终于只是他自己。 -- 第634页 他与薛瑜,像又不像,双生两面。他们曾经都没有名字,而现在,他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简骑尉还很镇定,虽然不明白突然的郑重因何而来,但也守礼地介绍了自己能介绍的身份,并且压着小崽子们挨个介绍虽然对方可能并不在意的姓名。 十一个人里,只有薛琅呆住了,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的武将,与去年秋狩见到的那个温柔美丽的表姐联系到一起。 咔、嚓。 他仿佛听到什么受到惊吓后碎裂的声音。 方锦湖像看到了有趣的小东西,再次似笑非笑地扫过他,“荆州的变化,你们想知道的,都请随我来吧。” 现在交好这支特殊的队伍,有利无害。 对方的装备明显比他们好不止一个等级,这支奇兵能在边境线上做的事情,可一点不少。而长远来看,现在这支队伍还属于皇帝,但总会交到他的继承人手上。尽管没有明确的表态,但君王选择将薛琅安排进这支队伍,就是一个特殊的信号。至于薛琅本人恳求的参军、表现的主动退让……都不重要。 第273章 . 私下交易(二更) 平稳的北部边境线…… 一场小型的军队之间的碰撞在荆北悄然展开, 在再往北的草原与中原城市之间形成的边境线上出现更多的不妙信号之前,尚没有人意识到这支刚成立不久的神射军已经默默磨亮了獠牙,准备让草原的豺狼成为新生的小家伙们的称职对手。 对于视线停留在黎国边境、西齐北部继承自前朝的连绵城墙的草原守将来说, 玄刀寨不过是已经丧失抵抗许多年的荆州出的一点小意外。更重要的则是, 逐渐走进秋季的气候更适合让部落们聚集起来为牛羊补充最后的肥膘,确保大多数族人能聚拢足够的柴和粮草平安过冬。 在面对自然的伟力时, 人类能够做的抵御准备实在太少了,好在今年的夏季似乎格外的长。 “将军, 我们该赶路了。” 副将小声提醒着勒马站在荆州边境外的石勒都烈,在来自法师或者什么真人、仙师之类的信使被放出来后,他的忐忑不安没有成为现实,那位大都的法师也给出了他们无法抵抗的条件。 在这段时间里压境的十六个部落,都将获得统一的补偿:天火。 而分配天火的人, 石勒部如今的年轻得过分的首领,也将从一个由可汗背书的侯爵, 真正获得一些权威地位。 因此, 即使要付出在看到成品后暂时离开对峙边境线的代价, 看在事关重大的份上,也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在此之前,一些小的危险分子伸出的和平共处试探,却显得可疑了些。 以上,都是副将对已经走了一半路, 却在这里停下的首领的心理揣摩。 “他们骑兵只有不到千人, 您已经调了捷捷部和沃郎部足足三千勇士守在这里,他们敢在这里耍什么花样,只会永远埋在这片美好的草场上,成为来年牛羊们的肥料……将军, 我们真的该快些了。” 副将的夸耀和不屑在石勒都烈转回来的目光里变得更为郑重起来,再次发出了催促。 石勒都烈远远能看到尚未被修缮的那座废城,现在被新的主人命名为:归山的城池。荆州人组成的寨子里,许多地方与草原有着相近的习惯,比如相信死去的魂灵会被指引回到故土。 “玄刀寨……”石勒都烈喃喃着,看着这座并不具有边防功能的城池,似乎能从里面看到熟悉的人的影子。 这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在大都那个所谓的灵宝真人身上,看到属于先前遇到的另外两个人的相似痕迹后,直觉的判断在捉到对方的信使后得到验证。这一次,虽然找不到证据,但他笃定玄刀寨里有曾在安阳城结识的人的手笔。 齐国钟家的倒塌对于草原来说,余波远远不曾结束,以钟无这个人的鼓动人心和吊诡,或许……这就是钟家的后手? 毕竟,钟无与那个天真又漂亮得过头的齐三皇子过于相似的面容,已经足够让人意识到钟无的身份并不简单。这两人的争斗是钟无输了,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很乐于见到一滩浑水乱七八糟的荆州形成两人的再次对抗,让齐国再次被三国包围。 石勒都烈:“捷捷部送来的榷场交易公文现在在哪里?” 副将有些惊喜,“将军现在要通过?还是打回去?” 石勒都烈翻开副将随身带着的一张纸,警告地瞥了一眼对方。副将克制住自己过于激动的表情,考虑到捷捷部多送来的几个小玩意,讨好地笑了笑。 八月中之前,以血腥复仇手段进入大众视野的玄刀寨,作为光明的一面吸引了边关视线,与之相对的,就是占领了荆州北部这条既没有连绵城墙阻碍,也没有足够险要山峦关卡守护的玄刀寨众人背后,那些真实又见不得光的吃喝拉撒琐事。 来自管理玄刀寨内务的女人们的私下采购交易,在八月中旬结束之前,挥舞着她们天知道抢了多少黎国官员财富换来的金子银子,以及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战利品”,以极其荒谬又天真大方的姿态,瞄准了草原盛产的牛羊马匹。 事实上,这也是在盐巴和宝石药材等等之外,草原最经常与外来者交易的货物——战马除外。 被以玄刀寨攻势为理由,暂时调来守卫这条往常基本不会有突破的荆州边线的两个部落,不需要知道主将背后要保护的是什么内容,但面对难得的一笔大买卖,很难有人不动心。 -- 第635页 错过这一次,还能不能有下一个愚蠢的、连牲畜老迈与否都无法辨认、完全不清楚即将到来的秋冬季对初生幼崽会形成多么残酷筛选的女人商队,谁也不知道。 收拢了荆州大半力量的玄刀寨的负面影响,大概就是这些既不了解打仗、也在长期失去牲畜帮助后压根不了解它们,却负责了将钱花出去的内务人员了。 当然,在明面上,他们只是一个弱小的商队,不管是草原,还是玄刀寨,都不会承认他们与彼此对立的两方有关。 在汉人的国度的游学这几年,让石勒都烈在草原“了解你的敌人”基础上,学会了另一件事:适当的与你的对手合作。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尊重女性的力量并不在草原人的教育中,甚至不在汉人大多数的思想中,她们的愚蠢在石勒都烈的猜测之内,至于尊重,他尊重与看重她们,就像看重自家棚户里的母羊。 “几个女人而已,捷捷部和沃郎部的老迈牛羊,和大约过不了冬的那些小家伙们,既然他们想要,就都卖给他们好了。需要的缺口太大的话,我觉得其他部落也不会介意参与进来。必要的话,驽马和驮马可以卖一些给他们……” “用来交换的只有金银?没关系,这么长的边境线,总能找到几个愿意把金子换成我们需要的东西的朋友。不过他们给我们造成了麻烦,价格上就不用让他们多说话了。” 齐国的纸张以极其优越的质量和低廉的价格,迅速成为了取代边境使用的草纸、羊皮纸等等纸张的新产品,石勒都烈快速用狼牙项链和自己的手印在上面完成签章,交给副将。 他揉了揉眉心,去思考这笔生意,对他来说比思考整个需要拖住黎国精锐的边境战局更费力些,好在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有那么多的汉臣渣滓来为他们服务,他这个主将在关键抉择上完成思考就够了。 边关的交易,本就是守将不成文的灰色收入之一。 至于对方要买的是健康、年轻、有力的牲畜,并且希望能够养活好供应整个寨子上下三万人的吃喝,而他们给予的是老迈、年幼、不一定能成活的牲畜,两方敌对,就别指望什么公平了。 连草原在秋冬都不一定能养活足够牲畜,幼崽们的存活更是一大难题,在压根没有草原的荆州,想要喂养这些牲畜……大概开春的时候,还能有一笔生意吧。 “出发。”石勒都烈驱动马匹,“天火……他们最好没有骗人。” 他已经将刚刚决断完成,让人送去部落里的文书抛在了脑后,剩下的只有对天火的忧虑与期待。 保证十六个、如今是十五个部落的平安过冬?不,那样的东西,在战场上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就像他发现的那个尚不知道由什么构成的新型弓箭。 如果不是要保证边境线的平稳的话……石勒都烈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断壁残垣。 与曾经的宇文阿鲁巴在齐都的判断一致,最好的防御和守护,正是进攻。忧心忡忡的黎国君臣并不知道,石勒都烈手中,完全没有开始十几个部落一起进攻的可汗许可。 在此之前的小型摩擦和骚扰,对玄刀寨而言是掠夺、骚扰和磨刀,对狄罗人和附庸部族来说,也一样,不过是每年秋季常见的掠夺罢了。只不过,今年的时间略提前了许多。 战局、新的兵器、边关各部冲突和利益分配……这些都是活跃在尚年轻的石勒部首领脑中的事情。 只是石勒都烈与捷捷部的人,全都忽略了一件事。在长期被荒废的土地上,耕田不管是变成森林,还是草原,都不过是重返自然。 赶着十几头中老年牛、十几头中老年羊和他们各自的过百头幼崽,被新买来的驮马拉着车返回荆北的燕娘子,和从荆南赶来的农科院人手、护送队伍的女兵人员们,相视一笑。 从一开始,荆州两派力量瞄准的就是这些趋于年迈和极其幼小的牲畜。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是刚刚从东荆补货,完成了短线交易,以真真假假的奴隶逃亡消息骗过边境线上守卫的陈白的商队。带着足够薅掉刚刚交付的金银差价的齐国的新奇货物、一点楚国刚刚开始诞生的烈酒,用交易、和无处不在的贿赂换来“友谊”和背书。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将更深入草原,以金帐汗国的大都为预设终点。 第274章 . 远交近攻 楚国权力的核心…… 向北的陈白只是来自东荆城的商队的一个缩影。 虽然不能卡住所有前往草原的交易流, 但白露商街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交易集散地,从东荆借道荆州向北的商队,在精细的检查和信息捕捉下, 几乎没有人能将譬如粮草和铜铁等等禁止与北部交易的货物带出去。 值得高兴的是, 受到控制和关押的商队并不多,大多数贩卖平常货物、用金银收获草原货物的商队们, 只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现了一条快速卖出自己收来的货物、或者安全获取北方特产的途径。 一场针对交易枢纽的小范围的经济调控,有着足够资本和力量背书, 交易的封锁无声无息地开始。限制对手的第一步,就是确定自己的交易行为并不是在资敌。 临近九月,抓住炽热夏天的尾巴在整个世界版图上奔走的人不在少数,而在半押送状态中抵达东荆城的黎国使臣,则是喜极而泣地终于被他们的“保护者”放开。 -- 第636页 使臣们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拜见襄王殿下的机会, 就已经被传闻里善良又爱多管闲事的那位殿下统治下的东荆城晃花了眼。 齐国的新变化的确传到了许多地方,但眼见为实, 白露商街能给人带来的震撼感, 完全达到了薛瑜对它的设想。 来到东荆城的人, 都会被那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光芒慑住,在极短的时间里意识到这里的不同。 打破心房后,不管是意识到商机,还是具有了深入了解这里的可能,对东荆都是好事。 接收国书、钱款核对、确认工程时间跨度等等问题, 在崔齐光带回去了证人和完备的账目后,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使臣队伍与王府派来的人手,在驿馆内完成了清点。 既然都是需要支付的价格,黎国也不至于在这上面做不体面的纠缠。尤其是, 齐国与黎国到底哪一个才是鄙视链最底层,其实长期以来并没有一个定论,黎国人嘲笑齐国归嘲笑,该端起来的仪态架子,还是要保留的。 来接待他们的人是名声在外的王府长史,身份分量十足,这让出使的主使心里稳当了许多。即使连着三天没能见到襄王,也尚能稳住局面。 事实上,黎国使臣抵达带来的不仅是薛瑜原计划外的金钱,更多的是示好。经过多次与文臣和薛猛的局势分析,薛瑜基本能确定,在狄罗人的威胁下,在荆州有过一定动作的齐国,还是挑动了黎国敏感的神经。 这一点,薛瑜在即将送走使臣的接见会面中,得到了印证。 听着讨好的一句句暗示,使臣就差说明曾经的荆州守将、现在的信州守将,将对荆州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了。 荆州是他们送来的礼物。 但逐渐恢复了秩序,变成薛瑜意志主宰下模样的荆州,从黎国人的角度来看,尤其是真切穿过整个荆州、经历过山匪威胁、又得知荆北的山匪狠狠招惹了狄罗人的使臣们眼里,他们对这个比之前山匪横行更糜烂的荆州,什么都做不了,送来人情,不过是顺水推舟。 大概,还有些黎国争夺储位的纠纷在。 薛瑜没有给出许诺,只是客客气气让人陪同使臣去用餐,正式的会面里没有得到态度倾向,对使臣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倾向,一时间宾主尽欢。 离开相对正式的小厅后,薛瑜脸上的淡笑才消失了。 “一群蛀虫。”薛瑜拧着眉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使臣离开的方向。 贪污、出卖国家利益、放弃本国子民,任何一件挑出来,都是可能动摇一国根基的行为。连未来可能成为继承人的皇子都将此视为惯常手段,黎国能活到现在,或许还是因为齐国在持续发展,和他们将一部分怒火引向了外部的北方胡人。 荆南之前被使臣允诺给齐国的几处矿区,因着它们低廉无用的身份,在这次交接钱款时被彻底在官方确立下来,齐国的使用时间不变。而齐国能在矿区周围招募人手、驻扎不超过此前亲卫人数的军队的这些示好,或许是黎国君臣认为的最后能为荆州人做的。 黎国使臣在东荆驻军的护卫下踏上了返程,心情还算轻松。另一处还欠着东荆赔偿的地方,情况就不那么平和了。 “经越州出关的人还有多少没回来?” 越州关内,最靠近边关的永宁郡城,卢府。经历过半年前的水灾,这还是第一次在恢复完毕郡城内,开展的盛大宴会。只是,被邀请来参加宴会的家主与夫人们并不在同一个场地。 卢将军在卢家家主面前踱着步子,手中的一卷纸随着行动挥舞,活跃在越州范围内的小士族听着阴沉沉的询问,几乎没人会主动站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好吧,好吧。”家族中领兵的人难免脾气暴躁些,“既然没人愿意说出来,那我来说。” “合川王氏、临清袁氏……” 点名一般,在他口中念出了这段时间被派出去消失在东荆的人、行商离开的人、或是并不清楚从越州去往了哪里的人的名字。 在一连串名字里,大多数的出行缘由都是行商、游学之类的,并不起眼。但卢将军的声音,在“安润”这个名字上咬了重音。 他扫过众人,“我不是故意阻碍你们的平常行商过程,但是,有一件事你们最好知道。八月十四,齐国襄王生辰当天,有一个极为恶劣、胆大妄为的家伙,受人指示试图纵火,被当场抓获。经过审讯,供出了袁氏——” 刚刚被点到名的袁家主脸色瞬间煞白,“将军,我没有!你知道的,我家小孙子听话去了东荆游学,现在还没回来啊!” 临清袁氏向来唯卢氏马首是瞻,当然,再上一层,卢氏跟随哪家,他们就管不到了,只能就近抱好大腿为妙。两家关系维持得还不错,但面对这样的指控,袁家主还是慌了。 对他来说,卢家无可替代,但对卢家来说,扶持想上位的新的小家族,还是很轻松的。 “咳咳。”一直没说话,在袁氏陷入惊慌,引动其他人也紧张起来的时候,卢家家主咳嗽了两声,将即将陷入混乱的气氛拉了回来,“好了,小七,别吓唬我们的亲朋友人。” 卢将军哼了一声,站回中年人身后,卢家家主慢慢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希望你们还记得,我们越州,一荣俱荣,一损共损。东荆襄王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现在丢掉这个好脾气、不通军事的家伙,我们下一次遇到这样鼓励商事又乐于沟通的齐国人,大概还得等二十年。年轻人,只是想要一个道歉……” -- 第637页 一场时间不长的演说和利益重新分配后,越州上下集体通过了向襄王支付损害赔偿,以换来派人重新审问来还他们清白的机会。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支付赔偿本身就带这些做贼心虚味道时,但越州抓不到内鬼,又要交好襄王,暂时只有这个选择说服了所有人。 宴会散去,卢将军低头看着摆在几案上写满名字的纸张,“大兄,你知道是谁了?是不是?所以才让我挑出一个人来提示?” 卢家家主点了点在议事开始前要求自己的弟弟着重念的那个名字,“安润,丹阳安家这一代行五,安家的小儿子,之前出去的时候是行商,但没多久,商队回来了,独缺他一人。你想到了什么?” “安五郎?”卢将军皱眉,“丹阳安氏,离国都最近的那个郡……他背后是谁?” 卢家家主叹了口气,“谢氏?我也不知道。安家是谢氏的附庸,但是这件事行事诡秘,也许只是个幌子。如果是幌子,说不得就是王谢之争。年初两家的小郎君才返回国都,这样层次的事,已经不是我们卢家能参与的了。” 在遥远的内陆越州被提起的王谢两家新生代,却不像卢家家主口中推测的那样关系恶劣。 楚国国都应天府,在颠沛的东齐最后阶段建成的皇城,除了威严和宏伟外,多了层堡垒的意味,巨石垒就的应天府城墙和内城中皇宫的宫墙如出一辙,双层防护保证了外敌入侵时也能在连续的攻城战中拖延足够的时间,等到救援抵达。 抛开巨石城墙不谈,皇宫的设计装潢无处不透着水乡的精致感,但接触到楚国核心权柄的人都清楚,真正决定议事结果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分成内外宫的皇城只有小皇帝和平时处理各项事务、像一颗颗螺丝钉一样让整个国度运转起来的官衙。 权力的核心,只在盘踞于巨石城墙内的两座府邸之中。 应天府,谢府。 “……好了,阿夙,你从齐国回来之后,失败了一次,太关注那里了。现在,你该和你的兄弟一起,去好好休息一下,唔,从齐国传来的蹴鞠就是个不错的想法。或者,想继续读书?” 被以不容置疑口吻再次拒绝,排除出议事的暖阁的谢宴清回头看了看蒙着纤薄的蝶翼纸的窗棱,里面传来了新的声音。 “宇文氏可汗……石勒部……” 传到窗边的声音已经极为模糊了,但谢宴清还是没错过重要的几个词汇,在侍从有礼地遵循家主意愿将他请走之前,他摇摇头,和王明玕一起离开了这里。 空无一人的小道上,王明玕低声道,“远交近攻。起码现在看来,不会出问题的。” 谢宴清苦笑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西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第275章 . 羡慕(二更) 镜花水月的努力?…… 蹴鞠、休息、读书……这都是家长哄小孩子时常见的词汇。外人、甚至自家人眼中的王谢两家的麒麟儿, 再聪慧夺目,再能前往别国去坐镇一些事务,也仍不是那个真正的执棋者。在当权者眼里, 仍是个最好不要给予太多信任的年轻人。 谢宴清曾拿到过一些权柄, 但从齐国迅速撤离回来后,那一点也被收回了, 直到他能再次想办法证明自己,才能做为棋手重新出现在这里。事实上, 能连续来用一些细枝末节来举例说服谢家家主,已经是他占了血缘关系的便宜。 短暂的对话,直到两人回到谢宴清的院落,才再次继续。谢宴清捞出自家私藏的酒坛,靠在亭中, 失礼地用力搓了搓脸颊,“不会出问题, 就是最大的问题。我只怕太迟了。” 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如今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疲惫的血丝, 声音举止里都透着焦虑不安。 王明玕想了想,用两人之前的分析和高层评估分析后的结果来劝说好友:“好在,你也称之为镜花水月的努力。想让绝大多数人受益,除非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她想要让那些下等人觉悟,不管是钟家还是简家, 都是送上的开胃祭品, 但再发展下去,下一个献祭的只会是他们自己。除非,再有一场战争。” 有着谦谦君子外表的青年,口吻一如既往的稳重端肃, 但实际上,不如形容为冷酷。 看起来齐国还是皇帝薛泰的意志,但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加上不吝于用铁血手段稳固战果的老人,齐国的运转速度相当惊人。 在安阳城初见时的那个稚嫩的少年人,以他们措手不及的速度飞快成长起来,甚至已经到了不能轻易扼杀的地步。 不过,虽然超出估计,但齐国的发展目前来看还在范围内。商业和一些种植技巧的恢复、稳住民生成长、寻求外部助力等等,都只意味着即将走上棋盘的年轻对手,是一个守成之君。 要是一个新的年轻薛泰翻版,考虑到疯狂的对外扩张战争可能,或许还会得到重视,但,民生?商业?想在这个相对平稳的割据局势下守成,起码在大多数的观点分析下,收割齐国的路径虽然会曲折些,但不会影响它成为养料的结果。 毕竟,那些都是楚国曾经走过的路,没道理输给这个跌跌撞撞的后来者。 “不,不止于此。”谢宴清按着眉心,又喝了口酒,“父亲他们在齐国的布局一直太顺了,顺利只会加重他们的固执和偏见。天真、诚挚、执拗、才华,还有一点点恰好的运气。虽然我没有证据,但……” -- 第638页 王明玕看着他短短时间里喝掉了数倍于平常的酒液,眉心微跳,拦下了又拎来的酒坛,“你只是太在意了。 谢宴清摇着头,桃花眼里透着难言的苦闷。王明玕继续劝道:“谢伯父已经告诉过我们了,荆北得到的确定消息,只是看在襄王修堤的份上,暂时共存,玄刀寨那些人已经开始寻求草原的助力,东荆向外的出路随时能够堵死……”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算过的,东荆现在的财政完全建立在商业上,只需要断绝一个月,运转不良后,薛瑜就会彻底失去士绅的信任,对吧?” “一次被截断而已,她只是借着齐皇的力量走上前台,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次机会与她交手。这样就被吓住,整整半年,宴清,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已经是第二十七次跟你一起去‘陈述重大发现’,但我们的发现,你也知道,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上齐国、对上襄王的时候,你简直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谢夙了。” 聪明人被打败,尤其是在布局的意料之外方向被掀了桌子,总会出现些不妙的状态。像谢宴清这样,只是坚持认为齐国一定有其他阴谋或许也是表现之一。 即使,从各个角度来分析,忙着种地教书的襄王都无力参与半年内就会开启的战局。 知识垄断的破裂、商业地位的失去、选官制度会产生的部分影响等等问题,在战争面前,都只是再小不过的事。 “你不明白。” 借酒浇愁醉得格外快,谢宴清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丝不苟的装束中泻出一缕名士疏狂之气,再次说出了他被请出权力中枢时的那句感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几不可闻,不同于侍从们以为的醉鬼的嘟囔,也不同于好友以为的喋喋不休试图证明自己。 “在那样的环境里,去笨拙建立新秩序虽然并不简单,但受到的阻力,远比身边存在许多个老东西的时候小。呵……” 轻微的语声从他双唇间喃喃而出,王明玕再去听,却只听到了逐渐变大的歌声。 “怨灵修之浩荡兮……” 谢宴清大约是醉了,竟会唱起这种抱怨的曲调。 王明玕摇摇头,只当没听到,让靠近的仆从带他回去休息。第二天再见到的谢宴清,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好像醉酒后那一幕不曾出现过。 “越州那件事的扫尾……宴清?宴清。”王明玕连声唤回议事中突然失神的谢宴清的注意力,有些无奈。 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关注着齐国的消息,失神时总会看向西方。 但比起一直沉浸在对假想敌的攻击与推演中,这样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得十分不错了。 谢家家主虽然将长子驱离了核心,但每日要完成的学业中,策论等等科目一点不少,交到他手中需要处理的边角琐事也得费十二分的心力。 许久不曾见到长兄来到族学的谢家子们,对谢宴清的回归相当欢欣鼓舞。至于这样的欢欣下有多少真心、多少伺机而动,都并不在这新一代的第一梯队的眼中。 “宴清,今日的……”王明玕踏入谢家族学廊亭,远远看着好友身边的矮小身影,本以为是他的胞弟,离近了才发现不是。那后面的话,就不方便说了。有些眼熟,或许是曾在年节时见过的谢家二房的孩子。 他打量了两眼匆忙施礼,显出怯懦的少年,笑意温和,“这是二房的阿弟吧?” 到底是二房的谁,他不需要记得,别人也不会强求他记得。 小少年嚅嗫着打招呼,“大兄、王家阿兄,我、我……” 谢宴清笑着摇摇头,“好了,明玕。你陪着夫子们整理课业,老学究的气势吓到他了。走吧,我们回去说。” 谢家的少年在背后躬身施礼,直到王明玕被谢宴清带走,绕过回廊时回头望去,仍未起身。这样谦卑的姿态,大概是二房庶子或者更不起眼的出身。谢宴清不在意甚至只依礼告别,并没有认真介绍的对象,应该只是碰巧遇到吧。 谢家族学与王氏的族学比邻而建,这一带学风鼎盛,一些小族绕着这片区域兴建族学,并且以能将自家子弟送入两姓族学为荣。 王谢两家的分支、不争气的家族子弟,在每月的学业考校时都有可能被夫子拒绝继续授课,排出核心的族学之外,丢给弱一等的附庸小族,以示公平。像这个此前不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大概也是刚被筛选入内圈不久。 这样刚回到真正的族学中的子弟,也是最容易再次被筛选清退的。 九月后再不曾见到这个人,问起谢宴清时压根没有相应印象后,王明玕也就放下了这微薄的关注。 在楚国往外的西北方,越过大片垦荒后的耕田,即将成熟的青菜们充分吸收了经年累月空置后恢复的地力,被掩在中心的花朵含苞待放。抵达荆南不久的牲畜放牧与集中养殖区域,在中原腹地十分令人惊奇的大片草场上,牛羊马匹踩过过往的断壁残垣。 负责照料牲畜和判断、实验喂养方式的农科院成员,为每头牲畜都建立了精确到天的记录,若当时聚集卖出牲畜的草原人看到这些牛羊,或许连认都难认。 接受了路上调养的这些牲畜,大力缓解了荆南牲畜短缺,耕田和运输极大受限的困境,为即将到来的采收和耕种,提供了强有力的保证。 -- 第639页 买牲畜被骗?恰恰相反。 前往草原、冠以玄刀寨之名的那支小商队里,农科院的女郎们从鸣水开始跟随襄王走南闯北,整合了经历鸣水、东荆和荆州三次信息收集,在选种和如何判断优良种上面,虽然比不上常年与牲畜打交道的老牧民,却也达到了齐国境内能接触到的品种认知筛选顶峰。 而在草原问出的一些看似愚蠢的问题,则为农科院的选种指南提供了更多的印证。 这一步险棋进则为荆南解决重要的畜力储备、优化部分中原区域的牛羊等等血脉,退则折进去大半农科院牲畜部分如今的核心精英,薛瑜收到平安留下的消息,才算完全放下了心。 “煤矿的处理还需要再调整……你打算管这个叫做无烟?” 薛瑜第无数次把煤矿实验打了回去,久久没能达到她想要的标准,不由得冷下了脸。 匠人擦着汗,喏喏应声。从已经稳定供应了半年多的炼焦体系、和过往制炭行业里抽调出的匠人,已经是当今对煤炭最了解的一批人了,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吓人,但把刚成立不久的煤炭研究小组吓崩溃就不好了。 薛瑜缓和了口吻,“在第三个方向下再多做几次试验,放心,你们已经快成功了。” 虽然快成功和成功之间,往往隔着极长的距离。 薛瑜想想不厌其烦地给所有人讲实验室手则、控制变量法等等基础内容时的暴躁,终于体会到了一点导师听到他们当初说“瞎几把搞出来的机械对了,但是不能复现”的心梗。 东荆加上荆州两处煤矿开采,不仅供应了现下齐国高速运转的铁官坊冶炼、荆州矿区材料的预处理、东荆各个工坊的运转,经过铁匠们的第二次修改,蒸汽矿铲2.0版本进入荆州增产,让煤矿出产尚有余力。 煤矿的使用在走到后世无烟煤状态前走过多少高污染路线,薛瑜再清楚不过。本着薅羊毛和减少污染两方面考虑,煤炭得经过脱硫除杂质等等处理,才能以良好的使用体验让人心甘情愿地花钱。 劫富济贫,向来是薛瑜做惯了的。 “算了,还是出道题吧。”薛瑜权衡了一下时间,放弃了去全程跟进煤炭研究的想法,提笔为秋收后就要到来的考试写下了新的试题。 心梗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276章 . 秋收 粮食增收与劝学进行中 不管是推镰还是别的什么, 在进入九月后的第一场秋雨过后,大面积完成了种植的东荆土地上,佃户们挥舞着他们的农具, 全家上阵进入了忙碌的收割季节。 以短短半年内确立的东荆地标式建筑群:白露山-白露商街为核心, 从商街周围时常寻觅机会的零工、跑腿和小型下乡收购商贩,到围绕着白露山的农科院、试验田和已经搬迁到离白露山不远也不至于太近位置的几大工坊, 开始了暂时来看还是一年一度的人流减少期。 毕竟,粮食的成熟可不会等人! 不过比起往年只是单纯的收割地里的五谷杂粮, 今年增添的苜蓿和投放进地里的鸭鹅等禽类,为填满公田佃户乃至于庄园佃户们的储存,提供了有力保证。 虽然对于公田佃户们来说,按着襄王殿下的新规则进行的种地活动,着实麻烦了些, 但看在农科院讲解的那些新奇知识、被襄王推动安装的水车和道路等等便利的份上,些许小麻烦并不能成为阻碍。 事实上, 短暂、不连贯、以实用为目的的农科院突击教学下, 他们依靠着过往的经验能够理解“选出一亩地里最重、最饱满的谷穗”的要求, 但对各县县令领着差役们来各块田地里收集具体的“这块地是否有水车、靠南靠北、施肥次数、施了什么肥”等等讯息,很难更进一步去理解这些要求对来年的耕种有什么影响。 好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需要他们理解,只需要依照要求完成。 薛瑜不懂农学,但她懂得实验。 苜蓿田、冬耕实验,这些在鸣水完成过的实验, 在东荆得到了扩大。大量的实验数据和变量筛选下, 单纯的经验式种植能够梳理出足够多可行的未来种植变化。 这个时代并非没有灵光一闪下产生的特例,也存在一些特殊实践条件下诞生的新发现,她需要做的就是,收集它们, 重复它们,直到它们可以推广开来。 薛瑜已经收到了距离东荆最近的怀阳县公田的部分收割结果,共计十三亩完成收割的田地里,能看出的变量影响不多。 但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最先成熟的水车附近的三亩情况相近的麦田的收获。与另外两处距离较远的麦田收成对比来看,充足的灌溉和肥力跟进,提升了足足三成。其中,还要算上似乎频繁浇水导致的其中一亩地的产量并没有明显提高,这种拉低平均值的参考对象。 无论在什么地方,在精力和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优先供应头部资源,保证能够获得较高的收益是人权衡利弊的本能。就好像水车建立后,人们会主动将肥料更多的倾斜给水车附近的田地一样。 只是有时候,会出现过犹不及的情况。薛瑜将秋收第一批成果汇报附带的数据放到一边,在汇报文书后面,紧跟着农科院的说明,批复了关于“新年度筛选少虫增产种苗”计划的内容。 东荆郡种的不止有小麦,粟米也是重要的粮食作物,不过相比于如今更娇贵也因为产量偏低更能卖上价钱的麦子,粟米并没有被那么珍视罢了。 -- 第640页 而其他杂粮也会在地里出现,尤其多见于豆田等等,形成杂粮田地种植状态,在没有足够力量抵御天灾,也无法总结出一定的施肥、锄草、除虫规律的情况下,杂粮种植相当程度上保证了田地的出产量。 不过现在,薛瑜要让他们做的只是,从精细化种植开始,用这半年来总结到的一点经验,准备迎接明年。冬耕只会牵扯到小麦和一丁点围绕供暖房屋开垦的自给自足菜地,这次只是第二次重复试验,尚不需要增加别的变数。 不管是在东荆,还是今年初次接触冬耕推广的其他郡县中的军屯,都是一样。虽然薛瑜并不清楚各地的实际执行会怎么操作,但理论上,看着根据去年冬耕前后的记录整理出来的简单执行方案,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差错。 种出来的都是军队口粮,将军们在这些粮食的重视程度上绝对比薛瑜操心得多。 “殿下,征税的事已经来了第二批人询问了……是继续拖延,还是直接告知最后的征收时间?” 江乐山敲了敲门,有些无奈地打断了自从阅兵结束,就迅速再次宅了起来的薛瑜的思考。 薛瑜写完最后两个选种实验参考,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江乐山作为王府长史、人形任务分解机器、时不时的王府对外发言人与外出时代表薛瑜进行的打太极好手,来到东荆后的任务的确重了些,尤其是……在薛瑜选择闭门不出,大多数情况下需要亲临现场处理些事务时,都会派出他或者流珠其中之一的情况下。 “不必回应,还是之前的说辞。今年东荆秋收需要抢收的范围过大,体察民情,等到中下旬全部结束后再收取。只需要明确一点,总的税率不变。” 薛瑜耸耸肩,将自己的清火槐叶水分了一杯给江乐山,“公田有农科院做统计,最大可能搞鬼的就是各个庄子,希望他们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公田的收成统计有农科院的登记参与进去,收税量其实在收成量统计完毕后就差不多有了明确数字,拖半个月与否,对这些佃户们的影响不大。加上一个体恤民情的说辞,贴合现实,也更容易让人接受罢了。 在反复宣传的税率计算下,要是再出现故意多收的税官,也得看看不停下乡的鹰犬们答不答应。 每年的税收都是财政大头,当然,也是徇私舞弊、蒙混过关的大头。薛瑜抵达东荆后第一个查的就是士绅们的税,但并没有插手核心,只是按着连年的记录敲了敲边鼓,这次给出的机会,就看看是谁要不知死活地咬饵了。 反正,她也正苦于无正当的、不至于引起士绅强烈警惕的理由,去收拾他们的隐田隐户来着。 拖后半个月倒不只是为了钓鱼执法士族们,更重要的是东荆-荆州联合形成的粮食阵线。薛瑜不能确定在今年的增收后,略微有了余粮的各家佃户里,会有多少人选择将粮食卖出,卖给他国或是一些由士族形成的粮铺。 除了士族庄园的收成外,只要税收一天没有完成,担忧着年底交税的佃户们就不会把自己手上的粮食交出去。 虽然这样看起来,也算是针对可能对东荆进行釜底抽薪的粮食战争下套的钓鱼执法。这个可能性相对较小,但不是不存在。 “好了,乐山,别愁眉苦脸的。”薛瑜顺手摸了一张涂改过的卷子递给他,“策论题,还是数术题,来多出几道轻松一下?” 另一方面,秋收的到来也就意味着选官考试报名期进入了最后阶段,以及相对短暂的选官考试复习期的冲刺阶段来临。 深陷秋收工作泥潭的王府核心班底,因着薛瑜带动的奇怪风气,几乎将出题默认为了一种解压方式,薛瑜看着一天天增加的循环题库,又是为之后选题时的大丰收高兴,又是想到阅卷时的痛苦眼角抽搐。 好在,她不用参与考试,那么愉快还是多于痛苦的。 对大多数处在复习期的考生来说,进入九月后的日子,身边不知不觉出现了越来越多人了解并期待考试的来临。 他们并不知道这也有薛瑜不遗余力地让人到处宣传的作用,只看到了连过去可能被师长、家族长辈催促许多遍就是不乐意参加选官考试的人,可能都来借了好学生笔记,或者默默变成了旁听生。 这加重了考生们的紧张。对于每天要完成本职工作,还得昏天黑地备考的原本体系内的官员们来说,更是如此。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道什么叫做在职考生与全职考生的区别,但看着年轻人们、或者一家中父子同考时看着孩子的复习状态,起码已经是中青年的官员们目光难免幽怨了起来。 不管在什么时候,指望着临时抱佛脚和考前奇迹发生的人,都是存在的,并且数量不少。与之相对的,就是随着考试的临近,报名后越来越自暴自弃,每天徘徊在弃考边缘的人数的上升。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白露商街街头处的剧院,搬出了在最初几天招徕生意后就拆掉的外墙搭建的戏台,咿咿呀呀表演起了小故事。有趣的是,他们表演的三个剧目关联极大。 《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乐府·长歌行》。 简直是将劝学进行到了极点。 薛瑜只悄悄挑了《孟母三迁》的剧本,让人推波助澜一下考试气氛,顺便多忽悠些人进入“拥有优质学习资源”、“毗邻未来工作场地”、“安全可靠”的县学。等山下剧院反馈来收到了新的投稿,面对这样说不出是巧合还是学习氛围浓郁的结果,她当然是大力支持。 -- 第641页 至于这些小故事在九月活得水深火热的考生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后饱含对后来者的“怨念”或“期待”,被扩展成了大戏,甚至增添了囊萤映雪、读书拜相等等故事环节,就都是后来的事了。 不过,这些事与县学里的起码三分之二学生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没有报名或者没有被师长鼓励着报名的学生们,在九月的第一个休沐日完成了他们第一年的学业考试。从一开始冲着县学学习里的减免学费、奖学金等等内容来的学生们,度过了紧张的等待后,张贴出来的榜文中的优秀学员,成功拿到了属于他们的奖励。 出自白露商街赞助的东荆郡各个县学的福利待遇,成为这个秋天里,出身贫寒的学子们讨论最热烈的部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了学科中数一数二的成绩,但加上学费减免和帮工换来的学校餐食补贴,基本覆盖了成绩在前三分之二部分的贫寒学子支出,这让他们继续念书的可能性增加了不止一点。 至于一小部分被挖掘出的偏才,绝大多数被当科夫子拐走直接做了学徒,也有少部分人如薛瑜期待的那样,作为一张认知世界的白纸,接受新教育后展现了惊人的认知世界的才华,参与进了特殊实验小组,在县学学习成绩上拥有了特殊照顾。 总的来说,只要是肯付出努力的学生,都能在薛瑜想方设法提高寒门学子入学率,发布了县学相对隐蔽的一些政策条款的情况下,为自己争取到最低标准的学费减免。也就是减免一半束脩,并且束脩里包括了用简单的勤工俭学工作换来的饮食。 对大多数的寒门学生父母来说,不同于后世可能因为信息差被成绩单欺骗的同类们,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成绩,而在于钱款,因此极大地降低了学生们走向歧途的可能。毕竟,要是能赚到承诺中的学费或者奖金解决生计,学生们去不去上学、取得了什么成绩,在家长眼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眼看着许诺中的好处终于落在了实处,在返乡的学生们投入秋收农忙的同时,让一些家庭的重心悄然走向了不一样的选择。为“能通过读书赚钱”这个新出路高兴,也因此聚集了更多人。 在乡间接受了一点扫盲教育后,展露出不一般天分的孩子们,因着第一批入学的学生们取得的结果,被挪走了面前的一部分大山后,夜间闲下来的时候,逐渐会被提及:“明天去问问在县里读书的大伯家的阿兄?让他们瞧瞧你行不行……”之类的内容。 回家后的县学学生们很大程度上分担了扫盲、宣传、做基础评估和校正的重担,提前加入了整个教学规划圈子,而正是这样的经历,与在县里和士绅子弟接触的经历结合,让许多人心中不知不觉诞生了更多的渴望。 有人欢喜有人愁,虽说因材施教,薛瑜也需要扶持寒门成长,但是眼下的东荆,可不是在推行义务教育。就算是薅到了羊毛,薛瑜也支撑不起送所有人上学的费用。况且,由奢入俭难,争夺教育资源本身,也是能给予寒门的未来奖励之一。对实在教不动、不愿意上进的学生,薛瑜也不会给这部分人太多的机会。 县学并不会替他们做选择,但在意识到有些学生需要全额付出学费的时候,父母就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第277章 . 选官考试(二更) 参考与志愿填报…… 中下旬秋收进入尾声, 霜降的到来意味着深秋已至,在东荆大范围展开的又一次团体活动,却不是对士绅庄园来说悬在头顶尚未落下的税收工作, 而是考试。 预告了半年的选官考试, 在整个东荆的各大县学里拉开了帷幕。所有原本的学生在深秋前完成当年结业考试,并不仅仅是替他们参与秋收考虑, 也有着考场安排的原因。 提前下发的考点通知,让每个考生都在几乎相同的被打乱排布的陌生环境里, 接受着陌生监考官的注视,完成为期两天的四大主课考核。 好在,东荆郡还没有一州那么大,修建完成的郡内官道也足够让人安全快速地完成赶路。在仔细分配后的区域内打乱顺序的学生安排里,稍稍赶赶路, 或是在县学学官们的组织引导下提前一天抵达,被安排着借用了育幼园的位置住宿, 都能确保考生当天的考试状态。 根据之前得到的通知, 以及期间不断得到的重复内容, 第一场考试通过后判定具有成为吏目的资格,通过第二场考试则是双向的、服从或不服从分配的选官考核。只有通过这第一轮考试,才有机会进入第二场,也就是真正的官员选拔考试中。 介于所有县官本次一同参加了考试,在考场封闭期间内, 他们指定的副手或王府委派的暂代管理县衙运行的代理人, 将接过他们日常的职责,有此前整理出的表格的支持下,交接流程相对平滑地完成了。 考试通过后,保住位置的人能晋升乃至于拿到本岗位的固定薪酬增加等等福利, 没考过的部分,都得从此告别他们的职位。 虽然最大的提示已经告知了他们,但免不了总有人自信心爆棚,觉得考试对自己并不会产生影响,并不曾将“完成交接后,在新任官员考核选择完毕前,原有主官将与副手或代理人同级,共同完成县衙工作”这件事放在眼中。 范围扩张到全员的考试,让许多人首次意识到一个县里究竟会有多少人读书识字、多少人对这次考试寄予厚望。不同于县学中的同窗,也不同于平常交际时遇到的士族子弟数量,在他们能见到的人数里,起码翻了一倍。 -- 第642页 各县平均一百五十余人的参考数量,基本是县衙在编人数的七八倍,在职考生们落在这样大的基数里,完全不显眼。对县令们来说,他们又觉得自己县里推动的县学发展有了收获,又深深感受到了震撼。 士绅们比起抱怨和蔑视寒门子弟参考外,更多的注意力被和他们一起踏入考场,接受女兵搜身的女郎们吸引了过去。 女郎们穿的衣裙或精致或朴素,她们在士绅们的过往印象中,该在白露商街购物、宴会上互相说着悄悄话或者新出现不久的育幼园里展现自己的优秀乃至善心,但不是在这里。 “她们也要考试?考什么?育幼园园长吗?” “伤风败俗、未出阁的女儿家和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 议论和抗拒不在少数,有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的,也有质疑起襄王本次考试究竟是选官、还是选妃的,但接受完检查的女郎们连一句话都不曾与他们说,扬着脑袋踏入了县学之中。 正是这样不屑解释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刚刚受到冲击的男人们。窃窃议论变得声音更大了起来,搜寻这些女郎的身份的努力在一定程度的团结一致后,很快得到了答案。 有着薛瑜的好心兜底,考生们很快就能发现来参加考试的人的范围规律,而找到范围内坐落着的县学、士族们,并不算难。 “她们……是育幼园的学生?有进入县学旁听……也有家族里的边缘庶女……你们确定压根没见过她们在课堂上崭露头角过?” 薛瑜要让女孩子们站到台前来,自然不会带头违反她设下的几种报名路径。虽然大多数女孩都在培训班里接受了突击培训,但也会正常参加一定课时的县学内学习。只要在场的人里有人真的与她们熟识或者交流过,就有机会从“普普通通”的掩饰下,发现她们绝大多数都有着家中亲眷在王府工作的背景。 等到考试结果出来后被人发现,大可以解释为之前的普通是由于“旁听生”、“庶女”等等身份的介入。 不过,显然大多数被打乱分配后的考生们并不具有这样的信息收集能力,加上一小撮并不在薛瑜安排内的女孩的参考,令人困惑的谜团就更大了。 只是,就算知道这些女郎的能力并不足以抢走他们的机会,被威胁到、可能被分走资源的感觉还是让场地争吵质疑了起来。 负责维护考试期间安全和审查的襄王亲卫们,刨除上次的阅兵,这还是第一卫首次出外勤。长期负责守卫白露山安全的第一卫,对整个东荆充满了好奇,相当珍惜这难得的放松机会,就算面前不是一些质疑声,而是强行攻打县学的恶徒,他们脸上的神色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尤其是有第二卫的对手与伙伴们在的时候,谁知道她们会不会被吸引,或者肩负着什么监督、评估他们的任务?贯彻殿下的意志,展示自己的“专业”,做好自己的任务,就是唯一选择了。 面对这样的质疑,第一卫的兵卒们需要克制自己不被暴躁的人群激怒、发出不恰当的言论,幸好,几乎所有问题,他们都能从他们被提前告知、并且强行要求背诵了的问答记录里找到标准回答。 “此前所有的推官察举选择里,从没有限制过优秀又富有德行的人是男是女,殿下与各个士族族长统一通过的选官考试中,也从来没有限制过女郎们参加考试。不过,您确定要继续问下去吗?还有两刻钟就要关闭考场大门了,您选择弃考,还是……” “我接受检查!” 话全被堵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男人们在触及自身利益时,除非有着更明确的信念和愿望指引,否则绝不会放弃这次考试的机会。 闹起来的考生们在警告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此刻再一看,就会发现,最初抵达现场,用属于曾经履职县令、县衙官员的气质和手段陪伴兵卒们一起引导考场外秩序的那批人,早已没了踪迹。 显然,他们已经进去了。 在大多数的县官们眼里,这次考试十拿九稳,重要的不是第一轮考试,而是第二轮的选拔。襄王派出她的亲卫们执行任务,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或许也是对第二轮考试的观察参考补充。 这一手私下收集消息,在他们经历相对繁琐却清晰的考核评分之前,每年年末都会迎来吏部下属的推官定品的私下摸排,德行、才华、政绩,以及让被派遣下来的吏部官吏们的留下印象都很重要。其中也不乏人具有着,因此提供贿赂或者刻意买通一部分人演戏的经历。 双向选择和考核本身,就是官员们尚未经历过的事情,他们只能以自己曾了解过的内容推断第二场并没有明确得到考试范围,听说与四门主科相差不大的考试。 因此,帮忙维持秩序也好、适时避开不稳定事态也好,都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因着争辩男女同考这件事耽误了时间的考生们,急匆匆通过搜身检查,冲进了设在各县的不同考场中。而因为看到了突发情况,愤而拒绝考试的考生们,也得为此付出报名费打了水漂,和家中或是县学师长为他付出的人情担保失效的代价。 与他们一起踏入考场的,或许之前只是商贾,或许之前只是佃户之子,隐隐约约的,什么束缚在这场考试的范围内被打破了。 比起之前京城的活动板房式答题号房,进入秋天后夜间的低气温让人不得不考虑考生们的安全问题,因此,一百多名考生以每间屋子三十个人上下的数量,被拆分开来。 -- 第643页 每间学舍内都被分成了三列,中间以水泥板做阻隔。更多的维持秩序和抓作弊的任务,就落到了考场巡逻的监考官身上。 与此前经历过的监考不同,讲台保证了考官能够将下面的小动作全部捕捉到,而一部分调任来的学官加上襄王亲卫的巡逻,每间三人,基本确保了不会出现考官与考生串通的情况。 进入考场后的考生们都能领到一部分食物,水源和排泄问题则是通过举手来拿到,夜间虽然睡得不会太舒服,但课桌和长条座椅起码能让人休息一下。 经、算、律法、策论四门科目,分两天考完。 与所有人的设想不同,第一场考试根本就不是不重要的、筛选掉“不认字”的简单考试,相反,难度极高。 问题倒不是出现在基础相对更牢固的经义填空释义上,但数术的考核,还是击垮了相当数量的考生心房,事实上,第一天的前两门考完后,心情崩溃恍惚以至于差点打翻吊在水泥隔板上的灯的人,就出现了。 要不是两天考试时间内考场封闭,除了留下来跪着写完、指望着奇迹发生外,也没有别的去处,第一次考试中途弃考的考生就要冒头了。 两天的考试都保持着“背诵理解+灵活思维”的设计,在考生们踏出考场,开始劫后余生的欢快或者提前庆祝后,由第一卫押送着的各处考试试卷和考官被集中到了白露山下。 本着薛瑜要求的保密原则,第一轮考试阅卷全部在誊抄糊名后展开,阅卷人包括了一成考官、五成王府文臣和四成由士绅家族派出的蒙师。 事实上,本着回避原则,原本考官不该参与进来,但从九月下旬到立冬之间的时间并不长,这也就意味着阅卷时间被极大压缩,苦于人手不足,以及对士绅们派出的夫子们的规则遵守的不信任,还是折中安排了一下。 但最大的争议并不在这些人之间的摩擦和攻讦上,毕竟时间太短,他们忙着干活还忙不过来,在薛瑜刻意让他们意识到的减少一天就是新官上任时间退后一天、保护职位和势力影响稳妥退后一天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时间在任务完成前搞七搞八,这让薛瑜还算满意。 配合得多了、接触得多了,谁说合作一次不会有第二次呢? 阅卷接近尾声,并没有参与阅卷、避免影响结果的薛瑜,案前摆上了两件争论。 一件事是众人惨不忍睹的打分。抛开上中下评分后,在难度提高的考题上,分值的差距就成为了拉开聪明人和普通聪明人的明显标志。 薛瑜倒不是什么魔鬼,经义题可能数量众多了些,数学题可能难了些,律法题可能深入、偏门了些,但需要选拔的人数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实在分数不高的时候,大可以选择拉低分数线的操作。 但看在阅卷人眼中,这就成了他们对“疑似自家子弟”考题还不到满分一半的分数的心梗。 薛瑜没什么好与他们解释的,选择优秀的、具有才华的官员这一条理由,就够堵死除了王府的阅卷人外其他人试图让分数变得好看些的努力。 就算是最高分只有八十多分,最低分已经跌到个位数,也只能说明某些人不擅长某一科、或是擅长某一科。 四门考试中数学题没能找到具有极高天分的人,倒是摸到了律法奇才,只要考生考过了第一轮,第二轮就稳了。就算偏科严重没能考过第一轮,等到糊名保密阶段结束,偏才也会被重点关注和培养起来,以待来年。 而除了具有明确答案、只需要复核一次的三科外,需要经历两次复核的策论科考题,成为了争议中心。 策论,比的就是表达、逻辑和观点。出现争议在薛瑜意料之中,几个县加起来上千的考卷里,诞生稀奇古怪偏门想法的不会多,但也不会少。再加上不明显的新旧两派阅卷人思想,完全成了甲之蜜糖、乙之□□。 “既然判断不了,出十个人对那些有争议的卷子打分,去掉最高和最低分,取平均好了。” 薛瑜笑眯眯地宣布了早已想好的方案。 考题和答案本身筛选的是被判断为正统思想的人群,而在东荆,她需要的正统思想,自然是跟随着她,推动变化的人群的思想。 这也是王府文臣参与进阅卷的重要原因之一。 面对不曾见过的操作、词汇,大概得等到下一次招考或者下下次招考,大多数人才能意识到这一手段能造成的影响。 薛瑜给出的“公平”选择,让卡住半天的阅卷最后阶段得以完成,评分结束,排榜单和统计紧跟其后。 许多刚刚与襄王的人手打交道的学士,在一环扣一环的进度里,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一点违和:这似乎并不是第一场选官考试,而是对一个已经趋于成熟经验的模仿。但他们没有证据,只能将此归于天才。 按照分数选择的前50%考生,被拆开糊名后的卷子,进入公示阶段时,有一部分人的脸色才难看了起来。 糊名和统一誊抄意味着抹掉大多数做标记来换取人情分的可能,虽然能够通过对字词和行文习惯的判断来确保自己教导过的学生们入选,但十分有限,也会出现一定的纰漏。 这就导致了令人惊奇的结果。比如说,误判,或者亲手决定了自己不屑、讨厌的学生分数居于前列。 通过考试的六百多人名字被统一张贴在了白露商街的剧院和藏书阁门外,也没有漏下各县的县学门前,跟着到县学送榜单的人一起抵达的,是一大沓考中考生的“志愿填报表”。 -- 第644页 如薛瑜之前告诉他们的那样,第二轮考试将是双向选择。 明确为前一百人和后面五百多人分隔开选择后,在参考之前,通过了第一场考试的学生们需要在短短两个白天里,在东荆郡各县里不同的可选官职内,选择自己想要参考的官职,以优先性排列,只有三个选项。以及,是否服从分配。 完成考试后的志愿填报是此前不曾见到过的风景,或者说,只有少部分能与决定推举名额的人接触过的人才能接触的风景,考生们被迫迅速忙碌了起来。 即使有着前一百人的特殊优待,比如全县通传名字、敲锣打鼓送信之类的,在新的阶段开启后,这些荣耀都成了过去式,大多数考过第一轮的考生们都对着第二轮考试提起了心,昏天黑地地复习了起来。 但考官们以及士绅家的夫子们的重心并不在这里,而在于公布出的榜单。 成绩公布,保密期结束后,只要联合五人以上,就能向保存试卷的如今还没展开招生的郡学申请调出原本的考卷复核。不相信自己成绩的、或是不相信他人成绩的,在短短两天的志愿填写期内几乎将郡学门槛踏平。 其中,以第一次选官考试第一场取得了头名的黄芪的卷子为最。 这并不是薛瑜的安排,毕竟考试结束前,她也很难推断出考试结果。补习班开的小灶更多的是强化她们更靠近出题人的思维,督促她们学习,而不是直接泄题。 但看着私下开了小灶的女孩们加上自己参考的女郎,只有五人落榜,薛瑜心中的欣慰几乎要溢于言表。 要知道,按照规则设置,前一百人才有机会选择成为一县之主或者与县令同级的官员,黄芪的努力就意味着她能做出更多的布局。 黄芪的卷子由于被调阅太多次,薛瑜干脆拍板决定了前一百人的卷子将围绕郡学院墙张贴,供人围观和确认。而第一批冲来复核黄芪的卷子的阅卷人们,面对一般无二的誊抄卷和原卷,看着旁边贴着的分数计算表格,早已不得不陷入沉默。 起码在规则上,这个头名,无可指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的大风气下,女性受到的摧残并不像她学过的后世历史那样惨痛。一个王国最初建国的许多年里,总是相对自由些的。士族对寒门的排斥,远远高于对同阶层女性的排斥,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遇到外敌后,阶级内团结起来更快。 薛瑜并不需要固执己见的人承认女性的优秀,实际上,这也很难做到。她真正想要唤醒的是沉默的大多数,只需要用事例和榜样告诉他们,有成功的可能,道路已然铺平,接下来就是等待。 黄芪建立的榜样,就像伍戈对于女兵的意义、农具发明人和总结人受到表彰对于更多的普通农夫的意义。 只是,寒门、女性、曾经的流民等等身份标签,足够让绝大多数的排斥火力集中到一人身上。 薛瑜按了按眉心,嘱咐陈关去调高对黄芪的保护力度。她不担心在她设定的规则范围内能闹出什么大事,顶多就是政务上闹出点乱子,但万一有人想掀桌子、下黑手,为避免黄芪提前夭折,该做的准备就得做起来。 不出意料,复试上最受关注也是报考人数扎堆的,就是各县县令,十几个人第一志愿报一个县令名额的都是正常现象。每场面试的复试中,都会存在一些优秀却一门心思冲向热门岗位的倒霉蛋,不服从分配的情况下,甚至出现了前一百名区间内的考生不得不被归入胥吏这种事。 要不是提前限制了名次,没准还能看到百人同报一个岗位的奇景。 提前分流、十人考官小组、设计好的测试题这三项,极大地减轻了薛瑜的工作压力。 她只负责前一百人的复试,来决定自她以下的东荆郡地方主官构成。剩下的人则记录后结合第一轮考试成绩,分别评估判断适合什么岗位。比如在数学一科上擅长,就会更倾向于安排到主簿之类的位置。 但饶是如此,等所有面试结束,也已经过了凌晨,第二天的拂晓即将到来。薛瑜负责的百人里,基本只有被调剂了的预备役官员需要做微调,其他人的岗位配比则需要进一步审核。这也就意味着,薛瑜能去睡觉了,但大多数的考官还得继续加班。 九月三十,选官考试结果公示,直到十月初二,刨除接受了质疑和抗议的部分,以及没通过第二轮考核只能成为胥吏的考生们,筛选后剩下一百多人的正式官员们,在王府得到正式授职。 新一年的东荆官员班底就此宣告诞生。 第278章 . 税收 信任总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一部分在匠学和医学上特殊天分的人, 在深秋的选官考试结束前,已经迅速为薛瑜的实验队伍补充血液分担重担,而更多的螺丝钉, 则是从考试结束后开始进入大众视野。 要不是人手不足导致的加班加点催促, 大概加班出来的考试结果还得再经历一段时间的复核。 里面的老面孔并不多,能在工作重担下坚持完成考试复习的, 怎么也是中上之姿了。薛瑜给出的增加薪酬,并不是那么好拿的。大多数的过去官员, 都因着这次考试被降职或调任。 不出意料,进入交接阶段后,总有人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可替代,跳出来为后来者设下绊子,等待乱象出现, 或是请求自己返回岗位的时机到来。 -- 第645页 但…… 面对“交接终身负责制度”和精确的交接填表、襄王到来后从最初的调查问卷开始推广的工绩效考核表,试图以人力阻挡这次变化的人, 什么设想都迅速失效了。基本上, 新接任的官吏们只需要前任带着走一个流程, 就能依照记录全盘接手。 这就是体系化的好处,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的坏处之一了。 有心搞事的人,薛瑜并不会轻轻放过。因妨碍公务受到警告或处罚的人,最严重的有人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连胥吏都不能做。 寥寥无几的没有升职却保住了自己原有官职的怀阳县钱县令, 经历考试后回来听说妻子想要考明年的选官, 非但没有阻止,反倒双手双脚支持。 由此引动的育幼园园长兼官员家眷们的复习潮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育幼园内的课程安排,如薛瑜期待的那样, 来协助或做教师的女郎们,悄悄向外伸出了触角。 被重点关注过的怀阴县丞,虽然通过考试成功转正,但薛瑜并没有让他留在怀阴县范围内,而是将他的妹妹安排进了县衙,作为县令之下的辅官之一。或许是学习氛围的影响,通过考试的人里总会有两三个具有亲缘关系,为了保证回避制度运转,确定名单的那个薛瑜没参加的白天议事会上,不止一个人头秃了。 黄芪领了东荆郡最边缘位置的嶂远县令,这一选择暂时平复了大多数人对她的关注与攻讦。 虽然除了情报队伍外,薛瑜没有在东荆设置御史之类的监察弹劾机构,但自发形成的举报,已经严重影响了王府门房和一部分处理这类事务的王府文臣,接到举报和拜帖的处理进度。 不过,在旁人眼中是襄王对此的退让或赞同,做决定的薛瑜思考的却是对东荆郡整体的掌控。东荆的范围并不是一个圆或者方,嶂远县距离郡城最远,也最靠近相邻的郡县,地理条件一般,派黄芪过去,与其说是发配,不如说是加强掌控,以及远离关注好发展拿政绩说话。 王府中的文臣没有固定的官职品级,除了江乐山,基本都处在幕僚这个位置上。参加了考试选择离开王府、进入地方官员体系的文臣,和选择留下的人数差不多,地方人手补齐,能够承受更多的事务处理后,薛瑜也不需要长期保持大量文臣处理事务的状态。 第一次的招考圆满成功,大换血后的东荆上下透着一股崭新的味道。不可否认,这些人都被深深打上了属于薛瑜的印记,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成为薛瑜意志的模样。 但大多数人不自觉受过去分类影响,还是抱团形成了阶级鄙视链。 薛瑜知道后暂时没有处理,她能提供交友环境,也能提供意见交流平台,但并不能强求一些人完全融入一些人的圈子。另一方面,这样的排斥和群体划分,其实也有利于派别比拼和争夺。 只要他们不出格,不影响任务完成,保留异议可能比要求统一更重要。 过去尝试过完成下属调动和平衡的薛瑜,在新的人手就位后,以观察和判断为主,进入了新的课程自学。 而刚上任接受薛瑜领导,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大量一县讯息冲击的新任官员们,也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考验。 秋收后紧跟着的是冬麦种植,而在两者之间,则是相当严肃的收税行动。 公田的税收是第一个完成的环节,齐国多年没变过的税收比例在东荆得到了延续。今年大量增产和加种的状态下,几乎家家都能有余粮过年。更别不用说,在种地的余裕时间里,参加了试验田帮工、工坊应聘的那部分人家。 手头宽裕些的,还能计划一下来年根据农科院与县衙的合作,买禽类幼崽或者小猪仔养起来。 收获的季节里,家有余粮让交税都变得不那么令人忧虑害怕了。 条理分明的税官绝大多数都是新上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分是烧坏人,还是努力表现。有着襄王的爱民与平易近人态度在前,再想表现自己的,也不会认为自己比襄王的身份还要高贵。因此,收税的场面难得地和谐了起来。 对于公田佃户们来说,进行完这一步,就迎来了他们最期待与充满疑惑的冬耕种植培训。农闲没有闲多久,就要将收割后翻沃过的土地重新填满。 信任总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比起去年推行的冬季试验田,东荆各公田完全没有逆反,在农科院人手的指导下,迅速推进了翻耕等等环节。 由薛瑜建立起来的官仓收粮队伍跟在税官后到来,愿意交易换钱的与他们交易,不愿意的则继续留着。夹在靠近军营和工坊群落位置之间的郡设粮仓,与军粮仓区别开来,等待着来年或丰或旱的粮食波动,仿照梁州与雍州设立了平价仓。 背后的考量,并不在佃户们的关注重心里,不管是冬耕还是市场价收粮,都够人高兴许久的。 但这样的快乐和喜悦,落到各家士族头上,就不那么令人舒服了。 针对士绅庄园的税收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与往年不同,新的税官明显与之前接触过的税官行事有了差别,最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是税官会反复询问是否确认当年税收额度,不管回答是还是否,税官都只是默默记下数字,然后告辞离开。 不同于鸣水的小范围试验田,东荆各处公田同时开始做冬耕准备,并且使用农科院单独筛选过的种子这些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所有人。 -- 第646页 追随着襄王脚步,被拉扯着吃到了前面的建设红利和商业利益的东荆士绅们,第一反应不是双方有了隔阂、襄王想要丢开他们斩草除根,而是他们给出的诚意是否还不够。 为此,递到白露山襄王府的帖子,再次变得像雪花一样多。 能留到现在的士绅们,大多数只是贪婪,并没有涉及些特殊的犯罪,但在薛瑜派出的税官们行事暗示下,逐渐从“诚意”的思考扩展开来。 介于女儿的身份和女婿的官位,经历问案仍不倒的金家主,不知不觉成为了士绅中的领头人物,在私下聚会后被请求着前往了白露山再次试图敲开王府大门。 冬耕在即,或许别的地方还在被军屯瞒着,或纠结着年初的曲辕犁应用事件,在对立与反感之间徘徊,相对关系融洽些的东荆,却是专门上门,询问他们到底缺了些什么。 一个时辰后,金家主回到了自己家中,面对夸着自己交际能力,等待着答案的同类们,苦笑了一下,把攥了一路已经汗湿了的纸张摊开,推到了众人眼前。 “殿下说,想要新技术,先想想我们做了些什么。” 聚集在金家的已然是东荆相对大士族的全部,看着不同形状的方块和备注数字,初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催促着金家主赶紧说说正文,但在金家主的摇头下,几人对这张纸提起了重视。再一看,却猛地冒出来一身冷汗。 这哪里是胡乱画的涂鸦,这数字和形状,分明是他们族中的人口与耕田数量! 虽然数字与记忆里的有差别,但相差绝对不大。 襄王从哪弄到的这个?她想做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税没交够,打算抄家吧?! 几人抬起头互相看看,脸上的苦笑和心有余悸如出一辙。难怪税官一直提醒他们确认税额,却并不收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隐田、隐户……士族能攫取的利益,不知不觉被襄王摸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打,打不过,跑,也跑不走,鱼死网破或许能两败俱伤,但要是能活着,谁不想安逸地活下去? “这……欺人太甚。”哆嗦着嘴唇骂了一句的士族家主,声音小的只比蚊子声大些。 金家主喝了口茶压惊,喝到嘴里才想起来这样的新式煮茶法,还是襄王带来的。苦中回甘的味道也变得不是滋味了。 “襄王的态度已经明白了,冬耕或者后续的一些公田能享受到的东西,和我们手里没有在册登记的田地佃户,只能选一个。” 金家主没说出口的是,他总觉得,这是又一次投诚站队。站错地方的,也别指望抱着自家的财富小富即安。 一时间,屋中只有茶汤翻滚和啜饮的声音。 相处半年,从最初的合作和依附到现在,襄王一贯的态度都是,她能带来好处,前提是,都得听她的。 “今年你们的收成多了多少?我家最好的那两块地,比去年多了四成还多……” 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做选择,突然提及的好似毫不相干的收成问题问到了参会几人的心坎里。 “四成。” “四成半。” “三成九。” 大幅度的产量提升,对于佃户来说可能只是过个好年,明年的日子好过些,对于掌握庄园土地的士绅们,则等同于可支配的钱财再次增多。更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收成提升稳定、可复制、比起他们付出的参与建设的投资多了不止一点。 报数后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金家主看看几人脸色,出声提醒,“税官应该明天就会再次上门,我让人打听过了,适合冬耕的时间没剩几天了。” “哈。”有人苦笑一声,“我们还有的选吗?现在可不是襄王求着我们,是我们求着襄王,别把我们甩得太后面了。” 虽然还不能总结出一个明确的概念,但看着襄王搞出来的各项事情,隐隐的,所有人都明白,技术落后只会越来越落后,与更新技术后能够获得的利益相比,吐出来些原本的财富,也没什么。 给了金家主足够压力和暗示的薛瑜,第二天晚上就得到了新的税额汇报。 补交税收,和更新税额、耕田、人口统计的消息,并没有超出薛瑜的预料。士绅们联合起来玩了个心眼,在她调查出的数字范围附近报出自己的田地人口数量,看在绝大多数被吐了出来的份上,还算可以接受。 对耕田人口这种利益,不能逼得太狠,却也不能放松。 为了掩护自己家的利益,推动的官员之间的争夺,很快被情报捕捉到。 紧跟着被观察到的各县中官吏的倾轧争夺,掩盖在农科院下乡教导冬耕的表面下,并不起眼。薛瑜没有直接打断他们乱伸的手,某种程度上,从地方家族到地方官吏的资源倾斜转变,对官吏体系的地位提高还算有好处。 毕竟,贪官和滥用职权还能收拾,但像先前那样不屑做官或是做官后整日不干正事的情况,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暗潮涌动的冬耕进程中,管理层面上的变化并不能为普通佃户感受到,绝大多数人只知道今年不仅能与公田佃户们一样开展冬耕,自家庄园里也安排了公田村落里配备的暖房。 在佃户们感受着新的变化的同时,受限于襄王的种种要求,明面上的限制与阻止并不能做得太过分,尤其是在佃户们获得些许收益对庄园整体有利的情况下,面对大势所趋,庄园管事们除了更强调“这一切都来源于你们有幸进入庄园、成为佃户”之类的感恩教育、奴性教育来获得忠诚外,很难找到更有力的方法。 -- 第647页 这样的教育,也在频繁出现的下乡扫盲和表演队伍里被对冲,固有的认知与新时代的认知冲突地存在在庄园佃户们的脑海中,总有一天会有人因此改变。 至于到时候是庄园士绅们提供优厚待遇,还是管理公田的官僚体系再加一分,对东荆的拥有者薛瑜来说,都只是人才的增加。 世家门阀们和后世的资本家并不完全一样,齐国处于起步状态的士绅庄园与世家门阀的庄园田地状态也不完全一致,但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面,他们都有一个共性。 资本永远贪婪,永不休止,他们从不会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也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对被压榨者好。 当然,集中皇权也一样。 在小士绅转向门阀统治之前,地方管理上,宗族体系还是相对有帮助的。隐户之祸非一日可解,公田和庄园可以变成良性竞争,在看到东荆士绅们改变的情况下,薛瑜不吝于提供些帮助,让东荆整体发展起来。 而所有受益者会深深记得这样的技术和种植经验来自哪里,向心的聚集会成为大势所趋。 薛瑜合上农科院与情报队伍配合着传回来的第一批士绅庄园进展报告,偏头提醒流珠去跟进二期商街的建设选址,“尽快运转起来。大的厂房负责组装,小型的手工就能分到各个村落里,保障暖房的供应。” 她的目光在书房外停了一瞬。阳光穿过窗棱,在带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团团晕黄的光,透过屏风的缝隙,唤起人对于季节的记忆。似乎夏天没过多久,几场秋雨后,冬日就到来了。 薛瑜在心里过了过还没完成的进度,打了个哈欠,“明天把煤炭首日售卖结果告诉我,三档都要。” 煤炭研究小队在反复实验后总算摸索到了一点处理经验,统一处理掉一次杂质后,继续精细化处理和包装过的两档面向士绅们的“银丝碳”走上了白露商街舞台。 定形中产生的碎块粉末与只经过了一次处理的煤块一起碾碎黏合,作为比起木柴贵,但总价相对廉价、耐烧的燃料,进入了私下兜售状态。 三档质量和状态对比明显,若有买了银丝碳的人心中不忿,去寻找炭球售卖时,一看便知。比之前的肥皂与黑皂的对比差别还要明显。一分价钱一分货,就算是手动薅羊毛完成“财富再分配”,薛瑜也不至于做得太离谱。 流珠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天色,“殿下劳心这么久,不如今日早些歇息吧?” “没事,只是屋子里太暖和了些。”薛瑜支着头,“今天吃饺子吧?” 过了立冬,按着之前皇帝的态度,等到皇帝正式传信来,她就得动身回京了,现在的忙碌又放松日子一去不返。 流珠一愣,“角子?” 薛瑜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有些困顿的时候在信任的人面前很难过脑子说话,她笑笑,“嗯,不是青菜收多了?和肉一起剁成馅料包起来,不就像个三角?我新想出来的吃法,天冷了,暖锅暖汤,叫大家一起准备吃饺子吧。” 薛瑜只示范着包了一次,厨房里的面和菜都是备好的,没多久,她包出来的三角饺子在厨子们征询意见后,迅速被改变了形状,以“更方便包”为标准,逐渐趋于曾经见过的模样。 “有点烫。”薛瑜试吃后,用力眨了眨眼。 第279章 . 酿酒(二更) 齐国歉收? 感受到冬日来临的第一站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北方, 楚国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尚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不过,秋收结束, 楚国各个郡城或大庄园内的集市, 反倒开始了大批物资交流。 将返回北方、西方的商队用他们带来的货物,换来他们一贯在这里索取交易的绸缎、瓷器、珠贝以及其他楚国贵族们乐于与他们交易的东西, 过去的许多年里十分罕见的,印着齐国标记的货物成为了交易中的宠儿。 但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这个风气, 尚不足以动摇各庄园中的制作出产,事实上,齐国就像有着奇思妙想却只能粗糙使用的笨蛋,在享受中让人看到了稀奇古怪的新奇东西,也为楚国的出产带来了变化。 受到特殊出产冲击并开始改变的, 不仅仅有齐国士绅们,在这场并不明显的经济战中, 如王谢两家看到的那样, 有着经年累月经验的楚国人, 才是最大的赢家。 “齐国人、至少那位襄王,还是有些小聪明的,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把那一点聪明变成有用的东西……只有我们可以。”这一观点几乎成为了集市以及集市背后的关注者们的共识。 贯彻着最好的资源只有最好的一部分人才能享受的规则,或许普普通通的管事、仆从们还感受不到,对这部分人来说传闻里变得新奇起来的齐国, 与口口相传里贵族们云端般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但秋收结束后开启的频繁宴会交流,在宴会上一小部分人看到的变化和特殊待遇,将齐国的新奇,迅速转变为了“原来只是之前他们地位不够所以不知道”的认知。 纸张、书本、弹簧等等在顶尖两大家族的宴会里被分享出来, 量产改良的马车在奖赏中出现,也有小道消息表示或许是齐国人偷走了一些原本该出现在楚国的好东西……不管怎么说,这些信号,让担忧着楚国不再具有高人一等的统治力的一部分观望士族信心回来了许多。 但事实上,若非肥皂和玻璃的制作完全让人摸不到头脑,现在接受这些更有趣的东西的,就不是楚国了。 -- 第648页 外来冲击,总是让一切开始加快节奏变化的原因。 谢宴清坐在都城最高的酒肆中,垂眼看着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都是来争抢酒肆新酿出的“蓬莱醉”的,据说这种酒是谢氏几百年的秘方,意外失传,又被仙人送回,为了庆祝楚国陛下年满十岁,才拿出来卖这么一小段时间。 别的酒论坛卖,它论杯卖,只看烘托的身份和标榜的价值,已经完全与其他酒类区分开来。就像是定义里“荒僻的”齐国,与底蕴深厚的楚国。 这样的限售、限购、特殊身份待遇的要求,与一年前在齐国国都发生的事情何其相似。只是更为圆滑、设计流程更为流畅罢了。 只是,大概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谢家有这样特殊的酒液这件事,连家主都是近一个月前知道的。一个月前在漳州出现,被追捧着来到都城核心的酿酒大师,毫不意外地被谢家掌握的酒肆吸纳了。 “纸张、澡豆、或者别的,都是小事。阿夙,我们不是、也不能是那个追赶的人,齐国才是。” 他的父亲仍然是骄傲而沉稳的,作为一国的掌舵者之一,甚至相对更主要的那一位,谢家家主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断。但谢宴清只感到了不安。 追赶和跟随,只会被拉到同一个层面解决,就像他们评估齐国在商业和民生、教育等方面上的努力时做的那样,后来者很难有机会挑出桎梏。但选择用这种酒来转移注意力,让“楚国更好”的概念又一次深入人心,不得不说,充分展现了坐拥底蕴时的傲慢。 事实上,有着神奇故事背景的“蓬莱醉”的确恢复了楚国的平静,被齐国的新奇冲击了近一年的楚国人,总算能找到些值得自己夸耀得意的事,用这种酒来嘲笑齐国人的无知与不懂得享受。 歌舞、娱乐、饮食等等,除了仍傲慢地判定齐国总算出了些小玩意值得买之外,慢慢接受了齐国一些变化并加以改进的楚国上层生活,好像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庞大的两个家族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峙了近半年的金黎边境上,等待和推动战争的来临,而在尘埃落定时回头来看,齐国的小玩意们的确并不会对战局有什么影响。 但……万一呢? “家父在越州,天寒地冻了,前些时候送信来,说是要添些仆从人手过来。真是啰嗦,学堂里只许跟一人来,其他人我还能赶回去不成?” 听到前面飘来的议论声,谢宴清收回对楼下的注视,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醉鬼那样,不小心撞歪了前面两步远的临街桌面。桌上的年轻人跳了起来,在看清他的脸时吃惊地张大了嘴,隐晦的手势交流被遮在混乱下。 “谢兄?抱歉抱歉,是我的桌子没放好——” 没想到谢宴清突然起身,紧随其后想要摆平这场意外冲突的仆从们,看着对方赔笑道歉,早已习惯的点点头,扶住自家主人,不卑不亢地告别,“我家郎君醉了,这桌酒我们来付……” 两边擦肩而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楼下排队的人里,对谢氏的酿酒赞不绝口,坐在堂中被称为“族中传承秘方最年轻的酿酒大师”的少年人,更是得到了许多夸奖。 虽说订立了每天售卖的规矩,但那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酿酒的小家伙,总会在听到好听的话时多卖一点,听到质疑时少给一点。开张这些天,酒鬼或对收藏和捧谢氏场的人都意识到了,别惹这个家伙。 有本事的人,还是能拥有相对身份地位的。尤其是在这个少年背后是谢家的时候,就更让人羡慕了。 谢宴清走过正堂,看着那个连姓都没有、来到谢家后才被定下了谢斛这个名字的少年,被围在人群中间听好话,微微蹙眉,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场面能让对方获得什么。 经过多次检验,确定了对方真的只是在简家的道士们营救下狼狈逃出来的钟氏子弟,在齐国监狱里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用自己知道的事情、秘方等等,换来楚国的粮草和军队,好杀回齐国为家族报仇。 为此,最初逃脱了齐国追杀后,在漳州落脚的小家伙买下了一家铺子,与带他出来的道士们一起演了出“仙人入梦报恩赠酒”的戏。只是在名声叫响,开始收购粮食和接触当地士族时被人发现了罢了。 谢氏乐于接纳这样的落魄且有用的人,只是多演一场家族子弟流落在外,失传酒方重回族内的剧目扫尾罢了。 但除了粮草这些外,谢斛附加的要在店里听别人夸奖这种小小要求,在监视确定了他的确没有做任何接受夸奖或者决定买卖量以外的活动后,也就被当成了年轻人受到打击后的小变化。 都城中的酒肆有很多,与那些建在最好地方的酒肆不同,兼卖酒水的脚店里,每到冬天生意总会好得离奇。而谢家酒肆推出的高端产品,在这些地方只能作为传闻存在,连生意都不会受到一点影响。 距离都城外道观最近的一家脚店里,穿着看不清底色的长袍的须发皆白老人和青年挤在角落里,一口闷掉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液,听着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咧了咧嘴,“蹴鞠赛?真稀奇啊。” “小一,你看,这里什么都有,也没人能管着我们,你还是要回去?” 青年点了点头,老人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 第649页 明眼人能看出两人下意识动作里的属于道观中道士修行的痕迹,但没人会挑破这一点,就算是信道的各个真人,悄悄来贪口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出了门,往道观的方向而去,背后留下一些嘲弄的笑声。没人意识到,两人讨论的并不是是否回道观、或者不靠谱的师父拐带好徒弟喝酒,而是些别的事情。 “师父说,我们能带来更好的、更富裕的一切,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但他没有做到,也没有真的相信这些话。但是……陈师父,我觉得她可以。” 半山腰,守一拉着气喘吁吁爬山的陈道人,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楚国固然好,做个道士清修也不错,但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些。 陈道人喘匀了气,瞪了这固执的年轻人一眼。 斛生那个疯小子不论,他不过是为了保命,又对襄王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蒸馏”、“滑轮”、“化学反应”好奇,等着完成任务回去能换来相关学习,但在楚国过得挺好,没人与他们接头,似乎也可以重新开始,动了放弃的心有什么不对? 偏偏守一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天知道简家道观那个观主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儿子! “那就继续等吧。”陈道人说。他们出发前的唯一命令就是,尽可能让酒在楚国流行起来。 谢家保留下酿酒方子,但限于斛生始终不愿意告诉他们从普通酒变成“蓬莱醉”之间发生了什么,有着“钟家遗孤”的身份,防一手合情合理。在他们破解蒸馏的秘密之前,从道观的路子能做的事情也不少。 “齐国粮食歉收……归属于他们将作监的所有铺子交易,今年都接受粮食付账,哪怕粮价高也无所谓。” 谢宴清回到家中,喝完醒酒汤休息一阵醒了酒,得到的第一个需要辨别的消息就是这个说不上好坏的事。 “歉收?但在东荆城已经确认了垦荒面积增加,收成多出多少不能确定,但也该和往年相近的。”谢宴清捏着眉头,回忆着之前得到的消息,沉吟着点了点桌面,“国内相关十三个郡的粮价上涨了?” 管事弓着腰,“齐国今年各地都在查案,因着襄王的引导,从商的人数大量增多,又有龙江堤的问题忙于浚通河道和巩固他们的河堤……” 他还要继续陈述齐国歉收的原因,就被谢宴清淡淡一眼打断。管事心中微凛,即使这位谢氏长房长子被驱离中枢,大多数时间在醉酒,也不代表着谢夙完全失去了家中权柄和身份,容不得他来发表意见。 管事的声音恭敬了许多,“目前粮价没有波动。只是各家认为换算下来送粮食去付账比用金银付账价格更低,从仍滞留齐国的三家商队传来的消息看,还有近五万石的稻米或小麦差额没有给付,数量总和太大,所以在运输前,提前递交了请示。” 谢宴清扯了扯唇角。什么请示?说穿了,不过是怕决定出现意外,之后被顶头上司们问责罢了。另一个限制则是,从与齐国接壤并开启的几处关卡运输这么多粮食,动静太大,怕直接被守关的几个家族扣下判一个里通外国。 “重新收集消息,确认齐国歉收。”谢宴清轻声给出方案,“真的歉收,就放他们去帮助一下我们的友邻。” 楚国的粮食当然可以装满齐国的粮仓,只要这些最后都能回到楚国手中。若情报为真,在下一个收获季节到来前,完全可以用粮食控制住齐国的喉舌。 “好了,别拿这些事烦我。”谢宴清锐利的时间只持续了一瞬,又变得散漫起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还不如去检查族学那些小家伙的学业。” 陪侍一旁的小厮笑道,“正好,夫子也念叨您,您要去看看吗?月初新选进来的学生多了几个,夫子还挺头疼。” 谢府传出来的决定让收集讯息的人迅速行动了起来,但核心总绕不过家里货物与商队都还押在齐国的那几家身上,他们也是送消息最积极的一方。 刘家商队管事,也是去过齐国两次的、率先带回来了肥皂生意的那位管事,并没有被安排进秋季增加的这次行商路线,他陪着家中管事汇报完,看着谢家派出来的人手离开,终于没忍住问了个问题: “我们这里到梁州往返,就算赶路也得走半个月以上,您是提前猜到了谢家一定会来重新收集消息,才有所准备的吗?” 梁州,对齐国南部大片土地来说,都意味着重要粮仓,就好像雍州偏旱的平原,和隆阳郡对雍州的意义一样。而确认了梁州出现歉收,甚至因此已经被撤换了州牧后,基本就能确定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的歉收问题为真。 刘氏并不是什么大家族,同为附庸,难得能抢到这样的表现机会,展现他们不错的实力,让上面的家族投以青眼,商队管事心里也美滋滋的。 老迈的管事眯着眼看了看他,“蠢货。” “啊?” 管事没再解释,商队管事心中好奇,追查了几天后,却发现自家在那个时间段里,根本没有外来人手回归。他能查到的前些时候的消息,只有“齐国接受并且倾向于粮食结账”以及“梁州牧卸任”两项。 三天不可能拿到来回需要半个月的消息,但为了让货物尽早返回,做一些小的答案加工,并不是什么特殊手段。刘家提供了消息后,因为钱款问题被压了货物的另外两家紧跟其后。 -- 第650页 而在远方的东荆城,薛瑜也刚刚得知梁州牧卸任的消息。 “所以,东荆明年要多一位郡太守了?” 薛瑜神色古怪,“或者说,荆州?” 千里迢迢跑来传旨的常淮圆脸笑成一团,“您这可就误会了,陛下觉得您的课业有些疏漏,苏少监年纪尚轻,教导之责略重了些,所以专门请了许州牧来做王傅……” 襄王府的官员配置并不完备,除了薛瑜挖走的江乐山,和武将们,也就是后来一个萝卜填一个坑的幕僚文臣们,像该有的王傅、祭酒、司马之类的官职,一个也没安排上。准确的说,是拟了单子,试图让薛瑜带上,但在吏部被薛瑜悄悄截掉了。 开玩笑,她是需要人手搞事,但不需要一些老夫子和整天想着纠错谏言的家伙。 加上出发前朝中的忙碌状态,暂时被她混过去了,但皇帝亲自点出这件事,就推不掉了。 “好吧,好吧。”薛瑜相信里面绝对有找到了称心如意学生,对前学生狠下毒手的苏禾远的手笔。 梁州牧她没打过交道,只是去年年底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能管理一州,并且皇帝只给她添了一个人……应该、或许、大概,江乐山的内政担子能减轻些? 第280章 . 准备 合理分配工作 常淮并不只是来告诉薛瑜她将多一位老师的, 他带来了皇帝的旨意。临近年底,藩王返京,薛瑜在东荆的停留时间进入了倒计时。 冬季的到来, 让白露商街从交易枢纽逐渐转向了工作分发和材料收集场地, 商业活动进入了淡季。而火热的冬耕在抢着时间完成了翻地与播种等任务后,后续的培育都相对轻松得多。县中的学习则进入了冬假期间, 整个郡里的人迹活动,得到开春才会变得频繁起来。 江乐山作为王府长史, 挑起了东荆上下的政务担子,是断断离不开的。而流珠就算不考虑商街,也有农科院的事。伍戈和方锦湖一南一北守着为东荆做了缓冲的荆州,忙碌程度就更别说了。紧锣密鼓的收拾行囊和项目收尾中,作为核心的薛瑜反倒是最闲的一个。 “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你们能继续做事, 而不是离开我什么都做不了。” 薛瑜摊摊手,对东荆活动告一段落, 得带着阶段性汇报回京这件事适应良好。 东荆的各项事务都开了个头, 不断埋线和修理东荆士绅后, 以税收的解决为节点,她也不再需要长时间关注着东荆的运转,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老实说,之前去搞研究项目和读书练武,面对忙得只差脚不沾地的王府文臣,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忙里偷闲的摸鱼达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走上正轨、大部分事务有了先例参照、新的官员班底思维是通过策论摸排过的,基本可以放心放手,这叫做合理分配工作。 流珠幽幽看了她一眼,“殿下想一个人回去?” “呃……” 那怎么可能。作为试验场的东荆, 光是那些汇报中需要和京中各部对接的事情,薛瑜就得抽调一些人出来。她迅速举手投降,“之前你带来的回京展示项目表在哪?我再确认一下。” 薛瑜翻了翻表格,在最后添上了“榨油”这一项,嘱咐流珠催一下荆州的实验记录。往后看,她的目光在结尾处停了下来:“等等,寿礼?” 她这才想起来,考虑到皇帝的生辰就在年初,现在返京起码得到三月底才能回来,前后小半年就没了。而这段时间,基本也就包括了大半的冬耕期,以及新一年的开端。 不像大多数人际关系礼物只需要她判断一下可不可以、或者做些微调,年底回京的贡品、年初需要确定下来的给皇帝的寿礼,这两项是为数不多的可能需要薛瑜从头准备到尾的东西。 贡品倒还好,薛瑜已经让人准备得差不多了,东荆加荆州土特产,包人满意。但寿礼,薛瑜一点头绪都没有。 今年送的走马灯,但严格来说,送的应该是为齐国对外扩张的许诺。有了珠玉在前,还有什么礼物规格能与之相比的? 薛瑜吐出口气,算算时间还早,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 “那还得添上明年开春的种植计划碰头会……让农科院尽快把总结交上来。我记得西南送来的白叠子也到了,在荆州得安排试种区域,和油料蔬菜、粮食等等一起分一下地块和比例。” 就好像收拾行李时,总能在最后阶段发现需要带的重要物品,明明在正式通知到来前已经开始做项目收尾和准备,但是定了时间后,五花八门没注意到的细节都冒了出来。 一去小半年,路上来回送信总会有时间上的短板,因此,最好还是提前对各项事务有一个大概安排方向才行。 薛瑜是第一次做一地之主,手下的核心官员们绝大多数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事务、或接触更高层的事务,这让整个体系显得极为年轻活力,但也有着容易遗漏和出错的弊端。 等到各个部门的事务全部在表格上过了一遍,以此辅助查漏补缺后,薛瑜惊悚地发现,自己在动身前的短短几天内,得拿到十份以上的汇报并且做出判断与未来指示,其中,还得算上叫两个悬在外面的统领回来最后核对三方动向和作战方向这件事。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年终总结令人深恶痛绝的原因之一了。 陈关敲门而入,看着薛瑜、江乐山、流珠三人围坐状态,愣了一下,“殿下?” -- 第651页 这个阵势,几乎就是王府文臣体系的最高会议了。要不是他的确听到了里面允许进门的声音,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错。 薛瑜恹恹地看着他,点头让江乐山与流珠都赶紧去推进度,示意陈关关门进来,“有什么消息?” 陈关:“楚国饮酒之风渐起,斛生改名谢斛,观察两旬后没有异动。” “谢斛……”薛瑜神色有些复杂。 之前因为斛生进入谢家的异常接触,陈关提出暂停跟进与对接观察入楚的三人,现在看来,却是斛生的计划。这不在原本的计划内,斛生走到这一步,背负的事只多不少。 薛瑜没有对此做出评价,继续询问:“对了,谢王两家,除了酿酒的事,还观察到什么问题?” 前半段路是东荆的人跟进,后半段则是入楚的齐国商队来接头,没有异动也就意味着,“道观的人呢”被商队“押送”到东荆,却暴起劫出斛生这个故事,很大概率上被相信了。 埋伏进楚国的探子不多,薛瑜确定在皇帝手里应该还有些眼线,但皇帝没主动给她共享,她也不会不知趣地去要,只自己派人探听一下也够用。 “谢氏长房长子,频繁酗酒。谢家人对其待遇略有下降,疑似身份下降。”陈关汇报得很快,显然之前做过措辞。 长房长子?薛瑜惊讶地挑眉,“谢宴清,谢夙?” 考虑她还记得的那部分剧情变化的话,在未来能作为谢家家主、楚国世家代表人物被逼自杀,谢宴清的地位不会低,只是不清楚他走到终点之前有没有起起落落。 谢宴清等人在去年来到齐国,确定了太平道和楚国有密切关系后,谢王两人大概率就和齐国发生的各种事情有关。过了这么久,她自然明白,与她最初猜测的剧情里“男主”单方利用其他人不同,在齐国碰面的这一代最强的几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是因为她截断了楚国的倾销、太平道的诡计,导致谢宴清暂时失利,还是别的原因?世家培养出来的人物,起码在之前的接触里,思路并不让人讨厌。 薛瑜心头刚生出一点挖墙角的想法,就被她迅速压下去了。谢宴清是聪明人,不像黎国对崔氏的状态,谢家在楚国权力已经到了巅峰,完全没必要给自己多一个顶头上司。她挥动锄头只会有两个可能:挖不动,或者挖过来后,齐国被人摘了桃子直接和平演变。 “可以安排人手关注一下谢夙的动向,先这样吧。”薛瑜从思考里回神,给了陈关新的任务。 陈关:“陈道人两人还没开始散布蒸馏法,需要催促吗?” 薛瑜摇摇头,“保证你们和他们两人的安全,以他们的判断为主。” 蒸馏提纯的酒精比不上后世的白酒和伏特加,但浓度的提升在口感和醉意的同时,也意味着大量粮食的消耗。齐国家不大业不大,这种享受交给楚国人安抚一下人心就好。 虽然现在还没开始,但在掌握了蒸馏法的几人故意散播下,谢氏的优质酒应该很快就会出现私下竞争。竞争就代表着酿酒增多,也就是粮食消耗增多,从小处入手消耗楚国的储备。 另一方面,从年初开始的楚国游学子弟们大笔扔钱,带动着京城商业和士绅们欲求一起蓬勃发展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楚国士绅们对以粮食抵债的放松。 或许是不曾经历过经济战或者粮食战争的原因,稍微调整了兑换比后,乐于用粮食抵债的人一点不少。 在能保障全国基本民生之前,薛瑜只希望战争来得再晚一些。而给出齐国粮草不足无力开战的暗示,同时让有限的粮食以国为范围完成此消彼长,就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攻击,预计能争取到些时间了。虽然也存在着提前引爆的危险,但相对楚国粮足人齐心的可能,还是搞事收益更大。 感谢上学时历史课没有睡觉和她的课外读物。 不过……薛瑜顿了顿,“梁州州牧卸任?” 因为要给她做师父,卸任后许州牧得起码等到她回京才会有正式安排。抛开调任的这个原因,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粮食缺乏的暗示……州牧卸任……这怕不是皇帝在给她打掩护吧?! 薛瑜忽地有些心虚,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要去催促拿到汇报结果的实验小组上。 忙碌起来的东荆城,将召回和完成信息总结的通知传向了受薛瑜控制的各处。而在距离白露山不太远的东荆北卫城,警示声骤然响起。 “什么人?边防要地,禁止靠近!退后!” 作为最靠北的哨卡,也是薛猛巡城时每每会到的第一站,东荆北卫城并不是像东荆郡城那样会接受旅人入关的城池。它完全是一座堡垒,经历过今年的水泥和军械加固后,显得格外森严危险。 它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或者说,战争。 今年秋季算得上平静地过去了,在军营的推断里,绝大多数人认同了草原人被黎国以及黎国荆州人拖在了东边的边境线上的观点。玄刀寨的秘密只限高层知晓,以至于还有人打趣表示要感谢一下友邻。 但这样的平静,在今日被打破了。 第一声警告没有喝退对方,反倒让一条黑色绳子一样的队伍靠近后变得明显起来。 这时候,才有人辨认出远处不是整军出发的草原部落,而是分成了两部分。仔细一看,脸色难看起来,“糟糕,前面被追的好像是汉人!” -- 第652页 由于秋冬时常遇到的草原人南下骚扰,以及草原上会出现的行商、意外走散的旅人、游侠、被抛弃或追击的荆州普通农户等等,在北部边境上,有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当汉人受到攻击时,只要堡垒安全,一般都会选择庇护汉人,击退草原人。毕竟,这两件事实际做起来也差不多。 至于到底是哪国人,并不在边关的考虑范围之内。万一引发了草原部落的纠缠,至多就是给救下的人补一个户籍的问题。 前方十几个衣衫凌乱、显然已经跑了许久还受了伤的人,从面容来看,的确是中原容貌。负责北卫城安全的守将迟疑了一瞬,让他们跑过了弓箭齐射最远的距离,才一挥手,“起——射!” 第281章 . 天火(二更) 盗火的秘密 箭雨呼啸而出, 大部分钉在了地上,也有些射中了驭马冲在最前面的草原骑士。 骏马嘶鸣声大作,愤怒的嚷声像浪潮般冲向城墙。 对面用的不是熟悉的语言, 但守边关久了, 两边总会有些接触,在听到第二声的时候, 城墙上守将皱起眉,犹豫地看向身边, “他们在说,‘那些小偷’?” 从垛口下望,仓皇地挤在城墙下的汉人们脸色苍白,衣着好坏不同,似乎并不是同路人, 只是恰好聚集在一起,连武器都没有, 有人中了箭, 有人头顶还破了。 或许是逃跑得太匆忙, 没来得及休整,其中几人手里攥着沾了黑灰的木棍,若是没看错,那分明是推车的握把,但主体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点点存在过的证明。 以边关对草原人的了解, 这样的人,别说周围压根看不到牛羊车辆,就算是偷了小东西,也不至于引发明显成建制的百人追击啊? 守将眼睛微眯, 迅速做出了判断,“继续——射!” 太过违和,或许是草原想骗开城门的阴谋! 在天黑之前,北卫城传回来的异样攻击消息就抵达了薛猛手中,他扫过里面说的对方是“荆州商队”,霍然站起,安排副将,“你今晚守城,我去见过殿下后,从山里去北卫城。” 北卫城背靠山峦而建,也堵住了连绵城墙的最西北角,自建成的那一天起,就牢牢钉在这里。从外进来困难,但从内部去接应还是容易的。 副将一脸困惑,但没有追问,大声应答,“将军放心!” 薛瑜的召回方锦湖计划,出了一点点差错,面对薛猛带来的北卫城加急战报,几乎第一时间锁定了方锦湖。荆州的过路商队不少,但能够组建商队又越过荆北布防的本地人,只有玄刀寨这批人自己给自己放行这个可能。 但是,按照之前的商谈,现在玄刀寨应该是进入了试探状态,避免和防备北方来的攻击,这样送人进草原明显挑衅的行为,也太奇怪了些。还是说,是草原发现了什么? 薛瑜迅速做出了决定,“不管是潜伏突击出了问题,还是草原的示威。北部城墙加强巡防,就拜托猛将军了,郡内我会让人守好。” 薛猛沉着脸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北城会送那批人回来,从东荆大门返回荆州。” 短暂的碰头会后薛猛连夜出发,襄王府一夜未眠,陈关带人核查着郡内消息,标记最有可能出现里应外合的几家动向。 紧张备战的东荆郡很快迎来了天亮,薛瑜得到了最新消息,确认草原部落被击退后暂时还没有返回的迹象,但带着望远镜来到北城的薛猛在靠北边城墙外不远,发现了大量草原部落活动过的痕迹。 窥伺还是试探,暂未可知。 流珠则神色有些古怪,“殿下,那些被带回来的商人们托人送来了他们认为最代表心意的东西,来感谢您让人救下他们……是些木棍和衣裳,您看?” 被送到东荆的被追杀商队,身上能有什么是薛瑜看得上的心意?襄王府见过的礼物多了,但粗糙到这种程度的,还是第一次见。要不是对方恳求,又有自称荆州商人这条不确定的情报压着,怕错过什么问题,流珠只会忽略掉这件事,安排门房不伤对方脸面地送回去。 薛瑜:“先看看是什么吧。” 东西交给了陈关手下的情报探子检查,为了不错过什么暗示,薛瑜旁观。但远远看着,不过是木棍、粗糙的布料、相对精致的布料。布料上也没有暗语血书之类的东西,平平无奇。 或许是她多心。薛瑜摇摇头,刚要发话让人送回去,就见人走到陈关旁边低声说了什么,脸上混合着激动与惊疑。她不由得提起了心。 陈关大步走来,“殿下,先前在东荆准备纵火时用的那种材料,再次出现了!” 薛瑜神色一肃。 经过和之前留存下来的样本对比,灰扑扑沾了灰尘的木棍上,那黑色的部分并不只是烧焦的黑炭,更多的,则是石油。 特殊材料的发现意味着,这批人的确不是私自进入草原的荆州人,身上必然有着任务,但作为情报头子的陈关知道两方关系,不可能下重手审讯,怎么问得到的都是装傻充愣的回答,让人又好气又心安。 但装傻里也透露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内容。 比如说,进入草原的这队人表示他们是想从草原上买些牛羊,但是秋冬草场变更,部落驻扎位置变了,他们找不到路,迷路后在路上与一些人碰到,结伴南归,却莫名其妙被草原人追杀。草原人追杀时会喊着“孟拉罕”,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 第653页 “孟拉罕,狄罗古语中的天火。”薛猛皱着眉,“我还是十几年之前与老牧民接触时听说的这个词,现在还在用,不应该啊……” 薛瑜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薛猛继续解释,孟拉罕的词意里天然具备了天降之物、神赐之物的意味。但是在各部落文化融合了不少后的现在,更多的用别的、相对更有共识的词指火焰或者火神,这个词已经十分少见使用了, 薛瑜听完薛猛的翻译,小小多看了一眼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能镇守在这里这么久,对草原下的苦功一点不少。后世说什么“中国通”的,薛猛现在怎么也算个狄罗通了。 “如果说,他们真的是小偷,那能被偷的东西就只有一个了。” 薛瑜看了看刮下来的石油痕迹,危机感骤升。 之前出现在东荆的石油,或许真的像越州卢家传信来的说法一样,与越州无关。取材来源压根不在越州乃至楚国,而是草原。 草原对石油的保护、确定石油能够燃烧使用,到底有没有楚国的手笔?若是南北夹击的联手行动,倒很符合远交近攻的逻辑。 齐国北部的边境线,有着长城配合山峦守卫,一般来说只需要西北和东北两处边城稳固,中间的边境线很难被攻破。但是,有了石油这种火攻,万一再在爆破上有了发展,齐国边境岌岌可危。要知道,抛开小可爱甘油不谈,她手里的底牌最初的发现者可是那群道士! 或许,她也该放热武器走上舞台了? 不过,玄刀寨这群家伙能在不清楚两方敌我攻势的情况下,直接把这个消息塞过来搅乱浑水,方锦湖对玄刀寨上下的训练成果还真不错。 左右方锦湖调回时间也快到了,有什么秘密都能当面问。薛瑜沉吟一下,“两方既然不是一起的,再套套话,确认一下身份。没有大问题的话,就让他们回荆州吧。” 安排完,薛瑜紧急调人去选先前煤炭研究小组和蒸汽矿机研究小组的苗子。这次,并不只是江乐山需要过手的人事调动工作。 薛瑜看着陈关,“可以不够聪明,但是出身、家庭……一定要干净、忠诚、为国。” 投入这些研究小组的,除了从县学和流民各处选来的人外,不少人都是之前的佃户、匠户,干净的要求就意味着,流民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资格,进入研究小组时本就严苛的审核制度,等级再次上调。 薛瑜倒不是歧视,但火器研究,慎之又慎也不为过。要不是从军户、兵卒转业做工匠的人几乎没有,和军中有关的匠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蛋,最多只能拉来上上课、接受一下进修,但是调任就做不到了,薛瑜更想让这种危险的武器研究成为军方保密研究。 火器转入明面的话,薛瑜想,她大概知道该送皇帝什么寿礼了。 第282章 . 盗火者(二合一) 毁掉那里,或者占领…… 薛瑜很快等到了掌握了秘密的方锦湖回来。 方锦湖刚进襄王府, 还没换遮遮掩掩的帷帽和衣裳,就被人拦下领进书房。薛瑜坐在主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统领, 北边引敌入侵, 该当何罪?” 方锦湖单膝跪倒,低声道, “臣……” 他迟疑了一瞬,对这个问题并不觉得诧异。少女高冠宽袍的身影仍烙在视野中, 极具距离感。 她此刻想要看到的,是臣服还是什么呢? 他低下头,帷帽帷帽的黑纱从脖颈处分开,露出一截雪白,“臣无罪。” 以最卑微的姿势, 说着最狂悖的话。 薛瑜笑了,打量了两眼方锦湖, 再次确认自己放养的安排没错, 没看他这次回来又跳脱了不少吗?她敲敲桌子, 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好了,起来坐。‘孟拉罕’的事情,和前往草原探听消息,应该是一件事?一起说说。” 方锦湖起身, 椅子就在旁边, 他在坐下之前,碰到了椅面温热的木板。这意味着不久前,也有人在这里坐着,看椅子摆放的位置, 大概与薛瑜的相处十分亲近。他抿了抿唇。 “第三卫接受神射军参与进来,对草原有了进一步探听……” 神射军在荆州演习练兵,那么荆北和荆北向外的草原就是绕不开的坎,两方碰到一处,完全在薛瑜意料范围内。 荆北守住了狄罗人南下的又一条通道,而神射军的加入,变成了他们的眼睛,让周围的风吹草动都变得清晰可闻,完全是如虎添翼的存在。 “秋冬季到来,从金黎边境确认过,有八部发生调动返回,石勒部作为边境最大的战力,骑兵要么在守关,要么应该护送牲畜大部队转场草场,去应对冬季的到来,但是正是在这个时候,进入草原的神射军传回来了发现石勒部两千骑兵自西护送辎重队伍而来的消息。” “金帐汗国建国后,围绕着大都部署了许多个部族以及种植范围,经过之前的骚扰战的观察,我确认了金黎边境上的辎重队和运粮队的往来方向,自西来的运粮队几乎都是位置并不好、地位不高的小部落运输队伍,而主力军的运粮队,绝大多数都来自东部,并不会经过荆北。能被拦截的辎重队伍,也是从金黎边境运往西方的器械。” “而这支骑兵护送的辎重队,车辙相对轻而浅,比满载的粮车、兵器车都要浅得多,上面运的若不是皮毛衣裳,或者只运了半车货物,运输的东西一定偏轻。而在车队走后,神射军带着第三卫的人过去,在走过的车辙附近,闻到了极其刺鼻的味道。经过核对,与殿下让人送来的纵火案石油样本很相似。” -- 第654页 方锦湖讲得很详细,薛瑜听得心里沉甸甸的,笃定道,“所以,这里一定有古怪。” 皮毛衣裳,或者没装满的粮车、武器车,都不值得两千骑兵这样谨慎地护送。就算是荆北有了玄刀寨,草原人的运输队并不像过往那么安全,也不行。 石油的密度小,气味浓烈,又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完全吻合草原人的古怪行径。 若是没有神射军配备的千里望,相对轻的车辙在草原上没几天就淡了。即使有人发现,大概也只会以为是搬着家当推着木板车离开的单独牧民,绝想不到军队身上,两千骑兵押送的货物就会这样悄然隐身。 方锦湖点点头,继续讲了下去,“核对后,派人进入草原再探……” 借着之前玄刀寨与草原的交易,玄刀寨的人很快靠近了草原上的部落,以“牲畜得病需要治疗,想找之前交易过的部落询问”为由,不出意料地遭到了拒绝和排斥。 被问路的部落要么是为了不被纠缠负责,让参与交易的人不出面,给这些寻来的“笨蛋中原人”指错路,并且胡说八道一气,要么就是不耐烦地直接赶人。在这样混乱的指路和排斥下,深秋各部转场换地方下帐篷,不熟悉茫茫草原的人,更是难以寻觅熟悉的踪迹了。 于是,“迷路”也理所当然了。 将进入草原的行为合理化后,依照神射队伍之前顺着车辙探查到的地势标志,一路往西北而去,既是掩护深入草原的神射队伍,也是借神射军的特殊装备来保护自身。 车辙的终点在西北方,走到尽头,却是一座雪山。原本还考虑过要不要做一笔大买卖的神射军和其他人,在看到雪山下有着起码过万人驻守时,都熄了心思,只尽可能收集消息以待后来。 越往雪山去,刺鼻的味道越浓郁,前去探过消息的神射军只确认了守军里有着皇族宇文部和本该主力守在边关的石勒部,就被森严的戒备阻止,不好再向前去了。 虽然守备严格,但绕着圈接近雪山后的发现一点不少。比如观察的几天里偶尔会看到在雪山下营地里出现的道童打扮的人,比如说,远离对方营地和水源的位置,发现的天坑。 天坑里的人,大都奄奄一息,浑身都黏满了黑色的油液,连意识都是模糊的。里面有奴隶,也有牧民,见到荆北来的人时,第一反应是求饶不想被杀掉。 方锦湖顿了顿,看着薛瑜不太好看的脸色,快速地将这部分一笔带过。 潜入草原的部署确认了位置和“孟拉罕”到底是什么后,从那些人身上刮掉了不少黑油,糊在他们推进草原的木板车上,被拿来装样子的小羊已经病得快死了,加上些草叶,完全能遮住车板上的黑油,不注意专门来闻,也不会被立刻发现。 调查任务结束,神射军率先要求他们返程,只是在返程路上,走在明面上的玄刀寨的人,碰到了真的迷路了的奴隶。玄刀寨小队只有两匹马,还得分出一匹拖车,速度本就不快,好在之前行动谨慎,暂时没有被雪山那边发现,逃跑还算顺利。但在收留了奴隶后,情况就变了。 几个奴隶从部落里逃出来,却找不到方向,只能向过客求援。都是汉人,也做不到真的狠下心丢着他们不管,拖慢速度是必然的事。 神射军有马,但优先保留神射军实力才能在草原平安活下来这件事,是所有人的共识,而收留逃奴后,神射军也不便再与玄刀寨小队碰面,两方沉默地一起南归。 发现奴隶逃跑后,追击出来的部落,很快发现了玄刀寨小队等人的身影。为避免引来大军,暴露作为齐国底牌出现的神射队伍,他们不便现身,只能不断清扫落单和支援的队伍,帮助小队逃跑。 然而,追击逃奴的部落在一次被打退后,隐隐意识到自家部落的后援一个都没来,选择迅速向附近求援,这才引来了形成闭环守护着雪山与雪山下石油田的部落追杀。平时他们或许不会去检查天坑里的状态,但意识到草原上出现了外人,第一个需要避免的就是泄密。一检查,雪山守军发现了一点不正常的痕迹,才有了追杀人到城墙下这件事。 路上折损了一人,马匹也被射杀,跟到最后对方还射出了火箭,要不是当机立断断掉了推车的把手,怕是这一点证据也留不下来。 万幸,小队被雪山守军追上的时候,已经很接近东荆北卫城了。 “装傻……”方锦湖有些不自在,“荆北第三卫的事,殿下要求保密啊。” 薛瑜瞥了他一眼,没有深究。逃跑回来的小队踏入东荆的装傻,其实很好理解,一个秘密让太多人知道很难保密,而把带着石油的东西交给东荆,对于夹在四国缝隙里的荆北来说,水越浑越有利。 但这并不是重点。 想到道童,和后来的火箭,薛瑜的危机感简直是在尖叫了。 在之前的战争里,草原并没有使用石油这种杀器,也不曾流传出使用它做燃料的传言,也就是说,发现石油田的时间应该不久。而道童的出现,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南方楚国的插手可能。 反过来想,金黎边境对峙已经半年了,金帐汗国压上了十六部,黎国调了全国大半兵力严阵以待,军队的驻扎和保持状态需要大笔的钱财,但到了现在,两方对着烧钱烧人,却谁也没有获利,这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 第655页 参考年初时南部的西南军调到东南去演习引发的不安就能发现,当时皇帝是想以此来稳定局势兼给楚国施压,但是由金帐汗国挑起的对峙,金帐汗国既没有以此逼迫黎国交钱免灾,也没有直接南下抢夺,国内起码从薛猛的军方消息路径并没有出现例如老可汗暴毙之类的事,相对平稳,大概率也不存在需要虚张声势。 那么,谁获利了?金帐汗国又为什么做这笔亏本买卖? 薛瑜轻声问道:“确定那里是什么后,如果让你来安排,你打算怎么做?” 方锦湖眨了眨眼,已经卸掉的帷帽顶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痕,看起来有点傻气,但是微翘的唇角露出的白森森的尖锐犬齿,却带着嗜血的杀意,“我记得殿下说过,那种火很难扑灭。那么,毁掉那里,或者占领那里。” 薛瑜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方锦湖:“矿区大火,守卫的精锐全部埋葬,围绕着雪山的几片草场焚烧毁灭,雪山融化涨水……要是让我来安排,斩草除根,带着它去点燃金帐汗国粮库和边境营帐后,殿下便可北上轻取草原。” 最后一句轻得近似耳语,像古老的邪神在心灵深处发出的蛊惑之声。 薛瑜却心中一片冰凉,不由得带入了一瞬原剧情。 石油和金黎对峙都是客观存在的。假设北南联合这个推断没错,那么楚国想要的必然是不确定时间后的开战。 黎国调动大半军队抗狄,荆州曾试过信州关的防守,里面并没有多少驻军。信州关面对的可不只是荆州,它更大的意义在于临龙江天险,抵御可能出现的楚国北上。但很明显,楚国长久的温文尔雅和高傲又与世无争的状态,让这里懈怠了许多。 北南联合,楚国一旦发力,就能吞掉大半黎国入如无人之境。而被背刺的黎国紧急调兵回防,金帐汗国大概也会露出獠牙。两国瓜分黎国后,下一个目标就会是齐国。有着石油辅助,踏入热武器使用范围后,齐国很难抵抗。 而原剧情中,没有神射队伍来提前捕捉到石油的情报,等到方锦湖意识到不妙,齐国国内已经因为皇帝倒下而内讧闹过一轮,完全无力抵御即将到来的楚金两国强袭。 方锦湖这个疯子,原剧情里不会是选择提前开启战争,毁掉了草原人的秘密武器和粮食储存、大批精锐后,逼迫草原率先动手南下,用拉所有人一起下水,背水一战完成的弯道超车吧?! 虽然薛瑜不会把两人混淆,但他们总有些性格特质是一样的,尤其是在破坏与毁灭上。 薛瑜脑子嗡嗡的,她自认并不是一个顶尖聪明的人,面对局势变化推断,尤其是大的战局变化时,也只有靠一点记下来的剧情来完成逆推判断。她不想相信,但是推敲她还记得的剧情部分,处处都透露出了是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痕迹。 雪山融化,原剧情里可没有什么水泥和好心人来帮黎国筑堤,龙江堤必溃,荆州和楚国越州直接陷入瘫痪,楚国被限制了一半出路,面对悍然入黎抗狄同时也是接手战争成果的齐国人,失了先手的情况下,变成饵料的就不再是齐国了,攻守倒转。 她早知道的,在战争中,方锦湖本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疯子。 但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她对齐国施加影响的同时,早已对这里多了认可,想到或许在某个时空,齐国与方锦湖被推着这样走了下去,她又难过,又觉得不甘。 原剧情里楚国布局的人该死,但方锦湖开启战局后,也是手染万人鲜血的恶徒。 薛瑜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评价这个选择,但心中滞闷酸涩的感觉,实在令人难受。 “殿下?”方锦湖的声音响起,平缓又带着点微哑的熟悉声音,将薛瑜从恍惚中唤回了神,她定定看着方锦湖,呼出口气。 “不可以。” 好在,现在大多数的事情已经变了,齐国还不必走到那一步。 方锦湖一怔,很快恢复了过来,好像刚刚并不是在说什么可怕的选择一样,从善如流地选择退而求其次,“那攻占矿区……” 薛瑜打断了他的话,“攻占矿区要做,但不是交给第三卫做。这件事我回京会向陛下禀报后再做决定。” 她在桌面的舆图上,根据方锦湖先前的讲述大概标记了一下位置。 到东荆后就在不断地派人去以军报舆图为基础确认周围的地势、环境、距离,才让舆图变得逐渐完备精细起来。如今这里包括了东荆,以及从东荆延伸出去四个方向的痕迹,长城蜿蜒的守卫线被标记在北方,而北方之外,西北角标注着“燕山”。 薛瑜已经对如何压迫草原生存环境,打下来石油矿区有了些思路。但是向北扩张与之前被默许暗示过的荆州不同,她还得和皇帝商量过,听取皇帝的意见才能借他的手完成。 “第三卫在东荆位置很重要,轻易不要暴露与东荆的联系。”薛瑜呼出口气,将刚刚那个符合原书剧情发展线的可怕猜测,从脑子里丢出去不再想,缓和了口吻,“守卫荆州边防,让探子以为玄刀寨可以拉拢,不仅能让玄刀寨不再惹眼,低调下来,也能拿到更多的好处,这些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对吧?” 只有这里的一圈势力看起来不那么稳固,才能掩盖掉荆州的发展,而玄刀寨一旦启动为齐国占了石油田,这样的疑似中立可拉拢状态就不复存在了,荆州从南到北,都会再次陷入争夺。 -- 第656页 方锦湖轻轻点了点头。 薛瑜心中的疑问基本已经得到了解答,看着他从被制止后就有些恹恹的反应,在自己的语气还是有点重、与他有些累了之间游移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恍然道,“这么晚了,不如先去休息?明天伍戈应该就到了,我会请薛猛将军来,安排一下我回京这段时间的守备方向。荆北防卫的总结汇报你也可以准备一下,明天再说……” 方锦湖听命站起身,薛瑜扶着的桌案影子被油灯投到他脚前,仿佛一个隐秘的纠缠。 他还没来得及施礼告退,薛瑜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之前薛猛将军递来了请求,想安排东荆的精锐入荆州磨炼磨炼,我觉得正好让他们假扮山匪,闹出点动静,具体的事你们可以商量着来,别闹出人命就行。” 让东荆的兵进入荆州,不可能加入玄刀寨,那样一军就会有两个声音,对领导不利,也不可能直接放他们进草原,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对抗的选择。 相当于大型演武对抗比赛,练兵的同时,让荆州恢复“山匪横行”状态,有了乱子,抓出来浑水摸鱼的人的可能性就高了,也更让观望的人放心。毕竟,玄刀寨“只是”一群山匪,玄刀寨就算被攻破也是正常的。荆州完全恢复秩序,才更让窥伺的人担忧。 “你帮猛将军的忙,万一我回京这段时间出了事,也能——” 她第二次提起返京了。方锦湖默默数着。 “殿下何日返京?” 这一次,轮到方锦湖打断她了。 薛瑜有些摸不着头脑,“十月初十。卫河他们第一卫的汇报已经做完了,怎么?” 方锦湖脱口而出,“臣……也想护送殿下回京。” 第一卫,又是第一卫。方锦湖想起两个月前,见到的薛瑜,与护在薛瑜前面的几人。他们最受信赖,最为亲近,位次也在第一。 方锦湖上前一步,踩住那段影子,重复了一遍请求。 薛瑜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在荆北会更高兴?” 不管是武力发泄,还是自由,都比困在她身边时好得多。看看之前放他出去撒欢、不,战斗或者做事的结果就知道了,明显绝大多数都是正面反馈。 方锦湖摇了摇头,“殿下不想让我跟随回去吗?”站起身的他完全可以俯视薛瑜,但那眼神却让薛瑜觉得,他似乎在仰视着她,希冀着什么。 薛瑜觉得自己好冤,仔细解释,“不是不想让你跟我回去。返京倒不是不行,但是荆北现在也离不开人……你留在那里,比陪我回京一趟打多了。你也是走过那段路的,很无聊,回去也就是蹲在京城里,对吧?” 但京城,距离荆北何止百里。方锦湖垂下眼。 一个呼吸时间过去,薛瑜没有得到回答。 “好吧,那你跟我回去……” “不必了。”方锦湖又抢白了,他垂着眼,从刚刚陈述时的明亮与骄傲,渐渐变得敛去了神采,让薛瑜莫名感到一股愧疚。 薛瑜在脑中过了一遍员工福利待遇,对这个几乎能自立门户的人的状态疑惑极了,脱离陈述事实和分析局势状态的方锦湖,简直有点像忧郁的青春期少男了,反复无常得令人着急。 两个选项都不选? 薛瑜:“那你想要什么呢?” 他该留下来,这样更好。但是……方锦湖克制住自己的呼吸,“殿下愿意给我什么?” 薛瑜怀疑方锦湖什么时候去进修了一下废话文学。 她愿意给什么?她又能给什么?除了不愿也不能交出去的身份,除了已经在让他看到的未来,还有什么是给出去后他需要的?薛瑜脑海中闪过半年前的那枝桃花,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一丝对话里的异样,她被方锦湖的别扭拉走了话题主导权。 薛瑜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跟我回去可以,但是你得确认玄刀寨安全、没有你也能稳定存在。万一被攻破,可以提前安排人手,记得同时向黎齐两方求援,黎国估计没空管荆州,但这样就得被迫并入北卫城了……” 这部分是她没仔细考虑过的,说着说着就担忧起来。寨子被攻破必然得死人,是不是该让在东荆大力培养医学生的游医小队过去深入教一教急救? 方锦湖忽地笑了一声,凤眸光芒流转,带着一点勾人的意味,“殿下怎么这么实心眼?放心,我会为您守住这里。” 他微微躬身,施礼离开。薛瑜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 方锦湖又在跟她演戏?有必要吗? 第283章 . 请您记得回来(修) 6k营养液加更…… 十月, 没到小雪,冷下来的天就让人比平常更想留在家中。除了要去上工、需要跑去地里观察冬麦生长的一批人,就只有需要每天上官衙的各县官吏们还能顶着寒风出门了。 有马车、牛车, 有毛衣裳的富裕官员们倒还好, 选官考试才过了几天,尚有一腔心火想做出些事业, 再想想每月的考评,天上别说是冷雨寒风了, 下刀子都得上班并且下乡去各地落实暖房冬耕等等的建设情况。 其他的吏目,乃至于人尽皆知的两个家中并不富裕的县令的日子,就过得苦多了。 吏目们倒不是不怕冷,但在风里走一段路到衙门里,就能享受衙门温暖如春的银丝碳供应, 不比家里暖和?而那些拨来的炭,每天的数量差不多, 县衙里多出来的部分, 就能拿回自家用, 尤其是在银丝碳越卖越好的时候,这可是难得的福利了。 -- 第657页 嶂远县里,几个需要用到纸笔的官员一起快速挤进一间小屋中,从屋外揣进来的毛笔笔尖都冻成了冰,烤了一会才化开。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亮着, 而轮流进外间烤火暖身子的捕快差役们的跺脚声, 被开启的大门刮进来的寒风,都让人忍不住皱眉打了个哆嗦。 “黄娘子,黄县令,今日殿下返京, 我们真不去送行?” 抿着笔尖草草誊写昨天下乡实地勘察的记录的主簿是屋里衣着最好的一个,他率先发言,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为黄芪解围。 “殿下说了不许,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黄芪抿了抿头发,扬起一个笑脸。官袍对她来说略有些宽,一动就显出瘦棱棱的腕子,好像没有感受到无声的排斥,“今天还有一次下乡,还有谁愿意随我一起去?坐县衙的马车回来,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先送梁宽去隔壁县。” “梁宽?!” 一直不热闹的县衙办公区域突然爆发出了异口同声的诧异,他们齐齐看向主簿,眼中几乎明晃晃写着:“梁宽,好哇你个叛徒!” 说好了他们做大丈夫的才是一起的,凭什么听黄芪的话,谁知道喊得最大声的那个直接叛变了,还抢先要跟着一起去下乡?果然,家里有庄子的人都鬼精鬼精的! 梁主簿不自在地别过头,“顺路嘛,明天休沐日,还不许我回家了?” 嶂远县县衙没形成多久的抵制阵营,随着中坚力量率先“投敌”,被迅速瓦解。 只是,在黄芪眼中,他们的抵制也并不明显就是了。毕竟官吏们更多的时间都还沉浮在没完没了的工作中,为了好好工作早点干完回家,连排挤也只是一点小孩子似的手段,对见过流浪路上人性百态的黄芪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见过她在鸣水工坊时的强硬倔强,所有人对她的认知都是好脾气、好人、会读书、愿意帮忙,黄芪像一滴水,柔和而无声地融入了这里。 尽管私下评价时还会说说“邀买人心”之类的酸话,但对女县令的排斥出发点大都是瞧不起或者不甘不愿,在感受过对方“以德报怨”,又依靠黄芪的安排合作,在下个月评分时得到了王府长史发布的各县进度前三名的鼓励奖赏,对于黄芪是男是女的在意就没那么强了。 毕竟,月底考评记录分还得靠上司来判断,合作完成的也都是他们的政绩。 又有刚如火如荼建起来的嶂远县与隔壁县的育幼园在,黄芪作为县令,与夫人小娘子们接触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家眷团一起对县里的官吏耳提面命,不知不觉,黄芪在嶂远县的路越走越顺。 不过,眼下黄芪的施恩与引导服从的路,才刚开了个头。 寒风中,刚刚被最远的嶂远县县衙议论着的薛瑜的车队,打着仪仗和旗号,刚走出东荆郡范围。坚实的水泥路与掏了钱的隔壁郡路面相连,不仔细看路边的石桩标记,很难发现这里已经出了东荆。 薛瑜路上带了五百亲卫,车队背后站着送别的人群,有从白露山一直跟来的,也有路上知道襄王要离开,匆忙跟来的,人数比不上车队的数量,但放眼望去还是把道路堵了个满满当当。 车队缓缓停下,薛瑜听到背后的唤声,“殿下!您记得回来啊!” 她已经让人驱散了几拨人,但车队从白露山出发后,路上下意识就跟着车队眼巴巴走的人,总是会再次聚集起来。 薛瑜看完江乐山派人送来的消息,对跟着她走到这里的流珠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止住她与魏卫河的絮叨,“你该回去了。再送,就要送到京城了。” 流珠哧得被逗笑,原本眼中莹莹闪光也淡了下来,“还不是怕殿下冷了热了咸了淡了,又拿我打趣。” 薛瑜身边服侍的人不多,近身的人就更少,这次回去除了几个队伍里的仆从,并没有带专门伺候她的奴婢,日常清理薛瑜自己能做,其他的能交给侍卫们,再不济回宫后观风阁也留了人,也就只有流珠如临大敌,好像薛瑜是去什么一穷二白的龙潭虎穴。 “不过,商街和农学冬季都不那么忙,不如,我还是随殿下回去吧?” 流珠眨眨眼,薛瑜在她继续说话前止住她,“你和乐山的话,就代表着我。我不在,你得留在东荆。” “给乐山的回信我写好了,回京我们走的也是大路,有事官道传讯,起码在东边几个郡的路上不会耽误太久。记得提醒他,对东边,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程度他把握好。” 车队行进速度慢,江乐山追上来送的消息却不得不加急处理。 或许是崔氏和那些从信州关离开的兵卒们的力量,兼之荆州的确平静了一段时间,东荆就更平稳了,信州关的骗局在不久前宣告破灭,闹起来的佃户和浑水摸鱼想捞一把的人破了几个小庄子,让信州许将军在黎四皇子面前丢了大脸。 冬天来临,躲税收的、造反了的、觉得过不了冬的、找地方落脚的游侠,被和大多数罪犯与乞丐一起打上了需要清理的标记。东荆收留的流民数量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从荆南流入的人口,就完全能看出黎国人对荆州的幻想。 而江乐山带来的消息,则是黎国信州关送来的请友好睦邻齐国的边境:东荆配合的国书。需要配合的,却是黎国颁布的无路引离开户籍所在为罪的法令,逃一州则苦役,被在边境抓住的偷渡者,守军有权当场斩杀。 -- 第658页 但是,就像薛瑜嘱咐的那样,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更何况是有心离开的人呢?越堵,越让人心动逆反,越确认他们说的都是谎言。她疯了才配合黎国把人口送回去杀了。 薛瑜撩开马车,按住守在车门前的魏卫河为她披上的大氅领口,站在车辕上向后望去,走在最前面的薛猛一夹马腹,快走几步,在马上躬身行礼,“殿下,一路平安。” 薛瑜轻轻颔首,“东荆便托于将军之手。之前将军所说的军中与县里合作抓捕逃犯和为非作歹之徒的事,第二卫与江长史,都会全力配合。” 外来的人多了,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狠狠抓治安总是没错的,混混乞丐也得去打工劳改。 薛猛一愣,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薛瑜指的是什么。 冬季行动不便不好搞演武,进入荆州演习也仅限精英,之前薛瑜提过一次请军队来指导衙门官差和管理秩序,也能以此安排军队的日常活动拉练演习之类的,但考虑到抢了官差们的饭碗就作罢了,这次介入听起来,不仅是东荆,还有荆南?那可真是大好事。 “臣领命。”薛猛一抱拳。 薛瑜转向跟在后面的人群,有马车也有步行,衣着各不相同。虽说还没开始下雪,冷风一吹也不好受,她挥了挥手,“诸位都回去吧,不必送了。” “殿下、殿下……”嗡嗡的唤声形成一片。 薛瑜一出面,刚刚的大胆呼唤声反倒没了,薛瑜却像知道这一张张扬起来的脸在等待什么答案,笑了笑,“放心,我会回来的。” 站在车辕上露出半身的少年王侯,清贵俊秀,一张脸掩在毛绒绒的领边,显得还像个孩子。但哪有这样的孩子呢? 不管出于什么心思,是表态、不舍还是不得不从众,送到这里的各姓士绅族长,神色都十分复杂。东荆变好了,也变得让他们感到陌生了,甚至他们自己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转头望去,一块块的青葱耕田看起来压根不像处在冬天,而是充满希望的春季。 东荆不是她的终点,他们这些人,也都不是她看在眼中的对手,或许,已经被外人看做上了她的战车,打上了她的徽记。他们怕襄王,却也盼望襄王能一直留下。这时候才会真正明白,先前京中士绅传信来的羡慕又复杂的态度来自哪里。 只有襄王离开时,才会让人猛地意识到她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若有朝一日…… 各个族长都站在寒风中的车辕上,对对面的少年人躬身施礼拜别。 “最好能一直赢下去啊……” 金家主年纪大了,深深弯下腰起身时差点没站稳,抬头后看着车队离开的背影,喃喃逸出一声叹息。 从车队里分出来踏上返回白露山道路的那辆马车,与被留下的送别队伍一起返回,白露山上短暂的集中忙碌和书信往来有了终点,只是过去入冬后就开始沉闷萧条的官道上,信使频频。 第284章 . 王驾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十月底, 安阳城国子监刚刚休沐,一群学生们挤挤挨挨地被放出大门。留在国子监内没考过休沐前考试,只能被迫补习的小可怜们不提, 大多数人都蜂拥着一起往城外走去。 他们背后, 国子监院外修的大厅门前几个夫子负手而立,看着学生们打打闹闹跑出很远, 留着长胡子的儒士嘴唇抖动,嘟嘟囔囔, “失礼、太失礼了!” 他身边的国子监祭酒却笑了,“年轻人嘛,活泼些才好。苏少监马上来了,我们进去等吧?外间实在有些冷,也就是年轻人受得住, 我听说他们还要赶去城外踢蹴鞠比赛,请了御科夫子过去指导呢。” 被安阳城花花陷阱留下一去不返的名士儒生们, 随着接触的书籍和知识变化, 逐渐分化到了不同的领域中, 如今的齐国子监,完全当得上齐国第一全面的教学圣地之名,连夫子们修改编撰的书籍后,都会专门标注这些书的作者来自哪里,国子监的名声愈发大了。 在师长们接受薛瑜留下的学术资格指向引导后, 聪明有天资的学生谁都喜欢, 通过成绩的量化、夫子们稀奇古怪测验判断学生的成长后,从上而下的努力,又有师长们狠抓的欺凌殴打等不良事件严肃处理,让国子监内的新老学生们在暴力行为比拼出现前就转向了另一侧: 君子六艺哪门都能拿来比试, 更别说增加的工科、医术和策论辩论这些,比试分出的高低,闭眼不认都做不到。 形成的单纯的学识比拼,让懒懒散散的风气为之一变,就好像后世学院时代总是令人怀念的一样,冲突几次后,反倒在国子监中形成的不同小团体变得亲近起来。 “阿玥,快快,你们下课太晚了,小心赶不到场上了。”站在女孩前面踮脚招手的少年急得不行,被快速跑出去的另一个小姑娘一拍肩膀,“有车呢,就你大呼小叫的,余七,你别是就想着我们输吧?” 余七翻了个白眼,“净胡说八道,我输了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跟你们这群小丫头一起被人笑!” 鸣水马车行永远有薛玥一辆马车可以租用,车门前玻璃风灯轻轻摇晃,漏下一地光影,率先上车的薛玥在同伴们为缓解紧张聊着今天的对战可能时,撩起车窗看向外面。经过改进,新式马车的窗口变成了可以卷起、也可以扣住封好的百叶窗,让冬季也不至于有寒风吹进来。 -- 第659页 立在京城高处的钟楼边角挂着灯,尚未点燃,巨大的指针正指向酉时二刻,距离蹴鞠赛冬季第一场开赛,还有两刻钟。 钟楼的设立极大方便了南来北往的旅人,街头时不时远眺一下表盘确认时间的人,也是安阳城独特的一道风景。 但薛玥的注意力却不在指针上,目光扫过表盘上镂空的几块,“十月二十七了啊……” 白雾从唇角逸出,薛玥失望地确认了并不是二十八日。马车经过路边,一张不知是谁丢掉的简单传单,被风糊在了指路牌上,“庆祝襄王殿下返京,清颜阁荆冬礼盒,值得拥有!” 好烂的宣传词。 薛玥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开始接受外来宣传语投稿的清颜阁传单制作,留心了一下上面用特殊笔法画得惟妙惟肖的礼盒,就不再看了,一回头被几个伙伴揪住,“阿玥,你评评理,我们能不能防住对面那个陆家小子进球?” 他们早忘了议论战局的初衷,激烈争论让人谁都不服谁,互相狠狠瞪着。薛玥噗嗤笑了,“还有一刻钟半,上场见真章。” 离阿兄回来,还有一天。 襄王返京,虽然比不上之前鸣水城大疫解决后的排场,但礼部也早早做起了准备。与各地返京述职的官员们不同,十里外就候着人迎接襄王车驾。 礼部侍郎揣着手,眯眼看向远方,京中在夏季向外修了百里的官道平整,如灰色长龙一样蔓延向东,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金红色的车顶。礼部侍郎精神一震。 除了礼部侍郎,探听到襄王返京时间,京中士绅们不约而同地派出了人手,来远远看着她回来。 去时尚是初夏,回来已经入冬。 甲胄明亮的亲卫们行走间透出一股与京中禁军也相差不大的气势,马蹄声和脚步声阵阵,像踩住了所有旁观者的心脏,似有血气,威势深重。 看着这支队伍,有人想到刚接到不久的东荆打退金帐汗国强袭消息,有人想到东荆传出来的产粮量,有人想到那个从零开始的白露商街与选官考试,心中皆是一片复杂。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襄王都是挟大胜之势返回,威风得不得了。东荆的变化,就是薛瑜的底气,襄王回来,京中怕是又要大变样了吧? 派出来以“路过”之类的名义堂而皇之看情况的士绅家马车,在薛瑜到来前撤走,车内的管事或者贴身小厮们尚没有资格来迎接襄王的返回,他们只是忙着赶紧回去把看到的一切禀告主家。 跑在前面的探子将这些人的动向报了回来,薛瑜没放在心上。她一路走得不快,要不是皇帝给了最后期限,她还能再在路上多逛逛,弥补一下之前远赴东荆时,路上加紧赶路的紧张。 半年不见,礼部侍郎从襄王身上感受到的风度何止增加了一点,少年人如新拔节的修竹,即使被厚衣裳裹着,也不损其气度。一个碰面,就不由得暗赞一声,不愧是太常卿亲手教过礼仪的学生。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礼部侍郎上前施礼,脱口而出。 接到人,最初还履行了迎接的职责,等被邀请上车一起进城,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在声音温和的聊天中,礼部侍郎不由自主地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路只顾着向薛瑜介绍这半年来京中的变化了。 “蹴鞠赛……国子监……钟楼很方便……东西市管理……” 薛瑜一边听一边含笑点头,礼部侍郎眼中,这就是十分欣赏满意的表现了,直掏空心思,试图将话题延续得再长一点。 马车内为了避免气闷,没有固定窗帘,风一吹卷起帘子,礼部侍郎突然话锋一转,指着外面道,“殿下不晓得,京兆尹听说东荆设了净手处后地面整洁无比,找乔尚书找了几次才求下来的京中净手处,那里就是了。” 正从他的叙述里,将自己收到的消息与京中变化做对应的薛瑜一顿,笑容不变,“东荆呈到将作监的图纸能在京中发挥作用,自然是最好的。” 等第二天下了朝,薛瑜被京兆尹拦下,狠狠夸了一下东荆建设和感谢她的指点,眼巴巴求指点公厕设置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礼部侍郎专门提出来说此事。有这么一个把净手处挂在嘴边当政绩的主官,朝中想起变化,当然就联系在了一起。 礼部侍郎还要详述,净手处的小插曲就被外面的一阵嘈杂声打断,“本公主特来拜见兄长,还请帮忙通禀。” 魏卫河挑起车帘,薛瑜看到已经突入了亲卫队范围的骑马小姑娘。 薛玥骑在矮脚马上,旁边跟着婢子,和她一起骑着马的小伙伴们护在她身边,阻止着亲卫队驱赶的动作。看来,半年来她交朋友的成果斐然。 “阿兄!” 薛玥转眼看到薛瑜,眼睛腾地亮了,踩着马镫踮起脚,试图让自己更显眼些。要说刚刚还是有理有据地提出要求,这一声里就多了撒娇的意味,头一晃,扎着发辫的红缎带就跟着晃了起来。 跟着薛玥一起来的小伙伴们,最大的一个看起来也没有过十五,听到一声唤,都激灵灵打了个战,露出乖巧的笑容一起施礼,异口同声,“襄王殿下。” 老鼠见了猫似的。薛瑜目光滑过他们,在几个小少年脸上多停了停。 朱雀大街已走到最后一段,马上进入皇城,薛瑜对他们点了点头,安抚几句让人各自送回家,招手唤薛玥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个点来接我?不用上课?” -- 第660页 时间还早,冬日后天亮得晚,此刻还只是蒙蒙亮,也只有提前关注着消息的礼部和士绅们能一直守着等她进城。 薛玥握住薛瑜的手,微凉的指尖被暖融融地包裹起来,眼睛弯起,“阿兄忘了,我们今天是沐日。本来该早点出发的,但是没想到阿兄这么早就到了,没能去城外接你……” 说着说着她有些垂头丧气,薛瑜没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被风吹得冰凉的小脸,“傻话,多跑十里路,不冷吗?” 薛玥摇头,“不冷!阿兄若是昨日就到了,还能在城外看完我们比赛再进城呢。” 这个假设完全不可能发生,薛瑜回京得第一个去见皇帝,跑去看比赛,那简直是大逆不道、不知尊卑,她在东荆读史可是看到过东齐的藩王入京因各种稀奇古怪理由被杀的。但薛瑜并没有说出来,反倒配合着问起了蹴鞠赛的事。 薛玥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比以前活泼了些,但仍是熟稔的,好像半年时间完全没有在两人之间造成影响。 入皇城就得下车步行,亲卫也只有原本出身禁军的十几人随行,大半与车队一起被领着安排在了外城暂留。 薛瑜之前询问来传信的常淮,没有得到明确的住处消息,暂时不清楚皇帝对她开府的安排,但从礼部侍郎的叙述里,反正是没听到京中襄王府的建造活动。不过,想来应该还是观风阁。 下车后,薛瑜才惊讶地发现薛玥的身高一点没长,薛玥被徘徊在头顶的目光看得有些恼羞成怒,一跺脚跑了,“阿兄先忙,我之后再来!” 忙着踢蹴鞠赛,运动应该是够的,大概是还不到抽条的年纪?还是学业压力太大?总不会是吃药影响了发育吧?薛瑜心里划过几个念头,唤来陈关,让他去悄悄打听一下宫里菡萏院和清秋宫两处的消息。 她跑回去了,薛瑜暂时还不能休息,由常淮引路,一路走到政事堂外。 半年过去,政事堂的玻璃窗仍是明亮一片,微带雾气,小宦官正垫着脚在擦拭。背后露出的屏风换成了五谷丰登图,明亮的用色让人一看心情就愉悦起来。挂在政事堂屋檐下的灯笼是特制的玻璃灯,应是刚熄灭不久,灯罩上也蒙了水雾。 薛瑜仰头看着熟悉的匾额字迹,将胸腔中的浊气全部吐出,在常淮进去通禀后,踏入了久违的齐国中枢。 第285章 . 特色产品(二更) 衰老,永远是人类绕…… “陛下。” 薛瑜绕过屏风,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手握书卷的皇帝,更改装帧后的书籍封面上十分与众不同地画着相当阴森的图案,让熟悉后世封面风格的人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 内容或许与探案悬疑有关。 薛瑜抿住抽搐的唇角, 让自己的眼睛从那熟悉的封面上挪开。 ……谁能猜到,坐在政事堂里的皇帝看起来正襟危坐, 却是不务正业在看法制推理小说呢? 还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看。 不过也是,让旁人看大概是很难意识到这么一个黑压压的封面图, 里面并不是严肃、沉闷的东西。 这本书她可是太熟悉了。经过薛玥修改誊抄的《拍案惊奇》版本,跟着到了东荆培养起来一批素描与工笔画手来满足量极大的设计稿的新画师们,为了契合书籍内容,反复设计过封面,又重新包装过寄回京城, 算是对薛玥的回应。 等等,现在做爹的都流行直接抢女儿的普法故事书看吗?还是该感谢下皇帝对创作的青眼? 薛瑜压下吐槽欲, 盘算着之后多给薛玥补几本书, 但眼睛落到皇帝脸上, 忽地发现了一点问题。 四十出头的年纪在这个六十多就年迈的年代算不上壮年,像黎皇那样逼近七十大关还把持朝政的帝王也十分罕见。皇帝平常保养得还不错,但今天屋内的灯影照出了他眉心的深深皱纹,眼睛也刚刚舒展开来,似乎有些干涩, 快速眨了眨眼。 所以, 皇帝刚刚是在眯眼看书没错吧? “老三回来了,这本书你和小五做得不错,秘书省的印刷已经在排队了。小五说什么,叫润笔还是稿费的, 你去记得和苏卿商量一下。” 皇帝若无其事地放下书,以一种在考察什么重大项目的口吻开始点评,但薛瑜却看到他一只手抬了起来,按住眼角揉了一下,又克制住放了下去。 她好像没有离开过,又好像已经错过了许久。 “阿耶,之前的千里望玻璃镜能看千里,我在东荆研究了一下,似乎也能置于目前,使所观一切纤毫毕现。不如,明日我就安排人来试试?” 薛瑜语气轻松,虽然在东荆没有做过进一步研究,为了望远镜的保密等等问题也一直没有开启眼镜的推广,但是不妨碍她先提出来建议。 让皇帝这样眯眼下去,实在伤眼。她和将作监的大匠们合作过几次,效率和其他方面都值得肯定,研究千里望的小组应该也不会一直停滞不前,可能,借用一下人手很快就能调整出来? 薛瑜环顾了一下四周,玻璃窗能在阳光好的日子里保证政事堂内的充足照明,但到了阴天、傍晚和清晨这些时候,就要靠灯烛照明。初步来看,政事堂内的光线不缺,皇帝可能只是操心国事、用眼过度? 她还在考虑着怎么联合秦思来推一把眼保健操和休息的事,就听到前方一声笑骂。 “不玩木头去玩玻璃,还敢拿朕消遣了?怎么?嫌弃朕眼睛不好使?你小子的射术,还差得远呢!我猎雁提亲那年,去瞧瞧,谁家的雁是一对只伤了眼的……雁。” -- 第661页 初时还在笑,音落时却有些沉默了。 薛瑜看着皇帝又皱起的眉,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与慢一点的矛盾心情,同时塞住了喉咙。 衰老,永远是人类绕不过去的坎,而人老,就会不停回忆年轻时的经历。皇帝和先皇后是少年夫妻,只是如今只剩他一人。 薛瑜轻咳了一声,没有纠缠配镜的事。左右只是去将作监碰个头的时间,可以先做起来。 “儿明日大朝献礼,东荆初初起步,只是些小东西,阿耶可别嫌弃。” 皇帝从沉默中醒了神,睨她一眼,“东荆郡报上来的税收可不少,年末贡品也不舍得拿好点的出来?” 薛瑜有意耍宝,咧嘴笑了,“陛下爱民如子,金银财宝那么俗气的东西,当然是留下来做建设支出啦。百姓生活平安幸福,不就是儿献上的最好贡礼?”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不过也是我的问题,东荆如今没安排上合适做御贡的特色产品……” 西齐到现在也没有过藩王献礼的记录,绝大多数的宗室都折在了战争里,薛瑜能参考的只有前朝。但贡品,当然是一地特色,对东荆来说的唯一难点大概就是,之前都忙着搞建设抓种地,没顾上做本土特色发展。薛瑜准备的贡品,严格来说都是不可复现的礼物。 皇帝嗤了一声,“银丝碳、蒸汽矿机、电灯、青菜田、堆肥场、农科院、考试……你再拿不出特色小玩意,朕都不认得特色两字怎么写的了!”他抬手一指旁边的椅子,“还站着干嘛?练武懈怠了,打算在朕面前罚站?” 听皇帝语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薛瑜不客气地在旁边坐下,为免皇帝再沉浸到之前的思绪里,直接开启了这次回来最重要的问题。 “陛下,儿遣至荆北的统领,在返回前刚刚探知了消息,于西北草原发现了前朝记载的可燃石漆,我现在叫它石油的矿藏存在。另则,发现了装束为道童的……” 薛瑜把方锦湖带回来的消息,在皇帝面前转述了一遍,重点提及了石油的燃烧性和危险。她不清楚神射军的传信途径和频率,但说一遍也不碍事。 皇帝挑了挑眉,抓到了重点,“狄罗人已经发现此物遇水不灭?” 战争抢夺中,不怕没有资源,但是敌方有了、而且敌方已经知道怎么使用了,就得好好考虑要夺过来还是毁灭了。 薛瑜点头,“儿原本让人寻觅此物,是考虑到民用,军中可以再进一步进行研究。儿与薛猛将军这半年来一起尝试过军中扫盲课程安排,医术和匠艺等等方向都有可提升空间…… “目前草原传回来的消息里,狄罗人的认知只有火箭和泼油点燃两项,尚可防备。儿以为,此矿在燕山不远,本也在我大齐土地上,只是过去宽和放任了草原人来使用草场,卧床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不如就此收回,也好安心。” 薛瑜好悬忍下了没有把陈述转向军中教育事业层次化发展的岔路口,一本正经地说着听起来有些不要脸的话。 但天可怜见,要是时光倒回一百年,长城外的草场到雪山之外的盐湖,都曾是“虽然东齐不管,但属于东齐,草原部落只敢悄悄来骚扰”的国土,而时光倒回几十年、十几年,西齐出征也曾将草原人赶出那片土地,只是西齐国内贫弱,不堪扩张定居,最后都返回了关内罢了。 正如薛瑜推测的原剧情中动向,要破北南联合之局,还是得从草原先下手为强。但西北拓荒,压缩草原生存空间,吸纳牧民半定居放牧,这些才是薛瑜想做的。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薛瑜。穿了正式朝服的少年人衣裳精致华贵,颜色明丽耀眼,但第一眼看过去,注意到的绝不会是衣饰。 宝石发冠束起长发,显得精神焕发。肩膀打开,脊背挺直,仪态气势中多了一些沉稳,但那明亮的目光,像一只尝过猎物滋味,对下一只猎物跃跃欲试的小狮子。 他微微失神了一瞬,不由得回想起阿璟第一次出征回来后的模样。 皇帝沉吟着摇摇头,“你想要整个北部边境压境,与正在和金帐汗国对峙的黎国配合,拿下草原?但那片土地上没有可以攻占建设的地方……近百年没有人出过长城占领那里,你以为是不想吗?老三,那里的价值,并没有那么大,只是石油一项,说服不了朕。” 第286章 . 试爆 她的计划里有战争,但战争不是全…… 这个说法在薛瑜的预料之中。 “金黎对峙中, 黎国调军在北,严防死守,但是金帐汗国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 与黎国联合反攻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无法达成。” 看过黎国对龙江堤的态度、对外逃人口的态度、对功臣的态度,薛瑜对他们守住黎国边境线到底是为了功勋, 还是为了活命,或者只是无奈应付, 持十二分的保留态度。 黎皇到底已经老了,起码在她让人收集到的信息里,除了已经死了挺久的黎皇长子还算亮眼,其他人联姻、著书、练兵忙得不亦乐乎,但一通输出猛如虎, 一看成果二百五,薛瑜只看到了他们在拉拢势力, 实干的, 一个没有, 啥也不是。 想来邻国迟迟没有立储,也有着这部分因素影响。 皇帝听着薛瑜笃定口吻,不置可否,“继续。” “水泥堡垒和战壕能确保新建围场或者据点安全,千里望御敌于千里之外, 只要做好准备, 止戈到燕山这一段路,是完全能打通的。 -- 第662页 “确立据点后,围绕据点不断巩固堡垒建设,在范围内推广拓荒屯田, 这部分的种子和种植问题,在东荆农科院研究下有了些发现,可以直接利用。同时以堡垒吸纳被掳走的汉民,以苜蓿与固定青贮、其他种植经验影响牧民,分化部落内部思想,就能建起一条封锁线。” “东北边关止戈城外,再也不是草原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牧场,而是我们大齐的牧场。堡垒已成,兵线外移,自然不惧狄罗十几万大军。” 薛瑜胸有成竹地拿出来在方锦湖带来消息后,改了许多遍的“草原半定居计划”,双手呈到皇帝桌前。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也是利益需求的行动,打退攻击保卫国土,与结束战争后在那片土地上深耕是两码事。她读的史书中,东齐移民迁居来强行加速完成一个地区的汉化和占领的操作,就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 之前薛瑜安排人收集了各地土壤和种子,经过农科院的对比分析,西北向北的地带不算特别差,但再加上寒冬、温差、向外扩张存在盐碱地限制等等摧残,收益和付出不成正比,与其冒险向外开垦,不如守好地方,保存人力,向内深耕。 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没有发生技术改变的情况下。 