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柔清倌竟是海王》 第1页 [古装迷情] 《娇柔清倌竟是海王》作者:枕雨眠【完结】 文案: 茶珠是京都青楼中首屈一指的清倌,婉约绮媚,一双妙目既会察言观色、又能勾人心魂,招惹世家公子追捧。 她望着无数双爱慕她的眼眸,心中只觉遗憾,她心悦的那个人——郡王晏景兮永远不会为她回眸。 他只将她当做棋子,让她去接近权贵,又逼她献身。 她步步维艰,却还是不愿离开他,直到晏景兮情场失意,彻夜纵酒。 她小心劝慰,他却一掌扇在她脸上,“你卑贱如蝼蚁,怎知情滋味。” “情的滋味吗?” 茶珠摸着红肿的脸庞,想起温良如玉的陆公子,他教她弹琴,总会温柔聆听她的话语,即使知她撒谎,也不肯重责一句。 陆公子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对她有情。 她又想起自己出身贫寒,遭贵女们戏弄。国公府严世子百步穿杨射飞贵女头上的步摇,贵女惊慌失措,他讥笑道:“戏人者,人恒戏之。何况她是我的人,谁敢瞧不起她?” 严世子皇亲国戚,英武俊朗,对她有情。 她抚着头上的金玉珠翠,想起富甲天下的宁公子,她被老鸨为难时,他买下青楼,一脚踢在老鸨身上,“你去接客吧。” 宁公子风趣幽默,体贴入微,对她有情。 …… 那夜,茶珠掰着手指细细数了数对她情意深厚的男子,决定从今起为自己而活,一尝情的滋味。 * 晏景兮掌掴她后,侍从回禀:茶姑娘与管事断了联系。 他浑不在意,她爱他至深,又怎舍得离他而去? 数日后,他见茶珠还在权贵中虚与委蛇,他心甚慰。 他去茶珠私宅,欲与她好言几句。等了几日也不见她归府。 他暗自感动,为了帮他争权夺利,她也太卖力了些。 * 注意事项: 1V1,HE,SC,火葬场破镜不重圆,男主不是郡王,具体排雷一章作话。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茶珠 ┃ 配角:严铮、陆秀洵、晏景兮、宁宸宸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柔海王的撩人攻略 立意:积极探索人生,努力过好生活 第1章 第一折戏 钓鱼 夏末日昃,山雨初霁。 青山雨后云犹在,山霭苍苍,叶间积攒的晶莹水珠滑落,轻敲残破的蛛网。 严铮取下蓑衣,策马在葱郁的山林间徘徊。四野寂静,唯马蹄声回荡。 他赶着回京述职,却已在这山坳里迷路了半日,本以为雨后能寻到去路……他举目望向绵延的山峦,撞进眼睑的皆是带着氤氲的碧绿之色。 “茶姑娘!” 他隐约听到几声呼喊,似乎叫着“茶姑娘”三个字。荒郊野外听到人声,他不禁喜上眉梢,勒马朝着声音的地方寻去。 “茶姑娘!” 两个穿着藏青色圆领袍的衙差坐在一棵老榕树下的石头上休息。 年长的一人咀嚼着摘来的野果子,烦躁地挥手,“别吼了,吵得我头疼。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落入贼人之手,整整两日了,哪还有活路可言。” 年轻的衙差捏着干痒的喉咙,声音沙哑地说:“可我听刘捕头说,这是京都来扬城的贵客,若找不到她,我们都得挨板子。” “什么贵客,不过是一个有点来头的伶人。”老衙差吐出嘴里酸涩的果子,慢悠悠地讲起那位茶姑娘的来历。 扬城的许老太爷曾在京都为官,年岁渐高,荣归故里。今岁大寿,想起曾在京都惜玉楼听过的曲子,便觉扬城的伶人班子次了点。 许老太爷的远亲是富贾之家,手头十分阔绰。远亲为让老爷子高兴,重金请惜玉楼首屈一指的清倌人茶珠姑娘来扬城为许老太爷奏曲贺寿。 前日,惜玉楼一行人在扬城外的官道上遇到了匪徒。匪徒打伤了十几个护卫,不求钱财,唯独劫走了茶珠姑娘。 “不求钱财?”年轻的衙差瞪圆了眼,露出猥琐的笑容,“那就是求色咯?” 老衙差也来了兴致,翘着二郎腿,半眯着眼笑道:“听说她模样……哎哟,美得很嘞,一双招子,盯上你一眼,够你回味一夜。” 他手上沾了粘稠的果汁,随意地在衣服上揩了揩,又轻拍年轻衙差的头,“整个扬城的衙役都出来寻她了,许家也派了家丁四处找人。上百号人都在做的差事,若活没见到人,死没寻到尸,哪能怪到我们头上,刘捕头唬人罢了。” 严铮策马行到两人身旁,他们的对话都落入了他的耳中,他默叹了一句红颜薄命,但并未将两人的闲话放在心上,只牵挂着如何走出山林。 他抱拳,寒暄了一句,然后问路。 老衙差上下扫了他一眼,悠闲地靠着榕树,从怀里摸出一副被雨水淋湿了的画像,反问道:“你既在山里转了半日,可见到了这姑娘?” 严铮望向宣纸,纸上的女子梳环髻,戴着蝶戏榴花的珠翠,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可怜劲儿。 他摇头,“我从扬城来,去往京都。”说到“京都”二字时,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眸。 他在西南边境待了三年。西南的边陲小国闹事,他跟随怀化大将军平了叛乱。平乱的艰难之事颇多,他不愿再想……上月离开营地时,他已被架空了所有的权力,他只得回京述职,再听从家中安排,承袭国公府的爵位。 -- 第2页 三年前离家,信誓旦旦要闯出一番天地,如今不得不归家,他心事颇重,便故意绕了远道,来扬城看望昔日受伤归家的战友。 昨日与友人痛饮到深夜,他算着距离定好的述职之日还有六日,而从扬城马不停蹄地回京,也要耗费五日。今晨他挥手作别了友人,带着醉意匆匆踏上了回京之路。 他醉眼惺忪,出城后晃晃悠悠地拐进了林中,又路遇砍柴的农夫。 农夫许是未听清他问了什么,随手指了一处,他朝着农夫指引的方向策马,便彻底在山间迷了路。 望着眼前的二位衙差,严铮下马,掏出散碎银子递到二人手中,“请二位捕快喝酒。”又和善地问了一次路。 老衙差捏着碎银子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堆笑,“你想走回官道,还需在林里窜大半日,不如直接翻山……”他指着东边崎岖的山路,“这山不高,从扬城去京都最近的就是这条路,山上有座老庙,能容你今晚歇脚。” “对。”年轻的衙差将银子揣进袖袋,点头附和道:“公子若是脚程快,明日晌午就能下山,再往东一路平坦。” 环扬城皆山,京城在东。严铮想了想,再绕回扬城官道,便赶不上述职的日子了。他谢过二人,翻身上马往山上行去。 待严铮走后,二位闲散的衙差依旧坐在石头上胡侃,但目光却牢牢地盯着他上山的背影。 一炷香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青山绿树间,二人相视,暗道一声成了。他们脱下藏青色的衙役服,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劲装,竟和两日前劫走茶珠的匪徒所穿相同。 他们搬来早就备好的十几根木头堆在一起点燃,木柴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 清业寺耸立山巅,古朴幽静,寺庙颓圮的泥墙上爬着藤蔓,雨后淡淡的天光照在寺庙的飞檐翘角上。 寺庙后院的柴房里,身长七尺有余,膀壮面黑的匪首蹲在地上,拿着一盘糕点凑在被反绑住双手的妙龄女子面前,“珠姐,再吃一口,可别饿坏了身子。” 匪首李彦的年纪比被唤做“珠姐”的女子大了不止八岁,日光透过柴房的小窗照在他健硕的身型上,他宽大的阴影笼着女子的身躯,更显倚在墙角的她娇小可人。 茶珠轻蹙柳眉,微扬脖子躲开他喂食的手,轻斥道:“我不饿,别再喂我吃东西了。” 她要扮演的是在柴房里饿了两日的可怜人,吃饱喝足,还怎么体现腹饥的虚弱感。 李彦放下盘子,又关怀备至地询问:“我让他们打来山泉水沏碧螺春,珠姐要喝吗?” 茶珠睨了他一眼,努了努嘴,“看到我这干燥的嘴皮了吗?” 李彦瞧着她樱桃小嘴渴得失了红润,怜惜地叹道:“天可怜见。” “我若喝了碧螺春,还怎么保持这股干劲儿。”茶珠无奈,眉头更蹙了几分。 李彦爱慕她不是一日两日了,王府上下谁人不知。郡王偏选了他来扮演这折“英雄救美”的恶徒匪首,也许郡王真是对她的事毫不关心,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她想到怡郡王,心情更低落了几分。 郡王爷一直想接近严国公府,但严世子洁身自好,郡王送去的美貌女子都不能近世子爷的身。所以他想了这折英雄救美的把戏,为的便是能让茶珠和世子扯上关系。 恰逢严世子军旅之途不顺,将要落魄归京。王府的人收买了曾是世子爷战友的葛氏,让葛氏写信劝世子来扬城游玩。 葛氏不负众望地灌醉了他,安排好的农夫又向醉酒的世子爷指了这深山的方向,山下的两个假捕快故作无意地将美人落难的消息告诉了他。 许老太爷是郡王的人,他邀请惜玉楼的茶珠来扬城奏曲,是受郡王的命令。而匪徒劫人自然是自导自演。 一切布置妥当,就等鱼儿上山了。 唯一让茶珠担心的便是李彦对她太上心了,她本想做苦情的戏码,让李彦打她几巴掌,李彦如何也不肯下手。他还在柴房里铺了软垫,让她舒适地倚在墙角,绑住她的麻绳也系得松松的,怕她疼着了。 李彦蹲在茶珠面前,总想挣点表现,奈何茶珠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冷漠,他只好讪讪地退出了柴房。 “大人!”穿着僧袍的手下匆匆跑过来,他在山上站了半日,衣袍上沾着雨露,“山下火光亮了,严世子正往山上来,一切顺利!” “快快快,招呼大家各就各位!”说着,李彦又一次推门走进柴房,他沉声道,“‘鱼’来了。” “不急,上山还要两三个时辰呢,你估摸着他到半山腰了,便让他们撞响大钟。”天色阴沉,上山的路不好走,茶珠怕严铮在山腰上迷了路,万一他嫌山路崎岖陡峭,又原路下山寻别的道回京,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茶珠瞥了一眼柴房里的茶水蔬果和软垫,“收拾。” “诶。”李彦与手下将东西都拿了出去,又系紧了麻绳,再寻了一点泥土洒在茶珠身上,把她扮作狼狈的模样。 茶珠眼眸微动,“把我裙子撕破。” 李彦黑脸微红,蹲下身子别过头,大掌抚上豆绿色的襦裙,将裙摆撕至膝盖,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 …… 夕阳西下,风拂天边残红。 微凉的山风吹起严铮的衣袖,他在山腰上举目远眺,起伏的山峦与红橘的云海相辉映。他看着美景,难免想吟诗两句。 -- 第3页 正在豪放念诗之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咚。”肃穆的钟声从山巅传来,在山谷中回荡。 他策马奔腾了一日正觉饥饿疲乏,又想起捕快说山上有座老庙。既然寺庙里有僧侣敲钟,那他便入寺讨口斋饭。 他迎着钟声,加快了上山的步伐。 第2章 第二折戏 救美 洪亮的一百零八声钟敲完,夜色已弥漫整个山头,惨白的月光挂在山间古树旁,黯淡的月辉尚不能照清前路。 严铮听着道旁潺潺的流水声,下马牵绳前进,抬头已能看到隐在芳树间的寺庙灯火。 少顷,他在寺前驻足,两盏明亮的灯笼照在清业寺古朴的匾额上。他猜测是自己饿了太久出现了幻觉,否则怎会在寺庙前闻到红烧肉的香气。 严铮将马系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径直走进了寺庙,他听到佛寺后堂传来摇骰子的吆喝声,疑惑地皱了眉头。 正殿供着的佛像已脱了金漆,烛火随着夜风摇曳。严铮对着佛像参拜,耳畔响起一声惊呼:“你……你是谁……” 严铮望向出现在身旁的小沙弥,他站起来上前一步,合十道:“路过宝寺,欲为贵寺添些香油钱,顺便讨口斋饭。” 小沙弥眼中情绪复杂,双手不安地合拢,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之后,拔腿往后堂跑去:“我去问问老大……”他立刻纠正,“容我去问问师父。” 严铮环视这座寺庙,泥墙、横梁老旧,前院堆积的落叶杂草无人收拾,小沙弥的僧袍却是崭新的。他走近寺庙后发现肉香更盛,小沙弥打嗝时还透着一股难掩的酒气,后堂的吆喝明显是在赌博……处处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但他依旧规矩地站在堂中等候,揣测这寺隐在深山,因此寺中僧侣随性,不太遵守佛门清规。 后堂放肆的喧哗声停了,接着响起了低沉的商讨之声。 一盏茶后,十六七个不像僧人更像地痞流氓的人从后堂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当头一人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肤色黄黑,胳膊粗壮,似乎是个武僧。他对着严铮说:“贫僧是这寺的住持,寺中已无吃食,你速速离去吧。” 严铮原本只想在寺中讨口吃食、稍微歇息再继续赶路,但这些僧人的怪异行为吸引了他的注意。既然住持想赶他走,那他更要留下来一探究竟。 他明亮的双眸倒映着寺中跳跃的烛火,眼中透着一股讥诮,眸光淡淡地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十来人,突然掏出袖中的一锭银子,“我想借宿一晚。”说着,他还抖了抖袖子,袖袋里的银子叮咚作响。 住持与一旁的僧侣耳语了几句,看唇形似乎在说:送上门的肥羊焉能不宰? 僧侣低声回道:荒郊野岭的,杀了抛尸便是。 住持皮笑肉不笑地对严铮拱了拱手,将他引向后院,“寺中破旧,公子只能委屈一晚了,请吧。” 山风卷起黑云遮住了黯淡的月光,林间的夜枭发出沉沉的喔喔声,似老妪的嘶吼。虽是夏末,但山风带着冷意,风冷气闷,许是又要下雨。 严铮走到后院,一边与住持闲话,一边悄悄地四处打量了。他发现角落一间偏僻的木房门口站着两个人,夜风卷起他们的衣袖,可见腰间佩刀的轮廓。 他轻拍住持的臂膀,主持僧袍下结实的肌肉让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他指着有人把守的木屋说:“我见那屋不错,我就睡那屋吧。” 他说完,观察诸人的神色。 住持瞥了一眼严铮指的方向,眼眸闪烁,略微局促地说:“那是柴房,贵客怎能住那种地方。” 严铮剑眉轻挑,打趣道:“贵寺真是处处透着惊喜,连柴房都有人看守。” “什么看守?他们在那里乘凉呢。”住持对着柴房门边的两人挥了挥手,两人收到命令,装作悠闲地望着昏黑的天穹赏起月来。 恰好此时,柴房里传来几声呜咽,伴随着撞击墙壁的“砰砰”声。 住持挡住严铮探索的视线,他揉着光秃秃的头,笑说:“柴房里养着家禽,小沙弥偷懒没喂饲料,它有些闹腾。” 严铮很想问问和尚养家禽做什么,但心里已有了答案,不必把事情挑得太明。他的目光随着住持摸头的手发现了更明显的纰漏,这寺庙的住持虽剃度了,头上却没有戒疤。 他了然地笑了笑,走进住持安排的房间。小沙弥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不时又送来一盘清水煮菜,两个馒头。 严铮拿起馒头闻了闻又放回盘中,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侧耳聆听,住持在后院里与人嘀咕了几声,然后推开了柴房的门,他走进柴房后低声咒骂了几句,又传来手拍在皮肉上的“啪啪”两声,轻柔的呜咽在挨打之后停了下来。 严铮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这伙人应该就是捕快在追查的匪徒。 他们提前踩点,寻了这处破落的寺庙。劫了清倌之后他们并不急着逃走,毕竟有上百人在寻他们。 他们扮作僧人藏在庙中躲避风头,即使捕快查到山上来了,应该也不会过多地打扰清修的僧侣。待寻人的风头过了,他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下山。 他赶着回京述职,但路遇不平之事怎能袖手旁观。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刀的位置……哎,醉酒误事,昨日竟将雁翎刀丢在了友人家中。 -- 第4页 说来也是奇怪,他平日刀不离身,昨日醉酒之后席地而睡,怎么会把佩刀取了下来。早上友人送他的时候,催促他赶路回京,他醉意未消也没想起这事。 他方才仔细观察了,这十六七人都配了武器。他双拳难敌四手,伤势也未痊愈。他在西南打仗之时,腿受了重伤,虽过去几月了,伤腿还隐隐作痛,若和这群匪徒打斗起来,他的腿伤必会成为负累。 他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只能偷摸去救她了。 月上中天,零星的几颗星辰在暗云中若隐若现。严铮在房中走了一圈,房里有两扇窗牖,一扇朝向后院,一扇朝向寺外。 他轻轻地推开了朝向寺外的窗牖,敏捷地翻了出去。布靴踩在泥土上,青草的芳香迎面扑来,他绕着墙壁走到前门,将绑在大树下的马牵到了柴房外的墙边。 一息之间他又跃到墙上,透过柴房半开的窗牖探查里面的情况,他庆幸并没有匪徒守在房中。 树枝在狂风中飒飒作响,严铮伴着林间的阵阵蝉鸣缓缓地将窗牖拉得更开,他撑着窗台翻进了柴房。 房里亮着一抹残烛,是方才住持进来教训她时留下的。豆黄的光在他落地的一霎微微摇晃,他转头,恰好与蜷缩在角落的女子四目相对。 她的双腿被麻绳紧紧地缠绕,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嘴里塞着破布,薄薄的眼皮带着才哭过的浅粉色,湿漉漉的杏眼里尽是惊慌之色,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好大一跳。 他想到老捕快说,她看你一眼足你回味一夜,这话虽有夸张之处,但她确实长了一双动人的眼睛。 他想起话本里的句子: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 她鼻梁挺拔,鹅蛋脸小巧,淡色的襦裙衣不蔽体,昏黄烛火照耀下,白皙的小腿似乎透着莹莹的光泽。 她发现他在打量她,更是不安地缩了缩腿,他感到脸上涌起一丝燥热,连忙收回视线,非礼勿视。 柴房门口的两人聊着昨日赌博输了银子,今日又被路过的羔羊扫了摇骰子的兴致。 她似乎以为他也是贼人,惶恐地挣扎了起来,肩膀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严铮怕她引起匪徒的注意,连忙蹲下按住她的肩膀,细声说:“茶姑娘,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听到“救你”二字,她顿时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流下,她看了一眼身上的绳子,又抬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伸手过来帮她解绑。她趁他低头的间隙,仔细地端详他。 她过往熟记严铮的生平,知他勇武不凡、正义、富有责任感、洁身自好。 但她不知他竟这般俊朗。他身材高大但又是青年人精瘦的体型,衣衫妥帖的衬托着他的宽肩窄腰,他眉眼长得俊秀,嘴唇有棱角分明的弧度。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浅浅的酒气,更多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仿佛是鲜花晒过太阳后留下的温暖芬芳。 她心里暗喜,一切都很顺利,他果然偷偷地来救她了。 他们筹划这出英雄救美的时候,担心严铮武艺高强,若是硬碰硬李彦这边的部下会有人员伤亡,所以让严铮的战友趁他醉后偷了他的佩刀。 严铮低着头认真解绳,绳子绑得太紧,他尽力避免触碰她的身体,指腹还是不经意地碰到她颤颤巍巍又冰凉的皮肤。 他虽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流连在他的脸上。 她在看什么呢?他蓦地抬头看她,发现她只是垂眸低泣,根本未曾多看他一眼。是他多想了。 茶珠暗自庆幸她目光转得够快,否则就和他对上眼了。这麻绳系得太紧且是捆的死结,他这磨磨蹭蹭又要顾虑君子之风,怎能解得开。 她喉间发出一声柔弱的嘤咛,被绳子勒疼了。 他也发现了这绳根本解不开,目光在柴房里打转,想寻一个利器将绳子弄断。 她抬脚轻踢他的小腿,用下巴指着一旁残烛的方向,又在地上挪动了几下,背对着他,抖了抖被反绑的双手。 他会意,拿起了蜡烛,用火光去烧缠绕的死结。 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似乎害怕火苗烧到了手腕,她不自觉地伸直了臂膀,衣袖直直地对上了火焰。 轻薄的纱袖遇火即燃,她狂乱地挣扎起来,破碎的呜咽声从被麻布堵住的嘴里飘出来。 他赶忙挥手拍散火光,动静闹得不小。 缠在她手上的麻绳被火烧开后,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匍匐着将柴房地上的月琴捞进了怀中。 门口闲聊的二人听到房中的动静,他们止住话头推开了房门,两人看到房中的男子,尖声呼叫,“来人啊!”“老大!那贼小子想救人!” 严铮本想把她的绳子解开后,帮助她翻出去。可如今却顾不上男女之防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轻盈柔软的身躯撞在他的腰腹上。他抿了抿嘴角,山风似乎燥热了几分。 她一只手抱着月琴,一只手不安地在他胸口摸索,颤颤地想抓住什么来止住心头的害怕。 他几步跃上泥墙,回头望了一眼,寺中的十来人拿着刀剑、打着火把,嘴里咒骂着向他奔来。 他抱着她跳到马背上,策马向山下奔去。 扮演住持的李彦看到柴房里被火烧焦的半截衣袖啧啧点头:“珠姐远虑啊。我还以为她是怕黑才让我把蜡烛留在房里。” -- 第5页 第3章 第三折戏 郡王 庙中的匪徒慌乱地从马厩里牵出马匹,嘴中呐喊声不断,打着灯笼往下山的路奔去。 山路崎岖,乱石林立,山间古树参天,前路难行。严铮回望山头,匪徒们晃动的火把连成蜿蜒的长蛇,追逐着飞奔的猎物。 茶珠坐在马上,怀中抱着月琴,嘴里还堵着破布。她转过身凝视他,湿漉漉的双眼饱含感激之情,她伸手将堵在嘴里的粗块麻布缓慢地扯了出来,布与她的舌尖分离,拖起一丝银白色的水渍,“谢……”话刚出口,她芙蓉巧面微红,轻咬薄唇,粉颈低垂。 “无需言谢,坐稳。”他移开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的视线,专心地看着前路。 她含羞带怯、目光灼灼,他喉结微动,耳根发热。 严铮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可知他们为何抓你?” “我……”想起之前被囚禁的事,茶珠顿时泣不成声,抽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听他们说……有富家公子看上了我,因我只卖艺,所以他想把我抓回去……” 后面的话太过羞耻,她说不下去,复又低泣起来。 严铮点了点头,他听说过纨绔子弟强抢良家女的事,像茶姑娘这般色艺双全的女子,惹上一两个为非作歹的富家子也很正常。 漆黑的山路上回荡着奔腾的马蹄声,匪徒们穷追不舍。 茶珠浑身颤栗,惶恐不安地咬牙轻泣,心中却在想,远在郡王府的他若知道这一切成功了,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到郡王,她的眼前浮现起过往的一些画面…… 她出身贫寒,四岁的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儿子,她还未来得及欣喜弟弟的降生,父母为了让弟弟吃饱穿暖便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婆将她和一群漂亮女娃带到一处宅院,她站在一堆孩子中等待主人家的挑选。 主人家颇挑剔,接连挥手让十来个女娃下去。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玄色的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顶上响起清弱的少年之音,“她容貌出众,是可造之材。” 她抬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怡郡王晏景兮,他十岁,个子不高,肤白羸弱,薄唇粉白,日光照耀下似琉璃的眼珠子充满冷清疏远,浑身透着一股恹恹之气,似乎光是说出这一句话,便废了他好大力气。 不久,他将她带回了西北的郡王府。 王府的刘管事把她带到偏院,与九个女童住在一起。她们一起学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但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与她一间屋子的温玲玲饱读诗书,又擅丹青。隔壁屋的朝姐姐长于舞艺。 而她略识书画,精通音律。 每半年,郡王会考察一次她们的功课。若谁出了一点差错,教习姑姑便会拿出戒尺重重地打她的掌心。 但若是郡王对谁不满意,认为她容貌长差了,或是技艺学得太过平庸没有惹人注目之处,郡王便会让刘管事把那人逐出王府,送给养瘦马的达官贵胄。 她第一次参加考核时,因过于紧张而弹错了音,她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闭目听曲的郡王,他恰好半掀眼眸与她对视,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息。 她颤颤地伸出手等待惩罚,教习姑姑高举戒尺,郡王轻咳,挥手让教习姑姑停下。 他懒懒地撑着湘妃竹靠背椅的把手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驻足片刻后伸手轻抚她的眼皮。 他温凉的指腹轻揩她眼角惊出的泪花,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茶珠说了父母取的名字,他摇了摇头,“从今以后,你叫珠儿。”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盯着浅绿的茶汤出神了一瞬,“日后你叫茶珠。”复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小珠儿。” 她在王府待了十年,因为郡王的青睐,教习姑姑对她也较为纵容,身边的姐妹来来去去,她却隐隐知道郡王不会让她离开,因为郡王对她不同。 他偶尔会叫她去前厅陪他赏花,也会与她一起安静地看书,他会突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她,轻唤道:“小珠儿。” 她年岁渐长后,心中对郡王产生了依赖之情,又或是爱慕之情,她说不清楚。她渴望与他相见,也想知道他为何对她会不一样。 若说容貌出挑,隔壁屋习舞的朝姐姐花容月貌,若说温婉才情,姐妹中也无人能出温玲玲左右,她只能暗暗揣测,王爷说不定是喜欢她。 想到王爷喜欢她,她喜不自禁,更加努力地学习器乐,她相信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就可以永远地待在郡王身边,但世事难料。 郡王及冠之时,皇上派人传他回京,又为郡王的生辰办了奢靡的宴席,赠了他数十箱金玉器玩。 皇上赏赐郡王,茶珠为他高兴,可郡王从京都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一步不出。 刘管事匆匆地来偏院寻她,“茶姑娘,王爷……哎,你快劝劝吧。” 她跟随刘管事去了书房。 那日天色阴沉,雷声阵阵,青白的闪电撕裂苍穹,昏黑的房中烛火被风吹灭,晏景兮匍匐在地,他的双手牢牢地抓在自己的脖子上,涕泗滂沱,眼神空洞地望着暴雨,嘴中不断地重复着:“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何事,但却心疼极了,她的眼水顿时流了满面,蹲在地上细声地劝慰了他半宿,他才终于寻回了一丝神智。 -- 第6页 他的双手缓缓地放下,脖子上充满了被他自己挖出的青红痕迹。 待他歇息后,茶珠从刘管事那里得知了郡王未对外人说过的心病。 晏景兮的父亲是皇上的亲叔叔,被封为怡亲王。皇上还是太子殿下的时候来西北赴皇叔的宴。怡亲王动了篡位的念头,在太子的酒中下了毒。 但太子察觉到了诡计,隐秘地更换了自己与皇叔的酒杯。怡亲王自食恶果,中毒身亡。太子并未将这事宣之于众,他登基之后也并未亏待堂弟,只是让晏景兮削爵继位,封为怡郡王。 晏景兮揣测皇上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怡亲王在西北征战了十年,手底下有十几万效忠亲王的军队。皇上初登大宝之时根基不稳,若杀了亲王唯一的孩子,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上根基稳固之后,派征西将军统领西北军,将他这个郡王的权力一点点地收回,他空有赏赐和爵位,却无一丁点实权。 郡王如履薄冰,他不敢贪恋权势,也不敢结交朝臣,害怕皇上多想。他每每想到父亲中毒身亡的青黑尸体,他便会发了疯般地痛哭流涕,对着苍穹求皇上饶他一命。 郡王听了门客的建议,培养美貌的女子当他的棋子。 可惜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他没法用美人计去动摇皇上的心意。他只能将她们送进达官贵族的家中,渴望她们能打动家主的心,在皇上动了要杀他的念头的时候,至少能有一二官员站出来替他说话。 这次郡王回京赴宴,皇上醉酒之后提起了当年在西北的日子,他敬重皇叔,皇叔是一个征战沙场无往不利的英勇人物……皇上的每一个字落在晏景兮的耳中都仿佛在提醒他,你的父亲犯下谋逆之罪,那是祸及子女之罪,你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刻都是朕的仁慈,但朕随时会收回这份不该有的仁慈。 回到西北后,晏景兮心病更重,他清醒时痛哭流涕,昏睡时梦魇不断。 茶珠听刘管事说完,心口疼得不行,郡王爷太可怜了,她虽弱小,但也想竭尽全力地保护他,让他的余生不再担惊受怕地过活。 电闪雷鸣,她在门口等了一夜,第二日郡王醒后,她跪在他塌前:“郡王,我能替你做什么吗?” 他平躺在床上,眼神无力地望着床帏,半晌,他瞥向她,睫毛微颤,“成为严世子爱慕的女子。” 他说,这十几年来他派出的探子带回了不少关于皇上的消息,皇上刚毅果决,但有两人说的话,皇上多半会采纳。 一人是中书令陆氏,一人是严国公府的严夫人。严夫人是皇后的手帕交,曾对皇上皇后有恩。她最爱护嫡长子严铮。 若茶珠能成为严世子心尖尖上的女子,他便会帮护郡王。茶珠与郡王四目相对,她沉声说:“我会做到的。” 这时她才知道郡王并不喜欢她,他若对她有一丝情意,怎舍得将她拱手送人。但她依旧愿意倾尽全力地帮他。 许家老太爷与晏景兮的父亲私交甚笃,他曾官至三品大将军又广结善缘,他可怜郡王茕茕孑立,愿助他一臂之力。 郡王本想让茶珠冒充许家嫡次女接近严世子,但茶珠熟读严铮的生平之后,拒绝了郡王为她安排的身份。 “我的身份越孤苦可怜越好,严铮对弱小有天生的保护欲,寻常世家女子恐怕难以接近他。”茶珠回禀郡王后,郡王认为有理,便替她安排了另一个身份。 十四岁,她离开西北郡王府前往京都。 刘管事扮作人牙子将她带到了惜玉楼,他对老鸨说茶珠是富贾精心栽培的乐伶,富商家犯了官司急需用钱,便将她贱卖了。 老鸨看她品相不俗又精通音律,喜滋滋地买下了她。 她在惜玉楼弹了一年半的曲子,逐渐成为了京都青楼中首屈一指的清倌,半年前她得知严世子在西南边境军旅不顺后,他们便悉心策划了这一折英雄救美,为了能在严铮的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4章 第四折戏 山洞 身后追击的马蹄声未止,山路盘旋崎岖,植被茂密,即使是白日也不好分辨哪里是路,哪里是坑,更何况是漆黑的午夜。 严铮策马飞驰,夜路难行,他担心稍微不慎便会人仰马翻,一刻也不敢懈怠。 但她茸茸的发丝随着夜风在他的脖颈处起伏,惹得他脖子微痒。她柔软的身体随着骏马飞奔的颠簸数次跌进他的怀中,她的脊背贴到他的胸膛后,她又矜持地躬起身子,尽量不要触碰到他。 若即若离的触感伴随着她身上传来的芳香,他不自觉地抿起了嘴角,他想让她坐稳,别在他的怀中上下左右的胡乱摇晃,可她被捆了两日,身体虚弱无力,他这想法实在强人所难。 他想了想,此刻事急从权,为方便前行只能冒犯了。他伸出手臂钳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他微微使劲儿将她固定在他身前,不让她前摇后晃。 凛冽的山风吹起她破碎的裙摆,豆绿的纱裙与他白色的长袍卷在一起,似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 很快,严铮发现自己做错了。怀中的她虽没有挣扎,也什么都没有说,但身体却颤抖得厉害,似乎怕惨了他。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自己“仗势欺人”的错觉,他像是借机劫色的登徒子一般。 呐喊与马蹄声渐渐远了,严铮的心却砰砰乱跳且越跳越快,手臂感受到她腰上的轻盈软腻,他察觉到自己呼出的鼻息更热了几分。 -- 第7页 待追击的声音彻底消失后,他放缓了策马的速度,也不经意地放开了她。 风势渐大,如弓的弯月隐进了云后。黑云压在山头,山间的鸟叫蝉鸣都渐渐地停了。 “要下雨了。”他话音未落,潇潇夜雨由远及近,细密的雨水敲打在茂密的林叶上。 雨水打在茶珠白皙小巧的锁骨上,又顺着胸前的沟壑流了下去,冰凉的雨露让她轻颤,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应他,似乎还在因方才的事羞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天助我也。 …… 山雨来势汹汹,劲风扑面,细密的雨水打进眼睑,更难分辨前路。 茶珠衣袖被火烧掉了半截,前几日天热时穿的薄纱襦裙难以适应骤然下降的温度,她哆哆嗦嗦地躬着身子环抱住自己,但依旧无法抵御寒意。 严铮看了她一眼,她明明冷得厉害,却未娇气半句。 他又回望山上,匪徒们已没了声音,他心头升起一丝疑虑,他们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劫走了她,为何轻易就不追了?许是下山有好几条路,他们绕到别的路去了。 方才纵马急奔的时候,行囊和蓑衣掉在了山路上,此刻没有东西能够抵挡风雨。他摸向袖袋,幸好火石还在。 周围怪石嶙峋,骑马难以前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下马,“雨太大了,我在附近寻个山洞歇息一夜。” “嗯。”茶珠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声音低绵,像方出生的小猫发出的低吟。 她虽看着瘦弱,但身体却还不错,教习姑姑为了让她们保持身量纤细匀称,每日督促她们早晚锻炼。 她一只手抱着月琴,一只手拉着缰绳,弯着身子去踩马镫子,胡乱地蹬了几脚,弄得马发出不耐烦地咴咴声。她小脸惨白,似被雨淋焉了的海棠花,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严铮拿过月琴挂在马背上,又伸出手臂让她借力下马。 她都这幅娇柔模样了,他也没伸手抱她下来,她看着他目不斜视的正经做派,暗叹一声白装了。她扶着他的手臂,羞怯地颔首,“多谢公子。” 顶上如盖的榆树枝叶繁盛,树下雨小,严铮见附近山石起伏,猜测附近有山洞可以避雨,“你在这儿等我。” 道路湿软,泥泞难行,他去前方探路,她在树下等他可以少淋些雨,可他刚转身走了两步便听到一声柔软地轻呼:“我怕。” 茶珠身姿似弱柳扶风,步子却不慢,几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头看到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她的睫上沾着雨水,粉唇微瘪,又重复了一句:“公子,太黑了,我害怕。” 山野空旷,树枝随着猎猎风声摇晃在黑夜中似狰狞的鬼魅,弱女子如何能不怕,他说:“我欠考虑了。”他一只手牵着马缰,一只手拉着她的半截衣袖,慢步往前。 她走了几步,湿透的布鞋陷进了泥里,她身体往旁一歪,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她似乎怕他觉得自己碍事,自行挣扎了两下,鞋底沾着大团淤泥,艰难地跟上了他。 没走两步,她又踩着石子险些摔倒,这一次她拉住了他的手腕。 严铮看她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猜她在京都过惯了舒适的生活,如今吃了这样的苦头,身体孱弱自然不好走路,他做出扎马步的姿势,“我背你。” 茶珠意外地眨了眨眼,她本以为他会扶她上马,没想到他竟愿意背她。她眼眸下瞥,扭捏了一下,缓慢地跳了上去。 严铮发现自己又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在军队的时候战友受了伤他会背着战友归营。但背男子与背女子,实则是天壤之别。 她身上淡淡的甜腻香气又一次萦绕在他的鼻尖,雨水淋湿了两人的衣衫,她穿得单薄,他拖住她双腿的手仿佛捏着柔腻的软玉。 更别提压在他背上的两团圆润,脊背上传来的柔软让他脸色绯红。她的双手冰冷湿滑,随意地搭在他的脖颈间,却让他感觉脖上燃起了一团火,这火肆意地烧遍了他的全身。 幸好走出不远便发现了山洞。严铮连忙放下她,他在雨中伫立,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却见她已经迈步往山洞里探去。 他又连忙拉住她细嫩的手臂,“我先进去看看,里面恐有蛇鼠。” 茶珠往后退了半步,羞涩地挣脱了他的手。 像游鱼从手中滑过,他的掌心更热了几分,他轻咳一声,捡起一根树枝往山洞里探去。 山洞狭小呈倒放的碗状,往里走了几步便到底了。他将里间的腐叶清理了,又在洞外搬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放进去,对着蹲在洞口的她说:“你过来坐下吧。” 茶珠环着双膝坐在石头上,抬头看着他,眼中包含感激之情,“多谢公子,你也坐下歇息吧。” “我去捡点柴火。” 山间植被繁盛,茂密的矮树杂草遮盖下尚有未湿的木柴,他抱着一大堆树枝走进来,又费了许多力气点燃了它们。 她蜷缩在石头上,待火光燃起来后,哆哆嗦嗦地向火堆靠近,又被烟熏得轻咳了两声。 山洞狭窄,两人并肩而坐,火焰在面前燃烧,洞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严铮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他唯一相熟的女子便是他的母亲,刚才的非礼行为让他感到愧疚,他言歉之后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也就静静地待着未再多言。 -- 第8页 茶珠侧眸打量他,他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但背却挺得笔直,他身材高大,席地而坐之后双膝立在身前,他的双手放在膝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地画了几下。 “公子在画什么?” “我是觉得今天的事有点蹊跷,所以将心里的疑惑随便写了几笔。” “嘶”,茶珠心里倒抽一口凉气,面上却神色自如地伸手烤火,“什么蹊跷?” “我就是在想他们怎么追了半个时辰就没影了,就算下山的路有好几条,他们十来个人可以分成几批人追击,不至于完全与我们岔开。” 茶珠发现他认真思索的时候棱角分明的唇会微微下抿,剑眉星目透着几分冷峻,她本来设想的洞中相处会充满脸红心跳的紧张,然而在他的冷静分析之下,她一下子变成了害怕暴露的紧张。 “还有。”严铮捏着树枝的手指骨节分明,他随着思索轻微使劲儿,树枝“咔嚓”一声断成两节,“寺中击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他们怎么会黄昏击钟……” 他看了她一眼,温煦的火光为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与小腿镀上了一层淡色的光芒,她侧头挤青丝上的雨水,水滴从发尖滴落到石头上,留下几团透明的水渍。 茶珠抬头恰好发现他在看她,她露出一抹不懂他何意但是附和的浅笑,“公子博学。”她轻咳了两声,又继续挤衣裙上的雨水。 她蓦地抬起头望向他,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他们说不定是遇到虎狼了,也可能是摔死了。”她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似乎这样的猜测便报了这两日囚禁的仇。 她脸色苍白,粉唇失色,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挂着些许被雨水冲湿的泥土,手腕被绳子勒得青红交加,她说出匪徒遇险的猜测之后,神色明显雀跃了几分……严铮收回目光,他多想了。 第5章 第五折戏 报恩 洞外雨潺潺,严铮闲着也开始挤衣衫上的雨水,他摸到袖袋里方才摘的两个梨子,如今还不是梨子成熟的月份,梨子才婴儿拳头大小,外皮青黄。 他站起来,躬着身子走到洞口用雨水清洗了表皮的一点污垢,“嘿。”他回头丢了一个给她。 他嘴中叼着梨子在洞口左右看了看,又静下心聆听附近的声响,未再听到马蹄声。他庆幸雨幕沉沉,这儿燃了火光也不易被他们发现。 茶珠咬了一口梨子,果汁微涩,她看到他站着的时候不自觉地转了转右脚踝,想起了他年初打仗受伤的事,“公子可是受伤了?我见你站着的时候腿好像不太舒服。” “之前骨折了,养伤的时候我又爱乱跑,故而留下了一点毛病。不过大夫说我身强体健,只要回京好生歇着很快就能好。” 她望着他的背影,轻声揣测:“公子说起这事时,语气似乎有些落寞。” 他没有接这话,把梨子的果核扔了出去,又回到石头上坐下。 茶珠瞥了他一眼,又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早已熟背过千百次的话,为了让彼此能够熟悉一些,这话虽然羞耻但不得不说。 “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她放下梨核,双手拖着下巴,目光温柔似水地凝视他。脸色莹白似雪,双颊却红扑扑的。 严铮转头看到她嫣红的脸蛋,猜测她要像话本中的情节一样,说出“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话,他立刻摇头,“举手之劳罢了,茶姑娘无需介怀。” “公子身上有伤,为了我却甘愿孤身冒险,我怎能知恩不报。”她的眸子不安地闪了闪,似乎因胆小不敢说出后面的话,但又鼓足了勇气往他的方向移了一小寸。 他抬眸望向洞顶,避开她的目光。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十分可人,像是送到嘴边的青涩樱桃,但他的脑海里却翻涌着男女授受不亲、君子有三戒少之时戒之在色等话语。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一定要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否则于她也是孽缘一桩。 火堆里溅出零星几点火光,又迅速地熄灭在了湿润的泥土里,他沉默了片刻,掂量着如何与她说理,“茶姑娘,我担不起这份报答。” “为何担不起?”她蹙着柳眉又往他靠近,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十分不解。 那股甜香又涌了过来,严铮伸手在身前拦住与他一尺之隔的她,正色道:“使不得。”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他这幅模样实在太有趣了,像是西行取经的高僧遇到了难缠的女妖精:女菩萨,使不得。 “公子想什么呢。”茶珠伸手拿起放在他身后的月琴,然后坐直了身子,面带疑虑,似乎不懂他在想什么。 严铮出去寻柴火的时候,她从马背上取下月琴拿进了山洞中,“我是想说公子日后来惜玉楼听曲,我可以为你安排雅间。”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报答,如何使不得?” 严铮察觉到她是故意在逗他,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竟被她三言两语挑动得想了许多杂乱的事情。他方才的局促落入她的眼中,怪不得她笑意盈盈。 他嘴角上扬,话语也活络了起来,“你说是报答我,可我来听曲要花银子吧。” “银子是英妈妈收的,我可做不了主。”她掰着手指头低声算着自己私库里的银子,笑着说,“我还可以请你去福寿楼吃全肉宴。” -- 第9页 提起福寿楼,严铮回忆起过往吃过的山珍海味,此刻饥肠饿肚难免口舌生津。他问她可曾吃过福寿楼出名的茄鲞、胭脂鹅脯、鸡丝银耳…… 茶珠摇头,“好吃吗?”她摸着轻声咕咕的肚子,咽了咽口水。 “当然好吃,我也念了好几年了。”他喉结滚动,点头笑道,“回京后一起去吃。” “好啊。”她立刻应下,这一段对话她打磨了许多日子,为的便是将话题引到回京后的见面,目的达成了她立刻不再多语,纤纤玉指放在琴弦上轻轻地抚动,在喧哗的雨声之中,琴音似珠玉落地,悦耳动听。 多年未闻丝竹声,严铮随着节奏轻缓地呼吸,疲倦的神色略有缓解。 她神色专注,弹奏时眼神温柔,这琴似是她的珍宝。 他不禁问道:“这琴对你很重要吗?方才危险之时你也不舍得丢弃它。” 当然重要!这是这折戏后半段最重要的部分。 茶珠抚着琴弦,听到琴音清脆动人后放心地将琴放下,又用裙摆擦拭琴上的污渍,“这琴非常昂贵,若是弄丢了或是弄坏了,英妈妈会克扣我大半年的工钱。” 他方才听她细数私库时,也没听她算出来有多少银子。以她的名气——连扬州的贵胄都请她从京都来演奏,不该这么贫穷。看来惜玉楼的老鸨十分苛刻,她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他逐渐对她的生活产生了一点兴趣,“茶姓似乎十分稀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姓茶的人。” “对了,我一直想问,公子怎会知我姓名?” 他将遇见捕快的事说了,又道:“炎帝逝世后被葬于茶陵,其护陵族人以地名为姓,你祖上应发源于茶陵。” 嗯?茶珠本想引他问青楼里的事,她便可以泪眼婆娑地诉苦,谁想他却说起了姓氏的发源……但她也立刻想到了答语。 她弱弱地叹了一声,眼里涌起薄泪,“我生如浮萍,无父无母,是富贾养来消遣的伶人。后来老爷家中遇难便将我们这班伶人都贱价打发了。茶姓不过是富商老爷看我面容寡淡似清透茶水,随意取的称呼罢了。” 严铮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面容并不寡淡,似三月的海棠粉嫩柔情。他心里责怪自己实在不会说话,竟惹得她想起了伤心事,“都过去了。” 他听她没有答话,又安慰道:“我也曾经历过苦日子,其实能够体会贫贱时的伤心。” “嗯。”她柔柔地应了一声,悄悄地打量了他一眼,噘着嘴低声说,“我不信,我猜公子是富家子弟。” “真的,不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了。”他看着温暖的火光,眼前浮现起一些往事…… 房中一灯如豆,他才三岁年纪,乖巧地坐在母亲身旁,拿着帕子替母亲擦拭眼泪。 “你要习武,你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不要像我的父兄一般皆是可怜的文人,在国难之时只能成为被屠戮的羔羊!” 母亲将亲手削好的木剑递到他手上,“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师傅,你要努力习武,将来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我会的!”他接过木剑,声音软糯,眼神却坚定无比。 他的母亲十分可怜,前半生的荣辱和成国的兴衰息息相关。 成国传到第二十二代皇帝哀帝的时候已经内忧外患,哀帝体弱多病,许多事情都交给藩王处理。 不久哀帝撒手人寰,太子年幼,藩王造反一举攻下成国,建立了新朝。 严国公府全族除他母亲外皆被屠戮,她因年幼逃过一劫成了贱奴。 她最高贵的时候是国公府嫡女,父亲是国公爷又是太子太傅,兄长们在朝中皆是重臣。京都贵女以她为尊,她美貌又张扬。 她最低贱的时候是贱籍婢女,因美貌成了富商的通房,又被富商暴戾悍妒的正房打得浑身没一块好皮,丢在臭水沟里待死。 她在臭水沟里想到逝去的亲族,不甘就这样死去。她艰难地活了下来,又使了手段回到了富商家中。她在激烈的宅斗中赢了下来,使计害死了正妻,在第二个儿子出生后不久被老爷抬为了继室。 待老爷死后,她又斗赢了叔伯,成了商会的实际掌权人。那时她遇到了逃难的成国太子,她与太子上一次相见是十几年前的宫廷晚宴,彼时两人年幼,她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此时她已是育有两个孩子的寡妇,太子正在预谋起事。 她用商会的运货商队私下帮太子运送兵器和甲胄,也力所能及地出资帮助太子。 后来太子战胜了逆贼,重建成国,登基为帝。她向皇上求了恩赏,让嫡子严铮成年之后继承严国公府的爵位,皇上欣然同意。 严铮曾经是商贾家小妾的孩子,后来变成了待袭爵位的严世子。 但他还是牢牢记得幼时母亲的教诲,他三岁习武,八岁读英烈传奇,深深地敬佩从古至今保家卫国的英雄。 待他成为世子之后,曾经殷切希望他能上阵杀敌的母亲却恳求他能安于现状,待在京都当一个闲散贵族,平平安安无灾无病的度过一生。 十三岁的他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入伍。他在军中操练到十六岁,国泰民安无仗可打,但十六岁那年西南边境起了战事。 西南边境的三个小国过往年年向成国纳贡,三年前其中一国出了一个号称无人能敌的勇武王,勇武王统一了三个边陲小国,继而又整顿兵马,想要侵占成国的西南城镇。 -- 第10页 皇上派怀化大将军作为主将讨伐逆贼,严铮恰好在怀化将军部队中服役,他向怀化将军请命,主动去前线迎战。 战争持续了三年,他屡战屡胜,怀化将军也将他的战功传回京都,他曾在家书中向母亲放出豪言:“我无需继承国公府的爵位,敕封让给弟弟吧,我的爵位由我自己去打拼!” 但最后那场仗,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功绩。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他摸着又疼起来的头,对着因他发呆而低头抚琴的茶珠说:“很晚了,你歇息吧,我守着。” 她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往那方面引话题反而显得刻意,她靠着山洞的石壁半眯着眼睛,“我恰好累了,劳烦公子守夜了。” 严铮的外衫烤干了,他脱下外衫,背对着她将白色的衣袍递给她,“夜里凉。”她衣不蔽体,容易受寒。 她将外衫披在身上,又闻到那股温暖的味道。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放在火堆旁边,“香囊里有助眠的香草,洞中有股腐气,我闻着难受。” 严铮发现那股甜香更甚了些,原来她身上的香气是从香囊里传出来的。 他看她靠着墙壁阖上了双眼,他听着雨声用树枝挑着火焰。在军中时也会时常守夜不眠,他习惯了。 但今夜却不知怎的,他头脑昏沉得厉害,本想闭眼小憩片刻却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6章 第六折戏 迷雾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那片迷雾…… 十九岁的他身穿暗金色铠甲,头戴狻猊兜鍪,手执雁翎刀,头盔上的红缨在微风中招摇,那时的他英姿飒爽,正是得意之时。 梦中的他像是一缕孤魂悬在上空,看到半年前的他带着一千亲卫走进了敌方设置的陷阱中。 他想醒过来。 这场梦他做过无数次了,其间的痛苦他不想再回忆。他喉中发出细碎地呼喊想要从梦境里挣脱出来,他隐约能看到山洞里的火光在面前闪烁,但他挣扎了片刻,又一次回到了梦中。 “严将军,好像有些不对劲。”他的近卫余遥策马上前。 料峭春寒,晨间的浓雾似灰白的幕帘,余遥与他相隔一马的距离,他却看不清余遥的身形。他本该传令下去待雾散后继续进军,可是他们一队人是受令奇袭敌军,若是因浓雾停了下来,便失去了奇袭的意义。 他让众人仔细脚下,继续进军。西南边境多山多溶洞多暗河,就算没有浓雾挡路,前行也要万分小心。 那时的他心情是紧张又期待的,这场仗打了三年,接连的胜利让战争趋于尾声,西南小国的地域也纳入了成国的版图。 勇武王带着残部往更西边的山里逃去,怀化将军研究地图沙盘之后,带着人马正面追击勇武王,又让严铮带着一千士兵,从山间绕路抄近道奇袭勇武王及其残部。 活捉勇武王意义重大,让他在国民面前亲口承认归降,可以免去流民再行生事的麻烦。 天气阴沉,浓雾经久不散,严铮带兵所行之地道路崎岖,左边是山,右边磅礴的沅江狂涛怒吼,雾中隐约能看到黑沉的山势,他命令加速前进。 走到山路最陡峭的地方,山上落石轰轰地滚落了下来,砸死了无数士兵。暗箭不断地从雾中飞射出来,敌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勇武王带着残部从埋伏的山道里冲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消,他浑身皆是刀剑留下的伤口,一千亲兵已全数倒下。他退无可退,撑着雁翎刀跪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严铮记得前线探子来报,勇武王只带着不到千人的部队逃难,可这白雾散去后跟随他的人数应该不下一万。 勇武王对部下说:“活捉严世子,他家和狗皇帝沾亲带故,抓了他能要不少好处。” 严铮入伍之时并未对外宣扬他的身份,只有怀化将军和几个高级将领知道他的身世。他是从最普通的小兵做到了怀化将军的副将,他这次奇袭是将领们密谋后的结果,但却走漏了风声。而勇武王的残部人数与探子回禀的人数有巨大的出入。 军里出了叛徒! 他硬撑着举刀想要自杀,他不能落入敌军之手,不能让自己成为俘虏影响到后续的战事。 余遥胸口中了一刀,他嘴里吐着鲜血,眼神乌白,躺在严铮的脚边。 他看到严铮举刀,突然鼓起最后一丝力气匍匐着站了起来,他一把抱住严铮,扑进了江水汹涌流淌的沅江。 敌军的箭矢全数射在了余遥的背上,他疼痛得面目狰狞却不哭反笑:“严将军,活下来。” 两人一起摔进了冰冷的江水中。严铮昏死了过去。 梦中的他又一次看到了余遥死之前的笑容,他痛苦得皱紧了眉头,虽是在梦中,他也感觉到自己温热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依稀看到山洞中明亮的火光和摇晃的人影,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但闻到那股甜香,又一次睡着了。 他在江水中翻腾,大腿撞在了石头上,疼痛让昏死过去的他当即清醒了过来。巨大的冲力撞断了他的腿骨,他也因这份疼痛没有溺死在江中。他从小习武身体强健,硬撑着游到了岸边。 他在岸边高烧了几日,待退烧后杵着一根树枝寻了十几日才回到军队。那时的他像个野人,浑身是伤瘦得脱了皮相。 他悲愤地告诉怀化将军军队里出了叛徒,或是有敌军的细作混到了我军之中。怀化将军答应他要查,可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 -- 第11页 他早春落难受伤,暮春之时好了少许,他刚能蹦跳着走路便要带兵去把勇武王抓回来。既然查不出细作是谁,那就让勇武王来说。 怀化将军命人把他绑回了帐中,勒令他养病。他实在没办法安心养病,他每天夜里都会梦到那一千亲卫,那都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他反复地回忆起余遥死之前的模样,他哪里能够安心的养病! 他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徒步到西边的山坳里去杀了勇武王为他的战友们报仇。 他这番疯魔的模样传到了母亲的耳中,母亲去皇后面前哭诉了一夜,不久皇上便传来军令,让严铮七月一日前回京述职。 他气恼极了,质问怀化将军为什么不去把勇武王抓回来,为什么要把他的情况告诉他母亲! 将军解释,西边丛山峻岭,勇武王到底有多少残部尚不可知,他们躲在山中易守难攻,若是我军贸然进军无疑是送死。 他还想再问,却又一次被绑回了帐中。 他悲愤交加之际收到了昔日归家的战友葛氏的信,那时已是五月中旬了,他若不回京述职会受到军法处置。他便绕远路去了扬城看望战友,向战友倾吐那些郁郁之事…… 回忆让他痛苦,在痛苦之中他听到了泠泠的琴音。 琴音和且柔,似微风细雨抚平他的躁闷、似暖阳春花撞进他的眼睑,梦中苦苦挣扎的他随着琴音呼吸逐渐平缓,愤懑握紧的拳逐渐松开……那些血腥的场景逐一消散。 这一次他终于醒了过来,往常他梦见旧事醒后会失魂落魄许久,但这次琴音很快抚平了他的悲郁。 “我见公子梦中叹气、落泪,故而弹了柔和的曲子想唤醒公子。”茶珠垂眸避开他的对视,郡王的探子从军医那里得知严世子常有梦魇之症。 她寻了众多有梦魇症状的人给他们弹奏曲子,最后定了这首悠扬舒缓的曲调,它能让人醒来后心绪趋于平静。 他撑着头闭眸了片刻,抬头盯着火堆旁的香囊,“香囊里有什么?” 她再一次回答:“助眠的香草,洞里有股腐味……” 他眼角挂着热泪,眉头微蹙地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是谁,是吗?” “公子是谁?”她不答反问,神色镇定。 他冷厉地凝视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心里的直觉让他意识到她有问题。 她披着他的外袍,小巧的双足从他的衣袍下露了出来,翘起的脚趾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像是红梅落在雪上。 他想起他在梦境的间隙看到山洞里人影摇晃,她的鞋底沾了太多淤泥,趁他睡着后,她悄悄地脱下鞋袜,行到洞边用雨水清理绣鞋。 她眼下挂着一抹困倦的乌青,在他冷厉的注视之下,她放在月琴上的手指不安地蜷缩,复又声音颤颤地问:“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为什么会在香囊里放助眠的药草?” 一阵凉风吹进洞中,茶珠轻颤着拢了拢衣衫,把身体都裹在他的衣袍里,“说出来会让公子见笑。” 她羞怯地望了他一眼,他没有接话,她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惜玉楼通常是掌灯时分开始迎客,待其他乐伶歌伶热场之后,我会登台演奏。” “我弹奏到亥时左右,大堂的客人会各自带着红倌去雅间逍遥,我也就从台上下来。有时下台后客人会请我去雅间弹奏助兴……”她轻挠耳朵,羊脂玉般白嫩的小脸越说越红,“待客人们开始……开始做正事后,我就会回惜玉楼后院的一处平房休息。” “但我住的那间屋子左右连着的房间夜半都……都比较忙碌。”她抬眸瞥了严铮一眼,羞于在人前细说那些忙碌的声音是什么,“我晚上总会被隔壁的声音吵醒,因此找大夫配了助眠的药草。我不太喜欢这股药味,又自己添了花瓣和香露进去……这次去扬城为许老太爷贺寿,也习惯性地带上了它。” “公子是闻不惯这股味道吗?”她小心地瞧了他一眼,弯腰将香囊捡起来放进袖子里,“这味道甜腻,我只顾自己忽视了公子的感受,对不起。” 她眼里涌起薄泪,怯怯地低着头,那模样瞧着仿佛是因无心之失让公子不适,若公子再不答话,她实在不知如何让公子息怒,只好垂头默默拭泪。 他沉默了片刻,待彻底清醒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不禁心中自问道:严铮啊严铮,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真以为谁都认识你,谁都想害你吗? “我方才做了噩梦,醒来后梦里的怒意未能收住,说话语气重了。” 他又道:“我该言歉才是,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沾着一点泪花,蜷缩在石头上,手指轻轻地摸着琴弦却不敢弄出声响,嗯了一声,“无事。” “我……”他想解释一下为何会因梦而心情烦闷,但话说到嘴边又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顿了顿,他赞扬道,“你弹得真好听。” “嗯……谢谢。”她的声音轻轻的,泪痕尚犹在。 “我往常梦魇之后会失魂落魄许久,今日听着曲子,闻着香味,已经睡得很好了。”如果从睡着就开始做梦,挣扎了几次也醒不过来算睡得好的话。 他想起军医曾说若培养一点闲情逸致,晚间可能不会梦魇连连,“回京后我请你私下出楼弹曲,你可不能漫天要价。” -- 第12页 茶珠轻声嘀咕:“都说了是英妈妈收钱,我可做不了主。”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过白日里偷溜出来为公子弹上几曲,倒是不在话下。” 她心里吁了一口气,这后半折戏也如愿演完了。因知晓他难以入眠,故而备了药草,知他梦魇频频,故而备了曲子,这一句句话都掂量过多次,皆是为了他许下承诺,回了京都还要时常与她见面。 “你睡吧,我出去看一眼。”他撑着山石站起来。 “好。”她笑着点头。 她笑起来娇俏可人,薄泪消散后,双眸像雨中花绽放。 他看了她一眼便急忙收回视线,莫不是救了个精怪? 第7章 第七折戏 小镇 淡金色的晨光刺破飘渺的白云,碧空如洗,雀鸟欢鸣。 严铮将茶珠唤醒,又把她扶上了马,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嘀咕了一句谢谢。 走出不远她再次睡着,软软地靠在他怀中。白嫩的小腿从他白色的衣袍里露出来,随着颠簸摇晃。 行至山脚,他看到泥泞里杂乱的马蹄印。看来他们确实是走别的路下山了,此刻正在山下四处寻他们。 严铮更加专注地盯着四周,害怕密林里突然冒出匪徒们的身影,他的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在山洞里逗留了一夜,若着急地赶路下山,恐怕恰巧与他们碰面。 策马行了半日,午后到了一个小镇。 “门龙镇”的木招牌褪了颜色,空中还弥留着雨后的青草香气,往来的行人看到马上的二人纷纷侧目。 茶珠在行人的注视下面红耳赤,鼻尖沁出汗水,侧头望向他,“公子,我还是把衣衫还你吧,这样只我一个人丢人。”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前面有家客栈。” 进了客栈,严铮开了两间客房。 掌柜打量面前两人。女子低垂着头,发髻凌乱,灰头土面,穿着男子的外衫,男子相貌堂堂面色绯红,发冠歪斜。 掌柜打着算盘揶揄道:“小夫妻还用开两间房吗?” 两人皆摇头,一副彼此不熟的模样。 两人各自进了客房。严铮打算出去买点东西,他想起银子在外袍的袖袋里,他走到廊上敲门问:“茶姑娘,我方便进来吗?”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开门让他进来。 