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攻略男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第1页 [现代情感] 《在攻略男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作者:二少奶奶【完结】 文案: 明月穿成了男频文中被男主一碗药药死的炮灰妻子,只有攻略男主才能回家 结果 她好不容易让男主后悔了,但那是在她被毒死后她好不容易让男主爱上她了,系统说要爱而不得男主真香打脸现场,第一世真的狗,但也很虐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情有独钟穿越时空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月┃ 配角:预收文《欲买桂花同载酒》《谢二叔我宣你》┃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主“真香”现场 立意:糖拌玻璃渣 第1章 身前事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如今刚翻过年,一场雪把前几日的热乎劲儿都打散了。 “姜嬷嬷。” 葳蕤院里洒扫的两个婢女正往道上撒盐,看见来人停了手上动作,弓着身子打招呼。 “扫干净了去厨房拿碗姜汤,我让许娘子烧了一壶。” “哎,谢谢嬷嬷。” 阿姜是主母的侍婢,从凉州跟着一道过来,她母亲阿乔去后,主母不管事,她便接了过来,是个周全心善的人。 她手上捧着药,这两天变天,郡主病下了。 撩开厚重的棉帘子,里头炭火融融,原是极舒适的,可因着药味,有些发闷逼仄。屋里安静,只有小丫鬟蕊儿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念书。 “阿姆。”她看见她,轻声喊道,前几年战乱,她是府里采买来的,因着识字,阿姜就将她要了来,后来认做义女。 “郡主睡了?”阿姜将手上的药放到炉子上,一路寒风过来,即便没多少路,这药也有些凉了。 “阿姜。”这时,床上的女子睁开眼。她皮肤很白,如今又染了病色,更显出几分透明来。明明是三十几岁的妇人,但眼波清澈,如一泓清泉,微微笑起来仍像少女一般。 “外头雪停了吗?” “停了,一早便停了。”蕊儿去拿药,阿姜将她扶起来。 “停了好,虎奴今天要过来,不过路上结冰,怕是没那么快化。” “您别担心,少爷他心里有数,再说他骑马的功夫那么好,不会有事的,左不过就是慢些。” “我倒宁愿他慢些。” 她碎碎说着话,晚上要添几道菜,屋里炭火要提前烧,还有那床上褥子全都换晒打过的。阿姜一一应着,哄着她喝完药,便出去吩咐。 国公子嗣单薄,只得了一个少爷,是碧华院里的耿姨娘生的。至于主子口中的虎奴,不过是义兄的孩子。九年前阿离少爷漠北一战中丧命,孩子母亲早亡,国公爷就将这孩子带了回来。郡主与义兄感情甚笃,又因着无子的缘故,待这孩子格外亲近。 如今虎奴少爷已经十五岁,身躯欣长,爱耍刀剑,早早便去了京郊的武骑军,立志要同他父亲和国公爷一样做个征讨漠北,为大梁戍边的将军。 阿姜院前院后将事情吩咐好,歇下来,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想到主屋里憋闷的空气,她差着小丫鬟剪了几枝红梅来。暗香幽浮,又带着雪的清冷,十分沁人心脾。 她捧着白玉瓷瓶进去,刚撩开帘子,便听见里头女声轻悦的道:“还是插这只珊瑚钗吧,显得气色好。” “郡主怎么起来了?”她快步进去,将瓷瓶搁在条案上。 “夫君要过来用晚膳。”她手扶着发髻,望着铜镜,眼中的欣悦掩也掩不住。 “国公要过来?” “嗯,阿姆,前院里的张管事亲自过来说的。”阿蕊在边上道,也是笑。 “那好,我赶紧去厨房再吩咐一下,得烫些酒来。” 她撩着珠帘出去,外头风旋着雪花打在面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下大了。国公公事繁忙,甚少来后院,即便是来了,也去了碧华院,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竟差人说要到正房来,即便郡主病着不能留宿,吃顿饭也是极好的,怎么能不让人高兴。 申时末,前院的小厮就过来报信,说国公已经到门口了。小丫鬟在廊下跑起来,很快就把消息递了过来,一时间送热水的,备衣物的,捧香奉茶的都忙了起来。 没多久就见一修长的人影进了垂花门,他身上穿着紫色的公服,披着大氅,腰系金带,步伐稳健却极快,打伞的侍从落后半步,高举着伞,大半身子都落满了雪。 院里的人屈身行礼,屏着气,一点多余的声儿都不敢落出来国公爷张信,虽承父爵,却是凭自己的实力一刀一枪干出来的,若不是张家早已是国公身份,便是再封个国公也是说的过去的。 这天下人有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却没有人不知国公爷的。 张公美仪容征漠北,平九夷顺王逆,天下乱清君侧,诛奸邪辅幼帝而后盛世开这等人物,便是皇帝在他跟前也是恭谨小心,又何况他们这些侍婢。 阿姜候在主屋外,张信自她身边经过,袍角翻飞,直接进了屋。她赶紧跟上去,只是膝盖弯久了发着抖,还好小丫鬟扶了一把。 郡主面上涂了胭脂,一双眼睛莹莹闪着光,接过婢子递来的热毛巾与他。 “夫君。”语调轻软,似涂了蜜。 张信应了声,他身上大氅已去,官帽也一并脱了,坐到榻上,侍婢捧着软底的鞋子过来给他换上,郡主捧了茶放在他手边。 -- 第2页 “你坐着就行,不是还病着?” “不碍事的。”郡主在边上坐下,两人就隔了一张小几,她眼里都是这人,如怀春的少女,羞答答又有几分怯意。 “晚上虎奴也要过来呢。” 她轻轻搅着衣袖,终于找到能同他说的话,却不料他放了茶盏,回道:“平丘近来山匪流窜,营里抽调人手过去平乱,他今天刚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这样。”她喃喃念道,有些失望,旋即又问:“那山匪厉害吗?有多少人?”如今西境也在打仗,天一冷,世道就不太平,百姓无衣可穿无粮可吃自然就要生事,所以啊,她一点也不喜欢冬天。 “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必担忧。” 菜品如流水一般从厨房送来,葳蕤院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婢子们来往间都带着笑,郡主身份高贵,又温和宽厚,若非一直无子,又怎会让碧华院的人得了意。 阿姜看着郡主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粳米粥,心下稍慰,因着药的缘故,她这几日胃口便不大好。席面撤下去,再坐半晌就该吃药了,她抬眼小心觑了眼张信,不知他要留到几时。 两人移步去了内室,婢子换了茶盏上来,张信捻着手上佛珠道:“你们都下去吧。” 阿姜顿了片刻,见郡主懵懵也不知是何事,“夫君有事要同我讲?” 张信面如平湖,点头说是。 阿姜不敢违逆,领着屋内的侍婢出去。屋外风雪呼啸,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凉。 “夫君要说什么?” 张信看着眼前人拘谨胆怯的模样,若非她眼角细细的纹路,让他恍然以为还是刚嫁给他的那个女子,而非公府中的国公夫人。 他阖了下眼,再睁开,便是雪里的风,只剩下漠然。 “你大兄降了辽人。” 郡主嘴角的笑纹依旧在,却生生弯折了弧度。她抖着唇茫然四顾,定点又落在他身上,“怎会?不是刚传来消息说在奋力御敌,凉州兵马强壮,为何?定是弄错了。”她情急下抓住他的手臂。 “圣上欲亲政已久,太后也忌惮我在朝中权势,他们本是各自为政互相攻讦,如今却同仇敌忾想先除了我。”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径自说道:“凉州是河西重镇,易守难攻,兰氏本就是胡人之后,降书已到了宫中,如今雍州危矣,而你大兄已坐实了叛国的罪名。” “不。”她泪珠滚落,额上起了细密的冷汗,张口只是这样虚弱的辩解。 她母亲长乐公主,昭平二十一年被赐婚嫁给河西节度使兰元珍,兰家盘踞凉州数百年,中原动荡却不影响兰氏繁衍,他们是胡人中的一支,原先是乌洛兰氏,前朝鼎盛之时先祖审时度势归顺朝廷,便改为兰氏,到了如今的大梁,大梁根基未稳,对兰氏便只能拉拢。 她掩面哭泣,身子本就虚弱,一时接不上气,咳嗽连连。身边男子不动如山,捻着佛珠似入定的老僧。她被冲击的大脑像灵光乍泄,摸到一丝光亮,只听得她怔怔问道:“夫君想让我如何?” “望舒。”他喊了一声,似尘埃落定般,又像庙里的钟声,空旷又遥远。 未几,兰望舒看着几上的瓷瓶,身子却不再抖了。 “夫君已替我想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打散。 他起身,宽大的袖子如流云一般划过,她看着他走到珠帘,才唤道:“夫君。” 泪水无声滑落“你可曾心悦过我,哪怕就一刻?” 他的身影很高大,在她心中比凉州最威猛的勇士还要巍峨。她看了多年,酸涩中也藏着几分甜,可如今却连那些甜也不见了,只剩下苦,像是刀剑划在心上,让人窒息。 阿姜在门外等的心急,她眉头蹙着,团在袖中的手掐了下手心还是喊道:“国公,奴冒犯了,郡主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进来吧。” 厚重的棉帘子被撩开,一人出来快步走入风雪中,侍从惊了一跳忙撑开伞跟上。 “阿姆……”蕊儿担忧的唤着阿姜“无事,去熬药吧。”她快步进了屋,屋里的郡主坐在榻上,脸上泪痕仍在。 “郡主。”她急忙上前“无事,阿姜。”她靠在她怀里,告诉她:“我……只是有些想虎奴了。” 熙和十年,河西节度使兰暾投敌叛国,国公张信率兵出征,力挫辽人,斩逆贼兰暾于阵前,收复河西失地。自此之后,兰氏一族销声匿迹,再无起复。 随着一同消逝的还有华阳郡主兰望舒,张国公张信的结发妻,这位葳蕤院中的女子在熙和十年的初春逝世,享年三十四岁。 第2章 成婚 明月看着面前漂浮的记忆碎片,一脸问号。 老爹殉职后,她拿着赔偿金读完大学,好不容易画漫画火了,结果一场车祸世界就变了。 耳边的机械音还在重复【倒计时3:00,请尽快与我绑定,请尽快与我绑定,否则将回到现时空,你经历了一场车祸,生命值90,89……】 明月:“……” 【倒计时1:00】 数字变成了红色随着时间倒计时,生命值也越来越低“绑!绑!” 我绑还不行吗【绑定成功,传输剧情ing…】 她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白光一闪,海量的记忆碎片团聚起来凝成了一个小球。 【剧情传输完成,宿主可以随时查阅。】 -- 第3页 “所以?”明月一脸懵逼【他,曾是金陵城中最肆意的少年,银鞍白马,足踏春风。然而一夕间风云变色,家破人亡。从此后,他眼中只剩仇恨,一双翻云覆雨手搅动天下朝堂。他醉心权势,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未见丝毫欢颜。午夜梦回,残月如勾,他心门紧闭,又有谁能暖他半生孤寒。】 突然煽情,配上没什么起伏的电子音,让她没忍住抖了抖。 【任务目标:攻略男主张信。】 穿书攻略文嘛,前两年就流行了,只是没想到还能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请宿主注意,剧情主线由评审团确定,不能随意更改。任务结束后将由评审团进行打分,分数分为三类,九十分以上为优秀,六十分到九十分为良好,低于六十分则不及格。】 等等“评委打分?不是直接告诉我进度条吗?那我怎么知道男主是不是被我攻略了?” 【请宿主不用担心,评审团由一百名经验丰富的有爱读者组成,平均每人每天阅读言情小说的时间至少超过五小时,他们会综合参考男主各个阶段的表现予以评分,评分时会去掉十个最高分,十个最低分,秉承公正公平的准则,给出最合理的分数。】 重点歪了吧姐妹明月咽了口口水,“至,至于吗?” 【当然,这关系到宿主的命运。只有获得优秀宿主才能回到现世界获得重生,如果不及格则直接抹杀。】 听见抹杀,明月的小心脏抖了抖,她可是他们老明家的独苗苗。 “那,良好呢?”【如果获得良好,评审团会依据宿主表现开拓2.0版本。但是请注意,你只有三次机会,若无法达到优秀,则直接抹杀,所以希望宿主认真对待。】 还能重考?真特么人性化啊……个鬼啊她到底绑定了个什么鬼东西啊【鉴于宿主第一次执行任务,为方便宿主更多地与男主相处,特意为宿主申请了华阳郡主的身份,还请宿主好好表现。】 谢……谁????华,华阳郡主? 那个被男主一碗药药死的发妻? 你是在照顾我还是在搞我? 男主为什么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郡主,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年他爹打仗的时候被围城了,他千里奔袭跑到郡主爹那儿去求救,结果郡主爹是个老狐狸,推三阻四,等好不容易出兵了,男主爹也凉了。 书里是这样写的:“张信心急如焚,他纵马疾驰,带着三千兵士赶往雍州。然而等到了,雍州城上军旗已倒,遍地黑土焦尸。尸堆上的赫然立着一无头尸体,铠甲上插满箭矢,手握一把偃月刀,脖颈断口的鲜血已经发乌。” 此人正是男主的父亲,当时的宣平侯张公明。张公明的头颅被敌人砍下当作胜利品,后来便喂了狗,下葬时身躯也无法完整,成了男主一生的遗恨。 尽管这事儿有当时皇帝的手笔,但郡主爹也不无辜,所以男主两个都恨上了,后来又被皇帝赐婚娶了郡主,这还能喜欢上就有鬼了。 “我不用照顾,我不想当华阳郡主,我当耿姨娘行不?让我当耿姨娘吧(大哭)。”好歹给男主生了个孩子,还是独子,肯定比郡主好啊。本来已经是hard模式了,要是穿郡主,直接成地狱了啊亲。 系统冷冰冰地回绝:“基础数值不得修改。” “你都没问过我,凭什么决定啊?”掀桌【基础数值不得修改。】 好无情【任务即将开始,为避免影响宿主代入剧情,系统会暂时进入休眠状态。现在请宿主确认是否开始。如果一分钟后没有回应,系统将自动默认任务开始,现在进入倒计时。】 时间一点一点减少明月咬着手指,不能改变身份,那就只能改变时间了,马德虽然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小郡主怎么帮男主救他爹,但是不救肯定要gg啊。 “系统,我要穿到男主求救前!”垂死挣扎很快弹出一个红色框,一个大写的warning。 【警告:剧情主线由评审团确定,不能随意更改。】 你*%………… 【检测到宿主有不文明的行为,予以消音处罚。】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别人系统都给金手指,什么空间啊灵泉啊,怎么到她这儿就只有不能修改,不能修改,那我要你有啥用,有啥用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倒计时结束【任务开始】齿轮卡动的声音陆续响起,周围的空间开始变得扭曲。“投放时间昭平四十二年,地点金陵国公府,身份华阳郡主兰望舒,各项数值校对完成,确认投放。” 伴随着系统冷冰冰的“祝你好运”,明月瞬间落入了时空裂隙中。 **** 昭平四十二年初秋,金陵乌衣巷里的雀鸟惊飞,一改往日幽静。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来,一路过朱雀桥,红妆十里,引得金陵城中百姓争相围观。 有人问:“这是哪位贵人家中办喜事?” 边上便答:“是那张国公府。圣上亲赐的婚,娶的是长乐公主的女儿华阳郡主。” “竟是张国公府上。” 众人听完皆是一阵喟叹金陵城权贵世家众多,可谁也比不上这国公府,老国公军功起家,长女入主正宫,张家是太子母家,煊赫鼎盛仅次于皇家。可自七年前太子遭遇刺杀,府中世子救驾身亡,之后漠北战事中宣平侯战死,老国公悲痛之下晕厥,醒来后瘫痪在床,三年后就病逝了。 -- 第4页 短短数年间,国公府上似是罩了一片浓重阴云,丧事一场接着一场的办。偶尔经过,白帆飘扬,檐下白纸灯笼也是一荡一荡,便是大太阳下头也觉得阴森。 府上主子甚少出门,府门紧闭,便是遇上了几个下人,一个个神情木然,话少阴沉,一点鲜活气儿都没有。 如今民间佛道二教并行一有说这地方风水不好,是大凶之地;又有说是府上人命染的太多,沾了戾气,才会遭此厄运;’而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府上仅剩的男丁,如今的宣平侯张信。 “他出生没多久便有一云游僧人到了府上,说这孩子命中带煞,克亲族,寡情缘,老国公自然不信,将这人轰了出去,可之后没多久侯夫人就病死了。后来那僧人又来了,还赠了一串佛珠,说是能驱邪避恶。” 有人不信,驳道:“我看你是胡诌,这等辛秘你又如何知晓?” “谁胡诌,金陵城里谁不知道那二公子手上佛珠从不离身,只是我看那煞气实在太强,怕是压不住咯。” 这些闲言碎语夹在看热闹的队伍里,一时之间都是那国公府如何如何,直到跟到乌衣巷外,青衣甲士肃立两旁,才不敢放肆。 国公府内阿姜捧着托盘进屋,“阿姆,郡主还没醒吗?” 阿乔挥着扇子,十分轻柔,“昨夜将起了才睡,又折腾了一天,如今好不容易歇会儿,侯爷没那么快过来,再等一刻钟吧。”她把扇子给了女儿明月醒来时,便感受到周围轻轻的风。屋内安静,她靠着一人,一动作,那人便道:“郡主醒了?” 是阿乔啊,长乐公主的侍女,也是华阳郡主的乳娘。边上站着摇扇的女孩儿是她女儿,叫阿姜。 “阿乔。”她下意识便撒着娇,是原主的记忆。 “郡主可要用些酥酪?”今日天还未亮便开始折腾,拢共也没吃多少东西。 明月直接摇头,可肚子却咕噜一声响。 阿姜噗嗤一声笑,“郡主是怕花了妆叫侯爷看见吗?” 明月揉着肚子她是真不饿啊,但是这幅身体饿了。 阿乔扶着她起来,慢慢移到榻上,身上行头太重,光是脑袋上的首饰就压的头皮疼。 桌上摆了一碗酥酪和四碟点心,点心都是油炸的花样,看起来硬邦邦不会掉渣,一口就能吃掉。 她拿着勺子不死心地喊了几声系统,果然不见回应。 “郡主怎么不吃?” “吃了。” 明月怏怏应了声阿姜望了眼母亲,有些奇怪,怎么郡主看起来不大高兴,明明方才还一脸欣悦。 阿乔看她用了两块点心便摇头不要,问:“是不合胃口?” “不想吃了。”点心太甜,又很油,她实在不喜欢吃。 明月习惯性地靠在阿乔身上,她是个丰腴的妇人,身上软软的,气味也让人安心。 “那奴给郡主剥花生吃。” 阿姜搬了张圆凳坐在下头,屋里都备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寓意早生贵子。阿乔替她揉着肩膀,喜服太重,穿了一天,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一会儿侯爷回来还要行三礼,同牢合卺结发,郡主还记得吗?” 明月转着手中团扇,说记得。 她目光在屋内逡了一圈,落在妆台的位置。 “阿姜,给我把镜子拿来。” “哎。”她擦干净手便捧了铜镜过来举在明月面前镜面打磨的十分光亮,烛光下人影尚算清晰明月端详着镜中人,柳叶眉,有些圆的杏眼,鼻梁高,鼻头小巧,嘴唇自然翘着,天生带笑。这张脸同她现实长的有八分像,带着婴儿肥,如今上了妆,额心添了一枚花钿,多了几分妩媚。 “郡主甚美哩。”阿姜打趣道,果然是怕花了妆呢。 明月只是想看看之后要顶着张什么样的脸,好在长得差不多,要是换了张脸,即便是天仙,也有些惊悚。 她挥了挥手让她放回去,懒懒地枕着阿乔梳理剧情线。 这是一本大男主文,重点从来都不在男主后院,着墨更多的是在他如何忍辱负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 关于华阳郡主的描写只有成婚和死前的寥寥数笔男主这样的人是将家人看的极重的书中写他少年恣意的时候“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分明是个极阳光的少年人。家世相貌皆是顶尖,本来好好的京城顶级权三代当着,然后先是哥哥死了,之后爹死了,爷爷也死了,还背着个克亲的名声,一夕间像是从天上跌进了泥里。后来一路逆袭,权倾朝野,就是为了国公府不再落入那样境地,任上位者摆布。 系统说他是个很孤单的人,对症才能下药。 明月懂啊,这得走治愈路线,要温暖他,让他重新感受世界的爱,可是它喵的他怎么在仇人女儿身上找到爱啊人生好难屋门外,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藕色窄袖襦裙的小女娃正对着守门的婢子道:“小叔叔说我进得,我怎么进不得?” 她胸口带着一串璎珞平安锁,腕上一对银镯,眉眼精致,头发扎着丝带,像是观音座下的小仙童。 “大姑娘。” “嘘,不许说话。” 她提着裙子推开门,像只猫一样溜了进去。 屋子里纱帘都挽着,每一重都立着一个婢子,梳着垂螺髻,穿着青色裙子,腰间系着红带。婉然进了几重,隐隐听见说话声。她巴在纱帘后,探头就看到她小叔叔的新妇,正,正懒洋洋地靠在侍婢身上吃东西。 -- 第5页 她眨了眨眼,这幅样子要让厉嬷嬷瞧见,定会被说教。厉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平素最是严格,郡主不是住在宫里吗,这样不会被罚吗? 她眼睛望着那儿手上不小心便弄出声音来阿姜站起来问:“谁?” 屋内的婢子忙屈膝道:“郡主,是大姑娘。” 明月坐直了,小女娃也被带到了跟前,她被她看着有些怕,却又好奇的很,大眼睛看她一眼便躲开,然后再看。 “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中有了猜测,看年纪,又能随意出入内宅,约莫就是男主那个小侄女了。这小女娃可怜的很,父母双亡,男主对她便格外疼爱,后来嫁的人家是书香世家,一生也算顺遂。 “婉然。” “婉然。”明月念了一遍,身子半弯,笑着道:“我叫望舒。” “望~舒~”“对。就是月亮的意思。” 她摸了摸女孩儿脑袋上的小啾啾,她咻地一下便躲到婢子身后,片刻又露出半张红彤彤的脸。 明月没什么同小孩儿打交道的经验,问她:“你要吃糖吗?” 阿姜捧着盛糖的碟子蹲下来,她像是想吃又有些犹豫,正踌躇,一中年女人进了来,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姓厉,迎郡主进来时她领着一众婢子拜见,仪式结束后才退了出去。明月就见那花生糖上的小爪子嗖的收了回去“郡主。”厉氏在她跟前屈膝行礼,恭声道:“侯爷方从席上下来,将要过来了。” 第3章 洞房 婢子端了清水来漱口,净手,补妆明月面向西坐,手中团扇遮住大半张脸,厉氏和阿乔各站一旁,阿姜蹲下身替她理着衣摆。 未几,一人绕过沉香木雕的芍药插屏入内。 明月直勾勾地盯着他,生出“这人我见过的”感觉。 他长身玉立,一袭红衣,端的好看。面上轮廓并不特别深邃,只是鼻梁格外挺,眼睛内双,看着人的时候似有情又无情。 仔细一想,原是原主两年前的上元节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她自小便在凉州长大,母亲口中的江南她从未见过。金陵城四朝古都,雕栏玉砌,不似西境粗犷,每一处都透着精巧娟秀。 她虽是郡主,却也是一介孤女,太后娘娘虽待她也好,但总不是那么亲近。宫中规矩甚多,她夜里几番哭醒,要阿乔抱着才能入睡。 她想父亲,想凉州了。 上元节,福安公主央着要去看灯会,她便也沾着光去了。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游船画舫穿梭划过河中飘着的莲花灯,大相国寺高耸的琉璃佛塔于夜中闪着光。 “佛祖在上,信女明月唯愿哥哥阿离平安,父亲母亲能长入梦来。” 她将花灯推入寺中的莲花池,看着它伶仃一盏渐渐汇入灯潮中,似是天上荧火,再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盏。 天上圆月高挂,本应是团圆之兆。 “郡主,”阿乔上前劝道:“该回去了。” 起身时,风送来一缕埙声,其声苍凉,哀意深沉。 “郡主。” “去看看。” 她循着声音到了佛寺后山,枯草亭里一人独坐。他穿着玉色的大袖衫,身披黑色大氅,头竖小冠,皎皎似天上人。 “郡主。” 踩在枯叶上的声音让他看来,他面上冷淡未收,眼神流转间带了霜色。 她被吓到了,撩着帷帽的手匆匆落下,慌忙跑了去。 “郡主实在不该。” 阿乔碎碎念着,她脑中却无定数,出了大相国寺才痴痴道:“阿乔,他,他定也是个不能团圆之人吧。” “也许是代发修行的僧人。”阿姜在边上托着腮道“莫要再说了。”阿乔瞪了她一眼,直言道:“那是外男,郡主不可再提。”那时她与宣平侯已经定了亲,只是他尚在孝中,待他出孝便要大婚。 “我只是……”她喃喃,终究扑在阿乔怀里,“阿乔,我怕,我不想嫁。” 阿乔眼中疼惜,抚着她瘦弱的脊背,柔声道:“阿乔会陪着郡主的。” 阿姜也忙保证:“阿姜也是,会一辈子陪着郡主。” 上元节后,她便将这人藏在心底,直到今日大婚方才见到,原自己要嫁之人就是心上人。 回忆结束,明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原在郡主的视角,她对男主早就倾心了,只是最后竟是那样的结局。 她尚在唏嘘,眼睛便忘了挪开,一直到那人落座,阿乔咳嗽了两下,才恍然惊醒。 却扇,同牢,合卺,结发一步步都有厉嬷嬷提醒,明月两人只要跟着做便是。 许是她眼神太过直接,张信坐下后终于往她这儿看了一眼。明月觉得这一眼,和他看屋里桌椅,四周的摆设差不多,不过随意一掠,便收回了目光。 结发时,她脑袋上沉甸甸的凤冠终于被取下。厉嬷嬷和阿乔为他们剪发,剪下的头发扎好放在垫着红绸的乌木雕花托盘上,最后搁在摆着龙凤蜡烛的条案上。 这便算行完了礼,剩下便是洞房了。 厉嬷嬷让提热水的婢子进来,净室内热气蒸腾,一应吩咐妥当后到他们跟前道:“侯爷与郡主早些歇息,老夫人还等着奴回话,奴这便告退了。” “劳烦嬷嬷了。”张信撑着桌面,一手抚额,瞧着有些困倦。 阿乔正要说话,他直接道:“扶郡主去沐浴吧。” -- 第6页 “……诺。” 阿姜将她发上珠钗,身上环佩卸干净,扶着她去了净室。明月虽有原主的记忆,可当着人前洗澡还是不大自在。她在浴桶里蜷着,阿乔拿瓠瓢给她身上淋水。 “奴昨晚给郡主的册子,郡主都看了吗?” “册子?”明月一时没想起来“郡主没看?” “看了看了。”春宫图嘛,她脑中划过模糊的几张图,男女赤身相抱,比例怪异,一点也不好看。 “初次都是有些疼的,郡主忍着些。”她讲完又有些不放心,接道:“若,若是太疼便同侯爷讲,侯爷应不是那等鲁人。” “知道了。”明月咕噜噜吹着泡泡,好歹对方还是个大帅哥,只是她实践经验为零,临门一脚还是有些惴惴。听说头一次真的挺疼的,她最怕疼了。 她多少纠结暂且不表,沐浴出来,换了件白色中单,内里是一件蝶戏牡丹的茜色肚兜。她坐在妆台前,阿姜将她盘起的头发放下梳通。 婢子进了净房打扫张信手中拿着一卷经书,等下人过来回禀才起身过去。 “不必伺候。” 这些婢子是太后娘娘赏的,自然不懂侯爷行事,应了声诺便陆续退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他便出来了,发上冠已除,穿着白色中单,身形清瘦。 “侯爷。”阿乔屈膝“下去吧。” “……诺。” 阿乔带着阿姜退了出去,并将帘子放下。明月坐在床榻上,真的有些紧张了屋内红烛燃烧,就剩下他们二人。张信终于分出一丝心神在她身上,长及臀的乌发裹着纤瘦身子,低着头,像只伶仃的幼鸟。 “安置吧。” “哎?”明月望他,对上他无波的眼睛,应道:“……好。” 床上石榴红的帐子放下,隔出一片天地,烛光映着红纱,从外瞧着几多旖旎。 然而帐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明月一双唇死死咬着,身下剧痛,似被巨斧劈开。她身上衣衫尤在,不过系带稍稍松了露出一抹茜色,而身下绸裤已褪,两条白细的腿支着在发抖。 “疼。”她呼痛张信也不好受,下头太紧。他额上滚着汗,脖子上青筋绷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别动。”他捉着她的腰“疼啊。” 明月一边哭一边心里祖安问候:什么傻逼男主啊,技术这么差,前戏都没直接干,尺寸差这么多你是猪吗。你不会问姐啊,姐好歹还看过几部岛国教育片,装什么逼呢,傻逼,变态,神经病啊。 说着又往里冲,艹,她受不住了。 明月两眼泪汪汪,抖着手环着他,就是哼哼唧唧地亲他。 大哥,我错了,咱能温情点儿不她亲了几下,张信才反应过来。 两张脸近在咫尺,她脸上的泪都沾到他脸上了。他立刻抬头,然而她还巴着他,嘴巴撅着顺势就亲到他脖子上。 还舔了舔…… 明月正泪眼迷蒙着,突然感觉身上人一僵,下头就松了。 “???⊙o⊙”“……” 张信翻身下来,披着衣服就去了净室。 明月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动,过了会儿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狠狠捶了几下。 妈呀,男主那方面好像不太行啊。 哈哈哈哈哈 第4章 请安 但明月疼也是真疼她支着身子坐起来,下头撕裂的痛扯着疼,血丝混着白/浊,看着渗人。 禽兽张信出来便见她蹙着眉在床边一挪一挪的,见他出来,眼眸楚楚,喊了声夫君。 “我让下人进来。” “你能扶我去吗?” 张信看着手臂上搭着的手,温软无骨,似一折就能断。她唇上嫣红,咬痕仍在,看着好不可怜。 明月被他打横抱起去了净室,他将她放在椅子上便唤了婢子进来。 阿姜和阿乔一直守着等里面要热水,听见声音立刻进来。 “郡主。”阿乔担心地看着她,将她衣衫褪了,还未松口气,就见腰上一对指印。 “阿乔,真疼啊。”明月连浴桶都挎不进去,一开腿便疼的嘶嘶。 “侯爷下手怎如此重。”阿姜忍不住小声抱怨“奴给郡主擦擦。”阿乔这次没骂她,显是也觉得过分。想到之前同郡主说他不是鲁人,可真是高看他了,武将世家出来的,看着清瘦,实际力气大得很,下手也没个轻重。 明月再回到屋里,床上褥子换过,香也熏了。两人各盖一床被子,中间还能再睡上一个人。 这洞房可太真实了她看着帐顶上绣的绵绵瓜瓞,默念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不行重考。她向来是个心大的,又连番折腾,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概换算一下五点不到就被叫醒,她还懵圈儿呢,睁开眼看见雕花床,还有阿姜那张圆盘脸,心如死灰瞬间又倒了下去。 “郡主。”阿姜在唤就像是一场梦可是醒来她一点也不感动“郡主,不能再睡了。”阿姜趴在床上将她掩着脸的被子掀开。 “几点了?” “嗯?” “我是说什么时辰了?” “要到卯时了。”阿姜把她扶起来,道:“郡主早上要去见国公夫人呢,可不得早些起来梳妆打扮。” 梳妆的时候她没骨头似的靠在阿姜身上“阿乔,侯爷呢?” 阿乔嗔道:“郡主才想起来?”她将一只红翡滴珠的凤头步摇插在她发间,边打量边回:“侯爷早早便起了,去练剑了。” -- 第7页 张信再到葳蕤院来已更过衣,白色的罗制中单外是一件青色的圆领长袍,头戴巾子,垂下两条细细的带子。 这样的打扮电视剧里见的不多,明月看了他好几眼,若是再拿把扇子,颇有魏晋之风。 两人用了膳便要去见国公夫人国公府是当年先帝御赐的宅子,占地极大,位置也是整个金陵除了皇宫最显贵的地方。明月随着他出去,出了垂花门,走过一条砖石铺的小道。府上红绸还挂的齐整,只是一路来极静,过了几扇门都用铜锁锁着,偌大府宅空荡荡的。上了抄手游廊,她便和张信落开一个身位。 “夫君。” 张信袖子被扯了一下,脚步微停看过来,见他新婚妻子脸上生红,气息不稳,央道:“你能走慢些吗?我跟不上。” 她只到他肩膀,那还是算上发髻的,昨晚那么惨烈,正常走路都疼,更何况还要追他。狗男人,一点都不体贴人。 张信唇抿了抿“是守约顾虑不周。” 他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袖上的褶皱,与她距了两步。 就这么一路到了松霞院“奴给侯爷郡主请安。”厉嬷嬷候在门口,恭谨道:“老夫人刚用完膳,算着时辰侯爷与郡主也该到了,便让奴在这儿守着。” “你这凳子上是有钉子还是怎么着,老老实实给我坐着。” 还没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斥责的声音。 “太|祖母~”这声儿听着耳熟进了屋一看,不是昨天那个小女娃又是谁。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裙子,发啾上垂下一对铃铛,行动间便是一阵翠响。 “小叔叔。”她看见张信便要跑过来,可刚迈开步子又变成了走,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同方才像是两个人。 张信进前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竟勾了抹笑。 “还不过来。”老夫人一声令下,她撅着嘴便乖乖回去在她边上站着。 老夫人年纪五十许,交领衫外罩了件对襟大袖袍,梳着高髻,手上盘着一串檀木佛珠。她坐在榻上,背后是一扇山水绢画的屏风,屋里燃着苏合香,银叶隔火,香气舒缓,不见烟气。 “孙儿(媳)给祖母请安。” “都起来吧。” 原主给国公夫人备的是自己绣的抹额,与小侄女的则是一副红宝石头面。府上主子少的可怜,若是寻常人家,这一大早便要认许多人,还要分出几房来,哪会像这样不过一老一少,端的冷清。 明月坐在下首的玫瑰椅老夫人手上剥着栗子,肉搁在青瓷碟子里。她口中与他们说着话,不过随意问几句,嘱咐有什么不方便的寻厉嬷嬷便是。之后便问起张信,待剥了三四个,便递给下首凳子上的大姑娘。 明月插不上话,只能时不时捧着茶碗喝上两口,外头日光正好,暖融融地惹人发困。她哈欠上来,到了一半生生给憋了回去。 “噗。” 明月拿帕子装作拭嘴,就见那小姑娘看着她笑。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带着你媳妇去祠堂吧,让家里人知道你也娶媳妇了。” 明月跟着张信告退,厉嬷嬷送他们到二道门。 屋里静下来,老夫人把剥了一半的栗子一放,面上笑也没了。 “太|祖母叹什么气?” 她看着外头“太|祖母,你不喜欢小婶婶啊?” 老夫人一听便皱了眉,撵她起来:“揪着你叔叔成亲,这两日是字也不练,书也不念了,还不快回去把功课补上。” “□□母?” “还不快去!天黑之前我就要看见。”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二十张大字,要写到什么时候去?厉嬷嬷回来便撞见大姑娘一脸委屈地走了老夫人在上头说:“隔几日我便让侯爷找个女先生来。” “夫人属意哪家?不过姑娘怕是会在您跟前哭,您别到时又舍不得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原先想她没了爹娘不愿拘着她,可谁知她竟打起了练武的主意。侯爷纵着她,我却不行,我就愿她平平安安的,别跟这府里的人一样。” 厉嬷嬷默默陪着,静了许久,听她问:“你瞧着那位是个什么样的?” 她斟酌着回:“奴笨的很,只是觉得不像有歪心思的。” “……是吗?” 老夫人拨着佛珠,这人是好是歹如今已不重要,她倒宁愿是个厉害的,能撑起着这偌大的门庭才好。 第5章 画画 距新婚眨眼便过去半月,这日松霞院的书斋里时不时便传来笑声洒扫的婢子透过月亮门看见书案前一坐一站。坐着执笔的女子穿着浅杏色的窄袖上襦,下身是湖水绿的高腰曳地长裙。她梳着高髻,插了一支金雀钗,面庞柔和秀美,唇畔带着浅笑。 “这是谁?我小叔叔吗?”大姑娘垫着脚看着纸上扛大刀的小人,驳道:“小叔叔使的是一杆红缨枪,才不是大刀呢。” 明月不在意地道:“大刀怎么了,大刀多威风啊。”顺势蘸着朱砂在小人脸上点了两个圈圈。 “怎还涂胭脂了?” “那是有朝气。” “还画的那样胖。” “那是壮。” “还有胡子呢。” “这才稳重呀。” 边上的婢子听了皆低头笑,一个个都伸脖子去瞧。 “如何?”明月搁下笔,吹了吹画,很是满意。 -- 第8页 “不如何。”婉然连连摇头,她小叔叔明明生的那般好看,怎么被她画起来就成了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了。 “小孩子不懂得欣赏。” “明明是你画的不对。”婉然仰着脑袋抗议明月正洗手呢,往她脸上弹水,“我画的自然我说了算,你要有意见自己画。” “婶婶欺负人,明明是长辈却欺负我一个小辈。”她一本正经的明月歪着脑袋看她,婉然觉得危险要跑被一把抓了回来。 “我就欺负你怎么了?谁让你小。”她挠她痒痒“你耍赖,哈哈哈哈,浣碧救我,哈哈哈,浣碧,乔嬷嬷。” 小孩子的声音尖又亮,一下子就传了出去。 正屋,老夫人坐在直背交椅上,道:“这是又闹上了?” 厉嬷嬷望了眼书斋方向,笑道:“郡主和大姑娘合得来。” “是啊,跟个孩子似的。” “郡主年纪确实不大,和大姑娘也差不了几岁。” 侯爷新婚第二天便回了军中,说是江东有水匪,要调兵去捉拿。 这一去便足足半月头先还以为郡主定要委屈,可她什么也没说,日日都来松霞院里请安。说上心吧,也说不上,毕竟每日都是太阳高高挂了才慢悠悠的来;可说做戏吧,也不是,毕竟一整天都呆着,每天都是用了晚饭才回。 府里就这几个主子,松霞院里清净惯了。老夫人年纪大了,前几年又哀恸太甚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平日里除了礼佛,便守着大姑娘。 大姑娘性子跳脱,本也没拘着她,可去岁却央着侯爷教她武功拳法。侯爷起先以为她不过一时闹着玩便遂她意,反正知道疼了累了自然就放弃了。这事儿还偷偷瞒着老夫人。但没想到她人虽小,韧性却大,一连练了半月有余,直到被老夫人发现才作罢。老夫人借着心口疼的毛病让大姑娘听了话,自那之后便开始教她规矩,也是刻意磨她性子。 其实按她说,大姑娘懂事,别家里的姑娘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在父母膝头撒娇,她在老夫人跟前活泼闹腾,半点不显,私底下不知哭了几回。如今郡主来了倒是更有几分孩子样了,每日都开开心心的,一起来便念叨小婶婶什么时候过来。 松霞院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两日连婢子们行走间都带了笑。 “秋娘。”老夫人唤她:“中秋你和葳蕤院那儿商量着来,今年你也歇歇。”厉嬷嬷笑着应道:“诺,谢夫人体贴,奴这把老骨头早就想歇歇了。” “你个老货。”老夫人笑骂,又叮嘱:“在后头帮衬着,她约莫也是个没主意的,一点点教吧。” 厉嬷嬷心中有数,想到张信又问:“不过侯爷中秋赶得回来吗?”之前来信说追着人又往赣西去了,算上信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这时候应该早就在赣西了,顺利的话已经回程了。 秋日的太阳不算灼,又到了申时,洒下来暖洋洋的舒适。屋里漏窗对出去是院里种的一颗石榴树,前几日已经让婢子把果都摘了,今年结的比往年都多,下人们都说是好兆头。又逢着侯爷大婚,自然被说的天花乱坠。如今郡主嫁进来,脾性好性子开朗,似乎又印着这说法。 老夫人看着那处,摇着扇子叹道:“是该回来了。” 晚上用了晚膳,又留了半个时辰,明月才回了葳蕤院。 阿乔和阿姜自回来便面带喜色,原因无他,饭桌上,老夫人提了这中秋节府里采买打赏还有外头人情往来一应事项要她多看着。 “不瞒郡主,奴原还有些担心,府里正经主子少,老夫人看着颇倚赖厉氏,她瞧着厉害,您又是软性子的,虽说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嫁进了公府,奴真怕您受委屈。” 还有未说的就是老侯爷之死与大人的关系,赐婚之后她便忧心府里人会恶了郡主,如今进了府,侯爷瞧着冷淡,老夫人也不很亲热,故而这些日子甚是担心。 原来阿乔之前欲言又止一直忧心的是这个啊明月牵着她安慰道:“祖母待我很好,府里比宫里自在呢阿乔。” “是啊,我看着这几日的郡主像是回到了在凉州的时候。”她拍着她的手,叹道:“那时您最爱骑着大人与你的白蹄乌,在草原上跑。” “还有阿离哥哥。” “对啊,阿离少爷每次都护在郡主身边。” 阿姜接道:“奴记得阿离少爷还会给郡主编花环,郡主想公主娘娘了,他就偷偷带您去落星湖放灯,后来被大人发现,还狠狠抽了十鞭子。” 明月不知为何就哭了,属于原主的情绪上来,一时间止也止不住。 “郡主别哭呀,阿姜不说了。” 阿乔拥着她,摸着她的脑袋。 “阿乔,我好想回家呀。” 不光是原主的情绪。这半月下来,生活规律,每日两点一线,跟上班打卡似的。虽然松霞院里人不曾为难她,还待她客气友好,可她毕竟存了讨好的心思,那根弦绷着,日子久了也会累。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没追完的剧想到公寓楼下的鸭血粉丝汤,还有奶茶,芝士流心炸鸡排,她就恨啊。 阿乔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同她道:“郡主,这儿就是您的家。” 明月委委屈屈,才不呢。 “郡主就和殿下一样,殿下那时也是从金陵千里迢迢嫁到了凉州。她那时也会抱着阿乔哭。可后来同大人鹣鲽情深,又有了您,她便再没有哭过了。” -- 第9页 明月抽了抽鼻子,脑子里浮现公主大美人的样子,是个极高贵又极温柔的女子。 阿乔给她揩着泪,温声道:“您会和殿下一样,同夫君恩爱、生子,做这侯府中的女主人,一生都平安美满。” “是吗?”她眼睫上还挂着泪“自然。” 第6章 归来 中秋到来前,金陵城连着下了几天雨。乌衣巷的青石砖被雨水浇的湿漉漉,泛出幽冷光。这一带都是显赫人家,平日里便清幽安静,到了这下雨天更是只有雨打屋檐声。 冷雨淅沥,却听得东边打马过来两人。 当先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身姿伟岸,胯下紫骝马矫健俊美。到了国公府外,勒马急停,长腿一翻便跨下来。 身后侍卫已两步跨上阶梯,敲门道:“侯爷归,快将门开了。” 门内立刻出来几个家奴,张信将手中马鞭抛了,解了蓑衣斗笠便往冉竹轩去。 “不必去老夫人那边报了,这时辰估计在歇觉,我洗漱完过去就行。” “诺。” 更衣时想到明月,便问道:“郡主这些日子在府上如何?” “回侯爷,郡主日日都去松霞院请安,晚上用完膳才回葳蕤院。” 他理着袖子,闻言眉头微挑。那日问安,明明看着像个懒散的。祖母话少性直,若是烦了她自不会让她日日去,他想了一阵,还是纳罕。 到了松霞院,垂花门外枝叶攀着,隔着蒙蒙细雨便看见屋里暖黄的光,再走进了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配着小童撒娇,女子娇笑。 他脚步一顿,跟着的家奴也是稀奇。 屋内竹帘撩开,一婢子捧着托盘出来,看见他们愣了一下忙扭身道:“老夫人,侯爷回来了。” “外头落雨,”老夫人看他一身干净衣衫,对厉嬷嬷说:“你去膳房让他们熬些姜汤来。” “诺。” 厉嬷嬷带着一个婢子下去,快到晚膳的点了,菜也得加些。 明月先是起来,见他坐在老夫人对面的榻上又坐了回去。 桌子上还摆着“飞行棋”,她那天无聊突然想到的,把飞机换成了马,裁了纸简单画了一个,交代下去后管事没两日就拿来了。她今天刚拿到松霞院,把规则说清楚,连老夫人都觉得有意思。 正玩着,他就来了老夫人问了几句剿匪的事,张信一一答了。婉然坐到他边上听的认真,听他说水匪狡猾,是伪装成匪徒上了船,最后里应外合才将人抓了,拍着手连夸他厉害,又问他具体细节。老夫人睨了她一眼她这才停下,规规矩矩的坐着。 “你新婚第二日便走了,虽事出有因,可让郡主这些天陪着我一个老婆子,还是要好好向她陪个不是。” “不碍的,夫君是为公事,明月懂的。” 她眸子清润,面上带着浅笑,今日穿了一身藕色交领上襦配月白的高腰百迭裙,髻上插了一根玉钗,显得清丽婉约。 他似是进屋头一次望着她,说:“多谢郡主。” 清淡淡的,分明是毫不在意之后婉然拉着他同他讲桌上的“飞行棋”,听说是她想的,又看了她一眼,夸道郡主奇思。 明月呵呵,我还有狼人杀,三国杀,大富翁呢,有也不给你玩,冲你这态度。连着撞飞了他两匹马,她才算舒服了点,捧着茶碗喝了一口羞怯道:“夫君勿怪呀。” 他自然不在意,只是吃完饭要回的时候,婉然拉住他悄悄道:“叔叔,郡主婶婶可想你了,你一走便画你,还做了个像你的娃娃日日看着。” 张信看了侄女一眼,见她皱着小眉头叹着气,分明是极关心的样子,扯着袖子还不放心:“小叔叔,这几日你得好好陪着她呀。” “她是个心思单纯的,既结为夫妻,便好好过下去,早日生儿育女,能让我也能多看上几年。” 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一个两个被灌了迷汤似的。 回了葳蕤院,明月洗漱完他才进去。他虽不常在葳蕤院,但屋里都备着他四季衣物,从里到外都有。因着下雨,阿乔将要穿的中单拿出来细细熨了。 “侯爷不喜下人伺候,这衣服郡主拿进去与他。” 明月捧着衣服刚入净室,他便道:“搁在屏风上。” 屏风是幅桃花绢画,她能隐约瞧见他人影。她抱着衣服挪了两步,巴着屏风露出半个脑袋。 “夫君……”她捂着嘴,他裸着上身,胸口绑着一大片绷带。 他扭头看过来,眉心蹙着,几分冷厉。 “你受伤了。”明月小声道“无碍。”他走过来,拿过她手中的衣服抖开便穿在身上,边系带边往外走。 “可是,”她追出去,“抹药了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阿乔在外候着,看她急匆匆出来,忙上前问。 “阿乔,你去拿些外伤药来,唔,最好是治刀伤的,反正有的都拿来。” “郡主。”她吓了一跳“不是我,是侯爷,你去拿来便是,别说出去。” “哎。” 她行了礼便下去,明月回到内屋,正看见张信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着一个娃娃。扛着大刀的胖将军,腆着肚子,脸上两团胭脂还带着两撇八字胡。 “我随便做的。”她一把抢过来背在身后。 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她那天手痒画了Q版的小人,刚好原主会刺绣,就绣出来往里头填了些棉花。郁闷了就打两把,可解压了。 -- 第10页 【郡主婶婶可想你了,还做了个像你的娃娃。】像我的娃娃? “你身上伤……”明月看他站起来便往后退,她是站在脚踏上的,一下踩空,手里娃娃也飞了。 张信揽着她,她这下安生了,红着脸低着头,菱唇抿着,一缕松开的发沾在上面。他鬼使神差地替她撩开,惊着她了。她一抬头,他撞进那对剔透的瞳,瞬间松开她。 “早些睡吧。” 她拉着他衣袖,“你的伤,让我看看。”磕磕巴巴的“不必看。”他转身“又不是没看过。” 她在后头小声吐槽 第7章 不平事 【又不是没看过】 那便看吧他往榻上一坐,对她道:“不是要看我身上伤?” 明月不曾见过他这般姿态,他虽是武将,却更像个世家公子,言行举止都透着尊贵礼仪,可此番却大喇喇地坐着,两腿张开,样子睥睨。 她坐到他身边,去解他系带,一拉一扯将他中单褪下,当即便对上他宽阔的胸膛。他身上肌肉匀称,不是夸张的大块儿,就是女生特别喜欢的那种男模款,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加上如今受伤缠着纱布,更添几分血性男子气。 明月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她之前怎么也算不上看过,当时帐子里光线暗,现在却亮堂堂的,更何况那时只顾着疼,哪有心思去注意,顶多只能算摸过咳咳。 她轻扯开纱布往里看,就见着一点点外翻的皮肉,边缘有些发白,伤口约莫虎口长。 “夫君是被刀剑划开的?” “嗯。” “好像有些炎症。”他今日冒雨回来的,衣服弄湿了,伤口自然也浸了水。 “我回来便换过药,并无大碍。”她同他贴的极近,身上馨香便往鼻子里钻。 “那明日请个大夫来……” 正说着,阿乔进来了,看见屋内二人这般,又想着侯爷脾性,将手中托盘放在杌子上,屈膝退了出去。 张信握住她肩膀往外带,拢好中衣,系着带子道:“这事便不要同祖母讲。” 明月答应:“我不讲,只是夫君的伤明日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才好的快。” 他系着带子没答,她凑近了看他,他手中一顿,抬头与她呼吸相交。 “夫君答应了?” “府里有大夫,是早年祖父军中的医工,擅刀剑外伤。”“如此,”她唇微弯,道:“那我便放心了。” 她笑颜娇憨,从榻上起来便去扶他:“那夫君快些睡吧,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行。” 她给他盖好被子,将窗帐子放下,垫着脚把灯罩拿开吹了蜡烛。屋里顿时黑了不少,她抱着娃娃上了床榻,盖好自己的被子,还不忘体贴地给他掖一下被角。 “夫君晚安丫。” 冷淡的一声嗯狗男人,她翻个身狠狠捏了捏娃娃肚子,不跟他计较。 第二天,她起来,张信已经不在了。阿乔说寅时正便起了,今日要上朝。她这几日起的比前些日子要早,因着要去松霞院跟老夫人讨教,中秋的事落在她头上,虽然也有厉嬷嬷把着,可她也得做的上心些,不然不是辜负了老夫人的信任。 到了松霞院,她坐在榻上,看着手里往年的帖子,还有送礼的账册。这东西繁琐却不算复杂,只是原主自来了金陵便深居宫中,对这金陵城中官宦世家不甚了解,有些人家家中忌讳里头的门道还要厉嬷嬷同她细讲。 正说着,外头婢子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宫里? 明月原想着是太后派来的,却未料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她穿着深青的女官服,头戴官帽,行叉手礼。 老夫人唤她丽娘,她行了礼方恭谨道:“小人是受皇后娘娘之命前来,娘娘很是念着国公夫人,夫人身子可安康?” “自是安康,劳娘娘惦记。” “夫人言重了,小人观夫人也是面色红润,回去就说给娘娘听让她安心。前些日子宫里菊花开了,有几盆模样甚好,娘娘亲自挑了就赶紧让小人送来给夫人看看。” 屋外头站着几个小宫人,手中都捧着花,得了指示便依次进来站成一排。 老夫人点点头,在那些花儿上扫了一眼,便说好。 “辛苦丽娘跑一趟。” 厉嬷嬷赏了银子,宫人行礼谢恩便退了出去。 “皇后娘娘还让小人传些话…” 老夫人将茶碗放下,丽娘半低着头,叉手站着。 明月从榻上起来,“祖母,夫君这几日辛苦,明月想着去膳房亲自给他做些药膳,补补身子。” “去吧。” 明月带着阿姜下去,回了葳蕤院阿乔便问:“郡主怎么这时回来?” “宫里来人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她要同祖母说些话,我不方便在。” “如此。”阿乔有些深思,却未再问。 既说了做药膳,明月便带着阿乔去了膳房,就当放个假。 张信未时末回府,冉竹轩中更衣时便听家奴报,说今日皇后宫中的刘女官来府上见老夫人,待了约莫两刻钟。他赶到松霞院,厉嬷嬷来见,说老夫人在礼佛。 “嬷嬷,我听说娘娘宫中来人了。” “是,娘娘挂念夫人,宫中菊花开的好便紧着挑了几盆送来。” “没留什么话?” 厉嬷嬷神色未变,屈膝行了一礼才道:“奴即便不说,侯爷肯定也能猜到。老夫人心里苦,却要以大局为重。” -- 第11页 这时雨已停,云却未散,天压的低,廊下便有些暗。 张信看着皇城方向,道:“守约明白了,累嬷嬷多看着些。” “侯爷放心,是奴应当做的。” 葳蕤院中,婢子回来报信,说侯爷从松霞院出来了,阿乔立刻便去膳房把煨着的羊肉汤盛出来。可没多久,婢子又来报,说侯爷直接回了冉竹轩。 阿乔问:“郡主要不要亲自送去?” 这汤已经炖了两个时辰了,肉酥入味,汤汁清亮。 明月坐在榻上,托着腮摇头,“阿乔,不必送了,你去拿来吧,我饿了。” 她虽不知皇后到底带了什么话,却有剧情在手。 张信的兄长张和死的冤枉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顺王更得皇帝宠爱,刺杀太子一事便传是他主使,全因那箭镞上有他母家陈氏的标记。后来出事后,陈家被抄家杀头,却没动顺王,因为这出刺杀是太子设的局。东宫兵行险着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国公府,而皇帝将计就计,竟让张和丢了性命。 张和身死后,张家便与东宫渐行渐远,便是日后男主雄起也没有支持太子,而是扶持了年幼的六皇子。 按照时间线明年初春皇后就薨了,是病死的。原主出嫁前皇后已经缠绵病榻,她在太后宫中时常听到,说是忧思成疾,郁结于心。 这样一推敲,今日女官来必定是病情又加重了,太子孤立难支,想求老夫人别弃了他。一头是公府,一头是东宫,两头都是至亲,却定要割舍,这般滋味如何好受。 张信从松霞院回来肯定也知道这事,若这时去送汤,那就是撞枪口上了,她才不干。 晚上果然冉竹轩派人来说侯爷歇在前头了,明月没在意,倒是第二日再去松霞院,得知老夫人病了,说是邪风入体,突然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一直到了中秋府里府外的事项一样样虽有厉嬷嬷帮着,却还是累人。明月忙的飞起,直到八月十五才算是松了口气。这期间,张信都歇在了冉竹轩,明月觉得挺好,不然白日里忙事,晚上还要动脑筋对付他,那她大概会累死吧。 十五这天,晚膳就在松霞院吃。原是安排在府里水榭的,如今天还不冷,亭子里摆席面,还能临湖赏月,既美又雅。只是老夫人病还没好,身子虚,怕着了凉。 张信从冉竹轩过来,提了只兔子花灯给婉然,这是每年都有的,她开开心心接过来,捧着看了一圈又问:“怎只有我的,婶婶呢?” 明月觉得孩子上路,嘴上却说:“婶婶是大人了,自然没有了。” “那我的便给你,反正我每年都有。” 明月摸了摸她的脑袋,若说之前还存着讨好的心思,可这孩子一片赤子之心,她现在对她是真的喜爱。 席上老夫人便说:“这些日子明月忙前忙后,又因着我病了,更是劳累。你虽是一家之主,外头奔波,可这府内事也不轻松。” 张信道:“孙儿记着,这几日却是多亏了郡主。” “夫君客气了,我还怕我做的不好,给祖母丢了脸。”明月低着头装羞涩,心里却说可不嘛,可不嘛,她人都瘦了。 桌上气氛正好,她还饮了些桂花酒,婉然想尝被老夫人拦着不让,正撒娇呢突然婢子进来报,说宫里赏赐来了。 老夫人蘸酒的筷子放下,面上笑立刻没了。 来的是宫里的内侍,众人跪下接旨,谢圣上隆恩。 赏的菜被搁到桌上,其中一道酱肘子最夺人眼。肘子已经凉了,白花花的油红艳艳的皮,看了就腻味。 “因着陛下特意交代,小人出宫头一个便来了国公府。” “陛下厚爱,劳烦公公跑一趟。” “不敢,小人还要去永宁侯家,这便告退了。” 张信将人送到外院,便由府内管事送到府门外。 内侍中有个年纪小的便小声说这国公府虽没了老国公,却依旧得圣上恩宠。领头的内侍团着手,冷笑一声,还恩宠,这是往人心窝子上戳呢,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老国公小时候饿怕了生前最爱吃的菜就是酱肘子。 松霞院里,婢子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老夫人重新坐下,“吃,咱们继续吃。”手一抖,筷子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老夫人!” “快去叫大夫。”明月冲上去,死死掐她人中。 好在人很快便醒了,只是进气比出气多,胸口起伏的厉害。 几个婢子上来要将她扶到榻上,恰好张信回转。他大步进来,眸中幽深似不见底的井,其中荒凉又夹着怒火。 他将人抱起来直接进了内室,让婢子直接去前院找蒋医工来。蒋医工就是他同明月提及的那位军中的老医工,在内症上并不精通,只是府外大夫没那么快到,只能先将他喊来。 一时间婢子跑动,动静颇大。 厉嬷嬷给她解了外袍,又燃了些醒神的香来。张信在边上守着,没等多久,婢子便带着医工来了。 医工年纪看着比老夫人还大,头发花白,他左脚有些跛,进来时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急火攻心,气血淤阻。”他枕着脉,眉头慢慢收紧。 “这,这不是同国公爷一样?”厉嬷嬷听了便急道“还没那么严重,再加上国公爷那时饮食上也有些问题。只是老夫人已有了症状……”他指的老夫人左边的手反应有些慢。 -- 第12页 “这病症来得急又凶,再加上前些日子的病根还没去,两病齐发,故而有些凶险。” “那依蒋伯看,该如何?”张信神色镇定,只是脸上覆霜,掩在袖中的手攥成拳。 “侯爷也知我不擅内症,如今老夫人既然醒了那暂时没什么大碍,不如等请的大夫来了让他细细看一番,再定下方子。” “便依蒋伯所言。” 明月听着他们说,又看老夫人左边嘴唇有些歪斜,就明白是中风了。这病放现代都不好治,又何况这个时候。不过老夫人是新帝登基后才去世的,想来应该将养的还好。 她心下稍松,然后就看见婉然了。她一个人站在屏风边上,眼睛望着床上的老夫人,却不过去。刚刚“兵荒马乱”的,谁都没注意她,也不知这样呆了多久。 “婉然。”她走过去唤她,“没事了,太|祖母歇歇就好了。” 她眼眶迅速湿了,凝着泪,将落下就迅速擦了,扭身便跑了出去。明月不放心追过去,一直到书斋那儿,看见她坐在阶梯上抽泣。 今儿本就是过节,又出了这事儿,婢子们全都在正屋外候着,这里黑恫恫的,只有远处灯笼的余光,她小小一只,缩成一团,背后月亮门像一只巨口要将她吞噬了。 “郡主。” “阿乔,你就在这儿,我过去就好。” “诺。” 明月在婉然身边坐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天上月亮被云遮着只露了一半,秋风簌簌,却也没能将云吹开。 “婶婶,”她抽着气,“太|祖母会离开我吗?会像父亲母亲,像太|祖父那样离开我吗?” 她仰着脸,瞳仁粼粼,闪着脆弱的光。 明月喉咙哽着,半晌才道:“太|祖母现在不会离开的。” “不能一直都不离开吗?”她接受不了,眼中的泪又包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婉然。”她给她拭着泪,缓缓道:“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的,就像太阳升起却终会落下一样。”“可他们有父亲、母亲,我却只有□□母了。”她哭着重复:“婉然只有太|祖母了。” “婶婶,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母亲都要离开,太|祖父也离开了。太|祖母不喜欢我习武,我却偷偷的学,她让我看的书写的字我都不好好做,是我做错了对不对。” “不是你做错了婉然,不是的。”她抱着她“那为什么?” 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衫“因为他们也不想离开。”明月摸着她的脑袋,“婉然,你要知道,你的父亲、母亲、太|祖父,他们都像太|祖母一样爱你,他们从来都不想离开你。只是人很脆弱,就像你种的花苗,天一冷,还没开花便枯死了,但是这并不是真的离开……” “什么是真的离开?”她在她怀里颤颤的问“是遗忘。” “遗忘?” “对。当你忘记了他们,他们才是真离开了。”明月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迪士尼的《寻梦环游记》,那个时候距离父亲殉职已经过去三年了。她记得自己在电影院哭成了一个傻逼,却又在出事后第一次释然的笑了。她相信真的有座亡灵桥,只要她记得父亲,他就会一直在,不会消失。 “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陪着你,看着你,只要你永远记得他们。” 她抱着小姑娘摇了摇,“太|祖母会陪着婉然长大,在那之前,她不会离开的。” 她两只手攀着她的脖子,她便不忍心放她下来,想要直接将她抱去正屋。只是到底高估了这具身子的力气,正有些不稳,一人上来扶住。 “……夫君?” “叔叔。” 他不知何时来到,天上云飘开,银辉落下,映着他的眼睛竟有几分温柔。 “我来吧。” 第8章 亲近 “叔叔。”婉然抱着张信的脖子,声音依恋。 “祖母缓过来便问你在哪里?” “太|祖母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 回了正屋,里头安静多了,厉嬷嬷并着一个婢子在床边候着。 “是不是婉然来了?”床上老夫人听见声音问婉然从张信身上下来,跑过去趴在床沿,“太|祖母。” “看你这眼睛肿的,都成两个大核桃了。”她手有些抖,抬了一半便放回去怕吓着她。 婉然心有余悸,伏在床边呜呜。 “快别哭了,哎呦,小祖宗哎。”她在她脑袋上轻轻拍着。 厉嬷嬷拿袖子悄悄拭着泪等到老夫人喝药睡下,明月和张信才从松霞院出来。 婢子在前头举着灯,砖石路黑静,只有脚步声和簌簌的衣料声。明明走的不急不缓,可前后都是黑暗,似是置身迷雾中,不知来路前途,所以显得格外压抑。 到了葳蕤院,垂花门外,张信从婢子手中接过灯,道:“郡主早些歇息,守约还有些事便不进去了。” 却不妨被明月牵住手“郡主…” 她只说:“阿乔,你去屋里拿件大氅来。” 阿乔应下快步便进了院子明月手不仅没松,还顺势握住他半只手掌。他眼中沉寂似一坛死水,看了她一眼就旋即移开。 阿乔很快便回来了。明月把手里的兔子灯给她,接过大氅展开后垫脚给他披上。她将衣领拢了拢,方退开,“夜里风凉,夫君也要好好顾着自己。”“多谢郡主。” -- 第13页 他一人提着灯走远,袍角翻飞,似一人去赴一场哀宴,至转角处再转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他站定,这一幕直到数年后他依旧记得。她提着一只兔子灯,裙上的绛红带子被风吹起飘在夜色中。 第二日便如明月所料,张信在祠堂呆了一夜。便如炼钢淬火,男主之后有多强大,就是现在所经受的有多痛苦。要是成功背后要有这么惨的经历,那她宁可不要,可是男主没办法选择啊,就跟《W两个世界》里的男主角一样。这样想想,他也挺惨的。 她难得对他起了几分怜悯,想到之前无疾而终的羊肉汤,便让阿乔去膳房吩咐下去每日都熬点滋补的汤水给冉竹轩送去。喝不喝无所谓,反正她意思尽到了嘛。 之后,她去松霞院,老夫人便让厉嬷嬷将这府上的册子钥匙拿来,要将这管家的权利与她。好在有了先前筹备中秋的经验,倒也不算忙乱。 她日日去,老夫人醒着,婉然便在她跟前念书,等睡了,她便黏在她身边。院里的婢子都说大姑娘待郡主更亲近了些,之前像是姐妹玩伴,如今却像母女一样。 回了葳蕤院阿姜将这话说与她听,她却只觉得心疼,劝解的话说的再多她也只是个孩子。这之后,她再去松霞院不论如何都陪她一个时辰,有时午后便歇在她屋里,两人一道睡午觉。 入了九月,老夫人身子逐渐有了起色,每日能让婢子扶着在院子里走上一刻钟。