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带着侍卫逃婚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公主带着侍卫逃婚了》作者:百里虽【完结】 文案: 因为一次落水,平宁公主元嘉回被指婚给了新科状元魏卿则。 可就在两人成婚前夕,嘉回却意外陷入了一场梦魇的怪圈。 在梦境中,她从高高在上的嫡亲公主,一朝跌落,沦为了人尽可欺的落魄贵女。 而魏卿则,她的枕边人,不仅投靠反军,还大力打压朝中旧臣,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至亲都不放过。 为了避免梦中悲剧再次发生,嘉回不得不提早谋划起了未来,奈何圣旨已下,板上钉钉,嘉回更不敢忤逆圣上,平白无故落人口实。 往前火坑,往后则是退路。 嘉回硬着头皮给太子元漾讲述了梦境之事,得了他的照拂,便马不停蹄地收拾包袱,准备出宫避难去。 但是江湖人心险恶,哪里是她这个弱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不带个靠谱的帮手怎么行。 最终,她的目光投向了身边这位乖巧又懂事,人狠话还少的侍卫小郎君。 起初,嘉回只是想带上一个随行保镖好能安稳过日子,却慢慢发现,这位小郎君看着自己的眼神愈发不对劲了起来…… 【可可爱爱柔柔弱弱的生活废柴小公主】VS【霸道护妻武力爆棚的忠犬小侍卫】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前世今生青梅竹马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嘉回,宴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逃婚路上顺便谈了场恋爱 立意:好好珍惜身边人 第一章 是夜,皇宫常乐殿。 自打年初的那次荣恩宴后,嘉回便陷入了一场梦魇的怪圈,这梦断断续续,且没有规律,很是扰人。太医院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案几上的药方堆得满桌都是,送进来的汤药也日日不曾断过,喝到她的舌尖都泛着涩味,仍是不见有任何起色。 嘉回偏过身子,半靠在黄梨木雕花纹玫瑰榻上,发起了呆。 旁边的侍女明月眼疾手快,贴心地为其盖上一件披风,虽说已经是快入夏的时节了,可到底是更深露重,晚上的寒气尤甚。 大丫环荷月推门进来,见着这个场景,仍是不自觉地呼吸一簇,眼前的美人半卧在榻,歪头靠于手肘,斜躺之时,更有三千青丝尽落,长长垂于胸前,她眼眸半闭,眉角有些微蹙,尽显弱柳扶风之态。 荷月不敢上前打扰,放下了手中的托盘,正预备去偏殿,把靠近卧床的那两扇支摘窗阖上,刚迈出两步,就听嘉回道:“药可是熬好了?” 荷月转头,如实回答道:“已经好了,厨房刚送来,许是还有点烫,公主缓缓再喝。” “无碍。”嘉回支起身子,“端过来吧。” 汤药似乎比往日的还要苦些,奈何良药虽苦口,却并不有利于病,这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拾起绢帕,擦了擦唇角,对着还立在殿内的两人,柔声道:“你们别一个两个都杵在我这儿,早些下值,我这儿不需要人侍候了。” “是。”两个人福了个礼,便齐齐退下出去。 这药的后劲来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嘉回便已忍不住垂下眼帘,打起了瞌睡。 毫无意外,她又陷进了那个梦境…… 故事的开头总是极具美好,一边是郎情,一边是妾意,她看到了身着大红色嫁衣的自己入了公主府。 她的驸马眉目俊朗,满眼都是爱意,他拉着她的手,在堂前许下了一生的承诺,他在所有人的道贺里,把她横抱进了洞房,龙凤浮雕欢喜烛燃到底,他又在她耳边说尽了情话,夜晚的秋风从窗户中窜了进来,吹起喜床两侧的层层纱帘,似朦胧似梦幻,一波一波荡漾起了曼妙的弧度,她握紧身下正红色鸳鸯戏水喜被,伴随着花园里秋蝉的鸣叫,止不住如嘤咛般泣然出声。 梦境是旖旎的,甚至有些荒唐,她以第三者的视角,见证了自己从闺阁少女变成深宅妇人的整个过程,这些画面完完整整,十分清晰,好似真实发生过一般。 他的驸马,那个梦境里对自己百般呵护的男子,正是在荣恩宴上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游向自己的状元郎——魏卿则。 “魏卿则……”嘉回忍不住喃喃出声,但这三个字刚一念出口,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心脏剧烈收缩的痛感,这感觉愈演愈烈,直至她疼得禁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息。 再度抬头之时,场景突然发生了新的变化。 她看到了一间幽深又昏暗的密室,四周皆是铜墙铁壁,只有头顶留有一扇小窗,午后斜阳而至,阳光穿过云层,爬过外面的大树枝丫,透进室内,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块状光斑,她看到一位身着素衣、长发披肩的女子正站在光束下,迎着日光,仰面沉思。 她正欲伸手,触碰对方,忽听得外面似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已经到了门前。 她本能地收回手,缩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只听见钥匙插入锁芯的声音,接着“咔哒”一响,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驸马!竟然是魏卿则! 他脚步微浮,走得是踉踉跄跄,他的面颊泛着红,眼神满是迷离,衣襟半漏之处,还可以看见底下淡红色的口脂……好一番风流快活之色! -- 第2页 魏卿则堪堪站稳,劈头便是一阵怒喝:“你都看到了什么?你想去告密吗?你是想要我死是不是。” 他双眼血红,手臂青筋暴起,似有滔天怒火欲喷薄而出。 对面的女子骨瘦如柴,身形被他暴力扯动,已然有些站立不住,待勉强稳住了身子,她才缓缓转身。 这一次,嘉回看清了对方的脸,她瞪大了双眼,震惊之余不免还还生出几分厌恶的心思。 这个女子分明是自己,却又不像自己,她面色惨白,双眼无神,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嘉回听见她说:“你心虚什么,我不过就是给阿兄传了封信而已,便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果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要你,不得好死!” “啪”的一声巨响,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偏过了头,忍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顿时,鲜血自嘴角涌出,她用指腹轻轻碾过,带出脸颊上轮廓清晰的五指印。 “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平宁公主吗,你不过就是我囚在此的一个禁脔而已,留着你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想着来日两军对峙的时候,你或许还能有点作用,要不然……”他俯下身子,掐住她的脖颈,一字一句,咬牙道:“你早在我手里死过百回了。” “你们把我阿兄怎么了?” “哼,一介懦夫,受不了半点打击,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弹尽粮绝,再过不久,你便能听到国丧的钟声了,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吧。” “卑鄙无耻的小人。”她不想再与他争辩,索性偏头不理。 “是,我卑鄙,我无耻,我为了权势一步一步往上爬,可我做这一切有什么错吗?”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你们从小便是衣食无忧,一年四季都有丫环仆役随身伺候着,你们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可我呢,我出身寒门,一无所有,我穷到读不起书,上不了学,只能出去做活儿,寒冬腊月之时,你们在屋内烤着银炭,我却要出去替人抄书,手指冻得弯曲不得,还要想着下一年的束脩能不能凑齐。” “我见惯了你们这些上等人的嘴脸,一个一个,恶心至极,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待我位极人臣,我定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把你们狠狠踩在脚底下,哈哈哈哈哈!” “疯子,简直是疯子。” 人对于权利的欲望永远无法估盼,魏卿则也是如此,此时的他早已深陷魔障,无法自拔,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大奸佞。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仅投靠反军,还大力打压朝中旧臣,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至亲都不放过。 嘉回站在远处,任凭泪水打湿了脸颊,她不敢想象,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在她面前会急促不安,紧张到说不出话来的小郎君,会变成这个模样。 直到眼泪越聚越多,她的视线愈发模糊,开始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拼命奔跑,可是四周薄雾渐起,前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这时,她听到有人唤道:“公主,公主,快醒醒,公主……您醒醒……” 嘉回睁开双眼,猛然起身,对上了荷月万分焦急的脸庞。 “吓死奴婢了。”荷月长舒一口气,她握住嘉回的手,道:“公主可是又梦魇了?” 嘉回不语,她似乎还未曾从刚才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可是坐着坐着,一种委屈之感便油然而生,等到泪珠瞬间自眼眶滑落,她才忍不住带着哭腔,喃喃道:“荷月,明日随我去一趟东宫。” 嘉回心里慌了,把眼下的处境与梦境中的场景对照着来看,竟然奇迹般的十分吻合。 自己是在年初的荣恩宴上落的水,遇到了恰巧经过的魏卿则,他不顾安危,舍命相救,最终落得个先人后己的美名,而自己衣衫尽湿,被其看了个干干净净,宴席上面又有那么多达官贵人和太监宫女,人多难免嘴杂,圣上思虑过后,不得不做出了一个交代。 于是,新晋状元郎册封为平宁公主驸马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钦天监估算天象,把婚礼定在了半年后,算算日子,已是时日不多了。 —— 东宫比长安城里的戏园子还要热闹,嘉回还没踏进殿内,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宫女太监们缩在外殿的长廊底下,叽叽喳喳乱作一团。 大太监福禄眼睛拔尖,瞧见嘉回款款而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公主您来了,不过今日东宫大概有些不太平。”他边说边抬头打量嘉回的脸色,见她没有怪罪之意,才敢接着往下说道:“太子殿下近日来应酬颇多,好几天都歇在外头,太子妃听闻后是大发雷霆,这不,闹着要回娘家呢,咱们拦都拦不住。” 嘉回秒懂,这是又吵架了,东宫三天两头闹动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的阿兄天性放荡不羁,最是喜欢无拘无束,以前便时不时约上长安城里的五陵年少出去打马游街,就连阿耶都管束不了,后来好不容易肯纳妃成亲,本指望着他可以成家立业,好好跟着老太傅们学习学习政务,将来能替阿耶分忧解难,学会做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储君。但这状况来看,也不怪太子妃要跟着闹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去凑这个霉头了,你待会进去通报一声,我在后花园等着便是。”她转身迈出两步,忽得又想到什么,回头吩咐道:“记得多帮衬点太子妃,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 第3页 福禄点头哈腰应下了,招了个小宫女正打算送送公主。 忽得从里飞出一个青瓷花瓶,“啪嗒”一声,砸在殿前台阶上。 嘉回:“……” —— 后花园是仿照的江南庭院的样式建造的,亭台楼阁,假山叠水,远处还养着一池子锦鲤,有宫女拿了鱼食正往水里投。 嘉回品了半晌的茶水,又喂了两趟鱼,才见着元漾匆匆而来的身影,还没走近,就对着她大吐苦水,嘉回听得烦了,忍不住打断道:“阿兄,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怎么了?”元漾几乎是小跑着上前,他攥紧嘉回的双肩,急切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嘉回点头,迎上兄长满是关切的目光,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坚定道:“我要退婚!” 第二章 元漾挑眉,“怎么一个两个都来说这事。” 嘉回眼睛都瞪圆了,问道:“还有人谁来过吗?” 元漾提起这个就来气,“宴绥啊,这家伙昨晚觉都不睡,跑到我这里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废话。”语毕,他摸了摸下巴再补充道:“不过,我大致总结了一下,他差不多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退婚?” “对,退婚。” 大梁自建朝立国以来,便定下了一条规矩,公主年满十岁,即可从世家大族的适龄子弟中挑选一名公子,作为贴身随侍,负责自己出行的安危和日常的侍候,这规矩历经百年,不曾废过,到了嘉回身上亦是如此。 嘉回十岁那年,圣上在宫中举办了一场武试,命令长安城内的在朝官员,无论大小品级,家族之中凡是有八岁至十二岁的适龄公子,皆推举一名参加,并许下口谕,谁能拔得头筹,便可入选为平宁公主贴身随侍。 平宁公主乃是皇后所出,圣上嫡亲公主,太子嫡亲皇妹,地位尊贵,无人能及。谁能成功入选,便无异于是得了个在圣上面前日日露脸的机会,日后若是差事顺利,说不定还能为其家族子弟谋上一份大内的差事。 于是,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纷纷摩拳擦掌,企图能在此次试举中崭露头角,再一举夺魁,如此便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宴绥便是在那次武试中最终夺得魁首的人,彼时他尚不过十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却已陪伴至嘉回身边整整八年了。 可是平日里的宴绥,为人淡漠,不善交际,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嘉回身后,一副公事公办、生人勿进的样子,用荷月的话来说,那叫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字来。 那时的他,不喜公主的娇气,总爱跑到东宫找年长的太子一起玩耍,于是,嘉回与他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密切,但也谈不上是很疏远,不过就是主仆之间的客气而已。 他却为何会打听自己的婚事,还跑到阿兄这里来劝阻。 嘉回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道:“那他可还有说点别的?” 元漾摇头,回道:“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一句,让我想办法拒了这门婚事,可这事是阿耶亲自定下来的,圣旨既出,便等于是昭告天下,我即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敢篡改圣旨啊。”说到最后,他面露嫌弃,撇撇嘴道:“虽说我也不太看好这个魏卿则,对着谁都是三笑两回头,还时不时地拿着一把折扇晃来晃去,别人都说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我看是矫揉造作,附庸风雅,就我屋内的那花柳瓶都没他能装。” 元漾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丰富,再加上他特意模仿对方因而故作夸张的小手势,倒是把嘉回乐得够呛,她堪堪稳住心神,忽又想到什么,试探道:“那他还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梦境什么的。” 元漾睨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们两个莫不是有事瞒着我吧?” “没有没有,我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兄长,你呐,就好好在此品茶赏景,我就不打扰你雅兴了。”说完,见元漾起身欲送,嘉回摆摆手,忙不迭地闪了人。 —— 若说先前的自己还把这桩离奇的梦境当作是连日以来太累导致的胡思乱想,可适才听元漾这么一提,她才方觉蹊跷,一人是巧合,那两人呢? 想到此,嘉回脚下步伐加快,已离常乐殿很近了。 殿内的宫人远远瞧见了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齐齐福身行礼,嘉回点头,看见了人群中的明月,招手把她唤到跟前,吩咐道:“你去宫外走一趟,把宴绥请到宫里来,我有事情要与他说。” 明月听完,弯唇一笑,“公主和宴随侍的想法撞到一块去了,眼下,奴婢也不用去宫外请人了,他一大早就进了宫,此时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嘉回眼中惊喜之色顿显,她点头“嗯”了一声,便抬步又往殿内走去。 越过抄手长廊,拐弯进了正堂,她看到了本应告假在家,侍奉祖母的宴绥。 少年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侧头望着墙壁上的题字出神,他半面的脸颊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是一个侧脸,棱角分明,俊美异常,长睫扑闪之时,在眼底投下一层朦胧的阴影。 他身着暗红色窄袖圆领长袍,腰间别有一把质地上好的长剑,墨玉一般的长发用深蓝色发带扎了起来,一半束缚,一半披散,显得气质优雅,贵气逼人。 嘉回瞧着竟有些微微出了神。 -- 第4页 屋内视线骤然变得昏暗,面前的空旷大理石地板上印出一道暗色身影,空荡荡的大厅响起声声清脆的铃响。宴绥心中警觉,心绪骤然抽离,忙起身转向来人的方向,拱手欲行礼之际,被一道婉转清脆的笑声打断,传入他的耳中,如同山谷涓涓泉水,沁人心脾。 “你怎得提前回来了?” 宴绥垂下手臂,甫一抬头,撞进一潭清澈明媚的眼波中。 少女约莫只有十七八岁,梳着时下流行的垂挂髻,额前刘海儿覆面,两侧束发绕于头顶,扎了两条桃粉色细长发带,面容俏丽,眉眼娇羞,肌肤透亮,面颊似有泛红,浅笑盈盈,露出嘴角梨涡,很是娇憨可爱。 他看得有些痴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宴绥?”似乎是没等到他的回答,嘉回再次启唇轻声提醒,复又伸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府上既无大事,我又惦念着殿下,所以便禀明圣上,提前回宫了。”宴绥后退两步,保持着距离,规矩道。 嘉回点点头算作回应,而后越过他,径直朝里走去,一边回头一边奇怪道:“宴老太太身子可是大好了?为何不见太医署的人去府上看看?” 少女侧身而过,齐胸襦裙随着她的步伐荡起弧度,胸前别着的铃铛流苏吊坠伶仃作响。 宴绥稳了稳心神,轻声道:“已无大碍了,本就是些上了年纪的老毛病,歇息歇息便可无事了。” “嗯。”嘉回长舒一口气,说:“既如此,我也放心了,以后府上如果有需要太医的地方,直接拿我的宫牌去请便是,若是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大好了。” 宴老太太出身将门,年轻时曾随夫出征,攻占西凉,几番出生入死,仍奇迹般扭转乾坤,圣上念其巾帼之姿,特封为正一品国公夫人,享入宫觐见无须跪拜的荣耀。 嘉回记得幼时曾在皇祖母的宫中见过这位老太太,那时的她只是偶尔会来宫中坐坐,但是每次瞧着,都是温和慈祥的模样。 宴绥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太多言,只是神情有些犹豫,似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殿下,你当真愿意下嫁给那魏卿则?” 嘉回有些错愕,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若是放在之前,她大抵是会屈从于现实,与其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少年夫妻,但天不遂人愿,最近又叫她好巧不巧地梦见了这些灵异怪事,虽说其中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但思来想去,还是不免令她生出了几分抗拒的心思。 她低下头,咕囔道:“我想来……是不愿意的。” “那殿下便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为了殿下着想。”宴绥目光复杂,“魏卿则此人,心机深沉,绝非善类,他不能作为殿下的良配,也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宴绥的眼神太过于炙热,四目相对之时,竟叫嘉回心跳生生漏了半拍,她慌忙移开眼,喃喃道:“我不知道,让我好好想想。”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是否真如梦境那般,也不知道宴绥突然转变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她脑子很乱,最后竟忍不住瘫软在卧榻之上。 宴绥见状,欲上前搀扶,被嘉回竖掌止住,她摇摇头,有气无力道:“你先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说。” 殿内最终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嘉回在甜腻的木棠花香中入了眠,不知不觉间又让她梦到了前世的场景。 这一次的梦境比较与之前,更是戳人心扉。 公主府已没有了往日的鲜活生机,府内外挂起了白色纱帐,前院时不时便有仆人穿堂而过,皆是眼下乌青,神情凝重,似乎是有人殡天。 嘉回跟在她们身后,等进了堂,却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得迈不动脚。 府院正厅被改造成了灵堂,刻有“吾妻元嘉回之位”的灵牌被放置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她的贴身丫环跪坐在正前方,身后是一干不太熟悉的宫女太监,嘉回环顾了一下四周,并不曾看见魏卿则的身影。 她这是死了? 而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点了香便匆匆离去,堂内顿时烟雾升起,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嘉回伸手佛了佛,再睁开眼时,画面却是一转,她已经置身于另外一处场景。 位于长安城西的元氏皇陵,宫殿庄严肃穆,秋日萧瑟时节,微风一过,落了满地的红枫秋叶。 平宁公主墓前,守陵人正持扫帚打理着周围的枯叶,他对着身后的男子,冷声道:“你满意了?” 那男子冷哼一声,不屑道:“现在的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这些,从前的大梁皇太子吗?还是她的好兄长,我的大皇舅。”他禁不住再次嗤笑道:“也幸亏人家走得早,没看见你这副仍任宰割的窝囊样,否则还不知道要跟我怎么闹,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弥补后事吗?这人呐,最擅长的莫过于是感动自己罢了。” 说完,他便仰天长笑,拂袖而去,带着不可一世的猖狂。 说话的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元漾和魏卿则,不过彼时的他们,一个成了高高在上的新帝宠臣,一个则是被逐出长安,沦落到了为妹守陵的地步。 秋风又起,吹起的落叶洋洋洒洒又盖了满地。 在这静谧时刻,一只狼崽自山间急速奔来,它四肢着地,复又卷起地上残叶,飘飘飞飞,如雪般在其身后散落开来。 -- 第5页 这狼生的俊俏,通体是雪白的,毛色很是光洁,可它不为觅食,却直朝皇陵而来,嘶吼声顿时响彻山谷,狼牙在白日余晖中显得愈发渗人,它跑得愈来愈快,眼看着就要撞上面前的元漾,嘉回紧张得就要尖叫出声,可这崽子显然是不怕生人的,它似乎还有着人类的意识,颇为知趣得在元漾脚边停下,望着隔壁的公主墓前,两眼一泡泪。 嘉回听见元漾说:“你来了。” 狼崽是没法开口回话的,它只能收起尾巴,踱着脚步,一圈一圈围着陵墓绕行,认真得好似沙场的守卫士兵,此时,风声吹过林梢,它对着远方的一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嘉回隐在暗处,视线甫一对上,只觉浑身汗毛立起,她的心脏开始剧烈抽痛,眼前画面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才从梦境之中猛然抽身,回归现实。 壁间漏刻发出匀速的水滴声,滴答滴答,仿佛是敲打在嘉回心上,她大口呼吸着,丝毫不敢再去回想梦中的情景。 第三章 宴绥离开之时,曾特意叮嘱宫人不要进殿打扰,于是荷月便一直守在外面,等到里头有了动静,才敢推门进去。 却见榻上的嘉回呆呆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壁上的漏刻看,眼神空洞,眼角还泛着乌青。 荷月先是一惊,随后快步走到嘉回身前,心疼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她话音未落,却见嘉回朝她招手,再次轻启唇瓣,似是有话要讲。 荷月忙附耳过去,只听她道:“你先去……” —— “宴随侍!宴随侍!”荷月远远瞧见宴绥的背影,还不等靠近,便急急唤道。 宴绥脚步一顿,闻言转身,见来人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心下忽得一沉,上前一步问道:“可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荷月气喘吁吁,累得话都说不全,她狠吸一口气,才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公主来……来让我告诉你……她已经想好了,这下正等着……等着你过去呢,我这不就是得了公主吩咐,才来……” 荷月说还没说完,倏得一阵风从耳边带过,她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宴绥欣喜若狂,只觉得自己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他忍住想要起飞的冲动,直奔常乐殿而去,可是这平日里不过数里的宫道,今日竟变得如此漫长,他愈走愈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嘉回在殿内等了他半晌,总算是见着了来人。 按照现实的发展,她再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要下嫁魏卿则,而此人也会一跃龙门,成为大梁朝尊贵无敌的驸马爷,而后便是如梦中所展现的那般,他被长安城里的乱花渐欲迷了眼,不再满足于有名无实的驸马身份,于是乎,为了更大的权势地位,还为了自己内心那种阴暗变态的逆反心理,他开启了漫长的筹谋游说之路,直至扶上新皇登基,再后来的事,嘉回便不得而知了。 她必须得做出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唯一有可能知道这些事并且还愿意义无反顾地帮助自己的就只有身边的宴绥了。 想到此,嘉回不免有些心里发热,她弯唇一笑,露出两颊梨涡,“宴绥,你方才所说的话,可还作数?” 宴绥点头,郑重道:“自然是作得了数,我对殿下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 嘉回眼睛盛着明亮的光芒,上前一步,道,“既如此,你带我走吧,我们出宫,去哪儿都好。” 宴绥没有回答,反问道:“殿下真的考虑好了?” “当然。”嘉回轻轻点头,嘴角带着笑意,“我既然不愿,那谁也别想勉强于我。” 她眨眨眼,又说:“即使是我阿耶也不行。” “殿下当真愿意——”宴绥攥紧了腰间的长剑,额角似有汗液冒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愿意随我一走了之,从此远离皇城,可是一旦出了宫,这世上便没有了平宁公主,您也不会再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富,日后若是后悔……” “我不后悔,只要是你,我就不会后悔。”还不等宴绥说完,嘉回便急忙回复道,声音是说不出的坚定。 她怎么会后悔呢,她想,即时多年后自己流落民间,成为一名没有身份的山野村妇,也好比嫁错他人,最后落得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强。 “为何?”宴绥长舒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被一个人这么无条件的信任和托付,他感觉到丝丝暖意从心脏往四肢绵延,这让他浑身都充斥着暖意,“我何德何能,值得殿下如此相信。” 嘉回眼底笑意更甚,“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八年前,老天把你送到了我身边,便是让你永远护着我。” 我会永永远远护着你。宴绥心想,上辈子不行,就这辈子来,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 “但是你呢?”嘉回的声音复又响起,“你大好的仕途,你相依为命的族人,都全然不顾了吗?” “她们会理解我的,就像圣上亦会理解殿下一样。”他轻扯下嘴角,忽又带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打趣道:“哪怕最后告示张榜,我被押送回了长安,下到大理寺狱,但我仍可以和狱友吹嘘,这辈子曾带过公主殿下浪迹天涯,也是不枉此生了。” -- 第6页 “我才不会让你有事,大理寺狱这种地方,你今生恐怕都无福消受了。” 宴绥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看来殿下是有万全的法子了?” 嘉回点头,回道:“可以这么说,但是最后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我阿兄的意思。” 不过,依宴绥对元漾的了解,他的意思约莫只能分为两种,勉勉强强同意和不情不愿被嘉回逼着同意,索性最后结果都是一样,他也不再自作主张去找元漾商议退婚的事了,这兄妹俩的算盘,就让他们自个儿去打,他就只管听命行事,等着来日安安心心地做一回护花使者。 —— 元漾这几天被嘉回缠得烦了,到哪儿都被这小丫头跟着,他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到头来憋了一肚子气,苦得还是自己。 难得今日下朝早,元漾悄咪着摸进了宫,准备房门一关,再往床上这么一趟,任谁来了都不开门,好好享受片刻的清静。 但这招他想得到,嘉回也想得到。 等他锁上门,正欲宽衣解带之时,转头就跟嘉回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 嘉回不请自来,先问候道:“阿兄近来真忙,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元漾轻咳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怎么会,躲人这种事像是我能干得出来的事吗,再说了,孤乃堂堂大梁皇太子,岂会整日里玩这种小把戏,幼稚。” 嘉回长长“哦”了一声,便直接切入正题,道:“那不知堂堂皇太子,可有办法……” “打住,打住,还没完没了真是。”元漾光听就已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了,这丫头平时闷声不开口,看起来人畜无害,乖巧又听话,实则是个腹黑,会给人使绊子的,他苦着脸道:“这圣旨都下了,全天下的百姓也都知晓了,礼部、司天监、司衣司,还有各宫的大大小小官员们,大家忙活了好几个月,就盼着你早日成亲,好告假回家歇息两天,你这若是闹出一番事来,阿耶还不得气晕过去。” 他狠狠拍桌,大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呐。” 嘉回虽然没有被天子一怒的威严震慑到,但是她被元漾突然而起的动作吓得后仰了半分,这声响实在太过于骇人。 她拍拍胸口,顿了一下,说:“阿兄,若是我把原因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往外面说了去。” 元漾觑她一眼,“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们这些女儿家,就是三分热情,今天瞧见这个便喜欢这个,明日看到那个便又爱上那个,做不过就是不喜欢呗,可这也不是你死赖在我这儿的理由啊,以前的你虽然对他也算不上有多热络,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的,总不会是变心如此之快吧。” 嘉回额角突突直跳,她着实是跟不上元漾欢脱般的思维逻辑,只得老老实实把梦境中的前世故事,完完本本地抖搂出来。 元漾瞪大了双眼,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拣了最关键的几个信息,重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将来不仅会被他秘密囚禁,最后郁郁而终,连我也沦落到被阿耶无端罢黜,赶去皇陵,终身不得踏入长安的地步?”他忍住相要拍案而起的冲动,“你竟然被他给害死了!” 比她预想之中的反应还要大,嘉回心中暗喜,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对,我每日想到这个便是觉都睡不安稳,阿兄你定是舍不得让我再次身陷囹圄的吧。” 让嘉回嫁给魏卿则那个做作怪,元漾是一百个不愿,可是他也有一百个不愿相信这些话的借口,这实在是太诡异了,且远远超出他的认知水平,“这会不会是你潜意识里本就不喜欢他,所以才做的这些梦来进一步加深对他的不好印象。”见嘉回脸色一变,他瞬间解释道:“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嘉回偏过头,气鼓鼓地哼道:“都这时候了,我岂会拿这些事来骗你,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大可去查证一番,他既然有那个心思,也必然会提前筹谋,只要他在长安一天,就不愁没有把柄。” “是这个理没错。”元漾虽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冷静下来思考后,免不了还是有些后怕,他立即正色道:“哪怕是小概率事件,也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怎得老是叫你遇上,长安城里热销的话本子都编不出这样的情节。” 嘉回歪着头,朝他笑道:“许是上辈子的我本就命不该绝,所以今生便有老天托梦,这是要我长命百岁呢。” 元漾点头轻笑:“是,我们的小公主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此事也算关乎着为了你的未来幸福,阿兄就是拼他个你死我活又有何难。” 他的眼光蓦然变得柔和起来,完了还摸摸嘉回的脑袋,带着一股长兄如父的欣慰之色。 “什么死啊活的,多不吉利。”嘉回拉下他的手,忍不住提醒道:“不过阿兄你想想,朝堂之上会不会已经有人生了二心,你先从魏卿则来到长安以后所接触的朝廷命官为突破口,实在不行再考虑……” 话音未落,就被元漾打断道:“行了,前朝之事由我来就够了,你一个女儿家关心这些作甚,快回去吧,等我有了消息自会去常乐殿寻你,你就待在宫里安心等候我的消息便是。” 说完也不等嘉回回答,推搡着便把人往门外赶。 第四章 嘉回在宫中翘首以盼了整整半月,日日派人在殿门口守着,就这样,还是没等来元漾的消息。 -- 第7页 她颓废地搓搓手,在殿内又晃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冲动,提裙就要朝外而去。 奈何还没走两步,就听外面太监掐着嗓子高呼道:“恭迎太子殿下!” 嘉回心下一喜,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元漾身着玄色宽袖蟒袍,腰间系有一条赤红色金线流云纹腰带,上面缀了两只和田白玉佩,随着他的步子,晃荡起了轻盈的幅度,乌黑长发束于头顶,只用一白玉发冠固定,他本就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这厚重的太子朝服不但没有半分老气,反而衬得他愈发器宇轩昂,又贵气逼人。 只是这面上似乎不太愉悦,元漾抿嘴皱眉,正大步款款而来。 “阿兄。”嘉回轻声唤了一句。 元漾没答,径直越过她,往殿内走去。 嘉回脑子“咯噔”一个炸裂,暗道一声:不好! 她把门口守着的太监丫鬟全都打发到了远处,又仔仔细细把殿门阖上后,才迈着小碎步踱至正中那张紫檀木四方圆桌旁。 元漾低头品茶,余光瞥见嘉回身影,他把杯盏重重得往桌上一搁,溅出的几滴茶水,瞬间浸湿了身下的浅色地垫。 “我今日来,是有要事要与你说。”他启唇直言:“想必你大概也猜到一二了。” 嘉回“嗯”了一声,问道:“阿兄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元漾对上嘉回的饱含期待的眼眸,咽下一口气,恨恨道:“不仅查到了,还查得一清二楚。” 他继续说:“去年冬日,魏卿则便离乡远行,奔赴长安,预备今年的春闱之试,只是北边冬季寒冷,天气又是瞬息万变,他还没踏入长安城内半步,便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困在了原地,无奈之下,只能择了个郊外的庙宇先暂时躲避。后来却叫他意外碰上了一位贵人……”元漾顿了一下,嘴角扯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你不妨猜猜,这位贵人是何人?” 嘉回耳朵都竖直了,正听得心潮澎湃,哪里受得了这等吊人胃口的折磨,她摇晃起元漾的衣袖,急切道:“阿兄你可别卖关子了,贵人不贵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消失这大半月,大概是跟着坊市的说书先生拜师去了,有这功夫,线索早被你说完三四遍了。” 元漾撑桌欲起,又被嘉回按回原地,他稳了稳情绪,继续道:“贵人本意外出祈福,不便在此久留,待事毕即吩咐家眷收拾东西启程返回,却碰上大雪封山,无法行走,这才困在寺中,与魏卿则撞了个正着。” “外出祈福……去年冬天……还是个贵人……这到底是何许人也?”嘉回沉思片刻,依然没有头绪,复又抬眸望向元漾,等着他接下来的叙述。 元漾伸指沾了杯盏里头已经没了温度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字:柳。 嘉回瞪圆双眼。 他借着还没干透的手指,又写道:翊王。 嘉回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元漾坐直身子,正色道:“你不妨想想看,柳妃,翊王,魏卿则,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有怎样的联系?” 经他提醒,嘉回顿时反应过来,再结合梦中场景,本来乱如麻团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 每年冬日,柳妃娘娘都去前往长安城东的善兴寺中,为已故的柳老妇人供奉一盏长明灯,便是如此,让她与远道而来的魏卿则不期而遇上了,两人或许是一见如故,也或许是相逢知己千杯少,竟硬生生拉扯到了一起。 再说到这翊王,其母为后宫四妃之一的柳妃,背靠高门显赫的侯府柳家,又是圣上长子,在一群皇子皇女中那也算得上是地位尊崇,鲜有人能比的存在。 彼时尚在年少,幼时又同在上书房学文,嘉回与他,或多或少算是有些交情,但那时的他温良谦和,不常与人争斗,很是受到世家公子们的欢迎,连嘉回偶尔和元漾拌嘴打架了后,都会去找其闲聊散心。 可是自从他成年后,得了封号便搬去了宫外,嘉回已是许久未与其说上话了。 在嘉回的记忆中,翊王一向都是不怎么参与朝堂政局的,只爱好于田园山水,喜欢搬弄些诗词歌赋,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闲散王爷。 可是方才元漾的一席话,倒是叫她把前世的未解之谜给串联了起来。 魏卿则应是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后宫的柳妃娘娘,柳妃见他满腹经纶又相貌不凡,判定其以后定是个可造之才,所以便将其纳入了自己细心编织的阵营之中。 后科考一过,为表明君对臣子的慰劳之意,礼部会在宫中为所有中榜考生设宴款待,这便是天下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羡的荣恩宴了。 届时圣上携带皇子皇女亲临宴会,彰显皇家礼仪风范,视为与民同乐。 不过那时的嘉回单纯爱玩,不喜宴席上的歌舞弹唱,坐不住两刻钟就溜之大吉。 春日里的御花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嘉回折了一株白玉兰便斜靠在锦鲤池边的观景桥上,时不时瞧上一眼远处丫鬟们追逐嬉闹的身影。 后来则是她意外落水,被前来吹风醒酒的魏卿则救了下来。 春寒未去的湖水刺骨冰凉,把嘉回生生浸了个透,再度上岸之时,她还因为冷到牙齿打颤的瑟瑟寒意,紧紧抓住魏卿则的腰身,直到众人赶来一看,两人已是衣衫尽湿,近身相贴。 虽说大梁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之间已无太多约束,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的搂搂抱抱,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圣上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咬牙一狠心,为二人赐了婚。 -- 第8页 如此一来,魏卿则便可借着平宁公主驸马的身份长期混迹于长安城内各大世家圈子中,一方面他可以凭自己妙语连珠的口才,拉拢一批不谙世事,听风就是雨的贵族子弟:另一方面,他又背靠翊王及其侯府柳家,暗中收买朝廷重臣。 从荣恩宴上的英雄救美开始,所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不过都是他谋划之路上的颗颗垫脚石而已,等把太子一党拉下神坛,再推举翊王坐上龙椅,而后便可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 所谓的平宁公主,他魏卿则的发妻,也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前世的嘉回便是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秘密,那时的她慌慌张张写了封信想要亲自传给元漾,却被魏卿则当场截了胡,他恼羞成怒,更是不顾地位尊卑,把嘉回偷偷囚于密室,直至其最终郁郁寡欢而死。 魏卿则当真是好手段,背后的柳氏一族也当真是好能筹谋,柳妃连带着还有翊王,表面上看似与世无争,安分守己,背地里却狼子野心,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人心隔肚皮,现如今真是不得不妨。 思虑到此,嘉回已没有了先前的不甘与愤懑,她平静道:“阿兄,他们如今可有什么动作?” 元漾点头:“顺着魏卿则与柳妃的线索,我便顺藤摸瓜,查到了王府这边,说是翊王府上新进了一位侍妾,眼下很是受宠,这一个月里大约有过半的时间,翊王都宿在那妾室的院子……”他顿了一下,轻咳一声,再说道:“总之,这小妾来历不明,再加上你之前说的梦境什么的,我就多留了个心眼,派人去仔细查探了一番这女子的背景,果然大有蹊跷。” 嘉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捏着帕子的手都隐隐渗出了汗。 元漾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道:“这女子乃是两月前才进的长安城,有一远方表兄正在朝为官,兄妹俩皆为东南岭州人氏。” “岭州?”嘉回长长“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魏卿则正是出身岭州,他们之间莫不是还有什么联系?” 元漾屈起手指,轻扣桌面,听见嘉回的问题,满意道:“为兄总算是没白教,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也算是参透得了一二的。” 她这个兄长,平时甭管有事没事都爱拿她打趣,就连现在说着正事,钓着她上气不接下气,也还能分出心思来开两句玩笑。 嘉回睨他一眼,戏谑道:“阿兄你再不说,我可是要去找阿嫂好好聊聊的,想必你这些日子又没好好着家的吧……” “得,我说。”元漾立刻改口:“魏卿则在荣恩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同乡的李瀚,两人酒足饭饱后,也算是天涯遇到知音,一把子成了异性的兄弟。” “李瀚的官职不算高,但手中握有兵权,掌管着长安北衙左右神策军的两支精锐部队,乃是正儿八经的皇宫守卫军统领,他早年间在圣上面前办差,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得罪了不少朝中官员,所以便少有同僚与其接触往来了,魏卿则应是得了柳妃的提醒,知晓此人以后大有用处,便蓄意接近,并怂恿其入了柳氏党派的阵营。” “所以翊王为了安抚他,便起了结秦晋之好的意思,纳了李瀚的妹妹为妾。”嘉回总结道。 元漾却是不以为意:“谁知道呢,就连亲如兄弟姐妹,近如夫妻双方,不也离不了猜忌与算计,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妾室。” 为了避免嘉回胡思乱想,他又故作轻松道:“也许人家是真心喜欢的,也说不定,毕竟我们作为旁观者,也没亲眼看到他对那女子的态度。” 嘉回却是想到了方才他说的话,亲人之间,亦或是夫妻之间,都总是免不了各种利用,就像前世的他们,明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却平白无故遭了那档子的罪,而有的人手上鲜血无数,但荣华富贵得过完了一生。 想到此,她眼眶一热,瞬间红了两只眼睛,“阿兄,你……一定要好好注意翊王,还有柳家……” “阿兄明白。”元漾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接来下我也要为我们小公主好好筹谋一下了,要让你从这桩婚事中脱身还有些困难,但也并非是没有法子,为兄回去跟你阿嫂商议一下,看能不能找个适中的办法,既可退了这门婚事,也可断了魏卿则的心思。” 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咬牙道:“实在不行,阿兄送你离开长安,等过了风头,再接你回来!” “嗯。”嘉回抿嘴一笑,露出嘴角梨涡,“我相信阿兄。” 第五章 元漾不做太久的停留,说完了事,安慰了一番嘉回,便起身回了东宫。 这半个月来,他一层一层揭开翊王一党的阴谋,再一点一点挖出那些藏在阴暗之处的秘密,每一封下属传来的信件和每一个暗卫呈上来的消息,都让他感觉浑身颤抖,血液仿佛凝固,整个人都快要扛不住打击,晕厥过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嘉回意外的梦境,让他提早有了这些防备,这往后的日子是否真的会被这些乱臣贼子搅合得天翻地覆,而百姓,还有身边的至亲,怕是也都无能幸免。 现下最要紧得便是年底的大婚了,有人想要得偿所愿,那他偏偏要让这人难偿所愿。 —— 嘉回送走了元漾,原本紧促不安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只觉得肚子空空,有些馋嘴了。 -- 第9页 她忙把荷月明月两人唤了进来,吩咐了一番,便拿出珍藏许久的话本子熟练地翻阅起来。 这个故事乃是讲述了一位县丞女儿抛弃青梅竹马,跟着穷书生跑了的故事,上一次嘉回读到那书生甜言蜜语哄得女主人公答应与他偷偷幽会的情节后,便束之高阁,好些天没拿出来过了,这下连有些场景都记不太清了。 话本上描写的这二人是如何的深情,嘉回看得就如何的烦闷,按理来说,小竹马家世好,背景强,人又长得俊,怎么看都比那个落魄书生好百倍,真不知道这县丞小姐当初看人的时候是不是掉了只眼睛,所以才一眼相中了这登徒子。 嘉回合上册子,噘着嘴“啧啧”道:“还好本公主识人如断案,果决又清明。” “公主还是个能断案的?”荷月一边领着小丫鬟们鱼贯而入,一边往桌上放着吃食,“是不是跟说书先生口中的包大人一样。” “嗯,差不多吧。”嘉回夹起一块鱼肉,弯唇一笑:“上辈子遇人不淑,最后惨死他手,今生便让我做一回神探‘狄仁杰’,抓他个锒铛入狱,措手不及。” 荷月低头不解:“公主说的是何意?奴婢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嘉回搁下银筷,似乎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自然是有人能懂的。” 说完,她起身就朝外走去。 荷月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她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饭食收拾一下,我们去校苑。” “哦,奴婢这就来。”荷月忙不迭地又使唤着人把餐食一碟一碟往食盒中放,待一切收拾完了,才提上东西追出门去。 嘉回款步姗姗,还未走多远,荷月疾步上前,问道:“公主可是要去找宴随侍?校苑还有好一段路,要不要奴婢去派人找一顶轿撵来。” “罢了,我若是乘着轿撵去校苑,还不知道要被那些世家子弟怎么调侃呢。”嘉回面带笑靥,扭头之时,带起头上长流苏珍珠步摇跟着摆动,那淡金色的钗身在阳光下更是反射出一抹晃眼的光亮,衬着嘉回愈发的妍姿俏丽。 荷月瞧得竟痴了半会儿,后忍不住替她埋怨道:“您肯去那是给他们的面子,那些个纨绔子弟,目中无人也就算了,还敢打趣起公主的事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嘉回自然不会把荷月的抱怨放在心上,她现在腹中饥饿,脚下乏力,只盼着快些能到才好。 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等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校苑时,已经是午时过后了。 校苑乃是宫中主子们的随身侍卫用于操演、比武或者临时休憩的场所,来此的多半是都是些官宦世家的公子哥,所以这里也被宫女们戏称为“公子所”。 平日里这些随侍白天当完差,赶在夜晚宫门落钥前就各回各府了,但是在几月前出了嘉回意外落水的事件后,圣上便吩咐其即使下值也得随时准备待命,所有的宫中侍卫们自然不能向往日那般自在空闲了,不当差的时候还得继续在宫里候着。 校苑中央的演练场上有两个少年正在比试,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吵吵嚷嚷得在瞎起哄。 嘉回定晴一看,场上的少年正是宴绥,他手持长矛,背对场外,面临着对方的连连进攻,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比试或许已经到了高潮部分,双方都有些疲惫了,对面少年忍不住以剑撑地,而后单膝跪地来缓解气息,宴绥见状,踏步至对方面前,伸出右手手掌。 对方与他单手相握,借力欲起之时,用力甩出身侧长剑,宴绥奋力挣脱,顿时后退两步,企图避开面前要害…… 众人见状也是瞪大双眼,紧接着呼吸一促,有两个与他交好的少年几欲张口提醒,话都到了嘴边,却被她人截了胡。 只听一声女子急呼,“宴绥,小心!” 这声音宛如久旱的玉米地遇到连日来的甘霖,滴滴点点浸入在场每一人的心田。 宴绥闻言也是一怔,但架不住面前刀光剑影只逼自己而来,他侧身后仰,勉强躲过一劫,待稳住了脚步,才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校苑难得会有女子的身影,就连丫鬟都很少见,更何况是公主。 所以嘉回这不大不小的呼声,倒是吸引了一圈热闹群众,众人望向她的眼神不自觉得惊艳起来,有几个见过她的少年郎,瞬间红了脸庞,紧张之时竟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了,只能磕磕绊绊道:“殿……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他这一称呼倒是点醒了所有人,本来还带着玩味之色的少年郎们,顿时站直了身子,抱拳正色道:“属下等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若是因为我的到来,反而坏了你们的兴致,那才是我的不对了。”嘉回语气随和,解释道:“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找……” “找宴随侍的吧。”有一少年骤然打断,他笑着拍拍左右两人的肩,直接道:“方才殿下一出声,我们便都猜到了。” 语罢,先前还正经了不过半刻钟的众人,又叽叽喳喳嬉笑开来,他们转头望向宴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 “宴绥你还不赶紧下来,让殿下等这么久,不怕治你的罪。” “能让主子亲临咱们这儿小地方的,古往今来怕是只有你一人了。” “就是就是,大家伙可都没你这个殊荣了” …… -- 第10页 周遭的戏谑声让宴绥略微有些不适,他抿紧双唇,不顾底下人炽热的目光,朝嘉回缓缓走去。 “殿下怎么来了,若是有事直接差人唤我一声便是。”他额头上的碎发还带着一丝湿意,鬓角有一滴汗液顺着下颌角滑入衣领深处,沿途之中更是留下一条清晰可见的汗渍印迹,本是白净瘦削的玉面小郎君,此时的脸庞却像是染了红霞,多了一分不可明说的禁欲之色。 嘉回仿佛还能瞥见他头顶之上冒出的热气,觉得自己也莫名燥热起来,她用锦帕拭脸,浅笑道:“反正在宫里也是无事,小厨房今日的吃食做得又很合我的胃口,想到你以前也是爱吃的,便让荷月收拾了一番,特地拿来与你共享。” “所以殿下特意跑这一趟,只是为了给我送吃食?”宴绥瞅见荷月手中的食盒,心下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些小事也值得您如此上心。” “其实也不全是。”嘉回不好意思道:“方才阿兄来寻我,说了好些话,其中还不乏有一些不便道与外人的秘密,我觉得你是应该知晓的。” 她望了望宴绥身后那群看热闹永远不嫌事大的纨绔少年,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们得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 “这是自然。”宴绥点头,避开身后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说:“那便去殿下宫中好了,也省得您再出来,累着自己。” 公主累是肯定累的,但更累的是荷月,她提着东西好不容易跟来一趟,校苑的英俊小郎君还没看个清楚,就又被使唤着跟了回去。 诚如大家所言,主子们的浪漫鹊桥,往往都是她们这些下人一手一手搭上去的,说得好听点的那叫助攻,说得不好听点的,那就是块踩脚石头。 不过荷月爱当这块脚底石,她愿捧着自己主子越过圣坛,把那些宛如谪仙一般的少年给划拉个遍。 嘉回再次说到关于自己前世的爱恨纠葛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愤恨,她用着最为平静的腔调为宴绥讲述完了她所了解到的整个故事背景。 当然其中那些过于奇妙的情节,也被她以梦境为由给顺嘴带了过去。 本以为宴绥会继续追问下去,哪想到对方却连半分脸色都未曾变过。 他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品茶,偶尔听到一些涉及嘉回安危的线索时,才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不说话,嘉回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对于魏卿则参与翊王一党所做的那些龌龊事,宴绥早已摸得透透彻彻,所以今日一闻,自然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奇怪的是这那场事件后的某个人,是否也能那般沉得住气。 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还有一人,殿下不妨也派人查查看。” “是何人?”嘉回顿时来了兴趣。 宴绥抿下一口茶水,沉声道:“太子妃胞弟,御史中丞,姜文修。” “可是我与他素来并无交情,也只在宫廷酒宴上见过两次,说过的话恐怕都未超过十句。”嘉回有些不解,难道太子妃母家也跟自己有过隔阂。 想必是嘉回误会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宴绥轻扯嘴角,解释道:“他并非是有意要陷害殿下之人,而是……”他倏地换了一种措辞,说道:“或许以后会对殿下有所帮助。” 宴绥之所以会注意到姜文修,乃是因为他日前所做的一个梦,这梦似乎有关他的前世,颇为离奇古怪,梦中他于公主墓前流连时,常常会瞧见此人的身影。 那时的姜家因为夺嫡之乱,或多或少得受到了一些牵连,他也从长安望族中的高门子弟,一路跌至普通从六品官宦之臣。 寻常人家遇到此事,定会闭门不出,休养生息度日,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不顾新皇警告,时时高调出行,还常在下朝无事之后,前往皇陵祭拜已故的平宁公主。 世人皆说,这是姜大人故意给圣上添堵,想要换个法子出一口气呢。 可是宴绥心里明白,他做的这一切不仅仅只是对于嘉回逝世的缅怀,还带着一种爱而不得的痴念罢了。 有些生前不敢公之于口的话,便只能留在坟前慢慢诉说。 第六章 可嘉回并不知道前世的姜文修为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如今她也从未把此人与自己联想到一起,除了是阿嫂的同胞兄弟外,她一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不解风情又木讷死板的读书人而已。 “我与他从未打过交道。”嘉回疑问道:“他为何会来帮我。” 自然是因为心悦与你,便是刀山火海也是甘之如饴。宴绥心里嘀咕着,面上仍是不显山漏水,淡然道:“您与太子,他与太子妃,你们四人从一开始就是同一阵营下的盟军,如若您有了什么不测,首当其冲得便是东宫,到那时,他又会面临着怎么样的处境呢。” 嘉回拉长调子“哦”了一声,“那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应该与他接触接触,好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思?” 宴绥却当即打断她:“不必。” 这就奇了怪了,让自己留意姜文修的人是他,让自己别去试探姜文修的人也是他,合着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坐享其成,听天由命了。 嘉回叹了口气,语气很是哀怨:“那你方才所说的让我留意一番,莫不是找不到话题,然后来寻我开心的吧。” 宴绥一口气噎在喉咙之上,心里的别扭何尝不比嘉回少,可他也不好直接挑明说是吃着姜文修的醋,直到此刻都缓不过来这种事。 -- 第11页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了一丁点的儿女私情而磨磨唧唧,他立刻拔高了声音,正色道:“实在是因为殿下深处后宫,而姜文修身在前朝,你们之间的接触一旦过于亲密,则会引起一些莫须有的非议,这事关殿下的声誉,我不得不替您着想。”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道理。”嘉回撑着下巴,并不否认,“许多事情我一个女子出面确实不太方便,不过有你们在就好办多了。” 她放下双手,目光灼灼,道:“你时常在外走动,要是遇见姜文修了,记得替我向他问个好,要是方便的话……” 宴绥轻咳一声,打断道:“殿下莫不是想从姜文修身上入手,好借机多打探一下魏卿则等人的消息?” “是有这个打算,先前我未曾把他考虑进来,可是刚刚经你一提醒,才突然明白。”嘉回直言:“姜文修身处御史台,监察文武百官,底下官员要是有什么动静,在他们眼里可谓是一清二楚,若是让他多盯着柳家,想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说完之时,嘉回已经是嘴角难掩笑容,可宴绥却是自掘坟墓,把自个儿往土堆里坑了,他就不该提那个姜文修,本意只是让嘉回以后若是得了他的帮助能心中有数罢了,却没想她竟起了要自己和对方多往来的念头。 宴绥气急,本就是气血方刚的少年郎君,谁能看不出来对方眼里那点藏也藏不住的微小心思,若是真叫他遇上姜文修,他怕是半点话语都说不出来。 再欲开口之时,忽听外面叩门之声响起。 荷月低声询问道:“公主,魏大人来了,说是担忧您身子不好,特意过来看看,奴婢不好推拒,便来通报一声,看您是否要传他入殿内觐见。” 嘉回听完则是一怔,自上个月以来,魏卿则每隔几日便要来常乐殿求见自己,若是询问缘由,他也不说,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外头,嘉回不想见他,回回都是寻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打发了过去。 本以为他能有所取舍,懂得知难而退,没想到此人愈发锲而不舍起来。 嘉回还在犹豫,这次要找个什么理由拒绝,却听宴绥道:“他能掐着时辰寻到这儿来,想必是打听好了殿下方才的行程了,既然什么都瞒不过对方,那便见见又如何?” 他起身拱手又道:“殿下有‘客人’到访,我也不好过多停留,若是有何吩咐,只管派人来校苑唤我一声便是。” “客人”两字被他咬得极重,不知是在提醒嘉回,还是在暗示自己。 “如此也好。”嘉回起身,“我随你一起出去。” 两人刚到门口,便见到了等候在外已有多时的魏卿则。 此人一袭暗绯色玄冕圆领袍衫,头戴乌黑展脚幞头,足蹬同色皮靴,实足的青年文官扮相。 他远远望见嘉回,还不等人走近便左手压右手,正正规规地揖了个礼,“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抬眸之时,又见一冷面少年从里而出,正朝自己走来,他站直身子,微笑道:“宴随侍。” 宴绥略一颔首,面无表情道:“魏大人。” 说完迅速偏头,连半个眼神都不愿留给他,而是径直朝外走去。 对于宴绥的冷漠态度,魏卿则也不恼怒,本就是名正言顺,他也无须介意任何人。 只是两人擦身而过时,他似乎从宴绥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敌对之意。 这敌意来得莫名其妙,魏卿则自认行事干净,从未有任何把柄落到他人手上,是故并不知晓宴绥这般作为到底有何缘由。 他索性不再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着面前的女子寒暄道:“臣听闻殿下近来身子多有不适,夜里又总受梦魇困扰,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可有按时传太医复诊?” 嘉回从宴绥身上收回视线,无视魏卿则眼里万般深情的目光,淡淡道:“太医每日都来,汤药也日日不曾断过,不过是一点夜里少眠的小毛病罢了,便是我自己都不甚放在心上。”她看了眼对方身上的朝服,问道:“散朝已有许久了,大人怎还在宫中?” 今日上朝的时辰本就拖得有些晚了,再加上圣上刻意点名要他逗留,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他想到今日的目的,便没有离宫回府,就着这一身打扮,急匆匆地来了常乐殿。 魏卿则自觉并无不妥,开口道:“圣上点了臣单独留下问话,便因此误了些时辰,再加上今日本也是打算来看望殿下的,自然得把东西交给您,我才能安心。”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朝前递去,“这是臣家乡的一个土方子,据说是有安神的功效,臣前几日特意派人去寻了来,就是盼望着能缓解一些殿下的梦魇之症。” 他语气中的关切之色不减反增,“虽说宫中太医的医术已是举世闻名,但民间许多土办法,还是有它存在的意义,臣自知钱财匮乏,拿不出过于金贵的东西来献给殿下,只有这些,算作是臣的一点心意。” 荷月看着面前的魏卿则,又抬头瞧了一眼嘉回,见她没有什么异议,才走上前去收起那张方子,小心放至袖中,“真是有劳大人了,奴婢在此谢过大人。” 魏卿则拱了拱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转头,眼中柔情深似水,似是在等着她的回应,哪怕只有一个字,他也愿意。 嘉回也不知魏卿则的所为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别有居心,她只能压下心中猜忌,朝他笑道:“难为你前朝事务那么忙,还要抽空为了打听这些琐事。” -- 第12页 “殿下的事便是臣的事,既如此,那又如何算得了是琐事。”魏卿则不以为意道:“臣一心只盼着殿下好。” “你若真是盼我好,就断不会做出那等事。”嘉回忍不住嘀咕道。 魏卿则却以为她还是在介意那张药方子,忙开口解释道:“来之前,臣已经差人带去太医院看过了,绝无大碍,殿下若有疑问,派人去打听一声则是。” “没有,我不是在意这个。”嘉回已无心思再与他讨论,“只是眼下时辰已经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吧。” 这样的逐客令未免太过明显,魏卿则不是不懂,只好抬手作揖道:“那臣便退下了,改天再来拜见殿下。” “嗯。”嘉回扭头便进了殿内,丝毫没有方才目送宴绥时的那般失落。 她现在欢喜着,魏卿则这人,谁沾上谁倒霉,她巴不得离他远远得才好。 荷月倒是不知嘉回所想,对着魏卿则福了身子,道:“大人的方子,奴婢待会便差人下去准备。”她抬手招了个在旁打扫的小丫鬟,吩咐道:“你来送送大人。” 魏卿则对她礼貌一笑,随着小丫鬟出了常乐殿。 “人已经走了?”荷月踏步进了殿里,便听嘉回问道。 “已经送走了。”她拿出那张纸笺,对嘉回道:“可是公主,这个我们是不是得拿去太医院找人看看啊。” 嘉回扯过来一看,还是那些熟悉的药材名字,跟宫里太医开的也差不了多少,更何况她对魏卿则本就没有信任可言,更不要吃他送过来的药了。 “不用那么麻烦。”她把方子搁在桌上,随意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是收在匣子里,还是拿出去烧了,我都没意见。” “哦,那奴婢还是收着吧。”毕竟也是好不容易才寻来的,荷月还是不忍心就这么给毁了。 四四方方对折好,荷月转身放进卧间立柜的木匣里,却忽地瞥见身侧榻上摆放着的四层食盒,她打开看了看,当真是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荷月提上东西,边往外走,边问道:“公主,中午您就没吃多少,奴婢再去吩咐小厨房做点吧。” “没胃口。”嘉回有气无力道:“我也乏得很了,先去小眯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再唤我起来。” “诶。”荷月低低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出去,顺带掩好了房门。 长安的夏季,白日里总是燥热不堪,每走两步就得扯帕轻擦汗液,晚上却又凉意沁人,少添了一件外衫,不注意间便会染上风寒。 嘉回每每到了这个时节,则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只管窝在自己殿内,喝着下面盛上来的冰镇梅子汤,翻阅一两本时下最热门的话本册子,与荷月明月两人交换各自的阅读心得,再或者是提笔练会字帖丹青,真可谓是少有的惬意与快哉。 于是,今日一走,实在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现在得了空,便只想躺在榻上小憩片刻。 第七章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只是这外头的太阳实在太过热烈,嘉回不愿外出走动,安静地缩在书房描画起了宫廷夜宴图。 这日,难得天气转阴,外间日头的烈阳躲进厚密云层中,遥望云边天际时,入目皆是一片湛蓝,微风徐徐而来,非但没有丝毫往日的燥热,反而增添了一分清爽的感觉。 嘉回给丫鬟们简单的放了个假,让她们趁着天公作美之时,好好地玩乐一番,于是大家欢喜异常,叫上几个其他偏殿的好友,热热闹闹地在常乐殿后院里踢起了毽子。 嘉回坐在远处的秋千架上,侧头看着丫鬟们嬉戏追逐的身影,心中也生出了一份欢喜,她很想加入其中,可又担心会因此扰了大家的兴致。 毕竟主子在场,谁也没有胆子敢真的完全投入。 不过最近几日,魏卿则倒是没有再来叨扰她了。 但是人虽不在,礼物却从来没有断过。 大到古玩字画,小到街边物什,凡是能打发时间,随手把玩的小玩意儿,都被他搜罗着送进宫来。 底下丫鬟们都笑道,这是驸马爷挖空了心思想要逗公主开心,如此这般用情,真是羡煞旁人。 嘉回则是不语,这桩婚事一日未退,她的心便一日悬着。 更何况魏卿则接连数日的轮番献殷勤,无不在向世人表明,他的态度有多么的忠贞不渝。 如果这时出了意外,倒真变成了一件棘手之事。 嘉回甩掉脑中的忧虑,正起身欲换个安静点的地方透透气,却被疾步而来的明月打断了步伐。 “公主,东宫派了人过来,说是外头新进了一批料子,让您过去看着挑拣挑拣。” “是阿兄派人过来的?”嘉回面色一喜,想到前些日子,元漾离去时留下的话,估摸着是事情有了新的进展了。 “瞧着应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明月点头道:“外头轿撵都备好了,就等着接您过去。” 嘉回也不犹豫,走入内室换了身衣裳,便独自坐上轿撵朝东宫而去。 懂事的丫鬟早早就等候在了东宫门处,见她下来,忙迎着人往后殿而去。 后殿之路蜿蜒曲折,殿内又多是亭台楼阁和假山流水,便是平时的嘉回也少有时间踏入此处,沿途之中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待走到一临湖矮桥跟前时,那丫鬟总算开了口:“太子妃交代过奴婢,便是只把您送到这儿。”她福了福身子,道:“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这就先去忙了。” -- 第13页 “太子妃?”嘉回还来不及再问,这丫鬟就躬身退了下去。 她只好开始打量起四周,忽地瞥见湖心当中的亭台小筑,似乎是有身影透过。 等她走进两步,才看清里头坐着的二人。 太子妃低头抿茶,正与对面男子相谈甚欢,抬眸瞧见她,起身招手,唤道:“阿回,还不快过来。” 嘉回提上襦裙,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其近旁,欢喜道:“阿嫂。” “平宁公主。”身侧男子也站起身,同她低声打了个招呼。 太子妃比起手势让那男子坐下,又把嘉回拉到自己身边,指着对面为她介绍道:“这是我家胞弟,名唤文修。” 她拍了拍嘉回的手,说:“你们俩以前应是见过的,就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不仅记得,现如今已念在心上了,嘉回缓缓道出缘由:“去年冬至宴会,席面上见过大人。” “公主客气了,直接唤我文修便是。”青年嗓音清冷,语气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疏离。 “原以为你们见面还会有些许尴尬,却没想到是我多虑了。” 太子妃扯过一只杯盏,往嘉回面前推去,“前些日子,你阿兄对我说了一些事,我便一直想找个适当的日子与你细细说道,巧在今日文修得了空来看我,所以我便自作主张把你也给唤了来。” “阿回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自然没有。”嘉回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问道:“阿兄都说过什么了?” “你的婚事。”太子妃毫不隐瞒:“之前太子与我商量,说要想个法子帮你推掉这门婚事,我当时还纳闷,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断了你的姻缘。直到我在书房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一沓早已被人拆开阅读过的破口密函,说:“这都是底下暗卫秘密调查后呈上来的消息,魏卿则与翊王暗中来往长达半年之久,虽真实性尚不能完全定论,但十有八九总是跑不掉的。” 嘉回只是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信件,便能料定这是元漾故意使计想让太子妃“无意”发现此事,好能及时替自己谋划出路呢。 毕竟柳家针对不只是魏卿则和嘉回,连带着还有太子一党和整个东宫。 太子妃身处其中,为了背后的姜家,也断不会撒手不管。 不过按照元漾那谨慎又再谨慎的性子和太子妃方才的一番论述,想来姜家并不知晓自己梦境之事。 嘉回略微松了一口气,手指拢在衣袖边上打着圈儿,思虑着如何开口才能顺其自然,又不引人怀疑。 须臾过后,她故作吃惊,蹙眉道:“阿兄从未跟我说过这些,便是我之前有意提起,还被他一口回绝了。”她把绣裙捏得起了皱,看起来拘谨又急促不安。 太子妃只当嘉回并不知晓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安抚她道:“你莫慌乱,万事都还有我与太子替你顶着。” 她接着长叹一口气:“虽说我已久居深宫,许多事情不好与外界沟通,太子又身处朝堂,好多地方便是有心也不方便插手,但思来想去,总归也不是没有法子。” “阿嫂说的是真的?”嘉回眸中惊喜之色顿显,忙问道:“是找阿耶收回成命,主动撤回这道圣旨吗?” 太子妃摇头,“从圣上和魏卿则两人身上着手,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嘉回错愕,猜不透对方话里的含义。 又听她接着说道:“首先,荣恩宴落水之事一出,吃亏的总归是你,圣上为维护你的声誉,便是有所不满也得赐了魏卿则一个驸马身份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其次,魏卿则寒门状元身份,乃是天下科举士子奉做表率的一个榜样,圣上若是对此稍有不慎,便是寒了万千学子的心。于公于私,圣上都不能明着为你撤旨。” “再者说到,魏卿则既然已经坐稳了皇家驸马的身份,那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愿再站起来的,要想让他主动悔婚,难度堪比直上青天。” “所以便要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只要魏卿则娶不到平宁公主,攀不上长安高门显贵,阿耶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这桩心头大事。”嘉回握紧太子妃的手,假意问道:“所以这法子似乎与我有关?” 太子妃回握住嘉回的手,温声叙述道:“你既然已经了然了,想必现在也猜到了我今日唤你过来的目的了。” 嘉回甜甜一笑,“反正不会是单纯叫我过来挑选料子的。” 太子妃轻刮了一下嘉回的鼻头,打趣道:“你啊,本来就是个冰雪聪明的主儿,偏生着了那魏卿则的道。” 嘉回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阿嫂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说说,你们都想好了什么主意?” “离开长安,从此天高帝远。”姜文修适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嘉回偏头朝姜文修望去,仔细再回味了一遍他方才所说的话,霎时间,只觉自己心跳加速,紧张得双脚都忍不住后缩了两步。 就好像是梦中反复出现了千百次的场面,突然之间幻化成真实场景,让人猜不透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这种亦真亦假的虚浮感,带给嘉回一种似是而非的模糊错觉。 但好在目前所有的状况都是按照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嘉回心中暗道:临到阵前,可不能再露出一丁点儿的马脚。 -- 第14页 她回过头,踌躇了半天,最后挤出几个字:“离开……我……能去哪儿?” 太子妃有些爱怜地看着嘉回,一个不过刚及笄不久又自小养在后宫,单纯懵懂得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住如此大的刺激。 她单手抚上嘉回柔软顺滑的发丝,柔声安慰道:“就算是离了长安,到了民间,也照样能得东宫的照拂,江宁山水风光是为一绝,你就当是去散散心,待一切尘埃落定了,定会前去接你回宫。” “江宁?”嘉回懵懵懂懂。 “嗯。”太子妃解释道:“文修早年间有一同窗,与之关系甚好,便是他去年自请外派至江南一带为官,至今也常有书信往来,现下人已升至江宁郡郡守,有他关照,你就像是待在长安一样,没人会约束管制于你。” 嘉回在意的并不是离开皇宫后的生活如何如何,她最在意的事怎么瞒过天子,而且还不会牵连到所有无辜之人。 “阿嫂,这些我都明白,可是阿耶那边……”她忽地想到元漾之前对她说过的话,艰难道:“我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怕连累你们因此而为我受罚。” “公主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姜文修轻笑出声:“只要你一日安好,我们也能多一日平安。” 太子妃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太子妃才算是缓过伸来,对着嘉回耳语道:“大梁公主若是失踪,必定引起群臣猜忌,百姓惶恐,圣上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自然不会把你出走的事情公布出去。” “如此也就没有理由会处置东宫。”她扬起一股自信的笑颜,道:“至少明面上我们都是安全的,到时再有太子出面,讲明事件的缘由,加之圣上一贯疼爱于你,又怎么舍得怪罪下来呢……” 后面的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嘉回默默记在心里,半个字都不敢忘。 太子妃也总算是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完了,说得口干舌燥,人也乏了。 她挥挥手,意思两人先行退下,便独自留在湖心小筑里闭目养神。 嘉回跟着姜文修步行出了后殿,本是一路无话,奈何这人身量极高,步伐也极大,他款款而行,两步算作嘉回的三步,单单只是一瞬,就撇下嘉回,自个儿走了好远。 嘉回忍不住在后面扶腰捶背,眼看着姜文修就要转过长廊,落下她独自一人了,却抬眸眨眼间见到前方之人好似突然顿住脚步。 嘉回心下一喜,小跑着追了上去。 第八章 姜文修果然立在那儿,眼睛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两个昂藏七尺的挺拔背影,左边那人着宫装,踏马靴,腰挂长剑,半披墨发,很是潇洒不凡;右边的要稍微矮上半分,穿的是暗黄色丝绸圆领蟒袍,长发高束头顶,佩戴一银色镂空雕花发冠,正缓缓负手而行。 这般俊逸双绝的少年郎君,正是相约东宫,意欲商讨要事的元漾和宴绥。 两人自小关系密切,时不时也会抽空相聚一二,嘉回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拍拍姜文修的臂膀,问:“姜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并未。”姜文修回过头,撞进嘉回清澈明亮的双瞳里,莫名开始心脏悸动,竟有些不知所言:“天色不早了,公主快些回吧。” 他自知话里有所不妥,急道:“我……我来护送公主回宫。” “嗯。”嘉回轻点头,绕过姜文修,道:“那就有劳姜大人了。” 于是,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姜文修放慢了步子,走在嘉回身后,听她雀跃地讲着从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东宫的趣事,不自觉跟着嘴角上扬。 深宫从来都是孤寂难耐的,原来一点小事,便可令她开心许久。 想到此,他也不嫌嘉回行动慢腾,颇有耐心地回着她的话。 等到了常乐殿前,嘉回的话锋却是一转:“姜大人,还没有问你是几时知道这些消息的?” 姜文修的步子随着她的声音一顿,道:“数日前太子妃相邀,对此简单地叙述了一番。” “那还有旁人知晓此事吗?”嘉回很是谨慎。 姜文修忽地笑了一下,摇头道:“你知我知,东宫知,便是江宁郡守,也只当你是南下游玩,权当散心而已。” 嘉回也笑了,“哦”了一声,竖起右手食指,歪头看他,“那最后一个问题,还不知道大人为何要帮我?” “为人臣子,自然要替殿下分忧。”姜文修一本正经,看着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嘉回嘴角笑意顿住,被这古板又不解风情的回答当头地敲在后脑勺上,她堪堪收回手指,讪讪道:“好吧……那就到这儿了,大人也快些回府,天色不早了,得赶在黄昏前离宫才是。” 姜文修抬手行礼,对嘉回告了退,却在转身之时,冷不丁又冒出那句:“公主客气,直接唤我文修便是。”不等嘉回反应,他大步而去。 嘉回愣了愣神,刚转过身与从里而出的荷月迎面碰上。 “公主,您回来了。”荷月踱步走至嘉回身前,问道:“小厨房的婆子在问什么时候传膳?” 嘉回抬眼看了一眼荷月,抿了抿唇,道:“我先去一趟书房,叫小厨房的人把膳食直接送过来就是。” -- 第15页 荷月得了吩咐,正要离去,又被嘉回叫住:“你且随我一道过去,为我递笔研磨。” —— 与此同时,东宫后花园。 宴绥手撑着玉白石砌栏杆,听着身后元漾喋喋不休的话语,心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你说你都当差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得给自己放个假,这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追风楼里新上了几样菜式,赶明儿得空,你陪我去吃吃酒,也好解解乏。” “嘉回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去打声招呼,她还能把你强留在宫中不成?” …… “嘉回怎么了?”宴绥总算是回了神。 “嘉回好好在宫里,她能怎么。”元漾没好气道:“我说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别是中了什么邪了。” 宴绥这才转过身,坐到元漾对面,不答反问:“你们已经商议好了?” “那是自然。”元漾手执案卷,翻过一页,随意道:“刚刚回来不是已经听宫里的丫鬟们说了吗,太子妃今日召唤了嘉回来东宫,想必已经跟她道明清楚了。” “嗯。”宴绥解下腰册的长剑,轻搁至石桌上,问:“那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元漾抬起头觑他一眼,疑惑道:“你打听这么多作甚,” 宴绥道:“殿下是主,我是仆,不好好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怎么为主子排忧解难。” “我说,你别真是邪祟缠上身,人也跟着魔怔起来了,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你当自己唱戏呢。”元漾把手中案卷一甩,奇怪道:“我倒是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最近些日子为何会对嘉回如此上心。” 众人都看得出来,近些日子的宴随侍,对于顶头主子平宁公主,非但没有了往日的傲气与疏离,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即的体贴和关怀。 大家随口谈论之时,只当说这少年叛逆时期早过,所以人愈发成熟稳重起来了。 可宴绥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抿唇一笑:“怎么?上心难道不比无心好么。” 元漾被他的回答噎得一口茶水不上不下,好半晌,他才缓过来,问:“你当真不知?” 宴绥挑眉,他作为一个外人,还能知道什么。 “想想也是。”元漾放下手中茶盏,难得正色道:“下月二十五,长安城东的善兴寺会举办一场为期一月的大型僧侣传教活动,届时藏经阁大开,包括单本译经、佛教文书字画、法器还有数量不同的梵文经注等等都会被公开展出。” “按照本朝不禁儒释道的惯例,世人又多崇佛成狂,这股子热潮必定会带去一大波慕名而来的信徒。” 元漾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会事先奏明圣上,求得一个让太子妃带着嘉回入寺礼佛的由头,把人带入善兴寺,并在当日以人群为掩盖,暗中将她偷换出寺。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等到圣上追问的时候,嘉回已经离开长安数百公里不止了。” 宴绥手指捻在剑柄上的凸起之处,来回摩擦了数下,听完元漾的叙述,才沉声道:“有把握么。” 元漾忍不住“嘁”了一声,很是自信道:“我若是连这个都办不好,那便叫嘉回也不用回长安了。” 宴绥抬眸,神色一变。 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能说出来的话? 元漾自知理亏,也不愿再与他多说,拿起方才没看完的案卷,有模有样道:“总之后头的事就简单多,我会派人护送她一路南下去往江宁,最多不过年底,便会接她回宫。” “何必他人护送。”宴绥执起桌上长剑,笑道:“便由我来当这个护花使者又如何。” 呵,好大的口气,也不知是郎有情还是妾有意,竟让宴绥生出这番心思。 元漾又被他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怒瞪他道:“你说这话……你……” “你得问问嘉回的意思。” 嘉回的意思宴绥再清楚不过,想到之前两人的谈话,他的笑容更加放肆了:“那臣这就去禀告公主殿下,求得一个同下江南的恩旨。” 这般自负言语再一次刺激到了元漾,他忍不住摆手说道:“去去去,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在我跟前晃了。” “那敢情好啊。”宴绥拱手行礼,便转身退了下去。 元漾低头继续正事,可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小子,莫不是想靠着这桩差事,好回来在圣上面前求个恩典,从此升职加薪走上大好仕途!” 宴绥:“……”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维逻辑! —— 荷月坐在嘉回对面,趴在书案上,眼睛直咕咕地注视着面前之人的动作。 公主从一回来便钻进了书房,拿起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半天。 一遍不满意,长叹一声继续写;两遍不满意,揉乱了纸就扔在一旁;三遍不满意,起身跺跺脚,扔完了再次写…… 如此来来回回重复了十几遍,总算是安静下来全身心投入其中。 荷月不敢打扰,就连呼吸都自觉地放轻了半分。 她虽然看不懂纸上的字,但是当下美人在前,一手握笔,一手执袖,细嫩手腕灵活摆动,纤长指节苍劲有力,随着其左右蘸墨书写的动作,荷月眼神愈发炽热,她把下巴抵在手肘处,忍不住张大了巧嘴。 -- 第16页 “口水要流出来了。”嘉回出声打趣道。 荷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擦擦嘴角,干净如初,她咧开嘴,傻笑般看着嘉回:“公主你写完啦。” “嗯。”嘉回被荷月的呆萌动作惹得连连摇头,她把狼毫放至笔架上,再把纸笺摊在一边任其晾干,最后艰难站起身,揉着后腰频频哀叹。 荷月手脚极快,几步走到嘉回身后,动作轻缓得为其揉按起来。 书房直棂窗半开,夏日傍晚的凉风顺着窗户间隙越了进来,吹起书案上的半干信纸,发出轻微的翻动之声,嘉回复又想起了下午的湖心小筑,还有太子妃谆谆相告的俏丽笑颜。 她感叹于太子妃的精明强干,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为自己计划好了所有出路,也感动于元漾在背后暗中谋划的煞费苦心,他既一心为了嘉回好,又小心翼翼守着嘉回的秘密不让人发现。 最后还让她感谢的人莫过于姜文修了,常乐殿前的一句话,瞬间击中了她的心房。 -“为人臣子,自然要替殿下分忧。”- 对于嘉回来说,姜文修就是臣;可是对于圣上来说,嘉回既是子也是臣,她既没有做到为天子分忧,还惹出祸事来给天子平添麻烦。 所以,她选择把自己闷在书房,删删改改,写出了一封自罪书,就是希望能在自己离开长安后,圣上可以理解并宽恕所有人。 “公主,你在想什么呢。”荷月探头绕到嘉回身前,问道:“外头的小太监催促了好几次,问是否需要传膳。” 嘉回神色淡淡:“那便安排吧。” “好嘞。”荷月欢喜着跑去小厨房帮忙。 嘉回又重新坐到书案前,摆正面前的笔墨纸砚,提笔之时,却忽然想到。 自己好像真的很久都没有陪过圣上一起用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漾:他不会是惦记上我们家回回了吧? 作者:你才知道!!!人家都要飞入江南过二人世界了!!!(啪~) 元漾:对8起(捂脸) 第九章 于是,晚间便有丫鬟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嘉回瞧见桌上的一道道美味珍馐后,突然萌生出来一个念头。 按照计划,自己少说也得有半年的时日不在宫中,从此江湖路远,再无相见,那可真得趁着眼下本就不多的时光,好好在圣上面前尽尽孝道才是。 思虑过后,嘉回便开启了夜夜观测天象的生活。 终于在一个天朗气清,微风和煦,即使浑身卖力干活也不会出大汗的早上,嘉回带着荷月冲进了殿内后厨。 她要亲身上阵,洗手做碗羹汤去陪圣上用膳。 这时的小厨房,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前排的扒开门缝往里探着脑袋,后排的压着前面人的后背,伸长了脖子朝空隙间挤过去。 最里头的小太监受不住压力,直嚷嚷道:“各位姐姐们,哎哟,慢点挤,我脑壳子都要卡进门栓里了……” 后面一婆子蛮劲儿大,一抬手就把他拎了出来,嫌弃道:“瞧你那不中用的样子,让你探个风,半天都指望不上。”她撸起袖子,一掌扒开人群,直接蹲在门口,就着个艰难的姿势往里瞅去。 “诶诶,张婆子你给说说,到哪步了,水烧开了没有。” “我昨天刚磨了刀,正是锋利得头发丝儿都滚不过去的程度,可千万不能出人命啊。” “说起来,我还忘了给调料罐子贴上小标签,这万一放错了对象,我是不是要被砍头了。” …… 又有人等不及,戳着那婆子的肩膀,催促着问道。 “哎呀,你看见什么了没有,咱们瞧不上正心里痒痒呢。” 张婆子不仅力气大,嗓门还很亮堂,她拍掉落在自己肩上的爪子,粗声粗气道:“一边儿呆着去,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料话音刚落,正前方的朱红色柴门倏得从里打开。 张婆子被这股外力带得一个扑腾朝前栽去。 后面乌泱泱又是好十几人,顿时前脚踩后脚,慌里慌张得也跟着倒在地上。 荷月以手为扇,挥去面前迅速汇拢的呛人尘埃,轻咳道:“我看是谁最有熊心豹子胆,还敢在主子面前随意妄论起圣上来了。” “奴婢们这不都是担心嘛。”张婆子挣扎着坐起身,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两边的碎发,一边呼着已经破皮渗血的手掌心,一边对着跟前的荷月道:“公主进去待了少说也得有一个时辰了,小厨房油烟熏人还闷热,大家伙都候在外面,等着吩咐好随时进屋帮忙。” 后厨的宫女太监们本就存在感极低,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主子几面,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个能近身面见的机会,人人争先恐后,一大早就蹲守在此处。 张婆子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荷月心里一清二楚,无非就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好能在公主面前露露脸,如此,便能拣上高枝往上爬,还真以为自己乱在背后嚼舌根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了。 荷月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警告道:“不该想的都别想,老老实实做事兴许还能求个主子的恩旨,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安养晚年,不然可有得好果子吃。” 她扫了一眼姿势怪异的众人,又道:“散了散了,该干活的都干活去,别堵在这里扰了公主的清静。” -- 第17页 张婆子还想再说点什么,柴门“噌”的一声便关上了。 她朝地碎了一口,暗骂道:“呸,都是伺候人的丫头,还以为待在主子身边,就能高人一等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骂完还不解气,又死死地瞪了几秒,方才踱步随着众人离去。 荷月仔细掩上门,迈着小碎步走到嘉回身边,悄声问:“公主,人都打发走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吧。” 嘉回手上动作不停,只摇摇头,话还尚未出口。 手边那条被按死在木盆里,身上还压着两把菜刀的新鲜鲫鱼忽得一个打挺冒出头来,肥硕的身子顺势飞出,眼看着已经升起半尺来高。 它要越盆逃命! 荷月当即上前一步,从空中揪住鲫鱼的尾巴,一个反手又把它按回盆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只是飞溅起来的大颗水滴浇得两人略显狼狈,嘉回伸手摘掉刘海儿上的鱼鳞片,心有余悸道:“怎么还没死,我都做好了双重计划,就等着它咽气下锅了。” “公主你说的双重计划不会是……”荷月盯着手中还在扑腾摆尾的大鲫鱼,喃喃道:“想把它闷死加压死一同毙命于水中吧……” “对啊。”嘉回一脸真诚,“不过好像效果不是很大,我准备待会儿再换个法子,用火烤!先把它热死,然后再下锅子。” 她的眉眼涌上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窃喜,似乎还在为着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暗自得意。 荷月嘴角微抽,被嘉回神奇的烹饪技巧惊得落下一滴冷汗,她等不及对方生火烤鱼,伸手掏出水里的活物,对着桌角“哐当”一声砸去。 大鲫鱼尾巴一翘,当场命丧毒手。 荷月长吐一口气,蚩笑两声,再拎起这条死鱼,甩进刚才的木盆里。 她一转头,与嘉回呆滞瞠目的眸子正好对上。 “奴婢只是……想帮公主节省点时间。” 嘉回蹙着眉头,“这未免太过粗鲁了,女儿家怎能如此行事。” 说完的一瞬间,却不经意地瞄见了那两只死鱼眼,嘉回讪讪道:“虽然动作不太雅观,但胜在简单快捷,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她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把手中的大蒜扔在案板上,转身走去灶台,预备着生火烧水煮鱼。 荷月也跟着走了过去,两人各自搬了个小矮凳,肩并肩坐在一起。 她紧紧盯着嘉回手里的动作,半刻都不敢分心。 玩火乃是大忌,稍不注意,便是燃了整个厨房都有可能。 更何况是嘉回这种从未干过粗活,甚至连灶台都不会用的娇气小公主,荷月怕她一个气急,把自己的头给塞进烧火口里去。 不过显然嘉回并没有蠢笨到这种地步,因为她尚且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就被这第一遭给拦住了。 “荷月,我不行了。”在尝试了九次点火烧柴不成后,嘉回终于开口道:“这东西恐怕是认人,还是得你来。”语罢起身,与荷月两人迅速换了个位置。 对于荷月来说,便是从公主身边服侍开始,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些下等丫鬟的活计,此刻突然上手烧柴,还约莫有些手脚不利索。 不过好在有些儿时干活的经历,起火折子,抱干草,点燃放进烧火口,再顺着火势往里加木柴,稍许半刻,就已熟练起来。 不一会儿,灶台就热了。 “公主你就在一旁看着就是。” 嘉回见她麻溜的起锅,加水,再闪身至料理区,迅速刮干净鱼鳞,用盐巴腌渍好鱼肉,对着姜蒜等调味辅料一顿收拾完毕,才堪堪回过神,问:“你都做完了?” “差不多完了,就等着下锅熬煮个两刻钟,便可起锅装盘了。”荷月昂起下巴,眼睛泛光。 也对。 反而得多亏了这丫头的助攻,自己才能勉强算是“亲自”做了一份鱼汤出来。 嘉回拍拍手,道:“那你继续吧,我……随意逛逛,瞧瞧有没有需要添置的厨具。” 说完便移步四周,打量起来,还略有认真的翻翻瓦罐,摆弄摆弄蔬菜瓜果,仿佛真的只是来考察后厨环境的样子。 荷月嘚吧嘚吧开始动手下锅,却又想起,这到底是谁说的要洗手羹汤为父尽孝的啊。 嘉回却早已把先前的承诺抛到脑后,反正得了空闲,便在厨房左转转右看看,就在料理台上的摆盘被她摸了个遍时,才将将等到荷月的好消息。 “公主,成了。”荷月端过一碗盛着浓香鲫鱼汤的瓷白汤盅,小心翼翼捧在嘉回跟前,道:“这鲫鱼经过香油煎制,再加水熬煮,等到汤水完全变成奶白色,配一滑嫩豆腐和少许枸杞收汁,炖得浓稠滋润,奴婢闻了闻,当真是色香俱全。” 嘉回揭开盖子,扫了一眼还漂浮着点滴清油的汤面,把手腾空在汤盅上分,轻轻往自己的鼻尖扇风,只觉一股肉嫩鲜香的味道铺面而来。 “公主,你尝一下,看是否需要再添加些佐料。”荷月翘首以盼,谨慎地问道。 嘉回顶着两股期待的目光,用羹匙舀了一口汤汁,待吹散了表面的浮油,才缓缓送入口中。 “很不错。”嘉回一边搅动着碗里的浓香鱼汤,一边回品着口齿间的残留余味,道:“就是稍微差了点儿那么一丝感觉。” 荷月瞪大双眸,问:“公主你再品品,差了什么味道。”她回忆着方才的步骤,愁苦道:“顺序都对上的啊,怎么会还差了丝感觉呢?” -- 第18页 “是了。”嘉回扔下手中汤匙,快步走至料理台旁,盯着上分摆放整齐的佐料罐子,肯定道:“汤很鲜,就是差了点盐味,得加点调料才是。” 她挨个拔起罐子顶栓,左右对比着看了半晌,拿起筷子蘸了一团纯白色透明颗粒,转身放进还冒着热气的汤蛊中。 荷月跟着嘉回来回搅拌的动作,晃悠道:“公主你没弄错吧。” 嘉回拾起筷勺,重新合上盖子,忍不住气急道:“我已经傻到分不清盐巴的地步了吗?” “那倒不是。”荷月悻悻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嘉回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日悬于当空,估摸着快到午时了。 她拍拍身上已然有些凌乱的衣裙,对着荷月道:“我先回卧房收拾一番,你待会儿使唤个小太监去建章宫通报一声,就说我会赶在午膳之前去陪圣上一起用饭。” “那用不用奴婢陪你一块过去啊?”荷月禁不住喃喃道。 嘉回歪头思虑半衬,道:“如此也行。” 于是,“忙碌”了两个时辰的嘉回,总算是能端出一份像模像样的羹汤,虽然她对于这份成果只使出了不到半分的力气,但好歹也是出了最开头一些心思,说是“亲手”倒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 嘉回:虽然我只出了个主意,但四舍五入,也算是我“亲自”做的啊~ 第十章 嘉回转头瞥了一眼被自己糟蹋的早已没了最初模样的小厨房,再看见荷月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遮住了大半张俏丽粉白脸蛋的锅底灰,心中有些略微过意不去。 “你……这般模样实在不便见人,快回屋净个脸,收拾妥当再来寻我。”说完也不等人回答,滋溜一声闪出了门。 荷月捧着汤盅远远跟在后面,等出了小厨房,把嘉回方才的吩咐交代给明月,才急匆匆回屋打水收拾起来。 待重新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裙,又洗净脸绾好发后,她忙不迭地接着赶去服侍公主梳妆。 嘉回此刻正坐在妆台前,摆弄着上面各式各样做工繁杂的缠花珠钗,对着身后推门而进的荷月问道:“方才做的鲫鱼浓汤还有剩余的么?” 荷月没有犹豫,直接道:“约莫还剩下两碗的余量。” “那行。”嘉回抽出一支烫金色镂花吉祥发钗,朝后递去,道:“你让小厨房的人好生留着,等到晚间的时候张罗着给宴府送去。” “奴婢记下了。”荷月替她把发髻扶正,对着镜子左右选好角度,轻缓着插好发钗,问道:“只是公主素来和其他的宴家人并无过多往来,怎得今日难得开恩,要下旨给予赏赐了。” 嘉回摇头,总不能说自己即将带着人家府上的儿郎远走他乡,于此便来假意安抚,好彰显一番知人善任又礼贤下士的皇家风范来吧。 她叹了一口气,仔细瞧了瞧镜中的妆容,确定一切已然收拾妥帖,并无不适,开始答非所问:“荷月,我长得好看吗?” 说完还扭头捧脸,对着面前之人眨巴了几下桃花眼。 “好看好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荷月脑子还停留上一个话题中,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那便是了。”嘉回蓦然站起身,拍拍她的发顶,浅笑道:“世人都说人美心善,那我自然得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这个称号才是。” “啊。”荷月恍惚间还没回过神来,挠头道:“好像……也是这个理。” 嘉回被她的小动作弄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还不快点出发,晚了可赶不上建章宫开膳了。” “诶。”荷月提上旁边桌上的食盒,蹦跳着跟上了嘉回的步伐。 —— 大太监徐贵听见常乐殿的下人来报后,老早就守在建章宫门口,眼巴巴得朝着后宫的方向瞅着。 前前后后原地踏步了足有半个时辰,总算是瞧见了嘉回的身影。 他一甩手中拂尘,堆砌着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哎哟!公主殿下您来了,老奴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徐公公。”嘉回微微点头算作回应,又望了一眼面前正大门紧闭的宫殿,问道:“我算不算是来晚了,阿耶可还在宫中?” “哟~这可不晚不晚。”徐贵翘起兰花指对着空中虚虚点了点,满脸堆笑道:“圣上散朝后留了几位内阁的重臣下来议事,直到巳时方才回建章宫,便是一直待在殿内批阅奏章,就等着公主殿下您来了。” 他半弯着身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只是在看到嘉回身后之人提着的食盒时,有过一丝微顿,但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奴才这就不进去通报了,公主随着奴才来就是。” 说完接过荷月手中的食盒,再侧身让出一条道,伸出左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甚好。”嘉回眼眸微亮,轻扯朱唇,道:“那便有劳公公了。” 徐贵腰弯得更狠了,“公主折煞奴才了,您是主,奴才是仆,哪里敢担得上如此之话。” 徐贵是宫里的老人了,打从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其身边,一路风风雨雨,经历了圣上从最初封王,后来夺嫡,再到入住东宫,最后顺利坐上金銮宝座的全过程,就算是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 嘉回对其一向留了几分薄面的,每每说话都是客气有加。 -- 第19页 但这人是个懂得礼数的,无论别人多么阿谀奉承,却始终秉承着自己的身份,丝毫不敢有半分僭越。 这也便是徐贵既能够至今屹立不倒地留在圣上身侧,又没有半点把柄落入他人之手的高明之处。 嘉回心绪骤然飘忽,直到踏上建章宫西暖阁的台阶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徐贵为其掀开帘子,等着她踏进了屋,对着嘉回道了句“公主到了”又把手里东西交到其手上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嘉回提上东西,款款朝里走去。 此时的梁文帝正坐在软榻上,伏案批注,手边的奏章摞了一叠,足足有半尺来高。 他听见外头的嘀咕声,停下笔,手撑着头,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原以为是底下办事的小太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没曾想进来的却是嘉回,小丫头提了个食盒,正浅笑嫣然地朝自己走来。 “阿耶,时辰不早了,我猜到你定是还未用午膳,所以特地带了一点羹汤过来。”她把食盒放在阁中圆桌上,甜甜道:“我来陪阿耶一起用膳。” 到底是自家闺女懂得心疼人,跟朝野上那些大老粗们就是不一样,想到此,梁文帝看着嘉回的眼光不自觉得都带了点欣慰之色。 心下虽感动,嘴里却念叨起来:“这些事情便是打发一声,随意唤个宫里头的丫鬟来就是了,大热天的你不窝在自个儿房里,还到处乱跑。” 嘉回把桌上的茶盏都整理好放在一边,又从食盒中拿出汤盅轻搁于桌面上,幸得方才一路过来走得较快,又用特制盒子把里头温度捂严实了,才没叫凉气钻了进去。 她摸了摸盅壁,还是温热的,“阿耶的事我岂会安排旁人,只是您别嫌我烦就是了。” 梁文帝从榻上起身,来到嘉回身侧,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道了句“鬼精灵”。 “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公主殿下竟能抽空来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一起用饭了。”梁文帝斜睨了她一眼,而后缓缓坐下,开始招呼外头候着的宫人摆膳。 嘉回“嘿嘿”讪笑两声,哒哒跑到梁文帝跟前,双手缠上对方的臂膀,前后晃啊晃,“这不是想着阿耶了,所以特意做了一道鲫鱼汤,来给阿耶补补身子。” “哦~”梁文帝想起刚才她那副小心翼翼拖着瓷盅的模样,顿时来了兴趣:“快,端来朕尝尝。” “这可是我一大早就待在小厨房,捣鼓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弄好的,心血可全在里头了。”嘉回把汤盅缓缓推去,就近坐在黄花梨木凳上,双手托腮,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梁文帝只是浅尝了一小口,便能笃定这绝对不是出自嘉回手中,定是这丫头不知打哪儿找来的“枪手”,竟还搞出作弊这一套。 按理来说这汤汁颜色、味道、口感都称得上是中上的水平,枪手也定是个有点实力的,但又偏偏犯了把盐当糖放的错误来,平白无故叫人品出一股子厚重的甜腻感,实乃是怪异至极。 他不愿打击嘉回的积极性,在这丫头浓烈的注视下,淡定地放下了手中的汤匙,道:“还不错。” 嘉回面若桃花,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还不等她开口,梁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又是揣着什么秘密想来求个恩旨啊。” “我那是念着阿耶的好,专门来千里送温暖的。” “呵,口气倒是不小,我看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女儿岂是那等贪图享乐之辈,而且……”嘉回嘴角一瘪,嘟着嘴撒娇道:“阿耶,我这几天一到夜里就头疼得很,好久都睡不着,你看我是不是都瘦了。”顺势还把小脸凑到梁文帝跟前,眨巴眨巴水润明眸。 梁文帝很是吃嘉回这一套,忙不迭把她拉近到跟前,低声询问道:“老早就传了太医,日日也都拿着药,怎么梦魇还没好?” “好是好了,不过偶尔犯点旧疾也是情理之中的嘛。”嘉回不自觉眼神瞟往别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上,满是洋溢着的动人的喜悦,“天地可鉴,我对阿耶一片赤子忠心,可不敢胡言乱语,欺瞒圣上。” 她本就是瓜子脸桃花眼,长得白皙又可人,弯唇一笑时还带了个小酒窝,就这么紧紧盯着梁文帝看,叫人冷硬的心都能给萌化了。 梁文帝把手移到嘉回头顶,替她抚顺额前的刘海儿,打趣道:“整个皇宫,就数你胆子大,还敢在朕面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换做旁人,大理寺狱的牢底都坐穿数回了。” 嘉回拉下梁文帝的手,歪头靠着他的手掌,咕哝道:“那以后我要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阿耶也会像如今这般包容我吗。”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后面又顿住,抬眼看着梁文帝的神色,隐隐有些期待。 梁文帝抽回手,冷哼一声,道:“朕不只是会包容你,朕还要好好反省,究竟是何等诱惑竟让你做出这等不顾律法,违背父兄的越界之事。” 这短短几句话,个个字都戳人心房,饶是嘉回再调皮,也没了试探的心思。 她对上梁文帝关切的目光,解释道:“阿耶,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宫中衣食无忧,又有您和阿兄阿嫂相伴,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哪有什么其他的歪心思啊。” “最好是这样。”梁文帝轻笑一声,淡淡道:“另外什么亲手做羹汤的歪心思也放放,还真当朕人老耳聋,五感也尽失了。” -- 第20页 倏然,这句话犹如一捆烟花迅速在嘉回脑中爆炸开来,炸得她头晕目眩,两耳作响。 她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干脆低下头不再言语,只盼着传膳的太监们快些过来。 要不然,再耽搁下去,她可能真的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因羞愤而死于建章宫西暖阁的公主殿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文帝:你的小心思我一无所知,但你的小把戏我一眼看穿 第十一章 好在此时,徐贵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尴尬。 “圣上,御膳房的奴才们已经备好了膳食,现已在殿外等候,可要按时传膳?” “传!” 梁文帝沉声一语,接着便是数十人有条不紊地朝里而来。 嘉回趁着宫女太监们摆膳的功夫,择了个稍远的座位坐下,缩着脖子装起了鹌鹑。 等着宫人们再度退下,梁文帝这才出声,戏谑道:“平日里一贯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今日倒是生分了,在朕面前还害羞个什么劲儿。” 嘉回坐在对面,头都不敢抬,脸上的尴尬之色不言而喻:“阿耶,我只是想到,若是日后我惹出什么是非来,给您和阿兄阿嫂添了麻烦,还请您一定不要怪罪于东宫。” 梁文帝夹了一块蒸饼放到嘉回碗中,狐疑道:“你这口气倒像是话中有话,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阿耶了。” “没有没有。”