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副(姨太太与副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引 甜辣椒刚刚过了九十叁岁生日。 在异国他乡,一群蓝眼睛的好心人围着她,特地用中文唱生日歌给她听。她已老了,老得自己也说不了几句中文。那个夜晚,她隙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喉咙里空空地笑着,呼哧呼哧,倒有些像婴童。她好久没有那样笑了。人老之后,许多事情不值一笑。老到这个岁数,又不再奢望笑不笑的,活着便很好了。但也有觉得活得太长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掌控力越来越低下,就会嫌弃自己命太长。但又不知怎么才能不活下去。疑惑着,疑惑着,又过了一个生日。甜辣椒苍茫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些久远的画面。一格一格地跳着,不知是谁在她脑袋里摇片。 甜辣椒恍恍惚惚,过完生日之后变得越加嗜睡了,有时睡一整天也不饿,她闭着眼睛,看见许多东西:丹祺口红在草坪上滚着,还有一瓶摔破的双妹花露香水,香得呛人,她重重地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打着圈儿。那身笔挺军礼服总找不出一丝褶儿来,那双乌油的皮靴总是静立在一处,可那天,那军礼服总是折着——因穿它的人不停在弯腰拾东西;那皮靴也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只因她扔出一件、趁还没拾起、便又朝反方向扔出另一件东西。最后,那整肃的军帽下,慢慢地滚下一溜儿汗珠来,就沿着那齐整的鬓角,淌到外套的翻领里。 “太太——”他说,“太太。”他只是叫了两声,再无下文。 十二月初的一个凌晨,大地月白的,下了初雪,雪掩了薄薄的一层,建筑像撒上了糖霜,屋里的壁炉一烧,那糖霜便会得融化似的。蓝眼睛的好心人围着甜辣椒,轻念Amen。 “May you in peabsp; Mrs. Zhang.” 尘归尘,土归土,她的魂却并不属于这个国度,她还要漂浮长长的一段路,回到故国、找到故人,了结那段未完的尘缘。故事,要说回七十年前。 -- 在将军公馆(1) Pō⑱f.cōm 阿甫兴冲冲地冲进后厨,找着正拿一块碱洗着水池的金萍,扯一扯她的袖子,低声说:“先别弄啦,听我讲,听我讲呀!” 金萍一双手已被碱烧得绷紧,即使有水冲洗着,她的手指仍旧抻不直,她正心里发怨,见阿甫神神鬼鬼的样子,更是无名火蹿起,她猛地蜷回了手臂,骂道:“作死啊你,这厨房里每个人都忙进忙出,偏偏养着你这么个闲人,你看我有功夫听你瞎说吗?还别弄,我不弄,哪个弄?” 阿甫被一顿抢白,并不生气,他脸上压抑着一种奇异的喜色,这个公馆里,就数金萍和阿甫最投缘,而且金萍爱时髦,爱漂亮,爱听戏,还说过想要看一次电影……他不顾金萍的怨气,仍旧扯了金萍的袖子,刚要说话,厨房门口又来两个人,一个是蒋嫂子、另一个则是蒋嫂子的侄子平南。 蒋嫂子挤进来,面孔赤红,胸脯起起伏伏,喘得利害,想是一路奔了来;平南刚采买完南北货,额头上冒着汗,但他也已经顾不得擦汗,把东西一放,就冲到了后厨显眼处。这两人的动静惊扰了其他人,皆是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看,那边金萍和阿甫也看过来,只见姑侄二人抢着说—— “啊哟喂得不得啦,平南刚刚同我说,说他在外头听见个大新闻——” “我我我,我往那爿店里走,有人晓得我是吴将军公馆里做事的,对牢我挤眉毛弄眼睛,我当碰着赤佬喽,后来我付钱,这点货竟然多要我一百块,我是人善被人欺,我——” “一百块算个什么,我们平南倒不是不肯出这一百块,他自己拿也是拿得出来,但总算是要给将军省着花的。” “我当时就说,你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多收我钱你!结果那人说,你将军府里要办喜事,这就当你向你讨个彩头!我怪道,哪里来的喜事,结果他说……” 这两人叨叨叨说了这半日,却不知山云雾罩地在说些什么,然而阿甫知道,他们这样激动,兴许和他得知的,是同一件事。他紧张起来,不想让这大好的机会被他俩抢走,所以一步踏前,摁住金萍执碱的手腕,大声道:“咱们将军要娶亲了!” 平南被阿甫抢了说辞,一口气没转上来,口水呛得他卡着喉咙咳得脸色发紫,蒋嫂子白了阿甫一眼,赶紧去拍平南的背。金萍“嘁”了一声,冷笑后说:“又不是你们娶亲,要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其他人也觉他们大惊小怪,纷纷说笑着继续干活儿。 平南终于喘了过来,双手撑在膝头,佝偻着背又咳两声,沙哑地说:“你们要问问,咱们将军要娶的是谁呀?我平南也不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要真是随处可见的,至于我这样吗?” 金萍绞着抹布,十根手指都发胀了,像酱萝卜似的丑,她原本浑身上下,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双手了——“金萍,你还要洗什么?我替你洗呀。”阿甫凑过来讨好。金萍翻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说,把手擦干,退后两步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蛤蜊油来,用小手指挑了一点点涂在皴裂的手背手指。 蒋嫂子见了,嗤笑道:“怎么还有人做着飞上枝头的梦吗?咱们将军府再没有这样的出路!” 金萍把手放在口边呵气,而后使劲搓了搓,并不理会。蒋嫂子吃了个暗亏,气不过,便拍了拍平南,说:“平南,把你听来的好好给他们说说,平时一个个鼻子比眼睛都高,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命呢,和真的富贵人比起来,怕不是蛤蜊和蚌的区别。” 阿甫偷瞧金萍,替金萍出头道:“蒋嫂子,大家都是做佣……” “谁要你多嘴!”然而金萍却并不承情,一扭头,往边上去擦拭另一个水池。 蒋嫂子拍手拍脚地笑,平南在他姑的笑声里说:“他们说,是……是甜辣椒!” 这下子,众人都惊了,连带金萍也停下来,盯紧了平南,阿甫小小得意,说:“我也知道!是甜辣椒要做咱们的将军夫人!” 金萍喃喃:“怎么会?” 蒋嫂子高声说:“人家甜辣椒,风头这么劲,你看哪家哪户里没有她的画报?” 平南纠正:“阿甫,你小子在这里搅什么浑水,谁说是夫人?夫人早就过世,再没有第二个了,是姨太太,姨太太懂吧?不懂,你问金萍去!”后厨爆发出一阵欢笑。金萍红了脸,咬着嘴唇,眼眶里已有了泪光。阿甫不舍,梗着脖子说:“既然将军没有夫人,那姨太太还不是就和夫人一样,你真封建!”但阿甫这愣头青的模样,更是引得他人嘲笑连连。阿甫又想去安慰金萍,更招来了起哄,金萍恨得将抹布扔在阿甫脸上,跑出了后厨去,阿甫连着跟出去。 有人见金萍模样,疑惑道:“怎么啦?” 蒋嫂子眨眨眼,压低声音:“美梦做不成了呗。” 那人不大明白外头事情,又问:“甜辣椒是什么?只知天辣椒倒是有的,我老家里炒菜都喜欢放一点,只是甜辣椒倒不明白,怎么就又甜,又辣了呢?” 众人皆是土老帽那样地数落他,连甜辣椒都不知道,你白白活在这个地界了,你和山里野人有什么不一样—— 平南猛地灌下一碗水,用手背一擦嘴,又在裤边揩手,打个水嗝,说:“倒是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亲眼看见甜辣椒本人,据人说啊,她平时出门要戴面纱,因为皮肤太细洁了,被风一吹,要刮出细细的口子来呢。” 蒋嫂子说:“连我都晓得,甜辣椒一条嗓子呱啦松脆的,但是讲起话来又是糯嘚嘚的吴音,所以是又辣又甜,得了个‘甜辣椒’的名字。在拍那本电影之前,她就是个顶有名的闺门旦了,戏迷可以从这里排到四牌楼。现在拍了电影,更加要命,别说出门了,她家里窗帘也不好拉开一下子的,一拉开,哗啦啦,下面站了总有几万个人,统统喊她名字!” 那“土老帽”撇撇嘴:“夸大了,哪来几万人?” “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你看那金萍,平时自诩美人的,之前被我撞见她竟也偷偷把甜辣椒的画报藏在枕头下面,不也迷甜辣椒迷得要死?” “平时都是看画报的,画出来的跟真人总是不一样的,电影么,我们这种人哪里能有份去看?人人都说甜辣椒标致、甜辣椒销魂,现在这甜辣椒竟要入了门!我能不激动吗?赶忙了跑回来!” “但是要真有其事,倒是外面比我们先知道,哪有这种道理?”那土老帽频频质疑。 “你懂什么?府里做规矩,主子的事情好被你瞎传啊?但外面的人,那么多张嘴,谁又能管得住,但凡一个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所以么,男人往外跑,还是有往外跑的道理。” 蒋嫂子四顾,小声说:“怕也是不想叫少爷伤心!” 说到那位冷僻的少爷,众人不禁陷入一阵沉默里,而这沉默竟冲淡了对将军喜事的探求,竟意兴阑珊了。而这时,将军公馆外停好一辆汽车,一位年轻的军官下得车来,整了整仪容,打开了车门,这将军公馆的主人吴将军,款款下车,行入府邸之中,那年轻军官跟在其后。 一直到了花园里,吴将军才想起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回头道:“你去吧,不必跟来。” “是。”年轻军官毕恭毕敬地立定,微微低头,直至吴将军走出视线了,才转身朝外。 “张副官,等等。”突然一个身影从花园一旁闪出,似是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人身着精致华美的晨袍,一头微蜷的栗色头发,身量同那年轻人一般高。 “哦,脉生少爷,您早上好。”年轻的张副官与这公馆里的一切都还不很熟悉,更别提是吴将军的独子吴脉生了,他不知对方来意,但也不急躁,只是静立听候。 吴脉生却又问不出口了,他紧了紧晨袍,像是冷。他突然笑了笑,笑声短促,并不能感到这笑声里有什么喜意。“你见过她了?”吴脉生问。 张副官愣了愣,迟疑道:“您说的是……” 吴脉生一股烦躁,又将那晨袍扯开了,他瞧了瞧西侧的一栋白矮楼,那是吴将军处理公务的地方,又收回视线,说:“我都听说了。爸爸要……要娶……” 张副官了然,颔首说:“哦,那一位甜辣椒小姐,我还未曾见过。” 吴脉生有些尴尬,爸爸身边的人说话贯会察言观色,若换了别人,铁定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甜辣椒”这叁个字,这个张副官到底还嫩,他大概不比自己大几岁,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吴脉生知道,这是爸爸的老友托孤,横空出世的一位新“副官”,刚刚留洋回来,才跟着爸爸没多少日子,爸爸估计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不好好待他的话,外头的人就要说他吴将军负义。 “那是真的咯?”吴脉生说,“我听到的小道消息,竟是真的。” 张副官这时才隐隐觉得说漏了些什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 吴脉生来回走了两步,说:“我只恨姐姐们出嫁太早,这家里,这家里,以后……”他又到张副官跟前,“那你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张副官不动如钟:“脉生少爷,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或许,您可以直接问问将军。” 吴脉生当这张副官那他开涮,再看他神情,却是认真的,他挥了挥手,无奈道:“没事了,你去吧。” 张副官收了收下巴,踏着整齐的步子,出了将军公馆。 -- 在将军公馆(2) Pō⑱f.cōm 吴脉生紧着步子回房,时候尚早,平时这个时间他还在云里雾里地睡呢,今日却早早惊醒,全因着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什么甜辣椒进得门来,竟从大红的喜服里掏出一只大西瓜,西瓜一劈二,里头蹦出个白胖儿子来—— 吴脉生洗了个澡,在擦身的时候,听见窗外隐隐传来说话声,他这浴室外正是花园的僻静背阴处,有人来说悄悄话也不是不可能,他倒没有想偷听,只是毫不在意罢了,可听着听着,竟听进去了,外面人说—— “真的,金萍,是牛师傅告诉我的,他那黄包车拉了好多年了,什么人都拉过的,肯定不会有假!” “甜辣椒哪里会坐黄包车?” “现在是不坐了,以前总坐的!她去戏院、剧场,都坐黄包车,那牛师傅就拉过她好几次呢!” 吴脉生立着双耳,听见那笨拙男声说了个地址,往后那女声又数落了些话,吴脉生这里故意咳嗽两声,外面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大芭蕉叶片的噗噗声。 吴脉生胡乱用巾子揉了揉头发,扑到床上,取来床头的电话,打给他的大姐吴智引。 “脉生?”吴智引讶道,“你是一晚没有睡吗?”她隐隐打了个呵欠。 “姐姐,你还没起?” “要起了,幸好你姐夫昨夜里弄得晚了,歇在了书房,不然被你这一通电话搅得一天不安宁。”吴智引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爸爸出事了?” 吴脉生安抚道:“没有没有,你不要瞎紧张。不过么,确是和爸爸有关的了,不只是爸爸,还有你,还有我,还有二姐、叁姐……” “什么事情?你慢慢讲。” 吴脉生一时又觉说不清楚,含糊道:“今天姐夫出去吗?” 吴智引道:“本来今天下午就约了文引喝咖啡,你要是高兴,你一起来吧,吃过了午饭,太阳不要那样毒的时候。” 大约两点半,吴脉生出了门,径直去了星星咖啡店,他的大姐和二姐已在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大姐正在喝一杯俄式咖啡,微皱着眉,二姐缩在座位里,脸上有倦容。然而她们从头到手指、从手指到脚的精致,又使得这色调厚重的咖啡店与她们十分相称。吴脉生一屁股坐到大姐旁边,抢了她的咖啡来喝。 “忒忒忒——好烫!” 吴智引赶紧拿了餐巾替吴脉生擦嘴,嗔怪道:“刚做出来的,能不烫吗?遇事这样猴急,一点没变。你晓得爸爸最不喜欢人家轻浮急躁,但凡你学乖一点,哪会像现在你见了爸爸像见了阎罗王。” 这话说到了吴脉生的痛处,他说:“还学乖么,爸爸是不要我的了,大姐,二姐,未来有一天我要是被赶出府了,你们谁能接济接济我?” 吴文引缩得更紧了,她总让人联想起秋雨里的鹌鹑,不知是哪里总露出种可怜的惨相。“脉生,你好好说,别吓人。” 吴脉生敲了敲桌子,说:“你们平时不出门,自然不会知道,我也是听说的,家里现在还没说破呢。不知爸爸打的什么主意,他老人家要续弦了,我这个前朝旧臣不是被肃清的对象?” 吴智引用手绢掩住了嘴,眼睛瞪得浑圆,吴文引脸色煞白,随即咳嗽起来。智引凑近脉生,认真道:“你可不是胡说吧?成天嘴里没一句正经的,这种事情爸爸会瞒着我们做么?” 文引缓过来了,思索了片刻,面色和缓了,说:“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爸爸年纪也大了,我们又都不在身边,叁妹更是在国外了,脉生过几年成家了,他跟前冷冷清清的,总算趁现在身体还好,找个人照料他, 我们也好放心些。” “二姐,你好天真。照料他?家里上上下下百多个佣人,还照料不了爸爸一个人么?” 智引同母亲感情笃深,这时替亡母不平起来,愤愤道:“用不着十年生死,这会儿妈妈若从将军府门口走过,恐怕爸爸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脉生又喝了口浓厚的俄式咖啡,腻得他舌苔都厚了,可他却想喝点热的浓的,即便是在这即将入夏的时节里。他茫茫叹道:“爸爸这把年纪还要娶,他对我该多不满意?我就这样差吗?” 姐弟叁人各执心事,这顿咖啡吃出更多的苦味来,到太阳落山时,智引和文引家中的车都来接了,各自登车在后座同脉生告别,智引抓着脉生的手想说什么,嘴唇却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两人郁悒而别。脉生沿着繁华商店街一路看橱窗,但见那些精美的商品华服,平时饶有兴趣的,今天却一点都看不进眼里去。走过五条街,脉生脚酸,调头想叫车,突然瞥见大路旁一条幽静辅路,道旁种满了遮天的树,将那小路衬得更加静谧。他看见路名,猛地和他早晨在浴室偷听见的那个地址对上了,他心里一动,这不是甜辣椒的住处么?吴脉生有种浑噩,失神地朝那小路里走去。傍晚的树荫下略有凉意,他攥紧了拳头,掌心里都是冷的。 红砖房的二楼窗户连着露台,里头莹莹的是橙红的灯光,一片月白纱帘随着风飘到窗外,树叶掩映下,显得分外柔和,又有些神秘。忽而丝竹声声,有朦胧的人声,不很真切。吴脉生憋着股劲儿,他想,他这个下马威,要等她上马之前,先发制人。于是他转进楼里,上到二楼,那丝竹愈发响了,就隔着扇黑色烫金字的大门。吴脉生的手放到铜扣上,只轻叩了一下,又放弃了。那一声叩门极轻,被里头的音乐声盖住了。 吴脉生垂着头,感觉到额头上微微出了汗。然而丝竹声倏地停住,于是天地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更可怖的是,眼前那扇大门,竟然打开了。吴脉生一时无处可躲,只得呆然站在原地。可他心中却又沸腾起来,虽然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面对,但至少,能看见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女子梳着双辫,细眉细眼,小鼻小口,腮上有两片淡淡的红,她穿着藕色的袄裙,身量不高,只到吴脉生的脖子处。这个女子清丽极了,正如藕荷。然而,吴脉生却感到一种失望。 传得神乎其神的红角儿甜辣椒,即将要进将军公馆的红辣椒,很有可能生出个吴脉生的竞争者的红辣椒,竟然是这么一派小儿女的模样么?这个女子,可有十五岁么? “您找谁?”女子开口了,嗓音好听,却是柔和的声线,并不如传言中的那般“呱啦松脆”,这声音里不见“辣”。 “找错了,对不住。”吴脉生匆匆道。 谁知那女子闻言却吃的一笑,将吴脉生上下打量,说:“你这般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漂漂亮亮的公子爷们儿,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吴脉生没说话。 女子继续道:“本来不该开门,但是,喏,”女子指了指门上开的一个猫眼,“我从里头看见是你这么位齐头整脸的公子,便想予你个方便,哪知你是这样怂一个人?” “你误会了,我……”吴脉生不知该如何辩解,他只觉这女子并非看起来的温柔,言语里尽是不好对付,难怪,他想,有这般口才,这样性情,往上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仍旧不觉得这样貌能成就那么响当当的“甜辣椒”大名。 “不过,你不走运,她不在。”女子说。 吴脉生一愣:“谁不在?” “喏,喏,喏,还要装?你都能打听到甜辣椒住在哪里,也敢来,怎么倒不肯堂堂正正说是来找她,想要一睹芳容呢?” 吴脉生奇道:“你不是甜辣椒?” 那女子再次将吴脉生上下打量,偏过头去笑了,一会儿说:“怎么,你真不是来找她的?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哪里会是甜辣椒呢,我是伺候甜辣椒的小月季。” 吴脉生大窘,只觉得血气上涌,见那女子戏谑的神情,近乎感到一种屈辱,愣了半晌,突地转身跑了。下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小月季在上面喊:“小心着点,我不追你——”并她那柔柔的笑。 一路神思混乱,吴脉生落荒而逃回将军公馆,可他一走进大门,就觉得有股奇怪的张力在空气里弥漫,这是很诡异的一种感觉,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心慌。他疾走几步,竟然又在早晨见着张副官的花园中,再次看见那个笔挺的身影。这次是张副官同他打的招呼:“脉生少爷。” “夜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语毕,吴脉生突然听见遥遥一声笑,那笑声放肆极了,紧接着,有丝竹声声,就像不久前,他在甜辣椒家门口听见的那样,只是这回声音竟是来自白矮楼、爸爸办公务的地方。这么多年,那个地方除了冷肃的会议、办公、电话,再没有其他声音。 吴脉生盯着张副官看了看,而后往白矮楼走,张副官也默默跟随身后,越靠近,吴脉生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躁忐忑,他的心一直窜到了喉咙口,他握拳挡在嘴巴上,就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没了心脏。身后的张副官也使吴脉生感到压迫。 “脉生少爷,不要再往前了,将军嘱咐,谁也不能进去。” 张副官挡至吴脉生面前,他们明明差不多高,这时,那张副官却仿佛逾越不过去的高山,将吴脉生挡得严严实实。 “谁在里面?”吴脉生问。 张副官道:“您早晨还问起过的,甜辣椒小姐。” “她为什么会在里面,她凭什么在里面,那里是,是爸爸办公——”吴脉生一边说着,胸中越来越愤怒,他撞了张副官想要往前去,却被张副官巧妙地阻着,愣是过不去,但这番推搡中,他们也靠得南边的大落地窗近了些,吴脉生探着头望去,看见他的父亲吴将军正与一位女子相拥在一起,明明是丝竹乐,他俩却奇异地在跳贴面舞,身体轻轻摇晃着,吴将军的脸埋在那女子的颈窝里,女子笑着仰起头,仍是那种恣肆的笑法。吴将军的手流连在女子的腰侧,她似乎不吃痒,婀娜地往旁躲着,她穿着流光丝的青色旗袍,随她动作莹莹润光,好似一只青釉美人瓶。 “脉生少爷——” 张副官扳过吴脉生的肩膀,昏暗的天色中,那方落地窗,像一部电影,而当吴脉生回过脸来,看见的是张副官双眼眸沉郁认真,他再次说:“不要让我为难,脉生少爷。” 吴脉生这时忽然觉得,爸爸身边,好像一下子来了不少厉害角色。 -- 在将军公馆(3) 吴将军喜爱怀中之人,也知她进此公务之所,是为的刺探在他心中几斤几两重,其实她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她此刻就是要月亮,他也得用枪给它射下一角来的;然而他喜爱的又尽是这样的小情趣,其他人见他如见阎罗,何尝还会使小性子,更别提这番撒娇任性,就此和她玩一玩,也觉得身心年青了二十、叁十岁。 “甜儿,”吴将军道,“今日夜也深了,你不如就歇在我宅中吧。” 吴将军怀中的莹光一转,眼前“哗”地一下,怀中已失了温柔,却见甜辣椒倚着他的办公桌前沿,抱着双臂,嘴边噙着一抹冷笑。 “将军,我虽没有好出身,但到底也不乏人爱的,将军这时将我掩掩藏藏,到底还是瞧不起我吧。如果将军为难,我也不强求,自古强求的难有好结果。” “甜儿,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丧气话?”吴将军逼近两步,将军肚抵住了甜辣椒的肋间。甜辣椒也不动,任他抵着,但别过了脸去,忽而哀怨起来:“如果将军不为难,为何不告诉你阖府上下我要进门一事?如果将军不为难,又为何入夜趁无人见,才将我带入府中?还不是嫌弃我唱曲儿的出身,见不得人。” 吴将军笑道:“是你多心了!原来明日就要宣发出去的。再有,今日我们见面已是傍晚,你又临时起意要到这里来,就算车行再快,太阳也不等人,可不就是入夜了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倒为的这事不高兴?” 甜辣椒看着吴将军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动于衷,然而脸上却将嘴一撇,又将手指点在他的大肚子上,瘙痒了几个小圈,弄得吴将军浑身难耐,欲一亲芳泽,又见甜辣椒已闪到了另一边,他说:“你若有疑心,我现在就叫众人都听候你发落。” 