在屋里坐着的时候左手便拿两个核桃盘着,这还是明月想出来的。 因着中风,她左边身子不太协调,用膳的时候筷子也撤了,改成了勺子。厉嬷嬷说为着这个,背地里总是叹气,饭用了没多少便不肯吃了。明月想到以前公园里经常看见大爷手上盘球,就让厉嬷嬷去拿两个核桃来,让老夫人每天在手上盘着,能锻炼手上肌肉,兴许能好起来。 张信见了说好,让下人去找了更好的圆珠子,有木头做的,也有玛瑙的玉的,可老夫人试了还是核桃好用,他拿来那些磨的太光,老滑手。 这日明月没去松霞院,因为小日子来了,不舒服。 她躺在贵妃榻上,阿姜给她染指甲。用的凤仙花汁,涂好后拿茼麻包着,这个包的时间颇久,最好一晚上再摘。 她没什么精神,阿姜收拾完给她掖好被子便默默守着。侯爷今日不来,算起来十天里最多也就来了两天,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多公事,郡主日日在老夫人跟前服侍,再没有比她更心善的了,侯爷竟一点也不怜惜。 她在这儿替她抱不平,阿乔也是忧心。 侯爷留宿少便罢了,自新婚那晚之后,两人再没行过房。她原还担心侯爷粗莽怕伤着郡主,可现在却是……哎她在膳房盯着婢子将补汤盛好,装在食匣里。这汤自郡主吩咐后已经送了许久,冉竹轩那边说侯爷都喝的干干净净,没不喜欢。 “乔嬷嬷,那奴这便送去了?”婢子看她蹙眉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吧。”她挥手,还是想不明白。若说不喜欢郡主那这汤日日送去也不见烦,可若说喜欢,夜了却不见到葳蕤院来。 实在是难解她回到正屋,便见阿姜坐在脚踏上,靠着美人榻脑袋一点一点的。屋里安静,灯火昏黄,郡主也睡着,就是眉蹙着不大舒服的样子。 她让阿姜回屋去歇着,阿姜揉着眼睛,小声道:“阿姆,郡主身子不舒服,侯爷怎么也不来看看呢?” “嘘。” 她将人牵到外面,说:“我给你留了一叠杏仁酥在屋里,你吃了再睡,别又喊饿。” 阿姜立刻精神了,连着叫了几声好阿姆。 “快去吧。” 阿乔看她提着裙子跳着下了台阶,无奈摇了摇头。 回到屋里她灌了个汤婆子放到被子里,才去叫明月。 “郡主去床上睡吧。”如今这天冷了,她夜里脚容易凉。 “阿乔。”明月糯糯地唤了声,“几时了?” “刚过戌时。” 才七点啊,明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真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郡主…” “嗯?” “也没什么。”阿乔笑着道:“就是奴方才让婢子把汤送过去,婢子回来说侯爷喜欢喝呢,凡是送过去的都喝的干干净净的。” “噢,那就好。” 明月懵懵地眨了下眼睛,这不是前些日子就同她讲过了吗。要是那边不喝她的汤,她干嘛还日日送呀。 到了床榻上,她才有点反应过来,拉着她道:“阿乔,你有什么便说,我都听的。” 阿乔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道:“奴只是看着郡主与大姑娘那么好,就想着若是郡主也能早些有自己的孩子便好了……郡主肯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明月:“阿乔担心我,怕侯爷不喜欢我。”“郡主那么懂事,谁会不喜。”她马上驳道明月笑了,抱住她,在她怀里道:“我知道了阿乔,等我身上好了,就让侯爷过来。” “郡主要怎么做?” 明月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道:“我自有办法。” 几日后,冉竹轩书房“是葳蕤院中来人了?”这些日子约莫都是这个点,张信早就习惯,听见外头动静便问。 “……回侯爷,是葳蕤院中的婢子。” “端上来吧。”他走到一边榻上坐下。 -- 第14页 书房伺候的家奴把食匣拿进来,书房一律不许外人进,所以每次送汤,葳蕤院的婢子都只能候在外面。家奴将汤端出来放在小几上,揭开盖子,后退了两步。 “侯爷。”家奴很有些紧张张信不明所以“那婢子说郡主特意交代要同您讲,这汤……”他喉咙哽了数下,闭着眼睛方脱口而出:“这汤选了上好的鹿鞭用温水发透了,配上鸡胸猪肘山药枸杞人参,炖煮了三个时辰,食材都入味了,鹿鞭的粗皮杂质也都刮干净了,还请侯爷好好享用,别浪费了。” 最后四个字落地,屋里静的跟没人似的。半晌,家奴后颈都起汗了,张信才从榻上起来。 葳蕤院里,明月正坐在美人榻上和阿姜玩闹。 阿乔捏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时不时便往门口看。越想越后悔,怎的就依了郡主,同她一起胡闹。 张信来的很快,到了主屋外便听见里头女子娇俏的笑声。 “哈哈,阿姜你反应太慢了,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的。” 明月和阿姜玩的就是最简单的手心打手背,她已经沐浴过了,头发散着用一根月白的丝带系着,中衣外披了一件素色褙子。 阿乔当先看见张信进来,屈膝唤了声侯爷。 明月看见他,观他面色如常,也瞧不出什么。不过看这来的速度,怕是极在意的。 “在玩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撩开缁色的袍子,同她一起坐在美人榻上。 明月说:“你手展开,平举着。” 他听着做了,她就将自己的手搁在他下面。 “就这样。”她打了他一下,“你要往回躲,我打不着你就算你赢。” “明白了。” 说完也不知怎么就调过来,啪的一下,明月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被狠狠打了一下。 “你……” 他力气好大,她手背上一下子就火辣辣的。 “夫君怎的欺负人!”明月抱着那只手呼呼,控诉道。 “你说为何?”他一只手臂撑在膝上,身子朝她微斜,剑眉微挑,眼睛里竟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戏谑。 “我怎知?”她不承认,反而举着手到他跟前,“你看你把我手都打红了。”委委屈屈地控诉:“力气怎这样大!” 张信这才看了一眼,她手生的白又极嫩,便是平常稍稍重的捏一下都要留印子,更何况他刚才是真的想教训她,自然没收力气,如今红通通一块儿,竟还有些肿。 只是……怎这样不经打想着又往她手上看了一眼“夫君平日里不来就罢了,如今一来便欺负我。” 她背过身去,抱着手好不委屈,耳朵却支着,没多久便听他道:“是我没轻重,伤了你,郡主大人有大量,便不要同我计较了。” 明月微扭头去看他,他面目难得几分柔和,他生的本就不是凌厉长相,如今一软化,便似湖中春水,勾的人心痒。 “唔,我手还疼着呢,除非……”她转过来,“你闭上眼。” “为何?” “你闭上就是。” 他看了她一阵,终还是遂了她。 闭上眼的张信像玉石去了棱角,温润又俊美。明月凑上去亲他,他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下意识偏了下脑袋,她便只贴到他的唇角。 她退回来,有些气恼,床都上过了,亲个嘴又怎么了嘛僧气。 “夫君,我今日送的汤……” 他吻上来,堵着她那张嘴,许久才停下。 “你这女子,我竟不知你是乖巧,还是顽劣。” 第9章 誓言 昭平四十三年初春,皇后薨逝,谥号明宪。 明月还记得那日天气晴好,府里的玉兰花将绽未绽,婢子领着内侍进来,跪倒在地说皇后娘娘薨了。 “夜里睡下,第二日已没了声息。” “太|祖母昨日悄悄哭了。”婉然拉着她同她讲“你这几日好好陪着她。” “我知道,只是婶婶我不明白。”她靠着她问:“娘娘那么想太|祖母,都派刘内侍来了,太|祖母为什么不进宫看看她呢?我也想阿娘,可我见不到了,所以我觉得娘娘好可怜呀。” 明月被她干净的眼睛看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抬手摸了摸她双丫髻上的发带才道:“也许太|祖母有她自己的原因吧,婶婶也不知道。” 小姑娘眉眼耷下来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明月抱着她轻轻拍了拍。 过得几日,玉兰都开了,朵朵洁白立在枝头,煞是好看。然而到了发引之日,城中下起了小雨,绵绵如丝。一夜起来,玉兰落满地,花瓣沾了尘泥,被婢子直接扫了去。 皇后葬在梁溪县的皇陵,送葬的队伍从宫中出来,太子执意前往,于情于理张信也得跟着。 五日后,张信回来了,却未回府,而是进了宫。太子在虞祭上晕了过去,琼林苑乱成了一团,城中百姓都说太子仁孝,这事自然也传到府里来。老夫人听了后,面色有些沉重。明月不知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只知道皇帝肯定不会喜欢。 夜里,婢子来报说侯爷归来了,明月便带着阿姜阿乔去了冉竹轩。 阿姜执着灯在前面带路,廊下昏暗,府中曲径弯折,在漆黑雨夜里更加萧瑟。她从月洞门进去便见张信迎面过来。他身上裹着冰凉水汽,穿着丧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身形高大,步伐极快,看见她时,眼尾微抬,两三步便到了跟前。 -- 第15页 “夫君。” 他行走带起的风掠起她额前的发,近了,水汽就更重了,带着泥土生涩的气息。进了屋,明月给他解着披风,手指方触到绳结,他便往后退了半步。 “我自来便是,郡主早些去歇息吧。” 他眉心半拢,似是极倦,说完便往净室去。 “郡主?”阿乔有些担心明月摇摇头,“阿乔你下去看看,备些素锅子来。” “哎。” 阿乔退下,明月在榻上坐下。屋里极静,下人走动间似是都踮着脚,她撑在小几上,快要睡过去时才见他沐浴好出来。他头发散着,撩开帘子发现她还在,灯下面目肃着,有些不耐,等她再看又不见了。 明月起身坐到他边上,从婢子手中接过帕子便给他抿着湿发。她只管手上动作,也没急着同他说话,一时间安安静静的,谁都没开口。 未几,阿乔便带着婢子端了素锅来,汤底是是用春笋松茸熬的,里头滚了豆腐,素丸子,还可以烫些小白菜。张信在雍州呆了几年,能吃些辣,所以又调了一碟辣酱,还有一碟甜辣萝卜丁。膳房还备了面食,若是他想吃直接在锅里煮就是。 “夫君先吃点吧,我也有些饿了。”等桌上摆好了她牵着他过去张信本没什么胃口,可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才发觉自己原是饿的。毕竟在雨里跪了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挨不住。 太子晕厥后被直接扶到了承华殿让太医请脉问诊,圣上焦急一直守着直到太子醒来。如此慈孝的场景,传出去即是一段佳话。 “夫君。” 耳畔是轻柔的声音,他阖眼再睁开又是一派清明,握紧的拳头松开,听她道:“先喝碗汤吧,暖暖胃。” 汤汁清淡却鲜香,豆腐吸饱了汁水,小白菜也嫩生生的。明月本只想陪着喝两口汤,结果没忍住吃了一碗汤泡饭。许是有人陪着,他也吃了不少,最后备的菜竟是被吃的七七八八。 这时已是戌时末了,二人漱了口在屋里散了散,才歇下。 明月头一次在冉竹轩留宿,尽管困了可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然而没多久便开始做梦。梦里是大相国寺,原主与张信的初见。那埙声很近,似乎就在耳畔,她猛地惊醒才发现身边床榻空着,一缕埙声正从窗外缓缓飘来。 她下床趿鞋,冉竹轩夜里不留婢子,张信本想借此让她回去,她便直接让阿姜阿乔都回去了,明早再过来,是以屋里黑黢黢的,她点了盏灯才寻过去。 外屋的格子门开着,远处一人浸在夜色里,头微垂正吹着埙。 他坐在阶梯上,长发在背后系着,只是如今松了些在耳畔落下一缕。屋檐下雨未停,他身上湖蓝色大氅的袖子被风吹的轻轻摆动。 萧萧残夜,龋龋独行想到梦里覆霜的眉眼,明月伸出去的脚便又收了回来。她将灯盏吹灭,扶着门框缓缓坐下。 张信这样的情态并未持续多久,他本就是心智坚强之人,即便世事多艰,却只将他那颗心磨的越发冷硬,只是明月显然在他预料之外。 她正准备站起来,奈何腿发麻了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郡主这是做什么?” 他眉眼凌厉,语气之冷是平日未有过的。 明月像是被吓着了,他就站在她跟前,高大的身影罩着她却未伸手扶一把,眼中幽冷似海冰,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像领地被侵犯的狼。 “我,我睡不着,醒了……”她去看他,见他还是板着脸,咬着唇有些泄气。 “我只是想陪陪你。” 她抱着膝盖怏怏道:“没想扰着你,本就要走了,不想让你看见的,只是腿麻了。”她敲着小腿,又去看他,弱弱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 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说话。 明月扶着门站起来,赌气道:“便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她一瘸一拐地往内室去,背影倔强,走的却颇慢,恨不得脑后能生一对眼睛,然而直到她进了内室,他都没跟上来。 这心也太硬了她坐在凳子上没急着上床,就是要看他几时进来。 也没多久,他绕过屏风见着她,顿了下,旋即便去点灯。 屋内亮了,明月从凳子上站起来丢下一句:“谁让你吹那什么破埙,难听死了,不然我才不会醒呢。”她说的飞快,脱了褙子便钻入了帷帐中,和那理直气壮的话不同背影透着慌张。 张信眉梢微挑,方才怒气被她连番折腾已搅的不知哪儿去了,只觉得时日越久,与初时印象差的越远。 他躺下后,她背着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听气息该是还未睡。想到方才的话,又是一哂。 埙是在雍州时学的,西境兵士死在战场上便要用埙声来唤他们的魂魄归家。他曾在狼山上吹了一夜,唤父亲归家。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①几日奔波,思绪纷杂。所忧、所怖、所恶、所念,他心有牵系,终是做不到如佛陀一般超脱。如今终于累了。他心莫名静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厢明月揪着被角扭头发现他竟然睡了睡了?? 她知道自己没点解语花的技能,可是默默陪伴再不经意被发现不是更苏吗。 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她忿忿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见到熟悉的绵绵瓜瓞,她眨了眨眼,她什么时候回的葳蕤院啊? -- 第16页 “郡主醒了?” 阿姜跪在脚踏上,俯身去探她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额上顶着一块帕子。 “阿姜?”声音也是喑哑“郡主受凉了,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是风寒,应是昨夜吹了风。都怪奴,该给郡主拿件披风的。” “与你无关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怎么病的嘛,“阿乔呢?”“阿姆去熬药了,别的人她不放心。” 明月点点头,道:“扶我起来洗漱。”她嘴巴味道苦,不舒服极了。 阿姜给她搭了件厚衣,服侍她漱完口便听她问:“是侯爷抱我过来的?” “可不是嘛,郡主病了,侯爷可急坏了,一直等大夫写了方子才走。老夫人也差厉嬷嬷来问了,让您好好养着,府里的事先别操心了”明月身上没力气,趴在枕上听她说:“郡主烧迷糊了还一直念着侯爷呢,侯爷要走您还不让,扯着侯爷的袖子不肯放。” “真,真的?” 明月不太信,她已经这么有职业精神了?烧晕了都能想着任务。 阿姜连连点头,“奴与阿姆都看着呢,侯爷也陪着郡主,给您擦汗敷帕子。要奴说,侯爷甚爱郡主哩。” 明月噗嗤一声笑,把脸埋进枕头里。这就甚爱了?这人惯会做样子,也不知是谁昨天那般凶。 喝药的时候,婉然来寻她。 明月便问:“你怎来了?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阿姜领着她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她眼睛巴望着,问:“婶婶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本也没多大事儿。” 就是这药实在难喝偏阿乔还要催:“郡主快喝了药,凉了药效便没了。” “是呀,婶婶快些喝药吧,我带了蜜饯李子雪花糕与你,今日膳房新做的。” “大姑娘想的周到。”阿乔趁机道:“郡主听话喝药,莫让孩子看笑话了。” 顶着屋里三人期待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吨吨吨。“阿乔。”她把喉咙里的恶心压下去试探地问:“这药要喝多久啊?”“依这方子先服三日的药,之后大夫再来看过。” 三日? 一天两幅药,那便是六次明月顿时觉得手里的糕点都不香了这一日她几乎都在床榻上,原想病若西子怎么也能勾的张信怜惜,可谁想他因着前几日送葬耽搁了许多公务早早便去了军中,侍卫来报说夜里不归了。计划又泡汤了,却还要受喝药的苦,她深深郁卒,第二日便想办法躲。 因着喝药胃口不好,她便央着阿乔说想吃她做的豌豆糕了,阿乔当即便应了让阿姜守着她。阿姜不似阿乔稳重,明月说想看花儿了,她便自告奋勇道:“奴去给郡主折些桃花来,那玉兰虽谢了,碧华院里桃花却开的极好。” “去吧。” 看她提着裙子便跑了,又等了一会儿,明月才捧着药碗到窗边,将碗里的药汁全都倒了。 总算是不用喝了她趴在窗台上,仰着脑袋舒了口气,便听到身后一人道:“郡主便是这样养病的?” 她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碗便摔到了窗外……碎了。 “我……”艹我的碗她扭头见张信穿着一身黑色圆领的广袖纱衣,头上戴着圆顶软脚幞头,面上瞧着正经。 本就对他生气,现下更是生气。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便上了床榻。 未几,张信坐在床檐,道:“既是病了,郡主便该遵医嘱好好服药。” 明月本支着耳朵想看他会不会哄她,便是说些软话也好,她也能顺着梯子下来,可却是这样平淡淡的话。 真敷衍和多喝热水有的一比正僵着,阿姜回来了。她手里捧着新剪的桃花,行礼后方对床上的明月道:“郡主,奴剪了桃枝来,您可要看看?” 明月唔了一声,说知道了,你放着吧。 “诺。”她将瓷瓶搁下,在床边杌子上没看见药碗,便又问:“郡主药可喝了?” “喝了。” “并未。” 两声应答同时出来,阿姜都愣了。 “你再去熬一碗来,方才打翻了。” “……诺,奴这便去。”她应下便屈膝下去了。 明月忿忿地收回扯着他袍角的手,掀开被子气道:“我已好了,不需再用药了,是药三分毒侯爷不知道吗?” 他抬眼低声道:“我只知你不遵医嘱,妄自倒药,将自己的身子不放在眼里。” 他眼型偏细长,眼尾上挑,平时望人时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的脸孔若是笑着该是“满楼红袖招”的风华,可如今却沉下来,敛尽锋芒,只让人不敢放肆。 明月屈膝坐着,手指揪着被子,低头问:“那夫君呢?夫君担心我吗?” 她问完便抬头去看他张信的瞳仁微不可查地凝了下,片刻后从善如流地道:“自是担心。” “真的?夫君担心我?”她歪头看着他,虽是在问,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 他点头她立刻扑到他怀中,双手合在他背上拥着他。 怀中女子清瘦,身上带着药香,张信一手支在她凸出的肩胛骨上,片刻后又落在她发上。因着病都在屋里,她便没梳髻,只拿发带轻系着。鸦青长发散在背上,触手如丝。 “夫君还怪我吗?”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那日在冉竹轩…”她脸贴在他胸口,小声问:“我,明月不能陪着你吗?便是不出声不让你知晓也不行吗?” -- 第17页 他抚发的手停下,想到那日她远远的在门下坐着。他初时确烦透了她,可她一番话下来却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不近人情。他发现对着她他总是多几分耐心。 “不是不让我知晓吗?” “嗯?”她不明白“我既不知,那便由你。”他抵在她发顶道闷骚明月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很是欢喜,仰着脑袋在他下巴羞答答的亲了一口。 他又道:“只是你体弱,下次再不可如此。” “这次不算,下次我有经验了便穿的厚厚的去寻夫君。”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道:“我总觉得夫君吹埙的时候很孤单,我想伴着你,可那日我看着你,又觉得有时我也想自己一个人,即便是阿乔,我也不想她在。我们都会这样,对不对?” 她望着他极信赖的样子,他眸中映着她的人,倏忽间便移开。 她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可他不喜欢与她对视,太过干净让他心软,让他想好好护着。他与她之间隔着父仇,即便已然两清,可她是圣上给他娶的妻,是来制衡凉州兵与雍州张家军的棋子,他能给的便只有这些。 “夫君。”明月唤他“你说的对。”她笑了,靠在他肩上说:“其实夫君吹的埙不难听,我那日是瞎说的,我极喜欢。在凉州时每当我想母亲了,阿离哥哥便会吹给我听。他也教过我,可我总吹不好。” “阿离?” “是啊,他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待我极好,便如我亲哥哥一般。他武艺高强,性格坚毅,只是吃了辽人血脉的亏,他如今在雍州,跟着徐大人,徐大人公正廉明,应是好的吧。” 徐辉,早听闻他身边有一极信重的副将,高鼻深目,辽人长相。 张信略一思虑便问:“他名讳可是兰景?” “是,这是父亲给他取的名,夫君怎么知道?” 张信道:“他作战英勇,很得徐大人爱重,我便有所耳闻。” “如此。”明月拍手道:“我便知道阿离哥哥定能得偿所愿做大将军的,他那般厉害。”她显是开心极了,“他信中从不说自己如何,只说一切都好。我曾与他约定过若是他成了将军,便做件大红的披风与他。宫里无事,我早便做好了,只是迟迟没寄给他,现下终于能寄了。” 她说着便要从床上下来趿鞋“这事不急。”张信制着她,道:“你还病着,交代婢子去做就是。” “对,等阿乔来了我便要同她讲,还有阿姜,她也会很高兴的。” 她又说了许多,原主对义兄的感情着实深厚,或许是因为父母皆亡,义兄阿离是她与家乡唯一的牵绊了。她与他讲了他们是如何在草原上奔驰,他一直护着她,她要什么他都想办法找来给她。若是做错事了,他便冲在前头将她的罚都受了。 “我那时胆子大,看见父亲驯的鹰,便也想要。可鹰哪儿是那么好抓的,他便偷偷掏了只狼崽给我,我们把它塞在产子的母狗窝里,好一阵都没被发现,后来被父亲知道了,狠狠打了他。” 许是连日奔忙,而如今窗外日光正好,几上桃花夭夭,便如檀香轻袅,透出几分安宁。 张信竟也不觉得烦她在他面前时不时比划两下,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活色生香的样子,不同于以往娇嗔顽劣,此时眉眼间神采耀耀,像乌拉山成片的野罂粟。那花黄灿灿的,即便是落雪结冰的时候依然开着。 她慢慢从人说到凉州的景“落星湖很美,到了夜晚星星都在湖里。我若是烦了便会骑着马去那儿……”话至此,有些低落,她低头捋着腰间丝带,道:“真想带夫君去看看啊。” “往后时日还长,总能再见的。” “真的?夫君会带我去吗?” 她眼中希冀如萤火,点点却不容忽视,他却未回应。 “夫君不愿同我去啊。” “世事无常,我不欲轻易许诺你。” “可我却觉得我会同夫君一辈子。”她眼圈红了,赶紧扭头背着他,瞧着比方才还失落。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半晌,她方转过来道:“那,那若以后我们真的相伴到老了,夫君总能陪我去了吧。” 他目光落在她微湿的睫毛上,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好。” “夫君应了?” “应了。” “那拉钩,一辈子不能变。” 这个春日,张信第一次与明月有了约定。 佛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然誓言如影随形,成了他一生勘不破的业障。 第10章 虫儿飞 原是三日的药,大夫一来诊脉,又吃了四日。明月后来放弃挣扎了,谁让阿乔每次都要盯着她喝完。 婉然日日都来瞧她,有时一待便是一下午。 她同她讲:“太|祖母每日都在佛堂里念经,我便不好去扰她。” 她趴在几上,怏怏道:“可前些日子下雨她腿疼呢,如今又这么跪着。”她叹了口气,“便是叔叔去劝她都没用。” 明月道:“那你便听话些,该做的功课都好好做了,这样她才开心呢。” “婶婶也念我。”她撅着嘴明月点她:“侯爷已经在寻女先生了,你啊,没几日好快活了。” “女先生?”她一下子坐起来,“竟是真的。” 明月:“这还有假?” -- 第18页 她哎呦一声,脸上两条眉毛都打了结,赶紧从榻上下来:“不行,不行,我得去问问厉嬷嬷。” “快追上去,别摔了。” 浣碧急忙跟了去,阿乔嗔怪道:“郡主怎么老拿大姑娘开心,侯爷什么时候说要寻女先生了?” “是没说,但怕是快了。”剧情里那耿姨娘跟她母亲王氏就是四十三年夏天进的府老夫人这一年都郁郁,加上身子不好,这般情况自己没心神教婉然。那王氏出身颍川王家,是名门之后,她父亲更是博学之士。王氏深受父亲爱宠,小小年纪便有才女之名。只是前朝时王家站错了队,便渐渐败落。王氏父亲之后举家南下,在金陵开了间书铺子。而王氏嫁了一寒家子,婆家刁难,丈夫去后,她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她才名出众,又有颍川王家背书,所以老夫人便选了她。 算起来,那耿氏如今该和婉然一般大。 松霞院里,老夫人足足念了四十九天的经文。明月帮不上更不能劝,只能时不时送些药油过去。这段日子过去了,老人家便如先前一般。 明月想,老夫人已经做了决断,舍了东宫。 果不其然,之后太子行事越发显名,倡改科举取仕之法,一时间在寒门中交相称颂,朝中清流亦赞储君贤明,乃大梁之福。她便是在后宅中,亦听得婢子道江南学子又写了哪篇赋,哪句诗,声名早已传遍了金陵,但无论是松霞院还是张信都不再过问。 东宫若是依旧有张家撑着,太子便不会这般行事,他如今只能借着悠悠众口让皇帝不能废了他,恰只显得他没底气。 一时间张家蛰伏,中宫空悬,唯有东宫却越发昭彰。 到了四月,宫里六皇子出生,圣上大喜,母凭子贵,将六皇子生母柳氏晋封了昭仪,柳父亦从御史台主簿升任侍御史。 这事在城中并未激起多少水花,所有人都盯着太子和顺王,都认为继承大宝之人除了这二人断不会有其他人。 六皇子出生没多久便是太后千秋,明月需得进宫赴宴。因着皇后方才薨逝,所以宴席并未如往年那般隆重。 明月在宴上便瞧见了那位柳昭仪她年纪同她差不多,月白襦裙外罩了一件湖蓝色的广袖袍,梳盘福龙髻,正中插着一枚玉梳,两边是一对虫草鎏金钗,身材丰腴,面庞姣好,额心有枚观音痣,是个极端正的长相。 明月与福安公主坐在一起,去岁她出嫁没多久,她便也定了亲事,圣上将她许给了薛家公子。说来这薛家还是婉然外祖家,只是左右逢源,十分钻营,与国公府便走的远了。 “你可瞧见那女子了?” “谁?”明月不明白“就是那柳昭仪边上的侍女。”她举着扇子同她讲明月望过去,是个貌美女子,穿的比一般宫人要鲜妍些,梳着高髻,戴了支步摇,可还是不明:“见了,怎么了?” “那是她家中庶妹。” “庶妹?” “对,她怀孕后便央着爹爹将她带进宫来,就是为了固宠。娘娘不喜她,说她妖媚惑主,可她如今仗着六皇子和爹爹的宠爱,竟动不得,现下宫里都说她们是赵飞燕和赵合德呢。” 明月倒不知还有这桩事,只道:“原是如此,怪不得我瞧娘娘待她有些冷淡。” “娘娘自是厌她,可架不住爹爹喜欢呀,她与你我一般年纪,却是个顶厉害呢,面上抓不到一点错处,连娘娘都拿她没办法。” 明月暗自点头,未来能当上太后的能是一般人嘛。她这般想便多留了意,宴上歌舞时,她抱着琵琶唱了一曲《探春令》。本就是吉祥的词,衬景,声如黄莺,又是个美人,一曲终了圣上大赞,娘娘也只能笑着说好。 “真是个狐媚子。”福安凑在她耳边说明月附和着点头,圣上的皇子并不多,成年的只有三位,柳氏自然有资本,便是太后再看不惯她,只要有皇上护着,她也没办法。 宴会结束,车马都候在东华门。她带着阿姜出去,顺王妃却带着婢子行了过来。她是顺王继妃,原先那位是陈氏,后来陈家抄家了,没多久便病死了。 明月行了礼,她也不敢托大,颔首后方道:“今日宴上一直寻不到机会同郡主说话。” “王妃有何事?” “非是什么大事,只是家母一直惦着,我便厚颜来寻郡主。”她叹了口气方道:“郡主也知,姐姐一去我母亲便伤心的很,婉然又同姐姐长得那般像,她看见了这伤心便更抑不住了。她身子不好,我们这些小辈便也不敢让她见,但她心里其实一直是念着的,逢年过节总记着要给她送些东西。”她有些哽咽,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才接着道:“前几日她做梦梦见了姐姐,说不放心婉然,醒来后这心就一直揪着,便想接婉然进府看看。” 薛家要接婉然?这是要让她去当说客“我便直说了,两家先前走的远了,但总要顾忌着孩子些,郡主说是不是?”她言语谆谆,明月却明白了薛家是瞧着张家远了东宫,便想拉拢去支持顺王,所以才想起了婉然。 好厚的脸皮明月双手合着,也是叹了口气,一副善解人心的模样,“王妃的意思明月知道,只是老夫人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薨了,在佛堂念了许多天的经,这一下来更是…哎,婉然从小就在老夫人膝下,这个时候哪里离的了她。” “我自是体谅,可家母也是外祖母呀。” -- 第19页 她心里呵了一声才道:“谁说不是呢,婉然这丫头又懂事又可怜,招人疼的很。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夫人最是着急,便是再不舒服也要一直守着。” 她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一脸理解的点头:“王妃姐姐说的对,这做祖母的都是一般心啊。”顺王妃:“……” 寂静中一声憋笑明月做作的一礼道:“如此,明月便先走了,王妃姐姐莫太忧心。” 远了,阿姜便道:“郡主你可真坏。” “还说,”明月敲了她一个暴栗,“谁准你笑出来的。” “可奴真的憋不住。”阿姜捂着脑门,“顺王妃脸都绿了。” “她脸皮可厚着呢,还会让你瞧出来?” 阿姜听明白了又噗嗤笑了,“可是郡主,薛家怎么突然想起大姑娘了?” 明月自不能同她讲,只道:“我也不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回去同夫君和祖母讲就是。” 到了府里张信还没回来,明月更衣去了松霞院,支开婉然才将事说了,却未料老夫人如此生气。 婢子垂头噤声,地上还碎着茶碗。 “那薛家小人竟打起了婉然的主意!” 她连拍着小几,声音沉沉,咚咚的响。 “祖母别动气,我已狠狠羞辱了她,让她歇了从我这儿下功夫的心思。” “你做的极对,你不知那薛府上的都是些什么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却偏偏还要装作世家清流。” “夫人,且缓缓罢。”厉嬷嬷见她又要激动,赶紧上来劝。 “我无事。”她面目冷着,便是说话唇都是绷着的:“你交代下去,这些日子都给我盯紧了,府里府外若是有人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收了什么不该收的东西,还有在姑娘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通通给我捆了绑在院里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屋里婢子皆是一抖厉嬷嬷插着手恭谨道:“奴明白了。” 夜里,张信归来,在松霞院用的晚膳。饭毕了,他坐着与老夫人聊事“这事你媳妇做的极好,”老夫人道:“虽是个孩子性子,却在大事上把的住。” 张信点头,月洞窗望出去,她正带着婉然在捉萤火虫。 “你得轻些。”明月捉着婉然的手婉然听她的,指头点着虫子道:“婶婶,为什么它会发光呀?怎么蛐蛐,蚂蚁别的就不发光呢?” 唔,这个吧,明月望天,她真不知道,触及知识盲区了喂。 婉然还抬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等着,样子可爱死了。 明月捧着她的小圆脸mua的亲了一口,“婶婶虽不知道为什么发光,但能教你唱歌,荧火虫的歌。” “什么歌?”她眼睛亮晶晶的“叫虫儿飞。” 她轻轻哼唱,繁星下一大一小相依着。 “郡主唱的真好听。”厉嬷嬷道“确实,就是听着悲了些。” 老夫人欲唤张信,却见他直直望着窗外,眼中柔情如朗月银辉,默默却不自知。 第11章 丧丧 到了五月,天便渐渐热起来,明月多时便呆在葳蕤院里,抹胸百迭裙外套一件薄薄的广袖褙子,自在清透。 这日,她正和阿乔理着丝线。半月前阿离哥哥寄了信来,信上说他娶了一百户家的女儿。那女子父亲战死,母亲改嫁,自己支撑门庭不介意他辽人模样,如今妻子已怀胎三月,秋末孩子就将出生了。 明月将这信读给阿乔阿姜听,她方寄了信和披风去,想是还在路上他的信就来了。索性孩子秋末才降生,她便打算做些肚兜小衣,还有娃娃帽子,到时并着些皮袄药材一道送过去。 阿乔时不时往外看,方才厉嬷嬷过来说老夫人让府里的婢子都去下人房,说有婢子手脚不干净,要严加处罚了。 阿姜去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阿乔?” “郡主。”她回过头才发现线缠成一团了“你若担心就去看看吧,我这儿也无事。” 她提着裙子行礼下去,明月将丝线放下。窗外日头正盛,院里安静,也就是些蝉鸣声。她等了没多久,她便领着院里的婢子回来了。 一个个都垂着头缩着肩阿乔带阿姜进来时已经给她洗过脸,她见着她,还是没忍住哭着扑到她脚边:“郡主。”她呜呜着也不说原因,明月给她擦泪,她才握着她道:“吓死奴了,阿福,阿福就这么被打死了。” 阿乔上来拉她,“在郡主面前胡说些什么!” “好了阿乔。”明月拦着,“你去膳房用酸枣仁煎碗水来给她服下……罢了,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后背都湿了。” 她二人方退到门口,厉嬷嬷便来了。阿姜见着她就怕,瑟缩着躲在阿乔身后。她是从松霞院复命过来,事情同明月想的不差,那薛家还真想从府里下人下手。 “叫阿福,本是夫人院里洒扫的,会编些蚱蜢蝴蝶讨好大姑娘。多亏了侯爷警醒,对这些婢子在外的亲眷亦是派人盯着。她家里最近突然盘了两间铺子,分明刚娶了新妇哪儿来的银钱,顺着一查便查到薛家人在里头捣鬼。她是个懦弱性子,加之家里又许了赎她攒嫁妆的话,自然便按他们说的做了。” 明月知道,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还赞过她手巧,折的蝴蝶留一根长叶子,还能提在手上,婉然屋里就挂着一对。 “后事呢?” “老夫人说让她家人领回去。” -- 第20页 明月点了点头“那奴便先退下了。” “嬷嬷。”方走了两步,明月唤道:“若是那家人来了便算了,若是没来,取些银子买副棺材葬了吧。” “……诺,”她叉手行了一礼,“奴知道了。” 阿乔回来后便将明月随意放在案上的草编蚂蚱和蝴蝶都取了,明月再去松霞院用膳,便听婉然讲:“阿福爹娘给她说了亲,赎她回去了。” 她牵着她,有些羡慕地说:“她爹娘肯定很疼她吧,她走的太快,不然我还能赏她些东西。” 明月原本只是有些唏嘘,可被她一讲莫名有些沉重。 这个世界都是假的,阿福只能算个路人。 夜里张信从书房出来到了葳蕤院,进屋后发现阿乔和阿姜都不在,只有外屋候着一个婢子。他撩开纱帘,看见明月坐在菱窗下,手上拿着绷子在绣花。夜风下长发轻拂,广袖轻飘,她微垂着头,侧颜宁静,身后是一轮圆月。 “阿乔呢?” 突然出声,明月一晃神,针便扎进了肉里。 “阿姜不舒服,我让她去看着。”她含着指头,将绷子放下。 张信看了她一眼,在她身边坐下:“夜了便别做这些了,伤眼睛。” “左右也无事。” 她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他捻着她下巴让她转过来,问:“哪儿不舒服?” 明月仰头,两人离的极近。 她也不知道,就觉得不真实,可能戏演多了也是会累的,矫情了呗。好想回现代,但还是要坚强怎么破。一时间悲从心来,泪汪汪地抱住他,快点爱上我吧哥哥。 如今天热了,衣衫薄,衣服湿了很快便贴到皮肉。张信没见过她这样哭,怔了下便推开她问:“到底是何事?”语气严肃,眉心也皱着“我……”明月揉着眼睛抽抽,眼角余光看见绷子上还没绣完的红肚兜,才接道:“阿离哥哥都要当爹了,我,呜呜,我什么时候才能当娘呀。” 第12章 耿氏进府 许久,他才开口:“便是为这个?” “嗯啊。”明月都没眼泪了“祖母催了?” 明月摇头,“就提过一次。”“不必放在心上,我公事繁忙,祖母懂的。” “那夫君呢?夫君不想早点当父亲吗?” 明月有些想知道,他们做那事的时候,他都弄在外面的。书里的郡主一直无子,可能是张信不想让她有孩子。 他眼中有一瞬间的错愕,并未马上答她。“不想啊。”她念着,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说:“那我也不想了。” 一听就在作翘“我和夫君一起的时间都少,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少了。怀孕了也不能这样那样了,我可不要夫君去找别人。” “胡说些什么?” “没胡说。”她眨巴着眼睛,“女子怀孕还会变丑呢,肚子鼓那么大,脸上还会长斑,夫君到时肯定不喜欢我了。” 我原也没多喜欢你张信看她还红着的眼圈,将这话吞了下去,未料她不依不饶。 “夫君怎的不说话?” “什么?” “若真这样,还真的不喜欢我了?” 他从榻上起来,展了下袖子。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不早了,安置吧。” 明月就是想闹他,噘着嘴,“夫君~”“不会。” “不会什么?”她憋着笑,他耳朵红了。 “不会不喜。如此,郡主可安置了?” 她笑的眼睛都没了,“可啦可啦。”要去趿鞋,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半余月后就到了王氏母女进府的日子这天清晨柳儿巷王家门口停了一辆青布马车。有不明的邻人问,知晓内情的便答:“王家女被国公府看中去当女先生啦。” “嘿,真是有造化。” “那可不。” 王家院子里,王氏哥哥如今的当家主人王美正叮嘱着王氏去了公府要如何如何,小心谨慎之类云云。他妻子许氏是个泼辣的,打断道:“都说了几回了,小姑子多么通透的人哪儿会不明白,要你说这许多。” 她拉着王氏的手换上笑:“小姑这次去了,空了便时常回来看看,免得家里惦记。不说咱们大人,你看几个孩子也是舍不得的。” 话音刚落,王氏的女儿静娘就被她女儿推倒在地哭了起来。 “贱胚子,赔钱货,我娘说了你就是去了国公府赏的东西也都是我的,都得拿回来给我们。” 王美一张脸涨的通红:“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阿娘说的。” “你给我闭嘴!”许氏一巴掌下去,她赖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上弟弟有样学样,一时间院子里都是孩子的哭声。 “小孩子打打闹闹,小姑别计较。” 王氏牵着女儿,面无表情道:“我此去,父亲就劳哥哥多看顾了。” 王美方要应,许氏便私下给了他一肘子:“那是,小姑放心。如今你去了公府,这药啊就能用好的了不是。” 府里来接的婆子见了这场景,眉头一挑暗道这王氏也是个可怜人。 到了国公府,厉嬷嬷接着人让婢子把她二人的行李都拿去碧华院。 “夫人随奴来,夫人和郡主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松霞院里,明月时不时便往外看,实在是好奇,耿氏可是男主唯二女人里的一个,还生了孩子。 -- 第21页 她又望了一眼,老夫人放下茶碗笑她:“你怎么看起来比婉然还急?” 明月回道:“也不知这王氏是个什么性子,说不定能同我说说话做个伴。” “是啊,我听秋娘说是个孤高的,行事刚直,为人孝顺。也是不易,如今家中被恶嫂把持,给父亲看病的药钱都讨的困难。” 婉然听了便问:“那她哥哥呢?” 老夫人道:“被他妻子管着。” “他妻子这般厉害。”婉然感叹,一下便想到张信:“那叔叔呢,叔叔也被婶婶管着吗?” 屋里婢子顿时笑了老夫人亦笑了,指着明月促狭道:“这得问你婶婶。” 明月挥扇子的手停下,无奈道:“祖母又笑话我。” 恰这时,厉嬷嬷来了,领着两人到了厅中。 “夫人,郡主,这便是王先生。” 王氏带着女儿见礼,小女孩儿瘦巴巴的,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王氏生的不错,只是脸色有些蜡黄,女儿五官像她,清秀招人疼,若是再好好养些时候,定会更可爱。 “静娘问夫人、郡主安。”她跟在母亲身边行礼,声音小小怯怯的。 “快起来吧,是个懂事孩子。” 老夫人褪了手上玉镯给她,明月便取了一只步摇。 婉然见了礼,便问:“太|祖母,王先生,我能带姐姐去玩儿吗?”她们两个不过差了几月,婉然却比静娘高了半个头,瞧着还以为婉然大得多。 “去吧,要好好招待姐姐。” “耿姐姐我带你去玩。” 静娘有些意动但又怕,看着王氏。 “跟着大姑娘去吧,不许调皮。” 她两人下去,几个婢子跟上。明月不过坐了会儿,就看出这王氏是个话讷的人,不会逢迎拍马,也不会活络气氛,若说些诗书文章上的东西,她才活泼些。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慧眼如炬挑的这人,是个认死理的,婉然今后的日子怕是没那么好过了。 盛夏时多半烈日灼灼,再午后一场惊雷暴雨。 明月观摩了一两次“授课”现场,便也渐渐没了兴致。谁让如今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是个小学鸡呢,还特别乖巧,吃她送去的点心时还软绵绵地道谢。 所以张信为什么这么禽兽搅得她晚上在帐子里同他那什么的时候还忍不住观察他“婉然有了个姐姐陪她呢。”她暗搓搓地试探他嗯了一声,解她衣服带子“小姑娘特别乖呢,长得也很标致,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 中衣拨开,他把脸埋在她锁骨上,手指绕到她颈后去扯肚兜绳子。 “她和婉然处的很好呢,”“好像大了点。” “真的吗?”明月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两只手捧着垫了垫,狐疑道:“没吧,我感觉差不多啊。” 头顶一声闷笑,她这才觉得这姿势有多羞耻,当即捂着胸要钻被子。他动作更快,分开她两条手臂,凑过去就含住一只。 一时间春风入罗帷,红绡帐暖,娇啼露染,昼起方歇。 第13章 信笺 正如明月所料,王氏是个严师。布置的文章若是初时背不通畅,她不会罚。只是可一,可二,却不可再三。婉然松散惯了,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先生。便是先前老夫人,那也只是面上严厉,她撒撒娇还是遂了她的,可如今却是不管用了。 不过十日,明月再去松霞院时便遇上王氏打她手板。她和静娘一道跪着,王氏拿着戒尺,面色沉沉。就见得那戒尺挥上挥下,两个孩子呼痛。婉然喊的大些,静娘却是哭了还硬憋着。 明月忍着笑,阿姜感叹:“这王先生也太严格了些。” “严师出高徒,你这话不许在婉然跟前讲。”这都在老夫人眼皮底下,她都没意见,想是还算不得什么。“你二人将学而篇抄五十遍,明日课上交与我,若明日依旧如今日这般,便抄百遍,可记住了?” 两个孩子颤颤的应:“学生记住了。” 王氏一走,婉然便呼:“疼死我了,还要抄五十遍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呀。”浣碧替她吹着手,她问静娘:“耿姐姐你不是背出来了吗?怎的方才又不行了?” 静娘低着头声音还带着哭音,“我,我方才紧张了。” “你还紧张?” 明月唤她:“婉然。” “婶婶。”她爬起来,委屈道:“我被先生罚了。”她点一下她的额头说:“我早就瞧见了。” “你是不知王先生多可怕,板着脸,便是耿姐姐也会紧张呢。” 见她,耿静娘屈膝行礼道:“静娘见过郡主。” “不必多礼。我带了些点心来,你们先歇会儿用些点心,肚子饱饱的再去罚抄。” 五十遍不是小数目,一直悬着腕,中途得让婢子给时不时揉一阵才行。 明月瞧了一会儿,回了葳蕤院难得起了性子说要练字。 她架势做的极足,净手焚香后才在书案后坐下。 原主的母亲长乐公主才貌兼备,父亲也是熟读经书之人,原主的一手字还是看的过去的,但要说多有风骨那倒也没有。她自觉自己的姿势很标准很美,能拍下来发朋友圈那种,只是现在只能独自欣赏,着实可惜。 她随便挑了一本诗集,抄了两首就没了兴致,正准备让阿姜收拾了突想到因皇帝去行宫避暑,张信连着多日都在武骑军中值守。 -- 第22页 她将笔放下,吩咐道:“阿姜,你去取张桃花笺来。” 笺纸整体是藕色的,几点浅绛色落在上头形如桃花,所以叫这个名。 阿姜将纸小心裁好,有些好奇:“郡主要写什么?” 明月抿着笑说没什么“奴猜是给侯爷写的,对否?” “多嘴。”她拿笔杆子敲了她一下,说:“行了,这些够用了,你出去吧。” “诺。”她屈下膝不怕死地说:“奴猜对了郡主定是给侯爷写的。”说完便笑着跑了去。 明月坐在椅子上,取了只细毛笔蘸墨,一连写了好几张才满意。挑了张最好的要装进信封时又觉得不对,回内室涂了口脂在笺纸上轻轻抿了一口才好。 她真是个平平无奇的恋爱小天才第二天这信便被侍卫骑马送到了军中属下来报说府里有信来,张信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将信封里的信纸拿出来,甫一展开便落下一张藕色的笺纸。 “都虞……”属下连报两声都未见回应“无事,退下吧。”他将那纸笺快速掩下,等人出去了方重新拿出来。 藕色的底色上,用墨写着【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字里含情,笔触柔软,落款则是一枚海棠红的唇印。 第14章 呓语 本就是一时兴起,明月自然没指望他回,毕竟以他那性格,若回了才不正常吧。她转头就将这事忘了,却未料他去信给了老夫人。 她到了松霞院便听她说:“既是想研习佛法,同我讲就是,何至于这般不好意思,还让侯爷来同我提。” 明月一脸懵逼“婶婶竟对佛法有兴趣?”婉然有些惊讶我没有张信这厮竟这样坑害她因着这封信,老夫人每日礼佛便叫上她一道。她如何能拒绝!几日下来衣服上都染了檀香。阿姜说她瞧着竟有了几分佛性,这形容雷到她了,借着小日子来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了。 阿乔去松霞院“告假”,前脚刚走,厉嬷嬷便道:“夫人也真是的,拿郡主开心,如今把人吓跑了吧。” 老夫人捧着茶碗也是笑:“我倒没料到她能撑这些天。” “是郡主孝顺呢,她怕跟您提了,您伤心呢。” “我自是知道,只是看她那委屈又得小心憋着的样子,便忍不住逗她。” “要奴说,夫人这是帮着孙儿欺负孙媳妇呢。” “浑说。”老夫人笑着斥了一声,将茶碗放下取了扇子轻摇。 外头日光正好,还隐隐能听见两个孩子念书的声音。她眼睛看着外头,神思渐渐悠远,半晌缓缓道:“秋娘,府里这几年日子难熬吧。” “夫人……” 她只是淡淡一笑,“可再难也会过去,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你不知,那日小二来信我看了竟像见着以前他那混世魔王,逮着人使坏的样子。都多少年没见了……” “夫人。”厉嬷嬷也有些感叹“自国公去了,他便将整个担子扛在了肩上,我总盼着有个人能陪他,可当皇上定了兰元珍之女,我便只当是奢望。可如今,秋娘啊,福兮祸兮,”她慨然道:“或许真难说清。” 明月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再去松霞院时对又被罚抄的婉然更多了几分怜悯,谁让她前些日子随老夫人一道抄了不少经书呢,还是跪着抄的。 心有戚戚,怎一个惨字了得两人排排坐摇着扇子,小姑娘摊着被打红的手抽抽:“婶婶,又,又要抄。” 明月瞧不得她那可怜样,又不能带坏她,只能说:“那你便用用功背出来嘛,小孩子记性都很好的,你多念几遍不就记住了。”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手上都有茧子了。” 明月一摸,还真是,硬硬的,还有点红,新鲜的。 “这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再说又不只有你没背出来,静娘不是也没背出来,你还有个伴,不算太差。” 她拧着小眉毛,一点也没被安慰到。 这日午后下了阵雨,几声雷暴后,雨声哗哗便敲在瓦片上。明月在屋里陪老夫人说话,突然外头跑进来一个婆子,是松霞院中守门的。 “老夫人,侯爷跟前的平章来了,说是今日圣上惊了马,侯爷护驾受伤了。” “快让他进来!”老夫人冷声道明月从榻上起来,脑中赶紧把剧情翻了一遍,她当时只顾留意耿氏去了,把这段都给略过了。 昭平四十三年夏末,皇帝在行宫时有一日携柳昭仪一道去澄明山游玩,虽有禁卫跟着,可为求稳妥武骑军中也调了一营,正是张信带着的。后来御马突然发狂,带着皇帝差点跌落悬崖,是张信救了他。 “老夫人,郡主,当时情况紧急,侯爷用己身护着圣上,身上受了多处外伤,不过人尚清醒,圣上已令随行御医医治。侯爷怕消息传来让府里担心,便让小人过来把情形说明。” 报信的侍卫跪在地上,身上衣衫湿透,在地上流了一圈水渍。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平章出来时,圣上身边的吕司侍已去了御马监查探,具体如何尚不清楚。” 老夫人片刻沉思,便道:“老身知道了,你且下去换身衣服歇息一阵。” “诺,平章这便告退了。” 屋里的蜡烛被院中的风吹的摇曳,婢子们垂着脑袋不敢出声。明月屈膝道:“祖母,不若让我去瞧瞧吧。夫君究竟如何,总要看一眼才能放心。” -- 第23页 “行宫距此地有大半日车程,你便是要去也等明日再说。” “我会骑马。”她跪在脚踏上,握住她置在膝上的手摇了摇,“祖母,我知你极担心的。我骑术不错,以往在凉州时便是父亲都夸的,让我去吧,带着侍卫,不会有事的。” 这一日雨方歇,空荡荡的朱雀街上一行七人打马而过,溅起雨水纷纷,城门兵遥遥看着便听当先一人喊道:“华阳郡主出城,速速让行!” 人马呼啸而过,只见正中一人头戴帷帽,身形清瘦,风吹起一角,露出她瓷白的下巴和一张小巧菱唇。 官道上尘土飞扬,在行宫落锁前一行人终于赶到。 张信在被安排在小山阁中养伤,是行宫中东侧临水的一处院落。今日出了大事,御马监宫人全部被抓了起来,更有数名宫人下了狱,行宫中人人自危,一时间风声鹤唳颇为惊惊。 明月带着阿姜入了小山阁,其中宫人叉手行礼恭谨道:“禀郡主,侯爷稍早些时候用了药已经歇下了。侯爷不许小人近身,是以吾等只能守在外。” 明月简单颔首便进去了阿姜从荷包里取了个银角子给她,“劳烦姐姐去备些热水和吃食来,郡主赶路有些累了,还未用过膳。” “不敢,小人这便去准备。” 屋内挂着淡青色的纱帘,明月将头上幕帘取下随意搁在一旁,走过两重月洞门方入了内室。 床榻前置了一幅绢画插屏,屋里静静,她走近了终于见到他。 床榻上的帘帐未被放下,他平躺着,面色泛红,脸上还有些新伤。 “夫君。” 她坐在床沿唤他,掌心贴在他额头上,分明是起了烧。 “郡主。”阿姜进来“你去取些凉水来,还有烈酒,不,阿姜你去问宫人御医在哪儿,唤过来。” “诺,奴这就去。” “水和酒也拿来。” “奴明白了。”她飞快跑了出去明月看着他,定是难受眉都皱着,老夫人也是吃准了他的性子,生了病也要硬撑着。她将他衣衫小心掀开,青紫一片好多淤伤,便是这样也不该发烧呀。她往下看,撩开裤腿才在他小腿上找到伤。 御医来了她才知道那伤是被树枝插进去的,伤口颇深,虽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但还是起了炎症。御医又开了副药,煎来给他灌下,却是洒了大半。 明月只能给他敷凉水帕子,又拿酒给他擦身,几番下来身子都僵了。 好在热度终于有些消了,这时已是深夜。 她瘫坐在脚踏上正要歇会儿就听他唤了一声。 “什么?”她几乎趴在他身上才听清“父亲。” 他眉皱着,下唇咬出深深的齿印“夫君。”她推他他还在呢喃,眉心也越皱越紧,梦里回到今日悬崖之上。 “夫君。” “我该杀了他的。”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着血丝,冰冷中透着癫狂。她的手被他捏的生疼,却更是被他的话惊到了。 “可儿想看他父子相争,想让他领受百倍千倍的苦。” “父亲。”他合上眼,眼角却淌下一滴泪,“你信我。” 第15章 心动 张信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亮,屋内的灯却还燃着,他身子无力,嘴上覆着一只手。 “郡主?” 他撑起身,见她靠在床边,秀气的眉毛皱着,睡的不大安稳。 阿姜早便在外候着,只是昨日郡主吩咐若无人唤便不准进来。 实是明月怕他又说些耸人的话叫人听去如今终于听得里头有动静,阿姜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郡主。” “进来。”里头传来张信的声音,她应了声喏,方携着一个宫人进去。 明月这下也醒了,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拉着张信问:“夫君你觉得如何?还难受吗?” 阿姜见他怔怔望着忙屈膝道:“昨日夜里侯爷起了热,郡主守了一夜。” 他唇微动,手覆在她伸过来的手上,道:“我已无事,劳你累了一夜。” 明月已经清醒了,摇了摇头,要从脚踏上起来。 结果腿又麻了阿姜扶着她坐到床上给她敲腿,她探了探他额头,又贴着自己的比了比,舒了口气笑道:“应是退了热。” “去歇着吧。” 他目光落在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上“夫君这便赶我了?”听着有些幽怨他脸色是病中的苍白,望了她片刻伸手在她脸上揪了一下。 “做什么?”明月捂着脸不明白“伺候郡主去歇着。”他径自同阿姜讲,阿姜不敢有违应了声喏就去扶她。 “那我去歇了,夫君记得先吃了早膳再喝药。”她没再坚持,见他应了便起身,行了几步想到老夫人,又道:“夫君也别忘了给祖母回个信,她昨日担心呢。” 明月确也是累了,简单梳洗了一下也无甚胃口,褪了衣衫便在厢房歇下。 张信唤了平章来他在书案后写信,平章立在下首禀道:“侯爷,今晨太子殿下和顺王爷都在正德殿外候着,只是圣上谁也没见。王爷昨日到时行宫已落了锁,他在宫外等了一夜,今日宫门方开便到正德殿候着。殿下来的要晚些。” 张信面色无波,只问:“惊马的事查的如何了?” “昨日吕司侍去了御马监,然御马监中有一宫人失踪了,后来在金鳞池中才寻见,已经死了。” -- 第24页 “身份可查清了?” “查清了。此人叫豆儿,年十五,三十四年进的宫,却是当年陈家二房的嫡孙。” 张信手中笔一顿陈家?顺王母家陈家二房是庶出,早年外派在外做官,后来却一道被牵连,家中女眷充作官妓,六岁以下稚童则罚入宫中为奴。 平章见他久久未言,猜道:“侯爷,此事会不会是顺王主意的。” “断无可能。”昨日若是皇帝真的死了对他有何好处。太子才是储君。 “那是……”他不敢说了张信几笔将信写完,搁下笔将信装好递给他。 “勿要妄加揣测。信送到夫人手上,此间无事,让她务必安心。” “诺。”平章接下,不敢多言,拱手行礼后方退了出去。 明月这一觉直睡到午后窗外响雷了才醒“又下雨了?” “郡主醒了。”阿姜放下扇子去扶她,“郡主饿不饿?早膳也没用,奴让宫人去取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嗯,你去吧,我想喝粥了,小米粥,再配点素包子。” “哎。”阿姜出去寻了宫人,再进来时端了盆清水。 “侯爷可用过膳了?” “用了。”她拧了帕子与她,又端了漱口的碗来。“侯爷早上唤了平章侍卫,后来御医又来看了一次。哦,是同圣上跟前的内官一道来的,说圣上极惦念侯爷的伤,让他安心养着。” 明月听了缓缓点了下头阿姜打量了一眼,小声道:“郡主。” “嗯?” “您说侯爷这次会不会得圣上嘉奖?” “应是会吧。”她将帕子递给她。这次的事到后来也没个定数,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御马监的宫人,他是陈氏后人,表面上看着和顺王相关,可他没有动机,但若说因着太子得利最大便怀疑他却也没查出什么来。 不过张信确是因为护驾之事重又被皇帝看在了眼里,皇帝想起当年他父亲的忠心,兼之对张家远东宫的态度甚为满意,后来太子无德被废,他便让他掌了武骑军。 梳妆的时候,外头响动颇大,阿姜出去看了回来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小山阁主屋内,张信欲下榻行礼被太子按下“孤昨日知你受了伤便心急如焚……” “臣谢殿下关切,守约并无大碍。” “你自不知孤心中焦急。”太子坐下后低声道:“这世上孤只余你一个兄弟了。”张信听罢便直接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殿下慎言。” 太子见他如此,一哂后道:“孤忘了,你早将孤看作仇人,哪里还是兄弟。” “臣不敢。”他顿首“御马监中出事的宫人是陈家后人,可父皇不会疑二弟,只会疑孤。守约,你此番救驾,孤心中感激。” “此乃臣之本分,不敢领受。” 外界暴雨如注,屋内灯还未点,黑云之下光线昏暗,淋淋雨声却更衬死寂。太子转着指上扳指,望着跪在脚边之人。 “守约,你真要如此与我僵持?” “臣不敢。” “好,好,我自知你当恨我,可当年之事我并非有意。我如今孤木难支,如履薄冰,身边无一人可信,唯有你。”他俯下身,言辞恳切:“你若助我,待我日后,张家必能回复昔日荣光,孤可以起誓。然若二弟登上那个位子,你以为他会对张家如何?形势如此,你为何就是不明白?” 张信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当今即位前亦是如此许诺祖父。他娶了张家女儿为后,羽翼丰满后便恶张家掣肘,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无法容忍。 帝王之誓,他如何敢信。 “臣驽钝,祖父教导唯有忠君爱国。殿下是储君,臣自当恭谨以待,不敢生不臣之心。” 一道闪电划过将太子面色刹那间照亮,他眼神阴鸷,怒气翻涌,随后惊天雷声起,风雨裹挟将檐下铜铃击的急急作响。 阿姜出去探了回来道:“太子殿下走了,郡主。” “雨不是才将停。”明月有些奇怪却未太在意,起身道:“那便去找侯爷吧。” 二人从厢房出来,走在廊下。 天被洗的澄澈,空气湿润清新,只是地上断枝落叶,一片狼藉。 一颗柳树下还翻着巢“郡主,是喜鹊。”阿姜拾起来一数:“有五只呢。” 明月望了眼柳树,说:“应是这树上的吧,方才雨太大,被刮下来了。” “那怎么办?” “放回去吧。”她记得以前偶尔看到的小百科说要是幼鸟掉下来了,还算健康的话最好还是放回去,鸟妈妈应该就在附近,只是得注意别碰到它们,沾了气味就认不得了。 她把鸟巢接过来,对她道:“你去寻宫人拿梯子来,我在这儿等你。” “诺。奴这就去。”她屈了下膝便跑去寻人。 “慢些。”明月见她裙摆都被泥水溅脏了,在后头喊。 “知道了。” 明月无奈摇头,巢里的鸟还在不停叫唤,几个脑袋凑到一起鸟喙一张一合,瞧着还挺渗人的。这是她头一次见幼鸟,或许她小时候见过吧,以前老家有只燕子窝,只是她不记得了。她绕着树转了转,想找找到底是搁哪儿的。 主屋内,张信从地上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方才一番跪,小腿上的伤又崩开了,血沁出来染红了纱布。 -- 第25页 几上燃的松木香未断雨却歇了屋里还留着几许龙涎香霸道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越发令人不适。他走到窗边,却未料甫一推开,便看见了她。 她正仰着头不知在找什么,风过将树叶子上的雨水又吹了下来,她慌忙避开,身子侧过来,他才见着她手里捧的东西。 天上的云不知何时散了,一束日光破云而出,却不似之前灼烈。 风吹起她月白色的百迭裙,她头微抬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却极温柔。 于寂静处,张信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他拨佛珠的手一顿,定定望着她纤细身影,方才包裹在身上的戾气也渐渐散去,一时竟觉得或许这世上美好事总是多过丑恶。 那些干净之事,干净之人,他心存欲念,如飞蛾扑火,竟亦妄想沾染,触碰。 第16章 甜蜜 转眼三载过这日,葳蕤院中阿姜正带着几个婢子清点送往公主府上的东西。 福安公主出降后,便与明月走的近些。虽说是嫁到了薛家,可按本朝例驸马不能担任朝中要职。这薛家公子可算是薛家年轻一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圣上这桩婚赐下,竟让人分不清是抬举还是贬斥。 薛家当年心惶惶来拉拢张家,后来吃了个闭门羹,本歇了心思,可眼见张信救驾又得了圣上青眼,便想往公主跟前使劲。 明月连着两次在公主府都碰上了薛家夫人,言语间又是借着婉然说事,后来越说越离谱竟扯到孩子婚事上。虽说老夫人是已在相看,可这事断无薛家插手的可能,更别说还要结什么表亲家。 福安与她更亲近些,对这事亦是看不上,再说当年她出降后一年未有孕,这婆母便急急给驸马挑了个丫头伺候,虽说孩子养到她名下,这女子亦是个随便打出去的玩意儿,可从此之后她便跟喉咙里哽了刺一样,连带对驸马都冷了。 明月坐在榻上见阿姜拿了礼单进来,她懒得瞧便让她报。说来也巧,那侍妾生的孩子没满月便没了,当天福安便诊出有孕来。她那时连做了几夜噩梦,孕中也是时常心悸,孩子出生后便有些孱弱,。 