掌柜和擦桌子的店小二打趣道:“你看,刚还装模作样呢,一会儿功夫就急色了。” 他盯着外衫还未开口,她会意地走到木屏风后把外袍脱下,心里想着昨日事急从权可以装作不经意地挑逗他,但脱离了危险还是要恢复该有的矜持。 她动作慢吞吞的,他没有催促,坐在桌边举起茶杯浅饮。他听到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望着水里倒映出的自己说:“我去街上替你买身成衣,你待在这儿等我。” “一会儿我让小二备上吃食,再抬一桶热水上来。”接着他说出了之后的打算,待她整顿好了,他就带她去门龙镇的县衙。 扬城那边报了官,这边隔着一日夜的路想必也收到了消息。衙役见到她便会把她护送回扬城结案。她回到扬城有了惜玉楼的护卫保护,他也就可以安心地赶路回京述职了。距离七月一日,只有不到四日了。 “好,多谢公子照顾。”茶珠把外衫递给他,她躲在屏风后露出半张脸,面上似有愁色。 严铮猜测她因衣衫残破感到局促,他道:“你等我回来,不要胡乱走动。” 他打开房门转身离去。 茶珠收了愁容,推开窗户往外张望,雨霁天青,璀璨的日光遍洒瓦檐。 客栈的二楼正对一家首饰铺子的二楼,店里的伙计站在窗边擦拭锦盒,那伙计带着灰蓝的布帽,麦色的脸庞上挂着一双黑黝黝的精亮眸子,正是李彦。 他抬了抬下巴,顺利吗? 她点点头,顺利。 他比划了一番,按照计划收买了县衙老爷。 她垂眸关上了窗户。 他们之前便猜到了以严铮的性格,到了山下的小镇后会带她去衙门报官,她安全了他就会离去。但她不想这么快和他分别。 严铮走到一楼拿出碎银子递给掌柜,交代了送吃食和汤水的事,他见掌柜笑得很猥琐,不解地皱了眉头,但他并未深想,出门寻找附近的成衣铺子。 店小二感叹了一声:“白日沐浴……他不会这么快就完事了吧。” 掌柜看着他的背影,捂着嘴挤眉弄眼地细声说:“衣服都穿好了,这也太快了些。” 两人相视而笑,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相同的语句:想不到这公子仪表堂堂,竟然……哎,果然‘天妒俊才’。 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上卤牛肉、蒸鸡、清炒白菜、豆汤,两碗米饭。他方才在大堂瞥了那姑娘一眼,她虽低着头但依旧美色耀眼。 他想再看一眼,可她坐在屏风后面不发一言,他失望地退了出去,屏风后面只有一把木凳和空空的浴桶,她一直坐在那里干什么,等汤水吗?他快步跑到后房去督促烧水。 过了一盏茶功夫,严铮敲门进来,他闻到房中饭菜的香气顿觉口舌生津,“你还没吃吗?” “我在等公子。”茶珠从屏风后露出一个头来,似乎他走之后她就一直待在这里,因他说了不要走动,她便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 第13页 她看着饭菜咽了咽口水,“衣裳买好了吗?” “嗯。”他把包裹递到她手边,“布庄好的料子都留着给贵人们量体裁衣,成衣只有几件质料普通的,姑娘不要嫌弃。” “有得穿就很好啦,衣裙破破烂烂的像什么话。”她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略显宽大的素色曲裾,又将身上的襦裙脱下放在凳子上。 严铮又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他忙退到门外,恰好撞到搬水上来的伙计,他伸手拦住,“你们稍等一下。” “我换好了。”茶珠咯吱一声拉开门,她如瀑青丝垂在脑后,脸上的泥灰已经擦尽,曲裾米黄的颜色为她添了几分秀雅,双颦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地板上,留下菱形的纹路。零碎的浮尘在屋中飘荡,似有花香。 严铮发现身旁抬水的二人看得痴了,他们端着重重的水桶一动不动。他别扭地斜踏出一步,遮住他们的视线,“先吃饭吧。” 他讨厌那两人打量茶姑娘的神色,他一眼便能看透他们眼眸中的淫邪之事。这一瞬间他幻想了惜玉楼的歌台是何种模样,当茶姑娘打扮精致地在台上演奏时,又有多少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可怜。若有人帮助她、照顾她,她又何须出卖技艺被老鸨压榨,整宿整宿地睡不了安稳觉。 帮她……严铮正想着,茶珠浅笑着轻拉他的衣袖,娇嗔地说:“公子,我五脏庙饿坏了,你别发呆了。” 伙计们将热水倒在了屏风后的浴桶里,关门退了出去,房中水汽氤氲。 两人一同坐下,饭菜还有余温,茶珠也懒得让厨子再热一遍,她夹起一块蒸鸡放进嘴里,无声无息地缓慢咀嚼,饿了快三日,此刻咬着咸鲜的肉,幸福得快要流泪。 只恨李彦当时不强行往她嘴里塞几块糕点,若他强行要喂,她也就骂骂咧咧地吃了。 严铮瞧她吃得慢条斯理,随着吞咽眼角竟泛起一点泪花,忙问:“可是不合口味?” 怎会不合口味,只是你在一旁坐着,我不能狼吞虎咽。茶珠慢吞吞地咽下一口米饭,又舀了一勺豆汤细细地泯进口中,“我自小体弱,吃饭费劲,让公子见笑了。” 她在西北郡王府的时候,多次因吃得又快又多而被教习姑姑指责。幸好她早晚锻炼又不易发胖,肉也乖巧地长到了合适的地方。 “你是该好好补补。”她身体孱弱又没钱调养,他想回京后带她去医馆看看,愿她不再这般食不下咽。 “如我这般在秦楼楚馆卖艺的女子,因怕发胖了容颜有损,从不敢吃一顿饱饭。”她望着卤牛肉直叹可惜,话都这样说了,若是把肉吃尽岂不是显得反复无常。 他更加怜惜,心里隐隐升起了要照顾她的念头。 茶珠低头擦去泪花,临时加戏点到为止,再多就做作了,“容我沐浴一番便随公子一同去县衙。” 他指了指她唇边挂着的饭粒,她疑惑地眨着水灵的眼。他伸手帮她飞速地擦去了米饭,“好,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他唤店小二来收了碗筷,又让小二为他备一桶热水。他出门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似乎她脸上的那股柔软还停留在他的指腹。 茶珠抿住嘴角的笑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甚是欣喜。 他原是计划送她去县衙,然后自行离开,风餐露宿,能有城镇落脚就稍歇,没有就一路赶回京都,糙一点就糙一点,回了严府再好好整顿。可方才到了布庄,他给自己也买了一身布衣,又鬼使神差地决定回客栈梳洗打理一番。 即使马上要和她道别,也不能留下衣容不净的形象——这是君子之道,他这样说服自己。 …… 严铮梳洗好了,房中没有铜镜,他将头发束上,对着墙上自己的阴影左右看了看,应是整洁的。他又等了一会儿,已到申时,算着去了衙门再去买干粮,要到日头偏西才能上路了。 他坐在窗边往长街上望去,若是附近有糕点铺子,待会儿给茶姑娘买些糕点她路上吃。他眼角余光瞥到对面二楼正在擦拭窗牖的伙计,那人与他对视了一眼,匆忙地转身往铺子里去。 这是清业寺的主持!在山上他们人多势众,如今光天化日还能让他跑了!他当即撑着窗沿想翻身下去,突然想到茶姑娘怎么沐浴了这么久? 他等店小二烧热水等了小半个时辰,梳洗好了之后也一直未听到隔壁的响动。莫非趁他沐浴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她劫走了? 他一只脚已踏在了窗沿上,又急急地翻身回来,大步流星地冲向了隔壁。他匆忙地敲了两下便一把推开了木门。 “公子,怎么了?”茶珠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梳头,“我还来得及应答呢,你就进来了。” 他砰砰乱跳的心平复了大半,她手举在头顶正将那只蝶戏榴花的珠翠戴上,他记得寻人启事的图上便画了这支珠花,图上还有那双动人的眸子…… “走吧,我梳洗好了。”她转过身对着他盈盈一笑,却见严铮往楼下跑去,他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千万不要走动,若遇人就大喊!” 茶珠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好。” 片刻后,严铮愤愤地跑回来,“可惜被那厮给跑掉了。” “谁?” “那伙贼人。” -- 第14页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慌张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双手不安地纠在一起,霎时又要哭了。 他走到她身边安抚地说:“别怕,我们去县衙报官。” 第8章 第八折戏 空欢喜 街上行人不多,门龙镇也不大,走了不久便到了县衙。 衙门口站着两个衙差,他们杵着水火棍在门口闲聊,睨了走近的严铮一眼,轻斥道:“闲人勿近。” 严铮上前作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 “我没听说过这事,你既做了好人便好人做到底,送她回扬城去吧。我们这边一般不接这种闲活。”衙差语气颇为不善,不愿意送人去扬城,也不愿意去扬城传消息,光是想了想要翻山越岭就嫌麻烦。 “我们县老爷外祖父的小妾今儿个满十八,正在大摆宴席,没空理你这些闲事。”另一人直接拿着水火棍把他往外赶,“大人走的时候特地交代了,除非有重大命案,否则别去烦他,闲杂人等一律赶走。” 严铮看他们这模样,让他们去抓捕镇上的匪徒更是难于上青天了。 茶珠生气地剜了他们一眼,又上前来拉住严铮的袖子,气愤地说:“他们态度这般恶劣,公子,别理他们了。” 两人站在青石板路上,一时沉默了。 严铮沉思,他身上的银子不够请一队护卫送她回扬城,但他可以请人回扬城去传讯。 他转念一想,那些匪徒没有走远,若是他离开了门龙镇,她独身一人在客栈里等候惜玉楼的人来找她,实在太过危险。 茶珠又露出忧色,“其实……晌午我就想告诉公子,许老太爷的寿辰就是今日,我这个时候再赶回扬城已经来不及了。” 她又低叹了一口气,“我们惜玉楼的十几个护卫都被匪徒打伤了,我这时候回去说不定还会给他们添麻烦。” 她的言外之意他明白了,他其实也有带她一起走的念头,“我赶着回京有要事要做,一路风餐露宿,担心姑娘跟着我会受累。” 茶珠仰着脖子看着他,他身形高大,她的头顶刚到他的下巴,她望着他俊俏的脸庞,眼里充满信任之情,“公子说笑了,我出身贫寒,什么苦没有吃过。” 严铮拿定了主意,“走,我去铁匠铺买把趁手的长刀。” 他带着她往商街那边走去,“若是价格适宜的话,我打算买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可以少吃些苦头。 茶珠含笑点头,言谢不止,心里很是喜悦,这一年来他们筹备得很仔细,如今一切也都进行得很顺利。 之后的几天会陆续上演树上掉下蛇,她吓得扑进他怀里的戏;山林里隐居的百岁夫妻收留他们过夜,为两人算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茶珠仰头望着他,严世子,我只能感叹一句你运气不好,我实在是有备而来。 他们拐进了一个巷子,严铮说:“过了这个巷子,前面就是商铺。你待会儿挑些糕点路上吃吧,今夜要赶路。” 巷子旁的宅子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女子的尖叫和一个妇人的大喊:“抓住她!” 宅子的门开了,一个体态轻盈戴着帏帽的女子从里跑了出来,她刚跑出几步便被身后的护卫按倒在地。 茶珠惊讶地粉唇微张,怎么又来一出英雄救美? 女子的帏帽落在地上,露出了她闭月羞花之容。 茶珠更是震惊,她的脸皮不安地颤动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女子也看到了她,她本在怒骂跟随护卫冲出去的妇人,看到茶珠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救星,她哭喊道:“珠儿!救我!” 茶珠手指颤颤,缓缓说出:“温玲玲……你……你怎么在这儿……” 宅中陆续冲出来的百余护卫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老妇看到茶珠,又看到她身旁的男子,愣了半晌才幽幽喊出一声:“珠儿。” 她回道:“年姑姑。” 在西北郡王府的时候,偏院有五位负责管理她们生活起居的姑姑。年姑姑就是专管茶珠和温玲玲的。 茶珠蹙了眉头,年姑姑和温玲玲这是在做什么? 温玲玲发髻散乱,满脸泪痕,纤细的身体上鼓起的肚子额外引人注目。她被两人按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牢牢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年姑姑瞥了严铮一眼,对旁边的人呵斥:“把温玲玲的嘴堵上,绑进去!” “且慢。”严铮不忍他们欺负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上前制止。 年姑姑与茶珠面面相觑,糟了。 茶珠看到温玲玲便会胆寒。 她们从四岁住在一间屋子到十四岁分离,其间十年,温玲玲用实际行动为她展现了何为情痴。 温玲玲在诗书上颇有天赋,识字习文都比常人快上一步。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郡王曾将她誊抄的诗文拿给来西北游玩的儒士评析,儒士们皆赞不绝口。 十岁那年,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本情爱话本,看着书中的男女生离死别,整宿整宿地哭得睡不着觉,一直在茶珠枕边感叹:“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茶珠用被子捂住头,郁闷地翻身背对着她:“铃铃,收了神通吧,我想睡觉!” 十二岁那年,她听到墙外传来的悠扬笛声忽然就动了情,她认为能吹出这种妙音的人定是玉树临风的青年男子,和她一样充满温柔情义。 -- 第15页 夜半,姑姑们都睡了,温玲玲打算翻.墙出去寻他。 茶珠在床上吃着从李彦那儿顺来的糕点,问:“大半夜的,你翻出去如何能寻到他?” 温玲玲柔情似水地看着院墙:“我们惺惺相惜,必会见面!” 但她折腾到年姑姑醒了也未能翻出去,自然是未能逃过一顿戒尺和罚跪。 后来温玲玲终于寻了机会出去寻那位吹笛的男子,她顺着笛声走到了隔壁的院子,这才得知是隔壁富商家的小妾在吹曲乞求老爷垂怜。她未唤来老爷,倒唤来了一个垂泪离去的少女。 十四岁那年,她被郡王府上的幕僚吸引,幕僚贪图她的美貌,他用花言巧语骗她着了迷,她险些被破了身子。 当时郡王刚从京都回来,正是心力交瘁之时,乍听之下便决定将温玲玲与幕僚一块处死。 茶珠答应郡王去接近严世子之后又恳切地替温玲玲求了情。郡王让人放了温玲玲,只把那幕僚打了一顿赶出了郡王府。 她记得郡王说,“并非你求情我才放过她,只是养了她十年,打死太过可惜了。她这点才情恰好与陆家的公子合得来。” 那时茶珠将要启程去往京都,她来不及细问温玲玲的事,后来从年姑姑那里得知郡王也为她安排了身份,让她去接近陆公子。 温玲玲富有才情,一颦一笑最是婉约动人,陆家公子在国子监读书,不像严世子远在西北军营。 茶珠以为温玲玲进展得很顺利,可为什么她会有了身孕?还与年姑姑在这门龙镇起了巨大的冲突? 但茶珠没办法多问,在严铮蹲下去扶温玲玲的时候,她与年姑姑四目相对。 年姑姑盯着温玲玲微微摇头,又抬头对茶珠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茶珠从姑姑的表情中读出了温玲玲已背叛郡王府的信息。 温玲玲啜泣着缓缓站起来,步子移到了严铮的身旁,眼睛却定定地看向茶珠:“珠儿,救我……” 她能倚仗得只有茶珠的救助。上一次她与幕僚暗生情愫,郡王一气之下决定将她处死,后来她听刘管事说是珠儿替她求了情,王爷才网开一面放过了她。那此刻她犯下的过错,珠儿也一定能够救她! 茶珠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温玲玲在威胁她!她若对严铮说出她们都是怡郡王府的人,便可以轻易地毁了这一切。 严世子知道自己遭到欺骗,势必揣测郡王的用心,他对郡王的无视会变为敌视。 严铮站在这儿,年姑姑不敢对温玲玲用强,她也担心温玲玲狗急跳墙。 茶珠深吸了两口气,忍下了心中的怒意。她必须要帮温玲玲,若是严铮看到她对苦苦哀求她的女子无动于衷,他也会怀疑茶珠是不是像她装的这般可怜。 她眼中涌起薄泪,上前两步道:“年姑姑,有话好好说,何必与玲玲这般置气呢。” 她只能装作她们都是惜玉楼的人,否则她一个孤苦无依的清倌,去哪里认识这么乌泱泱的一片人。 “玲玲是与恩客有了孩子,还私自逃离了惜玉楼,我知道你派人追她很久了,不如……不如她让楼里亏的那些钱,我替她补上吧。” 说完她一把拉住温玲玲的胳膊,背对着严铮朝温玲玲非常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胡闹,又朗声说,“玲玲,我们相识多年,我一定会帮你。” “你与主人家有些情分,既然上次能为我求情,那这次也必得帮到我才行!”温玲玲反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她的眼里布满血丝,巴掌大的鹅蛋脸已瘦得颧骨凸起,“否则这么多人围着我,我也只能鱼死网破了!” 茶珠又对着年姑姑哀求道:“放过她吧,姑姑,主人家那边我去求情,可好?” 年姑姑想到郡王的交代,摇头道:“我没想对她怎么样,但她必须要跟我回去。” “茶珠!我跟她回去,她会杀了我!”温玲玲躲在她的身后,浑身颤抖。 茶珠知道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让年姑姑私自放了犯错的温玲玲。 严铮见温玲玲如此害怕,又想起她方才被两个壮汉粗暴按倒在地的模样。他对着年姑姑抱拳道:“这位姑娘欠了贵楼多少银子,我可以替她偿还。这小小一个门龙镇也是讲究刑法的,姑姑怎能私自动刑残害一个弱女子。” 茶珠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哎,这哪里是银子的事,可他在这儿实在是麻烦,年姑姑不肯放过温玲玲,温玲玲又揪着她不放。 再闹腾片刻,温玲玲这嘴里若是说出只言片语来,她答应郡王的事就再也做不到了。 第9章 第九折戏 相救助 巷子里堵得水泄不通,街边上想要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 茶珠再三权衡,只能先放弃跟随严铮回京的计划,她恳切地哀求年姑姑:“这儿不好说话,我们进宅里细说如何?” 年姑姑沉声道:“好。”她不能放过温玲玲,但也不能毁了茶珠的行动,她招手让护卫们往宅子里退了一大半,她与温玲玲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茶珠又回头对温玲玲正色道:“我一定会帮你,这十年来我可曾骗过你一次?你等我一下,行吗?” 温玲玲颤颤地放开了她的手,点着头却依旧站在她身后。 茶珠掂量了一下如何与他言说,眼眸微垂上前对严铮福了一礼:“公子,这毕竟是我们惜玉楼的事,年姑姑这个人好面子,若我私下里温言相劝几句,年姑姑就会收了怒气。其实不过是一个红倌偷跑的事,年姑姑看在我帮她还钱的份上,会给我几分薄面的。若你在这儿强行要相助玲玲,年姑姑反而会觉得玲玲丢了她的颜面,她是我们楼里管人的姑姑,若丢了威严,日后不能服众。” -- 第16页 “所以……”她明眸里带着几分不舍,但又同情地回望了温玲玲一眼,“公子既然有要事要做,不如先行归京吧,我留在这儿陪玲玲,之后再归京。” 严铮并未答话,在心里思索着这事的前因后果,他眼神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突然问道:“这一百多人都是惜玉楼的护卫吗?我看他们的佩刀有相同的规制,刀柄刻着同种暗纹,普通商贾家护卫的武器都是在寻常铁铺做的,很难有这种精良的统一制作。” 茶珠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口水堵在喉咙口却紧张地咽不下去,她装作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们,“是吗?可是惜玉楼不是普通的商贾之家啊,楼里这么多女子要人照顾,平日里喝醉酒的客人也会生事……所以……” 她舔了舔嘴皮,这都是王府的护卫,若她硬着头皮强行解释指不准多说多错,她对着他露出淡淡的窘迫笑容,“我也不太懂呢,公子。” 严铮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些人的武器是达官贵族家的护卫配备的,但也不是十分确定。看茶珠的模样,她也不懂。 他觉得还有怪异的地方,低头问她:“你是惜玉楼当红的清倌,送你去扬城的护卫只有十几人,可来抓这姑娘却动用了上百人,她是……” 他望向温玲玲,这女子容貌与茶珠难分伯仲,只是她太过纤瘦,看来逃避惜玉楼追捕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 他棱角分明的薄唇微微下抿,天光澄净,他的眼睛却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深邃。他双手环胸直直地盯着茶珠,似乎在给她时间编故事。 她抬头挤出一抹笑容,却觉他高大的个子给了她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当红的清倌请到雅间单独弹一首曲子不过几两银子,玲玲她是我们楼的花魁,邀她共度春宵,那可是百两之数!所以护卫我的人数和寻她的人数有参差。”她回头看向温玲玲,眨了眨眼。 温玲玲顺了顺自己杂乱的头发,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脊背,“花魁赚的钱哪是清倌能比的。” 茶珠的头隐隐作痛,她这一通临时的胡编乱造实在是漏洞百出,严铮回到京都之后向那些寻花问柳的公子哥稍一打听,便会知道惜玉楼根本没有温玲玲这号人物。 严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方才见每个人神色各异,心里产生了疑窦,虽然还是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既然茶姑娘请他先离开,她又有上百人保护,他确实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拱手,“既是楼中私事,我也不便久留。”他从袖子里掏出钱袋,留了一贯钱给自己买干粮,剩下的都递给了她,“这些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你告诉年姑姑先欠着,等回了京都我替你补上。” 他说着转身牵马往巷子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着茶珠笑了笑,“到了京都之后,我若得空会来找你听曲的。” 茶珠心里淡淡地吁了一口气,至少承诺还有效。 日头偏西,灿灿的金光照在她明眸里涌出的将落未落的泪珠上,她取下发髻上的榴花珠钗,如瀑青丝顺着发钗落下,松松垮垮地堆在肩头,“公子,我虽不知你姓名,但谢谢你的相助。”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把珠钗递到他手中,“公子,这是信物,若想请我出楼,派人来把这个给我,我就找个理由溜出来。”她声音轻微,对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他不该收女子的私物,但发钗已递到了手上,她也已转头羞怯地跑开了。他将它放进了袖袋,下次再还给她吧。 待他走后,温玲玲倚着巷子的墙壁轻嘁了一声,“这又哭又笑的,演得真好啊。” 茶珠一巴掌按在她肩上,愤怒地说:“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嘲讽起我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温玲玲在她的怒声中立刻怂了下来,她哀怨地轻泣,温声细语地说:“我……” 茶珠哼道,“哟,这一会儿不屑一会儿哭的,演得真好啊。” 年姑姑带着数十个护卫走上前来围着她们,“珠儿,进宅子里说话。” “年姑姑,你今日怎么会在这儿?”茶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她和李彦的计划布置年姑姑都是清楚的,本来姑姑也会暗中协助她,但即将出发到扬城之前,年姑姑突然说收到了郡王别的命令,于是便没有跟上他们。 年姑姑叹了一声,并未答话。 夕阳斜照,晚霞红于火,暮霭树影深。 茶珠走进了宅院,这宅子不大,但庭院里点缀着小山流水、碧绿荷塘。霞光照水,别有一番柔和之美。 年姑姑暮春之年,穿着鸦青色的长裙,外着一件素色云纹褙子,她坐在正堂的靠背竹椅上,屋中的光黯淡了,婢子尚未掌灯,她在阴影中瞧着更憔悴了几分。 年姑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对着茶珠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喝茶,“今日的事是我思虑不周,害你苦心筹划这么久的事未能如愿达成,郡王那边我会主动认错,不会让姑娘委屈了。” 茶珠知道这事不怪年姑姑,多半是在温玲玲身上出了岔子,于是安慰道:“年姑姑无需自责,昨日我和他相处尚好,他也答应了回京会再与我见面。至于之后这几天,说不定我会多说多错,暂时分别也好。” 对于茶珠来说,年姑姑是一个照顾了她十年的长辈。她对她们管教严苛,但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她记了茶珠与温玲玲来府上的日子,将这个日子作为她们的生辰。每当她们生辰的时候,她会去街上买些小女娃喜欢的手帕、发钗赠与她们。偶尔见她们训练得太过辛苦,她也会从厨房拿些果子给她们吃。 -- 第17页 她自幼缺少关爱,零星的温柔以待便会让她铭记许久。 茶珠往温玲玲那边看了一眼,见她垂头丧气地托着肚子,“玲玲这是怎么了?” “这个孽障!真是说来话长。”年姑姑气得连拍椅子的把手,又烦闷地叹了几声。 温玲玲并不理会她的怒火,哀求地看向茶珠。 “她是……怀了陆公子的孩子?”茶珠根据离开郡王府前那点消息推测,大概是玲玲有了身孕,陆家不让她进门。不过若是她真能与陆公子有染,年姑姑定会想方设法地保住她的孩子,不会这般粗鲁地对她。 第10章 第十折戏 为情痴 年姑姑怒极反笑,“她连陆公子的面都没有见着!却和奸夫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若不是她这肚子藏不住了,还想瞒着我呢!” 茶珠一听这还了得,她睨向温玲玲,你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奸夫!她端起茶水递给年姑姑,“给我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玲玲行事过于随性,性格又富有文人的浪漫和洒脱不羁,郡王不舍得杀她正是看中了她的才情。 中书令陆家嫡长子陆秀洵十九岁年纪,正在国子监读书,他早早地过了童子试,即将参加乡试。 郡王与门客商议了一番,决定让温玲玲扮作卖书画供父亲科举的良家女,再让与陆公子关系好的监生推荐他买温玲玲做的山水画,之后便可因缘结识,她扮演的良家女孝顺、温婉、才情卓然,势必会吸引陆公子的注意。 去年三月,那时茶珠已离开了西北郡王府,年姑姑带着温玲玲与一队护卫来到了京都。 温玲玲扮演的良家女是住在京都一条胡同里的穷秀才的女儿,为了让她熟悉京都的环境,年姑姑买下一家普通的民宿之后,便让她与扮演她父亲的穷秀才在那里生活一段日子,一是与街坊邻居相识,二是熟悉附近的街道和风土人情。 为了让事情毫无破绽,扮演温玲玲父亲的穷秀才,真是一位生员多年也未能通过秋闱的、登记在册的京都平民。 这人三十四岁,许老太爷在京都为官时,他曾在许家教幼童习文,许老太爷向郡王推荐了他,说这人十分贫穷但诗书造诣不错。 待温玲玲与陆公子相识了,陆公子若与她的父亲闲聊,这位穷秀才的身世和学识都不会露馅。 今年秋闱至关重要,陆公子平日里在国子监读书,休学时也深居简出,暂不与友人往来。 所以温玲玲与他相识的计划便放在了今年秋闱之后,年姑姑交给了她熟悉京都的任务,让她平日里在家多写多画,为日后与陆公子相识积累可以相谈的诗词书画。 那时年姑姑为了让茶珠在京都更有名气,时常各处打点,卖力宣扬茶珠的技艺,茶珠也在她不遗余力的宣传中名气水涨船高,逐渐成为了京都首屈一指的清倌人。 今年初春,他们又得知了严世子将要归京的消息,年姑姑更加忙碌,日夜与茶珠、李彦筹划。 年姑姑这一年多的时间都让温玲玲好生待着,温玲玲住宅的附近有护卫会扮作平民巡视,因此年姑姑并不担心她的安全,只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今年六月,即将出发来扬城之前,年姑姑带着糕点新茶去看望温玲玲,发现她酷暑时节还穿着厚重的冬日长裙,那位与她朝夕相对的“父亲”却不见了踪影。 年姑姑当即强行脱去了温玲玲的衣裳,发现了她肿起的肚子,后来又让大夫来把脉,发现她已经怀孕七月。 正堂里点了烛火,说到这里的时候,年姑姑气愤地站起来走到温玲玲面前,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你可真是恬不知耻啊!来京都一年零三个月,和那厮相识仅仅一年零三个月,你就已经怀胎七个月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守妇道的人!” “你竟然与那秀才在一起了?”茶珠脸皮颤动,“我说你就算飞蛾扑火,也不能是个男人你就动情啊。” “你哪里知道什么,王郎他怀才不遇又温柔体贴,与我谈诗论词正是我盼望的梦中情郎。”温玲玲口中的“王郎”正是那位穷秀才,她托着脸庞,涕泗横流。 温玲玲说话的时候眼眸不自觉地下瞥,实际她并不是与那“父亲”有染,而是她曾经在王府相识的幕僚方孟信来京都寻她,她借着熟悉京都的名头,每日出去和他私会。 两人谈天说地,在京都过了一段无拘无束地快活日子,私定终身。 今年六月在年姑姑来看她之前,她猜测这肚子藏不住了,她想与方孟信私奔,这消息被她那假父亲王氏得知了,王氏打算去惜玉楼附近寻找年姑姑告诉她这件事。 温玲玲联络方孟信,两人将王氏绑起来关在了方孟信的住处,她回来收拾东西,恰好年姑姑就来看她了。 那夜,年姑姑气急了,她不久前才给郡王回了信,说京都一切顺利。当夜她便让大夫做了堕胎药,秋闱在八月底,温玲玲六月将孩子去掉,调养一个月身子,任务还能如期进行。 今年年末,郡王将从西北来京都参加宫廷宴会,到时他会亲自询问一切事情的进展,若得知温玲玲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别说温玲玲了,即使是年姑姑和这些护卫们都免不了重罚。 因为接近陆公子的机会只有秋闱后、春闱前他与友人相聚庆祝中举的这段日子。他的父亲是状元出身,他从小接受了极为良好的教育,他的学识天赋极高,一直享有少年天才的美名。 -- 第18页 他这次乡试十有八九会中举,明年春闱之后陆家便会开始为他相看亲事,他家门风极严,若他说了亲也就定然不会再与其他女子有纠葛。 接近他的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温玲玲不中用了,年姑姑也知道郡王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寻到一个才华横溢、容貌不俗的女子替代她。 所以年姑姑势必要让温玲玲回到原定的计划中,穷秀才跑了就跑了,再找一个人来冒充他的身份便是,但温玲玲一定要在。 那日温玲玲假装喝了堕胎药,号称腹痛难耐几乎要死去了,年姑姑忙带人去医馆再寻大夫。温玲玲提前把后院的墙壁挖了狗洞,趁年姑姑走了之后,从狗洞里逃了出去。 她与方孟信说好了在西南边的门龙镇见,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了这里,年姑姑也一路四处追寻,终于在门龙镇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年姑姑知晓她身上没有多少钱财,但怀胎七月又正是用钱之际。于是年姑姑租了这间宅子,又对外宣称家里夫人还有两月将要生产,重金寻找年轻的乳娘。 今日温玲玲上门应征,中了年姑姑的圈套。她立刻服软,痛诉在外的日子吃够了苦头,只想回到安定的生活,她答应年姑姑喝了堕胎药,且之后会听命行事。 结果她刚拿起药碗,便将桌子推翻在地,药瓦、瓷碗摔了一地,她趁机推门跑了出来,恰巧撞到了茶珠和严铮。 风吹得窗牖来回摆动,堂中烛火摇曳。 茶珠撑着额头不置一词,她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只觉得年姑姑病急乱投医,温玲玲这态度明显是不会再合作,她就算强迫她去掉了孩子,她也不会再乖顺地做事。除非能将她的奸夫王氏擒住威胁她…… 她问:“那现在怎么办?奸夫抓到了吗?” 年姑姑斥道:“那人了无音讯,知道出事了早就跑得没影了。我看她是猪油蒙了心,什么人都能骗了她!” 温玲玲哭得快断气了,撑着墙壁纤弱的身体颤抖不已,“我绝对不会喝堕胎药!我身体弱,大夫说了如果我这一胎伤了身子,日后再也不能有孕了!” 年姑姑看她那娇柔做作的模样就来气,她抓起茶杯扔在她面前,瓷片、青色的茶水和泡得舒展开的茶叶散了一地,她骂道:“你生产的时候恰好是陆公子秋闱结束之时,你想怎么吸引她,用你这纤瘦的身体和突兀的肚子?” “陆公子!陆公子!天天就是那个陆公子!横竖你们也未将我当人,从不在意我在想什么!” 年姑姑动了火气,不顾脸面的当着这么多人和她争吵了起来,“没有郡王买你回来,你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早早地死了也好,不用活着吃这些苦头!” 茶珠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里外不是人,这时候院里传来“咚”的一声响,护卫纷纷转头看去,发现一个黑衣人翻.墙进来。 第11章 第十一折 求相护 隔壁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正堂里外一百多双眼睛盯着落地的人。 李彦翻墙进来拉开了面上的黑巾,他看到年姑姑后明显愣了愣,挠了挠下巴一时无话可说。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静,“挺热闹啊。”他一路小跑进正堂坐在茶珠旁边,轻声询问:“怎么回事啊珠姐,我看那小子跑出城了,他怎么没有带上你啊?” “我急得团团转,跟踪你的小游跑来告诉我,你在巷子里遇到事了,他只看到黑压压一大片人堵住了你们,他吓得立刻跑来给我回禀。”李彦端起凉了的茶水一口气喝了,又说,“我以为你们遇到了危险,那臭小子抛下你自己跑了,我赶紧买了一身夜行衣来救你。急死我了!”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了温玲玲的哭闹声,我这才贸然地翻了进来。”他手放在嘴边遮住口型,对着茶珠抬了抬眉。 茶珠摇了摇头,“温玲玲又惹了事。” “臭小子那边呢?不用管了吗?” “暂时不管了,等他回京再说。” 李彦瘪了瘪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凉透了的烧饼吃了起来,他忙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坐下吃口东西,“可惜。” 茶珠也觉得十分可惜,之后那些布置全数作废,枉费心血了,“这几天没事了,你去歇息吧。” 他盯着剑拔弩张的年姑姑与温玲玲,极小声地说:“这怎么行,有热闹看我哪里睡得着。” 茶珠扫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李彦是刘管事的侄子,过往在王府中他经常来偏院帮管事传令。他风趣幽默又直率,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他也帮姐妹们把得的赏赐或做的绣品、画的山水图拿出去卖,又把变卖的散碎银子拿去帮大家购买珠花、镯子、耳铛、话本等物。 因为茶珠不找他买东西,他逐渐就对茶珠产生了兴趣,他想看看埋头苦练琴曲的她会不会经不住辛苦懈怠下来,或是什么时候她能闯祸挨一顿板子,他年复一年地观察她,最后他败下阵来,她心中有非要练成曲艺一绝的顽固念头,不似其他女子或多或少心有杂念。 他在多年的观察中养成了一有机会就偷偷打量她的习惯。他发现她哪里都好,美丽,刻苦钻研,对闯祸的温玲玲也想尽办法地援护,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他只要能够一直在她身边帮衬她就好。 某次他在打赌输给茶珠之后,按照赌约尊称她一声姐姐,但茶珠是偏院十位女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他叫茶珠“珠姐”之后,其他妹妹们不服,他便也只好一一叫姐。 -- 第19页 他一边吃烧饼一边仔细地打量在墙角躬身低泣的温玲玲,他棋子一样深黑的眼珠子不安地晃了晃,“我去,玲姐,你都有身孕了!小弟也有机会能喝上姐姐们孩子的一杯满月酒,吾心甚慰啊。” 年姑姑睨了李彦一眼,她本就心烦了,听到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更烦,“你下去休息吧!” 婢子重新熬好了汤药端上来,年姑姑让人将温玲玲按住,她亲自往她嘴里灌药。 温玲玲的嘴被强行掰开,她哭吼道:“你若把我的孩子除掉,我就是去死也不会帮你!王郎不要我了,我反正已经看淡生死了,你要不然让我把孩子生下来,要不然就陪我一起去死吧!” 她不知道方孟信去哪里了,但事到如今她还是愿意维护他,年姑姑要报复便去报复那个穷秀才吧,千万不要去寻方孟信的麻烦。 她又看向茶珠,桃花眼里布满猩红的血丝,“茶珠,你说了要帮我却不帮!我恨你!” 茶珠走过去挡在年姑姑与温玲玲中间,她答应了温玲玲要帮她,可她如何能帮?她猜测年姑姑如今实在是没辙了,距离秋闱结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以陆公子的脾性也许小小地庆祝一番便会沉下心来继续准备春闱考试。 温玲玲犯下大错,但说到底是年姑姑监管不力的过错。 若是郡王知道他培养了十一年余、寄予厚望的温玲玲已经是残花败柳,而且她一手毁了接近陆公子的良机,郡王必定会心病发作,到时他怒火滔天,年姑姑和温玲玲的命恐怕会一起丢掉。 茶珠夺过年姑姑手中的药碗,滚烫的汤药洒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白皙的皮肤瞬间烫得通红。 李彦从相熟的护卫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看到茶珠被烫着了,连忙扑上来夺过瓷碗,“珠姐,疼不疼,我去给你拿一点烫伤药吧。” “给我!”年姑姑气得眉头皱成“川”字,她一把推开茶珠,又伸手来夺李彦手里的碗。 李彦把碗高高举起,“砰”地一声扔在地上砸个稀碎,在年姑姑的怒视中他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嬉皮笑脸地说:“这事还不好办吗?让珠姐扮演温玲玲接近陆公子,我扮演珠姐的穷秀才老爹。” “我们两个老搭档了,你看那严世子不就被我们耍得团团转吗?一个天天读书的书呆子,如何拿不下来?”他得意地对着茶珠挑了挑眉,“是不,珠姐。” 年姑姑实在不想理会李彦,他比茶珠大几岁,根本不能和茶珠扮演父女不说,他大字不识几个,如何能装作文人?她转头对着护卫呵斥道:“把李彦拖下去!” 温玲玲听到这话突然计上心头,她死命地挣扎着想向茶珠扑去,声音沙哑地嘶吼:“珠儿,你说了要帮我!你帮帮我吧!你去接近陆公子!我求你了!” “其实……”温玲玲本想说王氏对年姑姑的命令言听计从,若是茶珠愿意相助的话,计划还是可以照常进行的,但考虑到万一茶珠不愿意,她又暴露了方孟信的存在便得不偿失了,于是她说,“珠儿,我们两个身长相差无几,一起相处了十年,彼此也能模仿对方的声音,你不如代替我一个月,就一个月可好?” “八月底的时候你戴着帏帽与他相识,便像接近严世子一般定下之后相见的承诺,那时我刚好生产了,等九月底我调养好了身子,我就再与他相交。”温玲玲跪在地上,举起手掌对天发誓,“我保证不会再让计划出一点差错,你只需戴着帏帽,学着我的声音,拿着我写的诗词与他相识就好!仅仅如此就能救下我、我腹中的骨肉和年姑姑!” 年姑姑听了温玲玲的话,脸上的怒色消了少许,她让温玲玲站起来。 年姑姑仔细地比较了两人的身形,温玲玲比起茶珠略高一点,略瘦一点,但温玲玲这两个月好好调养,两人若都戴着帏帽,穿着相同的衣裙,确实分辨不出谁是谁。 温玲玲揣测年姑姑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连忙求道:“只要不错过秋闱后的相识不就好了吗?年姑姑你说呢?” “啊……”茶珠面露难色,她回京之后还要想方设法地稳住严世子不要怀疑她,如今又让她结识她并不了解的陆公子,她心里充满担忧,“我读严世子生平的时候,记得他和陆公子幼时相识……” 温玲玲立刻接话道:“他们幼时相识,一个在国子监读书,一个在西南打仗,这么多年了,两人说不定就是点头之交罢了。” 年姑姑回到椅子旁缓缓坐下,她捏着扶手犹豫了半晌,招手让茶珠到身旁来,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虽精通音律,但实际书读得也不少,你和温玲玲一起长大,耳濡目染,只是装她的脾性和陆公子相识的话,我觉得不会露馅。” 茶珠叹了一口气,“年姑姑,谁想到今天会出这种岔子,严世子那边我其实还有些头疼呢。”她怕自己装不出温玲玲的温婉才情,但也不忍心看到她们因犯错而丧命,“好吧,若只是装温玲玲一个月,那我可以去做。只是陆公子那边的消息你们最好收集齐全一些,要让我背多少诗词歌赋也提前为我备好。我会尽力与陆公子相识且留下好的印象。” 她说完瞥向站在角落的温玲玲,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念在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今日威胁我,我还在生气!” -- 第20页 温玲玲讪讪一笑,上前来安抚她道:“小时候我彻夜陪你背诗,教你写字,你做不出文章,我模仿你的笔迹替你做,我作画拿出去卖,换了银子也让李彦给你带糕点……这么多年,我也有照顾你的时候嘛。” 年姑姑扶着心口闭上了双眼,轻叹道:“我之前想法钻了死胡同,今日上天让我遇见珠儿,真是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哪是上天啊,明明是我指的路。”李彦笑着凑过来,去掉帽子开玩笑道,“我这头发还没长出来呢,要不我扮演珠儿考不上科举便去出家的父亲?” 茶珠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道:“我看啊,你扮演我嗜赌成性的兄长,赌光了银子无法还债被人剃光了头发。可怜又仁孝的妹妹我自学早逝的秀才父亲留下的书籍,作画卖字替兄长还债。” 年姑姑眼前一亮,忍不住点头:“确实很好,就这样做吧。” 温玲玲也附和着笑了笑,看来不用说王氏的事了,他被打晕了扔在宅子里,醒了之后可能已经回家了。 至于方孟信到底去了哪里,她担心他出了事,还是想去找他。 第12章 第十二折 终回京 四人一起吃着简单的晚膳。 年姑姑再三警告温玲玲,“你的孩子生下来便由我来抚养,你若再做出任何违背计划的举动,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这个孩子一面。” 温玲玲喝着菜汤垂头称是,“我和孩子都劳烦年姑姑照顾了。” “这件事情不可以让郡王知道,今年年节郡王回京的时候,一切都要在正轨上,知道了吗?” 她接连点头,又胡乱地夹了几块肉塞进嘴里,打算快些吃完离开这个充满唠叨的地方,“我知道,我会的。” 年姑姑又关心了茶珠几句,听完茶珠的担心之后安慰道:“放心,这好解决的,他若问你为何不曾听过名为温玲玲的花魁,你便说这是她的真名,艺名是……你想一想,惜玉楼可曾有红过一时很快赎身离去的红倌,随便套一个名字上去便是。” 年姑姑又说:“英姐这人贪财,我到时候帮你打点一二,只要钱到位了,她也会替你圆谎的。” 年姑姑时常接触惜玉楼的老鸨英妈妈,她自称是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爱慕茶珠的公子哥家的管事,替公子照顾茶珠。 英妈妈乐意与年姑姑打交道,有人无故送钱给她,又无需她楼里的茶珠做什么,她当然欢喜得很。 “好。”茶珠见温玲玲起身往厢房走去了,她放下筷子说,“我也吃好了,你们早些歇息。”她掏出袖帕擦了嘴,快步上前跟上了温玲玲。 灰蓝的苍穹上点缀着几颗朦胧的星,月色迷人。 “玲玲。”茶珠喊住她。 蜻蜓立水,风拂残荷,小塘水波随游鱼浮动,摇碎了塘中淡黄的月。 温玲玲站在荷塘边背对着她,“怎么了。” “你有事瞒着我。”茶珠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侧头望着她躲闪的神色,杏眼微挑,“你自幼说谎时不爱看人,这么多年了这个毛病也没有改过来。” “我只是有些累了。”温玲玲转头看向她,“今天的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你能救我和腹中的孩子,坏了你的事,非我所愿。” “你和那个王郎的事,不打算和我说说吗?”茶珠观察她的反应,她长眉连娟,桃花眼里噙着一抹苦涩,说话时又不自觉地眼眸微闪。 “有什么好说的,负心汉罢了。”她在茶珠的直视下,抬头望月,缓缓地叹了一声,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道,“不管是严世子,你喜欢的郡王,还是让我去接近的陆公子,对我们来说都是云泥之别。” 提到郡王,茶珠的神色黯淡了少许,她苦笑道:“我未曾想奢求什么,只是做好郡王安排的事,让他安心就好。” “齐大非偶,这四个字便可以阻挡我们这样的女子的姻缘。”温玲玲撑着酸涩的腰腹,扶着塘边的石凳坐下,“我读陆公子生平时,发现他便是我渴望的知音,这更让我不敢去接近他,我拼尽全力到头来恐怕也只能做一个妾室,和人分享我之所爱,我做不到。所以我只好寻找与我般配的泥里的人……” 茶珠一时无言以对,你就算是想和普通人共度一生,至少也要找一个知根知底、真心对你好的吧,这穷秀才一出事就跑了,能有什么好。但她也能够体会她话中的无奈,黯淡地接了一句:“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温玲玲抚摸着肚子,目光看着裙子上沾的泥,“对了,今天严世子给了你一袋银子,你可否慷慨解囊,分我一些?” “你拿去做什么。”茶珠把袋子掏出来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数目不小。 她哀怨地说:“我身体孱弱,想买一点肉和补药吃。年姑姑恨不得我小产,我哪里敢开口向她要银子。” “拿去吧。”茶珠虽觉得温玲玲自作自受,但看她面色苍白、身体消瘦,心里又难免升起了怜悯之情,怀孕的女子哪有像她这般骨瘦如柴的。她将一整袋银子都递给了她,“你好好补补。” 温玲玲捏着银袋,指尖颤了颤,“嗯,谢谢你。”她收起银袋后,对着茶珠微笑,“其实你无需担心与陆公子相交之事,他若与你谈诗论词,你随意背一些适宜的诗便是,若让你作诗,你作不出来也无妨,你就说今日没有灵感,回去之后再仔细想想。” -- 第21页 她又道:“他饱读诗书、洒脱又温柔,你将他当成另一个我相处就好。” “另一个你?”茶珠摇头轻笑,“那可够我心烦。” …… 茶珠一行不急不缓地上路了,路上她多次问温玲玲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温玲玲三缄其口。 温玲玲在马车上将这几年做的歌颂春花秋月、赞叹山水市井的诗词写了下来,让茶珠背诵。 她时常头晕目眩,腰腹疼痛,晚间到了城镇休息的时候,茶珠会去帮她找大夫问诊,又熬夜帮她煎药。 她望着茶珠忙碌的背影,侧头轻拭感动的泪水,这么多年来对她最好的其实只有茶珠一人。 她想将实情告诉她,又怕周围的护卫听到了。她本拿定了主意要逃,但想到现在已经将珠儿也牵连到这件事情上了,若是她逃了,珠儿也难免受罚。 她心里左右犹豫,气闷难舒,身体更不适了几分。 七月初三,终于回到了京都。 年姑姑让人将温玲玲关到一处私宅。温玲玲走时依依不舍地拉着茶珠,泪眼婆娑地说:“得空了来看我,好吗?” 茶珠郑重地回道:“好,你一定要保重啊!” 茶珠随着年姑姑回到了瑰丽宏伟、富丽堂皇的惜玉楼。楼高三层,二楼相向,期间有飞桥栏槛相连,楼外高挂各色灯笼,楼里织珠为帘,彩屏相隔。 步入大堂,大门左右有两块桌子大小的锦鲤池,池仅一掌深,池底铺着鹅卵石,几条红金色的锦鲤游于石上。 龟公千三坐在圆桌旁小憩,听到人声后眼睛还未睁开,立刻露出笑容,待他看清来人后,惊讶地喊道:“茶姑娘!啊!英妈妈担心你极了,眼睛都快哭瞎了,你快快快去二楼寻她!” 茶珠怀中抱着月琴,与年姑姑相视一眼,走上了二楼。 英妈妈在二楼雅间的暖榻上躺着,闭眸咿咿呀呀地乱哼着曲,丫鬟小翠正在给她捶腿。她一手扶着引枕,一手拿着紫竹的烟杆,玫红色的烟袋挂在杆上轻轻摇晃。 茶珠是半点没看出千三口中的眼睛快哭瞎了,她走到塌边欲语泪先流,哭喊道:“英妈妈!珠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英妈妈吓得一个激灵,她睁开眼看了茶珠一眼,放下了烟杆扶着小翠站起来,她抓着茶珠的肩膀左看右看,涂着艳红口脂的唇长得老大,丹凤眼里满是喜色,“乖乖!我的聚宝盆,老妈子以为永远失去你了!前天你遇难的消息传回来,我哭了彻夜!” “快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说着她看到了站在茶珠身后的年姑姑,“年妹妹,你怎么跟着一起来了。” “英姐,事情是这样的。”年姑姑和她一起坐在塌上,小翠端上了新鲜的果茶。 年姑姑说她受自家公子吩咐,茶珠去扬城的日子她都与护卫一起在暗中保护茶姑娘。茶姑娘被匪徒劫走之后,她派去的人很快就将茶姑娘救了出来。 她听闻惜玉楼的护卫都被打伤了,便亲自带人护送茶姑娘从门龙镇到惜玉楼。 英妈妈拍着心口直呼感激,她继而愣了愣,突然瞥向茶珠细声问:“你是完璧归赵吧?” 茶珠嗔怪道:“那是当然,英妈妈乱想什么呢?” 英妈妈满意地笑了笑,眼角皱起细纹,“我让大家对你被劫走的事守口如瓶,免得坏了你的名声,影响赚银子。” 年姑姑又说:“出了这种事,我家公子实在是不放心茶姑娘的安危,英姐能否让我在惜玉楼里当个闲职,我就近照看她,每个月再孝敬姐姐几十两银子。” 不用管吃住,帮她保护“聚宝盆”,每个月还给她银子,英妈妈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你家公子这番美意?” 茶珠宽心了,严世子若来寻她,他见到年姑姑在楼里干活,他的怀疑便不攻自破了。 英妈妈拉着茶珠的小手轻拍,“珠儿,你下去歇息吧,我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得好好整理一番,别耽误了晚上登台。” “是。”茶珠也想尽快恢复登台演奏,她回来的消息传出去了,严铮会来寻她吧…… 她推开门出去,瘦小伶俐的小翠跟上她,“珠姐姐,我好担心你。” 茶珠站在走廊上,从怀里摸出在路上买的小玩意递给小翠,又温柔地摸了摸小翠的头。 她回望厢房,年姑姑正在与英妈妈诉苦,“妹妹还有一件事烦心。府中的小妾与人有私偷跑了出来,我恰巧在门龙镇遇上了她,我派人抓她的时候遇上几个京城来的公子哥行侠仗义,所以我冒昧地借用了惜玉楼的名声,说她是楼里的红倌……” 英妈妈捏着年姑姑递过来的钱袋,拉开小口望了一眼里头的金子,“年妹妹太见外了,高门大户难免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这点小事,若有人问我,姐姐我自然帮你圆上。” 小翠关上了房门,把茶珠送到楼梯边上,“珠姐姐快去休息吧,还有两个时辰就掌灯了。” “好。” 第13章 第十三折 弹一曲 惜玉楼有两座高楼,前楼妍苑,后楼秀苑。 妍苑热闹,大堂的高台上有歌伎、舞姬表演,二楼雅间里充满莺歌燕语,巧笑调情。三楼是惜玉楼的两大花魁芙若与晚梅的居所,所接之客非富即贵。 秀苑风雅,苑中多是清倌,文人骚客爱聚集此地,他们与清倌谈笑纵酒,论诗词歌赋,或是听曲、赏画、读诗……秀苑的清倌名头甚多,诸如惜玉明珠,兰菊二仙,婉柔四语,软云八姝。 -- 第22页 茶珠便是那个惜玉明珠。她抱着琵琶走进秀苑时,不禁想到那天在山洞里又骗了严世子,她说自己会在大台演奏到亥时,其实那是妍苑的歌伎会做的事。 她久不迎客,英妈妈安排了她今日在秀苑大堂的小台上演奏一曲,告诉诸人她从扬城回来了,爱慕她、欣赏她的公子哥们可以来惜玉楼消费了。 茶珠穿着玉色绣飞鸟堆花襦裙,略施粉黛,头戴一对珍珠碧玉钗,她对着一楼大堂屏风相隔的客人们行了一礼,看见她的人不禁鼓起掌来。 她坐在小台的红木圆凳上,怀抱竹色的琵琶,纤纤玉手拨弦,清眸流盼。 她选了一首优雅抒情的曲子弹奏,她的琵琶风格独特,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音不过高,节不过促。她方弹不久,二楼雅间的门便纷纷开了,客人们扶着栏杆往一楼小台望去,轻呼道:“茶珠回来了!” “茶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见了。” “珠妹愈发美了。” 有人小说议论,“我听说她在扬城出事了……”跟随他的清倌笑道,“别听别人胡说,那是画月楼为了污蔑茶珠传出来的无稽之谈。” 楼里的姐妹们都受了英妈妈的命令,统一口径说是对家摸黑茶珠传出来的谣言。虽有人对茶珠心生嫉妒,不愿这样说,但英妈妈再三警告,楼里的姐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惜玉楼清倌的招牌倒了,底下的人更不见得会好。 一曲终了,茶珠看到龟公千九正在二楼各雅间奔波着计价,她去雅间弹曲五两起拍,千九跑了几圈,记了各位出的价后,对着茶珠喊道:“茶姑娘,二楼海棠间有请。” 茶珠顾盼生辉的眸子对着其他失望的宾客们一一望去,站在台上答谢地行了一礼。 她抱着琵琶走上楼梯,千九赶过来迎接她,他路过她身旁的时候挤眉弄眼地比了个数,茶珠惊讶地蹙眉:“拍了百两?” 千九笑得露出一排黄牙,“姑娘久不归京,贵客想了呗。” 茶珠还是感到诧异,她侧头对千九小声说:“今天客人很多,你去前院帮我看看,有没有一位拿榴花珠钗的人寻我。我让小翠帮我盯着,但我怕客人太多,她顾不上。” 千九诶了一声,从秀苑与妍苑二楼相连的飞桥跑了过去。 茶珠走到海棠间门口时,突然隐隐有些期待,海棠间里会不会是严世子?他未来过这地方,所以出手才如此阔绰。 她跨进房中,房内坐着三人,并不是她相熟的贵公子,也不是严世子。她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浅浅一笑,“贵客安好。” 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位点了点头,并未多看她一眼,挥手道:“弹一首阳春白雪吧。” “好。”茶珠走到喜鹊牡丹图的屏风旁坐下,垂头轻拢慢捻,她一向是是安静弹曲不与宾客多话的。 她才来惜玉楼时,曾有贵客向英妈妈骂她,说她闷葫芦一样极不讨喜。 她以为会挨英妈妈的训,英妈妈却赞扬她:“贵人见惯了曲意迎合之人,你越沉默文静,他们越觉得你貌娇志洁,柔弱端庄,即使流落风尘也出淤泥而不染,他们会更想与你多说几句,成为你心中不同的存在。” 英妈妈总结道:“你不讨好他们,他们就会讨好你,这叫攻守之势异也。” 茶珠竖起大拇指,“妈妈书读得不少。” “呵,我闻名京都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她得意地扭头,吸着象牙烟嘴袅袅婷婷地离开。 茶珠垂眸弹琵琶,场中三人在谈生意,年长的两位因生意上的事产生了龃龉,年轻的那位公子开着玩笑缓和气氛。 “宁二爷。”头上戴着平式幞头,肤色土黄的中年男子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这批货远渡重洋,在东南岩港下了之后,借宁家商队的货船运到京都。定金、尾款十几万两银子我都付清了,你现在让几十艘船停在京都外不让进来,不让我们卸货,这是什么道理?” 他又哼道:“你宁氏好歹也是天下首富,难道想坐地起价,硬要占我这点小便宜不成?” “我侄子不懂事,接了这单生意,我提他道歉。”宁二爷开口说话,茶珠的琴音险些乱了,她忍不住抬眸打量,这位爷三十四五年纪,声音清朗,双眉细长,面容姣好,似乎是女扮男装。 宁氏商会?茶珠惊讶,不愧是天下首富,难怪出手如此阔绰。 宁二爷按住他想说话的侄子,对中年男子道:“银子稍后我会让人还给你,违约金一道补上,但这批货我会送回东南岩港。” 宁小公子急了,“姑……不是,二叔,不就是些异邦的烟草、香料、药材吗,又不是我们卖,只是帮忙运送……” 宁二爷睨向他,“上头说烟草之类的东西对人心神有损,如今是既不违法,也不合法。我们没必要沾上这种东西,万一之后出事了,追查起来是我们运进京的,你想下大狱吗?” “二叔,瞻前顾后的哪能赚钱啊。”宁小公子话音刚落,宁二爷拂袖而去,他忙追到楼梯边,歉意地小声说,“诶,姑母,我错了。” “我二叔那边,我会再……”他跑回海棠间对着那男子说话,却发现那人也走了。 琵琶声依旧悦耳动听。他愤愤地坐下,自斟自饮,喝了半杯之后突然望向茶珠,气不打一出来地说,“你别弹了,给我倒酒。” -- 第23页 茶珠放下琵琶,今日的银两是赚够了,她不如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若是出去早了,英妈妈看她闲着,说不定又会让千九去开启二轮竞价。 她走到矮桌旁,跪坐在软垫上,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递给他。 房中木几上摆着水仙花,青枝铜炉里梅花脑气味清甜,美人姿容秀美,身段纤秾合度,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茶珠。” “哦。”他说,“你刚也听到我们的对话了。我听说秀苑的姑娘都是解语花,你陪我聊聊吧。” 看来他是第一次来惜玉楼,听到她的名字后也不知她不是解语的人,“公子请讲。” 他几杯闷酒喝下去,撑着头闷闷道:“我二叔是族中的传奇人物,我有幸在她手下做事,我其实很高兴的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茶珠看他衣服的料子极好,房中烛光温黄,丝丝金线似水流淌。 “我想在二叔面前挣表现,所以接了这单大生意,如今却搞砸了,你说我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茶珠看他约十七八岁年纪,皮肤白若羊脂玉,几杯酒水下肚,脸上浮起驼红,眼角也带着一抹红润,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俏姑娘。 她点头答道:“也许是吧。” 听她如此说,他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红唇微撅,“是的,我没考虑周全。如今还要赔偿违约金,二叔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用?” 茶珠想京都那么多家商铺都是宁氏商会的,那点违约金恐怕他姑母还未放在心上,她对这位女扮男装的宁二爷有些兴趣,如果有机会想了解一下她的生平,“应该不会吧。” “你说的很对,我毕竟是她亲侄子,她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我。” 茶珠微愣,她只是附和他的话,哪里有说什么。于是她又添上一杯酒。 “你没猜错,她是对我很好,我闯了祸该去给她道歉。”他醉眼迷离地打了一个哈欠,手放在茶珠肩膀上拍了拍,“和你说说话心里好受多了,下次我还来找你。” 说着他撑着矮桌站起来,双腿弯曲并未站稳,一个踉跄摔在了软垫上,他啊哦了几声就睡着了。 这也太不胜酒力了。茶珠从他身下扯出被压着的裙摆,她打开门往外开了一眼,招手唤来千七、千八,“把他抬到床上,你们动作小心点。这人富不可挡,若是磕着碰着了,楼里可赔不起。” 千七、千八把他抬到软烟罗后的暖榻上,又轻手轻脚地替他脱掉鞋袜。 茶珠坐在矮桌旁,估算着再坐一会儿她就可以径直回后院的平房休息了。 他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只看到面前人影摇晃,他伸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姑娘,我自己脱吧,不用麻烦了。” 千七拿起锦被替他盖上。 茶珠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碧玉糕,塞了一块在嘴里,听着他含糊不清地感谢她照顾,她笑了笑,“没事,举手之劳。” 千八过来收拾酒水和餐盘,冷言道:“英妈妈让姑娘晚上少吃甜点。” 她遗憾地叹气,“糕点都没动呢,多可惜啊。” 第14章 第十四折 见相好 茶珠又坐了一会儿,听着周围谈笑的动静都小了,她才缓缓地站起来,“公子,若是渴了饿了便叫一声,门口有婢女候着。” 她抱着琵琶走出海棠间,往后院的住处走去。刚走出秀苑便在后花园的长廊上遇见了小翠,她把琵琶递给小翠,“收着吧。” 小翠小心地抱着琵琶,布鞋踩得廊上的木板轻响,“我今日一直在门口守着,没见到姑娘说的拿珠钗的人。后面千九也来了,他和我一左一右地迎客,刚才门口没人影了,我就回来了。” 茶珠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碎银子递给她,“谢谢你,和千九分了吧。”严铮说了白日请她出楼弹曲,没说晚上会来寻她,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回到房中后,她发现桌子上多了十几本书,这些都是年姑姑买来让她背诵的。她为了伪装温玲玲不露馅,只有临时抱佛脚了。 前院热闹的歌声、丝竹声萦绕在她的耳畔,等再晚一些楼里也会安静下来。她周围住的都是清倌,她独住一间房,其他人根据名气,大约是二到八人住一间厢房。 茶珠挑灯夜读,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铜钱往天上抛,“他明天来吗,有字的一面是来,没字的一面就是不来。” 铜钱在空中翻了几圈,“哐当”一声掉在了桌子下面。她放下书,蹲在地上找了一会儿,又趴在地上往桌子下面看,这才看到铜钱掉在了木桌最里侧。 她伸手去掏铜钱,手刚要碰到它,房外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茶珠在吗?” “英妈妈,等一下啊。”她略感诧异,她来做什么? 英妈妈并未在门口等待,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她看到茶珠趴在地板上,惊讶地问:“怎么了?