一年的苜蓿和堆肥法加种,一年的冬耕补种,起码军屯方面,在薛瑜看来,已经腾出了一只手,有了余力去搞别的。水泥加红砖,就能速成简陋堡垒,确保了第一段扩张期里的安全问题。 “我看过之前的军报记录,西北这片草场,乃至西北靠长城中段的草场,不是草原最好的部分,在迁徙中大多数是边缘小部落的活动范围,在大动作引来雪山驻军或者大部落之前,止戈城的驻军,应该足以抵御。” 草原人令人畏惧痛苦的是劫掠、是凶悍,她的计划里,有战争,但战争不是全部。 分化一派,拉拢一派,打击一派,感谢历史课与毛概课教导,感谢原剧情里“男主”示范过的驱狼吞虎。 薛瑜翻开皇帝没动的那本计划书,让标着“煤炭”的那一页朝上,“冬季草原取暖困难,石油的发现应该也不会为他们带来太大改变,我们大齐的军队有煤,就有前进和在冬季出击的优势。”不单单是煤,简陋的石灰石暖宝宝也可以了解一下。 就好像中原冬季取暖大部分由木柴构成,草原的燃料则以干牛粪干草为主,但这些与煤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出止戈城,光复燕山以北,我们就有了一座石油矿山,一片辽阔牧场,一口盐湖,以及,一些心地善良的草原牧民的友谊。陛下,异族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像鲜卑族的悲剧,难道到现在还要再让它继续发生吗?” 就好像薛瑜对荆州剿匪的态度,善恶之间或许没有严格的界限,但为了活下去逼上梁山,和为了玩乐施虐享受作为恶人的生活,还是有所不同的。只想要好好生活的人,该有一个改变的机会。 毁灭,或者占领?薛瑜选择在占领保证本国安全的同时,去加入同化他们。 皇帝久久不语。 薛瑜没有太多军事经历,虽沉稳了些,但诉说中还是带着一点善意和天真,就像他第一眼下过的判断那样,心软。 但是,利益、安全、经营消化……薛瑜几乎打消了大部分他的疑虑,已经让他思考起出兵第一站该设在哪里。 皇帝按住纸页,从薛瑜手下抽了出来,“朕会考虑。” 薛瑜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皇帝要是这么容易被中二发言忽悠到,大概得先让年纪倒退个二三十年才行。 出兵、布防等等,全都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石油的威胁,尚不足以让他立刻下决断。 这个时代对火攻的认知,只有史书里的一些火牛、火箭记录,石油重在燃烧,和分馏的产品,虽然燃烧起来也相当恐怖,但现在毕竟没有拿到足够的量来做演示,更直观的还是火药。薛瑜想了想,“陛下还有政事要处理吗?儿回朝带了一份特殊的贺礼,想请陛下先观赏一番。” “藏头露尾的,什么东西,等不及明日?” 薛瑜努力搜肠刮肚想了想形容,“是一种火器,燃烧如雷,可破重盾厚墙。只是儿以为,此物用于军中,不便教各位公卿知晓。” 薛瑜之前拿出的一些军械改良和创造,都为她的话做了担保。皇帝皱眉想了一会,似乎是没有想到这种东西是什么模样,站起身,显然提起了兴趣,“去演武场。” “呃……”薛瑜试图挣扎,“演武场恐怕不太合适。” 辛辛苦苦夯平的地面,还铺了一圈青石板,炸毁一角是不是太过了? “还怕毁了演武场不成?”皇帝看了一眼她,思路瞬间与薛瑜同频,摆摆手阔步往外走,“朕说合适就合适,让人送过来就是。” 演武场。 几乎所有守卫的禁军都被驱离了场中,只有还在围绕一个古怪陶罐摆放厚木盾的兵卒们忙忙碌碌着,薛瑜仰头眺望着和他们站立的地方在对角线上的陶罐,对小跑回来的常修摇摇头,有些抱歉,“我觉得,还得再多加一圈木盾,更安全些。” 常修回头看了看已经被砸进地面四寸,紧紧围绕着陶罐立着的三圈木盾,惊讶的表情刚一浮现,就被他压了下去,“是。” 皇帝坐在搬来的椅子上,已经等了两刻钟,略有些不耐,身后秦思待命,看着距离这里最远的那个角落忙碌,脸上划过一瞬若有所思。 -- 第663页 襄王殿下返回,果然是大动作。 好不容易在薛瑜的要求下围绕陶罐立了四层远近不一的木盾做防御,附近的其他东西全部挪走,场中只剩下五人。薛瑜对薛勇点点头,“将军瞄准那条搭在盾上的引线,可以准备射箭了。” 薛瑜转过头对皇帝嘱咐,“陛下,声音会很大,大概像雷一样。”小心或者别怕之类的词被薛瑜吞了下去,免得皇帝恼羞成怒,但为免吓到人,她还是反复说了几遍,直到皇帝不耐烦地挥手才闭嘴。 薛瑜握住手中盾牌,沉声倒数,“三、二、一,射!” 箭矢裹着蘸油麻布,点火后带着一条橙红弧线飞向远方,以长戟为主要兵器的禁军统领薛勇,射箭也并不差。 一、二、三。 箭落了下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射箭后迅速放下弓,举起另一张盾牌严阵以待的薛勇愣了一下。 “如雷?”皇帝嗤了一声,搭上薛瑜手臂,要拨开她,“行了,去看看是不是出问题——” 话音未落,远方火光乍现,灰黑色的烟尘随之腾起。 火光烙在皇帝眼中,巨大的声音爆开,当真如晴天闷雷一般、甚至比雷声还要强烈,地面似乎都在颤抖,让几人同时一颤。 皇帝瞳孔猛地收缩一瞬,从椅子上站起身,“这是什么?!” “嘶……”薛瑜被他一用力握得吃痛,另一只手腾出来按住他,“陛下!” 被爆开的气团吹飞的厚盾向外抛飞而出,在几人面前百丈重重落下,已然只剩下半截。 砰—— 烟尘散去,远方的四层木盾围挡,已经只剩下最后补上的一层,岌岌可危地守在原地,紧挨着的演武场边缘大树上留下了许多黑灰与焦痕。 还在燃烧的碎木、原地的焦黑颜色、明显深深凹陷的陷坑…… 这是他们都不曾有过认知的伟力。 第287章 . 蒺藜雷(二更) 老天发怒 演武场外的惊慌声音响起, “保护陛下与殿下!” 薛勇大声喝止了他们进入,回头时看到刚谨慎放下木盾的薛瑜,眼睛发亮, 又止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好像第一次认得她似的,“殿下, 这就是……火器?” 薛瑜点点头,脸庞紧绷, 十分严肃的样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飘忽。 实际上,薛瑜手心都是汗,她完成了初步实验后,为了安全考虑没再继续推进实验, 最后也只做了两个陶罐的量。一个还被伍戈随身带着,在荆南作为秘密底牌, 一个就是眼前这个了。 实话说,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做成了兵器的完成体引爆。虽然有之前的配比与份量的实验对比, 但是威力会不会大增,她心里也没有底。 给伍戈带着就是为了逃生翻盘,但这次可不一样。事实上,知道草原开始应用石油后,要不要推进热武器的思考已经纠缠了她很久。决定拿出来, 也是因为前面没有完全消除皇帝的疑虑。 薛瑜转向重坐回去的皇帝, “陛下,此物名为蒺藜雷。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当能奠定战局。” 奠定战局。这个词很重,但它的确配得。 只是火器出现后, 他们的优势不会保持很久,在双方都在移动的追击战中,也并不适合这样的投雷引爆作战方式,攻防战里用处更大。因此,为了不让这把刀被拿来对付自家城墙,还是得谨慎选择使用时间。 皇帝盯着远处,没有回答。又等了两刻,薛瑜估计应该没有未燃烧干净的部分发生再次引爆后,才与皇帝一起,走到了发生了爆炸的边角附近。 薛瑜与薛勇两人没有放下厚盾,始终谨慎地举在前方。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刚刚发生了多么惊人的事。 抛飞最远的半截木盾上,钉着明显来自内圈的铜片铁钉碎陶,连最脆弱的陶片,都深深没入了厚盾,只剩边角留在外面,让人完全能想象得到,如果当时没有听薛瑜的安排退到最远处,这些碎片钉进人身体会带走多少鲜血。 演武场平整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灰,有被翻出来的泥土,也有燃烧的余烬,靴底踩过木屑,发出窸窣声响,而从内圈飞出来的碎片,触目惊心。 半个时辰前还放着仅有两拳大的陶罐的位置,已经被半人深的深坑取代,内圈断裂并且还在燃烧的木盾显得有些惨淡,两拳厚的制式重盾,在刚刚的火器发威下,脆弱得好像一张纸。 皇帝的神色莫名,常修却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容中自有一股温和气质的少年。 在这一瞬,他的思绪与曾经鸣水县城城门前的商人们重合了。天真心软?这么想的人才最天真吧! 皇帝绕着边缘走了一圈,沉沉扫过三人,加重语气盯着薛瑜,“此物,不得外传。老三,不许再独自琢磨!”在他们都做了保证后,对常修点点头,“去传信止戈城,召小陆回京。” 神器在前,很难不动心。听到皇帝的安排,薛瑜心中一握拳。这下稳了。她心里划过一丝了然,之前皇帝动心考虑,但是并没有直接表态,或许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要考虑大部队安全。火器就成了让天平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 研究起步不久的火器纵有千般问题,在确保战局胜利、军队安全上,还是有优势的。 “这些……烧了吧。”皇帝挥挥手,让薛勇留下扫尾,“老三,随朕回宝德殿。” -- 第664页 薛勇多看了一眼薛瑜,才领命应诺。薛瑜随着皇帝步行返回,虽然不明白这一大早皇帝怎么就罢工回了住处,但绝大多数人都在过休沐日,皇帝也有休息的权力,就没吭声,乖巧随行。 只是,薛勇能烧掉碎裂的木盾,却清理不掉原地爆炸过的深坑,烧掉大多数痕迹后,他让人进来清扫,当日宫中当值的禁军看着“闷雷”声后留下的大坑,皆是瞠目结舌,稀奇古怪的猜测大行其道。 其中,尤以老天发怒为最。 巨大的声音传出很远,起码在皇城外城都听到了,还在衙门轮值的官员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回头望向内宫,呆呆地发问,“发生什么了?” 传说中,天罚之类的内容,都与雷电有关,听声音不来自天上,反而来自宫内,这就很奇怪了。 于是,第二轮追问的变成了:“谁进宫了?” 送了薛瑜进门的礼部侍郎更是发愣,“襄、襄王殿下刚进宫不久?”话说出口,他就咬了舌头,懊悔不已,气自己不分场合说话。 轮值的同僚视线转向他,眼神微妙。 长期走在破除迷信道路上的薛瑜,此刻尚没意识到声音和自己能编出什么故事,落后皇帝半步散步返回,皇帝好像完全忘了刚刚发生的引爆,细细聊了聊耕种和考试的事。 说别的薛瑜还得翻汇报文件,说起这些她大力在抓的事情,精神抖擞,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东荆的进展,末了总结: “……明年年初的各地胥吏考试,吏部应该也在准备了吧?下面人写了具体的流程总结分析,我修改了一些细节,后天递上来可以让他们参考一下。县学办学方面,也写了些今年遇到的问题和参考。” 常修在旁边擦汗,襄王回京,这是一刻不停地就要搅动风云了。 “女学?” 皇帝意味不明地偏头看她,淡声询问。 薛瑜眼皮一跳,显然,如她知道的那样,皇帝了解东荆动向,不仅限于她的汇报。她笑容不变,迎上皇帝审视目光,声音平稳,“是县学,广收学子,有教无类。” 皇帝回过头,没有再问,“准备好了,就今天呈到尚书省,或者明日送上来。你回观风阁换身衣裳,歇一歇,后天还有去年给你的事情没做完,难不成还想推到明年?” 薛瑜愣了一下,先懵懵地应了一声。 她还有什么事没做吗?不应该啊。 把时间范围限定在去年,薛瑜努力回忆了一下。走出百步,才突然想起来:监斩! 要不是皇帝提起,她都完全忘了还要做秋后问斩的监斩官。去年冬天简家运气好避过了刑犯问斩的季节,钟家被抓都快夏天了。又是一年冬季,也就是说,他们多活了近一年。 薛瑜对这份工作安排倒没有意见,随着皇帝一起踏入宝德殿,刚踏了一步,就闻到内殿浓郁香气,下意识后退一步。 退出大门开启的范围,被风一吹,薛瑜才感觉到里面香味并不像她第一感觉那么浓,只是平常鲜少熏香,不太适应罢了。 不过,皇帝居然也会熏香了? 虽然可以解释为现在齐国富裕了,但是皇帝过去没这个习惯,向来以节俭铁血为标志,怎么半年不见就改了? 薛瑜快步跟上皇帝,适应香气后,仔细辨认,越往深处走,越能捕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味。味道有些熟悉,像是…… 薛瑜猝然睁大了眼,下意识看向默默随行在旁的秦思。那是药味!之前皇帝病发时频频喝药,浸透了行宫龙床附近的那股药味! 宝德殿内的灯盏辉煌明亮,薛瑜涌出一股担忧,“陛下,儿马上就把相关的文书呈上,您也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脚步一顿,“没话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滚蛋。” 薛瑜一噎,迅速找补,正好先前被引起了另一件事的记忆,“陛下,儿是想问,去岁秋狩山上出现兽群的事,后来大理寺审出结果了吗?” 这件事没挖出结果,实在让人不安。回了京城,她也有空去接触接触那位林侯了。但看皇帝对她的态度没太大变化,要是皇帝这里有了结果,她何必费劲再查一遍? 皇帝扬了扬下巴,“常修,送她出去,给她说说。” 常修绕了几步,走到薛瑜身边,抬手引路。“殿下有所不知,鸣水城大疫后,对兽群调查就有了新发现。兽群运输的车辆来自简氏与钟氏旁支,本应不在当日上山的那座峰上。与鸣水城的第一例病人一样,他们受到了误导,以为是宫中需要,为了得利,才……是检查出了疏漏。” 这和薛瑜的猜测相近,两次同样的套路,真正执行的人不觉得这件事是自家的问题,甚至不知道兽群与他们运来的野兽有关。 前朝的游猎闹剧不少,纨绔们玩的就是一个刺激。单独运狼群、熊、虎之类的一部分动物对于捕猎来说不算什么,但聚集起来就是惨案。 薛瑜皱眉,“宫中需要?”没有得到消息,或许有人能搞来动物,但是运进行宫,就需要配合。是宫中需要,不是行宫中需要,这个词就很值得深思。 常修说得含糊:“昭德宫……嗯……” 和钟昭仪有关? 根据之前皇帝审问那天的钟大反应,他们没和太平道联系在一起,所以,这是被太平道借力利用了个彻底? 或许北南联合,从当时就开始了。石勒都烈作为最后实施者杀人和凑齐人手,同时接受了钟家的“放蜂”委托。这也好解释薛瑜后来打听到的那块刻印大石下,为什么会让留守的兵士那样死去。 -- 第665页 刚拂过的疑惑淡去,薛瑜点点头,松了口气。 常修笑笑,在宝德殿外止步,“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一路奔波辛苦,明日大朝还要早起呢。奴得候在陛下身边,就让小淮送您。” 圆脸的常淮小跑过来,“襄王殿下,您的车和行李都运到观风阁了,就是亲卫们大多数留在禁军营中,您要使唤人传个信就是了。您看观风阁是新安排些伶俐的……” 一张口就叭叭得令人头大,薛瑜止住他,彻底抛开了刚刚宝德殿外的对话,“不用了。” 第288章 . 弹劾(修) 7k营养液加更 十月二十九, 休沐刚过,因襄王回京特开大朝。 准备上朝时天还没亮,冬日里点着风灯的马车在宫门前交汇, 行走间都有白汽从马车缝隙里飘出。 等到都过了角楼, 列队走入含光殿时,浓黑的天色才有了些明亮趋势, 殿内灯火通明,里面分成两个区域摆放的椅子放久了, 官员们已经习惯了无声无息地依次站好落座,连当初最不赞同取消跪坐上朝的太常卿,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感激: 冬天跪坐在石板上上朝的滋味,谁来谁知道。一把老骨头就更是受不得折腾,往年冬日都是靠在衣裳里多垫几层挺过来, 跪一冬膝盖就得苦三个季节,但去年改成了胡椅, 一整年的症状都减轻了许多。 襄王那个家伙, 今年冬天又会带来什么? 典仪官长声唱喏, 皇帝缓步而入,百官拜下,敛去最后一点飘飞的思绪,却在皇帝发话起身后忽地发现了不同。往常上朝会随皇帝一起进来的襄王,并没有出现在她的位置上。 襄王返京是已经确认的消息, 没有安排宫外住处的消息也基本确认了, 那么,都在宫中却没有一起前来…… 是荣宠已失,陛下的敲打?还是……有人不由得联想到昨天那声“闷雷”,心思连变。 典仪官的唱喏声还在继续, “传襄王殿下入京献礼——” 这一声,让走神的和没走神的同时回头。 少年人挺拔的身影从大殿门口出现,阔步走入殿内。随着迈步翻飞的袍角,掺了金线的朝服如彤云如海潮,螭龙纹翻滚似要腾云而起,气势凛然。 若说去年在朝中看到襄王,除了她被点到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在皇帝身边随行,或许有些折腾出来的稀奇古怪事情夺人眼球、利国利民,但说到底,这个病弱了这么多年、母家败落刚靠荣宠出头的皇子,是依靠皇帝站到台前的。 看看去年和今年初钟简两家被开刀时究竟是谁动的手,就会发现,她的光芒有多少是皇帝的推动,暂未可知。而想要押宝示好的家族被拒之门外,封王后迅速远派这些安排,都或多或少说明了这一点。 但如今,看着她与皇帝分开进入大殿,自己从外一步步走到皇帝下首第一个位置,感觉截然不同。 看到她想起的不是襄王背后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而是襄王这近一年来做了些什么。 除了对其中一些事尚有不满外,东荆的迅速发展和跟着吃肉喝汤的士族们捞到的好处,无一不让人眼馋。一件事能说是皇帝帮忙,两件事也可以,但事情多了,襄王经营东荆一年时间,已经能让人确认,她并不是只有做些水泥肥皂之类小玩意的小聪明。 太常卿撑大了眼皮,打量了一番从薛瑜进门后的礼仪举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侧身站着以示尊重,却顺着方向顺便看了一眼前方的韩尚书令。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人眼皮依然耷拉着,好像对外界毫不关注。 薛瑜在各异的神色里走进大殿,撩袍跪倒。 “拜见陛下,儿臣……” 薛瑜努力回忆着之前准备好的贺词,把常淮丢给江乐山,两人凑在一起拼出的整段文章,她只需要检查完背下就好。 大朝的礼仪性质更强,这种仪式感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即为油料改良、粮种选育、与幸而补录的藏书千本。”薛瑜说完前面的选择礼物原因和添加上去的各种骈句辞藻,总算说到了干货。 能站在这里的官员,要么是家学教育学过那些词句,要么是自学中在和士族相处里学会了太长不听直接听结果,但不管是哪一方,听到最后宣布的三项礼物,都有些自我怀疑。 若是真的,哪一个拿出来,都足以令京中震动。 先前他们对东荆藏书阁的认知还是“与京城秘书省藏书相近”,但听起来,似乎……好像……东荆的藏书阁更强些?可能吗? 东荆丰收和商街赚钱是真,但襄王什么时候选了粮种,还发现了新的产油作物? “不错。传于众卿一观。”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允了,殿中的侍卫与宦官们就上前接了手。 背后挑着一个箱子的魏卫河和陈关随她一起进来,在说话时沉默地做个工具人,经过薛瑜示意,才起身打开箱笼。 第一层托盘上的黑色种子和玻璃瓶。 第二层托盘上的粒粒饱满的五谷穗子。 木箱设计上取了个巧,取掉盖子和前两层后,最下方的四面卡扣自动分开,垒成小纸卷的摘录版书页雪崩似的散开,白色的纸卷在殿中央塌成一座小山,每一卷都代表着一本书的收录。 薛瑜的两个侍卫统领并没有参与殿中的分享,规规矩矩地守在薛瑜身边,但这会大多数人也顾不上看这两人守礼与否,被巡场的托盘吸引走了视线。 -- 第666页 纸卷上的书籍散页有许多是不曾见过的。 见过没处理过的粮食的人,将穗子与记忆里的一对比,就能感觉到差距,有的是更饱满,有的是一根上的粮粒更多,但都是有变化和不同的,让人不由得去想,东荆的丰收是否就与这种子有关。 油料的种子大多数人并不认得,看不出什么,如今最广的就是胡麻油与膏脂,各有优劣,但玻璃瓶里的油,闻起来哪个都不像,起码能确定是真的多了一种出油量不错的作物。 襄王从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农为国本,薛瑜的成绩,怕不是现在就要立储了吧? 有人下意识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显得有些平淡,刚刚心中翻滚的念头,就又冒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皇帝都没见一个笑影,莫非…… 皇帝膝下二子,虽然不知道进入军营后四皇子究竟在哪支队伍里,但七拐八拐从兵部传出来的记录里,他是有军功登记的,说明他的确在努力、在军中往上爬了。 尽管之前士族们对皇室并不怎么喜欢、瞧得起,但还是知道军队路线,才是正统的薛氏储君登位路线的,从开国到现在无一有变。 襄王当初领命擒了钟大,三四两人绝对水火不容,眼看襄王有了政绩,东风压倒西风,可不就是最好的搏出位、表忠心争取时候? 两小一大三个托盘在含光殿里转了一圈,皇帝刚张口要宣布赏赐和安排,就听旁边有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薛瑜一愣,看了一眼那人站的位置,预警雷达就响了。 怎么是御史? 御史监察百官,最常做的就是弹劾、弹劾、再弹劾,但她都没拿珍奇宝贝出来,这也能弹劾? 站出来的御史年纪不大,握住笏板还有些抖,皇帝嗯了一声,“说。” “臣以为,襄王殿下为国镇守一方,当为一地百姓先;为王则当为……” 薛瑜听着他巴拉巴拉说了一通,稍稍总结了一下: 也就说,她做一地之主,要给百姓做表率,做为皇子、诸侯王,也该为皇室体面做表率,做为献礼的人臣,更应当为皇帝分忧解难。那么,怎么做表率呢?该守礼,不要出格…… 御史激情洋溢地喷了估计有一刻钟唾沫,这些词对仗工整,拐弯抹角贬低也做得挺聪明,薛瑜估计准备了不止一时半刻。除了太长了之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她站在两列中间都有些神游,才听到估计是新补上的重点。 “……东荆一地竟选女子为官、女子入学读书,滑天下之大稽!故而,东荆郡上下阴阳失衡,牝鸡司晨,臣深感痛心!敢问襄王殿下,女学女官,究竟是殿下为一己之私行差踏错,亦或是视朝事为玩乐,动摇朝纲?!殿下入京,立刻天降神雷示警,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纵容!” 要不是站得远,薛瑜觉得御史的唾沫都要喷到自己脸上了。 好么,两个选择,一个认下来就坐实了她权色交易欺男霸女,一个认下来就是她心怀鬼胎要动摇大齐根基。 “放肆!”皇帝沉下脸,却在御史喷完的时候才出声。 “臣忧心如焚,还请陛下勿怪。”御史拱手一揖,薛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弯腰时的翘起唇角,大约是觉得皇帝站在他这边有着同样的观点。 薛瑜其实没准备第一时间把县学和选官里的详情摊开来说,尤其是在刚回京的这次大朝上,但她看着御史的表演,突然明白了昨天皇帝询问“女学”的缘由。皇帝知道,其他人也会有人知道,也就成了攻讦的目标。 在这个男性朝堂上,还算合规矩的伍戈为将的事,已经挑战过一次他们敏感的神经,她安排的这些事,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是她的“污点”也说不定? 薛瑜看了眼皇帝仔细看有些古怪的脸色,没有立刻出声辩解。 皇帝问道,“此事,众卿觉得是错是对?” “臣……” 谁能想到,一个礼仪性更强、明明是用来迎接襄王返京的大朝上,居然能闹出当场弹劾这种事?! 自从钟简两家倒下,小士族们一盘散沙,矮子中间拔高个站出来的士族,也很难完全控制在朝为官的同僚们的动向,更别说原本就不和他们交流的寒门和军勋贵族这两派的想法。 朝堂之上,不知不觉变得更活跃,不再是为了一派,话语声更多的变得分散起来。 薛瑜刚回来并不清楚,但工部尚书苏合看得明明白白,这朝中想出头的人,为了自己利益跳出来说事,一点也不奇怪。 第289章 . 女官(二合一) 她说不得规矩,那朕,…… 下一个开口的是礼部侍郎, 先反驳了一下“神雷天罚”的说法,然后和稀泥,表示殿下的贡献很大, 只是年少做事疏漏, 勉强想把女子入学和女官的事糊弄过去。 苏合紧随其后,却不是为女官辩驳出头, 而是着重强调了薛瑜在东荆的贡献,轻描淡写地批驳了几句在选官制度上的失察, 悄悄偷换了概念。 苏合从笏板后瞄了一眼脸色不好的皇帝,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真正想押宝襄王,就会为她担忧,皇帝迟迟不表态,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雄狮年迈后, 看着逐渐长成的幼狮,究竟是欣慰还是警惕, 谁也不知道。孩子和雄心勃勃的对手, 只在一念之间。万一像黎国那个没有实证的秘闻那样, 黎皇年迈后因嫉妒逼死长子,那实在太糟了。 -- 第667页 薛瑜没有王府,被剪除羽翼留在宫中就近监视的猜测不会少,又有可以大做文章的闷雷声、刚刚入朝时的顺序与亲近态度变化,要是他站在押宝四皇子的人角度, 要打压藩王气焰, 这个时候应该是目前能抓到的最好时机。 对一些觉得四皇子有机会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时机,对他来说也一样。襄王对女流的态度明显不会再改,与其让人围着攻讦, 不如挑破这个错处,用别的方式来解决。而错处正与强劲又亮眼的表现对冲,可以让她不必那么惹眼。 薛瑜观察了一会,有些惊讶。年初刚抓了钟家后上朝,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过了几个月,现在这是胆子都养肥了?居然有点畅所欲言的样子了。 只是畅所欲言的共同点是,她不该放女性入朝。或许顺着其中的一些观点借坡下驴,能够立刻解释为一时失察、经营一地的措施瑕不掩瑜,但就算她听出来了其实大都在为她打掩护,明里暗里示好,也有些敬谢不敏。 虽然,也算是相对之前伍戈的事,有了进步?尽管都不觉得女官们该入朝,但比薛瑜猜测里出现的群起攻之状态好多了。 皇帝只允了几人站出来,就打断了逐渐发现露脸财富密码的人继续出头,转向薛瑜,“老三,你作何解释?” 他的目光投过来,薛瑜就觉得肩膀一痛,忍住没有去捂住。上朝前她和皇帝本是一起过来的,只是按礼她应该得召入朝,才落后了些。从观风阁抬出来的箱子没走几步就招来了皇帝注意,提前介绍了一遍,皇帝大笑着拍过来的手,堪称是不可承受的爱重表达了。 “儿觉得,诸公说得都对。” 薛瑜声音淡淡,平稳而温和,脸上带笑,好像压根没被喷过一样,如人们说的一样脾气好。 退回原地却没有落座的年轻御史唇角翘起,愈发觉得襄王不堪大任。 但他的笑还没绽开,就被冷下脸的襄王厉声询问打断,凝固在了脸上。 “但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东荆女子读书考试之事,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听一人慷慨陈词便觉女子入朝荒诞不羁、为祸乱朝纲之始,是否浅薄了些?” “但那是——” “御史之责,弹纠不法。纵使可风闻奏事,也当立身以正、为国为民。”薛瑜看定他,向来一派温和的脸上毫无笑意,乌黑眼瞳一片寒意,似有杀气迸溅,骇得御史刚说出口三个字就咬住了舌头。 “我大齐国民,六成为女,律法中亦分耕田给女子,允其劳作、自食其力。莫非御史觉得,她们不配为我大齐子民?” “大齐共多少人在耕种,本王不知,但东荆一地,公田佃户三万户、十七万人,近九万女子下地耕种劳作,本岁垦荒万亩有余。” “选育出种子和油料的田地和负责培育的人里,也不乏女子出现……” “东荆白露商街与几大工坊记录,女子做工人数……本年获利……” “本王亲卫统领之一,伍戈、伍九娘,为守护我大齐与邻国睦邻友好,仅率千人护送黎国使臣入荆州,修复龙江堤。平定让黎国无计可施的荆南山匪之乱,大小冲突三十余次,所耗时不过半月,折损女兵不到百人……本王不擅兵法,与各位将军交流不多,但看各位神色,她做得还不错。看来,女子习武,也能有些成就,是吧?” “东荆选官,为了对民众负责,以经义、律法、策论、数术四科分别考察资质,统一试题,试卷满分四百,以分数高低选材,以誊抄卷面、糊名等方式避免舞弊。共一千三百七十六人参考,一百五十一考生为女,最终共六百人通过考试,其中五十四人为女……看来,女子读书还是能读出些效果的,对吧?” “为农户、为商贾、为工匠、习武读书……这为国付出的一切,创造的价值,这位御史却称之为玩乐、滑稽之事,认为本王以权谋私……莫非是看不到,不想让我齐国振兴?以权谋私的,到底是谁?!” 薛瑜咬重了“滑稽”二字,狂风暴雨般列举出来的数据和反问,像一个个巴掌一样扇了下来。打得整个大殿上,不管是为她说话掩饰的人,还是想以此攻讦的人,都有些发愣。 大概这里能保持平静的人,只有两人。一个高坐在上,神色淡淡,一个疾声厉色,眼眸发亮。 如果有人仔细看,在画风一转的那个瞬间,薛瑜唇角的古怪笑意,与皇帝先前的笑意,极为相似。 薛瑜在东荆长期宅着,可不是当咸鱼摸鱼划水的。除了做实验和练武这些事外,看史书和经籍充电、看奏报、记下相关数据、对东荆完成布局经营,都是杀时间利器。她本不是打小接受这方面教育的人,自然得花许多时间去了解这些、学习这些,才能培养起足够的敏锐嗅觉,对一切了然于胸。 襄王府书房与隔壁安排的文臣们的处理事务小院,常常灯火不熄。 年轻御史是年中被新提拔上来的,品级够格来参加大朝前,襄王已经离京,之前完全没经历过在朝上被薛瑜独有方式反驳。听着一个又一个数据,自己头都大了。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议题,知道襄王在骂他,晕头转向地在薛瑜话音落下不久,立刻反驳:“襄王殿下!但依礼……” 薛瑜直接打断,“依祖制礼法,何人何律曾说过,不许女子入朝为官、念书习武?前朝禁外戚、禁后妃参政,但后妃与女官,难道你想告诉本王,他们是一样的?” -- 第668页 “这!”御史张口结舌。在朝中辩论时,几乎没碰上过像薛瑜这样毫不留情的人,他搜肠刮肚想要阻止,脑中灵光一闪,“但女官入朝,旁人需要谦让照顾,着实耽误时间……” “哦?”薛瑜扯起唇角,“还不曾入朝,就知道耽误时间?看来您对自己的御史之责相当看重负责,想必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敢问这位御史,一日能做多少事?御史人数较百官与勋贵少,能做到面面俱到、纠察不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吗?一人大概得观察十人,十人又有家族、姻亲、仆从……你当真都做得完?还是不曾这样认、真、负、责地做过?” 这下,连刚刚没完全站出来的其他御史,脸上都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一阵青一阵红,看动作倾向,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把挑衅的御史捂嘴拖回去。 薛瑜站在两列人中间,扫视两旁,声音放轻,但没人会听错里面的讥嘲,“诸公手下人手不足,朝中运转缓慢,莫非,诸公处理不完、处理不及的事都要让陛下操劳?!读书的子弟只有那么多,女子占了一半,她们受了我大齐庇护恩德,家族教导,却白白浪费在后院,这是对大齐的不负责!对家族的不负责!对她们自己的不负责!” 余音在大殿里飘荡着,年轻御史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明显的混乱之色,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错了,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昏了过去,大殿内一阵忙乱。 薛瑜对皇帝认真施礼,“陛下明察。” “荒唐。”皇帝点评,“妇人读书习武、入朝为官,那何人诞育子嗣、抚育幼子?” 听上去是反驳,薛瑜也看到了些人跟着点头,但……皇帝神色几乎没变,让薛瑜开始喷人前的六分确定,变成了九分。 皇帝容许她搞女学女官试验区,却不一定会推广,眼下能进一步发问,就是他心动的标志。这些数据或许说服不了全部文武,但是有了皇帝的心动,只需要有一部分人发现这里面的利益就够了。 统治者可不会站在男性大臣的角度,去考虑他们被分走了工作,多些打工人做事,内卷起来才是正确思路。在举例里,薛瑜也强调过普通百姓家里女性同样耕种做工,那顺着想就很明显了,士族家里这些接受了教育和精心培养的女孩,也该为国效力才是。 薛瑜:“妇人教养子女,但子女长大需要为国效力,其母不通读书、不通武艺、一窍不通,如何抚育教养出国家的栋梁之材?” “另则,儿在东荆调查发现,胎儿平安降世者不到七成,其中,母体康健、受到照料的孕母居多。而东荆育幼园照料的幼童,明显比独自在家教养的幼儿聪明好学……儿以为,国家照料孕母、统一安排幼儿入学当可增加胎儿降世、栋梁之材。” 从缓和些的教养子女入手,听起来更容易让人接受。递进的生育率和幼儿学习对比,则是薛瑜瞄准的各家头痛方向。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事实上,与女子挂钩的生育资源对大小统治者来说都相当重要,生不了孩子就没有人力,最好一胎十二宝。什么时候最晚结婚、允许寡妇再嫁、县衙带人撮合嫁娶……这都是基层官员需要负责去管的事情。 没有人造子宫之类的玩意,薛瑜扭转不了这个剥削状态,但能尽力争取女性走出家门的机会。她隐去了育幼园目前教导的只是大些的孩子,也隐去了一段时间产假和教导子女与为国做事之间的冲突,也就是女子工作后必然出现的家庭与事业抉择,不过,能看到这些的人也并不多,暂时不需要点醒他们。 她之前不想让女兵的组建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以避免被套上受人扶持等不好的印象,但现在推女官们走上舞台,相对公平的选拔方式就免除了这部分问题。 女兵、女官、女将,她不为她们争取,女子向上的通路就只剩下困在宅院里。她自问是做不到自己掌权,却让其他人只能看到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 她的选择,也就注定了最初的这段路上,她需要为她们遮风挡雨。 当然,她也并不仅仅是理想主义。就好像齐国向外包容流民、包容逃奴,东荆允许各处参考站到位置攫取权力,希望能有机会走出来的女子,以及将站到这里的女子,都是她天然的同盟。 薛瑜只举了几个例子,皇帝沉吟起来,而刚刚有些激动的殿内慢慢平静下来,忽有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陛下,臣以为,襄王殿下所言有理。” 薛瑜余光扫到,站出来的竟是苏合。 苏合脸上带笑,“臣本为不能日夜为陛下做事、不能尽快让我大齐傲视群雄而苦恼,女官入朝,为陛下分忧,再好不过。满朝文武不论男女,同心协力,驱逐狄罗之日指日可待!” 他说得义正词严,好像刚刚那个觉得女官是错误的人不是他了似的。薛瑜多看了他一眼,默默感叹了一声人才。 或许是之前的合作留下的默契,苏合像是知道她话里的陷阱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入朝时有国子监设下考试,不合格、懈怠、不堪一用的官吏考不过都会被拒之朝外,男女又有何关系?” 他的话符合一贯对女子的认知,殿中有人皱紧的眉头都不由得松开了。 薛瑜看着他表演,其实,她在对喷时悄悄偷换了概念,将性别冲突引到了做事上。而且,原本的核心在于东荆女官,而不是朝中女官。 -- 第669页 东荆是她的封地试验田,理论上讲,怎么瞎搞都行,别人喷别人的,她可以不听、不改,但同时,制度也完全可以不推广开来。但只要这一关过去,女官和选官考试的落实,就能顺利许多了。 她刚刚借着看向四周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了大多数人的神色。对女子入朝的排斥是真,但同时,越是担忧,越会反过来打压贬低女子,但没人会承认自己在害怕被抢了工作、会不如女子。 就像之前薛瑜看到过的,在伍戈招兵时发生的现象。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在上层的设限取消,自上而下推动的情况下,面对一心一意只想要打工人的上层,家族、阶层、身份,都限制着他们。 在对女子认知都是听话、会帮扶家中等等的时候,培养女儿入朝招赘,不也是扩张家族势力的机会?大多数人当然会优先培养儿子,但是从只培养,到优先培养,就也是进步了。 讲究些的家里都会为女儿请女师父,琴棋书画之类的都得学,起码得拿得出手。如今的教育还是奢侈品,在这样的情况下,身边发觉有聪明女孩的人,家庭条件都不差,也正是殿内士族官员们的所在群体。 或许他们的女儿、侄女、姑姑之类的亲友,都曾收到过“可惜不是男儿身”的感慨。 虽然那时候可能大多是明知对方无处展现才华,注定无法站在同样起点和高度比拼,才给出的居高临下傲慢点评,但如今限制她们的条件没了,第一簇火苗,似乎已经在摇曳了。 向前走、向更多的权利和权力去奔跑,而不是退回原地。 斩除世家对齐国的束缚后,像这样的小平衡达成并不困难,在寒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或许她还能看到士族们拉拢女官的时候? “咳咳。陛下。”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痰一样的声音响起,太常卿起身行礼,“只是此事,并无先例……” 被苏合的话搞得有些摇摆的朝中众臣眼睛一亮,打起了精神。 一直没表态的皇帝嗤了一声,“先例?本朝没有七十岁为官先例,莫非朕要先免了尚书令?” 皇帝一开口,始终以为他会反对这件事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从位置上站起身,居高临下踱步俯视众人,手扶着腰间佩刀,威胁意味浓郁,“襄王在东荆偏居一隅,还能想着我大齐荣光,尔等在京中莫非什么都看不到?韩公,来告诉他们,这个月的考核任务有多少人完成了?” 始终像是个吉祥物的韩尚书令缓缓开口,“不到……五成。尚有三成事务积压。” 皇帝冷笑,“听到了?朕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俸禄能扣?要是能好好干,男女又如何?年底吏部考评,不能合格的都给朕回家种地去!” 太常卿躬身还要再劝,“陛下……” “行了!”皇帝一挥手,“你们说襄王行事荒唐疏漏,朕倒觉得你们荒唐!她说不得规矩,那朕,说不说得?来人,扶稳了太常卿!” 名为“扶稳”,写为“挟持”的禁军很快把殿上太常寺一行人保护起来,时刻警惕撞柱明志惨案发生。 皇帝这次开口,刚刚愣住的人里才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之前他问襄王问题前说的那句“荒唐”,哪里是说襄王荒唐,分明是在说他们!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此事就这样,吏部和礼部安排的考试,记得加上。对了,还有国子监。”皇帝对薛瑜点了下头,“老三,回去坐着。都愣着干什么,今日早朝,你们是想哑巴似的坐在这里,开到晚上去不成?” 身后侍立的两人倒退出殿,薛瑜掸了掸袍子,拱手行礼,快步走到前排落座。 她是坐下了,但背后投向她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如有实质,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看上去薛瑜像是不曾离开过京城一样,重新回到了她的座位,坐在最前排。但与过去上朝时大多只是旁听,不说话的情况下,有些时候甚至不会意识到有襄王在场时不同,这一次,就算她依然沉默旁听,也没有人能忽略她的存在。 那金冠上的宝石在灯火照耀下灼灼发亮,却远远比不上它的主人留下的痕迹。 猜测过襄王回京会带来什么变化的人万万没想到,她回京第二天,就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早朝重归秩序,还没开始议事的大臣们依次出列,但都没有出现什么水花。有些摩擦、习惯性呛声的官员压根没有吵起来,甚至本该跳出来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今天也格外安静。更多的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反复思考着刚刚那场争论背后的意义。 皇帝定下了这件事,襄王给出了充足的女子为官读书的意义和好处举例,又有工部尚书苏合的迅速割席表态,胥吏考试、乃至国子监为推官入朝的人的加试中允许另一部分人参考,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能站在这里的人,起码都自诩优秀,没人会觉得自己不如女性。眼看敲定,思考的下一步事立刻变成了,该如何在这件事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如薛瑜思考的那样,他们迅速想到了自家人。 不管背后那些人心里翻滚着什么样的惊涛骇浪,薛瑜刚刚的厉声说话场面好像并不曾发生过,就这样安安静静旁听着坐到了下朝。 依次退出大殿,告别找机会强行凑上来示好的京兆尹,薛瑜目光与苏合一触即分,若无其事地专门向一旁走去,对着刚刚也帮她说过话的乔尚书隔着一段人潮点头示好。 -- 第670页 看着襄王背影的苏合,收回视线。 他还想着怎么帮襄王完成韬光养晦,却忘了对方韬光养晦多年,当已是潜龙出渊时候。至于到底是互相试探的君臣,还是信任有加的父子,就不是他能关注和了解的了。扫除士族前面两大龙头后的皇室在整个局势上慢慢占到了上风,他只需要继续押注、跟随、走在那条路上。 向也算她师父的太常卿见过礼,关切问候了对方身体状况,在说到朝上的提议前告别,薛瑜快走几步,追上了下朝如下班、溜得相当快的苏禾远。 第290章 . 监斩 现在喊冤,晚了 “苏师, 学生刚回京,您竟是见也不欲见我?” 听到身后传来的疑似委屈巴巴声音,联想到刚刚朝上发生的一切, 苏禾远眼角一抽, 只能停下,回头施礼, “襄王殿下。” 薛瑜抬手请他先行,“不耽误苏师的公事, 我们边走边说。” 苏禾远看了看许久不见,已经只比他低半头的学生,少年人面容俊秀,比起之前的稚嫩跳脱,多了稳重, 也多了圆滑,无懈可击。 熟悉的无奈感泛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 “又有什么事?” 仔细想想, 以前他躲事不想掺和这一滩浑水的时候,这倒霉孩子每每来秘书省读书,哪里是来读书的,分明是奔着藏书阁去的!长大了养好了身体,做起来更是理直气壮, 薛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 他简直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薛瑜:“是陛下让学生来请问苏师,那个《拍案惊奇》印刷的进度和之后的售卖分成。当然啦,今日我带回来的书籍原本,也都要托付给苏师收入藏书阁才放心, 毕竟都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孤本抄本,得珍惜才行。顺便我也想去秘书省看看,要是有空闲……” 苏禾远睨着她接话,“再帮你多印些书?” 苏禾远吃软不吃硬,薛瑜早都发现了,顺着他的话道:“不是,但是苏师既然提起来了,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您看现在发向各地的榜文告示都只有一份,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印刷或者抄写都有些累赘,不如考虑一下将前朝邸报发扬光大?” “再说,那你是想做什么?”苏禾远一脚踏进了秘书省,印刷邸报还在他对薛瑜的了解范围内。 薛瑜跟他进了后院,像回了家似的,按着之前接送薛玥时的印象翻找出了茶具,坐下煮茶,等茶香飘起,执弟子礼分了茶,才开口:“学生想问问,许州牧、许公,您认得吗?” “许公?”苏禾远愣了一下,“百里公?一手汉隶气势雄浑,对法家颇有见解。只可惜远在梁州多年,我神交已久,不曾见面,今岁卸任后应该是要回京重新等陛下授职吧?” 许袤,字百里,差不多是与皇帝一辈的人,年轻了许多的苏禾远称呼自然恭敬。 听起来,居然不是苏禾远对她痛下杀手? 薛瑜兴师问罪不成,只得仅从苏禾远这里了解到一些未来老师的传闻,琢磨着合适时候找别人再问问。 看着苏禾远儒雅端茶的模样,薛瑜把两个形容在心里过了过,几乎能想象得到做州牧多年的老头子严肃刻板的样子了,脑壳生疼,“苏师,我觉得邸报只放些公文告示乏味了些,开年后使臣入京,在驿馆也不便让他们看到我大齐这些文书。之前《拍案惊奇》您替小五润色的故事,在东荆编成戏文广受传唱,不如能者多劳,考虑考虑……” 薛瑜巴拉巴拉把办新报纸的事和苏禾远说了一遍,秘书省主官年纪大了不常来上班,连早朝都不常见人,大概今年就要致仕回家腾位置,苏禾远在印刷和校阅文稿上付出不少,四舍五入已经从少监转正,不找他找谁? 在印刷书籍时,秘书省已经对文稿监察工作有了接触,非官方的报纸虽然不能让秘书省牵头,但介于苏禾远和国子监前后联系,总能找到人接手。 掌握发声喉舌,印刷书籍是一步,即时消息的报纸是第二步,她当然知道邸报现在暂时还恢复不了,但不妨碍先给苏禾远找点活干,免得和下一任老师联手抓她回去读书考试。自己读书、找人参详、给别人出题看他们痛苦还行,摇头晃脑读之乎者也背诵,还是算了吧。 薛瑜把苏禾远安排完,前脚刚走,背后苏禾远啜了口茶,笑了。 昨日知道的还是襄王失势,今天早上的关注重点就成了襄王大张旗鼓送到度支部的种子交接,和秘书省的千卷藏书。 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自然不会错过她对几位师长的问候,再看看返京第二天就跑了三个衙门,连带最后神神秘秘没透出口风是做了什么的将作监一起,显然都收获颇丰。 没能在大朝上露脸的官员深恨自己脑筋转得不够快,也有酸成一团羡慕去年最初与襄王打了交道的三个部门的人,看过早朝上令人心有余悸的皇室父子变脸绝活,不能反抗,就只能选择融入接受利益最大化。 入朝不久摇摆着的墙头草们,也对未来的储君人选有了新的猜测。坚持认为四皇子有机会的人心里自有一把算盘,对自己鼓励打气:四皇子母族犯了大错,不还是关着没杀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机会啊! 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很清楚,襄王的返回无异于在京中造成了一场大地震,余波会带来什么变化,令人既紧张又有些期待。大朝上议事的余震还在传向各处,但在此之前,先传来的惊人消息则是火速安排的问斩。 -- 第671页 立冬后的斩头台几乎没有停歇过,今年安排的问斩名单里虽有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尚没出现过一个像去年“毒妇”那么故事性十足的犯人,尽管每天刑部都会安排人出来通知,宣布将要问斩和已经问斩的罪犯到底犯了什么罪行,以此警告和教育民众,但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 直到,前一天突然改换了明日的问斩人员。 说别人,说江洋大盗、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或许京城百姓并不知道,但钟简两家都是这么多年实打实积攒下的名声,只是一朝好名声颠倒过来,从被夸奖羡慕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去岁和年初押送案犯入京、乃至后来审案时,京城百姓就倒过泔水骂过人,一听说是这些曾经的贵族们被夺爵问斩,也要付出代价,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而此前不曾参与过这些的人,也被周围的人普及起“襄王智取道观”、“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襄王英雄救美”等等故事,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那个离开许久的襄王,也有了清晰的印象。 虽然印象不一定对就是了。 十月三十,问斩的时间一般都安排在阳光最好的午时,薛瑜作为监斩官缓步走上,不需要她去操心流程,准确的说,在大理寺和刑部两方和她的联系里,只要不出现劫法场这种事,她都只用做个吉祥物。 亲卫守卫她,禁军检查周边环境,一环环紧扣,薛瑜扫了眼陪同的官员,温声安抚,“不会出问题的。” 平常和同僚轮流监斩,今天来做副手的大理寺丞,闻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今年一直不常有人来的普法威慑行刑,在安排了两倍于平日的人手后,还没有来旁观的人群多,以至于让襄王发现后紧急派人去联系兵马司和京兆府调人,避免出现秩序混乱和浑水摸鱼。 真见鬼,这可是杀人掉脑袋的事,来这里的人难不成当这里是在办庙会社火吗?! 大理寺丞紧张得厉害,但站在土台前捧着帛书负责念出罪行和罪名的差役,望着被拦在不远处的人群,想想刚刚襄王殿下让人传来的话,见到人挤人就有些脚软的腿慢慢绷直,心中生出一股豪情与责任感,声音也变得坚定而雄浑。 ‘人来的越多,就说明能听到律法规训和反面教训的人越多……这不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吗!’ 负责宣读这些内容的差役只看到了下方的反响和怒火极其热烈,并不明白,除了对罪行的厌恶排斥外,当跪在这里的是曾经的贵族的时候,拜高踩低,是许多人心底会有的恶念。 穿着囚服的两队人被依次押了上来。 钟大老了许多,钟二也瘦了许多,瘦下来后两人的明显相似就显露了出来。他们拖着步子被押上土台,钟大眯眼看过来,听着人潮中的连声声讨,一直面无表情干巴的脸上,神色一变。薛瑜以为他要说什么,招来陈关嘱咐了几句,再看过去时,一排人都慢慢被推搡着跪下了。 钟简两家即便只算主脉,人口也不少,死罪的仆从已经处置过,幼童和只是受到牵连、身上罪名不至死的妇人老人,并不在这些人中,零零散散只跪了不到二十人。 薛瑜目力上佳,远远地将这些人背后的斩牌和自己手上的单子一一对应,若有所思地扫过他们。 比起株连九族和连坐,只究一户让皇帝在处理到处都是姻亲关系、嫡脉庶脉的士族犯罪时,显得格外克制。 须发都还算整洁,除了麻衣囚服显得简陋外,还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从对弯曲的四肢和绑在身后的手观察来看,这大半年来,两姓人在矿山里干活的经历,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痕迹。 薛瑜起身清了清嗓子,有意压了声音显得威严些,宣读起准备好的罪状:“钟秉德……” 红衣王侯的声音像一盆冰冷的水,让群情激奋的人群慢慢噤声。因为这批人的罪行都相对特殊和重大,得一个个来,但人数又不少,薛瑜加快了些速度。 刚开口,跪在原地的钟大就一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又很快转为怨恨,“我不服!” 突然爆发的含糊喊声,连严阵以待正在擦斧子的刽子手都愣了一下,上前赶紧把扭着身子正在试图回头的中年人按住,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老实点!现在喊冤,晚了!” 死到临头喊冤枉的人,一百个里怎么也能见个二三十个,刽子手一咧嘴,心中暗忖,没想到这些贵族们,也怕死啊。 薛瑜落下对钟大的一个字,“……斩!” 刽子手挑走钟大背后的斩牌,之前一直麻木着,突然开始挣扎的钟大,尽管被制住,仍在努力挣脱桎梏,“阿璟就不该z——” 前两个字刚蹦出来,薛瑜就眼皮一跳,前方陈关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刽子手的斧头划出一条雪亮弧光。 钟大还有什么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头颅抛飞而出,张着嘴的脑袋掉到台下,冲到最前面来骂人的百姓被死不瞑目的脑袋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啊!舌头没了还能说话,怕不是妖怪!” 薛瑜心中微松,别人不知道“阿璟”是谁,她却知道的。还好安排了陈关去前面盯着,大庭广众之下,让钟大说出什么皇室秘闻,就闹得有些难看了。 不过,钟大作为舅舅,在这个时候提起先太子,想说的到底是……不该什么?做?捉?阻? -- 第672页 薛瑜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冷着脸让流程继续下去。无头尸首从台上被拖离,一条命最后,只留下一条血痕。 一个、两个、三个…… 眼看着自家曾经都要交好的钟家人头颅落地,请假从衙门出来的方嘉泽,挤在人群里,仍忍不住打哆嗦,心里一片冰凉。 钟家结束,就轮到了简家,方嘉泽听到身边有人摇头唏嘘,“钟家恶事做尽没了,他们那个姻亲方朔倒是好命,没挺过夏天就病死,不用上来走这么一遭。” “方家?啧啧,方家也是活该,宠着个毒妇小妾,虐待妻女,还敢对襄王殿下下手,我倒嫌他死得太快!他那个草包儿子,屁用没有,还好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诶哟,再给我说说,年初襄王‘英雄救美’那事是怎么怎么……” 方嘉泽嘴里像被塞满了臭袜子,又恶心又难受,偏他还无法辩驳。这样的风言风语,不是第一次了,他甚至撞见过不止一次比他年轻、资历浅的同僚们在背后议论他们父子的愚蠢和可笑。 他远远看了一眼坐在土台正后方的监斩台,好像被那袭红衣烫到了一样,飞快地挪开了视线,迫不及待地往后逃开,远离这片满溢着血腥味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往外挤,很快引发了不满,“没长眼睛啊!小伙子年轻力壮没地方去,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方嘉泽一个劲地道歉,心中却十分茫然。 他的确没处去了。还不是襄王的三皇子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如今襄王的身份比过往钟大还要贵重,他连抱大腿的念头都不敢起。 与他亲近的大妹妹远嫁毫无声息,与他不亲近的小妹妹不知羞地跟了别人跑也毫无联系,曾求告过的士族和官员无一伸出援手,父亲从恩人变成了陷害人的恶徒名声烂透,祖宅被抄家收回,靠祖荫谋的官职,在今年年末被收回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夜深人静和人声鼎沸之处,他都曾无数次地反刍着过去的记忆,越想越是怨恨。 刚刚那人说什么?‘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是了,是了,他可是阿娘的儿子! 他走后,刚刚在唏嘘议论的两人才发觉身边有人在听,疑惑地回头看看,“我怎么觉得,刚刚那家伙跟襄王殿下的眼睛有点像?” “净胡说八道,泥地里的玩意你也敢拿出来和殿下比?” 人群再往外,小楼上,皇帝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一身普通装束,连发髻都变了束法。若不熟悉的人看到,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一身江湖气的壮汉与高坐庙堂常年不出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郎君,结束了,莫气莫气。”常修轻声提醒,为他拍着背顺气。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平息下来,显是气得狠了,回头时脸色仍有些黑沉。“备车。”他大步离开窗前,扶着窗棱的手挪开,下面的木条已然碎成了几段。 第291章 . 棋局(二更)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在薛瑜监斩结束前, 皇帝就从远方小楼上离开了。一辆马车自韩尚书令府上驶出,有着皇帝的允准入宫不下车,平缓驶入内宫。 看着人数不多, 依次结束时已经过了午时, 未时刚过两刻,日头偏斜, 本就算不上多暖和的太阳吝啬地收起温度。 监斩台下,土台四周积了血, 正在打扫,来旁观的人群见今日热闹结束,稀稀拉拉地离开。薛瑜看着一个个核对完尸首收殓,才对陪同的大理寺丞点点头,“辛苦了, 本王现在回宫报于陛下知晓。”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拿草席简单裹起的尸体,暗色的血痕从里面蜿蜒流出, 她忍住抬起衣袖闻闻自己的冲动, 总感觉自己身上似乎也带上了浓郁血气。 皇帝没有给这些曾经的士大夫或士大夫的家眷们网开一面, 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们的爵位与功勋,但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留下了,统一收殓葬于野外不立碑,不至于让他们没有亲眷来拾骨曝尸荒野。 两三人一口棺,薄棺草席, 便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入宫后为薛瑜引路的小宦官战战兢兢往前走, “殿下,陛下在平波亭等您。” 他忍不住去觑襄王,眉眼淡淡、唇角噙笑、红衣似火,行走间雪青色的绣竹长靴不曾沾染污痕, 若非他鼻翼间浅淡的血腥味昭示着对方从什么地方来,大约还会以为襄王是从秘书省读书回来。 “嗯,有劳。”薛瑜有些走神,没注意小宦官的打量,反倒是候在旁边的陈关一张娃娃脸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吓得小宦官立刻敛了心神低头走路。 宫中亭台楼阁不少,修缮得勤快的只有有人住的一部分,薛瑜都快习惯皇帝含光殿或别的大殿-政事堂-寝居宝德殿三点一线来回循坏的生活状态,骤然一听名字,还是从记忆里犄角旮旯翻了出来。 平波亭建在湖旁,与菡萏院是斜对角,但是从亭子那里只能看到掩映的花草灌木。入了冬宫中只剩下些常青的灌木还绿着,湖里也没了花,眼看过不了多久湖面没准就要结冰,去那里看水景不成? 亭子四周没有遮挡,风一吹皇帝真的不会感冒吗? 薛瑜皱着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屡屡超过引路的小宦官,迫得他几乎小跑了起来。 绕过假山,薛瑜就看到了丛丛人影,皇帝披着披风盘膝坐在亭中,倒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负手观景。幔帐拦了两个方向的风,被吹得向不同方向鼓起,坐在亭子里的不只皇帝,白发的尚书令坐在他对面,两人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 第673页 “陛下,韩公。” 薛瑜紧走几步到了亭下,第一眼就看到摆在两人附近的炭盆,烧红的炭火只有不明显的白烟冒出,又被上罩的轻笼滤过,只留下融融如初春的暖意。 在含光殿上朝的时候只看到了木炭的炭盆,她就说安排下去制成的煤去哪了,原来是皇帝留下自用了。 皇帝迟了一会才抬头唤躬身的薛瑜起来,打断她的后续的汇报,招招手,“办完就完了。来。朕有些乏了,你来陪韩公下会棋。” 皇帝执黑,韩尚书令执白。薛瑜看了几眼就分辨出,两人之间的棋盘上,明显黑棋已经碾压了白棋,直指白棋最后的腹地。白子慎之又慎,黑子气势汹汹。 这哪里是皇帝乏了让她来陪,明明是皇帝快赢了又不想让韩尚书令没面子才换人的吧? 薛瑜的棋艺实在一般,被苏禾远教过,又在东荆和江乐山下过,看得懂归看得懂,但水平也就比刚开始下的时候的臭棋篓子好一点。 薛瑜摸了摸鼻子,“陛下,儿棋艺不佳……” 她输了皇帝可别骂她。 皇帝板起脸看她一眼,薛瑜乖乖坐下,继续向正在一个个收拾棋子回棋篓的韩尚书令讨饶,“韩公,小王学棋不久,棋艺上不得台面……” 韩尚书令缓缓道:“殿下执白便是。” 白子先手。薛瑜见好就收,快速清理了棋盘,交换棋篓,吸取上次和江乐山下棋的教训,谨慎地落下一子。 事实证明,吸取教训也挡不住这些下了不知道多少年棋的老棋手,薛瑜镇定地看着下方自己好不容易稳扎稳打下出的大好局面,被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的黑子搅乱,恍恍惚惚想起刚坐下时看到的皇帝与尚书令的棋局。 场面不能说似曾相识,只能说一模一样。 皇帝拢着手坐在旁边,看看薛瑜绷紧的脸泄露出的一点紧张,又和韩尚书令对视一眼,没有出声提点。 薛瑜说的棋艺不佳是真的,虽有先手优势,之前太过谨慎经营,被黑子一冲,在棋盘上失误留下了不少闲棋。虽然脸色还好,但下棋的频率越来越慢,应是已经认识到了回天乏术。 眼看白棋大龙被斩,韩尚书令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轻咳着刚要表示到此为止,就见薛瑜放下一子。 “嗯?” 韩尚书令愣住,薛瑜狡黠一笑,“韩公,得罪了。” 白棋大龙没了,一子下来,盘活了之前的闲棋,黑棋的后方也没了。 神来之笔! 韩尚书令皱眉扫视棋盘,刚刚根据下棋时对薛瑜建立的新一层印象全部被推翻。 薛瑜轻快地把“吃”掉的棋子拿下棋盘,两边都损失了不少棋子,眼看密密麻麻的棋盘又空了。 皇帝扫她一眼,“棋艺不佳?” 薛瑜笑,“棋局如战场嘛。” 她是棋艺一般,但臭棋篓子时期是思考战局却看不清战局或者随便乱下,现在她的棋可不是随便下的。回来虽然还没和苏禾远下过棋,但和江乐山下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只是下棋太费脑子,她想娱乐不能去看闲书、做实验、捞鱼逗鸡吗?下棋不是娱乐,是折磨。 韩尚书令皱起的眉头又松开,一时失笑。 “韩公,您老也要保重身子,不如起来走走活动一下,小王扶您?” 薛瑜按住棋盘,发出诚恳邀请。她看过棋盘最后剩下的局势,胜负未分,真要继续,她还能跟韩尚书令厮杀一个时辰以上。 过去她和韩尚书令虽有见过,交道不多,今日看过不同的两种棋风,她也看到了老人平稳守护国家背后的峥嵘棱角。也难怪能从开国时的小年轻,历经三朝风云站到现在。 皇帝放到后世还算不上老年人,但韩尚书令绝对是了,他为齐国鞠躬尽瘁,她也该好好看顾对方身体。 韩尚书令摆摆手,“襄王殿下年少有为,臣不碍事。” 眼看着是还想继续,薛瑜脑筋急转,“韩公方才教我攻守之棋,我意外发现了另一种下棋法,只图一乐,不知韩公愿不愿意与我再下一局?” 五子棋相对没有那么艰难,控制一下也能尽快结束。 韩尚书令明显起了兴趣,薛瑜迅速抹掉刚刚的棋盘毁灭证据,避免等会还得继续,拿了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开,讲述起五子棋的玩法。 策略类游戏都有共通之处,能玩转围棋的韩尚书令五子棋也很快上了手,但在又一次被薛瑜封死了道路,看着薛瑜另辟蹊径从斜角角落钻出重围,完成了五子连珠的棋面,缓缓点头。 “棋艺无涯,学海无涯。”韩尚书令放下棋子,大袖拢起行礼,“老臣受教了。” “……?” 薛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教了什么,连忙去扶,口称不敢,“小子只是占了先懂得的便宜……” 韩尚书令脸色却更严肃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不如,我扶韩公去转转?”薛瑜生硬扯开话题。 皇帝在旁边闲闲开口,“就劳韩公照拂了。老三,小心些。” “是。”薛瑜扶着韩尚书令走了,正好昨天回来御花园花匠请人传话,今年的棉种培育又开始了,花园还有些花,能一一扯开话题不纠缠在棋盘上。 两人从亭子离开,不久前站到亭外的一个身形清矍的中年人被引着拾阶而上,弯腰看了看最后没有收拾的五子棋盘,才回身对皇帝施礼,“陛下。” -- 第674页 薛瑜引着人转了一圈活动身体,送韩尚书令返回的路上被常修快步过来拦截,“殿下,陛下让您去忙,老奴来引韩公回去。” 薛瑜点点头,与韩尚书令施礼告别,嘱咐两句常修劝着皇帝早些回去,湖面风冷,也就走了。 她今天在御花园引着韩尚书令看最后几盆菊花的时候才发觉,平常韩尚书令哪里是不愿意睁眼劳神、以此塑造深不可测形象,压根就是用眼过多加上年迈,老花了! 为这群大小老头考虑,她直接去了将作监催促配镜情况。 之前不觉得时间赶,是因为只是一个眼镜的事,现在还得考虑推广一下健身体检,就得先拿到一个标志性东西才好去忽悠。 少了年轻人的平波亭内,依然是三人围坐。与薛瑜一路上回应迟迟的韩尚书令在新拿来的棋盘上,左右手各执一色,飞快让黑白子在棋盘重现,若薛瑜还在这里就会发现,棋面与她第一盘棋在最后一子落下前一模一样。 过了起码一个时辰,竟仍能记得分毫不差,韩尚书令哪有她认知里那么垂暮老矣! 小亭已经只剩下一面临湖的帘子没有落下,从初春般还带这些料峭的暖意变得更暖和了起来,新来的中年人左右棋盘都看了看,眼中露出几分兴味,“难怪陛下唤臣回来。给苏家的小子教,锐气太过,怕都得教坏了。” 皇帝托着茶盏,两个棋盘中间摆了一摞手稿,都没有打开,但最上面的一份皱褶颇多,只有单独一张纸,在遮挡下只露出了“肥皂”二字。 皇帝点了点围棋棋盘,“百里,执白落子。” 只单方见到了薛瑜,薛瑜却不知道他来了的未来老师许袤,拈起白子,迟疑半天,摇摇头又放下了,“韩公棋艺不减当年,学生不敢替韩公执棋。” 他转向五子棋棋盘,“但这局棋,还是有些看头。” 韩尚书令看看他,叹了口气。许袤疑惑抬头,对上皇帝忍笑眼神,“襄王执白。” “襄王年轻气盛……嗯?!”许袤再次低头,确认了黑棋的大开大合锐气棋风,再看白子,“……襄王只差两子便赢了?” 他在角落薛瑜下到过的位置放下棋子,棋盘为之半空,再落入中间一子,黑棋就只能苟延残喘。许袤到的时候已经是围棋结束,薛瑜在忽悠开始五子棋的时候,只看到了奇兵,不曾看到过稳妥,误认棋盘也正常。 许袤请了之前观棋的人来重新复原棋盘,顺着棋路重新观察了一遍。仔细看才能发觉,黑子并非往常韩尚书令的手段,有些步骤下得算不上绝顶高明,堪称收着力放水,但在这个程度里,将韩尚书令逼平,直接重开,也是一种本事。 白子棋风虽与他所熟悉的老师循序渐进稳妥棋风相近,但自有一番奇兵锐气,一正一奇,显得有些稚嫩,但不失为一种年少时的风景。 联系起最后一步,直接改换棋盘规则,许袤又是想笑,又是觉得需要慎重对待。 襄王能以正道稳扎稳打,出奇制胜的思路也如羚羊挂角,或许限于年少没分析到第二步能追杀的位置,但她还有掀桌子直接不玩的神奇操作。 “难怪陛下唤臣回来。”这次说出这句话,心情截然不同。许袤神色端正了许多,“臣愿为王傅。” 从一州州牧到王府王傅,品级降了不是一点半点,君命不可违,但他若是不愿,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也不会强逼着两个不合适的师生教学。但现在,他脑中已经开始形成引导年轻主君的计划了! “慢着。”皇帝止住他的表态,把棋盘中间的一大摞手稿推了过去,“你愿意,朕可还没答应。先看看这些。” 第一张,肥皂和开店计划,不过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第二份……第三份…… 许袤从端正变得越来越严肃,放下反复看了几遍的招生与考试总结,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份,开头写着“石炭推广惠民计划”。他翻过刚刚拿走的另一份手稿,翻到里面确认了在草原定居的计划里也出现过“石炭/煤炭”这一项。 “石炭?” 即使在前面看到了多少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新鲜词,许袤又一次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词时,仍是忍不住小声喃喃。 手稿里有襄王自己呈上来的,也有夹带了许多别人的条子,最后标注里有襄王之功的内容。全部看完,他好像完完全全看过了一年多襄王从深宫走出来的经历。 锐气?不,恰恰相反,他在襄王身上看到的最明显的特质是稳妥。但,荆州、楚国粮食战争、谋求草原半定居和分化击破……都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畏战守成的求稳。更令人惊奇的是,襄王在深宫中放养多年,竟不仅没有长歪,还对法度有着别样的尊重,却又灵活应对。 ……比他曾经的学生跳脱,却又稳妥。 他入京已经过了许多天,一直住在韩尚书令家中,对朝中风云还算了解,但都不如真的看到这一份份明显是风云开端的手稿时的冲击感大。 皇帝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襟危坐,淡漠俯视着他: “老三已经十七,为王傅,朕不需要你像教阿璟一样,从幼时开始,去教她识字念书著文,但她之后迈出去的每一步,朕要你仔仔细细地去为她周全。了解她、保护她、也指引管束她,不要走歪路。用你懂得的法度,用你的知识,用你的一切……朕曾选过你一次,这是第二次。在梁州自困这么多年,许袤,你还能教学生么?” -- 第675页 许袤听到熟悉的名字就是一颤。他放下手中在刚刚骤然握紧后出现了皱褶的手稿,没有去看韩尚书令神色,静静坐了一会,方撩袍跪倒,五体投地行了大礼,“臣,请陛下成全。” 他闭上眼,泪水从清瘦见骨的脸颊上滑落,隐入亭中青石板缝隙之中,无迹可寻。 在韩尚书令见证下发生的未来师父和皇帝的对话,薛瑜尚不知晓,如她回来时计划的那样,该交的几个计划都交了上去,浮生难得半日闲,第二天下朝去跟了跟将作监进度,又去因着交接打过交道的各部转了一圈。 头顶愈发稀疏的乔尚书,看到她脑壳都在疼,“殿下今日……” 薛瑜笑眯眯,“乔公忙乔公的,我就是来看看。” 乔尚书松了口气。煤矿增设税收和经营交易归度支部管,种子归度支部管,油料只等将作监测试完就还得从度支部进行确认,年底本来就是盘账和计算预算的忙碌时候,多出来这么一堆事,再怎么改每月绩效考核,监督官吏干活,也是干不完的。 以前看到薛瑜,这是来帮忙解围的,自然笑脸相迎,现在看到薛瑜,这是来添事的,虽然态度比对着来求预算的各处好多了,但也实在是对她给不出太好的脸色。 他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八瓣用,忙着忙着就不由得想起来朝上薛瑜掷地有声的诘问,忽地对岗位扩招生出了新的希望。 乔尚书:“殿下,莫非是吏部制定考试和招考人数,托您来看看我们度支部忙碌程度?” 他一拍脑门张嘴就要诉苦,襄王回来不仅他度支部忙,吏部礼部一个都没能跑。 薛瑜摇摇头,阻住乔尚书,“我还没去那边,不清楚。不过,按理说招考人数确定,应该会来征求您的意见的。我是想说,农乃国本,度支部虽掌管户籍田册税赋,将作监虽能处理农具革新,但两边分别下发公文,联系上到底欠缺了些,更新各地公田农耕也慢了些。” 乔尚书苦笑,这事他当然也知道,哪里是慢,只是每到年底就要核算这些,腾不出手罢了。两方本来就是不同的体系内,交流迟缓也正常。 但转而他眼前就一亮,“殿下有何高见?” 隐隐地,他找回了之前薛瑜刚入朝时的快乐。和别人思路都不大一样,总能出奇制胜的襄王,曾是他搞定度支部乱象的底气,只是慢慢变成了加班的痛苦。 薛瑜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试试再分出一个农业司呢?农耕为本,莫非读书就不必关心农耕?小王在东荆准备了农业研究院,收获颇丰……” 薛瑜隐去她在背后的选题作用,把油料和选种等等的功劳都贴到了农科院上。能出成绩,又不必分太大官职,不怕乔尚书不动心。 乔尚书若有所思,在薛瑜起身要走时抓住她,“殿下,您再与我讲讲那个农科院?” 第292章 . 巡城 游览专线与征稿 像薛瑜之前认知的那样, 东荆就是微缩版大齐,她搞出来那么多事,自然不是摆着看的。把乔尚书忽悠完, 她开了个头, 眼看着他带人与交接的农科院不断询问细节,踏上了细化分流度支部的路, 她深藏功与名,安然离开。 年末哪里都忙, 去年这时候薛瑜不常在京中,但也知道京城绝没有现在这么繁华,迟迟没走的商人和求学学子们在大街上行走,车水马龙。 马车行的生意越做越大,街上挂着“鸣水”字牌的, 有的目标明确一点不停,有的则在不同的路口停下, 放下踏板让客人上下, 形成了中层能够享受的便利运输。 跟车的车夫几乎都是中年人, 或多或少有残疾或伤疤,从袖筒里伸出的手有的是木制的,看上去像是天工坊的特殊手艺。为免被围观,薛瑜坐在马车里撩帘看向外面,一行人已经走过西城大半, 对久别的京城有了更切实的观感。 薛瑜现下坐的马车是蝉生盯着两边工坊跟进出来的新版本, 下面的弹簧板调整过,经过反复实验达到了新的平衡,让人不觉得颠簸,也并不摇晃, 更让人满意的是款式的低调,不至于车一拉出来就被人认出。 看着马车来往,回到京城后蝉生的汇报第一时间浮现在薛瑜脑海之中。 她最初对马车行的设想里包括了和工部联合推出公共交通,但经过蝉生带人的运转下来,能承担并且愿意承担这笔坐车费用的,还是富庶之家。 而要打通城与村落之间的路段,虽然现在京城的水泥官道修得越来越远,最长的一段已经到了最靠近京城的鸣水县,但面临着运载能力和成本等等压力,运输始终没能下放。 不过…… “这架马车也是京城游览一号线?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从车窗飘进来的叽叽喳喳声音,挑起了薛瑜的兴趣。 去年京城大修,每条路段建起路牌,大大方便了行车和寻路,而鸣水马车行在试点后推出的游览线路,既击中了想要尝试新式马车的人的心,也俘获了外来入京的中层的心,让逐渐变得集中和繁华起来的京城有了新的风尚。 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各地驿馆的信差、驿馆邸报都可以抓一抓。”薛瑜喃喃着记下一笔。 运输和信息的交流速度增加能让认知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大,后世羡慕从前车马慢,但实际上,真要让人一口气等个几个月送一件东西,急都能急死。一个人远离故土、杳无音信,一个地方远离国家中心、失去控制,都是常有的事。 -- 第676页 去年逐渐安排的书肆县学,和说服皇帝安排下去的各地公文念诵,起码在她刚到东荆时,是没有真的操作起来的,还是她过去后才催着上下动起来。 公文诵读是一次归心的宣传,其他也一样。 前朝邸报像机关小报一样,印刷公文,上次和苏禾远交流的时候他对新报纸没放在心上,倒是有些心动邸报,不如借着度支部筹备分出农业司这件事,改版邸报,推他一把? 真要像她看到的藏书阁里留存下来的前朝邸报一样,只是换了个公文印刷普及载体,那还不如直接去看告示栏公文。公文加新闻,才是报纸的正路嘛。薛瑜尊重苏禾远的选择,并且在自己随身带着的记录本上草草写了几个栏目。 既然看到了游览专线,西城转得差不多,薛瑜让车夫随大流跟着游览显露去看过了钟楼。听着外面人们对精雕细琢钟楼的赞美声,薛瑜都有些脸红,嘱咐陈关之后安排人引导一下风声,让人多关注楼下拐角石板刻着的匠人名字,在声声惊叹里离开。 从京兆府衙门前走完,就能去东城看看。薛瑜远远就看到了京兆府门前挤挤挨挨围着的两排人,有人走过马车念念有词地复读着开考日期和注意事项,将京兆府的告示栏上内容边走边散播向各处,有人还停在原地依次排队向前。 “国子监年底考试是不是要到了?之前安排的书肆对接,现在结果怎么样?”薛瑜转向魏卫河。 没带流珠和江乐山回来的最大弊端,就是助手和跟进等等活都暂时压在了两个侍卫统领身上。放权交给新人去筛选汇报,薛瑜不太能放心,在京中已经历练成了商事与将作监沟通一把手的蝉生还没完全脱身,几人暂且能者多劳几个月,回去班底合二为一就方便了。 魏卫河拿出怀里纸卷确认,“《拍案惊奇》第一版印刷今日上架。国子监今日未时结课,考试安排在十一月二十,腊月前考完公布名次,腊月里修葺学舍和扩张地块的事,已经在工部留了底……” 薛瑜止住他一板一眼、但是即将滑落到另一个话题的汇报,“好了,我知道了。让人买一本回来,顺便看看卖得怎么样。未时马上就到,我们先去东城国子监,等等阿玥一起回宫。” 前面路被人堵了大半,马车难行,薛瑜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京城,没必要过去和别人凑热闹挤在一起。 还没走到国子监,做仆从打扮的侍卫就带着买到的《拍案惊奇》回来了,薛瑜反倒愣了一下,“这么快?” 魏卫河和陈关同时看过去,把年轻兵士看得紧张起来,“臣、臣过去后发现书肆是分成几队在营业,有一队人少……” 魏卫河皱眉,沉声打断,“派你出去,只是为了买书?” 他在东荆操练亲卫,虽然不曾正式带第一卫踏上战场过,但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让侍卫一抖,求饶地看向薛瑜,“殿下,卑职……” 薛瑜止住魏卫河,“行了,只是顺便的事。说说看,书肆那边什么样?” “书肆拓宽了门脸,分成了四队同时排队……” 年轻侍卫把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薛瑜神色不动,心里暗暗点头。这一任京兆尹虽然对政绩执迷了些,连净手处都要说得没完没了,但只看书肆这一点安排,聪明还是有的。 分流排队,一队是专门留给念诵文字免费领书的人,剩下才是购书通道,既尊重了原本的规则,也免得背诵领书这部分人占时太久,影响秩序。 东荆三卫是薛瑜自己的队伍,除了第三卫孤悬在外,不便派人过去搞教育,只嘱咐了方锦湖扫盲外,另外两卫的教学一直不曾断过,从课本到老师,无一不是薛瑜亲自经手。侍卫们个个认字不少,之前还筛选出来过相当离谱的准备给女兵们去讲前朝《女诫》的老师。 书肆内的书籍听侍卫回来的说法,已经填充了不少新出版的注疏、新论之类的内容。薛瑜点点头放他出去,挑起帘子看了一路外面,直到到了国子监门外停了车,才点亮了灯盏,翻开《拍案惊奇》。 封面和薛瑜给薛玥专门准备的那本不一样,与其他书目一致,只在素白纸面上印了书名。扉页上标注了“故事纯属虚构,案例参考东荆案卷集,遵纪守法,珍爱生命。” 翻翻内容和薛瑜看到过的一致,经过剧院修改过的半文半白叙述和对白,估计在全都是古文的书籍里是格格不入的一派,还好今天只是第一天上架,薛瑜简直能想到过些天买到书的老学究们拿着推理故事,像当初骂苏禾远校定印刷各本古文一样,站在书肆前骂这本书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那份送去了吧?”薛瑜没抬头,询问陈关。 收集情报的陈关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薛瑜放下心。雅俗共赏的小说魅力,就等着这些常年和刑罚打交道的官吏们发现了,推理故事集,只薅东荆一个地方的案例和小说家怎么行。 翻到最后,在序言前,专门留出的推理故事征稿位置后,竟多出来了一张同样是“征稿”的夹页。除了最后的收集地址不同,几乎是仿照着旁边的推理故事征文格式写就。 真难得,在这个时代居然还能体会到被夹带李鬼小广告的滋味。 “……诗文、赋论皆可?”薛瑜摇摇头,笑了。 苏禾远暗搓搓按照薛瑜给的思路写下的征稿,明显是针对“新报纸”操作的,但以权谋私安排在了《拍案惊奇》里。薛瑜有些好奇,买了这本书的人,会为新报纸投递什么样内容的诗赋。 -- 第677页 但这就不是几天内能看到的了。 国子监最靠近外侧的大厅内,隐隐约约飘过来阵阵讲课声。从最初的辩论场地逐渐转变为公开课的位置,过了一年不仅没有停用,反而更受关注。 就好像她专门拉出农科院给度支部提建议,农耕畜牧和农具等等,朝中的管理者们对这方面其实懂的不多,官方整理和普及做得偏少,难得发现了一些拔尖的新发现,大半也会埋没在时间里。 经验、总结、提高,缺一不可。 国子监也一样。 不过国子监比还没有雏形的农业司好些,因着纸张和书籍被聚集来安阳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思维的碰撞是最容易出现智慧火花和进步的。 薛瑜低声嘱咐陈关去问问国子监内设立的科目内容与进展,刚说完,就听到相对安静的国子监内,猛地爆发出一阵阵嘈杂喧哗声。 “夫子再见!” 喊得最响、聚集声音最多的,就是这一声了。 薛瑜一时失笑,按时间来算,后世这时候也只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学生对放假的渴望、兴奋,倒是古今一致。 第293章 . 考试注意(二更)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 “我们今年还有两场比赛……阿五, 你说我们真能踢到最后吗?” 放学后的国子监热闹非凡,顺着人潮向外走的人群里,年纪最小的几人成为了平面上的凹陷处, 从高处看格外显眼。与薛玥一起考进国子监的女孩们没穿裙装, 都是国子监制式的文士袍,白底澜纹清雅过人, 但皱着脸议论的事,和文雅毫不相干。 薛玥扶着受了伤的小师姐往外走, 听到询问声气鼓鼓瞪了余七一眼,“我们怎么不行?只剩四支队伍,虽然比赛没踢到过,但平常训练有两队是一起训练的,大家的长处短处都清楚……嗯, 我还去请教了兵法课的夫子……” 金鸡独立跳着往外走的女孩小半身体靠在她肩上,下意识摸了摸在上一次比赛里被踢中到现在还没好的腿骨, 苦笑, “都怪我太不小心, 只有不到二十天,全让阿玥上场,月底的御术考试你能撑得住吗?” 蹴鞠赛的模式逐渐趋于完备,一年的时间有人走有人来,他们这支队伍里糅合了最初的两支队伍剩下的人选, 还留出了三人替补的位置。而薛玥年纪最小, 体力较弱,踢满全场下来人几乎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贯要锁定一席替补在开场时先踢一段时间。 余七好像没看到刚刚的瞪眼,继续出着主意, “要么我们踢完下一场就算了吧?和弱的那队踢最后一场,大家都不争魁首,冲突肯定也小,不会有人受伤——诶哟!” 话音未落,他头上就挨了几人轮流拍过去的一巴掌,薛玥推了倒着走的余七肩膀一把,十分不满,“你怎么能这样?!谁说不争魁首啦?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一,都要好好上场的。” “就是就是!” 余七被同仇敌忾地瞪着,总算收回了自己的馊主意,“那你们说,怎么办嘛。” 薛玥皱起小脸。这也的确是个问题。他们的队伍年纪普遍偏小,以灵活为优势,不管是冲撞时的力度还是速度,都比不过普遍年龄在十四五岁以上的其他队伍。 之前的比赛里都抓住了时间和一点点机会,确保队员安全的情况下拿到比分结束比赛,但越往后踢,他们这支最初的蹴鞠队反倒比不过其他人,明显踢得吃力起来,再怎么保护,上一场还是有人受了伤。 但比起其他队,他们走到最后八进四这轮比赛才有人受伤,已经是十分谨慎幸运。加入了大孩子们或有些队伍拉来了青年的蹴鞠队,在玩乐之余还有发泄的成分,或本有仇怨,下手自然狠,踢一轮后可能脸上身上会多许多块青紫伤痕,或是直接见血断骨,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比赛是比赛,上课是上课,读书才是我们来国子监的最大目的,所以,师姐这些天一定要好好养伤。结课考试御术需要双腿完好才能御马,我们得都考出成绩才行。” 薛玥细细分析,小团体里不知何时,早已以这个最小的孩子为中心了。示好还是插不进他们的国子监学生酸里酸气地在背后说过,这是因为要讨好公主,但若是他看到众人认真听讲的样子就会知道,与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 “为什么?我家里一年都没问过我考得怎么样欸?我还想着随便看看,抓紧训练呢。” 身边一个女孩发出疑问。 薛玥抿着唇看看四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那天跑掉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不好意思去找阿兄,只让人帮忙打听着相关消息。陪着她与母亲两人从微贱走过来的婢女有点笨笨的,却是唯一一个不会在消息上面因为她年纪小隐瞒一些事的人,完全复述了朝中襄王的诘问声。 以后或许能有更多的女孩考入县学和国子监,而她进入国子监,她的师姐和伙伴们进入国子监,照她的估计,她们就是兄长提出女子入学后,最近最受关注的一群人。她们的成绩,或许能成为一些指向,或许会是后来者的起点。 “……好啦好啦,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万一考不好,冬假里小五不带我们训练,我们春赛可就只能一轮游啦。”刚刚询问的女孩见薛玥犹豫,举手投降。 “等只有我们几个的时候我会解释的。”薛玥认真补充,继续盘算着国子监一年最后的考试注意事项,“笔试也得注意,保护双手……” -- 第678页 薛玥有些发愁,蹴鞠赛是冲突性项目,踢到最后两场赛,不出全力就是输的下场,但拼尽全力受了伤,可能就要影响考试结果。这两难的抉择对于才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难了,就算反复回忆夫子讲过的几种兵法,还是找不到一个出路。 “阿玥。”扶着她肩膀的师姐拍拍薛玥,“再怎么想,这两场比赛都要好好踢完不是吗?就当做最后一次拼一下好啦。” “可是……” 师姐露出笑容:“没关系,御术课考试你不是问过可以明年入学的时候补考吗?我们回去就练左右手字,要是实在运气不好,左右手都伤了,那只能拜托你这个各科夫子的心尖尖去求个饶,明年补考啦。” 说到最后难免声音轻快起来,补考不算什么,对年纪小的学生们来说,推后考试和不考没什么区别。 “欸?”薛玥微微张嘴,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因着伙伴受伤,她的确提前去问过考试安排,但是怕朋友们都懈怠下来,就没有说出口,却在这时被点破。 “我们是一个队伍的嘛,不拖后腿,互相帮助,还是你说的啊。” 薛玥红着脸点点头,看起来乖巧得令人手痒,簇拥着一起往门外走的伙伴们也的确这么做了,每人一下,飞快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说好了,我们最后一起拼一把,看看能不能夺魁!” 学生们笑笑闹闹往外走,刚刚的那一幕正好被停车在外面不远的薛瑜看到,越过人潮,她家小姑娘被朋友围着,年纪正好,她却忍不住眼皮微跳。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朋友圈了,她有种今天接不到人一起回宫的不妙预感。 正辨认着女孩身边的伙伴们,和之前见过的那些孩子挨个对应,薛瑜忽地见到有人在国子监门外不远拦住了她们。阻拦的人也是一身白衣,但身量颇高,看背影应该与薛玥等人并非同龄。 这时候才发觉马车停的位置不好,前面被人流和各家迅速到达接送的马车堵了个严严实实,驾车过去都做不到。人流密集,薛瑜不好离开马车,只得吩咐陈关先过去,在车上观望着后续。 刚走出国子监大门不远,就被人拦下的薛玥一行也愣了一下,男孩们上前一步拦在前面,仰头看着青年,“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声音,但拦在前面这个动作,薛瑜还是看得见的,翘了翘唇角。 还算有些担当。 被人以警惕眼神盯着的青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抱歉、抱歉,冒犯了。在下……”青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姓和所在学舍,证实了身份后,才继续道,“在下有事想询问孙小娘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欸?孩子们互相看看,都有些惊讶。 一般有人来找他们,找的都是薛玥,孙小娘文武都平平,在小团体里并不起眼。 孙小娘从薛玥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先看了眼薛玥,好像汲取到了勇气,才抬头看向青年,怯怯地小声提出自己的意见,“能、能在这里问吗?”说完,她脸都红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专门找她说话。 薛玥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像孩子们之间的主心骨一样站直了身子,“她不能跟你走。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就在这里问吧。”孙小娘感激地看她一眼。 挤在半路上的陈关正好看到,隐隐觉得小公主这个模样有些眼熟。又挤了一段路,才猛地反应过来,可不就是眼熟吗?这气质神采,多像殿下啊! “五公主,冒犯了。”青年拱手再次行礼,引到侧面墙边,低声道,“国子监明年招生的规矩还没公布,但在下家中幼妹聪颖过人,在下想来提前为她准备一二。听闻各位入学时有过考试,不知参考的规矩和考试内容究竟是什么?某备了薄礼相赠,还请笑纳。” 他也有些紧张。薛玥是公主之尊,入学严格来说只需要皇帝一句话的事,但其他人不是。薛玥身边的小伙伴们里就有几个女孩,她们如何入学,对现在还没有入学的女孩们是相当重要的参考。 除了薛玥年纪小身份高,能顺利走出国子监大门回宫住宿,国子监平常封闭式学习,只有休沐日能出来转转,或者来给学生们送用具的仆从们能带来些消息。 上次休沐结束,正好错过襄王上朝的事,是以,他还是在听到有人托关系让国子监学生们带消息出去时,才知道的这桩大事。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同胞妹妹,也顾不上唐突了,连忙在今年学习的最后一天来拦住小姑娘们询问。 薛玥等人入学近一年,对她们好奇的人多,传言也不少,只是在夫子们的管束下被压下了大半,但私下流传的“其他人不过是公主伴读”之类的传言,相当有市场。 不忿这些小姑娘也能来上学,或是觉得他们是占了便宜的人有很多,路过侧墙听到话声,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传言哪有当事人亲口承认来得真实?到底是怎么进国子监的,今天就能解密! 怀揣着揭穿女孩们老底的恶意,悄悄呼朋引伴走到近前的人越来越多,守在旁边准备随时救公主出来的陈关皱眉,没搞懂怎么放学时间不去别的地方,偏聚来这里。生出了疑惑,他的收集情报雷达就启动了,给自己抹了两把脸,气质大变,以仆从装束混进人群打听起消息。 -- 第679页 被问及的几个当事人相当迷茫,“就是……普通考试啊。君子六艺,我们还多了一科武艺要考。听说出的题是去年年末考试题的变种,但我们没仔细打听。夫子们说,我们考到平均水平了,所以才收我们进国子监。” 去年年末的考试?去年国子监刚多了几个新到安阳城的名士加入,在士绅子弟面前挺直腰杆不久,出的题堪称历年最难,这样都能考进来?!这群小家伙们是什么怪胎啊。 等着听黑幕的人脚下一崴,对今年考试的难度突然开始害怕了。 第294章 . 麻烦(三更) 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儿子…… 人流渐少, 陈关搞懂了发生了什么,在青年虽然听完相当迷茫但还是连连道谢拿礼物时,站到了小姑娘们身边, 弯腰行礼, “公主殿下。” 薛玥知道对方是来询问考试问题后,绞尽脑汁试图多给予一些帮助, 紧跟着又在拒绝礼物,还真没注意到陈关, 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你是……阿兄的亲卫统领?” 陈关本没指望薛玥认出自己,被点名露出浅浅笑意,“是。” “阿兄来了?”薛玥又惊又喜,转向青年认真道, “我们只是帮忙说了几件事,不值当什么, 学兄也早些回家吧。希望你的妹妹能考进来读书, 再见!” 薛玥眼神已经飞了, 四处扫视着寻找薛瑜在哪里,但还是记得让身边的人都守礼告了别,才期待地看着陈关,“请统领带我们过去拜见兄长可好?” “殿下请。” 跟着薛玥一起的孩子们张了张嘴,有些畏缩。襄王和薛玥虽然都是皇室子弟, 但已经掌权和还在读书玩耍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听到襄王到了,他们仿佛听到了自家严肃大家长到了的晴天霹雳消息。 尤其是联想起几天前陪薛玥一起去迎襄王,大清早还没玩什么,就被襄王安排人送回家, 一个个都戴上了痛苦面具。但襄王已经到了,他们不过去打招呼就太没礼貌了,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薛玥往前走。 陈关在侧前方引路,薛玥敏锐感觉到小伙伴们的不安,悄悄和她们咬耳朵,“别怕,阿兄很好的,我们今年春赛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不是还见过吗?前几天见面时间短,我都没来得及介绍……” 小姑娘自以为小声地安抚着伙伴们,陈关忍着笑,假装没听见,让他们说了一路,越过人群快走到马车时才出声,“公主殿下,我们到了。” 薛瑜撩起车帘,布帘自指尖垂落,探身走出马车,下午浅淡的阳光自略锋锐的眉峰落下,照亮眉眼,轻袍缓带,斯文俊秀,看到薛玥时眼睛微弯露出笑容,简直是人人都羡慕的温柔兄长模样了。 之前小伙伴们跟出来接襄王时看到的是她穿着朝服的模样,威仪尊贵,看上去脾气好,但也给人以距离感。今天或许是巧了,换的衣裳与学生们的袍子颜色相近,乍一看比刚刚那个青年还像他们的学兄。 薛玥身边的小姑娘们年纪略大些的耳尖都红了,只有几个男孩莫名其妙生出了一股危机感,好像在家里自己犯了错,兄长要来收拾自己之前的头皮发麻预感。 “阿玥,余七郎、孙娘子……” 薛瑜跳下车,一直护在边缘的几个男孩不自觉拿自己的身高与薛瑜比了比,脸上闪过可疑的暗红。薛瑜记性不错,看了一会,一个个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挨个点头见礼。被点到的人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懊恼自己没反应过来,竟失礼地让襄王先出了声,纷纷行礼。 “你们这是要去哪?”薛瑜轻轻按住薛玥肩膀,把恼羞成怒逃跑过一次的小姑娘先留下,薛玥捏着她垂落的衣袖,抬头看着兄长,“我们去城外训练,然后回来补习,补习完了就回家。” 怎么听着生活多姿多彩,比她还忙?薛瑜预感成真,一时失笑。 “只有你们几个?没叫人跟着?蝉生应该快忙完了,叫他送辆车过来带你们出城,跟着人放心些。下旬考试,蹴鞠赛什么时候踢,时间要安排好……” 薛玥听着听着就鼓了鼓脸,有些不服气的模样。薛瑜刚刚停在这里后,陈关下车就招来了一点关注,宫中跟出来的侍从发现苗头,靠近来见了礼,自然知道她们不是不顾自身安全胡闹,但越是看薛玥想跑,越是有心逗她。 “……阿兄,我们有车,也有人跟着。” 薛玥投降,快速汇报了一下今天的时间安排,期盼地看着薛瑜,好像生怕她打算直接把人挨个送回家似的。薛瑜忍住捏脸的冲动,“那就快去吧,别回来太晚。” “嗯嗯,阿兄真好!阿兄再见!” 薛玥快走几步,回头招手,“我晚上与阿兄一起吃饭好吗?” “嗯。”薛瑜和小家伙们告别,等在旁边的马车和仆从也接到了人,向城外走去。不用薛瑜多示意,魏卫河已经点了人分出侍从跟着出城,避免出事。 眼看是要独自回宫,薛瑜招来陈关,“刚刚在说什么?” 陈关复述一遍,又补充了些打听到的国子监传言,薛瑜蹙眉若有所思。 薛玥进入国子监,已然成为了女子入学的第一战。好在听上去学风管束尚可,没有闹大,只是些风言风语。想要乘上顺风车的家族已经忙碌做起了准备,国子监的水大概还会更浑一点。 “国子监这段时间是提前准备修缮房屋?可以顺便吹一吹东荆这次选官考试的风。”她交上去的策划和总结报告估计会送到国子监一份,但能看进去多少就得看国子监祭酒的水平,要不是两人没什么交道,薛瑜还能直接送拜帖上门,专门聊聊这方面考试的事。 -- 第680页 陈关领命。舆论操作和放出风声这方面,他做起来已经得心应手。 放学有一段时间了,薛玥等人走了,国子监门前的拥挤程度也小了许多,薛瑜刚要带人离开,去看看东城和东市的情况,忽地在门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不由怔住一瞬。 身姿若柳,比她印象里的娇俏姿态多了几分柔韧。 陈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看那人背后的讲堂大厅,也有些惊讶,“今日竟是钟娘子的课?” “悄悄跟上去。”薛瑜走进车厢,心情有些复杂,挑帘子又看了一眼走在钟南嘉身边的微胖男人,“那是谁?” 头发有几缕白了,年纪必然大了,体型维持得也不好,习惯性踱方步,可能是会打官腔的性子,说话会侧弯身子看向身边,像是在讨好什么……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陈关愣了一下,从侧脸和身形辨认出来,“杜祭酒?”他看着薛瑜脸色不太好,有心描补,“钟娘子在国子监挂了名,虽没有正式任职,但也凭学识有了一席之地。回来刚收集到的消息,国子监中也有些人因为她是女子,对她讲课不满,最近又是钟家问斩,杜祭酒对人的解释是为免出事,会送一段路看她平安上车才走。” 正说着,马车来了,陈关看着两人依次上车,“呃……”脸有些疼。 薛瑜吸了口气,想起之前国子监祭酒做事留下的印象。 倒是和她看身形做出的分析差不太多,老好人,顺从上意。 钟南嘉和方朔义绝,如今方朔都死了,照理改嫁也正常,薛瑜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昨天过手的钟南嘉半年多的调养病案,人基本好了,但想想上一次钟南嘉的眼光…… 陈关:“殿下,咱们还跟吗?” 薛瑜看他一眼,“离远点,跟上去。”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离得远混在车流和来往路人中并不明显,从国子监走向东城,人流渐少,马车却密集起来,日头偏斜,不管是出行的还是接了孩子回家的人,都坐着马车返回了。薛瑜刚开始还能注意扫视四周的变化,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 一个衣裳质地不错就是有些邋遢的身影,已经在前方出现了不止一次,动向变化和钟南嘉的马车一致,走路姿势还十分鬼祟,像是生怕人发现一样。 “谁家的仆从在盯梢?” 陈关刚要汇报发现,申请让人去看看,就被薛瑜的话抢了先,没了表现机会,乖乖申请去查。 东城的士族们的宅院轮廓与去岁相差不大,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上方匾额的内容已经大变样。 被卷进去年到年初的风暴的小士族,家宅大多已经换了个姓氏,一部分人家要么是从好位置搬走,要么是苦苦支撑着留在原地,却无力完成修缮。简家的牌匾新写了一块,钟家的院落空置着,显出几分破败,越往前走,斑驳程度不同的朱门青瓦越能对比出一条街上谁家起了势,谁家又逐渐没落了。 薛瑜还瞥见了林家的宅子,牙人正带人看宅院,林侯押出去祖宅,竟是砸在了别人手里,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只他一人落了逍遥。 但薛瑜逐渐发现了景色的熟悉,不由得一皱眉。 前方那驾马车缓缓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停下,薛瑜的位置看不清楚匾额的字,陈关低声解释: “原本是方府,抓了方朔抄没家财,钟娘子买下后就改成了钟宅。钟娘子本是住在群贤坊,离群贤书社近些,方便她想要讲课的时候,但如今安阳钟氏只剩钟娘子外嫁女一人,前些时候族老来寻她闹事,要她出嫁,留在京中的部分人手护着钟娘子藏起来,钟娘子便提出要回这里住下。” 方府,钟府。 如今倒也不必担忧钟娘子病情恶化,但这个宅院困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买下这里,还愿意住进来? 薛瑜不明白。 派下去看情况的人跑了回来,向陈关汇报的声音传了出来,正好被薛瑜听到,“……跟踪的是方嘉泽。” 方嘉泽是什么性子,在当初旁观时薛瑜看得明明白白,清醒的钟南嘉既然是藏起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显然是并不想继续这段母子情,他找过来是要做什么? 薛瑜眼皮一跳。 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与钟娘子相处,但于公,方锦湖在千里之外为她做事,她该替他好好照料重要的人,于私,她用的是钟南嘉女儿的身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该去为钟南嘉扫除麻烦。 “让人带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外面不远处爆发出一声质问: “阿娘,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和外男同乘?这般不守妇道!” 薛瑜气笑了,有些犯恶心,一撩帘子准备下车,就听一个清脆的声线回道,“你是哪位?” 薛瑜抬头望去,钟府大门敞开,前方邋里邋遢的方嘉泽,原本手舞足蹈要探身去牵前面的女子衣袖,一声下去,被车夫拦在马车旁,显然更激动了,手挥舞得像个螃蟹。 “你!娘,我是您儿子啊,我在您膝前长到三岁,才被恶妇带走,您不记得我了吗?当初您操心小妹以致病重,现在小妹一年了都不曾回来看您一眼,儿子苦苦找寻,才找到您竟是回了家。儿无能失了祖宅,还好有您买回宅院,我们回家好吗?儿好好孝顺您……” 薛瑜这时候才能感觉到,方嘉泽和方朔的相似,甚至能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连消带打拉关系,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功夫,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 第681页 钟南嘉心肠软脾气好,又是被家里娇宠着的女儿,以前被方朔骗了,如今可不能再被方嘉泽骗了。但母子连心,万一一时心软跳了坑……薛瑜不敢赌这个可能,跳下车扬声道,“钟学士!” 钟南嘉一身浅蓝色的夫子服,单手拢着披风,衬得人清丽端庄,循声望来一眼,怔了怔,才转向正在搜肠刮肚拉关系的方嘉泽,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冷静,“这位……小兄弟,你许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儿子。” 方嘉泽如遭雷击,倒退一步,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看钟南嘉和她身边的男人,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什、什么?” 薛瑜差点笑出声,钟南嘉这个反应出乎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第295章 . 母子(二合一) 你们都是好孩子。…… 钟南嘉诧异地看他一眼, “看你穿的还是官服,原是不通文的么?既然我与你母亲相似,如此有缘, 我便赠你一言, 为人子者,不言父母之过。况且, 妇道一说何解?出自《礼记》,但……” 竟是引经据典地驳了方嘉泽先前所说的“不守妇道”, 当街讲起了学术。 钟南嘉还没完全痊愈的时候,就能在国子监辩论中名声大噪,硬生生用学识换来一席之地,留下“痴学士”的名号,现在讲课释义也是信手拈来。虽然仔细听有些歪理, 但讲得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声势瞬间就镇住了方嘉泽, 让他难以招架。 薛瑜还是第一次见到清醒着的钟南嘉, 在病案记载中慢慢变化到如今基本痊愈的她, 说话有条有理,环环相扣,与之前记忆混乱时的少女模样不同,少女娇俏灵动又天真,如今她像经过了一小段岁月沉淀, 却并没有留下太深痕迹的美酒, 自身的魅力卓然。 场面似乎并不需要她来出面控制,薛瑜被逗笑一瞬,心中更多的是懊恼。要是刚刚多等一瞬,或是早出手一瞬, 她完全可以不出面解决这件事,眼下下了车见了面,和清醒着的钟南嘉接触,就成了必须的事。 穿越前她是受国家教育的孤儿,只需要考虑如何提高自己回报祖国,穿越后接触的也是林妃这样的“母亲”角色,并不需要付出真心。唯二和亲情有所关联的,一个是皇帝和两个小朋友,一个是穿越前对她照顾颇多的导师和师兄师姐大家庭。 但现在面对的是钟南嘉。 想想原剧情里她和原主的结局,一个用自己的一切寻找女儿的母亲,因为女儿受苦以至于疯癫的母亲,这份感情太浓烈沉重,薛瑜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薛瑜还在思考等会开口该如何说的时候,前方,方嘉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娘,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儿子啊!” 他大声强调了自己的身份,自觉唯一子嗣这个身份相当重要,狠狠瞪了一眼旁边默默换了个位置,站到了钟南嘉靠近他这边的杜祭酒。 他完全没注意到刚刚身后传来的唤声,见钟南嘉不为所动,软下口吻,“阿娘,我知道您怨父亲,但人死如灯灭,您与他义绝,他做错了事一条命也够还了,您买下我们共同的家,不就是为了怀念过去吗?儿知错了,儿扶您进去?” 钟南嘉点了点头,直白道,“看来,你还知道你父亲是错的?还知道我与方朔义绝了?这里是钟宅,不是方府,我不想见到你。” 刚刚看着钟南嘉点头,欣喜若狂的方嘉泽,笑容僵在了脸上。再想往前冲,就被府上涌出来的人手拦下,还要继续闹,薛瑜走到近前,挥了挥手,“看来,京兆尹在治安巡逻上失职了。陈关,把这个穿着官服招摇撞骗、毁坏我大齐官员形象的家伙送去京兆府。” 短短一刻,陈关就已经找到了京中留下的人手对方嘉泽的关注记录,薛瑜自然也知道了之前他经历过了什么。 她其实并没刻意针对过方嘉泽,去年考评失利降职到七品,他只想着找各种门路,今年祖荫被夺,没了贵族身份,他到底还有官职在,好好做事还能有出头之日。 但方嘉泽不干,既不愿意低头和同僚处好关系,又不愿意打起精神认真办公,连番请假,做事心不在焉,前些天请假回去后直接不去了,成了紧张考评状态里,吏部唯一一个没有得到整体评估结果,就报上去罢官的人。 看他这样子,估计是在安阳城里找了钟娘子不少时候,但连之前钟家族老来难为钟南嘉都不知道,说什么关切和找寻就都是个笑话。 “我乃秘书省七品秘书郎,哪里是招摇撞骗——襄王殿下?!” 方嘉泽被钟南嘉不留情面说得十分丢脸,听到声音一挺胸,尚不知道自己已被罢官,反而十分骄傲地反驳。 但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再一看旁边的侍卫,是先前在监斩台下见过的面孔,冷汗顿时下来了,仿佛闻到了那天层层血腥味,腿一软,恨不得掉头就走。 薛瑜懒得搭理他,钟南嘉表了态,她也不需要再顾及什么,摆手让侍卫们去处置。假冒京官,够方嘉泽喝一壶的。刚刚还试图挣扎的方嘉泽三两下被捆了起来,堵住嘴,套了黑布袋罩住身上衣袍和脑袋,像扛麻袋似的直接拎走。 一直没作声的杜祭酒率先行礼,“襄王殿下。” 钟南嘉刚刚有些游移,像是在向后寻找什么的目光此刻定定看着薛瑜。在薛瑜觉得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之前,她欠身行礼,“襄王殿下。” -- 第682页 薛瑜对两人还礼,杜祭酒退出几步,一本正经道:“方才钟学士提出的考题内容,我觉得相当不错,既然已经送到了门前,我便告辞了,钟学士万事小心。” 薛瑜眉头微松,对他轻轻颔首,“祭酒劳心看顾国子监一众夫子学生,为国子监尽心尽力,本王深受感动。本王对明年入学试有些心得,若有闲暇,不知可否与祭酒闲谈几句?” “当然、当然。待冬试结束,臣回去就送帖子邀请殿下。”杜祭酒脸上倒是没多少肥肉,国字脸看着就像是个好人,一笑竟有几分憨厚,在薛瑜与钟南嘉之间目光打了个转,又退一步,“今日国子监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送走杜祭酒,薛瑜看着钟南嘉清澈的眼睛,刚刚打好的腹稿突然全都忘了。 老天,她是不是该顺着刚刚的话题,直接跟杜祭酒一起走? 钟南嘉温和邀请,“殿下帮我解围,不如进府喝杯茶歇脚再走?说起来,小湖这孩子随殿下东行,希望没有给殿下添麻烦才是。” 薛瑜心里的愧疚翻腾起来,干咳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学士请。方女史他……” “殿下,冬日风寒,小心凉风入喉。”钟南嘉轻声提醒,薛瑜闭了嘴。 跨入大门,薛瑜才发现整个府邸的装潢与过去她看到过的并不一样,假山影壁还在,各处院落还在,但廊下添了青藤,院中栽了桂树,暗沉沉的花丛被清理开,入目一片豁然开朗、生机勃勃。 若不是还能找到熟悉的影子,没人能将两种院落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就是主人不同带来的变化吧。 正房明显重建了一遍,铺地青石板颜色清亮,玻璃窗流光溢彩,院中搭了一个小棚,隐约留着藤蔓爪的痕迹,棚下秋千随风摇晃,若是夏天坐下来,想必十分享受。 窗下不远挖了一方池塘,养的却不是观赏的金鱼,而是看上去还没养肥的普通品种。池塘边摆着一把椅子,几乎可以想见平日钟南嘉坐在旁边看鱼看天时的平静悠闲。 正如薛瑜离京前做出的判断一样,钟南嘉有妆奁傍身,有她的事业,有熟悉的一切,她能过得很好。 “殿下请。”钟南嘉示意府上的婢女开门,引着薛瑜一起进屋,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稻草香安然拂过薛瑜鼻翼,她跟上钟南嘉,在魏卫河进来扫视一周后,挥退侍卫,让人在外面守着。 奉上水饮的婢子跟着薛瑜的侍卫一起退了出去,薛瑜清清嗓子,重新拾起话头,“钟学士,抱歉,方女史在东荆另有安排,今年可能回不来了。您放心,若有人来纠缠,小王会让人解决。” 不亲近,也并不疏离,这声抱歉,也是薛瑜这个让人留守的老板该说的。 钟南嘉忽地笑了,“还要多谢殿下照拂小湖才是。” 她的声音平静而淡然,让薛瑜一时猜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方锦湖并非亲生子。薛瑜掩饰性地端起在门前验过毒的杯盏喝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十分适口,“锦湖做了很多事,您就不必谢了。” “小湖这孩子,向来倔犟。幼时知道我爱喝甜水,但他并不喜欢,就逼着自己连着喝了三天蜂蜜,是不是有点笨?” 钟南嘉轻笑一声,薛瑜手顿住,她也喜欢甜水,只是一般并不会多喝,只在吃本就会多加糖的奶制品会多吃一点。 薛瑜看向钟南嘉,留下了一点岁月痕迹的妇人脸上,是温柔与了然。她好像只是随便闲谈,“钟家这一代姊妹,眼睛都有些像祖母,但容貌就差得多了。殿下皇室贵胄,倒是与德安长公主十分相似。” 薛瑜克制着自己不要抬手碰脸。 德安长公主,就是之前皇室下嫁到钟家的那位公主。钟南嘉的面孔与她其实并不像,只有那双眼睛有些近似。 “是吗?”薛瑜声音发紧。 钟南嘉低头啜饮一口水,“小湖能有殿下这么一位主上,是我们一家的福气。我能痊愈,还得多谢殿下相助,如今小湖为殿下做事,哪里能不言谢呢?不过,殿下今日来寻我,应是为了小湖吧?” “……是。”薛瑜不敢看她,“我,学士不必称殿下,唤我小瑜吧。”第一句定下关系的话说出口,后面的就更顺畅了些,薛瑜盯着手中茶杯,“锦湖幼时的事,您还记得吗?” “记得。”钟南嘉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虽然零碎了些,但一年年看着他长大,早熟又敏感,我清醒时候不多,总怕他行差踏错走了歪路,还好,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买下方府,一则这里本就是我一手操办起来的宅院,二则,我的孩子回来,总得有个家。” 实话说,拿刀剐了方朔两条腿的方锦湖能不能称之为好孩子,薛瑜尚不能给出一个定论。 她说的孩子到底指的是谁,薛瑜不清楚,但一颗心里又酸又涩。听她的口吻,她应是疼爱过方锦湖的。若是原主,来寻母亲能找得到地方,若是方锦湖,虽然成长环境恶劣,但母子还是有过好好相处的记忆的。 方府,是钟南嘉埋葬了的过去,也是她新的开始。 薛瑜心头划过方锦湖与她提的那个布娃娃,和被梦境加深了记忆的那次幼年拐带小朋友时小方团子的失落,问题脱口而出,“那个布娃娃,是……” 没问完,薛瑜就打住了自己交浅言深的询问。 “娃娃啊。”钟南嘉叹惋地笑了笑,“当年遇人不淑,不听兄长劝告,嫁了方朔。有了长子没多久,就闹出了丑事,只能抬妾室进门。方朔定的女儿排行选字,庶女占去了我选的锦绣,我原想着和离,但又怀上了一胎。我就想着,不指望天高海阔,只希望五湖四海,任我与孩子去得。谁知……” -- 第683页 她摇了摇头,打住跑偏了的话题,“小湖幼时跟我一起住,不太方便,没什么玩具,那时羡慕锦绣有布娃娃,问我能不能做一个,我就答应了。但后来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竟是糊涂了。” 钟南嘉起身,从不远处暗格里摸索几下,拿出两个娃娃。 薛瑜怔怔看着,两个娃娃几乎一模一样,娃娃都有些旧了,但一个明显污渍更多些,在肚子上被写了“湖”字又被划掉,另一个肚子上一片空白。 原来她分得清,一直都分得清。 只是浑浑噩噩中寻找的,既是她的小湖,也是出生前的“小湖”。 薛瑜快速眨眨眼,没有接话。 钟南嘉摸着娃娃,“刚做好没多久,他才丁点大,知道我迷了心窍,竟敢冒险挖洞出去找医者。京城那么大,四岁不到的孩子,好悬没被拍花子的拐走,没找到医者,回来大哭一场,被方朔带走单独辟了院子住下不许见人。还好,兴许是这次出去碰到了好人,之后聘武师傅的时候,才有真本事的游侠上门来。” 薛瑜心中一动,“锦湖的师父?那些年学士生病,应是他与锦湖接触多些,学士见过他吗?” “不曾碰面。武师傅教习严厉苛刻,对小湖说不上好,但教了本事……”钟南嘉眉头微蹙,“只是,被方朔发现了在强身健体外教了刀剑后,就被请走了。他送给小湖的那把木刀也被折了,夜里小湖哭了许久。” 薛瑜听着钟南嘉说起过去,知道她了解的也并不多,没有强求。她忽地发现,在谈论起方锦湖的这段时间,她面对钟南嘉的紧张慢慢消散了。身边好像不是一个急于寻找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洒脱又平和的长辈,像是朋友,又让人尊重。 “我错过了他的十几年……”钟南嘉嗟叹一声,眉眼低垂,薛瑜心中一颤。 刚要劝慰,就听钟南嘉语气一转,轻快地拉走了沉重话题,“好了,再说下去,小湖回来要羞得不愿意见人了。殿下撰写的《论几何》那几本明工科的书籍很有趣,和诸圣经典对应颇有趣味,若有机会,请殿下来听听我的讲课,若互相印证能有所获,就当做我的谢礼了。” 虽然薛瑜提议了称呼,但她并没有更改。 “自然。”薛瑜张了张嘴,叫不出“娘亲”,也不该叫出口。她犹豫了一下,“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薛瑜顿了顿,很快补救,“锦湖现在为我做事,我……替他照顾您是应该的。” “小湖与殿下都在为大齐忙碌,哪有那么多应该呢?” 钟南嘉歪头轻笑,不像说起著书引经据典时的认真严肃,反倒有了几分俏皮。“我如今在国子监教书,有人听课,有人陪同,就足够了,殿下不必为我破例。” 她站起身,“天色已晚,殿下该回宫了。” 薛瑜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少女钟南嘉,对书本典籍的热爱是她除了给家人的爱之外的全部,如今,或许才是拨乱反正,跨过许多年时光,走上了她期望的道路。 “好。”薛瑜点头应道,从怀里拿出那本新买的《拍案惊奇》,“自西城匆匆而来,此书今日开售,区区薄礼,聊表心意。秘书省筹备的邸报、新报纸和其他书册,学士都可以考虑一下提供自己的稿件,从一堂学生听到,变为天下人可看到。期待您的著作交印那一天。” 薛瑜双手递过去,钟南嘉接过,摸了摸封面字迹,“会的。” 她抬头却又是催促,“我送殿下出去。” “不必了。学士留步。”薛瑜推辞间碰到了钟南嘉的手,瘦削见骨,她喉咙微哽,“学士保重身体。” “好。”钟南嘉声音柔和,应了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 天边晚霞翻涌,但时间并不算晚,太阳尚未全部落下。薛瑜走出院落,回头时,钟南嘉还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离开。或许是她回头太快,让钟南嘉猝不及防,眼中的眷恋都没来得及收回,对上目光的下一瞬就退了几步走进房间。 钟南嘉不曾问一句辛苦苦楚,薛瑜也不曾提,只是絮絮闲谈,却好像一切都说过了。 薛瑜垂下眼,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径直出了如今的钟宅。上了马车才吩咐魏卫河之后带人注意一下周边安全,陈关去查查宅子里的仆从底,免得出了什么事。 杜祭酒来送钟南嘉返回,看上去只是因为逼嫁。但归根结底,钟家族老来纠缠钟南嘉,不过是因为没了主心骨主事,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利益的人就都冒了出来,贪图她嫁出去后换来的钱财和人脉罢了。 但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钟家几人真正被斩后才忙不迭找上门,明显是之前抱了不切实际的钟大等人还有救的幻想,人死后才无可奈何。 钟家本族里都有人这么想,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之前没有人来找钟南嘉麻烦,不至于全部都是因为慑于钟家余威,但是应该也有一部分。 安阳钟氏彻底倒塌,一个身怀巨款却没有靠山的女人会遭遇什么,认真研究过案卷集的薛瑜,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十种以上的恶行。 两人分别应下,马车缓缓从东城绕回主干道,驶回皇城。 薛瑜走后,前些天入夜前从太常卿府上离开,又上门挨个拜访了乔尚书、工部尚书苏合和将作监大监几人的许袤,顺着薛瑜来时的方向走到东城,只看了一眼,在钟宅门前没停,就好像是辆普通过路的马车,并没有惊动薛瑜留下来的人手。 -- 第684页 许袤低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走吧,先回去。” 跟了他许多年的老仆挑亮车上灯盏,疑惑问道,“郎君今日仍不去见襄王殿下吗?” 许袤点点头,“明日,我们去鸣水县和隆山行宫。” 他接受委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学生,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依次去见了与她熟悉的人。襄王虚岁十七,不像幼童一般,她基本的性子已经定形,他要教学生,先要了解她,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从幼时一点点接触教育中了解改变。 只是两盘棋,一沓襄王的手稿,他能看出襄王的抱负和心志,但并不全面。老师选择学生,雕琢学生,又何尝不是学生选择老师,让老师与之磨合。 窄棚的马车缓缓离开,刚回宫的薛瑜完全预知不到,自己将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王傅,她刚经历过一番心情波动,回到观风阁看着蝉生带来的帖子,向来能稳住的心情再次大起波澜。 薛瑜额角青筋直跳,把拆开后一股香粉味的帖子丢回蝉生怀里,“不见!” 蝉生屈膝应了一声,“以后林侯再送帖子来,奴都让马车行和清颜阁的人推了。” “……不止得推了。”薛瑜想想刚刚帖子里写的什么,就脑壳痛。 林侯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之前不见他跳出来,这次回京却厚颜无耻地送来帖子,要请她去平康坊一聚,还在信里写了要她带够钱,不醉不归。 就算是真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也不会有人带着未成年外甥去喝花酒,顺便要外甥结账赎人吧?! 薛瑜算是体会了一把年初林侯追上商队去搞七搞八,牛力等人却没能遵守规则让他回来时,遭遇的心梗了。 “平康坊……”薛瑜捏了捏眉心,灌了两口凉茶火气才下去,“陈关,去借人查查,只做记录就好,看看两天里有多少京官贵族踏进去。” 陈关领命,薛瑜坐在一楼等薛玥回来一起吃饭,顺手起草了一个减少乃至禁止嫖妓的稿子,刚写了开头,薛玥就跑了进来,“阿兄——啊,我是不是打扰阿兄做事了?” 薛瑜绷着脸,以最快的速度把稿子折起来放好,“没事。” 第296章 . 明目镜(二合一) 我不是小孩了!…… 薛玥满头是汗, 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折起来的手稿。 往常薛瑜处理公事,能拿出来在书房外做的都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内容,并不会防着她,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薛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没有多问,在薛瑜面前两步停下, “阿兄今天去哪了,身上味道……阿嚏!” 薛瑜眼角微抽, 已然知道味道来自哪里,没等薛玥继续问,眼神示意下蝉生就迎了上来,“公主随奴来净手可好?要用晚膳了。” 薛玥心虚地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阿兄等等我, 马上就好!” 人被带跑了,薛瑜按之前的思路补充几笔, 重收好手稿。 薛玥忙了一下午,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要不是还记得要和兄长一起吃饭,说不得就在外面脚店随便对付着吃了。晚膳送来的是索饼,鸡汤青菜煮得软烂,看起来小姑娘还维持着自己的形象礼仪,但吃饭速度飞快, 只差没配个唏哩呼噜的音了。 “慢点, 没人和你抢。”薛瑜好笑地摇摇头,敲了个鸡蛋慢慢剥壳,等薛玥一碗见底,才顾上回她, “阿兄只吃那么点吗?” 刚刚专注于碗里,一抬头,浓郁的香气才被迟钝的大脑接收到,薛玥发现了不对。桌上又多了几个大盘,爆炒羊肉、氽鱼丸…… 薛瑜好整以暇地夹起一筷子羊肉,看着薛玥双眼跟着冒着热气的羊肉挪移,露出兄长的残酷打击笑容,“你还吃得下?” 薛玥摸了摸小肚子,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薛瑜叫她吃慢点是为什么,脸色沉重,“我可以。” 晚上撑得睡不着,大不了就多走几圈! 但再怎么想吃美食,肚子的容量都是有限的,薛玥伸筷子的频率越来越低,薛瑜咽下一口丸子,“在国子监食舍吃得不好?” “……这倒没有。”薛玥苦着脸,“我比他们轻松多了,还可以选择不在监内吃早晚餐,午后供应一顿点心,下课时间固定,去食舍能抢到什么就得看当时的速度和所在位置,去得晚了就只剩白水和面饼,就着限量的炒菜炖肉香味饱腹。我和余七住下一起吃了几顿饭,感觉自己都跑快了不少。” 薛瑜伸出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杜祭酒看起来笑呵呵老好人,没想到还能拿出这种骚操作? 薛瑜:“我记得国子监里有普通监生和即将入朝的监生,都一样得抢饭?” 薛玥用力点头,“阿兄不晓得,还好将入朝的那些学兄们下课晚,能等到再晚一个时辰的第二轮,不然连他们也加入进来一起抢,我们哪抢得过?”饶是并没有被这悲惨的抢饭日常折磨几次,薛玥提起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也就是说,起码能填饱肚子,还有分流设计。 虽然年少时对抢饭和食堂拥挤深恶痛绝,但不抢饭的学生时代,不是好学生时代。从家长和教育角度看,能锻炼身体、教育珍惜时间和粮食,其实是个不错的教育方式。 “阿兄?” 薛瑜回过神,“咳,明年国子监招考就要改革,允许女孩入学。阿玥,你怎么想?” “我正想问阿兄。”薛玥眼前一亮,“今天有人来问我们……”薛玥将薛瑜已经从陈关那里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小脸上显出苦恼,“我就在担心,万一我们蹴鞠赛或者考试任何一件事失败,会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 第685页 这个年纪,能主动思考这些问题,想来帮忙已经相当不错。薛瑜挑了挑眉,“你还去专门请教了兵法课夫子?夫子们对你们怎么样?” 国子监的环境越来越丰富,的确是善于抓住机会的薛玥成长沃土。 “阿兄别只当我是小孩,岔开话题。” 薛玥小声抱怨了一句,才细细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国子监开的课很多,但是除了几个大课是一个学舍的学生轮流上,其他都是夫子只收一部分学生,就像正式拜师收徒那样,跟着学偏门课,孙小娘就是学了画技,有时候来听主科里的经义时间冲突了,还要挨夫子骂……有些夫子喜欢我们,也有些人不喜欢,但也没什么影响。还好主科的夫子们大多脾气好,对我们也和其他人差不多。” 薛瑜听着,对国子监做了一次新的描画。收下了许多老师,老师们也分化去了不同科目,但国子监的教学方式仍没有完全脱离学徒式教育的模子。 薛玥身份摆在那里,再是不喜欢女学生入学,或是不喜欢她们几人,也不会做得太明显,就好像国子监内部压下的流言一样,总得维持一定程度的好意。但薛玥口中的事,应该也不是全部,师生关系摆在那里,夫子真要不着痕迹地抗拒,学生们也无可奈何。 薛瑜探手揉了揉薛玥脑袋,“毕竟人又不是真金白银,有人喜欢,就会有人不喜欢,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今天碰巧见到了杜祭酒,见一面板上钉钉,要改什么、怎么改,都可以之后再聊。 薛玥脸一红,没有挪开头,顶着薛瑜的手抗议道,“我不是小孩了!” “好好。”薛瑜忍笑收手,“蝉生,拿条干帕子来。” 帕子擦了擦薛玥额头,搭在她后颈吸汗,薛瑜才继续刚刚的话题,“你们进入国子监的时间是因缘际会,也是恰巧,这个时间里你们不管做出什么成绩、遇到什么糟糕的事,都会被人紧紧盯着,这一点你想得没错。但不必太过担忧,你的小朋友们学业都如何?” “嗯……有人武艺强些,有人画技强些,有人……” 薛玥一个个扳着手指数过去,愁得不行。虽然她之前给朋友们说过要好好准备,但学业哪里是“好好准备”就能解决的事?光是操心偏科的几个朋友的补习,就够她头疼了,再想想万一任何一人哪科没考好,可能招来的不屑和贬低…… 越数,薛玥的神采越肉眼可见的暗淡下来,愁眉苦脸,“阿兄,怎么办啊,我们考试拿不到魁首的。” 在外面她是朋友们的主心骨,可以让伙伴们依靠又信赖,回来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寻求兄长帮助、一心一意期待兄长能解决麻烦的小姑娘。 薛瑜眨了眨眼,“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然有人擅长一部分科目,这半个多月就先努力复习,争取能考到单科头名好了。” 薛玥皱着脸,“但是放弃补习的话,会有几科成绩奇低无比。而且,也不是人人都平常小考能考到前几,也有各项都平平的……”她没有说谁单科厉害,也没有说谁什么成绩都一般,用着自己的方式在兄长面前保留着朋友们的颜面。 “这样啊。那为什么一定要拿魁首?” 薛瑜听明白了,薛玥有些钻牛角尖,既知道这件事不现实,又怕达不到标准让后来者不能入学。“其实考到中上却不是第一第二的位置,反而更有用”这句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薛玥等人已经进了学校这么久,藏拙这一手不方便玩。不过,让人看到参差,也看到榜样,也不错。 各项普通的,可以认为勤能补拙、中等偏上的努力型,单科优秀的,可以认为是天资优秀,熠熠新星,反正都有的解释。明年入学的女学生们,总能在这些孩子们之一或里面几个人身上找到与自己的相似处,并为之平稳心态。 薛玥等人入学本身,就是一大助力了。薛瑜知道薛玥的心思不少,但没想到她会把这件事当做自己的责任,给自己加了这么多压力。 薛瑜看着薛玥有些迷茫的眼神,耐心解释,“我的确在朝上提出了女子入学、入朝,你已经感觉到了,女郎们读书和为官,会引来注意和恶意,可能要付出更大的、几倍于男人们的努力才能被认为是优秀的,被选中。但是,没有人要求你们一定要个个都优秀,明白吗?” “但、但是……”薛玥张了张嘴。 薛瑜笑容温和,“你们几个是第一批入学的女孩,不管学业好坏,就算你们一个个修习成了完美的人,真想要攻击你们的人,也能找到角度。” 她说的是大实话,要不然怎么会有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形容。 薛玥若有所思,薛瑜继续道:“所以,我的建议是,做自己,努力过了就好。擅长一科的,努力考到头名,但是考不到也没关系,各项一般的,努力各项都考得更好,考不到前几位,至少自己比以前的自己进步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吗?” “我、我……”薛玥嗫嚅着,在薛瑜温柔的注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低下了头。 薛瑜按住她的后颈,轻轻拍了拍,“没事的。” 薛玥在轻柔的力道下靠向她,埋在她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好怕我考不到第一,没人喜欢我,我把阿兄的事也搞砸了,夫子们会赶我们出去,陛下不许我们读书……” -- 第686页 小姑娘把自己压抑得狠了,哭得一抽一抽的,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慌。 “我在,不会发生这些事。”薛瑜稳稳捞住了她,按住小脑袋轻轻拍着后背,轻声安抚,“阿玥还想着帮我的忙,还管了那么多事,帮了你们夫子……大家都喜欢你,就算没有考到头名,你也是兄长心里的头名,好吗?” “……嗯。”薛玥哭了一会,情绪上头缓解了许多,小小打了个哭嗝,却不好意思抬头,攥着薛瑜的衣襟许诺,“我会努力的。” 薛瑜听着她一本正经,笑了笑,“圣人云因材施教,每个人天资不同,有人只能靠勤能补拙,有人却是天分卓然。就好像我不擅长著文,经过努力练习,也能写一些平平常常的诗赋,但我努力过的高度,可能只是苏师随手写就的程度。和自己比较,不必和他人比较。” “不过,等到明年有新人入学,现在给你们单独辟的院落和允许回家这些优待,可能就要收回了。阿玥,你愿不愿意和同窗一起同吃同睡?若是不习惯,也没关系。” 薛瑜话锋一转,说起了其实压根还没有影子的明年的事。薛玥却只当这是兄长提前知道了消息,刚说了要努力,面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第二个答案,点点头,“当然可以。” “真厉害。”薛瑜夸了一句,“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带回来问我。”虽然不懂的地方大概还是得去找外援,但不妨碍她立全能大哥的形象,咳咳。 薛玥答应下来,用衣袖抹干了眼泪,红着眼睛爬起来,被带去用温水洗了脸,用冰敷过,又说了些闲话才回去。 薛瑜倒不急着睡下,进书房把刚刚浮现出的想法写了下来。 都有食堂抢饭了,都是集体住宿了,怎么能不考虑一下军训和选修课必修课呢? 虽然坑了薛玥进去,但这也是给她和小伙伴们培养感情的机会嘛。薛琅被神射军带着到处跑,她又不可能重新入学,薛玥想得多、想做的也多,刚好来做个皇室入学范本。 不过,听薛玥讲的国子监食舍菜单,薛瑜觉得还是少了点。读书的学生正是长身体消耗大的时候,两顿饭加点心,不如直接改成三顿饭,再叫厨子进修一下厨艺,保证后勤。 蝉生收拾好东西回来,刚被叫进书房,就听薛瑜道,“你手上京城的事情既然基本妥了,我给你派几个人,带着去平康坊盘一间下来……” “殿、殿下?!”蝉生震惊。 薛瑜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盘下后开东荆剧院,不必另请人,教会现在会唱歌跳舞的这批人就行。你们需要在我回东荆前,让这家店变成平康坊最能留住人的一处。记住,不许做皮肉生意。” 蝉生抹了把汗,这才意识到殿下还是那个殿下,连声应诺。 薛瑜摆手让他出去,低声和陈关聊了几句。守在外面等着陈关带他去见人的蝉生,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陈关出来时神色极其古怪。 蝉生凑过去,“陈统领高升!这事……” “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 陈关神色一正,下楼时却总觉得□□凉凉的,不由得琢磨起殿下嘱咐在后面放出去的风声。 嫖妓会得病,不能生育?真的假的? 都是用熟的人手,薛瑜不需要一条条都框定好再让人去做事,不触及原则性错误的时候,放权总归把事情办成了就行。 平康坊里大部分是贱籍,有官伎也有普通人,有普通歌舞,也有另一种生意。她不想让红灯区继续存在,但这不是能随便说说就解决的事情。那么多人,总得有个行业出路。而且,真正想要这个行业存在的人,并不会随着取缔消失,就算在后世,每年扫黄和行政拘留的人数也不少。但……能少则少。 从娱乐分流和源头恐吓两方面着手,能转型的可以拉去演戏,等过几天统计人数出来,还能再选中一位幸运御史,送去资料让人倡议一下京官贵族端好身份架子,不许瞎搞。 将作监的配镜研究经过几天赶工有了收获,薛瑜视力上佳,不需要眼镜,试了几个镜片,反倒有些头晕,但也确认了匠人的确靠着中心弧度与薄厚不同,找到了配镜的方法。 考虑到保密,薛瑜不打算让眼镜普及,最先要接受配镜的自然是皇帝和韩尚书令,近视镜的研究比例被搁置,先赶工出了老花镜实验。将作监内的大匠们也有年纪大的,薛瑜确认成品后,专门调来人秘密进组,做为实验者,配合调试镜片比例。 没几天,在陈关带着统计数据来见薛瑜,蝉生砸钱新买下的铺子也开始闭门整改后,薛瑜带着镜框和实验镜片踏进了政事堂。 “农耕为本……” “农业司……” 政事堂内刚结束一场会议,薛瑜踏入时正好听到了几个词的尾声,再看看里面的大臣,捕捉到乔尚书的身影,基本就能确认他是在为分设农业司努力了。 薛瑜还没开口,皇帝就发问了,“拿的什么?” 薛瑜一笑,依次行礼,“陛下,韩公、乔公,将作监新做出了个小玩意,托我来献宝来着。”她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清瘦中年人,也施了一礼,“阁下,初次见面,不知……” “咳。”皇帝往椅背上一靠,轻咳一声,“这是许袤、许百里,曾任梁州州牧,现下是朕为你选的王傅。还不来见礼?” -- 第687页 薛瑜还以为这么多天没有见人,这茬已经过去了,在低头前多打量了两眼许袤。 中年人一缕细胡,面容看上去有些严肃,完全符合薛瑜联系苏禾远给出的消息,猜测里描画的老学究和治理一方的封疆大吏模样,比起薛瑜打听到的年龄,看起来要再苍老些,应是这些年劳心劳力所致。人瘦得过分,穿着宽大袍服显出几分出尘若仙来。 似乎不太好打交道。 薛瑜紧了紧心神,力求给许袤留下一个好印象,“学生拜见夫子。不曾备下束脩,不如,就以这‘明目镜’相赠吧。” “小王询问了太医署的医正,朝中重臣为国呕心沥血,费神费力,以致目力减退。但有了明目镜,以玻璃镜置于目前,调节远近,可让书册字迹清晰无比,亦可缓解费力阅读的困难。” 她没提年纪大所以目力减退,就担心惹得皇帝难受,暂时含混了老花和近视两种不同的镜片区别。薛瑜回来后除了试爆那天,倒没和秦思多接触,只是派人去问过医案里有没有老花眼和“疑似花柳病”的存在,不针对个别案例,只是一个概括问题,很轻松得到了答案。 她边说,边打开手中木匣,拿出了镜框和镜片向四人展示。 皇帝和韩尚书令的位置决定了他们不会外泄玻璃镜的事,乔尚书基本上是皇帝这边,问题不大,许袤既然要做她的王傅,也不可能事事都瞒着,薛瑜干脆一起拿出来说了。 虽然猜测这个年纪都是老花眼,主要攻坚的也是老花镜,但也准备了几片度数低的近视镜,避免猜测出错。 薛瑜介绍完眼镜,将盒子往前一捧,“陛下,儿先给您用上试试?这副明目镜只是用来收集数据,确定后将作监这几天就能赶工出来,让您戴上后不必费力。” “净在这里耍嘴皮子,看着你一片心意的份上,就试试吧。”皇帝对上下方坐着的三人目光,哼了一声,招招手让薛瑜过来。 常修接过大的镜盒候在旁边,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三人皆看着薛瑜围着皇帝忙碌。韩尚书令与乔尚书还好,襄王搞了一年多风风雨雨,见惯了拿出新事物的时候,许袤却是第一次亲临现场而不是从纸上看到,另两人看皇帝状态,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襄王。 皇帝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目力减退的,但丑得出奇的镜框上添了两片玻璃后,桌案上总得习惯性放得略远些才更舒服的书卷,就好像视野里被清水洗濯了一遍一样,变得明亮又清晰起来。 就像去年新拿到千里望时的感受一样。 “还有点意思。”皇帝颔首。 薛瑜看看他,又换了一副镜片,“陛下,现在感觉如何?您可以看看远处,再看看近处。” 要是后世有各种验光仪器和标准的时候,还得多费些时间,但现在只有粗粗获得的数据。薛瑜扒拉出自己配镜时的轴距之类的东西,但是理解得并不透彻,和将作监大匠讲了一通等于白讲,最后也只能拿着不同的镜片一个个试,求一个近似。 好半天,在皇帝被增加又减少的不同镜片和反复询问清晰度搞得不耐烦之前,薛瑜找到了最合适的比例,“明目镜都是独一无二定制的,总得让陛下满意才行。” 皇帝架着眼镜负手走了一圈,看着变得清晰多了的近处,心情大好,手一挥,“你们也试试。” 韩尚书令张口刚要拒绝,木盒就转到了他眼前,薛瑜托着另一副镜框笑着上了手,“韩公……” 明亮清晰的世界,让老人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下意识摘了眼镜,又戴上,反复几次,才颤着手戴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薛瑜左问右问的“服务”。 好在这次还带了近视镜来,许袤视力尚佳,只添了一个最低度数的近视镜就结束了。乔尚书看了几轮,轮到他时自己上手,近视度数比许袤深得多,记下数据后苦笑摇头,“服药不见好,这一副镜子却帮了大忙。” 薛瑜为他们服务,放得下身段,脸上也不见不满,闻言笑着劝告,“陛下与诸公伏案辛苦,但还是要注意保护眼睛,读书和忙碌公务太过,灯火不亮,都容易伤眼。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才好更好的工作,对吧?” 堂中几个年纪大的纷纷点头,深有感触。 薛瑜抓紧机会,提出了她的新想法,“先前从太医署听闻目力耗费以致减退时,我还当只是个例,今日却发觉并非如此。年底还有几个休沐日,太医署也不算忙碌,不如请太医署来为朝中各位公卿来检查一番身体状况,若有损耗也好早早弥补,若有病症也好早早治疗。” 能接手体检,就好吹花柳病的风了,希望京官们人没事。 “明目镜不能随意予人。”皇帝提出了一点,薛瑜应下,刚觉得此事解决,就听他换了话题,“既有了王傅,事事要与百里商议、听从教导,不能擅作主张,明白吗?” “……是。” 第297章 . 体检(二合一) 红粉骷髅与热血…… “不知许师在京中可有落脚处?” “殿下不必挂怀, 某自要随行左右。” 薛瑜与许袤一同返回观风阁,路上提出了几句试探,都被和和气气地绕了过去, 让人感觉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摸不到真面目在哪。 观风阁几层小楼不曾住满,给许袤腾出来一间乃至一层的位置还是有的, 薛瑜路上提前打发人回来收拾,客气引他上楼, “若有疏漏,许师随时差遣便是。” -- 第688页 许袤被引着看过几间屋子,足够他与带到京中的老仆居住,在薛瑜准备结束话题告辞前,忽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今日提的明目镜与体检之事,若有了想法, 可否与臣讲讲?” “……不过是一件小事, 通知太医署那边安排就是,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在京中薛瑜需要关注跟进的事情里,一个军方的,一个报纸和农业司分流,一个国子监和后续考试,再有就是娱乐产业转型引导这部分。其他与师长聊聊、试图抓个壮丁帮忙还行, 平康坊的事在正式宣布她有了师父后出现, 老实说,原想着还能钻个空子,先斩后奏。 毕竟,搞娱乐行业,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公济私有猫腻,连蝉生刚听见都怀疑了一瞬,放到长辈眼里,那不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瑜含糊地拒绝了一句,被许袤略低头看着,下一瞬,就听到自己眼中严肃的中年人轻笑一声,“殿下的人在平康坊连着守了几日,听闻东荆的剧院将在平康坊开张,此次当真只是个体检?” 好么,她身边铁定是有人盯着,皇帝直接把她论斤卖给了师父。 要是再让他知道得多一点,没准就能猜到她想做什么了。这真是一个严肃刻板的老夫子?不见得。 薛瑜心里转了两转,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担忧皇帝。 大半年前皇帝把她带在身边观政,虽然有时候她能感受到些陷阱,但他一个字没提过要让别人来教。礼部拟的王府人员单子,里面规训和教书的王傅,和皇帝正式让她拜见过的王傅,并不是一个性质的。 薛瑜收起自己的客气,“蝉生,带两杯茶来书房。平康坊的事,许师不如与小王进来深谈?听闻许师经营梁州多年,想必也有些心得?” 苏禾远以前并不称职,但好歹给她开蒙了,太常卿和乔尚书等人只能算半个师父,现在许袤想做她的师父,像皇帝说的那样管这管那,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虽然梁州各项平平无奇,贪官污吏也不少,但能稳住这块被山脉与雍州隔绝的偏南粮仓和人口经营重地,许袤总不会太弱。 “平康坊一事,并非殿下所求。”许袤落座,张口就扔出来一个雷,“体检收人心,但平康坊做不到这一点。殿下有心为我大齐改天换日,自不会只从小处着眼潜移默化。以臣想来,殿下要女子负起报国之责,不能生育、不事生产的平康坊之流,也是同理。” 薛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许袤很了解她。 “没错。”薛瑜干脆点头,为他倒上茶,将自己的想法简单提了提,“朝中官员与贵族的体检是关切公卿们的身体,这件事在东荆也做过,我觉得效果不错,当做福利待遇安排上,提高人们幸福感,保障安全健康,才能更好的为国效力。只不过在体检的同时,准备让人宣传一下花柳病和注意生育安排罢了。” “花柳病,生育?” “嗯。”薛瑜细细讲了相关的内容,在她面不改色地讲起花柳病如何传染和如何带来危害的时候,还没说完话,端着茶杯的许袤,就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薛瑜示意陈关上前拍背,将散播传言从根源上让人不敢寻欢作乐的事,和盘托出,“许师有何教我?” 许袤呛到,好半天还没缓过来,放下杯子,“殿下此计……”他神色复杂,“甚妙。” 薛瑜坦然受了这个夸奖。 从古到今,男人对传宗接代和下半身的执念强到匪夷所思,后世的治疗花柳病小广告和壮x药物,哪一个不是骗、阿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那反其道行之,也没毛病。 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偷来香,但不考虑存在的恋爱脑、迷恋美色的情况下,嫖妓伤害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并且能看到实例后,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警惕起来。这之后再官方调整就方便得多了。 许袤的喉咙还留有些呛咳后遗症,声音微哑,“但殿下为何不放出消息,让旁人服其劳?” “嗯?” 这个建议的确不是薛瑜一贯会思考的方向,借力和借势她会做,但是并不常选,在自己能完成的时候,为免有人出来捣乱搞事,一般直接安排自己人就做完了。但这样真的好吗? 见薛瑜陷入思索,许袤继续道,“殿下与殿下之力为十,旁人为一,但殿下该知道,旁人引旁人,无穷尽也。” 他的说话方式,像薛瑜想的似的学究,但离刻板守法或者酷烈行事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说法十分容易让人听进去,薛瑜边听边点头。这是个简单的原理,就像六度分隔理论,或者滚雪球。 之前统贯小士族们,是为了让他们醒醒一致对外。设立新的靶子,上了她的战车的那些士族都会成为众人目光里存在的可接触到的榜样,以此弱化士族与皇室之间的争斗。从平衡两端,引导成为依附、或者不依附的一大一小两个层次。 东荆她引导着士族们听自己的,是用利益诱导。但利诱之外,也有着士族们为自家发展的考量。 薛瑜一直隐隐能触碰到,却不确定的念头被许袤的发言点破。 需要帮忙的人,并不一定真的需要帮忙,或许只是交一个朋友,扩大接触圈,框进来更多的朋友与蛋糕利益。而巩固她身边利益集团,或者说,齐国的利益集团,其实步子可以迈得更大一点。 -- 第689页 年长者的思考,的确能带来不一样的风景。 “平康坊那间剧院,排戏安排人捧场,炒热了气氛,这门生意的前景就好看了……正好我这次回来还没有与一些老朋友见面。陈关,记得安排。” 薛瑜思绪理顺了,她一个人让人建立剧院,虽然会有模仿者出现,但短期也很难与之相比。她现在不缺赚钱的路子,粮食丰收,各地士绅仿照东荆敲打一遍,国库就不会太惨淡,但在这个时候新入场,制定行业规则和“学习圣地”,才能更容易长久将新规则执行下去。 她对这个师父的接受程度高了一点。 “许师,眼下我有四件事要做……” 薛瑜乖巧地说出了自己的其他想法,说完前面三件简单的事,试探着提了一下,“天雷……” 许袤虽知道襄王会搞事,也很能搞事,更是见过了她搞出来的各种摊子,但没想到一见面就会被拿出各种各样的事情询问,眉头微锁,一笔笔写下来,做新的评估与整理。听到又一个新词,他眉梢一动,接下话,“止戈城陆将军不日抵京。” 火器这种杀器都告诉了许袤?薛瑜多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把皇帝对许袤的信任程度又调高了一级。 “是,先前许师教我,对草原的事,我有了新的想法……” 观风阁二楼的烛光整夜未熄,三更天的梆子敲过,薛瑜捏了捏眉心,将厨下送来的夜宵并早餐的甜粥接过,先把一碗送到许袤眼前,亲亲热热地卖乖,“师父为先,先来尝尝这个。” 