她原对鬼神之说并未那么相信,可后来还是听伺候的老人讲的给那死去的孩子做了场法事。亦说孩子命轻,怕泼天富贵压不住,八岁前都得当女儿养,还不能铺张,是以如今这孩子满月了也不打算办宴。 阿姜念完了礼单,便问:“郡主可就是这些了?” 明月点了下头,想了下又道:“再送筐石榴去吧。”今年院里石榴结的好,这还是松霞院栽过来的。 阿姜听了应诺便下去吩咐,廊下正碰上从膳房过来的阿乔,她手上端着一只瓷盅正往主屋去。 “阿姆。” “事情都办妥了?” “嗯,郡主让我再添一筐石榴。” “郡主吩咐的对,这便是讨个彩头。你让下头人都仔细挑,拣那些圆润沉甸甸的,可不能马虎。” “知道了。”阿姜闻着瓷盅里飘出来的味道,忍不住抱怨:“阿姆,郡主日日吃这些,快有两年了吧,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夫人寻的这大夫是不是糊弄人的呀。” “胡说什么。”阿乔斥道:“那可是国中有名的大夫,最擅妇科。郡主自从吃了这药膳,小日子来的不那么疼了,日子也规律许多,便是天凉了手脚也不会冒寒气,这你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怎的偏生就是怀不上呢?” 阿乔皱着眉亦是忧心,眼瞧着福安公主都生了孩子,郡主却还是没有消息。老夫人已是极和善了,从没提给侯爷纳妾的事,可心中怎能不急。 “许是缘分还未到。” 这话她说了许多次了,阿姜跟着念出来,“是是是,缘分还未到。可什么时候到呀?阿姆你下次去大相国寺可得好好问问菩萨才行。”阿乔看着她跑远轻叹了口气,想着下次去寺里再多捐些银钱,多捧几尊送子观音回来,将这院子里都放上才好。 几场秋雨过后,天很快便冷了。 府里十月便给下人发了两身冬衣,用的皆是新棉,这般待遇便是在权贵多如牛毛的金陵城里亦是少见。 如今张信升任武骑军副指挥使一职,虽仍挂了个副字,可圣上起复他的心思却已昭显,接连几桩差事亦是办的极漂亮。 一时间国公府似久枯的绿梅又发了芽,从上至下都透着精神气。 碧华院中,婢子巧慧给静娘梳妆,“姑娘,戴这对珠花吧,和前几日新做的褙子配呢。” 静娘心不在焉,半晌低落道:“巧慧,我该同母亲一道去吧……可我想到舅母那张脸,还有表姐他们……”她说不下去了,她便是不戴珠钗,身上的衣裙也会被拿去穿。若不给,那便说她真当自己是府里的姑娘了,表弟便拿自己沾了鼻涕的手来碰她,她躲都躲不开。 前次去,竟还提到了她的亲事。她知道老夫人也在给婉然相看,她偶尔听见说是哪家的世子或是公子。可舅舅口中却是西市酒楼的东家儿子,还有舅妈家中的族亲,一个秀才。 虽则母亲不肯,外公也是极力反对,可她听着便觉得害怕,这次便不肯再去。只要想到要嫁与一个同舅舅一样懦弱的人,或是柳儿巷中她曾见过的那些男人,之后一辈子呆在似柳儿巷那般的地方,她便觉前途黑暗,再无光明可言。“先生最疼姑娘,不会怪姑娘的。” -- 第26页 巧慧的身契已被老夫人给了王氏,便算是王氏的人了。她曾陪着去过几次,自是知道王氏哥嫂有多市侩,那哥哥还好些,嫂子全是个市井妇人,便宜占尽,跟吸血的蚂蟥似的,更别提她教出的两个孩儿。 这样的人家便是她这个婢子都瞧不上眼,更何况读了许多诗书,又日日同大姑娘一道称得上养在府里的静娘呢。 “姑娘莫要忧心了,晚些先生就回来了。难得不用念书,大姑娘还等着和您玩牌呢。” 她将手炉装好炭递给她,两人便往松霞院去。 “郡主也在?” 珠帘后能看见一个丽人坐在榻上婉然点头,“在同厉嬷嬷吩咐些事,马上便是冬至了呀。”又问:“不过你今日怎的未归家?” 静娘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便道:“我早晨起来时有些头晕,母亲担心我便没让我去。” “头晕?现在呢?好些了吗?” “不晕了,应是我昨夜没睡好。” “那你今日早些睡,哦,喝碗牛乳再睡,这还是婶婶教我的,可灵了。” “我记下了。”静娘轻轻颔首,“老夫人歇午觉了吗?” “刚歇呢。先前坐着玩了两局牌眼睛便眯起来了,还不肯歇,定要将牌打完了才算,后来婶婶将她牌换了都不知道呢。” 她想到那场景便忍不住笑,比划着给她看,两个人噗嗤笑作一团。 张信进来时便见她二人在榻上玩闹“叔叔。”婉然有些奇怪:“你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归了?”她听太|祖母她们说也知道他如今升了官,平素更是忙得很,白日里已许久未见过他。 静娘已从榻上起身行礼,她面色泛红,都红到耳朵了,方才失仪被瞧见,衣衫还皱着。 他微微颔首未在意,人已往里去,明月听见外头声音,珠帘撩开见着他,亦是一怔:“夫君怎么今日?” “今日无事便早些回来。” 他如今续了须,更显几分沉稳,轻揽着她便往里去。 珠帘方落下,她手中便被塞了个东西。 黄橙橙的贡柑,还热乎乎的,也不知在手心里捏了多久。 “去岁圣上赏了一盘,你不是极喜欢。今年内务司那儿进了许多,给了些银钱,便得了一篮。” 他话未尽,她便垫着脚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越发放肆了。” 他轻瞪了她一眼,一点也不唬人。 “那夫君给我剥。”她紧紧贴着他坐着他三两下便剥好了递给她橘子香甜的汁水在嘴巴里打转,她给他擦了手,趁没人注意轻轻亲了两下。 “这果子太冰,你再要吃便让阿姜烘热了给你,免得闹肚子。” 明月眉眼弯着,轻声道:“夫君待我真好。” 他唇微弯,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下,说:“你听话才好。”眼中温柔只有她一人得见。 外头,婉然碰了碰静娘,捂着嘴偷笑:“静娘,这便是书上说的神仙眷侣了吧。” “静娘?想什么呢,唤了你几遍都没听见。” 静娘啊了一声,有些慌乱,视线收回来只点了点头,磕磕巴巴地道:“是,是呢。”确是神仙眷侣啊…… 第17章 芝兰香 四十七年甫至,皇城中便出了一桩大事,说是丑闻更贴切些。 太子与后宫美人私通皇帝震怒言官在朝上相争亲太子一派将罪责全都推到美人身上,以褒姒妲己类比;顺王一派则呼太子德不配位,让圣上废黜太子。 虽都是文人,可言语激动处亦不免大打出手,几番要请禁卫进来维持秩序。这般景象还是大梁立国以来未有过的。 后来太子除冠褪衣草藁请罪,更是写了告罪书,让皇帝废了自己。 一时间折子便如雪花一样呈上来时春闱将近,城中学子聚集。太子经年多次施恩,在学子之中地位本就颇高。学子评时政,写诗文,后来更是上了万民书,要将太子洗脱干净。 如此一来,朝堂民间议论纷纷,这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明月去公主府上拜访,福安亦不免提到。 “你可知那美人是谁?”她没等她答便道:“就是那柳淑仪的妹妹。” 柳昭仪年前又近了两阶,如今已是淑仪,她的庶妹亦是升了昭仪。 “她怎会?”明月问:“已处置了?” 福安点头:“自是。这可是桩天大的丑事,早早便赐了死。” “娘娘传了柳淑仪,当众斥了她,说她既是嫡姐便理应管束好庶妹,怎的会让她做出这等事来。罚了她半年俸禄,更禁了一月的足。” 明月轻笑一声,道:“娘娘确是出了口气啊。” “谁说不是呢。”福安端起茶碗缓缓饮了一口才道:“不过要我说,这柳氏姐妹未必是一条心。便是初时拧在了一起,可后头地位尊荣全都系在父皇身上,要夺恩宠自然生怨怼,哪儿还有什么嫡庶尊卑,姐妹情深,前朝也不少庶女压在嫡女身上的事。” “你是说这桩事有柳淑仪在后头捣鬼?” “我可没说。”她马上反口明月听了便笑福安问:“你家侯爷便是真的不管东宫了?” “原在这儿等我呢。” “我自不理这事,你没瞧见这几日薛家人跳的有多厉害,像是二哥已经登基了似的。” “别瞎说。”明月紧着道“我便只同你讲。”她看了眼乳娘怀中的儿子,不在意的说:“左右不管谁日后当了皇帝,都是我哥哥。可你家真能撇得开?” -- 第27页 明月捧着茶轻轻吹了吹,“我自是不懂太多,只知如今圣上龙体康健,下头的人却已经争的乌烟瘴气。这就好比家中主家尚在,底下两个儿子却为争家产打的头破血流,还连着家中奴仆一道。若是我,怕是心都寒透了吧。” 福安品了品,道:“你这比喻倒有些意思。” 正说着,婢子进来传话,说于娘子到了。 “让她进来。”福安对明月道:“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那位女医工,先前我久久怀不上,便是得她指点才怀了玉儿,后来她为寻一方药材去了闽地,日前方归,我便唤了她来,顺道给你也瞧瞧。” “谢过公主。” 明月觉得她和张信可能不会有孩子,或许这亦是主线中的一环,若有了孩子势必会改变重要情节。 起初她以为是张信不让她怀,可后来情浓怎么也不可能次次都身寸在外头。他如今正值壮年,体魄也好,帐子里胡闹之事做了不少。前几年还能说是她体寒,可后来养了两年连大夫都说是极康健的。是以她就觉得这不是人力能改的,甚至还松了口气。孩子牵绊太大,她又不是石头做的心,倒不如没的好。 这厢婢子领着于娘子进来,瞧着年纪并不大,生的也是端正清秀,梳着高髻,髻后垂下两根红色的发带,窄袖衫襦外罩了一件银灰色褙子。 “小人见过公主、郡主。” “快起来,一去许久,倒是黑了不少。” “闽地潮热又临海,小人寻的东西都在山石间,日日下来却是晒的厉害。” “那可寻到了?” “所得不多,却也不算无功而返。” “那便算好。” 明月听着便觉得这女子厉害要知这时的医工是贱职,虽说救死扶伤,可亦被士大夫看不起,言谈中更是称之为小道。而女子行医就更是不易。 福安同她简单寒暄一二,便让她近前诊脉。她虽顺利生子,可孩子有些孱弱,她亦觉得身体有些亏空,虽也延请了御医调养,可更信她些,便要让她也来瞧瞧。 “公主体质保养的甚好,小人瞧着并无有碍,只是女子妊娠极耗心神体力,公主最好这一年都不要再有孕,不然恐会伤着身子。” 福安连连点头,“我记下了。听你如此说,我这颗心便定了。你既来了,便给郡主也瞧瞧。” 她先是替明月诊了脉,又问了些房中之事,譬如行房的日子,频次,到后来明月实在尴尬,阿乔已急急替她回了。 “娘子可瞧出什么来?”阿乔紧着问她眉轻皱,却只摇了摇头,“小人驽钝,郡主原是有些体寒之症,不过并不严重,后经调养恢复的亦不错。听郡主所言,亦未觉有不妥之处,许是确还未到时候罢。” 明月早就有数,并未觉得什么,让阿乔赏她,“有劳娘子了。” 阿乔却是难掩失落,身子无恙自是最好,可缘分之事捉摸不定实在难测。 明月再留了一阵便告辞回府,只未料从公主府出来行了一段于娘子却追了来。 她在车边屈膝,“扰了郡主,小人罪过……只是方才有些话忘了同郡主讲。” 明月心里一咯噔,对阿乔道:“阿乔,你下去守着,让她上来。” “……诺。” 车夫放了车凳于娘子进来后,垂首又行了一礼。 “你要同我说什么?” “小人亦只是猜测,方才不便开口。” “你讲就是,我自不会怪你。” “多谢郡主。”她恭谨道:“小人想知郡主药膳的方子里有哪几位药材?” 明月吃了近两年,大略还是知道的,报了几味药后她便道:“萝草?” “对。怎么了吗?” “郡主这方子并无问题,只是小人在郡主身上闻到些香,气味有些像芝兰香。” 明月:“芝兰香?” “小人亦不能万分确定,只是虽则萝草和这香皆是有益之物,可若混在一起却不利于女子有孕。”她小心斟酌道:“郡主不妨回去仔细看看,会否哪里误放了?芝兰香非在中原产,便是些大夫亦有不明的,小人也只是恰巧去过南蛮,对这方子略知一二。” 明月放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撒出来,将将湿了手指。 第18章 玉兰钗 “郡主,于娘子说了什么?” “没什么。”明月笑着道:“不过就是问了我吃的药膳方子。”“便是这个?” “不然呢。”明月说:“她精研医术定是会好奇其他大夫开的方子,再比较着自己的,取长补短积累经验。这跟读书应是一个道理吧。” 阿乔半信半疑,可见她一切如常,终是将那点怀疑压了下去。 快到国公府时,车外马蹄声阵阵“郡主,是侯爷。” 阿乔掀开车帘,她便见张信骑在马上。 他身着铠甲劲装,不似寻常公服装扮,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见着她,他便下马到了车边,“滦县地震的折子今日方呈到圣上跟前,圣上大怒令我护送林中丞去滦县彻查此事。此去恐耽搁颇久,我已同祖母讲明,你在家中亦少外出,实在馋了便让下人去街市买。” 明月知道,金陵城要变天了。 本来太子与美人私通的丑事已将过去,可因着滦县地震,顺王一派连番上书说是因太子失德惹了天怒这才降下惩罚,又兼官员瞒报,一时间民怨沸腾,久久不熄。 -- 第28页 “夫君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唇微动,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瞧着有些怏怏。。 他自以为她不舍,望着她瓷白脸孔,许诺道:“我会让平章送信回来,你也要听话些,夜里让阿姜守着,别贪凉。” 他话语如往常一般温柔,她便忍不住去看他。 一个人真能一面似蜜糖,一面似□□吗?她眼中带着几分迷惘,不经意间便露出几分脆弱来。 “侯爷,该出城了。”身后侍卫提醒张信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我很快便归,等我回来。” 这年初春,滦县逢百年难遇之灾,地裂数丈,声如轰雷,势如簸荡,一时公私庐舍城垣尽圮,死者数万人。①至一月后灾情未止,疫病又生。 经此故,民怨沸沸,难消弭尔,太子无德引来天罚之说甚嚣尘上。 “侯爷,平章出城时,太子已于承华殿外跪了一日,言若圣上不肯下旨废了他,便要以死谢罪。” 张信坐于案后,裁开信封却依旧未得她只字片语。 “你此去府里一切都好?” 平章点头:“好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并未听张管事和厉嬷嬷说有事。” 张信久久不应“侯爷。”他小心抬头打量“下去吧。” “……诺。”他拱手退出去,行了两步仍是奇怪,往年府上送信时侯爷虽不说,但显是开心的,可这两次却不知怎的反不喜了。 明宪皇后忌辰过去不过半月,承华殿中终于下旨废了太子。两道旨意连下,言圣上悲痛,又念太子悔过之心,全父子情谊,不忍重责,将他削为成王,贬去守皇陵。 便是朝中清流与几多学子依旧抗争,可奈何民怨难平。太子病中便奔赴梁溪,此事尘埃落定,等张信再归时,已将入四月。 时金陵城中柳絮飘飞,雨后杏花落,春方歇。 他自宫中复命后便打马回了乌衣巷“侯爷归了,侯爷归了。”报信的下人在廊下唤着他未更衣便去了松霞院“叔叔。”婉然跑出来迎他,他面带浅笑,却未见明月,“你婶婶不在松霞院吗?”已经是用晚膳的点了,他以为她便多数在这儿了。 婉然奇怪地嗯了一声,“叔叔你不知道吗,婶婶的义兄来信说妻子病故了,婶婶为他难受,半月前便去大相国寺祈福了。” “她没写信同你讲吗?” 张信眼中光热褪去,牵着她进屋。 “若知你今日归,便该让人去接她回来。”老夫人坐在榻上,看他一身有些皱的衣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碍的,时辰尚早,孙儿见了祖母再去接她。” 婉然同静娘站在边上,听了便笑出来老夫人问:“你笑什么?” “叔叔一进来便问婶婶呢,如今太阳都要落了,却也等不及明天见了,偏还装不急。”她戏谑道:“分明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甚是思念呢。静娘我说的可对?” “哎呦。” 老夫人狠狠点了下她,“姑娘家浑说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她往静娘身后躲,静娘被她推到前头,脸都胀红了。 张信从榻上起来,行了一礼道:“祖母,孙儿这便回去换身衣服。” “去吧。” 看他出去,婉然问:“那叔叔晚膳怎么办?还过来用吗?” 厉嬷嬷笑着摇了摇头,等她和静娘出去了,老夫人叹了口气,方道:“到底大了,竟也知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了。” “夫人却也不必那般紧张。要奴说大姑娘性子单纯却聪慧,侯爷郡主经年恩爱,她自是看在眼里,以后啊定也能找个和侯爷一样英武体贴的夫婿。” “那便是最好,只是女子本就比男子更不易,府里人事简单,我便想给她也寻个简单人家,只是哪里那么容易。”她叹道:“罢了,好在她年纪还不大,慢慢看吧。” 张信赶到大相国寺时,天际晚霞已现,色泽瑰丽。琉璃佛塔上的灯火已燃,暮色中几只鹭鸟飞过,浩渺天际荡出沉沉钟声。 “郡主往后山去了。” 得僧人回,他寻过去,终于在枯草亭见到她。 她着素色衫子百迭裙,外罩了一件茶白褙子,未梳髻,只鬓边捡了两缕用朱红的发带系着,剩余披下直垂到膝。 她坐在亭子里,正拿糖果子逗小沙弥。“你方才同我讲了好多佛经故事,这便是应得的。” 小沙弥双手合十,小大人一样说:“师父说同人讲佛,是救世人苦,解世人难,亦是自身修行,不该求回报。” 明月被可爱到了,哄他:“这便是我赠你的,又不是你求来的。再说,这糖果子可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是不是不喜欢呀?那便算了。” “不是不是。”他急了,拿过来说:“喜欢的。”声音糯糯的,听到她心都化了“好吃吗?” 他脸红了,点了两下头,“谢谢郡主。” “不谢。”明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吃完要漱口呀,不然要坏牙齿。”正说着,突然一声:“侯爷!” 原是阿姜从厢房过来唤她回去,看见张信了。他一身衣衫沾着尘土,还有些皱,面上胡须也有些杂乱。 “何时回的?”明月站起来,他已到了跟前。 “下午回府,不见你,我竟不知你在大相国寺住了许久。” -- 第29页 阿乔在一旁提着灯,眉微动天边泛出深蓝的底色,明月扯了下嘴角,轻声解释:“阿离哥哥的妻子病故了,我便想……”对上他注视的眼睛,她觉得没意思,便不再说了。 夜风吹起她的发,她方拢了下,他便将阿姜手中的披风取来给她披上。 “先回屋。” 到了厢房,阿姜欲问晚膳被阿乔拉了出去,她早已觉得郡主有些异样,许是症结就在侯爷身上。 “夫君要先洗漱吗?只是这儿没有你的衣衫。” 便见他从怀中取了一只木匣“前次不是说府里玉兰好看,我画了图样出金陵前找宝相阁做的,方才取了,你看看可喜欢?” 他将匣子打开,里头躺着一支玉钗,白玉通透,偏花瓣一点绛色,像沁出来的,显得格外柔美。 她眼中一凝,却未见半分喜色,片刻后抬手在钗上抚过。 “这上头也有芝兰香吗?” 她收回手看着他,他面色微僵,渐渐转沉。 “那年我拿你手上的佛珠玩,你说这串不能给我,后来便寻了一串新的与我,我不爱戴在手上怕丢了便放在枕头底下。我想这便也算日日带着了吧。” 她话语轻缓,像在说情话一般,眼中却渐渐盈了泪。 “我早该知的,你不喜我……可你为何要骗我?” “非是如此。” “夫君,”她唤他:“你知的我最怕喝药了,可祖母总说家里孩子少,我便喝了两年,却未料你从来都不想让我有孕,不想让我生下你的孩子。” 她将那钗取出来便掷在地上,“你说我怎敢再拿你送的东西?”玉钗断成了两截,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郡主。”阿乔和阿姜听见了“都滚出去。” 侯爷从未如此动怒过,阿乔越发心惊“我无事,你们下去,不准进来。” “郡主。”阿乔不肯“出去!”明月冷声道屋里又静了,两人对站着,中间却似隔了万丈深渊。 许久的沉默后,她退后半步屈膝行了一礼,“日后侯爷不必再与我逢场作戏了。” 她眼中泪不曾落下,头微抬着,转身便要离开。 便听他道:“我自出城未收到你的信便开始惦念,原是明日才到,却不知为何偏等不得。”他口吻依旧淡淡,甚至有些凉意,“从宫里出来立刻回了府,却仍不见你。平生第一次连衣衫都等不及换,便要来寻你。” 明月脚步停下,单薄的背脊挺直却难掩颤抖“你口中逢场作戏便是如此?” “骗子。” 他从身后拥住她“放开。” 他面目冷沉似冰,眼中却升起一团火,带着要将一切都吞噬似的狠意,“我亦不信我竟将兰元珍之女放在了心上。” 第19章 佛前 “兰,兰元珍之女?便是为这个?”她轻声念着,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那该如何是好?我就是兰家的女儿,是我父亲的血脉,一辈子都变不了。”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僵了片刻又迅速收紧,箍的她都有些疼了。 正僵持着,阿乔唤道:“郡主,澄明小师父来了。” 澄明就是方才的小沙弥明月推开他,拭了拭眼睛就往外走。 “何事?” 澄明手中捧着瓷碗,见她出来行了一礼方道:“我方才去摘了些桑果给郡主。” 阿乔与阿姜已看了她好几眼,没错过她有些红的眼睛。 “你来的正好,便与我一道做晚课吧。”明月拿过他手上的碗,牵着他便往静室去。 “郡主可用过饭了?”他问“我倒是忘了,你怕是也没用吧,阿乔,你去取些饭菜来。” 静室里,两人坐在蒲团上,中间摆了一张方桌。 “郡主,这些果子我都洗拣过了。” “多谢你。” 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郡主有心事吗?” 明月吃了一颗,“为何这般问?” “郡主眼中有愁,不似先前明亮了。” “这都能看出来?” 她笑了下,她也不知如何说,原以为张信待她这么好肯定爱上她了吧,她还想她心思不纯啊存了回家的心思,可如果他真爱上她了,那这一世能好好过去也是极好的吧,结果没想到是她想的太多。 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有点气有点急。 阿姜端着饭菜进来,将碗筷都一一放好了,站了会儿才小心拉着阿乔出去。 “阿姆,侯爷走了。” “走了?”阿乔惊了下“你说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呀?郡主方才都哭了,我去屋里看见地上摔了碎玉。” 阿乔沉思许久,如何也想不出,分明侯爷出城时还好好的。 “咱们急也无用,你晚上守着郡主睡,警醒着些。” “我知的。”她应下半个时辰后,明月才又回了厢房,外头天已黑了,院里的灯烛也换上了新的。 她未见张信,四下看了一眼,还未开口便听阿姜小声道:“郡主,侯爷已走了。” 这便走了? 明月眨了下眼睛,谁方才说将她放在心上的,结果这便走了?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洗漱完将枕头当他锤了好几下才抱着睡下。 夜里睡不安稳,梦里一下是他对她的好,一下又是他逼着她喝药的场景,惊醒后身上都是冷汗。 “郡主?”阿姜听见声音了小声唤道“几时了?” -- 第30页 “亥时初了。” 她点了盏灯进来,撩开帘子见她已是坐了起来。 “给我倒杯水。” “诺。”她搁下灯盏便去倒水,回来服侍她饮下,有些迟疑地开口:“郡主,侯爷在外面呢。” 明月愣了下,下床趿鞋到了窗边。 窗子被推开一条缝,外面夜已深了,就见他坐在檐下,头上冠已除,边上还倒了两个酒瓶子。 “何时来的?” “郡主睡下不久。” “寺里能饮酒吗?” “郡主说什么?”她没听清明月摇了摇头,见他那模样方才郁卒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许是屋里的光漏了出去,他察觉到了,突然转头望过来。窄窄的窗缝里,她被他眼中光灼了一下,一时竟忘了关窗。四目相对,似有一根线,其中不解酸楚寂寥悲愤都编在里头了。 她阖上窗时便见他起了身,阿姜还要再问,门已经被推开,她在两人之间来回望了几眼,终是欠身退了出去。 屋里只有一盏灯火,并不如何亮堂明月依旧站在窗边,垂头见他走近的脚步。 “侯爷该去歇……” 他从怀中拿出一油纸包递过来,“朱雀街街东的曹婆婆肉饼,我记得你极爱的,便买了来。” 明月喉咙里哽了一下,半晌方道:“夜了,我不吃东西。” “如此,”他将油纸包收回来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那便明日再买新鲜的。” “明日也不用。”她声音硬邦邦的,“你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了。” 他身上拢着酒气和夜里的凉,眼睛直直看着她,转也不转。 “出去。” 他仍不动明月终是上去推了一把,“我让你出去。” 却未料他直接扣在她腰上,将她抱在怀中。 “你面前可是兰家女儿,你可看清了?”她刺道“而今你只是我妻。” “被你哄着瞒着用了两年芝兰香的妻?”她望着他,眼泪直直落下来。 他伸手将泪抚掉,“我曾,在父亲死后立誓要为他报仇。” “可我父已去了,他也死的凄惨。” 她眼中泪如泉涌,原主的父亲死于叔父叛乱,当年亦往雍州求过援兵,张信就在雍州军中。 “你什么都不知,有没有孩子我不碍的,我只是想陪着你。我没了父亲母亲,阿离哥哥也远在雍州,我嫁给你时,有多欢喜,我想你便是我的良人,从此之后,我便有家了。” 她声音轻的像在呢喃“我知你初时不喜我,可我愿意等,我以真心待你,原以为是柳暗花明,却未料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他捧着她的脸,一点点吻去上面的泪水,“若真如此,我便不会这般为难。” “为难?你哪儿有为难?” “你让我如何?”他将她完全抱在怀中,下巴磕在她头顶,“我娶你时只当是个摆设,可你倒好,直往我心里钻。我想罢了,我舍不下你,但孩子一事我尚未想明。” “那你为何要瞒我?” “我也不知。”他在她发上轻轻抚着,半晌道:“许是怕你想要,你若说了,我便只能依了你。” 明月从他怀里退开,抽着鼻子撇开脸:“我才不信。” “你将我逼到如此偏还不信,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竟一点也看不到吗?” “你自不知我知晓那香时是什么心情。” “恨不得从来都没嫁给你,从来都不曾认识你。”明月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眼中雾霭沉沉,没让她说完便直接吻了上去,将她唇都咬破了。 明月呼疼他在她唇畔上吮着,一点也不顾,眼神紧紧锁着她,“佛前不可乱语,你当记得。” 第20章 阿离 中秋刚过,柳儿巷王家便来了消息,说家里老人去了,夜里突然犯了病,还没等来大夫便撒手人寰。 王氏得知后一时怔怔,听得身旁忧心呼唤才落下两行泪来。 因着守孝,王氏便带着女儿从搬去了大相国寺。 府里与了五百两银钱,这些钱够她母女二人在城里买间不大不小的院子,还能余下许多。厉嬷嬷提点了几句,让王氏早日将房子买下,除了日常开支余下再买两间铺子,怕的就是她哥嫂二人纠缠。 到了离别这日,明月带着婉然送她们上车。静娘几乎哭晕过去,被巧慧半抱着哄道:“又不是见不到了,姑娘莫哭了,日后若想大姑娘了,常常写信回来看就是。” “巧慧说的对,耿姐姐要常给我写信呀。你不是极喜欢那套梅兰竹菊的书具吗,我给你放匣子里了”“我,舍不得你。”她哭的梨花带雨,湿了两条帕子,婉然起先也抱着她哭,可许久了不见停,便也只顾得上劝她了。 直到车子消失不见了,她才停下挥帕子的手,叹道:“婶婶,没想到静娘这么舍不得我呢。” “你倒半点也没有舍不得。” 她驳道:“哪有,只是没她那么舍不得罢了。想着终于不用念书了,我就开心的不行。”她挽着她往院子里走,“婶婶你不知,她总让着我,以前我不好好学,她便跟着我打板子,我,我没办法呀只能好好念书。如今,我竟是开心多些。” 明月听了便笑,敲了下她的脑袋方道:“这话可不能让人听见。” “我便只同你一人讲。”她撒娇地摆了摆手王氏虽走了,老夫人却没再为她请先生,而是让她时常跟在厉嬷嬷和明月身边,就是想让她学学管家之事。大相国寺时不时便有信来,她还从未与人通过书信,一时竟觉得颇有些意思,回信也十分积极。 -- 第31页 到了重阳宫宴那天,明月进宫,她如今不比先前,张信方掌了武骑军,成了军中的指挥使,深得圣上信重。她先同太后请安,前阵子太后同胞的弟弟病逝了,因此一遭她伤心过度身子瞧着也不大好。 明月知道这年冬天太后就要薨了皇帝最后才到,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儿。 明月没见过,六皇子跟在柳淑仪身边,她正疑惑,福安便同她讲,是宥阳,前两日方接进宫来的。 “父皇自六月雷暴皇后宫中起火后,便日日睡不安稳,说是明宪皇后忧心成王魂魄难安。前次宫里做了多场法事,后来父皇仍是头疼未止,时不时便提及成王,还是吕司侍想的法子,将世子接来。” 竟是他明月多看了几眼,这孩子梳着双丫髻,模样秀气,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便让人喜欢。他被皇帝揽着坐在御座上,看着荣宠非凡。 剧情中写四十七年冬,成王世子宥阳坠湖溺亡,凶手不明,只找到一枚顺王妃薛氏的玉珰。当时薛氏时常进宫给太后侍疾,虽无直接证据,可皇帝却狠狠斥了顺王,骂他狼子野心,同他母家一样货色。 皇帝是恨他行事嚣张,借机敲打,却未料这恰触了他心中逆鳞。他原以为没了太子,皇位迟早便是他的,而他母家又何尝不冤,经此一故逆骨反生,才会在后来行逼宫之事。 明月再望过去便见这孩子已在柳淑仪身边,他同六皇子一道,倒是玩的很好。 入冬后,雍州刺史徐辉突然被召回,明月听了便急急问张信:“阿离哥哥可来了?” “来了,如今在城外,明日入城。” 明月心中欢喜,却到得第二日快用晚膳时才见到。婢子通报,她便奔了出去,在院子里见得他站的笔挺,身上穿着窄袖袍子,腰带护甲,个子比寻常人都高,如今面上蓄了一圈胡子,看着年纪大了许多,眼睛却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明澈温暖。 “明月。” “哥哥。”她奔过去抓着他两只手臂,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三十九年他送她入金陵,四十年他回了雍州,如今已近八年未见了。 “怎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拿袖子给她擦着泪“见着你欢喜极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退开,又问:“虎奴呢?虎奴可来了?” “他吵着要来,可我等是奉圣上急召,又哪里带的了他。” “急召?可知是为何?” 明月自知四十八年顺王逼宫,可如今还未见征兆。 “辽人皇庭分裂,宰相乌博愿割五城献给大梁寻求庇护。可是此人狡诈,不能轻信,兹事体大,是以才急召大人归的。” 明月懂了,那乌博历经三朝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之后新皇登基眼见朝局不稳就要反水,张信后来领兵漠北就是为了杀他以绝后患,而阿离就是那时战死的。 思及此,明月握住他的手,急道:“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刚说完,她脑中一阵剧痛,是试图改变主要剧情系统给的警告。 “明月。” 她身子软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郡主。” “快去请大夫来。” 张信直接将她从阿离怀中抱起,急往屋内去。 “我无事了。”明月被他抱起时已经醒了,手揪着他衣袍轻轻拽了拽。 这是她第一次违反剧情,大夫来时也瞧不出什么,只说恐是悲喜骤转,一时心悸。 “哥哥。”她唤着阿离“你好好歇着,哥哥在。” 夜里煎了药来,她怎么也不肯喝。 “我真的无事,我不要喝,阿乔你端下去。”只是系统警告,她喝这些药做什么。 张信送阿离出府,阿离上马前拱手行了一礼,“明月就劳侯爷多看顾了。” “是我应当的。” 两人视线相接,还是阿离先移开,他上马后又拱了下手,方驾马离开。 “阿离哥哥走了?”葳蕤院中,明月见他回转便问:“他何时回雍州,我方才竟忘了问,到时要去送他。” 她巴着门框,有些怏怏。若无意外,这次再见,便是最后一面了。 他只道:“药喝了没?” 明月有些心虚,绕着裙上带子,说:“我不想喝。” “去喝了。” 他声音冷厉,她许久没见过他这样了,一时愣了。 “你怎的了?” 他有些狼狈,望着她安静乖巧的模样,想到方才她眼中只有那人,眸中依赖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既病了,便该把药喝了。”他语气缓下来“大夫说我是一时心悸,并无大碍的。” 不提便算,此番提起他眼中愈发冷沉,对阿姜道:“将药端来,我看着你喝。” 莫名其妙明月要跑便被他直接拦腰抱了起来“你放开我。” 他将她抱在怀中,让她坐在他膝上。 “我不喝。” “你叫我一声哥哥。”“啊?”明月睁大了眼睛,不明白。 “我比你大四岁,便也算哥哥了。” “叫一声便不喝了吗?” 他没答应,她便不肯。 “便叫一声,明月。”他磨着她耳朵,还是头一次唤她小字。 她耳朵被他磨得发红发痒,直躲,望向他的眼睛水汪汪湿漉漉的。 “为何呀?” “我想听了。” -- 第32页 她还是头一次听他说他想什么,像是要糖的小孩儿似的。这样,她便不忍不给了。 “哥哥。”她轻轻唤道他唇微弯,眼中如繁花盛开,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转眼四十八年至仲春时,江东水匪又生,甚至劫了一艘进贡的官船,还将船上官员全都杀了,此一来朝野震惊,皇帝下旨让张信领兵前去捉拿。 明月送他出行,她近日有些嗜睡,却没心思顾上,只因他这一去便是顺王逼宫之时。当夜,金陵城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宅邸全被围了起来,国公府自然也在其中。 “这几日我不在,恰逢祖父忌辰,到时你便同祖母婉然一道去大相国寺住一段时日吧。” 明月抬头看他,他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面色无波像是随口一提。 第21章 雨夜 “恭喜国公夫人,郡主这是有孕了,尚不足两月。” “真的,有孕了?”老夫人自榻上起来,被厉嬷嬷扶住,“夫人慢些。” 她已顾不得,只急急问:“她身子如何,要如何调养?” “夫人莫急,郡主身子康健,脉象上看也是平稳的,只是头三月要注意静养把胎坐稳了才好。” “那便好,那便是极好,”她面上笑着,就要进去看明月,“秋娘你带李大夫下去开方子,红封要包厚些,府里下人也赏两月月钱。” “谢夫人赏。” 一时间松霞院内皆是欢声笑语“婶婶有宝宝了,那我岂不是要做姐姐了。” 她进去时,婉然正坐在明月边上挽着她“祖母。”明月唤了声“别起来,这些日子你便好好歇着,后日也别随我们去大相国寺了,免得冲撞了,左右不过两日功夫。” “哪儿有那么娇贵。”明月面上笑淡淡的,只急道:“祖母让我一道去吧。” 老夫人安抚道:“头三月最紧要,再小心也不为过。大夫说不宜劳动,还是呆在府中罢。” “是呀,婶婶你就听太|祖母的,我到时回来给你带大相国寺那儿好吃的果子。” “你婶婶如今可不能乱吃东西。”老夫人点着她,又听她说要将自己攒的宝贝都给了弟弟妹妹,什么玩偶、木马、风筝,一样都不藏私。 “弟弟出生还要多久啊?” “秋末,入冬的时候。”老夫人摸着她的发髻,一脸慈爱。 “还要许久啊。” “女子怀胎十月,你以为当即就能给你变出来不成。” 婉然笑着,想到张信又道:“叔叔还不知道呢?咱们快写信过去,让他知道便早些回来。” 老夫人道:“浑说,你叔叔是公务在身,怎能为这便抛下不管。不过却是要去信的,让他也高兴高兴,终是要当爹了。”她拉着明月的手拍了拍,“你这阵子什么都别想,顾好自己的身子最紧要。” “明月知道的。”她微垂着头,唇角带笑,袖子下的手却将裙子揪成了一团。 回到葳蕤院,她即刻便去了内室“郡主要寻什么?” 明月从枕头下把佛珠拿出来,定定坐着“郡主怎么了?”她这样子把阿乔吓了一跳明月闭着眼,再睁开便落下两滴泪,“我无事。” “郡主。”阿乔赶紧上来扶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快同奴讲。” 明月靠着她,唤了句:“阿乔。” “奴在。” “我……”她真是犯蠢了,当日那于娘子说的是要芝兰香同萝草一起才能有不孕的效果,可那药膳她后来喝的不甚经心,又兼着都刻意挑在安全期,她盲目信剧情,觉得怎么也不会中奖的,却没想到…… 剧情中原主没有去大相国寺,是张信属意的。 顺王逼宫,是得了宫中的消息说皇上已是强弩之末,欲立六皇子为新帝。张信筹谋多年,借剿匪之名调动军队打了顺王一个措手不及,自然不愿打草惊蛇,留原主在府中确是一招迷惑人心的好法子。 可这次,他走前说了让她同去,她却依旧去不成。 当夜国公府被围,府中虽有护卫,却难敌顺王兵士,奋力抵抗下死伤甚重。阿乔将她和阿姜藏在府中暗道,她自己却死在敌人刀下。 念及此,她便忍不住发抖。若主线不能更改,阿乔还是会死吗? “郡主。”她急坏了,抚着她背脊连连问:“究竟是怎么了?您同奴讲呀。” “阿乔,我害怕。” “怕什么?”她一想便以为是怀孕的缘故,安抚道:“郡主初次当母亲都这样的,不必怕,有阿乔陪着您,等天凉了您就会有一个和您长得一样的孩子了。” 明月在她怀中,紧紧咬着唇压住颤抖。她没办法告诉她,她觉得不会了,这个孩子可能不会来了。她甚至连她都可能要失去。 第二日,阿姜自冉竹轩中回来,明月便问:“信可送出去了?” 阿姜点头:“送了,让张管事找的侍卫亲自送的。” 明月撑着小几却未见多开心,便是送了又如何,定是来不及的,她只是不甘心,阿乔,她得救她。 阿姜劝着道:“郡主,别在窗边了,天还凉,您早上可把老夫人吓坏了。” 明月趴在几上,实在是欲哭无泪。她今次想再和老夫人提,便是瞎编个理由也要跟去,可又被警告了。 阿姜见她如此也不再劝了,郡主自知晓有孕却一直不怎么欢喜,怕还是侯爷不在的缘故吧。 -- 第33页 她心中思量,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只闲谈道:“今日奴去膳房见那缸里养了两尾板鲫,活溜溜的,可新鲜了。这东西难得,说是前几日天晴着,昨儿夜里才起了风,许娘子他老爹最懂这些,知道这是钓这东西最好的时候,天未亮便去了塘里,城门刚开便送进府来说给您炖汤喝,最是滋补呢。” 明月勉强笑了下,说去赏他。 她身子靠着槛窗,菱窗望出去外头的天压的低,最近府里玉兰开了,可眼看着又要下雨了,那花便开不了多久了。 风雨欲来,该如何是好。 江东常州平章从鸽子脚下取了信筒粗略一看便急急去寻张信,“侯爷,武丹来信已将老夫人和大姑娘送到大相国寺,可郡主怀有身孕,不便同行。” 张信笔下一顿,顿时墨迹染开。 平章不见他回应,便道:“可要安排人将郡主送去,或是着人护卫。” 江上风起,吹得沙洲上芦苇簌簌士兵操练呼喝之声入耳,刀戈之间隐有暗芒划过“……侯爷?” “不必了,依计划行事,让武丹护好老夫人和婉然。” 平章未料如此,不过箭在弦上,却是不能打草惊蛇。他拱手退下,直退到门外,见他仍坐着未动,似石塑一般。案上烛灯飘摇,竟被刮进来的风一下子给吹灭了。 “婶婶,你好好在家,我们后日早晨便回了。” 婉然牵着她,明月捏了捏她的脸,“去吧,记得给我带果子。” “我自是记得的。”她摸了摸她的肚子,“就是不知弟弟妹妹喜欢哪种。” 婢子听了便笑,阿乔道:“劳大姑娘费心了,如今还尝不出来呢,大姑娘只管挑我们郡主喜欢的便好。” “如此,我懂了。”她笑着点头,老夫人已催她上来,她踩着凳子上马车,掀开帘子望着明月不舍道:“婶婶等着我呀。” “去吧。”明月看着车马出府,渐渐消失,站了许久。 “郡主,我们回吧。”厉嬷嬷道,她被老夫人留下照顾她,这倒是原先没有的。 明月回葳蕤院的路上便拉着她道:“不瞒嬷嬷,我自前日起便开始做噩梦,总是梦着有歹人要闯进来,所以心里慌的很。” 厉嬷嬷:“郡主这是有孕便多思了,孕中妇人多半如此,郡主勿要多想,府上不光有婢子守着,还有这许多侍卫不是。再说,这皇城脚下,又是国公府邸,谁人敢闯,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嬷嬷说的极是,郡主别忧心了。”阿姜附和道明月只道:“话虽如此,可我这心实在难安。不若这样,嬷嬷你去将府中所有的侍卫都召起来,这几日便格外警醒些,安安我的心也好。” 厉嬷嬷虽不解却也不敢驳她,应下后便去吩咐。 明月见她走远,眉却仍皱着。缘故说不明,便是当她咸吃萝卜淡操心,有几分效果她一点自信都没有。 “阿姜,你去,将张管事唤到冉竹轩。” “郡主,这是……”阿乔不解“你自去就是,快些。” “诺。”她语声严厉,她不敢再问,匆匆应下便跑去前院。 明日,明日就是逼宫之夜。府中侍卫虽比不得军士,却也算训练有素,还有老国公时便追随的将士,他们虽留下养老,可也是经验颇丰。府中地窖还有许多藏酒,事先布置好只要拖延住,再长一些的时间,或许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阿乔也不用死了。 是夜,皇城中宫门紧闭,却听得窸窣声响,从里头塞出一张字条来。 【上病危,欲立晟】 晟是六皇子之名春雷起,明月拨烛花的银簪一顿,便见天际灰云沉沉。 “郡主。”阿姜从外奔了进来,很快廊下便是凌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明月将枕头下的匕首藏入袖中,那是她在张信书房中拿的。 昭平四十八年春,顺王齐煜行逼宫之事,与禁军副指挥使马广,内侍曹吉祥里应外合,夜开宫门,直逼承华殿。麾下府兵围城中官员宅邸,欲挟官宦家眷以逼朝中就范。国子监祭酒林修,御史章丰年,斥其狼子野心,忠孝礼节尽失与禽兽无异,被当众斩杀。 确是城中雷雨夜惊魂,兵马刀戈响不停。 大相国寺中,婉然被叫醒,还未完全清醒,揉着眼睛道:“浣碧,怎么了?” 浣碧声音还算稳,只是给她系披风的手已经在发抖了,“大姑娘快起来,外头乱了,咱们去老夫人屋里。” “什么乱了。”她瞬间醒了,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竟是下起了雨。 “有贼人要攻入寺里来。” 婉然不明,这天子脚下,竟有人这般大胆。她打开门,见屋外守着两排侍卫,皆肃立佩刀。 “太|祖母,出了何事?”她匆忙跑到老夫人屋中,见王氏和静娘也在。 老夫人面色凝重,未答她只让她到身边坐下。 屋里灯火憧憧,却无一人出声隐隐听得几声冲杀喊声未几侍卫武丹进来禀报:“老夫人,寺外的贼人皆被诛杀,只是情势不明,侯爷尚未传信过来,还是再等等的好。” 他手中刀刀锋森寒,袍角沁满了血,又被雨打湿,所经之处便是点点血水,屋内女眷除了婉然与老夫人皆是胆战不已。 “府中呢?” “……尚不明。” 老夫人握在椅子的手越握越紧武丹便要退下,婉然却突然站了起来,“贼人也围了府?那我婶婶呢?婶婶如何了?” -- 第34页 “你且坐下。” 婉然却不顾了,跑到武丹身边,仰着头问:“府中也有侍卫护着对不对?” 武丹垂头望着她,喉头滚动,却未应是。他去信给侯爷,却未得侯爷吩咐。大相国寺虽也在城中,但后山密林,布置守卫却不似国公府那般招人眼。且府上为了不打草惊蛇,绝不会如这儿一般。 婉然见他如此,更是不安,“婶婶有危险,是不是?”她抓住他袖子便道:“侍卫哥哥,我们这儿暂且无事,你便先遣一队人马去府上。” “小人遵侯爷令,要保护大姑娘与夫人安全。” “那我婶婶怎么办?”她急的泪滚滚落下,双眼通红。 “你去,调人去府上。” “老夫人,侯爷吩咐。” 老夫人一掌拍在椅子上,“我让你去!”她跟随老国公多年,身上威势颇重,正僵持间,忽听侍卫来报:“武总领,摘星楼亮灯了。” 摘星楼是宫城中最高的楼,与大相国寺的琉璃佛塔遥遥相对,侯爷若制服了顺王,便会亮灯。 “快去,快去救我婶婶!” 屋外暴雨如注,婉然欲随着一道去,被浣碧死死抱住。 “大姑娘,郡主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22章 落水 夜色下军马疾行,溅起纷纷雨水。 “平章,你率一队去府上。”张信拉紧缰绳,胯-下骏马喷出一串白雾,雨夜中他面目冰寒,往乌衣巷方向投去一眼,不过转瞬便已纵马驰入城中。身后兵士紧跟,军队如劈开雨夜的闪电瞬间便行出几丈远。 “郡主,快,快随奴来。”厉嬷嬷提着灯在前带路暗道在国公爷的豫新斋中,剧情中是张管事带着他们去的,而如今变成了厉氏。 滚滚惊雷下,天际竟泛起一丝红光,雨势太大便是明月想用火攻来拖延也是办不到的。她身上虽罩着披风,可雨水仍是落进来,沾湿了发和衣衫。 “郡主快进去。”厉嬷嬷方打开门,便听得急促的脚步声,是皮靴踩在淋水的砖石上,有数十人之多。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夹杂着劈砍呼号“嬷嬷快些。”阿姜已是急的不行了机关在一处多宝阁的鹤龟摆件上,如何旋开亦有口诀。厉氏额上布满汗珠,生生将舌尖咬破了才控制住发抖的手。 暗道露出来的瞬间顺王麾下的钱茂已带着士兵追入豫新斋,他们皆身着护甲,手持大刀,头领钱茂还戴着一顶有红缨的盔帽。 “郡主快进去。”阿乔欲将她和阿姜一齐推进去,却见她站定不动,“郡主!”她以为她被吓坏了,急的声音都变了形。 来不及了明月握紧袖中的匕首,她不能看着阿乔死。 屋内的门被一脚踹开,发出哐的一声重响。 几乎同时阿乔立刻护到她身前“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国公府邸。”厉嬷嬷斥道钱茂根本不欲搭理她,只径自看着明月。 “华阳郡主。”他挥了下手,命令道:“拿下。” 他身后的士兵立时便上前来,若遇阻拦,他们手中刀定无例外立刻便会将人砍倒。 “住手!”明月从阿乔身后出来,“你们要捉的人是我,我同你们去,但是你们不得再动我府上人。” 她虽发衫皆湿,可立于室内,下巴微抬,自有一股不容人放肆的贵气。 “郡主。”阿乔紧紧拉着她急道“郡主以为还有谈条件的资本?”钱茂不屑道“兵贵神速,”明月看着他冷声道:“你们主子想拿我威胁侯爷,我不挣扎,这便同你们去,府上其余人本就无关紧要,可你若想对他们动手,我当即便自刎于前。”她抽出匕首,搁在颈边,“这位大人,究竟是让我老老实实跟你们去,还是要拼个鱼死网破耽搁了你们主子的大事,你自己掂量掂量。” 匕首锋利,已在她颈上划下血口,可她如今神经紧绷,竟是一点也觉不出来疼了。 “郡主。”阿乔不肯放她明月:“阿乔松开,我无事,他们留着我有用,不会对我如何。” 她看着欲上前的几个士兵,厉声道:“离我远些!”走一步他们便退一步,一直退到屋外,至垂花门处,突然有士兵慌忙喊道:“钱都头,侯府有援军来了!” 援军? 明月眼中一亮,定是张信进城了。她还未松口气,便见那钱茂已上来捉她。 她挥着手中匕首,却也只在他臂上划了一刀。 “郡主!” 阿乔见她被捉住,嘶喊着便要冲上来。 “我没事,别过来。”明月被钱茂用刀挟着,他力道颇大,令她不得不仰着头。 钱茂一路挟持着她带着剩余士兵出府,平章见她如此,便不敢轻举妄动。 “顺王逼宫谋逆之事已败露,你若是个聪明的,便该悬崖勒马放了郡主,回头我还能在侯爷面前给你求个恩赦。”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你我各为其主,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这便放我们离开,不然我当即杀了郡主。”脖颈伤处的血方沁出来就被雨冲掉,明月面孔苍白,唇瓣死死咬着,平章攥紧手中刀,他是知郡主怀有身孕的。 “还不让开!” 明月被她揪的吃痛往后仰,脖子上的刀又近了一分。 平章抬手示意放行明月被扔上马背,钱茂是个谨慎的,身前身后皆让手下士兵围着,一行人往正德门去。 -- 第35页 雨势有渐缓之势,明月却无所觉,她胸腹贴着马鞍,即便乌衣巷离宫城不远,可短短时间似乎其中的器官全都移了位。 正德门不似往日紧闭,如今宫门大开,地上更零散躺着几具士兵尸体。雨水将血都冲了出来,殷红一片往护城河中流。 钱茂收紧了缰绳,认出那些尸体是城中禁军。他面色转沉,下马后将她直接拽了下来,对身后跟着的平章道:“传信给你们侯爷,郡主在我手上,若不想见到郡主尸体,便立刻退兵。” 承华殿中,灯火通明,顺王身穿甲胄,手中是大梁皇帝玺印。 “孽畜!。”皇帝靠在榻上,发须皆白,将将喷出一口血来。 “这是父皇逼儿臣的。谁让您色令智昏,竟想让六弟继位。”他眼中狠厉,一朝得势,形容狂放,大笑道:“父皇放心,您那么喜欢六弟,儿臣登基后自会好好待他。” “朕还没死!”皇帝用尽全力将案上的砚台狠狠掷出去,唇角又留下血来。“畜生!来人,来人!” “来人?父皇想找谁?吕成,还是马广?”他嘲道:“父皇,儿能佩甲持刀到得承华殿,您还不明白吗?”他陡然抬手,喝道:“如今,这宫城、金陵,都在儿掌控之下。”他大笑着,挥刀在四周连连劈砍,多年压抑,一朝爆发。夙愿将成之际,人也濒临癫狂。 张信就在此时进来殿中烛台倾倒,已燎起案上纸张,皇帝半瘫在御座上,嘴角还留着血。 正德门外仍在僵持,可未过多久便见宫城内飘起浓黑的烟雾。“都头?”钱茂跟前的小兵心头惴惴,不安道“慌什么?王爷有禁军内应,我等手上还有华阳郡主。” 他虽如此说,但显是急了,将明月直接拖到了护城河边。 “我再说一次,让宣平侯退兵!不然我便杀了郡主。” 明月小腹剧痛,是方才落马撞在了地上。她感觉下身有东西流出来,是热的,然而身子却很冷。披风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倒愈发发寒。 她眼睫上挂着雨珠,颤抖道:“他不会退兵的。我与他本就不是什么恩爱夫妻,你难道不知他当年去凉州求援,被我父拒于城下?” 她难受极了,从来没这么疼过,反正最担心的人已经救下了,管它什么任务,死就死吧,大不了重考。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果然这话刺激到钱茂了,他下意识便用了劲,她颈上顷刻间又开始流血。 明月声音很轻,她也说不大声,是以也就他能听见。 “我没骗你,他一直记恨我父亲,自然不会喜欢我。我为何多年无子,便是他给我下了药,哈哈。” “闭嘴,不然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才是合他意呢,不然你以为为何就我一人留在府中,他早就知道你们的计划了,我就是来引你们上钩的。可笑你还要拿我来逼他,你看他有何反应没?你信不信,他已经杀了你主子了。” 她这话本大多就是真的,他瞳孔闪烁,显然是信了大半。 “我教你,你若还想活,便放了我跪下求饶,若想借着我救你家主子,那你怕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明月感觉那血已经留到膝盖了,和亵裤粘到了一起。若非天太暗,定有人要被她脸色吓到,她脸色苍白几乎透明,下唇更是被咬出斑斑血迹。 不过她心里并不如何难过,主要还是疼的。或许它实在太小了,她也才刚知道,对它还生不起多少感情,竟还觉得麻烦多些。 很快宫城中就传来“顺王已诛,顺王已诛。” 士兵巨大的呼喊声如潮水般渐次涌来“你看,我说吧,你如今只能求饶了呀。”她口吻惋惜,好像如今不是被他劫持,而是在看戏一样。 张信骑马从正德门出来时,雨已渐渐停了,只有偶尔零星几滴,在河中泛起涟漪。 明月远远看着他,他身下骏马矫健,端的是龙颅凤颈,而他身着盔甲,手上提着一杆红缨枪,率兵士从巍峨宫墙中出来,如掌控天下的君王。 是啊,从此他就直上青云了,虽不是皇帝,却也无甚分别。 她疼的抽了一下,竟难得对他起了一丝恨来。 她知道的,若他真想护她,她便不会如此,左不过还是比不上他心中报负。她这次会不会不及格呀,思及此,她眼圈便要红了。 士兵手中的火把将正德门前照亮张信下马,眸中阴鸷钱茂下意识便往后退一步,明月被他拖着更疼了,恨不得缩起来一辈子不动的好。 “你到底要干嘛,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要活命就赶紧下跪求饶啊,不想活了就赶紧一刀杀了我。”我好删档重来啊她自是不知她身下血已落到了砖石上,殷红一片,将她鞋上绣的玉兰花都染红了。 “放了她,我饶你不死。”这是晚上明月头一次听见张信的声音,他的声线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压的很低,如暴雨来临前的天色。 “还有我家人,不受我牵连。”钱茂并未应下,提了要求后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太紧张了,握着的刀不光伤了明月,也将自己的手割伤了,血汩汩流出,他却一点也没留意,只紧紧盯着张信。 “我应你。”张信没有犹豫:“立刻放了她。”可钱茂却并未如众人所想放人,只见他顿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侯爷如何敢应?我犯的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圣上定不会放过我的。” -- 第36页 明月想这人怎么突然这么缜密皇上都嗝屁啦,你面前这个可是以后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她正要同他讲,就听他在自己耳边阴恻恻地说:“你也骗我。郡主不是说侯爷想让你死吗我成全你,便同我一道下地狱吧。”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她翻入了护城河中。 一系列动作发生的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明月短暂的意识看见自己飘拂的裙摆下染出绛红色的花,极像她在老夫人经书上念到的曼珠沙华,佛家说这是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寓意舍弃生前之事。突然间就没那么怕了,她闭上眼任由自己沉了下去。 第23章 不悔 婉然撩开车帘,便见街上巡防的士兵。 “大姑娘”浣碧扶着她,她放下帘子,手却越攥越紧。 “定无事的。”浣碧安抚道乌衣巷外的青衣甲士比寻常更多出许多,远远见车马行来便握着长刀要近前盘问,待看见车上挂着的国公府灯笼方收刀拱手。 入了公府,车还未停稳,婉然便急急钻了出来。 “姑娘慢些。” 婉然顾不得,提着裙子,直接跳了下来。 浣碧急忙跟上,见她跑过长廊却突然停了下来。 “大姑娘。” 走近了才见她脚边倒着一只绣鞋,素娟面上绣着清丽的玉兰花,却染了血和泥。 “……姑娘。” “婶婶。”她面上失血,喃喃念了两声,便往葳蕤院中奔去。 “如何了?”葳蕤院中,厉嬷嬷急问道“孩子定是保不住的,如今紧要是先要将这血止住,若是止不住……”林太医两只手团着,看了眼屏风后的张信,终是道:“怕是挨不过去的。” 阿乔听了当即便瘫在地上“郡主。”阿姜扶着她亦是悲茫张信自他开口便手指轻颤,他下颚绷紧,摊开手看着手上斑斑血迹,可笑他杀过许多人,如今竟有晕眩之感。 血水一盆盆的被端出来,满屋子一时间都是血腥气。 “侯爷。”平章在外禀道,“平宁来报,苏大人已召阁中学士入宫。” “侯爷?”他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张信从榻上起来,眼中空洞不见,只有临战前冷峻的锋芒。 “你在这儿看着。”他抬脚跨出门槛,步子很大,“让他们继续沿河找,带上狗。”他声音起伏不大,却让人背脊一凉。 “……诺。” 平章下去吩咐,未几便听侍卫来报说老夫人回了,车架已到府外。 “婶婶。”很快他便听见婉然的声音“大姑娘。”他上前一步拦着“我婶婶如何了?” “太医正在救治,大姑娘还是先别进去了。” “太医?很严重吗?是受了什么伤?我便进去看一眼。”她头发散乱,还未等到他答,便见屋内婢子端着盆血水出来,搭在盆沿的半块帕子都是红的。 “大姑娘。” 她怔怔望着,浣碧已追上来扶住她。 “咱们就在厢房等,如今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是郡主也不想让大姑娘瞧见的。” 她见她静默,以为是劝动了要带着她走,她却依旧不肯。 “大姑娘。” “我就在这儿等。”她在檐下的阶梯上坐下,两只手搁在膝头,头微抬着。 老夫人被婢子搀着赶到,甫入院中,便见她坐在灯下,模样倔强,眼睛里滚着泪。 “夫人。” “随她。” 她唇抿成一条线,袖中的手将佛珠捏的死紧。院中夜色沉沉,她阖上眼,只盼上天怜惜,莫要再降灾于子孙,若有业报,便冲她一人来罢。 昭平四十八年,顺王煜遭奸人蒙蔽,与内侍勾结,闯入宫城威赫君父。幸得宣平侯率军救驾,诛杀叛臣,不致朝政大乱。 前有废太子失德,后有顺王谋逆,三皇子足有重疾亦不能继承大统,这样一算便只剩下六皇子。六皇子虽年幼,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经众大臣商议,遂立六皇子为新帝,其母柳淑仪为太后。新帝亲政前,由三位内阁学士与宣平侯张信共同辅弼。 “你跪下!” 松霞院中,婢子都退了出去,张信跪在厅上,身上孝服仍未褪。今日朝中宣读立新帝的诏书,他如今不仅是武骑军指挥使更是枢密副使。辅弼幼帝的四大臣中,唯有他是武将。 “当日之事早在你预料之中,是否?”老夫人坐在椅上,形容肃穆。她随老国公一道沉浮几十载,如何看不透这些,便是大相国寺中提前布置的守卫她便早就察觉不对。前次慌乱,她顾不上,又兼他多时不在府上,如今尘埃落定,终是要问个清楚。 “祖母既已知,又缘何还要问我。” “好,好。”她冷叹了数声,扶着椅子起身道:“我便再问你。”她唇动了数下,方出口:“你提前便知了郡主怀有身孕被我留在府中,对不对?” “答我!”她一掌拍在几上张信半晌抬头,神色平静,“孙儿知道。” “你……”她一口气上来声音都发着抖,“你可有想过她有多危险?你竟,竟一点也不顾忌吗?” 他道:“我筹募多年……” 她一掌甩了过去,“我与你祖父便是这样教你的?” “那祖母想让孙儿如何?”他嗤笑一声:“同哥哥、父亲还是祖父那样,一辈子为这大梁皇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不,便是如此,死后亦要被人喷上一口唾沫,泼上一盆脏水。世人之贪婪愚蠢,我做不来这样的忠臣,我只要将他们踩在脚下,那些亏欠我们的我都要一一拿回来。” -- 第37页 他眼中锋芒毕现,却再非当初那个明亮少年。 她心中大恸,扶着椅子,颤道:“那明月呢?她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她?” 他眼中锋芒消失,只余了些残存的光热,“我会待她好的,至此一生我都会待她好的。” 老夫人失了力气,坐在椅上“孙儿这便告退了。”他拜倒在地,起身离开室外春光正好,日光融融,他抬头望了望,便见碧华院内伸出的桃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会喜欢的“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 老夫人苍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背僵直,敛目走出,他不后悔,他将这一生都许给她。 第24章 厉鬼 “婶婶”距宫变那日已近十日,明月已经能在床上半坐起来。 “碧华院的桃花快谢了,我赶紧拣了几支好看的给你送来。” 明月见她手上没拿着,反倒是抱着琴,浣碧跟在后头拿着一只官窑花觚,里头插了桃枝。 “昨日婶婶不是说日日躺着无聊的紧,我今日便弹琴给你听。” 明月笑了下,逗她:“你那是怕我睡的不够快呀。” 婉然:“婶婶少瞧不起人了,我的琴便是王先生都夸过的。” 阿姜带着婢子去将琴桌搬来桌上燃香,她净完手便坐下来,双肩放平,身姿亭亭,穿着揉蓝衫子杏黄裙,髻上插着粉紫绢花,竟是个大姑娘了。 一算她在这儿也呆了近五年了明月难得生出些感叹前次老夫人已挑出几户中意人家,只是如今张信得势,暂也先顾不上。不过年底就该定下来了,是大理寺卿廖忠的嫡次子。 说来,应是低嫁,只是老夫人向来不看重这些。公府起家也不过三代,而廖家是江南世家望族,更紧要的是家风清正。老侯爷死的时候,世人除了道张信命中带煞,更对婉然几多诽谤,而廖忠此人掌刑狱,对鬼神之说从来都是敬谢不敏。 便是为这个,老夫人对廖家便高看一眼。 “婶婶。”婉然突然停下,问:“我弹的好吗?” “好。” “那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明月答不上来她从凳子上起来,“我就知婶婶没听呢。”明月让阿姜把那桃花拿来,她已到了床榻边坐下。 “我是瞧着一下子你个小丫头竟也这么漂亮了,一时看呆了。” “我以前不漂亮吗?”她才不好糊弄“是说你长大了,如今是淑女一般的好看。”她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挑了一支桃花让阿姜剪下来。 她将桃枝插在她发间,少女鲜妍,明媚如春。 “真漂亮。” 她摸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夸道婉然却突然红了眼睛,趴在她腿上,“我才不要长大。” “孩子话。”她摸着她的小脑袋,“你不是总说大人管着你。” “管吧,婶婶一直管我我也愿意。”她抱着她,抽了下鼻子带着哭音,“那日我就该带你一道去的,不该留你一个人在府上,那就不会出事了。” 关你什么事,那是剧情呀,傻孩子明月给她抹着眼泪,只是她也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还没结束,她其实有点倦了,可是如今看着她,又觉得有点对不起,这孩子还是真心待她的呀。 她精神如今还不大好,她待不了多久便回了松霞院。 “婶婶我明日给你读书吧,或者玩人偶戏,对,这个好玩儿,我让他们去西市上买,到时候给你演,绝对比弹琴有意思。” “好,我等着呢。” 她带着浣碧离开,廊上便吩咐让她去跟府里采买的下人说要哪些。 “婶婶看着好些了呢。”她提着裙子蹦了一下,眼中带笑,这几日数今日最开心了。 “是呢,郡主大福大贵,肯定马上就好了。”浣碧抱着琴跟在后面,问:“那姑娘今日还抄经吗?”“抄呢,定是佛祖听到我的愿望了。” “那便别跪着抄了吧。”她膝盖昨天都有点肿了,敷了好久的帕子。 她想了想“姑娘。” 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那便不跪了?佛祖也会可怜我的吧,我便再多抄一卷。” 浣碧立刻跟上去,“姑娘真聪明,”她心情松快,笑声如银铃,在廊下响着,无忧极了。 张信归府时,已是酉时正府里灯笼都亮了,葳蕤院中安静,明月已是睡了。 “侯爷。”阿乔与阿姜屈膝行礼他这几日多半是这时来,然后呆上半夜再走。 “郡主睡了?” “睡了,服了药刚睡下。” “今日太医来可有说什么?” “倒没说什么其他的,还是说郡主体弱,得再将养,不过比前几日好多了。” “嗯。”他轻轻颔首,将官帽摘了直接去了内室。 “阿姆。”阿姜轻轻拽着阿乔,她自那日对侯爷便冷着脸,说话时也是硬邦邦的。她先时担心,不过瞧着侯爷倒未如何。 阿乔咬着牙,她如何不恨,屋里的绣花篮里还搁着她挑的花样子,是准备给郡主未出世的孩子做肚兜的。短短几日,郡主便躺在了床上,孩子没了,连命也差点丢了,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又如何对的起公主。 