甜辣椒这才笑了,她笑时整张脸都流光溢彩,原来是她笑姿婀娜,将颈子上戴的一条宝石项链摇曳出颜色来。吴将军只觉多年未曾有这番的鬼迷心窍,只想将其扛回卧室之中。然而甜辣椒像是故意不让他得逞,笑道:“既如此,我不急,待将军选定了日子再说。我不急,将军也无需急,一切还须得名正言顺。我有些困了,今朝要先回去了,将军,你晚安。”说着,她便轻盈地朝大门口去了。 吴将军落后几步,又大跨步追来,搂了甜辣椒的腰,把她往身侧压了压,手中感受到甜辣椒有意抗拒,知道她今天是决意要走。虽然扫兴,但早晚不过几日之事,吴将军倒还不至于没有这点定力。于是他喊一声:“副官。” 白矮楼外的草坪已披上星夜,一排的路灯发着朦胧的黄光,隐蔽之处,闪出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至近前,方看清是面容清隽的年轻副官,甜辣椒盯着这人看了几眼,遂移开了目光去,抚了抚鬓发。 “张副官,送甜小姐回去——”吴将军强调,“你亲自开车。” 张副官低头:“是,将军。” 吴将军并没有送甜辣椒出去,因他桌上电话突然响了,他过去接了电话,握住听筒,看了看甜辣椒,后者知趣,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朝吴将军飞吻一记,挎着小包,一步叁摇地走了。 偌大的将军公馆,因将军在府,愣是不发出一点动静。就连草丛里的虫子,也知道叫得轻声些,甜辣椒走在前头,听见不知什么虫儿“喈喈喈”,刚想再听,就再没有声音了。突然,甜辣椒人一怔,动弹不得。 张副官始终跟着这位未来的“姨太太”,她走得慢,他就也跨着小步,但他两条腿太长,小步跨出去也抵得别人大半步,是以走得很辛苦,分了一半的心出去注意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冲撞了姨太太。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他差点就要撞上她单薄的后背,急急刹车。见她姿态怪异,不知是什么缘故,想要问,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思来想去,问道:“太太,有何吩咐?” 甜辣椒似乎刚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似的,被他出声一问,倒吓了一跳,又因见身后有人,顿时开心起来,忙道:“你来,你来。” 张副官犹疑地绕到她面前去,但离她足有一丈远,那甜辣椒原以为他还要接近,却见他钉着不动了,怒道:“过来!” 于是他再近前几步,实在不好再接近了,迟疑道:“太太,您请吩咐吧。” 甜辣椒气得笑了,忽而将那小小的挎包往他身上一扔,张副官眼疾手快,才没让那包掉落地下。他才接住了包,倏地看见甜辣椒朝他倾身倒下,他本能地跨前去扶住她,触手的是她丝滑的旗袍缎子,滑得不知该捉住哪里好,然已经唐突了,他急着撤开手,嘴里不住“对不起”,却反被甜辣椒捉住了手臂,喝道:“你站着,不许动!” 张副官一手拿着她的包,另一手被她捉着,心跳突突地,只怕会被将军看见,又不知她为何有这一出。谁知她竟还朝他挨过来,将半身的力气都借在他手臂上,他不自觉紧住了手臂,让她借力。却见她右脚往外拔着,几次发力,都没能成功。张副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夜露湿了草坪,甜辣椒的高跟鞋陷进了泥土之中,陷得很深,竟然拔不出来了。 张副官想了想,道了句:“失礼了。”便微微侧身,将那只被甜辣椒捉着的手让出,另半边身子下倾,想去够她的鞋子,但是这姿势没有着力点,他又不敢盯着她的脚看,手指在她鞋尖一滑,没能握住。 甜辣椒看他动作,觉得好笑。她所见的男人,都恨不能偷摸一把、偷亲一下,就连亲亲她的头发丝也高兴,少见这样的柳下惠并唐僧。她说:“你好好蹲下,这样子弄到天亮将军出来,你也不见得能弄好。”于是放开了手,让张副官到她后面鞋跟下陷处。 张副官蹲着,扳住那鞋跟往外拽了拽,但因她人还立在鞋中,并不能拔出来。他尴尬道:“太太,您……”甜辣椒一看,也不避讳,就将足从鞋中脱出,悬在那里。张副官赶忙将鞋子拔出,就见那尖细的鞋跟上,满是泥土,脏污不堪了。他奉着那只高跟鞋,也不知该不该交还给她,但见她悬着一只脚,摇摇晃晃,又左右为难起来。 甜辣椒说:“你是军人,我却不是,你要叫我这样金鸡独立到什么时候?你到这里来。” 张副官依言走到甜辣椒身侧,人一立定,甜辣椒就歪在他身上,说:“这鞋不能穿了,且不说它脏成这样,就是穿上了,走两步又该陷下去了。你将我抱出去吧。” “什么?”张副官咋舌,“不……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那你去找将军去,就这么点小事,你想惊动他不成?没看见我们走时,他在那里打电话吗?”甜辣椒将张副官打量一番,道,“他有几个副官?你有军衔么?看你这么年轻,大概也只是托了谁的福、做个口头上的副官吧?” 张副官当然不可能折返回去找吴将军,告诉他“太太的鞋陷在了草坪里”,这恐怕不需要将军发怒,他自己都无颜见人。可真如太太所言,将她抱出去?这又是万万不能的。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可身上确实靠着个活生生的女子,半只脚悬露在夜色中。他急得出了汗。 甜辣椒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偏了脸去看他,月色下,见他军帽下隐隐滚下一条亮晶晶的汗来。她不由得发笑,这笑却与在白矮楼时很不同,不那么飞扬跋扈,却像是真心的笑了。她说:“真就这么难?算了。”甜辣椒语毕,那只悬停的脚突然踩住了微湿的草坪,另一只脚也脱出了高跟鞋,竟光着双足,兀自往前走去。 张副官大惊,捞了那只鞋一起挑在手中,赶上去,无措地说:“太太,您、您……慢些。” 甜辣椒也不理他,一路歪歪扭扭地,走得极快,她的双足夜色里,近乎是白色的,只是十只脚趾上,齐艳艳地刷满了鲜红的甲油。周边一人都没有,这个场景像是假的。甜辣椒的足底已经生疼,在草坪上行走还好,踏上了路面,就觉得有无数的小石子咬嚼她的脚。又一下子不留心踩住一颗尖利的大石子,她惊呼出声,吃痛停住,眼里已经渗出了一圈眼泪。 幸而已到了大路,张副官将鞋子摆到一旁,道:“太太,您在这里稍事等待,我将车开过来。”甜辣椒不语,起手将他手臂上那包突地拉回来,张副官这才匆匆地走了,走几步,便跑了起来。甜辣椒注视着他,见他因跑动,皮带尾巴从扣中跳出一段,忽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多时,张副官就开着车来了,甜辣椒依旧抱着双臂站着,只是从她微蹙的眉中,能看出她在忍痛。张副官打开后座车门,这次,他主动伸出手臂去,叫她搭着,可她偏偏就不了,一瘸一瘸地,宁愿扶住冷硬的车门,也不去扶他。张副官看见地下的鞋,捡起了往后座送,甜辣椒道:“你干什么?” “太太,您的鞋。” 甜辣椒笑了一声:“你就把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往我这里塞?是什么规矩?你把这鞋弄干净,要是皮面上有一处折痕,你都不要交还给我。必要把它弄得簇簇新,像今早我穿出门时那样,再还给我。” “是。” 张副官无法,只得先将鞋子放置前座底下,开动车子,出大门时,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似乎是吴将军的独自吴脉生,但又觉似乎看错,并不在心上。甜辣椒很乏了,在后面静静悄悄,闭着眼睛随车一晃一晃。张副官几次从后视镜中,看见街边的灯光流转在她瓷般的脸上,每次的颜色都不同,更觉她捉摸不透,不知今日之事是否惹怒了她。 甜辣椒的妹子小月季早已候在路边了,见甜辣椒没了鞋子,大为讶异,又见是个生面孔送了回来,估计是他出了错,惹得甜辣椒不高兴了,故而解围道:“姐姐,快些,楼上有事等你好久。”一边送目色给那年轻军官,暗示他快些离开。 张副官见甜辣椒被搀扶着进了楼,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他坐进车里,只觉心烦意乱。定定地坐着发了会儿呆,没有马上离开。一时想起还得将车开回将军公馆,怕误了时间,赶紧发动,无意间瞥见甜辣椒那双沾着泥污的高跟鞋,心跳又突地一滞,他赶忙正过了脸来,深呼吸几次。红砖二楼的露台上,却静悄悄倚着甜辣椒,她看着车窗中模模糊糊的脸,又直至他离开,才转身进来。 小月季试探道:“姐姐,那位从没见过,可是笨手笨脚,怎么把你弄成这样狼狈了?” “可不是,嘶——”甜辣椒这会儿才觉得脚底火辣辣的,每一处都在疼,“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破了皮在流血呢?” -- 在将军公馆(4) 张副官这个副官不太一样,确如甜辣椒所说,是个“口头上的”。他原可以不回来,然而他有一腔热血,怎能堪自己区区二十二岁,就避世留在国外呢。张副官先父原与吴将军有老交情,他知自己时日无多时,就将儿子托孤给了吴将军,说这独子将来必不是安分之辈,只望能跟着可靠的人历练历练,而这世间盘来算去,只有吴将军值得托付了—— 张副官住在离将军公馆不远处的“乘龙里”——吴将军原本叫他就住在府中,但他只觉得自己已叨扰别人许多,断不敢得寸进尺的,或许将来有些功绩,名正言顺地以真正副官身份入驻,倒也算了——里弄底部是一独栋小洋楼,原本连带着整条里弄,都是张副官先父的祖产,后因种种原因,将外头的里弄、里头的小楼除了一楼两个房间、其余全都租赁出去了,故而各色人等尽有之。他的一身军礼服每每总能让街坊侧目,再加上收租,早先大家都忌着他,后来发觉他脱下军服,不过是最和气的一个年轻人,长得还俊朗,又有身家,都愿意与他亲近。这日饭点,弄堂里吃饭的乡邻见他回来,皆打招呼问他是否用了饭。说话间,却见他面带愁容,手中拎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乳白的色泽,鞋型漂亮,只是后跟处沾着泥草,有平素与他熟稔的妇人就问起来:“张先生,这是?” 张副官如蒙大赦,喜道:“阿姨,这附近有修高跟鞋的地方吗?” “喏,前面那个亮着橘灯的地方,住的就是个鞋匠。不过么……”妇人凑近了,“哟,你这是高档货,不知那破鞋匠会不会得修噢?” “不要紧,我去问问。” 妇人道:“他这会儿睡啦,你得明天早晨去问,张先生,这鞋子哪里来的噢?” 张副官迟疑道:“长官太太的。” “噢哟,是不是作弄你噢?长官太太的鞋子叫你来修啊?你长官家里没有佣人么?” “是我的不是,所以理应我来负责的。” 妇人痛心道:“这年头,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像你心眼这么实、卖相这么好的青年了呢?” 张副官羞赧一笑,就要回去,妇人定是要叫他拿些刚蒸出笼的肉包子回去。张副官于是一边是一大袋肉包子,另一边是高跟鞋,回到了小楼自己的房间里。把鞋先搁在东边小阳台上,而后去洗过了手,一家家敲门,将肉包子分发出去,自己留了两个吃了。 张副官查看信件,而后又回了一封。因想着明日一早就去修鞋,故而回了信就早早歇了。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尽是以前留洋时的一次学生舞会,那次舞会上,金头发、黑头发和褐头发的女同学,甚至还有男同学,纷纷邀他跳舞,他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又因家教严格,即便出了国,也恪守非常。那夜里,还是他第一次与异性亲密接触。他后来接受了一位黑头发女同学的邀请,与她跳了华尔兹,他因不太跳,跳得并不好,女同学照顾他步调,又频频鼓励他,那时女同学喷洒在他耳侧的热气,是他头回感知女性的温柔——他自幼丧母,对女性的感知向来是缺失的……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 张副官胡乱地睡了,到大约五点多钟,又醒了,他洗漱干净,换上军礼服,去找那鞋匠了。鞋匠见来者是军官,吓得战兢兢的,不过几句话间,就觉得这军官十分和气,放下心来,遂看那鞋子,说:“大人,这鞋子只是脏污了,原本皮面倒还好的,不过养护一下就没有问题了。只是不知后跟损得怎么样,待我弄干净了再看。” 张副官道:“师傅,谢谢。”取一张票子递过去。 鞋匠说:“哪里要这么多!先不急,大人,您且去忙,到晚上你回来,这鞋就跟新的一样的了!” 张副官径直往将军公馆去了。 那边甜辣椒脚底起了不少水泡,小月季给她轻轻洗净了脚之后,拿一根绣花针在火上烧得烫了,一个一个替她把泡挑破了,把水挤尽,再抹上了白药。甜辣椒歪在美人榻上,拿着一只风油精瓶嗅着,一面说:“以前练功时,脚底起茧子都不觉得什么,现在只是赤脚走两步,却这样了,人是由奢入俭难,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穷了。” 小月季笑道:“姐姐怎么还会穷?你现在是最红的角儿了,再说,你又要摇身一变,更加富贵逼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穷的了。” “依你吉言。” “对了姐姐,今天有个公子来找你,我开了门,他又说找错了人,我一看他就在扯谎呢,被我几句话一戳,他落荒而逃了。” 甜辣椒想了想,道:“那些个什么公子的,都已知我和吴将军的事了,照理不会再来的了。” “是没见过的公子,生得极好,但是看着有些阴森森的。嗯……大概二十岁,或许还不到。” 甜辣椒闻言细思,心里有数了,人只是往美人榻里倒着。小月季拿了薄毯过来替她盖好,见她闭着眼,又对脚下生泡的事只字不提,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多问。过一会儿,只听见“咚”一记,那风油精瓶从甜辣椒指尖落到地毯上,小月季赶紧捡起来,听见甜辣椒悄悄的鼻息,知道她睡着了。 到了十一点多钟,小月季已洗漱完了,来看甜辣椒,却见她披着薄毯,面对着窗外静坐着,小月季轻道:“姐姐,扶你去洗澡吧?” 甜辣椒拍了拍榻边,说:“陪我坐坐。” 小月季依言坐下了,打量甜辣椒神色,不知她怎么了。自与吴将军定了之后,甜辣椒每日都兴致高昂的,也忙忙碌碌:先从电影公司退了,毁了几个合同,不过将军都已摆平了;又不时与将军在一处,一时大饭店吃饭,一时蜜月包厢的腻着,回来时脸上总迸发着异样红光。小月季总以为那是甜辣椒梦寐以求的生活,该是事事顺心了,可现在看她,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 “姐姐,有什么烦心事?是不是将军说了什么?” “月儿,你说那个年轻公子,是谁?” 小月季摇头,说:“不过是姐姐过去的戏迷,又或影迷罢了?” 甜辣椒却笑了,道:“都不对。月儿,我猜,那该是吴将军的公子,那位脉生少爷呢。” 小月季一惊,随即越想越觉有理,道:“他竟贸贸然到这里来?” “还不是想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怕我将来爬到他头上,所以先来压我半身。” 这世间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就能办成的,哪怕是甜辣椒这等人物,到今天所得,也都不是易如反掌的,都是费了多少的心思,下过多少的苦功的。小月季从小跟着她,也看得多了,一下就明白了此刻甜辣椒的忧郁。她轻抚甜辣椒的背,安慰道:“可他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呢,被我唬了两句就跑了,也不能做什么。” 甜辣椒失笑:“你有多大,竟说别人是孩子?”又道,“总之将来不会太平的,我今日突然入府去,就是想冷眼里瞧瞧呢。” 小月季不想甜辣椒过分忧虑,故意开她玩笑:“瞧见什么了?我瞧那个送你回来的军官就很好,姐姐也这样想吧,不然刚才怎么还在这里目送。” 甜辣椒翻身来将小月季压在身下,去搔她痒痒,两人又玩出了一身汗来。甜辣椒笑道:“他像根千年的木头成了精,踢一踢都不带动的,只是长得很好。” 小月季说:“我看倒比电影公司那些男明星长得都还要好呢。”忽而顿悟般,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姐姐,你原来是为了他才嫁给吴将军,是不是?” 红辣椒又去胳肢小月季,小月季嗔道:“我刚洗完了澡的!” “大不了我再陪你洗一次!”将小月季挠得连连讨饶,两个人笑歪到了一处,才作罢了。 甜辣椒静了静,忽而道:“若只是为了这么个好看的年轻男子,我就答应嫁一个比我足大了叁十岁的老头做小,我也太没眼界了!又不是没有漂亮的公子哥儿追着我跑!等手里有权有财,又有什么样的年轻男子还能入眼呢?不过看着玩玩,兴致好时逗逗乐子罢了。你可别乱说了。” 小月季这才不说了,遂服侍着甜辣椒洗澡就寝。 翌日一早,吴将军就打来电话,甜辣椒故意懒懒地不接,小月季配合她,直喊了好几次,她才拎起床头的听筒来,也不说话,只等着对面先说。 “甜儿,你在听吗?” “没在听。” 吴将军哈哈大笑,她知他爱她这把劲儿,变本加厉地不说话起来。吴将军便自顾道:“今日我派人来与你置办东西,你想要什么样的,尽说就是。别拘着,不过我知道,你也不会拘着!”说罢又笑,心情大好。 甜辣椒却道:“我就知道,你只是敷衍我!” “宝贝心肝,怎么又不高兴呢?哪里敷衍了我的宝贝,你说吧。” “谁知你要派个什么大老粗过来!” “不是大老粗,是专门管这通事的喜婆子嘛,我——”吴将军刚想说,他头次结婚就全仰仗了喜婆子,一想,这话不能说,赶紧扯开了,“我哪舍得敷衍!” “不是大老粗,那也别派小少爷来。” 吴将军听着这话不对,问道:“什么小少爷?” 甜辣椒于是将昨日疑似吴脉生的人来找过她的事说了,又说:“幸而我正与将军在一处,若我在家中,贸然见了少爷,该以什么礼相待?我如果失了礼,又不免落了口舌。” 吴将军不语,然而甜辣椒知道他已有不快,点到即止,又借着这个荫头,说:“派谁来,须得我自己指定。” 吴将军有心弥补,说:“自然,自然,你要谁来?” 甜辣椒故意停了停,而后道:“我看昨夜那个副官就很好,你就叫他来吧。” 吴将军那边一愣,而后道:“张副官么?甜儿,那张副官自己也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他懂得什么,万一给你添了乱,倒误了事。” 甜辣椒知道吴将军起疑,故意说:“我知道那张副官是你的心腹,你最宝贝的,这才要了来,你若肯放他来,就说明你心里有我,这不,你压根儿就是敷衍我!” “宝贝心肝,”吴将军那里恍然道,“我不过是怕他不中用!他是我旧友之子,现也算半个儿子了,你未来既是嫁给我,就等于他半个母亲,你只管教他就是了!我这就叫他到你那里去!” 甜辣椒挂了电话,喊小月季:“一会儿将军派人来,替我把那件葱绿真丝底起柳黄团花的旗袍拿出来。” -- 纱帘阵(1) Pō⑱f.cōm 小月季取了旗袍来,因见甜辣椒在梳妆台前懒懒待妆,便将旗袍挂在一旁,想要先去服侍她洁面净口。不料甜辣椒却道:“月儿,替我放一缸热水,要添上前阵子张参谋秘书送来的浴泡泡。”小月季依言去布置妥当了,甜辣椒将头发散开,整个人浸入热水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泡着。 一袭丝幔隔开了铜脚浴缸与卧室,小月季瞅了瞅那边暂不需要她,就想抽空将床铺整理好,手刚沾上了床尾,却听甜辣椒道:“那个就那么摆着,不要动它。”小月季不解,说:“姐姐,不是说将军派了人来?”甜辣椒说:“正是,所以才不要动呢,床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要留着,那被子就那么半敞开着吧。” 小月季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问,只是自己琢磨了一番。又听甜辣椒吩咐:“一会儿把榻前的那纱帘给装上,要两层,一层茜粉的,一层烟灰的,错落地摆开。” 因为天气渐热了,上个星期,刚撤了纱帘的,没想到这时又要支起了。小月季更加不懂了,忍不住问道:“姐姐,今天是怎么了?” 彼时甜辣椒正从水中走出,小月季无意望去,隔着丝幔只见一尊朦胧玉色的身体,仿佛仙降,总之不似凡间所有,震得她连问的是什么问题都忘记了。甜辣椒随手捞起大浴袍,将自己裹起来,撩起丝幔,起手在小月季面前晃了晃,随即笑起来。小月季这才回了魂,跟着到了镜前替甜辣椒擦拭秀发。 今日吹的是东风,摆在阳台近前的一盆花摇摇欲坠的,甜辣椒从镜中瞥见了,说:“一会儿把那花盆前后都垫着些重物,就不会倒了。” 小月季道:“姐姐,花盆后面已经压着块太湖石了。” 甜辣椒探头看了看,回身来,自己取了眉钳在眉尾轻轻捏了捏,她的眉梢细巧地落下,添了叁分的媚。她说:“那太湖石太大了,反而挤得花盆没处放。不过那石头当然也还是要放着的,好好挪动规划,然后再在四周添些依靠。你摆东西,要想它风吹不倒,光靠着一个是不够的,还得找些隐蔽的也给靠上。” “知道了,姐姐。” 甜辣椒梳妆完毕,只简单擦了香粉,并没有化妆,她不着艳色的脸庞显得有些稚气,细细的弯眉却又平添讥诮,仿似有孩子般天真的残酷,只为着自己喜爱的东西而活,不择手段必要得到。她命小月季将早餐取来,坐在阳台上,慢慢地吃了喝了,又去重新漱过口。 小月季命人把纱帘挂上,两层透透的纱一起,使这青天白日变作了梦境一般。只是小月季心头疑窦未消,忙归忙,总凝神想着。甜辣椒见小月季心事重重的样子,笑开了,她招呼小月季到阳台上陪她坐着,说:“那花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月季不妨是这事,点头道:“很有道理的。” 甜辣椒起手在小月季可爱的鼻梁上一刮:“花盆是那样,人也是了。吴将军虽是大靠山,但他宅邸之中森森重重,有又几件事是他知道的,不得还在那太湖石外,再找些小靠山,将来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立于不败之地。” 小月季当然是聪明的,一点就透,她说:“姐姐是说昨夜里那个。” 甜辣椒点头:“我昨日旁敲侧击一打听,他根本就是个天降的,无依无靠,将军也不把他放眼里,根本不给他什么实务去做。我想呢,这么年轻,当的什么副官呢?” “可姐姐,如果他是这样的,又何必值得你费心拉拢呢,这根本不是个靠山的料。” 甜辣椒展眼远望,说:“过去有位女帝,上台后偏喜用无依无靠、出身微寒之人,你说为什么?”小月季不答,甜辣椒自顾说道,“因为无可依傍,所以才更会忠心耿耿;因为出身微寒,所以他们会反过来将女帝当做根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月季岂还有不懂的?虽然也不知那些帘子帐幔能够怎样拉拢人,但只要是甜辣椒要做的,尽没有错的。甜辣椒又嘱咐:“一会儿我要和他独处,你就在外等着,轻易不要进来。”小月季答应。 大约十点钟左右,一辆车子开至楼下,小月季张望,知道是昨日那个年轻军官来了,却见甜辣椒还穿着浴袍,即刻取下旗袍道:“姐姐,我服侍您换上吧。” 甜辣椒只略略扫了一眼,道:“不忙,你就放在床尾,扔在那。月儿,你将人给我带上来,先让他在外面喝口茶,别怠慢了。” 小月季应声去了。 张副官一早到了公馆,就往白矮楼去,却见将军正走出来,张副官立即垂手立正,将军快步经过他时,说:“你立即去甜辣椒那里,帮她筹办结婚事项,你只办好这件事就行,你每日电话报备进度,不必天天来。”张副官还想说什么,又听吴将军道,“你可是她点名的,别丢了我的面子。”尽管心中诧异,仍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张副官跟着吴将军走了一段,临别时,听见吴将军吩咐家人“把少爷叫到正厅”,张副官往大门外去了,倏地看见进门两辆汽车,一前一后,两辆车后座各坐着一对男女,他等两辆车过了,才去取车,前往甜辣椒住所。 昨日没有上楼,今天张副官一路向上走,隐约间就觉得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兀自在楼梯中间歇了歇,顺了顺呼吸,才一径走上去,见一扇漆黑的描金大门,知是这里了,起手轻轻叩了叩。 门很快开了,迎面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小少女,她笑盈盈地请张副官入内,室内洋溢着一股馥郁的东方香调,又因今天有风,那香味总绕着鼻尖钻;不知何处总有叮咚叮咚的清脆之声,他侧耳听着,却听小少女道:“您请坐,且喝杯茶,姐姐还在里头,说叫了才能进呢。”