一整夜的相处,让她确认了自己的一点想法。她不像多了个师父,反倒像多了个可以依仗的文臣。只是这个文臣年纪和阅历比江乐山等人都多,还会负责审核她提出的计划罢了。 送了许袤去洗漱,着人好好照料,薛瑜凉水洗了把脸,做了一套基础训练,才开始换朝服。 走出观风阁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许袤住的位置,灯已经灭了。 皇帝选的这个师父,也不知是靠什么点的,竟与她相当合拍。在一些她觉得会被中年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事情上,不仅没有反对,还认认真真做起了同类型的发散。 就是……许袤一直在查漏补缺,好像她还是个孩子似的。 或许,这就是被皇帝安排了的苦恼吧。 又一次早朝,看到襄王坐在前列的人,无一不觉得有些眼睛疼。监斩台下的血已经被新的覆盖了几轮,但钟简两姓的血,迅速唤起了人们对去年年末的记忆,纷纷在私下暗骂到底是谁脑子不清楚,觉得襄王失势。 襄王用她的血腥回归告诉了所有人,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曾有变。 去年年末的记忆太过深刻,一时间人人自危,薛瑜默默扫过整个含光殿,心里摇头:啧,又都变成鹌鹑了。 鹌鹑不鹌鹑的,大多数人不知道,但刚生出畏惧和担忧没多久,下一个沐日之前,朝中就组织起了新的活动。 体检。 一列列体检项目提前发了下来,评估自测量表上问的信息详细到令人头晕眼花,就好像真的要去看病似的,让人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讳疾忌医不想和医者打交道的不在少数,普通人想看病只能寻游医或者道观落单的道医求求好心,实在一个都找不到,就只能靠听闻的偏方听天由命。 但富裕人家往常除了真的怕死到疑心疑鬼的人,也不会在觉得自己没病的时候,还频频请人来看病。朝中从上到下,对太医署这次宣传的“每年定时检查”揣满了怀疑,找乔尚书串门的人都多了起来。 度支部部内忙得只差四脚朝天的小吏:“您说,太医署这是不是要巧立名目,多要点钱?”这是被逼钱逼出习惯性疑心病来了。 同品级的同僚:“每年检查,去年太医署找你们说了这事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要试药吧?”这是怀疑太医署想搞事的。 三传两传的,连他家中夫人都听闻了,忧心忡忡地来问,“怎么突然要检查身体,朝中是不是有人得病了?”这是对年初疫病记忆深刻,生怕再出什么乱子的。 乔尚书哭笑不得,“他们要钱就要吧,总不会害我们,没事。” 他作为仅有的知道这股风潮从哪里刮起来的几人,襄王既然没打算站出来认领,他也没必要戳破。反正,他大概了解过,这是好事啊。 太医署经过去年薛瑜和秦思的交流后,如今不仅接受外来医官考核,还会在京兆府附近借场地完成医者培训,经过考核后登记上岗。 安阳城里不到五家药铺,已经有几个游医在太医署挂了号,其中萧老医者是第一个记下名字的民间游医,在安阳城中一度名声大噪,顺便还改了药铺名字,开始正式接诊了。 从药铺和游医的组合,逐渐转向坐堂医生与医馆的组合,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尤其是本身有门路能请到太医署派人出诊的阶层,有没有城中医馆,没什么区别。不过,对于京中的百姓来说,却是大有不同。真的出了什么事,想找人救命的时候,人们骤然多了许多个选择。 就算再不关心这些事的人,也会在出现急病最惊惶的时候,被提前得到过相关通知或者培训的巡城差役、兵卒、或者有着几条游览线路的马车行车夫指点,找到能治病救人的地方。 但这段时间,有眼尖的人注意到,这些通过了考核的游医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坐诊了,细细打听才知道,竟是被叫回了太医署帮忙。对这些人能接触到官员们的羡慕的人不少,紧跟着在打听到底有什么事,能不能也从太医署占点便宜。 -- 第690页 就在“朝中公卿们注意身体健康,陛下爱护臣子让人为他们检查治疗”的风声刚吹起来的时候,沐日前的最后一天,上朝结束的各个官员们一个也没能走,先被引着走到了早上上朝时等待的宽阔平地上。 平地已经并不空旷,而是被一组组幔帐占据,依次标着“目”、“体”、“口”等等字样,下朝的官员们只需跟着宫人引导,挨个走进去就是。 幔帐并不隔音,有些话总不好当面问答。这时候人们才发觉,认真填表是多么好的习惯。哪里是太医署为了方便自身,根本是为了避免问诊时的他们的尴尬! 平地上做的只是初次筛选检查,只检查太医署整理出来的历年来朝中出诊记录里的常见疾病和问题,真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征兆,就会客客气气地从帷幔后面引走,前往太医署进一步分流检查或诊治,保障了官员们的隐私,也加快了检查效率。 当然,为了不放过一点问题,绝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就算初查没什么问题,还是谨慎地被请去了太医署做进一步检查。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参加常朝,等这批高官检查完,下一批则是各个官衙为分界线,依次前来检查。不管吏部年底考评能拿到什么结果,这次体检薛瑜一网打尽,能留下或升或降的人,是单位福利,得筛掉的人,就是吊在他们眼前的萝卜,或者最后一次的美好记忆。 体检进行得有条不紊,各个衙门结束,才是各家贵族亲眷,十分明显地展示出了入朝和不入朝的区别。京官加上大小贵族人数众多,一口气检查了整整两天,初步检查才做完,需要进一步诊治的人在太医署排成长队,光是发记录编号的小牌子都发了上百个出去。 作为从上而下的安排,太医署上下对这次体检相当重视,严阵以待应对“病人”大潮,连还在培训或者之前结束培训的民间游医都调来了不少负责打下手。 朝中从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六十多七十岁的老人,年龄跨度极大,病症虽有共性,但更多的还是千奇百怪,等真到了来请医生诊治的时候一般已经晚了。他们又不是变态,也不靠提成赚钱,当然希望越早发现,越好治疗。 忙是真忙,身体素质触目惊心也是真的令人害怕,但好在没有白忙。 完成体检的一部分人带着他们的体检单溜溜达达回家,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京中本就流传着“广播体操”的名声,秦思领着太医署从流传的一些古籍残篇里找出了战乱时的强身健体操,这一次正式公布出来,有心养生的跟着练,懒得练的也派自家人学起了养生食补。 说到底,就算不喜欢见医生的人,也都怕死。 而提前得过嘱咐的一部分病症的说法,则让大多数人注意起了隐私健康。有些玩得花的,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太医说的“影响生育、寿数”“浑身溃烂”等等内容,私下与几个狐朋狗友聚会,互相绕着弯子一对,背后都有些发凉。 莫不是真的? 再让小厮在平康坊一打听,年年总有些掏不起银子的人在平康坊沦落街头,没多久就问出了有些人烂掉全身或是什么地方的“异闻”。 一时间香粉美人不香了,酒也不香了,只想和红粉骷髅们保持距离。 平康坊中的异类平康剧院,就是这个时候开张的。 和别处的歌舞大相径庭的玩乐热闹,又能放松欣赏美色又不必接触,很快吸引了刚受到惊吓的这批人的视线。 而以皇城为中心的“体检”风潮,随着官员们的体检完成,太医署不再需要调来的人手打下手,民间的医者们返回后,才刚刚在京中扩散开来。 除了年事已高的萧医者,只想守着医馆给人看病抓药,并不指望做出什么声名外,其他几人离开前都迫不及待地询问过太医署负责他们的医官,能不能在民间开展体检活动。答案是肯定的,不仅肯定,太医署还允诺了会出人来帮他们做培训,这简直是一块大馅饼从天而降。 与太医署的太医们不同,民间医馆生存下去,需要的自然是病人,但见天遇到都是急病、重病,一旦救不回来,光是闹事觉得他们不尽心的,半年来就有不下十人。 因此,既能借着朝中问诊的事扩张名声,又能让人提前看病提供不少更稳妥的调养生意的“体检”,在民间医者眼里,也很有分量。 热热闹闹开展起来的体检大潮,将夹带的一些私货变成了“不传之秘”,反倒让人深信不疑。 薛瑜去过平康坊新装修过的那间剧院,邀请了不少人来碰面,邀请的人里,有之前绑上战车的那批,也有些新人。 亲眼看到了平康剧院的火热和有趣,在整个娱乐行业受到冲击后,站在平康坊各个花楼背后的靠山们,迅速找到了转型之道,苦苦请求着薛瑜点头让人来做些指点。 后面的事,就不是薛瑜需要参与的了。 剧院只需要负责有趣和进步,就像鲶鱼进入沙丁鱼群一样,吸纳新血、提高待遇、改变陪客的状态,都会随着行业的震荡完成。 齐国商队第二次出发后尚未返回,冬月已深。不管是农业司、邸报还是别的事,薛瑜都成功脱手,只等月底国子监考完试,再与杜祭酒深入聊聊教育的问题。 十一月十七,杀入重围的唯一一支女孩为主的蹴鞠队,进入了冬季最后一场比赛。 -- 第691页 薛瑜受薛玥邀请来观赛,但直到上场前,也没有听到她寻求一句帮助,说出一句害怕。 面对年纪比他们大、壮实、高大的对手,决出第一第二的这场比赛里,年纪最小的这支队伍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希冀着获胜。 之前发愁过万一的小姑娘,上一场决出胜负的比赛里被意外撞倒伤了肩膀,队友里伤了脚的女孩不仅没好,还伤上加伤,三个替补全部受伤轮换,可以说,整支队伍都是带伤上阵。 比起后世的足球赛,现在的规则其实还比较简陋,但相当精彩。 半个时辰的比赛里,薛瑜看到了如将士冲锋般的姿态,和兵法的痕迹,最后一球由薛玥撞开对手截下球射出,孙小娘接手,远远地能看到孙小娘脸上通红,泪水糊了满脸,用力以刁钻的角度踢了出去。 进球! 薛玥胸膛剧烈起伏,罕见地踢了全场,体力耗尽,踢出最后一球直接跪了下来,勉力站起后几乎站都站不稳,但还是走过去,扶起踢球后已然滑倒的孙小娘。 站在冻硬的土地上,薛玥回头,遥遥冲着薛瑜挥手,一抬手就龇牙咧嘴,显然牵动了肩膀的伤,但咧开嘴,还是笑得有些傻。她对着薛瑜笑了,站在场中不同地方,同时望向薛玥的喘着粗气的整支队伍,也跟着笑起来,都有些傻乎乎的。 他们输了,但也是赢了。面对强势的对手,拼尽全力咬死了比分,分数并列第一。 如今还不存在加时赛或者再比一场这种事,听到锣声响起停下跑动的另一支队伍,茫然地看了看旁边的比分牌,望向小不点们的眼神堪称敬畏。很难想象,这些没长大的小屁孩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唉,别骂了别骂了,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大后天还有考试吗?我受伤了,我是病患,你们得让着我!别说这个,我踢的两个球,厉不厉害?” “嘘——”夸奖没有,喝倒彩不少。 场中在宣布着结果,孩子们互相之间的抱怨与激动声音飘入带人来接他们的薛瑜耳中,令她一时失笑。 第298章 . 试验场(修)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法……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远远响起,掩盖在阴沉天色下的雷声之中,不甚明显, 几乎无人能辨认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第一场冬雪落下不久, 但大多数人都感受得到气温比往年这个时候要略暖和些,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下雨。为此, 国子监门前送考的马车上,多是叮嘱的声音, 要踏进考场的考生们,提前带上伞和大氅之类的预防雨雪的必备物件。 国子监提前停课修缮学院环境,除了学舍内部还能用外,到处都是挖出来的泥水,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不小心就会从铺出来的小路上走歪,踩进泥地里。 薛玥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了一跳, 维持住平衡踩稳, 好悬没脏了鞋, 回头时看到送她来考试的兄长还坐在原处,拍了拍心口,向后招手。大庭广众之下,她没有失礼地大喊大叫,只无声对着薛瑜张了张嘴, 就快步走进了国子监。 薛瑜读出她的口型, “我会努力的”,点点头,目送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前。 国子监连考两天,虽然不是完全的封闭式考试, 但也不许考生出来,美其名曰提前适应明年的考试,让学子们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薛瑜放下帘子,“走吧,别让陆将军等急了。” 正式摆出徽记的马车缓缓驶离国子监门前,薛瑜敏锐地从同样离开的马车上,众多的嗡嗡声音中,分辨出了提到她的声音。 “又打雷了……好像和那天挺像的?当真是天降神雷,为襄王殿下贺不成?” 嘀嘀咕咕的声音只说了一句,就被人止住。 “天雷”的议论,之前就在京中蔓延过一次,只是上次说的天罚云云,都是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这次风向一转,在皇帝允许下完成了舆论导向,因为是夸奖不怕结仇,说的人腰杆子都挺直了,一时竟成了共识。 ……不得不说,有些事用迷信的方式来解释,还真的挺好用的。难怪各个皇帝左一个天命,右一个梦见星星入怀仙人指路。 东荆时这样乱飞的传说就出现了三次,一次是电灯,一次是避雷针,最后又轮到了石油燃料。 对权威和高大上的造神运动,不管是信仰还是偶像,在哪个时代都存在。天子的崇高地位,现在世家刻在普通人心里的敬仰,也都是这样的造神运动。 越是世道糟糕,越是神佛盛行。用后世的话来说,现充已经足够填满自己的内心,就不会太依赖于另一些心灵寄托。 薛瑜并不想靠忽悠和欺骗获得尊敬,但是,如果这样的问题无法避免,与其放弃舆论阵地,不如先一步把握在手心。 破除迷信和建立偶像,配合得好的话也并不冲突。 薛瑜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后半段喝茶的许袤。 这些天她走到哪,这个便宜师父就跟到哪。是不是在搞监督另说,但起码,他给出的一些建议和引导,的确带着她走出了一部分牛角尖误区,没被他提出异议的事,以文臣的角度来看,经过他梳理的事情都既能配合她的想法,又很圆滑地适应了各个不同群体的利益。 对这个人,她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 “殿下想问什么?”许袤还低头在喝茶,眼皮都没抬,却好像看到了薛瑜的疑惑。 -- 第692页 薛瑜没和他客气,整理了一下措辞,问道:“嗯……听闻夫子长于法度,持法家之道,但观夫子处事,却并不像。” “殿下以为,法是什么?” 薛瑜不假思索:“法是秩序,是保护,是公平正义,是道德底线。” 许袤讶异地抬眼望向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桌面,以发泄自己心中猛然生出的激赏。不单单是薛瑜一人觉得两人配合愉快,许袤也这样觉得,在一些步调上虽然许袤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方式,以辅佐引导为主,但也能感受到在大部分思路上发生的碰撞与贴合。 他不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旁人,但这一次,薛瑜又说中了一部分他内心的观点,好像天生就该来做他的学生。 只可惜迟了许多年。 许袤努力回想过往还在宫中行走时,对薛瑜的印象,却只能想起一个在大人们面前习惯一声不吭、有些孤僻的小孩轮廓。 他走神一刻,对上薛瑜疑惑目光,收回心神,缓缓解释,“铁面无私,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确是法。法,是公平,但更重要的是人。我们设定了一个规则,但是这个规则并不一定能够适应遇到的全部情况,那么如何处理,如何让人接受,如何调整规则来贴合正常规律,如何让规则想要达到的公平正义目的实现,就是后面需要做的事了。” 许袤的目光在薛瑜身上停了许久,他最终恳求皇帝同意他来做王傅,又何尝不是在薛瑜身上看到了属于法家治国的影子? 薛瑜点点头,“我明白了。” 马车驶出京城,一路走近行宫,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只当是去年的一切重演,有些好奇到底还会能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这次会出现的新鲜事物,一般人很难见到了。 以鸣水附近的隆山山脉为中心,向外十几里都停止了耕种。 边角处有小士族家的田地,但冬季地里都闲着,也没人会来,只是时常见到巡逻,嘀咕一句襄王殿下如今出行阵仗颇大。 属于公田的部分,则提前被迁离了一大半,正好冬耕种下麦苗后有一段时间可以不频频看顾,有公家管着生火安居,只会偶尔好奇一下附近在发生什么,并不会多嘴多舌。 马车快速赶过鸣水县,薛瑜在车里远远能看到熟悉的路口与城池轮廓,但这次并不是来见故人的。加快速度进了隆山行宫,被驱离了大半人手的宫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从草场往军营方向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执行命令的兵卒们对着薛瑜行礼,等马车走远,才用眼神交流着议论起襄王的威仪与俊秀。 离军营还有一段路,走入岔路,守卫的兵卒全部消失,严密的防备内被隔出了一段真空地带,先看到的是一排排水缸和挖好的沙土,下过雪不久,沙堆上还留着一丁点残雪的痕迹。 到了选定的凹陷山谷,才重新看守重重起来。人也变得多了,在穿着软甲的兵卒身边,抱着纸笔和尺子交头接耳的人躲在盾后,眼巴巴望向前面。 看他们的样子,薛瑜就觉得熟悉,这不就是在试验场等着跑数据和下场做实验的研究员们的样子吗?她可太熟悉了。 她写了火器需要的配比,也口述了制作过程,但是进一步研究和调试比例,都交给了后面的匠人和军人来做。看这个保护的谨慎样子,看来,他们的确把她的反复警告和提醒听了进去。 估计是为了保密,借阴天掩饰声响,之前下雪的时候听到过“闷雷”声,今天才是第二波,薛瑜也不太清楚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 军中动作很快,在京郊选到的这么一处保密试验场,除了吵了些之外,目前薛瑜还没看到弊端。 风从山谷中打了个弯,吹出淡淡的硫磺硝烟味道,薛瑜换了马,与许袤一起,被亲卫和引路的兵卒护着往高处走去。 “嘭——” 又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不比在京城和路上听到的声音,仿佛就在身边炸开,震耳欲聋。薛瑜摸了摸照夜白的脖子安抚住被惊到的马匹,身边跟来的人骑的马大多也都被吓了一跳,嘶鸣阵阵。不光是马,连亲卫们都满脸警惕,人墙紧密地围在薛瑜身边,生怕出事。 “不必惊慌,是我们的东西。”薛瑜没有再多解释,往前走,远远看到站在崖边俯首看向底部的中年人,一身甲胄未卸,紧紧盯着下方,连有人来了都没注意。他身边蹲着的人,穿着打扮和山下见到的那些人有些像,应是分了多个位置在记录数据。 带着许袤到处跑还有一个好处,薛瑜能再见多一些人,权限也被放得极大,随手从将作监带出来一个千里望,不过是小事一桩。 薛瑜没打扰早到的陆将军,拿了望远镜从崖上往下看。 过去这个山谷是什么样子她不清楚,但现在下方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土坑,丝毫看不出植被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被重火力犁了几轮似的,从未完全散开的烟尘里,露出翻开的土壤,焦黑的大坑和碎裂的木盾、铁盾、石块的碎片到处都是,或许是摆在原地用来测试的稻草人身上火苗未灭,远远抛飞出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崖上很安静,只有呼吸声,爆炸的余波过去,嘀嘀咕咕狂热地做记录的匠人的声音骤然响起,“石墩、木盾、铁……啊,下一个是第十三号比例……”听起来就像科学狂人。 -- 第693页 匠人的声音惊醒了旁边的人,他一回头看到身形单薄的少年人,先看了一眼背后的许袤,拱手向薛瑜施礼,“臣陆恪,拜见襄王殿下。” “小王来迟,教陆将军多等了些时候。”薛瑜指着下方,“不过,看着这些小东西,应当也不至于无聊?” 一开口,陆恪就听出了襄王与去年送千里望时的不同,变得更乐于掌握节奏和局势。 这是好的变化。 皇帝倾向于哪位皇子,对守将来说,在正式登位前并不重要,但是不管哪位,进攻性都是加分项。强势的未来君主,不会让武将担忧,反倒会点燃热血。 第299章 . 战争计划(二更) 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 陆恪笑着接过话头, “还没谢过殿下研究出的各项东西,千里迢迢送到止戈,让日子过得舒服了许多。今年马都多怀了十胎, 有粮草, 有肉吃!今年狄罗再来挑衅,非得端了他们老窝不可!” 金黎边境的对峙, 给齐国边境线减轻了很大压力,连骚扰和窥伺都不常见了。但一旦迎来骚扰和进攻, 齐国边境线的将士们也并不畏怯就是了。水泥加固、粮草准备、军械更迭、疾病治疗和培训等等,都是增加战力的事,而这些背后都有着襄王的影子。 “那都是我该做的。”薛瑜挥挥手,止住这个夸夸话题,“陛下召将军返京, 此事交于我来与将军推演,若小王哪里判断有误, 还请将军不吝指出。” 陆恪神色一正, 看过皇帝手谕, 才行了个军礼,“臣自当从命,请。” 薛瑜听出了他对自己的些许不服气,从命建立在皇帝的命令上。在军事上她的确没有打过漂亮的仗,基本也是在学习途中, 被怀疑也正常。 火器研究还在继续, 陆恪的返回既是辅助测试,完成火器在战场中的假设判断,也是来亲眼见证火器的威力,对保证新计划的杀手锏心里有底。薛瑜过来本就是来接他的, 在爆炸声中,两人一起下山。 刚进四周清理干净的营帐一会,守在门前的陈关就听到里面的震惊喊声,“出击?!” 上一次出征,还是十一年前,陆恪不自觉攥紧了手,捏出深深甲痕也浑然不觉得痛。 越是做边将的人,越清楚齐国到底是在什么状态下努力勒紧裤腰带供应边关运转,就像东荆薛猛曾自嘲过的一样,他们不是跃跃欲试、脑子里只有建功立业的小兵,闭上眼看到的除了粮草就是国事,牵一发动全身。是他们不想打吗?是不能打。 但现在…… 陆恪眼中发亮,呼吸都变粗了,在屋子里绕着转了两圈,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当真?” 薛瑜无奈摇摇头,“将军理解错了,不是出击,只是收复失地,将边线推进到燕山一带,建立围场和堡垒。” 这和出击有什么区别?! 陆恪脸上明显的写着这九个大字,薛瑜端正神色纠正他,“我们有武器来保卫我们自己的安全,但是起码现在,我们不是去打仗的。” 围场建立还是以吸纳和经营为主,压缩和削弱草原大部落的生存空间,伺机而动,稳扎稳打会好些。 陆恪听了薛瑜的解释,还有些不认同,但脸色多了些复杂,低头在沙盘上重新标注起来。 冻土开垦、牧场构建、选择堡垒和哨卡点……这都是需要他操心的事情。 “殿下把那些狼崽子想得太好了。”陆恪嘟囔了一句,看着从刚刚他推演战局开始就认真旁观的薛瑜,有些泄气,“我们经营围场富庶,必然会招来觊觎,接受他们的逃奴和逃难的牧民,恐怕后患无穷。殿下不晓得,对狼崽子,不需要仁慈,只有打痛了他们才行……”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将军觉得,我是不想和草原发生正面冲突?或者说,挑起冲突?”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可能?” “东齐被胡虏入关灭国,乱世中西齐出梁州抗狄南下,才止住西北边同样在铁蹄下陷入糜乱的局势,立国百年,北部边境遇到的草原部落骚扰乃至大战,共计一百一十三次,最后两次,一个在十一年前,一个就是去年他们否认了的骑兵骚扰……” “死在边境线下的人,不计其数。北方苦寒,中原繁华,我们睦邻友好,愿意分享知识和技术,但当他们选择掠夺,就是我们的敌人。” 薛瑜认真看过这些年的战报,每一封都深深钉在她的心里。 “私心来说,我的确不想要战争。但我也不害怕战争。富庶不是我们的错,但只要有贪婪的人,狼就会来。贫穷也不是我们的错,但只要有恃强凌弱的人,狼也会来。所以我希望将军做的,只是在开战前,更好的保护我们的将士。” 薛瑜看着陆恪笑笑,念出后世流传很广的一句话,“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根据她来这里后看过的史书,和过去的历史课上的内容,几国在同一片大陆上存在,文化相互影响交流,资源相互争夺,统一是必然趋势。齐国在慢慢富庶起来,在楚国意识到变化之前,在觊觎的目光再次变得贪婪起来之前,她选择主动出击。 战争是残酷的,可以分化击破,寻求同伴,但说到底,尊严和善良,都得以铁血的权力和实力为后盾。而实力,又建立在强悍富庶的国力之上。 就像陆恪说的那样,只有打痛了、打退了、打得不敢伸爪子了,才会有新的变化产生。只是觉得齐国平稳才选择逃来的人,才会用新的目光看齐国,才会吸引更多的人到来建设齐国。 -- 第694页 因为那时候他们就知道,齐国真的有这份实力,可以维护这份和平。 但是能避免的死伤,薛瑜就不想让人选择用命去填。她不喜欢战争,但如果要统一,她更希望是以自己的方式。 有了堡垒,虽然在这个冬季到春夏里暂时需要国内供应供暖和粮草,战线拉长,但也会成为向外扩张的桥头堡,保护出关的将士们的安全。 陆恪被薛瑜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人到中年,鲜少有这样像毛头小子一样激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才压下从后背蹿上来的战栗激动感,“……臣遵命。” 薛瑜俯身在沙盘上圈出的围场位置旁边,插上属于狄罗的小旗,属于齐国和狄罗的两方,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相撞,看上去紧张到一触即发,陆恪紧跟着排布了兵阵,细细讲给薛瑜听,打仗的冲动呼之欲出。 薛瑜按住他越说越激动,就差一口气摆去金帐汗国大都的旗子,声音轻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一旦开战,不必伤平民,也不能劫掠。我想将军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为了征服草原而战,也不是为了掠夺草原的牛羊金银而战。胡人贪婪的想要更多,中原被入侵了一次难道也变成胡人了吗?” 和正规军打仗,生死有命,但屠戮平民、抢掠平民,是决不允许的事。 受够了战争的痛的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永远也不会将战争变成伟大的事。 陆恪的赞扬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天才吐出口气,无奈地点点头,“是。” 他的第一感觉的确没出错,这位襄王殿下,对武功扩张基业,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若说她只是想要守成,却又不对。 许袤静静守在旁边,看着中间商量这件事时经历过“打还是不打”的纠结的襄王绽放光彩,挑起将军的激动,又留下无奈的感受,但不管怎么说,襄王的痕迹都深深留在了守关重臣的印象中。 他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薛瑜在彻底想通之前,还曾思考过能不能齐国偏居一隅发展自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亦或者是直接掠夺,让战犯为奴,征服后,重新在这些土地上建立起她认为对的秩序。 但也仅仅只是想过而已。 心软又坚定,想要权力却又不是为了征服和享受,更多选择温和方式给人留有余地、留有可能,但不代表着她丝毫不愿意接触酷烈手段。这或许就是襄王最特殊的地方。 薛瑜感受到许袤多看了自己几眼,回头把没参与讨论的许袤拉过来,继续讲她的想法,“沿围场几里,可以开榷场交易,草原人不是全都是坏种,我和秦医令商量过,军中医官的培训里会增加常见病治疗,希望将军理解……” 后面就都是用利益分化和筛选合作者的部分了,薛瑜在行宫等了两天,在陆恪完完全全看遍了现在的火器研究后,总算等到了之前派人在雍州北部寻找资源的回音。 石油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存在,薛瑜带人经过古籍和其他佐证确认,圈定了一部分范围,派人去找齐国国境内自己的石油田。 好在古籍中记载已过百年多的石油田,并没有随着时间消耗完,反而由于有毒,和当地并不明白如何使用,被列为了禁地,保存至今,根据去探查的人回报,储量应该还相当丰富。 陆恪对之后的安排基本心里有了数,留下来只是在等待要带回止戈城的武器储备,和看到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手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看着薛瑜带进来一桶黑漆漆散发着刺鼻味道的玩意,有些难以置信,“这种水,也能点燃?” 呼—— 火苗乍现。 在看过石油点燃后的迅速燃烧速度,和一般难以扑灭后,陆恪听到转述的雪山下估计有一个小型湖泊大小的石油田的印象,才终于变得清晰而恐怖起来。 陆恪脸色难看,“会拿这些来烧城?” 这烧起来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可能是城,可能是粮仓,可能是战车,可能是人。”薛瑜让魏卫河拎走石油桶,“对石油的研究我会带着人继续,国内油田出产暂时还不能让将军带回去,这次只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过,有火器这些压阵,应该出关问题不大。” 隆山军营内部的爆炸试验场还在继续,初步测试成果,将随着陆恪一起返回止戈城。和火器们一同离开的,还会有经过东荆农科院筛选的一些种子、堆肥和种植方法,只等到了止戈城继续发展。 第300章 . 棉花与狼(二合一) 先进带动后进…… 对于边境的种植问题, 薛瑜本是想一步到位,让农业司整理清楚资料和完成内部了解后,去给各地公田做统一培训。 但农业司需要得到的配合和人员调动给了吏部极大压力, 杂七杂八的交接还没折腾完, 只组织起了一个小队伍的农业司雏形的大部分人,还是跟在从东荆调回来的农科院的人手身后在做基础了解。 显然, 想要让坐在皇城衙门里的京官们能投入使用,还有一段路走, 就只能暂时先这样。 冬耕和春耕暂时都不会耽误,再又一次收到时间的保证后,薛瑜给了他们最后通牒。赶在吏部年终考评结束前完成不了新司组建,任何一个从别处调来的人手的考评都不会太好看。 事实证明,适当的威胁还是有用的, 在薛瑜在隆山行宫停留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京中传回来的组织业务培训的消息。 -- 第695页 边将返京, 觐见皇帝是必备流程, 陆恪的流程只是被火器耽误了一丁点时间。 薛瑜带着陆恪一起回到京城, 皇帝对她的安排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当面对着陆恪说了“襄王若哪里有错,不必惯着”,听上去口气严厉,但……薛瑜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像包庇小孩的家长。 尤其是, 她去接薛玥放学的时候, 和杜祭酒见面,嘴巴里不自觉秃噜出一句“多谢夫子们一年来的照顾,不必惯着她”的时候。 因为国子监安排出现意外,不得不将副科考试延后了五天才彻底结束“期末考试”, 薛玥并不清楚兄长出行了一次刚回来,反倒相当高兴。时间线拉长有利于她们这些大小伤号养伤,特别是对于需要手脚活动的副科考试,简直是天降喜讯。 但听着兄长“铁面无私”的话,薛玥还是低着头嘟了嘴巴。 杜祭酒看着兄妹俩,自然不会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笑呵呵道,“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五殿下这次有几门都夺了魁首,其他也不差,我们宠还来不及呢。谢就不必了,都是五殿下用功刻苦。” 考试时间长,在最后一天考完的时候就都放了榜,学生们离开前还集合起来听了一遍讲话,对谁考得好谁考得差清楚得很,同学舍或者同水平的学生里面最出风头的,就是薛玥的几人小队了。 学习好的学生,都是老师的宠儿。就算有重男轻女的老师,也不会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表露得太明显。 围着国子监院墙看榜的人挤成一团,里面被议论最多的,就是各科头名,薛瑜听到了不止一次薛玥和她的小伙伴们的名字。 薛瑜揽着薛玥肩膀,唇角翘起,脸上格外有光“小五用心学习,但夫子们的教导也必不可少。谢还是要谢的。” “阿——兄——”薛玥刚爬上马车,就怨念地回头拖长了调子叫薛瑜,连马车里还有别人都没注意。薛瑜按住堵住马车门口的小脑袋,没让她多说话,对车内颔首,“许师,阿玥考得不错,我想带她去外面转转,但她不太想去,您有什么好建议吗?” “?!”薛玥这才反应过来有什么问题,手忙脚乱地后退,出了马车门躬身站在车辕上,涨红了脸,“许、许师,抱歉我……” 许袤看着他们两人相处,唇角泛起浅浅笑意,阻止了薛玥的道歉声,“当然。小女像公主这个年纪的时候,拘在屋中读书还要嫌闷,冬日最喜去城外看雪,殿下想出行,不如等某日落雪,驱车去行宫再小住几日。” 虽然两人的母亲不是一人,长大的环境接触也不多,但这能友好相处,甚至有些亲昵的模样,无一不说明了薛瑜决定将这份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用羽翼庇护年幼的弟妹。总的来说,利大于弊,许袤乐见其成。 薛玥的成绩为她赚到了一套新衣裳,小棉袄出自尚衣局之手,全部穿起来的小姑娘看上去像一个糯米团福娃,可可爱爱。 益州棉花丰收,尚达不到普及又低廉的价格,在大面积棉田出现前,棉布做为新的奢侈产品使用还是不错的。韩北甫手中的棉花本想要当做高端产品推出,但高端产品就注定要有物以稀为贵的限制,收拢资源禁锢发展,这是薛瑜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集权上层来说,节俭是自律,但不代表没有这些资源,冬季要保暖从稀罕的蚕丝到各种皮毛,足够薛瑜用了,多出棉花一项,是锦上添花,但对其他研究进展和军中乃至普通百姓使用来说,意义完全不同。 经过薛瑜提议和政事堂议事通过,京城对益州郡白叠子花产业进行了严肃下令调控,韩北甫最终上书来表示在和东南方的几个郡县协调,好联手完成棉花扩张种植。 但在下一年的夏季结束前,棉花还是一个正在扩张培育的新事物,维持市场运转的份额属于益州郡,而上贡进宫的部分,本也只有皇帝和皇帝允准的薛瑜手中有份额。 给薛玥的小袄用了薛瑜手中截留的部分棉花份额,做为奖励。剩余的薛瑜一些做成了月事带,没完全留着自己用,另一些安排尚衣局对棉布进行进一步研究。 棉制品的扩张是必然趋势,尚衣局这些绣娘与织女们,虽然不能自称是当世最尖端的人物,但也相差不远,提前对棉布处理和如何保存、如何最简单快速纺织进行研究,当原材料丰富的时候,她们就是走在前列的一批人,刚好能来教别人,发展产业。 毕竟,只为皇室和官员们做事,其实是埋没了这批优秀人才。 既然技术过硬,当然是要继续在技术领域发展,先进带动后进啊。 薛瑜多夸了几句尚衣局的主事女官,年过中年的妇人不自觉红了脸,“殿下言重,下官恐不堪重任。” 她低下头,连看都不敢再看对她们这些听起来是宫中女官,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人当做奴婢看的女人们寄予厚望的襄王,盈盈俯身想要跪倒施礼,就被薛瑜让人托住,有意放硬了声音,严肃问道,“怕担不起担子?那不如换人来做吧。” “这……”女官一惊,猛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对上襄王温和含笑的眼神,“不想换人,就好好做。” “是。”来自东荆和朝中的传言,在女官心中打了个转,她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未来有些怯,但更多的还是期待。或许,真的能行? 薛瑜调转视线,看向穿上小袄在铜镜前转来转去喜不自胜的薛玥。小姑娘换了新装扮,正是爱美的时候,脸上笑意让看过去的人也不自觉笑起来。她连头上的绒花也换了新的,在碎发间随着走动颤颤露出杏色花苞,除了镜中有些失真的颜色有些煞风景,倒是没别的问题。 -- 第696页 由于需要的试剂配比材料当前难以制取,尽管薛瑜知道银镜反应的原理,但玻璃镜的镀层问题始终没能得到解决,还在从认知和制备研究的路上缓慢攀爬,想要换上玻璃镜,就得看看实验队伍的运气和速度。还好大部分人也用习惯了这样的镜子,连薛瑜也一样。 得了奖励的小姑娘连走路都是快蹦起来的,但失礼的状态也只出现了一瞬,她走到尚衣局门前,捏住薛瑜衣袖,“谢谢阿兄,我很喜欢。” “出门还是得记得加斗篷。”薛瑜低头为她束紧了斗篷领口,拍了拍薛玥脑袋。 两人一起往回走去,薛玥在尚衣局还能压住自己的好奇,但在只有她和兄长的人手的时候,好奇心就又冒出来了。 她边走边忍不住捏着自己的小袄衣角,进了观风阁,薛玥仰头问道,“阿兄,所以,这件衣服里面装的是羽绒吗?不,不对,或许是羊毛?”对柔而蓬松的内里猜了几个相关的东西,都刚出口就被她自己否决。 想了半天,薛玥也确定不了内里是什么,只能眼巴巴看着薛瑜,指望她答疑,“阿兄,告诉我吧。我猜对了吗?” 一行人刚进门,被寒风吹了一路,薛玥鼻尖有些微红,看上去可怜可爱。面对妹妹信赖又期待的眼神,薛瑜哪还会卖关子,直接揭晓了答案,“是白叠子花,现在定下的名字也叫棉花。” 不管是公社联合体的尝试或是国有养殖场的计划,都还在进行中,薛玥能提出羽绒这个词,还是这段时间来观风阁时,在一部分薛瑜没有避着她的议事中听到的。 羽绒服的准备,去年在鸣水薛瑜就示意安排下去,鸡鸭鹅养殖易得,身上的羽毛就算再少、再比不上羽绒的质量,但乱七八糟织进被子里,也总比杨花和芦花保暖。事实上,突击养起来的那批鸡,和它们的毛毛,带着臭味的同时,也的确带来了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 “绵花?”薛玥疑惑,她认知里的绵,只有丝绵一种,试探着问,“蚕丝绵?” 薛玥听到答案,还在记忆里努力寻找相关内容,薛瑜看着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的确该对外界各行各业的信息有所了解,不求精通,但国子监培养的是即将或未来将入朝成为国家栋梁的人才,只会读书可不行。看薛玥就知道了,从一个棉袄,可以推测出很多事情,以此为支点展开做事,但不了解的人,就只能无处下手抓瞎。 杜祭酒的帖子已经送来,几天后和他的见面议题,也基本确定。 薛瑜引着人进了书房,提笔写下“棉”字,耐心解释,“此物原产西南,或许也有西域传入的部分种子影响,秋收后能织布,也能做保暖的填充。” “西南……这个我知道,益州布!”薛玥总算抓到了一个她知道的事情,眼睛亮起,看着薛瑜,像是在等一句夸奖。 薛瑜自是不会吝啬的,“看来阿玥很注意观察身边的变化,真聪明。” 薛玥与兄长一起用了晚膳,高高兴兴离开观风阁带着新衣服回了住处,观风阁的灯却没有早早熄灭。 薛瑜还在给来汇报的实验人员分析步骤,就被人叫去了政事堂,皇帝和陆恪都在堂中。 在陆恪离开前,一直被紧张盯梢的金黎边境出现了新的变化。 “看看吧。”皇帝让常修将军报转递给薛瑜,摘下做好不久的眼镜,靠在椅中阖目养神,常修递了文书,转回他身边为他捏着额头。夜已经深了,对于要养生的中老年人来说,熬夜实在是个损耗大的活动。 不过,薛瑜对皇帝的注意力很快被军报内容拉走。 金帐汗国压境的十几个部落,从入冬后开始轮调撤走,原本还摆出了只是轮换着在秋冬季护送部落去过冬地点的样子,调走后很快补上了新的部落人手,但人数逐渐变少。 等到数量引起注意,在过去的轮换时间里没有新部落抵达,探马发现不对的时候,边境已经只剩下石勒部和几个小部落,完全称不上领兵压境,只能算是正常的戍边状态。 只不过对于金帐汗国来说,也不常见这样正经的派兵守着别国城关的“戍边”罢了。 要说之前十六个部落集结,能勾起黎国警惕严阵以待,调动全国兵力对峙,现在这点人手,守城就只需要留下倍于往常的兵卒警惕。 “狼来了。”薛瑜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子故事。 石勒部的兵力还有一部分在雪山石油田,也就是说,现在金黎边境的草原人其实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以他们的弱势去碰黎国的强手,示敌以弱,不是诱饵就是昏招。或许这个冬天还会进行几次试探性的攻势,但开战?薛瑜不觉得楚国和金帐汗国会选择这么恶劣的季节。 “说说?”皇帝沉吟着点了薛瑜一下。 薛瑜收敛心神,将自己的考虑说出来,“冬季本不是草原惯常发动攻击的时候,若南北夹击,冬季也并不利于楚国发挥自己的优势。那么,如果他们撤军并不是想要立刻开战,收缩或许是为了在开战前保存实力,但儿觉得,更可能是想要麻痹黎国……或者,我们。” 只维持准备开战的攻势,却迟迟不打起来,是最消耗人激情的,尤其是需要消耗大量财力人力的时候。黎国被消耗了大半年,为了金帐汗国的攻势,甚至放弃了自己国内的一些治安问题,再有压境的事,很可能造成误判。 -- 第697页 她偏头看了一眼陆恪,沉声道,“北部边境需要小心了。” 战争的压力已经出现。 陆恪向皇帝抱拳,单膝跪倒,“臣立刻出发,定为陛下取燕山。” “今冬老三代朕巡长城,不必打出名号,私下赶路。” 皇帝长身站起,目光锋锐若鹰。 薛瑜低头应诺。 北部边境线拨去的水泥匠人和遍地开花的水泥工坊,是为了加固边境线城池,工部验收情况已经汇报回来,薛瑜之前在政事堂的文书中见到过。但私下赶路,意味着钦差微服私访,皇帝这是要在攻势开始前,查全部边境线上可能存在的问题,提前解决。 除了她平稳的家里蹲研究日子过到了头,薛瑜其实没什么好拒绝的。 她正好还想去雍州北石油田走一趟。 雍州最北边就是边境线,加快赶路还能在大年初一前赶回来,私下探访,行事隐秘,连准备都是悄然进行。 在离京前,薛瑜去完成了之前的邀约。 她与杜祭酒的二次见面约在国子监,提前了一点时间,一天多不见,国子监里的院墙和树木都大变了样,看上去比之工地也不遑多让。 杜祭酒搓着手引薛瑜进门,多看了眼跟在旁边的许袤,猜不准这位他曾见过几面的前州牧到底是被贬成了襄王属官,还是别的缘故跟在襄王身边,见薛瑜无意提示介绍,有些尴尬地转向已经踏入房门的薛瑜,“殿下见笑了。” 薛瑜将手中纸卷放在一边,杜祭酒目光落在上面一瞬,没敢询问那到底是什么。既然见面没给他,大约不会是见面礼之类的存在。 杜祭酒心里揣摩着襄王要和他见面的用意,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还没完全搬空的陈设,除了字画就是各种文书,看得出来,杜祭酒的生活时间被安排得相当紧凑。 薛瑜:“本王记得祭酒此次向工部申请的修缮和建设里,包括了净手处和旧居改造?” 杜祭酒连连点头,“殿下百忙中拨冗关注国子监,实乃上下师生之幸。” 马屁拍得响亮,但薛瑜没有和他绕弯子,将自己对国子监的一些设想说了出来,从分科分系,引入选课等等,到军训和校园比赛,末了添上了从薛玥的表现确认的想法,“……农为国本,百工为国事进步,诸学生皆为未来栋梁,怎能毫无所知?”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是养硕鼠蛀虫之道,祭酒当知,全面发展培养,才好让学生在入朝后更好的做事。” “国子监向来是仕林圣地,治学修习皆是上上之选,不过,本王听闻年初民间办的那个群贤书社,培养了不少通过了考试的胥吏,今年的考试他们也请了新人,对选官有了些心得,这……” 杜祭酒听着襄王的话,眼皮忍不住微微抽搐。谁还不知道,群贤坊蜚声京城的那一摊子事,都有襄王出手? 不过,襄王说的也是实话。 国子监如今不过是占了官方的优势,用书籍和新学识,从世家族学勾来的各个夫子身上堪堪积攒起了一点底气,过往被士族族学看扁、鲜少有人愿意入学的记忆尚未消散。比拼无处不在,万一国子监考试被群贤书社压了一头,那可真是丢脸丢得里子面子都没了。 杜祭酒想到此处,脸上的笑真诚了许多,“殿下所言甚是。”他急急在薛瑜张口前插话,“臣想先记下殿下刚刚提的事情,年纪大了,万一记错一项,总不好再劳烦殿下来指点。抱歉得让殿下稍等一刻了。” 拿出纸笔,这会才是认真听取意见的态度了。 薛瑜淡淡一笑,“既然国子监培育的是栋梁之材,那么从结果倒推回来,我们希望学生成才,在不同的人才成长背后需要了解什么,就是国子监需要教授的内容。这样一来,就能划分出许多学生们可以增加的课程,当然,初入学的学生暂时对未来没有划分,短期我建议还是以辅修课程来让学生自行选择分支……” 在薛瑜的建议下,新一年度的国子监学生们,将迎来军训、晨跑、早操、耕作、日常打扫和运输工作等等一系列自理能力和认知世界能力培养计划。 “做好事不留名”的薛瑜,在杜祭酒的感动目光里,严词拒绝了他宣布这些内容都出自她的建议的提议。 沉浸在薛瑜描画的学生们个个成才的未来里,作为教育工作者,面对这样清晰又美好的设想,杜祭酒简直毫无抵抗之力。 有了许袤在旁边提出疑问和复核后,薛瑜有一段时间没有经历过这么顺畅的观点倾泻了,杜祭酒尽职尽责地做着捧哏,在薛瑜越说越顺,已经吐露了“考级”和“职业资格考试”这些词汇,即将进一步说出在和许袤第一轮议事时就被否决的超前观点时,听到了旁边的低咳声。 薛瑜望向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许袤,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过了线。 “殿下?”杜祭酒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提醒突然停下的薛瑜。 薛瑜将一直放在旁边的纸筒拿上桌面,拆开封条,推给杜祭酒,“这还是本王去寻苏师借出来的,祭酒可以先看看,天下之事皆在其上,国子监想传名四方,未尝不能考虑以此物为载。” 墨迹未干的纸筒展开,密密麻麻却又有着独特排布规律的字迹显露而出,右上方,几个大字占据了第一页纸的十分之一,比其他的字都大了不止一圈,极为显眼。 -- 第698页 《大齐要闻》 杜祭酒不自觉手一抖,从捏着纸张转成了捧着。 这竟是皇帝铁画银钩的笔迹。 看上去不是亲笔所题,倒有些像新出的那些书一样,是印出来的。 这样的读物,杜祭酒和他在秘书省藏书阁里曾看到过的前朝邸报残片比较起来,这份更为清晰齐整,大小字型的排布说明了重要程度,还有图画穿插其中,阅读起来并不累人,他往下看去。 第301章 . 《大齐要闻》(修) 8k营养液加更…… 读物开头, 紧跟着的就是“设立农业司,并由农业司主导,将在一月中旬开展第一次农业培训”这一消息。 在度支部下设立的农业司, 前几天杜祭酒听说过, 只不过这件事与他国子监无关,因此他不曾看到下发的公文正本。而在这份的“要闻”里, 没有像一贯见到的上传下达的公文告示那样,只做严肃通知, 而是弱化了通知中可能有的详细内容,仅仅将这件事说清,又加入了农业司第一任郎中的问答,让人对相关事件有了了解。 对于事件的非直接下属来说,这样的了解程度已经够了。 再往下翻, 是“禁贩楚国酒令”。 杜祭酒不曾听说这件事,不由生出好奇, 细细一看, 才知道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太平道祸乱国内之事, 对于与楚国道士有密切相关的几种酒,实行了禁止入关政策。由于那些酒极为特别,一旦在国内发现,尤其是官员、士族和军人购买贩售,将以降职和关押做处罚。 太平道投毒和害人的事, 经过半年多的宣传, 已经人尽皆知,虽然没有切身体会过灾难的人对太平道只有一点印象,但也是坏的印象。 “楚国追捧这几种酒,真是不怕死……”杜祭酒咕哝一声, 被自己的声音忽地惊醒,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听说奇闻异事,而是在看襄王给他的读物,紧了紧心神,继续认真阅读起来。 翻页后,在许多事情中,他还找到了写到国子监的内容,里面提到了国子监的开学时间和翻修装潢将添加什么,预计耗费和会为师生们带来的变化,在纸面上看到自己努力推进的事情和点评,是一种别样的体会。 农业司、禁酒令、国子监放假和翻修、东荆公田丰收、益州棉花出产……太多事值得关注和惊喜了。 有了什么发现,有了什么变化,具体将由什么通知……报纸上的报道,既是一种对公文的再阐述,也是一种观点和态度。在阅读者不需要进行深入了解,只需要知道动向和变化的情况下,这份读物充分满足了需求。 仿佛足不出户,不需要自己派人打听,尽知天下大事。好像朝中乃至天下的风云变幻,尽在其中。 寻找要闻上面的内容,和日常见到的一切进行对应参考,并且进行思考,成为了杜祭酒的新乐趣,连上面他不自觉挑剔过的几副插画,都变得精致漂亮起来。 只是,纸张只有那么多,杜祭酒略过最后一部分留有的空白,目光在上面的“黎/楚”标注上顿了顿,有了前面各种新闻的铺垫,能够猜到这里面大概是用来书写邻国相关的内容。他恋恋不舍地翻开最后一页,看到了“征稿”二字。 薛瑜按住他的手,从不自觉捏紧了报纸边缘的杜祭酒手中慢慢抽走这份报纸底稿。她好不容易从苏禾远那里拿到的第一版手写稿,多□□翻阅几下,她怕苏禾远碎碎念怪她。 薛瑜收回报纸的力度坚定,声音却柔和,“前朝有邸报,我们大齐也有报纸,陛下定名《大齐要闻》,预计正月初一印好送去各地。国子监中师生众多,著书立传、探索发现,都有的写。投稿或是国子监办一份报纸,作为了解国子监、展现国子监水平的读物,想来不会太难?” 创刊号总要些特殊时间和特殊事件,像这次准备的农业司等等事,就足够重量级。苏禾远对文学刊物的敏感度还是有的,有了薛瑜提出的改进想法,他做出的报纸版面和事件排布设计,既阅读起来舒服,又能达到宣传的效果。 连薛瑜这个不折不扣的“幕后黑手”,从报纸上的一件件事全部看下来,都会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丰收的喜悦,更别说对政局和全国事情了解得不多,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新闻轰炸的杜祭酒了。 他高兴于大齐的变化,又被薛瑜的话点醒,一颗心砰砰直跳,心情激荡。 报纸是了解的通道,也是表露能力的通道,有了这个,他哪还会愁国子监只有在学生入朝时才有展现教育成果的时候?写了什么好文章、国子监做了什么事都能放上去,久而久之,天下闻名,夫子和学生还不趋之若鹜? “殿下大才,臣远不及也。”杜祭酒郑重起身施礼,对摆在眼前的这个机会感激无比。 经历了几人摩挲的《大齐要闻》,在当天回到了苏禾远手中,他忙着筹备新的部门组建,秘书省连向来清净的后院都被堆上了雕版。苏禾远以几乎在礼仪边缘的速度“抢”回了他的底稿,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薛瑜,“殿下似乎很忙?” 薛瑜交还稿件准备离开,听到这个问题顿了顿,对苏禾远的敏锐有些惊讶,面上不变,转身笑了笑,“年底了,苏师也一样。” 天公作美,大雪巧合地出现在薛瑜预定的出发日期前,让整个脱身微服私访的计划变得更加隐蔽。 雪天与冬日,共同造成了城外的蹴鞠场被暂时空置等待开春的状态,襄王好脾气地陪同着异母妹妹踢了一场球,并垒起了半人高的雪人的故事,被在冬日的聚会中反复传播。 -- 第699页 除了打雪仗后两个人一起生病,薛玥受管束不再频繁外出,而襄王的理事也变得以宫中为主外,看上去倒完全是一个兄友妹恭的佳话。 “阿嚏!” 疾驰赶路的马车让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看清路边的一切,只有呼呼刮进车厢的寒风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薛瑜放下马车车帘,揉了揉鼻子,有些怀疑放出去的生病消息最后成为了不太好的征兆插旗。 踏上向北去的道路已经三天,包括薛玥,知道的也只是薛瑜受命临时返回东荆一趟,许袤没有随行,而是带着魏卫河一起留下,伪装她还在京中,她调动的人手加起来也只有不到十个,其他的保护力量和路上的安排人手,皆出自皇帝示意下的禁军统领薛勇安排。 毕竟,襄王亲卫和两个时常跟随的亲卫统领,可以说已经成了薛瑜出行的标志之一。只要看到其中一人,以及在前些时候与各个官吏打交道时看到的疑似成为襄王属官的许袤,就算薛瑜不曾出面,也会有人自行脑补齐全整个出行故事。 “画师这时候应该出发去雍北了。” 陈关撩起车帘进了车,呼出一口白汽,娃娃脸上被狰狞的伤疤和黑痣痕迹笼罩,之前处理情报沟通时拥有的降低自己存在感和增加亲和力等等气质一扫而空,任谁第一眼看过去都是凶狠的游侠,大约才转职为护院不久。 薛瑜让开火炉,示意陈关过来烤火。 考虑到尚不确定会在边境检查中消耗多少时间,前进时薛瑜没带人第一时间前往她惦记过的雍北石油田,她有别的眼睛来为她带来最新消息。 去年出现的以写形为主的画法,在京城主流判断里被排斥得很厉害,尤其是当他们还参考了别的画技的时候。 好在培养起来的画师们并不会为此丢了工作,在一年时间积攒出来的素描新手里筛选出的两个最可靠的画师,一个在车队离开后几天出发前往雍北,为薛瑜带来实地的比例描画。仿真绘画会弥补当下没有照相机的不足。 车队里也带上了一个画师,只是胆子有些小,为了不吓到他,除了最初接见外,薛瑜尽可能不和他见面,只单纯的发布指令,让他在每次停留时用画笔画下他看到的一切。 对于艺术创作者这种要求有些蛮横,但好在画师接受良好,只要求了画材和颜料,把自己关在马车里也相当愉快。 “早上没有走官道,抄了一条小路,正好经过这里。他在这座山的背面,画上了一个有意思的颜色。”薛瑜翻开早上收到的最新稿件,指给陈关看,“有可能是颜料,但这里是红色的,我觉得就值得去看看。等吏部定下来下一任郡守,就能派人去挖挖看,到底有没有铁矿了。” 陈关凑过来看了一眼,在简陋的只有一条蜿蜒通道,乍看完全看不出来是舆图的纸张上标记了刚刚驶离的地方,应答沉稳,“是。殿下沿途辛苦,预计还有两天抵达。” 向北的车队在寒风中赶路,即将抵达边城时,还没有正式交印的《大齐要闻》中的禁酒令的公文,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了与楚国相邻的关卡。 本就在内禁酒的军营是第一个接受宣传的地方,天气逐渐转为湿冷,不在营中或是不在轮值任务的时候,别说小兵们了,连各个将军都喜欢去烫一杯酒,暖暖身子。边关是对峙防卫之处,也是信息交流之处,对楚国出现的烈酒,可以说交界的各个关城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老天!” 刚尝到烈酒好处的一些人如丧考妣,“又不会耽误我们训练和守城!” 叫来所有人发出通知的将军咽了口唾沫,月前在越州流传开来的“神仙赠酒”辛辣绵长的味道好像还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不得不说,那的确是好酒。 他忍下遗憾,厉声道,“然后被那些牛鼻子在里面下毒,让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完蛋?”在外检查的卫队小跑回来,汇报进展,边将继续大声道,“很好,你们没有人私藏酒,没有人需要来领军棍!” 由皇帝通过,几部正式联名发出的禁令,虽然顶着的是太平道的名义,但到底有多少关系,谁也说不清。不过,边将从里面看到的却不是楚国烈酒进入齐国会带来什么,而是兵卒们,会不会被这种特殊的酒引诱。 第302章 . 边城 边关风物,腊日安康 边关风声收紧, 十一月底顶着风雪回国的齐国商队,也被扫到了台风尾。 事实上,当一个事物受到关注的时候, 起码证明它已经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而在东南防线的核心, 江陵城,来自楚国的烈酒早已成为了各大食肆酒肆的镇店之宝, 饶是在收到禁酒令后迅速开始清理,私贩和偷运的风潮还是屡禁不止。 毕竟, 有利可图。 江陵城外的进城检查队伍已经久久没动,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但看在灰色城墙上披挂整齐的守城兵卒们的份上,不满的声音有之,但谁都知道, 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到底还要怎么样才让我们进城?” 苏家的管事踩在车辕上向前眺望, 小声抱怨一句, 回头看看坐在车上装假腿的牛力,压着烦躁,挤出笑容劝说,“牛管事,您手上应当是有身份牌的, 不如过去打声招呼, 好放我们早点过去?您晓得,路上耽误了不少日子了,再晚些,回京就赶不上过年了。” -- 第700页 牛力咳嗽一声, 不为所动,反而提醒他,“江陵城在重点查私贩烈酒,队伍里要是有偷偷运来的,最好现在就去处理掉。查到我们起码还有一个时辰,足够了。” 苏家管事头皮一麻。 两人过往身份不同,但苏合上位后清洗了一遍苏家,管事是聪明人,就算看不上牛力,也会让自己表现出服从。两人唯一的争执在楚国,被热烈追捧又的确有真材实料的各家烈酒,几乎一个照面就征服了饮酒者,在他们深入楚国选择贩回去的新商品的时候,也是一样。 齐国的变化让两国之间的商路变得活跃起来,不再仅仅是楚国单方的倾销买卖,今年冬天路上奔波着的商队比过往多了不止一点,才有了多了一次的行商路线。 由于清颜阁的货物和楚国部分家族签了外销,其他货物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楚国版本,商队赚得不如上次多,这让刚尝到甜头被派来重点关注的随行管事们有些着急。 见过了不一样风景的楚国人没有气馁,而是寻求着新的商机,而烈酒的出现,就是他们一起选择的新的贩卖货物。它足够特别,也足够昂贵。 但这个提议在把握着钱款的牛力这里碰了壁,不管怎么说服,他都不愿意贩。 抱怨和指责在返程的前半途持续了许多天,直到商队在路上打听到国内开展的禁酒,才一个个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折回来恭维牛力的远见。 “那怎么会呢?”苏家管事撑着笑脸。 禁止归禁止,私下贩酒的赚头绝对不少。 “咔嚓——” 已经很久没动过的队伍前排,突然爆发出一阵陶瓷碎裂的声响,惊呼和抽刀声夹杂在一起响起,牛力霍然起身,扶着车厢走出去,远远看向前方。 风中带来了不明显的酒气。 “你们做什么!我自己喝的酒,你们也要管?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胆小怕事,连口酒都怕!” 被带出队伍的人远远看过去打扮还算正派精致,但他粗糙的鞋和发髻暴露了他并不属于楚国士族阶层的真相,模仿扎起的头发只是看起来像士族常束的发型罢了,根本唬不住人。 要么是小士族安排的下属,要么是动了心思赚钱的士族佃户。 驴车也被牵到旁边,牛力看着披甲的兵卒上车抱出来碎裂的酒坛,转向苏家管事,指了指前面的闹剧,在他煞白的脸色里开口,“现在就是还有一个多时辰了,你们到底藏了几坛,最好现在就调头去解决。” 队伍里听到前方的闹剧,发出嘲弄笑声的不在少数,但也有人像齐国这支商队一样,分出几人驾车悄悄后撤。 带人在城墙上巡视的守将,眯眼看清了进城队伍里不断分流离开的人,见怪不怪地挪开了眼睛。 这样心怀侥幸的情况,在过去的几天里时有发生,只要没有被检查到,不算入关,他也乐于放这些人一马。 楚国的烈酒,饶是最能喝酒的人,都不一定能喝完一碗。喝酒误事是必然情况,再加上好酒使人格外眷恋上瘾,军法控制住的军中藏酒问题会不会重演,谁也说不好。而各种烈酒层次不一,但同样偏向昂贵的酒钱,在无力购买时有没有可能让人铤而走险,就更不确定了。 而收缴的烈酒囤积在营中,不能营中知法犯法自己享用,也不能贩卖回去,堆多了弊大于利。把美酒放在馋虫面前,无异于用金钱美女挑战一个人的底线。 真正开始紧抓禁酒,他才发觉,烈酒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变化可能。江陵多丘陵,好在土壤肥沃,军屯和民田出产的粮食相当丰富,足以支撑和楚国交流后耽于享乐的士族们的生活,也能让平民们果腹。当然,越过丘陵,平原更多的越州士族们也一样。 但有了烈酒的扰乱,光是他抓起来的酒贩子的汇报里,就有不下五家之前没有酿酒方子、设立酒窖的士族们,扩大了酒窖,填进去了足够一个月吃用的粮食。 虽然上面传来的禁令是针对太平道和道教的限制,但守将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粮食。 越州丰产,家底偏厚,还能撑得住这样折腾,他们可不行。 旁人不知道守将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只觉得风声更紧,被看管得更严了一些。心存侥幸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酒贩们,在源头和售卖出口同时被限制的时候,逐渐变得无计可施,慢慢的,烈酒就成了传闻中的存在,虽在士族们口中有抱怨,但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挑衅皇权。 齐国返回的商队平平安安过了关,作为半官方性质的队伍,在益州郡接到了益州郡守的请求,带上了益州郡本年的贡品,一起上京。 从只有些冷的南方,迎着寒风一路向北。 齐国北部边境线上,薛瑜刚带着队伍中的技术人员,刚刚完成对一段内城的探访。 天色擦黑,边城并不大,城墙后不远,是城中与附近的村落形成的小型集市,里面还有带着大锅出来的,豆粥的香气远远飘散开来。 薛瑜入乡随俗,已经换上了皮袄,调养锻炼一年带来的好处就是不再那么怕冷,但她看了看旁边对手心吹气,正搓着露在外面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的画师,“走吧,先去吃口热乎的再赶路。” 走到近前,薛瑜才发觉来吃粥的人手中都拎着小袋子,排队到前面盛一碗粥,也将袋子倒空,豆粒和细碎的粟米黍米落下发出悦耳的响声。不是用钱买吃的,而是以物易物。 -- 第701页 “腊日安康!” 端着碗离开的人和守着锅的摊主互相说着吉利话,一路上忙着做事的薛瑜一时恍然。 腊八了啊。 薛瑜派人过去,“能买到粥就买。不行,就讨口热水,你们几个分了。” 几人在旁边支起的草棚下停下脚步,侍卫带着碗回来的时候,画师碰到碗边,激灵灵打了个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站在薛瑜身边,隐隐将人护在中间的侍卫们一人端了一个碗,不急着喝,而是留下暖了暖手。 画师的目光一直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边境上自发形成的小集市有些混乱,却也格外热闹。背后是有着烽火台的高大城墙,前方是一张张挤在一起的笑脸,平安喜乐,不过如此简单。 一股难言的冲动在他胸中涌动,端起碗三两下喝完了粥,冻得只剩腔子里有一股心火的身躯被热粥熨烫,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 快速放下碗,画师自觉地躲到侍卫们后面,在遮挡下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快速描画起眼前一切的特征。 边关对像探子的可疑人员抓得很紧,不管走到哪里,他始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彻底完成自己的画作,大多数时候只能等回到住处或是马车上之后再靠记忆补全。一来二去,逼出了特殊画法,先定特征和结构,回去再慢慢填充。 薛瑜端着碗啜了一口热粥,试过毒的粥水还带着一股豆腥味,各种粮食粒相当粗糙,算不上好吃。但它粘稠、热烫、带来满满的饱足,是冬日里难得的美食。 她看了一眼旁边显然灵感来了的画师,没急着走,事实上,如果画师没有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她也会要求画师画下这一幕。 边关风物,皆在笔下。 等回了京中,第二批《大齐要闻》里增加的版面,或者另外开放的报纸栏目,薛瑜在出发前已经预订。 画师做的正是对军中和守边将士们的宣传的辅助工作,增进了解,才有归属感,才能生出更多的爱国、爱军情感,让士族认清军队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和他们对立的存在,也让不常接触军事、或者说,是为了避免有人捣乱,被排除在外的文臣们,进一步明白军队的重要。 越过人群,薛瑜敏锐地捕捉到摊主正在和人说话,背后提来水桶的人身形区别于旁人,很特别。在画笔的沙沙声里,陈关顺着示意望去,不由得一愣,“军中人?” 一行人回到住处,去查相关问题的人也回来了,低声汇报。 粥米是军中从军屯出产中,每人私下省出的一笔口粮,作为感谢一年来周边军屯居民和依附于军中生活的百姓们对军队的帮助。而带来豆米的,是被感谢却并不想白白吃喝的百姓们。由于两边都不想让对方吃亏,最后干脆变成了一起在腊日煮粥分粥。 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好些年。 薛瑜挑了挑眉,“这座城军民相处得还不错。” 虽然存在一些军队补给问题、军民关系问题的可能,但此刻的情谊是真的。这样的情谊故事听起来就很适合写在报纸上,但薛瑜记下干巴巴的内容,遭遇了重大的扩写故事滑铁卢,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回去交给专业人士润色。 薛瑜记下这座城的故事,标记了名字,准备等折返的时候,多留一日去突击检查一下军容军貌乃至账本。 遮掩身份出行,是为了确保各处的状态真实,但等检查完一遍,表露身份与否就不会牵扯什么了。 “对了,车上我记得多带了一件我的披风,裁开,给画师和跟来的匠人一人一半。我赶路还吃得消,别把人冻坏了。”薛瑜嘱咐陈关,“你们夜里也多注意,缺什么、谁病了都早点说。做事归做事,人又不是铁打的,不能胡乱坚持。” 陈关眼一热,应了一声。 赶路的日子总是紧张的,尤其是目的明确的赶路。画师箱笼里的画稿越摞越高,按着地图,整个巡视路线还差两段城结束,不到一百里,就沿着北部边境线一路走到了东荆。 同时受东北军辖理的边城,越来越靠近与几国交界处,管理和排查也变得越来越严苛紧张起来。经过情报收集,路上的一行人确认了荆州乱局“再起”,和荆北玄刀寨频频与草原出现摩擦的几个消息,边关的紧张气氛由此有了解释。 对这些情况,薛瑜心里有数,无非是东荆出动演习,和方锦湖带人出兵试探。东荆出发的信使和需要处理的公文都会送到京城,这是路上的薛瑜接触不到的部分,她的检查之旅不必进入东荆,但听上去一切安好。 一行人抵达最后一段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二,祭灶前夕,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即将过年的气氛,城镇和集市中的人变少,仅剩的一些也只是周边新猎到猎物来碰碰运气的猎户,让以出门行商为由的一行人的踪迹变得显眼起来。 发现这个问题迅速进行了新的改扮,薛瑜从行商管事变成了离家出走游玩的任性小郎君,走到哪里,身边人都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回去。而负责勘察和套话的其他人,则散开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在显眼的目标遮挡下完成巡视检查。 “阿郎,要年节了,您看这些皮子,家里都有,比您看的好多了……” “家里没意思,这里一个个挑才好玩,你不懂。”薛瑜骄矜地横了一眼弓着腰的陈关,他画出了皱纹,淡化了娃娃脸的感觉看上去就像一个讨喜的管事。 -- 第702页 平日里边城最多是碰上来收皮子或收别的货物的商贩,像这样通身富贵、明显出门玩不差钱的少年郎,几乎没见过,指望着卖出大价钱或者搭上贵人的小集市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都凑到薛瑜面前来展示自己的货物,被她驱赶了才各自回到位置上。 “啧,真是……”薛瑜演着任性人设,对上陈关张口要劝的表情,顿时把抱怨咽了回去,“真是别有意趣!来来来,我还能再逛两圈。” 薛瑜本来只是做戏,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一个小摊上的森白颜色吸引了视线,停下来仔细看去。 摊主的容貌被遮在蓬乱的须发里,但认真辨认就能看出来,眉眼深邃,起码是个混血儿。陈关边逼逼叨劝说,边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挡在薛瑜前侧,一旦发生意外,好第一时间阻拦。 “这个怎么卖?”薛瑜从编篮里堆得乱糟糟、但隐约能看出大部分是来自东荆的皮毛挂坠轮廓的小玩偶里,挑出唯一的一支簪子。 近了看才能发现,那抹森白,只是嵌在簪头不知是骨头还是兽牙的小块,被磨成了一牙弯月。簪体只是普通桃木,刻痕也很粗糙,像风又像云,好像月出重云,清光濯濯。 本该是有些阴森不祥的物事,组合在一起,却格外和谐。 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小月亮很符合方锦湖的气质。 他曾送她一支桃花,说什么“见过太阳”。生日时她收到了礼物,却一直没有给他准备什么,她不能让天上烈日下凡,送个月亮也不错。 “一百文。” 摊主声音的确有些古怪,不似中原人语调。边城的混血和逃亡牧民总得谋生,没有干坏事,薛瑜也不会因为出身去让人报官。摊主说完,像才意识到该说些好话招徕生意,紧跟着补了一句,“郎君真疼夫人。” 薛瑜一怔,像簪子会咬手似的,立刻又放了回去。 陈关听到也是一怔,看了看那根簪子,其实看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诶哟,嫌贵啊,小郎君,八十文,八十总行了吧!” ……不,她真不是想还价。 错过了一瞬时机,再想解释反而显得心虚,薛瑜挥挥手,示意陈关掏钱。 小城中的集市不过是单独选了一片空地摆开,前面尽头处,刚刚四散开的人折返回来给出新的信号。薛瑜不必招摇过市,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情,带着人往外走。刚走到集市外,一队兵卒就拦住了他们,从背后推出来一个脸色煞白的人,“这是你们的人吧?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被抓住的画师哭丧着脸,眼神还止不住地飘向领头人手中捏着的画稿。 发生了什么,已不必多说了。没了多的外乡人和普通民众遮掩,他们的确容易暴露,但她真没想到,从踏入小城范围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被人直接抓获。 某种程度上,倒也值得高兴。毕竟,这说明了边城的防备严格。 薛瑜示意画师安心,有些无奈地笑了,捏捏眉心,再抬头时,身上模仿出来的任性纨绔气质尽去,止住摇晃又吊儿郎当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成的威仪。 变化不过转瞬。 她的眼睛偏圆,本就自带一点稚气,刻意改变仪态,把平日画出的一点痕迹抹掉,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更小,扮起任性小郎君信手拈来,让人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她已经比大多数成年女郎还高这件事,只当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像是那种随意跑出家门不回去、惹人生气,但是一讨巧卖乖,就让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的,被宠坏了的小孩。 但当她站直身子,那一点稚气就转为了亲和温厚,望之可靠,锋芒内藏。身姿挺拔颀长,肩平身正,神色端肃,修长眉峰略抬,眉眼皆深深,让人想起城墙,也想起未出鞘的刀剑,气度不似常人。怎么看,也不会当她是个孩子了,绝不是可欺的人物。 在发现可疑人物后,单独领了一队人来包抄的百夫长,看到对面显然是这批人的首领的年轻人前后变化,更是确定了对方不普通。 百夫长的心情绷紧到极致,总感觉下一瞬就要动起手来。 但薛瑜望着他笑了,破开两方对峙带来的紧张感,和气道,“抱歉,吓到你们了。不如,某随你们回营见见当前轮值守将,解释一番,如何?” 薛猛曾向薛瑜仔细介绍过,在北部边境线一部分属于东北军管辖范围的城池上,守将都来自东北军,军屯常在,但主力守军和守将会时常轮换调动,现在这段城由谁负责,她也不清楚。 刚刚不过是个谄媚管事的“中年人”也挺直了腰杆,陈关从怀里拿出自己的腰牌,不是当初禁军的那块,而是属于东荆第三卫统领的那块。 百夫长认字认得不全,但恰好上面的几个字他都认得,手一抖,差点把腰牌扔出去。 不管有没有正式去过东荆,也知道襄王手下只有两位将军,但眼前几人看样子不像说假话。百夫长判断不出真假,干脆带他们回去见守将。 要是真的,自然好,要是假的,得让将军决断才行。 第303章 . 巡营(二更) 襄王殿下很关心我们…… “殿、殿下?!” 东荆薛猛的副将正好这段时间巡营到了这里, 临时接管,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守将。一刻钟前,听说百夫长带了自称是“襄王第三卫统领”的人, 本着就算是骗人也得去见一面的心情出了门, 一个照面,当场差点跪下来, 还是薛瑜伸手托住了手,才站稳身形。 -- 第703页 这边小城的兵卒们或许没见过薛瑜, 不认得,但他跟着薛猛可是拜见过许多次襄王的,怎么会认不出?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在脑海中把自己来这里后做过的事转了好几遍,确认没出什么疏漏, 生怕殿下回京是假,暗访是真。 倒也不是做错了事, 但上面人来检查, 谁心里都要敲敲鼓。 这下, 他哪还能让薛瑜等人在外面等。亲手给抓起来的“鬼鬼祟祟”画师和护着画师的侍卫松了绑,在前面引路进了营,进了往常的议事堂就忙着烧火倒水,好不容易被薛瑜拦下来,又一瞪眼, 表态要惩罚百夫长。 “殿下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诶哟, 这小兔崽子们怎么能当街带您走呢,我让他给您赔罪。” 薛瑜拦了一下他,看看游魂似的跟进来的百夫长,想也知道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忍住笑,“孟将军别忙了。带兵严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错处,这是好事,怎么能罚?要本王说,当奖才是。” 孟副将一拍大腿,“大将军还在,殿下这声将军可是折煞我了。叫我老孟就成,我老孟,听殿下的!”他颧骨上还有急出来的红晕,见薛瑜这么说,打量几眼确定襄王没有口是心非,这才敢相信这样被当街押送来营地的无礼待遇,襄王并没有放在心上。 营地里分的炭火数量都有定额,虽然在襄王出手下物资丰富起来,但习惯了精打细算着用,冬日时要商量事情大多都去了住处,像议事堂这样地方大又很少使用的地方,连炭盆都是刚从旁边分来的一半。 烧红的炭火明明灭灭,薛瑜推辞不过,喝了口热水,才听孟副将问起,“殿下回京多日,这是……陛下允您回来过年?” 不自觉地,连孟副将自己都把薛瑜到东荆,说成了回来,好像这里才该是她的归处。 薛瑜摇摇头,“等开春再回东荆,陛下命我来巡视北部边防,最迟明日就要返程。” 这里本就是最后一段城,直接说出目的也没什么。薛瑜望着神色一紧的孟副将,夸奖道,“我一路看过来,水泥和红砖都派上了用场,筑坚城堡垒,将士们的精气神和与百姓相处也不错,军民同心其利断金,北地苦寒,辛苦将军和众将士们连年守卫。” “不过,若是不麻烦,我还想去营中和城墙上看看,可以吗?” 孟副将被夸得直搓手,嘿嘿笑起来,“哪有殿下说得那么好?除了出城不行,和一些资料军械我做不了主,得上禀将军外,您去哪都成!我给您引路?” “麻烦了。” 薛瑜一行被看穿的时间正巧,白日训练和巡城结束,换防完的一列列军卒正忙着去抢吃食,也不存在被看去了训练布阵的秘密。军营里热闹里透着一股秩序感,薛瑜倒不是为了自己开眼,一方面是看看营中状态,一方面是给画师增加绘画素材。 边境军旅特别版的插图,在路上肉眼可见地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之前看的是侧面的对军队的变化和城墙守卫的描绘,也有军民同乐的柔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军中景象,最贴近生活不过。 为大齐守卫边境线的,有中年也有青年,最小的也有十五岁的少年,常年在北握着兵器,手指上很难不留下裂痕或冻疮,整天风吹日晒下来,皮肤也很粗糙,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吃了苦头,笑闹声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铸就钢铁长城的人们,同样有血有肉。 忙着吃饭的人,薛瑜没有打扰,等画师画得差不多,在她的示意下侍卫记的孟副将说出的故事也记了差不多后,在孟副将的引领下一行人去看了演武场、兵舍、小教室等等地方。 天色昏暗,演武场上还有在努力加练的小兵,在石锁挥舞和弓弦一次次绷紧又松开的声音中挥洒着汗水。兵舍里是大通铺,薛瑜看见有些惊喜。 “火炕的更换已经换到这里了?” 火炕的技术自然不是只交给了地方官们,用以安排暖房等等,保障百姓过冬。军中屋舍是最先更换的一批,只是人员太多,需要在屋中重建的建筑也多,搭建火炕的时候,在水泥彻底稳固之前,是不能上炕住人的,因此,只能一批批地轮流改变住处,依次添设。 薛瑜离开东荆前,听薛猛说营地里还有三分之一没盖完,现在竟是已经能腾出手来向外带动建设了。 可以想见,各处开设的水泥工坊和砖窑,年底应该相当热闹。 “那可不?”孟副将乐了,“您不晓得,往年是晚上结束训练和换岗,得一个个赶人回营地睡下,现在是换岗不需要人催,早上抓睡过头的人一抓一个准!” 提到这个,他有些唏嘘,“屋子太大,柴火堆就那么点大,烧起来烟能呛死人,每年都有烤火熏出事的,就这样,天寒地冻就算不生病,个个状态也不好。现在火炕改了烟道,今年到现在一个出事的都没有,精神好得很!” “还是得操心些。”薛瑜作为最初参与过火炕模型受力分析的研究人员,再清楚不过这种取暖方式也有危险,“烟道要记得通,火炕不能乱跳,有塌的迹象就要尽早调整……” 孟副将跟着点头,“是、是。殿下我们去下一处?” 一行人走后,原本被阵仗惊住,驻足不远处没敢上前的小兵甲拍着胸口回了住处,夜里迟迟睡不着。旁边同袍们夜话,说起今天襄王殿下来巡营,可惜他们都没注意到,没去亲眼看看襄王殿下是什么样。 -- 第704页 他陡然来了精神,“襄王殿下很关心我们!很和气,连一点小事都会放在心上注意着!” 小兵甲只远远看到了一个侧影,但声音听得清晰,想到这样的贵人会为了他们这些小兵操心这、操心那,心头就一片滚烫。 他家在东荆嶂远,早早从了军,但家里幼弟和妹妹来看他时总会说起襄王在东荆做过什么、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再在军中听到些许传闻,对襄王的印象格外好。就算襄王从没有做过军中主将,可能兵法武功不够好,他私心里也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咦?你见到了?说说,快说说。” 有人催他多讲一点,也有人不信,“怎么可能?你准是在胡说八道!” 小兵甲不服气得很,本想着不好暴露襄王行踪与言谈,这下也不顾了,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自己听到的话。 屋内静了好一会,只有身下的火炕源源不断地传来热度。 在小兵甲以为同袍都睡着了,有些失落的时候,猛地听到一声大叫,“完了完了,我的臭鞋没洗,昨天没洗脚,被子铁定有味!呜呜呜呜我熏到殿下了……” 静过头的屋内再次响起了语声,其他人不像这个人这么冲动,但都有些难以置信,“天啊,火炕真是殿下亲手研究出来的?还关心我们睡不睡得好、会不会生病……我们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去去,你家祖坟在哪你都不知道,要冒青烟,肯定也是我的运气!” 讨论突然转向了攀比,声音此起彼伏,引来夜里巡营的监察队来敲了门,“一个个不睡觉,出来,跑五圈!” 然而顶着寒风跑圈,也没浇灭他们心中的激动。 襄王没有大肆宣扬她来了,也没有和人同吃同睡,更没有下场和他们比划比划,一点仪式感和关注度都没有,若不是碰上了人回来,可能这样的话他们这些小兵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这样背后默然无声的关切,像大家长,也像亲人,让人恨不得一腔热血全抛。 监察队的小队长看着十几人进了屋,屋内的呼吸声都还相当激烈,没再制止年轻人的激动,走出几步,摇头轻嗤,“运气真好。我们的屋子比他们干净多了,这种好事,怎么没轮到我们?” 酸味几乎要漫出来了。 薛瑜不清楚她和孟副将的话被人听去,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毕竟并不是什么机密,听就听吧。 离开兵舍,她去看了小教室,屋内空荡荡的,只有最前方摆着两块石板。 “天气好的时候,能轮换着教一百多个人,就是都得站着,在手上写字。”孟副将有些感慨,“一百多个人回去再教他们的同舍同袍,不过,有时候一个人记错了,一口气就能十几个人写错字。认认字,学学冯医正教的基础急救和包扎止血,有空再帮忙削些木头组装拒马和陷阱,反正艺多不压身嘛。” 孟副将走到前面,摸摸石板,“这会天冷了,不好通风,小教室用得少了,训练做得多一些,每天上课变成了隔几天一次,殿下这次来正好是刚上完课不久,没碰上。” 薛瑜没觉得有什么遗憾,总不至于她来看,就要人安排“摆拍”、不,现在是“摆画”吧?走了一圈,又去看过食舍的状态,兵卒们吃喝都还好,精气神也不错,她的心情也相当好。 夜幕降临,晚上远处一抹黑,薛瑜接受孟副将的安排,在营中住了一夜,翌日再去城墙上。 第304章 . 饺子(二合一) 君以拳拳之意相待…… 一行人在营中留了一夜, 清晨薛瑜起得早,才扎完马步打了套拳,孟副将就来了。 孟副将:“殿下昨夜睡得怎么样?那个, 是不是晚食有些不合适……” 听他开口, 一时失笑,她止住孟副将的小心翼翼认错, “不是晚食的问题。快过年了,我不能留下来过年, 既然来了这里,相逢不如偶遇,就让人买了肉和麦面回来,剁碎包顿饺子吃。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薛瑜清楚边境的军饷有定例,她请人吃饭总不好走公账, 就直接指派人出去购物了。 小城附近几乎没有富户,腊肉也只是鸡肉, 好在不久前才有人家一起杀了向附近官府借贷来的猪, 还了账, 自家还留了许多,侍卫上门买到了大块猪油和一些刚腌过的肉,几十斤剁成馅分一分,差不多也够整个营地吃了。 虽然现在吃饺子的风气还是她带起来的小范围习惯,但不妨碍她带着一群北方人吃北方过年必备的饺子。 吃饺子, 才有过年团圆的气氛嘛。 薛瑜姿态摆得坦荡, 提供了材料和做法,还专门让自己侍卫和营中的厨子与医官一起检查了材料没事。孟副将反倒涨红了脸,“殿下,您这是……” “该检查的是要检查的, 大家守一城之地,护城后百姓国土,万一真吃出了个好歹,我不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检查好,吃起来也放心些。” 薛瑜对食品安全还是很重视的,虽然现在的技术想查出奇奇怪怪致病菌有点难,但高温等等一系列处理下来,除了下毒,应该也不会出问题。 营地早上吃饭时间安排在晨训结束后,早早就有人闻到了从食舍飘出来的油腥味,香得直流口水,军中能吃到肉,但厨子水平也就那样,大锅饭炖肉能做成这么香的还是少见。 等到开始排队领饭,一个个望着碗中的热汤白胖团子,只觉得今天厨子转了性。 -- 第705页 这样的团子,一看就很费功夫,平常要做这么多人的饭,谁有心思耗这个时间?做得漂亮又香喷喷,咬开是菜干或者酱菜拌猪肉,红绿色泽刺激食欲,油光挂在上面,好看得像是什么宝贝,再厚着脸皮去要一点醋,香得简直能吞下舌头! 有和厨子关系好的,悄悄打听到底为什么突然改善伙食,问来问去只得到了个“别问,吃你们的,知道是好事就成了”的答案。 不过,真正的答案很快被人挖了出来。 军中出现了什么变化?除了襄王悄悄来了一趟,还有什么? 薛瑜也留下吃了一顿饺子,冬天蔬菜稀少,萝卜白菜这些能放久些的菜色和晒干的菜干、腌制的酱菜都被剁进馅里,连多的盐都不必放,就是满口的香。 吃完离开食舍的时候,薛瑜正好看到旁边簸箩里还堆着一些生饺子,“这些是留下来做晚食的吗?是不是太少了些。” 在襄王平和的态度影响下,厨子已经从最初见到襄王的战战兢兢连话都不会说,变得说话流畅了起来,见薛瑜关注,连忙解释,“这是给今天白天守城的小子们准备的,城墙上风冷,消耗大,他们得多吃一顿。” 薛瑜了然,“等会不如在城下支口锅现煮了吃,又有热汤,又不会泡烂掉,吃起来刚好。” 其实她一直想改成少吃多餐三顿饭,但两顿饭对于工作狂和研究狂们来说太合适了,最多是熬夜时边思考边吃夜宵,没想到是在这里看到了真吃三顿饭的人。 厨子有些意外。看起来和军中没多大交际的襄王,竟很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为了避免发出令人误会的信号,城墙上是断断不许生火的,尤其他们是边城,更是管控严格。要么在上面啃饼子,要么就是下来吃。 不过,以往都是吃饼,今天是襄王专程带来材料让全营吃饺子,大多数人都吃了,守城的这批人没吃就有些厚此薄彼,他才专门留了一批准备中午煮好送过去,但襄王考虑得比他还贴心,是真将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小兵放在了眼中。 薛瑜没刻意等中午送饭的时间,询问了孟副将一些她回京后的动向后,就早早动身去了城墙。 后世她也曾见过长城,蜿蜒如龙,是历史上许多朝代阻挡草原铁蹄的第一道防线。 但后世时,从长城望出去,内外都是青山绿水、大好河山,现在她看着外面枯黄的草地、稀疏的树木,心里却沉甸甸的。 长城以外,就是另一个世界。征服还是同化,未来尚未可知。 算算时间,陆恪将军带着辎重返回止戈城后,算上整军的时间,应该也快点兵出关了。 身边的画师运笔如飞,沙沙作响,薛瑜再回头时,耳中钻进来阵阵热闹声响。内城墙下,白汽升腾而起,支起了大锅,锅边围了十几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都在帮忙,城上守兵正在轮换着下去吃饭,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明显是熟人的交谈。 守在锅后面的厨子见薛瑜望来,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对缠着他询问到底有什么好事才突然改善伙食的兵卒们,只含糊地应付回去。 襄王不图回报,但他们这些知情人,总该做点什么。 “拜见殿下,拜见将军!” 薛瑜下了城,行礼的声音此起彼伏,大锅前正问着详情的一撮人随之跪倒,突然福至心灵,扯了扯旁边厨子,“是不是殿下?” 厨子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跪在旁边,轮到白天守城的小兵甲听到问答,只觉得昨夜积累的热血沸腾起来,在薛瑜走过身旁,一个个鼓励后示意起身时,没有起身,俯身叩首,“愿为殿下——” 薛瑜捕捉到声音,没等他说完,立刻打断,纠正道,“各位护我大齐山河辛苦,百姓安居乐业,幸甚有诸君负重前行。” 小兵甲的话被堵了回去,有些呆愣。 薛瑜接过话头,将小兵的喊声转向了保家卫国的方向,瞬间点燃了本就胸膛满满涨涨的众人的激情,喊声如雷。 “护我山河!护我山河!” 薛瑜一行人在声浪中走远,被护在中间的那个瘦削的背影,却深深留在了守城众人眼中。 下一年过年,厨子在所有人一致请求下,又做了一顿饺子。不知不觉,在这些人心中,饺子就成了过年的代名词。随着他们升迁、调动,这样的观念也跟着传向了各处。有厨子的暗示,又有后来的询问确定,曾吃过“襄王饺子”的人无数次地说起这件事,得意非凡。 他们的背后,是家园,是山河,是他们的一切。 他们被看重、被在意、被关切,君以拳拳之意相待,自当以热血相报。 离开城墙,薛瑜转身看了一眼一路送她上车的孟副将,在城墙下时的含笑温和一扫而空,语气淡淡,“没有下次了,别过,孟将军。” 马车缓缓驶离,孟副将一身冷汗。 薛瑜靠在车厢里,揉了揉脸。 她有心做些事,但并不是打算施恩。在军中立威、获得认同有很多方法,看的该是能力,是她能带来什么,用小恩小惠收买,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上城墙时就引来了关注,只是在守将的制止下没有太靠近,下城墙时面对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她再付之冷漠,未免太伤人心。要做,就做到极致,她干脆对守城的兵卒们挨个鼓励过去。 -- 第706页 对着懵然无知的兵卒们她还能有些好脸色,对着明显搞了小动作示好的孟副将,就只剩下警告了。孟副将是个好将军,做的事情也挑不出错,只是这样的示好未必一定是一件好事,招摇过市、高高在上、大肆张扬自己的身份高贵,并非薛瑜本意。 礼贤下士和平易近人,都是好词,同时也都意味着接受好意的人身份低人一等。守城的将士们用血肉护着国家,该得到一份尊重。 驶出一里多,留下来带人扫尾的陈关追了上来,钻进马车烤了烤火,向薛瑜确认了后续安排。 “知道了,就这样吧。” 见她情绪不高,眼珠一转,陈关选了个话题问道,“殿下为何刚刚不让他说完?看口型,应该是……‘愿为殿下效死’?” 他是薛瑜的亲卫,从薛瑜还是刚走出宫廷的小皇子,一路追随着她,看着她走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在诉说着这位殿下与他曾见过的贵族不同,不耽于享乐,不沉浸权柄,比陛下还要纯粹,呕心沥血地为国为民做事。 别说效死了,来生再为殿下当牛做马,也是荣耀。 因为她值得。 薛瑜从陈关轻快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份理所当然,无奈地摇摇头,“先有国,后有家,你是我的侍卫统领,但他们不是。守将若效忠的不是国家,而是现在连储君都不是的藩王,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戍边的将士,本应是最纯粹的一批。薛瑜其实很赞同从开国留下来的规矩,边将不涉朝局,他们若是壁垒、是刀枪,握着他们的人也只有一个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现在的制度问题,所以表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君主的意志,但并不代表他们一定效忠的是人。 忠于一个人,人死子继,不一定能服众弹压住,忠于国家,才是正道。 她之前问过皇帝,为什么前几代都要从军,其实答案很简单。开国之君出身卑微,靠双手打下来天下,为了巩固军中威望,守住国家,才无奈定下来这个规矩。但并不代表一定要这样做,尤其是几代培养下来,军中教育已然自成体系,情分归情分,忠君报国归报国。 听到“他们不是”,陈关不自觉翘起唇角,“殿下说得是。” 薛瑜烤着火,想起先前看到的一幕,起了好奇,询问道,“你和卫河年纪也到了,二十出头,家里有没有说亲?”陈关的家中人,是陈安,陈安在东荆还算如鱼得水,能接触到不少新人,想做红娘牵线,应该是一牵一个准。 陈关脸腾得红了,“臣、臣还未想过。” 难得见最八卦的陈关这样的反应,薛瑜多问了几句,陈关不能不答,最后逼出来一句,“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 “别耽误了你们才是。”薛瑜笑起来,“看中了谁,我带人去为你们提亲。别等久了,让好姑娘都被别家定下了。” “谢殿下恩典。”陈关低头行礼,气氛正好,他轻松地反问了一句,“不过,殿下呢?” 薛瑜一怔,“我?不是还早?” 不加上穿越前的年龄,她这个身体虚岁才过十七,正式算下来才十六,放到后世那还是高中生,谈谈恋爱还行,结婚?压根不会在考虑范围内。而对薛瑜来说,一直忙着做这做那,除了驳掉流珠试图牺牲自己来圆谎的建议、考虑过用婚姻圈禁方锦湖外,根本没动过这份心。 是公文不够看,还是研究不够头秃?是探索发现不好玩,还是勾心斗角不刺激? 俊秀的少年、青年她见过,漂亮妹妹她也见过,但不是文臣就是武将,或者是还没挖到手的墙角。薛瑜仔细一想,倒是觉得自己很有压榨打工人的老板的风范了。 陈关比她还诧异,“殿下加冠后本就可以议亲,但林妃……”他顿了一下,调转话题,试探道,“殿下莫不是要等到二十?” 十六七定亲不在少数,但二十结亲的人也不是没有。 薛瑜深入想想,就有些头晕脑胀,干脆不再费神,摆摆手,“此事再议。” 只要皇帝不催,她就还能苟。反正满朝贵女现在也没人的家族值得联姻,用结婚绑住将门也没太大必要,这样看来,选结婚对象肯定要问过她,避免结一对怨偶。 问题不大。 马车一路赶回京城,已经是腊月二十九,薛瑜在路上整理了见闻汇报,被许袤带人接到,回来先见过皇帝。 薛瑜在路上需要评估的,更多的是各地状态,建筑完成情况和是否需要增加军械辅助等等问题,像边防布局等等更考验专业性,则是交给了随行一半是为了护送、一半是为了干活的禁军,她在旁边在打辅助,跟着做一些了解。 不过,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地,皇帝听完汇报没有很在意,反倒关注起了薛瑜带回来的画师稿件。 更偏向写形的素描画让路上的风物和各处边城人物跃然纸上,许多年不曾感受过的寒风,似乎又吹了起来。 带着血腥气、土腥气和一点干草的味道。 皇帝摘下眼镜,“三月前带着文章一起印出来,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我们齐国的兵。” 薛瑜笑起来,“陛下没说完,还有,什么是齐国的百姓。” 皇帝睁眼睨她,抽出混进稿件的几张石油田景物,上面画出的一些仪器,他已然是看不明白了。皇帝屈指敲了敲纸面,“哼,朕是没说完。给朕看这些做什么?刚回来又想往出跑?” -- 第707页 “那哪能啊?”薛瑜靠近了看到本不该在稿件中的几张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返程的路上接上了同样带着任务派出去的画师,跟着去边境的画师稿件实在太多,一不小心就混了,画的都是风物,不注意也会看错。 要不是时间不对,她私心里是想要留在石油田几天的,但当着皇帝的面,肯定不能认。 皇帝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薛瑜忙着做这做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事没耽误,这些事也就随她去了。 “让国子监和将作监分别拟个人选单子,你想琢磨石油,就带人去琢磨。只有一点,不许犯险,该做什么有人帮你做,再敢自己偷偷摸摸找事,私下弄出蒺藜雷那种玩意,就给朕待在宫里,哪也别去了!” 皇帝起初的话声还算温和,越说越气,站起来拿手中几张画稿卷成纸筒,敲着薛瑜脑门,“记住没有?说话!” 在火器研究上,薛瑜是既理亏又心虚的。最开始皇帝可能被火器出世震惊到,没去深想背后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先调动各处来完成火器介入军事,但这么长时间,足够他了解清楚薛瑜搞过什么危险动作了。 薛瑜才不会在气头上撩拨虎须,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认错态度诚恳,“阿耶,再不会了,您信我。” “哼。”皇帝扔下画稿,瞪她一眼,“滚蛋!” “欸,这就走!” 薛瑜一把揽过桌上的稿件,飞也似地跑了。 年轻人总是活力满满,皇帝撑着头在桌后坐了一会,拿起唯一剩下的那张画稿。 画中是长城巍峨,却不像其他图画那样更多的是写实,而是画了关外牛羊成群、草原萋萋,城内人流如织、麦田金黄。 这张画,大约不是意外出了疏漏才落下的。 皇帝摩挲着边缘良久,将它夹进了之前那幅青山绿水画的卷轴中。 马上过年,自然是不能再乱跑,但拖到年后,得避开拜年和亲朋团圆的日子,又损失了几天。皇帝既然开了口,薛瑜催着常修去传皇帝口谕,马不停蹄地让人跟着上门要名单。 将作监大监和国子监祭酒两个都是见过襄王做事态度的,一个月没见襄王搞出大事,反倒有些不习惯,等到腊月二十九傍晚送走襄王的人,心中的那个靴子才落了地。 这才像襄王嘛! 不过……两人看着襄王送来的筛选要求,对里面阐述的格物学基础有些疑惑。 格物以求宇宙之理,是国子监的课程中加入了几何和一些基本原理认知后喊出的口号,但要说正式的格物学,谁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懂得。尤其是国子监内的夫子们,越是深入思考,越觉得这些内容深奥,一个比一个谦虚。 但襄王都来要人了,两边自是绞尽脑汁思考起合适的人选,不管怎么说,学识沾边的、人品好的一股脑全送去,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组建学习班和实验室是令人愉快的,但轮到完成边关特别版刊物的文章的时候,薛瑜就只剩下头痛了。苏禾远家中直系亲属都没了,苏家被清洗之后,叔伯长辈与他关系更是不亲近,严格来说,过年时不想与人交际也没人能管得住他,面对薛瑜扔过去的零碎又干巴巴的记录,追着她要她回忆见闻。 就像后世学生出去玩,旅游很开心,回来布置作业要写小作文,就只有垮起个批脸一个选择了。 兄长包袱深重、需要以身作则的薛瑜,指望许袤劝说苏禾远失败。 黑心师父表示她的确需要提高文学素养,“殿下不需著文,但文章一道也不可轻忽至此。” ……不就是给你们写了个白话版故事总结吗?只是个基本的故事底稿,还要修改润色,最后让文章作者发表,又不是需要正式些的计划和公文。 但反抗无效,在苏禾远的毒手下,连大年初一大朝时,薛瑜脑海里打转的都是骈文和遣词造句。 这也就造成了,陈关收集了一天看法和消息下来,哭笑不得地禀报她:“殿下今日谈吐甚是文雅。” 回忆完自己表现的薛瑜眼角微抽,正常人谁说话一开口就是四六骈句啊! 还好,初二晚上她就写完了自己负责的两篇文章底稿,交给苏禾远通过后,只等他带人润色完成。 薛瑜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关注起第一版报纸发行的状态。 秘书省下分出了邸报部,负责《大齐要闻》和未来可能会有的新报刊,和负责校对、管理印刷书籍的学部正好是对门,但在这个时代,也没人会来指责他们既制定规则又参与比赛。 薛瑜只留心了一瞬,就被她辛辛苦苦写作文换来的,秘书省实权人物苏禾远对报纸初天发售情况的详细介绍与分析声吸引。 年前秘书省监告老还乡,苏禾远吏部考评通过,成功上位。 苏禾远当然不是凭着师生关系,要求薛瑜写小作文,一个全程跟进报纸进度的重要人物的全盘托出介绍,对薛瑜还是很有帮助的。倒不是不能强行要苏禾远说,但是为一件小事去告皇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只能当做启蒙老师的“爱的教育”,选择接受罢了。 “本年度印刷……”苏禾远认真起来,才能看出来当前京城各部最年轻的主官的风采。 交易很划算,苏禾远从秘书省的基础工作讲起,浅入深出,就算不了解的人,随着讲述也能对秘书省的各部发展和变化有了框架。薛瑜听着他阐述的印刷数量等等,深思起来。 -- 第708页 第305章 . 格物致知(二更) 报纸发行与实验室…… 当前的印刷还完全掌握在秘书省内, 特殊的印墨技术和高质量的纸张、内容,都决定了这些书籍的官方垄断地位。 尽管在想明白如何操作后,市面上也出现了一些私坊, 其中尤以这次商队回国带回来的楚国印书为最, 但对官方允准印刷书籍的冲击并不大。 来自后世的技术垄断,其他人起码要过些年才能摸到边, 现在出现的,要么是赔本赚吆喝的买来齐纸纸张自己雕版印刷, 从价格到成本都很难与齐国书籍相提并论,在印墨上,也显得不那么优秀,要么是从纸张到雕版印墨都选择自己来,看上去像地摊货色还价格昂贵的自印。 不管是哪一种, 在齐国源源不断印出的书籍强势铺开市场后,消失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 怎么争, 成本和质量也争不过拿着成本价纸张又印刷量相当大的齐国秘书省。楚国赔本赚吆喝的举动, 从年中不断有人来东荆买纸,薛瑜就发现了苗头,返回的商队带来了消息印证,只能说,他们送钱买面子, 开心就好。 秘书省不可能一直承担全国乃至三国的印刷数量, 印刷会下放,但并不是在现在。 薛瑜没有上报申请直接用法律禁止私印,毕竟抄书和自家写书的自由风气常在,徐徐图之让人感受到便利和自愿接受筛选并接受印制福利, 在完成大多数观念改变后再有动作,比直接强硬完成镇压更有用,名声也更好些。 皇帝身上的暴君名声,随着两大世家的没落和这一年来的接触,被洗刷得差不多了,薛瑜可不想因为想管理发声喉舌,变成焚书坑儒或者文字狱第二。 出发点既然是好的,就没必要用会招来污水的手段来做。 当然,禁酒令和这件事的性质本就不一样。 “……基本就是这样。昨日的《大齐要闻》,正通过上京述职和前往各地驿站的骑士们,向全国派发,确保各县排布,但从京城反馈来看……殿下?”苏禾远的侃侃而谈声突然一顿,薛瑜回神看他,“京城反馈怎什么样?” 苏禾远狐疑地看她一眼,没抓到证据,但教书多年的相处让他能肯定,刚刚襄王是走神了。 他简单回答,“依照殿下要求进行了内容宣扬,书肆一共卖出……购买的人主要是士族和相关人员。请禁军那边关注的消息,今日士族大多出京前往庄园。” 薛瑜点点头,心中对自己这步棋的收效有了数。 要是有实时统计,本应在初一晚上做出总结,但现在没有,就只能靠在宫墙张贴报纸、书肆售卖和放在驿馆内等待翻看几种方式,在次日总结评价和售卖情况。 最后创刊号选择的别国新闻,齐黎友好协助修建龙江堤占去了绝大部分版面,剩下的一点地方,放下了金黎对峙和撤军的消息,楚国则一句没提。 但离京的士族们关注的当然不是这些,作为收集情报的集大成者,《大齐要闻》坦坦荡荡地写出了农业司将开展培训的消息,而结合里面的农业变化部分,再不懂农学的,也能从增产数字和“公田冬耕”这件事中,嗅出不妙的气味。 报纸既是总结全国变化,明明白白道出时代变了,通知各处做好准备,也是给士族的通知。 通知他们,要是再不来投降交易,就要被公田和军屯储备的农业技术,甩到八条街外了。 实话说,这一年多以来,除了在薛瑜手下提早投降的东荆士族,各个大小士族过得都不好。私下有越轨行为的士族心惊胆战,老实巴交的士族也不得清净,被佃户闹事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 从曲辕犁开始,牲畜借贷、种子培养、苜蓿种植、冬耕……同样是忙了一整年,公田不仅抽成少,不抽成前拿到手里的总量还多,这放到谁身上能受得了?以前都是庄园佃户收成优于别人,跟在士族们手下能受到庇护、拿到好处,现在直接掉了个个,在佃户家的孩子们要读书、要出去做工尝试其他的路子时,还会受到阻挠,更是引发不满。 兼之各地开始的下乡宣传,和庄园里妖魔化的公田宣传洗脑发生对冲,半信半疑之间,寻求真相和做出自己的判断的人数增多,一个个都想毁了契书去做公田佃户,闹上公堂的不在少数。 过去看不到希望,如今看到了希望和变化,那么挡在前面的就都是敌人。 要么离开,要么退让,依靠佃户生存的士族们,已然没有别的选择。明显给出了条件的皇室,也不会允许他们有别的选择。当粮食减少,他们跟不上变化,只有一点点弱下去、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的一条路走。 苏禾远提供完自己收到的消息,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王侯,总觉得许袤给她带来的不是束缚,而是如虎添翼,让谋略变得更为缜密强悍。 薛瑜发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他不由得出神一瞬。 各县新接受完推官考试和考评上位的主官们,很快接到了送往各地的报纸,在随之而来的嘱咐中听到要安排人念出相关标题这一项,不用问,背后肯定是襄王手笔。 念出标题却不知道详情,充分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不差钱的人掏钱买报,报纸上的消息蔓延开来。 搞事的薛瑜心思却早已不在报纸上了,赶在过年后、正月十五之前,已经按照名单分别面试完成,收拢了队伍,和许袤谈过后,带队做起了格物学研究。 -- 第709页 嗯,放到后世应该叫自然科学,涵盖物理、化学。 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出自鸣水玻璃窑,长达一年的练习和探索研究,足够他们完成大多数薛瑜的要求。更多的器材则出自青南郡铁官坊,经历过几次改进磨合,一年后的玉钢出产品质变得更稳定,除了速度提升还是相当感人外,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受了蒸汽矿机的神奇设计,看到了另一条路,有心搞研发的铁匠人数增多,倒也是意外之喜。 领着所有人的薛瑜,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作为能够看到真实变化、不靠空谈辩论的格物学,大多数人已经被先前的国子监“教材”折服,正面感受过薛瑜引导中的体系化知识,皆是心服口服。 喜提一群差不多和师长、皇帝等人一辈的学生,薛瑜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当一而再、再而三发现问题后,什么年纪都不管用了,实验室守则该背就得背,该罚抄就得抄。 “……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乌漆嘛黑的玩意,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它有什么特征?能做什么?和什么东西或者物质相似?” “都不知道?那你今天除了烧坏了一个烧杯外,还做了什么?” 薛瑜卷起在刚刚几组那里收到的实验数据和分析报告,用力敲了敲对面中年人脑门,“实验手则上写过什么?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一起确认过什么要求?万事多问自己为什么、多思考、多观察!五天了,怎么还不记得?” 旁观着的实验学生们看着有人挨骂,心有戚戚焉,飞速检查着自己今天的变化。 襄王其实是很好相处的夫子,不拿腔拿调,也不胡乱指点,明明懂得不少,却更多的让他们来操作,就算思考不出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思考了、用心了,就都能有收获。就算提出的想法再奇怪,襄王也会尊重着鼓励试试看,或者她来协助着进行操作。 当然,逆反着来也会挨骂,但骂人也不带脏字,能被选中的人,学识高低不同,但经历一个比一个丰富,见过的腌臜事多了,其实并不觉得凶恶,反倒私下聊天时会感慨一声襄王待人着实好极了。 还有人见过她在实验结束后带人整理器材、填补实验记录,无声无息地关注着所有人。挨了骂,大多都是心中愧疚。 发觉背后有人搞小动作的薛瑜,立刻盯了过去,“现在才知道补实验记录?” “没、没有。” 比薛瑜高小半个头的青年缩着脖子,像鹌鹑一样举起手,“夫子,我就是检查一下!” 薛瑜怀疑地看了一眼,没有深究,看着年长学生的小心翼翼,心中微微叹气。她几乎可以想见,在凶神恶煞带队下,在整个引导培训结束后,这些本就有着自己的钻研领域的人会在背后说些什么了。 得早早让陈关准备起来才行。 她倒不是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再正面一些,但匠人和士人两方聚集在一起,想糅合着各取所长展开研究,她作为中间人,就得顶得住场子、压得住人。 好在这次选人,不知道怎么选的,将作监里送来的人选中了姜匠。 姜匠只要不瞎拍马屁表现自己,能力和待人接物其实都不差。既是之前打过交道、在鸣水相处也算半个自己人,又经过薛瑜确认能跟上思考和学习进度,她已经提前敲定了她脱手实验室后的接班人。通过几次分组和处理捣乱家伙的配合,姜匠在实验学生里的威信还不错。 真的带着人从认识物质开始,以她基于后世知识完成的半吊子划分的认识世界体系为基础,去搞研究,薛瑜深深觉得自己曾经决定从实用主义出发搞的几个小组,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目前为止,大多数问题她都能想到办法解答,但是除了单纯不知道的学生外,还有就是带不动的学生。要不是对石油的分馏有了一点进展,薛瑜大概能被气到心梗。 二月初,完成了沥青、石蜡、润滑油和燃料蒸馏体系区分,雍北石油田正式开始运转,从直接使用原料,转向了二次加工生产的状态。 能被两个部门主官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的人选,其实都不弱,更不会有太笨的人,最初的不适应和逆反只是还没有完全脱离之前的思考模式,但在薛瑜强硬又不失循循善诱的带动下,很快脱胎换骨。 以石油为第一个认识世界的实验品的格物学研究小队,在鸡飞狗跳中深深记住了几大认识世界的规则,从两眼一抹黑,只能等薛瑜提问才开始做事,转变成动手能力和深入思考两方面都得到提升的新版本学生。 面对一个个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学生,薛瑜在学生们面前的优势逐渐减弱,好在她想教的部分也基本完成,到底怎么分类,有什么东西,被问得哑口无言,逐渐脱手交给了他们去研究。 实验室中逐渐有了薛瑜熟悉的轮廓,新制的简易温度计虽然对温度划分并不一定正确,但冰天雪地的外界帮助完成了从水开到结冰的区分,极大帮助了在蒸馏和检测蒸汽机方面保证安全遇到困难的薛瑜。 看着实验室里自己想出来了一些新操作,并且成功实行后,乐得在敲烧杯唱歌的青年,和围在他身边或酸或夸的同伴们,薛瑜没有进去惊动他们的庆祝,抿住唇角的笑意,在本子上记下了蒸汽矿机安全阀升级这一条新出产。 她第一次进实验室做出成果时,笑得比他们还二傻子。 -- 第710页 石油的分馏完成没多久,在教完了自己能用简单语言梳理出体系、讲解好的部分,薛瑜也到了离开实验室的时候。 她鼓励众人发现和思考,很多原理她知道,但并不能在重新发现一次之前提前告诉他们,认识世界的路,到底不能直接全部照抄后世的一切。 她到现在还是会习惯性地写出阿拉伯数字、拉丁文元素公式、字母简写的受力分析,但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站在巨人肩膀看世界,但要是最初的认知体系就有问题、走了捷径、只知道按她告诉的路往前走,只会长成畸形儿。 “……这是最后一节课,很高兴认识大家,再见。”薛瑜理了理自己手里这一个多月来写的教案,每个人的实验和提出的问题,都在里面有所记录,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发酸。 还在期待着明天的讨论会会是什么的实验室众人都愣了一下,茫然地停下自己手中事情。 结束了? 越研究越能感受到物质世界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越来越抛开外界一切的“学生们”,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襄王并不是清闲无事的王侯,更不是没有实权的人物,实验室不是她的一切,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连最初申请要来的姜匠都不自觉哽咽了,他不过是为了近距离接触襄王抱住大腿,明明已经得到了许诺,襄王离开才是他最得益的时候,却不舍得襄王离开这里了。 俊秀而单薄的少年站在实验室最前方,面前桌案上摆满了他们这段时间发现和做出来的东西,可以从零开始找到他们每个人在里面出力的痕迹,提纯的油、乌漆嘛黑的颗粒、分离后的矿石、奇形怪状的仪器……其实都算不上好看,但在所有人眼中,都仿佛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流光。 “殿下……” 薛瑜抬头笑了笑,“我还是会来检查你们的进度的,只是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大家都很厉害,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想哭了。 一个多月里,他们都公认了襄王对这些事物的了解,好像从不会被什么问题难倒,还会让他们转换角度思考。引导和提示有,但像这样直白的夸奖几乎没有,这也就显得这句夸奖,弥足珍贵。 姜匠一揖到地,“殿下,在我心里,您永远是实验室的领头人,我们的夫子。” 第306章 . 图谋(三更) 9k营养液加更 意外出现的依依不舍送别, 让薛瑜从设在郊外的实验室回宫,都还没回过神。 陈关一直被安排盯着相关风向,分享了一部分京城的情报眼线, 保证这些人不发生泄密或者造谣之类的情况。见薛瑜回来怔忪, 他心里就是一紧,看看向来木头脸的魏卫河, 没找到任何情绪。 看上去不像是格物所出了事,陈关心里打了个转, 迎上薛瑜,“殿下,东荆来了消息。” “嗯?”薛瑜莫名,“出了什么事,直说吧。” 冬日里的东荆变化不大, 除了收留逃难的流民外,就是荆州的事, 不管哪个都没有说一半藏一半的道理, 除非是出了大篓子。 “不不, 没有。”陈关擦汗,将手中从正常文书夹层里拆出来的内容呈给薛瑜,“只是江长史在招募夫子时遇到了一个人,暂时不能定夺。” 薛瑜没有把他的轻描淡写全当真,扫了几眼江乐山谨慎送来的消息, 皱起眉, “宝彦?可能是谢家的人?” 东荆一直在招募夫子,就算薛瑜半途扣下了跟着齐国商队走的各家的子弟,也得先紧着官员体系用。招来的一部分夫子能在短期试用后留下,留下的人里一些喜欢东荆, 转向了考公务员的道路,反倒成了县学学生,因此,在慢慢增设课程后,夫子数量一直不够用。 之前招募的人手里除了金帐汗国,哪个国家的都有,楚国人更多的是来打工几天换书看,留下的不多,里面也没有家世很不错的人,毕竟家世好的自家书籍储备丰富,犯不着来出卖学识。而谢家,就是最不可能的几家之一了。 高门子弟跑到邻国隐去姓氏应聘,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有所图谋。 如果不是同名同姓,她倒是知道另一个谢宝彦。剧情里谢宴清死后带着四分五裂的谢家分支之一,和别人斗得你死我活的二房老来子。能力如何不做评价,但能成为下一辈的领头之一,他在讲究身份地位的谢家里地位不会低。 这样的子弟跑来,是图谋什么? 薛瑜捏着信纸,沉吟片刻,“让牛掌柜来一趟。陈关,该动一动楚国的人手,看看情况了。” 商队虽然离开了楚国快三个月,但当时以他们的视角看到的一切,未必没有用,薛瑜需要再了解一下。 薛瑜:“到底姓不姓谢,也不必去专程打探了。既然乐山对此人评价不错,试一试能力,能通过的话,府中文臣谁辛苦些,需要多去村里的,让他跟着来打打下手。” 作为掌权人的谢家想要制造假身份可太容易了,打探到的都是对方想让人知道的,那不如不打探。薛瑜不打算让这个身上有了危险标记的人去接触教育,放进王府编外人员队伍里,跟着吃吃苦、看看人间真实,要么是他观念被改变,要么是露出马脚,这段时间用用人也不亏。 陈关领命,在牛力到来前,刚顶着小雪回来的许袤正好回来,薛瑜多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忍住笑,“夫子今天读到了什么故事?” -- 第711页 许袤对实验室不太感冒,在薛瑜沉迷实验的时候会三五不时离开,频频与苏禾远串门,只能说新读物的魅力无穷,皇帝、许袤,这一个两个中年人都栽进去了。 在轻车简从的习惯上,许袤与薛瑜一致,只不过平常出行会监督着薛瑜带足人手,他自己出门连打伞的人都不想带,发梢沾的雪粒子被屋内暖风一烘全都化了,让原本还算充足的发量显得格外可怜。 许袤没接话,牛力就到了。 “……谢宴清曾多次出入‘蓬莱醉’酒坊?并且在族学参与教书,为了方便起居搬到了附近住?宴会不常出席,但听到的口风未变?” 薛瑜点点桌面,牛力等人以一个团体的形式到达楚国,不同于上次更多的是出门历练的年轻人,油滑的管事们的加入,其实是专门提供的破绽,让人能够有交好和接触的机会。他们的身份不高但也算不上太低,参加一些宴会能看到的消息,比单独安插的人手多。 但经过仔细询问挖出来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谢宴清被逐出了楚国权力中枢。 或许是暂时的,但就算暂时,也很令人诧异。 看看之前打听回来的谢家情报就知道了,长房长子谢宴清,预定的未来继承人,一点行差踏错的消息都不曾有,就算薛瑜在齐国见过几次谢宴清贪酒,楚国也压根没有过这样的消息传出来。 “我知道了。”薛瑜向牛力道过谢,嘱咐他要记得去天工坊更换维修假肢,又多聊了几句,送人离开。 她回来见过唐大匠,原本命名为格物所的实验室是想请唐大匠也参与进来的,但唐大匠并不愿意,只同意了天工坊和将作监的一些技术交流。天工坊立足多年,担心被吞并也正常,薛瑜并没有强求。 牛力被引着走出观风阁大门,回头望向里面正上楼的背影。虽然过了许久,也比过去忙碌许多,但襄王待他们仍如初见,体恤他行动不便,还会专门下楼来谈话。 得多努力,再努力一些,才好跟上殿下的脚步啊。 送走牛力,薛瑜回到书房坐下,拿出刚刚那张写了谢宝彦调查情况的纸,第一个询问许袤的意见,“夫子觉得是否有关?” 谢宴清被驱离的猜测真假暂且不论,薛瑜将两件事连起来看,总感觉有些违和。 失意的谢宴清?未免太小看人。 而出走的谢宝彦,则放大了谢家内斗的可能性。只有在谢家留不下来,或是被安排着出走,进入东荆还算合情合理。 许袤没有点评谢宝彦的事,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送人入楚几月,酿酒之策,未免太顺利了些。” 他不戳破这个窗户纸时,薛瑜还不觉得,但一被点破,背后就有些发凉。 是的,她能看到的,楚国的高层会看不到吗?就算加上贪图享乐、不在乎民众这些士族恶习,也不至于一点都不对此做出反应。毕竟,如果她之前的猜测没错,今年就是楚国定下的开战时间,酿酒大量消耗粮食,本就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这么说……楚国内乱?”因此只能抓大放小,忽略掉许多事。 许袤缓缓摇头,“臣以为,或许是积重难返,或许是内乱,但目前来看,这样的反应恰恰是好事。陛下寿辰将至,从楚国使臣身份上,应该也能看出些端倪。” “有理。”薛瑜点点头,对楚国继续保持“敌不动我不动”的观察策略,将重心更多的集中在草原。 陆恪带兵出关抵达燕山,在路上建立完成第一批哨卡和补给点后,整个北部的资源调动就变得频繁许多。薛瑜在自己住处准备好的沙盘上,标注着燕山和止戈城两处之间的草原上,已经钉满了小旗,分别代表建成了的小型哨卡,星罗密布。 下一步,则是以它们为基础,将点连成线,变成深深钉住西北部的一根矛。 堡垒还在经营中,后续的补给线拉得很长,在春天来临前,燕山-止戈城之间形成的草原围场都不会有出产,因此,不管是什么辎重,除了红砖的黏土原料外,全都得依靠边境线以内运输。 在这样的调动下,兵部在今年不太明显地忙碌了起来,在完成第一轮布局后,止戈城出关的安排并没有刻意隐瞒,但不特意关注,也不会知道相关内情。 防备草原攻击是一回事,理直气壮去开辟牧场是另一回事,连自己都心虚,那迎来的攻讦还怎么应对? 不过,一个多月来从兵部抄录回来的军报显示,目前为止还算顺风顺水,这段路上并没有遇到阻碍,让谨慎至极随时带着千里望预备的半工兵队伍没了用武之地。 草原太大,西北边在冬日本就不是能有收益的地方,大多数部落都会发生迁徙,这样碰不到部落发生冲突的情况其实并不意外。 但陆恪不情不愿却也在按着薛瑜的提议做下去的收留牧民这件事,带来了新的发现。 草原部落发生了明显收缩,陆恪以过往对他们的了解判断,可能是在准备大动作,他在带人绕后,从雪山后方靠近石油田,筹划起出击夺下的计划。 支持着军队出发的国家后盾,让人到中年的将军也轻狂起来,跃跃欲试地想搞一个大新闻。 薛瑜并不看好立刻开战,也是这样劝说皇帝的。 和皇帝谈过后,皇帝的倾向也还是先巩固草原堡垒,暂时在路上截断运输,让石油田变成孤岛,而非硬碰硬地去几万人对几万人迅速开战。 -- 第712页 分成小股队伍完成的进攻,将战役控制在小范围内,东北和西北部隔着一整个雍州边境长城,达成了微妙的联合。 兵部传回来的调动辎重数据日日增加,天气渐暖,围场的建设进入了新的阶段,在薛瑜的多次传信沟通下,陆恪的军报上也写下了“共留七十一人,尚勤恳”的类似妥协的话。 随军报一起送来了私下的信函,里面写着陆恪对一部分人经历的怜悯与叹息,被收留下来的牧民和逃奴,渐渐融入了整个建设中。 这也让新的专题稿件有了宣传的方向。之前薛瑜不曾大张旗鼓地宣扬,是因为还不到时候,避免出了乱子,但围场经营见好,堡垒也一日比一日稳固,又有现成的素材,不趁热打铁还等什么? 第307章 . 圆满成功 农业培训和新一年大齐招考…… 与边关特别版报纸一同发行的, 是农业司培训结束和一些其他消息集合在一起的《大齐要闻》正式版。 三月初一,莫名变成双月刊印发的《大齐要闻》,作为供稿方之一的薛瑜, 反倒是内部人员里最晚拿到手的一个。 苏禾远亲自带着印好的报纸送来, 薛瑜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按住加上了特别版之后变得格外厚的纸卷, 先瞄了一眼上面的头版标题,“大齐招考……” 看不出有哪里不对, 但苏禾远怎么都不愿意给她提前看原稿这件事,就处处透着奇怪。 “看来苏师对这次的内容相当满意?” 苏禾远送了报纸没立刻离开,听到薛瑜的阴阳怪气,没忍住笑了一声,“殿下多虑。” 只要不开始对她下毒手, 苏禾远的翩翩文雅气质还是很能养眼、让火气下降的。薛瑜看着他和许袤的眼神交流,知道一定有事瞒着她, 但不会是恶意, 也不会是大事, 也就只稍稍表达了一下不满,认真看起报纸,试图从里面找到阻拦她的秘密。 头版的招考指的不是简单的京城范围内胥吏考试,而是经过升级的全国考试。 这次的考试,不至于像去年临时在蹴鞠场用水泥板搭建考场那么寒酸, 也不像之前的规则那么简单。 有了第一年的胥吏考试经历加上东荆选官考试的参考, 吏部和礼部共同主办的选官考试,今年仍安排在正月二十开考。 但是这个日子,只是各地地方性筛选考试,第二轮的各州考试, 只有有基层工作一年以上的吏目或官员才能参与,考得好的部分,则一起进入第三轮的赴京正式选官考试。今时不同往日,国子监重修扩建后,本就肩负了作为考场的任务。第三轮的赴京考试,正是在国子监内完成。 前有吏目与官员同考,后有男女同试,短短时间频繁接受冲击的各地士族闹起来的不在少数,拖家带口出走楚国的士族不是没有,但离开齐国,也是伤筋动骨。 皇室占据了大义和大局,不占理的反倒是他们。 在东荆士族们现身说法,《大齐要闻》中给出了可选的道路,又刻意将各地官员能力捧高后,大多数人认清现实,咬下了皇室给出的饵料。 这次的考试进度,倒不是薛瑜出的主意,而是吏部的天才想法。水被搅浑,一个个都开始认真打工后,能力强的就被显露了出来,薛瑜没有专门去接触,而是私下让人悄悄去提醒了等教育更普及一些,再分得细一些的考试设计方案。 想考中央公务员?先从地方做起再说。 相关的公文薛瑜是见过的,在大朝上的议事也参与了不止一次,简单扫了扫措辞就略过,去看剩下的内容。 紧跟着创刊号发行的第二期报纸,积攒的大事件不如第一期多,最重要的边关内容还列了特别版,因此正式版面中,能被薛瑜多看一遍的,除了招考,就只剩下了农业司培训。 农业部建立后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它建立的初衷——协助完成油料和种子分配计划,而是培训,或者说,农耕指导。 这场培训在正月十五后持续了大半个月,水车、堆肥场和一些农具改进,值得所有区域在春耕开始前为之做好充足准备,而针对全国被区分成了大致五六个区域的土壤范围筛选出的新种子,也将一起参与到新一年的耕作中。 收集各地土壤和种子进行交叉筛选对比,这让不同的种子有了跨越地区完成交换的可能,一些不曾传播开的种子能否有新的变化,就是未来下放到各县里的任务。同时推进的国有养殖场和借贷养殖,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任务。 培训严格来说分成了前后两段,后面的一部分并不强制参加,或许是因为之前薛瑜在鸣水组织的交流会给人们留下了印象,第二届农学交流会自觉地形成了。农业司组织的培训更为官方,倾向于教会、学会,而农学交流会更为民间化、自由化,畅所欲言提供了各种新的可能。 就算学不到什么,听一些新观点和尝试也是不错的开拓眼界的方式。农业司全员都打包去了鸣水交流会旁听。 对于大多数公田和军屯来说,他们来听课其实并不着急,毕竟冬耕的收获期还没到,赶回去也只是为紧跟着种植做准备,跟着农业司的人去开拓眼界的人不少。在前面两次收获后,这一次许多来听讲的官员动了心思,思考起组织公田种植油料作物的收益。 而这些新种子的分配,以及新油料作物技术的学习,让农业司吵得沸反盈天,哪个地区都想把好东西扒拉到碗里,利益分配分得令人头大。 -- 第713页 全国各地起点基本统一,自上而下画出的各种道路都摆在了面前,能不能做出政绩,各看本事。大多数换了主官的各个郡县里,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从教育到农业,从工坊到基础建设,眼看着一两年内甚至都不需要专门钻营政绩从何而来,只需要照做就是。 他们眼前是一片坦途,但对刚完成投诚不久的士族代表来说,新种子他们根本还不够格拿到,甚至也不敢想这种好事,他们只希望能快一点返回开始教导自家佃户完成春耕,火急火燎地催着自己所属郡县的人赶紧回去。 农业司的培训并不收费,而分到地方的新一轮佃户培训,更是无偿性质,唯一的要求就是成为齐国佃户,或是齐国自耕农,或者即将成为齐国佃户。 最后一个选项的出现,主要还是因为齐国归化容易,但是在选择成为佃户后也得花时间来完成自己的耕种纳税任务,就出现了不少尴尬地卡在即将线上的人选。 至于庄园佃户,只能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有能力意识到时代变化的好主家了。 在报纸刊发之前,离安阳城近的雍州下辖郡县,已经进入了准备阶段,报纸收集的则是这些地方的反馈消息总结。 一言概之,就是圆满成功。 薛瑜快速看过里面的一些陈述,关于羡慕,也关于期望,沉吟一下,转头吩咐陈关,“借用禁军人手,盯好了各地探子传讯的动向。” 根本产业的变化会让齐国的筹码增多,羡慕让归化和吸纳人口变得更容易,但毕竟时间尚短,薛瑜不惮于去恶意猜测三个邻国会为此采取什么行动。 许袤看着她完成处置,脸上浮现淡淡的赞许的笑意。 以力破巧,以强大引来依附,永远是王道之选。王道为赢,赢家通吃。 但这还不是结局,在做出的一切决定彻底结束前,什么都可能发生,必要的谨慎会铺平道路,襄王很好地将她自己的素质,糅合在了她的王道之路上。 薛瑜没注意身边人变化的神色,专注于报纸内容,看完正式版全部,也没发现需要避着她的事,往下翻,图文并茂起来的特别版,相当引人注目。 边关特别版相比正式内容更活泼生动些,第一版就放着薛瑜最看好的那幅《腊日军民同乐图》。 远景的城墙上是守城将士,下方集市是排成长队的豆粥大锅,里面明显混着一些穿了兵甲的人,正在忙这忙那帮忙,连舀粥的人都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扎着布巾的普通人。 画明显经过了二次创作,但并没有破坏原本的温暖感,反而变得更加切题。 旁边配文写的是当时看到的和问到的相关内容,军民互相感激和帮扶的故事被写得格外动人,有些小的、不起眼的经历薛瑜都不曾听到,但收集了消息的人和最终的撰稿者将它们完整地呈现了出来,完完全全写出了烟火人间的平凡又不平凡的感动。 往后翻,薛瑜一眼看到,那幅她巡边回来的路上让画师专门画的长城内外丰收图。本以为这就是苏禾远阻止她提前看报的原因,下一瞬,挪开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 ……等等,她的名字怎么在报纸的作者署名栏上? 再一看,这版和下一版里用的文章,不是她写的原文,又是什么?! 薛瑜一时愕然,抬头看看苏禾远,又看看许袤,在两人堪称温柔的注视下,脸上有些发烫,又有些别扭。 巡边一场,她提出做边关特别版报纸,其实并不是想做主角。原本的计划里她只需要提供情况概述,让别的文采好的人,来完成文章,像其他文章一样在里面提到“听某某言”就足够了。 而多次修改后的文章,虽然通过了苏禾远的验收,但在薛瑜看来,水平也只是一般,交稿后就猜测大约是重新写过,或者润色完挂两个名字。但最终用上的稿件,连一个字都不曾修改。 看着自己的署名印在报纸上,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瞬间薛瑜好像明白了之前苏禾远非逼着她改文章的原因,又好像明白了这两位师长想为她做的事。 “多谢苏师、许师。” 薛瑜合起报纸,起身郑重行礼。 “笃笃。”书房外有人敲门,位置偏低,薛玥的声音从门外飘来,“阿兄,我能进来吗?” 今天薛瑜还答应了送薛玥去国子监报道,小姑娘就在门外,手上印了她的名字的报纸,忽然成了烫手山芋。 薛瑜迅速藏起报纸,在许袤诧异的眼神中,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份特别版报纸,已经印刷了许多份,送往四面八方。 她写过的半文半白或者直接脱水版本的古文,都更偏向实用性,还能撑得起一句清新流畅,完全不必与正式的骈文下场比拼,但这次的文章却躲不过了。自己辞藻堆砌的文章可能之后还有许多次的熟人点评、攀关系的拍马屁,想想就令人尴尬到头皮发麻,简直是公开处刑。 所以,这件令她刚刚惊喜过的礼物本身,其实还是苏禾远拿出来的文学课强力劝学手段,对吧? “阿兄?” 书房门被猛地打开,等了一会才等到开门的薛玥,十分善解人意,“阿兄在忙的话,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就只有别人尴尬”的理念,薛瑜牵起薛玥的手,头也不回地快速溜走。 -- 第714页 她今天就开始勤加练习、多写作文还不行吗! 薛瑜履行承诺,陪着薛玥一起去国子监报道,确认过未来的住处和新学舍等处,小姑娘对大变样的学校相当富有热情。 第308章 . 辛林考官 没有襄王,也就没有如今的他…… 在开春后人流逐渐变得密集起来的京城, 国子监门前,除了来送学生入学的家庭外,更多的是初入京来看考场的全国各地考生们。 大齐第三轮招考即将开始, 国子监内一方面忙于布置, 一方面也在提前让外来考生们熟悉场内环境,这段时间内的国子监只会核查入内人员的户籍路引和检查有没有带兵器, 不曾一个个检查是否都是考生。 毕竟,送考的家人、打探消息的仆从、即将入学的人家……林林总总太多了, 管是管不过来的,还不如全部放开,坦坦荡荡让人看,让人知道新修后的国子监有多么令人向往。因此,也来了不少像后世一样参观最高学府的凑热闹的人, 就显得人格外的多了起来。 在招考开考前,会完成封锁和内部筛查, 用完正好能直接封院开学, 国子监的开学报名安排在前面几天, 两件事衔接相当紧密。 进门时迎出来的杜祭酒频频有人来寻,薛瑜见状,心知最近考场加开学几件事堆在一起,杜祭酒腾出时间来为她做事是尊重,但总不好太耽误对方的事情, 就主动提出换了个学官引路, 让杜祭酒去忙碌。 薛瑜和薛玥两人进入国子监倒没有清场,毕竟身边都护着侍从,安全基本无虞。薛玥玩耍着看过几处设施,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 一看时间有些晚,担心夫子在兄长面前调侃她是不是不想上学,撒娇缠着薛瑜要自己去完成报道。 “你都记清楚了要办什么?那好吧,让人跟你一起进去,阿兄在外面等你。” 小朋友坚持,适当自立有助于身心健康,薛瑜也就放了手,让薛玥带人进了为报道专门腾出来的那间学舍,和陈关一起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来国子监除了是答应了薛玥,薛瑜也有心来亲眼看看,这些还在读书或者将要入朝的“未来栋梁”神气。国与民相辅相成,仔细算算从胥吏考试和全国县学重建到如今,已过了一年多,只是不知能不能有些变化与新人涌现。 眼看着有许多人行走在国子监内,或谈笑或期待,眼中或好奇或憧憬,薛瑜心中一片安然平和。 有人故意挤走衣裳不好、打扮不佳的人,或是使些绊子,有意彰显身份给旁人难堪,很快会被站在各个建筑前介绍这里用处或者背景的人制止,基本维持了不偏不倚、不令人随意欺辱他人的状态。 狗眼看人低的人哪里都有,但如今已不是地位卑微的人被人欺辱后一辈子无法出头、无路可走的时候。国子监里有了管束,考试的出路也在逐渐完备,反抗的火种在呵护和培育下壮大,薛瑜注意到一些人眼中的亮光,没有再看,淡淡挪开了视线。 院中树枝新发绿叶,越过枝头,衬得快步走出来的薛玥娇俏可爱、生机勃勃。似乎是因为心情好,走路有些蹦蹦跳跳,薛玥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快走近了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好走起路来,将自己发现的高兴的事分享给兄长: “阿兄,我们五天后才开始入学考试欸?” 这样的惊喜声,在附近大多都是来报名入学的学子中频频出现,最多只是把前面的代词换一换。 毕竟国子监被占用做了考场,正式开课要到五天后这件事,在薛玥进去报名前薛瑜已经知道。已经入学国子监的监生们中,需要参与入朝考试的人不多,相当于刚完成报名就又放了假,提前拥有了后世高年级借考场时,低年级放假的快乐。 哪怕只放一天,都足够学生们再乐一阵子的。 但只要留心这边的人,就会发觉说话的人并不普通,仔细搜寻,对上薛瑜身边守着的侍卫们的目光,心神顿时一凛。 再看后面,不是襄王又是哪位?但看到薛瑜低头看向小公主的神色,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襄王并不想被打扰,只是远远一礼,不再靠近。 薛瑜察觉了有人在注目,但身边侍卫没有示警,就没放在心上,伸手将薛玥刚刚蹦跳时飞出来的碎发抿回耳后,笑了笑提醒她,“还有五天就要考试,玩了整整三个月,学到的东西还记得么?” “阿兄可别小瞧人。”薛玥扮了个鬼脸,哼着京中近日流传起的新曲子,率先往前走去。 薛瑜往前望去,视线扫过四周,捕捉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再细看,却不见了。前面薛玥走出几步,回头唤她,就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若是与她有交集的人物,就算今日不来交际,再碰到总会说起,不差这一时半刻。若是有所图谋的探子,自有下属去料理。 薛玥逛了一圈,对各个教室和大片演武场等设计都很满意,唯一不解的是,“阿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地啊?” 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夯实,看上去就像荒地一样,挤在处处妥帖的建筑群里,像一块块疮疤,别提多碍眼了。 薛瑜回头看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农田就是其他干活的地方,但还是决定把这个得到真相的快乐留到薛玥开学之后。 薛瑜:“这几天要组织考试,可能是避免造成看管死角,还没有挪种树木。” -- 第715页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悠住了小姑娘,薛玥恍然大悟,“要好好考试,真的要费好多心思哦。” 薛瑜想想她那不是考试、胜似考试的作文教学,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看过国子监四处环境和布置,没有多留,很快离开了。 关注着皇室兄妹的不止有来报名入学的一些学子和学子家长,也有恰巧路过的进国子监参观的一些路人,但普通百姓能了解贵人模样的不多,只有几人又惊又喜,若非还记得如今身在何处,恨不得当场跑到前面,去俯身拜倒。 直到薛瑜走远,刚刚在拐角看到襄王的身影就下意识躲起来的人,才转了出来。 被他拉着一起躲起来的少女有些不满,“辛林,你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来看一圈,我们就赶紧回鸣水工坊的吗?你刚刚说我耽误时间,你现在怎么也在耽误了?” 辛林不答,呆呆望着薛瑜离开的方向,眼眶有些发红。少女吓了一跳,“好啦,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但是现在赶回去肯定就要到夜里了,我们还是快走吧。明后日第三轮开考,我们也该去县里报道做吏目啦。” “……好。” 少女能看出辛林的不对劲,但辛林作为从一年多以前霸占了鸣水工坊积分榜榜首、其后从做工转向读书也名列前茅的聪明人,向来是对时间精打细算到显得有些怪异的,身上发生什么事都让人觉得可能只是一些异人异事,并不会深究。 辛林心情复杂地远远看了一眼已经空余人潮的位置,将刚刚看到的襄王模样,深深记在心底。 两人结伴赶回鸣水工坊时,的确已经天色擦黑,这还是搭了在安阳城和鸣水县之间来往的商队车辆才堪堪赶路回来,不然光靠行走,怕是得走到明日正午之后。 鸣水工坊的灯柱已经点亮,结束了白日的工作,坐在灯柱下做针线活和其他活计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就成了大家关注的重点。 “诶哟,小林啊,和青青从京城回来啦?唉,辛娘,我老婆子可真羡慕你,等明年,你家小郎一定能再考个官回来!” 第一年下场只能考吏目,鸣水工坊能有两个人考中,简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两人中的女孩低调些,又受原本工坊中的一些女管事庇护,调侃也很少调侃到她身上,辛林就不一样了。 鸣水中学倒不是没有其他人读书参考,但要么是不敢下场,要么是没考中,对于两个考中了的稀罕人物,别提多关注了。眼红的说他是运气,才能一直拿第一,羡慕的却知道他是聪明又努力用功,但不管哪种情况,来多说几句话的人络绎不绝。 辛林刚进门,少女落落大方地和大家打完招呼,就从旁边溜了,徒留他一人面对嘘寒问暖声不绝。不管是真热情假热情,都有些让人招架不住,还好有辛母在,笑眯眯拉着儿子离开。 到了夜里,有在食舍吃的人家,也有自家做饭的,饭香笼罩着整个山脚下的工坊,有些翻修过依然有些窄小的水泥房子门不曾注意关好,里面最显眼、也是最好的位置,供着长生牌位,上面分明写的是薛瑜的名字。 有人归家,用清水擦擦牌位,再默默祈祷一阵襄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才开始收拾家里,辛家也一样。 只不过,辛家多了一个流程。辛母垫着脚,掸了掸年初刚拿到的榜帖上不存在的灰,用金粉写就的考试头名捷报,这可是各县范围内只有一份的。 吏部和礼部新定下的规矩,绝大多数考过第一轮招考的考生,毕竟只是吏目,只能从官衙贴出来的榜文中看看自己有没有过线上榜,但头名能专门得到一份相当于录取通知书的捷报,以彰显优秀和身份不同。在鸣水县范围内,辛林这张就是唯一一份,还是乔县令亲自写的。 也就是这张纸,让辛林成为了这段时间整个工坊上下羡慕嫉妒的对象。 辛家早已不是家徒四壁的模样,新选地扩建后的房子有了两大间带一个小院,点上油灯后满室亮堂。窗边挂着的腊肉是冬日做的,还没吃完,辛林读书的桌子和小妹的药架放在一起,旁边就是母亲琢磨出的新酱缸,看起来有些东西多、拥挤,但也相当温馨。 若是一年多流浪逃亡的时候,一角饼就把自己卖掉的时候,他哪里能想象得到,还会有这么好的日子等在后面呢? 辛林一一看过去,每一个东西都能回忆起他和母亲妹妹当初的努力。但若没有襄王,也就没有如今的他们。 他仔仔细细将长生牌擦了许多遍,不由得感念自己的幸运。襄王曾驻足于鸣水工坊时,封王时,和如今国子监巧遇,他都曾见到过,殿下变得更耀眼,在殿下的引领下,他和鸣水工坊所有人也在变得更好。只是殿下已经逐渐走远了,拼命去追,却好像越来越远…… 直到夜里才结束上课的鸣水中学刚刚下课,辛小妹带着两根课堂上得到的草药奖励回来,看着兄长直愣愣站在长生牌前,有些不解,“阿兄?” 辛林回过神,看看母亲,看看小妹,快步将门窗关好,才低声道,“阿娘,小妹,我今天、今天看到殿下了!”他压低了声音,但颤抖的声线仍掩不住激动,母女俩也惊呼出声,捂住嘴巴,双眼红了起来。 在国子监时辛林没有道出这个秘密,回来在旁人眼前也没有,直到只剩下自己最亲近的人,才敢说出口。 -- 第716页 过往在鸣水工坊与殿下有了交集,不过是殿下青眼,但现在再凑上去,难不成是还想要殿下扶持么?他自惭形秽,更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看到了殿下,让同行人生出去寻殿下的冲动。 “小林!”辛母急急道,“这可不能胡说,当真?” “儿今日去国子监……”辛林将他在哪里见到了襄王细细说了一遍,辛母恍惚地拍拍他的手,几欲落泪,“真好、真好,你可要好好做事,才好早日为殿下做事。” 辛林用力点头。 鸣水工坊中一起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人,又何尝不是有着像他一样那么浓烈地冲动,想要尽快投身在变化着的齐国,想要早些为殿下做事。 “阿娘,你快去忙吧,今天在试验田那边是不是做记录累到了?之前不是说喜娘子对你的酱很感兴趣吗?我等会陪您一起把埋下去的几坛挖出来,我们自己先尝尝!” “小妹,今天的医案背得怎么样了?来来,大兄给你做病患,诊脉分析试试?马上就要下乡出诊了,医术有缺可不行……” 辛小妹以前病怏怏的,如今对医术相当有执念。辛母从最初的跟在食舍厨子们后面打下手,逐渐走向了研究吃食的另一条路。而最初为了养家什么活都拼命去干换粮食的少年,没有忽略自己的家人们,脸上笑容浅浅,目光坚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离京城不远的鸣水工坊内的相互鼓励和笑声,没有随着情报往来传入薛瑜耳中,入夜后的宫中相当忙碌,连薛玥也被抓了人头,悄悄完成着一项大项目的最后准备。 第309章 . 烟花(修) 儿为陛下贺寿 三月初的清晨, 太阳出来得略晚些,君王寝居宝德殿内皇帝微阖双眼,任常修为他打理仪表。 黑红相间的冕服层层罩上, 百盏油灯明光辉煌, 将影子投得无比高大威严,侍立旁边的近侍们或匆匆传递着物事, 或静静候着等待自己的任务开始,所有的动作皆趋于静默, 尽可能不惊扰皇帝。 “襄王人呢?”皇帝缓缓开口,睁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常修半跪着为他系好腰间佩玉,闻声笑道,“殿下用了早膳, 正候在外面。” “哼。”皇帝微微有些不满的喷了一声鼻息,挥挥袍袖, 向宫外走去, “那几盘点心, 你们去分了罢,放坏了属实浪费。” “是。” 常修追在后面,尚有时间回头示意常淮快点包起来一份带走。挑出最精细的几个放进食盒,其他分给宫人们,伺候陛下结束晨起后的上朝准备, 宫人们早上最重要的工作也随之结束, 纷纷向分点心的常淮道谢,对他专门包起一份的行为见怪不怪。 躲在廊下分食糕点的宫人们窃窃闲聊,看着鸦青天色,有提前得到过通知的人喃喃道, “应是要开始了吧?” 说话间,皇帝已经出了大殿,正看到等在殿门外阶下的薛瑜,一身朝服颜色烈烈,在殿门外玻璃宫灯映照下,衬得年轻人容光焕发,正是好年纪。身边矮小的薛玥也换上了正式些的衣裳,俏丽可爱。 但皇帝看见兄妹二人,脸色就是一沉,停下脚步,刚要开口,就见薛瑜笑起来,拱手带着薛玥一起拜下,“儿为陛下贺寿,愿陛下如松柏长青,拥南山东海之福寿,享日月山河之恒茂,率我大齐万万民,定天下之太平、海晏河清。” 随着话音落下,遥遥响起了一阵密集的破鼓般的声音。 “咻——啪!” 还没亮起来的天空中,如火星四溅般绽放出巨大的花朵,红橙黄绿,鲜艳多彩,遥遥的火光令人目眩神迷,好似人间掌握了让天上星斗为之挪移的本领,在天空中构建出一片片花团锦簇。 皇帝骤然一怔。 天空中的花朵转瞬即逝,饶是频频有新的花朵绽放,也有结束的一刻,就在人为其消失心中略有遗憾的时候,宫中本隔了一段被宫灯照亮、在浓郁暗夜下显得不那么明亮的道路忽地绽放光华,从宝德殿外亮起如白日般的明光,眨眼间向外扩去,呼吸间,已然点亮了整座皇宫。 站在宝德殿外,只能看到被光芒照亮纤毫毕现的各处雕梁画柱,但若此刻站上宫中楼阁高处,完全可以想见,是如何火树银花煌煌灿烂的景象。 皇帝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一时竟忘了唤薛瑜两人起身,静静看了几瞬,才转眼瞪了薛瑜一眼,“这就是你最近鬼鬼祟祟做的事情?”他语气不好,但翘起的唇角已然将他内心暴露。 昨夜不来见他,今早不早早进来,前些日子忙得只每日上朝点卯时会出现……这一切反常都有了答案。 薛瑜跪着仰头看他,笑嘻嘻地说着俏皮话,“阿耶,今岁我可是第一个贺你生辰的人了?” 皇帝又是一怔,去年今日时收到的消息,如潮水般涌现,他望向明亮的灯光,像有些受不住光芒一样快速眨了眨眼,嗯了一声,“起来吧。” 远处烟花留下的淡淡硝烟味扩散开来,皇帝没有乘辇,而是缓步走在被明灯照亮的宫道中,深深宫墙在灯光照耀下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一步步也让皇帝的心情高涨起来。 这一岁,不是步入苍老,而是迎来未来,他无比确信。 薛瑜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看着各处耀眼的电灯,心情相当愉快。 这些项目很早就交上去接受了皇帝的批示,不曾清楚提过要在宫中更新换代和放烟花,只是用处写得并不那么清晰,也含糊地圈定了一个“新试验场”范围,才有了连着一个月的电灯改造和烟花试爆。 -- 第717页 电灯项目在鸣水运转了大半年,实验材料都换了不知多少轮,才有了拿到皇帝面前正式展示的资格。在改良蒸汽安全阀和温度计测量温度保证炉膛安全的基础下,相对安全、稳定的火力蒸汽发电取代了手摇发电机的地位,让京城也能步入电灯的明光。 “这就是你的贺礼?”皇帝走过宫道大半,好像才想起来身后有人,偏头望向薛瑜,“百工之术,奇淫巧技,劳民伤财!” 来了,皇帝的节俭又发作了。 