这才大半个月没住人,房里有虫鼠了?” “不是,东西掉了。”茶珠掏出铜钱看了一眼,是没字的那一面,她顿觉失望,将铜钱塞进了袖子里。 英妈妈坐在方凳上,拿起桌上的诗词随意地翻了翻,“我的聚宝盆啊,这一个铜板值得你跪在地上捡吗?” 茶珠敷衍地笑了笑,“妈妈有事吗?” “你知道青楼里的花魁是怎么选出来的吗?” -- 第24页 茶珠站在她身旁,心里咯噔了一声,“英妈妈说这个做什么。” “年十六以下,容貌超群,诗词俱佳,又有特长在身的女子才能选做花魁。”英妈妈吸了一口白玉烟嘴,房里充斥着叶子烤糊的味道,“你快十六了,过了年纪就不行了。” “我听千九说,你今夜一曲收了一百两银子。晚梅和芙若占着我们楼里的花魁名声,贵客包她们一个月,现如今只能收五百两银子了。” 英妈妈薄唇下瘪,眉眼上挑,“她们年纪渐长了,已经不中用了。你名声够大,才貌出众,我觉得是时候把你推出来了。妍苑才是我们惜玉楼的顶梁柱,也该让她们两个搬出来,让你去住三楼的牡丹间了。” 英妈妈笑容灿烂,眼角的纹路随着笑意渐深,“我简直不敢想象你办梳拢宴的时候我会收多少银子。年妹妹家绝对不普通,她家公子必会出大价钱竞争你,再有今日百两买曲的公子,还有老姜相的玄孙,我记得他也特别喜欢听你弹曲……” 茶珠拿起方才那本没看完的诗词坐下,英妈妈一边说,她一边看书,她翻了四五页了,英妈妈才终于数完了她认为会花大价钱替茶珠办梳拢宴的人。 英妈妈看茶珠不答话,她立刻将烟杆放下,微一沉默便憋出泪来,语重心长地说:“珠儿啊,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想想韶华易逝,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愿意啊,英妈妈。”茶珠侧头看着她,杏眸含笑,“我一直觉得英妈妈聪慧,不想在这事上却犯了糊涂。” 英妈妈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她还不信能有小女子在她的一逼二劝三宽慰下会逃过梳拢宴,“此话怎讲?” “我才来惜玉楼一年半,便能让英妈妈数出这么多愿意为了我一掷千金的人。如果我再在楼里弹一年半的曲子,英妈妈能数的达官贵胄还不得翻个倍?况且梳拢只有一次,但我在弹曲这段时日吸引的人越多,日后愿意来牡丹间为我花钱的人就越多。” “妈妈也说过,越得不到,他们就越想要得到,竞争者众,收益更重。不是吗?” 说完茶珠拿起词本轻诵,“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英妈妈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方桌上轻轻地敲了敲,她忍不住点头,“你才来一年半,光弹曲就能赚一百两银子,我在急什么?我真是糊涂了!” 她轻捏茶珠吹弹可破的小脸蛋,笑道:“你好好歇息,明日我让小翠给你送碗燕窝。” 英妈妈走了,茶珠这才放心下来。她来惜玉楼是为了博得严世子同情的,若严世子之后不来寻她,她总不能真在这儿一辈子干下去吧? 她翻了一页书,郡王,他还好吗? 又翻了一页,严世子,他会来吗? 再翻了一页,陆公子,能交好吗? …… 初秋的早晨日光温熙,风带着一丝闷热。 严铮在京都城外的小翠峰下纵马,枫叶未红,银杏微黄,他转头对着身后气喘吁吁的姜季弥说:“小葫芦,你快点!” 姜季弥一甩马鞭,追上严铮后又很快被甩下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吃早膳,太饿了,没力气和你比试。” 姜季弥的曾祖父曾是成国丞相,年高致仕,他祖父如今是太子太师,父亲是吏部尚书,兄长们皆在朝为官。只有他性格懒散,沉迷游山玩水、听曲作词,父亲戒尺打坏了几根也打不出他的一丝上进,好在他只是闲散贪玩,未做出任何违法犯忌的事,他弱冠之后家里也懒得管他了。 严铮爽朗一笑,“陪我围着小翠峰溜一圈,晚上去福寿楼,我做东。明日你叫上你的狐朋狗友,我们再约一场马球,前日没打尽兴。” 姜季弥连忙摇手拒绝,“你怎么每天缠着我啊?”他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眼角眉梢扬起喜色,“你自己去吃个够吧,我晚上还有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严铮放慢了策马的速度,回头望向他,“小陆要准备科考,太子回显州祭祖了,只有你有空和我玩啊。” 姜季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之后几日的相约,“我真没空,我相好回来了。” 严铮来了兴趣,笑道:“相好?谁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之前她去扬城了,昨日才回来。我昨天若不是被你缠着下棋,我就去惜玉楼看她了。”姜季弥在他的直视下脸色微红,“我还没有给家里说呢,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不宜宣扬。不过她收了我的玉镯,心里也是有我的。” “扬城?惜玉楼?她不会是叫茶珠吧?”严铮眉心轻蹙,声音明显冷了几分。 姜季弥的声音更雀跃了几分:“正是!你也认识她?” 严铮的表情凝固了,他回京的那天夜里梦见了那个山洞,她白润小巧的双足露在他雪色衣袍的外面,她纤细的双手环着双膝,语带哭腔地说,“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醒来后他身上很热,喝了两杯凉茶才缓过来。那个榴花珠钗他一直放在身上,七月二日的时候他派人去惜玉楼问过,她还没有归京。 之后他越想越奇怪,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很危险。于是他便故意放置了这件事,想等心里的复杂情绪消散之后,再平静地去将珠花还给她。 姜季弥放眼望向晨光中的青峰,脑海中却浮现出她恬静奏曲的模样,“今夜我一定要去惜玉楼给她捧场……” -- 第25页 “我们现在就去。”严铮蓦地策马往回,既然她是好友的相好,那他还犹犹豫豫、近乡情怯做什么?直接将珠花给她,斩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第15章 第十五折 他都认识 用过早膳之后,十几位歌伎聚在院中吊嗓子,茶珠与另外几位乐伶为她们伴奏。 晴空万里,云卷日舒,后院的白菊迎风展蕊,绿叶在悠扬的歌声中晃荡。 唱了半个时辰之后逐渐有人累了,大家坐在院子里分享昨日听闻的趣事,也有人径直回房中补眠。 “对了,我从千九那儿听说茶珠昨日一首曲子收了百两之数,惊得英妈妈半夜来敲门,可是真的?” “真的吗?”听到这消息,不少姐妹妒红了眼,不怀好意地看向茶珠。 茶珠装出比其他人还要愤怒的神色,她生气地直拍凳子,随口编道:“英妈妈一两银子都没有给我!她说我这些时日不在楼里误了工,这是对她的补偿。” 众人从嫉妒变成了气愤,纷纷指责起英妈妈小气、吝啬,欺负茶珠。 小翠匆匆地跑进院子,尖瘦的脸上带着两团红晕,“茶姐姐,那个珠花来了。” “珠花,什么珠花?”正在闲聊的姐妹们被小翠吸引了注意力,围着她询问。 茶珠推开想听热闹的她们,笑道:“晚些请姐妹们吃糕点,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她的心砰砰乱跳,他来了,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她往外小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回到屋里。她坐在窗边对着铜镜描眉,然后沾了口脂涂在唇上。 她拿出匣子里的耳坠对着铜镜比划,挑了半天才选了一对白玉耳坠戴上。她又将头上的素色玉钗取下,换了一支垂珠却月钗。 屋外的姐妹们看到她坐在窗边忙碌,笑声更大,“我要告诉英妈妈茶珠动芳心了!” “小翠,快给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茶珠在一众欢声笑语中小跑出了院子,跑了几步又再次退回来,“小翠,帮我拿个帏帽。” 说完她先一步往前院走去。即将走到前院的大堂时,她停下深呼吸了几下,故作淡定地缓步往前。 她掀开珠帘走进大堂,见到惜玉楼门口站着两人,一人是严铮,一人是姜家的公子。 姜季弥见到她后欢笑着招手。 严铮面无表情,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浸着寒潭,他并未看向茶珠,侧身随意地打量着楼里的装潢,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摆着一张臭脸做什么。茶珠心里虽感到疑惑,但还是露出了得体的笑容回应姜公子。 她与他们相隔十几步之遥,大堂里有数扇屏风,屏风旁的小几上放置着花瓶。她绕过大堂中间的圆台即将走到他们的面前,门口屏风后的圆桌旁坐着一人,他突然抬头看向茶珠,站起来拦在了她的面前。 茶珠微愣,随即勾唇浅笑,“宁公子,你还没有走呢。” “嗯。”他在海棠间睡了一晚上,身上充斥着梅花脑的香气,头发有些凌乱,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闪烁,还未说话脸就红了,“昨夜,你……” “嗯?”她睫毛轻颤,偷吃客人未用的碧玉糕的事被他发现了吗。 “辛苦你了。”他与她四目相对,犹豫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似乎写着“我要负责”几个字,“我把海棠间包下来了。” “哦?”茶珠虽不知他何意,看着他这般郑重,她还是客气地点头笑了笑,柔声道:“公子慢走。” “好。”他看她化了淡妆,昨日烛火暗黄她看着妩媚温柔,白日里她的容貌更多了几分明媚,但她的眼下似乎有一抹青色。他走出两步后又回头道,“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找你。” 茶珠的脸皮不知为何不安地颤了颤,她眼角余光瞥到那位的眼神更加冷峻了几分,他好像在用审视犯人的目光盯她。 干什么?她做了什么吗? 她怕宁公子继续语出惊人,赶紧淡笑着把他送走了。 姜季弥倒是未感到奇怪,他知道茶珠很受欢迎,而且她对这人疏离客气的模样似乎与平日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他激动地打量了茶珠一圈,本想说些思念的话但又羞于开口,于是寻了一个话题:“那人是谁啊?” 茶珠道:“姓宁,我也不知是谁。”她看向严铮,他并没有看她。 她往前走了两步,绕开姜季弥行到严铮的面前,她刚想开口说话,他从袖袋里掏出那支榴花珠钗,直直地递给了她。 茶珠不接,反而笑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她声音婉转动听,比起与其他人说话时,更多了几分柔情。 严铮觉得心闷不平,甚至有一丝尴尬。茶珠是小葫芦的相好,昨夜却与那宁家的公子不清不楚,还被他们撞个正着。小葫芦问她了,她不好好解释一番,反而走到他面前来,他……他都不敢直视小葫芦的眼神了。 严铮父亲亡故之后,他母亲接手了父亲家的生意,他记得母亲与宁氏商行的宁二爷颇有往来,所以他也认识宁宸宸,小时候一起玩过泥巴。 方才宁宸宸看了他一眼,连招呼都没好意思给他打,耳根微红地低头快步离去了。 幼时的玩伴是她的客人,如今的好友是她的相好,他对她做那些不清不楚的梦,他还时常想起那日夜雨中的旖旎…… 他此刻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对茶姑娘的身世确实有几分怜惜,也欣赏她的容貌与技艺,但他不会为了一个相识几日的人做出兄弟阋墙的糊涂事来。他怕小葫芦产生误会,把珠花往她面前凑近了一分,示意她快些拿去。 -- 第26页 茶珠笑盈盈地望着他却不接,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过于灼热,他催促道:“还给你。” 她把珠花往他身前推了推,纤弱无骨的小手抵在他的指节上,“我们去福寿楼吃午膳吧,你答应了要带我吃那个什么……茄鲞、胭脂鹅脯……” 严铮又把珠花塞进她手里,她不接又往后退了一步,两人倒像是打情骂俏起来了。 姜季弥有一丝不悦,他凑上前来,“茶姑娘,你上次收了我的玉镯,答应了要等我给你赎身,做我的妾室。” 茶珠听他这么说,杏眼顿时瞪得老圆,惊讶地侧目看向他,“姜公子,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玉镯?”原来严铮是误以为她和姜公子有暧昧的关系,所以才摆着一张冷脸。 茶珠意识到这事之后,突然觉得严世子对她有一点意思,否则他恪守君子之道,犯不上与小女子冷言冷语。 “五月末的时候,我在山茶间听你抚琴,当时我……”他想问她是否愿意跟了他,但又羞于开口,于是夜间离去的时候让千九把玉镯带给了茶珠,还帮他带一句话,“若是愿意跟他就收了玉镯,不愿意就将玉镯还给他。” 之后他又来了惜玉楼,得知了茶珠去扬城的消息,他问千九手镯的事,千九说她收下了。 茶珠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歉意地对姜季弥说:“公子,此事我闻所未闻。” 千九恰好在大堂打盹,茶珠把他从珠帘后唤了出来。 千九躬着背站在三人面前,睡眼惺忪地想了半晌才说:“五月末啊……哦……那个玉镯我是想给茶姑娘的,我去后院的路上遇到英妈妈了,她说茶珠已经歇息了,她先把它收着,第二日她再给茶姑娘。” “我想姑娘赎身这些事,本来也归英妈妈管,我把话带给了英妈妈,她那日好像喝多了……”千九说不下去了,他已然猜到玉镯是被英妈妈私吞了。 严铮手里还捏着珠花,但听千九说完之后,手里的东西似乎不那么烫手了。 “姜公子稍待。”茶珠转身往二楼走去,不时便提着裙子小跑了下来,她恭敬地将这支成色极好的玉镯捧在手心递给姜季弥,“英妈妈贵人事多,她忘记告诉我这事便将玉镯放进自己的珠宝匣子里了。” 这下轮到姜季弥不接了,他面上涌起愁容,白高兴了一个多月,最后却换来当着诸人面的拒绝,他轻声地询问,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你真的……不愿意吗?” “我与公子因音律相交,其他未曾多想。” 姜季弥只觉这些日子心口开出的花一瞬间都枯萎了,他一把抓过玉镯,“哎。”他叹了一声之后也不等严铮便自行翻身上马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带他来见自己的相好,结果是误会一场。 反而茶姑娘对着严铮语笑嫣然,姜季弥失落又惆怅地对他哼了一声,“你别跟着我,我心里闷,去小翠峰溜一圈。” 待他走后,茶珠手指轻拉严铮的衣袖,“公子,近日可曾安枕?” 第16章 第十六折 云泥之别 茶珠只是想问他是否还梦魇不断,是否需要她弹琴为他助眠。可她这话一问出来,面前的人突然仰头看天,紧致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千九见这儿没他的事了又想回去打盹,他刚退了两步被茶珠一下叫住:“千九,昨日千七、千八是不是得罪宁公子了,我看他走的时候神色有异。”她的语气十分温和,闲话家常般询问千九。 千九在楼里待久了,自然知情识趣。他瞥了这个拿珠花的贵客一眼,贵客高大俊朗,衣袍料子华贵,玉冠是顶好的成色,他能被茶姑娘看上,家世自然不用多说。 他明白茶珠为什么会问他这事,他挠了挠头,“怎么会呢,对待贵客谁敢怠慢?今天早上千七还在给我说呢,宁公子半夜起来呕吐,千七怕他吐在自己衣袍上,便将他的衣袍脱了下来,整齐地叠放在塌前。” 他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宁公子以为是姑娘在照顾他,连连对着千七说,‘姑娘,我醉酒失态了’,千七早上和我讲的时候都笑岔气了。” 茶珠也笑起来,“是吗?难怪他刚才让我好好休息。” 千九又说:“哦,千八还给我抱怨呢,他说姑娘弹了曲子之后就偷吃客人点的糕点,又趁宁公子醉酒睡着,懈怠地坐在海棠间里偷懒,还早早地溜回后院休息。” 茶珠腼腆地低头,“哎,英妈妈总不准我吃饱,所以难免犯馋。”她又望向严铮,“公子,你之前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我可饿了呢。” 严铮如何能不懂她的心思,她故意当着他的面与千九细说宁宸宸的事,自然是为了解释给他听,他从听闻她是小葫芦的相好后就一直微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 他对着茶珠微笑,“我恰好也饿了。” 茶珠对千九说:“那你帮我给英妈妈说一声,我掌灯之前回来。”她刚转身想走,又看到小翠拿着帏帽跑了过来。 小翠道:“英妈妈说姑娘若要出楼得带上我一起,最好再带几个护卫,之前出了那样的事,她怕聚宝盆再被人给劫走了。” 严铮诧异道:“聚宝盆?” “英妈妈给我取的称呼,她指望我招财聚宝。”茶珠发现他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她从小翠手里接过帏帽,“小翠和我一起吧,护卫就不必了,这位公子武艺高强。” -- 第27页 三人一起走出不远后,茶珠转头把几两银子塞给小翠,她指着惜玉楼外的商街说:“你在附近买点东西吃,买些喜欢的首饰,傍晚我回来的时候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回去,可好?” 小翠连连点头,她又偷瞄了公子一眼,凑到茶珠耳畔小声说:“姑娘眼光真好,我会替你保密的。”说着一溜烟地跑进巷子里去了。 初秋,正近晌午,日光绚烂,桂香扑鼻。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两人继续往前,茶珠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他穿着鸽青色锦袍,束着乌缎白玉冠,平静的瑞凤眼里映着日光,棱角分明的唇微微下抿,让茶珠捉摸不清他的心情。 他待小翠走了之后才说:“其实小翠在也无妨,她在一旁照顾姑娘,比我心细。”说完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茶珠发现他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若想她在为什么方才不说?“小翠若在啊,听了我与公子说话,转头就会添油加醋地告诉院里的其他姐妹。” 她含羞带怯地垂眸,眸中带着点点难掩的难为情,“公子不知,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她们都在笑话我,说什么我芳心暗许,还要给英妈妈告我……” 她连忙摇头,似乎不慎被她们说破了心事而略显局促,“她们瞎说。” 严铮的心随着她的话略微跳快了几拍,他想说分别这几日有担心姑娘周全,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福寿楼的金齑玉鲙很美味新鲜,又滋补,待会儿你可以多尝尝。” 茶珠充满期待地点头,“好。” …… 到了福寿楼,他带她进了二楼的雅间,点完菜之后房中安静了下来。 窗边的迎客松绿意盎然,槅门雕花,茶珠四处打量,啧啧称奇,“真气派,我存的这点银子来这儿恐怕吃不了两顿。”她又好奇地问,“公子经常来福寿楼小酌么?” “偶尔来这里坐坐。家母思我,愿我多在家用膳。若非友人宴请,我也不太爱出门应付。”虽然回京这几日时常在外玩乐,但过往在京时,他倒不这么爱热闹,如今闲着心里就总是低愁,有人相伴情绪才会好些。 茶珠顺势问道:“我还不知公子姓名呢?公子怎会认识姜公子,他家世代簪缨,非我这样的身份可以得罪的,方才似乎惹他不快了,还望公子能替我美言几句。” 她之前相识时不问他姓名,因为怕他会多疑她对他举止亲密是惦记他的身份想攀附。如今他既然愿意来寻她,想必也不会再多虑了。 他沉吟片刻,“小葫芦……姜季弥他开朗乐观,既是误会,他应该不会与姑娘置气。” 店小二端上了数盘美味佳肴,房中萦绕着食物的香气,严铮拿起筷子又缓缓放下,“我姓严名铮,和姜季弥是发小。” 严铮说完,抬眸打量她,她的面庞似饱满而鲜嫩的桃李,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却娇嫩的打动人心。她的杏眼明亮澄净,听到他的名姓后,她并未有什么反应,盈盈笑道:“严公子好,小女子姓茶名珠,公子已经知晓了。” 她今天自与他相见后,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连看着路边的石墩、招牌,听着无趣的吆喝,笑容也如春花灿烂。可见她心情极好。 她听到他的名字后,低低地呢喃了几声“严铮……严公子……”,似乎桌上还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她在对那人小声诉说她心里的欢喜。 他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未曾发觉自己一路抿着唇也是为了收敛笑意,他继续道:“我是严国公府的世子。” 骄阳被云层遮蔽,天光黯淡了几分,茶珠背朝窗牖,她的笑容随着听到他的身份后消散了。她小心地挤出一句:“世子爷安好。”又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真是云泥之别呢。” 她夹起一块鲈鱼肉低头沉静地咀嚼,又每样菜尝了一口后,她细声说:“世子,我吃饱了,你送我回去吧。” 严铮看桌上的佳肴未怎么动,他察觉到她原本面对他时的那股熟络的轻松感荡然无存,“茶姑娘,你无需介怀我的身份,我们有共患难的缘分,是朋友,不是吗?” 她侧头鼻子酸酸地抽了几下,几颗滚出的泪珠被她快速伸手拭去了,“我只是……只是……只是气我自己罢了。”说着她起身想走,走了两步到门边又退回来对他伸出手,声音柔软又带着几分苦涩,“公子,把珠钗还我吧。” “我只是一个伶人,如何能与世子做朋友。” 话音刚落,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流下,白嫩的鼻头涌起一团粉色。 他伸手轻捏她的粉颊,指腹擦去她温凉的泪珠,正色道:“不还。” 她定是因相救之事对他产生了情意,知道他身份后才会失落地道出一句“云泥之别”,娇俏的小女子在他面前因爱慕不得而落泪,怎能让人不动情。 严铮站起来,一把拉住她伸出的手,“你既不吃了,便陪我四处游玩。” 第17章 第十七折 郡王归京 茶珠的嘴角微微上弯,不知是笑还是恼,“我还没吃饱呢。”她挣开他的手回到木凳上坐下,低头轻哼了一声,又拿起了筷子夹起一片青笋细嚼慢咽起来。 他捏着手心余留的一点温软,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午后他们相伴去京都最繁华的商街,严铮让她挑选喜欢的金玉珠翠,她左看右看说是什么都不缺,他选了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拿在手中,看了她一眼,红宝石衬得她肤色更白皙剔透,他便让掌柜包起来。 -- 第28页 “使不得,这也太贵重了。”茶珠连连摇手,但包好的红木匣子拿在手里后,她露出几分难掩的喜色,止不住地言谢,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的东西一样。 平日里她也收到过不少珍贵的金玉器玩,她为了显得自己被英妈妈压榨,那些好东西她都主动地赠给了英妈妈,所以英妈妈才会爱称她为“聚宝盆”。 严铮又让她挑几件趁手的月琴、瑶琴、琵琶……“你用楼里的东西,它们磕着碰着了你要赔偿,你用自己的器物总能洒脱些吧。”他想起她在危难关头还要救月琴就忍不住叹息。 他掸了一下腰间的雁翎刀,仪态潇洒,“京都物优,回京后我也买了一把好刀。” 茶珠目光灼灼地打量他俊朗的容貌,由衷地赞叹:“宝刀配英雄。” “我哪是什么英雄。”他手掌在木架上陈列的瑶琴上拂过,“你看看,我觉得这个琴就不错,上面还纹了雀鸟。” 茶珠垫着脚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个木琴音色不好,就靠着花里胡哨的纹案骗外行呢。” 她的鼻息引得他耳垂微痒,他往旁退了一小步,他伸手轻挠耳廓,喉结咕噜了一下,笑道:“幸好姑娘是位行家,我险些受骗。” 选了半晌,茶珠看到货架上一根褐色的骨笛,掌柜的说这是西北的雄鹰之骨做的骨笛,在京都是稀罕货,一般店里很难见到。 她捏着骨笛,想起在西北郡王府时曾见过相似的东西,难免有些怀念。 严铮见她神色温柔地望着骨笛,他对掌柜说:“包起来吧。”又问,“茶姑娘还会吹笛?” “略通一些,公子若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好,下次吧。” 两人在附近漫步,遇佛寺进去参拜,又在寺后的回燕塔登高赏秋色。 他关心地询问那日她们与年姑姑的后续,茶珠圆了一通谎。他道解决了就好,若日后再遇到难处需要帮忙,可以差人来国公府寻他。 茶珠极目远眺,看着绿树点缀的鳞次栉比的楼阁,苦笑着摇头,“还是等公子来寻我吧,公子的身份……我若贸然去国公府打扰,恐怕会污了公子清誉。” 他言说无妨,她还是婉言相拒了。心里不由得感叹,自己真是一朵招人怜惜又懂事自卑的娇花。 从回燕塔下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晚霞温柔,绣花布鞋柔软的鞋底踩在青石板路上,橘色的霞光将两人的背影拖得老长。 严铮看着惜玉楼就在长街的尽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心中所想,“茶姑娘,其实我可以为你赎身。” 他在她怔愣的神色中连忙补充道:“我无需你报答我什么,你脱离了惜玉楼之后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 茶珠福了一礼,霞光照在她身后楼阁的瓦砾上,她背光而站,眼角微红,“多谢公子好意,可是……英妈妈不会放我走的,她昨日半夜还来敲我房门,极力劝说我办梳拢宴,提早成为楼中的花魁。她希望我能赚更多的银子。只有等我不能为她招财进宝了,她才愿意放我离去。” “况且,我在京中清倌里颇有名气,想为我赎身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若公子真花了重金替我赎身,想必会闹得满城风雨。方才闲聊时我听公子说起尚未娶亲,我不想连累公子的名声……”她粉唇微微上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泪珠却从清透的眼中滚落了出来。 说完她转身低语,“我还要去找小翠,就不和公子闲话了。” 严铮嘴角下抿,深邃黝黑的眼眸盯着她在黄昏中单薄的背影,心中情绪翻涌,一时无言以对。 他追上去几步,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重合,“你先回去,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茶珠不好意思地摇头,柔声道:“公子不要再破费了。”会是什么大礼呢,她有些期待。 她快步离去。 茶珠在惜玉楼附近的茶馆里寻到了小翠,她听了一下午的说书,出来后还在回味,嘴里念叨着侠客的那几招剑式。 小翠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见茶珠没有答话,她侧头看向她,惊讶地呼道:“姑娘,那公子什么来头?我看你好像哭过,他该不会在你们独处时占你便宜……欺负了你吧。” 夕阳衔山,惜玉楼门口人头攒动,歌伶的妙音已传到了街上。 “他哪能欺负我。”茶珠走了半日感到疲惫,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拿着方才买的东西走进妍苑,又径直往后院的住处走去,“你帮我叫桶水来,我整顿一番,晚间宁公子可能还会来。” 她想和宁公子解释清楚,他虽然人傻钱多让她乐得自在,但她想到下月还要帮温玲玲去接近陆公子,近日实在没有精力应付太多。 茶珠推开厢房的门,房中未点烛火,天已经完全黑了,待她看清桌前坐着一人时不禁吓了一跳。 她仔细地打量了那人一眼,轻声问:“年姑姑?有事吗。” 年姑姑立刻站了起来,她搓着袖帕,声音轻颤:“珠儿,郡王回来了。” “郡王?他这个时候回京,皇上知道吗?” “西北酷热干燥,他生病了,大夫说在西北难以痊愈。所以他向皇上上奏回京养病,皇上批准了。” 茶珠心跳漏了两拍,眉头紧皱,一把抓住年姑姑的手,“郡王病了?这么严重吗?年姑姑,求求你,让我去看看他!” -- 第29页 年姑姑拍着她的手宽慰道:“其实郡王只是小病,他回京是另有要事。” “哎。”茶珠轻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她知道郡王害怕皇上,以为他真是病入膏肓了才奏请回京,“姑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郡王要回京?我若提前知道他要回来,我定去城门接他,即便是远远地看他一眼我也安心。” “我也是今日才知郡王归京了。”年姑姑在房中踟蹰,半晌才道,“今夜,郡王想见你一面。” 茶珠未曾想郡王回京的第一天就召她相见,难道他也思念她了吗?她自去岁早春离开郡王府,到如今七月,已有一年半没有见过他了。“好啊,那我让人带话给英妈妈,就说我病了,今日没法迎客。” “只是……温玲玲的事,难免要姑娘帮我圆谎。去的路上,我们对一对说词,可好?” “好的,年姑姑稍待,我整理一下衣裙。”茶珠点燃了烛火,对着铜镜打理妆容,想了想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头面,便将白日严世子买的那支累金丝红宝石步摇戴上了,她对镜一看,果真光彩照人。 “走吧。”她挽上年姑姑的手,步态雀跃。 第18章 第十八折 尽快行事 丝竹声靡靡,灯烛晃耀,妍苑高台上穿着瑰色薄裙的十数舞姬正随着乐声起舞。 千八躬着身子小跑到二楼转角的房门前,轻唤了一声:“英妈妈在吗?”他听到里间英妈妈正尖着嗓子在训话,他在门口恭敬地站着等候。 “你这个骚.浪蹄子!杨员外包你一年有余了,你就算和他没有丝毫情意,你也要顾及他的面子!你也不想想你能在牡丹间锦衣玉食地住着是谁在养你?你竟然白日里借着出楼采买的借口与那些什么风流才子搅在一起,白白让人玩弄就罢了,还让杨员外逮个正着!你坏了我惜玉楼的名声,害了其他姑娘和你一起挨骂名,让画月楼的人看笑话!”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接着又是一大通侮辱人的市井话,英妈妈骂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小了,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进来!” 她斜躺在软塌上,一口又一口地吸着白玉烟嘴,全无往日的悠闲劲儿,挑眉道:“何事?” 芙若背对着千八跪在地上,她身形颤颤,反复地抬手拭泪。 千八走到塌边轻声说:“茶珠抱病,今日不迎客了。” 英妈妈斥责道:“这点小事用得着和我说吗?让她好好养着呗。” “不是。傍晚姑娘回来的时候毫无病态,我留了个心眼,发现是年姑姑带着她从后门出去了。” 英妈妈“啪”地一声放下烟杆,“你快去跟着她们,小年家的主子出手阔绰,又一直不肯露面,恐怕身份不简单。”她捂着心口直喊痛,“茶珠万一和人私下好上了,我这银子去找谁要?” 千八面露难色,缩着脖子说:“她们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年姑姑近来在楼里做事,后院的护卫看到她带着茶珠出去,他们以为是有要事,所以没有拦。” “原来这厮是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念头,难怪差小年在我楼中白干活。”英妈妈仰头瘫在塌上,憋了半晌才说:“下次小年带茶珠出去的时候,你派人跟上,看看她到底是谁的奴仆。” 说完她挥手让千八下去,心里一口闷气不知该往哪里发,只好继续骂芙若出气。 “我只当你是蠢呢,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英妈妈刚说了两句,千九在门口探头探脑。 “你又怎么了?” 千九进来,喜笑颜开,“门口有两位小厮抬来了一箱金子,说是他家公子想买茶姑娘一段时间的自由。” 英妈妈蓦地坐起来,懵怔道:“自由?他要给她赎身?” 千九笑道:“不是,说是什么也不用茶姑娘做,只要英妈妈让姑娘在楼里自由过活就好。” “有趣。”她撑着引枕站起来,踩上木屐,“我去瞧瞧。” …… 茶珠下了马车,刘管事已在后门等候多时了。 她边走边整理衣裙,明明已经毫无褶皱,她却感觉还是得再捋一捋。 刘管事将她带到了书房门前,她看到房中的一豆烛光,又按捺不住将鬓发抚到耳后,不知该笑还是该故作镇定地走进去。 刘管事推开了房门,“姑娘请吧。” 她笑着点头,缓缓步进房中。 晏景兮坐在书桌后,待她走近后才半掀眼皮瞥了她一眼,复又垂眸看着手中的玉扳指。 “郡王安好。”茶珠在书桌前福了一礼,她也想像他这般云淡风轻,可还是不自觉地打量他。 顶上吊着纱灯,灯上画着皎月照水的图案。他垂头坐在纱灯下,肤白羸弱,薄唇只有淡淡的血色。琉璃珠子般深褐色的眸子毫无神采,他比起一年半前又消瘦了几分,神情恹恹地似乎对什么事都无甚兴趣。 茶珠想起过往他召她去前院的时候,他也只是做着自己的事,不会与她多话。偶尔他想到趣事了会与她多说几句,然后招手唤她到身前来,笑着轻抚她的眼皮,柔声道:“小珠儿。” 温玲玲曾问她,为何会爱慕郡王,在她看来郡王像尊没有活气的玉像。 茶珠思索了许久才答道:“因为习惯。” 她被父母贱卖后,心中难免伤怀。那时她遇到了郡王,他给她取名字,偶尔又带她在前院吃好东西,给她讲故事。她误以为他喜爱她,所以她就想加倍的去偿还这份喜欢。 -- 第30页 偏院漫长的岁月里,教习姑姑反复教育大家敬重郡王,唯郡王马首是瞻,除了温玲玲这个“离经叛道”的人,包括茶珠在内的其他女子都在反复的受训中养成了听命行事的习惯。 再有便是期待,她期待与他相见,期待与他相处……有时会过好几个月才能见到他一次,但每当期待成真的时候,心里总会留下浓郁的喜悦,这份喜悦随着时日加深,逐渐地期待与郡王相见也变成了她的习惯。 郡王虽然清瘦,却有着幽谷白梅般的清俊之美,越是难以接近,越让她想接近。 她对自己为何爱慕郡王进行了长篇大论之后,温玲玲呕了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四个字,“自找苦吃。” 茶珠觉得思念也不那么苦,毕竟郡王才回京便召她相见了。她走到书桌旁拿起瓷壶替郡王倒了一杯温水,“郡王身体可还康健?我听年姑姑说,郡王病了。” 他接过杯子放在一旁,淡淡地吸了一口气,才缓慢问道:“接近严世子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茶珠的喜悦黯淡了两分,“很好呢,你看我头上的步摇就是他送我的。”她挤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又侧头亮出累金丝红宝石步摇。 晏景兮睨了它一眼,“一般货色。”他这次冒险归京是为了一个女子,他从小到大一直惦记的那个女子。 他十年如一日地小心度日,但为了她,他决定拼一拼。 他收到消息,严铮回京之后,他的母亲筹划着要帮他张罗亲事,相看贵家女。 而他心悦的那位女子虽长久在京都以西的康州生活,竟然也星夜兼程地归京,她想要在严夫人举办花会时,与严铮定亲。 毕竟以她的家世,若她参加花会,严夫人定会选她为儿媳。 他必须要不计一切手段地破坏这次花会,然后再使些计谋博得她的青睐。 “小珠儿。”晏景兮站起来,温柔地轻抚她的鬓发,“这点步摇算什么?你要勾引他,让他收你做外室,最好能尽快……尽快与他行云雨之事。” 他想若是严铮和一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勾搭在一起,尚未议亲便有了外室,岂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严铮从西南边境回来,中了埋伏,打了败战,如今又行事不顾礼数,那么还有哪家的贵女愿意与他定亲。 “郡王……”听他这样说,茶珠心里难免泛起苦涩,她虽做好了万不得已时便献身的准备,可真听郡王这样催促起来,只觉方才来的路上自己的欢喜都好像一场笑话。 她又哀哀地开口道:“我觉得还是循序渐进的好,如果我贸然以身诱之,说不定会打草惊蛇,毕竟要让他……” “计划有变。”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你无需成为他心头可念不可说的钦慕女子,只需坏了他的名声就好了。” 茶珠低声重复道:“坏了他的名声?”因为她够低贱,所以她存在的价值便是坏了高不可攀的世子的名声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一颗悲哀的棋子,什么期待也好,习惯也罢,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真觉得委屈的时候,她反而哭不出来了。眼睑发酸,但泪水却一滴也未落下。往日顾盼生辉的眸子笼上了一层薄雾,她隔着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泪花定定地看着郡王,他的容貌在破碎的泪光中添了几分迷离。 她粉颈低垂,薄唇轻启,低低地叹出一声,“好,我会尽力而为。定不会让郡王失望。” 她的声音听着过于低迷,说出这句话像是被抽尽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晏景兮瞥向茶珠,小珠儿长得实在太像她了,特别是这双眼睛,玲珑剔透,流转动人,真与她一模一样。 他想,即使是条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看她这般饮泣吞声,倒让他心里也闷闷地不太自在,他垂眸望向玉扳指,“你走吧。” 茶珠走出几步,他又难忍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她身段纤秾合度,杨柳腰仅堪盈盈一握,容貌也出落的越发娇媚可人了,若不是为了……他也曾想过将她收入房中。 他冷笑一声,真是便宜严世子了。 第19章 第十九折 一棍之仇 茶珠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年姑姑站在廊上等候,见她出来了,细声问道:“郡王可问了什么?” 她淡淡地摇头,“他没问我什么。”她话音刚落,刘管事让年姑姑进去回话。 茶珠实在是不想待在书房门口等候年姑姑,房间里传来的郡王的声音让她难受。她在院门问了婢女如何出府,便自行走到了后门。 她推开后院的木门,本以为马车还停在这儿,结果已经驶走了。 她在后门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年姑姑出来,想了想大概她还要和郡王密谋要事,没有空送她回惜玉楼。 月色朦胧,不知从哪家院里飘来一股幽幽的桂花香气。她遥望周围的街道,又想了想来时的路,大概猜到这是在城东,而惜玉楼在京都的东南边,走小半个时辰就能回去。 她越等越觉得落寞,孤身一人,在门口来回踱步,难免黯然神伤。 干脆自己走回去吧,就当散心了。她挑着有灯笼照耀的大道走,亥时的梆子刚敲过,街上人烟稀少,打更的更夫坐在石墩子上与人闲聊。 她走了一会儿,看到两个巡街的捕快,她便跟在二人身后走了两条街,待他们往西走了,她又独身一人继续往南。 -- 第31页 她今晚倒真应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句话。晚风吹起她的衣裙翻飞,她把头上的步摇摘下来放在袖袋中,害怕被人劫财。 她失落又烦闷地“哎”“哼”了几声,又捡起街边的石子猛地一下扔出去泄愤,不慎砸到了别人院子里的狗,引来一阵狂吠。 走了半个时辰,黑夜虽让她恐惧,但好在一路上平安无事。 她看着面前长街上耀眼的灯笼,惜玉楼就在眼前了。此刻有不少醉酒的贵客在惜玉楼门口徘徊,楼里的婢女、龟公正在送客。她想到自己“抱病在身”,若是被相识的人看到就解释不清了。 于是她拐进巷子里,绕路去了后门。 今天白日逛街,晚上走路,对于平日里甚少出门,出门便乘轿、坐马车的她来说实在有点累了。她腰腿酸乏至极。 惜玉楼后门只挂着一盏灯笼,那一团昏黄的光照着门板上,街上昏黑不见五指。 她望着后门,低沉地叹了一声:“我终于回来了。”她还差几步就走到门边,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转头,脑后便挨了一棍,她“啊”声未完,摔倒在地。 …… 一盆冷水泼在茶珠的脸上,她打着哆嗦清醒过来,她察觉到自己坐在靠背木椅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发现绳子捆得太紧,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周围漆黑一片,面前的人看她醒了,轻哼了一声。 今日竟然真的遇上绑匪了! 她惊慌失措了一瞬,面前女子的放下装冷水的碗,又点燃了房中的烛火。 茶珠看清这人的脸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她震惊地问:“芙若,你想干什么?” 茶珠环视了一圈,这里不知是谁家的卧房,房中摆设陈旧,墙上挂着山水画卷,桌上堆着四书五经。 芙若翘着二郎腿坐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她纤细的手腕不安地抖了抖,故作镇定地说:“我听说你收了一箱黄金。” 茶珠怔住了,“我什么时候收了一箱黄金?”她挣了一下,“这又是哪儿传出来的谣言?” “别和我耍花样,我亲耳听千九说的!”芙若柳眉微蹙,突然想到那时候茶珠确实不在惜玉楼,她跟着年姑姑出去了。 芙若这几个月晚间伺候杨员外,白日里和她的风流书生四处浪荡,不曾想昨日被杨员外差人给抓着了。 她被杨员外绑回了惜玉楼,杨员外对着英妈妈破口大骂。 秦楼楚馆也讲究一个信义,包.养花魁本就比寻常过夜昂贵,他花了这么多冤枉钱却和一个分文未出的人同享芙若,如何能不生气。 英妈妈赔了好些银子才让他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惜玉楼的花魁收了人银子,却还日日私会情郎,若是此事传出去,对惜玉楼的名声大有损害,会影响到惜玉楼的生意。 芙若已经过了鼎盛时期,少了一个对她沉迷颇深的杨员外,她很难再寻到愿意花大价钱长期养着她的人了。 她不想流落到和普通红倌一般一点朱唇万人尝,恰好听到有贵客抬来了一箱黄金,于是便动了打劫茶珠的念头。 英妈妈走后,她赶快联系了她的相好,两人在惜玉楼的后门守株待兔,竟然还真碰到了独身归来的茶珠。 “不管你和英妈妈的分成如何,她抽走那箱黄金的三成、四成,总归你也能拿到大头。你把你在楼里这一年多存下来的积蓄全数给我,我就放了你,否则……”芙若装出几分狠色,拿着小刀挥舞起来。 茶珠眼眸微转,抬眉问道:“你想和人私奔?想多备些银子后半生用?” 她白了茶珠一眼,“与你无关。” 茶珠好言劝道:“我们的卖身契都在英妈妈手里,你若和人私奔,她报官抓你回来,到时候她把你卖到窑子里,你可吃不了那种苦头。” 芙若愤怒地抬起手来,本想给茶珠一巴掌,但手举起来又捏成拳头放下,她低吼道:“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茶珠语气诚挚,“我是真心盼你好。”她曾听英妈妈说过芙若愚不可及,她试着用花言巧语让她放过她。 芙若烦躁地“啧”了一声,若是茶珠又哭又闹,她倒是能够应付,偏她冷静地与她讲道理,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茶珠问了芙若黄金这事的来龙去脉,猜到了这是严铮送她的大礼,她不禁叹息了两声,他真是傻得可怜,被她蒙骗,还以为这样便能让她吃饱穿暖,自在过活。 茶珠望向芙若,低叹道:“你可知我这一年多来收的金银珠宝都被英妈妈拿走了?她说我年纪尚小替我保管,我拗不过她。她以此督促我尽早接客,英妈妈说,待我成了红倌人她才会分我银子。” “什么?”芙若手中的刀险些掉在地上,她气呼呼地吼道,“那你去找她把银子要回来!”她知道这多半不可能,英妈妈就像是饕餮,入了她肚子的金银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英妈妈赔偿杨员外的银子,全是从芙若的私库里抢出来的,她与另一个花魁晚梅这些年来明争暗斗,她许多银钱都大手大脚地置办了头面、衣裳。 她和情郎废了力气将茶珠绑了,她本想拿了茶珠的钱财就和情郎远走高飞。即使茶珠和英妈妈都报了官,她也已经逃远了。 未曾想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不知该怎么向情郎交代,他还在屋外等候呢。 -- 第32页 茶珠看她神色有异,害怕她气糊涂了将自己杀掉,连忙说道:“你不必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犯糊涂,你可知今天送黄金来的是谁?” 芙若本也好奇,谁会花了这么多银两却不要茶珠的身子,她问道:“是谁?” 茶珠挺直了脊背,略微得意地说:“是严国公府的世子,我千挑万选的男子。” “世子?”芙若瞪圆了眼,把小刀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真的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出手这么阔绰。”茶珠伸了伸胳膊,“你先给我解开,我们从长计议。” 芙若手伸到一半,顿时醒转过来,“你可别给我耍花招。”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我能耍什么花招?”茶珠想到郡王的命令,顿时计上心头,她柳眉轻挑,浅笑道,“我打算诱惑他花大价钱替我办梳拢宴。你想啊,他今日能花一整箱金子买我一段时间的自由,到他欲与我……” 她又挑了挑眉,“你猜他会花多少银子?” “可是……”芙若感到不对劲,恶狠狠地盯着她,“我若放了你,你立刻就去报官,到时我下了狱,你赚再多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茶珠轻咬粉唇,眉头微蹙,挤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楼里替我赎身,而是让下人帮他带话。世子啊,他舍不得名声。所以我想你帮我推波助澜一把。” 芙若问:“我要怎么帮你?” 茶珠扬了扬脖子,让她到近旁来说话,她与芙若耳语了一番,芙若并不聪慧,她觉得茶珠的计划可行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说:“你等等,我去问问他。” 芙若走到门外与情郎商议了一番,然后和颜悦色地进来,“那就这样说定了,待下次严世子来惜玉楼寻你的时候,我们便依计行事。” 她又道:“事成之后,你要分我……一半的银子!” 茶珠忙不迭地点头,又示意她解绑,“我梳拢宴的银子,英妈妈分了之后,剩下的都归你。只要我缠上了他,何愁大富大贵呢?” 芙若喜悦地替她解了绳子,茶珠甩了甩僵硬的手腕,只觉掌心凉得厉害。 两人有说有笑地相伴回了惜玉楼,仿佛一点龃龉也未发生过,天光微亮,雀鸟在花树上嬉戏。 芙若回了妍苑的牡丹间,茶珠也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茶珠唤婢女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梳洗好后她躺在床上,此刻只能侧着身子入睡,因为被敲了一棍的半边头疼得厉害。 淡金的晨光照进屋中,窗棂菱形纹路的阴影印在茶珠惨白的小脸上,她目光冷厉地盯着房门沉思。 她虽答应了郡王以身诱之,但得知严铮竟这般替她着想后,她又有些不忍心去伤害严铮。 至于芙若……她的手指缓缓蜷缩,这一棍的仇,她可记上了。 第20章 第二十折 榜下捉你 七月末,金桂飘香,枫叶染红。 茶珠在等待严铮中度过了十来日,期间芙若总来后院找她,问她严世子到底什么时候来惜玉楼。 她对芙若的询问感到烦躁,她哪里知道。 茶珠以为严铮为她花了一箱金子,怎么着也会来她面前露上一面邀功,他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她不用迎客,这些日子便在后院弹琴,看话本,更多的时候闷在房里熟背诗词歌赋。 小翠说宁公子包下海棠间后,也未再来惜玉楼。 她不由得感叹,这些富家子弟可真是拿钱当纸扔,她还想与宁公子解释一番,未曾想人家只把她当作过眼云烟。 某日清晨,芙若又匆匆跑来告诉她,她昨夜接待了一位在朝为官的大人,她向那位大人打听了严世子的下落,原来严世子听闻家中要为他安排亲事,他与几个相识的公子哥一起跑到南边的显州去了。 太子在显州祭祖、体察民情,严世子也许是准备与太子同游显州,之后再一起归京。 芙若甩着手帕在她桌边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听说太子要九月初才会归京,这可有得等了。” 茶珠放下手中的诗词,芙若晃得她无法安心看书。 她打算利用芙若之后再报绑架之仇,但引诱严铮的计划一直未能执行,她只好与芙若维持面上的和平,她莞尔一笑:“多谢姐姐替我打听,我还担心他不要我了呢。” 芙若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在楼里这些年,你可是第一位能和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关系的女子,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她安慰了两句,又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我们说好的事,你可不能反悔。” 茶珠连忙点头,敷衍道:“没有姐姐相助,我哪里能将他拿下,我自然不会反悔。” 芙若点头,随意地拿起桌上的杯子饮了一口,“你这茶不错,回头我让小兰来包一袋,我宴请贵客的时候用。” “我这儿剩的新茶总共也不足一盒了,姐姐都拿去吧。”茶珠送走她后长吁了一声,原来他是离京了……难怪郡王未派年姑姑来催促她。 她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他就将她丢在角落待命。他哪里会像她这般因情黯然。 她惆怅地摇头,又继续背书。 …… 八月末,秋闱放榜,榜下聚了人山人海,又有数位富商在榜下捉婿,一时吵闹声不断。 陆家的马车停在人群外,陆秀洵端坐在马车上,父母皆在马车上陪他。 -- 第33页 姿容美丽,仪态端庄的陆夫人含笑轻语:“洵儿不用紧张,你这些年极为用功,老师们都夸你天资卓然,你定是榜上有名。” 说完,她却紧张地轻捏袖口,掌心被汗水浸湿。 风拂过马车的帷帘,陆秀洵神色平静地望着车外的碧空,大雁整齐地飞过,白云缓动。 “公子!中了!中了!”书童杜昔从人群里挤出来,满头大汗,“公子排在榜上第六位。” “第六?”陆相睫毛翕动,他知道儿子的实力必定高中,本以为不是解元也是亚元,竟然是亚魁。不过他未露出丝毫不悦,笑道,“回吧,今夜我们去福寿楼庆祝一番。明日还有鹿鸣宴。” “不了。得了亚魁还去热闹,徒惹人笑话。”陆秀洵声音没什么温度,他对着母亲担忧的神色露出温柔的笑容,“母亲,我想回去温书。” 他不爱热闹,不□□饮,不爱节日生辰等一切需要与人交际的活动。 他也不是真想回去温书,只是想待在院中独奏一曲,排解心头淡淡的失落。 陆相与夫人对视一眼,洵儿一向是这股厌世的脾性,他们也不好再劝,回家也好。 陆家的蓝缎宝顶马车刚驶离人群,斜刺里一辆马车跟了上来,那马车与他们并驾而驱,街上本就充满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两马车并行更是拥挤了。 陆夫人掀开车窗的帷帐,恰好与那车上的人对视,她露出和蔼的笑容。 跟在马车旁的书童杜昔率先喊道:“是姜家三公子啊!” “小陆!”姜季弥大喊,又对着他招手,“走!去庆祝!当年同窗的人都盼着今夜与你共饮三百杯呢!” “我不去。”陆秀洵神色平和,舒朗的眉目间挂着一丝落寞,似冷月清辉。 姜季弥欢喜的嗓音却更大了,“若不是我早早辍学,你今日哪能排在第六啊,你只能屈居我后。” 这话倒是让陆秀洵平静的神色有了一丝裂痕,他喉间流出一丝难掩的笑意,声音似初雪消融的溪流,“承你相让。” 街上行人众多,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并行的马车被迫停了下来,姜季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跳下了自家马车,三两步跃到了陆家的马车里。 他对着陆相和陆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伸手过来拉陆秀洵,“我又不参加科考,今日专程来榜下捉你。你若不去,他们又要笑话我夸下海口,我不准你不去!走走走!” 陆夫人用袖帕捂嘴轻笑,“洵儿,去和老友们聚聚吧,整日一个人待着难免生闷。” 陆相点头,“不要纵酒,早些回来。” 陆秀洵虽反抗了,但没什么用,姜季弥和书童一左一右把他拉下了马车。 他秀气的墨眸里噙着几分无奈,“铮哥呢,我听说他归京了,你怎么不去和他闹腾。” 两人一起上了姜家的马车,姜季弥哼道:“他横刀夺爱,我和他已经断交了。” 书童杜昔揶揄道:“可我听莫福说,你们日日打马球、东郊涉猎、西郊游湖,畅玩了几日之后,世子去显州陪太子祭祖,把姜公子丢下了。”莫福是姜季弥的侍从。 姜季弥急道:“他去的前一天,我们就……算了不提他了。” 他手搭在陆秀洵肩上,憨笑道:“许家那小子重金购到了檀圩山人的真迹,他说你若来了,他便拿出来给兄弟们掌眼。” 檀圩山人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大家,前些年藩王造反引发国难的时候,山人的后人为了不让传世之作落入贼人之手,将它们尽数毁去。 “多半是伪作。”陆秀洵说完,眼中却泛起期待的光芒,“去看看。” 第21章 第二十一折 何人仿画 马车行至湖畔停下,夏日满湖碧叶红莲,如今只剩小厮荡舟打捞残叶。 湖心立有水榭高阁,他们一路踏着荷团形状的白石往前。夕阳斜照,碧湖波光粼粼,阁楼里传出清泠的琴声,似花满银塘水漫流。 姜季弥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回头给他介绍,“这是许小六寻到的好地方,幽静又雅致,最适合哥几个聚会了。” 陆秀洵抬头打量“荷锦阁”的暗金色匾额,姜季弥已先一步拂帘进去,他对着阁中的六人喊道:“猜猜我把谁带来了!” 众人还来不及猜,陆秀洵已经跟着他走了进来。 陆秀洵对着众人作揖,又望向琴音传来的方向,伶人们坐在珠帘后,穿着藕粉色的曲裾,仪态端庄。 许小六正与友人对弈,他放下手中的棋子,笑着迎上来,“洵哥,好几年没见了,上一次相见还是在云鹿学堂吧。” 场中诸人十来岁时曾一起在云鹿学堂读书,听大儒应先生讲学。 应先生驾鹤西去后,陆秀洵去了国子监,学识稍好的两位与他继续同窗,另外三位去了别的学堂,许小六和姜季弥则放浪形骸了。 “我家太爷一直念叨,洵哥儿饱读诗书,让我多和你学习。”许小六顺着陆秀洵的视线看向乐伶们,“怎么了,这是荷锦阁的乐伶,洵哥有相熟的人?” 陆秀洵收回视线,沉吟片刻,“她们弹奏的是《凌霜咏》,来的路上我听到有人弹错了音,但后来发现她们并非弹错而是有意变调,故而凝神细听了片刻。” 姜季弥一下来了兴趣,挤在两人中间说:“惜玉楼的茶珠姑娘去岁登台演奏了自己改编的《凌霜咏》,一时名声大噪,如今伶人都模仿她弹新调了,小陆不愧是‘闺阁中人’,流传一年多的事了,今天才感到好奇。” -- 第34页 他说完露出几分自豪的笑容,很想带小陆去惜玉楼听她弹曲,但他又因玉镯的事感到烦闷,暂时没有放下自矜去寻她。 听到“茶珠”二字的时候,许小六的眼眸不安地眨了眨,他听从祖父的命令带陆秀洵去与温玲玲相识,两月前参加祖父寿宴被劫走的那位茶姑娘,他听祖父提起过,她也是那位郡王的人。 他不懂自家享清福的太爷为何要去掺和皇家的事,但他在家里属于没本事吃闲饭的人,他若不听从祖父的安排,手头便没了闲钱,他纨绔惯了,若与友人玩乐时囊中羞涩,难免惹他人笑话。 今天的事一定要成功!许小六暗暗给自己打气。 姜季弥连拍许小六的肩膀,“人我带来了,画呢?” “既然洵哥来了,那我就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他让书童回府去取《百鸟秋景图》,吹嘘了一通他如何重金购到真迹,又请了名士鉴画云云。 其他人翘首以待地附和许小六,陆秀洵不置一词。 秋月如镜,姜季弥让侍从将他购置的陈年佳酿搬来,许小六也让荷锦阁的婢女上菜,他得意地说:“这儿不似福寿楼大鱼大肉,菜品更注重清淡雅致。藕粉用清泉……” 小厮抱着紫色福字纹的锦盒进来,“公子,画来了。” 许小六接过锦盒,众人移步到偏厅赏画。 偏厅又添了几盏灯,房中明亮,画卷缓缓展开,许小六在众人欣赏的目光中得意地微昂脖子,“檀圩山人的后人并未将画烧尽,而是拿给了友人私藏,我这画……” “是假的。”陆秀洵平静地打断道,他的手指从画上活灵活现的珠颈斑鸠、喜鹊、杜鹃上一一抚过,“仿得很好。” 姜季弥见许小六涨红了脸,连忙圆场道:“你又未见过真迹,你怎知道是仿的?” “我家也有一副仿作的《百鸟秋景图》。”陆秀洵缓缓道来,“檀圩山人的画,在百年前也有许多仿图,其中有两副仿得极好,我家有一幅。这幅应该是仿造仿作所做。” “你……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许小六手指颤颤地指着他,当着众人的面,似乎下不来台。 “这画虽有故意做旧,但颜色太新了。我让杜昔去把我家那副拿来和你比较一番,你见过就知道了。”陆秀洵也感到失望,看来檀圩山人的书画确实被尽数毁去了。 许小六胸腔起伏,生气地说不出话。而陆秀洵神色淡然,一边欣赏一边赞叹,“这人画技了得。” 众人对比两人面色也知这画是假的,圆场道:“菜都凉了,还愣着干嘛呢。” 许小六拂袖,伸手一揽卷起画卷,“不吃了,我去找那厮算账!”说着他一把拉住陆秀洵的手腕,“你和我一起去,帮我把冤枉银子要回来!” 两人刚走了几步,姜季弥大步流星地跟上,“我也去!我二哥是京兆尹,我让他派人来当即把这奸商抓了!” 大可不必如此……许小六微愣,阻止道:“你走了,没人陪大家喝酒怎么行?” 他话还未说完,姜季弥已冲到了白石荷叶团上,他只好拉着陆秀洵快步赶上。 …… 三人赶到珍宝行的时候,店中的伙计正在给木门上锁。 许小六抓住他的肩膀,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掌柜的呢?” 伙计惊讶地转身看向他,满脸堆笑:“许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今日打烊了,掌柜的早回家了。” “这画!”许小六高高举起锦盒,似要砸在伙计身上。 陆秀洵拉住他的袖子,蹙眉道:“你对伙计发火无济于事。” 许小六又将它夹在腋下,“我告诉你,你最好今夜就去通知你们掌柜的,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兄弟可是京兆尹。”他指着姜季弥说。 姜季弥昂首哼道:“你们店别想开了。” 伙计瞥了许公子一眼,两人心领神会,他说:“这画是一个孤女卖给我们掌柜的,她自称是檀圩山人的后人,若是有什么问题,那我们掌柜的也是被蒙骗了。” 他又说:“掌柜担心受骗,她走之后掌柜派店里另一个伙计大关跟了她一路。公子们不如等明日营业了再来,届时让大关带你们去寻那个骗子。” 许小六恶狠狠地警告道:“休想栽赃别人,蒙混过关!”他睨了垂眸沉思的陆秀洵一眼,“洵哥,要不明日再委屈你陪我来一趟,你把你家那副伪作也带上,如何?” 陆秀洵点头,“我也想看看这画是谁人仿作。” 姜季弥伸手搂住二人肩头,笑道:“明日我也要来看热闹,今夜不醉不归!” 陆秀洵拂开他的手,“我就不去喝酒了。”他后退一步,“明日辰时,此处见。” 第22章 第二十二折 我来教教你 翌日清晨,三人相聚珍宝行。 掌柜义愤填膺地向许公子诉说他也是受了奸人蒙骗,他立刻让大关带路,众人一起去抓捕那个骗子。 往西走了小半个时辰,越往西老旧的平房越多,京都西面远不如东面繁华。 大关带他们绕进一个破落胡同,又走了两户人家,到第三户人家的院门前停下。这家的院墙石砖褪了色,远看灰白一片。院里种着青菜,围着木篱笆。 大关道:“就是这儿了!”他说完看向掌柜。 掌柜当着几位公子的面,明显有些神色匆忙,他道:“你进去把她抓起来,捂上嘴,直接拖到衙门去!” -- 第35页 陆秀洵注意到掌柜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拦住大关:“且慢。” “去抓!”掌柜的对大关挤眉弄眼。 这户的院门是半敞开的,院里一个女子戴着素白的帏帽,穿着质朴的米白色长裙,裙摆带着一点青色,不似花纹,似乎是沾上了污秽后未能洗净。她身段纤细,在素净衣裙的衬托下似一朵芳香清雅的茉莉。 她卖力地提着一个四方的木盒,盒子里全是泛黄的书籍。日光绚烂,她将盒子里的书拿出来,抖落灰尘,放到院里的石桌上晒。 姜季弥看着她的背影,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低喃道:“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歹人。” 许小六率先一步进去,她晒完书提着篮子准备出门,恰好与他迎面撞上。他将怀里的锦盒打开,“你就是那个卖假画的?” 大关与掌柜的一起冲进了院里,掌柜的吼道:“就是她就是她,快把她抓起来!” 大关伸手来擒她,她急急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不慎摔倒在地,篮子里的几个铜板和两张誊抄的诗落在地上,帏帽的薄布覆在面上,小巧的鹅蛋脸隐见轮廓,她慌张地坐在地上,似乎疼得爬不起来,“你们是谁?” 她的声音温婉清丽,姜季弥心中升起怜爱之情,他对掌柜说:“我想其中可能有误会。” 茶珠看到姜季弥的一瞬间,慌得忘记了准备好的说辞,他怎么在这儿?她隔着帏帽睨向许公子,若是能问,她真想问一句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过往一年多,姜季弥每月必会与她相见四五回,他经常盯着她发愣傻笑,又写一些不太押韵的诗词赞美她,他对她的声音、仪态颇为熟悉。 姜季弥温和地笑着蹲下来,作势要扶她起来。 两人隔得近了,风吹起帏帽的边沿,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她连忙按住薄布,心尖紧张地颤了颤。 许小六也盯着她,你倒是说话啊?按照提前备好的对话,她该说:“这画是我所画,可掌柜的知道是伪作啊!”然后他再对着掌柜怒吼,“什么?你知道是伪作还骗我?” 许小六扫了一眼陆秀洵疑惑的神色,他急得轻咳了一声,温玲玲,你说呀! 他一脚踢在姜季弥的臀部上,“你让开!”按照他们预想的情景,这个时候援助弱女子的好人是陆秀洵,而不是凑热闹的姜老三。 