一边奉上了新沏的雀舌。玻璃杯内茶叶根根立起,青葱好看,张副官确实渴了,饮了一口,正是刚好能入口不烫的温度。又听见叮咚叮咚的,他想看,又怕失礼,只是端坐着静静地把茶喝尽了。那小少女不知去了哪里,这间方正小巧的会客室里,就只得张副官一个人。 张副官不由得环顾起四周陈设,这房间用的是柿色如意纹墙纸,整体调性典雅厚重,顶上是一盏繁复的洛可可铃兰吊灯;吊灯下面对面摆着靛青的沙发,沙发后靠墙有一只酸枝木的高柜,上摆着松纹瓶,里头插着重瓣白芍药。他所坐的是离摆柜不远处的圆几,圆几对设两张铜管椅,椅子旁的窗上蒙着细细纱窗,豆绿色的,这时,他才看见窗上悬着一只铁风铃,那叮咚叮咚的声音,便是由此发出。这个房间有中的、有洋的,无甚规律,唯可看出,主人喜爱馥郁华美之物。 仿佛有感应似的,张副官刚收回了视线,那小少女就又出现了,笑道:“里头请您了。” 张副官没的又紧张起来,遂立正,竟朝着小少女说了声:“是!”把她吓了一跳,又捂着嘴笑了。 小少女引他转入一条幽暗走廊,廊边挂着画,他不及细看,只见走廊尽头有一扇虚掩的房门,门内透出一点亮光来。他过去,起手,又放下,只是紧着嗓子唤道:“太太。” “进。”里面说。 张副官,随即推开了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片粉的、灰的、朦胧的、轻的、飘的、柔软的、不真切的、被阳光浸透的纱帘。他什么也没看清,却已被一股微甜柔美的风裹挟着进入了。 “把门关上。”不知她在哪里说,“穿堂风容易撞门,我听见那动静害怕。” 张副官尽管觉得此举不妥,然而也并不能拒绝,他往走廊里看去,仍旧是幽暗的一条,也没有谁,他把门关上了。转身立在门边,却并没有看见甜辣椒的人。这时他方看见,这间卧房内,仿佛还没整理过,留着最原始的、主人酣睡初醒的私密状态。床铺是乱的,多看一眼,就不难想见她是如何在上面翻身、转醒;床尾搭着件旗袍,那旗袍颜色与床品的棉白形成对比,翠玉白菜似的;梳妆台上七七八八歪着五颜六色的瓶罐,一只香粉的盖子甚至还开着,粉扑就摆在那盖儿上;可仍旧不见她人。 “太太。”他又喊了一声,可这一声令他觉得唐突。他只觉得,在这样一个地方,就连呼吸,都显得轻薄。张副官甚至萌生了转身跑走的念头。 “张副官,请过来。” 这下,张副官辨出了声音所来的方向,正是在那些微微飞起的层迭的纱帘之后,他小心地走前,停留在纱帘之外。 “张副官,站着多累,你拿我的梳妆凳坐吧。”甜辣椒道。 “多谢太太,我站着就行。”张副官眼观鼻鼻观口,静立着,遂道,“将军吩咐我来替太太筹办婚礼事宜,太太可有什么想法,或可直接吩咐,我立即去办。” “不急。”甜辣椒说。 张副官还在等下文,却再也听不见她说半句话了。他疑惑地站着,听见阳台外有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又听见更远处马路上汽车喇叭滴滴嘟嘟的,忽而一阵疾风,将那纱帘吹起盖住了他的脸,他拂开了帘子,猛然间看见因风吹起,帘子后露出美人榻的后半段来,那榻上正交迭着一双腿,那腿在阳光底下泛着金的光,丹红的脚趾抵在榻上,随意放松。 “我的高跟鞋呢?”她突然问。 张副官背脊一凌,道:“今早拿去修理了,但要晚上才……” 甜辣椒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可我一会儿就想穿那双鞋,可怎么办呢?该不该罚你?” 张副官道:“任凭太太责罚。” 又是一晌儿的沉默,只听美人榻窸窸窣窣的,上面的人似是换了个姿势。张副官心内突突,他发现,就在那纱帘之后,隐约勾勒着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却过分流畅了,他突然福至心灵,连连后退,背过了身去。 甜辣椒的鼻息轻轻发笑,打起手边的一层纱帘,又一层,露出一只洁白的臂膀,她的黑发散着,盖住了半边身子,然而另半边没被盖住的,却是只穿着一件贴身到腿根的丝睡裙。 甜辣椒道:“那就罚你服侍我穿衣。” “对不起,我不知太太……我等太太换好了再进来。”张副官胡乱说着就要出去。 “站住。”甜辣椒却扬声道,“去哪儿?没听见我说话么?我这在罚你帮我更衣呢。你去哪?过来,过来呀你,你怎么总站那么远?你是怕我吃人,还是嫌我丑陋?” 张副官仍是背对着不动。甜辣椒看过去,那身军服将他衬得分外英挺,腰带箍着他精瘦的腰—— “你总违背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这就给将军打电话,叫他换人。”甜辣椒佯怒着就下了美人榻,又赤着足,往床头柜走去。 张副官闻言只得回转身来,垂着双眼,说:“请太太吩咐。” 甜辣椒说:“头一件,就是别叫我太太。我还没过门呢,你这里太太长、太太短,被人听见了还不知该如何说我托大呢。”见张副官为难,她说,“你就叫我甜小姐,这个能做到吗?” 张副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是,甜小姐。” 甜辣椒拍了拍手,作势往床尾一坐,那弹簧床垫跳了跳,震得她一双腿往上弹了弹,弹进了他的视线,他又往旁侧了侧身。 “第二件,罚你的,你不可有二话。张副官,来,帮我把这旗袍换上。”说着,甜辣椒将那葱绿丝滑的旗袍甩过去,啪地,旗袍恰落在他肩头,停滞一刻,又痒痒地朝下滑了。张副官无法,只能握住,然而,那冰凉丝滑的旗袍,却着实烫痛了他的手。 “太太……”他无助地道。 甜辣椒如同未闻,跳下床来,已然将半边肩带扯下肩头,张副官眼疾手快,捉住了她还要往下扯肩带的手。甜辣椒抬眼看着他,一双眼弯得像月牙,她知他不敢用力,便强着往下伸手,那肩带被扯得细了,忽而“吧嗒”一记,断了。 -- 纱帘阵(2) 吴将军坐在正厅,正在吃早点。他周围立着他的儿女们:长女吴智引和她丈夫、次女吴文引和她丈夫,及独子吴脉生。往外围着的是管家等,再往外黑压压垂头站着的是公馆的家仆们。他们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正厅里始终雅雀无声的,只有吴将军咀嚼的声音。 到底还是吴智引忍不住,丈夫压了压她的手臂,她顿一顿,还算平和地说:“爸爸,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儿女的当然赞成你再找位真心人的, 只是您找谁不好,找这么个……这么个人呢。” 吴将军不语,照旧在吃。 “而且,妈妈那边您怎么交代,舅舅他们会同意吗?”智引瞄了眼脉生,“舅舅他们会认可这么个和脉生差不多大的人吗?” 吴将军闻言将碗放下,擦了擦嘴,道:“何时我做事还需要他们认可,怎么,他们现在荣升长官司令了不成。” 文引只是躲在丈夫身侧,也不敢言语。脉生见了他父亲大气不敢出,更是没有半分斗志。两位女婿怎敢说什么,只是见缝插针地当和事佬。这个大厅里,竟只有吴智引孤军奋战,当然不是其父的对手。 “好了,这事就这样,我意已决。我不是找你们来商议的,我是通知你们。明引那边,等她天亮了我也会通知到。我还有公事,散了吧。” “爸爸!” “智引,有空多去你母亲墓上看看,少在这里与我计较,你根本不及文引去得勤。” 智引结舌,文引笑笑。 “你们前阵托我的事,也有了下文,你们回去忙你们的吧,少在这碍眼。” 吴智引听到这话,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愤愤地走出去,文引说了声“爸爸,保重身体”,便也出去了。管家领着仆人也撤退了,总之,这个早晨,将军宣布了重要的事情,公馆即将迎来一位女主人。虽然大家都已暗暗知晓了,真的听到时,还真惊讶。 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吴脉生也蔫蔫儿往外,这时吴将军叫住他:“脉生,你等会儿。” 吴脉生头皮一炸,心里突突地跳个不住,不知是什么事情,面色发白地站在那里。 “脉生,你母亲去时你还很小,姐弟叁人里你最缺母爱,我都知道。” 吴脉生很少听吴将军这番口吻,更是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呆立着。谁知吴将军话锋突地一转,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急着找上门去看后妈吧?”语毕,将那副银筷子猛地一掷,“管好你自己!” 吴脉生两条腿簌簌发抖,此事已然暴露,使他与父亲原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该用的功从未见你刻苦,这等事情你倒跑得最快!我现在且没有时间细细问你,等以后找着机会,我再好好和你清算!滚!” 吴将军沉着脸,见那吴脉生如被吓懵了似的不动,更觉烦躁,不知虎父怎么生出这么个鼠辈,无胆识,只有些阴暗的小聪明,逐利为己,是品行都有问题的人。他真想狠狠打一顿,只可惜现在没有这闲工夫。故而也不待吴脉生动,自己先走了。 吴脉生等吴将军走远后,才敢迈出步子去,没想到两位姐姐还在外面等他,智引迎上来:“爸爸留你什么事?” 吴脉生于是把昨日与两位姐姐见面后,偶尔到了甜辣椒住所随即找上门去的事情说了,把智引气得直喘气,道:“好啊,好啊,还没过门呢,她就会这样嚼舌根、挑拨、搬弄,等她真进来了,和你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不知会怎么作践你!” 文引小心翼翼地问:“你都没有和她见着面,她如何知道是你?也不一定就是她说的。” 吴脉生道:“她那个丫头厉害得很,把我一顿抢白,定是那丫头告诉她,她们左右一合计,猜出是我也不奇怪。”他又道,“姐姐,你们不知道,其实昨晚我回来时,见到她了。” 吴智引惊道:“哪里?” 吴脉生左右看了看,说:“在爸爸的白矮楼。” 此言一出,叁姐弟沉默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充斥着他们。脉生耳朵里嗡嗡直叫,隐约听见文引问:“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脉生恍恍惚惚又见到那支黏腻暧昧的贴面舞,及后来在大门口,他蛰伏着的一瞥,那一眼把他震得脑袋嗡嗡响。确是绝色。绝色之中的绝色。可以说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这就使他更不安宁,又做了一夜的噩梦。吴脉生道:“我想,天底下没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她。”智引闻言冷笑,却也气弱,与文引对视一眼,终是神色复杂地沉默着。脉生嗫嚅道,“姐姐……咱们也许完了。” 阻滞的气氛不仅盘旋在将军公馆,也同样流转在甜辣椒的红砖楼。 小月季坐在会客厅里,突然听见里头“咚”地一声,不知是什么重物撞翻,她一惊,就往走廊去,忽然想到姐姐吩咐过,不要轻易进去——小月季踱了回去,猜这或许也是姐姐拉拢人的一部分吧? 房间里,张副官咬着牙不语,然而他脸涨红了,肩后明明被甜辣椒房里的那只顶天立地的红木衣柜给撞得生疼,他却也不表现出来,只一味忍着,然而他脸上的红,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忍痛。 “呀,怎么断了。”甜辣椒轻叹。 张副官晃眼间,已见着甜辣椒露出了更多的肌肤。而那丝光的睡裙,因着断裂的肩带,而往下贴着肉轻滑,她手还捏在那肩带下方,幸而没使得那睡裙一下子滑落到地。 甜辣椒却并不急着要去提那裙子,她就那么露出了整个肩头和大半片雪脯,能看见那形状优美的胸脯因着她手臂的挤压而弹颤颤的。甜辣椒很是关切道:“张副官,你撞痛了吧?这柜子可是真红木,平时不小心磕到都起个黑紫的淤青,个把月都不定能好的,你这一下,恐怕有你好受。” “不、不妨事。”张副官道。 “是么?”甜辣椒又朝那身笔挺的军礼服看看,见那人撞虽撞了,但帽檐都不带歪一下的,可真是个“正人君子”,不由得顽心大起,“既然不妨事,就过来继续替我更衣吧。” “太……” “副官记性不好么?刚才我们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这就全都忘了?” 在甜辣椒的注视之下,张副官走出了此生最别扭的几步路,他的军靴像是不合脚似的,走一步顿一步,她不由得轻轻笑了,那笑声又带着爪儿、钩儿,把路过的风都给黏糊住了。张副官站到甜辣椒跟前,本能地低着头,却不想视线正撞进了她一片雪肤中,他眼睛一迷,慌乱地抬起头,却又撞进了她的双眸之中。 甜辣椒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惊得他不知所措,只好再昂起了头。 “没见人是这么服侍别人更衣的。”她说。 余光里,只见她一直兜着胸前的手臂,忽而撤走了,那丝睡裙靠着面料的吸附力,黏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却不能粘住多少时间,只见那断了肩带的半边“哗”地一下,彻底地塌下去。 只见张副官说时迟、那时快,着眼在床尾一条盖毯上,一跨步捞了来,一气呵成地将甜辣椒整个人裹在了毯中,也同时,裹在了他双臂之中。 甜辣椒却笑个不停,她笑起来姿态放纵,竟是歪在了张副官的颈边。头发刺痒得张副官只想躲开,他的翻领下,已细细起了鸡皮疙瘩。又总闻见一股甜丝丝的气息,是她散发的,他想起留洋时,在女士清洁品店里闻见过类似的。张副官松开手,别过脸去回避。 甜辣椒自己松松地收住了那毯子的边,说:“你这笨手笨脚,怎么能叫人放心。行啦,你这脑袋、是落枕了么,一直扭着。” 张副官才刚把脸正过来,不防又见甜辣椒一手伸入毯中动作,片刻后,一团泛着莹光的睡裙就那么从毯子底下掉出,圈住了她赤着的双足,瘫软在地了。 甜辣椒竟将那睡裙脱了。 张副官实在不懂这位未来的太太到底为何要这样作弄于他,难道他看起来竟是这样可欺?他虽年轻,但不是那样轻浮不懂事的人,此时见她屡屡玩笑,不由有些拗脾气上来了,也不再反复闪躲,竟板着脸只是看着她脚边那团睡裙不语。 甜辣椒是什么样的人精,只看他一个表情,就知他已不堪挑逗,由羞转为愠怒了。虽然这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到底也是好对付的。她一思索,计上心来。 只见甜辣椒“嘶”了一声,人一歪,差点摔倒。 张副官这时神经紧张,从进入这房间开始,已是一波叁折,而甜辣椒的这个动作,又使他才强自打起的精神松了劲儿,迟疑道:“甜小姐,您怎么了?” 甜辣椒怨道:“还不知托了谁的福,把我这双脚给弄得伤痕累累,又是同一人,叫我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替我换衣,弄痛我脚底的伤口了。” 张副官有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甜辣椒说:“伸手来。”张副官依言伸出手,甜辣椒抓着他的小臂,那毯子将滑不滑的,十分危险,等站定了,她才将毯子裹裹好,一边将他要收回的手又抓紧了,引他往纱帘那边走,说:“将我那旗袍拿上。” 张副官执着旗袍,半推半就,跟她往前走,她的黑发半藏在毯中,又从另一边的缝隙里落出卷卷的发尾来,她走得极慢,想是脚痛,还有些歪斜,她手反拗着捉着他的手臂,碰到了他的袖扣,冰凉的袖扣使得她一激灵。从原地到纱帘没有几步,却走得漫长,待她走入了纱帘另一边,张副官只觉得已然过了一个世纪般。 “既然你拘谨,这样如何,我在这头,你在那头。这总行了吧?”甜辣椒道,“别说我作弄你,你再拒绝,便是你作弄我了。” 张副官沉默片刻,道:“是。” 甜辣椒在茜粉纱帘后,那影影绰绰的身姿,怎地要比实在地看更撩人。她展开双臂,将那盖毯往后递来,翻起的一点点纱帘后,露出她的半只手臂,张副官赶紧接了毯子来。那只手却不收回去,像在问他讨要什么,他愣着,将旗袍放上去,那手却握起了拳不收,道:“胸衣还没穿呢。” 张副官大窘,不敢乱看,却也不知那胸衣在哪里,只是捏着毯子和旗袍进退维谷。 “你去那衣柜旁的五斗橱,第二个抽屉,拿一件白色的来。” 张副官拉开抽屉,倒抽一口冷气,眼中那满满的私密衣物,触手那柔软的织物,以及洗涤剂和清香剂在抽屉里幽幽探出的香意,都使得他感到自己的唐突,他半眯着眼,从眼缝中挑了白色的胸衣,回去递给她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甜辣椒取了胸衣去换了,忽而又递出一件柔软的棉白胸罩,张副官接在手中时,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和香气,他的手心烧起来,脸烧起来,心却不太跳了似的。 “旗袍。”她说。 “哦。”他从短暂的失神中,终于可将那件折磨他多时的旗袍交过去了。他看见纱帘后,她将一把秀发从旗袍领口中抽出,散在背后,又去系领口的盘扣,忽然,他眼前一亮,却见她已然捞开了纱帘,侧着身子对着他,说:“拉链。” 张副官不解。 甜辣椒今天也算是开眼了,她倒也佩服起这根木头精,失笑道:“张副官,拉链在我背后,本姑娘没有那么长的手,懂么?” 当张副官的手指捏住了那枚水滴形的拉链头向上牵引,那拉链却拱起了,他势必要以另一手压平了拉链,“抱歉。”他道,一鼓作气,将手贴上那丝滑面料,她的温度透过来,他稍稍压住了,掌下的身体却如无骨般柔软,他屏住了呼吸,将拉链拉好了。 张副官在她背后长出一口气,因想,终是把衣服给还好了。 甜辣椒就势靠在一旁的榻上,着葱绿旗袍的她更显得肤净灵秀,柳黄的团花又有初夏的活泼绚丽,真是美得使人不敢逼视。张副官退至一旁,正色道:“太太,关于婚礼之事……” “张副官。”甜辣椒打断他,“你去那边梳妆台上,把那个白瓷的小罐拿来。” 张副官找了一会儿才从那琳琅满目的桌上找着,递给她,她却不要,只以脚尖点了点榻尾:“坐。” 张副官哪里敢坐。 “不坐?那就跪着替我上药吧。” 他这才明白,这是罐白药。眼前又是她十只大红的脚趾,细洁的脚背,然而脚底,却是累累的血泡。张副官只觉这样的伤痕在她身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蹲下身来,开了罐子,食指挑了点药膏,轻轻点在她的某处伤口,她疼得一缩,他无措地停下,她说:“别弄疼我。” 张副官以掌托着甜辣椒的脚跟,轻抹药膏于一个个破了的伤口上。这些伤口,也使得他对先前的愠怒感到羞愧。他那时竟对她动了气。她那时,应该已经很痛了。他不敢看她,除了满眼的伤口,他对她一无所知。他只能感受到指腹下她或轻颤或轻逃的反应。 “婚礼,我喜欢西式的。”甜辣椒突然道。 张副官一边慢捻着,一边道“是”。 “张副官,听闻你留洋回来,西式草坪婚礼,你该最是了解。你可与我说说?” 张副官却尴尬道:“回太、回甜小姐,我虽确是留洋,但我在国外并不十分接触洋人。” “哦?那怎么可能,你总要上课吧?上课时,你的同学、老师,不尽是洋人?” 却只见张副官并不言语,甜辣椒眼珠一转,问:“你学的什么?” 张副官又挑了一点白药来,才道:“国文。” 甜辣椒却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张副官都捏不住她的脚,只得无奈地等着她笑完,他也知道她笑什么。 “张副官,你一个中国人、不在中国地界学,偏跑去国外学国文?岂不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她见他垂着眼皮,一柄孤剑般的鼻梁朝下刺出,他的嘴唇像是沾了血一样的红。明明是偏英武的相貌,此时却也有几分柔和。 “那么张副官,在国外可曾交了女朋友?” 张副官一怔,快速地抬眼看了看甜辣椒,又收回目光去,不答。 “哦,那就是有中意的人了。” 张副官仍不答。 甜辣椒道:“我猜猜,是你单恋人家,人家不爱你。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吧?” “好了。”张副官却突地将甜辣椒的双脚放置于榻上,起身道,“甜小姐喜爱西式草坪婚礼,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收集城中承办草坪婚礼商家,整理后立即上报于您。” 甜辣椒的表情耐人寻味,张副官却也不愿深读。东风又将纱帘吹得混乱四起,太阳偏西去,一时这房内全无阳光。 “明天老时间,带着我的高跟鞋过来。” “是。” 张副官便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甜辣椒说:“等等,我让你走了吗?”他便又静待,听她说,“帮我把床给铺好。” 这已是他今日的第不知几次震惊,但张副官,年轻的张副官,他想,既然将军说过,他是甜辣椒亲点,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那么不论那事多出奇,他都是要办好的。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副官会做的事,然而他又是什么正经副官呢? 于是他耐心地整理了床铺,当看见她掉落在枕边的长发时,都捡起了,用他的帕子包好了,并不随处乱扔。待全都整理好,甜辣椒也似倦了,并不再说什么,只是当张副官打开房门时,却听甜辣椒问:“吴将军的独子,脉生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道:“甜小姐,我与脉生少爷只见过几面,并不相熟。” 甜辣椒闭了眼,说了声:“去吧。” 小月季仍坐在会客厅,见张副官如干了一天重活般脸色灰白地出来,暗暗称奇。她递上一张纸去:“姐姐吩咐交给您的单子,须得明日带来的。” 张副官收在了口袋里。他告别了小月季,下楼,坐进车里,却见她又追了来,不免疑惑是不是甜辣椒又有什么事,刚打开车门,小月季却拿手一挡,说:“张副官不必下车,不是什么大事,是姐姐让我给你这个。”递过来用绸布包着的东西后,便回去了。 张副官将那绸布打开,却见那是一管活血化瘀的跌打创伤药膏。 -- 试他的 张副官的汽车开走之后,红砖楼外一时再无动静。这里短暂地成为过戏迷、影迷的圣地,然甜辣椒要嫁给吴将军这事不胫而走,迷她的觉得遭了骗,自不再来了。但是总有执着的,比如这会儿,从草丛里显出身子来的, 一个是金萍,另一个是阿甫。 金萍脸色白煞煞的,道:“那人怎么有些眼熟?” 阿甫说:“那是张副官,才刚到将军身边的。我认得的。甜辣椒房里那个人是张副官么?甜辣椒怎么看着像是没……” 金萍一个眼刀杀了过去,阿甫不敢再说话。然而金萍也觉得确实模糊看见二楼那阳台往里,朦朦胧胧两个人,前面那个一身肉色,不像是穿了衣裳,但又有纱帘起起伏伏搅扰,也看不真切,原还在想呢,突然就见张副官下来了。 阿甫虽怕金萍,这会儿却真是得意的,说:“你看,我没骗你吧?甜辣椒果就住在这里的!” 金萍没应。阿甫又道,“我们走吧?刚溜出来时,蒋嫂子像是看见的,幸好这里离得也不远,我找黄包车再拉你回去啊?” 阿甫说着便趿着鞋跑出去,金萍只是绞着手指,一步叁回头地望那阳台,这时忽而看见穿着一身葱绿旗袍的美人到了阳台上,一抬眼,不正是甜辣椒么!原该激动的,可这时金萍却紧张,甚至惧怕起来,又如同做了贼般的心虚不已,便也伏低了身子跑走了。 那边小月季把新泡的茶并茶点心,一起送到了阳台上。甜辣椒随意斜在阳台椅里,闻见了茶香便道:“什么茶,好清香。”那透透的玻璃杯中浮着一针一针茶叶,翠绿清爽,随小月季的动作而左右舞动。 小月季道:“姐姐,这是前日将军送来的,新得的雀舌,刚刚我也给张副官泡了喝的。” “我倒忘了。”甜辣椒小口啜饮,配上小月季才刚做得的绿豆糕、糯米烧卖,吃了个半饱,“这还没到中午,我已吃饱了。人家都是品茶,我却是吃茶,倒也算得了古韵。” 小月季见甜辣椒两腮粉红,因吃了东西而显得略略有些热,把领口的一枚盘扣也给解开了,那琵琶扣左右分开,倒显洒落。看得出来,甜辣椒心情不错。 “张副官想必也是渴极了,把那茶饮尽了的。”小月季道。 甜辣椒不语,但那眼梢飞向了小月季,小月季被看着看着,慢慢低下头去,忽而又粲然一笑,说:“姐姐,叫我怎么不好奇呢?” 良久,甜辣椒将所剩的半块绿豆糕也叉着吃了,又将杯里留的几口茶喝了,拭了嘴,才说:“今日无事,你坐下,许你一桩桩问来。” 小月季闻言沾着椅子坐了,说:“也不知该从哪里问,只是一件,姐姐也太便宜他了吧?何以至此呢?” 甜辣椒道:“你怎么知道我便宜了他?” 小月季说:“我虽然笨,但给我时间细想,也还是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的。姐姐不让我铺床迭被,也不让我伺候穿衣,早先还洗了澡,扑了香粉……姐姐,将军有时也不见得有这样待遇。” 甜辣椒却笑开了,笑得眼里晶晶亮亮,半晌才能言语:“叫你坐在外面等着,你就在想这些呢?