薛瑜摸摸鼻子,薛玥从旁边探头,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拎出一个皮袋,“陛下,儿的贺礼简陋了些,但是自己做的,您会收下吗?” 大号的皮袋打开,里面捧出了一个蹴鞠球,一副绑带护膝护腕,走线说不上太好,用的皮子也是毛茸茸居多,看上去完全与皇帝的气质不搭调。 薛玥解释,“这是儿第一次打猎猎到的鹿皮。只是学艺不精,伤了腹部,做不成整件衣裳,儿就想着裁开为陛下制成一套器具,若有时活动筋骨,也能用上。” “不错,以后勤加练习。”皇帝轻轻颔首,被薛玥拦了一下,还要再训薛瑜,心里就是一顿。 都是亲手做的东西,寄托一份真心,薛玥年纪小、经常蹴鞠,送来了她觉得最有用的东西,薛瑜又何尝不是? 薛瑜见皇帝神色微缓,默默给打配合的薛玥点赞,接下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宫中灯火只是其一,安阳城上下灯火才是儿所赠寿礼。虽有耗费,但可照亮京中人人前路,意外跌倒的、回家路上昏暗出事的、被心有鬼蜮之人所伤的,在煌煌照明下,皆不再有,大齐京城自是天上京般存在。” 皇帝看看她,知道有些诡辩借口,但并没有拆穿,“如此,夜里与朕同上城墙一观之。” 薛玥在到达前朝前止步,目送薛瑜与皇帝一起上朝。她的礼物袋子被常淮收着放到了旁边,但跟随兄长一起来贺寿,皇帝给的注目比去年多得多,好像对蹴鞠也有几分兴趣。 今日结束接见后的皇帝能有几天假期,她默默思考着在自己开学前,会不会有随陛下一起下场踢球的机会。 皇帝寿辰,众臣齐聚,各地贺寿的大臣要么派人带着寿礼来,要么送礼来,比之年末的贡礼更精心些。毕竟贡礼只是各地的特色,实在没有也没办法,陛下寿礼,却得好生思量,尤其是面对如今的皇室,不求升迁,也得求在皇帝心中留下浅浅印象。 礼物倒不一定金贵,但一定精心,打眼望去,钟鼓楼之间的等候进殿的区域里,搜罗来的书本兵器数不胜数,反倒是珊瑚宝玉金银器皿鲜见。 只是,入朝前各自思量着该如何念祝寿词、或是悄悄打量旁人的寿礼,心中暗自估量着高下的官员们,此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即将开始的大朝上,而是怔愣地看着周围,好像眨眼间就亮起来的四周高阁宝殿,恍恍惚惚,疑心置身仙境。 “方才天穹百花齐放,声若雷震……怎的转眼不见,天光大亮?” “这、这莫非是神仙显灵,降下福泽,予我大齐陛下祝寿,先一步让我大齐京城步入白昼?” 烟花表演完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更别说增加了电灯这个组合拳,连出声议论,都下意识低了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来贺寿的官员们中,几乎没有有闲暇跑去东荆真正见过传闻里亮如白日的电灯的人,因此,经历过天上绽放花朵,又有明光大作,一瞬间被惊住的人不在少数。面对不曾见过的东西,他们的第一反应猜测与东荆白露商街点亮电灯后受到震惊的普通士绅百姓没什么两样。 甚至在色彩斑斓又热闹的烟花铺垫下,这种震惊延续得还要更长久些,溜须拍马吹捧当朝陛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但在整座宫城都笼罩着电的明光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兀自沉浸在激动和震惊中不可自拔。 典礼官一声鞭响,候在旁边监督百官仪容仪表的监察御史先清醒过来,再一看下方,有人是呆呆看着灯盏泪流不止,有人偏过头,满脸思索,口中不住地说着吹捧的好话。 显然,有些人已然把这样的奇物和襄王联系在了一起,而想到襄王自然想到东荆,对东荆探听到的消息反复思索几遍,对电灯略有了些了解,并不再当它是天降神物。只是为了表忠心,才努力地宣扬着相当夸张的赞美。 只是对天上花朵的事,仍没什么头绪,暗自忖度朝中新的奇珍异宝出世。听多了周围的赞美吹捧,也不自觉生出些荒唐的念头,思考着莫非真是天生异象,为皇帝贺寿。 以赞美声为主的混乱嘈杂很快得到了制止,百官整队步入大殿,觐见皇帝贺寿,但最受瞩目的皇帝以下,整个礼仪性的大朝上,皇帝下首第一人薛瑜,因着前面的见闻,明里暗里接受了许多注目。 各地送来的寿礼没什么特别的,薛瑜在献礼中没提烟花,只说了电灯,吻合了其他人的猜测,但对天穹生花这种异事,还是心里打鼓,整个大朝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心里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若是襄王所为,为何不说出来添一笔贺寿的郑重,不是襄王殿下手笔,那又是如何产生? 直到最后,礼官通报,“益州郡太守韩,以白霜柘糖一斤,贺陛下寿——” 这一声惊醒了游移的思绪,连薛瑜也一样猛地打起了精神,向后看去。 -- 第718页 韩北甫得到甘蔗苗许久,制糖法也早早送了过去,但甘蔗成熟期长,没想到到现在才出糖送来,好在也不晚。第一年的甘蔗只有可怜的两根,加起来最多十斤多,出一斤多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量,其象征意义远大于本身价值。 不单单薛瑜注目,朝中群臣都有些怀疑人生地往后看去,差点要以为是大朝结束后的邻国贺寿使臣的通报句子被礼官弄混了。 糖分两种,饴糖、蔗糖,饴糖大多数地方都能熬制,但柘糖也就是蔗糖,大多数以柘浆存在,熬制出糖粒的都不多,作为楚国顶尖享受,从来都死死把握在楚国手中。要享受糖就等给楚国掏钱,没权没地位没门路的人还不一定买得到,齐国因为糖的事被嘲讽过何止一两次? 过去楚国也不是没干过邦交送礼,只拿十壶柘浆充数的恶心人的事。 但如今,大齐的边陲小郡,处境恶劣的益州郡,竟然能制蔗糖了? 还记得过去在楚国使臣面前受过什么恶心的朝臣,脸上都不自觉泛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往不远的偏殿望去。若是其间没有墙壁阻隔,此刻还留在偏殿等候的楚国使臣,大约已经被过多热烈的目光看杀了。 端着木盘和玻璃盏的人快步入殿,进门后脚步才缓下来,在明亮的灯火照射下,尽情展现着手中玻璃盏内的洁白颗粒。 白霜柘糖,这名字起得多直白,多贴切。如晶如雪,如梦如幻,半透明的颗粒随着走动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盏顶端滑落,只用看一眼,所有人都能确定,这绝不是饴糖能冒充、柘浆能替代的宝物。 要知道,朝中许多家都是随着齐国商队去楚国走过一圈的,若是楚国有这样的糖,也不至于拿柘浆熬制到极限出产的红褐色糖块当宝贝,时不时就嘲笑一番旁人,趾高气扬地要人拿这拿那去换。 也就是说,这是大齐的新出产!独一无二! 连殿内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不远的未来,齐国上下丰产,粮食丰收、草料充足、果蔬满载、盐糖无限的景象。 带着糖走到近前跪下的人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沉声大喝,念出贺词。群臣太多,贺词写得与之前文采斐然的一些并不能比,不够出彩,但只要他手中有白糖,谁都能确认,这是除了襄王的贺礼外,今日最佳的一份礼了。 有人看了看韩尚书令,不知道这韩家子弟行径背后有没有他出手相助,看半天也只看出了一片平淡。但也有人换了个思路偷偷打量朝中,从皇帝以降,襄王、韩尚书令几个重臣,只是关注白糖的出现,但脸上毫无惊讶和激动,显然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益州郡的出产到底是运气,还是朝中出力,尚未可知。 将贺寿开始前的见闻放在一起看,让人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场下马威,前面彰显实力,后面看到物产,皆是敲打。不再刻意展现军中威严的皇室显得更为高深莫测起来,不管是神仙还是什么奇异产物,无一不代表着朝中的不同。念头转到此处,更是心中对如今的朝廷有了新的认知,不敢有任何歪念,生不出半点反抗和异心了。 “韩郡守入益州一年有余,兢兢业业,伏山民、定益州、出新布、产白糖,朕心甚慰,若众卿皆如此,何愁大齐不兴也?” 皇帝声音飘下,薛瑜起身率先行礼,殿内动作慢些的,也没有慢多少。在薛瑜的带领下,其他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应,“臣等定为陛下、为大齐——” 后面的声音,被偏殿内的茶盏碎裂声和受惊后的嘈杂声掩下,听不大清楚了,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太糟糕的词。声震重霄,气势非凡,让被请在偏殿等候觐见的使臣们都有些心生不安。 第310章 . 恐吓(二合一) 真当我大齐无人,能容…… 使臣们入宫比上朝的官员们略晚些, 但正是迟了这段时间,让他们在路上亲眼看到了烟花和明灯乍亮,若非身边还有引路的官员和宫人, 出声唤醒, 当场惊住出了丑也是有可能的。 路上看到的明光和绚烂的色彩好像还深深留在他们眼中,带来的震撼不比听到齐国君臣一起发出的震声小。 失手将茶杯捏碎的金帐汗国使臣深呼吸了一下, 半句解释也无。偏殿中等候的其他使臣,听到齐国众臣显然齐心协力的表态, 脸色都不太好看,并不止他一人因此失态,自是没有人因此嘲笑或出声挑拨。 听到声音迅速进来打扫的宦官宫人们,垂头不去打量殿内众人神色,但见到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楚刚刚屋内发生了什么。顶着使臣们的注视, 无一人卑躬屈膝,对话和请人换位置擦洗都格外的不卑不亢。 使臣们被喊声吓到, 或是因喊声生气, 反正都不是齐国吃亏, 在齐国宫中做事,他们这些普通宫人有什么好讨好对方的? 今岁领队出使的黎四皇子手腕颤颤,好悬才平稳地放下手中杯盏,回头瞪了一眼被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发出了磕碰声的少女,盛装打扮明显也是公主之尊的少女略后退了些, 揽着还不到她腰高的小男孩, 小心翼翼地一起对着黎四皇子施礼。 仔细看,少女眉眼清丽,只是在珠光宝气的打扮下有些黯然,减去了三分容色。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服饰精致, 但侧着贴在少女怀里的小脸瘦巴巴的,有些发育不良,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稚嫩可怜,不是一贯眼光下孩子该有的可爱福气模样。 -- 第719页 “小十二,不许躲。” 黎四皇子声音冷硬,拖慢了音调,坚持要同父异母的幼弟站出来,“去,像大丈夫一样站出去,看看齐国在做什么。断不许堕了我大黎的威风。” 他绝不会承认,听到远远传来的震声和自己身边发出的磕碰声,他吓得腿都软了,不过是色厉内荏,用严厉的要求,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 在来齐国之前,他还觉得只是带来几个累赘,绝无用处,也没这个必要。父皇看在崔老头的面子上让他带人出来,并不一定非要结亲,但如今亲眼看过齐国都城和君臣状态,他却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算盘。因此,带来的两个小包袱更得牢牢握在掌心。 “七妹,来,坐。”黎四皇子赶走副使,拍了拍旁边的椅子,让少女坐下。黎七公主勉强笑了一下,道谢坐下,但眼睛一瞬都没离开小男孩,一直担忧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外面的十二皇子。 作壁上观的楚国使臣,扫了一眼在搞事的黎四皇子,看着他自得的神态,对黎四皇子心中在想什么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暗自嗤笑一声,心里对黎国状态有了新的评估。 或许是因为去年使臣们被扣下过一段时间的影响,今年几国使节来得都格外晚,三月初一早上才纷纷抵达,也不曾与人交游,只是接受了鸿胪寺的引导谨慎住下,生怕多留了就无法脱身似的。 不过,都在驿馆住着,短短时间足够打听清楚黎国的使臣队伍构成。主使黎四皇子,队伍里还带了年方十四的七公主和堪堪八岁的十二皇子,名义上是为了感谢齐皇帮手,一起来表达敬意,但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简直太明显了。 但是,齐黎想要借联姻联手……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时间、来的人有没有那个脑子了。对聪明人来说这或许是一步好棋,放到黎四皇子手中嘛,就不一定了。 黎国如此,金帐汗国派来了封侯不久的石勒部头领,看上去是为了尊重,实际上对方杀气腾腾,简直就像来讨债而不是贺寿的。 左右他来齐国只是做做样子,只等时机来到,金帐汗国到底先攻何处,亦与楚国无干。 楚国使臣掩下唇角笑意,不再多看。 少女牵着十二皇子的手一紧,目露哀求,反倒是十二皇子挣开了她的手,沉默着行礼,往外走去。 偏殿里发生了什么,在大殿里群情激扬的臣子们并不知道,薛瑜带上了淡淡的笑,心里估计着这样的反复示威能给人留下多少印象。 贺礼不只是单纯的向皇帝送礼,就像来贺寿的使臣们也不单纯的是来贺寿。左右他们入京也能看到京城的变化,与其让他们、尤其是草原人意识到齐国的实力上涨更加心动,不如先一步把认知拉高,让人生出困惑和难以理解。 对富庶的地方人们会生出羡慕和掠夺之心,对富庶得过分、巧技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方,就只剩下恐惧了。当然,薛瑜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完全吓退贪婪,但骚扰和全面开战是两个概念,她只求能恐吓住一段时间罢了。 这也正是之前提交给皇帝的文书里的建议。 最新的西北军报显示堡垒初建,正在开垦,而持续运转着的几大工坊,则储备着下一次扩张的资料。 对于十一年前的战争,不管是草原人还是齐人都还有记忆,冬日里无奈被赶到边缘求生的牧民,巴望着能得到帮助,燕山本就是被征服的土地,来到这里的牧民就别想着共享草场了,但陆恪允许了他们在外围做事,用来换取新制的草料,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怜悯虽有,组织的一些议论也在,但要说放开警惕,那决计是不存在的。在气候渐暖的草原上,隐藏了整个冬日的燕山围场,也迎来了打探消息的人和小型攻击。 齐国青贮完成的草料,比草原干草好了不止一点,这是利,而丝毫不退地打退进攻,这是威,一来二去,围场在默认状态下运转着。 面对渐渐增多的投靠牧民,陆恪来者不拒。他清楚里面有探子存在,因此特意在军报里提醒,担忧这次金帐汗国贺寿,来者不善。 昨日鸿胪寺确认的使臣人选,也确认了这一点。 殿内的大朝到了尾声,除了重臣和相关的鸿胪寺官员外,从低品阶的小官开始,逐渐退出殿外。天色大亮,宫中的电灯随之熄灭,让离开大殿还想继续看看这新奇物事的人不由得心生遗憾。 眼看着灯上与普通玻璃灯笼没有什么区别,偏偏灼灼生光,若是能自家安上,夜里读书做事,那可就方便得多了!揣着这样的念头,四散后,纷纷自去将作监和襄王手下几处打探消息不提。 薛瑜正正神色,对后面的几国使臣觐见严阵以待。 考虑到去年的交集,这次安排的顺序是黎国在先,楚国在中,最次为金帐汗国,来表现不同的亲近程度,最先被引入殿内的自是黎国使臣。 薛瑜看到这个大力推进了禁止黎国人离乡法令的黎四皇子,有那么一瞬间,考虑过对他温和些。毕竟,对手的猪队友,也能看做是自己人。 但当他一开口,薛瑜就冷了脸。 “……小王胞妹国色天香,对襄王殿下仰慕已久。我黎国与齐邦交友睦,不如结秦晋之好,也好……” 黎四皇子说完短暂的贺词,口中内容直接一个急转弯,迅速跑去了另一个话题,大摇大摆地站在皇帝面前提起了结亲。好像他来齐国不是为了贺寿,而是专程来结亲似的。 -- 第720页 要是只是提及结亲倒也罢了,偏偏还要专门点一句邦交,就差没直白说明万一北方草原开战齐国一定要帮忙了。 薛瑜在知道这次使臣队伍里有什么人后,对这一幕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黎四皇子能干出这么直白到无耻的事情,当堂指手画脚干涉别国的事。 送美人、联姻、求亲,这都是为了打好交道,而不是结仇,偏偏黎四皇子的做派就好像是奔着结仇去的。 黎国出使的人选不可能不经过崔国相之手,只是能影响幅度大小罢了,看带来的两个对象就知道了。 黎七公主比她小几岁,但也在刚好能结亲的范围内,而若是这一条路不成,退而求其次,也能推出来她旁边的黎十二皇子,和唯一一个公主结亲。这一笔全然不像黎四皇子能做出的决定,应就是黎国朝中的共识。 薛瑜扫了一眼旁边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少女,很确定对方从进入大殿后从未看过自己一眼。她的目光扫过,正好与略下些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相接,瘦小的小男孩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皇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薛瑜心中微动。 黎国宫中什么状态她不清楚,但看这个孩子沉得住气的样子,未来未必没有一番成就,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以游学之名挖墙脚留下来。至于黎国打的主意,薛瑜一个都不想答应。 她就不说了,只看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政治联姻,就着实有些太早。当然,薛瑜承认,也是她对薛玥的私心作祟。 副使扯了一把黎四皇子,撑着笑脸站出来团团施礼,“我国殿下只是惊于襄王殿下风采,又觉郎才女貌,不可多得,才多说了几句开个玩笑,各位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放在心上。” 薛瑜冷眼看着师从崔国相的副使打圆场,一丁点笑意都没露出来,皇帝脸色也不太好,沉沉看着下面,冷笑一声,“我大齐人杰众多,使君们可多留几日。” 黎四皇子出发前或许被提点了什么,被副使一拽,拿过话语权,也再没折腾,只撑着面子不掉,说了些没营养的漂亮话就被送出了大殿。 楚国来的使臣祝完寿,把皇帝和薛瑜夸了又夸,感叹了一句“听闻四殿下同样武艺超群,只可惜今日无缘得见”,才迤迤然微笑离开,听上去十分圆滑谁也不得罪,但若深想,就会如鲠在喉,再在意些,今日不在场的薛琅就会成为一根刺。 薛瑜用余光打量皇帝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 她是第一年参与这样的场合,去年皇帝寿诞自困在鸣水城中没能回来,今年提前受了许袤的背后指点,看着各国使臣前来,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不同态度,对几国内部的不同暗流,有了新的把握。 国是人的具象,人亦是国的缩影,尤其是这些代表一国出使的使臣们,更是如此。 最后进来的是金帐汗国的使臣,熟悉的身影在宣后踏入大殿。薛瑜没有刻意去辨认每个使臣,但在灼灼注视下,还是将视线转了过去。 看着她的眼睛里有疑惑,也有战意,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很快离开,好像两人根本不曾认识。石勒都烈长了一张极像汉人的脸,刻意画了妆容时更是能在中原来去自如不被看破,但当洗去妆容,穿着打扮换成了草原风格,没人会觉得他与中原有什么关系。 “齐国皇帝陛下,在下奉可汗之命,来祝贺您的寿辰。” 薛瑜曾听过石勒都烈的汉话,其实说得很不错,但这次听到的声音里夹杂着口音,就好像每个初来中原的胡人。 石勒都烈掀开侍从抬上来的木箱,展开上面最大的一张皮毛,“三箱兽皮,还请笑纳。” 说着温和的话,但白色泛黄的羊皮展开后散发出的浓郁血腥味,让整个大殿的气氛立时一变,怒斥声阵阵,拔出刀剑的声音不绝。 “尔敢!” “石勒使君,你这是何意,莫非要开战不成?!” 定睛看去,白色泛黄的皮毛只不过是边缘,大块的泛黑血色遍布在毛上,还有干涸的血块随着展开簌簌落下。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拿这样明显脏污了透着不祥的皮毛来送礼,更别说是国家之间的贺礼了! 一时间,大殿内剑拔弩张,石勒都烈在刀剑光芒下反倒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齐国皇帝陛下,你们深入草原,在金齐北部边境线内掠我粮草辎重,占我可汗所领燕山草原,杀我金帐汗国勇士六百余人,头颅高悬辕门,至今未还。在下不过是带着英魂们来见您,怎么就是我国要开战了?” “莫非,你们当我金帐汗国可欺?!” 石勒都烈抬高了声音,猛地踢翻了旁边箱子,哐哐哐声音刺耳至极,三箱兽皮散落在殿内青石板上,或多或少都有着血迹。 “看看吧,每一张皮,都曾裹着一位勇士回家!何人来为他们偿命!”石勒都烈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怒极的齐国群臣,“齐国是要开战不成?!” 殿内大多数人是看过三月《大齐要闻》的,他们虽不清楚边关最新的冲突,但边关特别版中,对燕山围场的畜牧等意义说得明白又美好,先入为主的印象说服了他们,不仅没被这控诉说得惭愧,反被这倒打一耙气笑,“可笑至极!燕山何时成了你们的土地?” “我大齐纵容你们这些胡蛮在上面撒野多年,你们竟当真无耻到以为那是自己家了?” -- 第721页 “陛下,当将这胡言乱语的贼子速速赶出宫去!” 薛瑜一直没开口,既不是被爆炸性的消息吓到,也不是被气得说不出话。在石勒都烈一行人有了动作后,她就仔细捕捉着他们的神色举止。群情激愤的斥责响起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这队使臣多数人脸上闪过的惊讶。很短暂,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也会错过。 就好像,完全没预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他们对带着所谓的裹尸布上来要说法,是有预设结局的。 齐国和金帐汗国矛盾日久,金帐汗国大概率不会想要两线作战,但是却要跳得这么高,口口声声是打仗、偿命,又带来了极富冲击力的血腥场面…… 莫非,是想让齐国人理亏,认下主动出击破坏和平的名头?还是说,用这样的态度来逼迫齐国,在他们想要的地方让利? 齐国人能讲得通道理,若是真被抓到了是自家犯错,说不得朝中部分人也会退让。 不过,不管是什么算盘,石勒都烈他们都选错了方向。燕山战役,现在说破天去,也不会是齐国理亏。 薛瑜厘清思绪,跨前一步出列,先拱手向皇帝一拜,才开口转向石勒都烈,“本王旁听多时,却听到字字皆谬。使君所言差矣,非我大齐不与人为善,实乃贵国咄咄逼人、贪婪成性。去岁有草原部落骑士掠我止戈城被擒,今朝有六百草原人欲破我大齐围场。” “我大齐有了余裕料理关外燕山,若贵国自认燕山为贵国所有,围场开建前不曾来讨要说法,眼看两个月后燕山围场欣欣向荣,前来抢掠,若非心生嫉恨,有心占为己有,又是何意?燕山围场有我大齐百姓,为我大齐之土,陆将军领人大破来犯之敌,何错之有?” “贵国不思管束各部落举止,使其行动与野兽无异,反责我大齐有错,敢问,是错在不该为贵国料理恶徒,还是错在不该只料理这六百恶徒?使君所责皆无稽至极,偏来陛下寿辰上闹事,真当我大齐无人,能容你们胡作非为不成?!” 殿内气得不行的群臣在襄王不疾不徐的声音里逐渐平静下来,又出了气畅快,又止不住想笑。 襄王在推动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时,那张嘴实在可恶,但当她面对的是敌人的时候,条理清楚,一句句像在扇人耳光,别提多解气了! 薛瑜淡淡笑了笑,对上石勒都烈目光,“至于在北境劫掠辎重粮草之谈……使君空口白牙,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么?正巧我年初巡关,各处城池稳固,粮草皆备,以我大齐兵器辎重,何必掠贵国之物,徒添柴耳。” 石勒都烈脸色恢复了平静,已然不是刚刚痛心疾首模样,只有他身后的侍从和副使,被气得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若非进殿卸了刀兵,此刻怕是已然和人战作一团。 再怎么清楚背后是玄刀寨和西北边小股人力出手截断运输线,大庭广众之下,薛瑜也不可能承认。别说她了,任何一个知情的齐国人也不会傻乎乎地自曝。 这就形成了一个逻辑问题,除非石勒都烈承认他们手里有利器天火,不然,就完全说不通齐国打劫的逻辑。他们不可能率先暴露秘密武器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他们丢失了一大批石油后,还不确定中原对石油的研究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的时候,更不会专门送消息来。 至于玄刀寨,披了马甲,大可以不认。 正想到此处,就听有人大声道,“西北部边境只有你们齐人,要么就是你们派那些人从荆州出来暗害我们,抢了东西,怎么还有不认的道理?!” 那也没见你们金帐汗国认过什么抢劫。 薛瑜心中吐槽,转向被人一肘打回队伍痛苦地闭上了嘴的侍从,眉梢微挑,“这位使君说话倒有意思,荆州乃黎国之土,莫非贵国代黎国将其赠给了我大齐?” 石勒都烈刚张口,薛瑜就快速地接上了话,没给他插话机会,“本王在东荆时与荆州相邻,听闻山匪横行,迫得黎国官衙无计可施,时常围剿,只荆南还算平稳些,有人家耕种为生,若是有人抢掠,莫非,是贵国的铁骑精兵,竟不如乡野农夫?” “襄王殿下,这就是不愿偿命了?”石勒都烈一字一顿地念出薛瑜的封号,像在咬着她的骨头。 他们不可能承认金帐汗国兵将太弱,也拿不出证据证明齐国与黎国勾结,已然是谈无可谈。 薛瑜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本王受陛下教导,自幼深知,人与我为友,我与人为善。我大齐使君口口声声要我齐人偿命,与齐开战,我大齐陛下现在此处,你们,当真要开战么?” 站在两旁的文臣武将,皆对中间的使臣队伍怒目而视,抽出来的刀剑也没人收起,不经意间就对准了他们。 皇帝挥挥手,“老三,行了。知道你孝顺替朕费了口舌,但将使君气出好歹,狼主赖我们斩了来使,岂不冤枉?” 薛瑜施礼退后,殿内的年轻臣子出列,忧心忡忡,“陛下,臣以为,不如请太医前来问诊,免得横生事端。” 石勒都烈不卑不亢地行礼,“贵国既不与我国为友,在下就此告辞!” “慢着。”皇帝喝止,殿门前的禁军长戟一挡,将人拦在门内,“贵国以血污辱朕,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汉人金副使,擦着汗从旁边站出来,努力打着圆场,“齐国皇帝陛下,您误会了,我国狼主只是想要我们来询问陛下缘由,总不能勇士们白白丧命,燕山年代已久,若归属当真如此,我等定无二言。您的寿礼,我们也带来了……” -- 第722页 “哼,归属自有我们与你分说,还不给陛下赔罪!” 薛瑜听着金副使的话,若有所思。 不能白白丧命?还准备了两份礼物,只是先拿出了吓人和凶恶的那份?那么……就是为谋利而来? 从用词,到他们提到北境受袭却拿不出证据,处处都印证着她之前对金帐汗国的猜测,他们并不想两线作战。 可能是为了好处,可能是为了开设榷场,可能是为了稳住齐国争取时间,但绝不是为了开战。规则很简单,被打痛了、打伤了、不想再出现意外了,反倒要虚张声势恐吓一番。只是选择的恐吓事件出了错,被抓住一处错处,就很难再进入他们预设的节奏了。 “……就在城中多留几日。来人,带使君们回去。” 皇帝一锤定音,禁军一拥而上,两个人夹住一个,“带”使臣们返回驿馆。 第311章 . 白糖(二合一) 殿下喜欢就是我们的福…… “你当真看到了?” 黎四皇子骤然起身, 扶着膝盖倾身盯紧了半跪在眼前的侍从,声音微微发颤,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侍从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 连忙点头, 露出了巴结的笑,“殿下神机妙算, 小人躲在远处看着那些个胡蛮被架出来,殿内齐国襄王痛斥使臣, 下了使臣的面子,齐国和金帐汗国必然不会勾连!” 黎四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许多,但很快又狐疑地盯住侍从,“你怕被发现躲在远处,又是怎么知道襄王痛斥的?嗯?莫不是为了讨赏撒谎?” 侍从一颤, “不不,小人万不敢在殿下眼前撒谎!齐国大臣们守口如瓶, 但殿内的禁军侍卫轮值时被小人钻了空子, 刚巧听到他们的议论, 狄罗人这次挑衅反被斥责,丢了大脸,私下被当成笑话说,小人听得真真的!” “难怪你回来得这么晚。”黎四皇子点点头,疑虑渐消, “差事办得不错, 去领赏吧!” 侍从脚步轻快地溜了,门吱呀一声关上,黎四皇子这才卸下了自己指点下人时的架子,兴奋地在屋中反复踱步,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襄王除了我们,还能选谁?哈哈,狄罗人那些空有四肢没有脑袋的蠢货,竟敢在出使时闹出事端,天助我也!” “殿下……” 从屏风后突然传出来的沉沉声音,让得意的黎四皇子猛地一怔,这才想起来屋里不止他一人,慢慢收了步子,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副使有何高见啊?” 黎国副使压下自己苦笑的冲动,心知这位殿下秉性,不想结仇,但也不能坐视事态发生。他犹豫着委婉劝了一句,“齐国宫城中去岁频频出事,此人探听到消息未免太容易了些。” 您直接做出判断也未免太笃定武断了! 黎四皇子脸上划过一瞬不快,嘲弄道,“难不成,能是金帐汗国来人,买通齐国人让我们知道他们出了丑?” 副使一噎,“那自然不会,但齐国未必……”未必就会因此偏向结盟。 “行了!”黎四皇子打断他,“出使前崔相既然提议了联姻结盟,就说明崔相也是看好这件事的,你先前也一直赞同此事,如今本殿下回心转意,抓到了绝妙的时机,怎么你又不看好了?你们,是耍弄我不成?就这么定了!” 您记得这些,怎么就不记得朝中千叮咛万嘱咐的因时因地多加考量呢?多看看齐国状态能有什么坏处?副使张张嘴,欲言又止,见黎四皇子端起茶盏不欲多说,知道再劝不下去,只能苦笑告退。 出了门,副使叫来侍从,让人带了话给七公主,只希望能在这位冲动的四皇子安排下,靠少女的执行来找到些转圜余地。 “殿下。”陈关在临近傍晚时转回观风阁,薛瑜正在和许袤玩新改变规则的跳棋,眼看着自己的区域全被占领,干脆不再看了,转向陈关,“妥当了?” “是。石勒等人被‘护送’回驿馆,动手的禁军兄弟都注意着分寸,风声也漏了出去。”陈关迟疑了一下,选择直白问出口,“殿下当真有心结盟?” 黎国使臣队伍在殿内挑明了倾向,但薛瑜此前从未表露过有这个打算。可联系到有意漏出风声给黎国使臣的安排,又好像是故意让对方先凑上来,占据优势地位的本就想要结盟的策略。 作为薛瑜身边的情报头子,本该对主上的倾向有所了解,但这件事他压根不曾看出任何苗头,这正是他担忧的根源。若是这点判断都被殿下隐瞒,他就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被驱逐出核心范围了。 “不。”薛瑜摇摇头,一时失笑,“只是他们带来的人有点意思。” 许袤看了她一眼,决定不拆穿她把自己摆在台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人挡灾。 黎国使臣殿内被驳了嫁公主的提议,一般来说短期内不会再来挑衅,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是为薛玥准备的小皇子。学生兄妹友爱,调整些安排无伤大雅。 虽然实际上齐国两个选择都不想选,但得到了一定的鼓励和利益在前,黎四皇子安排的主要攻势就会冲着薛瑜来,等过几天国子监开学,薛玥进了学堂,自然没了被纠缠的可能。对薛瑜来说,也有了一点安排人去接触那个小皇子,看看有没有挖墙脚的资质或者可能性的空隙。 晚霞渐浓,薛瑜和在京城主干道完成检修的匠人碰了头,确定今夜的安排不至出疏漏,才理了理衣裳,前往宝德殿。 -- 第723页 宝德殿的灯光是暮霭沉沉、各处华灯未亮中的天地里最亮的一处,专门给宫中做出了多个线路的好处就是,能单独只点亮一部分电灯,避免了大规模的浪费,也避免了未来可能有的突发意外下电力断供。 薛瑜来时,正好看到皇帝负手在院中转来转去,目光从一盏灯转去另一处的灯,若非薛瑜能辨认出他看向的方向,甚至会以为他并没有在好奇打量电力线路,而是单纯用过了晚食后在散步消食。 “陛下,今日光禄寺给您送来的枣泥糕偏甜了,儿去让人罚那些个不上心的厨子?” 薛瑜在靠近他之前有意放重了步子,笑着出声说起闲话,皇帝回头瞪了她一眼,“一天天的,就知道气朕!” 薛瑜不为所动,“还得多亏阿耶分我一口,偏甜也别有一番风味,儿倒是觉得挺不错,那枣泥糕入口香甜细滑……” “行了行了。”皇帝没打算认下专门让人给她做糕点的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走吧。” 薛瑜见好就收,与皇帝一路没提国事,说起早上的烟花景色和格物研究换换脑子,等靠近内宫城墙,眼看下面重臣云集,不再适合插科打诨说些清闲的话题,才停了嘴。 在城墙下等着一起上去的,还有几位留京养老的武将和韩尚书令以降的几位文臣,见到他们就有了皇帝在假期加班的味。 等到一行人站定,从皇城城墙上往外看去,朱雀大街上的灯笼尚未点亮,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和马车上挂着的风灯照亮昏暗前路,灯火点点,暮色沉沉。 熙攘的人流中一部分影子正在向城外涌去,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也有人遵循着之前玻璃灯笼大流行时留下的习惯,夜色中才出来玩乐看景。 实话说,京兆尹带动下设置的朱雀大街和各个街道前后路口灯笼,在入夜后到宵禁前的一段时间里,不仅起了照明的作用,也是京城一景了。 灯笼并非素面,上面描画花鸟仕女山河美景,除了不方便外露人前的画作,无所不画。而不知何时学到了薅羊毛手艺的京兆尹,正是借此引来了众多画师比拼技艺,一盏灯就是一个画师的技艺受到了大多数人认可的证明,能高悬于京城街上。 薛瑜之前选画师时听说的两派画技倾轧歧视,也有过不许素描画画师画灯笼的行为,可见画灯笼的争夺有多么激烈了。 而华灯初上后,在宵禁前漫步京城中赏画赏灯,也成了一件雅事。灯笼共同组建成了风雅的景色,让过往显得贫瘠而忙碌匆匆的安阳城,多了不少亮色。 “咚——咚——咚——” 远方的钟楼鸣响,告诉着所有人城门即将关闭。往常这个时候,全体出动来朱雀大街上点灯的差役们总会或前或后的让灯笼亮起,但今日,等待着朱雀大街上灯笼亮起的人们,却没在身边找到同样的火光。 疑惑生出还不到一瞬,朱雀街的尽头,明光乍现。 早晨在宫中出现的那一幕,在齐国都城的主干道上重现,迟迟没有点亮的各个分支街道的灯笼也随之亮起,好像整座京城的血管通达,滚滚冲向四面八方。 惊呼声在京城各处响起,下意识望向方才最初亮起光芒的地方,有离得近的普通百姓,遥遥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些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判断: “老天显灵,祝陛下福寿安康!” 能这个时候站在宫中城墙上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这样的景象出现,大抵与皇帝有关,再想想今天是众人皆知的皇帝寿辰,答案似乎不问自明。 而参与了早上大朝献寿礼,或是回来后听闻了献礼过程的官宦人家,则一边念着贺寿,一边神色复杂地望过去。眼看着是遍布了整条朱雀大街,这样大的工程,襄王是怎么完成的?襄王的能量,比他们想的还要大。 从高处往下看,光与暗的对比,最为强烈,比身在黑暗中被猛地照亮带来的震撼感还要大些。毕竟早上已经接受过一次震撼,在城墙上看到的一切,带来的并不只是对新奇技术的惊奇,更多的是看着芸芸百态,心有所感。 虽然城墙并没有那么高,看不到整个京城的景象,但只肉眼能看到的范围内,看着光的洪流快速奔涌开来,看着人们脸上被照亮的惊奇和笑脸,看着驻足研究电灯或者激动祝寿的人群…… 皇帝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薛瑜,换上朝服的她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嘴笑着显得有些傻气,欣慰、自信、期待,神色种种,唯独没有贪欲。 借用了皇帝手头力量布置,借花献佛的薛瑜毫不心虚,并没有在此刻关注皇帝是否喜欢这个礼物。 她选择送给皇帝这个礼物,也是有私心的。这是以便民为由送的礼物,又何尝不是以送寿礼为由送给普通人的礼物。 眼前的景象,虽然还不够格称之为盛世雏形,但……的确在她想要看到的美好未来路上前进。 看着大多数人的神色变化,这让薛瑜轻松,也愈发沉稳,抛开所有思绪,享受着这一瞬间的平静。 皇帝没再看薛瑜,定定看向前方,下面的欢呼和拜倒声音逐渐小了下来,身边臣子们皆在感慨灯火通明、夸赞着国运昌隆,他微微颔首,“此物的确不错。” 看过一场简陋的“灯光秀”,一起被邀请来的臣子们被皇帝打发离开,城墙上只剩下皇帝和薛瑜,以及候在附近的内侍与禁军。 -- 第724页 自臣子们告退时,薛瑜的放空时间就结束了,这时候才意识到皇帝不仅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倒有些沉默。 春日的晚风柔和拂过,薛瑜正思索着是哪里出了问题,常修略靠前了些,“陛下,夜里风凉。” 他的声音惊醒了皇帝,皇帝摆摆手,抬手指向远方院内建起了小水塔雏形的国子监,语气淡淡,像是闲谈,“明日就该考试了吧?” 薛瑜点头,笑道,“陛下好不容易有了几日假期,还要挂心朝事,这就是儿与众公卿的不是了。” 工作狂一年到头也该有些休息时候,之前或许皇帝是没办法休息,但现在薛瑜自觉有在接过他转手的一些担子,不至于让中老年人这般操劳。虽然不曾与秦思打探皇帝的身体状况,到了这个岁数,也该养生了。 皇帝瞥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回吧。” 薛瑜自是应下,城墙的台阶修得平坦,她走在旁边,护住皇帝一侧。正想着事,忽地身边人影一歪,薛瑜迅速出手搀住皇帝。 皇帝换了春日的袍服,衣裳单薄,薛瑜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瞬间,他肌肉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 意外发生只在一瞬间,连最关注皇帝行动的常修动作都晚了一拍,薛瑜扶稳了皇帝,周围没注意的人,或许都不会意识到方才发生过什么。 薛瑜仔细扫过周围,台阶转角处在灯笼照耀下有些阴影,模糊了两阶台阶的高低,夜里看差一眼就容易疏忽踩空,皇帝眼神不够好了,出行也没有戴眼镜,问题应是出在这里。 常修常年服侍皇帝,迅速检查了一遍四周,没有发现问题,觑着皇帝神色,也没有专门上来点破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曾惊动太多人。 有了一次意外,薛瑜扶上了皇帝,下城墙的路上也没松手,下了最后一个台阶,皇帝抽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记得早点回来。” 皇帝声音沉沉,看过来的双眼里不再是平淡或打量,清晰饱含着期望与嘱咐,有那么一瞬间,薛瑜真以为他们的确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子,他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儿一定尽快回来。”薛瑜低头行礼。 两人就在宫中,回来,当然不是回宫,薛瑜心知肚明,指的只有一个答案。 太子之位。 她去年的选择,被皇帝真正认可了。 薛瑜垂眼算了算,约还有半年就到了和东荆告别的时候。这段时间里,能看出新的体系制度运转状态,选官考试并入全国的进度,以及……开战的变动。 够了。 返回路上碰到来寻薛瑜的薛玥,见到皇帝连忙施礼,皇帝对她点点头,好像忽地想起了什么,“今岁益州郡送来的白糖,朕没什么用处,就留给你兄长和你分了吧。” 不清楚一脸冷淡的皇帝是不是要发怒,维持着施礼动作的薛玥听他开口,本以为是什么斥责,但越听越愣神。 薛玥低着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呆呆看向皇帝,努力克制着脸上生出的惊喜,“陛、陛下?” “行了,夜深了,都赶紧回去。” 皇帝负手离开,常修落后半步打发常淮跟过来,薛玥看着前方的背影,又看看兄长,“阿兄,我没听错吧?” 薛瑜心中一片柔软,捏了捏她的脸,“看来,我是沾了我们阿玥的光了。” “不是,我……”薛玥迷迷瞪瞪地有些不敢相信,贴紧薛瑜,压低了声音,“陛下不会是说反了吧?” 薛瑜一时失笑。 夜里常淮赶回宝德殿,皇帝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襄王如何说?” 常淮回道,“襄王将四两交于臣带回内库,二两给五殿下,二两留于观风阁,二两送去了昭德殿,明言是赠予四殿下的。” 皇帝发出一声鼻音,“嗯?朕记得,朕是让老三和小五一起分了去吧?” 听起来有些不悦,但近身伺候的人都晓得,皇帝没什么动作只说话,就并没有生气。 常淮一张圆脸笑得挤在一起,“陛下金口玉言,哪有人敢违抗呢?只是襄王殿下说,‘陛下既赐了糖,自是任我们自行分配使用,陛下为君父,子女得了好物,孝敬父亲,爱护手足,这本是应当的’,奴哪有这个本事分辨对错,这不是就连忙回来禀陛下吗?陛下若是不喜,奴不过是跑一趟的事,现在就再去重分开,定给陛下办得妥妥当当的,一分一厘都不偏倚。” “回来!” 皇帝睁开眼,说着要去重分糖的常淮还跪在面前,他盯着矮胖的宦官一阵,重偏过视线躺了回去,“就这样吧。” 常修在的时候,常淮就还不够格夜里为皇帝守夜,解决了问题,老老实实退出去,离开前隐约听到殿里飘出皇帝的声音。 “……明日还做那个枣泥糕,换成白糖试试。” 另一边,和薛玥商量完白糖分配情况,时间已经有点晚,薛瑜让人跟着菡萏院的仆从一起送小姑娘回去,回头看看围着倒出来盛好的白糖颗粒啧啧称奇的观风阁众人,无奈摇头,“老师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原本躬身仔细打量糖粒的许袤站直了身子,单手抄起小玉碗往楼上走,看热闹或是好奇的下属们没了端详的中心,纷纷离开,回到自己的手头事务中。 进了书房,放稳玉碗,许袤才开口,“殿下今日为何这样分配?” -- 第725页 薛瑜操心了一路玉碗里的糖,许袤武艺平平运动细胞不发达,万一路上摔一下崴一下,那糖绝对别指望能幸存,眼看着他放好,才总算松了口气。 后世物资丰富,吃糖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分到手里只有二两,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听到许袤的问题,薛瑜知道他是开始复盘今天的见闻,托着脑袋打量碗里的糖粒,答得平淡,“我并不贪嘴,陛下既赏,不如公平些分了。” 如今又不是没有别的糖能吃,皇帝节俭归节俭,但并非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何必让皇帝断绝享受? 薛瑜抿了抿嘴,咽下了有些自视甚高的另一个念头。或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天下大多数父母想留给孩子最好的东西,孩子又何尝不想让父母有好的生活。 “老师装上些回家吧?” 薛瑜发出邀请,许袤看了看玉碗,摇头拒绝,“家中无幼儿,哪里就贪嘴了呢?” 关于糖的话题很快略过,夜一点点深了。 送了许袤回去休息,薛瑜洗漱后,不自觉又走回书房,收在防潮的箱子里的糖粒不过一捧。 或许是今天看到连绵灯光带来的触动,薛瑜念起最初踏入安阳城时的见闻,虽然如今孤独园里的孩子四散,只剩些年纪不大不能远走的孩童,阿白等人也还未回来,但这份糖,应当也有他们一份。 身边的人,应该也留下一部分。 京城里,钟南嘉也该送去一些。 想到此处,薛瑜一顿,打开旁边的匣子,木匣里只孤零零躺着一根簪子,显得匣内有些空荡。而挪开木匣,下面竹筐里用细绳捆着的纸卷,每一卷都是来自东荆的与方锦湖相关的军报。 薛瑜不用闭眼细想,都能想起另一间屋子里的沙盘中,凶狠出击的次数标注到了多少。石勒都烈今日当朝提出的北方受到骚扰侵袭,并不是虚言。 两相对比,一根只花了八十文、还并非是亲手做的簪子,未免有些拿不出手,虽然他不喜欢甜食,但拿贵重的御赐白糖做礼物,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拿到白糖就迅速把它的去处安排了个明明白白的薛瑜,晚上睡了一个好觉,翌日早食食盒里见到枣泥糕,还有点惊喜。 “就是这个味道,师傅手艺不错。不过……好像比之前更清甜些?” 薛瑜咽下一块糕,让人给候在外面等待评价的光禄寺小官带话。她在皇帝那里用饭的次数不少,对皇帝的口味略有了解,之前说枣泥糕对皇帝来说可能略甜是真的,但是这个甜度对她来说刚刚好。 尤其是过了一天大师傅的手艺好像又变好了一些的时候,吃起来格外满足。 听到评价的小官不由自主地擦了擦汗,忍住知道里面放了什么金贵材料后的肉痛,“殿下喜欢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第312章 . 使臣们(二合一) 谁骗得过谁…… “石勒使君此话好没道理, 诸位对我大齐有所误解,恐铸成大错,才请各位在这里多留几日, 不必惊扰外人, 怎么就成了我们囚禁使臣?糕点香茗、鲜花美人、琴瑟书卷,我大齐可曾少过你们一星半点?若是各位想起来了有关燕山围场的些许小事, 或是北边的些微痕迹证据,能帮助我们抓获从中挑拨两国邦交的贼子, 某自是感激不尽。” 坐在使臣队伍对面的鸿胪寺卿笑吟吟掸了掸袍角,“不过嘛,容我提醒一句,燕山围场的归属,上次我们是议清了的, 还望石勒侯莫要再忘事了,说出些胡话, 就不太好听了。” 鸿胪寺卿在前年钟大被削官后上位, 去年接待使臣时还更多的是试图平衡两边关系减少惹事, 今年笑里藏刀、阴阳怪气起来,已然多了几分底气。 说到底,除了限制他们离开驿馆或者要求回国,齐国的确不曾亏待金帐汗国使臣任何事,待遇比之前还要好些。但用自由换待遇, 不说个清楚明白绝不放人、也不让人传信, 这可不就是在软禁? 软禁的日子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就看使臣队伍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就知晓了。 对面的石勒都烈脸上一冷,刚要拍案而起,脸带苦相却得挤出笑容的金副使就上前拦下, 他被甩开一下痛得直冒汗,还是起身拦住石勒都烈,目露乞求和劝导。 眼看是一场短兵相接消弭于无形,金副使好悬拦了下来石勒都烈,擦了擦汗望向鸿胪寺卿,“不如今日就到这里,阁下应当还有些旁的事,就让在下送您离开,也好消消双方气性,免得影响邦交不是?” “啧,还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金使君能说会道,既然各位无心分说,某便告辞了,若想到什么,再来相会不迟。” 鸿胪寺卿又刺了一句金副使,目光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手按弯刀却始终没有真的起身的石勒都烈身上划过,缓和了些口气,欠了欠身,全了离开前的礼节,但细看他对着的并非正使,而是金副使,“劳金使君送某出去。” 金副使这才收回扯住石勒都烈衣袖的手,一步三回头,看样子是生怕石勒都烈突然暴起造成惨祸。 鸿胪寺卿还没完全走出使臣居住的院落,刺耳的谈笑声就飘了回来,“……金郎君对烹茶之道果然有所研究,与君相谈,某受益匪浅啊!” 还坐在屋内的石勒都烈哼了一声,声音放得很重,包含着浓厚的不悦和愤懑,足以让离开屋舍的几人听到。但在他身边或坐或站的使臣们脸上却没有同样的情绪,反倒低声交谈起来,仔细一听,却是关于今日的交谈以及明天又如何引导话题的。 -- 第726页 “……姓金的倒是有几分圆滑本事,就看他能探出多少真实心思了。” 屋内的话题声音压得极低,自是传不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两人耳中,鸿胪寺卿夸了金副使一路,任谁看去,都是气氛正好的两个相交文士。 金副使在院门前停步,苦笑着深深施礼,“文兄博学多才,我不过在北闲时对烹茶上了几分心,不足挂齿,哪担得起这样夸奖呢?更何况,方才的确是我的不是,没有提前拉住正使,才下了文兄脸面。正使到底还是年轻人,又在军中打滚日久,脾气暴躁了些,还请文兄勿要往心里去,小弟在此替他赔不是了。” “毛头小子惹了祸,你替他道歉,我要认真,倒是我小肚鸡肠了!”鸿胪寺卿神色恼怒一瞬,让金副使看了分明,又劝了几句,鸿胪寺卿摇摇头,“你我相交,我也不瞒着你,贵国正使的想法的确无稽,若是开战,我们也不怕什么,但能邦交友好,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当然,我国可汗也是这般想的,不然也不会专程为皇帝陛下备下两份厚礼,又让石勒侯爷亲自出使。只不过没想到正使气量……咳,文兄多担待,我这两日已经劝了几人和我一起,想来,很快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鸿胪寺卿点点头,仿若遗憾叹息道,“那自然最好。若金郎君并非出使,改日见到,未尝不能把臂同游安阳城啊。” 院门开启,金副使半提着袍角殷殷送了鸿胪寺卿出门,看着持着长戟的禁军迅速靠拢,露出一个明显的无奈笑容,“此约我记下了,希望能有机会吧。” 一句话明显表露出了两者关系甚佳,金副使才端肃神色,按照代表着两国脸面的使臣交往姿态与鸿胪寺卿告别,等到人走远了,才收回“目送朋友”离开的悠远目光,在监督他们的禁军注视下,折返回院落。 走出几十步的鸿胪寺卿,脸上神色从最初的依依不舍,逐渐冷了下来,余光斜睨一眼身后院落和驿馆里关注着两方动向的另外两国眼线,心中暗嗤一声。 他虚情假意,金副使也满肚子坏水,就看最后谁骗得过谁了。 难不成,他还能真信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拦住怒火上头的石勒都烈?那位石勒部的新统领、金帐汗国的小侯爷,若非他不是真的想动手,大约就只能让严阵以待的禁军出手才不至于闹出惨案吧。 不过……这未尝不是正使隐晦地表露的态度。 鸿胪寺卿在驿馆停留了一阵,依次去拜访了另外两国使臣,说话间“不经意地”暴露出对刚刚在胡搅蛮缠的金帐汗国使臣那里相处不太愉快的细节,把该埋下的印象留够,口水都快说干了,才步入了驿馆的一处楼阁略作休憩。 送走了齐国鸿胪寺卿,黎国众人做什么准备暂且不提,楚国正使沉吟片刻,叫来队伍里的谋臣窃窃相议片刻,“……如此看来,齐国犹有色厉内荏之态。” 若不是实力不够,又何必一边和金帐汗国的使臣打嘴仗,态度表得相当强硬,一边私下迅速接触两边的使臣,试图同仇敌忾拉拢? “跟我们打交道不甚热切,也对,毕竟并不是同样面对北边压力,更多的是商谈商贸之事。毕竟,就算丰收一两次,哪里比得过我们仓禀足实?如此甚好。不过,还是早点回国,未免夜长梦多。” 楚国主使轻笑几声,“且让他们求去吧。” 作为谢家下属,国内的高层布局在出使前已然隐隐漏给了他一点,自然没什么心思涉足这片浑水。 谋臣不知他心中思绪,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提醒,“但齐黎相交,若真定下秦晋之好,必成大患,不可不防啊。虽打听到当日黎国被斥,但这两天襄王‘路过’总会来等等黎国公主,郎才女貌,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 “无事。”楚国使臣悠悠道,“襄王年轻气盛,可不就是多情种子?你只看到了来相见,却不曾注意襄王和齐皇绝口不提婚事,与其说是来等公主,不如说是来看看黎国是否后继有人。齐国解决了心腹大患,螳螂磨刀,也是虎视眈眈呐。” 不过,在他眼里,任这只螳螂再怎么谋夺,也是敌不过背后黄雀的,语带夸赞,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是了,昨日让你去打听的消息怎么样了?”楚国使臣点了自己的仆从随行,拿下轻薄的披风,拢了拢,好挡住北地与南方温暖水汽不同的春日微寒清风,“走吧,出去转转,边走边说。” 三国里被限制了出行的,只有当堂无状惹怒了齐国的那些胡人,楚国使臣留在驿馆仔细看了两天的情况,自觉看懂了暗潮涌动,可以放下来齐国的种种探听和谋算,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了。 毕竟,留在齐国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前日的电灯和华灯故事,倒是可以去看看新鲜,而出使前家中女眷叮嘱的,传言只有在安阳城中才能买到清颜阁最好的货物这件事,只是顺带罢了。 齐国的精巧日化用品,虽说是小技,但倒也别有一番意趣,比之其他被国内比下去的小东西十分不错。若真的买到了,送礼与红粉知己、家中女眷的物事都得准备上,说不得也能得到新的机遇。 楚国使臣心中惦记着各种小心思,一时忽略了跟着自己出来的仆从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始汇报,等上了马车,才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何难处不成?” -- 第727页 声音温和,但仆从吓得一个激灵跪倒车内脚踏前,“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出去转了几日,实在无颜回来见您啊!似是有人故意设阻,不许我们去探听些许内情,过往相识的人也换了一番嘴脸,又有人在旁边紧紧跟随,我们也不敢这么早返回……” 求饶和说情的声音很快被打断,楚国使臣皱眉,“行了,没有大族在此,皇室爪牙自然四处都是,打听不到就算了。说说查探到的事吧。” 仆从有了他的饶恕认同,连忙竹筒倒豆子般说出自己的见闻。使臣边听,边心中暗忖,钟简一失,齐国脱困,听这些后续的安排,约莫也不会再有成气候的大族统领一方,齐国与楚国的相似之处,显然是越来越少了。 “……你说,连平康坊的人手都折了,清洗了不少,惟那什么剧院马首是瞻?襄王这份心,倒是很大啊。”使臣眼中闪过一缕兴味,“改道,去买一份《大齐要闻》瞧瞧。” 他捕捉到一个明显的信号。虽然齐国尚未立储,但四皇子从军后无声无息、连一点水花都没冒出来,除了走的路子是齐国一贯的储君入军中培养的路子外,形象和认知上比起处处渗透的襄王可就差远了。 而齐国君主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人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当堂驳斥是真,安排同游也是真。若不是齐国皇帝安排,哪有为了给友邦介绍安阳城风土人情,就派来一国王侯作伴这种事呢? 但除了不太在意中原礼法的金帐汗国,以及明显出使的主使心性贪婪冒进、以至于不会将礼法放在心上的黎国队伍,一般来说,大人物们起码绝不会将自家的继承人和别国公主摆在一起,任人猜量婚事的。要继承皇位,嫡妻以及未来的嫡子流着别国血脉可不行。就算只是个可能,也会吓退未来继承人的一些美好姻缘,大可不必这样安排。 论起态度,襄王每每也只是略谈些话,谨守距离,应是断无结亲的意思。 那么,城中的形象塑造,是襄王有意与齐皇博弈,还是…… 楚国使臣自觉抓住良机,有心再推一把,让两人间的裂缝或者疑心加剧,心中正琢磨着该如何在离开前布局,就听外面车夫和仆从一阵声响,“郎君,买书的人太多,我们在旁边阴凉处略等等,喝口清茶配点心可好?” “嗯,去吧。”楚国使臣点头应允,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楚国使臣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阵阵声音。 他挑帘子望去,的确如仆从所说,面前的长街上人头涌动,拥挤非常,还有挑着担子、背着褡裢的小贩在里面窜来窜去,兜售着他们的零嘴和小玩意,只看前面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就知道这些小贩已然来过许多次,这支有些混乱的、不仔细辨认都看不到源头在哪里的队伍已经排了不止一两刻的队伍,自家仆从去买书,绝不是一时片刻能等回来的事。 这样子,哪里是书肆门前该有的清幽雅致,简直像是什么穷酸抢购的集市了。 “一点秩序也无,真是……”楚国使臣摇头暗自嗤笑,对穷乡僻壤日久,只不过这两年才有了好转的齐国仍是看不上眼。 身边留下的仆从已经适时搭起小炉,在树荫下大喇喇占据一块地方,为使臣烹茶,使臣无心下地多看看周围,但对如此多人聚集,心中仍有些好奇,打发人去探探消息。 没多久,去探听消息的仆从就回来了,“诶哟,咱们来得可正巧呢。郎君想读《大齐要闻》,但先前书肆里的存量短短两天就卖了个精光,今天恰恰是新送来的一批到货,这些都是与郎君有一样有着高雅兴趣的读书人,一听到有了心心念念的书,这不就都撞上了?” 仆从是想活跃气氛,拐弯抹角地夸夸自家主人,没想到话刚说完,就见楚国使臣脸色一冷,竟是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刚刚还缓和的神色不悦起来。 仆从不知缘由,只能紧张地换了个话题各种逗乐,楚国使臣不悦地止住他,重撩开帘子望去。 这样的人山人海,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挤成这样,哪还有一点身份和雅致可言?真是斯文扫地、败坏名声,连他都被连累了! 但他刚转眼,就忽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眼熟的人影。 “他怎么会在此处?”楚国使臣一怔,这下才细细打量人群中众人,“两个、三个……” 齐国局势不同往日,能被派来出使的臣子就算身份不像另外两国那么高,但有着自己的手腕,而在楚国都城内能生存得好、取得上司信任,楚国使臣自有他的一番认人和记忆的玲珑心思,短短几瞬就将这里的许多人和自己印象里对上了号。 “王家的那位夫子月前说要闭门钻研难题,原来不是钻研难题,是派人来此买到了新书,才掩人耳目地苦读起来?一次仍嫌不足,这是又派了新人来。” “刘家请的西席、卢氏的门客、杜家据说又出来游学的小郎君……” 若非清楚自己在哪里,站在哪国的土地上,楚国使臣在人群中辨认出这么多熟悉的人影,简直就要将这里误认成了楚国哪里的世家藏书阁敞开大门、广迎天下人了! 一个个的,哪里是因为他们放在表面上的原因出游、闭门,分明是不辞千里,跑到了齐国来买书! 他认出的就有这么多人,认不出的人里,谁知道有没有哪家的商队管事、哪家的贴心仆从? -- 第728页 “莫非我楚国的书,就差到哪里去了?非要来这里!”楚国使臣不自觉喃喃出声,又气又急,暗暗将今日见闻记下,只待回国后向上司禀报,好整顿敲打一下这些不知道被齐国灌了什么迷魂汤的家伙。 作为士族的集合,背地里万一有人生出些旁的心思,坏了高层的大事,那就糟了。 他的声音很小,仆从没有听到,被赶走又眼巴巴凑上来讨巧卖乖,楚国使臣脸色冷凝,想了片刻,“去再多买几本书,再请那里的杜家郎君来说话。” 齐国纸张和印刷的确在楚国风靡一时,但经过几次千里迢迢托人买的齐国书中出现错漏、纸张也好坏夹杂的事情,楚国印的书也就成为了多数人的首选。 再听到些私下里的传闻,譬如齐国贪财、瞧不起楚国人才卖了糟糕的次品、甚至可能原本的技术都是偷盗楚国大族新研究之物等等,齐国的书籍明面上倒是没了人追捧,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人来买书,显然是仍追捧齐国书的! 楚国使臣低声派人回去从箱笼里取回来几本书,静静等待着自己请的小客人返回。客人未至,派去买书买报的仆从也没回来,折返拿书的仆从倒是带着书回来了,楚国使臣看着里面夹杂的一本《孟子新注》,脸上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翻开书页,里面扉页上印着来源,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齐秘书省校阅刊印。” 楚国使臣也曾追捧过一段时间的齐国书籍,但当借阅的友人书籍还回去后,就生出了买书的新念头,专门让人私下去带来了众多货物的齐国商队那里买过几本书。 买到手没多久,齐国商队就拍拍屁股踏上了返程,等他发现里面其中一本书错字百出、根本算不上好书后,已然晚了,一笔银钱和好心为齐国书籍说话空付。再过些时候,与旁人一对,就发觉这是齐国商队的常见计俩。 买到的书里,多买的熟客或是大方客人,总会被坑一把。要么是买到的其中一本或几本书的书页比其他书籍糟糕,要么是夹杂错字、错页、缺少内容,要么干脆就是字迹模糊,像是印墨有大问题,根本不是好好对待书籍和客人的态度! 要说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可能是疏漏,等他确认了卖到楚国的一半《孟子新注》都是错字百出,明显是一批印出来的之后,就完全相信了听到的流言。但他也不曾扔掉这些书,反倒随身带上了一本,以便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再上恶当。 齐国人就是在卖次品、或者,他们印出的大多数都是次品,只不过之前为了好名声,检查得严谨,没有暴露出来罢了。 杜小郎排的队伍在楚国使臣的仆从之前,很快买到了他想要的书,被等在旁边的仆从好声好气请来,撩开车帘,拱手施礼,“这位……使君,小子在国内时似乎与你不曾有过什么交际,不知是有何事寻我?” 口称谦辞,但说话相当不客气。当然,杜小郎也有这个底气不客气,谁让他家得了宝贝献上去后,很快得到了青眼呢,论起来,不谈官职,楚国使臣的确该对他和颜悦色的。 楚国使臣神色温和,半点没有架子,“只是恰好遇到,不忍杜小郎君误入骗局、误信恶人,才有此一请,还请勿要见怪才是。我观小郎君心情颇好,应是自觉得了一本好书了?” 杜小郎天真娇气是一码事,但并不代表他听不出来此人隐含的阴阳怪气,面对他刚刚表现出的好态度生出的几分好感迅速淡去了,皱眉道,“使君想买书,自去就是,何必在此与我多言?我新购得一位良师大作,自然心生愉快,怎么在你这里,好书就成了‘好书’?还说什么骗局恶人的,我看,你才像是要诓骗于我!” “小郎君在齐国,自是偏听偏信,或许他们为了稳住你们这些客人,先送了些甜头,让你误认为那些是好书,等到你信以为真,真读了流毒深远的齐国之文,花钱买到了各色粗制滥造之物,才是大大的不妙。” 楚国使臣见他不信,心知此人已经深信不疑,暗叹好在自己做了准备,取出让人拿过来的那本错漏百出的《孟子新注》,“你看,这本也是齐国之书,从齐国商队手中所购,却是恶劣至极,粗劣至极了!” 第313章 . 拉拢 真假书籍,与木兰从军 杜小郎见他说得恳切, 压了压自己的不满,将信将疑接过书,口中道, “使君恐是对齐国误会甚深, 若时间有余裕,多留些时日, 就知道不是这般了。” 他毕竟年纪尚轻贪玩,不曾接触家中各种事务, 在他想来,齐国有教无类、广为传播知识,这是大大的好事,定是什么人从中作梗,让这些人才生了误解。 楚国使臣唇角微撇, 克制住没有表露出太浓烈的嫌弃和不屑。 杜家小郎君在齐国流连半年多的事,何人不知?只不过这次游学听说是受邀去越州, 顾及着卢家的脸面, 又有杜家得势的影响, 笑谈才少了些,谁知道竟会又跑来了齐国?杜小郎在齐国久留觉得齐国好,他偏要让人认清楚齐国嘴脸才行。 不过……既然是去越州,又和卢氏门客一起出现在此处,莫非卢氏和杜家一起动了别的心思? 楚国使臣心中暗暗揣度, 面上一点不变。 杜小郎刚刚听他说起, 就对所谓的“错漏”和“错字”十分不信,先前在楚国时因着他对齐国的态度,身边也无人与他提及齐国书籍错漏的风波,只想着看过好找出问题, 来为齐国书籍说话。 -- 第729页 他无心来为齐楚两国之间转圜,但自己支持和喜爱的“痴学士”病情大好,与友人一起出了一本书,今日刚买到手,是断断不想让楚国使臣泼上脏水的。 打开那本《孟子新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扉页的印字,确定了是齐国所印。再往后看,却是神色越来越凝重,杜小郎快速翻看过十几页,又皱着眉拿出自己新买到的宝贝书籍,一起翻到扉页对照,半晌,才犹疑道,“此事,恐怕另有缘由。” “使君请看,扉页的印字和墨印痕迹,虽然大多与齐国之书相仿,但摆在一起对照就能发现些许不同。这本错字之书的墨印偏浓,边缘偶见洇开,而扉页上的字迹,也与这里略有不同,字迹虽相仿,但印出后,似不是同一处所出。” 杜小郎锱铢必较地挑出细节,一处处和楚国使臣谈起,非要他承认两种不同不可。他找出的其实算不上区别的区别,让他心中大定,更觉得自己猜测的有人在背后挑拨为真,严肃地将 这个猜测告诉使臣,“恐怕是谁从中作梗!” 楚国使臣并不相信,淡笑道,“杜家郎君为齐国开脱,却是多费心力。这些区别,不过是小处,换一批书籍,换一批刻印,换一批纸张,自然有所不同。齐国以次品相待,我恐你受害,才好言相劝,既然小郎不信,那便罢了。” 他的态度,和面对小孩子痴缠胡闹的大人没什么区别。杜小郎一听就怒从心头起,“本来就是,若是齐国有意以次充好,怎会至今安阳城内都不曾有一次吵闹听闻?定是有人换了你的书,坑害于你,写作齐国之书罢了!” 楚国使臣唇角一撇,“我让人去寻商队购书,不过闲暇一观,我官职低微,家族平平,若真如小郎君所说,所为之人,既能印出这般书籍,又何必如此麻烦……” 说到此处,楚国使臣不屑的神色微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几句,掩饰过去。 眼看着杜小郎骂了一句“不识好人心”被气跑,楚国使臣怔怔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刚刚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可能。 能印书印到这般好,又有这个必要下手的……除了因此得益的楚国,还有哪方?想想之前发现错漏百出的次等品后,起码都城一处群情激愤,读书人和自觉被羞辱的家族想要追上齐国商队要个说法,却被大族发话为了不要横生枝节而拦住,那时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很强有力。 他一时恍然,捏着《孟子新注》的手上青筋绷起,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多事。 想来,偃旗息鼓的各个士族家中,也是得到了相关的计划通知。 齐国的书或许真的好,但是在楚国,它必然不能为佳品。 “郎君,您要的《大齐要闻》和书,小的挑了几本,您看怎么样……” 跑回来的仆从打破了楚国使臣的思绪,忙不迭将自己带回来的书籍报纸捧上去献宝,楚国使臣拿开最上面那卷报纸,在他眼里带着花里胡哨图案有些不庄重的报纸被放到一边,下方的书籍映入眼帘。 不知该不该说句巧,第一本正是《孟子新注》。 仆从也发觉了被杜小郎丢在旁边坐垫上的那本旧书,轻呼一声,有些尴尬,“郎君,不如我现在就去重换一本,或是卖给旁人,重买一本回来……” “不必了。”楚国使臣打断他,定定心神,打开新买回来的这本书。 他对那本印制有问题的《孟子新注》很熟悉,疲倦或者彷徨时就会拿出来翻几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两本书的不同。 并不是指印制的错漏内容,而是墨痕和细微的字迹。不经常或者仔细看,是断断看不出两者不同的,就算看出来,也只会像他之前的辩驳那样,认为不过是不同批印制出现的好坏之分。但真放在一处细细对比,就能发觉连印制的墨痕,都是齐国这本书更胜一筹。 而再看旁边的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是国内的布局。就算看出区别,齐国人也没法解释错误的书本从何而来。 楚国使臣从书上印证了自己的分析,有意大声怒斥,好让周围人听到,“哼,齐国给我大楚送来的书本货物都是次品,岂有此理!”紧跟着他让人去周围解释,只是一时气恼,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些事,越解释越传播得快。 有意败坏齐国书籍名声的楚国使臣,披了维护邦交的皮,还在忙忙碌碌,而他离开的驿馆中,也有了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在眼线盯梢下前去休息的齐国鸿胪寺卿,在阁中留了许久,没有出来,但事实上,他的身影很快在驿馆中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小院出现。 “殿下。” 鸿胪寺卿从密道出来,快走几步,向坐在博古架下看书的薛瑜施礼,“石勒一众的确不曾有开战之心,两边拉扯,应该很快就能摸到底。正使坚持要求偿命,以开战相逼,副使要友好交往,配合调查和试图建功立业拿到好处,没想到这些草原人如今也学会了计谋。” 他的感慨让薛瑜轻笑一声,鸿胪寺卿摸了摸鼻子,依照示意在旁边坐下,“殿下莫要笑臣,若非殿下点醒,提前告知态度,大概臣真要中了那姓金的走狗的圈套,觉得他是真的努力在从中斡旋了。” 薛瑜合上书,摇摇头,“文郎心思缜密,就算没有我点破,也不至于吃亏。不过,草原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费心不少,依我看,应当问题就落在副使表露的私利上。” -- 第730页 鸿胪寺卿听着薛瑜说出一个让他听不太明白的形容,没有多问,只当是自己阅历读书不足,暗暗记下等以后有了时机再问,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副使声称在使臣队伍里被排挤,想要建功立业……” 他仔细将自己今天看到的说出来,又填补了一些分析,薛瑜侧耳细听,心中转过几次盘算。 金帐汗国如今被囚,除了鸿胪寺能接触到,其他人都不合适,会让态度出现偏移,她自然也没有当面见到。但是两天下来,前日鸿胪寺卿过去还吵得沸反盈天,差点就动了手,今天就又换了个路子。 看上去吵得热闹凶狠,但没有以此真动手,吵架罢了,谁还不是在试探彼此的底线和余地呢? 石勒都烈果然是汉学学得最好的一个,看上去装得像个粗蛮武将,但实际上心思可不少。 利益…… 思索着的薛瑜听到鸿胪寺卿说起他们今天吵起来之前,金副使好像不经意间拿来作为友好相处交往举例的榷场,眉心微跳。 前朝与部落间打打合合,榷场倒是真的设了不少,但在彼此试探的状态下,多得是“友好”的举例,挑出来榷场一事,可以说是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暗示,为之后做一些铺垫。 北部战线上金帐汗国受挫屡屡被骚扰,连石油的队伍都被抢走不少,而楚国能帮他们的,大抵只有技术和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南北结盟,真正的好处是未来被分食的猎物。但石勒都烈如今的态度,看来是在骚扰影响下,有了别的念头。 这也不算太意外。楚国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二去,被认为不完全可靠也正常,想要就近拉拢和尽快捞到利益,在草原上展示过新技术的齐国是个不错的安排。 薛瑜和鸿胪寺卿的对话中止于院外的尊敬唤声,鸿胪寺卿闭嘴向后退了一步,无声施礼后退,隐入屋后机关。 他刚一消失,通禀的人快步走进来,“殿下,黎国公主听闻您路过略有困乏,入驿馆歇息,想起昨日提到的茶还没尝过,想来看望您,若是不便,她就在外面多等些时候,您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就是个托词,只有“多等些时候”这句话,才显示出薛瑜这两天认识的少女的怯怯倔强。薛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让佳丽等候,绝非本王本意。”她收拾了一下起身出门,在周围防备警戒着有外人窥探的侍卫们也跟着收拢。 院门半开,薛瑜很快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盛装少女,她拦住少女急急施礼的动作,没见到少女带着小男孩出来,略有些遗憾。她目光扫过明显在紧张中捏皱了的衣袖,和少女头上沉重的钗环,只当没看见,温文笑道,“七公主。” 薛瑜将开启话题的选择交给了黎七公主,事实上,如果黎七公主选择想办法求助,或者每次来得不要这么急切又可怜,她准备了几天都没有用上的安排,是能妥善将黎国使臣队伍的思路引开,也给这个女孩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的。 但是,黎七公主也不知是被怎么嘱咐过,在这方面相当努力,让原本打算只来露面表个态诱导其他人想法的薛瑜,只能跟着她的选择暂时继续这样相处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有办法走出困境。更何况,她也是靠着伪装的性别才有了机遇。加上黎七公主表露的态度其实始终只是来完成任务地相处一段时间,并不至于给薛瑜造成太大负担,因此,黎七公主的选择,薛瑜很难拒绝。 “我、我……殿下,听闻您于茶有所精研,我才冒昧来求见,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黎七公主怯怯地说道,视线放得偏低,只在薛瑜手臂四周徘徊。旁人看上去姿态是少女羞赧如受惊小鹿,不敢直视心上人双眼,但放在薛瑜眼中,就只剩下受惊了。 好像她只要拒绝,就会让这个少女最后的努力和希望破碎。并非投怀送抱,也并非来祈求收留,而是在强权逼迫下不得不听从命运。 黎七公主在说完请求后,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垂眼盯着裙角,显然是只等审判。但薛瑜拒绝她,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这也是薛瑜试探几次后无奈选择维持现状,简简单单做陪游浪费时间的原因之一。 带着黎七公主,自然不可能去做些秘密的事,但也得把握分寸,不能让少女投注情感,薛瑜又想通过她来留下黎十二,兼之在短期内给黎七公主种下一些思想的种子,选择的去处就很有限了。 薛瑜淡声道,“茶道倒是不急,今日剧院有一场新戏,不知公主可有时间赏光?” 平康坊的风气好了一些,但故态复萌试图对清倌下手,捧场在剧院内搞七搞八的色心男人也有些。好在戏曲的名声打了出去,白日去听歌舞唱戏的人多了起来,薛瑜这个邀请也不至于显得孟浪。 剧院今天的确安排了一场戏,也不知是哪位小天才整理后专程来投了稿,初始版本的《木兰辞》,被改成了《木兰从军》,被拿着故事和稿件换脑子的薛瑜从中看到,点中排练,今日正是初次上演。 听到薛瑜开口,黎七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声如蚊呐,“那、那便听殿下的。” 薛瑜怀疑,就算真告诉她要带她去逛青楼,这女孩子也是这样的回答。逆来顺受,乖巧怯懦。她身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相处起来格外头痛。但想到这也是自己的选择,最无辜的就是黎七公主,心中的无奈烦躁也就淡去了。 -- 第731页 皇帝无意联姻,她无意娶妻,也就是说,黎七公主注定要再回到她害怕的黎国宫中,若是多做一点,能让对方在未来的选择里有所改变,也算是一件好事。 等上了特制的马车,拦住黎七公主随行侍婢,让她在车下随行。薛瑜放下帘子,让手下的宦官扶着黎七公主进去,自己上了另一架马车。 有些紧张的黎七公主很快听到了解释,有着一双猫儿眼的小宦官笑得很甜,抚平了她的惶恐,“公主要去听戏,这副金贵的钗环若是听到兴起,磕碰到就不好了。还是拆几个,换个发髻吧。放心,奴动作很快的。” 蝉生飞快地拆掉黎七公主的发饰,让看起来就沉甸甸几乎能压断那纤细的脖颈、好像去参加什么重大宴会的发髻变得朴素了一些。他的动作轻柔,迅速检查了各色钗环的安全,但直到他挽好少女的长发,也没有听到一句拒绝,就好像自己手下不过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偶人。 ……这位殿下,实在太怯懦内敛了些,竟是任人随便摆弄。 蝉生不曾看到,黎七公主在被拆掉发髻的一瞬间,脸上浮出了几分感激,但很快又变回了努力端庄的模样。 马车缓缓驶过京城街道,端正坐着显得有些僵硬的黎七公主眼帘低垂,耳朵却竖得很高,不放过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听到叫卖声、嬉笑声、读书声、父母哄孩子的声音、惊呼着又有花开的声音、点评着灯笼纸面的声音…… 哎呀,有个小孩碰倒了,有个读书人快走丢了铜钱,有人急急想去西市买新出炉的馕饼…… 多热闹啊,她想。齐国安阳城的人气儿,比她过去十几年见到的还要多。虽然只能听到,虽然不能撩起车帘,因为那样会很失礼,但好像整个安阳城,都在她听到的一切里转变成了脑海中活灵活现的景象。 若非来到这里,若非襄王殿下好心相助……她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这样的热闹。 等到马车在薛瑜让人开起来的剧院门前停下,黎七公主才有些遗憾地从自己的秘密欢喜中退出来,但又生出了一点新的期待。 这里的声音比别处都要婉转热闹,应该是个有趣的地方吧?齐国襄王,真是个好人呢,只可惜,她显然只把带着她游览当做一个任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能让人误会想娶她的意思。 黎七公主在心中默数几个数,止住自己听到各色声响后的轻快激动,终于一五一十想起了自己该守的全部礼仪,提起裙摆缓缓下车。 薛瑜在马车下等着她,两人之间始终有旁人在,不曾越过任何礼数。 旁观的公主侍女眼睛骨碌碌直转,却被襄王的侍从拘着,没有机会上前指手画脚,无奈地直跺脚。但没法子改变,只能心里暗暗安慰自己,襄王肯为公主换发式,应当是想要看得更顺眼些,对容貌有了波动,不至于半点心思都没有吧? 第314章 . 联姻?(二更) 总有一日,你能找到自…… “这场戏排得不错, 赏。” 离开剧院前天色尚早,浅浅的橙色云霞潋滟在天空中,让人望之心情大好, 从唱念做打的金戈铁马和女子一生中抽离开来。 薛瑜对陪同在旁的蝉生嘱咐完, 看了一眼身边半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言的黎七公主,出声将话题引开, “公主若是喜欢,本王代公主赏些花头给伶人, 好教他们知道自身长处,日后也好再出陈推新,以悦观者。” “殿下好心,小女心领了。”黎七公主的声音柔柔怯怯,却是薛瑜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拒绝, 七公主从怀里拿出从自己头上拆下的几个钗环珠簪,挑出最朴素也显得有些陈旧的一根, 爱惜地摸了摸, 递到还没离开的蝉生面前, “木兰将军的戏……且以此簪相赠。” 她没有点评戏文内容,但态度已然明显。 薛瑜本是没指望黎七公主能有回答的。 作为自家投资的剧院,她自然有能坐在剧院雅间里观看的优待,不至于让人伺机窥到一星半点欢笑或是言谈,但身边一同观赏剧目的客人, 除了中间看着漂亮的武斗和最后一场女扮男装的少女揭开身份, 这两个大高.潮表露了些激动,看上去对剧目可没有一点关注。 不知是不是伍戈带兵和女兵成军的影响,改编过的《木兰从军》结尾并没有像后世薛瑜看到的诗文一样,少女厌倦争斗只想回家, 而是在殿堂上面对天子自陈身份,愿以军功换取堂堂正正作为女将立足的身份。 就是解甲归田,也想以女将军的身份,光明正大,衣锦还乡。 薛瑜还挺喜欢这个结尾,才会出声让人去拿赏银。蝉生没有立刻接过簪子,而是看了一眼薛瑜,等着主上发话,薛瑜轻轻颔首,他才笑着接过来,口中句句都是好话赞美着黎七公主。 戏听完了,薛瑜送黎七公主回去,突然的一次开口,让她在少女恹恹随波逐流的状态里,看到了些希冀或者说活力。认真算起来,这只是两人第四次碰面,有些变化,兴许之后还能再试试。 将人送回驿馆,薛瑜瞥了一眼迎出来的黎四皇子,当着他的面,从蝉生手中取来一个木盒,淡笑道,“今日让公主受累,正好新得了些小玩意,送给公主及兄弟,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木盒漆金镂雕,看上去相当贵重。黎七公主还没做声,旁边黎四皇子就笑着上来,抬手要揽薛瑜肩膀,“襄王厚谊相待,我们兄弟情分深深……” -- 第732页 “情分谈不上,但略有了解,四皇子应会喜欢我齐国的小玩意的。”薛瑜不动声色地略让了一下,对黎四皇子偏头笑笑,转回来,仍是望着黎七公主,“明日若公主得闲,本王再来与公主评点此书中故事,时间已晚,不耽误四皇子与公主用餐。” 黎四皇子被让开,略有些不悦,虽有薛瑜的平淡弥补,但还是盯着黎七公主看了许久。黎七公主小声道了谢,送薛瑜离开。 等人走了许久,黎四皇子在屋内坐定,半晌扭过弯来,一笑,“妹妹这张脸,倒是添了三分运气。用膳还有些时候,让为兄看看,今日襄王送了什么礼物讨妹妹欢心?” 黎七公主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把木盒放在桌上,小心打开。 在行走中,原本能隐约听到盒中的叮当响声,总有人猜测是金玉钗环或者旁的,但打开一看,一些桃色的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两副一模一样的玻璃九连环,一本和书肆卖得任何书籍外包装没什么区别的书。 玻璃器皿虽然价格逐渐下落,但仍是能与玉石水精相提并论的,这上面实在挑不出错处。毕竟襄王只说了是小玩意,礼物上没有一点能让人联想的地方。 黎四皇子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被副使拦下。中年人笑呵呵地打圆场,“这还是襄王第一次送礼物来,三份里只公主是独一无二的,公主可得好好收着。” 闻言,黎四皇子神色稍霁。虽然给他的礼物和给小崽子的礼物是一样的,他这个年纪哪里还玩什么九连环,好像让人当成小孩一样在哄了,但重点是妹妹的礼物,他也不至于太小气。 “行了,也算是在齐国拿到了些本地特色,拿回去吧。”黎四皇子听完性格有些闷的妹妹说的今天去做了什么,又嘱咐了一遍明天的穿着打扮和相处,才放人离开。 路上被重新换回了出门前发式的黎七公主,有些忐忑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她摸了摸鬓角,猜测是自己那根簪子太不起眼,兄长也不曾注意,才没有为此做文章。 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的饭食是送进屋子单独吃的,并不与黎四皇子一起。回到住处,黎七公主对着端坐在树荫下看蚂蚁,见她回来立刻蹬蹬蹬跑过来小男孩晃了晃手中木匣,抿唇笑起来,“十二,我们多了一本书看,还有襄王殿下送的九连环。” 十二皇子捏着她的衣袖,定定看了一会,忽地问道,“你、你,襄王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反倒把少女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没有的,襄王是个好人……” “你骗我!”十二皇子咬了咬嘴唇,“齐国的侍卫大哥人很好,我去求求人,阿姐,我们一起跑,在齐国找个谁也不认得我们的——” “十二!”黎七公主吓得脸都白了,单手捂住他的嘴,弯腰小心地放好木盒,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别胡说,好吗?” 十二皇子被捂了一会冷静下来,抬手从她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那,你的生辰礼物怎么换成这个了?” 黎七公主一愣。 她感受得到襄王并不想结亲,能不嫌她添麻烦帮她做几天戏已经万分感谢,自己喜欢的、也是对方带她看的剧目,哪里能让对方再破费? 她穿戴的华服钗环,都是这次出行前被赏赐的,只有带出来的几根簪子是从小到大攒下来的一些还过得去的首饰,并不担心被询问去向,才选择了其中一根,作为赠给演绎了一位她很羡慕又喜欢的女将军角色的伶人的礼物。遗憾和对财产缩水的心疼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强烈。 现在一看,乍看上去十二手中这根簪子与她的那根有五分像,可从材质到工艺,比她的那根要好许多,并非同一根。打眼望去不会引起注意,但放在她和对她很熟悉的十二眼前,变化就分外明显了。 这是襄王的体贴。黎七公主忽然意识到。 若是这样,她是否能多尝试一点点? “这是……”黎七公主快速眨了眨眼,捞起旁边的盒子,“等会给你说,你看看,这个九连环喜不喜欢?襄王还送了一本书,我们可以一起看。” 十二皇子怀疑地看看她,还没说什么,被叫走的侍婢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引着副使进门,“公主,您怎么还在这里,小心风凉呢。婢子好奇极了,这书里写得什么,您快去看看,明日才好与襄王殿下一同看呢。” 这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缓和下来的气氛,十二皇子被挤到旁边,定定看着来人。 副使弯腰对他行了礼,请两人回房,礼节都守得一丝不苟。只是等副使看到书中内容时,还是没忍住胡子一翘,差点冒出来一句“不知所云”。 他大概翻了翻这个写得跌宕起伏的话本,对故事有了一些了解,压下自己对里面女子为将、出门建功立业的不喜,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次的谋划上,皱眉暗自想了想襄王的为人。 襄王身边女史女将,再加上打听到的东荆郡一地今年招收的女官们,人数不少,莫非,襄王就欣赏这样的女郎,才借话本给七公主暗示? 但现在去让娇滴滴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郎习武,未免太晚了些…… 傍晚,被使臣和兄长来回询问和叮嘱了几轮的黎七公主,疲倦至极,但还要做出一副笑模样,来好好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来人态度或平平或追捧,但没有人询问她有没有来得及吃饭。 -- 第733页 等到夜深,黎七公主才有了机会打发侍婢离开,拿着木匣和十二皇子坐在一处,仔细讲了今天听到的安阳城种种,和看到的那个美好的故事。 “……我觉得,齐国挺好的,起码比我们回去好。要是襄王真没有欺负你,阿姐嫁给她也不像是坏事。”十二皇子低头摆弄着九连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阿姐做了王妃,就该他们来听你的话了。或者,我们跑掉,嗯……留下来考试,游学也行,我考官养阿姐。” 黎七公主不清楚这几天十二和驿馆的人聊了些什么,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让这小脑瓜里全是逃跑的计划。她按住男孩,认真看着他,“襄王对我们好,齐人对我们好,但是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好吗?我们留下来,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少女声音仍是柔软怯懦的,带着一些祈求,但已然显露出了几分柔韧。两人声音都很小,生怕让旁人听去了。 姐弟俩的窃窃私语,被留在了驿馆内,薛瑜结束了一天的出游,着手处理积压了半天的公事,对相关的变化了然于心。 刚告一段落,陈关进来做另一件事的汇报,一直关注着使臣们的眼线,将楚国使臣一天里搞的次品书籍之类的事情总结完成。 薛瑜听了一会,眉梢微挑,“既然楚国自己送上门来,那这次正好一起解决。” 安排人往楚国买卖书籍时,薛瑜就做好了打假的准备,尤其是在之后接二连三收到楚国新印书籍内容变化的消息后,楚国冒出来的那些次品,很快就放到了薛瑜眼前。 只可惜楚国使绊子使得谨慎,她得到齐国书籍被抹黑的消息的时候,商队已然离开,楚国又摆出来了“委曲求全”的姿态,让人专程为了商事去送国书打假变得有些过火。 更何况,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跟在人后面解释的效果实在不够好,才一直压到了现在,让她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带个消息给苏师,印刷工坊出了这么大‘篓子’,也该他出面了。”薛瑜征询地看了一眼许袤,“老师以为如何?” “依殿下所言。”许袤颔首,相关的布置他接手这个学生后也参与过,自然是放心的。 陈关刚领命出去,打开的书房大门一道黑影就像小旋风一样钻了进来。 “阿兄!”薛玥喊了一声,眼圈红红,咬着嘴唇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目力好的人瞬间看清了是谁,许袤日常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原位,薛瑜对陈关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去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薛玥眼角,“怎么了?谁欺负我们阿玥了?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薛玥看看许袤,似乎还在犹豫,被薛瑜一保证,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下来了,也不管还有旁人在,直接开了口: “阿兄,我愿意联姻!” 薛瑜脸色骤变,又惊又怒,“薛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带出宫的小姑娘,竟然在看过种种变化后,还会有这种念头! 薛瑜心思电转,依旧冷着脸,“谁与你说了什么?谁让你来的?” 她不想娶妻,不代表能让旁人为自己牺牲。更何况,齐国没到这个份上,她也确定皇帝没考虑过结亲,薛玥能动这个想法,大抵是身边人提及。 薛玥愣了一会,她完全没见过兄长这副模样。平日里别说疾声厉色了,连句重话也不曾与她说的。 但兄长是因为她做出了为国牺牲的选择而惊怒,薛玥心里又酸又涩,胡乱用手背擦了擦脸,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兄长不想娶亲,阿玥可以。反正我总得嫁人,嫁一个能选择的人不就是最好的吗?阿兄肯定不会不管我,我也能帮……” 薛玥在薛瑜的注视下越说声音越小,小心翼翼牵住薛瑜衣袖,“阿兄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想做点什么的。” 小姑娘神色不似作伪,薛瑜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她明白了,这是做戏把自家人套住了。 观风阁内不算特别机密的事,都不曾专门瞒着薛玥,私下里听到几耳朵在所难免,而最近最常提及推演的,就是使臣们的事。 外面作态钓住黎国,给另外两方看,布下疑阵顺便打消一点戒心,真真假假让他们去猜罢了,外面的人或许还会觉得联姻成与不成两可之间,但作为能听到他们议事的薛玥,怕是听到了她挖墙角的打算,觉得联姻势在必行。 有了这个前提,又看着薛瑜陪同闲逛后的加紧处理公务和疲倦,薛玥的雷达就动了。 薛瑜心中微暖,又有些哭笑不得,想起许久前薛玥与她在鸣水湖边提及的婚事,小小年纪早熟得很,已然知道她会成为联姻或者笼络臣心的筹码。 那时薛瑜自身难保,做不出什么承诺,但现在…… 薛瑜半蹲下来,平视薛玥双眼,神色严肃,“这件事,不必再提。我照顾你,既是因为你是妹妹,也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要你付出一切来偿还、来帮我。” “薛玥,我希望你能记得,你活着并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联姻筹码。总有一日,你能找到自己想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无论成就高低,我都会为你高兴。” 薛瑜看着小姑娘怔愣神色,咽下了一些冗长的说教和有些离经叛道的观点,准备之后抛开循序渐进的影响,再找合适机会说教。 -- 第734页 她的确希望薛玥和薛琅能拧成一股绳,让齐国的力往一处使。但薛玥与之前显得叛逆别扭的薛琅不一样,之前薛瑜还觉得小姑娘活泼了些,这次一听,内心深处变化没有她想的那么大,薛玥的使劲方向已经有些过火,就差傻乎乎献出一切了。 薛玥张了张口,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判断出了错,不仅没帮上忙,可能还添了乱,在薛瑜注视下,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但后面的话,与她从小接受的母亲和宫人教育冲突,让她有些懵懂。她在国子监读了一年书,之前又学了半年武,看着兄长身边臣子来来去去,其实知道的经历不少。但“付出一切的事业”,远不是她平常考虑的事情。 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好好与人交际,尽快地帮上兄长的忙…… 仔细想想,她跌跌撞撞跟在薛瑜身后走到现在,接受兄长的庇护,接受兄长的好,其实想做的从来只有一件事。 不是履行自己身为皇室女子的责任,而是帮帮兄长。 薛瑜看着小姑娘久久不说话,目光游移复又坚定,不知在想什么,皱起眉放重了声音,“没有联姻,记住了?你想为国做事,可以,但不能是以婚姻嫁娶的方式,你在选择的事业中做出成绩,就是你的付出。” 薛玥弯起眼睛,向前一步抱住薛瑜脖子,将自己塞进兄长怀里,“我会的。” 她想,如果这一生只能选择一件事付出一切,她愿意的。 薛瑜突然被抱住,板起的脸色都撑不住了,柔和下来拍拍女孩的背,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看薛玥重新活泼起来的模样,又捕捉不到问题在哪里,只能暂且当成是错觉。 “好了好了,都哭成小花猫了。”薛瑜捏了捏薛玥鼻子,“走,去打套拳,让我看看你的课业复习得怎么样了。” 第315章 . 幸运(二合一) 真难想象,殿下会为什…… “今日公主……” 又是一日出游返回, 黎七公主还在被询问出行内容。 之前只倾向于保全两国交际的副使昨日转了态度,议后要她找时机提出骑马,但今天襄王安排的出行是前去孤独园, 直到最后离开前, 她才拖延不得提了一句。 “襄王应了?还说她来安排?”紧紧盯着妹妹的黎四皇子大喜,也不在意她话里到底说了多少, 只在屋内转着圈,思考着明天该怎么让这个其实没学过骑马的妹妹与襄王再进一步。 有些时候, 副使的话还是能参考的,就像今天成功的这个建议。崔家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可取之处。黎四皇子看了一眼旁边若有所思的副使,露出笑容,“副使如何看?我洗耳恭听。” 副使却皱着眉, 总觉得这件事太过容易。 在出使前,朝中其实是两个态度, 黎皇倾向于若真要联盟, 嫁女给英雄人物就是, 以女婿的身份稳固两国联盟,但国相的意思,是襄王大约不会同意,最好选择娶了齐国公主,好借力让暂时选定的储君上位。 经过一番波折, 提前被试探和测试过的几个小皇子里, 最被自己一脉看好的十二皇子成功中选,还彻底掩饰住了背后他们的操作痕迹,连十二皇子自己恐怕也无知无觉。 但来到齐国后,前面遇到的态度都还在猜测内, 后面的走向却让人看不懂了。 “殿下,此事不可操之太急。”副使沉吟后小心给出建议,“公主不曾学过骑御,明日恐怕难以成行,暂——” “有了!”黎四皇子眼睛一亮,看副使的眼神变得格外器重,“先生果有妙计。” 副使心里一突,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黎四皇子“语重心长”地对公主说,“妹妹明日可以请襄王教你骑马,教学相长。” ……教学相长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话已出口,副使再想补救已然晚了,他心里清楚,临时反驳只会得到不满的斥责,只能等黎四皇子的兴奋劲过去,再迂回地派人去和公主沟通了。 不过,看黎四皇子这个样子,当初选为侍讲进入宫中奉命教皇子们念书的几位,到现在没被气得头秃也算是一种幸运了。或许,这也和本国陛下后来安排的武将和文臣一起上课有关? 真正和襄王打过几次交道后,看着本国矮子里面拔高个,在之前信州关处理上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才被陛下屡屡点起的四皇子,副使难得生出了几分艳羡。 芝兰玉树在前,可不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唉,要不是大殿下…… 副使打住自己越来越偏的思路,又是顺着黎四皇子的话描补着,对公主一番嘱咐不提。黎七公主回来见到十二皇子时,当啷一声,男孩举起手中解开的环,一脸兴奋,“阿姐,你看!” 低头走路的黎七公主却愣住了,看着夕阳下,玻璃环影模模糊糊形成的几个字,“十二,好厉害,但是……这是什么?” “国……子……监……奖励?” 十二有些惊讶,一个个辨认念出来,“原来,这是国子监的东西?”他的脸皱成一团,老气横秋地评点,“我听侍卫大哥说,玻璃挺贵的,但襄王拿国子监的奖励送我们,是不是有点小气?还是国子监太大方了?” 少女定定看了一会下面的影子,想起今天的见闻。 黎国没有孤独园,或者她这几日听闻的从东荆开始安排的育幼园之类的存在,没办法养的孩子运气好的,要么被人捡走,要么是被送走,要么是卖掉成为仆从或者死士,运气不好的,早早葬身也还算不太差。她听宫中父皇的年轻妃子提过几句,身世流落,可怜可叹。 -- 第735页 但齐国的孤儿却不是这样,他们对面就是一间私学,里面的夫子会来教书,口中唱着的歌谣听起来都是学习向上的内容,手舞足蹈间像是习武又好像不是,总的来说,阳光明媚。 蹲下和尚年幼的孩子们说话,显然是彼此熟悉的襄王,拍着孩子们的脑袋让他们去喝糖水。见到襄王就开始欢呼的孩子们,乖乖听话见礼,但见礼后明里暗里好奇看着她,好像在猜她到底是什么人。 齐国确实是个令人愉快又很快能喜欢上的地方。 薛瑜在装上了假肢颤颤巍巍走路的蔡园长注视下站起来,含笑看着孩子们去闹腾,对蔡园长笑笑。蔡园长低头又勉力施了一礼,但盯着来这里的每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挪开。 陈安卸任离开后,孤独园和对面的书社就交到了双腿尽断的蔡园长手上,虽然看似脾气不好,但他把剩下的孩子们护得很好。至少,薛瑜得到的消息和看到的事情,都是这样。 黎七公主还记得襄王起身后的话,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喃喃自语,但她就是觉得,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不管处境多糟糕,总要争取努力一下,对吧?” 其后,蔡园长和孤独园的故事,由襄王身边的侍从讲给了她听,襄王在孤独园中临时上了一课,教孩子们认字念书,没有端着架子,也没有叫她一起参与进来的意思。就好像襄王本来就要来这里,她只是顺带带来,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这样的态度,反倒让黎七公主放松。春日的阳光很好,没有一点暧昧,她记得少年王侯,也记得朗朗读书声。 过了好一会,十二皇子没等到姐姐的回答,仰头看着她想继续说话,就见她紧张柔弱的神色中,闪过一瞬坚定,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疑惑地唤了一声,“阿姐?” 少女低声问道,“……十二,若能进国子监念书,你愿意吗?” 十二几乎瞬间就抓到了这个问题里的不对劲,“那阿姐呢?阿姐去哪里?” 黎七公主垂下眼。 十二警惕起来,“阿姐在哪,我在哪。” 两人的话题在侍婢带着副使的人进来后中止,副使强调了矜持和庄重的态度,黎七公主难得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只看十二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的紧张还没有结束。 夜里,男孩挤到黎七公主脚踏边睡下,看着少女睡着后缩成一团的睡姿,暗暗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两人都不大受宠,要不然也轮不到远嫁这种事,黎国宫中孩子太多,光是男孩就排到了十二个,若非幼时有姐姐照料,后来也扶持着走到现在,早被人欺负狠了。他不想让姐姐再受委屈了,可恨自己年纪小,做不了什么。 翌日起身时少女才看到十二睡在自己身旁,看着男孩瘦巴巴的脸,心中叹息。她病得昏昏沉沉没人管的时候,多亏了十二奔走请医官,她总得出嫁,但十二若是真能留下,也算是个好出路。 姐弟俩各自有着心思,另一边,薛瑜早起下了朝,看着楚国使臣来告辞,面上不动声色,只当没看到楚国使臣的窥探。 被宣扬开的次等印刷品的事,还处在疑心和风言风语阶段,没有形成太大的影响,昨日就做了快准狠的辟谣,作为齐国经营日久的腹地,安阳城中官方的表态还是相当管用的。 当然,这也和特殊印墨、做了记号留下来专供官方印刷使用的纸张、特殊的扉页雕版以及放出话表示接受错一赔十并且公开道歉,这些提前安排好的事情有关。 想想陈关模仿的吵架现场,书肆和私下安排的一些捧哏,用“犯得着为一次错再专门扔这么多钱”等等话,把楚国安排的拱火的人顶回去,甚至最后面红耳赤一个字都答不出,就别提多好笑了。 待人以诚,也留下了后手,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被确认了污蔑身份的一些人被抓去送了官,眼看一两日就要审出来背后黑手,楚国使臣脚底抹油想跑,简直太正常了。 实话说,源头和最后的制造一条龙都把握在齐国手中,想开些后门做些预防意外的安排,不要太简单。 楚国主使丢了大脸,看看好像什么都没做的襄王,在目光转过来之前低下头,感受着殿内若有若无的打量,总感觉自己就要重现去年的使臣遭遇。他快速说完请求,等到齐国皇帝允准,出了皇城,才算松了口气。 三国使臣,一个试图交好,一个被扣下,他又被抓住了把柄,怎么可能再留下? 好在,离开前该打听的态度也基本摸清,跟踪襄王和黎国公主的眼线回来,确认了襄王只是客气、其实并无意的相处细节,他回去也好交差了。 楚国使臣队伍连收拾带告别,早上刚告辞,中午就整队出了安阳城门。薛瑜对他们跑得这么快有些无语,招来陈关确认悄悄动手探过了几人口风,确定了楚国高门的确在忙着筹划一些“大事”,就放了心,带人去苏禾远那里接薛玥。 黎国公主提议要骑马,但薛瑜觉得她大概是不会骑马的。她的身份手把手教人不方便,京中的女师傅在之前征兵时被搜刮走了绝大多数,现在剩下的只有几人,下属选定了人选,但考虑到对方心情,薛瑜决定还是带上薛玥一起。 毕竟已经初五,今天是封闭了的国子监阅卷最后一天,在小姑娘开学前,还能让她再玩一会,亲眼看看相处给她吃个定心丸,免得一天七想八想耽误学习。 -- 第736页 事实证明,薛瑜这个决定很有先见之明。 一身精致骑装的少女,有些像是临时买到的成衣衣裳部分地方不太合身,让人看着晃荡的衣袍都担忧。她战战兢兢走到马身旁脸色就有些白,更别提上马了,连摸一下都害怕。虽然少女美丽,站在马旁适合入画,但怎么看,怎么不像真的来骑马的。 “抱歉……”黎七公主看看坐在马上给她做示范的薛玥,又看看旁边试图纠正她接触马的动作的女师傅,后退了一步,“我、我还是不敢上来,耽误殿下们的时间了,你们可以不管我,我自己在这里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薛瑜也不可能丢她一个人在这里,看看被拦在远处的跟出来的侍婢,就知道黎七公主日子没多好过。 薛瑜温声道,“放松些,马都很乖,不会伤害你,让阿玥或者冯娘子带你跑两圈就不怕了。”别人怎么学骑马的她不知道,但对教了薛玥的她来说,这算是经验之谈。 “我我我,我多学几次动作,我还有点没懂……” 黎七公主是真的害怕,对上马的恐惧让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拒绝也拒绝了几次。 但薛瑜能看出来,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变化,越拒绝,她就越紧张,似乎是愧疚又不安,就不再开口。薛瑜只在附近慢慢走着,照夜白不耐地刨了刨蹄子,这缓慢的速度,对习惯了奔驰的良驹来说就像是折磨。薛瑜拍拍照夜白的头,绕着中间慢慢转了两圈。 女师傅拿来一个马鞍,在黎七公主身边做出动作,两人一学一教,竟有几分和谐。但空在地上习惯动作,又怎么学得会? 女师傅说得口干舌燥,练习多次后出声告退去带些果子来,薛瑜放她离开,看着这间庄子圈出的漂亮草地,心情平和。行宫来回不便,也有些秘密不方便外人去,这里是之前缴获财产一直没往外卖、为了养马也没多加开垦的几处地方之一,正好这次用上。 她对女孩子,总是能多一点耐心的,僵持的状态也有她的原因在,就更不会因此对黎七公主不满了。 眼看着薛玥骑着她的矮脚马稻草已经欢呼着跑远,魏卫河守在身边,其他侍卫在远处布防,不会有泄漏消息或是损害女郎名誉的可能。薛瑜偏头看看附近的黎七公主,说了句心里话,“若是公主不想来,不用逼着自己,只要你配合,我有办法解决。” 她没有再自称本王,而是选择了更贴近的你我。 练习出了一脸汗水的黎七公主,僵硬了一下,缓缓抬头,“殿下为何……” “要是夸奖和托词,就不必说了。”薛瑜止住她,“公主随我四处玩乐游览几日,但心中忧虑沉沉,今日骑马本是为了放松,公主这般,难免心事更重。” 黎七公主仰头看定马上的薛瑜,一身短打骑装显得格外干练精悍,她相信襄王没有诓骗之意,也相信襄王有这个能力。但是…… 她苦笑了一下,“殿下慧眼,但有时候,身不由己,浮萍随波罢了。” 薛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若不试试,怎么就知道身不由己?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就算现在没用,或许有一天就能用上。” 阳光柔和,襄王沐浴着光芒,给在黎七公主眼中一直是个君子的少年王侯,添上了明亮的一笔。 “恕小女子冒昧。”黎七公主轻声道,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和紧张,“十二弟年幼敏思,不知可否以婚约留下,为公主伴读?”她看着坐直了身体严肃起来的薛瑜,迅速解释,“婚约是假,读书为真,以后断不会限制公主……” 薛瑜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循序渐进挖墙角挖到最后,却是以这个方式送上来的。黎七公主其实不笨,但是丧丧的生活态度和她的眼界限制了她的判断,且不说黎国皇子能不能留下,只看背后操控的黎国众人,婚约一旦定下,除非黎国没了,不然没那么简单解决。 但是……或许,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帮助弟弟的方式了。 “小五的婚事,此时提还太早。”薛瑜扬起马鞭,点了点跑到远处的小小人影,“她还在读书。” 黎七公主沉默了一会,小声询问,“殿下似乎偏爱女官女将?” 薛瑜看了看她,淡声道,“既为官为将,何必区分男女。人生世间,若习文未尝不可为官,若习武未尝不可为将,总要试一试。” 谁也不想得罪,谁也不想辜负,什么都望而却步,原地踏步,是断断不行。起码,薛瑜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她不知道黎七公主能听进去多少,她也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谁都不想联姻的话,看黎七公主自己吧。 黎七公主怔怔地坐在马鞍上,或许是春风太温柔,或许是薛瑜太温和,她忍不住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真难想象,殿下会为什么样的人倾心,倾心时又会是什么模样?应该,会是个很幸运的人吧。 旁边一声呛咳将黎七公主从怔愣中惊醒,很快看到了守在三步外的严肃青年颧骨上浮着一点红晕,完全不敢看过来。而坐在马上的薛瑜也偏头在看旁处,但姿态格外的刻意。 两人的状态都很奇怪,气氛相当尴尬,黎七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她张了张嘴,知道襄王是假装没听见给她留了脸面,但她实在做不到若无其事,脸上发烫,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 第737页 薛瑜自然是听到了刚刚的话的,打算等到黎七公主自己平复心情,再继续闲谈聊天。她看着庄子里新种的苜蓿田,心思不自觉从陪同孩子出游玩耍,以及担任心理导师的种种事情中飘开。 她竟不知,旁人是这样看她的,给她的评价这么高。 幸运吗? 类似的话,她许久之前也听过。薛瑜脑海中闪过一个虚情假意、满身是戏的人影,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若她一直这样,娶妻不过是害人,还得费尽心思对枕边人保守秘密。若她能恢复女身,在儒学礼法的大环境下娶皇夫,权力旁落的可能是她不能忍受的。 身旁的臣子都是臣子,女眷也是预备役臣子,她有欣赏,也有关心。倾心一人的爱情她并不做指望,但起码能成为伙伴。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她得听话、忠诚、聪明、有能力,还得有一张起码看着不至于伤眼的脸…… 为了保证安全,如今对她忠诚也有着一致利益的臣子是最合适的,但是臣子们又该有个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限制在身边。在被家族限制住的女子里选择的念头一闪而过,薛瑜不打算给自己找外戚的麻烦,更不想与可能的臣子生出什么瓜葛。 放在身边的人,生出贪心和期待不过是概率问题,薛瑜记得过去跟着师兄师姐们看了不少偶像剧,对陷入爱情痴妄中的痴男怨女敬谢不敏。 这哪里是幸运,应是大大的不幸才对。 “公主还想学吗?” 女师傅去而复返,声音让薛瑜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离开像被打结的毛线团一样的种种设想,对暂时被忽略的黎七公主生出几分抱歉。 小马得得跑过来,薛玥跑了一圈回来,看着马上马下气氛有些奇怪的两人,轻快地发出邀请,“七公主,学骑马累了的话,要不要学剑啊?” 黎七公主刚刚从尴尬中恢复,听了薛瑜的话,她对尝试一些自己接受教育里是不该、不能让女子学习的东西多了一点勇气,见薛瑜没反对,就跟着薛玥学起来。 薛玥的剑是磨好的硬木,危急时刻能痛击敌人,玩起来也不至于锋锐伤人。黎七公主年纪比薛玥大了几岁,但听着小师父教导,学得还算有模有样,薛瑜顺便借此机会看了看薛玥的习剑基础,暗暗点头。 薛玥自己本也只学了几招剑术,教起人来就更难了。简单的动作黎七公主还能迅速学会,但加上剑招后就变得进展缓慢起来,薛玥教得也困难,最后两个人一教一学,只学了如何拿剑不伤手又省力、如何劈、刺、拍和削等简单动作。 或许是学剑的成功鼓励了她,在黎七公主再次学骑马练习姿势时,听到薛玥提起,“要上马才能学会”,竟是在耗费了几个时辰后,没有再放弃,紧张地鼓起勇气初次摸到了马背。 女师傅和薛玥都跟在黎七公主身边,仆从也跟了过去,薛瑜看着他们像走路一样慢慢离开,也放开马速,在庄子里的马场中跑了起来。 [检测到……滋滋,出现紊乱……滋……宿主……] 风声过耳,几乎是薛瑜跑起来的瞬间,突然响起的清晰声音就让她一惊。自从所谓的主线关闭,她和系统的交集只剩下抽奖和日常任务积攒抽奖次数,很久没有听到系统主动发出声音了,这次冒出来又是因为什么? 薛瑜记得之前引出系统变化的几次事件,要么是险死还生,要么是她的确努力做了些什么。她快速环顾周围,除了正在快乐骑马的女孩们,整个庄子都平静又安逸,半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也对,要不然怎么说是紊乱呢。 [系统?] 薛瑜唤了一声。 连着几声,系统毫无反应,薛瑜皱了皱眉。她打开面板看了看抽奖和之前关闭的剧情模块,剧情仍然无法开启,抽奖奖池像绝大多数时间一样,依然是各种没用的东西。抽奖面板里的Q版小人,如今长得有半个转盘高,一身漂亮的红衣,只有脸还是肉乎乎的可爱。 薛瑜戳了戳小人,在那双越来越让她感觉到熟悉的眼睛望过来之前,迅速关闭了面板。 确认了各处面板和之前没什么区别,薛瑜就不打算再理系统,所谓的“紊乱”没有影响到她的使用,就没所谓了。当然,要是系统能逻辑错误到直接坏掉,她愿意放几个烟花庆祝。 远处黎七公主紧张地勒着缰绳让马小跑起来,恐惧仍牢牢捆着她,但多了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 这让她回到驿馆,即使被黎四皇子骂了一顿笨蛋、不知道把握时机之类的恼怒话语,也觉得今天的出游十分幸运愉快。 黎国使臣们琢磨着要不要改换方向,去向着另一边努力,薛瑜送了人回去,鸿胪寺卿“巧之又巧”地正好出门,与薛瑜同乘返回。 路上他汇报了几天的进展,几天的来回推拉下来,又有证据摆在眼前,金帐汗国的态度有所软化,现在在拉锯的不过是到底燕山围场之战该谁出血。 齐国自然是不会打了胜仗还赔款的,话题已然越来越往燕山榷场的方向走了。 “绝不能定在燕山。”薛瑜叮嘱,“具体的事,之后兵部议事后会通知你,也加入新人一起谈判。冷静点,别被他们放出来的利益诱惑到。” 襄王本比他年纪小不少,但鸿胪寺卿听着她的嘱咐,没有半点的不服,心神一凛,施礼应诺。 -- 第738页 第316章 . 乱麻(二更) 思虑过多 与金帐汗国的拉锯还在继续, 薛瑜入夜前去见了兵部众人。北部边境线上的冲突军报在三月开头这几天里变得频繁起来,暂时没有影响到北部长城,但针对路上前往燕山围场的一部分人、返回荆北的小队等等的攻击, 已然对之前频频限制金帐汗国运输队伍的骚扰做出了反击。 从军报加急送回来的时间往回推, 这样的骚扰既可以解释为金帐汗国对围场的事的反击,也可以认为是对谈判施加的压力。 “……金黎边境尚未增兵, 中间安插的探子也没探到往西调兵,基本能确认这个方向有大量屯兵存在。” 兵部的各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武勋贵族, 在沙盘上推演着隐藏在背后的金帐汗国势力。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皇帝指派,对隐晦的秘密有所了解的人,这样的情报进一步确认了雪山附近的屯兵规模。 薛瑜从标注的雪山向外画出一个虚圈,做出总结,“所以, 雪山守卫石油的兵力被调出来向外扩张了。” 如今的情况下,分兵对守卫油田是大大的不利。 齐国藏着获得了石油并且开始了进一步研究利用的秘密, 但金帐汗国并不确定。这里可能是饵, 也可能是无奈之下暂时用这里的兵力展示武力。 “燕山围场收拢部落还得继续, 但是榷场不能设在燕山。新成立的火器司造出了猛火油柜和火油球,长城可保,这一段长城可以在春耕这段时间向外垦荒。” 薛瑜表了态,后面的战略布局围绕这一点展开,等离开兵部时, 遥遥能听到城中钟声, 马上就要关城门,内宫的大门也快落锁。 彻底忙完,夜已经深了,睡下前一秒, 薛瑜还在想石勒都烈究竟该是杀是放。 …… 一年多养成的生物钟将薛瑜从沉睡中唤醒,眼皮很沉,她手背搭在额头上,四周还是黑沉沉一片,但已然知道自己该醒了。 昨夜她好像做了很多梦,但醒来一件都不记得,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身体本能地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略有些昏沉的脑袋里只记得浅浅的无奈和疲倦,好像一直在忙碌什么,离麻木只有一线之遥。 她是不是该给自己减减负,连做梦都在忙,未免也太惨了。 薛瑜用力晃了晃脑袋,自寻乐子地想,没准是系统正在坏掉,影响到了她。 她突然愣了一下。 坏掉? 系统坏掉能怎么样呢?穿都穿了,努力也努力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吧?总不会是搞坏了系统,她就能回家了? 慢慢亮起来的天光,让倦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如潮水般褪去,薛瑜翘着唇角自己给自己说着笑话,窗外的飞鸟啾啾声清脆悦耳,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太阳将升前次第亮起的远方云海雾山美景,门外守夜的蝉生低声询问能否进来。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薛瑜有些贪恋这暂时的模糊混沌感,拢着被子,笑着笑着,慢慢笑不起来了。 她还清晰记得穿越来的那天,系统从未告诉过她,她回不去了,用各种语言陷阱试图让她听话做任务买命,但是她没有听话,也活了下来,还活得挺不错的。 那么,她是真的回不去了吗?如果系统能做到,就该当成“活命”的奖赏直白地告诉她,让人为之努力,但系统没有这样做。 她的穿越,到底是系统做的,还是…… 薛瑜的思绪慢慢飘到了她穿越前最后记忆,她还记得,她是在赶三百万的工程图时不小心睡着…… 薛瑜唇角的弧度拉平,脸色彻底冷沉下来。 她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她对那套“很重要的”工程图内容,毫无印象。而此前从未想过这一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 这怎么可能?! 薛瑜闭上眼,飞快过了一遍自己过去的记忆,她能想起来自己的小中大学校名字,也能想起和导师师兄师姐们的相处,学到的知识更是在不断地反刍输出中牢固异常。 但偏偏,她就是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她真的是在画图吗?或者是别的事? 薛瑜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和情感构成了她的过去,而可能是虚假的记忆,就显得极为可怖。她心里空落落的,隐隐觉得她想不起来的梦境很重要。 她想倒头就睡,试试能不能想起来,但在床边坐了一会,还是起身了。 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她的过去重要,现在也重要,在大齐付出了这么多,哪里还能想抽身就抽身、想抛开就抛开呢? 就算没有前尘,她至少还有现在。 守夜的蝉生算着时间,又轻轻唤了一声。 跟着殿下走到现在的仆从们都清楚,襄王并不喜欢人近身伺候,就算是睡着也要等她醒了再进门。除了重病那会,仅有的两个例外,一个是流珠娘子,一个是方女史。蝉生自觉比不上两位娘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并不敢越雷池一步。 薛瑜估算的时间没错,今天在屋中耽误的时间久了,用完早膳就得去上朝。 观风阁内伺候的仆从神色里皆掩饰着一点惊讶,向来日日苦练不辍的襄王,今日罕见地起晚了,没有晨练,端坐在一楼桌前脸色沉凝,温和尽褪。 发白的唇色和紧皱的眉峰,无一不说明着她的倦怠和心情不佳,黑红相间的朝服以往都是让她显得更为挺拔耀眼,今天却是一派威严肃穆,好像突然长了几岁。 -- 第739页 陈关跟在旁边布菜,笑嘻嘻地插科打诨,说了几句发觉气氛仍不佳,依仗着自己刚刚没被打断,询问道,“殿下有什么烦心事,臣等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无事。” 薛瑜食不知味地咽下早餐,短暂回答了一句。 坏了,这是真出问题了。陈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对薛瑜到底因为什么变得心情恶劣,完全抓不到头绪。 皇帝放了几天假后的第一次上朝,真紧急的事情早早就拿来政事堂觐见过了,朝上没有什么大事。坐在皇帝下首第一位的薛瑜,如今年回京后的次次上朝一样,总能吸引大多数无事的人的视线。 原本襄王回京后就明显彰显了她的存在感,而这次上朝,单单冷下来的脸和身上的气势,就让人心惊胆战,总担心襄王起身再搞个大事。 看着她的神色,朝中年纪略长些从皇帝继位开始就在的大臣们,看看她,又看看高位上的皇帝,气势神态,与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 过往襄王大多以温和示人,眉眼柔和,常常挂着笑意,但今日只要看到她,就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冷漠高贵,有些疲倦,但眉眼间蕴着压不住的锐利。 臣子们暗自忖度,果然,韬光养晦那么多年,哪有人半点影响都不受呢?看惯了襄王温和和搞事的年轻气盛一面,这样的模样,才更像是深宫里度过了十五年才崭露头角的薛氏子孙。 不单是他们,皇帝也多看了薛瑜许多眼。但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各种禀报、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的薛瑜并没有注意到。 下朝后薛瑜没有像前几天一样直接出宫,返回观风阁,和许袤等人略对了一下今天的事务,就独自进了书房,明言不许来打扰。 看着紧闭的大门,许袤慢慢皱起了眉。 薛瑜脑海中一团乱麻,胡乱整理了一下书房。书房是重地,不许仆从洒扫,都是她近身的几个人在管。以前整理的东西都是流珠在管,她如今在东荆,书房的整理其实有段时间没做过了。 观风阁里的东西有些是从东荆带回来的,有些是她在阁中处理事务留下的卷宗和记录,印象里是有带些小院里的东西过来,但除了常用的文书和新添的一些卷宗,以前的东西,连薛瑜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薛瑜收拾了一会,就思绪不但没有在劳动中清晰,反倒更乱了。她想在书房小榻上休息一会,却迟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敲门声,她半闭着眼皱眉斥道,“先去寻许师。” “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来为殿下请脉。” 门外却飘来熟悉的清朗声音。 薛瑜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裳,走出小隔间,“秦兄?” 打开门,秦思唇角噙的笑就淡去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薛瑜脸色,从药童手中接过药箱,独自进了书房,将其他人挡在了外面。 薛瑜想询问他的来意,就被秦思挡了回去,用属于医生的强硬态度拉过薛瑜手腕,两人落座半晌,眼看着秦思的脸越来越黑,薛瑜心里猛地开始打鼓。 不会是有什么大问题吧?她真的不太想再喝秦思特制加料版的药了。 在秦思换了一只手诊脉时,薛瑜有些气弱地开口,“秦兄诊出什么了?直接说吧,我都能接受。” 秦思搭着她手腕的手指不自觉落下了一点,“殿下……身体康健,只是思虑过多,夜里可有多梦难安?” 薛瑜听完前面半句就放了心,点点头,“睡不好一天而已,秦兄弄个香包之类的给我就行了。不过,今天非年非节,秦兄那般忙碌,陛下怎么让你来诊脉?” 她是真的有些疑惑。皇帝宫中的药味不是作假,秦思研究治疗皇室怪病比前任尽心尽力得多,几乎是全部时间扑在上面,比起给她请平安脉,当然还是牵扯了几个人的病重要。 秦思看看她,叹了口气,“殿下当真不知您今日情状?” 薛瑜一头雾水,在银壶上看了看自己。 扭曲的平面让五官变形,但还是能看出脸色不佳。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又心里一片温热,“是我添麻烦了。我减少些劳累,秦兄亦然。” 秦思嘱咐了好好休息,当场拿出药箱配香包安眠,薛瑜看着他拿出小秤,低声问道,“那个病……会影响目力吗?” 她问得隐晦,两人却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没有先例,殿下不必担心。”秦思声音淡淡,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有着令人信服的气势,“不过陛下的意思,是让殿下好生休息才好。” 他不仅对薛瑜这样说,飞快配好了药包递过来,大步开门走出去,对眼巴巴等得心焦的观风阁众人又重复了一遍,专门反复叮嘱了他们要好好地监督薛瑜休息。 “那就好。”薛瑜咕哝着跟了出去,揉了揉脸,决定不再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去给皇帝道个平安,顺便也催皇帝休息吧。 都是为了身体好嘛! 第317章 . 请辞(二合一) 放榜、榷场与黎国请辞…… 薛瑜拉来明天开学的薛玥一起, 拐了在政事堂议事完的皇帝去踢蹴鞠。 皇帝的假期刚结束,暂时还没有新的必须经过他处理的问题送上来,用上了薛玥缝的护具和皮球, 互相阻拦进球的三人足球踢得相当火热。 好好出了一身汗, 薛瑜看着一脸严肃的皇帝,正在化用一些招式教薛玥假动作, 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会。 -- 第740页 不去深想,整个人就轻松了许多。不深究, 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借运动临时完成了三人互相监督休息的薛瑜,注意着没有让皇帝太累,下午补了一次武艺训练,心满意足地继续投入工作之中。 等确认过火器司的实验,再等等金帐汗国的谈判进度, 她在京城也待不了多久了。 宫外,正在进行最后封院清理的国子监内安安静静, 外面却是热火朝天。城池一侧响起的敲锣打鼓的声音在中央的朱雀街上都能听到, 骑着马从同一处飞奔离开的差役们, 带着喜气洋洋的道喜声传往各处。 “放榜啦——” 第三轮招考结果正式公布,除了张贴在宫墙外的、国子监院墙外的,连京兆府外面都贴了一份,骑马去各地报喜的差役们正是京兆府派出去的。 虽然这批考生还要等到最近的黄道吉日三月十二,才能正式由皇帝授官, 但各自选的类别和过考成绩不是作假, 热闹从放榜就开始了。 不管是被家里逼得没办法来念书考试的,还是辛辛苦苦在基本岗位上做了许多年事,但因为自己胥吏身份、平民地位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的,在付出了种种努力后, 过五关斩六将站到最后,对自己的成绩和考试结果,起码是有在意的。 这代表着他们的付出有了结果、付出被认可,也代表着未来。 不再是依靠祖荫、依靠身份,而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换来,起码在看到结果的这一刻,家族的培养对他们的影响被无限削弱,更感慨于国家、皇帝给予的这个机会。 身边或哭或笑,甚至激动到撅过去的人不少,在这样的情绪带动下,有人甚至跑到朱雀街尽头,对着皇城遥遥磕头行起了大礼。 旁观着这些各式各样表现的士族家主们,从心底油然生出恐惧与不安,他们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这简单的一次考试,将带来的与他们认知里世界天翻地覆的未来。 有些人终于想起,在一年多以前,政事堂内爆发出的那场剧烈争吵。在他们还只需要听话就能跟在领头人背后捞好处、获得稳定和尊敬的时候,别说一次次放开的考试了,连考试本身,都是需要拒绝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他们心情复杂,但也知道往事不可追,想想刚开了头的春耕,又想想之前跟在皇室父子背后捞的好处,再想想他们勉强稳住的名声……若不紧随大潮,只有落后一条路走。 其实,像他们这样本就没有资格领导全部士族的中小家族,做的事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如今,要做的也只是听话罢了。 楚国使臣走得太早了,他不曾看到考试放榜这一幕的震撼,因此,无法明了一场考试能对整个门阀统治带来什么。楚国其他人在齐国各怀心思,能有多少消息传入楚国,暂未可知。 黎国副使将此看在眼中,如当初的崔齐光一样心神动荡,深觉此为破局之法,回来向黎四皇子建议,效仿齐国选才,却被重重喷了一顿。 “有德行者居其位,你现在看着齐国顺顺当当,之前谋逆的那些人你可见到了?” 黎四皇子十分不耐,“要说你去说,我可不去!赶紧想想,要不送帖给襄王,请她赴宴一谈?” 襄王今日没有来驿馆,只解释了一句忙于公务。若是他们想看齐国风物,推荐了鸿胪寺卿与夫人一起陪伴。但两个选项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也不是一个结果,这让黎四皇子格外急躁,副使非但不帮他想想结亲该如何结,思路还转到了旁处,就让他更不乐意了。 “出使主随客便,我们主动提及开宴,恐怕不太合适。况且……婚事父母之命,只与襄王相谈,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黎国副使谨慎地回了这个话题,“我们赴齐已过半旬,殿下在国中还有要事,耽误不得,不如借告辞之机,最后与齐国陛下商议一番婚事?” “这……”黎四皇子犹豫了,他还记得当堂提起婚事时副使的阻拦和齐国的不满,他怀疑地看看副使,“你莫不是想要暗害于我?”不然怎么之前一个态度,现在一个态度。 副使读懂了他的表情,无奈至极,细细与这位殿下讲解,“我们以退为进,若婚事可行,见我们要走,齐国自然不会再拖延,若婚事不可,齐国拒绝了我们一次,为表友好,应当能拿到一些新的交往礼物或者许诺……” 黎七公主没有等到有人来唤自己,等了半天,早上专门来为她梳头的婢女又回来拆了珠宝华服,十分遗憾,“襄王今日忙碌,不能来看公主了。” 她不仅不觉得遗憾,反倒心中暗喜。想想昨日襄王的话,黎七公主心中安定,摸了摸十二的小脑袋,“希望我们平安回去。” 十二看看她,默默攥紧了姐姐的衣袖,像怕她丢下他。 黎国使臣队伍的上书很快得到了回复,宫中的宴席定在三月初九,作为唯一一个能参与宴席送别的国家使臣,黎四皇子对齐国的态度相当满意,私下对副使提起,“看来,此事定能成功,齐国还是很在意我们大黎的。” 因着这样的特殊优待,黎四皇子连金帐汗国使臣被解禁这件事都并不在意了。 石勒都烈一行被软禁了六天,关于谁赔偿谁的谈判和“解释”也持续了六天。 虽然不再关押,但盯梢的人手一点不少。鸿胪寺卿结束了漫长的对骂和装模做样任务,薛瑜在政事堂听着他和其他参与谈判的人的汇报,上首皇帝双眼精光内敛,听完任堂中畅所欲言,过了许久才定下来,“拟旨,开北境榷场。” -- 第741页 最后谈出来的开启榷场交易,是自前朝覆灭后的第一次官方开启的两国集市。燕山围场和北部边境向外延伸,榷场本就是准备中的下一步,对两边都有好处,就算是最开始直接提出,也有一定几率被答应,只不过主动提出的一方要被阴阳怪气,并且损失一些利益条件罢了。 而在表露出齐国亏了、为了和平各退一步等等状态后,为表诚意,绕来绕去后草原人主动提出了榷场。在前面的两方开战的压力下,达成得并不艰难,只是耗了些时间。 哪方主动,哪方吃亏,鸿胪寺卿眼中,这基本相当于草原认输。虽然大多数人对草原人还是不太满意,但看在良驹牛羊的份上,此事一笔勾销,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看得出来,草原的确并不想两线作战。 榷场的设立地点,在试探几下后,心有灵犀地没有安排在燕山,而是安排在了北部边境中间的一段,靠近东北方,却不是东荆。这个选项,正中双方下怀。薛瑜有些熟悉那座小城,在过年前巡边时那里的豆粥给她留下了温暖的回忆。 实际上,试探的选项里提出了燕山,但只是虚晃一招,反倒是自己提出设在燕山的草原人,最后眼看真要设在这里,尴尬地又收了回去提议。 西北的拒绝原因明面上是不想再起冲突,实际上也是为了围场的隐蔽和发展状态,好保证下一次突击开战安全。对草原来说,这也是必然的,那片地方关系着石油田,也注定不会让太多人过去频频接触。 榷场的交易和税率细节还会在商议,后面的具体内容,就要让金帐汗国的使臣们到更正式的地方谈了。 等敲定了细节,就是金帐汗国来使回国的时候。薛瑜借着近日的商谈,和兵部频频接触,关于石勒都烈要不要放走,在兵部深处的秘密议事场所里爆发了三四次争论。 石勒都烈是员猛将,也是个正在成长的政客,又关联了草原的大部落平稳状态,他死或者叛,对齐国好处多多。 用火器制造意外,再方便不过。金帐汗国使臣队伍里的副使见风使舵,就算猜到了死亡背后的秘密,为了好好活下去也不会说破。而因为他见风使舵的秉性,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对他透露任何重大秘密。也就是说,金帐汗国的南北勾连,和可能有的大战,他绝不会知晓内情,只会一门心思在“因天灾使臣葬身”这件事上思考如何为自己牟利。 “但是榷场和这段时间的和平发展期,也同样重要。”薛瑜又一次驳掉提前杀掉石勒都烈避免放虎归山的提议,除了制造灾难,让哪些人去截杀都不合适。 她其实没有完全想好要不要放掉石勒都烈,但是许袤说服了她。 许袤:“石勒一死,石勒部失去束缚,草原乱起,纵然可浑水摸鱼、险中求胜,但殿下一直以来的安排就满盘皆无用了。” 被石勒都烈死去美好蓝图诱惑到的薛瑜顿时清醒了。 她倒不是不想看到石勒部失控,而是意识到,金帐汗国的王子数量不少,大多正是年富力强时候。他们背后都有部族支持,没了石勒部,他们夺位的争斗也不会少,不可控因素太多。 若战争开始前还有足够时间,让石勒都烈返回,就是加剧内斗,斗完再单独对着石勒都烈时,战争可能结束还得快一点。若是战争连六个月都等不到就要开始,那安排人与金帐汗国内部联系,连带石勒部一起下手,收益更大。 其实最好的方案应该是将石勒都烈招安归化,但鸿胪寺卿试了几次,能探出石勒都烈的汉学储存,但有人向往汉学是为了将自己变成向往的文明人,有人向往汉学是为了更好的征服和掠夺,将汉学变成自己的东西。而石勒都烈是后者。 这个提议皇帝也压下了,态度十分明显。兵部的议题换了一个还在继续。 金帐汗国和齐国两方的交集,黎四皇子只当是关于之前的胡言乱语的事,副使却放在了心上,多方努力打听出来一点点边缘小事,对齐黎两国这其实并不稳固的同盟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表现在行动上,就是让黎四皇子十分惊讶的,他对两国结亲开始大量出谋划策。 三月初九,黎国使臣盛装出席宫宴。 宫宴设在大兴殿,薛瑜和皇帝一行来得稍迟了些,若不是鸿胪寺卿等等臣子们活跃气氛,黎国使臣们、尤其是最受不得气和激的黎四皇子的脸色必然要早早难看下去。 薛瑜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踏入殿门前,看着皇帝沉稳得让人辨认不出态度的一张脸,深感岁月让他沉淀出了稳重。她深呼吸一下,才压下了对刚刚收到消息的震惊。 齐国埋在楚国的探子发回线报,二月下旬,谢家家主正式变更,谢宴清清洗家族上位掌权,成为第九代谢家家主。 楚国内政自顾不暇,齐国的渗透和引诱跳槽进行得格外顺利,但谢家如今稳住了,又换了掌权人,未来的局势走向哪里,就得重新分析。 薛瑜的心情也变得更紧迫起来。 酒过三巡,前面说的都是些客套话,遗憾不能多看看齐国的风光就要回国,明里暗里提示着齐国君臣挽留。但参与这次宴会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顺着话题打哈哈,提议多来旅游,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薛瑜大多数思维都在思考需要针对这一变动做出什么试探和设置,只有一点身体记忆还在维持着正常交际的礼数,旁边人的对话她听在耳中,却只是听而已,并没有往心里去。 -- 第742页 襄王有些心不在焉的状态,自然落入了黎国使臣们眼中,黎四皇子看一眼一直低头默默吃席的妹妹,对方根本没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手挪下去一点拽了一下,黎七公主骤然一惊。 黎四皇子就是要她这样茫然的反应,笑着起身,“先前襄王殿下引七妹游览安阳城风光,七妹当敬襄王殿下一杯的。” 黎七公主迅速想起了赴宴前得到的种种指挥,有些抗拒,但也知道不能反抗,怯怯端着杯子起身,越过桌案聘聘婷婷走到薛瑜身边,越靠近,就越愧疚,行走迟缓,乍一看好像不胜酒力。 黎四皇子没有错过她的犹豫和迟疑,心中对她的状态十分不悦,眼珠一转,又道,“七妹可是不胜酒力,不如,邀襄王殿下一同醒醒酒?” 黎国副使看着原本还能引来些怜爱和扶持的状态,被黎四皇子给写好的剧本突然新增的内容改成了好像巴不得扒上来一样,硬生生气了个半死,再看周围,齐国臣子投来的目光都有些轻视。 薛瑜听到冲突,回过神看向前面,对上黎七公主眼中哀求,暗暗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对她示意,“本王只是尽了地主之谊,不必如此郑重。” 送回去黎七公主,薛瑜看向显然不满止步于此的黎四皇子,“四皇子若是还想游览我大齐风光,不如在此置产,也省了奔波劳碌,下次若本王有空,自当与四皇子同游。不过,想来不管是哪国人眼中,都是觉得家乡更好,不然,诸位也不会刚来不到一旬,就要回家了。” 话说得一点不暧昧,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好像是在说黎国装模做样,偏偏又都是好话。 看着身边眼中不仅仅是轻视,还多了一点不起眼的笑意的齐国臣子们,黎国副使眼皮直跳,意识到刚刚四皇子的话惹到了襄王。 他们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挽留,还被打了脸怀疑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这么快离开。想想中间一句就更让人心梗了,一国皇子在别国不奔波,那不就是长久住下?这算什么! 副使毫不怀疑,若非两国相邻交好,襄王还有更打脸的话等着呢。 一直任下面说话,自己时不时跟着表个态的皇帝忽然跟着开了口,“既然不舍,国子监刚开学几天,入学试和准备还没结束。朕的小五也在国子监读书,同龄人众多,不如三位留下游学,平日读书,闲暇时游玩,也是一桩美谈。” 副使听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三位指的自然只能是黎国三个皇子公主。 他连忙起身补救,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勉强打消齐国皇帝对留下人来念书的兴趣。旁边的黎四皇子却瞪了他一眼,明显是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方式,只是没有抢到先机表态罢了。 黎四皇子做出口型,‘感情’。 在他看来,虽然自己不能留下,但是带来的两个本就是为了联姻的小家伙留下来,日积月累攒下情分,结亲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黎国副使不想再看他。 副使窥了一眼高坐在上首的皇帝,威仪深重,仪表堂堂,但他偏偏从皇帝身上感觉到了浓郁的土匪味道。 难怪他与襄王是父子,这思路都一脉相承的! 黎四皇子光看到培养感情的一面,却没想到有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的可能。且不说七公主年纪到了,女儿家留下来会耽误婚事,十二皇子留下接受齐国的教育,就是他们万万不能答应的事。 一则留下来必定脱离黎国中枢,很难再有作为,二则,让齐国教,教出来的到底是齐国的臣子,还是黎国的皇子?要是万一再被撺掇着在这里考个官,这关系就更令人头痛了。 但是只看游学的邀请,倒的确是表达好意和友善的方式之一,齐国并没有藏私或者拒绝他们的态度。 原只想着以退为进才选择告辞的宴会上,没有得到挽留,黎国副使听着上方飘来的“定在何日离京”的询问,额头汗都快下来了。 他们把自己玩得骑虎难下了。走和不走,都有些不甘不愿。 “……还未定下日子,思及告别,心生哀切……” 副使示意人扯住黎四皇子,独自与皇帝对答,眼看着目标离自己越来越远,遗憾丛生,却十分无奈。 皇帝点头,“着太常寺,请太史来为黎国客人们算算,何日适合出行,免得冲撞了什么。” 薛瑜忍住没笑出声。 朝中上下不信这些的人排个顺序,除了她,皇帝当属第一。这样表达友好的方式实在是……绝了。 她捕捉到对面一双眼睛,对小男孩眨了眨眼,十二皇子被抓了包,忙不迭低下头。 被迫定下返程日子,黎国副使只能暂时安慰自己,在刚刚的你来我往中得到了齐皇的回应,有了一个万一战事失利齐国愿意出兵救援的许诺,不算出使一次一事无成。 副使瞥了眼神色不悦的黎四皇子,压下自己的沮丧。人与人,是真的不能比,他羡慕齐国皇室都快羡慕不过来了。 在勉强挑了一个既不近也不远的三月二十一的日子后,黎四皇子看看副使,神色不悦。他和副使想到了一处去,但并不满足于只有一点许诺。毕竟崔家小子上次来齐国还做成了一件大事,他只带这么点成绩回去,未免有些丢脸。 但说实在的,他们除了带来的寿礼和一些黎国特产,以及两位准备参与结亲的皇室子弟外,并没有足够的筹码,来将齐国绑上战车。 -- 第743页 能达成基本的抗狄同盟已经是努力的结果,想再进一步,没有利益,空手套白狼可套不住。已经脱出黎国掌控的荆州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黎四皇子是万万不想背负割地这个罪名的。 好在还有些时间,结不了亲,也可以去走别的路子试试。 黎四皇子自以为隐晦地打量过殿内众人,对本国使臣队伍里的这些臣子,心生几分埋怨。一个个不听话,又做不出成绩,还没眼色,比齐国臣子差远了。崔相是怎么教学生的? 大兴殿内的黎国使臣队伍上下,各怀心思,直到散场。 薛瑜不完全确定黎国队伍内部的思想,但不和和抱怨的气氛相当浓郁,让人怀疑只需要多推两把,就会爆发内讧。 为此,她专程见了一面每每谈判要坐在旁边充当和事佬、忙得不行的鸿胪寺卿,确认了给黎国使臣准备的送别礼。 礼物没什么特别的,有来有往罢了,但鸿胪寺卿对薛瑜的意思心领神会,回去就改了礼单,为使臣队伍里每个人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礼物本身平平无奇,不过是购书折扣,作为回家的礼物带回去又有面子又花钱少些,也不至于引来贿赂等等怀疑。 只是可以享受折扣的书籍范围里,国子监整理出的各种新注著作和第一期报纸,皆在其列,整套购买还有折上折,作为送给友好邻邦的贴心礼物。 将其全部买到、全部看完后,外国人对齐国的期待能增加多少薛瑜不确定,但一定能打破一些对齐国的不良宣传。 能从黎国挖到多少墙角,就看他们的人脉了。 处理了一些事务,薛瑜看到自那日起每天定时上门诊脉复查的秦思,有些想关门。 秦思:“殿下夜间多梦的情况没有改善?”脉象显示薛瑜很健康,有了安眠的香包,想得多些,应该也不至于影响睡眠才对。 他谨慎了许多,“莫非……先前可有头疼发烧?”话问出口,秦思自己也觉得荒唐,襄王在朝中忙着各种事,要是生病早就该发现了。 薛瑜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摇摇头,“小五是小五。按理,我不该患病的。” 第318章 . 钦差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秦思欲言又止许久, 薛瑜看出了他的犹豫,起身洒然一笑,反过来安慰他, “秦兄不必如此不安, 脉象既然无事,此前也不曾有过先例, 我自然是无事的。” 她之前绕着弯询问了皇帝的病情,所谓的目力不过是心中担忧的其中之一, 秦思只告诉她尚好、没有影响,她也就放了心。而秦思这样的态度,大约目前研究来看,还是遗传病的可能性居多,那她就更不担心自己了。 秦思作为掌握君主病情的医生, 要是真的薛瑜一问他就说出现状,薛瑜反倒要不放心。 好在, 若不去深思梦境, 睡得不够着实对薛瑜没有太大的影响, 薛瑜不可能告诉秦思她非薛氏子,两人的僵持最后不了了之。 除了许袤开始主动申请去国子监,与大约还有一两年才会入朝的学生们讲课亲近,又列出单子,请薛瑜选了些人近身处理公事, 薛瑜的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 一个有经验的管理者来做副手或者说老师, 对薛瑜最大的帮助应该就是,之前决断好的事情,只要没有出现差错纰漏,她就能撒手不管, 一直狂奔着去做新的项目。 她倒不是喜新厌旧没定性,只是楚国有变,紧迫感压着她想再加快些步子,在开战前给齐国上下攒多一点底气。 楚国的变化固然重要,但也比不上齐国本身的发展重要,薛瑜拿到皇帝分过来的楚国状态问题,就与其他人一起商议了后续的试探和从内击破的计划,顺便调整了东南边防的人手,经过皇帝点头,正式将西南的兵力挪走了三分之二。 既然必有一战,试探等等都是虚的,早做打算才是正事。能拉拢到楚国内乱和贵族来谈判,的确是一个选项,但总不能只等着旁人的判断、旁人乱了再捡漏。 她曾学过的历史里,因为步子拉得太大、耗费民力太多覆灭的王朝已经足够成为前车之鉴了。 战争和大规模建设,就是最容易产生民不聊生情况的。 齐国休养生息多年,开启的科考和读书、学艺选项正中百姓心中的渴望,兼之士族被压着对佃户们改了态度,科技研究和各项建设都瞄准着更好的生活而去,给钱给粮,不至于太耗费民力,但也得谨慎把握程度,好好盯着派下去干活的基层官员们到底能不能落实政绩。 派遣巡查御史或者天使,去查探各处的堤坝与县学建设、道路建设和官吏清廉程度的建议,正是这个时候薛瑜摊开与皇帝提起的。 随着这次回来在京城留下的时间日久,薛瑜就越能感觉到皇帝对她态度的变化。朝中她想做的事,大多都能达成,只是需要先经过商议,经过许袤的审核,再站到皇帝面前细细陈词,就能领命调动人手火速安排。 与其说现在还是观政、藩王辅政,不如说已经站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上。 “……陛下、阿耶?” 薛瑜说完自己的意见,久久不见皇帝回应,唤了两声就止住了。 