嘉回摇头如拨浪鼓,极力否认道:“我哪儿敢呐,瞒着您那可不就是欺君罔上。” 她缩了缩脖子,诚惶诚恐道:“我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拿自个儿的项上人头来做赌注。” 嘉回当然不敢拿自己的人头做赌注,她赌得是梁文帝的心软,她知他自来便是贤明大义,对待子女恩宠有加,所以便抱了一分侥幸,至少也是对自己的点点安慰。 梁文帝听完朗声一笑,道:“那你倒是要好好护住自己的马脚,至少朕目前还没那个心思去揪你的错处,也对你的脑袋瓜无甚兴趣。” 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眯着眼沉声道:“朕一日尚在,东宫便可一日无虞,你的好阿兄只要不以下犯上,做出些篡位谋反等大逆不道之事,朕便不会动他。” 嘉回品出了梁文帝口中的意味深长,总算是放宽了心。 她转而笑得一脸谄媚,狗腿似得移步到梁文帝身后,又是捏肩又是捶背。 好一阵儿,便把人哄得是心花怒放。 而后又陪着他吃完午膳才起身告了退。 等出了西暖阁,还未迈出建章宫,嘉回就瞥见一位风姿卓越的宫装女子立在殿门口。 女子甫一转身,也瞧见了面前的嘉回,几步上前,轻唤出声:“公主殿下。” 嘉回略一颔首,语气相当客气:“柳妃娘娘。” “公主也是来看望圣上的?”柳妃柔声道:“我来的倒是有些不凑巧了。” 她的表情还隐含着一丝歉意,看起来既无害又温婉,宛如一朵高洁如玉的白莲花。 嘉回可不会再被她表面上的功夫所迷惑,进而浅笑一声,假意道:“怎会不凑巧,我刚陪完阿耶用完午膳,正欲回宫便就碰见了娘娘,按理说是赶巧了才是。” 她又走进两步,细声提醒道:“娘娘还是快些进殿吧,外头是有些闷热的,要是暑气侵了体,免不了又是一阵折腾,难受得很了。” “多谢公主关心。”柳妃以帕拭面,抬眼望了望日空,看似无意,却又不经意间问候道:“只是这日子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便已到了年中时节,不知公主准备得如何了?若是不嫌弃,我可来帮衬一二。” 她说的无非就是自己与魏卿则那桩定于年尾的荒唐婚事,明明带着试探,话一出口却满含关切之意,饶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柳妃娘娘贤明大度。 嘉回却不吃这套,只是低下头小声道:“这件事情自然会有礼部和司天监的人来负责,我平日无事也只管待在殿里,哪里还会需要娘娘帮衬,您就莫要取笑我了。” 她扭捏的样子看起来害羞极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管待嫁身。 “那便好。”柳妃面上带笑,道:“如今大梁上下皆知公主喜事将近,朝野内外也无不翘首以盼,便是本宫自己也是日日惦记着,半点都不敢含糊……” 谁料话音未落,建章宫里跑出个小太监躬身唤着要她进殿面见。 柳妃也只能匆匆与嘉回道了安,转身进了建章宫。 一时之间,擦身而过,两人心思各异。 嘉回望着柳妃的背影,直至其消失不见,才收回眼里那抹复杂之色,抬步朝外走去。 建章宫外荷月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嘉回面色如初,这才安心地跟着回了常乐殿。 —— 翌日一大早。 宴绥人还尚在校苑卧房,预备收拾妥当就去常乐殿上值,正换完里衣欲加身外袍时,忽听外面传来叩门声。 紧接着便是校苑小太监的声音传来。 “宴随侍,晨时有公主殿下身边的宫人来报,说您今日暂时不用前去常乐殿里值守。” 宴绥拿着外衣的手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规整了自己的着装,推门问道:“可有说是为何?” 晨雾中的灿阳只露了半张脸庞,照在紧闭门扉上,洒下一抹淡金色的光晕,小太监刚揉了揉被反射光刺得有些流泪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后退两步。 -- 第21页 就见眼前门扉大开,一俊逸少年跨步而出,三两下止步站于门前,昂头平视前方,精神气浓烈饱满,宛如晨露中初升的朝阳。 他羡慕得咽了口唾沫,才道:“荷月姑娘提过两句,似乎是府上的国公夫人念叨着大人您许久未归家,特意向公主殿下告了个假,想邀您回府吃顿便饭。” “马车已在宫门等候,此乃出宫的腰牌。”小太监从袖中拿出一块烫金牌子,仔细着朝前递去,“公主殿下说是拿着她的牌子便可少些宫门侍卫的盘查,大人也好省些不必要的麻烦。” 宴绥手捻着这块宫牌,前后摩擦着看了半晌,与自己内侍银制腰牌不同。 分明只见其正面金底烫字,凤凰纹路,背部篆体镌刻着公主的封号以及姓名,边角之处也无不彰显着皇家至上的尊贵。 嘉回能放心交给自己,想来也是存了不少的信任在的。 他攥紧着往怀里放去,继而随口问道:“殿下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小太监摇了摇头,道:“大抵是没有了,荷月姑娘只留下了这几句话,交代大人不必赶时间,可在府上短暂歇息几天,便是得了空再回宫也不迟。” “嗯,我知道了,有劳公公特意相告。” “诶,那奴才就退下了。” 宴绥等着小太监走远,这才重新回屋,换上一身便服,捏着那块宫牌,缓缓往宫门而去。 近来他也时常噩梦连连,多了些似是而非的古怪记忆,折磨了他许久都不得消停,因状况欠佳,他已有两月都不曾再回过府上。 但今日却不一样了,老太太亲自派人往宫里递话,嘉回又特意差人过来送腰牌,他再胆大,也不敢违背两人的旨意。 否则,御史台便一个折子往圣上面前递去,参他一个不忠不孝,这乃是为人臣和为人子的大忌。 思虑到此,马车已悄然驶入长安城东宣义坊,离宴府高门显然很近了。 宴绥掀帘朝外看了一眼,对着赶车的吩咐道:“绕个路,走侧门。” “这似乎有点不太符合郎君身份。”赶车人有些犹豫道。 “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如今我还是告假出的宫,更是不能太过于招摇。”宴绥回道。 “那便听郎君的。”赶车人鞭子一甩,调转车头往巷尾而去。 宴绥步下马车,缓缓入了正院。 宴府,也称宴国公府,乃是先帝为嘉奖镇守边关数年,屡次大破西凉,捍卫大梁疆土的宴绥祖父而设。 国公赐爵位,按世袭制,不同于王府和郡府等皇家显贵,但在长安城一众高门望族中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 宴老夫人孕育两子一女,长房宴凛,其妻韩氏;二房宴询,其妻文氏;还有一位小姑姑宴禾,不过早已外嫁。 长房从武,宴绥父亲早年间从已故的老国公手里继承了国公府的爵位后,便一直留在边关,镇守大梁疆域,直至每三年返京述职时才回家待上半月,对于家族之事关心甚少,以至于所有生活重担全部压在宴绥母亲身上。 二房尚文,宴绥二叔在朝为官,就任于门下省正四品左谏议大夫,掌谏诤得失,为官清廉刚正,隶属于朝野顶顶有名的中立一派,效忠天子,不参与任何皇子党派纷争。 宴绥的两位弟妹,二房长子宴行测,就读于国子监,欲行科举入仕之路;次女宴行语,尚不足十六,还待字闺中。 至于小姑姑宴禾,已于四年前远嫁至西南,便是如今的宴绥也不曾见过她的面,所以知之甚少。 第十二章 而幼时的宴绥则深受父亲教诲,三岁学文,五岁习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此都不曾间断。 他作为长子,自然得在父亲百年之后继承府中爵位,若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那无异于是将多年荣誉拱手让人。 但好在原身本就聪慧过人,不仅文中学识破万卷,武力也远高于普通世家子弟。 八年前的那场武试,他能于众人之中突出重围,成功入选公主随侍,不但破除了世人对宴国公府的猜忌,还证明了自己少年惊才的能力。 这也使得进宫后的宴绥愈发的顺风顺水,上书房做公主陪读,校苑里与内侍过招,前有东宫太子结交为友,后有家族子弟加官进禄。 长安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都要上赶着喂饭吃的程度,便是再经历两朝也难得找出如此的奇才。 可就是如此天降紫微星的宴家郎君,也终究难逃家族命运的桎梏,宴府早就不复从前,所谓盛极而衰,想来便是这个道理。 此刻的宴绥也不知是为祖辈感到惋惜,还是为自己的走运而感到庆幸。 他只能加快脚下的步伐,顺着熟悉的路径,往老夫人的房中走去。 宴绥还没走进门,就能听见里头低声闲聊的声音,等他再踏进屋,声音便又戛然而止。 宴老夫人,长房的韩氏,二房的文氏和三妹宴行语,还有一众丫鬟婆子,皆停下嘴边的交谈,侧头朝他望来。 他稳了稳心神,几步上前,笑道:“孙儿来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近日来身子可好?” 宴老夫人自打他进屋时,眉眼间的笑意就没断过,还不等人把话说完,忙把人唤到身前,道:“汤药天天往房里端,还时不时有宫里的太医过来,便是没病都得折腾出病来。” -- 第22页 这股子神似童稚一般的抱怨语调,引得屋内的众人瞬间哄笑开来。 文氏甩开绢帕,笑盈盈道:“老太太也就是见着我们阿绥了,才能这般神清气爽,坊世间传的果然没错,这就叫作——隔辈亲。” 最后三个字被她说的婉转悠长,听得宴老夫人不由得也跟着开怀大笑。 一时之间,氛围融洽,候在后头的丫头们也低低耳语起来。 韩氏还是那个端庄优雅的样子,就连轻笑一声都要以手帕掩唇,不过看向宴绥的目光,多了丝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倒是上头一直坐于老夫人身侧的宴行语有些不乐意道:“祖母偏心,自打兄长回来,您便是都快忘记我们先前讨论的事了。” 宴绥面色微变,顺着她的话接道:“府上发生了何事?” “这也是此行叫你回府的缘由。”宴老夫人拍拍宴行语的手背,转头对宴绥道:“昨日傍晚,公主差人往府里下了不少的赏赐,连带着还有随行的太医,如此神恩浩荡,我便一直想着要回何礼才能不失了国公府的颜面,而你自小常伴公主左右,应当是了解她的喜好,你来说说,该当如何?” 宴绥抬手探了探胸口处已带了些体温的出行宫牌,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接连几日都被元漾拉去充当贴身护卫,自己也有些时日没去常乐殿上值了。 而宴国公府本就是女眷多男君少,平时里遇上个什么人情客礼还有老夫人做主,可是一旦沾上点皇家之事,那还得由家里的男人说了算,宴凛常年不在家,宴询又被临时外派出城,这桩担子也就自然落到了宴绥身上。 他扫了一眼这满屋子的女眷奴仆,心中虽也没个具体的主意,但还是启唇先安抚道:“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自幼养尊处优,又有鲜衣美食作伴,见惯了宫中的玉器珠宝和绫罗绸缎,就连藩地年年进贡的奇珍玩物,她也随手一放便随意束之高阁,想来也是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那兄长的意思是……我们不用回礼谢恩,只需低头受着就是?”宴行语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捡着最表面的意思道出了话。 宴绥摇头,不以为然道:“该有的自然也得有,不过殿下一向不太注重这等繁文缛节,我们便也能不顾那些陈规旧章,改日择个讨人欢喜的小玩意儿交上去就是。” “投其所好最是考验人。”宴老夫人一改先前的冷静自持,皱着眉头,道:“难道你心中已有法子。” 宴绥没有直面回答,棱模两可道:“虽没有具体的法子,但我心中已有论断,祖母不必太过担忧,孙儿定不会叫咱们国公府丢了颜面。” 话语甫落,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一大早便被唤到老夫人院里,没头没脑地商议了近两个时辰都拿不定的主意,让宴绥一语就挑了明。 “到底是宫里当差的,与我们这些深宅妇人就是不一样。”文氏望向宴老妇人,含笑道:“也可惜了行测那孩子,人在外头赶不回来,要不然可得跟着他兄长多学习学习为官之道。” 宴行测人虽没到场,但已在文氏嘴里来回绕了好多遍,就连宴行语听了都忍不住泼冷水道:“哥哥读书做的是文官,兄长进宫当的是武将,这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事,母亲你就少操点心吧。” 文氏闻言有些气急,还没开口训训这小丫头,就听宴绥笑道:“二婶谬赞了,我不过只是一介普通的随身侍卫,长期服务于后宫,与前朝那些品阶分明的中央大员截然不同,我既没有做官,也自然不懂什么为官之道。” 是了,大房一家承袭了老国公的爵位,这便是一辈子都甩不掉的荣誉,对于宴绥来说,他既能顺利世袭,又有东宫一派后盾加持,未来前程无惧,哪里是二房的宴行测可以比拟的。 文氏有点眼中发涩,只得强颜欢笑道:“阿绥说的对,二婶也只是担忧行测那孩子的课业,为母亲的,总归还是希望他能博得个好的前程。” 气氛霎时间有些凝固,宴行语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文氏的心思总是巴结着兄长那边,平日里老有意无意地打探着兄长的私事,现在倒好,被人当面婉拒,真真是想着都脸面臊得慌。 好在韩氏及时开了口,众人视线一转,顿时忘了先头的尴尬。 “儿女自有儿女的造化,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便只管看顾好自个的身子,不拖累后人,便可万事大吉了。” “母亲坐了这一上午,想必也是有些乏了,不若早些传膳,也好快些食完及时午睡。” “如此也还。”宴老夫人杵着拐杖站了起来,道:“你们便都留下,难得都在,也好随我一起吃个便饭。” 接着众人落座,丫鬟婆子守在各家主子的身后,摆饭布菜,席面上一下就热闹开来。 —— 等到末了,宴老夫人起身回房,所有人这才散席离去。 宴绥既也无事,便随着韩氏一道回了大房。 “公主那边,你是如何想的?”韩氏自顾坐下,有些担忧地问道。 宴绥只当她没有理解自己方才所说,复又重复一遍道:“这个我自有办法,左右不过是要多花些心思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氏摇摇头,有些不解地问:“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只是想不明白公主殿下此番所谓何意。” -- 第23页 宴绥理了理身下的衣袍,漫不经心道:“许是为了我也说不定。” 韩氏被他高傲自大的言语激得一口气没喘均匀,忍不住轻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欲过些时日再与母亲详说。”宴绥提起桌上水壶,缓缓倒入杯盏,继而说道:“但今日您已问起,我便也无须隐瞒了。” 韩式接过茶水,润了下嗓子,顺着他的话问道:“何事需得如此神神秘秘。” “下月末,我奉命外出办事。”宴绥言简意赅道。 “奉了谁的命令?” 宴绥闭唇。 “去往哪里?” 宴绥不语。 “办的是何事?” 宴绥侧头。 韩氏深吸一口气,有些纠结地问道:“时长呢,多久回来总归是可以透露的吧。” “大约半年。”宴绥终于还是松了口:“亦或许是一年,总之是归期未定。” “这……”韩氏惊得攥紧了拳头,“究竟是什么大事,竟要如此之久?” 宴绥嘴唇开了又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道出实情。 韩氏知道他是心里有话,便不再强求,只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明白,官家之事一向是不容置喙的,你既然领了这桩差事,那就只管贯彻到底,我且当你放个假出去游历,来日也好涨身学识回来。” “多谢母亲体谅。”宴绥展颜一笑,继而又说:“不过此事尚不得外传,还望母亲替我保密,莫要他人知晓了去。” “便是老夫人也不能说?”韩氏讶然。 宴绥点头,选了个好点的理由回道:“祖母身子一向不好,我亦不愿让她为此担忧。” 韩氏心下了然,少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宴绥常年出入宫廷,既为皇家办事,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如果稍有不甚,那可不只是人头落地那么简单。 想到此处,韩氏已有些心惊胆战,捏着杯盏的双手都忍不住泛起了白。 宴绥知她定在胡思乱想,轻声安慰道:“母亲多虑了,此番也不是去的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蛮夷之地,再加上我有武艺傍身,寻常人士哪里伤得了我。” “这倒是。”韩氏勉强扯出一抹笑,“总归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誉,我该高兴才是。” 她既已问个明白,胸中的疑虑也尽数散了干净,便不再拘着宴绥,温声唤着他去忙自己的公事。 宴绥当即起身,揖了一礼,转身走出房门。 第十三章 宴绥回头,韩氏朝他笑得温柔。 他亦投以一笑,不再言语,转身出了房门。 母子俩关系本就不算融洽,今日能坐在一起好好说会子话,已经算是莫大的突破,韩氏如此表达,倒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他真的变了很多吗? 好像也是,至少那股桀骜不驯的脾气和不善言谈的性子都褪去了许多。 如今的宴绥,不再只是皇宫深院的领班侍卫内大臣,东宫的座上宾,宴国公府的嫡长孙。 他有着自己的追求和使命,他的眼里有热情,胸中有责任,他要手执佩剑为珍视之人抵御一切侵害。 宴绥像是被人打碎了又重新揉捏成型,浑身酥软得已经变得没有了往日的“筋骨”,只能臣服于殿中那位至上的神女。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还得多花些心思讨人欢喜才行。 但是宴绥一介愣头少年,自小便是在诗文和刀剑中长大,进了宫又时常与校苑的同僚为伍,唯一接触到的女子只有嘉回,可那也只是个只可远观而不能近身触碰的存在,要想真正投其所好抓准对方的萌点,简直比那蜀道登山还要难。 宴绥晃荡在朱雀大街的各个商铺中,打探了一番眼下正有哪些物件最受长安百姓的追捧,便紧跟在那些贵妇小姐们的身后,等着人家前脚刚走,他好后脚上前,与掌柜的要一份模样相似的同款。 哪知来来回回逛了三两圈,对比了数十家铺子,一直到他额间都浸出了汗,也仍不见这群闺阁女子停下脚步来,平日里说是走两步都会喘的少女们,遇上个难得出门逛街的日子,便是如打了鸡血一般顾不上喊累了。 宴绥无法,只得暗戳戳随在人家背后,在一家花鸟集市跟前停了下来。 因为午时已过,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来往于集市里头的客人更加的稀少。 好些临街的摊子老板干脆直接收拾东西回家歇息,只留下个别几个店铺还在开门营业。 宴绥择了个门头气派的铺子打算进去看看,却无意之间瞥见旁边的店里出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 快速迈步走到他面前,笑着寒暄道。 “宴大人,今日怎么也有空出宫了。”他没见着宴绥身边没带人,又问:“是替官家办差,还是得了闲出门逛逛?” 见宴绥未回话,他急切道:“莫不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宴绥本不想与他多话,只是听见他唤着公主二字才勉强开了口,淡淡道:“今日告了假,所以得了空出来随意逛逛,怎么,魏大人也很闲?” 魏卿则笑着摇摇头,他当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出门逛街,只是为了宫里的元嘉回,不得不做些样子罢了,“公务繁忙本是无暇分身,但是一想公主,便是无论如何都能挤出点时间,我这不是专门寻了些民间小玩意儿来,好哄得殿下欢心。” -- 第24页 宴绥这才注意到魏卿则手里拿着的花篮,皱着眉头问道:“都已经到了八月份的季节了,哪里来的新鲜玫瑰。” “宴大人既然都说了,八月玫瑰花期已过……” “假的?” “不假。”魏卿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篮,徐徐解释道:“此乃永生花,以鲜花经过褪色、烘干、染色等工艺制作而成,无论是形状还是色泽,都与真花无异。” 他侧身让出一条道,朝着身后的店铺努了努下巴,说:“长安城里的小姐们一贯喜爱这种仿真样式的永生花,不仅可以自己收藏,还能用作近友之间的礼物馈赠,要是遇上个手艺极佳的师傅,她们便是掷上千金也不为过。” 宴绥顺着魏卿则的目光看过去,红头匾额大门的商铺,进进出出皆是衣着华丽的妙龄少女,连带着身后婢女左提右挎,几乎都是满载而归。 世间女子所求本就不多,除开胭脂水粉,珠钗裙裳,还有琴棋书画,相逢知己,她们平生多为美好事物而心动。 宴绥心想,嘉回应与她们一般无二。 “我怎么瞧着魏大人手中这份比之其他人的都要精致得多。”他试探性地问道:“不知是在何处买的?” 魏卿则面上得意之色尽显,而后施施然说:“我托掌柜从洛阳捎带回来的,便是整个长安城都翻不出第二份来。” “宴大人也有兴趣?”魏卿则道:“可是要赠予心上之人。”他的语气带着些调侃,毕竟还从未听说过宴绥有什么亲近之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宴绥缓缓扯出一抹笑,这股笑意不达眼底,甚至还有些意味深长。 魏卿则愕然,不知他这话到底是何意思,是有了赏花的兴趣?还是突然有了什么心上之人? 宴绥懒得再费口舌,直接道:“魏大人案牍劳形,想来定是没空再将此物送进皇宫,不如由我代劳,帮你交给殿下,如何?” “这……许是有点麻烦宴大人了。”魏卿则犹犹豫豫,当然不是真的怕麻烦宴绥,而是担心自己一门心思无人知晓,从而白白浪费一次讨得嘉回欢心的好时机。 宴绥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把扯过魏卿则手中之物,假装安慰道:“同僚之间,谈何麻烦,我今日就进宫,帮你好生生地递到殿下手上。” 魏卿则难过地咽下一口气,偏只能咬着牙恨恨道:“那就多谢宴大人了!” “好说好说。”宴绥拍拍魏卿则的左肩,又凑近了低声道上一句:“我这人一向心善。” 最后在对方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中昂首阔步而去。 留下魏卿则一人孤立地站在大街中央,且不用再听他满嘴的酸言酸语,宴绥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都无比舒坦。 他提着花篮拐了个弯,径直走入一家临街店铺,把手中东西交给掌柜,以物换物,得了一盒新的永生花。 十朵玫瑰样式的永生花朵,分别装于带有十个小格的长方形檀木盒中,不是鲜艳欲滴的大红,而是娇嫩可爱的浅粉。 仿佛女子低头时眉眼下的一抹腮边暗红,似羞赧似娉婷,似朱唇似粉面,总归是万分讨喜的。 宴绥快速回了府邸,跟宴老夫人和韩氏打了声招呼,便坐上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赶。 赤红色落日悬在车厢背后,宫门下钥的时辰已经近在眼前,宴绥追逐着傍晚的凉风,不得不与光阴赛跑。 他想把花送给嘉回,很想很想,但不知是因为与魏卿则置气而生起的一股执拗,还是记起了掌柜的说与自己的那番话。 掌柜的说鲜花配佳人,这是少男少女之间互通情意的表现,玫瑰则表达了浓烈的爱意,粉色最是与青梅竹马相衬。 他问到宴绥的心上人,还问到宴绥的身边人。 宴绥迷惑不解,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掌柜的摇头,说,心上人要常驻身边,身边人要铭记在心上。 他还告诉宴绥,鲜花需要呵护,它离不开爱与阳光,就如同两人之间的心意需要在艳阳底下坦白,你来我往,才能方得始终。 宴绥体内热血翻涌,即使这花朵是个加工品,即使它远不抵嘉回容貌的万分之一,但他还是迫切地想把这些捧到她跟前,这种感觉新鲜又美好,带着十五岁少年特有的冲动与蛮劲。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从宣义坊到神武门,再从神武门到常乐殿,宴绥披着落日的余晖,赶在了太阳下山的最后一刻,与嘉回碰面。 “宴随侍,你不是今早就已经离宫回府了吗?还以为你会在家多待几天。”荷月打帘子出门,与宴绥撞个正着。 “我惦记着宫里,所以想早点回来看看。”宴绥道:“殿下呢,现在何处?” 他方才跑得有些急了,现在说话都有些微喘,落在荷月耳中,更像是遇上了大事而不得不找人做主。 她不由得跟着瞎着急:“公主被太子妃唤去小聚了,刚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估摸着应是会用了晚膳才回来。宴随侍,你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说。” 宴绥摆摆手,缓了口气,道:“无事,就当是我来得不凑巧了,你帮我把这个放入殿下房中,明日我自会前来与她解释。” “好。”荷月抬臂欲接,手还没挨到檀木盒子,却一把抓了个空,她顿时反应过来,忙道:“奴婢该死,不敢肖像公主之物。” -- 第25页 “你无错。”宴绥摇头,喃喃道:“只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想亲自交给殿下罢了。” 他收回双手,目光从盒子上移过,捧着东西不便进内室,就随意找了个圆石桌,自己坐于凳上,再把木盒轻放在桌面。 荷月猜不透宴绥心中所想,只得躬身退下。 她吩咐完两个丫鬟为他奉上茶水和糕点后,又派了个小太监前去东宫打探下情况。 半个时辰后,小太监去而复返,低声告诉荷月,东宫正在设宴摆菜,嘉回不好佛了太子妃的旨意,所以暂留下来用膳,对于宴绥提前回宫的事情她已知晓,但实在分不开身立刻离席,只得晚些时候再看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 第十四章 荷月将小太监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宴绥,他听了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修长手指反复摩擦着石桌边缘,缓缓道:“我知道了,有劳荷月姑娘。” “这是奴婢应当做的。”荷月低声问:“宴随侍一日奔波,应是还未用晚膳,奴婢这就去叫小厨房做些清淡小菜来。” 宴绥点点头,说:“再弄点醒酒汤,万一殿下误饮了酒,回来也不至于太难受。” “奴婢记下了。”荷月笑着告了退。 整个庭院只余下宴绥一人。 傍晚的风吹起庭中的古树叶子簌簌作响,残叶脱离了枝干,飘飘然落在石子路边,桂花也被卷起,打了个旋儿洒向墙角的一亩方塘,里头有锦鲤在水底游弋,惊起池面泛起阵阵涟漪。 满庭花香溢,陶醉入心脾。 宴绥搁下筷勺,不时便有宫人进来收拾擦桌,一阵忙碌间,竟也没有带出丝毫杂音。 肚中饱腹之感渐起,他缓缓起身,在庭院中悠闲漫步以借此消食。 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丫鬟们开始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仅要给殿内外掌灯,还要收拾公主卧房,燃上香,铺好床,置换一套新的茶水,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温馨又平淡的氛围之中。 宴绥干脆使了轻功越上屋顶,坐在金色瓦片上闭目养神。 —— 嘉回披着月色而归,太子妃盛情邀约,她不敢不从。本想只是简单用个晚膳,不过一个时辰便可散席,却忘了太子妃是个十足的热心快肠,哪会那么轻易就放她离去。 于是乎,她不仅拉着嘉回说了许多体己话,临到末了,还不尽兴地要把人留下来畅饮几杯。 直到小半坛果酒见了底,太子妃已然醉得晕头转向,嘉回这才配合着宫人把她送进屋子安顿好,等确认无事后才放心离开。 还好后半段的时间里,她自始至终都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只小酌了半杯,要不然按照平时的酒量,这会儿也得醉倒在东宫不省人事了。 晚间有小太监赶去向嘉回禀报,说到宴绥返宫正在殿内等候,她以为对方许是有什么急事,便匆匆赶了回来,走到殿内却又不见他的人影。 庭院深深,寂静清幽,偶尔只闻几道鱼尾摆动池水的“啪嗒”声。 嘉回四处打量了一番,的确没有看见宴绥的身影,只有桂花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个大木盒,不知是不是他留下来的东西。 好奇心作祟,嘉回小心掀开了盖子,只是略微一瞥,却让她有些移不开眼了。 月下的玫瑰蓓蕾初开,犹如灯下的美人,即使有一层朦胧的光晕遮面,模模糊糊,不显山不露水,但还是不难看出其中的婀娜与艳丽,粉嫩花瓣层层聚拢,由里往外,自然舒展开来,嘉回一一扫过,发现每朵的颜色和其绽开的弧度也都是惊人的统一。 她拾起一枝凑到鼻间,吸气之时却只闻见一股淡香,没有很浓烈,也没有很甜腻,淡雅得仿佛沸水煮开的清茶,有些清冽,也有些醉人。 “殿下喜欢么?”宴绥飞身下地,快步来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他本在屋顶之上就注意到了嘉回,但想给她个惊喜,又想留下时间来让她单独欣赏,所以偏偏拖到此刻才出面。 她在看玫瑰,他又何尝不是再看她。 嘉回闻言转身,朝他笑得温柔,“玫瑰很美,我很喜欢。只是……”她话音一转,问道:“花期已过,你是如何摘得的?” “永生花而已,不是真花却又出自真花。”宴绥顺着魏卿则的话语解释了一遍,又拿出之前做好的功课对嘉回说:“不仅颜色比鲜花耐看,就连触感都尽可能最大限度地还原。好好养护,可以保存三年之久。” 嘉回仔细瞧了瞧手里的玫瑰,又拿手指捻了捻上面的花瓣,忍不住惊喜道:“我都没有发现,原来是手工制作的,长安城里竟有这般奇妙的好物。” 她的眼睛散着光,眉宇间也尽是笑意,嘴角弯弯翘起,露出两颊的小小梨涡。 宴绥突然明白了世间儿郎为何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哄得意中之人欢心,以往的他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是身在其中,好似有一把蜜糖灌入胸腔,甜得他心脏扑通直跳。 原来看到嘉回欢喜,他竟比她还要欢喜。 “殿下不常出宫,自然很少能了解到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宴绥笑着道:“不过也只是些供人赏玩的工艺品,比不上宫里的物件价值连城。” 嘉回望着他,眸中似有月光汇入,清澈且透亮,“先前也只在话本子上看见过,还以为是编写的先生随意胡扯的,没想到真让我碰见了,远远瞧着,竟也丝毫不逊色于御花园里的珍奇品种。” -- 第26页 宴绥跟着她的目光,落在粉嫩花朵上,却只觉得人比花更娇。 “可我听说,这些东西原本应是送与意中人的。”嘉回把玫瑰放入木盒,轻阖上盖子,转头随口问道:“你稀里糊涂的,肯定是被掌柜的哄骗了吧。” 宴绥刚刚酝酿好的情绪被嘉回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搅乱了,他收回目光,侧过身,假装无事地扫了一圈院中的桂花树,抿着唇,一言不发。 只是呼吸时胸前起伏的弧度越来越大,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嘉回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地说道:“你年纪还小,又长在皇宫,身边接触的女子本就不多,定是还不明白这些朦胧情意,被人三言两语框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之人的情绪变化,仍在说道:“这些你拿回去吧,好生养护着,等到来日若有需要,再赠予他人也不迟。” 宴绥只觉得好似有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下,寒意从上到下把他紧紧包裹着,他捏紧了拳头,呵出一口气,竟是比这夜晚的凉风还要冰冷,“殿下倒是很会替人谋划,连我的婚姻大事也都考虑上了。” 他赌气地偏过头,不想去看嘉回脸上那股刺人的笑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嘉回蹙着眉头,颇有些在意宴绥方才的态度,也冷声道:“如此阴阳怪气,是想以下犯上不成?” 这人好生奇怪,刚刚还是一脸温柔,说起永生花时连眉眼都是笑意,哪知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就沉下脸来,发起了少爷脾气,莫不是今日离宫,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把气撒到她身上。 嘉回也恼了,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她拿出公主的身份压他,想让他懂些规矩,语气稍微客气一点,毕竟这偌大的庭院,来往之间无数的丫鬟太监,要是被旁人偷听了,传到圣上那里,以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还不知道要挨多少板子。 宴绥却是少年心性,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了,他也不回,就那么杵着,好半晌后,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臣不敢,臣自知身份卑微,又有何胆敢与殿下置气。” 可这言语,分明还是带着些埋怨的意味,嘉回不仅听出来了,还学着他的语气在嘴里来回滚了一遍。 宴绥平时肆意张扬的个性便是见了太子也没有丝毫畏惧,这会子倒是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了,一口一个“臣”字,像是闷头一个响雷,敲打在嘉回的后脑。 她觉得此刻的宴绥就像是那呲着獠牙的小狼崽,浑身毛发立起,眼里也满是戒备,他把一切想要踏进自己领土的人都拒之门外。 嘉回心里叹了口气,想到这哄人也跟驯兽是一样的,还得顺着对方的毛捋。 她提着小碎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的广袖上轻扯了两下,温声道:“那便好,你有何事,亦或是有何不满,都可与我说,不要憋在心底,抑郁成疾,是会致命的。” 宴绥低下头,借着月光看清了嘉回手里的动作,她三指并拢,指节微屈,削葱般的手指小心拽着自己的衣袖下摆,不时还有几抹深色布料自她指间溢出,更加衬得嘉回的肌肤白嫩如凝脂。 她见他望过来,手指讪讪地往后缩了半分。 少年的眸子里盛着她看不懂的讯号,只一眼,就令她浑身战栗。 宴绥轻轻佛开嘉回的右手,漫不经心道:“多谢殿下关心,我好得很。” 直到质地轻柔的布料从手中滑走,嘉回才倏地反应过来,她抬头,对上宴绥在月色下有些看不清楚的下颌角,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你如此不开心,你又不明着讲,我便是想破了头也猜不透。你要使气,可以,先去围着常乐殿跑上两圈,或者是回校苑找个木头桩子多练两场,再不济还有大内高手陪着你过招,等你把身上的火气卸干净了,再来与我好好说道。” 嘉回对着空气捻了捻有些干燥的手指,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动作幅度太大,她扭着身子还没踏出两步,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晃得分了神,许是酒气还未消散,又被刚才的事情一激,顿时气血上涌便站不住脚了。 嘉回伸出中指,抵住太阳穴,轻缓地揉搓了两下,等到眼前视线分明,预备再次离去。 却在抬步的一刹那,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倒。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记得加衣~我已经感冒发烧了,难受难受 第十五章 嘉回吓得紧闭双眼,伸手欲够后方的石桌,但抵不住这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浑身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往石子路上栽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感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暖柔的怀抱,带着一点清冽的松木香气,给嘉回已然晕乱不堪的大脑带去了丝丝的抚慰。 她明明只饮了半杯酒,却好似真的昏了头。 宴绥早在余光瞥见嘉回晃悠的动作时,就已经打好了道歉的腹稿,他宁可承受她一百遍的冷言冷语,也不想让嘉回生着闷气过夜。 她在转身时,他亦跟着转身。 可是他不敢去拉,只能攥紧了衣袖,看着她走远,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说不出口。 哪知嘉回酒劲上头,左右脚正虚浮无力,眼看着就要往前摔去。 宴绥没有片刻的犹豫,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揽入怀中,这个时候倒也顾不上什么君臣有别了,就连两人方才孩子气般的拌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 第27页 宴绥此刻百感交集,一瞬间有自责、害怕、内疚等多种情绪涌上心头,他狠咬了一下嘴唇,才敢低头去看怀中之人是否安好。 嘉回紧闭着双眼,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额角还有丝丝香汗冒出,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像是在嘀咕什么,凑近了却又什么也听不清。 宴绥伸指探了探她的耳垂,当真是烫的惊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朝外唤道:“来人!去请太医。” 等了一会也不见人过来,宴绥有些嫌弃宫人的脚程太慢,干脆一个打横将人抱起,转身就往殿外冲。 嘉回被他突然而起的动作晃得酒都醒了三分,她抿了抿干燥的下唇,对着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无事,你快放我下来。” 可这时的宴绥一颗心全在太医身上,压根没注意到怀中之人的反应。 嘉回无奈,只得半支起身子,再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还在生气?所以便要如此折磨我吗?”她的语调一会轻一会重,说上两个字都要顿上一顿,明显是难受极了。 宴绥尚未从慌乱之中回过神来,又被嘉回的一番耳语搅得更加心神不宁,她呵出的热气就在耳边,她的脸颊几乎就要贴在他面旁,宴绥像是被人点了哑穴,半张着嘴巴,只哈了口气,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太窘迫了,他感觉自己的耳垂应该红得和那砧板上的番茄一样,并无二致。 嘉回眼神涣散,当然没去细看他的表情,她单手拽着宴绥的前襟,有气无力道:“我没有毛病,都要被你颠出毛病来了。” 宴绥一怔,而后急忙解释,可刚一开口,他就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于是更加语无伦次道:“我只是担心您……殿下方才模样……神似昏厥,我以为……是我把你气晕了。”说完,他弯腰垂下手臂,待嘉回双脚站于平地,再抬眸看着她。 他面上全是自责之意,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嚣张无礼的气焰。 嘉回竟也能在他磕磕绊绊地话语里摸清了大致的意思,这次轮到她向他解释:“我晚间与太子妃饮了会儿酒,刚才后劲上涌,所以便有些头晕,本不是什么大事,歇息一晚自然也就好了。” 她对这些一向不是很上心,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们若是遇上个头疼脑热,定是有人立马请郎中过府诊脉,而嘉回却不想,她喝惯了太医院里的汤药,那苦涩的滋味至此都不敢忘记。 “怎么不是大事。”宴绥蹙起眉头,道:“饮酒伤身损寿,还极易软人筋骨,殿下不想明早起床烧心反胃,就好好听太医的话,也好让我放心一些。”最后六个字被他嘟囔着带了过去,也不知道在羞涩什么。 嘉回低低应了一声,又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太医?” 天晓得她现在有多谨小慎微,自从见识到太医院那些把汤药当补药开的老古董后,她就再也不敢任性得只盖一床薄被了,连晚间的洗澡水都要烧得滚烫无比。 她还每日悄悄往小花园里倒药汁,已经腐蚀掉两窝名贵栀子花了。 “当然是奉命值守在常乐殿,每日清晨都须为你把平安脉的张太医了。”宴绥挑了挑眉,转而望向嘉回身后,微笑道:“诺,说曹操曹操就到,您瞧瞧,谁来了。” 嘉回扭过身,果然见着荷月和那白胡子老头的身影,只是人家太医一把老骨头,头发稀疏得已然插不上发簪,走路还哆哆嗦嗦站不稳,就被荷月强拉着往前赶,他哼哧地喘着粗气,眼下泛起乌青,貌似鞋袜也穿反了,看样子是还没从榻上下来,就被人拽着出的门。 荷月远远得也瞧见了嘉回,扯着太医的袖口,撒欢般地跑了起来。 嘉回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两碗安神药走了过来,她的脑袋更晕了。 就这样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等到嘉回躺上床掖好被角,老老实实等着荷月熬完药好服下就寝的时候,时间已然到了亥时末。 她知宴绥并未走,但还是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问道:“你还在吗?” 屏风上的暗影有了一丝晃动,宴绥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我还在。” “嗯。”嘉回已有了些困意,干脆半闭着眸子,嘟囔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今晚的事不作数,你以后也莫要随意与我置气,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殿下是打算怎么个不客气法。”宴绥轻笑,“是将我打入刑部大牢,还是直接贬为庶民,此生都不得再踏入长安城。” 嘉回还当真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两计都不足以满足她的好胜之心,她反问道:“你觉得呢,对你来说,最重的责罚是什么?” 宴绥低头,很快陷入了沉思。 “看着殿下误嫁他人,而我却无能为力吧。”这应该是宴绥所能想到的对于他来说的最残忍的惩罚,因为哪怕是生离死别,都不足以让他生出如此大的情绪,唯有见她过得不好,他比任何人都要难受。 也许是宴绥的声音太过轻柔,也许是屋内的熏香过分诱人,也许是困意上头,脑袋发昏,嘉回还没听到他的回答,就已撑不住半闭的眸子,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她把被角捂得严严实实,又侧身往里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地去会周公了。 宴绥还在等着她的下文,却没听到她的回应。 他偏头朝里侧了半分,依稀可闻嘉回舒缓的微弱呼吸声,还夹杂着几道哼哼唧唧,不知是梦到何物了。 -- 第28页 宴绥起身欲进内室,刚站直还未迈步,就见荷月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 “宴随侍还在呢。”荷月见他似要出门,笑盈盈道:“公主这边已经无碍了,剩下得就由我来照看着,你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宴绥盯着她手里的托盘,上面盛着一碗深棕偏黑的浓郁药汁,气味有些刺鼻,也不难怪嘉回会如此抗拒见那老太医了。 他不禁喉结滚动,有些心照不宣地说:“不急,我看着殿下喝完药再走。” 可嘉回若是还醒着,这会已经出声开始抗拒了,现在没有,荷月便也就猜测道:“公主好像已经就寝了,这药我还是等下倒了去,反正渣滓还剩着,明晚再熬一份。” “这如何使得!”宴绥不满意荷月这般随意的态度,他接过对方手里的托盘,打算亲自去唤嘉回喝药。 “诶!”荷月步子没他跨得大,想拦却也拦不住了。 这女子的闺房岂能容外人随意踏入,本就是于理不合,要是再传出宫去,本就没多少的名声,就又得折损三分了。 她赶紧跑去掩好房门,确认好四周已无闲杂人等,再悄咪咪闪进内室。 里头,宴绥正在低声哄着嘉回喝药,语气恳切非常:“太医说要吃了药再睡,你身子本就虚弱,就莫要任性,让大家伙儿担心了。” “太医说过吗?我怎么没听见。”嘉回睡眼惺忪,歪头睨了旁边的荷月一眼。 荷月抬眼看了下嘉回,却不敢转头去看宴绥的侧脸,支支吾吾地回道:“说过的吧……谁知道呢,夜里风太大,没听太清。” 嘉回哑口无言,只听宴绥轻笑道:“抗议无效,殿下好好喝了药,我们也能顺利交上差。” “只能如此了。”她实在困得不行了,只想赶紧上了这趟刑,好躲个清静。 深吸一口气,再屏住呼吸,捏上鼻头,她猛得一口就把药汁吞下了肚。 宴绥满意地弯起了嘴角,荷月也勉强扯起一抹微笑,只有床上之人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嘉回忆起刚才的口感,颦着眉问道:“这不是安神汤吗?这个时候端过来是什么意思。”是让她睡还是不让她睡。 荷月伸长了脖子,望向窗外。 宴绥也楞了片刻,不知所言。 嘉回眼泪都快下来了,不知是感动的还是被气笑的,她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们专门唤我起来,就是为了这一碗安神汤,美名其曰说是助眠,好让我安稳入睡,结果现在倒好,我很精神了,甚至还想出个恭。” “殿下忍忍,夜里风大,免得着凉,即使外出,也要披件大氅。”宴绥急急说完,急急跨出了房,只是脚步有些踉跄,暴露了他的慌张。 “奴婢本来想说来着,但是宴随侍动作太快,我一个不小心就没拦住。”荷月也有些尴尬,她拾起旁边矮几上的青瓷碗,再放入托盘,飞速闪出了嘉回的视线。 嘉回又重新倒向被窝,盯着上方的浅黄色透光床幔,掰起手指开始数羊。 第十六章 翌日一早,火红太阳跳出天际,丝丝晨光冲破云层乍泄而出,把常乐殿的红砖粉黛照得明亮异常。 一缕霞光越过雕花窗柩,直直射向墙角那张堂皇富丽的架子床上,少女半边脸颊暴露在阳光下,白皙分明,连根根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不过较为影响美感的莫过于她眼角垂下的那滴清泪,顺着太阳穴滑入鬓发,沿途之际留下一条浅色水渍,她眉宇间忧愁难掩,似乎才刚承受了一番莫大的痛楚。 荷月叩响房门,低声问道:“公主,您起了吗?” 里头没有回应,安静如常。 她预感不好,示意身后丫鬟止步,自己轻推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视野正好,明亮开阔,荷月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只有妆台前的窗户大开着,不知是昨儿收拾房间的宫女粗心大意,走得急忘了阖上窗,还是嘉回夜里起身故意支开好透气散心。 可这夜里本就天寒,吹了冷风极易受凉,也不知嘉回是否睡得安稳。 她先是关上支摘窗,接着动作轻缓地收拾了一波妆台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珠钗,再转身去唤嘉回起床。 可还没走近,就被床榻之上的景象给吓得愣在原处。 须臾过后,荷月急忙上前,跪坐在床边,一边去推嘉回的胳膊,一边泣声道:“公主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啊,快醒醒公主。” 荷月知她梦魇上身,一遍一遍地呼唤着,费力得想把她从梦境拉回来。 嘉回被吵得勉强掀开眼帘,待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侧过头朝声源看去。 荷月一张小脸愁得五官都要挤到一堆去,见她转醒才胡乱抹开颊边泪水,咧开嘴笑道:“公主你醒了就好,奴婢刚才快被吓死了,你面色惨白又一动不动,奴婢真的担心——” 嘉回也缓缓扯出一抹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她吸了吸鼻头,又落下一滴泪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都欺负我们,我在旁边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荷月挠挠头,“谁人还敢欺负你啊,这可是诛全族的大罪。” 嘉回摇摇头,本是好些日子没有梦见那些恼人的情境,却因昨晚心绪不宁,喝了药迟迟不好入睡,竟又叫她陷进了先前梦魇的漩涡之中。 -- 第29页 梦中圣上无故病重,宫中太医束手无策,群臣无奈只得张贴皇榜,以向民间求医问药。 天下哗然一片,众人摩拳擦掌,却是无人敢应,大家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就是:就连最负盛名的御前太医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更不要说这寻常的江湖郎中了。 奈何一崂山道士揭榜进宫,以其秘制丹药引得圣上起死回生。 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有人建议保下此人,寻个末流官职将其留在长安;但也有人跳出反对,说是若要与此方士同朝为官,那便上书乞骸骨,在家含饴弄孙。 也是,毕竟在朝的官吏们不说出自名门,那也是家世清白的书香之家,对于这样一位来历不明又卖弄悬术的江湖道士,自然是百般瞧不上眼,偶尔从嘴里谈起,还要面露难色,叱骂一声。 反对多,赞成少,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荒唐之处,可已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梁文帝却栽了进去,他开始迷恋道教学说,一心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在宫内大兴土木,修建临时教观,请了百名真人共同炼制仙丹,好助他羽化登仙,享天上人间无上的尊荣。 丹药是一颗接着一颗地吃,可身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地垮,梁文帝干脆撇下朝政,蜗居偏殿,听从崂山道士之言,潜心修炼,无欲无求,以求转危为安,重获新生。 半月后,太子携文武百官跪在建章宫门口,央求圣上斩杀宫中所有道士真人,声嘶力竭,无比动容;末了,又劝他恢复早朝,出面料理国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姓也不可一日无主。 圣上是铁了心的要耗到底,而太子此番逼迫举动却无异于是昭告天下,说他梁文帝是一个迷信鬼神,痴恋永生的昏君。 这岂是帝王所能容忍的,当夜,建章宫便传来诏令,太子幽禁于东宫,无诏不得外出,是以太子为首的文武官员,该贬斥的贬斥,该问责的问责,还有小部分逃过此劫的,也禁不住辞官返乡,免得引火烧身。 朝堂怨声载道者数不胜数,大多数人敢怒却又不敢言,只有历经三朝的内阁大臣拼着一口气去叩响了建章宫的大门,出来时带着一份明黄圣旨。 此后,梁文帝宣布罢朝,彻底放权。 翊王受命监国,开始大力打压朝中重臣,太子一党悉数歼灭,只余数十名参将逃至外藩,苟延残喘。 侯府柳氏,驸马魏氏还有长安十余户高门显贵之家却接连高升,备受重用,一边是树倒猕猴撒,一边是得道鸡犬升,皇城谣言四处起,知趣的人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那时嘉回已经被囚于公主府密室中了,她尚不知晓宫中的境况,也无法出面阻止,至少以她当时的力量是根本无法与翊王和魏卿则一派对抗的。 太子元漾失去自由已久,左臂右膀皆已阵亡,亲信逃地逃,伤地伤,他已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储君。 大梁在翊王的治理下已逐渐偏离正确轨道,而后梁文帝驾崩,嘉回不堪受辱而死,太子虽已恢复自由,出入朝堂,但却得料理完所有后宫之事,才能理应顺应天命,继承大统。 翊王假意退贤,实则暗中谋划,在太子登基前夕发动午门兵变,十万叛军逼宫,夺取政权。 宫内的怒骂声、惨叫声、嘶吼声不绝于耳,无数鲜血浸入土壤,慢慢渗进护城河,小半月就已染红了半座城池。 一时之间,皇城上下,血雨腥风弥漫,长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商铺锁门歇业,民众关门闭户,对于此事,闭口不谈。 适者生,不适者死,所以成王败寇,便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规则。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提拔近臣以外,便要开始秋后算账,处理旧事了。 首当其冲的是废太子元漾,天子以体恤为由,许了恩赐,饶其不死,贬为平民,发配皇陵,终身不得踏入长安城内一步。 曾经的辉煌岁月落下帷幕,文帝开创的盛世大梁便也止步于此,他背负了许多骂名,余下众多纷纭,只得留给后人攥书讨论。 梦中的嘉回俨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并没有参与其中,但她又好似亲身经历过一般,能共情到元漾的所有情绪,从最初知晓圣上病危时的忧心,到圣上痊愈后一意孤行宠信奸佞时的愤懑,再到满腔热血劝圣上回归却无故被禁的不甘,最后到身份地位尽失,一朝跌落圣坛,沦为世人唏嘘的阶下囚的心如死灰。 她看着梁文帝沉迷,看着他癫狂,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绝路,直至毒热难忍,中毒吐血而亡,嘉回哀毁骨立,痛不欲生。 她也曾在梦中数次挣扎着想要醒来,奈何像是有邪祟压身一般,她睁不开眼也清醒不了,直至荷月大力呼唤,把她从绝望中拽回现实。 头下的枕巾已经被泪水浸湿,嘉回的眼眶蓄满了泪珠,发际线处也冒起层层冷汗。 荷月握住嘉回放置于被褥上方的双手,再扯帕为她楷去额前的汗水,柔声安慰道:“梦境为虚,当不得真的,公主也莫怕,奴婢在这儿陪着你。” 嘉回总算安了心,有一瞬间犹如天上坠入地下,迅速找回了安全感,她盯着荷月仔细看了半晌,转而问道:“现在几时了?离散朝还有多久?” “已经辰时了,但今日休沐,百官罢朝,所以便没有散朝这一说。”荷月不知嘉回为何一早就打听前朝之事,但还是捡着知道的回了话。 -- 第30页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嘉回缓缓支起身,看了眼窗户边投进来的晨光,勾起一抹虚弱的笑容,道:“你先扶我起床梳洗,待会儿我们得去见个人。” 嘉回的话里七分透着明,三分藏着暗,荷月也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深奥,只得温顺地服侍她下床穿衣,再唤外头的丫鬟们进来,替她净面漱口。 镜台前的两人,一个忙着绾发,一个忙着梳妆。 嘉回描完最后一道眉尾,对着镜中的荷月问道:“昨夜,宴绥回校苑了吗?” “没有。”荷月也朝镜中的嘉回报以一笑,转而继续手上的动作,回道:“奴婢本也以为他会回去,可是今日早起,却无意之间撞见他与殿里的小太监谈话,言语之间,不像是刚过来的样子,所以奴婢猜测他定是一夜未归,就守在公主屋外。” “我为何一点都未曾发觉。”嘉回募地转过头,引得荷月一时避挡不及,步摇尖头勾住梳好的发髻。 她赶忙收回手,可情急之下,难免动作粗鲁,连带着又扯出好些秀发。 嘉回忍不住“嘶”了一声,这下想不清醒都难了。 荷月将功补过,为她按摩发根,顷刻后,又听她问道:“他们都说什么了,宴绥不回校苑好好休息,待我屋外是留着作甚。” “早起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聊了有一会儿了,离得稍远,奴婢只听见小半截对话。大致意思是宴随侍问那小太监,公主你最近的睡眠情况如何,小太监说你近来都有服安神汤,也无梦魇,也无起夜,睡眠极佳。宴随侍反问夜里盗汗,浑身颤栗,止不住呓语为何算作是睡眠极佳,那小太监被问得慌了神,跪下来连道不知,宴随侍还想再问,没说几句话,就有东宫的福禄公公前来,在宴随侍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宴随侍所说的状况与公主梦魇时的情况及其相似,所以奴婢猜测,他这是不放心你带着酒劲入睡,所以便彻夜守候在屋外呢。” 奇怪的点也在这里,宴随侍能一直待在屋外,便不可能发现不了窗户未关这个事实,这本是举手之劳的事罢了,但她进屋之时,窗户又分明大打开,前后怎么都说不通,荷月纠结来纠结去,最终陷入了死循环。 可她没好直接告诉嘉回,因为要是追责起来,底下的小丫鬟们都免不得一顿叱骂。 第十七章 荷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嘉回的思绪却拐着弯想到了别处。 梁文帝五十知命,正值壮年,身子不说是筋信骨强,起码也算得上坚实硬朗。在宫中常有御医出入,替各个主子例行诊脉,问病开药的时候,建章宫佛了太医院每日的问候,只余下每月上中下旬不过三次的请安频率。 在嘉回的记忆里,便是寻常的风寒咳嗽,梁文帝都甚少得过,若真要如梦中那般,病入膏肓,命在旦夕,除了飞来横祸之外,便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了。 想到后续的一连串莫名事件,嘉回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此大逆不道,杀父弑君的行径,也真只有尔等人面兽心、十恶不赦之徒才能做得出来。 可眼下没有证据,嘉回也不知道此事何时发生,只能未雨绸缪,先从圣上身边的饮食下手,关关把控,定不让人擒住机会从中作梗。 看样子,她还得再去东宫,找元漾商讨一番才行。 “阿兄没有出宫?宴绥去了有多久了?”嘉回突然问道。 荷月话语被打断,踌躇了一小会,才回道:“太子殿下的事奴婢不太清楚,但是宴随侍那边,算算时间,走了估计快有一个时辰了。” 嘉回听完倒吸一口气,然后慌里慌张整理了下发髻衣裳,确定一切妥当并无差错后,对着荷月催促道:“那还不快点,晚了可就见不到人了。” 毕竟今日休沐,按照元漾喜吃喝好玩乐的性子,定是要拉人陪着他出宫游逛的,想到方才荷月说的一大早福禄来殿里叫宴绥去东宫的说辞,嘉回心里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元漾商议,他可千万别就此闪人,留她独自后宫寂寥了。 荷月懵了圈,“啊,公主,我们这是要去东宫吗?”刚才不还说要去见个人,到底是见宴随侍还是太子啊,这两人时时待在宫中,倒也用不着如此火急火燎。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嘉回想了想又改口道:“你留下来,去小厨房熬份姜汤,宴绥昨晚守了一夜,不知有没有受凉,你先备着,等他回来喝。” “奴婢知道了。”荷月答应得不情不愿,果然在公主心中,宴随侍比得她们这些下人重要,就连现在出门都还在担心着人家有没有受凉。 看着荷月扭捏的模样,嘉回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这小女儿家的姿态跟谁学的,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做作,莫不是……”她捏捏下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喜欢宴随侍,所以知道我不带你去见他,所以不对味了?” 荷月的神情比看了话本子里书生爱上小寡妇还要震惊,她恨恨跺上两脚,噘着嘴道:“公主你惯会取笑奴婢,我便是剃了头发做姑子,也不会喜欢上人家宴随侍。”说完以帕掩面,拖着小碎步就跑出了门。 嘉回忍不住啧啧两声,替宴绥感到些许难过,按理说这么清俊明朗的玉面小郎君最是招人喜欢,但在荷月这小丫头身上,人家宁可出家为尼都不愿多瞧他两眼。 -- 第31页 不知是世道难料,还是如今长安城里小娘子的口味都变了。 她叹了口气,反正也想不出个结果,还不如快些赶去东宫才是。 果然不出她所料,刚迈出宫门且正勾肩搭背着互相调侃的两人,不是元漾和宴绥还能是谁。 嘉回生怕迟了一步,赶紧跑过去,呼唤着要拦住他二人。 “阿兄,宴绥,你们等等——” 两人闻言回过头,望着她,眼里都带着一丝诧异。 元漾挑了挑眉,说出的话却是带着一丝臭屁:“一大早的,你急急忙忙跑过来作甚,知道我要出宫,想让我捎带上你?” 宴绥倒比他温柔,上前一步扶住嘉回,关切道:“殿下慢些,有什么急事叫个丫鬟过来传唤一声就是,何必自己辛苦跑一趟。” 瞧瞧这对比,亲兄长竟还不如贴身侍卫,嘉回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莫名觉得宴绥靠谱多了。 她没有理会元漾,反手搭上宴绥的臂膀,朝他荡漾起一抹最天真无害的笑颜,而后勾着手指示意他靠近,显然是有话要避开对方。 宴绥读懂她的手势,半弯下腰,耳朵凑近,听她说道:“反正你都答应了阿兄要出宫,那便替我办件差事,如何?” 嘉回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歪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多的是一股撒娇卖萌的好模样。 宴绥侧头对上她的双眼,里面灿若星辰,隐约含着半分期待与信任,他一瞬间犹如泡入蜜罐,胸腔被甜腻滋味填满。 他朝她点点头,一脸任君采撷的表情。 嘉回眉眼弯弯,这才重新启唇,继续说道:“你去外面将魏卿则带进宫来,我有事要问他。” “我——”宴绥的笑容再也止不住地迅速收敛,周身宛如蜜罐破裂,又有无数锋利瓷片扎进血肉,一股闷气直冲上头,他犹豫着难以开口,却又不敢去看嘉回期望的眼神。 “你如果不愿意,我这就去……”嘉回作势就要抽回手。 “我愿意的。”宴绥一个用力又给拽了回来,他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别说是魏卿则,就算是韩卿则,宋卿则,赵卿则,我都给殿下弄来。” 嘉回满意地点点头,可细想忽觉不对劲,她这是要选夫还是养面首? 宴绥勾起一抹冷笑,那表情不像是去请人,倒像是去吃人。 两人挤眉弄眼间,都暗自较着劲儿。 这番之下,倒是有人站不住了。 被晾在一边默默望天的太子实在忍受不了宴绥与嘉回的拉拉扯扯,冲动之下就要上前棒打鸳鸯,但还没行动就被嘉回一个眼刀甩来立在原地。 他轻咳一声,有些吃味道:“元嘉回,什么事情偷偷摸摸还不让我知道。” “这哪能啊。”嘉回先是回了元漾,又接着对宴绥低语说了一句“早去早回”,便闪身到兄长面前,拽着他往回走去。 “诶诶诶,干什么这是,有话好好说。”元漾被她拉扯着三步并做两步,气都喘不匀,这丫头一天风风火火,准是又有麻烦要推给他了。 宴绥与他俩相背而行,不情不愿地应了这桩差事。 —— 嘉回比之以往还要谨慎,不仅打发了宫人还要紧掩门窗,确定安全后再坐回原位。 元漾看着她这副样子,表示很不理解:“知道得我们俩是在共议大事,不知道得还以为我们这是做贼心虚。” “现在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时候了,阿兄。”嘉回手肘立在桌沿,手掌撑着脑袋,整个人颓废至极。 元漾兀自理着下身衣袍,不咸不淡跟着“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嘉回被他这不甚在意的模样,激得当下就坐不住了,“我昨晚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不光关乎你我,还包括阿耶和大梁的国运!” 元漾被她这石破天惊的话语惊得险些要从木凳上摔下去,这丫头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必定有大料,每次不把他弄个措手不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这梦境不仅可以看到过去,还能预知未来啊。”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对于元漾的质疑,嘉回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说辞,不怕他不接受。 因为之前的梦境,嘉回讲述过两人最终的结局,一个是走向死亡另一个是被迫守陵,可是对于两人为何会成为这样,倒是没有具体的缘由。 这一次,嘉回带着前因后果把梦境中的所有故事统统讲述给了元漾听,连带着许多她也无法理解的小细节,都丝毫不做隐瞒,基本上算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了。 元漾的反应倒是出乎嘉回的意料,没有震惊,没有动怒,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疾言厉色,他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个他人的故事,面上没有一点波澜。 只是眼底覆盖着一层忧郁,看起来脆弱又不堪。 嘉回知他心中难受,却又别无他法。 乃因元漾身为太子,身上背负着大梁先祖的冀望与期许,嘉回可以尽情哭,可他不能,即使遇到这般戳人心扉,杀人于无形的情景时,他也得冷静自持,默默想好应对之法。 他不开口,嘉回也不敢再多言,两人就这样互相对坐着,心思各异,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过后,元漾阖动唇瓣,带着一股暗哑之声,故作轻松地问道:“阿回你信吗?若我说这是无稽之谈,让你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你可愿意?” -- 第32页 “我不愿意,即使有些不切实际,哪怕只是荒唐之说,可这事关阿耶,事关整个大梁,我不能做到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嘉回坚定地回绝道。 元漾早知她会这般回答,心中很是欣慰,记忆中那个时常跟在自己身后,怯弱得不敢开口,没有主见,温顺听话的小女孩终于长大成人了,她变得果敢坚韧又善良谦让,她懂得独立思考,她能为了至亲豁出一切。 “每个人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便就注定好了,我们改变不了,可是老天给了我选择的权利,便是赐给我一把可以打开生门的钥匙,我要用这把钥匙换取所有人的平安,包括阿兄,包括阿耶,也包括其他无辜受牵连的普通人,我乃公主,享官家俸禄,食饕餮盛宴,受万民敬仰,便也要倾尽全力护得我朝盛世安稳。” 元漾被嘉回这一番言辞彻底说动了心,要说他先前还有一丝犹豫,此刻也已消失殆尽,自己作为兄长,老是瞻前顾后,迟迟拿不定主意,而嘉回每次早有决断,思虑周全,反过来还要照顾他的情绪。 “你总是把我们放在首要考虑的位置,怎么不为自己多想想。”元漾摸了摸嘉回的鬓发,宠溺道:“公主的任务就是无忧无虑,欢乐雀跃,阿耶许你平宁,便是要你平安顺遂,宁静无灾。” “其他的不需要你出面,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许你一个真正的盛世大梁。” 元漾的眼里,没有半分揶揄,有的只是对家国的热爱,他郑重对嘉回承诺:“上天可以窥见未来,梦境是它托付与你的秘密,攥紧这个秘密,我们便有了重获新生的权利。人生尚是一份满载题目的问卷,既叫你提早知晓了后面的答案,那我们在往后的日子里便就有了提前交卷的勇气,你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未来也自然不会再次经历那般不堪的结局。” “阿兄有打算了吗,要从何处下手调查。”嘉回问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要以下犯上便不愁没有把柄,从圣上身边入手,我不信揪不出这作恶之徒来。你说圣上是无故病重,导致太医束手无策,只得贴榜寻药,那这便是一个突破口。我会从中开始着手,在建章宫以及御膳房还有太医院安插好东宫的人,对于翊王动向也会多加追踪,这天底下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病痛,有的只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话虽这么说,但嘉回还是止不住地慌了神,她总觉得有些事情已经开始难以预料地发展起来,却又猜不透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十八章 “啊,我想起来了。”嘉回一脸喜出望外,直嚷嚷道:“还有那个崂山道士,就是他害得阿耶最后不得善终,要是不把此人捉住,实在是难消我心头之恨!”她说完一个起身,拳头用力敲响桌面,愤然之色溢于言表。 元漾一把把她拽回凳上,不甚在意地说道:“这天底下道观庙宇数不胜数,光是喊得出名号的道士就有上百人,更不要说其他的细支末流了,你能上哪儿捉去。” “那就不管了是吗。”嘉回似乎有点不太相信他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阿耶步入歧途,把江山拱手让人。” “你这丫头,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元漾扶额,叹息道:“我们就从后往前推,圣上沉迷于丹药,起因乃是那个臭道士的蛊惑,而道士之所以能得到圣上如此大的信任,是因为他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就连宫中御医尚且都束手无策的重病,他以一枚丹药就能起死回生。” 这车轱辘话转得又回到了嘉回这儿,她听得直皱眉头,打断道:“这我知道,阿兄你说重点。” 元漾被她催着没法,才又继续道:“你我皆知圣上病情蹊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节骨眼上,道士揭榜入宫,究竟是顺巧还是人为。” “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为之,先是从宫里入手,陷害阿耶于病榻,再随便安插一个号称有灵丹妙药可解百病的高人入宫,如此里应外合,最终逼得阿耶步入那生不如死的境地。”嘉回粗略回想了一下梦境的前因始末,发现这一切似乎巧合得不同寻常,她还来不及再细想,就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元漾也只能这样猜测,他先是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说:“这背后最大的受益人是谁已经不用多说,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哪一点?”嘉回见他神情凝重,也跟着凑近了问道。 “他们是如何把手伸到前朝、后宫乃至整个民间的,如此复杂繁琐的一个布局,没有十年以上的潜心谋划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还要做到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此等心机与谋略,当真是非常人所能为。”毕竟按照翊王往日深居简出,不喜露面的低调做派,他着实难以参与到其中,并且还要背负上篡位弑父的千古骂名,多少有些让人唏嘘。 “人们对于权利的欲望永远超越权利本身,阿兄,你我一出生皆是满堂富贵,身份地位也是妙不可言,自然体会不到他人的苦楚。翊王虽为长子,但却只能终身俯首称臣,他既不甘心,又怎么会让你好过。我想,这背后的一切,他们或许从很早之前便已经计划好了,魏卿则的出现,还有我的婚事,不过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加速点而已。” “我们也许不知不觉间,早已走入了他人编织的兜网中。” -- 第33页 嘉回平和冷静地讲述完了所有心中猜想,总算能安心地舒一口气,折磨了她快三个月的梦魇,暂时先告一段落,往后的日子便可算作是重新来过吧。 她既不为官,也没有亲信近臣,当然没有能力去与翊王对抗,而是选择把这一切前因后果告诉太子元漾,便是得了一块永久的护身符,至少以后结局会比梦中好,她也算是满足了。 元漾看出了嘉回的那点子小心思,忍不住挫败道:“在你眼里,我就这般无可作用,虽说我平日里不大争权夺势,但也并非毫无作为的吧。” 嘉回被他说红了脸,讪讪笑道:“怎会呢,阿兄你在我眼里最是足智多谋了,不过区区一个翊王,哪能比得过你老谋深算,以前我们输在识人不善,这次便可赢他个措手不及。” 她急急匆匆站起身就要往外跑,边回头还朝里给元漾打气道:“阿兄你加油啊,别叫我白做梦添堵了,我这往后的幸福日子可全靠您嘞。” “你这丫头……”眼看着她推门跑的无影无踪,元漾也摇摇头,轻笑道:“我还等着你折磨我一辈子呢,你要是死了,谁还来烦我。” —— 宴绥凭着记忆来到长安西市的崇化坊,跟街坊邻居打听了一下我朝的新科状元,便顺利摸到了魏卿则的住宅处。 朱红色大门隐藏在巷子靠后的位置,与周边普通住户不同,门前不仅立有左右两尊石狮子,还挂个一副圣上亲赐的匾额,上面郎朗撰写了几个大字——瑞气盈堂,由此可见这家主人的身份与荣耀。 宴绥叩响门扉,不一会从里探出个圆脸小厮,低声询问来者何人。 “我乃平宁公主近身侍卫,奉公主之命招贵府大人进宫叙话,劳烦代为通传。”宴绥主动道明缘由。 小厮听是宫中之人,脸色顿时一变。 他不敢怠慢,忙道了句“大人稍等”就闪身进府,向主人家报喜去了。 接着便是一阵好等,就在宴绥百无聊赖,已经逐渐丧失耐心之时,魏卿则才堪堪露了面。 “宴大人亲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某人虽姗姗来迟,但这客套话却早早传到了宴绥耳朵里。 宴绥没有接他的话,一瓢冷水直接道:“我没进屋,恕在下眼拙,看不出来贵府有何处被我增添上了光辉。” “大人说笑了。”魏卿则摸了摸鼻尖,仿佛已经习惯了宴绥的冷言冷语,丝毫不甚在意地问道:“府上下人已经备好车马,大人可愿与我同行?” 宴绥看了眼停在巷子口不远处的香车宝马,松了表情,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马车才刚停稳就又继续前行,车轮辘辘,发出高高低低且有规律的节奏声,车身慢慢驶过街巷,径直朝皇城而去。 两人背靠车壁,面向而坐,隔得老远,互不打扰。 只有魏卿则时不时的打量眼神,引得宴绥心里莫名烦躁,他干脆直接侧过身,脸朝里,避开此人的视线。 奈何这人似乎并不懂得察言观色,突然开始对他拉起家常来:“听闻宴大人在公主身边已有五年了。” 宴绥知他有意拉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你不是已经打听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魏卿则轻笑一声,接着问道:“那大人应该十分了解公主的品性习惯。” 宴绥迟疑了半分,不以为意道:“没人比公主自己更了解。” “我曾听说公主平日里便不大爱出门,不知她喜好的是……”魏卿则说完顿了顿,语意里则满是试探。 铺垫了这么久,总算是把话题引到这儿了,宴绥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也敷衍回道:“她喜好自由,你没事便少去。” 这天实属聊不下去了,魏卿则被他一句一句的反驳堵死在角落里,他不堪其忧,咬着牙便想讨个公道,“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总觉得宴大人似乎对魏某颇有微词。” 宴绥这才回转过身,朝他笑道:“我以为我表现得这么明显,魏大人应当早就发觉了,没曾想,到头来还是得由我自己承认。”他的眼里分明带着一股玩味之色,“算不上是颇有微词,只是在下爱憎分明,有些嫉恶如仇罢了。” 魏卿则:“……” 在外一向冷静自持,喜怒均不行于色的魏卿则也终究忍耐不住,他面色惨白,双眼猩红,而后缓缓勾起唇角,用着极尽隐忍但又饱含怒意的语气不屑道:“我自入朝以来,处处谨小慎微,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思来想去,好似并没有何处得罪过大人您。”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宴绥冷笑一声,提醒道:“还望大人今后好自为之,切莫被人捉住把柄,落得个求天天不应求地地无门的境地。” “你……”魏卿则气急,却又不敢跟他正面起冲突,毕竟宴绥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长安世家高干子弟这一项就已经狠狠压上他一头,其他的更不用说,那不是现如今的他能惹得起的。 在与魏卿则的每一次交锋中,宴绥从来没有败下阵来,看着对方吃瘪,满腔怒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当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那滋味比搓了半个时辰的热水都还要舒爽。 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装也懒得再装下去,索性互相看着自己那侧的车窗,沉默着不再言语。 到达宫门口时,已经不能再继续驾车前行。 -- 第34页 魏卿则先两步下来,一改前态,对着还在掀帘外出的宴绥温柔道:“那就只能由宴大人陪魏某走一段了。”那声音真是要多恭谦就有多恭谦,仿佛之前两人的剑拨弩张都是幻境。 宴绥惊叹于此人堪比戏剧变脸的本事,若不是方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估计还真要被这人哄骗了去。 他几步踏下车辕,朝魏卿则点点头,继而淡淡道:“好说,魏大人先请。” —— 嘉回已经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坐了有小半会儿了,自打从东宫出来,她这心绪不平反乱,也不知道派宴绥出宫对与不对。 可回想一下,这两人好似也没什么过节,应当无事无事,嘉回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 待她又喝完了一盏茶水后,这才看到翩翩而来的这二人。 宴绥不必说,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十足的鲜衣少年模样。 可这魏卿则,今日竟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深色本就衬得人老气,身量高大,身姿纤长的郎君着玄衣,倒还可以瞧出一番冷峻禁欲之美,他就稍微看起来有些古板呆滞了。 果然还是对比出来才能见分晓,嘉回这时突然发觉,自己潜意识还是比较中意宴绥这般类型的。 第十九章 数丈之外的魏卿则远远瞥见嘉回的身影,兴奋地双眼泛光,他低头料理一番长袍,就要疾步朝佳人走去,可还没动作,就被身前突然横过来的一条手臂挡住了去路。 几乎同时,宴绥冷漠的声音传来:“魏大人,我在此善意提醒你一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请你注意一下分寸。”别唧唧歪歪得给殿下添堵。 魏卿则直视着前方某个倩影,弯唇勾起一抹笑,那笑意不达眼底,有些意味深长:“魏某当然明白,公主难得相邀,我又怎会辜负她一番好意。”他压下心底的那份悸动,侧头朗声道:“多谢宴大人出言相告,我已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了。” “知道就好。”宴绥冷哼一声,倏地收回手臂,又以眼神再次警告于他,这才转身离去。 他在两人相会的凉亭外等候,既是保护殿下安危,也是为了防着魏卿则。 嘉回早在二人对话时就已起身,等到魏卿则走近,忙道:“今日休沐,本应在府上好好休整才是,这时将你唤进宫,没有打扰大人的清静吧。” “当然没有,公主有请,我即便是卧病在床,也要拖着病体前来赴约。”他面带笑意,声音出奇的温柔,好似久别重逢那般毫不保留地述说着心中的爱意。 嘉回被他炽热的眼神吓退了半步,好半晌,才幽幽道:“我有话要问大人,还望你能直言不讳,对我不要有所隐瞒。” 魏卿则躬身一揖,规规矩矩行了个为官之礼,细声回复道:“公主有话直说便是,在下定当竭尽全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嘉回点点头,礼貌得把他迎进凉亭内,等到落座的功夫,与魏卿则迅速交换了位置,她面朝着宴绥而坐,心里方才觉得踏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外头日光渐斜,照在人身上,带着一股舒服的暖意。 亭里的两人聊了有多久,宴绥就站了有多久。 他虽努力地告诫自己要尽好本分,不去管不去想,但仍不可避免得有细微交谈声从耳边传来。 他忍不住抬眸朝里望去,恍惚间,仿佛只能看见嘉回巧笑嫣然的脸庞,她两颊笑涡盛满霞光,美好得像一幅画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宴绥一瞬间如鲠在喉,随之而来的是丝丝莫名的酸涩之感,不受控制般一点一点溢出眼眶,难受得让他睁不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病态,不仅见不得嘉回对除了他以外的别人露出一丝好感,而且还爱找各种理由给自己洗脑,譬如她只是贪玩,她不懂得男欢女爱,她还小,如此麻痹自己,他的心眼真是堪比针尖。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宴绥默默走远了些,寻了个地势开阔的地界,半蹲在花池边,捡起一旁的小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湖心扔去。 石块轻扁圆润,在宴绥细长指缝间流传波动,接着迅速越出,于池面闪跳了数下,叮咚一声坠入水底,所经之处,带起层层涟漪,一圈挨着一圈,他那颗平静的心也跟着泛起了动静。 于是,一颗接着一颗,由最开始地投掷变成了后来地抛砸,宴绥故意在跟自己较着劲儿。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人忽然出声,引起宴绥瞬间收回思绪,他如条件反射般直立起身,左手攀上腰间佩剑,就要朝对方脖颈之处袭去。 待看清面前之人时,他已差点收不住手险些意外伤人,好在嘉回反应灵敏,迅速闪身躲过,勉强算是逃过一劫。 她半弯下腰,正盯着宴绥手里的小石子,颇有些好奇道:“这是什么民间游戏吗?我好像从未看到过,你能不能教教我。” “一些杂耍而已,上不得什么台面。”宴绥轻笑一声,转身把小石子丢进池底,拍拍手,对嘉回道:“这东西脏污,我是寻常粗人不碍事,可殿下金枝玉叶,还是不要碰了为好。” 他的指间沾了些黄褐色泥土,既有些粘腻,又有些影响美观,对于喜净且眼里容不得一分污秽的嘉回来说,确实是万分也不能接受的,她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好”。 -- 第35页 宴绥几步走到嘉回跟前,瘦高的身影把嘉回罩得严严实实,他嘴角上挑问道:“都谈完了?” “嗯。” “那他人呢,为何没跟殿下一起。”魏卿则那般逮住机会就往上爬,宴绥不信他能如此潇洒就放过这次机会。 “回府了,步履匆匆竟是连礼节都忘了。”回想起方才的场景,嘉回又是一阵暗笑。 “哦?”宴绥挑眉,诧异道:“殿下是用何种法子治他的。” “很简单啊。”嘉回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道:“我只是点评了一下他今日的穿着,又说到拔出的萝卜带着泥,他就脸色大变,嚷嚷着要回去更衣,我拦不住,自然要放他出宫咯。” 宴绥被她的小表情逗得乐开了花,他忍不住笑着扶额道:“殿下损人的本领已经运用得相当游刃有余了。” “他就是作的,一身文采学识不用在正经地方,偏要想着法子和朝廷作对,我没有手起刀落,了结于他,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诶……”嘉回话音一顿,仔细盯着宴绥俊逸的脸庞,伸出玉手就要朝他脸上蹭去,“你脸上有个东西。” 方才背着光她没看清,这下离得近,她才注意到宴绥额头上沾着的泥点,虽只有零星几滴,但还是有些影响他的俊美容颜。 宴绥后退一步,动作极快地避开了嘉回的触碰。 他轻抬起手腕,佛过前额,果然看见衣袖上方点点深色印记,应是刚才交谈间无意蹭上脸的。 可男子汉大丈夫,又岂会拘泥于外表,他正想着再用袖子随意擦擦之时,一条浅粉色绣着牡丹花纹的锦帕被人递了过来。 嘉回关切的声音响起:“你们男儿家老是这般不注重外在,身上脏了都不知道,喏,给你,赶紧擦擦吧。” 宴绥楞在原地,不敢伸手去接,锦帕是从她怀里带出来的,应该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那般温暖,他不敢触碰。 见他不接,嘉回直接出击,主动为他揩拭面部,从脏了的额头到沁了薄汗的鼻尖,再到那因紧抿着嘴唇而绷住的下颌角。 她一路往下,细心异常,并没有发觉对面的某人脑中已经思绪万千,百转千回。 宴绥呼吸不自觉地收紧,眼前是嘉回细嫩白皙的柔荑,鼻端是锦帕沾染着主人体味的清香,嘉回絮叨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他脑子如嗡的一下炸开,颊边的汗珠越来越密,不一小会就浸湿了半张帕子。 “咦!”嘉回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道:“你怎么了,脸怎得这般红,还出了一头的汗,莫不是发烧了?” 她心急之下,竟还要亲自为他探一下温度。 宴绥吓得头发都要立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嘉回的葱白指尖,把那方已经沾染了他气味的锦帕抽出来,对着自己脸上的汗水胡乱抹了一把,再急匆匆说道:“我没事,只是、可能、大约好像有些热吧,时辰不早了,殿下。” 他艰难咽下一口气,结巴道:“我们该回去了。”语罢一个转身,就要朝外走去。 可转过来一看,分明只见一池子湖水,他当即立在原处,尴尬了半晌,才回头捂着脸冲出了御花园。 嘉回不明所以,等她后知后觉还想再问些什么时,宴绥已经跑出去好远了。 —— 元漾正在常乐殿里喝茶,小丫鬟刚给他上了一盘葡萄,乃是先头周边藩国按例缴纳的贡品之一,整个皇宫就只有三筐,除去圣上自留,外加赏赐后宫嫔妃和前朝宠臣,便是所剩无多了。 就连元漾自个都没有分到一颗,而嘉回这边独独占了两盘,紫黑色葡萄圆润又饱满,每颗都以盐水洗净再盛于鎏金镶玛瑙高足汉白玉盖碗中,既是赏心悦目,又是清甜可口。 他刚捻了一颗果肉放入唇中,就听殿外好似有动静声传来,来人明显脚步凌乱,像是在避着什么。 元漾定晴一看,打头的宴绥大步流星匆忙而来,手里还攥了一方粉粉嫩嫩的锦帕,满脸女儿家欲遮还羞的模样;紧跟其后的是元嘉回,她神情淡然,面上波澜不惊,只顾着追踪前方的宴绥,连边上正张大嘴巴,一脸吃惊看着他俩的元漾都未曾发觉。 元漾甩头看着宴绥走过,又转过头看着嘉回走来,再甩着头目送二人离开,整个过程尽然有序,好似就跟提前商量好的一般。 好家伙!这是要闹哪出? 他囫囵吞下那颗葡萄,拿起旁边的巾子擦了擦略带汁液的手,满是急促地也跟了上去。 “阿兄你怎么也过来了?”嘉回睁大了眸子,很是不可思议道。 元漾鼻子一皱,轻哼出声,说:“怎么有人能天天出入自由,我就来不得了是吧。”他对着宴绥努努嘴,示意嘉回自己才是正经兄长,偏不要她向着外人说话。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嘉回一把缠住元漾的胳膊,一边晃荡着一边撒娇道:“我这不是怕招待不周,好坏了太子殿下您的兴致不是。” “招待是挺不周的,藩国进贡葡萄勉勉强强能入口。”元漾斜睨了一眼边上攀附在自己胳膊上正一脸卖萌的嘉回,而后略带嫌弃地说道:“不过你这儿啊,也只能拿出这点东西了。” 这话怎么越听越有味儿,嘉回狐疑地盯着元漾,等到四目相对间,才恍然大悟到,某人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作者有话要说: -- 第36页 带泥的萝卜——有点土 第二十章 “阿兄要是有兴趣,回头我找人给您送去?”嘉回摩擦着元漾的衣袖,喜笑颜开道:“不过得说好,你可不能无故拿去赏人,我还要给嫂嫂留着呢。” 元漾轻嗤一声,奋力抽回手臂,转身立于上座,朝她正色道:“你当我像你一样,满脑子都是吃吃喝喝,我来是有正事要告知于你,别乱打岔。” 能有什么正事,她跟元漾之间近期谈的最多的莫过于梦境之事了,可截止到现在,她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一丁点儿都没有藏匿,她不知道这其中还能有什么重要的要讲。 “我哪有……”后面的话还没有开口,就见远处重重树影间,有一白衣少年正负手而来,他墨发微湿,脸颊泛红,一看就是刚从净室出来,浑身都还透露着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 嘉回浑身鸡皮疙瘩冒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完! 宴绥毫不避讳嘉回的目光,大剌剌往元漾身侧一坐,问道:“有什么正事,我也来听听。” 元漾冷眼瞧着他的这番动作,皱着眉头,狐疑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白天的沐浴更衣?还有你这衣服,又是打哪儿来的?” 他半眯着眼睛,拉长调子“哦”了一声,继而揪住宴绥胸前衣襟,怒呵道:“好你个宴子廉,趁我不在就勾引我妹啊,她脑子不好使,便就能如你所愿了?我不同意,除非先过我这关。” 嘉回:“……”谁脑子不好使? 宴绥:“……”这人怕不是真的脑子不好使。 宴绥一个用力挣脱出来,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起自己衣裳,左边拂拂袖,右边弹弹灰,一边盯着嘉回一边漫不经心回答元漾:“此事说来话长,不信你问问殿下。” 嘉回心里咯噔一声,本还在看对面两人斗嘴的热闹,没想到反转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又想不起说辞,只能杵在原地,勾起一抹尴尬又不失优雅的微笑。 “这不是因为校苑太远,宴绥老是跑来跑去不方便嘛,我就吩咐荷月收拾出一间偏殿,让他好能在此随时休息,偶尔也能与我闲聊解解闷……”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大概嘉回也意识到了此番作为有些难以言说,所以不再多语,直接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仆随正主,同住一个屋檐下,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偏偏元漾防着跟什么似的,三令五申不准宴绥在常乐殿过夜,要不然他就要提刀来见。 嘉回被他搞怕了,这才隐瞒不发,谁料到今日就这么巧,两人撞到一块去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宴绥一个拍案起身,险些跳起来,他来来回回转了大半圈,直到快把嘉回眼睛都晃花了,才愤然道:“我在前线为你俩冲锋陷阵,你们倒好,背着我暗送秋波,当我不存在呢。” “阿兄你胡说什么。”嘉回听得炸了毛,急吼吼地反驳道:“什么叫背着你暗送秋波,说得这么难听,我们这是推心置腹的君子之交,才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宴绥若有所思,等回味完了嘉回的话后,也跟着点点头,重复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殿下两人清白如斯,不容外人质疑。” 他神色淡淡,带着一丝猜测的口吻,朝元漾问道:“可是户部那边有消息了?” 这话题一转,才叫元漾想起来时的目的,他半握拳,抵于唇边,假咳一声,没好气道:“那是自然。我费了好些心思,才给你们弄来的。” 元漾从怀里抽出两份户籍文书,摊在面前圆桌上,指着其中一份说:“有了这个好办事,免得叫人查起来,把你们当作贱籍扣押了。” 嘉回听完乐开了花,迅速捧起两份户籍文书,满脸兴奋道:“阿兄,真的不愧是你,此番离去,竟连这个都为我们准备好了,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夸夸你了。” 宴绥心里早已有数,丝毫没有嘉回那般激动,他扭头看着元漾,好奇道:“之前不是说有点棘手,不太好弄,这是何时拿到手的?” “昨儿个散朝后,户部的于老头非要拦住我叙话,神神叨叨地,我本不想理,可他又掏出这两份东西,直叫人不想答应都不行。”元漾手撑脑袋,哀怨道。 宴绥轻笑一声,幸灾乐祸道:“所以你就答应他,等到来年长安军营大考时,把于家小郎强塞进金吾卫,以此作为今日之事的交换?” “不然呢?”元漾睨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当这是白来的,没有我今时的含泪牺牲,堪能有你们未来的幸福自由。” 宴绥笑着摇摇头:“你说,那于尚书日后若是知晓了今日所为是为了帮殿下逃婚,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左右不过是一个帮凶,圣上要真怪罪下来,我才是当头第一遭,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功夫担心别人。”元漾一个白眼翻上天,自求多福已是不易,他才不管什么尚书不尚书。 旁边的嘉回还在翻弄着文书,只是待看清上面的字后,嘴角微笑便顿住了,“为什么宴绥的名字这么正常,我的就这么草率啊。” 她不信有人能编纂出这般离谱的名字出来,除非是用脚写的。 宴绥愣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仔细阅读起来,他虽之前与元漾商议过,但因身份不便就未再打听此事,故而并不知晓其中内容。 -- 第37页 只见白纸黑字的小册子上,分明编写着二人的生辰八字、双亲和兄姐弟妹,当然还有几条关于“本人”的身份描述,其他的就与常规民户一般无二。 宴绥的名字化作宴子廉,这乃他的表字,如此倒也算得上是恰如其分,可另一边的嘉回,那化名可当真有些马马虎虎了。 “元宝”二字立于正中,与嘉回本人相貌大相径庭,只看这么一眼,就已叫人忍俊不禁。 宴绥也笑了,但他为了嘉回的面子,只得隐忍着口是心非道:“殿下不必过于介怀,我瞧着也挺……”他半天想不出来一个形容词,憋得满脸通红才挤出几个字来,“其实也挺有趣的。” 嘉回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啊”了一声,不可置信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这万一说出去,与别人家的婴孩撞了名,那得多难堪啊。” 宴绥当然不敢回答,他盯着元漾,直接把问题抛给他。 霎时间,两束炽热目光直挺挺地朝元漾扫射过来,他不禁头皮一紧,舌头都泛起了麻。 这话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原来那于尚书询问他户籍之人姓名时,他正在神游天际,随意扯了个名字就打发了过去。本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那老头也是个死脑筋的,听了原话问都不问一声,就这么给印上章交了过来。 元漾拿到手里时也觉得看不过去,但又没别的法子,若是再换一个版本,那于老头又得逮着机会宰他一顿。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半晌后,才支支吾吾道:“这民间不是有言——贱名好养活,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出门在外难免都得低调一些,凡事保平安,你也别闹腾,收着小心弄丢了。” 他起身撑个懒腰,假意看看四周风景,趁着嘉回放松的关头,赶紧脚底一滑出了常乐殿。 可不敢多留啊,这丫头一向脑子清奇,指不定又要拉着他纠缠一顿方才罢休。 嘉回无奈,只得含泪收下,至少面上也要装作欢喜的样子。 宴绥走到她身边,轻轻佛上她的发髻,温柔劝解道:“殿下莫要与太子置气,他也是一时心急才办错了事,放在平时是怎么也不会出了岔子的。” “唔,我也不是很介意。”她仰起头,蹙着眉头说:“就是最近事情繁琐,我有些力不从心罢了。” 宴绥闻言一愣,只道她是因为要出宫离开长安,有些担忧未来的生活起居,便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摇摇头,陪着嘉回一起回了房。 等走到半路时,忽然闻见小宫女细微的交谈声,她们围聚在一起,悉悉索索地讨论着怎样插花才能更好看,宴绥也骤然想起了之前的事,忍不顿在原地,不再往前了。 嘉回也跟着停下,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宴绥面带笑意地盯着她,“那永生花不知殿下放在何处了?” “哦,这个啊,我叫荷月收拾着放进柜子里了,这花不仅长得好看,用处也大着呢,花瓣留有余香,用来熏熏衣裳是最好不过了。”嘉回说的眉飞色舞,接着抬起衣袖嗅了嗅气味,满意道:“魏卿则虽然有些唠唠叨叨,但这挑东西的眼光还是蛮不错的。” 宴绥瞳孔放大,震惊道:“殿下你说……这是魏卿则挑的?” “是啊,他刚还问我收没收到,若我喜欢还要再去收集更多的送进宫来。”嘉回耸耸肩,遗憾道:“不过也没什么机会了,谁知道下次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得到他。” 好嘛,原来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那他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却是为他人作嫁衣,成全了魏卿则的一番深情。 宴绥气得牙痒痒,不就是来的路上讽刺了魏卿则几句,竟叫他钻了空子反将一军。 他神色怏怏,有些棱模两可道:“他不只是挑东西的眼光高,这挑人的本事倒也不小。” “你这是夸他还是夸我呢,不过说起来也是我误会你,那晚没问清楚就误认为是你送的了,还闹了个大笑话。”嘉回噗嗤一笑道:“你个呆瓜,以后若是送心上人礼物,可一定得详细说明了,闭口不语实乃非君子也。” “我若是不挑明,她会明白我的心意吗?”宴绥问。 嘉回思虑了一下,笑吟吟道:“正所谓心意相通,上天注定了在一起的人便是不用开口,也一样知晓对方的心意。” 宴绥脸又红了,他搓了搓手,犹豫道:“殿下怎么了解这么多儿女情长之事?” “我看话本子学的啊,古往今来,凡是男欢女爱,都逃不过这些规律,多看看,你也能懂。”嘉回笑着拍拍他的肩,半是引诱半是劝导地说道:“我那儿还有几册,想看了随时过来取,都是市面上已经绝版的藏书,一般人打着灯笼都难寻到。” 宴绥无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第二十一章 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扎花灯、制月饼、装扮屋前殿后,还有各式各样的趣味游戏,丫鬟太监们每天脚不沾地,就连足不出户的深宫后妃也趁此机会漏了面。 现如今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梁文帝重文轻武,四海边疆多年未受战乱之苦,便因如此,长安城的节日氛围早就显露出来,民众们自发组织,在永兴坊内开办起了通宵夜市。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是平时规矩严苛的宵禁制度,在这中秋佳节的前后也算不得数了,更有胆大如牛的城中官员,在每日晚间散值后,还要邀约上一二好友,前往坊间夜市聚会畅饮一番。 -- 第38页 明月高空照,人间鼓乐笙箫时。 城中早已是一派通宵达旦的繁华景象,宫里就稍微显得有那么一丝逊色。 乃是因为梁文帝自登基之时便一改前朝奢靡之风,凡是宫中份例皆按规矩行事,圣上又不喜铺张,故而每年只到皇帝寿宴、春节、年底藩国进宫朝拜之时才大肆操办宴席。 本来这今年的中秋佳节,原是像往年一样,各宫只管自己忙活,关上门来自个找个乐子也就完事,但偏因朝臣极力劝谏,说是要为民做个表率。中秋佳节,与民同乐,方能彰显皇家礼仪风范,梁文帝这才松口,予以礼部特权,开始有模有样地办起了中秋佳宴。 礼部本没有操办寻常节日庆典的经验,好多东西也置办不齐,只得慌里慌张得从宫外筛选,集合一批专攻宴会席面的节目班子进宫表演。 接连几日,都能看见不少的杂耍艺人和舞女歌姬进宫安顿,个个莺莺燕燕,腰肢纤细,曲线玲珑,一展喉便知其功力深厚,袅袅余音,响彻深宫。 沉寂了许久的大梁皇宫,宛如枯木又逢春,瞬间活跃起来。 这天清晨,嘉回还在卧房酣睡,因为昨晚贪玩与底下宫女一起玩耍耽误了就寝时间,便特意吩咐荷月不用早起唤她起床。 本是个惬意滋润又无事可做的早间,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动静吵醒,嘉回趿拉上鞋,倚在窗边,朝外探出半个身子,等听完一曲,才反应过来,这是歌女晨时排练节目,正在吊嗓子呢。 她又重新爬上床,想着睡个回笼觉,可刚沾上枕头,外头断断续续又开始了清丽婉转的吟哦之声,这声音虽不大,但却极易勾得人心痒痒。 这下她也甭再睡了,索性翻身下床,待收拾齐整,与荷月她们一起,亲自扎起了花灯。 白日时,福禄过来请安,说是太子妃邀约,要嘉回前去帮忙排戏,好为后几日的中秋夜宴做准备。 可嘉回早在几日前就已知会圣上,不予出席此次宴会,而且她本就对戏曲不甚了解,去了也怕给太子妃添麻烦,便一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没曾想到了夜间,福禄竟是去而复返,不过这次不是来请人,而是提着东西上门来了。 数十个大小箱子堆满了院中石桌,除了月饼糕点、衣裳首饰和手工玩具,还有两坛子桂花酒,太子妃这是忍痛又割爱,连自己珍藏了大半年都没舍得喝的佳酿都分享出来了。 嘉回欢喜地收下,叫人把桌上的东西搬进库房,才来琢磨着怎么消耗掉这两坛酒。 时间到了中秋这天,还不到晚上宴会开席,宫里就已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常,丫鬟太监们游弋于各宫之间,送月饼,挂花灯,嘴里接连不断地说着吉祥话。 宫道之上也不见停留之人,大多步伐轻快,一跃而过。 正好宫中已许久未办喜庆之事,大家闷得慌了,好不容易趁此节庆,能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便是挡也挡不住的热情高涨。 御花园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及其家眷,礼部的人手忙不过来,便临时抽调了各宫的得力宫女去做帮手,荷月和一干小丫鬟早早就去前头布置宴席了,留下嘉回和小部分宫女太监在常乐殿里守门。 嘉回虽没有过节的心思,但为着自己殿里的下人们,还是吩咐小厨房简单弄了两桌菜肴给他们,宫中没有家人好友,随意吃个酒也算是团聚了。 饭毕,已到了戌时,前头御花园开始了歌舞表演,歌声嘹亮,高入云霄。一曲作罢,还有长安名角儿登台唱戏,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宫女太监们纷纷扔下手中活计,围堵在宫门口,叽叽喳喳地朝外望去。 宫人大多年纪小,爱凑热闹,嘉回知他们好奇心重,便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小丫鬟小太监们欢喜异常,衣裳都没换就欢天喜地跑去看戏了。 常乐殿是彻底没人了,天色早已暗淡下来,月光透过云层,洒向殿中庭院,庭中树枝在微风中摇曳,飘飘洒洒落下满地花蕊,再由长风一吹,卷起地上残花,落英纷飞,满院芳香。 嘉回把笔墨纸砚全部搬到院子里,点好蜡烛,再摆上几盘爱吃的点心,就着这清冷月光,提笔一蹴而就,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洋洋洒洒写了两大篇书信。 随后把信笺装进信封,放入匣子里封好,她想模仿前朝诗人,来场月夜花下独酌的闲情逸事,可还没来得及去拿酒壶,就被一阵浓郁酒香绊住了脚步。 嘉回四周查看了许久,确定并无闲杂人等,才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 宽深庄重的房檐下,宫灯隐隐绰绰,琉璃瓦片上,花灯五光十色,各种光线交替反射,给暗黑的夜晚赋予了柔和的美感。 白衣少年高坐在屋顶之上,头顶金冠,脚踏乌靴,他左手搭于膝盖,右手轻执绿釉酒壶,半是摇晃间,再猛一抬头畅饮。 他朝嘉回灿烂一笑,那笑容清俊明朗,竟把身后的月光也比了去。 嘉回微怔之时,他已飞身下来,纯白衣裳夺目刺眼,他朝她走来,宛如谪仙一般。 月色凉如水,嘉回听见自己扑通的心跳声,她显得有些急促不安,嗫嚅着开口道:“听闻今夜,宴国公府的女眷都入了宫,宴夫人许久未见你,你怎么不多陪陪她。” “阿娘身边有祖母,有婶婶,有丫鬟仆役,自然也就轮不到我去打搅,前边太过吵闹,我便想着来殿下这里躲个清静。” -- 第39页 其实他是因席间没有嘉回,所以特地告别韩氏过来,想着亲自陪她过个节。 没有嘉回的中秋,算不得什么团圆。 嘉回望了望屋檐,又看了看身前之人,恍惚着问道:“你何时回来的,在上面待了多久。” “从殿下进书房开始,到殿下写完信结束,我都在。”宴绥饮下一口酒,笑着回答道。 清酒过喉咙,浇得他本就炽热的胸口更加滚烫,宴绥用指腹揩去嘴边酒渍,朗声道:“殿下要随我一起吗?屋檐飞角上,我带殿下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也得有所准备才是……”嘉回神神秘秘地跑进屋,从里抱出一坛前几日太子妃着人送来的桂花酒,笑盈盈道:“阿嫂赠我的,美酒配上中秋佳节,最是一场好氛围。” 宴绥闻言也笑了,他把手中酒壶放旁边一扔,走到嘉回面前,一个横抱把她带起,几下功夫就越到了屋顶之上。 他把嘉回安放好,确认她坐稳后,才又飞身下去,拾起桌上杯盏,带着几叠点心,重新回到嘉回身边。 半个皇宫尽收眼底,御花园歌舞升平,鼓乐齐鸣,即使没有亲临,嘉回也仿佛能看见众人脸上盎然的笑意,无数花灯自宫殿门扉处展出,一串连着一串,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嘉回捻起一块酥饼,小心放入口,味道瞬间蔓延开来,甜蜜的感觉让她满意地弯起了眼角,“宴绥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啊,天上的仙子真如传说中那般绝世独立吗?”她开心地拍拍手,但是转念一想,宴绥才多大,他见过的人笼统也就这么些,问他还不如白问。 宴绥怕掉落的碎屑弄脏嘉回的裙摆,便一直伸手在她下巴处兜着,等她一块吃完,再齐齐倒入手帕。 果然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这般不紧不慢的动作,宴绥也带着一股优雅来,“这世间能称之为绝世的美人并不多,在我心中,殿下算一个……” 嘉回听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处,她慌慌张张捂住脸,从指缝间露出两只圆圆眼珠,一半羞涩一半自信地打断他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完美,充其量勉强算作中人之姿,哪里敢与那些美人相比,你真是的……说这些,也太高调了。” 宴绥想说的是她算一个特别的存在,却忘了嘉回脑子与常人不同,她定是浮想联翩,又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 “嗯,殿下中人之姿,无人能及,便是满长安的女郎们都汇到一块来,也不及你一株独秀。”宴绥说得是实话,至少在他没见过多少小娘子的认知里,嘉回真就算得上是模样最好的一个。 “可我听人说,那平康坊的花魁娘子最是绝艳倾城,往往一只小曲儿,就能引得长安文人雅士争相膜拜,她那般姿色,也不知是真是假。”嘉回望向宫外东城区域,那边正是灯火通明。 宴绥被她问得心虚起来,他确实去过平康坊,也见过那花魁娘子,不过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那时元漾非撺掇着他一起,美名其曰是长见识,实则是陪他应付朝中的各色大臣,几番敷衍下来,宴绥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他哪里还记得什么花魁,满脑子都是那些男人阳奉阴违,不知羞耻,肆意谈论女子的丑恶嘴脸。 “或许是吧,花魁每三年一个选拔,不同时期就有不同时期的审美,说不上来好不好看,但总归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宴绥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嘉回,见她神情不喜,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嘉回一杯酒灌入喉,可喝得太急,呛的她眼泪差点流出来。 宴绥替她顺着背,叹了一声道:“慢点。” 嘉回嘟囔着嘴,委屈道:“我就是好奇,是不是所有男子都跟他一样,即使成了亲也管不住心里邪念,跑去那青楼妓院寻欢作乐,回家后对妻子还没有好脸色。”她把头埋得很低,大概是想到了前世的悲惨经历,凄然道:“他在外面沾染了不同的女人,回来还要数落我的不是。他既配不上那些美貌娘子,也配不上我。” 这小情绪来得太快,刚才还是笑逐颜开的模样,此时已然悲从中来。 宴绥觉得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张了张口,想劝慰她一番,却见身边之人一个抬头就站了起来,嘉回嘴里嚷嚷着要把全天下的负心汉都丢进司礼监做太监。 宴绥听完下腹一紧,这般断人后路的残酷发言,没有一个男子能忍住不受动容。 他满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她闪着腰把自己作下去摔断腿,故而直接上手把人搂进怀中。 宴绥把外衫脱下披盖在嘉回身上,听她稚嫩嗓音喷洒在胸腔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嘉回又犯迷糊了,这一杯就倒的体质还没改过来,她窝在宴绥怀里,舒服的哼哼唧唧。 “宴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曾经有过。” “她漂亮吗?” “倾国倾城。” “那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她?” “喜欢,但她……应该不会属于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喜欢她啊,好不值当,不如换个人吧。” “不换~这是我两辈子的执念,我要陪着她一生一世,直至终了。” “换个人……不如你看看我,我很好啊,喜欢我的话,我就待你一辈子好。” -- 第40页 “能换谁呢。”宴绥摇摇头,耳朵蹭着嘉回柔软的发丝,喃喃道:“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你啊。” 嘉回没有出声了,她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至于最后念的是什么,宴绥已经听不清了。 他把她身上的衣衫拢紧了些,再替她佛去眼角因打哈欠而溢出的眼泪,他搂住她肩侧的手滑过她的发髻,他望向月亮,许愿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不过他仍贪心地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但他不求自己能得到她半分心意,只是留恋这短暂的亲昵,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亲近,亦足以温暖他余下的半生。 月亮隐藏在薄云后,前头的丝竹之声渐歇,中秋夜宴已到了尾声,宫女太监们拥着自家主子回宫。 荷月她们也快回来了,宴绥为避免落人口实,忙把嘉回抱进内室,眼看着她熟睡,他才悄然离开。 第二十二章 翌日,嘉回在头疼脑热中醒来,不但嗓子哑了,就连喉咙也堵得发慌,她试着轻咳两声,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唾沫都难以吞咽下去。 太医不一会过来替她诊了脉,结论是酒后又吹冷风,这才使本就没有痊愈的身子又加重了风寒。 嘉回实在是烧得厉害,好多东西都不能亲力亲为,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直怪自己禁不住诱惑喝酒误事,也借此机会发誓再也不任性在外喝酒吹风,那股事后悔过的样子比浪子回头还要真挚。 作为她生病的最大“帮凶”,宴绥当仁不让地揽下了所有照看之责,不仅事事周全,还虚心向荷月请教了关于衣裳首饰如何搭配才能好看的这门学问。 奈何这般用心之举,没有得到嘉回的赞赏,反而惹得她哇哇大叫。 嘉回当然不想让宴绥真的帮她准备钗裙,就好像小时候元漾带着她玩过家家,把她打扮成神话传说里的女鬼妖怪,害得嘉回被人嘲笑,忍不住整整哭了三天。 自那时起她算是彻底见识到了这群少年们的毒辣眼光,真是走哪儿祸害到哪儿,料她就算天人之姿,也禁不住他们这般辣手摧花。 等到夜里的时候,她又吵着要去看月亮,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今日要是错过可就得等到明年。 嘉回撒娇的本事无人能及,宴绥又实在拗不过,只得搀扶着她去院里赏月。 皎洁月光铺洒大地,照在庭中石桌的匣子上。 嘉回心下一沉,八月二十五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啊! 趁着还有些时日,嘉回忙碌着开始收拾起出行的衣物,挑挑拣拣之后,只余下几件常穿的贴身小衣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匕首,为了不被荷月发现,她还绞尽脑汁地扯起慌来,说是寺庙鱼龙混杂,她得有备才能无患。 荷月挠头表示很不解,为何去寺庙礼佛还要带着匕首,佛祖见了不更加怪罪么,不过主子的事容不得下人置喙,她心里疑惑也不敢再多嘴再问。 