内室中,张信坐在床边,静静望着明月。 她上半身微侧着,一只手臂搁在枕边,脸色是病中的苍白,唇色还没有手边粉白的桃花深。 -- 第38页 他将那小截桃枝拾起来望了许久,视线上移落在她散开的发上。 待她病好了,桃花却已谢了。 他心尖涩意起,欲伸手抚一抚她颊盼的发,还未碰上便听得她突然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他眼中慌乱闪过,身子僵直几乎立刻就要逃开,然而她并未醒只是蹙着眉,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那泪珠凝结又缓缓淌下,他提着袖子小心拭去,却不敢再触碰她了。 他自小信佛,然心中不甘愤懑、仇恨欲望,如深渊沟壑,无穷无尽。他低头嗤笑自己,虽念佛陀,实际却是厉鬼。 他收回手抿着指上湿润,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握成拳,将桃枝上的桃花碾的稀碎。 第25章 和离 连着几日葳蕤院中都有桃花送来,婉然来时见了便稀奇,“碧华院里的桃花都谢了,婶婶这儿的花是哪儿来的?” 明月都没注意,自也不知阿姜回道:“是侯爷让人从澄明山上摘的,那儿的桃花一贯开的比府里晚。城门方开,便着侍卫快马送来,这样郡主还能再多看些时候。” 婉然听了便笑,小小推了推明月道:“叔叔竟有这样细的心思。” 马后炮明月喔了一声,无所谓道:“终是要谢的,弄这么麻烦做什么,你若喜欢便送到你那儿去。” “婶婶真是好不解风情,那是叔叔一片心呢。” 也就哄哄你这小丫头明月暗道,只笑笑不欲多提。她自知他夜里都要过来,可事已如此,她便也心中有数了。总归她比那剧情里的华阳郡主要强些,还能得这些“抚慰”。 张信心中装的东西太多了,爱情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她又常在他身边,他有恃无恐,自然说弃便弃。躺了这么些天,她也想清楚了,要再跟先前一样“委曲求全”,他能不能待她更近一步不说,她自己都得把自己憋屈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来的痛快。 只是还没过两日,阿乔突然病了。 那日她坐着陪她说话,起来的时候突然就往后倒了。阿姜险险扶住她,她面色发灰,太阳穴一鼓一鼓的。 “阿乔。” 明月掀开被子要从床榻上下来,被她拦着“奴没事的,郡主。”她道:“恐是夜里没睡好,又受了风,无事的,奴回去躺躺便好。” “那便去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的。” “去请来。”明月对阿姜道:“你扶着她去歇下,让婢子立刻把大夫请来。” “诺。” 阿乔还想推辞,见她板着脸便不再说了,随着阿姜回屋歇息。 她自是不知明月心中不安等大夫来瞧过了,阿姜回来报:“没什么大碍,郡主也知的,您出事之后阿姆心里一直都不好受。起先您病重的时候,她连着几夜睡不着,也就这几日能睡上两个时辰。时日久了,她年纪又大,自然受不住。大夫说了,只要好好调养,心情舒畅了,便会好转的。” “如此便好。”明月听完松了口气,“你这几日便陪着她,夜里不用守在这儿了。” “阿姆不肯的。” “便说是我吩咐的,若不肯,那我便亲自去守着她,问她可愿意?” 阿姜听了便笑,“阿姆总是拿郡主没办法的。” 明月道:“去吧,好好照看着。” “诺。” 只是到了夜里明月仍是做了噩梦她睡下没多久便梦见阿乔没了,醒来时心砰砰跳的极快,额上也是冷汗,急急掀开被子要去看一眼,可身子仍虚,屋里的灯也熄了,趿鞋从脚踏下来时便跌了一跤。 咚的一声把守着的婢子惊了一跳匆忙奔过来,见她如此更是吓到了,急急去扶她。 这下摔的颇重,又是腰腹着地,她疼的一下子就蜷了起来。 张信进来时便未见阿姜阿乔,他觉得奇怪,往里走便听见里头唤着郡主,声音焦急。他面色微变,疾步进了内室便见她倒在地上。 “滚开。” 他声冷如冰,打横将她抱起。 婢子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剥开她散落的头发,摸到额上的冷汗。 “明月。”他抱着她的手收紧外头阿姜得了婢子报说侯爷来了,不放心便过来看看。出事后郡主也不提侯爷,侯爷虽夜夜都来,可却总在郡主睡着的时候,两个人大半月都没打照面了。 她甫入主屋便觉不对,跑进去便见这场景。 “郡主,侯爷。”她方开口,便见张信转头望过来,她膝盖一颤差点也要跪倒。 好在郡主唤了声:“阿姜。” 她赶紧应了,经过那婢子时轻轻踢了她一脚让她去将灯点了。 “郡主。”她到了床榻边“阿乔好些了吗?” “好多了,奴方才过来的时候,她刚睡下。” “嗯,那便好。”她声音不大,“你回去守着吧,我这儿无事。” “去请孙大夫来。”张信开口,自她出事后,虽有太医问诊,可府里也一直留了一个大夫。 “不必了。”明月道这还是她出事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恰这时屋里的灯都点了,霎时亮了起来。她靠在他臂弯上脸色苍白还留着冷汗,病了这些日子脸上肉也没了,下巴尖尖,衬的那双杏眼越发大了,只是她敛着不看他,睫毛轻颤,显出倔强抗拒。 “去请来。” “我说了不必。” -- 第39页 屋里静了下阿姜见此,眼观鼻鼻观心带着那婢子小心退了出去。 张信取了帕子要给她擦汗却被避开,他手僵在空中,片刻才收回。 明月撑起身,从他怀中离开。 两人离的很近,她看了他许久。 紫色公服,金制腰带,他怕是大梁国朝中唯一一个未过而立便能这样穿着的官员了。 还生的如斯俊美明月手指从他的眉毛一路划到嘴唇她靠过去与他额心相贴,张信胸中激荡,多日重压如寻得泄口,明月啊明月,他捧着她的脸想吻她,却听得她道:“侯爷,你我和离吧。” 第26章 怨偶 犹如一盆冰水浇下他抚在她面上的手一僵,眼中光芒暗下复归于沉寂。片刻他手未放下,反而捋了捋她的发。 “适才摔疼了吧,躺着,我让大夫过来看看。” “我要与你和离。” 他收回手一展袖子,起身道:“我知你累了,我让阿姜进来。” “张信,”她唤他:“是你先舍了我的。” 他遽然转身,还未来得及掩去慌乱,便对上她平静的眸子。 他见过她娇憨生气温柔委屈,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淡漠,如莲花座上的佛祖,目下无尘,遥不可及。 “我不怪你,只是亦再无法同之前一样待你。” 他一颗心像被攥住,捏紧手中佛珠方得片刻清明。 “你是病糊涂了,我知你伤心孩子没了,但是时日还长,往后我都依你,好不好?” 他声音放柔她直直看着他道:“婉然说大相国寺有许多侍卫,若我一道去了便不会出事。真奇怪啊,不过是寻常祭祀,派这么多侍卫做什么?结果后来竟真出了事,而你竟也那么巧刚好赶来救驾。” 她眼神依旧清澈,像真是有些好奇,他却如平湖骤起风云。 但她并未说下去,转而道:“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你在行宫救驾受伤的事?” 他并未回应,她没在意接着道:“那时我去看你,你起了热在梦中咬牙切齿说要见天家父子相争。” 他瞳孔微缩,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眸子竟带了些悲悯。 “从那时起,我便知了,你的野心与报负、仇恨与冷漠……只是你待我那么好,我原以为我是个例外。可后来你不想让我有孕,我便明白了是我高估了自己。”说完她竟轻轻笑了下。 “明月。” 她躲开他的手“我不恨你,只是你我终回不去了。” “你与我成婚一开始便是错的。如今你已得到你想要的,皇上也已驾崩,无人再敢制约你,便该结束了。” “若是担心祖母那儿,我会去与她说。我知我这身子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你总不能没有世子,便说是我擅妒,容不下妾室。祖母通达,自然会懂的。” 他望着她素衣下勾勒出的清瘦身形,听的她娓娓道来,眼中诸多情绪渐渐沉下,最终只剩一片冷寂。 “我说过你是我妻,一辈子都是。”他蓦的道:“和离的话我便当没听过,你也不要再提。” 他自榻上起来,展了下袖子,双手合拢收于袖中,居高临下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你留不住我的。” “你不妨试试,”他眼角余光淡淡,“看能不能出的了这金陵城。” 明月气道:“我便是出不去又如何,大不了死了干净,反正我已死过一次了。” 他方走到屏风处,脚步骤停,转身两步便跨了过来。 “是,你自是不怕死,不然也不会为救两个婢子而以死相挟。” 他袍袖一挥便将小几上放的花觚挥到地上花觚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寂静夜中不啻于雷声骤起明月不料他竟知道,一时怔怔。他面色紧绷,眼中怒意如暗火,幽幽的却比熊熊烈焰更让人发寒。 阿姜跑进来见如此,发着抖跪下来颤声道:“侯爷,郡主还病着,您知道的,不能受惊不能受凉,您,您顾及些吧,若,若有个好歹……” 他瞥了一眼,又望向明月“你知我手段,我不是顺王底下那群蠢材,有些念头你便连想都不要想。” 阿姜听的一头雾水,正犹疑明月已扶着床柱从榻上起来,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郡主。”何以至此啊,阿姜已吓呆了,愣了一下赶紧爬起来要护到她跟前。 明月推开她,只伸手又要打他。 “郡主。”阿姜要拦,她身子颤颤,已被张信抱住。 她在他怀里用力拍打,“你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 她抖着声音,眼睛通红,“分明是你,若非如此,我便不会落入那样的境地。” “你凭什么?” 视线刚好对着他露出来的脖颈,她一口咬上去,用尽了全力,咬出了血。 他不躲开反而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明月,你与我要相携到老,便是一世怨偶,我亦不会放开你的。” 第27章 碎嘴“姑娘。” 浣碧带着阿姜进来春末,老夫人便让婉然搬到了小鹤斋,眼看着就是定亲的年纪了,便给她划了个院子。后来明月去了大相国寺长住,府中事多多少少便落在她头上,亦是想让她锻炼掌家的本事。 虽则老夫人属意之人是家中嫡次子,但日后指不定就会外放,多学些总是好的。 “婶婶来了吗?”婉然提着裙子从榻上起来,眼看着就是中秋了,她原打算过几日去大相国寺找她。她虽不知她和叔叔到底怎么了,可总不能孤零零地过中秋吧。 -- 第40页 阿姜屈膝行礼,“郡主惦记大姑娘呢,在寺里做了些月饼便让奴赶紧送来。” 她将手中提的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给她看,特意做的兔子模具。山药糯米做的皮,里头嵌的是豆沙。白的剔透,能看见沁出的红,精致好看,女孩子家肯定喜欢。 她却只看了一眼,恹恹道:“婶婶不肯回来吗?” 阿姜顿了下,将盖子搁好,手交握着不知该如何回她。 浣碧见如此,上前道:“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月饼呢,郡主巧思,也就郡主能想出来了。” 阿姜接道:“是啊,这是郡主自己画的兔子,着人做的模具。郡主还说这个胸口带花的是大姑娘,这个带福字的是老夫人,这个有月牙的是她。” 她指给婉然看,婉然提了点兴趣,巴着木盒看了一圈,抬头唤她:“阿姜,婶婶还在生叔叔的气啊。” 连月饼也不做他的阿姜尴尬地笑了下,“奴也不知的。” 那日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便是阿乔劝,郡主也不肯听,原以为老夫人能劝着,可两人屏退了婢子也不知说了什么,后来老夫人竟是应了。 如今在大相国寺住了近半年了“哪儿有中秋节都不回来过的。”婉然撅着嘴从榻上起来,拿上扇子便往外去,“我不信太|祖母这也随她,我这便去问清楚了。” 阿姜是自松霞院过来的,早将这事同老夫人讲了。老夫人听了沉默许久,只说了句侯爷,又叹口气说罢了,让她们好好照看着。 郡主说要与侯爷和离,可侯爷不愿。到底为什么,她与阿姆也不明,只以为她还在伤心孩子。可情分尤在,身子好好将养,日后孩子定会再来的,何至于要到和离。 眼下侯爷风头正盛,府里却没个妻子主事,日子一久,等过了国丧万一弄出个小妾来,该如何是好,是以她与阿姆着实心焦。 婉然到松霞院时,廊下几个婢子正在闲聊她听见几声郡主,皱了下眉,轻手轻脚地靠过去“郡主又不回呢。” “我阿娘说哪儿是她想走,恐怕是老夫人逼她走的呢。” “逼?鸢儿姐姐别乱说,老夫人那么和善的人,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郡主嫁进来多久了,几年才怀上孩子。这还是老夫人日日夜夜求菩萨求来的呢,结果你看刚怀上没两天就没了。你说要再怀上,不得再等好几年啊,而且她伤的这么重,我娘说肯定比上次还难怀呢。那要一直怀不上,侯爷总得有儿子吧,那定是要纳妾的呀。” “纳妾?府里从老国公开始还没纳过妾呢。” “话是这么说,可那是夫人能生呀,若郡主不能生,总不能让公府绝后吧。” “莫非是郡主不愿侯爷纳妾啊。” “对,老夫人定是生气了才将她赶去大相国寺的。” “还真有些道理啊。” 阿姜听了恨不得上去撕了她们的嘴,往常郡主在时待她们多好,给的赏银做的新衣,她们竟这样在后头编排她,一群白眼狼。 婉然也是咬着银牙,直接将扇子甩到她们跟前,那玉坠子刚好砸在话最多的鸢儿鼻子上,砸得她痛的一嚎,当下就要骂:“哪个不长眼的。” 婉然冷冷站着“大,大姑娘。”几人立刻跪倒“是我搬到小鹤斋太久了,竟不知太|祖母院里有了这般出息的丫头了。” “大姑娘饶命,奴不知道是大姑娘。”鸢儿求着,鼻子还流着血。 “我婶婶不过去大相国寺养病,竟轮的到你们说三道四。” “奴知错了。”底下顿时哭诉她看着鸢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叫鸢儿。” 鸢儿?她看她生的算貌美,身上装扮,发上银簪,像是个二等丫鬟,她却不认识。 “你何时进的松霞院?” “奴上月月底才来的。” 怪不得“你阿娘是谁啊?听你说她知道许多,有些竟连我都不知。这般厉害的人物我确要见识一下了。” “奴错了姑娘,奴都是瞎说的。是奴嘴贱,奴自己掌嘴。”她这下彻底怕了,挥着手啪啪甩自己耳掴子,弄得鼻血都飞溅起来。 浣碧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婉然往后退了一步,“姑娘别脏着裙子。” 婉然不喊停,鸢儿便不敢停,一时间廊下都是她打耳光的声音。 家中待下人宽厚,婉然初涉管家之事,自然也是依着这调性来的,可这人实在可恶,竟敢编排婶婶。 很快,她脸就红了肿了。 “姑娘,饶了奴吧,奴知错了。” 浣碧将她扔的团扇捡起来婉然已绕过她们往主屋去,“这是太|祖母的院子,如何罚自是由她来定夺。” 第28章 希冀 主屋内,她义愤填膺地说完,见老夫人没反应,“太|祖母?”她撅着嘴,“您听了没啊?” “听了听了。”老夫人收回思绪,拿帕子擦着手上翻香的钗子。 还真是被明月说中了,这府里的人心思浮动。 她将钗子搁在帕子上,同厉嬷嬷道:“拖下去打十棍子,罚半月月银。那个鸢儿,我记得她娘是膳房里的管事,都从院里移出去,打发到下人房里办事。” “诺,奴这就去安排。” 见她出去了,婉然又磨了许久:“这就是婶婶太久没回的缘故呢。太|祖母,我们去把婶婶接回来吧,过中秋怎么能不在家。你想,她这一回来了,到时我再拖着她,她不就不回寺里了,这要一直不回来,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话来呢。” -- 第41页 她跑到她那边坐下,晃着她手臂“你歇歇吧,你婶婶不回来。” 她不依了,“她怎么就不回来了?”“难道您还真想给叔叔纳妾啊。” 见她沉默她一跺脚,“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回去,吵得我头疼。” “姑娘。”浣碧上去扶她她挥开,“婶婶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要因此忍受旁人非议,夫君纳妾,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太|祖母,您总说女子不易,若我日后嫁人也遇上这样的事,您肯定不会不管我的。可如今对着婶婶,您,您就是欺负她娘家没人。” 她瘪着嘴“大姑娘慎言。”厉嬷嬷办完事回来,便听得这番话。 “反正我不同意,若有了,我,我就将她赶出去。” 她说完就跑了,浣碧赶紧追上去。 “夫人。” 老夫人摆摆手,“亏你还说她稳重多了,我看是半点没变。” 她说完看着阿姜,她两只手攥的很紧,正是紧张,又有话要说,所以还未告退。 “阿姜。” “老夫人。” “他们夫妻之事,我不欲插手,自没有什么我要给侯爷纳妾的想法。” “谢老夫人。”阿姜心里一颗大石终于落地“我心里终究是希望他们和和美美的,你和阿乔便多劝着些。” 她感激道:“诺,奴和阿姆都记着了,定会好好劝郡主的。” 她行礼告退,厉嬷嬷犹豫一阵还是道:“夫人,总是让郡主先回来的好,不管是多大的事,这距离一远,就僵在那儿了。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总分开免不了淡了情分。有夫人您出马,郡主看在您的面子上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再劝着拉着不就过去了吗。” “秋娘你不懂。”她叹了口气哪儿是什么寻常吵架她知道郡主聪明,却未料是这样剔透之人。若她不知当日真相,便算了,她终究是偏向自己孙子的。可如今她既知了,她又如何能开口劝她。 要么她自己回心转意,要么小二倦了,放她离开。 两个如今都犟上了张信回了冉竹轩,便见婉然坐在阶梯上,边上搁着个食盒。 “大姑娘等了好一会儿了。”下人同他讲“婉然。” 她站起来一下跑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袖子道:“叔叔,你要纳妾了吗?” 他不明“你可不能纳妾啊,你要是纳妾了,我就带着婶婶跑。” “浑说什么。” “反正叔叔你不能纳妾,你要怕没有儿子,大不了我不嫁人了,找个入赘的,生下来的儿子都给你。” “发什么疯,别咒你叔叔没儿子。”他虽瞪着她,眼中却带笑。 “那叔叔是答应了?”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可强了,见他点头,欢快地蹦了一下,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后头了。 “我就知叔叔不会纳妾的,你那么喜欢婶婶。” 张信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已经跑回去将阶梯上的食盒取来,“这是婶婶做的,她亲自画的花模子。阿姜说有月亮的兔子就是婶婶呢。叔叔既答应我了,那我便将它给你。” 张信看着盒中的兔子月饼,眼中柔软她扯着他广袖晃了晃,“叔叔,你要快点把婶婶接回来呀。” 第29章 千山万水(三合一)…… 大相国寺阿乔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如今这天有些冷了,郡主身子受不得寒,屋里早早便烧了炭。 阿姜上前拿了干帕子给她,问:“阿姆,王先生怎么样了?” “瞧着不大好。”她擦着头发问:“郡主还在绣符袋?” “嗯,澄明小师父刚把护身符拿来,说是主持大师开过光的,郡主留他吃了点心才走的。” “知道了。” 她进去时,明月正盘在榻上,穿针走线飞快,见着她也是问:“王先生如何了?” 阿乔答道:“还是老样子,奴进去那屋子里都是药味儿,静娘守在边上。”明月嗯了一声,“便看着些吧。”前次出了一桩事柳太后的弟弟来大相国寺,撞上了静娘,他生的尚算俊秀,只是眼风不正,色眯眯地竟不让她走,还拿折扇挑她下巴。王氏抗争下摔到地上,磕破了脑袋。 巧慧还算机灵,趁机跑到明月这儿来求救,明月让张信安排的侍卫走了一趟,顾及到女子清誉,这事并未如何张扬。 只是后来也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竟被谏臣写成了折子,说柳太后幼弟柳世轩强抢民女,此等恶行,上不能包庇反而该严惩给臣民做表率。 柳家自柳淑仪当了太后后便一朝得势,新帝登基不久便封了柳老爷荣国公,正妻为一等国夫人。柳太后估计存了个衣锦还乡的意思,又兼以往母家地位不高便一直如鲠在喉,是以封赏如流水,搅得柳家颇有几分膨胀。 柳家在金陵尚算收敛,可旁的,在老家郜县的族亲却是狐假虎威,借柳太后荣国公之势,蓄奴圈地,横行乡里,为非作歹。 如今犯事的是在金陵,又是柳太后嫡亲的弟弟,谏官们就和蜜蜂闻着花一样一窝蜂地围了上去。由这桩事起,弹劾柳家的折子便越来越多。 柳家以为张信在里头做了文章不光在明月这儿赔罪,更是郑重请了媒婆来说他家二公子对静娘一见倾心,欲聘为贵妾,结果被王氏赶了出去。 王氏经此一故便病了下来,她原看重一户殷实读书人家,只是静娘一直不肯,她念着她还小也并不着急,可如此一来这亲事怕是成不了了。 -- 第42页 阿乔到明月跟前,“郡主。” 明月:“嗯?”她将手上线打了两个结,拿剪刀剪了。 阿乔道:“奴听着,那王先生怕是想见老夫人。” 明月抬头看过去“奴就坐在床边凳子上,那王先生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她怕是觉得自己不好了,自己哥嫂又是心狠的,想求着老夫人庇护,毕竟静娘也在府里呆了几年。” 明月静了下,低头换了根靛蓝的线,“那便去府里同祖母说。” “奴哪还需要特意回府传话,反正侯爷时不时便来的。” 明月没在意:“也是,你同他讲也行。” 阿乔看见桌上放的东西,问:“郡主怎的突然要求护身符了?” 明月放下针线轻叹了口气,只道:“夜里梦见哥哥了,刚好又在寺里,便求一个。”她走针飞快,“我给虎奴也求了,到时一并送过去。” 她未说的是将来的战事等再过些时日就有迹象了阿离不似阿乔,对主线剧情影响太大,她想不出法子救他,做这些不过图个安慰。 元月前,城中落了雪纷纷扬扬一夜起来,整个金陵城都成了一片白茫。 明月兴致起来想去寺里的琉璃塔看雪,从那儿能俯瞰整个金陵。 阿乔有些恐高,便没跟来。 明月身上穿了件白狐裘,捧着手炉,里头是件藕色褙子和墨灰色的襦裙。阿姜给她简单盘了个发髻,当中插了一枚玉梳。 她倚在栏杆上,目之所及是这座庞大的都城。黑色的砖瓦都成了雪白,远处青山朦胧,一弯河水如墨玉点缀。风将佛塔上的银铃吹得叮当,宛如梵音。 雪仍在下,她伸出手零星几片便落在掌心。 寺外“侯爷。”平章坐在马上见张信已从马上跳下。 “不必等我,让林腾带大军出城,我很快便追来。” “诺。” 他走的极快,行动间袍角翻飞,沾到了地上雪水。 寺中侍卫道:“郡主去了琉璃塔看雪。” 他走到塔下,遥遥望去,佛塔高耸,灰茫天际,沉沉欲坠,根本看不见她身影。 登上塔顶,阿姜讶异,“侯爷。”她屈膝唤了声,如今天方亮,怎这时候来。 他身上穿着紫色公服,头上的官帽带着长翅,身姿清举,亦愈发威重。 阿姜退远了些,却竖着耳朵更警醒了。两人僵了大半年,郡主待侯爷已不是当时的怒了,分明是无视。前些日子消息传来说去岁方投降的辽人宰相乌博又叛乱了,还联合了原先的辽人皇庭,一时间西境战事起,烽火直下眼看就要烧到雍州。只是金陵城相距甚远,又将要过年,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 “乌博叛乱,朝廷命我出征漠北,。” 明月早便知了,他这一去两年,一直到熙和三年的年底才回来。原也不需那么久,只是他有意收拢雍州兵权。 明月轻轻颔首行了一礼,“祝侯爷凯旋。” 张信眼中只有她她脖子围着一圈白狐毛,越发显脸小,身子纤弱,方才在下面听说她登了塔顶,他莫名就有些心揪。 “你回府吧,祖母和婉然都很想你,我不知何时归,你不必再避着我。” “好。” 她应的快,他低头望着她,半晌看向塔外道:“若我战死,你当自由了,再无人束缚你。” “侯爷不会死的。”他眼底跳着火苗,虽极力压制,却难掩希冀,“你如何知?你不该希望如此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仰头道:“我不是你,便是为祖母,婉然,我都希望你好好回来。” 她眼睛清澈,坦荡无波,却如一瓢凉水将他刚燃起的那点希望浇灭了。忆起以往受伤,便是捉几个匪徒,她都要忧心许久。 如今,却是不同。 “那你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阵静默明月见他皂靴出现在自己跟前,突然就被他抱在怀中,正要挣开,脸便贴到他胸口,坚硬嶙峋,是公服下的甲胄。 “明月。” 她微怔他贴在她耳畔:“若我凯旋,你便原谅我,好不好?”她推开他,却被抱的更紧。 “只这一次,我只弃你这一次,往后再不弃你。”他声音压的很低,松开她些,一只手抚着她的脸,俯下身,眼中有祈求。 她见过他杀伐果决的样子,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时心中酸软,偏头不去看他。“侯爷,你与我回不去了。” 他抚她脸的手仍在空中,闻言指头轻颤,像是想抓住什么。 “你心中有家国天下,这是你的报负,还有你父亲、祖父的血仇。我常想,若我是你,我怕根本不会对这样身份的妻子有什么好脸色吧。”明月轻哂,话语轻柔,望着他,“我是真的不怪你,却也再难信你了。” “明月。” “你说再不会弃我,可若一切重来,你仍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对不对?” “其实,你根本不曾后悔。” 他袖中的手瞬间僵硬“如今只是你以为一切已尽在掌握中,可若我与你心中利益冲突,你会如何取舍。” 她声音平静,却如利刃将他脸上面皮揭开,其中阴私狠毒,皆被摊在白日下。 佛塔外风雪急急,两人静立,相距不过两步,却如远隔千里。 须臾,明月屈膝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侯爷要保重。”她知他后来受了重伤,也是命悬一线。 -- 第43页 “郡主。”张信走了,阿姜欲言又止,方才侯爷背影瞧着竟有几分仓皇,怎的,怎的又是不欢而散。 明月未答,片刻后却突然提着裙子向塔下奔去。 “郡主!”阿姜急忙跟上张信下了佛塔,天际灰云层叠,这天怕是晴不了了。他抬头仰望,雪落到脸上带着沁人凉意,收回目光正要抬步离开,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他转头,见她朝他奔来,恍若梦中。 “侯爷。”她喘着气,方开口便被他抱在怀中。 “我便知的,你心中还是有我的。”他话中带笑,她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胸腔振动“侯爷。”明月知道他误会了,“我有一事要求侯爷。” 他停了一下,听她道:“此去雍州,请侯爷若有余力多多看顾我哥哥阿离,他孤身一人,家中只有一幼儿。若他出事,那孩子便成了孤儿,所以……” 他眼中光芒骤熄,松开她,“你要与我说的便是这些。” “我知是我僭越,若侯爷觉得为难……” “我知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未立刻离开,希冀她能再说些什么,怔忪间望见她睫上落雪,伸指欲拂,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手指屈伸,唇畔掀起一抹嘲意,将狐裘帽子提起来罩在她发上,“天冷,早些回吧。”说罢,转身大步离开,雪中紫色的衣袍飘飞,如一只孤鹤,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郡主?”侯爷已走远了,这天是真冷呢,阿姜唤道。 “嗯,回吧。”明月看不见他了,前路一片白茫,往昔甜蜜也似乎一并埋在了里头,再寻不见了。 冬去春来,到了上巳节,金陵城中已是另一番景象。 朝中国丧已除,西境战事更是捷报频传。春日里百花盛放,城中百姓皆盛服而出到得雨花台郊游、品茗。官宦人家亦是香车宝马,早早便占了雨花台中绝佳的位置。 国公府中,早早便已备好车马。今日,老夫人也要一并出行,自老国公逝世后还是头一遭,实为难得。 婉然今日是仔细打扮过的,藕色上襦配深蓝色的百褶长裙,腰间系上粉色束腰,外罩一件淡紫色褙子,垂挂髻上簪着虫草簪子和一对小巧的珍珠金步摇,配上脖上带的珍珠璎珞,模样俏美,灵动可人。 上巳节除了踏青郊游,还有便是城中适婚男女相看的好时候。这时便是碰着了也无甚大雅。老夫人属意之人是廖家嫡次子,两家都有意,便趁着这上巳节让两个小儿女见上一见。 “婉然妹妹今日真好看。”静娘也在,她母亲一直缠绵病榻,不过这几日许是天暖了,倒好了些。她本不欲来,只是王氏不忍见她一直陪她闷着,便让她同去“耿姐姐也极好看呢。”婉然并非客气,实则是她原就纤瘦,如今一身素净,便有些哀愁的样子,瞧着极惹人怜惜。 她如今亲事无望,又逢母亲重病,柳家之事对她名声影响太大,王氏不愿将她许给商户人家,可金陵城中清流的读书人家从来都是最在乎名声的。如此一来,便只能等事态稍息再做打算。 婉然找她出来玩时是抱着好心,可后来一想又怕刺着她,都有些后悔了。 静娘浅浅一笑,目光却悄悄看了一眼明月。她手上执着扇子,正同老夫人说着话。 “若是顺利再过几月便回来了。” 明月点头,这些日子张信传了一封家书回来,他当时走的急,衣衫只挑了几身冬天的厚衣,后来她回了,老夫人提起这事,让她整理些天热后穿的衣袍让侍卫带去。 老人家一片慈心,想缓和他二人关系,她自然不能推辞。 这原也没什么明月摇着扇子,似有所觉,抬头望过去,就见静娘微垂着眼,眼睫轻颤。 到了雨花台,车马行进去,很快便远了鼎沸人潮。雨花台中置了许多亭台楼阁,为免冲撞,好些地方是不让庶民进来的,雨花泉上的流徽榭便是其一。这是观景最好的位置,出入其中的都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望的人家。 国公府内女眷尤少,又惯常不出,如今难得一见,自登了水榭,立刻便成了焦点。所幸其间人家大多自矜,除了特别相熟的,竹帘一落,倒也清净。 廖家夫人就在边上,明月她们坐下不久,她便携了家中女眷前来拜见。 这是婉然未来婆婆,明月自是好好打量。看着是个和善的,生的圆胖,就是这妆不适合她,搽了粉脸涂的太白了,穿了身湘妃色的褙子,里头是墨蓝襦裙。她边上跟着三个小丫头,应是她家女儿,有两个同婉然差不多大,还有一个约莫才六七岁。 明月备着见面礼,两个大姑娘各是一只鎏金掐丝的钗子,小的那个则是一枚平安锁。 廖夫人对着婉然,显是喜欢极了,褪了腕间玉镯与她。婉然有些害羞,她太热情了,退回明月身边时很是松了口气。中途说话时便听得左厢笑声不断廖夫人举着扇子道:“是柳家夫人。” 金陵城中一飞冲天的人家,前次被谏官群起而攻之,被太后敲打一番终于收敛了些,可那做派让世家背后都不屑的。 不过是靠着女儿邀宠的人家再多聊了几句,廖夫人便道:“老夫人,郡主,今年永宁池那儿的桃花开的极好,不若一道去看看。” 明月知了,那廖家公子定在那儿的。 老夫人道:“我这身子走两步就累了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让静娘陪着我,明月你带婉然去吧。” -- 第44页 明月应下,几人一行悠悠到了永宁池畔的桃花林,桃花是开的极好,却没见到人。 廖夫人在明月这儿陪着笑,转头气呼呼地让婢子去找。 婢子回来领了个小厮:“夫人,二少爷等了一会儿的,可你们没来,马场上比赛快开了,他这不急着去嘛。” “竟是我的错了,这小兔崽子,还不让他赶紧滚过来!” “可少爷那儿比赛都开了。”小厮为难“什么比赛竟比相媳妇还重要?”廖夫人眉毛倒竖,真是气坏了,偏顾忌着明月她们,还要生生压着。 她这厢急的擦汗,明月带着婉然在边上“赏花”。这相看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儿,可到了地方却不见男方,再一瞧廖夫人模样,仔细一想便也能猜到大概。 婉然本有些女儿家的羞涩,可如此一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起了怒意,气这廖二不识礼数,她还没嫌他呢,竟被他嫌弃了。 “有甚好看的,同府里的不都一个样。”她恼地拨了一下花枝,今儿一早便被厉嬷嬷压着梳妆打扮,觉都没睡好呢。 “姑娘。”浣碧怕她这样子被廖夫人瞧见,扯了扯她的衣袖。 明月未料会这样,出来也快两刻钟了,人未见到虽是遗憾,只这桩事却是廖家的责任,女儿家矜持,断没有一直等着的道理。 她上前说明,便要带着婉然回去。廖夫人手上拿着帕子擦汗,真是臊极了,回去路上便一直解释:“那泼皮,我回去定狠狠管教了,还望郡主别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贪玩儿的,见了那骑射比试的就挪不动道了。” 明月对廖家并无恶感,再说是老夫人挑的人家,客气应付着,却未料身侧的婉然耳朵竖着,心思已然飘远了。 骑射?比试? 眼看要到流徽榭了,她借口内急便溜了出来。 “大姑娘。”浣碧拉着她,“咱们便去瞧瞧,很快便回。” 到了流徽榭,没瞧见静娘,明月随口问了一句,老夫人说去了雪隐(厕所),“不过也许久了。” 正说着,她就回来了,被巧慧搀着像是崴了脚。 “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绊了一跤,让夫人郡主担心了。”她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乱。 “快坐下,怎的如此不小心,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无事的夫人,是静娘不小心。”裙子撩起来,膝盖上却是破了,手上也被石子擦破流了血。 “去找个大夫来。” “不劳烦了夫人,若因我扰了夫人郡主的兴致才是罪过。我心里仍是担心母亲,才有些失神,便这就回了。”她眼圈微红,拿袖子抹了下。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罢了,你是个孝顺孩子。”对厉嬷嬷道:“秋娘,你就先送她们回吧,让大夫好好瞧过,仔细配些药膏,留了疤就不好了。” “诺。” 到了大相国寺,没敢惊着王氏,只是大夫一走,静娘便道:“我要沐浴。”“姑娘你这伤不能沾水。” “你去!我让你去!” 巧慧不明,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疾言厉色,顿时不敢再多问了,匆匆便下去备水。 等她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人,静娘擦着脖子嘴唇终于呜呜哭了出来。 …… 金陵城中一片祥和,千里之外,张信率军征讨辽军已入漠北。继续深入便是茫茫戈壁,沙海中危机四伏,军士补给亦十分困难,张信思量再三还是下令拔营折返,回雍州休整后再做打算。 自出征已三月余,军士们离家日久,城中亲人早已惦念万分。 参领徐昉心中都是那宝贝幼女,自入城便恨不得立刻到了兵马司。他是雍州都督徐辉第三子,出征在外,没赶上女儿生辰。他上头得了两个儿子,家中兄弟姊妹得的又都是男娃,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自是待她如珠如宝,在外时便时时提起。 “我那宝贝珠珠,不知还认不认得我。”徐昉摸着浓密胡须,有些惆怅。 不过是个女娃,看他稀奇的。 张信身边的军官打趣道:“徐参领家这宝贝女儿,也不知日后便宜了哪家小子。” 有人接道:“我看兰佐领家的虎奴就不错,生的机灵,体格也好,不如结个娃娃亲。” “放你娘的狗屁!”徐昉最听不得这个,抬脚在他马上踹了一脚,好险没把他直接踹下来,引得众人哄笑。 方至兵马司,便见两个小儿冲了上来,瞧着不过八九岁,皆散着头发,阿爹阿爹的唤着,正是徐昉的两个儿子。 徐昉下了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后头,他那两岁的宝贝女儿被虎奴牵着。 “阿爹。”虎奴朝着阿离喊,那小姑娘便傻登登地跟着唤了一声。 徐昉脸色顿时一黑一群大人乐的眉眼不见,见他去抱女儿,女儿却怕的往虎奴身后躲,再憋不住哄笑起来。 “徐老三,你也有今天啊。” 张信将鞭子扔给平章,那头徐昉已抱起女儿亲热,平章笑道:“想当年徐三少爷多不驯的人啊,没想到竟会被自家姑娘吃的死死的。日后侯爷若是得了……” 他话未尽便被平昭狠狠踹了一脚,小腿剧痛,脑子立时也清醒了,惴惴抬眼去觑张信,见他望着徐昉那儿,面色如常,应是没听见的。 这时徐昉怀中女娃哭了,她是真不认识他了,被他抱了一阵,终于憋不住了。徐昉急的去哄,孩子嘴巴憋着,伸手唤着阿娘,白嫩嫩的脸上五官都皱起来了,看着好不可怜。那泪珠子亮晶晶的,声音细弱娇软,听得人心都化了。 -- 第45页 张信袖中的手微动,一时怔怔。 ——————若那孩子平安降生,也将满周岁,也……会喊她阿娘了吧。 入了兵马司,回厢房卸甲梳洗,侍卫来报说府中后头送了衣衫药材来,还有一封信。这信还是老夫人让明月写的,说自己老眼昏花,懒得写了,让她代笔,将婉然的亲事简单交代了一下。 张信接来,见是明月字迹,眼中微凝,继而柔软。 “府里可好?” 府中来的侍卫立刻回道:“回侯爷,老夫人身子康健,小人出来时,厉嬷嬷特地交代的,说郡主陪着老夫人,一切都好,让侯爷不必担心。” 祖母知他,眼下她正在气头上,他如今出征在外倒是个缓和的机会。他这次让她伤心了,可她那么容易心软的性子,他待她好,她总会原谅他的。她记挂她义兄,兰景在军中是做斥候,打先锋的,他特调了一营与他,既是她要护的亲人,他自会帮她。 …… 上巳节过去两月后,树下方听得蝉儿叫,廖家便着媒人来提亲了。婉然还未及笄,便只是将这亲先定下来。 然而她却不如何开心那日上巳节回来,她突然提及忠勤伯家的大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嫁给廖家二公子。老夫人不是那等在儿女婚事上不通达的人,可那忠勤伯家的公子早已定了亲,与她无缘的。 婉然得知后蔫了许久,只问明月:“婶婶,你与我叔叔成亲前便心悦对方了吗?” 明月怔了下未答,她抱着她接道:“我那日看他骑在马上,一箭就将柳枝上的葫芦射开,那鸽子飞出来,他横着长弓,手握马缰,脸上的笑比太阳还耀眼。我一下子心就跳的好快,他都骑马走了,我都没注意到。” 她顿了顿,憋着嘴道:“可他怎么就定亲了呢。” 明月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些人再好却注定不是与你携手之人。” “那我命也太苦了吧。” 少年哪里知道愁滋味明月道:“当日那廖家公子不也去射柳了,你怎知他不是那样意气风发。前次虞大人家中设宴,我远远见了是个极俊朗的男儿,你若肯见一见定不至于如此。若他不好,祖母怎肯将你许给他。” “可他再好,我不喜欢那有何用。” “呆子。”明月点她:“廖家家风清正,廖大人后宅中只有一妻一妾,那妾氏还算不得妾,只是个通房。还有那大公子也是如此,这样干净的人家金陵城中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婉然自是懂的,只是少年初识情爱,仍有些不甘,“我只是见过叔叔和你这样好,婶婶……” 怎样好?她与张信,哪儿有什么可羡慕的,明月无奈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过了几日,夜里落雨,风也大,将院里的树枝打的乱颤。 阿姜睡在内室榻上,突然便听见帷帐内一声惊呼。 “郡主,郡主。”明月额上滚着汗珠,眉心拧着,连唤了数声才醒。 阿姜急忙扶起她上身,让她靠在软枕上,又倒了水来,“郡主这是怎么了?被梦魇着了?”明月却问:“侯爷来信了没?” 张信的家书月余便有一封送来,距上次来信已有四十多天了。 “奴明日去前院寻张管事问问,郡主别担心了,前儿才说侯爷又打了胜仗,定不会有事的。” 阿姜明白了,这怕是担心侯爷做了噩梦。虽与侯爷生着气,可到底是夫妻,成婚后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侯爷又是去打仗,这战场上刀林剑雨的,郡主怎能不担心。 她绞了帕子来,替她擦脸,劝慰道:“郡主若实在担心,明日咱们便去寺里拜拜菩萨。时辰还早,奴守着郡主,郡主再睡一会儿吧。” 明月不愿她担心,躺下后任她轻轻拍着,过了一阵,她才放下帷帐,小心退出去。 黑暗中,明月睁开眼,方才梦中血染黄沙,扬起的长刀闪烁着森森寒光。 一夜未睡,两日后,张信书信到了。阿乔拿着信来,明月接来撕开,并无异样。然而不过两日,突有一兵士纵马疾驰直入城中。 他身上所负八百里急报乌博抓到了,可因中了埋伏,军士死伤惨重,张信也身负重伤。 这消息是监军的内臣传来的,新帝年幼,独宣平侯掌兵权,若他出事,朝中立时便是风起云涌。 老夫人让府里紧闭门户,又让武丹送信去虞指挥府上,虞指挥使是老国公旧部,若真出了事儿,光靠张信留着的兵士,定是不够的。前线到底是何境况,着亲信去打探。 半月后,终于传来消息:张信伤势稳定了,已无性命之忧。 老夫人听了后,一下便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就倒在了榻上。大夫施了针,她方才苏醒。只是眼中浑浊,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了。 松霞院中的喜悦只留了片刻便消散无踪“这是当年的病症更重了,过喜过悲,老夫人这跟弦绷的太紧了,那便要断啊。”蒋医工也在,自是知道缘由。这病症本就无法根治,如此一来多年调养一昔便打回了原形。 张信家书来时,老夫人的病已平稳下来,只是她左边身子愈发不灵便,记性也时好时坏。 “婶婶,叔叔可说何时回来?婶婶?” 婉然见她盯着信纸,跟没了魂似的“郡主怎么了?”阿乔也发现了,担心地问明月眨了下眼睛,轻声道:“哥哥战死了。” -- 第46页 “阿,阿离少爷?”阿乔和阿姜皆是一惊,“那虎奴呢,他怎么办?” “侯爷说会看顾他,等大军凯旋,便带他回来。”明月把信给厉嬷嬷,起身瞬间却栽倒了下去。 信是平昭亲自送回来的,待他返回雍州,已是半月后。 雍州夜里的街市远不及金陵繁华,他一路打马至兵马司,甫入,便被平昭逮住了,“你可终于回来了,怎耽搁这么久?侯爷白日方问了你,府上如何了?” “老夫人病了,郡主也不大好。我已是快马来了,念着侯爷急,便用令牌入了城,城外还有两个大夫和几箱药材,你请了侯爷令明日去接下吧。” “我知了,便与你一道去。” 两人疾行过回廊,至厢房外禀报,听得里头喊进,才启门进去。正要行礼,却见侯爷身后睡着一小儿,正是那兰佐领的儿子,虎奴。 “去里间说吧,平章,你守着他。” “诺。”平章应下,这孩子可怜,当日兰佐领深陷险境,侯爷拼着重伤将他救回来,然而伤势太重,只是交代了后事便断了气,后来侯爷将这孩子接到身边,孩子便颇依赖他。 张信起身,佛珠上的穗子被虎奴拽着,他偏头轻咳,压下喉头血气,褪了腕上佛珠。 “府中如何?” “回侯爷,老夫人旧疾复发,不过病情已缓,暂无大碍,大夫说要细心养着。小人出来时,她精神头还好,让您别担心,好好养伤。就是郡主……” “她怎么了?”张信眸中沉沉。 平昭斟酌着道:“郡主得了兰佐领战死的消息,一时悲痛,晕过去了。” 张信心口如针刺,蹙眉弯腰,唇色愈发灰白。 “侯爷。” “无事。”他摆手,此番惊险,那箭簇差点要了他的命,虽捡了条命,却伤了心脉,时常如此。 待这疼下去,他方继续问:“她,可有说什么?” “郡主不放心虎奴少爷,想将他接去金陵。” 他说完等了一阵,不见回应,抬头去看,侯爷靠在椅上,面色平静,只额上滚着汗,病容凸显,有些疲惫。 “我会问他,他若愿意,便送他回去。” “是。” 平昭垂首,侯爷这次伤的颇重,那箭若是再偏些,真是神鬼无医了。当日逼宫之事他亦看在眼里,大丈夫成事自是不拘小节。可现下看来,他分明是极在意郡主的,若非如此,当日又怎会舍命去救那兰景。 平昭二人退出去,屋内复又安静。 一豆灯火下,张信坐在椅上,望着虎奴给他的护身符,手指抚过上面的绣纹,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突然有动静,“义父。” 他抬眼,是虎奴在寻他,很快便见他光着脚,立在门后。 “你姑姑想将你接去金陵。”张信起身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姑姑。”他念了一声,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离阿爹那么远。” 他声音清淡却温和,“那便再说吧。” 窗外月色如霜,待屋内烛火熄了,便只剩一室清辉。这年似乎不是那么太平到了八月,府上正在筹备中秋的时候,王氏病故了。 她先前便见过老夫人,只是原春天的时候病情有了起色,未料仍是没挨过去。 老夫人让厉嬷嬷走了一趟,却不想王氏还未出殡,她家兄嫂便已盘算起了静娘的主意。 “那柳家二公子贼心不死,竟是想让静娘做外室,给了王家许多银钱。” 厉嬷嬷回来禀报,老夫人靠着软枕,婢子给她揉着腿,如今她行动愈发不便,气血不通,下肢便容易发凉,即便如今天还不算冷,她却已用上了汤婆子。 “怕也是威逼利诱吧。” “夫人说的是,不然何至于连妹妹还没下葬,就做出这等事来。那柳家顾忌着咱们,才想着速战速决,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咱们也没法管了。”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夫人,这王家兄嫂有一点说的也对,毕竟如今他们才是静娘唯一的亲人,婚嫁之事自是由他们说了算,旁人如何管。便是到了官衙,也是他们占理。”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暂且先稳着吧,等王氏下葬了再说。倒是明月那儿……”她欲言又止厉嬷嬷上前接过婢子手中的活。前次郡主病下,老夫人有意请先前专精妇科的大夫去诊了诊,结果不大好,回来报说是郡主这身子伤了本,怕再难有孕,便是怀上,怕也是保不住的。若是先前便也罢了,可侯爷这一遭遇险,却是让夫人难免着急。 “儿孙自有儿孙福,张管事提的那赣州的名大夫不是就要到了,到时给郡主瞧瞧,说不定能调养过来。” 老夫人支着额头,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只是几日后夜里,府上突然有人敲门。外头还下着雨,灯笼晃着,看门的开了小门一看,差点被吓了一跳。 静娘一路跑来头发都散了,还摔了一跤,衣服上都滚了泥水,在这灯笼下头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是耿静娘,我娘是在府上教过大姑娘的王先生,我要寻老夫人,求求你让我进去。” 松霞院中灯又亮了起来“谁?” “静娘?” 厉嬷嬷服侍着老夫人起来,到了主厅,见她跪在中间,衣发凌乱,狼狈不堪。 -- 第47页 “夫人,您救救我吧。” 她一见到她,就在地上磕头,砰砰作响,厉嬷嬷赶紧去拦她。 “究竟出了何事?你先下去换身衣裳再说。”说罢便让婢子去取了婉然的衣服“夫人,我不冷。我是逃出来的夫人,我舅舅舅妈明日就要将我送给柳家二公子,巧慧听到了。我奋力逃了出来,夫人你救救我吧,我不想给人做外室。我母亲干净了一辈子,她如今葬礼还没办完,若因我蒙羞,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哀哀哭着,小脸惨白,还带着几道擦痕,愈发显得可怜。 “我知道了,你这便起来。” 她摇头哭道:“夫人,我不想再回舅舅家了,您便让我留在府中,便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的。我求您了,便不是二公子,他们日后也会把我卖了的。” “你仍在孝期,这事他们若做了也会被人咄面的,我让秋娘陪你回去,他们绝不敢如此行事。这一桩定也是那柳二公子背着家中长辈做的,我会让人给柳家稍信去让他们好好管教。柳家惧谏官,定不会再纵容此事。你不用怕,快起来吧。” 厉嬷嬷取了披风来给她披上她却跪着挪到老夫人跟前,“夫人,静娘知您菩萨心肠,可我亦知婚嫁之事由不得我做主。夫人,他们如今便敢行这等事,往后会如何我实难预料。静娘从小便跟着母亲到了府上,这几年是我一生最安心快乐的时候。” “夫人,静娘想一辈子留在府里。” “静娘其实心中爱慕侯爷。”明月方赶到松霞院便听得这句话她听阿姜说松霞院的灯都亮了,还以为老夫人出了什么事,毕竟她仍在病中,便披了衣服赶来看看。 “郡主。”厉嬷嬷唤了声便叉手低头“婢子来报说祖母院中亮灯了,我有些担心便来看看。”明月进来,神色平静,并未有何异样。 她坐到榻上,刚好去拿衣服的婢子回来,见着屋内气氛有些异样,阿姜盯着静娘像是看仇人一样。 “扶她下去换衣服。”老夫人开了口,她应诺便去搀静娘。 人下去了,老夫人方道:“你身子弱,还特地赶过来做什么。她那是被娘家舅舅吓坏了,想留在府里才说的浑话,你自不必放在心上。” 阿姜还没松口气,就听自家郡主说:“我也有些话想同祖母一个人讲。” 待屋里婢子都退了出去,明月起身跪在老夫人跟前“你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去搀她,她摇头道:“祖母先听我讲。” 她顿了顿郑重道:“若静娘当真愿意嫁给侯爷,那祖母便应了吧。” “你……”老夫人一惊,可观她眼中坚定却也柔和,分明是极清醒的。 “当日侯爷伤重的消息传来时,家中只有您硬撑着,我便觉心酸。前些日子我病了,大夫来看说我这身子怕是再难有孕了。” “你知道?”老夫人未料,一直瞒着的明月唇微弯,“我自己的身子自然清楚。国公府本就子嗣单薄,若静娘能为侯爷生下一儿半女,承欢膝下,自是再好不过了。” 她靠过去拉住她的手:“祖母,我想好了。等侯爷带着虎奴回来,我便好好抚育他。侯爷若能与静娘生下孩子,侯爷也能后继有人,总不能真的过继吧。若真如此,祖母定是会难过的吧。” “那你呢?不委屈吗?” 明月摇头:“不委屈,祖母知我的,两人既已渐行渐远,若硬绑在一起才是最悲哀的吧。” “侯爷不会同意的。”“无碍的,反正静娘还在孝期,侯爷也还要些时候才回来。到时祖母告诉他是我的主意,他就明了。” 她说的果决“明月。”老夫人将手覆在她手上,“你真的想好了吗?”她确有些意动,明月这话实则正戳到她软肋,公府总不能后继无人吧。 明月趴在她膝上,“祖母便依我吧。” 她不是果决,只是现下已然成了死局,若主线不能变,那静娘势必会进府。她思来想去,何不干脆将它变成刀,能直接刺到张信心中,让他也疼一疼。越疼越好,越疼记忆越深,爱恨总是同行的。 明月未料对这事反应最强烈的会是婉然她原是可怜静娘的,可因此一故恨不能将她赶出去,直接嫁了人的好。 “你竟觊觎我叔叔,他比你大那许多,你可是与我同辈的,你,你怎能这般不要脸!”她堵着静娘,被老夫人知了还狠狠斥了一顿。 也不知厉嬷嬷是如何同王家说的,反正之后他们就没再纠缠了,静娘便在碧华院中留了下来,平日做的最多的便是在松霞院中陪老夫人,不过若明月与婉然在,她便会避开。 厉嬷嬷私下同老夫人讲过:“郡主明事理,又极心善,这一番安排却是对公府最好的。” 老夫人只是一叹,她如何不知,只是自家孙儿的心思她也明白。除了明月,他何曾将其他女子放在心上,若回来知了,怕是不能善了。 熙和三年冬,赶在元月前,张信终于回来了。 他杀了辽人丞相乌博,夺回原先赠予的五城,更打的辽人往西北奔逃,直追到安西境内,生擒了辽国太子。辽人这才率众投降,向大梁称臣,还要每年进贡不少的牛羊马匹与金银财帛。 中原数十年动荡,前朝末年边境之地便被辽人趁机侵占,如今终于扬眉吐气,消息传至金陵,顿时举城欢庆。 -- 第48页 到了张信凯旋之日,城中百姓蜂拥而出于朱雀大街两侧要一睹宣平侯的风采。 婉然早便说要去看,让人去城中最好的琼楼定了位子。 明月本要回大相国寺,可一来将要过年婉然和老夫人挽留,二来婉然婚期已定,就在明年春末,她及笄后没多久。实则是老夫人担心自己身子不好,耽误了她便想让她早些出嫁,也是怕自己看不见了。这样一算,这便是婉然在府上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明月便如何也不能走了。 这些时日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顺着她。 外头天冷,老夫人自是去不得的。在松霞院略坐了坐,她们便要出府去琼楼。 “静娘也去吧。”临行前,明月说了句。她见她今天应是打扮过,虽在孝期不能穿的鲜妍,可白色青花纹的上襦搭着银灰百迭裙却十分清丽。高髻上一枚素银钗,黛眉轻扫,唇不点而红,身姿纤柔,如病弱西子一般。 车上婉然便生气,明月与她说话她也不理。 不过到了琼楼,街道上热闹非凡,楼宇之间竟还结了彩带,若是再挂几盏灯,便是上元节的灯会都没有这般热闹,她心思被移开了,自也顾不上生气了。 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得军马之声,一时人声鼎沸,摩踵擦肩。 “郡主,姑娘,侯爷入城了。”派去城门打探的下人回来报婉然带着帷帽已到了窗边遥遥便见军队列阵整齐,绘着“大梁”的赤色旗帜飘在空中,便是冬日亦不觉得冷了,只觉热血沸腾。 “婶婶,”她一捉身边的人,发现竟是静娘,明月还坐在椅子上喝茶,登时便不肯了,将她手甩开,便去拉明月:“婶婶,叔叔都快到下面了,你快过来。” “他最想见的人便是你呢。”她故意说的响了些静娘避到一边,她如今已习惯了,再说她没多久便要嫁出去了,她所依傍的只有侯爷。 军阵中张信在最前面,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应是要进宫城的缘故,并未着将军铠甲,而是一身紫色公服。他面如冠玉,身姿如玉山般挺拔,唇下蓄须,不减当年风姿,因生的英俊,又能带兵打仗,如今民间都戏称他为玉面将军。 两年未见,明月一时竟有些恍惚,像是比记忆中瘦了许多,脸上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 “叔叔,叔叔。”近了,婉然便连连唤他他望过来,原本静默眼中突起几分波澜,便如亘古长夜突然有了丝亮光。她不知为何心中一疼,竟从其中读出几分祈盼来。 第30章 不爱 “婶婶,叔叔看着你呢。”婉然在边上唤:“呀,怎恁多人丢香包果子,婶婶你身上的帕子呢,快丢给叔叔。” 明月拦她,“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看见,你别瞎忙活了。” “婶婶好不解风情。”她灵机一动道:“那便用我的。” “叔叔,婶婶的帕子。”她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外头了,明月怕她摔了急忙拉住她。 一方淡紫的罗帕从琼楼上缓缓飘下来,众人只见方才还不动如山的玉面将军已控着马跑到了琼楼下。 他手臂一伸就将那方罗帕接在手中婉然笑的眼睛弯弯,得意道:“我就说叔叔接的到吧。” “明月。”他仰着头,唇角微勾,之前的不欢而散像是未有过。明月觉得他整个人都比两年前要静了许多,像是历尽磋磨,便如玉石有了包浆,光华尽敛,却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侯爷辛苦了。” 她亦回以一笑,眼中柔和不见初时坚冰。 两人之间虽话语寥寥,却似隔绝了众人。 明月心中很佩服他。无论之前如何,这一刻他只是个有勇有谋、保家卫国的将军。“虎奴在城外,等街上人少些了我便让平章送他进来。” “多谢侯爷。” 此间动静自引来众人围观“那是何人?” “宣平侯家眷吧”“华阳郡主?当年婚礼时我还捡过喜钱,那可是先帝亲赐的婚。” “侯爷与郡主确是鹣鲽情深,恩爱极了。” 明月帷帽两边的幕帘都放下了,只能隐约觑见一张菱唇和小巧的下巴。 “我入宫很快便归。” 婉然笑着捂嘴:“叔叔快去吧,有我看着婶婶,她不会跑的。”他颔首拉着马缰回到队伍中“人都走了,还看,我叔叔一点都不喜欢你,你没瞧见吗,他估计都不认得你了。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做正妻不好吗,王先生要知道你给人做妾得多难受呀。” 婉然逮着机会便劝静娘,她毕竟与她一道大的,有过那么几年情谊。她怎么就硬要巴着她叔叔呢,若真成了,她叫她叫什么,小婶婶?呜呜,她才不要。 静娘垂着头,有些怯怯,“我不会与郡主争的,我只是爱慕侯爷,也想留在府中。” “我叔叔比你大那么多,你喜欢他什么?”婉然一脸难以置信,又说不通,气哄哄地一甩束腰带子再不去理她了。 回到府中,松霞院中婢子来往频繁,洒扫布置的虽忙却也井井有条。既是为迎侯爷也因着要过节了,自然要好好打扫一番。木地板被擦的发亮,窗明几净,日光下院子显得格外敞亮。 老夫人难得起了兴致插花,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病气也去了不少。明月她们回来时,她正坐在榻上,小几上摆了只粉青釉的花觚,已经插了几只腊梅。 “可见着了?” -- 第49页 “见着了太|祖母,叔叔被掷了许多丝帕香包呢,不过他只拿了婶婶的。” 老夫人一笑,对明月道:“我让膳房做了几道北边的菜,等那孩子来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他口味。” “祖母想的周到,虎奴定会喜欢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平章才送着虎奴到了府中。 他牵着他到了松霞院,婉然方见他就说:“他可真高呀。” 她在同龄女子中已算高的了,可他,听婶婶说才七岁,竟同她差不多。 辽人本就比中原人更加高挑魁梧,面容轮廓也更深邃。他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生的是俊的,面庞比之阿离更加柔和些,应是像了母亲,往厅中一站一眼就看出来同金陵城中的孩子不一样,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无畏无惧如风中劲草。 明月唤他:“虎奴。” 她早注意到他一进来便朝她看的最多“姑姑。”听得她唤,他才终于奔了过来。 他脖子上挂的绳子促起来,她给他理着,才发现是她先前寄过去的护身符。她指尖抚着符袋上的“平安”二字终是没能护住阿离明月牵着他到老夫人跟前,“这是太|祖母。” 他乖乖叫了,老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如今便把这儿当作家里。” 用膳的时候,他胃口极大,一扇羊排足足吃了近一半。婉然嘴巴都张圆了,还去摸他肚子,“你怎的能吃这么多呀。”把他弄得脸绯红。 明月知他性子质朴单纯,如今到了府里毕竟陌生,怕他误会对他说:“大姐姐是极喜欢你的,她性子就是如此,不是笑话你。” “是啊,我没笑话你,我那儿还有小时候玩的弹弓木马,我都拿来给你。” 他脸上红还未褪,点头对婉然道:“谢谢姐姐。” 用完膳明月带着他回葳蕤院,他身上外衣除了里头还穿着孝衣,靴子里贴着一把匕首,刀柄上用羊皮包着绕着牛筋,看着粗糙打开后却是极锋利。他递给她看,说:“这是阿爹的刀,我留了下来。” “义父将阿爹带了回来,将他和阿姆葬在了一起。” 阿乔听不得这些,已经偏过头抹起了眼泪,阿姜也哭了。 明月摸着他稚嫩的脸,道:“日后你就与姑姑一起,阿爹阿姆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他圆滚滚的眼睛闪着泪,却没落下,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圈住她的脖颈趴在她肩上,轻声说:“好。” 张信回来前,宫中赏赐的旨意就到了,封张信为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这是散官文阶之号,嘉奖之意重于实权。实是如今朝中张信手握兵权又兼枢密副使,本就引朝中忌惮,若再给实权,权力便愈发失衡。 明月与老夫人也各有封赏,御赐之物内侍唱名,足足念了半刻钟才念完。 “今日宫中设宴,侯爷怕是没那么快回。”内侍拿了赏钱,弓着腰客客气气地将话说给老夫人听。 “劳烦先生了。” 等人都走了,老夫人才颤颤巍巍地走到牌匾跟前,这是方才御赐的,乌木金漆,上书“世代忠勋”。 “夫人。”厉嬷嬷见她久久望着,手伸出去要去抚那字,却还是收了回来。 “挂到祠堂去。” 下人应诺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眼中闪着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片刻道:“回吧,侯爷虽不在,咱们也要好好庆上一庆。” “夫人说的是。” 明月扶着她,她脸上带着浅笑,像是尘埃落定。明月想这份尊荣是张家早就应得的,只是沉浮太久等真到了,喜悦淡了,只剩下沧桑疲惫,而那点喜也不过是因为终于能给逝去之人一个交代罢了。 张信归来时松霞院中灯还亮着,婢子道侯爷归了。他入了内室,见厉嬷嬷还有一个婢子陪着老夫人。 “回来了,明月在婉然那儿,我刚睡下了,她们怕吵着我就过去了,虎奴也在那儿。” “祖母。”张信在床边坐下“瘦了许多。”老夫人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孙儿不孝。”老夫人笑着,十分慈爱,“我如今的日子都是赚来的,只要看着你们好,婉然成亲,我便没什么遗憾了。”她颤抖的左手在他手上拍了拍,“你也是累了一天了,去见见明月婉然吧,再就是给你父亲祖父上柱香,你今次平安回来定是有他们护佑。” 张信出了主屋,正要往小鹤斋去,却被叫住,“侯爷。”转身,是方才同厉嬷嬷一道候着的婢子。 “是祖母还有事要吩咐?” 静娘愣了下,摇了摇头,见他蹙眉,又点头道:“是夫人。” “何事?” “夫人让我给侯爷掌灯。” “不必了,我自去就是,你好好照看祖母。” “是,是夫人还有些话让我带给大姑娘。” 廊下,静娘提着灯走在前面,她身子微侧着,极小心地看他,偶尔余光掠过不敢让他察觉。他是如此巍峨,瞧着冰冷威严,可待妻子却又那般温柔。 她父亲早逝,记忆中只是个文弱书生,从来都护不住她和母亲。柳儿巷中的舅舅亦是那样软弱。 唯有他不同他生的又是那样俊朗,书上说的嵇叔夜,“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便是这样吧。 虽只有这一小段路,可却只有他二人,她心中初时酸涩渐渐也只剩下甜蜜了。小鹤斋中虎奴已睡了,这孩子年纪还小,又是一路奔波,已是累了。 -- 第50页 方才婢子来报说侯爷归了,正在松霞院与夫人说话。 明月与婉然坐在榻上,“我竟不知我那时给你做了这么多小玩意儿。”