姜季弥被踢到一旁后,茶珠咽了咽口水,试着用更温柔的声音说:“假……假画怎么了?不过十两银子,你还想买檀圩山人的真迹不成?” 许小六转头捏着掌柜的衣领,“十两收的画!你敢卖我几千两银子?” 掌柜面色青白地摇头,“她……她胡说,我多少收来便是多少卖给许公子的!大关可以作证!” 大关“呃”了两声,连忙称是,“这贼女子不挨板子不老实,许公子快将她抓到衙门去吧!酷刑受尽,看她还能不能嘴硬!” 陆秀洵驻足在石桌前,目光从旧书上扫过,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几个铜板,叹道:“她若有几千两,也不至于还住在这个地方。” 许小六一拳打在掌柜的身上,掌柜的惨叫着摔倒,大关扶他起来,两人一起跑出了院子,许小六喊着“还我银子”追了上去。 三人跑出了胡同,许小六对着掌柜斥责道:“你刚才撒谎的语气很生硬,若是被小陆看出了端倪,你收的银子全给我吐出来!” 掌柜的哀声求饶:“温姑娘没说我们对好的词,那……那我也只能临时发挥啊。”本来他和温姑娘还有几句你来我往的对峙,但见温姑娘坐在地上半晌憋不出一句话,他们只好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茶珠勉力站起来,揉着微痛的腿向二人道谢,她不敢多言,害怕姜季弥听出来她的声音。按照计划,此刻她该与陆公子谈诗论画,继而相见恨晚,引为知己。 但姜季弥隔在她和陆秀洵中间殷勤地说:“姑娘,你这画仿得也太好了,以假乱真!” 茶珠含笑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敢问姑娘芳名?如此有才华之人居然屈居此处,不如来我府上做画师吧。”姜季弥又笑着上前一步,他见她身段婀娜,声音温婉,猜测她帏帽下的容貌定是不俗,昨日听伙计说她是孤女,他暗叹自己发现了受穷苦折磨的明珠。 他又说,“恕小生唐突,我觉得姑娘似曾相识。” “嘶”,茶珠小退半步,冷汗直冒,更是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门口响起了嘈杂的骂喊声,两个壮汉将一个肤色黄黑的青年绑着丢进了院中。 其中一人吼道:“温玲玲,你哥欠的赌债到底什么时候还?上次我们给他净发,这次可就要卸手了!” 茶珠咬着牙硬着头皮低泣道:“哥!你是不是又去赌博了!那天给你的十两银子,不是让你拿去还债吗?” 李彦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说:“我想若是赌赢了,便能替你买几本新书……” 壮汉将他按在地上,抽出腰间的长刀在他手臂处比划,“快叫你妹妹还钱!” 另一人“嘿嘿”笑道:“不卸手也行,让你妹妹陪大爷玩几天。” 陆秀洵见此欲要上前相助,姜季弥拦住他,小声道:“姜三哥今日教教你,如何俘获女子的芳心。” 他上前道:“姑娘莫怕,我保护你。” 茶珠:“……” -- 第36页 第23章 第二十三折 为何要拒绝 姜季弥站出来大呵一声:“住手!这位仁兄欠了你们多少银子,我替他还便是!休要为难这位姑娘!” 两个壮汉与地上惨叫的李彦皆是一愣,这人尖脸、吊梢眼,与传闻中霁月清风的陆公子长相不同。 门口的三人不禁都瞥向了茶珠。 茶珠手放在身前,指了一下姜季弥,又往外挥了挥,三人心领神会。 壮汉冷笑一声:“他欠了我们一百两银子,每月利息十两,利息已经欠了两个月,一共一百二十两。你拿出来我们就放了他。” 李彦在地上骂道:“妹妹别听他们胡说,我没欠这么多!”话音刚落,被壮汉一脚踢在肚子上。 “无事。”姜季弥云淡风轻地甩了甩衣袖,继而往怀里一掏,区区一百多两他还不放在心上。 掏了两下后,他面色微红,平日里都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今早为了赴约,起得太匆忙,忘带银袋了。 他招手唤来小厮莫福,“你有银子吗?” 莫福掏出来几块碎银子。 姜季弥感到难堪。 茶珠上前温声劝道:“公子,多谢你的好意,只是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们并不相识,我怎能收你这么多银子。” 陆秀洵拿出袖袋走上前来,他正要说话,姜季弥立刻打断他,把他拖到一边小声说:“我口口声声说要相助她,最后却让你出手解围,那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你就在这儿站着不要动!” 陆秀洵薄唇微张,他手里还拿着从自家带来的锦盒,今日来的目的是鉴定画的真伪,帮许六哥要回被骗的银子,未曾想事情却变成了姜三哥执意救美。 他点了点头站在石桌旁,随意地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好。” 茶珠用手轻抚脖子,李彦会意,他在地上挣扎着惨叫:“救命啊!杀人了!” “你们放开我哥!我会还你们银子!”她哭喊着蹲在地上,伸手去拦壮汉挥舞的刀。 长刀举起,离她仅几寸之遥,姜季弥冲上来一把搂住壮汉的胳膊,“别为难她了,你们跟我回府去拿银子!” 茶珠对着李彦轻微地点了点头,壮汉便一只手擒着李彦,一只手抓着姜季弥出去了。 他走前回头深情一笑,“姑娘放心,我定会救你兄长。” 茶珠往前追了几步,又低泣着回头跑回屋里,屋中传来一阵响动,她翻箱倒柜地寻找一点值钱的东西出去典当。 陆秀洵放下了书,书上有不少娟秀的簪花小楷批注,写着诗文见解和有感而发的一两句小词。 那男子看着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那这些书应该都是这位姑娘的。 他不由得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又看到窗边一副未画完的画。 茶珠猜测今天这出戏很难圆回去了,本想陆公子解围之后,她执意还钱,借机透露自己才情非凡,可以誊抄诗词、作画抵债。 如今要怎么做?拉赫 她一边哭泣,一边翻出压箱底的一条半旧的锁麟囊,里面的东西早已经空了,它的面料刺绣十分精巧,也许能换一点碎银子。 茶珠回头,隔着帏帽看到陆公子站在窗边,他打量着书桌上那副由镇纸压住的画。 他见她看着自己,忍不住询问:“姑娘为何又在做《百鸟秋景图》?” 她语带哭腔,声音轻软地说:“我帮珍宝行的掌柜作画、临摹碑帖,他说不少文人骚客知道这是伪作也爱买回去充面子。” 她手上动作未停,还在寻觅值钱的东西,可翻遍了陋室也拿不出一点像样的物件,“他说我这幅图仿得很好,让我再多画一幅。” 陆秀洵了然地点头,“姑娘书画造诣不凡,敢问师从何人?” “家里原先有些钱财,父母为我请过几年先生,后来父母亡故,家中落魄了,先生也就走了。我并不是师从大家。”她伸手进帏帽里擦拭泪水,捡了一堆半新不旧的东西拿在手里站起来。 他望了一眼屋中质朴的陈设,听着她鼻子轻抽的细微声响,难免升起同情之感,又想起她方才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话,于是道:“姜三哥替你兄长还债了,你无需拿东西去变卖,若你觉得亏欠了他的话……不如……不如替我作画吧,我付你工钱。” 茶珠转身望向他,捏着手中的东西,迟疑了片刻道:“公子要画什么?” 他想了一下,将自己拿来的那副《百鸟秋景图》放在身后,他指着未画完的这幅画说,温和地说:“我想买一副《秋景图》挂在家中充场面,珍宝行的掌柜十两收画却卖千两之数,那我直接从姑娘手中买画,也不能让姑娘吃亏了……”他怕说多了她不肯收,“两百两银子如何?”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两百两太多了,我们只是一面之缘,实在无需……” “为什么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呢?”他话中带着一丝愠怒,说完后也自认不该对人如此说话,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里没来由的火气,却更恼怒了。 “看今日的情形,你兄长不是第一次赌输了银子让你帮忙偿还吧。我看他和那两个壮士频繁对视,恐怕三人是说好了,他们故意将他绑来你面前,你看着他受苦便为难哭泣,继而又不顾一切地替他还债。” 茶珠庆幸她那些小动作没被他发现。但她感到惊讶,按理说温柔又富有才情的陆公子,不会这样直言他人之过,他却似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责怪起她了? -- 第37页 她扭着衣袖低头轻声说:“他……他是我兄长。” 他想起那青年贼眉鼠眼地与绑他的人点头、摇头的小动作,更气愤地说:“他就是仗着有人帮他收拾烂摊子才游手好闲、胡作非为!你若是放任他吃几次亏,就算他真被人毒打一顿,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倔强地说:“《孝经》云,不爱其亲,谓之悖德。”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璀璨的日光,往日总是平和淡然的眸子里带着几丝严厉,一只手捏着锦盒,一只手指着桌上的画。 “你有如此本事在身,如果能放弃拖累你的愚悌,确实无需他人相助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但你现在只会一辈子困死在这儿!”他的语气更重了几分。 陆秀洵一直隐藏自己对世俗许多规定的不耐烦,他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父亲是中书令,他是家中独子,他的一言一行不止代表自己,更会影响父亲的仕途。 他没办法洒脱恣意地随自己的想法过活,故而一直用温和疏离来伪装自己。 他也知道为什么他会在乡试中排在第六位,其中有一题只需引用圣贤注释古书的观点即可,他却鬼使神差地想阐述自己的想法,写了两句之后又担心离经叛道给父亲惹来麻烦,于是他用竹片将这句话小心地刮掉,覆上了引经据典的答案。 科举中如果错字可用此方法涂改,但会在纸上留下透亮的痕迹,被戏称为“开天窗”。 他考完之后便知道自己无法博得解元。秋闱题目并不难,若与他水平相近的答卷流畅整洁,而他的试卷上却有一长条涂改之痕,别人的排名定然会在他之前。 他内心所想与实际所做总是充满矛盾,今日见这姑娘被兄长拖累,他突然愤慨难忍,想让她放下负担,为自己而活。 茶珠险些以为自己骗错人了,这是传闻中平和温柔如画中仙,冷淡疏离似寒潭玉的陆公子吗?他的谦谦如玉去哪里了? 但她还是极快地给出了反应。 她好像被他的话语打动了,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慎撞翻了装针线的篓子,她思索了许久才轻轻地点头,“你……你说的对,我……我下次不帮他了。” 她说话声音极小,还带着些许的颤音,作为一个与哥哥相依为伴生活的良家女,被一个陌生人斥责了之后,显得十分的不安。 陆秀洵这才缓和了神色,轻叹了一声,“你多久能画完一副《百鸟秋景图》?” 茶珠算着温玲玲近日就要生产,她再休养一月就能接上今日的相识与他相知相许,“大约一个月吧。” “那我一个月后来取,这是定金。”他将一整袋银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茶珠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取下帏帽,今日的事虽有了古怪的波澜,但最后却达成了目的,算是有惊无险。只是陆公子竟然是这般脾性,令人惊讶。 她回头捡起针线,突然背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姑娘,我方才冒犯了,我没有资格指责姑娘的作为,我深感惭愧。”他走了两步又困于“与礼不符”四个字,决定回头道歉。 他的声音温柔宁和,与刚才完全不同。她背对着他,伸手去取桌上的帏帽,“嗯。” 第24章 第二十四折 他想要帮她 他又言说了几句歉意,茶珠背对着他系上帏帽,薄布滑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转过身看着他,感激地说:“我知道公子是为我着想,其实公子说的这些事,我又何尝不知,但我舍不得兄长受罪。” 她伸手进帏帽里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弱小的身躯站在一堆杂物里却格外的淡雅出尘,“公子热忱之心,对待陌生人尚且流露真心之语。今日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兄长早过了弱冠之年,我不该再纵容他胡作非为了。” 陆秀洵见她这般温和明事理,更觉自己方才咄咄逼人不对,为了弥补这份歉意,他道:“我既付了定金,过几日会来监工。你收了银子如何花是你的选择,但如果你兄长有了闲钱更加肆意妄为,我还是期望你可以……更多地为自己考量。” 他提出监工,是担心她兄长回来之后抢走她所收的定金,他也许会更加潇洒地赌博,反而欠下更多银子。他偶尔来看看,若出了什么事,也能帮衬一二。 “监工?”她极小地“啊”了一声,“公子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怎能暗自揣测我会拿了定金逃走。” 她夸他优秀,再故意说他来监工是不信任她的人品,她想以此激将法,避免二次饰演温玲玲,她这点临时补起来的才学,可经不起仔细考验。 她更怕下次陆公子还会带上姜公子,姜公子那句“似曾相识”,险些让她短寿一年。 他不理会她的反对,平和淡笑,作揖,“姑娘再会。” 茶珠捡起地上的篮子,又将誊抄的诗句放进篮中,“我替人仿写了诗句,刚好要送去。” 她跟随陆公子走出了胡同,她福了一礼,往大街上走去。 他驻足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愣神。 他很欣赏她。世家女子亦学文识字,但甚少有人能像她这般在书上写满独到的见解,她还擅长丹青……若有更好的先生授课,她的文学、丹青造诣都不可限量。 她每日奔波卖字画,汲汲营营,难免令才华蒙尘。不如他来教她?升起这个念头后,他在巷口站了许久,思索是否可行。 -- 第38页 “诶。”姜季弥搂住他的肩膀,“在这儿傻愣着干嘛?”他“嘿嘿一笑”,“你猜她会不会对我一见……” “她会还你银子。” “她哪来的钱。” 在姜三哥审视的目光中,他淡然道:“听说是卖字画赚的。” 姜季弥蹙眉,“她人呢?” “卖字画去了。”陆秀洵扯出被他抓住的衣袖,“告辞。” 姜季弥去巷子里转了一圈,未见佳人芳影,又回头去追他,“小陆别走啊,去喝酒!” 茶珠与李彦在附近的客栈碰头,他揉着被绑得酸痛的肩膀问:“这事完了,你怎么看着不太欢喜?” “完不了,他过几日还要来。”茶珠仰头叹息,一字一顿地说,“没完没了了。” …… 茶珠答应了温玲玲要去看望她。她之前向年姑姑提了几次,年姑姑总说不方便探望。 今日她终于有了不得不见她的理由。 “陆公子要一副《百鸟秋景图》,这画只有温玲玲会仿,我去求她画,她动作利索也许几日就画出来了。如果姑姑去说,她行事便会多有懈怠,况且她即将临盆,产后虚弱哪还有空闲作画。陆公子来监工我的时候,难道让我给他展示我拙劣的画技吗?” 年姑姑思索半晌,告诉了她温玲玲的住址。 傍晚,茶珠与李彦带着锦缎、糕点和一些滋补的药材,敲响了温玲玲所住的宅院的门。 护卫打开了院门,院中的桂花香气扑面袭来,庭院的角落堆积着褐色的阔口陶罐,缸里养着几尾灰黑的鲫鱼。 温玲玲坐在竹椅上,抬头目送行云,她看到茶珠来了,顿时笑靥如花,“想你了。”话音刚落,眼眶就红了,“把我囚在这儿快两个月了,一个与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彦把东西堆放在桌上,退到屋外等候。 “你看着好多了。”茶珠上下打量她,两月前她颧骨凸起,眼皮瘦得发青,如今恢复了几分丽色。 茶珠把作画的事说了。 温玲玲点头,“那副没画完的你带来了吗?我把剩下的几只鸟和远山补上,两三日就能画好。” 她桃花眼里噙着潋滟的水意,茶珠不懂她哪来的这番深情,笑道:“我长好看了吗?干嘛一直盯着我,一副要哭的表情。” 温玲玲并未答话,反问道:“陆公子如何?” “不似传闻中那般温和,我不知哪儿惹到他了,他竟然说急了,复又向我致歉。”茶珠坐在她身旁,关怀了一番她的身体,得知她一切都好后,颇感欣慰。 温玲玲拉开抽屉,里面盛放着不少新作的诗词,咏花、月、四季、湖、山……“近日闲着便多写了一些,你拿回去背诵吧。” 茶珠推开纸张,这些日子背书可累坏她了,她连连摇头,“我还背这些做什么,下月你自己说与他听。” 温玲玲轻抿粉唇,咽下了想说的话,两人又互相诉说了近况,彼此勉励。 遥远的西边山坳里还隐有一丝橘光,暗蓝的天幕上已布满繁星。 年姑姑匆忙推门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珠儿,严世子来惜玉楼看你了。” 茶珠立刻起身,“我先回去了,三日后找你拿画,桂花糕很香甜,我特意去买的,你记得吃啊。”说完她与年姑姑一起离开了。 待她走后,屋里又冷清了下来,温玲玲坐回竹椅上,竹椅后是一扇屏风,她的相好方孟信在屏风后躲了许久,他轻声问:“你舍不得她吗?” 温玲玲看着她已消失在院门的背影,哽咽道:“十年相交,今日又是永别,怎么也有几分难舍。” “别说丧气话。日后我考取功名做了官,你成了新贵夫人,随时都能看望她。” 你三年后参加科考,那时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温玲玲未说话,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画笔,“待我把画补完再走吧,最多耗费一个时辰。” 她细声说:“她与我相识,真是委屈她了。”说完,她泣不成声。 六月的时候她与方孟信相约在门龙镇见,他行了五日便到了那里,她不识路,胡走了半月才到,那时他又赶回京都寻她了。 她随年姑姑回京后,她的假父亲王氏立刻向年姑姑禀告了她和方氏的情况,年姑姑得知此事后更加小心地监管她,因为方孟信会几手三脚猫功夫。 但今日方孟信还是找到了此处,他预备天黑后带她离开。 温玲玲的泪水滴在手背上,她知道自己逃了,茶珠不得不继续替她结交陆公子,她又连累她了。 但她若是留在这儿,生产之后年姑姑会将她的孩子抱走,她无法接受母子分别的事,更不想以此被要挟。 她对着画说:“珠儿,对不起,我自私。” 第25章 第二十五折 难抑的甜意 茶珠赶回了惜玉楼的后门,下了马车快步走回房中。 她提前告知了年姑姑她的打算,此刻她回房中整顿妆容,年姑姑去牡丹间让芙若按照计划行事。 简单的梳洗后,她换上熏过香的浅粉绣花襦裙,梳上发髻,淡描蛾眉,点上胭脂,镜中的自己光彩照人。 她又取出莲花纹金臂钏戴在手臂上,细密的金环将嫩白的肌肤压出浅浅的红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如鼓擂,如果今天事成,她就要献出自己的清白了。 -- 第39页 镜中的她明眸里泛起一丝薄泪,脸上难掩黯淡之色。 她举手轻拍脸颊给自己鼓励,抬步往妍苑的大堂走去。 小翠引她走向严铮坐的圆桌,“他等了茶姐姐许久,我给他添过两壶茶了。” 茶珠从花鸟屏风后露出半个脑袋,眉眼弯弯地偷偷打量他。 严铮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她充满笑意的晶亮眸子,他轻笑道:“淘气。” 他去了显州,本以为和她隔得远了,心里那些淡淡的痒——或许是思念,或许是喜欢——便也会远了。 然而隔得越远,他心里越发的痒,每每想到她对着他娇娇柔柔的轻哼和轻泣,他的心口就漫起潮涌般的甜意。 他想要压抑这股陌生的情绪,但遗憾落败。 他与友人打猎之时,神色沉静地拉圆大弓对准逃走的野猪,他瞄到地上被野猪踩烂的果子,竟然联想到和茶珠一起吃酸涩梨子的那夜,他百发百中的箭立即失了准头。 他与太子宴饮之时,婢女为他布菜,他看着婢女青葱的手指捏着筷子,思绪又飘到福寿楼那日,她鼻头粉红地可怜抽泣。 想到她对他的情意,他嘴角抿了又抿,还是难抑的上扬了。 所有与他相熟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古怪。 太子打趣道:“铮哥,你有心事。” 他冷哼一声:“我有什么心事?”他沉着面色,告诫自己不要再放纵心头的想念,冷静自持方为君子之道。 一顿晚膳尚未用完,他又不自觉地想,她应当也在思念我吧,想到此处,他棱角分明的唇难耐地想要上扬,在太子的直视下他忍了又忍,脸皮翕动。 太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世子没有心事,是有心上人了。” 他接连否认。 但回京之后脚却不听使唤地来了惜玉楼。他安慰自己,罢了,她既然想我,那便让她见我一面吧。 茶珠从屏风后走出来,撅着红唇说:“一声不吭就消失了近两个月,还不许人置气吗?” 妍苑的大堂充满欢声笑语,高台上舞姬穿着亮金色的薄裙,水蛇般莹润的腰肢随着舞姿摇晃。 她走到他近旁坐下,伸出柔荑拦住他的目光,微怒道:“不许看她们。” 他看着她拈酸吃醋的样子,那股舒心的甜意又涌上了心口,他道:“我等了一个时辰,闲着无事便打量楼里的装潢,别的一眼未看。” 茶珠睨向他,想要做出生气的样子,却笑着露出贝齿,“是吗?我不信。” “你平日也在这儿演奏吗?”他指了一下高台,双瞳一瞬不移地含笑看她,她今日窄袖轻罗,双颦相媚,似桃夭李艳,怎么也看不够。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仰仗公子怜惜,我休息了月余。今日不知道公子要来,所以傍晚还在外面闲逛,让你久等了。” 说着玉指轻勾他的衣袖,体贴地说:“这儿人多吵闹,严世子屈尊纡贵来此看望我,但若被其他人发现你,难免说你闲话。” “去楼上吧。”茶珠指着妍苑的三楼,“顶上住着惜玉楼的花魁芙若,她与我关系甚好,近日她与贵客出楼游玩了,房间是空着的。我住在后院的平房里,那边偏僻简陋,左右闹腾。” 他记得她说左右夜半充满床笫间的声音…… “我们上去说会儿话,可好?”她与他四目相对,眼中尽是难掩的喜悦,“许久未见你了。” 严铮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两人走到三楼,他回望楼下,“二楼似有十几间厢房,三楼竟然只有两间?” “这是惜玉楼的花魁才能住的地方,过往只有一间,宽敞亮堂。后来英妈妈听说画月楼有四大花魁,她想既然能借花魁的名头多赚钱,为何要拘泥于数目呢,于是她把晚梅姐姐扶持上来,又将一间牡丹间,隔成了东厢、西厢两间。” “我们进去说话吧。”茶珠推开了八宝雕花图案的红木槅门,芙若这间东厢长且阔,里头又分东稍间、西梢间和正堂,房中铺着牡丹纹地毯,既有抚琴之台,又有长案可赏书画。 “好香。”严铮踏进房中,闻到一股润腻的香气。 茶珠关上了房门,“有香气吗?我怎么没闻到。”说着她在房中寻找,停在一个牡丹翠叶熏炉前,躬身做出闻的姿势,实际却屏了呼吸,“你闻,是这个吗?” 他走上前也与她一般躬身细闻,炉中的甜腻香气直达脑海,眼前金玉器玩晃动,他险些站不稳当。 茶珠一把扶住他,笑道:“你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喝酒了?” 严铮摇头,剑眉微蹙,“刚在下面喝了两壶茶。” “去窗边透口气吧。”她扶着他往东稍间的窗边走去,窗牖在四扇开的孔雀羽屏风后,窗帘是碧纱缂卷草纹。 正间风流雅致,东稍间放着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挂着银红软烟罗。 她先一步走到屏风后,欢呼道:“严公子,快来看,从这儿可以看到河边的画舫呢。” 他走到窗边,迎着晚风与她一齐举目远眺,横河上的画舫灯笼明亮,远看似一弯璀璨的星河。 “公子,夜风冷。”她拢了拢淡薄的襦裙,露出微窘的笑。 “我好多了,许是房里太闷了。”他伸手关上窗户,突然听到门开了。 -- 第40页 茶珠瞪圆了眼,眼眸不安地晃动,细声说:“该不会是芙若姐姐回来了吧?我去看看。”她走了两步,听到男子浑厚的笑声和芙若的娇笑声,她忙往后退,腰肢撞到了窗边的方桌,桌上的景泰蓝花瓶顺势落地。 她腰上吃痛,也往地上摔去。 他一只手拉她,一只手救花瓶,被她带着也摔倒在地。 隔着一扇屏风,拔步床“咯叽”一声响,伴随着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娇笑。 茶珠摔在他的身上,脸色涨红如霞,局促地浑身轻颤。 第26章 第二十六折 夜色凉如水 东稍间点着两盏纱灯,明亮的烛火透过湘红的灯纱照在屋内的陈设上,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暧.昧的暖红。 茶珠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更显红润,明亮动人的清眸都染上了几丝嫣红。 她的双手放在胸口,手心贴着自己的衣襟,手背贴着他平坦的胸膛,手心手背都感受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杂乱心跳。 她想抬腿躬身站起来,脚尖不慎踢到了一旁的屏风。 碧绿的孔雀羽毛轻颤,孔雀的头是由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黏贴而成,床上的银红软烟罗随着那两人的胡闹而飘荡,薄纱卷起细风吹得烛火跳跃,那屏风上的晶石也伴随烛火或明或暗地闪烁,似乎那孔雀用晶亮的眼珠子昂首挺胸地俯视着地上倒在一起的两人。 严铮平躺在地上,她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下巴上,她缓缓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睫毛似翕动的蝉翼,不安地眨巴着。 他咽了咽口水,轻轻地放下左手接住的瓷瓶,右手还放在茶珠的腰上,轻盈软腻的腰肢隔着薄薄的襦裙与他粗粝的手掌紧贴,他的心跳更乱了。 耳旁响起粉拳打在胸口上的“砰砰”声,芙若一边柔软地哼哼,一边吟吟地笑说,“混账东西,我在外面好吃好喝地照顾你,你还不信我对你坚贞不渝的话,偏要闹着来牡丹间看我,你给得起春宵一度的钱么。” 男子似乎在捉弄芙若,她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她在床上来回地翻滚,床板发出细微的“咯叽”声,“别弄我了,我都说了这里没有人,英妈妈以为我出去陪客了,那是我骗她的。” 男子嗓音沙哑,“你出去陪谁?还不是陪我。”说着似乎手上又使了点劲儿,逗得芙若一会儿笑一会儿恼。 芙若翻身起来,跪坐在床边,正色道:“我悄悄带你回来,你说了看一眼就走,可不许言而无信。” 男子却不依不饶,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嗔怪道:“我想到你在这儿这么辛苦的接客,心口就疼得不行,不信你替我揉揉。” 芙若又砸起粉拳,继而躺在床上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拔步床上的动静更大,她那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被男子脱下,一把扔到了屏风后面。 充满脂粉香气的外裳瞬间罩在了两人的头上。 茶珠惊讶地轻呼了一声“啊”,严铮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她尚未阖上的双唇被他按住,她的贝齿撞在他的掌心,湿软而温热的呼吸顷刻洒在他的手上,他急急地收回手,掌心竟像碰到了烧滚的水般灼热。 芙若的外裳香腻,方才那股让他头晕目眩的味道又涌了上来,他很难再维持理智,也很难再什么都不想。 他想要老僧入定般的淡然,但难度太大了。屋里的光亮本就暧.昧昏黄,衣裙笼罩住他们后,光线更黯淡了几分,当眼睛看不清时,其他的触感便更加的清晰。 身上的娇躯瑟瑟发抖,她把放在心口的手缓缓地垂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臂膀两旁,她似乎也被这股甜香弄得头脑昏沉了,整个人彻底地软在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被软绵绵的东西压住,她似乎在引诱他将放在她裙带上的手往上挪动。 他觉得大概是那两壶茶喝多了,此刻想要解手的念头十分的强烈,他想要站起来,她压得他动弹不得,他想要推开她,又怕她撞倒了身旁的屏风,惊扰了床上的两人。 这两人不认识他,可茶珠却还在楼里生活,她与这花魁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偷进别人房中,又撞到别人的密事,他担心若他们在这儿的事情被花魁娘子知道了,她仗着花魁的身份与茶珠为难。 于是他只好静静地躺着,眼观鼻,鼻观心,想等床上二人事了了,或是睡着了,他寻个机会带她溜出去。 “泼皮!白日还没闹够么,非在这儿要我,待会儿……嗯……”芙若骂着他,黄鹂般的嗓音似歌唱般,时而高昂,时而低吟。 “小浪蹄子,我看你欢喜得很!”男子又说了几句茶珠不能理解的骚话,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形容芙若,还是在戏说八月钱塘的涨潮。 茶珠还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他,几缕淡光透过衣裳针脚的纹路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怯怯地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委屈地噙着薄泪说不出口。 他的双手攥紧成拳,鼻尖萦绕着房里的熏香和芙若衣裙上的脂粉气,更扰人思绪凌乱的是来自茶珠身上的淡淡的香甜。 她像是饱满的蜜桃,待人采撷。 严铮轻轻地拉扯那件盖在两人头上的衣裙,又侧过头深呼吸了两口,耳畔充斥着床板的咯吱声和芙若的娇柔声,以及男子的污言秽语。 茶珠未曾想,这两人在明知屏风后有人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浪荡,她真是……真是找对人了。 -- 第41页 他见茶珠的耳朵红得像石榴,想必自己的面色也不遑多让。 蓦地,茶珠扭捏了一下,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她缓缓地往前爬了一寸,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她侧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公子,我很难受。” 她的话里透着几分无奈,手臂上的金臂钏随着她的移动轻刮他的臂膀,引起诸多不适之处。 她的话似一声惊雷在他的脑中炸响,严铮感到既羞耻惭愧又情绪激烈涌动,他想当即将她拂到一旁,也不想再顾及其他了,此刻只想翻身出去。 拔步床上的闹腾还在进行,那两人呼吸急躁,闲话少了许多。这比起不堪多闻的胡言乱语,此时旖旎的安静更让人面红耳赤,难以忍耐心底的胡思乱想。 严铮抬手想要将她推到一旁,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羞怯地嘤咛了一声,“公子,不要这样。” 他没有想怎么样啊! “好吧。”她抿住粉唇,抬起头,薄唇从他的面颊上轻轻地滑过,温热的呼吸洒在他侧脸上。 胸口炙热的气息更盛,他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羞怯地说:“公子若是实在想要的话……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 说着,她俯身将唇轻压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浅尝即止,她又羞怯地抬起头来,细声地说:“我不敢了,还是算了吧。” 他抬起的本要将她拂到一边的手,转了个方向按住了她抬起的头,将方分离的唇瓣又凑到了一起。 茶珠想,荷塘里的鲤鱼为了一点饲料打架的时候,彼此啄得厉害,大概就是此刻的情形。 他的手顺着柔软的青丝滑到了她的后脖上,她急急抬起头小小地呼吸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丝透明的水渍,明明是晚秋的夜里,她却似置身于酷暑的午后,浑身滚烫,鼻尖沁出密密的香汗。 茶珠不知为何,心里萌生了一点退意。明明做局的人是她,想要他这般做的也是她,到真的有了一些肌肤之亲后,她反而不想这样了,她觉得这么做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床上的动静逐渐小了,两人喘息着在床上相拥说情话,又歇息了一会儿,芙若扯开盖在身上的锦被,说:“快走吧,再待一会儿楼里的生意散了,英妈妈闲着没事会到处溜达,若是被英妈妈发现了我们,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从床上起来,踩着木屐笑骂道:“小贱.人,你把我的外衫丢哪里去了?”说着她摇摇晃晃地在房里漫步,又抬头四处查看。 茶珠眉头微蹙,芙若干嘛要给自己加戏。她与严铮唇齿缠绵着,听到芙若的话,他明显愣了愣,轻咬她的唇瓣,她吃疼,推搡着他的胳膊。 “你这么多衣裙,换一件穿呗。”床上的男人笑着往屏风后瞧,屏风底下溜出来一截浅粉色的绣花裙摆,他抬了抬眉。 芙若捏着袖帕,嗔怪道,“那你快些穿衣吧。”她脸上也挂着揶揄的笑容,她听到屏风后面衣料摩挲的声音小了,她侧头指着门边,示意他动作快一点。 她与情郎做了示范了,未经人事的二人也该有样学样了,她得快些离开,把地方给他们空出来。 她随手从衣柜里扯出一件织花褙子套在身上,“走了走了。”她这话似在对情郎说,眼睛却看着屏风后。 两人关门离开,门关上的那一下,“砰”的一声将尚未扣上窗闩的窗户给震开了。 月光如水倾泻进来,银白的月辉照在窗下两人的身上。 严铮扶着她的腰肢手臂用力,上下颠倒,两人换了一个位置,他借着月光看到了她眼中的薄泪,微凉的晚风徐徐拂过周身,吹散了房中的甜腻的香气。 茶珠粉唇微肿,眼皮垂下遮住了顾盼生辉的眸子,她平静地躺在地上,虽没有任何反抗,但她神色间的那股怅然若失,让他脑中断了的名为理智的弦一下又接上了。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领口上,指尖微微蜷缩,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吁了一口气,帮她轻微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他撑着地毯站了起来,他听到门外面的人声,犹豫了一下,撑着木板窗沿一下跳了下去,落在了妍苑与秀苑相连的飞桥上。 “啊!”茶珠一下慌乱了,她坐起来,怔怔地望着消失在窗边的人,“喂?啊!你!” 她整顿了一下衣衫,快速地站起来趴在窗边往下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他这是怎么了啊? 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面部表情出了差错。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竟然控制不住心头的情绪,未能如愿地做出那股含羞带怯又期待的表情。 但他明显把持不住了,她那点看着不太热情的表情,也不至于让他就这样走了吧? 他……茶珠撑着额头,实在是没辙了。催情的香料下了,怕他不会做还找了人在一旁引诱教习,她还主动地送上来香吻,最后换来他翻窗逃走了。 他怎么像采.花大盗一般!亲吻芳泽后,翻窗离去。 茶珠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向郡王交代,她怅然若失地跌坐在地,一时连外面的热闹都不想去看了。 门外的热闹,来自于英妈妈与芙若。 茶珠为了报当时的一棍之仇,她今日告诉年姑姑,先去通知芙若带情郎回牡丹间胡闹,又让年姑姑在看到芙若完事了出去的时候,立刻去二楼的厢房禀告英妈妈。 -- 第42页 英妈妈听到芙若竟然带她那个风流书生回牡丹间行苟且之事,气得险些摔断了紫玉烟杆,她气急败坏地喊上千七、千九堵在二楼的楼梯口,将刚好下来的芙若和情郎抓起来。 英妈妈气得骂出了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言,但此时时辰尚早,楼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她看到贵客们打量的神色,立刻让龟公们将二人绑到后院的僻静之处。 “你真是要气死我!你看我活得太好了你不耐烦了是吧?上次我骂了你,你怀恨在心,竟然还敢把人带回来给我添堵!”说着,她“啪啪”两耳光扇在芙若脸上。 芙若惊慌失措,她前一刻还开心地等待茶珠拿下世子爷后,世子爷花重金替茶珠赎身,她便能从中拿走大头。后一刻她被英妈妈打了两耳光,又被千七一把推倒,她摔倒在后院的泥泞里,不禁吓得哭了起来,求英妈妈放过她。 情郎看她受罪,他本来想说不关他的事,但想到芙若明日说不定能分到茶珠的大笔银子,于是他哭喊道:“英妈妈,放过芙妹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有什么冲我来吧!” “哈!”英妈妈怒极反笑,“放过她?行!我一向爱成全苦命鸳鸯!千七、千九,抽他一顿鞭子,扔到后门的潲水桶里去!” “大成国是讲究王法的!我既没犯法,又不是你的奴仆,你怎么能私自对我用刑!”他大喊大叫但是于事无补,千七懒得听他文绉绉的话,扯了一块臭布塞进他的嘴里。 英妈妈指着他的鼻子,冷笑了一声,“我认识的达官贵胄比你见过的都多,你最好留着骨气去告我,不将我惜玉楼搞垮,我说你一声孬种!” 芙若看他被打,咬着唇也未敢多说,她躬着背缩在角落,肿着一张俏脸讨好地看着英妈妈。 此情此景真是应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话。不过她想,自己与他还未是夫妻,他过于穷酸,她近来也有点看不上他了。 英妈妈对着星月交辉的苍穹长叹了两声,她捞出腰间的烟杆指着那颗亮晶晶的星对千七说,“不中用,芙若真是不中用!我观天象,惜玉楼的未来还是在珠儿身上。” 千七凑上前笑道:“小的竟然不知道,英妈妈还会看天象?” 她冷笑一声,烟嘴指着天,“我不是看天象,我是看长相。” 她话音刚落,千八急匆匆地跑进了后院。他站在她身边小声说:“我看到年姑姑去找茶姑娘了,他们又往后门的方向走去了,我想年姑姑可能又要带她去见她家主子。” 英妈妈急得跳脚,“那你还不快去跟上!” 千八刚跑出两步,英妈妈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多带两个人,小心别漏了马脚。快去吧!” …… 茶珠在屏风后坐了一会儿,心跳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有气无力地叹了几声,其实心底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她明明该遗憾计划失败了,却庆幸严世子没有更进一步的行为。 她直视自己的内心,即使她出身贫寒,似无根之草,她也不愿意这样随意地与人苟合。 她推开房门出来,下楼后遇见了年姑姑。 年姑姑惊讶地问:“这么快?他呢?” 茶珠侧头擦拭眼泪,委屈地说:“他……他……他好像不行。” “不行?”年姑姑瞪圆了眼,凑上前来小声地问,“什么叫不行?” “就是那种事不行。”茶珠似乎羞于启齿,蛾眉紧蹙,手放在嘴边小声地说,“总之他好像是想和我那样的,毕竟在那种氛围下,正常男人都会那样的,但衣衫还未脱呢,他犹豫了一下就翻窗走了。” 色.诱这种事,就和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心口那股鼓起的勇气在今天事情失败之后彻底泄气了,她决定栽赃他身体有疾,日后也不再做色.诱之事了。 她想,郡王再有能耐,总不能请大夫去国公府为严世子诊断,看他到底行不行吧。 年姑姑觉得茶珠在撒谎,但今日这事本来就是茶珠一手筹划的,她若是不愿意,应该不会绞尽脑汁地做下这样细致的安排。 她上下打量茶珠的神色,瞧不出一丝破绽,她难免有几分相信了,迟疑道:“严世子有难言之隐?” 茶珠点了点头,为难地说:“应该是的,但我也不太懂。看来色.诱这个计划行不通,坏他名声这事可能还需要从长计议。” 她接连摇头、叹息,又轻揉自己红肿的樱唇,“哎,我真对他感到失望,未曾想他高大英武,竟然……哎,年姑姑,这可不能怪我任务失败吧,我尽力了,可他有疾。” 年姑姑踌躇了片刻,拉着她的手臂道:“珠儿,这事我没办法回禀郡王,不如你去告诉他吧。毕竟是你亲眼所见,你就把你的所见所闻都告诉郡王,我相信他能够体谅。” 茶珠薄唇微张,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跟着年姑姑往后门走去。 …… 马车不急不徐地行驶,街上尚有来往的行人,茶珠掀开帘子往外看,今夜繁星璀璨,看来明日也是好天气。 她不自觉地想,他翻窗走了之后,此刻在干嘛呢?他翻身压上来的时候,紊乱的鼻息在她的脖颈间起伏,他明明情动难耐,她已经知道退无可退,最多乞求他轻一点。 但他竟然停下来了,为什么呢?是她魅力不够吗,还是他怀疑她了,怀疑那牡丹翠叶熏炉里的香料,怀疑芙若与情郎出现的时机,怀疑她欲拒还迎的态度? -- 第43页 想不通,她决定不想了,还是想想如何应付郡王吧。 进了郡王府,年姑姑先进去禀告,茶珠站在院子里等候,晚风吹起她的裙摆招摇,她环抱自己取暖,天气可真有些冷了。 她的情绪难免有点低落,说起来那日独自回惜玉楼,事后也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安全,她被芙若绑架的事,除了在她心里落下了恨意,年姑姑也好,郡王也罢,无人询问,无人关心。 “进去吧。”年姑姑退出了暖阁,让茶珠进去。 房间里充斥着药香,晏景兮才喝完酸苦的汤药,他抬头睨了她一眼,平静地用小银筷夹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他对刘管事说:“带茶珠下去洗脸。” 茶珠怔住,刘管事上前来微笑着说:“姑娘妆花了。” 刘管事带她去到一旁的厢房,又命婢女去打热水。 茶珠百无聊赖地打量了一圈房中的陈设,她看到窗边的梳妆台上有一块铜镜,于是对着镜子照了一下。 只一眼,她就羞愧地低下了头,她的妆容倒不是很乱,只是发髻歪斜,下唇微肿,因穿着襦裙,脖颈处露出的洁白皮肤上,有或浓或淡的痕迹。 年姑姑来的路上可能是一直在想事情,刚才竟然也未提醒她,她若早些发现自己这幅模样,好歹回后院去拿一条交领的裙子换上,再擦一点薄粉遮掩。 此刻她感到羞愤交加,待婢女抱着木盆上来之后,她对着铜镜仔细地擦拭了一番,可这除了把涂在脸上的胭脂、乱了的口脂擦掉以外,红痕实在无法去掉。 她将热帕子丢回盆中,想起方才郡王的目光,她感到羞愧不已。 刘管事差人给她送了一条长裙来,面料十分普通,应是婢女所穿的。 她感激地换上长裙,又将衣领扯高了,堪堪遮住脖子后,她再次去了暖阁。 晚秋,气候并不算太过寒冷,但房里已用上了炭盆。 晏景兮倚靠着引枕,拿起一本游记在看,他的目光流转在书页上,却半晌没有翻下一页,他盯着黑白分明的字,想起的却是她进来的时候那副被人蹂.躏过了的样子。 他心口涨气、窒闷,有一股难言的愤怒让他心绪不宁。他宽慰自己,许是才喝了药,未能很好的消化。 茶珠在他面前福礼、站立,等了半晌也未见他说话,她猜测他因事情失败了想要责怪她,他可能还在掂量用词。 于是她只好老实地站着,双手平直地放在两侧,一副站规矩的样子。 晏景兮蓦地抬头,刚才心中情绪起伏太大,他竟然不知她什么时候站在身前了。 他垂下眸子继续看着书,“年姑姑说……”他有些难以启齿,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他也不好背后议论别人身体是否有疾,于是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茶珠说。 茶珠欲语泪先流,声音里荡着受尽了委屈的苦楚,她想把事情大概地讲一遍,刚开口还未出声,他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你在撒谎。” 他放下书,缓缓地站起来,盖在膝上的毛毯落在地上,“你撒谎时爱装样,若真受了委屈,反而像只蛐蛐,越挫越勇。” 她对蛐蛐这个形容感到不爽快,但随即却轻呼了一声,她平稳了大半个时辰的心,又似小鹿乱撞般活跃了起来。 因为郡王站起来之后,他走了两步行至她面前,伸手轻轻地搂了她一下。 仿佛是安慰,他一下就放开了,他想,给个巴掌再赏颗枣,若那日让她气恼地出去是巴掌,那今日就稍微安慰一下,他悠悠地开口,“你未经人事,我让你去与他那般……哎,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 他复又叹了一声,往日一向平静的声音里真带着几分悔意,“我也感到后悔,竟然让你去做这种事,我那日真是糊涂了。” 说着他坐回暖榻上,招手让她坐在旁边,他又道:“我.操之过急了,况且,我哪里真的舍得你。” 茶珠喉口发酸,方才因事情未做成,本想装可怜哭一哭,谁想他竟然这般体谅。 她对郡王的心思,近来已经沉到底了,偶尔想到他的时候,她也会苦涩地安慰自己,做好一切命令,回报郡王收养她的恩情,其他勿再多想。 但此刻,那沉寂在心头无数个冬天的种子,又按捺不住开始萌芽。 茶珠听到他说不舍的时候,脸“噌”地一下变红,她阴了一路的脸色转晴,欢喜溢于言表。 这么多年,这也是第一次郡王对她说这么多话,且放下了往日的冷淡疏离,变得有了几分人情味。 她坐在暖榻上,侧着头面色微红地打量他。他才从西北回京的时候,他的面色惨白,近来似乎养好了许多,也许是屋内的炭盆烘托着,他消瘦的脸上已经有一抹暖色了。 她不敢多话,想好的那些难为情的借口都不用说了,她便含笑地望着他,眼眸里的光彩随着烛光跳跃而闪烁。 晏景兮端着茶浅饮了一口,沉吟片刻道:“初冬的时候,国公府会举行一场赏梅宴。” “嗯。”茶珠脸上的喜色顿了顿,“怎么了。” “其实要毁掉他的名声,无需你真的与他有染,只要你当着众人的面,攀诬他就好了。”晏景兮说完之后,竟然不敢打量她的脸色,方才她的欢喜都落入了他的眼中,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他为了掩饰这份局促,又平和地拿起了书。 -- 第44页 他接着说:“国公府举办花会是为了给严世子选亲,到时候你想办法混进去,我未接到严夫人邀请,我不去,也不方便安排你进去。” 他初来京都,若是贸然地去收买国公府的人让茶珠混进去,到时候查出了他,或是被那位姑娘知道了他的作为,他担心她会寒心。 毕竟事关他这次来京都的最大目的,一点风险他都不想承担。 茶珠怔愣,炭盆里的炭火“呲呲”地炸裂,有一两点零星的火苗跳落到了地上,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刚燃起火花,便极速地跌落、消散。 她自小听教习姑姑说要听命与郡王,她也从来没有一件事忤逆过他,但此刻她“呵”了一声,捏着暖榻上的桌角,想要站起来直接走出来。 桌上插着一束桂花,幽幽的香气回荡,沉默了片刻后,茶珠低落地轻语:“严世子如何得罪郡王了,让郡王如此嫉恨他。” 她粉颈低垂,并未看他的反应,直接似报复般地说出了心中所想:“既然郡王想我这样做,我自然会照做。但是我觉得严世子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我与严世子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但短短的相交中,我察觉到他便是子夏口中言说的君子!” “郡王与君子有龃龉,去找他说开了比较好,我想他心思宽大,不至于与郡王置气。” 说着她从暖榻上站起来,福了一礼便想离去,若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泪水流出来了,方才那通话便不像是在为严世子辩驳,而是在对郡王撒娇了。 “咚”的一声,郡王将书放在桌上,他下颌僵硬地绷紧,严肃地说,“站住!” 茶珠停下了脚步,回身朝向他,但目光流连在地毯的白鹤花纹上,不敢看他一眼。 他记得她过往总会谨慎羞怯又目光灼灼地偷偷打量他,她在偏院也是最听话的一个,他曾听教习姑姑说,茶姑娘心中记着郡王爷的一言一行,故而格外的努力。 她似乎变了。 在京都一年多的生活,让她变得不再那么的听话,似乎她的世界里有了其他的色彩,他这唯一值得她欣喜的人,唯一愿意让她付出一切的人,既然被她讥讽为小人? 他对她的掌控力有所下降了。 他喉头微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刘管事听着声音赶忙进来端茶倒水。 刘管事看茶珠站在郡王面前一言不发,猜测她惹郡王生气了,于是好言相劝道:“郡王身体孱弱,自幼孤苦,唯有茶姑娘在的时候,郡王心情才稍微好些。茶姑娘难得来一回,却还与郡王置气,难道忘记当年在西北的时候,郡王对你额外的关照了吗?” 茶珠抬起眸子,那双晶亮的眼珠子在晏景兮身上瞥了一下,又垂下眸子,低声道歉。 她那些道歉的话语不太走心,连她这个人此刻都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康州距离怡郡王府并不远,晏景兮想起两年前,他在早春天气暖和的时候,假意途径康州,又冒昧地去镇国公府做客,只为了看她一眼。 他如愿地见到了镇国公的外孙女殷秋微,他鼓起勇气提到西北的雄鹰草场,问她是否有兴趣去看看。 她道京城气候温润,有机缘的话,她想往后长居京都,她又说严夫人一生传奇,她若有缘想亲自听严夫人教诲。 言外之意,彼此心知肚明。 那时他急得咳嗽了几声,她用那双盈盈动人的眸子看着他,说着歉意,却不甚用心。 晏景兮抬手打断了刘管事请大夫的话,他咽下胸口的不适,冷笑了一声,“你也觉得他很好,是吗?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呵。” 言语中充满着讥笑,却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严世子。他冷冷地盯着她肿起的粉唇,更觉得严铮污秽不堪,他胸腔剧烈的起伏,过了许久情绪才缓和了下来。 茶珠猜测严世子真与郡王有深仇大恨,难道当年老王爷的死,和严国公府有关?她从未见过对世间所有事都恹恹的郡王用此等严厉的表情看人。 她站在原地,半晌不敢答话。 “好了,我失态了。”他淡淡地笑了笑,招手让她过来,他抬起手,她不安地缩了缩脖子,他只是亲昵地抚摸她的鬓发,“待事成之后,我们一起回西北吧。” 他声音温柔,神色平和,“熬过这个寒冬,冬雪消融之时,我们回到西北,日后再也不来京都了。” 他的手指冰凉,轻抚过她耳廓的时候,她不自觉地轻颤,像是游蛇滑过。她感觉郡王在骗她,但在刘管事、郡王的共同注视下,她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而为的。” “不要尽力而为,一定要做到,你当着花会众人的面,告诉大家严世子流连青楼瓦肆,答应了要娶你。” 茶珠牙关紧咬,光是想了想便觉得羞耻难耐,他的手指依旧在她的面颊上摩挲,她未感到丝毫的缱绻,半边身子都忍不住发麻,只体会到了一丝危险的寒凉。 当她不感情用事的时候,她的心思灵敏,头脑活络,她察觉到自己赞美了严铮后,郡王对她有了几分厌恶之情。 她接连保证一定会做好,郡王难得地起身送她到了门边,还提醒她回去的路上当心。 再次走出郡王府,她心里的失落更重了几分,她那份曾经视若珍宝的爱意,在一次又一次让她为难的命令中变淡,这次郡王更是给了她一点希望,又让她深深的失望。 -- 第45页 她甚至开始仔细地思量,郡王那句“你也觉得他很好吗”是什么意思。 后门的灯笼随着晚风左摇右晃,路边的树影也随着昏黄的光渐长渐短。 年姑姑在后门等了许久,她看到茶珠的一瞬,重重地叹了一声,她拉住茶珠的双手当即跪了下来,“珠儿,你一定要救我!” 茶珠慌张地扶她起来,眉心跳了跳,“怎么了?” 年姑姑左右看了一眼,后门边没有郡王府的人,她低吼道:“温玲玲跑了!” “她?她跑了?她大着肚子即将临盆,十几个护卫守着她,她怎么可能跑?” 茶珠顿时百感交集,她想起傍晚探望她的时候,彼此还关心对方的身体与近况,原来在意那点友谊的人,只有她一个罢了。 她突然对过往十年的郡王府生活都产生了浓厚的厌烦之情,温玲玲也好、郡王也罢,没有一个人真心待她,只有她愚蠢地付出。 “护卫刚才来郡王府回禀,恰好被我撞见,我之前让他们隐瞒了温玲玲有孕的事,今天我又让护卫先回去候命,我会告诉郡王。”年姑姑憔悴了许多,双手抖得厉害,“我不敢告诉郡王温玲玲跑了。我前些日子欺瞒郡王,说温玲玲染了风寒暂时无法来复命,姑娘昨日与陆公子相识之后,我也回禀了郡王,一切顺利。” 茶珠的情绪已经烦躁到了顶点,温玲玲不是与书生王氏相好吗?一个穷书生竟然能带她穿过层层守卫逃跑?温玲玲到底对她说过几句真话! 但看到年姑姑痛哭流涕的样子,她又想起曾经在偏院她对她较为照拂,于是尽量耐心下来,温声问:“你想我怎么做?” 年姑姑跪在地上哭着不起来,“我曾是官家小妾,后来家主落难,我也跟着被流放到了西北,是郡王救了我和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茶珠微诧。 “我曾是闻名遐迩的舞姬,郡王也是看重了我的本事,让我留在府中管你和温玲玲,教习其他人舞艺。我的女儿养在郡王乡下的庄子里,刘管事知道她在哪里,我每年只能探望她一次。”年姑姑哭成了泪人,“我死了不要紧,可没了我为郡王做事,她肯定也会被赶出去,甚至可能会受我牵连……” 茶珠揉着头,只觉身累体乏,年姑姑跪着不肯起来,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后门的石阶上,“你想我怎么做?要我继续扮演温玲玲吗?若是郡王哪天想要见她,彼此都在京都,你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搪塞呢?” 年姑姑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臂,涕泗滂沱,“再帮我两个月,好不好,求你了珠儿!我托人回西北去找她,将她带出庄子,带回京都来。我把我存的银钱都给她,她只要能够好好地活着,我便主动向郡王交代一切。” 茶珠深深地叹了一声,“好,本来我想着她要坐月子,也还要再装她一个月。一个月也是装,两个月也是装,但我求你不要骗我,你若见到女儿再和她一起逃走,那我帮你这么多忙,就百口莫辩了。” “我今日已经很累了,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谎言了。”她按着突突乱跳的眉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和年姑姑一起上了回惜玉楼的马车。 …… 回到后院,雅苑的清倌们已经纷纷回到房中歇息,寂无人声,芬芳桂花飘落,明月高悬,更显孤寂。 茶珠走了几步,快到自己屋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屋子里亮着一盏烛火,只是她的窗纱糊得厚实,远看的时候并未发现。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边,看到房中的桌边坐着一个人,人影印在窗纱上,可见头上的珠钗。 多半又是英妈妈。 茶珠轻轻摇头,说起来真该给厢房上把锁了,之前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贵重物品,院子里又有婢女随时照应着,所以并未多加防范贼人。但经常回来的时候房间里都有人在等她。 若是没地方可坐,这些等她的人,会不会在门口等一会儿就走了? 她这样想着,推开了房门,待看清来人后,茶珠疲倦的身体一下惶恐了起来。 芙若坐在凳子上打盹,看到房门开了,她站着扑过来,大喊道:“茶珠!” 第27章 第二十七折 我们的秘密 茶珠毛骨悚然,手已经放到了发间的珠钗上,想着她若要与自己殊死搏斗,那她只好闹个鱼死网破。 未曾想芙若冲上来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她,问:“怎么样了?我出去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被英妈妈给逮着了。不过不要紧,他被打了一顿,我还好。” 她指着红肿的脸颊,涂了香粉后不太看得出来了,“我等英妈妈气消了,回到牡丹间,发现你们已经走了。我不是说了西梢间的床是干净的么,我让小兰给你新铺了床褥,我看上面没有血迹,你们似乎没在床上行事?” “你们不会就在地上云雨了吧?”她笑着揶揄道,“他也太急了些,不过男人嘛,都这样。” “疼吗?我给你准备了一盒药膏,你待会儿沐浴之后自己擦一擦,磨破的地方便会舒缓很多。”说着芙若将放在桌上的一个褐色的小方盒子递给她,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放心吧,他可是国公府的世子,之前能出一箱金子让你休息,今天完事之后,他肯定不会似那些穷鬼一样不负责任地逃跑。” 茶珠被她上下打量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今夜只有不太聪慧的芙若,因为钱财的缘故,竟然对她有几分关心。 -- 第46页 茶珠想到郡王和温玲玲,鼻头微酸,眼眶泛红,她接过药膏缓缓地坐下,低落地说:“没成,他走了。” 芙若“啧”了一声,顿时烦躁起来,指着她吼道:“没成?怎么会没成呢?你可不许诓骗我,我看到屏风抖动了几下,他明明都抱着你亲吻了……” “你们走了之后,他也翻窗走了。”茶珠惆怅地说,“听说他下月要说亲事了,大概不想招惹我这般烟花柳巷的女子吧。对不起芙若姐姐,让你失望了。” 茶珠想快些把她敷衍走,这事就算完了。未曾想她说的是严世子,心里想的却是郡王府的烦心事,不禁潸然泪下。 芙若被她失落的情绪打动了,竟然也红了眼睑,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身这一茬对于我们来说着实是没有办法,我曾经也有真心爱过的男子,后来他那老娘要死要活地哭闹,他便与我断了联系。” “罢了,谁稀罕他。”芙若对着地板“呸”了一声,“你长得这般好看,我看了都怜爱。你别自暴自弃,我相信你未来会好起来的。” 她又搂着茶珠的肩膀,说:“你还年轻,爱过一两个不值当的男子,不要紧的。未来还长,咱们走着瞧!” 这话说到了茶珠的心里,自小的痴恋真是不值当!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再也不顾面子,侧头把脸埋在芙若的肩膀上。 本来因利而合、甚至有私仇的两个人,在温煦的烛火照耀下,相拥着哭泣了起来。 芙若心底对于旧事的悲痛没人诉说,哭着讲了许久。茶珠只惦念着过往的那一点美好的回忆,一股脑地哭,并不答话。 两人各自哭各自的,闹得隔壁的软云八姝经不住她们闹腾,“砰砰”地拍打房门,“三更半夜地闹什么呢珠妹,别人不睡觉啊?” 两人止住了哭声,芙若宽慰了她几句,离开了房间。 茶珠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又蜷缩进被子里。 泪水斜着滑过脸颊,流下一长串冰凉的痕迹。郡王今天的话,让她真的很伤怀,她对欺骗严世子这事已经有些为难了,竟然还要她当众出来攀诬他。 她不敢想象到时候严世子会是怎样的心情,他又会对她说什么话,他一定会因痴情错付,失望至极。 罢了,她拿定了主意,待赏梅宴的事情结束之后,如果郡王不愿意离开京都,她便求他把卖身契赎回来,她在国公府留下了一地难堪后,想必也没有再继续接近严世子的可能了。 到时她还回惜玉楼做什么,这个孤苦清倌的人设也该丢了。 又想了一会儿,她才沉沉睡去。 …… 秋高气爽,天色澄净。 陆秀洵在院子里踱步读书,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背在身后,麻雀在泛黄的树叶间飞腾,落叶飘零。 穿着绛紫色福字纹华服,头戴红玉冠的姜季弥兴冲冲地闯进来,他浑身带着酒气,却难掩眉目间的喜色,他兀自冲进院里的八角亭,瘫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兴奋地等待陆秀洵问他,为何这么欢喜。 但等了一盏茶功夫,陆秀洵似没有看到他一般,声音清朗地念着诗文,脚下的步子缓慢,从院子东边走到西边,又再来回。 “小陆!”姜季弥喊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陆秀洵并非没有看到他,只是不想理他,“我必须要给你讲一个惊天大趣闻!” 陆秀洵抬头望天,诵出最后一句后,让杜昔去拿下一本书。 他身姿挺拔,头上束的乌缎垂在雪青色的直裰上,背对着姜季弥说:“趁杜昔拿书的空隙,你说吧。” “你这人怎么对兄弟的糗事都不感兴趣?”他“嘿嘿”一笑,吊梢眼往上抬了抬,“是关于铮哥的事。” 他见陆秀洵还是背对他站在一众绿菊旁,只好自行道来:“昨日我在横河的画舫上喝花酒,听到河里‘噗通’一声。怀里的小娘子说大概是喝酒醉的贵客摔进水里了,我伸出脖子往外看,你猜我发现了谁?” “铮哥。” “你怎么知道?” 陆秀洵不想接这么傻的话,回身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呢。” “我看他在水里静默了一会儿,又自己上岸了。我本来想请他进画舫喝酒,他看到我之后,滴着水渍的脸顿时红透,拱手一礼就走了。后来我问了旁人,说他是从惜玉楼里面跑出来的。” 姜季弥冷哼道:“我可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一定是迷恋我的老相好,但我的老相好看不上他,所以他气急跳河了。” “哦。”陆秀洵点头,“铮哥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况且能看上你的女子却看不上他,我不信。” 恰好杜昔将书拿来了,陆秀洵接过之后,对着姜季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并用姜季弥恰好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对杜昔说:“日后他要进陆府,让护院别放。” 姜季弥面色酡红,仗着醉意自吹自擂道:“我与茶珠心意相通,又是音律之友,铮哥不解风情,谁能看得上他。” “茶珠?”陆秀洵眼眸微动,回忆了一番,“上次你说改编《凌霜咏》的那位姑娘?” 他又道:“她还改编了什么曲子吗?” 姜季弥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长串,又炫耀道:“传颂多年的古调她能弹出新意,极其难的曲谱,她不但能弹好,而且感情充沛,使人闻之落泪。她不但长于月琴、琵琶,还会瑶琴,笛子……京都内,无人出其左右。” -- 第47页 陆秀洵眼尾上扬,来了几分兴趣,“下次带我去听听,我亦擅长瑶琴,在此道上不曾服于人。” 姜季弥因上次玉镯的乌龙事件,还不好意思去找她,但想到铮哥在她那儿也吃了瘪,他的心情好了少许,又看着一向对他冷冷淡淡的小陆愿意和他一起逛青楼,更是兴奋,“好,我差人去问问,若她近日不忙碌的话,我们今夜就去。” “话说,小陆,你觉得我去见那位良家女,穿什么比较合适啊?”