后几日的时间里,嘉回成天往建章宫跑,陪着梁文帝用膳,再给他按摩两下疏通筋骨,哄得梁文帝是满面春风,等她离开时,还激动地拍拍嘉回的手,说闺女懂事了,可以嫁人出宫了。 嘉回脸黑如锅底,赶紧脚底抹油闪人,飞奔回了常乐殿。她怕她再待下去,梁文帝说不定真的一高兴,把她乐呵呵地嫁给魏卿则了。 宴绥也寻了个机会回了府,陪宴老夫人待了两天,再与韩氏告了别,便一颗心彻底系在嘉回身上。 两人轮番去东宫请安,明着是去蹭饭,暗里却是合伙商议着出行之事。 太子妃给嘉回准备了许多东西,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三大箱子,她料定姜文修与那江宁郡守不会如她这般细心,便把该考虑的都考虑上了。 嘉回心里感动的不行,可这都是些身外之物,对于要轻车简从的她来说就有些累赘了,更何况她是平民身份在宫外生活,带上这些明显贵重的衣物,反而有点引人注目。 但是姜文修却说,江南本就富庶,江宁郡更是首屈一指,那里的寻常百姓早已习惯了丰衣足食的安□□活,自然也不会过多怀疑到她身上。 嘉回这才安了心,她回到常乐殿,像是一个待嫁的新娘等待着如意郎君来接自己过府,脸上的笑意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 因着长安城东善兴寺广开僧侣传教活动的原因,各地信徒慕名而来,短短几日间就已经挤满了城中各处大大小小的客栈。 这波人数实在太过庞大,朝廷特意加派人手负责城门进出关卡的盘查,无形之间增添了嘉回和宴绥出行的难度。 八月二十五清晨,晨雾中的长安城还沉寂在静谧之中,此刻城门紧闭,城内是一片安静祥和之态,城外却早已围了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 守城的士兵按例起身,三三两两开始清扫起街道。 寅时五刻,钟楼的第一声钟鸣响起,城门大开,万户活动。 进城的百姓排列成队,交上自己的路引,挨个盘查后,便依次进城。 挑着扁担做买卖的,携带家眷投奔亲戚的,进城看病抓药的,逛早市置办物什的……一时之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一行皇家车队自皇城安尚门口缓缓而出,太子妃与嘉回分别坐于舆驾之中,前面是羽林军高头大马为之引路,两侧有无数宫人贴身随行,车马背后是仆妇、侍女以及满大两车的贵重行李。 -- 第41页 荷月被嘉回留在了常乐殿,还有其他人,嘉回也一个没有捎带,她简简单单地来,也只想简简单单地走。 整个队列浩浩汤汤,井然有序,路过朱雀大街时,正好遇上城中百姓蜂拥而至,今日是个凉爽的好天气,大家都约着出门逛集。 嘉回自舆驾中掀帘往外望去,街边的商铺已经半开,小厮一边收拾着门前堆积的杂物,一边招呼着前来交货的客商……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乍泄而出,坊市大开,长安城又将恢复往日的繁华。 宴绥一直跟随在嘉回车驾后侧数丈处,身着暗红色劲装,腰系佩剑,视线紧紧盯着四周,注意着每个行人的动静,他面露冰霜,神情严肃,浑身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不时有几个小娘子凑到跟前想要搭讪,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就被这孤傲冷寂的模样给吓退了脚步。 嘉回知他性子不过是外冷心热,便对着方才的少女们产生了几分同情,她望向宴绥,却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眼神对视时,宴绥破天荒地躲闪开了。 许多外地百姓没有见过太子妃和公主出游,纷纷停下脚步,往两人的方向好奇地打量着。 慢慢的,人愈挤愈多,整个长街已经到了车马都寸步难行的地步,羽林军首领不得不亲自下车指挥前头交通,普通百姓哪里看过这等阵仗,只得肃立回避,等着车队安全行过,才继续赶路。 因为路上耽搁,一行人到达善兴寺时,已过了午膳时间。 太子妃和嘉回在寺里主持的带领下来到了事先就准备好的禅房,小沙弥随后奉上斋饭,拜会两人后离去。 宫人们收拾了一番各自住下的屋子,便开始整理起主子所带的行李,羽林军完成了护送使命,则要回宫向圣上交差,首领将军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吩咐十人留守在此,命令其务必照看好贵人安危。 用过斋饭,嘉回回屋午睡,等转醒后去拜见太子妃,却被宫人告知她已到大雄宝殿去诵经祈福了。 嘉回在房里等了一会,还是没有见她回来,于是自己推门而出,独自去前头寻人。 因为是午后休憩时间,整个大殿不见香客,寂静地仿佛只能听见落叶的簌簌声。 太子妃跪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双手合十,对着上方的镀金神佛,嘴里念叨着嘉回听不懂的佛家之词,而后跪地,起立,燃香,最后供奉上一盏新的长明灯。 看到此处,嘉回眼睛已然有些酸涩,长明灯乃为死去之人祈福,代表着无量光明,指引着死者寻找新的出口。太子妃故意撇开众人前往此处,应当是思念极了早逝的孩儿。 嘉回没有上前打扰,默默转身回房,誊抄了一份经文,放置在太子妃卧榻之处。 等到外间逐渐热络起来,太子妃这才捻着帕子缓缓归来,她眼角还是微红的,应当是哭过不久,她虽极力忍耐,但还是不难看出其中的哀哀欲绝。 嘉回不予点破,拿出早已备好的匣子,交到太子妃手中,再一字一句说道:“阿嫂,这里面放着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阿兄的,另一封是给圣上的,劳烦你一并带回东宫,并叮嘱阿兄必要时一定拿出来呈交给圣上,这是我私下准备的,如果真到了要拖累你们的时候,用这个可以叫阿耶心软三分。” “你有心了。”太子妃缓缓接过,手指轻点上面的暗扣,温柔道:“此番虽远去,但你也不必过多担心宫中,圣上以宅心仁厚享誉天下,想来也不会为了一桩逃婚之事,就强要了东宫所有人的性命。”她点点嘉回的额头,浅笑道:“只要小公主平安顺遂,我们便也能无祸无灾,这桩事怎么看都是双赢。” 她把匣子细心收捡到贴身包袱中,转头对嘉回说:“明日你们出城时,务必在城门口停留些时候,去寻一个跛脚的将士,他受过我们吩咐,会在那里接应你们,届时由他帮衬,好助你们顺利离开。” “阿兄说给我们准备了户籍文书,想来应该好过守卫这关吧。”嘉回问。 “保不齐那守卫里头就有见过你模样之人。”太子妃摇头道:“多准备两套方案总归是没有坏处,再说那户籍本就是作假得来的,万一被人查出来,你还没出门就被逮得个正着,那我们一番谋划不就白费了。” 嘉回转念一想也是,得亏太子妃思虑周全,要不然光凭元漾那一纸文书,还真是不足以有十全的把握。思及此,她更加觉得元漾配不上太子妃这般优秀女子,若太子妃身为男儿,必定会在朝堂之上将他比了下去,到时候谁听谁的还不一定呢。 “知道啦嫂嫂。”嘉回抱着太子妃撒了会娇,再陪着她逛了下善兴寺内最独一无二的藏经阁,等到两人都略显疲惫后,才慢慢回了居住的院子。 —— 第二日一大早,还不等方丈出面,善兴寺里就围了数百人,其中不乏还有一些外邦之人,大家逮着功夫都想来凑一波热闹。 在寺庙的后山深处,无人注意到的偏僻角落,嘉回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偷偷避开扫除的小沙弥,直奔山下而去。 她一路胆战心惊,就连摔倒都不敢呼叫出声,第一次身边没有宫人,第一次违逆圣命偷跑出来,她比谁都要恐慌,可事已至此也容不得她害怕。 往前走,莫回头。这是临走时太子妃告诫自己的话,嘉回心里记得很清楚。 -- 第42页 顺着山路一步一步踩下去,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艰难地走到山底。 宴绥站在马车旁,正一脸温柔地望着她,车辕前是姜文修,他一身车夫打扮,赶着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嘉回仿佛有安全感加持,瞬间腿软走不动路,她眼看着宴绥,想要靠近却又觉得他离得那样远。 初秋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绚烂,大概是被这抹晨光照射的缘故,嘉回受不住眼前刺激,瞬间朝后栽去。 宴绥眼疾手快把她抱入怀中,等上了马车,确认嘉回只是因没吃早食而导致体力不济的短暂虚脱晕厥后,这才放心朝外唤道:“姜大人,有劳了。” “无妨,坐好了。”姜文修甩动手中马鞭,大喝一声“驾”,于是马蹄轻抬,车轮吱呀碾过高低不平的路面,缓缓朝城门而去。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尚德门时,正逢官兵轮值换班。 姜文修勒紧缰绳,停罢,自顾下车,朝城门守卫而去。 守城军士眼神狠厉,对进出的车马严加盘问,若是没有通行的过所,便一律打回,不得进出长安城。 姜文修观察了一会儿,等着那熟悉的跛脚军官出现,才掩了掩头上的斗笠,小跑着上前靠近。 两人眼神交汇间,嘴角都露出了一丝旁人难以查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二十三章 “车里是何人?要往何处去?随行有几人?”将士瞥了眼远处的马车,低下头翻了翻手里的文书,漫不经心道。 这长安城门每日来来往往多达数千人,大部分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亦或是服饰各异又夹杂着胡语的西域商人,若无特殊情况,守卫大概率是按例盘查一下,就随意放行了。因近日情况特殊,所以查问得仔细了些,但文书之人的身份他已提前知晓,再加上姜文修的露面,他更加懂得该如何放水。 “车里的是府上的小小姐,自幼体弱,长安城里的大夫看了个遍,仍是不见起色,咱们家老爷安排着说是去江南养病,那一带水好,又养人。这不天还没亮就赶着车出了门,实在是没办法。随行的是贴身的侍从,一个有些拳脚功夫的小郎君,咱们都是身世清白的人家。”姜文修三两下就道明了出城的缘由,借着从将士手里拿回文书的同时,还悄悄往对方手中塞了两碎银,“您看,这天也愈发冻人了,官爷下值了吃点酒暖暖身子。” 将士先是抬手掂了掂分量,再用余光瞥了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到二人的动作,才笑着往怀里揣去,随后朝外摆了摆手,“放行!” 马车一路疾驰,往最近的官道方向奔去,巍峨的城门渐行渐远,城楼上的“长安”二字已逐渐化作一团黑影。 姜文修这才勒紧缰绳,待把马车稳稳停靠在路边后,他回头朝里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身份不便远行,就只能把你们放到这儿了。” 宴绥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道:“多谢。” 姜文修翻身下车,看了眼车厢,里面嘉回还在休息,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他无法叮嘱她,只能把心里的话告知宴绥:“一直往东走,去洛阳,到了洛阳可短暂休息两日,然后走水路,我的人会在江宁码头接应你们。” “吃食和银两都不用担心,我都备好放在了车内,即使在路上耽搁数日,也不用愁花销。”他逐字逐句地梳理着,生怕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马车不值钱,到了洛阳随便跟人换点银子变卖了就是,但里头的东西能带的最好都带着,这一去少说也得有月余,长路漫漫,最是寂寥,吃的喝的自不用说,我另备了些供人取乐的小玩意儿,拿着也算是能勉强混个日头。” “我明白,那你……”宴绥也跟着翻身下来,斟酌着开口道:“你们好好保重,还是那句话,多谢了!” 姜文修盯着宴绥的眉眼,有些失落地笑了,把嘉回推出长安,这般滋味果真是不好受。但能把她交到宴绥这样的人手里,他总归还是放心的。至少他能看出来,宴绥是真心待嘉回好,因为哪怕是嘉回有一丁点的危险,宴绥也能拼了性命去维护她的周全。 这恰恰也是现如今的他无法给予嘉回的安全感。 “这是我该做的,为人臣子,自然要替殿下分忧。”姜文修喃喃道。 他把手中缰绳和马鞭递给宴绥,轻声道:“走吧,时辰不早了,争取早点到驿站,天黑了路不好走……”她也会害怕的。 “嗯。”宴绥郑重地点头道:“你也快些回去吧,我心里有数,定会把殿下平平安安护送到江宁郡。” 他把马车赶到路中央,对着姜文修道了声“保重”,便启程远去了。 “保重,一定一定要护好她。”姜文修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马车离去,嘴里止不住地呢喃,可是没有人会回应他。他的眼睛酸涩得快要流出泪来,他抬头望了望天,心道这送别之感当真比诗文里头所描述的还要感人。 所谓回首过往时,秋风也萧瑟。 世间爱恨情仇,从来都不缺深情之人,多一个他不多,少一个他不少。于是强颜一笑,姜文修决然离开。 微风卷起他的衣角,依稀可见一抹落寞的背影。 —— 嘉回醒来时,正卧在一辆疾行的马车内。 车厢不大,却很宽敞,内里构造精细,如麻雀身腹,样样齐全。 -- 第43页 水白色织纹锦缎蔓帘装饰车壁,波斯毛毯横铺于塌下,正前方布置有一张深色矮几,上面摆放着茶水糕点,他伸手探了探,温度正好。 除此以外,胡饼干粮、衣物鞋袜还有诗书画册,无不周全,嘉回随意翻弄之时,还掉出几本打发时间的志怪小说。 能从衣食住行到志趣爱好,把每一点都掐得如此精准,这一定是及其了解又对她十分上心之人。 嘉回打帘朝外望去,天空正微微亮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千万缕金光自天际涌现,越过重重浓雾,再穿林过梢,喷洒在远处寺庙的金顶之上,神秘而又带着一份虔诚。 路边郁郁层林愈发清晰,城中阁楼屋角已不复存在,原来他们离长安已经很远了。 “殿下醒了?”宴绥听见车内动静,赶忙停下来,急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适?若是饿了,就吃些糕点,茶水也都备着的。” “我不饿,你不用担心,快赶路吧,我哪有那么娇气。”嘉回嘟囔着缩回车内,催促着宴绥继续驾车,她才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行程。 宴绥又接着问了两遍,还闪身进了车厢里头,确认嘉回是真的无事而不是嘴硬骗他后,才放心接着前行。 考虑到嘉回的身子,宴绥只在白日里赶路,夜里两人便宿在驿站歇息,中途遇到天气不好,难以前行的时候,还要短暂停留两天。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洛阳城内。 洛阳古都,名满中原,乃是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地,繁华之处,丝毫不逊色于长安。 宴绥在一家颇为雅致的客栈门口停下,不时便有店内小二机灵地跑过来问是否住店,宴绥点头要了两间上房,又赏给他一两碎银子说是帮忙卸行李,便带着嘉回往里去了。 店小二既得了赏钱忙又哪敢让客人自己上门,于是亲自领着人上楼,待安顿好,才下去搬运行李物件。这两人虽衣着朴素,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其气质超群,想必非常人身份。他还想多表现表现,最好能讨个更大的赏钱。 嘉回向店里要了热水,并特意吩咐小二准备一个新的浴桶,她要好好沐浴梳洗一番。 驿站条件没有客栈好,最初只能简单地用温水擦拭了一下身子,因而已有几日没有好好洗过澡了,又因为早先下山时摔过跟头,那股泥土味道一直带在身上,所以嘉回百般别扭,她本就爱干净,能忍到现在已是实属不易。 她躲闪了宴绥几天,就怕他闻见自己身上的怪味,只等着梳洗好之后,才与他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宴绥简单收拾了一下两人的行李,到楼下去跟小二要了份稀粥,外加两块当地特色面饼,端着上楼去等嘉回出来用膳。 他知她在沐浴,也晓得女子梳洗本就比男子慢,所以很有耐心,乖乖地待在自己房间,片刻都没去打扰。 可坐等右等,等到日落黄昏,客栈点起了夜灯,还是没有等到嘉回出来。毕竟他耳力超群,两人所住的上房又靠后院比较安静的的位置,便是嘉回房里有稍微明显的动静都不难逃过他的耳朵。 宴绥心里摇摆不定,他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原位置,纠结了好久,才起身出门。 “公主,你好了吗?”宴绥叩响三下房门,轻声问道:“晚间温度低,不易沐浴过久,你身子还没好全,当心再染风寒。” 屋内烛火昏暗,把宴绥的身影映照在门上,朦胧得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嘉回抱着双腿坐在床边,身上还披着刚换下来的衣物,她衣衫有些凌乱,像是胡乱套上的一般。 嘉回心里万分懊恼,从一进客栈就急急忙忙回房,把原本之事忘得干干净净,等脱了衣裳,人已经泡在浴桶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带换洗衣物进房来。 若是只是外衫还好,将就着也能披上,可难就难在内里的小衣,那些东西连带着她的所有衣裳都一并收拾在了车厢的包袱里,包袱跟着其他行李都被方才小二热情地招待中,搬到了宴绥的房间里。 她不能就这么直接出门,也不敢大声呼唤,所以便一直待在屋内,思索着该如何是好。 她也不是不想去叫宴绥帮忙,可那毕竟是贴身私密的物品,万一被他看了去,往后可就真的再难抬起头了。 所以当宴绥突然到访,还这么直接地问起时,嘉回已经尴尬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她紧咬着下唇,满脸羞愧,声音又小又断断续续地回道:“我……衣裳没拿,现在不方便出去。” 宴绥敲门的动作一顿,刚想说出口的询问也霎时间止住了,他本想着是她动作慢些,收拾得久些,或许还因选什么首饰而纠结,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我去拿,很快……马上就好。”宴绥匆匆撂下话便转身而去。 门口的身影骤然消失,嘉回也松了口气,可她莫名觉得脸热,耳朵也红了起来。 宴绥在一堆行李里泛起了愁,他也不知嘉回的衣裳放在了哪个包袱里,但为了不让她久等,便直接扯开各个活结,挨个翻找起来。 一阵手忙脚乱间,他抖落掉了嘉回的贴身小衣,那是一件水粉色的绣着桃花图案的肚兜,看起来又轻又薄,飘在房间木地板上,仿佛还没有他巴掌大。 宴绥僵持在原地,一瞬间气血上翻,灼烧着他的大脑不受控制般遐想,他喉结滚动,眼里满是晦涩。 -- 第44页 须臾之后,他偏过头,用指尖勾起一抹衣角,慌张地放进原来的包袱里。 他拎着包袱再一次叩响嘉回的房门,两人还没有对视,都不自觉地转移了视线。 宴绥是看破她窘状后的羞涩。 嘉回是被撞破糗事后的尴尬。 半晌后,宴绥启唇道:“我去重新叫份晚膳,殿下用完好早些歇息。夜里风大,务必要盖好被子,另外若有什么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唤我。” “知道了。你也是,早些……休息。”嘉回掩紧房门,扑腾着闷声栽进床铺里。 丢人,丢人,真是太丢人了! 宴绥站在门口,听见里头的动静,低低笑了起来。 虽只隔了一扇门,但两人的想法很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有一种莫名的氛围悄然降临在身边。 于是当夜,嘉回辗转反侧睡不着,隔壁的宴绥也同样彻夜难以入眠。 第二十四章 宴绥仰躺在有些窄小的床榻上,侧头望向房间内的地板,那里昏暗无比,只见一束从窗柩处透过来的月光,还有零星飘散在光亮周围的尘埃。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仿佛还能感受到晚间捡衣时所探到的触感,丝滑,柔软,还隐约带着一抹沁人的异香。 都说人在夜晚最寂静之时,总会不自觉得在脑海中放大内心的渴望,宴绥也一样。 他越是强迫着自己入睡,就越是会想起嘉回丽质窈窕的娇颜,她受了委屈蹙起的柳眉,看到欢喜之物睁大的眼眸,知道身边宫人因自己受罚后涕泣的红鼻头,还有那沾了酒渍泛着水光的粉唇…… 如此想着想着,自身就已不可避免得被带入了一场旖旎的幻境。 以至于他深陷其中,等再回过神来时,身下被褥已然换了另外一番春色。 宴绥面红耳赤,顾不得外头尚还未亮的天色,匆匆起床,洗漱换衣。 他在年少时,与校苑同僚吃酒闲聊,曾听到过一些关于夜梦的讨论。那时候的他们除了日常的文学武功,更多得就是聚在一起,调侃着身边的风流韵事,少年们大多情窦初开,极易对周围的貌美姑娘产生好感。 他们一边谈论着哪个宫的丫鬟更好看,一边又趁休沐时偷溜去平康坊,回来再七嘴八舌地吹嘘起花魁娘子有多艳丽。 某些长过见识的小郎君,自然而然会懂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他们兴奋得把晚上的艳梦透露给好友,但是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传遍整个校苑,其余人对此多少都是心照不宣。 那时的宴绥迷迷糊糊,却在此刻弄懂了个大概。 今夜虽是第一次,但他因早已有耳闻,所以没有特别慌乱,镇定地起身,冷静地思考对策,脑海转得像陀螺。 他不敢让嘉回知晓,自个偷偷卷起亵裤,潜到后院,扔进泔水桶里,床铺他也用茶水泼湿了,找了个借口去唤小二上来收拾。 天亮后,嘉回打着哈欠下楼,她昨晚翻腾了许久,直到天都灰蒙蒙亮的时候才勉强闭眼。 醒来时去隔壁找宴绥,他却不在,她猜到他定是在楼下等她,这才慢吞吞晃悠下来,定晴一看,那坐在窗边的小郎君,不是宴绥还能是谁? 此刻的宴绥早已没了晨时的狼狈,他重新换上一件靛青色素面锦袍,无论是头上发冠,还是脚底长靴,从上到下,每个环节都相得益彰,精致得仿佛一位从画里跑出来的神仙贵公子。 如此对比下来,嘉回的搭配就显得随意多了。 因为天色还早,客栈里并没有多少人,偶尔只有几个打扫的伙计搬动着桌椅,环境很是清静,正适合两人独处。 她刚挨到长椅,客栈大堂也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位食客,他们长腿一迈,择了个离嘉回和宴绥不远的位置,也跟着坐下了。 嘉回没有管对方,捧起面前的吃食,含着笑说:“正好饿了,我从昨天就一直期待着要尝尝洛阳当地的美食,今儿总算是有机会能一饱口福了。” “还以为粗茶淡饭会不合你口味,专门叫小二去外头街市上买的长安特产。”宴绥替她搅动着碗里的稀粥,等没那么烫了,再推到嘉回面前,“地道的长安老师傅手艺,晚了可真是一份难求。” “怪不得,我就觉得这味道很是熟悉,原来是长安的师傅做的。”嘉回把瓷碗搁在桌上,叹气道:“唉,还以为出来能换换口味呢,没想着又吃回了老行当。” 嘉回声音不大,还带着一点早起时的慵懒,明明是抱怨之声,却被她说得温软婉转。 一下子就吸引到后桌坐着的三位客人,他们一身劲装,很是利落,不像普通人,倒似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明显是一把手的男子忍不住插嘴道:“二位是打长安来的?可曾听过善兴寺,都说那里最近士杰云集,不知是否真如传言那般。” 话语刚落,另外一位与他模样有些相似的男子也跟着附和说:“是啊,听闻这次是善兴寺历年主办的最大的一次传教大会了,早些时候就传出风声,说有高僧来袭,意在寻天下有缘志士传教解惑,这么难得的机会,谁都盼着能去凑凑热闹。” “诸位也是赶着去长安,拜见善兴寺住持的吗?”宴绥问。 他的角度正好对着几人,略一抬眼,便就瞧上了。 只是三人的打扮,分明就是江湖中人,一身的飒爽之气,哪里像是要去拜神礼佛的样子。 -- 第45页 怕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宴绥瞬间警觉,眼神里透出些锐利。 “也不全是。”当中年龄看起来最小的少年郎,探过头接话道:“只是听闻平宁公主会出席大会,我们也就……”他嘿嘿一笑,腼腆道:“想去碰个运气,看能不能见着贵人,他们总说公主殿下绝世无双,我等凡夫俗子也想去见识见识,哪怕是远远瞧上一眼,也值得了。” 可某位绝世无双的公主殿下不仅不在长安善兴寺,还偷跑出来到了洛阳,此刻正坐于客栈大堂,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食。 她这既没涂胭脂又没有抹水粉的素净之颜,不知还能不能担当得起在座各位的奉承。 嘉回咕噜一口咽下嘴里的稀粥,把背挺得直直的,竖起耳朵认真听起身后的交谈来。 当真只是想追龙逐凤?宴绥不信。 他有意试探道:“可我听说殿下已有婚约,驸马乃是当今圣上钦点之状元,才貌双全,惊才绝艳。诸位可有耳闻。若是知晓,还如此高谈阔论,就不怕传到殿下那里,惹来牢狱之灾?” “咱们也就趁趁口舌之快,这大清早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还能被谁听了去。”小少年涨红了脸道:“再说了,我们也不全是为了公主殿下,不还有……” 话音未落,就被身侧之人猛地打断,少年一时怔住,忙噤声缩回了原位,再无多话。 身边男子替他回了话,语气带着歉意说:“幼弟不服管教,一时有些口无遮拦,二位见谅。我们都是寻常走江湖的,哪里热闹就去哪里,这趟赶着去长安,也是想寻个活计混口饭吃。说到皇宫内事实乃无心之举,并无他想。” 他拍了几枚铜板放于桌上,“打扰了两位用膳,我等在此赔罪,这顿当是兄弟三人请的。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一聚。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便在此别过。” 他对宴绥抱拳行了一礼,剩下二人亦抱拳行礼,再齐齐道了声“后会有期”,就直接离去。 嘉回这才扭头朝后看去,不过为时过晚,三人早就出门不见了踪影。 她回过头,纳闷道:“这几个人好生奇怪,说是去长安参加传教大会,可明里暗里都是在打探宫闱之事,直教人看不明白。” 宴绥若有所思,这些人恐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少年郎心直口快,也许真的只是想去瞻仰一下嘉回的芳颜,可那身旁二人,做贼心虚,还不等人说完就急忙打断,或许是藏了几分隐秘,怕被人听了去。 长安近来可能会不太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宴绥生生忍了下去,没有跟嘉回挑明,默默陪着她用完膳,上楼去准备行李。 嘉回钻进客房,回想起方才那少年郎的口音,激动之时连家乡话都蹦出来了,不免有些好笑,可笑完才反应过来。 那调子,似乎是西南口音? 西南地区远离中原,与长安官话不一样,更偏向于地域特色,他们有意掩盖,却及其容易暴露。 早年间常乐殿里有一位出身于滇南的小宫女,因着口音问题被其他宫人排挤,嘉回偶然听闻此事,便把她安排到库房去上值。 她与那宫女说过几次话,因此对这口音很有印象,之前在楼下时没有发现,现在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再次拍拍脑袋,强迫自己回忆楼下的所有情节,可太难了,她没有回头,甚至都不知道那几人的长相,更不要说任何面部特征了。 嘉回浑身无力,把手搁在桌上撑住身子,翡翠玉镯从手腕滑落,“叮”的一声撞在桌沿边上,她抬起手,转动着手里的玉镯子。 猛然惊醒,她在那三人起身出门时听见一阵银器碰撞的声响! 一般男子身上爱佩戴玉珏,亦或是荷包,可少有人会戴银饰,除非…… 除非他们是个人喜好,要不然就是生活习惯。 是了!他们是滇南人,滇南地区偏爱银器,男女老少皆向往之,嘉回曾在风俗名画中看见过,这点假不了。 大梁以来,滇南自古少与中原往来,在这个关头,为何会出现滇南人? 嘉回陷入了迷茫,她不明白。 滇南,长安,善兴寺,还有未说出口就被打断的话,三位奇怪的男子,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愈想愈不安,嘉回需得赶回长安寻找真相,太子妃还在寺庙里,她不能撇下她一人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嘉回等不及宴绥来唤,就已提上布裙朝外奔去。 客栈本就脆弱不堪的门被她大力推开,晃荡后更加显得摇摇欲坠。 宴绥听见动静走出房门,见她一脸急色,心中已有几分论断,“殿下不可,长安是非多,万不能再回头了。” “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嘉回朝他跑去,忙问道:“你既然知道那三人不安好心,为何不告诉我?若我没有发现,你便要一直瞒着我吗?” 宴绥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嘉回走近两步,又说:“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冲着我与阿嫂去的,我一旦不在,阿嫂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这让我如何能安心上路。” 毕竟对于她来说,圣上,太子,太子妃都是不可撼动的存在,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安危来得更重要,哪怕是她自己。 宴绥也纠结了,他的确存了私心,不想让嘉回去趟那场浑水,两人好不容易走到洛阳。如若重回长安,定是没有机会再出皇宫。往后如何,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是太子元漾求情,恐怕圣上也难以收回成命。 -- 第46页 “太子妃身边宫人无数,普通人根本难以接近,更何况还有羽林军日日值守,就凭那三人的功夫,想要谋害皇室中人,岂非是难于登天。”宴绥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道:“殿下只是一路风尘,有些胡思乱想了,眼看的不一定为真……” 他不想让嘉回涉险,对于他来说,太子妃如何并不重要,长安如何也不重要。 宴绥在乎的只有嘉回的安全,他唯一的使命就是把她护送到江宁,别的恕难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 某梦境请自行脑补~写多了我会被抓起来的 第二十五章 “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你现在正站立着同我说话,我也可以当作你不存在吗?”嘉回语气逼仄,脚步随着他一起律动。 他后退一步,她就往前一步,直至没有退路,两人一起堵在走廊墙角。 宴绥难以接话,喉结滚动了数下,终是犹豫着没有开口。 他的这副样子,本是难言之隐,不可明说,但落在嘉回眼里偏偏成了冷漠与无视。 “原以为你会支持我。”嘉回瘪着嘴道:“就算不同意,亦不会说出这般的话。”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宴绥急得口不择言。 下一秒嘉回扯过娟帕,捂住口鼻,轻声啜泣着,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像那春雨,一点一点沁入到干涸的木地板上。 装委屈是她在梁文帝那里摸索出来的,从小到大,屡试不爽,便也因此练就出了当场落泪的本事。 她还曾偶然听别人说过,这男子多少有些怜香惜玉,最是受不住女子在自个儿面前哭泣,所以便想着用这个法子,在宴绥面前试试效果,若他尚还有一丝善念,定会吃这一套。 果然,宴绥那本还气定神闲的面庞,瞬间茫然开来。 他开始手足无措,想要走近安慰嘉回,可刚伸出手就害怕般缩了回去。 嘉回哭泣的动作一顿,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如她所料那样,正在反思懊恼。 她心中一喜,面上更是肆无忌惮,大有一番哭倒雷峰塔的气势。 “我还想的是,你会同我一道回去,却不知你心底竟如此冷漠。”嘉回用娟帕一点一点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珠,就连声音也带着一丝哭腔,“我真是太可怜了,离了长安,身边也没个贴心之人,就连侍卫都不听我的话了……” 她说的断断续续又抽抽搭搭,一口气顺不过来,还打了个哭嗝。 这时有楼下小二听见动静跑上来,见着二人对峙,既不敢上前自讨苦吃,又担心隔得太近引火烧身,于是只敢扒在柱子边上,探着个脑袋道:“二位客官消消气,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哄一句我让一步,咱们坐下好好聊聊,把话说开就行了,犯不着吵吵闹闹,多让人看笑话不是。要不我帮小娘子请个大夫瞧瞧身子,这鬼天气夜里总是吹风,许是被梦给魇着了,所以要闹脾气呢……” 他满脸热情,还准备上前帮忙,却被宴绥一个眼刀子刮过去,吓愣在原地。 然后小二就看见方才还是一脸铁青瞪着自己的小郎君瞬间转头变得柔情似水,他不费吹灰之力抱起面前身纤纤弱质的女子,无视对方嘴里不满的惊呼,大步零星地朝屋内走去。 怀里的小娘子还在蹬腿挣扎,但哪里抵得过男子的力量,扑腾了几下就焉了气,安静地缩在男子臂弯处,乖巧得像是被主人拢在手心的宠物。 小二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竟也有人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真是气煞人也! 大概嘉回也觉得难以置信,她还震惊于小二嘴里的“夫妻”两字无可自拔,便被宴绥一个用力打横抱起,所以一阵慌乱之中,竟连哭也忘了,“宴绥,你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她又开始反抗,想从他身上爬下来,却被他抢先一步占尽天机。 宴绥面无表情,只是拢着她的手臂倏地收紧了些,“殿下,得罪了。” 自古以来,在气力这件事上,向来是男子占尽上风,于是对宴绥而言,嘉回的这点动作无异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他丝毫不起什么作用。 嘉回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自己劝说不成,自然也就老实不再乱动了。 走廊到客房的距离本就不远,宴绥身高腿长,几步路的功夫就把她带回了自己房间的卧榻之上。 嘉回还没坐稳,就见他往自己跟前一立,撩袍似乎是要下跪请罪? 宴绥只是半蹲下身,静静地注视着面前早已哭的梨花带雨的嘉回,扫过她莹莹潋滟的双眸,灵秀笔挺的俏鼻,和方才胡乱挣脱时被他衣袖蹭花了口脂的朱唇。 在她连连退却的目光中,启唇道:“殿下说的事我同意,不过我说的事也请希望殿下不要拒绝。” “你说。”嘉回嗫嚅着问道,她的位置刚好与宴绥的视线平行,只要略微抬眼,就能对上他满含温柔的一瞥眼神,“我能办到就一定答应你。” “殿下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往江宁,而我则潜入长安打探一下那三人的消息。”宴绥轻声道。 嘉回眼睛圆睁,琥珀色的瞳孔中盛满了惊讶,“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分开行动?”她一把攥住宴绥的手腕,摇头道:“我不要你独自去冒险。” 宴绥亦反握住嘉回的手腕,嗔笑道:“我也不舍殿下去冒险。”他循循劝导着说:“长安城里乌龙混杂,有多少人盯着殿下,盯着太子妃,若你这时回去,被人发现私自出逃,必定会引起百姓热议,到时三人成虎,谣言扩散,不止是殿下你名誉受损,恐会害太子妃和东宫于不义之地。” -- 第47页 后面的话他突然顿住了,即使不再直言,嘉回也早该想到的。 如今她的存在的确算得上是尴尬,若安安稳稳地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还好,世人只道平宁公主在善兴寺祈福,可她一旦露面于长安城,便无异于是往平静的湖面上投了块炮仗,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关于她的婚事早就成为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平宁公主的颜面更是被奚落的荡然无存,既然明哲才能保身,那她确实应该低调一些才好。 嘉回颓然地低下头,语气也是嗡嗡的,“我虽只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可这些大道理还是明白的。你说的我都懂,方才只是头脑发热,有些冲动罢了。”她转而盯着宴绥的眼睛,乖巧道:“我会好好等在客栈,等着你回来,只是你别丢下我一个人远行。这长路甚是漫漫,若你不在,我便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况且洛阳离长安这么近,我只要处处小心,自然不会被人发现身份。你在前我在后,就让我留下陪着你啊。” 宴绥摇头,丝毫不为所动,“殿下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要确保你安全上船,我才能放心离去。” 若在平时,嘉回这样央求他,哪怕才开口说半句,他就已经受不住要点头答应了,可在此时,他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语气里分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宴绥还半跪在嘉回面前,她倒真的以为两人已经身份颠倒,宴绥成了主子,她变成唯唯诺诺,受人摆布的小丫头了。 毕竟嘉回还是第一次在宴绥面上看到如此严肃认真的表情,明明年纪不大,却活脱脱像是个小老头。 她扭了扭坐得有些不适的双腿,故作身份道:“可我是公主,你是我的侍卫,我们身份、身份有别……你必须得听我的,不然、不然我就按例治你的最。” “我可是听闻,公主在长安待得好好的,这百里之外的破落小客栈怎会出现她的身影,小娘子说话应当注意分寸,别被人抓住了把柄。”宴绥轻笑道:“你说要治我的罪,不知以何身份来为我定罪,元家小女郎吗?还是想假借公主之名,坑害我等老实人。嗯?” “你……”这人说话好没皮没脸,就因她当初出宫时说过一句离了长安便再无平宁公主元嘉回的话,竟叫他拿捏住了话语权,堵她个措手不及。 “殿下听话好不好,不要让我在外还为你担心。”宴绥的声音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客栈终究只能暂时落脚,为了你的安危,还是得尽早启程,不看到你上船,我也不便离去。” 两人眼神对立,谁也不让谁,就这样静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嘉回妥协了,这场拉锯战,以她的点头告终。 “好,我听你的就是。” —— 下午天气晴朗,最适宜出行。 码头上早已人头攒动,团聚的,送别的,讨价还价的,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有人在翘首眺望,等见到了期望许久的家属便分奔而去;有的商人往外清点着物资,招呼前去搬运的长工务必小心谨慎;还有的沿河叫卖起吃食,香味飘散,令人垂涎欲滴。 都说水路繁荣,比之前朝更是出类拔萃,嘉回身在腹地,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况,这时不免有些看得呆了。 大运河北起中原洛阳,途径江都、杭州,南达江南余杭,绵延数千公里,是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地,全天下万余艘船,运河独占八千,繁荣之时,湖面船舶接憧而至,船帆连成一片,好似一张巨大的旗帜。 索性前往江南方向的船只络绎不绝,思虑良久,宴绥雇了一艘要去扬州做布匹生意的吴氏商船,原因无他,乃是因为商人重利,只要给够足额的银两,对方便能信守承诺护送到岸,这就是江湖上的规矩。再说这商人一般富庶,船只自然也是宽敞舒适,对于要长途水路跋涉的旅人来说,是个极为不错的选择。 掌事的收了宴绥丰厚的佣金,给安排了一间最上等的厢房,另外还备好了茶水糕点,及尽主人之仪。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弃坑,哪怕凉到北极零下二百五十度,也要大吼一声:我可以!!! 第二十六章 宴绥担心嘉回不适应水上的颠簸,特意在洛阳买了个顺眼的小丫头,留下来照顾嘉回的日常起居。他与底下人交代好了注意事项,又确保一切收拾规整,并无不妥后,才出来与嘉回叙话。 小姑娘站立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面上未施粉黛,头上更无一根繁杂珠钗,干净得仿佛是刚出水的芙蓉。虽身着最为普通的素色布衣,却也难掩其胜人之姿,她老说自己不过普通之貌,可宴绥瞧着,倒丝毫不输壁画上的神女。 她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一笑,便把周围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宴绥恍惚着靠近,穿过层层人影,与她在人声鼎沸中对视。 “都弄好了?”嘉回见他走近,仰头笑着问道。 宴绥“嗯”了一声,回道:“吃的喝的,还有你常用的,我都搬进了船舱里,如果找不到就问丫鬟。路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及时说,不要一个人藏着,在你房间不远处有个夫人带了随行的大夫,若是感到不适就叫丫鬟去请人过来看看;要是偶尔想换口味了,可以跟掌事的说,他们带的厨子会做大梁各地的吃食,只要不是特别偏的菜式,应该都能得到满足,这我打过招呼了的,不用觉得为难;另外还有钱两银票,我都装好放在匣子里了,身边有些钱财好办事,要是看到喜欢的货物就直接买下,不用省着,如果自己不方便就叫丫鬟去,或者叫船上的伙计,另外给些赏钱就是。” -- 第48页 “船上人员比较简单,我都查看了一番,除了商家一行人,便是一些要往南去的旅人,其中还有一些回家省亲的妇人,都是普通的百姓人家,没有什么大碍。在舱里要是无聊就出来活动活动,跟周围的夫人说说话,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姜文修吩咐了人去江宁码头接应,你一下船便可看见。我会晚些时候再去与殿下汇合,最多不过半月,殿下放心等着就是。” 他一口气叮嘱完了所有事,不仅衣食住行面面俱到,还怕嘉回一个人孤单寂寞,细心叮嘱周围的夫人们帮忙照拂一二,他本就长相英俊嘴也甜,哄得各家娘子们开心不已,连连点头答应。 本以为男子大多如元漾那般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可宴绥偏偏反其道行之,比嘉回殿里的宫人们还要心思细腻,两人不过才到码头一个多时辰,他就利利索索收拾完了所有事。 嘉回顿时觉得,带宴绥出来才是她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可我刚刚听小二说,你把所有东西都搬出了客栈,连些随身之物都没有留,万一路上需要,周围又是荒郊野岭的怎么办。” “我独行惯了,不方便带上那些。”宴绥笑盈盈地望着她,“一把剑,一匹马,几块炊饼,我也能顺顺利利地到达长安,男子本就无所畏惧,又不像女儿家那么娇气。” “那也不能不带银子啊。”嘉回皱着眉头,嘟囔着说:“这个你拿着,万一有需要的地方还可以救急,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放着也是多余。”语罢塞给宴绥一个荷包,那是她先前趁他不注意,偷偷带在身上的,就怕他一股脑全把东西留下,独自离去,所以留了个心眼要交给他。 宴绥没有直接揣入怀中,而是伸指捻了捻荷包上方的纹绣,针脚有些凌乱,走线略显促急,不出意外应是嘉回自个的手艺了,“那就多谢殿下相赠,我会好好收着。”完了他又看见远处挑着扁担正走街串巷卖吃食的货郎,轻笑一声问:“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无论何事,只要我能办到。” 说起来两人自幼时相识,便几乎是日日见着,分开最多的时日也只有宴绥休假回府后的那几天,如今乍一分开,嘉回忽然觉得有些悲伤春秋起来:“没有,只要你能顺利归来,旁的我什么也不在乎。”顿了顿,她又调皮道:“不过长安秋日浓,我们走时,宫里的桂花开得正好,用来做糕点最是美味不过,你下次离开时帮我买一份桂花糕,要最甜的那种,我还没有好好尝过宫外师傅们的手艺。” 嘉回说的笑弯了眼,逗起宴绥的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还有千层糕,藕粉糯米糍,如意枣和什锦蜜饯,殿下也喜欢的。” “嗯。” 说完两人面对着相视一笑,仿佛分别不过暂时,一切都为着未来的美好做铺垫。 于是宴绥又把嘉回肩上的披风拢得更严实了些,搀扶着她上了甲板,再三两步跳到码头,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挥手让她快些进去。 这时船工的吆喝声响起,催促着旅人远去,码头上的人汇集在一处,与船上的亲人告别。 嘉回站立在甲板上,手扶着面前的护栏,也轻轻挥手与宴绥示意,她说:“万事小心,不要逞强,如有困难,务必先保护好自己。” 可是人多嘴杂,她说出的话瞬间就被嘈杂的交流声给掩盖住了,宴绥只见她一张一合的唇瓣,并未听清她话里的含义。 轮船继续扬帆启航,由北向南,顺风顺水,还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隐约瞧不清岸边上的行人,嘉回细细辨别,才在一堆人影中,看到宴绥随风而荡的衣玦。 河面大风骤起,她的眼睛生疼,一抹酸涩之感油然而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这情景渲染的。 身后丫鬟走近唤道:“外头风大,姑娘进屋吧,郎君走时交代过,让我务必看着你少吹寒风,姑娘也要多注意一下自己身子。” “好,你带我去舱里坐会儿吧。”嘉回搭上小丫头的手,边走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哪家府里的下人。” “我叫七夕,是郎君刚从牙婆子手里刚买下来的,还没有进府服侍过主子。” 许是害怕嘉回不满,小丫头急忙解释道:“但我从小洗衣做饭,砍柴喂猪食样样都会,姑娘别嫌弃我手脚笨,也别赶我走。” “我这里用不着你砍柴喂猪食,只要简单会些端茶送水和铺纸研磨就行了。”嘉回拍拍她的手,温柔道:“剩下不会的没关系,慢慢来,有不懂的就问我,我来教你。” 她像是在与家中姐妹说话,温和得一点也没有主人家的架子。 七夕看得痴了,眼前的少女跟之前冷脸教训她的郎君丝毫不同,既温柔娴静又貌美丽质,举手投足间还带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大气优雅,比之她前十六年看到过的小娘子们还要端庄俏丽。 而她就就像是小鸡仔见了白天鹅,对比着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都听姑娘的。” —— 宴绥这边送完嘉回,也赶紧回了客栈,解下马匹,翻身上去,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直冲长安而去。 相比于嘉回之前所做的猜测,宴绥更担心那三人的目的,也许不单单只是为了潜入长安,打探宫闱秘事,怕就怕在,对方手里握着的是足以令人致命的东西。 西南偏僻,临近边境,最初是由少数强大的民族政权统治,后因战事频繁,兵败国破,所以被大梁收复,化为藩地。 -- 第49页 滇南国存在近百年,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其久不与中原往来,百姓的生活习惯,饮食风俗,皆富有民族特色,再加上与邻国互通晓市,更带有一股令人向往的神秘之感。 梁文帝自继位起,便大力派军驻扎在滇南,以祈求边境安定。滇南王每三年才回京述职,眼下还不到时候,大约是不会出现关于滇南的使者或是百姓才是。 宴绥只能以最坏的结果去推测这一系列不合寻常的举动,等理顺头脑中的思绪,才恍然大悟。 滇南蛊毒,苗族巫术,还有早年间霍乱后宫,牵扯出前朝数百人命丧黄泉的巫蛊之术,不正是出自西南吗? 好一桩置人于死地又能悄无声息,功成身退的毒计,还真是把长安皇室不放在眼里! 宴绥瞬间后背发凉,顾不得起伏的颠簸,长鞭一甩,引得□□马儿奋力跃起两只前蹄,仿佛脱缰般横冲直撞。 棕红色大马鼻翼两端剧烈抖动,喘息之声愈渐低沉,强劲有力的马蹄在官道上踩出沾着泥土的印记,速度加快,紧奔长安而去。 宴绥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的晌午,到达了长安。 城门还是如走时那般肃立庄严,这大梁最为繁华富庶之地,里头藏着多少文人志士的满腔热血和男女欢爱的花前月下。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宴绥低下头,耳边忽地又想起了几日前嘉回说过的话。 “你的使命不在于我,不在于圣上,而在于这整个天下,而整个天下不需要你亲自去披荆斩棘,你只须等在最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那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少年手持刀剑,不单单只是为了自保,还要有锄强扶弱的勇气。” “你不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宴绥,你会有你的一番天地,那块不为人知的领地,只有你自己能去探索。” “十月一到,长安花谢,江南风起,我在江宁最绚烂的枫林中等你。” 宴绥眼眶骤热,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早已摩挲了数次的荷包,轻轻放于唇边,虔诚地赋予一吻,再次打马而起,向城门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会再见哒!周末愉快哟! 第二十七章 长安人流如织,街上行人来去匆匆。 宴绥把马栓到树上,便开始四处打听有关那三人的消息。 可是接连走了几家酒楼、客栈,还有茶肆、饭馆,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小二每天接待客人上百,根本无心留意对方是何许人也,就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见得会撬出什么话来。 因为最近长安风头正盛,多少眼睛都藏在暗处,宴绥也不想太过招摇,引人注目,他本就是公主身边的人,若是被人逮了错处,牵扯出来的还有嘉回。 于是宴绥敛去锋芒,在客栈歇了一晚,等恢复了体力,才准备上善兴寺探探情况。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使得本就泥泞的后山路更加湿滑,野草盖住了脚印,无人知晓这里刚有人踏过。 后方的禅院被化为女眷所住,宴绥不方便靠近,只摸索着朝斋堂的方向前行,可走着走着,叫他迎面碰上个老熟人。 魏卿则此刻正在和小沙弥叙话,余光瞥见宴绥,便眼也不眨地朝他看过来。 “宴大人,咱们有些时日没见了。”魏卿则含笑着走近,“你也信这些神佛之说,特意过来祈福的?”说完他又以扇叩额,恍然大悟道:“瞧我给忘了,你是跟随公主而来,身上是有差事的,与我们这些自由闲人可不一样,不过大人一身本领,就只是做些巡查守卫等下面人干的活儿,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啊。” 接着又长叹口气,仿佛真是替宴绥感到惋惜,可明明已是入秋的天气,还有模有样地晃荡着那把折扇,卖弄风雅到令人牙酸的地步。 宴绥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满不在乎道:“魏大人若真是闲,不妨多去殿上烧两炷高香,以好求个平安顺遂,免得来日项上乌纱不保,再去求菩萨保佑,恐怕会为时过晚。” 魏卿则也不在乎宴绥的讥讽,冷哼一声还嘴道:“宴大人这是在诅咒殿下?我乃公主驸马,与之生死相依,若我遭遇不测,殿下也脱不了干系才是。” 宴绥语气淡淡,可说出来的话仍是夹枪带棒:“一日未完婚,这就便算不得数,魏大人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 他抬手佛过胸前衣襟,又道:“这一趟怕是连殿下的面都没见上吧,有那闲功夫不回去多拾掇拾掇自己,整天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公主的驸马应该排队排到岭南魏家村村东口了,你努努力,兴许还能抓住野马后腿毛。” 何止是没见上,魏卿则连后殿的禅院还没踏进,就被太子妃的宫人婉拒了回来。 对方说是公主静修,自入寺来就潜心礼佛,久不外出,不易他人叨扰,便是圣上来了也不方便。 这么明显的话,分明就是给人没有还嘴的理由,他就是有心也不好再做纠缠,只得含着泪告退。 他在庙里闲逛了有一会儿,正欲下山,就碰见宴绥,本以为对方与自己一样,吃了闭门羹,就想着嘲讽几句以报私仇,却最后被宴绥反将一军。 魏卿则气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跳起来。 他最厌恶别人拿他岭南乡野的出身来说事,以往朝中有人提起,不久便被他施以各种手段报复回去。 -- 第50页 可落在宴绥身上,他又不敢动弹,打也打不过,只能一口牙咬碎了往肚里咽:“宴大人口出恶言,就不怕言官上奏,御史台弹劾么?” 宴绥这才觉着自己说话重了些,忙点头应和着说是,可那眼神分明不见歉意,还透露出一股散漫。 他对着魏卿则身后正闻讯赶来之人,朗声道:“那就由御史中丞,姜大人来评评理,看我是否真的过错到要被上奏弹劾的地步。” 御使中丞?魏卿则心中狐疑,但还是扭头看去。 好嘛! 来人正是姜文修,堂堂天子近臣,太子妃胞弟,还是东宫的座上宾。 这左一个文臣,右一个武将。 他夹在其中被衬托得硬生生矮了一截。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他不是勇者,便只能以退为进,虚虚抱拳行礼道:“在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打扰二位大人的雅兴,这就下山回府,改日再来看望殿下。”他一汪春水付诸东流不说,还平白碰上两尊煞神,真是出门没挑对日子,惹得一身唾沫,偏只能悻悻而归。 宴绥抱臂站在原地,闻言竟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等他走过,才敛起神色重新朝里走去。 姜文修拜会完太子妃,受主持邀约前来斋堂用膳,才刚到堂门口,就撞见两人在此对话,不免有些好奇道:“我从未听说过你与他有什么交情,没想到你二人碰上还能闲谈片刻。” “随意聊聊而已,都是替人当差的,倒也有些共同话题。”宴绥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 姜文修点点头,忽而又想到什么,诧异道:“你们不是早就去洛阳了,为何你现在会出现在长安,公主呢,她可有随你一道回来。” “公主已经乘船南下了,我回来是要替她办点要事。”两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宴绥也不犹豫,直接道明缘由。 “何事?”姜文修皱眉,声音也已失了冷静,“竟比护送公主还要重要。” 宴绥挑眉,姜文修的反应果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或许也觉得有些失态,姜文修轻咳一声,掩饰道:“我的意思是你放任她一人离去,终究有些不安全,路途中要是遇上什么危险,你让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应对。” “放心好了。”宴绥打断他,“我要是连这些都考虑不上,也不配待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私人商船,还有贴身丫鬟,我都一一过滤了,任谁也不会伤害她半分。” 姜文修还想再确认一番,但瞧宴绥一脸笃定,也默默地收回了担忧。 “你折返回来,不仅仅只是与魏卿则呛一嘴吧。”他料想宴绥也不会是如此头脑简单的人,于是试探着问道:“不妨与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一二。” 午时钟声敲响,周围汇集起越来越多的用膳之人,很快就把斋堂围堵个水泄不通,小沙弥不得不跑出来维持秩序。 “寺庙严禁喧哗,希望各位施主平心静气,斋饭早就备好充足,只等各位施主慢慢享用。”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请随贫僧移步。” 宴绥觉得这里实在不是个适宜洽谈的好地方,于是笑着与姜文修打商量:“姜大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他的嘴角含着笑的,可那眼神分明只见正色,姜文修读懂了其中含义,低低道了声好。 —— 后山幽静,少有人来,近日又因着前殿的杂事太多,便就有些时日没人打扫了。 落叶佛了满地,加上秋雨的侵染,更添一份萧瑟。 宴绥跟着姜文修来到此处,择了个空旷的地方站立,山上风景尽收眼底,满眼之处皆是金黄色。 方才两人一路都是静默不语,你不问我也不说,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口。 不过还是宴绥比较着急,三言两语就把折返回来的目的讲了出来。 等待姜文修思索的功夫,又自顾自地分析起长安的局势,眼下梁文帝正值盛年,东宫又稳坐宝位,有些眼红之人便就受不住想要掺和进来,搅乱这一池平静的春水。 自古各种夺嫡的腌臜之事早就数不胜数,从明到暗,从远亲到近臣,从刀剑到药毒……一桩一桩皆是防不胜防。 这也是嘉回可能猜到所以非要回来的理由,她自幼在宫中长大,没少听过前朝关于皇位争夺的腥风血雨,故而养成了这股惊弓之鸟的性子,看到一点细节都害怕会对元漾不利。 想到嘉回,宴绥也陷入了沉思,多日不见,他心中早就思念至极。 “他们的目的不应该只是嘉回,能从西南千里而来,只为看一眼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的女子,如此没有把握的事,说出来也不怕人耻笑。”姜文修忍不住轻嗤一声:“我想这群人还没有这么愚蠢。” 古语有言,美色当头,实乃误事。 真正想要成事之人,是绝对不会把男女情爱挂在嘴边,即使那样,也极有可能是障眼法。 宴绥又何尝不知,他所想的本就不是这个,而是涉及到西南秘境之地的那些神秘巫蛊,这些东西他自来就没接触过,从前没有好好调查,如今也是进退两难。 姜文修熟读经书,早年间还有外出游历的过往,所了解的要比他多得多。 “那你怎么看?心里有些眉目吗?”宴绥问道。 “就凭你一面说辞,我暂时还没法论断。”姜文修摇头道:“不过我早年间外出时曾经过蜀地,那里虽不是滇南,却与之相隔不远,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苗族蛊虫的传说。” -- 第51页 苗族?蛊虫? 宴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但是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关于这两方面的概念。 他看向姜文修,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苗族是滇南的主要种族之一,多位于边陲地区,那里多山,浓雾毒障盛行,易生蛇虫鼠蚁。苗族人崇尚巫术,信奉占卜,认为其能驱魔辟邪,过阴招魂,便代代相传,蛊虫就是他们举行巫术活动的一个引子。” “苗族蛊毒有虫蛊和情蛊之分,把子虫注入被操控之人体内,再把母虫放在培育皿中喂养,施以悬术,叫母子同生同心,接着由主人操控,便能得到一个不受控制的活死人。若对方反抗,只需及时停止喂养母虫,体内子虫失去牵引,自然也就引得活人暴毙。” “情蛊同理,不过更显残忍,听闻百年前,有一苗疆女子心悦同村少年郎,为了得到心上人的欢心,不仅以自身养蛊,还在对方身上下蛊,叫人生出一种你请我爱的错觉,继而爱上自己,沉迷于此。两人如同母子蛊那般,生死相依,男子受女子操控,不得变心,终生只得臣服,若有不测,一方身死,另一方不能独活。” 这到底是正儿八经还是神话传说,姜文修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他只是把当地人随口摆谈的话术记了下来,再与宴绥和盘托出罢了。 这些东西经过这么些年的流传,应当早就换了无数种说法,老人本就耳聪,记性差,再加之当地人添油加醋,故意卖弄玄虚,更是带有一种玄幻色彩。 姜文修是不太信这些神秘之术,只是今日听宴绥说起滇南,才提起这么一桩旧事。 第二十八章 “你的意思是那几人不仅可疑,还极有可能会携带虫蛊,祸乱长安?”这完全超乎宴绥的认知,他禁不住诧异地问道:“我自认为熟读百书,知之甚广,却从未听说过这等神秘传说。” 本就是道听途说,姜文修也不敢判定是真是假,于是摆摆手,笑道:“都已经是传说了,便就信不得真。你也说那三人看着不过青年模样,想来涉世并不深,或许只是来打探一下长安境况,当作一次游历。” “我们没有调查清楚,不好做推断,而且近日长安人多嘴杂,各方势力均涌入皇城,潜进百姓深处,要想找出几个外地人,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觉得凭借几个年轻人就能掀翻整个前朝后宫,于是浑然不在意道:“你与公主会不会太杯弓蛇影了,几个人的谈话就叫你们失了分寸,寻常百姓知道太子妃和公主候在此处,也会起了别的心思,想来打探。这本就不足为奇。” 话虽这么说,可宴绥的太阳穴还是突突直跳,直觉告诉他事情并非只是巧合,他宁愿相信嘉回的判断,哪怕误伤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方才他体内一阵热流涌动,浑身酥麻,仿佛被万千虫蚁啃咬。这是转世带来的后遗症,时不时便会出现折磨自己,可平日都在固定的日子,规律得仿佛被施了法术,此刻却不知为何,突然提前发作了。 他害怕被人撞见自己魂不守舍的失态样子,只得拼命忍耐,哪怕最后憋出一头冷汗。 宴绥佯装佛过额前碎发,借着巧劲擦拭额头的汗渍,却也因这个动作,忽然茅塞顿开,起了个大胆的猜想。 他转身紧盯住姜文修,冷冷道:“或许他们所图的并非只是太子妃和公主。” “哦?”姜文修半眯起双眸,狐疑道:“图财?图权?还是图富贵安逸?” 若真是如此,胃口也不免太大了些。 “图的是东宫太子。”宴绥实在力气缺缺,好不容易忍住胸口不适,才道:“我们一直把视线聚焦在滇南神秘蛊毒上,却没想过这是否真的行得通。如你所说,蛊虫培育需得数年,再加之经验丰富的操纵手,还有温度,环境等各方面都得适应的培育皿,这每一个环节都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不可能在这么简短的数月就能完成。而且那三人衣着简单,身边也无行李,更不可能夹带私货,逃脱城门守门的搜身和盘查。所以我想,他们是奔着旁的目的而来。” 这话是有几分道理,可太子分明就只在东宫,连善兴寺的大门都没踏进过一步,如何能叫那三人得手? 姜文修还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若想致太子于死地,必定会偷偷潜入皇宫,但大内守卫何其森严,岂能容许几个平民百姓擅自闯入,这根本不现实。即使对方武功再高强,也不可能斗得过宫内成百上千的守卫军。” 见他如此反应,宴绥也不觉奇怪,只道:“世人皆会如此想,那三人又岂会不知。”他顿了下,接着说:“他们这是要巧借太子妃之手,杀太子于无形之中,如此便能悄无声息又能掩人耳目。” “借刀杀人?”姜文修先是皱眉又接着摇头道:“虽然太子妃与太子时有争吵,但至今未曾生过较大的嫌隙,我不信她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的长姐,是何种性格,他比谁都要清楚。 太子就算待她不如从前,她亦不会心生恨意,更不要说是亲自了结对方了。 在姜文修面前这般说太子妃确实是有些不妥,宴绥干脆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我的意思既不是太子妃主动,也不是被迫,而是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受到了身边人的出卖。” “传说滇南人会以蛊虫为饵,诱使心上人爱上并听命于自己,但那必须把东西注入到对方体内才能见效,不仅容易暴露,风险还极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说着勾起一抹冷笑,幻想着另外一番场景,“你说,现在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办法,无须以毒入身,只要把毒敷于肌肤表面,再随着呼吸律动,一层一层渗入体内,达到与从前一样的效果。” -- 第52页 “你是说——”姜文修倒吸一口凉气,问道:“皂角?” “不对,是女子所爱用的浴后香膏。”宴绥解释道:“把蛊毒混进香膏,再轻敷于全身,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人体,如果和男子……”他轻咳一声,偏过头,别扭道:“和男子巫山云雨过后,使对方沉迷其中,欲罢不能,继而日日纠缠,令其精衰力尽而死。” 即使最后太医查看,也只能得出个纵欲过度,肾虚亏空的结论。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背后还有这般腌臜的缘由。 若太子妃真的无意遭了此道,以元漾对她的感情,怎么会不招她侍寝,一旦太子妃承欢,两人动情,接着肌肤相贴,你侬我侬,中蛊那就是迟早的事。 “这简直匪夷所思。”姜文修双目赤红,咬牙道:“世间毒计千奇百怪,有让人一击致命的,有让人生不如死的,竟还有……”他觉得羞耻难耐,某些话终是说不出口。 这对男子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更何况还是翩翩公子姜文修,他从小的教养是端正自持,夫子教他摒弃一切贪欲之念,他便真的从未有过这些想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也不用觉得太奇怪。”这下轮到宴绥安慰他了,“只要查查太子妃近期爱用之物有没有被人掉包,或者身边随从是否有人外出采买。去了哪儿?买了什么?都会是重要的线索。”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宴绥轻笑一声,打破沉闷气氛,说:“至于是或不是,还得想尽办法打探清楚才行。” 对于姜文修这种文臣,身边还尽是老气横秋的酸儒文人,他能一秒接受才怪。 不过两个大男人在这儿聊些床笫之事,还是颇有些尴尬,更何况是在寺庙,这等佛门净地。 果然见姜文修紧闭双眼,蹙着眉头,好半晌后,才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才学疏漏,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转身望向宴绥,郑重道:“我这就派人去调查一二,很快,你等我消息。” 只是转念一想,宴绥如今身份尴尬,不便露面,自己该去哪儿寻他? 宴绥岂会不知他所想,面带笑意道:“我住客栈,你有消息直接派人知会我一声即可,若是不方便,我们就直接见面,还是这里,三日后,如何?” “三日……”姜文修有些不确定。 “那就五日。”宴绥改口,“不能再退让了。” 姜文修抿唇答应,“好,五日后午时三刻,善兴寺后山,见面细谈。” 说完两人分道扬镳,姜文修归府召集亲信,而言绥则回了客栈。 他在一身疲惫中入了眠,等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窗纱遮不住朦胧月光,他的思念同样溢出胸膛。 枕边放着那枚荷包,心里却想着远方的佳人。 他在旁人面前装得轻松,可背地里却总是担心嘉回是否安好。 他想她会不会染上风寒,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用膳,害怕她时不时又会梦魇…… 不知道……她是否也会跟他一样,同样思念着对方。 —— 江南的细风吹不到长安,但长安的月色同样普照到江南。 碧波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磷光,月亮一隐一亮,湖水跟着忽明忽暗,像是仙子撒下的珍珠玉粉,透着轻柔的银辉。 嘉回自睡梦中惊醒,额头早已沁出薄薄冷汗,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嘴巴也长成了圆枣大。 若不是身下的被褥依然柔软,耳边传来七夕浅缓均匀的呼吸声,她恐怕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夜梦和思念本就一体,嘉回只觉得自己是前者,可能是白日里太过忧思,才会叫她梦到宴绥,也可能是她整日里唉声叹气,凡事只往坏处想,才会让她亲眼看到宴绥在梦里被人刺死。 那残忍的画面中,刀剑入皮肉的声响清晰可闻,如同砍在自己身上,让她痛楚地挣扎着醒来。 嘉回轻轻佛了佛胸口,想再度闭眼,却已经没有了睡意。 反正天也快亮,嘉回索性掀被下床,披了件外衫,准备去窗边赏会儿皎洁明月。 刚趿上绣鞋,船只就遇到波浪微微打了个晃,嘉回一时站立不稳,踩到七夕蜷缩起盖着的毯子上。 她慌张之间收回脚,却勾起毯子往里移了数来寸,七夕大半身子被晾在外面,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丫头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半睁着眼迷糊道:“天亮了?我得起来给姑娘打热水,还要端刚出锅的蒸米团,晚了就没、没了……” “还早呢,你快睡。”嘉回蹲下身,慌忙地捂住她的嘴,轻声哄道:“待会儿天亮了叫你,不急。” “哦。”七夕半耷拉的双眼彻底受不住困意,闭得紧紧实实,猛地歪头扎进了地铺里,再扯过旁边散落的薄毯,呼呼大睡起来。 嘉回叹了口气,也抱过自己榻上的被子,替她好好盖上。 小丫头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家乡话,便翻过身子会周公去了。 嘉回也想像她这样随心所欲,吃喝自如,可人一旦有了烦恼,又怎么如从前那般快乐。 她推开窗,任凉风吹拂着脸颊,感受这片刻的宁静。 月亮还是高悬在空中,如一盏明灯,洁净无暇。 嘉回突然忆起中秋,那时与宴绥同坐屋顶赏月品酒,那夜的月亮也如今晚这般,只不过月亮还在,身边却没有可以一起观赏的人了。 -- 第53页 第二十九章 湖水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嘉回心里却莫名有些烦闷,只等轻阖上窗,便出了房门去外头散散心。 四周寂静可闻,甲板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厮在值班守夜,见着嘉回出来,忙“哎哟”了一声,凑上前问道:“小娘子怎得这会儿就起身了,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边说还边往手里哈着气,等热度上来了再揣进袖子,大风使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夜里的寒气实在太重,往外头站一小会儿就会冻得浑身僵硬,这还是九月份的天气,等到了冬日,那才是有得熬。 不过冬季寒冷漫长,湖面结冰后,船只就没法航行,少了交通工具,生意自然不好做,所以掌事的才会趁着最近的日子走南闯北地跑货物。 嘉回有些心疼这些小郎君,明明年纪同她一般大,却老早就出来讨生活。 外头这么冷,还笑嘻嘻地跟她唠话常。 她把手里汤婆子朝前递去,那是她晚上睡觉时塞到被窝里的,眼下还有些温度,可以暖暖手。 “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反正也无事,就当看看风景。” “应该是闷得慌吧,我刚上船时也是这样,啥啥都不习惯,可日子待得久了,便什么都不计较了,偶尔想舒坦舒坦,就上码头去吃两碗混沌,热乎乎的一下肚,快乐瞬间就回来了。”他咧嘴一笑,模样瞧着既憨厚又可爱,见嘉回还给他手炉暖身子,羞赧地直摇头,“小娘子收着吧,我们皮糙肉厚的,用不着这些,你们身娇体贵,才应该多仔细着身子。” 心情就跟会传染似的,嘉回忽也觉得胸口没那么堵得慌了,反而莞尔一笑,道:“那就辛苦小兄弟了。” 小厮被她说得话给闹红了脸,方才还一口气嘚吧个不停的嘴,瞬间结巴起来,“小娘子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们付了高额定金,那就是我们的雇主,为主子办事,那里还敢谈辛苦啊。” 他颤巍地搓搓手,许是想到什么,提醒嘉回道:“等天亮就到淮安郡了,掌事的说要在此处停上半天,小娘子若想置办些物件,可去码头那边逛逛,只要不耽误功夫,早些回来就是。” 嘉回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码头上南北往来之人数多,不乏会有一些从长安过来的商人,若自己去打探打探,兴许还能问出些什么消息。 她突然觉得开心极了,也不管小厮接不接受,把汤婆子往他怀里一放,粲然道:“多谢小兄弟告知,我这就回房准备。”她转身就往回跑,像是一个得了糖果兴奋地跃起来的孩童。 小厮一个人在后面挠头犯愁,这汤婆子收还是不收啊?掌事的说不准拿客人的东西,可小娘子温柔可爱,又让人无法拒绝。 …… 等到天亮不久,约莫辰时二刻,船只缓缓停靠在淮安码头。 掌事的带了三五个汉子下船搬运货物,只吩咐几个下人留在船上守门。 嘉回借着说要去如厕的由头,瞒着七夕上了码头。 她在一片吴侬软语里兜转了许久,总算依稀辨别出了几声长安口音,等在一旁偷听了片刻,确定是长安来的客商后,才鼓起勇气上前攀谈。 做生意的人向来爽快,一听嘉回想要打听长安的消息,便放下手里的活儿,站着同她说起话来。 客商刚从回纥归来,经过长安,想把手里的胭脂粉膏交货给熟悉的铺子掌柜,可是对方却说最近朝廷管得严,不许城中各大香粉铺子收受外来货物,也要严格登记每份货物的流通去向,精确到时间地点和人物,许多店铺老板都受到风声,按兵不动,无人再敢做起这桩买卖。 客商只得带上东西返回,固体香膏留不得太久,不仅味道会消散,而且天气再一转冷,膏体便会冻得僵硬无法使用,只有岭南是个好去处,气候温暖,商品极易保存,若是碰上识货的买家,还能小赚一笔。 嘉回依稀记得朝廷并不限制买卖,甚至在特定时间还会鼓励商户,给予优待和特权,为何突然会查处小门小铺了? 她再问到城中的其他事项时,客商犹豫了一下,说起善兴寺似乎出了事,殿里殿外都加强了把手,可任谁去打听,也探不出什么消息,总之是神神秘秘的,也说到或许是里头有贵人在,要全力保障贵人安危,但众口纷纭,客商也只是短暂待了几日,并不太清楚。 嘉回道了声好,迷茫着想要回船。 身后人却唤住她,问是否要买些胭脂自用。 嘉回摸摸腰侧,才发现自己出来匆忙,竟是没有带荷包,她把身上唯一值钱的镯子摘下拿给对方,既可算作银钱,然后当作谢礼。 她还是拒绝了客商的胭脂,毕竟风尘仆仆,早已无心梳妆打扮。 一炷香过后,嘉回上船,回到房间,整个过程迷迷糊糊,脸也没有半分血色。 七夕在房里收拾着枕被,见嘉回现身,笑眯眯地跑她跟前问道:“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去跟夫人们喝茶了,刚问了她们又说都没看见……” 后面的话七夕还没说出口,见嘉回神色有些不对劲,忙改口关心道:“出什么事了吗?姑娘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不行,我得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 她急吼吼地就要往外跑,手刚挨上门扉,就听身后嘉回制止道:“我吹了风有些晕船,想再睡会儿,你不用去麻烦大夫了,我歇一歇就好。” -- 第54页 “可是宴郎君会责怪我的,他说过让我一定要看顾好你的身子。”七夕转过身,支支吾吾地犹豫道。 嘉回走到榻边,温柔地打趣她道:“那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宴郎君的?” “啊?”七夕没想到这时嘉回还有心情逗她玩笑,也觉得自己是有些担忧过头,于是笑呵呵回道:“我当然是听姑娘的。” 她又上前去为嘉回铺被,等她上了榻,卧好,才掩上门出去了。 嘉回还在回想着客商的话,她猜宴绥可能会在长安有所动作,一方面担心他的安全,害怕他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面又希望事情得到解决,他能早日南下。 纠结来纠结去,什么也没想明白,倒是把自己弄得焦虑不安。 她烦闷地一头裹进被子里,就盼着早日能到江宁,如此便可传信于长安。 一路上心思忽上忽下,就如远航的帆船数日找不着陆地,真是半点安全感也没有。 —— 宴绥这边又何尝不是,为了不暴露行踪,几乎连房门都甚少踏出。 他整日里只待在客栈,或是偶尔出门去市集上买些东西,来回都是悄无声息,连小二都不常见到他的面,只是有过几次见他捧着个两个盒子,瞧着像是女儿家的首饰妆奁。 那是他外出特意为嘉回挑选的,虽然不愿意给自己花钱,可对嘉回,他恨不得把全长安的好东西都淘来送她。 等到第五日的清晨,宴绥预备着收拾好就去善兴寺赴约,可临到出门之时,收到了姜文修的信件。 小厮模样打扮的下人悄摸着给他递了几句话:“大人吩咐小的给您说一声,无须再去后山见面,他要说的,全在这信里——”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那是戳着红漆的亲笔书信,封面字迹半干,应是刚写好就送过来的。 宴绥沉吟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颔首道了句多谢。 小厮也朝他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了长廊后。 宴绥掩门进屋,挑开信封,仔细阅读了起来。 姜文修在信里简单几笔带过了调查的细节,只详尽说明了调查的结果。 太子妃身边侍从进寺庙起就无人外出采买过,大家尽心侍奉,半点差错都难寻,至少表面来看,事情并无不妥,可就在事情陷入僵局,姜文修也觉得会不会是个误会之时,他发现了一点猫腻。 近日因着活动,好多百姓会点孔明灯祈福,于是山下明灯一跃往上,不可避免的就会飘到山上,有些遇到树枝刮擦,也会半停在庙里。 侍从们和小沙弥时不时就要去清理寺里废弃的孔明灯残骸,然后带去特定地方销毁,看似正常的举动,却不免想到这其中会不会有些传递讯息之嫌。 姜文修仔细观察了一番所有参与到收拾残旧孔明灯的宫人,再吩咐底下人潜入其房间秘密搜查,经过两天的动作,下面人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低调宫女的卧榻床板缝隙间发现了一些隐藏着的粉末状不明物。 姜文修拿着东西悄悄进入太子妃房间,在所有她有可能会接触的物体表面仔细核对气味,终于叫他在净室的浴桶里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那丫头应是昨日等太子妃沐浴过后再塞进木桶四周的间隙里的,姜文修手指捻过,还有一些干燥,想来是还没有渗过水,并没有让人发现。 他受过宴绥提醒,知道这东西的危害性不小,便想等审问完那丫头后再来与他明说,于是就只快速写了封信,道明前因后果,接着忙活起了调查之事。 姜文修的动作很快,短短几日就查明了旁人一个月都办不成的真相,能力卓越,确实令宴绥佩服。 他的确不是一个受家族荫庇的世家子弟,分明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 宴绥把纸张拢在指尖,点过桌上油灯,缓缓放在火焰上方,等信纸烧为灰烬,没有半点残留后,才来仔细思考接下来的境况。 后两日还是风平浪静,宴绥没有收到姜文修的消息,心下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便准备自己出门打探情况。 他刚下楼,就听到客栈大堂里此起彼伏的八卦声,大家在谈论昨夜的命案。 说是善兴寺里伺候太子妃的丫鬟犯了错,不堪受其责罚,自个在房里咬舌自尽了…… 听起来十分荒唐,但众说纷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令宴绥感觉到一丝不妙。 他拔腿往城东的方向赶,远远看见山脚下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大家对着上山的入口处指指点点,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巡视的官差出面维持秩序,却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事情败露了! 姜文修逮住的丫头不仅没有道出事实,还混得了一个自尽的下场,事关佛门净地,杀生见血乃是大忌,就连梁文帝自己恐怕都得背上万千骂名,更何况是太子妃。 于是一夜之间风声传遍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有些不安好心之人刻意煽动民众,挑起民愤,使部分本就不满朝廷的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宴绥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可他没有实权,无法参与其中,只能折返回客栈,进一步观察。 接下来的走向如他所料那般,朝中各色官员借此事上奏弹劾,向梁文帝施压。 他们不能拿太子妃说事,就逮着机会参一本太子监管内宅不力,继而不堪辅政胜任之职,要求梁文帝撤销太子诸多权力,以平民心,不然会给大梁招来祸患。 -- 第55页 这些言官一天办事不专心,嘴皮子倒是厉害得很,在数落起太子一党的各种错处时,一口气连半个时辰都不停歇。 这件事本就是错在东宫,再加上长安城中留言四起,朝野上下指责的奏章如雪花般涌入建章宫,梁文帝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得不下令收回太子辅政之权,另罚其一年俸禄,禁足三月,以平民息。 太子妃残杀下人,惊扰佛门,罪孽深重,罚其修行半年,为大梁潜心祈福,不得踏出寺庙一步。 而平宁公主元嘉回,既陪护在太子妃左右,又没尽到劝谏之责,罚其吃斋三月,抄写佛经十卷,等到大婚前夕方准回宫。 街头巷尾还在议论此事,可谁也不敢对圣上的诏令质疑,毕竟他们只是一个旁观者,真正受益的还是朝野中针对太子的那群文臣。 姜家受到梁文帝的冷落,姜文修也只能暂时告假在家,躲避一时的风头,他给宴绥递了两封信,告知他不用担心,改日抽个时间出来与他见面,叫宴绥好生顾好自己,别的无须再理。 宴绥这时才恍然大悟,洛阳客栈的三位滇南人也许只是个诱饵,什么滇南蛊毒、苗疆虫蛊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们的目的在于太子,只要把东西放入善兴寺宫人房里,事情成功,可以致太子身亡,事情败露,宫人自尽,也可使太子遭受天下纷议,被梁文帝厌恶,进而削弱其势力,同样达到致人于死地的目的。 成与不成,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桩好事,所谓斩蛇斩七寸,他们这是在太子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 只是刚开始时,宴绥和嘉回只注意到三人的特殊身份,想当然的认为他们是些玩弄巫术的滇南外族之人,从来没有想到这背后的阴谋,涉及到朝野和权利之争。 那三人的背景到底是什么,洛阳客栈的故意搭话是否只是为了引起二人的注意,宴绥一路追赶,姜文修调查,引出宫女死因,这一连串的事件,又是否只是那三人下的套路,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人在谋划……这些统统都不得为知。 宴绥只知道,夺嫡要开始了。 从这以后,元漾必定正式开始防备,翊王和魏卿则等人首当其冲,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终究还是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把这个结点讲完了,得赶快让崽崽们见面才行~ 第三十章 元漾从姜文修那里知道了宴绥早已回到长安的消息,便想着出宫见他一面。 虽说梁文帝已将他禁足,但那也是做做面子,刻意给外头人看的,他要是真想出门,这满宫的侍卫还真不一定敢拦他。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元漾身着劲装,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守门士兵对此熟视无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毫不客气地叩响了宴绥的房门,刚一踏进屋就嫌弃道:“你怎么还不走?这破屋子住得就这么舒坦。” 宴绥轻笑一声,懒得理他,“进了我的房间还想赶我走,太子也没这个权利。” “行行行,说不过你。”元漾一向没个正行,“朝廷之事你也掺和不了,干脆就别待了,好好往南方去游历游历,往后长身本事回来,好助我一臂之力。” “决定好了?”宴绥正色道。 “不然呢。”元漾耸耸肩,“一再退让,只会让人变本加厉,直往人心口上戳,我还没有懦弱到那个地步。”更何况这次连累的还是自己心爱之人,起码也得为她讨回个公道。 他接着叹了口气,咂舌道:“幸亏嘉回那丫头没在长安,若是知道东宫受了这等委屈,还不得天天跑去建章宫哭闹,她一旦铁了心,那可是连圣上都哄不好的。” 说到嘉回,元漾也有些想念这丫头了,平日里常待一起,偶尔还嫌弃,可是稍微分开数日,竟又想得紧。 他摸摸下巴,念叨着还是要快点把这桩婚事解除了,争取早点接嘉回回宫,不能让明珠遗落人间,磨灭了其光辉。 宴绥拍拍他的肩,戏谑道:“咱们大梁的太子殿下终于要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了,我和公主等着你的好消息,别千万让人失望。”语罢还挑高眉峰,一脸看大戏的模样。 元漾“嘿”了一声,抬手就要与他对招,却被宴绥轻易拦住,他堪堪收回手,咬牙切齿道:“赶紧走走走,做好你随身侍卫的职责,这主子都在外一个人多久了,你还在客栈,住着也不嫌不安心。” 宴绥往床边一坐,一边脱靴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这不是等着给太子出谋划策,好尽一份心意。再说了……”他顿了手上的动作,抬眼一瞧对面站着的身影,说:“这黑灯瞎火的大半夜,我上哪儿出城。”早宵禁了,不然还能飞出去。 “谁要你出谋划策了,我东宫养着那么多能人志士,难道是留着吃白饭的,你只要替我照顾好嘉回,那才算是尽到了心意。”元漾见他脱了靴子又要解衣,皱起眉头,疑问道:“你这是干嘛?” “睡觉啊,还能干嘛。” “那我睡哪儿?” 宴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找小二另外要个房间,只要钱管够,什么要求都作数。” “那就没办法了,出门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宴随侍看着收留一晚吧。”元漾闪到他身边,勾肩搭背一脸好兄弟样,“像小时候那样,挤一挤?” 宴绥把他胳膊甩开,面无表情地上了榻,盖上被子,懒得听他唠叨。 -- 第56页 一个太子身上没点值钱的东西,谁信? 元漾还真看不惯他这臭屁的样子,非要跟人对着干,于是也脱了靴子解开衣裳,往榻上钻去。 但还没等他摸索着躺下,就被宴绥当头呵住。 宴绥像是一只被丢进了烧着开水的铁锅中的大鹅,瞬间弹跳起来,“差多少银子?” “反应有这么夸张吗。”元漾还没嫌弃两个大男人挤一被窝,就被宴绥给先嫌弃了,面上自然不悦道:“要不是情况特殊,我早回宫睡雕花镶金大暖阁了,至于还来挤这破客栈嘛。” “我去叫人。”宴绥无奈地扶额。 这兄妹俩,一个性情慵懒,不拘小节;另一个古灵精怪,天真烂漫,都是让人头疼的对象。 “行,我还是得换个房间睡。”元漾散散慢慢地坐起身,抬手想要去够榻边的靴子,手肘一歪,却意外碰到个硬盒子。 他拎起来一瞧,“你个大男人还买什么首饰,跟前辈学魏晋风流?” 宴绥“嗯”了一声,颇为大方地说:“我不介意,你可以挑两件。” 元漾:“……” 最后还是由小二出马,把元漾客客气气地请到了隔壁。 宴绥阖上房门,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 翌日辰时,元漾跟着宴绥去了城郊,看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这才满意地说道:“不要有所牵挂,放心离去便是,等到尘埃落定,我再禀明圣上,大大方方地接你们回宫。” 宴绥注视着元漾,沉吟了片刻,道:“我知你心里有把握,但万事务必小心。如今状况,敌在暗我在明,任何事情都不得不防,太子你又是个心善之人,很多事情若是拿不定注意,可以多与姜大人商量。如果实在难办了,就传信于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可是嘉回的人,要使唤得动你,那还得经过她的同意。”元漾笑道:“我不缺门客,亦有大把为我运筹帷幄之人,我虽不爱争权夺利,但也绝对做不到他人耀武扬威而我无动于衷。” 他似是在安慰宴绥,也是在安慰自己,“我不是个完全的良善之辈,但能护住嘉回一生无忧,你且快去,莫要扭捏,有事书信联系,无事就少打听长安要闻。” 宴绥亦回之一笑,他调转马头,对着远处天际边初升的朝阳,朗声道:“那我就此别过,祝殿下万事顺遂,皆得所愿。” 马匹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后蹄扬起漫天落叶,簌簌降下,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元漾收回目光,眼里是势在必得的决心,他顿了半晌,还是往皇宫而去。 回来时身无一物,再度离开却满载而行,宴绥拢紧背上的包袱,加速往官道上赶。 他人还尚在此处,那颗心却早已飞到了外地,因为算算时间,再过几日,船只就会停靠在江宁码头了。 思及此,宴绥更是归心似箭,只恨没有长一对翅膀,能飞着到郡守府。 —— 嘉回忧思过重,白日里一言不发,连饭菜也很少食用,晚间更是难以入眠,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要不是七夕还在一边逗着她笑,哄着嘉回吃些糕点,只怕她能撑不过船只抵岸,就自己倒下了。 好在接下来的行程一路顺风顺水,没有耽搁,船行不过半月多,就顺利抵达了江宁郡。 嘉回踩上码头的台阶时,意识仍有些不太清晰,仿佛置身云层,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大概是晕船的后遗症还没有消退,她只觉得双腿酥软,半个身子都依靠在七夕臂弯。 眼前人流来来往往,在一众布衣百姓中,嘉回看到一青年男子朝这边走来。 男子穿着低调的常服,黑发高束,面如冠玉,眉眼浅笑,看起来既温润又有礼。 他朝嘉回先是颔首,接着恭敬行礼,完了正欲启唇问安,刚开口道了一个字:“公……”就被嘉回摇头制止。 于是他赶忙改口说道:“恭迎——远道而来,一路可还顺利,我已备好车马,就在不远处,请随我来。” 此人名唤蓝绪,从前便是长安高门贵族之子,如今任江宁郡郡守,与姜文修是同窗,数年前还在长安时,曾随其父入宫参宴,嘉回在席面上见过他,隐约有些印象。 姜文修早前说过其是一个外表谦逊,内在自律,品貌皆不凡的翩翩君子,此刻一见,果然不负传言。 嘉回点头:“有劳大人。” 蓝绪微微一笑,侧过身比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嘉回上了停靠在旁的马车。 三人走过,立刻就有下人过去船上帮忙搬运行李,忙活了一阵,才跟着车马往回赶。 来码头接待的蓝绪心思与之常人同样细腻,不仅车内食物置办的一应俱全,还考虑到南方气候湿冷,担忧嘉回初次前来许是不太适应,贴心地备下了暖手炉和披风。 连日来的奔波消耗了嘉回过多的体力,乍一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酥软,四肢涣散,再有车内温暖如春,车厢晃动的幅度规律得起了节奏,嘉回已有些抵不住困意,快要眯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七夕不便与嘉回一道乘车,因此与其他府里的下人跟在车马周围,随时等候着吩咐。 车里就余下嘉回和蓝绪两人。 嘉回撑开疲倦的眸子,抬眼望着对面坐着的蓝绪,轻声问道:“大人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 第57页 蓝绪亦抬眸回望着嘉回,斟酌着还没说话,又听她道: “我有一同伴还在路上,他晚于我一步,这会儿不知在何处,我担心他安危,所以想问问大人有没有收到来自他人的信件。” 蓝绪默默松了口气,他这两天是收到一些关于长安的消息,但大半都是关于太子被夺权,太子妃和平宁公主被禁足的传闻,并没有正式的公文下达,他也不好做定论。 而且姜文修先前与他传信说是公主不久会到达江宁,他两方对比,再略一思索,这与长安流传的公主在寺祈福的消失分明不属实,他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何种变故,为何尚在宫中的殿下会突然离开。 但皇家之事向来由不得外人揣测,他也不敢对嘉回直言,只得尽好自己为人臣子的本分,好生招待,多做少说,左右不过数月,等公主转回长安,再借着往朝廷传递公务的同时,与城中父亲求证。 “未曾收到他人来信,不过公主既然担心,不妨让我派人出去打探打探,等一有消息,就马上呈禀与你。”蓝绪回道。 嘉回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睑,摇头道:“不必,大人事务繁忙,何须再为我奔走。”她撩开车帘看了眼后方,喃喃道:“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蓝绪抿唇一笑:“看来此人对公主而言是个颇为重要之人。” 嘉回转头坐直身子,腼腆道:“算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立冬迎来了初雪,不知道大家都没有和喜欢的人出去约会哦~ 第三十一章 马车渐渐驶过嘈杂的码头,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桌案上的小炉子燃得热烈,茶水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沸水顶起瓷盖,雾气蹭地一下蹿到半空中,把嘉回苍白的脸庞熏得多了几分红晕。 蓝绪动手为嘉回斟了一杯当地有名的龙井茶,水雾沿着杯壁向上,带起盏内气味,顿时间茶香四溢,给空旷的车厢内部带来了一丝浓郁的醇香。 估摸着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郡守府,蓝绪犹豫着开口问她:“公主第一次来江宁,应是有些不太熟悉,不如我给公主讲讲江宁的风土人情,也好打发这段无聊的车马时间?” “不过公主若是乏了,也可简单小憩一会儿,等到了目的地,我再唤公主起来。” 嘉回觉得初来乍到,不便佛了人家的好意,于是点头道:“可。”毕竟他在此为官数年,懂得比她这个半路人氏多多了。 蓝绪接着清了清嗓,像个说书先生那般,侃侃讲述起关于江宁的本土趣事。 “长江以南,称为江南,历来便有‘鱼米之乡’、‘水乡泽国’等美誉。” “江宁郡,隶属于江南东道,前朝旧称升州,后废州设郡,治所建在江宁县,下设还有上元、秦淮、建康、集庆四县。江宁二字乃太宗皇帝亲笔提名,取自“江河安宁”之意,江宁地区手工业十分发达,尤其盛产丝织业,郡内织布机器多达百余张,熟练的织工将近千名,鼎盛时期,全国向朝廷进献的布匹中有将近七成出自江宁织娘。” “经济的富庶带来的还有文化事业的发达,自建朝百余来年,江宁出过的文人雅士数不胜数,其中最为出彩的当属朱显、吴赟、胡治、孙桥四大家,他们不仅学识渊博,还大肆兴办书院,热衷于教育讲学,其中以朱显为首的远山书院最为著名,四人也被世人称之为‘江宁四大才子’。” 这个嘉回倒是略有耳闻,长安崇尚江南才子之名,时不时也会模仿着办一些风雅集会,比如曲水流觞,竹林论坛,他们以诗文在载体,伴之美酒、丝竹、烹茶、挂画、焚香等活动,即兴时挥笔洒墨,醉意时出口成章,文人士子怡然自乐,学问交流氛围浓厚,一时间风流无限。 都说江南烟雨出骚客,圣上每每拜读其佳作,都心甚向往之,嘉回也算是误打误撞,替父体察民情了。 “江宁如此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得益于政治清明,实乃大人功不可没。”她带着真心地赞赏道。 “公主谬赞了。”蓝绪谦逊地低下头,“我只是区区地方官吏,掌管着小小一郡事务,谈不上功不可没,圣上统管天下庶务,日日躬亲,那才是万千为官之人的榜样。” 不愧是侵染官场已久,说话处处彰显分寸。 嘉回眨眨眼,笑道:“大人何必自谦,不若等我回宫,向圣上进言,再由吏部酌情考察你的政绩,是或不是那得朝廷说了算。” 这当然只是打趣的话,毕竟后宫不能干政,嘉回作为公主也不能违背祖制。 如此一说,不过是拉近二人的距离,看起来没那么拘谨罢了。 蓝绪也扯开嘴角,笑着有模有样地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公主提携。” 语罢,车厢一顿,外面传来小厮提醒的声音:“大人,到了。” 紧接着马车停稳,小厮收起缰绳,利落地跳下前室,绕向左侧放了个矮凳,便懂事地站在一边,听候差遣。 蓝绪先行下车,而后立在一旁,小心搀扶着嘉回下来。 大门口早已围了一圈前来迎接的下人,大家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好奇能让大人亲自去接又如此紧张的小娘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可还没仔细瞧见,就被官家吆喝着赶了回去。 嘉回一抬头,也只望见一群一闪而过的背影,好似她是坊间供人观赏的野猴子,别人看完了就跑。 -- 第58页 蓝绪轻咳一声,尴尬道:“府里下人不懂规矩,公主莫怪,我对外只说你是我故人,并未暴露你的身份,她们……或许也只是好奇,想来凑凑热闹罢了。” 小厮在一边憋着笑,可不是嘛,这府上难得来了一位正常的小娘子,大家伙可不得先下手为强。 啊呸!是先一睹芳容。 嘉回顿了下来,柔声道:“无事。”就当是某种特殊的欢迎方式,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蓝绪迟疑了片刻,方觉嘉回是真的温柔和善,也不计较刚刚的种种,迎着她入了府内。 郡守府前几日刚修葺过,花园里摆放着好几盆时令的鲜花,还有假山流水,浅池锦鲤,整个构造皆透露着江南审美。 后院的所有窗纱也全部换成了烟粉色,因为有女子要来,需要照顾着对方的喜好。 路过抄手游廊,拐过书房,隔着一道碎石子路,就到了嘉回所要住的左跨院了。 左跨院提名听雨筑,乃是因为春季江南多梅雨,云雾朦胧,淅淅沥沥之时,可依在支摘窗旁赏景听雨,别有一番意境。 院里有些还在打扫的丫鬟,看见嘉回,也好奇地躲在一边打望。 蓝绪细心地为她介绍着院里的布局,哪里是正房,哪里是净室,书房在何处,库房又该往哪里走…… 他说完后又转头问嘉回:“要是缺什么东西了,或者哪儿需要整改,可以告诉福伯,就是府里的管家,也可以与我说,若我不在,使唤个小厮跑府衙来知会我一声即可。” “已经很好了,大人用心了。”嘉回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不过府里下人本来就少,不用安排太多在小筑里了,我一个人用不着太多人侍候。” 她刚一路走来,见着除了门口的那几人和前厅的三五个小厮,便就只有现在在院里做活儿的五个丫头。 整个府内人员简单,不知是蓝绪的个人习惯还是俸禄紧张,养活不起太多人,总之嘉回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蓝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如此也好,省得人多扰了清静。” 他招呼着那几个丫头过来,留下两个机灵点的拨给嘉回,剩下的打发去了前院。 两个小丫鬟,一个圆脸,一个杏眼,大的叫春晓,小的叫霜叶,都是老实温顺的乖巧模样,听到自家大人的吩咐,则规规矩矩地给嘉回行了个礼,“姑娘好。” 接着两人又说了些话,等到时辰差不多后,事情也已收拾妥当,蓝绪便以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为由,嘱咐了几句就告辞回了府衙。 嘉回自然没有异议,顺便差两个丫头替自己把他送出了门。 “姑娘,我们把带来的东西都放何处啊?” 蓝绪刚一走开,七夕就凑上前问道。 她的身后紧跟着两个小厮,一人抱着一个大箱子,没得到嘉回的吩咐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直愣愣杵在那儿。 箱子里都是些从长安带过来的零散东西,衣服首饰,还有文房四宝,全都混杂在一堆,一时之间还真不好打理。 嘉回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自己动手,“就放正房吧,我晚些时间再来收拾。” 七夕低低应了一声,忙带着小厮回屋安置箱子。 刚落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给东宫递个消息,可她又不敢直接写信给元漾,若是被人中途截了胡,传到圣上面前,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若是借蓝绪之手,往长安报送公务时,夹杂着她的家书,悄悄传递给朝廷,即可省去好多麻烦,反正太子辅政,有审阅各地呈文之权,他在收到江宁的文书后,过滤掉自己的那份,也不影响什么家国大事。 嘉回的算盘打得溜溜响,但是目前的条件却是一团糟。 她得好好把自己的东西清理干净,一件一件登记在册,再分门别类归置在小库房。七夕不识字,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些活还得亲自做。 以前在宫里时,她的每样东西,大到金银玉器,小到布匹耳铛,件件进出都有记载,这些从小养成的个人习惯,也给她注入了非常严谨的管家意识。 接下来的这几天,嘉回除了偶尔出门,去前厅找蓝绪打听一下宴绥的消息,便是半步也不曾踏出过听雨筑。 她很安静,常常一杯茶,一本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多话,也不严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就打发丫头们去外头玩耍,独独自己空守院落,等着夕阳西下,再起身回屋。 整个府里都在传她的来历,十个人十张嘴,再经过几轮,便成就了无数个版本。 到最后,嘉回已经被人说成了一位郁郁寡欢,每日盼着郎君回府好能邀宠的后宅妇人,说什么现在没名没分,指不定过两月就能一跃枝头攀上郡守夫人的名分了。 本也是女儿家的八卦之谈,不知怎地传到了蓝绪耳里,他作为一府之主岂能坐视不管,于是挨个敲打了众人,才断了这阵风波。 大概只有嘉回自己知道,她这样子实在是因为认床认得厉害,晚间少眠,白日里有些迷糊罢了。 这天午后,她照例于秋日灿阳下阅读,可还没等翻过几页,就被这舒适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她强撑着再看了几页,却实在抵不住困意,手撑着脑袋眯起眼睛小憩起来。 太阳渐渐西移,隐藏在高大树干背后,日光争相外涌,于枝叶缝隙间投照出一条条透明光束。 -- 第59页 嘉回眼前一阵光亮与昏暗交织间,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为自己罩上了一件披风,像是丫鬟,掌心却又比寻常女子生得宽大,来人动作轻柔,举手投足间带着万分珍视。 他绕过嘉回,站立在她面前,默默替她佛正了头上的步摇。 嘉回半梦半醒,只有闭着的眼睫颤动了两下,而后咕哝着嗔了一句:“七夕,别闹。” 可向来活泼的“七夕”并没有回答,对方只是沉默,接着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时间在指缝中溜走,并没冲淡那两股炙热的视线,反叫嘉回不自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三十二章 她缓缓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团模糊的身影,来人背对着阳光,只有一双眸子分外明亮。 嘉回呆滞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 四目相对间,他朝她温柔地道了声:“殿下——” 嘉回眼里瞬间一亮,面上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还不等宴绥开口,就匆匆问道:“你是何时到的,为何没有知会我一声,是坐的船,还是乘的马车,只有你一个人吗,路上可还顺利……” 她喋喋不休着,好似要把这些天攒下来的问题一口气问完,可说着说着,又否认道:“不对不对,你出发时,我许是还在船上,那个时候收不到你的来信,我们也就无法联系,硬生生错过这么多天,还让你自己找到郡守府来。” 宴绥瞧着嘉回又是一脸惊喜,又是一脸错愕,最后还带着歉意的小表情,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他也攒了好多话要与嘉回细说,可喉咙一滚,只堪堪吐出几个字:“殿下最近好吗?” “我很好,这里一切都好。”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更添两分稚气,“蓝绪吩咐过底下人,因此没人敢怠慢我。” 她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对了,你知道蓝绪吗?他是这里的郡守,也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我初来时,便是由他接待的。” 宴绥点点头,笑道:“知道,殿下说的我都知道。” “那就好,不过你刚来,也不着急,一路风尘,需得好好休息一下,我这就去叫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嘉回说话间已不自觉地搭上了他的手臂,本是个无心之举,却发觉宴绥神色有些异样。 他如同受惊的小鹿,瞬间后退半步,把手背在身后,眼神还飘忽不定,左躲右闪,就是不敢看嘉回。 难不成还有什么惊喜?嘉回觉得蹊跷,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就被宴绥出言制止道:“殿下,不可!” 嘉回看他:“怎么了?” 宴绥摇头:“我无事。” 说是无事,却又遮遮掩掩,分明就是有心隐瞒,嘉回不听他的客套话,扯过他的手臂,直接撩起袖子就要求证一番。 宴绥当然抵不住嘉回左右的拉扯,两三下就乖乖把手递了出去。 看似细嫩白皙的手臂上,轮廓线条分明,即使比一般男子瘦弱些,可该有的肌肉同样结实。 伴随着嘉回卷袖一步步往上,手臂绷得愈加紧实,臂上青筋尽显,由此可见主人的急促不安。 嘉回无暇顾及宴绥的反应,只看见他手腕长至手肘间的一段距离内,刮擦之伤遍布,还有一些碎石子嵌入皮肉,尘土盖在伤口周围,褐一块黄一块,有些口子往外冒出点滴血珠,应是方才被她拽住袖子摩擦所致,另外的凝血结痂,堆积成黑色的血痂。 整块小臂大大小小伤口无数,横七八躺,错综复杂,与她干净的细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嘉回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宴绥兀自抽出手臂,扯过一抹安慰似的笑容,道:“不小心摔着了。” 可这一路究竟是如何奔波的,恐怕只有宴绥自个清楚。 他从长安一路紧赶过来,不分昼夜,只在困急时小睡两个时辰,余下时间皆不眠不休,只顾着朝前赶路,自己身子熬得住,马儿却受不了这般折磨,于是期间跑废了三匹骏马,是以比旁人缩短了近一半的时间到达的江宁郡。 在最靠近目的地的那两天内,他更是困极了都不愿合眼,一鼓作气,日夜兼程,最终在昨日实在累得受不住,恍惚着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从马上栽了下去。 得亏从小习武,练就了一番异于常人的反应能力,才让他只是摔伤了半只胳膊,不然也就无法完好地站在这里同嘉回说话了。 之后他也无暇顾及手臂的疼痛,咬咬牙又继续撑到了现在。 “一点都不痛,我还能拿斧头劈柴,干起活儿也一丁点儿都不含糊。” “可是你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角也都是乌青的。”嘉回皱着眉头道:“宴绥,莫要骗我。” 她转身过去,叹了口气:“罢了,你随我来。” 宴绥懵懵懂懂,又不敢拒绝,跟着嘉回入了屋,看着她进内室,取出一个药箱,里头一堆瓶瓶罐罐,伴随着她的步子碰撞得叮当作响。 这是,要亲自为自己上药? “殿下不可。”他慌张的把手背在身后,拒绝道:“这等小事岂能让你亲自动手,殿下对我,不必屈尊降贵至此。” “我给你上药你不许,难道让丫鬟们来,你又会应了?”嘉回扯过他坐到桌旁,“横竖你都会挑剔,还不如现在好好清理干净,等下也能舒服地睡上一觉。” -- 第60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能拒绝呢。 宴绥也不能,他垂下眼睑,“听殿下的便是。”反正他在嘉回面前一向听命,乖巧得很。 习武之人,身上俨然能没有一些伤痛?对于他来说,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可对嘉回而言,这便是足足不能忍受的。 不过能得到她关心照料,宴绥心里还是无比欢喜。 嘉回小心替他清理了伤口处的污秽后,便又对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药瓶泛起了愁,这些东西她从未使用过,根本不知道是否对症,但想着少一个不如多一个,便把这些药粉挨个洒在了宴绥的手臂上。 药物瞬间沁入肌肤,吸收过后,只余下一阵痒意。 嘉回学着宫里太医的手法,左三圈右三圈给他缠够了细布,最后还贴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好了,试着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的确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只是“稍微”有些活动不开,他原本不过一点小擦伤,却被嘉回当成了重症错位患者,就差没有上木板了。 宴绥哭笑不得,道:“殿下用心了,只是我这样恐怕有诸多不便。”他抬高了自己的手,意思很明显,没办法提剑保护她了。 嘉回摇头说:“许多事情不一定非要用武力解决,民间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里的百姓淳朴善良,不会排挤,也不会献媚,更不会把注意打到我一个普通人身上。” 她笑着又凑近道:“而且就算遇上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你不也早就痊愈了嘛,这里不比宫内,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侍卫,我们就如同寻常人家一样生活就好了,何必杞人忧天,那样多不快乐。” “对了殿下,宫内……”宴绥经她点拨,忽然想到旧事,张口欲禀告一二。 “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嘉回笑着打断他:“你人既已经到了此处,难道还会跑了不成。” 宴绥点点头,送了口气道:“好。” 他看了眼四周,觉得自己不便待在此处,有些自嘲地说:“说来不怕殿下笑话,我这一路风尘仆仆,已有几日未曾好好梳洗过了,浑身脏汗,连我自己都难以忍受,但得以殿下不嫌,容我在此逗留许久,这就下去洗漱更衣,晚些时候再来拜见殿下。” 嘉回自是不会嫌弃他风霜露宿,只是想到宴绥刚来不过两个时辰,府内定是还没来得及为他准备房间,于是柔声道:“你先下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暂时歇息在此,等到蓝绪回来,我再唤你起来。” 宽敞的卧室角落,那里放着一张供人午睡的贵妃榻,虽然不大,但勉强也能容下一人暂卧。 “嗯。我明白。”宴绥迅速转身,逃也似得奔了出去。 …… 一阵忙活过后,等宴绥收拾妥当,已到了傍晚时分。 他匆忙回房,却没见着嘉回的身影,料想她应是有事,便乖乖坐着等候,但连日的奔波耗费了太多体力,梳洗过后,放松下来,就有些困顿想要入眠了。 宴绥望了一眼那张贵妃榻,不断催眠自己,眯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因为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奈何一觉过去,竟让他直接睡到了深夜,醒来时,外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翻身下榻,恍惚间望见正前方处,嘉回背对着他,静静坐着,单手撑着脑袋,似乎是睡着了。 宴绥绕到她身前,借着隐隐烛光,果然看见了她酣然入梦的恬静睡颜。 夜里是有些凉的,嘉回又没有披一件外衫,看得宴绥心疼不已。 他把她打横抱起,转身走进内室,轻柔地平放在床,扯过一旁锦被为她披上,再跪坐在床边,就这么一夜,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等到天微微亮时,嘉回方才转醒,睁开眼迷糊地盯着头上的幔帐看了半晌,正疑惑自己为何会梦游到床上,翻过身就与边上的宴绥对上了眼。 “你醒了?” “你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双双愣住。 嘉回默默撑起身,解释道:“我昨晚去寻蓝绪,但是没有在府里见着他,问了管家,说是衙里也没人回来通传,许是在外耽搁了。” “我便吩咐管家为你腾出一间屋子,这会儿应该是在扫除了,不出意外,夜里就可安心住下。” “不过你东西不多,还得让蓝绪帮忙置办置办,就是不知他何时才有空了。” 毕竟嘉回住进来这些时日就很少看见他休息在家,总觉得是公务很忙,抽不开身的样子。 “他哪里是没空,只是不愿赋闲在家罢了。”