怕不是独自演了一出孽海记,是色空思凡呢?” “姐姐!”小月季红了脸,“我是为着姐姐担心,万一叫将军知道了,岂不是白白落了个罪?” “你我不说,将军他又怎会知道?”甜辣椒见小月季是真的担了心,脸上又白又红,安抚她道,“月儿,别担心,我都有数。一个人堪不堪用,得试的。男人尤其歹毒,不以本性试他,怎么能窥见他品质一二呢?以往你总听过,‘天将降大任’那话吧?我这就是先苦其心志,看他顶不顶得住,又或顶不住,他会怎么反应,有没有露出乖戾来?会不会推脱了责任?这桩桩件件,于我而言,这么试,是最好的。” 小月季道:“这么说,姐姐并不信任他呢。” “你跟一个人只见了两面,能信任他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本就是那边的人。须得更加谨慎呢。” “既如此,姐姐此后还要劳其筋骨吗?” 甜辣椒站起来,袅袅伸个懒腰,又解开一颗盘扣,道:“放段牡丹亭来听听。我再眯一会儿。” 小月季拣出唱片,道:“这里有几折,姐姐要听哪一出?” “随你。” 唱针落下,小月季拉起窗帘,房里暗了下来,唱盘里的声音便有些如梦似幻了,甜辣椒很快就半睡了过去,思绪却还有一点点清醒的,听见那头唱着“情根一点是无生债”…… 张副官那天下午什么事也没做,只是照着甜辣椒开的单子,满城采买。单子写得琐碎,品类繁多。一时是城北的咖啡汽水、一时又是城东的珍仁堂的制黄精、到城西的食品商店买香肉松和华山松子时,都只剩了一点,最后到城南的妇女商品店买蔻丹、手帕、丝袜等细小之物时,他已满头大汗,商店里的售货员十足将他当做了个妻管严。傍晚,张副官终于回了乘龙里,才回家歇了歇,又想起那高跟鞋还没有去取,洗了把脸又赶忙地去了,他记起那鞋匠睡得极早。 幸好,鞋匠为的等他,还没关张。见了张副官,弯腰打帘去后面把鞋给取来了:“大人,您看看,这皮面子是很好的,已上过了油,用的还是我这里唯一一盒进口油。后跟也弄干净的了,只是大人,这里——”鞋匠指着右脚鞋跟处,“这里,看见没有?应该是硌到了石子了,磕碰掉一点,得补一补才好。” 张副官凑眼去看,那如玉如意一样剔透的鞋跟上果然一个疤,便是美玉有瑕,他道:“这可怎么补呢?” 鞋匠道:“补的话也容易,材料贴上去细细打磨就好,本来鞋跟是没断的,只是面上不好看。特地留着没有补,就是想问问大人,这里用什么材料才好呢?” 张副官犯了难,道:“我不太懂的,本该用什么呢?” “哝,普通材料是有的,选个颜色差不多的就看不出了。只是我看大人这鞋不是普通货,不敢拿这些东西随意往上贴啊。”鞋匠拿出铁皮盒,里头摆着些塑料的或者张副官也认不出的材质,但放在甜辣椒的鞋子旁,确实不太契合的。 张副官盯着那鞋跟看,思来想去的。不然就先不补,明天再去问过她?可又想着她说明日要鞋子一起带去的,如果没有弄好,她定然又会笑话他,补是今天一定要补好的;可拿什么补呢?差不多颜色的又不能跌了份的材料,这一时到哪里去找? 张副官突然想起甜辣椒那间典雅厚重的会客厅来,又想着她卧室里轻轻盈盈但还不忘放置大红木柜,知道她还是爱那些传统的贵重物的,便有了个想法,因问道:“金子可以么?” 鞋匠一惊:“什么?” “黄金,金子,可以贴得住么?” “金子最为软,当然贴得住。只是大人,这金子补在鞋跟上么?一来太贵重不值当,二来这颜色也对不上啊。”鞋匠暗自思忖,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有钱到把金子都当土踩着呢。 “贵重倒不妨,这原是我长官太太的鞋,多贵重都受得的。颜色么,我看这鞋跟像玉如意,金镶玉金镶玉,古已有之,想必是好看的。既然可以用金子,且等等我。”张副官说着便往家赶,进到房里打开了床边柜,拿出一个樟木盒,里头他父母亲的遗物,其中就有些碎金子,他挑了个适中的,便又回了鞋匠那递过去。 鞋匠见果真是金子,大开眼界,说:“这就补上,大约一个小时,大人再来取。” 一小时后终于取得了一双簇新的、还贴上了金子的高跟鞋时,张副官觉得心头大事总算落了地,松了口气。他将鞋放在卧室窗台,自去吃了晚饭,洗过了澡。 背上被撞的地方越来越痛,到夜里更是一碰就痛,他用热毛巾敷了敷,想起甜辣椒送的药膏,挤出一段抹了,碰着自己坚实的身体时,却总想起甜辣椒那柔软无骨的身子,还有她的脚。到这时,他才觉出在她的房间、捉着她的脚,用指腹揉捻她是多不妥当的动作。张副官又烦躁了起来,穿了衣服,硬挺挺躺在床上,那淤青磕着床垫,又痛,无奈只好侧身而睡,却正对着那双窗台上的高跟鞋了。 今天在她那里的种种又浮现眼前,不明白。弄不懂。张副官看着月光下鞋跟上那一点金子,隐隐发亮,像只猫眼在盯着他,他索性闭紧了眼睛,本来没想那么早睡的,但因下午跑东跑西,确实累了,竟一下睡了过去。一整个晚上,张副官的梦里,都有一双涂满蔻丹的脚在旋转,转啊转啊,原来竟是在与他跳华尔兹。 他睡得极不踏实,而这已是他睡不好的第二个夜晚了。 隔天张副官头总昏昏的,猛喝了一杯咖啡才算压住了。淤青照旧痛着,穿制服时扯到了都痛得他皱眉。到甜辣椒楼下,把甜辣椒要的东西都搬上楼,小月季就让摆在会客厅旁的偏房里,说:“姐姐还没起。”张副官下楼去取高跟鞋,却见着又来一辆车,下来的是将军公馆的管家,他们打了招呼,管家道:“将军派我来送些东西给甜小姐呢。”便一起上去了。 没成想这回甜辣椒却披着袍子,倚在走廊边,她睡意惺忪的,先见了张副官刚要说话,又看见后面管家,便又没说。管家垂着头不敢看,恭敬道:“太太,这里是奉将军命令送来的。”一件件唱道,“这是十根金条”,小月季收了,“这里是金如意、玉如意一对”,小月季收了,“这是前清的迦南腕香珠,甜小姐喜爱就可戴在手边,”小月季递给了甜辣椒,甜辣椒接到手中,就觉沉香扑鼻,十分安定人心,遂往腕子上一套,伸出手去看,说:“我很喜欢,谢谢将军。”此后还有些吃的喝的,管家一一点过了。 甜辣椒道:“住不了几日了,还送这么多来做什么。” 管家道:“是,太太,将军吩咐,太太母家不在这里,嫁妆就由他来置办,再这些吃用,都是珍奇难得,太太这边日常滋补着,都是要的。” 甜辣椒命小月季看茶,因张副官在,管家喝了茶便告退,甜辣椒进了房里梳洗,小月季关了门,问道:“姐姐,那管家第一次来,什么也不给,他会计较么?” 甜辣椒在涂雪花霜,道:“我可不敢给这将军公馆的管家‘赏钱’,现在给不是道理,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月季点头,又道:“张副官还在外头呢。” 甜辣椒只不紧不慢换衣打扮,好半天才出去,见张副官仍站在原处,像站军姿似的,甜辣椒把玩着腕间珠串,闲闲道:“张副官来了,你来送什么东西呢?” -- 一点金 Pō⑱f.cōm 小月季眼尖,“呀”了一声,绕到张副官背后,探出头来道:“姐姐,这不是你的鞋么?” 张副官本想直接拿出鞋来,只是眼见着那管家呈上的一桩桩珍品,忽而觉得自己十分落魄。一点金子也想邀功么?虽然他并不存着邀功的心思的,但这时凑来,怎么都像存着歹心。故而也不敢妄动,只是呆然站立。不防备被小月季戳破,他只得从背后将那对鞋递出。 “修好了么?”甜辣椒仍在看腕上的宝贝,只把眼斜睨一下,又收了回去。 “回甜小姐,已经修好了。” 小月季接过了鞋子,见了鞋跟那一点金,怔忪一下,她才要把鞋子给甜辣椒,不想甜辣椒已然坐到了一边的靛青沙发上,说:“替我放起来吧。”并不亲看。小月季旋即将那双鞋放进置物间,那里头专摆些不常用的鞋履衣饰,还有甜辣椒的几身戏服、头面。 甜辣椒坐了会儿,似乎头疼,总是拿手指揉着太阳穴,眉间微微蹙起,只是闻见腕香珠的沉香,又很受用,在鼻下深嗅了,才道:“昨天叫你买的东西也都曾买了么?”适逢小月季从置物间出来,听见了便回道:“已经买了的,都在偏厅里,姐姐可要么?我去取了来。” “不必。”甜辣椒说,“把茶具取来吧。张副官,请坐。”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张副官仍旧一让再让,甜辣椒今日不比昨日,见他不愿坐,也就不再劝。小月季取了将茶盘端来了,放在中间几上,替甜辣椒把茶壶、品茗杯一一温过了。甜辣椒到那边高柜里取了个茶叶罐来,开了盖子只闻浓郁的茶香,她慢条斯理拨了茶叶到茶壶里,醒茶、洗茶、泡茶、斟茶,一套动作只觉优美从容,显得站在沙发旁的张副官那样粗犷起来。“张副官,喝茶。”甜辣椒指一指品茗杯,里头茶汤蜜合色的。张副官想了想,走来执起茶杯侧脸一饮而尽,只觉得一种说不清楚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还未及想明白已经喝完了。小月季照旧送来茶点,一闪身便不知去了哪里,会客厅里叮铃叮铃,只有风卷着甜张二人。 “张副官,昨日买的东西,都还记得是什么?” 那张东南西北的长单子,要说全都记得是不可能的,但张副官却说:“记得。” 甜辣椒自斟自饮,说:“报来我听听。” “是。有珍仁堂的制黄精、有妇女商店的蔻丹、手帕、丝袜、有食品商店的香肉松和华山松子、有咖啡汽水。还有……”竟是一件一件,丝毫不差地说完了。 甜辣椒笑着听,听完抬起头来,可她这里一抬头,那边张副官即刻低下头,并没有对上眼,甜辣椒见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说:“记性真好。记住就好,这些全都是我喜爱的,以后你得心里有数。” 张副官心下疑惑,因想为何以后要他来心里有数呢?按说将军太太万事万物都有专门的佣人留心,更别提小月季也事无巨细地料理周全,哪里能轮到他来“有数”?但他自然不会问出口,只是顿了顿下巴,那刮得铁青的下巴碰着了泥色的翻领。 “草坪婚礼呢?”甜辣椒又问。 张副官一愣,道:“抱歉,甜小姐,昨日还没来得及处理,所以……” “你是怪我昨天用那张单子烦扰你了?” “岂敢!甜小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甜辣椒笑了笑,又开始摁太阳穴,似乎总觉得不畅快,便说:“替我揉揉。” “揉……”张副官还想发问,已见甜辣椒后仰在沙发靠背上,她一头长卷发洒在靛青皮面上,眼睛闭起,又稍稍隙开一点缝来,说:“又要我叁请四请?” 昨日抹白药之情景还在脑海中,今日却又有这样事情,张副官只道:“甜小姐,我替您去叫小月季吧?” “张副官,”甜辣椒说,“我喜欢手劲大的。我斟你一杯侍诏茶,还不能借你一双手么?” 张副官便又拒绝无门,僵立在沙发背后,起手在甜辣椒太阳穴附近,可偏就不敢按下去。把甜辣椒都给逗笑了,还是她,闭着眼反手捉住了他两只手腕往前一扯,强自按到了她两边太阳穴上。 “张副官——”她叫了一声,没有下文,这叁个字却总有嗔怪,有狎暱,有不妥,“思无邪。”偏偏又是叁个字,却消解了之前所有的嗔怪、狎暱和不妥。不对的都对了。只因为张副官思无邪。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了闭眼,又视死如归般睁开,目视前方,心里默念“一二一二一二”,口号似的,傻愣愣按了一阵。甜辣椒右手突地抓住张副官的手,她手小,一掌不过抓住他手背,张副官被她接触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电到了,欲抽手却不能。“张副官,你是要按死我么?原本太阳穴底下疼,现在太阳穴顶上也疼了。” “对不起,甜小姐,我还是找小月季来——” “用指腹轻柔,但是腕子里要有劲儿,蓄力而缓发,要学会、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知道么?” 张副官听着却仿佛听上官训示,他忽而想到,吴将军至今也半点没这样教导过他丝毫呢,一时有些失神,她带着他的手轻轻转了两圈,他因在想吴将军,不注意手下力道,反倒卸了僵硬,舒缓起来。甜辣椒便挪开了手,闭上眼,就枕在他双手间,那边风铃不自觉像在打着拍子似的。等张副官觉察过来,甜辣椒却已睡着了,左边脸颊偏下来,张副官想扶一扶,她却将左脸整个靠进他手心,她的脸微微发烫,鼻息一小柱,打在他掌纹里。 不知过了多久,小月季却轻轻在门外喊了声:“姐姐?” 甜辣椒睁开眼,张副官瞬时将手收回,放置双腿旁,小月季这时伸进脑袋来,说:“我看那有车来,好像是将军来了。” 甜辣椒站起来,快步往前,忽停下来,回首看了看张副官,说:“你该去迎迎。” 张副官恍然大悟,从她的短暂睡眠中醒过来,急着道:“是了,谢谢甜小姐提醒。”一边迈开长腿就往厅外去了。小月季见甜辣椒一脸悻悻,道:“将军来了,姐姐不高兴么?你们好几日未见。”甜辣椒道:“高兴,只是……未及梳妆呢。”“姐姐怎么样都好看。”小月季笑着。“月儿,替我换衣裳,这件不行。” 外边果然是吴将军的车来了,张副官侍立在车前,等车停靠,就去拉开车门,吴将军也不说话,下了车十分自然地就朝楼上去,张副官赶忙跟上去,吴将军这时才说:“昨日怎么没有报备?” 张副官一惊,遂想起昨夜太累,不小心睡过去、没有给将军打电话之事,沉默无言。将军又说:“事情办得如何?来得这样早。” “昨日,”张副官顿了顿,“太太让我采买物品,今早我才送来。” “嗯。”吴将军点点头,到楼梯口,小月季早候着了,低头道,“吴将军好。” 吴将军这时浮了笑脸,说:“你姐姐起了吗?” “没呢,姐姐总爱赖床的,这不,刚才张副官都在外干站了半天。” “哦?”吴将军朝张副官看看,随即说,“辛苦你,副官。” 张副官立正。 吴将军大摇大摆地进了会客厅,见里头无人,茶几沙发都没有一点痕迹,没有人坐过,这才拐进了走廊,嘴里叫道:“甜儿,甜儿。” 甜辣椒歪在床上,只穿着睡衣,一床被子裹了半边身子,迷迷瞪瞪地睡着,象是还没醒。房间里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吴将军走入,关上了门,松了腰带就朝那堆被子上扑身,将甜辣椒死死地压在了身下,照着她的脖颈就亲热一番,甜辣椒象是被他弄醒,轻轻叫了声,然后推了推他,不高兴道:“我正梦着开晚会,不想被人从楼梯上拽下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您!” 吴将军躺在床头,手伸进被子去探,被窝里暖呼呼的,确是睡了一夜的,见甜辣椒裸露的肌肤洁净无瑕,方放心了。笑说:“梦里的晚会有什么开头,等你进了公馆,我天天让你开真的。” “正好,将军你来了,我正想着一会儿要吩咐张副官去给我查查草坪婚礼的事儿呢。” “怎么?甜儿喜欢西洋的?” “将军不喜欢?” 吴将军捏着甜辣椒小脸啄了几下,胡子搔得甜辣椒缩起身子来,他道:“你喜欢就好。” 甜辣椒这时才说:“将军怎么这会儿来了?不忙么?” 吴将军含糊道:“太平盛世,卸甲的将军有什么事可忙?我不过是瞎忙。来看看你,一会儿便走的。还不是想你得紧。又怕张副官年轻不懂事,冲撞了你。”吴将军从被子里捞出甜辣椒的一只手来,放到嘴边亲吻,只是嗅到她腕间时,停了停,道,“我的甜儿玉骨冰肌,这肌肤上竟有冷冷香气。” 甜辣椒一怔,迅速翻了身子来,将半边脸贴住了吴将军的军服,脸硌到了他的梅花领章,故意地厮磨,说:“我新买的香露,我还嫌它一股子老木头味,不喜欢呢!”吴将军道:“这是香水味?”甜辣椒说:“不然哪?”吴将军说:“我闻着倒像我前日得的一串前清的迦南腕香珠呢。”甜辣椒环抱住吴将军撒娇:“那怎么不给我?将军藏着还要给谁?”吴将军见那甜辣椒满脸的惺忪,话语间懒懒洋洋,身子柔软滑腻,心痒痒了起来,他随即道:“我倒忘了!早晨叫管家送了来的,你没收着?”甜辣椒道:“是么?我才醒的,不知道,我找小月季问问。”一边唤小月季。会客厅里小月季和张副官等着,里头叫谁,谁便上前。这时小月季到了门边,隔着门应了。里面甜辣椒说:“将军派管家送东西来了,怎么不喊醒我?没的规矩。” 吴将军那双眼睛里笑着,手下力道却一点也不柔和,甜辣椒知道,这番她是必要扯开嗓子叫一回的了。吴将军也不再说什么,眼睛盯着甜辣椒,见她迷离,又加重力道,甜辣椒起初嘤嘤的,随即像受不住了似的,大声喊起来。她的那把嗓子喊起来,只是撩人,把那吴将军喊得更粗暴了些,她便又呜呜哭起来,脸上红晕开来,隔着衣服咬住他粗粗的臂膀,吴将军怕留了齿印,掰了她的脸亲住了,手下只把甜辣椒搓弄得好一顿叫唤。他也不知今日自己如何就这般好发挥,能让她这样享受沉醉。 张副官站在会客厅里,听见了所有的声音。他起初并没弄懂是什么,还颇紧张,慢慢懂得了,又烧得满脸沸腾。他不该站在这里像听墻角的贼,可将军在里,副官怎么能私自离开。无奈只能受着。可他见过甜辣椒,见过她的雪肤、她的容颜,他碰过她的脚,就在不久前,他的双手还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然而此时,她在卧室里娇声连连,他又怎能恍若未闻。小月季不知在哪,隔着那扇门,张副官只觉隔着的是山是海,是万万不该。 只是想着:思无邪。 乃至于张副官都麻木了,他不想听,索性闭起眼,开始在心里温习俄狄浦斯王的一些台词——他留洋时花了好大劲背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打开了,吴将军紧着腰带出来,直接略过了张副官去,打开大门要走时,吴将军回头说:“她爱草坪婚礼,你也可别在这拘着了,该干嘛干嘛去。我吩咐的事,你仔细办好。”张副官这才一碰脚,说“是”,便也不敢怠慢地跟着走出去,送将军上车离开后,立即也走了。 小月季摸进昏暗暗的房里,房里瀰漫着复杂的味道。“姐姐,将军若是去问管家……”甜辣椒有些疲惫,说:“放心,将军不会问。”小月季点点头,“姐姐,您起么?”甜辣椒猛地吸了口气,下了床来:“起,怎么不起,好多事儿要做呢。张副官呢?”“他跟将军一起走了。” 甜辣椒不再说什么,简单冲洗过后,小月季已将房间整理得亮亮堂堂的。因想起管家送的那些东西,甜辣椒到偏厅去看。小月季说:“对了姐姐,这些日子不是要整理东西么,那置物间里,其他都还好说的,只是您几套戏服头面,该怎么办呢?”甜辣椒闻言进了置物间,见那当初十分宝贝的戏服和妆奁,脸色淡淡的,半晌才道:“烧了吧。”“什么?” “戏我是再不会唱的了,‘老佛爷’那时就颓下来了,戏服头脸岂还有用它们的时候?烧了。” 甜辣椒冷眼里突然看见张副官拿来的那双高跟鞋,随手拣来看了,当她看到鞋跟那点金,忽然说:“这是什么?”小月季凑了来说:“这、这是金子吧?怎么会有这个?”甜辣椒轻触那鞋跟上的金子,想到张副官早晨立在会客厅无所适从的样子,忽而笑了。 -- 季末台风(1) 中午随意吃了些,甜辣椒胃口不开,一桌菜剩了大半,最后几口粥还硬是叫小月季夹了块玫瑰腐乳来。小月季想那发酵的东西容易搅得胃潮,只夹了一个小叁角给甜辣椒。饭后,甜辣椒在榻上短歇,小月季和两个小丫头把卧房里的织物统统换了新的,看那些纱帘影影绰绰,便问:“姐姐,帘子还要打着么?” 甜辣椒不知在想什么,只道:“再支两天。” 风乱乱的,半空里总有一团灰的云,树叶摇断了头,会客厅里的风铃响个不停,叫人听着都有些心惊了。小月季说:“像是要来台风,纱帘支着也好挡些风。”但是看着甜辣椒总不知哪里不畅快,眉头半蹙,担心她是不是着了凉,过去探了手摸甜辣椒额头,温温的, 又将自己额头贴住甜辣椒额头,倒还没有小月季烫,便放了心,给甜辣椒取了薄毯,又把阳台的门给关上,会客厅里窗户也阖上,听不见风铃响,就觉得风似乎都小了。 午后两点多钟,天气暗得像夜里八九点,大风卯足了劲儿从城的一头狂灌到另一头,周围无数人家遥远的门窗呯砰炸响,整栋楼都被吹薄了似的。张副官来时,雨点子刚刚下来,他前脚踏进会客厅,后脚只听外头“唰——”地一声,暴雨如注。 甜辣椒家里没有开灯,雨声把房里所有动静都给吞了,小月季说话,张副官都听不清。无法,两人只得暂待在没有窗户的置物间里,虚掩起门来才能听见。小月季说:“姐姐午睡呢,将军走后,她一直蔫蔫的。”张副官问:“甜小姐通常要睡到几时起身呢?”小月季道:“这可说不准,有时半小时,有时直要睡到黄昏。”张副官有些隐隐的急躁,小月季察言观色,因问:“张副官可还有别的要务在身么?”张副官说:“哦,那倒不是,只因我跑了城中有名的筹办西洋婚礼的店,有两家,一家经验老道,另一家却是新兴的时髦店,老店价高,新店价低,但老店尚有排期,新店甚为火爆只怕要凑时间,我因怕走漏将军和甜小姐的私事,并没有说明身份,那边就也以常相待,只让我想清楚了告诉他们,所以我急着来问甜小姐有无中意日子。” 小月季说:“姐姐中午都没有怎么吃东西,总是不太舒服。再说这日子的事儿恐怕也还需要和将军商议的。这样吧,张副官,您也坐着歇歇,到叁点半如果姐姐不起,我就喊喊她,如果她舒坦了则好,如果仍旧懒懒的,您就先把店铺那能凑上的时间都给订下,等好了再从中择日。您虽不说,但现在城中谁不知吴将军和姐姐的事儿,恐怕也是看您可欺,店大欺客呢。” 两人说定,小月季让着张副官到会客厅里,又绞了热热的毛巾来给他擦脸,随后备上茶点,也给他取来薄毯,说:“姐姐有些东西叫我去处理了,张副官且在这坐坐,我去去就来。”语毕,小小的身子拎着个大箱子,带上门出去了。张副官只觉得甜辣椒身边的人也比旁人要机灵百倍,小月季不过十几岁,他却恐怕连小月季的指头都比不上半根。这样想来,小月季倒更像个“副官”。 昏暗的房间里有浓重的香气,看窗户上雨点子急急,把树影都变作了斑驳的绿痕,风声呼啸,雨声暴烈,更衬得这静室生香,张副官喝了些水,端坐着,眼皮慢慢重了,也不知是几时模模糊糊地盹了过去。然而在他意识的浅表,尚停留着早间甜辣椒的娇声,这时竟一声声、一下下,又重新浮现,变作了急雨下到了他的梦里,张副官手里拿着把坚硬的伞,却怎么也撑不开,急得他又燥又狼狈,一个发狠,头一点,把自己点醒了。他不知怎么竟觉得这短短的午觉把自己弄得浑身发疼。大雨依旧,天好像更暗了些,张副官懵懂地发着呆。 倏地,他听见一声动静,像是什么重物跌落在地,这声音哪怕在雨声中也未能掩过去,他警觉站起,辨出那声音是从甜辣椒的卧房中发出,他侧耳听了会儿,刚想坐下,突然又是一声,这回还有什么碎了的动静。张副官先往大门去,打开门,只有流窜的风声,上下不见人;张副官关好了门,踌躇间只得走向甜辣椒位于走廊底的卧房,听了听,敲敲门,道:“甜小姐,您醒了么?” 里头没有回应。张副官想,大约是听错了,可又觉得那两下很真切,不像听错,正迷惑时,里头隐约是甜辣椒在说话,他起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听见她说的是“张副官进来”。张副官又回头看,走廊和会客厅一时像在海底,暗得一点光都不见了,他不知怎么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身体里胀满了铅,把他给往下拼命拽着,心口那处一圈圈晕开,既烦躁,又感奋。因怕甜辣椒里头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张副官小心地推开门去。 甜辣椒的房里一样的暗,这是张副官第二次走入她的卧室,第一次不妨撞入一片轻盈朦胧中,这时那些纱帘仍在,却觉得是一个沉郁浓厚的场所,角落里的香炉熏着香,有香梨味,甜津津,冷不丁又探出微苦的沉香,把那甜味都压了下去。窗帘都遮着,他昨日亲手铺过的大床上,这时正躺着甜辣椒,她侧卧着,一大卷黑发像积雨云那样压住了轻软的被子。张副官走前两步,却听那房门自然地“嗒”一声合上了,他才想又打开,脚底却猛地踩着个碎片,再一展眼,只见床铺边散着白色的碎片,是床头柜上的花瓶打碎了,再看那边,电话机也被砸在了地上,想必刚才那两声动静就从这里来。 张副官看甜辣椒一动不动,像睡着,更不明所以,只想着打扫了,谁知那边像在睡觉的甜辣椒却突然说:“别弄了,就那么着吧。” “甜小姐,您醒着?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张副官遥遥问。 甜辣椒闷闷道:“我不舒服了。” “听闻小月季说,您午饭也不曾吃多少……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医生来么?” 甜辣椒慢慢起身,张副官见她衣着清凉,目下寻着搭在一旁榻上的晨袍,赶忙取了披在她身上。她身子十分疲软,手肘竟也没撑住,猛地倒向了张副官身上,张副官只得半蹲着身子兜住她上身,两只手前伸着,姿势很艰难。甜辣椒带着鼻音,道:“你坐在床头,坐下。”张副官只觉她头似乎沉沉的,像仰不起,他挨着床,只沾着一点点坐了,说:“甜小姐,我这是外衣,恐怕要弄脏了你的床。”甜辣椒却不说话,只是卧在他双臂之中,胸膛之上。 “甜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张副官刚说一句,甜辣椒就道:“你别说话,震得我头疼。”原来他胸腔里的共鸣都变得吵闹了,“这不舒服,找医生来也没用的。或许你能解。” 张副官脱口而出一个“我”字,遂想起她不让他说话,赶紧闭了嘴。可是他那股奇异的感觉越发强烈了,强烈得他害怕起来,身子竟然禁不住簌簌轻颤。甜辣椒不动声色,突然闲聊般问:“怎么这时候又来了?”