他扯了扯自己大红大紫的装束,“穿得光鲜亮丽,画舫上的小娘子喜欢,但我看那姑娘亭亭玉立,像一朵不染尘的白莲,我是不是该秀雅一些,富有诗书气一些,我若像你这般打扮,她说不定会喜欢我?” “像我这般?”陆秀洵低声重复他的话,脸皮轻轻抽.动,“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这出啊。” “那可不。”姜季弥摇摇晃晃地从八角亭里站起来,伸手轻揩打哈欠流出来的几滴困泪,“我想看看你平日穿的衣裳,让莫福带人记下来,回头给我拾掇几件,我就扮作你这般玉树临风,清冷高华的模样去见她。” 姜季弥说着就让莫福带着两个绣娘往陆秀洵放衣柜的西次间走,他憨憨笑道:“我猜她一定喜欢。” 陆秀洵又用他能听到的声音侧头说:“杜昔,找几个人把他架出去。” 杜昔笑着点头,唤来护卫作势要把姜季弥请出庭院。 “算了,我改日再来,今日先回去大睡一觉。”姜季弥走到院外的回环长廊上,又回头道,“若她今日有空,我晚些来府上约你。” 陆秀洵挥了挥手。待他走了之后,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唯有落叶与鸟鸣相伴,他抬步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拿着书却半晌看不进去了。 说起来,那位姑娘的兄长回家之后,是否有抢走她的银子?他随意地抓起石桌上摆放的饵料扔进塘中,看游鱼嬉戏的时候,又喃喃道,“我这打扮,她一定喜欢?” 他往常都不会把姜三哥说的话当真,这人实在不着调又好面子,但今日他说的这句“她一定喜欢”,却让他觉得有些道理。 他放下鱼料之后,又拿起书继续诵读,想了想还是去看她一眼吧,尚且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问过名字之后呢,他要不要提出上次想的教她诗书的事?他回来后仔细思索了一番,那姑娘的学识不凡,她精通诗文就很好了,她又不参加科考,去学那些文章经义的做什么。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又挑起饵料往塘中扔,惹得鲤鱼围在石栏杆下嬉戏打闹。 他审视自己的内心,与其说是想教她诗书,更多的是想找一点理由与她多说几句,上次唐突地责怪了她,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微妙的奇异感。 那是什么感觉呢?就像是一朵红梅落在了广袤无垠的雪地里,虽然无足轻重,但是却格外显眼,他总是不自觉地去思量,她生活在那么贫瘠的地方,却有出彩的诗词书画造诣,她是仲永那样的天才。 她就像是从石头里切出来的宝玉,他碰上她是天定的缘分。 他闲时看书的时候,也会读三侠五义,话本传奇,满腹经纶的穷书生与多情善感的富家贵女的故事他也看过几本。 现在想来,也许在这段因缘际会的相识中,自己就是春闺寂寞的贵女,她就是饱读诗书的穷书生? 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低低地对着锦鲤念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念完之后,想去看她的心思更重了,复又叹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罢了,昨日才相识,今日又去见她,未免太急切了,而且她说不定会误会自己是督促她作画才来的这么勤奋。 还是不去见了,好好温书。 …… 不时,陆秀洵站在了胡同口,他接过杜昔手中的锦盒,“你在附近转转,我很快就出来。” 虽找了无数理由改日再来,但最后他却找了更多的理由来了这里。 诸如近来功课不急,再过些时日就没空了;也许她哥哥一夜花光了银子,正在欺负她让她去赚钱;既然看不进书,不如去做心中所想的事,做完杂事才能放下牵挂,恢复平静。 他说服了自己,于是来了。来之前他让自己的小厨房做了一盒精致的糕点,并在柜子里选了一件最秀雅端庄的直裰,又让婢女将他乌亮的青丝由玉冠束于顶上。 他有点担心姜季弥突然从巷子里跑出来,又担心姑娘对他态度冷漠,他提着锦盒在巷口踟蹰了半晌才往里走到了第三户人家的门口,倒真像是世家女来悄悄看望心爱的穷书生,既担心被熟人发现而惴惴不安,又充满期待。 院门又是敞开着,李彦和两个壮汉坐在石桌旁打叶子戏,两个壮汉为了一点银子起了争执。 陆秀洵叹气,那姑娘听声音应该是十六七岁年纪,家中有尚未出阁的女子,兄长却日日带陌生男子回来赌博闹事,哎,她真是可怜。 他挺直脊背站在门边,轻敲木门,眸中透着几丝冷色。 李彦看到他后明显慌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来找我妹妹吗?她有事出去了。”他咽了咽口水,带入了穷凶极恶的混账哥哥的情绪,立刻入戏。 想必又出去卖字画了,哎。陆秀洵也不顾他的神色,径直走了进来,“她什么时候归家?” -- 第48页 “不清楚。”李彦说完对壮汉打了眼色,壮汉会意,立刻去通知年姑姑,他不耐地喊道,“你去哪里?钱还没有结清呢,看到人来了,你找到机会就偷跑是吧!” 说着他捡起石头往壮汉背上砸,缺了一点力道,石头与壮汉侧身而过,壮汉骂骂咧咧地跑了。 陆秀洵客气地作揖,“你知道她去哪里卖字画了吗?” 李彦从地上扯起一根草叼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打量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我哪里知道。” 他又说,“你给我银子吗,你给我银子我就告诉你。” “好吧,打扰了。”陆秀洵抬脚打算离开,想了想又后退一步静默地站在院子里,“我等她回来。” 他打算等她回来了之后亲自问问她,是不是钱都给哥哥了,又幻想了一番她晚间写字、作画,白日四处贩卖的场景。 他不得不摇头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看来昨日她说“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话,只是在敷衍他。 他掂量着怎么再与她好好言说一番,思索了一会儿,他望向她的兄长,“不知公子名姓?” “本家姓……”他顿了顿,“温,单名一个彦字。” 陆秀洵想,若是他能为她哥哥安排一份妥帖的营生,他有了稳定的工钱,又有了事情可忙碌,也许就不会再赌博,也不会再欺压妹妹了。 那这兄妹日后的生活步上正轨,他也就不用担心,不用再来了。 于是他说:“温公子若是想谋生的话,我可以替你……” “我不想。”李彦翘着二郎腿,黑亮的眼珠子在陆秀洵身上转了一圈,“我看你这人是想娶我的妹妹。想娶可以,你必得给我丰厚的礼金,我把她嫁给富贵人家就能赚钱,我.干嘛要去营生。” 秀才遇上无赖,有理说不清,陆秀洵提着锦盒直直地站在院中,听着周围的鸡鸣狗吠,低声道:“不可理喻。” 李彦却戏瘾上身,硬要将无赖人设演到底,笑呵呵地看着他,嘴里不断说着惹人厌烦的话。 陆秀洵心里直叹,她真可怜。 …… 年姑姑赶到后院的时候,茶珠尚在补眠。 “我的好珠儿,都午后了,你可吃了什么?” 茶珠杏眼微红,眼皮泛着哭后的浅粉色,她穿着中衣恍惚地坐起来,“年姑姑早。” “我让小翠去烧水了,姑娘快梳洗打扮一番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尚未睡醒,难抑疲倦,打着哈欠起来扯衣架上的外衫,年姑姑却递来一套素色的麻布裙子。 茶珠意识到要去哪里后,瞬间就清醒了,“陆公子今日就来了?那个画呢,怎么办?” 年姑姑说:“我已经让人去取了,温玲玲那个混账走的时候倒是把画给做完了。” 茶珠套上裙子,忍不住讥笑道:“我告诉他一个月之后来取画,如今才一夜我就完成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圆谎了。” “今日还要戴帏帽吗?我看不必了吧,总之你就算把温玲玲再再次绑回来,她想必也是要么死,要么跑,决计不会再按照计划行事了。”茶珠说着,用热帕子细细地擦拭脖颈,上面的红痕尚在,脑海中不自觉地回忆起昨晚在昏黄的灯光下相拥的场景…… 她连连摇头,把那些场景甩出去,“我还装温玲玲做什么,没必要了,再敷衍他两个月,届时……”到时候她若已经把卖身契拿回来了,也许可以就此逃走。 之后郡王、严世子、陆公子都与她无关,她拿着钱财天高海阔地去南边繁华的显州、明州逍遥。 钱财很重要。她对小翠说:“你帮我问问英妈妈,我今天晚上可以继续迎客吗?休息了两个月,我感觉差不多了。”想必严世子昨夜翻窗是因为对她有了诸多怀疑,之后可能不会再来找她了。 小翠说好,小跑着离去了。 她要趁这两个月,多存一点银钱。 每次她把金玉珠宝供奉给英妈妈,英妈妈都说是帮她存着,她虽知道没有什么要回来的希望,但寻到机会,她也豁出脸面去找英妈妈哭闹一番,就算能要回来十分之一,下辈子也能自在度日了。 “你闻闻我身上还有脂粉味么?”茶珠对年姑姑说。 年姑姑低头细问:“没有了。” “那走吧。”想了想茶珠还是拿上了帏帽,她担心姜公子会跟着陆公子一起来,若只有陆公子一个人她倒是可以不戴。 …… 未时,茶珠下了马车之后,原地小跑了几步,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这才走进了巷子。 她手上提着空空的篮子,隔着帏帽的薄布看到院中的人后,声音里透出几分惊喜,“公子,你怎么来了?” 陆秀洵站了许久,他淡笑着迎上来,刚走到她面前,便听到她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声,“你还未用午膳吗?” “我起来还未曾吃过东西。”她手放在乱叫的肚子上,羞愧地低下了头,“让公子见笑了。我去后院煮清粥,公子用过午膳了吗?可要来上一碗?” 李彦拍着石桌骂道:“我等你好久了你才回来,我快饿死了!怎么又是喝清粥,你就不能去买点肉吗!” 茶珠庆幸有帏帽遮住,她看着李彦这泼皮的样子险些想笑,她对着李彦的方向低头,怯怯地说:“对不起,哥哥,我……我……”听着似乎要哭了,“我晚些去菜市口看看,还有没有剩的肉卖。” -- 第49页 说着她惦记着哥哥饿了,也不顾陆公子,匆匆地跑到后院去,不时便传来一阵淘米的声音。 陆秀洵手捏成拳,气得臂膀轻抖,怎会有如此无赖的人!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就不知道反抗! 他忍耐不住了,不顾礼仪,擅自闯进了后堂,他看到她在露天的厨台前忙碌,他将手中的锦盒放在灶台上,“姑娘,你先吃些糕点垫肚子吧。” 虽说只是几碟糕点,但他方才故意一直提着,就是不想被她那个无赖哥哥吃了。 茶珠用瓦缸里的水净了手,小心地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帏帽里,她细嚼慢咽地吃完,惊讶地道:“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公子是在哪里买的?” 他道:“我从家里带来的。” “我拿去给哥哥……”她话未说完,察觉到他神色不对,于是止住了话头,怯懦地将碟子捧到他面前,“公子请用。” “我不用。” 她试探地问:“那……那我自己吃?” 陆秀洵眉头这才微微舒展开,“姑娘,你忘记我昨日与你说了些什么吗?我记得你说不再纵容他,姑娘为何言行不一呢?” 沉疴还需猛药,看来他昨日的言说,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或者是听进去了,但是当她哥哥一耍无赖,她就又惯着他。 他语气又重了几分,“你是不是已经把定金都给他花光了,这才连买肉的碎银子都没有了?”他见她身形消瘦,猜测她也许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饭,那股没来由的怒火又升腾了起来。 茶珠连忙摇头,制止他的话语,她从衣袖深处掏出一个锦袋,又把锦袋里的银子倒出来摊在手心,她的动作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朴素与可爱,“公子,定金的事我没有告诉哥哥,你给我的银子,我悄悄放着呢。” 她仰头望着他,他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猜测她的脸上必定是带着笑意。 她拘谨地上前一步,有些羞怯,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清风拂起帏帽的薄布,可见她樱桃小嘴露出了欢喜的弧度。 第28章 第二十八折 迫不及待了 灶台贴着后院的围墙,矮矮的灰白土墙上映着秋日金色的日光,墙边种着两颗桂花树,晚秋的金桂已染上了颓色。 茶珠与陆秀洵站在墙边,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将两人的阴影投在了灰白的墙面上,看着像是皮影戏里的两人,也许是牵绳的人有事出去了,就将这两个人像挂在这儿,一人捧着银子摊开双手,一人静静站立,墙上的阴影许久未动。 但他的心却动得厉害,他听着心跳的节奏,也许这律动和《潇湘水云》中云水激荡奔腾的节奏一样,又或是冬去春来,轻松明快的《阳春白雪》。 陆秀洵静默了许久才轻咳了一声,他想起在书院里老师看了他写的文章之后,勉励地轻拍他的肩膀,他模仿着老师的动作,手掌犹豫着轻拍了她一下,“你做得很好。” 看来他昨日唐突的话并未让她心生芥蒂,反而让她有了改变。改变就是好事,这是良好的第一步,让她有了为自己存银子的意识。 那一下鼓励的轻拍,突然让茶珠心神一怔,她能猜到陆公子在想什么,她发现自己潜移默化中学会了郡王的招数,给你一点虚假的欢喜,引得你内心澎湃,然后你便会渴望更多的欢喜,若是知道那欢喜是假的,又不甘心想要博得真正的欢喜,于是陷入泥沼,痛苦挣扎。 温玲玲都跑了,她这是在帮谁引诱陆公子呢?但是她又不能让陆公子对她完全地失去兴趣,附近的郡王府守卫都还看着呢,若是陆公子不来了,他们的计划便失败了,待这消息传到郡王的耳中,郡王难免要召温玲玲来问话。 她得帮年姑姑把这两个月挨过去。 茶珠想了想,又把银子递到他面前,充满感激地说:“公子,你给的太多了,我心有愧,所以才不敢给哥哥乱花。” 陆秀洵退了一步,摆手,面色复又严肃起来,“给你了,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普通人家几两银子便够一家老小吃数月了,他昨日给了几十两,原来她是因为常年朴素的拘谨,所以不敢随意动用银两。 他见她双手白嫩,掌心带着莹润的粉红,指腹上却有薄薄的茧,像是长期演奏丝竹留下的痕迹。 不过她兄长懒散,她肯定还要承担家里担水劈柴的杂事,故而手指有一层薄茧。 他又说:“你兄长一百两都敢欠下,你还是捎些银子在身上为好。以免他哪日输光了,把你……”他顿了顿,对良家女子说卖到勾栏瓦肆的话实属不妥,但她那混账哥哥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她没有接话,望着锅里沸腾起来的汤水,用勺子摇匀了锅里的米,又蹲下添加柴火。 陆秀洵微蹙眉头,这粥未免也太稀了,他往米缸里看了一眼,深黑的坛子剩下的粳米不多了,“你平日只喝清粥吗?” 茶珠点头,解释道:“外院种着青菜,待会儿粥快好了,摘一点放进粥里就好了。”他们之前未曾想过陆公子会第二日就踏足此处,甚至设想过他非常的难以接近该怎么办,故而从未演练过后院烹饪这一出。 她对后院的灶台附近有些什么东西,并不清楚,所以她不敢多说,害怕被他看出来什么。 陆秀洵想,温彦臂膀粗壮,面色黑中带着红润,恐怕平日里拿着妹妹辛苦赚的银子吃香喝辣,偏这傻姑娘日日清粥小菜,他也不是故意打量她的身段,但她窄小的肩膀并未与外衫肩处的褶痕对齐,能看出这素色的麻裙对她来说大了一些。 -- 第50页 “温姑娘,小生姓陆。” “陆公子。”她坐在灶台前的木墩子上,看着燃烧的火光,轻轻地念出这三个字。 陆秀洵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能感觉到温姑娘对他没有方才热情了,似乎在用冷淡的行为默默地劝他离去。 他既来看了她安好,不该失了君子风范,是时候走了。 这样想着,他伫立原地脚却迈不开,他看着她帏帽顶上的细竹,寻了一个话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姑娘为何在家中还时时戴着帏帽?” 茶珠思索,以陆公子月朗风清的样子,定是不会去青楼的,他常年在国子监读书,哪里会知道一个清倌的名字。 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因为我貌若无盐,不想被人看见模样,所以才时常戴着帏帽。” 温彦长相周正,她怎会貌若无盐,他望着院角的桂花,低低地念道:“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茶珠记得这首词的后面几句,他用桂花的香韵来形容她,语气中的欣赏溢于言表。她这时候若是接上了这词的后几句,又有几丝欲拒还迎的意味,所以她沉默了。 她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柴,送进了灶火里,偏偏她动作太不熟练,木头伸进去挑动了其余的柴火,一时火光大盛,她躬着身子,头在灶火前,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零星的几点火苗窜到了她飞荡的帏帽上,薄布遇火即燃。 “啊!”茶珠慌张地用手去拍火光,陆秀洵站在一旁,本在失落她不接话,看到她被烟呛到,面前飞起的布又烧了起来,他亦是慌了,一把扯下了她的帏帽。 茶珠呆呆地与他四目相对,她心里直叹自己愚蠢,哪有人会带着帏帽烧火做饭! 陆秀洵倒吸了一口气,也被冲天的烟尘呛到了。 他想过温姑娘容貌小家碧玉,却未曾想她容貌如此美丽。她的眸子极其动人,她好似哭过,眼尾带着几丝粉红,巴掌大的脸,像□□的桃花。 他想起诸如方桃譬李;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之类的话…… 他突然意识到温姑娘为何时常戴着帏帽,她这般姿容,觊觎之人不在少数。 但她却骗说自己貌若无盐,可见她对他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想将他打发走。 意识到此,他感到一丝挫败,略显低落地向她告辞。 她亦没有挽留。 他走出巷子。杜昔等了许久,震惊地凑上来,“公子脸色好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日后,不要再来了。”他对自己说。 …… 茶珠看他走了,她感到一丝迷茫,陆公子的表情明显充斥着“失望”二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见到她的容貌后,露出了这么强烈的失望情绪。 她有些不知所措,这人平日里不知道见过多少绝色女子……他的表情,让一向自认美貌的茶珠有些挫败。 她又等了一会儿,李彦说陆公子已经上马走远了,于是她也乘马车回惜玉楼。 到了惜玉楼,距离掌灯时分还有一个时辰,茶珠在大堂里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唱曲的声音,她和千九打了一声招呼,让他派人去备热水,她待会儿沐浴。 接着她直奔二楼的厢房,她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然后眼含热泪地走了进去,“英妈妈!” 声音凄厉,吓得英妈妈一个哆嗦,她招手唤新来的伶人下去,“聚宝盆,你每次来看我,都盼着把我的小心肝震碎。” “求英妈妈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茶珠直直地跪下,涕泗横流,“我今日出楼,遇见了我的穷哥哥,这才得知父母生病,家中二老无人照顾,哥哥想要娶亲,却拿不出钱来,他早说好的亲事眼看就要黄了,作为女儿、作为妹妹,怎能个人享清福,而不顾父母兄长!” “故而想让英妈妈把替我存的钱拿出来,我拿去给我的兄长娶亲,父母看病!” 英妈妈冷笑一声,眼里噙着讥诮,她悠悠地吸了一口白玉烟嘴之后,目光看向了窗外的横河,万丈红霞铺洒大地,横河暗蓝的清波亦盖上了一层金红光芒,“刘管事把你卖给我的时候,我可未曾听说你有家人,你不是自小养在商贾人家的孤女吗?” 茶珠扯着嗓子哭,“幼时家贫,又遇寒冬,我与父母走散了。后来父母找到富商家想替我赎身,但却缺少银钱……” 英妈妈手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茶珠的话,“你缺银子花,就去找你那位郡王要!” 英妈妈擦满□□的僵硬脸上难得地挤出了几分表情,不屑地说:“你的翅膀都这么硬了,还看得上我楼里这点散碎银子么?” 茶珠的哭声戛然而止,脊背凉透,她惶惶不安地看着英妈妈,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英妈妈此话怎讲?” 英妈妈哼哼道,“昨日千八跟着你出去了一趟,看到你和小年去了一个没有匾额的豪宅。我今日托相熟的人去问了,怡郡王近来回京都养病,就住在那御赐的宅中。只是因为郡王不喜张扬,尚在病中也不爱迎客,故而未向多少人提及住处,也没有将府苑挂上匾额。” 她丹凤眼瞥向跪在面前的茶珠,鼻子里又不屑地哼哼了两声,尽是轻蔑之音,“知道我近日为何不求你办梳拢宴了吗?前些日子你就去他府上过夜了,昨日又去,你还是清白之身吗?我花大力气替你到处张罗,到时候贵客买了你的开.苞夜,结果发现你不是处.子之身,你想让我赔多少银子?” -- 第51页 英妈妈挪动放在塌上的腿,扭动着腰肢站起来,她走到茶珠面前,用细长的烟杆挑起茶珠的领口,往里看了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脖子上斑驳的红痕,她又轻斥了一声,“枉费我花了大力气栽培你,到头来,你比芙若还赔钱!” 让她亏了梳拢宴的银子,她说话越来越刻薄,“我听说怡郡王身体不好,想不到他还有在床上活动的能耐,瞧你这幅模样,怕是卖力承欢吧。”她又用烟杆轻敲茶珠的肚子,“什么时候生个小郡王出来,让我也沾沾喜气呗。” “到时候我该唤你什么?郡王妃?”英妈妈涂着浓艳口脂的嘴勾起一边,作势还要对茶珠行礼,她倒是不怕此刻刁难了茶珠,日后茶珠给她气受,这样白白让人亵玩的青楼女子,难道郡王还真的会把她放在心上? 况且,小年背后的主子一直不出面,不就是惦念着自己的身份,不好意思放下脸面与青楼女子扯上关系么? 她男人见得多了,很轻易便揣测了怡郡王是什么心思,寻一个清白的清倌供他养病时消遣,日后郡王离京了,也就是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可能带上茶珠。 茶珠听她如此想,暗叹一声还好,英妈妈不知道她本就是郡王府的人,于是她委屈地瘪嘴道:“人家是皇亲国戚,他想要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为你对他有情有义呢,原来是被迫的?”她跌坐回暖榻上,神色里的不屑消失了,若茶珠存了对成为郡王妾室的幻想,此刻想必已经得意洋洋地骂起她来了,茶珠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可见心里也是清楚自己是玩物的。 英妈妈不禁又怜悯起来,“那你去找他闹一闹,他若不给你春宵一度的银子,你就将他与你欢好的事宣扬出去。” “英妈妈,你也说了,他是皇亲国戚,我若去闹,他随便找人将我乱棍打死,又有谁替我诉说冤情?英妈妈,你会吗?” 英妈妈上下打量,茶珠倒真是一脸苦闷,“罢了,我等平头百姓,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她越想越气,手捏成拳,砰砰地敲着桌子,“你呀,怎么惹上了这尊大佛!” 她知道茶珠名气大,郡王多半也是听其他纨绔子弟介绍的。英妈妈盘算着,那日后可以让茶珠直接去妍苑接客了。 “那儿,你的箱子,自己去取吧。”英妈妈抬手指着湘妃竹黑漆云气纹箱子。 茶珠眼眸微闪,简直不敢相信,都说英妈妈抠门,未曾想她竟然真的替她存着银钱。 她从英妈妈手里接过钥匙,按捺住心底的欢天喜地迈到箱子旁,这木箱四掌长,两章宽,比起她过往一年多赚的金银肯定是少了,但有这么一箱子金银珠宝,那也很好了! 她打开之后,顿时大失所望,箱底铺了一层珍珠发钗、玉髓耳坠和几十两银子,她回头用幽幽的目光盯向英妈妈,“就这些吗?” 这些东西,总共卖了也不足一百两,光是两月前严世子抬来的那箱金子,也够英妈妈许久的奢靡花销了,茶珠缓缓地扣上了箱子,“英妈妈,你的这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英妈妈抬起柳眉,轻斥道:“关你什么事。” 茶珠觉得有点两难,若是收了这些东西,英妈妈便会说过往她欠茶珠的一笔勾销,那她日后来要钱,就不占理了。 她若是不收,以英妈妈的吝啬性格,也不可能再多给她分毫,那她就要血本无归了。 她只恨自己实在太蠢,过往脑子里一直惦记着来这里是为了帮郡王行事,为了让严世子怜悯她孤苦,她还真将银子供奉给了英妈妈。 那时候她怕演的是一茬,之后严世子来楼里找她,随便找个人一问,得知茶珠存银颇丰,那他难免会思索她有几分真话。 过往的她,竟然一点也未给自己考虑,明明自己手里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英妈妈一双丹凤眼十足的晶亮有神,聪慧又布满算计,千九曾说,茶姑娘的眼睛和英妈妈有几分相似,看着都让人觉得精神。 一个是美,一个是亮。 她此刻与英妈妈四目相对,也不知道英妈妈盯着她在盘算些什么,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罢了,拔铁公鸡的毛,要回一点是一点。茶珠抱着木箱起来,里面太空旷,晃得叮当响,她还故意在英妈妈面前狠狠地摇了摇,“太多了,英妈妈,你的恩情,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英妈妈笑容如春风和煦,“你为楼里效力,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听说你今夜就想继续迎客了。甚好,我已经让他们去通知贵客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秀苑去准备吧。”她拿着烟杆对着她指指点点,“这穿的是什么东西?我擦脚的锦缎都比你这身行头好。” 她说着又指向角落的一个箱子,“那里面有十几锭金子,你一块拿去吧,给自己添置一些胭脂水粉,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 英妈妈拿定了主意,先让她奢靡的花销,待她没钱了再找自己要的时候,就顺势提出让她去接客的事。 …… 茶珠拿着箱子走出来,这些东西也太少了。 她打算逃走之后去南方最繁华的明州置办宅子,买一两个奴仆替她做饭洗衣,她再自己做点小生意,若是现在不存够钱,日后一旦贫穷了,她唯一有的本事全在乐器上,到时难免又要抛头露面地当伶人。 -- 第52页 她若是被郡王抓回去,或是遇到劫财劫色的歹徒,日子都会过得很艰难。所以现在一定要多存钱。 想到郡王,他那双似琉璃珠子般深褐色的眸子在她脑海中闪过,她难免有些惆怅,多年的思慕很难轻易地彻底放下。 茶珠抱着叮咚作响的箱子踏过飞桥,走到了秀苑的二楼,她本想径直走回后院换一身行头,路过海棠间的时候,听到了似珠玉相撞的清脆叫声,“茶姑娘!” 茶珠歪着头,从海棠间槅门上的小窗望进去,看到了起身向她迎来的宁公子。 她隔着小窗,笑着对他福礼,“宁公子,许久不见。” “我来惜玉楼找了你两次,听说有贵客包下你为他单独弹奏了,我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拉开门,对着房间里的人说,“易掌柜,那此事就说定了,我回头让他们拟一个计划给你送来。” 房中年过半百的老者看他似乎想与这女子单独相处,便知情识趣地拱手离去了。 茶珠想起百两银子一曲的事,宁公子唇红齿白,眸子水灵,有几分男女莫辨的美,他又自小养得富贵,倒真像一个水嫩的女子。 他笑着露出皓齿,茶珠回以一笑。 她正想问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宁公子率先开口道:“你现在能与我说几句吗,你那个贵客今日可来?做生意讲究规矩,我也不能强行打断别人的买卖,等你能迎客了,我之后便将你一直包下。” 听听,这充满金银的豪气话语,她眼里冒起金光,突然出现的宁公子,仿佛是上天赐下的摇钱树,“我恰好今日就恢复迎客了。” “那太好了,我点了菜还未上来,我们一起吃晚膳吧。”他本来约了脂粉商人共用晚膳,顺便聊一聊那批新进的香粉,结果别人刚坐下,他就把人赶走了,不过那人是宁氏商会的老朋友了,想必不会与他计较太多。 他的祖父是天下首富,他是嫡长孙,自小日子过得太舒坦,除了上次运货那事惹姑母不快以外,他从未有一天,受过一丁点气,吃过一丁点苦。 甚至他这悠闲快活的态度,都让他祖父颇为欣赏,说他未养成不良嗜好,就是宁家祖上积德。 他的父亲送他到姑母身旁跟着,说是为了让他学习做生意,更多的是为了让他拉近他父亲和他姑母的感情。 这事涉及到当年兄妹阋墙的事,他也不甚清楚。 “好啊。”茶珠让小翠把箱子拿到后院去,她走进了房中,并不客气地坐下来。 婢女端上了数盘佳肴,惜玉楼的菜式甚多,精致小巧又昂贵,一杯佳酿比起福寿楼贵了一倍不止,但有佳人作伴,贵客自然乐得花银子。 茶珠今日就吃了几块陆公子带来的糕点,腹中饥饿难耐,她拿起雕花木筷夹起炙烤羊肉吃了起来,美味入肚后,她这才看到他拿着筷子未动,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作为陪吃的佳人,却率先吃了起来,这实在太不符合规矩,于是她问道:“公子上次的事解决了没有,我看你姑母斥责了你几句呢。” “姑母?你看出我二叔是女子扮的了?”他们才坐下吃饭,她就关心他的事,可见她这两个月都记挂着他。 宁宸宸体贴地夹了一块火腿放进她的碗中,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祖父都会夸他,他也盼着她夸自己两句,“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叫宁宸宸,你叫我宸哥吧。” “宸哥哥。”茶珠笑着点头,炙烤羊肉用了外邦运来的香料,太好吃了,饥饿之际,一片油滋滋的肉下肚,嘴里就像是开了花一样幸福。 她快十六岁,宁宸宸看着比她大一两岁。 宁宸宸看美人欢喜,她的樱桃小嘴上挂着一点油渍,但笑意不减,他也欢喜着说:“上次运送烟草那事,后来我二姑赔了钱,又把几十船的东西都扔回东南岩港了。我心里很愧疚,这两个月四处奔波,什么粗活累活都干,这才换取了二姑的原谅。” 他说的粗活累活是和各家铺子的掌柜喝茶、打雀牌,偶尔看看账本之类的事。 茶珠含笑点头,他肤白如羊脂玉,白玉无瑕,真的有奔波劳累么?她猜他出生到现在,恐怕晒太阳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足五日,不过她看破不说破,“公子太辛苦了,多吃点。” 与宁公子相处很轻松,且每次都有吃的。 此刻她不用伪装孤苦清倌、落魄才女,她就是一个肚子很饿,想大快朵颐的人。在严世子、陆公子面前,她要掂量着娇娇弱弱吃饭细嚼慢咽的样子,在宁公子面前不必。 他看她大口吃肉,也觉得面前早就吃腻的山珍海味格外的香,她吃什么,他就跟着吃。 宁公子面部轮廓尚未有男子的硬朗,故而茶珠把他假象做一个乐呵呵的美姑娘,她也不是刻意接近他,他是自己送上门来讨好她的富公子,故而她乐得自在。 他说着话,她听着,偶尔笑着敷衍两句,不时便吃饱喝足了。 她用袖帕揩嘴,又喝了一杯碧螺春解腻。 宁公子盯着她半晌未说话,突然问道:“茶姑娘,你想赚钱吗?” 茶珠眼眸一亮,“我当然想啊,公子可有什么门道?” “我二姑说我游手好闲老是给她添麻烦,所以她给了我银子,让我自己去整几个铺子,卖点小东西,若是到年底的时候没有亏本,她就不赶我回明州。” -- 第53页 他又道:“我父亲在明州做生意,他让我来京都向二姑学习,若我被赶回去了,我那几个庶母、庶弟十分刁钻,人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嗯嗯。”茶珠接连点头,“那你打算卖什么?” “那自然是姑娘的钱最好赚,我想卖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他伸手比量了一下茶珠的脸,“姑娘今日穿着朴素,却难掩面色的光彩,我想请你穿上我布庄的绫罗绸缎,戴上我卖的金玉珠翠,再抹上我铺子里产的胭脂水粉,到时你往秀苑的小台上一站,哇,那就是我铺子的活招牌。” “我再请人四处宣扬,姑娘之所以如此美貌,全是……”他顿了顿,笑道,“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家的东西好,借此宣传。” 茶珠未做过生意,问道:“这么做有用吗?” “当然。宁家最大的生意来源便是卖丝绸、金玉、锦缎给达官贵族,我要从二叔手里抢来生意,不如先从秦楼楚馆的女子下手。秦楼楚馆的清倌、红倌,为了像你这般美丽,肯定会来我的铺子买脂粉绸缎。我再四处宣扬,她们的恩客之所以流连忘返,是用了我家的东西,那么那些男子自家的夫人、小妾也会对此产生兴趣,生意就会越做越大。” 茶珠抬起手轻摸自己的脸蛋,想着今日她的样貌吓跑了陆公子,这事对她的自信大有打击。 但既然宁公子说她可以当活招牌,又无需她出钱出力,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的计划很周密,想不到你还挺聪明。” “额。”宁宸宸不怒反笑,拍着胸口说,“我大智若愚。” 茶珠问:“那些金玉珠翠,我戴过之后再还给你吗?” 他嗔怪地瞪圆了眼:“那当然都是你的。我若生意好,赚了钱,我给你分红。” 她惊讶地说:“还有分红?” 宁宸宸止不住地点头。 茶珠即刻站起来,“那今晚就开始吧,我先回后院梳洗一下,我迫不及待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折 妩媚动人 姜季弥来陆府寻陆秀洵,他在前厅遇到了陆夫人。 陆夫人和蔼可亲,招呼他到厅上喝茶,又与他多说了几句。当她问起姜季弥今日要与洵儿在何处游玩时,姜季弥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是想带小陆去逛青楼,言说,“许小六回来了,我们去山间聚聚,曲水流觞。” 夜晚山间曲水流觞,似乎是雅事一桩。 陆夫人一双温婉的凤眸盯着他,似乎洞察了他的谎言,但并未说穿,和善地笑了笑,让他多开导洵儿,“午后,我他看情绪低落,似有心事。” 姜季弥连声应下,放下茶说:“我就不多叨扰夫人了,我去葳蕤轩看他。” 他感到奇怪,早上想来模仿小陆衣裳的时候,小陆虽然看着不愿意搭理他,但实际上还能与他玩笑几句,他白日一直在家里看书,到黄昏心情怎么就低落了? 大概是遇到不会著的文章,烦心了。姜季弥走在廊上,听到泠泠的琴声,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他觉得瘆得慌。 他站在院门口,凝神静听了片刻,偶尔还能听到小陆清唱两句,低低的嗓音伴随着不成调的曲子,念着忧愁的词。 看来长久的“闺阁”生活,确实容易忧闷,他就从来没有这般把自己憋得不开心过。 姜季弥往里走去,朝着八角亭开朗地大喊了一声:“小陆!”又对着他招手,晚霞的光辉完全散了,秋风更带几分寒凉。 院门的石灯灯火跳跃,照在姜季弥宝石绿银松纹的华袍上,宽袍大袖随风招展,他刮了须髯、顺了鬓角,收拾得干净整洁,细闻还熏了姑娘家喜欢的香。 杜昔对公子笑道:“姜公子打扮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陆秀洵抬眸望向他,挤出一抹清淡的微笑,“你告诉他我今日没空。”他话音还未落,姜季弥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来拉他。 “什么叫做凑巧?早上和你约定了去惜玉楼,下午惜玉楼的婢子就来我府上通消息,茶姑娘今日迎客。”姜季弥说着朗声大笑,小陆平日俊秀淡然,此时眉眼间有几分愁闷,到时候他把茶珠唤来了雅间,小陆在一旁闷葫芦似的,刚好逗茶珠开心的风头就全是他一个人的了。 姜季弥站在琴台前,抬着手对着小陆的脸指指点点,“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白日放歌须纵酒,晚上听曲温柔乡,你别老是一个人闷着,方才陆夫人还让我多陪陪你,我本来赶着去惜玉楼呢,专门绕远路来了陆府,你可不准说不去啊!” 陆秀洵想起他早上确实说了让姜三哥带他去听曲的事,那时他存了念头,对姜三哥说茶珠音律无人出其左右一探真伪。 但午后回家之后,他却因温姑娘的事越想越愁闷,他烦心的不是温姑娘对他的态度,而是他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堪,也能够体会温姑娘对他疏远的心情。他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面之缘的人,先是斥责了她,又离间人家兄妹的感情,再冒昧地打扰别人的生活……任谁也不会欢喜。 他想做什么呢?真的只是关心她的生活,不想她被兄长欺负吗?其实他是存了私心,想要和她成为能谈诗论词的友人,对,他只是想要和她成为朋友。 他碰壁之前,喻为世家女与穷书生,那可不止是存了交友的心思。但既然相知有难度,他宽慰自己,就先从友人做起吧。 -- 第54页 下次要拿出春风抚水的态度,先循序渐进地交友,拿定了主意,他暗自点头笑道:“好。” 姜季弥挥手,“好了就走啊,等你半晌了。”他忍不住询问杜昔,“你家公子今日是怎么了?他一直在这儿自说自话吗?” 杜昔道:“今日……” 陆秀洵立刻打断他的话,放下抚在琴弦上的手,“走吧,还愣着干嘛。”说着他回头睨了杜昔一眼,轻微摇头。 …… 茶珠从浴桶里出来,泡了热水澡浑身舒坦。 宁宸宸命人去宁氏商铺里挑了几箱金玉珠翠、绫罗绸缎从惜玉楼的后门送了进来。 他自己店铺的生意尚未处理好,今日约了商人谈事,大概要后日才能开张,他本来是想与茶珠说好,后续几日开张了再让她宣传。 但见茶姑娘兴致高涨,他也跟着乐呵了起来,“我的店铺还未开张”的话便沉进了嘴里,变成了“好啊,今晚就开始!” 自家店铺的货还在运送和点数,不方便搬来。他明明是与二叔抢生意,却让人从二叔的店铺里买了宝物来赠与佳人。 没事,待自家店铺开张了,再将自家的送来就是。 茶姑娘回去梳洗打扮了,他坐在海棠间里,招呼下人去收买妍苑、秀苑伺候的婢女,待会儿茶珠出来演奏之时,这些人就一味地夸,让好听、好美的话语落在客人与其他姑娘耳中,再不经意地透露,茶姑娘是在何处买到这些衬托得她更美的东西。 他捏着下巴思量,明日其他人想来买东西,但是却寻不到地方,他刚好可以吊一吊大家的胃口,待后日开张了,再做一些优惠的活动……想到此处,他兴奋地拍手,应该不会被赶回明州了。 宁宸宸坐在软垫上等待茶珠回来,仆人匆匆地来跪在一旁耳语道:“二爷见公子买东西送青楼女子,劝公子洁身自好,她说若是公子染上了恶习,到时候大爷要骂。并让小的带人来抓公子归府。” “诶,什么?”他圆润的眼珠子晃动了两下,“你去告诉姑母,我自有分寸,绝不会做出三年抱俩的事来。” 但如果茶姑娘愿意的话,他也愿意。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又拍着仆人的肩膀诚恳地说:“你先缓缓再抓我,我等她出来了之后给她捧场。捧完场我就回去。” 小翠替茶珠挽上了发髻,又插上了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戴上了金镶玛瑙耳坠。 有一个木箱里单独放着一条纱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宝石、珍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茶珠穿上纱裙,外头又罩上一件藕荷色纱衫偏襟直裰。拉赫 待茶珠穿戴好后,小翠啧啧称奇,“姑娘像是在发光,说是贵家小姐进宫赴宴,也挑不出错来。” “真的吗?”茶珠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身上的饰物随着她的晃动而熠熠生辉,她的笑容都不自觉地甜美了起来,低喃道,“也不知道宁公子能不能挣到钱,我今晚得卖力替他宣传。若是之后他亏本了,我还是得把东西还给他,让他好歹能回一点本钱。” 小翠笑道:“姑娘住在狭小的平房里,却替穿金戴银的首富嫡孙担心亏钱。” “也是。英妈妈是铁公鸡,他就是金公鸡,身上随便甩一片鸡毛下来,也够我等平民吃无数年。”茶珠站起来,又仔细地把裙子抚平,锦缎触手丝滑,果真是极好的东西,“今日弹瑶琴吧,你去支会千九一声,就说我兴致高涨,可以一曲接一曲的弹,不管出价高低,让他帮我把客人都留住。” “我最好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弹过去,招惹姐妹们的妒忌,届时她们就会求着恩客出钱为她们添置头面、衣裙。” “姑娘可真卖力。” 茶珠“噗嗤”一声笑出来,“有钱赚当然卖力,往日给英妈妈白打工,我多弹一首都嫌累着。”她扶着小翠一同走出后院,“待我赚了钱,也给你分银子,答谢你日日照顾我的辛劳。” 小翠也激动起来:“我待会儿也去帮姑娘揽客!弹到天明!” …… 秀苑正在诗酒唱和的客人们,突然听到楼中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和吆喝声。 婢女、龟公卖力地欢呼着“茶珠”的名字! 看热闹之心人皆有之。各间厢房的门纷纷打开,在清倌们低声的咒骂中,客人拿着酒杯、甩着折扇相聚在栏杆处往下打量。 上一次登台演奏还是两个月前的茶珠突然又出现在了秀苑的小台上,她往日清眸流转,笑容得体但不热情。 今日她脸上却挂着如春花盛开般的笑容,对着出来的贵客们一一行礼,小翠站在台边的小几旁,高声喊道:“茶姑娘献上一曲,答谢诸位来惜玉楼之恩。” 二楼每隔几个厢房便站着一两位惜玉楼的婢女,人人都在低语:“茶姑娘今日好美。” 婢女们收了银子,但学识有限,只能尽力找着好词夸:“像嫦娥下凡!” “像话本里的牡丹仙子!” “太美了!太好看了!” 一旁清倌们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秀苑的文人骚客们听着婢女们质朴的赞美,他们的视线也流连在茶珠的身上。 似竞争般接连念道:“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臻首娥眉,巧笑倩兮。”之类的话。 -- 第55页 各自谁也不服谁,但人人眼中都对茶珠含着欣赏之意,谁都看出了她今日有所不同,不似寻常冷清,青梅正好的容貌在明丽的装束下,一颦一笑添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妩媚,引得人目不转睛。 人人都在赞美,除了才从妍苑的飞桥上走进二楼的一个人,他腰间配着雁翎刀,穿着玄青金丝窄袖袍,双手环胸,看到台中低头抚琴的茶珠之后,剑眉微蹙,瑞凤眼里透着严肃之气,似寒冬的厉风闯进这暖意盎然的秀苑。 他站在雕梁画柱旁,看着她低头抚琴的温柔,听到周围人对她不尽的赞美,他随意地打量了一圈,这些高低胖瘦的男子们眼里尽是贪恋,又有人词越念越邪性,念起了叹息女子流落风尘的诗句:“瘦损腰支力不胜,多愁多恨有谁明。悔教攀折他人手,狼藉东风太薄情。” 他刚念完,便觉背脊发凉,斜刺里的眼刀刮了他一下,让他浑身不自在。 秀苑兰、菊二仙中的兰仙子因被茶珠抢了风头,正在气头上,她见这公子与众不同,眼中没有一点欣赏之意,甚至对着众人透着一股生气,他高大英武、仪表堂堂,一身的料子又贵而不俗。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福了一礼:“我见公子面生,可是初次来秀苑?” “不妨我带公子转转。”她声音温柔,仪态婉约,却遭了他一计眼刀,他面色严肃,似是来这里寻仇家,她霎时说不出话,哂笑着退下。 茶珠坐在圆凳上,纤纤玉指轻抚琴弦,回忆着当年在郡王府教习姑姑说的姿势,弹琴之时偶尔低首,偶尔摇头,虽妩媚动人但似有惆怅心事,引得周围的人赞美之音不绝于耳,她暗自高兴,宁公子应该不会觉得花了冤枉钱。 她更加卖力地演奏起来,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待一曲终了,她站起身答谢诸人,妩媚地笑了半圈之后,目光与站在飞桥风口那人对上,她心里“咯噔”一声,笑容僵在了脸上。 严世子,他怎么来了…… 第30章 第三十折 拿定主意 茶珠愣怔原地,刻意逢迎的笑容像是被糊上了粘人的米浆,继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他来做什么,为何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好像我有对不起他似的?茶珠决定“不畏强权”,继续对着左边半圈的贵客们一一点头微笑。 小翠高声喊道:“茶姑娘说了,今日她兴致好,所有贵客只要出价,她都会去厢房弹奏一曲!” 小翠望了茶珠一眼,见姑娘还在笑,她似乎得到了首肯,更努力地喊道:“弹奏到天明!” 哎哟,你可别喊了。茶珠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严世子,他的宽肩窄腰在玄青色的窄袖华袍衬托下更显紧致。 他随意揣在胸前的双手微微攥紧,小翠说完之后,楼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他的手缓缓下滑,指腹轻擦雁翎刀刀柄的花纹。 兰菊二仙被客人晾在一旁,兰仙拉着菊仙的袖子,下巴不住地往通风口那边昂,“快看,这公子好像与茶珠有仇。” “他这表情像是被戴了绿帽子一般,你说,茶珠会不会血溅当场。” 兰仙刚说完,却见公子潇洒地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飞桥的彩色灯影里。 “吁”,茶珠小叹一声,提到嗓子眼的心坠回胸口。还好他走了,那副决绝离去的模样,是对我失望了吧…… 她整顿心情,往宁公子那边瞧了一眼,宁公子不住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只是她不懂,为什么有两个彪形壮汉立在宁公子左右,二人面色严肃,盯宁公子的眼神像是盯犯人一般。 严铮径直走到妍苑二楼的拐角处,没有敲门,踢开半敞的槅门就走了进去,他沉声说:“两个月前,我来的时候,英妈妈说一箱黄金起码能让茶姑娘休息半年。” 他薄唇下抿,轻哼一声,“英妈妈贵人多忘事,还是你的月份走得比别人要快?” 英妈妈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轻时的相好今日竟然想着来楼里看她,两人坐在软塌上抽着旱烟,她看清来人是谁后,对方冷厉的神色让她拿烟杆的手微微颤抖,她尖酸刻薄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细声说:“是茶姑娘闲不住,主动要求迎客的。” 她可没说谎,但却换来这人一声冷哼,他的手无意地搭在刀柄上。 严铮听茶珠说过在楼里凄苦,又受英妈妈压迫,未曾想英妈妈竟然如此不要脸,收了他的银子,又逼着茶珠去迎客,她刻意迎合众人而露出妩媚的笑容,那副可怜劲儿,他可都看在眼里。 英妈妈也不是吃素的,本就是茶珠提议的事,她又没有撒谎,为何要露怯。况且她收了面前这人的金子之后,为了笼络他,她也派人去打听过他是什么身份,但没人知道。 既然是一个没人认识的富家子弟,她还是敢拿捏的,于是她依旧懒懒地躺在软塌上,“她说我的恩情,她不知道怎么报答……”她话还未说话,一旁在朝为官的老相好拉住她的袖子,凑到她耳边说,“这人是严国公府世子,不日将继承国公府爵位。” 又低声道:“他母亲是皇后的手帕交,他父亲早亡,但留下了一个极其富有的商会给他。” 英妈妈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她立刻站起来,对着门外的千八大喊大叫,“这帮兔崽子,茶姑娘勤勉他们也不知道劝,千八,你还不带人去制止秀苑的竞价!” -- 第56页 严铮抬脚往门口走,转头盯了她一眼,示意她一起。 英妈妈连忙点头跟上,她突然想到,茶珠不是完璧之身的事,世子爷恐怕是不知道的,况且茶珠能成为红倌迎客了,接下来的四个月赚的钱那可比清倌多太多了,于是她讨好地问:“世子爷,要不今夜让珠儿陪你过夜吧,你那箱金子若是只听曲,半年那是绰绰有余,但珠儿头回迎客,接待你三日,接下来四个月的账不如就清了?” 严铮蹙眉,偏头睨向英妈妈。 他记得茶珠说头回迎客要办梳拢宴,他不是出不起钱,只是觉得用银子买清白之事侮辱了他和茶姑娘之间的情意,况且他想再相处一段日子,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就告诉母亲,风风光光地给她赎身。 但今日来楼里看到这么多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她打扮美艳,故作风情地迎合,他一下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无论茶姑娘是否愿意跟了他,他都不想让她再过这种苦日子。 英妈妈看他不答话,眼珠子麻溜地转,试探性地问:“要不,五日?”她又道,“珠儿头回迎客便能接待世子爷,真是让我们惜玉楼蓬荜生辉啊。” “好,五日之后……”他侧目盯向英妈妈,“我替她赎身。”说着,他踏上了彩灯招摇的飞桥。 “过了今晚再说吧。”英妈妈讨好地跟上他。世子爷今晚在床榻上验明了茶珠的身体后,心里可能会恼怒,他惦记又包养着的清倌,在这段时日里却不时去郡王府伺候。 英妈妈忍不住啧啧称奇,茶珠可真有本事啊,不是皇亲国戚不沾惹,今晚在床第间,她要怎么向世子爷解释呢? …… 秀苑的报价声,一浪高过一浪,宁宸宸站在海棠间门口,对着茶珠点头,大喊道:“五百两!” 他喊完之后,集体噤声,一曲五百两,银子就是水也不能这样泼。况且茶姑娘今日说了按照报价高低都会迎客,其他人也就不争这第一曲了。 宁宸宸正在得意之际,身旁的护卫说:“公子,糟了,二爷亲自带人来惜玉楼门口等着了。我们再不绑你回去,二爷生起气来,你可就十几日出不了府了。” 宁宸宸微抬下巴,享受着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嘴皮微动,极小声地对着仆人嘀咕:“再等一炷香时间,求你了。” 他在明州的时候谁也不怕,十岁了还蹦跶着往祖父背上跳,如今来了京都,姑母虽和父亲有嫌隙,但对他颇为关爱。 姑母竟然亲自来青楼门口接他,也许姑母对他已经完全失望了,他店铺开张在即,他不能让姑母把他赶走。 但茶珠眉眼含笑成月牙的弧度,她牵着纱裙的裙摆踏上了楼梯,笑盈盈地望着他,缓缓向他走来,两个丫鬟抱着瑶琴跟在她的身后。 茶珠迎着璀璨的烛光,昂首挺胸,装作不经意地轻抚发钗、耳坠、衣裙往上走。 婢女们彼此交头接耳,说着“茶姑娘这身衣裙,听说是在城南的紫石街买的。” “胭脂水粉也是。” “听说紫石街有几家新的铺子,绫罗绸缎、胭脂水粉、金玉珠环应有尽有,且铺子连在一起,京都的贵女们都在那里买呢。” 茶珠为了让婢女们交谈的声音更持久些,故意走得很慢,还频频对着相熟的公子招手,她看宁公子目光炙热,猜测他达到了向清倌们宣传商铺消息的目的,心里很高兴。 宁宸宸手按在栏杆上,想到姑母在门口等他,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脚底生寒,对身旁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细声说:“求求了,再等等。”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府门迎接新娘子的郎君,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被两个护卫架出去,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终于,茶珠走上了楼梯,她停在二楼楼梯口的转角处,背对着飞桥的珠帘,她正想向宁公子走过去,问问他之后几日宣传的计划,突然听到背后珠帘晃动的声音,接着她察觉到有一只大手抚在她的腰上,然后她的双腿便离开了地面,被人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茶珠下一幕便看到了严铮紧绷的下颌,他低头声音平静地对她说:“这里吵闹,我带你出去。” “你放我下来。”她手捏成拳,轻拍他的胸口,虽是想做出生气的样子,但语调中颤颤的尾音难以隐藏,任谁听了都是一股怯生生撒娇的姿态。 她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春日阳光的味道,她想起那天晚上屏风后相依偎的事,脸顿时红透,心狂跳不已,他怎么去而复返了? 她之前还能自在地应付严世子,但自那夜郡王要求她去大闹国公府后,她总会幻想赏梅宴之时,严铮面对她的攀诬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 他棱角分明的唇会下抿,眼眸里会透着寒气,光是想一想,她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既难以言语,又窘迫万分。 所以她私心里希望这段时日严铮都不要再来找她了,他来了,她难免还要维持对他芳心暗许的清倌形象。他爱慕越深,日后被她攀诬的时候,他会被伤得更深。 他若不来,她的良心会稍微好受一些。 楼里看热闹的人们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英妈妈跟在严铮身后,用烟杆指着楼里的龟公、婢女斥责道:“你们在闹什么呢,茶珠被贵客包了,你们竟然怂恿着让她登台,好让你们多赚些茶水钱。茶珠脸皮薄,抵不住你们劝,你们怎么敢的啊!” -- 第57页 说着,她又向贵客们赔礼道歉,对各位清倌打着脸色,让她们一起安抚出了价的贵客。 清倌们本在妒忌茶珠,但看这事变成了一出闹剧,顿时一会儿打量出了五百两的宁公子,一会儿打量横抱着茶珠的陌生男子,又笑着好言相劝各位客人。 宁宸宸沉了面色,他与茶姑娘相谈甚欢,但却连手都没有碰过一下,铮哥却似登徒子一般占她便宜。 他幼时来京都玩,也曾跟在铮哥后面跑过,铮哥比他大几岁,既会打弹弓,又会舞木剑,曾经是他敬爱的哥哥。 但此刻不是了。 严铮低下头与她轻语,两人面庞隔得很近,茶珠明显又羞又恼,纱裙绣着海棠、珍珠的裙摆在风中招摇,像是鳞片闪闪的鱼尾巴。 他竟然还不把人放下! 宁宸宸往前大步流星地踏了几步,突然他的身体也离开了地面,两个高大的护卫一左一右地架起他,“公子,对不住了,二爷在门口等了许久,再不出去我们都要挨板子。” “喂!你们!”他像是绑在风口的麻袋,一个劲儿地窜动,但是双臂被牢牢地架着,身子怎么动弹也挣脱不开桎梏。 太丢人了!他脑海里一字一顿地浮起这四个字。 他看到不少等着看热闹的清倌都捂嘴侧头轻笑,他嘴里似爆竹一般要辱骂严铮的话顿时消散了,他低着头被护卫架着下楼,只恨自己来过这个世间。 严铮看宁宸宸被架出去,他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他又低头看着她柔嫩的粉颊,笑道:“我带你从飞桥跳下去,如何?” 昨日他从秀苑跳下去后,浑身燥热难耐,在冰冷的横河里冷静了许久才缓过来。回去之后又是一夜旖旎之梦,白日思前想后,他与茶珠有了肌肤之亲,那他一定要负责任,于是打定了来看她的主意。 但赎身这事,他还是想带她出去寻个安静的地方与她商量一二,若她有别的心思,他也愿意听她的。 “你放我……”茶珠蛾眉微蹙,轻咬下唇。 忽然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姜季弥,以及他背后身段似修竹一般清瘦,眉目舒朗的陆秀洵,还好陆秀洵低着头兴致不高,只是跟着姜季弥在往前走,否则就要与她四目相对了。 姜季弥看到她娇小的身躯倚靠在严铮的怀中,顿时生气极了,大喊一声:“铮哥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吸引了陆秀洵的视线。 陆秀洵抬头的一瞬间,茶珠连忙把头埋在严铮怀里,她还伸手拉他的衣裳,试图再遮挡一点面容,声音柔媚似水,充满了十足的撒娇劲儿:“严公子,我们快出去吧。” 方才看到严铮浑身发凉,此刻看到陆秀洵,她悬在空中的双腿都开始打颤了。 若是在这儿让他们知道了她一人分饰二角的事,她今夜就可以打包行李离开京都了。 严铮抱紧她,抬脚踩在栏杆上,从飞桥跳了下去,落在一楼庭院的假山流水旁。 姜季弥撑着栏杆,宝绿色的广袖翻飞,他手掌激烈地拍打雕栏,对着陆秀洵吼道:“你说他还要脸吗!昨日爱而不得、跳河自尽,今日耍起无赖直接抱走佳人!” 姜季弥气得不行,他打扮得这般俊雅,又给谁看呢?“小陆,你看到没,茶珠都要哭了!” “我看她埋首铮哥怀中,娇俏含笑,许是欲擒故纵,博得了铮哥的心吧。”陆秀洵看着严铮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顿时也来了勇气。 铮哥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尚且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来,他心慕一个有才又温婉美貌的良家女,怎么能畏首畏尾呢! “我决定了!”陆秀洵突然转身往外走,恰好与赶来的年姑姑擦肩而过。 年姑姑与姜季弥都看向他的背影,姜季弥问道:“你决定什么?” “我要去告诉她。”陆秀洵衣袂飘飘,来惜玉楼的路上,他一直心绪不宁,垂着头想自己的事情。做出决定之后,眉眼间的落寞一扫而空。 年姑姑呆愣原地,她当然知道他要去告诉谁,可是这时候,她要去哪里再找一个温玲玲…… 第31章 第三十一折 她说了好 严铮抱着她飞出了惜玉楼的院墙,引得墙边巡逻的护卫惶恐,他们大喊一声便追了出去,千八在后面骂道:“你们追什么!别追了!那是……那是客人的情趣!” 英妈妈安抚了各位贵客,豪言请大家喝酒,闹腾着看笑话的秀苑这才安静了下来,她回头看到站在飞桥栏杆旁神色不安的小年,突然想起严世子带茶珠出去的事,小年应该也看到了。 郡王不经过她同意动她楼里的姑娘,世子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吓唬她,皇亲国戚是吧?他们会不会为了茶珠撕破脸皮闹僵起来? 她忍不住哼着小曲,扭着腰从小年旁边路过,媚眼如丝地说:“没办法,茶珠与世子两心相许,不是强扭的瓜。” 她就要煽风点火。她说完后,小年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纠结地匆匆跑了出去。好样的,最好今夜就打起来,她最爱看热闹了。 她扭回自己房中,继续与老相好叙旧。 …… “我们去画舫里坐一会儿吧。”翻出惜玉楼之后,迎面便是彩旗招展的画舫,横河水流轻缓,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与船上灯笼的光交相辉映,像是河中的星月。 茶珠抬起头看到河岸边的行人看着自己,又红着脸把头埋在他怀里,“好。” -- 第58页 他看她局促,连忙放下她,又伸手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似乎是怕她离开。她低着头跟着他前进。 画舫上摇着团扇的女子娇柔地招揽着客人,亦有画舫是专供宴宾的,较为安静清雅,严铮挑了一艘没有女子揽客的青雀画舫往里走。 她踏上了画舫前的夹板,感受到足下水流的晃动。 严铮让坊上伺候的绿衣侍女报了菜名,选了几道菜。 不时,侍女端上了几盘佳肴和酒水,他对着茶珠说:“你忙着登台演奏还未吃晚膳吧,你多用一些。若是不合口味,我们赶去福寿楼用膳也不远。” 她傍晚和宁公子一起用餐,吃得很饱。如今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她不好意思向严铮解释,便拿起筷子细嚼慢咽地吃了几片蔬菜,“我吃饱了。” 严铮以为她又是像在福寿楼那日,吃了一点因为置气就不吃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牛肉放到她嘴边,看她吃了,他又夹起另一块胡椒烩虾放到她嘴边。 喂人吃东西这事对于他来说过于生疏,但他觉得这样应该能讨得她的欢喜,故而频频地喂她。 茶珠硬着头皮吞下,只觉胃里的拥挤已经漫上了脖子,再吃一点就要吐了。她连连摆手,寻了一个话题打断他的动作,“你刚才干嘛抱着我,这么多人,羞死了。” 方才她在怀里撒娇,语气柔媚让他快些离开,此刻再来责怪他,他心领神会,她在假装生气和他撒娇。 “我那日翻窗走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想带你出来给你道歉,又怕你不跟我走。” 他想,她站在台上的时候,明明看到他沉着脸色,她却还是别开脸和其他人打招呼,不就是与他置气故意而为吗。 “那日,你为什么不与我言说原因便翻窗走了。”她问出这话后心里有一丝忐忑,举起茶杯,垂眸望着青色的茶水,掩盖眼中的慌乱,“我以为公子讨厌我呢。” 即使郡王让她不必再勾引严铮了,她也没办法一下换出一副冷淡嘴脸。她前些日子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昨日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又未有别的矛盾,她突然就冷言冷语,严铮不蠢,对事物有几分敏锐的观察力,他难免会起疑,说不定还会因此私下里去调查她。 至少在赏梅宴之前,她还是需要维持因为英雄救美的因缘际会对他暗生情愫的清倌形象。 “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和你说这件事。我打算给你赎身,再把我京中的私宅赠与你,我得空便时常去看你,你吃饱穿暖,有人伺候,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地在惜玉楼艰难营生了。”他眉目间噙着温柔,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动不动地打量她,生怕她有一丝不情愿。 “公子想让我做你的外室?”茶珠意识到此,心跳骤然变快,难道他是想将昨夜未进行的房事,在她成为他外室之后继续做完吗,“我想公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太好。” 刚才从桥上跳下来之时,她听到姜公子在后面大喊大叫,以姜公子那憋不住话的脾性,他也许会逢人就说世子强抢清倌,可能今夜之后,严铮已经没有名声可言了。 她想若这事已经毁了他的名声,她要不要去向郡王游说放弃赏梅宴攀诬的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过往数年郡王远在西北,世子在西南,一个文弱,一个勇武,看起来不像有仇怨的样子。 而且郡王害怕皇上,却贸然地归京,好像就只是为了损害严铮名声这一件事。 她问郡王不会得到答案。茶珠凝视面前的人,世子也许会告诉她,但是以她的身份,又怎会接触到养病的郡王呢。 “不是。”