宴绥轻笑一声,回道:“昨日我入府,守门的小厮不让我进,非要禀明大人,得了吩咐才能放行,于是无法,只得差人去府衙禀告,好不容易等到蓝绪匆匆赶来,却被一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娘子拉扯了过去,两人纠纠缠缠,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我也没多问,直接进来了。” “没想到清冷如蓝绪,竟也有红颜知己。”瞧他平日总是独来独往,屋里没有丫鬟,院里也没有侍妾,本以为是不沉溺女色之人,没想到却是为了心上人避嫌,真真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深情儿郎了。 “此言差矣。”宴绥这时不免要泼一盆冷水,“恐怕是妾有情,郎无意。” “又是一江春水付东流。”嘉回听完丧气地撅起了嘴:“唉,感情这事儿最是折磨人。” -- 第61页 宴绥觉得失笑,她也才多大,又没经历过一番刻骨铭心,怎也学起别人伤春悲秋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不大的孩子竟也讨论起了大人的八卦?! 第三十三章 他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块锦帕,锦帕是御花园那次嘉回无意留下来的,帕子严严实实裹着几块糕点,被他一路揣在胸前,从北到南。 乍一打开,却有些惨不忍睹。 “桂花糕。”宴绥献宝似地捧到嘉回跟前,语气是少有的诱哄。 但他脸颊微红,几乎不敢看着嘉回的眼睛:“只可惜都碎了,吃不得了。” 嘉回只觉得一阵暖意打心底里流过,又好似喝了一壶清酒,浑身泛起点点热气。 她从锦帕里择出剩下的最后一块稍能算得上完整的桂花糕,缓缓放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令她弯起了眉眼,嘉回笑眯眯道: “很甜。” “你买的比宫里厨娘做的还要甜。” 宴绥耳根子软,听她两句夸奖就有些飘飘然,这会已经心猿意马,实属不知该如何作答。 偏过头,似是答非所问:“殿下饿吗,我去给你找些吃食,是要煎饼还是稀粥?” 嘉回望了一眼窗外天色,确实不早了。 她回头,甜甜道:“城中有一家糕点铺子,人气很是旺盛,那里的栗子酥最是一绝,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那我现在就去,殿下梳洗好等我。”宴绥抿唇一笑,毫不犹豫地应下。 他很快地出了门,恰巧遇上端着热水正要进屋侍候嘉回的七夕。 七夕见状也愣了一下,退到一边,低下头道:“宴郎君。” 宴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随意瞥了一眼就离开了。 七夕赶紧进屋,小跑到内室,正好嘉回翻身下床,披了件衫子,往梳妆台走去。 她把铜盆搁在妆台旁的架子上,好奇道:“姑娘,宴郎君怎么会从你的房间出来啊,他自己没有回房睡么?” “他……他没有房间可以休息,府里还没收拾出空房,所以暂时在那儿将就了一晚。”嘉回指了指远处的那张贵妃榻,柔声解释道。 “哦,那怪不得。”七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怪不得什么?”嘉回问道。 七夕笑着把巾子放热水里,浸湿了递给嘉回,道:“怪不得宴郎君一大早脸色就不大好,应该是睡得不舒服,有些起床气吧。” 脸色不好吗?为何她刚才没有发现,不过宴绥一直都是那样,在外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好接近,其实内里十足的少年气。 嘉回一边擦拭着脸颊,一边替宴绥说着好话:“他就是外冷心热,你跟他熟悉了之后就会发现,他啊,幼稚着呢。” “啊?宴郎君我恐怕是不太合得来。”七夕表示不敢相信,勉强点了点头,换个话题说道:“但是挑选首饰这我熟。”她把台前的匣子挨着打开,推到嘉回面前,开心道:“姑娘瞧瞧今天穿戴什么比较好。” 妆奁里的珠钗排排开,比春日里的鲜花还要夺目,七夕拾起一只耳铛,看了半晌,扭头道:“这个看着有点面生,不像是我们带过来的,还有下面这些,也都是些没见过的样式。”底下的花簪,金钗,步摇,璎珞还有花钿,皆制作不凡,而且似乎还都是崭新的。 嘉回也低下头细看起来,左右比对了下,确实不是她的旧物,也不像是宫里司珍房的手艺,但样式没有过时,是当季的新品。 她一一抚摸过,轻笑一声,像是明白了东西的来由。 “就这个吧。”她捡起一只木兰花簪,对七夕说:“这个合适,你替我戴上,然后去拿那套粉白色襦裙来,披帛要浅杏色的,这样搭配着好看。” 自打有了这个发现,嘉回心情都莫名愉悦起来,接着简单收拾一番,想去前院看看,管家有没有把空房拾掇出来。 她一路往前,七夕就在后头跟着,等绕过一道小花园后,忽地听见了前面传来一阵女子的交谈声,愈走愈近,不像是丫鬟,也不像是烧饭的婆子。 眼看着就要遇上—— 嘉回顿在原地,想等对方过去,却没想到对方跟她想法一样,也转过拐角,停了下来。 是一个身高腿长,长相秀气的姑娘,年龄瞧着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朝云近香髻,发间左右各斜插一双色蝴蝶样式珍珠步摇,肩膀处垂着发带,身上是一袭水蓝色齐胸衫裙,手腕中的青白色碧玉镯子相得益彰。 她肤色要比寻常人更健康一些,细腻温润,略施粉黛,桃花眼,高鼻梁,点着口脂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意,正上下打量着嘉回。 分明生得很是貌美,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你就是蓝绪前几日从码头上接回来的小娘子,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她走过来,左右细看了两圈,评论着说:“身形这么单薄,风一吹就站不稳的样子,还有这清汤寡水的妆容,叫人看了就了无生趣。” “虽然长得是比本姑娘差了那么一点,但勉强也能看得过去。”她话锋一转,凶巴巴道:“你是蓝绪的什么人啊,来江宁做什么,为何会住他府邸之上,你们……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她仰着头,满脸戒备,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嘉回。 -- 第62页 七夕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只是觉得对方语气不善,就想要替自家主子争论一番,还没张嘴,就听前面的嘉回道:“小娘子能自由出入郡守府,还没有被管家催促着离去,想必是府里的贵客,且与蓝绪相熟已久,身份地位自是不用明说,凭你的能力想要调查到我的由来,本应不是什么难事。我就不在此多费口舌,眼下还有要事,就先不与娘子多言了。” 嘉回语调客客气气,既暗中夸耀了一番眼前女子,又含蓄地表明自己不想与她多话,张弛有度,只让人挑不出错处。 若是晨间宴绥没有与她说到蓝绪的风月之事,她或许还会回答,只是一想到这是女子吃醋要来找她茬,故意为难,她就使了一股气,也想要挑逗挑逗对方,便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 反正是那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犯不着让她插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嘉回绕过她,想要先行离开,可等着她回答的某人却不乐意了。 对方一个箭步拦在她身前,不大一股你不讲我就不让你走的架势,见嘉回不理,她先入为主,开始自报起家门:“我叫何允词,小名何秀秀,我就住在隔壁,与郡守府一墙之隔,我阿耶是江宁制造局的指挥使,我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子,食朝廷俸禄为生,我与蓝绪青梅竹马,怎么没听说过你的存在。你到底是谁?说与不说?” 嘉回活了十八年,还从来没有谁敢在她面前这样说话,且不论一个四品官员的女儿,就是属国君王的皇子皇女见了她也要伏低做小,规矩行礼,更不要说是强逼就范,咄咄逼人了。 她忍住心中的不适,耐心道:“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小娘子若是不信,大可去问蓝绪,向他求证一番,何必要与我争论,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恕我无可奉告。” 她还有事要做,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回了话就侧过身走了。 何秀秀听她提起蓝绪,心里更是气急,女儿家的争风吃醋,岂能那么容易解除。 她三两步冲上前就要拉住嘉回,奈何今日为了艳压情敌,特意打扮一番,穿了件平时少有涉足的曳地长裙,裙摆铺地,小步缓慢,行动时弱柳扶风,最能看出女子的婀娜姿态,可这哪能经得住她大步流星,于是一着不慎,踩上裙子下摆,就要往前倒去。 人在危险时刻总要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救命稻草,何秀秀没能拉到嘉回,却扯住她背后的细长发带,她朝前扑去,嘉回被迫往后仰倒,两人一瞬间的功夫滚倒在地。 事出突然,嘉回都未反应,甚至还来不及惊呼一声,就已经恨摔在青石板路上了,背部猛然着地,痛得她皱起了眉头。 世间没有比这更安静的时刻了,何秀秀恍惚了半晌,接着翻身而起,想去看看嘉回有无大碍,毕竟她也不是真的要与嘉回争个你死我活,最多耍耍嘴皮子功夫,纸老虎一个罢了,再说蓝绪对待嘉回始终客气有礼,她再任性也不好直接苛责嘉回惹蓝绪厌烦。 她赶紧爬起,扑到嘉回身上,慌里慌张问道:“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啊,裙子太长,一不小心就踩住了,你又在我前面,这才把你给拖下水的。” 身边的七夕惊得瞠目结舌,等到何秀秀急促出声才陡然回过神来,她脑子一片懵: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这里的动静太大,也引起了其他下人的注意,她们一窝蜂跑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嘉回本就难受,被何秀秀一阵摇晃,更是头晕目眩,当场就要昏过去,她挣扎着推开何秀秀的手,艰难道:“你先扶我起来,什么话等下再说,这里太多人看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何秀秀哦了两声,觉得她说的话在理,就挣扎着要把嘉回搀扶起来,可她身上也痛,手上又没太大的力气,动了两下,就倒在嘉回身上,爬不起来了。 远处望过去,就像是何秀秀把嘉回压在地上“暴打”,两人皆是狼狈不堪,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四周的丫鬟叽叽喳喳想要跑过去把二人拉扯起来,就见身边迅速闪过两道身影,宴绥和蓝绪一前一后,冲了过去。 伴随着一道呵斥,身上骤然一轻,嘉回被拢入一个温柔的怀抱之中,是宴绥。 那边何秀秀也被蓝绪一把抱了起来,胡乱擦了把脸,震惊地望着他。 蓝绪显然被气得不行,说出的话也带着冰冷的意味:“胡闹什么?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何秀秀委屈得不行,马上回嘴道:“你都不先问问就责怪我,凭什么她一来你就维护她,而且我都没做什么,她摔倒了我想去扶,你们却只怪我……”她眼睛红透了,隐约有些水光泛出,本就灰头土脸的,乍一看愈加可怜兮兮。 蓝绪也噎住了,他方才一时气急,只顾着嘉回的身份,便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何秀秀,没想到她是否在理,就厉声责骂,对待一个小姑娘,的确有些凶恶了。 宴绥看了一眼远处,又低下头对着怀里的嘉回,温柔道:“难受吗?有没有什么事,你被她打了?” “没有。”嘉回摇头,“只是摔了一跤,不碍事。”她抓住宴绥的手臂,撑着站稳,想要去看看何秀秀。 就见她咬牙一跺脚,哭丧着脸跑开了。 地上落了一只碧玉镯子,倒在花坛边,沾染了一丝污泥。 -- 第63页 蓝绪尴尬着立在原地,支支吾吾替何秀秀跟嘉回道歉:“是我让她误会了,这才闹到这边来,我……这就去叫大夫。” 他转身吩咐管家去找郎中,自己则出府去了隔壁。 第三十四章 嘉回随即拾起那只镯子,任由宴绥带她入了屋。 大夫立刻就赶来了,为嘉回诊了脉,写了方子,道明注意事项后安静退了出去。 屋内剩下嘉回,宴绥还有一个缩着脑袋不敢出声的七夕,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房里寂静如水。 嘉回悄咪跟七夕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出去,而后自己斟酌着开口道:“我其实一点事都没有,就是摔了一跤,小时候从假山上跌下来,比这还惨的都受过,因此也就没那么娇气了。” 她说的是小时候跟着元漾到御花园爬假山的旧事,彼时嘉回只有五岁,整天跟在元漾屁股后面东跑西跑,就是尚在的皇后也拉不住。 那时她被元漾怂恿着上了假山的高处,要与他一起躲猫猫,可临到晚上了都没见元漾来寻,她一个人又害怕,只得摸索着往下爬,天黑视线受阻,这才不小心跌到地上摔得灰头土脸。 元漾被梁文帝狠狠教训了一顿,一众丫鬟太监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御花园更是连夜撤走了富贵假山,直到前年才重新置办上。 这时的嘉回与当年的她并无二样,脸上沾了些灰尘,发髻也松了,只是一双眼睛明亮又漂亮,看起来既娇憨又可爱。 宴绥叹了口气,这才刚来几天就遇上这些事,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依照嘉回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哑巴亏,可他也不好说人家何秀秀的不是,只笑道:“殿下发饰歪了,应是方才不小心磕碰所致,不如叫丫鬟进来重新梳妆一番,免得让人撞见看了笑话。”他知她一向最是注重仪表的。 果然嘉回“啊”了一声,后知后觉,想起方才的场面,双手抱头,扯过自己的碎发,瘪嘴道:“真是太丢脸了,堂堂公主殿下竟被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这要是传到阿兄那里去,还不得笑话死我。” 说完她飞快奔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慌里慌张开始重新绾发上妆,等收拾完,见宴绥还呆坐在原处,便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难以言说之事?” “并无,只是今早出去的晚了,没有买到殿下喜欢的栗子酥,怕你失望。”宴绥回过神道。 嘉回整理披帛的手一顿,想到刚刚自己无意间提到的话,心下明了道:“重要的不是栗子酥,而是你的心意。”她故作轻松一笑:“是不是阿兄那里不太好了?” 宴绥一怔,低下头,纠结着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嘉回没那么难过。 可她似乎早就知晓,不甚在意道:“我之前写的信,想让蓝绪帮忙一起转交给朝廷,可都被他以各种不便,婉拒了,我也不傻,当然猜到定是长安不太平,阿兄收不到我的来信,甚至可能还会被架空了权利,失去圣上信任,我要懂得避嫌,不能去淌这趟浑水。” 她又转头,似是要一个准确的回答,“所以这是真的吗?阿兄真的被夺权了?因为那三人的陷害,还是因为……我?” “不是。”宴绥冷静道:“长安一切如旧,太子很好,太子妃也很好,只是被圣上小惩了三个月禁足,并未伤及无辜。”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一番,省去其中不重要的环节,只道元漾安好,旁的也就没再多言。 与嘉回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她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感,没想到短短一月过去,长安就已经悄悄变了风向,她的阿兄也由从前的玩世不恭,潇洒肆意,变得更加有勇有谋,心怀天下了。 这算不算是误打误撞,连梁文帝耳提面命都掰不正的元漾,破天荒地成长起来了。 嘉回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期待来。 她站起身,踱步到宴绥跟前,邀请道:“那我们去前厅吃早食吧,这么一折腾,我好饿了。” 宴绥点点头,“好。”只是起身的动作有点缓慢,步子也略显轻浮,瞧着就不太好的样子。 嘉回留了个心眼,食过饭后,打发个小厮出去请了大夫过来,才知道是先前自己乱用药,导致宴绥伤口感染,又因夜里受凉,才发起了热。 宴绥忍着一声不吭,想要硬生生熬过去,却低估了嘉回的关心至深。 他被她强留在屋中休息了三日,躺得人都要软了,才得以解封出房透透气。 这几天嘉回也在忙碌中思考起来一件事,她之前总觉得宴绥年纪小,又在自己宫内做事,自己作为主子,应该多多关怀他,可她从小奴仆众多,一向是被侍候的那个,哪里懂得怎么照顾人,便是之前的上药,一不小心也搞成了发烧。 宴绥虽不介意,嘉回还是觉得很愧疚。 他应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的,或是在官场上据理力争,或是在战场上拼命厮杀,亦或是留在长安做他的鲜衣怒马少年郎,而不仅仅是跟在自己身后,当一个人人都不甚在意的侍卫,白白磨灭了自己的才干,并且还要时不时受到自己的摧残。 嘉回想让宴绥进到府衙,跟在蓝绪身边做事,毕竟他还没有真正入过官场,不懂大梁政治间的内外玄机。 如果真能在这段时日里入府衙,既可以充分发挥他的才学,也能学习到一些为官之道,来日回到长安,亦可助元漾一臂之力。 -- 第64页 思及此,嘉回便择了个晚些的时候,等着蓝绪下值回府,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本以为还要好好磋磨一些时日,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 蓝绪笑着温柔:“我原先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想到宴大人乃公主近身护卫,离开不得,便就没敢与公主商讨,况且他本贵为圣上钦点之人,自幼在宫中当差,如果到了我这小小府衙,倒算是屈才了。” “公主既有心安排,我又怎敢推托。只是……”他的目光转向别处,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嘉回紧跟着问道:“大人但说无妨。” 蓝绪清了清嗓,有些不好意思道:“公主见惯了长安官场浩大,应是不太了解下面的大体结构,江宁不比长安,有的也只是些地方小吏,便是府衙也不例外,宴大人若是随我做事,充其量也会领些闲职,官职不高,俸禄也不会太多,存在感不强,就是不知……宴大人能否接受。” 这个问题,嘉回倒没有仔细想过,官场上的事情她不太懂,也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只是宴绥并非嫌贫爱富之人,这点她还是有信心的。 “宴绥他性子淳朴,不拘泥于表面,更不会在意这些功名利禄,大人的考虑是极好的,只是于他,有些不大符合。” 蓝绪这才放宽了心,点头道:“那我私下就去准备,趁这几天得空了,调度下人手,用不了多久,即可顺利上值。” 得了他的肯定答复,嘉回开心得像是得了半斤糖果的孩童。 她笑盈盈地道了好,便欢喜地跑去要跟宴绥分享喜悦。 宴绥正在屋里歇息,他被嘉回三令五申不准出门闲逛,便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院里,无聊地望天发呆。 他居住的院子离嘉回的听雨筑不远,步行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 院子原先是用作旧书杂物的临时堆放之地,因他来了,这才改作客房,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生活过的痕迹,好多东西都是最近才归置进来的,草率得不像样。 嘉回本想把自己院里的丫鬟拨一个给宴绥,但被他一口回绝了。 宴绥不喜身边有人伺候,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穿衣吃饭还要人服侍,他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 只是晚间用膳时,嘉回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弄得宴绥欲言又止。 “殿下是不喜我在身旁,所以把我安排到别处,好能保持距离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嘉回被他离奇的脑回路惊得话到嘴边都打了个旋儿。 为何是个好事,到了这会儿竟画风跑偏了? 嘉回紧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笑道:“我若是不喜,自有千万种法子要你离开,何必舍近求远还替你谋个差事?” “那殿下的意思是……”宴绥更加疑惑了。 嘉回盛了一碗汤,慢慢品着,“自是为你着想,以前尚在宫中身不由己,可现在已在宫外,你大可一展才学,为国为民,不必跟在我的身后,日日束缚在这四方屋檐下。” “而且阿兄身边总归是需要些心腹之人,你与他自幼相熟,深得信任,那便可以先行历练,等到来日回宫,也可助阿兄成得大事。”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蓝绪身为郡守,掌管一郡之内大小事务,常常忙得脚不沾地,他不说,嘉回却知道他已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叫宴绥过去,亦可分担些负担。 再说到她与宴绥住在府邸,衣食住行皆开销不少,他又是个清廉之人,所得俸禄不多,养活一府下人堪堪将就,再加上嘉回二人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虽然嘉回此趟出来所带银两不少,但还是不想增加蓝绪的负担。 宴绥仔细对比了一下其中的厉害关系,觉得有些不妥:“我若是去府衙了,就会不常在殿下身边,你要是想出门了,或者府里遇上什么大事,那谁来护你的周全。” “出门自有府里的护卫,在内又有众多小厮丫鬟,而且蓝绪为官正直,少与人结仇,犯不着有百姓会来闹事,我在这儿没人认识,安全得很。” “可是……” “好啦,你担心的我都知道。”嘉回轻声安抚他说:“再不济,我就少出门,即使出门也带面纱,办完事就回府,不在外面多待,这你可放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宴绥赶忙解释道:“并没有限制殿下的人身自由,只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殿下又是心善之人,怕你受骗,被人利用。” 这确实是嘉回最致命的一点,她对身边之人自来没有戒备之心,无论身份高低,都一视同仁,没出过宫,心思单纯,没经历过背叛和哄骗,不晓得被人从背后捅一刀的滋味。 梁文帝把她保护得太好,可以说是半点委屈都没让她受过。 嘉回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他,单纯道:“你也只是去府衙里当差,每日按时归府,又不是外放至天南海北,怎会有这么多顾虑。我们充其量不过是白日的短暂分开,几个时辰的功夫,很快的,再说了不还有休沐之日,你反正都在,就更不用担心了。” …… “但凭殿下决断,我义不容辞。” 最后的最后,终究是宴绥耐不住她的诉说,叹了口气,答应了。 其实要保护一个人不用日日都待在她身边,只要相隔不远,同样可以奋力守候。 第三十五章 -- 第65页 又过了两天,等到第三日时,蓝绪安排好了一切事务,来与嘉回商议,于是再后来,宴绥就大方地走了后门,入了江宁府衙。 他对待差事相当认真,几乎是每日天亮就出,但再忙,也按时归府,陪嘉回用晚膳。 偶尔在外面当差,见到些街边的有趣小玩意儿,宴绥也会特意买下来送给嘉回。 嘉回却觉得宴绥这样太过败家,一点也不懂得持家之道,便没收了他的全部钱财,还定下一条规矩,每月俸禄发放之时,要按时交由自己保管,只余下一些茶水钱,旁的若是需要,则可由她酌情发放,至于多少嘛,得看她当日的心情。 宴绥有些哭笑不得,他真的是栽了,栽在嘉回手里,还被捏得死死的。 反正身上没多少银子,出门也是无处可去,便只能老老实实归家,替她拨拨算盘,盘点下最近的花销。 时间已到了十月余,天气渐冷,府里开始置办起了冬衣、冬被和炭火。 下人们统一置办,由管家安排婆子收集各个院里的尺码,而嘉回和宴绥、蓝绪则要等到绣房的娘子亲自上门量身。 这天吴大娘子就带着几个绣娘来到了嘉回所住的听雨筑,刚好宴绥也休沐在家,便一同拉他来凑凑热闹。 屋内女子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宴绥坐在屏风外依稀能听见里头报数的声音。 吴娘子手脚麻利,几下的功夫就为嘉回量好了四肢的尺寸。 待只剩下胸脯,腰肢时,嘉回却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身量不算太矮,体型偏瘦,在大梁的审美中也算是非常看得过去的那种类型,但就是胸口处,不知是何原因,这半年多一直没长,有些撑不起来。 嘉回着衣时曾刻意避开此处,却不想此时竟要被这么多人围观着,还要公开她的尺码。 她的双颊都要羞红了。 吴娘子过来人,岂会不知她的小心思,轻松拉过软尺,往她胸前一绕,再与身边丫头低语个数字,算是保住了她的隐私。 “小娘子是否爱挑食?”吴娘子边为她测着腰围,边问道。 “一、一点点。”嘉回乖巧回复道。 吴娘子意味深长道:“那就对了,小娘子各方面条件都俱佳,只是这儿啊,有些……”她的视线瞟向某处,笑了一声,道:“女子若是体态丰盈,则更显得康健,太瘦了不好,看起来没个精神。娘子让底下人多做些豆类食物,偶尔加些牛奶、炖汤当补品,必要时吃吃木瓜亦可。” 话说得这般明显,屋里的姑娘们都低头捂嘴轻笑起来,嘉回闻言也是一愣,随即偏过头,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是不爱喝牛奶,只是……觉得有些腻,我听娘子的,多补一补,我还小呢,不急。” 话一出口,顿觉不对,这“小”字怎么那么有歧义呢? 嘉回半张着唇,倏地低下头,耳朵红了一片。 吴娘子也被她呆呆萌萌的样子逗得弯起了嘴角,“小娘子年纪小,当然急不得,再过两年,等许了人家,就会知道对方看重的是内在的涵养,而不是那等以色侍人的表面。” 许人家?这种事情对嘉回来说好似并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她的婚事向来是由梁文帝做主,以后是配给大臣的儿子,还是招来驸马入赘,都不由她说了算,自打出了魏卿则的事,她更是心如止水,便再也没了女儿家对于未来夫君的憧憬。 这边给嘉回量身完,便要继续给宴绥接着量。 男子不比女子讲究,还要在内室,隔着一道屏风。 宴绥只需待在外间,听从安排即可。 但他其实并不想这样,哪怕吴娘子没有其他的心思,动作也是规规矩矩,挑不出差错,人家奉命好心办事,可他还是觉得浑身不适,陌生女子的靠近,无意间的手指触碰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宴绥出声制止了对方的动作,“我衣裳足够多,便是过个冬天也没什么难事,就不劳烦娘子了。” “可这……”吴娘子收回手,尴尬道:“毕竟是郡守大人特意吩咐的,就连布匹都订好了,织娘已经开工,若说不做,岂不是浪费了。” “无妨,不如……”宴绥正欲婉拒,身后嘉回抢先道: “就先留着。” 嘉回看了眼屋内众人,笑盈盈道:“衣裳还是要做,不过得晚些时候,等明天,我让人量了身,再去铺子知会娘子一声,可好?” “那敢情好啊。”吴娘子拍拍手,赞同道:“这不还给我们省了事,何乐而不为。” 凭她多年做生意的毒辣眼光,料定这两人关系必定非比寻常,郎君不让她靠近,许是怕身边的小娘子吃醋。 不过两人确实般配,就那脸蛋,生得也比寻常人精致些。 吴娘子拜了礼,带上东西,和同来的绣娘们一起退下了,但离开前颇为体贴的没有收走那条软尺。 嘉回拎着尺子走到宴绥跟前,柔声问道:“为什么不听绣娘们的话,她们并无恶意。” “我不习惯。”宴绥抿了抿唇,“男儿不拘泥于表面,衣裳够穿就行。” 可是一看到嘉回手里的东西,他又有些心动,“不若殿下帮帮忙,毕竟单手于我,着实不太方便。”他捧起早已痊愈的左手臂,开始卖起了惨。 嘉回蹙眉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那好吧。”索性也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 -- 第66页 她刚看吴娘子是怎么做的,便也像模像样地要给宴绥量上,可是尺子上的标记她看不懂,只得用手掐住末端,再拿到宴绥眼前,让他自己记住码数。 宴绥年纪不大,个头却已窜得极高,他甫一站直,嘉回伸手堪堪够到他的肩膀。 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左手穿过宴绥腋下,右手去拿后面的软尺,再绕到宴绥身前,收紧一拉,垂头盯着上面的符号。 宴绥也低下头,半阖着双眼,看着嘉回柔软的脑袋拱在自己胸前。 房间里很安静,一时间还能听见嘉回呢喃的细语。 宴绥情动,竟伸出大掌覆在她泛着馨香的发髻间,颇为怜惜地揉了揉。 头顶的触碰让嘉回本能地一怔,她抬头望向宴绥,却见他神色如常,方才的一切好似只是错觉。 嘉回瞬间后退半步,想要与他拉开距离。 因为这么亲密的动作,只有梁文帝与元漾在她面前做过…… 可她面上虽冷静,脚下却失去分寸,一个不小心踩到裙摆,跌撞着往后仰去。 她下意识的去拉宴绥。 宴绥却比她反应迅速,伸腿一迈,长臂一揽,把嘉回往自己跟前一带。 电光火石间,嘉回倏地撞向宴绥胸膛,少年肌肉结实有力,依稀还能感受到其中的弧度。 手中的软尺掉落在两人脚边。 嘉回盯着尺子,耳边响起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一个小锤,一声一声砸在自己心上。 她的双手紧紧缠住宴绥的腰腹,面上还有一丝摩擦的痛感。 再有一小会儿,宴绥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气充盈在嘉回的鼻尖,他揽着她腰间的手募地收紧,把下巴搁在她的头上。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嘉回只是口干舌燥,呼吸交织着宴绥的心跳,她莫名生出一股溺水般无助的恐慌,急切需要他人的口渡之气,而她——正沉溺在宴绥的温柔抚摸下,无法抽离。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笼罩在二人周围,宴绥拢着她腰肢的双手,更是灼热滚烫。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也仿佛过了很久。 直到宴绥出声唤她:“殿下。” 嘉回这才神魂归位,陡然闪退,离开面前之人的怀抱。 “我……” “是我不好。”宴绥笑得温柔,“殿下还继续帮我量身么?” “我去找管家来,你等等。”嘉回逃也似地跑开了。 晚间她没有与宴绥一同用膳,接连几天都是闭门不出,也不知道是在躲着谁。 七夕以为两人闹别扭,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凡事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怕祸及自身。 嘉回也为自己的躲避而懊恼,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却搞得好似他们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明明是他僭越,却弄得自己畏手畏脚。 但她又不好意思去跟宴绥解释,就盼着他能主动找她…… 等过了几日,宴绥下值早,路过听雨筑,轻轻扣响了嘉回的房门,想邀她出府逛逛。 “今日有夜市,街上很热闹,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料到嘉回受不住这般诱惑,定会抛开先头的别扭,与他一起。 果然不过眨眼的功夫,面前房门骤然推开,嘉回探出头,惊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一直靠在门后,等着他如何开口,却没想到是要陪她出门。 “自然是真的。” “太好了。什么时候出发?就我们俩个吗?需不需要准备些什么?”她一步跨出房门,移到宴绥面前,神采飞扬般絮叨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完了突然又扭捏道:“可是我都没换好衣服,就这么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很好。”宴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扮,浅笑着说:“并无不妥,很适合你。” 怕她受凉,又仔细嘱咐了一句:“不过得拿件披风,还要记得戴上帷帽。” “好!” ── 江宁的夜市,虽称之为夜市,但其实也只是一个固定时间开放的晚间集市,从戌时到子时,每五日一更替,位于城西的凌江坊内。 大红灯笼早在日落时就挂起,天黑时点亮,连成一片,映照着整条街巷,亮如白昼。 街上店铺鳞次栉比,里头男女老少推杯换盏,朗声交谈,异常热闹。 推着小车的手艺人叫卖着货物,还有好多没见过的当地风味小食,师傅揭开锅盖,冒出阵阵白烟,香味瞬间就四溢开来。 嘉回已经好久都没出过门了,对着外面的一切都倍感新奇。 她一路逛一路惊呼,偶尔还要跑到临街摊贩铺子上挑挑拣拣,遇上喜欢的,则转过头笑眯眯地问宴绥好不好看。 宴绥也应付着哄她:“好看。” 他以为她会直接买下来,却没想到她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后就随手搁下了。 后来宴绥问她:“殿下喜欢为何不直接买下来?” 嘉回摇头笑着道:“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不能都买下来,既然都不能完全得到,那便不如不要。”反正拿回去也不过半月就会被扔进库房,何必留着占地方。 宴绥闻言也笑了,他少有的能在嘉回身上看到一丝女儿家的可爱模样,入了市井,她变得活泼了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里头的嘉回:明白了,要多吃木瓜,多喝牛奶,努力成长。 -- 第67页 外面的宴绥:如此甚好。(???怎么好像又有歧义) 第三十六章 街道上人流如织,虽已是晚间时分,出来游玩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路口行人来来去去,摩肩擦踵时,不可避免地碰到嘉回的臂膀。 嘉回有些刻意地躲闪开来,但还是抵挡不住拥挤的人群。 于是宴绥在身后小心护着她,眼睛都不敢瞟向别处。 巷子外不时会跑过去一群扎着小辫的稚童,小的跟着大的,矮个的跟着高个的,手里还纷纷拿着糖人。 甜蜜的香味伴随着悦耳的笑声,清晰地涌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嘉回望过去,再回头时,却被一股蛮力绊住了脚步。 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女童,估摸着只有三四岁大,身高还不及嘉回的腰际,不知是与家人走散还是认错了娘亲,正紧抱住嘉回的大腿,张大了眼睛,巴巴地盯着她瞧。 “仙女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她扑闪着的眼睛呆萌可爱,直接融化了嘉回的心房。 嘉回蹲下身,问她:“你娘亲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小姑娘瘪嘴,使气道:“阿娘凶死了,不让我吃,我偷跑出来的。” “这样啊。” 嘉回扭头跟宴绥打着商量,“不如我们给她买串糖葫芦,然后再把她送回家,小孩子年纪小,遇到人贩子被拐了可就不好了。” 她对长得可爱的小孩儿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对于叫她“仙女姐姐”的小孩儿更是无法拒绝。 宴绥拧眉看着地上的一大一小,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即便是个孩子,同样有可疑之处。 可这孩子盯着他瞧,丝毫没有畏惧之意,还扯了扯嘉回的袖子,悄声道:“姐姐,这个大哥哥看着很不好惹。” 宴绥眉头拧得更凶了。 他抱臂的双手放下,正要拒绝,又听嘉回道:“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她牵起小姑娘的手,任由她拉着,灵活地钻进人堆里。 宴绥急忙反应过来去追。 糖葫芦一个五文钱,嘉回买了三串,一串给了小姑娘,另外两串自己留着想要分给宴绥。 可等她付完钱拉着小姑娘回去时,却在一个转角被人流给冲散了。 前面似乎是一个外地来的戏耍班子在表演节目,好多百姓一窝蜂地涌过去凑热闹,一时间推搡不已,这才让嘉回迷了方向。 她反应过来想去找那个孩子,但茫茫人海哪能如她所愿。 嘉回在街巷里闷头寻了两趟,不仅没找着人,还把自己弄丢了。 宴绥也不知在何处,看不到她又会是何等的焦急。 嘉回漫无目的往前走,走到街道末端,一个昏暗小巷,里头没有灯光,只有几个人影,横七竖八窝在那处,像是流浪街头的乞儿。 他们见到嘉回瞬间直起身,眼看着就要朝她过来。 嘉回吓得扭头就跑,慌张间掉落了头上的帷帽。 她不知道去哪儿,街上人实在太多,她的容貌又过分引人注意。 而且听说民间常有拐子诱骗单纯少女然后带去发卖的例子,嘉回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她望着满街陌生的容颜,没有哪刻比这时更无助。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她突然低下头自怨自艾起来。 可短暂的难过后,嘉回还得继续朝前走,哭哭啼啼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冷静下来想想办法才能有别的出路。 她一边走一边熟记周围的标志。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就是在这儿与宴绥分开的。 想到宴绥,她又是自责又是羞愧,最后索性蹲在地上,整个人缩进披风里,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落单的样子毫不遮掩地落入在场的每个人眼里,有些妇人指指点点,与身边人低声耳语,还有些男子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来安抚一下美人心。 嘉回抬眸瞥了一眼,继而迅速低下头,戴上披风的宽帽,半掩住自己的脸颊,对此置若罔闻。 虽然不知道宴绥在哪儿,但是只要自己不乱跑,乖乖待在原地等着他,他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寻到此处。 她还给他买了糖葫芦,自己都没舍得先吃。 天色越来越晚,街道上的行人不减反增。 热闹的氛围烘托中,嘉回心里惆怅到极点。 旁边的商贩老板见她一人,搓搓手与她唠起了家常。 “小娘子还不回啊,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多不安全。” “我在等人。” “都这么久了,那他要是不来呢?” “不会的,我们说好了一起出来,便要一起回去。” “又是一个真心错付的痴情人呐。”老板心里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嘉回站起来,揉揉发麻的小腿,热情却没有被他人的话语影响半分。 ── 远处点心铺,何秀秀在掌柜点头哈腰的迎送中出了门,正要回府,随意往旁边一瞥时,冷不丁地撞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咦”了一声,止步在原地。 “小姐怎么了。”丫鬟云墨好奇问道。 何秀秀挑眉,“遇见熟人了。” 云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嘟囔道:“这不是隔壁的元小娘子嘛,她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连个丫头都没带。” -- 第68页 “过去看看。”何秀秀来了兴趣,把手里东西往云墨怀里一扔,兴冲冲就要朝前。 云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小姐你别是忘了上次,你们俩不是还有过节吗,蓝大人也特意叮嘱过,让你少……”找人家麻烦。 “但这都过了多少天了,要有气也早就消了,再说我也没真的伤到她,而且……” 话音未落,两人站着的身边迅速卷过一个身影。 宴绥飞一般朝少女奔去。 何秀秀立马推着云墨藏到旁边摊子后,小心探出脑袋往嘉回那边瞅去。 宴绥跑得很急,虽已是快要入冬的天气了,他的额头还是渗出了一层薄汗。 自打发现嘉回走丢后,他就奋力去追,跑了数条街,把整个夜市来回找了三遍。 与她一次次错过也没有放弃,这股冲动,不是属下对于上级的使命,而是源于少年心头的那颗朱砂痣,骤然离去,慌不择已。 “嘉回。”宴绥紧捏住她的双肩,不自觉连称呼都忘了。 他细细打量起她,妆容未乱,发髻完好,身体也没明显外伤。 可他还是害怕,“你没事吧,我不在,有没有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嘉回却比想象中更加镇定,眼里还有丝丝隐藏的笑意,宴绥的出现早在意料之中。 但他攥着她肩膀的力道实在太大,痛得她话语都说不完整,“我没事……知道你会来找我,便一直……待在原地。” 嘉回扬起笑脸,“我们这算不算是心灵互通,双生姐弟都没有的默契。” 可向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宴绥却红了眼角,他努力抑制住眼里的酸涩,点头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记得在原地等我,下次──” 他喉结上下滚动,又否定道:“不,没有下次,有我在,不会让公主离开半分。” “好。” 她突然伸出手里的宝贝,握得久了,手心都变得黏腻腻的,“给你” 宴绥低下头:“这是……糖葫芦。” “尝一下,很甜的。”嘉回浅笑盈盈。 宴绥却没有心情再吃东西,默了片刻,说道:“公主留着吧,我们该回了,天色不早了。” 他上前一步想搀住嘉回,动了动脚,自己却受力不稳,半跪下去。 真是吓得腿都软了。 嘉回忍不住反手搀起他,嘴里还调侃着:“宴郎君这么禁不住刺激,回去后我可是要换人的。” 宴绥忽地笑了,反问道:“公主,你的帷帽呢?” “掉了,下次换个新的。” “不是说败家吗。” “从你的俸禄中扣” “……” 两人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唯有地上余留着两滴糖渍,被爱意迅速融化成浓水。 云墨戳戳何秀秀的肩,“小姐,人都走了,我们也回吧。”反正隔得太远,什么也听不着。 “不对劲。”何秀秀喃喃道:“他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我怎么没看出来。”云墨凑到她耳边,摇头晃脑道。 何秀秀一把拍开她的大脸,“说你笨你还真的不聪明。”那小郎君的爱意就差没直接写脸上了。 “又骂我。”云墨撇撇嘴,干脆不理她,转过身去拾东西。 垂眸时,眼前忽地出现一双黑色长靴,往上是靛青色男子常服,同色系腰封,左配香囊,右配白玉…… 他站在不远处,脸上一股淡然之色。 云墨扯扯自家小姐的衣袖,跟开水烫了舌头一样,嘴瓢道:“蓝……蓝……” “是挺难的,简直是一出郎有情妾有意的大戏,我的睡前幻想故事又有新的素材了。” “蓝大人!”云墨嗷的一嗓子叫唤出声。 何秀秀:“……”这死丫头能不能有点淑女样子! 她颇为淡定地回过身,望望天空,半天扯出一个话题:“那个……今晚月色挺好的。” 蓝绪也抬头望天,漆黑一片,连星星都没几颗。 “很晚了,怎么还不回府。” 还说她呢,某人不自己也还在外头闲逛,她噘着嘴,拉长了调子漫不经心道:“跟你一样……”不知被哪位红粉知己绊住了手脚。 蓝绪摇摇头,“我是有应酬。” 何秀秀反答:“那我也是有正事啊。” “又在胡闹。”蓝绪不欲再向她解释,余光瞥见两人脚边堆着的“战利品”,了然道:“既然买好了就早些回去,女儿家夜里在外,总归是不太安全,莫要让令尊担忧。” “你就只顾着劝我们女子要安分守己,怎么不让那些为非作歹的男子恪守本分,世道艰难,总是把过错推到我们女人身上,好不公平!” 蓝绪被她说得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世俗虽对女子有些偏见,但我并非是这般浅薄之人,善意提醒,只是担心你……” 算了,言多必失,他也不必再解释,转而换个口吻道:“你随我来,我先送你回府。” 听他解释了半茬,何秀秀脑子只过滤地剩下“担心你”三个字,她欢喜地凑到蓝绪跟前,笑道:“蓝大人客气什么啊,我们就住隔壁,谁送谁还不一定呢。” 蓝绪半张俊脸沉了下来,潇洒地一转身,心道:嗯,今晚月色真是不错。 -- 第69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nl不分 第三十七章 嘉回和宴绥回了郡守府,时间已经快到亥时末。 听雨筑的三个丫鬟靠坐在屋门前,头似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 嘉回把她们喊去歇息,继而问宴绥:“还没有跟你打听,那个小姑娘如何了,她找到阿娘了吗?” “嗯。”宴绥回复着说:“她娘亲追出来找她,平白挨了一顿打,哭着抹泪回去了。” 宴绥对这孩子没有半点好感,不仅顽皮,父母也缺乏管教,还让别人跟着倒霉。 嘉回放宽了心:“那就好,我原以为她是跟娘亲走丢了,没想到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见宴绥蹙紧眉头,她把手里捏了一路的糖葫芦递给他,笑着道:“别担心了,吃点甜的心情好,这个送你。” 晚上寒气逼人,嘉回握着糖葫芦的手都被冻得发白,但脸上的笑意甚是暖人。 即便宴绥不爱吃这么甜腻腻的东西,却还是伸过手接住了。 他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反常,好似有什么心事。 嘉回小声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她隐隐感到不安,只因太怕他这股生人勿近的冷酷面容了。 宴绥吃惊地回望她,该生气的不应该是她吗? “没有。”宴绥回答得干净利落,然后又反问嘉回:“公主你的金铃呢?”那个时时挂在身上,一步一响的小铃铛。 “我嫌它有点碍事,便让丫鬟收拾起来了,放在匣子里,应该就在屋内……”眼瞅着宴绥的拳头越捏越紧,她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细若蚊蝇。 就知道会是这样,宴绥无可奈何道:“太子殿下特意命人给你打造的,这世上仅此一枚,而且事关你的安危,怎得还这么掉以轻心。” “下回——下回一定记住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记性本就不好,偶尔忘忘也很正常。”嘉回对自己的借口总是很满意。 宴绥忍不住揭穿她:“公主记性不好,但这番说辞却又记得牢牢的。” “你都说了,我可是……公主。”嘉回硬着头皮掰扯道:“公主的事情你少……少管。” 果然是用最绵软的语调说出最高调的话,宴绥一时间还真找不出词语来反驳。 “下回复下回,下回何其多。”嘉回替他答了。 她努着嘴,这些话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过是因幼时的一桩玩耍,便让她被念叨着这么多年。 那时她懵懵懂懂,被同岁的贵女哄到后宫无人值守的偏殿去玩捉迷藏,别人说藏得越远,被找到的几率就越小,她就真的一路拣着守卫军的视线盲区走。 后来误入深宫七十二殿,宫道冗长又复杂,她在七拐八拐中辨错了方向,等被大家发现时早已缩在角落吓得面如土色。 元漾怕她再犯类似的错误,命长安专门给将士做冷硬兵器的老师傅为她打造了一个玄金铃铛。金铃模样小巧,下配长流苏,可作齐胸襦裙压襟,可作扇尾吊坠,也可垂挂于腰侧用于装饰,更能在嘉回如今晚这般无意走失时护她安全无虞。 它平日里如普通铃铛一样,声音清脆,悦耳动听,只有在轻启上面的开关后,摇响之声才会瞬间放大,这是一个讯号,代表着危机。 嘉回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夜间沐浴后随手放置在一边,让丫鬟替她收拾好后就也没再过问。 若不是今晚,宴绥也不会注意到这个。 “公主明白就好,这外面的世道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梦幻,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今晚那名女童没有恶意,可保不定下一个孩子就是清白无辜,坏人往往不会单打独斗,他们最擅长以老人孩子来迷惑人心。” “知道了。”嘉回缓缓打出一个哈欠,捂嘴道:“你怎么像个老夫子一样,年纪不大,酸话却不少。” “我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你也早些休息,少想少虑少忧思。” 虽是句打发人的借口,但她确实有点累了,两人在屋檐下嘀咕了这么久,月亮也要熬不住了。 她盯着自己脚尖,想等着宴绥告退,但没想到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我陪着你。” 嘉回“啊”了一声,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睡觉也须得寸步不离?”难道他是铁做的,不累不困不眠不休。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暧昧,只看到宴绥微微侧过脸,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回房了”,就长腿一迈,出了院子。 —— 天边刚泛起了鱼肚白,宴绥就悄声离开了郡守府。 嘉回还在睡梦中,等到春晓和霜叶一起敲门唤她,这才睁开双眼。 她迷迷糊糊间任由两人将她扶起穿衣,等勉强收拾完,忽听外面好似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嘉回以为是贪玩的猫儿上了房,转头问:“府上有谁养了活物吗?” 两个丫头齐齐摇头,“没有,大人不喜猫狗,我们下人也不敢违背命令。” “那就怪了……”青天白日的,莫不是出现了什么贼人。 还不等她猜测,外头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应是屋顶的瓦片掉落在地上,像是节日里的炮仗,一来二去竟打起了节奏。 嘉回提上裙摆,要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郡守府闹事。 -- 第70页 她出了门,借着日光看上去,只见一个华服裙装少女正大喇喇挂在墙头,裙子下摆许是不便爬行,竟被她随意捞起,交缠于腰侧,里头的白色衬裙骤然漏出,白晃晃的,甚是刺眼。 对方手撑青色瓦片,腿脚悬空,半个身子朝外探来,她战战兢兢,重心也有些偏失,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坠下。 嘉回还没看清她的样子,就听身边丫鬟惊呼:“秀秀小姐!你怎么扒在墙上。” 何秀秀是偷跑进来的,她正门不方便进,只能想到这个蠢办法,前些日子跟蓝绪拌嘴,说出了一些狠话,气得他直言郡守府大门小,不容何氏女子随意踏入,她这才翻墙而来,不走大门也算不得随意踏入。 她本来翻得好好的,刚踩上梯子上来走了两步,却没想里头人反应这么大,直接冲了出来,来人还是前几天刚“不打不相识”的小娘子。 何秀秀只觉脸烧得慌,怎么每次自己都以这么新奇的方式出现在对方面前,仗还未打,自个先给自个羞死,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她脑子抽抽的水。 今日也别嘚瑟了,干脆原路返回,何秀秀尽量维持自己矜持的微笑,朝下面的三人挥挥手:“我见秋日好风光,欲登高眺望山苍,却看诸位好容颜,停驻在此不敢前。” “……”在背后给她撑梯子的云墨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最后干脆弃梯跑路,不想留下跟着一起丢人,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就不会知道她是帮凶。 语罢,两张树叶缓缓飘落在地上,场面一时安静下去,比这清早的寒风还要萧瑟。 春晓在底下大喝:“秀秀小姐,都快入冬了,天寒地冻,树都秃皮好久了,大家都在准备大棉袄二花裤,就是冬日料峭,草木早已枯败,百花不再凋零,您看哪门子的风光啊。” “看看这城里的百姓过得如何啊,也算是替我们郡守大人体察民情……” “可这天刚亮,鸡都还没出窝呢。” 越说越离谱,她如何能与鸡相提并论。 啊呸,是鸡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慢着——她为何要跟一只鸡过不去啊! 何秀秀也不与春晓争辩,脚步微移,想踩边上那块灰黑色瓦片借点力,却没想前些日下刚过一场雨,瓦片湿润未干,导致她腿脚打滑,左右失了衡,整个人愈发地摇摇欲坠。 这一幕看得墙下的嘉回心都揪在了一处。 她刚转身让春晓和霜叶去搬张梯子过来,就听身后扑通一声,有人落下来了。 几乎同时间,也有人一个箭步上前,电光火石之间,算准了何秀秀落下的时间,站在了她坠落的身下,他摊开双手—— 但是没接住。 管家垂眸看着何秀秀躺在自己脚边,抬起一张老脸,忍住不让眼泪落下,然后赶忙把她搀扶着起来,朝嘉回道:“小娘子先照顾一下,我去请大夫。” 春晓和霜叶手忙脚乱把何秀秀搬进了嘉回的屋子,但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大夫来之前就已悄悄转醒,挣扎着起来要去照镜子。 嘉回按住她,安慰道:“没有脸着地。” “那就好。”何秀秀顿时如泄气的皮球瘫软在被里,“不然可惜了我这张绝世容颜。” “美貌也不能当饭吃,姑娘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子才是。”嘉回不明白她为何会把容貌看得这么重要。 何秀秀睨她一眼,撇嘴道:“美貌虽不能当饭吃,但它可以决定我是否能留在郡守府吃一辈子的饭。” “但我觉得蓝绪并不是这般只注重外表的人。”文人常说徒有其表,光有一副人人称颂的皮囊不够,还要有内在的学识。 “你怎么知道。”何秀秀顿时翻身跃起,“他跟你说过?你为何直呼他大名,你们有这么熟么。”据她所知,能在蓝绪人前背后直呼他姓名的没有几个,整个江宁也就她这么大胆,整天没个敬称。 嘉回作为高位者,还从没想过称呼这个问题,她瞧瞧对面的何秀秀,咬咬嘴唇,犹豫道:“那要不……瑾怀?” 何秀秀一听更加不乐意了,“不行不行,这可是他的表字,你不能随意乱叫。” 这也不让叫,那也不让喊,这何家小姐比元漾还要难缠,嘉回“哦”了一声,没再多话,她端正坐在凳子上,乖巧得不像话。 何秀秀也觉得自己有些霸道了,躺在人家地盘上,还对主人家指指点点。 她轻咳一声,打算跟她讨点近乎,“我只听到她们说你姓元,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屋里有几口人,家父是做官还是从商,可有兄弟姐妹,你来江宁是寻亲还是待嫁,你喜欢蓝绪吗?”最后一个问题她几乎是咬牙问出来的,一激动还从床上扑了下来。 嘉回赶忙把她搀起。 这一堆话砸过来,嘉回左耳进右耳出,不一会就忘了大概。 最后只忆起首尾两个问题,答道:“我姓元,名叫小五,我嫂嫂的阿弟曾与蓝……大人一起入过学,我亦与他有些交情,我早有婚约,并非是钦慕大人而来。” “等等。”何秀秀急忙打断她,双手在耳边掐指一算,闭眼沉思了一会,才道:“你说你是他好友的姐姐的夫君的妹妹?”以她的脑子能理清楚这层关系着实废了一番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秀秀就忍不住沙雕起来了 -- 第71页 第三十八章 “对,是这个意思。” “那你应该叫他什么?”何秀秀又懵了,“蓝大哥,蓝瑾怀,还是蓝绪?” 嘉回歪头想了想,这好像并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何秀秀嘀咕了一会儿又问道:“不对啊,元这个姓可是国姓,整个大梁都找不出太多的人,而且你还与蓝绪认识,与他认识就意味着出身不低,他出自长安望族,你也极有可能并非寻常人家,你能这么直呼其名还没有什么顾忌,难道比他出身还要高,你——莫非是宫里的人?” 听她一层层分析下来,嘉回早已头皮发紧,心跳到嗓子眼,她低下头,双手攥紧了袖口,不是没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揭穿身份,但这也太快了,而且还是在一个对她有着些许“敌意”的小娘子身上,何秀秀本身咋咋呼呼的,若是被她捅出去,她可能真的要回宫待嫁了。 嘉回心情沉到谷底,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仰着脸,自信地点点头:“对,我就是公主。” “流落民间的在逃公主?” “嗯,是这样的。” 没有意料之中的震惊和不可置信,也没有听到慌乱之后的下跪和请安,何秀秀猛摔倒床上,哈哈大笑:“你在说书吗,我开玩笑的啊,你说你是公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是太子呢,你这人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哪有人可以随随便便当公主的,皇上又不是女娲,点一个是一个。再说了,公主那都是待在镶金的宫殿里头,百八十的宫女太监伺候着,锦衣玉食,无上荣华,哪里是你可以肖想的。” 她嫌弃的撇撇嘴,嘉回的打扮实在太过素净,她想破了头只觉得她最多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还是那种死板迂腐,不苟言笑的先生,要不然她怎么这么一本正经又规规矩矩,着实不像是同龄的活泼小娘子。 也许蓝绪与好友在书院结识为挚友,而挚友的姐姐时不时去院里看望他,一来二去认识了夫子的儿子,便嫁了过去,这番关系倒是说得通。 嘉回被何秀秀接二连三的反应弄昏了头,为何她都老实交代了,对方还要出言嘲讽,而且她大言不辞带上元漾和梁文帝,不仅无礼还以下犯上,嘉回气得就要直说真相,但还是忍住只扭过头去不理。 何秀秀知她生气了,便坐起来,对着嘉回吹了两下口哨,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我知道,女儿家谁没做过一个想当公主的梦,既可以呼风唤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能受万民敬仰,享无边富贵,我都理解,但我们也得认清现实啊,梦境都为虚,眼前才是真。” 事情到底从哪个环节开始出现了问题,嘉回觉得有些颓然,当了十多年的公主,一朝落到民间,竟还有人质疑她的身份,果然离了皇宫,离了封号,便再没人会知道她是谁。 嘉回不死心,再一次启唇问道:“我就那么不像吗?” 何秀秀坚定的点头,“不像!” 嘉回彻底放弃,不欲与她讨论这个话题,倒是何秀秀来了兴趣,缠着她问了好多东西。 两人话语间,好多想法竟然意外的合拍,何秀秀说的眉飞色舞,恨不得当场把嘉回认作异性姐妹。 但是大夫及时赶过来了,给她诊了脉,还扎了两根银针,何秀秀喝了汤药有些昏昏欲睡,这才松开拉着嘉回不放的双手。 她在听雨筑躺了一天,傍晚时还在嘉回这儿蹭了一顿晚饭。 “这趟本来是要去找蓝绪的,没曾想误打误撞到了你这儿,这算不算是缘分呐。” 嘉回觉得也是,“你以后若是想来了,走正门就是,飞檐走壁什么的总归是不太安全。” 何秀秀点点她的脑袋,意语深长道:“你懂什么,这才方不失为情调。” 她把筷子一搁,伸长个懒腰,再转头摸摸嘉回的腮边软肉,调笑道:“我就先走了,小娘子乖乖等着我,在下改日再来疼你。” 嘉回哑然,目送着她离开。 —— 宴绥誊抄完最后一份报文,太阳早已日落西山。 虽然府衙派给他的任务不太难,大多是些文官之类的活儿,但每日与笔杆子打交道,一篇又一篇的文书,这眼睛和手腕也着实有些受不住的。 他把狼毫归置在笔架上,揉揉发酸的双手,想站起来休息一会儿。 后面换好衣服准备下值的同僚却拍拍他的肩,问:“宴大人操劳了一天,怎得不好好给自己松松快快,我们俩正欲去吃酒,大人不若与我们一道,也好解解乏。” 宴绥委婉拒绝,“我还有要事,就不打扰二位大人雅兴,改日若有机会,定与之共饮畅谈,两位大人早去,晚了可就赶不上好位置了。” 年龄稍长的同僚们很受他这番尽职勤勉的态度,笑着捻捻胡须,道了声“后生可畏”便自顾先走了。 宴绥又在府衙里挨了些时辰,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 他简单收拾下折子,换了身衣服打算径直回郡守府。 街市上已经没多少摊贩了,有些尚在收拾,零星只余几家,想在最后关头把囤了一天的东西低价卖出去。 宴绥伸手探到腰际的荷包,里头只有二十个铜板,想给自己买个东西都得思虑良久。 但他看到街尾有家糕点摊子,应是附近镇上专门做这行的手艺人,每日下午来傍晚走,固定的样式固定的分量,卖完即撤,百姓很恼摊主做买卖的手段,但架不住人家东西好吃,每每都要买上一二。 -- 第72页 以往宴绥赶不上去买,对方就已经收摊回去,今日倒是个好机会。 宴绥见状快步走过去,边上还在整理物什的伙计一见他便笑着攀谈道:“郎君想买些什么,今儿赶巧了,我们多做了些样式,还没卖完,你瞧瞧,都还是热乎着的。” “都有些什么。”宴绥问着伙计,联想到嘉回的口味又说:“要甜的。” 伙计揭开蒸笼为他介绍起来,有藕粉糯米糕,桂花蜜糖酥,紫薯山药糕,蜜汁玫瑰芋头,蜂糖糕,枣糕,还有脆皮炸饼和鲜花馅饼,都是小娘子们爱吃的,甜而不腻,清淡爽口,回味悠长。 宴绥要了三块模样精致的,每块三文钱,点了九文仔细地递给伙计。 “好嘞。”伙计麻利地开始打包,不留神却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官牌,心道这是官府之人,便又改口:“天色不早了,郎君多拿几块路上垫垫肚子,收你两文钱一块,当积攒个回头客,您看行?” “可。”最后花了十文钱买了五块,宴绥满意地提着回了府。 听雨筑静悄悄的,七夕捧着换下的旧衣正要去洗,在门口见到宴绥,道了声“郎君好”。 宴绥开门见山:“姑娘呢?” “在屋内……” 七夕还没说完,宴绥就朝她一颔首,大步流星踩过门槛,进了屋。 嘉回畏寒,等天气一冷,就不去净室,让丫鬟搬了浴桶在屋内沐浴,她刚褪下中衣,着了一件束胸,半披着长衫,散开头发对着镜子卸去脸上胭脂。 热水是刚抬过来的,还有些烫,嘉回预备弄完再入水清洗。 她沐浴要花上好些时候,且不容旁人打扰,因此早就屏退众人,屋内安安静静,一点杂音都没有。 走进外间,一片昏暗,宴绥以为嘉回是在休息,便放缓了脚步,却见里头烛光溢出,他猜测嘉回定在秉烛夜读,更觉得自己买下糕点是个正确的选择,晚些时候饿了,还能给她当作宵食。 宴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嘉回的身后,等看清面前的一切,方觉为时已晚,他浑身僵硬立在原地,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向何方。 美人揽镜自照,纤细白净的小臂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她动作轻缓,姿态优雅,长发垂于腰际,遮住大片线条优美的背脊。 她忽然从镜中看到身后的宴绥,慌忙站起,身上披着的外衣骤然掉落,玉颈长而优美,香肩没有遮挡,锁骨尽显,胸前风光更是一览无遗。 两人对视瞬间,嘉回扯过一旁丝绸浴巾,遮住身前大半肌肤,可纵然反应迅速,还是露出许多肌肤,细如凝脂,白皙可人。 如此活色生香的场面,饶是宴绥定力够强,也有些受不住了。 双方齐齐转身,嘉回听宴绥开口说:“我……”可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宴绥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只往一个地方冲去,酥酥麻麻又隐隐做痒,他以手遮住自己的落魄反应,吞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道:“殿下我……我给你买了一些糕点,还是热的,很甜,你应该会喜欢,我不知你……你在沐浴,误闯了进来,是我的过错,我把东西先放这儿,你要是饿了就吃,我先……先退了,你有事唤我即可。” “嗯,好。”嘉回强装镇定回复道。 等宴绥一走,她猛然跌坐在凳子上。 半晌,水已经凉了,嘉回拢紧衣裳,重新唤水,不过这次不在屋内,而是去了净室。 宴绥几乎是半逃着回的屋,身下反应不消却愈发猛烈,嘉回白晃晃的肩颈线似乎还在自己眼前,她泛着水光的薄唇,弯起一丝笑意,高低起伏的胸脯弧度同样令人头皮发麻。 他打开窗,吹了吹冷风,待脑子里的旖旎画面慢慢消散后,才洗漱上榻。 宴绥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直至后半夜方闭上眼睛。 一入睡便有梦境袭来,梦中的宴绥浑身颤栗,在最后关头纾解了全部精力,转醒的宴绥也倏地跃起,身下被褥又是一片春色。 他翻身下来,依照惯例为自己换上新的衣裤,再把茶水泼在褥子上,卷在一团,偷偷去院里抹黑洗洗刷刷。 第三十九章 早间嘉回与宴绥在一同用饭,两人都对昨晚之事闭口不提,屋子里安静的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宴绥更是只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碗鸡蛋羹,看都不敢看嘉回一眼,仿佛一抬头,又能透过她回忆起一些无法言说的画面。 好在一顿饭耗费时间并不久,宴绥简单吃完欲编个理由与嘉回打招呼告退,就听外面管家出声唤他:“宴郎君可在,大人让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与你商议,催得有些急,让郎君速速准备。” “好,你去回复一声,就说我稍后便到。”宴绥转头对外道。 他起身跟嘉回行了个礼,垂下眼睑,一路低着头出了听雨筑。 蓝绪站在府外的马车旁等他,身着官服,头戴官帽,让人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宴绥走近了问道:“是有什么急事?” “先上车,我们路上慢慢说。”蓝绪言简意赅。 看来是颇为紧急的大事,宴绥也不犹豫,跟着蓝绪入马车,待坐定,听他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是集庆县的远山书院出了一桩盗窃之事,一名学子状告另一名学子偷盗,本来不算是个什么大案,人证无证俱全,依法宣判了便是,但难就难在告发者是个有背景的,被指认者又是一个有骨气的,一个死咬住对方不放,另一个硬着强权不肯低头。 -- 第73页 两方僵持不下,县令也不敢随意处置,就想着上报郡守来定夺,但不知为何晚了几日,直到今早蓝绪才收到公文,等了解到事件的始末后,就立即着人备好车马,要亲自去书院看看,因为知道宴绥在府,故专门唤其一道。 从县令的字里行间来看,这名告发的学子似乎来头不小,他并不想得罪,便借着拿捏不好的由头,把锅甩给蓝绪,当真是个油嘴滑舌的狗官。 宴绥听完也觉得荒唐,堂堂一县之长,判不了一桩案子,畏畏缩缩,他这个官莫不是捐来的罢。 但依照蓝绪为官多年的经验来看,事情往往没这么简单,物证可以伪造,人证可以作假,很多情况不能看表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时常有之,更何况是那等出身不凡,自命可以睥睨众生的纨绔子弟,他在求学时见得多了。 远山书院位于县城外半山腰上,位置偏僻且寂静,上山之路车马无法通过,宴绥和蓝绪只得步行上前。 周县令早就候在山脚,见到蓝绪,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还没走近,就点头哈腰道:“大人来了,快请快请,下官愚钝,做不得主,就盼着您能过来主持公道,学生们知您断案如神,也已等候多时。” 他一面为二人指引着路,一面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番,至于有没有添油加醋,蓝绪不得而知。 “那状告者名叫林晋尧,被告者名叫季咏思,都是远山书院就读的学子,早年同窗,如今更是求学于同一个夫子门下。这二人素来就不对付,奚落拌嘴是常事,虽互相看不惯,但平日里也没什么较大的争执,不知为何那季姓学子突然作乱,偷了林学子的钱袋,起初无人知晓,后被同舍生无意发现,这才闹到官府来。” “那林晋尧的父亲是集庆县有名的乡绅,颇具威望,下官寻思意义重大,所以特地派人请了大人过来……”话未说完,蓝绪一个眼刀子飞过来,周县令吓得立即噤了声。 蓝绪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说事件即可,缘何故扯到出身,周大人莫不是还兴看人下菜这一招,你把大梁律法至于何地?” 周县令脑袋一抖,差点跪下,“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这都是底下人报上来的,我也只是听说,不敢妄断。” 宴绥心里冷哼一声,自来县令与乡绅勾搭一派,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许是先前就冠以季姓学子偷盗罪,因其不服不认不画押,这才怕事情闹大,丢了乌纱帽,甩手给上头。 一边不想得罪乡绅,一边又架不住被告的学子反抗,左右逢源,吃相难看。 周县令是在下面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即使知道二人在心里嗤笑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顺带夸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好能求个提携。 于是他说了一路,直到走近书院正学堂才老实闭嘴。 正学堂有一个活动的院落,地形宽敞,面积也较大,平时用作学子晨读或者练操,但大部分人都不爱往这边跑,因为靠近夫子的教舍,今日却围满了学生,分聚在两边,对着正中的两人指指点点。 老夫子朱显坐于上席,最早看到郡守,忙起身行礼,却被蓝绪伸手托住,“夫子无须多礼,您是江宁的才子,素有雅名之称,我仰慕已久,怎可担你行此大礼。” “大人谬赞了。”朱夫子躬身让了座,落于下方学生为其准备的靠椅上,指着院中跪着的二人,神色痛苦道:“这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学生,闹出这等有辱师门的事,直教旁人看了笑话。” 宴绥这才抬眸朝地上的两人看过去,皆身着通体雪白的学子衫,十七八岁的年纪,右边之人散漫,表情不羁,面带疲惫,跪坐没个正行,半些纪律也无;而左边之人,同样疲惫不堪,但胜在体态优雅,虽跪但挺直背脊,任凭周遭的指点也能面不改色,颇有一股大义凛然之感。 两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从容貌,举止,气质再到态度,宴绥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谁是谁。 他端坐在蓝绪右侧,旁听他审问案情,周县令则站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林晋尧还是一口咬定是季咏思偷了他的荷包,他人证物证具有,底气十足,加之一旁的学生为他添油加醋,他更是捶胸顿足,嗓门奇大。 朱夫子面如菜色,气得吹胡子瞪眼,倒不是因为这番说辞,而是恼他有辱斯文。 蓝绪听着林晋尧的话语,再仔细核对一下衙门呈上的供词,确实没有出入,他合上折子,递给身后的周县令,再变换角度,看向季咏思,问道:“你呢,有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季咏思抬手行了个礼,声音沉稳又有力:“学生姓季名唤咏思,集庆县朝安镇定源村人氏,家父从军,战死于北境,家母福薄,逝世于疟疾,我随祖母一道生活,居住陋室,一亩三分良田,我自幼贫苦,吃够了残羹冷饭,也见惯了人间百态,我虽一贫如洗,两袖空空,但绝非会做出偷窃这等不顾律法的错事来。” 他再次拱了拱手:“学生只有一句话——清者自清,还望大人明鉴。”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大人说话!”季咏思说完,周县令就大喝一声先发制人,恨不得当场堵住他的嘴。 可等看到蓝绪竖掌的手势后,又悄摸着退回到原地。 朱夫子瞟他一眼,失望地摇摇头,集庆县有这怂官,指不定哪天要完。 -- 第74页 蓝绪听完了二人的供述,心里已有了大概的论断,他侧过头与宴绥对了个眼神,顷刻间,便有了想法。 稍后便有人呈上物证,接着是一个名叫彭策的人证,据说是季咏思的同舍之友。 但这人看着就不太聪明,说话也如提前准备好那般,毫无感情地背诵出来,他话术不多,只道自己是无意间打开季咏思的衣柜时发现了里头藏匿的荷包,他觉得荷包看着华丽,便料定不是季咏思之物,偷偷跟其他人一打听,又说林晋尧东西不见了,便把二者联系到一块,判定是季咏思偷了林晋尧的荷包。 他把荷包之事说与林晋尧之后,两人一合谋告诉了夫子,这才出现了后面的事。 毕竟当时荷包的的确确是从季咏思衣柜里掉落出来的,又有他这个证人在,众人便直接把矛头对准季咏思,林晋尧更是派人报了官,誓要与他不罢休。 蓝绪把荷包拿给宴绥,自己则审问着彭策,“你为何会去翻看季咏思的衣柜。” 彭策老实答道:“我见冬日马上临近,又念着同住一屋,便想看看他有没有御寒的衣物。” 这个理由倒是无可厚非,蓝绪又问:“既然同住一屋,想必早就知道他的家境,何必还要特意去翻找。” “这……”彭策身子已然站不住,嘴唇抖抖索索扯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蓝绪轻轻点着椅子扶手,目光锐利,直逼人心房,“我再问你,以前有没有帮助过他,无论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中。” 彭策没有来得及回答,跪着的季咏思突然抬头道:“没有,一次也没有。”他说完又低下头,默默无言。 “那就奇怪了,平时里漠不关心,突然间就要伸出援手了,而且好巧不巧翻到衣柜,又好巧不巧看到里头的东西。”蓝绪坐直了身子,往前一倾,紧盯着彭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他没落锁?” “没有。” “他为何不落锁。” “他穷得叮当响,柜子里压根就没有多少东西。”彭策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一说完,院内悉悉索索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大家盯着季咏思,再看看林晋尧,继而跟身边人低语起来。 蓝绪轻笑一声:“你不是不关心他的起居吗,怎么这会儿又知道他柜里所放之物不多了?” “我……我猜的。”彭策硬着头皮答道。 这时便有周县令贴心递过来一杯茶,蓝绪单手接过,没有理会半分,加大火力盘问道:“很好,那我且问你,他柜里的衣衫有几件,鞋袜有几双,衣服上可曾有补丁,针线又放置在哪层。” 谁会在乎他的破衣裳,彭策脑子里根本没有丝毫印象,支支吾吾答不上一个问题:“学生……学生没看清。” “你既然说你是专门要去查看他有没有御寒的衣物,对此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你重点不在衣服上,而是那个荷包,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蓝绪一把把茶盏摔在地上,杯壁顿时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掠过彭策的额角,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伤口陡然乍出。 彭策脸变得惨白,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林晋尧见事态不妙,忙挺起胸脯,解释道:“大人,无论彭策的目的纯不纯,但他确实是从季咏思的柜里子发现的荷包,这点毋庸置疑,大人应该从证据着手,而不是厉声吓唬一个无辜之人。” 蓝绪眯眼看他,“你这是在质疑我?” 林晋尧拱拱手,道:“不敢。” 他不能真的再为彭策辩解,不但不成功还极有可能会被上面发现是共谋,那一切就都白折腾了。 好在彭策人傻话不多,这时已然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被周县令派人押了下去,场面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蓝绪侧头对宴绥使了个眼神,大致意思是让他不必介意,直言即可。 宴绥会意,他早就把荷包捏在手里打量了许久,样式是当下普遍流行的,绸缎也大街上随处可寻,针线活虽精美但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再打开翻看了下内里,却发现了一丝玄机。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宴绥对此嗤之以鼻,而后朝底下林晋尧问道:“这荷包是你买的,还是别人赠予你的。” 林晋尧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是我的妾室,上月特地为我赶制出来的。” “你的妾室来自苏州?”宴绥莫名打听起内宅女子的出身。 蓝绪也不知他是何意。 林晋尧更觉蹊跷,抬头望去,却见他神色无异,于是诚实答道:“不是,她是我母亲娘家偏房的庶出女儿,泉州人氏。” 宴绥嘴角擒着笑意,手指反复把玩着良久,然后道:“这个荷包绣工精湛,瞧着像是苏州一带流行的双面绣手艺,你说你妾室出身泉州,却为何擅长这江南绣艺。” “许是……许是她最近研学了苏绣工艺,小牛试刀,便制成了这个荷包。”林晋尧磕巴着解释道。 宴绥又道:“手艺可以学,但内核却模仿不了,苏州双面绣名动天下,多少绣娘从小苦练,直至中年才得其中一点精髓,你的妾室不过短短数日,就掌握了这等高超手法?” 林晋尧不知如何回话,宴绥的每一个问题都带他走向了看不见尽头的黑胡同,“可能是她天赋异于常人,学生不知,还望大人见谅。” -- 第75页 蓝绪心里明镜似的,甚至还淡定地喝上了新换的茶水,果然听宴绥继续说道:“哦?我亦不知,林学子妾室的闺名竟唤作关雎。” 一语炸醒梦中人,围观的学生迅速讨论开来。 “难道是红牌楼里的关雎姑娘。”人群中有一学子惊呼出声,其余学子也跟着咋舌:“没错没错,应就是关雎姑娘,她花名最是特殊,取自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过她一向自视清高,怎么会委身为林晋尧的妾室。” 朱夫子听完差点从椅子上瘫软下去,诗经传统,被学生们用以与一青楼女子比较,他觉得百般难堪,而且学生还对此侃侃而谈,心思显然没有用在课业上,他更加怒发冲冠,忍不住站起大喝,“简直是一派胡言。” 最后还是蓝绪把他安抚了下来,朱夫子这才重新坐回座位上。 林晋尧只知这是他那日过夜后,随手从她房里挑出的一个最为普通的荷包了,他根本不知为何宴绥就能看出这是关雎的绣工,他料定宴绥是在试探他,继续扯谎道:“我只是见过关雎姑娘几面,与之不熟,更谈不上嫁娶。” 宴绥慢条斯理站起身,走到林晋尧旁边,翻过荷包,露出内里,指着其中一处道:“看看。” 荷包里头与外面兰花对应着的位置,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绣了两个“关雎”二字,是制作之人特意设计的,借双面绣的手法,把闺名藏在内里,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林晋尧大惊失色,嘴里喃喃道:“我不知,我不知,是那妾室偷龙转凤,故意诓骗于我。” “你拿妾室莫非还与红牌楼有牵扯。”宴绥嗤笑一声,伸手按住林晋尧左肩,扯过他肩处的半边衣襟,冷声道:“红牌楼里的姑娘不留长指甲,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关雎。” 他一声挑明,把林晋尧是私事揭露得彻底,“她模样好,又有手段,想要当她座上宾的客人数不胜数,红牌楼的掌事妈妈当她是颗摇钱树,便一直纵容着,是以你后背才会出现这类抓痕。” 远山书院教规甚严,其中一条就是明令禁止学生无故下山且留恋烟花之地,虽然有些学子耐不住寂寞出去尝鲜,但那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对外透露半分,而林晋尧此番作为无异于是在打全院恪守清规戒律学子的脸。 大家义愤填膺,一人一口唾沫就差给林晋尧淹死。 朱夫子更是受不住刺激,脸涨得通红,对着远处长廊里挂着的孔夫子画像,一抹脸上老泪,道:“教不严师之惰,我虽熟读四书,翻遍五经,却也实在妄为人师,误人子弟了啊。”他佛袖背过身去,闭眼不看院中景象,悲愤之色溢于言表。 林晋尧听不得宴绥再次把他丑事抖擞出来,于是挣扎着还想为自己辩解,但听他又道:“你才学不高,对于文章的要义参悟不透,也不如旁人勤奋,你爱慕关雎姑娘,可她喜欢有学识之人,她不但热衷于收藏季咏思的字画,对他还很是倾慕,你嫉妒季咏思,便想出这个蠢办法,要去败坏他的名声。” “你不想拿自己的贴身之物去做赌注,便在关雎姑娘那儿顺手牵羊了一个自认为没有问题的荷包,交给彭策,让他放在季咏思的衣柜里,再用无意间发现的借口指认季咏思偷窃。” “你去报官,不仅仅是为了里头的银两,还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好让旁人看清季咏思的‘真面目’,你要让他被别人唾弃,一辈子都背上盗窃的恶名。” “你就是想败坏他的名声,然后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成全个自己宽容大量的美名。” 宴绥说得很慢,但每个字又异常清晰,听得院里一众学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林晋尧自来就是嚣张纨绔,欺弱霸小,他时常见不惯季咏思,对其冷嘲热讽也就罢了,还要以这等方式侮辱他。 读书人最注重名节,流言蜚语往往会压弯一个学子的脊梁。 林晋尧彻底趴在地上,无话可说。 宴绥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回到原位。 蓝绪伸手招来早已腿软的周县令,正色道:“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县令拱手如捣蒜,“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你既明白,为何还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蓝绪警告着说:“若再有下次,我会禀明朝廷,酌情调整一下大人的官职,毕竟一个位子坐得久了,到底是有些不妥。” 周县令噌得一声跪在地上,哭得如丧考批,见蓝绪不吃这套,又赶忙起身,招呼守在四周的衙役把林晋尧带走,自己也脚底抹油,逃命似地跑开了。 蓝绪与朱夫子最后叙了几句话,安慰一番,便与宴绥起身告退。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看得书院学子百转千回,更有甚者追逐到门口要亲自送他们离开,但被夫子给呵斥了回去。 宴绥最后再看了一眼季咏思,他如先前那般跪立在院中,衣着单薄,背部挺得笔直,他比所有学生都要拮据,但他的气节却又远胜于常人。 季咏思也察觉到宴绥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稍微颔首,算作一礼,再接着回头,一如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爆更六千字~已经头晕眼花了 第四十章 来时一辆马车,回去亦是如此,不过速度更快,因为他们需得赶在落日前归府。 -- 第76页 宴绥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蓝绪则在旁边翻看着带来的折子。 他忽地想起刚才宴绥提起的苏绣,抬起头问他:“你平时对刺绣也有研究?”他只知他武功甚好,却还没想到他还有其他的天赋。 “我猜的。”宴绥睁开眼,弯唇一笑,语气是截然不同的少年气。 “合着都是误打误撞?”蓝绪摇头表示不信,“我瞧你才刚来没过几日,怎么会对红牌楼的事情如此了解,连里头姑娘留什么指甲都一清二楚,私底下也花了些心思吧。” 宴绥不置可否,“偶尔无事时也会听听丫鬟们的闲聊,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蓝绪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那是谁找福伯要的江宁各大名人传录来看的,也是丫鬟?” 好吧,宴绥承认他之前是找管家收集了一些江宁叫得上名号的人的八卦轶事,什么员外家的小妾耐不住寂寞跟人跑了,什么大人在外头养了外室被自家正妻打破了脑袋,还有什么有头脸的夫人趁郎君不在家上小倌里寻欢作乐…… 虽然说出来是有些羞耻,但这都是为了办案所做的准备,要不然他才懒得去翻这些东西来污自己眼睛。 “是我。”他承认得倒很爽快,但也没放过调侃蓝绪的机会,“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还在拜读的过程中看见了一些关于大人你的记录。” “哦?”蓝绪顿时提起了兴趣,“你说说看。”毕竟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八卦的谈资。 “坊间编写了许多大人与何家娘子的同人话本,描写得那叫一个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就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直呼一句荡气回肠。” 蓝绪握书的手一抖,尽量扯过一抹礼貌又不失优雅的微笑,“都是些传言,信、信不得真。”他有理由怀疑那些东西是何秀秀自己写了散发出去的,逼迫他不成,显然还要制造些声势强要人就范! 宴绥干脆也不再戏谑他,重新靠坐回车壁闭目养神。 两人回到郡守府时已过了晚膳时分,蓝绪去了书房处理公务,宴绥则直奔听雨筑。 嘉回坐在案几边,左手执一卷书册,右手拿着一只狼毫,看起来温婉又娴静,昏黄色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更添一丝岁月静好之感。 她见着宴绥走近,搁下手中书笔,问道:“今日出去了一整天,是有什么要事吗,外面天色已晚,你们可有用膳。” “无事,随瑾怀去体察了下民情,路上耽误了些时辰。”宴绥行至嘉回身侧,目光炯炯,“殿下这里还有饭吗,我院中无人,只好向你讨些吃食。” 嘉回撑着案角站起,宴绥及时托起她的手臂。 “当然,你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去做,很快的,你就在这里稍候便是。”嘉回逆光看向他,脸上盛满了笑意。 宴绥心里暖得一塌糊涂,“手擀面,方便还管饱。” —— 往后的日子里,宴绥接连几天都被蓝绪拖着共同处理公务,从早忙到晚,几乎是脚不沾地。 于此同时,他也没能再与嘉回说上一句话,要么就是太早她还没醒,要么就是太晚她早就睡下。 这日难得处理完积压的折子,宴绥预备跟蓝绪说一声就先回去,但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来者正是郡尉刑大人和郡丞曹大人,他们约莫也是刚处理完手头的要务,一路相谈甚欢着往外走去,见到宴绥,顿时大喜:“子廉可是得空?不如和我们一道去外面聚聚,难得大家都有时间,何必浪费今日这等良宵。” 宴绥心中闪过一丝犹豫,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二人大人怎么不趁着下值,好好回去陪陪夫人。” 提到这个,在场两位早已成家的有妇之夫皆面露难色,刑大人更是以手扶额,痛苦道:“不可言说,不可言说啊。” “是是是。”曹大人也跟着附和,“难得出去躲个清闲,何必在家听夫人唠叨。子廉你既无家室,干脆和我们一起,蓝大人也是同意了的,你就莫要推却罢。” 刚走过来的蓝绪脚步一顿,他什么时候说过同意了? 但三双眼睛又齐齐盯过来,让他不得不认命般点点头,“也对,子廉你就莫再推辞了。” 宴绥闻言只得拱手答应:“我听二位大人的。”他虽是有些不爱参加这类应酬,但架不住别人一再邀请,若是自己一味拒绝,倒真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蓝绪轻咳一声,揽过他肩,“走呗,跟着两位大人去见见世面。” ── 嘉回也知宴绥太忙,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一般不会去打扰他。 她白日里坐在院中晒太阳,或者在书房内练习字画,日子过得平淡也自由。 不过前提得是没有人来打搅。 “元小五,你在干嘛呢?” 想曹操,曹操就到,某人几乎算得上是听雨筑的常客了。 嘉回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何秀秀又挂在墙头,兴意阑珊地准备看她的热闹。 “你都知道还来问我。”嘉回走到墙角,早没了先前看她这番举动的担忧,淡定问道:“你每次都出场都这么奇特吗?” “还不是为了节省时间。”何秀秀直接翻身踩上长梯,好在嘉回及时帮她稳住身子。 她一下地,捏捏嘉回的脸,“很聪明啊,知道提前为我准备梯子了。” -- 第77页 嘉回把她的手推开,转过身,往屋内去,“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又跟蓝绪拌嘴了。” “还真不是。”何秀秀小跑着闪身到嘉回面前,竖起手指做发誓状,“天地良心,我这次可是为了你好。” 嘉回瞥她一眼,显然不信,“那你说说,如何为我好了。” “当然是……”何秀秀把打听来的消息悄声告诉嘉回,末了还顺带夸大其词一番。 “听说宴郎君跟着其他大人一道去吃酒了,月黑风高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回来了,我都不放心,你能不着急?” 嘉回点点头,“官场上有应酬也很正常,这个我都明白,不足为奇。”她笑得露出颊边梨涡,毫不在意地绕过何秀秀要回房。 何秀秀赶忙拦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道:“你就不担心,他们是去的是──那种地方。” “就那种地方。”她戳戳嘉回的腰,挤眉弄眼道:“男人嘛,你懂得。” “不、不会吧……”宴绥怎会是那种流连声色之人。 “哎呀,你就是太放心他了,换做我,早过去──”她话还没说完,嘉回一脸了然地看着她。 何秀秀佛过鬓角碎发,干脆直言:“好吧,蓝绪也去了,我觉得不妥,想要亲自去看看,你要不要顺道和我一起,所谓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我还是不去了。”嘉回一口拒绝道。 “那行,我先走了,就是听说——当然只是听说啊,那里的姑娘个个绝色无双,不仅懂得什么诗词歌赋,还能与郎君聊聊人生哲理……温香软玉一旦入了怀,又是一口一口的小酒喂着,哪个男子能受得了这般,那还不得立刻酥了骨头,迷倒在人家的石榴裙下。” 何秀秀扯着个嗓子在后面阴阳怪气道,成功把嘉回拉到了自己阵营。 “位置在哪儿?” ── 按照何秀秀收集上来的情报分析,宴绥和蓝绪等人似乎是去了畅音阁。 畅音阁是何许地方,嘉回不清楚,何秀秀却门儿清。 一般来讲,如果红牌楼是正儿八经做皮|肉生意的地方,那畅音阁就是与之相对的“高雅之地”。 里头的姑娘们个个身怀绝技,无论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是吹拉弹唱,红袖添香,小娘子们都堪称得上才女。 是以江宁城里称得上是颇有头脸的男子,都爱在里头结交点红颜知己,不但能满足自己的乐趣,还不失为是一种风雅。 因为畅音阁标榜着女子皆为卖艺不卖身,大多数男子反而更吃这一套,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往往更能激起男儿的惦记。 又说劝妓子从良难,当卖艺女的恩客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何秀秀带着嘉回匆匆赶到此处,阁楼早已灯火通明。 不似一般青楼,没有袒露胸脯的姑娘在门口揽客,没有醉后上头的男子在这里大耍酒疯,也没有随处可见的调笑宣淫,畅音阁很安静,有的只是隐约流露出的丝竹管弦之声。 嘉回停在门口不敢继续往前,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双眼都不知道该瞟向何处。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要进去活捉纨绔夫君的蛮横小娘子,光顾着头脑发热,便把从小谨遵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了。 再说宴绥要去哪里,做什么事,跟谁一起,这些都不应该由她说了算,公主即使有无上的权力,却也束缚不了一个人的内心。 嘉回在临门一脚打起了退堂鼓,偏生看见一位打扮艳丽,面带桃花又嘴角含笑的貌美女子走了过来。 第四十一章 那是畅音阁的张娘子,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至今未曾嫁人,偏又梳着妇人发饰,有容貌,有手段,有能力,还调教得了底下的姑娘乖乖跟着她度日。 张娘子对何秀秀并不陌生,毕竟某人的名声在江宁郡那可是响亮得很。 她一甩帕子,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毕露,“我说秀秀小姐,你要找乐子也应该去后头的小倌儿啊,来我这女人堆里作甚。” 何秀秀反唇相讥:“你还别说,我可就爱看女人,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 她懒洋洋觑她一眼,漫不经心道:“算了,我也不与你多话,今儿我是来找人的,你长话短说,省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找人?看这样子莫不是来吃人的,张娘子脸都黑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您是何意,我这儿都是些大老爷们,许是没有您要找的人。” “行。”何秀秀一摆手,看似无害实则威胁道:“你看你是自己说比较方便,还是我来动手比较方便。” “楼上……” 张娘子颤巍巍指着一个方向,猛咽一口水说:“上三楼往右走第四间。” “早说不就没这么多废话了。”何秀秀转身拽起嘉回的手,“走,上去看看。” 嘉回一路低着头,跟着何秀秀上楼梯,再拐着找到雅间,停在门口,估算着时机好准备偷摸进去。 三楼雅间布置可不一般,一房两用,有前后门之分,前面拱客人欢聚喝酒畅聊,后面则是姑娘表演的地方,其中隔了一扇大屏风,那叫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客人在视线盲区欣赏姑娘们的才艺,若是觉得满意,可出声示意姑娘留下,单独为其表演,若是不满意,则放之任之,待一曲作罢,便有另外的人接着补上来。 -- 第78页 达官贵人们的乐趣自是不可言说,不过这也都是嘉回来时听何秀秀唠叨的,她也没正儿八经接触过。 好在她们来得巧,刚好赶上里头表演结束,在跟着下一个欲登台表演的琵琶女背后,何秀秀和嘉回顺利藏到了屏风后面。 两人蹲坐在地上,朝上方女子礼貌一笑,便侧耳倾听起屋内的交谈。 但过了好久都是蓝绪和另外两位陌生男子的声音,嘉回没发现宴绥,转过头想要质疑何秀秀的消息是不是搞错了时,忽听其中一人开口:“子廉——” 嘉回知道这是宴绥的表字,忙回过头集中注意力。 可他似乎刚抿完一口酒,半晌后又才道:“你与我等粗人可不一样,既有才又有貌,多少女子心悦之。就说说咱们府衙,前几日那个送茶叶的小娘子对你不过是多瞟了一眼便暗生情愫,明里暗里跑来打听你是否娶妻。” “这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我这个老古板耳朵里了,你说你何不给人一个痛快,扭扭捏捏,岂非大丈夫所为。” 话音甫落,骤然爆发出一道哄笑,“咱们崔大人都急了。” 崔大人没有回,接着宴绥清冷的嗓音传来:“我竟不知……还有这事。” “你当然不知,你的心思显然都没放在任何女子身上。”另一道男子声音响起:“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年纪虽小,但也不是没有定亲的可能,你家中可有为你物色人家,是青梅竹马,还是神女天降。” 这男子之间也不乏八卦之事,何秀秀戳戳嘉回的额头,与她耳语:“你跟宴郎君熟啊,他有没有定亲,你可知道?” 嘉回点点头,这个她当然知道,宴绥孤家寡人一个,要有小娘子近得了他的身,那才是怪事。 不过蹲久了的确容易腿麻,嘉回撑着何秀秀的肩膀想换个姿势,她却偏过身哎哟一声叫唤出来,不仅让台上的琵琶女分心停顿了一瞬,还使得屋内的四人闻之侧过头来。 嘉回忙拉住何秀秀闪到里间,险些就要被发现。 琵琶女继续弹奏,有人对此报之一笑,“曲有误周郎顾,还是子廉艳福不浅呐,真是羡煞我等。” 上一个话题就这么草草结束,何秀秀没听到最精华的部分,索性转过头去欣赏小曲儿。 屋内一顿觥筹交错,待到酒酣耳热时,先前那个自称粗人的男子又道:“我这心里还是好奇,你既不说你有没有定亲,也不道明家里为你物色的对象,那总该挑明一下是否有心仪之人,也好让我们猜猜是谁啊。” 心仪之人,在场的众人都来了兴趣。 何秀秀更是竖起耳朵,把脸贴在了屏风上,那模样比吃了前年人参还要热血。 嘉回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从他嘴里听到答案,可又害怕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她把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看似波澜不惊的神色下,翻动着不可名状的暗涌。 等了许久,但也可能只是一会儿。 反正在何秀秀挤眉弄眼的表情里,她听见宴绥说: “有。” 一语划破天际,嘉回脑中好似有烟花般绽开,炸得她头晕眼花,耳昏目眩。 她听不见宴绥后边解释的话,只是转头茫然地看着何秀秀。 她捏着她手臂的劲越来越大,痛得嘉回已经没有了知觉。 何秀秀用口型转述宴绥的意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嘉回好似发怔一般,什么反应都没有,她默默听着,又倏地站起,脸色白得吓人。 何秀秀大吃一惊,不知她此番举动是何意义,但又怕屋内四人察觉,忙拽着她往下压。 断断续续拉扯间,嘉回抵挡不住蛮力,一个趔趄,摔倒在屏风上。 屏风发出吱呀声响,伴随着琵琶女一曲终了,屋内交谈之声也戛然而止。 邢大人把杯盏重重搁在桌上,打了个酒嗝,粗声粗气道:“谁啊,如此不懂规矩,扰了爷的兴致,下回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琵琶女望了望何秀秀和嘉回,面不改色对外道:“是奴家的过错,这就先行退下,不打扰各位大人。” 蓝绪蹙眉打量了半晌,显然不相信这番措辞。 有了些之前的经验,他慢慢踱步走到屏风面前,板起脸正色道:“何允词,你又要胡闹到几时。” 何秀秀当然没理他,反而出来的是嘉回,蓝绪见之一愣,宴绥也顿时脸色大变。 崔大人和邢大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还是嘉回先开口打破僵局。 她抬眼扫过屋内众人,微弯下腰,行了个万福礼,慢慢道:“是我不好,误闯进来,扰了大人们的雅兴,在此赔个不是,还望诸位莫怪。” 崔、刑两人大人没有出声,只是蓝绪摸摸鼻子,尴尬道:“你这是何意……” 嘉回摇摇头,制止住他后面的回话,她最后看了一眼宴绥,深吸口气,转身跑开了。 宴绥脑中暗道一句不好,立刻拔腿去追。 蓝绪顺势走到屏风后侧,单手把何秀秀拎了出来,只恨不得当场让人把她从三楼扔下去。 崔大人眼观四方,闷头一口酒喝下去,意味深长道:“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 嘉回一路小跑着回到郡守府,等进了听雨筑,顾不上身后穷追猛舍之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 第79页 宴绥被拦在屋外,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显然摸不着头脑。 “殿下,你可是在与我置气。” “没有。”嘉回背对着他说:“我为何要与你置气。” 宴绥无可奈何:“可你一路只字未提,还步履匆匆,不是在耍小性子吗。” 他竟然觉得她是在耍小性子,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上青楼喝花酒难道就是一个公主随侍该做的事么。 而且还说出那样的话…… 嘉回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任性不懂事吗。”她反问。 宴绥抿了抿唇,承蒙晚风吹过酒意,令他清醒半分,“那你就是不开心了。” 嘉回不语,有一种被剖开了内心,让人一眼看穿的挫败感。 她确实有些不愉快,不知为何,心口闷闷的。 宴绥接着道:“殿下不开心,那还是在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温柔又无奈,嘉回甚至能想象到他宠溺的表情。 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但又忆起畅音阁里柔弱无骨的小娘子们,她觉得还是应该把宴绥堵在外面晾晾。 嘉回问:“那我要是生气,你能如何?” 的确不能如何,宴绥慢慢俯下身,靠坐在门扉上,静默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生气,那便是我的错。” 嘉回用手扇风以此缓解内心的燥热。 为何? 为何她都没有沾一口酒,却脸红得这样可怕。 “方才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怎么会出现在畅音阁,若是突然来了兴趣想要出去走走,也断不会在夜晚时独自出门,可如果是被人哄着,也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宴绥闭上眼睛,慢慢的说。 他接着笑道:“所以你是为我而来,你担心我,所以才会不顾身份……” “你不要说了……”嘉回作势要捂住自己耳朵。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是欢喜的,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放下身段。” “以往我常出宫,便是替太子办事,你也只是照例嘱咐一声便没有了下文,而现在却开始关注起我的动向。”他是不是可以私心的认为这是一种暗示。 “所以殿下。”宴绥攥紧了双手,倏地睁开双眼,紧紧盯着头顶皎洁的明月,一字一句道:“你也是在乎我的,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在乎在乎,并且要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大回旋踢吼上一句:在!乎! 第四十二章 他说完自顾地笑了,笑着笑着又禁不住热了眼眶,他本有好多话想与她讲,临到阵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纵然世间苦楚全尝遍,但仍幻想那一抹甜。 她还不懂,他也不能逼她。 嘉回在宴绥的字字紧逼中败下阵来,她开始犹豫该怎么说才能掰回局面。 可到最后,还是颓废地瘫坐在椅上,眼睛瞥到门上的那道暗影,昧着良心道:“我是事出有因,秀秀要去寻人,可不敢一个人出门,便让我……让我陪着她,说是可以壮胆,我这才与她一起。她没告诉我你也在,故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爱在乎谁在乎,反正她才不会在乎,嘉回拼命给自己暗示。 宴绥闻言低低笑了声:“殿下你又何必逞强。” 嘉回气鼓鼓:“你怎知我是逞强而不是实话实说。” “殿下难道没听过强行解释即为掩饰的道理。”宴绥笑着摇摇头,“我不信你真的没有半分在意。”最后这句话他既是在问嘉回也是在告诉自己。 “我掩饰?我在掩饰什么。”嘉回一时心跳如擂,她的话很急促,又带了些颤意。 “你的真心,你在意。”宴绥再添一把火,“如果只是何姑娘叫你陪她,你大有百般理由可以拒绝,即便不放心,也有大把丫鬟替你跑腿,可你不愿,因为你已被她说动了心,担忧我会沉溺酒色,所以才会慌不择已。” “我……” “你是在意我不打招呼就去了畅音阁,也是在意我会沾染其他的莺莺燕燕。” 他竟然以为她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明明是…… 嘉回推门而出,愤愤地看着他,“谁在意这个了。” 宴绥站起,“我说错话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去给你拿个醒酒药。”嘉回硬扯出一个理由,“你要是醉酒伤了身子,便不了要耽误些日子无法按时上值,我怕……怕府衙堆积的庶务太多,蓝绪忙不过来,百姓有案情也无处申冤。” “殿下真是深明大义,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全城百姓。”宴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您编,您再编。 嘉回顿时没了底气,“我自然是要常常体恤民情的。” 宴绥长叹口气,做痛心疾首状,“明白,原是我想多了,一桩误会,我竟期待至此。”他说完自嘲一笑,不去看嘉回,默默转身就要离去。 嘉回皱了皱眉,出声唤住他:“等等。” 宴绥转头,淡淡道:“殿下还有何事。” “这个你忘了拿。”嘉回把醒酒药塞到他手里,随口道:“天色不早了,快些回房休息。” 宴绥没料到她还有这招,等回过神时,她早已经撒开脚丫进了屋。 某人把房门关得砰一声作响,为了表明自己要就寝的决心,连带着把烛火也吹熄了。 -- 第80页 宴绥站在门口足足良久,既高兴又无奈,高兴的是嘉回总算有点开窍,无奈的是她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就连一句亲口承认仿佛都是难以启齿。 这不是个好的开端,还得想想办法才是,宴绥沉思了一会儿,再听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估摸着嘉回已经睡了,方才移步离去。 嘉回闷声栽进褥子里,半天才撅着嘴抬起头,她翻过身平躺于床上,望着头顶的帷帐出神。 她一定是疯魔了才对,跟着何秀秀胡闹也就罢了,还敢直接上花楼捉人,这人没捉到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宴绥说她在乎,她表面上极力反对,但说出来的话却显然没有说服力。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胸口闷闷的一直压抑得慌,是知道他去喝花酒了怒极,还是听到他说已有心上人后介怀,她分不清,总之诚如宴绥所说,她早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初心,慢慢开始在乎起他,以至于才会听到何秀秀的一面之词后就不管不顾。 但是嘉回并不想承认,她告诫自己不能先动心,不能陷入单方面的主动一方,古往今来多少女子坠入爱河而不得善终,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正好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她万万要控制住自己,以后与宴绥保持一定的距离,先前那些不明不白的接触更是要不得。 况且人家还有心上人了…… 想到此,嘉回又有些憋屈,暗骂了宴绥几句混蛋,直到解气为止。 她在床上左右翻腾,滚了好几圈,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跑到案几前默写了几遍《氓》,等到心里彻底平静,这才重新上床安歇。 折腾了大半宿,嘉回其实早没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又忆起了幼时的趣事,脑中早已一团乱麻。 于是趁着天亮,早早就起,独自坐于镜前,懒散地摆弄着妆奁里的首饰,拿起一个纹丝银镯,顺势滑入自己纤细的腕中,她微抬起臂,借着朝阳的斜光,一圈一圈转动自己的玉手,镯子上的精致纹路随着动作变得忽明忽暗,突然一阵反光照到嘉回的眼睛,她难受闭闭眼,扯下手镯重新放回妆台上。 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宴绥赠予她的,平日里她很喜欢,也最爱惜,可现在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嘉回随即叫了七夕进来服侍自己洗漱更衣,早膳也没用,吩咐完一句“莫要打扰”便径直去了书房。 她对宴绥的心上人有些好奇,按理说他时常待在宫里,应该很少能接触到世家小姐才对,怎么反而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个事。 不过想想自己与他之前的相处方式,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嘉回绞尽脑汁,竭力搜刮出记忆里所能回想起的所有长安高门小姐们的名字,再按照出身背景和年龄大小依次排列出来。 如此耗费心血,不仅花了一个多时辰,写了三页纸,还让她顺利的把各大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给弄清楚了。 某某家的小姐订过亲,先排除;某某家的小姐还在热孝期,先排除;某某家的小姐听说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先排除……最后删删减减,堪堪只剩下十余家。 嘉回接着比对了一下她们各自与宴家之间的关系,发现无一例外的都有些沾亲带故。 原来这就是何秀秀口中暗示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们也定是在宴绥进宫前就与他相识了,所以嘉回才从来都没有发觉。 原来他所有的耐心,守候,细腻和温柔都只是职责,他送予她的礼物也不仅仅就是专属,原来她也会有些难受。 嘉回默默把这些名字圈起,誊抄在一张干净的纸上,折好,放进匣子,等到来日回了长安再去一一打听。 她刚收拾好桌上的残局,尚未来得及摆正,就听七夕敲门,有些歉意地问道:“姑娘,本不想打扰你的,可是何家娘子来了,就在院里,她坐着不走,我这才来与你说一声。” 她顿了顿,见里头嘉回似乎没有回应,便想自觉退下,临走时道:“那姑娘你先忙,我去与她说一声,不耽误你时间。” “慢着。”嘉回骤然推门而出,“我已无事了,见见也无妨。” 她昨晚走得急,把何秀秀一人丢在畅音阁,说起来还是她的不对才是,没来得及道歉,倒让人家提前登门了。 不过何秀秀一向不拘小节,没理由与她计较这些琐事。 嘉回莞尔一笑,“听丫鬟说你找我。” 何秀秀忙上前把她拉到身边,神秘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嘉回立刻摇头。 “你昨晚脸色那么差,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何秀秀奇怪道:“害得我整晚没睡着。” “很明显吗?”嘉回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说这事。 “不明显,只是就差写脸上了。”何秀秀一眼看穿,“我都没你反应那么大。” “只是蹲得久了,脚有些麻,想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你早不活动晚不活动,非要在他回了话后活动?”何秀秀戏谑道。 嘉回无视她的炙热目光:“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何秀秀纳闷,不应该啊,难道是她想岔了,本想借此机会能让二人亲近一步,可这又是什么情况。 “宴郎君说他有心仪之人啊,你们那么熟,总归知道他说的是何人吧。”何秀秀拼命眨眼暗示道。 -- 第81页 嘉回偏过头“哦”了一声,“你说的是这个啊。” 对对对,可不就是这个,急死人了都。 “我知道,是他的远方表妹,年方十四,还未及笄,待字闺中。”嘉回想了想胡乱扯道。 何秀秀拉长了耳朵,满脸不可置信,“什么表妹,你莫不是在框我吧,他明明心仪的是……”你。 罢了罢了,这死活不开窍的丫头,任凭她现在说什么都不会信,不然也不会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某人还蒙在鼓里。 何秀秀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必须得把这撮小火苗吹大不可。 嘉回迷茫地看她,“谁?” “我总行了吧。”何秀秀抚摸上自己娇嫩的面容,柔媚一笑:“我乃窈窕淑女,他便禁不住君子好逑。” 嘉回咽下口气,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你要一女侍二夫?” 何秀秀嘴边的笑容瞬间凝固,聊不下去了,这天着实聊不下去了,她好想掰开嘉回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就有人不懂风情到了如此地步! 嘉回不明就里,这两天都是怎么了?个个都奇奇怪怪的? 她正好嫌站着说话困顿,考虑回屋补个回笼觉。 但何秀秀不乐意了,非要拉着她去散心,又说外面有多热闹,死活要嘉回出门。 嘉回拗不动她,半推半就间随着她走到了郡守府大门。 