政事堂内挡住大半景象的屏风被收了一半,让阳光尽情地洒了进来,接近暮春的阳光格外明亮温暖,坐在高背椅上的皇帝微阖双眼,脸颊被照亮,气息悠长,好像正在认真聆听,但薛瑜知道不是。 -- 第744页 她没有再叫,回头示意常修。原本还在观望状态的常修蹑手蹑脚地拿着薄毯过来,薛瑜接过,上前几步搭在皇帝肩上。 刚放上的刹那,皇帝就动了动,“怎么?”他直起身子,毯子滑落下来。 他的语气威严沉肃,若是一般人,乍听此言必定开始告罪反思。 薛瑜低头看着他,后退一步,笑道,“儿擅作主张。时间不早,儿有些饿了,昨日陛下赐的汤水味道不错,再赏儿一次可好?” 皇帝已然醒了,这时候也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毯子,略一想就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饥饿讨赏是假,打马虎眼为他全颜面是真。 他捏了捏鼻梁,“你倒是馋嘴,不早不晚的,喝什么汤水?刚刚说的巡查……” 薛瑜适时接上,又说了一遍,皇帝点点头,沉吟片刻,“如此,就让乔家大郎去吧。” 齐国的招考已经放了榜,虽然还没有正式授官,但人选和考试的情况已经送到了皇帝案前。从底层小官做起的乔县令,就是其中之一。 乔家的寒门出身自不必提,乔尚书又是皇帝在艰难时一力提拔,这个人选不出薛瑜所料。没有授官,官职就还能变动,而等人披着钦差御点的身份,出去转一圈回来,这就都是未来的资历了。 这个话题过去,又谈了谈北边围场和楚国的事,刚停下,常修捧着茶杯就上来了,“陛下、殿下,老奴刚沏的茶,是下面送来的今年的梁州新茶呢,香极了!” 梁州的产业还是薛瑜从许袤那里听到的第一手消息,落在薛瑜手里的梁州茶山,最后分段竞标给了士族们,换来的钱粮送到几处边境粮仓。经营商业本就是手段不是目的,在依靠农业技术和皇权碾压收拢了国内士族表态后,茶税和贡茶的数量倒是没少一点。 有最初的官方茶山技术研究带头,茶的种树薛瑜也安排人送去了几处高价卖出,在分配茶山时又引入了不同的士族,有着竞争环境在,不怕行业裹足不前或者失控。齐国的茶还没有到影响楚国市场的优势地位,但楚国的风潮已然不能成为齐国风向标了。 常修的喜气洋洋和宣扬茶香,自然是夸张的表现。他有意活跃气氛,皇帝很是受用,端起茶盏,被融融热气一冲,眉头舒展,点了薛瑜,“等会去做什么?” “农业司的悬赏有人来领了,儿想去看看新的农具如何。”薛瑜说起这个,心情相当不错。 农业司挂出去的悬赏既有育种也有农具方向,总的来说只要有进步,就能得到奖励。 只是,由于担心出现夸口冒领的问题,育种和发现新种子的人,虽然能留在京中被安排衣食住行,但领奖励得等到种出来验证过才行。而要是验证失败,为鼓励进取,虽然不治欺君之罪,也要挨十板子做惩罚,再做苦役偿还官府花在他身上的钱才行。 正因此,虽然有人上门,但时间尚短,还没有一个因为种子领取悬赏的人出现。自农业司建立以来,这还是第一个来领悬赏的人。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就是个不错的发展了。 皇帝从桌后起身,“朕与你同去。” 薛瑜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皇帝要干什么。 连她之前回京,皇帝都只是在皇城内的宫墙上等她回来,突然有了出宫的打算,就算还是在皇城内活动,都够令人惊讶的。 “怎么,朕去不得?”皇帝淡淡瞥她一眼,薛瑜走上前接过他丢开的毯子,“哪里哪里,陛下重视此事,自然是大好事。” 乔尚书提前得到了通知襄王要来看新农具,有些奇怪。襄王喜欢百工和小技不是什么秘密,也有人为此专门搜罗能工巧匠试图走门路的,但襄王在宫中内外行走无忌,专门通知他要来看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大多数部门的主官,在襄王出现在政事堂内,带着皇帝的命令插手各项事务后,就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了,再瞎也知道这位殿下只剩下一步之遥,捧着顺着自不必说。当然,除了有些新奇想法实在让自家利益受损的时候,任谁看,襄王都的确是一位优秀的未来君主。 做为最初接触襄王的臣子之一,对襄王,乔尚书自然也是尊重又听命的。虽然搞不懂通知的原因,他还是专门让人打扫收拾了一通度支部,力求做到最好,免得下面人丢脸。 从内宫驶出的马车停在了度支部门外,几步路都坐上了马车,更显得古怪起来。乔尚书到门口迎接,看到薛瑜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见她回头扶后面一人出来。 “陛——” 乔尚书脸色巨变,话没说完,就被皇帝眼神压了回去,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提前准备,对派人来通知的襄王自是感激不提。 转了一圈回宫,皇帝坐在薛瑜对面,半阖着眼睛,“此物放到北部开荒,倒是一大利器。北境如今,当已经春暖花开,处处绿荫了。” 薛瑜听出了他话里的遗憾,认真算起来,皇帝除了十多年前的御驾亲征止戈城,竟是多年不曾离开京城了。 出行一次不易,劳民伤财,又危险重重,此前自然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薛瑜只当没听懂,“那,儿再让画师去一趟?” 皇帝遥遥虚点她一下,“又在气朕。” 薛瑜嘿嘿一笑,皇帝也从那淡淡的遗憾情绪里抽离了,“等黎国走了,狄罗人回国,你同他们一起东行。你那一亩三分地早早打理好,有空去北边或者南边转转,免得回来再同朕说什么不愿意。” -- 第745页 “儿不敢。”薛瑜喏声告饶。 北边有围场,南方有楚国,哪里都是薛瑜跃跃欲试的方向。 三月十二,皇帝对荣耀加身的考生们正式授官,钟鼓楼下,或年少或年长的未来栋梁们走过漫长宫道,在让到大殿侧面的众臣注视下完成了他们的初次蜕变。 皇帝命薛瑜代为朗读入选考生前几名的名字和授予官职,她需要代皇帝完成与前几名的互相见礼和授官动作,含光殿正中央,除了上首的皇帝,就只有薛瑜直面着众多考生。看着他们涨得通红的脸和几乎说不出话的激动神采,薛瑜也受到了感染,声音一点点激昂起来。 她离他们最近,甚至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从她手下踏入更高层次的官场的。全国范围的筛选比东荆一地的层次高多了,面对的人多,要求也严格,筛选的又都是实干人才,让人看着就能明白,那样“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豪情究竟从何而来。 虽然整个仪式结束后,薛瑜发觉自己嗓子有些哑了,但还是心情很好。 除了爆冷被安排了清闲位置,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老三乔县令之外,此次选官的前五名,都在官职变动中被安排了令自己心满意足、也令旁观这次考试的人眼红不已的职位。私下得到圣旨后,过了几天,乔县令悄没声地在禁军保护下离开了京城,暂时成为了被人感叹遗憾的传闻人物。 至于真相,大约只有等到他回来后,或者带人在某些地方查出什么之后,才会让京城震惊了。 第319章 . 迁人(二更) 不会哭的孩子…… 直到黎国依依不舍地离开前, 被布置了一些试探手段的楚国,传回来的消息仍是在震荡之中。 权力的更迭意味着一代人的变化,也意味着态度的变化, 虽然楚国目前看来暂没有腾出手来对别国下手, 但种种安排和变动已然足以让人警惕起来。 谢氏传信楚国各州,邀请各地大族家主赴京, 明面上是掌权人变动,但暗地里商议的是什么事、想要的是什么, 虽然没漏出风声,但总归不会是一场见面能揭过的礼仪性问题。 四处往来的军报和来往的文书、建议,足以堆满半个政事堂,而大批量消耗的军事物资石油,与如今正在普及的煤炭使用不同, 最要命的部分一星半点也没有流出去,薛瑜安排了人关押看守, 很是杀了一些试探的眼线。 分馏的燃料全部供应了军械出产, 沥青则囤积留下, 只有其副产品石蜡流入了市场,作为书肆的又一商品散向四面八方,成为了油灯之外的另一选择。 薛瑜没有太关注这部分产品运作,皇帝分了权柄后,全国的事尚且看不过来, 哪里还有空去管蜡烛与否, 只确定了不会留下来成为压箱底的沉积物,就下放到了其他人手上管着。 至于黎国的交际事务,自送别宴上被噎了之后,黎国三个皇室子弟再与人接触时, 副使和另外几个文臣总是跟在身边,生怕被齐人哄了自家人留下,薛瑜不再来,反倒让他们松了口气。 黎四皇子本就不在意弟妹们的前程,有心促成,但在副使连番劝说下,也打消了念头,安安分分留到了离开的时候。 黎国使臣离开不久,设立后始终处在相对隐蔽状态的火器司的出产,也在逐渐更新和研究中达到了一个高点。若有人刻意关注雍北石油田附近官道交通情况,就能隐隐感觉到道路上频频出现的大宗货物的不对劲之处,以及,总是在夜里出发的军队。 去年秋季进入训练的新兵,不断从隆山军营补到新的镇守位置,再随着需要护送的军械离开那里,前往各处边关。 黎国使臣走后两日,春雨簌簌落下,薛瑜看着止戈城来信,紧绷的面庞上露出真切笑意。 与金帐汗国谈拢的榷场安排,已经彻底定下。最初的交易里,金帐汗国将用一百头牛换取茶叶、棉布和香膏,只要不做什么小动作,对方吃亏是板上钉钉。但本就是为了表示沟通、友好,还带了些赔罪的意味,这些价值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备好的稿件只等五月前拿到金帐汗国正式印玺的国书,就能让《大齐要闻》散布到北部边境和国外,金帐汗国再有攻击,师出无名。 北边城池提前准备起来之后的榷场范围,刚刚让人开始建起了雏形,而从东荆调往西北燕山围场开垦和放牧的人手,借着之后要开启榷场、保证人力的名义,则平安抵达了燕山。只不过若要深究时间,就会发现,这些人压根是在金帐汗国使臣们来到齐国之前,就开始调动的。 若没有榷场这回事,按薛瑜的打算,他们也是要前去围场,用东荆的经验和人心变动,来影响初建后人心不齐的围场的。 军队的确可以压制新来的人,军屯里的民兵们也可以学习农业经验,他们也能向其他人完成宣传,但是只有同样受过苦难、还是各种苦难的人,才能与新归入围场的牧民逃奴们共情,说出来的话才更可信,才能让他们真的对齐国生出认同感。 东荆收留流民不是一两年的事,更不是她去后才开始的事情,东荆入籍的人口构成其实有些复杂,想从中找到西行的牧民农奴和受够了荆州苦楚的农夫们,相当容易。 江乐山指派了原本的怀阴县丞随行,尹县丞对名利的渴望,远远大于在路上或者西北葬身的恐惧。 他本身灵巧又很会抓住机会,过去在金家压制下吃过苦头,被点拨了几次,也放得下身段架子去和迁走的这些人打成一片,起码,到止戈城的时候,返回接人的陆恪还闹出了误以为他是农夫的笑话。 -- 第746页 尹县丞在信里写了很多路上见闻,带过去五百多人,路上赶路着实十分辛苦,他们又不曾带牛马,堪堪一个月赶到当地,简直就是昼夜不歇才能做到的事。 但他就是能从这辛苦中,选出诸如道路平坦好走、各地农耕效仿东荆安排、穿过的县学氛围十分好学等等欢快的好事,来不着痕迹捧薛瑜一把。 薛瑜看得出来,但只要没耽误事情,谁又不喜欢听好话呢?更别说他说的事,本就是薛瑜期盼听到、知道的内容。 末了他才小心地表了一功,用玩笑似的陆恪的笑话,告诉薛瑜他的确用心在完成安排的事,新抵达围场的东荆众人还算适应、并且没有被挤到边缘去,而是和围场吸纳的牧民、逃奴等等人,互相说起痛苦过去、展望未来,日子过得相当有劲。 陆恪自己在送回的消息里倒是没好意思提,只严肃地说了围场的安排和扩张中的围场外围人手,估计是有所误会,在骚扰的小股战事中,隐晦地提了一句“殿下所定东北守将,确有几分本事”。 薛猛还轮不到薛瑜来定为守将,说的是谁,薛瑜心里清楚。 她站在观风阁改过几轮的沙盘旁,耳畔是外面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东荆的声响,离开小半年,方锦湖骚扰归骚扰,也被围堵过几次,代表着战役的血红小旗在荆北边缘插得密密麻麻。 但方锦湖送回来信件的间隔越来越大、内容也越来越短。虽然知道这是她要求下为了保密才这样做的,薛瑜也生出了几分担忧。 “殿下既选定此人为将,他无请求,就该信任才是。”许袤如是劝道。 薛瑜却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相信方锦湖有这个能力带兵,也相信他能把握好分寸,方锦湖传回来的信件内容也带着腾腾杀气和挥下屠刀后的痕迹。他以草原部落为基点合纵连横,策反了几个小部落东逃,顺便遮掩了频繁阻断石油田出产的战役的安排,这些都证明着他的能力。 若非暂时不让他冲突太过,缴获了许多石油的玄刀寨,没准已经干出了火烧连营开启北伐的事情。 但当她看着一方动辄调动上万两的资源,一方却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只想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故事。有时候,发现一个不会哭的孩子,心中还是会有些不安的。 就连薛琅,薛瑜也在兵部的秘密记录里看到了他的军功累积状态,只差一点就要升上校尉,可以想见这段时间里在草原和荆州拼杀了多少次。 薛琅的经历,或许还有机会展现在人前,方锦湖的呢? 但在这段时间招安孤悬在外的玄刀寨,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薛瑜靠在椅子上,手中捏着那根簪子,阖眼不语许久。 远方,北部边境。 草原帐篷外面,尹县丞乐呵呵地和人坐在火堆旁守夜,他送到了人,也把要调动的情绪调动得差不多,有心抓住这个机会留下来建功立业,抓住机会就想表现。 身边围着一些干完活的人,脏污又简单的衣裳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但不管是他还是坐在其间的抵达这里不久的东荆人,都好像没有察觉似的。 “吃饱睡够,还能吃上肉蛋奶,现在可真是好日子啦!” 尹县丞眯眼看着远处小山丘上的人影,努力辨认着上面是那些人,长出一口气,出声打破周围瑟瑟的安静,声音真诚又满足,极具感染力。 第320章 . 诉苦(二合一) 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 尹县丞的话, 像打破了这些人之间的什么隔膜,临时分配来轮换守夜的十几个人凑在旁边没有出声,跟着点点头。 燕山围场内圈是军屯和建成的堡垒, 外圈才是新来的各类人和他们的工作场地, 外圈的堡垒建得不太严格,活动的水泥板房和挖的沟渠战壕堪堪够阻挡一两次攻势罢了。而在这圈外, 还有着向外开垦和圈画的大片围场土地。 吸纳的人多,他们不仅和东荆来的人不太熟悉, 与自己身边的人也着实说不上熟悉。 “你们运气好,一跑就跑到这边,今年恰好开了围场能留下,还有我们带着,准饿不着伤不着!前些年大齐穷啊, 想管流民都管不了,只能看着你们去往别的地方找找活路。” 尹县丞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点了自己带来的人之一起来, “阿斑, 明儿个就轮到你带人去踩点垦荒啦,有没有信心?” 路上一个月,赶路和管这么多人本就辛苦疲累,但他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五百多人, 个个认得记得, 想怎么用怎么用,来到围场就更是用起来得心应手。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信心”之类的话,尹县丞望过去,自己人也就知道怎么配合。 阿斑人如其名, 脸上有好些处麻子,看起来比真实岁数大了许多,搓了搓手,“俺第一次教别人,有点怕咧。” “哈哈!” 要是他上来就开始理直气壮地指点江山,顺从和恐惧习惯了的流民逃奴们不会有太大反应,听到他直白说自己害怕,露了怯,显得更真实、更贴近这里的所有人,情绪此消彼长,跟来的人就有心情笑了。 反过来还有人来安慰他,“我们一起学、好好干,不会拖后腿的。” 阿斑更丧气了,“不瞒你们,俺阿斑到东荆也才一、二、三……九个月,别看现在学了手艺,之前在路上啊,连口饭都没得吃,还要被人抢,你们见着俺,都要嫌脏、嫌丑的。” -- 第747页 “九个月?” “前两天那个谁,不也才不到一年?” “阿斑,你真学会啦?” 对阿斑学艺时间,有惊奇的也有不信的,有人羡慕地接过话头,“那你一定聪明得很吧?” 要不然,也不会专门跨过一州多远的距离,被送来教他们了。围场初建,不能说百废待兴,但也的确处处缺人,能送来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后面这些,围场新收的人们没有说出口,但一双双羡慕又神色暗淡的眼睛,也足以让人看清背后的想法。 人总将同类分为三六九等,高的打压低的,低的嫌弃再低的。对于阿斑说的什么没饭吃、被人抢、脏臭之类的,他们信也不信。信的是这世道什么都可能发生,不信的是觉得阿斑大概之前本就有底子。 “不不不。”阿斑夸张地摆手,“俺笨透啦,工坊教书的夫子都说俺榆木脑袋不开窍嘞!别人学这么久,总该学多些字或者手艺,俺光学两个字就学了两个月,像那什么木工啦、养鱼啦,是一个不会,光知道种苜蓿堆肥啦!” 他说得可怜俏皮,引来一阵笑声,“够啦够啦!不就是请你们来教我们这个嘛!” “阿斑,你们那什么工坊,还有教书的夫子啊?” 阿斑老老实实点头,说起他的经历。 他早先是荆州人,东躲西藏地防着国家不管的山匪伤人,但千躲万躲,也没躲过天灾来临。去年发了大水,冲了家里的一亩薄田,侥幸活命,一路流落到东荆城,要不是东荆城门前的检疫点,他没准就病着死在了东荆城门口。被治了病活下来,眼看着东荆各式各样的工坊和种田的佃户招工很多,糊里糊涂地留下来,混了口饭吃。 说是混饭吃,但不管是帮人拉车、抢着选苗种地,还是临时去工坊里做了几天工,一天按量结一次工钱,以及做得好、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疏漏处,因此难得吃到了鸡肉奖励等等,听起来都让人心醉神迷,好像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俺是个蠢的,但俺兄弟聪明,夫子都夸他了,没准多读两年书,边做工赚钱,边能考个官老爷当当呢!” 阿斑口中的自己平平无奇,对将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加上在灾难里离世的家人、灾难导致的流落街头和黎国不作为的痛苦,将抵达东荆后的日子烘托得格外美好,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起兄弟,脸上骄傲又幸福。 平凡的生活故事里加上一点逆袭元素,就足够让人心向往之,更何况阿斑的故事本也是真实的,像这样的经历,在这个时代,谁身上没有几个呢?对这些流落在外的牧民和奴隶们,这样描画出的日子,感染力更是翻倍。 阿斑咧开嘴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俺撞了大运,能过得像个人一样,就是俺爷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呜呜呜……” 他哭,旁边的人也跟着哭,抽抽噎噎,很快变成嚎啕大哭,哭自己的颠沛流离命苦,哭这个世道不公,哭过去也哭未来。 过得像个人一样,被人当个人看,这样的心愿和期盼,普通又不普通,艰难又不艰难。 永远看到的都是苦难时,人并不觉得苦,只是单纯的活不下去,但看到了一点光芒,有了对比,整颗心就像被泡在了苦海里,羡慕中又生出一点微小的期待。 是诉苦,也是对过去的告别。 “真的?再说说,多说说你们东荆。” “再说说?嗯……襄王殿下……” 阿斑的声音被风吹得老远,周围帐篷里休息的上百个人久久睡不着,都竖着耳朵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你们能遇到襄王,可真是运气好。”有人酸溜溜地感叹。 阿斑却反驳了他,“殿下说,这是大齐上下一心的事,什么你们我们,你坐在这儿,就是我们运气都很好。” “你逃荒,可没做过人家的奴隶!知道什么是战奴不?就是人家打仗,你送命!” 黎国荆州山匪横行,草原又能平静到哪里去? 被阿斑打开的心门,顺着谈兴,让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草原上不断消亡或被兼并的部落不在少数,狄罗人建国,但手下的部落里,人口可不仅仅是狄罗人。被屠尽的鲜卑人已经是历史,但混血儿、其他部族,照样在一日日的攻伐中,要么沦为奴隶,要么失去自己的文明和过往,成为征服者的模样。 阿斑听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说话的人渐渐声音也低了下去。不说还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说出口时,竟真觉得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半点不想回去过那些日子了。 薛瑜其实没有教什么话术,只是点明了以心换心、用真实来打动人的安排。 她无心骗人,实际上,也没有必要骗人。 恐惧是人原初的情绪之一,愤怒于同为人类遭受的恐怖遭遇,恐惧于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被挥下屠刀,和草原普通人的接触与吸纳不会停止,但是这样的恐惧,该挪到征服者、战争分子头上,而不是让胡人和汉人之间的仇怨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同样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围场各处,只想着活命的牧民、逃奴,渐渐思考起什么是好好活着,什么是过得像个人一样的日子。 要是可以,谁不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 燕山围场如今收留的不只是仓皇跑掉的牧民和逃奴们,也有在草原上走投无路的小部落,与其将一切放到明知残酷的一方脚下□□,还不如投向常年并不向外挑衅伤人、国内平安的死对头。 -- 第748页 起码对头不会敲骨吸髓,还能留下一点体面和火种。就算是为人仆从,也比输了之后,做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好。而若是对头恶劣,他们的死,也能招来大部落的不满,到时候两方去打就是了,左右他们也不会太亏。 两边的不同过去,总能让人对汉人多一分好感。嫌弃宽厚仁善的人懦弱无能,但也爱他们的仁善。 至于玄刀寨挑动的捷捷部,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一般人并不知道。 投向燕山围场后,唯一限制就是不许拥有奴隶,就足够这些抱着死志的人惊喜了。 进入围场前,就有人告诉他们,奴隶会成为自由人,自己付出劳动换来庇护和存活必需品,大家都是打工人,就算是镇守围场的将军与各个官员,也只是像齐国各地一样的管理者,没有什么主人,也没有什么奴隶。 不接受,围场不会放他们进来。接受但是不照做,因此赶出去的人也不下百人了。 草原上天幕低垂,星斗璀璨,一派好风光。身边呼呼刀风正劲,陆恪握着长刀,在小丘上与人对练比试,目光却不自觉越过身前的少年,眺望帐篷背后建起的砖墙堡垒,黑夜中像在草原上生出的一头巨兽,却不让人恐惧,而是心中沉甸甸的安然。 “叮——” 金属撞击声让他一醒,回神时刀已脱手,陆恪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 刚开口,喉间的细微痛楚泛上,陆恪按住咽喉,摸到一条细细的伤口,血珠滚落。 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是自己轻敌,若非方锦湖及时收手,自己现在已然头颅不保。 这样的杀气与锐利…… “方小将军,英雄出少年。” 被武艺惊住,陆恪的轻慢心态尽收,将刚刚开练前的“方女史”换了个称谓。 他对方锦湖是有些欣赏的,不然不会在给京中的信里提及,也不会专门跑出来与正好带人潜行到此的方锦湖见面,但这样的欣赏建立在看到的东北方与他的配合作战上,也建立在玄刀寨打出来的威名上,是对“一个将领”的欣赏。 当被告知对方是谁后,习惯的认知压下来,这欣赏就有些变味了,怀疑占了上风。 对女子的轻忽让他差点死在这里,男人女人就都得抛在一边了。有这样的武艺,就算那些吊诡又漂亮的战役来自旁人指点,也足够得到尊重了。 方锦湖略拱了拱手,收刀还鞘,保持着礼数,但交流的兴趣全然没了。 带着神射队伍和方锦湖合作摸到这里,刚刚一直在旁观的简骑尉,看看陆恪,又看看方锦湖,哈地笑出来,“陆兄,此次是你的不是,刀剑无眼,如此轻敌,羞煞人也。” 他可不必给陆恪留什么脸面。就算他认同了保国为先,不喜欢家族的决断而离开家族,也不代表着军勋贵族和士族们的纠缠官司能一笔勾销,看陆恪吃瘪,他开心得很。 什么叫有眼无珠?这不就是? 陆恪被调侃得下不来台,干咳一声,“方将军,不如你我再比一次?” “将军抬爱。”方锦湖的声音低哑冷淡,“杀人之技,在下恐一时失手。” 陆恪被拒绝了反倒没那么尴尬了,毕竟是他理亏,看着戴着面具的方锦湖,欣赏之意大作,“小方要不要在西边多留几日?我与你们两方配合,应当能再咬一口,多等些日子,榷场的事彻底定了,再出手就不方便了。” 月色下,方锦湖本就浅淡的眸色像鬼又像妖,他摩挲着刀柄,“将军安顿好新归入围场的两个部落,再出击不迟。胡人凶恶,互相征伐,在下以为,我等不能做他们的刀剑。” 陆恪眼睛一亮,听着这硬邦邦的回应,更高兴了。 投向围场的小部落积少成多,也是一股势力,因此,保证是齐国围场得到人手而不是草原人得到外援,就需要好好把握安排和相处范围。 与底层的奴隶牧民不同,带着部落投来的首领,虽说也有走投无路、没得选的成分,但他们最希望的不是平稳。若说普通人对战争分子的恨,是想要拿起刀兵保卫自己和亲眷,他们对另一些部落的恨,口中说着的什么想要报仇、不想让那些恶毒的人再统治草原,都是瞎话。 谁都清楚,他们绝不只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要是能反咬一口,得到追杀他们的部落的利益,或者两方处境对调,他们做的,未必比攻打他们的部落强到哪里去。 为利益争夺而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燕山围场,来者不拒。只要能控制住,就是内部同化的问题,不会有大乱子。毕竟,想要获利,怎么能一点风险都不受? 陆恪的底气来源于襄王和国内的实力帮助,就算实在不行,他们在燕山围场打,也伤不到国内一分。但襄王和各个大臣们商谈出的谋划,在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天真地以为能持续做好事、收留可怜人壮大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方锦湖刚到这里一天不到,就从之前得到的消息和亲眼见闻,看出了隐患,才华天分不可谓不高。 加上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简直就是天生的武将! 唉,要不是襄王的人,真想为他家那个混小子求娶回家。 陆恪没有解释,只是又约定了之后几天的安排,就任两人离开去别处休息,直到他带人回营,嘴巴都笑得合不上。 -- 第749页 求娶不了,但本国多一个强悍的武将就是好事啊。 简骑尉和方锦湖不是第一次合作了,神射军在北境纵横,据点之一就是玄刀寨。武艺对练不止一次,训练兵卒更是相互印证学习,接触多了,认识久了,对他到底是男是女,心里打起小鼓,但对方不提,出于尊重,他也不会问。 但有些事不方便问,有些事还是可以的。 两人见过当地守将,骑马往回走,简骑尉在路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在那半张铁面下实在看不出什么神态波动,没忍住问道,“钟无,你到底怎么了?” 为掩人耳目,也不方便直接唤人闺名,简骑尉叫的是方锦湖的假名。 “什么怎么了?”方锦湖略偏头看他,眉头微蹙,月下美人疑惑画卷,要不是看久了,简骑尉的心跳都要加快几分。 脱离战斗有一段时间了,但简骑尉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不耐和焦躁,他一股脑说了出来。 “陆恪这家伙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若是之前,你不至于这样不给他颜面。今天对练我也看到了,我轻身和隐匿功夫比老陆强,但正面对战他比我强了不止一点,平日你与我对练都能收手,为何今天动手狠戾……” 他突然顿了一顿,“不,不对,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月初我们突袭图查哈部,你就有点不对劲,下手毫不留情,也不顾及自己受伤……嘶——这样说起来,真有点吓人啊。进步吓人,动手也吓人。” 刚认识的时候,武艺上来说,简骑尉即使做不到正面对上打过他,方锦湖也不会一场比试后毫发无损。 在外进攻的时候,方锦湖身上就有种微妙的不要命的气质,但大多数时间,不是他故意受伤,而是挡不下来的时候,以伤换伤。玄刀寨的宝贝蛋青霉药膏,每次要不是方锦湖抗不过无法自愈,就断断舍不得用。 但现在呢?就算陆恪轻敌,但方锦湖整场下来几乎压着他打也不是作假,武艺提高何止一星半点。 可这样就出现了新的不正常,能压着打,就说明武艺高了很多,自家人比试完全能收力,不至于处处杀招伤到,偏偏陆恪受了伤。 方锦湖面具下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听着相熟后就变得有些多话的简骑尉继续嘀嘀咕咕分析。简骑尉面对神射军小崽子们得保持身份和气场,没人说话憋得够呛,和方锦湖相识又频频接触后,有了说话的人,不是话痨也快变成话痨了。 自己思考半天,简骑尉没等到方锦湖回应,又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嘱咐,“陆恪在兵法武艺上有点痴性子在,换了别人,你这样顶回去旁人的欣赏之情,入朝要吃亏的。” “不过……”简骑尉一乐,“看他挨打可真不错,钟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进步这么快?” 方锦湖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声音暗哑,“可能,是靠做梦吧。” 他一夹马腹先行一步,简骑尉半天摸不着头脑,撇撇嘴,“不说就不说,我回去操练小的们去。” 简骑尉没往心里去,很快跟上,声音飘到前方,方锦湖垂下眼,从怀里摸出一对坠子。 他没有把买到的刀坠挂在刀上,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血腥味浸染到它们。 方锦湖仰头望了望天,月亮恰好被乌云遮住,长期睡不好带来的干涩双眼,被星光刺痛。 他其实没说假话,从月初不久开始,他就开始做一些想不起来内容的梦。毫无缘由的梦,醒来只记得满腔后悔与痛楚,好像失去过什么。 辗转反侧,煎熬如灼。 更令人难熬的是,他不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那失去的,是自己的错弄丢的。 每每醒来,他总想去见见薛瑜,寻找自己的方向,也寻求一时的平静。他早都知道,是他需要薛瑜,而非薛瑜需要他。但东荆离安阳城山长水远,他也答应过薛瑜要留下好好守着荆北。 睡不好,心情恶劣,动手残酷不留情,在加剧的杀戮中,武艺自然成长。 马上四月了。他想。 还有些日子,就能回去了。 赶上来的简骑尉偏头刚想说什么,看到他弯起的眼睛,就闭了嘴。一般来说,这样的神色,只代表着方锦湖在想一个人。 神射军和玄刀寨探马驻扎在几十里外,若非距离燕山围场太近,足够围场用千里望捕捉到踪迹,他们也不会在探查前专门来走这么一趟。回到驻地时天色已经浓黑,马上就要天明,守夜的人举起火把,在夜里似有规律地微微晃了几下。 简骑尉发出长长短短的鸟鸣哨声,对面的火把便放了回去。 警报解除。 驻地的帐篷远远看起来和牧民帐篷没什么两样,薛琅滑下帐篷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重将火把塞回火堆中烧着,等待一个半首领回来。 两匹马越来越近,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如今他对那位表姐可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参与了一点操练设置和对练安排,又打服了成军一年的神射手们的方锦湖,虽然没权力指派他们做什么,但私心里,谁都认他“半个首领”的地位,念他的好,也记他的凶残。 “头儿!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干雪山?” 薛琅迎上去小声询问,立刻被简骑尉敲了脑袋,“一天天的好高骛远,回去守着,别瞎问。” -- 第750页 第321章 . 齐工一号(二合一) 军训与手摇纺纱机…… 查干雪山下的石油田, 以及石油田四周的兵力,总得探明再想办法削弱,一次不行, 就两次, 人力不够,就多带些。神射军上次来时只有两边城墙后的遥远城池支援, 只带了玄刀寨的探子出来,但这次来, 且不说刚开始建的榷场,西边插入草原的燕山围场,就是一大助力了。 薛琅没问出来之后的准备,守完了夜乖乖去休息训练,要出力的时候骑尉总不会瞒着整个队伍, 他也不至于因此懊恼不满。他早已不是那个左性厉害的小少年,仔仔细细擦了擦弓, 刚要睡下, 帐篷就被人撩开。 “头儿?” 薛琅一愣, 还以为简骑尉是来点人出去的,困意顿时去了三分,眼睛发亮,“我们——” 刚开口,就被简骑尉塞了个纸包到手里, “京中托陆将军带过来的, 自己收好。咱们隐匿行踪做得好,前一阵子应是没找到机会送过来,收起来就去睡觉。” 薛琅听到“京中”,心里就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觉, 低头掂了掂纸包,没舍得立刻拆。 他的生辰早过了,没有什么礼物、宴会,只是和同袍队友们热热闹闹闹了一场。舅舅们掉了脑袋,母亲在宫中身份跌落,有时候他会想,长长久久地守着大齐、为齐国守边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有了功勋,母亲也能过得好些。但静下来时,也不是没有惦念的。 原来兄长还记得。 “愣着干什么?”简骑尉拍拍他肩膀,“再加把劲,我就给你放假!” 皇帝下令薛琅不到校尉不许回京,好在薛琅自己争气。 薛琅被他的话从恍惚中拽了出来,头摇得飞快,“那不行,咱们这里,我可撒不开手。头儿带着兄弟们去干仗,难不成要丢下我?” 简骑尉看他情绪正常了,没再理这十几岁说青涩算不上青涩、说稳重也没多稳重的小伙子,出了帐篷,点昨夜没有守夜的下属们出来训练。 守夜的射手们是一个队伍的,薛琅进门最晚,迟迟在门口没动,刚刚统领还在,说的又像是私事,其他已经倒下犯困的人不方便动,等人走了才揉着眼睛装作睡不好,“小狼,快睡了!” 薛琅刚拆开纸包,一边应着一边往里走,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纸包里的内容。 难怪很轻,是一本书。 《孙子注疏》。 他远离了中心,但薛瑜并没有忘记他的课业和进步。书的扉页上变得有些陌生的字迹写着“安”。 是祝福、嘱咐,也是告知。 薛琅将书揣进怀里,掀开自己的铺盖钻了进去,慢慢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起来,偏了偏头,将湿润的眼角在粗布上蹭干。 关于草原石油田,薛瑜尚未得到新的消息。京城中,开课完成了入学考试后,就一口气连上了十几天课的国子监封闭式培训,刚刚结束。离开学院大门的学生们,有一个算一个的精神奕奕,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样的精神头下面,是苦苦支撑的疲惫。 刚走出去时,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属于士兵的严肃刻板,回头向夫子们告别时大多也是一板一眼的尊师重道模样,但越走越快的步伐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情绪,望见自家马车时,更是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让等在外面的马车里的家长们,刚生出几分自家孩子被教得不错的念头,就被立刻打破了。 “阿耶,阿娘!” 一个个学子像出笼的小鸟似的,激动极了。 平日里运动不多、又在生活上多有讲究的子弟,起初或许还能守着礼,斯斯文文说着话,但没说几句,就开始打起哈欠,“不说了,儿好累……”睡倒之前还能记得嘱咐几句,“……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再细细一看,脸色也被晒黑许多,看起来哪里是去读了十几天书,说是去挖了十几天矿、做了十几天苦工都有人信! 疼孩子的家里已经在生气了,好悬还记得之前皇室和各个部门摆出来的前车之鉴,没有立刻去找人要说法,而是打发下人去打听其他学生的状态。 不打听不知道,根本不用专门问,有平常活跃些的孩子,跟父母或者管事上了马车,就兴奋或是抱怨了一路,嘚啵嘚把自己在国子监内这些天的遭遇全说了出来。 开学后的国子监不许带仆从进门,倒是不至于太难为他们,想要偷懒的,可以花钱请监内仆役洗衣,但打扫卫生,就得他们自己来了。 有人不想自己洗,也不想让明显做粗活的仆役洗,攒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饶是春季气温不高,最后监舍内都有了味道,苦不堪言,被狠狠罚了,甚至连累了同监舍的同窗,才低头收敛了脾气。 这只不过是最小的一件事,更让监生们震撼的,则是考完试就开始的军训和体力训练。 薛瑜出的主意,杜祭酒贯彻得相当好,选的名字自然不是直白的军训,而是美其名曰让他们互相熟悉、强身健体,避免在苦读中坏了身子,或者严重偏科。 国子监内的兵法课夫子,请的是被塞进来的军勋贵族子弟家长或者旁的亲戚,卸任后无事,拿出军中的手段修理修理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自然手到擒来。 都领过了五花八门的兵,修理过各种刺头,更何况他们呢? 严格来说,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安排了晨跑、体操、拳法和队伍拉练等等,真的认认真真学下来,对之后要选择御术或者其他武艺方向课程的学子来说很有好处。 -- 第751页 但对以为自己能普普通通读书的监生,尤其是过往日子过得极舒服的监生,超过一些人考过入学考试成为监生的愉快很快就消失了。 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吃饭定时,跑步习武打熬筋骨,晚上累得像狗一样,还得抢着去洗澡、洗衣服、打扫监舍卫生。别说进来前想过的继续过舒坦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是自己来的情况下,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 同样的苦痛压力下,和同伴们飞快增进的感情和交际倒是真的,在同监舍、同组同班各种进行连带责任下,学习着责任与担当的年轻人们成长了不少,但能不吃这些苦头的话,他们更开心。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就是翻修后的国子监准备的公厕、公共浴室和自来水塔待遇,让人好好享受了一把新奇和方便。这些新奇技术背后的襄王,以及它们代表的百工之术,在国子监内的人气相当不错。 军训刚结束,本以为难熬的日子就此结束,谁料,以监舍为基础开始要求认领田地,竟是习武之后,还要他们下地干活。 对国子监外的人来说,过去了近一个月,但对国子监监生们来说,他们面对着眼花缭乱的新安排,简直觉得自己过了一年! 学院自治、选课、选夫子、积分贡献、课题选材、勤工俭学……全是他们此前没见过的,力求将走出国子监的监生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官员的杜祭酒,不仅听了薛瑜的建议,还在此上面,和夫子们商议后进行了各种发挥。 总的来说,第一批体验者感觉上来看,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天堂是知道自己付出努力能够学到东西、得到珍贵经验,地狱则是……实在有些太辛苦了。 有人自己不觉得辛苦,反倒说起来眉飞色舞,觉得在国子监的日子当时辛苦,过去后十分有趣,已经开始期待休沐日后的正式开课,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学院。但他们的家长,却听着觉得十分辛酸。 看着孩子长大,看他去初步经历风雨,而自己只能看着的辛酸。 另一方面,除了绝大多数的男学生,一些目光也落在了今年考入国子监的女学生们身上。 这次入学,通过了考试的三百人,不仅仅是京城当地的士族,也有不辞辛苦从梁州跑来的,准备借着自家的贵族身份或者曾经的祖荫,亦或是朝中有官员亲戚等等身份,最后沾沾便宜。 毕竟,选官这路子显然是走不通了,没法子反抗,就得找别的路子。国子监和县学州学的考学晋升之路暂时还没完全定下,收的学生仍是以贵族、官员子弟为主,此时不入学,更待何时? 像家中儿子学业不佳的,甚至还闹出了让女儿替考的离谱事情,被丢给了大理寺直接断案,一家人都差点葬送在这上面。 最终入学的女学生一共四十一人,入学考试那几天,先前招考的风声未过,在热闹气氛里,考过的三百学生的试卷全部被公开贴了出来,让怀疑有人背后做手脚、或是给女学生开后门的谣言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抹消了。 军训后,新的怀疑就出现了。男孩都吃不住这样的苦头,总有人抱怨连天,她们这些娇滴滴的姑娘,当真是被一视同仁看待?当真没一个不行的? 不信的人不在少数,也有学生心里不忿,编造了谣言说学院不公的,休沐日没结束,就被夫子上门客客气气地告知被退学了。 这样重大的打击,根本不是他们能接受的,但此刻再求已然晚了。 待学生们再回到国子监读书,清正些的人家、准备带着自家孩子在家里教的读书人家,反倒对国子监、准确的说,是如今的国家教育系统,高看了一眼,认同感大增。 之前送子弟入学或许更多的是希望搭上最后一班车,或者向皇室、朝中示好,有了这么一出,对子弟能学出个眉目的期待就多了起来。 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品行卑劣、心思恶毒的人,留在学院里也是坏事,提前拿出态度震慑住,之后的教学怎么看也不会太差。 至于被退学的学生,之后再求、再走门路,也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明年再考。而他蹉跎的时间、被落下的进度,就是代价了。 薛瑜接了薛玥出来,小姑娘提着自己的小包袱,和伙伴们告了别,上了马车却别过头不肯看薛瑜,明显是在生气。薛瑜知道她在气什么,有意逗她,“怎么,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 “阿兄!你!”薛玥猛地转头,看见薛瑜还坐在原地没去撩车帘,气得用脚后跟蹬了蹬马车车厢,眼睛里泛起水光,“你就看我笑话!” 在国子监里,她还能保持镇定,拿出“师姐”的做派,面对大变样的学院制度,一边自己拼命努力熟悉学习,一边照顾刚离开家、走上不普通的道路的女孩。但面对兄长时,她就又变成了那个小女孩,想抱怨自己的辛苦,也诉说自己的委屈。 她报名时和薛瑜一起看到过那些地面、变化,杜祭酒对兄长的频频夸奖和信服她也是看到了的,加上入学前薛瑜专门带她玩的那几天,她不可能猜不到这些稀奇事情有兄长的手笔。 她去玩的时候还开开心心,谁知道这是兄长提前补偿啊!? 尤其是听着身边人一边夸兄长,一边骂杜祭酒狠心、挖空心思搞他们,作为大约是唯一一个猜到了秘密的人,薛玥实在忍得很辛苦。 -- 第752页 一方面能看出来这些事情的好,一方面却也深受其害。 “没有。”薛瑜矢口否认,“阿玥这么可爱厉害,谁会看你笑话?说出来,我去和他理论。” 薛玥气笑了,别过头不说话了。 薛瑜见好就收,软下口吻,开始哄人,“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不对,但我只是出了几个主意,到底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要不,下次阿兄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早早有心理准备,去做学院里最懂得老师们心思的那个学生?不过……话说回来,提前告诉你,祭酒和夫子们这么久的准备,不就没有惊喜了?阿玥,别生气了,快跟我说说,这些天你们做了些什么。” “……”薛玥回头怀疑地看了兄长一眼,年纪越长,她越能品出兄长有时候的有意逗弄。尤其是在她自己逗别人也觉得十分有意思的时候,对薛瑜的描补道歉,能信几分,实在不是很确定。 但话里的尊重和认真,薛玥听出来了,她唇角刚翘起来就被自己压了下去,“算了,下次兄长说了,那不就没意思了。” “阿兄,我同你说,我觉得我们监舍可以去争争这次的研究……” 薛玥说了一路,直到进宫还意犹未尽,虽然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薛瑜听得认真,她也说得越来越轻快。 “早点回去,既然刚刚说想要针对现有器械做研究,明天起来,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薛瑜下了马车,嘱咐完,让人带着她赶紧去休息。虽然看起来人很精神,但这些日子的忙碌劳累,总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薛瑜不提,还不觉得什么,一说起来,薛玥自己也有些困了,乖乖告别。薛瑜在车下比了比薛玥个头,笑了笑,“开始长个子了。” 话说出口,她才感觉出几分熟悉,目光柔和下来。 去国子监接人前,她去看望了钟南嘉。 国子监的课程和对外开放的讲座还没正式开始,去时钟南嘉还在初发了绿叶的藤架下看书,院子里养了只小白狗,绕着她的脚在蹭,再闲适平静不过。 钟南嘉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高了许多,比我高了。” 钟南嘉个头本来就显得高挑,方朔身高也不低,连方嘉泽不胡闹的时候,也是仪表堂堂、高挑俊秀的,薛瑜自觉自己逐渐放缓的抽条长高,应该有身体遗传,后期锻炼也起了很大作用。 但这话,着实温柔又家常。 若抛开最前面的两个字,就好像是母亲见到久别长大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感慨。 她去见钟南嘉,一是提前告别,二是带着综合黎国情报和从黎国使臣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想来告诉她钟许的事情。 钟许曾经离开的缘由,薛瑜不清楚,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方锦湖的运气,当初为了义绝编造的钟许与崔如许的关系,竟有几分可信。作为崔国相二子的崔如许,幼年在黎国征战中丢失了许多年,后来才寻回去,时间上来看,说两人是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深入探查,就有可能惊动崔氏了,到底要不要寻找一个答案,薛瑜打算将选择权交给钟南嘉。 她是妹妹,也是因为钟许消失吃了许多苦头的人,如今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若她并不想知道,薛瑜不会越俎代庖,非要刨根问底。 听到“钟许”二字,钟南嘉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殿下不必再查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做出这样的选择,薛瑜还是有点诧异。 若不是钟许消失,钟家二房遭难,家族又靠不住,基本成为了孤女的钟南嘉本可以不经历这么多年“被生病”的。仔细再看,她听到消息后没有疑问,也没有惊喜,薛瑜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的事,学士其实知道?” 钟南嘉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微红,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年少无知。兄长念及旧情,但他已归了家,山长水远,我不愿他惦念。” 在她口中,崔如许并不是没有回来过的。 那时钟南嘉刚生出和离心思不久,但崔家刚没了长子,在黎国的情况不好,她知道崔如许在黎国有着他的前程,觉得自己应付得了这里的一摊事,就有意做戏让他放了心。那时候,哪里能想到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出事,她也出了事呢? “……许是有来信,但方朔见不得这个。兄长来看望,他心里都憋上了气。”钟南嘉说到这里,嗤了一声,神色泛起几分嘲意,复又变得温柔起来,止住刚刚的话题,“知道阿兄好,就不必再想了。” 薛瑜之前来时听她说起过当初想要和离的事,听到方朔的小心眼,不由得以方朔的歪念头去思考了一瞬。算算时间,恢复身份后的钟许回来看钟南嘉的时候,大概就在钟南嘉发现自己再次有孕前不久。 十几年里,小心眼、觉得贵女下嫁是嘲笑他、对钟许和钟南嘉的关系十分介意的方朔,在兄妹俩的来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动了什么脑筋,想想就令人作呕。 要知道,若非之前被方锦湖踢破方府内宅的事情,外面的人最多说几句小林氏的嚣张和方朔的宠妾灭妻,没有亲人撑腰和向内深究,钟南嘉到底过得怎么样,还不是方朔一家之言? 薛瑜的沉默让钟南嘉笑起来,“都过去了。不必为此难受,也不必为我操心。若是殿下公务中,见我齐黎两国交集,更不必因私废公。” -- 第753页 钟南嘉不在意,薛瑜却很难不在意,她迎着对面如水眸光,半晌才低了头,“学士良言,我铭记于心。” 待回去忙完自己手头的事,薛瑜履行对薛玥的承诺。国子监开学后连着军训十几天,将休沐日放到了一起休,薛玥加上离开当天,有了三天的假期,第二天就被薛瑜拉出去了将作监。 之前益州布刚刚出现,送去益州郡的纺织机,将梭改为了竖梭,增加效率也减轻人的负累,是针对之前的织机做出了改良。同样的织机送去了种桑养蚕的梁州,经过了几地的使用、不断调整和接触了新知识后,手摇纺纱机孕育一年,登上了舞台。 薛瑜带着薛玥去看的,就是这个。 要不是知道这里是将作监,要不是最初也是最简单的织机并没有保存在这里,只看摆得整整齐齐、时代各异的各式织机,简直就像误入了后世的织机博物馆,从中能看到突飞猛进地改良变化的历史,也看到了在这些器械背后,铭牌和记录上的人们的努力。 薛玥在开门后就呆呆发愣起来,显然是被震惊到了,薛瑜没有唤她,先围着与后世开启工业革命标志像又不像的纺纱机,转了两圈,提出几个问题,等人讲解完,确定了匠人真材实料,放心许多。 在纺纱机和大多数机械上,她没有自己出手,去按照记得的“珍妮纺纱机”模样分析内部结构,并且直接一步到位完成设计和改良,而是提供了一点思路,交给了匠人们去研究。 毕竟,什么都要她来管,那她教出去的知识、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手,不就成了白费功夫? 被命名为齐工一号的纺纱机,就是他们拿出的答卷。 第322章 . 国有工坊 纺织工坊、梁州女工…… 将作监里最不缺的, 就是各式各样的工具器械以及材料,薛瑜之前来将作监就任时,就跟着大监看过各处的陈设和收集安排, 不是第一次见, 感觉到的冲击和惊讶没有那么强烈。但对见闻略少的薛玥来说,这已经足够震撼。 薛玥看着室内, 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哇地发出一声惊叹,感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处处都让她生出好奇和惊讶。她的身边是讲解着研究思路和操作的匠人的声音,能跟在研究者本人身边,听着他们讲的思路, 对她来说,的确受益匪浅。 薛瑜含笑看了她一眼, 没有影响小姑娘的求知之路。 用一辈子去做一件事、深耕于一个行业的匠人们, 能够站在将作监里, 就不会没有发明和探索精神。只会吃老本的匠人,除非过去的技艺登峰造极地精湛,不然,只会在席卷的种种技术改变和总结下,拼命地追赶着身边的人。而一般来说, 技艺登峰造极的匠人, 总是想变得更好的。 虽然对承袭自“齐纸一号”的命名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在他们的坚持下,薛瑜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和造纸的老师傅胡说八道。 在京郊单独辟出来的造纸工坊里, 老师傅在纸浆塘边猛地打了个喷嚏,回过神,不忘催促自己的徒弟们,“快、快,赶紧试试,看看六号和七号的质量怎么样。” 点燃的研究星火,早已不需要薛瑜监督或是催促。 经过一轮实验确认,齐工一号纺纱机,正式投入生产,而薛瑜案前的各地发展计划里,也添上了纺织工坊一项。 薛玥看完“博物馆”,心中有了成算,心满意足地将之前兄长隐瞒的事情揭过,回到了国子监中开始她的忙碌日子。四月初薛瑜离京前,她们一起去看过的新式纺纱机,被拆成零件,由禁军中人送往梁州和南方诸城。 益州郡乃至江陵城这段西南东南城池,本就有纺织手艺流传,只不过一般都是妇人在家织布,织好麻布补贴家中用度,或是留下来自家使用。先前几地已经召集织女准备应对秋收后的棉花纺织,如今新一年扩种的棉花还在地里,提前更换纺织机,熟悉新的织造方式,就是为秋季收获后的日子做预演。 手摇纺纱机的出现,让薛瑜之前安排的工坊得以进一步发展,直接越过了已经有了雏形的大批量家庭作坊式的安排,设立国有工坊。 在影响到大多数人生活之前,新式纺纱机的出现,直接完成了打破垄断的需要,只冲击到了家里有庄子和大笔产业的士族。而士族们又有着投诚国家后的许诺,虽然从独家垄断变成了让利,但肉眼可见地未来利益增多,让出眼前几分利,也没什么。 话说回来,他们也看得分明,就算不想让利,他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今大半织女还是他们自家的佃户,自家的技术多了一些学徒,但官府的人并不会多问,还会给他们讲官方新研究出来的技术和器械。 总的来说,有失有得。在官家工坊里设了给他们的位置,四舍五入,就是成了皇室的自己人,工坊也还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曾经在工匠和医者上面试验过的扩招技术安排,如今用到了他们身上。 在前面吊着萝卜的皇帝,并不是非要他们的技术或者利钱,皇室客客气气,他们也得要脸才行。 四月初离开京城的薛瑜,心里没有多少离开的真实感,从皇帝到随行的许袤,再到领各种事情要忙的与薛瑜打过交道的各部主官,都是一副“在路上你也得继续处理公务”的态度。她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收集消息和做出判断,除了需要谨慎应对和防备同时出发的金帐汗国一行人搞七搞八,赶路的日子并不艰难,甚至称得上平淡。 -- 第754页 路上,肩负着第一批零件前往梁州任务的禁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赶了上来,将在当地的见闻和各方态度汇报给薛瑜听。作为效忠皇室、准确的说是皇帝的禁军,有这么多年的忠诚度在,薛瑜对他们转述的消息很放心。 抵达梁州的纺织机和落地的纺织工坊发展,没有太超出她之前和工部、度支部商议的范围。 国家官方工坊,好处在于集中,劣势也在于集中。好在工坊才办起来,尾大不掉和贪污腐败等等事,暂时还没有影子。 筛选女子为官的事,先前在士族的默认下推进了,这次以官方名义召集织女,在女子们生出惊恐、开始怀疑是否是强征徭役之类的事情之前,在工坊里保留了自己的一些实力和利益的士族们,率先出来做了宣传。 不管是写文章,还是在各个庄园内部对佃户们宣讲新的工坊的内容,亦或是接受并配合工坊的各式安排,作为地方势力的士绅宗族们,都很好地分担了官方体系伸向细枝末节的管控压力。 薛瑜听着汇报,露出一点笑意。 在现在信息传播速度极慢、家庭链接紧密的情况下,就算寒门在扶持下站起来了,也只是成为新的地方利益集团。薛瑜提出“硕鼠”,想要解决的是太过限制底层发展的既得利益者,打破完全垄断的阶层。如今深入治理,士族们看得清前景站过来,就再好不过。 齐国上下一条心地发展,大势就足以裹挟着只想要谋求利益的一些人向前走。 织女们能够走出家门、解放人手去做别的事情,就代表了地方士绅们的能力。在转述里,带着消息来的禁军还提到了县学或州学附近兴建的育幼园,意识到事不可为后,士绅们见风使舵选择的培养女眷路子,相当及时。 自京城到东荆的路上,绝大部分官道被水泥覆盖,修成了平坦宽敞的大路。薛瑜走走停停,顺便看过一路上的建设,暮春初夏时节农耕的活略少,兴建的各种建设,走到哪里都是热火朝天。 道路改建极大方便了信息传播和人口的往来,抛开回京时的季节问题不考虑,与去年官道上的状态相比,肉眼可见地来往密集起来。 去年官道上的商队更多些,今年的构成复杂得多,押货的商队、来往的信使、求学的学子、各地忙碌着管理郡县的官员和差役、出游访亲友的普通人…… 这样的繁荣状态下,也有薛瑜的一份力,当看到修缮的驿馆和客店,以及每到一处大多都会赶到的信使们,被各地追着送消息来的薛瑜,在公务和掌握时事结束前,有着令人愉快的小烦恼。 离东荆还有一县多远,夜色渐深不便加急赶路,一行人在驿馆住下,刚吃了饭,自梁州送来的最新消息,就摆在了薛瑜案前。 新送到的是韩北甫的来信,他忙的合作事宜告一段落,用了假期回家一趟,重回益州郡时,专门去了梁州取经。 有着桑蚕业基础的梁州,虽然在丝绸纺织实验上给不出什么帮助,但过去的经验,让织女们很快上了手,麻布产量迅猛提高,名声打了出去,手艺越好、做得越多到手的钱越多,基于技术产生的比试链飞快运行。 纺织工坊只收女工,但也有缺少一技之长的男人来死乞白赖地求人或是闹事,说着不能厚此薄彼之类的话,中心思想不过是想学这门如今变得赚钱的手艺、想进入工坊。 一半是为了给自家牟利,一半是怕出什么事,影响了工坊,走马上任的工坊管理者和辅助他们的拿着技术的士族们,完全没松口。来乞求和闹事的男人一个都没成,纺织工坊,还是安安静静只收女工。 韩北甫在信中感叹,钱赚到手,女孩们也舍得给自己用了,他在梁州看着街上卖手工簪子和精巧玩意的人都多了起来。 虽然梁州和益州郡并非薛瑜名正言顺管辖的试验场,但从东荆工坊辐射出去的选择和事业架构,像被吹走的蒲公英一样,在各地扎根发芽。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看完信正在思考的薛瑜思绪,门外传来低声禀报,石勒都烈来了。 两队人马一起出发,明着是送别,暗里是监督,这不是石勒都烈第一次来找薛瑜闲话,他拿着好奇汉学的剧本,但试探与打的“过去的交情”牌,一个都没少。 路上走了半个月,都住在附近驿馆,就算分开安排两队人,接触也不可避免,更何况本来也需要接触。薛瑜的打太极水准在磨练下与日俱增,两人互相都试探不出什么新东西,到如今,基本变成了彼此的陪练。 对练消耗的木刀木剑,都够煮几顿饭的了。 今天也一样。 一场比试以薛瑜的木剑被大力折断做结,丢剑向前出拳的薛瑜在最后一瞬堪堪打到了石勒都烈喉咙,算是平局。 虽然说好了比试与国家无关,但两人身份在这里,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让人回去说什么“手下败将”之类的话,就不那么令人开心了。 若非有一国的面子在,薛瑜清楚她会输得更难看些。她的武艺算不上顶尖,但总不可能让作为使臣的石勒都烈去和她的侍卫统领打架,她在旁边看着。两人对练比试中,她输多胜少,输自然包括了勉强逼平的状态。 旁边盯着打斗的侍卫们精神紧绷,薛瑜好好出了场汗,暂时抛开了试探和其他的事。石勒都烈的武艺与中原的招数迥异,和高手过招,薛瑜能感受到自己在进步,有收获,这就够了。 -- 第755页 第323章 . 安内(二更) 越州兵马向南调动。…… 对练结束, 带着茶水和干帕子拥上来的仆从各自护着自家人走向一边,薛瑜回头看了眼石勒都烈,维持着客套, “使君早些休息, 再有一日,就到东荆了。若非东荆偏南了些, 该将榷场设在此处的。” 高壮的青年抱臂而立,有些不屑的样子, “殿下的封地上,缺这点小利?” 他声音讥嘲,是这段时间里惯常的口气,很好地演出了一个对结果心有不服的主使形象。但这次,在夜里灯火照耀下, 薛瑜竟从深邃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惦记, 顿时警惕起来。她在心里飞快划过之前做的几个计划, 准备早早把使臣队伍送走, 最好一天也别留。 让使臣早点回去,榷场的落成和第一笔交易就能早点完成。他们不留,东荆也能平静些。 石勒都烈顶了一句,见薛瑜不理睬他,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客套状态, 施了一礼, 转身先走了,好像薛瑜拔高的警惕完全是白费功夫。 他的表现在薛瑜脑海中落下一笔,但很快被旁的事务挤走。 薛瑜接着看完了石勒都烈来打扰她之前的几封汇报,刚要休息, 就听奔马声越来越近,砸在官道的水泥路面上,声音脆响,让人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这座驿站新建不久,并没有建在城中,而是取了官道上一处人流密集处建起来,不受宵禁和城门关闭的影响。马蹄声离得很近,飞快地消失,薛瑜还没出声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外面下马丢开阻拦的人的信使,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殿、殿下!” 信使穿着王府亲卫的服饰,被拦在院外时,抖着手掏出了怀里的信笺,“长史与将军遣我来传信!” 薛瑜刚轻快几分的神色严肃起来。 她和使臣们选择的路线提前在前后路段上探明和通知过,各处信使顺着这个方向的官道找过来,就能找到她,路上收发信件不断,再收到一封信其实并不奇怪。但东荆已近在咫尺,是什么样的消息,竟连一天都等不得? “我看看。” 陈关核对完对方身份,检查了信件状态,才让人留在院中,自己带着信封回来。 薛瑜走出屋外,拿过信拆了封口,入眼的并不是江乐山的字迹,薛猛写得相当简洁,第一句话就让她目光微凝。 “越州兵马向南调动。” 越州北,是黎国的信州和目前实际被薛瑜控制的荆州,越州南,则是楚国腹地。 薛瑜骤然抬头,吩咐陈关,“去唤许师起来。” 一直关注着的楚国,有了动向,但这变动让人生出诧异来。向北向西,是早有准备的开战,向南……莫非是内讧? 夜色渐深,驿馆不大,屋中几人盘坐,压低了声音在议论薛猛新送来的消息。 一条是地方调军,一条是谢宴清公布三大要求,强势刹住奢靡之风,一条,则是楚国七个家族联名发声,拥护新的谢氏家主地位,并给出投诚心意。 单独看后两条,已经足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楚国作为世家集合的上下门阀,各个家族相互依存构筑起森严的等级地位,但谢宴清公布的要求,禁止造酒等享受强健国本、给予拓荒奖励和调高士族税赋,三项完全是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连士族势力没有那么强的齐国,都不会选择这样激进明显的手段来挖士族命根,楚国各个家族,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拥护? 薛猛的消息主要来自接壤的越州,卢氏调兵的痕迹只要仔细探查就能查到,楚国并没有做掩饰,至于是有意做出这样的姿态,还是忙中生乱,就不确定了。 向腹地调军,大概率是在解决违逆者。在消息里,明显有着属于国家内部探子的打探痕迹,写到了三月末的楚国腹地家族动荡情况,一夕之间被背叛或者推向深渊的,何止一家。 当初前去参与了宴会的家族,没有联名宣布赞同的,或是不承认的,现在还有没有活着都另说。 酷烈的手段让过去翩翩公子、雅士等等名声一扫而空,谢宴清的名声跌落到了极为糟糕的状态,不用仔细打听,就有被抓或者逃跑的家族大肆宣扬。这条附在各个家族联名发声的消息后,清晰点出了谢宴清如今的名声比过去的齐国暴君还要糟糕几分。 这是站在士族的利益和评判标准对立面的代价。 结合调军来看,随行的文臣和许袤一致认为,这不是被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假消息。谢宴清先前召集各家家主,并非是单纯地展示自己的地位要求他人觐见,根本是把人集中在一处囚禁起来,铁血贯彻制度,完成了一部分楚国势力的意志统一。 “……看来,谢宴清还没有完全掌握楚国。” 旁边的议论和意见告一段落,薛瑜听得差不多,做出一句总结。 她还记得之前遇到谢宴清时,他对改革的不在意态度,但眼下,他快刀斩乱麻,上位后立刻刮骨疗毒挽救繁荣却也沉疴在身的楚国,决断和魄力一个不少。 只可惜,楚国的活力不足,士族勾缠,快刀能斩断泥沼,还是泥沼淹没快刀,仍未可知。 “传我命令,全力联系楚国外逃的士族。” 薛瑜同样不喜欢楚国的世家贵族们,但短时间里也能与敌人的敌人略微合作一下。他们扎根在楚国,不会想要背井离乡地来到士族处境更为糟糕的齐国,不过,齐国提供借力插手,他们为他们的利益斗在一处,混乱起来,对齐国利大于弊。 -- 第756页 江乐山的字迹出现在消息最后,提到了东荆收留的外逃佃户人数增多的情况。在高层打架的时候,中高层不舍得利益,底层却在伺机而动寻找自己的出路。 楚国的混乱能持续多久,薛瑜不能确定,但他掌握了权柄,就算收拢一部分人心后势力缩水,这样的楚国更值得人警惕。 谢宴清约莫是“攘外必先安内”的忠实拥趸,在外界环境尚平稳的时候清理本国内务,但等到向南的兵力返回,开战不远,必是强敌。 “谢夙杀的人里也有谢家附庸,站队的家族里却是王氏附庸更多,你们觉得,这几家有什么特殊之处?谢夙能许出去什么好处?”薛瑜捏了捏鼻梁,将信纸上的七大家族名字一字排开,新选到薛瑜身边的文臣们正在飞快向上增添相关家族的信息。 谢宴清对自家下手堪称狠绝,有他的三个要求在,这些新的站队家族,有大有小,绝不仅仅是寻求庇护和谢家分出去些田地税赋就能填满的胃口。 薛瑜一时猜不透,谢宴清是拿出了什么,才让一部分士族明明看到了一些人的反抗,却也愿意连赋税这种大利都让出去。 她在脑中过了几遍先前得到的楚国动向,忽地一顿,“对了,回去带一句话,让乐山扣一个人,问问这次的事情与他有没有关联。” 谢宴清掌权,提前跑过来东荆的谢宝彦,不管目的是什么,都十分可疑。说不准,他就是一个传声筒。 薛瑜放低了声音,“另外,上次军报里,宇文部带下面的部落春季迁徙,应该也要经过这附近。陈关,你跟着先回去,向北放出消息,大力鼓吹石勒部心向汉学,促成了榷场和和平,要是有机会,再提一提石勒都烈之前的事。若猛将军不同意调动草原人手,允你借调荆北。顺便,看看去楚国的人回来了没有。” 楚国搞起大动作,北部必受牵连,原本计划里能运转半年左右的榷场能不能开起来都难说,不如先一步利用这件事,推动草原混乱。能打出一两天时间差,也就够布局了。 薛瑜不觉得那些为了夺位置能打出兄弟脑浆的家伙,愿意看着石勒都烈这个奇兵突起的部落统领出彩。石勒都烈过去杀了宇文家三王子并带兵进大都,当初大多数人或许在意的只是成王败寇,但现在他的名声起来了,再小的一件事,都经不起翻来覆去地想和分析,更何况是本就有些令人指摘的事呢? 石勒都烈修习汉学,偏偏做过了叛逆的事。 王子们或许之前想的是拉拢这把好刀,但要是在他们眼里刀有了别的心思呢? 与其等着草原带兵南下,不如先让他们自己闹起来。从太平道的事情来看,楚国布局不止一两年,齐国底子薄、起步追赶得晚,先拉动南北两方,在混乱动作中,才好看清或打破过往的布局。 陈关应诺出去,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灯火整夜未熄。 第324章 . 东荆诸事 为什么她这次会担忧了许多?…… 驿馆本就离东荆不远, 翌日出发时略加快了速度,到入夜时,出来迎接的薛猛与江乐山等人已经接到了薛瑜一行。 路上薛瑜吩咐下去让人维持住前几天的状态, 控制住了消息传播, 昨夜的传信给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造成明显影响,变化不大, 将石勒都烈平安送进东荆城的驿馆,修整一夜, 后日送他们离开东荆。 不管是恶客还是佳客,使臣队伍离开的时间不好由薛瑜带着人来定,但可以略作引导,在提出了参观白露商街来方便提前参考榷场的交往这个建议后,又争取到一天时间。 再多, 可能节外生枝,再少, 草原上消息的布置就有些不完善, 一天刚刚好。 薛瑜回来自然是要住在王府的, 讲客人周到安排下去,带人离开了东荆驿馆。一行人离开后,金帐汗国的使臣队伍里石勒都烈没说什么,反倒是金副使被人揪着询问,“他们刚刚为什么说是安排你和石勒?你搭上了汉人, 是不是?” 汉臣在异族的王国中, 地位总是偏低的,怀疑和厌恶如影随形,做事每每是事倍功半。饶是金副使在家中投效君主后兢兢业业过了这么多年,与其他汉臣一起为狄罗人建起了王国, 两次出使都不要面子、不要名声地跟前跟后,这样的怀疑仍然难以打消。 金副使上次出使不顺,宇文三王子被杀,他只能转投石勒都烈保命,他自觉没什么对不起这些家伙的,被质问时心中难免委屈。 是,他是奸猾,是见风使舵,是佞臣小人,但也不代表他总会背叛、反复无常啊? 石勒都烈能让他地位提高,愿意用他,他自然献出能力和有限的忠诚,别说齐国人看不起他、根本没来私下接触诱惑他,就算齐人有心许以重利,他也得多看看的。就算是中途有过几次要求和接触,但那都是经过了石勒都烈同意,对整个队伍有好处的! 他坚持了这么久,眼看要回去了,却还是在小事上被怀疑,想想今天和一路上看到的齐国风物与发展,金副使心里不是没有艳羡的,心中怒火与委屈翻腾,他罕见地沉了脸色。 “既然说什么各位都不信我,金某无话可说!” 齐国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但能在细枝末节上被挑拨动的队伍、王朝,当真能容他这样的汉人长长久久留存下去? 金副使大步走回房中,嘭地关上了门,让其他文臣和武官们面面相觑,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大声在门外斥责,“果然,汉人就是靠不住!” -- 第757页 直到石勒都烈听到声音出来喝止,挨个处罚去干活,他们才停了下来。屋中的金副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自己跟随的上司过来再多说一句话,虽然说坏话嘲笑他的人被罚了,能解释为石勒都烈对他的交代和认可,但心里还是相当不是滋味。 金帐汗国使臣队伍里的暗潮,薛瑜并没有关注,回到东荆手头能用的人够多,自有其他人盯着,明日再引使臣队伍去逛商街,她只需要提前点拨一下提供方向就行了。 东荆的繁华程度较去年年末上升了不止一点,设立榷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东荆,在榷场建成之前,这里就是最靠近草原的南北交易枢纽,也有草原人对东荆有了好奇或好感,跟着商队前来交易。 在上山路上,江乐山先捡着之前不方便、也没必要在信里说的细节与薛瑜提了提。 东荆发展大致还在薛瑜画出的框架里,春季收获斐然,四月刚种下去的豆类则是新一年的希望,有专门的选种和耕作指导,对收成数量每个人都很有信心。而被选出来的油料作物与苜蓿,则是在合理安排了各处地块位置后,指导佃户与各家农庄种了下去。 有豆类和冬种的麦子,起码能达到自给自足饿不死的阶段,向上发展种植经济作物,就是不错的选择。而各家士绅从单打独斗向合作发展,内部的物资相互交流买卖,也能促进整体的联合。 另一边,荆州的采矿和冬耕丰收,让荆州南北进入了良性循环,不再需要东荆扶持基础民生,更多的交际在于公社的商路和教育上。 黎四皇子在去年大力推动的禁止人口外流的政策,眼下显出了最大的劣势,过冬的半年里,西来的流民和背井离乡投齐的总数,竟与去年受灾时逃难的人口相差不远。 受灾的流民整体身体素质和知识、财富偏低,大多数是一无所有才沦落到流浪这个地步的,但今年在东荆登记成为预备入籍的来自黎国和一部分楚国的人口,质量何止高了一截? 东荆如今的繁华里,一半都来自他们的贡献。 在薛瑜离开前开启的商街和工坊招商引资投标,外来者们也留下了深深痕迹。 最显眼的就是江乐山拿出的数据里,只比京城便宜一点的民居和耕田售价了。外来涌入的人口和财富,对本土的士绅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好在有江乐山带人去通知了一下,没有让本地沉不住气的士绅栽太大的跟头。若不是先前他们已经投效,只这一次冲击,就能打残不少。 薛瑜不排斥外来人口,融合发展才是她给东荆定下的主旋律,有竞争和比较,能让东荆发展的更好。东荆本地的士绅看轻外来人,以至于在上面栽跟头吃苦头,她是不管的,但外来人口想要打垮东荆的产业,越过薛瑜定的规矩取而代之,就要好好教训了。 “这倒要谢谢黎四了。”薛瑜嗤笑一声,笑完重皱起眉,“黎国状态着实不好。” 若说楚国是沉疴在身的利益集团,黎国在她看来,就像是一个大号军阀领着许多新的军阀。兴许在国都里和被治理的好一些的地方,还能有不牵扯进军阀势力的国家官员生存的空间,但起码她看到的信州,并不是这样的做派。 崔如许其人,薛瑜不能确定才华如何,但崔国相能教出崔齐光,眼界就不会少,薛瑜甚至怀疑这次试图联姻,本就是崔相的主意。禁止外流的政策法令颁布这么久还没有被废止,要么是黎国背后的执棋人认为本国状态差到了不得不为之,要么是崔相一脉已经没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废止这个选择。 不管是哪一种,爆发战事不远,薛瑜并不看好黎国顶住南下的铁骑的能力。 薛瑜:“崔齐光有没有再传信来?” 江乐山一怔,崔齐光去年与薛瑜接触后,回去黎国后偶尔会借道送来几本新书,来履行他的承诺,也是一种示好,但之前薛瑜过问的不多,东荆只是回差不多价值的礼,并没有深入交际。 “上一份礼是月前送到的,臣替殿下回信?” 薛瑜摇摇头,“我来写一封吧。” 算算时间,三月下旬出发的黎国使臣,也该回到黎国都城了,要维持感情挖崔家墙角,当然是自己动手更真诚。 民生内政方面,江乐山汇报得差不多,新一年入学的学生们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经过筛选转入备考状态,今年要完成东荆和全国的考试统一,薛瑜带回东荆的队伍里,还有几个吏部和礼部随行的官员,负责调整两边步调。 去岁提拔的经过考试的官员们,业绩上发展得不错,光是薛瑜许诺过的奖励就发下去不少。各自都忙着发展自身,这么久只闹出了一次倾轧和抢功的事,江乐山代薛瑜查案过后,竟还是污蔑。 被派到最远处的嶂远县就任的黄芪,因地制宜调整了政绩努力方向,争取到了几次优秀奖励,收拢人心,如今嶂远的入学率和白露山下最靠近薛瑜眼皮子下面的两个县都差不多了。只是,她将县里发展了起来,招来了隔壁县令的觊觎,试图搞七搞八使绊子和劝嫁不成,就反咬一口。 江乐山给出的处罚是将隔壁县县令夺官,他只能等到下一次考试重考上来当官。但新一年考试全国统一,这次夺了官,他就只能从胥吏重新做起了。 “做得不错。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是祸患。”薛瑜夸了一句。不珍惜机会、不为民做事的官员,薛瑜在离开东荆前就丑话说在了前头,这样的下场,只能说那个县令咎由自取。 -- 第758页 因着军报和军事布置要避免外泄,不能在外面说出来,薛猛除了拜见薛瑜时,等了一路都没有开口,但神色上的凝重说明了他的重视和头疼。 步入书房,薛瑜拍了拍迎上来的流珠的手,“我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需要安置的人有些多,顾不过来,箱笼就晚些再理。” 流珠脸上飞红,飞快地抽手,有那么一瞬,薛瑜觉得她看了一眼陈关,但仔细看却没有了,大事为重,她没再深想。 薛猛是带着他总结梳理后的消息来的,一方面是汇报,一方面是商讨之后的动向安排。 南部的民兵们牢牢以龙江堤为界守着对面越州的动向,入荆州的东荆陈兵和王府人手,虽然不能夸口将荆州守得像铁桶一样,但也相差不远了。 薛瑜离开的半年,越州调兵并非唯一的军事动向,黎国信州关的兵马变得充足起来,显然是之前抽调的兵力返回了,打听到的消息里,信州许将军因为之前的失利被削了官,如今是他与一人共治,留下的那一人,却是黎四皇子的亲信。 信州关出兵试图收拢荆州土地,被“山匪”赶了回去两三次,发现自家军队里也有逃跑的人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安排出兵过。 “黎四……”薛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皱了皱眉,“他这是要争权?” 握住军权,说不得就有带兵美其名曰“勤王”、“清君侧”,实际上是逼宫退位的心思。 黎皇到六十多的时候还生了个儿子,不算夭折和意外死亡的儿子,加起来九个皇子,里面有人办事失利被厌弃,也有人正当宠,黎四和另外两人就是齐国收到消息里黎皇目前重用的儿子。 人一多,争夺就多,黎皇膝下子嗣危机感注定强烈,但争权夺利到了连边将都要动的,着实罕见。薛瑜刚想到这里,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黎国的军队和将军不同齐国,从来没有什么边将不涉政事的规矩,肯在北境勤勤恳恳吃苦头不介入国事的,不是为了军功和更多的人手好在之后的国事上拥有话语权,就是当初几个打天下时与崔相关系好些的武将。 不过,能明显显露出自己的心腹上位握住兵权的心思,黎国皇室的争夺就算现在没打起来,也是趋近白热化了。 薛瑜想搅浑草原和楚国的水,但黎国要是能在草原的攻势坚持久一点,对齐国是有好处的,起码能让稳定时间过了秋收,在合适的时间里出兵。黎国一心争权的上层死活与她无关,黎国百姓够苦了,这样不至于让太多人饿肚子,乃至于生出惨案来。 因此,暂时来说,她并不希望看到黎国内乱。 “可以试试联系崔氏,稳住黎国。” 薛瑜之前想着写信还只是打算联络感情,这次就要抱着目的了。 薛猛的忧虑未去,简单说了几句草原的事。 事到如今,战事的味道只要够敏锐,就能嗅到。战争在即,钉子能发挥更多的情报作用,而想要埋新的探子在开战后也会变得更困难,他并不想为了石勒部的事,冒着齐国辛辛苦苦许多年埋进去钉子暴露的风险,只能给出手的玄刀寨提供些协助。 他在前一天的安排里已经通知出去,该配合和煽风点火的前期布置做了起来,并非故意和薛瑜对着干,让令出二门。他的理由说服了薛瑜,只是这样的程度,也就够了。 说起草原,薛瑜就想起了派出去快一年的阿白阿莫兄弟。他们以做生意为遮掩奔着大都去,实际则是为了收拢奴隶和打探情报,要是能以医术引起老可汗的注意,进入核心,就更好,不行,靠医术多接触些人脉也够用。 薛猛摇摇头,“上次收到的消息是两个月前,他们在大都打出了医治名声,接触了不少汉臣和汉人,和道士们对上,好在有之前打好关系的人帮忙。” 新收入东荆和燕山围场的逃奴、逃跑的牧民里就有见过他们、受过他们帮助的,但人到现在没回来,让人不得不生出几分担心。 正是阿白阿莫两人传回来的消息,让齐国这边确认了草原的石油研究和囤积进度并不理想。 只看频频训练和发生调动摩擦的各个部落,在之前的情报中被确认试图以石油作为天火建立中央威信的宇文部,却没有拿出来杀手锏处理他们,就够说明至少现在草原的石油还没有到舍得成为常规武器的时候。 “要是下个月再没有消息,连回来的人里也没有近期接触过他们的,就确定失陷,出力找人。”薛瑜捏了捏眉心,她派出去的人手,虽然说是挂着脑袋出去的,但只要有可能,就得好好找回来。 她压下赶路的倦怠,与几人商议完对草原的挑拨离间和石油田的进展,在听到方锦湖带人去探石油田时脸色微沉,差点被简骑尉和方锦湖这两个一个比一个大胆的家伙气笑了。 “只带了两千人,去探几万人驻扎的石油田?”薛瑜一拍桌子,“薛叔,你就任他们这么胆大妄为?!” 人力有穷时,就算知道神射军武装到了牙齿,方锦湖带的人战力也不会弱,最后也平平安安带着详细消息回来了,薛瑜还是感觉到一阵后怕。 神射军万一葬身,方锦湖带人万一死在那里,万一无法逃脱,神射军暴露出来……薛瑜背后都发凉了。 皇帝给神射军的自由度很高,在未来的战事里到底准备放到什么地方用,薛瑜不太清楚,但在她的预想里,做斩首行动是最合适的,尤其是针对楚国。 -- 第759页 两千对几万,接近二十倍的人数对比,一人起码得应对二十人,对方又是背靠燃料池随时能火攻的布置,他们怎么敢的啊? 薛猛被她一说,有些诧异地愣了一下,才道,“殿下之前派人去截杀北部辎重,和这次也差不多的。别担心这些小子,风里雨里地他们才长得起来。” 在他看来,薛瑜之前派人去荆州,以及让万把刚受过几天训练的民兵去挑衅金帐汗国大军,危险性并不低于这件事,甚至可能还更高,薛瑜本不该反应这么激烈的。 薛瑜愣住了。 她知道方锦湖去打过仗,也很不要命,她知道神射军厉害,或许在方锦湖没有详细提到的战事里,他也打过这样数量悬殊的仗,只是不曾告诉她。 但是,为什么她这次却担忧了许多? ……一定是知道开战在即,怕开战前折损人手,提前伤了精兵吧。一定是这样。 薛瑜平复了一些心跳,不再深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询问起了之前的安排,“昨日说抓起来的谢宝彦,现在何处?有开口吗?” 薛猛没将薛瑜的异状放在心上,摇摇头,一拍大腿,“嘿,那小子,嘴硬!担心出什么事,没有用刑,只是套话,下面的人没办好事,漏了意思,他就再不回应了,被限制住也是口口声声非要见了殿下才肯开口。” “哦?”薛瑜沉吟了一下,“那我就去见他一次。” 这样坚持的口气,兴许是真有底气。 第325章 . 谢宴清(二更)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先前发现谢宝彦后, 江乐山就按照薛瑜的安排,给他安排了各种需要下乡在基础的种植和百姓往来中跑来跑去的活,力求让他远离核心, 并深入感受人间百态。 说不好能影响多少他在楚国受到的培养和观念, 但起码薛瑜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少年,从外形上根本看不出对方有什么世家子的矜傲, 说是一个普普通通寒门考上来的文臣,她都会信。 谢宝彦被关起来一天多, 还沉得住气,正在自己的住处里写写画画,刚听到有人开门,回头望来笑出一排白牙,“长史肯带我去见殿下, 让我说说冤情了吗?薛猛将军着实奇怪,无缘无故就要问我些有的没的。” 口吻信赖又依靠, 瞬间将自己划到了江乐山一派, 若是江乐山不清楚薛猛动手的内情, 两人之间生出龃龉也不无可能。 薛瑜脑中转着念头,对谢宝彦的评估更认真了些。 谢宝彦边说边回头,看到门前的站位,侍卫开道,江乐山在略后方的位置, 脸上的笑就收了收, 轻快又信赖的调子一变,“莽撞”地扑过来要跪,“殿下!襄王殿下,救命啊!” 薛瑜没有动, 任侍卫将他架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谢宝彦,丢了姓氏潜入我大齐,该当何罪?你觉得,将你送去给谢夙,他会感谢,还是恼怒?” “殿下人中龙凤,看得透彻。齐国今非昔比,良禽择木而栖,怎能称得上潜入呢?”谢宝彦不再做戏,自己站好后退几步,突然跪了下来,低头行大礼,“臣与谢夙有杀父之仇,谢氏有难,无奈流落至此望殿下施以援手,臣愿以城池相报。” 唱的到底是刘备借力江东的戏,还是旁的什么,薛瑜暂时不能确定。她收到的消息里,谢家的确被谢宴清清洗了,不止谢家,下面的小家族也一样,谢宝彦所说的一切有一定真实性。但是…… 薛瑜任他跪着,没有去扶,偏了偏头,警告地看了一眼听到这些顿时兴奋起来的陈关,淡声吩咐,“乐山三人与猛将军请留下,其他人守在外面。” 谢宝彦弯着腰仰起头,露出一个苦笑,“薛猛将军对臣偏见颇多……” “既是你们有难,相求本王,有偏见,当你自己解决。”薛瑜冷淡地打断他,谢宝彦低下头,继续保持着恭恭敬敬地请求姿势。 门关上了,屋内只剩下江乐山、两个亲卫统领和薛猛,薛瑜向前一步,自己在外间上首位置上坐下,让其他人依次落座,才出声点了谢宝彦,“你待如何?” 谢宝彦仍是委委屈屈地,“殿下天人之姿,大权在握,若愿借兵助我,臣自当毫无怨言。只是,殿下先视臣如草芥,又令薛将军恐吓于我,若殿下无心相助,臣感念殿下多月收留,待此去事成,再来结草衔环相报就是。” 言下之意,他觉得薛瑜根本没想帮他。这也能看做谢宝彦的激将,要是换了一般士族来求援,这样保持着自己的一点骄傲的作态倒也说得过去。 薛瑜有意打压他作为试探,看到此处,心里的疑问和预想其中之一被印证了。谢宝彦或许是因为经历偏少,只想到了骄傲,却没有想到下一层的仇恨。他说着有仇、需要相助,但表现出来的,却没有愿意付出一切的报仇夺权的心思。 她神色更冷了几分,呵了一声,“齐楚友邻日久,谢氏动荡,竟有余孽至此,来人,给本王把他押下去!审过再送到越州!” “殿下!”谢宝彦受惊抬头,看着薛瑜不符合他来之前猜测的表现,脸上的虚伪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点真实。 陈关上前缚住他双手,压住肩膀作势要拖,口中念着审讯的刑具,薛瑜看着谢宝彦惊住,补上了最后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用虚名口口声声诳了本王来听这些废话,倒不如审过后,与谢夙留个情面。” -- 第760页 “我——我不过一个小卒,我能联络到一些人,但大兄、那个混蛋不会在意——” 谢宝彦挣扎了起来,力求展现自己的价值,好说动薛瑜。薛瑜根本不听,等他被拉到门边,才淡淡笑了一下,“做戏不累?你大兄想要什么?” 谢宝彦顿了顿,脑中飞快划过来之前,在家族中处境不好的兄长私下嘱咐他的事。 “……薛瑜此人,重才重人,待有变,可许以重利,借兵入楚……” “……若她看破,不必遮掩,据实相告。” 谢宝彦用力又挣了挣,只不过这次目标不再是显示出自己的真诚和凄惨,而是整理了一下仪容,少年指了指背后,“殿下这可是对客人的做派?” 陈关揪着他恶声恶气地吓唬,“客也有恶客,现在想开口?晚了!” 薛瑜抬了抬手,陈关松手把谢宝彦推向前方,谢宝彦跌了一下,站稳整了整袍子,一揖到地,“殿下慧眼多谋,大兄让我来,请殿下共谋大事。” 整理好仪容的少年,多了几分庄重,身上的普通感觉一扫而空,锦绣养出来的气质不容人轻看。 “共谋大事?”薛瑜挑了挑眉,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她飞快地思考着,谢宴清提前送来的这个棋子,与楚国的变动能有什么联系。 谢宴清的处境算不上艰难,他杀人和判案的手腕严酷了些,但更多的是名声损害,只要他完成了清理,聪明人就不会再提。也就是说,不管是借兵还是合作,他本身其实并不需要。 基于对谢宴清的一些了解,薛瑜往坏处想了想,基本能摸到一点可能性。 若齐国被前一套骗动,奔着利益前去楚国,为了夺取土地,“剿灭叛逆”就会是第一选择。她心里生出淡淡的明悟,要是齐国动心,齐国的军队就成了外力,不说能打掉多少楚国的刺头,只要出现了,就会形成楚国世家们的压力。 外敌,总是让人尽快团结起来的一大动力。齐国得了小利,甚至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谢宴清却得到了一个统一人心的楚国。 那么现在所谓的共谋,是真,还是假? 谢宝彦从襄王转为平静的态度里,听出了几分兴趣,继续道,“殿下至此还只是藩王,但殿下如此英主,化龙之日指日可待。若治国,殿下缺不了能臣辅佐,若有心一统天下,我楚国定然久攻不下。殿下仁善宽厚,有心和平相处,臣思齐楚本出同源,殿下若为君,我大楚世家可为殿下效劳……” 薛瑜听着他侃侃而谈,从各种良好前景描绘中,总结出了所谓的共谋是什么。她简直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谢宝彦看着襄王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笑意,自觉受到了鼓励,慷慨激昂地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缔结和平,青史当记殿下之功也!” 薛瑜忍了忍没有喷回去。 谢宴清派人来传的话,竟是要作为世家献上楚国,来换取世家的留存。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实际上,薛瑜看到的剧情里,最后楚国中小士族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让谢王两家成为人心之敌,才逼死了谢宴清。 但是,什么“本出同源”?前面百年,怎么没见所谓的同源情分?楚国现在想要合作,前面的账还算不算?投靠后的利益分配还能不能拿?楚国可不靠北,狄罗人来了,是不是还是齐国去打? 所谓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薛瑜学过的历史里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楚国那是简简单单的士大夫吗?他们是门阀,是世家! 真接纳他们入朝,离薛瑜看过剧情后一直警惕的楚国借壳复辟还远吗? 嘴皮子一碰就要摘齐国的果子,别开玩笑了! 不过,从谢宝彦的叙述里,薛瑜能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深深认可和信服,是真的觉得这样的选择正确无比。他接触了齐国半年,真觉得齐国这样不错,或许还会觉得让“有经验有能力”的世家来接手治理,会发展得更好。 从这个方向来想,薛瑜骤然明白了谢宴清许诺给那七家支持他发声的家族的是什么了。 只有分权给各家入朝,拿到了真切的有利于他们家族发展的利益,才能连眼前的利益受损都放弃了。放弃的是利,得到的是权,但若真的进入谢宴清要的这个状态,有了权,利还远吗? 而这,应该也是楚国如今藏起来了的太平道的想法。要是靠这些去劝说别人,这本就是门阀政治被打破后的下一个阶段状态,前景美好,不担心暴君出现,也不必担心天子太过专权,彼此制衡,有了“太平”,很容易被劝服。 这可不就是世家们心心念念期待的未来? 但在谢宴清操作下的所谓的共治天下、天子不独权,薛瑜看着却不觉得他做的是她读过的历史里的选择。 与其说是君臣限制,不如说更像是想要虚尊君权,建立类似议会制的国度。 这并非是薛瑜见过的西方议会制,而是在门阀统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控制权柄。这样的选择最大的弊端,就是稳固世家的权力。他们做不做皇帝,不重要,因为他们有着左右君主的权力。 他们能换掉楚国现在的小皇帝,说什么觉得她是英主,那么有朝一日,他们觉得她或者下一任皇帝不是他们想要的君主,意见不和或者略愚钝些,他们是不是就要再换一个? 薛瑜对破除帝制其实没什么心理障碍和不愿意,她推动工坊和各个教育安排,扶持的各个阶层理念和新利益集团,其实也是在往共和的方向前进,总有一日齐国的君权要消失不见。或许她看不到,但后来者会走得更顺畅。 -- 第761页 但谢宝彦所说的选择,让世家从此固化,除非再有革命,有一个阶层普通人永远没有机会接触,这完全是站在她在做的打破阶层的反面了。 她偏头看了看被镇住的几人。江乐山眼中闪烁了一下光芒,显然对所谓的共治和楚国出人有了些心思,很快又想起弊端,皱起了眉。薛猛则是被绕了进去,还在带着一点惊喜神色发愣。 她身边的人饶是如此表现,又怎么能期待其他人在这样的说辞下,有什么抵抗力呢?薛瑜自问,要不是她有来自后世的见闻,应该也会觉得这样的选择好,只是对楚国人多些防备,等利益到手,再寻求制衡机会。 谢宴清此人,思想超前,却站在旧时代那一边,相当危险。 “谢夙既然有如此见解,为何不遣楚国学子和臣民,先来我大齐适应一二?” 对于认定了自己的理念的人,是说不通的,薛瑜知道先前给谢宝彦设下的影响力安排应当都是白费功夫,淡淡提出自己的想法。 谢宝彦惊喜地跨前几步,一揖到地,“殿下同意了?” “兹事体大,空口无凭。”薛瑜点了点桌子,“你写一封信送回去,让谢夙来与本王说。” 谢宝彦已经到了这里,她是不会再送回楚国的,送回去后谢宴清能从她今天的表现里分析出什么,影响到大局就不好了。至于谢宴清,且不说今天的表现是不是他的真实打算,就算真的是,薛瑜暂时的分析里,他也不吝于自己带人攻打下来齐黎两国,再推广他的想法的。 谢宝彦答应了,只觉得是自己说通了襄王,展现出的楚国能力打动了襄王,薛瑜这样的认真表现,才是正式谈事情的做派,高高兴兴申请了东西,要早些写信回去通知兄长这个好消息。 薛瑜温言让陈关为刚刚抓他道了歉,带人离开谢宝彦的屋子,出去才嘱咐人好好盯着,不许他与别人有其他接触。 薛猛进了书房,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殿下,你当真——” “唤人来议事。”薛瑜止住他,“战局未明,听听就好。谢宴清让人示弱,楚国可以谋划的事情不少。我们假意接纳谢宝彦提议,既然是‘一家人’,可以再挖一挖他对楚国的了解。” 她不打算和薛猛等人深入分析接纳楚国人后的可能发展,直接定下调子,将他们打为敌人,考虑征战事宜。她身边聪明人不少,但就是聪明人,才更会为谢宴清这样的设想动心,越说,越错。 薛瑜定了态度,之后的议事相对顺利,除了专门抄送了楚国变动入京告知皇帝外,商讨尤其是荆州该如何应对楚国的声音,与布置东荆民生发展的激情相差不大。 等到夜深时,薛瑜合眼后,脑海中仍过着谢宴清借谢宝彦之口递来的话。 她看到的原剧情里,谢宴清死后谢宝彦领着家族上位,和谢宴清的关系并不好,那么他到底是后来变了,还是做戏?若是做戏,原剧情里谢宴清到底死了没有,都要打一个问号。 怎么想,那个“方锦湖”,都是辛辛苦苦一场空,被人摘了桃子的未来。 看到那个未来,一心一意为齐国谋划的皇帝估计能气活过来。 若非谢宴清站在了世家一边,以他的超前观念,过些年,未尝不能成为共和的先锋。薛瑜自己努力一路走到现在,对谢宴清夺权上位的难度还是知道几分的,有些惋惜,也有些欣赏。 但这不妨碍她专门给陈关下了命令,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现谢宴清入齐,当场格杀。 统一是大势,石勒都烈还能放回去,谢宴清绝留不得。 薛瑜回到东荆,第一天让人带着石勒都烈一行人去转了转,第二天亲自带人送别,把“友好相处”写在了方方面面的表现里,任谁来看,都是极力促成榷场的态度。 等人走了,陈关理清楚了这半年来东荆的情报部门发展,带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殿下,金副使悄悄用暗语表示了石勒部和宇文部中几人的态度。” 之前让人接触过金副使,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也滑不留手,挑动使臣队伍时,其实只把他当做幌子,并没有指望他能做什么。但到离开前,他却一反常态地示好了。 “你带人去查证,若是假话设套,不必再联系他。”薛瑜不打算信任这个人,但若是情报是真的、有用,小人能在草原王庭里发挥的作用,也不少。 陈关领命离开,薛瑜写好送去黎国的信件让人带走,才沉下心来带人巡视起了东荆。 有些事,总得自己看了才放心。东荆的各处变化,让人看在眼里就止不住地高兴,好像一切付出和疲倦,都值得了。 第326章 . 成全 谁不喜欢温柔体贴? 薛瑜回来后先见的是王府的文臣, 其后是到当地去巡查接见东荆各县的县令,方锦湖和伍戈两人带兵远在荆州,赶过来时间晚些, 等到过了几天, 四月底时,才见到了赶过来的伍戈。 伍戈晒黑了些,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进门就笑了起来, “殿下回来了!臣来晚一步,还请殿下恕罪!” 她抱拳行礼,还没跪下来就被薛瑜扶住,不着痕迹地比了比个头,保持住了身高优势的薛瑜满意地后退一步, 引着人坐下。 “来尝尝,益州新得的白霜糖, 做出来的点心清甜不腻。” 虽然自己到手的量不多, 但本着早吃完早早别惦记的思路, 身边的近臣来了就能蹭到一口甜点,伍戈来得巧,只剩下最后两块,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天。 -- 第762页 伍戈推拒不过,拈起一块吃了。日常在外风吹日晒带兵, 像这样坐下来吃口点心的日子几乎没有, 想想上一次还是去年回来见殿下的时候,再往前推,就是还在西南闺阁中,被母亲带着吃喝的时候了。 做的是枣泥点心, 伍戈只觉得味道极好,并不知晓自己吃的是宫中专门让薛瑜带走的点心师傅的手艺,面前薛瑜还在与流珠商谈最近的养殖场进度,一时不会轮到她对答,有了一点自己的闲暇时间可以放松一下。伍戈咬了一口点心,怔怔出神。 放到快两年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站在这里,如今已经快十七岁,过去的她对十七岁最大的希望,不过是夫家能允许她偶尔练武。原本说的亲事已经快定下,但在伍家出事后,她奉命招兵的时候,对方就退了亲,两相便宜,她反倒觉得轻松。 不知不觉一块点心吃完,甜而不腻的柔和口感,让伍戈几欲落泪。 舞刀弄枪很好,清闲平静的日子也不错,但用自己的双手争取来的平静日子,显得格外珍贵。 薛瑜刚定下接见养殖场农户的时间,一回头见伍戈眼圈发红,示意流珠送块帕子过去,自己假意低头看卷宗。 捏着帕子,伍戈脸上发烫,对上流珠了然又体贴的眼神,刚揩干的眼角又有了湿润的迹象。 流珠做着口型无声地鼓励了她一句,聘聘婷婷出了门,发髻间插着的玉簪雕出流云模样,格外好看。薛瑜多看了一眼门外陈关退后低头行礼的样子,心里有了几分估量,暂时按下没说,转向伍戈,“越州的调动情况,多亏了你在外操心。” 伍戈连声说着不敢,薛瑜听完她汇报的荆南诸事,对荆南到荆州中部的布置了解更深,信州关的变动也在伍戈口中娓娓道来。 一场汇报后,日头偏斜,进来询问今天膳食安排的流珠被薛瑜留了一下,偏头询问伍戈想吃什么。 伍戈一怔,“殿下厚谊,臣不敢受。” 薛瑜一时失笑,“怎么外出带兵一年,与我生疏了?想吃什么说就是了,前些日子吃的炸鱼和卤鸡味道不错,你的口味淡还是重……” 不谈公事的时候,薛瑜是没什么架子的,当即向伍戈介绍起了在东荆物资变得丰富起来之后,厨子研究出的新菜色。 王府吃过的菜色,降一等会教到白露客栈的厨子里,成为白露商街的招牌之一,薛瑜吃起美食来,一点心虚都没有。去年还有人劝过她与民同食,有失身份,那个文臣没多久就被薛瑜打发去盯着各地的耕田了,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粒粒皆辛苦的意义。 猪和牛羊鱼类长得慢些,东荆现在更多的是吃鸡肉和兔肉,养殖场里和鼓励借贷养殖的选择里,鸡都更多些,薛瑜带头吃鸡,有她的牵头示范,还放出去了几个菜谱,东荆士绅们就算不跟着有样学样,也几乎没人会跳出来说一定要吃羊肉和鱼肉才显得尊贵。 伍戈受宠若惊地听着,连忙想随便点一个薛瑜提过的,转眼看到旁边流珠望着薛瑜露出浅浅笑意,眼中似有明光点点,心里忽地一动。 同食可以是恩赏,也可以是示好接近。她对主君没有另外的念头,但也知道自己的年纪到了,莫非…… 流珠看着拿这件事说笑的薛瑜,嗔她一眼,“殿下净拿我打趣,不如今日吃汤面吧!” 薛瑜好声好气地投降,“这不是说清楚了,才好选菜嘛,你不也点了自己爱吃的鸡茸豆腐?” 伍戈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多余,等说笑声停了,才低着头小声道,“酱卤鸡就可以,臣谢殿下赏。” 流珠笑着出去了,薛瑜从伍戈脸色里读出了几分尴尬,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可能引发些联想。 从旁边箱笼抽出一封信,薛瑜点了点桌面,提醒伍戈要继续谈话了,“第二卫驻扎荆南日久,第一卫缺少历练机会,我想着,公平起见,你与卫河换一下班。你是女子,不方便近身跟着我守夜之类的,这一项就不需要你来了,出行时随行就可。伍戈,你觉得怎么样?” 方才还多想了几分的伍戈,听出了薛瑜的避嫌,心下一松,“自当如此。” 她早就做过第二卫调回来的准备,在外积攒功勋和磨砺自身的机会,总不能全让他们占去了,能在先前荆州匪类横行的时候练兵,已经是第二卫占了便宜,没什么不乐意的。 薛瑜见她顺从听命,心中点点头,她可不想让手下两队亲卫闹得不愉快。调魏卫河过去,还有一点就是借着这段时间,熟悉荆南,用信州关和楚国探子练练手,不能让第一卫成为养在家里不能见血的兵老爷。 “回来的日子没你想的那么好,早早打起精神做好准备,整个东荆的巡视和安全,都得你们带人去梳理管控,我在府里更是需要你们操心安全。另外,离得近了,你们的训练状况要是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薛瑜丑话说在前头,含笑将第一卫和第二卫换调的事用打趣的口吻敲定下来,伍戈起身行了军礼,“是,殿下放心!” 后面需要谈的就是调动时间和各处细节,薛瑜与她聊完已经快吃饭,不适合说太严肃的话题,就将拿出来许久的信封递给了伍戈。 “过年的时候,伍将军传信过来,让我留心一下你的婚事。今年你快十七了,做事勤恳,我不会催你成亲,但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你看上的,我会传信到东南,请伍将军过目,他若是不方便赶过来,本王代他为你说亲。” -- 第763页 薛瑜不会提什么终身大事、老姑娘之类的话,也听得懂在京中时伍明送来的请托要求,不过是担心她对伍家女儿用完丢掉不负责,因此催她为伍戈多考虑两分。她确定伍戈对她无心,但万一被人三说两说伍戈改了念头就不好了,才提前说清楚表明态度。 十七岁实在不是一个多年长的年纪,但如今大多数人的共识如此,薛瑜摸不准伍戈会不会也有念头。要是伍戈想要早早成亲,说不得她还要再劝几句以事业为重。 若伍戈不愿意,她能帮伍戈应付掉家里的压力,但要是下属有看上的人选,薛瑜也乐意成全,先议亲,过两年再成亲就是了。 闻言,伍戈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咳嗽得惊天动地,惊动了门外的侍卫紧张地进来看情况,她好一阵才缓过来,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这下,她是彻底确定襄王无意了,对自己刚刚的猜测有些羞愧。 薛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怀疑是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干咳一声,“你与伍将军家书不频,看看信吧。” 伍戈拆了信,对父亲明里暗里的询问有些头疼,看到最后二哥添上的字迹“小妹选谁,二哥都帮你”,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折好信,低头盯着地面,“臣暂时无心此事,殿下成全。” 薛瑜了然,留她用了饭,就此不提此事。夜里处理完找上门的研究小组问题,薛瑜靠在床头揉了揉肚子,“看九娘吃饭是真的香,不知不觉就吃多了几分。” 平日里她大概吃到七八分饱就停了,有利于养生,但有一个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什么都觉得好吃的饭搭子在旁边,薛瑜今天硬是吃了个肚圆才觉出不对。 流珠收拾着她的衣服箱笼,在窗外点好驱虫的药草,回头笑了,“殿下这可怨不得伍将军。对了,伍将军有选谁吗?要是扭着劲了,我替殿下去劝劝,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嫁人算怎么回事?” 她自己不觉得,但薛瑜熟悉她,就像她熟悉薛瑜一样,清晰看出了她与过去的不同。流珠的眉眼没什么变化,但在宫中吃苦和被打压的日子所带来的痕迹,已经全然消退,神色轻快像放飞的小鸟,说话都活泼了许多,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愉快与心动。 薛瑜摇摇头,“没有。” 或许是她的态度影响,或许是她的运气,薛瑜身边的女官女将,事业心都很强。 流珠哦了一声,“要我说,不如选个人入赘呢。” 薛瑜望着她忙忙碌碌地做着晚间最后的安排,心中温柔一片,“你与陈关,什么时候定日子,我来做媒。等两年平静下来,就让你们成亲。” 这是薛瑜过了一年多,第一次旧事重提。 “咔嚓——” 流珠手中的润肤膏瓷瓶摔落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呆呆回头看向薛瑜,强笑道,“殿下说什么?我刚刚好像失神,以为殿下要提亲了。瞧我,就忙了几天,连话都能听错了。” 她口中打趣,但显然是听清楚了的,方才还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显得惊恐又摇摇欲坠。 薛瑜心中一惊,掀了被子下床揽住流珠肩膀,怕再吓到她,轻声哄她,“别怕、别怕,我不是在赶你走,也没有逼你嫁给他的意思,连提都没有与陈关提起,不会让你受委屈或是难做的。” 今天是话头赶到了此处,薛瑜才动念挑破了两人之间流动的非同一般的气氛。她没打算靠近臣们的婚事去联合或者挑拨什么,只希望跟随自己的人都能过得好罢了。 流珠小幅度动了动,挣开薛瑜的手,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低头跪了下来,“陈关确与我试探过娶亲的事,我为他隐瞒,请殿下责罚。” “你不必如此。”薛瑜扶她起来,拉到床边坐下,“你不喜欢他,还是在害怕什么?你若嫁给他,他敢对你不好,我会为罚他并为你们和离。你我的情分,你担心什么呢?” 流珠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我是殿下身边第一女官,谁能越得过我去?其一,是我不想嫁给他回归日常生活,要照料他的家小友人兄弟,我放在殿下身上的心思必然会变少。” 薛瑜皱眉想要辩驳,被流珠按住手阻止,“殿下听我说完吧。” 流珠摸了摸她手上的茧子,声音温柔,“其二,有些事,身不由己,殿下如今又何尝不是?若我嫁了,迟早有人逐利而来,推着我们去走我们不想走的路,动摇殿下根本,惹殿下痛心,以至于殿下与我们无法全情。” 她显然对这件事想了很多,“所以,殿下为我好,就请允我留下吧。” 在离开东荆前,流珠与陈关还只是熟悉的朋友、同样在薛瑜身边听差的下属。这次上京再回来后,分开的一段时间让流珠看清了心里的惦记,在陈关找上她问询时,也明了了对方的心思,心里的喜悦和轻快难以言表。 但她在陈关寻来时,就严词拒绝了。他们不能、也不该有一个开始。与情爱和家庭相比,她将殿下看做她唯一的亲人,两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的几年,私心里,自然是殿下为先。 薛瑜认真看着她,“我不会娶你做挡箭牌,你也不要再想这件事。” 她还是觉得,流珠说的只是借口罢了,并不想牺牲流珠的幸福。起码几十年内,流珠的忠诚发生变化之前,她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跟她走到现在的流珠会背叛她。 -- 第764页 “我没有。”流珠破涕而笑,嗔怪地轻轻锤了一下薛瑜手臂,“殿下胡思乱想什么?这两个有什么相干?若殿下不纳我,我要嫁,也该选个敦厚善良的农户子,让他温柔小意地捧着我、照顾我过一辈子,我就再快乐顺遂没有啦。” 薛瑜被她的话逗笑,严肃的表情都维持不下去了。 流珠比以前豁达活泼了不少,眼界的改变让她看得更远、也更透彻。薛瑜同样觉得这种日子很好。男人喜欢温柔体贴能照顾全家的妻子,女人又何尝不喜欢伴侣温柔体贴处处关心? 一个全心全意眼里只有你、一门心思照顾和心疼你、并不会带来利益冲突的伴侣,谁会不喜欢? 薛瑜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思绪不自觉飘开。她忽地发现,有一个人,暂不提做戏与否,起码后来表现出来的,的确与这样的要求一般无二。 “殿下觉得不好?”流珠见她沉默,轻声提醒。 薛瑜回过神,打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揽着流珠肩头,轻轻抱了流珠一下,给她时间擦掉眼角的泪水,“好,我答应你。你自己选到一个好的告诉我,我让人查过、看过才行,到时候,我为你做媒,送你出嫁,为你们主婚。” “就这么说定了。”薛瑜与流珠相视而笑。 两人的夜话到此结束,薛瑜躺下来,脑中思绪却翻涌不休,半天也没睡着。 第327章 . 未晞桥(二更) 白露不干,东荆永远明…… 昨夜睡得晚, 又有些乱糟糟的模糊的梦境压着,薛瑜早起喝了杯茶才彻底醒过神,又是一天的忙碌开始。 东荆各项事务在她回来后这段时间理了理, 江乐山安排得很好, 看过后就基本没什么需要太操心的内容。从京中跟出来的队伍和留在王府的下属团队略磨合了几天,许袤没有插手东荆的内政, 仅仅跟着她,尽教导和督促之责。 考虑到大约秋季就要分开两个团队, 薛瑜与江乐山谈了谈,希望他之后留在东荆几年。若是开战,东荆需要熟悉的人稳固,若不开战,东荆的建设成果也需要时间来稳定下来。 散入东荆各县的女官还没成长起来, 投效的文臣未必完全能依照现在的路子走下去,江乐山有能力、有资格, 留下来最为合适。 说起此事时, 正好是东荆城外的大桥竣工那日。先前东荆耕作和商事建设忙碌得不得了, 中间又过了个年,相对没那么紧迫重大的桥梁建设就延后了些,提前搭起了架子的桥断断续续修到现在,才彻底落成。 它选择的落点比先前的小桥河面宽了许多,桥面又长又宽阔, 桥面是灰色的, 两边护栏刷上了一层白泥灰,石块雕出各种花纹,看起来干净又漂亮。若非用上了后来选的钢筋笼和水泥加固,要选到合适的木石, 都得费好一番功夫。 桥梁的两端立了碑,将建成前后所有出过钱、做过杰出贡献的人的名字刻在上面,背面还有从东荆各县学呈上来的赋文中票选出的佳作,而每个出过力的匠人乃至普通工人,名字也被刻在了两侧护栏上,顺着名字读过去,前后竟有了不下千人。 这是他们洒下的汗水,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新东荆。 原本江乐山是提议要薛瑜来为桥梁起名的,但一来薛瑜深知自己起名无能,二来她已经在东荆留下了太多痕迹,也该给所有的东荆人参与的机会。有参与,才有认同。因此,在二月多桥梁重新开工,准备雕护栏和立碑的时候,她就写信驳了江乐山的建议。 但最后,在歌颂本次建桥经历的赋文开始征文之前,定下的名字仍是深深留着薛瑜的痕迹。 票选里一致同意,将它叫做未晞桥。 内有白露商街与白露山,外有未晞桥。 白露不干,东荆永远明亮奋进。 赋文的里,将这个出自《诗经》的名字结合了原本的内容,好好诉说了一番对比作“伊人”的理想的追求,让薛瑜有些哭笑不得。 奋发向上的豪情壮志是够了,就是怎么听,怎么感觉又有人来拍马屁了。 与薛瑜一起出城宣布大桥落成的人里,王府众臣紧跟在身边,还在与魏卫河了解回来之后的安排和交接的伍戈则是提前知道了今天有一次大事件,决定等今日过了再走,可以说,聚在未晞桥头的人是薛瑜来到东荆后,头一次这么齐全。 略远些的地方,隔着护卫们,被东荆驻军和王府亲卫一起分隔和排序安顿好的,则是同样来观礼的士绅和能脱身公务的县官们,再远些,则是还在远处小桥上忙碌奔走,或是等在那边城门等着通过检疫进城的路人。 未晞桥只是相对来说不那么紧急和重要,但对来往的人口来说,它的落成通行是极大的便利,往日眼巴巴盼着桥建好,如今真的建成了,心里的喜悦和期待自不必说。 薛瑜带着一队人从桥这边走到另一头,踩在荆州的土地上,停了一会,回头看了看对面的东荆城墙,被加固过的灰色城池墙面巍峨又壮观,站在上面的兵卒各个盔明甲亮神完气足,隐在角楼和内里改装过的一些位置的军械,则是幽幽的威慑寒光。 桥是她一手催促着建起来的,她并不担心桥走着走着当场塌了,要真有问题或者不放心,身边近臣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跳出来拦着她上桥的打算,就算前面的准备完善了,在薛瑜白天上桥前,江乐山照样请示了薛瑜,从亲卫和仆从里抽调了千人去跑过几趟,力求不能出事。 -- 第765页 不过,除非是埋了火器,或是原本设计有问题,不然这座桥在评估里,起码能用个几十年。设计图和受力的问题,都是提前测算过许多遍的,薛瑜眼皮子底下,又有专门人手去盯着,用的都是好材料,想偷工减料也得摸摸脑袋够不够硬。 东荆城里流传的襄王名声,不止有宽厚,也有她下杀手时的绝不留情。 眼看着襄王率先带人上桥走了个来回,重新从另一端走回来,站在桥顶高处时,襄王顶着明亮的日光,自身却没有因此变成一抹剪影,夏季的暖风吹乱少年王侯的袍角,翩然欲飞,红袍烈烈,好像仙人染上了尘间之色,却仍是挺拔凛然,威仪不凡。 不管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襄王的人,在那一瞬间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怕惊动她离开,又想拜服下来。 她的明亮来自于心性,也来自于种种成绩,今日被人选择前来的东荆,乃至齐国,里面有多少是奔着令人心安和期待的襄王而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估算。但人群中的安五郎仰头看着她站在高处,余光里看到的,无一不与他的神色和期待相仿。 他对自己当初没有过于骄横立刻离开,再庆幸不过了。扪心自问,起码他自己,是为襄王而来。 下面人的目光和神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高处就能全部收入眼底,但薛瑜没有在桥顶多停一会,略站了站,就下桥离开了艳羡又敬仰的目光笼罩范围。 她是个俗人,不能免俗地会为别人喜欢自己、认同自己的努力付出、敬佩和尊敬自己高兴,但她始终清楚,她不是为了这些而努力。 在桥上走了个来回,回来时,桥头已经拉起了红绸的彩带作为庆祝。 薛瑜取过旁边的剪子,亲手剪断拦在桥头的红绸中段,绸带落下,“剪彩”仪式完成,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或专程赶来、或路过的旁观群众们,不管有没有真的觉得未晞桥落成是一件好事,都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放眼望去,皆是满脸喜气洋洋。 剪彩是为了热闹搞出来的分享喜气活动,靠得近的,愿意先上桥体验的人,可以领走剪断的红绸中的一段,沾沾喜气,也作为纪念。 士绅们自是看不上这样的奖品,但打上襄王的印记后,就算是一块麻布,他们也要去走一圈才肯回来,薛瑜看了一会热闹,面子撑足之后,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应承他人,止住不断拿着纪念绸布过来夸奖吹捧的人群,撤后一些往城里走去。 离开时,未晞桥上已经是人头涌动,薛瑜毫不吝啬地大力夸了夸办事总是格外漂亮负责的江乐山。 这个主意不是她出的,而是江乐山收集过下面的建议后提出的,也没有居功,清清楚楚地列出了到底是谁在做事,这不仅让薛瑜欣赏,也让下面的文臣们更尊敬他。 比起过去更偏向拆分执行的他,掌了一年多东荆的江乐山,变得稳重许多,虽然在创新上可能略次一些,但有东荆培养出的可以预见的层出不穷人才,也不会差太远。 江乐山除了还有两个黑眼圈外,脸色养得红润不少,被一夸奖,还显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少年气来。他回了几句之后的设想,澎湃的心潮才稳定下来,有些羞赧。 他自己清楚,若非是遇到一个能容人、能放手又有长远眼光的主上,他决计不会过得这么好。他是推官上来的,之前一路吃过的苦头不少,被打压和排挤也是家常便饭,对先前唯家世论的官场情况再明白不过了。 只有面对能容许并鼓励人尝试的上司,他才敢在一些事还没成形前就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谈论和展示。是东荆的活力感染了他,贯彻和推进薛瑜的安排,让曾经的梦想变得一点点真实完善起来,带来的满足感无与伦比。 “哦?既然觉得未晞桥好看,不若夜里再陪我出来赏景。不过,那样的话,乐山你就得赶紧回去处理公务,才能腾出时间了。” 薛瑜看得出他的兴奋,顺着江乐山的话打趣一句。 她是看过未晞桥的建设安排的,早些时候伍戈发现的萤石矿,大多零碎,那样大小的夜明珠也买不上价格,最后一些大块的留在白露商街做了灯盏,另外一些实在太过边角料,研磨成了粉末,充当了颜料。 原本是想当做书画用品让人卖掉补贴财政,但未晞桥的设计里有个新匠人别出心裁地提出了用萤石粉作画的建议,考虑到桥面风吹日晒不好保留,最后全封到了桥下,工程才赶完没两天,薛瑜自己也没看过自然发光的桥会是什么样子。 但应当是好看的。 江乐山被打趣得苦笑一声,“良辰美景,臣不能来煞风景打扰殿下,恐怕只有之后再寻时间了。” 薛瑜是半个甩手掌柜,他担着担子,好好养着都有着消不下去黑眼圈,哪里走得脱? “之后你选到时间,我给你批假。”薛瑜答应得痛快,话锋一转,接着开始剪彩前的话题继续,“吏部和礼部的交接事务你是接触过的,最迟年底东荆就要变动一番,你想留下来,还是随我回京?” 人在外面,她没有明说,但结合之前提起的事,江乐山听明白了,一时心中涌上一股狂喜和感动,弯腰拜下,“臣为殿下效命,听凭殿下吩咐。” 自己效忠的主君即将登上更高的位置,他当然是高兴的,而没有直接宣布对他的安排,也是薛瑜留下的情面和尊重,不管是哪个选项,都说明了薛瑜相当认可他这两年的态度与付出。 -- 第766页 回京,是近臣,留下来,是重臣,哪一个都很好。上司允他选择是情面,他将选择权交回去,却是忠诚。 薛瑜扶着江乐山起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私心来说,我更希望你在东荆多守两年,事情还是需要一个能压得住的人盯着,之后你的资历也漂亮。但跟我回去,你能接触到的人脉和层次会高些……” “臣愿留下。”江乐山没等她细细说完两个选择,就做出了回答。 薛瑜笑了笑,语气亲昵,“乐山为我肱骨,不论你在哪里,皆是如此。你既然要留下,忙过一段时间,给你放假回东荆,见见你娘,也处理处理家事。没道理跟了我做事,就一年到头没机会见家人亲朋。祭祖和归宗的事,先前我让陈关去准备了,你想做的时候,就去寻他。” 江乐山家里的案子当初已经结了,不存在需要翻案的问题,早先为应对东荆各个家族,薛瑜立足也不算特别稳当,就没有提过。现在没有掣肘,以薛瑜的位置,为他正个名没什么难的。 江乐山应了一声,咽喉有些哽咽。 一路回到王府,薛瑜坐下没多久,就有人进了门,没有来见她,反倒是在院子里大呼小叫闹了起来。 “什么?!不可能,我不信!” 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薛瑜听着声音有些熟悉,让魏卫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三个人,陈关举着双手任阿莫揪着,长高许多的少年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胡人特征,皱着眉神色仓皇,浅色眼瞳闪着狼一样的光。 进门阿莫就甩开了陈关,蹬蹬蹬跑到薛瑜面前跪下,“殿下!您看看,陈统领怎么能拿正事逗我玩?!” 他一副要人评理的模样,薛瑜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眼陈关。陈关刚扯平自己衣领的褶皱维持好形象,嘴巴里嘟囔了一句“臭小子”,被薛瑜一扫,也跪了下来,“殿下,臣冤枉啊!” 薛瑜有些头疼。 陈关是陈安同袍的孩子,在孤独园里时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接触不少,关系也不错,这还是头一遭闹到她面前。更让人无奈的是,一个两个都要她做主,怎么连话都不讲清楚? 薛瑜板起脸,先盯住陈关,“想玩闹就先出去玩够了再过来,阿莫还小,你也一般大么?” 陈关是真的冤枉,不好抽胡闹的臭小子,又自觉丢了面子,才进来后脑袋一热也跟着诉起苦来,被薛瑜一冷,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误。 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光顾着诉委屈了呢?没头没脑地闹起来,阿莫充其量就是丢回去让陈安管两天,他的做事能力可就要被怀疑了。 “殿下,阿莫刚回来就来询问阿白返回没有,臣说没有,他不信,就喊了起来。臣刚刚正在阻止,扰到殿下,是臣失职,请殿下责罚。”陈关低头认错,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刚刚在外面的冲突。 薛瑜本以为阿白是跟着阿莫一起回来的,只是去忙着放东西或者别的事,阿莫性子更冲动些,可能有什么事才提前过来了,没想到会听到一个意料外的结果。 “阿白没跟你一起回来?”薛瑜皱起眉,盯住阿莫,“想好了再说,不要开玩笑。” 阿莫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逐渐意识到,刚刚不是陈关故意逗弄他,而是说的就是实话。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大兄……他、他两个月前就从大都折返,与我分开了。” 他自己没注意到,他的牙齿在不断磕碰,浑身发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下来,“是我的错,我该和他一起回来的……殿下、殿下!求您,您快派人去寻他,万一大兄只是被困住了、不不,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您看我,我熟悉草原的路,也了解他,我会带他回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地避开了最糟糕的可能性。陈白比他早回来,两个月的时间,怎么走都该走回东荆了,更别说还有荆北的人手接应,以及他们先前进入草原时结下的帮手帮助。茫茫草原上,陈白失陷或身死的可能性极高。 薛瑜先前就打算若是再过些日子两人带队没回来就要去找,但看着阿莫的表现,心还是不住往下沉了沉。 她严肃起来,“我会让人去找。阿莫,你先冷静一点,或者休息一下,想清楚了你们这一路见到的事情,再来分析怎么去找陈白。” 陈关看着惊慌的阿莫,神色复杂,在薛瑜示意下揽住他拍了拍背,要先哄着明显方寸大乱的少年冷静下来,却被他挣脱。 阿莫甩开陈关,跌了一下,扑到薛瑜案前,手握住桌沿,“殿下,求您了!万一、万一大兄还在等我们,早一天都好啊!我们为您深入草原,做了那么多,看着苦劳也行啊!”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哪里还有薛瑜刚认识他的时候的那种态度,几乎是在哀求了。 薛瑜起身按住少年肩膀,声音仍是平静的,“本王说不管了吗?你这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怎么救他?” 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让阿莫从慌乱中清醒了一点。 薛瑜缓和了口吻,转向陈关,“调人吧。阿白进入草原,我们的人陷在里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阿莫怔住,薛瑜才继续道,“你要是能分析清楚,该怎么走,去哪里更可能找到人,本王允你同行。但要是继续这样发疯,就留下来好好醒醒脑子!” -- 第767页 “我……”阿莫彻底跪倒,低下头,“殿下罚我吧,但我一定要去。” 他这时候也意识到了,刚刚不是薛瑜不想管,而是他太急了。 “阿白向来运气不错,应该不会有事的。”薛瑜安慰了他一句。 阿莫苦笑,脸上浮现咬牙切齿的埋怨之色,“他运气好,但又是个烂好人,受益的总是别人。” 薛瑜没打算评价他们兄弟俩的恩恩怨怨,阿白的脾气就是那个样子,要不然也不会包容刺头阿莫那么多年。旁边陈关倒了水过来推给阿莫,薛瑜让阿莫坐下,才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阿莫端着杯子润润喉咙,从头说起,“先前我与兄长奉殿下的命前往草原……” 兄弟俩不是一开始就分头行动的,最初的几个月里从草原边缘一路接触部落,埋下了奴隶外逃的引子,也借力被引荐前往大都。 两人拿的身份是混血儿,在黎国被排挤,流落到齐国几年,做小生意有了成绩,但还是更想回到草原属于异族的天地和部落里。他们带着的医者和贵重货物,就是敲门砖。 第328章 . 游说(三更) 1w营养液加更!…… 他们前面的经历都还在正常范围内, 在路上和到大都之后花了许多时间,收获也不少,送回来的消息就证明了他们。阿莫本是从小跟着人做情报贩子游走在三教九流里的, 到了大都接触各色人等, 简直是如鱼得水。 他们与道人冲突过几次,老可汗常年征战, 草原的环境不如中原,身上病痛不少, 他深信道人的医治手段,但也不会放过别的可能。 阿莫等人在大都打开了局面,准备踏足王庭之前,考虑到保存实力和传递消息,就提出分兵, 让阿白以贩卖货物、并且回去处理一些琐事为由回来,允诺下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求着可汗提前答应了要是治病有功, 就给他们一个身份。 提前对好的说辞上没有出纰漏, 但最终接触可汗的事还是功亏一篑。 阿莫一行毕竟根底薄弱比不了别的势力经营日久,在大都被道士们陷害,声称他们治病是假、行刺是真,之前的治病也治死了人,不过是拜托人遮掩下来了罢了。 幸好阿莫机灵提出了异议, 没有被拉去杀了, 但还是在老可汗那里留下了印象,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的怀疑,就足够弃之不用了。 阿莫努力不成, 有薛瑜之前的嘱咐在,他们确认了王庭和道士们的紧密联系,在医治时收集了一些部落的真实关系和人口动向,也算满载而归。因此,表现了依依不舍和委屈后,他带着人赶路返回。 “……大兄之前说,让我不要太着急赶回来,为了做好掩饰,他大约会在路上耽搁一个月,去见过之前我们沟通过的奴隶集会和部落再回来。” 阿莫懊恼极了,“我该在路上停一停,多问问的。” 那样他就能多知道些动向,不用跑两趟耽误时间,还在这里光靠猜测圈定位置。但现在后悔也晚了,阿白不仅自己没回来,他带走的货物和人手也没有回来,他按照路途计算,列出了几个阿白带着人可能出现的地方,与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对应。 他情绪不稳,薛瑜没再多留。入夏后昼长夜短,让阿莫去好好歇一歇,陈关这边组织好人手,与薛猛沟通好借人,还能赶上傍晚东荆城门关闭前出发。 等到只剩自己时,薛瑜看了看沙盘,沉沉呼出一口气。 或许是初印象太深,在她眼里,阿白还是个孩子,是她亲手从孤独园带出来的孩子,他失陷在草原,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草原上的小范围冲突一直不少,但以阿白的性格来看,他带着人返回,会以正事为重,不会瞎参与冲突,但就像他们第一次进入草原时被抢劫的经历,有些事,不是他避让就能躲过去的。 尤其是想到刚派人进去搅混水十多天时间时,薛瑜不能确定,变得更动荡的草原上,可能出事的阿白,是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背后响起窸窣声,走到门前的魏卫河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沉声询问,“殿下?” 薛瑜收敛起低落情绪,“进。” 陪同剪彩后,伍戈就带着一部分第一卫返回了荆南。魏卫河近期在交接事务,操练第一卫剩下的七百人,为前往荆南做准备,换上来的是他选拔出的亲卫之一,他不常跟在薛瑜旁边了,这次过来,应该是有公事。 他带来的的确是公事。 留在东荆的谢宝彦,又在折腾着申请为薛瑜去游说臣子效忠了。 声称要投效的谢宴清不仅没有回信,也没有做出别的表态。楚国风波未停,今天收到一个谢宴清下狱一整个家族的消息,明天就又是一个家族反叛或者投效。连东荆剧院和客栈里,都有人拿这些当笑话说,这里相对和平的日子,足够让他们唏嘘。 联络到小世家的齐国提供了一些助力,同时好好收留了一批外逃的人口。 追逐利益的集团永远不会是铁板一块,楚国小士族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过去没有时机、也没有能力。他们依附与追随王谢,不过是因为时间证明了他们两家总是对的,但时代在变化,跟不上潮流的,只会被抛弃。不是薛瑜,也会是旁人。 他们用金银和未来的可能性交换齐国边陲的支持,江陵城和东荆城两处作为齐国边关,明面上的表态是不干涉内政,只是收留混乱中颠沛流离的民众,实际上则输送给了他们一批齐国淘换下来的兵器和甲胄。至于玉钢,疯了才交给他们。 -- 第768页 楚国对铜铁金银等矿藏的限制,不比齐国小,大部分掌握在两大家族和死忠手中,后来发现的一些矿藏,小家族们私藏了一些,但真要达到开炉炼铁私造兵器的程度,却是没有的。 他们以前武装维持在部曲私兵、保护自家庄园和商队安全的规模,要和谢氏调动的兵马对上,还是少了些。因此,就算觉得齐国不肯出力有些不满,小士族们还是承情的。 兵器交易薛瑜没有插手,只是收留了不少涌入东荆的子弟,个顶个地像是提前转移资产逃难,她只当不知道罢了。距离楚国更近的江陵城,好好刷了一遍声望,在宣传齐国的平安和赚钱生活、来了就是自由民这些上面,深深打动了底层百姓。 想要离开、能够离开的佃户,都有机会免遭兵祸。 但这些,都不是谢宝彦能知道的。他被限制在王府,薛瑜没再去见他,过了些日子没等到谢宴清回信,对他之前的安排就继续了,一个能用的人手在这里,不用白不用,只是监督更严、派得活更底层些。 他自然不愿意始终做这些,前几天就提出要帮忙劝说附近的士族服从和出力,话递到薛瑜这里,被打了回去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薛瑜淡声道,“让乐山去见他一面,加加任务,就没心思多想了。” 魏卫河领命而去。 他一贯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会多事,传话就只是传话,没告诉薛瑜,这次谢宝彦换的说辞是什么,直接去通知了江乐山。 江乐山到时,谢宝彦还在努力劝说陪同他一起的文臣,“……你看,现在光忙着东荆的事就要忙不过来了,启用了女子,还用起了寒门从头开始教他们,哪有自幼读圣贤书的士族用起来方便?况且,这会人就不够用了,殿下要派大家去别的地方做事,哪里腾得出手?” 谢宝彦:“我们做臣子的,当为殿下分忧,想殿下之所想才是。我和越州的人熟悉,指定带来新人帮忙,你要是不放心,问问长史,我们一起去?人手够了,就不必让女子抛头露面了不是?” 江乐山见下属脸上竟生出几分意动,一股怒气涌上,大步上前,“谢宝彦!” “在这!长史,殿下同意了?” 谢宝彦回头,兴致勃勃地求证。 江乐山冷冷看着他,“来东荆的人,是因着殿下与齐国来的,与你的劝说何干?女子与寒门入朝,是陛下允的,是殿下提的,你不喜就在背后搬弄口舌,可是为臣之道?” 被描绘的前景说动了一点的文臣醒过神,冷汗涔涔而下。若非江乐山点破,他的确没意识到,谢宝彦是在揽功。他深深施了一礼,向江乐山告罪,被挥退后低着头走了。 “谢夙至今无音讯,原来你谢氏,就养出这般满口谎话之徒。”江乐山冷嘲一声,“你最好做好自己的事。” 警告了谢宝彦,江乐山和流珠沟通过,将他在王府里关了几天,见人老实了,才重新放出去。 薛瑜没再管谢宝彦,她忙着和几个研究小组继续调整运输车辆的设计,蒸汽机经过了几轮尝试和修改后,炉膛精度在再次尝试修改的炼钢法基础上提升了一些,铜片的密封性也高了,就用上了薛瑜之前担心炸膛没敢直接提升的飞轮设备。 现在虽然体积还很大,但后世走过一遍的发展可能性,让薛瑜清晰地知道它正在接近能组装成机车的状态。 内燃机与蒸汽机各有千秋,不过秘密送达各处边关的燃料和火器,尚是军事物资,优先做战争做准备,在送到东荆后薛瑜去看过专人演练灭火和保存的训练后,确认留在京中的格物所研究还在继续,就不再为转为民用的内燃机努力。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发展,路还没彻底修完,才填了几个粮仓,机车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 薛瑜手头在忙的是三轮车改进,之前实验后没地方用、白白吃灰的自行车,被拆掉了大部分的铁器和修饰,极大降低了成本,如今丢在东荆当娱乐设施和便民的出行选择之一用。 最初想要让自行车减震又能省力承重,如今只保留了承重一项,撤掉了链条,靠人坐在上面脚蹬着走,和薛瑜印象里历史上自行车刚发明出来的时候模样相差不多。说不上是倒退,毕竟用在东荆相当合适。 东荆城特殊的东西够多了,新拿出来的自行车不过是其中之一,并没有惹来过多的惊奇或是大力抨击,反倒一个比一个乐意尝试。 由于它的骑行要求,东荆的骑装和胡服改良款,在布庄和绣庄里卖得好了十几天,等家里有钱的这批子弟过了兴头,上下两截的衣袍习惯也成为了一时的风尚。 他们不过是为了玩和凑热闹,真正需要自行车代步的人,却对薛瑜感激极了。自行车租借一天只需要一文钱,送回来没有损耗的话,押金全退,让他们出行有了另一种选择。便于出行,才会敢于出行。 一架自行车全靠木头组装,价格不贵,有手艺的拿到材料还能自己做,薛瑜没限制仿冒的尝试,价格就更低了。比起牛马驴等代步畜力,自行车便宜了近一半的价钱,这让它的怪模怪样也变得可爱起来。 自行车仍是不能承重太多,但普通人不需要穿盔甲带兵器,平常出行带些东西,拿自行车还是能装个十几二十斤的。在东荆郡乃至附近的县里,道路修得平整,自行车跑起来方便极了。 -- 第769页 收集到相关的反馈态度,以及兴起长裤以及自行车坐垫生意,薛瑜没忍住笑了起来,“就是抢了马车行的生意。” 来汇报的江乐山知道这只是说笑。 蝉生开发的交通旅游产业,回到东荆后被抄了作业。要价不高的郡城前往各县的马车线路,舍得坐的人仍是不太多,自行车是补足缺失,而非挤占市场。 第329章 . 平川之变(二合一) 崔相死得真是时候…… 四月下旬送走的两封信, 不仅楚国那边没有消息,送到到黎国的信件,也没有回音。但与黎国谈的事情并非如楚国一般的正事, 只是一个态度和提醒, 若是被其他事耽误了,晚些回复也正常, 薛瑜并不急躁。 但那封信,在被回复之前, 就出现了薛瑜预料之外的意外。 五月十五,黎国月中大朝,黎皇靠在上方龙椅中,耷拉着眼皮好似昏昏欲睡,下首已经入朝的皇子们站得一个比一个直, 在朝臣们说话时,眼神波动如刀光剑影, 却在黎皇睁开眼扫视时重归于亲切和睦。 夏季到来, 黎国北部边防的调军撤回来没多久, 北境之外,却再次探到了草原的靠近和调动消息,朝中因此议论纷纷。若说上次调兵,态度算得上同仇敌忾,这次再谈调动的事, 犹豫的人数就增多了。 万一只是他们风声鹤唳了呢?在一些人看来, 上次金帐汗国不也没做什么,白白耗费了大笔的粮草金银扔在北境,全让驻扎在北境的几个将军吃了好处。 调兵不是简单的挪个棋子了事,路上产生的嚼用耗费, 都得从军饷里出,谁先谁后,调谁不调谁,里面大有学问。调了兵向北,国内和其他边防还要不要管?边防不论,屡禁不止的游侠聚成匪帮四处冒出来叛乱,虽然都是小事,但也够影响当地一年的税收和收成的。 “朕知道了。” 黎皇声音不大,挥挥手止住下方出兵和不出兵两派的争吵,坐直了身子,七十岁的老人从声音到神态都行将就木,但他这副模样,已经熬走了后宫不少妃嫔,更是送走了他的长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崔相方才说,为结如今之围,当取消离乡之法?”黎皇慢吞吞地开口,点到殿内唯一坐着的崔国相,话里清晰表露出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关注着下面的议论。 崔国相拄着拐杖起身,好像没听到身后的冷哼和嗤声,拱手行了一礼。 崔家与崔家门生,都是文臣,就算有习武,手里也没有兵权,不曾带兵打仗。至于崔国相曾经做军师随行出谋划策,与几位将军关系颇好的事,那几位将军的后人封在了北境,故人已逝,过去的故事,被殿内看这些唧唧歪歪文臣不顺眼的将领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陈兵与否,刚刚都是将领们在吵,还没轮到文臣开口,崔国相刚说出来自己的意见,门生们没来得及跟上应和,他就被黎皇点了起来,有心还是无意,着实说不好。 崔国相:“擅兴兵事累国本、损人心,为固黎民报国之心,当减税抚民。该令太过严苛,实施以来,我黎国斩杀不下千人,失民不计其数,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矣。” 他语调很沉,但说得飞快,只在最后半句时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将礼数行完。 “崔相此言好生奇怪。重典之下,仍有外逃之人,莫非不怕死,反倒怕平安日子不成?要平安,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崔相近年修身养性,见不得血腥,才觉得千人多了,可若非陛下当机立断,我大黎失去的,何止千人!崔相说此令严苛,我倒觉得,是崔相在私下为齐国大开方便之门!” 在大殿队伍中间位次站着的武将向外一步,大声反驳,皇子队伍里,黎四皇子抿着唇,做出一副严肃担忧神色,眼中闪过的笑意却是实打实的。 黎皇通过法令不假,但他才是提出和推进的人,没见殿内不少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他了么? 出使回来,没办成事情,只简单得到了一句应承。黎皇虽然没斥责他办事不力,但他翻来覆去想过,又招来府上谋臣商谈,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作为崔氏门生的副使害了他。前后转变的态度就很不对劲,每每阻拦于他,当真可恶! 他的兄弟们或许还想要舔着崔家,他自觉雄才大略,已经和其他人搭上了线。 他暗中得意,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站在前面的黎三皇子借着回头看向崔相的动作,瞥了后面的弟弟们一眼,将各自的神色收入眼底,唇角讥诮的笑没泛起来,就被压下了。 年轻的武将掷地有声的诘问,让殿内产生了一阵骚动。 去年崔家小郎出使,借力做成一笔漂亮的政绩的事,是大家都知晓的,这次出使前的议事里,提议了结亲拉拢襄王的,同样是崔相。怀疑和气愤,构成了殿内的主要神色。 紧跟着有一靠近大殿门口的低品官员站了出来,“陛下明鉴,崔相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与齐国为盟也是为了我大黎,怎会与齐国私下勾连!” 他穿着文臣的袍服,表态时也义正辞严,像是站在崔相这边说话,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他其实什么也没说。 前后两人开了腔,殿内眼看又要再次激烈吵起来,忽听上首一声冷笑,“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黎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既然如此,两天前,齐国襄王送来的信件里写的是什么,朕的国相,能不能告诉朕?” -- 第770页 站在崔国相身后不远的崔如许一惊。 皇帝的不信任,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牢牢监视着他们与人往来吗? 坐在上首的老人眉眼被串珠遮挡,看不清神色,但怀疑又冰冷的打量如有实质地黏在了他们身上。 崔国相撩了撩眼皮,“小儿读书会友,去岁请动襄王出手时,允诺的一些书本还没送齐,被齐国襄王追来讨要,让陛下见笑了。” 他回答得异常沉稳,殿内部分人听说存在他们不知道的私下往来后,刚生出的怀疑被瞬间打消。龙江堤筑堤的事,国内掏了钱,但真的算下来,还是少给了的,崔家为国还人情,联络也就联络了。 气氛刚松缓些,就有了反驳声,“若当真为国,怎的不摆上台面,告知陛下,反倒要陛下来询问?莫非,国相觉得几十年辛苦,就能做得了陛下的主吗?!” 崔氏门生们里沉不住气的几人,闻言脸色大变,对说话的武将怒目而视。 往常朝中相互攻讦都成了习惯,骂两句崔家独断,那也是私下里骂的,放到台面上,从未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当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立刻出列反唇相讥,斥对方为胡言乱语扣帽子,但另一些崔氏门生入朝时间久,想得更深些。 黎皇虽然做出了礼贤下士的尊敬模样,但实际上,最听不得人提崔相劳苦,以及他被崔相做主的事,更别说今天还提了一句叛国的内容,哪一个都是在往他的怒气点上踩。 这些武将看着蠢笨冲动,但也知道哪些点绝不能提,要不然朝中也不会维持住这么久的平和,今天这样的做派,莫非是受了指使? 他们越过前排的同僚,微微仰头,隔空看向高处的皇帝。 黎皇淡淡笑着,但声音冷酷,“会友?相隔千里,一年四五次传信,看来两人相交甚笃。” “陛下圣明。”崔国相好像没听出来他的嘲讽。 “陛下待国相拳拳之心,国相怎能如此待陛下?!” “国相年迈一时误入歧路,该早些回头才是。” 崔国相的态度激出了武将的逆反,有人痛心,有人“劝说”。崔氏门生们除了几个愣头青气红了脸在大声与人辩驳,声音却压不过武将们外,大多都只是向外一步施礼,口称圣明,表明自己的态度。 黎皇看着下面的发展,崔相老迈的脸上什么惊慌和委屈都没有,仍是许多年如一日的平静镇定,好像胜券在握。他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松动的齿列让他生出一阵无力感。 “朕信国相。”黎皇清了清嗓子,止住这场闹剧般的指责,看向崔相,却始终没等到老人抬头与他对视。他目光闪烁几分,“朕信了你六十年,你当真,初心未改?” “陛下!” “陛下,口说无凭啊!” 下方武将的焦急劝说声传了上来,像是生怕他就这样轻巧揭过此事。黎皇抬抬手,止住他们的嘈杂声音。 坐在高处,若年纪轻些,目力上佳的时候,能将所有人的神色和暗地勾缠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老得过分了,对朝中的暗潮,他只能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捕捉动向,再看不清这些混账的即时反应。 但没有人知道,他就还是那个威严又强大、对事事了然于心的君主。 崔国相扶了一下身边御赐的拐杖,“臣,从未有变。” “好一个从未有变!”黎皇说不清自己胸膛里燃烧的是什么,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吃力了,但一直保持着的姿态没有垮下去,“那你来告诉朕,你与齐国是在做什么?!” 他还记得带兄弟们在乱世里试图莽出个未来的年少时,崔相就是那个时候,带着神神叨叨的观星结果,一口咬定他就是未来明主,定鼎天下之君。 他为君,他为臣,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他不想怀疑的,崔相于他,亦师亦友,他给过崔家很多机会,但是…… 崔国相仰头看他,“陛下多虑了。但离乡法令,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仍是这样的平淡态度的崔相,黎皇刚缓和些的胸闷又升了起来。那一双眼里的波动,和过去的神色几乎没有区别,不论他只是个只有力气和义气的穷小子的时候,还是后来,还是如今,崔相好像从未变过。 变的到底是他,还是崔相,他不想深想。 黎皇咬牙站了起来,噌地拔出腰侧佩剑,直指老人,殿内侍卫随之而动,松松围住了前方国相。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他下意识没有说出口“不臣之心”或是“叛国”这样明确的词。 但看着迅速上前一步护在崔相身边的人,黎皇脸色仍阴鸷了下来。崔半朝,民间的童谣唱得半点不错! 他握着长剑,剑尖却是游移的,手腕传来的重量再明显不过地告诉着他衰弱的身体状况,他拿起剑都吃力,早不复过去的勇猛,就算现在让他真的扔出剑刺崔相,剑也是飞出两步当啷落地的结果。 黎皇的喘息声粗重起来,下方被指着的崔相,却皱了皱眉,“陛下,臣为国相,早先与他国接触,与如今的为国议事往来,有何区别?几封信臣回去呈来,陛下小心气怒伤身——” 崔国相坦荡的态度,安抚了黎皇的怒气,剑尖垂下来,还没开口,殿内情况突变。 “当替陛下除崔贼也!” -- 第771页 当啷出鞘声与喝声同时响起,几乎眨眼间,殿内血光乍现! 满头银丝的头颅飞起,喷出来的血几乎溅到了黎皇脸上。 被夺走长剑的侍卫和飞身上前瞬杀了崔相的中年将领,被原本崔相身边护着的学生与儿子一起动手踹了出去,但他们武艺不如人,更没想到危险会来自于进殿卸甲的将领,此时动手,已然迟了。 反应迟了一瞬的黎皇愕然地张了张嘴,脑海嗡地一声,晃了晃,用长剑撑住了自己的身形,才没有倒下,但翻涌的气血还是让他喷出一口血来,厉声喝道,“拿下!” 殿内的侍卫们懵了一瞬,竟不知他说的是拿下哪些人。 黎皇吐完血抬头时,接收到的就是激愤与惊怒交加冲到前方的崔氏门生眼神。 “陛下,此贼——” 黎皇收起了脸上全部的情绪,眼中闪出诡异的光芒,“崔氏叛国,押下待审。三人当殿动武,各受十杖,闭门思过,削官一品。” “陛下?!”文臣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根本顾不上礼节,拥到前方护住崔氏几人。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刚刚要不是黎皇抽剑,武将和侍卫们挪了位置,那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崔相!而所谓的当殿动武,两人只是情急踹了一脚,一人当着皇帝的面杀了人,这能一样吗?! 想通了关节的文臣,心里一片冰凉。 这真的是意外吗?不是伺机发作? “陛下在此,你们是要造反吗?!”黎四皇子被事态发展吓得呆住一段时间,这会才醒过神,力求在黎皇面前争取一个表现机会。 他刚刚看过兄弟们了,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有人或许是受的打击过大,看着快要昏过去了。 呵,这就是蹭崔家的好处、想靠崔家上位的代价!还是他聪明!他忍住闻到血腥味后隐隐作呕的难受和恐惧,满心都是兴奋。 但他的站位,让他忽略了站在前面的黎三皇子的打量。黎三皇子在事情发生瞬间就去看了皇帝脸色,此刻不像其他人关注着倒下的老人或者上面的皇帝,而是紧紧盯着被踹出去刚站起来的杀人将领。 将领已过中年,才穿上五品官服,眼看前途无亮,却在发疯般地杀了人之后,眼睛流露出强烈的欲求光芒。这不是他的人,也不是已知的其他兄弟的人。