他听到“外室”这两个字,有几分局促,端起茶喝了一口,顿了顿又说,“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扬城外的山上。” 隔壁画舫响起了轻快流转的琵琶声和黄鹂般的歌唱声,在这等愉悦的气氛下,他将在西南打仗的事挑了一些紧要的告诉她。 他说话时神色落寞,讲起坠江前面对的惨状,几近哽咽。 她早就知道这些事,但不得不装作初听的惊讶,她眼里渐渐聚起了点点泪花,柔声问:“你的伤,现在好了吗?”说着她本想将手放在他被河间巨石撞断的腿骨上,又碍于男女有别收回了手,只心疼地看着他,泪花从眼角滑落。 “在军营的时候军医给我正骨,敷了药膏,我只是没有休息好,留下了一点毛病,每每雨夜和劳累就会疼痛。” “回来休息了两个月,母亲找了御医给我医治,我喝了汤药,又时常锻炼着,御医说我身强体壮,不会留下病根。” 他看着她红唇翕动,泪光点点,站起来坐到她身旁,两人一起靠着绿窗而坐,他伸手轻抚她的鬓角,动作温柔又怜爱,“早就不疼了,你别担心了,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康健。” 他的指腹摩挲得她的脸颊微痒,她捏住他的手掌,依旧抿嘴难过。这倒不是伪装,对于战争的残酷,她虽未有亲身经历过,但听到这么多人战死沙场、无法再归家,任谁都难免伤怀。 “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我一定要去手刃勇武王,替我那一千位兄弟报仇,如今我奉旨养病,没办法回去。” “西南的怀化将军此刻应该在休整练兵,即将面对寒冬,山间积雪难以用兵。待明年开春天气转暖了,我打算请旨回去西南。” -- 第59页 茶珠眼眸微动,纤黑的睫毛眨了眨,“你明年要回去吗?” “是的,今年早些时候,我满腔仇恨,既想杀了勇武王,又想抓到军中细作,一想到兄弟们惨死,我的情绪便抑制不住。清醒的时候想去杀了他,身上疼痛的时候就借酒消愁。” “但我现在不会了,我回家之后,母亲关爱我,又有了你担心我,我梦魇之症好了很多。”他不好意思提及,他被不少与茶珠不清不楚的梦占据了漫漫长夜。 梦中也并非都是衣衫不整的场面,他会梦见带着她在草场纵马,带她在西南高峰上伸手揽月,甚至有一次梦里,他牵着她走向了喜堂,两人拜了天地,那天京都的天上挂着绚烂的彩虹,喜鹊搭了长桥。 他拿起桌上的橘子剥了皮,分出一瓣放到她嘴里,又一瓣喂自己,沉声说:“我想回去,如今的我很冷静,我一定要手刃他,才能让他们的冤魂得到安息。”他沉默了许久,橘子吃完了,他说,“我也可以安心地娶你。” “什么?娶我?”茶珠瞪圆了眼,声音颤得不行,“你是世子,齐大非偶,我……我何德何能,我怎么可以……你怎么能……”她话都说不清楚了,像是重物撞击了她的脑袋,她慌乱之际五味陈杂。 这份情意比她想象的更重,压得她现在就想告诉他,我是个坏人,你离我远些,求求你去过你高高在上的生活。 就像在郡王的心中,她就是一滩沾在世子身上的烂泥,她当然不愿意这样形容自己,但两人的身份悬殊实在太大,云泥之别,并非一两句承诺就能让她觉得后半生可以依托。 她想到自己全是谎言的作为,又看到面前这人的认真模样,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含着的浓浓情意,像是惊天骇浪要将她卷进奇怪的旋涡。 她蓦地站了起来,“我不行,我还有事,我想回去了。”她刚迈出一步,他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挽过来面对着他。 “听话。”他站起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头认真地看着她。“不准这样话不说清楚就走。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你就告诉我,你不说我总有猜不准的地方,你是愿意与我同度余生还是不愿意?你心里明明也喜欢我,你当我看不出来吗?”他背对着桌上的纱灯,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茶珠被他衬得越发娇小,这时候她说不喜欢他,他肯定也不信。她慌张地眨眼,仰起头来看着他,“可你去西南打仗,上次就九死一生,这次若死在那里了,难道要我等你一辈子吗?” 她这话说出口之后,背脊僵直,她这话里的拒绝意味好像不太明显…… 他叹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我就知道,你啊,和我母亲一样,都是担心我。” 他又拉她坐下,这次他离她很近,完全靠着她,手臂拢在她的肩头,他侧耳与她低声说话,温热的呼吸轻抚她微红的耳朵,“你放心,我在安定之前,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若我出了事,或是我没有出事,但你不想等我了,你就拿着我给你的信物去国公府找康管事,他会给你大笔金银,你后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的,不用再去过那种生活了。” 他说完这话,突然心里有点酸酸的涨闷,想到若是她真的不等他了,待他凯旋归家,她已经另嫁他人,甚至与人生儿育女……他立刻补充道:“你还是等等我吧,我不会去很久的,那场仗已经打到尾声了,只是勇武王逃到西南的山里去了,我把他抓住就回来。” 她感受到耳畔灼热的呼吸,又被他温暖地拥裹在怀中,她紧张得身体轻颤,正寻思再用名声一事劝导他,他却先一步开口。 他了然一笑,“我都不在意的虚名,你在意做什么?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因为亡国成为了贱籍,也曾落魄给人当过小妾,她能够体谅的。若是她觉得我这样做有辱国公府的门楣,那我不要这个世子之位了,给我弟弟继承吧。” “我们都还年轻,你十六?”他问。 她轻声说:“下个月十六。” “我方及冠。”他又道,“如今天下太平,其实没什么仗可以打,我年少时在军营里服役了几年也才遇到西南这事。若之后我还去军营效力,早晚操练士兵,得空都归府陪你,我会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 “你要为了我,放弃国公府的爵位?”茶珠脸皮颤动,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湿透的棉花,以她的心理素质,实在没办法再面对这个情窦初开就不顾一切的人。 她决定了,下个月赏梅宴之前,她要绞尽脑汁地设立一条完美的逃跑路线,只要她跑得足够快,他失望的眼神就追不上她。 她抬头看着他英气俊朗的面庞,幽幽地说出了那天芙若给她说的话,“你还年轻,爱过一两个不值当的人,会过去的。”他与她相识相知,全是谎言,但她没有勇气告诉他。她只能言尽于此了。 “还在说傻话。”他搂着她的肩膀,她抬着头,他低着头,两人鼻尖隔着一指的距离,快要碰上。 河水缓缓流动,坐在画舫上有轻轻摇荡的感觉,让人像是沉在美梦中,他往前再低了低,薄唇压在她的红唇上,感受到了唇上的温热与萦绕在鼻尖的脂粉香气。 茶珠心砰砰乱跳,双手搁在他的胸膛,轻轻推了推,他环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复又把两人贴得更紧。 比起上次在迷香的刺.激下两人像锦鲤互啄的稚嫩,这次在清醒之时,他的动作放缓了许多,舌尖撬开贝齿,唇齿缠绵,温柔而缓慢,嘴里荡漾着方才喝过的蜂蜜茉莉的甘香和橘子的微酸。 -- 第60页 她被吻得意识模糊,想了想不挣扎了,就当是用这吻偿还他付出的真情。 房外有人敲门,响起了侍女关切的问话声:“公子,需要添茶水么?”这侍女毫无规矩,无人应答,她竟然自己推门进来了。 两人听到门响的“嘎吱”声,立刻停止了亲密的拥吻。 茶珠伸手打他的肩膀,埋头在他怀中喘息,“羞死了。” 侍女垂眸只当看不见他们,细声细气地说:“我们画舫里有规定,这边只能饮酒喝茶,不能在船上行事哦。” 她这话说完,严铮尴尬地望向了窗外的河边树。 茶珠却抬头看向她,这个女子的声音她感到耳熟,她看了一眼才知是长期服侍年姑姑的婢女。 侍女与她对视一眼,眨了眨眼,示意她去屋外说话,然后她放下了茶壶,“贵客若需要添茶水,我就在门口随时照应。” 茶珠站起来,拍了拍褶皱的衣裙,轻抚凌乱的鬓发,“我出去透口气。”她看着他的视线,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吃多了想出恭。” 她跟着侍女走出去,两人停在走廊的转角处,侍女说:“年姑姑让我来告诉你,陆公子又去民宅了。” “他这个时候去那里干嘛?”茶珠因为惊讶,声音有点大,她往关上的房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年姑姑不会要我现在过去吧?” “年姑姑非常担心,陆公子这个时候过去,他若是执意要见你一面,却发现你夜不归家,他肯定会怀疑你的身份。日后他不再来了,附近的守卫恐怕就不会再帮年姑姑隐瞒是茶姑娘在代替温玲玲行事的事了。她极力游说了其他人,只要勾引陆公子的事成,谁都可以。但如果事败了,难免会有其他人为了逃避责罚而向郡王举报她。” 茶珠抬头仰望苍天,唇上还残留着方才缠绵的温热,她要怎么告诉严世子她想回去了。她这个爱慕他的女子,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可以和他独处,不用回惜玉楼去面对英妈妈的压榨和其他女子的讥讽,她却上赶着回去,会不会显得其中有问题? 她去恭桶上坐了片刻,然后想了一个借口。她推开门走进去,还未开口,他却率先起身了,“我带你去看看宅子吧。” 他上前两步,含笑轻拍她的肩膀,“我在京中有几处私宅,常年无人居住,你选一间最喜欢的住吧。日后不用回惜玉楼了,我和英妈妈说好了,这五日你陪我,就清了那箱金子的事,之后我会给你赎身。” 茶珠一字一顿,“现在去吗?” 他点头往外走,“嗯,明日我还要进宫赴宴,所以今晚就敲定下来吧。” “啊……”她要怎么离开?她今晚被严铮的话弄得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情绪,愧疚和不安充斥在心口,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 陆秀洵拿着写好的信,又在巷口踟蹰,杜昔打着灯笼在一旁笑道:“公子,到底去不去?巡街的捕快都在这条街上来回两次了,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是看踩点的贼人。” 弯月如弓,星辰疏落,平民节约蜡烛,天黑之后早早地歇息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唯有杜昔手中的灯笼光,在他们脚下围了一圈昏黄。 他在惜玉楼的飞桥上,信誓旦旦地说决定了,出来之后又不好意思当面告诉温姑娘,他想与她相知相许的心思。 他坐在马车上,又东想西想,铮哥能做出那种事,是因为那个名为茶珠的清倌有意勾引,那女子明显存了攀附的心思,才会在铮哥怀中媚声让他带她离去。 可温姑娘不同,她得体温柔,知进退,守礼节,对他又没有攀附的心思,他若冒昧地表露心迹,也许是朋友都做不成。 于是他在街上买了纸笔,题诗了一首,在诗中悄悄地表露了他的爱慕之情。 然后又做了一首小词,询问她是否愿意明日与自己去城外的丹丽湖游湖共赏秋景。 最后写了一段他无意叨扰,若她存了厌恶他的心思,他日后便不再打扰她生活的小赋。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走来走去,觉得自己表露心迹的诗词似乎有些太直白了,要不要再隐晦一些?又在想,纸上写了日后不再叨扰,但万一他按捺不住,还是想来怎么办?毕竟他今日午后做了再也不来的念头,晚上还是来了。 反复无常是小人,或许该把最后一段删掉。哎,不管了,他迈步走进了胡同。 走进巷子不久就听到寂夜中喧哗的洗牌声,雀牌相撞的声音十分激烈,浓郁的酒气在巷中弥漫。 他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口驻足,果然,大晚上的也就是温彦在吵闹,他家的院门就从来没见关上过。温彦约了三个朋友,在院里的石桌上打雀牌,脚边放着若干个空空的坛子。 李彦看黑漆漆的门口立着一个人,灯笼的光朦胧,也看不清是谁,他以为是出去买酒的赵四,大喊道:“进来啊!都在等你!” 陆秀洵面沉如铁,温彦未免太嚣张了,温姑娘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夜深了哥哥还在院里和几个男子吵闹,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踏进院中,走到温彦身旁,哼了一声,“温公子如此扰民,就不怕邻居报官吗?” 他的话一出口,吓得正在算牌的四个人一哆嗦,李彦借着头顶晃动的灯笼,看清了来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了。 他听年姑姑的命令日日在这里待着,等陆公子来了之后向年姑姑报信。他们曾经预想,他一个月也来不了几次,如今他却一日就来了两次! -- 第61页 李彦如何也想不到陆秀洵会夜半光临,也没有人提前通知他,所以他肆意地约了人来赌博,房间里还睡着几个喝倒了的壮汉,正出发“呼哈”“呼哈”的打鼾声。 “陆公子,借一步说话。”李彦给其他三人打眼色,他们骂骂咧咧地说,“这人谁啊?”“快把他赶出去啊!”“影响哥几个心情!” 李彦说:“我妹妹睡了,他们在这儿骂你,恐怕会把她惊醒,不如我们去院外说话。” “我也不是来找你的。”陆秀洵不懂自己为何要与他说话,不过既然温姑娘睡了,他想了想把信递给了温彦,“劳烦公子替我拿给温姑娘。” 陆秀洵退后一步作揖,又想若是今夜走了,回去估计会是一个难眠之夜,还是听到她的答复再走吧,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他回去之后也好安心读书。“温公子,能否劳烦你此刻把信给她,我想在院外等她答复。” 他轻叹一声,“她若是不愿,那我日后就不再打扰了。” 李彦惊讶,他不来,年姑姑可就要死了,他莽撞地点了点头,“你等等吧,我让她看看。” 待院门关上之后,李彦展开信纸,三个壮汉围着他,他们四个人加在一起认识的字,凑不齐一篇《三字经》。 曾经西北闹过匪患,郡王派他们去帮助官府剿匪,面对生死之时,四个人都未曾像此刻这般凝重。 李彦指着信上的字,“这是?” “这应该是一首诗。” 他指着隔了一行另题的几排字,“这是?” “或许……”三人沉默了,思虑许久,“大概是一首词。” “这后面又是?” 四人沉默了。 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透着“怎么办”三个字。李彦揉着眉心,“冷静,我们先挑认识的字,彼此说一下觉得是什么意思。” 陆秀洵在外徘徊,心跳得砰砰的,她许久不答话,是在思虑吧。她没有一下子拒绝我,心里其实对我也是有几分好感的吧? 他自认才华横溢,容貌也出众,年少春日赏花之时,也总有世家贵女向他传递欣赏的诗句,只是他未曾理会贵女们的芳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按照父母的安排,说好一门亲事,然后按部就班的过完一生。虽然心里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意,但为了父亲的仕途,母亲的期许,他可以隐藏心底真实的自己。 但认识温姑娘之后,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大概温姑娘的生活给了他一个参照,告诉他若是被束缚着生活会很累,也许外人看他,就如他看温姑娘一般。 他虽然不敢彻底地随心所欲,但至少这件事上,他想跟随心意拼搏一次。 李彦叹气,前面的诗通读了两遍,有几个字不认识,但是这诗是在描写春天的花,四人达成了共识。 中间,好像是在说他想约她出去游湖,毕竟“同游丹丽湖”这五个字,很好理解。 最后太难了,四人唉声叹气、绞尽脑汁也读不通,甚至不知道怎么断句,于是放过了彼此。 “李哥,他可能就是说花花草草很好看,想约茶珠去游湖。” “我也觉得。” “我赞同。” 李彦说:“那我就回他,好,这样行吗?显得高冷但又留住了他还来的心思。” “我先答应下来。”李彦把信揉成一团放进怀中,“晚点我去惜玉楼找年姑姑说这个事,明日委屈珠姐和他去游湖了。” 李彦拉开院门,露出半个脑袋,“她说,好。”说完,他关上了院门。 虽然夜色漆黑,但陆秀洵却觉巷子里百花怒放。 第32章 第三十二折 等我回来 马车从横河边驶出,到了京都东面的宽阔长街上,连着路过了两座府邸,府门高大,门口立有威武的石狮子,院墙上铺着铮亮的瓦片,抬眼望去,隐约能看到府中高低错落的楼阁。 马车停在了一处门口没有挂灯笼的府门前,严铮跳下马车,上前敲门,守门的护卫从里面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打着灯笼看了一眼,惊喜地说:“世子爷回来了!” 护卫拉开了门,又冲进府邸向管事传消息,不时,漆黑的院子里灯火辉煌,院里的石灯、檐角的灯笼纷纷点亮。 茶珠绕过马踏祥云照壁,抬眼望去,府中雕梁画柱,飞檐宝顶,正厅外的石板上刻着八宝纹,她又跟着严铮往里走,正厅立着古趣淡雅的鸡翅木屏风,桌上摆着珐琅彩的瓷瓶,瓶中的花朵褪了颜色,应是许久没有更换了。 他带着她踏上长廊,一路看去,景色雅致,廊边有一个葫芦形的池塘,塘中立着白玉雕砌的锦鲤,踏过池塘上的木桥,后院更是五步一景,花树修竹,亭台楼阁,充斥着富贵的气息。 她忍不住赞叹,“真阔气,就这里吧。”她幻想中的“我有几处私宅”是那种一、两进院的宅院,不是这般奢华的府邸。 严铮问她:“就这里吗?不再看看吗?”这儿胜在安静,但离国公府有点远,他来回走动不太方便。 他还有离国公府比较近的私宅,本想游说她去那边看看,但茶珠摇头,“就这儿吧。” 她暗自思量,这座府邸坐落在京都豪华的地段,左右邻居非富即贵,宅院装潢奢靡,竟然长期没有人住!他还有好几处这样的私宅,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他与她是何等的差距。 -- 第62页 不过她毫不推脱,爽快地同意了他赠宅的决定,反正她打心眼里也没有真的想要收下,只是把当下的情况应付过去。 来的路上她一直掀开车窗的帷帘往外看,严铮以为她是在打量附近的府苑,她其实是在记路,这里距离横河不过两三条街,大概她要是跑回去的话,用不了半个时辰。 他带着她走进后院,府里负责洒扫的婢女和管事早就歇息了,这时候才匆匆地跑过来迎接他。 他手抚在沾了灰的院门上,对茶珠说:“我长期不回来,他们疏于打理了。” 他想了想,说:“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了。” 管事跟在后面连连解释:“秋来风大,奴婢们每日都在打扫,只是秋风频频吹起灰尘。” 他话音还未落,严铮推开了院中厢房的门,迎面而来的灰尘让他轻咳嗽了两声,管事的话戛然而止。 李管事尴尬地连声请罪,院里无人居住,他们十日打扫一次,后来公子长期不回来,婢女打扫的时候逐渐敷衍,他也懒得检查。 严铮手轻搭在茶珠的肩上,对李管事说:“李叔,这处府邸以后是茶姑娘的了,她是你的新主子。” 他又对茶珠说:“还要劳烦你管理一下奴仆,回头我让阿健把他们的卖身契都拿给你,若是他们服侍不趁心,你看着发卖了便是。”阿健是他的侍从。 李管事带着两位婢女对着茶珠行礼,嘴里不断说着吉祥话。 茶珠保持得体的笑容让他们无需多礼,心里还为今日事情突然的发展感到恍惚。 几个时辰前她从宁公子那里获得了赚钱的门路,她为此喜悦不已,几个时辰后她已经是豪华府邸的主人。 严铮看她呆愣,笑道:“你无需紧张,这里人事简单,你自由过活便是。” 她暗自感叹,此情此景,她要找什么理由离开?李彦和年姑姑那边恐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与严铮站在院子里等候,奴婢们进去整理厢房的东西、收拾杂乱的摆件,又从库房里搬了新的床帘、被褥换上。 “你去梳洗吧,我四处看看,清点一下府中物件有无缺失。”他睨向李管事,目光冷淡,不过这些奴仆都是母亲信任的人,即使行为有懒散之处,可能也做不出偷盗物品的事来。 他也能够理解,府里只有一个管事,两个婢女,两个粗实嬷嬷,六个护院,若要她们日日清理洒扫没人住的地方,难免会心生懒惰。 母亲事忙,又爱置办府邸,他和弟弟名下宅院众多,这些宅院母亲可能一年会来看上一次。 茶珠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婢女抬上了热水,她们服侍她脱了衣裙,用香胰子帮她擦洗身体,又替她清理脸上的脂粉。 她未问,两人自己应答。 “奴婢岁星。” “奴婢芳雨。”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都是二十来岁,因庭院洒扫不当的事存了愧疚,怕在新主子心里留了坏印象,含蓄地夸赞起她,“姑娘皮肤真好,像新制的嫩豆腐。” “姑娘头发又黑又多,真好看。” 两人见她不答话,对视一眼,看到茶姑娘脸颊微红,猜测她有几分局促,于是便不再多话。 她们心里盘算,她应是世子爷养在此处的外室,瞧这身段容貌,难怪博得世子爷青睐。日后抬进国公府做妾也说不定,她们要小心应付。 茶珠从未被两个人服侍沐浴,屋内温暖,但她露在水外的胳膊起了密密的战栗,浅色的汗毛根根立起,她咽了咽口水,他真的不会对她做什么吗? 这两个丫鬟伺候得也太仔细了些,她们替她把全身都洗好了,她从浴桶里出来,她们又用丝绸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水渍,再为她涂上了香粉。 她们伺候她穿上中衣,又带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岁星在她青丝上抹了桂花香油,芳雨又用梳篦将她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连她的耳朵都被她们用缠了棉花的竹签仔细地掏干净了。 她在话本里看过,宫里娘娘侍寝之前就会被奴婢这样清洗。 茶珠抿着下唇,铜镜中的脸羞红一片,双手放在腹前微微颤抖,铜炉里熏着香,房中温暖香韵,暖阁的床褥上软烟罗飘飘,一切都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来临。 岁星和芳雨对视一眼,感觉梳理得差不多了,岁星突然又想到什么,跑出去从库房里拿来了青盐、金银花所作的细粉替茶珠刷牙。 芳雨看岁星这么殷勤,暗暗较劲,“姑娘,要刮舌苔吗?库房里有精致的刮舌之篦。” “舌苔也要刷吗?”茶珠嘴里已充满清香,服侍世子的规矩真是森严,自己像是待宰的猪。她犹豫着问,“他……他在干嘛?” 岁星抢先一步答道:“世子在东厢沐浴。” “嘶。”茶珠倒吸一口凉气,唯一存的幻想是他有事回国公府了,他也在沐浴?看来今夜是难逃一“死”的猪了。 …… 明日皇后娘娘千秋,严铮要随母亲进宫赴宴,时辰不早了,故而梳洗整理一番。 他从浴桶里出来,本想直接入睡,想到茶珠初来乍到,还是去问候一声她是否住得习惯,于是他穿戴整齐,走到西厢门口轻敲房门,踟蹰着思虑,叫“茶姑娘”太过见外,叫“茶珠”太过生硬,于是轻声问道:“珠儿,你睡了吗?” 茶珠听着他连称呼都变了,坐在床上更添了几分局促,她往床里缩了缩,脸靠在纱帐上,“快睡了。” -- 第63页 “好,我让岁星炖了银耳,你若是半夜饿了……”他话还未说完听到茶珠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他连忙推门进去,看到她光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发现床帏上挂着一只指头大小的褐色蜘蛛,与软烟罗的秋香色颜色相近,她靠得很近了才发现它。 她瞬间毛骨悚然,虽然蜘蛛一动不动,但她脸色瞬青,尖叫着跳到了地上。 她跳下来时坠在脑后的青丝打在了帷帐上,她隐约觉得蜘蛛趁乱粘上了她的发丝,她尖叫着手舞足蹈地拍打自己,“有蜘蛛!床上有蜘蛛,现在在我身上!” 严铮按着她看了一圈,又往床上看了一圈,他拿起桌上的宣纸,用纸包着小蜘蛛扔了出去,冷冷地对着听到尖叫声后跪在门口的婢女说:“才打扫的屋子都能出这样的纰漏,你们真是……” 茶珠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一只手轻拍胸口,“没事了没事了。” 严铮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房里太久未住人了,现在若让她们去打扫别的屋子,还要等许久,今夜先在这儿委屈一下吧,明日我让人来把房里的物件都换上新的。” “好的,没事啦,我其实不怕这些的,只是方才它离我太近了,我未能提前察觉,于是被吓着了。”她白皙小巧的双足踩在地上,青丝松松垮垮地堆在肩头,鹅黄色中衣被她打蜘蛛的时候拍得凌乱了,她与他说话时不自觉地仰头,眼眶微红地盯着他,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感。 茶珠瞥了一眼门口,两个婢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也出生贫寒,不习惯被人跪拜,于是替她们解释道:“她们铺了床褥之后又伺候我沐浴,蜘蛛也许是躲在阴暗处,后来才爬上.床的。” 他伸手轻抚她的秀发,闻到了扑鼻的桂花芳香,越看她越觉得哪里都好,她明明受了惊吓,却体谅她们。 他轻声道:“你们退下吧。”两人急忙关上了房门,轻手轻脚地退下。 房门关上了,茶珠心如鼓擂。他双手从她臂下穿过,把她抱回了床上。 他又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拭玉足,茶珠又羞又痒,夺过帕子道:“我自己擦。” 她右脚脚趾上有块胎记,像是一朵开在雪肤上的红梅,严铮看她擦脚的可爱模样,手按在她的脚踝上,指腹轻轻摩挲莹润的脚趾,帕子没了,他擦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温柔又重复的动作更是让茶珠背脊生寒,她能从他低垂的眼眸中探查到几丝情.欲的意味。 她连忙收回双足,跪坐在床上,面色绯红地垂头,一副老实安静的样子。 严铮站起来,沉默了几息才轻拍她的肩头,“我在隔壁,你有事叫我。”他走出两步,茶珠正放松下来,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对着床的软塌,“罢了,我就在这儿睡吧,若有什么蛇虫鼠蚁,我好帮你收拾。” 他不想走,想在近处陪着她,两人都有过那般亲密的接触了,在他看来她是他的人。 他不能和她同塌而眠,他虽然自认君子,但是温香暖玉躺在身旁,上次在牡丹间的难受,他可不想再体会了。 茶珠说:“我睡暖榻,你睡床吧。”他摇头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 他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岁星与芳雨把东厢的枕头、被子抱过来放在暖榻上,她们还悄悄地对着茶珠做了一个感谢的微笑,然后退出了房间。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很紧张,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两人都躺下后,他笑着说了几句闲话,不时便传来沉稳的呼吸声,她听着他的呼吸,心头的局促顿时放下,她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茶珠听到一点细碎的声响,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翻身起来在穿外衫。 于是她也睡眼迷蒙地坐起来,缓慢地拿起藕荷色纱衫穿起来,他见她醒了,劝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时辰尚早,我赶着回府与母亲一起赴宴,未曾想你睡眠如此浅,是不是那个助眠的香囊忘带了?” 茶珠都险些忘了那个香囊的事,轻轻地点头,“嗯。” “这边陈设都有些年头了,白日我让李叔去添置器物,你若有喜欢的尽管吩咐他就是。” 他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装束,铜镜里照着坐在床上打哈欠的她,他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浅笑,竟有几分已是结发夫妻的错觉。 他走到床榻边,低头在她额上留下一吻,“我晚上会早些回来,你等我。” “嗯。”茶珠起身送他出了院子,然后她回来稍微梳洗整理了一下,岁星端上早膳。 茶珠随意地吃了两口,“我给世子说了,今日回家去拿点东西。” “奴婢陪你。”岁星因昨夜的事对她颇为感激,况且府中主人出府,自然要有婢女陪同。 “不必了,我有些私事要处理。”茶珠正色道。 岁星点头称是。 …… 茶珠赶回了惜玉楼的后门,不知道昨夜陆公子的事如何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先换上粗布衣衫过去看看。 她行事匆忙,进屋后没有把木门的闩放下,她才脱去了衣带,木门响了。 英妈妈推门进来,“世子爷不是说要给你赎身吗?你怎么回来了。” 茶珠背对着她,脱衣的动作停下,“我回来拿点东西。” 英妈妈手上端着一碗汤药,她瞥了一眼茶珠脱衣的动作,以为她是行房事后涂抹膏药,于是她直直地把碗放在桌上,“趁热喝了吧。” -- 第64页 英妈妈看破不说破,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茶珠昨夜服侍完世子,天刚亮就急着回来拿?定是世子发现她不是完璧之身,把她赶回来了。 茶珠再一次感叹,她每次外出后回来必有人等着她,她系上衣带,转过身看着深灰色的药汁,“这是什么?” “避子汤。”英妈妈坐在桌前,挥了挥手,督促她快些饮用,“昨日兰仙办了梳拢宴,早上贵客走了她便回了后院。我给她端药来,未曾想恰好看到你回来,我想你可能更需要避子汤,就优先给你了。” “谢英妈妈惦记。”茶珠站着不动,她察觉到英妈妈话中有几分讥讽的意味。 “喝啊,你对郡王既然未存幻想,那世子你就更不该有一点别的心思了。”英妈妈迎着晨光,一张苍白的脸涂着厚厚的脂粉,她眼妆张扬,唇色暗红。 她拉着茶珠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昨日我向友人打听了,郡王孤身一人,无父无母,若你卖力讨好他,说不定他真会带你回西北郡王府伺候。但严世子不同,他尚有母亲。” “以我丰富的人生经历来说,这种早早丧夫的女人会把一切的爱都给予儿子,最难相处。”她拍着茶珠的手背,好心劝慰,“世子的花言巧语,你听过就罢了,还是把避子汤喝了,日后好接客。” 茶珠说不出话,嘴皮颤动。英妈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睿智模样,她也懒得跟她解释,指着药问:“这个喝了会伤身体吗?” “不会的,不过是些红花熬制的汤药,我们楼里的红倌接客后都会服用,哪个不是貌美如花?” “行吧。”茶珠只想快些把她敷衍走,端起来抿了一口,剩下大半碗,“太烫了,我待会儿喝。” 英妈妈看她愿意喝,也就没有强求她一口喝完,她又念叨了一通她对茶珠日后的规划,茶珠都点着头一一应下。 她看茶珠这么听话,猜测她是对男人死心了,她叹了两声,竟真有点可怜这个被权贵摆布的女娃。 她昨日还煽风点火,让小年回去禀告了郡王,若郡王知道她又伺候了世子,可能也不会要她了。 “你好好歇息,晚上我再帮你认真梳理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会出重金买你的贵公子。”说着,英妈妈走出房间,吩咐婢女给兰仙端一碗避子汤。 茶珠敷衍走了她,连忙换下昨日华丽的行头,翻箱倒柜找出上次那条素色的麻布长裙穿上。 她打开门左右看了看,院里没人,她小心翼翼地从后门出去,才走了几步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年姑姑与李彦。 年姑姑看到茶珠,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怒火:“你昨晚去哪里了?” 茶珠歉意地说:“严世子带我去了他的私宅,我找不到机会溜出来。” 她这话说完,年姑姑和李彦都忍不住上下打量她,李彦痛心疾首道:“你被他得逞了?” 她摇头,“还没有。” “那就好。”李彦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揉得不成样的信,“珠姐,对不住啊,我不能识文断句,昨日应下了陆公子的事。” 年姑姑今早看了信,大概猜到陆公子是什么意思,既然陆公子存了这样的心思,她不禁放心了许多。 年姑姑皱着眉头指责茶珠,“幸好李彦机智,把这事应了下来,郡王已经没有让你引诱严世子了,你还整日与他腻在一起做什么?难道你对世子动了情?我看啊,你还是该在陆公子那边多放点心思。” 茶珠心里产生了一些不悦的情绪,说起来她当初答应假装温玲玲,更多的是为了相助温玲玲而不是年姑姑,只是温玲玲完全枉顾了她的信任。 她若只是应付严世子,如今也不会这般局促,早上严铮满含温情地轻吻她的额头,她心里愧疚不已,但却立刻对着婢女撒谎跑了出来。 她回来的路上,心里还在担心,晚上他回来若问婢女她今日做了些什么,她该如何解释。 方才为了把英妈妈敷衍走,她还贸然地喝了一口避子汤。如今把自己弄得这般疲惫,难道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等年姑姑把女儿接来…… 茶珠摊开信纸,看了之后大惊失色,问李彦:“你怎么说的?” 李彦尴尬地笑了笑,“我说,好。” “他表露了他的爱慕之情,你说好?”茶珠拍着心口,“今日同游丹丽湖的事呢?” 他望向苍穹,小声地说:“我应下了。” 茶珠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墙角,作势要骂他,却细声地问:“你今日能不能回府帮我问问刘管事,年姑姑是否有一个女儿?” 她觉得年姑姑责怪她的话有些不对劲,若只是敷衍这两个月,她为何非要让她在陆公子身上多费心思,言外之意甚至有让她完全代替温玲玲的意思。 李彦是刘管事的侄子,他和叔叔关系甚好,他瞥了一眼年姑姑,装出被责骂的难堪,却低声回应:“好,我去帮你问问。” 茶珠骂了他几句,又回头对年姑姑道:“我们赶快回民宅那边准备吧,他信上说,巳时来接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折 更好一些 丹丽湖坐落在京都以西的小翠峰山腰上,出了城门坐马车半个时辰就到。马车随着山路摇晃,陆秀洵打开了锦盒,“我猜你又没有吃早膳,于是从家里拿了桂花酥和樱桃煎。” -- 第65页 茶珠含蓄低头,她拿起瓷盘旁的银色小筷夹起糕点食用,她今日亦是素净的打扮,梳着简单的发髻,点缀着一根雕花木钗,脖后垂下两根小辫。 昨日梳洗的时候头上抹了桂花香油,她来不及再次梳理,身上充斥着淡淡的香气。 “我带了玫瑰花香片茶和雨前龙井,待会儿到了湖心亭,我们可以烹茶对弈。” 他又问:“姑娘会下棋吗?” 她平淡答道:“粗通棋艺。” 陆秀洵看她兴致缺缺,于是又问:“温姑娘会抚琴吗?” 茶珠吃着樱桃煎,口中被甜润填满,险些脱口而出“会”,顿了一瞬,“不会。” 他看她听到“抚琴”二字时垂眸,以为她对此有些兴趣,于是欣然道:“我教姑娘抚琴。” 茶珠抿掉嘴角的糕点渣,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她也升起了几分兴趣,她只知道他从小一门心思读书,尚不知道陆公子会弹琴,也许他只是粗通此道。 以她的技艺来说,由一个入门的人来教精通此艺的她,倒有几分老叟大儒听三岁娃讲经的趣味,于是她笑道:“好啊。” 他难得见温姑娘露出明媚的笑容,想来这个话题她很感兴趣,于是又道:“我母亲擅弹瑶琴,我垂髫之时曾见她在细雨微风的晚春抚琴,雨打繁花,琴音泠泠,颇有几分与天地相融的趣意,于是我央求母亲教我,她教了两年,又为我寻了号称瑶琴国手的崔生教习我此道。” 崔生年近古稀,门徒若干,茶珠的瑶琴便是由崔生的得意门生所教,若论资排辈的话,陆公子竟然算得上她的师伯辈,于是她暗暗存了比较的意味,倒想听听他到底如何。 “陆公子师出名门,我不通音律,公子待会儿莫要嘲笑我。” 前方山路渐陡,马车不易上去,此处已经在小翠峰的山腰上,离丹丽湖很近,于是几人下了马车。 陆秀洵率先引路,茶珠跟着他,她踩到了地上的小松果,硌得脚心微痛。 杜昔与另一个侍从抱着一堆东西跟在二人身后,到了湖边,早已停好了一叶小舟,杜昔将瑶琴、茶叶、糕点、棋盘棋盒、鱼竿等物放在舟上,昨夜公子整宿睡不好觉,数次起身在纸上写下明日可以与温姑娘玩乐的东西。 天光澄净,丹丽湖水光潋滟,波光粼粼,碧湖倚靠山势,放眼望去,映在眼睑的是漫山红叶与青绿古朴的松、竹。 陆秀洵让杜昔在岸边等候,杜昔凑到他身边小声说:“公子会划船吗?能划到湖心亭吗?到了亭边能把这些东西搬进亭中吗?我真的不用跟去吗?” 陆秀洵发现温姑娘听到了杜昔的话,她笑着望向他,他手放在嘴边低斥道:“你别胡闹,我怎么不行。” 两人上了小舟,陆秀洵拿起船桨滑动,他使力不均,小舟直在湖边打转,急得杜昔恨不得下水来推船,待他划了一会儿逐渐熟悉了之后,船才缓慢往湖心亭移动。 湖不大,秋风微凉,在温暖的日光照耀下,他逐渐出了一生薄汗。茶珠看他文弱书生这般卖力,她也不好自己闲着,拿起另一条船桨帮着划船。 他气喘吁吁地说:“不用姑娘劳累。” 茶珠淡笑回应:“我吃了糕点口干,想快些去湖心亭烹茶。” 她嫌我太慢了。他听懂了言外之意,于是更卖力地划船,湖水被船桨挑起,溅在他雪青色的长袍上。 到湖心亭已接近午时,茶珠帮着把东西搬下来,她也累得气喘吁吁,这湖中岛呈圆形,若是用脚步丈量,大概左右五十步距离,岛上泛黄的枯草在地上歪斜一团,看来也时常有人登岛游玩。 湖中石亭立有匾额,左右柱上有题诗,亭前还立着石碑,记录了当年第一次游湖发现湖中岛的文人所题之句。 陆秀洵用带来的小炉烧了热水,他端坐在石凳上,他坐得端正,垂眸认真用茶筅击打茶汤,手指纤长白净,清风拂过衣袍,腰间的玉佩轻轻摇摆,他的背后是山水相间的秋景,白鹭停于石碑之上。 茶珠被景色与美色吸引,杏眼秋波流转,暗含几分欣赏之意。 他用心地弄了一杯色泽青绿的茶汤递给她,递来茶杯时他与她四目相对,她笑容温婉,他暗叹一声很好。 他将带来的各色糕点果盒打开,让她吃喝,他走到放着瑶琴的石桌前坐下,手抚动琴弦,用了十足的功夫,弹了一首低沉而旷远的曲调,配合山水飘渺之色,颇有几分清冷入仙之感。 茶珠忍不住随着静谧湖中回荡的余韵轻轻点头,若是她本来的身份,她真想当即弹一曲,与陆公子一较高低,或是与他合奏一首,听琴音清丽而静、和润而远。 他看温姑娘随着音律赞叹地点头,她的明眸望向他时多了几分欣赏,他浅笑招手:“你来,我教你。” 陆秀洵起身,她坐下后,他从琴音的基础知识细细讲起,又温和地教她指法,她笨拙地把手按在琴弦上,他用食指轻拍她的手背,“这里不对。” 他碰到她手背时紧张了一瞬,见她没有不适,依旧认真聆听他的话,于是他声音更加温和。 但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就发现她在撒谎。真正的初学者和假装初学者是有明显的差别的,就像写得一手好字的人,故意将字写差,你也能从不经意透露出的笔锋和下墨的轻重里发现端倪。 -- 第66页 他发现温姑娘是会弹琴的,她故意记不住音,手指乱拨,但他教的这首简单的小调,温姑娘弹完上一个音,有几次都不自觉地把手抚到了下一个音的弦上,这种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对这首曲子的熟悉,让他惊讶不已。 于是他故意说:“这首曲子对温姑娘这样的初学者来说太难了,不如……”他选了一首颇难的曲子弹了一小段作为演示,然后细心地指点她模仿,她又露出了方才那种不自觉地手指抚向下一个音的动作,他想起她指上的薄茧,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在成百上千次的反复演奏下,谁都会有下意识的习惯,他了然于心。 茶珠看陆公子端坐一旁,温柔又耐心授课,她也乐得学习。 陆秀洵心里闪过一些异样的猜测,这些猜测像是从天上一飞而过的大雁,他无法明察秋毫。 为什么她会弹瑶琴却要骗他呢? 他再看向温姑娘在秋光中白皙莹透的皮肤,他想起温彦臂膀粗壮,肤色黑黄,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搭配圆鼻和一双炯炯有神的深黑眸子,长相周正。而温姑娘鹅蛋脸小巧,鼻梁高挺,眉眼如画。 说起来,兄妹两人容貌、体型都没有一丝的相似。他心里思绪翻涌,但面色却依旧温和平静,他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茶珠吹着秋风久坐,腹部有一丝疼痛,她想起自己癸水将至,今早又喝了一口性寒的汤药,加剧了宫寒的疼痛。 于是她端起茶杯想再饮一杯温茶,并没有发现自己拿起了陆公子抿了一口的茶杯,他看到她的唇覆上了他方才留下的浅浅水痕,他愣了一下,并未阻止。 心头的思绪淡了许多,只剩一点脸红。 弹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失去了教习她弹琴的兴趣,温姑娘此道造诣不凡,他故意讲了一些偏僻冷门的琴曲知识,又特意说错了一两个论点,在他一长串的话语中,只有那说错的地方,令她下意识地蹙了眉。 他望着她柔美的侧颜,想着她既精通诗书,又与自己一般擅弹瑶琴,天底下真的有这么与他契合的人吗? 哎,但他并未直言心中疑问,而是提议一起垂钓,“我想与温姑娘打赌,赌谁钓起的鱼多,败者要答应胜者一件事,不违背礼仪世俗的事。” 茶珠腹中疼痛更甚,陆公子朗朗君子,应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最多是约她下次再一起游湖之类,于是她咬牙忍住疼痛,点头同意。 两人坐在湖边垂钓,她不自觉地蹲下了身子,通过腿上的温热来挤压腹中的寒凉,但成效甚微,陆公子与她闲话之时,她也笑着应答,只想快点把这点时光消磨了。 陆秀洵发现她脸色白中带青,动作也有些僵硬与不自在,关心道:“温姑娘身体不适吗?” “我没事,只是有一点冷罢了。”她蹲了一会儿感觉身上好些了,又强撑着坐了起来。 垂钓了一个时辰,陆秀洵钓起了四条鱼,而茶珠只有一条,她伸手摇了摇暗红色的饵料盒子,“莫不是你给我的饵有问题?” 她摇盒子的动作甚是可爱,他笑着站起来,“我们换个位置?你用我的鱼竿吧。” 换了位置之后,陆秀洵摸着她手方才一直握着的位置,还能感觉到一点温暖,他平静地垂钓,心里却想若是将她小小软软的手握住,想必会比这更温暖,他很快又钓上来一条鱼。 茶珠叹息,轻晃鱼竿,“看来是鱼有问题。” 待垂钓结束之后,她问:“陆公子要我答应什么呢?” 他望向远山,“我还未想好,日后再说吧。” 日暮将至,风云流动,雨水敲破平静的湖面。两人正要离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困在了湖心岛。 陆秀洵让她在亭中等他,他踏下小舟。他撑着船桨划动了半晌,木舟才荡出去一小段距离,小舟又被晚风与波浪渐大的湖水打到了岸边。 细密的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隔着灰蓝的雨幕对她说:“温姑娘,我方学此道,难以划动风雨摇曳中的木舟。” 雨水打乱了他的青丝,他看着十分狼狈,茶珠招手急唤:“你快回来吧,等雨小些再走。” 她心里却慌乱了起来,她本想傍晚离开湖心岛,赶回城东的私宅。 说不定尚且能赶在赴宴的严铮之前回府,如今她被雨困在这儿,他若回来了,遍寻不到她,她要怎么解释? 一阵强烈的冷风袭向她,她寒颤之后,腹中疼痛更加剧烈,她揉着小腹缓缓地跪倒在地,他才从左右颠簸的舟上跳下来,急急地冲过来扶住她,“温姑娘,你怎么了?” 他尚未系绳,波涛涌来,将扁舟打进了湖里。 好了,这下彻底回不去了,茶珠脸色苍白地摇头,“早上吃了隔夜的东西。”因癸水腹痛的事,她说不出口。 他看她揉着小腹,又联想到她午后一直难以启齿的频频蹲下,猜到了是什么原因。他扶着她坐到石凳上,又用衣衫护着火石,将拿来烹茶的小炉重新点燃,烧了一壶热水递给她。 茶珠捧着杯子,掌心传来的暖意让身上的寒意稍退了一些,天色渐沉,小舟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她焦急地问:“怎么办呢?我们会在这儿困一夜吗?” 若是她一夜不见踪影,他报官找她,最后找到她和陆公子在湖心亭,她要怎么解释……她想到他用冷厉的目光打量她,她就背脊发凉。 -- 第67页 小炉中的火光照在两人身上,她躬着身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放心吧,杜昔在湖边会想办法的。”他见她身上颤抖得厉害,试图将自己长袍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 茶珠立刻制止:“公子,我无事。”她将杯中热水缓缓饮尽,腹中缓和了片刻,又痛得厉害。 等了半个时辰,杜昔果然与侍从划船到了湖心岛,他迎着夜雨揶揄道:“公子,我就知道这么大的雨,你肯定走不了。”他见公子坐在温姑娘身旁,两人似乎关系亲密了少许,他颇为欣慰。 杜昔上岸来搬东西,陆秀洵扶着茶珠踏上了小舟,一叶小舟没有遮雨的地方,她淋着冷雨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她的唇色苍白若纸。陆秀洵也不顾她方才的反对,上了小舟后他坐到她身旁,直接解了外衫盖在她身上,他的华袍厚重,他隔着衣袍将她颤抖的肩膀轻轻搂住。 杜昔一看这还得了,别开视线,更卖力地划舟。 他本来只想将外袍按在她身上让她不要拒绝,但随着左摇右晃的湖波,她的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提着的心更近紧张,复又稍微使了点力气,牢牢地搂住她的肩膀。 他淋着冷雨,身体因寒冷而轻颤,心口却因“乘人之危”而砰砰乱跳。 茶珠随着小舟的摇晃,时轻时重地撞在他怀中,她的两只手覆在小腹上,脑子晕乎乎的,她迎着细密的雨水睁不开眼,闭眼嘀咕了两句便头脑昏沉地睡着了。 待再醒来的时候,雨声未消,她发现陆公子抱着她走进了一处陌生的府邸,她看到明亮的灯笼光映在“陆府”两个字上,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脚尖刚触到地面,身体软软地失力往下蹲,他又搀扶起她。 “温姑娘别怕,这是我家。” 我当然知道是你家,我怎么能去你家!茶珠推了推他消瘦的臂膀,“我要回去,我夜不归家,兄长会担心。” “你生病了。”他伸手轻触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传向他的指腹,“天黑路滑,我府中有婢女可以照顾你,你回去后只有你的兄长,谁替你熬药,谁照顾你?” 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烧得厉害,她的身体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明地低语。他专程将她带回府中照顾,又派杜昔去叫大夫,她刚清醒过来就这般拒人千里之外,但他考虑到礼教,女子夜不归家,与礼不符。 于是他耐心劝道:“或者,我把你哥哥传到府中?” 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初刻。”他道。 茶珠一听这么晚了,更是央求他送她回家。回了城西的民宅,再赶回城东的府邸是来不及了,不如回惜玉楼待着,若严铮来找她,她就说与姐妹闲话,天色晚了所以没有回去。 陆秀洵皱起舒朗的眉目,她浑身湿透,腹痛头晕,站都站不稳当,却还是执意拒绝他的好意,今日午后两人相处的那股平静美好之感顿时烟消云散。 他温柔劝道:“我让婢女带你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待看了大夫,喝了药,我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婢女们打着伞伫立在不远处,茶珠被冰凉的衣裙包裹着十分不适,她点头,“那我换身衣衫再走。” 他带她去了自己的院子。婢女打了温水,她走到在屏风后自行擦拭了冰凉的身体,她额头像是沉着一块重铁,头脑昏沉,手上动作极慢。 婢女递进衣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海棠色长裙,又穿上外衫,这才感觉到身上有了一点温度。 恰好大夫来了,大夫给她诊脉之后让杜昔去医馆拿药,茶珠再次站起来央求道:“我想快些回家,能否劳烦公子让我回去。” 陆秀洵看她执意如此,他听到院外传来的喧哗声,猜测是进宫赴宴的父母归府了,一会儿父亲可能会来看望他,若发现他院中有一个陌生女子,他也不好解释。 于是他叹了一声,撑起油纸伞,“走吧,我送你回去。晚些我让杜昔把药送过来。” 从后门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陆秀洵发现她很紧张,她似乎有些事情急着去做,让她不顾身上的不适。 他问:“若你归家晚了,你兄长会责骂你吗?” “是的。”茶珠咽了咽口水,身上滚烫,难免有几分口渴。 他让马车行快一些。到了那个破落胡同,雨势减小,李彦今日倒是出奇地没有带人回家赌博。他担心珠姐出了什么事,但年姑姑说茶珠和陆公子一起,就是出了事,那也是好事。 他想到珠姐让他去问的话,心里更黯淡了几分。 陆秀洵搀扶着她下了马车,她还有些不太适应和他这般亲密,但想到刚才在船上的时候,她在他怀中不知躺了多久,此刻再扭捏也无济于事。 李彦冲出来,他看她面色不好,险些把“珠姐”二字脱口而出,看了一眼搀扶她的陆公子,他关心道:“你怎么了?” 陆秀洵看他脸上的关心是真切的,心里好受了少许,“她受了风寒,已经找大夫看过了。” 茶珠进了房中,她局促地坐着,对着李彦打眼色,她眼睛盯着陆秀洵,又往外看,示意李彦想办法让他离开。 李彦又摆出那副无赖姿态,调笑他。但陆秀洵根本不理会,任由他尖酸刻薄地闹腾。 杜昔很快送来了药材,陆秀洵接过药,对着她温柔淡笑:“我去煎药。” -- 第68页 茶珠回以虚弱的笑容,“多谢陆公子。”她望着他的背影,焦急地细声问李彦,“怎么办?严世子还等着我归府,今日恐怕是怎么也圆不回去了!” 李彦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手肘撑着椅子的把手,与她细声耳语:“今天早上你让我去问的事,我问了叔叔,他不说。我又问了在郡王身边一个交好的侍从,他说不知道年姑姑是不是有女儿,但是前几日茶姑娘来郡王府之前,年姑姑单独来了一次,他在门外听到了年姑姑的哭声,说着什么‘既然温玲玲逃了,茶珠至少是中用的’,过了许久,郡王说,‘既然她已经博得了陆秀洵的好感,那就让她来吧,但是我不好出面游说,你自己想办法骗她吧’。” 茶珠听了李彦的话,顿时呆愣原地,明明坐在平稳的凳子上,却比方才在湖中被波浪拍打时更晃得厉害,她心里涌起的苦涩难以言语,郡王要让她去坏世子的名声,便不好再央求她去假装温玲玲,于是他让年姑姑装可怜来骗她。 难怪那夜去郡王府的路上,年姑姑心绪不宁,她发髻凌乱,脖上红痕一片,年姑姑也丝毫未提醒她,原来是在掂量着如何骗她。 难怪年姑姑手下上百个王府侍卫,竟然未有一人向郡王举报年姑姑李代桃僵之事。 难怪年姑姑更希望她博得陆公子的欢心,原来是存了让她彻底代替温玲玲的心思。 茶珠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前所未有的疲惫,“谢谢你,李彦。” 李彦看她要哭了,他不知道如何劝慰,忙说:“我去后院看看那小子会不会煎药。” 看来她没办法央求郡王替她拿回卖身契了,他还想她攀诬严世子之后,继续假装温玲玲引诱陆公子。 茶珠沉默了片刻,计上心头,至少这几日她要对严世子再好一点,先让他给她赎身,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 严铮在晚宴开始不久,便对着各位大臣猛敬酒,他作势豪气地饮酒,却并没有喝多少,然后告诉母亲自己酒劲上头,留在宫中可能会失态,想回府休息。 母亲看各世家夫人都盯着自家儿子,下个月她还要为他相看亲事,若是他在宫宴醉酒失态,实在太过不雅,便同意了他回去。 他醉醺醺地上了马车,待帷帘落下后,他立刻恢复精神,想着珠儿还在府中等他,她才到陌生的环境肯定不习惯,于是兴冲冲地赶回府邸陪她。 到了府门,他随意地问了李叔几句,李管事说:“今早世子走了之后,茶姑娘也离府了,尚未回府。” 严铮眼眸顿时深邃,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婢女没有陪着她?” 李管事颤抖着退了一步,“她说回家拿东西,不要婢女陪同。” 他算了算,“六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他让阿健拉来骏马,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迎着细雨,策马直奔惜玉楼。 …… “砰。”门又被踢开了,英妈妈不抬眸都知道是谁,“世子光临,鄙楼蓬荜生辉。” “茶珠呢?” 英妈妈轻吁一声,砸巴着白玉烟嘴,烟雾缭绕,她放下烟杆,抽高了之后头有点晕眩:“早上她从后门溜出去了,我跟着去看了看,是那位爷的人将她接走了。” 她想,昨日在床笫间,想必茶珠已经把郡王胁迫她的事告诉世子了吧。 英妈妈站起来行了一礼,想看热闹的情绪又盖过了对茶珠的怜惜,煽风点火道:“你们都是富贵的主儿,聚宝盆她来回应付,很是辛苦,世子也多担待担待。” “富贵。”严铮低喃这两个字,想到那日她在楼梯上巧笑嫣兮地望向宁宸宸,他也眉目含情地望向她。 其实那时候他贸然地等她上楼之后抱她起来,就是忍受不了两人含笑对视的模样。上次宁宸宸当着他的面,感谢珠儿照顾他一夜的事,他心里有些吃味,后来听了她的解释他释然了,但还是会想起他那副“你知我知”的表情。 她没什么钱财,那日却穿戴异常华贵,他心里也隐约猜到了是谁送她的,又想起他五百两买曲…… 难道她一直让他多考虑,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别人吗?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唯一含笑相待的就是宁宸宸了。 他手握刀柄,冷声道:“谢英妈妈相告,我知道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折 雨中群戏 陆秀洵蹲在灶台前半晌点不燃柴火,杜昔上前来捣鼓了几下,火光大盛。 后院装水的瓦罐许久未用长了青苔,李彦看了一眼泛青的缸水,便拿着木桶淋着雨去挑井水。 李彦面含忧色、情绪低落,陆秀洵看着他担水的忙碌身影,致歉道:“温公子,我之前对你多有冒犯,想不到你也并非完全的……”他掂量道,“温姑娘生病时,你还是有兄长的仁爱的。” 李彦白眼翻上了天,“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不是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可以挑拨的。” 陆秀洵觉得今日的温彦不太对劲,他按捺了揣测的心思,挽上袖子清洗药罐。 小半个时辰后,陆秀洵把熬好的汤药放在温姑娘身旁的桌上。温姑娘急切的神色他都看在眼里。她明明已经回家了,兄长也并未责怪她,为什么她眉眼间还是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虑。 茶珠手碰了一下碗,汤药滚烫,她收手轻捏耳垂,李彦拿出另一个碗来,他反复地将汤水倒来倒去降温。 -- 第69页 陆秀洵看出温彦也有几分急色,有不少汤药随着他快速的动作洒在了桌子上,杜昔都看出了不对劲,他忍不住打趣道:“温公子是不是欠了银钱,有人要上门讨债?” 听着他的揶揄,茶珠与李彦对视一眼,两人收起了急色,茶珠轻咳一声,“我伤寒头晕,兄长担心我,关心则乱。” 李彦摸着碗没那么烫了,递给她。 茶珠抿了一口,忍着烫舌头的温度把药喝了,又喝了半碗温水冲淡嘴里的苦涩,她淡笑着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公子,时辰不早了,谢谢公子照拂,我感激于心。” 她脸色苍白,薄唇却因发热而泛起嫣红,回家后她从柜子里又找了一件粗布外衫拢在身上,但依旧双手颤颤地频频轻抚小腹。 陆秀洵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说完这话,发现这两人的神色又不对了。 待他走后,李彦焦急问道:“现在怎么办?” “先回惜玉楼吧。”茶珠站起来,伸手揉着晕眩的头。 “我让护卫备马车。”李彦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宽慰道,“珠姐,明天我让赵四留在这儿,我们两个都不在家。我让赵四告诉他,就说我一个大男人照顾你不方便,把你送到城郊伯母家去了。他若问赵四伯母家在哪里,赵四便说他只是来我家讨酒喝的,不知道我们伯母家在哪里,我想这样应该能应付他几日。” “好。”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况且得知年姑姑欺骗她后,她因为被瞒骗的气愤,连带着对陆公子都有了几分火气,但想到他也只是受骗的可怜人,又想对他再冷淡疏离一点,让他早些脱离苦海。 她躬着身子挥手,“你快去备马车吧。” 陆秀洵出门后并未离开,陆家的马车停在巷子转角处,透过车窗刚好能看到这家人的动静。 杜昔笑问:“温姑娘都送客了,公子还舍不得走?” 陆秀洵摇头,他心里隐隐有一点敏锐的猜测,今夜躲在这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时,他听到车轱辘响动的声音,他看到温家的院门打开了,温彦一只手打着灯笼,一只手打着伞送温姑娘上了马车。 巷子里漆黑一片,又有喧哗的雨声,他们隔得不远,温家两人却并没有发现他们。 杜昔鬼鬼祟祟地把头伸出马车,遥望不远处那团在雨中晃动的马车上的亮光,细声说:“温姑娘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跟上去看看。”陆秀洵放下帷帘,让马夫谨慎地跟着前面的马车。 方才大夫给温姑娘问诊之后,对他说,姑娘伤寒发热,邪风入体并且服用了寒凉的药物导致气虚体寒,再者,姑娘忧思甚重,好好调理能让身上的疼痛过去,但更需静养来缓解心头的伤病。 她不愿好好休息,冒着风雨出门,他想要照顾她,但她拒绝他的好意。 跟踪之事,君子不耻,但他太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秘密。 …… 茶珠喝了药之后身上升起了一股温暖的热气,随着马车的摇晃她又陷入了昏睡。 小憩了片刻,悠悠醒转,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马夫正准备绕进巷子里,她制止道:“就停在惜玉楼门口吧,再绕一圈回后门更浪费时间。” 李彦搀扶着她下了马车,他又跳回马车上,眼含关切之色,“那我回去了啊,珠姐,你自己当心。” “好。”茶珠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楼中甜腻的脂粉香气萦绕鼻尖,她揉了揉额头,抬步往里走,一只脚踏进了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外,便被人抓住了袖子。 她回头望向来人,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宁公子,今日又是唱哪出啊,怎么这幅打扮?” 他头戴玄色斗笠,黑纱垂下遮挡了面容,身穿玄青色劲装,怀里还揣着一把唱戏用的木剑。乍看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宁宸宸本想装作陌生侠客逗她一笑,谁知茶珠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伸手拉开了面纱,露出一张白若凝脂的俊俏容颜,他倚在门框边,欢喜笑道:“姑母管得严,我乔装打扮了一番才寻到机会偷溜出来。” 两人站在门口,身体一半照着楼里五彩缤纷的纱灯,一半迎着门外吹来的寒风,相对而立,宁宸宸指着她的衣裙笑道:“还说我呢,你怎么穿得像谁家的婢女一样。” “只许你扮作侠客,不许我扮作婢女吗?” 严铮迈出二楼拐角的厢房,打算风风火火地去宁府拜会,刚迈下一步楼梯便看到在门口相视而笑的两人。他捏着楼梯的栏杆,手不自觉地使劲儿,木栏杆咯得手掌疼痛,但心里更闷闷地疼。 今日趁他进宫赴宴,这两人不知去哪里玩了一日,他担心她一个人孤单所以急急地出宫,她有人作伴,哪里会孤单? 这两人不知去干了什么,此刻都穿得不伦不类,相处了整日,临别了还依依不舍,宁宸宸送她到了门边,她舍不得进来,还站在风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哦,他想错了,不是临别,是一起回惜玉楼。只见宁宸宸抓着她的衣袖往里走,她没有挣扎,缓步跟上了他。 宁宸宸道:“这里风大,我们去海棠间说吧。” 茶珠挣扎了一下,衣袖被他拽得太紧,只好跟着他走了两步。但想到严铮随时要来,若是严铮发现她在海棠间里与宁宸宸闲话,她会很难解释,于是她反拉住他的衣袖,柔声道:“宁公子,我们就在大堂说话吧,我病了,想快些回后院休息。” -- 第70页 严铮脸色平静,但眸子里却似嵌了寒潭,他冷厉地盯着二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两个醉酒的贵客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路过,他们看到他沉闷的脸色,觉得路过他身边像是被无形的寒气笼罩了,两人酒都吓醒了,快步下了楼梯。 “你生病了?”宁宸宸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连忙收回手,“好烫。”他原地转了一圈又拉着她往外走,“我家医馆就在附近,我带你去看看。” 茶珠忙拉住他,语气温柔,“我已经看过大夫了,想到在后院熬制汤药不方便,我还在医馆服了汤药才回来呢,现在我想回去休息。” 严铮冷笑一声,宁宸宸亲密地抚摸她的脸庞,她并未有丝毫羞怯的躲闪,看来两人私底下也很亲昵。想到此处,他心口的酸闷已经溢到了脑海,他昨日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她说着爱慕他,但实际上她一句回应的承诺都没有说过。 原来她是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才屡屡让他多考虑,她说着什么为了他的名声着想,她身份低微不般配之类的话,其实是因为她心里有了别人吗? 她莫非是觉得宁宸宸这个纨绔子弟比他好?或者她喜欢这般柔弱粉面的公子哥? 他发出两声沉闷的冷哼,觉得自己昨天那番情真意切的话落在她眼中可能像个笑话,她宁愿赶回惜玉楼继续当清倌与宁宸宸作伴,也不愿意在府邸等他归家。 