守门的小厮见了何秀秀愣了下,接着客客气气地拦住两人的去路,“姑娘们还是莫出府的好,最近外面不太平,大人吩咐咱们务必紧盯着您二位的动向。” “发生了何事?”嘉回忙问。 小厮挠挠头,“没什么大事,不过大人说不准许您随意出去,旁的我们也没敢多问。” 何秀秀满头雾水,誓要与对方理论一番,嘉回拉拉她的衣袖,劝道:“好了,不要让他们为难,我们回去吧。” 小厮诶了一声,心道果然还是元家小娘子懂礼,便咧开嘴笑着跑开了,可刚一迈过台阶,就与人迎面撞上。 第四十三章 “宴郎君怎得提前回来了。” 宴绥拿着折子默默进来,随口一答:“有些公事。” 他说完无意间瞟到小厮的身后,嘉回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察觉到两人视线相撞,她又兀自偏转过头。 宴绥轻轻走近,还没说话,先对着何秀秀颔了个首,“何姑娘。” 那眼神要多疏离又多疏离,何秀秀只觉自己甚是多余,讪讪一笑,后退半步,“你们慢聊,我随便逛逛。” 她才不要留在这里当红灯笼,默默照亮别人的爱情。 宴绥温柔地注视完她远去,然后回头问嘉回:“殿下要出去吗?” “不出去。”嘉回含糊其辞:“没什么事就随意走走。” 宴绥以为她是闷得慌,心里也跟着一紧,“你要是无聊了,我可以陪你。” 他一向说到做到,嘉回却有气无力地敷衍着:“不、不必了,你那么忙,我岂能拿这些小事打搅你。” 宴绥叹了口气,“这怎么算得了是小事,更何况,这点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他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何苦一天都泡在公务里。 嘉回低低“嗯”了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眼睛却瞥见他手里一直握着的折子,联想到他临时回府的举动,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念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蓝绪呢,他在做什么。” 宴绥抿抿唇,只说:“他们负责决策,我负责执行,分工不同,仅此而已。” “什么?”嘉回皱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要执行何事?” 刚刚小厮郑重的语气和宴绥拐弯抹角的口吻都告诉嘉回,他们有事瞒着,于是她更加不安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既不让我出府,那也总得让我知晓是为何吧。” 官场上的人说话总是道三分留七分,宴绥虽没有那等习惯,但还是闭口没有回答嘉回的问题,他替她理正鬓角的碎发,温声提醒道:“殿下听我的罢,好好待在府里,等过些日子想出门了,我再陪你好好逛逛。”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外头有什么豺狼虎豹,他越是隐瞒嘉回越是好奇,但也知道从他这里套不出话来,只得乖乖点头,当做回应。 她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抬头再一颔首,宴绥便瞧见了她泛青的眼角,“殿下昨晚没睡好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都快忘了这事,偏又叫她想起早日的那十几个世家贵女。 真是令人头疼。 嘉回难受地揉揉额角,“一点失眠,并无大碍。许是夜里的风太大,把脑袋吹晕了。” 到底是昨晚出门吹的风还是晚间睡觉时吹的风,嘉回没有挑明,宴绥却明白得很。 “下次不会了。”他破天荒地道出一句。 嘉回迷茫地望向他:“啊?” 宴绥接着重复:“不会再让殿下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寻我了。”而且还是那种地方,他也断不会再去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嘉回心里默默嘀咕。 她目光闪烁间并不想正视宴绥,连忙摆摆手:“好了好了,莫再提了,公务要紧,你要有事就先去忙吧,我也回房了。” 宴绥忍着没有回话,深深看了嘉回一眼,也换个方向离去。 两人背对而行,奈何嘉回走了几步,不知想到什么戳中了敏感点,脸色一变,又折返回去。 -- 第82页 为什么她吃不好睡不好,而宴绥就能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提起裙摆追上他,在后面问道:“你先等等,我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宴绥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颇有些意外道:“殿下请说。” 嘉回一句话喊出来又觉得有些后悔,扭扭捏捏了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对他道:“你对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怎么看?” “……”礼部尚书?二小姐?与他有何干系? 宴绥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握紧,这个问题让他如何作答,当着嘉回的面夸赞别的女子?这实属是为难人,可不回吧,嘉回又一脸急不可耐。 她眨眨眼睛正盯着他瞧,显然不放过他任何细微表情。 前有山后有虎,宴绥咬咬牙,答:“她皮肤不好,也不会打扮,审美还有问题,没有殿下好看。” 嘉回点点头,接着问:“大理寺常大人家的嫡幼女呢?” 宴绥脱口而出:“听说迎风一吹便咳嗽不止,太娇弱,没有殿下体健。” 嘉回想了想再问:“骠骑将军一母同胞的亲妹,幼时还来过宫里,阿兄与她吵了一架,你可还有印象?” 宴绥当然不记得,他连骠骑将军的脸都回忆不出来,更不要说他胞妹了,但见嘉回浅笑着注视着他,只能硬着头皮假装道:“整日舞刀弄枪,还力大如牛,太粗鲁,没有殿下温柔。” “翰林院宋院正家的长孙女?” “为人木讷,只知读书写字,满口之乎者也,太死板,没有殿下明事理。” “那……”嘉回还要再问:“韩夫人娘家三房庶出次子已过门夫人家的表妹……” 宴绥彻底败下阵来,天晓得他哪能记住这些谁谁家的小姐,就连她们各自家的父兄他也只是略有印象,听嘉回猛然说起,脑中一片空白,还为了不被发现,非得硬找借口。 结果就是他一再退让,嘉回一再进攻,直至他答不上来,妥协道:“我不记得了,殿下问这些作甚。” 他本就心虚,问完便半垂着眼睑不敢看她。 这番举动落在嘉回眼里却成了欲盖弥彰,“你不记得还能回答得那么快,连人家的外貌,喜好,体质都一清二楚,说什么不记得,我看是解释中带着掩饰,掩饰中又含着几分留念。” 宴绥一噎,怎么还成了他的不是。 这难道不是嘉回开的头,他为了照顾到她女儿家的心思,特地先抑后扬,顺道夸赞了她一番,她怎么还不高兴埋怨起来了。 “我、我猜的。”宴绥支支吾吾解释说。 “一猜就能猜这么清楚,可见往日并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在宫里还能打探到这些消息,想来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吧。”嘉回咬唇看着他,眼里满含幽怨。 “……”他也不想的,误打误撞能有什么办法。 宴绥长叹口气,“殿下,我──” “你不必说了。”嘉回打断他,“我都知道。” 宴绥再次陷入迷茫,她知道什么了。 难不成是刚刚故意说别的女子不好,戳到嘉回的痛处了,可他也没发现这些小姐们与她交好过啊。 宴绥着实慌了,更加口不择言:“殿下,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这可不只是说错话,还简直是在嘉回的心口上砸雷,本想着问完能好一点,听了他的话后更憋屈了。 嘉回撇撇嘴,仿佛浑身被抽空了力气,随口道了句:“没有,你说得都对,只是我忽然想起长安了,所以跟你打听打听,现在已经无事了,你便忙去吧。” 宴绥复杂地看了眼嘉回,实在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要让他直言,他也不敢多话惹她生气,只得默默退出嘉回的视线。 而嘉回则迅速回了听雨筑,把自己又关进书房里,倒腾起拟好的花名册。 —— 何秀秀在府里逛了半晌,这地方她来了无数次,早就没了新意,周围的仆役认得她,自然也没多管。 她放飞了心境,慢吞吞晃悠到蓝绪的书房外,这是唯二两处她在郡守府没进去过的地方,又见四下皆无人,更加安耐不住想要一睹为快。 反正也只是看看又不做什么,大不了早些出来就是。 何秀秀小心推开门,里头空空荡荡,果然一览无余。 她探头往左右勘察了一下,确定没人经过,这才放心掩上门。 屋内的格局与一般书房无二,装潢跟蓝绪平常的风格也没多大区别,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得整整齐齐,就连桌案边上摆放的花瓶都一左一右互相对称,简直是死板到了极点。 何秀秀随意打量了下,他这书房看似不大,实则背后还有玄机,屋后被开辟出一间单独的休息室,休息室旁边留有一件净房,房中央安置了一个大浴桶,再然后是置物的矮架,上面挂有手巾和简单的换洗衣物。 就那么随意一瞥,便能看出蓝绪的个人喜好,他竟然连衣服从里到外都是一个色系的。 何秀秀竟不知他还可以废寝忘食到这个地步,如此一看,对于蓝绪的欣赏莫名又多了两分。 她按捺住内心的欢喜,慢慢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藏书翻开来翻开去,不消一会儿又觉无趣,便目光投到了桌案上。 桌上所有东西都放置得整整齐齐,只有中间摊开了几张纸笺,瞧着像是密信,上面依稀写了清风寨几个字,还有许多人名。何秀秀大致瞟了一眼,估摸着应是女子的名字,她觉得好奇,想要坐下仔细看看,但又怕被人知道了说是恶意打听朝廷机密,正犹豫不决时,忽听外面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似乎还不止是一人! -- 第83页 她脑中咯噔一声,迅速冲到门口,打算来个假意偶遇,但手还没触到门上的拉环,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在跟旁边之人议事,且马上就要走到近前了。 何秀秀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无头苍蝇似得在房间内踱步,她左看看右瞧瞧,愣是找不出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现在是出也出不去,走也走不了,只能勉强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可这屋里前前后后差不多是一眼望到底,她能藏哪儿去? 外面的某人才不会管她心里百转了几个千回,不过眨眼间便走到了书房门前。 何秀秀脚一跺,心一横,冲到书架旁,趁着有人推门的一刹那,弯腰躲进了桌案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四十四章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型,就那一点伸腿都嫌迈不开的地方,她缩进去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块,何秀秀难受地扭也扭不开,憋屈得像个鹌鹑。 可某人倒好,径直走到桌旁,看也不看一眼底下,顺势坐稳,直接问道:“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他话音刚落,何秀秀也顾不上挣扎,赶紧寻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悄悄偷听起来,万一是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还能早做准备。 回话的男子是打小跟在蓝绪身边的护卫,名叫诸华,为人正直,行事还不懂得变通,那一头死脑筋的个性简直和蓝绪如出一辙,何秀秀先前还没猜出来,此刻听他开口就瞬间反应过来了。 “属下该死,没有办好大人交代的事,我等十余人,还不乏几个身手不错的将士,但无一例外,都扑了个空。不仅如此,还……打草惊蛇,暴露了身份,此时对方想必已经加强了戒备,下次再想上去,极有可能是难上加难。” 就知道会是这样,那群酒囊饭袋的草包,在舒适圈待久了,连花拳绣腿的本事都磨没了。 蓝绪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单手揉揉酸胀的额角,沉声道:“你不必自责,我心里有数,本也没指望那些家伙能舞刀弄枪真干出个功绩,不过是一群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是……”诸华抬头望他一眼,斟酌着说:“我们也不算是没有收获,齐码知晓了对方的位置,这山上再大,他们再躲,也总归逃不过那么一小片地方。” “再说这天气愈发冷了,他们要想继续过日子还是得下来置办东西,只要守卫有所松动,就不怕挖不进对方的老巢。” 说得容易,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哪一次能彻彻底底剿灭这帮山匪,年年派人,年年纷争,皆吃闭门羹,撼动不了对方分毫,加之最近出现的这档子事,更是让百姓对朝廷失了信心,蓝绪每日焦愁,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要剿匪就得出兵,可他手里没有用兵之权,呈上去的折子又回回批复不下来,再说江南两道本就富庶,少有战事,圣上自然也不会投入过多关注。 故而现任总督上位以来,不重操练,重享乐,军事守备日益松懈,出了事瞒着拖着,加之朝廷内部的大员助其藏着兜着,便是蓝绪也完全没有办法。 他要想去外地借兵,一来没有凭证二来没有权利,最后还要冒着被弹劾的风险,若是官职丢了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么些年的努力,事倍功半,哪怕走了,他也觉得不甘心。 “算了,再想想办法,太子如今放权在际,我们没有可以依靠之人,不易轻举妄动。”蓝绪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至于其他的……先暂时安抚好她们的家人,就说一有消息,我们会全力营救。” “属下明白。”诸华颔首应下,但见蓝绪似乎面色不虞,立刻关切问道:“大人可是最近太过操劳,累得很了?你又何苦至此,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也不能失了你这个主心骨啊。” 蓝绪轻笑一声,“无碍,这点小事击不垮我,只是想到那些失去家人还被迫掳去山寨受辱的女子,她们才是一刻都等不了的。” 他说到此处,忽的脸色骤变,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嘶哑着半天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呃……” 诸华察觉不对,忙道:“大人怎么了?” 蓝绪先给他一个手势,示意不必惊慌,再接着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与某人斗智斗勇。 他方才是被何秀秀大胆又荒唐的举动给吓的,只因自己不小心低头朝下一瞥,看见她正攀着他的双腿想要爬起,脑袋好巧不巧拱在他的胯。部,那姿势要多香艳有多香艳,他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刚刚的反应也全是因为如此。 何秀秀原也不想如此,可她实在憋得不行了,蓝绪的腿一直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既要躲过他的无意触碰又要时不时换个姿势缓解僵硬,这么艰难的举动在底下根本施展不开。 她本想着等两人说完再出来,奈何蓝绪压根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她按奈不住又一时气急,所以才冒险想要探出头来。 不过脑袋还没冒出桌沿,就被一双大手给按了下去,接着上方蓝绪的声音传来:“无事,坐久了难免腿抽筋,刚刚有些难受,现在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诸华送了口气,“大人你一向公务繁忙又久不活动,的确容易染上这等腿脚酥麻的症状,不过怎么着也应该安排个丫鬟随时守在身边,哪怕偶尔揉揉双腿,或者让大夫开开调养的汤药,也好过自己苦苦撑着,你总是不把自个身子放在心上,等哪日调回长安,夫人知晓了,还不得责罚我等。” -- 第84页 诸华这啰嗦的毛病真是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变,何秀秀实在受不了他的唠叨,戳戳蓝绪的腿,用嘴型告诉他:快点! 蓝绪轻咳一声,一边去挡何秀秀的手,一边对着诸华道:“我明白,只是时辰也不早了,你快些去忙正事,我这里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就不与你多话了。” 诸华点点头,可一直有个疑问不知该不该开口,他见蓝绪眼神好像不太对,时不时地瞟向下面。 下面? 他疑惑了,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于是凑上前还想再问问,却被蓝绪厉声呵住:“你怎么还在这儿。” 诸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见大人你老是心不在焉的,便想问问你是怎么了,若是还有何吩咐,只管告知我等,不必什么都藏在心里。” 何秀秀早在听见诸华靠近的脚步声时便慌得立马跃头而起,但蓝绪眼疾手快又把她按回到底下,她在最后一刻潜意识里抓住他的衣摆下角,不料手上劲儿太大,扯得蓝绪半个身子往桌边撞去。 诸华急忙赶去想要搀扶,蓝绪倏地竖掌止住,他堪堪坐直身子,稳住心神,咽下一口恶气,面上不动声色道:“无碍,一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野猫,误闯了书房,逮着人就咬,方才吃了点亏,预备等会收拾她。” “是这样啊。”诸华憨厚一笑,“我以为你抽抽了,是什么症状发作,还想叫大夫来着。”他摸摸后脑勺,嘿嘿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你暂且退下吧。”蓝绪咬着牙应付着上面,又要憋着气对付下面,某人简直荒唐,手快触到他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了! 诸华点头道是,继而利落地转身。 蓝绪瞬间松了口气,他垂眸往下看,何秀秀正趴在他腿上,乖巧又痴痴地望着他,她脖子伸得老长,蓝绪甚至可以看见她修长脖颈下的精美锁骨。 他呼吸一滞,还没开口,诸华冷不丁地又转过身来,“大人不对啊。” 蓝绪惊出一身冷汗,把何秀秀死死按在自己胯。间,他牙齿打颤,强装镇定问道:“怎么了?” “明明还未到春天,猫儿怎么就到处乱跑了,我觉着不对劲,你应该让仆役仔细搜查,说不定是有人想要陷害于你,故意使计,猫儿来历不明,万一再沾染点什么难以根治的病症,借挑逗的功夫传到你身上,可不就是为时过晚了。” 猫的诱惑?这都什么跟什么。 蓝绪实在佩服诸华神一般的思维,竟连这等方法都考虑到了,他颇为欣慰地点点头,继而潇洒地挥挥手。 “我知道,等会儿就让人把她扔出去。”他几乎是憋出的这两句话,因为何秀秀拼命挣扎,不小心抓住了他的要害……!! “好,属下这就先退下了。”诸华总算满足般道完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刚走,蓝绪顿时火烧眉头般从椅子上弹起,何秀秀踉跄着扑倒在地,好半天才艰难爬起。 她一站定,蓝绪就啪的一下转过身,看都不看她一眼。 何秀秀气急,“你什么意思,不拉我一把也就算了,还这么嫌弃。”连个眼神都不带甩的。 蓝绪也想啊,可他的确有难言之隐不可道明,总不能说是自己支起帐篷有了反应,那还不得被某人指着鼻子笑话,到时候起飞的就不是他的那处,而是她飘飘摇的少女心事。 他背过手,假意看着窗外风景,沉声道:“我还要问你什么意思,无故跑进别人的书房,还指望着我对你客客气气不成。” 何秀秀立马气势焉了一大截,撇撇嘴,歉然道:“对不起啊,我是被太阳迷了眼,这才不小心摸到你书房来了,下次不会了,下次晚些时候再来,不叫你发现就是了。” “你……”蓝绪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忍不住转过身要与何秀秀讲讲道理,可刚扭了下腰,又觉不妥,忙转回去,嗤笑一声道:“你很闲么,整日往人府里钻,哪家的大小姐像你这样,根本毫无规矩可言。” 他一说完就又后悔了,想到自己偏重的语气,不知何秀秀听了会不会难过,但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哪能那么容易收回,他为了面子还故作高傲地仰起头,淡定地瞧着书架上的藏书。 何秀秀被他冷漠的语气和做作的样子气得当场要跳起来,但为了某人所说的规矩,复又忍住了,不咸不淡回了句:“规矩是人定的,你嘴里的规矩你说了算,我这边的规矩你管不着。” 她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便撒开脚丫子跑了。 但不解气,又折返回来捶了他一拳。 蓝绪被他暴力输出,震得手都麻了,咬咬牙只敢在后面追骂一句“死丫头”。 何秀秀从书房跑出来,直接拐进了听雨筑,但没见着嘉回,只好利索地爬上梯子,翻过墙,回了自己的屋。 七夕正坐在院中与春晓一起剥栗子,忽觉一阵凉风从耳后掠过,接着就是何秀秀逃也似的背影,她惊得嘴巴都可以塞进两个栗子那么大,接着瞪圆眼睛,侧头问春晓,“何姑娘是被鬼追了么,大白天的怎么慌成这样。” 春晓耸耸肩,手上动作依旧快个不停,只是半抬着眼皮,一脸见怪不怪地说道:“老把戏了,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场,主子们之间的情趣,我们哪能知道。” “哦。”七夕眨眨眼睛,捂嘴一笑,转而把腿上的簸箕搁在地上,拖着小矮凳移步到春晓身边,好奇问道:“何家姑娘与郡守大人都有些什么故事啊,你给我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 第85页 作者有话要说: 何蓝CP是搞笑担当吧~ 第四十五章 奈何七夕虽不说,谣言却宛如冬日飞雪,瞬间洒满了整个郡守府。 有人说看见了何秀秀满脸通红,眉眼含情的从蓝绪书房里跑出来;还有人说自己不小心打书房外面经过,从虚掩着的房门里看到蓝绪略不自在地整理衣衫,且一向整洁的桌面凌乱异常;接着又有人传蓝绪半夜不睡觉,站在院里睹月思人;最后变成了蓝绪茶不思饭不想,活脱脱的为伊消得人憔悴…… 但此事件的某两位当事主人公并不知晓,嘉回也不过听听便抛之脑后。 她有几日未见到宴绥了,他好像总是很忙,天亮时便出,夜深时才回,即使偶尔回府一趟也是步伐匆匆,嘉回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日晚上,她故意寻了个腹胀想要消食的借口,在院里坐着等他,没曾想宴绥直接越过听雨筑,拐进了自己的房中。 嘉回觉得奇怪,往常他若是见到自己屋里还燃着灯,必定会走进查看一番,如今竟是三过而不入,冷淡到这个地步了? 她不禁提起小碎步,追上宴绥,跟在他身后,问道:“宴、宴绥,你这几日都这么忙吗?” 宴绥闻言转身,嘉回局促地望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里头盛满了明月的余晖。 “殿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可是在等我。”他问。 嘉回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目光时而闪烁,就是没有直言,“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刚好碰见你,所以就顺道过来问问。” 怎么会有人出来透气还把衣裳裹得这么整齐,腰上的蝴蝶结系带也没有一丝凌乱,不仅如此,妆容、发饰皆完好如初,就连嘴唇上的口脂都隐隐泛着水光。 宴绥看破不说破,笑着温柔道:“最近是有些忙。”他半低下眼睑,语气很是歉疚:“让你担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嘉回摇头说。 宴绥上前一步,暧昧地看着她,“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嘉回被他突来的靠近慌地后仰了半分,随意扯个理由道:“今晚月色很好,我也没有睡意,故而……想出门走走,但你说出去需得你的陪同,所以我便一直等着,我想去散散步,你能否和我一起。” 她小心拉拉宴绥的袖口,轻声问:“好不好,就当陪陪我。” 伴随着期翼又朦胧的目光,宴绥的心跟着软了半分,其实嘉回又何必这么谨小慎微,只要她开口,宴绥根本没有丝毫还拒之意。 他半俯下身,平视嘉回的双眼,温柔道:“好,都听殿下的。” 嘉回眨眨眼睛,笑着点点头,可刚侧过身,宴绥按住她的肩膀,郑重道:“外头冷,加件披风。” 最后,嘉回还是乖乖加了一件外衫,带上披风,踩着朦胧的月光,跟着宴绥出了郡守府。 不过到了外头,则是她在前头走着,宴绥在后头跟着。 因为不是特殊的大集,再者没有开放热闹夜市,街边上早已没有太多的商贩,偶尔路过几个零星的铺子,老板也在整理东西预备着收摊。 不时有挑货的年轻男子打嘉回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了眼这个貌美的小娘子,但还没等自己靠近便被宴绥冷冷的目光骇住,最后只得悻悻离开。 晚风卷起嘉回头顶的发带,一抹盈香自前往后袭来,带子底部垂着的透明琉璃珠,顺势般轻轻佛过宴绥的脸颊,他的心跟着猛地一缩。 嘉回步子慢吞吞的,宴绥为了赶上她的节奏,几乎是一步拆成了两步走。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嘉回时而扭过头来看看他有没有跟上,宴绥对之报以一笑,他看她看得很紧,就怕再像上次那般把人弄丢了。 路过一个巷口时,冷风忽地席卷而来,宴绥想替嘉回扶正肩上的披风,却见她提起裙子猛地往前奔去,宴绥几乎下意识跟上,但还没迈开几步,就堪堪停住脚步。 嘉回在一挑货的老人身边停下,双手搭上对方肩头的扁担,想以此帮助老人减轻点肩头的重量。 老人后知后觉才发现,赶紧撂下胆子,笑着问她:“小娘子是要买东西吗。” 嘉回不买东西,她只是看见老人步履艰难,有些于心不忍,但此时对方又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她更加不好意思拒绝,点点头,甜甜道:“买,我买东西,老伯,你卖什么的,我现在可以拿一点。” “麻糖。”老伯笑呵呵道:“是老朽自个做的,小娘子运气好,正赶上剩下了一大块,本想留着给孙儿当馋嘴,这下就不便宜那小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担子上盖着麻布,弄好后,问嘉回:“小娘子你要多少。” 嘉回蹲下身,看了看簸箕上的那一大块嫩黄色糖块,皱皱眉头,小声道:“老伯,我吃不了这么多。” “你吃多少,我就给你敲多少。”老人从另一个担子里拿出锤子和小铁锹,铁锹按在糖块边角处,余留出约莫红枣大小的面积,笑眯眯对嘉回道:“你看这么多合不合适?” 嘉回瞪大眼睛,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方式的买卖,一块糖还可以像剁菜那样砍下来,她好奇地盯着老人手里的动作,开心道:“好……就这么多。” 锤子敲着小铁锹叮当响,不一会儿就碎了一坨糖块,老人仔细着包在油纸里。 -- 第86页 嘉回看得欢喜又起劲,再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宴绥,羞赧地跟老人多要了几块一起带走。 “小娘子好福气,身后的郎君一直等着你,想来是个知冷知热的。”老人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想当然的误认为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嘉回抿抿唇,害羞地点点头,“他就是面冷心热,其实人很好的。” 宴绥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等到嘉回起身,飞快过去付钱,替她拿好东西,乖乖又跟在嘉回身后。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嘉回咬了两口麻糖,有些粘牙,但好在清甜可口,与宫里模样精致却内里单一的糕点大相径庭。 她捏起一块转身递给宴绥,“你尝尝。”像是一个得了好东西又迫不及待分享给同伴的稚童。 宴绥看着她指间的糖块,接着目光在她擒着笑意的脸颊上停留片刻,没有主动伸手接过,而是就着她伸过来的手,俯下身,轻轻咬入口中。 “嗯,很甜。”他笑着说。 嘉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她如针扎般倏地收回手,指间那处肌肤瞬间变得灼烫,有一股酥麻之意自手掌处蔓延开来,传遍四肢,她的脸也透着粉红,幸得夜色浓黑,掩盖了她的窘态。 “你喜欢就好,那……我们回去吧。”嘉回不敢抬头看宴绥的眼睛,双手绞着胸前的系带,小小声说:“时辰不早了。” 宴绥勾起唇角,还是那股温柔又醉人的嗓音:“好,都听殿下的。” 两人慢慢回了郡守府,宴绥把嘉回送到房间门口,想到最近的一些事,默了默,还是决定告诉她:“殿下,过几日我兴许会出府一趟,你要是有想吃的糕点了,我可以在外面给你捎带回来。” 嘉回对糕点的兴趣远远没有对他为何要出门的疑问来得好奇,“你要出府?去哪里,要多久,你一个人吗。” “就在江宁,底下的县城,巡查一下周边的治安,来回不过五日,不会离开太久。”宴绥故作洒脱地说。 想来是不会如他说得这么轻松,嘉回没有再往深处问,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那你小心,记得早去早回。” 语罢,回想起宴绥那一丁点的俸禄,忙启唇问他:“你身上还有银子么,出门办事不带点银两怎么行。” 宴绥抿嘴一笑,“公费出行,花得是蓝绪的钱,我都不介意,殿下也不用心疼。” “那就好。”嘉回也跟着一笑,他此刻还能与自己开玩笑,想来应是问题不大。 于是她放心地招呼着宴绥离开,自己也转身回屋就寝。 —— 第二日起来得早,嘉回在床边坐了良久都没见丫鬟进来服侍,便自顾推开门想要去唤人。 她刚迈出门槛,就见七夕与春晓,霜叶围在一起叽叽咕咕,三人脑袋碰脑袋,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对着墙头若有所思。 她悄声靠近,问道:“怎么了。” 七夕倏地抬头,诧异道:“姑娘你醒啦,哦,这个——”她晃了晃手中的信封,解释说:“我们起来时发现院里有人爬墙头,刚抄上家伙赶到墙下,对方就慌里慌张扔下一封书信跑了。我们想着许是姑娘你认识的人,要来给你传递重要消息,便就先捡起了,但我们都不认字,不晓得上头写了什么,姑娘你看看,要是没有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就拿去扔了。” 这倒是个新奇的事儿,古有飞鸽传书,鸿雁送信,但还没听说过有人能手动翻墙投递的。 嘉回想不通这其中的玄机,但已然有些猜测,便对七夕莞尔一笑道:“拿给我吧。” 七夕双手奉上,嘉回一眼瞧见封面上的五个大字:爆炸大消息。 破案了,这么熟悉的举动和这浮夸一般的口吻,除了何秀秀别无他人。 嘉回淡定地把信笺拢在手中,对正面面相觑的三人道:“是何家小娘子让人送来的,虽然出现的方式……奇怪了点,但也不失为一个快速又便捷的好办法,我就先收着了,你们也各自去忙吧。” “是。”三人盈盈一拜,默默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真的好难写啊,脑子里面想的是“触电般缩回手”,但考虑到古代没有电!!!被迫又改成了“针扎般缩回手”,完美~又克服了一个用词的小困难。 第四十六章 嘉回重新回到房间,慢慢落座于妆台前,就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柔和光线,展开信纸,一边梳发一边阅读。 何秀秀以口述的方式写下了自己堪称是一绝的肺腑之言,满满好几页,嘉回读完方才理顺了其中的重点。 原是她前几日在蓝绪书房里无意间听到他与护卫的对话,心下起疑,回去便缠着自家做官的阿耶问清了事情的缘由,据说是郡内的秦淮县出了一桩大事,县里多数人家的女子无故失踪且生死不明,她们的家人不敢宣张,只能偷偷报官,饶是如此,也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官府为安抚民心,对外只道是个意外,但背后…… 何秀秀隐隐透露的消息显示,这似乎像是清风寨一贯作恶的风格,他们寻常便以烧杀劫舍出了名,最近或许还干起了掳夺少女的行当。 她在信中提醒嘉回注意安全,顺便也道自己正被阿耶关在家中无法出门,说要等风头过去,趁人不备时才能溜出府来寻她玩。 嘉回募地反应过来,原来蓝绪吩咐的不让随意出府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宴绥说要去巡查治安,实则是要上山去剿匪。 -- 第87页 可山匪一向横行霸道又作恶多端,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宴绥又有何能力能与之抗衡,他年纪轻,缺少打仗的经验,更没有以一敌百的本事,难道是去当排头兵为国捐躯不成。 想到此,嘉回已是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不行,得去找蓝绪商量商量,即使要去,也得派有作战经验的老兵去,不能让宴绥一个毛头小子去涉险。 她从长安带来的包袱里飞速翻出一块令牌,小心捏在手里,拔腿就往蓝绪的书房跑去。 七夕端了早膳进来,瞧见她急匆匆的模样,忙站住问道:“姑娘你还没用饭呢。” 嘉回急忙越过她身边,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 蓝绪刚与管家道完话,正要转身上马车,赶去府衙继续议事,车夫为他放置好踩凳,只等他接下来的动作。 嘉回则赶在最后一刻喊住他:“蓝大人!”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蓝绪身形一顿,回头望去,见果然是嘉回,忙疾步到她跟前,轻声问:“公主怎么来了,是有何事要吩咐于我。” 他的身边都是人,其中还不乏一些贴身的部下,嘉回看了一眼,缩回脖子,小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蓝绪察觉到她的不安,转过身去屏退了下人,再回来接着道:“公主请讲。” “我只知你们要去剿匪,但不知你们人手够不够,这是我之前离开长安时阿兄特意交付的,说是路途中遇到麻烦,可随时去周边官府投靠,他们见此物如见太子亲临,任何要求都不得违背。” 嘉回缓缓拿出令牌,交到蓝绪手中,这东西放在她这里一直也没什么特别大的用处,反之交给蓝绪,则可以借此发挥作用。 “这……”蓝绪一时还真不好贸然收入囊中,他犹豫良久,问嘉回:“公主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凭此令牌调动兵马?可这虽有助于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但会不会太过僭越,一来并未请示上面,二来若是事情办不好,恐会给太子招来言官的弹劾。” “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多少女子的家人正在翘首以盼。”嘉回耐心地解释道:“阿兄不会介意这些事情,你遍听我的罢,出了事我担着,定不会叫你们为难。” 蓝绪心头一热,抱拳颔首,郑重道:“我听公主的,这就前往淮南借兵,有您助力,想必过不了多久,事情便会迎刃而解。” “好,万事小心。”嘉回目送着他离去,心中仿佛一颗石头落了地,轻松得无以复加。 —— 有了太子令牌,蓝绪很快便筹集到了一小支军队,但他是文官,免不得无法指挥武将,可一行人又不能没有打头的指挥使,思虑过后,他把这个任务交到了宴绥手中,自己则待在后方安稳地做起了军师。 宴绥计划三日后再离府,临行前特地来与嘉回道别。 两人用了晚膳,一起坐在院子里消食,嘉回捧着热茶,腿上还搭了一条毯子,宴绥怕她冷着,恨不得直接让丫鬟烧了火炉子端过来。 嘉回抿了两口茶,侧头问他:“那些被掳走的女子,现在如何了。” 宴绥从手执的书卷中慢慢抬起头,“不知,许是……”他顿了顿,深深看她一眼:“不太好。” 女子被抢夺至深山当中,会面临着怎样的遭遇,世人皆知,宴绥的三个字兴许还是很文雅的说法,背后究竟如何,嘉回其实也能大致猜到,想到那些无辜的女子,她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之情立刻蔓延开来,“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平生没做什么坏事,竟也沦落至此,往后这么多年,又该如何度过。”是被迫草草嫁人,还是默默抗住这一切,总归都是让人唏嘘的。 “殿下。”宴绥阖上书卷,坐直身子,朝她正色道:“你难道也会如常人那般,带着异样的目光看待这一切吗?那些女子虽然失了名节,但名节不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整日以泪洗面又如何,上吊自尽、削发为尼又如何,想要用极端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气节,不单单只有末路一条,越是陷入这个不可挽回的死循环,旁人就愈发会揪住你的痛处不放,而只有自己活得清醒,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世人总归是带有偏见的,他们只会看到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而不会去深究背后的真相,就好像这次山匪掳人案件,明明过错在于那些恶人,但他们往往会把刀子甩给那些无辜女子。” “懦夫才会把罪责强加于受害者身上,因为他们不敢与恶人相争,只会用指手画脚的语气戳着别人的脊梁骨痛骂,某些人看似置身事外,却比每个加害者手中的刀刃还要杀人于无形,他们不无辜,同样不可饶恕。” 他的言语像是一个小锤闷声砸在嘉回心头,她眼眶一热,“你比世人都活得通透,宴绥,你很好。” 宴绥笑得温柔,“我哪里好了?” “你替她们说话,我鲜少在你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子的谈论,今日一闻,只叫我受益匪浅。” “我没有替谁说话,不过是就事论事。”宴绥深情地看着她,“难道我在殿下心里就是这等冷漠之人。” 嘉回噗嗤一笑,“宴大人难道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模样?” “哦?我竟不知。”宴绥一挑浓眉,“殿下不妨说来听听,我也好自我剖析一番。” -- 第88页 嘉回歪头想了一会,拿出七夕常说的话来应付他,说的累了就喝口茶继续,等到实在困得不行了,仰倒在椅背上由宴绥抱着回屋。 —— 宴绥之前是故意说错了时辰,明着告诉嘉回是巳时才出发,实则自己卯时末便起了身,因他不想让嘉回亲自来送,她受不了离别之意,许是会自己难过好久。 虽然他们这也着实称不上什么离别,但宴绥还是小心照顾着嘉回的每一个小心思。 他走之前特意去了听雨筑,在嘉回门前站立了许久,察觉她应是还在熟睡,才放心地出了郡守府,蓝绪在清点着人数,诸华则在帮衬着搬东西。 “都收拾好了,我们早点出发,到了还得好好安顿一番。”蓝绪头也没回地说道。 宴绥朝他点点头,“走吧。”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马鞭,继而利落翻身上马,握紧缰绳,调整好坐姿,下意识往府内某个方向一瞥。 忽地看见大门后的红色圆柱背后,有片浅色衣角一闪而过。 嘉回是偷偷跑出来的,她在宴绥到达她门前时就已悄然转醒,只不过他不愿告诉她,她也知趣的没有挑明。 她起来的急,衣服是随意套上的,头发也全然披散在背后,面上更是脂粉未沾。 她把自己缩在柱子后,想着看一眼就好,但没想宴绥目光如炬,一眼就察觉到了她的小把戏。 他步子沉重,与嘉回的心跳声同步,一下就到了她的眼前。 “怎么不好好睡会儿。”宴绥深深地看着她。 嘉回眼神飘忽:“睡不着,便出来看看。”她慢慢抬眸,细声问道:“你们是要走了吗?” “嗯。”宴绥勾勾唇,笑着道:“收拾好了,马上就出发。” “那你们……注意安全。”她柔柔地说:“我……我等你回来。” 她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不等宴绥回答,自顾跑开了。 宴绥只看见她轻快的背影和一头浓密的墨发,在这微亮的清晨,胜过一切可以描绘的美好溢词。 诸华猫着腰缩在蓝绪身后,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宴绥停在一座圆柱旁边自言自语,他有些不解,摸摸下巴,纳闷道:“宴大人一个人在那边干嘛呢,瞧着有些不对劲。” 蓝绪睨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诸华一噎,说都不让人说了。 蓝绪却懒得理他,前几天的气分明还未消,诸华见状也识趣的没去惹这尊大佛,默默回到原位,继续拾掇起自己的活儿。 宴绥与嘉回道完别,立刻回来与蓝绪汇合,几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小厮轻掩上大门,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第四十七章 府里陡然没了男主人,好多事情自然落在嘉回身上,管家时不时跑来听雨筑向她禀明家务,嘉回也要偶尔去前院帮帮忙。 一来二去的也麻烦,嘉回干脆直接收拾东西搬去了蓝绪的书房。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连着几天理完账,嘉回才发现按照蓝绪自己的俸禄养活郡守府的一大家子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加之自己的到来,府上几乎要入不敷出,这些天想必也是得了长安家中不少的帮衬,他才能勉强维持起府内日常的开销。 嘉回添了些自己带过来的银两,又把府上的旧物重新置换了一番。 见桌案上的簿子积了好厚一叠,嘉回无事便想着整理整理,却在忙碌时无意间打翻了杯盏,茶水倾倒,霎时浸湿了大半的纸张。 嘉回把所有公文重新搬到另一侧,一本本擦拭,完好的放在一起,字迹模糊的瘫在窗台上等晾干。 她动作慢,一本本归纳得仔细,本不欲去细看其中的内容,却不小心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住了目光。 只因从最底下的一摞册子开始,嘉回每翻到末页,总会在文后看到“府内一切安好”六个大字。 起初嘉回以为这是蓝绪给家里人的私信,寓意着报平安,可再瞟了一眼,却发现这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文书,每份上面都记录了江宁的大小庶务,几乎是隔三天呈报一次。 嘉回这才明白,原来之前的信件不方便寄出后,蓝绪为了让长安的元漾放心,故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方法去传递消息,不管太子是否能够及时看到,但只要他有心查探,总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蓝绪良苦用心至此,嘉回没由来的心口一热,原来从长安到江宁,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力量小心护着她的每个秘密。 不过他能想到此种方式,应该也是不想让嘉回担忧,她默默地收拾好,归放在原地,就当从来未曾看见,继续做着先前的事。 府内并无什么异样,但自打宴绥和蓝绪离开,至今已快有十日,她不知他们近况如何,也愣是没有收到一点的消息。 —— 清风寨横行秦淮县数年之久,据说是前朝沿海一带倭寇的后人,因为朝廷剿灭,被迫逃亡,流落至清峰山,在此地安营扎寨。 早年间,寨里人几乎不与山下人往来,很是闭塞,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犯事,谁也懒得动他们。 但就在最近两年,清风寨的后人逐渐不满足于山上的自给自足,开始大规模的下山骚扰城中百姓。 从最初的争夺食物,强行敛财,到如今愈发放肆,干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 -- 第89页 朝廷忍无可忍,多次派兵镇压,但无一例外吃了败仗。 寨子里的人大多数是些亡命之徒,从不拿生死当回事,他们蛮横暴虐,残忍嗜血,几乎是无所不能。再加之以山中复杂的地形做掩盖,便能做到耀武扬威,称霸一方。 宴绥在山中潜伏了数日,等探清楚了对方的虚实后,便独自一人先扎进了营寨。 月色如墨,山岭重叠,四周静谧,清晰的只可闻见鸡鸣狗吠之声,黑暗中有一矫健身影,悄悄潜入山寨后方,躲过守门的勘察,直捣营区深处而去。 宴绥身着黑色紧身夜行衣,墨发高束,扎成马尾,他以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犀利又睿智的眼睛。 虽然对地形并没有那么熟悉,但并不妨碍他能在短时间内就无声地解决掉巡逻的哨卫。 宴绥以大内侍卫出身,来去自如,干净利落,手执一柄短刀,横走于黑暗之中,蒙住对方口鼻,迅速割喉,再用旗帜掩盖住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到最核心的区域。 山寨大当家正与属下豪饮,酒酣耳热之后,众人开始东拉西扯,大放厥词,说的是秽言污语,哼的是淫词艳曲,宴绥在门口顿了良久,也不见里头之人有丝毫戒备之心。 不过对方到底是人多势众,他一人根本无法抵御。 按照先前的计划,宴绥得先去粮仓一趟,烧毁掉山寨储存的米粮,等引起全部人的警觉,且火势过大,所有人闻讯而出,扑火挽救之时,放出紧急信号弹,提醒蓝绪带着官兵赶到,再趁着寨中一片混乱,众人又毫无准备的关头,发起猛烈进攻。 宴绥按照既定的计划走,进入粮仓,扎破米袋,浇上灯油,打起火折子…… 不过片刻功夫,屋内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周边的柴垛借势助力,山寨顷刻间火光漫天。 尚在醉意的主子们反应不过来,其余的下人们却开始了奋力地扑救,一时之间,呼天抢地,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宴绥淡定地穿梭在寨中的各个角落里,借着朦胧的月光,总算在最偏僻的柴房中找到了被关押着的受掳女子。 因为守门人慌忙赶过去扑火,来不及转移这些关押之人,宴绥轻而易举便砍断门上锁链,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八位。 有早已嫁为人妇的夫人,有丈夫已逝独居多年的寡妇,还有未到及笄之年的闺阁少女…… 她们彻夜未眠,听到外头的呼喊时已然顾不上冷静,此刻见到宴绥,还心惊胆战地抱团缩在一起,眼里是闪烁不已的慌乱,生怕再次陷入可怕的境地。 “先出去,外头有官府的救兵,他们会带你们下山,记住,要跟着带头之人一起走,万万不可单独行动。” 他冷冷道完这句话,地上的女子们便瞬间起身,纷纷冲出屋外。 她们顾不得询问官府为何会在深夜救人,也顾不得自己灰头土脸又披头散发的落魄模样,宴绥的话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是她们唯一的生存希望。 屋内之人跑了大半,只余几个年纪稍小的女子,傻傻地看着宴绥,他身量高,体型纤瘦却有劲力,虽然覆了半张面,也不难看出其中的英俊眉眼,对于她们来说,他是从天而降的命中恩人,是令人心驰向往的回报对象。 宴绥皱着眉头,盯着她们的同时,不动声色地露出腕中的带血宝刀,锋利的刀刃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森森寒光,刀尖往下滴着残血,看起来既渗人又可怖。 少女们颤抖着跑开了,天大地大终究还是性命为大。 宴绥也紧跟其后,他还得与蓝绪他们汇合,根本无暇再管这些女子,可不等他迈出门槛,便被一股重力拖住左腕,他回头,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刚才的状况,他并没有注意到她。 “郎君,可否让我跟着你。”她颤颤巍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大胆又越界。 宴绥蹙眉瞥她一眼,默然收回左手,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下了山便不会再有危险,你也可以自行回家,我帮不了你,往后的路,你还得自己走。” 可她哪有家啊,她本是县令府上的粗使丫鬟,因长相稍显出众,便一直被服侍的夫人欺辱,重则打骂体罚,轻则减俸挨饿,一直以来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就这样,还在外出采买的路上被这群恶人掳走,从狼窟到了虎穴,本以为人生就此坠落,却没想还能有生还之时,她不想再回那个痛苦的县令府,便想着求一求身前的这个男子,他有好生之德,许是会给自己留一块庇护之地。 但宴绥冷淡的样子实在是太令人畏惧,她短暂地慌乱片刻后,便跪下身,扯着宴绥的衣角,哭泣道:“郎君,你为人善良,今日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可否让我报答与你,就当是为奴为婢,我什么都会做,恳请你好心收留于我,我没有家可回,下山后也是孤苦一人,这辈子已经没有盼头,只求你给个生路。” 宴绥奋力从她手中夺回自己的衣角,背过身,看了眼远处的厮杀场面,声音是比这夜色还要淡漠的冷,“我杀了无数人,也救过无数人。若真如你所说,那我早该以命抵命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也会收留多少像你这般死命哀求要委身于我的报恩之人,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之所以救你,那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不是我来,也还会有别人,不过就是一桩巧合,谈不上什么舍命相救。你若是真想学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江湖套路,那很抱歉,我不吃这套规矩,我有我的原则,你且莫要再在我身上多下功夫。” -- 第90页 他说完看也不看地上女子一眼,顺势迈出脚步,往厮打得正热闹的地方奔去。 女子见状奋不顾身地拦住他,她紧紧抱住宴绥的小腿,阻止着他继续前行,又开始口不择言的替自己争取道:“郎君可是担心屋内的妻妾知道后会吃醋不安,您放心,我会老实待在自己的地方,绝对不去打扰她们分毫。” 提到妻妾,宴绥想到正在郡守府等着他的嘉回,心道更加不能留下这个女子,便冷硬地拒绝道:“我没有妻妾,也不是什么贵人,不过一个为官府办差的无名小卒,养活自己都困难,更不要说带上一个外人,恕难从命,不能应了姑娘的要求,你还是早些离开,免得等会刀剑无眼,溅了一身血不说,伤及了性命,可就枉顾外头所有人的努力了。” 他抽回小腿,定定看她一眼,继而转身离开。 女子被这股大力带着跌倒在地,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般瘫软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些不太怜香惜玉,但绥绥可真是我校男德班优秀毕业生 第四十八章 宴绥寻到蓝绪时,双方交战已尽尾声,大当家被绑在地,其余人等死的死,伤的伤。 地上那人见到宴绥,挣扎着奋力爬起,想要凭最后一丝力气发泄心里的恨意。 他咬紧牙关,双目赤红,面容极尽扭曲,发出的声音带有野兽跌入困境般的咆哮。 不过还不待他开口,诸华就一脚踹翻他的身子,按头警告道:“老实点!” 宴绥没有理会,径直走到蓝绪身边,问他:“如何了,我方才耽搁了些许,没来得及赶来助你们,可有大的伤亡?” 蓝绪眼里盛满了跳动的火焰,抬起下巴朝远处努了努,“伤亡倒也有,不过不是我们,你看,早已收拾妥帖,将士们正在善后,”他一掌拍在宴绥的肩上,笑道:“幸亏有你,多谢了。” 宴绥浑不在意,“你应该感谢的不是我。” 也对,他们不过领命办事,真正值得感谢的还得是嘉回。 蓝绪抱臂望向前方,满地横尸,血肉模糊,有些还顽强地扭捏着身子往四周爬行,被士兵一剑没入后心,当场毙命。 大家都是行伍出身,身手比一般人利落,处理起这些事宛如小菜一碟。 事到如今,两人也不用多费时间待在山上,宴绥要和蓝绪把领头人交给官府,因此简单交代下几句就下了山。 诸华还要忙着殿后,直到第二日清晨才赶来与他们汇合。 他一人灰头土脸,不仅如此,身后还跟了个看不清相貌的女人,同样风尘仆仆。 宴绥认得,是昨日那个不愿离开非要恳求自己收留的女子。 本以为她早就随大流下山了,却没想还会在这儿遇上,他半转过身子,神情似有不虞。 “这位是……”蓝绪拧着眉头看过来,那眼神好像在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这等花花肠子。 诸华忙摆手,解释道:“我昨晚清理完现场,见这个姑娘一直待着不愿离开,就上前攀谈,她说自己无处可去,且山下没有亲人,我又看着实在可怜,就想着……带过来。”他悄悄注意着蓝绪的脸色,小声打着商量:“大人你就收留收留呗,你一贯是个心善之人,就当是为江宁百姓积德了。” “……”积不了德恐怕还会折寿。 蓝绪一口气不上不下,愣是憋得脸都青了,他有一个何秀秀就已经愁得对付不过来了,怎么还会往府里再塞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若是被某人知道,那还不得天天上赶着跑来哭闹! 想到此,蓝绪的额角又开始突突直跳。 可他也着实受不了对方直直望过来的祈求目光,三个大男人对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说都是自己吃亏。 蓝绪咬咬牙,还是点了头,“先回府,剩下的慢慢说。” 诸华一蹦三尺高,还以为要挨一顿骂,结果这么轻松就过了关,他紧赶着就把女子扶上了马,自己牵绳站在一边,竖起耳朵听候吩咐。 女子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着的,她知道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便规矩的没有多说一句话。 蓝绪虽也有气在身,但不会对旁人无故发作,恨剜诸华一眼,上了前头的马车,催促着大家立刻离去。 宴绥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走到最后,淡定地上马,随着马车离开。 诸华挠挠脑袋,也不知这两人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是桩好事怎么弄得大家好像都有些不情不愿,他恍惚间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又听上方女子出声唤他,这才回过神追了上去。 —— 嘉回听到下人来报,说大人们都回来时,她还刚午睡醒来,迷迷糊糊之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在榻边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面上一喜,忙小跑着奔了出去。 宴绥刚迈进院子,一个身影呼啸般就要扎进自己怀里,他被迫赶紧站定,接住对面的少女。 “殿下慢些。”他拾起她的双臂。 嘉回止不住迈起的步子,右脚一扭,跌入宴绥的怀中,两人都被惯性带着往后栽了半步。 宴绥稳住心神,等自己站稳,再轻扶正嘉回,笑着道:“怎么这么急,才几日不见。” “也得有十一日了。”嘉回摇摇头,“不对,依稀是十二日。” -- 第91页 话音刚落,两人都齐齐笑了出来。 嘉回左看右看,“糕点呢,你答应要给我买的。” “哦?殿下不是说不要吗。”宴绥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何时说过了,你莫不是记岔了。”嘉回开始找理由。 其实她也没多在意这几口吃的,只是想试探性地问问宴绥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算是缓解一下多日不见的疏离。 当然也是她自己认为的疏离,宴绥可不觉得。 他很自然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捧出来,哄着她道:“回来的时候顺道买的,还很热乎,殿下尝尝。” 嘉回的眼睛早在他开启动作时就已经募地亮起,她望了望他温柔的眉眼,毫不犹豫地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果然还是那般甜软的味道。 “你们此番还顺利吗?”嘉回笑盈盈问道。 “我不是正完好无缺地站在你的身前吗,自然没有什么大碍。”宴绥轻轻合上纸团,对她报喜不报忧。 嘉回点点头,道:“也是。”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扯过宴绥的衣袖,巴巴地担忧道:“那……那些女子呢,她们如何了?” “都好,官府已经差人挨个送回府了,为首之人正被押送回长安,不久便会下到大理寺狱。” “不过……”他顿了顿,又说:“有个事需得殿下帮忙处理。” “何事?”嘉回忙道:“你直说便是,不必客气。” 这个事还真不是宴绥要跟嘉回客气,而是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诸华带回来的女子,给了蓝绪照顾,蓝绪却解释说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不懂得如何与女子相处,委婉拒绝给了宴绥,宴绥更是一头雾水,他又哪里懂得怎么去安置一个不甚熟悉的人,何况还是女人,刚想推托之时,对面的两人全跑开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把那女子带到听雨筑来,想托嘉回帮忙安排一下,眼下人就在站在院外,等着传召。 “有一个女子……”宴绥扣着手心,慢慢道:“乃是此次被掳事件的受害者之一,自小孤苦伶仃且如今更是无依无靠,她不愿下山,便起了投靠的心思,诸华怜惜她,自行带回入府,可又不会处理这些琐事,便想交由你来安排,看是做打扫的婢子,还是你贴身的丫鬟,都可随你的意愿。” 出去一趟,还带回来了一个女子,这般情形,怎么跟风月话本里的英雄救美一模一样。 美人受到少年英雄的垂怜,娇养在府,再借着报答的由头,红袖添香,端茶送水,一来二去便互生情愫,长长久久…… 嘉回脑中已经串起了好多个画面,仿佛就已经看到宴绥在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了。 她叹了口气,眉头紧紧蹙起,像是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宴绥见状,忙道:“既然殿下不同意,那我另外再想办法,管家办事靠谱,我让他安排人到城外的庄子里去,那里偏僻,不会叫她扰着你。” “没有。”嘉回否认道:“我只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太突兀了,你……” 她定定地瞧着他。 宴绥喉头一紧,准是嘉回又误会他了,这该死的诸华,自己办的事,最后还非得拖累别人。 他清了清嗓,平静道:“我与那女子并无瓜葛。”他作势还挺起了胸膛,一副清白无罪的模样。 嘉回觉得好笑,她也只是想问一下人家的姓名而已,不过想来宴绥也不大有可能知道,她放弃,干脆直接见见真人。 本想让宴绥顺便就带人进来,他倒好,说是还有要事,急忙推托了,避嫌之态简直令人咋舌。 嘉回只好让七夕邀请人进了屋,她坐于上首,品着清茶,像是一个高门府邸的当家人。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女子踱着小碎步怯怯走来,按照标准的跪拜礼,往嘉回面前一伏,接着恭敬道:“夫人好。” 嘉回一僵,边上的三个丫头也跟着一愣,而后互相低语起来。 女子把身子压得更低,不敢抬起头,只是瑟瑟道:“我不知您的身份,如有失言,还往您莫要怪罪。” 嘉回却没有半点要怪罪她的意思,即使刚开始有些介意她的出现,但此刻一见到本人,想到她的遭遇,不免又生出了一份怜惜与悲悯。 她走下来,弯起腰,慢慢托起对方的双臂,等到两人均站定,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我只是大人的好友,暂居于此,得了空闲,便偶尔帮忙料理些家务,他们托我为你安排一下,你觉得,你是擅长做何事?” 语罢,又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忙问:“你姓甚名何,家里又在何处。” “我叫燕莹,永州人士,自幼家贫,被卖给人伢子,一路辗转到了此处,从前在县令府上做活儿,能说得上来的差事我都会,姑娘尽管吩咐便是。”她回答得很急促,似乎很怕嘉回反悔,末了还睁着一汪大眼睛看着她。 当真是我见犹怜,嘉回心肠再硬,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默了片刻,转头与七夕道:“你带她去灶房吧,那里许是会缺人,另外就你们两人同住一屋,衣裳被褥这些先去找管家要,以后缺什么慢慢再置办。” 七夕喃喃道了声“是”,而后领着人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92页 写个小小的女配角,应该……没事吧,而且还是推动剧情的那种,让男女主早日表明心迹,不会什么狗血洒满天,我是最爱女鹅的。 第四十九章 嘉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郡守府里的人和事,她能管得也不多,偶尔能说上话,那也是别人看在蓝绪的份上给了她几分面子,她爱自在不习惯被约束,得了空闲便喝喝茶读读书,日子过得也算是逍遥。 燕莹是个很知趣的人,旁的也不多问,只管自己认真做事,她手脚麻利,人也听话,最重要的是莫过于不给别人添麻烦。 嘉回觉得她懂事,会偶尔唤她来书房帮忙,一来二去,便不可避免的会与宴绥碰上。 燕莹一直记得宴绥的恩德,便竭尽所能的去回报他。 不仅自觉去宴绥居住的院落打扫尘灰,还会把他随手放于塌边的衣物清洗干净。 近几日,宴绥归府的时辰越来越晚,嘉回都等不了与他说话早早睡去,燕莹也能准时煮好宵食给宴绥留在屋内。 她虽没有与他正面说过一句话,却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他的生活。 起初嘉回并不知晓,还是七夕看不下去跑她跟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那语气还极为打抱不平,好似嘉回被人横刀插了足,家里的肥水流了外人田。 “姑娘你就不管管,她可是每日眼巴巴往宴郎君跟前凑去,一副欲拒还迎的可怜模样,真是不知羞。”七夕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嘉回默默练着字,瞥她一眼,轻笑道:“怎么敌意这么大,你亲眼瞧见了,还是听旁人胡乱说了一番就信以为真,她只是做了一些下人该做的事,又没杀人放火,值得你们这么嚼舌根。” “哎呀姑娘,你可上点心吧。” 七夕猛扯她的手臂,桌上纸笔刹那间扫落了一地。 嘉回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后面的靠椅上,手中狼毫脱离桎梏,一跃甩到桌对面。 墨点子四处飞溅,上好的临摹作品算是彻底毁了。 七夕“啊”了一声,忙去替嘉回收拾着桌上的残局。 “你呀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毛毛躁躁的。”嘉回叹了口气,揉揉发酸的手腕,无可奈何道:“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们也不要太以讹传讹,毕竟都在一个府里,好好相处才是最要紧的事。” “谁要跟她好好相处。”七夕嘟囔着嘴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股狐媚样子,宴郎君分明是姑娘你的人,可千万别让她占了去。” “不许这么说别人。”嘉回佯装生气道:“什么你的我的,宴郎君不是谁的,他就是他自己,哪怕是我也不能随意干涉别人,你这丫头不知打哪儿学来的歪理,再乱说,我可是要恼的。” 七夕悻悻退回到原地,低下头,嗡嗡道:“我知错了,姑娘你别生气,我就是想替你打抱不平──” 连嘉回自己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反倒是旁人忍不了,站出来替自己出出气了。 可她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宴绥并不是那等见异思迁之辈,因此无论七夕怎么说,她都是一笑了之。 但见这丫头气鼓鼓又嘟着嘴的模样,嘉回还是不忍心佛了她的好意。 “我晚一点的时候去看看,若真是如此,便把她赶离宴郎君身边,这可行了?” 七夕咧嘴一笑,“我也是为姑娘你好。” ── 晚间时候,嘉回忍着没有歇息,趁宴绥回来之时,整理了一下仪容,悄声跟了过去。 不过比她早先一步的是燕莹,她捧着一碗羹汤直接越过嘉回,低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就那样进了宴绥的院落。 嘉回复又想起七夕的话,耐不住好奇,悄声移步到了门口廊下。 这里的位置很好,隐藏在暗处,既可以清晰看到前头的状况,也能够巧妙的不被人发现。 她看到开着的房门,宴绥站立在烛光深处,应是刚回屋,正背对着门口换衣裳。 燕莹紧跟其后,但为避嫌,只是看了一眼,便定住脚步,侧过身子闪到一旁,等宴绥好了,这才轻扣房门,恭敬道:“郎君可是才回来,我做了一点宵食,刚从灶上煨好,是暖身护胃的鸽子汤,您可要现在尝尝?” 嘉回听不见宴绥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燕莹道了句“那我给你放下就走”,便手持托盘进屋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确实大有不妥。 嘉回捏了捏手心,慢吞吞移了过去。 她立在窗沿边,面朝外,背对里,竖起耳朵认真听着里头的动静。 宴绥明确拒绝了燕莹的好意,也说过让她不要再来打扰自己,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也没有表现得多么热情,每次只是乖乖放下就走,不多言一句。 燕莹看见他刚换下来的旧衣,垂着头开口:“衣服脏了,我给您洗洗。” “不用。”宴绥皱着眉头拒绝:“很晚了,你回吧,这些事情自有其他下人去做,你的任务不在于此。” 燕莹怯怯瞧他一眼,面若冰霜,负手而立,嘴唇也紧抿着,看起来似乎多有不快,她临到嘴边的解释也生生咽了下去,小声道:“是,我这就先退下了,郎君你也早些歇息。” 宴绥淡淡“嗯”了一声,就在她转身之时也脚步微动跟了出去,房门还开着,他预备阖上就寝,却在抬眼的一瞬间,瞧见旁边窗户上透露了一个暗影。 -- 第93页 身形纤细,肩窄背挺,脖颈修长,后脑还有两根微微晃动的飘带。 是嘉回? 他再仔细看了两眼,果然是她,这般拙劣的偷听方式,也就只有她才能做得出来。 宴绥讶然,心口处突然收缩,而后猛地跳动数下,脑中闪过刚刚的无数个画面,确认没有漏掉一个细节,才来仔细思考她为何会出现在他门外。 他半闭着双眸,眼里晦涩不明,拇指与食指反复摩擦,最后,大胆设想出一个论断,但为了确认心中猜想,他必须得在她心头加点猛料。 “稍等。”宴绥突然叫住燕莹。 嘉回也骤然一惊,心里莫名开始紧张,偏生这时他没有继续说话,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她紧捏住自己的袖口,就连呼吸都不经意间放慢了半分。 宴绥为何会这时突然出声,他要说什么? 燕莹同样好奇,听闻他开口唤她,忙转过身,惊讶道:“郎君还有何吩咐。” “你以后莫要再过来了,夜深人静,且男女有别,我不想在别人嘴里听到一些莫须有的闲言碎语,于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宴绥冷冷道。 燕莹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可是给您添麻烦了?” “是有些麻烦。”宴绥毫不避讳地直言:“你不怕别人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我却是很在乎旁人的看法。我虽没有妻妾,独善其身,但心中早已许诺给了他人,绝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我有意与你保持距离,明里暗里说过多次,并不是介意你的出身,而是心有所属,你可明白。” “不必在我这里花费太多的心思,木已成舟,我心如磐石,岂非是你三两碗羹汤就可笼络过去的。” 燕莹被他生硬又直白的话语震得脑子嗡嗡作响,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女儿家的一点心思,对于救命恩人的丝丝仰慕之情,被他一眼看穿,没有怜惜,没有抚慰,没有同情,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抖落出来,燕莹只感觉自己双睫狠狠颤抖,她竭力隐藏住发酸的眼眶中马上就要夺目而出的泪水,半屈着膝,为自己解释道:“郎君误会了,我并非是对你示爱,想要委身于你,只是……只是……” 她喃喃了好久,终是没有说完。 宴绥替她答道:“只是竭尽自己所能,想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怕是一餐热饭,一件新衣,一句嘘寒问暖。”他背过身,语气平淡,“大可不必如此,于我而言,并非是什么坏处,但对你来说,则会折损一定的名声,平白无故落人口实。” “是,全都是我一时心急,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郎君提醒得对,我往后不会再这般自作主张惹您心烦,也恳请您宽宏大量,莫要与我置气。”燕莹直接跪着俯下身,惶恐道。 “我为何要与你置气。”宴绥转过身,蹙眉盯着她,“但今日我与你所说的每个字,皆不要传播出去,若是让你家主子知晓,她定会胡思乱想,一旦夜里不好好睡觉,白日里起来又该头疼了。” 燕莹这才发现,一向冷言冷语的宴郎君,却在提起元家娘子时展现出了超乎平常的温柔与浓情,原来所谓的心系某人,恰恰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明白,只是有一事想问问郎君。”她壮着胆子,犹豫道:“您所说过的心有所属,可是……郡守府的元小娘子?” 她的声音缓慢且谨慎,虽然有些僭越,但无异于是一把钩子,瞬间把嘉回勾得心痒难挠。 前者正在等着宴绥的回话,后者已经按奈不住把头贴在了窗户上。 嘉回从没有像此时这般心潮澎湃,激动之时竟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双手捂住胸口,眼睛也巴巴地朝里望去。 可是宴绥的嘴巴就跟被绣花针缝住了一样,半天都没蹦出一个字,她越等越焦急,幻想中的答案早就在脑中闪过无数次,心情也从最初的震惊、欣喜、雀跃、期待,逐渐转换为最后的失落与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Flag,下章一定得让绥绥亲上才行。 第五十章 宴绥负手而立,嘉回的一系列小动作早就落入他的眼中。 他之所以久久不回答,一来是不想对外人过多讨论自己对她的感情,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吊一吊嘉回的胃口,他藏了这么一点小心思,既然不能明说,那何不拐着弯让她主动去探索,上一次两人的对话,嘉回中途止住,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不愿去强迫她,想等到合适的日子,最好的时机,与她道明自己的心迹。 可现在,他想提前了,想早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因此几番对话后就把燕莹带到了他所构建的话题中,她一旦问起那个暧昧的问题,打破的便是嘉回心中那个一直牢牢树立着的防线。 她一旦开始正视自己的情感,无异于是给宴绥递了一把打开她心扉的钥匙,他贪婪的想要占据她的全部内心,尽管这个方式有些不太体面。 宴绥勾了勾唇角,深深望了一眼嘉回站立的方向,虔诚又郑重地点了头。 他再接着竖起食指,抵于唇边,保持着沉默。 燕莹呆滞地看着宴绥的动作,只待回过神后,才笑着道:“原来如此。” 嘉回对此感到十分不解,想不懂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原来如此”是何意思?宴绥到底说了什么,他葫芦里究竟又卖了什么药。 -- 第94页 她急切地想寻找一个真相,等来的却是燕莹出现的身影,许是夜已深,不方便再待在一处,她只是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嘉回立在窗后,心情沉到了谷底,回答一句话又不难,为什么偏偏不说,卡在此处,真是让人不多想都不行。 这时屋内传来走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逼门前,嘉回后背一僵,悄然摸回了屋。 她像是一个落荒而逃的战败者,圈进了宴绥所编织的情网中,而她身处其中不自知,还在反复揣摩自己的内心。 嘉回暗自回想了一番两人最近相处的一幕幕,琢磨了半晌后发觉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他忠诚,耐心,温顺,处处维护着她,凡事也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这么一来,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是有点喜欢她的。 但转念一想,他却又未曾亲口承认过,先前的那位大人和今晚的燕莹明着暗着不都在试探,偏偏他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吐露自己的心意。 嘉回也猜不透了,心悦她为何不好开口,难道她有那么难以启齿。 反倒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宴绥挑起了兴趣,她的心情总是一点点受他影响,这算不算是某种暗示? 感情的事向来复杂,宴绥也的确有手段,把嘉回撩拨得心猿意马且意犹未尽。 他能冷静地站在一旁淡定观摩,可她却栽得彻彻底底,没法翻身。 纵使有千万般疑虑在心头,嘉回也没忘记好好吃饭休息,身子要紧,她才不会学那些小娘子们多愁善感起来竟连饭都吃不下去。 何秀秀被自家老爹解了禁足,宛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冲进了郡守府,同行的还有两个厨子,说是为两人接风洗尘,顺道庆祝剿匪大捷,她要替全城百姓尽尽自己的心意。 两位大厨哼哧哼哧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何秀秀一张笑脸灿烂的比桌上的烧肘子还要红光满面。 四人围坐在桌前,皆是你看我我看你,嘉回没有动作,宴绥和蓝绪自然没法提筷,于是乎带着何秀秀也踌躇起来了。 “你们怎么都不吃啊,这可是我亲自──” 蓝绪觑她一眼,“你亲自做的?” 何秀秀咽了咽口水,“我亲自吩咐人做的……”她要是能下厨就好了,洗手羹汤也不是她的强项啊,除非某人能冒着灶房被炸毁的风险,那她倒是愿意试上一试。 “幼稚。”蓝绪难得出言嘲讽道。 “谁在乎。”何秀秀翻个白眼,对宴绥说:“宴小郎君多吃点,你功劳最大。”偏过身又看着嘉回:“你也多尝尝,就当补补身子。” 蓝绪一噎,心口子真是堵得慌,合着接风洗尘全接到宴绥那儿去了,他连句像样的安慰都没有。 “左右摇摆”的女人,不要也罢! 何秀秀一招反客为主拿捏得风生水起,不但理都没理身边笑容逐渐消失的蓝绪,还兴致勃勃的给嘉回介绍桌上的菜肴。 她对做饭一窍不通,但对吃的却很有自己的见解,哪些新鲜,哪些养人,哪些是特色,都能如数家珍。 哪知她一顿舌灿莲花之后,周围的气氛非但没能缓和,反而瞬时变得微妙起来。 她定晴一看,原是嘉回和宴绥同时夹到了一块松鼠鳜鱼! 她默默咬着筷子,看她俩齐齐伸筷又齐齐落筷,用手肘碰了碰右边的蓝绪,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微微侧过头,悄声道:“什么情况?” 蓝绪哪知,他又不能算命,还能知道人家心里所想不成。 “我哪晓得。” 何秀秀剜他一眼,小心夹走那块惨不忍睹的鱼肉,陪着笑脸道:“别光只盯着这个啊。”她推着自己前面那盘卖相极佳的名菜到了两人跟前。 “尝尝这个,桂花糯米藕,淋过糖汁,还加了莲子,一点都不腻──” 嗯?她还没说完,两人又同时夹住了一块莲藕。 何秀秀眼睛都瞪直了,缘分真是妙不可言,默契往往就在一瞬间。 最后还是宴绥最先反应过来,他松开了手,很是体贴的把席面上的藕块让给了嘉回,但嘉回没有动筷,另外盛了碗红豆粥,微微抿了两口,就搁下勺子,道了句“我吃饱了,你们慢用”便离去了。 宴绥闻言也起身而去,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何秀秀再次用手肘蹭了蹭蓝绪,纳闷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奇奇怪怪的,他俩莫不是在较着什么劲儿,赌气呢?” “问我作甚,你问人家去。”蓝绪把筷子一搁,也作势要起,“我还有要事,你自己慢慢吃。” “吃就吃,没了你们难道就不香了,有饭不吃王八蛋,我才不会浪费粮食。” 好吧,一个人吃饭确实不香,何秀秀刨了两口觉得没意思,便也丢下精心准备的一桌子菜肴,去寻嘉回了。 —— 嘉回也不是故意要佛了大家的面子,只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宴绥。 一看到他的人,她就想起燕莹的话,想到燕莹的话她又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后果就是越来越焦虑,焦虑更加使人头疼,嘉回已经感到自己脑袋犯着昏了。 她还是决定回屋睡会儿,既然没吃好,那也得睡饱。 但刚抬起的步子还没迈下,身后就有人大力拽住她,何秀秀紧跟着追了上来,一副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气还没顺平,对着她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 第95页 “哪有,你又在胡说。”嘉回嘟囔着,眼神却不自觉的开始躲闪。 “我胡说?”何秀秀双手叉腰,提高声音道:“你们的心思都写到脸上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还用得着我胡茬。” 嘉回低下头,没有说话,怎么人人好似都懂,但她就是猜不透宴绥的心思呢。 这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何秀秀忍不住凑上前,戳戳她的酒窝,笑嘻嘻道:“不开心也别闷在屋里,天涯何处无芳草,外面的乐子多的是,你不找找怎么能体会得到。” “啊?”嘉回迷茫地看着她,“去哪儿,找什么乐子。” “去了就知道了。”何秀秀神秘道。 嘉回摇摇头,“还是算了,我乏得很,就不……” “乏着正好,你越不舒服,才越能享受到其中的快活滋味。” 何秀秀朝她挤眉弄眼,又是撒娇又是祈求,嘉回明明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又很诚实的没有拒绝。 第五十一章 宴绥匆忙赶到畅音阁,大约已近傍晚时分。 黄昏已过,城内华灯初上,阁楼里响起了靡靡之音。 他轻提着衣角踩上楼梯,按照方才下人的指示,入到三楼,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外头轻歌曼舞,里面鸦雀无声,酒气弥漫,迎面扑来,杯盏、果盘凌乱地洒了一地,不太明亮的房间只点了两三根蜡烛,烛火被骤然闯进的凉风佛得晃动了数下,再由暗转明,照亮了满室的狼藉。 何秀秀满脸坨红,怀里抱着个酒壶,半倚在窗户前,一边往嘴里倾倒着所剩无几的果酒,一边晃荡着步子瞎转悠,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吟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嘉回则乖乖趴在桌前,模样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得深沉。 宴绥使了个眼色,旁边的诸华赶紧上前,把已然站立不稳的何秀秀小心搀扶着坐在桌边,他抬眼正要询问宴绥的意见,便听他道:“你先带何姑娘回去,余下的交给我。” 这里确实不易久待,何况还是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诸华点点头,对着宴绥道了句“那我先回了”,便扶着何秀秀艰难的往门口移去。 何秀秀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得胃里直泛恶心,险些呕吐出来,她反手挥开诸华的搀扶,力气在这时也大得吓人。 诸华反应倒比何秀秀迅速,微微后退两步,便眼疾手快揽住她快要下坠的身子,为了防止她继续在路上胡闹,咬咬牙,把她往肩上一扛,匆匆离去。 短暂的闹剧总算过去,宴绥这才分过心来全然照看嘉回,她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何秀秀呼喊着挣扎时,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眼下宴绥轻声唤她,她也仅仅呢喃了两句“头晕”、“难受”。 如何能不难受,光是闻到这刺鼻的酒气和桌上凌乱堆积的几只白瓷酒壶,就足以猜测到两人下午的荒唐,若不是张娘子察觉不妙,立刻向郡守府求助,他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接她回府。 宴绥揉揉眉心,当真是又自责又无奈,他缓缓坐到嘉回旁边,手搭在她的背脊,轻轻替她顺着气,继而语气温柔道:“殿下如何了,还能回吗?” 不过他的话语落在嘉回耳里跟外头喉清韵雅的吟唱没什么两样,她微微又换了个姿势,脑袋扭到一边,直接不理他了。 宴绥没办法,只好先将她扶起,醉后哪能不回去好好醒醒酒,趴在这里还容易着凉。 奈何嘉回实在没有力气,宴绥刚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失去依靠的嘉回只好抱住桌腿,像是一个长在大树边寻求遮蔽的小蘑菇。 宴绥见状也赶紧蹲下,双手揽过要将她抱起,嘉回却宛如来了兴趣般,跟他玩起了捉迷藏。 他要逮她,她就闪到另一边,宴绥再过来,她又转抱住另一只桌腿。 两人围着偌大的圆桌来回转了几圈,宴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却没有丝毫喊累的迹象。 宴绥默默长叹口气,坐在嘉回的身边,她要闹他就陪着,她不想回他就等她想回了再走。 可他生得高大结实,不比嘉回身量娇小,可以窝在桌下肆意活动,刚一席地,还没屈着腿,就感到头顶一阵急促,他憋屈极了。 嘉回与他贴得紧,见到他俯身过来,没有任何防备,还心生依赖般把头枕在了他的肩上。 她本就酒量奇差,饮上一杯便可神志不清,如再接着喝那不外乎是下肚就倒,以往在宫内,她几乎是碰不到任何的酒酿,就连在宫宴之上,群臣瞩目之时,她也喝的是被梁文帝特意吩咐过后调换的茶饮。 宴绥今日才知她也有如此的魄力,可以饮下这么多酒,没有醉到东倒西歪,没有昏到胡言乱语,倒是超乎他的预料了。 小姑娘双颊羞红,眉毛因不适紧蹙在一起,眼中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长睫轻颤,大概是难过得很了,眨巴眨巴几眼,募地挂上一层浅浅的泪珠,她哼着吸吸鼻头,吐出来的声音细若蚊蝇,“我想家了,想阿耶,想太子哥哥,还想姜家姐姐——” 宴绥半转过身,揽过她的肩头按在自己怀里,小声道:“我带殿下回去。” 听闻此话,嘉回人虽迷糊,但潜意识里还是存了些警惕,挣脱开宴绥的怀抱,爬起来,站在一边,指着他道:“你是谁?何人指使你来的,你要带我走,去哪儿?”这几句话说完已经费了好大的力气,直到视线开始逐渐变得模糊,她才双手抱头,以此来减轻脑中的眩晕。 -- 第96页 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宴绥起身抱她,一手拍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一边贴近嘉回的耳朵,对她呢喃:“我是您的臣子,您忘了吗?” 这低沉的嗓音陡然间飘进嘉回的耳里,他呵出的暧昧之气吹乱了她的鬓发。 宴绥抬手顺了顺她凌乱的发髻,偏过脸,贴在她晶莹辉耀的步摇上,虔诚般落下一个吻,嘉回在后劲中气血翻涌,彻底醉倒在宴绥的怀中。 是时候该回了,但为了避免旁人见到嘉回这副面若桃李的醉态模样,宴绥扯过其掉落在一旁的披帛,慢慢绕在她的脖颈处,等掩好口鼻,他打横抱起,搂着嘉回出了畅音阁。 路上接二连三的打探目光让宴绥感到不适,他转了个弯,还是决定绕小路回郡守府。 嘉回依偎在他怀里,不说话也不作闹,乖巧得令宴绥又把她拢紧了半分。 只等走进一条暗巷时,宴绥才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嘉回被颠的半睁开眼眸,恍惚间也只看见一截不太清晰的下巴,往下是凸起的喉结,再往下是重重衣襟覆盖着的坚硬胸膛。 鬼使神差间,她扯开了宴绥的衣领,趁他不经意时,小心抬手碰上他光滑的肌肤,微凉又细腻的触感袭来,让嘉回浑身的燥热一下平复了不少。 宴绥当即愣在原地,不可置信般盯着嘉回的动作,他不再走了,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雕。 嘉回只当他是默认,接着愈发大胆,右手紧紧搂住宴绥的脖子,撑起上半身,凑到他脸旁,先是嗅嗅他身上的熟悉味道,再最后落下一个湿吻在他颊边。 她许是醉后无意识的举动,并不知晓自己在干什么,宴绥这厢安慰着自己,可脸上湿润的触感和甜渍的酒香并不能证明这个观点。 因为嘉回把手移到了他的喉结处,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东西,一点一点探着他的脖子细细摩挲。 她每动一下,宴绥就忍不住吞咽一声,喉结跟着上下滑动,嘉回眼里也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良久后,宴绥没见她继续动作,以为她又醉倒过去了,忙低下头察看,她却在此时凑上前,一口含住了他的喉结,不是充满爱意的含弄,而是真正的轻咬。 因她此时没有多大的力气,姿|势也略有些难受,只是用牙齿顶住他最高处的凸起,感受到他的回应,又以舌尖扫过他紧致的肌肤,她发出一声舒坦的浅吟,宴绥也禁不住咬唇以制止住内心的旖念。 嘉回松开了嘴,宴绥跟着缓了口气,还没等他说话,嘉回又顺着他的脖子往上,亲在了他的下颌角处。 她没有经验,只是依着自己的想法,猛力地撞了上去,唇与脸颊相贴,发出清脆般“啵”的一声,嘉回被这声音勾得咯咯直笑,还要再来一次,又凑上前,与他亲亲贴贴。 宴绥实在受不了这等撩拨,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面对着心悦少女的步步相诱,怎可做到毫无反应,无动于衷。 “殿下。”他轻轻唤她,“不可如此。” 嘉回“嗯”了一声,歪头缩进宴绥的颈窝里,晃悠间蹭了两下。 宴绥无奈,跟一个醉鬼又有何道理可讲,他加快步伐,还是决定早点回府给她醒醒酒,带着这么一身醉意入睡,想来明日又得叫喊着头疼了。 回到郡守府,宴绥直入听雨筑,吩咐七夕去烧水,叫春晓和霜叶去准备醒酒汤,他则领着嘉回进到内室,把她平放在榻上。 七夕先是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想要服侍嘉回擦擦身子,但她扭捏着就是不愿让人碰,抱被缩在床角,望向七夕,眼里充满了戒备。 宴绥把她捞到身前,轻声哄道:“先擦擦汗,缓了酒气,一会再沐浴也不至于太难受,听话,水要凉了。” 嘉回还是摇头。 依她的性子,估计还得再折腾些时辰,宴绥只好自己动手,接过铜盆,拧干帕子,温柔的替她卸下脸上的胭脂,从额头到下巴,无一处不用心至极。 等到马上要擦拭嘉回的脖颈时,七夕出声唤道:“郎君,还是我来吧。”再往下可是私密着的地方,饶是两人关系再亲近,也必须得避避嫌才是。 宴绥道了声“好”便让出地方,后退到窗边,背过身,望着外面的皎洁明月。 嘉回还是不愿,七夕又是哄着又是劝着,这才把嘉回按在榻上,仔细替她擦拭着沾了汗液的身子。 酒香混合着嘉回自带的体香,熏得七夕鼻头一热,再加上她白晃晃的肌肤和鼓囊囊的胸脯,七夕更是隐隐渗出一层薄汗,短暂的一炷香时间,她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宿醉,浑身燥热得不像话。 以往没有发现,此刻却见嘉回仰躺在床,眼神迷离,双颊酡红,嘴唇半张,呵气如兰,当真是一番至纯至欲的绝色模样。 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歇,宴绥慢慢转身,七夕对她俯身一拜,“郎君,已经好了,先让姑娘躺一会儿,等喝了醒酒汤,胃里舒服一些再去沐浴,现在刚擦了身,许是没有什么大碍。” “嗯。”宴绥点点头,“你先下去忙吧,水烧热一点,再放些安神的精油,另外多备份皂角,晚点时候我再唤你。” 他没有与七夕再多话,脚步微移,坐到嘉回榻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反应。 孤男寡女实在不宜共处于一室,但七夕管不了那么多,主子们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下人可以多嘴的,端走热水,轻扣上房门,她还要继续去干活儿。 -- 第97页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开开心心谈恋爱了~ 第五十二章 嘉回被侍候得舒舒服服,因为酒劲还没过,现在尚有些不大清醒,她半睁着眼睛看着宴绥,抬手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些。 宴绥往她跟前移了移,见她衣领歪斜,便替她扶正了衣衫。 本是件顺手的事,嘉回却陡然抓起他的手,缓缓放在自己颊边,像是小时候享受父亲慈爱的抚摸那般,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她原是不安地扭扭头,后又歪起脑袋瞧着宴绥,脸蛋红扑扑的,嘴角也擒着笑,浅浅梨涡露了出来,这股子模样乖巧极了。 宴绥腾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嘉回的发顶,笑着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先是委屈地点点头,接着又反悔似的摇摇头,翻过身朝里,只给宴绥留了个后背。 宴绥觉得好笑,只当她是在使气,并没有多加注意,而后才发现她发髻完好如初,头顶的珠钗也还未拆解,许是膈着脑袋早就不舒服了。 怪不得刚刚想要起来,宴绥还道是她又要借口饮酒,故意没让,实则背后还另有其因。 他把她半抱起来,替她慢慢拆着头发,宴绥不懂这些女子的发饰,缠缠绕绕的颇为复杂,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先是小心抽掉她头顶的珍珠流苏黄粉碟贝步摇,再接着解下两侧的玉兰嵌珍珠插针,为了避免尖锐的首饰拉扯到她的头发,每个动作都要仔细斟酌了方才下手,好不容易一个个拆下落在榻边的矮几上,只待最后一件脑后的簪花时,嘉回却不再乖巧的一动不动,而是募地抬头望向他。 宴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第一次做这些,殿下莫怪罪我手脚笨。” 嘉回亦笑了:“不怪罪,我、喜欢的……” 宴绥抿抿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偷笑,继续奋战着拆解嘉回的头发,最终拿下那个簪花,他已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 剩下的便很简单,他松下嘉回的发髻,以手为梳替她弄顺了乌发。 一缕缕发丝从他指缝间滑过,嘉回甚至能感受他指尖的颤栗,他的动作太过于温柔,令嘉回又醉了几分。 慢慢的,她开始眩晕,她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带有浓浓的缱绻。 长安的俊俏郎君数不胜数,太子元漾已经是翘楚中的翘楚,但嘉回却发现宴绥生得竟丝毫不输给自己的兄长,他两道剑眉浓密斜飞,桃花眼含情细长,高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唇,脸部轮廓棱角分明,不笑时清冷逼人,含笑时又能将人的视线瞬间勾了去。 可能是这个环境太过于幽闭,也可能是这个氛围太过于浪漫,嘉回渐渐的把这一切当作了一场梦,梦里的宴绥也如这般,端坐在她面前,为她轻解罗裳,为她描妆绾发。 他的脸靠得这样近,他的唇就在自己的鼻尖。 嘉回深深咽下口气,大胆地凑上前,贴在了他的颊边。 她并不懂接下来该如何动作,只是反复磨蹭着他,浅浅的,轻轻的,有些慌张,有些急切。 再然后,她双手攀附上他的脖颈…… 突如其来的亲密像是一场暴风雨,砸得宴绥措手不及,他定住身子,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甚至连眼睛都不敢乱眨一下。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剩下的只有两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他毫无准备般被她强行吻住,先是瞪大双眸,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接着便是深陷其中,无法拒绝这股朝思暮想的甜美。 昏暗烛光摇曳摆动,他的鼻尖嗅到她身上自内而外散发着的体香,一向冷静克制的宴绥,认命般闭上了眼。 他身体骤然上前,右手放在嘉回的脑后,左手轻轻扶上她的腰肢,循着内心本能,重重地加深了这个吻。 嘉回被圈进宴绥的怀里,承受着他浓浓的爱意,她的眼睛亮的宛如夜空中的辰星,宴绥心口热血翻涌,尽可能地忍耐住自己的失控。 …… 两人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亲近,把周遭一切全然抛之于脑后,以至于旁人靠近都未有丝毫的察觉。 眼前画面活生生地展现在七夕面前,她像是被当头砸了一棍,又像是被人从后泼了一瓢冷水,浑身僵硬,神似痴傻。 她完全惊呆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茫然地站在原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还是手脚转的比脑子快,她咻的一声夺门而出,火烧屁股般逃回了灶房。 完了完了,她不会被强行灭口吧? 但一想到还在等着沐浴的嘉回,她又只好抬着热水去了净房,等收拾好后,龟缩在两人的屋外,战战兢兢的求神拜佛。 灭口就灭口吧,死前好歹也看了一场风花雪月,算不得太冤。 宴绥在良久后抬起头,一边贴着嘉回的嫩唇,一边克制住不断的喘息,与她耳语道:“殿下,该沐浴就寝了,头还疼吗?” 嘉回迷糊地看了他半晌,“唔”了一声,又重新靠在他肩上,显然是闹着小脾气不想动,而是要人服侍了。 “我这就去叫人。”宴绥低低笑了一声,把她扶着靠在床头,然后推门去唤丫鬟。 七夕一个寒颤,看都不敢看宴绥,只见他淡淡道了一句“好好侍候你家主子”就踱步走到一边举头望明月了,她回过神,拍拍胸脯,忙进去伺候嘉回梳洗。 -- 第98页 折腾了好一阵,沐浴完擦好身子,再然后是绞干头发,外头天色都快大亮。 嘉回被翻来覆去地摆|弄,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到最后几乎是上了榻就沉沉睡去。 宴绥则还在屋外守着,负手而立,周身气场冷凝,七夕磨蹭了好久才敢缓缓靠近,道:“郎君。” “姑娘已经睡下了,这里有我,你便好好去歇息罢……” 她话音未落,宴绥转过身,幽暗的眸子直直盯着她,“今晚的事——” 果然逃不过被审问的结局,七夕到嘴的话瞬间又变成了:“今晚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姑娘那里我也不会多言。” 宴绥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她这个回答,方才在外时,他还在想该如何敲打敲打这个丫头,是厉声威胁,还是迂回相劝,但都不及她自己懂得察言观色。 “有劳。”他撂下话,自顾走了。 —— 日上三竿,柔和的艳阳透过窗柩照落在嘉回的床前,她揉着脑袋起身。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么难受的宿醉感,头疼欲裂,嗓子也干渴的吓人。 手撑着床沿细细打量了一下,这确实是她的房间,只是她是何时回来的,她完全没有记忆了。 还有身上的衣物,也重新换过了的,她也没有任何印象。 嘉回艰难地爬下床,脚刚趿上绣鞋,瞬间跌坐回原位,她再起来,又险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还是闻声赶来的七夕慌忙之中扶住她。 “现在什么时辰了。”嘉回扭头问,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 “已经巳时二刻了。”七夕笑着道;“姑娘睡了有些时候了。”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还不知昨夜是个什么状况,嘉回实在有些后悔那时的冲动,只盼着没有出什么糗才好。 等到盥洗完,她对着镜子神游,却从镜中看到身后之人目光闪烁,心中起疑,问道:“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 七夕吞吞吐吐:“是、是宴郎君带着您回来的。”还是亲自抱着回来的,她都没好意思道明。 既然是宴绥那想必没有什么大事,嘉回胸口的那方浊气总算吐了出来,但又发现七夕的神色似乎不太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应该没有说胡话吧,举止可有什么异样?”嘉回斟酌着开口。 “没……没有。”七夕点头如捣蒜,假装道:“你一回府就累极了睡去,连我给你梳洗都没有转醒,期间只嘀咕了几句悄悄话,旁的就没有再多言了。” “你睡相也极好,并没有撒……撒酒疯。”七夕咬着牙关补充道。 跟嘉回料想的一样,她也自诩酒品极佳,断不会出现那等酒后无德,烂醉如泥的糗态,因此还很自信地安慰了一番七夕。 “那你垮着个脸作甚,往后有事就直言,我又不会怪你。” 苍天呐,她哪敢直言,自古刀下之人便是死于话多,她才不想小小年纪就葬送了性命。 无意间撞见主子们的艳事,已经是在她头上悬了把剑,再不好好捂住自己的嘴,非得自寻死路不可。 七夕讪讪一笑,换个话茬道:“我自是知道姑娘你人善,不过是我嘴笨不会说话罢了,索性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上厨房去给你端些稀粥来。” 早膳是来不及用了,嘉回提前让人准备了午膳,吃过后,带上糕点,打算去隔壁看看宿醉的何秀秀,她昨日饮的酒比嘉回还多,肯定愈发不适,此刻刚过晌午,但不知她是否已经转醒。 因为离得近,她也没打算带下人,与管家说了声后,便独自出府,早去早回也就半个时辰的事,她一个人倒也方便。 到了何府,门房却告诉她自家小姐还在休息,眼下不方便待客,嘉回就只好把东西留下,想着改日再来看她。 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宴绥打马而过,他也望见了嘉回,忙下马行至她身边,“殿下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他的语气很急,听着还有些怪罪,嘉回扣着手心,解释道:“我想去看看允词,但她许是不大好,我就没去打扰,自己先回来了,我跟管家说过了,只出来一小会儿,并没有不告而离,你也不要介意,我……” “你与她一样都是酒后宿醉,可她还在府内乖乖将养,你却不好好待着四处乱跑,吹了风再染上风寒可怎么办。”宴绥急忙打断她,实乃关心则乱,看似关怀的话语说出口却成了责怪。 嘉回自知理亏,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出去酗酒本就是她的不是,宴绥这么说也是情有可原。 “我已经没事了,而且你们不是也常说让我自己多走走吗,我今日得空了便想出门看看,这不刚走两步就被你撞见了。” 宴绥明显不信,“醉酒的人也往往说自己没醉,殿下在旁的事情上这么听话,却对自个的身子如此不上心。” 嘉回一噎,怎么什么事都说不过他。 她低下头,恼怒地绞着自己的压襟,并不想接宴绥的话。 “殿下。”宴绥唤她。 嘉回“啊”了一声:“怎么了。” 宴绥笑笑:“随我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后的公主府内院。 七夕与荷月正在搓洗着被褥。 荷月问:你上个月洗了几次? 七夕想了想,道:好像有个十五次吧。 -- 第99页 荷月嫌弃地撇撇嘴:怎么这个月不行啊,我只洗了十二次。 七夕拍拍她的肩:又不是每次都在一处,偶尔不还得换个地方嘛! 荷月:……!!你怎么知道?? 七夕叹了口气:我往书房抬过几次热水。 第五十三章 他朝她伸出手,眸子里盛满了温情。 嘉回呢喃道:“去哪儿?”他刚刚还让她好好在屋里待着,怎么这会子又要催着她出门了。 “随我来就是。”宴绥上前一步拥住她。 “可你不是说……啊……”嘉回尚未说完,宴绥就一个用力把她扶上了马。 身体骤然脱离地面,还是在不熟悉的马背上,嘉回胆颤到丝毫不敢乱动。 宴绥在这个时候翻身上来,轻松把她圈进怀中,再扯过她面前的缰绳,低低笑道:“殿下别怕,你只管好好坐稳,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到一点颠簸。” 他挨着她好近,他的声音就飘荡在她的头顶,她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他笑时胸膛的颤动。 嘉回觉得又逼仄又羞赧,可还不等她多想,宴绥就一夹马腹,大呵了一声“驾”。 马儿瞬时如离弦之箭奔跑开来,嘉回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再次发出惊叫声,她知宴绥定是会笑话她的,而她也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太过于胆小。 她越是强忍着,宴绥却仿佛是来了恶趣味,非得加快速度策马疾驰,嘉回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整个缩成一团退到他怀里,宴绥终于稍稍减缓速度,慢了下来。 风卷起两人的衣角相互交|缠在一起,马蹄声踢嗒踢嗒持续响彻了好远。 他拥着不明所以的嘉回,一路往城西而去。 —— 二人最终在一处医馆门前停下,宴绥先去将马匹拴好,回来时忽被嘉回用力拽住胳膊,“你受伤了?” 他安慰似的朝她笑笑:“我身子一向康健,反倒是殿下你时常感觉不适,今日幸得有空可以前来,我们便让大夫替你好好诊诊脉。” 原来只是请个平安脉,嘉回还以为他有什么隐瞒的病症,暗自松了口气,跟着他一道入了内。 胜安堂是江宁城里的老店铺了,人气好,名声响,纵使位置偏僻了些,也丝毫不会影响老百姓们看病的热情,虽已近午时,但药铺内还是人头攒动。 柜台处的药童根本忙活不过来,客气跟两人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干着手头上的活计。 城里的女医师不多,胜安堂独独占了半成,这也是宴绥选择这家店从而带嘉回来的原因。 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排着队等待抓药的病人,却不见有大夫现身看诊,于是便把随身长剑往柜台上一搁,面无表情道:“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药童头也没抬:“掌柜的在忙,您请稍等……”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道刀剑出鞘的刺耳声音,他慌张间抬头一望,锋利剑器泛起森冷的白光。 小药童咽下一口唾沫,忙不迭地跑到后面去请人了。 约莫一盏茶后,掌柜的才姗姗现身,来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姓林,擅长治愈女子间的体己病症,见到宴绥,只是往他腰间一觑,便得知他有着出自官家的身份,一时不好惹恼,赔笑地领着嘉回往内室走去。 又误判了两人是夫妻关系,还回过头对宴绥道:“这位小郎君,你不妨也过来听听,好了解了解自家娘子的身子。” 听到这话,嘉回险些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她扯过林掌柜的袖子,尴尬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无妨,我都懂。”林掌柜抢答道,完事还拍拍嘉回的手,大有一副我是过来人你们骗不了我的样子。 嘉回汗颜,只好抿抿嘴,没再过多地解释。 也罢,索性这里无人会认识她,就当是个玩笑好了。 两人在前头你来我往,宴绥在后面暗自偷笑,但也尽可能的保持着面不改色,撩开门帘,随二人进到了里头。 女子看病有时需得稍稍遮掩,林掌柜便备下了这间看诊室,又因直接来的小娘子不多,稍显体面的人家直接请了人入府,普通点的人家又不愿意花这个钱,所以大多时候都空了,她刚刚在后面熬药,不是药童火烧屁股似的唤她,她也不会亲自过来接待。 但瞧嘉回衣着气质皆不凡,林掌柜便知她是非富即贵了。 寻常的望闻问切按程序走了一道,林掌柜提笔开始写着方子。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隐隐还可闻见外头药草的清香,宴绥却在此刻拧紧了眉头,颇为不悦掌柜的这番淡定做派。 “她可有何不适?掌柜的怎么只顾自己书写,闭口不谈病人的症状,那我们又怎知回去了该如何将养。” 林掌柜笑笑:“小郎君莫急,您家夫人身子还算健朗,我之所以还未说话,其实是有那么几点要嘱咐的。”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再摊上这么一个宠妻如命的,那可真是三句不离自家娘子。 嘉回尚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袖,听到掌柜的话,错愕般抬起头,见她神色又不似太严肃,纠结着才问道:“大夫,我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病症?” “倒是没有那么严重。”林掌柜刚好写完方子,撂下笔,对着纸张吹了吹,觑了她一眼,笑着递给宴绥,“郎君可以去外头抓药了。” -- 第100页 宴绥接过纸,却是站着不动,他还想着掌柜的方才所说,打算留在这儿继续听听。 “气血亏空则会导致信期紊乱,信期乱又多必寒,你体寒畏冷,每月许来是要熬几天的。”林掌柜慢慢地说。 末了又问嘉回:“你的癸水是否还正常?这个月又有几日没来了?” 嘉回双颊一瞬间转红,支支吾吾才道:“有……有几日了。” 林掌柜淡定的轻叩桌面,这般的情形她见得多了,“那为何不早日寻个大夫看看。” “我……”她原本也是想的,可这事私密,让她如何好意思开口。 嘉回把头低到了尘埃里,林掌柜知道她是女儿家害羞,便把目光投向边上的宴绥,“你这个做夫君的也不知道?” 宴绥:“……”他又如何能知道这个。 两人都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林掌柜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事关女子的终生,若是调养不当,以后恐会难以致孕,你们年纪轻不上心,再过几年,怕是烧香拜观音都没得法子。” 说得嘉回更尴尬了,宴绥也是冷不丁一窒,他只是带她来随意瞧瞧,怎么就扯到孕事上了。 林掌柜再问:“你往常的信期是多久?” 嘉回嗡嗡道:“每月初十左右。”说完她又低下了头,宴绥也在一旁干咳了声,然后移步走到窗边。 林掌柜了然地点点头,重新扯过纸笔开始写着方子,一边写一边提醒着嘉回哪些需要注意,说完了不尽兴,又扯着嗓子唤宴绥:“郎君可也听仔细了?” 宴绥后背一僵,茫然似的道了句:“嗯。”但林掌柜分明瞧见他的耳尖红了又红。 “那便行了,拿着方子去柜台抓药,吃完了再来铺子找我瞧瞧。”林掌柜看着二人,似笑非笑道:“不过不兴领兵带器的,我这里都是些老弱病残,威胁不到你俩。” 她说的是方才宴绥亮出长剑吓唬药童的事,那孩子年纪小,受了委屈直接上她这儿告状来了。 嘉回尴尬地笑了笑,跟掌柜的道完谢,忙提上裙子跑了出去。 等拣完药,宴绥也出来了,两人对方才的一切只字未提,静静地走,一前一后,互相都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见到日头正好,幼童欢喜笑声传遍大街小巷,嘉回的心绪也跟着越飘越远。 她想到大夫的话,心里也在暗自的窃喜,夫君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是太远,但如果是宴绥也好像不是不可以。 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待要触及到他的视线,又慌忙之间移走,假意去看旁边的风景。 宴绥还在回忆着大夫方才的叮嘱,要记住的事项太多,他不得不仔细在脑中梳理清楚。 一时之间竟把重要的事都忘了,只是跟在嘉回的身后,木讷又寡言地走了好久。 离城中越近,越能感受到街市上的热闹氛围,打马而过的少年郎比比皆是,还有坐着牛车赶集的乡下妇人…… 又一名农夫赶车而过,宴绥这才想起栓在城外的马,上前急急道:“殿……”因周遭行人过多,他又唤了个称呼说:“小娘子等等。” 嘉回转过身,纳闷道:“怎么了,这么着急,可是掉了东西?” “忘记牵马了。”宴绥急忙解释说:“都是我的错,害得你走了这么久,我这就赶回去把马骑来。” 他说完扭头就要走,嘉回忙叫住他:“你别回去。” 她不想骑马,也不觉得累,反而还很享受与他一起漫步在街头的自由感,今日难得出一次门,她不想那么快就被送回府。 “我……我不想骑马,你也先别回去,就陪我走走,等会儿再去也不迟。”嘉回努力找着借口。 宴绥却看了一眼前方,长路漫漫且难以望到尽头,他心疼嘉回娇弱的身板,沉声道:“后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你确定吃得消?” “能的。”嘉回答应得干脆,“我体力本就不差,走这几步当然扛得下来,又不是深闺中的金丝雀,没那么……纤弱。” 这话的可信度显然不高,到最后她自己都不敢直视宴绥的双眼。 罢了,他又怎会忍心拒绝,只好道:“那走吧,正好今日赶上大集,我也得了空可以陪小娘子逛逛,下次许是再难有此机会了。” 嘉回一时惊喜交加,忙不迭地点点头,扑闪着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指着对面那条最热闹的巷子,道:“我想去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跟审核斗智斗勇了一整天,我终究还是输了。 jj现在不仅脖子以下不能写,脖子以上也同样要被封! 狠狠的emo了! 第五十四章 她恐宴绥不愿让她往人多的地方钻,带着试探的口吻道:“就随意看看,而且我也确实是想买些东西来着……” “好。”宴绥抢着道,即使她想把城里都逛完,他也得奉命陪到底。 得到肯定的答复,嘉回已然笑弯了眉眼,刚才的尴尬之色一扫而光,两人重新漫步在街头。 她悠悠地转过身去,又觉今日与往常很不一样,问他道:“你说的大集,是逛集的意思么?难道百姓们平日都不做生意,只在固定时间才出来?” “是。”宴绥慢慢跟上来:“但也不全是。” 这就触及到嘉回的认知盲区了,她不得不攥紧了手心,偏过头,做洗耳恭听状。 -- 第101页 宴绥上前一步,与她同行,边走边说:“江宁郡每十天一大集,三天一小集,只要赶上集市开放,无论是底下乡镇的百姓,还是其他县城的商贩,皆齐齐汇聚于此,有人买卖商品,有人杂耍卖艺,偶然间还能看见不少西域过来的波斯人……”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我们今日就是遇上了这难得的大集。” 回顾了一圈,嘉回这才发现普通百姓的生活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丰富,市井充斥着的烟火气,是居于深宫多年的她毕生都难以触及得到的。 饶是她曾听蓝绪讲述过江宁集市的盛大,也远远不及今日亲眼所见,心下欢喜,不免还生出了一番惊骇之感。 游水正街穿城而过,护城河把正街割裂左右,两侧大街由八座拱桥相连,桥上行人招手唤船,河面艄公撑杆高歌。 东街主营酒楼茶肆、手工糕点、零嘴吃食等店面,西街则主打布匹鞋袜、文房四宝、柴米油盐等生活类商铺。 往南走上两刻种,绕过拱桥,进入喜乐坊,便是最热闹的娱乐区域了,城中最大的茶楼安置于此,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引来堂中人欢声喝彩,二楼的茶客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只为选个好方位来欣赏底下杂耍艺人的表演。 偶尔有套圈命中的孩童发出惊喜的欢呼声,他们抱起奖品便撒开了脚丫,身后的父母追得满头大汗。 嘉回看得乐乎,也想试试这种有趣的游戏,刚移步走到近前,还没挤进人堆里,忽又被前方一家看起来丝毫不惹眼的书屋勾起了兴趣。 