见他不答,笑一下,“准你说话。” “是。”张副官于是把那两家婚礼店铺的事因与她说了。甜辣椒不大有所谓,说:“我不迷信,只不要下雨就好了,草坪都湿了。”张副官道:“那将军那边……”甜辣椒一听见这叁个字,却打断道:“不如就下个月初八。”张副官一愣,怔忪了片刻,随后道:“是,那我一会儿就去定下。” 张副官看甜辣椒精神头似乎好了,虽不知一地杂乱是什么缘故,又不好多问,只想起身,甜辣椒似是有所感应,只把身子往下压,不让他动。“我真的不舒服。”她说。 涂着红蔻丹旋转的双足,打不开的伞,砸得死人的大雨,华尔兹,手指,茜粉的,烟灰的,杂乱的纷繁的,披星戴月的草坪上洒满夜露,她赤足而行,一身瓷青,最后全都是洁白,洁白如玉,如玉,金镶玉。 她已握住他的手。黏得化不开,挣不脱。他又回到那个被人邀请舞蹈的夜里,女同学喷洒在他颈侧的热气,那时他的脚步也如现在这样,不知被什么黏住了,化不开了,挣不脱了。只会傻傻、愣愣,又胆怯、又无措地被人摆布着。 手滑下肩头,是微温的丝绸,那柔糯的触感,又不似丝绸,是肌肤,是女子的肌肤。丝裙不知怎么堆到了肋间,两条细细的带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一阵晃动,晃动,晃动间,握住了什么软得不可思议的……闭起的双眼,施加力道的小手,手就压在他手背上,又压下去,那片柔软又塌下去、塌下去,她的手在转圈。 谁叹息了一声。 他的掌心干燥,经过了一颗坚硬的似樱桃般的阻挡,红色的,又是红色的,红色在旋转。华尔兹在旋转。女同学在旋转。甜辣椒十只涂着蔻丹的脚趾在旋转。继续往下,突然陷下去,他被什么瘙痒了手指。他不知道是什么。脑子只是发胀,发胀,发胀。谁又在笑了,他觉得心脏好痛,下个月初八,他得快些去才好,得快些,可是,可是,他走不了。 下个月初八。 他的指尖又转起来,她抵着他的手指尖转动起来,是什么,是夜露,湿淋淋的,又是她脚底那些伤口,涂上白药膏,滑腻腻的。湿淋淋,滑腻腻。旋转个不停。她的手忽然狠狠抓紧了他,人也绷紧起来,喉间发出干涩的急喘,与之相反,雨越下越大,万事万物都被淋了个透,湿透了,湿透了,他也被淋湿了。忽然一串长如风铃音的吟哦,他想,风铃怎么又响了,忽地又止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停下来了。只有他的思绪还在旋转。 甜辣椒已不在张副官怀里,她在帐幔之后的洗手间里,水声起,这却与刚才的水声不一样了。张副官如同大梦一场,只有手还在轻颤。水声渐弱,甜辣椒裹起了晨袍,把腰带束紧了,扔过来一块湿毛巾,张副官下意识接住了,这时才觉手指尖黏糊糊的。 甜辣椒冷眼里瞧他失魂落魄、如坠雾里,说道:“你大可以告诉将军去,我无所谓。” 张副官不语。 “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少有男人懂得怎么体贴照顾女人,可女人不是东西,是人呢。你舒服了,我却不舒服。不纾解了,只觉不公平。所以借你的人一用,只当是将军的分身了。’” 张副官擦了手,把毛巾迭得四四方方,放在床头柜上,人缓缓站起。可他身上却胀痛得厉害,额角里全是汗。双脚都在打颤。他听见甜辣椒的声音,胀痛的却更胀痛。张副官慢慢找回了七魂六魄,道:“甜小姐,您哪里不舒服,要找医生么?” 甜辣椒盯着他看,随即说:“已医好了。” 会客厅里忽而又有了风铃声,张副官一激灵,听着像是小月季回来了,打开的门里溜进的门弄响了风铃,他急道:“那我、那我先走了。” “张副官。”甜辣椒叫他。 他猛地停下,身子犹在晃。 “这件事情,也并着那单子上的东西一起,需要你记牢了,往后少不得要你多出力的。” 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匆匆跑走,经过小月季时,都忘记打招呼。小月季探头到甜辣椒房里,说:“呀,姐姐起了?张副官从你房里出来么?怎么那般模样?”又见一地狼藉,以为是甜辣椒和张副官发生争执,又想那张副官该是不敢的,正疑惑间,却听甜辣椒感叹道:“原来还是个簇簇新的,竟然,竟然。” -- 季末台风(2) 天晓得甜辣椒随口说的“下个月初八”,还真成了婚礼的正日。最后一新一旧两家店铺共同承办,老的有经验能控场不出错,新的有奇思更年轻博眼球。吴将军总之没有意见,也不过是担心那天会不会下雨罢了。但不论那天下不下雨,该准备的现在也要准备起来了,自然是张副官负责,他领人到将军公馆看草坪,但敲细节时他也诸多不知,幸好有管家在,与人一一商定,宴会厅多高多大如何布置灯光怎么排线、婚宴定什么菜单里面晚宴吃什么外面冷餐吃什么、草坪多宽多广什么时候进行修剪正合适、不下雨怎么办下雨怎么办……总之是张副官这个年轻人绝对想不到的细节之处。在这段时间里,他到甜辣椒处的时间变短,只在婚礼筹备有实质性进展后才会报告,自那个狂风大作的昏暗午后,他们没有再独处过。而这段时间他忙前跑后,也十分辛苦,天气渐渐热了,说要来的台风也没有来,只是擦着过去了。不过听说这样反而会容易有回马枪,又或勾个新的台风来。这天本要弄草坪的,忽然就下雨了,那雨一下,什么也做不成,将军不在公馆,好像是去同甜辣椒买钻戒、订婚纱去了,管家提议领人先去看菜单酒单,张副官左右无事,就回了乘龙里。 他淋到些雨,怕感冒,赶紧洗个热水澡,又冲了药喝,换上干净衣服坐下休息。雨把他南窗台上一盆花都给浇透了。此后又淅淅沥沥,有一阵没一阵地下。张副官取出樟木盒,看了几封旧信。又从盒里取出一枚太阳和一枚月亮胸针,摆在掌中轻轻擦拭。然后他又把东西放好,躺到床上打算睡一会儿。 奇怪的是,自那个午后,张副官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他总是一下就陷入黑暗里,再睁开眼,就已经过去一整夜。睡得沉,而且太沉了,他有时候想,死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倒没什么不好。不过今天,张副官才睡下去,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来人是一向里对他很好、硬塞给他肉包子的街坊。 “张先生,哦,张先生在午睡么?”妇人在门口,作势要离开,“打扰你,我晚点再来吧。” “阿姨,不要紧,我本来也要起来了,有什么事?” 妇人这才调转身来,先笑笑地看他一眼,说:“近腔把总不见你,是不是很忙呀?真上进呀!我这也是似乎听见你回来,特来看看的。”从手袋里摸索出一袋刚包好的馄饨给张副官,“喏,晚上正好下了吃!” 张副官也不多推辞,怕反而伤了对方的心,说:“谢谢阿姨。我长官要结婚,是我负责筹备,所以忙些。”又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不再往下讲了。妇人一脸了然:“懂的,懂的!这也是上进呀,这事情办好了,也是解决长官一件大事,长官少不得要给你加官进爵——喏,张先生,我不太会说话。”说着便呵呵笑起来,又朝拎着的手袋里摸索出一个信封递给张副官,“阿姨是看你忙,不懂照顾自己,长久也不是办法。” 张副官看那信封没有落款,不知是什么意思,才想拆开,妇人按下他手去:“馄饨记得吃。阿姨先走了,不急的,你慢慢看。”语毕就离开了。 张副官把馄饨放好,回来拆信封,怪的是,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两张相片,一张半身照,一张全身照,照片上是同一个人,一位有着粗粗辫子的少女。张副官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大约是妇人搞错了信封,把照片封回去,去妇人家敲门了。妇人没成想张副官这么快就有答复,心里倒也忐忑怕是不成,却看张副官说:“阿姨,是不是弄错了?这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相片。” 妇人哭笑不得,倒突然不好意思讲了,支吾道:“这是我侄女,刚刚十八岁,张先生看着如何呢?”张副官因见着是女子的照片,并没敢多看,老实讲:“我就扫了两眼,并没有看清。阿姨,您侄女的照片怎么……”讲到这里,突然懂了,一时之间面孔发热,结舌不语。妇人说:“张先生,我看你清清爽爽的,又那么上进,品行又好,从来不奢侈讲排场,都是朴朴素素的,我到这里住着从来没见你喝醉过、更不见你抽一根烟、赌半个钱,想来也是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张先生,倒象是我对你挑叁拣四,不是的,所以我说我不会讲话。我实在是看你好,我那侄女也是个好的,你们年纪相当,相貌也衬,品行更是相配,我总想着两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往一处凑,好到一起去呢?所以就自作主张,想……说个媒呀。” 张副官道:“阿姨,谢谢……谢谢。但是……” “你看看呀,”阿姨把相片凑过来,“喏,你是端正的中长脸,我侄女是鹅蛋脸,你是双眼皮,我侄女丹凤眼,你这一只悬胆鼻,我侄女也是个小悬胆,你这嘴巴生得厚实,我侄女樱桃小口,你身高人大,我侄女娇小玲珑,喏,张先生,你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姨,阿姨……”张副官笨拙地打断,又怕自己显得瞧不起对方,很不知该怎么拿捏话语的度,只是说,“我还不考虑这些,我想趁年轻多帮长官出力,如果……只恐怕是会委屈了对方的,阿姨,总之谢谢您。” “以后能不能听你叫我一声嬢嬢哦?”妇人还待说话,张副官突然说,“阿姨,我长官不让我考虑这事。” “哦?你长官管天管地,还能管下属婚事?哪里的王法呢?就许他自己结婚,不许百姓点灯?” 张副官说:“因我年青,还没有定力,结婚只怕是要耽误了正事,长官让我收心,我想也是有道理的。阿姨,实在对不起。” 妇人说:“可惜呀!可惜!不过,我侄女十八岁,等你两年也不要紧,张先生,你先放手干吧!” 张副官急道:“我哪里值得叫人等!阿姨,我、我先走了。” 妇人还在后说什么,张副官也没听清,只是心慌意乱地回去,想着最近怎么总有这些事?走了几步,又想,怎么就“总有”了呢?也不就阿姨这里一件么。 不自觉间,他想起甜辣椒来。可是一旦想起她,他不可避免地就坐立难安,连带着对吴将军,产生了羞愧之情。可凭他这么个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吴将军羞愧?不知道将军他们现在买没买到钻戒、订没订着婚纱呢。那段他不敢回想的记忆,这时又潮水般涨上来,偏今天又下雨,一切都与那个下午有丝丝缕缕的相似。他似乎又接触到了她的皮肤,让他误以为是丝缎的皮肤。还有,还有…… 张副官猛地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像困在牢笼里产生了刻板反应的动物,也许是喝的感冒药发力,他这时感到热极了,微微打开一点窗吹了吹夹着雨丝的风,被那风一吹,他又怅惘起来……下个月初八,怎么就这样巧合。 吴将军和甜辣椒从珠宝行出来,刚订下一只二十克拉的戒指,那颗蛋钻仅仅是切割打磨就用了大半年,颜色、净度皆是无瑕。光是摆在那里不动都觉跳着火样的光芒,十分摄人心魄。甜辣椒要这一只,就要这一只,其他都失色,不能配得上她。吴将军捏住甜辣椒的下巴,说:“你这只辣椒,是要弄穷我呀。”甜辣椒道:“这样一只戒子就弄穷了将军,那我还要重新考虑嫁不嫁给你呢。”弄得吴将军又是哈哈大笑,捧着甜辣椒脸亲了半天,说:“辣得好,我是无辣不欢,辣后有回甘!” 他们又去订婚纱,店铺里早已清了场,一整排的西洋婚纱朦胧精美,把吴将军都看得啧啧称奇,他忽而指着一件裹胸的鱼尾婚纱道:“这外头可还有衣服?”甜辣椒说:“哪里还有。”吴将军道:“不好!”说得甜辣椒笑起来,道:“怎么不好?”吴将军说:“这跟不穿没有两样了。”甜辣椒让吴将军坐下,说:“好啦,你就别管了,你知道洋人买这结婚婚纱,新郎官要直到结婚当天才能看见模样呢,我们就仿他们一仿,将军您闭目养神,我选我的,选好了不说破,到下月初八,您再看我选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怎么样?”吴将军说:“那万一你要是也选了那跟不穿没两样的呢?”甜辣椒捏一下吴将军的手:“那就罚我不嫁你!”吴将军道:“好啊!横竖都是我倒霉!”又说笑一番,甜辣椒往里去挑选,他便真的不管了。回程车上,吴将军问:“真对我保密?”甜辣椒点头:“一级机密。这几日还需量体,待下月初才从巴黎运来。” 车子到将军公馆门口,甜辣椒说:“我不进去了,将军,让司机送我回去吧。” 吴将军却不明白:“都来了怎么不进去,不去看看布置?甜儿,你可不象是会害臊的人,怎么了,你跟我说。”因又想起上次的事,便道,“是不是脉生?” “嗳,不解风情。”甜辣椒嗔道,“我是想留点惊喜,又关别人什么事?将军可别挑拨。” 和平年代,卸甲的吴将军又不能祈求爆发战乱好叫他老夫聊发少年狂,幸好有这棵辣椒,吴将军总觉得未来,她定然是会有的没的给他制造小型战事的,不殃及性命,但又实在鸡飞狗跳,他吴将军也许爱的就是这一点。吴将军道:“也好,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养歇养,到下个月初八,有你受的,到时可别怨我。” 车子调头开走,甜辣椒抚了抚脸颊肉,今天始终提着这两块面肌,早就酸了,这时终于能松快松快,回到红砖楼,小月季早已煮好了百合绿豆汤冰湃着了,照旧妥妥贴贴地帮甜辣椒卸妆、换衣、洗手,等甜辣椒仰躺在老地方,才端着托盘来。 “姐姐今天可高兴么?”小月季问。 “哼,一只二十克拉钻戒,一身巴黎婚纱,能不高兴么,可不就把我这种女人给哄得服服帖帖。”甜辣椒自嘲道。 “二十克拉!”小月季轻呼。 甜辣椒照着小月季头上点一点,说:“你以后要几克拉?我买给你。” 小月季笑道:“我一克拉都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的。”又道,“婚纱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婚纱!” “你兴奋什么。”甜辣椒也笑起来,“那吴将军竟说人家抹胸礼服像没穿衣服,我还能选什么样子。我就选了套刺绣的,裙摆垂坠的,我不喜欢那种蓬蓬裙,蓬得能把你藏进去。”说着两人一齐笑倒了,甜辣椒吃一口绿豆汤,“过几日就从巴黎运过来,我若不在,你替我收好。”小月季道“是”,又问:“那鞋子呢?” 甜辣椒却说:“鞋我没订。”忽然思绪像跑远了,半晌才说,“鞋子不像衣服,大了小了,舒服不舒服的,看着漂亮光鲜就将就着能穿,但鞋子不是,非得亲身试过舒服不舒服才好呢,我又不能飞到巴黎去试鞋子,这里卖的我也不喜欢,所以不订。” “那穿什么鞋子配婚纱呢?” 甜辣椒冷不丁问:“张副官今天来过么?” 小月季摇头:“姐姐去公馆没碰见他?” “我没进去。”甜辣椒吃完了,在擦嘴,一张柔巾摁着嘴不动,小月季在等那块柔巾用完了去洗,却见甜辣椒像僵住了,因碰了碰她,甜辣椒这才回神,把柔巾放下,却吁了口气,笑说:“月儿,你说那张副官,是不是有意在躲我?” “为什么要躲呢?不过上次,我看张副官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该不会是生病了,所以倦怠些?” 甜辣椒看阳台上噼里啪啦的雨点,把地砖都淋得亮晶晶,远方氲着一层热气,也望不了多远。婚礼日子是越来越近,她要拉拢的重要的人却总不来,现在不定,进公馆恐怕就不好施展,有些事必要在这期间说定了才好。既然有人会躲,那必也有人会追了,本来追追躲躲就是你来我往才有趣。思及此,甜辣椒问:“张副官留过一个号码,是他住所的,在哪里?” 小月季找了张副官留的纸片来,告退去预备晚饭了。甜辣椒看纸片上方方正正的字迹,想这人写一串数字也这么板正,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她拉了电话来拨了号码,那边等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您好,哪位?” “张副官,”甜辣椒说,“是我。” 那边声音立即慌乱起来。甜辣椒这里默默一笑,直说:“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哪?” “没有。”张副官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是否认得太快,总难免显得心虚,他又追加,“没有。” “哦,那倒是我多心了,张副官,你现在来我这里吧,为了赔罪,我请你吃个便饭。”说完也不管对面说什么,铿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 季末台风(3) Pō⑱f.cōm 饭厅地下摆着叁盆扦插的米仔兰,餐柜上一束千日红插在细颈的陶土瓶里,旁边一把画着柿子的扇面展开,两只张嘴狮子牙签筒左右伴护,饭厅周围笼着细珠帘,帘子一放下,顶上的裙摆琉璃吊灯洒下暖融融的光,不知哪里传来了乐声,并着外头点点滴滴的雨声。甜辣椒端坐主人位,张副官坐在下手,此时是五点刚过。 小月季来传菜,先是一道燕窝羹,一盅二两,掀开盖子鲜气四溢,张副官却没有动。他自打进门后就一直紧绷着,话也不说一句。 “张副官,这燕窝你非吃不可,你不知道,燕子毛还是我亲手挑的呢,可费眼睛了,你不吃岂不是让我白白费了那么些心神?”说着,甜辣椒欠身过去,拿起他面前的勺子递过去,张副官不得不接了过来吃了几口。 甜辣椒却也不吃,只是端着脸看他,说:“好吃么?汤底用了仔鸡、云腿和口蘑,足炖了几小时,我看看——”她歪了脑袋,瞧向了张副官的眉头,“该是鲜得眉毛都掉光了的。” 张副官因她盯着他看,哪里还吃得明白燕窝不燕窝的,大感不自在,他看见自己手指尖在轻轻晃颤,赶紧放下勺子,把两只手握在桌面下,说:“好吃的。” “我听张副官说话口音,应该是江南人吧?” 张副官点了点头。 “那最好不过,我平时吃菜偏爱甜口,荤的素的都爱加糖,若不是江南人,只怕会觉得古怪。” 小月季又来传菜,这次是一条清蒸白鱼、一块酱方、一盘庆元豆腐。甜辣椒离席,到那餐柜里取来一坛子酒,摆开两只酒盅。张副官说:“我不喝酒。” 甜辣椒恍若未闻,只往杯子里斟酒,又把其中一个往张副官那里推。张副官偏着头不说话。甜辣椒的视线始终胶着着他,此时自己先一抬头,把酒喝了。她将杯口朝下,道:“张副官,我自罚一杯。” 张副官疑惑,轻道:“甜小姐哪里的话。” 甜辣椒又斟了第二杯,又是一仰脖:“罚第二杯。” 张副官沉默着。于是便有了第叁杯,只见甜辣椒双手奉住小酒盅,“事不过叁,这杯过后——” 张副官起手挡住了甜辣椒的酒盅:“少喝些。” 甜辣椒微微一笑,他刚才挡的那一下,杯沿泼出几滴酒,她手指沾着了,他的手指也沾着了。她抬起手来,轻吮了沾酒的手指,“啧”一声。这声音让张副官心里一颤。甜辣椒递过帕子去:“张副官,手湿了,擦擦吧。” 相似的场景让张副官心里突突地跳起来。他胡乱将那帕子揉了揉手指,道:“甜小姐为何事自罚。”又怪自己多嘴,若是引出些什么话来,他又怎能应对。 甜辣椒闻言轻笑,也不回答,只是取了公筷为张副官布菜,那酱方切成了九小块,晶莹剔透的肥肉颤悠悠的,抖到了他的碟子里。“这酱方是我的拿手菜,轻易不做给人吃的,你快尝尝,是不是入口即化?” 张副官意外道:“没想到,甜小姐还会做菜。” 甜辣椒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又将那桃花色的米饭摆了来,“酱方肥腻软糯,最适宜配着饭吃。这是近日才得的滇西米桃花籼,口感稍糙,蒸食之后既有嚼头,就是单独吃也极美的。不过,虽说是‘遇好饭不必用菜’,但我却觉得这桃花籼恰能解了酱方的腻,还是这两样一起吃才好。” 张副官被那一通电话叫来,只当她有事吩咐,到现在只见她殷殷待客,真的就象是要请他吃一顿饭似的,心里更加不安,不知她到底意欲如何。可又觉得自己多心,别人这样待他,他却在心里猜疑,实在不是君子之道,所以先升起了几分羞愧,也不再多想,只是端起饭碗,全照着甜辣椒所言,认真地品尝起来。 那桃花籼是很新的口感,一颗一颗带着韧劲,同肥腻油脂融合在一起,滋味馥郁,张副官道:“确如甜小姐所说的,这两样一起吃是很好吃。” 甜辣椒一笑:“万事万物都讲究配伍的,喏,我们中医是这样,做菜吃饭也这样,人和人也这样。” “是。” 甜辣椒又自斟自饮,倒不是罚酒了,她捏着酒盅,将那杯壁贴在脸颊,似是很热要借瓷荫凉,情态动人,她说:“‘清配清,浓配浓,柔配柔,刚配刚’,才是和合。张副官觉得,我是清浓柔刚里的哪一种?吴将军又是哪一种?” 张副官只觉得这个问题实难回答,一则他不会给人归类划分,二则他为人处世总还有些懵懂,也很难通过几面就认清一个人,叁则那两位是他的长官和长官太太,岂能妄论?便又不能回答。甜辣椒轻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大概是觉得我配不上的。” “不是,不是。”张副官猛地站了起来,就像他早前在电话里那两声仓促的“没有,没有”,过快的否认倒显得心虚,果然,他虽则起身,也矢口否认,然而甜辣椒脸上并不见喜色,只象是真的被他看轻了似的,显出些忧伤来。“甜小姐,我真的没有那样想,我岂会是那种非议他人之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向来是遵恪的,我——”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嘴笨,也不知在说什么,甜辣椒微垂了眼睛,他心念一动,倏地拿起那杯他不打算碰的酒,顿了顿,见她重新看回来,便一气将它喝完了。酒辣,尤其对不喝酒的张副官来说,这酒太辣了,烧着他的喉咙,一条火龙似的钻入他的胸腹,一瞬间就有些晕乎,他手撑住桌子稳了稳,方道:“我从没有半点不敬之心,甜小姐。” 甜辣椒盯着他看,突然“扑哧”一笑,起身来虚扶着他坐下,说:“这么大义凛然干什么,又不是叫你去赴死。”一边又将张副官空了的酒盅倒酒,张副官本想拒绝,但还是忍下了。“不过是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你不愿回答,我才觉得你是不是有心疏远我,故拿话来激你的。” 张副官这时觉得胃里头也烧将起来,真如点了一把大火,滚烫地翻腾着。“今日就得罪了。甜小姐和将军皆非等闲之辈,不是单用一个字就能概括的。譬如将军,论战功战绩他堪能担得一个‘刚’字,但他平时又并非时时刚强,也有平易近人之处,也有淡然处之之时,对待儿女也有铁汉柔情之事,所以他是清浓柔刚皆有之的。”他说着就觉得眼前晕了晕,那酒是比他想象中更烈的。 甜辣椒却游刃有余,端着酒细细品饮,饶有兴致:“嗯,张副官说得是。那我呢?” “甜小姐能与将军结缘,定然也是清浓柔刚具备的。”到了甜辣椒这,他却不肯多说了。 甜辣椒又将那白鱼的中段挑了一筷子到张副官碗中,说:“这时节是白鱼最后的一段辉煌了,到下月,想吃也吃不着了。白鱼最是细嫩,张副官喜欢吃鱼么?” 张副官腹内的酒劲儿微微下去了一些,他挺直了身板,却觉得翻领卡着他的脖子,十分燥热,他用手指轻轻扯了扯,才提筷谢过甜辣椒,自低头去吃。甜辣椒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江南人,没有不爱吃鱼的。”她说。 张副官吃相很雅,食不言,待吃净了,擦过嘴,才说:“江南人爱吃鱼,一整年什么时节吃什么鱼,都是有讲究的。”因看甜辣椒始终在饮酒,便道,“甜小姐也吃些菜吧,空腹饮酒伤身。”也用公筷取了白鱼的脸颊肉到甜辣椒碟中。甜辣椒一笑:“我不爱吃鱼。” 张副官道:“才说江南人都爱吃鱼,原来是说错了。” 甜辣椒说:“没有说错。我不爱吃鱼,因我并不是江南人。” 张副官从未听过这个秘辛,不由得一怔。甜辣椒又喝了口酒:“我是很小的时候跟着师父、跟着戏班来这儿的。我原本是哪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戏班的。” 没想到甜辣椒继续剖白身世,还说出这些凄苦来,张副官更加不知所措,而她这段往事实在叫人难过,张副官停箸,怔忪着。却听甜辣椒问:“张副官,有没有这样两句诗,是‘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张副官道:“有的。这是诗经大雅中生民一篇。甜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我小时候在戏班学闺门旦,师父对我极其严格,甚至时常棍棒相加,在这世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但他对他女儿,却如你刚才说将军的那样,也有‘铁汉柔情’,师父因要我保持身段,从不让我吃晚饭,每到傍晚各家炊烟四溢时,便是我一天最痛苦的时候,我饿得发慌,只能躲在灶间外头闻那饭香菜香解馋。