他捏着栏杆静静地看着两人,想下去责问两句,一时之间却迈不开脚步。 “好吧。”宁宸宸白天在店铺里清点货物,晚上又在福寿楼宴请各店掌柜,他听掌柜们说今日有许多女子来打听紫石街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想必明日开张后生意会很好。 他在福寿楼的茅坑解手,看到隔壁坑有一个侠客模样的人,他用银子买了侠客这身装扮,顺利地躲过了福寿楼外的宁府守卫,偷溜出来看望茶珠。 昨日被架出去的事太过丢人,他怕在茶珠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便想快些来解释一下,弥补糟糕的形象。 “茶姑娘,改日你若得空了,可否继续登台演奏为我的店铺宣传?昨天的效果很好,今天好多人来问呢。” 茶珠诧异,“来问?”不该是来买吗? 他立刻笑道:“今日休息,明日重新营业。” 茶珠垂眸思虑,想了想就是拿回卖身契了,她现在也没有多少积蓄,帮宁公子宣传店铺的事她还挺想做的。 宁宸宸看时候不早了,他再不回府又要被姑母盘问半晌,于是他放开了拽着的衣袖。她的手悬在身前,他又想到昨日铮哥抱起她的事,于是鼓起勇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改日得空了再来看你,最近有点忙。” 他挥手给她道别,站在门口朗声道:“你快去休息吧,我改日再来!” 茶珠点了点头,她身上不舒服,脑子也转得慢,她盯着宁宸宸的背影陷入沉思,有没有万全之策既能拿回卖身契,又能赚到银子。 她明明正对着大门,却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凉风袭来,像是被冰块打在了背上,让她背脊升起了一阵战栗。接着她又听到一声冷淡的声音,“人都走了,还这般不舍吗?” 茶珠双眼瞪圆,身体僵直,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神色如常的严铮,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严铮看她脸色绯红,惶恐、不安、紧张等情绪一一在脸上浮过,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下抿,“我有这么吓人吗?不但让茶姑娘笑不出来,还一脸怯意。” “之前我忽略了姑娘的感受,冒昧地说出了心中所想,让姑娘见笑了。”严铮拱手行了一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茶珠连忙追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喊道:“世子!”她来的路上还在想,这几日要对世子好一些,答谢他之后赎身的恩情。 未曾想他竟然摆出一副至此是陌生人的姿态。她揣测他在楼里等了她许久,又看到她与宁公子说话……可是两人不过是平淡地交流了几句,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茶珠追上长街,细雨缠绵在身上,她语带哭腔,眼中霎时噙起泪水,她哪里追得上他的脚步,只得哭着大喊了一声,“你不要走!” 严铮听到她哭了,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心里涨得难受,不止是气愤,还有妒忌。这种酸涩与难堪的滋味他从未体会过,但听到她挽留的声音,他心里又好受了少许。 他方才恼怒的时候甚至在想,她是不是那种故意结交权贵攀附的女子。但仔细思索,她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最初对他表达爱慕,也全是因为他对她的恩情,而不是因为钱财权势。 若她只是为了攀附权贵,他昨日提议娶她的时候,她就应该求着他尽快娶她,从始至终她也未要求他给她身份、钱财或是其他。 他深吸一口气,他相信茶珠对他的情意是纯粹的,英妈妈说她来回应付,让他多担待,也许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误会,或是她受到了宁氏的胁迫,于是她假意讨好宁宸宸? 他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于是转身直言问道:“你今天都去哪里了?” 茶珠含着点点泪光,走上前来拉他的手,他甩手躲过,“茶珠,你先回答我。” 陆秀洵坐在转角的马车里,却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难以接受太多的信息。她是茶珠? -- 第71页 方才他见她在青楼门口下了马车,他心里惶恐不安,难道说温彦将她卖到了青楼还债?温姑娘可能无法开口与他说这般难堪之事,所以今晚她与兄长二人的神色一直明暗不定。 他看马车走了,温姑娘停在青楼门口,她立刻就被一个侠客缠上了,他想下马车救她,杜昔拦住他,“公子,我们两人都不会武功,若是贸然上前,一定会被那个壮士打趴下,我们在青楼门口挑衅闹事,若是被巡街的捕快抓去了衙门,相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啊?” 陆秀洵跳下了马车,杜昔又再次抓住他,“老爷朝堂上意见相左的政敌,若是得知公子去青楼与人斗殴,陆家的名声会受牵连,老爷也会因教子不严被皇上责罚!” 陆秀洵还在与杜昔拉扯,就见那侠客走了,他稍缓了一口气,打算进去救温姑娘出来,却见她追着铮哥跑了出来。 他一时愣住,怕被两人发现他,他又回到了马车上,透过帷帘的缝隙打量外面。 她喊“世子”的时候,语气柔软,还透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他从未见过温姑娘这般讨好人,她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饱受摧残,但她依旧迈着细小的步伐去追大步往前的铮哥。 他听到铮哥斥责她,他看到她哭了,她生着病、淋着雨,柔柔弱弱地去拉铮哥,铮哥却冷漠地甩开手,她依旧不生气,只软软地哭着,而铮哥的语气依旧透着寒凉。 若此刻是他,他会轻声安慰温姑娘……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名字,茶珠。 他呆呆地坐在马车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人是那个与姜三哥相好又欲擒故纵铮哥的茶珠? 他不信。他抓着帷帘的手颤抖不已,胸腔剧烈地起伏,继续往外看。 茶珠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气,猜测他是赴宴结束后才来的惜玉楼,应该没有待许久,于是她鼻子抽了抽,怯怯地说:“你不要这么严厉地看着我,好不好。” 他没有答话,但神色缓和了少许,“你先回答我。” “我今日回惜玉楼拿东西,后来与姐妹们相谈甚欢,一时不察竟然聊到了下午,傍晚天气转凉,我又不慎得了伤寒,于是出楼去问诊。医馆就在惜玉楼附近,我从医馆出来的时候天色晚了,我便想在惜玉楼待到明日再回来。”茶珠把额头凑近,她脸色苍白,雨水和泪水混着流下,清澈的杏眸定定地望着他,一眨不眨,十分惹人怜爱。 他伸手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确实烫得厉害,心中的恼怒却更甚了几分,“你是与他玩乐的时候不慎染上了风寒吧!你还在撒谎!” 他?茶珠毛骨悚然,眼珠子不安地乱晃,世子知道她与陆公子游湖的事了? “英妈妈说,他的人一早就从后门接你走了,你是与他提前有约,是吗?”他只能安慰自己,她是因为提前有约不想爽约才骗他。 她这幅可怜模样,若是她愿意与他好好说清楚,他会原谅她。但她却还是撒谎……严铮心口涨得难受,他还是决定先将她带回楼中,让她别再淋雨。 他的人?早上接她走的是年姑姑,英妈妈知道年姑姑是郡王的人。 茶珠手抚在心口,蛾眉紧蹙,因病痛晕眩的脑袋霎时都因震撼而不那么痛了。英妈妈一直误会她时常去侍奉郡王,想必英妈妈是把她猜测的这些龌龊事都告诉了世子,她要怎么解释? 我不是去郡王府伺候郡王,而是郡王派来接近你的人? 她没办法解释,谎言漏出了冰山一角,实际底下更是不堪。 茶珠退了一步,布鞋踩在泥泞里,污泥溅在了她素色的裙摆上,她低头福了一礼,心里百感交集却又无法言说,只哀哀地道了一声:“对……对不起……” 说着她转身跑回了楼里,伸手擦拭面上的泪水。她胆怯了,若他询问她与郡王是什么关系,她脑子慌乱得很,恐怕会露出几分破绽。 此刻她只能假装自己与郡王有染被他识破了,愧疚离去。 严铮伸出的手还未碰到她的衣摆,她便言歉离去了。他本想听她解释,她却连解释都不想说给他听。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是默认了她心里更在意的是宁宸宸吗?她都不想与他多说了,他再冲进楼里纠缠,成何体统。 严铮咽下堵在喉咙口的气闷,眼眶竟然也泛起了几分酸涩,他当即翻身上马,策马快速离去。 只有坐在马车里的陆秀洵,因为有太多不懂的地方,呆滞原地,杜昔说什么他也完全听不清,陷入杂乱的思绪中,半晌没有离去。 第35章 第三十五折 买下青楼 晚秋的早晨,泛黄的树叶上结了一层白霜,严铮用过早膳后便在自家后院的练武场里射箭。 箭靶子上的红点已经立了数支箭矢,他深吸了一口气,寒凉的风涌进肺中,思绪却依旧杂乱。 阿健满头大汗,跑到身边行礼:“世子,我回来了。” “怎么样。”他目光平静地盯着箭靶,手拉大弓,臂上的肌肉偾张,脖上青筋暴起,似麦色皮肤下扭动的青藤。 “我带着陈大夫去了惜玉楼,根据世子的指示去二楼转角的厢房寻到了英妈妈,又让英妈妈带我们去后院看望茶姑娘。我告诉了英妈妈不要提到世子,便说是她好心请陈大夫来看望茶姑娘。” 阿健说到此处,瞥了一眼世子的表情,见世子面色平静,他小声地继续回禀,“但我们到了后院,发现茶姑娘厢房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数袋药材,原来昨日宁公子离开惜玉楼之后便去附近的宁氏医馆请了大夫来为茶姑娘诊治,茶姑娘谢了英妈妈好意,说她昨日与今晨都喝过药,已经好多了。” -- 第72页 听到“宁公子”三个字,严铮用力勒着弓箭的手指颤了颤,箭矢若绷得笔直的长蛇飞出老远,却未中箭靶,而是直直地插在了泥地里。 他又从箭囊里拔出一支箭,神色如常,眼睛冷冷地盯着箭靶上的红心,再次拉弓,“继续说。” “陈大夫拆开袋子看了,堆积的药材都是顶好的用料,有治伤寒的,有调养身体的,还有天山雪莲、人参、血燕……所以他便没有开药,说这些给茶姑娘服用已经绰绰有余了。” “嗯,还有吗?”严铮并没有丝毫怒色,似听到了趣事,淡淡地勾唇笑了笑,眉眼间也噙着一点笑意,手中这一箭飞出去,直中箭靶,将之前插在圆心上的箭矢劈为两半。 阿健本来不想再禀报之后的事了,但世子爷问了,他只好哂笑着答道:“世子让我查看茶姑娘是否缺吃少穿,好借英妈妈的名义赠物于她。谁知我还在房中查看的时候便见后院的门开了,宁氏商会的人搬了好些东西进来,金玉珠翠像是大白菜一样堆了数箱,还有过冬的成衣,据说都是按照茶姑娘的身材量体裁衣的,茶姑娘也没有拒绝,一应收下之后,脸色苍白地对着搬运东西的伙计说,‘转告宁公子,我身体好些了,定不负期许’。” “可惜世子爷没见到,珠宝首饰堆了好多箱,院里的姑娘们看了都啧啧称奇,不少人妒红了眼。”他说完这话,身后两个小厮狂拉他的衣衫,给他疯狂打眼色,你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呵。”严铮平静地笑了笑,喃喃道,“量体裁衣、不负期许。” 他连着拉出三根箭矢架在弦上,“还有吗?” “没……没了……”阿健缩了缩脖子,他就算是傻子也能察言观色到世子爷心情不好,就算还有他也不敢说了。 “哦。”严铮放下弓箭,额上出了一点薄汗,他咬着发痒的后槽牙说,“既然无事,我们围着京都跑几圈马吧。” 几圈?仆从们愤愤地看向阿健,沉默地指指点点,都怪你。 策马奔腾,挥汗如流,他脑中的思绪却没有断过。 他昨日回来后气闷不已,他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宁宸宸,他对宸宸的印象还停留在垂髫之时,宸宸不会骑马,不会泅水,又老爱跟着他喊“哥哥”,他教他吧,宸宸又不愿意吃苦,什么事情遇到挫折就哭闹着放弃。 但宸宸竟然博得了茶珠的芳心?他夜里辗转难眠,想着其中一定有误会,于是一早便让阿健带大夫去看望她,却发现原来不是误会,他确实输给了宸宸。 宁宸宸对她体贴入微,他知道女子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他看着茶珠的时候又总是露出那种……大概是称之为明媚、灿烂或是讨喜的笑容。 策马急奔的他,试着对飞过的大雁露出一个类似的笑容,然后他带着和煦的笑看向阿健。 阿健吓得一哆嗦,世子爷皮笑肉不笑,好吓人。 严铮又想,明明他与茶珠先认识,宸宸只是突然冒出来的、点了她一曲的客人,为什么就能胜过他和茶珠共患难的情意?她就能这么快的移情别恋?难道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罢了。他如今从中作梗,反而太过小人,他作为兄长怎能拆散他人的姻缘。 严铮回头对阿健说:“你去收买惜玉楼的小翠,茶姑娘的事,事无巨细都告诉我。” 大概多听听这两人的深情,他自然而然地就能放下执念。 …… 陆秀洵端坐在书桌前,他花了六日的时间,整理了能探查到的关于茶珠的所有内容。 他从英妈妈那里得知,她是商贾之家养大的伶人,一年零八个月之前,由商家管事卖到惜玉楼。 他从阿健那里得知,今年六月,她去扬城为许老太爷贺寿,路遇劫匪,幸得铮哥相救,两人因此结缘。 今年八月末,他因帮许小六鉴定画的真伪,认识了由茶珠易名的温姑娘,他同情她的身世,更因她妙手丹青、精通诗词,对她颇有好感。 他又买通了惜玉楼的龟公,拿到了一幅茶珠过往所临摹的诗,那上面的字迹不是簪花小楷。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在温家看到的笔迹与茶珠的笔迹有差异。 所以那些书上的批注不是她写的。他又派人偷溜进了温家,发现那副她说要一个月才能画好的《百鸟秋景图》,已经作好了摆在锦盒里,估计等着下次与他相见时,展示给他看。 京都爱慕她的世家公子很多,姜三哥不过是其中一个,和她并无什么特别的关联。 陆秀洵在纸上划掉了许多猜测,最后只留下了两条,一,她是有意接近我和铮哥,伪装成两个身份,都做了投其所好的事。 他怀疑过这是青楼揽客的卑鄙手段,但她一人分饰两角,温氏的身份不能与茶氏的身份一同暴露,那么她不会引诱他去青楼花费重金,证明她的真实身份与青楼无关。 二,她与许家有关联。茶珠与他们的相识都与许家脱不了关系,难道许家栽培她对权贵使用美人计? 哼,他捏着湖笔冷笑一声,许家也太穷了,竟然要茶珠一人扮演两角,他们就不能多派些人手吗?他们不觉得这样做铤而走险吗?把他和铮哥当傻子玩弄吗? 他随意地扔下湖笔,笔尖乌黑的墨迹浸透了宣纸,他对着门外喊道:“杜昔,备马车,我要去严国公府。” -- 第73页 陆秀洵坐在马车上,平静地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闭眸沉思。 六日前他归家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用尽手段收集与她相关的消息。 可如今他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是刻意扮演他喜欢的那种女子后,他的愤怒消散了,反而升起了一点不甘的念头。 那日铮哥责问她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他”,那个接她的“他”到底是谁? 他回忆起茶珠对他的漫不经心,对待铮哥时的娇柔可怜,很明显铮哥的重要程度是远高于他的。但竟然还有一个人,那个接她的人是温彦吗?若只是温彦的话,她为什么不敢告诉铮哥呢? “杜昔,停车。”国公府就在眼前了,但陆秀洵突然不想把这些事告诉严铮,他辛苦收集来的消息,拱手于人,无非是让铮哥知道自己受了蒙骗。 可是她真正的目的呢?若他们就这样断了与她的联系,或是他过早地揭露了她的身份,那么他与铮哥也就是不清不楚地受了骗,成为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谜团。 陆秀洵微蹙眉头,明明知道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但因有太多事情不了解,以及她连蒙骗他都不甚用心的态度,让他很是不服气。 这种不甘心,竟然让他对她有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我们先在附近转转,晚些……去惜玉楼看看。”他轻拍马车的木门,让马夫掉转了马头。 他心中哀叹自己太过自讨苦吃,但又劝慰自己,我这是为了查清真相,不打草惊蛇。 …… 茶珠休息了六日,伤寒好了,癸水也完了。 她闲来无事,整理了一下宁公子送来的东西,她狭小的厢房堆不下这么多宝贝,她让人抬回紫石街去,宁公子又派人给她送了回来,他说她若用不上便卖给周围的清倌,也算是帮他宣传了。 她在院中活动筋骨,身体大好,于是又派小翠给宁公子传话,她今日可以登台演奏了,定不负所托。 宁公子又传来消息,说他晚上会来捧场。 茶珠意外地觉得小翠最近看她的目光充满了警惕,似乎在有意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小翠甚至很担心她与宁公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紫石街的商铺距离惜玉楼并不远,每次小翠去传话都要大半天才能回来,她询问小翠为何去了这么久,小翠支支吾吾地说:“我偷懒去听了说书。” 茶珠信以为真。 华灯初上,茶珠穿上锦茜红绣花百褶裙,搭着莲青色卷草纹衫,对着镜中的自己浅笑,小翠夸赞道:“姑娘穿红着绿,真是明艳动人。” 登台之后,她又是那般故意招摇,迎着众人的掌声行礼。 茶珠拿起琵琶弹奏,她为宁公子招揽生意便拿出了真本事,曲子好听与模样好看相得益彰,才更能吸引人的注意。 她凝神弹琵琶,曲调渐高,她融情入曲,一时忘了故作姿态,这时候她听到二楼传来一阵静远澹逸而不媚俗的琴声,琴音与她渐高的琵琶调缠绵,让她不禁想到了那天在湖心亭听陆公子演奏的情景。 一曲终了,琴音也戛然而止,不少在二楼为她欢呼的人都停下了赞美,安静地看向那间紧闭的木门,有人笑说道:“桃花间的晚晚什么时候精于瑶琴了?看来是接待了贵客才一露技艺啊。” 茶珠望着桃花间呆愣了片刻,她想起晚晚确实会弹瑶琴,但并非精通琴艺,这琴音听着有几分凄苦哀婉,不似寻常技艺能弹出来的曲调。 不过若是陆公子,想必他已经走出来惊讶地询问她为何在此处了吧。 于是她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对着众人招手、微笑,引得诸人纷纷回应。 宁宸宸依旧热情捧场,他在海棠间外一边鼓掌,一边报高价竞曲。 待茶珠抱着琵琶走进海棠间后,他伸手拿过她的琵琶,然后关上了房门。 海棠间的房门关上的一刹那,桃花间的槅门打开了,陆秀洵方才隔着门缝看了茶珠许久,比起她扮良家女时,此刻的茶珠才是真正的美艳动人,她提着百褶裙踏上楼梯,她对着众人言笑晏晏,发间华贵的点翠金步摇与一双善睐的明眸交相辉映,他竟然看得目不转睛。 他心里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不是怕打草惊蛇,而是怕惊了蛇之后,蛇不来咬他了。 他摇头叹息,虽然楼中嘈杂让他很不喜欢,但他还想下次再来看她,至少比去温家寻她自在。 他给了晚晚一锭银子,“谢谢你的琴,我下次再来。”他复又想到,她病好了,也许他可以又去叨扰温家了。 晚晚痴痴地望着他,面前的公子霁月清风、温其如玉,点了她作伴却弹琴给她听,既没有恶心的调戏之语,说话还温柔似水。 她忍不住起身追了几步,想要询问公子名姓,他却已经消失在了一楼的人群中。 宁宸宸走到桌前对茶珠招手,“别弹曲了,我们一起吃晚膳吧,我今日忙到晚间才得空,特意赶来给你捧场。” 他今日穿着枣红色的华袍,更衬得他唇红齿白。 茶珠看着满桌佳肴,并未与他客气,关心了几句店铺的生意,然后拿起筷子与他共用晚膳。 宁宸宸看茶珠吃得急,故意用自己的事打趣,“茶姑娘莫慌,我店里的生意做得好,姑母发现我是可塑之才,不会再派人把我架走了。你不着急,慢慢吃,今日一整顿饭都能看到我的英姿。” -- 第74页 茶珠笑得险些呛到,吞下嘴里鲜嫩的鱼肉,“我是急着去下一间厢房宣传衣料和头面。” “我吃完也要赶回铺子,晚间有一批从南边运来的锦缎,姑母说要考验我辨货的能力,说实话,罗、锦、葛、缎、绫、绢、纱、绸……我什么不认识?姑母把我当三岁小娃。” 他又道:“不过忙一些也好,等我铺子的事差不多了,姑母答应十月末和我一起回明州替祖父祝寿。” “十月末……”茶珠想了想,那时候说不定赏梅宴已经结束,她也许可以搭上宁氏的商船去到她向往的明州。 她记得他提过一句,他姑母与他父亲有嫌隙,不禁问道:“他们有你这个解语花从中斡旋,已经和好了吗?” 宁宸宸一下来了兴趣,用丝帕揩了嘴,凑近告诉她,“我也是近日才从姑母那里知道,原来她不是和我父亲有矛盾,而是和我祖父。” 茶珠想起宁二爷夺目的美貌,揣测道:“父女矛盾?难道是你祖父将钱财一味地给你父亲,而轻视你姑母吗?” “其实这事英妈妈也知道。这可是我才从姑母那里知道的新鲜八卦,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英妈妈?”茶珠眼眸一转,兴趣高涨,附耳倾听。 “咳咳。”门口守着的小厮看两人如此亲切,他时刻不忘二爷不能让少爷流连美色的嘱咐,于是咳嗽道,“公子,该走了。” 宁宸宸想到这事要讲许久,而姑母在等他去验货,于是遗憾地轻拍桌子,“我明日一早来告诉你。” 茶珠被吊起了十足的胃口,愤愤地剜了他一眼,“你最好早些来。” 她把宁宸宸送到门边,抱着琵琶正准备去下一间厢房弹奏,突然英妈妈从飞桥那边冲了过来,她瞥了一眼宁宸宸离去的背影,扯着茶珠的衣袖将她拽回海棠间,然后她命千八关上了房门。 两人相对而坐,房中还残留着佳肴的香气,英妈妈身上带着烟草的干枯味道,她的脸涂着厚厚的脂粉,凑近了茶珠,怔怔地盯着她,盯了少许,见茶珠一脸迷茫,于是她道:“茶珠,楼里不养闲人,既然你已经不是完璧之身,可以开始接客了。” 茶珠手轻抚琵琶,垂眸道:“我弹一夜曲子也不比春宵一度的钱少啊。” 英妈妈正在气头上,隔壁画月楼的四大花魁,有两个被赎身去给富贾当小妾了,立刻又有两个新的美人提拔上来迎客,而惜玉楼,她把芙若拉下了牡丹间,却没有人可以接上芙若的班,兰仙才办了梳拢宴便失去了人气,难当花魁一职。 于是英妈妈的目光还是流连在茶珠身上,她掰着手指头数到:“郡王,世子,还有方才那个宁家的纨绔,你总要拿下一个来楼里为你花钱吧。” 茶珠委婉求道:“英妈妈,可是我……” 英妈妈站起来,手伸到她嘴边严肃地打断她的话,“没什么好讲的,明日我就开始为你揽客,你若不愿意,我只好让千七、千八把你押进牡丹间了,你也是有经验的了,还装什么矜持?还当自己是忠贞烈女呢?”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茶珠正在思索怎么办的时候,宁宸宸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 他的玉佩落在了海棠间,回来找玉佩,才走到长廊上就听到英妈妈在责骂茶珠,再一听,竟然是逼着茶珠去接客。 宁宸宸冷笑了一声,圆润的眼珠子瞪得老圆,走上前来一脚就踢在英妈妈臀上,他轻拍胸口,故作矜持地咳了一下,然后“呸”的一声,笑骂道:“小爷我本来不打算动怒,但你都称呼我为纨绔了,我就纨绔给你看看!” 他的声音平白地多了几分浑厚,怒拍着桌子对英妈妈说:“我今日就把惜玉楼买下来,让你去接客!” 英妈妈被他一脚踹在地上,顿时也升腾起火气,她匍匐着爬起来,宁宸宸把她踹得不痛,只是让她很丢面子,她对着外面的龟公大喊道:“来人啊!把他绑出去!宁少爷,你当我是吃素的吗?” 宁宸宸“嚯”了一声,他自小是未受过委屈的主,还能被一个老.鸨给吓着?他对着房外的宁家护卫们吼道:“你们!把惜玉楼给我砸个稀巴烂!” 英妈妈想了想宁家的富贵,火气又消了三分,瘪着嘴道:“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老娘可认识不少在朝为官的权贵,你若得罪了我,我央求大人们将你宁氏商会反复查抄,你惹出来的祸事,你可承担不起!”她稍微放低了声音,“要不这事就算了。” “算了吧,算了吧。”茶珠轻拍他的脊背,拉着他的衣袖,温声相劝道,“这事闹开了,你姑母又要责骂你。” “我不!凭什么要算了!一个老.鸨配让我忍气吞声吗!她还敢威胁我。”宁宸宸挺直了胸膛,反捏住茶珠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今日就要把惜玉楼买下来!英妈妈若是不卖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把她的事说给大家听听。” 他仗着比英妈妈高半个头,微昂脖子用鼻孔对着她,“英妈妈说是楼里的老.鸨,惜玉楼背后另有主人,但其实英妈妈就是楼里的主人,大家好奇吗?英妈妈赚这么多银子,花到哪里去了?” 门外宁氏的护卫和楼里的龟公、护院剑拔弩张,二楼看热闹的客人与清倌们把楼梯堆得水泄不通。 茶珠想不到这像娇俏姑娘一样的宁公子,竟还有这般硬气的时候,她明显地发现宁公子从容不迫,而英妈妈大惊失色。 -- 第75页 英妈妈立刻挥手,让龟公们把客人都赶走,她手上的紫玉烟杆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她浑不在意,只是急切地关上了房门。 她面色阴沉,走到他面前细声说:“你姑母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了?” 宁宸宸悠闲地坐在红木黑漆描金海棠纹靠背椅上,冷哼一声,“那是自然。” 他说着让茶珠坐在一旁,温声道:“刚才我被小厮打断了话,那些秘密,我现在告诉你。” 第36章 第三十六折 忆往事 海棠间外守着宁家的护卫和惜玉楼的护卫,其他客人都被赶了出去,清倌们也被婢女带回后院休息。 热闹的秀苑安静了下来,青枝铜炉里的梅花脑气味清甜,宁宸宸端起果酒小酌了一口,甜得直摇头,“我一直想说这个味道不行,等宁氏商会将这里买下来后,我先要让人把这酒换了。” 茶珠与宁宸宸一起坐在软塌上,英妈妈坐在对面的方桌旁,茶珠期待地说:“好了,人都走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她实在太好奇了,英妈妈到底被他姑母拿住了怎样的把柄,嚣张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起来。 宁宸宸娓娓道来:“二十多年前,成国曾经历藩王叛乱,藩王建了新朝,但他暴戾好杀,苛政重赋,在位十年新朝就土崩瓦解。” 茶珠不解他为何会讲起以前的故事,侧头看向宁宸宸,他却看向英妈妈,“藩王姓殷,英妈妈作为藩王的嫡长女殷恒玉,曾经可是尊贵的公主呢,现在竟然流落风尘。” 茶珠震惊地看向英妈妈,英妈妈红唇微启,但并未反驳,哼了一声。 她过往曾夸英妈妈书读得不少,英妈妈也曾得意地给大家宣扬她曾经在青楼里红极一时,为了讨好贵公子们精读诗词歌赋,如今看来她应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英妈妈似乎越想越气,手捏着桌角,白中泛着青苍的手背青筋凸起,“你们宁家真是奸商!我父亲在位时你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我父亲,背地里却又资助流落民间的成国太子,皇位易主,你们宁家却一直是天下首富!” 宁宸宸笑着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奸商?我祖父说了,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投钱要多考虑,如果拿不定注意,那就把宝多押几处,不能只盼着一个地方赚钱。” “两个多月前,我约了姑母和商人来惜玉楼聚会,姑母气愤下楼的时候,与你匆匆一瞥,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当我没有认出她么?”英妈妈想拿出烟杆来抽烟,顺手摸到腰间发现烟杆没了,这才发现它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宁宸宸伸手对着英妈妈从头指到脚,“你伪装得好啊,长年涂着厚重的脂粉,画着张扬的妆,又因吸旱烟的缘故唇色暗沉牙齿昏黄,但实际没有这么老吧,我姑母说你比她年长几岁,你如今应是暮春之年,不是对外宣称的四十五六岁。” 茶珠听到这儿忍不住好奇地拉了拉他的衣摆,转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姑母怎么会认识藩王的女儿?英妈妈竟然是前朝公主?”她又上下看了英妈妈几眼,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宁宸宸转过头来望着她,笑道:“注意说话啊,什么前朝公主,应是逆贼之女。” 英妈妈气愤地站起来,挺直了脊背,睨向坐在软塌上的宁宸宸,露出了几分往常不曾见过的威仪姿态,“逆贼之女,那你姑母呢?上赶着给逆贼做妾?” 英妈妈想起以前的事,讥讽地盯向他,连连冷笑,“你祖父就只有一个女儿,我父亲继位后,他连忙把你姑母送进宫中伺候我父亲,以表忠心。背地里却又资助那个流落民间的成国太子,听说十几年前躲在南方山里的起义军,都是你祖父一手出钱资助的,难怪我父亲纵寻不到成国太子,结果是被你们这些个‘忠义之士’给藏了起来。” 宁宸宸一时哑口无言,他初听姑母的过往,也为姑母感到痛心。 她少时聪慧机敏,擅长经营,又结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本以为会平淡地度过一生,却在自己父亲的逼迫下入宫侍奉新帝。 那时她才十六岁,藩王年近五十,藩王子女的年纪都比她大。况且她只是商家之女,进宫也当不了高位妃嫔,只是为了替宁家表达对新朝的忠心。 祖父知道新朝不会长久,从始至终都把姑母放在了牺牲的位置上。 后来成国太子万事俱备,宁氏商会借水运的便利把南方山间操练的起义军运来奇袭京都。 战争一触即发,祖父又胆小怕事,赶忙带着长子回了明州老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联络在皇宫中的女儿,即使他把起义军送到了京都外,他也没有提前给姑母通讯一声,他怕她在逆贼身边走漏了风声。 姑母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但作为前朝妃嫔身份十分尴尬,宁家对外宣称宁二姑娘死在了战乱中。祖父也觉得亏欠了她,才将宁氏商会京都的生意都交给她来打理,她也自此女扮男装生活。 如今祖父老了,姑母不愿在他塌前尽孝,每年只派人例行公事地回明州回禀京都商会的消息。祖父又眼巴巴地盼着姑母能回明州去看他一眼,常在长子面前念叨,“我那小女儿什么都好,都怪我毁了她一辈子的姻缘,我还不是为了宁家……” 诸如此类,长期在儿子面前念叨。宁宸宸的父亲因此送他来京都,希望他能在姑母面前多闹腾,拉近隔阂了多年的关系。 -- 第76页 他祖父做的事实在难堪,宁宸宸也不好意思告诉茶珠,害怕她认为他也是这般无情之人,他站了起来,与英妈妈对视,讥讽道:“说起来你胆子可真大啊,你父亲造反的时候屠杀了成国皇室宗亲数千人,犯下了诛九族的罪孽,逆贼死了,你这个公主竟然逃了出来,还敢在京都开青楼?你真当没人认识你吗?” 亡国之后,英妈妈让婢女伪装成她吊死在了房中。她拿着十年间存下的金银珠宝四处逃难,逃了几年,却发现没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幼时养在闺中,父亲造反成功后,她又生活在皇宫中,嫁了人之后也深居浅出。曾经服侍过她的人,依靠她父亲的人,与她交好的人,在新朝亡国的时候都死了,没有死的也如她这般隐姓埋名生活,新朝权贵谁认识她呢? 她回到京都,勾引了户部一位官员给她伪造了身份,入了良籍。那个官员便是前几日来看望过她的、在朝为官的老相好。 她有了新的身份,用当年存下的银子在京都豪华的地段买了楼阁,大着胆子开起了青楼。 她太需要钱了,只有开青楼来钱最快。青楼才营业的时候,她每日都仔细地装扮,扮老扮丑,又过了几年,发现如今京都是真没人认识她,于是她放开了胆子恣意生活,谁能想到她的庶母,曾与她一起在皇宫中生活过几年的宁氏竟然还活着。 两个多月前那天晚上,英妈妈正在秀苑一楼的庭院里和客人打趣,看到一个面生的客人气冲冲地离去,她以为是楼里姑娘照顾不当,连忙追上去问候,她拉住客人的衣角,客人回头,两人对视,彼此眼中都是震惊之色,只是她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揭穿对方的身份。 英妈妈那几日心里都很惶恐,险些想卷钱跑路,但想到自己是前朝公主又如何,宁二爷还是前朝妃嫔呢,都是逆贼亲眷,她要是被揭发死了,死之前就借着这些年认识的达官权贵把这事闹大,让宁二爷也别想好好活着。 还好之后宁二爷没有再来惜玉楼,彼此相安无事,英妈妈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道今日宁宸宸这个泼皮竟然在楼里闹了起来。 宁宸宸又说:“我姑母不让我来惜玉楼,她担心你心里还记恨我们宁家,怕你派人引诱我学坏,或是暗中给我投毒。” “那日她来楼前接我,又与你对视了一眼,回去的路上她低沉地说,‘人扮老了,眼睛却没老’,我听出她似乎有心事,我在她面前闹腾了几天,她就把过往这些事都告诉了我。” 宁宸宸又坐下,“说得我口干舌燥。”他转头看向怔愣的茶珠,伸手轻拍她的肩膀,“你还有没听懂的地方吗,看你像是呆住了。” 茶珠恍惚地摸了摸思绪乱糟糟的头,“我再自己理一理。”她把手边凉了的茶递给他润口,又想起一事,“英妈妈的钱都花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茶珠问了这事,英妈妈炯炯有神的眸子慌乱地闪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私下做的事,恐怕是被宁二爷查出来了,宁宸宸才敢这么嚣张地说买下青楼。 “姑母遇见她之后,这几个月一直在私下调查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前朝余孽。我揣测啊,她拿着钱私下里招兵买马,意图不轨。” 英妈妈愤愤地指着他,“我警告你,你别胡说八道,我父亲手下曾经有数十万将士,亡国之后那些将领被当今圣上斩首示众了,但底下的普通士兵,特别是那些老弱病残,圣上念他们都是听命行事,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大多残疾,无力养家糊口,过得很凄苦,我便拿钱资助他们,让他们安享晚年,还有那些无父无母的孤苦孩童也在我的照顾下吃饱穿暖……” 茶珠听她这般说,她在楼里压榨姑娘们,至少目的不是为了自己一人奢侈无度,“想不到英妈妈还有几分善心。” 宁宸宸打断道:“你别听她胡扯,她就是在招兵买马想替她父亲报仇。前些年皇上登山祭祖的时候遇到了山石滚落,后来查出来是人为之祸,但不知是前朝哪个余孽做的,如今逆贼之女在这里好好地坐着,不是她又会是谁呢?我姑母又查到她私下里养了死士,你资助老弱病残,培养死士做什么?” “你住口!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你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把惜玉楼卖给你,你做梦!”英妈妈眼里投出几分厉色,心里想:若是让死士把宁宸宸和宁二爷杀了,再把她派去调查我的人也杀了,做成奸商之间的纠纷,能不能隐藏我的身份? 可惜今天这事闹得太大了,英妈妈顿时软了口气,“我把惜玉楼卖给你,你日后就是楼里的主人了,那些逆反之事我真的没有做过,如今天下太平,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她哀哀地跪在宁宸宸面前,“求你,和你姑母,放我一条生路吧,她好歹也曾是我的庶母,在皇宫里的时候,我也未曾欺负过她,我母后对她也很好,你不信去问问她,若是她真的与我有深仇大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向官府举报我了,还留到今日等你来与我言说吗?” “你让人去拿地契、房契,还有茶珠的卖身契。”宁宸宸想了想,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若她只是照顾老弱病残,那他这般断了别人的营生有些太不人道,但若她是真的做逆反之事,那他此刻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姑母给他说这些事的时候,曾叮嘱过他先不要对外宣扬,等她收集证据。 -- 第77页 看来今日回家是免不了一顿好打了。他瞥了一眼茶珠听到“卖身契”时的亢奋神色,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只能先豪气地应下来。 宁宸宸扶英妈妈起来,正色道:“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该要多少银子,你尽管报便是。从今以后,我是这个楼里的主人,你还得在这里当老.鸨。”他要找人监视她,先把她困在这里,若她跑了,事情就难办了。 “她从今以后在楼里代替我管事。”他拉过茶珠对着英妈妈说,“你管楼里的事,茶珠管你。” 茶珠捂着心口,惊讶地瞪圆了眼,“真的吗?” 英妈妈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竟然喜悦地应了下来,“好,我一定尽职尽责。说起来我早就想开分店了,若你把楼买下来,我赚的钱能去把横河边上的酒肆盘下来,开个惜春楼。” “随你。”宁宸宸面色平静地打开了房门,一副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的姿态。 他招手唤来仆从,低声焦急说,“快去!把我来京都时我爹给我的私房钱全部搬来,速度要快,否则姑母待会儿来了,我可能要被抓走。” 第37章 第三十七折 博同情 楼里转交的事宜花了半个时辰做得差不多了,宁宸宸让人把数十箱银子抬去了英妈妈的私宅。 期间宁二爷也来了,她从奴仆那里听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挥手让人搬了一个靠背椅让她坐下。 她美丽含情的眸子悠哉地盯着宁宸宸故作忙碌的身影,她轻轻地拍了拍手掌,宁宸宸立刻凑到姑母身边,躬身以待,嘴里道歉的话咕噜咕噜地滚出来一大通。 宁二爷晚秋了还拿着折扇,起身在妍苑的大堂里走了一圈,点着头却不答话,任由宁宸宸胡侃。 说了半晌姑母也不理他,他只好更小声地说:“姑母,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让我跪下吧,我花的是父亲之前给我的银子,没有动用姑母给我开店的钱。”他见姑母点头,又讲了一番宁家是时候开展青楼事业的宏伟目标…… 宁二爷挥手制止他的瞎扯,“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殷恒玉过去真做了什么谋逆的事,想必证据早就处理干净了,我很难追查。但如今你把她赚钱的老窝给掀了,她如果在暗地里密谋坏事,她和她背后的人势必会慌乱,恰好能被我逮个正着。” “就算今日你不闹这一茬,改日我也会来寻她麻烦,我在宫中的时候依附贵妃,她母亲是皇后,我们两人本来就有私仇。只是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她照顾那些老弱伤兵及家眷的事也许是个幌子,我若报官查她,那些人反而会被她牵连。” “这儿可以再添珠帘。”她用折扇指着面前的装潢,宁宸宸看她不生气,顿时更加卖力地讨好。 宁二爷招来茶珠,“我口渴了,你去泡一壶茶来。” 茶珠连忙应下,她想喊小翠帮忙却找不到小翠的身影,于是她跑到厨房去烧了水,泡了热茶端上来,恭敬地将茶杯递给宁二爷。 宁二爷用茶杯的盖子轻扣杯身,思虑了半晌,又望向茶珠看了半天,招手又让宁宸宸过来,“她的卖身契呢?” 宁宸宸拿着手里的数张纸翻找,“我才从英妈妈那里拿过来,楼里的姑娘的卖身契都在这儿。”他翻了几页,将其中一张递给茶珠,“你的。” “谢谢宁少爷,谢谢宁二爷。”茶珠捏着突然回来的卖身契,对着大堂里的烛火反复地看上面的签字画押,谨慎地对折了放在怀中,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 宁二爷凑在宁宸宸旁边小声地说了几句,然后两人相视一笑。茶珠也站在旁边附和他们傻笑,不自觉地伸手反复摸这契约。 宁二爷走到不发一言的英妈妈身旁,“把楼里的护卫都换成宁家的护卫,我待会儿再带人来,给玉儿多添两个婢女。” 英妈妈淡笑点头,“宁婕妤体贴,想不到还有你照顾我的时候呢。” 两人站在大堂的花鸟屏风旁阴阳怪气地和气交谈,茶珠将宁宸宸拉到门边,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笑容如沐春风,掏出卖身契的一个角问他,“这个就给我了吗?” 他倚着门槛,晚风吹起他枣红色的华袍,“嗯嗯。” “那我还想麻烦你一个事。晚膳的时候你说十月末你要和宁二爷一起回明州给宁老太爷贺寿,到时候我可以搭宁氏的商船去明州吗?”她隐藏了想至此在明州生活的念头,打算先去那边看看再说,“我一直想去明州游玩。” 她话音刚落,宁宸宸笑得眉眼弯弯,欢喜道:“我还在想呢,我十月末回去明州,十一月下雪河流结冰,也许我要等开春冬雪消融了才会回来。这几个月见不到你,我会很……记挂你。” 京都这些贵公子对茶珠“虎豹环视”,他很担心这些日子才建立起来的微薄熟络会随着分离变淡,未曾想她竟然想和他一起去明州。 “太好啦!你说真的吗,你真的要和我去明州吗?”他一把抓住茶珠的手,因为喜悦声音大了许多,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茶珠担心她逃跑会被郡王派人抓回来,但若藏在宁氏家主的船队里,想必郡王的人手一时也追查不到,她笑着点头,“只是一起去,到时候你回家,我四处逛逛。” “那怎么行,我肯定要带你一起逛啊。明州富硕,广纳天下美食……”他滔滔不绝的话不止落在茶珠耳中,也落在转角静静看着的严铮耳中。 -- 第78页 半个时辰前,小翠匆匆地来国公府寻他,她说英妈妈.逼茶姑娘去接客,还说茶姑娘若是不去,英妈妈就让千七、千八押着她去。 他正陪着母亲焚香祷告,对母亲解释了几句,急匆匆地骑马赶来了惜玉楼。 他到了惜玉楼,发现门外都是宁家的护卫,他向护卫打听了几句,这才得知宁公子豪气地买下了惜玉楼。 他站在阴影处,看到宁宸宸将卖身契给她,她乐不可支地接下。 这次不是他救了她,他本来该回去了却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半晌迈不开脚步。然后他又看到茶珠拉着宁宸宸走到惜玉楼门口,她穿红着绿、袅袅婷婷,低头笑说想和他去明州。 他广袖翻飞、欢呼雀跃,拉着她的手反复确认她是否要去,像是恨不得让站在转角阴影处的他听得更清楚一些。 小翠缩在一边,双手在身前不安地揉搓,“我……我来向世子回禀的时候,宁公子并不在茶姑娘身边。” 严铮回头,他方才疾行而来,阿健也带着小翠跟上了他。 他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她的安危,恨不得时时守候在她身边。 此刻心里却很平静,心中的情绪坠到了谷底便没有什么波澜了。他仰头看着天上残月,咽下了喉头泛酸的滋味,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才终于低头回应小翠,“谢谢你了,日后她的事不用再来告诉我了。” 他挥手让阿健给她银子,然后他翻身上马,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巷子里,耳畔还回响着宁宸宸的笑声,“京都的景色比起明州差远了,等我们回去了明州,我带你去鹤山看绿梅、白鹤、仙月弯……” …… 前院还在处理交接的一些琐事,茶珠兴高采烈地拿着卖身契回到后院的厢房里,她得好好拾掇一番了,该卖的东西尽数卖掉,全部变现成银子。 不过今晚宁氏买惜玉楼的事闹得太大,她琢磨着去明州了还是要尽快和宁宸宸分道扬镳,先自己躲一段时间再说。 她哼着小曲收拾东西,看到了上次和严世子一起逛街时买的骨笛,又看到了陆公子给她的那个钱袋,她低叹了一声,难免也想到了严世子和陆公子。 这两个人没有她的瞒骗之后应该会过得更好吧,毕竟一人有复仇的抱负,一人有科考的前路,没了她烦扰他们,他们的生活也就能回到之前的模样了。 赏梅宴的难堪攀附她不用再思索,到时候就说生了重病,动弹不得,想来郡王也不可能派人把她押送去宴上。她只需把十月敷衍过去,不要让郡王对她产生怀疑,然后无人察觉地在京都消失。 她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转头看到了年姑姑的身影,她按照心里的想法是想嘲讽她两句,问问她女儿的下落如何了,但她这样做会暴露李彦,于是她按捺着性子,柔和淡笑:“年姑姑,几日不见,身子可好?” “我好着呢,就是郡王不好了。”年姑姑紧蹙柳眉,蹲在她旁边,话音刚落泪水就掉了下来,“郡王病重,恐怕是不行了,哎。” 茶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晃,火光时明时暗,“郡王……怎么会呢?我上次见他不是还挺好的吗?”她想起上次见他,他刚喝过药,脸色虽然有一些苍白,但看着精神劲儿还不错,况且年姑姑之前也说了,郡王号称回京养病实际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他病得并不严重。 “哎,前几日皇后娘娘千秋,郡王进宫赴宴。皇上对其他人都和和气气,郡王给皇后娘娘敬酒,皇上皇后看到郡王之后顿时沉默了片刻,场中诸人也安静了下来,用晦暗不明的目光看向郡王。” 年姑姑深深的叹了几声,不断地伸手擦拭泪水,“郡王赴宴回来,心病又发作了,他不肯吃药,不听大家的劝慰,就一直对着苍穹求皇上饶恕他。” 年姑姑还想说,茶珠却急急地站了起来,“你带我去看看!这都有些日子了,怎么才把这事告诉我!” 她对郡王的爱慕之情虽然淡了,但想到一年多前看到他在雷雨夜掐自己脖子欲要自尽的疯魔模样,她难免会有几分不忍心。 年姑姑垂眸,目光闪烁了一下,“刘管事说姑娘事忙,让我们不要将这个事情告诉姑娘,但上次郡王心病发作就是姑娘守在旁边郡王才好转了。如今我们也是没辙了,刘管事才让我又来打扰姑娘。” “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茶珠扔下了手里正在收拾的金玉钗饰,伸手来拉年姑姑,“快带我去看看!” 去郡王府的路上茶珠捏着袖帕,又是对月祈祷,又是暗自思索如何能让他平静下来,她还记得自己初次听到郡王身世时的那种同情与怜惜,此刻他受皇上刁难而再次发病,她不自觉地就被带回了当初的那种感受。 奴婢将她到去郡王所居的院子,她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刘管事正在门边踟蹰,看到她来了,欣慰又感激地说:“茶姑娘,你可算来了,没你在我们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她从刘管事手里接过了烛台,她拿着烛台走进了房中。一豆烛火照亮了昏黑的厢房,房中瓷器碎了一地,桌椅歪斜,床上没有人,她听到杂乱的呼吸声,这才看到躲在拔步床后细窄空间里的晏景兮。 他面色苍白又泛着闷黄,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鱼,重重地喘着气,环抱着自己没有别的动作。 -- 第79页 茶珠放下烛台,缩着身子努力地挤进了狭小的空间,她蹲在他旁边轻声说:“郡王,我是茶珠啊。没事的,没有人伤害你,你快出来吧。” 她试着伸手轻抚他的臂膀,他神色更加慌张地往里间挤,蹲在拔步床葡萄如意纹的红木栏杆和墙角的缝隙间,身影完全挤在拔步床高大的阴影里。 “哎。”茶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温和地唤道,“郡王,是我啊,茶珠。” 她见他这幅草木皆兵的模样,心里当然盼着他能好起来,她又想起他无父无母、茕茕孑立,顿时觉得他做得那些可恶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可恶了。 房间里透着闷热和一丝臭气,角落的高脚方几上放着一碗凉透了的汤药,他应是在这里待了许久了。 他没有反应,头埋在膝盖间,浑身战栗不已,茶珠又道:“我是小珠儿,你不记得了吗。” 上一次他掐着脖子在地上挣扎,这一次只是害怕,看来情况稍好。 她猜测他许久未用吃食了,于是站起来走到门边让刘管事去拿一碗甜羹,过了片刻刘管事端上一碗桂花莲子羹,又再次感激茶珠能来。 更深露重,茶珠看着院中一众老小感激的神色,在西北那些年的丁点温情又在脑海中浮现,她接过微烫的瓷碗,低头道:“刘管事不必言谢,这都是我该做的事。” 她端着甜羹走到床后,好言相劝了半晌,说起西北的风花雪月,讲起幼时曾听郡王讲的一个花妖报恩的小故事,他终于有了点反应,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茶珠拿起勺子舀了一点浅黄的汤羹在自己嘴边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他深褐色的眸子哀戚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往墙角里缩了缩身体。 她像是劝不吃饭的小孩子一样,蹲着往里埋了两步,凑到他身边盈盈笑道:“吃点东西吧,吃了甜羹小珠儿就陪你去玩,我们先从这儿出来好不好。” “我不出去,我出去他就要杀了我!”晏景兮声音沙哑,说完后浑身颤抖不止。 沙哑低沉而绝望的声音冲进她的耳朵,茶珠鼻头微酸,她把甜羹放在拔步床的栏杆上,犹豫着伸手轻搂他的肩膀,尝试着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 他体质虚弱,肩膀不宽,他顺势把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消瘦的手肘抵到了茶珠的腰肢。 她从未与郡王这般亲昵,不禁红了耳朵,又温言相劝了几句。 他却没什么活力,丝毫不应答她的话。她温热的呼吸在床与墙壁间浮动,他穿着单薄的中衣,浑身都凉得厉害。 她又讲了好一会儿来京都遇到的种种趣事,希望唤回他的理智,却见他听到京都之事浑身更是颤抖不已,她连忙说:“郡王,我们说好了的,开春天气转暖就一起回西北,再也不来京都这个鬼地方了,郡王在西北的时候老实本分又孤苦伶仃,谁都挑不出你的错来,没有人会想伤害你的。” “有!他们都要杀了我!他们都盯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话我!”他突然来了力气,双手攥紧成拳,敲打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又是哭又是闹。 茶珠连忙用温暖的小手盖住他的手,亦激动地红了眼眶,“没有人要杀你的,你看看我是谁,是小珠儿啊!小珠儿陪着你的,没有人会杀你。” 他听到“小珠儿”三个字,哆哆嗦嗦地抬头望向她,蓦地失声痛哭起来,一把抱住了她。他冰凉的眼泪落在茶珠的脖颈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轻舔干涸的嘴皮,有些不知所措,他冰冷的泪水浸湿了她的前襟,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当他真这般脆弱地倚靠着她,哀哀地不断唤着“小珠儿”的时候,他谁都不理只依赖她的时候,茶珠冷了许久的那点情意又有了几丝柔软。 “不要离开我!小珠儿,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埋首在她脖颈间呜咽,涕泗滂沱,环抱住她的双臂用了十足的力气,她被桎梏得有些疼,左右又是墙壁与拔步床的木栏杆,退无可退也没地方躲避。 自小孤单的她,被爱慕过的人如此强烈的需要和挽留,她才确定了的要跑路的心思逐渐黯淡了几分。 她又听到他重复地低喃,“小珠儿,永远陪着我,你答应我,答应我……” 她薄唇翕动,手下是他颤抖的脊背,丝制中衣柔滑的触感轻敲她的心间,她犹豫了许久,他一声声的“答应我”似在催促,她终于应下,“我答应你。” “我们,只有彼此。”他牢牢地拥她入怀,一盏烛台在角落里晃动,昏黄的光落在两人肩头,交叠的阴影重合在雪白的墙壁上。 她听到他说只有彼此的话,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幻想着日后回了西北两人厮守终生的场面,他这般可怜又依赖她,她心口被“可怜他”、“照顾他”和一点终于得到他肯定的喜悦占满,其他的便不想再多想了。 她自我感动,却没有看到郡王头靠在她肩上,脸上却没什么感动的表情,琉璃似的眼珠子里甚至噙着的情绪是计谋得逞了的得意,他又觉得她太好欺骗,不屑地轻勾嘴角,只是嗓子里露出的声音依旧在哭罢了。 茶珠扶着他起来,喂他吃了温热的桂花莲子羹,她看他中衣脏了,让刘管事带婢女进来为他梳洗,他却拉着她的手,央求茶珠给她换衣裳、梳洗。 茶珠红着脸应下,她伺候他梳洗,眼睛不敢多看,但也不经意地瞥到他苍白若雪的肌肤和微红的眼睑,她心跳乱得慌。 -- 第80页 到后半夜,他躺在葡萄如意纹的拔步床上,闭上眼睛似乎入睡了,茶珠准备离开。 她才走了两步他又掀开被子起来,伸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喃喃道让她不要走,他拉着她躺在床上,侧身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茶珠困在了原地,他的话语似乎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其他意味,让茶珠一动不敢动。 她和衣躺在床上,杏眸瞪得老圆,双手放在胸口,支支吾吾地说:“嗯……” 晏景兮看她局促的模样轻声笑了笑,他伸手搂住她的细腰,在她的脸颊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快睡吧。” 不时便传来了他平稳的呼吸声,茶珠浑身从头烫到脚,抿着唇抑制心尖尖上传来的紧张。 刚睡了不久,他又梦魇醒来,哭闹不已,央求着她救他,她脑子里嗡嗡的,因着他那些回到西北后的承诺和“只有彼此”的话语,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什么攀诬严世子、讨好陆公子的事,他心里不安稳,活着很痛苦,他想让她这么做,她一再犹豫,但还是一一应下了。 他看目的达成了,又烦了她几次,这才终于安心睡下。 早上刘管事送走了茶珠,回来之后站在郡王塌前伺候。 郡王神色如常,喝完粥又将汤药服下,“荀七处理了吗?” 刘管事哆嗦着跪下,连声说:“处理了处理了。都怪李彦那个兔崽子,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收拾他,茶姑娘一问,他就什么都告诉她。” 那日李彦来询问他关于年姑姑是否有女儿的事,他意识到年姑姑引起了茶珠的猜忌,他本想将这事隐瞒过去,谁知李彦太缺心眼,竟然约了郡王身边的侍从荀七喝酒,几杯黄汤下肚,荀七便将偷听到的话都告诉了李彦。 荀七醉酒回来恰好被郡王碰到,他神色躲闪明显是有心事,郡王便让人将他带去暗室拷问。 从茶珠所做的种种迹象看来,她对郡王已经有了反叛之心,今夜郡王又收到消息,宁少爷买下了惜玉楼,他不难猜测宁家那小子会将卖身契还给茶珠。 茶珠若是跑了,他这么多年的栽培不就打水漂了吗?况且赏梅宴近在眼前,他又去哪里找一个和严世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能够玷污他名声的人呢。 于是他只好做了这一通苦情的戏码,晏景兮心里十分不爽快,喝完汤药后将碗砸在地上,“培养的十个棋子,最得意最有出息的温玲玲和茶珠,反而是脑有反骨的人,年姑姑真是不中用,此间事了了,把她也处理了!” 刘管事连忙点头称是,好在郡王没有说处理李彦,他这唯一的侄子真是让他不省心,但他又不敢把郡王生气的这些事告诉李彦,以李彦的性格,他不但不会受到威胁而谨慎过活,反而会一股脑地把事情都告诉茶珠让她快跑。 刘管事见郡王沉默了,更是恭敬地跪着不敢多说。 晏景兮捏着冰凉坚硬的床板,却想到了昨日掌间盈盈一握的柔软,也许这事结束了,他成功迎娶到了镇国公府的殷秋微,也能实现对茶珠的诺言,将她带回去当个妾室。 只是两人长相相似,他怕秋微心里膈应。 …… 早间起了晨雾,茶珠出了郡王府上了马车,心情倒还不错。她望着街上挑着蔬果贩卖的小贩,不知怎么的竟然露出了微笑。 可她想到昨日荒唐答应下的事,心里又升了几分局促,她本想等冷静下来再仔细思索,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年姑姑就急切地唤停了马车,她扶着车夫迈步上来。 “珠儿,我刚收到李彦的消息,陆公子去温家找你了,你大清早就不在家……他说你去姑母家养病了还未回来,陆公子想让李彦带他去姑母家看望你,这事不好办了,要不我扮作你的姑母,此刻送你回去?” 茶珠点了点头。 马车到了那个破旧的巷子外,年姑姑派去拿旧衣裳的人已经等候在胡同口了。 茶珠换好了装束,收拾心情,搀扶着年姑姑走进了院门。 陆秀洵含笑望着她,“看你气色好多了,想来是大好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盒,“早膳用过了吗,我从家里带了碧玉糕和莲子藕粉。” 茶珠笑着走向他,接过他手里的木盒,“我刚好饿了。”她又回头对年姑姑说,“姑母,你进屋坐会儿吧。” 年姑姑连忙摆手,“家里还有事,下次再来。” 陆秀洵将年姑姑送到门口,回头看到茶珠坐在石凳子上打开了盖子,她嘴里吃着糕点,神色间带着难以遮掩的喜色。 他想到昨日宁氏买楼的事,难道许家还有心攀附商贾之家?但他未露出丝毫察觉到什么的神色,他站在她身旁拿起盒中的藕粉放在桌上,他发现她吃得又快又急,应是真的饿了,“藕粉冷了,早上用了腹痛,我带你去街上吃点热的吃食吧。” “碧玉糕很好吃,不用再吃别的了。”她放下糕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绚烂的朝霞刺破了晨雾,她迎着金白的晨光邀请他一同赏画,“那副《秋景图》我画好了。” 她走进了房中,她记得装画的木盒放在柜子的最里面,结果打开柜子就看到了木盒。也许是李彦和友人醉酒在房中闹腾过,她拿出盒子走到院里,“公子看看如何?” -- 第81页 陆秀洵定定地看着她,明眸皓齿,脸颊泛着粉色,她即使穿戴质朴也难掩姿色,这样千挑万选的绝色,若长于这种家庭应该早就被人觊觎了吧,他难掩自嘲的笑意,之前的自己真是好蠢,还以为发现了蒙尘的明珠,谁知是吊在驴头前引诱蠢驴往前的果子。 他接过木盒,仔细地打开赏画,两人讲了一番彼此欣赏的诗画,他发现她今日兴致高涨,对他的态度热情了许多。 他明知是受骗却有几分乐在其中,甚至暗暗存了比较的心思,她要引诱的目标无非是他、铮哥,或者再加一个宁公子。 宁公子商贾之家,许家可能并未有太多的心思。自己是中书令嫡子,许家肯定很想攀附。与自己竞争最大的就是严铮了……他吟诵了一首歌颂梅花的诗句,茶珠接道:“可惜这才初冬,我看街上的梅花只有细小的花骨朵,否则今日还能与公子一同寻梅。” “严国公府的严夫人甚喜梅花,她家梅花品种繁多,据说十几日后会举办一场赏梅宴,届时我带你去看梅花吧。” 他知道那是严夫人为铮哥相看亲事办的宴会,他想起铮哥之前抱着她从飞桥跳下去的场景,若是她看着铮哥议亲了,也许会放缓对铮哥的引诱,更多地精力投到我这边来吧? 他淡淡一笑,目光平和无波,似是随口一提,“去吗?” 茶珠之前就想过她怎能混进国公府的赏梅宴,未曾想瞌睡遇到了枕头,她抿唇点头,也装作毫不知情,“好。” 第38章 第三十八折 赏梅宴 入冬之后的二十余日茶珠依旧在惜玉楼做事,她晚间登台演奏,宣传宁氏商会冬日的锦缎、奢华的头面,也常和各家公子闲话,打听一些京中的消息,再将有用的消息告诉郡王。 英妈妈老实了不少,对茶珠的态度十分客气,对其他姑娘也没那么泼辣了。 宁家派来了两个婢女跟着她,那两个婢女臂膀粗壮,肩宽腿壮,一看就是练家子。两人随时面无表情地站在英妈妈左右,倒将英妈妈衬托得有几分小巧。 茶珠发现自己是茶珠的事陆秀洵已经知道了,这二十余日晚间她登台演奏之时,桃花间总传来瑶琴之音与她的琴音缠绵和鸣。 楼里传出晚晚想和茶珠一较高低的谣言,不少客人因此点晚晚弹琴,却发现她琴技普通,只算得上是粗通此道,所弹之曲远不如每日与茶珠合奏时的清旷超逸。 茶珠请晚晚吃饭,询问她个中缘由。晚晚对其他事情侃侃而谈,唯独这一桩她不愿意开口告诉茶珠,似乎心中有甜蜜秘密,不愿说与人听。 于是茶珠让小翠每晚在桃花间门口守着,小翠隔着门板的缝隙往里打量,她发现是一位玉树临风、气质不凡的公子在里面抚琴,茶珠若在台上待得久,他就多弹几首,待茶珠去厢房中演奏时,他会盯着她的身影看一会儿,待她关上了房门,他也就开门离去。 茶珠若有事未登台演奏,他在桃花间稍微坐一会儿便走。 茶珠听得心惊胆战,不知什么时候在陆公子面前暴露了自己,但更让她不解的是陆公子非但没有为难她,对她的态度愈加温和从容。 天越来越冷,她懒得每日在破落胡同和惜玉楼之间来回,想到自己不会再去明州了,便把变卖的银子在惜玉楼对街有朋客栈后的胡同里买了一个小宅子。 她告诉陆公子,“我兄长时常夜里带人回来玩闹,我用公子买画的银子在这里买了一处宅院,至此和他分家而居。” 陆公子问了新宅的地址,笑着点头,“挺方便的。” 茶珠险些难以维持假笑,陆公子这意思恐怕是觉得她这样从惜玉楼来回只用一盏茶的功夫很方便吧。 她带他去了新宅,推门进去左边有两颗柏树,右边有一口大缸,迎面便是正厅,往后左边是厢房、右边是客房,后院有柴房和一个堆积杂物的平房。 她才搬来的那日郡王便亲自过来看望她,他还带了奴婢来将宅子打扫干净,当夜两人一起坐在偏厅吃饭,温馨的光笼罩着他消瘦的身体,他温柔地说:“待回西北了,我们便能这样日夜相处,我们自幼相识,倒是有几分少年夫妻老来伴的趣味。” 茶珠又被他说得头脑发热,他还让人搬来藤椅,两人一起坐在狭小的后院里赏月,只是天气冷了,月色黯淡,他坐了不久便咳嗽不止,茶珠连忙劝慰他早些回郡王府休息。 走时他咳嗽着将她搂在怀中,她在他臂弯里感受到他随着咳嗽起伏的身躯,她又有几分心疼,推搡道:“你快回去吧。” 他站在风口,面色苍白,温柔地将她鬓间的碎发抚到耳后,“为了我们之后安慰的日子,你要努力啊,小珠儿。”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依依不舍地说,“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买了宅子的第二日,宁宸宸不知从哪儿得了她搬出惜玉楼的消息,他让人搬来一大堆器物将窄小的房子堆得满满当当,光是架子床都搬来了四个,厢房一个客房一个,剩下两个努力地塞进了拥挤的杂物间。 