闹市之中难有一片静地,这家店铺的老板却反其道而行之,是以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她直碌碌地盯着别人的大门看,半晌后,对宴绥说:“我们也进去瞧瞧。” 嘉回的语气不是商议而是肯定,宴绥对比了一下二者,还是决定放弃套圈,与她一起去寻寻墨宝。 书屋看着有些年头了,门槛早已被踩破,凹陷进去了一截,门庭也不大。 与旁边那家隔了几户商铺且进出之中还不乏各色衣着显贵之人的书坊相比,这里着实冷清得多,但在今日街市如此嘈杂的环境里,它又显得独有一番宁静。 嘉回缓缓走进,先是随意一瞥,就已经把里头看了个干净。 屋子不大,进门便是一张宽大的柜台,柜台后方安置了一座榆木隔断书架,书架上方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藏书,嘉回轻瞟一眼,四书五经,奇闻异志,皆是琳琅满目。 再往里走,甚至可以闻见笔墨的芬香…… 稍微有些煞风景的则是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正打着瞌睡的少年,许是生意不太好,他又没活儿可做,便自在地酣睡起来。 整个大堂倒是一览无余,桌椅摆放紧凑,与其他书肆也无太大差别,只是屋子东侧立着一面半人高的山水田园景色屏风,里面似有人影透过。 嘉回眯起眼睛,正要上前细看之时,宴绥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是附近书院的学子。” 可现在也不是书院上学的时节,最快也得开春才复学,哪来的学子? 嘉回诧异道:“那他此时不应该在家里温书,等着来年的校考吗?” 宴绥笑了一下,徐徐说:“再过不久便是书院开学的时日了,许多学子都在为了求学做准备,对于尚不殷实的家庭来说,一般的束脩就已经是捉襟见肘,故而便有学子为缓解生活困难,前来书坊抄书以补贴家用。” “原来如此。”嘉回不免想到了梦魇中的魏卿则,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的长安城,从落魄贫困的寒门学子到后来名利双收的年轻状元郎,期间应是吃了比这还要多的苦。 到底是权利迷失了人的心智,他早已经不复当初,嘉回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都说莫欺少年穷,这家店铺的掌柜也算是个心善之人。” “许是吧,文人大多惺惺相惜,彼此知晓对方的难处,帮一把也是情理之中。”宴绥宽慰着说:“小娘子也莫纠结,能读书,能习字,能科考,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讲都是命里的恩赐,苦一点也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榜上提名,官袍加身,那便一切都值得了。” “如此也是。”嘉回没再细想,四处逛了逛,实在看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便移步到柜台,打算找几本时兴的话本子看看。 正小鸡啄米般昏昏欲睡的少年被嘉回翻弄书册的动静弄醒,惊骇之中忙伸长了脖子跃起来。 他眼睛睁得老大,眨巴了几下再接着揉揉眼,宛如还在梦中,仙女儿从天而降就俏生生地立在自己的面前。 宴绥轻嗤一声,“好好看清楚了,仔细仔细你的眼珠子。” 少年这才一抹口水,欢喜的给小娘子吹嘘解说。 嘉回显然很吃这套,只稍一刻的功夫就把宴绥抛之脑后。 两人对着话本聊得火热,宴绥却宛如一个不受宠的弃夫,孤独的在风中凌乱。 好半会儿过去,嘉回终于从百忙中抬起了头,见他还在原地,不好意思道:“我许是还要耽搁些时辰,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外头逛逛,反正在这里也是无事。” 少年也忙不迭地点点头,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但被宴绥一个眼刀子飞过去,吓得复又低垂着脑袋戳手指。 这不是上赶着要让他走,需要的时候就甜甜的唤着让他陪她,不需要的时候就头也不抬的让他去外面。 -- 第102页 这么一想,宴绥心里更憋屈了,偏他还不能直言拒绝,咬着腮帮子默默看了两人一眼,疏离地道了声“嗯”便负手而去。 嘉回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是闹哪出?” 实则宴绥也是有些心事在身上,他对林掌柜说的话还有些揣摩不透,欲改日找个机会再去一趟城西,但此刻又起了折返的念头,心里按奈不住,小跑着往胜安堂的方向奔去。 嘉回拣了本带有传奇色彩的神话奇书去大堂里细读,但坐了没有半刻钟就被冻得缩手缩脚,这里背阳寒气重,没有一点取暖的工具恐怕很难撑过半个时辰。 小少年见不得仙女姐姐受委屈,跳着跑去后院里烧热水,店里条件差,勉强只能灌个汤婆子,嘉回还来不及拦住他,便咻的一声看不见影了。 她嘴巴半张又只好慢慢阖上,等待的功夫去看后头那扇大屏风。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屏风上的身影也轻微晃动了一下。 她左看看后院,右看看屏风,心中实在好奇,便抬脚想去探探究竟。 刚一走进就迎面佛过一阵凉风,内里竟比外间还要阴冷,但胜在采光极好,花窗半开,隐约飘进半抹暖阳,窗边一方简易书桌,桌后有一青年端坐于此,他手持狼豪,正伏案快速誊抄着书卷,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也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便又继续做着手上的活儿。 大抵是天气寒冷,他写下几行字,就要把手放至唇边,轻呵一口热气,再用左手搓热,等恢复了知觉,才又重新提笔。 一篇文章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这般磨蹭下去,其实要比往常慢上小半个时辰。 但明年开学在际,他需得攒够足份的束脩,朱夫子仁至义尽,给予了贫寒学子诸多的便利,他已经不想再让夫子为难。 当然也有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他不想被人议论是走了捷径入的学。 只在短暂的思虑间,窗户就被人轻轻阖上。 最后一丝冷风被隔绝在外,他笔尖微顿,待从细微的声响中缓过神来,忙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的女子。 嘉回半俯着身,盯着他手中的书卷,浅笑妍妍道:“怪不得屋里这样冷,窗户大打开,吹得人眼睛都酸了,你坐这儿这么久,都没发现吗?” 他没回话,半晌,在喉咙深处低低应了一声:“嗯。”然后又低下头去翻弄着被风吹过稍显凌乱的纸笔。 又是一个闷葫芦,嘉回心里暗暗道。 罢了,他不说话,她也不打搅他,只是低头看他誊写,一字一句,比自己读书还要认真,但是文章过于晦涩难懂,她看了一会就自知无趣,转头出去了。 嘉回欢快的脚步声离去,窗户又被重新打开,伴着丝丝寒风灌入室内,青年垂眸看着远处,心想,冷才好呢,越冷头脑越清醒,太过于温暖只会让人迷了心智。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终于出现~ 第五十五章 季咏思在这家书屋里待了多年,掌柜的与朱夫子相识,便得了他的提点给季咏思行个方便,是以他能有此机会赚个外快来补贴家用。 他性格淡漠,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强烈的自尊心时常把身边人推之甚远。 嘉回方才的举动其实已经影响到他了,但考虑到她与那位大人的关系,他也就没多在意。 那位大人则是宴绥,不久前曾在远山书院与他打过照面,便也因此存了些印象,刚刚宴绥只开了一个口,季咏思便听出了他的声音。 只是季咏思猜不透嘉回的身份,她能让郡守大人近身的官差都毕恭毕敬,想必也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这般想着,那头的嘉回也坐不住了,她捧着个圆鼓鼓的东西又折返回来,假借挑选的名头慢吞吞移到季咏思跟前,以为对方瞧不见似的把东西塞到他怀里。 胸前被结实烫了一下,季咏思胡乱用袖子兜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 他把掌心抚在上面,滚烫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整个手掌,手指的伤口遇热发痒,季咏思心头也跟着一烫。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股温暖,他也一样。 嘉回还是那个笑盈盈的表情,“我跟店里的人都说了,往后只要你过来,便会提前给你备好手炉,这屋子实在太冷,再这么下去怕是会生冻疮。” 她话音甫落,季咏思就悄悄蜷起了指节,他惊叹嘉回的心细如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嗯。” 果然是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字来,嘉回觉得没意思,只好道:“那你忙吧。”她转身走开,不欲打搅他,却忽然想到什么,又扭过头笑道:“如今的魏状元风头正盛,乃天下寒门士子的楷模,他能行,你也不会比他差,来年若有机会,希望可以在长安看到你榜上提名,打马游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是何等的骄傲与风光,季咏思甚至都不敢奢望,募地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想回答,嘉回已经走出去好远。 他只能对着她的背影,重重道:“好。” 嘉回无聊的又在屋里转了两圈,书都翻看个遍,宴绥还未回来,她越想越奇怪,预备亲自出去寻他。 只是临出门时,悄悄往柜台放了两锭银子,就快要入冬,店里也确实该添置些炭火了。 —— 她随着大流往前走,人越多越觉得不安,迷糊间好像又判断错了方向,再一转头,来时的路口已经看不见了。 -- 第103页 嘉回狠一拍脑袋,早知道就该好好待着等宴绥回来,自己瞎跑干什么,如今哪哪儿都分不清,又要待何时才能寻到人。 颓然地立在大街中央,她想的却是宴绥,担心他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便把周遭的环境忽略得干干净净。 两架的大马车疾驰而来,车夫高喊着挥退众人,鞭子甩在马匹身上,远远就听“啪”的一声,街上的百姓唯恐避之不及,忙推搡着挤到一边。 只有嘉回还愣在原地,直到骏马扬起的蹄子快要落到身前,她才总算神魂归位,接着便被眼前的一幕吓立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赶在车夫悬崖勒马的最后一刻,嘉回被一双手从旁掐住,再猛力一拽带进人堆,她几乎是站立不稳地往地上栽去,耳边充斥着众人的叹息声,再然后是车夫挥着鞭子气喘吁吁的怒骂声。 她心跳得快要抑制不住,良久后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张清俊的笑脸。 男子半跪在她面前,轻声说:“姑娘没事吧,方才事出紧急,我亦没做多想就直接上前,想来有所唐突,我在此给你道个歉。” “无碍。”嘉回拍拍胸脯站起,长吐口气,喃喃道:“多谢郎君。”她避嫌地从他臂间抽回手,后退在侧,似乎还没有从莫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举手之劳而已。”男子笑着说,见嘉回身边没有旁人,又问道:“姑娘是一个人出来的?” 这让嘉回怎么回答,若说是一个人,那万一被什么地痞流氓盯上,可要说不是一个人,方才那么危急的情况也不见人来救,前后都矛盾,她只是苦涩地摇摇头,不欲与他再说,轻轻福了福身子,打算走回原路。 男子上前拦住她,“姑娘是否与家人走散,不如告知于我,我对城中还算熟悉,许是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多谢郎君好意,我记得回去该怎么走,不麻烦你多跑一趟了。”嘉回客气地回绝道。 男子还不死心,又说:“我叫林晋尧,是附近书院的学生,不知姑娘是?” 又是书院的学生,今日是撞了孔夫子的大运么,怎么接连都碰上了这些读书人。 嘉回颦眉未答,不知他是真的好心还是另有所图。 林晋尧羞赧一笑,解释道:“今日遇见,也算是一桩缘分,所以斗胆问问姑娘的芳名,来日若有机会,可以……可以入府拜见。” “普通百姓,没有背景,不足以让郎君记挂。”嘉回微微颔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多言了。” 只觉告诉她,不能再与眼前的男子墨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庭广众之下拦住一位女子,口口声声还道什么缘分,这分明不是一位有着教识涵养的读书人该说的话,他不顾及周遭人的看法,难道还会在乎她的名声不成。 嘉回说完就要走,林晋尧自是还想着纠缠一番,却见对面来了个脸色不善之人,他定晴一看,马上慌了神,唯恐在嘉回面前漏了陷,忙躲闪着退到拐角。 他自被赶出书院后便整日无所事事,不是睡觉喝花酒,就是闲逛溜街头。今天凑巧了上集来看看,就让他遇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美人,美人长得惹眼,且还明显落了单,这让他如何能不心动。 这下才兴奋地搓搓手,开展了一场“英雄”救美,不过对方的反应却没有如他料想那般感激涕零。 林晋尧自认为表现得温润儒雅,清冷有礼,但还是没有套出嘉回的芳名,他暗自咬咬牙,瞬间卸下了方才的伪装。 远处宴绥正挤过人堆,往嘉回那边靠去。 他神色慌张,目不斜视,甫一走近就大力揽住嘉回的肩膀,那边说了什么,林晋尧听不清楚,但他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宴绥他知道,是蓝绪身边的人,可这小娘子究竟又是何种身份…… 林晋尧来了兴趣,自顾摸着下巴开始沉思,他望向嘉回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嘴角勾起,垂涎欲滴,想要染指且带着一股势在必得。 ── 从城西一路赶回来的宴绥,到了约定的地点没有瞧见嘉回,又听店里人说她早就出去,便连马儿都没牵就匆匆跑去找人。 大街小巷钻了无数次,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根本看不清,在最后一次压下心中的自责,孤注一掷往回走时,让他看到了嘉回。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天地万物都化为虚无的幻影,这个偌大的场景中只能望见彼此,宴绥可以听见心跳的咚咚声,强烈又急促,仿佛要震破他的耳膜。 顾不上尊卑有别,他死命拽住嘉回的手腕,急切道:“怎么不在店里等我,到处乱跑,你可知我会担心!” 他喘着很重的粗气,眼尾泛着红,鼻翼不停地翕动,明明是关心的语气脱口而出却成了埋怨。 嘉回被他突然的样子吓住了,好半天后才瑟瑟道:“我是想来找你的,可是没找到你,我又迷路了,不好意思啊,宴绥,我可能是太糊涂了,下次不会了,你别着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她说完轻松地笑了笑,见宴绥神色还是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又自顾敛起笑容,开始小心瞥着他的反应。 宴绥长长呼出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己焦灼的心态,盯着面前的嘉回,疲惫道:“嗯,那便好。”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在此情此景下,又由不得他过多反应,虽然嘉回是被他的举止吓到了不敢说话,可他又何尝不是被她吓到难以自持。 -- 第104页 两人真是互相折磨,谁也不放过谁。 宴绥抽手扭过头,“那便回吧,不早了。”语气透露出丝丝寡淡。 嘉回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斗气又抹不开面子,忙小跑着跟上,在他身侧嘀咕道:“你刚刚去哪儿呀?” 宴绥斜斜觑她一眼,又扭过头没说话。 “怎么出去了那么久,你去买东西了吗?”嘉回笑着问他。 宴绥轻咳一声,摇摇头,不过微红的耳垂暴露了他的害羞。 “怎么不回话,你有在听吗?” “宴绥,宴绥,宴──绥──” “怎么这么没礼貌,是不是我对你太过宽容了。” …… 嘉回一路问了好多问题,宴绥都没回答,故作高深,脸上就跟糊了一层冰霜,冷得让人无法靠近。 真是个闷葫芦,嘉回心里暗暗道。 他有脾气拽天拽地,那她也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巴。 “啊,我肚子──”嘉回突然弯下腰,手捂着腹部,作痛苦状。 宴绥果然一改前态,慌张地扭过身来查看她的身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见嘉回眉头拧得厉害,急道:“得再去躺医馆,小娘子先忍忍,我这就背你过去。” 他作势就要背对着她半蹲下身,嘉回忙制止住他的动作,道:“不是,我就是……肚子饿了,闹着想吃东西呢。” 她本就是假装,怎可去医馆让大夫看个笑话。 “肚子饿?”宴绥一怔,茫然地直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竟然有三个男人?? 抛开男女主不说,其实寒门士子与世家贵女的CP也好嗑,那种身份地位所引起的落差感,想要触碰却又不敢递出的手,内心吃醋但却装作毫不在意的自卑,偷偷跑到女郎院外围墙下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告白说辞,可等人家真的站在自己面前,又紧张地说不出一句话…… (前提是凤凰男除外~) 第五十六章 嘉回也觉得自己这个理由跛脚的可怕,但事到临头,还是硬着头皮道:“对,走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一累我就特别……想吃东西,肚子空着,难受得很。” 宴绥却觉得在理,点头道:“那行,我们快些回去,让厨房先给你做点吃的填填肚子——” “何必那么麻烦。”嘉回立刻打断说:“你看这满大街的铺子,客人这么多,不如我们也在外面随便吃点。”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馄饨摊子,小声道:“反正来都来了。”而且难得出一次门,她还不想回去。 宴绥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末了,无奈道:“街边的东西可能会不太干净,万一吃了闹肚子,那就是真的疼了。” “无碍。”嘉回吸吸鼻子,“我闻着好香,所以特别想尝尝。” 她既想要,宴绥当然也不好直接拒绝,但往怀里一摸,堪堪只能掏出几枚铜板,仔细一数,只有九文钱,勉强凑得起一碗还有余。 宴绥拿着这几文钱去要了碗混沌,两人就着简易的餐桌在露天街边坐了下来。 桌椅有些破烂,但好在干净整洁,宴绥仔细擦拭了面前的一小块地方,等看不到明显的油渍后,才放心的与嘉回换了个座。 做生意的师傅手脚麻利,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包好混沌,烧水下锅,待熟后捞起,淋上香油和葱花,热乎乎的新鲜混沌就趁热端上了桌。 嘉回不爱吃葱花,宴绥就先把碗里的葱花挑出来,再搅拌着等汤底凉了,方才推到嘉回面前。 “吃吧,不够就只能回去再加餐了。” 说起来也是蛮丢人的,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也就罢了,竟连请人吃饭都要不起第二碗。 嘉回忍不住低下头偷笑,憋得肩膀一颤一颤的,宴绥瞥了她一眼,兀自转过头去看旁边的烧饼摊子,只是正对着她的耳垂红了红。 纯色白瓷碗,清香浓郁汤,皮薄肉多的混沌掺杂着冬菇和青菜,打入嘴的那一刻就瞬间转足了口感。 嘉回滋溜咬下一口,嘴里的肉馅还没吞尽,看着宴绥,笑眯眯道:“你刚刚去哪儿了,问你呢,怎么不说。” “回了城外,找马。”宴绥扯谎道。 “马儿呢?”嘉回左顾右盼。 人都没了,那还管得上马,它就是脱了缰飞了,他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宴绥淡淡道:“丢了。” 可惜了,那还是她第一次在宫外宽阔道路上骑马,有始没有终,跑出去的马儿却回不来了。 好在面前的宴绥秀色可餐,她吃着也挺开心。 但到嘴的混沌没咬几口,肚子却莫名抽抽起来,起先以为是要如厕,想着暂时忍忍过去,奈何这痛感如山崩地裂之势,哗的一下席卷而来,嘉回没法,只好向对面的宴绥求助。 “我的肚子……肚子疼……”她没骗人,这次是真的疼了。 宴绥闻言耳尖动了动,但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前科在外,他刚吃了她的亏。 嘉回继续作着思想斗争,她预感自己的小日子快要来了,这个反应实在太过熟悉,不出意外就在今晚或是明早,反正不会在此时。 但她受不住这一阵一阵的抽痛,哪怕还没有切入正题,也确实够她熬的。 嘉回捂着小腹哼哼唧唧,肚里像是有条锯齿在肆意拉扯着,一股钻心的绞痛传遍全身,犹如浪花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过来,明明冒着冷汗,但手心却出奇的灼热。 -- 第105页 她也没甚力气了,蜷缩在一起,呆呆盯着面前的碗沿,头晕目眩,双耳作响。 没听到嘉回接下来的话术,宴绥纳闷地转过身,还以为她失了兴趣不想再理,却没想她是真的难受到不能自抑。 嘉回面色惨白,紧抿住双唇,涂着口脂的唇面早已不见血色,细看之下,还有几个不甚明显的小牙印。 宴绥蹭的一下站起来,慌张之中踹翻矮凳,顾不得身后食客的谩骂,大跨步走到嘉回面前,蹲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蹙着眉头,像是比她还要痛苦。 “许是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你又惯来娇养体弱,这才吃坏了身子,肚子疼。”他想扶她起来,正要动手时,募地又被她打断。 “诶,不是。”嘉回虚弱地拉住他,慢吞吞道:“我可能……快有特殊的情况,你别病急乱投医,先回府,剩下的慢慢再说。” 宴绥不让,嘉回的样子他看着揪心,怎会让她熬着回府等人来瞧,市集上的药铺多的是,随便逮到一个大夫都比她硬抗着强。 他一个横抱把嘉回搂入怀中,抬脚就往外头走去,又嫌脚程太慢,到最后干脆小跑了起来,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寻。 饶是江南比之长安开放,但一男一女当街搂抱,且不由分说的到处乱跑,霎时间也引起不小的骚动。 这一刻,两人算是赚足了路人的目光。 她又羞又恼,在他怀里快要透不过气来,如此一激动,便觉身下忽有异样,尚还来不及惊呼,一股热|流自体内涌出,她在青天白日中,众目睽睽下,就这么凑巧地赶上了癸水之至。 还好衣服并不薄,可以稍稍遮掩一些,但那股粘腻的感觉自始就贴在她的腿|根,再这么折腾下去,她会更加没有安全感。 于是贴近宴绥的耳垂,她羞赧道:“我只是小日子要来了,提前的腹痛征兆,不是什么毛病,寻常女儿家都会这样,你别大惊小怪——” “……”宴绥闻言愣住,先是迷惘,后又吃透了她话里的含义,眼里闪过一丝尴尬,红着脸道:“我、我这就送你回府……” 他扭捏着又说:“疼、疼吗?” 嘉回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在自我暗示:“不疼,就是累了,想沐浴歇息。” 她话音刚落,宴绥就调转回头,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搂着她的双手不仅没有片刻的松弛,反而愈加谨慎与强劲。 匆匆回到郡守府,宴绥脚步未歇,直往听雨筑奔去。 院里的丫鬟聚在一起择菜,冷不丁见到两人回来,还来不及躬身行礼,就被宴绥厉声吩咐道:“去烧水,准备好沐浴的东西,再把房间内炭火点上,换套干净的被褥。” 三人不知所云,但还是听着他的话开始着手准备,刚迈出几步,又被宴绥打断道:“去厨房熬些糖水来。”语罢又觉不放心,自顾自道:“算了,你们先把旁的事情做好,余下的交由我。” 七夕这才恍然大悟,又壮着胆子朝那边看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些了然。 一阵折腾过后,嘉回终于躺在榻上沉静地睡去。 宴绥在厨房替她熬制糖水,拿着林掌柜特意拟写的方子,笨拙的开始洗手烧柴。 从前在府内是地位尊上的公子,进了宫也未曾干过一丝下人的活儿,这时突然进了厨房,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 噼里啪啦在里头捣鼓了好一阵,宴绥总算是捧出了一份像样的汤汁。 自己先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太过甜腻,但是有经验的妇人都说这个最能补身,宴绥不放心的还多加了一些剂量。 嘉回慢慢转醒,已经尚至傍晚时分,昏黄落日斜挂于天边,给这不甚宽敞的内室撒满了金色的余晖。 她往旁边一看,宴绥静静坐于窗边,手持棋子,自顾对弈,许是遇到了僵局,正捻着黑子闭眼沉思,他一向都是意气风发的壮志形象,鲜少能有这么斯文儒雅的一面。 屋内烧着银炭,滋滋燃得热烈,他眉眼覆上绚烂晚霞,好比初春的艳阳。 嘉回撑着床沿坐起,那边听到动静也停下手中动作。 “好些了么。”宴绥浅浅一笑。 “嗯。”嘉回有些不好意思:“如果让下人们知道,定是会笑话我的。” “她们一看便知。”他抬高下巴指了指嘉回床边矮几上的汤药,道:“刚熬好的,趁热喝吧,免得夜里又不舒服。” 嘉回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两碗黑黢黢的汤汁,皆是浓郁得深不见底,不过味道有些不对,既泛着甜又闻着涩,光是看到这个画面,她就已经喉咙发紧,口含苦水了。 “都是丫头们熬的?”她问。 宴绥偏过头,低低“嗯”了一声。 嘉回端起那碗分量最少的汤药,刚想递到嘴边,却听宴绥在那边假意轻咳,她放下碗,疑惑道:“怎么了?” “没有。”宴绥故作姿态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舍近求远,欲先喝那碗?” 那碗?嘉回看着手里的瓷碗,不知他话里是何含义,只道:“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这碗分量少些,我端着不吃力,所以就先服下了。” 竟然败在了分量上,他千辛万苦又是跑城外去跟大夫请教,又是回来灰头土脸拾柴烧火的这么倒腾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熬制出来的补药,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几句话给否定了。 -- 第106页 “那倒也是。”宴绥一口气堵在心头,看向嘉回的目光都带了些幽怨,像是凑上前要亲热却被一脚踢开的哈巴狗,委屈得眉眼都盛着郁色。 嘉回思绪转得飞快,大约是猜到了宴绥的情绪,转而拾起另外一份离得近的青瓷碗,慢悠悠凑到鼻尖,边闻着味儿边余光打量着旁边的宴绥。 果然见他坐直了身子,往自己这边斜睨过来,嘉回心里轻笑一声,暗自笑道:怎么这么幼稚。 她一口气饮了下去,却被这过于甜津津的味道呛到了喉咙。 苍了天了,他这是放了多大的剂量,真是不怕把人齁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娘子来了癸水不舒服怎么办,当然是为她熬制一碗十全大补药!(不是) 第五十七章 宴绥眉梢一挑,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似乎颇为满意嘉回的动作。 她能乖乖喝下,那才是真的顺了他的意。 一碗下肚,嘉回已经感受到了腹胀,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喝下一碗。 宴绥劝了她良久也不答应,最后还是得亲自上手。 他端起瓷碗,就着调羹,一口一口往嘉回嘴里送去,她不张嘴,他就一直放至在她唇边,直到嘉回妥协,慢吞吞咽下,蹙着眉头,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殿下撒娇也没用,喝完后好好睡一觉,不然我是得一直缠着你的。”宴绥一本正经。 “你比阿耶还严肃,我幼时顽皮要喝药,阿耶都是温声哄着我,那有你这般严厉。”嘉回咬着唇,语气哀怨。 宴绥笑笑,说:“看来殿下是吃我这套,不吃圣上那套,那我也算是面上有光了。” “你是胆大包天,也就仗着我不罚你。”嘉回嘀咕道:“要是旁的人,我定是……” “定是什么?”宴绥戏谑道:“宫里都说殿下最是宅心仁厚,连脚边的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怎会随意处罚下人。” 不过是些宫女太监随口的八卦之谈,竟都已经传到校苑那头去了。 嘉回觉得自己像是被扒了个遍,再打包甩到宴绥眼前,简直毫无秘密可言。 她偏过头,假装轻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无稽之谈,我身份尊贵,乃皇室嫡出血脉,想要处置个人,那还不是……是信手拈来。”她凑近了对宴绥恶狠狠道:“你也一样。” 这种“威胁”丝毫没有震慑力,宴绥不怕反笑:“好,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放下碗勺就要起身。 嘉回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诶、你这是——你要去哪里。” “殿下不是恼着不愿乖乖喝药吗,那臣岂敢以下犯上,恶意逼迫于您,这就规矩退下,不惹您生气。”他搬出官场上的那套说辞,完了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君臣之礼,就像是跟梁文帝述职那般。 “那我问你。”嘉回故意使坏道:“如果我和阿耶同时有份差事要吩咐你去办,你会奉谁的命行事,又该如何抉择?” “这……”宴绥刚开口就哽住,一边是责任一边是感情,哪样都是无法割舍的存在。 他此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但尚未有结果,嘉回就笑着打断他道:“跟你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宴绥默默松了口气,这道题要真是拿给他,那非得送命不可。 呆呆立了一会,他重新坐于嘉回床边,预备再次哄她喝药,手还没摸到碗勺,就见她瞬间翻身入内,把被子盖在头顶,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粽子。 宴绥看过去,也只能望见一个圆咕隆咚的发旋。 嘉回嗡嗡的声音从被底传来,“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药放着晚些时候再喝。” 晚些时候就得倒在花盆里了,他如何能不知她的小心思,但为满足她的胡闹,还是悄声退了出去。 宴绥走后,嘉回才从被褥里钻出脑袋,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兀自开始偷笑。 —— 她的信期自离了长安后就一直有些摸不着规律,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真的身体出了毛病,嘉回担心日后难以调理,便仔细听从大夫的话,冷食冷水一概不沾,天天窝在房里烤暖炉,非必要不外出。 就这么将养了快七日,她终于脱离苦海,得以推开房门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几日连着下了一场小雨,气温骤降,寒气逼人,院里的古树被风吹秃了枝丫,叶子簌簌往下落,再飘到地面,混入雨水,像是经历一番浩劫,破败得不成样。 七夕去前院帮厨,听雨筑只余下春晓和霜叶,两人正哼哧哼哧扫除着落叶,冷不丁见到嘉回,诧异道:“姑娘怎么出来了,外面冷气重,你得赶紧回屋,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嘉回却不想再待在屋内了,摇摇头道:“躺了好些天,骨头都躺疼了,浑身酥软,也没个力气。”她环顾了四周没有见到旁人,便问:“府上的大人们可还在,最近怎么都没瞧见人?” 春晓想起了宴绥走前的嘱托,乖巧答道:“前几日山上下了一场雪,山脚有几户民房被积雪压塌了顶,大人们连夜赶去援救,但那时你尚在熟睡,郎君就说暂时不让你知晓。”又见嘉回面露狐疑,忙道:“昨儿早间走的,应是快回来了。” “都已经开始下雪了吗?”嘉回独自望向远处,那是长安的方向,也不知如今的长安怎样了,是不是也落了初雪…… -- 第107页 甩掉脑中纷扰,她收回目光,问两个丫头:“江宁的冬天也会落雪吗,大概得等到什么时候。” 春晓和霜叶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许是不会的,往年只有一点雨夹雪。” 是了,南北气候各异,总不能一概而论,嘉回略显失望,不欲再说这个话题。 春晓却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姑娘是想赏雪景了吗,可以去雾照山,那里的景色漂亮,每到冬日,时常便有外地慕名而去的夫人小姐,城里看不到雪,都往山上挤。”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冬日的山庄与暖阳,漫天纷飞的大雪和热汤,便是往那一站,就可以忘乎所以,只沉醉在这独有的一方小天地。 索性也无事,嘉回便起了要去冬游的念头,地点就选在了春晓所说的雾照山。 宴绥回来听下人们一讲,才知她又打起了上山的注意,但见嘉回兴致盎然,捣鼓好了出行的装备,便也就由着她。 但嘉回这次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真正做了充足的准备,从吃的到穿的,从用的到玩的,皆琳琅满目,大大小小塞了好几个箱子,瞧着不像出游而像是搬家。 宴绥觉得有些夸张,可嘉回义正辞严,说是带兵不打无准备的仗,又往里加了两条围脖。 “马车上山本就不易,若再驮着这几只大箱子,那岂非是难上加难。”他好意地劝导着她。 “是我糊涂,倒把这事给忘了。”嘉回恍然大悟,又问:“可要在上山小住,不带好行李怎么行,就这么空着手去,如何抵挡得了山上的严寒风霜。” 宴绥怎会没有想到这一层,只好道:“让诸华来收拾吧,你把需要置办的东西交由他,他再派几个得力的手下帮忙往山上运,男儿体力好,便是多走几趟也无事。” 嘉回还想问,宴绥又说:“殿下不必担心,他们在这一带生活了这么多年,里里外外全跑了个遍,只怕这些小事,难不住人家。” 这个办法的确可行,顷刻间就解决了两人的难题,嘉回不必担心东西能不能完好的带进山,宴绥也可不用分心只管嘉回一人,两人轻车熟路,怎么都比拖家带口的要强。 —— 三日后出发,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宴绥赶着马车带嘉回驶离出府。 本来还想带上两个下人,但宴绥说庄子上留有一直值守的嬷嬷,可以负责两人的三餐和日常,嘉回也就放心的没再多想。 她裹着厚厚的大氅,端坐在烧着炉子的香车内,热得手心都冒出了一层薄汗,对于往后几天的日子还生出一股莫名的期待来。 两人出发得早,又赶上天气放晴,路况好,便一路顺畅地到达了雾照山脚。 宴绥想继续赶车上山,却被告知前几日大雪封路,车马不通,两人要上山就只能选择步行。 他转而去问嘉回的意见,“马车上不去,殿下若真想赏景,不若等几日再来。” “无碍。”嘉回掀开车帘,笑着道:“好不容易走到这儿,怎好转头又再回去,刚好我坐了一路闷得慌,就当下来散散心了。” 她抢先一步下了马车,赶在宴绥回话之前,又道:“你看远处晨光乍泄,山林里鸟雀高飞,称不称得上是一景儿,我看得欢喜,也不介意多走几步。” 宴绥只好先把马车安顿好,又用一点银钱跟山下人家换了一个小手炉,塞到嘉回怀里,这才放心地带她进山。 进山路口只有一条,乃是常住在此的村民特意开凿出来的,沿着笔直山道一路往前,走上两个时辰大概就可以登上山顶。 不过两人的目的地并不是山顶,而是位于半山腰的雾照山庄,看着只有一半的路程,走起来也是颇为费劲。 嘉回开头热情如火,不仅能蹦能跳,还要拉着宴绥一起欣赏沿途的风光,但是时间一过,还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她就脚下疲软,逐渐放慢了步行的速度。 “我觉着山中风景甚好,不若在此歇上一歇,等会再走,如何?” 宴绥略一挑眉,“上面的风景只怕会更好,殿下想看,何不一口气上去看个够。” “我是公主,公主的事你需得少管。”嘉回梗着脖子还嘴道:“阿耶派你待在我身边,是为了护我周全,不是让你……唉,你这是做什么。”她见宴绥直接越过自己大步向前,以为他是不满脚程太慢,想要先行一步,忙唤住他:“你、你别走。” 宴绥只是背对着嘉回缓缓蹲下身,语气清冷又郑重:“殿下累了,我来背你上去。” 嘉回低低“啊”了一声,随即拒绝道:“不用了,我还没累到走不动路,歇一会就好了,我没事。” 宴绥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笑着说:“那就恕我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嘉回:求助,贴身侍卫太霸道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第五十八章 “什么──” 话音刚落,他一个起身退到嘉回面前,抄过她的双手放于自己肩上,再勾起她的膝弯,微微使劲,把她背了起来。 嘉回惊愕之下尚来不及反应,回过神时,人都已经趴在了宴绥的背上。 她扑腾着两条小腿,挣扎着想要从他背上下来,换来的却是他愈加收紧的力道。 “这不合规矩……” 宴绥轻笑一声,“不合规矩的事我干了太多,殿下从前不说,怎得今日偏偏要提了。” -- 第108页 “我、我……”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宴绥像是故意似的,突然松开手上的力度,吓得嘉回慌忙之中把他搂得更紧,她听他又笑了,接着说道:“殿下抱紧了,要是一不小心摔下来,可就有得疼了。” 嘉回没法拒绝,但她不知宴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力气,走这么高的山路,他为何不累,再背上自己,他难道不嫌累赘? 她当然不是累赘,莫说是数十里的山路,就算是让他一路背着她回长安,他也甘之如饴。 十几岁的少年当然有使不完的气力,嘉回以前翻看话本子,尚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今日一见,方觉书本诚不欺人。 她都有些隐隐心疼宴绥的坚持,数次提出要下来自己走,但他铁了心就是要亲自把她背上山。 山路难行,且刚下过雪,路面湿滑,稍有不慎就会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但宴绥走得很慢,脚下踩得很实,一路过来,甚至都没有听见他累极的粗喘声。 男子肩宽腿长,与嘉回的身量行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半搂着他的脖颈,把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因为担心宴绥太过疲倦,都不敢把全部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雾照山庄。 庄子是多年前任职在此的贪官违规建造的,早些时候只用来享乐,极尽奢靡与荒淫,后被官府没收充公,再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逐渐变成一处供人游玩赏景的悠闲娱乐之所,因其位置俱佳,装潢华丽,多为一些有身份有背景的贵女踏足。 嘉回也是借了郡守大人的光,才能这么顺利地入住,要想自己花钱一应置办俱全,估计也得排到后月了。 山庄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样,除了随处可见的假山怪石,还有难以记数的亭台楼宇,隆冬时节,大雪纷飞之际,可登高俯瞰群山环抱,亦可入温泉汤池洗涤浑身乏累。 诸华打点好了一切事项,只由管事嬷嬷领着两人安心地小住即可。 宴绥房间在嘉回的隔壁,是为了方便传唤,也是为了满足她时不时要拉上人一起玩闹的兴趣。 —— 午饭毕,嘉回照例开始小睡,醒来后却发现山中艳阳高升,天气骤然转晴,太阳普照山林,令地上残留的积雪霎那间融化了个干净。 她半倚靠在小轩窗旁,双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口里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怎么就放晴了,还以为大雪将至,可以痛快地出去玩一场。” 宴绥端正坐在圆桌边,左手执一册书卷,右手抚着敞口杯盏,看完一页,便要抿上一口清茶润润喉,屋子炉火烧得旺盛,他又体热,只坐了一会儿就已浑身发暖。 听见嘉回的嗟叹,他暂时放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问道:“天气放晴不正好可以外出?”他不懂她是何逻辑。 “当然不好。”嘉回回头觑他一眼,解释道:“我来是为了看雪的,可眼下没了雪,还叫我如何有兴趣出去。” 这让宴绥更加不解,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茫然道:“长安年年都有雪,且比南方的还要大上许多,往年也只见殿下窝在房内闭门不出,却不知你今年怎会突然起了看雪的念头,” “当然是……”嘉回脱口而出,随即又觉不妥,忙改口道:“哎呀,说了你也不会懂,你们男子满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哪里会明白我们女儿家在想什么。” 宴绥无可奈何:“但是殿下不说我又如何能懂。” “可是你都不懂要我从何而说。”嘉回反道:“如果要我说了你才懂,那就不是真的懂。需得你自己体会揣摩,而不是我一味的挑明。” 宴绥一怔,喃喃道:“可是万一我揣摩错了你的心思,犯了大忌,令你更加不悦怎么办。”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嘉回笑盈盈道:“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就连阿兄我都没告诉他。” 只要结果是对的,便是由谁开口又有何关系,他不是那等算命的神仙,怎会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宴绥悄悄嘀咕道:“那我……” 话未说完,嘉回已从窗边立起,往外探出半个身子,而后径直走向门口,绕过宴绥,推门而出了。 她脚步渐远,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俏皮灵动,他听见她问:“嬷嬷,这两日还会落雪吗……” 宴绥不知她为何对看雪有了这么强烈的执念,只是移步走到窗边,站在她刚刚靠坐的地方,想到书里描写的场景,大致猜测道:“今晚吧,也许是明晚,应该快了。” 夜里亥时刚过,果然下了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自上而下,顷刻间就铺满了整片大地。 宴绥从沉睡中转醒,听见簌簌雪落下的声音,还恍如是在梦中,起身披衣,点上油灯,推门而出,先是去嘉回房外看了一眼,只见里头灯火俱熄,一片漆黑,又再附耳过去,没听见任何起夜的动静,才知她是真的熟睡已久。 院子里慢慢聚了一层浅薄的积雪,不厚但也能勉强搓起一个雪团,宴绥回屋换上一件稍厚的冬衣,再次点上油灯,折返出来,他把油灯放在两人屋外的窗柩下,轻轻垫着脚尖,走进院中。 雪花似柳絮飞舞,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愈来愈大,愈来愈急,不一会就浸湿了宴绥的肩头,但他浑然不顾,专心重复着手头的动作。 -- 第109页 拾起地上的积雪,揉搓成团,再覆上新的,继续揉搓,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弯腰,不仅鞋袜尽湿,连睫毛也挂满了冰霜,头发沾了雪水,冰凉地贴在颊边,虽是极寒之感,宴绥却只觉心头一片炽热。 他得趁时机正好,赶紧堆出一个雪人,这样明日早起嘉回看见就会心生欢喜,他不忍让她自己受冷去做,便铆足了干劲拼命拾雪。 袖口宽大不易行事,被他卷起绕到肩头,露出两条光洁又结实的手臂,手腕自下两只手掌冻得通红,到后来几乎是无法弯曲。 山中深夜静谧得骇人,偶尔只闻几声鸟雀扑闪翅膀的啼叫声,整个山庄无一处光亮,只有两人门前的细微灯火,把院落照得似明似暗。 油灯渐渐枯竭,在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之时,宴绥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步骤。 他疲惫地直起腰,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也受不住似的跌坐在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空,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 再呆坐着缓了良久,实在冻得无甚知觉,这才起身回到房内。 —— 山上的日出来得比山下早,晨曦微露,房梁上大片的雪块承受不住压力,纷纷坠落,在地上砸起“咚”的一声。 这声响不大,却也惊动了床上的嘉回,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待揉揉惺忪的双眼,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后,倏地翻身跃起,趿上绣鞋跑到窗边,兴高采烈道:“真的下雪了——”把手探出去,还能感受到雪花落在手心的冰凉感。 嘉回匆忙之中裹上一层狐毛大氅,甚至连头发也没来得及绾,素着一张小脸,就这么跑了出去。 推门的瞬间,无意间往前方一瞥,望见一个让她至此都觉得难以忘怀的画面。 先是惊接着便是喜,到后来变得哑然失语,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立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雪人,圆咕隆咚的,煞是可爱,仔细一瞧,还依稀可以辨认它的神态,活灵活现,颇具有笑意,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对着她的屋门…… 但雪人的装扮应该是临时糊弄上去的,两根树杈子插在身体两侧充当胳膊,捡起的石块装在脑袋上做眼睛和嘴巴,鼻子上有一个橙黄色的果子,看起来滑稽,但是凑在一起却又莫名的毫无违和感。 嘉回呆愣在门口良久,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出自谁手,宴绥虽然口中对此不置一词,但又费尽心思要满足她的所有愿望。 “真是个呆子。”她嘀咕着说。 转头去敲敲他的房门,却不见里头有所回应,嘉回推门一看,屋内陈设照常,人却不在。 大早上的不知会去哪儿,嘉回没做过多停留,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从里拿出御寒的围脖,仔细缠绕在雪人的脖子上,完了又觉得不妥,还跑去厨房翻出了一根陈年胡萝卜,替换为雪人的鼻子。 她刚出来没多久就已经手脚冰凉,难以想象夜晚更冷又折腾了这么久的宴绥是如何忍耐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几岁的少年当然有使不完的力气~ 第五十九章 宴绥着凉了,昨晚好一顿忙活让他不可避免地感染上了风寒,但他没敢让嘉回知晓,偷偷去山下抓了两副药,等喝完药身上散了味道,这才重新上山,为避免她发现,还特意绕至后山,打算过些时辰再回去。 但他还没走近,就见嘉回一脸兴奋地冲进厨房,一刻钟后又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地掩上门出来。 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等到了两人居住的地方,悄悄隐藏在假山石后,想借机瞧瞧她要做什么。 少女心事总是藏也藏不住,她欢喜雀跃的笑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不自觉也随着她的背影慢慢走上前。 嘉回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勾勒好大致的模样,再蹲下身去细细描绘整体的结构,宴绥就这么大概瞧了一眼,便认出她画的是什么。 一匹正在奔腾的小马,背上驮了两人,前面之人矮小,后面之人高大,似乎正是几日前的自己。 他觉得有趣,凑近了欲再看看,奈何脚底突然打滑,差点左脚踩右脚摔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面前之人的注意。 宴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背上手假装欣赏四周的风景。 听到身后动静,嘉回蓦然转身,一见是他,忙起身欣喜道:“刚刚还在找你,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宴绥摸摸鼻子,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有些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他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落在嘉回眼里却成了心虚,于是戏谑道:“你该不会是认床吧,所以换了地方才会这么不习惯。” “怎会。”宴绥想也不想就拒绝,那等孩童才有的毛病,他怎么可能会沾上。 嘉回当然不觉得他有这个习惯,随口调侃也没再多想,指着旁边的小雪人,明知故问:“我晨间起来发现的,刚好就在门前,是你堆的?” 她猜宴绥早起是为了堆雪人,丝毫没有联想到昨晚的他会在何处。 “嗯。”宴绥偏过头,不好意思道:“殿下不是想赏雪景吗,我便闲来无事堆了个雪人,这……应当也算雪景中的一环吧。” 他没去看嘉回的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大树,昨晚摸黑薅了好多根树杈,那里已经光秃了一大片。 -- 第110页 余光却又不自主地瞟向她,他听见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莞尔道:“我说这办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还以为是上柴房捡的,没想到是爬树扒来的。” 她话音刚落,宴绥“唰”的一下脸就红了,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没、没时间了,就随便找了个东西添上去,有些粗糙,殿下莫见怪。” 就昨晚那条件,他确实没有精力再去装扮了,随便找了些周围能用的材料就捣腾上,因此是有些不太美观。 晨间起来,还有些担心嘉回会不喜欢,但见她眉宇间并非有不悦的迹象,便也觉一切都值得了。 “哪里会粗糙。”她发自肺腑地赞叹道:“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完美,最好看,也是最用心的雪人了。” 宴绥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宫里要什么没有,她又是金枝玉叶,怎会差一个如此平平无奇的……雪人? 半晌后,嘉回才徐徐解释道:“从小到大,我就被无尽的宫规束缚着,吃什么,穿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举一动,每个细枝末节都需得端庄得体,切记不能失了皇家的身份。以前我爱吃御膳房做的清蒸鲈鱼,但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此后便再也没有尝过那个味道,后来我不敢再暴露自己的习惯,听从宫里的要求,每日饮食一应均沾。原以为只会是这样,但到后来……就连最喜欢的糕点,她们也不许我多吃,因为会长胖,公主又是大梁女子的象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体态不均的皇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宴绥哑然,嘴唇张了又阖,便也只能择个折中的话术安慰她:“圣上许是在保护着你,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在你喜爱的菜肴中下毒,那便追悔莫及了。” “我明白,所以从未怪过他们。”嘉回说着低下了头,语气有些凄然,双手不停绞着胸前的衣领系带,看起来无助又惘然,“只是幼时调皮,我又想去玩雪,便趁着无人偷溜到御花园,想要亲手摘一株红梅放在殿内的书房里。时间算得刚刚好,照看我的嬷嬷在午睡,我只要赶在她醒之前回去就一定不会被发现,但……唉,凡事都瞒不过阿耶的眼睛,很快就有侍卫赶来把我带到了建章宫,他虽是担忧我年纪小,耐不住风雪,恐会受凉染上风寒,但却不知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何。” 宴绥讷讷盯着嘉回,但也只能看到她头顶的一个发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为何?” “当然是身边奴仆太多,做事迈不开手脚呗。”嘉回故作轻松道:“我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有任何不对还要立刻去跟建章宫的管事太监禀报,我能自己待着玩的次数,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末了她还真的开始掰起手指,一边计算一边抨击。 “她们许是担心你的安危。”宴绥喃喃道。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自由,宫女太监们可以在院子里肆意玩耍,我就只能站在屋内呆呆看着,她们约着一起打雪仗,我便只能透过窗户看着她们玩雪仗,因为我不能出去吹风,所以一整个冬天都要待在殿里。即使很想出去,后头也要跟着一大堆的下人,又是手炉又是披风,又是嘘寒又是问暖,雪团在手里还没搓成型,就要被唠叨着‘殿下需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接着就是被搀扶回去,喝那苦得人舌头都没了知觉的汤药。没劲,冬日这么无趣,我也就不想再玩雪了。” 宴绥喉咙发紧,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其实背地里也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原来那个梁文帝用金子堆砌起来的宫殿已经从最初的象牙塔变成了后来她不可逃脱的华丽枷锁。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圣上许是太过在意殿下,才会这么小心——” “我知道啊。”嘉回倏地打断他,然后笑眯眯道:“所以我才要借此机会好好玩个痛快,以后回了宫,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说完便蹲下身去拾雪,捧在手里,裹着一圈又一圈,模样看着十分认真,但效果却又不尽人意。 嘉回只好叹口气,委屈道:“怎么我都搓不圆,刚一放下,它就散了。”雪球不是应该越滚越大吗,为何她的雪球就跟龙须酥似的,一碰就化。 “殿下!”宴绥突然出声唤她。 嘉回随口“嗯”了一声,继续跟手里的雪团较着劲,头都没抬,道:“怎么了。” 宴绥笑了一下,温声说:“以后你想玩雪了,我都陪着你。” “当真?”嘉回惊喜道。 “自然。”宴绥点点头,郑重道:“不只有堆雪人,春分时我们还要一起去放纸鸢,夏至后一起去溪边垂钓,秋日去投壶,踢蹴鞠……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陪你。” 嘉回几乎是小跑着到他跟前,眸子亮晶晶的,刚想开口却又话锋一转,踌躇道:“可阿耶那边怎么办,他要是知道我胡闹,定又要派人强加约束于我。” “不住在宫里不就没有那么多的约束了。”宴绥挑眉道。 嘉回不解:“不在宫里那我住哪儿?” 宴绥笑笑没说话,当然是搬出去令辟一座公主府,至于搬的缘由嘛,那就得是嫁人了。 以往他只觉得宫里哪儿哪儿都好,有身份有地位,有荣华有富贵,她在里头永远也受不了委屈,却从来没从她的角度考虑过,方才一番话,看似随口地抱怨,实则背地里不知落了多少回泪。 -- 第111页 嘉回没有等到他的回话,便也渐渐失了耐心,扭过身继续去搓雪球。 宴绥跑过去帮她,两人在茫茫雪地间肆意玩乐。 —— 玩得累了,她便跑回房休憩,只因睡得太熟且又无人打搅,醒来时还尚不知是何时辰,外头火红的落日渲染了半张天空,日暮西山,大约已近傍晚。 好在屋内炉子温着小半罐的稀粥,嘉回简单食用了一些,便也不觉腹中太过饥饿。 宴绥留了字条,说是下山去帮附近的农户搬柴火,明早再回,叫她不必等他,好好吃饭,早些歇息,他要顺道带着烤红薯回来给她解馋。 嘉回信以为真,乖乖窝在屋内看了大半夜的话本,直至子时方才就寝。 第二日一早,她便叩响了隔壁的房门,想拉上宴绥一起去找找附近的温泉,但在门外游荡了良久也不见里头有所回应,某人似乎是一夜还未归。 她无事可做,又不想一直待在屋里,用过早膳后便小步走去后山上消食。 庄子里还有些在做打扫的妇人,多是这附近山里的住户,没见过嘉回的样子,好奇地跟在她后头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季咏思是一样的: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 第六十章 嘉回觉得别扭,恍惚间又有了从前在宫里众星捧月的感觉,霎时脚步加快,迅速逃离了众人的视线。 她一路闲庭加漫步,不一会儿就绕到了山林深处,这里少有人踏足,风景很是秀丽。 鸟雀在树上啼叫,林间还有麋鹿一闪而过,嘉回循着声音望去,意外发现一只落单的小兔子,兔子通体雪白,正伏在地上扒叶子吃,它似乎并不怕生人,见到嘉回,还亲近地跳过来贴她的脚背。 嘉回蹲下身,顺了顺兔子的皮毛,正欲把它抱起,却被它后脚一蹬,猛地踹翻在地。 再一抬眼,那小家伙早就跑到了远处。 嘉回提上裙摆追了上去,但两条腿的少女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活物,她费劲了心思,累到气喘也抓不住这只调皮的兔子。 它像是通了人性,先是故意跑出一大截,见嘉回追不上又停下来等她,再然后继续往前,把人耍得团团转。 一人一兔,你追我赶,前后相差不过十余步,和谐得像是商量好了一般。 只待行至一处溪边,它却募地甩开嘉回,一头扎进旁边的草堆里,山中草木茂盛,最是容易掩人视线。 嘉回拨开草丛开始翻找,可地方太大,兔子又太灵敏,她追着跟了好久,也不过只是摸了摸它的尾巴。 眼前有个白色影子飞奔出去,嘉回算准了时机,往前一扑,双手用力拽住兔子的后腿,轻松把它拎了起来。 “好你个小家伙,逗了我这么久,可算是栽到我手里了。”把兔子抱入怀中,轻轻抚着它的脊背,嘉回边望回走边打量起周围的景致。 沿着正前方那条笔直的山道往下,走上小半个时辰,她就可以回到最初的庄子,来时的路好记,再加上她特意做了标记,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迷了路。 但是想法归想法,实践起来却又是另外一种境地,怀里的兔子受不了拘束,蹭蹭往外蹦。 嘉回为了捧住它,不得不更用力地把它按在怀中。 狗急了尚且会咬人,兔子急了也会使出爪子挠得你浑身不安。 几番僵持过后,嘉回终究抵不住它的挣扎,脖子上莫名挨了一踢,力度之大,把她硬生生逼退了两步。 身后是一处矮坡,被杂草覆盖了严实,还好她之前有所察觉,这才没在慌乱之中误栽了下去。 但在下一瞬,兔子却猛然跃出她的臂弯,嘉回双手失去平衡,又因脚下踩着晨间沾着露水的湿润泥土,一个打滑,仰面朝后摔去。 本以为是个不高的陡坡,摔了也就摔了,但一路翻转着滚下来,才发现这是一个隐藏的山崖。 崖壁陡峭,怪石嶙峋,还沾了许多将化未化的雪水,湿滑又溜光。 嘉回跌了个闷头响,人都半懵了,坐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低下头检查自己的伤势。 衣裙脏兮兮的,发髻散乱,还粘了好些杂草,手被摩擦出血,扯了好几道口子,脚也似乎扭到了,活动一下就有钻心的痛感袭来。 奋力撑着地面站起,嘉回已然消耗了大部分的力气,明明是极冷的早晨,身体却因为磕碰弄得又痒又红,揉揉发热的脚腕,便开始计划如何才能顺利地爬上去。 手脚并用,也征服不了这么湿滑不平的路面,每次只开了个头就又灰扑扑地摔落下来,试了好多遍,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没法,只好绕远,找找有没有别的路可以通往山庄,嘉回拖着扭伤的脚艰难向前,这底下路不好走,枯树枝和碎石头又多,密密麻麻的,一下就把她的裙摆刮烂了。 这幅狼狈样子,活像一个逃着出来的难民。 嘉回走了好久,一直往前,却发现怎么也找不着来时的那条山道,她在不停地打转后好像离原地越来越远了。 是了,她在人流如织的街道都能迷路,莫说是空无一人的后山,凭她的本事就算走到狼窝里也不足为奇。 眼看此计不通,嘉回也不得不另想他法,开始就地取材,找了个勉强看得过去的歪脖子树,搬了些枯柴和杂草铺在地上,再用木头固定住脚腕,扯下衣角撕成条,一圈一圈缠好,刚刚她走了一路,腿脚早就肿胀不已,如果再不好好休息恐怕会加重腿上的负担。 -- 第112页 这个时候必须得停下来保存体力,要是运气好被人发现,或许还能有一丝出去的机会,实在不行就只能等人援救,庄子里的嬷嬷们要是知道她不在,定会呼天抢地地找过来,再不济还有宴绥,他一旦上了山,便会一眼察觉到她的失踪。 嘉回靠坐在树下,无力地仰头望着头顶的天空,阳光自叶缝中倾洒下来,在她手背上汇拢成一点耀眼的光斑。 随着时间流逝,光斑的位置也逐渐发生变化,嘉回依此可以判断出大致的时辰。 到了正午,阳光不再继续普照大地,乌云卷来,天色转暗,伴随着一阵疾风,雪花纷扬落下。 先是轻盈飘逸,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雨丝,后来则由小变大,转化为成片成片的鹅毛大雪。 风卷着雪,飘落在嘉回的额间,遇热化作水渍,缓缓流入眼下,像是一滴饱满又晶莹的泪珠,透着凌乱与唯美。 雪还在继续下,她胡乱往脸上一抹,把自己搂得更紧,太冷了,又饿又累,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嘉回不敢闭上眼睛,忍着一阵又一阵的困意,听到耳边簌簌的声音,天地间早已洁白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小鸡啄米般昏昏欲睡时,恍惚听见了一串咚咚有力的疾跑声,再然后是大声的呼叫。 离得有点远但听得分外真切,来人明显是朝向自己这边! 眼看就要到跟前了,嘉回心中一喜,扶着树干站起来,对着模糊视线里的那人挥了挥手。 只是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她就疲惫地闭上眼,“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再次醒来,是在宴绥的背上。 不同于几日前上山那样,这次的他分外吃力,嘉回能听见他隐忍的喘息声,他楼在她膝弯处的手都不可控制般地发抖,他走得很慢,腿上像是灌了铅,脚步也很沉重,每一个动作都花费了巨大的力气。 “宴绥,你放我下来吧。”嘉回轻声说。 宴绥闻言顿住,侧过半张脸,笑着道:“殿下醒了,还难受么?”他加紧了手里的力度,把嘉回往上一掂,让她牢牢趴在他的背上。 嘉回顿时往前扑去,脸颊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很烫,也很热。 她用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清晰地感受到他满头的大汗。 嘉回突然有些难过,不知是为自己的过失感到难过,还是为宴绥的坚持感到难过。 她努力睁眼去瞧前头白茫茫的山路,却只能看见宴绥头顶覆盖着的雪花,那一瞬间,他的头发好像全白了。 雪越积越多,就快要没过脚背,宴绥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这个静谧的天地中,嘉回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嘉回问道。 她依稀注意到这个方向并不是要出山。 宴绥深深咽了口气,被冰霜覆盖住的眉眼略显倦怠,但他的声音清晰且有力:“前面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没办法再出去,大雪封了山,把路都堵死了,若一意孤行只会让你的身子更加难受,暂时先在山里歇一歇,慢慢等人找过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在这儿过一夜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倒也只能这样,不过出去艰难,进来又谈何容易,宴绥为了找她恐怕也是吃了些苦头。 嘉回眨了眨困乏得快要闭住的眼睛,犹豫道:“大雪封路,难以前行,你是如何进来的,这里头地形复杂,你又是如何找着我的?” “殿下不是留了标记么。”宴绥轻声道,但刚说完就募地吸入一口凉气,稍不注意,直窜进喉咙,呛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 嘉回瞬间被惊醒,迟钝了小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替他顺着背,半晌后又听他继续道:“我回来后见你不在,就去问了一下附近山里的住户,她们之中有人见过你进山,我便马不停蹄地找了进来,偶然发现你留下的痕迹,这才顺着印记摸到此处——” 原来还是那个随手用树枝插在地上当指示旗帜的标记救了她,本来是为了回去的时候不再迷路,却阴差阳错方便了宴绥来寻,天定的命运想必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问庄子里的嬷嬷,说不定她们知道呢。” 宴绥轻笑一声,摇摇头:“她们若是知道又怎会无动于衷,任由你在这里吹风受寒,早就抄上家伙到处找人了。” “你当真是心细如发又聪明绝顶。”嘉回把宴绥夸了个够,完了还竖起大拇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你在,我真是少了好多烦恼。” “殿下谬赞,我若真的心细,就不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险境了。”宴绥无奈道。 嘉回缩缩脖子,想到这几日接连发生的各种遭遇,便连说话都没了底气,“哦”了一声,开始转移话题:“你怎会一个人前来,其他人呢,你都没告诉么。” “我……”宴绥一噎,然后支支吾吾才道:“大概是忘了。” 他才不是忘了,而是慌里慌张根本就来不及多言,听那些妇人说见过她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故而随意扯了个借口回了她的话。 “好吧。”嘉回又阖上双眼,困意难忍,便把脑袋枕在宴绥的肩头,瓮声瓮气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 第113页 宴绥也疲了,但为照顾她的情绪,特意选了个折中的说法,只道:“快了。”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快了,只能凭着本能往前走,天色逐渐黯淡下来,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不让元宴两人一起过个夜都不行,山中小木屋,烈火烧着干柴,两人一起抱团取暖~ 第六十一章 过了许久,赶在日暮前的最后一刻,两人终于到达了落脚的地方。 一间独立的小木屋,应是附近猎户为了歇脚而临时搭建的,不知是不是太久没人居住的缘故,屋子显得有些破败。 门窗是坏的,锁不住,自然也就抵挡不了风寒,屋内一张木桌和一个简易板床,积满了灰,看起来十分邋遢,角落里还有些干草和木柴,烧过的没烧过的,全部堆积在一起。 嘉回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闭目养神,宴绥则去简单清扫了一番,顺便想办法该如何生火。 忙碌了一阵,总算找着火折子点燃了木柴,回头却见嘉回歪倒着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便再也撑不住困意。 可宴绥不让,她浑身都是湿的,湿衣服裹在身上再入睡,怕是风寒不找上门都难。 他推推嘉回的肩,好意道:“殿下,不能睡,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可嘉回没应,半抬了个眼皮,“嗯”了一声,便又继续去会周公了。 宴绥无奈,只好把她抱到火堆旁,再次试图叫醒她:“殿下醒醒,至少把衣服烤一下,等干了再睡。” 嘉回神智都有些不太清晰,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烤豆干?那是什么东西啊,我现在不想吃,我要……睡觉,你先让我睡会吧。” 她说完重重打了个哈欠,又头一歪往旁边倒去,宴绥眼疾手快扶住她,再想把她弄醒已是难上加难。 但就这么放任下去也终归不是个办法,短暂的思考过后,宴绥觉得有必要自己亲自动手了,他大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把她平放在自己的腿上,她乖巧得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宴绥仔细盯着她惨白的脸颊,心中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伸出手往她的衣领探去。 这几乎是个十分僭越的动作,可此刻的宴绥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他屏住呼吸,小心解开她的外衫,扭过头平复一下心情,再接着要去剥她的襦裙,但手刚挨着她胸前的压襟,便觉一股冰凉感自指尖传来。 宴绥倏地收回手,一动也不敢动,梦中一次次折磨着他的场景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刹那间他的耳朵比脸还要红。 暗自咬咬牙,踌躇了半刻钟,他鼓起勇气再次低头,准备重复之前的动作。 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直叫人移不开眼。 嘉回在雪地里待的时间不比宴绥少,身上淋了雪早就化作水,把衣服浸湿了个干净,她不爱穿得太厚,刚刚裹着外衫看不大出来,一旦解了衣服,宴绥便只觉眼前画面过于惊心夺目。 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躯干,把她的身体勾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因为衣服颜色尚浅,隐约还可以瞧见下面瓷白的肌肤。 宴绥喉咙一紧,脑中像是有烟花砰砰炸开,他撇过脸,竭力吐出一口气,却觉嘉回好似动了一下,忙低头去查看她的反应。 她应是被火烤得热了起来,随意翻了个身,背朝火堆,脸朝宴绥,又因位置的原因,躺着有些憋屈,故而扭动着身体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一动便让脖子底下松垮的衣领更加打开了些,宴绥不可避免地瞅见了这等艳丽的风光,还更加感受到她浑圆又鼓囊的胸脯。 他一时又羞又急,忙把嘉回平放到角落的干草垛上,等安置好,拔腿跑向屋外,独自在这刺骨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等灭了心里的那团火,甩开脑中的旖旎画面后,方才回到屋内。 柴火燃得热烈,宴绥搬来椅子为嘉回烘烤衣裳,等到差不多半干,才有时间来拾掇拾掇自己。 脱下外袍和她的衣裳一起烤,直至全干,又腾出空去给嘉回披上。 她蜷缩在一角,裹着湿衣服,脚上还有伤,怎么看都有些于心不忍。 宴绥叹了口气,把自己外袍衣角撕开一道口子,扯出一截布条,蒙住双眼,凭着记忆为她宽衣解带。 他是不敢再睁着眼睛了,那股抓耳挠腮的感觉非把他折磨死不可。 他小心不去触碰任何她身上裸露的肌肤,但黑暗中所有反应都会被无限放大,他的触觉和听觉在此刻变得异常灵敏,任何嘉回无意识的小动作都让他直冒热汗。 宴绥一点一点剥开她的襦裙,手中像是端了个滚烫的山芋,哆嗦个不停,余下一件贴身的里衣他自是无法下手,匆匆用外袍将她裹紧,旁的再也不敢多管。 回到火堆旁,他继续烤着她的衣裳。 ── 嘉回悠悠转醒,呆坐起来愣了几个数,恍惚间感觉身上有衣服滑落,低头一看,是件男子的外袍,而她不仅衣衫不整,还毫无戒备地睡了这么久! 手忙脚乱爬起来,往正前方一看,她的衣服正平摊在椅子上,接受着炙热的火烤。 不过火堆就快要被燃尽,只剩下了一些烧不完的灰烬。 屋里很暖和,与外头肆意的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第114页 嘉回又往里添了一些干柴,这才看清角落里的宴绥,他靠坐在门口,闭着眼睛,挡住了那扇关不住的木门,却只着了两件单衣,不知为何,满脸泛着红光。 就算是屋子着了也不至于热成这样,嘉回觉得奇怪,忙走近了看看。 宴绥像是睡着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嘉回把外袍披在他的身上,手指才刚触碰到他的肩膀,隔着薄薄布料都能感受到一股不正常的灼热,她隐约觉得不对,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才发现他正发着高烧。 怪不得来时的路上会那么吃力,他能忍这么久一声都不吭,是存了多大的毅力,还把唯一御寒的衣服给了自己,一个人受着冷…… 嘉回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回想这数月的朝夕相处,宴绥的作为早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因为看到他这般,她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这次患难的缘故,此刻的她对宴绥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变化,她不再带有一种特有的身份地位去看待他,而是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来对待。 因为她会心疼,会难过,会不安,会自责…… 宴绥烧得有些久了,已经开始说着糊话,嘉回费力把他拖到干草垛上,用衣服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掏出手帕迅速跑到屋外。 有雪正好,可以降温,帕子在雪地里冻上半刻钟,就可以湿敷在宴绥的额头,但是一条手帕换不过来,她不得不隔上一会儿就跑一趟。 宴绥的体温降不下来,嘴里呓语一直不断,嘉回刚给他敷好帕子,就听到一声浅浅的气音,她没听清,又凑近了耳朵,挨到他嘴边。 他在反反复复唤着一个人名,“央央……央央。” 嘉回瞳孔一缩,震惊之下竟忘了该如何反应,那是她的乳名,非亲近之人不得而知,父兄尚不常说出口的称呼,就这么从宴绥嘴里蹦了出来。 她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宴绥的脸,紧抿住双唇,一言不发。 良久后,嘉回终于明白,原来之前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无形之中早就有了答案。 眼眶控制不住的又红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砸在宴绥的手背上,他的眼皮微微颤动。 耳边响起一道极小的抽噎声,他奋力睁开眼睛,撞进一汪水润清澈的含情眸子中。 “怎么了。”宴绥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我是你的谁啊?”嘉回直直盯着他,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是公主,是元嘉回,还是央央?”她在等一个答案。 宴绥浑身怔住,发烧带来的眩晕感还残留在脑中,他舔了舔因缺水而发干的嘴唇,缓缓吸了口气,道:“是我的公主,也是我的嘉回,更是我遥不可及的央、央——” 他说完不敢看她的脸,忍住翻涌上来的阵阵咳意,兀自一笑:“是我胆大包天,不知身份高低,竟敢觊觎皇女,妄想鱼跃龙门,一朝荣华富贵傍身,我无才无德无貌,实在不配您……” “休要胡说。”嘉回急忙捂住他的嘴,眼睫上还挂着残留的泪珠,明明很想哭却又装作严厉的口吻道:“我堂堂大梁嫡公主身边的侍卫长岂能无才无德又无貌。” 宴绥唔了一声,但因开不了口,只得拼命眨眨眼。 嘉回又道:“但我的驸马一定得是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长安儿郎千千万,我却只钟意一人尔,你……是否愿意为自己争取争取?”她当真是豁出去了,如此郑重地问出话,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 一语石破天惊,宴绥连眼睛也不敢眨了,霎时间目瞪口呆,就那么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脸上闪过错愕,质疑,讶然,惊喜等多种情绪,不管不顾地痴笑起来,笑完了再捧住嘉回的肩,红着眼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怎样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当然知道,但是宴、宴绥,你……你弄疼我了。”嘉回挣扎着往后仰,她不知他为何突然疯魔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宴绥开始止不住地道歉,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隐藏不了,“是我太过于激动,我发了疯,上了头,昏了脑,我控制不住想要——” “想要什么?”嘉回打断他。 想要许你一个余生,宴绥心里暗暗道。 但他现在无法说出这个承诺,只是勾起唇角,傻傻地看着她。 嘉回同样温情地回应着他,两人对于对方而言,就像是黑夜中互相支撑着走下去的力量,她是他的眼睛,他是她的双腿。 “我是不是在做梦。”宴绥骤然回抱住眼前的少女,“我愿一辈子都不醒来。” 嘉回甜甜一笑,轻轻又缓慢地拍拍宴绥的肩,一字一句道:“即便梦醒,我也永远都在。” 话音甫落,宴绥猝不及防的又开始咳嗽,一声高过一声,骤然打破这个浪漫的氛围。 嘉回忙替他顺着背,还来不及多言,就听外头传来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似乎还不止一人。 眼看着就要到门前,她慌乱之中站起,却被地上干草绊了脚,身子一歪,朝宴绥扑去。 四目相对,他们竟意外地碰到了嘴唇! 于此同时,木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伴随着两道节奏一致的抽气声,四人大眼瞪小眼,皆愣在了原地。 -- 第115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进来的那两人:我是谁,我在哪儿,他们在干什么。 对嘴的那两人:对不起,正在相爱,请你们转过去。 第六十二章 下一瞬,门口的两人又齐齐退了出去,并且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嘉回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慌不择已的开始找衣服,一边穿戴,一边朝宴绥那头瞅去。 他似乎很是淡定,抿了抿唇,披上衣服就去开门了。 何秀秀和蓝绪犹犹豫豫,在门口踌躇了半天,这才头挨着头伸了两个脑袋进门,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打扰了,我们刚刚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 “你们误会了。”宴绥平静地说完,默默走至火堆旁,要再往里加点木柴。 何秀秀两步并做三步,龟缩一样往屋内移去。 蓝绪则在外头安排一同寻找的农户有序撤离,最后,还牵了条狗进来。 但在刚踏进门的一瞬间,看到嘉回和宴绥各自在整理着衣裳,眼神倏地开始飘忽,心道:这画面怎么看都有些不太对劲。 假意轻咳两声,蓝绪自顾找了个空位坐下,何秀秀也搬了张椅子挨在他旁边。 嘉回和宴绥收拾好后顺势落座,一张桌子四个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 最终还是蓝绪率先打破尴尬:“那个……庄子里的嬷嬷发现你们一直都没回房,便火急火燎跑来郡守府求助,我得了消息立即赶了过来——”他顿了顿,瞥一眼身边的某人,却被她抢答道:“凑巧偶遇,担心你们有危险,所以也跟着过来了。” 蓝绪嘴角一抽,被她的话雷到外焦里嫩,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愈发强劲了。 明明是自己遛着狗在郡守府门口堵他,还美名其曰偶遇,若真是偶遇,那狗绳子为何会在他手里攥着。 嘉回没有怀疑,和她之前设想的一样,只是没料到蓝绪本人也会来得这样快,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离了一瞬,刚想开口问,却被一声狗叫吓得突然噤了声。 何秀秀哎哟一声,忙把狗子抱到怀里,尴尬一笑:“有它在,好办事,旺财鼻子灵,会寻着味找人,我们都是跟在它后面才找着你俩的。” 说刚说完,旺财又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对她的夸奖很是满意。 何秀秀忙捂住它的狗嘴,对剩下的三人道:“这不还没找媳妇呢,看到美人总是有些眼馋,我回去再教训啊。” “……”这丫头还能再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点吗?蓝绪想让狗把她的嘴捂上。 何秀秀也后知后觉到话里好像有些不对,抱着狗子躲到火堆旁,讪讪道:“你们聊,我给你们加把火。” 蓝绪总算松了口气,忽略到刚才的画面,只道:“诸华还在后边,与一干仆役铲雪清路,等他们一到,我们就可以顺利出去。” “若你们还想继续在庄子里待着,我就多派几个人留下来,届时由诸华全权负责,他对这儿一带熟,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他就是。”他想了想又补充说。 “不用了。”嘉回急忙打断道:“宴郎君有些不太舒服,还是先下山好好找个大夫,再拖下去恐怕身子都得熬坏。” “为何不早说,我这就去叫人。”一刻都不耽误,蓝绪慌张之间奔了出去。 宴绥捂着发烫的额头,终是撑不住地趴在桌上,嘉回又重复起之前的动作,冰了手帕给他湿敷。 何秀秀默默打量这个场景,怀里的狗子跟她一样,眼睛睁得老大。 她悄悄闪身到嘉回的身后,挤眉弄眼地问道:“你是怎么把他弄得……烧成这样的?” 嘉回:“……”不知道,我没有,别乱说。 宴绥:“……”他是头昏,人又没昏,至于说得这么大声吗? 两刻钟后,蓝绪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好几个人,把宴绥一抬,利落地出了门。 他则扶着嘉回,随着前头的人群离去,落下何秀秀一人一狗在后面要命地狂追。 ── 回去后,谁也没有再提山中木屋的那些事,蓝绪不想不问也不理,嘉回和宴绥则在屋里歇着安静养病。 只剩下何秀秀时不时会跑过来观摩观摩,然后明里暗里要打听一下那晚的风月往事,不过都被嘉回搪塞了过去。 时间一长,她也就自知无趣,没再继续追问了。 宴绥身子好得快,退烧后跟蓝绪告了个假,便守候在嘉回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嘉回扭到了脚,即使没伤着骨头,也需得好好将养,于是接下来半月的时间,她都得老实待在屋里。 为了解闷,她让人搬了好些话本子放在床头,一本接着一本地看,看累了便让宴绥亲自朗读给她听。 宴绥的声音温润且细腻,不同于年长者的低沉磁性,更显得干净与澄澈,娓娓道来,抑扬顿挫,每个字都像是一根羽毛,轻轻佛过嘉回的耳垂,令她仿佛置身于云层,浑身都酥麻个遍。 她听得仔细,宴绥也读得认真,只是讲到最精彩的节点时,他却莫名略了过去。 嘉回倏地反应过来,忙道:“你怎么还跳过去了,书生与公主在竹林密会,那可是全文的精华,没了这事,后面好多故事都不成立──” “那便都不成立吧。”宴绥把书本一阖,淡淡道:“反正都是些人为编撰的虚构角色,不信也罢。” -- 第116页 不对,不对,这模样明显有些不对劲。昨儿还好好的,一边读书一边与她交流探讨,怎么过了一夜就使起小性子来了。 嘉回百思不得其解,兀自回忆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小声地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果然,宴绥听后背脊一僵,斜斜垂下的双睫止不住地翻抖,明明暴露得彻底,却还是口是心非道:“我为何会吃醋,不过都是些打发时间的无聊读物。” 对上嘉回略带探究的眼神,他又改口,一本正经道:“通篇都在讲述皇家公主与那落魄书生之间的缠绵悱恻,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撰写之人背后的目的,估计是得不到就想以此方式满足自己的私欲。” “说不定那公主就是喜欢书生呢?”嘉回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过此公主非彼公主。 宴绥不语,木讷地回望着她,动了动嘴唇,含糊道:“公主当真喜欢吗?” “对啊。”嘉回快乐地点点头,佯装正色道:“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多少娘子爱之慕之,更何况是公主。” 话刚说完,宴绥就彻底白了脸,好像听到的不是话本里的剧情,而是嘉回正儿八经的心思。 他莫名又想起了魏卿则,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刚刚的故事几乎如出一辙,他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低低“哦”了一声,他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只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溜溜响,把远在长安的魏卿则暗骂了遍。 嘉回噗嗤一笑:“都说是虚构的了,你还跟本书计较什么啊。” 宴绥闻言猛咳一声,狼狈的样子险些失态,好不容易平复下神色,低头去翻手里的话本,心虚之下却连书本都拿倒了。 房间顿时鸦雀无声,他的耳朵又倏然红了大片,于是更加不敢去看嘉回的眼睛。 好在有人及时出现,打破了尴尬的场面,三道叩门声响起,七夕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姑娘,吴家娘子差人把做好的冬衣送来了,你可要瞧瞧?” 数日前才刚量完身子,本以为还要等上个把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嘉回心下一喜,忙对外道:“那就拿进来吧,我先看看。” 七夕先行进屋,身后丫鬟顺势而入,每人手里都捧着个托盘,足足有六套崭新的衣裳。 云锦、烟罗纱,都是极好的料子,裁剪、设计也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不仅保暖还恰如其分地展示了女子纤柔婉约的优美体态。 前五套是嘉回的,最后一套则是宴绥,地位之高低,真是一眼便知。 吴娘子不知宴绥的喜好,便按照江宁男子的穿衣风格,为他定做了一身翻领窄袖袍,月牙白色的,上头绣了如意祥云的暗纹,与宴绥往日暗调的穿衣风格很不一样,看起来颇有些温润儒雅的味道。 “我有两件可以互换着穿的衣裳就够了,实在不必再单独做。”宴绥不自在地说。 一屋子全是女子,还都盯着他的身体看,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蓝绪吩咐下去的,我们也不便佛了他的好意,留着吧,很衬你。”嘉回挥手让丫鬟们出去,自己则对着衣裳摆弄起来。 她左看看又看看,最终拾起那件男装往宴绥跟前一比,小声嘟囔道:“你以前还比我矮呢,怎么现在长得这样快,已经高出好多了。” “那都是多年以前了吧。”宴绥想了一下说。 “也没有很多年,就……五年?”嘉回横起手掌放到自己眉心的位置,回忆道:“五年前你刚我这儿,谁知一下子就窜上去了,便是现在,我都得仰着头与你说话。” “那我弯下来,你就不用仰头了。”宴绥顷刻间弯下腰,视线与嘉回齐平,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也有可能是我饭量大,吃得多,所以个子长得快,殿下不如也多吃一点,反正宫人都不在,没人敢约束着你。” 嘉回听了更委屈,“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吃了只会长肉,发着胖回去,指不定还要被阿兄说我在外头日子过得有多好。” 她捏捏自己颊边的软肉,恍惚间觉得好像松弛了几分,忙单腿跳到镜子前细细观摩,一边看一边咋舌:“不行,我得控制一下食欲,肉类戒掉,米饭减半,糕点……”顿了顿,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狠狠道:“每天只吃一块,旁的我更是一眼都不会瞧。” “本来就只有一小碗米饭,再减下去怕是都没剩两口了吧。”宴绥皱皱眉头道:“若世人都追求这等极致的瘦削,让那些本就丰盈的女子怎么办。”未必整日都窝在房内不出门了。 “说得也是,百花尚且都能齐放,更何况是人,多一种风格还能多一种美感。”嘉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宴绥总算把她说通,自信地挑高眉头,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又听她口出奇言,道:“反正我是长不了个儿了,不如就由你……” 她摩挲着下巴看他,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宴绥暗道不妙,他直觉她是要憋什么大招!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后天下三分,晋国人喜爱素食,棠国人崇尚荤腥,佩国人荤素皆宜。 而元宴两人禁荤多年,一朝穿越,成为晋国年度最佳男女主…… 第六十三章 果然,她说:“从今往后,你饭食减半,戒荤腥,戒油腻,少长点个子,若实在控制不住身量往上蹿,就用一年的俸禄来抵销。” -- 第117页 宴绥忍不住扶额,这哪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以前只听说过太矮会被人嫌弃,没想到自己长得高也会被嫌弃,他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在心底流淌,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讲。 嘉回踮起脚尖拍拍对方的头,眼神无辜又懵懂:“是你说不再让我仰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她狡黠地弯唇一笑,嘴边梨涡顿时晃花了宴绥的眼,他耳朵嗡嗡作响,无可奈何道:“好。” —— 不过两日,宴绥的膳食就大变了样,油腻的大鱼大肉全部撤了下去,只余下一些时令蔬菜,若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连米饭也被砍半,只剩下一碗。 宴绥每日还要和嘉回一道用膳,在她的灼灼目光下,别的一口都不敢多吃。 可腹中一旦没填饱,那便是饿得饥肠辘辘,宴绥白天在府衙一直忙着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夜里躺在床上,才真是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肚子时不时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他的身心遭受到双重的折磨。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宴绥耐不住饥饿,翻身下床,要去厨房找点吃的。 已经快到子时,郡守府的下人们大多已经回房,即使留下几个还在主子门前守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光顾着自己打瞌睡了。 宴绥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厨房后,点燃小煤油灯,开始翻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将就着吃的东西,奈何寻了一圈,也只找着两个馒头,应该是下人们晚上吃剩下的,放得有些久,早就变得又冷又硬,宴绥犹豫着咬了一口,当真是难以下咽。 无奈,只得自己动手,但府上每日的食材都是清早新鲜供应的,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可以做的东西,翻箱倒柜找出一袋面粉,打算下碗面吃。 刚把面粉倒入盆中,还没来得及加水,宴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接着吱呀一响,门开了。 他脑中警铃大作,不明白这个时候谁还会跟他一样深夜出来觅食,难不成是今晚运气太好,吃面也能顺便抓个贼? 宴绥握紧手边的菜刀,刚想出去与对方正面一战,却在看清面前来人之时,吓得当场僵住身子,诧异道:“殿下?” 嘉回推门进来,看着他浑身戒备的模样,揉揉眼睛,疑惑道:“你在干嘛?” “我……我……”接连我了好几个字,宴绥也没说出个理由,于是仰头看了看房梁,假意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偶然路过,便想着进来看看。” “哈?”嘉回满脸写着不可置信,望向他手中的那物,倒不如相信他是梦游误闯了此处,要不然谁会散心还带着把菜刀,这是要防着谁呢。 宴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己手里那把菜刀正在月光底下晃得分外扎眼,他屏住呼吸,退至案台边,甩掉那把夺命凶器,冲嘉回笑道:“都是误会,我这就送殿下回去。” 他故作无事的模样甚是正经,只是这正经模样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响花样打脸。 嘉回听见他腹中传来的咕噜声,再也忍不住地掩嘴轻笑,“还真是我误会了,但肚子饿又不是什么可丢人的事,大方地说你是出来找吃食的呗,我又不会笑话你。” “总归是件不好直说的事。”宴绥摸摸空荡如也的腹部,慢吞吞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饿了,所以想来厨房下碗面条吃。” “那面条呢?”嘉回左看右看,没瞧见什么能吃的来。 “还没做好。”宴绥压低了声音道:“刚准备和面,就……”被你打断了。 眼下不仅是没得吃了,还被人当场捉住,前十几年的潇洒风姿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宴绥再次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 嘉回却不甚在意,自顾搬了张小矮凳,坐在一边,歪头看向宴绥,说:“你继续吧,不是说饿了要吃面,我在这儿看着,不打搅你。” 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儿盯着,宴绥便是想做也有些放不开手脚,思衬了一下,还是拒绝道:“睡一觉就好了,我也没那么饥不择食,何况厨房脏污,万一熏着殿下你。” “就当是我想吃,你为我做行不行?”嘉回笑盈盈道。 见宴绥似乎有所动,嘉回再次笑着说:“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若是好吃,怎么也应该回宫跟阿耶夸赞你一番,毕竟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必须得先抓住一个人的胃——” “我做。”宴绥斩钉截铁,前面的话他都没记住,后面的话却一字不落地入了耳。 有了这样的动力,何愁做不出一碗面出来。 说干这就干,宴绥麻利地点火烧柴,待锅中水热后,淋到盆中的面粉上,仔细地和起面来。 嘉回也不知他为何会这些,光是看着他不停揉搓的动作,就由衷地赞叹道:“你这手法瞧着竟不像是第一次,比我宫里的荷月还要熟练。” “以往回府,会下厨帮祖母熬些汤药,见着厨娘们做过,所以留了些印象。”宴绥解释着说。 “原来如此。”嘉回不免又动容了几分,既感叹他对宴老夫人的孝道,也欣赏他的细心与聪明。 看着宴绥和完面,继续去加柴烧火,他忙碌个不停,再接着来把面团擀成面皮,只不过手法不太好,最后叠加面皮切成面条时,误算了尺寸,直接弄成了双拇指般粗细的骇人程度。 -- 第118页 这哪里是吃面条,不如改叫吃面片! 嘉回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认真道:“宴绥,你这个面条会不会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啊,我看别人做的都是细长一条的,你这样似乎有些……粗壮过头了。” 宴绥也知道问题所在,可他刀工实在太差,能切成这样已经实属不易,为避免重头再来搞得更糟糕,于是故意扭转乾坤道:“北地有一种面食叫作宽面,我便故意切成了这样的粗度,殿下没有听说过,所以存疑也很正常。”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嘉回又没亲眼看过,当然对此深信不疑,末了还真诚地夸耀他一番,“那你是真的很厉害,不仅懂得多,学也学得这样像。” 宴绥手上动作一顿,不好再与她多话,心虚之下赶紧拾起面条丢进锅里,然后坐在灶台下继续烧火。 嘉回觉得宴绥都这么坦诚了,自己也不好再有事瞒着他,于是扭捏着把今晚为何也会出现在厨房的原因和盘托出,“其实我也是被肚子饿醒的,又睡不着,所以想来厨房找点吃的,只是还未走近,就见这里似有烛光,以为府里的下人在煮宵食,没曾想会遇到你。” “殿下为何也会饿肚子?”宴绥从灶洞里探出头,黑乎乎的脸上满是震惊:“难道是底下人苛待于你。” “没有没有,只是突然之间有些饿了。”嘉回赶紧解释,但她没道明真实的原因,乃因表面上是给宴绥控制食量,背地里却是两个人一同用膳,她也不得不跟着减了好多饭量,故而会饥肠辘辘,深夜寻到此处。 这是她之前定下的规矩,怎好意思说自己的不是。 宴绥听完长叹一声,嘉回以为他是在怪自己任性,又道:“不好意思啊宴绥,害你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大晚上的来厨房加餐。” “不是。”他又叹了口气,惆怅道:“殿下应该早点说的,我面煮少了,许是不够两个人吃。” 话音刚落,他起身去锅里捞面,使劲把面条捞上来,勉强只能装满一小碗,就这分量,还是饿得找不着北的两人,实属有些够呛。 嘉回觉得没关系,开心地跑去要帮忙,但她分不清调料,便把每种都往碗里倒了一点,忙活完后,总算端出了一碗有模有样的宽面条。 “殿下先来。”宴绥后退到一旁,欲把第一口留给嘉回,尊卑有别,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嘉回当然也不犹豫,夹起一筷放入口中,细细品了片刻,有些咸有些辣还有些麻,虽然五味杂陈,但滑入腹中,意外的却很好吃。 她把碗移到宴绥面前,催促他赶紧尝尝,“元氏五味宽面,你值得拥有。” 宴绥吸溜了一口,定定地看着她,怎么到头来成了元氏宽面,他宴氏的功劳哪去了? 但到最后他也得承认这个名号,一顿瞎折腾都能调出这么有滋有味的面条,嘉回确实称得上是有天赋。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开开心心地吃完了这份传说中的北地宽面。 宴绥抹完嘴还有些意犹未尽,最后竟是连汤底都喝完了。 嘉回瞧得目瞪口呆,后知后觉自己怎么也跟着胡闹了许久,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厨房来偷吃,折腾了半天就为了一碗面。 不过这次的特殊经历也给了她一个警钟,一日三餐当真是半点都马虎不得,减食只会伤身,吃饱才是硬道理。 她觉得有必要收回之前的话,于是对宴绥道:“以后还是照旧,我不能再拘着你,要不然下回就又得在厨房碰面了。” 宴绥一口汤呛在喉咙,咳完后惊喜道:“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 宴绥高兴地搁下碗,还想问问嘉回要不要再吃点他去煮,就听外面有仆役的脚步声传来。 应是发现厨房点着火,要来活捉人的。 宴绥忙熄了煤油灯,拉上嘉回躲到角落,趁其不备,偷溜出门。 第六十四章 结果仆役没捉到活人,反而还有一团凌乱不堪的烂摊子要收拾。 嘉回则由宴绥牵着一路往前奔跑,黑夜里几乎看不清前头的路,但有头顶皎洁的月光,两人步伐出乎意料得一致。 隔着光影,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在任何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儿的险境,他也总能冲锋在前,以正面迎敌,以后背护她。 只因宴绥填饱了肚子,力气一下涨得飞快,拉着嘉回左右绕弯,为了避开下人们的视线,可以说是跑完了半个郡守府。 待到听雨筑时,嘉回已经气喘吁吁,撑膝佝偻着身子,半晌都恢复不过来原样。 宴绥拍背替她顺着气,眼神却不自觉望向天空。 月亮高高悬挂,好比中秋佳节那晚,两人坐于宫殿房檐之上,一起品酒赏月,哪怕已经过去数月,可这记忆却一直留存在他的脑中。 “殿下困了么?”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啊?”嘉回支起身,胸口的气还没有喘匀,愣了一下,答道:“没有。”这么一顿跑,她就算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那不如找点事情做。”他笑着往上指了指,“月色正浓,适合赏月观景,你要与我一起么?” 难道这就是吃饱了没事做,所以要找点乐子?嘉回摸不透他所想,但还是点点头,道了句“好”。 然后她就脚下一轻,凌空被宴绥拦腰抱起,眨眼间落于屋顶之上。 -- 第119页 整个江宁城大部分的风光尽收眼底,远处最亮堂也最热闹的区域应当就是那难得一遇的夜市了,恰逢时间赶巧,且与某地的方向一致,嘉回方还好着的心情瞬间变得惆怅起来。 宴绥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肩头,轻声问:“殿下可是想回宫了?” “我担心阿兄,一直都没收到他的消息,也不知是好是坏,心下不安,总是担忧着的。”嘉回抱膝而坐,下巴慵懒地搁在膝盖上,显得整个人孤寂非常。 宴绥陡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好端端的又把人弄得黯然神伤,看着嘉回,徐徐安慰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若真有什么境况,朝廷内外,早就传了个遍,何至于听不到百姓议论。既然没有,那就说明太子此刻并无大碍。” “那阿嫂呢?不也没有她的消息,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她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嘉回侧过头看他。 宴绥还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与太子妃交集并不多,因此少有心思会去了解她的境况,但是迎上嘉回湿漉漉的目光,终是于心不忍,想替她打探一下,哪怕没有任何收获。 “明日我就去一趟府衙,跟各位大人打听打听,若有消息,立刻回来跟殿下汇报。” 虽然希望不大,但对于嘉回也是一股难得的期翼,她把脑袋轻轻搁在宴绥的肩头,满是愉悦地说道:“好啊,那等回宫后,我要在阿耶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如果他老人家高兴,许是会赐你个官职,你想做什么,不妨先给我说说。” “我想做什么,殿下不是知道吗?”宴绥似笑非笑的样子很是耐人寻味,话锋一转,又说:“何必圣上点头,只要你愿意,我情愿一辈子就这么无名无分地待在你身边。” 嘉回可不乐意,“大丈夫应该志在庙堂,而不是拘泥于深宫后宅,我要是把你一直留在身边,岂不是误了你的前程。” “我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前程与我来说,无关紧要。”宴绥毫不掩饰自己的志向。 嘉回眨眨眼睛,对宴绥的话持怀疑态度,怎会有人对权力富贵不上心,除非他是善兴寺吃斋念佛的和尚。 不过宴绥不能是和尚,她也不能就此亵渎至上的神明。 嘉回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道:“但若是为了你,我搏一搏又何妨。” 她忽地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两人视线相撞,复又同时笑了,宴绥把她肩头的衣服拢紧了些,问:“那先回房吧,风大了,免得明早起来又要头疼。” 他拥着嘉回下了屋顶,护送她回到院内,看着她熄灯就寝,这才自己回房休息。 嘉回躺在床上还在想着今晚的奇妙经历,自打出宫后,这些以前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一桩桩全都实现了个遍,虽只有个把月的时间,但好似过了许久许久。 就是不知长安现在如何,翊王一党究竟处理得怎样,元漾是否真的能护住太子妃,太多的疑点堆积在嘉回脑中,她仔仔细细想了一整晚,还是决定天亮亲自写封信,管它寄不寄得出去,写下来也总比憋在心头强。 —— 近来长安的茶肆酒坊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秘闻,说是那个整日里只知道摆弄花草,最是淡泊名利的翊王爷被皇上下令禁足在府了,大家讲得绘声绘色,一传十十传百,就是街边不谙世事的孩童都知晓个大概。 这日恰逢散朝早,元漾径直奔向建章宫,把手中查到的资料一一呈上去递交给梁文帝后,便规矩地跪坐在大殿中央,静静等候吩咐。 他不敢抬头直接去看梁文帝的神色,只是听见他翻弄折子的动静越来越大,便可隐约猜到他此刻早已怒火中烧,但又顾及着体面,不好直接发作罢了。 元漾拱拱手,再次出言道:“儿臣已经查明,翊王勾结外邦胡商,重金购进西域战马,意图铸造箭矢,私自豢养死士等多重证据,顺藤摸瓜之时,还发现了其悄悄派人前往岭南的秘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厉害的人物。儿臣心下起疑,故而立马禀告了圣上,望圣上遣人仔细探查一二,若是真的不妙,还可及时扼杀其至摇篮当中。” “找什么人,这长安城里还有他看不上的人吗?非得跑到岭南去找!”梁文帝一掌把折子拍在案牍上,震得旁边笔架上的狼毫簌簌往下落。 大太监徐贵忙小跑着上前收拾,顺便轻声劝道:“圣上莫急,身子要紧。” 梁文帝冷哼一声,烦躁地挥挥手,徐贵会意,躬身退至一旁,叫上还候在两侧的若干宫女太监,齐齐出了大殿。 殿门轻阖,元漾复又拱手回话:“儿臣斗胆扣留了翊王府两位南下的仆人,严刑拷打外加威逼利诱,总算问出了一些……关于岭南的秘事。” 梁文帝单手敲打着桌面,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太子,自他近日来不断打击翊王的动作来看,不知是真为朝廷着想,欲意清理毒瘤,还是为了自己的心思,想要排除异己。 但这都无异于在挑战一个皇帝的底线,即使再不看重翊王,那也是实打实的皇子,他不容许有任何争权夺利的现象出现在众位皇子之间,尤其涉及到夺嫡,那更是忍无可忍的。 此前收到过一些弹劾翊王的折子,有言官有武将,但梁文帝也只是放置在一旁,没有多加搭理,不是有心要护着他,而是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他不能贸然动任何一个人。 -- 第120页 既然立了太子,那其余众位皇子就是牵制住太子的力量,也是平衡朝局的一枚棋子,要想处置任意一人,都会撕开这道闭环的口子,无论如何,都不易于长久的发展。 但眼下证据摆在面前,让他也不得不听听太子的解释,“说!” 元漾嘴唇轻启,半垂着双眸,正色道:“传闻岭南有一道士,年过花甲,却容颜不老,神似青年,当地的百姓称其有长生不老之术,奉若神明,大修祠堂,供奉香火。翊王定是听说了这等传言,故而派人要去寻找,儿臣不知他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圣上您,但此事总归是有些故弄玄虚,长生不老之说历经千年,皆被证实是无稽之谈,万一那道士又是个不祥之人,恐会给大梁招来祸患。”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乃是当今的状元郎——魏卿则。”他顿了一下,看向上方的梁文帝,斟酌着说:“他与翊王关系匪浅,且多次掩人耳目,暗中往来,儿臣不好说两人是君子之交还是别有用心,但从截获的书信来看,的确有些目的不纯,似乎与隶山盐矿有关。” 隶山盐矿关乎国之命脉,是任何人都不得妄想的存在,元漾此番话无异于给了梁文帝当头一棒,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般的事。 年轻的帝王即刻撑案站起,瞪大的双眼充斥着震惊与愤怒,脸颊肌肉因为气愤而剧烈抖动,良久后才咬牙,呵斥道:“继续说下去!” 元漾没有丝毫畏惧,直言道:“招兵买马,炼制军器,供养一大堆效忠自己的死士,单单一项就需要花费不少于十万两白银,这么庞大的开支凭借翊王个人的俸禄基本不可能实现,于是他私自插手盐业,以此牟利,并伴随着收受贿赂,倒卖至境外,获利可达到惊人的程度。” “魏卿则是翊王年初结交的文人志士之一,因其有治学之才,又能力出众,虽官职不高,但为人正直,作风正派,翊王有意拉拢,许之好处,训训劝诱,故最后成功为自己所用。两人往来极尽神秘,儿臣也是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只拦截了一两封书信,从而寻根究底,查到了这般触目惊心的背后暗网。事关重大,容不得儿臣多想,故而立即来禀,望圣上看在满朝文武和无辜受害百姓的份上,对此严加惩罚,莫要放过任何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嘉回不在的日子,元漾有在好好搞事业诶~ 第六十五章 元漾一口气说完,字字泣血,掷地有声,甚至搬出了黎民百姓,可以说是直接向帝王施压。 因为此次事件往小了说是翊王心术不正,往大了说却是他在谋权篡位,没有哪个皇帝可以忍受身边之人觊觎自己的皇位,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他有把握可以扳倒翊王一党,即便不能要了他的性命,也定让其再无翻身之力。 元漾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他低垂着眼睑,再次拱手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圣上明鉴。” 话音甫落,大殿骤然陷入了无尽的沉寂,梁文帝愤懑地看着地上之人,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计划着对策。 少顷后,他狠狠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一摞摞奏折,负手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就要深呼吸一口气,如此来来回回走了数十遍,终于闭上眼睛,缓缓道:“太子此举有心了,孰是孰非,朕已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叫朕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若真如你所言,句句属实,容不得半分质疑,那便给朕一些时间来彻查此事,待真相大白,朕定给全天下人一个交代。” 身为帝王,他需得做出表率,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身为父亲,他却满是痛心疾首,后悔没有强加管教,才让长子做出这等有违祖制之事。 梁文帝虚脱般跌坐在龙椅上,挥手示意元漾退下,自己则疲惫地揉起了额角。 “还有一事,阿耶,请您听我一言。”元漾再次抬头,言辞恳切,紧张之下竟连尊称都忘了,滑跪着往前移了几步,忙道:“魏卿则此人阳奉阴违,人品堪忧,实在难当大任,容其留在朝廷,不过也是祸乱朝纲,且年初御花园阿回落水之事本就存疑,尚未真正调查清楚,是不是他有意安排还暂且不说,就这等结党营私,为虎作伥的佞臣,也不配招为公主驸马。” 