刚刚婉然翻出来,有竹蜻蜓、各式玩偶,还有一堆棋牌。 婉然道:“我原想都给虎奴的,可后来越开越舍不得……等去了廖家,再没这么自在了。” 她有些低落她把那小几移开,爬到她边上抱着她。 “婶婶,就不能不嫁人吗。” 明月只能给她顺毛,这又不是现代,就是现代了也一堆催婚的。 好在她也就随口一叹,更紧要的是,“婶婶,叔叔回来了,你还要让静娘给他做妾吗?” “今日你都瞧见了,叔叔眼里只有你,他都不记得静娘了。” 明月:“婉然,我们不是都说过了,不提了。” 婉然坐起来,“我便是不懂,你真的不喜欢叔叔了吗?真的愿意叔叔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你不会难受,不会嫉妒吗?” 我就是要他难受呀明月却不能这样告诉她,只道:“我与你叔叔不合适,再在一起只会伤着彼此,倒不如远些,还能留下些美好的东西。” “那你还是爱他的是吗?” 明月久久沉默,婉然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眼中执拗。 “不爱了。” 明月笑了下,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 第31章 误解 婉然有些难以置信明月:“我不知该如何说,你日后会懂的。” “静娘?” 外头突然哐当一声,浣碧出去看就见她在外头,地上还倒着灯笼。 “怎么了?”婉然也听见了,下榻趿鞋,浣碧已领着静娘进来。 “你怎么来了?” 静娘看了眼明月,又低下头道:“侯爷去祠堂祭拜国公爷和老侯爷了,夫人让我来说一声。” “哦。”婉然应了声,皱眉有些不解:“怎么让你来,其他婢子呢?”“我,”她说着头更低了,“我有些闷,便想出来走走。” 她退出去,明月也从榻上起来,“时日也晚了,我便带虎奴先回去了。” 虎奴被个粗壮婆子背着,便是这样也没醒。到了小鹤斋外,却见静娘还等着。 阿姜见她要靠过来就拦在明月前面“还有何事?”明月起初只把她当小孩儿一样看,可后来听她亲口说喜欢张信却是一惊。她原以为剧情里是老夫人做主将她给的张信,毕竟她和张信可差了十六岁,放这个年代张信可是真能当她爹的。 “郡主,侯爷方才有些生气。” “什么?” “方才是我给侯爷掌灯,他,他听见郡主与大姑娘说话了。” 张信也在?明月看了她一眼,这算什么,试探她?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张信纳她? 阿姜却已是很气了,“你既随侯爷一道,怎么也不出声提醒,竟暗暗听着。” 她低着头小声道:“郡主恕罪,是侯爷不让。” 明月只问:“听了什么?” 她像是极忐忑,小心觑着她脸色,道:“就听到最后两句。” “我知了,”明月打断她:“你早些回吧。”她抿着唇,提着灯笼屈膝怯生生的应诺。 走远了些,阿姜便道:“郡主,她分明就是故意的。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心眼这么多,分明是个心机重的。侯爷一回来便往跟前凑,还故意说给您听。王先生那样自矜清贵的人怎生出了这般不要脸的女儿。还不知她背后有没有挑拨您与侯爷的关系呢。”“郡主?” “嗯?” “郡主在想什么?” 明月摇头,她只是没料到还能这样巧。 “那静娘……”阿姜还要说,明月接道:“阿姜,她如何做是她的事。你若讨厌她便避着些,别让老夫人看见了难做。” 她对静娘本来就没什么恶感,说来还是她利用了她。“……诺,奴知道了。”阿姜憋着气只能作罢她们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却不知静娘走了一段回头看了许久。她看着走在正中的明月,视线从她华贵的狐裘到行动间一颤一颤的金步摇上。 她竟说不爱了,不爱侯爷了。 她知道她是落了孩子所以与侯爷起了嫌隙,可真娇贵啊,在大相国寺的时候她便见了侯爷如何守在她门外却不得她一见,这样恃宠生娇的人。她想起方才侯爷离去时有些落寞的背影她替他不值。 她分明已经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夫婿,却不知珍惜。 郡主拥有的太多了,可她却一无所有,她真羡慕她啊。 而这厢张信去了祠堂,祠堂内长明灯不灭,幽幽烛光中那面御赐的牌匾闪着冷光。 张信燃香叩拜“忠伯你下去歇着吧,我再呆一阵就走。” “……诺,如今夜里冷,侯爷别呆太久。”他步履蹒跚出了祠堂,转身看去见他仍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背影挺直。他是府中老人,从小看他长大,自然也看得老国公他们是如何走的。他心下叹气,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张信望着台上供着的牌位,而立之年,从前汲汲渴求的东西已经得到,可心中反而像裂了破口。 终是心如欲壑,后土难填战场几番生死间,一身疲惫疮痍,可当在琼楼下她朝他笑时,他便如身在云端。可他忘了她才是最懂他的,知道如何将他一朝从云端抛下。 葳蕤院中明月洗漱完去虎奴屋里看了眼他,阿乔夜里守着,她也算放心。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外头阿姜的声音。 -- 第51页 “侯爷,侯爷,郡主已睡了。” “阿姜?”明月将帷帐拉开,便见张信进来,身上衣衫都未换,只是官帽摘了,手中还拿着个酒盅,看见她了,唇微动,就要过来。 “侯爷。”阿姜去拦,他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停下没过去了,反而在妆台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明月下了床榻对阿姜道:“你去把灯点了。” 屋内亮了,她方终于看明,他眼下青黑唇色有些发白,束着的发也有些蓬乱,看着十分憔悴。 “郡主。”阿姜拿不定主意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明月道:“你去熬碗醒酒汤来。” “那……”她不放心放她一人“去吧。”她也想知他会如何阿姜退出去,屋内就剩下他们二人,一时间却也无人开口。 张信也未像方才那样急着找她,只是举着酒盅饮下一口酒,紫色大袖动作间竟有几分落拓不羁。 “侯爷要与我说什么?” 他未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半晌空着的那只手揉着额头,身子弯下像是极难受的样子。 “侯爷?”明月见他如此,走近了在他身前蹲下,“侯爷?” 没反应“张信。”她有些急了,“你怎么了?我让婢子去找大夫。” 她方要起来,被他攥住手臂突然又拉了下来。她身子不稳,差点跌倒,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又是一怔。 明月从未见过他这样袒露的眼神,里头有些茫然,还有她今天在琼楼上以为自己看错了的脆弱。 他的手撩开她落下的发,从下巴到唇角一点点触碰着,指尖有些颤抖。 明月偏过脸躲开,“我让婢子扶你回冉竹轩。” 她起身又被他制住“你发什么疯。” 他嘲讽般笑了笑,松开她又饮了一口酒。 “你别喝了。” 明月上去要抢,他却突然站起来,竟是直接将酒盅掷了出去,酒盅撞到插屏上又弹到地上,砰的碎开。 明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直接抱住,他一只手牢牢按住她的后脑,唇压下来在她唇瓣上碾磨。这根本算不得吻,她挣不开,即便咬破了他的唇,他也不松开,很快便尝到了血腥味。 “你放开我。” 他将她直直抱起,入了帷帐便掷在榻上。 明月刚仰起身,他已经压了上来。 她身上中衣被扯开,露出绣着芍药的茜色肚兜,他记得她身上所有敏感的地方,咬着她的耳垂,在下头搅弄,“明月你舒服的。” 他在她耳畔轻轻念着,指尖感受到濡湿任她在他背上拍打也无动于衷“你放开我。”明月咬着唇,声音有些发抖。身体久违的情潮让她羞耻,他眼中灼灼,分明是极清醒的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张信,我恨你。” 他入进去,咬住她的脖子,“恨吧。”总比什么都不剩下的好 第32章 我不要你了 虎奴卯时就醒了,阿乔要伺候他穿衣洗漱,他觉得不自在,“乔嬷嬷,我自己来。”在雍州的时候,大冬天便是抓一把雪水糊一下脸,阿爹就是这样的。 侯府里还掺了热水阿乔要给他抹羊油膏,他呲溜一下就跑出老远。 “我要晨练,不擦这些。” 张信给明月掖好被子,她昨夜累了,眼中柔情似水,在她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郡主睡着,别扰着她。” 他洗漱完对阿姜道,阿姜昨夜不放心中途回来看看,就听见帷帐里的声音。 等张信出去了,她到了床榻边,小心掀开帷帐,郡主睡的正熟,脸上粉粉的。 她将帐子放下,这,这是和好了吧。 张信出去时正遇上晨练的虎奴“义父。”他跑过来,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 张信给他擦着汗,带他去更衣。 “姑姑醒了吗”“还未醒。” “我还有十圈没跑完。”察觉到张信的意图,虎奴道“回来再跑。” “去哪儿?” “去买些你姑姑爱吃的果子。” 清晨市集正闹的时候,国公府一行三骑去了朱雀街。 虎奴坐在张信身前,昨日平章送他进来便直奔府中,城中街市他还是第一次见。 如今年节将近,城中越发热闹,虽则天冷,然市井气却极鲜活。秦淮河上来往船只频繁,还有各式支着的摊子店。 他眼睛睁的圆圆,觉得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 “姑姑爱吃什么?” 张信轻轻一笑,“她爱吃的东西可多了。” 曹婆婆家的肉饼,戈家的蜜枣、香糖果子,王楼的山洞梅花包子张信兴致很好,虎奴也极新鲜,买了一堆吃食用了大半时辰才回转。 松霞院中,老夫人方起来便听厉嬷嬷说了“侯爷晨起便带虎奴少爷去了街市。” 老夫人拿帕子擦手,听了便笑,“倒是好兴致。” 厉嬷嬷又道:“奴听说昨日侯爷是歇在葳蕤院的。”“是吗?”老夫人手上一停,见厉氏点头,笑道:“怪不得呢。” 葳蕤院中虎奴回来时,明月正坐在妆台前让阿姜梳发。他跑进来喊着姑姑,明月道:“回来了?” 他已到了跟前,将手中的糖人递给她,“我们买了好多姑姑喜欢吃的。” “这是郡主吗?”阿姜一见是个带着披帛梳着双环髻的仕女,便问“是姑姑,姑姑像仙女一样好看。” -- 第52页 “虎奴少爷真有眼光。”阿乔夸道明月摸着孩子脑袋,张信也进了来。他今日不需进宫,穿了一身便服,红色圆领的广袖绸衣,头戴幞头,两手合拢于袖间,看着斯文从容,一扫昨日颓丧阴霾。 “侯爷。”阿姜与阿乔皆屈膝行礼明月却转头对着铜镜,“阿姜,你方才说戴哪只簪,快戴吧。” “……诺。”阿姜将牙梳放在妆台上,取了一枚梅花白玉簪。 阿乔已带着虎奴出去张信走上前,将阿姜手中的簪子接了过来。 铜镜里依稀能照见两人,明月初时未动,只是当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时才站了起来。 她今日穿了白色青花纹的襦衫与淡紫色长裙,藕色褙子上绣了芍药,一身素净却也显得清冷。 “我今日买了许多你爱吃的果子,你早膳还没吃肯定饿了,我已让他们摆起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唤道:“明月。” 明月屈膝躲开他欲牵她的手,“多谢侯爷。只是有一事我昨日忘了同侯爷讲。” “何事?”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她起身,看着他平静道:“我已同祖母商议过,侯爷膝下无子终究是不行的,静娘爱慕侯爷,遂应了她,等她孝期过了便为侯爷纳进来。只是,是我疏忽了,侯爷如今正当盛年,帐中无人却是等不得的,今日我便与祖母再提,便先挑几个貌美顺心的先纳进来吧。” 阿姜候在一旁已是震惊,倏的抬头,原以为是好了的,怎,怎还不如昨日。 “当然,侯爷若有可心的自是最好。” 她礼节规矩半分不错,真像个为他细心考虑的正妻主母。他突然想到那时她嫁给他不久,却忧心若有孕了他便要变心去宠其他女子。那时音容笑貌、顽劣娇嗔似乎还在眼前,如今却再难寻了。 他道:“明月,我待你之心,你竟一点也不顾及吗?” 明月垂下的眼睫轻颤,再抬眼时却是清凌凌的,“侯爷弃了我一次,我又为何不能弃你一次。” “我不要你了,张信。” 她昂着头,望见他眼瞳骤然缩紧。 退开一步“换那只金雀钗吧,那只衬你。” 他转身大步离开,掌中玉簪不知何时已经折断,将手上刺出血来。 第33章 时光 清晨,乌衣巷张国公府外停了一辆马车,昨天方下了雪,这时节怪的很,往年多半元月前后落雪,今年离元月还有一个月,却下起了雪。 明月已是多时未回了,她如今多半住在城外的芜园,上次来还是陪老夫人过中秋。 如今已是熙和七年,婉然两年前出嫁,后来夫君外放,她便随着去了平南府。前次来信还是两月前,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已满半岁。 说来巧,她当年心仪之人原不是什么忠勤伯府的大公子,正是她嫁的夫君,也不知怎的闹出那样一个乌龙来。索性她如今夫妻和美,外放后更是自在,只是离家远,时常便说想念。 “郡主归了。”候门的下人一声声将消息递进去,车架直接入了侯府一直停在内院外。 “不知郡主这便归了,奴去安排轿子来,这雪天天冷路滑的,还望郡主多担待。”来的是个婆子,明月眼生,她知厉嬷嬷怕是离不开老夫人那儿。 她这次回来是为着老夫人,老夫人中风又发了,一则天冷本就是高发期,二则她前些年的遗症。明月知道老夫人就是这个冬天了,虽则中秋的时候她嘱咐了几句,可这病又不似其他有个症状。府里来报躺下时还好好的,第二日便起不来床了。 她这次回来得住些时日,车上行李不少,阿姜便没跟着,去了葳蕤院中。刚进了垂花门便听里头一声娇喝,“好好收拾干净了,要落的一点灰,仔细你们的皮。还有那儿,那儿,那儿的雪还不赶紧扫了去。” 阿姜跨进屋里去,终于见得发令的人了,可真厉害,正坐在当中榻上捧着茶碗磕着瓜子。样貌中上,一件簇新的水绿袄子,边缘还滚了毛,发上簪金,手上也是一对好几两重的足金镯子。 “鸢儿姐姐,外头守门的初一说郡主来了……” 门外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婢,遇上阿姜了好险把脚收住。 阿姜皱了下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又一下想不起来。当先紧要事也不是这个,带着自家婢子进去,那榻上坐着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张扬的神色早就退了干净。 “阿姜姐姐来了。”她僵了一会儿却很快调整过来,笑着上前,“姨娘让我督着工,怕下人手脚拖慢有个不仔细的,让郡主住的不舒服。” 阿姜连眼风都没给她,呵,这老夫人病了,厉嬷嬷抽不开手,便让耿氏担了些管家的杂事,她竟敢到葳蕤院来耍威风来了。便是郡主不稀罕同她一道住在府里,她也得记得谁是主谁是奴,竟还跑到人跟前来碍眼。 她走到榻前,将方才被坐过的软垫抽出来直接扔到地上,“馨儿、兰儿,去,把这儿重新打扫过,再熏香,省的沾了什么脏的臭的让郡主闻见。” “诺。” 鸢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偏还要陪着笑,出了葳蕤院才发作起来。 “呸。不下蛋的母鸡还要回来抖威风,整个金陵城你去问问,哪户人家的主母同她一个德行,吊着侯爷冷落姨娘,也不在老夫人跟前尽孝道,害得侯爷一直无子不说,还鬼迷心窍把那劳什子的继子当亲子一样养。” -- 第53页 “鸢儿姐姐你轻声些吧,若给人听到……” “听到又如何,我说的是事实”虽是这样说,却也不敢再骂了。 这厢,明月带着虎奴到了松霞院。 厉嬷嬷在院门迎她,她如今两鬓生了白发,亦是憔悴许多。 “祖母如何了?” “一天拢共也没醒两个时辰,多是在睡。饭也吃不下去,先前她醒了,奴喂了些稀米羹,总算是吃了些。”她袖子抹着泪,“人也不多是清醒的,有时还念起了老国公的名字。侯爷请了太医来,都说便是这几日了。” 撩开帘子进去,屋里炭火烧的旺,还混着药味和熏香,静娘站在床边,见着她屈膝行了一礼。 她如今已做妇人打扮,是今年春天纳进来的,仍住在碧华院中,今次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襦裙配青色长衫,头发挽着高髻,发上一枚玉簪,妆容清淡婉约。 张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身缁色的圆领袍。他如今已向朝廷告假侍疾,见着她看过来,眼下青黑,眼中布着血丝。 明月略一颔首便坐到床榻边。老夫人戴着一块靛蓝抹额,脸孔消瘦灰暗。 “祖母。”她轻轻唤了声连唤了两声,她才渐渐转醒。 “绾绾啊。”明月一愣,厉嬷嬷忙道:“夫人,不是大娘子,是郡主。” 这是将她认作了婉然的娘亲。 老夫人全没听懂,只依旧对着她道:“绾绾,如今婉然已嫁得好夫婿,你和老大该放心了。” 掌心中的手干枯苍老,还发着颤,明月心中一酸,眼眶已经湿了。 “我知了,祖母。” 老夫人听后便露出一个笑来,只不断重复,“她如今极好,极好。” 不过一阵,便又睡下了。 明月问张信,“婉然何时到?” 他嗓音有些干涩,像是一夜未睡了,“我已让人快马去信了。” “侯爷去歇歇吧。”明月看着他,“这儿有我守着,你便是在祖母院中歇下,若有事我便让人立刻去唤你。” 他手撑在膝上,未动。 明月走近了些他看过来“去吧。如今你若倒下,那府里怎么办?” 他终于起身出了内室,明月看着他出去,甫转头便遇上静娘的眼神。那眼神跟蛇吐信子似的,她被看的一愣,不过转瞬,她便又低了头。 太医又来瞧过,仍是摇头,分明是药石无医,三魂六魄已去了大半。 “老夫人年事已高,精力已是……如今这药喝下去便如泥牛入海,效用甚微,倒不若下官施针为她减去些痛苦。” 这便是让他们干脆连药也别喝了,针灸续命,若有未说的话未做的事,便赶紧做了吧。 估计是施针真的有了效果,老夫人夜里醒了,虽气若游丝,可神志却是清醒的。她与张信说了两句话便冲明月伸手。 “明月啊。” “我在,祖母。”明月上前握住她“何时来的?” “晨起就来了,您还和我说了会儿话呢。” “外头冷吧。” “不冷,一路来都烧了炭,没觉得多冷。” 老夫人笑着,上身微微垫高,歇了会儿才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啊。” 她指的便是纳静娘的事,她私心里亦是希望张信能留下一儿半女的。虽则明月早就承应,可她未尝没有窃喜之心。便是后来张信不愿,她也仍是将静娘纳了进来。 明月嗔道:“祖母哪儿有对不起我,您待我有多好我是知的。”便是她与张信闹成那样,她也不曾偏帮,强求她。她是她见过最明事理的老太太了。 “你惯来是心软的。”她眼中有些浑浊,却极慈祥,“这些年你与小二……”她顿了顿终是依了自己的私心道:“好孩子,你别怪他了,他心里苦,时日久了,眼里只看得到一样东西,别的都看不清了。” 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我不怪他了,祖母。” “不怪了?” “嗯,不怪了,早就不怪了。”明月点头张信看了她一眼“那便好啊。”老夫人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明月道:“祖母快些好起来,婉然还要带着儿女来看你。” 她眼中又生出些光,“是啊,我还没见过婉然那对金疙瘩。” 她精力不济,夜里已是难得说了这许久的话。明月看着她睡下,虎奴跑到她身边道:“姑姑,义父在外站了许久。” 明月到了外面才知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张信就穿着一身袍子站在檐下明月行过去张信看过来,他瘦了许多,两颊凹陷,看着中庭越发凸显,几分沉郁。 明月一时有些怔然其实张信也老了在这儿呆的太久了,时间的流动让她有时都不太记得现代的事了。系统说不会出现怕影响她的沉浸感,它的确做到了。 婉然已经做了母亲,阿乔鬓边生了许多白发,如今老夫人也要走了。 明月将手炉直接给他,再把臂弯上的披风展开给他披上。 “我听厉嬷嬷说你前次战场上受的伤,如今变天都疼的厉害。”她手指绕着系带在他脖子下打结,眼中平和,系好后,将不平的地方都一一抚平。 明月知道这一世在张信没有选择救她的时候就已经不会优秀了,她虽然说着要抛弃甜宠走虐恋情深路线,不过是她嘴硬,她心里明白自己或多或少有些喜欢他的。 -- 第54页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所有的情感都被打磨平滑。过往那些情爱纠葛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小辈已经长成,她与他,这一世可能就这样了。 张信看了她半晌,俯下身轻轻抱住她,像漂泊许久的孤舟终于寻得能停泊的地方。 明月定定望着院中的雪,打着旋落下。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缓缓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远处,静娘站在廊上,“姨娘。”巧慧唤了声静娘平了平手中揪紧的披风,转身道:“回吧,换身衣服再来伺候老夫人。” “诺。” 巧慧提着灯走在前面府中的夜是那样静,连雪落地似乎都能听见声音。 “郡主不在,还真将自己当成府里的女主人了,不过是夫人瞧她可怜,念着她母亲那点情谊罢了。偏她死皮赖脸,不知道斤两,还真将自己当根葱,耍起威风来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侯爷根本就没碰过她。” “那她这不就是守活寡吗,哈哈哈哈。” “侯爷心中只有郡主,便是郡主不在府里,侯爷也不会看上她的。” “郡主何等身份,侯爷会看上她那才奇怪呢。” 郡主,郡主,郡主“姨娘,郡主那儿……” 鸢儿捂着脸,对上她一脸凶狠的模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她正想找她诉苦,话刚说出来便被抽了一巴掌。 “姨,姨娘。” “滚出去。” 巧慧看她屁滚尿流地跑了,心下一惊,到了静娘跟前,“姨娘,奴去下碗面来,您晚膳没怎么用,一会儿在夫人那儿又是一夜,定会饿的。” “你去吧。” 屋里只剩下静娘一人烛火跳跃,她伶仃站在正中她是桃花盛开时被纳进来的,当日府里虽只有老夫人,可她是正经纳进来的贵妾。她在松霞院卖好,为的便是这个。她知道夫人心思,郡主那样骄傲的人,不会低头的。 虽不能着正红,可无碍的,她嫁得心仪之人,绣着鸳鸯盖头,指头破了心中亦是甜的。 她知道侯爷不愿,不然她守孝结束便已成了姨娘,又怎会耽搁大半年。但她不难过,侯爷只是不知她的好,若能与她相处,他定也会怜惜她的。 第一日侯爷不愿来碧华院,红烛燃了一晚上,她才知他带着虎奴去了芜园。她收起盖头,换下织金的茜红衣裙,照旧去老夫人跟前服侍。 只要老夫人看重她,他总不会不听的。 可第二日、第三日,足足一月过去,他才来碧华院。虽是醉了被厉嬷嬷着人扶了来,可这便够了。 她心中如装了兔子,沐浴更衣,涂上香脂膏,连指甲缝里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虽则他醉了,可她依旧描眉画唇,今夜才是她洞房之夜。 “侯爷。” 婢子都退了出去,她贪恋地描摹着他的五官,正要靠近时,却听得他唤“明月”,一连唤了好几声。 对,郡主的小字叫明月她还来不及难过,他便突然睁开眼半坐起来,皱着眉直接将她踹倒在地。 她腹中剧痛,后来才知他既是行伍中人,夜里警惕心最强。 便是带着醉意,他看她的眼睛依旧冰冷。若非她曾亲眼见过她看另一人时是何种柔情,她又如何能知自己在他眼中竟只是个生人。 “郡主如今回来了,还有她耿静娘什么事?” “侯爷便没进过她那院子,也不知她图什么,不如靠着公府嫁个秀才相公的好。” “自是想要攀高枝儿呀,可侯爷那般人才也是她能肖想的?” 闲言碎语便如这外头的雪,纷纷扬扬看似轻飘却能将屋舍都倾倒她看着铜镜中的人,扭曲的像是怪物,心中剧痛,挥手将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 第34章 上元 婉然到金陵时,老夫人已是强弩之末,昨日夜里一直到现在已是滴水未进,后来再醒却是看着精神些,不过是回光返照。 “婶婶。” 明月也是许久未见她,她梳着盘福龙髻,身上披着披风,方见着她,眼睛已经红了。 “快进来,祖母等着你呢。” 她身后奶娘和浣碧抱着两个孩子,浣碧道:“姑爷公务在身,又是外放官员,实在赶不过来,便只能派护卫先送姑娘回来。” 明月进去,婉然扑在床边,已是哭着唤太|祖母。 老夫人最后这点时光,算是家人都在身边。她一生经历坎坷,原是商家女,嫁与老国公时夫君不过还是个草莽,却能相互扶持,共同创下这份家业。然好景不长,亲人接连去世,她后半生悲却是多过喜的。 现下终于能笑着去见夫君了她眼睛已睁不开,离去时嘴角还是翘的。 松霞院中哭声不断,白绫飘飞,便是雪停了,依然难释凄凉之意。 张信拿着老夫人的袍子在屋檐上挥舞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吊唁时,整个金陵的官宦世家都来了,宫中也下了追赠诏书。到了出殡那日,张信摔瓦,府中人丁单薄,送葬的队伍中,便是张信持幡,让虎奴捧着牌位,廖家亲属相帮,执“哭丧棒”。 因父亲早逝,张信便是承重孙,需得替父尽孝。如此一来便要丁忧三年。朝中暗流涌动,皇帝年纪虽小,却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稚童,太后垂帘听政对权力亦是愈发贪恋。张信心中盘算,雍州武骑军中握在自己手中,眼下不如暂避,让他们先斗上一斗。 -- 第55页 待丧事毕,已是初春,府中玉兰花开,天气乍暖还寒。 张信便与明月一道去了芜园“你若有合意之人便同我讲,你在祖母身边陪了多年,我到时认你做义妹自会给你备一份好的嫁妆。” 静娘原是来送别的,却未料得他这番话。她眼中颤动,袖下的手攥疼了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只见她屈膝行了一礼,道:“多谢侯爷为静娘着想。只是静娘此生无意再嫁,夫人即便去了,我也心中感念,余生也只想在府里抄经念佛为夫人祈福。” 她顿了顿,道:“侯爷可是怕郡主……” 张信眉轻蹙了下,只道:“你好生想想吧。” 明月早已上了马车,虎奴方才说要去折枝玉兰给她,所以才耽搁了些。 她撩开车帘便见张信与静娘说着什么这时阿姜带着虎奴回来,虎奴到了跟前,手中拿了许多。 明月笑骂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将这府里的花都祸害完了。” “每一枝都好看,便都想拿来给姑姑。” 阿姜接过来,让他先上车,他不肯:“我要随义父骑马。” 张信已走了过来,单手拎起他便放到他的紫骝马上,随后翻身上马将他护在身前。 “我想自己骑。” 虎奴扭着身子,被张信一拍脑袋才老实,“天还冷,你要再闹便进马车去。” 一行人缓缓驶出乌衣巷“姨娘,回吧。”巧慧看着都没影了静娘转身,头一次觉得侯府竟是这样大,空荡荡的,“去看看厉嬷嬷。”她前次病了静娘下巴微抬,走在长长的砖石路上。幼时外公便说她瞧着柔弱,其实性子像极了她母亲,若是看准了一样东西便是怎么也不会放手的。这是她选的路,便是再难再苦,脚上磨出血天上下刀子她也要走下去。 芜园在金陵城郊,明月熙和四年后便大多住在这儿。不似乌衣巷,这儿能看见旷野青山,周围是农田,府里新鲜的菜进的鸡鸭,还有冬日烧的炭大多都是园子里送过去的。 阿乔年纪大了,明月不怎么让她管事,如今阿姜顶上来,更忙些。她早些时候问过她可想嫁人,阿乔自然是想的,只是阿姜却没松口。 明月曾问过她原因,她说:“奴想陪着郡主。” “你成婚了也一样能陪着我。” 阿姜摇头,“若有了男人孩子,奴肯定不能时时陪着郡主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明月被她说的都要哭了。就想到现代的至理名言:男人靠不住,姐妹才是真爱。 “我希望你好,阿姜若你有个幸福的家,我也会高兴的。”明月只道:“我替你留意着,要挑个品貌出众,你也喜欢的。” 婉然在金陵呆到春末明月极喜欢她的两个孩子,原就做了一堆肚兜,布老虎。她到芜园住的那些时日,真是稀罕极了,一醒便让奶娘抱来拿拨浪鼓逗他们玩儿,便是睡了也能看好些时候。 就是阿姜总是逗着孩子唤叔祖母,每每都让她一囧。她才三十几啊,竟然已经是祖母这个辈分了吗。 “身材恢复的不错。”明月圈着婉然的细腰,眼睛一瞟她胸前,再对上她的脸,什么叫童颜巨乳,眼前就是了。 明月一脸羡慕婉然被她瞧着脸都红了,“婶婶。”她推她明月笑倒了,过了一阵才停下来。 她摸了摸她的脸,婉然握住她的手,道:“婶婶,阿鱼的名字你来起吧,我同夫君说过了,他说极好。”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明月看着摇床上的婴儿张信来时便见她在翻书,什么诗经啊论语啊,还有一堆诗集。他虽丁忧在家,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时不时还要见些幕僚亲信。 “这是做什么?” 明月见着他就招呼他过来,“婉然让我给小阿鱼起名呢,我总得起的雅些,好听些的吧。” 张信走过去,“婉然哪儿有这么讲究,只要是你取的她都喜欢。” “那也得起的好听些。” 他坐在她边上轻揽着她明月拿着列出来的给他看,“我中意攸宁和灵均,会不会太男儿气了,你喜欢哪个?” 张信握着她肩头,脸上挂着浅笑,极和煦。 “便是攸宁吧,这名字好,我很喜欢。” “真的?”她有些得意,“君子攸宁,小阿鱼便是女儿家又如何,长大后定也会和男子一样活得肆意飞扬。” 她眼睛亮晶晶的,他见她欢喜,亦是欢喜,与她并着头又看了许久。 转眼便到了熙和九年这日,乌衣巷“鸢儿妹妹,是去了何处?” “我还要同你禀报不成。”虽是这样说,却仍把手中篮子提了提,“不过买些针线新布。” 见着她一扭一扭的走了,候门的婆子啐了一口,“狗腿子,狐狸精。”本来犯了事被,后来也不知怎的去了碧华院,讨了耿姨娘的好。 如今府上厉嬷嬷久病,侯爷和郡主又都不在,竟多是碧华院中管事。若非前院还有张管事在,这府里还不知道姓张还是姓耿呢。 只这厉嬷嬷的病怎还不见好她这番思量暂且不提,鸢儿到了碧华院,将篮子一搁便去主屋内寻静娘。 “你去了哪儿?” “姨娘赎罪,是,是有人给了奴这个。”她把信递出去静娘展开看了,顷刻间神色剧变,“谁给你的?”她倏地站起来上元那日城中有灯会虎奴最爱这天,因着街上百戏还有相扑,早早便等着太阳落山。张信原是要随圣上观灯的,只是他如今丁忧,便也不用去了。 -- 第56页 晨起,明月便对阿姜道这日要好好装扮。 阿姜怪道:“郡主真是难得说这话。” 古时梳头没那么轻松,明月又大都在家,这园子里少来客人,因此多是随意挽个髻或是干脆披着拿发带一系。再说那首饰正儿八经的足金,或是玉的,反正分量都不轻。 既是她如此说了,阿姜自是比平日更用心了十分。 今日过节,她便想穿的喜庆些,最后挑了件杏黄色上襦和青紫色的百褶裙,外罩一件正红褙子。梳了高髻,发钗耳坠并着项链用金饰多些,再兼着些红珊瑚珠子,只碗上戴了一只玉镯。 “郡主真好看。” 她许久没有这么细致地打扮过了张信看见她,望了许久。 “好看吗?”明月平展着双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他走过来,眼中柔情。灯会时,明月带着帷帽。张信一直牵着她,街上人太多,她怕阿乔被撞到,便让她在玉楼等他们。 虎奴跳脱,张信给他寻了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如今一道念书一道习武,处的颇好,日后便也是要给他做亲信用的。他方到了街上便去寻百戏看,那等猜谜赏灯之类的他半点也不感兴趣。两个男孩儿随后跟上,张信让平宁也跟了去。眨眼间,几人便跟泥鳅似的消失在人群里。 花市灯如昼这一日便是金陵城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逛了些时候,明月便馋了,街上摊贩颇多,天还冷着,这时吃一碗汤圆最是应景。 卖汤圆的扁担上插着梅花,炉灶上罩着荷叶,给一把铜钱,便能得一碗热腾腾的汤圆,里头还撒了干桂花,黄灿灿的,又香又喜庆。 张信不爱吃甜的,明月却只喜欢甜的汤圆。 市井烟火,缭绕间连人脸都有些看不清她嘴巴里滚着芝麻的甜味,见他只坐着,便故意舀了一个递到他嘴边。 他下意识便往后躲了,见她笑了,跟着也笑了。她要收回来,他握着她的手将勺子里的汤圆直接吃了。 “好吃吗?” “甜了些。” 她吃完了,他便拿着帕子给她拭唇角,一下一下极温柔的。 明月眼中起了些雾,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压下去。 “张信。”她唤他,“我想去大相国寺放灯。” 大相国寺的莲花池比之秦淮河畔要冷清些,不过他们行来倒是见了不少成双结对的人儿。“我嫁你之前曾来这儿放灯。” “许了什么愿?” 明月想着那愿望,【佛祖在上,信女明月唯愿哥哥阿离平安,父亲母亲能长入梦来。】摇头道:“忘了。” 她捧着花灯问他:“你要放吗?” “好。” 她将她手上那盏给他,让阿姜又去拿一盏来。 池中灯火点点明月蹲下来将灯推出去,闭着眼却又不知许什么,许什么都没用吧。 她要离开了她去看张信,他闭着眼,侧脸看着十分虔诚,睁开时眼睫轻颤,望过来的眼中映了池中波光,亮莹莹的,让人移不开眼。 “你许了什么愿?”明月问他,他正要答,她又道:“还是别说了,说了就不灵了。” “……嗯。” 只盼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身边都有此人他牵着她,到了枯草亭,明月问:“你带埙了吗?” “我想听你吹了。”“我今日没带,回去吹给你听。” “那便不同了。” “哪儿不同?” “我便是想看你在这儿吹。” “吹叶子行吗?” 他不知她为何今晚这般执拗,摘了片竹叶吹了首小调与她。 两人坐在亭中,明月靠着他看天上圆月,眼角无声无息划下一滴泪。 “为何一定要听我吹?”他放下叶子,轻轻拥着她“因为啊……” 她正要说,虎奴带着平宁他们寻过来了,这话便只能下次再说了。 第35章 离去 熙和九年冬大相国寺本是哈口气都是白雾的冷天,寺中一处厢房却是春情正浓。 鸢儿在外守门,知道没个一时半会儿里头好不了,这事头一次干还有些惴惴,如今三翻四次早没了心惊,只是外头实在冷,她搓着手缩着身子,盼着里头今次能快些才好。 屋里,榻上蒲团落到地上,上头还盖了一件小衣。 榻上两人交叠,皆是赤条条。男人撑在上头,托着妇人玉股,擘开花瓣,轻笼慢挨。下头妇人乌云乱抖,酥胸汗湿,不是静娘又是谁。 一场性-事毕,静娘这便要起,被男人一把抱在怀中。 “娇娇当真无情,我方才出了许多力,如今榨干了我便急着要走了。” 他唇儿凑过去,手伸到前头抚着她胸前豆子,轻捻挑动。 “分明是你已将我清白身子拿了,却还不肯将发钗还我。我如今已与你有了夫妻之实,你却还不肯信我。”她话语凄婉“娇娇,我这不是怕你从此躲了我嘛。我心中有多爱你,你难道不知?” 静娘眼中冰冷又混着绝望,去岁母亲忌日,她来寺中为她做法事,却未料又撞上了柳二。纠缠之下她落了发钗,被他拾得,之后来信威胁。若只是落了钗她自不会如此被动,然而他前次与她本就有些纠葛,那事在金陵亦是多有耳闻。 偏偏国公爷待她又是经年冷淡,她实在没有底,若真事发,他会如何待她。 “小没良心的。”柳二咬着她耳朵,“张信有娇娇这等妙人却不怜惜,你既这样怕,不如我向他讨了你。” -- 第57页 “万万不可,静娘蒲柳之姿怎敢伤了大人名声。” “真是我的娇娇,这样贴心。”柳二掰过她的脸在她唇上嘬了一口,“我便同你讲也无妨,张信如今处境可不妙。” “国公爷怎么了?”静娘心中一惊柳二虽也在户部任职,但那不过是得家中蒙荫,比起张信来,自是不够看的,又兼着先前谏官弹劾之事。他如此惦记着静娘,未尝不是想出口恶气。毕竟明面儿上他不能拿张信如何,可私底下试问这大梁除了他还有谁敢给张信戴绿帽子呀。 他脸上洋洋得意,慢吞吞道:“我听我父讲的,西境不是在打仗,华阳郡主的大兄,就是她父亲原配生的儿子,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兰暾,投敌叛国了。” “真的?!”静娘瞬间从他怀里坐了起来“那还有假,这事儿昨日刚传到宫里,金陵城里还没几个知道的。”他支着腿,一脸贱样,啧啧两声道:“投敌叛国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儿。虽说这华阳郡主是出嫁女,和兰暾这原配儿子也不亲近,可谁让张信掌着雍州兵权。雍州可在凉州边上,紧要的很呐。若还让他领兵这天下百官能信服吗,可不正好趁势夺了他兵权。” 鸢儿撑着伞罩着静娘,这外头下雪呢。 上了马车回到府里,下车的时候,静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把鸢儿吓了一跳。 “姨娘,可摔哪儿了,疼不疼呀。”她忙搀着她可静娘一声不吭还跟游魂儿似的进了碧华院,鸢儿就唤婢子去备香汤。 净房里热气蒸腾,就留了鸢儿,连巧慧都被支了出去。 “姨娘,厉嬷嬷那儿可要再看看?”她拿瓜瓢给她淋水,琢磨着她身上印子得要两日才能褪呢。厉嬷嬷那儿时好时坏,药也算着剂量,毕竟这府里还有张管事在,一下折腾不好不得被发现了。 “姨娘?”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静娘突然转过来对着她,“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府里的老人了?” “是呀。”鸢儿不明白,怎的忽然提这个。 “那芜园有亲近的人没?” 芜园明月这几日病了,得了些风寒,日日要吃些苦药。她算着日子,应该就是这几日了。元月前秋末的时候,西境起了战事,张信被夺情起复,承了老国公的爵位。 “郡主快把药喝了,要赶在上元前好呢,不然国公可不会带您去看灯。”阿姜捧着药进来,屋里阿乔陪着她。 “虎奴今日要回吧?”明月问“要的,傍晚了才到呢。” 虎奴今岁入了武骑军,他是天生的将帅种子,耍刀弄剑一刻也歇不下来。 “国公还未回?” “外头下雪了,怕是路上耽搁了。” “下雪了?”明月从榻上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 如今过年还在假中,张信今日却突然入宫,她心中觉得多半是为兰暾叛国之事。 他会做出何种选择“郡主冷啊。”阿乔急急拿了披风将她裹住,不赞同道:“这有何好看的,没得又冻着。” 阿乔如今年纪大了,也会“倚老卖老”了,管起她来越发有底气。 明月笑了下,乖乖听话合了窗,“我是看那雪里的梅花好看呢。” “不过就是些花,让阿姜去剪来给你看。” “是,奴这便去给郡主剪两枝来,郡主好好将药喝了。”阿姜无奈,却惯着她,退去院里剪梅花去了。 金陵城中,张信从宫中出来翻身上马便要往城外去,还未挥鞭,臣僚许国维已上前扯住他缰绳。 “国公,此事还望再多加思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太后与新帝联合,分明是冲你来。” “我已知。” 张信语声沉沉,用力收紧缰绳,许国维却仍拽着不放“国公,吾辈行事当以大局为重啊。” 风雪之下,张信眼中冷厉,握住他拽缰的手狠狠扯落“此事我已有决断,行检勿再置喙。” 语毕挥鞭,一声爆响,转瞬间便行出数丈远。 身后溅起雪泥点点,许国维放下袖子,面上十足焦心。他身旁官员劝道:“金陵城中谁不知国公与郡主恩爱情深,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如何容易,行检何不将心比心。” “是家国百姓重要,还是一己私情重要。大丈夫何患无妻,若眼下这遭过不去,郡主难道还能好好活着?” 他一挥袖子,相劝的官员亦是叹息。 张信回到芜园,入了屋子便听得明月撒娇的声音。 “阿乔便让我吃一个吧。” “要烘热了才行,冷冰冰的不能吃。” “可烘热了味道便变了,我药也乖乖喝了,你便让我吃半个,好不好嘛,阿乔。” 张信听了眼中霜雪沉霭沉下,撩开帘子便见阿乔手中拿着橘子。 “回来了。”明月见着他,在他面上扫了一圈,朝他伸手。 “我身上冷,先换身袍子。” 他脱了公服,换了件灰蓝条纹的绸衣和墨绿内衬,婢子打水来净了面,收拾完了才坐到她身边。 “怎的突然宣你入宫?” “没什么大事。”他揽着她,问:“今日还咳吗?” “好些了。”明月仍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些迹象端倪,却是一点也寻不见。 恰这时阿姜回来了,她手中捧着花觚,里头摆着玉蝶梅,花白略带轻红,素雅又不会太单调。她对着张信行了一礼,再端到明月跟前,道:“郡主想看梅,便让奴去摘了些。” -- 第58页 明月原不过随口一说,如今花真到了跟前也是喜欢的。她掰了一小支闻了闻,花香味儿淡,又伸到张信鼻子下让他闻。 她如今头发散着,却是不能插在发上。转念一想,如今不论男女都有簪花的习惯,她却好像没见他簪过。她将手上玉蝶转了一圈,抬手便别在他耳朵上。 他方摘了官帽戴了巾子,如今配着花,越发显得文雅。 “老去风流敢自夸,开筵对客许簪花。”她笑出来,他轻瞪了她一眼,空着的手与她牢牢相扣。 外间风雪呼号,内里却是温情脉脉“上元……”腹中突然绞痛,明月皱着眉,偏了下头,蓦地便喷出一口血来。 “郡主!” “明月。”张信接住她后仰的身子,“你怎么了?去叫大夫,快去!”他擦着她口中血迹,眼中瞳仁剧颤。 一时间“人仰马翻”,惊呼不断,他发上白梅落地,被碾的稀烂。 “明月,明月。”“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 “张信。”她靠在他怀中,两只耳朵亦留出血水,舌头泡在血中声音都发的艰难。 “你说,是不是疼了,没事的,大夫来了,不疼了,不疼了。”他慌乱着,她唇上血为何怎么也擦不尽。 “张信。”她颤着手握住他,“上元,我,我还想同你一道,一道放灯。” “好,去,我带你去,我这次记得带埙,你不是想听我吹吗,我这次吹给你听。” 他带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血染红了脸,她摇了摇头,眼角凝了泪。 “我那日想同你说,我第一次见你便是,便是在上元的大相国寺。”濒死的感觉真不好受,她用力仰着脖子才能发出声音,“你那时,吹着埙。”她望着他,“好孤单呀。” “别丢下我,明月,别丢下我。”他眼中是即将没顶的恐慌,与她贴着额心,“别说了,你日后再说给我听。” “你不知,我嫁给你的时候,有,有多欢喜。” 她泪落下来,眼前人都要看不清了。 “我这次真的要弃了你了。” “你不会有事的,别丢下我,求你。”他抱着她,眼睛通红,“大夫呢,大夫呢?”宛若厉鬼“张信,”她口中声音渐低,他极费劲才听清,“我,我想吃你剥的橘子。” “好,我剥,我剥给你吃。” 他将几上的橘子拿来,手在发抖,将一整盘都扫落在地。 方拨开蒂子,她触在他脸上的手便落下,砸在他臂上。 他眼中光芒碎开,后牙咬紧,如僵立的石像,半晌突然松开,脸上露出极温柔的笑来“你别急,我马上就剥好了。” 第36章 番外:赴约 熙和十年,河西节度使兰暾投敌叛国,国公张信率兵出征,力挫辽人,斩逆贼兰暾于阵前,收复河西失地。 转眼四载过,边境烽火熄。 又是一年冬,凉州城中“阿姆,你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 床上老妪头发半白郡主逝于元月,每近此时,阿乔便生牵挂。她如今身子不大好了,神志不清却依旧记得这事。 “国——公……” 她躺在榻上,喃喃念着“国公还未归,还未归呢。” 将她哄睡下,阿姜才带着义女蕊儿出了屋子。厚毡撩开,风雪铺面,这儿不是金陵了,凉州的冬天能将人冻僵,那风能将人脸割开。 “阿姆,郡主忌辰,国公要来吗?”她春天时被阿姜捡来,还未见过张信。但他威名在西境却是无人不知的。熙和十年夺回凉州,先是打的辽人奔逃,后来在雍州北边的安定县开互市。如今辽人已多年未犯境,百姓安康,大家都很崇敬他呢。若能见上一见…… “不来,国公事务繁忙。” “不来呀。” 阿姜听得她失望声音。自郡主出事已经四年过去了,国公从来都没在郡主忌日时出现过。 风雪迷眼,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日国公是如何模样。郡主在他怀中染血的脸苍白,他抚着她的长发,“睡吧,我知你昨夜没谁好,你醒了我给你剥橘子吃。” 她在他怀中生息全无,就像落在地上的白梅,早已零落。 外人都道国公大义灭亲,只有她们知道当年芜园清洗,血浸到泥里直到春雨落了几遭才洗干净。 原是先在她手下婢子,馨儿床上搜到了□□,连坐之下,陆续又有几人指认曾见她鬼祟。 一时间物证人证俱在国公却并未让人将她拖下去审,反而扫过雪地里跪着的人直接让侍卫上来严刑拷打。不光如此,园子里的下人多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府里,很快他们家中人亦被拖了上来。 他眼底猩红,宁可错杀一万不肯放过一人很快,便有人熬不住招了。 谁都没料到会是耿氏那个柔弱女子虎奴少爷提着刀便冲进了碧华院,横冲直撞,一刀挥去将耿氏盘的高髻斩断。她散着断发神色惊惶,呼救的声音刺耳的就像被扼住脖子的鸡。 婢子鸢儿跪在地上哭道:“国公饶命,是姨娘逼奴的。她说若是郡主死了,她便能笼回国公,生下世子。奴一时鬼迷心窍了才听了她,都是她逼奴的。” 侍卫将她母亲扔在地上,她母亲身上已经被戳了两个窟窿,如今汩汩冒着血。 她两股战战,抖着牙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 第59页 “国公饶命,饶命。奴什么都说,她还给厉嬷嬷下药,还不守妇道和柳二公子通奸。” “我杀了你。”虎奴一刀就要劈死静娘,被张信拦住静娘如寻得生机,扑到他腿边,“国公,是那婢子攀咬我的。我什么都不知,是她,她说郡主碎话被大姑娘罚了,所以一直怀恨在心。” “不是,是她说若奴,便要许奴服侍国公,还有让奴的母亲接替厉嬷嬷的位置,都是她。”“国公……”静娘还要辩解张信一脚踹在她心口,“你与柳二,他同你说了什么?” “国公,我是一心为了你啊,我只是想帮你。”张信踩在她肩膀上重重碾着,骨头碎开发出令人毛骨悚热的声音。 谁曾想祖母慈悲,这么多年竟养出了一匹狼。 “别动她虎奴,她自有去处。” 后来,阿姜呼出一口白气,后来啊,她与阿乔带着郡主北上,将郡主葬在凉州。那耿氏,听说被扔到城里最下等的妓房,如今是死是活却是不知了。 上元朱雀街上灯会正盛,这还是皇帝亲政以来头一次登楼赏灯。 “若非母后抱恙,定要扶着她来瞧瞧,今日这灯会瞧着比往年热闹多了。” 去岁荣国公病故,这柳太后也退避后宫,不再插手前朝事。自从柳二公子在妓-女床上被剪断了命根子,接着柳世子贪墨战时粮草被罢官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这金陵城中柳氏一门便如钱江潮水,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可以说是大梁立国以来最没牌面的外戚了。 立时便有官员赞道:“圣上圣明,方引来辽人归顺,四海皆平,百姓安康,海晏河清。” “卿谬赞了,还是多亏了有张公啊。” 他虽笑言,可立时场面便有些僵硬。如今城中茶馆酒楼都唱着张公出征的戏,不光这金陵,西境的辽人怕更是只认他国公张信,不认他这个大梁皇帝了吧。 张公美仪容征漠北,平九夷顺王逆,天下乱清君侧,诛奸邪辅幼帝,盛世开孩子们提着花灯,唱着歌谣,呼朋引伴便消失在人群中。 “爹爹,我也要画着叔祖父的灯。”说话的小童坐在马上对身后的男人说她脑袋上扎了好几个啾啾,生的粉玉团子一般,正是婉然的女儿阿鱼。 如今廖二做了鸿胪寺少卿,一家便回了金陵。只是前些年张信都在雍州,今岁方回朝复命,所以见的少。他如今权势滔天,却不似往年长留金陵,听说天再热些便又要回转,再见却不知何时。 婉然坐在车中揽着儿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如今嫁为人妇,有了丈夫孩子,可叔叔却只有自己一人。 过桥时突然有些颠簸“怎的了?” 廖二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疯子,撞到了人。” 婉然看着,只见一人穿的破烂,脏的很,头发如杂草一样挡着脸,身形矮瘦,像是个女子。 桥那头上来两人像是抓她的婉然没在意,放下帘子,道路通畅后,车马很快便行过了桥。 “张国公是我夫婿,我是张国公府里的主子。” 矮胖龟公一巴掌便甩到她脸上,“下贱东西,还肖想张国公,连金陵城里的乞丐篓子碰了你都嫌脏。” “大胆,你敢打我,国公爷救我,国公爷。” 臭布头子直接塞到她嘴里“疯妇,还敢抓我。” 高瘦些的笑的猥琐:“嘿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当时来,你可也是尝过的。” 龟公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没尝过?”说了也笑了,啧啧道:“当时多水灵啊,可惜了。”看她还在挣扎,挥拳砸了几下。 “行了行了,还不让死呢。人给的是金子,伤重了要治病费银子,小心娘子要你好看。” “我心里有数。”他揪着她头发直接在地上拖走大相国寺“回施主,国公不是在后山枯草亭,便是在莲花池放灯。” 澄明回道“多谢小师父。” 阿鱼趴在父亲肩上,见光头的漂亮哥哥仍看着他们。她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他唇微弯,夜色下静静行了一佛礼。 “叔祖父。” 他们在后山寻得张信他着一身缁色圆领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转过来时,脸上颧骨凸显,鬓角已染霜白。 “叔叔。”婉然心中酸涩,却只笑着唤了一声。前些年征战时,他来信不多,多是报平安。究竟受了多少伤她不知,可观他如今苍老模样,她心下思量趁他如今还在,要带大夫上门细细看看,能调养一阵是一阵。“攸宁。”阿鱼扑在张信小腿上,他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小羊。”婉然的儿子有些羞涩,正好与阿鱼调了个个,但对他亦是心中汝慕。 “好多橘子。”阿鱼瞧见他身边放的一盘橘子她最爱吃橘子了,只是不爱那烘的,婉然便不让她多吃。 “你叔祖母喜欢吃。” “叔祖母也喜欢吃橘子?” “极喜欢。”张信浅笑道:“只是如今她回凉州了,吃不到了。” “叔祖母回-凉州了?”阿鱼仰着脑袋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可阿娘不是说叔祖母生病去世了?她不懂去世是什么意思,还是小羊告诉她那就是见不到了,可叔祖父怎么说叔祖母在凉州呢。 她欲要问,被小羊牵住了,他摇了摇头。 “她想家了便回去了。”张信仍是笑着回道,声音温和廖二揽着妻子,婉然靠着他悄悄抹掉眼泪。 -- 第60页 婶婶,你若还未入轮回,千万等等他。 离去时,阿鱼频频回首,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让父亲放她下来。 “阿娘,爹爹,我想陪叔祖父,你们明日再来接我好不好?天亮了就来呀。” 她呼哧呼哧跑到张信身边,在他边上坐下,脚踩不到地,两条腿儿在空中荡着,拖着奶音唤道:“叔祖父,阿鱼想吃橘子呢。” 张信将她抱在膝上,拿披风裹牢了。 夜里风冷“捂热了再吃。”他拿了一个让她捂着,过了许久才尝到。 “叔祖父,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月亮……” 他轻轻念着,却没说出什么来。 城中灯火渐熄,阿鱼也在他怀中睡着了,他看着天际圆月【上元,至大相国寺放灯,未寻得曹家肉饼,只得梅花包子,甚憾。汝可安好,甚念。】 熙和十七年春末雍州兵马司突然走水一时间众人奔走,皆端水救火,却见平素冷面的张国公突然冲入屋内。 烈焰熊熊,侍从惊恐虎奴不顾阻拦冲进去救他,将人带出来后,才见他半只手臂起了燎泡,怀中却紧紧护着一只乌木匣。 “义父。” “无事。” 他挥手,一人时方打开匣子。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二月廿三日,亲亲夫君,府里玉兰谢了,桃花始开,折三两枝,你何时归呀。】 【十一月四日,亲亲夫君,快雪时晴,佳。橘子收到啦,只是我方吃了三个,阿乔便不肯了,你快回来呀。】 夫君、夫君、夫君张信轻声咳着,唇角划出一道血痕。 佛偈上说:“爱欲之人,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会见无期? 他眼中落下一滴泪,砸在信笺上。 “祖母,你说的对。我后悔了。” 熙和十九年冬,权势赫赫的张国公张信沉疴复发,药石无医。 他一生无子,将虎奴视作亲子。 临去时,心中念念便是去落星湖。 风雪下,虎奴骑马载着他,他怀中系着木匣,已是行销立骨。 【上元,至大相国寺放灯,未寻得曹家肉饼,只得梅花包子……】 【三月廿二日,梁下新燕筑巢,夜里梦汝……】 【四月七日,芍药盛开,虎奴迎新妇入门,亲朋俱在……】 【十一月廿七日,寒切,吾食至少,劣劣……】 将至时,他眼中好似看见她就在前面。 【明月,我来了。】 他曾与一人有过约定,可是直到死后他才敢赴约。 第37章 初见 【让你好好攻略男主,你是怎么成功把耿氏逼黑化的?】 【耿氏是啥,就是个纸片人,路人甲,指使丫鬟投个毒就把你给毒死了?】 明月抹着眼泪抽抽,【张信这样看着有点惨呀。】根本留意到系统变得人性化了,以前只管她叫宿主宿主的,现在直接你你你了。 我给你念念啊,评委评价:【女主死得咋这么突然呢(懵逼)】 【都是女主作的。和男主冷战时,搬离就算了,和好后依然住外面,府里主人其实就剩了一个小妾,小妾身边还是她处罚过的侍女,女主一点不考虑,小妾掌握府里一点也不奇怪好吗?】 【后期一点都没感觉女主再攻略,就是走剧情,走剧情!(再见)】 系统巴拉巴拉念了一堆【你看看你在搞什么?现在不知道男主什么决定,评委分都没法打】 见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虚拟屏上的张信,只顾着掉眼泪【还哭?!】 明月红着眼睛,看它把张信给弄没了,也凶了:“所以到底要怎样啊,给个话!抹杀就抹杀,什么破任务。金手指一个没有,我又不是开上帝视角,还一定要按主线来。去你妹的,本仙女不干了!”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来吧,抹杀我吧!”她一脸无畏【你不要激动……评委们虽然有部分对你的表现不满意,但大部分还是肯定的。】 明月不为所动【至于分数嘛,虽然缺失了重要事件,不过经过斟酌,男主后期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他爱死我了好嘛。”明月急了,看把孩子都折磨成什么样了。她一点都没看出搞这个攻略有什么意义,骗人感情,伤身又伤心呜呜。 【总的来说,明月同志,你依旧没有达到优秀,但是评委们感受到你的努力和诚心了,所以经过评定,给予你八十分的好成绩,希望你再接再厉呀。】 “我不干了,再来一次我不干了。”明月蹲在地上画圈圈,“除非你给我金手指,不然免谈。” 【当前小说不适宜出现任何超能力,金手指容易破坏代入感,不能申请。】 “那我不干了。” 【宿主真的选择放弃?】 明月狐疑地瞟了一眼,不争馒头争口气,咬着牙说嗯。 系统没说话,随后她好像听见一声叹息,然后整个人瞬间就炸了。见过动漫里电人吗,一道闪电劈下,人就剩个骷髅了,滋滋滋的。 “这怎么还带体罚的呀?呜呜”明·可怜巴巴·卑微·月抱着膝盖哭唧唧。 【宿主表现的非常好,要对自己有信心。】 -- 第61页 系统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而且我们是非常人性化的呀】 我可qnm吧【第二次攻略,宿主将不必受主线剧情牵制,这样会给你更大的发展空间。而与此同时,评委们设立了一个标签,宿主需要在这个标签下完成任务哦。】 什么?标签? 【标签是小说类型的细化啦,比方说豪门世家、情有独钟、校园花季等等诸如此类。而这次给宿主的标签是‘爱而不得’,宿主的第二周目必须做到这四个字才行哦。检测出你情感波动太大,这样不利于任务完成呢,已经帮助你做了一些些格式化处理,大家都很期待你的表现,小可爱,加油哦。】后面还来了个比心明月头顶王俊凯问号.jpg,正要抗议就又被踹入了时空裂隙中。 如此猝不及防…… 果然能量不够了呢,还好唬住了。 系统把人送走后立刻进入了休眠…… 如今虽入春,可不似南边金陵。西境之地,朔风仍是猎猎,河水仍飘着碎冰。落日下,蒹葭枯黄,成片成片的随风低伏。 突然有一骑疾驰而来,踏破宁静明月要去雍州求援她方落地便赶上了昭平三十八年的凉州内乱。原主叔父常年在凉州西北边,那儿有一处重要的马场,是他在看管。只是他权力之心渐大,欲夺凉州城取代她父亲的位置。 当然,这里头也有朝廷手笔,内斗能削弱地方势力,然而这次还有辽人在里头掺和,并没那么单纯。 兰元珍便是折在了这儿。 寒风如刀,明月执缰的手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阿姜,你守着哥哥。” “郡主。” “我们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爹爹还困在城中,哥哥受伤了不能动,我去雍州求援。” 事发时因为在落星湖,他们并不在城中,只是阿离要护着她们出凉州,又是单枪匹马,拼杀之下背上受了伤。 明月穿来的时候正是阿离硬撑着行出百里差点从马上栽下去她还来不及缓缓,便要上马去求援。 她已行了一整个白日了,阿离说过沿着河谷一直向东,千万要在天黑前赶到。 金乌西沉,天际滚出重霞,远处山脉连绵如黑龙一般。终于在夜色降临时,看见前方城池,宛若趴伏巨兽镇守。 城门之上旌旗猎猎,军士往来兵戈森寒。 明月撑了多时,眼见曙光就在不远处,身上又有了力气,一夹马腹,便往城门下行去。 城门前有道壕沟,她方现身,便引来驻守士兵警示。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兵士已举着弓箭瞄准行的太快,明月拉紧缰绳,马儿抬了下前蹄,一声嘶鸣方停下。 “我乃华阳郡主,河西节度使兰元珍之女兰望舒。凉州城中有辽人勾结下臣作乱,情势危急,特来向徐大人求援!” 徐辉是雍州都督,张信的父亲张公明战死后,皇帝便派他来任了这缺。 张信? 明月这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应该就在雍州。 或许为印证她所想她方抬头,便见他立在城门上。虽光线昏暗,可那人她一眼便人出来了。她心中生出些难过,可并不多。想到系统说的,这大概就是做了一些些格式化处理的效果吧。 城门上,“张副将,这可如何是好?” “我乃华阳郡主,河西节度使兰元珍之女兰望舒。凉州城中有辽人勾结下臣作乱,情势危急,特来向徐大人求援!” 明月依旧在喊,她嗓子干的冒火,便是吞口唾沫也如磨着砂砾一般。她累极了,眼睛直直盯着张信,她差点忘了,他如今与她只是陌生人,甚至还是仇人。 张信也打量着她裹在头上的面纱被她拉下来,露出整张脸。她虽衣衫沾了尘土,但面庞白净,尤其望上来的眼睛更是执拗发亮。夜风将她发上的面纱吹拂,她坐在马上,与这森严城池格格不入。 “若大人不信,我有我父玉佩为证,情势紧急,求大人见我。” 就在明月快要喊吐血,气的在心里暴打张信狗头的时候城门终于开了壕沟上的木板落下,城中一行十余骑从城内出来。当先一人便是张信,他身边士兵拿着火把,瞬间将她周围照的通明。 张信穿戴着甲胄,腰侧悬着一柄长剑,身姿尤为挺立。近了,明月才发觉他又似乎和记忆里不一样。如今的张信锋芒毕露,眼中悲喜要更明白些。且他又瘦又黑,不是老了病了时的消瘦,而是在西境风霜操练下磨出来的,整个人透着一股野和冷,却也燃着一把火。 他并未下马,只肃着脸道:“事关重大,还请郡主出示信物。” 明月将荷包给他,里头是兰元珍早年佩玉,上面还刻有他的字,只是后来给她。 “大人查验过了,可放我进去了?”她见他两面翻了翻,急道。 “我父还困于城中……”她一说便觉不对,这不是揭人伤疤嘛,咬着唇,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张信只扫了她一眼,道:“郡主随我来。”说完便翻身上马一行人直入城中兵马司下马时,明月是摔下来的。一日都在马上疾行,她大腿内侧磨破了皮,脚上亦是无力。眼见张信已利落下马,她只能咬咬牙翻身下来,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 虽是沙路不是砖路,要好些,可是两只手心磨破了皮。她只是精于骑术,又不是什么厉害的红装女子,当下便差点疼哭了。 -- 第62页 明月深吸了口气把这股劲压下去,要站起来却也是疼的紧。 这时,面前递过来一截马鞭,她蓦地抬头,见张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眼中神色淡淡,对上她时,微微偏头,敛了敛。 “……多谢。” 明月浅浅勾了下唇角,握在鞭子上,他一用力就将她带了起来。 “有辽人?郡主如何知?你方才不是说自己不在城中才能来此报信。”兵马司前厅中,雍州都督徐辉问道,他虽是圣上亲信,却也是个清明公正的好官,这样的人便是张信也极尊敬的。 明月屈膝行了一礼,“大人见谅,我方才急着见大人才直接说有辽人。但我虽未亲眼见到,可却知若单凭我叔父是绝无可能攻入凉州城中的。他虽有好的军马,却绝无那么多堪用的兵士,除了辽人,我想不到其他。” 徐辉皱着眉,明月却等不及了“大人,快些出兵吧。如今已过去近一日了,若凉州真出了事,不光是我父亲,还有城中百姓。” “郡主放心,凉州之事我已有定数。”徐辉对张信道:“你这便召集四千兵士整装以待。” “下官遵命。” 张信下去后,徐辉便让他妻子来了。 “郡主先随内人去梳洗一番,其他勿要担忧了。” 徐辉夫人姓俞,端庄温和。她有一女,同她年纪差不多,正好将她女儿的衣服拿来给她换上。 张信点齐兵士后回禀,却见徐辉两个儿子甲胄齐整在厅上候着。 “大人。” “张信,你便不要去了,还让他们两个去吧。” “大人,让我去吧,还望大人信我。” 他拱手垂首,十分坚定,徐辉顿了顿,终究是应下了。 出了兵马司,军士列阵排开举着火把。 徐辉的三儿子徐昉搭着张信仍在劝他,“要我说你便别去了,多膈应啊。”当年求援被兰元珍左推右阻的,现下倒跑去救他?哪儿有这样的事。 方跨上马,便见里头出来一女子,身姿纤细。她脑袋上罩着面纱,却是看不清脸。 