黎三皇子按下心中盘算,和人群中几人对了一遍眼神,又隐在了跳出来的黎四皇子身后。 黎四皇子对自己当了拉仇恨的挡箭牌之事毫无所觉,护在崔家几人身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站在最前方的吏部尚书撩袍跪倒,对黎皇行大礼,“陛下,贼人当堂杀人,陛下若不严惩,法度何在、体统何在?崔相之死冤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严惩贼人!” 他跪下来,就是一次表态,殿内的一半人,像风吹麦浪一样,跪倒拜下,异口同声,“请陛下收回成命!” “……咳、咳咳咳!”黎皇看着他们,一口气没上来,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好半天在内侍的服侍下缓过精神,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再正确没有了。 若非崔相横死,他还真看不出,竟有这么多人当真敢威胁到他面前来! 一不做,二不休。 崔相死得真是时候啊,他忽地想。 刚刚生出的一些痛心和悲伤被冷酷压过,黎皇甩下剑,气怒不已,“你们、你们都觉得朕做错了?崔相,不,那老匹夫叛国夺利,朕何止要押下去,朕要将他们满门抄斩!今天跪在这里的,既然要为他们说话,就一起关着吧!” “陛下?!” 跪在最前方的吏部尚书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上首黎皇。黎皇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多疑和行事冷漠了些,但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 “您……您这当真是明君所为吗?!” 尚书痛心又失望,好像现在才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品性,脸上的面具裂开,他对黎国的认知也随之裂开了。 “放肆!”黎皇喘了口气,怒声呵斥,“朕除叛逆,你也来指手画脚?在你们眼里,这是崔氏的黎国不成?嗯?” 崔如许低下头,抱住刚刚捧回来的父亲头颅,苦笑了一下。他与激愤的其他人不一样,虽然没料到今天兔起鹘落瞬间发生的惨案,但面对黎皇的变化,心中只有一片平静与回天乏力的无奈。 “臣进谏——” “住口!”黎皇打断御史的话,阴冷地扫视一圈明显结成团体的下方文臣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金吾卫何在?朕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殿内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愿靠近前方,也不敢不听命。有年轻些的少年郎解下佩剑,跪倒在地,“陛、陛下。”他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崔相治国呕心沥血,臣以为,他不会是叛逆,不敢上前。” 少年人总是天真意气的,黎皇听着他的话,好像被过去的自己,穿过时光狠狠打了一巴掌。 黎皇定了定神,怒道,“这老匹夫,竟圈了兵权,行窃国之事!罪加一等!” 少年金吾卫愣住了,慌忙去看跪在中间的崔氏族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听从内心善意的求情,换来的却是对他们的伤害。他怕被他们怨怪,也怕人说自己多管闲事。但看过去后,看到崔如许偏头露出的一个感激的笑,他忽地平静了一些。 他做的没错。 -- 第772页 但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做事对错,着实对殿内局势产生不了什么影响。重新站起来的中年武将向上一抱拳,“陛下,金吾卫不听陛下之命,臣愿为陛下分忧。” 或多或少没想到如今发展的武将们,也纷纷动了起来,“臣等为陛下擒拿案犯!”文臣武将之间有关系尚可的,也就有关系恶劣的,在若有若无的引导下,关系恶劣、反感崔氏把持政事的人数还更多些。眼看动起手来,在擒拿中,公报私仇的大有人在。 从高处看,与其说这是严肃又庄重的大朝现场,不如说是两批人的打群架现场。 黎皇看着两派泾渭分明的人,又看看他的儿子们,他眼前有些模糊,失神了一瞬,将文臣们的怒喝和绝望呼喊关在了耳朵外面。 他有些累了。 黎皇搭住内侍送上来的手臂,将自己沉重的身躯转移了一部分重量,“阻拦者,一并下狱,家小同样,待审问清楚再放出来。退朝。” 听到“家小”二字,文臣们脸上的难以置信更多了,从黎皇的话里,也听出了他的决绝与不容反抗,起码有一半的人,在恐惧中生出了退缩之念。有了念头,阻拦的动作也变得柔和起来。很多时候,自己能死,但牵扯到家小,就多出了几分顾忌。 崔如许估量着两边的实力,看到一人阻拦之下被打破了脑袋,瞳孔微缩。他低头理了理父亲的头发,眼睛酸得厉害,却干涩得一滴泪也落不下来,轻叹一声,“时也命也。” 事已至此,过去的许多布局在暴力破局下完全不能用了。 他靠近吏部尚书,低声道,“师兄,总有人要留下来在外奔走。狄罗人入秋前必会动手,别让父亲去得一点也不心安。父亲的尸首,就请你多看顾了。” 文武武力值悬殊,他的武艺十几年前就被废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剩下的一些人武艺也并不高明,金吾卫在表露出不愿意后就被人堵了起来,面对成名已久的将领们有几成胜算尚未可知。 杀是杀不出去的。与其让崔氏的故旧与门生都折在这里,还是先低头护住最要紧的部分。 狄罗人想要开战,如今的黎国,着实经不起朝堂大幅度动荡,这是家族的心血,也是百姓的家园,能多守住一日是一日。 嘱咐完,崔如许避开来抓他衣袖阻拦的吏部尚书的手,轻轻放下在荒唐又意外的攻击下死不瞑目的父亲头颅,起身拦住前面已经快打急眼的文臣,“我随他们去。” “如许!” 吏部尚书快五十了,跪下来再起身时差点栽倒在地,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师父仅剩的儿子走向对面。 崔如许走得很平稳,好像不是在走向监狱与死亡,而是前往什么花宴诗会,气度与崔国相如出一辙。 他越众而出,面对武将的嘲笑,回头弯腰施了一礼,“崔某多谢各位为我父、为我崔氏仗义执言。” 这一日,崔氏被宣布叛国,满门入狱,牵连一十七户,黎国平川城为之震动。 外界的震惊和质疑声潮还没泛起来的时候,崔氏几人和殿内抓到的十多个倔强阻拦的文臣,刚被押往天牢,自宫中传来的命令安排了几人分别带着人手去捉人,为首的就是黎四皇子。这印证了他对先前自己表现的估计,高高兴兴地去做事了。 离开皇宫的武将们,大多眼睛亮得出奇,对摆脱桎梏的未来生活充满期待,也有人心中隐隐泛着担忧和不安,但去寻找根源,却又无迹可寻。 其中,以当堂杀了人、之后又仅仅被禁足削官的中年武将最为显眼。他之前并不起眼,但这次离宫时,总有人来与他打招呼说几句话,最后还是赔笑告饶后,才得以脱身回家。 快马奔进家门,他风一样冲进屋内关了门,靠在门板上,心还是砰砰直跳,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的兴奋和恐惧攫着他的心脏,让他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打起哆嗦。 门外响起了置办的宅子里管家的询问声,“……您出什么事了吗?” 中年武将拉开门,“去,请到隔壁郡娘家做客的夫人和小郎君们回来。”他哈哈大笑,“再不用怕了!” 管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主人的神色有些瘆人,喏喏地应了下来。 中年武将没注意他,兀自兴奋着,“那道人说得没错!陛下当真赏识了我,风头过了,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远方,谢宴清独坐屋顶,拎起酒坛遥敬北方。 第330章 . 下狱 人是会变的。 崔齐光的十几年人生中, 饶是通过读书、游历增长了阅历见识,也从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的,监狱于他来说, 只是一个符号。 但现在他知道了。 平川城的天牢是百余年前用到现在的, 陈旧又阴森,角落里的蛛网上挂着潮气, 明明到了夏天,这里还是一片森冷。 他在有人上门抓捕时动手反抗了, 吃了些苦头,被堵了嘴,拖着一条腿跌跌撞撞被推进一间牢房,抬眼就看到了跪坐着的叔父。崔氏主脉里没有女眷留存,但不远处飘过来的隔房婶娘和姐妹的啜泣声, 若有若无地令人心情烦躁。 再远些,为他们出头一起被下了狱的官员们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反倒是审问其他案犯时, 响起的痛呼和皮开肉绽的声音令人时不时心头就是一紧。 半天时间, 他们这些被认为是叛国的案犯,倒是没有受刑,连问审和剥去衣物都不曾,除了所处的地方之外,与在外间时差不了太多。崔氏余威尚在, 过往的施恩与善心得了回报, 只有像崔齐光这样反抗了的,才被带人捉拿的主将动了手,大多也被跟出去的差役和兵卒拦了下来。 -- 第773页 崔齐光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崔如许,他们两个被关在了天牢最里面, 这里冷得要命,各处的声响都会灌过来,聚成诡异的回响坐着都是种煎熬。他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这样平静。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崔如许耳畔溅上了一点干涸的血痕,惯常会注意自己形象的叔父,却不曾发现。想起这血痕来自何处,崔齐光心里就涌上一股涩意,难受又茫然。 他是觉得黎皇不够好,但黎皇还要依仗他们,祖父运筹帷幄,手握重权,朝中文武两派的对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知道祖父是做过准备的,怎么会这么突然……突然就去了? 身后又是一阵推搡声,差役远远通知着晚上送饭的时间,态度还算平和,但被丢进来的人,哪有人有心思关注这个?拽着栏杆哐哐砸着闹起来,要觐见皇帝、要当面陈述冤情的,大有人在。 但冲动闹起来的,大多都是像崔齐光一样没有上朝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这半天的经历堪称荒唐离奇,只知道崔氏被判为逆党,自家成了从犯,怀疑和不信才是他们的主要念头。对黎国和黎皇固然有忠诚,但任何一个人都打心里觉得,崔氏不可能谋反。毕竟,他们要是想反,何苦扶黎皇上位? 差役们没有喝止,只是站在远处告饶似的喊了几句,“歇一歇吧!” 先一步从大殿上比抓进来的各家官员们,让家里子弟发泄出去一口气,才过去拦住他们,“是我们走了眼。” 抓捕的十几家里,事发突然,根本没做过这方面的提防,连想或许都没人想过。黎皇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倾向不假,但只要他们还有用,他们就很放心,这是属于君臣的默契。逃是没人能逃得了的,有碰巧在外的子弟,没多久就被人拎了进来。 崔氏门生,尤其是在大殿上第一批站出来反抗,因此被扣了帽子抓进来的崔氏门生,家风都很清正,这些日子探到的草原蠢蠢欲动的消息,让操心国事的子弟都留在京中商议国事,略爱玩些的,也被拘在家里不许出去玩乐,这些管束,却成为了被他人一网打尽的帮凶。 “阿耶/叔伯,到底怎么回事?!国相真的、真的出事了?” 被拦住的子弟们悻悻跟着坐下,天牢里,几乎所有人询问自家主事人的话都大同小异。 崔齐光没有问,他有人来抓捕时就知道了所谓的“叛国当场被格杀”消息,在看到天牢深处这间牢房里只有崔如许一人时,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 不是叛国为真,而是他的祖父,真的不在了。 他在崔如许对面坐下,撇着被踹伤的一条腿没有动,没有问大殿上发生了什么,声音轻得近乎耳语,“祖父不是说,当今、当今是明君吗?” 一直沉默着的崔如许抬眼看了看他,崔齐光病弱雪白的脸上浮着潮红,神色却迷茫极了,一双眼湿漉漉的,像迷了路、受了委屈的幼童。 “你说的没错。”崔如许扯了扯唇角,刚说出几个字,就牵动了滞闷干涩的喉咙,咳嗽了起来。 崔齐光慌忙过来扶住崔如许,给仅剩的亲人顺气,一搭手,就猛地一怔。久病成良医,他虽算不上良医,脉象还是会看的,分明是不久之前急怒攻心、郁结未消的脉,按理是要气昏过去或是吐血的,但崔如许身上一片正常,连点血腥味都没有。 “好了、好了。”崔如许按住他,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每年祭祖时都会告诉你,当年占星窥得帝星在北,才选择北上。” “您别说话了。”崔齐光担忧地看他一眼,跟着点点头,“莫非不是吗?” 崔国相当机立断全族北上,在当时还混乱着被狄罗人践踏的土地上与黎皇打下偌大基业,若不是黎皇后来这样的做派,在崔齐光想来,放到史书中,都该是一段君臣佳话。 崔如许被劝了一句,也就不说话了,在地上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水写字,反问他,“不提占星结果,若换做是你,你会选择往哪走?” 崔齐光沉默思考了一会。 崔家在楚国时,地位不下于如今的王谢两家,外面传言都说是崔氏被排挤、争斗失败才离开,但他并没有得到过家里的确认。对过去的事,年长者们总是讳莫如深,只挑着打天下时的趣闻说起,被这样一问,他反倒对当时的楚国局势不甚了了。 但祖父选择离开,他也相信祖父,那就是楚国不适合他们崔家继续留下来,不可能投向狄罗人,那么只有三个选项。 要么出海寻找蛮荒之地重新开始,要么参与北方战局,夺得一席之地,要么向西去齐国。 私心里,崔齐光是倾向于最后一条选择的。 出海前途渺茫,卷入战局重新开始,也不过落到如今结局。选择齐国的话,且不说他知道当时有许多前朝流传下来的家族投奔了齐国,只看他见到的现在的发展,就算没有襄王横空出世,他觉得齐国也能站起来,起码,是能与楚国分庭抗礼的国度。 但这个选择,似乎又让祖父没了颜面,好像在说祖父的选择是错的似的。别人能拿这件事指点江山,他和当初的门生后人,是受到这样的选择恩惠荫蔽的,崔齐光说不出口。 “你想向西?” 崔齐光久久不言,崔如许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为难,直接点破了。 “当年……西方北方,选择都很好。乱世出英雄,西齐那位梁王很有几分英主气象,但我们崔氏太大了,不仅我们忌讳,齐国、楚国一样忌讳。”他低头画了一个圈,“况且,向西重重杀机,齐国就算欢迎,楚国也不会放我们向西。” -- 第774页 所谓的帝星,不过是造势的一个选择罢了。但谋臣的选择,是万万不能向君主推心置腹说穿了的。 比起锦上添花,自然是雪中送炭的收益高。但另一方面,崔氏向西迁徙,对楚国来说,就是两个弱势敌人加起来,变成了一个强敌,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崔齐光在提点下,想通了其中关窍。若非楚国限制,也不会有那么多士族,南下逃亡后在南边打出狗脑子争地方争利益,却只有最落魄的、底蕴没剩多少的家族流离失所,投奔了齐国。 是楚国不允许他们联手。 “但他怎么能这样!祖父选了他,他是明君!他不也要做明君的吗!?”崔齐光明白归明白,对黎皇的厌烦和恼火委屈却一点没消。他先前本就对黎皇生出了排斥,又经过齐国一行有了对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然他之前想过和齐国搭上线,但他们没有真的这样做啊,传信保持朋友感情都有了罪吗?损害黎国利益或者叛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崔齐光并没有因为那封时机不巧的信迁怒齐国和齐国襄王,而是加倍地觉得黎皇不可思议、无理取闹。 崔如许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静静写下一行字,“人是会变的。” 从少年人到快死亡的老人,从极贫穷到极富裕,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权力顶尖人物,再多的许诺和理想,也只能堪堪与疑心和权欲齐平。 崔如许不像崔齐光年纪小,他的年纪恰恰处在黎皇由年富力强走向衰弱的阶段,对变化感觉得更为清晰。 当初的太平盛世许诺,是真的。后来的怀疑和排斥,也是真的。 崔如许在侄子这个年纪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偶尔也会想,若当年崔氏选择的不是如今的黎皇,是否会是另一番景象。 但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没有一番高低变化经历的人生,谁会知道,最初的赤诚侠义少年,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崔齐光顺着叔父的话生了半天气,破罐子破摔,“要是真的这样反倒好了!”他说得怒气冲冲,却没忍住哭了出来。 要是他们真的想过叛国,准备过夺权,他的祖父也就不会出事了。 崔齐光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珠,仰头看去,莫名觉得叔父的气质从过往的温和,变得冰冷遥远了起来,心底不自觉地泛起恐惧,总觉得一个错眼崔如许就会消失在他眼前。他小心伸手捏住了崔如许的袍角,哽咽着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是绝不肯引颈就戮的,在自己被抓了之后也照样让家中护卫反抗。但当时他心里还抱着一点侥幸,听信了所谓的“你们现在反抗是坐实了叛国,罪加一等”的说法,怕给长辈添了麻烦。坐在这里平静下来想想,才生出了后悔和一丁点对崔如许的埋怨来。 若殿上的叔伯护好祖父,若当时这些长辈没有被抓,若他们多几分警惕小心……但他也知道这埋怨来得十分无稽,深深压了下去。 叔父应当是有了安排的,崔齐光想。 崔如许拍拍他,安抚住了少年乱麻似的情绪,“等着。” 崔齐光不知道要等什么,但再问不出来了。在旁边被崔如许压着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少年坐在亲人身边,虽仍然担忧和茫然,心中却多了几分镇定。 他顺着光望去,天牢深处的牢房连气窗都没有,昏暗的光都来自前方别的牢房。 第331章 . 误杀(二更) 他现在何处?…… 崔齐光为自家前途烦恼着, 黎国震动的剧变如巨石砸入水潭,第二日消息蔓延开,就有了一批人去跪宫门, 平川城的气氛显得焦灼又愤慨。但消息尚没有传过来, 在相对平静的东荆,薛瑜也在为另一件事烦恼。 三月十六, 神射军简骑尉上门拜访。 他行踪相对隐蔽,跟在薛猛身后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副将, 但上门开口就说要谈公事,显然主角是他而非薛猛。薛琅就更是扮得连他娘可能都要认不出,粘了一脸络腮胡,不开口就硬是能为自己长十几二十岁。 薛琅长高了,也壮实了, 最明显的就是黑了,脸颊胡子下面露出一点在草原晒晒出来的红, 活像谁家小孩出门刚野回来。 他见自己被认出来, 也就从简骑尉身后转出来, 乖乖顺着薛瑜招手站了过来,给薛瑜好好撸了两把脑袋。 “我马上就跟阿兄一样高了!” 薛琅笑出了八颗牙,胡子都差点被他笑掉了,露出下颌一点青影轮廓,已经有了大男孩的样子。 薛瑜一顿, 挪开了手。 她的身高放在女子里是一览众山小, 放到男人里,算不上特别矮,但也说不上太高。好在现在年纪还不大,尚有些少年身量尚未长成的味道, 但被今年猛窜了个子的薛琅一比,说不心塞是假的。 薛琅追着她的手好好黏黏糊糊了一把,心里还在窃喜这次总算没有薛玥那个小丫头碍事,兄长也没管他的形象,好像回家就能放弃紧张和警惕,胡乱地做个孩子似的。 “阿兄手酸了?我给你揉揉,反正还没好,不着急。” 简骑尉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默念这是自家小兔崽子,出了任务范围也是皇室子弟,襄王都没管,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薛瑜却是被他说的手酸深深扎中了膝盖。什么情况下会手酸?当然是举起手的时候! -- 第775页 “别闹,谈正经事。” “喔。”薛琅安分下来,坐回下面简骑尉身旁的椅子上。 刚检查完周围有没有不合适的人旁听的伍戈和陈关两人,前面听了几耳朵,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根本不敢认这是之前拽得二五八万的暴躁小霸王。 清理了可能的隐患,简骑尉干咳一声,强行开始汇报。 先前神射军去草原石油田附近探查的事薛瑜是知晓的,这次只是听当事人重提了一遍,重点更多的在于后续。 前面的事情和军报相差不大,薛瑜一心二用的时候,忍不住走了一瞬神。 神射军回来了。但方锦湖没有回来。 她说不清自己在操什么心,不算担忧,也算不上怀疑。 之前让人陪着阿莫出荆北找人的时候,传回来的消息里,玄刀寨还是好好配合协助寻人的,玄刀寨的动向和忠诚度应该没有出岔子。但快二十天了,先前和方锦湖的消息搭在一起送回来的神射军都调了回来,伍戈都安顿好了荆南,先一步带人回来了,在印象中该早早来的一个人却无影无踪。 但在说正事的时候专门问起一个人也太奇怪了,薛瑜抿了抿唇,将自己发散的思绪拽回来,认真听着汇报。 “……石勒都烈带人返回大都,路上与几部发生摩擦,我们猜是殿下的手笔,就在返程时推了一把,在草原上多留了十几天。目前石勒都烈和两部冲突,误杀了六王子,六王子母家部落带人复仇,我们撤回来的时候,两部刚打完分开,预计再过几天大都就会传过来给石勒都烈的新安排。” 方锦湖加上神射军这种搞事利器,发生的化学反应简直像脱缰的野马。别的探马和队伍比不上神射军的脚程,望远镜在手,想窥探消息也更容易几分,这件事连齐国原本埋进去的探子都还没传回来正式军报,就被简骑尉直白地说了出来。薛瑜听到这里,都愣了一下。 石勒都烈花了半个多月,连榷场的交易都开始了,他人还没走回大都? 她推波助澜的时候,只想着摩擦起来搅混水,没想到能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 对齐国来说,这场冲突打得相当是时候。 “……之后可能的动向,要么是调回大都拘着,要么是暂时放到老可汗的势力范围内用着。” 屋中众人一起分析,统一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结合阿莫带回来的大都内种种秘闻和态度,石勒都烈应该是受了老可汗信任,但两个儿子都死在他手上,怀疑的锅扣得死死的,再想用,也得多考虑几分了。 甚至在大都内部,都有小道消息怀疑石勒都烈是老可汗与汉女生的孩子,不过是因为这样不太合适,才丢给了石勒部养着。 “眼下对老狼主来说,最重要的应该就是石油田了。” 薛瑜点了点沙盘,将写着“石勒”二字的小旗插上雪山。 一来石勒都烈知情,调过去也能更好的保密,二来,那里看上去就像个驻军的地方,没有望远镜很难去搞明白到底在做什么,对王子们来说,石勒都烈就是被发配了,好平一平他们心里的怀疑和气怒。 分析了石勒都烈动向和可能有的大都态度,薛瑜话锋一转,“简骑尉在六王子部落这件事里,立下了不少功劳吧?” 话一出口,刚刚还兴奋着的简骑尉脸色莫名生出了几分尴尬,让笃定这个判断结果的薛瑜一怔。 神射军向来只需要拿出结果,石勒都烈还没来得及回国,和宇文六王子没道理因为怀疑闹到这个地步,那所谓的“误杀”,里面神射军出了几分力就很好猜了。 但看简骑尉神色,却好像不是这样? 薛琅也尴尬地看天看地,默默红了耳尖。 书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连沉迷推演兵事的薛猛都发觉了不对,抬头左右看看,“怎么了,老简你打了胜仗回来,心虚什么?” 把草原搅得乱七八糟,带着一手情报全身而退,的确能称为大胜的。 薛瑜亲手舀了几杯茶,让陈关挨个分过去,自己端起一杯,笑道,“简将军纵横草原,下一步是要去哪里?” 既然看起来不方便说,她也就不问了。对战局来说,知道宇文六王子死了、并且被认为是石勒都烈误杀这就够了,没必要深究,换个话题就是了。 被温和以待,简骑尉的脸色反倒变得更一言难尽了起来。 他端起杯子又放下,起身单膝跪倒行礼,“殿下……” 薛瑜:“?” 她还没放下茶杯伸手扶人,就听到了下一句,“此事为方女史混入部落,里应外合达成,臣不敢居功。” 简骑尉说出来就顺畅许多,也不尴尬了,“方女史巾帼英雄……” 他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飞快地说完了方锦湖易容改扮混到六王子身边成了帮手,然后杀了六王子栽赃嫁祸,中途还挑拨了跟着六王子的道士与其他人的关系,直接把人抓了亲手审问。 倒不是神射军不想让人去帮他,但只有他能潜入六王子身边不被发现,其他人混进去相当困。 方锦湖本就有一双像胡人的眼睛,再戴了面具,以离家出走的某部头人之子的身份投效六王子,除了经历经不起深查外,相当天衣无缝。他和神射军也不需要留到深查的时候。 神射军延后这么多天返回,也是为了在外围接应他,动手完毕,“头人之子”一心为“主上”报仇还在最后两部的冲突里露了面,给六王子母族部落留下了深刻的忠诚又悲伤的印象。 -- 第776页 薛瑜怔怔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方锦湖又在驱虎吞狼搞事,好笑的是他又在做戏。 但好在听起来都是好消息。 薛瑜忽地发现了不对,皱眉询问,“那他现在何处?” 立了功,不是该开开心心回来的吗?薛瑜可还记得那个差点把宝善和宝善的马跑死了的石灰脑袋,没道理差不多的功劳,方锦湖反倒变得藏着掖着了。况且,若非她深入问了这件事,看简骑尉的样子,原是不想解释的。 这让她感到了深深的违和。 简骑尉一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方女史多日未回营中,奉了殿下的命,自然得以殿下的命令为先,先整理好荆北这段时间积攒的事情。应该再过两日就回来了吧。” 是吗?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有事。薛瑜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谈起对草原各部的分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拿回来了总是要带着人分析的,今天正好军事方面的人齐全,一口气梳理完才好。 第332章 . 受伤(二合一)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神射军调回来是为了完成补给和休息, 毕竟人不是铁打的,不可能一年到头全在路上跑着,荆北到底担心走漏风声, 还是东荆留下来安心些。另则, 新研发的装备也需要他们配合更新和装备上。 依简骑尉的想法,之后准备带人去榷场看看情况。草原乱是乱了些, 但前面石勒都烈国书先送回了大都,就近调了答应好的牛过去, 已经完成了第一笔充满象征意义的交易。 虽然薛瑜目测这会是最后一段交易的时间,薛猛也针对这个调整了布防,但榷场热热闹闹开起来,过去的人还不少,神射军是想要去在附近再练练手, 顺便保卫一下安全。 “草原如今局势已经有了倾向,简骑尉若还想要补足短板训练, 依我之见, 不如尽早熟悉一下南边。” 薛瑜淡声给出建议, 齐国水系没有楚国发达,草原就更比不上了。与其在草原继续做准备,不如先让一群旱鸭子下下水。 简骑尉一愣,“殿下疑心楚国要动手?” 不能吧?他回来就收到了楚国的变动情况,想想那群家伙焦头烂额的样子都能笑醒。 薛瑜看他一眼, “不是疑心, 是确定。况且,他们不动手,难道我们能一直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简骑尉聊到榷场前景后变得轻松起来的神色一凛,正色点了点头, “臣会再想想。”他不受薛瑜直接管理,襄王也只是建议,能这样回答,分明是已经有了心思。 送走简骑尉时,天色略晚,薛瑜瞥了一眼被留下来放几天假休息的薛琅,拢起衣袖与他一起缓步走回居所。流珠已经让人收拾了她隔壁不远的院落给薛琅住下,薛琅一路还是纠缠着想要与薛瑜抵足而眠,吵吵着询问这么久时间里薛瑜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事业可以让他开开眼。 实话说,十几岁的男孩,是真的有点猫憎狗嫌,薛琅以前是一个角度的猫憎狗嫌,现在是缠人得过分的猫憎狗嫌。 薛瑜撸了把他的后脑勺,“光问我了,让你读的书读了没有?等会回去给你安排了医正诊脉检查身体,别想着躲过去,要是有哪里不好的,这几天好好养养。” “……喔,谢谢阿兄。”薛琅在简骑尉走了之后一直没停的嘴巴,像被挂了锁一样,瞬间停了下来。 薛瑜本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语气重了,再一看少年通红的耳朵,才意识到他只是不好意思了,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那不如再去谢谢流珠,你住下这几天,衣食住行都得听她的。对了,她那里备着之前你留下来时的尺码,府里做衣裳也有你一份,不过现在可能有些小了,你去挑挑什么能穿,带回去穿着。” 薛琅垂眼看了看自己略有些短的袖口,仰头露出灿烂笑脸,“好。” 薛瑜带着他进了小院,细细考校了薛琅的功课,确认他真的认真读了她送去的书,才停下来嘱咐,“有了书,与你的同袍们记得一起看。” 冯医正适时上前来诊脉,薛瑜若没有身体不适,一般不会叫他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跑着教学生,跑了一年,中年人看起来反倒比刚来东荆时年轻了许多。 “四殿下这脉象……” 冯医正捋着胡子,迟疑一瞬。薛瑜看出他的犹豫,“就在这说,让这小子听听他到底受了多少伤,需要怎么治。” 冯医正笑呵呵地摇头,“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四殿下筋骨强壮,捶捶打打些没什么大碍。筋脉不通十三处,应是先前受的暗伤,创口愈合如何,还得请四殿下脱衣予臣检查一番。” 刚听到医正夸奖描补放了心的薛琅,瞬间被揭开老底,对上薛瑜投过来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哪能不受伤的呢?都治好了!” “现在就看吧。”薛瑜不容反抗地绝了薛琅把人赶走的念头,抱臂睨他一眼,“这里没有旁人,还是说,要唤侍婢来帮你更衣?” “不、不必了!”薛琅听出了兄长的玩笑之意,噌地站起来,手放在衣带上两三下解开。 少年晒黑了,在衣袍分界处留出了明显的黑白分界线,衣服里的一条条肌肉驯服地构筑起流畅的曲线,或许是因为抽条长高,显得有些偏瘦,但每条肌肉下蕴含的力量却并不作伪。 -- 第777页 他身上的确有几处疤痕,除了一处利器伤痕外,其他看上去都是擦伤,约莫是训练和奔走时留下的,在娇养了十几年的皮肤上烙着,本该显得触目惊心,薛瑜却不经意想起了她见过的另外一副躯体。 作为兄弟,方锦湖的肤色比薛琅雪白,身上的伤也更多些。从细小的伤痕到后来因她受伤迟迟未好的一些伤,到现在薛瑜都还记得当初看到时的窒息感。一年过去,他那么不要命的打法,或许又添上了新伤。 薛琅被冯医正检查时念得头疼,偏头向兄长求救,却看到她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有些伤感,心中一跳,“阿兄,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受伤才是功勋呢!只是刚结痂或者好了不久,看起来吓人,过些年疤也就淡了。” 他努力地安慰着兄长,薛瑜被他惊醒,瞪了他一眼,“要敢打敢拼,也不能胡乱拿自己的命去填。” “我没有!” 薛琅回嘴,薛瑜怔了怔。 她没见过薛琅上战场,她下意识说的,其实也不是对他的劝诫。 “……殿下这几日的药就交给臣吧。” 冯医正检查完,带着薛瑜给的补养嘱咐离开,薛琅系好衣带,一屁股坐下来,哀叹一声,“好不容易回来,阿兄还要灌我苦药汁子!” “还有炖鸡和鱼汤,你怎么就听不见了?”薛瑜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让少年停下撒娇,“是在宇文老六那里受的伤?” “不是,是之前的。” 薛琅被问到这里,打开了话匣子,简骑尉提及的战事,被薛琅从他的视角重新说了一遍,惊心动魄和沉默伏击都有,但对少年来说,更多的还是激昂的心绪。 只有知道自己在保卫国家、在打击敌人、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不是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曾经也没人会让他来讲故事,但他有着强烈的情感感染力,轻易就让薛瑜跟着他的诉说,思绪飘到了草原。 “火箭扎到身上,下次记得用沙土灭火。”薛瑜嘱咐了一句,抽冷子忽然问道,“在宇文老六那里,方锦湖受了伤?” “阿兄怎么知——”薛琅回来在兄长身边就放松了许多,兼之刚刚说的都是他在草原的见闻,还沉浸在夸自己和自己的同袍们的经历中,就更不设防了。被猛地提问,说出几个字,他才忽然反应过来,把最后的那个“道”字咽回了肚子。 薛琅看着脸色一片平静的薛瑜,嘴唇动了动,没先发制人指责她套话,而是试图解释,“我刚刚听错了名字……” “受了伤?多重的伤,养了这么久,还不敢回来见我,怕我发现?”薛瑜点了点两人之间的小几,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瑜早就发觉了,简骑尉和薛琅两人对最后那场漂亮的胜利,都有些避而不谈。 简骑尉并非是贪功的人,获胜也不是需要避讳的坏事,那杀宇文老六的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很令人好奇了。尤其是在两人面对她说起方锦湖时,不是尴尬就是心虚的反应,薛瑜心里已经列出了几个可能性,一试薛琅就试了出来。 按两人的叙述,他们大概近十天前看到了发展后续后,就从两个部落冲突现场折返了。神射军赶路回来,在现在荆北变动大多是方锦湖与人搞出来的时候,玄刀寨能有什么大事,要他留下来处理? “我……我不能说。”薛琅刚开始还想顾左右而言其他,在薛瑜连番的追问下憋红了脸,最后冒出来一句,“女子爱美,阿兄之后别嫌弃他,他也是为了阿兄做事,才留了伤……” 刚刚绕着圈子询问,让薛瑜基本确定了其实薛琅既不清楚方锦湖性别,也不清楚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薛瑜:“所以,你看到了多少,现在都告诉我,我再考虑要不要嫌弃。” 薛琅瞄了一眼兄长脸色,沉凝冰冷一片,好像在发怒边缘。 他小声道,“方女史提前带人回了玄刀寨,没让队里学了医术的同袍看。但他最后要走,带的刀不是他常用的那把,质量不好,被石勒都烈一刀斩断,可能是没躲过刀风,接应到他的时候半身是血,脸色倒还好,应该不是重伤,只是可能留疤痕……你放心,石勒没占到好,他被剁了肩膀,之后左手还能不能用都不知道呢!” 说到方锦湖的战绩,薛琅又眉飞色舞起来。薛瑜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气,怒极反笑,“不是重伤?这都是他出来告诉你们的吧?” 她的语气平淡极了,薛琅却打了一个哆嗦,想起之前自己还犯浑的时候,被薛瑜踩在下面教训时的语调。 薛琅硬着头皮劝说,“是啊,但他看起来真的还好,应该是想用更好的样子来见阿兄,你别生气了。” 薛瑜扯了扯唇角。 天底下她就没见过比方锦湖还能藏伤的人! 去年要不是她发觉了,也正好碰到了他肩胛受伤,肚子上那块之前的伤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那会肩胛被贯穿,方锦湖都能忍着一声不吭,憋到回去,上了药还想再继续折腾,她有理由怀疑,这次没准是看到的血迹处全都是伤。 要是轻伤,他可没必要躲着! 她过去反复强调的事,方锦湖是一个都没记下来。 薛瑜气得牙痒痒,招来人传讯,“跑一趟玄刀寨,告诉方女史,我都知道了,让他早点回来见我。” -- 第778页 陈关听着,诡异地听出了一股埋怨来。过去薛瑜身边几个女将女官,虽说有桃色故事流言,他也常常想些有的没的,但实话说,亲近有余暧昧不足。可现在,光是一句听起来再正经不过的话,就让他心头一颤,不敢再深想。 他刚要领命派专门与玄刀寨对接的人出去,薛瑜就又叫住了他,“顺便去问问冯医正,青霉和金创药之类的都封起来些带过去。你去盯着装好再交到手里。” 薛琅看着人出去,凑到薛瑜身边,“阿兄觉得,方女史重伤了?” “他最好没有。”薛瑜冷笑一声,转向他,“看来简骑尉没能训练出你们的眼力,走吧,跟我这几天多练练。” 信使刚走,方锦湖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被喂猪一样吃补品喝药的薛琅,每日活在云端和地底两个极端,等第三天简骑尉来领人时,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扑了过来。 他们再熟悉两天新装备,磨合完就要调动前往荆南和东南方了。神射军下一步去熟悉水战和楚国,简骑尉带人离开前还多提了一句。在他们折返的路上,碰到了进草原寻人的阿莫,顺便提供了些线索和情报,这让担忧着下属的薛瑜安心许多。 神射军回到驻地的傍晚,阿莫一行人返回王府。 薛瑜下意识往阿莫身后门外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心里就是一沉。 “殿下。”阿莫嘶哑地开口,上前几步扑通跪倒,砰砰砰三个响头,抬起头时,眼睛通红,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全是腾腾恨意和杀机,“请殿下允我入草原,为兄长报仇。” 查清楚陈白出了什么事,并没有花费他们太多时间。 从大都回来时,阿莫是急着送消息回来立功,路上对部落接触不多,深入一探,又有在靠近边境这片草原上停留多时的神射军指路,很快就找到了知情人。 陈白离开大都,的确一路向南返回,中间去了几个部落。作为深入草原的“商人”,还是得了大都内贵族奖赏的商人,走得其实比来时顺利得多。既能为部落之间牵线搭桥,说起他的生意经和一些相关见闻,想听、愿意听的人也多了起来。 他最后一个去的部落很小,那里的奴隶之前跑了不少,但有着后来花了大价钱换来的青贮技术,发展还算平静。作为错过了第一次用奴隶换技术交易的传言中的笨蛋部落,对阿白的到来相当欢迎,期待着能有第二次机会。 陈白去那里,却不是为了见到部落头人,而是为了见一个私下里和奴隶们传播消息的姑娘。部落头人有一个混血女儿,名叫朵朵,在陈白曾经与阿莫说笑时,说过她有一双和他一样漂亮的眼睛。 到底是为了询问她过得好不好,还是为了询问草原上奴隶逃跑的进程,还是都有,如今不得而知。 在他带人到达部落的第三天,被石勒部和宇文部两个大部落摩擦挤到边缘的部落,就来到了这片算不上极其丰茂的草场。新来的部落,想要夺取地盘,也想要吞并这个学会了青贮技术的部落。 正如过去知道的那样,草原上吞并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对方给他们留了三天时间,考虑是乖乖依附,交出技术、牲畜和女人,还是选择在杀戮中低头。当然,阿白他们有大都的关系,可以被放一马,先离开这里,不参与争夺。 新来的部落并不赞同石勒都烈与齐国定下的榷场的事,他在被请进来喝酒时,醉醺醺地表示,要整合两个部落的力量,去吃掉榷场。 “……齐国?等破了他们榷场,进了长城,要什么没有?” 被压在头上的部落不想被吞并,阿白不想看到这个部落被吞并,更不想看到新来的部落去攻打齐国。 他们一拍即合,用计骗过了来人,在最后一天夜里,留下帐篷和三分之一牛羊,送走了部落里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普通牧民和奴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差别,都只是为了活下来挣扎罢了。 但阿白没能走得了,整个迁徙的队伍也没能走得了。 知情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想到那个被追上来的夜晚,就止不住地打哆嗦。 “查干说,希望我们能有和平平安的日子,到那时候,天神的儿女不会互相攻打抢夺,奴隶和普通人,普通人和贵族老爷们,我们和汉人,都能高高兴兴在一起过日子。” 陈白对计策和向那边走寻求帮助的熟悉,引来了部落头人的怀疑,但头人没说出口,只是告诉他,“我们只想好好活着。” 这大约就是隐晦的表态了。攻打齐人?要不是没有办法,不打就死,他们也不想的。 知情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想,我们也想,但总有人不想。就像查干说的,有好人,也就有恶徒。” 他们走出一里地,迎面撞上了松散包围着他们的部落。计策失败了,唯有血战一途。 知情人呆呆地重复阿白最后的话,“草原很美,有蓝天,有雪山,有最美的雪莲花,但日子太苦了。” 整个部落,只侥幸活下来他一个人,发动攻击的部落元气大伤,死了一半,被附近的部落循声而来吞了下去。 阿莫说完这些,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他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他这个烂好人!他们根本不配!” 与其说是迟来的指责,不如说是懊悔的痛苦哀鸣。 -- 第779页 陈白到死,都想要看到草原平和安宁下来。他与阿莫这两年在这里行商,看过了太多,奢靡的大都,和只能吃草根的奴隶,都是草原的一部分。 薛瑜的心像被攥成了一团,她听过陈安转述的阿白曾经的问题,草原上也会有美丽的花,也会有美好的人,但是以后的平安,阿白已经看不到了。 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亡随时都在发生,但当死去的人成为自己认识的、熟悉的人的时候,仍是让人感觉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死的,又会是谁呢? 不仅仅是阿白,皇帝的身体也没那么好了。最初看剧情,只是觉得那样的死法,令她愤怒又悲哀,现在却很难置身事外做出点评,感觉就像是身边的人,真的死过了一次一样,只想抓紧时间。 薛瑜吸了口气,平稳住自己的心情,回应阿莫刚刚的提议,“阿白不在了,你现在去草原,想做什么呢?” 他们之前去了一次大都,能探的消息已经探得差不多,再去,未必探听得到不说,在乱起来的草原上,就算是伺机报复,也很难混进去动手。 “我是混血儿,鲜卑族沉寂太久,比起过去的仇恨,草原上流传的更多的是鲜卑人的武勇。我可以去投靠石勒部,石勒部与宇文部摩擦太大,若我能混成石勒都烈心腹,与殿下里应外合,除掉草原各部,灭除胡虏。” 阿莫被她的平静声音感染,声音平稳下来,但字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冷寒彻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过在过去十几年里,给他带来了无数麻烦和欺负的混血身份。 他向来是聪明的,许多情报也曾从他手上经过,几乎是瞬间就看清楚了自己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他并不仅仅想要杀了害死阿白的人,他想要整个草原,不复存在。 阿莫甚至还笑了笑,“正好,我也能恢复姓氏了。从此以后,我叫万俟白。” 这个名字,让薛瑜猛地捏断了手中的笔杆。 万俟白,正是她曾经想寻找截胡的剧情里石勒都烈手下的恶犬的名字。 她定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阿莫、不,现在是万俟白了。她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阿莫时的样子,阿莫和阿白一起做事,回来嬉笑的模样,在京城处理情报时的油滑和老道。 她早该想到的,阿莫,万俟的万,本是一个读音。但他怎么会是那个石勒都烈指哪打哪,疯狗一样的少年呢?别的不说,阿白和陈安对他的教育,也不允许—— 等等。 薛瑜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经历变化,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她几乎不敢想,原剧情里,阿白是怎么死的,阿莫在他死后,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承阿白的名字,替他活下去,潜入草原王庭,成为摄政王左膀右臂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这一次,阿莫和阿白是她的人,或许,不必如此。 “你混进去,一年是无名小卒,三年五年成为能用的人手,七八年后付出诚意,大概才能得到信任。” 薛瑜把可以想见的前景摊开在少年面前,就是原剧情里,万俟白也是到五六年后,才声名鹊起的。她看了一眼急急张嘴要表态度的阿莫,“我知道你忍得了,也吃得了苦。但战争等不了你这么久,开战后,你被草原人当炮灰用,死在为阿白报仇之前,你会甘心么?” 阿莫猛地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无力到说不出一句反驳。 襄王的话,冷酷又现实,血淋淋地逼迫他去面对。 薛瑜垂眼看着他的发顶,“要是你想去送死,我会叫陈公把你带回去,你死在哪里,本王不会管你。要是你真的想要报仇——” “我想!殿下,我当然想报仇!”阿莫猝然抬头,仓皇又迫切地看向她,试图为自己找到证明。 “从军吧。”薛瑜说,“本王不需要你从底层爬上来,去玄刀寨,得到他们的认可,在开战时,允你带兵做先锋。但你得记得,不杀普通百姓,不要让你成为你厌恶的那些人。” 阿莫愣了一会,大脑好像无法处理刚刚听到的内容,一卡一卡地转动着。 从知道兄长死讯,甚至连尸骨都已经被草原上的飞禽走兽吃掉,无法寻觅出来收殓回家后,一直如坠冰窟、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身体,在襄王的声音里,一点点恢复了知觉。他被仇恨的毒液包裹住的脑袋和心脏,终于感受到了痛。 他定定看着薛瑜,半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知道,襄王是对的。要是真按他刚刚的想法做下去,即便侥幸能够成功,待死后看到兄长,他大约也无颜再见到他。 “愿为殿下效死。”万俟白弯下腰,郑重叩首。 他愿意信任襄王,不仅仅是过去听从吩咐做成的事情带来的信任,也因为阿白信任襄王,会带来那样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一样,不切实际的和平未来。 第333章 . 水中月(修)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 相对来说最合适的方锦湖还没回来, 万俟白被薛瑜暂时安排到了伍戈手下操练起来。虽然他原本就有些底子,与一般人相比还算出挑,但和真刀真枪一场场打过来的兵卒相比, 他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超他领兵的能力和武力。 多一分训练成果, 他就能多一分未来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机会, -- 第780页 薛瑜对他的信任倒不是为了随便安插亲信, 一则过来接人的陈安与她说起了过去他为孤独园孩子们上课时,阿莫在兵法上的天赋, 二则,不管怎么说,她许诺是许诺了,但万俟白能不能通过老师们的考验证明自己的能力成为未来的先锋官,就要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神射军和薛猛手下东北驻军, 薛瑜是不会插手的,能给万俟白的捷径, 就只有这一条。 薛瑜叫来了陈安, 阿白等小孩都是她带出孤独园的, 如今这样的结局,让她有些愧对他,但也得见他。 陈安听到阿白的死讯,人像老了几岁,“……战场上, 刀剑无眼, 世事无常,殿下不必为此伤感。” 他拉着少年和屋中的薛瑜三人告别,刚出门,传来的数落阿莫的声音一点不小, 万俟白老老实实站在他对面,低头听着,也就一年时间,低着头都要比陈安高几寸了。 “……行了,跟我回去,晚上还要记得来找伍将军报道。”陈安数落了一会他的冲动行事,压了压口气,没有让自己叹息出来,随便呼噜了一把阿莫的脑袋。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就好像长大了、叛逆许久的儿子回到家里,仍能找到一个避风港湾。 “殿下要调阿莫入亲卫?” 等到被临时叫来通知加塞训练的伍戈告辞,陈关才凑过来询问。 实话说,他对自己提拔上来的副手的看好程度,还不如对阿莫的看好,要不是阿莫没有走禁军这条路子,薛瑜也一直安排了事情给阿莫做,直接要人有些奇怪,他早就挖墙脚了。眼看着阿莫被丢进了第二卫手里,他脸上写满了“痛失时机”。 薛瑜瞥他一眼,“能通过你们的审核,之后归入第三卫,不还是你的人?” 陈关身上还挂着光杆司令的第三卫统领的身份,被这样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又心满意足起来。 他们都有意回避了生死,陈关还故意说了几句俏皮话试图活跃一下气氛,眼看薛瑜脸色虽然伤感,但很镇定,才放下心来。 很镇定的薛瑜让他去做事,没多久陈关又绕回来,想说什么,被她又打发走了。 薛瑜坐在书房里,手边的卷宗从傍晚看到天色尽黑,却是一页都没有翻过。 忙着依照薛瑜之前的吩咐,去送了东西安抚阿莫和陈安的流珠进来送餐食,这才注意到书房里连灯都没点。她看了眼门口守着的陈关,陈关摊了摊手,用口型道,“殿下不让管。” “殿下?” 流珠叩了叩门,推门进去了。门内像笼罩着一片浓黑雾霭,寂寂冰冷,一点人气也无。流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家殿下在因为什么难受,她没有点灯,凭着记忆和一点模糊的轮廓走到薛瑜案前,柔声劝道,“殿下,该吃饭了。” 过了半晌,薛瑜才轻声道,“拿去给长史他们加餐吧。” 她脑中很乱,大片的空茫逼迫她去做点什么。阿白不在了,本该多关注些身边的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流珠没有再劝,“那不如,殿下出门透透风?上次说要看未晞桥夜景,后来也没去成,不如就今天吧?” 薛瑜能感受到她的好意,动了动嘴唇,“好。” 她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忧,去哪里不是发呆呢? 收拾出门时,薛瑜没有骑马,仍是一架马车借小路翻山过去,下山路上流珠本还想跟着,被薛瑜拒绝留在了府中,只带了侍卫们出门。 不必太过操心,她只是、只是想静一静。 夜里的白露山并不寂静,从四处返回的王府文臣们有人骑马有人走路,也有人扛着自己的器械吭哧吭哧爬山,大约比其他地方都要晚一两个时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 细碎的声音从山路上飘过来,有的是畅想,有的分享的是今天遇到的糗事,哪里有半点身为王府文臣的清贵,一个比一个烟火气浓重。 其中只有两个人比较异类。 年轻些的声音说,“我当真觉得现在好,要是能多些人,那不就更好了?” 另一人却有些恼火,“你别说了!你根本不懂我们殿下!我们东荆!” 薛瑜对那些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深想,反倒是随行的陈关听到不远处两个人的声音,支使一个人过去打断。 一门心思认定了两方结合有利,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谢宝彦,被止住时回头只看到了个没有徽记的马车尾巴,觉得前面骑马的骑士有些眼熟,但没能立刻认出来是谁。他没忍住撇了撇嘴,“喏,我不懂,你们都要管,我懂了,你们岂不是连话都不让我说了?” 伍戈跟着薛瑜出行不频,在外面和陈关交流着为什么这时候要打断的种种前辈经验,两人说着话,同时支起耳朵等着殿下吩咐,但等到马车停下,薛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里的未晞桥沐浴着月光,因着城门已经关闭,并没有人从上面经过,只有地面的车辙和足迹证明着白日里的繁忙。附近的修桥工地已经随着大桥竣工拆掉,只有往前些的城门外检疫点附近,还有些活动的人声,但随着夜色渐深,也渐渐变得无声无息。 夏日的风吹来水汽和青草香,点在附近的驱虫艾草香气混在里面,让清冷夜色多了人烟,薛瑜盘腿坐在马车门前,目光放得很远,好像看到了景色,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 第781页 陈关看看马车,又看看前面的大桥。马车停的位置很心机,正是修桥的工匠报上来过的最好观景点。落成时画师专门为这座桥画了日夜同赏的画卷,白日里常有人来这里观景,因此出现的故事和诗赋也不少。 要不是除了还在检疫点隔离的一些人外不许其他人夜里出来,避免万一出现什么事情,不好庇护到城中百姓,还有人提过好几次要在这里泛舟河上,夜夜欢饮的。 但富有情调和美感的景色,似乎一点也没有打动神色郁郁的襄王。或者说,外界如何,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 陈关循声望去,莫名感到这个情景有些熟悉。 的确是熟悉的。月光、河流、远道而来的铁面人。 薛瑜没注意那边,若来的是敌人,有侍卫们操心,来的是熟悉的人,也有侍卫们操心,她此刻只想图个清净。 但马蹄声越来越近,就有些扰人了。 薛瑜动了动眼珠,想看看是哪个烦人的家伙,眼睛就被翻身下马、离她只剩下两步的方锦湖的笑烫了一下。 跳下马时飞起的发尾还在空中,单手摘掉面具,眉飞入鬓,凤眼勾人,马上十七岁的方锦湖已经有了属于青年的轮廓棱角,从雌雄莫辨的美,变得更富有攻击性和魅力,扬起唇却笑得一片单纯明朗。 “殿下!臣回来了,宇文老六死了!” 方锦湖的笑容太干净,好像剖开了腔子,只露出满心赤诚,扶着车辕,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自己的胜利。 薛瑜低头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一瞬,之前知道他受了伤的怒气又泛了上来,压下了唇角。她招了招手,让他再靠近些。 方锦湖不明所以,向前翻上车辕,刚要说什么,就被薛瑜揪住衣领推到了马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马车晃了晃,车帘被震下来半边。 薛瑜不太想说话,伸手就去拆衣领准备查看伤口。她吹了一阵子风,手有些凉,按到温热的皮肤上,两人都是一颤。 这个距离太近了,呼吸相闻,方锦湖下意识仰起头,瞬间将距离再次缩短。 融融月色从缝隙中点染上方锦湖的侧脸,本就高挺的鼻梁被投下阴影,雪白的脸颊不知何时泛起一点红,眼睫颤颤,双唇微张,像月下妖精的邀请。 谁能拒绝妖精的蛊惑呢? “殿……” 薛瑜不想听他说话,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消灭最后一点距离,吻住了他。 很软。 比坚硬的临渊刀软得多,也温暖得多。像碰到了一片花瓣,又像咬住了一块棉花糖。薛瑜疲倦又空茫的心房颤了颤,无声地催促着她,品尝更多,也拥抱更多的暖意。 方锦湖脑筋根本转动不了了,脑海中炸开大片的花朵。 他在被需要着。这样的认知在此刻无比清晰。 他不知道缘由,也不知道薛瑜身上充斥着的孤独感从何而来,他只努力睁大了眼睛,记下这一刻。 在薛瑜眼中,看到了傻傻愣住、脸颊绯红的自己。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轻轻捏住了俯身的薛瑜的佩玉络子,力道根本让人发现不了。 但薛瑜还是从混乱中惊醒了,她脑中嗡地一声,匆忙后撤。 见鬼,她这算是职场x骚扰了吧?!方锦湖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下一瞬,薛瑜就好像得到了答案。 方锦湖追了上来,像莽撞又青涩的小狗一样,吮住了她的双唇,将所有的惊愕都堵了回去,卷着薛瑜沉入更暧昧模糊的念头里。 他一边模仿着薛瑜磨蹭,一边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呜呜声,像可怜兮兮地巴望着什么。浅琥珀色的双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不再像无机质的玻璃珠子,反倒像是融化的透明蜜糖,他迫切地将她刚刚笨拙的动作还了回来,并索求着更多,黏黏糊糊几乎能让人幻视出一条疯狂摇晃的大尾巴的样子,跟妖精根本毫无关系。 薛瑜已经顾不上什么一个人静静了,方锦湖的皮相本就是极好的,沾染上渴望后的诱惑力加倍,在混乱中,她模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无怪世人皆爱美色权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好的出来散心会变成这个样子。 良久,玩着贴贴游戏的两人才分开,马车狭窄的空间里,浮动着轻轻的喘息声,令人听着脸上就开始发烫。虽然,薛瑜本来脸上就像着了火一样了。 舌尖还能尝到一点血腥味,让她又是懊恼又是尴尬。她第一次贴近时,没轻没重地咬破了方锦湖的唇角,晕开的血色越过了方锦湖嘴唇边缘,殷红的双唇诡魅又艳丽,让整张蒸腾着霞光的脸更显得浓墨重彩。 方锦湖靠在马车壁上,被薛瑜推开后,就垂下了眼,眼睫颤颤,竟有几分脆弱。他的长发不知怎么回事散下来了几缕,落在鬓边,像是被欺负狠了,撩人又动人。 发梢恰恰垂在他被薛瑜先前扯乱了的领处口,高束的交领散开,露出浅色中衣,和更白皙的皮肤,一弯锁骨尖盛着光,像月色化成了水。他看上去哪里是一头杀人如麻的凶兽,整个人乖顺极了,让人恶劣地想要再欺负欺负,好看看他会不会哭出来。 看不到他定定看向自己的眼睛,薛瑜心里莫名有些不太舒服,但还是按下了波动不休的心潮,定了定神。 -- 第782页 她目前只确认了一件事,方锦湖没有反抗。别说反抗了,他简直像是中了头奖一样欢欣鼓舞,模仿完了她的动作,很快无师自通地深入交流起来,又像是觉得明天就要被发配流放,寻求着最后的暖意。 ……打住,不能再想了。 但方锦湖的态度,让她忽然明白过来,之前模糊感觉到的疑惑与不解的根源是什么。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排除其他原因,其他他没必要用自己做到这个程度的缘由后,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解释。 在他曾经的各种巧言令色、真真假假做戏里,其实早就告诉了她答案。 薛瑜有些想笑,又有些惊奇。 “你怎么不躲开?方锦湖,你……心悦于我不成?” 她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泛着沙哑,从舌尖滚落的三个字,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像在说情话,不由得脸上一烫。 一定是大脑都被不对劲的气氛糊住了。 但意外的,她对这个可能性并没有什么抗拒。 “不要骗我。”见方锦湖久久不言,薛瑜补上了一句。 方锦湖屏住了呼吸,喉结滚动,他脸颊的肌肉颤着,像是要做出以前薛瑜见过的调戏散漫姿态,却屡屡失败,在薛瑜的注视下多次偏头,试图躲避她的注视,整个人看起来紧张极了。 “……是。”他好半天才挤出了一个字的回答,像蚌壳被撬开,剥掉外面各种各样的遮掩,露出了雪白柔软的内里。他自暴自弃似的别过头,只用通红的耳朵和侧脸对着她。 青涩,又热烈,和刚刚那个黏人小狗一模一样。 薛瑜想起最初她还害怕时,方锦湖猫捉老鼠般的逗弄,也想起雨夜方锦湖冒险救下她和方朔,想起他做的一桩桩事,也想起他的逞强冒险,每每带一身伤和血气回来。 平心而论,她认得的这个方锦湖不曾伤她,种种算下来,竟还有几分可怜。 但天下人这么多,谁不可怜? 但天下人这么多,也没有别人与她的人生纠缠到这个地步。 她低头看着方锦湖,“你心悦我什么呢?” 方锦湖飞快看了她一眼,凤眼中水光潋滟,让薛瑜心火燥热。他别过头去,抿了抿唇,在薛瑜看不到的角度,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今天……殿下不必在意。我……我没有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拿到。” 包括你自己吗?薛瑜恶劣的念头冒出来一瞬,没有问出口。 这话说得太卑微了些。 方锦湖其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好像什么都回答了,让人觉得亏欠。 薛瑜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本就是临时计划的出行,方锦湖回来的时间也没有提前确认过,她准备的两份礼物,一个都没带出来。 月光映入她眼中,薛瑜偏头,两轮明月入眼。方锦湖曾经说过的“太阳”之类的话,又萦绕在她耳边,她本以为她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却连那夜方锦湖靠在城门另一边说话时苦涩的语调,都记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有人能那么浮夸地把别人夸做太阳呢? 薛瑜忽略掉脸上的热意,撩起车帘,指给方锦湖看。 “你擒贼有功,那我就先送你一轮明月。” 未晞桥横在河面上,萤石的清光在夜里亮起,桥拱与河水中的倒影连在一起,恰是一勾弯月,就好像以伟力摘了天上明月入人间。 天穹的圆月与下方的弯月同时洒下光辉,双月交相辉映,一阵风吹过,云层掩住天上明月,只剩下属于人间的月亮。 天上的太阳灼热遥远,人间的月亮也足够温柔明亮。 方锦湖心尖发烫,咚、咚咚、咚咚咚,他的心一下跳得比一下快,鼓噪的声音让他几乎要担忧会不会吵到身边的人。他偏头,看向已经退开坐到车厢对面的薛瑜。 少女眼中褪去了暧昧混沌,眸光清亮坚定,似月光,却比月光更加温暖,但里面没有半点情意。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心底涌上来一股庆幸,是他在这恰到好处的时间,来到了这里。他知道薛瑜其实无意,自己也不该误会,或许,今天换了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结果。但,还好是他,还好是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薛瑜的声音将看着水中月影的方锦湖惊醒,他呆了一瞬,薛瑜好气又好笑地揪着他衣领扯进车厢,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不悦,“换了别人,也一样,嗯?” 方锦湖被她压低的阴森森调子弄慌了,以为在说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下意识蹙起了眉,“我没有!” 薛瑜拖长了音调,“那就是,你觉得我有?” 方锦湖可真能想!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么随便的人? 深悔刚刚为美色所惑的薛瑜,自觉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风评的。 薛瑜打量着难得笨口拙舌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的方锦湖,顺着他刚刚喃喃的话,思考了一下今天这件尴尬又荒谬的事换人的可能性。 她身边不是没有皮相好的男子,真的盘点起来,林林总总,清俊的、风流的、勇猛的……什么类型都有,但就像之前想到结婚的时候一样,换任何一个她欣赏的臣下或者朋友,别说接吻了,她想想凑那么近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今天恐怕脑回路连歪都歪不到那里去。 -- 第783页 这是爱吗?她动了心吗?薛瑜自问没有,但方锦湖的确是特殊的。她是什么时候把方锦湖身上打上了特殊标记的呢? 是他的做戏,是他的回护,还是一点点了解他的过去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着同样孤独的一个人。 薛瑜给不出答案。 但意识到一点点不同后,仔细一想,方锦湖很吻合她对伴侣的设想。若是他留在身边,不管是从打掩护还是其他角度考虑,都很合适。 除了他并不该被拘束在她身边这一条。 他喜欢她,喜欢到什么地步?若她不回应,他能一直忠诚吗? 薛瑜脑海中思绪纷乱,方锦湖组织了半天语言,平复呼吸,轻声道,“臣不敢。” 薛瑜磨了磨牙,差点被他气笑了。 拎起车厢角落里的火折子一晃,将里面小几上灯盏点燃,薛瑜转过来将门帘放下,哐当关了车门,再次捏上方锦湖的衣领,“那刚刚,你也是不敢拒绝了?” 刚碰到衣领,她的手就被用力握住了。薛瑜挣了挣,皱眉嘶了一声,方锦湖又松了手,手掌虚虚放在旁边,看起来是想拦又不敢拦的样子。 方锦湖没有抬眼看她,另一只手在身侧攥成拳,指节攥得发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露在外面的脖颈也泛着粉,“殿、殿下,灯、这里……” 他简直语无伦次了。 之前的吻是一时头脑发热,薛瑜只是想拆开来看伤,但看方锦湖的反应,就知道他想歪了。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拒绝。红着脸予取予求的样子,着实有点……可爱。 或许是因为刚刚越界过一次,她不自觉顺着泛起粉的脖颈往下看去。方锦湖的身体她是见过的,骨肉匀停,瘦削有力,软玉似的…… 薛瑜喉咙有些发干,她又一次打住念头。 不说薛瑜没考虑好后面的事,若是真做一些成年人的事情,方锦湖怕不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动。”薛瑜按住他,三两下扯开衣领。 玉似的锁骨被灯火映着闪出莹润的光,但更显眼的是彻底拉开衣裳后,在锁骨下方两寸裹着的白布。 薛瑜抬头看了一眼方锦湖,似笑非笑,“不是重伤?没关系?躲着我?” 方锦湖稳住了心绪,用汇报公事一样的平缓语调,顾左右而言他,“确是小伤。宇文部六王子死了,道士死了,石勒部死了一个将领,石勒都烈废了左手……” 薛瑜没理他。方锦湖身上裹的白布,从锁骨下方一直缠到腹部,完全符合薛琅说的“半身是血”。白布拆了一层又一层,血腥味变得明显起来,内里已经能看到隐约血色。 伤口比之前薛瑜看到的几处还要触目惊心,要是再深一点,方锦湖的五脏六腑都得出来,命能不能留下来都另说,要是再偏一点,方锦湖的手臂也别要了。这样大的伤口,没有感染死亡,都是方锦湖命大。 薛瑜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背后窜起一股凉意。她什么旖旎念头都没了,压了压怒气,没压下。 只差一点,方锦湖就回不来了,而他还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很成功。 “方将军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看来是不会记得答应过的小事了。” 薛瑜重将白布缠回去,退后坐下,脸上一点笑都没有,暧昧气氛一扫而空。她语气淡淡,“还是说,你在拿受伤,来博取我的关注?” 方锦湖一僵,“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薛瑜:“你答应我下次不会了,但你依然这样。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连自己都不爱,自伤、自残、不要命、谎话连篇,若我不要你、不理你,你会忍下去,还是用死来逼我?” “你心悦于我?你心悦我什么呢?理想、热情、温和还是我对你不假颜色?现在的我,过去的我,或者换一个人,你也是这样吗?” “我没……”方锦湖的话被薛瑜凌厉冰冷的目光止住了,他系着衣带,脸上血色尽褪,只有一双唇还泛着微微的红肿,像被狂风摧残过的花朵。他听到了薛瑜最后的一句话,“方锦湖,下去,好好反省你做错了什么。” 念着他的名字时,没有亲昵,只剩下冷淡。 方锦湖系好最后一个结,重将衣领整理好,戴上面具,拉开车门。 凉风呼地涌了进来,将灯焰吹得一闪。 方锦湖回头看她,“只有你。现在过去,你从未变过,换一个人,不是你,就与我无关。” 他声音轻柔,却在最后显出几分冷酷。 “只有你可以。” 从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里,薛瑜读到了沉重的认真,她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别过头,没有心软。 她不能再惯着方锦湖受伤后下次还敢的习惯了。 不过……从未变过?这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垃圾情话,她怎么可能没变过? 第334章 . 教训(二合一) 我会担忧,我还会失望…… 侍卫们散在马车两旁, 伍戈从听到车厢撞击声的时候就脸红着撤远了些,陈关瞄了一眼下车重戴上了面具的方锦湖,暗中咋舌还是方女史胆子大, 难怪人能后来居上得了殿下青眼。 车厢只是没安标记, 襄王府特供的几架马车外表看起来和别的马车差不多,实则装了双层挡板, 防风隔音,门窗一关, 里面低声说话只剩下模糊的一点。 -- 第784页 不过话说回来,从啧啧水声到最后这表明心迹却透着一股被嫌弃了的味道的调调,别是关起门来吵了一架吧?先前殿下让人传话过去,对方女史迟迟不归可是相当不悦。 虽有铁面具挡着,但雪白皮肤上眼角一点嫣红, 陈关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 过了片刻,马车里飘出来薛瑜的声音, “回吧。” 被方锦湖这么一搅, 静是静不下来了, 不如早些回去。 陈关和伍戈领命调侍卫们护着马车返回,走到路上,薛瑜盯着桌上那盏灯忽地反应过来。她出来散心,除了看见了一个方锦湖,还看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回去, 更是搞得好像专门来见他似的, 也太奇怪了点。 再回去未晞桥,没必要,路上叫停,更奇怪了, 薛瑜纠结了一路,不仅没顾上想清楚之后的安排,又生出了新的烦恼。 等在府中的流珠见到回来多了一个人,看着戴上帷帽的方锦湖,神色略有些微妙,但什么都没说。接了薛瑜进门,张罗了垫肚子的暖汤,才在灯火下问出了口: “殿下,您看安排方女史住在哪里?” 端碗喝汤的薛瑜顿了一下,“……他现在在哪?” 流珠:“守在外面,等殿下传唤。” 听上去低眉顺眼,薛瑜冷笑一声,“挺好的。那就把最靠近后面演武场的院子收拾出来吧。” 流珠一怔。 那里离薛瑜住的主院最远。 训练场的兵卒、王府文臣和被薛瑜亲点来王府住下的实验小组,这是王府庇护下生活的三类人,但除了兵卒外,另外两类人根本没人乐意住在靠近演武场的位置。 一来离中心远,虽然每天必定能偶遇襄王前去演武,但也架不住离办公场所远这个劣势。二来,文臣们的起居时间比要晨练的兵卒们晚些,更不要说间歇性熬着研究成果出现昼夜颠倒现象的研究小组,只有愁觉不够睡的,谁乐意大早上还没睡醒的时候就被叫醒? 做为王府大管家的流珠应了下来,还没走出几步,又被薛瑜叫住,“顺便把院子封了,不许他出门,问问冯医正上次给阿琅准备的补品单子,看着针对身上破了口子的情况去改改,一日三餐送饭,先送到……嗯,下个休沐日。算了,还是让冯医正手下快出师的小徒弟去看看,他之前不是说想让徒弟去多历练一下?我准了,让人这次跟着回荆北。” 全靠方锦湖硬撑和胡乱涂药,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冯医正的小徒弟薛瑜见过,评价里也是口风紧老实肯干,直接丢到外面去,走漏消息,方锦湖自己负责。 下个休沐日,还有三天到来。流珠噗嗤一笑,回头看过来,薛瑜顺手拿了本书竖起来挡住了脸。 被人赶下车跟回来的方锦湖,自然没有刚刚畅通无阻的待遇了,被陈关拦在小院外面,伍戈好奇地看了他好几眼。 前年秋狩时,三皇子和方家嫡女的样貌她都是见过的,两人变化都很大,虽然仍隐约能看到过去的影子,但当初两个人身上还挂着的病弱标签,此刻却都无影无踪了。 一个褪去了艳丽感,一个从柔美变得英气勃勃,许是被派出去在外面做事历练出来的。伍戈转念一想,她不也是在外带兵练得越发不似女儿,对着帷帽里偶尔露出的那张男生女相的脸,不仅没起疑,还有些羡慕方锦湖的肤质。 方锦湖蹙眉忍着打量,过一会稍稍换一个角度,等伍戈从“都是风来雨里去为什么他就还有好皮肤”的沉思中醒过来,就只能看到比她高了不少的一个后脑勺了。 流珠出来,就看到主院门外大眼瞪小眼瞪后脑勺的三个人,神色温柔,“伍将军、陈将军,夜色渐深,殿下吩咐早些休息吧。方女史,随我来吧,殿下亲口嘱咐了你的住处。” 伍戈只觉得这位疑似襄王红颜知己的女史很被看重,没有艳羡,只有理所当然,她抱拳告辞,绕着主院检查了一番保卫布置才回去。 旁边的陈关却品出几分古怪,看看被点名后猝然回头的方锦湖,颤动的帷帽缝隙露出了略微翘起的唇角,就显得整张脸泛起了桃花色,连没有再进门的低落都没了。 啧,他怎么觉得,方女史面对的可能不是他想的春风,而是冬风呢? 事实证明,陈关对薛瑜的了解一点没错,被送进院中的方锦湖下一刻就皱了眉,“殿下真的这样说?”的问题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流珠把他别别扭扭的神色记下,回来在薛瑜睡前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说到坐着的薛瑜都一拉被子,倒了下去,“我好像没问这个。” 流珠忍着笑退了出去,等屋中没了人,薛瑜才把拉过头顶的被子掀开,看着帐顶发了会呆。 方锦湖是第二天早上发觉自己被关在了小院中的。 不管是传讯、请人还是要求出门,迎来的总是拒绝,偏偏对面还都是好声好气的态度,他不能打出去,面上就带上了几分躁意。 傍晚,薛瑜准备吃饭时,陈关一脸古怪地过来通禀,“殿下,方女史求见。” “……” 薛瑜早知道看着方锦湖的人不过是府中仆从,功夫拦不住他,他想摸出来不要太容易,但说好了反省,他就这样找过来,分明是什么都没想。 “让他好好待着,毕竟,”薛瑜嗤了一声,略抬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少了谁拼命,都不能少了他拼命不是?” -- 第785页 院门口的方锦湖精准捕捉到了这句话。 薛瑜再见到方锦湖时,是翌日一早,她去演武场练习的路上。 从院墙对面伸出来一个脑袋,方锦湖趴在墙顶,垂眼看来,“殿下竟是这就厌了妾身么?”他捏着嗓子,娇柔哀切。 薛瑜确定,她听到跟自己去演武场的侍卫里有人趔趄了一下。 清晨薄雾里,不远处演武场上号子声声,薛瑜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像是在翻墙偷鸡摸狗。 也可能是偷人。 她被冒出来的念头一惊,迅速把废料丢进了犄角旮旯,好像没听到也没看到似的,往前走去。 方锦湖看着少女骤然从平和变得冷淡的神色,眼底微黯。 薛瑜有意绕开了一点墙角,但路就这么宽,她总得经过方锦湖附近。她抿紧唇角,有些后悔之前让流珠给方锦湖安排在这里,离她是远了,但也有了必经之地。 一团帕子带着轻微的风声飞过来,侍卫们刚想打落,就被方锦湖冷冷盯了一眼,硬着头皮去接,还没伸手,就见一直目不斜视的襄王殿下就好像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向这边走了一步,接住了帕子。 薛瑜拿着帕子像捏住了烫手山芋,想还回去,就听到方锦湖声音飘落,“妾遵殿下吩咐,告退。” 一抬头,墙头上人影已经消失。 薛瑜展开帕子,里面裹着一个很精致的小玉瓶,分量很轻,好像根本没装东西。布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陈述清楚了小瓶的来源。 方锦湖在宇文六王子身边时,挑拨得宇文老六和来自大都的道士翻了脸,道士经过审讯死在他手上,遗物里留下了这瓶只剩下一点碎末的药粉。到死,道士也没说出来药性是什么,只承认了自己是在大都被老可汗奉为座上宾的灵宝真人的徒弟之一,私下藏了些好东西。 他将药瓶藏得很隐蔽,他的态度也证明了里面药物的宝贝,剩下的太少,方锦湖没有捉人研究药性,作为发现之一送到了薛瑜手上。 这算什么?礼物吗? 薛瑜没有拆开被重新蜡封的药瓶,低着头将唇线拉平。 从方锦湖强调的道士对药粉的态度,她心里生出了一点猜测,但并不能确认。薛瑜前往演武场的脚步一转,回书房叫来了陈关,“快到这个月送信回京的时间了,冯医正上次托我询问医令的事,这次顺便送信过去。” 信件的由头是冯医正调整了一番的军中医疗手册,请秦思指正,在里面垫了布封上药瓶,夹着信件写清楚缘由。 到处搞事的太平道,总是以道人的身份为掩饰和踏板,成为许多人的座上宾,像是之前方朔手里的明香丸,简家的磷火丸,就都来自太平道的研究。 这次道人深入草原,按阿白他们的情报来看,草原的传教并没有明显进展,得到了萨满的尊重却没有正式建道观,更引人注目的动作是给老可汗治病。这样一来,被抓到的道士看重的药粉,是治病良药或者致死毒药的可能性就变得五五开了。 薛瑜写好信让人带走,转而叫来伍戈,询问了一番阿莫的训练状态。事实上,才开始训练一天多,着实看不出什么,伍戈斟酌着答了几句,薛瑜也反应过来自己昏了头,捏了捏眉心,“给他排半天训练,然后半天去找方女史补课。” 之前安排给伍戈,是方锦湖人还没回来,既然他都回来了,还不乐意安安分分养伤,就给他找点事做。 薛瑜停了两天去演武场,第一天拿到一方帕子裹着的药瓶,第二天送饭的仆从带着食盒过来,说是什么方女史尝到了美味分享给殿下,打开一看,最底层压着一张面具。薛瑜挥退了人,试戴了一下,虽然面目不够贴合看着就怪异,但还是能看出面具上属于胡人的特征。 等到第三天,方锦湖的送饭和关禁闭结束,她刚洗漱完,就在门外看见了人。 那晚大都是坐着,薛瑜只注意到了他脸庞的变化,顶着破晓天光,第一眼就看见了方锦湖高了不少的个头。 她吃好喝好锻炼身体补上来的个子,就这样又被超过了。 方锦湖低头施礼,薛瑜勉强应了一声,坐下来吃饭,“伤养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 “?”薛瑜停下筷子,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换药没看到?” 方锦湖起身,靠近了些,声音仿佛情人间的耳语,缱绻轻柔,“只给殿下看。” “咳咳咳!” 薛瑜被他透着十足暧昧的话呛得昏天黑地,差点让酱菜从耳朵里飞出去。好不容易停下来,薛瑜拍掉他拍背的手,在流珠拿起来的帕子上蹭了蹭脸,偏头瞪了一眼方锦湖,“看来你还没反省好。” 方锦湖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看着她,“臣依殿下吩咐做,殿下依然不悦?”换个地方,换个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指责负心汉。 我什么时候…… 薛瑜一顿。 她那天的话,非要理解,好像也能这么理解…… 想到方锦湖气人的本事,薛瑜脸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三天你就想到这些?” 她将方锦湖面前的碗筷推开,正襟危坐,换了个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吧,荆北战事如何。汇报完你就可以回去了,北境乱局已显,之后第三卫截杀的任务还很重,离不开人。” -- 第786页 她表示了放人,方锦湖反倒慌了一瞬,“战场上刀剑无眼,拼杀常有,若有万一,我保证不了。” “……”太实诚的回答把薛瑜的责问全都堵了回去。 他没有提出回来守在她身边再不去拼杀,也没有油嘴滑舌地先许诺,让她没处撒的火气刚烧旺就被灭掉,只剩下火堆里升起的一点烟气。 她曾想过将方锦湖拘起来,但不管是她的良心还是方锦湖的态度,都表明了他并不会喜欢那样的日子。以他的能力,也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薛瑜有些头痛,“若你的伤是不可避免的意外,我并不会骂你,但你自己算算,从方朔,到现在,你以伤换伤的事情干过多少次?你是将领,不是死士。就说这次,你要是死了、没了手臂,你想没想过之后的战事怎么办?跟随你的部下怎么办?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一个人?你有部下,有母亲,也有其他关心你的人,你受了伤,也有人会担忧难过,也有人心疼。” 方锦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薛瑜苦口婆心讲了一通,得到这么个反应,刚想赶人,就听他问道,“殿下呢?” “殿下也会吗?” 方锦湖清凌凌的眸光里没有算计和戏弄,也没有冷淡和狠戾,倒映着她的影子,像是只想得到答案的小孩,又像是那只青涩的小狗。 曾经颓靡开败的艳丽花朵褪去颜色,只剩下本真的内在,倔强追逐着她。 薛瑜无声吞咽一下,想躲开他的注视,又觉得那样太过欲盖弥彰。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我会担忧。”薛瑜低声回答,不太想承认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方锦湖弯起眼睛,哪里像小笨狗,根本就是偷到了肉吃的狐狸。薛瑜看见,心气不顺,盯着他,“我还会失望,别想着受伤能有什么优待。” 方锦湖眼中的光敛起些许,半真半假地嗔道,“殿下在,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做戏不是一次两次了,薛瑜只当没听到,并没有回答。 但这一次的话,却悄悄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虽然也感觉揭过得太快,但手在他身上,战场又是刀剑无眼,薛瑜也不可能要他承诺再不受伤。 看那晚方锦湖的反应,他受伤也有想博她关注的原因,因此薛瑜没有继续吃饭,而是公事公办地叫他赶紧汇报,听完转述的荆北状态和草原分析,就迅速打发了人离开,一刻也没多留。别说看伤了,连像之前一样留人吃饭或者多留一会都没有。 再安排后面的动向时,薛瑜不再叫方锦湖来,只商量好了送信过去,方锦湖依照实际情况改完再送回来。他的武力可以出院子,但出来了,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交流。 五月二十四,又一次去给方锦湖换药的医者一开门,就迎上了一副黑沉沉的脸色,室内气压低得要命,光是看一眼就让他背后发凉。 “方、方将军?” 医者不清楚方锦湖到底为什么明明是男儿却要扮作女子,但面对自己预定的上司,对外什么也没说,只兢兢业业换药看病。 他顶着方锦湖冰冷目光,举起手中药碗,“该喝药了。您在养伤期间,不好郁结于心的,纾解心绪才好。” 方锦湖夺过来一口闷完,把碗又丢回去,开口就是质问,“你没禀告殿下伤口快好了?” 医者张了张嘴,在方锦湖好像要杀人的注视下,没敢说出口“您那伤口刚长上一层新皮,离长好还有十万八千里”这样方锦湖显然不想听的话,“说了。殿下说知道了。” “……没问别的?” “没有。” “出去。”方锦湖咣当把门关上了。 气人的家伙被拘起来养伤,这几天的反应让薛瑜确认了这样的手段有用,关注了一下养伤进度,嘱咐了补药补品记得送过去,就暂时放在了一旁。 没有夸奖,没有陪伴,好好冷着认识自己的错误,记住教训再说。 方锦湖在草原混成了一段时间卧底,拿到的情报和他铤而走险搞事的计划,不管是宇文部的调动和隐隐的粮草收集、部落整合趋势,还是方锦湖先前送来的石勒都烈副手的面具,对战事开启时夺下石油田稳住西北方大本营的打算,都十分具有参考价值。 燕山围场传来的消息里,西行的一些部落没有听从召集和调动,在宇文部的态度里,被打为了叛徒。 始终在薛瑜关注里的、原本以为会出现摩擦的榷场周围,反倒相对平和。西行的部落拉走了一部分火力,或许是为了表明态度,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提前和在外围鬼鬼祟祟的一些人交了手,留给榷场守护的军队的出手机会不多。 但没有摩擦,不代表榷场的交易状态令人满意。除了最初国与国之间的那一笔交易,后续的交易都只是牧民们的尝试,整体来说,榷场的交易量可能还不如东荆转运的草原交易量,榷场显得有些半死不活,勉强靠交易税维持运转的样子。 其中试图贿赂榷场管理人手、购买奴隶的部落,也好好被修理了一番,这让草原上榷场的官方名声不算好。回来向薛瑜形容当时状况的副将提起时,眼中露出厌恶,“当谁看不到他们眼珠子都要粘过来了似的!” 齐国丰收了两场,眼看着再过几个月秋收又是一季丰收,肉眼可见地富裕了起来,引来的贪婪觊觎目光,十分令这些守卫国土的将士们反感。只有一小撮交易过的牧民,将齐国商人的态度和齐国的变化四散开来。 -- 第787页 不过,在草原乱起来的现在,榷场还能运转已经是意外之喜。 薛瑜刚听完燕山围场过来的信使的叙述,随行的尹县丞又提起了现在围场中的另一番倾向。 燕山围场在不断向两侧扩张,收留的人也越来越多,陆恪作为守将把握着异族和汉人之间平衡的分寸。 在草原上艰难求存的小部落聚集在一起,虽然放弃了奴隶和自己的部落建制,头人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管理,但转为“某某队”之类的存在后,他们的文化和人口都还在,不像是被吞并,更像是凑在一起,求同存异诞生的新的部落。 受齐国庇护和管理的部落。 他们看到了齐国的好,也看到了归入齐国后的好处,有的是想到了自己不知流落到草原哪个部落吃苦受罪的朋友,有的心思则活络了起来,想要挑动如今的上司和大人物们去对付他们的敌人。 读懂了压迫是什么之后,有人想要推翻压迫,有人想借力成为新的压迫者,这是人性。 “……陆将军允许一些人顺便出去复仇?” 薛瑜听着没忍住乐了,胡人打胡人,占理又安全。要是草原没有新的变化,照这样下去,没准还能循序渐进解放草原,变成齐国的一州。 “做得不错,你想要回来准备今年的考试,还是,继续跟着陆将军?” 尹县丞拱手施礼,“臣愿在陆将军身旁,为殿下效劳。” 薛瑜并不强求,“你去休息一下,见过亲人再回去,算本王给你放假。” 刚接见完来人,被派到荆南的魏卫河突然回来了,陈关进来通报,薛瑜就是一怔。 “怎么了?”她指了指椅子,“卫河坐下说。” 魏卫河常年板着的脸上全是跑出来的红晕,眼下一片青黑,唇角起了燎泡,神色憔悴,不知是拼命赶了多久的路,让人一看就提起了心,严肃起来。他从背后拎出来跟他一起回来的人,若薛瑜当时也在龙江堤,就能认出这是和第三卫打过交道、后来跟着崔齐光北上去了平川城的原信州小兵。 魏卫河没有废话,单膝跪倒,“殿下,黎国五月十五大朝上杀了崔相,以叛国之名,将崔氏满门下狱。此人是受崔相之子嘱托,前来示警。” 才过了快九天,黎国平川城月中发生的大地震,还没传遍整个黎国,专人千里迢迢送来的消息就将薛瑜砸了个结结实实。 第335章 . 绾发(二更) 狐狸精(1.1w营养液…… “什么?!” 薛瑜猛地站起来, 有些头晕。 字她都听懂了,但组合在一起,充满了荒谬感。要不是魏卫河带着消息回来, 亲口告诉她, 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黎皇是真的老糊涂了不成?! 魏卫河:“恳请殿下,允臣调动天字编号军械装备第一卫, 以巡视信州交界,调荆北配合, 防备草原南下。” 薛瑜没有立刻回答,把他拽起来,转向陈关和跟进来的伍戈,“请方女史和江长史来,再传讯猛将军, 巡防完毕立刻请来。” 这个消息来得太快、太及时了,不仅陈关这两年埋下去的探子没有一丁点察觉, 连齐国军方埋在黎国的探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或者还没收到消息。 薛瑜不觉得崔相会叛国, 那就只有内斗一个解释。崔国相一倒,文臣团体就算在为他报仇前还能保持不分崩离析,但心也会散了许多,这样的黎国能撑多久,薛瑜一点都不看好。 黎国本就是南北两方眼中的案板鱼肉,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忙着搞内斗!是生怕不灭国,还是太相信齐国在打击完草原人之前不会参与瓜分? 方锦湖来得极快,他脚步轻快地跨进院子,进门抬眼看到屋中凝重气氛时, 原本翘起的唇角就抿了起来,脸色一肃,低头行礼。薛瑜心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石头,没什么心思再管他,抬了抬手让人坐下。 王府和东荆的重臣接二连三地赶到,薛猛踏着夜色疾驰入王府。黎国自曝其短,崔相的死蔓延开来,最坏的结果是引动整个文臣或者说行政体系暂时崩坏,草原人要动手,很可能就会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 中途谈到荆北的配合,薛瑜看了方锦湖一眼,方锦湖安安分分养了几天伤就要紧急调回荆北坐镇,接下来随时可能调动北伐的军队,他凝视沙盘的双眼清明至极,尽是冷寒,“东西两侧夹击,臣尽全力拿下雪山。”声音虽还是捏了起来,但里面的熊熊战役和坚定不容错认。 回答了一句,他偏头望过来,正好对上薛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眼睛微亮,眼角微弯,笑容幅度不大,刹那间冰消雪融。 “你的伤?” “医官说已经长好,伤势无碍。”方锦湖眼中柔和不变。 薛瑜别过头,顺着刚刚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查干雪山和石油田并不好拿,先前探到的陈兵数量在石勒都烈被调过去守着之后达到了新高,另一边需要通知燕山围场配合夺取,顺便加大力度帮助小部落“报仇”,打击和吸纳草原有生力量。 战争不可避免,但可以削弱攻势。 江乐山不仅要管内务,让整个东荆到荆州的布局收缩警惕,也领了写檄文的任务,提前准备起来痛骂草原人狼子野心、楚国数典忘祖几个版本,等合适时机通传天下。 直到夜深,背后兵营中的梆子声传来,三更已过,被紧急调来的几人才散开,薛猛带人下山。 -- 第788页 薛瑜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额角,听到身边的倒茶声,茶杯在她手边散发着温度,位置刚刚好,熟稔又贴心。 “流珠,先去忙吧,我还好,不必担忧。” 王府中需要准备的后勤和山下养殖场、商街之类的事,都还要流珠操心,没必要留在她身边一直守着。 话说出口,却没有听到回应,薛瑜睁开眼,看到身边静静站着的方锦湖。 他除了中间那一瞬间,一直保持着的冷肃神色,直到商议结束都没拿下来过,看起来就像是转了性,此刻静静守在她身边,让刚刚叫错了人的薛瑜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心虚。 “……关门了吗?”薛瑜下午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已经略有些哑。 方锦湖又推了推茶杯,按着桌面俯身,发梢从肩头滑落,垂在薛瑜眼前,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阴影里,只有茶杯还散发着融融暖意。 他骤然的强势还没让薛瑜生出不适,就变了脸,委屈地看着她,眼中水光漉漉,“臣要走了,殿下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个吗?” 刚说他转了性,这就演上了。薛瑜站起身,没好气地瞪方锦湖一眼,“临行不向我行礼么?” 方锦湖眨眼就跪下了,此刻仰起头的变成了他,“臣领命出征,请殿下下令。” 声音很轻,不再是捏着的接近女声的低柔,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清朗声线,像含着十二分的郑重。 “好。”薛瑜后退一步,将一直收着的木匣抽出来打开,里面小碗里的糖已经在最初两天方锦湖吃药后的糖水中用完了,只剩下一根簪子。 方锦湖的长发在外是梳成马尾,回来换做女式发髻,也只是简单挽起,用一根簪子插着。薛瑜低头将月牙桃木簪子插进他的发髻,轻声道,“绾发为诺,记得你说过的话。” 记得要回来。 少女双臂合拢袍袖将他罩在中间,虽然只有一瞬,身体也并没有贴到他,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温暖的体温。那一刻的安定感让方锦湖呼吸一滞,他克制住傻乎乎抬手去摸脑后的冲动,仰头看着撤后一步端详着簪子的薛瑜,捏住了她的袍角。 “?” 薛瑜已经想让他起来了,忽被拉住,还是这么可怜巴巴的两根手指捏着袍角的阻拦,心里不由多了几分耐心,“怎么?” 方锦湖抿了抿唇,“殿下不赏我吗?” “我这几天有好好听话。”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好像并不存在,好像得不到奖励,就会哭出来,而不是凶狠地反抗,可怜地让人想宣布刚刚的簪子就是奖励,欺负一下。 薛瑜目光游移一瞬,上前一步,俯身按住他的肩膀。方锦湖眼睫颤了颤,在灯下映出鸦羽般的影子,微阖双眼,像在期待什么,耳尖瞬间就红了。 薛瑜在这暧昧的暗示里犹豫了一瞬,低头亲了一下他颤抖的眼睛。 一触即分,轻如羽毛拂过。 “你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薛瑜松开了他。 话音未落,薛瑜还没来得及后撤,就被忽然起身的方锦湖追了上来,噙住她的唇。 方锦湖充满侵略感地扣住薛瑜的肩膀,将她下拉,阻止她后撤,却仍是跪着仰起头,无声地削弱了自己的攻击性。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好像就稀里糊涂容易了许多。薛瑜为保持身体平衡,再次按住了他的肩膀。进攻的方锦湖气息潮热暧昧,动作却依然只是青涩至极的笨拙贴贴。薛瑜脑海一团乱麻,燥热的火气上涌,按着他肩膀的手向后滑去,忍不住握住他的后颈,依照一些曾经的读物,试探着勾住他的舌尖。 方锦湖打了个颤,咽喉深处发出模糊的、承受不住的呜咽声,像想要后退,却又支撑着仰头,将咽喉送到她手中。 是臣服,也是信赖,极大助长了她的控制欲。 方锦湖是个很好的学生,尤其是在老师也一知半解的时候。火苗噼啵声压下了轻微的水声,整个屋子里混乱的喘息声,在簪子落地的清脆响声中戛然而止。 薛瑜骤然惊醒,忙不迭松开手,拨开转为勾着她肩膀的方锦湖,后退了些,脸上烫得要命,暗骂自己见色起意。 方锦湖长发披散下来,脸上潮红弥漫,整个人显得晕陶陶的,嫣红唇瓣上水光一片,半张着唇,还在轻轻喘息,美得惊心动魄。 若有狐狸精,大概就是这样了。 薛瑜心底涌出一股把他藏起来的冲动,筑金屋,建高台,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呢? 她舌尖有些发麻,含糊地开口,“先坐下,等会再出去。”声音异常沙哑,谁听了都知道刚刚没干好事。 方锦湖回过神,眼睛发亮,起身要继续纠缠,却猛地发觉身下不对。 他的脸色从潮红中泛起青,又变成恼怒的紫,最后定格为更羞赧的红。方锦湖脸上别扭的神色生动极了,就近坐在了整理书架时的小凳上,蜷缩着身子,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什么东西遮挡。 薛瑜退后坐回椅子里,瞄了一眼方锦湖身下遮不住的反应,看着他失态,撑着头笑得停不下来。不知不觉,一些沉重的东西,暂时离她远去了。 方锦湖恼羞成怒地乜她一眼,美目流盼,顾盼神飞,令人心里痒痒的。 薛瑜挪开眼睛,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可能不会娶亲。” -- 第789页 我可能不会给你承诺。 方锦湖一顿,蜷在椅子上的身体坐直了,身下的起伏彻底消退。 “我不会与旁人议嫁娶。”他声音绷得很紧,脑袋刚开始正常运转的薛瑜只读出了认真,却没有读出旁的意味。 薛瑜静静看着他,心底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美色当前,莫名有些口干。 “咳……”薛瑜再次挪开眼,盯着方锦湖头上的月牙簪子,尽力让声音轻快调侃,“若我只想时不时与你亲近,你也肯?” 方锦湖定定看着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薛瑜本想调节气氛,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愕然收回视线。就算后世的男女,这样不平等的条约也没人会答应吧! 方锦湖唇角翘起,露出一个逗弄似的笑,薛瑜才放心了些,只当他在说笑。 他眼底却是薛瑜没有辨认出的偏执暗色。 有一次,便多一次。 薛瑜认真起来,提醒他,“方锦湖和钟无这两个身份你都得留下。若有一天,我不会让你困在宫里。” 方锦湖嘴唇动了动,但看着她认真神色,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第336章 . 破关(三合一) 我崔氏受国恩,今日与…… 战事迫在眉睫, 方锦湖讨了赏很快离开,自襄王府疾驰而出的快马也四散开来,向各处传讯。 薛瑜的反应还算快, 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虽然没漏口风出来, 但在推演和准备中表露出的可能性,让王府所属文臣们都提高了警惕, 往京中的信件和去荆州的接收难民与调动辎重的安排,将阴影笼罩而下。 不过几天时间, 东荆城的巡查就有了几分外松内紧的味道,开始调动的东北边境线上人手和荆北守备,则为刚爆发完大部落之间冲突,进入短暂休战期的草原添了一桶油。 也正是这样的警戒,让刚刚回到玄刀寨的方锦湖捕捉到了不平常的信号。 “……黎国边境线外, 运输的粮草数量不对,少了一个部落。” 宝善拿着最近的汇报总结候在旁边, 和燕娘对了个眼神, 继续捡着重要的事情说, “但黎国边境没有添兵,闻将军的队伍被调后一县,现在守在信州与荆州交界,似是在防范我们。” “那群蠢货。”方锦湖挤出一声不屑的鼻音。 黎国被三面围堵,兼之近年来北境的守军向外扩张的意愿不足, 在草原上布置的探马数量还不一定有培养不久的玄刀寨多。 方锦湖摩挲着长刀, 眉眼间皆是腾腾杀气,“送消息回去。宝善,点兵,三日内, 黎国必破。” 远处,被预言了未来的黎国,从民间到宫中,能捕捉到的词汇大多与战争绝缘,绝大部分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另一件事上。 夏至已过,入伏前的炎热天气已经足够难熬,官衙里或是有足够财力的人家,还能用上自齐国传来的风扇,普通人顶着日头忙过生计,恨不得有多快走多快躲回阴影中。但烈日之下,自宫墙望去,整个宫门外的平坦广场上,黑压压地全是跪着的人影,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跪在宫门外的官员和文士们,袍服整齐,高冠大袖,再端庄不过的装束下,也有着一张汗流如注的脸。 “崔相冤屈,请陛下收回成命!” 每隔十几个呼吸,就会有人带头向宫门前叩首,异口同声地喊出他们的请求,手中捏着的稿子已经汗湿,喊过后从前面轮换到后面依次念起自己的文章,向宫中争取一个严惩当殿杀人凶手、公开审案和允崔相下葬的机会。 崔国相被认为叛国当殿斩杀后,消息传开,轰动一时。停灵多日,听闻消息后赶来灵堂祭拜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他的学生,也有受惠的普通百姓和小兵,偷偷摸摸地来烧一炷香,平川城中几乎所有香烛店,只要是来买给崔相上香的香烛,都不要钱白送一份。 来打砸和讥讽的武将人数不少,但死者为大,到底没有做得太过,勉强平安过了几天。如今头七已过,准备下葬时却被城门卒拦下,棺木硬是出不了平川城,这样的羞辱,怎能让人忍下? 这是跪宫门的第十五天,黎皇派人驱赶了几次,当场撞死明志的人的血还留在砖缝里,入夏后始终没下雨,让跪在这里的文臣和读书人,都还能隐隐闻到血腥味,更添几分悲愤。黎皇赶了几次赶不走,干脆丢下不管,也不让人去看,只当不知道,形成了怪异的对峙。 平川城的公务大半被抛下停摆,闻讯后迢迢赶来,愤而挂冠而去的臣子数量更是不少,武将们已经感觉到了压力,但分为“彻底打服”和“为国退让”两派的人,内里都吵得不可开交。 加上成年的几个皇子反应过来纷纷插手和推波助澜,关进天牢的人没一个被提审的,反倒成了如今的平川城里唯一的平静所在。 又是一日常朝,还肯上朝的文臣为数寥寥,要么是已经投靠了某些皇子,要么是捏着鼻子在尽力保障北境军事无碍,投向武将或者说皇帝一派的人,不是没有,但远远还没到能参与常朝的地步,这让武将们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黎皇在殿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来吵去,前几天刚定下来一个防范的调动策略,现下又在吵别的。 黎四皇子再次站出来,“陛下,儿臣以为,迁都之事势在必行,所谓鞭长莫及,国内屡起匪祸,正是当地官员疏懒和将令不行之过,陛下往南坐镇,定能令宵小闻风丧胆!” -- 第790页 皇子中如今以黎四皇子表现最为亮眼,隐隐有了大批支持,他的一番话慷慨激昂,跟着站出来了好些人,都是提议新都选项的。也有些声音反对,但并不明显。 黎皇看着,有些无谓。草原调动频频,但过了半个月,之前引发不安的调动还是停留在边境之外,让人不得不怀疑草原人故技重施,朝中那些胆小的文臣们杞人忧天。提议迁都,不过是京中紧张的应对方式之一。 他扫过在他看来有些模糊的一个个人影,对迁都选项的所谓不同的优劣一点兴趣都没有,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是为了向南避开草原进攻,也是为了给他们的口袋里装钱。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黎皇皱了皱眉,对听到的“崔”字从心里生出不适,看了一眼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中年人那天的愤怒和震惊好像从未出现过,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黎四皇子不知道黎皇在看什么,窥探着他的状态,又提了一句,“闻小将军无命返京,陛下——” “报——金帐汗国石勒部万人入关,已至京城外百里!” 黎四皇子话没说完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回头的动作差点把脑袋转到地上去,“怎么会?!” 京城外两百多里,就是北境陈兵的边关,奔马一天可到,早上各府将军收到的军报都还是没有异动,这上万人马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殿上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信差入殿扑通跪倒,脸上全是烽火留下来的黑烟,他听到了询问,辨认不出来自谁,赶紧回答,“不、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黎四皇子还是慌得要命,猛地抬头看向黎皇,大声道,“请陛下立刻移驾!”他巴不得赶紧迁都跑路! 先前在迁都的事上和黎四皇子站在对面的几个皇子,皆是脸色大变,纷纷出列,“请陛下移驾!请陛下点将应战!” 黎四皇子喊完,听到自己的兄弟们富有心机地又添了新的说辞,心里撇撇嘴,倒是没在这个时候抬杠。他好像突然被铁骑近在咫尺的消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薄纱,哪里还顾得上勾心斗角互相抹黑,深悔没有早点将国内兵力调到北境。 怎么就没人提醒他……黎四皇子心中的埋怨刚起了个头,就尴尬地停下了,他忽地意识到,不是没有人提过,只是他们都忙着夺取眼前能看到的利益,忙着落井下石或者瓜分旧部,哪里还想得起来崔相曾坚持过的事情? 当时的不以为然和看轻像变成了脸上的巴掌,让他脸色涨红起来。 武将们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不信,其后的追问状况,如今还上朝的文臣们只在最初脸色变了变,就平静了下来,与其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是早已看到的屠刀终于落下时的解脱。 黎皇走下来,年迈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站到信差面前,问出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闻飞虎在何处?” 信差趴在地上行大礼,“闻将军带兵迎战,侧翼缠斗,胜负未分,争取了时间传信回来。听闻前方已破两县。” “两县?!”殿内的震惊嗡嗡声再次响起。边关堡垒到京城之间,直线距离就只有两个县城!这岂不是说明,边关已经破了许久? 黎皇的目光空茫了一瞬,他没有看空了一半多的文臣队伍,偏头看向儿子们和武将们。 身边是儿子们再次此起彼伏的高声提醒,想要立刻迁徙离开这个危险至极的地方的声音里满怀迫切。口中说的是关心国事,说到底不过是想要逃跑罢了,他不搭理一刻,就闹得更响亮一刻。 有人焦急得几欲癫狂,也有两股战战、快昏过去的,在这样的气氛里,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三儿子,就入了他的眼。 “吵什么?!” 黎皇骤然怒吼,声音雄浑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将满是嗡嗡声的朝中震慑一瞬,继而爆发出更急切的劝告声。 性命攸关,谁都觉得自己并不是胡乱吵闹。 黎皇当啷一声抽出佩剑,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身手,将最靠近他、已经直白地说出了“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快些离开还能活下来”的话的黎七皇子胸膛刺穿。 “陛……”黎七胸口剧痛,话没说完,黎皇抽出长剑,血顺着剑锋喷涌而出,青年跪倒在地,最后残留在脸上的,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乍现的血腥,让吵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黎皇拄着长剑,喘着粗气,冷冷扫视过武将们,“封北城门,点万人出城向北应战。迁都移居之事,谁再提起,视为……叛国。” 他没有去看跪倒的儿子,崔相他都能杀,他这么多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看着溅在黎皇脸上的血迹,都感到一股寒意自背后爬了上来。 黎皇向前走了一步,“没听见?” 第二接近他的黎四皇子下意识退后一步,咽了咽唾沫,“是、是。”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 五城兵马司的将领被黎皇阴鸷的目光扫过,手脚并用地往殿外跑去,黎皇收回注视,拄着剑,一步一歇地走回高处。他已经是难得的高寿了,杀一人已经让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挥退了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一步步走了上去。 几十年前,他年少时站到了这个位置,现在也不会离开。 -- 第791页 被惊住的武将们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开始议起如何抗狄。虽然心里大多都装着逃跑或者心痛自己培养起来的兵卒的念头,但面上半点都不敢露。 皇帝疯了。没有人敢说出口,但在交流的目光里,都看到了同样的观点。 这样的压力下,议事格外顺利,几乎两刻钟里就敲定了如何调动和配合。 黎皇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坐下来只觉得疲倦,听着事情安排妥当,略点了点头,“老三随朕回宫,下朝。”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甚至在前些天里属于被人无视、不看好的黎三皇子,猛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黎三皇子弯腰拜下,上前扶住离开的黎皇。 朝臣散去,吏部尚书随大流往宫外走的脚步,在黎皇的身影消失后一刻,转向了内宫。 黎皇坐辇回宫,黎三皇子步行在旁陪同,等进了寝宫,黎皇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皱了皱眉,“还留着做什么,忙你的事去。” 黎三皇子不仅没有被喝退,反倒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卷黄色帛书,微微笑着向坐在床沿的黎皇行礼,“陛下,用印吧。” “退位……乱臣贼子!” 黎皇只看了一眼内容,就被气得脸上涌现血色,“来人,推出去斩了!” 他自觉喊得声嘶力竭,但体力耗费太过,实际上的声音不过如平常说话。 自他老迈后,总会疑心身边的人背叛,寝宫就只许几个平日伺候的宫婢宦官出入,除了一个深得他心的内侍,其他人在伺候完之后也得立刻离开。以前他觉得这样安心,今天却因此生出恼怒来。 寝宫静悄悄的,黎三皇子笑了笑,“陛下别误会,内侍对您倒是忠心……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又向黎皇走了一步,接近三十岁的青壮年居高临下俯视着老人。黎皇似乎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佩剑,黎三皇子嗤了一声,“您还拿得起来么?” 黎三皇子低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臂,“陛下,你也不想让胡人破城的,对吧?听话,少吃点苦头。” 青年的声音几乎是轻慢的,别说是对君主,对父亲也没有这么放肆的,黎皇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了,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通了一件事,愤怒地看着自己之前没有给过太多关注的这个儿子: “你……是你!你怎么敢和胡人勾结?!” 黎三皇子意外地挑了挑眉,搬了小几过来,将笔墨排开,好整以暇地研墨,“这还是陛下教我的,儿不敢不听啊。” 黎皇说不清自己的等待是不是想听他反驳,但真正听到承认时,还是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你、你疯……”他手指颤颤,几乎说不出来话了。 黎三皇子耐心地给他顺了顺气,话却一句比一句戳心,“我疯了?当然,毕竟你也是个疯子,疯子哪里生的出正常人?还记不记得崔相的死?大约不是你安排的,他死的时候,你也很震惊,但除了震惊之外,你知道我读到了什么?如释重负。” “他是个好人,呕心沥血这么多年,你只觉得轻松……哈哈哈哈,要是崔相在世,知道你这样的反应,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会不会骂你狼心狗肺?” “亲手调走闻飞虎,让出破绽被人破关……史书上会怎么写?陛下,你不会想做亡国之君的。” 黎皇嘴唇颤动,脸上怒意和愧疚交缠,气势不由得弱了一分,“不是……” 黎三皇子噙着笑,“啊,忘了说,之前破城的军报,是我压下来的。要是你让位,石勒侯只取半州之地,你不让,我们就一起死,怎么样?左右,这个臭名也不是我来背。” 黎皇手中被塞了笔,他恨恨看着黎三皇子,“孽子!” “哈哈哈哈!”黎三皇子大笑,笑意冰冷,“父慈子孝,父不慈,我就只能当这个孽子!陛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哪里有三十年的太子’?你嫉贤妒能、疑神疑鬼,大兄死了,二哥瘸了,崔家死了一个残了一个,一个差点没能养活,我靠平庸活得平平安安,今天竟还能得你青眼,你说,好不好笑?” 黎皇被接二连三揭开他不想面对的过去,脸色青白一片。 “快写!”黎三皇子厉声催促,刚把帛书捡回来铺平,猛地被黎皇用剑鞘格住了喉咙,用力向后拉去。 “孽子!” 黎皇怒斥,声音很小,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松。但饶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完全制住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两个呼吸间,黎三皇子挣开,反将黎皇拖下了龙床。 踩着他的袍子,黎三冷笑一声,“别等了,五城兵马司是我的人。封不封城,派不派人,就看你什么时候退位了……陛、下。留京的是些什么软蛋,你不知道?你忘了安排督军,没人会第一个出去迎战的。” 背后风声乍响。 黎三皇子回头躲开被丢来的灯座,倒在地上的黎皇暴起,刹那间抽剑精准捅穿他的心脏。 黎三皇子吃痛,坚持着回身伸出手,要捉住黎皇与他同归于尽,黎皇起身一瞬已经脱力,勉强双臂撑着地面向后挪去。 一老一濒死,竟是追逃得不相上下。 片刻后,黎三皇子尸身倒下,将小几砸翻,墨泼了满地,黑红相间的液体将黄帛浸透,彻底不能看了,黎皇没力气抽出来的长剑从背后突出一截,直指穹顶。 -- 第792页 吏部尚书沉默地看着这父子相残的闹剧,黎三皇子还算仪容整齐,黎皇银白稀疏的头发已经散乱,发冠落在地上,袍服乱糟糟地堆在身边,坐在地上无力起身,满身狼狈。 黎皇恨恨骂了一声“孽子”,阴鸷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脸上。 “你来做什么?” 吏部尚书施了一礼,“国难当前,恳请陛下放人守城。” 黎皇漠然道,“若朕不应?” 身边的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大殿,闻到血腥味,看到一地狼藉,还没顾上尖叫,更紧急的事情就脱口而出,“陛陛陛下!狄罗人距京三十里,三位将军逃了!” 黎皇脸色难看,盯着弯着腰沉默不答的吏部尚书看了一会,喘匀了气,抬了抬下巴,“持朕的剑,去吧。” 吏部尚书又施了一礼,拔剑归鞘出门,从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看到黎皇的糟糕状态一样。 内侍看清楚地上的尸体是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强行将眼睛收了回来,跪下来扶起黎皇,“陛下,可怎么办啊?” 黎皇:“老四老五他们在忙什么?” 中年内侍脸色为难了一瞬,黎皇皱眉,“说。” “殿下们……在、在和将军们联系,也有备马的……” 黎皇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去叫他们进宫,就说……朕改主意了,谁能守城,朕就传位于谁。” “嗳。”内侍略安了心,应了一声,一边懊恼自己会中招昏迷,一边庆幸皇帝没责罚他。出门点了人出宫通知,他折返回来,小心为黎皇整理着衣裳,黎皇合眼歇了一会,睁眼道,“再去把后宫的主子们都聚起来,着人守着。” 内侍摸不清黎皇想要做什么,喏喏应着,刚想再出去安排,就听黎皇继续道,“着金吾卫影字营入宫守备,若城破,赏后宫主子们三尺白绫,以全名节。” 影字营,是最冷酷的杀人机器,近乎死士,专门解决阴影里的事情,轻易不会动用,上一次启用,还是十多年前。 内侍一哆嗦,差点把黎皇的衣服撕了。 黎皇看了过来,内侍低下头,“是。” 皇子们被逐个通知到,感觉像是天降好事,尤其是黎四皇子,不由得心里暗喜,觉得皇帝终于想通了,忙不迭暂停了四处联络的逃跑计划,打好腹稿带人进了宫。 但平川城中并非只有他们,听到第二个信使突入城中的喊声,想离开躲避兵祸的、想卷款逃跑的、痛心于国事糜烂想要留下来守城的……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几处城门全都乱了起来。 皇帝的命令,并没有传出宫中,北城门大开,兵卒们人心浮动,连守着内宫的金吾卫,都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俯瞰整个平川城,人头如蚁,蜂拥着向除了北方的几处城门跑去。离北边最远的南城门,已经挤成了一锅粥,踩踏和拥挤的痛苦呼声被压在惊惶的喊声下,马车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在生死关头,就算马车上车夫用力用马鞭抽打,想要前进也相当艰难。拥有私兵和武器的将领家眷,暂时还没有动手,但离出现暴力冲突的时间,眼看已经不剩多少了。城门处所有人的理智只剩下一条线绷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一身麻衣孝服的崔如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城门的。 “排队出城,妇孺先走!” 平川城的混乱一方面来自恐惧,一方面来自行政系统的瘫痪,更多的原因,则是率先外逃的贵族们。随他一起来的人有官员也有紧张到脸色惨白的差役,里面总有些百姓认得的面庞,快速地将拥挤到崩溃的城门乱局稳定下来。 差役和一部分兵卒配合,一个个将带着私兵的贵族扣到旁边,重新疏通城门。有了人手,有了规矩,城门稳定起来。 崔如许从空隙中穿过,走上城墙,站在垛口回望。这下,还紧张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崔如许高举手中长剑,宽大的衣袍掩住了他举起剑时手臂的吃力颤抖,朗声道,“在下崔如许,国相之子,我崔氏受国恩,十五岁以上男儿,今日皆与平川共存亡。持天子剑,护我百姓,护我城池,妇孺离开——” “大丈夫何在?!” 高处的疾风将他白色的麻衣吹起,最后的厉声询问落下,从遗世独立的士人变成了严肃的守将。 “在此!” 随他一起走到这里的差役们牙齿还在打战,克制着恐惧,大声回答。他们的反应唤醒了犹豫的城门卒,不自觉热血沸腾,抹了把泪,声浪高响入云。 “在此!” “崔!如!许!”被拦下来的马车上有将领愤怒地探头出来,弯弓搭箭,“你要死,别拖着所有人去死!” “为将临阵脱逃,当斩!”崔如许大喝。 箭还没射出来,护着将领的私兵让开,对面扔过来的斧头瞬间砍破了将领脑袋。 尖叫和哭声四起,崔如许示意下方排队,再次高声劝说,“妇孺离开,青壮守城!平川城破后,中原腹地何处可藏?此城不守,何时守城?” 平川城本就是北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前考虑迁都就是因为这个,只要略有些军事素养、略了解国事的人,都清楚这一点。 私兵们有人护着马车,有人握着自己的兵器,站到了崔如许带来的人手这边。 -- 第793页 城门前的队伍,再次缓缓挪移起来。 平川城另外两处城门,同时上演着近似的一幕。北城门在吏部尚书带去的真正天子剑的逼视下,缓缓关闭,原本跪在宫门前的文士们大多互相搀扶着,忙碌于调动城中储备的计算,在国破的压力下,做着最后的努力。 已经过了十五,出宫开府的皇子还剩六个,最后站在把自己挪回大殿宝座上的黎皇面前的,只有五个。 黎皇没有看到自己瘸腿后失意消沉的二儿子,漠然地没有询问,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许诺,五个还活着的皇子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应答,“儿臣领命!” 也有犹豫的,黎四皇子自觉得了青眼,赶紧进言,“陛下,不如先保重龙体……”他乖觉地没敢再提迁都,但还是被打断了。 “去吧。” 黎皇挥了挥手。 在最后一个激动的人影从殿门口消失后,整个大殿静得出奇,只剩下黎皇拉风箱似的吃力喘息声,他靠在椅背上,摸了摸椅子扶手。 “我不过一竖子,能活这么多年,也足够了。” 他要留下来,死也要死在这里,就算是死,他也是黎国的君主。 后宫里,却不像大殿内一样平静。 原本守卫宫中的金吾卫主力被吏部尚书调走了不少,剩下的也在犹豫该守皇城还是守外城,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当值上了。黎皇下令抓人,影字营亲自动手,不愿意被“请”去的女眷幼童一个个都被强行拖出了自己的宫殿,也有几个护主的仆役当场被杀。 眼看着势头不妙,惊慌收拾东西准备逃跑的人让整个后宫显得更加混乱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在奔跑的时候,悄悄跑到皇帝寝宫附近,准备打听一下今□□事的黎七公主就显得并不起眼了。 她脸色煞白,从没有这么庆幸过她和十二的住处相当偏僻,一处处抓人还没轮到她们。 或许其他跟随着兵卒们走了的主子们还觉得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不小心听到了秘闻的她却知道,一个不好,就要被迫殉国。 她不想死,她愿意为国付出,但不能这样白白去死。 奔跑中,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顾不上看伤处,拎着裙子继续狂奔起来。她还没看完襄王送给她的书,十二也还小,她…… 她不甘心。 十二皇子看到连发髻都跑乱了的阿姐,愣住了,刚张开嘴,黎七公主就快速道,“快走!” 两人飞快地就近拿了点细软,赶在捉拿的人到来前,离开了住处。 后宫很大,但也很小,黎七公主在之前寻觅食物和打探消息时找到了一些小路,暂时让他们躲藏了一段时间,但随着搜查的力度加大,两人的躲藏也越来越艰难,藏身处从后宫逐渐挪到接近前朝。 讽刺的是,如今反倒是后宫里人头涌动,前朝冷清散乱,好像没有人管了似的。 在食材丢得乱七八糟,菜刀都被拿得一个不剩的尚食局偷了点吃食揣走,两人再次更换的藏身处变成了御书房外。 御书房外的侍卫已经抽调得只剩一人,或许是因为宫中的消息传播纷乱,有时候需要赶路,不远处拴着一匹马,看上去比黎七公主还高两个头。十二皇子年纪小、弄出来的动静小,凑过去听了听无聊时的嘟囔声,确定了黎皇留在前朝大殿,这边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接近傍晚时的天空染上如血的霞光,眨眼间,北方升起浓黑的烟柱,丑陋又残酷地将最后的美景打破。 黎七公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声。 她在出使路上学了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烽火台。 狄罗人来了。 后宫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传到这里时仍惊悚得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黎七公主身体发抖,把十二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保全名节”开始了。 她得离开。 她想活着离开。 活着就要出宫,什么都没有地出宫,她和十二都得死,出宫了她也得寻求庇护…… 庇护…… 黎七公主顿住了,她捏住十二的手,轻轻在手心写字。过了一会,十二对她点了点头。男孩黝黑的眼睛里,是超越年龄的成熟坚定。 灌木丛离书房百米有余,十二发出了簌簌的声音,纠结着想事情的侍卫脸色一正,“什么人?!” “放肆!” 十二绷紧脸,踱步出去,一脸理直气壮,“本殿下迷路了。” 他身上裹着的是属于皇子的朝服,也是他最好的衣裳,虽然穿得皱皱巴巴,但制式还是能看出来的,侍卫对后宫不熟,试探着询问,“十一殿下?” 十一皇子母族是将军,在后宫里地位不错,传闻里品性还好,就是偶尔嘴巴坏一下,无伤大雅,眼前的小孩,倒是很符合这个身份。侍卫知道影字营被调入后宫的事,十一皇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考虑到迷路,也说得通。 侍卫讨好地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来这里了?臣送您回去?” “本殿下要回母妃那里,你知道母妃在哪?”十二扬着下巴,怀疑地打量他两眼。 侍卫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他刚想迈步过去接人,又犹豫了一瞬。御书房只剩他一个人守着,现在离开,万一被问责怎么办? 十二瞪眼,“傻啦?本殿下累了,快来给本殿下当马骑!” -- 第794页 侍卫在大吵大闹中无奈地走过来,身后半开的书房门里闪进一个人影。 黎七公主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处暗格,按照回京黎四皇子带他们来汇报时看到的方式扭了几下外面的锁。 她记得很准,一下没错。当时取玉玺的内侍挡住了黎四皇子的视线,却没有在意蠢笨无知、逆来顺受的她。 咔哒一声,暗格开启,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金镶玉匣子。 入手很沉,少女脸上生出一点喜色,三两下裹进装着吃食细软的包袱里扛起来,仰头看了看放在高处的悬剑。 据说是黎皇年轻的时候挂的,寓意悬剑示警,让自己时时警醒。但经年累月的阳光照射下来,长剑背后的墙壁和其他地方已经有了浅浅的色差,约莫一次也没取下来过。 黎七公主踮脚也够不到剑,她四下看看,一咬牙踩上御案。 这太离经叛道了,她想。抱着长剑心砰砰直跳,贴着御书房的门,看着外面纠缠的两个人,伺机准备出去的她,仍这样想。 十二足够聪明,乖巧懂事时很乖巧,也能成为折磨人的小魔头,对面的侍卫碍着他“十一皇子”的尊贵身份,虚扶着骑在头上的十二,好声好气地劝着一会嫌头晕一会嫌跑得颠簸的小皇子,半天也走出多远。 黎七公主靠近拴在旁边的马,她仍有些恐惧这样的大家伙,但还是拉住笼头,翻身上马。 马的嘶鸣声和利剑出鞘的当啷响声同时响起。 侍卫猛然回头,“你做什么?!” 黎七公主一剑斩开拴绳,握着剩下的一截缰绳,僵硬着身子一夹马腹,飞快地跑向发现不对的侍卫。她牵着缰绳绕开跑过来抢马的侍卫,握住十二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将他拉了过来。 侍卫的愤怒喊声在不断加速的马蹄声下模糊,十二紧紧揽着黎七公主的腰,将包袱背到身前,夹在两人中间。两人惊险逃脱第一关抓捕,奔向宫门。 这是她第二次上马。 两人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黎七公主含着眼泪,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声喃喃,“不管处境多糟糕,总要努力争取一下,总要试一试。” 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逃出去,她都无比感激让她学了骑马和拿剑的襄王。 狂风将声音吹散,马上有狂风,也有生机。 第337章 . 战火(三合一) 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 后宫逃了两人, 汇报到黎皇这里时,已经即将入夜。侍卫没能追回来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夜里空旷的大殿上发抖, 四面分明是灯火辉煌, 但他仍觉得冷,作为被推出来汇报的倒霉鬼,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黎皇会做出什么反应。 安静持续了很久,黎皇忽轻忽重的呼吸声在大殿里清晰得过分, 侍卫仰头望去,黎皇忽地睁开眼,“……知道了。” 没说处罚,也没说捉拿,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这样回答。侍卫不敢揣测刚刚皇帝是不是睡着了, 抱着捡了一条命的侥幸,喏喏应声退了出去。 狄罗人兵临城下, 各个皇子和留下来的将军手段百出忙着守城, 至于到底能起多大作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不是还有崔如许不断巡城调动,安排着这些不甘不愿配合的人手阻击,未必还能争取到这半天时间。 皇城中还剩下的金吾卫,已经没了轮值换班回家的闲暇,在宫中收拾出来了平时守夜的地方, 勉强能歇一歇。侍卫回到定好的位置, 越过熬了一个白天已经靠在墙边开始补觉的同僚,轻手轻脚地将墙上自己的宫禁腰牌摘了下来。 皇城离北城门很近,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夜深了, 平日已经落锁的宫门仍大开着,他谨慎地向外走去,看到对面一个影子,刚想假装一下,就看到了曾在营中见过几面的同袍脸上同样不自在的神色。 他们同时一顿,若无其事地一起出了门,向同一个方向跑去。 烽火燃起后不久,放走了最后一批城中妇孺,平川城只留下了将关未关的南城门供信使离开和调动京畿大营储备,其他城门皆已封闭。侍卫到时被拍了拍肩膀,默契在不言中流淌。 城墙上一片火光,向下看去,黑压压的人头令人眼晕。 身边不断传来编组发令的声音,不管站上城墙的人和送上城墙的物资之前到底归属于谁,此刻的配合肉眼可见地顺利起来,下意识地服从着站在城墙上的那袭白衣的声音。 黎国,到底有着太深的崔氏烙印。彼岸樱花开 闪电突袭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没有立刻攻下平川城,南下的草原人暂时在城外止步了,没到夜深,号角声响起,堵着北城门的军队撤后些许,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 万人突袭不是最糟糕的消息,在夜里收到了赶来的闻将军传信,和调动京畿大营半数驻军入城后刚刚升起的胜利希望,就被打破了。 死了的黎三皇子自觉胜券在握,只不过是一万人,逼宫结束后怎么也能保住信州和京城安全,狄罗人要地,把荆州给他们就是了。但摆在明面上的入关人数之外,石勒部入关后留下的一部分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被骗走的闻将军队伍让整个布防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缺口,狄罗人没忙着先破关,而是里应外合,从内击破取了边关一城。 草原原本的边境驻军,紧跟在充当先锋的石勒部身后涌入黎国,将中原设下的防线撕开了一条缺口。 -- 第795页 此刻,具有人数优势的已经不再是平川城,而是狄罗人了。在朝中曾经说过“不过是吓唬人”的话的臣子,如今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话咽回肚子里,但再后悔,也要面对被四面围城的惊悚现实。 平川城内人多,粮虽有些,但在守城第三天时,就开始调集民间口粮,先供应守城将士,城下宽敞的道路上,烧开的热水和一桶桶粪水被快速传递过来,最靠近城门的几处民居,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一点不好拆卸的地基柱,但眼看也是要变成柴火的结局。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强撑着的平静,被黎皇用利益钓着留在城中的几个皇子里,巨大的利益蒙蔽着的耳目在压力下醒来,已经有人后悔。 黎四皇子是第一个,他自觉有几个将领站队,守城出了大力气,想走也有资格。但刚与崔如许翻脸要求出城,就被解除了所有权力押下去烧火做苦力。他武艺尚可,但与正式兵卒比就差远了,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挣扎着看向本该是自己这边的几个将领,却见他们根本没看自己,怒吼着指挥属于他们的兵卒忙碌。好像他们没有投靠自己,而是选择了崔家。 他们脸上,是黎四皇子不熟悉的狰狞和怒意。 平川城被围,要么死撑着等到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的援军,要么他们全部战死,狄罗人从成为废墟的平川城上踏过去。没有别的可能。 他们这时候哪里还不明白,这是黎皇看准了他们的劣性,逼他们破釜沉舟。 黎四皇子的教训让其他皇子都噤了声,老老实实按照接受指挥时崔如许说的,他们奋勇杀敌救人,来展现自己在守城中的付出。 他们的表现被时不时传入宫中,但黎皇始终没有表示过任何态度,他几乎钉在了开早朝的殿内,连回去休息,都只在旁边的朝臣们留宿时的暖阁里歇一歇。 朝会停了许久,所有的决策根本不会来到他面前,越过他运转的平川城中,政令却隐隐有了运行更顺畅的感觉。宫外的事情文臣们并没有瞒着他,但他也不会专门去询问,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草原上大规模的调动让始终监视着动向的齐国迅速捕捉到了不对,与方锦湖的示警一起传入东荆,再送到京城。 疾驰在官道上的快马如风,先一步得到了薛瑜这边传讯的燕山围场,在还没有得到出兵的确认前,先一步推动了草原部落的报复,牵制住了一部分准备增援南下的部落。几个月来进入燕山围场的牧民,将战壕一路推向查干雪山附近。 游离在外的玄刀寨,点兵全力北上,大批准备运往平川城的石油,皆被打游击战熟悉了大多数运输路线的玄刀寨堵在了路上。 草原上漫天的火光,在交战的每一处绽开。 石油能留下的留下,留不下的,火攻不仅能助力草原,也能让整个护送队伍葬身火海。 在情报中调来驻守查干雪山的石勒都烈并不在,以近两万人向内包抄堵截三万铁骑的方锦湖确定了这个消息,垂眼摸了摸自己胸口初初结痂的伤口。 北境确定草原动手,东荆城已然戒严,准备好的宣传口径放出了风,巡视整个荆州-信州边境的第一卫,则带着大火掩护着信州一部分难民外逃,协助狙击追来的草原人,堪称以一当百。 第一卫配备的火器不是最新的一种,最主要的应用还是靠火箭建立火墙阻止,除了给自家边关装备上防守利器,火器在进攻方面,寻求的是一个一击必杀的打人措手不及的机会,暂时来说,事态还没有升级到那个地步,国内的调军令还没有来,他们的重点在救人,而非杀敌。 但饶是如此,火墙、火箭和火牛阵之类的手段,也让跟着石勒部突入中原后,如砍瓜切菜般的草原人吃了大苦头,知道石油存在的部分人难以置信齐国人为什么会比他们用起来还顺手,不知道的人,在火焰腾起时喊出神迹的不在少数。 带着天火而来的齐国军队,携过去的战绩一起,打出了他们心底的怯意。 荆南暂时还是风平浪静,顺着龙江堤附近建起的仓库里,被自东荆运来的投石车等等辎重填满,堤边搭建起的眺望台和工事被再一次加固。 信州关的守备,已经被破除了一半,南边靠近楚国这边的边城里,原本的守将许将军彻底龟缩起来,将附近的县城和耕农聚集起来,几乎是刮地三尺,囤积资源守在附近两座城中,对州城传来的调军回防消息充耳未闻,好像这样就能让战火远离。 他的紧缩意味着许诺给富户平安的庇护。带着大部分人入城的许将军,将禁止离乡法令利用了个淋漓尽致,乱世重典,他手上有兵,就要第一时间压制住起义的可能性,避免民众将他立刻赶出去直面草原人。 但他的手也只能握住看得到、抓得到的人了,对已经外逃或是躲开监视偷渡的民众,却无计可施。 齐国虎视眈眈地守在旁边,接应外逃民众,以及从北方逃难的原本信州人,对于荆州的归属,根本连遮掩都没有遮掩。虽然现在还没有与信州发生冲突,但他不敢赌未来,到底是百姓开门献城先来,还是齐国击退一部分草原人,来接收昂贵的谢礼先来。 荆州本就与三国接壤,如今换成齐国接手,也意味着三面应战和防守。向四面疾驰的探马日夜不绝,短短几天,为了及时传讯,在东荆与京城、京城与西北之间,路上就跑死了十几匹马。 -- 第796页 对开战有了准备,薛瑜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但连续的加班和操心,让她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刚吃完中午加餐,盯着楚国的荆南汇报就送来了。 离开时带着训练和适应南方状况任务的神射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荆南,最后的消息是在开战前,他们潜入楚国,没有再和留在那里的人手联系,其他人想要发现他们的踪迹,难上加难,这让薛瑜想要完成的斩首行动,被暂时押后。 “传令荆南,一旦联系上,立刻将战局发展告知他们,并且提醒他们南下的先锋是石勒部,或南或北,请简将军回信。” 已经乱了起来,再乱一点也没什么。虽然精兵狙击斩首的手段有些不够正派,但能杀了石勒都烈或者谢宴清其中一人,减轻正面对敌时的压力,背些坏名声也没什么。如今的局势下,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请他尽快长眠。 毕竟,曹操屡次放走蜀汉之人这种操作,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著名的曹老板都在轻敌上翻过车,在眼下还不至于碾压其他几国的齐国,薛瑜必须谨慎地防范着任何一处翻盘的可能。 战火点燃得太快,虽然目前黎国守军加上外围的齐国牵制,将攻势暂时拦在了平川城以北,作为黎国国都,平川城破是一个标志,也是掠夺好处的重要地点,大部分势力都不会放过这里,但也有小股漏网之鱼,深入黎国,在被剿灭前,将各处搅了个乱七八糟。 所谓的盟友拖了后腿,战争的压力就倾斜向了本不是主要攻击点的齐国。 薛瑜之前对开战时间的最好估计,并没有成真,秋收前爆发的突袭正在成为吞吃血肉粮财的兽口,不断拖着其他人下水。 不仅如此,外来人口的担子,也沉沉压在了整个东荆上下身上。 虽然读懂了谋臣们的建议,自己也在史书中学到了施恩的手腕,但要让薛瑜放任黎国战局糜烂到无法挽回再收留和迁徙难民,让人深陷战火和地狱再去施以援手,薛瑜自问自己做不到。 她想要权力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更好的生活,真的那样做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筹备着军械和秋收时的农具的各处工坊都开足马力加班加点,齐国正式参战只是时间问题,如何让机械上场补足之后的人力不足,以及策划参军者家中的壮劳力补偿等等事,都是王府文臣和县衙里每日紧张的内容。 楚国有一点调军向北迹象,但尚未正式开战,散出去的檄文里主要讨伐的是草原人,往南的传单里更多的是以举例的方式宣传齐国士族们的待遇,尽可能地削弱他们拼杀的战意。 向北突袭抢下石油田稳固西北大本营的战局成败尚未分晓,铺开的北部战局每天传回来的消息都在剧烈变动。 “殿下,京中陛下圣谕……” “殿下,检疫点收留了三个难民,他们跑死了马,刚刚抵达,自称与殿下有旧交,要求面见您!” 两个消息几乎同时传进薛瑜耳中,分担着陈关工作的副手在陈关的瞪视下缩了缩脖子,忏悔自己的失态抢白。 “不见。” 薛瑜有些不耐。黎国北部战局急速糜烂,本是为了保护民众撤走的一批人里,真正受难的难民还没走到东荆,检疫点里留着的,都是这两天来得太多的反应过来出逃的小将领、地方富户们。 个个都想见她讨好,想出来的借口和理由不计其数,花言巧语编造的内容更是稀奇古怪,令人烦不胜烦。 陈关也皱起了眉,“没听到殿下的话吗?下去。” 副手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双手呈上,“他们拿出了证据,似乎真与殿下旧识。” 陈关忙着带后面的人进来,听他这么说,望了一眼有些疲惫的薛瑜,刚要喝退,就听薛瑜道,“算了,拿来看看,下不为例。陈关去请天使进来。” 左右还有点时间,既然自称认识她还拿出了证据,看一眼也耽误不了见人。 “既然有马,应是富贵人家。那几人什么样貌?”薛瑜接过书,边翻开边随口问道。呈上来的书卷外表看不出什么,和流出去的任何齐国书籍一模一样,但翻开薛瑜就是一怔。 《木兰从军》。 扉页上印的编号是第一本,是她亲手放进盒子,送给黎七公主的那本。 “一男一女,大约十四五的年岁,女子做男装打扮,带着一个小男孩。” 薛瑜啪地合上书,站起身,“带我的信物去,让城门检查完,立刻请来。” 显然,那几人说得没错,当真有过交际。副手用力点点头,庆幸自己坚持了那么一下。 薛瑜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不确定来人到底是不是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但就算不是,应当也有密切联系。平川城被围,围城前发生的事情传出来得不多,真真假假难辨,现在需要的正是消息。 念头冒出来了一瞬,薛瑜就摇了摇头。倒推回去,自胡人兵临城下不过六天,除非当天就骑良驹昼夜不歇赶路,平川城里的人才有可能走到这里,但黎七公主才学了一次骑马,还要带人的话,赶路更是难上加难。是她想得太多了。 情报线的副手出去安排带人过来,先进门的是个熟人。 年初推演军事时接触过的兵部侍郎对她一拱手,“陛下有命,着襄王殿下早日回京。” 薛瑜愣住了,她想破头都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召她回京。 -- 第797页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还了一礼,接过兵部侍郎手中的信筒。拆开蜡封,里面是皇帝的笔迹,确实只写了让她安顿好东荆,速速归京的事。 “为什么?侍郎请坐,京中……陛下没说旁的?”薛瑜让人坐下,急急发问。 兵部侍郎赶路赶得只剩下一口气强撑着精神,没有坐,怕坐下就睡过去,苦笑了一声,“陛下、陛下想要御驾亲征,已经向东北调军了,只是还没出发。殿下您快回去劝劝吧!” 他看着薛瑜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救命稻草。 薛瑜头晕目眩,被皇帝惊的。 皇帝是不是忘了他虚岁四十五了,一身旧伤?他是真的不服老啊?! “我知道了。”薛瑜定了定神,让人带兵部侍郎先去休息,叫人来交接手头需要确定和经手的各项大事。 离开东荆,必然不能大张旗鼓,不然刚安抚住的民心就要生乱。东荆虽然不是完全的移民之城,但外来人口的数量正在随收留和吸纳的难民增多持续增长,被战火驱逐离开家乡的人,本就是惊弓之鸟。 对战局的把握和军政两方的协调事务,离开东荆后也就做不到那么及时,需要提前先做出预案和大方向。 ……一条条数过,王府的文臣们的忙碌程度更上一层楼。 薛瑜给他们和自己只留了一天时间,让伍戈点了几十人随行,第一卫巡视荆信边境线,荆南的人手略有不足,从第二卫里补上了一半人留守荆南调度民兵,王府能抽调的人手不多,算上要赶路的准备,这已经是最精简的程度了。 到下午兵部侍郎睡了一觉起来,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王府众人,叩门进了书房,委婉地提醒薛瑜,“殿下,陛下请您安顿好东荆诸事。” 话不必说两遍。薛瑜皱了下眉,猛地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 这次回京,就要告别东荆了。 薛瑜谢过他的提醒,叫人再准备起来。 江乐山和一部分文臣是要留下的,薛瑜安排了许袤留下,暂时过渡。她不打算带伍戈离开,只点了陈关代她领第二卫亲卫,好歹也是个侍卫统领,回京不至于没有人用。伍戈留下来面对战事,虽然这样说冷酷了些,但也实打实的是女将们的建功立业机会。 “李娘子的军功已经够了,这次随我回去,承爵后能再次募兵。”薛瑜在拿不定注意的伍戈手中的名单上点了一人,看见伍戈惊讶眼神,扯起唇角淡淡一笑,“你们的军功在薛猛将军那里有记录,我一直让人誊抄着一份。” 剿匪的军功其实不多,但李娘子家中本有爵位,只是碍于女子身份没能承爵罢了,有了军功,哪怕只有一点,也就能照着以前其他人袭爵的路子往上报申请了。 第二卫是薛瑜的亲卫,平日里工作和战斗的奖励和军饷都是她在发,但她随便提拔一人,要让他们入朝的话,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靠军功记录说话,腰杆子才硬。 伍戈心里发软,她长在西南大营,自然知道这样轻描淡写的话里,襄王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女兵本就是离经叛道,不要求、不记得的话,谁会专门记她们的战功? 薛瑜简单定下来两拨回京队伍安排,后面的执行交给了伍戈他们,流珠这才忙完一轮赶回来,“殿下要回京了?” “嗯,你之后随许师一道回来,不必陪我赶路。” 薛瑜准备赶路回去拦皇帝,不说日夜不歇,也做好了连续换马的准备,流珠在东荆还有事交接,也没必要跟着她吃这种苦头。 流珠急急道,“许师不随行,殿下身边缺人,陈统领一人忙不过来,让我跟殿下一起回京吧。” 薛瑜见她坚持,点了头,“骑马赶路,中间吃不住的话就留下来。”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东荆城门在钟声中缓缓关闭,临时带人完成了检疫和诊治的一行人,经历了东荆城门外的或嫉恨或羡慕眼神洗礼,一架马车驶上白露山。 薛瑜离开的时间定在明天凌晨,赶在最后的时间里在书房里签字用印,完成一批文书的确认,正忙碌着,就听门外人声通传。 被皇帝叫她回京的事情一打断,她差点忘了还有疑似黎七公主信使这回事。 让人进来,薛瑜抬头就是一惊。 “齐光?七公主,十二皇子。” 这三个人,是怎么聚到一起的?崔家不是下狱了,后来又在守城吗?他们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来的这么快? 薛瑜语气稳住了平静,但心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黎七公主勉强对她笑了一下,跪下来,低头扯了一下站在中间的男孩。 十二没动,崔齐光上前一步跪倒,膝盖撞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弯下腰,“臣崔氏齐光,恳请殿下出兵抗狄。” 他真心诚意地伏在地上行了大礼,祈求薛瑜真的一如既往地仁厚爱民。他被接进城刚换了一身衣裳,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赶路的疲惫和这近一个月来看到的一切,令他不敢完全相信之前自己的判断。 