有一次我快要昏过去了,却听见灶间里头师父笑盈盈地教他女儿‘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我不知怎么就记下了,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珠帘轻晃,有几颗珠子的光斑点在甜辣椒眼角,一时像泪珠子,“后来我便懂了,怎么才能使自己讨人喜欢,我甚至还能觉察出什么人喜欢什么样的,我把自己分成不一样的面孔,去对不一样的人,可我那是还是个孩子呢。我也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对我说些像‘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的话罢了。” 甜辣椒手里的酒盅,此时“砰”地一声,被人一碰,是张副官用他的酒盅与之相撞,她略诧异地看他一眼,就见他又一口气将那酒盅喝干了,紧闭着眼等那酒冲击他的五脏六腑似的。甜辣椒这时便细细盯着他看,他军帽下的太阳穴旁,吊着一根筋,脖子泛粉色,与泥色翻领相交的皮肤发红,他仍旧将身板挺直,但似有微微晃动。她趁他睁开眼之前,先把视线挪开了,也将酒盅内所剩的酒给饮尽了,自己舀了一勺庆元豆腐吃。 “所以,我那样子不过是知道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出来的,他是浓我就也浓,淡我就也淡,他太刚强我就柔情,他柔情时我反刚强。我根本不是那样子呢。” “甜小姐不必多虑,将军对您是真心的。” 甜辣椒又笑起来,说:“嗳,张副官,你知道今天他给我买了什么?” 张副官看过来,双眸朦朦胧胧。甜辣椒知道他有几分醉了。 “一只二十克拉的鸽子蛋,一身巴黎订做了空运来的婚纱,再往之前,十根金条,金玉如意,腕香珠,还有那些我数都数不完的宝贝,张副官说这是真心吗?” 张副官点点头,只觉得脑袋很沉,眼前的一桌子菜在轻轻晃动着,甜辣椒也在晃动着,她旗袍上的丝光流转,好像舞动起来了。 “是也是真心,但是呀,这真心全都因为我是他喜欢的我才愿意给的呢。这听来也是废话,不喜欢又怎么会给,对不对?但我是因为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才把自己变作那样的,他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呢。张副官,你可懂这其中深意么?” 张副官双手又交迭在桌子底下,手指头互相窝着,他感到自己冰凉的指尖,却不能顶住越来越火烫的脸和心脏,他头一次有这种昏沉眩晕的感觉,声音听着也忽近忽远地不真切起来,可他强自镇定着,不想被看出了端倪,却是不能张嘴说话,好像舌头都不属于他自己了。他听见了甜辣椒的问题,却并不能听懂似的,自然也回答不出什么,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上不知何时又斟了酒的那只酒盅,看里头映出顶上的吊灯来,在里头像个虚假的太阳。 “张副官,我确实是个很贪的人,我贪图财富,贪图享乐,我不能失了那些。但大概,我还贪图一点爱吧?那也是过去落下的病根。那么多人里面,唯一一个要娶我的,就是将军。那些平时说的花好桃好的公子哥,真要他们有所表示,则一推二拖叁敷衍的,要不就是叫我待在金屋里藏着,活像见不得人,或者永远不得与他们的所谓‘原配’相见——原配?我呸!这都是男人造出的词。” 流淌的乐声一时变大了,正唱到了牡丹亭的皂罗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窗外雨声也恰好大了,甜辣椒跟着那乐声轻和,忽而一笑,说:“答应嫁给吴将军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唱戏了。” 张副官雾眼中看甜辣椒斜在椅中,秀发绾起,有几缕掉下来,垂在肩上,那些珠帘的光斑更多地掉落在她身上,他道:“为什么?”可似乎没有问出口来。 甜辣椒却听见了似的,道:“不想再被人看,不想再被人玩弄,不想再做戏子了,好像只有唱得好、演得好、做得好,才配被爱似的。” 所以你也不想当电影明星——张副官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他晕得很,这时听见身后有渐次的脚步声,忽然听见小月季的声音,又是来传菜的,他不想被人看见窘态,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醉了,他从不喝酒的。便想站起来,往旁去。可这一站起身,却头重脚轻,毫无控制力,还是甜辣椒抢了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旁边带了带。 小月季见状,只是看甜辣椒,甜辣椒朝她做了个眼色,小月季便明了了,上完了菜,便带着人全部退出了甜辣椒的屋子,往楼下去。 “张副官,你还好吧?”甜辣椒弯下腰去看他,他只是把身子佝得很低,好像不想被人看见他的眼睛。他没说话,但大半的力气已经卸到了甜辣椒的身上。甜辣椒将他移到原位,他便一手撑住桌子,扶住额头,将半张脸都藏进他的手掌中。 “张副官,谢谢你在我鞋子上补的金子。”甜辣椒突然道。 张副官听见这句话,象是一瞬间酒醒了般,看了甜辣椒一眼,他断断续续道:“……鞋匠说,要配得上的……我觉得那些都不堪用,只有金子才……我就回去取了。不过……不过第二天,就、就十根金条,我那一点算……算得了什么。甜小姐,不必客……”话越说越轻,张副官却不知怎么,忽然又捏住了酒盅,想要喝了。甜辣椒轻点住他的手,手腕一动,将那酒盅挪了过来,不让他再喝。 “不一样呢,张副官。你那一点金,让我想起了很久没想起的‘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来。” 张副官再次看向甜辣椒,她正微微笑着,她因饮酒,脸上也是飞霞,她眸中晶亮,忽然起身,走到张副官近前,握住他的上臂,说:“张副官,能帮我个忙吗?” 张副官一手撑着桌子起来,觉得虽然脑袋里晕晕的,但似乎较之刚才又能站稳些了,身边甜辣椒总若有似无地有种暗香,让他始终有根弦绷紧着。他道:“甜小姐,请吩咐。” “来。” 甜辣椒携着张副官的袖口,将他往会客厅旁的置物间领,四壁灯光幽幽的,甜辣椒将那门掩上,把风雨都隔在外面。张副官倚住了墙,一只膝盖微曲着。她到抽屉里取了皮尺来,交到他手里,跨站在他弯曲的那条腿两边,说:“我那婚纱需量体裁衣,今日在婚纱店,我总觉得没有量准,想再量量。” 那皮尺冰凉滑溜的,张副官只觉得像一条蛇般从他手中往下掉,甜辣椒捞了一把,将皮尺重新放回去:“肩、胸、腰,臀。都需要量到的。” 皮尺展开,绷紧了,她叫他站在穿衣镜前替她量。张副官能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脸,当然还有他的脸。他还是晕乎乎的,仿佛看见她在朝他笑,但他不敢再看镜子,只是将视线集中在皮尺上,他将皮尺一边对准了她的左肩,缓缓伸开,却是她垂下的秀发,他说“头发……”,她右手便往后一抓,把碎发都揽到了颈前,皮尺抖动着,对到了另一头。“3、39。”他说。 皮尺松了,甜辣椒笑笑地注视着镜子中的张副官,他高她半个头,此时他将双目藏在了帽檐下,垂着那根皮尺,不知所措。能看得出,他又晕乎了。良久,他方下定决心似的,甜辣椒便轻抬起左臂,皮尺一头从臂下穿出,张副官屏息,甜辣椒又抬起右臂,张副官也将右臂前伸,想去够皮尺另一头,这时,甜辣椒忽然轻巧一个转身,撞进了张副官的怀里。 张副官一惊,皮尺落地,他把手臂往回收,却被甜辣椒两边一摁,卡在了她腰旁。她抵紧了他:“肩膀隔衣量没事,总也还要垫肩。胸围可得量准些,不然大了小了,就不好看了。” 他头痛欲裂,感觉她手心的温度比那烈酒还要灼热地烧着他,他的手又像那个下午那样,被带到了她丝光旗袍的盘扣处。 -- 季末台风(4) 张副官的手悬停着,甜辣椒仰起头来看他,他的目光只是躲闪。然而他们靠得过分接近,甜辣椒几乎是主动将自己圈进了张副官的怀中去。无论他闪躲不闪躲,动作不动作,这已然是一派走投无路的境地。他本就晕,这时真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魂灵也不归自己管了似的。 “张副官,你听——”甜辣椒低语,“外面的雨下大了。” 他闭了闭眼睛。当魂灵也不归他管时,手指又怎么会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却听她的话。他从不知自己能那样轻松被拿捏了,他接触到盘扣略粗磨的质感,“啵”一下,盘扣左右分开了,又再往下,又是一颗。斜襟泄开,就见一段软玉温香。原来甜辣椒旗袍内里并没有穿衬裙,只直接穿着一件抹胸。甜辣椒又自己将领口下那颗扣子解开了,旗袍缎子像泄洪那般地滑开了。 “外面的雨下大了,再不快些,万一更大起来,今夜,你可就要留宿了。张副官。” 这间置物间是虚掩上着的,确能从门缝间听见些微外面风雨,然而现在风雨又有什么要紧,真正的狂风暴雨,并不在外头。 又来了,他又觉得疼了。眼前是斑斑驳驳的迭影,张副官无助地将手捂住了眼睛,却道:“我不会喝酒的,我从不喝的。” 甜辣椒巧笑:“既已喝了,又怎么样?” “是喝了,我……果然晕得很,恐怕看不清,看不清楚。” 甜辣椒离他远一些,从地上拾起了皮尺来,也只敞着那片斜襟不在意,她柔软的身体随她动作晃动,她将张副官一只手拉下来,又重新将皮尺盘进他掌中,说:“你只量便是。” “要量错的,就不好看了。”张副官说归说,手却不敢放开了那皮尺。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一股香风,张副官从遮着眼睛的指缝里瞥了一眼,只见甜辣椒已将那旗袍卸了下来,单着抹胸,那抹胸只到肋上,而下身则只有藕粉丝绸的短衬裤。她十分自然地将旗袍往张副官肩上一抛,那还带着她余温的旗袍就挂在他身上。“那张副官就量仔细,看仔细,别出错。”说着,扯了皮尺的另一头,一点点拉紧,突然一拽,把本就站不太稳的张副官拽到了近前。 他看见她弯弯眉眼中的笑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打了个颤,忽然松了松领口,又轻叹了口气,努力睁着眼睛,将摇晃的皮尺拉平了,穿过一边,从另一边出来,那贴着金属片的皮尺头晃了晃他的眼睛,他又眯了眯眼,这才将那头小心翼翼地往当中拉动,两边收拢时,就正在她胸脯中间,皮尺开始抖动起来。 “多少?”她问。 “我……”他一怔,“我拿反了。” 张副官趁势将皮尺一松,后退几步,却不防那旗袍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他蹲身去捡,却一个不稳,不小心跌坐在地,幸好他手撑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坏了。 甜辣椒起初是在笑着的,但看他坐在地下,左腿伸长了,左手撑地,右腿曲起,右手扶住了额头靠在右膝上,看似很难受,甜辣椒便敛了笑,也蹲到近前去,听见他隐隐约约在说:“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 他愀然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甜辣椒反又笑了:“怎么样对你?” 张副官面色又颓败下去,讷讷道:“这样……这样。” 甜辣椒随意地拣起皮尺来,在十指间卷着玩儿,她所着暴露,但也不见淫邪,似乎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游戏。她说:“张副官,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没有应,但显然在听,只是身体还是在轻轻摇晃着——那种酒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生发力,能够反反复复促使他酿出酒意。 “张副官,吴将军可器重你?他让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么?你到他手底下,有无施展的余地?可曾畅快过?” 张副官闭着眼,道:“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甜辣椒笑道:“问题不是一个,但答案统统只有一个,就是:没有。”她观察他,喉头在这时咽了咽,似被说到了痛处去,她又接着道,“你日日期望他重用你,却日日被他忽略,说得好听点,他叫你来帮着筹办婚事,然而这又算是什么事?你从外国留洋回来总不见得是为着忙这些事吧?” 他的双眸这时星亮起来,缓缓看向她:“甜小姐,人需要历练,我若连这些事都做不好,又怎堪大用。” “又来又来,”甜辣椒轻叫起来,把那皮尺“啪”地甩到他臂膀上,抽他一下,“你可以不要像个前朝留下来的老学究似的,总说些迂腐陈旧的酸话么?张副官,你可是个年轻人,你几岁?” 他脱口道:“二十二。” “你比我还小了一岁,可你的思想却比我老了一辈。亏你还留过洋,接受过不同的教育,怎么还是这样呢?若你这般陈旧,处事又怎会创新?又有什么事敢于交予你去做呢?反正你也不过老八股那般的做法。” 张副官听这番话,心里一阵颤动。这番话听来刺耳,却也不是头一遭听见。他会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当初也有人这样说他。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再加上确实也有热血想要报效国家,所以回来了。可回来之后,事情却不如他所想,他反而一步步,更加证实了旁人对他的判断并不武断。为此,张副官一直以来憋屈着,却也不知该诉诸谁听,没想到甜辣椒看似懒懒洋洋,却把他看得透透的了。 张副官语塞,只是又把脑袋靠在膝上。 “你说吴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浓淡柔刚皆有,你却还不能总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无非四个字: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最怕你这种老古板。你就像块砖,踢踢不动,你就像根木,还容易绊脚。我要是吴将军,我也不理你。” 张副官虽然晕,话还是能听懂,虽然脑袋里转来转去,却还是没忘记他开头讲的话,这时他扳回了话头来:“可……即便如此,这与你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关系。” 甜辣椒也索性将双腿斜置于地下,也席地而坐了,仍扯着那皮尺,有一下没一下,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介意,似乎已然跌进了甜辣椒的那番话中。甜辣椒道:“张副官,我刚才与你说过,我是个贪图的人,那不是假话。人都说,月满则亏,我却总希望月亮能一直圆下去。你大概不知道,早前几日,吴将军的独子,还曾寻上门来,亏得我不在家,他扯了个谎就走了。” 张副官想起吴脉生曾在大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只没想到他还找到这里来。甜辣椒说:“吴将军除了那位公子之外,可还有叁位千金,现在在他跟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比我还大几岁呢。张副官,我要那月亮始终圆下去,却不防风大雨急,我要找把伞撑一撑。阖府上下,我却觉得你是最合适的。” 张副官这才真的意外了,重复道:“我是最合适的?” “你是最合适的。” 他不禁自嘲一笑,仍带醉意道:“甜小姐也说了,我是个不堪重用的老八股,现在怎么又说这样矛盾的话来。甜小姐总爱戏弄我,大概也像那婚纱店的人一样的,看我可欺吧。”却是连婚纱店和承办婚礼的店铺都说错了。 甜辣椒也不去纠正他,用皮尺的金属头轻轻剐蹭着他屈起的腿上裤子的褶皱,一边道:“我可不认为你可欺,就凭你贴在鞋上的那一点金子,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只是还有层障碍没突破,没叫将军看见你罢了。” “障碍。”他道,“甜小姐这样说,是知道障碍是什么了。” “我自然知道,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答案。” 他眼下漾着粉红,双眸水露露的,这时脸上有些微新生出的胡渣,神色里带着隐隐的痛楚,却又极力掩藏着。她明白得很。突然之间,就将那皮尺朝他底下一打,这一下虽轻,却使他浑身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你仿佛过分地将那‘存天理灭人欲’当做了信仰,落入窠臼,使你为人凝滞,难以向前,也使你身上没有生命力,看不见你的自我。可但凡这世间要成事者,都有他的不可取代的自我。将军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重用你呢?你必须得打破这层才是。而我,也待你打破了有所作为,好撑开一把伞给我使那月亮常常圆。” 咚——咚——咚—— 他的心跳声渐强。这时,酒反而加速了他对这番话中真意的领悟。他预感到也许将有什么会变得不一样。上一次,上一次也有这样的预感,可也与现在有些不同。他的心脏涨开了,胀大了,直要从他身体里破出来。 他倒抽了口气。 “可要说天理,那就最是天理不过,却反把它想得邪恶不堪,再反过来加诸到女人头上,把她们变做邪恶的化身。明明是你们扭曲了这意思。就像你,”她的视线飘下去,盯住了,“就你现在,该是难受吧?可你偏要忍。” “这——”他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我只问你,到底想不想博将军重用?” 他不可否认,良久,愤懑地点一点头。他忽然又想起话来,颇有些置气道:“但甜小姐又怎么笃定我愿和你一头。” 甜辣椒闻言失笑了,用手刮了刮他的胡渣,他偏过脸去,她就顺势捉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拉近了:“因为这层障碍,是我看出来的,也将会是我,替你打破。” 这话是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他无言地朝她看,她也看向他。视线交错时,他心里那股预感更强了,只把他胀得难以呼吸。刚才被她用皮尺抽到的那一下,他险些就要坚持不住,这会儿,他更加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再强忍多久,可这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里那还牢牢禁锢着他的伦理纲常,又叫他羞耻,惭愧,甚至恐惧。他的心纷乱,一时又想起留洋时,有人开玩笑叫他“阿古”,他还愣愣地问“阿古”是什么意思——“老古板的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又是个书生里最僵化的老古板。双重的难受,使他的脸涨红起来。 “张副官,刚才席间,你问我为何自罚。” 甜辣椒的话把他拉回来,可是拉他回来,却无非是叫他更专注地深陷在难言的痛苦里,他胡乱地点点头,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自罚的是上次的事。”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耳廓,他的耳朵很红,像要滴下血来,“上次的事,要说有错,也是有的。” 提起上次,他更觉如被火烹油煎,也顾不得她的手摆在哪里,又想听她说,又不敢听。不过,甜辣椒当然是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的,“错就错在,上次,我没有先问你愿不愿意。” 他殊不知会是这样的“错”,见她脸上有得色,那洁白的脸上弥漫着笑容,又使他无奈起来。 “所以这次,我会吸取错误。我会先问你,愿不愿意。” 甜辣椒的手沿着他的翻领向下滑动,一直到他的斜皮带上停住,看他不说话,便也不动了。他看着比先前更难受了,所见之处,皆是泛红。这置物间内仿佛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动声色。忽然听见他猛吸一口气,也不看她,却说:“我不会。”说得极轻。 于是她的手再往下,只放在他的皮带头上,笑说:“我自然会教你,只是问你,愿不愿意罢了。” 张副官想,吴将军确是性情中人,这是没错的。那么他作为一个“阿古”,岂不是这将军面前落了个“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的嫌疑么?可是,难道非得人欲横流,才能被重用么?再说,吴将军也不至于有什么丑行。可是…… 可是。 天下事,怕就怕“可是”。 张副官轻轻将脸转了过来,脸色反而沉静了下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雨停之前。” -- 季末台风(5) 一时风急雨急,壁灯不晓得怎么“扑”地一记,只觉得比先前暗了。昏黄的灯光好像一张纱网,轻轻披在他们两人身上。甜辣椒的发丝泛着淡黄的光晕,又把她眼睛里的两盏小灯给照亮了。 手从皮带头那边一拨,那毒龙一般禁锢住他身体的斜皮带倏地松开,他人往后一倾,身子簌簌地发抖,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一天,关于自己某些不可逆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然而,即便他设想了,又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一刻,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与一个堪称陌生人的女子……说陌生,却也不是全然陌生,恐怕比陌生更难厘清——共赴。不对,不对,他也想不明白。 而当她把他衬衫的扣子一颗颗解开时,他又不自主感到兴奋。这兴奋是他一直以来在克制、甚至如她之前所言,视作罪孽、洪水猛兽的。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打破的,现在呢?他是“醉中往往爱逃禅”吗?可是把这情形推到一个“酒”字上,未免太没有担当,太伪君子,他是喝了酒,可他并没有完全喝醉,他做这个选择,也没有人用枪指他头,如果他拒绝,她应该也不会继续下去。 这明明是我自己选的。他想。 忽然他低哼一声,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没防备她的手指甲掐了他的小腹一下,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痛与热,他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上身已精光,他的衬衫正堆在他撑住地面的手肘处。她就跨坐在他胯下。 “你有些瘦。”她道,“该好好练练。”她抚摸着他的身体,眼神里闪着光,这让他更害怕了,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只好呆然地咬着牙,任凭体内的热流上蹿下跳的。他闭上了眼睛。 可张副官才把眼睛闭上,下巴却突然被她粗暴地扳住了,她把他的脸向上抬,强迫他与她对视,语气却仍旧是柔柔、悠悠的:“看我。” “什么……” “不要逃……”她捏着他脸的手指顺势搔下去,从他下巴一路往下到裤腰,又挪了挪坐姿,离他更近一些,将身体凑到他眼前,一边又拉起他一只手。他失去了一半支撑,人猛地往地下倒,她便匍在他上身,将他那只手慢慢贴住她的衬裤,带着他的手掌在那丝滑的面料上摩了两下,又往上,叫他触摸她的腰,他的手微微发湿,在接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他手指欲将瑟缩,她便扳住他的手指,又将他的手贴住了抹胸,从那抹胸下缘将他手指塞进去,就在他手指进入布料的那一刻,甜辣椒另一手往后一探,抚住了他的下身。