方才明月随俞氏去了后院,可刚弄好手上伤,她便听见前头军士的声音。 思及阿离和阿姜,她将面纱裹好,便匆匆去了前院。 他们果然要出发了她只认得张信啊,到了他马边,仰首道:“大人,我哥哥受伤,那儿情况不明,能否劳大人路上顺便派两人去接下他们。” 张信未答明月走近了半步,“……行吗?” “知了。” 张信迅速转头看着前方,声音冷淡有些不耐,一抖马缰便行了出去。 第38章 你的名字 这日兵马司后院的膳房中,时不时便响起惊呼。砧板上刀砍进去拔不出来,女子一摔手,懊恼得不行。 “姑,姑娘,让奴来吧。” 婢子善儿劝道,自家姑娘的手虽说拿刀拿惯了,但可从来没有拿过菜刀。 这姑娘正是徐辉的独女,徐兰,她出身武将世家,许是从小爹爹兄长都在军中,她也遗传了几分武家风骨,练得一身好武艺。 “我便想给张哥哥做些补汤,怎的就这么难。” 张信和徐昉去了凉州,徐昉传信回来说今日便归了,还说张信受了些伤,她一听便急了。 便是为那等人受的伤她转头瞪了眼明月,明月正喝着阿姜递过来的汤尝味呢,估计是磁场不合,扭头就接收到她忿忿的眼神。 明月起先也不知怎么惹了她,后来细细一想也猜到些。这姑娘怕是对张信有意思呢,那可不得讨厌她嘛。她可是兰元珍的女儿啊。 “郡主,如何了?还要加盐吗?” 明月摇头说不用阿姜哦了一声,“那便再炖会儿。”她把盖子阖上。 明月捏了捏她的脸,“郡主?” “没事的阿姜,阿乔定是好的,徐大人说乱兵没攻进府里呢,你别担心了。” “嗯嗯。”阿姜抿着唇猛点头,就是眼圈儿有些红。 膳房不大,那徐姑娘又是个大嗓门,明月听了一耳朵便知张信他们今日归了,还受了伤。 “郡主去哪儿?” “我再去徐大人那儿看看,阿姜你看着差不多了便给哥哥端去。” 阿离背上箭伤避开要害本不算严重,只是一直颠簸没有好好料理,兵士将他送到这儿的时候都生了腐肉,起了高热。军医拿刀子将腐肉割掉,他咬着布生生忍了下来。昨日热方褪了,身子虚的很。 明月出了膳房,提着裙子便上了回廊,徐姑娘个子比她高许多,这裙子时不时便要拖在地上。这几日日头好,院里几株梨花开了,地上纷纷雪白,跑过时便带起一阵。 她方至月洞门,便见张信从屋内出来,本是小跑着的,见到他猛地停下。 日光照在他玄色盔甲上反射出耀目光泽,他一只手把着身侧宝剑,侧脸棱角分明,唇微抿,下颌带着新生的胡须。 看着伤应该不重明月扶着门思忖,未料他突然转头看过来。 他面上惊诧一闪而逝,抿着的唇微微松开,脚步停下。 春日里,她就站在梨树下,高髻上虽未饰金玉,可一袭红裙,端的招眼。 风起,落了梨花雨,她抬手掩着,他这才猝然惊醒。 却未立刻走开两人遥遥站着,明月屈膝行了一礼。 “你在看什么?”突地,徐昉冒了出来明月忙往门后躲了躲徐昉顺着张信方才望的地方看去,没瞧见她。张信已经抬步离开,他不明白地摇了摇头便跟了上去。 -- 第63页 “你方才瞧什么呢?”“没什么。”张信声音冷淡徐昉两只手交叉在脑袋后面,瞅了他一眼,“你身上伤如何了?真不让姜叔来给看看?”冲锋时,他背上挨了一刀,虽有护甲在,不算太深,不过口子还挺大的。 “不必。” 张信言简意赅直接进了外院厢房这狗脾气徐昉寻思去给他拿些药,却见迎面而来一高瘦女子,不是她妹妹徐兰又是谁。 “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是说张哥哥受伤了,我给他做了补汤。”徐兰献宝式的提了提手上食盒。 她是没那本事了,索性膳房里的管事娘子机灵,早就炖了鸡汤,她便盛了来。 这厢显摆完便要走,方行过去便被自家哥哥提溜住。 “你如今多大了,还随便往外院男子住的地方跑。给我,我去送。” “我要自己送。” “要么我替你送,要么我就带着你去阿娘那儿,你自己看着办。” 两人僵了半晌,徐兰把食盒一放气鼓鼓地跑了。 徐昉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本来好好打扮过,如今原形毕露,跑起来脑袋上的步摇听令哐啷的响。 不说徐家女儿怎么也不能许给张国公府,便是能了,这张信也不一定能看的上她。 厢房里,张信方解下甲胄,牵到身上伤疼的龇了下牙,就听外头徐昉在敲门。 “何事?” 徐昉提了下食盒,直接抬步进去。 “兰儿让我给你捎的补汤,还好被我瞧见给拦下来了。” 他不避讳这事,谁让他妹妹的心思府里没几个不知道的,幸好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正说着,听见外头声响,是两个女人说话。 张信皱了下眉,徐昉直接道:“是华阳郡主。” 张信抬眼徐昉继续解释:“她那哥哥总不能住在内院吧。你是没见她那义兄生的辽人长相,又高又大的。不过倒是条汉子,他那伤口烂了,姜叔拿刀把腐肉割了,他硬是没吭一声忍下来了。” 他说着抬头,就见他眼睛看着窗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喂,”他推他,“你想什么呢?别是发热了吧。” “没。”张信躲开他伸来的手徐昉狐疑,越发不放心了,他从凳子上起来,道:“我还是去把姜叔叫来吧。”说着就开门出去了。 张信拧了下眉,手肘撑在桌上按了下额角。食盒里的鸡汤香气浓郁,可他没什么胃口,起身脱了中衣便要上药,突然门又响了。 “又有何事?”他以为是徐昉明月端着食盘,往后退了一步。 这,这也太刺激了吧她咽了口口水,还好带着帷帽,张信瞧不见。 十八岁的张信她太太太太…可了哐的一声,门重重阖上张信如遭雷劈,头微微垂着,直到敲门声又响起才猛地回神。他系着中衣带子,撩过衣架上的袍子,穿好后方重新将门打开。 先是沉默了一阵张信问道:“郡主有何事?” 他话语生硬,冷的很。明月知道他这狗脾气,上周目她瞧见他身上伤了也是这样。她暗骂了两遍大狗比,却不知他如今耳朵红的都能滚鸡蛋了。 明月将食盘递给他,“我给哥哥炖了乳鸽汤,听说你也受了伤,便想给你也送一碗。”她声音又甜又脆,像西境河滩边生的沙枣。 “谢过郡主,只是不必劳烦了。”张信拒绝的飞快他看不清明月的脸,只能见她低了下头,握着食盘的手微微收紧,指头扣着漆盒,粉色指甲像贝壳一样。 “那,那便算了。”片刻后她声音响起来,低低的。 转身要走,却踩到了裙摆眼看食盘要翻,上头的瓷盅也要倒了,她一声惊呼,手被牢牢握住。 “吓死我了。”她吁了口气,笑道:“多亏了你。”张信怔忪,掌心柔暖,同他粗糙肌肤不同,而且她手真小,他一掌便能包住。 “明月。”突地有人唤道张信急忙松开“哥哥。”明月奇怪,他怎么出来了,她将手上食盒往前一推,“这汤味道极好的,对外伤最有用了,大人便不要推辞了。”说完便提着裙子往阿离那儿去。 张信看她跑到那男人身边,他个子极高,轮廓深邃,长相异域,应就是徐昉口中之人了。他看她扶着他进屋,不见人影了才低头看向手中食盒。 明、月她叫明月他无声念了一遍,突然狠狠闭了下眼,真是疯了,与他何干。 这厢明月扶着阿离,“哥哥出来做什么?让阿姜叫我呀。小心伤口崩开。” 阿离问:“那是谁?” “谁?”明月愣了下,才明白,“哦,是带我进城的大人,好像是徐大人身边的副将。是个好人呢,我顺便送些补汤去谢谢人家。” 阿离点头,帮她将帷帽摘了,“我伤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明日便回凉州吧。” “明日?”明月诧道:“哥哥,军医来说才刚好些,若骑马还是会崩开的。” “不碍事,虽徐大人说祸乱已平,义父也无大碍,但到底如何还是要早些回去才能安心。” 明月点头,“那咱们晚些便去向徐大人告辞。” 第二日天方擦亮,兵马司前便聚合了一支军马。 徐辉派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离开,不光如此,还给兰元珍带了信。虽是祸乱已平,可凉州也伤了元气,就怕辽人起了歹意,之后如何还需小心布局。 -- 第64页 明月一早便向俞氏辞行,这些天蒙她照顾。徐姑娘虽和她不对付,不过知晓她要走了,倒也终于露出笑脸来。 明月也是骑马回去,她那日骑马来求援,如今哥哥受伤都坚持骑马,她断不能乘着马车悠哉哉吧,虽然她真的很不想,她大腿现在还青着呢。 明月看见张信了,他站在后面,倒没穿甲胄,一身靛青色的圆领袍。因带着帷帽,也看不太贴切。 这一世不像上次主线清晰,本来兰元珍这次便要没了,现下却好好活着,那还会有赐婚的事吗? 应是没了吧毕竟要按着标签来爱而不得,那也得让张信先爱上她呀。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暂时想不出什么来,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简单一番告别便出发了眼见人送走了,兵马司前众人便要回转,突然一老人赶来。 “焦叔,何事如此急?”徐辉认得他,他是张家旧部,后来瞎了只眼便在城里支摊和老伴一起做起了早点生意。 “我媳妇娘家侄子在凉州,不知道现下如何了,想托人带封信过去,听说今日大人要派人去凉州,我这便赶来了。” 徐昉道:“人都走啦焦翁。” “啊?”他那只浑浊的眼珠滚了滚“我去送吧。”张信道“二公子?” “给我吧,阿翁。” “你受伤呢,我去。”徐昉拦道“无事。” 张信骑上马便去追明月他们,好在顾及女眷,他们行的要慢些,一直到城外五十多里终于追上了。 “张副将。”带兵的军官策马过来明月意外极了,他怎的追来了? 她将帷帽撩开,见他从怀中拿了一封信给对方,简单说了几句,像是觉出她来朝她看过来。 两人眼神一触即收,她匆忙将帷帽放下。 队伍停下,阿姜趁机便问明月要不要喝水。明月听话地接过水袋,耳朵却支着。 张信这厢将事情交代完便要离开明月将水袋给阿姜,调转马头一声轻喝,便追了过去。 “郡主。” “明月”身后两声唤,明月匆匆丢下一句:“我有些事要问,很快便好。” 张信听得身后马蹄声,一转头见是她,马缰收紧,“吁……” 他眉心蹙着,见她到了跟前,红色的骑装分外灼眼。 “大人,我能知道你名字吗?” “我叫明月,”她急急补充道:“天上明月的明月。” 他久久不言“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明月在帷帽下气的嘴巴都鼓了。她撩开帷帽,无辜地眨了下眼睛。拜托,这么可爱的萌妹子,你都不心动的吗? 张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便很快移开,身下的马动了动,他握马缰的手收紧了几分,话出口却是冷漠。 “我与郡主不会再见,自无需互通名姓。郡主快回吧。” 不会再见?她把帷幕放下,虽然心里一万次想跳起来爆锤他脑壳,出口却是:“那下次再见,你要告诉我啊。凉州可好玩儿了,再见了我带你好好逛逛。” 她声音清甜,并没有太失落,还带着笑,爽朗极了,说完便调转马头回去了。 两个方向,背道而驰野草过膝,风下低伏张信跑了一段便停下,地势高还依稀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他视线落在中间那团红上,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第39章 比试 明月一行回到凉州,沿途可见焦土、残垣,地上车马之印交叠。 那叛乱的叔父见大事不妙自戕了,后来乱兵降的降,逃的逃,不过在城中混乱时却是杀了不少平民百姓。 城中秩序虽已恢复,然而景象一片凄凉。 入了府宅,家中长史便来迎。 明月和阿离去见兰元珍,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摔碗的声音,接着兰暾便跑了出来。 “不中用的东西,废物,连你妹妹一个女儿家都比不上。” 明月囧了一下,见这个便宜哥哥,未来害了原主姓名的始作俑者抱着头,慌不择路,经过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 “爹爹。”明月进去,兰元珍坐在椅子上,支着手正喘气。 “明月回来了。” 他生的是威严长相,加上常年身居高位越发威重,更别说如今正生着气,屋里家奴都看着地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一见着她,一身黑气尽褪,顿时成了慈父。 明月跑过去扑在他膝盖上,“爹爹可受伤了?” “没事,爹爹没事。”他在她脑袋上拍了拍,笑着道:“这还多亏了咱们家的小英雄。” 明月轻抬着下巴,一副求夸奖的模样,“我厉害吧?” “厉害极了。不愧是爹爹的女儿。”他在她鼻子上宠溺地刮了下,扶她起来,“赶路累了吧,爹爹让他们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羊羔肉,阿乔一早便煮了醪糟蛋,要给你去晦气定定神。” “阿乔好的吧爹爹。” “好的好的,她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我去看看她,一会儿我等着爹爹一道用膳。” 兰元珍欣慰道:“去吧,爹爹一会儿就来。” “哎。”明月轻快应了,出了屋带上阿姜便去后院寻阿乔。 兰元珍看她身影一直消失在廊下,才将视线收回来。 “阿离。” “义父。”阿离跪下,“阿离有愧义父所托,没能护好明月,求义父责罚。” -- 第65页 “起来吧。你当时能护住她出凉州已是极难得,我怎会怪你。”见他还跪着,声音重了些,“起来吧。” “谢义父。”阿离起身,兰元珍突然咳了数声。 “义父。” 他摆手,将掩唇的帕子包住,“无碍。” “这次多亏了明月,”他叹了口气,“不然我怕是交代在那畜生手里了。”他指的便是他那嫡亲的弟弟。 同父同母尚且如此,若他真去了,他的儿子会如何待明月,更别说眼前这个义子了。 阿离自不知他诸多忧虑,从怀中拿出信给他,“义父,这是徐大人带给你的信。” 兰元珍接过来并未马上打开,放在一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阿离,你这次去应见到徐辉了,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徐大人刚正不阿,治军严明,阿离很佩服。” 兰元珍颔首,“那他待你呢?” “我虽与徐大人交谈不多,但却觉得他并非以出身取人,不光如此,他府上几位公子亦是如此。”阿离不明他用意,“义父为何?” 兰元珍手指在信上轻轻点着,只道:“你也下去歇会儿吧,从此乱战兵士折损过半,还有许多事要忙,如今你回来了,正好替我分担些。” “诺。”听了这,阿离不再纠结,应下后便果断退了出去。 兰元珍松开手,帕上的血迹已经渗进布中,他看着徐辉亲笔手书的信。 徐辉担心凉州军马,历来五月北边多冰灾,此时内虚,稍有差池便会给辽人可趁之机。阿离方出去便见明月探着脑袋“你不是回内院了?” 明月嘘了一声,拉着他上下看了一圈,问:“爹爹没罚你吧。” 阿离心中暖和,笑着摇头,“自然没有。” 明月松了口气,笑道:“那哥哥跟我一道回去,阿乔肯定给你也备了醪糟蛋呢。” 日子平顺的过去一月,四月时雍州来了一支军队,约莫两千人。 “是雍州来的,听说要呆些时候。今日膳房里忙的很,夜里要摆宴,给这些军官接风洗尘呢。”阿乔常往膳房跑,知道的多些。 雍州?明月愣了下旋即便乐了,那张信可能也来了。 “阿姜,你去找哥哥,问他雍州来的那些军官都有谁,叫什么名字?” 阿姜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你去问便是。” 明月推她出去,转身便跑到衣箱前,“阿乔,阿乔,我穿哪身好看?你上次说新做的裙子放哪儿了?” 另一边,阿姜寻到阿离,将话问了。阿离皱眉,“她问这个做什么?” “奴也不知。但是郡主问的急呢。” 阿离看了她一眼,“我知了,你先回去吧,具体有哪些我一时也无法答,等我问清楚了便告诉她。” “诺。” 内院屋中,妆台前,明月举着铜镜左照右照。 “郡主别动。”阿乔正给她贴花钿呢。 “哦。”她安分了一会儿,问阿姜:“哥哥来了吗?” “还未呢,郡主。”阿姜见她叹气,想着方才见阿离行色匆匆的,便道:“阿离少爷可忙了,郡主让他打听这些做什么?” 明月低头理了下粉紫色的束带,“也没什么。就,就是好奇呀。” “好奇?”阿姜拧了下小眉毛,正好对着铜镜里的人影,灵光一闪拍了下脑袋,“郡主是为那位大人吧。” “什么大人,别瞎说。” “就是那位我们走时,郡主还去追他。” 明月见阿乔给她理发带的手停了,便知不好,当下站起来背着阿乔给阿姜使脸色,“你别胡说,我都不记得了。” “郡主,阿离少爷来了。” 婢子来报真是救了她,“哥哥来了。”明月连忙跑了出去。 如今她年纪渐大,阿离自不能如以前一样随意进出。他在主屋厅上等着,耳朵轻动,只听脚步声便知是她。 在这院里,也就只有她是小跑着的,偏偏落步时一下轻一下重,重的那只还要再踮上一踮。 “哥哥。” 阿离看到她,她穿了一身牙色偏粉的窄袖上襦,配湖蓝色抹胸百迭裙,双丫髻上各垂一根发带,额心一抹绛红花钿,于清纯中透出一丝娇媚来。 “怎么了?” 明月见他不说话,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阿离偏开头,有些狼狈。 “今日怎么?” 明月捋了下发带,“不是说有晚宴嘛,我就……”她干脆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吗?哥哥。” 阿离立刻点头,“好看。”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便捏紧了衣袍。 “那哥哥来……”明月歪着头,到底张信来了吗阿离一一报了,“共来了军士两千人,其中一半修整后便要去北边马场,这次供给朝廷的军马要提前送到。徐大人派了李副都督、他三子徐校尉、还有一位姓张的副将。” 姓张的副将,那不就是张信明月立刻笑的弯了眼睛,她抿了抿唇,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 “劳哥哥跑一趟,我这妆还没齐,再去修整一下,咱们晚上见呀。” 天黑下来,月亮高挂,府上前厅的宴席便开了。 凉州不比中原,男女大妨没那么计较,兰元珍只有一子一女,明月又是华阳郡主,这样的场合坐在他边上也合宜。只是场中都是粗莽军士,兰元珍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座次摆在珠帘后。 -- 第66页 身后两个婢子侍立,阿姜跪坐在一边时不时给她夹些菜。 她早瞧过了右边是客人座次,坐的都是雍州军官,张信坐在右边下数第二个。左边是凉州的一些军官,阿离位子要后面些。 宴饮中歌舞起,舞女身姿曼妙,挥着水袖,细腰婀娜。 凉州军官较之雍州那几位要粗犷多了。歌舞过半,饮了些酒水,便见左边一大胡子军官突然起身提议道:“大人,这曲子听着软绵绵的,一点味道也没有。在场的都是战场上拼杀过的汉子,不若咱们比试比试,这不比什么跳舞唱曲儿的要有意思多了。” “是啊,某听闻雍州军士骁勇善战,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郡主。”明月被推了推,这表演节目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她在帘子后张信都看不太清,早就无聊死了。 “怎么歌舞停了?” “说是要比试拳脚呢。” 这么硬核明月抬头,就见场上左右各站了一军士。左边的威猛高大,体积也大,面上虬须茂密,头发还扎着小辫子,相较之下雍州派的人就不那么起眼了。 厅中丝竹声止,转而成了雷雷鼓声。 明月就听凉州兵一声爆喝便冲了过去,那雍州兵左挪右闪,抬臂抵挡时被直接压弯了腿,对手趁势而上一记勾拳便打的人飞出数步远。 “好!” 明月也不知这比试是什么规矩,但很快又有一人上去挑战,没一会儿就又被击败了。 一时间都是欢呼声阿姜兴奋地手都拍红了,“郡主,你看咱们凉州男儿就是不一样。” 明月托腮看场中连胜两场的壮汉兴奋地挥舞着手臂,一脸老子天下第一的赶脚,摇了摇头,要是按照正常套路,这种一般肯定是会被打脸的。 “某看这张家军也不过如此。” 果不其然,壮汉转了半圈,张信站了出来。 “雍州张信请这位大人不吝赐教。” 张信?明月这下坐不住了,站起来跑到珠帘跟前。 “郡主,别挨那么近,小心吓着。” “我便看看。”明月撩着帘子,看着厅中站着的张信,能行吗?虽然知道他武功肯定厉害,又是主角,可对面那个也不弱呀。 壮汉虽已接连打了两场,可那不过是练手,他身上力气足的很,上下扫了一眼张信身板,捏着拳便冲了上去。 这一拳出的快,都能听见裂空之声,可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过轻敌,竟然露出这么大的空档。张信偏头躲过后,直接一拳击在他胸腹处。 就这么一下,竟把他打得连连后退,饮下的酒水都尽数吐了出来。 “承让。” 人被扶下去,场面一时有些寂静,毕竟是凉州主场嘛。 只有明月一个,拍着手掌,欢快地蹦了一下。 “郡主。”阿姜看不过去了,您哪头的呀。 明月讪讪地咳了一声,那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宣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明月很快就被打脸了赢家输家对调了,张信成了场中屹立不倒的那个男人明月看着自家老爹,终于不那么开心了。她一下一下咬着指甲,眼睛盯着张信。 这都成砸场子了,大哥,你好歹收敛一点啊。 或许张信听到她的祈求了,阿离上场后,情势有些改变。 起初两人打的难分伯仲,阿离虽体格上更高大些,但他拳法功夫比不上张信有章法。他的本事都是战场上学来的,看似混乱实则如狼一般敏锐,不要命的拼杀,处处都对准要害。 这一场比试比之之前都要更加精彩明月都忍不住攥紧了手场上,一招一式,用拳用肘,碰撞时声势极大,擂鼓之声都算不得什么了。 阿离挥拳迅疾,碗大的拳头眨眼便到了跟前。张信几番动作,束起的发早有些松散,拳风飒飒,惊起他落下的碎发,他虽避开,可脸上刺疼,显是被带到了。 两人视线相交,阿离眼中是势要赢下的坚决。 终于,张信扫腿时被带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阿离的拳头便直直砸在他脑袋边上的木地板上。 明月吓了一跳,急的都跑了出来“郡主。”阿姜一声唤,将众人视线都引了过来。 “怎的出来了,快回去。”兰元珍发话了,阿姜吓得一哆嗦赶忙拉着她往回走。 便是如此,明月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厅中阿离起身“承让了。” 语声淡淡,眼中冰寒张信眉头微皱,他向来敏锐,只是他与这人应是并无交集,他眼中敌意又是为何?“阁下好武艺,是在下输了。” 他起身,拂去身上尘土,向坐在上首的兰元珍行礼时,余光见珠帘轻动,一个脑袋正悄悄探出来,一双圆滚滚眼睛正看着他。 第40章 杏花 “郡主,不可失礼。”阿乔近前,将明月拉回去。 “知道了,阿乔。”她缩回去,同上周目不同,眼下阿乔瞧着更严厉些,或许是她年纪尚小,她要担起教养之责。也正因此,明月才不敢让她知道张信的事。 “哥哥真厉害。”她坐回去,同她们讲。 阿姜连连点头,“阿离少爷是咱们凉州最勇猛的男儿,如今连雍州的将士都打赢了,可见还是咱们凉州厉害些。” 外头,兰元珍本就觉得张信眼熟,自他报了名姓,立刻便认了出来。原是那张公明的儿子,当年单枪匹马,跑到凉州求援,颇有他父亲的风范。少年人心性了得,只不过他父亲战死,祖父也是重病在床,雏鹰尚未长成,会不会被上位者折了翅膀,还未可知。 -- 第67页 他夸奖一番,便止了比试,毕竟是主家,眼下既赢了面子,便愈发客气。 舞乐之声又起,婢女捧着美酒佳肴张信坐回去,徐昉便凑来上来道:“要我说你是吃了亏,前头打了几场,力气都用的七七八八了,自然落了下风。要真公平的比一场,你可未必会输。” “不过这蛮子也是真厉害,怪不得我爹说辽人天生就是战士。” 张信擦干汗,戴上幞头,手臂胀疼,是方才拳脚比拼时冲撞招架所致。徐昉自然偏着他,可有一点却说得对,这辽人本事不错。战场之上比的不是花架子,这人拳法不循常法,若有机会,确是可以好好讨教一番。 身侧捧着酒壶的美婢将美酒斟上,宴中乐声靡靡,一时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过来一阵张信离席,明月瞧见了便借口出恭带着阿姜出来。 “郡主,不是说肚子疼。” “唔,现下又不疼了。”明月一点也不心虚,“那宴上太闷了,咱们便走走再回去。” 她明明见着张信往这儿走了,怎么不见了。 阿姜古怪地看了一眼,凉州夜里凉呢。要是阿姆在就好了,郡主肯定不会突然想着逛什么园子。她提着灯走在前头,过了这片竹林便是府上的小池苑,前些日子杏花开了,倒是一景。不过夜里这儿都没人来,月色下就这池水和杏花,冷清清的。 走了也一阵了,是真有些冷呢,“郡主。”阿姜欲劝她,明月却眼尖瞧见了张信,他方从杏花林中出来,怪不得方才寻不见他呢。 “阿姜。”明月拉着她侧身,眼珠一转,急中生智道:“我的玉佩掉了。”“怎会掉了?” “我也不知,会不会是刚才过来时没的。”“那可如何是好,奴这便去找。”她提着灯笼转身,又觉不对,“那郡主呢?奴先送郡主回去吧,再带上小桃儿她们一道找。” 明月团着手,悄悄把玉佩往袖子里塞,“不用啦,我走累了,想歇歇,你快去寻来,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便去吧。” 阿姜是真拿她没办法,想着先找一圈,不行便接她回去,“那郡主就在这儿等着奴,奴马上就回来。”明月见她走远了,正高兴呢,结果一转身,张信又不见了。 她好不容易把人支走的顾不上许多,眼下无人,她提着裙子便跑了进去。 小池苑未点灯,可今日月色极好,又照着一汪池水,光线尚好,可入了杏花林,却是不一样的,只有花枝错落间的那点月光。 明月一边找人,还得时不时护着头发,冷不防就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哎呦一声。 张信见她如此,再无法避开,从树上下来便到了她跟前。 “你怎么在树上呀?” 明月懵了,她捧着手,仰头看着他。她说怎么一会儿没影了,跑树上去干什么呀。 枝叶间的点点银辉落在她脸上,因着疼,她唇不自觉便瘪着,杏眼水润,睁的圆圆的,显得格外天真无辜,张信一时竟忘了去扶她。 摊开手,明月见着掌心擦了一大块皮,血珠子慢慢渗出来,越发疼了。 她给自己呼呼,张信反应过来,终于俯下身去扶她。 明月看着伸到跟前的手臂,又去看他,这人竟这么守礼的吗。她一只手搭上去,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了起来。 “郡主来这儿做什么?” 明月垂着脑袋,不去看他,“便,便来散散,里头太闷了。” “婢子呢?” 便是他瞧不见,明月也心虚地眼睛乱眨,“我掉了东西,阿姜去找了,让我等她的。”张信看着她盘起的发髻,宴上吃了些酒,便有些腹胀,宴上憋闷,他不甚喜欢,本打算回了,却碰上她。自她进了小池苑,他便有所察觉,后来不知为何跑进林子里,见他突然出现却也不见慌张。 “下官送郡主先出去。”他眉心微敛,不论如何,这儿是前院,二人独处此地,确是不妥,留她一人在这林子也是不行。 明月不知他为何突然冷淡,不待她细想,他已率先走了出去。 杏花如雪,月色下这意境极美,又只有他二人,本该是几多缱绻。可张信步子极大,几乎都要看不见了。 “你走慢些,我脚疼。” 他倏地停下,快步走了回来,“脚扭了吗?” 明月还以为他不会管她呢,有些诧异地望过去。他已到了她跟前,个子高挺,劲装下,蜂腰长腿,极利落俊逸。 “很疼吗?”他又问,话虽淡,眼中却有担忧。 他这样子,明月觉得熟悉,唇角微微翘起,心中泛出甜意,正要摇头说不很疼的,只要他走慢些,未料他突然靠过来环住她,脚踩树枝,三两下便将她抱到了树上。 枝叶轻颤,落下杏花点点,明月靠在他怀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弄的有些懵。 “你……” 他捂住她的嘴,低声解释:“有人来了。” 他的气息弄得她耳朵有些痒,不自觉要躲,他反应过来立刻松开,“唐突了。” 二人紧靠着,便是再想分开,可这树上就这么大。明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周围的杏花香,还有夜的凉意。 很快便听得树下一男一女的私语,声线黏腻,混着啧啧亲吻声,竟是来偷情的。衣料窸窣,看着像是府里的侍卫婢子。就听得女子好哥哥,好哥哥的唤,哎呦一声,二人似是倒在了地上。 -- 第68页 树下妖精打架,明月一双眼睛晶亮,还有这等好事。这下下不去,她和张信不得不在树上呆着了。她紧紧抿着唇,才把笑压下去。 “乖乖,快别闹了,便让我进去,我下头胀的疼,你摸摸。” 明月正听着,耳朵就被捂住了,“闭上眼。”张信面色沉静,可视线却有些飘忽。 明月还睁着“闭上。”他一只手伸过来虚拢在她眼前。 她眼睫轻轻眨着扫在他掌心,心间也蓦地一颤,他收回手,见她乖乖阖了眼,竟是松了口气。 树下“战事”正酣,女子嘤嘤哭着又混着短促的尖叫,他匆忙又去捂她耳朵。 明月颤颤地睁眼,还没睁开,便听得他又道:“闭上。” 两人比方才贴的更近了,她就在他怀中。鼻尖绕着杏花香,张信控制不住地注视着怀中的女孩儿。视线从她的远山眉,滑落到微翘着的睫毛,那儿有些不安地动着,像是停了只蝴蝶。她发上落了几片杏花,瓷白肌肤,绛唇轻点便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他覆在她耳上手轻动,拇指屈伸,鬼使神差地要去触她脸颊。 这女子他分明从未见过,却莫名地想亲近。 这时,突然远方亮光,几人提着灯笼,是阿姜她们。 张信如梦初醒,松开她。 树下偷情之人亦是慌不择路,二人匆匆拾上衣衫便跑远了。 “阿姜来寻我了。”明月看着张信张信将她抱下树,面容冷沉似霜,明月站着不动,不明白他怎么喜怒不定的。脚步声愈发近了,她还不及说什么,他已经重新躲了起来。 “今日之事,多谢你。”明月仰着头,轻声念了句。 她提着裙子往光亮处去,没一会儿就遇上阿姜她们了。 “郡主你去哪儿了。”阿姜急坏了“我方才等的久了,就进来走走。” “您身上怎么了?”她瞧见她身上落得泥,“还有手,手怎么伤了?” “不小心绊了一跤,不碍的。” “怎么不碍,摔疼了没?快回去上药,阿姆这次肯定得骂死我了。” “不会不会。”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忙哄道:“我帮你拦着的,阿姜,若是阿乔真的生气了,那我,我……” “郡主快别说了吧,你也怕阿姆呢。都说了不让你一个人,你还偏不肯,下次奴再不依着你了。” 明月一囧,过了会儿又问:“阿爹没问过我吧?” “没呢,大人在同几位将官说话,还没留意,倒是阿离少爷问您呢。” “那就好,咱们快快回去,便说我累了,要早些歇息。” “可是郡主,那玉佩奴还没找到。” 玉佩啊,玉佩在我这儿啊,明月一摸袖子,愣了。 她回头“郡主快别看了,您这么喜欢这花儿,明儿奴给您剪两枝回来。”阿姜扶着她,生怕她再摔了。 声音渐远,灯火也渐渐消失。张信坐在树上,摊开手掌,掌心处静静躺着一瓣杏花。 她可是兰元珍之女,他真是醉得不轻。 第41章 出行 第二日,阿姜果真去剪了杏花来,明月问:“可寻见玉佩了?” 提及这个吗,阿姜便懊恼:“没呢,奴打算带着几个婢子再去寻过。” “若寻不见便算了。”明月想着肯定是落在小池苑的杏花林了,阿姜她们不会去那儿寻,这玉佩怕是寻不见的。 阿姜摇头,“还是再找找的好。”那佩上雕了两尾金鱼,说贵重,郡主用度无不精贵,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毕竟是贴身之物,虽无刻字的,外人捡了去终究不好。 “奴给郡主换药吧。咿,小桃儿还没回来吗?” 明月手上的伤,阿乔看的精细,换药时还特地嘱咐要用玉容膏,怕留疤。不就破了皮,明月觉得夸张了些,结果便被阿乔瞪了一眼,“郡主如今大了,那园子白日里不够看,还要夜里去,今日都是些外男,幸好没被人瞧见。” 明月哪儿还敢驳她,晃着她的手撒娇:“知道了知道了。那顺便把刘先生请来,你最近不是老扶着腰吗,刚好让他给你针一针。” 阿姜正问着,小桃儿便回来,说刘先生不在,去给大人诊脉了。 “给爹爹?爹爹身子不舒服吗?”“或许是大人昨日酒饮的多了。”阿乔见她沉思,便道。 明月想了想,“我一会儿还是去瞧瞧吧。”兰元珍偏离了主线,未死在叛乱中,之后如何她确实有些摸不着底。 府中兰元珍多在前院办公寝居,迎娶公主前有两个妾氏,只自公主下嫁后,情深恩爱,多宿在琼华阁,亦是如今明月居所。公主去后,他十分悲痛,虽疼爱明月,却甚少往琼华阁中来。 明月带着阿姜去了前院,路上正好碰见刘先生。 “郡主。”他上前行礼,明月侧身避开。 “先生,我听婢子说,您去给我爹爹诊脉了,他是身子不适吗?” 刘先生面目慈祥,温和道:“不是什么大症,郡主不必担心,只是大人昨日宴饮有些累着了,犯了头风,让小人去针上一针。” “这样呀。”明月松了口气,“那现下是好了?我能去看看吗?还是他已歇下了?” “大人日理万机,小人出来时,听下人说似是雍州来的几位将官在书房候着,想来应是有公事要谈吧。” 明月点头:“明月知了,多谢先生。我便晚上再去看他。” -- 第69页 刘先生颔首告辞,明月想了想还是唤住他,“先生。” “郡主还有何事?” “爹爹是行伍之人,在自己身子上粗心的很,还有些讳疾忌医。还请先生日后诊脉,那脉象如何誊一份,告知于我,我也好留意着,给他做些调养的粥汤可好?”刘先生抚了抚胡须,道:“郡主想的周到,小人日后便让我这徒弟誊好交与郡主。” “这事儿便麻烦先生了。” 明月带着阿姜折返,刘先生行出一段,面色便有些沉重。 身边背着药箱的徒弟道:“师父,咱们真要把这脉象誊一份给郡主啊。” “郡主聪慧纯孝,怕是看出了什么。大人的身子现下是靠药强撑着,可这药太霸道,如今已有反噬之势,若再下去,怕是瞒不住了。” 过了几日,明月得知雍州来的军士要启程去西边马场了,张信在其中。不光如此,阿离也要去。 “哥哥去做什么?便是为了护住大哥哥?他惯会欺负你,还抢功劳,你别去,我同爹爹去说。” 阿离同明月说了这事,她当即便不肯了,从榻上起来。兰暾嫉妒阿离得爹爹倚重,又鄙视他辽人血脉。爹爹在时还好,若爹爹瞧不见,兰暾便直接当他是奴仆,随便欺负。阿离幼时可有被他推到河里差点淹死的事儿,不光如此,原剧情里兰元珍死后,阿离投奔雍州也是因为兰暾。这人气量狭小,又蠢又坏。 “明月。”阿离拦住她“他去做什么?你们运送军马,他一点能耐都没有,就会享乐,不添乱都好了,爹爹是怎么想的。” “他是世子,如今义父要坐镇城中,西边马场又是一团混乱。雍州派了军士相协,可咱们是主人家,到时朝廷来了人,自然要有合适的人交接。”阿离耐心解释“那他去,你不去,不行吗?”明月还是不接受阿离轻笑,“义父便是让我去护着他。” “那,那便多派些侍卫……”明月丧气,扇子也不要了。她如何不懂,兰暾再是无用,也是兰元珍唯一的儿子,自然要派最信赖的人去保护他了。 “他肯定是要作妖的,你肯定要被欺负死了。” 明月侧身坐在榻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攥成了小拳头,越想越气。阿离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唇角微弯。 “你还笑。” 阿离眼中温柔便如静水,缓缓流淌,不轻易让人发现,“此去要耽搁数月,不过中元节应是赶得回来的,到时我陪你去落星湖放灯。” 明月闻言看了他一眼,嘴巴仍撅着,可不过片刻便噗嗤笑了出来。 “那哥哥用了膳再走,我让阿乔特意给你做了红豆圆子羹。”阿离嗜甜,可他住外院,又觉得寻常也没有大男人爱吃甜,所以难得尝一次。 “好。”他自是应下茸茸日光下,二人相视而笑,风拂纱帘,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用完膳送他出去,明月便想着该做些什么。西边比这儿可冷多了,阿离在这府里半奴半主的,下头怕是没怎么准备。衣袍袄子却是来不及的,明月想着做手套,护膝,定了主意便让阿乔去挑料子。 这事儿颇仓促,一直到出行前一天夜里才收拾妥当。 “郡主不是做好了?怎的又裁了料子?绣的什么,鹰吗?” 明月心虚地别了下针,“便再做一副。” “明日就走了,哪儿做的完呀。” 明月含糊地点点头,“做着呗,阿姜,你去看看刘先生那儿拿来的药丸可归置妥当了?” “不是已经瞧过了吗?” “你再去看看,别弄岔了。” 阿姜一脸狐疑,却仍是乖乖去做了。 第二日,明月困的不行,被阿姜从被子里挖了起来。“郡主,阿离少爷都收拾齐整了,就要出发了,再不起来,可来不及了。” 阿乔见着明月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怪道:“怎么累成这样。” 等梳妆完收拾妥当,几人赶到府门外,兰元珍正同雍州领头的将官说着话,阿离牵着马立在一旁。 “明月。”兰元珍见她带着帷帽,倒也不惊讶。 “爹爹,我备了些东西给哥哥们。”她自是没忘了兰暾,面子上总是要过的去的,不过他那份是阿姜她们做的。 “哥哥。”明月走到阿离身边,将包袱给他,“这儿有我做的护膝手套,你别舍不得用。我还备了些药,外伤的多些。这儿还有肉干,你路上饿了吃。” 她面容掩在帷帽下看不清,不过身姿纤细,着浅杏色襦裙,鹅黄色腰带上系着蓝色束带,纤腰楚楚不堪一握,声音也是清甜温婉,显是个美人。 场中将官不免多看几眼明月略抬眼,看向阿离身后,张信也是牵着一匹马,不过帷帽挡着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身影。她昨日想着做护膝,却忘了根本送不出去,白熬了一个晚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扭过头竟好似也看了过来。 “明月。”阿离唤她“哥哥。”明月收回心神,对阿离道:“哥哥早些回来。” “放心,不会有事的。”阿离话语温和,带着安定的意思,知道她担心兰暾,虽看不见她脸,却依旧注视着她。 雍州来的士兵已在城外集结,兰元珍简单交代完,将官们便要出发。 明月退回父亲身边,将官们上马离开,明月终是忍不住掀开了一条缝。 -- 第70页 天光熹微,远处的天还是青白色的。张信骑在马上,侧颜如劈开的玉山,轮廓清晰又透着刚毅。 “明月。” “爹爹。”明月吓了一跳,忙放下帘子。 “舍不得阿离?” 明月点头,很快又摇头,“哥哥说了,中元节前便回来了,会陪我放灯呢。” 兰元珍听着女儿娇软的嗓音,唇上含笑,正欲说话,喉头血气翻滚,忙偏头咳了数声。 “爹爹。”明月见他样子痛苦,额角青筋都起来了,忙去扶他。 “无事的。”兰元珍硬生生将血吞了回去,扯出一丝笑,“一时岔了气。” “可爹爹脸色好难看,请刘先生来看看吧。” 兰元珍身边长史道:“郡主放心,小人这便去请刘先生。军马之事松懈不得,大人最近估计是累着了。” 兰元珍拍了拍明月的手,安抚道:“爹回去就请刘先生过来,你便不要担心了。今日起的这样早,还没用早膳吧,快去吧。爹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陪你了。” 明月带着阿姜阿乔离开,到了廊下,看他还站着,倒是瞧着没什么异样。 兰元珍看她三人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歪头一口血喷在袖上。 “大人。” “帽儿,我本欲替明月寻个好夫君,多留她几年,可如今时不我待,我眼下竟是无一人可托付。” 第42章 决断 夜色寂寂,远处雪山掩于夜色中,空中一轮圆月高挂,时时能闻得野狼呼唤。凉州城往西,抄近路,军士们需翻越高山,方能抵达马场。 如今已是行了一日,夜里扎营,军士疲乏,除了巡逻守卫,其余皆靠近篝火,抵御寒风。 “什么破东西,还敢给爷吃。”中心营帐处时时闻得斥骂之声,砰的一声有东西摔了出来,香气四溢,是刚熬煮好的肉汤。“酒囊饭袋。”徐昉坐于张信身旁,饮了一口酒不屑道。今日上山,道路崎岖,可便是如此,也没有两腿发软,让人牵着行上去的道理。牵马之人他也识得,一身好武艺的兰景。他们先行一步,扎营后一直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他们。兰景面上挨了一鞭,气喘如牛,凉夜下仍是滚着汗。说来还是兰元珍器重的义子,到底比不过亲生的。 恰这时,阿离从兰暾帐中出来,众人望去不免多了几分怜悯。 “兰景,过来饮酒。”徐昉唤他阿离在凉州军中身份尴尬,他不担军中职位,更像是兰元珍的侍卫,是以徐昉便直呼其名了。他行过来,徐昉便将酒囊扔给他。凉州夜里寒,又在这高山上,自然要饮些烈酒取暖。 徐昉道:“你面上伤要处理一下,我那儿有伤药我去给你拿来。” “多谢徐校尉,不必了,小人有药。” 徐昉唔了一声,想到今晨那郡主特地送的包裹,未再坚持。 阿离饮了两口酒,便将酒囊还了徐昉。他并未坐下,道了谢便行礼离开。 篝火猎猎,火星缭绕便如荧火闪烁在空中。 张信自他背影收回视线,淡淡道:“可惜了。” 徐昉摸着下巴道:“我父亲也夸过他,若是他去雍州投军,也不至埋没。不过嘛,这兰家恩情大过天,兰元珍怕也是舍不得放他离开。”他摇头一叹,“好在兰家倒不都是兰暾这样的人,那华阳郡主不是待他不错。” 张信饮酒动作一顿,忆起今日那抹纤细身影,便听他继续道“说起这华阳郡主,你应是见过的吧。生的如何,长乐公主生的那般貌美,她应也是个美人吧。哎呦,你砸我做什么。” 张信将酒囊掷到他身上,冷冷睨了他一眼。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徐昉挠了挠头,“我那不是好奇嘛。当初她一人跑到雍州来求援,我就觉得这女子看着柔弱,实则厉害。这份胆色,说来竟和当年的你有几分相似。” 张信心中一怔“你去哪儿?”徐昉见他说着话突然站起来,也不理他直接走远了。这人,当年宣平侯还在的时候,分明是个离经叛道的顽劣性子,如今真是没意思的紧。 远处,营地篝火皆在身后,人声却是几不可闻,张信这才停下,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羊脂玉上雕着两尾金鱼,触手生温。那日杏花林中觅得,便一直带在身上。 他从未被一女子这般扰动心神。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方才徐昉所言敲醒了他。或许正是初见那日,她在城下求援,那时,她于他便已是不同。 他至今记得,那日她骑马而来,轻纱覆面,露出来的眼睛便如皎皎明月。分明那般纤弱,报上名讳之时,眼中却闪着不屈的光。她说她是华阳郡主,河西节度使兰元珍之女兰望舒,凉州叛乱,形势危急,特来求援。 他立于城池上恍惚看见当年的自己。 千里奔袭,原以为能寻得援军,解雍州之危。可父亲仍是战死了,连尸骨都无法完整。佛说众生皆苦,可为何是他张家,为何是他父亲,他兄长,尸位素餐者却依旧高坐于銮殿之上,卧于锦绣之中。 他攥紧手中玉佩,压下心中滔天恨意。 夜风凄凄,天际苍凉,唯一轮冷月高悬,照着地上孤影。 凉州琼华阁中,阿姜理着衣箱,咿了一声,“郡主,给阿离少爷做的护膝不是已经送去了吗,怎么又多了一副。” 她撩开帘子去寻明月,明月手中扇子一顿,起身夺了来。 -- 第71页 阿姜吓了一跳,“郡主怎么了?” “没,没什么。怕是忘了吧。”明月对她道:“阿姜,你去膳房看看给爹爹炖的汤怎么样了,该是好了吧。” 前次刘先生将脉案呈上来,郡主还特地去请教她,这些日子时时便做些药膳送去给大人。阿姜虽觉得她有些古怪,却也摸不着头脑,望了她一眼便下去了。 明月抚着护膝上绣的鹰,张信这次回来便要回雍州了。她寻常根本见不到他,若这样发展下去,她与他真的会有交集吗,系统说的条件又怎么满足呢。 她叹息看着窗外,天阴下来,风将竹席坠子吹得晃动,似是要下雨了。 没想到竟下了冰雹“郡主,外头下雹子了。”屋顶咚咚作响,院子里落了许多瓦片,明月刚歇下午睡,立马醒了过来。“跟鹌鹑蛋一样大。”阿姜捡了一颗,跑进来给她看。 “这么大啊。”明月看着她手上晶莹的冰球,“百姓家的屋子怕是经不住,爹爹要更忙了。” “是啊,咱们城里才糟了叛乱,如今这老天爷也不赏脸。看样子真要去拜拜菩萨,求佛祖保佑才行。还有阿离少爷那儿,也要平平安安回来才行。” 明月颔首,也不知阿离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了,若顺利,此时应已是返程了。 距凉州数百里外,大雪纷纷,帐篷倾覆,远处秃鹰盘旋。 “已死了多时。”同行的将官看到地上的骸骨碎肉,“我们来晚了。”辽人先来一步,军马被劫,事态严峻。 “我即刻向城中去信。”领头的将官神色凝重,“张副将,你有何言?” 张信拱手,“参领,我提议即刻去追,落雪势必耽搁辽军行程,而且他们还带着马匹,必定走不远。但若让他们入了漠北腹地,我们再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可他们去向不明……”大雪将痕迹都掩盖了“那便分头而行,凉州军士向西,我与徐昉领雍州军士向北……”他摊开舆图,指尖划过两条线,最终交于一点,“此处河谷,雪势颇大今夜怕是不会停。若仍未见踪迹,我们便在此处暂歇。” 将官沉思片刻点头,看向兰暾,“兰世子以为如何?” 兰暾神色慌张,自到了马场便是如此,他原以为不过是个送马的事儿,怎就要去追击辽人了。他没了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还未答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其余众人皆是无言他手下侍卫将他扶了下去,“兰元珍怎生得这样的儿子。”领头的将官拂袖鄙之,“军无帅可不行,凉州军士听谁号令?” 有一人站出来道:“小人是凉州虎贲营参将……” “你留下来保护我,让兰景去。”只听方晕过去的兰暾,突然喊道。 “兰世子不是晕了,怎生这便醒了?醒了就好,这便上马追敌去吧。”徐昉刺道,他虽也是官宦子弟,可自小便受父亲捶打,战场之上最厌恶之人便是这临阵脱逃之辈。比之先前的盛气凌人,如今竟是连大局都不顾。 兰暾面色胀红,敢怒不敢言。他心中自有盘算,派兰景去追,辽人那般凶狠,便是军马追不回来,若将他杀了也是极好。若活着回来,自也要给他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阿离行到将官前,拱手行礼:“小人兰景,遵大人吩咐。” 兰景之人,这些日子下来军士们都看在眼里,只这是兰家家务事,又兼他辽人血脉,便不欲多言。眼下大局为重,将官分配兵力,部分留守,其余便沿舆图所指追击辽军。 雪天行军困难,一路也未觅得辽军踪影。眼看入夜,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辽人竟出现在两军汇聚的河谷处。雍军先至,派了军士去向兰景报信。计划两军埋伏,成合围之势,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雪夜下,河谷中的篝火格外明亮。军士伏于地上,能听见远处辽人歌唱嬉笑。大批的军马被集于一处,张信心中担忧不是杀尽辽人,而是如何妥善保全这批军马。若打了起来,军马受惊奔逃了,他们便等同于无功而返。 张信交代徐昉:“我已和兰景商议,再等些时候,等他们酒喝多了睡过去,各带一支人马摸进去。你带着其余人守在这里,盯住军马。” 徐昉点头,“好,你自去。若有异样,便即刻示警。” 河谷中的辽人酒酣正热,丞相已说过这批军马对大梁至关重要,若失了它,不光能削弱兵力,更能除去凉州城中的兰元珍。此人在驻守凉州数十年,辽人便没占到便宜,实乃心腹大患。若能除了他,张公明已死,徐辉需得镇守雍州,大梁朝中再无相当的将臣堪用,凉州便如探囊取物,迟早要落入他们手中。 他们劫了这批军马,立了大功,回去后自是加官进爵,赏赐金银。醉梦中抱着酒坛,便如抱着美女珠宝,好梦正酣,却被割了脑袋。 雪夜中,只听闻长刀刺入皮肉,鲜血汩涌之声。眼看张信与兰景带着兵士将于寂静中完成杀戮,未料被一醉醒后欲去小解的辽兵发现,割喉之前,踢碎了酒坛。 砰的一声,不啻惊雷响于夜中张信示警,让徐昉火速带兵将军马控住,随即带着军士斩杀扑砍而来的辽人。辽人天生勇猛,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一旦清醒,反扑之势便极猛烈。反观雍州与凉州的军士,雪天跋涉,本就疲乏,部分军力又牵扯在军马上,如此一来,双方一时间竟战的不分上下。 -- 第72页 正是僵持之时,张信三面被围,危机之时,阿离横刀替他挑飞背后的长刀。 “多谢。” “不必。” 二人背靠背,凡有近前之敌皆斩于刀下。 眼见颓势渐显,关键之时,徐昉控住军马,率军士疾驰而入。骑兵所过之处,辽人退散,奔逃之时又被外围的凉州军士所捉。此一役下来,竟是大胜,不仅将军马追了回来,还抓了首领。辽人丞相乌博手下的大将,台吉。 “哈哈,关键时刻还得靠小爷我。”战事结束,军士于河谷中暂歇。徐昉抱住辽人剩下的酒坛便豪饮一口,“爽!” 张信屈膝而坐,难得大笑,接过酒坛也饮了一大口。 “今日多谢了。”他将手中酒伸向阿离“本是应当之事,不必言谢。”阿离举起酒坛与他的一碰,两人相视而笑饮下坛中酒。 徐昉对阿离道:“这次多亏你,回去定要记上你的功劳,不能白干不是。我看那兰暾定会抢你功劳,你放心,有我们二人看着,绝不让他得逞。” “多谢徐校尉,不必为我费心,我在军中并无职位,此次跟来本就是护卫我家世子。” 张信看着他道:“你可有想过从军?你有一身好武艺,战场上拼杀总能搏个前程的。” 阿离饮一口酒,望着篝火,“我自小被义父捡到,义父未嫌弃我辽人血脉,待我恩重如山,是我之幸,我自要报答。况且……”他还有人要守护。 徐昉双手插在脑后,向后躺倒,“反正我极喜欢你,你若待不下去便来雍州找我,我定会向我阿爹好好举荐你的。” 阿离放下酒坛,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徐校尉。” “哎哎,你可别这样,是你有本事。再说你还救了他呢,”徐昉拍了拍张信,“那便是我兄弟了。” 这一遭歼灭辽人,夺回军马,战场之上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三人又是大笑,将一坛酒饮完了才睡去,军队休整一番便赶回马场,路上徐昉见到阿离膝上的护膝便忍不住抱怨,“我家那妹妹怎就没这般体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张信目光掠过,便见那护膝上细密的针脚,还有绣的狼头,心下微怔,此番回去,若无意外便要回雍州,他与她应是真的再难见了吧。 胸口的玉佩仿佛在发烫,他吸了口冷风,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 即便徐昉早料到兰暾会不要脸的霸占阿离的功劳,却未料他会坐到如此地步。众人折返之时,竟随便找了个借口要将阿离吊起来打。 张信与徐昉赶到时,阿离已被剥光了上衣,双手被反绑,跪在地上,挨了数鞭。 “我管我的家奴,与,与二位何干。”兰暾色厉内荏,是个窝里横,见着他二人气势上亦短了半截。 “临阵脱逃,倒在这儿耍起威风来了。”徐昉嗤道张信不耐与他废话,抽出刀便要将阿离手上的绳子斩断。 “你敢,这是我家事。”兰暾见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 “家事?”张信唇角微掀,眼中厉芒划过,揪住他胸前衣衫便将他扔在地上,兰暾张口要骂,紧跟着一柄长刀便立在胯下。他两股战战,“你,你这是以下犯上,我要告诉我父,将你削职罢官。” “世子可知我是谁?”张信蹲下身,眼中冰寒如看蝼蚁,“我乃宣平侯之子张信。” 他手握刀柄,每动一寸,兰暾脸便白一分,宣平侯,当年城下求援之人,与他兰家可是仇人。 张信将刀拔出,发出一声嗡鸣,“此人,是我张信的朋友,你若再随意折辱他,我便都在你身上一一讨回来。我十六岁时便上阵杀敌,世子尽可试试。” “逆子!”凉州城中,兰元珍从椅上站起,一阵眩晕。书案上呈着军报,长史垂首面色紧张。 “大人。” “阿离的忠心与能力,我本想,若我去后,他虽无能,却也能守成,不想他竟是连用人之能都无。心胸狭隘,难堪大任。”兰元珍沮丧至极,连连拍桌这时窗外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长史顺声望去,这几日郡主时时送药膳来。他望向兰元珍,见他亦是望向窗外,眼中怅惘,最终变得坚定。 大人应是有决断了郡主与阿离他垂目,世子与郡主既然不能兼顾,那总要护住最柔软的那个。 第43章 心思 西行的军士回转时已是七月,临近中元节。这于城中百姓来说是个大日子,城里市集热闹,摊贩中有卖卖冥器的,还有制的荷花灯与色彩斑斓的百鬼面具。凉州虽汉化已久,可风俗比之雍州到底有所不同。 徐昉于马上四下张望,兴致颇高,“咱们回来的巧,若再晚些怕就赶不上了。”随即便对阿离道:“兰景,那日我们来寻你一道喝酒啊,这凉州城我还没好好逛过呢,就这样回去多亏啊。” 未料阿离拱手,道:“那日,我有些事。” “何事呀?你才回来,兰大人不会又给你派活干吧。” “并未,只是一些私事。” 阿离答的含糊,徐昉唔了一声,虽好奇却也不好再问。又行了一段,见他突然调转马头,停在一处面具摊前,买了一只夜叉面具。 “你喜欢这玩意儿啊。”那面具青面獠牙,装着扮鬼确实不错。 张信也看了一眼阿离道:“中元那日,百鬼夜行,街市上的人都戴着面具。” -- 第73页 “真有意思,不戴会如何?被鬼勾了去吗?” 阿离笑道:“徐校尉到时可以试试。” 张信很快接道:“他是鬼见愁,鬼见了都要绕道走,自然不需要戴什么面具了。”徐昉不服,一通唇枪舌剑,惹来领头将官回头,方歇下来。 到了兰府,府上长史迎上来说已备下热水饮食,请各位将官先去休整一番。几人行到廊下,忽见一婢子探头,阿离认出是明月身边的小桃儿“阿离少爷。” “明月让你来的?” 她点头,“郡主不在呢。她去静月庵了,前次下雹子,毁了城里的慈婴堂,里面的孩子妇人无处栖身,郡主就将她们暂时安置到了净月庵。想着你这两日应是要回来了,便让奴留意着,膳房已经给你做好吃的了,你先去洗漱,一会儿奴就给你端过去。” “何时归?我去接她。” “过午就回了,就知道您会这样,特地说了让您好好歇着,不必去接的。” 他二人站定对话,张信与徐昉瞧见便多看了一眼,距离不远,略略也能听见。 张信眉头微动徐昉对明月印象颇好,同张信讲:“这华阳郡主心真善。我阿娘不是老催着我成亲嘛,要不我让我阿爹来求个亲。”他摸了摸下巴张信一脚踹在他腿弯徐昉哎呦一声,差点跪下,转身怒道:“你踢我做什么。” 张信目光沉沉,冷声提醒:“徐大人掌着雍州军政,怎会让你娶她,不怕上位猜忌吗。” 徐昉恼道,“你这人,我不过随口一说,这么认真做什么。” 张信板着脸,“女子清誉岂能胡言。” “你……”徐昉瞪着他,半晌撇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同你说不通,忘了你还是个雏儿,不晓得女人滋味,如何能懂我们这些男人心思。真是对牛弹琴。”他插着腰,摇头晃脑地走到前头去。恰走到一处水缸边,张信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只闻一声惊呼,人已经倒栽入水缸中。一番挣扎,水花四溅。待扑腾着起来,始作俑者早已走远,只能无能狂怒,“张二,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过午后,天际笼上灰云,风中多了湿意,张信梳洗完方换了身干净衣服,便闻得惊雷。豆大的雨点落下,窗纸被风雨刮的呼呼作响。 他到了屋外,看着如注雨水,面露沉思。 恰徐昉从屋中出来,见了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你去做什么?”徐昉没好气道:“林参将先前叮嘱我让我去看看关押台吉之所,免得出了岔子。” 张信回屋取了佩刀跟上去“你跟着我做什么?你离我远点儿,一尺,不两尺。” 台吉关押在刺史府的暗牢,二人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去马厩牵马,未料遇上府上长史。 “快,套上马车,你们几个赶紧过去!” “这是做什么?”徐昉见他急切,怪道长史匆匆拱手行礼,“两位大人,郡主车架路上出了些差错,这雨太大,小人需得派人赶紧去接应。” “要我二人帮忙吗?”徐昉心思直,立时便问“不必,不必,未有大碍,府上已去了人手。多谢二位。” 徐昉未再坚持,一是想来也并未出什么大事,二是他身上也有要事。两人牵马出府,上马后,张信却直接调转马头,“我去看看,以防万一,你便自去吧。” “哎?……” 徐昉鞭子一抬,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疾驰而去,马蹄踏起雨水纷纷,瞬间便行出百步之外。 城郊,明月坐在马车上,车马陷于泥坑中。同行一共四个侍卫,派了一个回去报信,如今便剩下三个。这雨来的突然,又是行到中程,附近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无。阿乔是断不肯让她下车淋雨的,如此一来便僵在了这儿。 “都说让您别来了,人都安置好了,您还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会下雨呀。”明月拉着阿乔的手撒娇。那日下雹子之后,她去爹爹书房听了慈婴堂的事,反正她也无事,张信又不在,便揽了下来。原想着就送些衣食,后来亲眼见了里头的孩子,难免又觉得可怜。 她撩开窗,看着窗外三个淋雨的侍卫,对阿姜道:“回去让厨房熬些姜汤,再赏些银子。” “奴知道啦,您方才都说过了。” 她那不是瞧着有些过意不去嘛。要是她们下车,这车也许就能推动了。可便是披着披风下车,阿乔也是不肯的,宁可让人去府中报信。 等了一阵,雨势渐小,明月靠在阿姜身上正有些迷糊,她突然道:“来人了,郡主,来人了。” 明月被她扶起来,唔了一声,她已掀开帘子,“咿,怎就来了一个?好像不是府上的。” 阿乔趴到车门处,谨慎地掀开一条缝。 “谁呀?”明月不明,“兴许是路过的。” “可他停了呢。”阿姜道三个侍卫围在车马旁,张信收紧缰绳,马儿不安地走了两步。方才一时情急,如今却是不好收场。 “你是何人?” “在下雍州云骑营副将张信。”他将令牌拿出来,看了眼他们身后的马车,只作不知,“这车陷进去了?可要某相助?” 侍卫确认他身份,警惕心略减,领头之人拱手道:“多谢大人好意,我们府上已派了人来,不必劳烦了。” “如此……”张信抿了抿唇,雨水纷纷落得视线模糊,福至心灵一般,突然隔着雨幕看见车帘后露出的脸,杏眼菱唇,清丽娇美。 -- 第74页 “大人?”明月意外极了。张信坐在马上,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难看清脸,再说他怎会出现在这儿。若非他亲口说了身份,她如何都不敢信的。 阿乔皱眉,“郡主认识他?” “是,是那日宴上雍州很厉害的将官,最后被哥哥打败的。我便记得的。”她这样一说,阿姜也想起来了,“可他们不是还没回来吗?” “兴许回来了吧,我也不知。” 她们这厢说着,张信已近前,就在车帘边,马儿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郡主不可……”阿乔欲拦,明月已掀开帘子,问道:“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回来了吗?” 张信声音低沉,简短答道:“今日方至。” “那你……” “有些事要办,恰巧路过。”张信视线移开,抵唇咳了一声道:“既是女眷,稳妥些我同你们一道,等府上人来了再走。” “你受伤了吗?”明月见他如此,看着他较先前瘦削许多的侧脸,故问道“……并未。”张信看过来,正对上她有些担忧的注视,心中霎时如注活水,从未又过的熨贴。 “那便好。”明月松了口气雨声下,一人立于马上,一人坐于车内,明月唇畔含笑,张信虽掩于斗笠下看不太清,但两人视线相触,竟有些纠缠。 阿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一瞬,拉过明月,将车帘放下,声音沉肃疏离,“便有劳这位大人了。”“阿乔。”明月掰着指头,有些心虚,讪讪道:“如此哥哥肯定也回来了呢,我还以为他中元节前赶不回来呢。” 阿乔颔首,拿帕子给她抿着头发,叮嘱道:“郡主别掀帘子了,雨飘进来,小心着凉。” “知道了。”明月只得乖乖应下。 有阿乔在,明月便是再想同张信多说些话,也是不敢的。 又等了两刻钟,府上的人来了,张信远远看见便告辞离开。明月还未开口,阿乔已向他致谢。张信看着合着的车帘,等了片刻才驾马离开。他哪里来的事要办,行出一段,见她换了车马,方折返不远不近的跟着。 待入了城,“张信。”他扭头,见徐昉驾着马,缓缓行了过来。 张信眼中微顿,只问道:“台吉如何?” “吃吃睡睡,看着比我们还好。”徐昉嗤了一声,“刺史府的暗牢用铁水灌注,我又加派了一队人马巡防,我就不信这样他还能逃的出去。” 张信沉默听着,雨水未停,街上十分空荡,一时间只有他们二骑。酒楼店铺的幌子被风吹起又落下,显出几分凄清。 徐昉单手执缰,一副闲散模样,“要我说,还是雍州好。出来这么些时候,总算要回去了。”他转头看向张信,似不经意,问道:“你说是不是?”张信望向他,眼尾微收,片刻转头,并未回答。 将至兰府,徐昉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先时同我说的那些话,你当知,你与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平素嬉笑惯了,如今难得认真。张信面上肌肉瞬间收紧,夹紧马腹,轻喝一声,行到前面去。 “你想多了。” 徐昉看着他背影,无奈摇头,最好是如他所言。他看着兰府高悬的牌匾,叹了口气,所幸是要回去了,虽不知他何时生的心思,但见不到,时日一久,总能忘的。 第44章 中元 “郡主,奴的爹爹把河灯做好了。”明月回到府上,小桃儿便来报。她父亲是长乐公主从金陵带来的匠人,凉州民风粗犷,不比金陵秀雅,便连灯的形制上也是差了些的。她阿爹为皇室做事,手艺超群,尤善制荷花灯。那灯单看不觉得稀奇,入水后花瓣渐渐绽开,才显出妙处来。 小桃儿取了四只来,两只荷花灯,两只方形灯。荷花灯用茜色硬纱浆着,方形灯上素娟面,一只画了雀鸟,还有一只画了仕女,灯上可提字,瞧着更风雅些。 “这灯我拿去给哥哥看看。” 明月捧了一盏。方才回来时便听爹爹将阿离唤去,如今也许多时候了,该回来了吧。 “将夜了还在落雨,郡主便别去了,让阿姜唤他过来吧。”阿乔想着午后遇见的雍州将官,虽说阿离住的广思阁偏僻,可到底是在外院。 “我便去看看。”明月让阿姜去膳房吩咐些汤水糕点,便去了广思阁。 未料到了那儿,阿离还未归。他不惯人服侍,院子里只一个年长的婆子和一个小厮。屋里干净简单,就是清冷了些。方才雨下的大,院子里落了许多枝叶,如今天暗下来,竟连灯也未点。 小厮叫来福,个子矮小,见着明月便来请安,对着阿乔阿姜她们便连唤嬷嬷、姐姐,亲热的很。 “阿离少爷还没回吗?”阿姜问他“从大人那儿回来,坐一阵,后来……”来福缩了缩,“被雍州一个姓徐的将官叫去喝酒了。” “去喝酒了?”明月愣了下阿姜已皱眉道:“回来怎不去见郡主,郡主惦着,他倒去喝酒了,说都不说一声。” 阿乔未多言,只俯身对明月道:“既如此,郡主咱们便回吧。” 