最后,他恭恭敬敬行了个跪拜的大礼,道出那句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请求,郑重地想给嘉回求一个恩典:“望阿耶收回成命,取消赐婚,还平宁公主自由之身,驸马人选容后再议。” 梁文帝听罢放下手,抬眸往元漾的地方望了一眼,“你兜转了一大圈,末了竟然不是为自己争取个好处,反而要替嘉回取消婚约?” “她是儿臣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儿臣自然见不得她受委屈。”元漾道。 在这风云巨变的皇城之中,难得还有一丝纯粹的至亲感情,梁文帝欣慰地点点头,笑道:“你的请求,朕自会考虑,不过一切都得等她回宫再说,事关终身,免不得要嘉回亲自参与才行。” 说到这个元漾就有些心虚,眼下人距长安千里之外,如何能赶得回来参与定夺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捏捏手心,额头开始冒起了冷汗,全然没了方才的义正言辞。 半晌后,元漾郑重地向上方磕了一个头,打算借此机会道明一切,把公主逃婚的事情和盘托出。但考虑到梁文帝对嘉回的宠爱,故而此事需要循循渐进,他暗自打了一通腹稿,这才慢吞吞道:“阿耶,嘉回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 第121页 “此前为查明真相,避免魏卿则等人蓄意接近,儿臣便自作主张把嘉回送离了长安——” 说还未说完,梁文帝直接拍案而起,疾步走到元漾面前,一脚踹到他的肩胛骨上,力道之大,毫不留情,逼得元漾受不住打击,一个趔趄被踹翻在地。 “朕看你是活腻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敢自己做主,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你把朕至于何地!你眼里还有没有律法!” 一连几个质问,把元漾吼得几乎没有还嘴之力。 好不容易缓过神,捂着疼痛难忍的肩膀,元漾开始自顾解释:“儿臣知道此事不对,可事关嘉回的终身大事,便由不得儿臣多想。她留在长安一日,背负着的婚姻枷锁就多一日,且儿臣还没有查明魏卿则是否真的别有居心,倘若不小心暴露,惹得他狗急跳墙,以嘉回性命相威胁,那便是后悔都来不及了,阿耶!” “此次计划,嘉回早就知晓,也是她最先告诉儿臣自己不愿意下嫁给魏卿则,要不然儿臣也不会铤而走险,故意放她出宫。这等违抗圣旨,一不小心还要掉脑袋的大事,儿臣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敢自行决断。” “你当然敢,你本事大得很,仗着朕的宠爱肆无忌惮,平日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朕是念极先皇后的脸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替你收拾烂摊子,不然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骂也骂了,梁文帝这才记起来正事,嗤笑一声,道:“说吧,还有谁?朕不信单凭你们兄妹两人就能完成这么大的计划来。” 没有大发雷霆喊御林军捉他回去,说明梁文帝也是存了一点爱护的心思,元漾松了口气,缓缓道:“并无太多人知晓,儿臣,嘉回,太子妃以及御史台的姜大人,因为顾及到公主的名声,对外也只说她是在善兴寺为国祈福,故而百姓一概不知。” 他头垂得很低,拱手行礼时,左臂因为肩膀剧烈的疼痛只抬了一半,整个人显得又可怜又滑稽。 但梁文帝却不吃这一套,听他一口一个顾及嘉回的名声,刚憋下去的气忽得又蹿上来,猛得再往元漾肩头踹去,接着怒斥道:“你还知道顾及你妹妹的名声,任由她独自在外就是你想到的好办法?无知小儿,堪能做人兄长!” 天子一怒,往往伏尸百万,可梁文帝不欲就此发火,只是来回踱步,吼道:“现在人在何处?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元漾浑身已然没了力气,艰难从地上爬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人就在蓝阁老嫡孙蓝绪所就任的江宁郡内,蓝绪与姜文修是旧识,有他在,定不会让人误伤嘉回一分一毫。” 本以为元漾最多把人送到长安城外庄子里,却没想他有那么大的能耐还把人弄到江南去,梁文帝不知该说他厉害,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随心所欲都不被发现,还是该说他愚蠢,明知天高路远还要硬把人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去,不出事还好,可一旦出事,那便是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梁文帝怒瞪着这个亲自栽培了二十年的儿子,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伸指对着元漾虚虚点了点,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嘉回跟着胡闹也就罢了,连你也跟着她一起胡闹,朕从前教给你的大道理,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要把朕气死,好来继承朕的皇位!” “儿臣不敢。”元漾诚惶诚恐道。 “你还犟!”梁文帝反手就是一巴掌,但这手掌还没甩到元漾脸上,他就突然怒火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捂着胸口往后栽去。 “阿耶!”元漾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一边替梁文帝顺气一边嘴里道尽了好话:“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您要打要罚儿臣绝无一句怨言,可您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儿臣便是万死也难逃其咎。” 梁文帝紧紧攥住元漾的手腕,目光像是刀子一样死死盯在他的脸上,喉咙因为吐气不畅,只能发出哧哧的吼声:“你这个逆子!” 半晌,他佛开元漾的手,兀自往龙椅走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翊王的事他暂且先放着,但嘉回必须得尽快接回来,他需得拟好折子,派钦差立刻前往江宁。 元漾害怕梁文帝这股一言不发的样子,那比骂他还要难受。 但转念又想到嘉回临走前差人交由自己的书信,忙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来双手奉到梁文帝面前,颤巍巍道:“阿耶,嘉回离开时特意留下一封信,要儿臣选个合适的日子拿给您,现下时机正好,不如您亲自拆开看看?” 元漾双手端得板板正正,梁文帝觑他一眼,扯过信件自行阅读起来。 嘉回用最简短的语句道明了自己这半年多以来梦中发生的所有怪事,不但涉及她的婚事,还牵连到以太子为首的一众朝臣。 她对此惶恐不安,夜不能寐,因此不得不与兄长商议,暂时离宫,躲避婚约,又把梦中所有线索一并留了下来,以此方便助力兄长打探消息。 嘉回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自己身上,最后还真情实意地恳求圣上不要怪罪他人,等来日回宫,她必定亲自磕头认错。 不过数百字的几页信纸,梁文帝读完已是惊得手心冒汗,倘若元漾方才没有向他汇报翊王一党的狼子野心,他或许对此还有些存疑,可如今证据摆在面前,再加上嘉回的这什么传奇梦境,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切前因后果是否真的如信中一般。 -- 第122页 冷静下来,梁文帝再次看向身边的元漾,“翊王的事朕自会查明,你的事也别指望着朕会手下留情,功过不相抵,朕还有一笔账要与你算。” “是。”元漾知晓这是被放过一马的意思了,扯了嘴角,赔笑道:“阿耶,那嘉回那边……您是打算如何处置啊?” “你还好意思再提!”梁文帝转身就把信纸砸在元漾身上,“给朕滚回你的东宫去。” 说到嘉回不是挨打就是被骂,元漾简直是个十足的出气筒,今日功劳也没邀上,浑身还疼得不行。 他匆匆行完礼,道了一句“儿臣遵旨,这就先行告退”便规矩地离开了建章宫。 往后几日,元漾也一直在盯着朝中各位大臣的动向,只要有谁过于频繁地出入了建章宫,他就会多留个心眼,因为圣上最近不可能大刀阔斧准备拿下翊王,最有可能的就是要遣人去江宁活捉嘉回。 他暗暗观察了许久,总算得到一位文官携带随从低调出城的消息,与此同时,挥笔洒墨,写下一封书信,仔细叮嘱好下人务必快马加鞭送到江宁郡守府,这才好好松了口气。 反正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只有靠嘉回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写霸总文已经对钱没什么概念了,比如总裁甩手五千万为女主拍下一颗钻戒,比如总裁一掷千金包下飞机带女主去外地度假,再比如天气凉了收购恶毒女配家的公司只为博女主一笑等等,多么霸道多么让人眼馋。但现在!格局应该再打开一些,如果不写个总裁花费五六亿,那都不叫霸总! 第六十六章 但远在江宁的嘉回尚不知晓长安宫里发生的任何事,由于宴绥还在打探消息,她便无聊得开始忙活起了女红。 只因前些天听见下人们偶然说起了最近的布匹流行样式,嘉回不明所以,差了春晓和霜叶进屋一问,才知道织巧节马上就要来临。 织巧节的诞生,源自于江宁女子对织女的崇拜,传闻织女善织布会女红,既贤惠又温柔,故而本就纺织业发达,能织布能刺绣的江宁女子奉其作为了仙子娘娘。 在织巧节前后,小娘子们纷纷穿针引线,以祈求得到织女的庇佑,可以练就一双能织能绣的巧手,方便来日寻得一户好人家。 不过久而久之演变下来,织巧节也由最初的女子单方面祈福变成了后来的男女双方互明心迹。 一到这日,未婚男女齐齐聚于城外的香缘寺,由女子率先挂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荷包于寺中的姻缘树上,接着再由男子挑中取下。若前后一致,则是为命中注定,若前后不一致,那便算做没有缘分。 往往每年还不到过节,城中各位闺阁少女们就开启了制作荷包的欢乐活动,但凡往街边上一走,每隔两步都能听见一些关于荷包做工和样式的讨论。 嘉回也赶上了这趟热闹,可她手脚慢,做活儿也不麻利,光是绣根简单的梅花枝就反反复复拆了无数次线,更不要说后头还要难上数倍的花蕊和花瓣了。 毕竟从小待在宫里,享受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会懂得什么刺绣。 于是何秀秀被迫当了一回师傅,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针线。 有人指点倒是比自己摸索要快得多,不过几日的功夫,嘉回就已学了个大概,虽然针脚称不上有多细密,但勉强也能看出绣的花样。 “平日里瞧着你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女红也会这么好。”嘉回不由地赞叹道。 “那当然啊。”何秀秀头都没抬,“我哪怕平时再胡闹,可这些基本功还是要练的,小时候阿耶为了管束我,请了不知道多少师傅入府为我教习,琴棋书画我是个半吊子,但刺绣却可称得上是内行。” 听她这么一说,嘉回顿时理解了所谓的世家贵女与普通官家女子之间的区别。 长安凡是高门侯府出身的小姐们,穿戴一应都是定制,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就算是缝个帕子,被针戳到了手指,都有大堆的奴仆前赴后继,所谓的女子基本功几乎都是摆设。 而普通官家的小姐们大多没有那么娇贵的命,该学的一样要学,不该学的被逼着也要学,算账理财,刺绣女红都算是最基础的技艺了。 但是联想到何秀秀的脾气,嘉回又觉得她不可能会那么老实地听从教导,必定是存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但你若是不愿意,大人想必也不会强逼于你啊。” 听到此话,何秀秀总算于百忙之中抽空抬了下眼皮,“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愿意了。” 她笑了笑,“反正以后都要嫁人,早学晚学都得学,我索性早日练就一双巧手,也好方便婚后与夫郎相处啊。” “女红也是什么夫妻相处之道么?”嘉回迷迷糊糊地问。 何秀秀兀自停下手中的动作,戳了戳嘉回的额头,叹口气道:“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女子婚后也要替夫君缝补衣裳的事。” 她双手握拳,捧在下巴底下,一脸憧憬地继续说:“我以后不仅要为夫君缝缝补补,还要亲自替他量身做衣,大到外袍长衫,小到寝衣薄袜,我要让他每次洗漱穿衣都能记起我的好来。” 嘉回却看了看她被戳了针眼的手指,心疼道:“那会不会太辛苦了,一辈子那么长,难道你要为此操劳一生?” -- 第123页 何秀秀不以为意,“为喜欢的人多做一点又怎么了,这叫甘之如饴,你不懂~” “诶,不对啊。”她用肩膀碰了碰嘉回的身子,戏谑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多练练女红,等来日成婚,给未来的郎君做两身亵衣么?” “没有。”嘉回倏地仰起头,自信道:“能娶我是他的福气,我都没要求他给我描眉挽发,何故我还要做这些,银子我有的是,让他自己去成衣铺买去。” 何秀秀听完都忍不住要给嘉回竖个大拇指,但一瞥见桌上的半成品荷包,就又打趣她道:“某人嘴上说着不要,可身体却又很诚实,扒着我询问了那么久,难不成这东西是打外边飞来的?” “我……我用来练手的。”嘉回硬着头皮解释。 “呵!”何秀秀睨她一眼,“感情不是送给宴郎君的啊?马上就要织巧节了,你又忙着绣荷包,莫非是要拿去给蓝绪。” 调侃的话张口就来,嘉回被她逗了个大红脸,扯过桌上的绣绷,转过身,不欲再回话了。 何秀秀也不介意,自顾接着先前的绣活儿,屋子里只剩下银炭燃烧的噼啪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轻掩着的房门被推开,屋内骤然带进一股凉气,嘉回和何秀秀都抬头朝门口望去。 宴绥冒着风雨赶了回来,头发被淋了个半湿,衣角也不停得往下渗着雨水,他兀自解下披着的大氅,弹弹上头的雨珠,正色道:“有一要事……” 话是对嘉回说的,眼睛却又看着何秀秀,意思不言而喻,有旁人在不方便叙话,这是要委婉的赶客了。 任谁也不会看不出这个意思,何秀秀脑袋转得飞快,忙道:“那我就先回府了,不打扰你们叙事。”她再扭头看着嘉回,小声说:“我改天再过来找你,记得好好练习。” 嘉回朝她点点头,也不再客套,道了声“好”,然后送她出了门。 等回来关好房门,这才问道:“何事?是长安有动静了吗?” “嗯。”宴绥并不否认,“有人拿了封书信,指明要我交给你,我瞧了眼上头的字迹,很像是太子的手笔。”说完他从怀里翻出那封保护完好的信件,径直递到嘉回手中。 “阿兄派人送来的?”嘉回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拿过信纸,低头仔细阅读起来。 是元漾一贯的笔风,先是大篇幅叙述了自己是如何替她挡的罪,等卖完了惨,再来慢慢切入正题。 嘉回看得抓心挠肺,反复研读了三遍,终于吃透了信里的含义。 好在元漾办事效率高,短短几月就摸清了翊王的底细,以此顺藤摸瓜又逮到了魏卿则的把柄,各种证据呈交给了梁文帝,才能让她的婚事有了一丝可以商榷的机会。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嘉回心底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以后终于不用再为父兄的安危所担忧,也不用再去烦恼那甩不掉的婚事,一切都如拨开云雾见朝阳,前程无忧,万里坦荡了。 这边的她在暗自兴奋,那边的宴绥却显然摸不着头脑,看她一会儿表情凝重,一会儿紧蹙眉头,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若有所思,他按耐不住好奇,问道:“可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算是个好消息吧。”嘉回慢吞吞把信纸塞入信封中,拣了最重点的讯息说:“阿耶派了钦差下江南,届时我们就可以顺利回宫了。” 钦差来访可算不得什么好事,基本不是查案就是捉人,动静大还手段狠厉,再者有嘉回擅自出城的罪责在先,宴绥担心她会被拖回去受罚。 一想到此,整张脸都变得纠结起来,“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多久到?” 按理来说,那群大臣早就上了年纪,腿脚应该没有这么便利才是,嘉回大约猜了个数字,笑着道:“信上落款是十日前,算算时间,估摸着会是这月中旬到吧,” 反正她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钦差,最多就是回去路上多了些同行的人,旁的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好在现在还有几日的时光可以留着慢慢挥霍,等过了织巧节便是真的没有什么自由了。 缓缓叹了口气,嘉回小心把信件放在炭火盆中,回头却见宴绥还愣愣地杵在一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为何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不想回长安吗?” “我是担心殿下你,毕竟离开了这么久,圣上要是追究起来,恐会有一番敲打。”宴绥望向火盆中已经快要燃成灰烬的信纸,惆怅道。 他皮糙肉厚挨些打没事,可嘉回却是身娇体贵吃不得丁点儿的苦头,要是她被训斥外加罚跪,不晓得又要歇多久才能恢复体力。 “阿兄已经替我受过罚了。”嘉回像是起了感应般,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搓了搓左右两臂,唏嘘道:“疼是疼了点,但效果还不错,阿耶出了好一顿气,便把我的过错与之相抵了。” “派钦差过来也是想早点确认我的安危,并不是气急败坏就要捉我回去认罪,朝廷的糟心事还多着呢,阿耶的心思也总不能一直都放在我身上。” 她解释得云淡风轻,宴绥却听得稀里糊涂,头一次知道还有人身在宫外就已经被替罚受过了,而这个替罚的还是当朝太子,未免也太过于传奇。 但是转念一想,这事也亏得是太子,换做旁人,估计就没有口气能活着出建章宫了。 -- 第124页 宴绥在心底默默同情了一番元漾后,便笑着问起了嘉回后面几日的打算。 不过她还尚未来得及计划,只是想先与蓝绪商议,毕竟借住了这么久,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 于是当夜三人同坐一桌,嘉回以茶代酒徐徐阐述了自己内心的谢意。 车轱辘话来回滚了数圈,聪明如郡守大人,便也猜到了她要回宫的消息,又联想到近日以来各州收到的关于朝廷命官派至江南巡察的消息,自然就把两桩事件结合在了一块儿。 这既然是圣上的旨意,他也没权留人,客套说了些场面话,就起身吩咐管家尽早准备接待事宜。 于是厅堂中就只剩下嘉回和宴绥两人用膳,冷冷清清,加之方才浓茶饮得太多,搅得嘉回一点胃口也无,索性回到屋中,继续纠缠那绣了一半的荷包。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织巧节,都是私设。 第六十七章 五日后便是十二月初七织巧节,也不知道何秀秀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嘉回要走,大清早的就跑来要与她一起去香缘寺。 女儿家的友情本身就很纯粹,觉得对方好便欢喜地结个手帕交,觉得对方不好则放之任之,不再与其来往。 而何秀秀是真心把嘉回当作好友,所以想趁着她还在的最后时日,带她把城里好玩的都逛一遍。 冬日料峭,寒风侵肌,却怎么也挡不住饮食男女心中那份似火的热情。 城中行人多如蚂蚁,各色香车宝马数不胜数,正值难得一遇的大节日,府衙里头急需人手,不给放假,蓝绪和宴绥就只能等赋闲后才能抽空出来。 于是两位小娘子只得自行坐车出城,好在距离并不远,一路也没花什么功夫。 只是刚出城门,马车走了还没有多久,就遇上前头路况堵塞,车辆暂时无法通行。 何秀秀叫人把车马再赶远了些,绕到别处,从后山而上,带着嘉回入了寺。 香缘寺位于江宁城外半山腰中,面积不大,但历经数载,常年香火不断,且多为善男信女寻求姻缘之所。 寺中有一棵百年老树,形状神似两人拥抱,便被世人取名为连理树,又因未婚女子多会来此虚心祷告,请求觅得良缘,故而又被称为姻缘树。 姻缘树上系满了火红的绸带,以树为媒,以天作证,象征着爱情,寓意着美好。 远远望去,入目皆是一片赤色,长风佛过,飘飘荡荡,像极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虽时辰尚早,但已有人正在往上挂着荷包,估计是想寻个好位置,方便心上人能一眼挑中。 嘉回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觉自己捏着的那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样式称不上有多时兴,做功自然也不如别人的细致,就连练了好些天的绣活在众多双面苏绣的衬托下也逐渐失了底气。 她犹豫着不再向前,深深叹了口气,预备转身离开。 何秀秀一把拉住她,“来都来了,难道你就不想试试吗?” 嘉回轻轻摇了摇头,“反正也只是些民间传说,缘分这事本来就不准,我觉得没必要寄希望于这棵树上。” “大家都是图个热闹嘛。”何秀秀笑道:“又不是看对眼了立马就要回家成亲,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拒绝不了府中长辈安排的婚事,难道连一丝怀春的心思也不许有了么?” “我突然也不想凑这个热闹了。”嘉回小声嘟囔着。 何秀秀没听清,“啊”了一声,扯过她手中攥了一路的荷包,举起越过头顶,小跑着往后道:“别不好意思了,我帮你,就跟我的挨在一处,看谁还敢笑话你。” 她动作飞快,三两下就系在了树杈上,嘉回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个粗糙无比的梅花纹流苏圆荷包正大喇喇地挂在枝头,且与旁人的一起迎着寒风招摇。 嘉回垂眸不愿再看这个画面,悄悄转过身,随意打量起来往的各色行人。 其中不乏一些结伴出行的小娘子们,个个衣着华贵,与身边之人谈笑风生,娇美的笑靥给冷寂萧瑟的冬日带来了春日般盎然的生机。 远处屋檐的拐角处,有三两随行的丫头聚在一起歇息,恰时路过一位白衣青年,见状停下,小声与她们攀谈,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逗得各位女子纷纷掩面偷笑。 隔得有些远,嘉回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光从背影上可以分辨,这是一个她见过并且有些印象的人。 可她从仅有的记忆中怎么都想不出来此人是谁,也不好上前直接问,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瞧。 大概是嘉回的目光太过于炽热,那青年也察觉如芒在背,怔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之时,嘉回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那个在集市上伸出援手的书院学子,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林晋尧。 离书院放假有些时日了,他能出现在此也并不奇怪。 嘉回微微颔首,算作与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又把视线投入到别处,没有再过多理会。 林晋尧远远看着嘉回,从她的发饰和着装,妆容和体态,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个遍,无一例外,每处都恰如其分,完美地踩到他最爱的点上。 暗自痴笑两声,他的眼里顿时迸发出了激越的光芒。 今日难得过节,若再不表示,岂非浪费了这样的好日子。 -- 第125页 林晋尧偷偷做着打算,脑中龌龊思想已然生成了画面。 再次望向嘉回,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嘉回不知,继续与何秀秀结伴闲聊,转头就把方才的偶遇抛之脑后。 “挂完了我们便走吧,人越来越多,等会儿怕是又挤得慌。” 何秀秀正挑着红绸带上的情诗看,闻言扭头道:“你要不要也来许个愿啊,就像这样……”她直接念了出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还不等嘉回说话,她又自顾打了个寒颤,噘着嘴嫌弃道:“算了算了,你别来,这些诗乍一眼看看还行,读个两遍就有点牙酸,什么情啊爱的,文人惯会这套来蛊惑女子心房。” 嘉回被她逗得直笑,“蓝大人也是文人啊,怎么没见你这么说他。” “他……”何秀秀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他跟别的文人可不一样,不仅能说会道还爱唱反调,要让他写首情诗出来,怕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答应。” 瞧瞧这是人说出来的话么,明着是贬,实则是褒,语气还隐隐透露出一股子甜蜜。 嘉回觉得自己再听下去恐怕也得被酸掉大牙了,干脆没接她的话,只意味深长地道了声“哦”。 “好啦好啦,别说旁人了。”何秀秀小跑着到嘉回跟前,挽上她的胳膊,笑眯眯道:“我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莫要辜负这难得的好日子。” 两人尽量挑着人少的地方走,但时间一长,难免会碰上一些同样出来透气的官家小姐们。 她们认得何秀秀,纷纷停下来同她亲切地攀谈。 嘉回不想参与进去,便借口如厕,退到无人的角落,独自欣赏这寺庙里头的风光。 她小心提着裙摆跨过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正盯着地上的落叶瞧得仔细,却莫名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接着便有一道男声响起:“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嘉回闻言抬起头,一看果然是方才刚打过照面的林晋尧,便礼貌的颔首道:“嗯,好巧。” 头两次的相遇勉强称得上是巧合,可这次的碰面却是林晋尧故意跟在嘉回后头,看到她落单后绕行至另一处,假意与她来的一场不期而遇。 他特意掩盖了自己的微妙心思,脸上还保持着亲切疏离的浅浅笑容,看了眼嘉回,拱手道:“几番相遇,姑且算作缘分,在下已经自报了家门,却不知姑娘是……”他又再次俯了俯身,带着歉意说:“并非故意想要打听,只是在下广结善缘,见着姑娘觉着面善,想与您交个朋友。” 虽说江南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之间并不设大防,但这么直白的搭讪还是令嘉回感到有些略微不适。 她并非不懂林晋尧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只是绕着弯来回绝他:“郎君客气了,萍水相逢而已,还称不上什么缘分,我一向不怎么出门,也不善于交际,怕是担不得你一声朋友。” “姑娘何故再次拒我?我并没有没有什么恶意。”林晋尧急道:“在下也只是想知晓你的名字而已。”说完他就下意识得上前一步。 嘉回被他大力攥住手腕,一瞬间的痛感刺激得她立刻蹙紧了眉头,“你这是何意?” 她挣扎着收回手,握住发红的腕骨,恼怒地看向对方。 这人不光嘴上暧昧话语不断,就连举止也毫无规矩可言,说不了几句话便动手动脚,简直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林晋尧也慌了,匆忙之下赶紧低头道歉:“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并非有意,实乃……乃真心想跟姑娘求个交好,冲动之下有些不便,往姑娘莫要生我的气。” 再这么磨蹭下去,无意也会变得有意,嘉回不想与他多话,淡淡留下句“我还有事”,便急忙转身离去。 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少女浅色的裙摆,眨眼间又消失在了尽头。 林晋尧独自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底有道阴鸷目光一闪而过。 他笑了笑,负手往反方向走去。 嘉回沿着原路折返,快要行至最初离开的地界时,偶然遇见一个圆脸丫鬟。 那丫鬟模样俏生生的,看起来十分讨喜,见着嘉回,忙走近了躬身道:“是与何家小姐一道的元小娘子吧,我家主子特意吩咐我在这附近候着,因她与何家小姐还有些旧事要聊,只怕会耽搁些时间,所以便让我来向你致个歉。你要是无聊可随我先去后头的斋房里歇息,她们叙完话便会过来一起来找你。” “你家主子是何人?”嘉回不记得刚刚有看到过这个丫鬟。 “是衙门里头崔大人的妻妹,陈家嫡三小姐,站在最边上,穿着淡黄窄袖袄子,头戴一朵簪花,大概这么高……”她伸手比划了一下,笑着道:“你还有印象吗?” 嘉回倒是没有听说过什么陈三小姐,但从丫鬟所描述的外貌来看,似乎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她乖乖立在众人旁边,只因存在感不强,嘉回没有注意罢了。 那边丫鬟又开口了:“你看你是要再逛逛,还是由我陪着你先去房里歇歇。” 说完见嘉回似乎还有些犹豫,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接着道:“何家小姐说让你别介意,她与你最是要好,手帕交的情谊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的确像是何秀秀的东西,她的绣活一向都是最精湛的,而且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嘉回再多考虑,有林晋尧纠缠在先,她便自然而然地信了眼前的丫鬟,点点头,温声道:“那就先回房里吧,有劳了。” -- 第126页 “小娘子客气了。”丫鬟欠了欠身,做出相邀的动作,“这就随我来吧。” 她领着嘉回一路往后走,又是拐又是绕的,直到出了寺庙,上到一条无人的坡路,四周逐渐变得荒无人烟,嘉回这才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她停下脚步,出声质问:“你要带我去哪儿?又是谁派你来的?把我哄骗出来,究竟所谓何事?” 丫鬟不理,抓起嘉回的手开始拼命狂奔。 她力气大,一身蛮劲儿,连拖带拽把嘉回扯到一座不太明显的房屋跟前,然后迅速推开门,把嘉回塞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谨防诈骗啊姐妹们! 第六十八章 嘉回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可她顾不上身体的擦伤,立刻爬起,跌撞着往门口跑去。 但已经晚了,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屋外传来上锁的声音,房门被彻底锁死了。 嘉回奋力拉扯了数下,却发现根本撼动不了分毫,于是她开始大力拍门,一边拍一边高声呼喊:“放我出去!你既然知晓我是谁,为何还敢如此行事,允词若是发现我不在,必定会上衙门报官,你难道就不怕官差找上门来?且我记得你的长相,来日要是对簿公堂,你真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丫鬟还没走,就立在门口,默默听着里头的动静,似乎被嘉回的威胁震慑住了,有想过收手放她一马,但最后还是熬不过内心的纠结,扭头跑了。 小跑着的脚步声彻底摧垮了嘉回最后一丝希望,她不再浪费力气拍打屋门,只是定定望向声音消失的方向,然后无助般滑坐在地,呆呆的,一点生气也没有。 这屋子似铜墙铁壁,门窗一应被封,连束光都透不进来,也不知是环境影响还是内心恐惧,嘉回只觉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回想了一下最近的生活轨迹,她一向深居简出,分外低调,没有闯过祸,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而且全城几乎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嘉回实在想不通有谁会胆大到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恶行凶。 究竟是图财还是图命? 她把脸深深地埋入膝盖里,后悔太过轻信别人,以至于落到此番境地,真真算得上是一个教训。 并且还未见到幕后之人,她心里总归悬着一口气,愈发得惶恐不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嘉回不得不竖起耳朵,仔细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后,她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入锁芯转动的响音。 嘉回忙起身躲到旁边的矮柜后,借着盆栽叶子的遮挡,小心望向门口。 来人一身粗布麻衣,特意掩盖住了身份,但嘉回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来,分明就是刚刚才与她道过歉的林晋尧! 表面上装作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则背地里做出这等强掳良家女子的丑事。 嘉回气得浑身发抖,生平第一次遭人如此对待,她的心里充斥着愤懑与不堪。 眼看着林晋尧进屋没寻到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打转,嘉回急忙拣起那把修剪盆景的大剪刀,藏于身后,以便用于防身。 林晋尧很聪明,知道乔装打扮并且错开时间过来,但他又很愚蠢,没有清空屋内的各种陈设,留下这么个足以致命的凶器,殊不知也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嘉回的目光死死锁在林晋尧的背影上,趁着他转身去翻床铺的功夫,立马跑向门口,她不知道房门有没有反锁,但还是想冒险赌一把。 可就在手刚触到门栓的那一刻,嘉回被人从后猛地抱住。 只因林晋尧发现了她要逃走,忙不迭地赶过来奋力阻拦。 他把嘉回拖拽到床上,本是清秀的脸上因为过于激动而逐渐变得泛红。 “你别怕,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平日你太过冷淡,我没有机会可以靠近,所以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只要你乖乖的,我便不会伤害你,听话,解解我这难耐的相思吧。” 林晋尧呼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嘉回的颈边,她感觉到恶心作呕,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气愤道:“简直放肆,你可知我是谁,就凭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足以下至刑部大狱,永世不得翻身。” “模样瞧着温顺,脾气却是意外的呛人。”林晋尧嘿嘿一笑,似乎对嘉回的还手并不感到生气,只是摸摸自己的脸,接着挤眉弄眼道:“你少威胁我了,这荒郊野岭外的,任谁也发现不了今日的事,我不做什么,官府的人又能奈我何。” 他抓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说:“让我看看,打疼了没,这手心红的,我都要心疼死了。” 林晋尧说着又凑近了两下,想亲自替她吹吹,嘉回却忍受不了这等冒犯,大力抽回手,再次甩了他一巴掌。 “你混账!” 所谓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哪怕再气急,也只能说出这般程度的骂语。 落在林晋尧耳里,不痛不痒又毫无威慑力,他因挨打偏到一旁的侧脸甚至还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回过头,他再次朝嘉回扑去,激动的五官都有些狰狞,“我混账?那不如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混账。” 话刚说完,林晋尧眼前闪过一丝寒光,嘉回手持一把剪刀,正横眉冷对地瞪着他。 “你别过来!否则我当真会立刻刺死你。” 她边说边往后退,因为气急,胸脯止不住的剧烈起伏。 -- 第127页 待快要退至房门处时,林晋尧突然举起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动,你先过来把剪刀放下,那东西锋利,小心会伤着你。” 嘉回冷笑一声,再也听不进去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默默重复着往后的步子,逐渐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可天不遂人愿,竟让她踩到宽松的裙摆,在最紧要关头发生了意外。 马前失蹄,她摔了一跤! 林晋尧先是一把夺走嘉回手里的剪刀,接着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毫不怜惜的把她往床上一甩。 “都说让你乖一点的,怎么就是不听话呢,要不是你自己非要作,我又怎会舍得对你动粗,怜香惜玉的道理谁不懂,可你就是要逼着我强来。既如此,那还等什么,赶紧趁此机会快活快活。” 他说完就要去解嘉回的衣裳,但还没近到她的身,就被一冰凉之物抵住了喉咙,霎时间动弹不得。他小看了嘉回的反抗能力,误认为她就是一个担惊受怕后只能屈服的弱女子。 却没料到她会这么泼辣。 两人默默对视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嘉回握住发簪的手早已紧张地渗出了一层薄汗,但她不敢因此掉以轻心,稳了稳心神,最终捏紧簪子猛地扎进了他的脖颈。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林晋尧闷哼一声,捂着伤口歪倒在旁。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张开嘴想要说话,但过度的疼痛让他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嘉回捧着沾了血迹的右手,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像是浑身被抽干了力气,头皮一麻,瘫软在床头,视线望向林晋尧时,手臂已经不自觉的开始发抖。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晋尧逐渐没了意识,嘉回这才趁机翻身下床。 但就在她刚迈下一只脚时,林晋尧又倏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骤然跃起,发疯似的扑过来,然后死死攥住嘉回的脚踝,不让她离开。 嘉回无法,只好蹬腿往他身上踹去,每一脚都是用尽了全力,直到她完全摆脱了林晋尧的纠缠。 为避免他再次作恶,嘉回又猛地抽出簪子,在他肩头扎了数下。 最终鲜血流了满床,林晋尧惨叫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嘉回虚脱般跌坐在地,手里的发簪也顺势滑落了下去,她稍稍平复下心情,然后迅速拾起簪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这里位置偏僻,山一座连着一座,隔着老远,连户人家都看不到。 嘉回不熟悉路,只顾着往前走,求生的本能不允许她过多地停留。 一路心跳如雷,走到小腿肚都开始打颤,嘉回终于寻到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是一座荒废的女娲庙,看起来有些破烂,窗户漏了好几些个洞,庙檐底下也结满了蜘蛛网。 换做以前,她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现在却不得不认命地钻了进去。 好在里头并非如外边那样,虽有些乱但一点也不脏,许是时常有人参拜的缘故,供桌上还遗留了一些新鲜的供品。 嘉回用干草给自己简单铺了个窝,然后席地而坐,就着这个条件暂且歇息歇息。 她突然很想何秀秀,对方若是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急得到处找人;她还有些担心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林晋尧,因为她拼命的自保,他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嘉回第一次出手伤人,胆战又心惊,即便过了这么久,她的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回想起那个屈辱的时刻,她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把脸贴到膝盖上,委屈得直掉眼泪。 可也就在此时,肚子传来“咕噜”的叫声,她从晨间出来一直滴水未进,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又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要是再忍忍吧,可受不了肚里的翻滚,要是不忍吧,也确实没什么能吃的。 嘉回和衣躺下,打算睡一觉,睡着了就察觉不到饿,说不定运气好,醒来还能碰上找到此处的官差。 可她才刚闭上眼睛,就发现脚上一沉,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正在啃食她的脚丫。 嘉回尖叫一声,弹跳到供桌旁,等到那东西彻底消失在眼前,才疲惫地整个人都靠在女娲石像上。 也因她这个动作,晃得桌上的供品差点掉落在地。 闻声看过去,有水果,炊饼和几个白面馒头。 嘉回咽了口气,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这么渴望着一口吃食。 但女娲娘娘在上,她不敢随便造次,望梅止渴般深深凝视了许久,最后还是捂着肚子回到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没有英雄救美,全靠女主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唉,所以说女人还是得靠自己~ 第六十九章 “什么叫人不见了,人怎么不见的?”宴绥阴沉着脸,厉声道。 他提剑大跨步迈过来,吓得何秀秀一哆嗦,到嘴的话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好躲在蓝绪身后,伸了头出来,小心翼翼道:“我与几位官家小姐们叙完话,一回头就没见着她人了,寺庙也就这么大,里里外外寻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最后几个字是颤颤巍巍抖落出来的,她说完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双手拽着蓝绪的腰封,不敢去看宴绥的表情。 -- 第128页 何秀秀一向有些惧怕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冷酷无情也就罢了,偏偏今天还出了这样的事,如若不是看在嘉回的面子上,估计刚才就要把她大卸八块了。 她心跳到嗓子眼,对于自己的疏忽分外后悔。 宴绥则是气得不轻,眉毛紧蹙,双目赤红,握着长剑的手因为太过于用力,指骨发出咯吱的响声,像是积攒了好大的怒气无处发泄,很快就要无法控制住自己。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人会凭空消失不成!寺庙里找不到就去外面找,城里找不到就去城外找,这点道理还需要我来教吗?”他忍了好久,恼火道。 何秀秀支撑不住内心的压力,低低啜泣起来。 “你别着急,我们都先冷静一下。”蓝绪适时开口,打起了圆场:“一个姑娘家总归不会走得太远,许是贪恋山中风光,忘了与身边人告别,我们不妨在此先等等,如果真的还没有消息,我再派人大力搜查一番。” “等?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天。”宴绥大怒道:“她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断不会做出这等不告而别之事,唯一可能就是身陷囹圄,我又岂会安下心在这里多待一刻钟。” 他额角的青筋随着剧烈的呼吸一张一鼓,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蓝绪,咬牙道:“她要是出了任何意外,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说完宴绥转身离去,冷漠决绝的样子丝毫没把两人放在眼里。不过他也确实有说这话的底气,公主身份尊贵,容不得任何闪失。 思及此,蓝绪的头又开始疼了,刚想紧跟其上,身后的何秀秀扯了扯他的衣袖,怯怯道:“对不起,又给你们惹麻烦了,但事出有因,我也不会就此逃避,你们要去找人不妨也把我带上我,有什么需要的,尽快跟我开口。” 蓝绪可不敢再带上她一起,按照何秀秀风风火火的性子,怕是人没找着又把自己给弄丢了。他出声拒绝,但转头看到她眼里含泪的可怜模样,还是心软安慰道:“你好好回去等消息,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记着少出门,也别与旁人道起今日之事,别多想,这不是你的错。” 何秀秀听完眼眶更红了,眼泪簌簌往下掉,再也没了往日的骄傲与任性,憋了好久,最后点点头,抽噎道:“好。” 接着蓝绪再安抚了她一番,送其上了回府的马车,这才得了空追随宴绥而去。 —— 天已经快要黑了,离嘉回上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已经过了两日。 这两日她一直待在女娲庙里,没有水,没有食物,全靠着股信念一直支撑到现在。 可此时临到傍晚,她的心绪再次崩溃,望向门口,眼里不再含有期翼,而是死水般的平静。 嘉回屈膝坐于地上,双手环抱住小腿,好似这样可以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她整整两日未曾合眼,脸色白得吓人,身子单薄,人也瘦了一大圈。 不敢乱跑出去,怕自己又再迷路,万一山上真的出现山匪,她便是有命也没得回了。 但长久的饥饿令嘉回根本也没有力气再出去,她扭头看了眼供桌上的吃食,脑中复又陷入了纠结。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嘉回不再犹豫,慢慢踱步到石像面前,伸手拿了个苹果吃。 苹果放了好几天,果肉部分水分开始流失,果皮呈现皱巴巴的状态,很丑,让人看了就没胃口。 可嘉回没得选择,拿衣袖轻轻揩拭后,就着果皮一起啃了起来。 她吃的很慢,小口小口的来,每咽下一次,心里就要同时忏悔一次,直到吃完一个苹果,她再拿了另外一个橘子。 好歹有东西裹腹,让嘉回不再继续挨饿,她勉强填饱了肚子,便打算去女娲娘娘跟前拜一拜。 可还没有走近,就听外头传来细微的动静声。 嘉回先是一喜,紧接着快步走到门口,却听这声音很慢很慢,像是脚步声,但又带了些杂乱的踢踏声。 她感觉不对,又后退进庙里,躲在女娲石像后面,小心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小半刻钟后,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布衣老妇人,左手挎着个竹编篮子,右手牵了只瘦巴巴的小狗。 她把狗绳子系在破洞的窗户上,然后慢吞吞往里走。 把篮子放到供桌旁,她从里拿出三支香,用火折子点燃后,对着女娲石像拜了拜。 “孩子他娘,我又来看你了,还是老规矩,借着拜女娲娘娘的由头,悄悄给你烧炷香。这世上惦记你的人不多了,我一个,咏儿一个,但我身子老了,走上这么些山路就花了好半天时辰,往后可能没多少日子再过来。你就发发善,保佑孩子明年高中,我这心也算是踏实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然后把香插入到香炉中,翻开篮子上的绸布,把供品一一摆放出来。 嘉回闻着香味转了过去,看到两个新鲜的烙饼,情不自禁张了张嘴,肚子也顺势叫了出来。 她赶忙捂住腹部,却挡不住接二连三的身体反应,肚子叫得更欢实了。 老妇人听见声音看过来,愣了数下,才惊讶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身上还沾着这么多的血,是哪儿受伤了?” “不是不是。”嘉回急忙摆摆手,“我……我就住在城里,因为偶然遇到山贼,一路逃到此处,身上的血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受伤。” -- 第129页 “那你家人呢,为何没来找你。”老妇人问。 嘉回咬着嘴唇,怯生生道:“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位随行的同伴,但他许是碰上了什么麻烦,现在还没能寻到此处,我就在这儿等他,没敢到处乱跑。” “待在这儿也不是什么办法啊,还是得去山下去报官,你一个姑娘家的,独自在外也不安全,要再遇上那群山贼怎么办。” “恳求阿婆帮帮我。”嘉回福了福身,“由您带我下山,只要到了城里,我就找得到回去的路。” 她衣衫脏污,面料却很是华丽,虽面黄肌瘦,但举止大方端庄,不是官家的小姐就是什么落难的千金,老妇人腿脚不便,眼神却是看得透彻。 但她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只是见嘉回可怜,慈爱道:“要下山也不是不行,可我这身子骨怕是经不住一番折腾,不如你先随我回村,等我联系了村长,让他带你下山。” “回村?”嘉回呢喃着重复道,经过之前的一遭,她便不敢再随意轻信他人了。 老妇人见状也笑了,“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哪有什么精力要害你啊,村里都是些老实的庄稼人,没那么多坏心思的。” “对不起。”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你随我来吧,天色已经不早了,回去还得走好些的山路,我们尽量天黑前入村。” 她回头开始收拾东西,见嘉回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又问:“是不是饿得慌了?” 嘉回羞赧地点点头,她确实没多大的力气再赶路了。 老妇人眯了眯眼,布满老茧的手从篮子里摸出两个肉包子,一个递给嘉回,一个留给自己,为了自证先咬下一口,缓缓道:“吃吧,是我自己做的,本来留着路上将就将就,现在刚好够你解饿。” 嘉回终于放下心来,接过肉包,边吃边跟在老妇人的身后。 两人一狗相伴而行,踏着夕阳的余晖行走在蜿蜒山道上,待至村子里时,正逢村民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家,见着嘉回,纷纷卸下肩头扛着的锄具,好奇的朝往她身上打量。 村里少有这样容貌的女子,一朝碰到,便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好些少年儿郎站在田埂上看得呆了,更有甚者直接上赶着跟在了后面。 这时有从河边刚洗完衣服回来的大婶们,见此状况,笑着跟老妇人调侃道:“哟,季老娘,这是打哪儿领回来的小娘子啊,瞧这模样怕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的亲戚,这不家里刚出了事,无处可去,我便好心收容收容,住不了多久,过些天就走。” 几位婶子扯着嗓门“嘁”了一声,七嘴八舌地追着道:“不能吧,你老季家住这儿十多年了,也从没见过有什么往来的人家,怎会凭空多出来个亲戚。” “对对对,莫不是上外地买回来的丫头,好给你家孙儿当媳妇呢。” “哈哈哈,要我说你这眼光就是不行,光是模样长得俏有什么用啊,瘦成这样怕是今后都不好生养。” …… 你一句我一句,众人开始对着嘉回的外貌指指点点,先是脸蛋,再是胸脯,接着到了腰臀。 村妇们言辞大胆,丝毫没有顾及,像是要里里外外把她扒个遍。 嘉回从没有受过这么多人的围观,虽然知道她们并无恶意,但还是心里闷着不舒服,想开口替自己解释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话。 “去去去,都在这儿嘴碎什么,说了是亲戚,那还有假的不成。一个个不管好自家的糟心事,反倒来关心我了,咏儿用不着买媳妇,这丫头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再多嘴一句,小心口里生脓长疮,疼不死自个儿。” 她说完把嘉回护在自己身后,吆喝了一声便又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大家过年过节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吧,穿得靓一点都要被说成是乱花钱,更不要说烫头、化妆和做指甲了。 第七十章 季家位于定源村村西口,不大的两间旧瓦房,外带一个圈起来的院子,院里又划了小块地用作喂养牲畜,里头满地跑了数只小鸡,听见两人走近,“咯咯咯”叫个不停。 嘉回被这场面唬住了,换个方向离得老远,看季氏开完锁进了屋,她才见势跟着上去。 主屋的陈设比嘉回想象中的还要简单,一张旧式架子床,缺了口的桌椅条凳,还有两个挨着大门的柜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侧屋她还未进,估摸着跟这里差不多。 屋里很冷,乡下人没有那个条件烧炭火,季氏怕嘉回受不住寒,打算拿件干净的袄子给她披上。 可两人身形完全不同,一个高挑一个丰盈,哪怕是季氏年轻时候的旧衣裳,嘉回裹起来也是宽宽松松,到处漏风。 她扯了扯空落落的袖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季氏摇摇头,转身出了屋,再进来时,手里则多了一件男子的衣裳。 “这是我孙儿幼时的旧衣裳,早就穿不得了,我却舍不得扔,一直留了下来,你试试看,穿不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能有件衣裳可以御寒,是这个时候的嘉回所能感受到的最大温暖,她不挑剔,接过走到一边换上。 少女娇俏的容颜配上打着补丁的青麻布衣,有些违和,但又多了点另类的美感。 -- 第130页 “还以为会不合身,没想到穿起来刚刚好。”季氏替嘉回掖紧了领口的衣襟,笑着道:“就这样吧,先歇息一晚,等明儿一早,我就去找村正商量商量,他是个心善的,定会助你顺利回家。” 嘉回脸色泛白,因为加了厚衣才稍显有了血色,她报之一笑,再次福身,道:“多谢阿婆。” 季氏拍拍她的手,本就慈爱的脸上更添了一份善意,“那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厨房弄饭,早间还剩了些白面,晚上刚够我俩吃碗面,家里就这条件,也没啥好菜招呼你……” “已经很好了。”嘉回反握住她的手,柔柔道:“比起在外面饿肚子,这是我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那便好。”季氏说完就要离去。 嘉回立即跟上想要帮忙,但被季氏委婉拒绝,没法,只好坐在屋里耐心等待。 等到太阳落了山,季氏才捧着两口海碗回到屋,她点了一盏蜡烛放到桌上,火苗摇曳,只照亮了两人身前的一小块桌椅。 嘉回看到两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点缀着葱花和野菜,香味扑鼻,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她把量少的那份换到自己跟前,再往对面碗里多夹了好些面条,借口不饿,想让老人家吃的温饱些。 两人相对而坐,偶尔说上几句关切的话,季氏问嘉回叫什么名字,嘉回则老实说自己在家排行第五,季氏就笑着说叫她五丫头,嘉回“唔”了一声点点头,眉眼弯弯的样子煞是可爱。 等到吃完了面,一起收拾完碗筷,嘉回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起今日的种种,是她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嘉回没有抱怨,反而多了些感激。 她睁眼扫了一圈这间空荡的屋子,无不昭示着主人清贫的身份。 这是一间颇具有读书人审美的房间,挂了好几副当朝大儒的临摹字画,旁的多余摆件一概没有,倒是笔墨纸砚和书籍读物一应俱全,嘉回听季氏说起过她明年即将科考的孙儿,便把这一切自然地归结于他的手笔。 被褥上传来淡淡的皂角香,嘉回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村里几乎没什么娱乐,大家吃过饭就安睡,一时间各处静悄悄的,偶尔只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吠。 嘉回直到后半夜才入睡,醒来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屋子里空空如也,嘉回找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猜测季氏已经出去,便随意进厨房看了一眼,远远瞧见灶上正煨着一碗小米粥。 早上喝粥养胃,嘉回感动之余不免生出了一丝愧疚,为了不白喝这碗粥,决定把厨房都打扫一遍。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她根本不会打水,也不会洗碗,思索了一阵,还是打算去院子里喂鸡,但刚走近鸡圈的栅栏,季氏就挎着竹篮回来了。 嘉回赶忙迎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她叹息道:“今儿日子不凑巧,赶上村正出远门不在家,我跟邻居打听了一下,说是上别的镇子吃酒去了,还不知道这两天回不回来,你这边又急,干脆我让村里的年轻儿郎送你。” 没想到又发生了如此的情况,嘉回没得选择,默默道了声“好”。 季氏见她没有异议,卸下手里的竹篮就要去叫人,可还没走出院落,就又回头摆摆手道:“还是算了,那群皮小子我不放心,一个个看你就跟野狼见了大白兔似的,恨不得直扑上去。” “还是等咏儿回来,让他带你回去。”她解释说:“咏儿是我的孙儿,年级比你稍大些,人老实,也孝顺,就是读书在外,不常归家,但只要有空就会回来看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等两天,他回来了与你一起进城。” 真是一波三折,嘉回不得不再次留了下来,只是看向季氏,眼里多了些不自在。 这里的不自在是知道自己又给别人添麻烦后的羞愧,是知道季氏不求回报如此善良待她的感动,也是对于自己什么也不会还要增添季氏负担的自责。 嘉回走到季氏跟前,再次福身一拜,“多谢阿婆,等我来日归家,定携千金以报您的收容之恩。” “千金?”季氏嗔怪她一眼:“我难道就是为了图那几个银子,留你是为了有个人说话,你一来我还能解解闷,人老了儿孙都不在身边,我这老婆子也是孤独寂寞得很啊。” “你放心,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供你一口吃食还是没问题的,放心待着就是,往后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多谢……” “得了,你也别老是谢来谢去的,要真想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就来厨房帮个忙,一会儿还得去给庄稼人送饭。”季氏打断她说。 嘉回点头如捣蒜,嗯了一声随她进了屋。 季氏忙活着烧菜,嘉回则在灶洞口帮忙加柴,这些她见宴绥做过,多少有些印象。 从间或的闲聊中,嘉回发现季氏之前所说的庄稼人并非自己的姻亲,而且租赁自家田地的本村人氏。 嘉回好奇,于是问道:“朝廷已经尽可能的划地入户,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家没有分到田地?” “这里头的门道多了去了。”季氏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嘉回眨眨眼睛,还是对此不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等的良田就那么多,你想要,那官家老爷也要争啊。村子里能下地干活的多数都是男人家,这谁家男人要是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又没了一家之主,运气好的许是能相安无事,运气要是不好那田地早被族里人瓜分殆尽了。”季氏徐徐解释道。 -- 第131页 按照她所言这或许还只是表面,背地里更加阴暗的只怕嘉回听了愈加承受不住。 但嘉回嘴巴还是张成了红枣那般大,木讷地看向灶洞,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好了,走吧。”季氏装了碗筷入篮,招呼嘉回一起出去。 嘉回木偶提线般跟着出了屋门,一路上若有所思,顺便也开始仔细考察起周围的农桑。 —— 两人走后不久,门口骑马路过一位青年。 青年紧急勒马想要进屋讨口水喝,却见屋门已闭,复又长鞭一甩,再次启程赶路。 他沿着村里主干道一直往前,路过潺潺河边时,正巧碰见一群聚在一起浣洗衣裳的妇人。 于是他急停下马,走近了上前问道:“敢问各位大娘,可曾见过一位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很是动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且举止颇为文雅。” 几位妇人听完也愣了,她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哪里见过这等俊俏的儿郎,没细想他口中的打听,倒是叽叽咕咕开始低语起来。 青年不得不假意咳嗽一声,再次出声问道:“大娘们有见过吗?” 其中有位妇人好似想起来什么,正要回话,却被旁边之人拽住手腕,抢答道:“没瞧见,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那能有这么金贵的人物,郎君你上镇上打听去,许是能有什么消息。” 青年迟疑了一下,脸上闪过失望与黯然,但还是拱了拱手,扯出一抹笑道:“多谢。”说完便又上马迅速离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直至听不见。 刚被打断话的妇人才出声抱怨:“你拦着我做什么,我都听仔细了,人家说的这人好像就是季家昨儿带回来那丫头,模样长得漂亮,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这不家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还不让我说。” “你管那么多作甚。”旁边的妇人嚷嚷道:“要真的人来历不明,那也是季家的事,你我就当不知道,少管闲事,免得哪天怪罪下来,还当你是窝藏惯犯,关个三年五年的。” “哎,还真是,我都给想岔了,光顾着替人说话,便把这事忘了,你说得对,咱们不管,天塌下来那也有季家顶着,犯不着我们受罪。”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方才的小插曲抛到脑后。 小小山村不便多停留,青年驾马立刻折返。 已经三天了,他在城中兜转了各处,却依旧没有寻到人,按照约定还必须立刻回府交换消息,遥想到宴绥,就是不知道他那边如何了。 ── 宴绥也正在赶回郡守府的路上,他接连几天的奔波,一直辗转在附近的州县,没日没夜的寻找,直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 他心急难耐,但又不得不调转马头,往城里赶去。 多日的风餐露宿,几乎彻夜没有合眼,嘴角是着急上火生出的燎泡,手掌也被缰绳磨出道道的血口。 但闭眼就能想到嘉回受了委屈的伶仃模样,宴绥又心碎到无以复加,便连身上的疼痛也抛了个干净。 策马回到郡守府,刚好遇上蓝绪同门口小厮说话,他闻声望了过来,没有表情,只是远远摇了摇头。 宴绥被这反应一刹那击中,顿觉呼吸不顺,心跳如雷,还来不及下马入府,就一个不稳,往地上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别离,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下章就回城了~ 第七十一章 蓝绪叫了小厮一起把宴绥架回屋,等挨着他手的那一刻,才发现他肌肤灼热,浑身都滚烫得吓人。 把宴绥安置好,蓝绪又立马差人去请大夫,恰巧遇上何秀秀上门,他便与她一起照顾起了宴绥。 等到大夫号脉,写方子,府中下人赶去抓药,熬药,把汤汤水水端到宴绥嘴边时,早就过了不止两个时辰。 此刻已是日光偏斜,时令傍晚,屋外传来仆役们悉悉索索的忙碌声。 宴绥抬起千斤重的眼皮,入目是纯白色的床幔,往旁边一看,蓝绪和何秀秀正焦灼地望着他。 “我……”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嗓子因为缺水勉强只能发出几个气音,道完一个字,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何秀秀忙递过去一杯水,看着他喝下,才缓缓道:“你先别着急,慢慢说。” “公主呢……”宴绥撑起身,直视着两人,虚弱道:“她如何了?你们为什么不出去找人,还在这儿耽搁时间。”他说着就要下地,但因体力不支又倒回床上。 何秀秀按住他的身子,扭头问:“什么公主,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蓝绪没有作答,移步走向窗边,看着外面的落日,心里何尝不是万分痛楚。 公主失踪乃是大忌,况且还在他任职的地界,不死都难逃其咎,可找寻了这么多天,城里城外都不见踪影,蓝绪难免会往更坏的方向思考,如果再不行,就只能派兵全力搜查。 “不能派兵。”宴绥似是猜中了他的想法,费力地爬起来,正色道:“公主从长安一路至今,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你若现在高调行事,岂不违背了她的初衷。况且女子失踪本就事关声誉,若再一不小心张扬出去,你让世人如何看她,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背后的威力。” 蓝绪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我总归是不愿这样的,可事到如今,单凭你我几人,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觅得公主,这外头的世道我们皆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有何归宿。” -- 第132页 “且钦差大人不日就会抵达——” “我又如何不知。”宴绥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公主一定还在江宁,不出意外就在我们附近,她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了,所以才没有及时派人通传。” 蓝绪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你……” “先前我是着急上了头,没有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冷静下来,方觉其中大有蹊跷。”宴绥捂着眩晕的额头,缓缓道。 “何解?”蓝绪疑惑地问。 宴绥坐起来,徐徐穿衣,艰难地说:“公主是在寺庙里头失踪的,寺庙之地,何许人能进?除了当日的一众官家小姐和随行仆役,剩下的便是些城内外普通百姓,不可能有歹徒,公主也自然不会被掳走。” “从何姑娘与公主分开到发现她不见,来回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她走不了太远,我们一路上山都没有碰到,那她便极有可能去了什么不熟悉的地方,我听说香缘寺位于半山,公主大概率是误进深山迷了路。” “她知道我们会在此后竭力寻找,定会规矩待在某处等待时机,但这么多天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碎,她也会另想办法助自己走出困境,唯一有可能就是山中的村民,他们有上山狩猎和挖野菜的习惯,如若公主碰见,或许会以求自保向他们求助,她此刻也许是在某处村民家中,也许是在计划着归来,总之是有什么牵绊住了手脚,所以我们才迟迟没有她的消息。” 他说完又缓了好一会儿,等喝完水润了嗓子,才继续道:“公主很聪明,并非是不谙世事之人,她能最大程度护得自身周全,我们要做的就只有不放过其中的每一处细节。她有沿途为自己做标记的习惯,你仔细回想一下是否遗漏过什么。” 宴绥的一席话听得蓝绪豁然开朗,他之前因为陷入公主被人拐走这一死结,所以根本没有考虑过她会就在近处。 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全力摸排城内外的各处村子,亦或是加紧城门行人的来往盘查,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到公主的踪迹。 蓝绪转身欲唤人,却抵不过宴绥先行一步,他早在不知不觉中整理好了衣衫,越过自己,朝外走去。 “公主的事情交由我,你留下来应付钦差,务必守口如瓶,切忌让他知晓后传书于圣上,否则御林军即刻南下,你我所做皆前功尽弃。” “你的身子……”蓝绪急忙道:“高烧未退,你不要命了!” 宴绥脚步微顿,尽量忽略手臂因蓝绪的拖拽而传来的剧烈疼痛,目视着前方,沉声道:“你多阻挠我一刻,公主能归府的时辰就晚一刻,你是想继续看着她在外受苦,还是为我这区区的一点发热而大惊小怪。蓝瑾怀,此事孰轻孰重你应当比我这个做侍卫的更清楚,公主要是无事那还好,可一旦有任何闪失,我们便是以死谢罪也不为过。” 蓝绪此时已经没了底气,叹口气道:“你说得对,我这就派人随你一起,万事小心,切勿惊动百姓。” 宴绥点点头走了,不一会又有下人叩门禀报,说有线人传来消息,说是钦差后日就会抵达,求问郡守府该如何安排。 蓝绪疲惫地摆摆手说把人请入前厅,自己稍后就去面见,转过头想先把何秀秀送回府,却见她目瞪口呆,满脸慌张,神似痴儿。 “她真的是公主啊,以前我都不信,还笑话她来着,惹出这个事,我会被砍头示众吧。” 何秀秀一向胡闹惯了,蓝绪为了让她长长记性,当然无比赞同地默认了。 然后就见何秀秀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府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蓝绪忙得昏头转向,便连宴绥也顾不上了。 ── 嘉回在村子里待着的这几天,不仅熟知了各种蔬菜瓜果的由来,还学会了打水、砍柴和喂鸡,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劳累,但却意外地收货了一份充实。 她不会的东西季氏就手把手教,像是对待自己的嫡亲孙女,慈爱得不像样。 一日午后,季氏正在厨房重砌灶台,嘉回则乖乖坐在院里择菜,等她好不容易择完一箩筐,把剩下的菜叶子倒入鸡圈后,转头就与一男子迎面撞上。 这人她曾见过,是当日书屋里的勤奋学子,她还出于好心留了过冬的银两。 嘉回笑盈盈地看向他,“好巧。” 她以为对方也会和她一样,流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不料却听他疑惑道:“你怎么会在我家?” 嘉回与他对视,闻言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支吾了半天,只道:“我被歹人诓骗至此处,所幸遇到季阿婆,不嫌累赘收容我,要不然我便会流落山野,再无存活的机会了。” 她猜他就是季氏口中所说的孙儿了,原本以为只是个意外,没曾想会这般凑巧,冥冥之中早就有过交集。 季咏思垂眸深思,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他知道嘉回的身份不低,却想不明白她为何会遇害,又为何会恰巧出现在他家。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原样,你不言我也不语,直至季氏出面打破尴尬。 “咏儿回来了,快进屋来,阿嬷给你烙饼子吃。”她招呼着季咏思,一并也拉扯着嘉回,“五丫头也进来,你们年轻人先多熟悉熟悉……” 季咏思无奈一笑,扶起季氏的手,道:“阿嬷,我们见过的。” -- 第133页 季氏心下一骇,目光随着两人左右扫视了一圈,笑着问:“当真?你别编了胡话骗我这老婆子。” “自然是真的,我曾经受过这位小娘子的恩惠,一直记在心里,此时倒正好借机回报了。” “那好啊。”季氏高兴地拍拍手,“都说一报还一报,这不就是缘分嘛。” 她回头拉上嘉回,欢喜道:“五丫头赶紧收拾东西,你且随他一起进城,耽搁了这么些天,寻你的人该着急了。” 是啊,在村里的这些天,嘉回没有哪一刻不想着回郡守府,可临到此时,却生出了一股怅然与不舍,她望向季氏布满老茧的双手,忽然就红了眼角。 “谢谢阿婆,但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空着手来,还吃了你这么久的饭,已经算是叨扰了。” 季氏了然地笑了,摸摸她消瘦的脸颊,留下一句“那你们在外等着”就又返回屋去。 嘉回对此不解,用眼神询问季咏思这是何意,哪知他也一概不懂,闷闷地摇了摇头。 早就晓得他是个闷葫芦,嘉回也没再多话,走到院墙边,拿菜叶逗弄着里头的小鸡崽。 过了好一会儿,季氏才出来,手里提着个小背篓,里面装了萝卜、野菜,还有七八个鸡蛋。 嘉回推辞着不肯接手,但她执意要让季咏思背上,并打算亲自送二人出村。 一路不知有多少打量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探究,嘉回心不在焉,满眼都是前边一老一少的两个背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等到了村口,季氏不便再相送,慈爱地看了眼嘉回,挥挥手道:“走吧,但愿你以后少吃点亏,平平安安一辈子。” “阿婆,我以后一定……”嘉回带着哭腔说。 “别。”季氏打断她:“人都是往前看的,谁还走回头路啊,离了就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 嘉回顺着她的目光两步三回头,等出了村,心底的那根弦彻底绷不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季咏思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张了张嘴,还是决定陪在一侧默默赶路。 初冬午后的暖阳照在嘉回身上,她扭头望了望身后无尽的山路,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心口只剩下酸涩。 乡下人没有好的条件可以坐马车,所以他们只能步行到最近的镇上,然后歇一晚,第二天坐进城的牛车,借着赶集的由头回江宁。 季咏思从小跑习惯了不觉得累,但嘉回体力不支明显有些跟不上,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太阳落山,两人终于赶在天黑前到达了镇上。 经历过朝不保夕的饥饿日子,嘉回已经不再介意所谓的衣食住行,让季咏思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客栈,将就着歇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雇了辆生意人的板车,跟着货物一道入了城。 只因嘉回身着男装,又长得太过娇俏,被城门的士兵认作生了女相的小郎君,没有仔细盘查就给予放行。 所以她和季咏思顺利进城,在老板卸货的地方下了车,最终只得步行走回郡守府。 但又怕身份暴露,嘉回便想与他就近告个别。 “我家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大概两条街,你就不必再花时间送我了,早点回去陪陪阿嬷吧。” 季咏思知道郡守府的位置,也心照不宣的没有拆穿她的谎言,点头道:“那也行,你小心些,走正街,别进暗巷。” “好。”嘉回笑着转身离去。 却在下一瞬,肩上一沉,她下意识地抓住带子,发现是季咏思把背篓架到了她身上。 嘉回回头要把东西还给他,“我不能要……” “你于我有恩,阿嬷于你有恩,这个就当扯平了。”季咏思说。 真正的扯平就不应该再收赠礼,如此一来不就又欠着了么,嘉回暗道。 但对方却不这么想,淡淡勾起一抹笑,“回吧,我也好放心与阿嬷交差。” 嘉回重重点了下头,临走前却莫名对他道:“明年初春,愿你能在一日之内看尽长安百花。” 这次是真的告别了,嘉回说完就转头入了茫茫人海中。 季咏思还站在原地回味着她方才留下的话。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如此便是祝他高中之意。 真是直白又隐喻,季咏思弯唇一笑,看着嘉回离开的街角,还是决定跟上去。 送人送到底,确认她安全他才能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个笑话,是作者圈的故事。 有一位新人作者刚来不懂1V1的具体含义,以为就是一对情侣的意思,想到自己文章里好像有三对情侣,于是就标注了一个3V3,实属把读者给整懵了哈哈哈哈。 第七十二章 嘉回走进小巷,叩响了侧门,以她现在的打扮不便走正门,平白会给郡守府带来非议,是以需要避一避风头。 三声敲门声过后,从里探出个脑袋,小丫鬟张口问:“请问您找谁?” 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啊”了一声,惊讶道:“是元姑娘!你回来了!” 她把门大敞开,迎了嘉回进去,然后扭头朝里大喊:“都来人啊,姑娘回来了。” 然后房门被阖上,里头传来欢欢喜喜的嘀咕声,无人注意到巷尾,那儿有一抹身影稍纵即逝。 府内一群丫鬟小厮围了过来,对着嘉回叽叽喳喳问候个不停。 -- 第134页 他们不知道嘉回失踪的消息,只听管家说她去了乡下的庄子里散心,自然也就忽略了她现在的装扮,都沉浸在许久未见的喜悦中。 嘉回平日里待下人们好,冬日来临会拿自己的银子给他们分发炭火,是故大家都对她尊敬有加。 “大人们呢?”嘉回好不容易逮着空闲问。 大家面面相觑,不好直言,最近府上发生了太多事,两位大人不是在外奔波,就是回府阴沉个脸一言不发。 下人们整日战战兢兢,都不敢随便讨论。 有一丫鬟壮着胆子说:“宴郎君出去了,而蓝大人在府里招呼客人,听说是打长安来的大官,都让我们提起精神,不准说半个关于你不在府上的消息。” 长安来的客人?大官? 嘉回心里明白个大概,把背篓交到小厮的手中,打算亲自去看看。 她还是晚了一步,没赶在钦差抵达之前回来,等会儿还得好好想个理由蒙混过去。 回到听雨筑,正垂头丧气的七夕、春晓和霜叶瞬间如弹簧似的蹦起来,一个跑去前厅通风报信,剩下的则为她烧水准备沐浴更衣。 拾掇完后对镜自揽,嘉回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多日以来素面朝天,只着打了补丁的旧衣,让她都快忘记从前的富足与奢靡。 妆奁里头的金簪还在,可送金簪的人却与她再次错过。 不知宴绥现在身在何处,此时两人的处境完全颠倒了来,她开始担忧起他的安危。 为了再多打听些他的消息,嘉回不得不出去向蓝绪问个明白。 哪知她刚推开门,人就已经站在院里,正来回踱步,看起来分外焦急。 蓝绪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公主回来了,结果侍卫又不见了,这两人宛如玩起了捉迷藏,结果受折磨的还是他。 方才只听下人来报说姑娘回来了,他就脑子一怔,现在等看到嘉回真人,他才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像是如获重生。 她就静静地站在门前,仪态绰约,美好得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人是瘦了,脸上没有气色,腕间的镯子几乎都挂不住。 “公主近来……可好?”蓝绪哽咽了一下。 嘉回笑笑:“经过这么一遭,我反而更能体会到人间百态,日子有好有坏,却是我从来未曾有过的体验,就当是一场经历吧,我无悔,你亦不要自怨。” 事到如今,却要嘉回反过来安慰他,蓝绪感到惭愧又自责,撩袍单膝下跪,拱手道:“是臣罪该万死,没有尽到应有的本分,害得您身陷囹圄,竟长达数日之久,我愧对圣上,愧对您的信任,等来日回到长安,必定亲自上书请罪。”虽然也难抵销嘉回这些日子受过的苦楚。 “大人何必如此。”嘉回弯下腰,双手托他起身,“我既说我无悔,你便无须引咎自责,我不怪任何人,你也不用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嘉回不追究,那是她的大度,可蓝绪却不敢真的就此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沉默了片刻,道:“我心中不安,公主还是赐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吧。” “不必。”嘉回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宴绥现在如何了,他在何处,什么时候回来。” 两人的关系早就不攻自破,蓝绪瞧得真切,便也不再隐瞒,老实道:“他这些天过得并不好,奔波加劳累,身子每况愈下,偏偏也是倔强,强忍着不说,顶着高热,也要不顾一切地去寻你。” “他发烧了?”嘉回喃喃。 蓝绪痛苦地闭上眼,“不仅发着烧,连药也没有多喝,数日未曾合眼,难受了都不会喊停。” “他的身子是铁打么?”嘉回绞着手中的披帛,无助地看向蓝绪,“你们怎么不多劝劝他。” 如果光劝就有用的话,那他早就说得精疲力倦,可宴绥是个重情之人,谁也撼动不了公主在他心中的地位。 蓝绪疲惫地揉揉眉心,语重心长道:“他誓死只追随公主你一人,你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话音坠地,嘉回心口募地一缩,想到那等候在此的钦差,沮丧道:“来不及了。” 梁文帝已经派了人过来,自然不会再给嘉回过多思考的时间,不出意外她即刻就会启程,是明日还是后日,但总归不会太晚。 要是宴绥没能赶在她出发之前回来,那两人就只能回到长安再碰面了。 嘉回烦闷地回了屋,还没坐到一刻钟。 钦差就闻讯赶了过来,见到她,忙不迭地俯首问安。 “微臣参见公主,不知您已回府,接驾来迟,望公主赎罪。” 面前的这个人,一身赤红色絺冕官服,头戴乌黑展脚幞头,正儿八经的四品文官打扮,嘉回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天子近臣,大名鼎鼎的谏官孙筌了。 “孙大人可是等候本宫多时了?” 孙筌不敢邀功,抬头对着长安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微臣奉圣上之命,特意南下接公主回宫,行程数日,早于昨日抵达,碰巧听闻公主外出未归,故在此等候,不敢居功,只是奉命办事。既然公主平安回府,不如随臣即刻北上,圣上有旨,务必要臣在最短的时日内将您送回长安,若有一日耽搁,臣怕是会无颜面圣了。” “随行车马一应置办周全,只等公主一声令下,便可立即启程。” -- 第135页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虽是处处紧逼,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巧借梁文帝之口,任谁也不敢因此违背命令。 可嘉回不愿,目光从孙筌老成持重的脸上略过,转而道:“本宫还有一同行的侍从,正巧在外办事未归,不如先缓几天,等他回来,一道回宫。” 梁文帝并没有口谕让他留意公主身边的侍从,但见嘉回对此人颇为上心,孙筌不免猜测道:“公主说得可是宴家长公子,您的贴身侍卫──宴绥。” “正是。”嘉回直言。 “这……”孙筌犹豫道:“皇命难违,臣等不敢私自抗旨。” 这旨谁也抗不得,唯有嘉回敢硬碰硬试试。 她想了想,择中选个日子,缓缓道:“五日如何?五日后,他若是还没回来,我且随你们立刻动身。” 孙筌的额上都快渗出汗来,两边他都不敢得罪,索性低下头又把问题抛给了嘉回。 嘉回知他为难,也不再逼迫,退让一步道:“那就三日,时间并不长,就说准备不周,路上耽误了些时辰,圣上若是怪罪,你大可把责任推到本宫身上。” “微臣不敢——”孙荃诚惶诚恐。 “你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安排吧。”嘉回一口堵了他的后话,笑着道:“辛苦孙大人了,一路风尘,许是都没有好好喘口气,不如趁此机会歇歇脚,也好看看江南的大好风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荃想不答应也没法,只好躬身道:“臣领命。” 他缓缓退了下去,嘉回也总算松了口气。 孙荃此人不好打发,忠心、顽固又死板,她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侥幸赢了一场,也不知他后面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 时间一点点逝去,到第二日的午后,宴绥还没有回来,派去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但都说没看见他。 嘉回急得茶饭不思,忍不住想再去探探孙荃的口风,临门刚迈出一脚,忽地瞥见墙边好似藏了个人影。 她缓缓走近,却见何秀秀独自蹲在那儿,像个鹌鹑似的,无精打采,眼下还黑了好大一圈。 “来都来了,怎么还不愿见我?”嘉回问。 何秀秀想见啊,她可太想见了。 但一想到之前犯过的糗事,她又不敢再在嘉回跟前露面。 其实从两天前知道嘉回已经回来后,她就时不时的会过来悄悄瞄一眼,但不进屋,就只待在外面。 不知道是因为两人身份的转变还是出于上次保护不力导致嘉回意外失踪,何秀秀总有一种别扭之感,好似吞了半碗醋,心里莫名酸酸的。 想当初在江宁横行霸道数年,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顽劣,可一看到嘉回,就又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以前还说要把她认作异性姐妹,现在何秀秀只想反手给自己灌瓶后悔药,她不配。 抿起唇,她偷偷瞅了一眼嘉回,见她面色如常,并无怒意,这才支支吾吾问道:“那你还愿意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姐妹就要手拉着手,说什么配不配的,一律绝配。 第七十三章 何秀秀说着就撅起嘴巴,泫然欲泣,豆大的泪珠蓄在眼眶,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可怜。 嘉回掩唇轻笑,走近把她拉起来,嗔怪道:“我说不见,难道你就不来了么?” “说得也是。”何秀秀仰头望天,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嘀咕道:“我烦了你好几月,你都没舍得赶我走,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里也挺有分量的。” “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么没羞没燥的话,全天下也就只有你一个何允词了。”嘉回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这样的分量足够吗?” 何秀秀破涕为笑,“那我可太荣幸了。” 遥想几月前,第一次见到嘉回,误以为她是蓝绪带回来的心头好,又吃醋又气急,冲动之下还跑过来找她茬。 两人“不打不相识”,从此结下了缘分,而后玩耍、谈心、喝酒、逛街…… 一晃便是这么多天。 她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嘴上把不住关的,说了那么多冒犯的话,却从未见嘉回急过眼。 可见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么不一般。 何秀秀上前搂住她的臂弯,玩笑道:“是你以假名字和假身份哄骗我在先,那就别怪我以前嘴碎,说过关于你的坏话,我们俩都有罪,互相抵销了呗。” “哦,你不提我都忘了。”嘉回闪身避开她的动作,假装道:“按照大梁律法,恶意诬陷诽谤他人,不知悔改,甚至大肆传播侮辱性消息,悔人清誉,污人清白,该当何罪?” 都已经学会开玩笑了,看来是真的放平了心态。 何秀秀跟在嘉回身后,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公主,我以后能去长安看你吗?”她没头脑来了一句。 好吧,其实是听蓝绪说起公主不日就会返程,她心里闷得慌,所以想来求个答案。 嘉回顺口答道:“当然。” 但又想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过来问她:“不过天高路远,你确定要来?” 说到这里不知是戳到何秀秀什么穴道,她竟然意外地脸红了,扭捏了好久才说:“如果是跟着蓝绪一起,那就算不得太远吧。” 跟蓝绪? 嘉回眨眨眼睛似乎没懂,但从何秀秀少女含羞的姿态中,她最后猜出了一点门道。 -- 第136页 觑了她一眼,嘉回意味深长道:“那就祝你早日觅得良缘,来日随夫调任回朝,做个顶顶尊贵的官家夫人。” “有没有哪一天还不知道呢。”何秀秀掩面嘀咕道。 未几,还不忘了打趣一下嘉回,“别光说我啊,你和宴郎君不也两情相悦。虽说你早有婚约在身,但没有拜堂就算不得数,只要心思坚定,天底下没人能拆散得了你俩……” 她说得正尽兴,扭头却见嘉回脸色发白,立刻慌了神,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嘉回摇摇头,捂着心口缓缓坐下。 她的嘴唇因为轻咬逐渐没了血色,半开半阖,最后道:“我还没有等他到……” 何秀秀知道她话里的含义,又怪自己嘴欠,说到了嘉回的伤心事。 反正聊是聊不下去了,她也只好静静地陪着嘉回坐了一会儿,等到蓝绪过来,才离开。 蓝绪对于何秀秀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她出入郡守府跟逛自家后花园一样,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偏偏下人还不拦,俨然把她当作了半个女主人。 他索性也懒得再管,瞥了何秀秀一眼,转头跟嘉回禀明正事,“公主,宴侍卫轻功了得,我们的人……实在有些跟不上他。” 言下之意就是跟丢了,再言下之意就是没找着人。 “我明白了,那劳烦大人你再多加派些人手找找看,宴绥不像是做事没有章法的人,怕就怕他身边没有帮手,然后出现什么意外。” 嘉回已经猜到了结局,没什么好奇怪的,吩咐完蓝绪,越过他,打算再去磨一磨孙筌。 可这人油盐不进,丝毫不为所动,嘉回搬了很多理由,都不及他一句“皇命难违”。 圣上的话到底要比公主的话管用,嘉回不欲再与他费口舌,低垂着头回到了听雨筑。 屋里三个丫鬟都在收拾行李,得知嘉回要远行,难过得半宿没睡着好觉。 春晓和霜叶是舍不得嘉回,而七夕则是担心自己会被嘉回遗留在郡守府。 最近府里都在传,嘉回身份不低,有长安来的大官要接她回去,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之女。 可在七夕眼中,她只是那个在洛阳牙婆子手里解救过自己的恩人。 而她就想一辈子陪着恩人身边。 众人一时心思各异,屋内寂静,落针可闻。 也就在此时,灰蒙了半日的天边忽地升起了一轮圆日。 太阳冲破云层,阳光骤泄,日头一下就亮堂起来了。 接下来一整日直至第三天,都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可以保佑嘉回出行顺利,没灾没祸,但她却不这么想,因为没等到宴绥,她心里始终不安。 时间顷刻消失殆尽,到了第四日,过了约定的时辰,嘉回还是乖乖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随行的一干人等,除了嘉回,便也只多了一个七夕。 她是在临上马车前,听各位大人拱手寒暄才知晓了嘉回的身份。 堂堂大梁公主,这几个字就足以震慑得她瞠目结舌。 好在嘉回有跟何秀秀依依惜别,给了七夕一点反应的时间,否则她连与其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蓝绪骑马跟随在马车左右,何秀秀在车内陪嘉回说着最后的话,七夕则坐于车夫旁边,仔细盯着前头的路况。 一行人轻简低调,直往城门而去。 等到了城外,两人也不便再次同行。 何秀秀下了马车,坐上蓝绪的马驹,一刻也不敢回头,驾马立即折返进城。 嘉回拾起车帘,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城门方向。 没有人赶来…… 良久,她朝外道:“出发吧。” ── 嘉回走后的第二天,宴绥才姗姗归府,不过他早已没了知觉,是被人架着回的屋。 蓝绪本来人都要找疯了,冷不丁见他出现,还意外的在入府门时崴了下脚,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又立刻要跑去瞧个究竟。 早先派出去的人多半都是府内的家丁,没多少功夫,只胜在力气大会做事,但抵不过宴绥飞身轻如燕,很快就落了单。 大家追赶不上,慢慢也就与他失了联系。 蓝绪在府里又走不开,只能接着派人去寻,幸好最后在一处猎人挖的陷阱中发现了他。 因为发着热,宴绥身子本来就虚弱,再误跌入深洞,踩到捕猎器,导致脚板受伤,伤口得不到及时包扎,感染后又加重了发烧,这才昏迷过去。 众人找到宴绥时,他刚自己挣扎着从陷阱里爬起来,然后接着往前走,但支撑没多久就又摔倒在地。 回府的路上,蓝绪已经听底下人说起过寻到宴绥时他所受的情况,但在看到眼前画面后,还是生出了一丝不忍。 床上之人面色绯红,眉头紧皱,满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看起来痛苦至极。 他嘴唇干涸裂开皲口,却好似有微弱的意识,喃喃唤着听不懂的词句。 蓝绪连忙又叫人去请大夫,然后为了宴绥的安危,干脆告假在家,衣不解带地看顾他。 ── 当初南下为了避风头走水路,如今北上由钦差领头,一行人正大光明走得是官道。 但嘉回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欣赏沿途的风光,大部分都是窝在车内看书。 -- 第137页 不过偶尔也会使点性子拖延下时间,反正她人都已经在路上了,孙筌再急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等出了江南东道,要往淮北方向经过许州时,嘉回借口身子不适想要歇息两天。 刚对外喊完话,果不其然就见孙筌骑马调转过来,蹙着眉,正色道:“公主要真的身子不舒服,也应由微臣先行查看一番,得知晓了你的情况,我们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不就是怕她故意拖延时间嘛,表面上是关切她的身子,其实私底下还是想借机探探她的虚实。 嘉回思来想去,最终撩开车帘,看着他道:“你们只管赶路,却不顾我是否受得住,马车这样颠簸,我难道就不会头晕的吗?” 她话音甫落,孙筌才敢抬头看过去。 却见嘉回脸色憔悴,神情怏怏,明亮的眸子已然变得涣散,身子也无力地虚靠在车壁上。 孙筌大惊失色,慌忙地跑去找郎中。 等他走后,嘉回才募地舒了一口长气,她是有些头晕不假,但也并非眼前所见的这般厉害,之所以看着骇人,不过是她用脂粉涂抹了面部而已,孙筌是个老古董,这才因此上了当。 当夜,嘉回得以顺利入住驿站,并且撂下口谕,闭门养病,外人一概不许打扰。 孙筌信以为真,时时就要差人过来问候一遍,那样子好似真的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要回去以死谢罪了。 短暂的停顿两天后,嘉回又略施小计往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胭脂,直到自己气色看起来正常了些许,才下令让众人继续赶路。 孙筌亲自扶着嘉回上了马车,等她坐稳后,走向前头,打着头阵重新出发。 车轱辘滚在清晨还沾着雾气的石板路上,有些滑溜,车夫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以求安全。 马车晃晃悠悠,慢得如街边散步的流浪猫狗。 嘉回偶感无聊,掀开帘子打算透透气。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知道会化妆的重要性了吧,骗不过别人,但是可以骗得过孙筌这个中年大直男。 第七十四章 天色尚早,沿途的商铺还没开门迎客,街上只有三三两两早起的赶路人,大多也是默不作声,匆匆而过。 嘉回随意打量了一下,便就受不住外头的寒气,重新坐回车内。 哪知她刚坐稳,拿起话本正想打发时间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架势听着挺大,不似一般的行人,倒像是有目的而来。 嘉回有些大胆地猜测着,双手死死攥住书页,呼吸也跟着促急起来。 此人估计也想早点表明身份,等不及靠近,便大喝了一声:“驾!” 熟悉的声音穿壁入耳,嘉回眼眶一热,忙不迭地掀帘朝后望去。 层层薄雾之中,有一少年踏马而来。 他身着绯红交领锦袍,配之以墨黑色腰封窄袖,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赘余,并且为了骑行方便,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直垂在脑后,只用一发带固定,不似女气,反而多了一份英挺潇洒。他驾马的速度很快,风吹散发丝随着带子一起交织着飞舞,那红得耀眼的衣袍衬托着人无比的意气风发。 临到近前,他放慢了骑行的速度,悠哉悠哉跟在车马后,看了眼嘉回,嘴角上扬,展出一抹绚烂的笑容。 这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入嘉回的视线,她看得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他身上。 良久,她收回手,对着外头道:“停车。” 接着马车缓缓往街边靠去,七夕扭头问:“姑……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话刚到嘴边,嘉回就从里探出身子,不顾马车有没有停稳,迈脚就想要下去。 七夕大惊失色,立马要来搀扶她,可嘉回已经跳下地,往后跑去。 身后侍女还在追着呼喊,嘉回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眼里只有那个红衣似血的少年。 两人相隔的距离并不远,嘉回过去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只是四目相对之时,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嘉回紧张得手心冒汗,耳朵嗡嗡作响,一阵风佛过,她只能够听见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那边宴绥也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了嘉回的面前,双眸含情,哑着嗓子道:“殿下。” 久违的称呼,久违的面孔,久违的相见。 嘉回瘪了嘴巴,任由泪水蓄满眼眶,隔着重重水汽,视野早就一片模糊,缓了片刻,才埋怨道:“你怎么才来……” 说着她再也受不住委屈,提上襦裙,就这么冲进宴绥的怀里。 霎时间天旋地转,惊讶的不只是宴绥,还有一众站在远处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侍从。 孙筌更是吹胡子瞪眼,腮帮子咬得死紧,鼻子呼呼往外冒着粗气,显然是被这场面震慑住了。 “这……这……”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最后还是七夕笑着过来打圆场,拉扯着他往一边走:“大人您累了,咱们先好好歇一会儿,不着急,婢子这就去给您沏壶茶来。” 还好她在郡守府见过比这更震撼的画面,要不然也得失去分寸,不知所言了。 远远看向依偎着的两人,七夕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宴绥不敢当众对嘉回搂抱,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背,哑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 第138页 嘉回头靠在宴绥的胸口,听着他强劲稳重的心跳,没有哪一刻会比此时更安心。 “我等了你好久,在山里,在村中,在郡守府,在路上……但你一刻也没有出现过,如此不称职,我是不是该罚你。”嘉回威胁说。 可某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不仅没有畏惧,还若无其事的道了句:“嗯。” 感觉到贴着的胸膛在隐隐发颤,嘉回抬头看过去,他竟然在笑! 但笑着笑着又红了眼尾,宴绥双手握拳垂于两侧,用力道:“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对不起……”他无助地道歉着。 嘉回也听得难过,干脆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过身,假装道:“那就罚……罚你往后务必时时跟在本宫身边,随传随到,且不得有任何怨言。” 她边说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听他跟了上来,才放心地坐回车内。 车夫知趣的重新驾起了马车,借着被风卷起的帘子,嘉回无意识地朝外望去。 宴绥已经转头回去牵了马,一直陪护在嘉回左右。 空荡的街道又响起了车辕声,孙筌脑瓜子还是嗡嗡作响,脚踩上马镫的时候差点脱力翻仰在地。 圣上命他接公主回宫并且全力护其周全,但也没说要让他打听公主的私事。 这等后宫秘闻被他撞见,真是张嘴闭嘴都落不到好处。 孙筌脑子里想着回宫后该如何向梁文帝复命,却不知宴绥已经悄然来到了自己身边。 “孙大人。”宴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孙筌被他一语拽回现实,缓了缓神,偏过头,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后生。 “宴郎君以后前途无量啊。”他笑着道:“能得到公主青睐,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宴绥亦笑了,正视着前方,不急不慢道:“孙大人严重了,我一无官职二无爵位,何以能得到公主的赏识。” 他人是上了年纪,但也没有老得糊涂,孙筌垂眼思考,根本无法把刚才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 “可这一路走来,我见公主心事重重,分明是……” 宴绥打断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以自身为己任,何必攀附他人,伏低拜小,我不依托裙带,也自然没有那等天大的福气。” 年轻人豪言壮语,倒是有一股孙筌当年的脾气,可他也不是傻子,未必就看不出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想到近来梁文帝曾私下多次派亲信彻查魏卿则,孙筌突然就明白公主为何会冒险逃往江宁了。 他减缓了骑行的速度,瞥眼看了一下侧后方,由衷道:“那我就在此预祝你心想事成,早日得偿所愿。” 宴绥亦朝后望了过去,不巧只看见车帘咻的一下被甩上,他转过头,笑笑没有回话。 ── 时令已至大寒,碰巧又赶上长安城里前些日子刚下过一场雪,此刻冰雪消融,天冷难耐。 大多数百姓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是以街上行人并不多。 打城门经过一辆褐色香车,惹得沿街铺子里的伙计纷纷驻足观看,都在猜测哪家的闺秀能在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赶路。 嘉回伸头扫了一眼熟悉的街道,阔别数月,什么都没变,反而是她感悟颇多,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不仅有所成长,还收获了一段意外的……感情,所谓日久生情,想来就恰如这般罢。 思及此,嘉回又再次抬眸朝前边望去,同时宴绥也扭头朝后看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嘉回忍不住羞赧,闪躲进了车内。 她双手绞着绢帕,计划着该如何跟梁文帝坦白,碰巧只想了个开头,就被一阵骚乱分散了注意力。 没过多久,外头马匹皆停,七夕趁机推门道:“公主,前面好像来了什么贵客,大人们都招手叫停,你要出来瞧瞧吗?” 这天寒地冻的,难道是…… 嘉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越,夺门而出,往前奔去。 那个立在众人中央,正含笑朝她看过来的人,不是元漾又会是谁。 “阿兄!”嘉回一头扎进他的怀中。 元漾被她冲撞地后退两步,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觉胸口一湿,这丫头竟感动地流起泪来。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虽是嫌弃的语气,但他还是轻轻揽过嘉回的肩,替她拭去眼角的盈泪,温柔道:“跟阿兄说说,谁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嘉回摇头如拨浪鼓,瞅着他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就是想问问你阿嫂怎么样了。” 元漾一噎,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胳膊肘往外拐,合着自己忙活了大半天,还抵不过太子妃在她心头的分量,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则心里不知藏着什么小九九,他气道:“你都不问问我如何,反倒关心起别人来了,小丫头片子,亏我待你这么好。” “你现在不就好好站在这里吗,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关禁闭,我自然不用担心,反倒是太子妃纤细柔弱,自两年前身子亏空一直没得到好好调理,我便对她才多了几分关心。”嘉回掰着手指替自己解释道:“再说阿嫂又不是外人,你平白吃她的醋做什么。” 她说完还学着元漾之前的话回嘴过去,“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计较这些。” 语罢,周围传来一阵闷笑声。 元漾面上挂不住,狠掐了一把嘉回的脸,走到旁边,欲驾马离去,却又在脚刚踩上马镫时忽被人从身后攥住袖口。 -- 第139页 嘉回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巴巴地望着他,“阿兄你陪我坐马车吧,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大男人做什么马车啊,又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小娘子,传出去我这脸还要不要了……”元漾一边跟在嘉回身后满口嫌弃着,一边又利索的把马匹交给随行的小太监。 那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又很诚实的打脸模样看得宴绥一阵好笑,他来不及多想,也随着二人一起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刷着朋友圈,一边憧憬着未来的日子,也祝愿大家2022都好,平安顺遂无灾无祸,每天开心,快乐常在~ 第七十五章 元漾斜眼看着跟上来的某人,纳闷道:“你来做什么?” 本就不大的车厢坐两人已经算是拥挤,如何还能再塞得下旁人。 宴绥笑笑没说话,长腿一伸,径直往他对面落座,然后转头看向右侧的嘉回。 少女稀薄的刘海因方才疾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宴绥微微替她整理了一下,然后顺势往上,摸到淡水粉珍珠步摇,双手往里推进去些许,再轻轻扶正了下边交错在一起的流苏。 “发钗歪了。”他温声道。 嘉回本没注意,听宴绥这么一说,才双手探向发髻,慢慢检查起来,“刚刚那么多人,也太失礼了。” 她捯饬完歪头问道:“现在好了么?” 但等来的不是宴绥由衷的赞美,而是元漾气急败坏的质问。 “好啊……”元漾抬起手指虚虚点着两人,结巴道:“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大行不轨之事,还知不知羞,懂不懂得避嫌。” 他说完又觉不对,好像他不在两人就用不着避嫌了似的。 可这已经超乎正常主仆之间的界限,任谁也看得出来其中的猫腻。 元漾双目浑圆,眼睛瞪得老大,那架势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嘉回先是怔住,而后羞涩地笑了,移了位置坐到元漾身边,小声道:“阿兄你都看到了,那我也不瞒你……” 元漾转头就是一个眼刀子,“你最好别瞒我。” “我哪敢啊。”嘉回双手攀附上元漾的臂膀,撒娇道:“只不过是心有所属,想招宴绥作为驸马,圆一个梦罢了。” “你再说一遍。”元漾声音都带着丝丝颤意。 嘉回也不畏怯,重复道:“我已心有所属,想招宴绥作为驸马!我不想嫁给魏卿则了,我要退婚!” 这话掷地有声,砸得元漾措手不及,他甚至来不及多思考,满脑子都是嘉回所说的“心有所属”。 这四个字的分量何其重大,元漾不是不知。 哪怕之前嘉回被赐婚,梁文帝以培养感情的由头特意准许魏卿则可偶尔出入常乐殿,给了两人诸多接触和交流的机会,但那时的嘉回也没有对他产生过别的心思,更不要说喜欢了。 此次离宫不过数月,她竟意外地坠入爱河,还想要立宴绥为驸马?莫不是在外孤单寂寞,逮着谁都想要寻求个温暖罢? 元漾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视了数下,一个是自己的嫡亲妹妹,一个是从小陪护在身边的玩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他都不好撂下重话。 深吸一口气,元漾郑重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嘉回无比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点点头,认真说:“这世上能碰到一个合眼缘的人并不多,抛开长相、年龄、身份、地位等等诸多限制,剩下的便如大海捞针,可遇而不可求。” 她深深看了眼宴绥,莞尔一笑道:“但我确信自己遇到了那个合眼缘,称心意又让我满心欢喜的人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我想要与他一起忠于彼此,共度余生。” 嘉回的话语宛如平地惊起一声雷,把车内的两个大男人都给炸懵了。 元漾气急窝里的白菜被别人拱了,宴绥则是吃惊她的深情与果断。 所谓爱会让人变得勇敢,想来便是这个道理。 “殿下……”宴绥嘴唇微启。 为何不再等等,等入了宫,届时面见圣上,他自会亲自坦白。 感情这件事合该交由男儿来主动才是啊。 嘉回投以安慰似的微笑,却抵不过元漾手脚快。 他一把擒住宴绥的衣襟,怒意横飞,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宴子廉,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要我妹!” “……”嘉回上前想要把两人拉扯开,但却使不上多少力气,于是劝着元漾道:“就算宴绥以后当了驸马,那也得循例称呼你一声兄长,你又不吃亏,何必跟他计较呢?” 元漾被她的歪理弄得脾气也没了,不怒反笑:“元嘉回你这还没嫁人呢,就已经学会替别人说话了!”! 嘉回讶然:“阿兄你这是……同意了?” “我什么也没说。”元漾立即喊人叫停,下车的时候还顺带把宴绥一起拖了出去。 嘉回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后也急忙钻出马车,小跑着跟了上去。 还好此处离皇宫并无太远,三人走了没一会就有内侍赶来接应。 嘉回先行回常乐殿换衣梳洗,宴绥由元漾带着去向梁文帝请罪叩安,孙筌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而七夕则极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 常乐殿一切照旧,宫人们有条不紊忙活着各处的事宜,并不清楚嘉回的情况,只知她是身处寺庙,为国祈福,才会离宫许久未归。 -- 第140页 但在听到大太监尖声鸭嗓的传话后,大家还是惊喜欲狂,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跑着出来迎接。 