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忍得很辛苦,就看他几乎要把下唇给咬碎了,她看在眼里,也不管他,只是一边将他的整只手都塞进抹胸布料里,自己不断轻抚他越来越无法自控的下身。 “如果你不敢看我,不敢碰我,那你就做不到。”她道。 他眼里有泪水,泪眼朦胧里,仍在地上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拳,而困在她温暖胸脯里的那只手,却张开着。他一点一点,收拢了手指,抓捏住了她,只觉得指缝间被柔软的肉体填满,幼滑、温暖,就像那个下午,他也曾体会到这不可思议的触觉。他脑子一炸,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揉捏着,那抹胸布料又将他手掌捆住,使他只能向上推揉她的雪脯,一下一下,她呼吸急促了一下,忽然捉住他的手腕,说:“轻些。” “对不起……” 她看着他嘴唇上白煞煞的齿痕,放柔声音道:“嫌它碍事,就把它解了。”他一愣,“如何?”她好笑道:“随你,弄坏也不怪你。”他的手往下一抽,轻抓住抹胸边缘,将它往下扯动,一开始并不能扯动得了,她指着他另一只手说“你那手是假的不成?”他于是也把那手伸进抹胸里,一壁推她的胸脯,一壁拉那抹胸,忽然手里一松,只见眼前一片白晃晃地跳了跳。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见到女子身体,你该赞美。不论她是什么样的,都是天赐的宝贝。”她的身体在昏黄光下像莹润的古玉,乳白一样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莫说赞美,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再知道。只是看住她怔住了,也对自己的身体反应浑然未觉似的。她轻笑一声,说:“你听见雨声了么?” 他喉咙嘶哑着,道:“未曾。” 甜辣椒一笑,随手捞了旁边挂架上一件睡袍一披,道:“既没有,说明雨停了,张副官不是说雨停之前?那咱们就到这里。”看她真的要起身,他却忽然如吞下了一颗铅球,浑身往下坠,难受得要吐似的。他挣扎着,忽然捉住她的手臂,又半日说不出话来,最后吞吞吐吐道:“甜小姐,不要这样。” “要,不要,都是你。”甜辣椒逗他,便将他的手往下探,叫他自己摸住了他的下身。这一下,却比叫他触摸她更加惶恐,仿佛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罪孽之根。他一时万分痛苦,脸长得通红,又泛起泪来。 她低声道:“自己解开。” 这时,却听张副官低低道:“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却没有那闲情逸致与他对什么诗词歌赋来,甜辣椒也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原本倒还不至于如此,但见他这般模样,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变个人。见他似有发了文人酸气,一时忍不住,将他裤头一解,只见他早已胀得比红砖楼顶上的烟囱还高硬了。不禁又哑然失笑,说:“张副官还有心思背诗呢。” “不是诗,是辞赋。”他却纠正。 “不论是诗还是辞赋,只怕都是远水解不了你的近火。”她又掰开他的手,“握住。” 这姿势叫他难耐,他不敢看自己,只能看着天花板,这天花板上也贴着细密的墙纸,或许是他看错。“上,”她包裹住他的手,带着他动起来,“下”。他又去听雨声,雨声听不见,是不是雨停了?“啊……”他短促地一哼,身子反射性地拱了起来,慢慢地,他发觉他没有办法去想诗词歌赋,也不能看住天花板,更不能听见什么风什么雨,只有他手中握住的自我,以及包裹在他双手之外,那个要叫他打破障碍的她,活色生香地发出声音。 他有点痛,不知道是里面痛出来的,还是外面在痛。她像是很能读懂他,他只觉得掌间忽然清凉柔滑地滴入了什么液体,擦弄起来不那么干燥,也就不那么痛了。而她适当地在他手外增加压力,叫他包裹得很紧。他好像听见凌乱的呼吸声,是他的么?他迷蒙眯着眼,就见她那发丝随着动作在荡漾,上一次,他想,上次,抓着他手指揉弄的那一点,可比现在他手里的,要柔软得多。 不知不觉,甜辣椒已挪开了手去,只留他自己去弄。他浑然未觉,像仍由她指引着似的,越来越快。他的乳尖也硬着,甜辣椒随手拧了一把,却只觉得他一阵抽颤,他似是不知该怎么办,无助地握住了她的手,下面的手早已松开了,就令那下身失控地乱淋下几股白浊的液体来,沾到了她刚才挂在他身上的丝光旗袍上。 张副官胸膛起起伏伏,满额的汗珠,睫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满脸的粉红,连带着脖子也涨得红一块白一块,下身才歇下,不知如何,居然又起来了。甜辣椒道:“张副官在想什么?”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还是握着她的手不放,眼睛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整个的一副失了元神的模样。 她把睡袍紧了紧,系好了腰带,找了块方帕子扔给他,又去找地下卷成一团的皮尺,忽而箍住了他的下身,在其上绕了几个圈,只把他勒得死死,那金属头冷冰冰的,她用金属变角往他那下身的眼儿里一剐,那边的他就支起了身子,绝望地看过来:“不要,不要……” “谁叫张副官弄脏我的旗袍,第一回穿呢,这怎么可好,洗也不能洗。”她说着,却并不像真的生气,手里一点也没含糊,只是把那根皮尺解开、勒起,再解开,再勒起,她的手全程都没有接触到他,只是扬着皮尺玩弄他,没想到这样来回几下,他竟又泄下了,全数流进了那方帕中去。 “一身旗袍,一块方帕。”甜辣椒道,“还要什么?” 张副官衣不蔽体,甜辣椒倒早已穿得齐齐整整。这时看他力气全无,只是躺在那里不说话,手里捏着那方帕子,额角那青筋倒淡了。她眼神扫过他的身体,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也被保护得很好。他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他的这一夜,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形式度过。不由得好奇起来,便蹲在他身边问:“张副官以往从来不曾试过?” 他不响。她又说:“我倒开了眼。” 他闷闷地说:“我说过,非礼勿……” 她一下捂住他的嘴巴,笑道:“我听出茧来了,再说,现在的你,也不该再说那些话了呢。只不过,光是这样你就……张副官?”话还没有说完,甜辣椒只觉得他鼻息一沉,倒吓了一跳,怕不是太激动了,急出些什么毛病来,赶紧去推他,却道他只是喝了酒、再加身体刺激、脑子一热,睡了过去。甜辣椒没了法子,他这样,也不能叫小月季来服侍呀。但除了小月季,被谁看见他以这副尊容在这里睡着,都是要出人命的。甜辣椒喊他:“张副官,醒醒,换个地方睡。”那张副官迷迷糊糊间,竟然应了一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甜辣椒赶紧架住他,一时也不知该把他往哪里带,下意识就将他引到了自己的卧房,皮带衬衫裤子掉了一路,把他扔上了床。 等甜辣椒洗过了澡出来,猛然想起床上还躺着这么大个人,只好又去绞了毛巾来替他擦干净身体,倒是又把她忙出一身汗来,她可不曾这样照顾过人,不免有点气,可想起今夜种种,却又笑起来。她躺在他边上,睡得不是很沉,但也睡着了。到那时,雨早就停了。 张副官是五点醒的,他头痛欲裂,怀揣着一种巨大的不安醒来。他闻见的是女子的香气,不需要他花费太长时间,他已经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急着蹦下床,这席梦思却弹跳得厉害,把甜辣椒也给一起蹦醒了,她睡眼惺忪,睁开眼睛第一个表情,却是对他笑。 “你……”她都没有说完。 “我……”他却无话可说。猛然间,他一路拾着自己的皮带衬衫裤子,只觉得触手都湿哒哒、黏糊糊的,也管不了那许多,囫囵套上了便告辞。甜辣椒知道他那样的人,还需要时间自己消化,本也是被吵醒的,一翻身,又还有些未用完的笑意,笑着入睡了。 清晨的街道因下过雨,一切都像是崭新的,树叶发着光,张副官心里忐忑无措,一片空白地回了乘龙里。没想到已有不少街坊起来活动了,鞋匠正在开铺子,见了他立即打招呼:“大人!”这一声差不多把张副官的魂都给叫掉了,应和着便往家赶,经过那位给他说媒的妇人家门口,他逃也似地跑过去了。到家淋浴清洁一气呵成,等从浴室出来,他才算冷静了下来,可还是又猛灌了一大杯凉水下肚,才抑制住过快的心跳。 七点半,小月季照旧来打扫,昨夜姐姐请张副官吃饭,后来也不知吃到几点,姐姐一直没叫,她也就没敢上来。她去饭厅一看,最后倒是没吃多少,有几道菜甚至动都没动过。摇摇酒坛子,酒倒喝了不少。姐姐的酒量是极好的,从来没有人喝倒过她,那看来,倒的就是张副官了。小月季着人来把饭厅清理干净了,又见置物间的门敞着,奇怪,走进去一看,却闻见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出来。地上竟还扔着方帕和姐姐的旗袍,小月季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便把东西都捡起来搭在手臂上。这边才走出来,有个家人匆匆来报,小月季一惊,转进了甜辣椒卧室,把尚在酣睡的她喊醒:“姐姐,将军来了。” 不知怎么地,小月季只觉得今日姐姐听见将军来了竟格外紧张,一下就从睡眠里醒过来,下床后四下看,又急着去洗了脸,便往外赶,小月季也没的急迫起来,将旗袍和帕子往床尾凳上一摆,跟着出去了。 -- 炮仗 Pō⑱f.cōm 甜辣椒见那吴将军面色阴沉,心头迅速将昨日事过了一遍,并无纰漏,然又不知他这一大早一脸不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正琢磨呢,吴将军梗着脖子往沙发上一坐,道:“晦气!” 甜辣椒笑着坐到他身边去,说:“将军,这才几点,就吃了炮仗了不成?” 吴将军鼻子里出气,一把将甜辣椒揽过来,捏着她细细的颈子,说:“北边出了点事,一群匹夫!农民!个个当自己陈胜吴广呢!折了我……”讲到这里,吴将军猛地刹住话头,看住了甜辣椒,见她仍睡意朦胧的,道,“还没睡醒吧?是我来早了。” 甜辣椒佯怒道:“可不是,直接被你从梦里拽出来呢。” “那就再回去睡会儿,睡个回笼觉,我陪你!” “就听将军的。”甜辣椒巧笑,双手环住吴将军,人也朝他靠过去,吴将军将她打横抱起,往卧房里走。 卧房里果真还没收拾过,甜辣椒的被窝都还有余热,吴将军将甜辣椒往床上一扔,就见她在床垫上弹了弹,顺带着胸前也弹了弹,又见她黑发凌乱散在洁白的床单上,腰肢绵软,不免有了兴致。他倒不觉得自己是个索求无度的人,可偏碰着她,总心里痒痒的。 卧室内暗暗的,窗帘遮着天光,甜辣椒这房里又挂着些纱帘,似乎故布疑阵,要请他这将军入瓮似的,当然不能浪费了她的美意。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过门,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反倒生出一种禁忌的快感。仿佛这人不是他的时,比是他的时,要更有吸引力。心里又隐隐在为北边那事不高兴,便似移了情,偏要在这事上高兴。 吴将军一只手捏住甜辣椒的脚腕,将她的人往他处拖了拖,又去摸她的腰,她的腰腹因为常年练做工,摸起来像一把毛瑟枪。 “甜儿,再过几天,你就不在这里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将军舍不得什么?”尽管甜辣椒其实没有心情,但也不好拂他的意,强打精神配合着,又恨不得能拖得他没了兴致,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又将人往旁挪了挪。 吴将军却没回答,又道:“昨天订了戒子,该同你一起到这里才好,那么早晨听见晦气消息,也不至于叫我气了一路。或者当时你就该跟我进去。” “昨日的事,何必又来说呢,都已到了今日了。”她的脚被他捉得有点酸了,腰肢被他掐着,又疼又痒。然而她内心深处,又总有些隐隐的担心,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真怪。 “甜儿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吴将军问。 甜辣椒呼吸一乱,又十分自然地说:“我呀,回来大吃了一顿。” “哦?怎有好兴致?”吴将军将她那条腿往肩上一扛,索性两只手都把着她的胯骨,他的手指粗长,掌心很大,这一把将她覆盖了个大半,他从不控制手里力道,有时会把她弄得青红白一块又一块地,甜辣椒嗔道:“别把我弄花了。” “弄花了才好呢,像勋章,我可不轻易给人授予勋章,甜儿还不好好受着。”说着,吴将军一顿搓揉,将她那睡衣弄得敞开,就见她雪白的胸口已经红铮铮的了,可他见了红色又更兴奋,就像敌人的血,于是又将她添上几道红杠、还在她雪肤上留下了齿痕。甜辣椒低声叫着,只觉今日难以应对他。 难受之间,她挤着嗓子道:“为的庆祝……过几天就天天和将军在一起了,我还喝了不少酒呢,将军,不瞒你说,我正头痛呢,你摸摸。”她抓了他的手去摁住太阳穴,身上的疼痛才暂时地卸除了。 “哦?甜儿,那更好,就叫本将军来为你醒醒酒!”吴将军抚了抚甜辣椒的脸,又将她上身托起来,叫她坐起,自己则往下躺了,越过那将军肚去看美人儿,总觉得能见着自己肚子的角度,看她也更带劲儿些。甜辣椒却没像以往那样,只是撑着床,淡淡地看他,说:“人家现在不想。” 吴将军十分惊讶,这还是第一次被她拒绝,心下顿时由惊转怒,冷然道:“你说什么?” “将军——”甜辣椒却朝他靠下来,将脸埋进他颈边,闷闷地说,“我本来还等着大婚那日……将军,你真不懂女人心。就忍不得那几天?再说,我早已是将军的人,您也不是为着尝鲜呀。” 吴将军听闻此言,又笑道:“既已是我的人,今天和那天,又有什么区别,甜儿怎么自己打嘴,反倒怨我不懂女人心呢!”一边还从睡衣下摆伸手进去,将衬裤往下拉。甜辣椒赶紧止住他的手,撑起脑袋来说:“当然有区别!那天穿婚纱,办婚礼,又有人来见礼,知我从今往后的身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不明不白就成了你的人!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答应了将军!”甜辣椒说着竟轻轻泣了起来,把那吴将军弄得倒有些悻悻的,又不好说重话,只得将手伸来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摸她头发,安慰道:“好啦,甜儿不哭。不做了还不成。” 甜辣椒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却觉得人被一掀,已转了个个儿,头朝着床尾,吴将军将她两条腿都抬起,挎到一边,又自己解了带子,欲要向外掏,甜辣椒急道:“将军怎么出尔反尔?” “哎!哪里是出尔反尔!”吴将军动作也不停下,一时间他已抵住了她的衬裤,把她烫得一抖,“不往里就是!” “将军!” 甜辣椒话音刚落,却见吴将军目光突然聚焦在了某处,手里动作竟都全停了,正不知该庆幸还是疑惑之际,却见他俯身到床尾去捞了她的旗袍来。甜辣椒这一看之下,魂魄飞掉了一半——那件旗袍,正是张副官昨日……怎会在这里! 然而这一击下,她也终究明白心里头那七上八下的感觉来自哪里,不就是因为匆忙间瞥见小月季手上搭着旗袍、她却没仔细看清楚是哪一件、但总担心着会不会是那一件么? 吴将军又将那帕子捡了过来,细细地看着。 甜辣椒一时顾不得许多,起身将吴将军一推,叫他往后倒去,自己则抢了那帕子来,又拽住了旗袍一个角,道:“将军没的又拿我衣服做什么!” “你那旗袍上似是脏了,”吴将军道,“我冷眼里瞧见,想着怕不是你昨日吃饭,沾着什么白汤了。”说着,他又要将那旗袍拿过去,甜辣椒一个俯身,就往吴将军脖子里吻了一通,吴将军倒没了主意,说:“怎么又要了?不是要留到那一天?” “谁说是我要,明明是将军要。”唯一不叫他看的方法,只能用这事叫他无暇分身,可吴将军却似笑非笑地将甜辣椒挡开,说:“不急,让我看看那上头是什么,若是难洗的脏东西,这旗袍可就毁了,我本来今日因那事搅得不高兴,见不得脏东西。不想我的甜儿也被脏东西毁了。” “哪里是脏东西,”甜辣椒又将旗袍压下去,“我这地方哪里来脏东西?大概是我涂雪花霜时不小心沾到的,喏,我有时把旗袍拖了挂在那边,旁边就是梳妆台,容易沾上的。” “雪花霜香极,我倒没闻见。”吴将军盯着甜辣椒看,“我看着不像是雪花霜。” “不是雪花霜那会是什么,”甜辣椒突然将脸一唬,“莫不是谁趁我不在,将我这旗袍弄脏了吧。我昨日同将军出去,这旗袍就挂在外头,人来去打扫,碰脏了也说不定!”这席话说完,也不等吴将军再说,甜辣椒扯开了嗓子就喊,“死月儿!给我进来!”而她也不改姿势,只是将吴将军就那样压在双腿下,吴将军倒有些不自在,想着无论如何这也是房里事,不该叫她丫头下人看见,一时倒不顾及那旗袍帕子,只想着要坐起来。 小月季却没来,甜辣椒十分生气,又大喊:“小月季!做什么呢你!可不是又在偷喝牛奶!快给我死来!”一边对吴将军说,“将军不知道,那小月季平时看着堪用,实际是个马虎人,还贪嘴,有次喊她她不来,被我当场抓着躲在置物间里吞牛奶呢——是了,这怕不是又是她偷喝的沾了上去!” 吴将军将甜辣椒往旁推一推,自己则坐起身来,把衣服整理好了,说:“你也不找些好的人……”话音未落,卧室门被轻轻叩响了,是小月季怯怯的声音:“姐姐叫我?” “死进来!”甜辣椒仍旧火冒叁丈。 小月季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个托盘,上面正放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甜辣椒道:“你做戏呢?我说你喝牛奶,你就真拿一杯在手里!” “我是在给姐姐热牛奶,心想早晨起来,你还没吃早餐,怕你饿着……”小月季都带了哭腔,甜辣椒从不这样对她,她一时委屈,又流下泪来。 吴将军却觉得触了霉头,这一大早,先是北边事,现在又见这主仆哭哭啼啼,女人的眼泪是他最厌烦的了。而他也是第一次见甜辣椒这番凶狠模样,一时有些陌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心里也不愉快。 甜辣椒暗察吴将军脸色,过去就兜头兜脸地打了小月季几下,小月季疼得躲,又怕牛奶打翻,往后退去,这一来一去,啪地将那杯牛奶全都倒翻在床上,连带着旗袍啊、帕子啊、还有吴将军,都一起被打湿了。 “你!”吴将军一个挺身,裤脚已然沾湿,怒气冲冲地走到浴室门口,骂道,“甜儿!你的人,该好好管管了!” “该死,该死!”甜辣椒又打了小月季两下,就追着将军往浴室里去,替他拿清水搓着裤脚,却还是那样白浊的一片,弄不干净了。吴将军抬脚将甜辣椒一撇,道:“算了算了,我这便走了!”往外走,见那床上一片狼藉,连带着泡在其中的旗袍,他又朝甜辣椒看了看,就见她一脸的担忧,便又鼻子出了阵气,说,“晦气!” “将军慢点!”甜辣椒亦步亦趋,略显狼狈地跟出去,只听她一路好言赔罪,颇有些害怕这事会影响了婚事,她钻营了那么久的一件大事,若是被这一泼给搅黄,那可真就是“泡汤”了。 良久,吴将军的车才喷着气似的驶离了,甜辣椒回来,小月季仍站在原处不敢动,却看甜辣椒走进来,忽而憋不住笑了,又快步来看小月季的头脸,说:“没打痛你吧?” “不痛的。”小月季道,“咱们以前练功,惯会做这些样子,看着可痛了,其实一点不痛。” 甜辣椒拥住了小月季,叹道:“若说这世间有谁,什么都无需说就懂我,唯有月儿一人是也。” 小月季脸红扑扑的,说:“姐姐给足了暗示,我若再不懂,就是大错特错了。姐姐,早餐备下了,您请去吃些吧,这一早晨……再说昨夜您又饮酒了,可别把脾胃弄伤了。” “是呢,走,咱们边吃边说。” 小月季着人赶紧将房间整理干净、床品换好,地毯清理……这才同甜辣椒一齐往饭厅去了。 -- 炮仗(2) Pō⑱f.cōm 吴将军坐在车上却越发狐疑。刚才事发突然,又因着私房被下人闯入,他本就不自在,也就顺意走了。但现在想来,仿佛小月季那样子是特特为了做给他看的,又想起甜辣椒那偶然间泄露出来的慌乱,总像是藏着什么。又因向来在那事上柔顺的甜辣椒,今日拽了借口来拒绝他,桩桩件件都有异常。吴将军比甜辣椒大了整叁十岁,虽然自诩身强体健,即刻叫他持枪上战场也能大杀四方,但总还是怕有闪失,又根本想不透,再又已失了先机,心里十分不舒服起来。待到了公馆门口下车,管家看他却是比早先出门时心情更坏了,一时战战兢兢服侍着。吴将军一径朝白矮楼去,刚坐下又叫了人来,悄悄地吩咐了叫这几日暗地里看着甜辣椒那里,尤其注意进出人等,再来一一回报。那人应着去了。才走到外边,就看见吴脉生,便垂手打了招呼。吴脉生问了他几句,因那是将军私隐,他自不会说破。那吴脉生自父亲宣布婚事以来始终闷闷不乐,也知大势已定,要阻止是不能够的了,只能等人入府之后再另作他算。但他看着处处结彩布置、家人忙进忙出,只觉刺眼,干脆出去,眼不见为净,本想去找大姐,只是大姐同样郁悒不快,抱恙在床,然而二姐性格沉闷,只怕与她一处也并不能宽慰什么,吴脉生也就不去了。正想着要不去城郊玩,就看见那人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事,问他又不说,吴脉生留了个心眼。 将军公馆里各有心思,红砖楼此时却一派清明。 甜辣椒此时正在饮用牛奶,她平时不喝的,总不喜欢那股膻味,今日却觉别有股香甜。小月季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甜辣椒喝,仿佛喝的人虽是甜辣椒,进的却是她小月季的肚子。 “不过,我当时真真吓一跳呢!姐姐,你正经凶起来,却是比阎罗王还厉害!” “怎么,你见过了阎罗王了,怎就知阎罗王是什么样?” “但姐姐要是不那么样,月儿可能真就反应不过来呢!咱们家平时不喝牛奶的,幸好楼下彩凤大姐她订着,不然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哪里找去呢。” 小月季看了看甜辣椒脸色,试探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甜辣椒把牛奶杯放下,看着风铃一摇一摇,也不知在想什么,很出神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我给他的甜头太多了些。” “姐姐是说吴将军么?” 甜辣椒笑了笑:“怎么会是他呢,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小月季心下一算,又道:“那么是张副官?” “你知道我那旗袍和帕子上的,是什么?” 小月季想起早晨她在置物间闻到的怪味,也只当是食物的馊味,虽然不大像,但她并不能再想起别的什么来。于是说:“是汤吧?菜汤,肉汤?” 甜辣椒说:“但愿将军也那样想,可即便他不那样想,如今又奈我何呢,旗袍和帕子都处理了吧?” “已处理了的。” “月儿,这几日,这里里外外恐怕会多不少眼睛呢。”她又叹道,“下个月初八,也并不那样太平的。” “姐姐,张副官他堪用么?” 甜辣椒一愣,想了半日,说:“大概能用。” 小月季不到十五岁,但自小见多了事,又因本就天资聪颖,将张副官、姐姐和吴将军叁人关系一盘磨,大概地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可她还有疑惑,不免问道:“姐姐前几日说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如果是……那样,”但到底还是少女,说至此脸不由得红了,“那不就说明,张副官他并不能抵得住苦、也并不能经得住劳么?这还堪用?” 甜辣椒闻言却笑了,看小月季脸红彤彤,便又收了笑,说:“月儿,你可知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果他全能顶住,反倒不像是个真人了,我们血肉之躯,总也要找血肉之躯来相交的,若他是个石头一样的东西,我反倒也怕了。