姓徐的将官,便是那徐昉了吧。上周目阿离来信偶尔会提到他,关系极好。 “那咱们便回吧。” 明月捧着灯,走至屋檐下,院外的雨时不时落下两滴,真是冷清的紧。 “来福。”她唤道“郡主,奴在,您吩咐。”来福躬身过来“你将这院里的灯点上两盏,等哥哥回来了,再去端碗蜜水来给他服下。”阿离不爱喝醒酒汤,觉得味道怪。 -- 第75页 “诺,奴知道了。” 明月正要将灯给他,却见廊下一人缓缓走过来,身形颀长、着玄色窄袖袍,不是阿离又是谁。 “哥哥。”明月走近两步便闻到他身上冲鼻的酒气,这是喝了多少呀。 阿离顿了片刻,“明月。” “我来拿灯给你看。”明月将手上灯举了举,走过去拉他,触到的衣袍都是潮意,“快去换身衣服。” 进了屋,阿姜她们早已动了起来,端了热水帕子。 “你们一道去就喝酒了吗?可用了膳,若是饿的话,我备了糕点汤水。” “好,我是饿了。” 阿离很快换了衣服出来,幞头一摘,头发也有些乱,明月上前将他发上的木簪拔了,将头发散下来。 “哥哥为什么淋雨回来?没带伞吗?那徐将官是哥哥新认识的朋友吗?不然为何他一叫哥哥喝酒哥哥便去了,连我都忘了。”她轻轻给他拭发,絮絮叨叨地念着,烛光下阿离的脸有些泛红。 女孩儿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分明未醉,脑袋却有些混沌。 今日书房,义父的话便如咒语一般一直在脑中回想。 “我欲将明月许配给你。” “你要答应我一辈子护着她,不能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原以为自己只能在哥哥的位置上看着她,她是天上月,他便是落星湖中的水,只敢悄悄在心里映上她。从义父那儿回来后在屋中坐了许久,心中一时忧心义父病情,一时欢喜又惴惴,不知她可知晓,可愿意,有些害怕见她。徐昉来唤他时,他便顺水推舟跟他去了。 “哥哥,哥哥。” “……嗯?”阿离看向她“哥哥怎么了?”明月眉微蹙,“醉了吗?阿姜已经去端蜜水来了。” “明月。” “嗯?”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他样子怪怪的,往日清澈的眼睛也敛着,明月虽有些莫名,却也乖乖道:“哥哥说吧,我听着。” “我……”阿离张口,对上她微微睁大的眼睛。“我……” 这时阿乔进来,“郡主,菜都布好了。” “知道了。”明月随口应下,看着阿离,“哥哥到底要说什么呀?” 阿离笑了下,“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次抓了一辽人大将,怕辽人生事,中元夜里便不便带你去落星湖了。” “这样呀。”明月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办法,“无事,城里也热闹呢。” “哥哥慢些。”明月托着腮,他吃的快,一块糕点,他两口就咬没了。 “哥哥,你这趟去大哥哥可有欺负你?” “好吧,我知道肯定是欺负的。” 她叹了口气,“哥哥,我去求爹爹让你投军吧,你分明是能做大将军的。” 阿离咀嚼动作停下,看着她道:“义父让我去雍州投军。” “真的?!”明月又惊又喜,原还在想这次阿离会如何,上周目离了凉州,他在雍州很得徐辉器重。虽然之后战死,可若要他选,肯定也是愿意的。 “那哥哥何时去?” 想到义父病情,阿离将糕点放下,眼中有些犹疑,“……还未定,应是快了。” “那便过完年再去吧,不了不了,过完中秋吧,这样有时间准备也不会太晚,我给哥哥多备些厚衣。” 明月掰着指头盘算,阿离伸手,眼中不忍。 “哥哥?” 他触到她脸,替她抹去嘴角的糕点渣,“吃的跟花猫似的。” 两人相视一笑,格外温馨。 来福将院里的灯都点了,回到廊下正望见这幕,“嗐,难怪沈嬷嬷说少爷身边得要有个姑娘才行,就是不知啊日后少爷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回来。” 眨眼便到了中元节,虽这半年来多灾多难,但到了这日,百姓们依旧涌上街来。主街上行人如织,彩灯鱼龙,热闹的很。行人多戴面具,狰狞百鬼,在市井中倒也不显得可怖了。 人潮拥挤,拿着鱼灯带着小兽面的孩子三五成群,时不时便如泥鳅一般钻来钻去,搅得人群一阵笑骂。 阿离将明月护在身侧,她今日今日做男子打扮,面上带着他送的夜叉面具。 “爹爹早早便出了门,咱们许了愿便去寻他。” 城中有颗古槐,是历来祈福之地。平日里就有许多百姓来这儿磕拜。有些银钱的便将心愿书于红绸,系在枝叶上。到了这日,人反而少些,多是去观天灯了。凉州多是胡人部落,虽汉化日久可遗俗未褪。中元这日,要于高台上跳祭祀之舞,放天灯,兰元珍作为城中首领自是不能缺席的。 到了槐树下,却是见了许多幽会的男女。这儿较主街上幽静许多,夜风下古槐枝叶上的红绸飘拂,有些还系着铃铛,更是清脆悦耳,确是个好地方呀。 槐树下有摊贩,阿离拿了红绸来,阿姜替她研墨,明月想了想很快便写完了。 “郡主写了什么?”阿姜好奇“看了就不灵了。”明月扶着她踩到高台上,挑了一根枝叶,将红绸系上去。 。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日张信他们回城,她便再没见过他,知道他们捉了个厉害的辽将,应该挺忙的吧。她这儿阿乔看的紧,她实在寻不到机会见他。不见着怎么攻略呀。 -- 第76页 明月拨了拨红绸下的小铃铛,铃铛下坠的小叶片轻轻晃动,她透过面具上两个孔洞,竟看见张信就站在对面。 呀,还真是显灵了! 张信穿着湖蓝色的窄袖圆领袍,戴着幞头,腰侧悬剑,正仰首望着树上飘荡的红绸。眉目俊朗如画,灯火下,还真有蓦然回首之感。 他察觉到她,很快便望了过来,眼中冷清,透过枝叶,与她相对。 “郡主,下来吧。” 阿姜在下头伸手,明月哦了一声,再望过去,他还看着她,眉心微蹙,眼中陌生消失,有些诧异。 “兰景。”徐昉看见了阿离,“你也在这儿啊。”他与张信走过来,看见明月便问,“这是?” 阿离简短道:“是郡主。” 徐昉一愣,觑了眼张信,心中捶胸懊悔不已,让你多嘴,搭什么话。他向明月行礼,明月不便屈膝,便只能颔首回礼。 到了张信这儿,他还未有表示,徐昉已插了进来,摸着脑袋道:“嘿嘿,瞧我这记性,林参将让我二人再去巡防一遍,这便先告辞了。回见,回见。”说完便拉着张信挤入人群中。 速度太快,明月完全没反应过来。 徐昉拉着人走了好长一段,见根本瞧不见了才吁了口气。路上莫名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搓搓鼻子,扭头对着张信那张冷脸,怀疑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张信闻言睨了他一眼,骂道:“有病。” 徐昉叉腰仰首,片刻摇头勾着张信脖子道:“算了,我不同你计较。别难过,要不要吃糖呀,哥哥给你买糖吃怎么样?” 张信一记手肘,他笑着躲开,撞到了人。 “对不住。”那人戴着鬼面,很快退开。 人流欢呼,往西边涌去,祭祀将开,高台上燃着火焰,夜色下格外醒目。 徐昉面色微变,对张信道:“他身上藏刀。”明月一行正随着人潮向西去。阿离在面人摊上买面人,那面人做要等些功夫,明月便带着阿姜在花灯铺子前看灯谜,突然便惊起尖叫。只见火光乍现,很快有人奔逃高唤:“着火了,着火了。” 原是酒楼欢门上的彩带不知何时被引燃,火势汹汹,眨眼已将周围的铺子屋舍都燃了起来。与此同时,主街上一群鬼面人,手持长刀,胡乱砍杀,真如恶鬼一般。 转瞬间,明月便与阿姜冲散了。 明月被惊慌的人群裹挟着,好几次差点便要摔在地上。她脑袋上的幞头被挤掉,面具也歪了。周围都是惊恐的喊声,她根本寻不见阿姜阿离。明月如今只庆幸自己穿了一身男子衣服,若真是穿着襦裙,眼下早摔在地上被踩成肉饼了。 眼见城中巡防的兵士赶来,很快便与鬼面人搏斗在了一起,明月还未松一口气,抬头便见彩灯掉落,欢门燃尽,着火的木架摇摇欲坠,如张口的巨兽要将她吞下。脑袋上火星四溅,她还未及反应,便被一人抱住笼在身下。 “……大人?” 明月抬头,意外是他,张信咬紧牙关,眉心蹙起,背颈剧痛。“先离开这儿。”他将她抱起来,明月闻到了一丝烧焦的气味,一直到了巷子里他才放下她。 “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军士将至,我让他们送你回……” “你受伤了。”他额角划下一道血痕,明月攥着袖子去擦,可方才地上一滚,沾了许多灰。她赶紧把干净帕子拿出来,轻轻按在他额角。 “疼吗?头破了。”望见她眼中担心急切,张信一时忘了言语,只怔怔看着她,脖颈上焦灼的皮肉似乎也不疼了。分明街上还有许多危急之事,张信却希望这一刻能久些。他伸手触到她温热的手指,虚拢着。 “是辽人吗?”明月问“……尚不明,不过多半是他们。”张信垂眸不敢再看她。 “他们胆子真大,为了救那个被你们俘来的将军吗?” 提及此,张信眼中沉思,这帮辽人人数不算少,可若单凭这些就想救出台吉是绝无可能的。他们想干什么? 这时外界传来将官号令之声,是得了消息赶来援助的军士。 张信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将面具拾起来给她带上,“我让军士先送你回去。” 明月知道自己得赶快回去,府中阿乔她们得了消息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她在这儿也帮不了什么忙。她将阿姜之事拜托一二,便上了军士牵来的马。 张信对领头的将官道:“你带一队人将郡主送回府上,其余人随我来。”他步子迈的大,很快便带着军士走远。明月看着他离开,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回到府上,阿乔得了消息已守在外院,见她安好刚要松口气,没见着阿姜,眼圈儿顿时红了。 “我已让军士留意了,阿乔你先别急。” “诺,奴知道的,奴先服侍郡主换衣洗漱。”虽是这样说,可手攥成拳,眼睛却望着着府外。 “不急的,我同你一道等。” 一炷香过后,阿姜回来了。她面上都是泪痕,哭着跑进来说郡主不见了。阿乔扑上去抱住她,见她一切都好在她肩上狠狠一拍,心有余悸。 “阿姆,我把郡主弄丢了,呜呜。” “郡主早回来哩。”小桃儿道,见她如此,方才有些紧张的众人噗嗤一声全笑了出来,气氛登时松快了不少。 “快回去换身衣服,郡主也是,先去梳洗一下,衣服上都是灰。”阿乔心下大定,拉着明月要回琼华阁。 -- 第77页 明月嗯了一声,想着自己如今也是干等着,不如做点事,倒不至于那么心慌。 几人回了琼华阁,让小桃儿留着,有消息了马上来报。 净房内热汤备上,阿乔怕她吓着,还燃了安神香。明月褪了外袍坐在妆台前,阿乔给她将头发放下来,用梳子通着。明月手上随意拿着一只玉簪把玩,心思却想着外头。 “郡主”张信受伤了,还有阿离,爹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可凉州军士那么多,还有雍州来的,想来应是无事的,这毕竟是凉州城,便是叛乱那日辽人也没有攻进来。 “郡主。”阿乔将梳子放下“嗯?” 阿乔在她肩头轻轻揉了揉,“郡主别担心,先沐浴吧。” 明月唇角微弯,不欲她担心,依着她起身去解中衣带子,便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小桃儿慌乱的喊声:“郡主,乔嬷嬷,大人受伤了,让,让您赶紧过去。” 手中玉簪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夜色下,琼华阁到前院的路从未感觉那么长。“大人为救世子才被辽人所伤,奴只匆匆看了一眼。”明月身上披风翻飞,长发散开,沾上夜的凉意。 兰元珍的居所前军士列阵,一派肃穆,她们尚未走进便听得屋内嚎啕之声。 阿乔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若大人真出了事,那郡主怎么办。世子素来同她不亲近,公主在时,这孩子被他母家的乳娘哄去,公主不喜,便没有将他抱来养。日后大人偏宠郡主,自然更生了芥蒂。若大人去了,郡主前路会如何,她亲事还未定下啊。 明月入内,便见张信几个雍州将官也在,兰暾跪在脚踏边,面上涕泪横流,阿离垂首立在角落。 “爹爹。” 兰元珍半靠在床榻上,唇色死灰一般的白,身上外袍散着,鲜血汩汩涌出,他一只手耷在外沿,小臂上扎着一根金针。 “大夫怎么不上前诊治。”明月声如寒霜,看向一边站着的刘大夫便道,“刘先生……” 刘大夫见她如此,心下叹息,不忍回应。大人本就抱恙,如今又受了重伤,根本就是回天乏术。 “明月。”这时,兰元珍唤道,他声音颤抖,身子虚弱压着剧烈的痛意。 “爹爹。”明月扑到床榻边,握住他的手,“爹爹。”眼中泪一颗颗往下落,砸在他手上。 “别哭。”明月将脸埋在他手心,感受到他的拇指轻轻替她拭着泪。 “阿离呢?”兰元珍将阿离唤过来“义父。”阿离在床榻前跪下兰元珍强撑起身,将明月的手交到阿离手中。 “爹爹?” “林参将。” “末将在。” 明月见张信身边一中年军官,抱拳行了一礼。她知道他,他是雍州军士中领头的将官。 兰元珍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今日想请你,包括诸位做个见证。我要将明月许给我这个义子兰景。” “爹爹。”明月震惊张信眼中剧颤,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明月,我已去信给徐大人,之后你便随阿离一道去雍州。” “我不去,爹爹会好的。”明月摇头,终于露出了哭声。 “爹爹好不了了,若不能见你有个好归宿,我便是去了也无法给你阿娘交代。”兰元珍看着明月,她眼睫上还挂着未坠的泪珠,眼中牵挂不舍又愧疚。 兰元珍对阿离道:“我便将明月托付给你了,你记住要一世护她。” “义父放心,阿离对天起誓,此生明月比我的命都重要,绝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好,好。”兰元珍此时已有些力竭,胸口起伏。他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兰暾,唤道:“世子。” “爹爹。”兰暾抹着眼泪上前。 “我给明月备的嫁妆早已安排妥当,我自是偏爱她一些,还有公主的那份本就是她的。你,心中有数,不会亏待了你。” “爹爹”,兰暾触到他眼中警告,顿时伏倒,“孩儿知道的。” 兰元珍看着他,乌博早想除了他,便是没有这遭,他也撑不了多久了。有帽儿在能护住明月他们去雍州,徐辉那儿他也早打过招呼,他去后,若世子能用好帽儿与他留下的将官,不求有功还是可以无过的。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一切安排妥当,兰元珍本就是靠金针吊着一口气,很快身子愈发冰凉,意识模糊,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爹爹。” 他阖上眼,终于没了声息。 “爹爹。”明月扑上去,声音发尖,听得人心头一颤。 张信上前,徐昉吓了一跳,拎住他后背衣袍。见他直直看着明月,暗道不好一把将他扯了出去,至无人处方松开,“你疯了。” 兰元珍这番安排,徐昉一时担心一时又庆幸,这下他心中妄念该断了吧。 张信沉默,挥开他手臂,径自朝前走去。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兰元珍已将她许给了兰景,不过就是个女人,你日后总能遇到更喜欢的人的。”徐昉恨不能将他捶晕了扛回去,眼看离兰元珍居所越来越近,他正要将想法付诸现实,张信却猛地停下。 他眼中直直看着前方,徐昉莫名,顺着望去,见明月不知何时从屋中出来。 兰元珍一身血污,要收敛干净。她身上披风染了血,松垮垮地斜着,及膝长发未束,眼中含泪,在夜色中伶仃凄清。她遥遥看见了张信,眼中淌下一行泪,扶着门框的手下滑,脚下一绊往前摔倒,如一只折翼的鹤,瞬间便跌在地上。 -- 第78页 求而不得,明月突然便明白了,这一世她不会嫁给张信的,可她分明没做什么。系统说主线可以变,但冥冥中真的会变吗,兰元珍还是死了。这一日经历颠簸太多,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到了极限。 “郡主,郡主。”阿乔阿姜见她如此,忧心焦急,围着去扶她。阿离赶过来将她抱起,她长发垂落,靠在他怀里,眼睛闭着像睡了过去。一行人很快便去下了回廊,消失在月洞门外。 “张信。”徐昉见他久久站着不动,试探着喊了一声,未料见他鼻间一片猩红,都落到了下巴处。 “你这是怎么了?”徐昉大惊张信摇头,视线已开始模糊,檐下挂的灯笼虚化成一团光圈。“……无事。”他擦着鼻间涌出的鲜血,笑道:“你说的对……” 他没走几步便倒了下去,眼中虚化的光圈最后成了她落下的泪。他想告诉她,别哭,他会护着她的。 第45章 断念 家主身死,府中上下皆行色匆匆打点丧仪之事。兰元珍身份贵重,还要禀明朝廷,待天使携圣旨前来。虽还不知是何评述,不过料想兰家在凉州盘踞百年,天家纵横谋划,却也要顾及城中百姓与环伺外敌。只这华阳郡主尚未及几,嫁与一胡种,实是可惜啊。 外界多少喟叹自是不必多言,只他们却忘了兰家亦是出身蛮夷。他们未在局中,不明兰元珍一死,郡主便是无根飘萍。她与兰暾又非同母所出,兰暾自不会为她考虑太多,便因着这层似有若无的关系,被上位者利用,到时前路如何,谁又说得清呢。反观兰景,身携重恩,又是自小养在身边的,郡主于他便是天上神女,哪有不供着捧着的。 这还是徐昉这些日子想出来的,兰元珍老奸巨猾,自是要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安排妥帖的。 兰元珍棺椁停在厅上,他跟在林参将身后,行礼祭拜。目之所及,便是一旁跪着的女子,她微垂着首,孝帽下露出小半截下巴,尖翘,苍白。宽大的孝服包裹着她纤细身姿。 兰景在她身后半步,见他望来,略颔首。 徐昉心下微叹,手中拈香,静静叩拜。客舍中有个傻子昏迷时仍念念郡主闺名。 兰氏明月日后去了雍州,咫尺之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 夜里,厅上寂寂,明月跪在蒲团上,灯火簇簇间,竟有些恍惚。她连原主的感情也一并继承了来,临到此时,难免想起现世早逝的父亲。 阿姜在她身后犯困,她毕竟年纪还小,如今熬了多日,脑袋一点一点,几次栽下去又猛地清醒。明月发现了,托着她的脑袋,让她躺在蒲团上。 窗外月已不是十五那日的圆满,阿乔进来时便见明月跪坐着,侧脸被灯火映照,分明是稚嫩娇颜,却无波无痕。她心口酸涩,想世子跪了两日便借口府上事物冗杂躲了去,大人去世,这府上也只有她一人是真心实意的悲伤。日后离家,还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雍州...她拭了拭眼角,轻抬步进去,将大氅批在她肩头,“怎不见阿离少爷。” “帽儿叔叔唤他,有事交代。”明月愣了下方答。 “郡主睡一阵吧,还有两日,整夜熬着熬不住的。”阿乔将她揽入怀中,手掌在她纤弱的肩胛上轻轻捏着。 “奴这几日已经着人在整理行装了,过几日还有些府库中的东西,都登在册子中,奴清点完便拿来给郡主看。” 她细细说着,只未说雍州的宅子竟是早就备好了,她不知是大人料事如神,还是早有打算。 明月靠在她怀中,去雍州,张信亦在雍州。若金陵局势未变,他祖父明年春天便要病逝,那时他便再也无法留在雍州,国公府只余他一个男丁。 若依书中写,兰元珍逝于叛乱,她便会被太后身边的内侍接去金陵。她这身份若兰元珍在自是不能嫁给张信,可一旦兰元珍去世,将她许给张信便如同插了一根刺。兰元珍定是想到了这些,所以才急忙定下她的亲事。 阿离是哥哥,她断不会真的嫁给他,所幸还有三年孝期在。 许是连日疲乏,夜里又受了风,第二日脑袋昏沉,竟有些发热。 阿乔焦急,忙去请了刘大夫来。明月从他口中得知张信受伤昏迷了多日。 “怎会如此?是何症,现下可清醒了?” 怪不得吊唁的时候没见着他,她还以为是他不愿来,定是中元那日受的伤。 “郡主不必担心,虽伤及后脑,但张副将底子不错,如今淤血已除,人也清醒了,不过还不能大动,需得静养。” 刘大夫见她这般急切,有些讶异,可一时也未细想,诊完脉写了方子,略略叮嘱一番便由婢子送了出去。 回了药房,徒儿捧了药箱进来,言那张副将经脉疏通又好了些。他闻着手中草药,脑中灵光乍现,猝然抬头。 “师父,这药怎么了吗?不该啊,我前几日亲自晒的。”徒儿知他严厉,有些惴惴。 郡主小字明月,那张副将昏迷中呓语...他心下微惊,一阵又摇头,定是想错了。郡主素来在内院,这将官从雍州来不过数月,他二人哪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他这头有些不安,却也按下不表。明月在院中已有些坐不住了。既是昏迷多日,想来也知这伤有多重。她想到那日他护着她,倒塌的木架沉重,砸在肉上声音发闷,分明是他受着。他脑袋上当时便留了血,可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竟将他忘了,还以为没事。 -- 第79页 “郡主要去哪儿?”阿姜下去煎药,屋内只阿乔陪着。 “阿乔。”明月唤了声,知道要去定要同她说明白的,“中元那日,是那张副将护着我,我才安然无事,他是为救我受的伤,我定要去看看的。” 阿乔未料如此,见她面色焦急,眼中莹莹似含泪,本就气色不好,如今急起来,唇瓣微颤,越发看的人心焦。 “郡主。”她上前拉她柔声劝道:“你还发着热。刘先生不是说了他人已醒了,过些时候再去看他罢。” “可他是为我才受的伤,按刘先生所言,那伤定是严重极了,我既知了,如何能不去。” “可刘先生也说他人才方醒,需得卧床静养。如今你尚在重孝,这样如何好去探望病人,难免冲撞的。” 明月垂头不语,阿乔心下怜惜,哄道:“奴走一趟,先送些滋补的药材去,也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回来说给郡主听。等再过些时日,好些了,郡主再去看他也是行的。” 府中各处都挂着白幡,阿乔领着院中几个婢子去了外院客舍。廊下遇到侍从仆婢行礼,阿乔无心搭理。待她过去,下人们难免小声问几句乔嬷嬷怎么了,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阿乔行事谨慎,来时特意寻了帽儿来问,这副将姓甚名谁,伤的如何,如今又恢复的如何,却未料帽儿面色有异,斟酌道:“...此人乃宣平侯次子。” 她眼中骤缩,短短数息便已想了前后诸多事。 她看着郡主长大,她方才那模样,分明是小女儿忧心的情态。张信,姓张,她步子猛地停住——那日城郊大雨,遇上的将官,不正是这名姓。 她心思沉沉,面上便不大好看,方行到客舍,便见廊下转来一人,身形高大挺拔,一身靛青劲装,腰侧佩刀,偏胸口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 此人正是徐昉他方从街上买了酒肉回来,因着府中办丧事,他也不好去膳房讨要。眼见张信的伤平稳了些,已能半坐起来,悬着的心落下大半,便起了心思解解肚子里的馋虫。 见到阿乔一行,亦是讶异。吊唁那天,曾见过这妇人在郡主身边,是个有脸面的。 “徐校尉。”伺候张信的小厮小六儿瞧见他先唤了声,这些日子他二人混的颇熟。 “这是......”徐昉眼睛扫过阿乔身后的婢子,她们垂着首,手中各捧一只木匣。 “郡主身边的乔嬷嬷,说从刘先生那儿知道张副将病了,特意带了些药材来。” 徐昉已同阿乔见了礼,虽已猜到大概,却也暗恼麻烦。他道:“郡主费心了。不过张信身子还未大好,精力也弱,倒是不便见客。” 阿乔眼睛在他面上扫过,嘴上只道:“自是大人养伤重要。如此,奴也不便打扰了。” 她转开身子让婢子上前将东西交给小六儿,“这些日子府中事杂,若有不便之处还见谅。” “嬷嬷客气了。” 二人又一番行礼,阿乔同小六儿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婢子离开。徐昉见她一行转过回廊不见,才收回来。 “徐校尉?”小六儿唤徐昉眉头一挑,转身进去。“张信歇了?” “没呢,方饮了药,林参将来了。”小六儿个子矮,手上几个匣子正正遮到眉毛尖,走路有点晃。 徐昉眉一皱,提溜住他后颈往后一拉,“把这东西拿到我屋里去。” 那厢阿乔回到琼华阁,便问:“郡主还没睡?” 小桃儿皱着脸点头,“说要等嬷嬷回来呢,不过药已喝了。” 阿乔进了内室,撩开帘帐,便见明月半靠在床榻上。发髻已散,身上披了件单衣,瞧着清瘦。因着体热,脸上泛红,有些困顿,但听见声音,见是她,瞬间便醒了。 “他如何了,阿乔?” 阿乔心中越发不安,却也知现下不是问的时机,压下心中惊涛,换上往常笑意。“奴去瞧了,那位大人已无大碍,只是要静养些时候,郡主别担心了。” 明月心中大石落地,转瞬想起什么,又问:“那他可有说什么?” 阿乔握着她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她。阿乔生了一双细而长的眼睛,并不大,望着明月时总是温柔安静,可如今眼底沉沉,藏着探究与威严。 明月一对上便知道自己做错了阿乔看着掌中细嫩的手,小小一只,玉一般的白,腕纤细,凸出一截骨头,瞧着愈发脆弱。她暗惊这二人不知何时有了牵连,又责怪自己没早早留意,护好她,兼着大人离世,留她一人,一时心酸,眼眶中便涌上泪来。 “阿乔。”明月吓坏了“无事。”阿乔抹着眼睛,很快便平息下来,“过几日奴便带着阿姜几个去清点库房,到时将账册呈来与郡主看。” “好,我知了。只你别累着,这事不急的,只管让手下人去做就是。” 阿乔一笑,在她发上轻轻抚了抚,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这都是大人和公主给郡主备的嫁妆,奴自然是要亲自看着才安心的。”语毕,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柔声道:“郡主睡吧,奴去膳房看看,备些你喜欢的吃食。” 明月这一日都有些昏沉,夜里用了些米羹便困倒在塌上。 晚些时候,阿离赶了过来。琼华阁中熏了暖香,帘帐层层堆叠,烛火燃着,两个婢子守在屋外说着悄悄话,见着他,忙起来行了一礼。 -- 第80页 “郡主刚睡下,阿姜姐姐在里头陪着。” 阿离撩开帘子进去,见明月倚在榻上,腰腹上搭着锦被。她双眼阖着,额上覆着帕子,长发披散,余一缕落在面上,眉心浅蹙,睡得不大安稳。 阿离在榻上坐下,近了便觉出她有些发烫的呼吸。他眉宇微皱,将她面上发丝捋开。 他手粗糙,茧子刮上去,明月皱了下眉,幽幽睁开眼,眼中生雾,“哥哥?” “我在。” 她尤在梦中,本就疲乏又兼药力,轻轻唤了声便又合上眼。 “刘先生说只是有些累了,身子进了邪风,好好休养一阵便好。”阿姜同他轻声交代。 屋里安静,阿姜搅了帕子递给阿离,他将她额上帕子替换,心想等义父丧仪办妥了,便带她去落星湖放灯。上次没去成,此番去了雍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阿姜跪在脚踏上,接过帕子,小声问他:“阿离少爷认识雍州来的一位姓张的副将么?” 阿离诧异,“确有一人,你问他做什么?” “不是我,是郡主呢。中元那日,街上那般凶险,是那位张副将救了郡主。郡主知道他受了伤,急坏了,可又不能去看看,心里难受呢。” 阿姜托着脑袋,觉得她阿姆也有些奇怪,又是叹气又是难受的,还训了她。 “阿离少爷既认识他,他伤还好吗?等郡主病好了总能见到的吧。”她嘟嘟囔囔说了许多,不见阿离回应,古怪地望过去,“阿离少爷?” 阿离眼中微凝,这才惊醒。 “阿离少爷怎么了?” 阿离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事。”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明月,握住她露出来的半只手掌,轻拢着扣在掌心。 阿离坐了不久,阿乔便进来了,神色有些沉郁。她行过来,立在榻边,探头望了望睡着人儿,便见阿离握着明月的手。 她眉梢微动,阿离如被火灼,急忙松开,面上充血,立起来道:“嬷嬷,我这便先回了。” 阿乔见他局促,倒轻轻一笑,“时辰不早了,我让小桃儿盛了碗汤饼,你用了再回吧。” 阿离脸已通红,只诺诺应下便匆匆出了去。 阿姜扑哧一笑,他背影瞧着便愈发慌张。 明月这厢病着,却不知张信将要离开。客舍中,徐昉嘴皮子都说干了,仍旧没能说动榻上之人。 “你逞什么强,你这伤大夫都说还远没好全。”徐昉懊悔不已,早知就不同他说那台吉的事了。林副将得了将军令,抽调人马要将台吉押送到雍州去。 “你不许收拾。” 小六儿跟泥鳅似的躲了去,比起这笑眯眯的徐校尉,他更怕这冷面张副将。更何况,他可是被派来伺候张副将的。 徐昉气的叉腰,扭头见张信八风不动坐着写信,更是气恼。 “张信,马上颠簸,你这伤在脑后,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震着震着又裂了怎么办?我爹常说,别仗着年纪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再说了,你不为自己想想,总得为金陵的老国公想想吧。”他平常话就多,如今更像个念经的和尚,只想凭着这张嘴将人给念回来。是,他是盼着他离郡主远点儿好,可毕竟还是身子重要。 小六儿手脚利索,已将衣衫取了出来。徐昉瞪着眼,便去吼他:“不许收拾,赶紧给爷放回去。” 阿离来时便见这场景张信昏迷时,他曾来看过,后来事忙,倒没再来过。 “兰景,你来的正好。”徐昉见到他便如见到救星,上前拉他,“你帮我好好劝劝这头驴,押送台吉有的是兵士,少他一个不少,他伤还没好硬掺和什么。” “张副将。”阿离未料如此,行近了先行了一礼。 张信脑袋上纱布未除,脸色苍白透着冷意,笔触微收,侧脸望过来,于阿离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冥顽不灵。你犟什么。” “不如请刘先生过来看看。”兰景将徐昉劝出去。 小六儿缩了缩脖子,“小人去请刘先生。”说完便溜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张信端坐不动,笔势却越走越急,须臾,一撇,左手握拳狠狠锤了一下小几。眼中明灭不定,纸上墨迹早已晕开。 又忆起昏迷时曾做的梦,梦见她凤冠霞帔,手执纨扇,茸茸烛光下,大袖上的凤凰欲飞,耳畔的的玛瑙红珠挂在她盈白耳垂上。 纱帘轻拂,他如入秘境,见一人撩开帘帐,身穿吉服,正是自己。 他心头惊跳,随即便是狂喜。未待他取了她手中扇,父兄血仇,鲜血沙场便横在眼前。 耳畔是祖母嫂嫂悲声,他一人骑于马上,风雪呼啸,面前是紧闭的冰冷城门。 醒来后,后背汗湿,心中却难得清明。 徐昉所言不错,这些日子如入迷障,耽于私情,竟忘了身后祖父亲人。 可...即便早已做了抉择,心口却像被剜了一块。第一次将一女子放在心上,中元那日火海中,她替他按着额上伤口,那般温柔,如今都要尽属于他人了。 第二日,外头天好,太阳极暖,琼华阁中阿姜带着几个婢子将屋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晒。 “郡主,这护膝...”阿姜见过这护膝,她原以为是给阿离少爷做的,可郡主却一直未给。她撩开帘子,明月坐在榻上,身上麻衣褪下,着一身素白襦裙。 -- 第81页 明月望见她手上捧的,也是一愣,差点都忘了。护膝上绣的鹰,她探进去,摸到突起的绣纹,是一弯月牙。阿乔在院中,明月唤道:“阿姜。” “郡主?”阿姜走近,明月轻声道:“你将这护膝送到外院客舍,给那位张副将。就说当日多谢他相救,再问问他伤如何了?” 阿姜单纯,年纪又小,只以为郡主心善,惦记着救命之恩。她将护膝装在匣中,绕开阿乔偷偷去了前院。 入了前院客舍,路上所见皆是腰侧佩刀身着铠甲的军士,她没见过这阵势,吓的只敢贴墙走。 “姐姐找谁?”小六儿早就瞧见了她,乔嬷嬷的女儿阿姜,他有些印象。 “你可知雍州来的张副将在哪儿?” “姐姐是找张副将,他要随林参将回雍州了。” “什么?”阿姜惊道“说是要将那被俘的辽将送到雍州去。” “他那伤好了?” “不算大好,刘先生也让他再养养,可他不肯,谁也劝不动。” “姐姐要找他,我带姐姐去。军士已在整装,再等等怕是要走了。” “快带我去。” 阿姜随小六儿走的极快,眼见着就到了府外,军士骑着马就在眼前,却被帽儿逮住了。他正与林参将交代事,余光瞥见阿姜眉心微蹙。 “阿姜。”帽儿到她跟前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阿姜支吾道:“我,我,是阿姆,阿姆让我送些东西给张副将。” “阿乔?” 外头军士跨上了马,盔甲相撞声势颇大,阿姜探着脑袋再顾不得,丢下句帽儿叔我先去送东西,便跑了出去。 阿离同徐昉站在一处,自也见了她“张副将。”阿姜按小六儿所指便寻到张信,瞧着眼熟的很,却也顾不得细想,垫脚捧着匣子道:“听说大人受伤了,这是郡主让奴送来的,那日多谢大人相助。” 张信一手执缰,一手握鞭,高坐于马上,日光铺陈于盔甲上,他身姿挺拔,面容也像玉一样好看,只神色格外冷淡。 他随着马儿动了两下身子,连看也未看她便道:“多谢郡主好意,当日职责所在,下官不敢居功。” “可这是.....”她还未说完,他便驱马去了前头。沙尘扬起来,害得她只能往后躲。 林参将见了礼便要率军出发,徐昉同阿离道了声来日见便扬着笑纵马前行。 “阿姜。”阿离到她身边,阿姜抱着匣子丧丧道:“郡主说要谢谢人家,可人家不要。” 阿离听了微愣,目光不自觉便看向已行远之人。张国公之孙,宣平侯之子,身份高贵,气度非凡,当年他求援之时,他亦在城内听义父赞过。 ...转眼一月已过,丧以发引,期间朝廷内官前来,竟还来个太后宫中之人。一老嬷嬷,于明月面前满脸悲戚,言太后念及公主,得了此信,已是数日未睡好。她言语中是金陵繁华,私下时拉着她哭泣,说如何能将郡主嫁与一胡种。 明月将手抽出来,似不经意拿帕子轻轻擦了擦,笑道:“嬷嬷说笑了,爹爹时常与我说他幼时随祖父一道牧羊套马的乐事。我现在还记得,他抱着我骑马,指着凉州山河,让我不忘来处。”一句话便将这嬷嬷堵了回去。 老嬷嬷讪讪离去,阿乔忧心,“郡主何至于此。” 明月微微一笑,“阿乔,哥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任何人都不能诋毁他。”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爹爹不愿我去金陵必有他的打算。母亲当年千里迢迢嫁到凉州,为什么?无非是她并不得宠,我虽小,却也记得她从未提过太后娘娘。便是这些年,金陵也无甚人来关切,可偏偏这时来了,还哭的那般情真意切。”她摇头,若真是不知事的小姑娘,被她一挑唆,怎会不起异心。虽有婚约在身,可若她不愿意,真随这嬷嬷去了金陵,隔了这么远,总有法子断的。 这里头弯弯绕绕却是不好同阿乔讲的,明月也不该懂这些,她不欲她在上头多想,总归这世于那金陵皇庭不会再生交集,借口想吃蜜枣糕,将她支了出去。 行程将近,一些不必要的箱笼物什已提前上路,琼华阁中瞧着竟空了不少。阿离夜里来,明月正将些小东西收拢入箱,里头有竹蜻蜓,粗糙的小木马。那是他幼时亲手刻的,技艺拙劣。 凉州秋夜凉,屋内已燃了炭火。她身上穿的不多,高髻上一根素带挽着,脑后垂下小串珍珠,手中是中元那日的夜叉面具。烛火下,侧颜安静,失了从前明媚,却如雪覆白梨,清透,亦愈发让人心折。 “哥哥来了。” 阿离在她身边坐下,取了面具,片刻后罩在自己面上。 “吾乃恶鬼夜叉,今日人间一遭,竟得见娘子,娘子甚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仿着戏文念,可声音却学的不像,还有些怪异。明月就那么看着他,过了一阵,他便有些僵硬,讪讪将面具拿下。 “我...”耳根发红明月噗笑,声如银铃,让外头候着的小桃儿好奇地探了探脑袋,郡主许久没这么开心了。 “哥哥什么时候学的,学的一点也不像。” 见她笑了,阿离唇角也弯了起来,举手挠了挠脑袋,“能逗你笑便好。” “阿乔今日做的蜜枣糕。”明月捧着碟子递到他跟前。 “好吃吗?” “好吃。” -- 第82页 阿离头发自带小卷,他便不时常束发,只将碎发结辫一股脑用布条系在脑后。高鼻深目,面貌英俊,是极大气的男子长相,可在明月跟前,一切霸气尽收,像是生怕粗莽之气,只余温柔,像极了冬日雪地上的大狗,蹲坐如小山,可偏偏是最温润无害的。 在她面前,他大抵都是这样。 “我听说太后派了身边的女官来。” “来了,是个老嬷嬷。” “明月,你想去金陵吗?” 明月正将面具放入箱中,并未看他,可他语声中的小心踌躇却是听得分明。 “为何要去?” “金陵繁华,太后......”“哥哥要丢下我?” “怎会?”他急道“那为何这样问?” 他愣住,半晌道:“对,不问,不去。”他眼中笑漾出来,瞧着有些傻气。 “哥哥不是说要带我去放灯,今日就去吧。” 落星湖畔,马儿低头饮水,几盏彩灯缓缓飘在湖中。 明月身上裹着披风,望着湖中灯火,须臾又去望天上明月。 “哥哥。” 阿离默默陪着明月转身对着他,唇角微弯,柔声道:“如今这世上,明月只有哥哥,阿乔和阿姜了。” 阿离心中疼惜,握住她肩膀,郑重道:“哥哥会一直在,永远护着你。” 明月点头,笑道:“明月知道,日后哥哥成亲了,明月还会有嫂嫂侄儿。”想到虎奴,她心中便是一暖。 阿离却如遭雷击:“明月。”他眼中光有些颤抖,只听得她继续道:“婚约之事是爹爹想护我,可哥哥却不该为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哥哥日后会有自己心悦之人。等这遭过去,便说我身患恶疾,只愿青灯古佛侍奉佛祖。我已打听过了,雍州城郊有座云门寺,寺中专有供信徒修行的客舍,环境清幽,寺中斋饭亦是一绝。我也正想为父亲祈福。” 落星湖中灯火点点,可一阵风来就灭了几盏,徒留一座灯台飘在湖中。 阿离望着她微弯的杏眼,嘴巴如被浆住无法再言。他想告诉她她就是自己心悦之人,可怕自己心中情思让她觉得恶心。 本就是自己奢望,他如何能与她相配。 阿离压下喉间涩意,眼睛望向夜色中平静湖面,片刻启唇,声音一如往日温柔,“这事不急,等去了雍州再慢慢商议。” 他会在徐大人手下,于战场上厮杀,立军功,升官阶,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能看到他。 第46章 定亲 天际青灰,雪如盐粒一般纷纷落下。如今这天是真冷了,眼瞧着太阳将落,雍州城中空荡,行人归家,主街上一架青布骡车往北城门方向行去,格外显眼。车上挂着绘“兰”字的灯笼,行人望去,哦,是凉州来的华阳郡主啊。 住在雍州燕子巷西边,显贵人家。宅子里有座三层小楼,是前朝之藩的王爷建的,除了雍州高耸的城墙,也就这处最高了。当初搬来时,几架马车将燕子巷挤的满当,百姓伸脖子去看,几个调皮胆大的小孩儿近了还得了赏钱。 骡车外坐着一矮个小厮,头戴毡帽,团着身子,穿的干净,一身八成新的棉服,看着就暖和。车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滚着肉香,青布盖着也掩不住从缝里漏出来的热气。都说这华阳郡主身份高贵,待下也是宽厚,当初府上召婢仆,多少人拼了命的往里挤。 “小六儿。” 骡车上的小厮正是派去伺候过张信的,明月此番过来,带来的婢仆都是悉心挑选过的,身家干净,多是家生子,小六儿就在其中。 “徐校尉。”小六儿认得徐昉,阿离少爷当值还得他照顾。他是个机灵的,猫着身子,脸上带笑,道:“郡主看这天落雪了,夜里怕是更冷,紧着让小人送些热汤来。徐校尉晚上不当值?” “热汤?”徐昉往车上看了一眼,“你家郡主想的周到,我刚从值宿房中出来,那地方冷的跟冰窖似的。”他着一身暗红劲装,未着盔甲,戴一顶圆顶幞头,腰上系着铜制护腰,骑在马上呼出的白气儿绕了好几圈才散,也不客气,直接道:“还不赶紧给爷盛一碗。” “哎哎,小人这就给您盛。”小六儿觉得他脾气好,没架子,当日在凉州还得了他了不少赏钱,待他便亲近几分,进车里拿了粗碗,盛了满满一碗,还不忘加上两大块肉。“挑的上好的黄牛肉,还让刘先生配了药材,足足熬了两个时辰,肉都熬的酥烂,您尝尝。” 碗里汤汁清亮,滚着热气肉香,一闻着口舌里津液便开始分泌。一碗热汤下肚,徐昉浑身上下都畅快起来。 “小人再给您盛一碗?”见他喝完了,小六儿凑上去道“够了。”徐昉将碗递过去,摆手道:“你赶紧送去吧,我还要去趟甜水巷,晚了蜜饯铺子都该关了。”“徐校尉还吃蜜饯?”小六儿笑的贼兮兮徐昉作势举了鞭子,笑骂道:“毛都没没长齐,想的什么歪心思,给我妹妹买的。”小六儿嘿嘿两声,徐校尉的妹妹他认得哩,随徐家夫人上门来过,后来和郡主成了手帕交,他还给她喂过马哩。不过这两日倒没见着了。 骡车缓缓往北城门行去徐昉掸了掸身上雪,轻夹马腹,身子后仰,嘴里哼着歌也往前头去。 金陵国公府来信,老国公为张信觅得林氏淑女。自家妹妹一腔柔情尽付东流,自然要买些她爱吃的樱桃煎哄哄她了。 -- 第83页 北城门值宿房中,听闻是华阳郡主念着兵士们值宿辛苦,特送了热汤来,小六儿不用喊人,几个兵士便已跑了过来将铜锅搬下车。 “今儿可真是托了兰景的福,这天冷的,再不喝些热的,手脚都得冻没了去。” 值宿房中燃着一盆炭火,可顶不上多少用,日头将落寒风朔朔,四周墙壁都似冰沏,更别说还有在外站着的人。这热汤送的及时。更别说郡主府中大方,人人碗中都能分到一块肉。守城军士不少家贫,得的饷银还要贴补家用,倒是难得吃上这么大块儿的牛肉。 一时间值宿房中肉香四溢,都是吸溜吞咽之声。“张副将,饮碗热汤吧。” 兵士盛了汤来,张信坐于凳上,两腿分开,手中一卷兵书。他盔帽取下,额上围着一块暗红色发带,长眉入鬓,一双眼狭长,不笑时瞧着冷淡。他年纪虽轻,在军中却颇有威严。兵士道是郡主府上的小厮送来的,说完便退了下去。 张信目光在手边粗褐色茶碗中停顿,袅袅热气,一点震动自碗中漾开便似他心中波澜。 自回了雍州便再未见过,她带着重孝长居府中,听闻徐夫人时常帮衬,徐家妹妹常去寻她...他略合眼,掠去心中情思,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兰景真是好福气。” “能娶得郡主,自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怕是烧了高香。” 几个值宿房中的兵士闲言碎语。 兰景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城门吏,徐大人虽赏识他,却也是最不循私之人。可即便如此,兵士们面上不说,私底下难免说些酸话。 “那华阳郡主你们可见过?生的如何?可是有什么毛病,不然兰元珍怎会将她许给兰景?”说话的兵士往屋外觑了觑,兰景正在外面同小六儿说话。 他们手中还端着碗,大喇喇坐着,嘴巴却不干净。 “还真有可能,怕是生的丑,嫁不出去,那些达官贵人都不肯娶。” “丑怎么了?再丑我也愿娶,娶了郡主再纳几房美妾,还至于在这儿受这罪么。”“李老三,天还没黑呢,就开始做梦了,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那模样。不怕你家那母老虎拿刀来寻你么。” 兵士们一阵哄笑,眉眼间露出几点促狭,好不畅快,可笑到一半便止了声音。 “张副将。” 张信面色冷肃,睨过他们手中粗碗,冷声道:“既饮了别人一碗热汤,便别做让人寒心之事。我手下没有这样的兵。” “......是是。” 兵士们低着头,叫嚣的最厉害的几个脸早已涨的通红,不敢违抗。手中热汤成了烫手山芋,却也舍不得不喝,一仰脖将肉汤灌了进去,推搡着耷着眉眼退下。 屋外,小六儿正同阿离说着话“阿离少爷,郡主还给你拿了两件厚衣,添的新棉,保管暖和。” “明月咳嗽好些了?”在凉州病的,一直没有大好,虽静心养着,可天一变便又起了来。 “好些了,知道您念着,乔嬷嬷特地吩咐了,让您别担心,有她在,郡主保管好好的。小人出来的时候,听说郡主心情不错,带着阿姜姐姐她们几个插花,说是插好了选几瓶给徐娘子送去。本来徐娘子今儿要来的,可早上差人过来又说不来了。碰着下雪,郡主便赶紧吩咐膳房炖了肉汤让小人送来。” “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阿离声音轻缓带笑“郡主总是念着您的。”小六儿笑着道,上次乔嬷嬷同帽儿叔说同等郡主孝期过了,就等着选日子哩。 他想起阿乔,一拍脑袋,差点忘事儿了,“上次您带回去的酥酪,郡主喜欢吃呢,刘先生说这东西止咳也是好的。后来差人去买,倒没寻见那卖酥酪的娘子。” “没寻见?”阿离想着上次买这酥酪也是巧合,那做生意的娘子是个可怜人,听说家中父亲战死,还有个十一岁的弟弟。怕是家中有事,这几日没开张吧。他道:“等我解差了亲自去买。” 他们这厢说着话,张信撩开厚毡出来,风雪铺面,撩起他衣上袍角,小六儿忙低头行了一礼。 张信未过来,只同阿离打了个照面,便向另一头行去。 茫茫风雪,城楼上值守兵士的盔帽已落满白雪。他身量颇高,一手按着腰侧佩剑,背影化在风雪中。 小六儿垫脚瞧了许久“你这是做什么?”阿离问他“小人也不知,就是怪怕他的,又觉得张副将厉害。”小六儿挠了挠脑袋。 阿离笑了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张副将确实厉害。”每每相交,便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今日听徐昉言,金陵老国公为他定了一位淑女,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松快许多。 这场雪陆续下了三天才歇,明月性子懒,多团在塌上。前几日送了几只花觚到徐府,徐夫人听说她病了送了些温补的药材来,倒是徐兰怏怏,也没什么话。 徐兰同她走得近倒是意料之外,不过这姑娘瞧着莽撞却也单纯,看她没了父亲,又背井离乡的,反而有些可怜她。她那性子同一般的大家闺秀又些合不来,一来二去,竟同她好起来。 “郡主在绣什么?” “徐三不是喜欢我画的那只兔子,我给她绣只荷包哄哄她。” 阿姜托着脑袋噗嗤笑,“三姑娘怕是落雪出不了门,憋在家里学规矩闷坏了。” 明月想多半也是这样,她绕着线,打了结,正要插进去,门外婢子喊道:“徐姑娘来了。” -- 第84页 “你怎么了?” 徐兰跑到她跟前坐着,两只眼睛红通通,“张哥哥定亲了。” 明月手中针扎进指头里,一点血珠沁出来落在绢布上,很快便映了开来。 第47章 相见 转眼便是上元,旧岁已过,新岁方始,雍州城中满是欢悦之气。 燕子巷中驶出一架马车,明月坐在车内,听阿乔道:“就看两眼热闹,不能出来。” 原是在府上闷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出来看看。 “知道了,阿乔。”车帘时不时被风掠起,她耳边是愈发嘈杂的人声,阿离骑着马护在车旁,明月想,这遭出来不光是闷的,还想印证一番猜测,那卖酥酪的娘子是不是阿离的妻子,她的嫂嫂。 再行一段便愈发热闹明月撩开帘子,见酒楼林立,灯火通明,街上百姓穿的朴素,可脸上都是笑意,一对夫妻执手前行,丈夫脖子上还坐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手中拿着一盏金鱼灯,活泼生动。 阿离调转马头,很快回来递过来一盏。 明月伸出手,戳了戳金鱼凸出的眼睛,唇角微弯。 张信隔着灯火阑珊,便见着这景。 少女面上笑便如初绽的桃花,眸如星月,抵过这街上灯火。男子俊朗温柔,四目对视,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张副将?”跟着他巡防的兵士奇怪他为何突然停下张信转头,抬步前行,却听一声女声,唤道:“张哥哥。” 声音清脆,是徐家姑娘徐兰一时间人流入川,皆虚化成光影。 明月望过去与张信四目相对她许久未见他了他未着甲胄,一身靛青色劲装,腰系蹀躞带,利落挺拔。小童手间挥舞的烟火在他们中间落下,星星点点,便如落雪。 她看见他微抿的唇角,眉目落下的印痕,还有眼睛,点漆如墨,却又覆了霜雪,茕茕独行,分明周围是那样热闹,他却只有一人。 她撩车帘的手缓缓收紧,心中涌上冲动,想跳下车,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陪着他。 可徐三与她说了他与一位林氏淑女定亲了,那是清贵人家,父亲任国子监司业,刚正不阿,祖父亦是有名的谏官。 那位林司业,她后来想起来,是顺王逼宫那夜,不畏强权被斩杀的国子监祭酒林修。他有个独女,才学出众,可因跛脚的缘故被退了婚,之后便一直未嫁。 老国公为他定下这样的人家,已是最好的打算。 车马徐行,人声沸沸。明明相距不远,却如隔深渊,怎么也跨不过去。短短几眼,便似过了多年。 他抬手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外头冷,郡主将帘子阖上吧。”阿乔握着明月的手,将车帘放下。 “阿乔。”明月喃喃念了声,靠在她肩头,“你说,上元佳节,阖家团圆,可若只有一人,会不会更难受,更孤单了?” 阿乔抚着她肩背,柔声道:“郡主是想大人了?” 明月摇头,轻轻一笑,“爹爹还在,我觉得他从未离开。” 车帘被撩开,徐兰探了进来。她骑在马上,戴着帷帽,一身红色骑装,在领口袖边滚着白狐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欢喜,对明月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出来了呢?” 明月从阿乔身上起来,“你呢,徐夫人竟许你在街上骑马了?” 雍州不比中原,礼教上待女子倒并不严苛,只徐兰年纪大了,徐夫人有意拘着她。 徐兰轻哼一声,片刻又神气道:“我阿爹说了,今日过节,放我一天假。你们呢?这是要去哪儿?” 明月道:“随便逛逛,李子巷黄家酒楼边上有家方娘子做的酥酪不错,顺道便去尝尝。” 几人行过去,还没到李子巷,便瞧见了方娘子。 “怕是趁年节生意好做,寻了个新地方。这娘子倒是个聪明人。”徐兰从马上下来,见那摊头下食客颇多,一个矮小的男孩儿穿梭其中,前头支着两口大锅,呼呼地冒着热气,一个娘子绑着头巾,手上一柄大勺,面目秀丽,一张口唤人,声音洪亮,倒把她惊着了。 方娘子,名惠娘明月一行虽低调,可一看便是显贵人家。惠娘看见阿离,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匆匆撩了下鬓角掉落的发丝。 “方姑娘,今日可有酥酪?” 惠娘有些不好意思,往锅中添了水,道:“天冷不好卖,只做了汤圆,馄饨。” 徐兰看这儿生意不错,闻着也香,先要了一碗馄饨来。 摊头下穿行的男孩儿捧着脏碗跑过来,“阿姐。”见着阿离,眼睛一亮,唤道:“兰大哥。” 阿离应了声,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明月,没有酥酪,有汤圆、馄饨,要吃吗?” “姐,兰大哥娶妻了吗?”弟弟看见车帘撩开,女子裹着银狐披风,搭着阿离的手下来。虽看不见面貌,可光是一只手便能瞧出锦玉堆砌的模样。 “还不赶紧忙去!”惠娘瞪了他一眼,手上迅速便折了数只馄饨,她看着冻肿的指头,不过是地痞闹事被人救了一场,劲想些有的没的,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斤两。 她打开锅盖,热气扑腾了满脸,一抬头又是笑模样,“客人要吃点什么?” …… 元月后,冷意稍稍有些散去。 雍州城郊云门寺新叶抽芽,早课已过,阿姜才端着膳食去唤明月。 -- 第85页 “郡主,起来了。可不能再睡了。” 客舍中燃着香,又远离人声,屋外冷,猫在榻上便不愿起来。 上元过后,明月便来了云门寺。她见了方娘子,便知她就是虎奴的母亲。 “外头下雨了?” 她听见雨声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哒哒哒的,格外好听。 阿姜给她穿着衣衫,道:“下了,昨天晚上就下了,如今已经小了。倒是郡主昨晚上没听见猫叫吗?” “猫叫?” “是呀,奴听了半宿,今天让寺里的小师父过来看,您猜怎么了?”她蹲在地上给她理着裙摆,问了后仰头瞧着她。 这模样看着可爱,明月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脑袋,“说就是了,还卖什么关子?” “找着了一窝猫崽呢。”她掰着指头,“有六只呢,不过有两只已经没了”明月问:“大猫呢?”这天这样冷,还下着雨,幼猫难活。 “不知道,小师父说可能出去猎东西了,可那窝猫崽子冻的不行了,再不把它们挪到屋里,怕一只都救不回来了。”阿姜扶着明月坐到妆台前,眨巴着眼睛去看她,“奴瞧着可怜,那寺里别处又咱们这儿暖和,就做主挪到角屋去了。” 她越说越轻,那心虚的样子明月一下就明白了,“阿乔还不知道?” “奴哪里敢和阿姆说。” 明月轻轻一笑,道:“行了,去找些羊奶来,若是阿乔问了,便说是我要的。” “奴知道的!”阿姜一拍手,道:“寺里师父说有只刚生不久的母狗呢,牵上来喂正好。” 虽是这样安排,可养了几天,也只活了一只,起了名儿叫汤圆。毛是纯白的,两只眼睛竟是异瞳,一只色如碧海,一只色如琥珀。明月瞧着喜欢,便让阿姜挪到主屋养着,寺中时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祈福诵经,逗逗猫儿,一日便也过去了。阿离每每从城中来,便要往方娘子那儿转一圈,他不知为何明月那么喜欢她家的酥酪。 自家哥哥木头脑袋,明月时不时插空问几句,知道惠娘的弟弟想从军,她想着前世未听阿离提过,别是战死了吧。 阿姜这几日颇有些头疼,小猫夜里不知怎么的总溜出去,这时节落雨,经常回来沾了满爪的泥水,小梅花印一点一个。 夜里,汤圆被挪到了角屋。明月睡下不久便听得几声猫叫,撩开帘子,阿姜睡的正熟。她披了件外衫起来,推开门,屋外雨倒不大,时不时落下两滴。 取了廊下灯笼,循着声过去“汤圆,汤圆。”她轻轻唤着,未料见着一高大人影。她心一惊,这处院落早已问寺中赁了下来,夜里有人值守,怎么也不该有人闯进来。 猫儿喵呜两声,张信知道避不过,捏着汤圆后颈,转身自阴影下走出。 “你…你怎么在这儿?”明月如何能想到会是他,一时怔怔。 “我入寺寻主持。”张信将猫递过来,明月还拿着灯笼。他将猫放下,汤圆也不离开,在他腿边蹭着,竟是比待明月还要亲昵。 “主持不在这儿。”明月看着他,抿着唇道:“这儿是我赁的客舍,大人走错了。” 她蹲下身将那只不认主人的猫给提了起来,“主持待客的禅室在西南处,大人往这方向去就是了。”随后屈膝施了一礼道:“如此,明月便先回了。”她转身离开,却不料两只手不得闲,走动下竟让披着的外衫滑落了。 明月停下,有些生气,深吸了口气欲蹲下身,还未动,张信便已将衣衫拾了起来。 他手中外衫柔软,带着浅淡的馨香,面前又是心上之人,如今近在咫尺,他望进她瞪得圆圆,含水的眸子,鬼使神差想给她披上。 明月往后退开,他如梦初醒,只觉唐突,手攥的紧,热气上涌,解释道:“我……” 明月扯过他手中外衫,转身跑开,全不顾礼仪举止,外衫一路拖在地上,廊下挂的穗结被她撞的凌乱,在这夜雨下,显出几分仓皇来。 可不过一阵,她便又匆匆跑了回来。 “你等等。” “伞给你。”她将手中收好的伞递过去张信已出了回廊,站在阶下,雨水不大,可零星两滴落在二人中间,时不时便迷了眼。 他身上衣衫透出湿意,额上鬓角亦愈发漆黑,整张脸如被清水洗过,骨相极佳,从未有过的英气。 他双手伸出,握住她递来的伞,仰头看着她道:“郡主不是问我为何出现在这儿吗?我来此是为寻一人。郡主想知道她是谁吗?” 明月一颗心如被泡在雨水中,视线随着雨夜,寒阶,最后落在手中执的灯上。 她收回手,“听徐三说大人定亲了。”一滴雨水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睛,唇瓣微弯,轻声道:“明月恭喜大人觅得良缘。” 第48章 雨夜 “长辈所愿,非吾所求。” 雨声沥沥,明月转身不忍再看,他衣衫单薄,早被打湿,面庞冻得发白,眼睛却格外亮,如她执着的那盏灯。 “郡主。” 她未转身,只道:“大人是雄鹰,只是暂时囿于此地,却绝不会一直如此……如今所历劫难皆是磋磨,大人会翱翔于浩瀚天际,会在朝堂之中施展抱负,明月心中敬佩,亦盼着那一天。” 她声音轻缓却也疏冷,再无中元那日的亲近,说完便启步,步履极快,裙裾飘飞如一只素蝶。 -- 第86页 屋内,阿姜揉着眼睛看她进来,有些没搞明白,“郡主?” 明月将灯吹灭,撩开帘帐进去,“我有些内急,你快睡吧。” 可净室在里面呀,您怎么从外面进来呢。 阿姜糊里糊涂的,可外头那样冷,她赶紧躺下,很快便又迷糊睡去。 当年雍州血战,宣平侯力守城池,保了城中百姓性命,他战死后百姓在云门寺中立了一块碑,富户们捐资盖了一座忠勇亭,那碑就在亭中。 明月推开窗扇,只漏出一条小缝。 廊下寂寂,他已离开她想过会见到他,可未料会是这样的时辰。他的性子能说那样的话是多难呀,她一阵欢喜一阵难受,眼眶红红,心里一阵发酸。不是说上一世的情感早已淡了,可见他如此,她怎的还是受不了。 夜已深,张信凭着令牌入城,守兵奇怪,“张副将这下着雨怎还出了城。” 年岁大些的抬了下眼,随口道;“去了云门寺呗,没看见副将手上的佛珠啊,他时不时便要去听寺里的老主持讲讲佛法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当初宣平候被辽人割了脑袋,尸首分离,找也找不回来。这没了脑袋可不能投胎的,要成厉鬼,还是云门寺的老住持带着僧人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经,连那尸首也是他们收殓的,如今寺里还供着宣平侯的牌位呢。” 年轻守兵眼带崇敬,他还未上过战场,日日守城难免有些无聊,听了这番话,攥着拳头道:“辽人可恨,若是再来,我定将他们捅个稀巴烂才是,割了他们的脑袋去喂狗……哎?” 还未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掌年长士兵眉毛倒竖,骂道:“放你娘的驴蛋屁,还想辽人再打到咱们雍州来?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徐大人领兵早将那群孙子赶到西北戈壁滩去了!” 边关之地,夜里下着雨,高大城池便反射出森寒冷光。一番喝骂的,反倒多了一丝鲜活气。 张信一骑入了兵马司,下仆上来牵马。 “不必了。”他一挥手,牵着马去了马厩。 张副将这匹坐骑是神驹,世间难得的良马,极得他看重。府里都知道,三公子眼馋,要拿两匹白玉骢换,副将都不肯。 下仆将一应事物备全,便躬身退了下去。 张信解下马鞍,缰绳,马儿一朝得了束缚仰脖撩蹄很是神气。 这是一匹乌云雪,身黑蹄白。辽人擅骑术,亦拥良驹。它是他父亲缴得,性情刚烈,无人能降。 当日,他父亲道:“你若能降了他便是你的。” 他那时年纪尚小,不过十岁,站在它跟前还要仰着脑袋。虽祖母拦着,可它风姿神骏,四足踏雪,背上鬃毛漆黑在日头下发亮。 他一眼便瞧中了它。 后来为此摔断了两根肋骨,累的祖母骂了父亲许久。 夜里寒凉,马儿喷气便是一阵白烟。随他奔波了一日,也是饿坏了。下仆留了一袋红枣,他倒在手上喂它。 马厩中铺陈干草,气味并不好闻。草棚下留了一盏灯火,明灭间难得一丝暖意。 张信坐于干草上,神情淡漠,伸出的手掌腕上一串白玉佛珠。 踏云舔着它手,眼睫长长,眼珠黑溜溜的,头埋着只顾得上眼前这几颗红枣。 成了你也不错,有的吃就够了,倒还开心些。 他叹口气,倒惊着它了。它停下吃看过来,片刻凑过来在他面上蹭了蹭。张信一声轻笑,拍了拍它,低声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今日冲动了,果然——不该说的。” …… 过了几日,难得放晴,云门寺的小师父送了两枝桃花来,这时节离桃花儿开还远着呢,却是小师父用蜡做的,模样精巧,嵌在枝条上竟是格外好看。 阿姜稀罕的紧,急忙跑了去,回来后说给明月听。那工艺并不复杂,只需将蜡融了,几根手指并着蘸取再浸到冷水里,很快便成了一朵桃花。 汤圆如今特别闹腾,两只爪子勾着裙子,便能一路爬上来。明月颠颠腿将它震下去,它便得从头来过。 “这东西虽简单却也有些意趣,你给那小师父一些银钱让他再做几枝,给徐夫人送去。” 阿乔待这猫儿没什么耐心,那指甲长的不定得勾坏衣服,可郡主喜欢她便只能作罢。如今听她讲了,顺道上前将这猫儿拎了起开,道:“郡主反正闲着无事,这东西做起来又不难,不如将这师父叫来,咱们自己做一做?” “也行,那便去叫吧。” 她心里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惴的慌。前几日张信来过,搅得她心烦意乱,两个晚上都没睡好。 然而小师父还没来,天便暗了下来,阿乔着人去点灯,咕哝道:“这天真奇怪,怎的一下便阴了了。” 没过多久一声惊雷,汤圆背毛炸开嗖的一下便跳到明月怀里。 明月却一下站起来“阿乔,你让人去城中看看可有什么事,我,我……”老国公就是初春病逝的,她想着便是这个时候了。对,就是这事。 阿乔见她神魂不定的样子,忙过来扶她,“怎么了?城里?郡主是担心阿离?” 明月点头,推她出去,“你快去吧,我无事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惊雷,雨水顷刻便落了下来。 “郡主,小师父去藏经阁那儿收经书了,今日寺里晒书,也不知怎的就突然下了雨,寺里的师父都急坏了。”阿姜跑回来,衣衫也湿的厉害。 -- 第87页 “你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室外雨声不断,听得人心烦。阿姜阿乔都出了去,小桃儿见她如此,取了她还未看完的话本子来。 “郡主心烦,奴给郡主念故事听?” 她坐在下首,念得磕磕绊绊。她还小呢,识的字也少,往日让她念怎么都不肯的,今日这样却也不见郡主笑。 小桃儿苦恼地皱眉,方念了一页,外头便闹腾起来。她忙起身去瞧,便听见乔嬷嬷的声音,不知质问着谁。 “大人放肆,这是女眷居所,怎能闯进来?” 明月倏的站起来,还未行出去,门便被一把推开。外头风雨一道便吹了进来,撩起帐幔许久未歇。 屋外人衣衫尽湿,往下低着水,要测佩剑,一身军装,平素多笑的面上一派肃穆。 却是徐昉他一拱手,言简意赅直接道明来意:“郡主,下官失礼。只是有要事相求,不得不如此。请郡主随我走一趟。” “好。” 他还未说是何事,她便一口应下,便连徐昉也是一惊。 “郡主!”阿乔急忙唤道,要上来劝阻。 明月道:“去取我披风来。” “郡主不能去!”阿乔拉着她手臂不放徐昉已上前沉声道:“嬷嬷放心,就在寺中。” 宣平侯的头颅被辽人砍下,不见踪影,张信便在雍州为他立了一块牌位。他信佛,神鬼之说从来都是敬畏的,人首乃一人之精魂,老国公病逝,他定要将这块牌位带回去的。 “金陵城中来信,老国公病逝。”徐昉为她撑伞,自己整个人暴露在雨水中。 明月面上无波,只随着他向前走。她头发盘成高髻,插一枚玉簪,通身素淡不饰脂粉。行了不过一段,脚上绣鞋早已湿透,一步一步似踩在泥上。方才匆忙,竟忘了身上穿的是寝居的软缎鞋。 徐昉见她如此,一时又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叫她来,直接将人打晕了带回去就是。可如今木已成舟,他便只能说下去。 “前两日有临近牧人来报见辽人踪迹,我与张信带兵前去,确是见到小股辽军。