但求人,该有求人的模样,他身后还有族中老弱和平川城众多平民。他能想到的,能让人看上的,也只有自己的能力了。 薛瑜皱了下眉,刚想说话,就见十二解下背上的小包裹,“在下黎国国君第十二子,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国援手,照拂黎人,共抗狄罗。” -- 第798页 包袱皮散开,木匣咔哒一声开启,灯火将白玉照出一层光晕,润泽威严,上方的龙钮仿佛要腾空而起。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在书房中漫开,以为他们只是黎皇可能能留下的最后血脉,才护着离开的崔齐光错愕地回头看向姐弟俩,黎七公主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黎七公主叩首,“妾与幼弟孤苦无依,愿奉大齐为君,请殿下垂怜。” 薛瑜在听到十二与她谈的“交易”时,脑中就晕了一瞬,莫名想起了那次系统毫无缘由的紊乱。 没记错的话,黎国皇室在她看到的故事里,一个都没有留下来,黎国更是案上鱼肉。若她没有和黎七公主接触,大约就没有今天这次见面。是毫无缘由,还是因为推演到了改变黎国未来的线握在了她手中? 黎国玉玺传承已有两朝,到黎国时已经是第三朝,当年混乱征伐时胡人没拿到,是攻入平川城的黎国军队收入了囊中,因此黎国也自认为正统,说一句传国玉玺并不夸张。 玉玺、黎国皇室血脉、黎国重臣后代的请求,不得不说,他们三人来的时机不仅很巧,人心也把握得很准。 薛瑜声音淡淡,“入我大齐,即为齐人。”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拿到师出有名,十二皇子也很知进退,并没有拿着玉玺不放,要求交换未来的优待,那样就变得太麻烦了。 “出兵之事,本王不能立刻答应你们。”薛瑜看着刚放松了些的小男孩,“国事重大,随我回京。” 她没有立刻告诉他们皇帝已经在调兵,她也安排了阻截草原的队伍,点了点桌子,叫崔齐光起身,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麾下文臣一样询问,“平川城究竟如何?” 崔齐光垂手站着,快速将自己来时的经历说了出来。 对于本来有着挺好的应战起点,偏偏搞内斗搞得一塌糊涂的黎国朝局,薛瑜听完只想摇头。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幸好齐国军营爱国教育长期发展进步,要是闹成黎国那样,那真是大家一起完蛋算了。 崔齐光三人被通知了离开时间,听到明早离开,还有些紧张的姐弟俩就松了口气。他们不清楚原本薛瑜就要返京,只觉得这样紧张的安排,应当是真的将他们的事放在了心上。 他们被流珠安排到隔壁院落住下,就近监视和保护,交代了仆从几句,流珠微笑着告退。崔齐光站在房门前,回头看了看姐弟俩。 “是妾之过,一路多仰赖崔郎庇护,却不曾与崔郎交心。但兹事体大,还请崔郎原谅则个。”黎七公主内疚地小声道歉,崔齐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叹了一声,“……算了。” 换成是他,身带重宝要来交换国家和自己的未来,他也不敢在路上告诉别人。 不过,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在宫中受到的教育一般,今天没有搞砸,拿出玉玺为的更多的是国而不是自己,倒是让他高看了一眼。 “崔阿兄。”十二将玉玺的盒子重新装起来背在身上,牵住崔齐光的衣袖,按辈分算,他本该叫崔齐光侄子之类的,但年纪放在这里,路上赶路逃跑时,干脆就简单叫了兄长。 黑黝黝的眼睛看起来纯稚认真,崔齐光掐了自己一下,从昏沉的疲倦里清醒了几分,“殿下?” 十二眼巴巴看着他,“崔阿兄觉得,襄王真的会劝齐皇出兵吗?” “你不知道吗?”崔齐光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对这个看起来稚嫩实际上聪明过头的小家伙有些无可奈何。 他心里生出一股叹息,若是没有国破,若是崔家还平安,选定的十二皇子上位后,这样聪明透彻的十二,未尝不能撑起黎国。 但这都是假如了。 “我觉得,应该是可信的吧。”十二低头掰着手指,“襄王没有要我们的玉玺,也没有把我们赶出去,还说黎人就是齐人……我刚刚在城门前听人说,信州北几城百姓被襄王派人专门去迁走了,她做事,总该有头有尾。而且……” “而且什么?”崔齐光听着十二从自己看到的事物出发进行的分析,虽然有些片面,但也相当不错了。 十二仰头看着他,“而且,崔阿兄在带我们单独赶路的时候,对大家说过‘就算不信齐国,也该信襄王’,我相信崔阿兄。” 崔齐光脸上发烫。 他带着人从平川城紧急撤走,没走多远就撞上了策马狂奔出来的姐弟俩,他们连衣裳都没换,是再显眼不过的靶子,不管是抢劫还是劫持,都是第一个遭殃的。 再考虑到叔父要他来齐国求援,带剩下的崔氏族人活下去,两件事权衡了一下,他就决定先来求见襄王。去年出使后回国时,他带人东躲西藏抄近道回京,还记得几个小路,正好能绕开城池,尽快前往东荆。 但跟着离开的人太多,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解释,就这样丢下崔氏旁支的老人妇孺留给惊惶的人群,那样他们会以为他逃跑了,秩序和底线被打破,剩下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他以自身担保,做出了许诺。 他一定会回来,齐国、起码齐国的襄王,一定会帮他们。 但这样的许诺和信任在赶路中被焦虑和混乱压下了许多,帝王无情,黎皇着实不是个好的例子。 “早点休息,明天你们谁跟着襄王走?”崔齐光刮了一下十二鼻头,强打精神询问起明天的安排。 -- 第799页 他是一定要回去接应的,带来的银子还能买些干粮带去,落魄帝姬和皇子之后的路怎么走,他也爱莫能助。 十二举起手,“我去。”黎七公主扯了他一下,有些不赞同,十二挣开姐姐的手,“我是皇子,他们会需要我的。” 崔齐光心口发涩,虽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看着小孩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能被利用的价值,还是让他有些难受。 正说着话,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仆从小心地打了个招呼,又询问崔齐光,“崔使君留下还是折返?回去的话,殿下为你另有安排。” 襄王着实是个体恤臣子的主君。崔齐光躺在久违的床榻上,手边放着收拾好干粮和一点常见病药丸的包裹。他侧过身,一行泪自干涩的眼眶涌出,滑到了被子里。 奔波中顾不上伤感,也顾不上喊累,他是崔氏嫡枝最后的血脉,也是最靠近成年的男子,该担起崔氏和信任崔氏的百姓们的担子。但襄王的态度让他放松了许多。 梦里,他梦到了那天叔父一身缟素,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 他再清楚不过,或许齐国出兵能救黎国,但平川城,几乎不可能幸存了,叔父留下,是在为黎国尽最后的心力。 隔壁的姐弟俩也快睡着了,黎七公主揽着十二肩膀,迷迷糊糊地叮嘱,“要小心。” “好。”十二轻轻应了一声,“阿姐也要握紧剑,千万别松手。” 崔齐光醒来时天色刚刚泛白,习惯了赶路时的颠簸紧张,虽然没睡够,还是爬了起来。他摸了摸包裹中的匣子,轻手轻脚地出去,询问打水的仆从,“方女史现在何处?” 仆从摸不着头脑,“方女史?呃……前几天回来过,但是又出去了。做什么去了?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殿下派了别的事一直在忙吧。您是有话要递?” 崔齐光神色难掩失望,“没什么。” 仆从被嘱咐过要好好招待这里的几人,他想了想,“您要是着急,不如去拜见殿下,请殿下帮忙?别人找不到,殿下应是能寻到他的。” 背后屋子里,十二开门出来,见崔齐光站在院中愣了愣,扬起笑脸,“崔阿兄也这么早?” 崔齐光看他一眼,“我同你一起去见襄王殿下。” 薛瑜四更天的早餐吃得相当热闹,又命人去拿了些吃食过来分给两人,吃完才让人领着十二皇子去做出发前的准备。比起昨天受到接二连三惊吓/惊喜时的状态,薛瑜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看看崔齐光,“齐光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崔齐光抿了抿唇,“臣回、臣此去黎国,恐路上遗漏,辜负叔父所托。因而,臣叔父所赠之物,请殿下代为转交方女史,再请方女史交给钟三夫人。” 他取了一个单薄的匣子出来,看起来装饰性远高于实用性,并不适合储存东西。薛瑜目光微凝,仔细看了看匣上花纹,和在如今改为钟宅的钟南嘉屋中看到的木匣装饰找到了几分相似。 “是什么?非亲非故,恐怕不太合适。”薛瑜神色不动,没有立刻答应。 但在崔齐光提到钟南嘉时,她心底就有了猜测。 “钟夫人是叔父的义妹。”崔齐光指了指匣子,“这个匣子曾是与钟夫人的妆奁一起打造的,叔父说可以以此为证。” 若不是找不到人,他大可去寻那位亲近母亲的“堂姐”,方二娘一定熟悉母亲的妆奁,也不必让他这么空口白牙地与不知情的外人提起。 薛瑜垂眼看着匣子,“好吧,我会转交。但要让人先检查过。” 匣子拆开,里面只有一卷纸、一封信和一方玉石印章,东西少得可怜。 纸张都已经陈旧泛黄,轻薄微脆,绝不是近年的东西。 薛瑜坦然地打开了信件,看到内容,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看到的是方锦湖伪造的那封母族代为请求的义绝书,但眼前的信上写的分明还是“和离”。 另一卷纸上是琐碎的记录,大多是在点评什么好吃、什么书好看不好看,语调年轻,认真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之后与人分享的那一刻。 玉石印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棱柱都被磨去了棱角,看起来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摩挲过许多次。玉是好玉,但上面的几处裂痕清晰可见,虽然重新修补了,但从中间裂成几块的程度,能修补到现在的程度,定是废了很大的劲。再看印面,更是眼熟,正是“钟许”。 薛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脑海中仍病着的那个娇俏钟南嘉和病愈后的温柔钟南嘉形象交替闪过,眼眶发酸,想说什么,却只有一声叹息。 “我会转交。”薛瑜小心地把木匣扣好,崔齐光起身行礼,一揖到地,“谢殿下。” 但不是现在。薛瑜心里默默补充。平川城情况不妙,但她派人够快,若之后出兵够快,可能还来得及。 迟来的对话,该当事人亲自去才算真诚。 呼啸着离开的马蹄声震在崔齐光心上,他默默祈祷,襄王此去一切顺利。 第338章 . 立储(三合一)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 “……况受祖宗盛大之基业, 岂能不为之深思远虑,措之于安平坚固之地……” “陛下春秋鼎盛,然……” “……请陛下早日立储, 以定天下之计……” -- 第800页 齐国大朝上, 在传回来的战火消息中,隐隐有了催促和急切之意, 皇帝坐在上首,扫了几眼站出来提议立储的大臣, 看得还没站起来表态的大臣们背后一阵发凉。 国不可一日无君,十几年前太子不在后,齐国多年没有储君在位,好在皇帝和钟简几家都还年轻,不确立储君之位也没什么。但这次皇帝又要御驾亲征, 眼看实在劝不住皇帝,臣子们退而求其次, 把主意打到了储君身上。 皇帝出征, 太子监国, 理所应当。 但皇帝到底怎么想,会不会因为意识到儿子成为有力竞争对手而发怒,起码一半人的心里都打着小鼓,这才把这个办法放到了最后的部分。 “准。” 皇帝一意孤行推动的调军已经安排了大半,唯一的障碍点在他能不能亲自出征, 他看过率先站出来的臣子, 太常寺、度支部、兵部、工部和吏部……几乎所有实权重臣,都表了态。 若仔细一个个看过去,就会发觉,这些人都与襄王曾共事或接触过, 也有附和声来自被襄王用利益绑上战车的小士族。这是她的努力换来的人脉和人心,显然气势已成。 皇帝答应的速度太快,让人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工部尚书苏合拱手立在下首,心里一定。这步棋走对了,皇帝和襄王这父子俩,保不准就是在等朝臣表态,顺水推舟。 “依众卿之见,何人堪为储君?” 皇帝的下一句询问,进一步印证了苏合的判断。 苏合朗声应答,“自古立储择嫡长,若无嫡长则选贤德,臣以为,襄王殿下堪当大任。” 掷地有声的声音从含光殿传出很远,安阳城外,几十骑兵呼啸而至。 照夜白在宫门外停下时,向来矫健通人性的白马双蹄脱力跪倒,差点将薛瑜甩出去,硕大的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路上的灰尘把白马变成了白身黄蹄,说不出的难看。 薛瑜摸了摸它的大脑袋,照夜白不愧是良驹,车队走半个月的路程,它赶路六日就到了京城,不说人差点跑掉半条命,马都差点跑死在半路上。 薛瑜一晃腰牌,“本王奉陛下命,返京觐见。” 被扶下马的兵部侍郎经历了来回奔波,瘦得不成人形,只比在外面驿馆停了一下的骑兵队伍早一刻钟进宫的亲卫,这才带着常淮和其他观风阁的侍从赶到。 常淮笑成了一朵花,“殿下回来得真快,刚刚陛下还念叨您呢,快请吧。” “黎国十二皇子安排在驿馆,劳寺人去请鸿胪寺卿。”薛瑜简单叮嘱了一句。 赶路着实是个消耗精力的事,几日没怎么合眼,连大人都有些吃不消,薛瑜清楚自己的状态也不算好,全靠早点回来见皇帝的念头撑着。流珠磨出了伤坚持不住骑马,却坚持要跟上来,最后还是被女兵带着同骑,饶是如此也吃了大苦头。但被带着的十二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可见心性之坚,薛瑜对自己当初的挖墙脚眼光十分满意。 匆忙在隔壁暖阁换了身外袍,顾不上擦洗,薛瑜匆匆进了宝德殿。冬日不常见他出来练武,天气暖和了,殿中空出来的小演武场上,皇帝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他身上穿得不多,蒸腾起的热气极为显眼,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薛瑜在路上已经大致听常淮和留在京中的蝉生说了说可以打听的消息,清楚皇帝已经和朝臣僵持了许多天,见皇帝收势,上前一步跪倒施礼,“陛下,儿回来了。” 皇帝没让她跪下,长戟画了个圈挥过来搭住手臂,瞥她一眼,声音有些冷,“怎么,你也觉得朕不该去?” 薛瑜还没傻到直接说他身体不如曾经,“陛下龙精虎猛,正当盛年,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父子天伦,儿愿为陛下分忧。” 出门打仗,还是交给年轻人吧,不然培养出来的将领都是做什么用的? 皇帝呼出一口气,“狄罗人、齐与黎……朕怎么也该去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但——” “朕还没老!” 薛瑜还想再劝,但她一人的口才,与已经和朝臣就这个问题交互了几个回合的皇帝实在没法比,皇帝只沉声说了一句,就将她噎住了。 皇帝放下长戟,面向太阳负手而立,站了许久,阴影投在薛瑜身上,显出几分寂寥。 “朕自八岁读书习武,十二岁从军入朝,为王、为储君、为一国之君,大齐风风雨雨,浮沉多年……”不知何时,小演武场上的其他人都默默退了下去,薛瑜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与皇帝二人。 他止住刚刚回忆过往般的喃喃声,声音重归冷酷坚定,“既然我没有死在楚国手里、世家手里,朕就还是朕。” 高大的身影回过头,盯住愣愣的薛瑜,“莫非,你觉得朕不行?混账!把朕当废人了不成?!” 薛瑜一惊,低头跪倒,“儿不敢!但儿有力征战,何劳阿耶半百风霜,仍要纵横沙场?儿心里过不去。” “朕在宫里,朕才要心里过不去!” 皇帝不满地瞪着她,倒有些老小孩的样子。薛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再一想原剧情里,明明是马上皇帝的薛泰,却死在病榻上,薛瑜心里难受得厉害。 还没想到新的角度劝说,就又被皇帝止住,“行了。” 皇帝很平静,声音里没有威慑,也没有警告,像只是在闲话家常,“朕不是在骂你,也不是在朝中奏对。朕意已决,择日立储,太子监国。黎国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急,一路跑回来,先去休息吧。” -- 第801页 “对了,既然忧心,去看看你母妃吧。”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很淡,“不论如何,她都是你母妃。” 薛瑜看不到皇帝的脸,不确定他是什么表情,话头被堵成这样,她只好顺势点头,“是。儿告退。” 出宝德殿时,薛瑜迎面碰到一个中年人,明明已经不再年轻,脸上却有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轻佻散漫神态,穿衣色彩艳丽得像是在玩彩衣娱亲,身上的熏香味极其浓烈,面容既陌生,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两人擦肩而过,对面对薛瑜行了一礼,薛瑜不清楚他是谁,只淡淡的回了一礼。 被常淮送出来后,薛瑜在门前才有功夫询问,“方才那位,似有些眼熟……” 守在门外的陈关望了望殿内已经消失的背影,眉心深折,与她边走边说,“殿下过去不常与宫外交际,这位您熟悉却也正常,他是林侯。” 薛瑜脚步一顿。 林侯?那个花天酒地、孝死祖宗的纨绔?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他进出宝德殿十分随意,要么是真的心大到不在乎,要么是已经习惯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前往清秋宫的路上,薛瑜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忙着和宫中留守的人接触的陈关,与她的思路重叠,不断地回溯寻找着林侯的微妙不对。 走到半路,薛瑜脚下一转,“先去太医署。” 她与林妃这塑料关系,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皇帝要她关心林妃,她去太医署看看医案,也好多个话题。 太医署的年轻人和新人明显变多了,被引着齐刷刷施礼,薛瑜有些尴尬,刚走几步,就听背后被她挥退的医者们窃窃私语,“襄王殿下弄出来那个医术概要,你说我们想印书,找襄王会不会管用?” “秦医令都不许,你还想去哄襄王?去去去!” 倒是有几分活力。 秦思却不在太医署,薛瑜略等了一刻,他才匆匆进门,看他眼下青黑和手指被药材染色的样子,刚刚大约还在地牢里做什么实验。 “殿下回来了。”秦思生出几分喜色,关了门窗,请薛瑜上座,“之前殿下送回来的药,臣不辱使命,有了新的发现。” 薛瑜精神一振。 “发病后的人血会与依靠明香丸研制的新药生出反应,而无病之人服食新药,则有成瘾衰弱之态。” “参考您新送来的药粉配比,臣试制了一种简略版,服药后十天内,反应与皇室旧疾一模一样,诊脉无法发觉变化,只会有头风、火旺之患。再服明香新药,状态减弱,析出毒素,诊脉隐隐可见毒害,于头上大穴反应最为明显。依照明香新药无法解毒,但分析两种毒药解毒,连续祛除一月后可解!” “原本毒药反应里,女子中毒所需份量远超男儿。臣久阅前朝记载,公主的发病属无先例,按照记载分析,胎中遗毒或许只会影响男儿,而原毒则不受此限……” 秦思喜气洋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医学上的事,薛瑜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立刻找到了重点。 薛氏祖祖辈辈的恶疾,原来是中毒。有些毒,知道了来源,解毒就变得轻松起来。如今有了办法解毒,皇帝消除了隐患,自然意气风发。 但这样一来,薛玥的“生病”就显得更奇怪了。秦思语气转为沉重,“臣私以为,公主是误中宫中逆贼下毒。” 薛瑜垂眼倒推时间,试毒的记录里,服药后的中毒反应大概在十天,薛玥发病前十天,正是她的生日宴。 能经手生日宴的,除了林妃,就是宫中光禄寺的人。 薛瑜像吞了一块石头,胃里沉甸甸的难受。 林妃或者宫中多次搜查没搜出的余孽,不至于对当时还是小透明的薛玥下手,目标是她,还是皇帝? 秦思见她神色不好,把脉确定只是过度疲劳,略放了心,以为薛瑜是听说是毒操心家人,连忙补了一句,“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早先服药不是病重,而是解毒所致……” 薛瑜回过神,愣愣地重复,“解毒?” 她脸色沉了下去。 后来经过修改的药方,她第一时间交给了方锦湖。但她只知道治病,却不知道会析出毒素。也就是说,她答应了方锦湖治病,表象上却会显示他开始中毒。 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 是不知道,还是他觉得这是她控制人的手段,决定不说? 薛瑜心口憋闷得难受,勉强笑了一下,“此乃天降之喜,护我大齐。对了,我母妃近日诊脉状况如何?” 秦思脸色有些尴尬,“林妃娘娘一心礼佛,清秋宫不见外人,已经一年没有诊脉了。” 薛瑜早就知道林妃怕死,当初那个太医令就三五不时被请来给她诊脉,后来她安排人手管束林妃时,也提前打了招呼请太医署时常上门看顾,起码别让人病死了。其他人还可能大彻大悟礼佛礼到万物皆抛,说林妃能做到这个程度,薛瑜是不信的。 有古怪。 薛瑜告别秦思,赶往清秋宫。她许久不曾回清秋宫,冬日过年时也只是让人去送了食盒,自己压根没去见林妃,此刻站在清秋宫门前,明明还是熟悉的建筑,却从骨子里令她感到陌生了起来。 往前一步,从墙边忽地翻出来几人,挡在了薛瑜面前,“清秋宫封禁,闲人止步……襄王殿下?” -- 第802页 喝止声在看清楚薛瑜的脸时停了下来,只看她新换的衣裳和疲惫体态,乍看过去着实不像是个王侯,当然,更主要还是在大多数人眼里,襄王此刻还在东荆。 禁军拦了一下,认出是谁就退开了,“殿下,陛下有命封宫,您可以进来看望,但是其他人就得在外面略等些时候了。” 薛瑜看看他们,又看看清秋宫紧闭的大门,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清秋宫封宫?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皇帝既然封了清秋宫,眼看是要圈禁林妃的意思,为什么又在她刚回来的时候,专门提点她来看望?他想让她看什么?林妃犯了什么大错? 陈关皱眉想要为薛瑜争辩,被薛瑜按住了,她对对面的禁军点点头,“劳烦引路。” 清秋宫大门吱呀开启,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阴冷,这里似乎不是曾经贵妃独享的宫殿,而是埋葬了冤魂的监牢。 林妃没有住在主殿,薛瑜被引到了殿内边缘处原本给仆役们准备的小房间外,格局与她曾经住的隔壁小院有些相似,甚至更为逼仄。 薛瑜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林侯。林妃讨厌这个旁支嗣子,几乎不会与他联系,旁人都是一姓之人互相扶持,两人却更像是此消彼长的仇敌。不管林侯是什么身份,眼下显然是林侯涨、林妃落的结果。 她忽然意识到,林侯应该从一开始就投靠了皇帝。只有这样,他才需要保持着贵族身份,一直做纨绔掩饰。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当时好像胡闹一样的拿到蔗苗的事。 禁军带着薛瑜在林妃住的屋子外停下,抬手摆出请的手势,薛瑜有些心惊,询问禁军,“母妃犯了什么大错,令陛下震怒?” 禁军摇摇头,爱莫能助地退后。 薛瑜站到门前,叩响大门,“母妃?” 门没有上锁,薛瑜一推就开,里面暗沉沉的,似乎是奉了佛像,还有淡淡的香火味。 薛瑜晃了一下火折子,眼前光明大亮,看到的一切却让她瞳孔立缩。 屋子不大,却有两个人影。 一个像是死了许久,不知靠什么手段将尸身留到了现在,痛苦的面容熟悉至极。 正是方朔。 他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薛瑜忍住没有退后,躲开另一个拿着佛珠起身抢夺她手中火折子的人影,“你做什么?!” “他不会放过你的。”林妃一身僧衣,俭朴清瘦,脸上却带着古怪的笑,“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薛瑜一惊,想要捂她的嘴,却被她躲过了,“胡说八道什么?” 林妃吃吃笑了两声,像是在笑她装模作样。 薛瑜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曾经她问起兽群时,听到的答案含含糊糊,说是钟昭仪里应外合放猛兽上山。但薛琅是钟家的希望,他们根本不该、也不敢拿薛琅冒险。只有一心为儿子扫除障碍的林妃,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早该想到的,方朔能被太平道找上门,离皇帝最近的、他的青梅竹马林妃怎么可能跑得了?她的推断没错,只是那个宫中行方便的人错了。 常淮他们的暗示其实很委婉,德妃那时候被禁足,严格来说,根本接触不到人,能做到的,只有还曾经专门去山下设宴的林妃。那时候林妃手里缺人,没有可以依仗的太医令,眼看她脱控,借此机会除了她,同时通知了方锦湖上山,正好借势换人。 流珠曾转述给她的所谓“她倒霉”,或许林妃并不是怕她死,而是怕横插一手的小林氏搅乱局面,暴露了林妃的下手。 薛瑜从未这么庆幸过,当时身边还有流珠,还有侍卫,还有秦思帮忙。她是真的相信过林妃暂时和她站在了一条线上,不会下手害她。林妃的确不会在日常中下手,因为她想把自己摘出去,但她也不会放过好机会。 薛玥在她的生辰宴后不久发病的事,突兀地闯入薛瑜脑海。她握紧拳头,“阿玥的病,也是你做的?” “宫奴之子,也配让你关心?”林妃的神志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夺取火光失败,干脆席地而坐,半点不再讲究,“不过也对,她是代你受过,你当然关心。他看重你,不就是因为你没得病?” 薛瑜心底一片冰凉。 林妃手里有一点毒药,原剧情里,皇帝缠绵病榻也有了答案。 生辰宴上的菜没有动多少,皇帝离开前让人赏了些东西给菡萏院,其中之一就有她那时候很喜欢的点心。 林妃当初真的想要她去死。 “你想要我死?” 薛瑜听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她其实心里没有那么惊讶,两人的交情也只限于曾经林妃逼她低头,后来她把林妃绑上战车,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冷静,却有了些裂纹。 林妃坐在地上,猛地将佛珠扔了过来,声音嘶哑崩溃,“我也不想的!都怪你,都怪你!我想过好好对你的,想过好好留着你的,我把定亲的日子都看好了!” 她的激动忽然止住了,低声喃喃,“但你运气太好了,我只想留你一下,就一下的……你那么辛苦,换个方式,不是轻松得多吗?我是为你好的……” 薛瑜听懂了她的话,到现在,林妃似乎仍觉得让她嫁人是她该感恩戴德的事。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薛瑜只觉得讽刺,“那你做到贵妃,轻松么?你难道不知道,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要是你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努力,是为什么?” -- 第803页 林妃脸色暗沉下去,面皮像被薛瑜的话撕了下来,血淋淋的。 她不轻松,一直都不轻松。 薛瑜不想和她纠缠这个话题,疲倦的大脑有些乱。 林妃和方朔被抓到一起关起来,皇帝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 皇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却没有瞒着她他知道的事实,也没有阻止她接触朝臣、接触林妃。所以是知道她是女子后默认,还是缺少继承人后的无可奈何? 薛瑜本以为回京后的储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如今站在冷寂的清秋宫,背后却一阵阵的发冷。 仔细想想,皇帝说立储,却没有说要立谁。自古传承都重视血脉、重视男女香火,皇帝会能免俗吗? 若她这个呼声最高的人不是皇帝如今确定的储君人选,她的返回,和史书上的藩王入京被剪除羽翼,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要先下手为强。她这样的身份,对新君和现在的君主都是个威胁,要保命,只有用非常手段。 她有兵,有支持的臣子,方朔已死,知情的方锦绣疯了,钟南嘉不会乱说话,方锦湖一定程度上是站在她这边的,除掉林妃和皇帝,她的身份就永远是秘密。 仔细算算,弑君禅位的事,她做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可能。 但是…… 薛瑜闭了闭眼。 她的羽翼已成,是在皇帝放任和信任之下成长起来的,若没有皇帝的放权,她怎么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皇帝提到林妃的淡漠,封宫圈禁林妃的行为,他曾经对她像父亲一样的温和笑骂,来之前的老小孩似的坚持要征战……一幕一幕在薛瑜眼前闪过。 她不信利益面前的人心,但,她想赌一次。 没有血脉、不是男儿……这都是她的劣势。但她才是皇帝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糅合他的理想的储君候选,不是吗? 薛瑜艰难吞咽了一下,将砸落身旁的佛珠扔还给林妃,转身欲走,走到门槛前,鬼使神差地回头,定定看了一眼痴痴的林妃,“你养了我十几年,一点情分也无?” 她说不清心口的不甘和委屈难过,到底是因为皇帝,还是因为林妃,但问出了口,她只觉得轻松。 林妃捏着佛珠,怨恨地仰头瞪着她,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没有吗?你这个怪物,从小就是个怪物!哪里像个孩子!我想培养你,想亲近你,你根本不在意,顶撞我,悖逆我……情分?是你先不把我当母亲,我只能用教训怪物的办法教训你!” 林妃声嘶力竭,薛瑜皱了皱眉,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觉得这不过是林妃在推卸责任发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以后,你好自为之。” 薛瑜关上了门。 走出清秋宫,陈关等人迎了上来,看着薛瑜难看的脸色,心底直打鼓。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轻声吩咐,“让人去驿馆守着十二,生人勿进。叫醒跟回来的女兵,随我一起去宝德殿。” 不是刚从那里过来?陈关心底疑惑,对这两项吩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薛瑜透着肃杀的脸,还是点头应诺。 薛瑜重新站在宝德殿门前,仰头看了看匾额和金色的飞檐。 她好像又回到了为自己争取活路的那天,但这次没有人再阻拦她。 从殿内走出的常修略欠了欠身,迎了上来,声音里掺杂着疑惑,“殿下来了。” 薛瑜冲着殿门撩袍跪倒,“请内侍通禀,我来向陛下请罪。” 常修眼睛扫了一圈薛瑜身后拱卫的亲卫,虽是女兵,但气势与禁军相差不远,甚至血气更浓烈些,只是因着站在薛瑜身后,才像鹰犬收起利爪,乖顺地停了下来。 襄王向来不爱摆架子,这个样子,可不像是来请罪的。 常修见薛瑜坚持,没有再扶,匆匆回了殿内。薛瑜跪在殿门前,来往巡视的禁军都避开了这里,明里暗里偷看着襄王,虽是卑微的跪着,但气度不凡,威仪凛然,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潢贵胄。 薛瑜跪着,心头的浮躁一点点平静下来。 等到常修回来请她进殿,薛瑜已经不再为自己可能失败焦虑。 皇帝坐在殿内屏风后,床边小几上摆了几分折子,是熟悉的回到寝居还要继续办公的架势。薛瑜进门他头都没抬,挥退了人,好像随口一提,“今日朝中提出立储,朕允了。” 皇帝没有放出气势,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家翁,薛瑜垂下眼,跪了下来,“儿臣有罪,隐瞒身份欺瞒陛下。” “欺君之罪,你还敢来见朕?你该知道,朕可不会允你上位。” 薛瑜仰头看向他,明明是跪着的,气势却像是与皇帝并肩平齐,“黎国献城,北境雪山初定,荆州方平,若无这些,陛下选的储君,大约也坐不稳位置。” “放肆!”皇帝怒喝一声,一拍桌子,“当朕不会杀你不成?” 薛瑜低头,“陛下不会。” 皇帝喷出一声鼻息,像是被气笑了,“哦?”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薛瑜平静极了,“若陛下无心无意,培养教导的情分也不是作伪。陛下目光长远,要的是齐国中兴,我姓薛,这就够了。” 薛瑜俯身叩首,“陛下或许不当我是儿子,但我得记陛下的恩情,认陛下这位父亲。” 皇帝冷斥,“你就这样对你的父亲?用你的功劳恐吓?” -- 第804页 薛瑜无动于衷,没被皇帝允准自行站了起来,俯视着皇帝。 灯火下,皇帝皱纹已显,鼻梁上的眼镜还是她亲手量的尺寸。薛瑜不由得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扶住皇帝的桌案,“陛下教了那么多,也看了那么多,未尝不能再试一次。儿会证明,儿才是对的,齐国,会在我手中兴起,统一天下。” “阿耶。”薛瑜轻声道,“您让赤霄留在我手中,不就是您的选择了吗?” 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与方锦湖一样的眼瞳冷冷盯着她,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的冷酷杀手,薛瑜一步未退,沉默地和皇帝对视,等待他的答案。 “……不错。”半晌,皇帝吐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皇帝的神色柔和下来,“记住你说的话。” 薛瑜紧绷的神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僵在桌案前没动,就被皇帝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站起来显高?还不坐下!阿勇,出去吧。” 铁塔似的薛勇从帷幔深处绕出来,看了薛瑜一眼,拱手向两人行礼,倒退着出门。 薛瑜背后一层冷汗。 她赌对了。 皇帝并不想让她死,这是又一次考验。 若她动了手,此刻大概已经被薛勇拿下。 薛瑜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再规矩没有了。皇帝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额角跳了跳,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君者,无血无泪,断情绝爱,以国为先。你的心肠,着实太软了些,若朕今日立时杀了你,你又能如何?” 薛瑜听着数落,乖乖点头,整个人充满了“虚心受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心底的疑问已经快溢出来了,见他态度缓和,放胆提问,“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嗤了一声,“你能不知道?” 薛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确认了赤霄剑是真货,方锦湖的师父到底是谁、方朔到底从哪里请来拥有绝技的师父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原剧情里方锦湖的上位,未尝没有皇帝放水开后门的原因。 皇帝也没明着回答他,只道,“锦湖……冷血执拗,失之阴鸷,无谓滥杀之君,必为无道之君。教了他几年拗不过来性子,能和你凑到一处,也是天意。” 皇帝对方锦湖的性格显然相当不悦,薛瑜心口酸涩一片。她有些不敢想,原本的故事里,皇帝和方锦湖父子,是怎么走下去的,皇帝缠绵病榻,得有多无奈。 “让他活着也就罢了。若你们没有缘分,结亲后让他假死,去建功立业就是。”皇帝提到方锦湖时,语气里与其说是舐犊之情,不如说是师徒一场的最后情分,“此后,你就是朕的女儿。若顺利,平安过下去,若不顺,朕在,就没有人能说你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目光落在薛瑜身上,仿佛被人撑腰的感觉,让薛瑜鼻子酸了一下。 对于封建帝王来说,这样的安排,是相当开明的了。 “不许哭。”皇帝喝了一声,“你是太子,怎能耽于情长?” 他不提让薛瑜过继薛氏子嗣,也不逼她一定和方锦湖做真夫妻,这样的好意反而让薛瑜有些承受不住。 薛瑜忍住落泪的冲动,“阿耶。” 皇帝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敲了敲桌子,“叫你回去休息,怎么不听?尚衣局准备的冕服已经差不多了,册封大典定在五日后,你就打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给朕去丢脸?” 封太子、封王的朝服,都不是几天能赶制出来的,薛瑜的王服当初都赶了许久,更金贵精致的太子服,需要多少时间她不清楚,但肯定是提前准备过的。而礼部定下的册封大典,日子都定下了,想再改就有些太大了。 显然,朝堂上不是提出了立储,而是人选早定。 薛瑜为自己曾生出的一点弑君念头羞愧起来,她知道,在那一瞬间,对权力的贪婪蒙蔽了她的眼睛。 “儿有生之年,尽付大齐。”薛瑜低头承诺。 皇帝翘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拉平了,保持着威严严肃的态度,“去吧,你自幼聪慧,齐国,就交给你了。为朕、为大齐,守好祖宗基业。即便是装、即便是硬撑,也给朕撑下去!” “儿定不负所托。” 薛瑜起身,行礼告退。她在脑中将今天前后的遭遇过了一遍,钟大当初受审时的不满和绝望呐喊划过脑海,她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钟家为什么一定要薛璟下台?为什么觉得薛璟不能做皇帝?为什么皇帝对女子为帝、对女子为官的态度相对历史上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宽容了不止一点? 薛瑜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回过头,定定看着灯火中的皇帝,“大兄……也与我一般?”她说不清是在为被皇帝的肯定激动,还是在为猜到了故事背后更深的秘闻惊愕,遥远的那个影子,留下的是深深的遗憾。 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 他看着薛瑜离开的背影,目光说不出的温和。少女肩膀单薄却有力,身姿挺拔,满身风华。 像在看着她,也像在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不怕死,也不怕被夺权,只担心自己的继承人毁掉齐国,自己继承人是只被世家左右的傀儡。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 第339章 . 册为太子 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 -- 第805页 回京第一天经历的冲击太大, 种种事情堆在一起,身体本就是赶路强弩之末,薛瑜第二天昏昏沉沉差点没爬起来, 还是秦思带了药过来, 流珠灌下了药,才恍恍惚惚转醒, 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只觉得难受。 流珠在路上熬得瘦了不止一点, 伏在床边看薛瑜清醒过来,欢喜地笑了一声,按着要起来的薛瑜重新躺下,“殿下再歇会,今日是休沐日, 只有几位公卿进宫来议事。陛下让人来传了话,您不必过去。” 薛瑜看着她, 还有些回不过神。昨天的经历像过山车一样, 直到梦里都没能安生。一直记不清是什么的梦境像揭开了一点面纱, 隐隐约约留下了一点印象。 薛瑜握住流珠的手,“我梦到你老了。”她记得梦里的流珠,起码比现在老了十岁,眼角的细纹扑了粉都遮不住,身上穿的也是更稳重些的颜色。 流珠板起脸, 佯怒道, “殿下有了新人,就嫌弃我不复好颜色了?” 薛瑜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举起双手投降, “我胡说的、胡说的。梦都是反的,流珠什么时候都是二八少女!” 她隐约记得梦里除了看到流珠还看到了别的人,但醒过来后,越是深想,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努力了一下也就放弃了。 流珠被逗得笑出了声,嗔道,“殿下还是多注意身子,拖垮了就不好了。再歇会,我去叫粥来。” “好。”薛瑜不错眼地看着她走出去,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扬声唤道,“陈关?” “殿下?” 陈关从门口探头进来,“您吩咐。” 薛瑜慢吞吞道,“昨天的布置都撤回来,把带回来的军功册子和引荐信交给李娘子,陪她去一趟兵部。顺便,去京兆府找找,东市天工坊的契书,落在谁名下。” 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陈关点头应下。 薛瑜今天不必上朝,也的确累了,倦怠地在床上赖了一会,披上外袍起身,拉开窗,窗外一片浓绿,远方青山从云雾中显露身形,日光艳艳,正是盛夏好时节。 中午是尚衣局的女官们带着衣裳上门来量体试衣,薛瑜随口问了一句准备时间,女官们有些讶异地看她,“殿下不知道?” “去年您刚封王,我们的织机就准备起来啦!” 这句话,直到薛瑜听着陈关带回来的天工坊查不到地契备案的消息,仍萦绕在她耳边。 在京兆府都找不到记录,能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在安阳城中,除了皇室势力,不做第二人想。 难怪她在宫中看到过当时还是拍卖品的风扇,难怪天工坊多年不倒。 薛瑜低声笑了笑,“不必再查了。” 薛瑜傍晚休息好后,又去见了皇帝,将黎十二皇子的事说了出来。就算没有这一茬,皇帝也要出兵,只是如今去蹚浑水变得更顺理成章了起来。 等十二带来的玉玺被检查过,回京第三天,薛瑜正式上朝。 朝中众臣传来的眼神神色各异,薛瑜只当没看见。刚回来那天情报收集不够顺畅,前朝都定了人选,她却没收到风声,被看两眼又能如何? 其中以礼部的目光最为热烈,甚至带着一股解脱感: 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虽然看起来几天内册立太子有些仓促,但实际上准备时间是以年计算的,只是一直在等待皇帝下决定,如今不过是尘埃落定。 常朝议事主要围绕的是最近的调兵和堤坝修筑的事,狄罗人是肯定要打的,但眼看着秋季农忙逼进,调兵得仔细衡量时间,修了一半的工程也得考虑好进度。 薛瑜听了一耳朵,对把协调时间问题抛给自己的大臣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东荆立育幼园,运用机械,民妇走出家门,去岁至今年来,修渠二十九处,桥梁三处。私以为,旁处也可这般运作。” 皇帝瞥她一眼,“老三来处理,调几个人过去。堤坝修了大半年还不见好,你们难道是从挖河开始修的吗?” 前一句还是指挥薛瑜,后面就又开始骂朝臣了。被数落的臣子低了低头,之前襄王还是皇子时,得了皇帝青眼就被护着,如今定下了册封的日子,成了太子,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明晃晃地偏袒。但这是未来君主,不是他们的同僚,皇帝偏袒太子不叫偏袒,叫天家表率。 说了一会调军的事,皇帝干咳一声,“好了,别让人等急了。” 典仪官长声唱喏,“传黎十二皇子入宫觐见——” 十二个头小小,发育不良式的瘦弱,撑着他出宫时卷出来的皇子袍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倒有几分气势,他一丝不苟地捧着木匣走入含光殿,入内叩首,双手将木匣举过头顶。 “愿奉大齐为君……” 皇帝点了头,当场允诺出兵,“朕封你为安宁王,如何?” 十二叩首,稚嫩的声线格外郑重,“谢陛下。” 握在官方手中的宣传喉舌机器,轰然运转起来,几乎是纳降的当天下午,安阳城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印发的特别版《大齐要闻》上的内容。 “听说了吗?狄罗人又南下了,黎国都被打到京城了,来求我们帮忙……” “狄罗人背信弃义,我们的榷场就这么毁了,气人!” “那都是喂不熟的狼,支持北伐!” 檄文和救国书通传天下,闭门读书的国子监也放了假,专门组织起来演说,京城处处都能听到热血青年们慷慨激昂的声音。 -- 第806页 宫中却相对安静些,实话说,挂了个名头和没挂之前,对刚离开京城不到两个月的薛瑜来说,其实感受不到太大差别。 皇帝本就分了权给她,如今只是更大包大揽,提前适应一下皇帝离京后的监国任务,累和不累差别很大,累和很累差别就没那么大了。 薛玥放了假回来,凑在薛瑜身边打转,只要书房一空,就啪嗒啪嗒跑过来献殷勤,不是倒水就是给薛瑜按摩。享受是挺享受的,但被小姑娘这么讨好,薛瑜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味。 明日就是册封大典,薛瑜把忙着送文书出去的薛玥拦住,拎到自己面前站好,“想要什么书?想要什么簪子?想让我去找你们夫子,给你多放几天假?” 眼看薛玥一直摇头,薛瑜沉下声音,“不会是……犯了错?” “阿兄,你怎么这么想我!” 薛玥嘟嘴,抱住薛瑜伸过来捏脸的手臂,小小叹了口气,“阿兄要搬去东宫啦,我有点怕。” 薛瑜不解,“怕什么?” 他们又没住在一起,薛玥也不是非要人哄睡觉的粘人小宝宝,这有什么好怕的? 薛玥往宝德殿的方向努努嘴,“阿兄是太子了,我怕阿兄变得和陛下一样严厉。” “不会的。” 薛瑜摸了摸她的头,皇帝说的“无血无泪,断情绝爱”她记得很清楚,但就连皇帝自己,不也一样心底留着一片柔软的地方吗? “不会的。”薛瑜重复了一遍。 太常卿亲自主持了前面的祭告天地宗庙的部分,薛瑜这几天忙的不仅是国事,还有之后太子属官的安排,到底还是年轻,赶路的疲倦休息了几天就恢复得差不多,许袤跟在后面紧赶慢赶在仪式前抵达了京城,清矍的身形都像是更瘦了些。 薛瑜出城接他,眼看人从马车上下来的状态,就连忙又把人扶回去了,“许师还是再歇会,明日还有大事。” 她心里补充了一句,不仅明天,之后的每天都得忙起来了。 皇帝给她配齐了太傅和少傅,韩尚书令领了太傅职,但只是规劝教育之责,真正管事的还得是少傅来。 加上国事太多,薛瑜琢磨着在政事堂重臣议事基础上把内阁组建起来,许袤作为中青年一代,更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嗯……师父嘛,能者多劳。 许袤对于自家主君的一步一脚印走到现在,还算满意,志得意满地考虑着什么时候从梁州接妻儿过来,却莫名感觉背后一阵凉意。 安顿了许袤歇下,北境回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喊着大胜冲入城中,让各处还热烈宣讲着的声音一停,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这些天来,来往的各路信使在安阳城中已经不是新鲜事,薛瑜从神色复杂的兵部侍郎手中接下军报,扫了一眼。 “北部大捷,查干雪山已复,荆北民兵主攻……” 军报上写得官方,但实际上究竟指的是哪里,实在太清楚不过了。薛瑜露出浅浅的笑意,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军报后半部分是和玄刀寨打了配合的陆恪提议的“招安”,表示荆州在卧榻之侧,这些义士有心杀敌无处报国,着实可怜,不如纳入齐国。 这是陆恪看不过去,来要身份了。 薛瑜本就计划着借这次机会,合并西北给方锦湖和他带着的第三卫一个正式出头归附的机会,没想到话头会是陆恪专门送过来的。 玄刀寨的威名,着实不小,作为民间组织能和官方力量媲美,已经十分惹眼。兵部只有几位重臣知道方锦湖来历,面对所谓的招安,几乎没有受到阻碍,全票通过安排了起来。 “但是此人率兵盘踞荆北已久,又是被黎国逼走,鸿胪寺和兵部派人过去,未必能有好结果,不如请殿下派之前在东荆与荆州接触过的人手出马,既有此前施恩,也有邻里之情,想必是手到擒来。” 薛瑜看了一眼递梯子的兵部侍郎,笑了笑,接纳了这个建议。 招安的安排没有花太多时间,时间转眼就到了六月二十。 安阳城还笼罩在夜色中时,各个家中有官员的宅院就醒来了。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在大兴殿内站好,仪仗如云,天边泛起了微微的白,还没到日出时候,连城中的钟楼都静悄悄的,薛瑜一身绛纱袍服,通天冠高束,冕服上绣日月星辰、九章纹,背后星辰光芒璀璨,让人几欲无法直视。 站在前方的韩尚书令用余光看着太子阔步进入殿内,竟不知是袍服的烈烈光芒更盛,还是薛瑜携大胜之威而来的气势更强。 人才如云,将领归心,王者之相。 皇帝在太阳出来、京城中钟楼敲响的那刻抵达了大兴殿,穿着正式的十二章纹冕服,两肩日月辉光煌煌,他大步走上高位,面南而坐,下方群臣济济一堂,薛瑜率太子属官侍立一旁,身后第一人就是许袤。 韩尚书令握着圣旨,站在皇帝之下,面朝南方,声音低沉,“襄王瑜,为皇三子,仁孝忠肃,敏德睿哲。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瑜为皇太子。谨告天地、社稷、宗庙,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 他略有些中气不足,但这个重大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只有呼吸声,没有人会来挑他的刺。薛瑜上前一步,行礼拜谢,诏书被韩尚书令双手交到她手中,韩尚书令撩起眼皮,沉沉看她一眼。 -- 第807页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在他的注视下,感觉自己拿的不是诏书,而是一份未来长久的重担。 许袤从薛瑜手中接过诏书收好,韩尚书令继续按照礼数授玺和绶带,薛瑜再次行礼。 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薛瑜向皇帝叩首,接受这沉重的未来。 皇帝威严端肃的声音从上首落下,“……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尔身为善,国家以安;尔身为恶,天下以殆。兢兢业业,无怠无荒,克念尔祖宗,以宁我宗社,可不慎欤!” 他再次劝告勉励了一遍薛瑜,先一步完成了礼节,乘辇回宫。 大兴殿内,再次行礼的人换成了百官,他们俯身下拜,口中庆贺,殿内还站着的人只剩下了薛瑜一人。 薛瑜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吸了口气,“众卿请起。” 第340章 . 出征(二更) 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东宫多年无人入住, 但并不破败。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频频修缮,附近的居所都交给了在外城忙碌或者加班时的臣子们居住, 只在前些日子重新布置了一番。 搬到东宫, 薛瑜第一个感受到的并不是地位的变化、享受程度的变化,而是呈几何倍数上涨的政务数量。 这里距离政事堂近了不少, 有时候时间太晚或者来得太急,议事就直接在东宫中完成了。薛瑜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确立内阁, 将临时的就事论事开会变成常态化聚集,韩尚书令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频繁开会,但在磨合了几天后,也挺乐意和年轻人多交流一二。 皇帝离京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五,薛瑜带人送他出城, 往常见到的华盖仪仗并没有搬出来,整支队伍寒光闪闪, 透着一层肃杀之气, 背后旗手持着旌旗, 在风中烈烈招展。 皇帝骑在马上,身姿挺拔雄壮,被阳光一照模糊了面容,乍看根本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说是三十岁的壮年也有人信。 最好的玉钢铸成盔甲, 手中长戟锋利得像要刺破云层, 背背长弓,意气风发。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一半是中年人,一半是年轻人,个顶个的威武, 骑着的高头大马有些年纪还小,显得稚嫩极了。隆山马场自从有了足够的马草和保温手段,存活下来的骏马数量激增,他们骑的马,也都来自于这里。 军医队伍跟在后面,其中三分之一是太医署新培训出来的人手,年轻人朝气蓬勃,攥着缰绳的手放在胸口,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再后面的是辎重队伍,绝大多数军械还蒙着油布没有彻底组装起来,但光是组装起来的几个新式吊车和投石车、重弩,就足够抢眼,铁木巨石,这是属于战争机器的魅力。 明晃晃摆出来的军队、战马和军械,都是齐国积攒下来的底气。 京城中堪称万人空巷,跑出来看帝王带兵出征,被禁军拦在路边,也一个个伸长脖子在看热闹。有心上人在军中的少女,追赶了几步远远投来花朵,期盼着出征的将士们早日归来。 倒是有僧人和道士出来念经的,但安阳城信奉这些的人太少,皇帝又是出了名的不喜这些,他们做完祈祷,一个个挽起袖子表示“今日义诊”、“今日施粥”来为远征将士祈福。 安阳城中气氛热烈又盛大,有年纪略长些的,忍不住擦了擦眼角,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上一次皇帝御驾亲征时的模样。 那时止戈城大败,先太子身死,追随先太子出巡的士族子弟和军勋子弟们,葬身沙场的不计其数,京城处处挂起了白布,哭声整天。出征的皇帝带着哀意,前去报仇、前去保护家园。 但这次他们出征,是去救援、是去帮忙、是去将狄罗人彻底驱逐出中原。 这让人怎么能不喜,怎么能不振奋? 骑着白马的年轻太子跟在皇帝身后,虽不如皇帝威武雄壮,但也是少年挺拔如竹,锐气凛然,他们并肩而行,像是一个时代的传承。 过去的襄王、如今的太子,可以说是在京城人眼皮子底下飞速成长起来的,天然就带着一股亲切感,她变得越来越好,京城也随之越来越好,私下里流传着的所谓“气运”之说,十分有市场。 没能亲眼看到册立太子和之后太子祭告太庙场景,是看着薛瑜搞出来清颜阁、又被册立襄王后的一大遗憾,但上位后火速公布的京城人大礼包、供暖等基础建设和京郊工厂等等建设计划,都足够京城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薛瑜穿着正式的朝服一直送到城外,看着高坐马上的皇帝,拱手拜下,“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跟在旁边的朝臣们紧跟着重复,声浪传出很远。 皇帝回头看了看薛瑜,又看了看多年没有亲眼看过的安阳城门。 安阳城早已不复他记忆里的灰扑扑,新砌的城楼、城楼里隐隐可见的寒光兵器、新刷的城墙、新挖的护城河和城中的宽阔大路,皆透着勃勃生机。 “师父,你们一定要把狄罗人打得屁滚尿流回老家啊!” 人群中一个喊声越过声浪窜了出来,薛瑜眼皮一跳,瞬间听出了这有些破音的声音是薛玥这个皮孩子。 国子监内随行的新一辈将领,这次捞到了出征的机会,在家养老的已经上不了战场的老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被自家小辈挖出来去国子监上课,自己跑得飞快。 -- 第808页 坐在马上的李娘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身边带着的一部分女兵也闷声笑了。 被搀着走出城外的李父,遥遥望着骑在马上的女儿,向来都是骂人的嘴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好啊,真好。” 有了军功记载,李家的爵位几乎没被怎么限制,就迅速通过了,李家打秋风、说风凉话的远房亲戚们再也不敢阴阳怪气,反倒得笑脸相迎,求着这位新上位的将军通融一下,安排安排亲戚。 当然,结果自然是一个都没被选入营中。 跟随皇帝离开的大军里,不管是医者还是将领、匠人还是兵卒里,都零零星星出现了女子的影子,虽然数量不多,他们也尽可能地把自己往男子的模样打扮,力求不要太过扎眼,但放到出来看热闹的京城人眼中,这就是足够大的变化了。 隐隐约约的,夏日的暖风刮来几句议论声。 “看见没有?你这死丫头,拿不住针线,也得好好学个本事知道不?” “诶哟,阿娘!” 薛瑜目送着皇帝远去,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藏在人群里送师父和师长们离开的薛玥,眼看着兄长拢着袍袖带着送别的群臣折返,小心脏直打颤,看着人走过自己藏着的角落,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没松完,就听到一声含着笑意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薛玥回头,对上一张娃娃脸,再看到旁边自己的小伙伴们被拎着衣领子让开了位置,脸皱成了苦瓜,“好哦。” 她刚走一步忽然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再一看,有两个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人群边缘,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陈关,去把余七给我抓回来!” 说好的一起呐喊同甘共苦,一个也不能少。 “阿兄,我错了……” 薛瑜看着被拎回来的十几个还没长开的小朋友,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奏折,“你错哪了?” 学会了迅速认错的薛玥卡住一下。 是啊,她错哪了? 今天国子监专门放了假允许他们出来,她和小伙伴们也做完了作业,更是没有冲到前面去添乱…… 薛玥试探着回答:“我……不该大喊大叫?不够端庄淑女?” 薛瑜敲了她脑门一下,“你虽然是公主,但要你端庄淑女做表率的话,就不会放你去踢球了。没什么,就是看到你在那里,又没带仆从,怕你挤出来出事。下次要喊,记得聚集你的同窗一起喊,稀稀拉拉像什么样子,一点也不团结。” 薛玥反应过来,薛瑜让人来抓他们,压根不是要责怪。她松了口气,委屈地凑上来要兄长揉脑袋,“阿兄板着脸,吓到我了!” 薛瑜摸了摸她根本没用力打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转向其他被拎来东宫后,看着薛玥撒娇,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紧张得像个鹌鹑的小朋友。 “对了,这是余七吧?长高了不少,看上去是习武的好苗子,陈关,去好好教教。” 薛玥脸色爆红,这才想起来她不是一个人被叫过来,她忙不迭起身,撑起严肃表情整了整裙子,开始告状,“不用练了,跑得那么快,习武做什么啊?”她对小伙伴没有义气的行为十分愤愤不平。 长得高高瘦瘦的少年余七欲哭无泪,“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草民只是想去买个冰碗……” 薛瑜不打算听他解释,扫了一眼陈关,“跑得快,就训练加倍。” “是。” 薛玥平静快乐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就又得回到国子监中经历各科水深火热的学习,但只要想想她回去看到的兄长案前的奏折、兄长闲暇时的读物和训练,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有理由偷懒了。 想帮忙的兄长都这么努力,她得再努力一点,才能不拖后腿帮上忙! 奋斗精神勃发的薛玥投身于学习的海洋,薛瑜组建内阁选拔新人,在朝中临时给许多人添了双份工作。 换了个顶头上司,齐国朝臣们的感觉最为分明。起初还觉得太子年少,观政参政时间不长,猛地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会不会手忙脚乱或者出现问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薛瑜没出现问题,出现问题的是他们。 和更独断些的皇帝不同,薛瑜乐于听取意见,也乐于与人讨论,让一些老资格的臣子在心中默默点头,感觉到了被未来主君尊重的味道。但过了几天后,被忽悠的朝臣回过味来,猛地发现最后的处理办法和选择的手段,都是太子最初提的“不成熟的小建议”,他们做的每一次争论,都有着薛瑜的思路痕迹。 她温和,但并不是毫无主见,她年轻,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些地方或许不熟,但作为当权者,了解的程度已经足够。更惊人的是,她就像一块海绵,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新的意见、新的知识,举一反三和深入思考的能力出众,冷静至极的分析判断也令人惊叹。 太子可还没有及冠啊…… 有人心中不由得感叹:他们到底是老了,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经历过年初和薛瑜议事的各部主官,对着仿佛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的下属们呵呵一笑,好似不经意般提醒了他们,年初和去年年初的一些奏折批文的来历。 襄王哪里是刚刚接触全盘政务?真当皇帝之前都是在放养吗?你们去年夸过的皇帝不输年轻时候的英明决断,其实是另一个人的锐意进取啊! -- 第809页 嗐,他们抱着秘密不能说,可是憋坏了! 在东荆经历过实验的一体化政务处理和拆分目标细化为政绩等等手段,被运用到了中央核心之上,有薛瑜带头示范,年轻人精力旺盛、需要的处理事务节奏飞快,整个中央六部都被迫加快了节奏,对于这样的制度变化,不仅没有反感,反而感激涕零。 ——这样不仅方便了来办事的其他人,重要的是方便了他们啊! 目前为止,齐国在战火燃起后受到的主要冲击,只呈现在了劳动力调动和粮食调拨等方面。由于战事来临,各地县学中武科的增加顺利成章地通过了,而另一方面,虽然还没有到秋收的双抢农忙时候,但入伍后农耕等基础产业缺少的劳动力,迫切的需要新生力量补足。 机械和女性,就是被迫切需求的新力量。 这次再提铺开育幼园给家中妇人减负,鼓励妇人工作的事,受到的阻力就小得多了。 之前皇帝只是分权,现在都交到薛瑜手上,又有东方和北方几处用兵的调动,加上忙着把东荆试验场试验出成果的一些事铺开,一国上下的事着实太多,也难怪后世有皇帝会被逼成工作狂。 薛瑜在京中忙碌,皇帝带着王师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往东北方,从东荆离开,借道荆州,前往黎国。 东荆外的难民排查营地已经蔓延到了未晞桥旁,挤挤挨挨的,靠着军队维持秩序,倒不显得混乱肮脏,每天能接到的城内工作也勉强能养活人活下来,但看着东荆城墙,羡慕的目光还是比比皆是。 平川城被围一月,提前分兵出去支援的队伍还在路上,扛着狄罗南下的战线左支右绌,抵挡得相当艰难。撕开口子不断突进的草原骑兵,将黎国腹地搅得乱七八糟,除了平川城外,腹地被拿下又抢回来的城池不在少数。 黎国已经没有嘲笑齐国偏僻蛮荒的人了,战火燃起,各地强征兵卒和税款的事情愈演愈烈,被弹压下去的土匪也冒出了头,宁愿占山也不愿被拉去当炮灰。要真是点兵北上抗狄也就罢了,不是没有热血汉子,但权力中心刚被封锁一个月,黎国就军阀四起,也有自称黎皇之子,在偏南方另立朝堂的队伍。 如今的征兵,有为了抢地盘抢生存可能的,也有抢人的,但在自发组织的民兵队伍因着离乡法令被瓜分、民兵队伍被狄罗人屠杀后,想要名声的人喊得响亮,向北送死的寥寥无几。 甚至还有一种心思大行其道: 狄罗人想抢,就给他们北方好了,南边又不是不能活! 皇帝在少年时来过东荆城,但如今的东荆城,就像他已经认不太出的安阳城,已然大变了模样,像旭日东升,饶是被战火影响,街上的平民和各处的工坊,仍是运转良好,并没有被狄罗人南下的消息吓到无法正常生活。 薛瑜选的新任东荆太守,的确有两把刷子,将内政处理得稳稳当当。 皇帝没有在东荆多停,修整一日确定了分兵安排后,他率先骑马走过未晞桥,顺着绿意盎然的荆州土地望去,隐约可见远方的黑烟。 “出发!”皇帝抽刀,直指东方。 信州关已经封闭多日,南逃的难民和溃兵的咒骂声声犹在耳,齐国出兵援手的消息在全面开动的宣传机器下,顺利传到了黎国,对于近在咫尺的希望,还是有人愿意跳起来够一够的。 信州关许将军脸色铁青,甩开被黎四皇子派来分权的副将军,对养子和谋臣的劝说声,一个个瞪了过去。 “齐国好?他们也是来抢肉吃的,你们看不明白吗?” “我不敢北伐抗狄?来来来,你们去啊!去啊!你们的命还不是我保下来的!” 甩开试图劝他开城让齐国借道的众人,许将军独自回了住处,只剩他一人时,痛苦地抱住脑袋,“怎么办、怎么办……” 他当然也想在乱世趁势而起,但现在不是造英雄的时候,分明是送命! 信州关离齐国东荆太近,襄王名声又太好,荆州平稳,荆州人和齐国人联手出兵相助的消息每天都能钻到他耳朵里。 许将军心烦意乱,刚想出去宣布“今天就点兵向北送物资”,一推门,忽地发现,大门打不开了。 他脸色大变,“来人!来人!” 儿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耶,您老了,太顽固了。您放心,只要您不破坏这次的见面,很快就能出去了!” 许将军如坠冰窟。 他一辈子筹划富贵人生,筹划着让自己的地位更高、自己的孩子未来更好,却没想到,最后会被他的孩子视为累赘,困在这里。 “你们疯了?!楚国也不是好东西啊!” 许将军声嘶力竭地大吼,向来愿意与邻近的楚国士族接触的他,第一次清晰喊破了楚国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没有人听他的了,整个将军府喜气洋洋,在曾经与楚国打过交道的许小将军带领下,准备起了投靠新主的见面聚会。 信州关靠南,距离东荆很近,但相对向北救援的目标来说,从信州关切入黎国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薛泰从少年时就带兵出征过,自然清楚这处的劣势。 原定的路线是分兵两路,一路向北一路从中出发,形成包抄之势,但计划不如变化,刚向北疾驰一百里,探马来报: “陛下,信州关暴动,杀了楚国使者,前来献城!” -- 第810页 第341章 . 受降(三合一)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不仅是献城, 更重要的是来请求齐国军队帮忙驱逐不知何时绕开了北部战线,一路烧杀抢掠打到信州关外不远的狄罗人。 信州关是堡垒,信州关内迁来的百姓绝大多数家都不在城内。许将军无师自通的坚壁清野策略, 虽然看上去保全了全城的人不受外面乱兵和可能到来的狄罗人抢掠影响, 但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迁了进来,迁入城中的百姓收拾的东西到底也不是他们拥有的全部。 面对战火烧到自家, 想想快到收获季节的耕田,谁心里都是滴着血一样的疼。 他们有人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陈旧军服, 早先许将军把人迁入城中,为的既是保存实力,也是稳固自己城池的力量。只要是到了年纪的儿郎,都一人发了一套衣裳,在巡城轮值时领上兵器扛在身上, 就是招到的新兵了。 但比起不断传来他们耳中的黎国国内状态,信州关的征兵手段都还算温和了。普通百姓不知道十室九空这个词, 但也看得到空掉的处处民居, 家中的男人从还不到车轮高的小豆丁, 到老得快走不动的白发老人,不是逃跑了,就是被天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征兵拉走了。 信州关里的兵卒没有信心战胜狄罗人,求援就成了唯一选项。 “陛下乃天子,受降自当陛下亲去才是。” 早先被调去了东南的伍明这次一起被带了出来, 原本安排的出击是他带兵从中出发, 皇帝率先上前线,前面的劝说全部没能派上用场,这下总算是找到了合情合理地劝皇帝别冲在第一线的理由。 “正是,陛下在此, 何人堪替陛下前去?” “陛下收复黎土,名正言顺!” 随驾的几个朝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异口同声。 要是太子在,皇帝派薛瑜去受降还正常,换成旁人,怎么都得算僭越。 再往前五十里就是最佳的分兵处,皇帝脸色不善地看了他们几眼,没想到反驳理由,一甩马鞭,调转马头向南,哼了一声,“楚国使者入关,怎么无人来报?” 探子随驾在旁,快速汇报其他的事。 楚国调军的痕迹在十天前就送到了,但具体人数不明。齐国不长于水战,从荆南渡江前往楚国两线作战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因此,只安排了人留守防备。火器在手,防守还是做得到的。 但与楚国接壤的不止有荆州,信州也同样接壤。一直在巡视着荆信边境的第一卫,在背后援军到达后减轻了不少压力,信州关传出来的消息正是城中丢给外面堵门的兵卒们的。 昨夜楚国使臣自小路进城,带兵千人前来接收城池。信州已经许久没有好事发生,将军府的张灯结彩的接风宴就引起了城中百姓和驻军的注意。 当原本的将军府主人狼狈的呼唤驻军里他最讨厌的转不过弯的养子帮忙,满身血腥杀人出逃,却被追上来的队伍杀死在将军府门前,整个信州就陷入了暴动。 许将军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守了信州关这么多年。 楚国拿了城池,会北上抗狄吗? 黎楚相邻,楚国拿了城池,会让他们继续做自由民、会让他们继续拥有土地吗? 这些问题,在将军养子率人为父亲报仇,从府中翻出来了许子与楚国使者的盟约后,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许子用信州关,交换他们一家可以南下,拥有一个小贵族身份的机会,满纸盟约,没有提狄罗人、提百姓一个字。 既然国家守不住,既然都要寻找新主,比起楚国,他们更相信齐国。 ——起码齐国出兵是实实在在的!收留他们、帮助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 背后的这些声音,并没有传入皇帝耳中。临时改变的兵马安排,让他与伍明交换了位置,考虑到有狄罗人南下突入到了信州关,从中间切入黎国的兵马前进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信州关已经封闭许久,迎接齐国王师的百姓,以许将军养子为首,步行出城,将兵符举过头顶,跪请皇帝接收。 两侧和被拦在城中的百姓,或提着肉菜,或举着水瓢,眼巴巴地看着对面来人,蜂拥着想要军卒们收下他们的好意。 跟在皇帝身边的朝臣,不自觉脑中浮现了一句话: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古以来,人们对正统的追求就十分强烈,皇帝出兵踏足外国土地,能被这样热烈欢迎,青史上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就听许小将军傻乎乎地询问道,“陛下,襄王殿下不曾来吗?” 信州关听说的襄王事迹,不要太多。此前的龙江堤,后来的亲卫巡城,中间还有各种帮助交易和帮助农耕的故事,荆州和信州暗地里的交流很多,流传出的大多都是襄王又在东荆做了什么好事,齐国又有了什么新的东西、多么好的变化。 不夸张的说,抱着希望的信州关百姓,对齐国的信任,大半来自襄王。 但就算没见过襄王,许小将军也知道襄王是个少年人,在迎接到的军队核心中,明显没看到少年人,年轻些的大多都是边缘将领的模样。 听到这个问题,跟出来的朝臣心里咯噔一声,对面将军府幸存的谋臣心里也咯噔一声。但再拦已经晚了,只能看着自家直肠子主将即将面临齐皇的不悦。 -- 第811页 谋臣眼看着皇帝的脸色更紧绷了几分,心知“只知襄王而不知齐王”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打一个圆场,就看皇帝上下打量了一下许小将军。 “许卿说错了,那是我大齐的太子。” 仔细听,认真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几分骄傲。 谋臣愣住了,料想中的心情复杂、父子矛盾一个都没出现!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接手信州关的大局。皇帝没有下马,只点了□□后被推举为新将军的养子许小将军随行,边走边汇报外面的局势,一路直奔东城门。 几万的军队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钢铁洪流般涌入信州关,马蹄和车辆震得地面嗡嗡作响,震动传出很远,兵卒们严肃的神色,让忐忑的信州关百姓心里更慌张了几分。 他们迎来的是希望,还是灾难? 兵马入城,却一步未停,皇帝统帅的军队里军纪要求极高,就算有坏苗子,也不会在皇帝在的时候胡闹撩拨虎须。是以,秋毫无犯的军卒们给惊慌恐惧的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皇帝骑马在紧闭的东城门下停下,看了一眼许小将军,“怎么不开城门?” 许小将军一时愕然,没说出口的请皇帝移驾将军府暂住的话被咽了回去,他眼睛发亮,“这就开!” 齐国人真的是来救人的。 皇帝安排了一人为信州关守将,接手和巩固如今的关卡状态,调动人手准备增援北部,他率主力出了城门,全盘接手信州关探子,直奔信州关探到的狄罗人入境位置。 在爆炸声和喊杀声中,狄罗人大败,枭首悬于城门之上。 突入的狄罗人为齐国的帮助名声添砖加瓦,固守不出的军阀城池,也在爆炸中被铁骑征服。皇帝带人长驱直入,从信州关入城,绕了个圈,直奔糜烂的北部战局。 他国军队进入本国城池,百姓本该感到恐惧,但走到哪里都只杀狄罗人或者顽抗的军阀的齐国军队,在黎国百姓眼中,并没有披上兵祸的外衣,反而相处得相当好。 秋毫无犯的军队军纪好,又是解救百姓离开军阀压制和狄罗人攻伐的恩人,被齐人治理的感觉并不糟糕,迅速回归秩序的黎国南部城池,从痛苦混乱的生活里,生出了对好日子的期待。都是汉人,黎人、齐人,统治者是谁,对底层百姓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信州关不是最后一个被献城的城池。 饶是在发觉这个势头后,占城自立的将军们反复宣传齐国不过是来抢地方、抢人口的恶徒,百姓仍是不怕齐国军队,反而迎接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带来和平。 在皇帝带兵势如破竹地横扫黎国时,守着大本营的薛瑜,也迎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和平。 北境征服了查干雪山的“荆州民兵”,同意了招降。 如当时递人情拍马屁的兵部侍郎所说,招安的对象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戏瘾,硬是大模大样地表示,是知道这是襄王的意思才肯带着占领的地盘和人手归顺,以此答谢襄王曾经的庇佑。 玄刀寨其他人是不是这样想,薛瑜不确定,但方锦湖能这样厚着脸皮狂夸一通,着实让她叹为观止。 方锦湖接受了她的建议,以“钟无”的名字接受招降,自称是流落在外的钟家二房之人,交接了北部的战局安排,带兵入京受封。 他是赶不上去黎国了,但身份过了明路后,追击草原人和南征的事,还来得及。 入京当天是个好天气,皇帝才走不久,正是中伏盛夏,热得人根本坐不住,之前搞出来充盈国库的冰碗卖得相当不错,连薛瑜吃饭都要多进半碗冰块。 但热归热,仪式还得走。 京城刚经历过出征的热闹,再看外来归附的将军入京,兵卒匪气十足,像一群狼,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背背长刀,长发束起,一身精致威风的盔甲半点不输京中将领。 比漂亮的盔甲更耀眼的,是年轻将军的容貌。在阴影下过于棱角的面庞和麦色皮肤,充分显示着他的男儿身,但也无法掩盖他的过人俊秀。让看到的男儿,恨不得去问问他家里有没有姐妹,让看到的小娘子,脸上飞红,恨不得现在就请媒人提亲。 年轻、英武、战功赫赫,谁看了不心动?听说还有着已经败落的钟家血脉,算得上曾经的贵族呢! 但与青年的耀眼容貌不同,他的气势堪称冷酷无情,目不斜视地高坐马上,一步也没有为四周的惊呼声停留,似有尸山血海般的杀气,让水入油锅一样的朱雀大街安静了一瞬。 方锦湖的身份还不到薛瑜带人出去迎接的程度,提前送来了朝服和盔甲的兵部侍郎在旁边忍住擦汗的冲动,客客气气地往前一抬手,“钟义士请。” 宫门下马,方锦湖仰头看着面前的城池,巍峨壮观。他习武后耳聪目明,背后的窃窃声即便离得很远,仍然不断扑入他耳中,都是在惊叹和感慨他和他带领的兵卒们。 两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男儿身再次站在这里,会是这样万众瞩目、光明正大的方式。 还有一个人在里面等他。 在这里穿久了裙子,换上盔甲和朝服,站在皇城门前,反倒生出些怪异的不适。 方锦湖的失神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迎接的兵部侍郎打破,“今日大朝,太子殿下和众位公卿都在殿内,请吧。” -- 第812页 含光殿内,龙椅被空了出来,薛瑜在旁边加了一把椅子,却也是万人之上,坐在上方俯视着整个朝堂,将所有的臣子动向和神色尽收眼底。 大殿的门是开着的,通传过后,殿中群臣起码有一半都下意识偏过头,试图看看这位年轻的“钟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钟家沉浮不断,但没看钟家三娘在外面被各处都行了方便吗?又有这位没有牵扯进之前谋逆的二房钟氏子横空出世,说不得,钟家的再次兴起就要落到此人手中。 思考着用姻亲关系来稳固朝中地位的一小撮臣子,已经打起了这位后起之秀的主意,要么嫁要么娶,说起来……钟三娘好像还有个女儿? 思路到这里猛地一顿,终于有人想起,闹剧一样的方家最后的嫡女,似乎是跟了太子。 这主意怕是打不得啊。 薛瑜懒得管他们心里的小算盘,目光全被逆着光走入大殿的方锦湖吸引而去。 盔甲是新制的款式,不笨重臃肿,穿在他身上威风凛然,像一把刀,破开所过之处的一切障碍。 他画的妆容对她来说完全无法造成识别障碍,眉眼似有明光,在殿门前卸甲,露出盔甲下的朝服,一袭红袍衬得他有意画的更英气的容貌显出了昳丽之色,不经意抬眼时浅色的瞳仁更显妖异,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恢复了肃正凛然的气势。只是腰带将劲瘦的腰肢勒出了明显的曲线,看起来更像是公子哥,而非刚刚恶战一场获胜的将领。 他挟大胜之势,一步步走入殿中。 薛瑜看着他大步上前跪倒在阶下,仰头望向她。 这是世间仅有的、最锋利的妖刀,而这把刀握在她手中。 他是她手中的尖刀。 是她的。 薛瑜定定看着跪在下面的青年,放任了一瞬不该有的独占欲如野草般生长,然后冷静地连根拔起烧掉。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唇边噙了淡淡的笑意。 “草民钟无,拜见太子殿下。” 方锦湖俯身下拜,声音压得偏低,将查干雪山和北部的战功一一道来,为他和他的下属们请功,这是去招安时已经定好的事。 “钟义士拳拳为民之心,孤深受感动……” 薛瑜说了些场面话,末了,“封钟义士为镇远将军,领北境……” 依照方锦湖等人的战功,差不多就是正七品的样子,封了方锦湖一个将军,又赏了些东西,给他过了明路,“钟无”这个名字就彻底立在了朝堂之上。 太子刚上位不久,第一笔封赏的手笔能看出之后的标准,而钟无将军领到的奖赏,简直令人眼红。 不说给整个玄刀寨的东西,那些分一分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没多少了,但钟无可是一举成了七品,又得了郊外的庄子,过去是流落在外、落草为寇的落魄穷小子,现在可是抖起来了。太子还让他继续领兵向北杀敌,眼看着就是受了太子赏识,要崛起的架势。 一部分人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准备让夫人上钟宅用讨好钟南嘉来交好新贵,一部分人则动了另外的脑筋。 太子宫中空虚,到现在还没娶亲,虽有红颜在侧,要么是身份低微,要么是抛头露面南征北战的女将,都不合适,如今眼看着前方夫人母族起来了,那位方二娘子,倒是够资格做个侧妃。 打着请太子娶亲的旗号,既能卖个好处给新贵,又能顺势推一把自家女儿,这笔买卖划算得不得了。 外面的诸多盘算暂时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提议,宫中,薛瑜没有立刻召见方锦湖。他在外多时,好不容易回来,过不了几天又要派他出去,总该和钟南嘉见一面歇歇。 但她刚批复完梁州的堤坝和兴建水力机械的汇报,就听见门外的请示。 “殿下,方女史回来了。” 薛瑜一愣,“传。” 方锦湖一袭近日安阳城中时兴的浅碧裙子,腰间正红腰带十分抢眼,换做旁人怕是压不住这红配绿的大俗艳丽配色,放到他身上,却是艳丽得刚刚好。薛瑜注意到方锦湖卸去了妆容,早上上朝时他遮了肤色还没那么显眼,如今一看,雪白的皮肤上眼下两个黑眼圈格外明显。 多日不见,想也知道这是赶路赶出来的疲惫。薛瑜差点被他这个熊猫扮相逗笑了,“怎么不去歇会?” “臣是殿下的人,回来自然要第一时间拜见殿下。”方锦湖走到近前,挽起衣袖为她磨墨,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换个衣服的功夫,东城最出名的媒人都来了。再留在府中,媒人就要把我吃了,殿下怎么赔一个我?” 薛瑜停住笔,偏头看着他,不由得想起皇帝当时对她说的话。 “七月初三算出来是个好日子,孤请人上门提亲,如何?” 她的声音很轻,平淡极了,好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类似“今天吃鱼肉”的话。 方锦湖向来握刀极稳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砚台被不小心打落,泼了他一身的墨汁。 他恍若未觉,定定看着薛瑜。 薛瑜被他脸上像在做梦一样的神色逗笑了,“不愿意?不愿意也别糟蹋我的好墨。” “我、臣、我没……” 方锦湖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听薛瑜继续道,“我缺一个太子妃,放心,只是名义上的。方钟两个身份分开,我不会限制你,结亲后你不必留在京中,可以尽情纵横沙场。不想回来应付旁人的话,‘病死’脱身也没什么。我从未想过让你以色侍人,你是我的将军,不该囿于宫中。” -- 第813页 少女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了下来,刹那间撕破了所有的美梦。 但他早知道的,不是吗? 方锦湖心底翻涌着一些暗沉沉的东西,他看着少女的浅浅笑容,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狼狈的他。 “殿下觉得这样好吗?” 方锦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薛瑜怔了一下。这个话题,在东荆时,方锦湖离开前她就提过一次,方锦湖没道理再问第二遍。 他如今手握一军,正式站上了舞台,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 他身上萦绕的气势阴郁得骇人,眼圈却红了起来,像刚被欺负过的委屈小狗。 薛瑜实事求是地回答他,“我考虑公开性别,这样一来,你入宫就会很难做,再改换身份,太引人注意,不如从一开始做好准备。你不会喜欢困在宫中的。” “好。”方锦湖刚进门时的笑意全部敛去了,他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应诺,但失去血色的脸证明着他的心绪并不平静。他胡乱施礼告退,向外走去,薛瑜叫住他,“墨条呢?” 方锦湖摊开手心,低头看到墨条不知何时被自己捏成了两段,蹭了满手的脏污。 像是在薛瑜平静又坦诚的直白心思里,他生出的肮脏贪婪渴望。 他几乎是仓皇地后退了几步,明明是运动健将,却差点把自己原地绊倒摔在地上。方锦湖趔趄了一下,扶着桌子站稳,松开手,啪地将断开的墨条放在了书案上。 薛瑜看着他放下墨条就匆匆离开的背影,发髻上那支便宜的木簪探出一弯月牙,下意识略起身的身体,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一直冷静面对方锦湖的脸色显出疲惫,胸口有些发闷,她将脸埋在手心,深深叹了口气。 她不傻,看得出方锦湖的伤心。权力是个好东西,皇权极大地助长了控制欲和占有欲,她不是不能养一只全心全意属于自己的小宠物,有着漂亮面孔,甜言蜜语,讨好卖乖,满足她的需求。 就像历史上曾有的男宠妃嫔,金丝笼中的雀鸟。 但方锦湖不该被这样对待。 薛瑜闭着眼点开系统面板,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方锦湖的好感度呈现满值。他的名字在面板中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像一颗小星星。 柔和的金色光芒,和方锦湖一点也不像,有什么在心底鼓胀开来,带着暖意,呼唤着她站起来,去把狼狈逃走的方锦湖拉回来。 但薛瑜没有动,她挪开了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再看这里。 整个列表里的“星星”很多,有的名字她认识,有的名字她不认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曾与这些人接触过。 薛瑜没有深入研究如今没那么重要的系统列表,想关闭,却到底没有忍住,翻到最上面,点开方锦湖的名字。 加减着不断变化的数字一个个跃出来,带着标注的时间,回头望去,他的好感度在去年鸣水城封城时,就已经满了。再往回拉,最初方锦湖好感度疯狂跳水式波动,导致系统播报声烦人的时候,就总是在负数和十几点来回跳动。 而不是她曾以为的方锦湖讨厌透了她。 薛瑜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这一点轻快的笑意很快冷了下来。 她不是不心动的。 她看着方锦湖失态,心尖也会揪疼,但世间总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一颗心捧在她面前,赤诚灼热,却总有凉的一天。方锦湖也该走向自己的未来,而不是在她脚边打转。 就算只是因着皇帝对她的偏重,她也想对方锦湖好一点。“方锦湖”可以嫁给她,“钟无”却只能做臣子。她给方锦湖前程,保持距离,放他去飞,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算上穿越前,她的年纪比方锦湖大些,看他就像看还没个定性的、只有一腔冲动的高中生。小奶狗固然惹人怜爱,满腔热血固然让人心动不已,但方锦湖曾经的世界太小,性子也太执拗,他真的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吗? 年轻时总会热血地冲向一个目标,但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的童话故事,背后还是一地鸡毛。他的热血又能燃烧几年?等到他意识到将一个人视为寄托是多么不靠谱,等到他发现她和他的预想不完全一样,等他埋怨她利用他的感情将他困在身边,却已经不能回头重新踏上他的事业战场,他会不会怨恨她? 贵妇人的圈子,和方锦湖喜欢的征战自由,完全是南辕北辙。被困在宫中过,就太清楚被困的痛苦压抑,薛瑜不想让方锦湖钻到下一个牢笼里。 更不想折断他的翅膀,塞进金笼。 不如就此打住。 薛瑜把念头全部压下,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系统面板,它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她始终没有弄明白。系统最初想要她开启主线攻略,又花里胡哨搞了一堆好感度,看上去像是乙女恋爱游戏,还吊了一根她其实不那么需要的萝卜抽奖在她面前,用各种道具暗示引诱她。如今抹掉所有掩饰的外在,这种种操作只代表了一件事: 好感度对系统有意义。 但好感度早就满值了,为什么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说,系统要的从来不是正数,而是负数,从一开始就是给她挖陷阱,奔着坑死她的目标前进? 不过,反正现在也落在她手里了,之后有足够时间,来好好研究系统。 薛瑜戳了戳抽奖面板里的小人,Q版小人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配通天冠,看起来有些好笑。Q版小人上来几步,试图隔着虚空过来蹭她,看到她显得格外欢喜,好像越来越有人气。 -- 第814页 [所以,有没有一颗不变的真心卖?] 她抽出来够多奇奇怪怪的道具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反正现在刷新出来的技术,都是她不需要的,要么是她知道的,要么是格物所和其他研究小队顺着她的思路研发出来的,系统整个一个大写的废物。 耳边系统发出了滋滋电流声,却一句也没有回应。 [有什么能不变呢。] 薛瑜自问自答。她本就是无厘头的想法,没指望能得到系统回答,关了面板,闭眼想休息片刻。 门外,早上还灿烂的太阳被乌云遮住,阴沉沉的似乎要落雨,他冲动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却久久没能挪动一步。 薛瑜在内间,精致的玻璃窗上只映出了屏风和桌椅,还有他狼狈得厉害的影子。 但这着实怪不了薛瑜。是一步步的优待,让他心里生出了期待和贪婪。 他不想走。 耳畔许久没有响起过的细小声音,像给方锦湖心里摇摇欲坠的火星上添了一把柴,让微小的火星猛地窜起来,变成明亮的火苗,眨眼间变成了燎原大火,熊熊燃烧,铺天盖地。 门响了一声,薛瑜冷声道,“出去。” 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见,因私废公就因私废公吧,大不了夜里加班赶回来。 没有诚惶诚恐的告罪,脚步声也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近,薛瑜不耐烦到了极点,抬起头。 刚抬头,她就看到了一袭碧色。 方锦湖不容拒绝地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下来,鼻尖贴着鼻尖,声音低哑,压抑着翻滚的情意,“臣觉得不好。” 他垂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几乎要蹭到薛瑜脸上,薛瑜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刚刚心底涌出的一丝难受被放大,她无声吞咽了一下,“你不要冲动。” 前程和困在后宫,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薛瑜,太子殿下,你觉得这样好,但我觉得不好。”方锦湖声音低柔,气流拂过薛瑜唇瓣,令她背后爬起一阵战栗。 他浅琥珀色双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方锦湖和钟无,我都想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会听话。” “殿下,”方锦湖的气息不知何时变得灼热起来,也或许是薛瑜自己的气息变得燥热,她听到方锦湖低低的询问,“我可以亲近殿下吗?” 薛瑜闭了闭眼,在仰头含住方锦湖唇瓣的那一瞬间,急切的确认和渴望裹住了她。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色令智昏。 好在,从提亲到成亲,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方锦湖冷静下来。 两人分开换气的时候,方锦湖牵着压着他后颈的手绕到了前方,按在了自己的咽喉处,他的身体半笼在薛瑜上方,声音的震动从指尖传过来,带着血管中生命的汩汩涌动微颤。 “若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记得下手不要留情。” 他浅色的双眼中像酝酿着剧烈的风暴,眨了一下,薛瑜脸上落下一点湿痕。 薛瑜手指微缩,心口闷闷地疼起来,还带着少年气的方锦湖的坚持,让她有些无力。 “阿瑜。”他第一次念出薛瑜的名字,没有温柔缱绻,像一把冻着暴躁鼓动着的岩浆的冰刀,冷静的声音下裹着浓烈的情绪,“我心悦你。不为任何事。” 手掌下是激烈的心跳声,薛瑜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不要冲动。”她哑声重复了一遍,除了劝告,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锦湖撤后了些,手背粗鲁地擦去唇瓣上的水光,盈盈一笑,恢复了薛瑜最熟悉的模样,“殿下理事,我来帮忙。” 薛瑜像胸口堆了一堆的气,却打在了棉花上。她看着连衣裳都没换就在旁边坐下,重新磨墨的方锦湖,到底没有让他出去。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刚刚发生的事,好像对这件事达成了什么共识。但薛瑜知道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在书房中格外明显的、不知来自于谁的心跳声,才重归平稳。 夜里的确如薛瑜所料,多加了一会班。方锦湖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薛瑜迷迷糊糊地睡下,又是混沌又完全记不清楚的梦境。 翌日朝上,臣子出列提议太子年岁已至,是时候结亲了。薛瑜目光扫过在武将一侧站得格外挺拔的方锦湖,声音平淡,“拟个单子吧。” 皇帝不在,太子独掌朝事,拟单子选人还不是太子亲自选?因此喜气洋洋准备送女儿进宫握住尚年少的太子的心的人,都奔着年少夫妻的美梦冲去。 但后日看到太常寺去代太子提亲的人选,朝臣们都愣住了。 竟是他们觉得身份只配做侧妃的方氏女。 哦,不对,如今改了姓,随母姓,应该叫钟氏女了。 怎么可能?!方二娘婚前就跟着儿郎到处跑,病弱又无才名,只有美色,怎么配做未来的一国之母? 私下里流传出来的口风,对这个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的选择,都不乏遗憾和惊异之声。叹息得最多的,就是“真没想到,咱们这位风流传闻众多的太子会是个痴情种。” 但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抱怨也没抱怨几次,风声就在悄无声息的引导中消失了。朝中所有之前为此事抓紧进言,跳得高、兴奋期待着的臣子都泄了气、偃旗息鼓,送给新任预备役太子妃的漂亮话和夸奖吉祥话却一流水地溢了出来。 -- 第815页 毕竟,在确定人选之前跳出来进言还好,还能说是为未来皇后卖个好,但确定人选后再反对,太子会听吗?之后太子妃嫁入东宫,他们这些准备说太子妃不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是被记恨上都算好事,再被吹吹枕头风,绝对够受的。 反对如今权力在手的太子是不可能反对的,只能叹息一声,怪自家没这个福气。 太常寺带人把礼物送到钟宅,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过了纳采礼,东宫上下也带着笑意,但在核心深处的书房里,却一点喜事的氛围都没有。 薛瑜听完太常寺带回来的事无巨细的定亲回报,例行公事地夸了两句,没有多说什么。 只与薛瑜一起处理朝事的臣子们没发现不对,兀自道喜。看着她伏在案牍之间忙忙碌碌,像是化身了工作狂,连一句也不提在提亲后被拘在家里待嫁不再入宫的方女史,东宫核心的几人却都品出了不对劲来。 第342章 . 城破(三合一) 火烧连营 虽然以薛瑜的身份, 将挑选礼物的事交给旁人,在礼数上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但到底用的心思不同。薛瑜没有亲自带着礼物上门, 甚至礼物里没有一件来自她亲手挑选, 比方锦湖入朝后的封赏里,那个给钟南嘉准备的京郊散心庄子用的心还少。 对于亲自选择的太子妃, 除了安排人手引导传闻断绝风言风语外,太子对这位“深情厚谊”的太子妃的态度, 着实有些名不副实,甚至还不如提亲前在东荆时能看到的暧昧氛围。 许袤长于国事,却不擅长调节小夫妻之间的关系。 流珠有些担忧,却不明白薛瑜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询问了宫中老人, 猜测是婚前的紧张所致,因此变着花样地让厨下做好吃的, 来舒缓薛瑜的情绪。 作为八卦头子,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陈关, 却在薛瑜的低气压笼罩下,一点也不敢上来询问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处理好公务,默默祈祷着在迎亲前,殿下看在娇娘的份上, 心情能好些。 作为人人眼中天作之合、深情厚谊的定亲小夫妻之一, 心情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美好,甚至淡漠得有些过头。一切吩咐下去都有旁人操办,她好像并不是即将新婚的主角之一。 与其思考方锦湖会不会喜欢一些聘礼,会不会更想要她亲手猎来的大雁, 不如想想方锦湖下次出兵该放在那里能让他顺利发挥自己的本领,做一把尖刀,撕开战局。 但到了夜里,她却迟迟无法入睡。 好在总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一些细小的心思,都被按了下去。 太子与太子妃的亲事刚走过六礼之二,那位刚回来的钟无将军就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让一些试图拐弯抹角找机会与太子妃一族亲近的朝臣痛失良机。 方女史闭门不出,钟将军又急乎乎地出征,痴学士去讲课时要是纠缠多了还要被国子监监生嫌弃,钟氏败落一次,这次真是让人想搞好关系,都找不到门路。 招安的北部原玄刀寨兵卒,如今正式成为了镇远将军麾下,配合涌出的东西两关联军,直捣草原王庭。 离京前,薛瑜没有去送别。 若是半个月前,这样冲动激进的决定绝对不会在朝中通过,但看到了火器的势如破竹征战之威,后方稳固,此刻不将老对手死死摁在地里打死,又待何时? 皇帝出兵抵达黎国,近一个月时间打穿大半信州,气势如虹直插向北,若从整片土地上空下望,被反噬的小部落联合起来推进的草原、中部打得如火如荼的三国军队、和正在从南方赶来的齐国御驾军队,形成了三面钳制之态。 向来是以人数来填骑兵冲锋的战场上,如今反倒颠倒了过来,齐国军队带着火器,又有玉钢甲胄兵器,稳扎稳打地一路推进,将突入中原抢掠的狄罗人生存空间压缩到了极点。 传言中,齐国军队行军作战,有天雷天火相伴,是天神下凡、神兵天降,来拯救这个糟糕的世道。连并不推崇佛道的齐国都曾因这些传言五迷三道,更别说本就有生存土壤的原本黎国大地上。 亲眼看到了齐国军队来救人,来驱逐狄罗人将他们俘虏或斩杀,在过去一个多月里生活水深火热的黎国百姓,不管之前信不信这些,都认认真真为齐皇和太子立起了长生牌位。 至于城墙上的齐军大旗?有的甚至是原本的黎国百姓自己缝制的。 军队行军都需要时间,饶是做主帅的皇帝每天都能接收到各地送来的情报,仍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赶路速度太慢,新的对手太不经打。 杀了几门军阀,俘虏绑送回去后,让他带的军卒身上的盔甲都像带上了沉重杀气,有时候刚兵临城下,还没开打,对面就被吓得投降了,让他的筋骨都没怎么松松。 限制他发挥的不仅是不如十几、几十年前的对手,也有同一边的年轻人。 皇帝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比起真刀真枪的杀过去,直接炸穿这样的手段,虽然保留了更多的有生力量,让他十分欣慰,但也有些浑身不舒服,像是缺了点什么。 而一些不适合上火器的战役里,他带出来的年轻将领们一个比一个冲得快,个个还有能力,硬是让他这样的老家伙,没有了用武之地。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太子一力推到台前的女兵队伍。 武勋贵族之家,后代大多也走了从军的道路,只是起点会比从白身拼杀上来略高些,他们个个在家都接受着耳濡目染、传承熏陶,没想到会在带兵出战时比不上小娘子们。 -- 第816页 薛瑜离开东荆,第二卫放下守卫之责,火速赶上了这次出征,起初对女兵还有些看轻的将领和军卒们,眼看着伍戈和李娘子两人分别带着女兵身先士卒,比男兵们还冲得快,渐渐也认可了她们的能力,生出了敬佩之情。 比起抱怨她们不像是女人,私下里聊天时都觉得自己不太想娶这样的妻子,将领们对着手下兵卒却是恨铁不成钢,“你们连小娘子都不如!脸往哪搁,都给老子操练起来!” 内卷起来的军队各处都透着生机,虽然自己不悦,但战争里少死少伤些人、年轻人崭露头角,其实都是好事。 皇帝绷着一张脸看完军报,抬眼看到今天请命出战扫荡的伍戈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积极的年轻人都是受了忧虑过多的朝臣和薛瑜的撺掇。 劝不住,就换个方式让他不能出战! 他没叫行礼的伍戈起身,像不经意般问道:“太子回京前,可有嘱咐于你?” 伍戈有些茫然,“不曾。” “……”皇帝没骂出口“混账”两个字,一甩衣袖,“带人去军医那里吧。” “是。” 伍戈没明白皇帝的不悦从何而来,但出了营帐,想想今天抓到的俘虏和杀敌人数,一抹脸上的黑灰,嘿嘿笑了一声。 别以为她不知道其他将领都在暗搓搓比较,她们娘子军,名号可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响亮。 皇帝看着伍戈离开,朱笔在送来的一封军报上轻轻落下一笔。 “准神射军携火油柜渡江。” 展开的军报墨痕未干,分明写着“楚国调军向北,艨艟于龙江支流列队,欲强渡……” 皇帝出行虽然没多带几个重臣,但那更多是因为要维持后方运转,并且重臣大多步入中老年,跟着军队行军,来时还能站着,回去可能就得躺着了。他身边谋臣不少,组建的小朝廷转为进攻和扫尾设置,保证着他出征在外的命令也能通达下发。 开战后,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齐国的家底有了多么大的增加。 但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长期拖延,若非一边向前一边收拢占领的城池,造血和后方输送能力强悍,只看朝中不断传过来的消耗和收支计算,突入的大军很快就要变成孤军深入,再被百姓认可也不行。 良好的军纪建立在理想信念上,但有着足够的物产维护,与百姓的冲突才能降到最低。 打了近两个月的黎金之战,齐国先一步抢下一城,楚国也蠢蠢欲动起来。西北方平,信州初定,荆州严阵以待,国内有薛瑜坐镇,皇帝在营帐中的巨大舆图前负手站定,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 统一天下的曙光,竟是眼看就要来临了。 “陛下?您看吏部加急新送来的人选,信州牧是定此人,还是……” 皇帝还没顾上多感慨几刻,新的询问就来临了。他背对着来人快速眨了眨眼,才回过头,“今日拔营继续向北。送来的是谁,朕看看。” 在远方的安阳城中,吏部、度支部和兵部,如今是中央最忙碌的三个部门,连调拨人手加紧监督火器制造的将作监都不如他们。两个要调兵、征兵、负责粮草,一个在全国范围内调拨人手,去接收新打下来接管的城池。 被吏部紧急挑出的人手大多是年初考试刚结束的新人,与黎国各城中留下的原本官吏配合接管,崔齐光没能带着人重新走到东荆,就被半途拦下,滞留在了信州。作为崔氏子,人脉是最宝贵的财富,他坐在信州关内,不断写信去请曾经被逼的挂冠而去或追杀离开的故旧。 要后方平稳,万万缺不了管理体系,而管理体系缺不了人才。 到了这个时候,吏部发自内心地感叹幸亏有襄王殿下推行考试选官,不然派出去的人没有足够能力、或是没有足够多优秀的人手可以接收各个城池,行军走到一半后方起火,那速度哪里快得起来? 按理说大战征伐,士族都要暂避锋芒,寻找太平的地方过日子,就像出逃的黎国地方豪绅,恨不得到了相对安定的齐国就再也不要离开。但跟着薛瑜派去楚国赚过几笔银子的齐国士族们,却敏锐地嗅到了战争中的机遇,若非三令五申为了安全不要离国,套车往黎国跑的何止一两人。 流离失所的人口、无主的田地、矿藏、生意、技术……哪个不让人眼红? 他们不清楚什么叫做发战争财,但薛瑜听到报上来的消息,神色不由得有些复杂起来。 幸好,当机立断派人跟进稳住了市场,将战利品和无主物登记造册了。 对于资本权贵的蜕变,薛瑜没有阻拦太多,机械跳上舞台,资本的诞生就是必然,控制得好,资本也有助于国家发展。归入国有的部分足够多,当国家握着最多的生产资料,走在所有人前面,资本逐利而去也掀不起大风浪。 针对向黎国和草原奔去,挥舞着手中金银的齐国士绅,她只明确了两点:禁止奴隶买卖和大规模土地兼并。土地兼并是战乱之源,奴隶更是开倒车,是万万不行。 军队向前推进,除了杀人太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敌军之外,军阀的队伍和被俘获的狄罗人,要么被捆走送往矿区服苦役,要么自请弃暗投明做炮灰先锋。 伍明带着北路大军救援平川城,草原人面对城墙久攻不下,本以为来了新的骑兵会能占到便宜,却没想到直接撞上了装备升级后的齐人。 -- 第817页 中原和草原之间的百年战争打得断断续续,草原骑兵兵强马壮,中原对骑兵的训练也没有弱到哪里去。 但最多的草原人都被拖在这里,火器开路,也不是处处都能顺利打赢。在经历了火器打击后,经过最初十几天被打得节节败退晕头转向的狼狈,偷盗火器、烧军械车、石油反击和迅速改为散开分布避免火器爆炸的种种战术,都应运而生。 眼看着狄罗人营中多了疑似道士的影子,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到了那个被痛骂过的“太平道”。 攻伐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两方的喊话挑衅里,也添上了新词。 七月底,平川城却不像已经被光复的其他土地上那样平静,整座城池中,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悲凉。 围城日久,城中弹尽粮绝,国库、皇子们的私藏和各家将军的私库全都开启放粮,不愿意的将军,要么是没了声息变成了“自愿”,要么是被迫点了头。 但要养活一城的人,这还远远不够。 城中已经不剩多少牲畜了,粮食人都吃不够,哪里有多余的来喂马?杀了马,捉了狗,从犄角旮旯翻出来老鼠和鸟雀,饥饿的感觉抓着所有人的心脏,竟不知是死在狄罗人手中难受,还是在饥饿中煎熬难受。 不仅缺少粮食,药物和兵器也有着很大的缺口,但城外都是敌人,只能咬牙硬抗。站在城墙上望去,平川城中哪里还有古都的样子,拆除的房屋比比皆是,滚木礌石,皆来自于此,或许砸碎狄罗人脑壳的青砖上,还有曾经主人家的画像。 临时融铜金装饰品打造箭头、砍房梁为柴为箭身、撕酒旗绸缎包扎等等工作,被城中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妇孺老人接过,在指挥下,成为中坚后勤力量。 这些日子打下来,围城的狄罗人有时候白天攻城,有时候在夜里,扰得人根本无法好好休息,几乎人人都瘦脱了形。信鸽偶尔幸运的时候,能躲过狄罗人的箭矢飞入城中,带来外界的消息,齐国来救援的消息,让人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虽然迟迟等不到援军,但似乎慢慢在减弱的攻城频率和烈度,勉强安抚住了人心,近乎疯魔地相信着站在城墙上一步未离的那个身影。 或许也不是真的相信,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崔氏曾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迹,这一次大约也可以。 那身麻布孝服其实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被血浸透,湿了又干,留下沉沉的暗褐色,像怀抱着希望却也觉得可能撑不下去了的平川城百姓。 日升月落,又一天过去,城门被撞得哐哐响,堆在城门洞内的大石,有些看上去像是假山石,城墙随着不明显的晃动簌簌落下灰尘,被石头和拆下来的巨木堵上的垮塌了一段的城墙前,原本歪在旁边睡着的兵卒迅速爬了起来。 但经过这里的人对这些都已经见怪不怪,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组织起来运送热汤和新的箭矢的民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站在北城门下,看了看上面那个消瘦身影。 “小崔相昨夜没睡啊。” “是啊。”刚打回去一次攻城,下城墙换防的兵卒没力气多说什么,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歪在旁边倒头就睡。 拉长的战火让人变得麻木,起初或许还会高兴又多活过了一天,如今连感激和欣喜都很难表达出来,只有疲惫。 民夫们渐渐都聚在了北城门下,站在城墙上的崔如许打开从昨夜就握在手中的纸条,转回来面对他们,做每天的鼓励。 “齐国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很哑,声音从上面飘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旁边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兵卒重复着他的话。 崔如许听着身边的兵卒用乡音喊出了“活下去,援军已经打跑了几万胡人”,无奈地笑了一下。 果然还是嗓门大更有气势。 信鸽送来的纸条上写的其实不是这些,但与其讲“鲜卑族复仇刺杀老可汗成功,草原宇文部内斗,围城久攻不下没有战绩,应该最近就会撤兵”那些更适合放在朝中说的话,普通的百姓和兵卒,还是更想听这些。 崔如许对下面招了招手,撑着剑柄转过身,慢慢靠着垛口坐下。 身边还挂着血污没擦的中年人被他惊醒,握着卷了刃的刀警惕地迅速坐起,“又来了?” 崔如许眼前晃着虚影,但还是能看清他的脸。吏部尚书好好一个文人,硬是变成了比老兵还老兵的模样。 “哈……咳咳。”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却牵动了伤口,咳几声咳出了血,被他若无其事地蹭在满是血污的衣袖上,好像并没存在过。 “呜呜——” 变了调子的号角声吹响,下方比最多时变少了许多的狄罗人,越过被填满的护城河沟,踩着被长杆拨开的同胞尸体,再次扑了上来。 草原被齐国大军压上,压缩了生存空间,又少了能弹压住下面各个部落的老可汗,全线压在平川城北部战线的军队,比起夺下这块硬骨头,眼前更重要的事还是回去拥护自家王子。 但守了两个月未降,在这里□□壁的草原部落最后的泄愤,也不是平川城中强弩之末的守军能承受得了的。 一直被运用在偏西北部,和层层突进的齐军对战的石油,被裹进皮囊摔进城中,火箭随后而至。难以用水扑灭的大火,在平川城内处处燃起。 -- 第818页 救火的、杀敌的、解决云梯和调动投石车的……突变的攻势让城墙上更乱了几分,本就不剩多少、状态糟糕到了极点的兵卒,左支右绌,被疏漏的狄罗人前仆后继地扑向这些天里他们深恨的崔如许,却被一剑刺穿了脖颈。 亲自提剑杀敌的崔如许,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的手腕其实没有多少力气,但长剑绑在手上,用全身力气带动,还是能刺穿人身体的,拔剑时血液喷涌而出,崔如许晃了晃。 再坚持一会,他对自己说。 护在旁边的兵卒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已经到了两三个人一起杀一个爬上城墙的狄罗人的地步,崔如许还能听到耳畔传来的城中需要调度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太累了。 旁人或许可以休息,要看顾整个平川城四面攻势的他,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对黎国尽力了。 模糊的身影闪过眼前,崔如许不自觉翘了一下唇。他不曾辜负黎国,此生只亏欠一人。 脚边倒的全是尸体,拄剑站在城墙上的身影,曾一袭白衣仗剑,如今尽被血染。 火攻让狄罗人撕开了平川城的缺口,在攻城战中折损过多、元气大伤的石勒部被回撤草原的各部排挤,不得不带人断后的石勒都烈仰头看了看城墙上仍站着的人影,扬起马刀,直指前方皇宫,“搜查玉玺,扫荡半个时辰,不论收获,立刻撤离!” “是!” 放肆的大笑声在城中响起。 安静得可怕的皇宫中,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中年宦官跨过大殿门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狄罗人入城了,陛下,陛下我们躲起来逃吧!城破了!” 他的荣华富贵皆在黎皇身上,自幼侍奉,情分不同,在整个皇宫里的人跑得不剩几个的时候,还是留到了最后。 靠在上面椅子里的黎皇睁开了眼,有些发愣,“老四他们呢……哦,老四上个月就死了。小崔呢?”他那些本事一般,却觉得有能力坐上宝座的儿子们,在虚假的可能中一个个战死,倒还有些好名声留存。 他的声音迟缓得厉害,老态龙钟,如今的他,除了一身龙袍,看上去和任何一个老糊涂了的老人没有区别。 “小崔相听说、听说是在城头战死了。”中年宦官忍不住哭了出来,手脚并用爬上高阶,牵住黎皇衣袖哀求,“陛下,走吧!” 之前留在宫中还有希望,现在留下来,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黎皇呆坐一会,许多年前的承诺,越过漫长的时光,重新浮现在他耳边,故人的身影朦胧重现。 那时候被他当做天人一样的青年军师崔相,在打下属于他们的第一座城池后,夸他勇猛,夸他侠义,指着城外荒废的耕田和回来的百姓,朗声而笑: “你为君,我为臣,一生为黎民,绝不相负。” 黎皇终于想起来,曾经的他不过一个泥腿子,连姓氏都没有。从不是国家跟了他的姓氏,被命名为黎,而是他冠以国姓。 是什么时候忘了的? 黎皇甩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宦官,“你自去吧。” 黎皇整了整袍子,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属于帝王的威严好像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抽出从宫里拿的长刀,横在膝上。 “狄罗人要来,就来吧,朕在这里等着他们。” 没多久,石勒都烈的长靴踩过丹陛之下莫名其妙扑上来送死的中年宦官尸体,殿内没有点灯,高处一个人影遥望着他。 “黎国陛下,你老了。”石勒都烈甩掉弯刀的血珠,“交出玉玺,投降吧。” 黎皇发出模糊声音,石勒都烈被引着一步步上前,离老人只有两步时,背后汗毛突然炸起,他猝然后撤。 长刀折射寒光,砍向他抬起的手臂,却嘡啷一声被弯刀格飞。 用尽力气斩出这一刀的黎皇从椅子上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呼吸声像破了的风箱,眼看要没气了。 石勒都烈对他的暴起有些意外,揪着稀疏的头发,迫黎皇抬头,“玉玺在哪?” 老人浑浊的双眼上翻,看了他一眼,咧开嘴,“呸!” 浓痰糊上石勒都烈鞋面,黎皇的身体重重垂了下去。 他仍睁着眼,却再也没了声息。 石勒都烈用弯刀割下他的头颅,提着走出了大殿。 八月初二,黎国平川城破,城中火光冲天。 大火烧去了半壁城池,但实话说,经历过两个月的抵抗,整个平川城中也没剩什么了。 急着掠夺后撤走的胡人,顾不上给各处奄奄一息的黎人补上一刀确保所有人死亡,晚来一步的北上包抄队伍长驱直入,军医迅速救治整座城池中的百姓,重伤和饿到濒死的人不在少数,从尸堆里扒拉出来的人,也有些还有着活气 后勤跟上接管城池,皇帝带着精兵直奔坐落在北方的皇宫,正将背着财宝蝗虫一样完成了扫荡的胡人堵在了皇城中。 还好没有来得太迟。 皇帝脸色沉得厉害,弯弓搭箭,直指喝令下属丢掉收获、准备突围的石勒都烈。 箭雨之下,防备不足的石勒部挥动弯刀,强行冲了过来。骑兵在巷战和遭遇战中毫无优势,一个个大汉落下马,石勒都烈看了一眼对面的旗帜,咬紧牙关,提起挂在马鞍旁的白发头颅,“跟我冲,杀了齐皇!” -- 第819页 躲闪中,长箭穿腹,还没完全好起来的左肩格外痛。 石勒都烈在剧痛中低下头,看到箭矢碎开自己最好的甲胄。 曾经猜测过的兵器进步,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石勒部是入黎先锋,没有在西北方布防,更没有和彻底更换装备的齐军交过手,对玉钢箭头完全两眼一抹黑。但交战中应该收获了不少这样的兵器,本该告诉他的其他部落、宇文部前来的几个王子,也不曾向他提起。 石勒都烈口中发苦,折断箭身,单手拎着弯刀,一夹马腹,抬头时只剩下凶狠,“杀!” 平川城破同日,石勒部大败。齐国接管平川城,为崔氏及战死者收尸,齐皇点兵北上追击。 在北方战乱的消息尚未传到京中和南部时,八月初,楚国艨艟列队,欲越龙江天险。 等在对面的齐国布防军队,却不会对他们的攻势坐视不理。 是夜,龙江江面大火,江上火烧连营。 幽蓝的火光在江面上蔓延开来,时机抓得很准,接连点燃了为渡江聚集的木制楼船,惊呼着想要灭火或弃船而逃的水兵,跳进水里,同样被火苗吞噬。 这火很奇怪,浮在水上,遇水不灭。 “救命啊!” “救命,为什么灭不了火?!” “天罚,这是天罚啊!” 火光照亮了夜色,也照得不远处站在越州土地上的青年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卢将军大吼着,指挥陆上被吓到失魂落魄的兵卒们拎起早准备好的沙土去灭火。但停下来后,看着熊熊大火,卢将军心底也一片冰凉,“谢家主,怎么办?” 他不像普通兵卒见识少,一眼就认出了在江面上流淌的是什么。 楚国佛道盛行,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这是天罚了。 不是天降大火害他们性命,而是天意不让他们北上。 不然,又怎么解释齐国居然能有这么多“孟拉罕”?天知道,他讨好谢氏后,对其他东西都还算大方的谢氏,在拿出“孟拉罕”时抠抠搜搜,竟是论一桶地给的!但眼前这一切,能布满全部江面的幽蓝火焰,何止几桶? 谢宴清看着火光,咬紧牙关,“撤!” 但刚以铁腕压制住国内动荡,点兵紧赶慢赶北上的新任谢氏家主的威严,远远比不过士族联军里其他人面对灾难时的保存实力念头。不必他多说,在谢宴清发出命令前,有人眼看救不了船上兵卒,迅速拔营,有人则无法承受底蕴尽丧的的打击,带人扑上去继续抢救楼船。 联军的劣势,在这一刻被显示得淋漓尽致。 惨叫声、灼烧声、皮肉烧焦声掩盖了自对面呼啸而来的箭矢声响。 箭雨自对面齐射而出,踩着投石车顶部的薛琅,抿紧唇,眯眼从千里望中锁定了对面匆匆钻出营帐的一人。他的同袍们有人在对面远处,有人站在他身边,在这一刻,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朱红长弓弹响,呼啸而出。 谢宴清身边的侍卫挡住了袭来的箭雨,却挡不住对面燃料投石车和火箭的配合。 这一日,伺机北上来摘桃子的楚国大半水军被埋葬在江中,齐国火器,声名大震。 没烧尽的木料和石油顺着水流缓缓流淌而下,修整过的高大河堤中,水面涨了三分。尸骨沉在江中,却没有人能去捞回来。 还没参战,就被打得只能狼狈后撤,挫败的丧气在整个军中蔓延。后撤一里的联军中,冒出了和卢将军一样的念头。 “这是天罚啊,我们不该向北的。” “都说齐国不是天命之君,但我们好像也不是。” 带着充足的装备摸进楚国驻地,神射军听着哀鸿遍野,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袭营,反倒是在哭得最大声的几处,留下了一些字条。 龙江天险横在荆州和越州之间,除了本就绕道摸到了后面的一部分神射军,不仅楚国渡江要受到对面打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提前折了大半的对手,齐国想要越过江面,也得付出惨痛代价。 在齐军渡江时,对面的投石车和下水凿船的水鬼就会拉他们一起下水。就算在掩护下成功渡江,大猫小猫三两只,也很难形成建制破营。 以龙江为分割线,齐楚之间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龙江大捷的消息,与收复平川城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京中,印着大捷的《大齐要闻》,加印了一次又一次,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哼起了歌谣,庆祝着胜利。 这可是第一次反攻北伐打入草原王庭,能不高兴吗? 曾经在齐国被追捧的楚人大多成了过街老鼠,面对本国在狄罗人外敌入侵时还要打中原内战的事,被说得多了,也生出了几分羞愧。 薛瑜手边摞着最新的军报,准备秋收和秋种的各地机械安排反馈也摆在了她手边,其实经手的事项并不需要她全部记下,但一条条被化繁为简拆分的目标,在表格上清晰的列出来后被一条条划掉的感觉,带来满满的成就感。 但她现在再看这张标注着日期和各项进度的表格,心情却没能变得愉快起来。 “殿下,钟学士到了,您要见吗?” 流珠脚下生风,敲了敲书房大门。 薛瑜按了按眉心,将写着“崔如许力竭战死,黎皇殉国”的纸卷装回信筒。 -- 第820页 “请进来吧。” 钟南嘉穿着国子监的夫子服,施礼时洒脱又文雅,只有看着薛瑜的一双眼,透着十二分的温柔笑意。 薛瑜之前没见她,自然不知道从太常寺提亲后,她就频频笑着,看着这双笑眼,手中握着的木匣像是烫了起来,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臣拜见太子殿下。”钟南嘉被薛瑜示意起身后,笑着询问,“将狄罗人驱逐出了黎国,国子监内恨不得投笔从戎的学生们也能定下心了。殿下唤臣来,是有何事?” 薛瑜终是将木匣拿了出来,从桌案上推了过去,“有人托我将此物带给你。”她艰难地哑声道,“节哀。” 钟南嘉的笑淡去了,静静看了一会木匣,还是接了过来。 打开是薛瑜看过的三样东西,钟南嘉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薛瑜喉咙里像堵着什么,绕过桌子,在钟南嘉身前半蹲下来,递去一方手帕。 钟南嘉抬起头,却是微微笑着的,眼角含着泪光,并没有落下。 “这确是兄长会做的选择。” 第343章 . 父子君臣 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八月一日, 平川城北一百多里。 皇帝勒马停下,年纪大了,连着日夜不休赶了两天的路, 如今坐在马上都有些头晕, 他远远能看到边关的烽火台,上面安静一片, 显然已经没有了人烟。 昨日在皇宫前的遭遇战,遭遇时两边的距离太近, 火器能发挥的作用很小,只能短兵相接,用突入中军要和皇帝带着的大部队同归于尽的不要命,撕开了一条缺口,以生命让涌入黎国皇宫的万人骑兵逃脱了三分之一。 石勒都烈的确是一员猛将, 层层包围护着的皇帝差点被他突到了脸前,他的尸体深陷在中军, 被割下了头颅, 悬在倒塌了一角的城楼上, 告慰亡魂。平川城北城门到最后也没被打开,倒得乱七八糟的巨石拦在门前,属于之后打扫战场时需要重新修的建筑之一。 麾下跟着出征的朝臣已经努力去扒拉能用得上的资料,一车车清理出来,力求让平川城的秩序尽快恢复。这活是前面在黎国南部时做惯了的, 现在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对于平川城的状态、皇宫里到底好还是不好, 皇帝都没有深入了解,在臣子和追随的将领们劝说他可以将追击交给旁人,该留下来接手整个烂摊子黎国的时候,一意孤行地带兵走了夜路, 一口气追到了边关。 在安阳城时,御史和老臣一个个上来劝他不要御驾亲征都没能劝住,出征后能开口的人数变少,就更劝不住了。 到平川城时已经接近傍晚,踏上边关的土地时,也只剩一抹残阳。草原人破关而入多日,骑兵本就不擅长守城,能一口气占领全国固然是他们的目标,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抢掠。 这次后撤就清晰地显示出了这个倾向。此前被占领的边城在撤退时都被丢开,原本的金黎边境第一雄关,如今远远看去都充满着断壁残垣的败落感,不用仔细查探,就能看出被刮地三尺后的凄凉。 钱粮人畜,都是第一批被下手的目标。 同样遭受着草原人侵袭之苦的齐军,看到这里都心有戚戚焉,不由得埋怨起带着北军直扑边境线支援的伍明的带兵水平太差。 但他们其实也清楚,这着实怪不了伍明。下方包抄赶到的支援除了追出来的中军,在平川城完成了分兵,一部分留守,一部分和后方抵挡的队伍汇合,完成了双面夹击,将撤走晚了的部落永远留在了北境边境线以内,残存的石勒部和另外几部的败兵仓皇北逃。 齐黎两国加起来幅员辽阔,一场大战从齐军点兵出征算起到现在才打了一个多月,已经堪称闪电般的速度,记载里单是攻防和追击草原时,持续半年的战事都并不罕见。 派出去进城探路的先锋官却不像缓缓走到边城下的大军一样,还有时间感叹,他们谨慎地吹响了提醒城外有诈的号声,提前将消息传了出去。对面带着腾腾杀气狂奔而入的一队人马,单是看着对方马鞍旁挂着的血葫芦,都知道这绝不是善茬。 城中就是有一点不好,高高低低的房屋严重阻碍视线,在这次大战中被推广开来的千里望用处远不如开阔地带,先锋已经快跑到北城门,上了南城墙布防的人手想通知他们对面来了人,都有些晚了。 迎面来的人马看起来大多都是汉人,打眼看过去年纪都不大,身上有着浓重的血气,兴许是在救援下腾出手来的原本黎国边防军也说不定。 ……虽然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们一路打的军阀兵祸也不少了。 “对面哪位将军当面?” 扬声询问的先锋官握紧了手中兵器,一挥手长弓皆起,警惕着可能是敌人的对面来人,残阳如血,一声沙哑的回答在狭路相逢的两支队伍间响起。 “……镇远将军钟无,特来拜见陛下。” 先锋官一愣,总算从在黎国国内战事中被限制住的脑袋里扒拉出了熟悉的印象。 再一看,可不是吗?据说一己之力葬送了查干雪山附近驻军,被太子殿下招安的玄刀寨寨主,那位军中传闻里相当传奇的钟郎君,不就是以他的半张铁面具和黑刀闻名?他最新的传说故事,是千里走单骑,完成了刺杀草原老可汗的壮举。 这些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做的,那都是能看到军报的各个军中大佬们才知道的事了。但对于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来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有着赫赫战功的传奇英雄总是令人向往。当这位英雄又是恩怨分明、手下无情的做派时,最能吸引年纪小看事情黑白分明的小兵的拥护。 -- 第821页 虽然这位英雄的风评着实不怎么好,北方传来的西北与东北联军的消息里,兵行诡道、一场战役下来剩不下几个俘虏的血腥手段,让他的名声都带着血淋淋的味道。 在军中行军时偶尔会开的兵法课上,钟无就是最常列举的那个善谋、善用奇兵的例子,以少胜多、联弱打强、驱虎吞狼,在他手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方面的夸奖,往往和教育他们不要滥杀、要做仁义之师时,成为最大的反面教材的钟无受到的骂声一样多。 但就算这样骂,也不会有人抹黑钟无手下的军队会滥杀百姓,北部传来的突击战中,钟无鲜少的一两次损兵折将,几乎都是在放了牧民退后后,被通风报信或者从背后捅了一刀。 因此,痛痛快快报仇、痛痛快快杀敌、年纪比他们也没大多少的钟无,在军中的人气尤其高。 先锋官也是觉得痛快、仰慕这个年轻人的人其中之一。他压了压自己的惊讶,严肃地要求对面拿出证据,好在传说中杀人不眨眼、连吃饭都拿胡人头盖骨吃的狠人,脾气似乎并不差,顺顺利利地给出了自己的印鉴。 在先锋的提醒下没有立刻进城的大军,在城外布阵排开,皇帝被护在最中间,手持千里望,玻璃镜面忠实地将对面钻出来的人马映入眼中。 为首戴着半张铁面具的年轻人,遥遥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两双极其相似的浅琥珀色眼睛,在战场上同时出现。 夕阳下,方锦湖从身后拉出一个不成人形的人影,扬声道,“臣钟无,特来迎陛下北上。” 平川城的撤军有草原的压力,也有久攻不下迎来援军的压力,调动的变化吸引来了围追堵截的北部大军,方锦湖是跑得最快的那一批。 这里之所以是第一雄关,就是因为依山而建,斜斜出去的山脉下有着一个峡谷。要是守军没有被堵在边关内,关外峡谷布防后,就是天然的坑杀陷阱。 草原也清楚这点,往常的边境线绕过这处山脉,隔着关城布防。只可惜黎国自恃地利,放在这里的布防越来越少,第一批南下绕开关卡的草原军队,正是从这里进入关内的。但这并不代表峡谷的危险性降低了。 方锦湖带来的是在峡谷中被坑杀的最后一批人,石勒都烈做人不至于太差劲,还是有一个王子留下来接应准备借还能打出三根钉的石勒部的,但残存的石勒部和被拎出来的这位五王子,终是没逃回草原。 被领着看过了峡谷中倒得七横八竖的“尸体”后,伍戈背后都冒起了一阵凉意,看着旁边正在和皇帝详细汇报北部最新动向的方锦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他真的是方女史。 方女史真的没有一个凶残又杀人如麻的兄长吗? 不对,现在没有杀人如麻了,下面全是被涂了药物的箭药翻的俘虏,看上去押走还能填满几个矿山。 如今是军中新星的伍戈的注意,被经常忍不住关注她的年轻将领看在眼里,不由得撇了撇嘴,回头窃窃私语,“到哪里都带个面具,莫非是尊容有碍观瞻?” 推官选拔变成考试才过了没多久,推官时“美姿容”可是相当有优势的加分项,要是长得抱歉,当然也是被嫌弃的对象,虽然军中看这些的少,但并非没有受这样的风气影响。 皇帝点了方锦湖随侍,扶着石头站在高处望下去,似不经意般问道,“据说你不杀百姓?” 方锦湖弯了弯眼睛,“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皇帝顿住,看了方锦湖一眼,饶是有铁面具,也遮不住青年眼中笑意。不知为什么,他一时竟有几分牙酸。 “……哼。” 多年时光隔在中间,看上去,两人不过是彼此不熟悉的君臣,也止步于君臣。什么多的话都没有说,像是属于他们的默契。 皇帝转身往山下走去,丢下一句,“没事干就把脸上那玩意摘了,藏头露尾的,像什么样子?” 口气凶得一如既往。 方锦湖没有立刻摘掉面具,走到偏下方些的随行上山小将领面前,勾着耳后皮绳一松,铁面具滑落,刚还在叭叭说酸话的少年脸腾得红了。 昳丽眉眼间溅了一点血痕,让他的面容更似妖魔,青年英气俊秀的脸不知为何有丁点熟悉感,但少年已经顾不上深想了。 少年将领尚不知道什么叫做美得像罗刹,直面冲击,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一天后,镇远将军戴着面具是为了恐吓敌方,避免那张艳若桃花的脸遭人嘲笑的传闻,在军中不胫而走。 与之对应的,是私下里偷偷摸摸来询问方女史到底美成了什么样子的人数直线上升。 就算听说如今是钟氏女的方女史已经成了预定太子妃,询问也只是变得更隐晦,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好奇。此前还有人觉得方女史身份着实配不上太子,如今看到同样是钟氏子的钟无,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能理解太子的选择了。 伍戈对此深感无语,被八卦纠缠着有些苦恼。她总不能告诉他们,你们看到的那位又戴上了面具的将军,其实就是方女史吧? 方锦湖和太子之前的接触,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太子会选择方锦湖做正妃罢了。虽然对方锦湖捏造假身份,坚持以男儿身出面有些不解,但考虑到要嫁进皇室,这样的决定也就可以理解了。 兵卒们不单单来自隆山大营,对于有些不知道过去故事的人,来自京中的将领和京郊的士兵们,很乐意分享。 -- 第822页 总是有着新鲜事的京中已经被说厌了的方家奇葩故事,再一次变得脍炙人口,这让据说是病死了的方朔被拉出来口头鞭尸无数次,简直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放着仙女似的妻女,去宠妾灭妻。 一点活跃的传说让枯燥的行军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以彻底吞掉草原为目标的追击,一路向北。 第344章 . 欺人太甚(二更) 既生瑜,何生夙…… 北部的战事在平静和痛打落水狗追击之间徘徊, 跟随皇帝出征的各个将领深谙兵法,追赶也小心谨慎,探马和持千里望的升级版探子先锋们散落而出, 星星点点地密布在草原上, 不至于形成追出陷入圈套大败的惨案。 双线作战是极为考验国力底蕴的时候。北部作战频频,南方的战事虽有驻军布防严阵以待, 但更多的还是僵持状态。 龙江堤两旁的军队碍于龙江阻隔,互相奈何不得。东南部以江陵关为首, 陈兵在侧,向东施加压力,楚国世家联军整军后还没来得及出国,就被堵在了国门之内。原本以北上为主,西边防范齐国出兵的布防, 在江陵关的压力下,被迫转移了一部分重心。 来自同行的压迫和内卷, 总是最能影响整个局势的。 迟一步下手, 或者说, 北方早一步开战,给楚国带来的时间影响近乎毁灭性。他们再想向南,面对的不是松弛的黎国布防,张嘴就能咬下一块肉食,而是齐国撒下了密密麻麻钉子的龙江堤岸。 若谢宴清像薛瑜一样看过剧情, 就会发现, 虽然与原故事中的走向有些许不同,但他釜底抽薪抢跑带来的未来,占尽先机的却不是楚国,如今发展, 竟是殊途同归。 甚至还要再恶劣些。 龙江大火,葬送了大半北上希望,让铁血整顿后拥有了些凝聚力的楚国,也生出了裂痕。 谢宴清带人巡防至江陵关外,身边随行的带兵参与联军的将领,遥遥指着远方城墙上的黝黑铁筒,张口就是哀哭,内容没什么营养,左不过是在他来之前上去试探时,被对面天火、天雷打退后的恐惧。 但对面的城墙后,飘来的却不是恐惧的哭声,而是阵阵欢声笑语。 古人云哀兵必胜,但遍布着绝望和小算盘的军营,哪里有必胜的决心? 齐国与雷火相伴的天兵天将故事,在迟迟没有进展的楚国中下层将士里传闻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寝食难安的将士们面对未知的恐惧,直到自京城来的道士们讲解了诸如磷火和天火的一部分内容,才勉强有了几分镇定,但到底回不去点兵出征前的雄赳赳气昂昂状态了。 谢宴清听着对面传来的欢歌声,阵阵肉香和米面香气越过战壕、飘过坚城,背后营地里的骚动声在香气弥漫时变得更为明显。 “呃……江陵城好像是送来了劳军犒赏,在庆祝齐太子的生辰。这位太子,倒是会收拢人心。”被止住假哭诉苦的将领跟在旁边,窥着年少的谢氏家主脸色变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暗示谢宴清再拿些好处出来。 谢宴清的关注重心却不在收拢人心上。 三年前见过的薛瑜的身影,在眼前浮现,稚嫩天真的深宫皇子,却一次次躲过了杀机,走到了现在。 他并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自然听得到背后营地里的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吸溜的口水声和羡慕喃喃,像会过人的疾病,在营中蔓延开来。 谢宴清沉沉吐出一口气,挥退跟在自己身边的将领,负手慢慢逆着夕阳走回营地。 他输了。 从不得不重新许诺分配利益稳固大本营,分兵压下再次探头的国内叛军,调动本该是之后使用的教派人力安抚人心,又在对方拿出来的明显比他手中火器精良了不止一点的火器逼迫下,不得不拆穿天火、天雷的真相,来避免军心大乱的时候,他就输了。 龙江难渡,可口的肥肉变成了他人盘中餐,如今向北向西都是棘手的齐国,想要用胜利来转移国内视线,引动士族追加投入,变得困难,向前走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想起年初那日,沉寂安宁了许多年的谢氏大宅中,父亲对他露出的古怪笑意。 “你太年轻、太自信、太讨厌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那时候他看不懂笑容里是什么,此刻却隐约品出了几分嘲弄。 自江陵城破关,倒不是没有足够人手,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拿人命去填的话,第一批往前填充的炮灰,谁都不愿意出。 世家的统治力很大程度来源于资源和武力的掌握,缺少了这部分的威慑,地位滑落是肉眼可见的未来。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家大业大,抗得起消耗,但今年不同于往日,龙江堤折损的人手,已经够让大半世家伤筋动骨,再多一批,就算能撕开齐国的口子,也未必有命去享受。 夜色一点点来临,谢宴清身上的担子沉重,容不得他休息一刻,绕回营帐中,点起了灯火排兵布阵。 他输了,但没完全输,楚国长久的布置,尚够他再做几次努力。 当了一整天陪同的几位将领,费尽口舌也没能从年轻人口中掏出一句承诺和实话,只能悻悻各自散去,叫起自家人马,警惕着夜里的袭营可能。 天色尽黑,从对面飘来的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噜噜直叫,就着香味啃着谷饼,仍压不下一股馋意。两边都是试探性的出击,没有爆发大型冲突,因此睡不着的小兵还有机会出来转两圈,和守夜的同袍对视一眼,嘴角都是晶亮的口水。 -- 第823页 “等等,你们看!” “齐国又放灯了!” 被惊呼声叫醒的将领们拎着头盔扣到脑袋上,没解的甲胄跑动时踢里哐啷响,仰头看向天上,点点橙黄火光,无限接近他们曾承受过的火攻,看见就是头皮一麻,一挥手,“一二三,准备,射!” 离得近了,能看清那不是火箭,而是一个个大灯笼,接近秋日的东南风吹着对面城墙上飘起来的灯笼飞来,飘飘摇摇的,下面还垂着字条或小篮子。看似无害的大灯笼,将领们却丝毫不敢小觑,“快,不能让它们飞过来!” 也不知齐国到底请了什么鲁班还是墨子后人,让对面的弓箭射程变远,楚国多年来自觉精良的军械自豪,在此前的内战中被打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龙江大败后也碎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轻蔑,和被世家们维持住的楚国高傲,在吃了败仗后,都变成了认同齐国崛起的观念的踏脚石。 弓箭射程上,楚国是远远比不上对面的。两边距离本就不算太远,等到灯笼飞到营地弓箭手的射程中时,再射落也有些迟了。 好在这不是齐国第一次放灯过来,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灯笼带来的可能是火油、雷火,也可能是字条,一者伤人,一者伤心。紧急调动人手来灭火和防备天降杀伤性武器的准备,还算有条不紊。 有时候将领们会想,在这里坚持久一点,或许不必齐国出战,他们就会在五花八门的军械攻势下一败涂地。 刚刚在新的安排上用印,准备睡下的谢宴清被突然嘈杂起来的营地惊起,一撩营帐冲了出来,仰头看去,漫天散开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像那夜江上大火,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 天上灯笼被射穿,化作一个个火球坠落下来,一团团火光在天上和营地间爆开,猝然大亮的火光照亮了灯笼下的字条,被射穿后爆开的灯笼中,也飘飘摇摇地散落下许多纸张。 “谢家主,你看,齐国着实欺人太甚!” 看到散落的纸张,将领们都是背后一凉,有人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地向谢宴清告了一状,把决断责任扔了出去,好像就能让自己变成受尽委屈的小可怜。他回头收到同僚的赞叹眼神,偷偷抹掉了额头的冷汗。 谢宴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瞎,看得清字条上的字。 “……为贺太子生辰,军民同乐,卤鸡、炸鱼……” 这是报菜名的。 还有写着齐国入籍条件的、写着太子和皇帝的大胜的、写着马上秋收眼看今年要大丰收的、写着齐国招考报名的、写着入籍后勤劳致富小故事的…… 谢宴清不懂什么叫做病毒式宣传,也不知道传单小广告的威力,但他看得出来,在这样简单到滑稽、大喇喇宣布着自家优势的纸条空投下,军心进一步涣散了。 “弓箭手携重盾越前三十里,全部焚烧,一张不许私藏。” 谢宴清沉声宣布处置,由他带来的部下,亲自完成这个任务。 营地在灭火和集中焚烧中慢慢重归平静,夜深人静之时,隐约还能听到来自对面的号子声和歌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躺下的谢宴清看着帐顶,一个名字在唇边被反复咀嚼。 他止不住地想,若薛瑜与他并非对手,或他在薛瑜还艰难求存的时候博得了信任,如今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们其实能成为好友知己的吧? 但薛瑜太清醒冷静,多大的诱饵,都鲜见心动,好像提前看穿了他布置下的未来。 良久,他叹了口气。 “既生瑜,何生夙。” 被夜袭搞得苦大仇深的楚国营地里如何想,对面江陵城中的驻军是不管的。军中禁酒,但今天敞开管饱的肉菜,已经够人高兴了,守将一一巡视了关隘,满意地负手看着“灯笼”坠落,真心实意地希望对面能做个好梦。 我们的太子和皇帝好吧?心动吗?我就给你们看看。 太子屡有神奇的手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一招攻心计,坦坦荡荡地立在对手面前,还是很让人感叹。 守将下了城墙,大锅中炖着刚收割的青菜,香气扑鼻,推着小车来送菜的佃户和本地人身上贴着“某某公社”的牌子,今天的肉食和菜肴,全部来自本地田地和养殖场。 推广的棉花种植让原本遍布在荆南的公社制度,在东南遍地开花,以村庄为基础的公社让佃户们进一步脱离了士绅庄园的控制,被农业司派来的东荆以及荆南种植好手们,被围在原地,感叹着他们曾在荆州接触过的太子的好处。 厂房、公社、养殖场,对太子的夸赞和骄傲声音,唏嘘着对面佃户可怜的声音,能讲几天都讲不完。 守将路过围着一锅肉汤说得眉飞色舞的东荆人,干咳一声,“注意晚上警戒啊。” 阻止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远方,被念叨的薛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虽然要求调动肉食犒赏荆州、信州和江陵几处直面楚国的守军,但并没有要求以她过生日的名义下发,对于几处传单式招降的结果,她还在等待各地的反馈。 生活总是对比出来的,跟楚国的战争不可能不打,但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能进一步削弱,自然是好事一桩。 朝中没有置办她今年的生辰,年纪小的人本来就不怎么过生辰,过的话,要么是家中看重宠爱,要么是位高权重讨好。如今战事在前,薛瑜命令不许胡乱铺张,多布置了几层任务下去,在一个多月里习惯了以政绩完成进度说话的下属们,也就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讨好了。 -- 第824页 八月十四当天,薛瑜给自己放了小半天假,出宫陪钟南嘉吃了顿饭,顺便带去崔齐光的消息。钟南嘉拿到崔如许送来的匣子后,日子看上去与过去没有太大变化,但正是这样的没有变化,才更令人忧心。 “殿下早日回宫吧。” 还没到薛瑜预设的离开时间,钟南嘉就在催促了。 “学士留步。”薛瑜带着帷帽上车,马车缓缓驶离东城。 “卖报卖报,北境镇远将军大捷特刊,只要五文钱!” 在街上奔跑的报童,将最新公布出来的消息大声传向四面八方,“《大齐要闻》新刊,茶会赋文集新作,瞧一瞧看一看嘞——” 《大齐要闻》作为官方喉舌,每每是第一个宣发,将消息传到所有人手中的报纸。紧随在后的各处茶馆酒肆中文人大肆宣讲,以单篇诗赋集合而出的作品,也并不少见,纸张的价格降了下去,知识和消息传播分享的速度与日俱增。 “去买一份吧。” 薛瑜打发跟出来的近卫出去,靠在车厢闭目养神,让略松缓些的心神,重新投入需要紧张警惕和思考的政事中。 从马车旁不远处画出的单独车道上掠过的自行车,手摇木铃声铛啷啷传开,提醒行人避让。