现在知道他也有七情六欲,却也好了。” 这席话却把小月季说得似懂非懂。甜辣椒又说:“月儿,我想,下个月初八,你是不能跟我一起进去的。” 小月季一惊,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惊急得脸更加红紫,说话都颤巍巍了起来:“姐姐,怎么了呢?” 甜辣椒起手将那小月季抚了两下,捏一捏她的脸蛋,安慰道:“一来,今天的事,将军记仇。二来,我还需要你替我看好了这房子。叁来,我打算将自己‘暴露’在公馆中,看着形单影只的,那些有心人才更肆无忌惮,虽然危险,也能教我看清谁是谁。再说,那也正好能掂量掂量张副官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呢。别着急,我不会丢了你。” 小月季这才将心放下,但她由小到大,又从没有跟甜辣椒分开过,一想到往后这房子里不见了姐姐的身影,难免已经感到落寞。她嗫嚅着:“可月儿会想姐姐的。” 甜辣椒笑道:“月儿,你也该给自己找些事做,难道永远跟着我?跟到咱们都没了牙、老得不能动?” 小月季听了却又急起来:“姐姐,月儿一刻也未曾想过要离开姐姐身边。月儿的命是姐姐救回来的,这辈子就算全报在姐姐身上,也是还不够恩情的。说什么离开呢?离开您那天,就是月儿死的时候了。” “呸呸呸——”甜辣椒连呸叁声,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动辄死啊死的,可不许胡说。我救你,也是因缘巧合。你若把你这一生都用作了报恩,却是我的不是了。你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月儿,”甜辣椒见小月季眼圈红红,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衣衫破褛的、赤着双脚、满脸脏污的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是这样红着眼圈看她,如今出落得这样大了,当初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如今是这样鲜活,更觉得不能叫她死守着,“你想读书么?我走之后,替你请先生,你除了看着屋子,也能学些东西。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能送你留洋呢,就像——”甜辣椒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读书?”小月季怔住了,眼中立时有些熠熠的光,但又胆怯,“可我从没有读过书,我连字都不识几个,我怕给姐姐丢人了。” “不识字才要学,你若都会了,我还请什么先生呢?因为不懂而学习,这是什么丢人的事呢?就这样说定了,我明天就替你找先生。” 早餐后,便又各忙各的。原本今日也无事,甜辣椒就打算歇歇,谁知有了早晨那一出插曲,无论如何,她都该去个电话。电话打过去,那吴将军却又仿佛没事人似的,还反叫甜辣椒好生休息,又问婚纱等事,比甜辣椒更热衷于婚事,临了要挂电话,他还不忘说:“下个月初八,甜儿,我都等不及了!”甜辣椒也乐得吴将军如此,管他有什么隐情,她就当一时糊涂人。 迷蒙间又倚在榻上睡过去了,却又见着张副官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深,见他双颊飞红,似是燥热,她想帮他除了衣服,手刚放上他的衣领,卧室门却被一推,吴将军正站在那里—— 甜辣椒一下子醒了过来。摸摸额头,渗出了冷汗。 小月季这几日都忙于整理甜辣椒的物品,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着,全都靠她了,因也很忙碌。甜辣椒不愿打扰了小月季,只是自己斟了茶喝。还是上午,刚过了十点半,窗外一时倒又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气候闷闷的,不自然的风到处刮着。甜辣椒站在阳台上,四下里看着,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思来想去,又去拨了个电话,突然想起也许这时他早去了将军公馆,却听那边接了起来。她说:“张副官头还疼么?” 那里张副官语调很不自在,只是能听出他极力在镇定着:“不疼了,谢谢甜小姐关心。” “那怎么没去将军那里?” 张副官大约听见“将军”两个字,停顿了几秒,才回话:“……今日布置草坪,本就是下午才去。” “只是看着这天气,像是又要下雨呢,张副官,确定下午能成么?” “本来昨日就要布置,正是因为突然下雨,所以才挪至今日。当时也说好了的,如果再下雨,也有其他的法子。只因昨日突然,没有准备,才……” 两个人倏地沉默了下来,谁也没说话,但都没有挂电话。 甜辣椒思了半日,才道:“张副官,今早将军来了。” 张副官那边默然无声。 “就在你走之后的两个小时。当时我还没有起,小月季也并不知道昨日之事,因而把我们留在置物间的旗袍和帕子,放在了我的床尾凳上——她大概以为我还要穿。我也没看见。但是后来,将军看见了。” 张副官咳嗽了一声,嗓子沙哑着,像是感冒了,他的话音中有动摇,过后又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也理应由我一人承担,我下午会找将军领罪,与甜小姐无关。” 甜辣椒也不响,听他那边尾音颤颤着说完,才忍不住笑道:“你也太小瞧了我。” “什么?” “我难道连这些小事都应付不了?那我又怎么敢嫁进将军府呢。只是张副官, 你这反应,说有担当,也有担当,说失望,我也有些失望。你还是那样不会变通,也不懂分析。看来还需多打破障碍几次——” “甜小姐,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那依张副官看,这件事接下来要怎么处置比较好呢?”甜辣椒的身子又松下来,手指缠着电话线,那边越紧张,她却越愉快。 “无论如何,昨夜……”他清了清嗓子,但清不了忐忑,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像是极其尴尬、紧张、矛盾,种种情绪万箭齐发,“我想,我还是不要再来你处比较好。” “那你就错了。”甜辣椒笑嘻嘻地,“你这样就等于说,你我有猫腻。越是如此,你越该来,正大光明地来。懂么?”她顿了顿,“他定会派人暗中监着这里,查看进出人等,你若突然不来了,岂不是古怪得很?你在筹办婚礼,本就该时常来汇报,不来,不就明摆着告发自己?” 张副官又不语。 “张副官,你真该好好向我讨教,怎么才能讨将军欢心呢。”她又话锋一转,“那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你自然知道我在问什么。” 张副官知道,却也不知道。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听见甜辣椒的声音,让他焦虑,可又有种不能抗拒的力量,让他握着电话时的手都在出汗。 “我……” “张副官,帮我找位老师吧,哦,一位也许不够,我要让小月季读书呢,你学问大,你来办。等我下个月初八走了之后,小月季就在家读书。” “是。” 一时便又无话,甜辣椒总懒懒的,说声再见就又去睡下了。张副官下午到将军公馆,做贼心虚,不过将军并不在。倒没有下雨,不过天压得极低,他一半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因想今天就去找找老师,提前要走。他想去托他以前的开蒙先生,但那位先生年事已高,他都到了人家附近,又最终没去。就在路上转悠着发愁,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 炮仗(3) 张副官回头,意外道:“少爷?” 那吴脉生因无所事事,便在街上闲逛,还随手买了块表,只是心里惴惴的感觉并不因为一块表而减轻,倏地看见张副官困惑着张脸站在街心。这张副官是爸爸的人,但并不是亲信,可他又偏偏是“副官”,谁知这里面什么道理。但吴脉生对张副官是既隔着一层,又想拉拢他打探爸爸的动向。一边庆幸这张副官还没有得势尚能“收入麾下”,一边又怨他不成器希望他再得爸爸赏识些。又因张副官年纪与吴脉生相仿,吴脉生倒不反感他。 “张副官这会儿怎么不在家里忙大事,倒跑了街上来发呆?被爸爸知道了,可该罚你不尽心办事了。” “哦,是的,但因……”张副官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甜辣椒与吴脉生之间错综的关系,本能地就想替她保密,转了话头说,“今日已布置得差不多了。” 吴脉生看了张副官一眼:“哦,所以张副官就来逛街?但张副官看着一点也不像逛街的人。”又伸手给张副官看,“你看看我这表如何?” “脉生少爷,我并不懂表。” “你看。我就说你不是逛街的人。那你来这干嘛来了?老实交代,不然我告诉爸爸去。还是说,你住这附近?” “不,少爷,我住乘龙里。只因邻里平时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今天趁着有时间特来买些回礼。” 吴脉生眼珠一转,笑道:“邻里?是女子吧?” 张副官颔首:“是女子。” “看上你了吧?不过张副官,你这样子,也不怪女孩爱你。” “少爷,那是一位妇人,将我当小辈爱护的。” “哦,那八成是要当保山。怎么,准已经给你看过女孩相片了吧?” 这话却把张副官说得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个信封,和信封里藏着的那有粗辫子的女子。 “瞧你这样,我说中了吧?张副官,所以今日这礼,你是为着‘照顾有加’还呢,还是为着‘照片有佳’还的?” 张副官脸红了起来,尴尬道:“少爷,您别说笑了,没有的事。只是那位妇人平时总给我包子、馄饨,我白吃了人家的,所以才……” “行行行。”吴脉生照着张副官的背上一拍,自顾往前走了出去,他人比张副官还要再细长些,尤其两条腿,简直像鹭鸶似的。“既然白吃了人家的,那你就也买些好吃的还给人家吧,跟我走,准不会错。”张副官无法,只得跟上去。 他们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着,吴脉生东看西看,如鱼得水。突然一阵香甜浓郁的奶香味飘来,吴脉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酥香浓甜的东西,女人大概都是喜欢的。”原来是这街上有名的蝴蝶酥刚出炉了,“配上咖啡,好吃极了,我爸爸那样的人都爱吃。” 张副官确实也不知该买什么,看那蝴蝶酥确实很好,便要了些,又见旁边新烘出的梅菜扣肉饼,也要了些。吴脉生道:“张副官爱吃咸口?”张副官笑笑。 “爸爸说明年开春叫我出去,我是无所谓,出去也好,省得心烦,但我呢,也就是放不下这些好东西,只有这里才有呢。张副官,你是出去过的,要你选,你选这里,还是外面?” 张副官抱着两袋点心,想了想,说:“各有各的好,但是若没有亲朋在那里,人总归是孤寂的,会觉得自己漂泊无根。” “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出去混两年也就罢了。现在我也不学什么,不过学些洋文,good,bad,boy,girl,Mr Zhang, how are you?” 张副官笑了,看那吴脉生,倒略亲切些。忽而心里一动,迟疑了片刻,问道:“少爷在哪里学的洋文呢?” “家里给我找的老师,一个英国人,红头发瓷白脸。怎么,他教得不正宗?” “哦不不。”张副官道,“……少爷,不知可否带我认识认识这位英国老师呢?前向有朋友打听学洋文的事,之前教我的老师现在在国外没有回来,我一时还真没出寻呢。” “这有什么难?”吴脉生摸了摸口袋,撇了撇嘴,“可有纸笔啊?” 张副官赶忙从胸口口袋里抽出钢笔和手册本递过去,吴脉生咬了笔帽,写了个号码:“最后两位大概是这么两个数字,平时我也不总打他电话,若是错了,你挨个试便是。” “是,谢谢少爷。”张副官小心地收好了,心里略有了着落。吴脉生斜眼看他,说:“张副官,我请你去极珍轩吃饭吧。” 张副官立正了道:“脉生少爷,实在不是我不识好歹,只是我还想将这蝴蝶酥赶紧送去……” 吴脉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见张副官推辞也就作罢,挥挥手说:“行行行。”自己则先朝前走开去了,张副官在他背后行了个礼,也就走了,那吴脉生走出一段,回头去看张副官,目有深意,“哼”了一声。 张副官自然不知道,他回了乘龙里,碰开了妇人的家门,将蝴蝶酥递过去,那妇人高兴得脸都飞红,道:“张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蝴蝶酥!真是谢谢了,谢谢噢。”可张副官看她的笑脸,心里忽然很是惭愧,没说几句就告辞了。 到了晚饭时,张副官想着妇人给的馄饨还没有吃掉,下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将剩下一半也下了。尽管塞得很撑,但他还是坚持着全吃完了。那袋梅菜饼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饭后张副官开始打电话,吴脉生写的号码果然是错的,把末尾数字都试遍了,全错。张副官犯了难,这下,最坏的可能就要打九十九个电话才可能打对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得耐着性子一个个试。一直到月亮升起来,张副官才总算打到了正确的数字,那时他手指都有些僵了。 大约是七点一刻左右,张副官洗漱完毕了,这才又恭敬地坐在电话机前面,但这回,紧张得直搓手。又是深呼吸,又是盯着电话发呆,又是拨了数字猛地却将电话挂掉。搞了好半天,才孤注一掷地把听筒放在耳边。 这自然是打给甜辣椒的电话。 接电话的却是小月季:“张副官么?姐姐在睡呢,她今天一直懒懒的,也许是因为昨日喝了酒。” 张副官一愣,无言。 “而且我摸她额头,似乎有些烫手,她又不愿喊医生,说没事。家里却连副板蓝根都没有。” “是么?”张副官站起,“我这有些西药,我即刻送来。” “哦?那可好了!我正无法呢,药房全都打烊了。辛苦张副官跑一趟。” “哪里。” 张副官赶紧换了衣服,从药箱里把感冒药取出来,又带上那袋梅菜饼,趁夜色,匆匆往红砖楼去。 小月季挂了电话,到了甜辣椒房里一看,扑鼻的香味中,雾气蒸腾地,她道:“姐姐,还没洗好么?要不要月儿帮忙?” “就要好了,刚刚我听电话响,谁来的电话?” 小月季一笑:“吴将军。” 甜辣椒却将脸色一凝:“怎么了,将军说什么?这时候来电话,可是有什么变化?” 小月季观察着甜辣椒的脸色,忽而忍不住笑出来,趴在浴缸沿笑个不停,甜辣椒抓了一手的泡泡水,朝小月季洒:“你笑什么!”小月季忙躲,一边道:“骗你的,姐姐,不是将军的电话,是……”说到这,她又去看甜辣椒,“是张副官呢。”却见甜辣椒的脸色在瞬间松弛下来。 “哦?都这时候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这就把感冒药送来。” 甜辣椒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又用水去扑小月季,骂道:“你什么时候学坏了?骗我一个不够,连人家张副官也骗?我这头不疼脑不热的,我还得配合你装病?” 小月季两手挡着跑开,拿了浴巾过来,服侍甜辣椒出了浴缸,将她身子擦干净,又把浴室给处理整洁了,道:“他要是推说他也没有药,我就不信他。姐姐,我不信任何人,除非那人是真的对你好。” “嘁——”甜辣椒心里一热,喉咙一哽,她捏了捏小月季的耳垂,“就你这小家伙心眼多,但也是无用功。难道几颗药就能证明了什么?好啦,既然你把人家给诓骗了来,还不快去备茶?” 小月季答应着去了。甜辣椒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不着粉黛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脸上竟有些陌生的神情,把她唬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到了阳台上去吹冷风。她才一开阳台门,忽见下面草丛里簌簌一阵响,她端详了片刻,回身进去,把窗帘给拉好了。 “月儿。”甜辣椒把小月季又喊来,“你一会儿先出去,迎着张副官进来,叫他把药露出来,越明显越好,掉地上也行。” 小月季闻言朝窗外看看,点头。没过多久,她就到路口去等着了,约莫等了有刻把钟,见远处高高的人影急急而来,是张副官。她照着甜辣椒的嘱咐,在红砖楼门口,突然说:“张副官,您这手里的可不是药吧?” “哦,药在这里。”张副官从口袋里掏出两板药来递过去。 小月季一看,上面写着洋文她也不懂,又见那银色药板有虚线可以撕开,边走边撕了一角掉下地了,又将药还回去,说:“我突然想起姐姐叫我再去买些东西,张副官先上去。”说着就又跑远了。等过了十分钟,小月季再回来时,四处都已找不到掉下的那一角了。 张副官拿着药上楼,见门虚掩着,便进去了,他犹豫着站在会客厅,甜辣椒披着睡袍出来,两人一对视间,张副官把目光移开了。他不大自然地说:“甜小姐,听说您病了,我特来送药,您赶紧吃了休息吧。” 因是夜里,也非公务时间,张副官穿着便衣。他发丝清爽,肤白齿净,脸上微微发红,想是一路来得急的缘故。甜辣椒觉得这样的张副官倒很新鲜,不免多看了几眼。而后在沙发坐下,说:“张副官替我倒杯水吧。” 甜辣椒就着温温的水吞了颗药下肚,坐着不动。张副官也站着不动,半晌突然道:“那我先走了。” “你那是什么?”甜辣椒却看着张副官怀里那牛皮纸袋子,见袋子上有些地方渗出了油变得透明。 “哦,这,”张副官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顺手买的梅菜饼,不知……甜小姐喜不喜欢吃呢。” “顺的什么手?” “下午,下午去给邻里买回礼,买了蝴蝶酥,正巧见这梅菜饼刚出炉。” 甜辣椒微笑道:“那怎么不给我也买两个蝴蝶酥?” “因为……”张副官顿了顿,“是我考虑不周,明天就再去买。” “算了。”甜辣椒饶有兴致,“那你怎么抱这么紧不给我?舍不得?” 张副官赶紧把袋子递了过去,甜辣椒拿了个出来,说:“这该是热热的才好吃吧?已经凉了。” “其实,可以热一热……”张副官道,“有饼铛吗?” 甜辣椒说:“大概有吧。怎么,张副官你要亲手热?” 这倒是奇事一桩。甜辣椒暗自好笑,带了张副官到饭厅旁的小灶间去,指着柜子说,“东西都放那里,张副官自己找找。这是备茶点的小厨房,若是这里没有,就要去大灶间找了。” 张副官弯腰去找,衬衫因他动作而绷紧了,显出他的肌肉线条来,甜辣椒倚在门边看着,也不响。“有的,这个就可以。”冷不丁见张副官拿着个饼铛笑着回头,把甜辣椒吓了一跳。 张副官开了火,先把饼铛预热,在等的当口,因甜辣椒也不说话,一时却又气氛凝滞起来。他便捏着袋子,纸袋子的声音填满了这小小的厨房,只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甜辣椒也觉难受,找了话说:“怎么要谢你邻里?” 可这话又把张副官给问得一阵寒,含糊道:“她……平时很照顾我。” 甜辣椒本不觉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又追问:“怎么照顾你?” “就是……”饼铛终于热好了,手隔空感到温热,张副官把火调小,将那梅菜饼放上去,“比如做了肉包会给我,做了馄饨也会给我。” 甜辣椒慢悠悠地朝张副官走过去,凑到他胸前往那饼铛上看了看,说:“要烘多久?” 张副官身子又紧绷起来,不敢动:“不需多久。” 甜辣椒转身靠在灶台前,只侧脸盯着张副官看,把张副官看得越发动作不协调,在给饼翻面时,险些将饼掉到地下去。他说:“甜小姐,您先回房吧,若再着凉了不好。” “我已经好了。”她说,“不是吃了你的药了?” 张副官心想,哪有这样快。但也算已经熟悉她的脾气,便不再勉强,只好在她的注目下,把那梅菜饼给热得鼓起了几个泡泡,甜辣椒递过盘子去,突然两人又配合得当,可这场景总叫人觉得多情,食物的热气和香气起来了,甜辣椒说:“张副官也热一个,陪我吃。” 于是两人在这夜里,面对面吃起了梅菜饼。甜辣椒起初并不是真的想吃,没想到那梅菜饼味道出奇的好,猪油香,梅菜香,面饼香,叁种香各不相同,缠绕在一起,激得人食指大动。饼皮稍有嚼劲,梅菜糯糯,肉沫里有隐隐的甜,由是更鲜美,咬嚼起来十分好吃。不知不觉间,甜辣椒就把一个饼给吃完了。 张副官原本以为她身体不适,大概胃口不好,结果他只吃了几口,她已吃完,倒也放心了,想她能吃,该是确实没有大碍的。 “张副官真好吃。”甜辣椒道。 “嗯?” 她却笑着摇摇头,自去里头洗手刷牙了,再回来时,见张副官并没有吃多少,说:“你食量真小。”实在是因为张副官晚上已经拼命塞了好多下肚,这会儿实在再吃不下了。甜辣椒却还没说完,“难怪你……那么瘦。” 张副官“腾”地起身,道:“抱歉,我也去洗个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用冷水扑脸,漱口,好歹冷静了不少。洗干净出去,甜辣椒已进了卧房。 “甜小姐,您休息吧,那我就告辞了。” “给小月季的老师找了么?”她在里头问。 “哦,说起此事,甜小姐,方才我在街上遇见了脉生少爷……”张副官仍站在外头回话,却听甜辣椒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进来说。” 张副官只得进去,站在床尾说:“我方才遇见脉生少爷,听闻他在跟一位英国老师学英文,我便要了那位老师的电话,刚才已经联络过,老师说她能够每星期上叁次课。只是不知,小月季是否愿意学习英文?” “你……告诉吴脉生了?” “哦,没有。我只推说是我友人想学英文。” 甜辣椒沉思半刻,才笑道:“原本就是想让小月季学点什么,怕她没劲。所以学英文也好,国文也好,都不碍的。这事我既托张副官办,自然是都听你的了。” 说罢,又是沉默。 “那……” “张副官,我想睡了。” “是,甜小姐。我这就……”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甜辣椒说,“你来给我说个故事听吧。” “什、什么?” “把那灯给关了。” 最终,只有角落一盏昏暗的夜灯亮着,张副官坐在甜辣椒的床头,她抱着松软的枕头,闭着眼睛,鼻息轻轻。张副官无奈道:“说……说什么故事呢?” “你会说什么?”她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像一只被弄醒的猫咪。 “我不会……”张副官说的是实话,这辈子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人说过故事,现编也不会。 “那就说‘烝之浮浮’那个。” “那是诗经,分风、雅、颂,风又有十五国风,雅又分大雅小雅,颂……” “哎呀谁要听这个!”甜辣椒拍了拍床,“你既然不会,就……就从这什么诗经的第一篇开始讲吧。” “是……”张副官清了清嗓子,略局促地说,“诗经第一首诗,便是,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几句我听过的。”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几句就不熟了,说的什么意思?” “待把整诗说完,我再讲它的意思。”张副官这时倒和平时不一样,很有些不可动摇的权威,他似已陷进了那诗句之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张副官慢慢地把诗念完,看甜辣椒一脸恬静,已经睡去,她这时没有任何一刻的张扬、妩媚和不可捉摸。他心里忽然像被人捏了一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说当年躲在窗外,听她严厉的师父对着女儿念生民诗句的样子。即使她没有听懂,也记到了今天。 “甜小姐?”张副官极低声地喊了喊,那西药吃了确实容易酣睡,他该走了,可他刚想站起来,却又坐下了,他在昏暗之中出了会儿神,俄而,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轻道,“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