荷月与明月更是喜极而泣,人还没走到跟前,泪已经夺眶而出。 “公主,你瘦了。”荷月哭丧着脸道:“都是奴婢们不好,没有随身侍奉,害得你受苦了。” “我身边又岂会缺差使之人。”嘉回把七夕拉到众人眼前,好脾气道:“一个小丫鬟,带回来就与你们一起干活了。” 嘉回笑笑,接着吩咐道:“去准备些热水,我要沐浴,另外替我梳妆打扮,待会儿还得去面见圣上。” “是。”众丫鬟齐齐福身,然后各自退下。 烧水的烧水,准备的准备,一时井然有序,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半个时辰后,嘉回已然梳洗穿戴完毕。 却为了赶时间,不等坐轿撵,带上荷月就直往建章宫奔去。 一路疾行加小跑,到达宫门口时,恰好碰到孙筌从里出来,满脸愁云惨淡的模样,看得嘉回心都纠在了一处。 她走近急道:“孙大人,里面如何了?阿耶说过什么,他可有生气?” “生气倒是没有,但情况也确实不太好。”孙筌叹了口气,拱手道:“圣上虽未直接判罪量刑,但对宴郎君还是存了些怪罪之意,不过有太子在,他大抵性命是能够保得住的,免不了会有一番皮肉之苦,但孰轻孰重,微臣也不好定夺,简短地复命完便退了出来。” “公主再急,也不妨先等等,没有传召入内,怕只是会激起圣上更大的怒气。”孙筌轻声提醒道。 嘉回知道梁文帝的脾气,虽从不对她动怒,但却爱把过错推到身边之人头上。 一是让她长记性,二是叫她明白不好好管住宫人的后果。 打小常乐殿里的丫鬟太监们就没少因为她受罪,轻则罚俸重则幽禁。 如果是平时她还能搏一搏去求情,但此事本就是她的不对,再多言只怕会惹得梁文帝更加不悦。 嘉回想到就有些头皮发麻,轻轻点了头,有礼道:“多谢大人告知,我便在此等等。” “如此甚好,公主明鉴,微臣便先行告退。”孙筌交代完后转身离去。 嘉回目送他走远,正欲跨过宫门之时,忽听正殿里头传来杯盏落地的哗啦声。 这是梁文帝发怒的前兆,她担心宴绥会因此受到为难,便熬不住内心的自责,冲破殿前宦官的阻拦,直往里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卡在这儿,明天就正式见家长了。 第七十六章 因为公主的身份,她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到内殿,但因没有通报就突然出现,惹得里头的三人皆是一怔,然后齐齐朝她看过来。 嘉回脚步倏地止住,迎上几人的视线,到嘴的问安都硬生生缩了回去。 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气氛很是压抑,嘉回不敢直视高位,只垂眸往近处扫了一眼,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宫人都已被清空,只余下元漾和宴绥垂手立于殿中,两人背脊挺直,神色不变,倒像是并未受到苛责。 嘉回突然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元漾身侧,双手平措至胸前,施施然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儿臣给阿耶请安,阿耶万福。” 久违的问安响彻空荡大殿,梁文帝抬眼看向殿中立着的那抹倩影,瞳孔一缩,厉声道:“你的心中可还有朕这个阿耶。” 话音坠地,三人皆屏气凝息,本就压抑的氛围更显得沉闷。 元漾拱手欲替嘉回解释,但身边之人早就快他一步,先行下跪俯身,忙道:“阿耶恕罪,都是我任性妄为,辜负了您的期望,这就回宫好好闭门思过,望阿耶能够宽宏大量,莫要怪罪旁人。” 元漾也紧随其上,就着嘉回的话,继续道:“圣上明鉴,事出有因,全是儿臣这个做兄长的不是,非但没有竭力遏制,还助其偷逃出宫,藐视宫规,实在当罚。” “嘉回年纪小,难免贪玩误事,可她品行善良,举止有度,对外也未曾失了半分皇家的体面,望圣上念及她往日的孝顺,网开一面,后果由儿臣独自承担。” 兄妹俩左一句右一句,听得梁文帝心里一阵血气上涌,倒不是因为元漾僭越的话语,而是心疼起面前的嘉回。 数月离宫的民间生活养就得她圆润的脸颊霎时消瘦了不少,往常裁剪合体的宫装如今也变得宽大了些许,整个人往地上一伏,更显单薄和孱弱。 到底是宠爱了多年的嫡亲女儿,梁文帝积郁许久的怒气早已在此刻消失殆尽,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面前的桌案,良久,才无奈道:“还不快过来,让朕仔细看看!” 嘉回面上一喜,忙不迭地站起,往梁文帝的方向扑去,激动之余,还在迈过殿上台阶时差点摔了一跤。 “阿耶对不起,都是女儿不孝,害您担心了。”嘉回双眼含泪,哽咽着说。 梁文帝握过嘉回的手,把她把往自己跟前再拉近了些,叹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重复完这句话,细细摩挲起嘉回的腕部,那里皮肉包裹着骨骼,赫然没有多少重量。 “受苦了……在外这么久,过得可好?” 嘉回屈膝蹲在梁文帝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腿上,轻声说:“阿耶不知,来回寥寥数月,我却已仿佛历经半生,各种酸甜苦辣皆尝尽,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了。原来书中所言千万字,真的不及亲身经历一二栽。” -- 第141页 梁文帝好奇地“哦”了一声,不语,作洗耳恭听状。 嘉回再次启唇,把一路的见闻说给了梁文帝听,从暂住在郡守府中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到结识了邻居同伴与之胡作非为还能够全身而退的纨绔行径,再到流落乡下村中陪着百姓一起劳苦耕织的山野生活…… 每一桩,每一件,事无巨细,像是打过腹稿一般。 她浅笑晏晏,丝毫没有提及任何难处和迫害。 梁文帝听着好奇,却又莫名吃味道:“这么说倒像是朕的不是了,把你强行招回宫中,才让你再没有机会体验这等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 “阿耶你最是宅心仁厚。”嘉回抬起头,笑盈盈道:“不降罪我们便是大吉,我又岂敢怪于您。” 她说着转头看向宴绥,眼里是只有两人才能读懂的缱绻与旖旎。 梁文帝目光一凛,冷哼道:“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嘉回暗道不好,忙起身走到殿中,替宴绥争取道:“所有之事全乃我一人所为,宴绥只是侍卫,奉我之命,供我差遣,他此行没有任何过错,唯一不对的就只有……”她顿了一顿,瞥了眼身侧的宴绥,艰难道:“毫无保留地听从我,不顾礼法尊卑,一次次纵容我胡作非为……” 语罢,嘉回俯身跪拜,重重地说:“望阿耶看在他衷心侍主的份上,从轻责罚,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梁文帝没有回话,转头看向宴绥,眼里满是考究与质问,手指向他,问:“你来说说,可赞同公主的意思?” 宴绥移步出列,拱着手,一字一句道:“公主所言实乃以偏概全,臣不但没有尽到保护之责,还害其数次遇险,没能及时营救,这是臣的过失,公主不介意,可臣却难逃其咎。只求圣上恩准臣能陪伴在公主身边,无论任何责罚,臣皆没有怨言。”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梁文帝拍案而起,边走边道:“朕念你自小跟随在公主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先不给你定罪,但万事必得有一个结果,否则只会让他人效仿,明日来一个皇子离府,后日来一个妃子私奔。朕管不了那么多,只好先拿你开刀。” “具体的责罚朕还没有想好,暂且先关押至刑部大狱,择日再议。” 宴绥领命跪安:“臣遵旨。” 嘉回不满这样的处置,张嘴还想再求求情,但被元漾出手拦住。 他以口型告知于她:“莫要冲动,事情还有转机。” 嘉回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前侍卫入殿带走宴绥,她一句话都没能再与他说。 两人最后的交集在于擦身而过的瞬间,嘉回从他眼里读到了“等我”二字。 嘉回反复琢磨着宴绥的意思,便再也听不进去梁文帝与元漾的交谈,浑浑噩噩地出了建章宫,由荷月搀扶着回到常乐殿。 ── 御史台监察文武百官,对刑部也有一定的牵制作用,而姜文修身为御史台少丞,或多或少与刑部有些渊源。 嘉回托元漾跟姜文修带了话,动了他一点私权,得以顺利进到刑部牢狱。 圣上没有特喻,加之宴绥身份不低,与太子私交甚广,所以狱丞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他。 比之其他刑狱犯,宴绥的日子着实好过多了。 单独一间的刑房,不间断供应的茶水,以及破例允许亲眷前来探监的机会。 嘉回裹着披风低调来此,光是看到四周挂着的无数沾血的刑具便已吓得瑟瑟发抖。 刑房阴暗,长年不见日光,里头寒气太重,只是站上小会儿就已冻得手脚冰凉。 嘉回不敢多加打量,任由狱卒为其带路,走到最里那间刑房门口,小心翼翼地等候入内。 锁链一圈一圈自门上卸落,稀里哗啦的声音惊醒了闭目养神的宴绥,他抬了抬眼皮,就见嘉回解下兜帽,正笑脸盈盈地望着他。 “殿下?”宴绥噌的一下站起来,惊喜之后不免又皱眉道:“你缘何会在此,这里阴森污秽,实在不适合你过来。” 嘉回摇着头,鼻尖因为阴冷已经红了大半,“你会入狱不也正是因为我么,让你在这里挨冻受苦,我却在要宫内享尽荣华,天壤之别,我如何能够安心?” 宴绥笑笑,不甚在意道:“只是一个过渡,用不了多久我便会被放出去,上面打过招呼,没人胆敢为难,是以我并无大碍。” 他说完还怕嘉回不信,原地转个一个圈,柔声道:“殿下这样便可安心了罢。” 嘉回当然不会因此就放宽了心,反而还被宴绥的乐观弄了个大红眼,瘪着嘴,难过道:“我如果安了心,自可在宫内好吃好睡的等你回来,为何还要各处托人只为得到一个冒险过来看你的机会?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难道还想要瞒着我。” 嘉回神色哀怨地看着他,宴绥也慌了,走近想拥她入怀,却在伸手刚触碰到嘉回肩膀时停了下来。 他如今的身份如何能配得上她。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一个是深陷牢狱的阶下囚。 地位高低,可见一斑。 宴绥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缓缓道:“对不起,殿下,我……” “你难道想放弃?”嘉回慌张地打断他,“不准……不准……” 她反复强调这两个字,极尽威严地说:“本宫命令你不得生出那等不该有的心思,既然许诺了要做驸马,那你便一辈子都是我的人。” -- 第142页 这般大胆热烈的占有欲让宴绥心里的防线骤然破裂,他喉结微动,半张着嘴,哽咽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崩溃道:“我是怕……殿下你会放弃我……” 说完他偏过头,不敢去再看嘉回的脸,以拳抵唇,极力隐忍自己失控的心态。 却听那头噗嗤一声笑,接着怀中闯入一具柔弱身躯,嘉回独特的女儿馨香萦绕在宴绥的鼻尖。 他听她道:“我这人一向很念旧,凡是物、事、人,只要我喜欢过、拥有过,这一辈子都不会轻易放弃。” “你既不愿,那我也不会强求,可你一旦答应,我便是要与你终生纠缠不休的。” “宴绥,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 “始终如一,至死不渝。”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公主爱上我~ 第七十七章 两人就这么抱着温存了好一会。 须臾,嘉回从他怀里退出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我去求阿耶,他那么疼我,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在嘉回自小的认知里,喜欢就可以向梁文帝讨来,她要是想要宴绥,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宴绥却不想让她再为着自己的事到处奔走,摇头拒绝道:“婚嫁求娶本该由男儿主动,殿下千金之躯且莫在此事上太多操劳,只要你我心意相通,那又何必在乎这短短的数十日。” 婚嫁二字被他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嘉回还觉得有些不适应,面上一热,小声道:“你这人好不知羞,我又没说要出嫁,你竟然连求娶都想到了……” “是吗?”宴绥挑眉一笑,伸手进衣襟里,缓缓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举过头顶,就着壁上昏黄的烛光细细把玩起来,然后道:“难道这个不是殿下留给我的。” 嘉回从见到宴绥手中的那物起便脸色一变,急急地想从他手里夺过来,但因身量不高够不着,蹦跶了几下便放弃道:“就随便绣的,大家都在准备,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而已。” “那可惜了。”宴绥故意叹了口气,作势要将荷包脱手扔掉,失望道:“都说姻缘树上结姻缘果,要是心上人能挑中自己所绣的荷包,即可算作一桩缘分,但殿下好像没有那个心思,权当我一厢情愿了吧。” 嘉回果然被这话刺激到了,顷刻间哪里还有什么娇羞,脱口而出道:“当然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语罢却见宴绥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里的荷包分明还好端端地挂在他的食指上! 嘉回顿觉失态,转过身,换个话题道:“难为你能在众多佳品中挑中我的来,既然拿了就收着,要是弄丢,我定不会轻饶。” “那我便时时贴身戴着,就连睡觉也要放到枕边。” 话到此处,探视的时间也已到了尾声,狱卒不得不出面提醒两人,顺带劝嘉回早些回宫。 宴绥也没了再与嘉回开玩笑的心思,拾起她的手,哈出一口气,把温度慢慢渡过去,安慰道:“殿下快回吧,我这里不用太过担心,圣上没有拟旨,我便就没有风险,最多不过十日,你就会在宫内见到我了。” “是吗?”嘉回自己都不敢相信。 “当然。”宴绥重重点了下头,把嘉回送到门口,看着狱卒带她出了刑房,才安心坐回角落,闭眼想着往后的打算。 嘉回行至半路,再回头望了一眼宴绥所在的方向,挥手打发了狱卒,自己朝外走去。 却在刚出刑部牢狱门口时,碰见一位年轻妇人。 这妇人虽是上了年纪,但又好似只有二十出头,肌肤紧致,身段婀娜,光这么一个侧影,就足以见其貌美与端庄。 她身边也没有陪同的丫鬟,自己挎着一个食盒,正与守门的士卒低声交谈着,许是想进去探视但没得到恩准,看着颇有些焦急。 嘉回缓缓走近,礼貌地唤了一声:“宴夫人。” 韩氏闻言转身,见到嘉回,先是一怔,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忙屈膝行礼,“臣妇见过公主。” “夫人不必多礼。”嘉回及时托起她的双臂,亲自搀扶着到了人少之地,笑着问道:“你低调到此,可是来看宴绥的?” “正是。”韩氏也不隐瞒,直言道:“前些日子赶上他归府说要出去办桩要事,可这一走便是数月,期间也没个音信,等到好不容易回了长安,又不知为何会入了狱,要不是他二叔朝中有点人脉,托关系打听了一下,我怕是至今都还不知晓他的情况。” “为人母亲,总归是担忧自己的孩子,我等不及他二叔的消息,便想着自己过来看看,但没有探视的权力,这才被拦在了外头。” “公主你方才是从里出来的,可是见到他了?” “他很好,夫人不必担忧。”嘉回把宴绥安慰她的话术又重新说给了韩氏听,末了才慢慢道出原委:“宴绥说的要事其实是因为我,离开数月也是因为我,他入狱不过只是一个误会,待我向圣上道明缘由,定会让他平安无虞地回到府中。” 韩氏了然地点点头,再次福身拜谢嘉回,“多谢公主的照拂。” “夫人你客气了。”嘉回实在不好再受她这些礼,借故时辰已晚想要亲自送她离开,但被她笑着婉拒了。 “马车就停在附近,丫鬟也都在车内等着,走着不过一刻钟的事,用不着公主屈尊送我。” -- 第143页 韩氏本就是一个极重尊卑礼仪的人,嘉回说不过她,便颔了颔首,欲先行一步。 但就在她转身之际,韩氏却又突然出声,打断了嘉回的步伐。 “公主。”她轻声道。 嘉回莞尔:“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韩氏斟酌着开口:“子廉可有给你添麻烦?” “他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麻烦。”嘉回看着她,郑重道:“而是我身边最为重要的存在。” 韩氏微愣,恍惚之中只见嘉回浅笑嫣然的脸庞,她也跟着笑了笑,道着“好”。 然后两人各自乘车离去,一个前往皇宫,一个去往宴府。 ── 时间快进到五日后,梁文帝连发两道密旨,一是查封翊王府,二是活捉魏卿则。 同时段还有一个消息传来,那就是宴绥被无罪释放了。 这是东宫派人递过来的信,嘉回知晓后还高兴了许久。 果然诚如宴绥所言,不出十日,她就能在宫中见到他。 可接连几天过去,嘉回都没等到他回来拜见。 早先她还以为宴绥是回府看望祖母,但后来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嘉回差了荷月前去打听,得来的消息令她大为吃惊。 宴绥被革去公主随侍的职位,贬往殿前司任近卫军,由梁文帝直接统管指挥,分散在各宫门前站岗值守,每日三班一倒,成了宫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低等侍卫。 要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宴绥值守的地方位于前朝,与后宫相隔数丈远,嘉回要想与他碰个面,不得不绕行好久。 于是从此之后,嘉回逐渐加快了请安的频率,由最初的三日一次变成了如今的每日一次。 而转变的原因莫过于她能够借此机会偷偷地打量一下宴绥。 公主轿撵一路经过,所到之处必有宫人俯身叩拜,宴绥身处其中自然也避不开这个规矩。 两人心照不宣,都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争取一个简短碰面的机会。 嘉回日日前往建章宫请安,完了还特意绕至近卫军值守的地方,在宴绥站岗的门前停下,与他简单说几句话。 ── 这日梁文帝下朝早,正在建章宫伏案批阅奏疏,早早打发了宫人们出去,只留下嘉回候在一旁添茶研磨。 他神情专注,不多言语,只顾及呈上来的密函,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吩咐。 殿内寂静无声,偶尔只听几下奏疏翻页声。 嘉回随意把玩着笔架上的狼毫,正是无聊之时,却听旁边一道声音响起:“就那么喜欢?” 嘉回“啊”了一声,呆呆的模样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梁文帝再次重复说道:“就那么喜欢他。” 这次不再是疑问的口气,而是笃定的陈述,仿佛已经知道了事实,问话不过是想亲自求证一下结果。 嘉回总算神魂归位,听懂了梁文帝话里的含义。 平日里最是不惧龙颜,随时随地撒娇的她在此刻莫名也有点心虚。 “阿耶你都知道了?” 梁文帝冷哼一声,把她的小把戏早就看在眼里,之所以隐忍着没拆穿,不过是想等着嘉回主动开口来跟他坦白,但这丫头嘴巴比谁都紧,愣是逼着他自己问出口。 “你是对于自己太过于自信,还是当朕已经眼聪耳聋了,如此胆大妄为,藐视宫规的行径没有得到朕的授意,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够蒙混过关?” 嘉回半张着嘴,好半天也说不上话来。 想到几日前自己偷偷潜入刑房,看望宴绥的事,其实早就被梁文帝知晓,她就倍感羞愧。 皇宫里到处都是眼线,任何举动皆在梁文帝的眼皮子底下。 若是没有他的允许,嘉回又怎能来去自如,且不被人发现。 多么明显的纵容,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啊。 嘉回咬咬唇,低垂着脑袋,盯住脚边的一小块地方,眼泪簌地掉落下来。 梁文帝也受不住她这副委屈模样,放下手里的奏疏,叹了口气道:“往常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仗着朕的宠爱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规矩也不顾,过得最是肆意逍遥的小丫头,竟也学会害怕与胆怯了。” “逃婚的时候没有畏惧,进牢房的时候没有畏惧,绕远也要与他见面的时候没有畏惧,怎得偏偏让你承认的时候就偃息旗鼓了。” “不是的,阿耶。”嘉回绞着手指,支吾道:“我没有不敢承认,只是难过……难过……” 后面的话她实在憋不出来,只是悄悄抬眼看了看上方,大抵是希望梁文帝能明白她后面的含义。 “是难过自己做错了事,还是难过朕会拆散你俩?”梁文帝好笑地望着她。 拆散二字犹如当头一棒,锤在嘉回的脑门上。 她果然不再犹豫,抬起头,拿出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底气,斩钉截铁道:“其余的事我可以大方地承认,但喜欢上宴绥这件事──我不觉得这就是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求求阿耶赶紧赐婚吧~ 第七十八章 “好大的口气。”梁文帝睨她一声,说:“这宴家小儿竟就有这么大的魅力,把你心勾得神魂颠倒的,还做出逃婚这等出格的大事。” 听这语气,嘉回误以为梁文帝错怪了她和宴绥的关系,急忙开口澄清道:“阿耶你误会了,我逃婚不是因为宴绥,之所以心系于他,也是在离了长安之后,我们在宫里没有任何暧昧,他也未曾有过什么僭越之举。” -- 第144页 此番言论倒真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了,嘉回几乎是颤颤巍巍说完的,联想到梁文帝会是怎样的表情,她就畏惧得不敢抬头。 哪知上方之人并无太大的反应,淡定地抽出一卷奏章,拿起朱笔开始批红。 “他那不是僭越,而是明晃晃的高攀,朕看你俩要么是心意相通,要么就是提前备好了说辞,连为对方着想的腔调都一模一样。” 梁文帝顿了顿,拿手指虚虚点了下嘉回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长安城里优秀儿郎那么多,你却偏偏看上了最平平无奇的那一个。” 这话嘉回可就不同意了,势必要在梁文帝心中扭转一下宴绥的形象。 “宴绥对阿耶来说自然是最平平无奇的那一类,是因为您心怀天下,装的是家国大事,很难能把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 “可对我来说,他却是无比重要的一个存在,从长安到江南,多少个日夜,若无他的保护,我怕是会屡次犯险,错过与阿耶您见面的机会了。” 她边说边注意着梁文帝的神色,见他没有异议,这才继续道:“我想阿耶一定也是看中了他身上的某一处闪光点,所以才会试着接纳我们,您嘴上虽不说,但其实心里早就默认了吧。” 由此想到了宴绥的近况,嘉回问:“您可是见过他了?” 梁文帝不答反道:“朕给他指了两条路,一是斩断与你的所有联系,朕会许他一切的荣华富贵;二是留在宫中,继续做他的公主随侍,但条件是此生再不得与你结缘,并且要在你成婚之后自动退出,永不相见。” 嘉回紧张得指甲都嵌入了手心里,等不及问道:“那他选择了……”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既要时时陪在你的身边,也要为自己搏个前程。”梁文帝转动着手中的扳指,沉声道:“朕念其胆识,便准了。” 长安显贵多如牛毛,世家子弟要想奔个前程,不过为世袭或者科举两个路子,而宴绥作为一个没有封号的高门士族,唯一能够出人头地,入朝拜官的途径就只有科考了。 科考分为文试与武试,历经百年,经久不衰,是大梁选举人才、巩固政权最为重要的手段,一直备受天下学子的推崇。 但因梁文帝一贯重文轻武的缘故,武试早被废除,只余下单单一个文试。 而宴绥自小习武出身,幼时虽去上书房做过公主的陪读,但那也不过三五年的时光,所学浅薄,根本比不上寒窗苦读数十年的正经学子。 嘉回猜到了梁文帝的打算,却又很为宴绥担心,毕竟落榜这种事对于谁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阿耶您是想为宴绥赌一把么?”她闷闷道。 “怎么你对他没有信心?”梁文帝笑笑,“想要做驸马,光凭武功不够,还得会经史策论,不说才高八斗,那也要学富五车。否则一没有官职,二没有爵位,朕谈何会把公主下嫁与他。” 嘉回由此明白了梁文帝的良苦用心,抛去先头的顾虑,愉悦道:“多谢阿耶。” 梁文帝拍拍嘉回的手,道:“经此一遭,朕也逐渐想明白了。什么风言风语,什么名当户对,各种理由都不及你一句喜欢,这个人需得你自己喜欢,余生才不会是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富贵你有,钱财你亦不缺,至于驸马的家室、背景和身份,这些朕统统都可以满足,唯独只有专一待你,这是朕对于他唯一的要求。” “那让宴绥参与此次的春闱会不会太急了。”嘉回感动之余不免又提出疑惑,“如果没考中,对他的打击也太大了。” “考不中就接着考,今年不行就明年,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好,那他也别想得到朕的青睐。” 嘉回闻之一笑,抱住梁文帝的右臂,羞赧道:“若是他能就此高中,阿耶是不是会下旨赐婚了?” “朕没说过。”梁文帝脱口拒绝。 嘉回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敷衍着行完礼,道了句“儿臣先行告退”便撒开脚丫子跑了出去。 瞧那样子准是又要去东宫报喜了。 梁文帝猝不及防,对着笔下刚拟了个开头的赐婚圣旨陷入了沉思。 ── 嘉回踩着轻快的步伐就要去找元漾,但不凑巧,赶上他出宫办事刚走,于是她转头又去寻了太子妃。 自她回来后,就一直忙着与梁文帝周旋,算起来有些时日没来东宫了。 趁着元漾不在,她还能多与太子妃说说话。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在踏进东宫的那一刻,莫名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子妃屋内有太医按例过来请平安脉,嘉回不便进去打扰,就只在外面等候。 因为太子妃近来身子的缘故,诊脉吃药是常有的事,嘉回也没放在心上,干脆走到庭院,坐到秋千上,无聊地打量起四周。 宫人来来回回,又是送点心又是添炭火,每个人都很忙碌,却看不见任何的疲倦,脸上还隐隐透露着欢喜。 她觉得不对劲,等待太医一走,便进屋想探个明白。 “阿嫂。”嘉回人未到声先至。 清脆的嗓音惹得众人频频侧目,太子妃闻言坐起,披着的外衣顿时滑落,露出她消瘦羸弱的身子,未着华服,装扮素净,看起来有些病态,但莫名又有种别样的美感。 屋里没有燃香,闻着尽是苦味,嘉回以手为扇,在鼻尖轻轻挥了挥,待味道散了些,才拔腿往太子妃身边凑去。 -- 第145页 身边的丫鬟紧张地要来扶住她,但被太子妃及时竖掌止住。 “怎么了?”嘉回被这反应生生吓住。 “没事。”太子妃无奈地笑了笑,“她们就是太过紧张了。” 平日也不是没见过东宫的阵仗,太子与太子妃欢喜冤家似的互相不对付,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闹得宫里人尽皆知。 那时的她虽然回回都被气得不轻,可再怎么着,也是身体康健,教训起元漾来两个时辰不带一口喘气的。 而如今这幅样子,倒真像是病来如山倒了。 嘉回有些心疼地问:“太医怎么说?为何日日请脉总也不见什么起色,方子不行就应该早点换,越拖越久,人都要垮了。” “话说娘子还在家里养着病,做夫君的理应陪护在一旁,可阿兄也不知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还老往外跑,说是应酬,准是又跑去花天酒地了,阿耶也懒得管他,我又说不上什么话……” 她嘀咕着说了好半天,都不见有人回应,抬眼一看,才发现四周的宫人们全在掩嘴偷笑。 太子妃脸上笑意更深,温柔得像变了个人。 嘉回注意到她落在自己腹部上的手,又联想到刚刚众人意味深长的笑容,突然就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呼一声,试探性地问道:“阿嫂你有身孕了?” 太子妃抬手挑了挑额角的碎发,点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咱们嘉回也要有小皇侄了。” 说时迟那时快,嘉回噌的一下站起来,惊讶道:“好哇,你们竟然都瞒着我,怪不得最近阿耶那么好说话,合着我都是沾了这孩子的光。” 她小心地俯下身,想要触碰太子妃的腰腹,但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又倏地止住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嘉回屏住呼吸,谨慎地问。 “你走之后我便一直在寺里待着,太子怕我日子过得清苦,安排人悄悄接我回了姜府,在府里他……他来瞧过我几次,许是就在那个时候有的。” “月前他跟圣上坦白,无故遭到训斥,我一激动就动气昏厥了过去,太医诊脉后才发现是有了身孕,这事太子藏得紧,对外一概没有公布,所以你不知晓也很正常。” 嘉回仔细理了一下这其中的关系,发现这孩子来得还真是时候,不仅及时挽回了东宫的地位,还间接让她避开了梁文帝的追究。 放在以前,她还可以说自己在宫里最得圣心,可如今,她的地位怕是早就比不上未出世的小皇孙了。 嘉回故作吃味地自嘲后,决定给这孩子起个乳名。 转动脑筋想了半晌,她脱口而出: “这孩子与我有缘,且是个有福气的,不如叫‘来福’吧。” 一众宫人全都傻眼了。 太子妃更是哭笑不得,“这名字不会太随便了么。” 堂堂皇太孙,若顶着这个乳名出去,好像是有些不太妥。 嘉回摸摸鼻子,讪笑道:“是我在民间听到的风俗──贱名好养活,土气是土气了点,但胜在朗朗上口,读着也不费功夫。” 太子妃摆手表示此计不行,显然没把她的提议放在心上。 也对,反正这事也由不得她们做主,最多私下过过嘴瘾,最后决策的还得是梁文帝。 嘉回叹了口气,转头又去黏太子妃,不过现在她却不敢再使什么太大的动作了,就怕一个不小心伤着她。 陪着太子妃喝完药,给她讲述自己在宫外遇到的稀奇事,等到她撑不住困意入了睡,嘉回这才悄悄退出了东宫。 ── 回到常乐殿,立刻就有小太监过来禀告,说是宴侍卫刚来过,但没见着人只留下东西就离开了。 嘉回心里一咯噔,想到两人见面的机会本就少,还偏偏这么巧地擦身而过,她就感到分外失落,神游地进到房内,却立刻被檀木桌上那个硕大的礼物吸引住了目光。 荷月笑着走过来,揶揄道:“宴大人真是有心了,什么时候都想着公主呢。” 旁边的明月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都说行动比言语重要万倍,宴侍卫这是光做不说,独独给公主留了一个惊喜,奴婢们都羡慕死了。” “这叫什么……”她故意拉长了调子,慢慢说出后面的话。 同时荷月也顺势接过这茬,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两人一唱一和,倒把嘉回弄得脸了个大红脸。 她挥手打发了两个丫头出去,等平复好心情,才小心打开了桌上的那物。 作者有话要说: 嘉回:男朋友送的东西是哥哥买的。 元漾:我替我兄弟追我妹! 绥绥:谢谢大舅子。 第七十九章 方形的长木盒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束用锦缎包裹住的鲜花。 嘉回拆开花枝上系着的飘带,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三朵颜色各异的仿真梅花。 红色如鲜血般妖冶,白色如羽毛般洁白,绿色如玉石般通透。 不仅朵朵制作精美,形似实物,就连寒梅的幽暗气味都模仿得有七八分像。 宴绥没能出宫,却亲自过来送了东西,背后必定少不了元漾的帮助。 就是不知这两人何时变得这么浪漫多情,还学会送花讨人欢喜了。 嘉回拢着花蕊把玩了许久,越看越喜欢,便叫宫人收好插入花瓶中,放置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每日都要留足时间来细细观赏。 -- 第146页 时间一长,嘉回也起了要送礼物给宴绥的心思,可她挑来挑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东西合适,到最后干脆自己动手,打算给他做一串剑穗。 嘉回计划做得很足,却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一桩圣谕打乱了节奏。 年关已至,春节近在眼前,朝中开始策划起大小的活动,并由礼部牵头,各宫共同承办,势必要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氛围。 后位悬空已久,梁文帝便许了太子妃协理六宫之权,与司礼监一起,共同处理后宫众多大小事务。 又因太子妃突然有孕,实在不便操心这些琐事,而后宫靠谱的妃嫔也不多,这个担子自然就落在了嘉回的身上。 梁文帝给的理由很充分,美名其曰是锻炼她操持宫务的能力,实则是为日后成婚能否管住一府的庶务做准备。 嘉回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仅前朝后宫两头跑,还要掐着时间去向梁文帝请安,只为偶尔能遇见宴绥,可以停下来与他好好说说话。 可人的身子终究不是铁打的,嘉回在熬了好几日后,抵不住劳累,彻底昏倒在案几上。 此时已至深夜,正是万籁俱静之时,侍奉的宫女又被嘉回打发了出去,故而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嘉回就这么昏睡过去,累极,一动不动。 直到半个时辰后,窗外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寒风大作,气温骤降。 雨滴顺着屋檐慢慢落下,开始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后来就逐渐连成一条细线,最终化作一层雾蒙蒙的雨帘。 寒风敲打着未锁紧的窗柩,发出“啪嗒”的拍打声,使得本就静谧的深夜更添一分诡异。 嘉回被这声音惊醒,但潜意识里却又并不想起,嘤咛了几句便又转头睡去。 同时,手臂传来剧烈的酸麻感,让她不得不抬起千斤重的眼皮,正迷糊着揉搓胳膊时,恍惚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 隔得有点远,嘉回看得并不真切,误以为是陪夜的七夕,但往门口处一瞥,却发现大门紧闭,丝毫没有开过的迹象。 嘉回奇怪,不知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她没有任何防备心,默默看着对方走近,等到眼下,才仔细打量起来。 这人穿了一件破烂的衣裳,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块好布,披散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瞧不清模样,只是从走路的姿势来看,隐约像是个男人。 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一点一点往下淌着水,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地上早已湿了大片。 嘉回顺着水渍往上一看,发现他脚带镣铐,又未着鞋袜,冻得红肿的脚腕被数道恐怖狰狞的伤口覆盖,一路蔓延至整条小腿,皆是鞭子抽打过的痕迹。 饶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伤口淋雨又泡了水,加重感染,使得疤痕四周开始肿胀发白,越积越多,最终破裂流下酸恶淡黄的脓水。 整个画面骇人又恶臭,逼得嘉回忍不住俯身呕吐。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火蛇般的闪电冲开黑暗,给夜空劈开了一条裂口,伴随着轰鸣一声雷响,嘉回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相貌。 是魏卿则! 此刻本应在大牢,却不知为何偷逃出狱,还躲过了众人的视线,一路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后宫。 他面容鬼魅,神似罗刹,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獠牙。 嘉回吓到颤抖,忍不住呜咽出声,想要起身逃离,可此时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霎时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越靠越近,嘉回更是心慌到无以复加。 她闭上眼睛,意图高声呼喊,但刚张开了嘴,那人就已经冲到面前,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一边放肆大笑一边厉声辱骂。 “你个毒妇,害我落到这般田地,终生囚禁,一辈子暗无天日,我遭人唾弃,你却要受着万民朝拜,凭什么你能踩着我的血浴火重生,而我还要笑嘻嘻的给你铺路。” “试问我从未对不起你,一片真心,倾情相待,只因一点误会,就要被你狠心抛弃,家破人亡。” “你想要与他人双宿双飞,那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做了那么久的未婚夫妻,你早就该是我的人,既然天不遂人愿,那就让我们地狱里一起过得痛快。” 他越说越兴奋,擒着嘉回脖子的手募地再次收紧,看到她眼含泪花的模样,他似乎有种反常的快感。 “你……放肆。”嘉回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魏卿则仰天大笑,眼里充斥着狂妄与蛮横,他五官乱飞,表情极尽扭曲,刀疤交错的脸上看不清一块完好的皮肉,因为动怒更显得恐怖异常。 反观嘉回,由于呼吸不畅,脸色涨得通红,虽屡次试图阻止魏卿则的进犯,但毫无作用,只会被他逼得更紧。 他简直是疯魔了,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 喉咙处的痛感逐渐加深,胸腔中最后一口浊气也即将散尽,嘉回认命般地闭上眼,只等死亡慢慢将她吞噬。 可也就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阵阵急促的喊叫声。 “公主──公主──” 接着有人拼命摇晃起她的手。 这个动作唤起了嘉回的意识,求生的本能让她奋起反抗,拿起桌上砚台拼命往对方头上砸去。 只听闷哼一响,魏卿则脑袋开花,鲜血直涌,他后退一步,捂住伤口,痛苦地蹲下。 嘉回得以脱身,重重咽下一口气,接着大力呼吸起来。 -- 第147页 胸腔处的撕裂感拉扯着她透不过气,正是剧烈咳嗽之时,胳膊被人摇晃得更用力了。 “公主──” 嘉回艰涩地转过头,七夕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是不是做噩梦了?” 听到熟悉之人的声音,嘉回这一刻才回归现实。 顾不及枕到发麻的手臂,她抬起缓缓抚上纤细的脖颈,往正前方一瞧,才发现一切如旧,并无不妥。 原来真的是梦魇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嘉回拖着沙哑的嗓音问。 七夕跑到内间看了眼壁上的刻漏,老实答:“酉时了,天色还早,不如你再睡会儿。” 嘉回此时全然没了睡意,闭眼想到的都是梦中场景,从视觉、听觉以及触觉,每个细节都无比真实,甚至还有一种呼吸紊乱的错觉。 嘉回跌进宽大的靠椅中,烦躁地揉揉眉心,挥掌示意七夕退下,然后移步朝窗外走去。 月明星稀,天空晴朗无雨,外面夜色正浓,看不清任何活动的轨迹。 黑夜漫长,终将逝去,白日虽短,却总也挡不住烈阳。 天快亮了,黎明即将破晓。 ── 礼部呈书圣上,暂拟了除夕佳宴上的节目名单,却因拿不定主意,想要问问梁文帝的意见。 但这事梁文帝懒得管,打发了下去让礼部自行负责,可主子没授意,底下人也不敢随意决断,到最后推来推去,折子莫名又递到了嘉回的面前。 她拿着名单细细核对,再与往年的一同比较,瞧来瞧去,愣是没发现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些老掉牙的节目,看得多了,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大概礼部那些老臣也怕圣上看了生气,还特意在末尾凑了几个备选方案。 嘉回随意一瞥,就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所谓备选,可无一例外都是些女子的单独表演,除了琴艺、剑舞,还有丹青和赋诗。 再说说她们各自的背景,显然与朝中各大势力脱不了干系。 中宫之位空虚已久,少不了有人打起了歪主意,想要往龙塌上塞人,明着不行,就使这些手段,表面一句为圣上分忧,实则卖女求荣,只为一己私欲。 嘉回看破不说破,朱笔一挥,划掉了所有备选人名,只余下一些群体歌舞,虽然有够无聊,但总比看人献媚来得强。 满意后的嘉回,心情愈发畅快,随手把折子递给跑腿的小太监,便唤人抬来轿撵,打算去瞧瞧太子妃。 只不过路还没走到一半,太子妃没瞧见,却意外碰到了姜文修。 他应是刚从东宫出来,正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两人凑巧,恰好在宫道上撞上。 “公主。”姜文修拱手行礼。 嘉回喊停了轿撵,弯腰下来,走到他面前,忙道:“阿嫂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吃了吐吐了吃,孩子折腾得厉害,不过喝了一碗安胎药,便睡下了。”姜文修慢慢说。 嘉回更不敢打搅,失望道:“那我来得倒不是时候了。” 姜文修冲她笑笑,安慰道:“公主几乎日日都来,少一天也没什么大碍,太子妃不会怪你。” 他说得在理,举止也有度,还似从前那般模样,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 嘉回直直地注视着他,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他不知为何躲闪开了。 姜文修虽极力掩饰,却还是被嘉回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郁。 “姜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姜文修答非所问:“公主为何这么说。” “面由心生,想得多烦恼也多。”嘉回耐心地解释:“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听到这话,姜文修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对上嘉回的眼睛,他反而舒了口气,问道:“公主可愿意随我一起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又降温了,天气一冷就感冒,只能窝在被子里用手机写文,估计有语句不通和错别字,等感冒好了回头修~ 第八十章 嘉回莞尔一笑,“当然可以。” 两人一起并肩而行,撇开宫人,朝前走去。 姜文修默不作声,嘉回也没开口,一路只管待在他身边,只是偶尔会往旁边觑一眼。 他长得很高,肩宽腰细腿也长,步子一迈,嘉回还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几番下来,嘉回也疲了,忍不住出声想要叫停,刚一靠近,忽地闻到来自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长安男儿大多比较讲究,擅长以香熏衣,或是佩戴香草,故而身上都会沾染些不同程度的淡雅气味。 这本不奇怪,姜文修有这爱好也很正常,可嘉回只是纳闷他身上为何会掺杂了一点酒气。 他并非是个热衷于纵情享乐的人。 “你喝酒了?”嘉回小心问道。 姜文修脚步一顿,立刻明白了嘉回口中的含义,忙后退着拉开距离,不好意思道:“抱歉,最近太过贪杯,定是熏着你了。”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么?”嘉回猜测道:“你确定只是贪杯,而不是真的藏了什么心事。” 提到此,姜文修从喉咙里憋了句“嗯”,这声音几不可闻。 嘉回继续猜测:“听说姜家为你定了亲,六礼既过,新娘子不日就会上门,此等大事,也不知会落到哪家的小娘子头上,有这福气,能与你琴瑟和鸣。” -- 第148页 姜文修勾了勾唇角,淡然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负手望向远方,好半天后,才缓缓道:“是母亲娘家的一个远亲,按照辈分,算作我的表妹,自小温婉贤淑,才貌双绝,母亲有意与之结亲,派了媒人入府,得知对方也有此意,便敲定时间,一走流程,把这桩婚事确定了下来。” “两家自来交好,且她与我年岁相当,少了陌生与隔阂,如此也可称得上是亲上加亲。” 他说的很简单,像是叙述了一件听来的坊间趣事,言语中没有半分波澜。 嘉回看不见他眉宇中的欢愉,反而听出了一丝漠然。 她不知为何突然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这桩婚事吗?喜欢长辈的安排吗?后面两个问题她只在心里问自己。 姜文修明显怔了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抿唇笑笑。 “自然是喜欢的,能娶到表妹,是我的福气。” 他直视着嘉回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无限的温柔,像是真心为自己感到欢喜。 嘉回这才放宽了心,跟他一起笑着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你也是借着酒劲来助兴,但豪饮过后难免伤身,你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公主说的是。”姜文修顺口接话,重新移步朝前,大约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嘉回也理解,跟在他身边,转而问到朝堂近来的局势。 姜文修并不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还帮她分析起了太子如今的处境。 可到后来,他却话锋一转,突然道:“宴绥他……待公主如何?” 嘉回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听清楚,反问:“什么?” 姜文修只好换个更直白的问题,“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总不会是梁文帝,也不会是元漾,只剩下一个可能,那便是宴绥。 嘉回扬起脸,冲姜文修笑得明媚,学着他方才的说辞,甜甜道:“他很好,对我更好,有他在,是我不可多得的福气。” 所谓真心和假意,单看眼神便能知晓。 嘉回说到这句话时,眼里流露的全是自信与欢喜,不同于他的一潭死水,快乐得像只飞舞的蝴蝶。 姜文修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有被爱意包裹的女子才会如此直白的向别人展示自己内心的雀跃,诚如面前的嘉回,她的心事全部都写在了脸上。 姜文修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像是困扰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浑身都卸下了重担。 他倾下身,目光炯炯地看向嘉回,心里的话快滚到喉间,对外也只道:“有公主在,是所有人的福气。” “人生弹指一挥间,不求所有东西全拥有个遍,只愿我所失去的,都能原封不动地降落在公主身上。” 嘉回感到难过,“大人也有这么多的遗憾么?” “遗憾当然有。”不过姜文修抿嘴没有多言,转而拱手与嘉回道别。 “劳烦公主陪我至此,叨扰了许久,不便再打扰,这就先行告退。” “诶……姜大人。”嘉回还想再问问他。 但姜文修已经转身离开,走得决绝又落寞,看起来颇有几分情场失意的感觉。 嘉回眨眨眼睛,倒也不知该说什么。 ── 回宫的路上,嘉回有些神不守舍,想到姜文修的眼神,她就有种自己做了坏事的错觉。 反正时辰还早,她慢慢逛入御花园,打算散完心,再行回宫。 但在御花园的可不只有她一人,好几个小太监窝在这里偷懒混日子,一边磕瓜子还一边嚼舌根。 嘉回站在拐角顿了一会儿,听他们说起前朝后宫的八卦。 因为有人提到了魏卿则,嘉回便忍不住的好奇起来。 他们之中有人说魏卿则可怜,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末了却落得如此下场。 但又有人反驳说他活该,结党营私本就不为帝王所容忍,更何况他还是驸马,理应为东宫效力。 双方争执不下,却听一人转变思路,把话题引到了公主身上,于是大家开始纷纷讨论起嘉回如何如何。 太监们嘴碎,说得大多是些不入耳的流言蜚语,左右都在讨伐嘉回冷漠无情,宁可视而不见也不愿亲自去看一眼魏卿则。 嘉回听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头,正要出面训斥众人,却见远处走来一管事太监,看这架势,应是要来逮人的,她就悄悄退到隐蔽处,懒得再去管这个闲事。 太监们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嘉回的心情,她兴致怏怏,就连御花园里的冬景也看不下去。 静默了大半天,她不知为何忆起了从前,与魏卿则相处的点点滴滴,虽时日不长,但他确实是花了大把的心思来对待她。 太监们说得对,她确实太过冷漠无情了。 熬不过心里的纠结,嘉回捏捏指尖,告诉自己:去吧,就当是最后一面了。 ── 第二次走进刑部大狱,较之上次,嘉回心里要平静得多。 狱卒见状也并没有拦她,还一路领头,把她带到了魏卿则的面前。 “一刻钟的时间,望公主长话短说。”狱卒开完锁并低声提醒。 嘉回颔首应下,身后之人便懂事地退了出去。 她鼓起勇气,解开重重铁链,拉开门,走了进去。 里头光线很暗,唯有高墙空窗里泻下的一束微光,勉强给这屋子带来了丝丝明亮。 -- 第149页 魏卿则盘腿而坐,闭眼面对着那抹亮色,整个人岿然不动,像是一尊山石。 嘉回脚步尽量放得很轻,却还是惊动了面前之人。 “我还以为你不愿来见我。”魏卿则道。 他站起身,拍拍囚衣上的草屑与尘灰,背过手,立于光亮处,回望着她。 虽是有些落魄,但竭力保持自己文人的风骨。 嘉回看见他这副模样,又想起梦里的场景,顿时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转过身,避开魏卿则的目光,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毕竟是最后一面,理应过来看看的。” “最后一面?”魏卿则冷笑,“公主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嘉回怒瞪过去,“难道不是吗。” “是啊,我该死。”他突然开始放低姿态,自言自语道:“我做了那么多事,得罪了那么多人,早就是罪有应得,合该凌迟处死。其他人怎么评价我并不在乎,可我在乎的是……这世上最先盼着我死的只有公主一人。” “你什么意思?”嘉回浑身汗毛竖起,鸡皮疙瘩堆了半个手臂。 魏卿则慢慢走近,眼神如银针般锁在嘉回的身上。 “我之前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对我爱搭不理,若只是嫌弃,大可不必如此厌恶,以至于我数次殷勤都被你冷漠拒绝,直到……”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转而去观察嘉回的反应。 嘉回感到头皮发麻,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律动,颤抖的嗓音暴露出她此刻的怯弱,“直到什么?” “直到我做了一个梦。”魏卿则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话音甫落,嘉回立刻捂住嘴巴,后退几步,一脸防备地望着他。 魏卿则神色不变,继续道:“我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我和你本是人人艳羡的少年夫妻,但不知为何一朝突变,天下易主,圣上驾崩,太子被废,翊王登基,我成了有功之臣,而你却是个见不得光的前朝余孽。” “你开始自暴自弃,恨我怨我,想与我同归于尽……以至于郁郁寡欢,不到二十岁就消香玉陨。” 他看着嘉回惊恐的眼神,更加确定了梦境的真实性,随着她不断后退的步伐,一点一点把她逼到角落,用残忍得不带感情的语调说:“所以人也是有前世的对么?俗语说万物皆有因果,那么前世是因,今生是果,而公主比我早先知晓了这一切,所以才会性情大变,提早防备。” “我在狱中思考了许久,都猜不透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直到出现这个离奇的梦境,把所有的一切全然解释通了。你之所以恨我,无非是因为前世的恩怨,两辈子夹杂在一起,便是我沦落至此的缘由。” “你到如今还是不肯悔改。”嘉回猛得把他推开,“你若是真的没有做错,何至于被人抓住把柄,明明是你犯错在先,却还倒打一耙,怪罪别人给你使了绊子。亏你熟读圣贤,礼义廉耻这个道理竟还不如三岁稚儿懂得多。” 魏卿则全然没有被骂后的羞愧,捏住嘉回散落在肩颈处的发带,放至鼻尖,轻轻嗅了嗅,面不改色道:“情爱,乃人之本性。我虽今生不能拥有公主,但保不齐下辈子不能再与你共续前缘。前世我们既已成了夫妻,那我此生也并无遗憾。” “你既进了我魏家的门,入了我魏家的族谱,那至死都是我魏家的宗妇,无论沧海桑田,永世都逃不过这桩身份,对吧,魏元氏。” 魏卿则所说的每一个字,无异于都在挑战嘉回的底线,她逐渐松开攥紧的拳头,使出浑身力气,给了魏卿则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今生我与你恩断义绝,此后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嘉回说着推开门跑了出去,独留魏卿则一人留在原地。 他先用舌尖顶了顶沾着血腥气味的牙根,接着抬手抚上被她打得偏到一旁的脸颊,转头望向嘉回离去的方向,莫名扯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须臾,他重新坐回阳光底下,面对着墙角那株新生的青绿色野草,嘴里开始喃喃细语:“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绝了,键盘坏了,就G键和H键死活打不出来字。 第八十一章 嘉回飞快跑了出去,守门的狱卒甚至都还来不及行礼。 她一路沿着来时的方向,片刻都没有回头,直到累了,才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身边的宫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纷纷壮着胆子上前询问是否需要请太医,但都被嘉回婉拒了。 她满脑子都是魏卿则方才的话语,震惊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后怕。 这个她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竟被一个外人当面拆穿。 如果魏卿则先比她知晓,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岁月静好,而她也会重蹈覆辙,走上与前世相同的道路。 嘉回不敢想象,任由冷风吹拂着她的脸颊,以此来减缓脑海中的混沌。 可梦里的那些场景,此刻犹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嘉回头疼欲裂,平白生起一阵恶寒,贴着墙慢慢蹲下身,紧紧地抱住自己。 日光打在她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着时间推移,影子从一边跳到了另一边。 又过了好久,久到嘉回腿都蹲麻了,她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不觉早就站了一人。 -- 第150页 “殿下这是怎的了?”宴绥尽可能温柔地问。 嘉回起身,面向他,那颗漂浮不定的心总算有了停靠的港湾。 “宴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依仗着比别人多点的记忆,便充当了一个旁观者,肆无忌惮地谋划着未来。如果不是因为我,大家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我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嘉回蹙着眉头说。 如果今生还跟前世一样,那她算不算得上是在作弊,如今的安稳日子,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是向上天偷来的。 宴绥不理解她所说的结局是何意,但在他眼里嘉回即便不对也是情有可原,他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他们是咎由自取,不怪任何人。殿下做得没错,不必太过自责。” “可我还是觉得心悸。”嘉回拍拍胸口,大喘气道:“若是再晚一点,恐怕就没多少安生日子可以过了。” “什么?”宴绥总觉得现在的嘉回有些奇怪。 “没事。”嘉回冲他笑笑,前头的萎靡一扫而光,心情也骤然舒畅起来,“我有些累了,你送我回宫吧。” 宴绥点头表示同意,脚步一移就往嘉回身边经过。 “诶,你等等。”嘉回提上裙摆追了过去,“你今天没有差事么?怎么这么闲,还跑这儿来了?” “偶然路过。” “怎可能是偶然,这与你上值的地方分明就是两个方向。” “哦……那我就是走错了。” “骗子,关心还不愿意讲,我又不会笑话你。” 奈何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噗嗤一下笑出声,惹得宴绥耳根子一红,不由加快了脚步。 嘉回忙不迭地又跟上去,与他一起,并肩行于黄昏下。 ── 新年一过,天气慢慢回暖起来。 时令已到初春,长安城里多了好些外乡人。 备考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长安逐渐形成了风格迥异的各大派别。 有以学说为代表的,有以师门为代表的,还有以地域为代表的,总之是五花八门,各执一词。 为了迎合这些文人骚客们的兴致,长安城里各大王公贵族纷纷置办起了流觞宴,一是为府上多添几位得力门生,二是提前相看好郎君,好替自家女儿挑选夫婿。 近来风头正盛的莫过于来自江南两道的文人学子,凭借着优渥的文化背景和知名儒学大师门下弟子的身份,一举夺下各大宴会的魁首。 而在其中最受人推崇的也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布衣学生。 传闻其能七步做诗,百步成章,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倒背如流更是不在话下。 不仅称之为状元之相,还大力散播其写作手稿,短章评句,已达到贩卖获利的目的。 众人说得极其玄乎,更有甚者,还扒出了他的家世背景乃至整个生平。 城中不少赌坊借着这股风开起了庄,严重影响到整个春闱的秩序。 朝中各位大臣接连上书,痛骂这些学子骄傲自满,妖言惑众……央求朝廷派人镇压,必要时可活捉二人以达杀鸡儆猴的目的。 一个个老酸儒遇到大事时默不作声,却又为了这些蝇头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梁文帝拿起一份折子,看了一眼便甩到旁边;接着又拿起一份,打开,阖上…… 如此重复了数十遍,手边折子慢慢堆积如山。 嘉回立在一旁,看似规矩地研磨,实则眼神早就不自觉得往那边瞟了好多次。 她听了传言赶过来的,就是想趁机打听点消息。 嘉回心里暗戳戳在打着小算盘,没注意到旁边梁文帝的脸色,直到一道折子“啪”的一声砸在身边,吓得她手指哆嗦,抖得墨锭从手中滑落在地,溅起的墨点子差点飞到脸蛋上。 梁文帝觑她一眼,“你抖个什么劲。” 嘉回尴尬一笑,“不小心……手滑了。” “有话直说,别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模样。”梁文帝言简意赅:“搞得好似朕逼着你过来。” 嘉回吞吞吐吐:“我听宫人们说,长安最近降了一颗文曲星,来势汹汹,比之前人还过犹不及,所以不免有些好奇……” “难不成你还认识?”梁文帝反问:“眼巴巴地跑过来,莫不是想替他申冤。” 嘉回当然不觉得季咏思冤,那些不过都是老臣们为了维护自家门生,故意强扯出来的借口,只因季咏思是个出头鸟,所以这靶子自然就对准他了。 嘉回眼睛瞪得浑圆,吃惊道:“不会吧阿耶,太优秀难道也是一种过错吗?”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太过高调,只会沦为众矢之的。”梁文帝遗憾地叹了口气,“他与朝中那些老臣的政见不同,以后为官怕也是会受到针对的。” “阿耶你都已经打算录用他了?”嘉回惊喜道。 “胡说,科考大事岂能儿戏,单凭朕一人决断,谈什么选贤举能。”梁文帝气不打一处来,怒瞪着嘉回,厉声道:“朕只能说欣赏他的文章,但也没说即刻录用,尽人事听天命,看他自己的造化。” 欣赏那不就是还挺满意,挺满意不就意味着看上了,看上那不就等同于一脚入了文武百官之列…… 嘉回思绪万千,直至把季咏思的后半生仕途都规划完,才腆着脸,笑道:“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语罢,梁文帝皱起了眉头,话还没开口,嘉回又抢着道:“我知道,后宫不能干政,您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 第151页 她笑盈盈的为梁文帝斟好茶水,再招呼小太监进来继续研磨,自个倒是飞一般地闪了人。 ── 长安城里的闹剧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出,表面上看着彬彬有礼的温润公子,转头就进了花街柳巷,却因没有银子付酒钱被花楼的妈妈们告上衙门。 还有的试图贿赂考官,花大价钱给礼部官员送礼,却因找错了人导致白花花的钱财打了水漂,跑去击鼓鸣冤想要讨个公道。 更有甚者造谣已经提前拿到内部试题,并扬言竞价最高者可得,后坑蒙拐骗,卷款潜逃,害得数十位学子钱财两空,只好聚众闹事求个说法。 朝廷不得不规划好驿舍,把所有待考学生一起安置在同个区域,专人负责,统一管理。 到了三月上旬,会试开考,分为三场,每场三天,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举行。 四月上旬,会试放榜,黎明时分的长安承天门,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红榜贴于高墙,上头赫然列着及第考生的籍贯与姓名。 长安城中万人空巷,一时之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可考中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只能唉声叹气收拾包袱准备回乡再战。 当然被讨论得最多的莫过于榜首了,那个备受争议且出身不高的农家学子一举夺得会元。 百姓哗然,从那以后,“季咏思”这三个字成了长安城里最耳熟能详的名讳。 与此同时,季咏思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拉拢巴结的人纷至沓来,他成了权贵心中的香饽饽。 五月中旬,殿试开考,地点位于皇宫无极殿内,天下眼皮底下。 这场考试影响巨大,由圣上亲自拟题,亲自监考,亲自评卷。 中者分为三甲,前三人赐进士及第,为一甲;余下的若干人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为二甲、三甲。 圣上为表求贤若渴之心,会亲自宣读一甲中榜人名字,是为状元、榜眼和探花。 殿试第二日,众考生皆重新汇集于无极殿,听圣上及礼部官员当场宣读排名。 一系列的参拜与恭贺后,新科进士们便要入皇宫内院更换服装,齐齐跨步走御道,享受唯一一次堪比天子的殊荣。 由于捷报早就传至皇城内外,到了午时,状元一行人刚至东长安门时,路口就围堵了上千百姓。 而后自皇宫门口一路行至驿舍,数十公里,沿途皆是人头攒动。 其中不乏刚及笄的年轻小娘子,见此盛况,纷纷下车追随,往马上投掷绢花与手帕。 要说收到礼物最多的莫过于是模样长得最俊俏的,榜眼和探花年过半百,自然不受女子青睐,故而状元郎独得长安小娘子们的恩宠,成为三人中被砸得最狠的那一位。 嘉回独自倚靠在酒楼二层的观景台上,凭栏远眺。 一边欣赏着这为数不多的热闹境况,一边细细品着手里的香茗。 直到季咏思打马经过楼下,她看着他躲闪不及的狼狈囧样,忽地掩嘴轻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古代科举时间跨度太大了,涉及唐以后的好几个朝代,我就没有按照某个特定朝代写,时间和一些习俗都是整合来的,毕竟架空嘛,看得随意一点啦~ 第八十二章 他也应该注意到了嘉回,抬头望了过来,并抱之一笑。 嘉回与他打了声招呼,虽然声音立刻淹没在人群中,但季咏思还是从口型中认出了她说的话。 他笑着继续游街,喧闹的人声也逐渐随之远去。 嘉回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转过身,发现暗处正站了个人,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道等了多久。 “宴……绥?”她试探地问。 “是我。”宴绥淡淡道。 嘉回小跑到他身边,愉悦道:“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顺路经过,随便上来看看。”宴绥半天蹦出几个字。 嘉回明显表示不信,宴府离这儿那么远,他能顺路才怪了。 “你是特地过来找我的吧?” 宴绥眼睛瞥到别处,漫不经心道:“我担心人潮拥挤,恐会扰着殿下,所以赶来为你保驾护航……” 话语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嘉回复又转身,伸长了脖子往楼外望去。 “宴绥你快过来,前头的队伍好像停滞了,有小娘子大胆示爱,堵着队伍不让走呢。”她兴奋地胡言乱语。 宴绥嘴角一抽,刚压下去的醋意忽地又冒上来,看都不看嘉回手指的方向,背过手,站在阴影处,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 得不到回应的嘉回蓦然转头,看见宴绥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定是情绪又不对了。 她噔噔噔跳到宴绥面前,仰头看着他,“怎么,吃醋了?” 宴绥轻咳一声,不自在道:“我只是觉得,这么直碌碌地盯着一个男子看,多少有些不太合适……” 状元游街那可不就是专门给人看的,嘉回觉得他这想法有些好笑,打趣道:“那等你明年打马游街,我是不是应该紧闭双眼,充耳不闻,窝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宴绥勾唇淡笑:“殿下对我好像很有信心。” “那当然。”嘉回脱口而出,随即又嘀咕着自言自语道:“就算没有信心,装也要装得有模有样。” 宴绥一噎,燃起的热情顷刻间消退,独自坐于桌前,倒了一盏茶,闷头饮下,滚烫的茶水浇得他心头更热了。 -- 第152页 “殿下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宴绥自信道:“若我料想的没错,明年官场会迎来大换水,科考也会迎来新的改制。” 嘉回“蛤”了一声,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宴绥笑笑没说话,那股胜券在握的模样好似把一切都拿捏稳了。 嘉回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为了鼓励宴绥,特地夸下海口:“等明年红榜一贴,我就去求阿耶赐婚,让你双喜临门。” 虽有些言之过早,但某人还是很吃这一套,笑着把嘉回的手拢至掌中,压低了嗓音,温柔道:“只要你愿,只要我能,往后定不负相思意。” 嘉回也反握住他的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你怎么这么肉麻。” 她说完嫣然一笑,滋溜一下又跳回到最先靠着的位置,好奇地打量起楼下来往的行人。 宴绥被这句话刺激得耳根泛红,端起桌上已经凉掉的茶水,小口抿着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 年初嘉回以仕途更重要为借口,求得梁文帝把宴绥放出了宫,好让他入弘文馆进修,以备来年的春闱。 弘文馆乃大梁最高学府,入学的多为皇亲国戚或达官显贵之子,身份地位自是不用说。 大部分人只待学业结束,考核通过,即可顺利入朝为官,只有小部分人选择投身科举,为自己搏一个名正言顺的前程。 自打宴绥离宫后,嘉回便少了许多盼头,每日去建章宫请安都变得无精打采,唯有偶尔跟着元漾溜出宫,才能勉强获得几分快乐。 某日,嘉回正在挠头思考下一步该用什么理由劝元漾把自己带出宫,圣上一封口谕传来,把她的后路掐得死死的。 原是朝廷为新科进士们设宴庆贺,梁文帝特意点名要太子等一众皇子皇女出席,嘉回名字赫然在列,除非卧病在床,否则不得推拒。 每年一次的荣恩宴,雷打不动都是那几项仪式,嘉回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们下一句要说什么,不仅没有看点,反而听得人昏昏欲睡,要说今年唯一的期待,无非就是能见到老熟人罢了。 宴席设于翰林院,分列左右,各置数十条长案,一人一座,乌泱泱排了好长的队伍。 嘉回位于席面左侧,坐于元漾下方,正对着礼部几位肱股之臣,斜上方则依次可见数位新科进士。 季咏思的位置刚好在嘉回的左上角,两人几乎是抬眼就能对视上,不偏不倚,刚刚好。 他朝嘉回略一颔首,接着举起手边的杯盏,一饮而尽。 嘉回以茶代酒虚虚回敬,完了用手肘蹭蹭元漾的臂膀,悄声道:“少喝点酒,省得回宫惹阿嫂孕吐。” 元漾垂眸看着身边正小心为嘉回斟酒的宫女,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合着你能饮酒,我就不能?” 嘉回努努嘴,“我乃应酬,合该如此。” 语罢,她招呼身后侍奉的宫女附耳过来,一顿低语过后,起身打算离席。 元漾一把拉住嘉回手腕,严肃道:“你要干嘛去?” “你反应能不能小点。”嘉回立即端坐身子,手上暗自与元漾较着劲,“别被人看到了。” 元漾摆明了想问个清楚,“你说与不说?” 嘉回无奈,“我如厕,如厕行了吧。” “哦。”元漾吃瘪,松手放开了她。 嘉回悄悄退席,虽是在往前走,可脚下两步一停顿,明显是在等人。 她也不急,慢慢悠悠,偶尔还要伸手探探廊角挂着的铃铛。 不到一刻钟,后方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见过公主。”季咏思拱手行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谦卑与恭敬,对于嘉回的身份,他仿佛并不感到惊讶。 嘉回闻言转身,笑着与他拉起了家常,而后才问:“状元郎近来可好,长安住得还习惯吗?” 还不待季咏思回答,她就敲着脑袋,否认道:“瞧我这记性,今非昔比,你如今可大不一样了。” 季咏思连忙摇头,“跟从前一样,无非是多了个头衔,公主就莫要取笑我了。” 嘉回也不好再调侃他,转而道:“对了,季阿嬷可还好,她如今在何处?” 家里人是季咏思心里的软肋,谈到季氏他的脸色都变得柔和起来,“我离家时,曾把阿嬷托付给了村正,打算等一切都安定好后,亲自回乡接她过来。” “你有孝心,是件好事。”嘉回担心两人初来乍到,恐会不适应,特意唤他出来,叮嘱道:“若有需要,尽管开口,钱财不必说,人脉我也还是有的。” “有公主这句话便够了,我又岂敢真的麻烦您,再说……”他说到这里莫名顿住了。 “怎么了。”嘉回忙问。 “恐怕有人会不愿意的吧。”季咏思长长叹了口气。 嘉回疑惑道:“谁?” “在那边。”季咏思视线越过嘉回,定在她身后的某处。 嘉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远处松树下立了一个圆领白袍,头戴幞头的少年,背起手同时望了过来,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嘉回皱眉,喃喃道:“他怎么来了?” “许是有要事要与公主商议,我就不便再叨扰了,改日再与公主详谈。” 嘉回轻轻道了句“好”。 等目送完他离去,这才转身去寻宴绥。 -- 第153页 她提上裙摆,嘚嘚跑到他的面前,开心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宴绥口是心非。 听听这口气,嘉回也就是懒得拆穿他,随口一说:“那确实是不久。” 末了还顺便帮他把肩头的落叶佛了个干净。 宴绥面子上过不去,只好老实道:“从你们站在一起说话开始,我就看到了。” “……”嘉回看看刚才的位置又看看宴绥,一脸奇怪道:“这么说你是跟着我出来的?” 宴绥摇头,“准确来说,我是跟着他出来的。” “他?你跟着季咏思干嘛。”嘉回脑中闪过无数个疑问。 “我……”这次轮到宴绥语塞了。 他垂眸盯着嘉回的裙摆,憋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字,索性偏过头,假装去看四周的风景。 嘉回戳戳他的腰腹,试探着问:“你们有过过节?” 宴绥立马道:“不熟。” “那你防着他干嘛?”嘉回扶额,险些眼冒金星,“还一路追了出来,我都怀疑你目的不纯。” 听及此,宴绥的表情果然松动了几分,但还是不语,留给嘉回一个紧绷的下颌角。 嘉回围在他身边转悠,闻闻香囊气味,摸摸衣服料子,最后得出结论:“你是跟着弘文馆的学官们一起进宫的吧,不单单只是为了见我,还想会一会当朝的状元郎,你又与他没什么交情,只能是因为那个了。” “那个”二字被她着重强调,听得宴绥头皮一麻,忍不住道:“殿下多虑了,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嘉回就笑着打断道:“怪不得我闻着味道酸,原来是你在吃醋,宴绥你这是不放心自己还是不放心我啊,以后若是再碰到季咏思,你也要这么紧追不放么。” 嘉回眨眨眼睛看着他,宴绥一愣,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又黑了个彻底。 作者有话要说: 绥绥:没有谁能逃得过我这双慧眼!你们休想! 第八十三章 七月还未结束时,在一个刚下过雨且无比闷热的午后,嘉回尚在小睡,忽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感惊醒。 疲惫地睁开眼,只见荷月明月两人蹲在床榻边,一脸焦急,还不等她开口,立刻道:“公主你总算醒了,东宫那边派人过来递了消息,说让你得空赶紧过去一趟,奴婢们怕耽误事,所以就……” “什么!”嘉回噌的一下从床上爬起,趿上鞋快步走到妆台前坐好,吩咐两人过来为她梳洗上妆。 白日里她就一直心神不宁,时常感觉会有大事发生,这才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果然就有东宫的消息传来。 按理说,若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元漾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派人过来,除非…… 嘉回掰着指头,算算日子,却发现比预计中的时间早了半月,她暗道不妙,挥开明月为她描妆的素手,就要朝外奔去。 宫女立即反应过来,扯过屋内屏风上挂着的衫子,追赶上去替嘉回细细穿戴。 嘉回胡乱一套,也来不及多加整理,撒开脚丫便跑得没了影。 到达东宫的时候,太子妃早已被推入卧房,算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虽有姜家送入宫的经验丰富的稳婆,但碰上此等身份的贵人,总是有些束手束脚,加之太子妃首次生产本就伤了身子,导致此次产程越拖越长,后来逐渐没了力气,昏睡过去。 屋内登时乱做一团,太监跑去请太医,宫女忙着进厨房熬汤药,稳婆则小心扶起太子妃,往她嘴里放两张参片提神。 嘉回站在门口,刚抬起的步子倏地又缩了回去,她帮不上什么忙,进去还可能会添乱,方才一路跑来,身上沾了好些尘埃,没有净手,怕也是很不干净。 这时有端着热水的侍女进进出出,见着嘉回,惊讶道:“公主?您何时过来的,守门的太监们也太不懂事,竟没有通传一声,奴婢们这就带你去隔间歇息,里面人多又杂,怕是会碍着你。” 现在这状况,嘉回哪里还有心思使唤宫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先忙,独自一人往旁边走去。 她缓缓推开西暖阁的大门,一进去,发现元漾正呆坐在里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尊琉璃花瓶,脸色发白,形同痴傻。 嘉回理解他的心情,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隔壁受苦,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稳婆虽一个劲地劝他安心等待,说产房污秽,男子不便入内,可嘉回明白,他内心有多煎熬。 “阿兄。”嘉回推推他的手腕。 元漾神魂归位,站起来,大力擒住她的肩,急吼吼地声音差点震破嘉回的耳朵。 “你怎么才来,太子妃如何了?” 嘉回后仰着身子,避开元漾的接触,轻声道:“太医和稳婆都在想办法了,你且放心便是。” “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元漾颓废地坐回原位,手撑着脑袋,闭眼全是太子妃浑身是血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愤而起身,烦躁得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嘉回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老实待着,陪他一起等候消息。 好在太医来得快,给太子妃开了催生药,又施以银针减缓她的疼痛,须臾,隔间便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叫声。 嘉回松了口气,却在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 第154页 她和元漾一起在屋内转悠,好几次差点绊倒彼此。 太子妃这胎生得艰难,生生熬到了傍晚,嘉回本以为还要等上半夜,却在恍惚时听见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 她尚未反应过来,元漾就一脚冲了出去。 屋内热气弥漫,血腥味浓重且刺鼻,稳婆正抱离孩子走到一旁,用清水擦拭身体。 嬷嬷和宫女齐齐下跪说着吉祥话。 “恭喜太子喜得麟儿。” 元漾长腿一迈,坐于床边,小心抚摸太子妃湿漉的脸颊。 而嘉回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忍不住拉起了他的小手。 “小侄儿,我是姑姑啊。” 皇长孙的出生,给宫里添了一桩莫大的喜事,梁文帝喜不胜收,颁布特赦令,凡十恶以外的所有犯人,一律赦免罪责,而十恶以内的重刑犯,虽会赦,但流放,终生不得再入长安。 嘉回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库房挑拣玩具,拿着的九连环脱手摔落在地,刺耳的声音听得她心跳如雷。 “他们什么时候离宫?”嘉回望向遥远的西北方。 七夕手摇一个拨浪鼓,顺嘴接话道:“据说是年底,应该快了。” 嘉回点点头,复又弯腰重新整理思路,小皇侄满月在即,她还没有想好该送什么礼物。 —— 年底百官庆贺,任职在外的各位大臣们也需得回宫述职。 嘉回在百忙之中收到蓝绪递过来的信件,却在打开之后发现拟信者另有其人。 何秀秀借着蓝绪的身份,几经辗转,才把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 还是那股熟悉的语调,她先是痛彻心扉地表达了自己对嘉回的思念之情,而后才慢慢切入正题说到正经事。 嘉回走后,她托人仔细调查了失踪当日的情况,没费什么功夫便揪出祸首本人,在对方伤还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来了招暗夜袭击,把人打到五官都看不清原样,至今仍是卧病在床。 然后她又开始抱怨起了蓝绪,说是郡守府重砌高墙,严重阻碍她进出,守门的小厮又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快乐了。 最后又说府上的旺财跑到外头厮混不着家,风流过后还带回来一窝狗崽子,她看顾不过来,想分两只给嘉回。 …… 满满五页纸,皆是何秀秀的碎碎念,嘉回看得好笑,收起来,叠放在匣子里。 因为元漾再次喜为人父,没时间带她出宫溜达,嘉回不得不自行请旨,去跟梁文帝求个出宫的恩典。 这日她早起请安,带上鸽子汤特意等在梁文帝散朝之后,却被告知圣上忙于政事,不便见人。 嘉回无奈,只好原路返回,却碰巧在刚出建章宫门口时,遇到徐贵领着两位老臣进宫面圣,见着她也是虚虚行了一礼,没多言,便绕开走了。 嘉回依稀记得这二位大人的身份,前内阁辅臣,似乎曾教导过太子启蒙,但早于三年前上书乞骸骨,已退出朝堂,许久不理政事了。 她不知梁文帝为何会重新召见他们,没太在意地回过头,带上侍女离开了。 ── 二月春风吹人暖,众人还沉浸在初春的明媚风光中,来不及过问国事,突然被梁文帝一道政令打得措手不及。 前内阁辅臣重新回归视野,不仅保持原有官职不变动,还分别兼任礼部下属礼部司郎中,特别出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 是以整个科举大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两位大人一上任,打破了以往冗杂拖沓的选拔制度,删繁缩减,一改前朝辞藻堆砌、华而不实的文章风格,推崇实用主义,把立足点彻底放在具有经世之才的部署上。 科考的内容也不仅仅只是撰写诗赋和文章,外加了论策等贴近时局的内容。 在一众学子瞠目结舌的表情里,宴绥显得格外镇定。 作为改制后首批试验者,他出乎意料地夺得了头筹。 且在面对着梁文帝的校验时,他也一如之前,从不刻意收敛锋芒。 但梁文帝也有自己的考虑,念及宴绥年纪尚轻,文章策论太过保守,最后许他一甲探花之名。 嘉回得到这个消息时,人已经高兴地蹦了起来,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提上裙子就往外跑。 她先去无极殿外打听了一下,知道宴绥被梁文帝单独留在了建章宫,便又脚不停歇的往建章宫而去。 门口的徐贵没有拦她,并且笑脸相迎,像是恭候已久。 嘉回提着一口气缓缓入内,等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第一时间看到的便是地上跪着的宴绥。 “阿耶,您这是……”嘉回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梁文帝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再告诉阿耶一次,你当真决定好了?” 没有用帝王的权威,而是以一位父亲的口吻,满含热忱地开了口。 “之前您也这样问过儿臣,问我是否真的考虑好了,问我要不要再仔细想想,还问我……”嘉回突然酸了眼睛,“以后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可我想告诉阿耶,宫外一路走来艰辛无比,多少次命悬一线,无数次坎坷不平,我挨过饿,受过寒,也遇到过被别人欺辱还无力还手的境况,但时刻陪护在我身边,宁可自己熬着、受着、痛着,也要不顾性命背我出雪地,并且愿意为了我弃武从文,替自己争取一个前程的人……他早就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 -- 第155页 她说完看着宴绥,给了他一个安慰似的笑容。 平日里温温顺顺,连还嘴都不曾有过一句的小公主,此刻却像是一个战士在努力捍卫自己的爱情。 她说得真挚又动容,引得在场的两个男人都闻之一愣。 宴绥心口一热,忍不住呢喃出声:“公主──” 嘉回说了很多,梁文帝却只听见了前半部分,“饿”、“寒”、“欺辱”这几个词对他的震撼不亚于一年前的公主失踪。 他想象到嘉回遇难时的委屈,心里便充满了疼惜,反复转悠着手里的玉扳指,好半天后才哽咽道:“你挨过饿?受过寒?还被人欺负?”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卡文卡得睡不着觉,但还是尽可能的给所有人物圆一个好的结局,也算是有头有尾吧~ 第八十四章 “这些为何从未对朕说过?” “我之前不说是怕阿耶担心,现在告诉您也只是想表达自己已经真的成长,儿臣并非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这个决定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嘉回由衷道:“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轻易改变。” 语罢,她屈膝跪下,双手交叠平至胸前,叩首伏拜。 宴绥跪坐的背脊挺得更直,“不怪公主,都是臣的不对,是臣护驾不当,望圣上责罚。” 这一句话,把过错全部推到了自己的身上,嘉回方才的解释反而成了多余,她害怕梁文帝生气,紧跟在宴绥的话后解释道:“不是的阿耶,是我太任性了,不怪他。” 梁文帝垂眸看着殿中跪着的两人,心里闪过百转千回,头疼地捏捏额角,疲惫道:“都起来吧。” 宴绥没有行动,维持着原有的姿势。 但嘉回却是面上一喜,匆忙站起,快步行至龙案边,跪坐在梁文帝身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阿耶,您……” 梁文帝抬手理顺嘉回的刘海,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眼神,打趣道:“不是央求着要赐婚吗?怎么说来说去还互相揽上罪了。” 嘉回羞愧的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待反应过来后忽地又睁大双眼,惊喜道:“这么说……您是同意赐婚了?” “朕何时说过不同意了。”梁文帝被她逼地说出了实话。 嘉回搓搓脸,羞赧道:“可您从未提过这事,我还以为您……”她悄悄瞥了一眼宴绥,小声说:“不太喜欢他。” “呃,不对,现在应该叫驸马了。”嘉回趁机赶紧改口。 梁文帝鼻子都要气歪了,怒瞪了一眼嘉回,恨铁不成钢道:“这才多早,胳膊肘就往外拐!” 嘉回甜甜一笑,歪头斜靠在梁文帝的膝上,“阿耶难道不想看到我早日成婚,斩获幸福吗。” “哼,倒是油嘴滑舌。”梁文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扭头看向宴绥,蹙起眉头,严肃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宴绥等这一刻已有许久,埋藏在心底的话语来不及反应便脱口而出:“臣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掩盖圣上心中臣觊觎公主的事实,但事到如今,臣依然大言不惭,还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他直视着高位那人的眼睛,用镇定且毫不怯弱的声音,继续道:“我自知身份低微,既无万贯家财,又无潘安之貌,才干不至于学富五车,武力也未达到出神入化。但一切承蒙公主不嫌,让我多年追随其后,这份收容之恩,恕我直言,何尝不令人为之动容,我心如公主之心,却又早于公主,先为动心。” “我于公主,是患难路上的那一份悸动;而公主于我,是从始至终唯一的选择。” “以前我只能做个侍卫,站在她身后;如今我想换个身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侧。我虽不能预估未来,但也想尽自己所能,护她一生安稳无虞。” 话音刚落,梁文帝一掌拍在龙案上,朗声大笑过后,连连道了几个“好”。 他转头看向同样抑制不住嘴角笑意的嘉回,问道:“都听见了?” 嘉回佯装无意的点点头,可眼里的欢喜早就暴露个彻底,她慢慢道:“嗯。” 空中涌动着暧昧的气息,嘉回和宴绥偷偷打量着对方。 梁文帝也不便再在婚事上给二人使绊子,低垂着眼睑,推开面前的宣纸,轻咳一声。 接着徐贵躬身走了进来,右手拿着一柄佛尘,左手举着一道圣旨。 他走到殿中央展开宣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盖闻探花郎宴绥声名显赫,文试佳慧,武堪妙绝,名惟敦厚,家境恩亲,有孝俭之廉,朕今甚悦之,特赐享国公世子之爵,入驻翰林,拜正七品编修,令同命其尔为驸马都尉,婚与帝五女,共度身后百年。今尔当为夫道,毋妒,毋怨,毋怠,毋嫌,正肃家风,亲近女君,牢记使言,闻之永专。夫妇之道,事及伦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帝女下嫁,礼节为重,必择良辰吉时,此乃朕心悦盼兮。望尔谨遵教诲,恪守朕言,唯独念妻,以称爱意。” “臣领旨!”宴绥右手叠于左手,缓缓扶地,以头触手,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徐贵两手一合,小步往前,把圣旨交到宴绥手中,笑着道:“恭喜驸马爷了。” 宴绥举至头顶的双手才刚放下,见此,也报之一笑,点头道:“多谢公公。” 嘉回看着二人的互动,鼻头一酸,也想同宴绥一起磕头谢恩。 -- 第156页 但梁文帝及时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与宴绥道:“朕要说的已经全部告知于你,可临到最后,还是不免想啰嗦两句。世人皆知,心动容易,相守太难,若有朝一日你移情她人,不可苛待正室,务必把她好好地送回到朕身边来,如她有半分不好,你们宴家从此都别想安宁。” 宴绥心头泛起浓浓酸涩,喉结一滚,道出那句早就默念了无数遍的话语,说:“臣对待公主,始终如一。” 梁文帝闭上眼,拍拍嘉回的手,喃喃道:“好,好,都下去吧……” ── 初夏的某日,天气不温不燥,嘉回念叨着要去善兴寺逛逛,而还没有正式上值的宴绥理所当然地陪同她一起。 嘉回出门低调,只带了侍女两人,乘坐马车,慢慢出了宫。 离她上次入寺至今已快两年,那时年少气盛,胆大异常,做出那等违礼制的冲动之举,现在想来还是有些戚然。 可她也不觉得后悔,只是忆起了从前,有感而发,突然想再来拜拜。 她一路帷帽遮面,只到了大殿正门才脱帽入内。 嘉回定定看着上方供奉着的释迦牟尼佛像,听着旁边小沙弥不断敲打木鱼响起来的节奏声,心绪一下子变得非常平静。 她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开始闭眼祈告。 宴绥先是默默看了嘉回一会儿,随即也跪坐下来,陪伴在她身侧。 百姓来庙里烧香拜佛,求的无非是家庭、仕途、爱情和子嗣,但宴绥与旁人不同,只三句话便了了结束。 他睁眼往旁边一看,嘉回还是那个动作,一成不变。 殿内的檀香燃到了最末,香灰落满了香炉,烟雾袅袅,笼罩着她低垂的眉眼,尽显温柔与娴静。 日光西斜,从屋檐跳到窗边,正好照射到嘉回的侧脸,金黄色的余光打在她扑闪的睫毛上,宴绥很想抬手抚摸上去。 嘉回不知,专心拜佛,像是存了上百个心愿,每默念一句都无比慎重。 一刻钟后,她才缓缓睁眼,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香,踱步向前,作揖三下,轻轻置于香炉中。 宴绥踏出门走了两步,等嘉回慢慢跟上来,才问道:“殿下怎么跪了那么久,是为何事所困?” “我有很多愿望,想跟佛祖一一阐述。”嘉回调皮地说道。 宴绥轻笑,“那殿下都许了什么愿。” 嘉回摇摇头,神秘道:“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道理,那我就不问了。”宴绥也只是顺嘴问问,并非是想打听她求什么。 嘉回却来了兴趣,转而问他:“那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 “殿下所求,皆是我所求;殿下所愿,皆是我所愿;殿下所盼,皆是我所盼。”宴绥脚下一停,忽地认真道。 嘉回心里咯噔一下,忸怩道:“就这么简单啊。” 宴绥“嗯”了一声,自然道:“当然。” 他平生没什么爱好,也不求荣华富贵,最在乎的莫过于那一人。 可这人如今就在身边,他早已了无牵挂。 下山的路因为僧人挑水而变得很是湿滑,宴绥怕嘉回脏了鞋袜,硬是把她背着到了山下。 两人到了车前,嘉回刚要弯腰入内,突然看见远方跑来两个面生的小厮,对着她就是一拜,然后小心道:“公主万福,老夫人听闻您离了宫,特意备下薄酒,想邀您入府一叙,不知您是否方便,可以随小的们一起去吃个便饭?” 嘉回根本不认识他们,摆摆手准备拒绝,却听宴绥出声解释说:“是祖母派过来的人,殿下想去瞧瞧她老人家么?” “既是宴老夫人相邀,我岂有推脱之理。”嘉回改口连忙答应。 她本就打算回程之时顺路去看看老人家,没曾想这么赶巧,两人都想到一处去了。 小厮们听她这么一说,脸都笑出了褶子来,跑到宴绥面前,乖顺地替主子牵马。 车轮辘辘,沿着城西一直往前,不一会就到了宴府门口。 韩氏领着仆役等候在此,见到嘉回,总算松了口气,正屈膝预备行礼,却被嘉回一个箭步上前拖住。 “我本就是低调出宫,夫人只管抛开身份,当我是个晚辈。” 韩氏连连点头,又派贴身的丫鬟领着嘉回进屋,随后再指挥众人有序散退。 宴老夫人身子已经不太行了,出行几乎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几次想进宫拜谢皇恩,却总因为各种病痛迟迟不得动身。 今日听闻嘉回难得出宫,她这才立马叫小厮候在山下堵人,好在嘉回不嫌,肯买她一分薄面。 嘉回敬她为长辈,无论如何都不肯坐上位,率先落坐在下方,逼得宴老夫人只好虚虚答应。 她本就是有心拜访,此次来也备了些薄礼,让侍女挨个取来,分发到各位夫人手中。 宴老夫人不敢受礼,推卸着连连拒绝,但抵不过嘉回坚持,只好含笑收下。 “公主是个心善的,比之大郎更知书懂礼,你二人性格虽有些偏差,但好在互补,彼此也能相处融洽。” 大郎自然指的是宴绥,他本坐着好好品茶,竟不知话题什么时候引到了自己身上,面上尴尬,心虚道:“祖母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圣旨这类偏文言的句子时,破天荒竟然没有很卡文,或许可以称之为爱情的力量~ -- 第157页 第八十五章 嘉回及时反应过来,与宴绥对视一眼,替他解围道:“郎君心思细腻,对事不对人,最为工正不偏颇,好多东西我知之甚少,都还要向他请教。” “是嘛?”宴老夫人拿手虚虚点了下宴绥,笑着道:“他就是个闷葫芦,也难得公主不嫌弃。” “不会说话没关系,只要懂得心疼人──”二夫人拉长了调子戏谑道:“男儿家油嘴滑舌多不好,需得事事落到实处。” 文氏说话总是这样,平日里也没个遮拦,开起玩笑来荤素随时都能转换,宴老夫人恐她还能扯出什么惊人话术来,胡乱呵斥了几句,转而问嘉回一些关于婚嫁的事宜。 这个话题在座的夫人们都有经验,说起来喋喋不休,半个时辰都不带停。 宴绥听得晕晕乎乎,干脆借口如厕出去透透气。 宴老夫人不乐意了,指着他离去的背影叹气道:“瞧瞧他,对自个的婚事都不上心,白费我们这群人的口舌了。” 韩氏温声哄着老人家道:“母亲别生气。” 宴老夫人哪会真的怪他,不过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可聊了这么久,她也疲了,再加上刚喝过婆子端上来的汤药,此刻已经止不住开始犯困。 众人看着心疼,纷纷劝着老夫人回房休息,但她不肯,执意要叫人摆膳。 但眼下这个状况,嘉回确实不好再留下来用膳,她多待一刻,宴府就会多忙碌一分,与其让大家全然服务于她一人,倒不如直接婉拒,还可早点回宫。 嘉回慢慢解释,等说服了众人,这才得空出府。 宴绥赶着马车把嘉回送到宫门,顾及到守门的众多兵卒,两人没说太多煽情的话语,宴绥只稍稍叮嘱两句,便与嘉回别过。 ── 大婚事宜全权交给了礼部和钦天监,外加司宝司、司衣司等六司共同协理。 日子定在了来年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万物复苏,莺吟燕儛。 梁文帝下令,特许大肆操办,是以礼部卯足了干劲,对于仪式每个环节都无比慎重,拿捏不稳的定会第一时间上书呈贡,等候圣上批复。 嘉回乐得清闲,每日只管与宴绥嬉戏玩闹,她有好多新奇的点子,比如去山谷扑蝴蝶,到溪水旁垂钓,与孩童一起玩投壶,叫上侍女去球场踢蹴鞠…… 这是源自少女时期的梦想,由于身份的限制,好多游戏都不能亲自参与,可一旦离了宫,嘉回便开始放飞自我了。 宴绥不拘着她,反而还带着嘉回一起出城散心,到了郊外地势开阔之处,两人仰躺在青青草地上,看天边云卷云舒。 偶尔,宴绥也会教嘉回骑马,带她驰骋草场,一同追逐西边落日,等到夜幕降临,两人登高赏月,把酒言欢,共享长安盛世繁华。 梁文帝许了嘉回自由,但还是旁敲侧击劝说她要与宴绥保持点距离,虽是婚期已定,但难免会落人口实。 嘉回只好含泪应下,老实地待在宫中,依照规矩试衣试妆,被嬷嬷们按在净室内养发护肤,整个人都被推着往前走。 作为婚礼的主角之一,少不了迎来送往,会客访友,各宫轮流过来拜见,嘉回每日都要满脸堆笑地接受恭维,几天下来,她的腮帮子都要僵了。 可当看到满屋子的礼品时,她的头又开始疼了。 嘉回装病躲起了清净,却在某日收到了宴绥递进宫的消息:老夫人危矣,迷时念君名,愿汝屈尊以观焉。 嘉回立马惊醒,带上人即刻出宫,到达宴府时,再也不见从前那般轻松氛围。 屋子里围坐了一圈陪护的晚辈,老夫人卧床陷入了昏迷。 这种情况时好时坏,连大夫都拿不准确切的主意。 宴绥边说边叹气,眼看着一桩喜事马上就要来临,却不知老人家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若不幸祖母长逝,他务必会守孝三年,届时再行迎亲,耽误的可是嘉回。 “老夫人一直都期望能看着你成家立业,不如我们提早完婚,也好顺了她的心愿。”嘉回沉吟后缓缓说道。 宴绥吃了一惊,启唇正要拒绝,却又听嘉回说道:“只小小举办个婚宴,没有朝臣,没有外戚,只有我们和亲友,反正都是与你,我不在乎什么早晚。” “那也太委屈殿下了。”宴绥心里不忍。 “既是两厢情愿,那便算不得委屈。”嘉回含笑哄着他,又说会尽快安排人处理,让宴绥不要多心。 她陪候在老夫人身边,看她喝完药,等到薄暮冥冥,才放心离去。 ── 钦天监观察天象,重新拟算婚期,日子最终敲定在了十月初九。 依照大梁习俗,婚礼通常办在黄昏,“昏”同音“婚”,是为婚嫁的意思。 宴绥早先入宫,携带聘礼至宫门等候,待圣上应允,再行前往无极殿内拜见。 礼部在此设宴招待驸马,而宴绥需得先向梁文帝行礼,然后才能入宴。 席间因有皇亲国戚,乃至各位异姓王族,故而宴绥也得一一参拜,等宴席过后,他还要前往太庙祭祖,一众礼节完毕,快至黄昏时分,宴绥则可携带傧相去到公主殿外接亲。 太子妃等皇族贵妇以及常乐殿的所有宫人,全都充当了嘉回的娘家人,见状自然要给点刁难。 宴绥这边只好撒些彩钱讨得一个进门的机会,但娘家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收买过去的,不仅银子要给足,还要另做一首催妆诗,得等大家都满意了,才能放他进去。 -- 第158页 作诗可难不倒这群读书人,三两下的功夫两首催妆诗就已完成。 可诸位妇人怎么都不满意,吆喝着还要再来一首,于是宴绥只得认命,半分脸色都不敢甩。 这时有傧相心急了,冲着里头直嚷嚷:“时辰到了,还请公主快快完妆!” 嘉回耳朵一红,侧过身子,跟身边的侍女低语:“快放他们进来吧。” 为她描眉的嬷嬷见状一笑:“公主就别心软了,今生至此一回,可不得好好热闹热闹。” 嘉回咬着嘴唇,羞赧道:“我就是怕她们为难他。” 说完,外头又是一阵哄闹声,傧相扯着嗓子吆喝说要直接闯进来,惹得屋内的宫婢们惊叫连连,开始奋力堵起了门,其余人等赶忙为嘉回梳洗穿戴,就怕待会混乱少了哪些贵重的首饰。 小半刻钟后,嘉回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花钗曳地广袖襦裙,手执团扇,遮住面部,缓缓走了出去。 荷月明月作为陪嫁的宫女,一直侍奉在嘉回的身侧,直到扶着她坐上幰车。 宴绥骑马绕行三周后,迎亲队伍随即立刻出发。 公主出嫁,排场自然非同一般,尽管已经缩减了诸多仪式,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强烈的轰动。 刚出宫门,途经朱雀大街,道路两旁便已燃起了庆贺的火把,绵延数十公里,宛如一条火红的巨龙。 队伍浩浩汤汤,一路不歇入了宣义坊,到达宴府门口,嘉回就得下车步行了。 新娘子脚不能沾地,故而丫鬟会铺上毡毯用以避免忌讳。 毡毯长度有限,不够新娘子走到屋内,所以丫鬟们会跪地传递,嘉回每走过一步,她们便把毡毯往前移一步,直到她进入正堂。 宴老夫人高坐于上位,其余亲戚居于下首,共同见证新人入内。 因着身份原因,嘉回免去跪拜,立于宴绥右侧,随他一起,对着宴老夫人弯腰叩首。 三下叩首,即为礼成,两人被牵引着回到卧房。 静坐在床榻边,由喜娘往床上撒着莲子、花生、红枣、桂圆,其余宾客欢喜说着吉祥话,满堂喝彩,众人脸上全是笑意。 接着有童男童女双手端上合卺酒,喜娘服侍两人慢慢饮下,再拿剪刀剪下各自一绺头发,用红线缠绕,放置在匣子内,象征着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宾客的欢呼声又起,祝贺恭维的话滔滔不绝,更有甚者借此气氛挑起话题,想一睹新娘子的芳颜。 大家嘻嘻哈哈,拿出闹洞房的劲来,半点尊卑也不顾及。 好在宴家小辈出面打起了官腔,“行了行了,闹完赶紧出去吃酒,别打扰人家小两口叙话。” 于是众人这才慢慢退散,宴行语离去前还专门歪个脑袋看过去,对着宴绥挤眉弄眼,大意是我都是向着嫂嫂的。 宴绥瞪她一眼,她才吐吐舌头跑出去。 房内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宴绥拿下嘉回遮面的团扇,问她:“累不累?” 嘉回摇头,弯弯的眉眼透露出一股朦胧般的稚气。 宴绥笑笑:“那饿不饿?” 嘉回还是摇头,对着他一脸哀怨地说:“就是有些晕乎乎的。” 怪不得半天没反应,合着是醉到了,宴绥用手覆上她的脸颊,果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暖热之气。 他走到桌前倒下一杯清水,看着嘉回慢慢饮下,心疼道:“还受得住吗?要不要让丫鬟给你熬碗醒酒汤。” “不用,我喝喝水就行了,只是稍微有些头晕,并不碍事。”嘉回小声地开口,要真是新婚之夜醉倒过去,那她可谓是丢脸丢大发了。 为了把酒气冲散下去,嘉回不得不多喝了几杯,导致嘴角沾了些水渍,她没注意的伸舌舔了舔。 可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引得宴绥心痒难耐,同时某处不受控制的突起,昭示着他的热血与煎熬。 宴绥微微侧身挡住下面的反应,低下头,贴近嘉回的嘴唇。 正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之时,门外响起了丫鬟小心的敲门声。 “郎君可以出来招呼宾客了。” 嘉回一怔,立刻转过头,捂着胸口轻轻喘气,却见宴绥不动,她推他一把,小声道:“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宴绥挑了挑眉,就是不为所动,还贴贴嘉回的脖颈,反复摩挲着。 门口的询问声继续响起,嘉回受不住他这般逗弄,催促道:“不要让大家久等了。” 嘉回真是急了,手撑着他的肩膀,发出类似乞求的哀怨声。 但落在宴绥的耳里,这比陈年烈酒还要来得香醇,他满足的喟叹一声:“等我。”随即推开门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到大婚的场景,刚好遇到小区一对新人举行婚礼,乐队敲锣打鼓的超级热闹,我想平行时空的绥绥和阿回一定也是这么幸福。 第八十六章 宴绥去到前厅招待宾客,今日府上客人来了众多,有宴绥以前任职时期的同僚,有长安城中备受瞩目的达官显贵,还有大大小小沾亲带故的宴家族人,此刻会聚在一起,笼统坐满了整个大院。 他端着假酒游走在各席位边,连敬了一大圈,喝得手都快抬不起来。 上了年纪的长辈们还比较好说话,可家里的小辈根本就不打算放过他,调换了酒杯,逼着宴绥喝下半坛子酒,等闹够了才肯放他走。 -- 第159页 这场婚宴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好不容易把宾客都送走,宴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卧房。 丫鬟们轻推房门,领着宴绥进到屋内,然后缓缓退出,各自为了新人沐浴做准备。 嘉回早早拆了凤冠,卸完妆也换了身轻薄的纱衣,正坐在灯下对镜梳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扭头看了过去。 今日实在太过匆忙,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自己的夫郎。 宴绥揉着酸胀的额角步入内室,就见嘉回深情满满地望着自己,他走过去攀着她的肩,轻声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嘉回对上镜中他因酒气染得绯红的脸颊,担忧道:“你喝了很多吗?” “一点点。”宴绥眼眸微眯,看起来极尽魅惑。 在与嘉回对视了一瞬后,他启唇:“我能对殿下换个称呼么?”他俯身贴近她。 这股热气喷洒在嘉回的耳边,她刚缓下去的醉意复又拢上心头,不敢去看宴绥的眼睛,她支支吾吾道:“换……什么?” “夫人亦或是娘子?”宴绥轻轻咬上她的耳垂。 嘉回一个娇嗔,弹跳起来,但又觉得自己这反应实在太过,害怕宴绥恼她失礼,忙解释道:“随你,都……可以。” “那夫人能不能替我更衣,喝了太多酒,浑身都没有力气。”宴绥双手搭在腰封上,故作疲惫状。 嘉回心疼他的劳累,又想起嬷嬷们的嘱托,就是再怎么害羞也忍不住地靠了过去。 她替他宽衣解带,想尽到一位贤惠妻子的责任。 根据那些画册上的教学,她双臂环住宴绥的劲腰,手刚搭上他的腰封,就被他一掌按在胸口上。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宴绥揽着嘉回的细腰,低声问道。 “嬷嬷们教的。”嘉回捏着宴绥的衣角,脚趾都蜷缩在了一起。 也不知是这个氛围太过暧昧,还是屋里的熏香太过醉人,她只觉得自己已经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宴绥轻笑一声,转而去摸嘉回的细颈,沿着那条曲线往上,他捏到了一块软骨,嘉回的耳骨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隐藏在耳廓深处,既俏皮又神秘。 “还有呢?”宴绥带着气音小声问。 “册子上学的。”嘉回抬头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显得分外惹人怜爱。 她这副乖巧得任人摆布的模样,看得宴绥再也忍不住地心口一热。 他喉咙发干,全身的血液都往某处汇去,今日这么美好的夜晚,只站着谈天说地那可不行。 打横抱起嘉回,宴绥几步便走到了床榻边,把她轻放在榻上,他开始脱衣解带。 几乎是瞬间的功夫,宴绥倾身而上。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的呼吸都已交织在了一起。 朦胧的烛光,若有若无的暗香,窗外飘进来的夜风…… 嘉回心跳得完全不受控制。 须臾,她的衣襟被挑开,伴随着束胸滑落,肌肤彻底暴露在外。 大红喜被铺在她的身下,至纯至欲的画面刺激得宴绥浑身发疼,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山河海川,也不抵眼前这等巍峨起伏的绝美风光。 “别怕。”宴绥哑着嗓子说。 尽管身体已经处于极度紧绷的态势,敏感得嘉回一个眼神便能缴械投降,但他还是尊重她的每个决定,耐心安抚着她的情绪。 可面前之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淡定,嘉回此刻竟然还笑了,笑得无比娇媚,她喃喃:“我知道,虽然开始会有些疼,可一旦熬过去,后头就容易多了。而且……” 嘉回弓起腿,往宴绥身边靠了些,“册子上说这样比较容易受孕。” 肌肤相贴,似雪缎般的柔荑摩擦过宴绥的腰腹,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能再等了,他慌不择已地低头去吻她的嘴唇。 这场情谷欠,有人沉迷,有人享受,有人放纵,有人失控。 …… 最后一股火热逼近,嘉回难逃成长的命运,红烛落泪,呜咽出声,帷帐轻飘,随风交缠。 夜已深,月更圆,后半子时过三更,屋内烛火燃天明。 ── 翌日,清晨霞光微露。 嘉回睁开眼睛,转过头,刚好对上宴绥炽热的目光,他伸出一根手指,绞着嘉回的头发,肆意挑玩着。 “得起了。”嘉回掀被下床,赤脚踩于地上,拖着酸疼的两腿,艰难地往外边移去。 宴绥一个箭步跟过来,横抱起把嘉回放在妆台前,拿起密梳细心地替她挽发。 “我来为夫人梳妆。” 两人折腾了好一会,硬是拖到时辰不够,才匆匆喝下两口稀粥,往主院赶去。 今日来的皆是族里的至亲,全等着看她这个新妇,若在第一天就迟到,岂不是让别人笑话她仗着身份失礼。 嘉回不敢耽搁,掐着手心闷头走,好在宴绥一路小心扶着,才没让她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入到主院,按例要给众位长辈敬茶行礼,嘉回不识生人,便由宴绥引导着一一介绍。 他先开口道一声尊称,同时嘉回跟着改口一并敬茶。 从宴老夫人到韩氏,从二叔二婶到其他偏房,无论熟悉与否,只要在场,宴绥都领着嘉回大方地见客。 他护着她连转一圈,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活似捧着串珍贵易碎的珠宝。 -- 第160页 宴老夫人瞧着高兴,把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赠与给了嘉回。 她拾起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再次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从今天起,你们便归为一体,富贵同享,荣辱与共,望你二人携手并进,无论何时,都莫要忘记相守的诺言。” 嘉回宴绥齐齐躬身,答:“是。” 宴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忽见嘉回面色煞白,又看她脖子深处隐约透出点点红印,才知她已忍耐许久,只为不让大家失望,咬着舌尖硬生生扛着。 “去吧,过你们小两口自己的日子,就别管这里了。” 嘉回弯腰告退,行至屋内,终于熬不住瘫倒在床。 接连几天她都没有露面,推掉一切拜贴,只管窝着等待恢复体力。 可宴绥仿佛久旱逢甘霖,一朝尝过,不够滋味,便是有空就逮着嘉回往床榻上滚。 荷月明月每晚轮值守门,听着屋内的动静,脸红得宛如廊下挂着的红灯笼。 ── 第九日回门礼,宴绥要和嘉回一起入宫拜谢梁文帝,另外参与家宴,同放孔明灯祈福,直到次日再行归府。 梁文帝虽没有亲临二人的婚宴,但派了贴身太监时时出宫前往打探,他知晓嘉回的近况,每每得了好物,总要第一时间送到宴府门口。 嘉回跪下叩首,梁文帝已经悄悄红了眼眶。 她如今的打扮已有了小妇人的模样,很是端庄温婉,比之从前少了许多稚气。 可她此刻眼下泛着乌青,被人搀扶着似有弱柳扶风之神态,此情此景,由不得梁文帝多想,同为男人,他怎会不知情为何物。 把嘉回交给元漾,梁文帝关上门单独与宴绥叙话。 这一聊便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等宴绥找到嘉回时,她正与宫人们一起欢喜地扎着孔明灯。 过节放灯是大梁约定的习俗,眼下虽还未到节庆,但公主回门视为大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着手开始庆祝。 宫廷晚宴持续到了亥时,嘉回早就闷不住偷偷跑到了御花园,这里汇集了一堆等待时机准备放灯的宫人,既是为她祈福,也是背地里替自己求个心愿。 深秋的夜里总归有些霜寒,但大家的热情似乎不减反增。 当月亮不断攀升,临近子时,有人吆喝了一声高喊,三三两两开始互相帮衬着点灯。 噌的一下火苗燃起,接着愈来愈多,像是烽火连成一片,整个后宫都被火光照亮。 宴绥散了酒劲才来寻嘉回,尽管人多冗杂,他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佳人倾城,绝世独立。 余光覆面,婀娜窈窕。 宴绥缓缓靠近,陪护在嘉回的身边,与她共赏这灯火阑珊。 “殿下许个愿吧。”宴绥拥着她的肩。 嘉回抬头,骤然撞进一汪如墨般深邃的含情眼中,这眼里有星光闪烁,倒映着她的倩影,仿佛盛过万千山河。 他在对她笑,满是温柔与宠溺。 嘉回情不自禁地开了口,她缓缓道: “一愿海河晏清,抚绥万方。” “二愿盛世清明,举国同昌。” “三愿你心似我心,永不负相思意。” 话音甫落,又一阵欢呼声响起,数百盏孔明灯齐齐升空,伴随着宫外百姓同时间加入放灯,约有千人参与到这场祈福会中。 数不尽的灯火蔓延至天际,或高或低,或快或慢,有人驻足仰望,有人奔跑着玩闹嬉戏。 天上明灯化作点点繁星,至此所有爱恨嗔痴皆融于这火烛银花中。 在所有人纷纷仰头雀跃时,有人却转过身,注视着侧方,眼里只有彼此。 宴绥拉起嘉回的手,放在唇边哈了一口热气,笑着问她:“回吗?” 嘉回不语,只靠在他的臂弯,调皮地蹭了蹭。 宴绥屈指勾了下她的鼻头,两人携手款款离去。 身后繁华还在继续,只有意中人常驻永存心头。 此后。 明灯三千随风起,人间爱意正当时。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