低调从东城离开的马车,在没能通过秘书省审核的私印八卦小报上,成为太子看重太子妃的有力佐证之一,推动了不错的销量。 事实上,和太子扯上关系的内容,如今总能卖得不错。 回到东宫,薛瑜接过特刊,却发觉是之前秘书省曾送来过的几份之一,大概翻了翻,就打开书房单独放着的箱笼收了起来。 有些报纸和宣传送过来,薛瑜会专门过一下手看看,顾不上的时候就不会放太多心思,出现重复购入在所难免。毕竟报纸办了大半年,从最初的双月刊变成几乎月月有特刊,苏禾远带着一批新人,在审核上足够老练,不需要薛瑜时时操心。 她自问没有刻意关注方锦湖的消息,打开箱笼,才发觉短短一个多月,已经积累了半箱子相关点评、军报复写和夸赞诗文。 不算新买的这份报纸,放在最上面的赋文集还配了“美人将军”的插图,泼墨笔法将战袍和只露了侧脸轮廓的青年画的格外英武,手中一块面具,就是如今传说中最传奇的故事主角。 本是看到相关的好话和推崇,留下来准备给方锦湖的祝贺生日礼物,告诉他他并没有很糟糕,值得自爱,没想到却一点点变得这么多了。 薛瑜飞快把报纸扔进去,合上盖子,抿了抿唇,对跟进来的流珠道,“下次提醒我,不要再买报纸了。” 流珠看她一眼,笑着应下,没有提醒自家殿下,这句话前几天她也说过。 有些不自知的事情,悄无声息的萌发生长。 薛瑜按下微微波动的心绪,在书案前坐下。放了小半天假,回来就意味着需要加班。 早上内阁议事会韩尚书令夏日苦夏,没有过来参加,到傍晚关于相关议题送来了看法折子,补齐了参与进度。聚集的内阁减轻了薛瑜的工作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可能不完备,多来几个补足,处理就会更得心应手。 而朝中在打压剪除过一次后,逐渐重新组建起来的各派别,各自有着各自的需求,总得来说都是在向外出击,薛瑜也不至于要求人人都变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个中权衡和引导,就是她正在学习成长的项目之一。 当有外敌时,国内的矛盾就并不显眼,需要耗费最多心力的还是在外作战和收尾的部分。两边作战,担子最重的其实不是军队方面,而是需要担负国内后勤、实地治理等等问题的文臣。 北上草原的部队后面,需要考虑收割草原,半定居耕种和放牧结合、汉化和处理投降部落与原本国民之间的摩擦。 占据大半的黎国,平叛剿匪,和确立新归附城池的秩序法度,也是难题所在。 不管是齐国与黎国,还是齐国和草原,之前的制度都并不相同,扩张太快的压力在于,推翻原有制度,在残骸上进行重建。原本被抬高的贵族和军阀身份,承认的一些制度,依靠战火拥有了改变的机会。 占领的土地上所属的民众,不可能立刻从身到心属于齐国,顺顺利利改变身份。在征战中选择更太平、更可信的一方,只是第一步,求生和爱国的天平之间,暂时大部分人只能做到墙头草的状态。 在筹备中的迁徙齐国关内百姓到草原和黎国,完成汉化和齐国铺设,是一步棋。避免旧制复辟反扑,派出去迅速接收、厘清土地等等资源,完成国有,将军阀和贵族拥有的土地,以使用的方式分给佃户,快速建立秋收和冬种农业准备、县学等等的福利性安排,是第二步。 加上黎国,如今齐国幅员辽阔,在秋收到来前,修路为先,增强各地管控。 建立在齐国输血的基础之上,打烂了、打碎了的原有制度下,相对麻木的百姓中新秩序的建立速度反倒比齐国本土更快些。 虚岁十九的生辰在政务中度过,起了大早准备上朝的薛瑜揉了揉眼睛,拿起昨天剩下的最后一份奏折。 是安排给国子监的议题之一,教派管理审核制度策论的总结。 入学国子监的大都是年轻人,是天然的政事议论集会,也是年轻的观点输送所在,比起几年前大行其道、以谈国事为俗物下等的清谈玄会,更有意义和作用。 -- 第825页 尤其在之前草原定居策被选中,作者被安排了一份跟随相关实务官员实习的工作后,对夫子们时不时发布的策论赋文命题,监生们热情高涨。 “……寺庙道观登记造册,审核传道集会及传道内容,抽查邪祭淫祀,增加刑罚,限制庙田和收留人口,缴纳赋税……” 薛瑜啧了一声。 比她想的还狠。 民智蒙昧时、世道糟糕时,对信仰的需求很高,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和劳役投向宗教的,相当于实用派和心理安慰共存。但就算在后世,宗教信仰也很难断绝,以科学消除迷信和信神能以奇妙的状态共存。 她没打算把宗教赶尽杀绝,需要清除的更多的是□□流毒。与其强压招来反弹,不如自己握住。 只要引人向善、和国外没有联系、能缴纳大笔赋税,信仰对统治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须清除的痼疾。在国家之下发展教派,也是不错的引导工具。 至于科学和物质生活冲击下必然带来的教派式微,就是未来的事了。 第345章 . 圈套(三合一) 若以楚国陪嫁,谢氏家…… 临近九月, 草原的追击进入尾声,曾经仅次于皇族的石勒部遭受重创,王庭已破, 败兵里来投的不在少数。 崩裂后的草原势力, 另选出了新的可汗。但只能辖制管理自己母族和部分宇文部的小王子,比起立国时的老可汗威信, 威信可以说是降到了最低点,只比普通的大部落头人好些罢了。 北境深处是向来寒冷的冻土, 寸草难生,少有人踏足,游牧部落呼啸着从这些地方迁徙到水草丰茂的土地,觊觎着中原的富饶,许多年后又被赶回到这里。 往前数许多年, 在前朝势力最广袤的时候,也不过与追击的此刻齐平。与最初出发应战抗狄时不同, 精良的火器装备如今并不是战场上的主角, 比起底牌尽出的新式武器征伐, 眼下更像是重回冷兵器时代,各军借着前面追着的敌手在不断练兵。如何分配战功也是一门学问。 不同于下面将领的穷寇莫追意见,皇帝坚持追往西北深处。自古出长城打败草原人后就鸣金收兵,判断为胜利的战事,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守卫转向了开疆拓土。 越过查干雪山和背后的盐湖, 在这里插下属于齐国的旗帜, 开疆拓土,驱逐胡虏,中原朝廷经年的梦想,在这里被一一实现。追在后面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的行政管理, 则不断巩固着他们打下来的战果。 要么降,要么死,曾侵略过的紧密相邻的对手,只有这两个选项能让人安心。 越往西走,翻过高山,临近秋日的天气却变得格外炎热起来,古老的舆图上的绿洲和商旅经过集散所在,经过中原百年的战乱时光侵蚀,已经变成了荒漠,有着千里望探路的队伍,也受到了漫漫沙漠地理环境的阻碍。 水土不服、误食毒物和缺少水源,都是让随军军医们焦头烂额的痛苦源泉。逃亡西方,率先与西域小国和部落们接触上的宇文部和其他溃兵,带着往复攻伐中积攒下来的战略了解和知识,充分鼓动了原本与世隔绝的小国。 狄罗人选择在东方立国后,金帐汗国与西域的交流并不频繁。最靠近前朝原本的西北边塞,却在战事中严重损伤元气、不得不休养生息的齐国,对外与小国的交流也少之又少,唯一能保留下来的,只有偶尔往来的逐利商人。 过往西域诸国更偏向狄罗人,作为异族,面对统治了中原许多年的宗主国汉人们,很难不生出同仇敌忾的警惕。在百年间狄罗人的统治和互相征伐中,这警惕慢慢转移向逐渐占据优势、在攻伐中直接侵害他们利益的金帐汗国,但曾经的戒备仍在。 穿过一段沙漠,提前派遣使臣要求交出宇文部叛首遭到车兹国拒绝,打出火气的大军在不利的地势中,迎来又一场硬仗。 马匹在沙漠化的地势中并不占优势,太高的温度下,时常爆炸的火器是又一大劣势,拉长的粮草、药物和军械供应也让孤悬的大军显得不那么精神。九月初,攻破车兹国边关一城后,皇帝同意了从京中送来的提议,精简兵马。 收获的战利品和俘虏虽然改变了国内对征战的态度,激发了大部分贪婪的欲求,但秋收将至,逐渐进入常态化的南北两线作战,多维持一天就是一天国内的压力。调军回撤,巩固收获和进行封赏,是一松一弛之道。 十四万军队在外,大军孤悬,万一失陷或者调动出现问题的后果,初平的国内经受不起。 当然,薛瑜更希望的还是皇帝能顺势回来,追杀和立威的事,交给将军们来做就是了。但事与愿违,抽调的大军折返部分,在传回来的军报记载里,有喜气洋洋立了功的年轻人,也有发挥余热的老将,就是没有皇帝。 西域十几国,车兹是宗主国败落后的许多年里,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小国。 但战事并不顺利,地势让前行的大军吃了不少苦头。 九月初三,攻入车兹王庭时,反常建在沙漠中的王庭,虽然城池很小,却久攻难下。破除第一层城墙后,在坍塌的沙砾中,柔软的流沙下刺杀的死士直入中军。 “投降不杀!” 以新学的车兹语言和汉文来回重复的高声喝令,充斥在整个战场上。骤然出现直入中军的袭杀让军队乱了一瞬,藏身沙下、突入中军的死士最多,起落间,离皇帝最近的近卫死伤大半,好在看上去皇帝无虞,一把长戟挥向前方,“杀!” -- 第826页 车兹王庭被破,逃亡的一行人,借着熟悉地形流亡往更西边小国,十万大军暂时在车兹国内休整。 皇帝到底还是受了伤,还好包扎后情况平稳,让人狠狠松了口气。开完军中会议,皇帝单独留下了几人。 点了三个军中新秀,乔二郎、伍戈和钟无跟随自西北调出来的陆恪前去追击,军帐中,皇帝的声音慢慢变得迟缓下去。 他猝然倒下。 第一次包扎好的腹部伤口,渗出血迹,高温下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让皇帝迅速发起高热。 随军出征的秦思诊断后的判断,是新伤牵动旧伤复发。 这并不是皇帝第一次旧伤复发,来势汹汹的病痛这次没让中年人立刻陷入昏迷,中途清醒过来时,叫来了方锦湖和薛勇两人,“封锁消息,允便宜行事,密信传信京中。传神射军至西域,配合追击。若有不测……太子继位。” 艰难说了安排,人再次昏了过去。 在原本的安排里,之前前往楚地完成斩首的神射军应当已经调回京城接受封赏。惯于不去询问缘由和背后秘密的薛勇,一板一眼地履行着皇帝的安排,方锦湖脸色却沉得难看。 多日不曾出现在营中的皇帝,被封锁又久久没有拔营的中军,让底层出现了明显骚乱。新归附的从属军的打探消息,变得频繁起来,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能征善战的皇帝,是在外的主心骨,旁人很难替代他的存在。御驾亲征是把双刃剑,既能鼓舞士气、压服蠢蠢欲动的新加入部分,也能在皇帝变得弱势时,引发贪婪和忧愁。 但这样的骚乱,很快在“皇帝”再次出现后飞快平息了。尤其是依据聚集在中军的医师,生出的皇帝重伤濒危传言,被亲眼目睹“皇帝”对拒绝臣服的下一个小国毫不留情的手段,生生碾碎。 身先士卒击破小国防备的“皇帝”,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已经衰微的中年,好像正值盛年,龙精虎猛,连受了伤都并不妨碍他做一把刀锋,深深杀穿对面的抵抗。 飞起的头颅和鲜血,像刚生出一点叛乱违抗之心的部落头领的头颅。他们总感觉这是警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心怀鬼胎的人看来这是警告,在奋勇争先的兵卒眼中,这是陛下的勇武。“跟我上”和“给我上”,点燃的热血程度是不一样的。 “陛下万岁!陛下举世无敌!” 激进的手段激发了略有些低迷的士气,战场上冲杀向前,喊声与热血一样沸腾。 改变的手段其实并不显眼,尤其是在之前受到反抗和拒绝之后,军中知道皇帝在车兹受了小伤,因此愤怒,再合理不过。 一手彬彬有礼的使节,一□□与火的铁骑,前朝旧梦结束的许多年后,在西域再次烙印下属于宗主国的威严。 “皇帝”只出现了一次,就回归了中军。因着上次受伤,之后的中军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依照提前传出的进军安排,向西追击的一老三小将领,带着所有后来归附的部落,编成联军,军队继续前进。 皇帝则带着削减的部分回撤,赶上最先离开的撤军,出战几个月,也到了回国的时候。 远方,薛琅十一日才回京,战功积累到了皇帝的要求,但皇帝不在宫中,他暂时也无法回宫见到母亲,与薛瑜见了一面,由薛瑜安排人从中传话,知道母亲过得不至于太苦,也放心了许多。 对他来说,其实很难说看到兄长成为太子后有多么明显的变化,除了搬到东宫、肉眼可见地忙碌和朝臣们的态度,没感觉薛瑜对他有什么区别。 不,还得加上如今变得更喜欢抓他和薛玥那个小丫头的课业这一条。 或许这就是被压迫者翻身做主后,选择对后来人重复的轮回吧。薛琅口中抱怨,对丢下了许多的赋文史记等等有些头疼,但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听从了安排,在薛瑜身边重新捡起这些战事中并不需要的课业。 临时请假出来的薛玥声称,他的存在严重打扰了兄长的工作,他也有点嫌弃这个小丫头,争执最后的结果,是被薛瑜夹着一人丢到一边,坐在书房隔壁靠外侧支起来的小桌前,和薛玥一起霸占兄长。 之所以是隔壁,而不是同一间屋子,还得怪总是来议朝事、频频出入东宫的臣子们。不管是薛玥还是薛琅,不小心听一两句没什么,但都知情识趣地不会去深入参与。 光是看着薛瑜处理的事务,薛琅就觉得三哥做太子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这事看上去就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重任。 “我只可惜,没能亲眼看到阿兄受封。”薛琅晒得一身麦色,看上去有点傻乎乎,他不提这个还好,提了一句,薛玥就垮了脸。 薛琅是因为人不在,她却是因为没有上朝的机会,年纪又小,暂时只能从考官这一方面动脑筋。 两个正在长大的小朋友的斗嘴,响亮时会惊动关起门在书房议事的臣子,老狐狸们摸着胡须笑笑,跟着打下手的年轻人们需要更谨言慎行一点,但对此也不由得诧异天家手足之情居然是这副模样。 做钦差去各处巡查回来的乔大郎,半年时间基本走过了各处需要建立河堤和兴建大工程的地方。比起他的同期们,他完全称得上官位平平、地位飞升的典型代表,刚一回来,就被点进了内阁。 倒不至于与朝中重臣平起平坐,伺候笔墨、整理资料、抄录内容和传递消息,都归了他和其他几人在做,偶尔还能被询问几句看法。乔大郎的官职暂时归属东宫,属于太子舍人,只有七品,比他参与考试前的县令品级只高了一点,但只要不太笨的,都能看清这样的小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 第827页 离皇权和中枢近,能被大佬们看在眼中,经手的事务多,把握好机会就有发挥自己才华的时候,这都是优势所在。虽然现在看起来官职普通,但往外再外放的时候,只要做出政绩,说不准过几年就是四五品起步。 乔舍人等人私下的感叹,被习惯了神射军训练,回来过于能捕捉消息的薛琅听去,振振有词地表示这是嫉妒,薛瑜只能摸了摸他的脑袋,一笑了之。 但东宫相对平静的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日子没有维持很久,九月十二传入京中的特殊密报,惊得薛瑜差点把纸撕了。 “他怎么敢?!” 方锦湖演戏是越来越大胆,这次冒名顶替做了一把皇帝,简直是胆大包天! 薛瑜一时竟不知该为方锦湖着急,还是替皇帝焦虑。 为了远离炎热天气和不适应的气候,也是避免皇帝继续西征时穿帮,做的唯一一个及时又英明的决定,大概就是安排返回东南。秦思随行返京,一路负责治疗皇帝,但大病要命,小病可能变成大病的如今,到底能治到什么程度,如今薛瑜只能选择相信秦思。 薛瑜稳了稳心态,给自己正面暗示,“一定不会有事。” 但皇帝的受伤昏迷,还是像一块巨石一样,沉沉压在了她心上。 皇帝的最后安排,透着隐隐不祥,让她不得不做好薛琅卷入朝中波动的准备。皇帝出事时机不巧,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楚国还不知道要搞什么幺蛾子,需要处理的朝事就得更稳几分,准备好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攻讦和边角问题。 九月十三,提前调回的西征军还没抵达京城,排在最先接受封赏的神射军昨日刚刚收到调军消息,今天封赏结束,就是留在京中的最后一天。 简骑尉手下的年轻人们,倒不觉得南北跑来跑去辛苦,反倒享受这样被重视、被认为是精兵的看重安排,在京中停了两天,就觉得筋骨皆松,有些不适应了。 听到含光殿内通传,简骑尉带着薛琅一起上殿,特制过的甲胄处处标明着他们与其他军队的不同。不清楚四皇子到底去了那支队伍的朝臣们,在听到薛琅名字、看到他出现时,就隐隐出现了一点骚动。 隐晦的眼神在上方与下方的兄弟二人之间徘徊,一坐一跪,就定下了君臣之别。但一个是曾经的储君热门候选,一个是现在的储君,当真对彼此能毫无芥蒂? 更不要说,四皇子母族可以说是在太子手上败落的。 此前四皇子不在京中,消失日久。虽然大多数人都站队储君,脑子拎不清的人早都被恐吓修理过,但四皇子会怎么想,是他们不知道的。生出好奇,在所难免。 薛琅俯身拜下,并不觉得和之前与兄长见面时有什么区别。但在打量的目光中,听到“起”时,他仰头看着上首的兄长,不知为何竟多了几分陌生。这陌生却又是熟悉的,是他曾在皇帝神色中看见过的威严。 他发现,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简单点的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京中了。 为神射军准备的封赏一一被宣读,名字不多,很快就能读完,一个个论军功授爵,奖励由上朝的两人代领回去。简骑尉正式封了将军,而薛琅是他的副将。在爵位上,薛琅有些特殊,皇子封王开府需要皇帝点头,薛瑜再怎么样也越不过皇帝,就只能暂时搁置。 让旁观的眼神失望或者暗暗赞许的是,兄弟俩始终没有发生冲突。 受封后,两人在武将一列落座,静静等着后面的进程。常朝上需要解决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昨日报上来的楚国使者觐见请求,安排到了今天处理。 薛瑜私下怀疑,楚国使者是提前打探到了什么风声,才决定这时候来拜见的。 与过去曾来觐见的任何一次不同,使者到来的路径并不清晰,像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敲锣打鼓式地出现在了安阳城中。两国交战,一贯不斩来使,这样的遮掩,和这样的时机,让人不得不注意,也不得不防备。 提前安排人筛查楚国动向的薛瑜,昨日听到楚国使节的消息,就隐隐感到了不妙。 使臣是带着礼物和国书来的,除了国书内容还没有看过外,礼物被检查了个底朝天,严防在皇宫中出现爆炸和大火。只是,没找到楚国尚处在初级研究状态的火器,反倒找到了珊瑚大雁和珠宝钗环、针线绸缎,件件珍品,看起来不像国礼,更像是提亲时的见面礼。 薛瑜打过了拒绝腹稿,若楚国是想要趁着齐国西征,准备用结亲联姻和齐国握手言和,她可得看看朝中有多少是想要用联姻公主来解决问题的“大丈夫”。 “两国睦邻多年……”使臣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对战争的痛心、修补两国关系的期待,才转向正题,“在下奉国主之命,为幼主求娶齐三公主——” “胡言乱语什么?!”原本安静端肃的大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打断了使臣的话,坐在上首的薛瑜背后猛地蹿上来一阵寒意。 她低头看着微微带笑的使臣,像透过他的脸,看到了谢宴清笃定的目光。 使臣环顾四周皆觉得莫名其妙的臣子,哧地笑了一声,好像真的觉得很奇怪、很不合理似的。 他含着笑意,客客气气却隐含轻慢地挥手,让人打开箱笼,“太子殿下以女子之身,欺世盗名多年,欺上瞒下、阴阳倒置,竟也忘了自己是谁么?在下特来为幼主求娶三公主,余下的一百二十抬聘礼,已过江陵关,随后就到。” -- 第828页 似乎是不小心,也似乎是故意,箱笼在笨手笨脚的随从手中翻倒在地,珠宝绸缎翻了一地。 “大胆!”“放肆!”“尔敢!” 怒斥的声音里,不仅有着太子一派的文臣。武将里,薛琅窜起来的速度最快,怒气爆发,明明离最中间的觐见位置很远,却三两步就窜到了使臣身边,就差揪住他的衣领拉起来先揍一顿了,连向来会管他的简骑尉,都没有动手拦他。 含光殿内骤生乱象,主辱臣死,储君被这样羞辱,是他们绝不能承受的事。 韩尚书令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地,一动没动,与他相同的还有太常卿。下方被点燃怒火生乱太快,以至于竟几乎无人意识到,上首的太子从使臣说出求娶对象后,就没有再说一个字。 薛瑜没有动,使臣眼中的笑意像是在嘲弄她。在紧张的朝堂上,她却出了一瞬神。 不得不说,谢宴清在千里之外,为她选的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着实有些棘手。难怪黎国被釜底抽薪后一蹶不振,崔氏被逼到绝路才挽回了一点生机。多智近妖,料敌于先,聪明人的战场上,若不是她有后世经验和剧情这两个外挂,大概怎么死的都很难说。 谢宴清应该不是刚知道的,但也不会特别清楚内情,不然理由就该是混淆皇室血脉了。他把这张牌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一个恰当的舞台,一举将她和齐国,推入泥沼。这次大概不是他觉得最合适的,但他等不及了。 他代表楚国出了招,还是这种相对于之前徐徐渗透有些低级的招数,薛瑜对楚国的状态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或许是她的沉默给了使臣信心,他对上首欠了欠身,“各位骂我逾矩前,为何不问问‘太子殿下’是真是假?” “这还用问吗?!” 过去被楚国看轻,如今储君又被楚国使节羞辱,殿内群情激愤,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把使臣留下来。 但也有人心中微动,愣愣地抬头望去。扶着剑鞘坐在上首的年轻太子,脸上微微带笑,是温和又对莫名其妙的事感到滑稽的姿态。 ……果然是听到太离谱的话,连辩驳都懒得辩驳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声音。 “孤为男儿女儿,与卿何干?” 太子上朝日久,见过她狂风暴雨,也见过她温和夸赞。不仔细听内容,略低的声线平静得像是没听过使臣的离谱发言似的,如一股春风,拂过暴躁的朝臣耳畔,却是带着讥讽的。 齐国臣子气势大振,靠得近的臣子像围住小鸡仔一样堵住了使臣,使臣却丝毫不惧。 使臣挺直了腰杆,遥遥看着薛瑜,露出了几分得意,“太子殿下是说,殿下为儿郎了?” 有没反应过来气氛不对的,只觉得他问了句废话。但参与常朝的本就是品级高的官员,爬到这个地步蠢也蠢不到哪里去,意识到太子没有立刻反驳,隐隐就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只是浮出的猜想太过惊人,下意识不想相信罢了。 薛瑜翘了翘唇角,用使臣的反应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是个圈套。 她本就准备恢复性别,但现在并不是最好的公布时机。质问声放到了这里,要么承认,要么否定,否定的话,之后就不能再推翻。楚国太平道到底属于谢家还是王家暂时并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知道了她的身份的谢宴清,手里未必没有进一步的证据。 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被拆穿后,信服力就大打折扣。 不过,直接顺着问题承认身份,她做太子不要面子的吗?追着解释,才是落入下风。 “楚国咄咄逼人,当殿羞辱于孤,看来龙江葬身的七万水军,还没让你们吃够苦头。”薛瑜眉梢微抬,压着冷意,面对隐含慌张的朝臣目光,坦坦荡荡地一笑,“若以楚国陪嫁,谢氏家主,倒是堪为孤侧妃。” 殿内哄堂大笑。 薛瑜也跟着笑了笑,“莫要误会。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孤已定下正妃,既然谢氏想要结秦晋之好,就只能委屈谢家主了。”楚国被清洗过一次,如今说了算的是谢家,这谁都清楚,倒是不必牵扯小皇帝。 不按常理出牌的薛瑜打乱了使臣节奏,被一句话气得脸涨红起来,“你齐国欺人太甚,何必如此羞辱人!” “原来你知道这是羞辱?”薛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隐没,脸色一沉,“当殿羞辱于孤,该当何罪?!” 一步步从底层历练上来,薛瑜身上即使没有杀气,久居高位的积威也足够骇人,只是平日以温和示人,不显罢了。 使臣直面怒火,被斥得晕头转向,偏头看到自己身边怒目而视的薛琅,眼前一亮,像找到了什么救星。 “不是,你、你,牝鸡司晨,四殿下,你怎能容忍这妖女颠倒阴阳、胡作非为?!该当殿验明真身才是!” 莫名其妙变成视线中心,薛琅脑筋还没完全转过来,他下意识怒瞪了使臣一眼,揪住他压着跪下。他抬头看向薛瑜,“请殿下处置”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合时宜的疑问堵在他胸口,震惊和茫然让他很难做出下一步抉择。 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平静地隔着高阶和他对视,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也没有愤怒。 薛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薛琅却觉得,兄长在等他的表态。 -- 第829页 或许不是兄长,是阿姊。 但、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微弱的反驳声从心底响起。 薛琅脑中闪电般闪过许多幕场景,兄长没有继承的力量,兄长过于柔和的面孔,兄长的心软,兄长偏爱的女官女将和薛玥那个小丫头,幼年时和薛瑜相看两相厌…… 答案就在他嘴边,但他不敢说出来。 ‘我愿为贤王,任凭兄长驱使,镇守江山。’ 曾经的许诺不知何时在他耳边响起,多次出战后看到的广阔世界,和女子们的力量,让薛琅一点点平静下来。 兄长突然变成女儿身,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但薛瑜不曾骗过他,过去的相处和情谊,也不是假的。 他自问不配坐这个位置,从小到大,堪配的只有大兄和薛瑜两人而已。私心里,虽然和薛瑜聚少离多,但或许是薛瑜在他最崩溃的时候站在了他身边的缘故,他更想选择三哥。 薛琅握着使臣肩膀,不许他逃脱,单膝跪倒,朗声道,“请太子殿下处置贼人!” 少年的目光赤诚而单纯,没有算计,只有热血。或许很多年后会有变化,但至少现在还是少年。不仅薛琅想起了曾经的承诺,薛瑜也想起来了。薛琅彻底摆脱了权欲的控制,纯粹地做一个守将,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在皇帝和她这里,武将只有家国,不论君主。 不知为什么,透过薛琅的眼睛,薛瑜想起了另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昨日收到的密报里,皇帝在返程路上,方锦湖又在搏命,还不知道何时回来。 该说不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吗?执拗赤诚时的模样都是相似的。 薛瑜止住自己的发散,望着他的目光挪开了,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使臣出使,犯罪按律该押送回国处置。但辱我国本,小惩大诫,押至一旁,退朝后交大理寺受刑。” 薛琅看着她从始至终注视着他,眉梢都没动一下的不变表情,不自觉地翘了翘唇角。或许是因为她的笃定,或许是因为她的信任,他也很难说明白,自己的开心从何而来。 使臣被押到旁边,气得几欲呕血。原地只剩下打翻的珠宝绸缎,一片狼藉,暂时没人去搭理这些,大概率也是丢给使臣原路返回的结局。 莫名地,殿内从群情激愤的状态安静了下来,薛瑜一一扫视过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有人对上了她的目光,有人下意识躲开了,有人呆滞地站在原地,压根没注意她的目光。对刚刚那个问题,显然朝中各有猜测。 薛瑜清了清嗓子,“看来众卿多有疑问。” “臣不敢。”稀稀拉拉却格外响亮的回应,像是为了掩盖突然窥破秘闻的心虚。 说不敢,就是有想过。 薛瑜看着几个分明想通了的朝臣在装鸵鸟,怎么都不想面对现实,有些想笑。 齐国朝上除了太常寺,很难找到老古板的存在,反复洗刷锤炼后,个个都是实用主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能说明,在大臣们眼中,她这个太子做得还不错?因此宁愿装聋作哑,也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薛瑜却没打算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既然决定公布身份,早晚都要有一次冲击,只是时间问题。 对她之前做的准备来说,现在还没准备好,又是齐国刚刚吞并土地、皇帝昏迷,一着不慎就要出事的恶劣时机,着实时机不好。但今日赶到此处,含糊其辞地越过不管,就会下次解释时的阻碍。认真考虑的话,反倒正能用此机会,倒逼缺少君主核心的朝堂承认她的存在。 恶劣的时机,就注定了只要还想要国家的人,就不会在看上去尚可、却牵一发动全身的状态下逼她。 这样看,她是有点利用君子之心的卑鄙了。薛瑜忍不住去想,权势浸淫中,努力不失去本心的她还是被改变了些。 禁军被皇帝亲自交给了她,隆山大营里仅剩的保卫京畿的兵马,虎符也在她手上,薛琅低了头,朝中臣子与她共事过一段时间,反驳和承认的可能都在五五之数…… 总的来说,只要这些人里不出现极端的要求统治者一定是男的偏执狂,并且为此铤而走险,还恰好把一直苦练不怠的她瞬间大败或者杀死,薛瑜有把握武力通过。 至于武力通过之后?薛瑜还是挺好奇在超前地当了社畜之后,会有多少人对统治者性别尤其看重的。到时候,皇帝也该回来了,怎么也闹不起来。万一的可能,皇帝出事,那就是她与层出不穷的反对派和卫道士斗智斗勇的未来了。 薛瑜:“孤本不欲与狂徒纠缠,但众卿心有疑惑,孤觉得还是解开为好。韩令公,请陛下密旨。” 实话说,薛瑜对皇帝折腾韩尚书令的行为有些不忍心。作为三朝老臣、没准能坚持到四朝老臣的韩尚书令,被皇帝给了密旨,每天提心吊胆地工作,实在有些不人道。难怪前面盛夏的时候身体都不舒服了,心底装着一个随时会被踩爆的雷,谁能镇定生活? 提前解放,让韩老爷子少操点心,多活几年。 一直对闹腾充耳不闻的韩尚书令,缓缓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卷轴。 看清楚卷轴的颜色,确认的确是圣旨,殿内就是一静。 “咳咳……”韩尚书令清了清嗓子,“襄王瑜,为皇三子,胎中病弱,养作男儿,择名德为师,选武勇为傅,至今已历十五载。观其行,明仁孝忠肃之德,考其业,见敏德睿哲之性,朕心甚慰。至于儿女之别,当胜于德行耶?齐耶?非耶?……朕承嗣三代,皆以贤而立,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瑜为皇太子。” -- 第830页 不仔细听,这篇诏书和几个月前封薛瑜为太子时的那篇有些相似,但殿内的大臣皆是全神贯注在听,自然不会犯以为韩尚书令老糊涂、或者和太子串通这样的错误。 之前薛瑜扫视下方时,只有一部分人被震惊到呆滞,现在大概扫一圈,基本都是目瞪口呆的状态。有的人是被惊吓的,有的人大概是被皇帝连环炮一样的质问问懵的。 没人会怀疑韩尚书令手中的圣旨真假。作为三朝老臣,当朝臣子之首,自有威信。他不必、也不屑于造假。说得夸张些,就算韩尚书令说某一句话是皇帝说的,就算没有拿出佐证,也有人会信。 薛瑜也是第一次听到皇帝写的这篇诏书全篇内容,不知道是不是有从先太子憋到现在的怒气,里面骂卫道士骂得劈头盖脸,简直不像是圣旨。好在,夸她的部分不是太多,让她不至于当堂脸红。 韩尚书令一收诏书,对着从他开口就站起来的薛瑜遥遥点了点头,“太子殿下,请接旨吧。” 未经废立,就有了两份册立诏书,薛瑜觉得自己也是独一份了。 第346章 . 争议(三合一) 权力,是更让人容光焕…… 韩尚书令的话惊醒了还在发愣的朝臣, 震惊到面部表情管理失控的老老少少们眼珠转动起来。 当初女官入朝的牝鸡司晨辩论言犹在耳,依然觉得小娘子们不该入朝的人,嘴唇翕动。薛瑜不是第一天入朝, 眼睁睁看着太子羽翼丰满, 威仪渐重,身份有变化但积威犹在, 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口。 瞥向太常寺那边的目光在这一刻急剧增多, 都指望着最刻板守礼的老古董们跳起来闹事,最好像□□帝一样,以撞柱相逼。 但让人失望的是,太常卿刚刚什么坐姿,现在还是什么坐姿, 别说起身痛斥礼法不存了,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群老家伙, 转了性不成?! 苏合抢先一步, 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正位东宫,宵小吠叫,当如浮云耳。”拍马屁、看风向、抢时机他最行。 紧跟其后的是乔尚书。乔尚书全家基本都烙上了太子的痕迹,且不说有没有人能替代,就算替代了, 他这种前任臣子, 也是被清理的命运,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 东宫牵扯到的几个臣子先表了态,家中女儿在太子一派的人略落后些。意识到皇帝不在太子可能造成威胁的人、为国考虑无法可想的人、觉得太子言行举止的确无可指摘的哪派都不站的人, 排在倒数,依次向前施礼。 太常卿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暮气沉沉地向上望来。薛瑜平静地回望,觉得他的打量有些熟悉,像是她第一次去太常寺接受训练时,被严苛要求的那种目光。 太常卿垂眼,当年看到的那个聪慧的小皇子,三年来也没忘过一礼之恩,时常与他们这些只比御史们待遇好一点的讨厌老头子打交道。 他拱手弯腰,“太子殿下。” 没有多说一句,但已经是表态了。 含光殿内,除了被押在旁边跪着的使节,满朝绯衣,皆向薛瑜低头。 薛瑜抿住唇角的笑意。 恐惧也罢,恩惠利益也罢,结果已经分明。或许还需要再继续努力和人言搏斗,但那就是长期的努力了。 楚国使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足以让一国地震的消息,会这样风轻云淡地揭过。 什么时候薛氏能把朝堂管得这么严了?齐国这群大臣们没有脑子不成?还有那个薛四,怎么会有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还等着薛瑜说谎,然后按照教给他的办法,再次拆穿,逼她下台去死呢! 楚国使节远远望见薛瑜俯视群臣时的神色,淡然威严,他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词: 帝王心术。 使臣想起之前被教导的“齐太子善阳谋王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薛瑜像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坦坦荡荡,将他的准备全部堵死。 现在,要死的人变成他了。或许不止,还有整个大楚。 使臣的发难只是个由头,他怎么想,对殿内毫无影响。薛瑜把他丢开就没再关注了,朗声让众臣起身落座。刚刚经受过冲击,含光殿内群臣即便坐下了,也有些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好好的朝会,被搅得都成了哑巴。 薛瑜淡声道,“怎么,今日无事启奏?” 一声惊醒梦中人,被薛瑜连着压榨了几个月的素养,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殿内不同的地方,几声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互相怒瞪一眼。 齐国扩张后,事务增多太多,薛瑜适当分工给自己减了负,但再怎么拆分,事情数量还是不变的,放到每个部门都是如此。 有些事在朝会上不尽快解决完,下朝后去东宫或者政事堂求见太子汇报,就得凑齐了相关部门一起过去。而事不凑巧,时间凑不到一起来,就又要堆积,堆积就意味着做不完工作,做不完工作,考核和绩效要糟,自己还得痛苦加班。 最初不懂事,通宵达旦狠狠加了几次班后,再没人真心实意地想加班了。就算有冰盆、蜡烛、夜宵和宫中留宿休息等等优待,也很难拦住他们当日事、当日毕的决心。 在处理事务面前,统治者的身份是男是女,说到底,和打工人有什么关系?实在影响不到他们的加班。 -- 第831页 薛瑜平淡的一句话,将常朝进度拉回正常状态,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惊吓,好像并没有存在过。但等到汇报和议事结束,听着太子点了几个人去政事堂继续处理公务,下朝后的臣子们在含光殿门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残存的惊愕和震动。 仔细想想,太子除了保持距离,好像从未提过自己男女。当然,平常谁会去专门问这个?但这一点被忽略掉后,在站队太子一派的人眼里,诚实的太子又多了一个优点。 太常卿跑得太快,丝毫不像是老头子,以至于想要抓住他询问的人,竟是没有机会询问当时到底是对谁下聘。 当初下聘太常寺和太子其实没有对外明确宣布定谁是太子妃,但钟府只有一个女儿,眼看去钟府下定,自然觉得是方女史。但现在看来,莫非……真正的人选其实是,镇远将军钟无? 难、难怪之前一直没动静,招降之后火速下聘。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谢氏愿意远嫁过来,其实不开战也是好事…… 在从含光殿走向各部衙门这段路上,情绪过于丰沛的眼神,带着五花八门的念头,在明面上一副严肃神色的朝臣之间乱飞,至于八卦议题最后飞到了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了。 上朝时守在外面的陈关,一路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到了政事堂,恍惚的状态还没完全恢复。他看着依然看不出女气的主上,一时竟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惊梦,被薛瑜唤了一声,还没回过神。 薛瑜对从一开始跟随自己的人宽容度都相当高,看他一眼,“别发愣,你在外面没听错。使臣被带去了大理寺,但是肯定要放回去的,处理的安排还得你来操心。” 陈关能看得出来,太子的处理事务状态与过去毫无变化,薛瑜没有将今天的事看得太重,暗暗下决心追随的他却无稽地生出了犹疑。 怎么变,不都是一个人么?难道男女还会改变曾经他为之效忠的一切不成? 陈关羞愧极了,低头喏喏,“是……是。” 薛瑜心知,身边人在震荡中的惊愕绝不会是最小的,相反,可能还是最不敢相信的一批。 但陈关都惊成这样,其他人就更别提了。民间女性走上舞台,她想做的,就是在冲击蔓延开来前,用自己确立的故事来代替乌七八糟的议论。 有之前的许多次成功做参考,薛瑜清楚,风向是可以被引导的。 她不需要立刻改变男尊女卑、女子为一切付出的社会状态,那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改变。但官方的喉舌可以控制住一时的风向。理越辩越明,女性参与进了种种行业,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而骨头最软的一批人,必然为权力低头。 许袤虽然没有上朝,但收到消息的速度极快,看着扔了个大雷出来,却若无其事地还在和人议事的学生,不由得有些头痛。 ……竟是冥冥之中,与太子璟走了同一条路。 注定满是荆棘。 他当初,是为什么觉得薛瑜稳妥的?离经叛道至此,再跳脱些,怕是要捅破天去! 手握报刊的苏禾远赶来的时间偏晚,得了命令的大理寺卿和鸿胪寺卿率先离开了,放人要放,但不是真放,让被谢宴清派出来的使臣吃够苦头,押送离开就是了。 薛瑜已经和吏部礼部商量完如何处理和安排口风,具体的情报风声引导则是陈关接手,一些观测风声和放风声的任务,则必须落在苏禾远和杜祭酒头上。苏禾远看着自己这个胆大的学生,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责怪?人家爹都还在背后撑腰。 担心?看太子这样子,需要他担心吗? 半晌,苏禾远苦笑一声,“殿下下次要是有这种大动作,遣人告知臣一声罢。臣年岁渐长,怕被大风大浪吓得一病不起。” 薛瑜无辜地看着他,“苏师何必自贬?风浪不过一舟横渡,我身边可缺不了你啊。” 就算知道这是个小混蛋,亲近的态度还是让人很难不点头。 回京的皇帝还在路上,薛瑜对当日的事没有封口,朝中的震荡余波慢慢溢了出来。饶是各处忙着秋季抢收,又被即将开考的国家招考驱使的团团转,也挡不住国子监和各处茶馆酒肆吵得沸反盈天。 剧院里这些天只排了两部戏。 一部是薛瑜早先给撰稿的文人提供了大概情节的《平阳昭公主》,一部是《木兰从军》。 平阳昭公主的经历薛瑜其实记不得多少,大部分都是虚构,主要在一点上下了功夫。结尾时平阳亲手打下天下,明明是嫡长贤能,父亲却要越过她传位给兄弟,她问了两句话: “我是女儿身,所以就必须一事无成吗?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平康坊的剧院开了半年多,在京城扫黄打非整改,暗示了御史们因逛青楼、喝花酒去攻讦官员私德不修之后,成为了难得的既有乐子、又不会招来非议的消遣所在。 《木兰从军》年初就上过几场,收益不如其他,但细水长流,口碑很好,被吸引来看的大多数是女子,也有武将家庭组团来看戏。再次排期,有口碑的影响,一部分人靠着宣传,顺带看了另一部戏。 当然,薛瑜不否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滥用了垄断地位,让想听戏的人只有两个选项——还都是教育故事。 两部戏初上的两天,反映声不大,也有哀叹平阳时运不济、为此写赋文的人。等到朝中的消息传出去,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这不是某国公主的故事,这是太子在借题发问! -- 第832页 如薛瑜预想中的那样,卫道士和反对的声音,一时大噪。 但更多的声音重点不在“女子不可为帝”,而在“女子有这个能力为帝吗?”、“若女子贤德,要退而求其次,甚至请立一个暴君吗?” 当然,说得没有这么明显,但薛瑜收到的消息里,大概意思就是这些。有了提前引导,男女的争执被引到了能力上,有太子在先,有平阳昭公主的故事在后,想要举例证明女子自古不行的人,迅速被辩得哑口无言。 卫道士们主要跳脚的范围在“一国储君不能以身作则,给天下臣民示范,长此以往女子皆无纲常,天下礼法不存”。很难在贤德上面做文章,只能退而提礼法的卫道士们,抱着做表率和示范的部分,才没有被争论频频的其他声音彻底压下去。 君臣、父子、夫妻之道,在这一刻隐约触碰到了被挑衅的边缘。长久的社会教育让纲常礼法被人认可得不止一点两点,上纲上线是攻讦中下意识的行为,但有着提前安排的思路引导,真的愤慨不满,倒也没有太多。 君主终究是要治国的,而未来君主这一手棋下来,透露出的离经叛道可能,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因此发散出的“滥于奇淫巧技”、“大兴兵事”、“大兴土木空耗民力”等等指责,字字句句直奔薛瑜是暴君的议题,每天紧急反馈回来的消息里,薛瑜都能隐约看到历史上著名的有能力却也名声烂透的两位大统一帝王的影子。 唔,她这算不算强行碰瓷?薛瑜呻之一笑。 同时变得声音响亮的,则是国子监联动京城一半府上女眷组织起来的辩论大会。 像茶馆酒肆间常有的大肆议论一样,准备好了稿子或带着一腔激动,准备和其他人大战三百回合。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往常的议论声中女眷们鲜少参与,想要参与的,也大多被排挤了出去,这次另起炉灶,大多都是女郎们在参与。 唯一的议题是,君为天子,男女真的重要吗? 京城附近的佃户之家、仆从、普通士族家中女眷,或多或少都受过太子之前推行的政策恩惠。低微到工程建设时允许民妇参与、提供育幼园托管孩童抚养,高到选用女将女兵、推进女郎入朝。 大面积受惠的不仅有设立的工坊中招工的时候,允许女学生进入县学学艺读书、并且只论成绩和水平给予奖励,两年多下来,高层或许还看不到多少女郎的影子,但艰难地踏出一步,在基层慢慢努力的人里,一定有女郎们的身影。 过去看得可能不是那么分明,但如今知道太子身份,回头望去,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为做后来者的她们铺了那么多的路。或许有人面对爆炸式的沸腾议论会生出怯懦,但更多的人,则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没有人敢说出口,但还是能感觉到隐隐的对立的。组织起来的宣讲里刻意绕过了“太子为女,女子当以父、夫、子为天”这部分内容,也不敢刻意撩火提起“女子当真不如男吗”的疑问,只提“君主为天,为何要讲究阴阳男女”、“三纲五常,当以君先”等等。 如薛瑜在《平阳昭公主》的剧本故事设置时,期望的发展那样,将君主单独列出一派。 被理直气壮说得最响亮的,就是:“我们不是在说男女,而是在说我们的未来君主,对君主帝王,怎能还用一贯的要求?莫非太子是女儿身,就不是太子了么?” 割席单列这种事,有利有弊,但在这个时代,弱化女性身份而强调政治身份,让人对出了个女性太子的惊愕和抗拒变得小了很多。就像《平阳昭公主》这部戏里弱化了主角的女儿、妻子身份,而强调了主角的能力一样,被放大的重点,总是更引人注意的。 一部分男人来了几次没有辩过,翻来倒去只有几句话,被说得哑口无言,没能得到想要的崇拜和追捧后,就在旁边大肆散布“不是我们不行,是我们让着她们”、“我们不屑于和这些没读过几年书的家伙争斗”、“不必参与她们的集会,议题和能力都不堪一击”之类的话。 但看不穿他们在为自己找补的人不多,薛瑜对这件事甚至还没专门安排风声引导,他们就沦为了京中笑柄,成为不学无术的代名词,一般人耻于与他们往来。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为避免抹黑过多,最新的《大齐要闻》加刊在收齐了稿件后,火急火燎地印了出来。 第一版就是皇帝的立太子诏书,顺着蔓延的争论风波,慢慢铺开,清晰向各处表明了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而其他版面上,关于“贤德女君和平庸男君”的议题,择优选了几篇投稿过来的赋文和诗歌,有骂得狠的,甚至说现在跳脚的都是亡国之源、叛国贼子。 ……楚国势力倒是抓出来了几个尾巴,但是也没有那么严重。但薛瑜清楚,骂人为的不是骂人,而是给她的投诚。 世间人多样,就算投稿来人心里不这样想,想要博取她的注意、抓住时机出头的,也会拼命往这条路靠拢。如今卫道士一派里骂的最凶的人,还是理想主义者,而非官员。 至于官员们,在大多数人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如今大都刚入朝不久的女官们反而声音并不响亮。她们地位不稳,在整个体系内部贸然出头很容易遭到攻击。辛辛苦苦送入朝中的幼苗折了就得不偿失了,让人盯着消息和事情进展的薛瑜,在有人刚冒头的时候就按了下去。 -- 第833页 而同样销声匿迹的男性官员们,思考的却是别的事。虽然在陈关收集来的消息里,薛瑜没有听到关于“女君能不能三夫四侍”的讨论,但议事结束后一丁点闲谈时间里,好似不经意般提起自家“美姿容”、“善诗赋”的子侄们的频率直线升高,让她着实有些无语。 起初薛瑜还觉得是不是过去推官的影响,想内荐子侄入朝,但频率高了,她也明白自己想偏了。薛瑜甚至怀疑,要不是朝中最年轻的那批官员现在大都被扔出去历练了,剩下的都是定了亲、有家室的,她可能还能遇到来“偶遇”她的美貌臣子。 给还有功夫想七想八、考虑这些的官员狠狠加了一番工作量,让皇城外城准备的加班休息宿舍入住率上升后,“举荐”活动消停了下去,薛瑜总算能不被莫名其妙的推荐骚扰了。 如火如荼开展的辩论中,极具代表意义的,是国子监的女夫子在《大齐要闻》上足足占了两个版面印制刊发的著作。 “痴学士”钟南嘉遍读经籍,从过去的历史里,逐一举出例子,臣子过多干预朝事以至于国家混乱、不选年长且贤德子嗣而立幼子以至于国家败落……简直是以史为鉴,拐着弯地在骂卫道士们多管闲事。 论引经据典、博闻强识,在之前钟南嘉刚开始扬名的时候,来到京中的名士们就清楚了她的水平,很难再去自取其辱。憋屈的不是对方说你说得不对,而是一场针锋相对下来,发现自己被说服了。 薛瑜不清楚钟南嘉写了多久,但字字句句都能看出来所费心力。她自问对钟南嘉做过的不多,却被这样对待,和裹住她心房的温暖同时出现的,是一股愧疚。皇帝对她的态度和好意有迹可循,但钟南嘉的没有。 她又催了一遍苏禾远那边的新书出版,力求第一时间送到钟宅。 原本钟南嘉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篇《驳‘女子卑弱’论》,审稿时争议太大,苏禾远送过来时,被薛瑜留中不发。现在将焦点转移,她以一个“照男儿养大”的身份出现,都吵成这个样子,直接明确挑战男性权威,怕是再多对皇权的敬畏都压不下去了。 九月的京城在沸反盈天的喷唾沫声中慢慢走向下旬,消息范围扩大,制造风声的影响力就没那么大了。虽然目前为止收到的都是好消息,但不管是放出风声的薛瑜,还是义正词严站出来的卫道士们,都很难控制这股风最后会吹到哪里、吹成什么模样。 不过,起码从京郊收集回来的百姓观点来看,儒生们对自上而下有打破原本规矩的女君泼的脏水,收效甚微。 战事是打了几个月不假,是征兵了不假,但国家没有多征税啊!当兵还能换来荣誉,优先使用、免费使用各县紧赶慢赶安排上的大型农具,这可是能吹好久的事! 说是损耗民力、劳民伤财,但动的都是国库和提前储备的各处粮仓的东西,哪里多征过他们的?虽然看着官府粮仓空了,前些年时常遭灾的经历让人不多储备些就会有些不安,但那是提前准备着,和他们今年的收成并不相干。 冬耕能收获,新的耕种技术改良,加上和养殖场、堆肥场配套,推广开来的苜蓿田和油料作物种植,日子不说过得多滋润,但吃饭还是没有大问题的。在官府组织队伍来平价收粮时,家有余粮的,有人卖过几分,但那都是各家自己的决定了。 修路修渠各项建设,倒是真的让他们吃了一番苦,但官府也没有挨家挨户逼着他们去做。出苦力气是辛苦,但干什么不辛苦?管饭出钱,当时都巴不得修久一点。当然,最开始也有逼着庄园佃户干活的主家,但后来告官和朝中监察几次后,也没有了。 至于大人物们说的什么“奇淫巧技”,一般人不懂、也不关心是不是旁门左道,只会蹲在田垄上翻着眼睛呸一声: “咋滴,是府上没能买到,还是府上买到了、用过了,反倒要来骂太子殿下了?狗娃子,你们那个夫子不是个东西,贵人让他来做了夫子,是教你们读书,他在背后跟你们说这说那,骂贵人,可是黑了心肝啊!” 竟是心里明镜一样,把在县学读书、受老师慷慨激昂的演说影响的农家子,说了个面红耳赤。 在薛瑜看来,能力始终是第一位的,统治者的男女美丑,对臣民来说意义并不大,正如臣民的男女美丑,对统治者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一样。平衡社会群体,为了人口等等方面考量,才是一代代默认女性被圈养、并且完成驯化的最主要原因。 榨取的多余利益,不正是来源于同类吗?没有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从出生到死亡的奉献,很难说另一半人能走得多高、多远。平权的艰难,正在于此。 慢慢培养和影响了两年多的思想,大约能乘着这次的大潮起势。 好在她没有遇到眼光特别超前的人前来阻止,即便有,大概也不是站在统治角度考虑事情的。短期来看,刚刚在选官上吃到了能力的甜头,大多数读书人思维还在可控范围内。 国子监内吵得厉害。早先薛琅回来时,只临时请了一天假出来的薛玥,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努力准备月考。她身边的小伙伴们也帮忙拦着消息,避免她受到影响。 等到月考结束,夫子们也开始带上阴阳怪气的时候,薛玥才迟缓地得到了最新消息,受到攻讦反对波及时,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事。 -- 第834页 正好是休沐日,薛玥像屁股着火了一样,飞奔回宫。 她敲了敲紧闭着的书房门,书房没有第一时间开启,她有些紧张,捏着手指,不知道见到兄长、不,现在该是阿姊了,该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想好,光靠一腔冲动,跑了过来,现在才想起来犹豫了。 薛瑜正好手上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示意汇报完的陈关退出去顺便开门。 大门打开,薛玥看了看陈统领,没有立刻进去,踮起脚,小声询问,“阿兄心情好吗?” 陈关忍住没有笑出来,“公主进去吧,殿下在等你。” “谢谢。”薛玥道了谢。熟悉的环境让她像往常一样小跑起来,试图快点到兄长身边。但没跑几步,薛玥就想起来了自己来时的问题,脚步就放缓了。 薛瑜看着小姑娘在那里纠结,挑眉道,“阿玥?不认得我了?” “兄长!”薛玥眼前微亮,又捂住嘴,“不不,阿姊。”她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随便你怎么叫。”薛瑜招手让她过来,“在国子监怎么样?有没有人因为这件事欺负你?” 薛玥摇了摇头,在熟悉的口吻中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她仰起头,看着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的兄长。离近了看,还是能发现有意涂过的鬓角和眉毛的,但她只以为是兄长不想要面容太过女气,竟没觉得哪里不对。 “有很多人觉得阿兄这样不对。”薛玥靠着薛瑜,有些担忧,“阿兄是不是比以前累得多?这样……这样会不会哪里不好?不喜欢的人变多了,对不对?我听人说,阿兄太好权力,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计划里的帮助兄长,从没想过会包括兄长其实是姐姐的可能性,但冷静下来,兄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男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都是要帮兄长的。 但在国子监的两年读书经历,让她十分明白有些人对男女的看重格外强烈。比如她遇到的某些只愿意选男学生的夫子,比如她为小伙伴出头时听到的,某些男学生对女学生的轻蔑。 薛瑜捏了捏薛玥的脸,对绝口不提自己在国子监里遭遇的小姑娘有些无奈,心知中二青年最多、思辨涌动最频繁的地方,不会太太平。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阿玥,你要明白,权力并不是糟糕的东西。正相反,它太重要,以至于竞争者们会编造出许多谎话,来欺骗一部分人。告诉她们,她们可以不劳而获,可以只享受保护和宠爱,可以不需要权力,或者不该拥有它。” “世人总希望女郎秉性柔软和顺,娇美动人,温柔贤淑,相夫教子,能歌善舞。或许你的母亲也这样告诉你。” “但以我为例,当我被当做儿郎培养,我也能做许多事,我不输男儿,甚至能做得更好。不要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设置限制。” “世界是公平的,做笼中雀鸟、手心宠物固然安逸顺遂,但也随时可能被抛弃。” “我生来渴望权力,我生来需要权力。权力,是比绸缎、珠宝、爱情更让人容光焕发的事物。我仍然可以有怜悯、同情、慈悲,有一切被世人赋予女性的温柔要求。但当权力在我背后支撑,我想做的一切,都能够亲手完成,而不必通过父兄夫子的帮助。我想要的一切,都能够用我自己的双手拿到,不论是锦上添花,还是奔走保护,都不再需要男人的支持与同意,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这些话,她不知道才十二岁的薛玥能听懂多少,但她觉得,三年影响下来,应该不会太糟。 肺腑之言的长篇大论很容易引动心绪,薛瑜定了定神,才低头看向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姑娘。 不知何时,薛玥无声地哭了,被薛瑜看过来,连忙拿帕子胡乱擦掉了泪水。 薛玥吸了吸鼻子,“薛琅要是不帮阿兄,我就揍他!我这个月的兵法课演练,得了第一呢!” “阿玥这么厉害啊?”薛瑜先夸了一句,终是没想到她的脑回路会转到这里,一时失笑,“阿琅现在还是个好孩子。不过,以后你要想揍他,可得再努力些了。” 薛玥猛点头,薛瑜拎住又要跑的她,像每个家长一样询问成绩,“兵法考得好,其他呢?” 或许是教育气氛的影响,或许是长辈的榜样影响,薛家这一代几个孩子,对战争、战斗的天分都尤为突出。方锦湖起初在三教九流里混过来,可能还全面些。监督着两个小家伙写过一天作业的薛瑜,却清楚薛琅有些偏科,薛玥倒是还有点凭兴趣学习的意思。 跟着苏禾远学习时,薛玥在诗赋方面很不错,后来能看出运动细胞,对明法科也有几分兴趣,那年考的成绩还不错。 “呃……明经科第三?” 像每个回来被家长问成绩的小孩一样,薛玥吞吞吐吐地先从最好的科目开始报。 薛瑜看着小姑娘眼睛红红,没继续逗她,松开了手,准备让陈关去问问国子监,顺便建议杜祭酒在考试后发成绩单,用以提醒各家家长学生的学习水平。 因此安阳城中多了多少鸡飞狗跳的事,就不归薛瑜管了——她绝对不是在故意搞监生们心态,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自家小朋友的情况。 刚不由自主哭了一场,有些不好意思,薛瑜一松手,薛玥就匆忙定下晚餐一起吃的约定,一溜烟跑了。 跑远后,薛玥回头望着戒备森严、一如既往的东宫。 -- 第835页 阿兄会很辛苦,她得再努力一点了。唔……或许,回去可以先从再多学一会数术开始? 远方的薛琅不清楚,在他背后,妹妹又把他标记为了敌对方。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薛玥的想法了。 那日发生的事情太紧凑,直到下了朝,九月十三傍晚,神射军开拔向西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薛瑜。 连开拔时薛瑜派人送来的新读书笔记,这份平常只是让人感觉温暖的礼物,都变得有些烫手。 兄长就是兄长,曾经积累下来的忠诚和信赖的情感不会变。但从阿兄变成阿姊之后,该如何相处,就是摆在薛琅面前的一大难题。要是阿姊的话,他总觉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些小霸王事迹,和嫌弃薛瑜的事迹,都相当没有道理。 直到迎面撞上返京的过万大军,他才勉强从纠结中恢复了些许。 “九面旗、赤色龙纹……这是陛下带军回来了?” 他们出京后几天,就打听到了第一批撤回关内的军队消息,却没碰上上京领赏的代表。开玩笑时还说是对方没运道,不能沾沾他们刚受了赏的喜气。没想到一见,就碰见了个大场面。 确认了迎面来的军队归属,升职后的简骑尉拍了拍薛琅,“陛下亲自点我们去西北,既然遇到了,你和我下去问问情况?” 近日一直魂不守舍的薛琅没有回答,默默背起了长弓,跟在他后面。 专门露面列队在旁,两人前去迎驾的神射军也引来了返京的军队注意,还没到射程内,就被遥遥喝止,在出示身份后才有人跑去通传。 行军未停,两人骑马跟在旁边,只在外围跟随,却久久没有等到允许觐见的回应声。 虽然他与皇帝之间的情分不多,畏惧更多些,但他也确实许久没有见皇帝了。若是可以,他还想问问,等战事平定,他开府后能不能接母妃出宫养老。但想法很好,令人感到格外漫长的等待,却让薛琅心中的焦躁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简骑尉也频频回头,遥遥能看到中军的皇帝车辇。皇帝的车辇是特制的,有着明显的徽记和精心铸造出的气势,又宽又大,看上去像个小房子一样,相当显眼。在两人忍不住再深入探查之前,常修自缓缓行驶的中军马车中出来,客气地请他们进去,但只点了薛琅一个人。 队伍仍在向前,薛琅扭头看了看头儿,在肯定的眼神下向前一步,“劳烦引路。” 简骑尉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被一一按下。但走进中军的薛琅,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见到了皇帝。 第347章 . 防备(二更) 1.2w营养液加更!…… 薛琅走入中军, 翻身下马,没见常修打开车门,犹豫了一下, 快步跟在旁边, 扬声道,“儿臣拜见陛下。” “小四啊。” 里面飘出来熟悉的声音, 让薛琅心底刚翻腾出的怀疑平息了下去。 但不管是车内的皇帝还是外面的常修,没有一人让他进车厢。皇帝询问了几句京中的动向, 对他们的战功表示肯定,声音有些过于缓慢,似乎中气不足,但旅途劳顿,疲惫也正常, 薛琅没有多想,一一答了。 马车里顿了一会, 才道, “你此去西域……新立西域都护府, 便交给你,拿得住吧?” 薛琅有些惊喜,虽然担子沉重,但这相当于提前允了他领实职开府,立刻应下。 皇帝“嗯”了一声, “去吧。” 薛琅在外面施了一礼, 牵住马匹,往外走去。神射军的前进方向和这批军队相反,他看着漫漫如潮水般向前的大军中央,那架始终没有对他开启的马车, 看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追出来给予嘱咐或者关怀。 简骑尉骑马走到他身边,“陛下走了。” 薛琅低着头,翻身上马,“该走了。” 他在宫中长大,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处处防备? 是父亲,但首先是君主。 马车中刚清醒了一阵子的皇帝,说话时间长了,压抑的喘息声就压不住了。在薛琅离开后,常修手疾眼快地关闭了内层车窗,将不正常的声音封在车中,端起刚熬好不久的药,“陛下,秦医令新配的药,进一些吧。” 皇帝靠在靠枕上,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点点头,低头让常修过来喂药,但仍是心事沉沉的样子。 常修放下药碗,为他揉按头部穴位放松,“殿下们各忙各的,陛下宽心养病才好。” 皇帝睨他一眼,吐出口气,“但愿如此。老四能立住的话,就让小钟氏跟出去吧。” 薛琅在紧张地对答中没敢提的请求,却被他在背后说了出来,显然并不是完全不把薛琅放在心上。 皇帝车马入京时已经是九月底,眼看没几天就要立冬,刚完成了冬耕抢种的京城中,好像还没有到入冬的时候,热热闹闹的全都是人。 薛瑜带百官迎出城十里,提前接到消息知道皇帝醒了,只是不能久站,只让皇帝露了个面,就请他回了车架,随行在旁回宫。 短短一面,被安排得离得远的朝臣们可能看不分明,但离得最近的薛瑜却能看出皇帝的状态不佳,脸上血色和中气都有些欠缺。在他站在车辕上时,她不着痕迹地从旁边扶了一下。 皇帝的露面,让吵了半个月的京中暂时停了下来,从争议未来君主,转向了遍数如今的帝王整个出征到底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一时间歌功颂德和赞叹之声满溢。 -- 第836页 但在宫中,夸奖简直绝迹了。 天色尚暗,离上朝还有些时候。演武场上,皇帝缓缓打完一套健身的拳法手势,手脚仍有些虚软。薛瑜抱臂站在旁边,“陛下今日仍不上朝?” “朕未大好,还得喝苦药汁子,何必上朝?”皇帝瞥她一眼。 薛瑜听出了他的不快,翻了翻眼睛,阴阳怪气道,“阿耶若在外不受伤,爱惜龙体,自然不必与汤药为伴。”她拎出旁边的食盒,“儿来为陛下换药。” 秦思的意思是这次爆发伤势,也能说是一件好事。之前在疗毒,对于旧日伤势都是温补为主,这次引动旧伤,还能顺势多治几分。当然,其中也有秦思在随行出征后,从萨满记录和西域的医术记录里,收获的部分新方与经验。 皇帝病没完全好,刚回来一天就和她商量要什么时候退位传位,口口声声是要养身体。薛瑜担着政务担子,倒还不累,但看皇帝能起身后坐不住的架势,总觉得他就是在宫里憋得太久、太狠了,出去发泄了一下精力,还想再出去玩。 ……所以老小孩这个词,是真的一点没错。 皇帝借着养伤,理直气壮地不听不管不上朝,薛瑜总觉得,自己没准能竞争一下在位时间最短的太子人选。 皇帝闻言压根不走过来,站在兵器架前要拎木刀,被薛瑜提前拦截下来。木刀也有个十几斤重,皇帝伤在腹部,伤口才长好一点,用力绝对是要崩裂的。 皇帝被拦截了一下,脸色微沉,“做什么?” 薛瑜看了看兵器架,从下面挑出来一把薄薄的木片刀,“阿耶仔细手。” “用不着你。”皇帝看着他十岁以后就没碰过的轻木刀,按住薛瑜肩膀,把她往外推,“滚去上朝。” 其实本也用不到薛瑜换药,只是薛瑜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早就想退位,这几天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没劝动一日,就跟着皇帝一日。 薛瑜被催促一声,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帝。 皇帝被看得有些恼,“你不着急,有的是人要!” “阿耶。”薛瑜软下口吻,“您风华正茂,多照拂儿几年?” 皇帝这次像脱闸猛兽一样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受个小伤差点都没能回来,她哪还敢让皇帝没养好病就跑出去? “你是三岁小儿不成?”皇帝一瞪眼,“怎么,现在想要躲懒了?” 薛瑜好气又好笑。 什么时候,皇位都成了被人嫌弃的事了? 薛瑜:“不是躲懒,为您身体着想,还是多在京中养养罢。” “朕又没说要出京。”皇帝一挥手,“就这样,明年开春,你总能放心了吧?我再多瞧瞧你,要是哪里做得不行,朕还来得及换人!哼!” 薛瑜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几天,最开始说的是立刻卸任去做太上皇,时间能磨到开春,已经算意外之喜。皇帝不善的目光分明在说“不行就算了”,薛瑜迅速答应了下来。 如今不止翻了倍的政务强度,的确不适合养病中的中年老人,但考虑到发泄皇帝的精力,薛瑜还是又还回来了一部分政务。 不过,不包括御史们的折子。 御史们的上书,有的薛瑜看了都一肚子气,何必让皇帝再生气? 但千防万防,还是没挡住拐弯抹角送进宫的折子里夹带了质疑声。 皇帝刚回来两天,不上朝给出的原因是要休息,朝中仍是太子临朝。有些阴谋论,在镇定的朝中悄然滋长。薛瑜交回皇帝手里的折子,她不会再检查一遍,自然不清楚背后皇帝到底看见了什么。 立冬前,薛瑜早上例行陪皇帝晨练。京中的药材和补品齐备,皇帝的脸色虽然还没有养回过去,但也好了一些,让人看着放心许多。 打完拳,薛瑜告退去上朝,却忽然被皇帝喊住,“今日朕一起上朝。” 薛瑜有些惊讶,“是。” 十月初二,常朝中准备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最大的议题还是明日立冬日祭祀。拿着笏板的臣子们在含光殿内等待着,典仪官不同于前几个月的喊声,让众人猛地精神一振。 习惯了太子临朝,仔细想想,皇帝上朝时的状态,他们竟有些遗忘了。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太子的变化只带来了一时的震动。太子与过去没区别的朝事处理、面容和待人接物状态,很好地安抚了担心会引发大变动的臣子的焦虑,有时候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自己面对的是个女郎。 但皇帝回来上朝,理所应当,群臣纷纷低头,在典仪官的声音中拜下。 皇帝冷着一张脸,扫视了一圈下首,“起吧。” 下方的臣子们还没有出列奏报,皇帝从宽大的衣袖里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大把奏折,哗啦扔了下去。 一直跟着他的薛瑜都愣了一下。 熟悉的开头,唤醒了朝臣们之前的记忆。 “陛下息怒!” 皇帝手指敲击坐椅扶手的声音,冷冷地在殿内传开,“息怒?到朕就是息怒。怎么,是觉得太子年少,你们就可以欺辱她?” “臣等不敢!” 摔得最靠近高处的一本奏折摊开,薛瑜扫了一眼,还是京中前几天吵的“不可为一国之范”的内容,也不知是哪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写的。这下,皇帝爆发的怒气也找到了源头。 -- 第837页 皇帝冷漠地看着下面跪倒的臣子,“礼部员外郎免官受刑,礼部尚书罚俸三月,闭门自省。明日冬祭,太子代朕出城祭祀。朕年事已高,出宫休养,诸事皆由太子决断。众卿,可有异议?” 一般不会询问有没有异议的人,突然询问了,臣子们感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惊恐。 皇帝也不是真的想问他们,没有继续听政事,踩着扔下去的奏折甩袖而走,“朕乏了,退朝。” 薛瑜点了几个昨天就提前报上来有事的朝臣,退朝后前往政事堂,也追了出去。 朝臣们大多不清楚,父女俩私下定了明年春日之约。但是这个发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去隆山行宫休养的皇帝,已经是半放手状态。 之前还打过主意、猜测着皇帝会不会回心转意的臣子,夹紧了尾巴。但就算小心谨慎做人,之前干过的事总是抹消不了痕迹的,立冬祭祀后,一个个被薛瑜拎出来收拾了一通, 吵到头也没能吵出结果的议题,在有条不紊的国家建设安排下,有太多新鲜事和新鲜议题可以讨论,结果慢慢成为了默认状态。第一轮国考结束,入京考试的人增多,对外面广阔的世界了解增多,慢慢也顾不上思考这些了。 只剩下坚持排斥的一批人,还在说着又臭又长的话,但也没多少人乐意听了。 第348章 . 短暂平静(二合一) 国考移民、垦荒与…… 皇帝回京的时间还好, 各处报回来的消息基本都处理平稳了,最新解决的还是原黎国读书人申请的“国考移民”。 齐国飞速发展,新加入进来的城池臣民们, 观望和努力争取的人数各半。 希望用这次的考试名额来显示自己价值、并且进一步试探齐国对原本黎人态度, 本无可厚非。原黎国所属的信州等州,不能说百废待兴但也差不多了, 的确缺人手。但问题就在于,县学和行政制度的铺设, 才刚从草台班子转正式化没多久,很难撑起来完备的考试流程。 问题一路报上来,薛瑜开会听了听意见,有人不支持,有人觉得可以。最后安排了取一个中间的城池作为考点, 先把今年渡过去。之前在黎国做过官的,增加一门爱国和政治理念方面的加试, 基层历练时间够的话, 就官府掏钱带他们过来参与后面的两轮国考。 立冬后紧跟着的就是新安排的考试, 眼看着今年就算到了腊月,也很难歇下来。 与西域的战事还在继续,黎国初平,原本安排在齐黎边境的队伍,在逐渐撤回或者从调军过去正式变成驻军。战争中最令普通人期待的收益, 也在一流水地发出去。 军功晋升, 是搏命换前程的路,曾经这条路上只有男儿,但这一次,接受封赏的家里, 无比庆幸在伍戈招兵时,安排了自家女儿跟随。 伍戈带着的队伍尚没有回来,但承爵后进入黎国战场的李娘子,爵位又添一层,她带着的女兵们,也是功勋卓绝。 薛瑜对一些准备过继、准备靠依附女儿为生的人的打算,相当清楚。这本就是最初想要这些家族放女儿出来画的大饼,现在到了实现的时候。她让人去盯着这部分发展,避免闹到最后让付出一切的女孩们一无所有,就没有太管了。 家族的培养和支持,短期来说对女孩们的发展还是有利的。直接干涉,把画的饼抹消,对下一次再放女儿出来十分不利,看到了女孩们的能力,看到了可以被利用的价值,才能有更多的女孩被留下来、被培养、被支持。 看过外面世界,总有人能清醒过来,意识到被利用的现实,但大抵不是现在。 封赏时,倒是魏卫河让薛瑜有些意外。 他原本是亲兵第一卫的统领,薛瑜册位时他还在荆州稳定战局,后来大军抵达,薛瑜身边不管是哪一支亲卫,都被丢出去参与战争,收获军功,他只是其中之一。 亲兵固然重要,但忠诚且位高的将领,也是薛瑜需要的。她认同边将不需要参与君主的事,但军中也得有她的人才够用。 魏卫河跪在薛瑜面前,“臣不愿受封。” “是不喜欢信州?” 魏卫河叩首,“臣一日为殿下亲卫统领,便永为殿下统领,任凭殿下差使。” 高官厚禄,并不是他想要的。 薛瑜垂眼看着他,心底生出一丝怀疑。怀疑魏卫河不要封赏是假,想留下来攫取更多的利益是真。她的位置已经稳了,东宫属官自有大好前程。 但这怀疑很快消失了。魏卫河几人都是跟着她走到现在的老人,当初一起搏命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富贵权势带来的侵蚀会让人心变化,但在没看到之前,薛瑜不想让自己变得疑心病太重。 在意识到自己怀疑的那一刹那,薛瑜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她曾学过的历史上,会有那么多的“飞鸟尽、良弓藏”,会有君主在下属一次次犯错后,仍想给他们一次机会。 “薛勇将军的副手在西域没了,你便去他手下吧。” 薛瑜淡声定下了魏卫河的去向。薛勇领着禁军,如今大半时间跟着皇帝,也到了传承的时候。 魏卫河叩首。 军功带来的热闹封赏气氛很快过去,短暂的平静降临到了齐国土地上。 以齐国单薄的家底,支持这么久的战争,节省的时间、人力和物资,全都得归功于火器。但即便有新技术加持,打了小半年,消耗也快要见底了。和楚国的表态硬气归硬气,但薛瑜也清楚,从西北战事调头,现在开战取楚,着实有些冒险。 -- 第838页 齐国铺开了一大摊子,要开战也得发展一段时间,巩固了收获再考虑。 之前着急安排冬耕,走到哪里都忙着跟进行政制度,都是从这个因素考虑的。 草原上,开启了半定居模式的草原部落,心惊胆战地接受着齐国民兵的引导。燕山围场的扩张速度飞快,留在草原上的不仅有推出原本边境线的兵卒,还有贴出告示后第一批赶到草原垦荒的平民。 垦荒令许诺了技术支持和基本安全保障,也许诺了垦荒后的田地归属,只要能交上税赋,理论上来说,不管打理出多少田地和牲畜,都没人会管。 第一年免赋,第二年只收半成,到第三年才开始按照关内税赋比例收税,极低的税赋让人心动不已。要是三年还什么都拿不到,那别说继续在这里坚持、还准备纳税了,人早就饿死了。 名为垦荒,但实际上在草原完成的不是垦荒,而是新式牧民转型。定居后的纺织、草场和养殖场的组建,让半耕半牧有了实现的可能。实在养不好、种不好的,还能参与国有建设的工坊,换个地方靠双手致富。 起码,这里开出来的工钱相当不错。 垦荒令召集着尚在关内讨生活的百姓前往草原,军屯一个个建了起来,原黎国北部的黑土地上,也迎来了新的主人们。 朝事总是处理不完的,定下以柔和手段迁徙汉化的安排,薛瑜短暂松了口气,关注了一下之前被丢回楚国的使臣后来发展。 大不敬之罪,本该割了舌头死刑,是使臣的身份救了他一命,最后只割了舌头。所谓的过了江陵关的聘礼,实际上子虚乌有。打包了带来的东西,使臣灰头土脸地被丢出了江陵关,还在对峙防备的关隘间,江陵关守军“亲切热情”地送了对面几场火攻。 爆炸声持续了半个多月。 薛瑜的身份,在国内的争议声很大,传到楚国,引发的攻讦更是格外强烈。但是齐国人关起门来争论未来君主,是自家人的事,对外竟是一个个无师自通了怼人绝技。 “你们为什么骂我们太子殿下?太子男女关你们这些酸儒什么事?” “不就是因为眼看着太子殿下带着我们齐国发展好了,你们看不下去了?” “羡慕吧?不是你们的!” 消息送到薛瑜案边,让她好好笑了一阵。 十月下旬,一路赶路的神射军赶上了在西域高歌猛进、几乎将十几国打穿了的西征军。 事实上,应该是已经打穿了。在原本的车兹国再往前一点,新设下的西域都护府在军管状态下正在徐徐运转。 神射军来得并不晚,但西征军太快了。以至于所谓的配合,只能做到迎接回来的西征军大部队,互相认识一下的程度。 拜见过西征军主帅伍明,两方做了一点交流和交接。没有战事,神射军是必然要再次调走的,但薛琅与其他人的安排并不一致。皇帝还在路上时,临时送回来的嘱咐,要薛琅接任西域都护府统领,这意味着他要告别同袍,从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重头开始做起。 对这个安排,薛琅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因为远离了皇帝,莫名感觉到压力小了许多。但西征军开拔回朝在即,他还有一个熟人没有碰面。 在见到钟无将军之前,薛琅犹豫了许久。 他和玄刀寨的铁面人一起作战过,一直以为对方就是表姐方女史,但回京后听到“镇远将军钟无”的封赏和钟宅的嫁娶消息,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铁面人到底是谁,到底是男是女,一个个问号从他心里冒了出来。最重要的是,阿兄是阿姊,但是婚事没有取消,那如果钟无和方锦湖是两个人,钟无可不可信? 营帐帘子一响,原本让人去通报的薛琅,猛地生出了一股逃跑的冲动。 但他没来得及。 出来的人身形高挑,仍扣着面具,一双眼睛格外熟悉,怎么看,都是他曾认识的那个表姐。 薛琅咽了咽唾沫,“钟将军。” 方锦湖:“四殿下有何事?” 他没有让开放薛琅进去,直接堵在门前,逐客和不欢迎的态度,格外明显。 薛琅盯着脚尖,决定快刀斩乱麻,“你究竟是谁?” 方锦湖玩味地笑了一下,低头靠近少年,“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前半句是清朗的男声,后半句却变成了温柔低缓的女声。 薛琅脸色涨红,后退一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然不知道阿姊和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计划,但显然两人就是一个人。 方锦湖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家伙,“没事的话,臣就告退了。殿下若要熟悉公务,可以随臣一道。” 大军回撤,要分配和调动的事情很多,西域诸国还有些东西拖拖拉拉着,他想以最好的状态回去,时间也很紧张。 若非薛琅接下来要接手西北,他也没这么多耐心在这里和薛琅玩。 薛琅双脚像被温度融化,黏在了地上,张了几次嘴,在方锦湖要走时,一把拉住了他。 “你给本殿下好好记得,你敢对……不好,我一定会杀了你。” 方才还一句话都不好意思说的少年人,眼中光芒如狼。在经历过风风雨雨后,褪去的小霸王气质,在这一刻格外明显,只是没有了骄矜,只剩下凶狠傲慢。 方锦湖拍了拍他的头顶,似笑非笑,“殿下最好也一样。”声音隐含冰冷,薛琅的直觉让他后退了一步,背后汗毛炸起。 -- 第839页 一样?什么一样? 等人走了,薛琅才反应过来,这是来自方锦湖的警告。 进入隆冬腊月前,班师回朝的西征军,以西域十六国纳降称臣的大捷,先一步出现在京城人视野之中。 班师回朝的大军,还在带着使臣和东西回来的路上,但快马送回来的大捷消息和朝贡礼单,也足够让人震撼。 原本西域该有十九国的,但是其中三个国家,如今已经彻底埋没在尘埃中。最初抗拒的两国被纳入大齐版图,还有一个中间遇到的,被西征军碾碎,国土被周围纳降的国家瓜分。 直面如今初建的西域都护府,在车兹国原址侧面,初入西域土地上仅剩的一国,是见势不妙见风使舵快的一个,也是如今紧挨着西域都护府的一国。紧挨着宗主国,担心这边拿他们开刀或者看不顺眼灭掉,瑟瑟发抖的小国贡献的礼单,成为西域其他国家的被迫内卷目标。 过了腊日,忙碌一年,所见天翻地覆的朝中逐渐转向休息状态,班师回朝的西征军,也就成为了京中最热闹的话题。 到底是对钟无下定还是对方二娘下定,则是朝中最热闹的八卦。钟无没回来以前,六礼一个个在继续,结婚这种事,以父母之命为先,当事人在不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就算看不到人,好奇还是止不住的。 西征军腊月初十抵达京城,大军在城外止步。礼部提前迎出了十里,薛瑜在皇城城墙上等待大军到来,远远就见到旌旗招展。 将领们和押送着使臣与朝贡的车队,一路排开,竟是前头到了皇城,尾巴还在城外。罕见的胡人样貌、名马、骆驼和充满异域风情的金银器皿、织物,以及放着香料的箱笼,都被大大方方地摊开,让京城人好好开了一番眼界。 薛瑜扶着城墙,低头看着千里迢迢回来的军队,浩浩荡荡、威武不凡。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就是皇帝当时安排的一帅三将。 伍戈仰头对着她笑了出来,旁边的方锦湖一身铠甲,挺拔悍利。 琥珀色的眼睛遥遥对上了她的,他弯了弯唇角,一直冷着的脸,忽地冰消雪融,柔和下来。眼中笑意盈盈,似有星光点点。 冬日阳光冷淡,他一笑,却如天光乍破,让整个天色明亮起来。 薛瑜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征战中成长起来的青年,气质却并不暴戾阴鸷,年轻明锐,像每个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一样,眼前有着无垠未来,骄傲耀眼,意气风发。 薛瑜本以为自己忘了,但此刻她才发觉,第一次见到方锦湖时,那个尽力在想交好的、可利用的人面前装出清朗锐气的少年,面容竟在记忆里格外清晰。 方锦湖的伪装其实很好,但比起现在,真假立判。曾有的阴鸷邪气,在放开手脚的如今被一一消除,只剩下本真的模样。 像曾经蒙上阴影的明珠,被拭去灰尘,绽放该有的光芒。 两人的对视只有一瞬,薛瑜先别开了眼,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正确。 她没看到,挪开眼睛后,方锦湖重新冰封的脸庞。 大军回来需要厘清的事情很多,军队的去向、军队的封赏、给这些送来国书和朝贡低头称臣的小国的安抚与接见……腊月中的朝堂再次忙碌了起来。 冬日路途难行,新来的使臣们要回去也得等到春天,但该有的态度都得一一表露出来。 薛瑜安排了新的使节,负责开年后带着赏赐送西域诸国使臣们回去,以宗主国的身份欢迎小国的依附和加入。 赏赐内容昂贵丰富,但只有选种后的棉花、茶叶、书本、奢侈日用品和玻璃器皿等等,一点金银都没有。论起在对方眼中的价值,自是和朝贡差不多的,但对于齐国国内,这些东西都算不上什么。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薛瑜学得差不多了,力求让归附后的小国向往和接受汉化,并且将名声以此传开。 朝臣们对给出棉花这件事,略有非议。但是棉花发展了快三年,薛瑜对它的定位向来是民生用品而非奢侈品,刚开始能让南部赚几年钱,但扩种注定会带来价格跌落,分享出去也没什么。 或许是地理问题,中原的棉花长得始终比不上薛瑜过去见过的模样。阳光充足的地方,更适合棉花生长。这次以“国礼”的身份送出去,给棉花种子抬抬地位,如果西域原本就有,这样的昂贵身价可以让他们重视起来,如果原本没有,也能因此展开试种。 只要对面推广了种植,薛瑜不介意中原出钱粮收优质棉花。能拿到原材料,能保证双方往来,不出意外是双方共赢,西域若再想搞事,也能以此保证西域受制。 还有楚国没有解决,裁军尚不至于立刻开始,但化整为零让西征军重新回到被抽调的各地,再正常不过了。 正式封赏和庆功宴设在腊月十五,薛瑜端了杯果子露,只当是酒,举杯与群臣共饮。酒过三巡,有了醉意的朝臣目光总是往钟无身边飘,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 为防外戚乱国,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传了许多年。将领嫁入宫中,倒是能防备生事。但明明能征善战,却要受命入宫、以女君为天,着实令人觉得哪都不对劲。 况且,这个头开了之后,万一再有人被看上,该放弃抱负,还是该顺从君主?若还能继续在朝中做事,那后妃干政的可能性太高,枕头风一吹,别人还要不要做事了?后妃为男,谋权篡位的可能性也着实太高了,让人不得不担忧。 -- 第840页 薛瑜对他们的思考只作不知,犒赏了回来的将领们,欢宴歌舞方歇,她回到东宫,没多久,就听到通传声。 “殿下,方女史来了。” 换了身衣服、洗去伪装的方锦湖,施礼后就近坐在了门边,倒是让薛瑜有些不适应。 “怎么离得那么远?” 方锦湖睨她一眼,委委屈屈,“不敢碍着殿下的眼。殿下不是觉得佘家三郎俊秀吗?” 薛瑜愣了一下,“佘三是谁?” 方锦湖抿着唇,“那,谢大郎君?” 薛瑜忽地反应过来,方锦湖到底在说什么。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皂香,她却闻出了一股酸味。 明明该无奈的,薛瑜却诡异地生出了一股愉快。 “都是些胡乱传的,怎么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方锦湖这才起身过来,“殿下日后继承大统……若是三夫四侍,妾也当贤良才是。” 故作大度的话,却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不像是在说纳妾,更像在说杀人。 薛瑜哭笑不得,“恼什么?” 方锦湖像是知道了他的优势,在桌前俯下身,把一张脸大大方方凑到薛瑜面前。唇珠咬得殷红,薛瑜眼睛总是忍不住落在那里。 “他们有我好看吗?他们能为殿下取回来西域吗?他们,心悦殿下吗?” 双唇开合,一声声理直气壮,让薛瑜心里痒痒的,一时竟不想说出口,已经安排下去的替身计划。 方锦湖笑着又靠近了些,轻柔诱哄,“既然不在意,我亲手为殿下取来谢氏头颅,好吗?” “好啊。”谈到国事,薛瑜从美色中骤然清醒,答应却不是因为受到了诱惑。 “本来就想安排你去那边,但开拔大概也要到明年中了,先别心急。婚期定在三月,过后你也好脱身离开。我说过,结婚不会成为你的限制。” 婚期在定下的登基日后没多久,倒不是薛瑜选的,是皇帝认为吉利定下来的。虽然觉得皇帝选择这天,主要是因为这个日子近,但薛瑜不打算做真夫妻,选择哪天都没有所谓。婚后可能还让臣子们觉得更稳重些,选的日子早,也是件好事。 方锦湖脱身时的替身,已经安排人去准备好,只是钟无这个身份没法用了,之后得换成钟锦湖在外面乱跑。对楚国战事,薛瑜心里有预定的统帅,方锦湖点一部分私军离开,作为奇兵去抄掉后路。这样一来,两个身份都有了安排,也能让忧虑干政的朝臣们偃旗息鼓。 后宫参政的口子,她是想尽可能堵死的。坐上这个位置,就要考虑以后的传承,要巩固现在的发展进度,最好是连着几代都是女君统治。限制了眼界的男宠、男妃对君主的威胁程度,远远低于在朝中有所建树的臣子同时成为后妃。毕竟,她与方锦湖还没怎么样,她就有了偏向,又怎么能要求后来人无情。 但这样,她又会心疼。只有离开,才不会受限。 方锦湖刚翘起的唇慢慢拉平,看着似乎压根没品出背后含义的少女,咬着牙,终是呼出一口气。 “好。” 他拉开距离,掩下眼中波动,顺从地在旁边汇报起西域见闻。 第349章 . 登基和大婚(二更) 他的世界很小,只…… 时间一点点挪走, 在故意给楚国点了火,私下倒卖军械和劝说士族弃暗投明之后,楚国联军后撤了一部分, 隐隐有了各处占据自家庄园和城池割据之势。 谢宴清的威信降低, 自顾不暇,今年皇帝的寿辰, 楚国甚至都没有派人来。 有些时候,缺的只是一个由头罢了。统一的趋势格外明显, 不管来还是不来,楚国的动向都能作为引爆战局的原因。 今年国家招考最后一轮,薛瑜在殿上监考,通用的策论题目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何解”。 关于楚国的讨论,蔓延在京城各处, 储君的勃勃战意,昭然若揭。 二月底, 一直在行宫和隆山大营转悠的皇帝回到京城, 驳了老臣们连续敬上的挽留恳求, 正式退位,以隆山行宫为荣养之所。 朝上最近以休息为主的韩尚书令,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依照皇帝的嘱托,将传位诏书念诵而出。 薛瑜难得站到了下面, 仰头看着上首坐着的中年人。 皇帝养了几个月病, 据说伤口大好了,脸色和瘦下去的身形都被补了回来,只是莫名有些发胖,让脸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在灯火映照中, 他的眉眼与皱纹皆被柔化,变得年轻许多,只剩下朦胧中带着鼓励的眼神。 像是一个传承。 三月初一,天朗气清,太子即位,顺理成章。 天还没亮起来的时候,前往太庙祭拜的礼部官吏,已经将今日新君即位的祭祀全部完成。皇城中,流珠侍立在侧,在钟鼓乐声中,陪着薛瑜一步步走上高阶。薛瑜焚香在宫门前完成属于她的祭天地祷告,再下城门,穿过下方宫道里跪着的百官,一步步踏入含光殿。 站在殿下的百官仰头看着少女的背影,新君的肩膀并不宽阔,但挺拔威仪不减半分,让人望着心里踏实一片。直到薛瑜停下,在高处转身,隐约的弧度才让人恍然想起,这是一位女君。 薛瑜在上首落座,这一次,不再是旁边另设的椅子。 “传百官觐见——” 典仪官的唱喏声传出很远,雄浑悠扬的钟声笼罩着整个皇城,百官鱼贯而入,朝贺新君。 -- 第841页 薛瑜的登基诏书是前些日子准备好的,内阁几位臣子都逐一看过,如今只是再次宣读一遍。 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奉先皇为太上皇……在花团锦簇的漂亮话中,一件件事被宣读而出。 自黎国得来的传国玉玺,在这张诏书上第一次启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改元弘熙,定天命之属……” 百官朝贺后,是不在朝中领职的贵族,以及藩王、边关的朝臣拜贺。 薛瑜垂眼看着第一个进来的薛琅,年初被封了镇西王,正式领西域都护府,少年穿着朝服,隐隐可见皇帝的影子。刚定下乐文名号的薛玥,穿着一身改制的红色朝服,依照宗室次序,在薛琅身后进来,小脸有些发白,显然是第一次上朝紧张了。 “臣为陛下贺……” 诸多的辞藻薛瑜没有仔细听,也难为薛琅背下了这么长的内容,在薛琅抬起头的时候,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薛琅眼圈一红,狼狈地低下了头,没过一刹,又抬头对她笑了出来,抬头太快,差点都没站稳。 他的笑不是礼节性的庆贺笑意,而是连眼睛都挤在了一起的灿烂笑容。 有些傻气,也有着少年人的真诚。 上前一步的薛玥偷偷扶了他一把。 薛瑜看着他们俩的帮扶,恍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见面就不对付的小家伙,也积攒下了情分。如她曾经期待的那样,宫中为数不多的人口,拧成了一股绳。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被封安平公的黎十二皇子,其后则是各边关守将的儿子或者本人亲至。 在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中,薛瑜微微失神,她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一刻,她忍不住想与人说出自己的高兴。 万国来朝,黎民康泰,天下太平,或许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代代君主对功业的渴望。无关权柄,却又与权柄紧密相连。 但这种话与谁说都像是吹嘘,薛瑜并不希望身边都是为了投她所好的溜须拍马技术人才,压下了那一瞬间的欢喜,只有心底隐隐有些空落。 高坐在上,戴着最正式的冠冕的女帝,眉眼神色隐在了串珠之后,莫测威严。新君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透,但看着殿内群臣之上她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这是再正确不过、合适不过的选择。 在她手中,注定开启一个非同一般的未来。已经看到了雏形的臣子们,再笃定不过地相信着。 宫外提前张贴了新君即位消息的辕门和京兆府外,几乎是看着女帝成长起来的京城人,与有荣焉地在钟声响起时,对着皇宫的方向施礼,迢迢赶来的鸣水人,跪倒在地,忍不住哭了出来,却是喜悦的。 “我就知道!就知道!殿下、不不,陛下天命所归!” 宫外的消息,暂时没有传到薛瑜耳中。结束了登基大典,薛瑜还要换衣服去完成最后的祭祀,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在一件件事情中散去许多,等到重新回到宫中,薛瑜累得只想坐车回去睡觉。 一整天的流程下来,简直比批奏折一天或者练一天武还累。 薛瑜下意识就要往东边走,还是跟在旁边的流珠拦了一下,她才回过神,“瞧我,都有些糊涂了。” “陛下忙碌一天,早些用膳罢?” 流珠轻声提议,薛瑜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往宝德殿而去。 宝德殿是宫中中心,帝王寝居,之前来这里,都是来拜见皇帝。但在皇帝离宫几个月中,已经略作修改,改成了属于薛瑜的宫殿。离得近了,眼看门前站着熟悉的宦官,薛瑜一顿,“常内侍。” 常修回头望过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跟在流珠身后,仍旧是寺人没有升职的常淮,眼看干儿子状态不错,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注定要跟随皇帝的,新君即位,宫中各个职位换血,常淮能保住现在的地位,看上去还被照拂了许多,着实不易。以此看来,新君确实是仁厚之辈,常淮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就是他的福气了。 “陛下。”常修上前施礼,“太上皇在殿内等您。” 薛瑜点点头,阔步踏入殿内。在小天井拎着长刀挥舞的薛泰,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一抖手腕,翻身劈来,刀光被薛瑜抽剑挡下,薛泰挑了挑眉,“武艺落下了。” 薛瑜无奈地笑笑,“阿耶怎么从不告诉我,这一整天下来会这么累?” 她敢肯定,曾经经历过这一套礼节的皇帝清楚整个流程的疲惫,但就是要让礼部大办特办。大办特办指的倒不是大笔花钱,整个流程下来花销不大,但让礼节一板一眼地全部走完,吃苦头的就是她了。 薛泰只当没听见,“我为你们主婚后就走,你在宫里,还是要勤修苦练才是。”薛瑜刚应下,就听他询问,“皇后当真不留在宫中?” 薛瑜抿了抿唇。 方锦湖在朝中受到了弹劾,被要求卸任回家待嫁,薛瑜允了,但在朝中看不到他的身影,十全十美的欢喜,似乎就少了一份。 “已经准备好了。宫中太过拘束,不必囚着他。”薛瑜淡声回答。她不是那种自己被关在宫里,就要别人来一起吃苦的性格。 薛泰打量她两眼,“该说你心硬,还是心软?” 心硬是明明有情意,却要让人离开。心软,却是明知道方锦湖有着威胁,却要放他离开,而不牢牢困在宫里。 -- 第842页 “阿耶莫调侃我了。”薛瑜苦笑着求饶。 定下的大婚之日,就在登基后几天,三月初十五,许袤携礼部与其他官员,代女帝迎亲入宫,艳红的花车从钟宅一路驶入宫中。 方锦湖握了握钟南嘉的手,睨了一眼旁边戴着面具,看上去和他极为相似的女郎,眼含警告。 “阿兄去吧,我定会侍奉母亲。”燕娘捏着嗓子,仿出极其相似的嗓音。 钟南嘉依依不舍地回握住方锦湖准备抽走的手,以伶牙俐齿闻名的痴学士,在前面的嘱咐后,再看着盛装的方锦湖,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了。 礼官小心翼翼地过来提醒,前无古人的男皇后的迎接礼,他可不想在这里出什么差错。他看了看一家人,今日都是一身盛装,方小娘子和母亲站在一起,竟像是姐妹一般,可见钟氏美貌。对钟无将军略黑的肤色,不由得有些遗憾。 ……若是像小娘子那样雪白一片,那才是完美无缺呢。不过,或许这就是老天给了他俊秀过人的眉眼,也要留下些遗憾吧。 方锦湖才不管礼官在想什么,轻轻擦去她脸上泪痕,“儿会好好的。” “好、好。”钟南嘉别过头,努力笑了出来。 皇后的礼仪不需要薛瑜参与,薛泰这个重量级的主婚人,代她完成了册封礼。前朝的册封和拜见皇后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到声音停歇,薛瑜在大兴殿设宴,宴清群臣为贺。 自从喝酒误事后,她杯中向来只盛果子露,但喝过一轮,薛瑜就让如今接任内侍一职,做了宫中大总管的流珠去取了酒来。 方锦湖是男身,不便接见命妇,只需要见过朝臣,就可以入殿内休息。估算着宫中时间,宫中一部分侍卫调走得差不多了,准备的接应车辆也足够带着他离开。 连番敬酒之下,薛瑜有了几分醉意。前面见薛瑜态度不错,苏合上来敬酒,调侃笑道,“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在这里陪我们可是要唐突佳人的。” 听到苏合自然无比的话,走到附近的官员简直要把眼珠瞪出来。这是能与女帝说的话吗?!什么佳人,什么春宵! 薛瑜抿了抿唇,心口有些酸涩。 哪有佳人呢? 她与他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卿所言极是。”薛瑜慢吞吞地说,挥了挥手,“众卿可尽情欢饮,朕回宫了。” 苏合凝视着女帝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不知为什么,他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寂寥。 帝王大婚,宝德殿张灯结彩,玻璃窗上贴着窗花,琉璃灯洒下一地辉光。乍看过去竟不像是薛瑜看惯的那座宫殿了,处处洋溢着喜气。迎亲时是黄昏,如今入了夜,安排好的庆祝烟花咻咻蹿上天幕,绽放出金色、蓝色的花朵,与刚露头的圆月辉光争奇斗艳。 远方的欢饮歌舞声,和隐隐约约的京城惊叹声,传入薛瑜耳中。大婚这几天取消了宵禁,安排的庆典都是薛瑜亲手一一确定下来的,带着庆祝的欢笑,成为可以用来让百姓欢聚的日子。 但薛瑜扪心自问,这样处处精心的准备,并不只是因着政治考量。 私心里,她也想要一场顶顶热闹的庆典,来画上一个句号,让心里的遗憾没有那么浓烈。 “陛下?”流珠见薛瑜站在门前,望着天穹久久未动,不由得出声提醒。 薛瑜回过神,大步踏入殿内。 大婚的准备都是十足的精心,连宝德殿内装潢都改变了许多,但薛瑜清楚,该坐在里面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女帝回宫,原本备在外侧的同牢合卺的礼数被宫婢们一一端起来,送入寝宫深处。薛瑜看见寝居点着灯,床上坐着一个人,就皱了皱眉。 床上坐着的青年一袭洒金红袍,身形与方锦湖极像,只是蒙着盖头,看不清脸。薛瑜不清楚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像的替身,但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适。只是,替身一事是她嘱咐下去的,总不能因为找的人太像,再去罚下属。 薛瑜心里压着火气,没有立刻出声,而是挥退了其他人,连流珠都被她送了出去。等到只剩下两人,薛瑜才不耐烦地催促,“还在那里做什么?给朕滚下来!” 青年没有动。 薛瑜冷笑一声,“怎么,要朕请你,还是想来陪朕喝合卺酒?自己把盖头掀了,滚出去!” 青年像听不到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薛瑜心中烦躁。到底是谁办的事?怎么找来了这么个人?既不听话,又惹人生气。 她拿着匏瓜瓢喝了一半,大步走到床前,抬手扯了盖头。 盖头落下,雪肤红唇,昳丽的眉眼撞入薛瑜心间, 火气像被泼了一盆水,只剩下一点余烬。她不想承认,看到方锦湖的那一刹那,她心里像放起了烟花,砰砰炸开层层欢喜。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攥着盖头布,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薛瑜磕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是你?你、你不是说好了,应该已经……” 救命,她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方锦湖怎么会在这里啊! 方锦湖仰头看着她,握住薛瑜的手,将她往前扯了一下。宽大的袍袖拥住僵硬的她,将暖意传递过来,是亲昵温柔的拥抱。 青年牵起她的手,放在颊边蹭了蹭,他雪白的脸颊泛起一层红晕,渐渐漫开,像是雪莲转成牡丹,艳丽无双。凤头金簪在束发的金冠中插着有些不伦不类,但美人如何打扮都是美的,不显怪异,反倒凸显出了近乎妖异的艳艳美丽,而当意识到金簪意味着美人的归属,薛瑜的喉咙不自觉发干。 -- 第843页 方锦湖声音有些紧绷,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想听陛下的。陛下饶我这一次吧。” 薛瑜扶着他的肩膀站稳,迟钝的大脑咔哒咔哒运转开来,她忍了忍,“朕……不是什么好人。” 留下来,你会一无所有,只能在深宫中等待。 方锦湖轻笑了一声,“真巧,臣也不是。”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舔了舔唇,勾了勾薛瑜的手,“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早点安歇?” 方锦湖不想离开,薛瑜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她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 方锦湖不要,但她会心疼。 罢了……罢了。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麻烦些。 但也值得。 薛瑜好像这才想起手中还拿着匏瓜瓢,喝了一口,捏着他的下颌,低头含住方锦湖唇瓣,酒液的甜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不知何时,匏瓜瓢当啷一声落地。 方锦湖倒在了榻上,浅色瞳仁被灯火照亮,熠熠生辉,眼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臣为陛下更衣。”他的声音沙哑极了。 纠缠中两人衣袍皆散,一件件逶迤落地,方锦湖俯身而下,还湿润着的唇瓣,贴上少女腿间。薛瑜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方锦湖久久凝视着少女,拨开她的手,脑袋埋在她颈间,在极近的距离用美色晃得薛瑜大脑一片晕眩,小奶狗似的哼哼声让人忍不住心软。 醉了的薛瑜,脑海中莫名冒出了曾经听过的颜色故事。据说,男高中生的xx比钻石还硬。 “你从哪里学的……” “阿瑜、阿瑜。” 方锦湖喃喃着,像在确认着什么,吻了吻少女难得潮红的脸庞。 薛瑜模模糊糊地回应了一声,揽住他调养后变得温暖许多的腰身,靠了过来。方锦湖被她按住就是一僵,在自己无法自控地发出崩溃的哽咽声之前,放松了身体,任被激发了恶劣性子的她为所欲为。 他的世界很小,只装得下一人而已。 红烛帐暖,窗外不知是何处的枝丫,簌簌摇落一地春光。 第350章 . 原来如此(三合一) 我要天下太平,人…… 胡闹了半宿睡下, 薛瑜的精神却慢慢变得清醒起来。 她像是在做梦。 她像是忘记了什么。 宝德殿内,除了没装玻璃窗,连巨大的灯架都还在原处, 但薛瑜又隐约知道自己并不是在熟悉的那个宝德殿。 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将殿门前守卫的影子拉长, 却没有一人回头。薛瑜顺着照进来的光芒,看向暗沉沉的殿内, 冷清得像没有一个人。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薛瑜眼帘。 约莫年长了十岁的流珠,穿着宫中女官的袍服,酱红色的裙摆显得格外老气,眉心的纹路深深, 扑了粉都遮不住。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已经芳华不再。 流珠好像没看到她, 从她身边经过, 薛瑜想叫住她, 却发不出声音。 她模糊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似乎已经死了。 流珠越过薛瑜,走入空旷无人的大殿,薛瑜跟上了她。 流珠点燃了殿内深处的烛台,将怀里抱着的几沓奏折扔在了床边。倒在床上的人影脸庞被灯火照亮,薛瑜看清楚那人的一瞬间, 不由得愣住了。 那张脸她有些熟悉, 又有些不熟悉。 熟悉的是,这分明是她的眉眼,不熟悉的是,上面嵌着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谁? “说过不要叫醒朕!”青年暴躁的声音像一头困兽, 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开来,显得格外孤独。 “陛下,该叫秦医令来瞧瞧了,别误了明日上朝,后日就要启程去泰山封禅。” 流珠明明是在劝告说好话,但不同于劝她时的嗔恼玩笑,硬邦邦的,透着一股讥讽和厌烦。 薛瑜虚无的心口闷闷地抽疼起来。 方锦湖行尸走肉般起来翻过扔下来的奏折,抿了抿丢在旁边的朱笔,狂草般写下批示,又丢回流珠脚边。他直挺挺地倒回床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十年了,她从不回来见我。” “陛下富有四海,何必苦求本就没有的缘法。” 流珠嗤了一声,“你再骗自己,也永远不是她。” “滚!”明明是怒吼,却带着破碎的崩溃绝望,像已经坠到谷底的行人,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 流珠收拾了东西离开,但没有灭掉烛火。方锦湖侧了侧脸,避开投在脸上的火光,一个人躺在阴影里,熟悉的脸上浮出阴郁的、薛瑜不熟悉的表情。 他的影子被灯火映得很长,安静了许久,薛瑜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还不够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她?” 他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薛瑜生出疑惑前,眼前光芒流转。 阴沉沉的宝德殿不见了,换成了蓝天白云。云层被太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光,薛瑜不清楚这是哪里,但也看得出来所在位置极高,抬头望去,好像天穹触手可及。 薛瑜环顾四周,下方华盖、群臣和密密的丛林,皆昭示着她站在山顶上。旁边的青年用她的脸表露出冷漠和严肃的气势,阴鸷迫人,群臣在背后次第跪倒。 离得最近的是年长的流珠,其后是眉心皱纹层叠、显出老态的陈安。陈安身后不远的武将们,几乎全都是年轻的面容,薛瑜没有看到陆将军和伍明,但找到了伍二郎的身影。 -- 第844页 韩尚书令并不在这里,靠近山顶的文臣里,为首的是苏禾远。但和薛瑜熟悉的他相比,此刻的他哪还有一点著文的风雅闲适,像是从朗朗君子,变成了一个权臣。 苏禾远身后的几个或眼熟或不眼熟的尚书,将一个脸上全是疤痕的男人挡在后面,疤脸男人瘦削极了,眼中却燃着鬼火般的冷光,望向最前面的方锦湖时,是几近疯狂的崇敬。 这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在嘴边,但她说不出来。 有些耳熟的祭祀的礼乐恢弘奏响,薛瑜终于再次看向方锦湖。 方锦湖打开手中的卷轴,念诵祭文,薛瑜听到了“泰山”。明明该是愉快又意气风发的泰山封禅,登顶之时,十二章纹帝王冕服,威严凛然,背影是无比可靠的挺拔锋锐,但绕到他面前,看着紧绷的脸,薛瑜却看出了几分疲惫。 好像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更像是一个令人厌烦的担子。 火舌吞没了祭天的卷轴,方锦湖带人对着天穹拜下。 “我还要等多久?” 压抑着不知道什么情绪的沉沉声音,在薛瑜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去看后面的臣子们,却发现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这句话。 这一幕,和她与系统交谈时何其相似?薛瑜背后有些冷。 “回答我!”他明明是跪着的,看向天幕时的背脊仍是挺直的。是天下唯一的天子,是帝王,是统一的明君,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的声音却是悲凉又绝望的,像一无所有的疯子。 轻柔缥缈的声音响起,不同于薛瑜一直听到的机械音,显得无情又温柔,“你有了一切,还要坚持吗?” 方锦湖琥珀色的眼瞳里爬上了血丝,狰狞地看着前方虚无,他没有动嘴唇,薛瑜仍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骗、我?” “不,你会看到她的。但,值得吗?” 方锦湖像是被安抚了,他眼中血色慢慢褪去,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浅浅的泪光盈在眼中,让薛瑜心中揪痛。 “不论财富、权柄还是百姓的幸福,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方锦湖嘲弄地笑了一下,声音哽咽,隐约让薛瑜找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我是薛瑜,也是方锦湖,希望她会喜欢她期待的这个世界,它们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等待抵达能去寻找她的终点,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 薛瑜走上前,想要擦掉他眼角的泪光,却穿了过去。 蓝天白云消失,眼前一片混沌。 黑暗中,薛瑜听到了两个刚刚才听过的声音。 “你倒行逆施,屠戮天下人,不过是心有遗憾……” “我没有。” “我可以让你重新见到那个女孩……我们做个交易,能留下她多长时间,就看你能将这个天下治理到多好。” “不、不……骗子,骗子!” 方锦湖像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你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我是这个世界,世界的节点诞生气运,你是未来君主,我与你息息相关。” 方锦湖嗤了一声,“我不要见她。你既然说她是异世之魂,就把她送回去吧。” “她在节点诞生后到来,重新开始,也只能在她诞生之后。” “废物。”方锦湖冷笑,“天下太平,与我何干?” “你会做到的,她想看到这些,不是吗?” 黑暗中,薛瑜忽地看到了方锦湖的影子,他像是在揭面具,半张脸是他自己,半张脸是她的。 他遥遥对着她笑了一下。 眸光如水。 薛瑜心中大恸,猛地坐起了身,心头一阵阵狂跳,“呼——呼——” 眼前的黑暗里浮着一块半透明的面板,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系统。Q版小人盘腿坐着,一身帝王袍服,托腮看她,歪头时冠冕上的串珠哗啦啦倒向一边,露出一张比印象里上次打开的时候,似更圆了几分的脸。 旁边方锦湖睡得很沉,向来有个风吹草动就惊醒的人,皱着眉还沉浸在梦中,没有被她惊醒,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两人胡闹完,他去冲了冷水澡,薛瑜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烘热了身子,重新上的床。 刚刚是梦啊。 薛瑜彻底清醒过来,按住砰砰跳的胸口,关了面板。 泰山封禅,这件事太熟悉了,曾经看过的剧情内容里,结尾就是方锦湖泰山封禅。 她能记得的梦其实不多,上一次是梦到原主幼年时,这一次又是梦到奇怪的登基为帝的方锦湖。对她来说,梦境像是隐隐的预兆,而非无意义的幻想。 冗长的对话,她竟然一字字都还记得。那个情绪在崩溃边缘徘徊的青年,是真实存在的吗? 薛瑜想到那个“方锦湖”,忍不住鼻子发酸。 她在熟悉方锦湖后,就清楚他并不为权势所惑,甚至因为方朔的负面影响,是更持厌恶态度的。剧情中,大杀四方、一统天下的青年,到底是被权势改变,还是为了什么? 那个“她”是谁? 薛瑜很确定自己看到的剧情里,原主和方锦湖只能算是熟悉的陌生人。她不敢想自己死后,现在的方锦湖会有多崩溃,但那个“方锦湖”,完全没有必要和理由,为她付出一切。 薛瑜脑中一团乱麻,良久,长出一口气。 -- 第845页 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果然,还是无厘头的梦吧。 薛瑜摸了摸脸,是原原本本属于自己的面孔。她拥着薄被坐了许久,睡也睡不着了,薛瑜轻手轻脚地越过方锦湖,趿着软底便鞋披了衣裳。 问了时间,快到平日上朝时候,薛瑜起身换了衣服,洗漱后准备去搬到殿内的小书房坐会。还没到书房,她就看到里面亮着灯,一推门,流珠正在亲手收拾着里面的卷宗。她来得真早,每个早晨,薛瑜都是在流珠的照顾中醒来,竟不知她还会提前收拾东西。 开门声让流珠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竹篓推回了原处。 薛瑜虽然被梦境扰得心绪不宁,但大婚后的愉快心情还在,好笑地看着她,“怎么,藏了宝贝?” 流珠经手的一些文书也会送到小书房存下来,不至于逾矩,只是一句调侃而已。 但流珠却跪下了,深深叩首,“婢子违逆殿下,请陛下责罚。” 薛瑜莫名其妙,没明白她的请罪从何而起,上前扶她,“罚你做什么?” 收拾东西而已,夸还来不及呢,哪里称得上违逆? 流珠低着头,“婢子刚随侍殿下那年冬日,宫里送柴晚了,天气着实太冷,殿下让我烧掉这些,但我觉得太过可惜,就没有烧……并不是有意违抗殿下,但……” 薛瑜茫然极了,听着她的辩解,却对什么冬天用卷宗烧柴毫无印象。 更何况,流珠来到她身边时,原主才十一岁多点,哪里有机会摸到卷宗?更别提奢侈到拿卷宗烧火。 她隐隐有些不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薛瑜走上前去,把流珠先扶起来,从竹篓里摸了一卷纸卷出来。 纸卷发黄,慢慢展开,带着簌簌的脆响。 “……蒸汽动力……” 薛瑜头开始疼了,她换了一卷打开。 “炼钢以炼焦为先,改变技术……” 再换。 “棉花?麦子还是稻谷,一年两种……” 字迹好熟悉,内容也好熟悉。 薛瑜头疼得站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那稚拙又熟悉的字迹,那些太过熟悉的内容。纸卷从手心滑落,她无法自控地向前栽倒,扶着书架,堪堪稳住身形。 痛苦冲破了一层薄纱,记忆像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在她以为的最初时,像看电影一样翻阅的“原主的记忆”里,有着隔膜因此变得淡漠的情感生动地浮现出来,几乎注意不到的消失的部分,一一重现。 她想起来了那时坐在树杈上,看着天边金色的火烧云,一本正经地许诺。 “我要告诉阿兄,让大齐建起高楼大厦,亩产千斤,家家户户读书习文,天下太平,人人无忧无虑,这样我就能在阿兄的保护下做个富贵闲王,谁也不敢惹我啦!” 也想起来了醉酒那夜,对方锦湖指着对面的荆州说起的太平盛世。 “殿下?”流珠焦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薛瑜撑着木板抬起头,脸上一片冰凉。 难怪方锦湖说她从未变过。 可不就是从未变过吗?到现在还一样的抱着理想,天真至极。 她喜欢对人说美好的未来,不单单是对着年幼的方锦湖,她也曾对薛璟许诺有好东西带给她。好像只有不断重复着过去,重复着她拥有的知识,才能证明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她,不是一个疯子。 难怪她会喜欢原主的坚持,会喜欢原主对马术和射术的擅长。 难怪她会鬼使神差般地再多问林妃一句。 难怪林妃会骂她是小怪物。 难怪她拿出肥皂这些格外超前的东西,表露出深宫中长大又不常上学的皇子不该有的技术,流珠从不怀疑。 她的穿越起点,从不是她以为的十五岁前。 系统说的什么原主交易离开,都是放屁。 从不存在原主,她就是原主。 从实验室意外猝死来到这个世界,到作为婴儿长大,牙牙学语。曾被太子宠溺过,也曾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宫中钻空子疯跑,顺便捉猫逗狗捉弄小朋友。只是记忆里明亮的颜色,只在最初几年。随着慢慢长大,要接受的规训,要接受的磋磨,被限制的行动,与日俱增。 认真用着自己的仅剩的知识一点点写好未来,一点点磨好匕首防身,叛逆地不愿意接受被打压的现实,在失去太子的一点好意庇护后,迅速只剩下韬光养晦一条路走。 长久蒙住记忆的薄纱被骤然揭开,沉沉压下的最后几年麻木又压抑的记忆,几乎让薛瑜喘不上气来,忍不住牙齿打战,浑身都在发抖。 若没有忽然冒出来系统,若没有看到剧情,若她的记忆没有被蒙蔽一部分…… 她的选择,将与剧情中的结局一般无二。 她曾经那么渴望离开这座深宫,在压抑的生活里,怀抱一点点对未来出宫后的期盼,期待着养母的许诺,期待着十几年的时间,勉强能留下一点情分,哪怕只是将她远远送走,再也不要回来。 她同样会努力,但并不是如今的方向。 是什么让她看到了剧情?是“方锦湖”和所谓的世界做的交易吗?剧情……会是前世吗?想想梦境中的一切,薛瑜心痛不已。 太多的疑问汹涌而来,但薛瑜现在顾不上想那些。她偏过头,透过不知不觉涌出泪水的朦胧双眼,看到流珠担忧的神色。 -- 第846页 薛瑜浑身冰冷,用力抓住流珠衣袖,将她扯过来,紧紧抱住,哽咽地唤了一声。 “流珠啊。” 流珠吓了一跳,没明白自家殿下怎么了,身体在惊讶中僵了一瞬,放松下来,回抱住薛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像是当年薛瑜刚救下她的时候的安慰,也像是在最艰难的几年里,她曾给予过整夜睡不好觉的薛瑜的安慰和暖意。 “陛下?!” 门外响起一个惊愕的声音,一阵风般卷到薛瑜身边。只披了件外袍的方锦湖,脸色煞白,半跪在薛瑜身边,竟然分不出谁的脸色更差些。 流珠没明白,明明昨夜是好日子,怎么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但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发问。 方锦湖用巧劲揽过了薛瑜,箍着薛瑜肩膀,像要将她紧紧困在怀里。他用温暖的胸膛将温度传递过去,慌张地伸手给她擦泪,“阿瑜、阿瑜,别怕。” 薛瑜脸上的泪被她温暖的手指抹掉,却总是擦不完,汹涌地越落越多。 看着他,薛瑜就不由得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张了张唇,声音哑透了,“若我身死……” 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锦湖抬手按在了口中,他的颤抖顺着皮肤传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吓到脸色苍白青年,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睛暗沉沉的。 “若有朝一日,我必诛叛贼,随陛下而去。” 薛瑜从记忆恢复的瞬间压下来的沉重悲伤中,清醒了几分,拉开他的手,回抱住方锦湖,将下巴放在他肩头,“不必殉葬。” 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一些,薛瑜懒得起身,靠着他询问,“你怎么了?” 方锦湖冲过来时状态就不对,只是刚刚没顾上问。 方锦湖身体僵硬了一瞬,薛瑜一顿,“你答应过不骗我的。” “我……”方锦湖声音嘶哑,艰难地开口,“我梦见,因为我太自负……可笑,又浅薄,失去了你。” 最后几个字,轻若无声。方锦湖贴着她,薛瑜感觉脖颈落下了一滴冰凉的泪。方锦湖哽咽着蹭了蹭她,“我装成你,但我知道,我始终都不是你。” 薛瑜脑中轰地一声,她不自觉握紧了拳。 那本写着剧情的《瑜帝传》,写的到底是他,还是她? [都是哦。] 不同于薛瑜听到过的机械音,这次响起的声音,带着一点奶声奶气的可爱。 薛瑜看不见了拥抱着自己的方锦湖,也看不见了她所在的宝德殿。 风声呼啸而过。 她看到“自己”出宫前和出宫后几天,少年噙着桀骜邪肆的笑意,趴在方家高墙外,许诺会来娶她。 她看到了少年方锦湖孤独地走在宫中,疯疯癫癫的钟南嘉抱着布娃娃从前面跑过,流珠怨恨的目光停在拿起一卷卷泛黄纸卷的少年身上。 她看到少年在一次次血战中葬送敌人,阴鸷、暴戾、疯狂。站到暗沉沉的宝德殿深处,凝视病榻上只剩一把骨头的薛泰时,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她看到安阳城门前,披着小兵衣服只能讨好笑着守城门的方朔,望向皇宫时,眼中只有怨毒。 她还看到了薛琅和钟氏满门被推出去监斩,还是个孩子的薛玥,被派出去监军,亲手杀了要叛逃的将领夺下指挥权,带兵突入楚国。 十多年时光一晃而过,铁骑踏破楚国,谢宴清自刎于御驾前。 泰山封禅后不久,初平的天下再次崩裂。 始终没有封后选妃立储的天子,统一天下,强势碾过世家后,迎来了令天下动荡的起义,为首的就是太平道,立誓为天下求太平、除暴君。 那个曾听过的缥缈声音,幽幽叹了口气。 至此一切重来。 薛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剧痛,混沌中,眼前半透明的Q版龙袍小人抱住她的手指。 [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坐下来:[现在我是你的哦,我可不会帮着原来的气运节点坑你,你可以相信我的!你想想,之前有用的东西,都是我帮你拿到的呀。放心,现在是我做主,原来的气运拥有者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薛瑜定了定神,回忆了一遍小人身上的变化。曾经她最初看到的那个模样,应该是方锦湖的Q版状态,后来慢慢变成了她的样子,随着她的身份变化,变化了身上袍服。小人所说的两人有关,应该是真的。 薛瑜皱眉驳斥,[难道不是前世根据我的手稿,用十多年时间研发出来的?你从来都没有帮过我。] 小人有些委屈,[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呀。你不被骗了,我也很开心的。而且,不是前世哦,我们现在的世界依附于上一次轮回存在,准确的说,那才是现实。]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所以,没有系统?只是气运?那现在这算是什么?] 她可以确认,系统最初给出的剧情,有所隐瞒,也有故意的误导。 小人:[这是一个可能,在节点生出变化,改变的一个可能,不过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为单独的世界啦,这都要多谢你,我才有机会单独存在呢。] [而且你很危险的知不知道?要不是你一直坚持本心,我们现在在的就只能是一个可能性,走到后面就会破碎,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节点虽然能诞生新的可能,但是条件太苛刻,很难达成形成单独世界的要求的。] -- 第847页 薛瑜听得云里雾里,抽丝剥茧抓住了重点,[你和之前的系统,是对立的?] [我们的新世界可能性从原本世界诞生,所以我是另一个可能的它。它和气运者做了交易,但即便哄了气运者壮大了气运,也没能活下去。没办法,只好用壮大的气运,重新开始。之前出了错,这次才会想分开你们两个,避免他自暴自弃。但是它也没有骗你,要是走主线的话,你也能活下来,只是辛苦点。走到最后就是属于它的世界覆盖现实,没有独立的世界了。] 难怪一直坑她……原来是连“男主”也照样骗,这是“系统”的劣根性吧? 薛瑜无语地吐出一口气,差不多理解了。 心怀鬼胎的攻略者,大概会被方锦湖讨厌到骨子里。之前好感度是负数也不奇怪了,初见时的正数好感度才是真实的,之后的降低,都是因为方锦湖生出了怀疑。 要是她真的听话去攻略方锦湖,大概就是困在后宫的结局,但是她没有听,于是气运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可能性逐渐变成新的世界。 [那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世界独立出来?] 小人喜笑颜开,[平定后泰山封禅就好啦。] 薛瑜慢慢思考着,[气运转移,若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方锦湖会怎么样?] 小人:[过得不太顺,或者早亡。这是气运之间的冲突了,我也没办法。] [好感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小人支吾两声,[封禅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你最好没有骗我。]薛瑜冷冷看它一眼,似乎只是心念一动,就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她已经不在书房,回到了宝德殿的大床上,捏着她脉门的秦思笑了笑,“陛下醒了。” 薛瑜歪头看向方锦湖,方锦湖站在旁边,焦虑地盯着这里,衣裳似乎还是在书房里看到的那身,头发有些乱,大写的不修边幅。见到她睁眼,青年眼睛骤然亮起。她轻声问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陛下劳心国事,还是要多多休息。”秦思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起身告退。 薛瑜撑起身,感觉全身说不出来的精神,捏了捏扑上来的方锦湖的脸,“别怕。” 方锦湖笑起来,蹭蹭她的手,“我做了蛋糕……我给陛下揉揉腰。” 声音软得像是在撒娇。 薛瑜心里一片安定柔软。 罢朝三日,重新上朝的女帝容光焕发,不知为何,沉沉的威势让人几乎不敢直视。不同于之前的积威,更像是阅历和时间沉淀下来的威仪,堪与退位的太上皇相比。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拜声传出很远。 在梦境中看过了另一个发展可能性的薛瑜,定定看了一眼朝中武将们,才收回目光,“众卿平身。” 新婚期间积攒的朝事有条不紊地被汇报上来,议事差不多了,薛瑜点了点扶手,“不日起兵伐楚,哪位将军愿为帅领兵?” 在新君刚大婚时还猜测过,女帝会不会耽于儿女情长,将战事延后,没想到,竟是立刻将兵事提上了日程。 “臣愿往!” 几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叠在一起,震得梁柱似乎都在簌簌作响。临时调回来庆祝的将领们原本的驻地天南海北,但眼中的战意是相同的。 薛瑜点点头,“着薛猛将军为帅,钟无为先锋……” 话还没说完,殿内就生出了嘈杂声,“陛下,不可!” 朝臣们万万没想到,之前答应得痛快的薛瑜,新婚后立刻反悔了,心里对臣子为后妃的警惕更是拔高到了极点。 ……要不是被狐狸精吹了枕头风,陛下怎么会出尔反尔? 薛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嗯?” “陛下,后宫干政乃亡国之源啊!” 薛瑜无动于衷,“钟后奉朕命,虎符兵卒皆为朕给予,大军出征也是朕的意思,他何时干政了?” 朝臣们都不笨,听出来了薛瑜的意思。这是君主的军队,而非钟无的军队。 薛瑜:“钟后无军职,代朕领兵。或者……朕御驾亲征破楚,众卿以为如何?” 才经历过太上皇御驾亲征,朝臣们自觉没有看新皇再次御驾亲征的勇气了。 女帝以治理为先,虽然手下也带出了几个将军,曾经经历过冲突,布局也心思缜密,但是一次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他们连太上皇都不放心,哪里放心得了女帝亲征?! 皇后自然是君主的代表,这是特殊情况,之后也不会站上朝堂参与竞争。 钟无也没有做统帅,得听统帅指挥,权柄皆无。这样看来,似乎也不必太过担忧? 殿内群臣互相看看,慢慢像是都被说服了。女帝虽然乐于听取他们的意见,但当她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和太上皇格外像,都是很难再被说服更改的性子。 薛猛仰头看着高位上的年轻君主,俯身拜下,“臣领命!” 他的声音像惊醒了殿内群臣,纷纷低头,“陛下圣明!” 转过那个弯,再看钟无领兵,就觉得他去楚国刚刚好了。既不会让君主犯险,也会全心全意作战,尽情发挥他在兵事中的天分。 六月,夏日农闲,顶着烈日,齐国大军调动向东。 作为先锋兼皇后的方锦湖,一马当先,在炮火的掩护下,推进越州,一路势如破竹般打到漳州边关,才受到了些阻碍。 -- 第848页 两军阵前,自对面城池内扔出一套女子钗裙,楚国兵卒哄然大笑。 “嫁了人,就回家养孩子吧!” 方锦湖戴着面具,仰头看了看城墙,弯弓搭箭,弓若满月。 咻—— 箭矢若闪电般奔向城头,飞过匆忙树盾躲避的城池上方,却没有停下。 咔嚓一声。 箭矢射穿了城头立着的楚国军旗,木杆眨眼间断裂,带着旗帜塌下来,飘飘摇摇地落在城池前方的护城河内,被污水吞没。 方锦湖坦然笑了一声,“本宫确实急着回朝侍奉女帝,你们,应该不介意吧?” 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觉到一股森冷之气迎面而来。 作为先锋,一般都是去攻坚挫锐,或者用命换回来一些情报的。但钟无手下的先锋,与其他大不相同,在楚国战争中,或许有人搞不清楚对面的统帅是谁,但一定听过钟无的名号。 有人称之为军神,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之意。 有人,却称之为战鬼。因他兵法似鬼,能用阴谋诡计就绝对不会多出一份力,煌煌正道,与他绝缘。 而现在,站在城池里的将士们,就充分感觉到了笼罩在上空的鬼影威胁。 方锦湖话音刚落,城池中响起尖锐的哨声,骁勇的黄发少年,从不知何时出现的地道中率兵涌出。 城池立破。 八月二十,自前线千里传回来的捷报,让含光殿内尽是大笑声,“楚国已破,天佑大齐!” 薛瑜也笑了笑。 方锦湖是一把尖刀,突入楚国柔软腹地,在血腥威胁下,投降和提前叛变的士族不计其数。作为世家联盟的楚国状态本就不佳,又各自心怀鬼胎,谢宴清能支撑到现在,折了五分之一大军进泥沼,也是他的本事。 “朕择日出京,受楚国降表。” 楚国其实还剩最后的一座都城,但看着也只是时间问题。捷报里转述了谢宴清的要求,只要薛瑜亲自过去受降,他愿意带人投降。这个要求相对保留下来齐国兵卒力量和楚国都城内的多年积累来说,着实微不足道,薛瑜没有想很久,就有了决断。 “陛下,万万不可啊!”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朝臣们差点被口水呛死,连忙来拦。 薛瑜摇了摇头,“谢夙堪称枭雄,他愿意降,敢在绝境和朕谈条件,朕难道不敢踏足我齐国国土么?” 她亲自去,也更安心些。 御驾自安阳城出发,一路向东南而去。齐国国内的官道绝大多数都修成了水泥路,沥青铺设紧跟其后,灰黑色的道路上,百姓避让御驾,薛瑜却专门出来多问了几番路人的感受。 远远看了一眼泰山,考察了几个楚国大城治理状态,薛瑜将心思收回,再赶半个月的路,金秋桂花香气中,她在围而不攻的楚国都城下停了下来。 第351章 . [最新] 正文完 星河灿烂 楚国都城被围了许久, 虽然没有真的攻城,但大军兵临城下带来的心理压力着实不小,站在城墙上的兵卒脸色大都苍白消瘦。 代表着齐国国君的龙旗高高飘扬在外面的营地中, 映在兵卒眼中, 有愤恨也有解脱。 封闭了一个月的城池大门缓缓开启,素衣赤足免冠的一行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抱着盒子的楚国小皇帝,旁边谢宴清披散着头发, 唇色发白,抬眼望过来。 即便将成为阶下囚,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时候,显出的却不是仓皇末路之态,而是疏狂的风流狂士模样, 谢宴清精准地看到了薛瑜的位置,苍白地笑了笑。 薛瑜明显感觉到站在身边的方锦湖气势沉了下去, 借着宽大的袍袖, 她垂下手, 捏了捏方锦湖的手指。 阴森迫人的怒气蓦地散去了,方锦湖提着刀上前一步,噙着淡淡的笑,平和的神色放在这里,却更像是嘲讽, “降将止步。” 小皇帝害怕地跌了一下, 堪堪站稳,茫然回头看向谢宴清。谢宴清低头对他不知道说了什么,一行人走出了城墙上弓箭射程后,次第跪倒。素白的衣裳沾上了泥土污痕, 城墙上有人跪下来,却因为看不下去,别开头压抑着哭了起来。 能留到现在的,要么是被迫,要么是真的深深爱着自己的国家。薛瑜对他们愤恨的眼神视而不见,看了一眼城中,偏头嘱咐方锦湖去控制城中没有出来的大儒、名士、老臣。人和种种资料,都是楚国积攒下来的底蕴,就是死,也不该是现在殉国。 若是情势倒转,她大概也会做这样的决定,因而她不会为此恼怒。 尚在城中的世家家主们跟在后面,谢宴清的楚国改革在战争中开了个头,分享出的权力集结了一批死忠,高速运转的楚国政局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但也止步于此了。 薛猛和方锦湖护着薛瑜向前,在还剩二十多步的时候停下。不仔细看,很难发觉齐国军营中少了一批人。 不过十岁的小皇帝捧着装玉玺的匣子举过头顶,降表背诵得磕磕巴巴,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或许这是他短暂人生中,距离玉玺最近的一次。 “允。”薛瑜低头看着男孩,摆摆手,示意薛猛去拿匣子。她并不需要打开查看,今天的投降,程序价值远超玉玺和楚王的真实价值,就算谢宴清故意拿了假的来骗她,她也大可以称之后的玉玺和小皇帝是假的。 低低的哀哭和南方特有的哀婉歌声在城墙上蔓延开来,小皇帝被拿走了木匣,虚脱一样跪坐在了地上,仪态尚存,但已然吓破了胆子。楚国真正的统治者不是他,薛瑜并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的表现。 -- 第849页 精兵围住了前方,即便小皇帝降了,世家们却仍是仰着头的,分明是在等待谢宴清的下一步。 谢宴清动了动嘴唇,俯身拜下,“臣谢夙,愿以半数家财,换得族人平安,请陛下成全。” 他没有提自己。在看到薛瑜漠然的眼神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幸免了。 王明玕跪在他后面,“臣王箬,愿奉半数家财……” 后面的世家大多如此。 谢王两族的一半家产,不一定比整个楚国的出产更多,但也差不多了,着实是一笔足以动人心的财帛。 薛瑜笑了笑,“朕不允。” “来人!” 薛瑜一招手,方锦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帛书,朗声念道,“谢氏十罪——” 他对充当薛瑜身边内侍的状态一点不满都没有,一边念着伐楚之前提前写好的赋文,宣判谢氏一族的末路,一边拿余光乜着谢宴清。薛瑜瞥见他神色,竟品出了几分趾高气扬。 桂花香气里,今日出城投降的所有人都被困住,谢氏一族下狱,其他人暂时软禁,查案后正式宣判。 狼狈的世家们被从城门前拉开,军队入城,薛瑜踏上车辇,缓缓进城,只在谢宴清眼中烙下一个黑红色的影子。他慢慢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阿莫带着一部分先锋队伍提前摸进城中,适时拦下了求死和准备放火的十几人,让整个楚国都城显得格外平静。齐国的军队军纪好是出了名的,还在城中的兵卒或者佃户奴仆们,在战战兢兢中迎来了占领,但除了盘查和审问一部分人外,对底层百姓来说,生活变化并不大。 不,还是有变化的,耕田、户籍、遣散银子、提示的县学准备……原本以为能保住命就是谢天谢地,如今得到的更多,让人不由得惊喜起来。 但都城里并不是什么冲突都没有发生。城中的道观佛寺被关闭封锁,信徒们对此十分不满,加上里面僧道的挑拨,差点不要命地去冲了哨卡。好在发现得早,去年定下的宗教审核制度,训练出了一批人,专门处理和解释这种问题。 “如果没有犯罪、没有淫祀,经过教义法度审核,很快就能重开……你们既然信,他们肯定是干干净净的对不对?现在你们阻挡审查,时间延长,居士和僧人们就要再晚些才能重新宣扬教义了。要是不放心,你们每天都可以过来看看,我们的查案进度都会公布出来。” 发言人笑得很和气,理由也正当,除了借宗教背地里搞七搞八的人之外,单纯的信徒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等到几天后,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相信的纯白善良的僧道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查出各种问题,勃发的怒气就不再冲着齐国去了,骂得最响亮的就是曾经的信徒。 楚国被各路教派盘踞日久,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另外一批在审问的人,没多久也等到了结果。薛瑜听着查出来谢宴清与□□勾缠、王明玕约束家族的消息,没忍住笑了一声。 大理寺卿随驾南征,他本就是士族,拿着查出来的消息,心中感叹王氏不愧是上百年延绵下来的世家,家风清正,君子端方。 但这种心里评判,他没说出来,就听到女帝笑了,心里顿时一紧。 “陛下因何发笑?” 薛瑜坐镇楚国国都,将行政系统再次铺开,没有太操心审案的事。这几天看国库中储存的一些书卷,熬得有些晚。她打了个哈欠,“王箬还说什么了?” 大理寺卿窥着她神色,字斟句酌,“他此后惟愿与闲云野鹤相伴……” “再泛舟湖上,寻范蠡之乐?” 薛瑜笑容冷了下来,“两族家主皆斩,族人依律而判。朕倒要去见见,这位风雅隐士!” 大理寺卿喏喏应声,在前引路。盘腿坐在旁边的方锦湖追了出来,拿着一件披风拢在薛瑜身上,迎上薛瑜目光,他笑了一下,“陛下当心。” 秋日的傍晚确实有些凉意,尤其是走入大牢时,越往里走,越觉得寒冷。 王明玕是今天薛瑜发话后,才从旁边院落中挪入大牢的,整个人的气色比隔壁的谢宴清好得多。看到薛瑜时,他拱手施礼,“草民王箬,拜见陛下、皇后。” 薛瑜轻轻颔首,神色温和,好像那个决意杀他的人并不是她一样。她转向隔壁,谢宴清被关了几天,头发披散遮住了半张脸,白色的中衣被染上泥土,加上审问的刑罚,隐隐可见干涸的血痕。 谢宴清听到动静,抬起头,声音干涩,“拜见陛下。”他好像看不到方锦湖,眼中只有薛瑜一人。 “有人想要为你劫法场,你知道么?”薛瑜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牢房栏杆外,若不看所处环境,竟像是老友对坐闲聊。 “看来,我只剩今夜了。” 谢宴清拢了拢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落拓至此,身上的气度仍不显仓皇。 他说得没错,他嘴里能掏出来的东西,掏的差不多了,再问下去,是真是假难辨,危险系数也会增加。劫法场不是他的希望,而是为他敲响提前死亡的丧钟。 薛瑜声音淡淡,“楚国世家林立太久,若非如此,今日胜负尚未可知。我有时候会后悔,没有在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杀了你。” 谢宴清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上路之前,能得你相送,也算不虚此生。” -- 第850页 薛瑜撤掉椅子,起身准备离开,看守这几个重刑犯的精兵捏住锁头,手中长刀寒光凛凛。跪坐在原地的谢宴清忽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他握住栏杆,紧紧盯着薛瑜。 “如果、如果是我的话!” 一句话没头没尾,薛瑜却听懂了。 如果他们在同一侧,如果他们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会不会成为一对君臣佳话、至交好友? 薛瑜回过头,看着他,“不可能。你永远都会选择贪婪。看在昔日情分,朕允你全尸。” 牢房的锁打开了,谢宴清被拉了回去。 隔壁的王明玕站在栏杆前,忧郁又难过地看着旁边,见薛瑜经过,轻声道,“陛下,草民……可否为宴清收敛尸首,一同归隐田园?” 薛瑜顿住脚步,挑眉笑了笑,“你当真想要归隐?” “草民别无所求。”王明玕施了大礼,五体投地拜下。 旁边传来一声痛哼,王明玕颤了颤,像是在为好友心痛。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心痛了,刹那间被抽刀斩断的一只手臂,断臂处传来钻心的痛。 薛瑜低头看着跪不住了的王明玕,笑意冰冷,“你与谢夙,并称双杰,谢王两家更是相差不大,但这些年你和王氏,越来越销声匿迹,好像不过是谢家跟班……你觉得,可能吗?太、平、公。” 薛瑜没再听王明玕脸色微变后的说辞,只留下反应过来后,背后满是冷汗的大理寺卿和他对视。 隔壁谢宴清被从颈部斩断血管,失血过多,他只觉得冷,濒死时眼前发虚,并肩而行的两个身影越来越远。 隐约的话声传来。 “听说江南的琼花很美,只可惜现在不是花期。” “臣明年再随陛下来此,可好?” 两人亲昵的交谈声,像是给整个暗沉又阴森的牢房镀上了一层柔和明亮的颜色。他眼前越来越黑沉,隔壁的痛苦声音像离了很远,缥缈不定。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心中翻涌出第一次发现竟有人与他志同道合的惊喜,和做出决断时的冷酷。 少女天真纯稚,璞玉中温柔明亮的光芒,却照耀着旁人。 可惜…… 在问斩了上千案犯,高台下的血几乎要淹没青石板路后,昔日楚国国都被改了名字,兴平城的匾额被挂上城头,成为新的未来。 薛瑜在兴平城留了小半个月,琐事处理得差不多,江南世家没有完全解体,但也很难和收下谢王两族积蓄的齐国对抗了。至于之后的政令传达阻碍问题,就得靠招考科举慢慢换血,来制衡当地豪族。 明明入了秋,夜里也会冷,但江南的秋老虎带着湿热涌来时,薛瑜着实有些不习惯,感觉身上的衣袍都变重了许多。等到需要盯的事情处理完,顺藤摸瓜挖出来了大半太平道的亲历者后,总算到了能回京的时候。 安阳城地处西北雍州,之前几国割据,这个地理位置倒没什么,但统一后,迁都将政令辐射范围向东方挪移,才是更好的选择。毕竟现在的交通实在不便,消息传递也缓慢,就算薛瑜一直致力于修路,从齐国大本营辐射出去的控制力,也会随着距离拉长慢慢降低。 要不然,也不会有天高皇帝远这种俗语了。 在原本楚国土地上派出去的研究河堤、大坝和城池设置的人选,同时负责考察新都位置,估计等到过两年稳定些,就能正式迁都,将掌控的核心挪向中心。 但在此之前,返程路上,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十月底,提前被通知到的太上皇薛泰和其他人都赶到了泰山,礼部提前布置好上下,选了黄道吉日,正式封禅祭天。 禁军隔绝在外百步的当地士绅和百姓,仰着头看着女帝上山。泰山本在黎国境内,但一年多的治理下来,鲜少有人再想起曾经了。 薛瑜一步步从山下走上去,皇后、宗室和百官随行。被从山腰往下望,云层层叠掩映,蜿蜒如龙的灰色水泥路,从云层中探出,飞向远方。 越靠近山顶,薛瑜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情越平静。祭文是早早写好的,苏禾远的文采在不断淬炼后,越来越有大家风范,辞藻华丽又不失诚挚。 火苗吞噬了祭文,薛瑜眯眼看着云层被镀上金边,金色的光芒蔓延开来,祭天时间很早,原本或许是被云层遮掩住的月亮露出了淡淡的轮廓。 金光漫天,日月同辉。 背后有低低的抽气声,群臣在感叹“天降祥瑞”、“天佑大齐”,但落在她眼里,却有着不一样的轮廓。 上次出现后,就隐匿起来再也打不开的系统面板,不需要她动手,自己浮了出来。半透明的面板浮在碧蓝天空上,一个个曾经象征着好感度满值的金色名字发出光芒,柔和又明亮,竟与太阳相仿。 透明面板一点点消失了,只剩下金色的明亮星星悬在天穹,太多的名字、太多的金光,汇聚成灿烂星河,整体聚集起来像是一条龙,但仔细看,仍能看出一个个不同的星星。 一个人的好感,有很多种,或许是爱,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崇敬。 天穹倒挂着的星河灿烂,每一个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薛瑜慢慢明白过来,小人隐瞒的内容,正是这个。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能对这个世界造成多大的影响,又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但现在看到这一切,就是对她的认可了。 -- 第851页 他们的世界本是一个可能性,要么全部湮灭,与曾经的世界重叠,要么依靠每个人贡献出的气运,来稳定新生的世界。 她在月亮旁边,看到了一颗刚浮上天幕时还格外明亮、现在却有些不起眼了的星星。 不需要费劲分辨,薛瑜就清楚地知道,这是属于方锦湖的那颗。 [再见啦。要好好活下去哦。] 轻柔又活泼的声音在薛瑜耳边响起,她感觉到有什么无形的束缚,骤然松开。 钟鼓乐声震荡,一阵风吹起薛瑜的袍子,站在山顶,飘然欲飞。少女身上披着金色霞光,恍若仙人临尘。 方锦湖心里不知为何颤了一下,想要伸手抓住她。但还没有动,薛瑜就偏头看向他,让他心中一定。 薛瑜看着方锦湖不自觉露出的笑,抿唇也笑了起来,后退半步,握住他的手。 方锦湖回握住她,分明没做什么,却让人感觉两人间的气氛谁也插不进去。 “咳咳。” 一阵轻微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涌动着的情愫,薛瑜回头望向后方。 薛泰的眼睛像穿过了袍袖,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声音极低,“回去,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薛瑜脸上一烫,薛琅和薛玥跪在后面,听到声音仰头笑着望过来。薛瑜想抽回手,方锦湖却紧紧握住她,“本宫为后,侍奉陛下,理所应当。” 再往后,候在旁边的陈关、魏卫河这两个侍卫统领,流珠带着蝉生和斛生几人留在侧面,跪在前面的韩尚书令、伍明陆恪等几位将军、苏禾远和临时叫来的江乐山,再远些的阿莫、伍戈他们,以及边缘处受邀前来的国子监众人中的钟南嘉,薛瑜一一看了过去。 抬眼望去,天穹星河灿烂,山下社稷山河。 从此以后,就都是美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