正计划时,他得此消息,不顾军令追敌深入……” “他受伤了?”明月这才有了反应徐昉:“是。” “那你该将他打晕了带回去。” 徐昉愕然,见她不过瞪了眼自己便又向前去。 忠勇亭前,张信跪在地上,臂上的血已被雨水冲散。滂沱大雨下,他跪的挺直,唇线紧抿,下巴刚硬,滚下冰冷雨水。 明月上一世见他时,他已是城府颇深的权臣,虽知他不易,却从未亲历。她心间发涩,取了徐昉手中伞,一步步向他走去。 明月跪下来,将伞罩在他头顶。他目光移过来,眼珠幽黑,如傀儡不见光,泛白的唇掀起,唇角微微翘起,轻声念道:“张家玉郎,芝兰玉树。良辰肱骨,朕之友生。” 他声如金玉,本该极其优美,可如今泠泠冷澈,让人心头发寒。 “美玉美玉,入朕怀耶,天下升平,家国永安。” 念道最后,他从喉咙里发出笑来,身子一颤一颤,像是笑弯了腰连身子都控制不住了。明月忍不住去扶他,他已趴伏在地上,以头点地。 雨势不减,春雷阵阵,明月想过了这阵便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可他却刚入深冬。 “郡主。”阿乔喃喃念着,忍不住上前,却被明月眼中恳求止住。 就这一次,阿乔,就这一次这一夜,大雨澈澈,明月守在张信身边,直到他起了高热,体力不支,晕倒在她怀中。 第49章 温柔 “你这小子,跑这儿来做什么,要是让你阿姐知道,得打断你的腿。” 暴雨来的突然,泼天而下,黑沉沉里见一小儿,正是李子巷方娘子的弟弟,方真。 他紧紧护着胸口,一闷子往城墙下的值房中扎,一边央道:“哥哥放我进去,我有东西要给兰大人。” 兰景常去那方娘子处买酥酪,不时便带些黄家酒楼的酒肉来,兵士自然认得。他让他进去,道:“他如今正忙着呢,郡主派了人来,正同他讲话。你边上等着,小心些,别乱跑。” “明白,明白。方真身上裹的棉衣湿沉,随意擦干了手,便赶紧伸进怀里这酥酪方子阿姐可费了好大功夫原是想托李子巷的王秀才,可这人眼黑心黑,坏的很。阿姐舍不得那点钱,还是决定自己写。” 阿娘在时,外祖家也是读书人家,阿姐是认得字的。就这一样,雍州城里,除了那些官家小姐,还有谁比的上她。 若不是家里拖累,媒婆早将李子巷给堵严实了。 他想到那王秀才,不过是个穷秀才,熬死了婆娘,一双眼竟敢不老实地看着自家阿姐,便是一阵憋气。 这晦气天气他暗骂了声,手上方子虽悉心护着,可也湿了大半,字迹糊了,也不知还看不看的懂。 想起出门前,阿姐仔细交代,他眉心都拧成了疙瘩。 值房炉上架的铜壶烧沸了水,呲呲冒着声响。方真左右看了眼,上前几步袖子裹着手将那铜壶给提了下来。 再一抬眼,便见屏风里头阿离正同对面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交代着:“我这儿一切都好,你回去同乔嬷嬷讲,让她陪好郡主,我下值了便去云门寺。” 侍卫来的突然,阿离面上有些担心,眉心浅浅打着褶,直觉察到视线才偏头望过来。 -- 第88页 “阿真?” “兰大人。”他原是叫他兰大哥的,可阿姐上元那日回来便狠狠骂了他。 兰大人原是要做郡主夫婿的,他自然收起那点心思,不敢再放肆了。 “我阿姐让我将这酥酪方子拿来,说郡主喜欢,可以让府上的厨娘做了来,也新鲜些。” 阿离微微一愣,接过来,只道:“你先将身上衣服换了,别冻了。” 方真摆手,“不冷不冷,这点冷算什么,我身子可结实了。”语毕便打了个喷嚏。他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阿离取了自己厚衣来给他,方真便时不时看两眼侍卫,衣服穿的英武,腰侧佩刀,看起来比这城头兵还气派。都说郡主金尊玉贵,阿姐不许他从军,那若日后能在郡主府上当侍卫也不错。可当侍卫又怎么能杀辽人,他可是立志要给阿爹报仇的。 他这头颇有些纠结,阿离已将手上方子重新誊了一份,原先纸上字瞧着稚嫩,倒像是刚学不久的孩子写的。 他想到惠娘,未料她竟然识字。 “你将这方子一并送去,让膳房夜里便做些来。”羊乳性平,她用些夜里能睡得好些。阿离将方子给了侍卫,将方真衣衫掖紧对他道:“多谢你阿姐,我知道这东西难得,做吃食的最紧要的便是方子,明日我让府里送银子来。” “我不要。”方真摇头“你若不要,我也不敢收了。”阿离将帽子罩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雨大的很,让这个哥哥送你回去。” 方真被送回李子巷,惠娘早已焦心等了多时。见到他了,一颗心才落回实处。 侍卫将人送到便打马离开,方真拉着惠娘便道:“阿姐,兰大人说多谢你。他见我衣服湿了便让我换了他的,还让人送我回来,还说,说要给银子。”方真心里是乐意要的,他如今大了些,知道女子出嫁是要备嫁妆的。可家里开支都紧张,全靠阿姐撑着,哪里来的余钱去备嫁妆。 能多笔银钱怎么也是好的只是毕竟兰大人多次帮他们解围,若要送,也是送得的。 他看了眼惠娘面色,喏喏道:“他说一定要给,若我不收,他便不要咱们的方子了。” 惠娘点点头,秀丽面上浅浅弯起一抹笑,只拉着他往屋里去,“知道了,我给你煮了姜汤,快去喝一碗别着凉了。” 那厢阿离得了消息便有些忧心,若非当值,早便骑马去了寺中。 许是听徐家姑娘说了什么,近来辽人有些不安分,布防守备便越发森严,他便一直未得空去见她。 因着这雨,雍州城早早便入了夜,太阳被云遮着,也不知何时落的。 他心里惦着事时辰便愈发难熬,取了兵书看了许久方才入定,未料将官进来,卸了佩刀哐当一声,眉间现着悲意。 一问原是金陵城中的老国公病逝了“国公当年何等英雄人物,一杆槊刀打的辽人闻风丧胆。张军帐下治军森严,谁不识张军,如今拆的七零八落,久未听国公帅令。” 将官有些年岁,头发半百,噫吁不止国朝中谁不知老国公,阿离自习武以来听的最多便是张公盛年时如何随圣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大梁河山。 如今一代英雄落幕,却并非战死疆场,而是困于朝堂,囿于病痛,如何不让人唏嘘。他想到张信,如今领兵在外,不知可得了消息? 雨仍在下,黑夜沉沉老将官一声喟叹:“可叹国公府上满门忠烈......”他说完望着矮桌上的灯火久久沉默寅时初,天还未亮,阿离便纵马去了郊外云门寺。他身上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官路泥泞,溅起点点泥水。他眉飞入鬓,一双眼牢牢注视着前路,手中鞭猛抽马臀,喝数声驾。 “二公子去云门寺接侯爷牌位,他身上负伤,不知徐昉那小子看不看的住他?” 长夜难明,他心中不安便如这黑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待入了寺,还未至明月客舍,便见阿乔阿姜簇拥着一婆子过来,背上之人裹着厚衣,可缝隙间露出半张侧脸,不是明月又是谁。 阿昏“阿离?”阿乔见着他,面上有些僵硬檐外落雨点点,落在地上聚集的小水洼中,一点回荡。 明月衣衫湿的厉害,阿姜拿着厚衣罩住她,婢子撑着伞牢牢跟着。张信晕过去,阿乔便忙叫候着的的婆将她背了起来。 “哥哥?”明月尚清醒,听见声音抬头便望过来。 一夜未歇,阿离唇周青黑,是新冒的胡茬。他解了身上蓑衣走近,明月才见到他眼中疲惫。 “哥哥?”她鬓角碎发贴在面上,一张脸苍白冰凉,唇色极淡。身上很冷,唇瓣轻启,额上便滚下细细的水珠。 阿离上前,直将她从婆子身上抱了下来,厚衣裹着她,疾步往客舍中去。 阿乔心头沉重,深吸口气,阿姜喊了声阿姆,她才回过神来跟上。 屋里的热水早早便备好了,明月被剥干净,解了头发,浸在汤池里。热气蒸腾,过了许久她才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了郡主。”阿姜给她梳着长发,话也说的小小声。 她再不知事,也知道情况不对。郡主为那个张副将撑了一夜的伞,那人他知道,当初在凉州还救过郡主。 阿离少爷也来了,这样大的动静,他定要知道的。 屋外寒凉,等梳洗完出去,天也渐渐泛白。明月入了内室,阿乔便掀帘进来,坐在塌边,替她拭着发。 -- 第89页 “阿乔,你去歇着吧。” “奴不累,如今过了点也睡不着了。”阿乔眉眼低垂,手上动作不停。 “阿乔。”明月去拉她的手“那人没事,已让大夫看过了。”阿乔看着她,缓缓叹了口气,手上帕子紧了紧,须臾一侧身,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乔。”明月唤她,“我错了阿乔。” 她一夜没休息好,年纪大了疲态更显,听她哀求,反握住她的手,一边摇头一边擦干眼泪,“郡主没错,奴,”她哽咽道:“奴是心疼郡主。” 她何尝看不出那人也心悦她,张家便是公主在时亦是敬佩不已的,只如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块儿的。她只道她年纪轻,可却忘了,她最是执拗,头一次遇上喜欢的人,夜里这一遭,便是以后两人不再见又如何能真正忘了。 偏阿离也来了“奴去膳房看看,郡主用些点心再睡吧。” 阿姜端了参汤来,她见明月喝完了才起身将帕子给她,出了去,正看见门外立着的阿离。 方才送郡主回来,他便一直在外站着。 “阿离。”阿乔走近唤了声,“你进去看看吧,用碗参汤驱驱寒气。” 室内,明月裹着厚毡,也不说话,瞧着怏怏。阿姜等了一阵便挨不住了,问:“郡主饿不饿,要不奴去膳房先拿些蒸南瓜来垫垫?” 明月先是摇头,可见她皱眉有些丧气,便又道:“你去吧,我是饿了。” 阿姜得了令,立刻便欢心了,“昨儿寺里小师傅给奴尝了一块儿,甜的很,奴就给郡主拿来。” 明月见她跑出去,望着窗外,马上天就该亮了。 这遭过了,张信便该回金陵了。 帘子开合“这么快便蒸好了?” 她发被轻轻拾起,一扭身,见是阿离。 他坐在塌上,手上拿着帕子,正给她轻轻擦着发。常年习武,手上伤痕累积,风吹日晒粗糙极了,如今握着她一截长发,好似珍宝,有些笨拙的小心。 明月突然便明白了“哥哥。” 听她唤,阿离抬头,唇角微弯,声音有些低沉,却一贯温柔,“乔嬷嬷派了人来,我便有些记挂。” “哥哥知道了?” 她眼眶蓄着泪“哥哥,明月不能嫁你。” 恰寺外的钟声响了,沉沉荡荡。 阿离手一顿,眼中忧伤一晃而过很快便被藏了起来。须臾,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 “好。” 他笑着安慰。只要能一辈子护着你,便什么都好。 第50章 嫁娶 转眼三载过,冰河未消,初春寒凉,然云门寺山上的白梅开了,似白雪轻云,蔚然含香。 临着云门寺不远,独一座小院,远离人声,颇为幽静。 两年前,在山上为父祈福的华阳郡主听说染了病,一直未见好,之后不久便从寺中挪到了这处,深居简出。 乡间好事者多,传到雍州城里,便有说是生了恶疾,坏了脸;也有说是被魇着了,精神不好。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总而言之,对着兰景,有些人原还有些羡慕,现只余了惋惜。即便如今郡主孝期已过,那桩婚事也渐渐没人提了。 尤其近来兰景很得徐大人赏识,有胆子大些的央徐家夫人来说媒,见郡主那头也没动静,一时间说媒的便多了起来,只兰景不松口,也不知是为了郡主还是另有心思。 这日,天色尚早,鸡虽已鸣过,天上一弯明月却还未被初升的太阳遮了去。 小路上车马踏踏声,由远及近,直到院门外。还未停稳,车帘便被掀开,一年轻妇人裹着披风便要下来。 “姑娘慢些。”“姑娘慢些。” 明月还未起来,便听阿姜来报,“徐姑娘来了,也不知怎么来的这般早,还将阿福姑娘带了来。” 她扶着明月起来梳妆更衣,道:“奴瞧着气冲冲的,怕又是与那陈家夫人生了口角。” 徐兰两年前嫁了人,夫家不显,公公是徐大人手下一参将,儿子陈茂却是个读书人,在军中做了个文职。 徐大人不重高门富贵,觉得这后生德行好,年纪轻轻,进退有度。家中又都在雍州城中,来往也近,便同夫人商量后将女儿许给了他。 只这家男人却是好的,然陈茂的母亲李氏,农户出身,确是个见识浅薄的,性子也不大方。徐兰嫁过去,生活上便多有矛盾。 “她就是个炮仗脾气,行了,去看看吧。”明月摆开阿姜要替她插簪的手,便从绣凳上起来。 见到徐兰,果不其然是又与她婆婆起了龃龉。 明月怀中抱着她还未满一岁的女儿阿福,听得她气呼呼地控诉。 “我原还可怜她,待她也当自家妹妹一样,却没想到她存着这样心思,竟是要给陈茂做小。我婆婆嫌我不乖顺,又得了个丫头,竟也跟着谋算我。那家里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那送出去的布料首饰全当是喂了狗。不,我该讨回来才是,凭什么便宜了她。” 说着便要起来“你且缓缓。”便是生了孩子,也是这幅急性子。明月将茶盏往她跟前推了推。 “你今日怎么没回娘家?” “二嫂嫂体弱,这胎怀着不稳,我阿娘急得嘴上都长泡了,我还是不回去的好。” 明月轻轻一笑,揶揄道:“倒是懂事了。” 她抬手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起身坐到她边上,同她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 第90页 “怎么说?” “只一样。”明月比划着道:“陈大人想是绝没有这心思的,只你不可拿下嫁的事来压他,还有你婆婆。你性子急,最容易吃嘴巴上的亏。” “我......”徐兰还有些不服气,“我嫁到他家本就是下嫁了,有,有何说不得。好么,我不讲。你就讲那家里劳什子的表妹还杵着,我看了就嫌碍眼,怎么处置的好。” “既是可怜人家,没得让人做妾的道理。”明月同她细细道:“这得劳烦你阿娘出面,便说,怜她年幼孤苦,又与她投缘,是一样当女儿看待的,由府上出面好好备一份嫁妆,再寻个人家,不就行了。谁也挑不出错来。” 徐兰是听进去了,她是个直性子,家里又娇惯着长大,却没想当了妇人后,里头弯弯绕绕那么多。便是人恶心上了门来,她不能打一顿出气,还得陪上笑脸将人送出去。 实在窝囊她长长叹了口气,靠在明月身上,道:“还是你自在,嫁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真就不嫁兰景了?”她从她身上起来,皱眉问道明月唔了一声,“我当他亲哥哥一样。” “明月,年节时我归家,听我二哥讲,张哥哥要成亲了,日子就订在春末。” “嗯?” “那林家姑娘原就比他大两岁,又等了他三年,确是好事多磨。我二哥备了礼,可这日子也急了些,还不知赶不赶得上。” 将人送出去,阿姜回转,便对阿乔道:“也不知徐姑娘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提那人做什么。” 恰新来的婢子捧了新剪的梅枝来,阿乔唤了一声。郡主不喜白梅,叫她拿下去处置了。屋外天光正好,小院里还贴着年节时剪的窗花对联,日子安逸,一晃竟也三年过去了。 “上次徐家夫人来,说阿离托她给个娘子寻差事。那娘子做的一手好点心,很得她喜欢。” 阿姜愣了愣,“阿姆说方娘子。那不是她家弟弟战场上没了,阿离少爷见她可怜。” 正屋几扇长窗开着,几上香炉燃着青烟。 明月靠在软枕上,双腿蜷着,手中一卷闲书。日光轻洒在她面上,颊上茸毛分明,倒像是三年时光没长似地。 阿乔看着屋中人,心里无声叹道:徐二公子不便说什么,徐三姑娘单纯,便借她传个话罢了。这是要自家郡主别惦记了,早早忘了才好。 入了三月,春雨绵绵明月早晨醒来,阿姜便道,阿离少爷来了。 明月梳妆妥当,披着褙子出去,便见他站在檐下。蒙蒙细雨,暖风拂面,他见了她一双眸子半弯,轻笑道:“还以为要再等上两刻钟。哥哥满面春风,是有好事要同我讲对吧。”明月走近了些。 “我要成亲了。” 明月抬头,还未开口,二人便相视一笑。 “这,可真是最好的消息了。” 春日江南,金陵池桃花盛开,百姓脱下厚重的冬衣,喜鹊报喜,燕子筑巢,天光晴好。 平安坊西侧的林家府宅宾客不断,这不算什么富贵地方,要知朝中大员多住内城景泰坊一带。林司业进士及第,如今在国子监担职。他年少就中了进士,本以为前途大好,可性子却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为人刚直严肃,于官场上便少了许多圆滑。 总之,是金陵城中不甚起眼的官宦人家,只三年前不声不响竟同张国公府结了亲。要知他那女儿当年可是被退过亲的,还是个天生的跛足。当年林家本意寻个贫寒读书子,奈何一朝登科,那人竟转头另攀高枝。本以为林家娘子怕是要老死闺中,不料还有这番际遇。 你说张国公府门亭凋敝? 嗐,岂不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那张家二公子如今承了父爵,可是金尊玉贵的侯爷。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林家内院,家中亲热的夫人娘子都聚在林娘子闺房中。林娘子端坐在妆台前,黄铜镜中依稀可见新贴的花钿,不算出色的眉眼也因着喜悦生动起来。她闺中的好友笑着同她打趣,“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登时,屋内便笑了开谁不知张家家风清正,内宅干净,林竹得老夫人亲自求娶,自是对她极满意的,她如今嫁过去定是会万事顺遂。 林竹面上生红,所幸胭脂妆浓,倒也看不出来。她自幼有残缺,父母却从未厌弃她,反待她颇为疼爱,教习诗书。待她年纪渐大,便又为她操心婚姻之事。 当年定亲之事,她与那人也曾见过几面。江陵老家族学中的子弟,随母改嫁而来,老家长辈提起他便说是个聪慧上进的孩子,模样也生的不错。他入金陵赶考,便来府上拜见,母亲便安排她偷偷见了。 如今她已记不清那人样子了,细细一想,那张脸像是大张宣纸上点了几笔墨,留白太多,只余寡淡。印象深的唯有他局促团着的手和微微弯曲的背脊。后来退亲,她也是愁苦了多时,不为痴心,而为人言。退亲使家中蒙羞,母亲垂泪,这世道待女子本就苛责。原本她已打算去庵堂修行了,却未料峰回路转,国公夫人竟上了门来。 国公府满门忠烈,张二少年将军,她虽在闺中,却多次听父亲赞过。 这样的人家,她心中不知为何已悄悄摹画起来。 金陵乌衣巷,张国公府上结红绸灯笼,府门大开。 侯爷今日娶妻,许久未有的喜事。 松霞院中,张信在堂中听祖母交代。他今日着大红吉服,腰饰金带。他原就生的白,自雍州回来守孝三年,离了烈日风沙,便将肤色养了回来。年初大病了一场,人也瘦了许多。如今玉面红袍,更衬得丰神俊秀,如玉公子一般。 -- 第91页 “叔叔今日真好看。”婉然夸道。她年纪小,府上多事,便连做客也少,可即便如此依然觉得这金陵城中没有人比得过自家叔叔。 “他今日娶妻,自然是要体面些的。”老夫人坐在上首,面上带笑,衣衫也是难得的鲜艳。 “侯爷龙章凤姿,城中世家公子百千,无一人能及。”说话的是皇后宫里来的宫人,今日国公府办喜事,如今娘娘就这样一个子侄,自是要关怀些的。 老夫人淡淡颔首却未接她话茬,她面上有些尴尬,也只能陪笑。要说这婚事,当初娘娘也很是关心,没想到老国公竟不声不响定了个小官之女,还是个退过婚的跛女。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祖母为你高兴。”迎亲前要听长辈训话,张信上前一步撩开袍角跪下。他样子沉静,倒全无迎亲的喜悦急迫。老夫人心中有些思量,却不欲逼他,取了礼冠给他戴好扶正,方叮嘱道:“新妇进门,你便算是成家了。虽言大丈夫言齐家治国平天下,然祖母所求不多,只盼你身边能有知心相伴之人,日后泉下我也能同你祖父父母有个交代。” 这话原该他父母去说,父母兄弟热闹闹送他出门去,如今到底冷清了些。 张信微敛的眸子轻动,只道:“祖母。” 老夫人扶在他肩上的手沉重,隔着厚厚吉服,都能摸到凸起的骨头。她心下叹息,想起他病时怀中的帕子玉佩,分明是女子贴身之物。 那日平章晨起来报说夜里吹了风犯了头疾,这病是几年前在凉州得的,后回了金陵她看的仔细便养的不错,不知怎么又犯了。细细一问,平章答那日也无甚事,不过是雍州的徐二公子来了封信。公子后来让我嘱咐长史备些节礼送去雍州,说是贺故人新婚。 她前后连结便想的大概,只当不知。如今到了这日,却难免告诫道:“往日之事不可追。前路如何,茫茫难测。你须知夫妻同心,只有相互扶持,真心以待才能走得长远。” 张信垂首默听,听到往日之事不可追时方有些怔忪,昔日今朝,面前并无他路可走,他即娶她已嫁,不过有缘无分罢了。他眼中若落花沉冰,双手合于胸前,拜倒在地,应道:“祖母一片慈心,孙儿明白。” 第51章 再见 冬去春来,六载轮回,转眼到了熙和元年。新帝登基,太后临朝,金陵城中风云变色。 “新帝年幼,柳太后垂怜听政。她不过二十五岁,一女子,因貌美得了先帝宠爱,如今竟担起这治国之事,我看这朝廷啊怕是要乱咯。” 消息传到雍州,此地镇守西境,本就敏感。辽人狡诈狠辣,国中动荡便会趁势南下。 “我听闻辅政之人有宣平侯,侯爷年少有为,颇有父祖风范。有他在,说不定能稳住局势。” 云门寺中,城中报更的僧人早便将消息带了来,明月听后便让阿乔去收拾行装。再过半年,待入秋之际,草木青黄不接之时,边境便会有战事。之后张信率兵出征漠北,将辽人打的七零八落,收复雍州兵权,继而权倾朝野。 阿姜进来道,“奴让小六去城中报了信,虎奴少爷知道您要回去,不知得多开心呢。” “说起这个。”明月笑道:“别忘了将他养在这儿的小羊带回去。:”阿姜哎了一声,也笑了,“可不得带回去么。” 当日他骑着这羊从城里来寻郡主,可把大家吓坏了。一问,是他从邻居家牵出来的,明月给他擦着汗,便听他气喘吁吁地求助:“达善爷爷要宰了它吃肉,我不想吃它,只能将它偷了出来,姑姑快救救它。” 后来明月送了信回去,将这羊买了下来。可他总怕被偷回去宰了,思来想去还是放在寺中安全,毕竟这儿的和尚可是不吃肉的。 回了城中,方娘子已在燕子巷,她是个细致人,又热心。当初生产,明月请了刘先生坐镇,万分妥帖,总算是虚惊一场。之后调养也费了诸多心思。她记在心里,对明月便多几分亲近。 车马入了燕子巷,还未停稳,便听虎奴清脆的声音唤,“姑姑,姑姑。”他被方娘子牵着,见着车马撒开她跑了过去。 小六叫了声虎奴少爷,将他抱起放到马车上,一撩车帘,明月便被他抱了满怀。小男孩儿扭糖似的在她怀里蹭,比上周目要娇气的多。 “你阿爹呢。”明月拍他不老实的屁股“去巡城啦,最近要多巡两趟呢。” 车停稳了,阿姜将他接过来,明月被扶下马,方娘子已走到近旁。 “嫂嫂瞧着气色极好,倒是比上次见要胖了些。” 方娘子低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还没开口,虎奴便嚷道:“那是阿娘有宝宝啦,虎奴要有妹妹啦。” “真的?”明月开心极了,拉过她手,往她肚子上看。 方娘子佯怒瞪了虎奴一眼,眼中带笑,略有些羞涩,点头道:“将将三月,想坐稳了再同郡主讲的。” “幸好我回来了,真真是好事,嫂嫂快别站着了,进去让刘先生看看,我也好放心些。”明月挽着她,阿乔嘱咐着台阶,一行人往府中去。 雍州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十月,兵马调动愈繁,城中太阳一落便多闭户。不久,前线传来消息,先时方向朝廷投诚的辽人宰相乌博又叛乱了,还联合了原先的辽人皇庭。事态急转直下,城中一时风声鹤唳。 这日月上中天,方娘子才等来夜归的丈夫。她迎上去,阿离衣上黑灰,脸简单搓洗过,仍留了灰印。她嘱咐婆子去灶下端热水来,回来时他已脱下外衣,坐在床边看着帐中熟睡的虎奴。 -- 第92页 “今日又有乡民来报见小股辽军,徐大人命我带兵去探,我过去时,村子已经被烧了。”他顿了顿,“你身子越发重了,之后我时常不在家,你带着虎奴去明月那儿吧。” 方娘子站在原地,片刻后才问:“真是要有战事了?” 阿离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将她带到身前。他在她指头上轻轻搓着,安抚道:“别担心,朝中派了大军来,不日便到了,不会有事的。” 元月后,朝廷二十万大军驰援西境,徐辉坐镇雍州,七万雍州兵与朝廷两路并进,呈包夹之势。梁军势如破竹,一路将辽军赶至漠北。继续深入便是茫茫戈壁,沙海重危机四伏,军士补给亦十分困难。思量再三,大军拔营折返,回雍州休整再做打算。 “回来了,回来了,阿爹回来了。”虎奴坐在小六脖子上,兴奋地要跳起来。 雍州城中,大军入城,百姓夹道相迎。梁军旗帜飘扬,当先一人着甲胄,系红缨,胯下一匹乌云雪,执辔握缰,身如岳峙。虎奴仰着脖子看的呆住,一时竟把父亲也忘了。 “虎奴。”阿离伴在右侧稍后,引着马过去,自小六身上将他接了过来。 “阿爹。”虎奴环住阿离,大声喊起来,神气极了,像是要让这街上人都知道,他阿爹是随军出征的大英雄。 “你母亲身子好不好?还有你姑姑。” “好呀,好呀。母亲肚子大了,姑姑不让她来。”虎奴趴在父亲肩头,意外发现领头的大将军竟盯着他看。他一时有些紧张,眼睛睁的圆圆的,见他朝他笑了,眼中如亮星火,却不敢像平常一样大胆,将半张脸埋在父亲肩头,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张信看着阿离怀中的孩子,头发带着小卷,红润的脸,胖乎乎的,五官像他父亲多些,不过更柔和,应是.....随了母亲。 想起府中的獾儿,年纪一般大,但不及他高壮,性子也安静。这孩子出生时,他忙于政事,陪他的时间不多,待他也不似这般亲近。 他心中生出几分歉疚来,对虎奴一笑,祖母来信,说阿竹要给他开蒙,他年纪还小,倒不必这般急。 夜里,兵马司摆了酒宴,将士梳洗一番又是痛饮。故友相见,又并肩打了场大胜仗如何不使人畅快。 月上中天,有个小厮猫着身子进来,张信在上首瞧着有几分眼熟。 小六进了厅中先给一座大人行了礼,弯着腰去寻阿离。 “少爷,郡主来问了,何时归呀。”府上还有方娘子在,她如今身子重,想的也多。徐家孩子多,虎奴同他们玩的好,今日有宴,便也一道过来。方娘子虽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免惦记,明月想着还是让小六去催。 张信在上头瞧着,那小厮在阿离耳边说话,酒桌上杯盏相交,声音杂乱,只隐隐听得郡主二字。他手中执着杯盏,置于唇边,一手托腮,眼眸半阖,像是有些醉了。 徐昉喝的有些多了,晃晃荡荡站起来,饮了杯中酒,抽出腰间佩剑便舞了起来。琵琶相和,场中沸沸,一时又是高潮。 小六伸脖子看了眼,这场子怕是还有一阵好闹,他对着阿离道:“奴便先带着虎奴少爷回了,郡主嘱咐别骑马了,奴留小顺接您。” 阿离点头应了,他躬着身退出去。张信视线随着他,一直跟着他出了厅。 “张二,我这剑舞的如何?” 这徐参领怕是真醉了,竟敢这样唤侯爷。职位低些的将官不免有些怵,侯爷作战英勇,赏罚分明,却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的上官,如果能不让人心生畏惧。 只见张信面上含笑,身子后仰,自榻上起身,抽出剑后挽了个剑花,再将杯中酒顺剑刃而下。凛凛寒芒,映在他面上,便如天神一般。 “诸君随我抗敌,英勇无畏,此杯酒敬诸君,亦敬死去的英魂。战事未休,待灭尽辽贼,再与君痛饮。” 此一言,场中将官多震动。将士浴血疆场,守家卫国,征夫白发,豪迈悲壮。士为知己者死,众人纷纷举杯喊道:“我等誓死效忠侯爷,杀尽辽贼,杀尽辽贼!” ......大军归城不久便是上巳节,因着战事,年节过的不比往年热闹,上元灯会也办的冷清。如今战事大捷,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雍州城中便早早布置起来。 “正阳街上搭了台子,听说夜里有百戏,还有相扑赛呢,到时咱们一道去看。”虎奴同徐昉的大儿子玩的好,那日在兵马司中便听了他说。他回家央了明月,方娘子肚子六个月了,不好陪他。 是日,雍州百姓沐浴郊游,城中观音庙有庙会,赶集的摊贩都去了那处。到了夜里,正阳街一路都扎了彩灯,鱼龙百戏,近身相扑,热闹万分。 在燕子巷依依惜别了方娘子,虎奴便如出笼的鸟儿。他随侍卫骑在马上,待遇到徐家儿郎,便同他们挤在一处。 徐家大郎带着几个弟弟,先到明月跟前见了礼。徐兰的女儿阿福跟在他身边,亲昵地唤了声姨姨。她同徐兰长的一模一样,性子却不同,既温柔娇婉却又不失爽朗。 明月把她叫到跟前问:“你母亲如今可好些了?”徐兰刚有了身子,害喜厉害,她自生了阿福便久未再孕,婆家想要抱孙子,她自己也有些急,如今乍然怀孕了,自是万分小心。 “好些了,就是阿爹不让她出来,可闷坏了。我出来时,还和我阿爹吵了起来。”她皱皱鼻子,带着小大人般的嫌弃与叹气。 -- 第93页 明月被她逗笑了,取了新做的香包给她和徐昉的小女儿,春日毒瘴多,里头装了香草能驱虫。 孩子们玩作一处,明月下了马车与阿姜逛起这正阳街来。 很快便行到相扑赌筹的台子下,雍州是军事重镇,本就尚武,百姓喜爱,到了这处便挤的厉害。若夺了冠,便可得赌筹的十分之一,赌赢了也有赏钱。明月以前也见过,不过倒属今日最热闹。 人群中,平章仰着脖子看台上,眼睛眨也不眨,出口却是:“倒也算不得什么。” 平昭知道这人脾性,默默跟在张信身边并不理他。侯爷难得有兴致出来逛灯会,有这人在,也是个乐子。 果然张信听后眉梢轻挑,话出口带着轻松笑意,“你若不服,大可试试。若输了,便去领十板子,记上武艺不精,逞口舌之利的罪名。” 台上比赛正焦灼,眼见一人蒲扇大的手制住对手便要掰倒。将要破局,人群激动,都往前挪了几步。混乱间,明月被挤,踉跄两步。 “郡主。”阿姜情急唤道。 明月手肘被扶住,她面上带着帷帽并不惊慌,将要致谢,却隔着纱帘看见他。 张信怔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阿姜已扶着她走出人群。她手中拿着一根喜鹊报春的糖画,身形纤细,紫烟裙衫,挽着披帛。 “郡主可伤着了?” “......无事。”明月心神稍定,思绪中还是方才见到的样子。他如今蓄了须,倒是从前她熟悉的模样了。 隔着人潮,张信眼中错愕渐转沉静。台上那人拔得头筹,锣鼓一敲,众人山呼。他轻嘲一笑,便欲离开,却见一小儿,手举着灯,高声唤道:“姑姑。” “姑姑。”虎奴跑来,佛前献花般将花灯举到她跟前,“你瞧,这灯上的人像不像你?” 灯上的美人罗衣曳紫烟,披帛似随风动,身姿楚楚,如隔云端。 张信猛地转身,只见她弯下腰,拿出帕子给小儿擦汗,细致温柔。 “兰景新婚,日子定在三月,倒比你还早些。” 虎奴还在问:“姑姑,你喜不喜欢?” 她,没嫁兰景他眼中如风起平湖,胸腔震震,周遭万物皆隐了踪迹。 第52章 结局(一) “侯爷,徐大人有急报,现在兵马司中等您。”报信军官自马上跃下后跪地抱拳,拦在张信身前。 “何事?”不过瞬间,张信眼中情绪收了干净,平章已去将马牵了过来。 “小人不知。只是方才西城门值守来报有人射箭投书,怕是与那书信有关。” 他们一行上马后便有些招摇,又逆人流而行,虎奴认出张信,引着脖子看,回头来指着马上的人对明月道:“呀,姑姑,那就是那天阿爹回城时领兵的大将军。” 明月站起身,他们已行远,遥遥只见几道人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 阿姜面上有些异样,宣平侯用兵如神,颇有父祖风范,这些日子在雍州城都传遍了。她看着明月望着那处,久久不动,郡主定是还记得他吧。 这日雍州城中百姓欢愉,却不知大军因为一封书信欲再赴漠北讨辽。 投书之人乃羯人贵族乌孙氏的子弟,为的是求援。 羯人摇摆于辽人与大梁之间,是漠北商路中的小国。漠北之地茫茫黄沙,自然之险诡谲难测,外来者进入何等之难。此次梁军将辽军赶至漠北便不敢再深入,本是谋定后动,但羯人若亡,一则给了辽军喘息之机,二则威胁边陲的大梁城镇。 出征之时定的仓促,阿离嘱咐方娘子收拾行装,便要回营中点兵。明月伴在方娘子身侧,见她面上强撑着笑,待丈夫出门便有些沉默。 明月从她屋中出来,虎奴正抱着阿离撒娇,他知道阿爹又要去打仗了,阿离同他许诺等回来了便教他骑马,再不至于去骑小羊了。 “哥哥。”明月走近些,阿离明白她是有话,将虎奴放了下来。 “嫂嫂马上就要生产了,哥哥能不能不去?” “明月。”阿离有些意外她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这样讲:“你知的,她面上虽不显,可心里一直惦记担心。”剧情中阿离就是战死在漠北,她能让刘先生好好看着方娘子,却不能金手指大到去战场上护住他。 阿离只当她是忧心惠娘,安抚道:“军令已下,我乃将官,如何也不能临阵退缩。惠娘你帮我多看顾些。” “哥哥。”明月抿着唇唤道:“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我怕......”“怕什么?”她难得这样,自义父过世便少了许多小女儿情态,阿离面上轻笑,在她头上拍了拍,“别担心,我的武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虎奴也应和着抱住她明月心头沉重不发一言见她如此,阿离将手放下来,再开口眼中坚定如矗立的山峦,“明月,我一定要去。侯爷治军英明,此番征战定能大败辽军。如此,我才能立军功,才能保护你们。” 虎奴牵着明月的手,感受到轻微的颤抖。阿离已经离开了,他仰头唤了声姑姑,明月抬头将眼眶中的泪憋了回去。 将军百战死,他是重诺之人,既然答应了兰元珍便一定会做到。 两月间,漠北战事凶凶,因羯人之故,两军僵持多时。粮草有限,若再拖下去便临旱季,到时连水源都会有问题,须得速战速决。 中军帐中,将官围着舆图,张信直指黑水,欲带一支轻骑绕过辽军腹背。 -- 第94页 ......雍州城中,燕子巷“屋里原还热呢,这雨下过到底凉快多了。”伺候的婢子巧儿服侍在方娘子身边挥着扇子。娘子肚子足月了,约莫就是这几日生产。府里产房依刘先生嘱托早就收拾妥当,接生婆子乳娘一应都备齐,就等着小公子降生。 方娘子拿着绷子在绣肚兜,圆圆的脸盘带笑,看了她一眼道:“你也累了,歇歇吧。虎奴估摸是要醒了,你去膳房端碗牛乳来。” “哎。”巧儿应了,放下团扇退了出去屋里静下来,方娘子停下手,腹中的孩子轻轻动了动。她唇角微弯,眼中柔软。这胎不似虎奴闹腾,她总觉得是个女娃娃。夫君虽不说,也是想要个女孩儿的。 也不知他何时归她神思有些恍惚,指尖一痛,指腹上沁出一颗血珠来。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惊慌,暗嘲自己多想,含去血珠,将绷子放下便要去看虎奴。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院中积雨的水坑,巧儿跑进来,声音颤颤。她只见她嘴唇开张,脑中来回之余一句。 “娘子,大人,大人战死了。” 军中讣告至,方娘子乍闻噩耗,动了胎气便发作了。 “我不是吩咐过若军中来人,不得惊扰嫂嫂。”明月心口急跳,语气冰冷阿姜走在前面替她撩开帘子,解释道:“是方娘子家中带的婢子不知怎么听见了。” 明月心中生出几分无力感。端水的婢子婆子穿梭在产房中,月升日沉,屋中点上灯火。虎奴被阿乔哄着,但久不见阿娘姑姑,到底忍不住了。阿乔转身的工夫,他便要溜着去找方娘子。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阿娘。”他力气大,像被抓的小牛挥拳便要打近身抱他的婆子。待被抓住,也不知是不是有了预感,挣扎不休间嚎啕大哭,喊着阿娘阿娘。 阿姜跑来见到这幕,她眼眶是红的,对阿乔道:“阿姆,郡主让带虎奴少爷过去。” 产房中血腥气扑面而来,方娘子口中软木已被拿掉,额上淌汗,脸孔苍白面无血色。陈先生正在施针,面色沉重。 明月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凑到她嘴边,才听见一缕气音,“......郡主,虎,虎奴。” “嫂嫂放心,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她眼中淌下泪来,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喃喃道:“......孩子。” 虎奴扑到她身边唤阿娘,却见她眼睛望着上方,不知在望什么。 “嫂嫂。”明月唤她她嘴角缓缓勾出一抹笑,苍白的指尖抬起,透过弥漫的水雾,望见远方未归的丈夫。 ......阿离的棺椁被运回雍州,明月将他与方娘子葬在一起。丧事办的简朴,徐家夫人登门吊唁。依她的性子一定要来,可她怀着身子,终究不大方便。见明月犯了咳疾,又瘦了许多,便叮嘱道:“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留心。” “劳夫人挂念。过些日子徐姐姐便要生了,我身戴重孝,不便登门。这平安锁,劳您帮我转交。还有这对夜明珠,阿福喜欢,我原想生辰的时候给她。” “郡主,这......”徐家夫人看着手中的雕花木匣,不免有些疑惑,“郡主是要去哪儿?” 明月轻轻一笑,“待此间事了,我便想带虎奴去云门寺,那儿清静些。”徐家夫人应了一声:“那也不远,待阿福生辰了也不迟。”况且夜明珠价值千金,这礼也太大了些。 明月不接,只问:“夫人可知大军何时回城?” 前线捷报同阿离的讣告一并传来,辽军腹背受敌,十万大军被歼。此一役,乌博被杀,辽军元气大伤。若此时乘胜追击,势必打的辽人四散奔逃。可一则朝中局势不稳,二则主将受了伤。朝臣商议,还是主和,两国立盟,保边境十年无虞。 徐家夫人在兵马司中,消息灵通,答道:“朝廷已派了使臣来,待签了盟约再收兵回城。” 一月后,大军凯旋。 “侯爷说了不见外人,你且回吧。”小六通报来意,兵马司外的守卫认得他是郡主府上的小厮便进去报信,却不料被侯爷身边的平昭回绝了。 郡主说一定要将话带到,他心下焦急,正不知如何是好,碰上徐家少爷徐昉。 徐昉问:“郡主可说是何事?” 小六摇头,他是受阿姜姐姐的令来传信,“奴也不知,只说请侯爷至府上,有要事要同侯爷讲。”徐昉略一思忖,郡主偏安一隅,此一遭怕是与兰景有关。当日张信率轻骑偷袭,虽是奇谋,但也折了数百精兵,兰景就在其中。 “你随我来。”他将人带至松涛院,平昭守在屋外拱手行礼,“徐参领,侯爷在养伤,不见外人。” “郡主应是有要事,烦请通报,若有罪责,徐某一力承担。”便是郡主求见,徐昉已不会想到年少之思。只如今兰景战死,她孤苦无依,何况当年云门寺中他深夜叩门,到今日他依旧记得她执伞长跪。此遭她有所求,如何不能见。 正僵持着,一年轻妇人走出来,她披着青色褙子,妆容素雅,是金陵赶来的侯夫人林竹。 徐昉行了一礼,便见她屈膝还礼,柔声解释道:“侯爷方睡下,他伤的重,可公事冗杂却也歇不得,如今难得睡了,我便不忍再叫他。不若等他醒了,我便立刻同他讲。” 徐昉知她说的极对。张信被流矢射中,差点便要了性命,先是战事又是议和,桩桩件件都需他经手,的确养的不好。既如此说,他也不好再逼,拱手行了一礼道:“夫人所言,下官明白,便依夫人。只郡主之事定是极为紧要,望侯爷一醒,夫人即刻告知。” -- 第95页 林竹应下,回屋后却未料张信醒了,想是被外头动静扰到。 “何事?”他撑着床榻,眉心微蹙。 林竹撩开帘子走近,欲去扶他,口中答道:“是华阳郡主府上人来传话,说有事请侯爷过府相商。” 她原有些不自在,却见他听后神色大变,自榻上起身便要去穿鞋,动作大牵扯到伤口,便是一阵疼痛。 “侯爷慢些。”林竹扶住他,他面如玉山,刀削斧凿般,苍白冰冷,她惯常见他威严沉静,却不曾见到他这般紧张。 他道:“我即刻便去。” 她尚有些发怔,便听他唤平昭备马。 “侯爷。” 他素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收拾妥当带上幞头,丢下一句若迟了不必等他用膳便行了出去。 林竹伫立良久,双手合于腰腹,人已走远,才恍然屈膝行了一礼。 婢女玉屏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华阳郡主是谁?侯爷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么紧张? 侯爷待夫人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夫人自矜,以为是自己身有残疾,惹侯爷不喜,便也装的守拙安静,待侯爷也瞧着冷淡。可夫人并不开心。她爱慕侯爷,若非心中装着侯爷,又怎会一知道侯爷伤重的消息,便一定要来雍州。 第53章 结局(二) 燕子巷“侯夫人?”阿姜听了小六回话,愣了片刻,打发他下去,转身进屋去寻郡主。郡主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刘先生也找不出是什么症结。如今阿离少爷和方娘子都去世了,留下虎奴和刚出生的孩子,郡主如今便是他们的天,如何也不能出差池。 明月倚在榻上,见她进来,眉梢微抬,“怎么说?” 阿姜抿着唇,“侯爷在养伤,小六托了徐参领,就是侯爷歇下了,不好打扰。” 明月点头,她知道他受伤的事,且那伤还不轻。此番找他便是为了虎奴兄妹。阿离因血脉的缘故,一生都无法被公平以待,他以命换来的军功她得替他守住。 这时外间有婢子急匆匆进来通报,“郡主,侯爷来了,小六哥让奴赶紧过来传话。” 张信带着平昭出兵马司至燕子巷雍州六月白日炎热,午后多有暴雨,街上行人寥寥。郡主府上挂着白幡,随风而动,静谧中透出几分凄清。 张信勒马停下,看着牌匾上的白绫,并未立刻下马。 “侯爷。”平昭见他唇色发白,鬓角滚汗,不免有些担忧。他背上伤口还未长好,方才又骑马过来,怕是要裂开。 张信收回视线,翻身下马,让他即去叩门。 小六儿方回府,不过前后脚的事,不知怎么侯爷这便来了,忙着人去向郡主报信,将张信引至待客的花厅。 婢子入内奉茶,略等了等,明月才到。 她自侧门入,张信听见声音望过来,隐隐绰绰,两人间隔着一副山水素娟的屏风。他眼中光芒定住,目之所及是屏风后那道纤细身影。 “多谢侯爷见我。”明月曲膝行礼隔着十载光阴,她的声音于他而言已十分陌生。 张信拱手回礼,与她隔屏相立,二人一时皆有些静默。 张信闻到淡淡药香,蹙眉间她偏首轻咳数声,待缓好方启唇道:“我请侯爷来是为我哥哥兰景。” 张信来时便已猜到,当日兰景主动请缨,他虽有犹豫,但终究不曾阻止。一招险棋,以小博大,他所率轻骑皆是精兵强将,兰景武艺胆识过人,正是他所求的。不过终究是他之故,累她失了至亲。方才来时,心中便有些踌躇。 “郡主节哀。”他拱手行礼,言辞恳切。 平昭侍立一旁,不明他二人纠葛,心中惊讶。侯爷何等人物,便是对当今圣上,也不曾如此小心谦卑。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欲他去,可他生来就是战场上的勇士。”虽未见过,平昭却觉得这位郡主有些不同,不似一般女儿家,只听她接着道:“我只是想求侯爷一件事。哥哥生前因辽人血脉备受指责,如今为大梁战死,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我想请侯爷上奏朝廷,给他应有的尊容。” 她声音平静,因着病,听着有些气弱,可言辞不卑不亢,显出几分尊贵来。 张信虽见不到她脸,视线却依旧对着她眼睛的位置,许诺道:“郡主言重了,便是郡主不提,守约也会做到。兰景是大梁士兵,为国战死,这是他应得的。” 明月抬头望去,两人仿佛对视般静了许久,须臾她拱手俯身行了大礼,“明月谢过侯爷。” 隔着屏风素娟细密的经纬,张信看见她弯折的脖颈。横亘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又何止一张屏风,他心中刺痛,尚未来得及思索,话便冲口而出,“你为何不嫁他?” 他喉间干涩,胸腔中一颗心跳的激烈,眼中希冀微不可见,如萤火之光,稍纵即逝。 屋外黑云掩蔽,风过竹帘携着几分水汽。天际一道亮光劈下,屋内明灭一瞬,接着便是滚滚惊雷。闷雷响过数声,大雨便落了下来。 她始终没有回答“郡主保重,在下告辞。”他再非当年潜入寺中的少年,拱手行礼,便要离开。行至厅门,听见她问:“侯爷得偿所愿了吗?” 他脚步顿住,眼中若天外暴雨,袖内的手指攥得青白。 张信穿梭在廊下,雨水飞入打的他面上冰凉。即便如今身居高位,权倾朝野,父兄不可复生,祖父含恨而终。少年时遗恨太多,所求皆不可得,皆无法得。 -- 第96页 得-偿-所-愿他何曾得偿所愿过他背上伤口剧痛,手扶廊柱,未在向前。 “侯爷。”平昭焦急,见他面色惨白,鬓角汗湿,紧闭的眼睫如蝶翅般颤动,睁开后挥了挥手示意无碍。 这时小六跑来,躬身道:“郡主说雨大难行,嘱咐奴套了车马,还请侯爷稍候。” “还不快去!”平昭横眉倒竖,不客气道。小六胆子小,被他一吼当即连连点头跑开。平昭心火尤盛,虽是逾矩,但侯爷此遭就是因为那位郡主。先是不顾伤情骑马赶来,后又被那话给刺到,这女子在侯爷心中怕是分量极重。 府门外,小六将人送走,很是舒了口气。一番折腾,雨也下的差不多了,他暗骂了这侍卫好大威风,方才在兵马司也是他拦的人。怎的,不就是伺候侯爷的,他如今也是郡主跟前得力的人,况他也伺候过侯爷不是。 牢骚发完正欲回转,遇上刘先生带着药童出来。小六看了眼外头天,招呼道:“先生要去坐诊了。”刘先生医术精湛,隔两日便在城中春晖堂坐诊,说什么世间病症万千,若想精进医术需得多看多练才行。 药童问他:“小六哥这是在忙什么?” “侯爷,宣平侯,方才来府上与郡主谈事,正赶上下雨,郡主让我备车马。这不,刚将人送走。”小六颇有些自得,补充道:“当年在凉州我还伺候过侯爷一阵。” 药童转了转眼睛,哦了一声,小六哥贯会吹牛。春晖堂离燕子巷不远,他将伞撑开,喊了声先生。刘先生有些晃神,宣平侯,当年那位张副将............入了七月,明月病情急转直下,有一日咳了血,险些将阿乔吓晕过去。刘先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吃下去的汤药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忧心是自己医术有限,请了城中相熟的几位大夫面诊。 这一遭,便惊动了徐兰。 她如今将要临盆,稍有不对便要请城中有名的大夫来看,言语间提到明月,未料她竟病的这样厉害。 明月没想让徐兰知道,她毕竟大着肚子,她也没想到这幅身子会衰败的这么快。 徐兰哭着要打她,“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没了,虎奴怎么办?还有阿芙。你还笑。”她气道。 我也没法呀,明月稍动了动,让自己舒服些。这周目系统设了要求,她和张信十年未见,如今她只能勉强算是他的意难平吧。若要做到系统的要求,他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年少隐忍都有了回报,如今再遇,只有她死在这个时候,才可能会成为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至于虎奴和阿芙,张信既已保证会奏明阿离所立战功,便不会食言。雍州城中有徐家坐镇,即便她去了,他们也不会受欺负。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徐兰心中尚存一线希望,却不知明月早已躺平。 松涛院中,玉屏匆匆进来,“夫人,徐家夫人说今日不陪您用膳了。说郡主病重三姑娘吵着一定要去看,她不放心要去陪着。” “郡主病重?”林竹放下茶汤,讶道。她后来知道她是华阳郡主,长乐长公主之女。联想那日侯爷,若他知晓......她一时拿不定注意。 张信自营中归来时已是深夜,意外她仍未睡下,看着有些神思不属。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玉屏。” 林竹拦他,“侯爷。我没有不舒服。” 他沉思片刻道:“这儿天干物燥不比金陵养人,过几日我让平昭送你回去。” 林竹抿着唇,张信等了一阵,见她垂首不作声,唤道:“阿竹。”这几日巡营,未曾好好歇过,大病初愈,面上便露出疲态。 “侯爷。”她双手合于腰腹,语气轻柔,依旧是礼数周全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着他,“我今日听徐家夫人说郡主病重。” 她并未错过他脸上瞬间的僵硬,那双满是倦意的眼睛如黑夜燃灯瞬间有了光亮,可不过须臾便全都藏了起来。只见他略颔首,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我知了,夜深了,早些歇息。”说完便转身去了净室梳洗。 次日清晨,玉屏听见屋内起身了方端着热水进来伺候。见屋内只有林竹,怪道:“没见侯爷出去呀。” 林竹一夜未睡,眼周红痕未消,身侧衾被冰凉,他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张信也不知,只是心中惶惶难解,一腔热血便纵马往城外去。遥望见远处灯火,他执辔的手指握紧,胯-下乌云雪不明主人为何突然停下。四野茫茫,他一腔热血被夜风吹的冷静,待天际破晓,方调转马头离开。 这日天尚昧,刘先生出门采药,便见一人头戴斗笠站在一株梅树下,身旁一匹健马,通体漆黑唯四足踏雪。 秋雨淅沥落了一夜,这人身上衣衫皆湿,着实奇怪。药童拿不定主意,唤了声先生。 刘先生面色沉沉,走过去躬身行了一礼,称道:“侯爷。” 张信眼中带着血丝,几夜未睡,出口的声音便有些喑哑:“她如何了?” “郡主气血亏空,原就有些不足,自阿离逝世后便愈发控制不住。小人穷毕生所学,依旧找不到对的方法。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刘先生心中愧疚,虽历遍生死,可郡主是兰大人托付给他的,如今竟也无法挽回。 张信听后,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道:“我已着人快马传信去金陵,请国中御医赶来,劳先生再多尽力,务必等到那个时候!” -- 第97页 眼下毫无希望,若真能等到御医前来,天外有天,说不定郡主真的有救,刘先生自是立刻应下,致谢道:“小人谢过侯爷。” “在下还有些公事要办,便告辞了。还请先生若有事即刻至兵马司中报我!”张信见他应下,颔首后再看一眼身前的小院,便上马离开。 药童不解:“先生,侯爷怎么会在这儿啊?” 孤雁南飞,树树秋声。目送他一骑快马消失在视线中,刘先生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 ......明月就这么病着,除了身子不舒服,就是怕见着阿乔他们难受。有时候太难受了恨不得马上就死了好,但看见阿姜肿的眼睛,阿乔一下子多了好多的白头发,她就想药再苦也不算什么了,再多陪他们一会儿也好。 夜里,虎奴悄悄溜进来,伏在她床前。明月睡不安稳,立刻便醒了。 “姑姑。” 明月心里建设了好久,这只是书里的剧情,可对上他水汪汪的眼睛,到底还是破功了。 “怎么不睡?” 他肉嘟嘟的脸贴在她床边,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分明是依赖极了。若是她不生病,早要她抱了。只是如今阿姜他们都叮嘱他她身子弱不好这样,他眼中流露着渴望,小声问她:“姑姑的病什么时候好呀?明天能好吗?” 明月哄他:“让姑姑想想,明天,唔,明天怕是有些难。” “那后天呢?” “后天......”明月迟疑,既不想骗他,又不想让他难受。 “后天一定能好,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再大后天,总之一定能好!”他脸颊鼓鼓的,有些较劲的正经,明月轻摸他脸,他这口气才泄下来,软软的贴在她手上。他声音喃喃的,自己给自己鼓劲儿一般,说:“我都听曲莲哥哥说了,侯爷大将军请了金陵最有名的大夫来看,所以你一定就好了。” 曲莲是刘先生跟前的药童,他年纪不大,虎奴同他玩的好。明月知道这事,刘先生说的,因为这个,阿乔阿姜都松快不少。可她估计等不到那个御医了。 她正有些出神,虎奴凑过来,卖关子道:“曲莲哥哥还跟我说......”“说什么?” “姑姑你答应我明天多喝一碗粥,我便同你讲。” 明月被他逗乐了,感动的不行,答应了让他快讲。 虎奴乖乖道:“曲莲哥哥说侯爷大将军每日夜里都来呢,就在小院外头的梅树下。” 明月一听便愣住“姑姑,姑姑。”虎奴推她手臂“乖宝。”明月柔声唤他,“你帮姑姑做件事,轻轻的。” 虎奴一听就捂住嘴拼命点头,余光瞥了一眼外间榻上歇着的阿姜。 “你帮我拿柄伞给他,可今天没落呀,雨都停了。” “去吧。” 虽不明白,但他如今得了姑姑指派的任务,便似有了使命一般。他取了伞,溜至后门,漫天星斗,见一人在树下打坐,黑色的衣衫,手中拨着佛珠,和寺里的和尚一样。 张信睁开眼,看见门内探出的半个小脑袋。 “侯,侯爷大将军。”虎奴吓得心口一跳,先躲回去,觉得不对,又自己蹿了出来。他跑到他跟前,将手中的伞举给他。 “这是我姑姑让我给你的。”见他不接,虎奴有些尴尬,眼珠转了一圈,解释道:“她可能是怕下雨吧,毕竟前几天都下了。” 张信接过伞数年前,此时此地,她亦送过他一把伞“大人是雄鹰,只是暂时囿于此地,却绝不会一直如此……如今所历劫难皆是磋磨,大人会翱翔于浩瀚天际,会在朝堂之中施展抱负,明月心中敬佩,亦盼着那一天。” “你叫虎奴?”他听徐昉讲过,摸了摸孩子的脸,道:“好好陪着你姑姑。” 虎奴挺着胸膛答应,见他起身上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侯爷大将军好像不怎么开心。他一声轻喝,那匹马果然像他想的那样神骏,一撩蹄子就跑的飞快。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他明天还来吗? 他不知道伞即“散”,有些话原不用说,既是无缘,便该守在那条线后,永远不见的好。 第54章 结局(终章) 将至中元,云门寺的小师父送了几盏桃花灯来,虎奴拿到明月床前让她看,说:“姑姑有什么心愿,我让曲莲哥哥写上去。” 明月摸着他脑袋上的小鬏鬏,只说了八个字——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这几日昏昏沉沉,夜里总是梦见在凉州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怕是大限将至了。阿姜睡在脚踏上,一听见动静便起来看她。她将明月半抱在怀中,她身子轻飘飘的,像是随时都能羽化消失一般。 “阿姜,我做梦回到凉州了。”她轻声道“郡主想家了?” “嗯,我梦见我带着你,骑着马,天好辽阔,像是看不见边,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哥哥说要带我们去落星湖放灯。” 阿姜抱着她,拼命忍住哭声,“那郡主要快快好起来才能回去,奴也想回去看看,郡主要带奴一道去。” 明月靠在她柔软又温暖的怀中,轻轻蹭了蹭,“阿姜,我死后你们将我带回凉州,葬到落星湖。” “郡主在说什么?”阿姜再也忍不住哭出来明月闭上眼,她困顿极了,意识深处像是有只手将她往下拽。她看见张信了,那是数年前的事了。她在凉州城中最大的槐树下许愿,戴着阿离买的夜叉面具。隔着满树红绸,看见年少时的他。 -- 第98页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这一世,她和张信的情谊只在少年时便戛然而止了佛寺钟声寂荡,夜色下,一骑快马载着两人赶到城门下。城门吏骂嚷嚷上前,火把照亮来人,见一高大侍卫后背着一矮瘦小厮。 “速开城门,郡主身殁,吾要去兵马司中报信。” 小六面上皆是泪痕,平昭马骑得快,又将他生生颠晕过去。 “侯爷,郡主殁了。”书房中,张信坐于案前,手边是今晨送来的脉案,上书郡主晨起多进饭食,脉搏强韧于先时,想是新加的药材有了实效。 他挥袖将脉案扫落在地,“浑说些什么!御医明日便到。” 小六趴在地上,哆嗦哭道:“刘先生尽力了,尽力了。郡主白日精神瞧着好了不少,可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行了。刘先生说是回光返照。” 张信指尖刺痛,是方才不小心折断了,鲜血溢满指盖,他着一袭霜地袍子,袖上染血,点点斑驳。 “侯爷。”平昭跪地劝道:“郡主已去,刘先生说她走的安详,您不要哀悔太过。” “安详?”他轻嘲道,眼中泛红,起身饶过他便往屋外奔去。 他骑着马,飞奔出城。他断不会相信她就这样去了,兰景留下的两个孩子她竟也全然不顾了?他未戴冠帽,发髻散乱,暴喝催马,马蹄声声于寂静夜中响彻天际。 “我乃华阳郡主兰望舒,凉州城中有辽人勾结下臣作乱,情势危急,特来向徐大人求援!” “我叫明月,天上明月的明月。” “大人,我能知道你名字吗?” “你受伤了。” “今日之事,多谢你。” “听徐三说大人定亲了......恭喜大人觅得良缘。” “大人是雄鹰......终究会翱翔于天际的。” “多谢侯爷见我。” “侯爷得偿所愿了吗?” 大人,大人,侯爷......侯爷......他喉间腥甜,脑中记忆交错,犹如被巨斧劈开。平生只对一人动了心,如今唯余她安好,却连这个也无法实现。一口淤血喷在袖上,身下的乌云雪察觉到主人有些不对,停下来不安地踱步。 天际圆月高悬,张信抬头,四野空茫,夜幕低垂。夜风鼓起他宽大的袖子,他伸手,染血的指尖似乎就要触到那轮明月。 他仿佛看见云门寺中,她站在廊下,身着素裙,长发及膝,雨丝微风将她身上披风吹起,她将手中收好的伞递过来,“你等等。伞给你。” “信恋慕郡主久矣。” 风声为伴,他声若呓语,几不可闻。 “信,恋慕郡主久矣。”他重复,染血的唇瓣颤抖,许久,怕惊扰般问道:“不知郡主可愿随吾去金陵?” 他仰着头,银辉洒在他身上如覆霜雪。 他眼角流下一行泪,没于鬓发,消失不见。 ......“夫人,咱们这就走吗?不等侯爷巡营回来?”玉屏不明白,怎么夫人突然便要回金陵。郡主的丧仪办的简单,听说要扶棺回凉州,徐家夫人伤心的很,再说侯爷犯了头疾,依夫人的脾性,怎么也不会这时候回去。 林竹接过帷帽戴上,只道:“我有些想獾儿了。” 车马驶出城门不久,平昭打马追来,玉屏撩开车帘,喜道:“是平昭侍卫。” 平昭已至马车边,拱手行了一礼,“夫人,侯爷说道阻且长,千万珍重。嘱咐小人要将夫人平安送至金陵。” 道阻且长,千万珍重林竹眼中湿润,她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远方高大的城墙。恍惚又回到那日,她守在他床榻边等他醒来。 他面色苍白,瞳如点漆,却不似往常寒凉,对她道:“阿竹,对不住。” “侯爷说什么?”她攥着手中帕子,似有所感“不能以你待我之心待你,误你良久。” 她听后却不觉难过,或许心中已有了决定。 徐家夫人说郡主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女子,曾孤身一身到雍州来求援。她骑着马,腿上都磨破了,分明是那么清瘦的姑娘家,却硬是撑到了雍州。 那样鲜活的女子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旁的自然不重要了。 平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来雍州找他,却不过是让自己早些看明白罢了。他像一只孤鹤,骄傲、强大,她曾想跟随他,却忘了自己只是檐下筑巢的雀儿。 唯愿相离后,两生欢喜,清风依旧......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十三年后“小二住店。天字上房。” “客官像是南边来的。”小二见他二人打扮,当先那位公子生的俊秀无双,手中一柄折扇,衣衫瞧着简单,却是价值千金的银丝锻。这可是凉州城中最大的酒楼琼玉阁,他过眼的人多了,这样的却没见过几个。 那公子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和顺,他将人送上去,讨了送热水饮食的活计又得了一笔赏钱。 “小的都按您的吩咐,备的素食,用的油也是素的,客官放心用。”他垫了垫手里的银子,笑的喜人殷勤道:“客官若有兴致,夜了可在城中逛逛。过两日便是中元,城里热闹,有那灯戏比试的,倒有些意思。”那年轻公子倚在窗边,闻言像是有些兴致,转头问道:“我听说还有些祭祀之事?” “如今不兴啦,自那兰世子叛国被剐之后,便没人做这个了。” “是吗?”他虽这样说,倒也不甚在意,转而问道:“我听说城外有处落星湖,景色甚美,倒想见见。” -- 第99页 “公子竟知道落星湖。”那小二稀罕道:“只是来的晚了些,若早上一个月,能见到飞萤,那东西发光,夜里好看的紧。如今人去的少了,不过那儿有座郡主坟。” “郡主坟?” “是呀,就是华阳郡主,长乐长公主的女儿。小人年纪小,也就听家里老人提过,听说当年辽人打进来,是她去雍州找来的援军,倒比那兰世子要强上许多。” 小二退下去,侍卫犀玉将他端上来的碗盏物什都烫干净,布置妥当,问道:“侯爷,咱们何时去呀?” 那倚窗的公子将扇一合,缓缓道:“不急,先逛逛这凉州城吧。” 金乌西沉,夜将至,可凉州城中灯火鼎盛,远比白日热闹。 少年公子行在主街上,他手中摇着扇子,步态翩翩,一袭玉色袍子,身姿挺拔,颇招人眼。 “侯爷,小人看有卖鬼面的,给您买一副?”犀玉在旁建议他眉眼一横,唇角微勾,允了。 “自国公爷平定了凉州之乱后,开榷市,兴贸易,方得这盛世荣景。国公少年英才,昭平四十二年.......”茶肆中器乐声消,倒听得一说书先生横木一拍,声音洪亮。 他眼中是这座城市的繁华盛景,百姓安乐,商贾不绝,而他的父亲正是缔造眼前盛世的国公爷,张信。 犀玉很快便带着一只夜叉面具回来,“侯爷,方才那店家同我说中元那日百鬼夜行,街上人人都戴这个,倒是有意思。” 张琦取来戴在脸上,问他:“如何?” “总算是不招人眼了,您都不知方才多少大姑娘朝您看呢。” 二人一路行来,没多久便看见了城中许愿的槐树。满树红绸,灯火璀璨,夜风下,铃铛作响,如闻梵音。 二人入了一旁观庙,交了香火钱,张琦提笔蘸墨,【一愿家母慈乐,安享天年。二愿家国永安,天下太平。——琦敬上】 “你的字写的真好看。” 他诧异抬头,见一女子面罩轻纱,十三四岁的年纪,发上饰珍珠白羽,不似中原打扮。“你能帮我写吗?”他尚未回答,她又摇了摇头,“不对,得是自己写的才是心诚,还是算了,丑就丑吧。”她活泼跳脱,露出来的眼睛弯如新月,言辞天真,倒也不觉冒犯。 张琦走到树下,将红绸寄在枝上。 “你得寄的高些,矮的一落雨就掉了。” 他转身,方才的姑娘就站在身后,她走上台阶,垫着脚去够树枝。她心仪那枝高的,可总差了些。 张琦抬步上阶,伸手拽了下来。“多谢公子。”她话声带笑,像泉水般清甜,系好后问他:“你是来凉州玩吗?” “为何这么问?” “你口音听着不像这儿的,样子也不像是来行商的。” 张琦面具后的脸微凝,顿了顿方道:“我父亲让我来找一个人。”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座孤冢罢了他负手而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父亲临终前将一只木匣交到他手中,里面一方丝帕,一枚玉佩,两柄竹伞,嘱咐他将这只木匣埋在落星湖。 可他不懂,若活着的时候未能如愿,死后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真的企盼来世吗? 远处有人唤道阿芙“哎。是我哥哥。”女孩儿挥了挥手同他告别,“有缘再见,面具哥哥。” “......有缘再见。” 槐树下,红绸飘动,灿如朝华,转眼已是下一个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