宁宸宸叹息,“这么小的地方哪能住人啊,早知道你要买宅子,我把名下的宅院分你一套。” 茶珠却盯着那些雕花镶玉的架子床,怔愣地说:“整这么多床做什么?” 他豪气地说:“前些年流行收藏各式精致屏风,如今流行收集各式昂贵材质的床,这都是显摆的风气。” -- 第82页 茶珠想到爽约的事心里不自在,自掏腰包请他去福寿楼用膳,酒足饭饱后她才将自己想待在京都不去明州的事告诉了他。 宁宸宸难免有些失落,喝了酒后面色酡红,黑亮圆润的眼珠子黯淡地垂下,“你再考虑考虑吧,宁氏商队的船二十六日早上启航,在这之前你随时改变了主意都可以来告诉我。” 茶珠点头称好。 茶珠将陆秀洵带来私宅时,他已经是登门造访的第三位男子了,但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甚至暗自欢喜,铮哥一定不知道这个地方,茶珠买宅子是为了更方便和我见面。 茶珠带着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不敢打开房门让他进去参观,怕满屋的金玉瓷器太过刺眼,她这穷苦良家女的身份实在不知如何维持。 陆秀洵看出了她的局促,未多打扰,心情愉悦地作揖离去,“十月二十五日赏梅宴,我来接你。” 赏梅宴原本定在十月十五日,后来严夫人又说家中梅花尚未开放,再推十日,推到了十月二十五日。 茶珠从郡王处听说,“严世子不孝,不听母亲教诲,他不想定亲所以与严夫人发生了一些矛盾,十四日那天他不见人影,严夫人派人去将他抓了回来,不得已又将宴会推迟了十日。” …… 冬日的早晨,一辆蓝缎福寿纹的马车拐进了有朋客栈后的巷子,车轱辘在堆着薄雪的青石板路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马车停在一个黑漆铜锁院门前,陆秀洵在马车里静坐了片刻,院门开了,穿着桃花色棉袄,鹅黄色堆花长裙,梳着双环髻,头戴两只碧玉簪子的茶珠笑着走出来,“公子,这真是你们家婢女所穿的衣裙么,这料子轻薄温暖,格外舒适。” 陆秀洵并未答话,反问道:“今日扮作我的婢女,我叫你什么?”他望着苍青色辽阔的天空,似随意想到般低语,“小珠?” “嗯。”茶珠也望向窗外,她昨夜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早起来眼下泛着一抹乌青。 昨日郡王又来私宅看望她,他问她准备得如何了。她说,“我打算在宴会上说……严世子曾答应了要娶我,为何又与别人说亲事。” 她暗自思量,这话确实是他说过的,她也不算完全胡扯攀诬他,只是自夜雨中分别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就算有过什么承诺也不作数了。她想到严世子会很难堪,心里不断敲响退堂鼓。 晏景兮平和地笑了笑,茶珠竟能编出严世子承诺要娶她的话,想必也是用了些心思,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膀给她鼓励,一直留到夜深了才离去。 陆家的马车到了国公府,她垂头跟着陆秀洵进了府门。两旁镇宅的石狮子威严肃穆,她心里很不安稳,陆秀洵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陆夫人与严夫人是好友,今日陆夫人受严夫人邀请来帮她拿主意。两人坐在堂中喝茶叙旧,不时有夫人带着自家女儿进来给严夫人行礼、问安。 陆夫人伸长脖子往外打量,只见园中女子们婀娜的香影,未见自家儿子的踪影,她放下茶杯笑道:“我家洵儿央着要来凑热闹,他还不愿和我一起来,快近晌午了也未见到人影。” 她从婢女处听说那日她进宫赴宴,洵儿带了一个女子归家,他以前常年待在家中,她觉得他年纪轻轻太过老气横秋,如今他时常外出,她又担心洵儿被姜季弥带坏了,她派人跟着他,竟然发现他时常去青楼……她暗自叹息,儿子大了,也许是该为他安排亲事了。 严夫人也频频地往外打量,她比陆夫人更加着急,她想做个开明的母亲,让铮儿看看各家女子,挑选一位他喜欢的说亲。 但一早铮儿便在后院射箭,每次她提起亲事的事,他就沉默以对,他老大不小了,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严羽,一桩桩亲事定下来,她心里也安稳。她一哭二闹地询问铮儿为何不愿说亲,铮儿竟然告诉她,他明年开春了还要回西南作战,他九死一生才艰难回来,她断不会同意他回去作战。 严夫人和陆夫人笑着饮茶,神色从容,心事颇多。拉赫 茶珠跟着陆秀洵走进了国公府的花园,她听到周围女子攀谈的笑声,闻到梅花传来的阵阵暗香,她却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垂眸不语。 待她一头撞在陆秀洵背上的时候,她才揉着鼻尖抬头,“公子怎么停了。” 陆秀洵轻抚红梅冰凉的花瓣,“这株红梅枝干疎瘦,别有雅趣,我忍不住驻足欣赏。”他带着她在花园边上徘徊,往里走人多,又可能会撞上母亲,他背后跟着这么一个娇俏的婢女,母亲难免会多想。 茶珠这才抬头四处打量,园中景色雅致,放眼望去,梅花品类甚多,枝干苍劲古雅,疏枝横斜,花朵凌霜而开,清雅烂漫。 前日落了一场雪,今日雪已经消融尽了,极目远眺,国公府中皆是高低错落的阁楼,飞檐金顶气派宏伟。 茶珠心绪不宁,双手抄在棉袄的暖袖里,应和道:“真好看。” “那边有绿梅,我们去看看。”他踏上了石桥,走在曲折小径上,频频驻足,连连赞叹,“九疑仙人萼绿华……不同桃李混芳尘。” 茶珠跟着他,附和浅笑。 刑部尚书秦家的两个嫡女都爱慕陆秀洵,她们在园中匆匆一瞥看到了他的身影,她们追着他走到梅花林里,却见他与身边婢女言笑晏晏,那婢女衣裳花纹甚少但料子却很昂贵,若不是在主人面前得宠的人,定穿不了这等奢华的布料。 -- 第83页 再看她容貌出尘,站在暗香疏影的梅林里,更添了几分美而不俗之气,一双眸子含情脉脉,似乎在这大庭广众都噙着几分怜意勾引自家主人。 秦家二女柳眉紧蹙,嫡长女秦媛道:“听闻陆公子洁身自好,但他和这婢女一看就有……这人莫不是他的通房丫鬟?” 次女秦敏道:“就算是通房丫鬟,国公府的宴会他还将她带上,两人在这林中调笑,实在不像话。” 但两人又舍不得走,趁着这儿人少,她们想上前与陆公子交谈几句,一时踟蹰着,却见陆公子已经带着婢女走远了。 陆秀洵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方才进园的位置,看着时辰快到晌午,差不多该去母亲面前打个照面了,午宴将近,母亲想来也腾不出空闲询问他,“我们……” 园里响起了一片喧哗之音,贵女们窃窃私语,“她真的来了?” “不是说身体不好在康州养病吗?” “快看,严夫人都出来了。”随着众人的话语,茶珠抬头望向了正堂的方向,穿戴华贵的两位夫人走到了门口,两人笑着望向来人。 她又随着夫人的目光,看向从长廊上走来的几人。当头那位贵女穿着玫瑰红偏襟直裰搭桂子绿马面裙,琼姿花貌,丰神绰约。 她对着堂上的两位夫人笑着露出浅浅的梨涡,似在对婢女解释,实际却是说给其他眼含妒意的贵女听,“严夫人、陆夫人和我母亲是故交,她们站在堂口等我母亲呢,结果我母亲今日风寒未至。倒像是给我这个小辈厚爱了。” 她的声音似青玉相撞,清脆悦耳,行走时衣裙飘飘,步态轻盈。她路过陆秀洵时侧眸看了他一眼,两人并不相识,她便径直往正堂走去了。 茶珠呆愣原地,她突然有一些不好的念头在心中萌芽,周围人生嘈杂,她却像置身冰窖,浑身凉得厉害,又有荒唐而奇怪的念头不断撞击脑海,她像是聋了哑了,半晌感受不到周围的变化。 陆秀洵看了茶珠一眼,又看了殷秋微的背影一眼,“你和镇国公的外孙女长得好像,一双杏眸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神色更加明媚,你今日眼中似乎有几分愁苦。” 他话音刚落,发现茶珠似乎站不稳当,她险些跌倒在地,他连忙搀扶住她,“怎么了?” 茶珠反手抓住陆秀洵的手臂才堪堪站稳,恍惚地盯着她与两位夫人相谈甚欢的背影,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周围的秦家二女更是生气,跺着脚憎恶地看着她,“妖艳做作,陆公子怎么会看上这种货色。” “她叫殷秋微。”陆秀洵突然想起来,他曾听母亲提起过殷秋微的一些事情,“她的小名也有一个珠字,好像是叫粉珠,因为她出生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说了,好像是因为她脚底有块胎记,似重叶粉梅,当时新培的粉梅称为粉珠,她的母亲便为她取了粉梅的别称作为小名。 茶珠望向陆秀洵,眼里涌起了薄泪,“她……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和怡郡王有没有什么关联?” 陆秀洵微愣,“你还认识怡郡王吗?” “告诉我,求你了。”茶珠的泪水似珠玉滚落,她抿着薄唇抓着他的手臂,“你知道吗?” “我知道一些。”他将她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冬日寒凉,石凳上垫了厚厚的牡丹纹软垫。 “当初怡亲王意外中毒身亡,怡郡王才六岁,西北郡王府在康州边上,镇国公府在康州,皇上怜怡郡王年幼,便让他去国公府由镇国公照顾。怡郡王在镇国公府待了四年,大概十岁的时候吧,他请旨回西北郡王府,皇上同意了,然后他就离开了康州,如今他一直待在西北,听说他很感激镇国公的照拂,偶尔会去康州做客……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茶珠想起小时候自己好像就生活在康州,郡王买下她之后,把她带回了西北。 过往郡王唤她小珠儿的场景在面前一一浮现,在西北之时郡王偶尔会唤她去书房一同看书,他会突然抬起头,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通过她在看别人,深情又思念地低喃,“珠儿,小珠儿。” 此刻看到殷秋微赴赏梅宴,茶珠突然明白,她表扬了严世子的品性之后,郡王那句愤怒的“你也觉得他很好吗”是什么意思。 为何计划会从让她引诱严世子,变成当众造谣玷污严世子的名声。郡王是为了殷秋微,所以他不顾自己的伤病,不顾对皇上的恐惧,回了京都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坏了严世子的名声让殷秋微对严世子失望,他才有机会能与殷秋微结亲。 是吗?是吧。否则他做的这一切要如何解释呢?明明在西北的时候他对她淡淡的,最近她在生了要逃走的念头之后,他却对她充满了依赖,连眼中都浮动着眷念与爱慕之情。 说起来她好些时日没有看到李彦了,难道李彦告诉了她实情,所以……茶珠立刻站起来,泪水模糊了前路,萦绕在鼻尖的梅花香气都令她觉得晕眩,她望着平静的苍穹,却觉脑中雷声轰鸣。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但再怎么骗自己,自己的名字甚至都来自于那位贵女的小名,实在太可笑了。 这些时日老树开花的温情,原来是郡王为了稳住她故意而为。 郡王真的觉得她是傻子吗?哦,她知道了,郡王没有想到陆公子会将这些事告诉她,所以以为她即使看到殷秋微了,最多会有一些疑惑,但她不会知道郡王与殷秋微有青梅竹马的情意,也不会知道殷秋微的小名。 -- 第84页 她往外走了几步,她得去破烂胡同里看看李彦还在不在,若是他不在那里,她就想办法去郡王府问刘管事,如果他已经死了……茶珠不敢再多想,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泪水从泛红的眼角不断地溢出,她不寻常的举动已经吸引了附近赏梅之人的注意。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带你出去吧。”陆秀洵霎时慌乱了,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何事,为何瞬间悲痛欲绝。 “不用了……陆公子,你还要赴宴,我……我自己能找到出去的路。”她抽泣着往外走。 严铮从练武场操练完,母亲派人来一催再催,于是他换了一身衣裳赶来了花园。 他未曾想在园边看到了哭成泪人的茶珠。她怎么会在这里?他近日时常会想起她,也会在梦中见到她。只是他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寻她,若再看到她与宸宸相谈甚欢的场景,他只会更加烦闷。 他几步走上前,拦在她身前低头问,“珠儿,你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担心地望着她的小陆,他更加惊讶,小陆也认识她吗?小陆带她来的? 严铮看她鼻尖粉红,莹润若雪的双颊哭得一片青一片白,她的小手捂着嘴巴,指缝里却不断传来低低的呜咽之音。 严铮从婢女手中接过锦帕,伸手掰开了她捂嘴的手,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一只手给她擦拭泪水,剑眉微蹙,“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这般悲痛的模样。但她会出现在国公府,说不定是专程来寻他的,那他自然不能放任悲伤哭泣的她不管。 茶珠抿着唇努力地调整情绪,但见到了世子,世子又这般关心地问候她,她心里的愧疚、失落、悲痛的情绪交织,她抬头望向他,牙关颤颤,呜咽不已,“我……我对不起……对不起……你……” 陆秀洵拉住严铮为她擦拭泪水的手,难抑地沉了声音,正色道:“铮哥,今日是严夫人为你相看亲事举行的宴会,你这样做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她是我带来的,我会安抚她的。” 严铮睨向他,眸色深邃,冷冷地说:“我和她的事关你什么事,你故意带她来,惹得她这般哭泣是么?” 园中静悄悄的,唯有雀鸟在枝头嬉戏的低鸣。 方才这位美貌的婢女哭泣,陆公子追出去安慰的时候,园中不少世家贵女侧目打量,私下揣测交谈。夫人们还纷纷制止她们探究的目光,命令自家女儿恪守礼仪,非礼勿视,不要做出不得体的举动。 但当严世子来了,他的举止充斥着和这婢女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之后,一向老成持重的夫人们也再难以抑制打量的目光。 严世子和陆家公子,两人一前一后围着她,且为了她起了冲突,她嘴里对严世子说着“对不起”,所有人都保持着无声的姿态,纷纷侧目,举起袖帕遮掩自己难以控制的面部情绪。 茶珠发现自己没有攀诬严世子,但好像把这事闹得更大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折 愿意吗 殷秋微与严夫人闲聊,“母亲一直惦记着那年和严夫人一起在方环山踏雪寻梅的趣事,时常念叨要再去一次。” 严夫人让婢女看茶,笑道:“梁夫人也在京都,今日怎么没来呢,我还盼着老姐妹们相聚一回呢,特地将陆夫人也叫上了。” 梁夫人是殷秋微的母亲,她本家姓梁,殷秋微的父亲如今是大家闭口不谈的人物,所以严夫人称呼她的母亲为梁夫人而不是殷夫人。 “母亲住在外祖父京都的宅中,那地方许久不住人,少了几分热气,前日一场雪落下来,母亲便伤寒不起,今晨她都穿戴好了,大夫不许她出门,我在塌前侍奉汤药,故而来迟了,严夫人莫要见怪。” 殷秋微背对着门口,朝向正位上坐着的严夫人,她说话之时便感觉到一丝微妙的诡异氛围,园外一直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停了,陆夫人凤眸瞪得老圆看向外面,严夫人虽努力地不动声色,但眉心也渐渐皱起了一丝纹路。 待殷秋微说完后,无人应答,她隐约也听到园里有男子起了争执。今日来赏梅宴的男子无非是铮哥哥和方才见到的那位玉树临风的陆公子,她尚在思索此刻若转过身去看热闹会不会有失教养,却见陆夫人站起来走到了门边,喊婢女去将陆公子带过来。 陆夫人站在门边,纵使往日温和恬淡,如今眉眼间也挂上了火气,她手指捏着门框,指尖泛白。 婢女走过长长的香径,路过园中所有的世家夫人与贵女,她走到园门唤陆公子去堂中,但陆公子与她言说了几句,他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依旧抓着严铮的手,并不过来。 婢女又匆匆地跑回来,陆夫人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无声地从园门那三人,缓缓移动到了她的脸上,众人想看她听到儿子不听劝告,是怎样的愤怒表情。 陆夫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心冒到头顶,顾不得诸人打量的目光,从堂里一路走到了园门口,纵使她自认从容,也被其他人的目光灼得红了脸颊。 “洵儿。”她走到陆秀洵五步之遥的位置轻唤了一声,尽力保持着得体,示意他该走了。 “铮哥,你未免想得太多,我与小珠都喜爱梅花,恰好国公府梅花三系五类十八型应有尽有,我便约了她来此处赏梅,我和她的事才不关你这个……”陆秀洵温柔地笑了笑,空出的一只手上下比划了一下严铮的身形,“今日有要事在身的人的事吧。” -- 第85页 陆夫人从未见过自己云淡风轻,对凡尘俗世都平淡如水的儿子这般刻薄又不顾自己面子的与人说话,她看到他们中间站着一位女子,陆夫人又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女子与殷姑娘长得颇像,方才不知怎么哭红了眼,此刻红着粉颊劝这斗鸡似的两人不要闹了,但两人并未听她的。 “小珠?你们什么时候这般熟悉了?”严铮轻哼了一声,似想嘲笑他又按捺住了性子,他抓着茶珠的手腕,低头说:“我带你去边上的竹中小屋坐一会儿,你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 茶珠也想赶快结束这场闹剧,她手腕被他抓着,她若说不去,这两人还要在这儿掰扯,于是应和道:“好吧。” 陆秀洵发现严铮明显是仗着这是他家,又仗着茶珠局促的情绪伺机把她带走,他还想开口劝茶珠和他一起离去,却听身后响起了一声重重的妇人的呵斥:“陆秀洵!” 当他的母亲叫他全名的时候,火气已经冲破云霄。 陆秀洵愣了愣,他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走到了身旁,他方才让婢女去转告母亲的话,婢女没说吗。他刚转身看向母亲,便听到严铮风风火火地牵着茶珠离去的脚步声。 什么叫丢人呢?严夫人双手叠于腹前,平和地注视着远方,脑中却在思考这个问题。大概就是当着京都世家贵胄的面,要说亲事的自家儿子与中书令的嫡子为了一个婢女在花园里起了争执。 什么叫为丢人添砖加瓦呢?严夫人的目光在园门口打转,大概就是陆夫人这般吧,先派婢女去劝说儿子,儿子不听劝告,她便丢了作为一个贵妇人和一个母亲的颜面,然后她再自己掺和进这出闹剧里,让之后数月的坊间谈资里还加上自己的出演。 严夫人温和地笑了笑,早年跌宕起伏的生活让她养成了宠辱不惊之态,她高声唤婢女,吸引来诸人的视线,“午宴开了,你们带诸位移步云和阁。” 她又唤来殷秋微,继续刚才的话题,“如今方环山修了栈桥,进山比以前还方便,下月初梁夫人病好了,我们去摘些新鲜的野梅回来泡茶。”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闲话家常般,又招呼着刑部尚书的秦夫人,“你上次与我说的外邦进贡的花露的事,如今只有皇后娘娘那儿有那种琉璃瓶装的花露,我上次进宫时提了一句,皇后娘娘赏了我几瓶,待会儿我让婢子拿出来给夫人看看,是不是秦夫人说的那种。” 众人看严夫人如此淡然,也不好再失了体面,跟着婢女们进了云和阁。 云和阁珠帘叮铃作响,一旁装饰的珐琅彩落地大钟敲响了整点的旋律,婢女引着各位贵人坐下。 陆夫人叫婢女来传话,她府中有急事先带陆秀洵归府了,改日再来国公府叨扰。严夫人笑了笑让婢女去送一下他们,毕竟再留下来,彼此也都尴尬。 严夫人又与诸人笑语,似乎方才的糟心事未曾发生过,待气氛缓和下来,大家开始谈笑了,她招手唤来奴婢耳语了几句,手还指着面前的汤,嘴边噙着笑意,似乎在说这汤食的事,传到奴婢耳中的声音却冷得惊人,“那个奴婢是陆家的吗?就算是陆家的,也给我绑了来。” 她见承恩侯夫人看着她,笑道:“这竹荪鲜美,孙夫人觉得如何?” 孙夫人赞不绝口,两人笑说了几句,严夫人又继续与婢女耳语,红唇未怎么动弹,话音却十分冷厉,“午后我回北跨院若未见到人,你们,还有伺候世子的人,都可以滚出国公府了。” …… 梅花园旁是一片竹林,林中有一个青竹搭建的小屋,其间檀香清爽。 这是严铮的弟弟严羽日常看书的地方,严羽爱附庸风雅,今日外面喧哗,他闹懒得去凑热闹,独居竹间,吟诗作画好不快哉。 蓦地木门开了,冬日的暖阳在门口映下四方的痕迹,严羽低着头,以为是婢女来催他赴宴,“我就不去了,让母亲好好招待她们吧。” “借用片刻,你先出去。”严铮干净利落地对着他挥手。 严羽麻溜地站起来,踩上藏蓝翘头鞋,他看了一眼严铮和他背后羞怯低头的女子,幽幽地说:“母亲会杀了你的。”说完他赶快跑了出去,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一言半语,之后被母亲拷问。 严铮从竹柜子里取了一个干净的陶杯,弟弟喜爱仿古,不喜奢侈。他从偏厅方台上取下铜炉,倒满一杯温水递到茶珠面前,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和宁宸宸的事,她怎么想着回头来国公府找他的事,以及她又怎么和小陆扯上了关系的事。 一时想问的事太多,最后化为了一句充满思念的话,“你还好吗?” 茶珠捧着陶杯,本来以为少不了一通责问,未曾想世子语气这般温柔。她垂下头盯着茶水,舌尖不自觉地轻舔被泪水泡得干燥发痒的嘴皮,“我还好吧。”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席地坐在软垫上,一时无言。 茶珠想到从英雄救美到如今的一件件事,都是她为了自己能博得郡王的好感而故意欺瞒、伤害严铮,她放下茶杯跪在地上对着他躬身道:“世子,我对你多有亏欠,对不起,但我日后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了。” “我……”她几番犹豫,也无法诚实地告诉他,两人相识,和他误以为的相知相许,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谎言。 严铮以为她是在说她和宁宸宸交好的事,他虽然因她反复无常而生气,但看她没有哭泣了,声音却沙哑,还时不时地打出两个泪嗝,他抿着嘴角,伸手抬起她放在冰凉竹板上的额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从未对我做过任何许诺,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 -- 第86页 “我今日来国公府,其实是因为……罢了,后来我又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没有忍住在园中哭泣,我害得你很难堪。我知道今日是世子说亲的日子,如果可以挽回的话,我可以去替世子一一解释,是我缠着你想陷害你的名声,你只是见小女子哭泣仗义问了几句。”哭得发酸的眼角又滚出几滴泪来,她连忙擦拭了。 她现在哭泣更多的是因为面对世子的宽和而产生的愧疚,还有担心李彦已经丧命的紧张,她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世子,我还有一些事情急着出府去做,我现在先去替你解释吧。”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陆对你说了什么吗。”严铮看她眼下泛着乌青,眼眶哭得桃红,脸上一片泪痕,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身上颤抖得厉害,他拉着她柔软的小手,她的掌心又湿又粘,充满了汗水和泪水。 他被她这般泪如泉涌的模样弄得有点紧张,挠了挠自己的眉骨,“不是我想要成亲,我母亲瞎忙活,我给她说了很多次了,但是她……哎,不孝有三什么的,她把人都请来了,我……总之,我之前对你说的事,在我心里一直是算数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 茶珠哭得更厉害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双眼一闭泪水滑落四五滴,“世子,对不起!我太卑鄙了,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因为我品性卑劣说不出口,你就忘了我吧!”说着她连着抽抽了好几下,哭得喘不上气。 “别说胡话了。”他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自己眼角也开始泛酸,他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他想,她出身贫寒,宁宸宸那个臭小子一直用金银珠宝打动她,他还能做出一掷万金买惜玉楼的事,即使是普通的世家女,也抵挡不了那般的讨好。 说起来自己过于无趣了,又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大概让珠儿心里产生了自己不重视她的落差? 大概她和宁宸宸相处了一段时日,还是觉得我好。至于小陆……罢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去想那么多了。 她既然有勇气来国公府寻他,他一个大男人还计较这么多未免太小家子气,他不想她困于愧疚一直落泪,于是换了一个话题,“我记得你说自己是十月生辰,过了吗?” 茶珠哽咽道:“十月二十七日。”又道,“若世子不需要我去解释,那我就想先离开了。” 严铮轻抚她的额头,她额上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他想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又有这么多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难免感到局促,他说:“我们还没有用午膳,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去。” 他话音刚落,母亲的贴身婢女姜媪轻敲竹门,焦急地说:“世子,夫人不大好。” 严铮连忙站起来,“母亲怎么了?” 姜媪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垂泪的女子,心叹了一声矫情,悲愤地说:“世子匆促离去,其他夫人说话有些难听,夫人心梗发作,大夫还未来,夫人已经晕过去了。” 严铮并未答话,以他对母亲的了解,他觉得母亲可能是装的。 茶珠更觉得愧疚不已,连忙推搡道:“你快去看看!对不起……我……” 姜媪指了指身后的婢女,道:“让应儿带她出府吧,姑娘是陆家的婢女,在国公府久留也不太好,世子认为呢?” 茶珠先一步走了出去,回头对着他说:“你快去吧,我先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说着对应儿说了一声谢,便跟着她往竹林外走。 严铮蹙着眉头跟上了姜媪。 应儿将茶珠带着往前走,茶珠隐约记得进府的时候不是这条路,不过进府走的是正门,也许婢女想带着她从后门离去,少惹是非。 走了许久,婢女停在一个院子门口,回头对她说:“到了。” “啊?”茶珠还未反应过来,背后扑过来两个奴仆,她们力气极大,一人将布条塞进她嘴里,一人用麻绳绑住了她,随即她们将她扛起来,丢进了一个铺着山茶白鹤纹地毯的房间。 茶珠在地上挣扎了许久,麻绳捆得太紧,她只能在地毯上来回打滚,房外传来细碎的交谈,她听不清楚。 她心里慌乱不已,周围的高大屏风和座椅摆设明显能看出是严夫人的居所,她今日毁坏了国公府的赏梅宴,又让严世子和陆公子难堪,如果她是严夫人,肯定要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女子。 她挣脱不了,便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逃走,她滚到了门边,隔着门缝看到外面站着数十奴仆,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这么多人。 茶珠静静地想办法,严夫人若要直接杀了她,想必不用绑她到这里来,估计严夫人还有话想问她,若是她能够应答自如,给严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例如她日后天高海阔再不出现在京都,也许严夫人能放她一条生路? 她左思右想,每一刻都是煎熬。 大概过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房门开了,严夫人走了进来。 严夫人午膳后又与大家闲话了许久,然后看着严铮着急地进来,他看到她平和的神色意识到上当了,连忙又冲了出去,她并未搭理他。 想必其他人也急着回去散播今日在国公府见到的热闹,她便在午后散了宴会,淡笑着送了几个相熟的夫人几步,便面色平静地回到了北跨院。 严夫人回北跨院的路上非常生气,方才派人去打听来了消息,这女子名为茶珠,是惜玉楼的清倌,甚至有一瞬间她想打死这个勾引洵儿与铮儿的贱婢,但当她走进厢房后,看到茶珠那双哭得胭红又不服气的杏眸,她突然想起了自己。 -- 第87页 她迎着暖阳缓缓闭上双眼,想起年幼的自己从贵女变为贱婢,她为了活下来,勾引了商贾之家的家主,被他夫人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 喔,那个时候,自己就是这样的眼神吧。对这个世界感到愤恨和绝望,唯一倚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以及能攀附的男人的垂怜。 以己度人,突然也没那么生气了。 更重要的是,她昨日听闻了铮儿还想回西南作战的消息,母爱若是留不住他,那情爱呢?他这般不顾一切的模样,一定是动了真情吧。 外界传闻她想让殷秋微当她的儿媳妇,其实她倒是没有这个打算,她虽然与梁夫人关系很好,但她还是想要铮儿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她对自己曾经的丈夫无情无爱只有利用,自己没有的名为情爱的东西,总盼望着儿孙能够拥有。 但茶珠的身份又太低微了些,若是她同意她进府做妾,以后铮儿若是宠妾灭妻,传出去也太难听了。 严夫人哀哀地叹了一声,坐在剔红捧寿纹宝椅上,倒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她犹豫了许久,连地上的茶珠都没挣扎了,她对姜媪说:“解绑,看茶。” 严夫人挥手让人关上了房门,房中只她们两个人,她指着面前的椅子,“茶姑娘,下人不懂事,多有冒犯,请坐。” 茶珠不敢喝茶,外面重重奴仆守着,她也逃不出去,她只好低头坐下,正在思量如何挺过今日这一遭,却听严夫人和蔼地笑了笑。 严夫人问:“姑娘会做女红针织吗?” “粗通一些。”郡王培养她们不是为了让她们做贤妇,所以这些教习姑姑并不教。 “哦。”严夫人有些失望地点头,端起茶盏又问,“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读过四书五经,还有……”茶珠把近日伪装温玲玲时读的那些诗词歌赋细数了一大通。 严夫人的神色缓和了少许,“挺好的,女子就是要多读书。”她突然又顿了笑容,难怪她会让洵儿也对她念念不忘,做出这般出格的事。 “还会什么吗?听说你是清倌。”她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淡,并没有轻视的意味。 茶珠见她态度平和,但想到自己的作为,并不敢松懈半分,低头答道:“嗯,我还会弹瑶琴、月琴、琵琶,吹笛。” 严夫人连连点头,“哦,那会的不少。”她又问,“你住在哪里?姑娘不要多想,只是冬日寒冷,我想送一些冬衣给姑娘。” 茶珠如实答道:“宽祥街有朋客栈后的云庆胡同第二户。”她撒谎也没有意义,以严夫人的手段,随便派人去问问也能查出她住在哪里。 严夫人发现她与殷秋微样貌相似,但殷秋微有世家贵女的落落大方,聪慧而善于卖乖,茶珠谨慎小心,眉眼间噙着几丝愁绪,即使长相相似,命运却截然不同啊。 严夫人第一次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她不懂自己到底要如何做,于是挥了挥手,温和笑道:“你先回吧,改日得空了,我请你来抚琴。” 茶珠惊讶于严夫人这就放她走了,于是行了一礼,急忙退了出去。 姜媪进来回禀,“世子纵寻不到茶姑娘,还在生气呢。” 严夫人挥手,“去告诉他吧,就说她还在府里,正要出去。” …… 茶珠又跟着应儿往外走,应儿也不懂这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福气,和夫人说了几句话,夫人态度便从愤怒转为了温和。 应儿边走边道歉,说她也是听命行事,乞求茶姑娘原谅。 茶珠摇头说无事。她急着去看李彦,若李彦还活着,她打算明早带着他一同踏上宁氏商会去明州的船,若是李彦没了…… 她望向青天,他们这些被郡王操控的人,真是可怜。 第40章 第四十折 为自己 严铮迈上园中的小山,往前便是母亲所居的北跨院,他正思量如何与母亲言说茶珠的事,迎面扑来一阵淡雅的花香,他抬头看到殷秋微等在小山上的八角亭里,见到他后兴冲冲地跑过来。 殷秋微手里拿着一把棕黄色的大弓,“铮哥哥!”她笑着迎上来,明眸含情,今日出了这样的事,铮哥哥肯定会来向严夫人解释,所以她在这儿守株待兔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殷姑娘。”他略停了脚步,“何事?” 她幻想了许久的重逢,未曾想他这般冷淡,不过她就喜欢他高大英武的模样和不太近人的威仪,“你曾教我射箭,回了康州我也时常练习箭术。我托人做了一把弓,答谢铮哥哥过往的教习之恩。” 严铮想了想,某年的秋狝,他十一二岁年纪便射中了不少猎物,皇上奖励了他一把精美的弓。他年纪小爱显摆,嚷嚷着教只能射中兔子的姜三、小陆射箭,那时候还有几个不熟的世家子弟和殷姑娘凑了上来求他教导,他为了展示一下御赐的弓,洋洋得意地都指点了一二。 经历了军中多年的操练和战争的残酷,少时的欢乐都离他很远了,他淡漠地继续往前,走到了凉亭之中,“我都快忘了。” 殷秋微把弓递上来,声音轻柔温婉:“铮哥哥试试。” 严铮接过,对着山下空拉了一下,“不错。” 殷秋微眉间添了几分喜色,她在这儿酝酿了半晌,决定支持铮哥哥与那位美婢的事。 两人许多年不见,需要先培养一些共同的话题,其他人都反对他与婢女纠缠,只有她支持他,想必两人的关系便会拉近许多,“微儿觉得那姑娘看着面善,似乎是个好相处的脾性。” -- 第88页 “铮哥哥若喜欢,不如将她抬为妾室,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她想自己嫁过来后,铮哥哥会爱慕她。 她见他没有答话,她又忍不住在话语间透露了几分爱慕之情,却见他怔怔地盯着山下不远处的一个偏院,她顺着他的视线往去,发现秦家两个姑娘在围着那个美丽的婢女戏弄。 她们打散了她的发钗,还试图把她往偏院的池塘里推,冬日池塘水浅,她们存了让她受寒受冻和沾染一身淤泥的打算。 严铮这时候跑过去已经来不及阻止她们推她下水了,他左右看了一眼,伸手折断了亭边一支手臂长短的梅花枝,他把树枝搭在弓上,拉紧大弓。 他的眸中透着寒意,对着那两个推茶珠的女子,手放开紧绷的弓弦,梅花枝“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他回头将弓丢给殷秋微,看也没看她一眼便冲下了小山,直奔向那个偏院。 方才秦夫人走到府门才想起来严夫人约她一起细赏外邦进贡的花露的事,她又带着两个女儿往北跨院行去。 她们走到北跨院的门口,看到应儿带着那个穿桃色棉袄的美婢出来,应儿还连声对她道歉,似乎存了讨好的意味。 秦家二女更是生气,两人挤眉弄眼,决定惩罚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 她们骗母亲在院外赏花,待母亲进院之后,她们急匆匆地追出来,让秦家的婢女把应儿拉到一旁,她们细细地数落了一番这个贱婢的矫揉造作。 她们低声咒骂:“你这般卑微的身份,还想以色侍人?” 茶珠点头,面无表情,“嗯,是的。” “你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嗯,你说得对。” 她们又骂了几句,茶珠一一应下,心里毫无波澜,世家贵女太过矜持,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让日日听英妈妈骂人的茶珠觉得想笑,她只觉得搭理她们都浪费自己的精力,只想快点离开国公府。 秦家二女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这人实在不要脸,一通肮脏的话骂下去,她云淡风轻,甚至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味。 于是秦媛伸手打落了茶珠的发钗,她碧玉的钗子掉在地上,秦敏一脚踩碎,这下以为她会恼怒了,谁知她披头散发竟更添了几分妩媚,秦媛气不打一处来,便要将她推进池塘里,让她好好地出丑。 秦敏道:“姐姐,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陆家的婢女在严国公府失足跌进池塘,关我们秦家什么事?”秦媛话音刚落,头上传来一阵疼痛,她先是捂着头惊叫出声,快速地左右看了一眼附近没人,她以为是闹鬼了,这才听到树枝跌在地上的声音。 茶珠也惊了,她刚才使劲力气与二人推搡,再往后一步便是池塘,十月末跌进塘中,光是想一想就冷得头皮发麻。她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便见秦媛捂着头尖叫。 秦媛发现自己头上的金丝八宝攒珠步摇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树枝不偏不倚地打中,步摇掉落时将她的发髻勾散了,还扯下了她一绺头发,头皮疼得她眼中涌起了泪花,她呵斥婢女们:“是谁捉弄我!你们看到没有!” 婢女们拦着要去叫人的应儿,也被着突如其来的树枝吓到。秦媛正四处张望寻找戏弄她的人,便见严世子匆匆地跑了过来。 她愤愤地说:“世子,是你戏弄我吗?” 严铮睨了她一眼,绕过她走到茶珠身边,他上下看了一眼,茶珠发髻凌乱,手上有推打时留下的红痕,他冷厉的眼风扫向秦家二女,“戏人者,人恒戏之。” 秦媛捂着头,指着茶珠气愤地说:“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婢女,我们和她玩闹一下,算是看得起她!” 秦敏挽着姐姐,低声劝道:“算了,世子来了,我们快走吧。”秦媛却不服气,昂着脖子不肯走,还想去找母亲来替她做主。 严铮挡在茶珠身前,沉声道:“她是我的人,由不得你们瞧不起她。” 茶珠听着他的话,垂眸看着他华袍上的繁密纹路,既愧疚又感激。 殷秋微这才抱着大弓跑了过来,她气喘吁吁,急着展示自己的大度:“是呢,刚才铮哥哥还在与我细说想将她收为妾室。” 她瞥向秦家二女,淡笑道:“我与铮哥哥在山上凉亭里闲话,将二位的作为看得清清楚楚,不曾想秦家竟是这样的家教,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呢。” 严铮微愣,蹙着剑眉看向殷秋微,“我未曾说将她收为妾室。” 殷秋微粉唇上扬,那本也是她说的话,若铮哥哥只是想收个通房丫鬟或是随意玩玩,那她更是乐意见到。 秦家二女面色稍霁,被世子冰冷的责难了几句让她们心生胆怯,但她们看不上这婢女,更不喜欢殷秋微,看殷秋微被世子呛声,两人的目光一时得意了起来。 茶珠猜到严铮要说什么,连忙在他身后拉住他的手,“别……别说那个事。”她担心世子在众人面前说了要娶她的话,明日她带着李彦跑了,世子会落人笑话。 严铮炫宝似地反手牵住茶珠,当着三位贵女的面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淡笑道:“总之,我有她就够了。” “应儿,去把方才的事告诉我母亲和秦夫人,让她们听听秦家是何等家教。”说着,他拉着茶珠往外走。 茶珠路过殷秋微的时候不自觉地抬头打量她,她的神色很难堪,但还是努力地对着茶珠挤出了一个微笑,她说:“姑娘面善,希望我们有缘成为朋友。” -- 第89页 茶珠也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她。 严铮边走边问:“你二十七日生辰?我给你庆祝吧。” 茶珠并未回应,“我想快点回去。” 严铮点头,他把她送到门口,又派阿健将她送回惜玉楼,茶珠的事他打算去给母亲好好解释清楚,免得母亲再针对她。 …… 茶珠被国公府护卫送回了惜玉楼。 她披头散发不成样子,便从柜子里拿了一支宁公子送来的珠钗将头发随意地挽上。 她立刻叫来马车动身去破落胡同,推开院门发现酒坛子堆了一地,坛子里残留着前日落雪消融后的水渍,四处也杂乱不堪,看来许久没有人住了。 她心中更添了几分担忧,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在巷子里徘徊了片刻便又往郡王府走去。 如果李彦好好地在刘管事身边待着,那她明日就放心离去。如果李彦因为给她泄密而被郡王关起来了,她便极力求情,然后伺机带着他一起逃跑。如果李彦已经…… 茶珠攥紧拳头,先去看看再说。 到郡王府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从后门溜了进去,让守门的护卫不用去禀告,她直接去找郡王。 她回忆着府里的路,一直走到了郡王的书房,但没有见到刘管事的身影。 她又往正厅里走去,厅中也安静异常。她向路过的婢女打听了一番,才知傍晚有一位贵女登门造访,那女子走后,郡王便回了后院的厢房,刘管事在一旁伺候。 哎,茶珠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再见到郡王,但还是往后院去了。她才走进后院就听到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她心里却不担心郡王出了什么事,而是升起了一点鄙夷之情,他别的本事没有,只会拿器物来出气。 茶珠往院里看了一眼,估计刘管事知道郡王醉酒会闹事,故而把周围伺候的人都遣走了。 寒风凛冽,院中树影摇曳。窗牖的雪纱映着郡王在里面砸东西、吼叫的张狂身影,刘管事躬身在一旁小心地劝慰。 茶珠听到郡王的声音便想到前些日子他轻轻抚摸她的面庞,又将她搂入怀中的温柔动作。 她薄唇噙着一抹讥笑,想到他为了瞒骗她而故作深情,只觉他这个郡王当得也太可悲了。 她看着他的疯魔模样,暗暗摇头,心里有几分恨意,但更多地是想离去的情绪。日后他如愿迎娶佳人也罢,真的被皇上斩首也罢,都不关她的事了。 她隐约听到了“殷秋微”的名字,顿时又有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情,看来他今日的醉酒和那位姑娘脱不了关系。 她再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的圆柱后面,侧耳聆听里面的动静。 听了半晌她大概听懂了,她今日在国公府闹事的消息传到了郡王耳中,郡王很高兴,他以为殷姑娘对严世子死心了,于是他将自己在京都的事告诉了殷姑娘,请殷姑娘上门赴宴。 殷秋微大概念着幼时的几分交情,又震惊于他竟然在京都养病,于是真的来郡王府看望他了。 他在席间冒昧地提出了自己的痴心妄想,殷秋微拒绝了他的爱慕之意。 郡王按捺不住心中的失落,便将听说的国公府的事当趣闻一般说出来给她听,问她可有亲眼见到严世子与陆公子为了一个婢女争吵的事。 殷秋微今日本就在世子那里受了气,听完郡王这通阴阳怪气的话语,更是恼羞成怒。 她将自己心口憋着的气出到了怡郡王的身上,说:“高门大院的谁家没几个妾室,况且那女子长相与我有几分相似,说不定铮哥哥就是爱慕我,将她当成我的替身呢,我不在意铮哥哥现在在意谁,日后我嫁过去了,他便会在意我!” “郡王还是好好在意自己的伤病吧!”说完,一桌佳肴未动,她挥袖转身离去,离去的路上还故意拂袖扫飞了放在桌上的她带来的补品。 茶珠听着郡王醉酒模仿殷秋微讥讽他的那通话,忍不住嗤笑,活该。 她一边等候刘管事出来,一边侧耳听笑话,木门从里拉开了,刘管事出来帮郡王拿酒。 刘管事看到柱子后飘动的鹅黄色裙摆,以为是婢女在后面躲着,他走过来命令道:“你去端两坛酒过来。”他借着屋中传来的光亮,看清了柱后站着的是茶珠,他惊讶地退了半步,想到方才屋中的话茶姑娘应该都听到了,那茶姑娘会知道自己被郡王欺骗了感情。 但见茶姑娘神色如常,刘管事暗自放心下来,以为茶珠是才来的,他蹙着眉头说:“茶姑娘,哎,郡王喝醉了酒,止不住地说胡话,这时候可能不方便见你,你回去休息,改日再来吧。” 茶珠却拦住他,轻声问:“李彦呢?” 刘管事惊讶地问:“彦儿怎么了?” 茶珠打量刘管事的神色,李彦应是没有出事,她心里放心了许多,“哦,我许久没见到他了,他上次说有事要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就跑没影了。” 刘管事揣测李彦可能是想将从荀七那里听到的事告诉茶珠,他以为侄子早就说了,但他看茶珠似乎是专程来问李彦,拿不准茶珠是不是在说谎,“郡王嫌他在这里碍事,把他打发回西北去庄子上收租了。” “这样啊,那只有明年开春回西北才能见到他了。”茶珠行了一礼,往里关心地看了一眼,“那你好好照顾郡王,我先走了。” -- 第90页 “珠儿!”晏景兮听到了茶珠的声音,他在塌上大喊一声,然后直愣愣地站起来冲到了门口,他一把抓住茶珠的手把她扯进怀中,“我好想你,我只有你了。” 又来了。茶珠想起过去二十余日的“深情”,他为了博得殷秋微的爱慕,欺骗她这个假珠儿。 赏梅宴这一桩算是过去了,他还是未能让真正的珠儿多看他一眼,那他又想利用她这个假珠做什么呢? 他双眼猩红,浑身酒气,他身体本就不好,还能彻夜纵酒,他能为了殷秋微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茶珠只觉他可悲。 茶珠往后退了一步,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却使出了蛮力将她拽进了房中。 她被他拖拽往前,她努力地躲避着满地的瓷片,心里拿定了主意,先小心地劝慰他几句,待他安稳地睡着,她即刻逃回私宅收拾东西。 但不曾想她还未说什么,晏景兮便将她按在了软塌上,然后他扑了上来。 刘管事见郡王将茶珠压在软塌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房门。 茶珠只是一个柔软女子,面对醉酒发起疯来的男子,她死命地挣扎也无济于事,他一只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高举过头,她觉得自己手腕快要被他扯断了,他另一只手胡乱地摸索起来。 她在冰凉手掌的触碰下霎时慌乱,伸腿踢他的小腹,她被当做殷秋微的替身这么多年已经很悲惨了,如今殷秋微伤了他的感情,他还要将她当做替身来泄愤吗?他想将她当做殷秋微强要了吗? 她就是死也不能被人当做替身糟蹋了,她愤怒地低吼道:“郡王!我是茶珠,不是你爱而不得的殷秋微!” 晏景兮抬腿压住她胡乱踢动的双腿,他微微仰起头,醉酒的浊气喷在她的脸上,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了吗?” 她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悲愤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滑进鬓发里,“你真当我傻吗?” 茶珠发现他是真的想要在这软塌上强行与她行那种事,他闻言只是哼了哼,继续手上的动作,含糊不清地说:“珠儿,既然世子不要你,我要你。” 他又说,“我培养你们不就是让你们取悦男人?你既取悦不了他,不如取悦我吧。你那么爱慕我,不该趁着机会主动奉上自己吗?” “给了你机会,你可要珍惜啊。” 茶珠不知道他口中的珠儿到底是谁,或者他醉酒糊涂了,把她和殷秋微当成了一个人。 他口中传来的温热酒气混着汤药的苦味铺洒在她的脸上,茶珠发现自己的力气与他抗衡实在艰难,于是她不再挣扎,不怒反笑道:“郡王可真可怜啊,今日你若在严国公府就好了,殷姑娘追着世子要送他礼物,世子不但不收她的好意,还当着诸人的面反驳她的话,殷姑娘都快哭了,若是郡王在,好歹能跟在她后面,眼巴巴地替她拭泪。” “只可惜连拭泪的活,殷姑娘也不屑让郡王做,哈哈。”茶珠一边因愤怒流泪,一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大概郡王的情意让殷姑娘感到负担吧,你这个一直活在阴影里的人,是想把她也带进痛苦的旋涡吗?我发现她的明媚笑容和你的阴郁之气不太搭配,郡王你说呢?” 晏景兮瞬间松开了桎梏,双手攥紧成拳,继而缓缓松开,茶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连这种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都敢嘲笑他与殷秋微不般配? 茶珠看他放开了自己,心里放松了少许,连忙拢住被扯开的衣衫,低头系上裙带。 他沉默了片刻,心里越想越气,不止是气她的话语,还气她不愿意与自己云雨,于是他使了十足的力气,一掌扇在她的脸上,“你如蝼蚁一般卑贱,怎会知道情的滋味?” 晏景兮揉着微痛的额头,更加嘲讽地说:“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茶珠呆愣了片刻,她本坐在软塌边上,顺着这一掌的力道摔倒在地,尚未系上的外衫又再次摊开。 是的,她是卑微的荷露,她不是真珠,但这名字是她想要的吗?是他为她取了名字,也是他一直将她当做替身,她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地接受他那点微弱的善意,便错误地爱慕了他。 她手轻抚脸颊,抿嘴止住险些出口的呜咽之声,她不懂情的滋味?那她这些年努力地学习曲乐,这一年多在权贵中虚与委蛇是为了谁? 难道卑贱之人的真情,就不是真情? 她薄唇翕动,但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丝毫委屈的哭声,任由泪水流了满面。 情的滋味,她坐在地上心里反复念叨着四个字,她脑海里浮现出严世子、陆公子、宁公子,甚至她来京都这近两年所有说过爱慕她的男子。 她的心有为他们动过吗?她垂眸深思,在画舫那夜,她与世子在窗边唇齿缠绵,他说要娶她时的郑重,让她心跳得厉害。他送她府邸,若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她至此便能在府中安稳的生活,还用在这里被郡王辱骂殴打吗? 陆公子识破了她的身份,未曾责怪过她半句,每日来楼里与她和鸣,还顾及她的感受不现身让她局促,他曲调中真切的情意她何尝感受不到。在湖心亭那日,他泡茶抚琴时的温柔她还历历在目,若说长相,郡王那里比得上陆公子半分? 宁公子见她受了委屈,立刻豪气地买下了惜玉楼,她站在大厅时听到他在宁二爷耳边细声说:“姑母,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让我跪下吧。”宁公子为了她能够得罪他专程来京都讨好的姑母,她如何不感动。此刻她发间的珠钗还来自于宁氏商会,她就算真帮他宣传了店铺,她所赚的那点银子那里比得上他的付出。若说富有,郡王又比得上天下首富之孙吗? -- 第91页 若说她不懂情的滋味,那只是她没有去回应别人的好,若是她一一回应……呵,茶珠冷笑了一声,她能从他们那里体会到千般好万般情,她只是因为在郡王这棵枯枝上吊死了自己的情意,竟然被他嘲笑她不懂情? 茶珠觉得他太令人作呕了,他才被殷秋微拒绝,便想玷污她这个替身,他才是真正的不懂情之人吧! 晏景兮看她摸着脸颊傻傻地坐在地上半晌不动,以为她痛彻心扉,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却冷笑道:“别在这儿故作姿态,我看着恶心,滚。” 他为自己想要与茶珠欢好,却被她拒绝找了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要了你,我还嫌脏。”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往架子床走去。 茶珠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若她此刻捡起地上的瓷瓶划破他的脖子,倒还要填上自己的命。为了他而死也太不值当。 她轻吁了一口气,擦拭泪水整顿心情打开了房门,迎着夜色她突然笑了起来,甚至抬起手鼓了两下掌庆祝自己的新生,从今天起为自己而活吧!她要好好地体会一下情的滋味! 在门外候着的刘管事以为她疯了,连忙把她送了出去。 …… 茶珠回到了自己的私宅,心里不打算逃跑了,她正在思索如果郡王之后派人来找她麻烦,她该如何自保,便见到她家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男子。 他听到脚步声蓦地回头,眉目带着温柔之情,“上次钓鱼你输给我之后,不是还欠我一个承诺吗?我想到要姑娘答应我做什么了。” “陆公子想要什么?”黑夜里彼此看不太清楚,茶珠侧头遮挡脸上的红肿,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 “我想姑娘收留我,让我住进你家客房。”陆秀洵微笑着指向身后的马车,车上堆满了书。 茶珠怔愣住了,她想开始肆意而活的第一个时辰,便要接受陆公子同住的请求吗……她犹豫着问:“你被家里赶出来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银白的月辉,淡然道:“差不多吧,也不尽然。” 第41章 第四十一折 寒雨夜 铜锁撞在木门上发出哐哐的声音,茶珠推开门之后回头望向他,“陆公子,赏梅宴的事我深怀歉意,公子若是因此和母亲产生了龃龉还是……还是讲和比较好。” “小珠误会了,回去后我算了一卦,京都东南一隅风水极佳,恰好这条云庆胡同又是风水宝地,站在此处观文曲星,可得天地之吉运。”陆秀洵抬手指向黯淡不见繁星的苍穹,“于是我游说了父母,他们也同意我搬来此处温书。” 茶珠听完他这一通胡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揣测他回陆府后因为她的事情和父母闹了矛盾,也许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她又看向一马车的书,又想他也可能是有备而来。 她指着漆黑的院子对他说,“公子搬到这里来住可能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没有人伺候你,你一个人生活如何习惯?” “我能照顾自己。”陆秀洵听她的意思是同意了,于是他轻拍马车壁,坐在书堆里睡觉的杜昔立刻醒了过来。 陆秀洵对他挥了挥手,“开搬。”说着两人将马车里的书、衣裳、笔墨纸砚和床褥都搬进了庭院。 杜昔点燃右边客房里的烛台,房中金光闪烁,亮得他不由自主地:“哇。” 他本以为公子要吃够苦头了,如今看来温姑娘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富人,桌椅架柜都是顶好的红木楠木,狭小的房间里堆着高大的博物架,各色金玉器玩应有尽有,角落里的阔叶黄檀架子床的围栏、床柱、四足皆镂雕花纹,顶上还刻着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的图案。 杜昔原先幻想公子睡在狭小的破木床板上,窗户漏风,房顶漏雨,坚持不了两日就会回府认错,如今看来他是要痛失公子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对着将衣衫折叠好放进柜中的陆秀洵说:“公子,日后你要多保重啊。” 他想了想又说:“真的不用我伺候吗?” 陆秀洵点头,“这里没你睡觉的地方。” “我看巷子外有个客栈,要不我先在那里待几天,随时接应想回家的公子。” “随你,我不回去。”陆秀洵花了半个时辰将房中东西都摆好了,暗暗称奇,小珠真是财不露白。 他听到后院有烧火的声音,拿着烛台往后院走去,茶珠站在灶台前,拿着长柄勺子舀出两个鸡蛋放在碗里。 她蓦地回头,惊慌地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我看到背后烛火在晃,吓我一跳。” 陆秀洵看了她一眼,霎时眉头紧皱,又露出了初见她时的严肃之色:“谁打的?国公府的人吗?” “不是。”茶珠匆匆低头伸手抚着脸颊。他放下烛台,轻轻握住她遮脸的手腕。 他见她这般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以为她是在替国公府的人隐瞒,“是谁打的?是严夫人吗。” 茶珠正在担心自己留在京都但不听郡王的命令,可能会惹来诸多麻烦,便决定找一个稳固的靠山保护自己。 陆家有权有势,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陆公子,郡王若要对她下狠手,也要忌惮与她同住且知情的陆公子。 “此事说来话长。”她把碗递给他,“一个鸡蛋给你当宵夜,一个我拿来敷脸去肿。这儿冷,我们去房里说吧。” -- 第92页 北风萧瑟,屋中燃着炭盆,两人推门走进房中,迎面扑来温热的气息。 茶珠对着铜镜用热鸡蛋滚脸,陆秀洵接过温热的蛋,“我帮你。”他搬来一根圆凳坐在她身旁。 他动作温柔仔细,盯着她脸上的掌印,眼中带着愤怒之色。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在眼下留下晃动的光影。 轻触之下脸旁依旧有肿痛之感,茶珠缓缓道来:“是怡郡王打的,我是他培养的棋子。他因怡亲王毒发身亡的事留下了心病,担心皇上要杀他。陆家是权臣,严夫人与皇上皇后私交甚笃,他想倚仗陆、严两家替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所以他让我去勾引世子。” “我之前以为你是许家派来的人。”陆秀洵手上的动作微滞,因为早就猜到她目的不纯,于是听了实情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看着她脸上红红的指印,气得他手抖,“怡郡王经常打你吗?” “他爱慕殷秋微,今日她拒绝了他,他醉酒发疯所以打了我,以往他都是……算了,不想说往事了。” 他想起赏梅宴她初见殷姑娘时的惝恍惊讶,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既然茶珠不想说,他继续询问难免惹她伤怀,他暗自决定茶珠受的这一巴掌的委屈,日后要想个办法回敬给怡郡王。 他浅笑道:“那,那我呢?”只听她说勾引严铮,难道他是附赠的吗? 茶珠挠了挠脖子,不好意思地将温玲玲的事讲了,想挤出一抹笑却牵动了脸上的疼痛,“我是顶替她来的。” 陆秀洵恍然大悟地点头,哼笑道:“难怪我不受重视。” “陆公子为何会替我隐瞒身份?当我发现桃花间里是你在抚琴的时候,吓得我一夜都睡不着觉。” “我不想打草惊蛇,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缘由。你看,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就知道了。” 他又继续为她揉脸,手上的鸡蛋已经凉了,两人相对而坐,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与她静谧独处,他的呼吸略急了几分。 他把手中的鸡蛋放进袖中,又拿起碗里另一个蛋,用桌沿敲碎了蛋壳递给她,“你吃吧,我不饿。” 说着两人的肚子都响了起来,茶珠又把鸡蛋推回给他,笑道:“你没用晚膳吗?” 两人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让茶珠吃了。 “我从赏梅宴回府后,陆府关门演起了热闹的大戏,我也要陪演,就没来得及用膳。” 茶珠更加愧疚,她利用他去国公府,却害得他与世子一起出丑,“是那种父母轮流责骂你的戏吗?” 他看她薄唇下撇,神色充满愧疚之情,他连忙笑道:“我开玩笑的,瞧你,怎么当真了。” 茶珠没有答话,屈膝对他行礼致歉。 他寻了另一个话题打断她的愧意,“那你之后还要回怡郡王身边做事吗?” “我不回去了,我今夜决心脱离郡王府的所有人和事,专心留在京都赚钱,我要存很多钱,然后去家乡康州或是富饶的明州安度晚年。”她隐下了另一个心事,她还要好好体会情的滋味,再也不在情上吃苦。 陆秀洵看了一眼满屋的金玉器玩,他以为这也是她过往存钱买的,看来她人生的目标很明朗,他赞叹道:“有志向。” “我把自己的身世告诉陆公子,其实是存了打算的。郡王对待奴仆很严苛,如果我不听他使唤,他可能会杀了我。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任何原因死了,陆公子要记得,无论我是失足落水而死也好,路遇劫匪杀人也罢,一定是郡王在背后指使人做的。你作为陆相之子,要为我这个含冤死去的良民伸冤啊。” 她当然不想死,故意对着陆公子说了这番话,他肯定会尽力护着她,有他在这儿住着,想必郡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她所料,陆秀洵立刻郑重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护着你。” 街外子时的梆子敲响,不时又传来雨打瓦檐的响动,茶珠在屋里翻找了一圈,她只有一把油纸伞。 陆秀洵接过伞,“你快休息吧。” 茶珠把他送到门边,扑面袭来的寒意让她浑身轻颤,“客房往日没有人住,我没有放置取暖的东西,夜晚会很冷。炭盆和炭都在后院的杂物间,陆公子自行去取吧。” “放心,我带了棉被和数套冬衣,这点寒冷不算什么。” 茶珠望着他在夜雨中瘦而挺拔的背影,叮嘱道;“真的会很冷哦。”她关上门梳洗收拾,不时便听到对面的门又一次打开了,她打开小窗望着他去后院拿炭盆的身影,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 第二日一早,茶珠翻身起来,她对镜梳妆打扮,脸上的红肿消了不少,她在脸颊上涂上殷红的胭脂遮挡红印,看着光有胭脂的脸有点突兀,于是又描眉、涂口脂。 如今英妈妈不敢抽成她赚的银子,宁宸宸又吩咐了让茶珠管理英妈妈,但两人互相不管,在楼里倒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味。 茶珠每日弹琴演奏赚的银子都收入了自己囊中,她望着日益丰盈的私库,打算继续在惜玉楼当清倌赚钱,但她能赚到这些钱,都多亏了宁宸宸买楼的壮举。 屋外寒雨夹着雪花落下,今日是二十六日,宁氏商队启程回明州的日子,她虽然不打算去明州了,但怀着感激之心,打算去给宁宸宸送行。 -- 第93页 茶珠端着一个长托盘遮挡雨水,半眯着眼走到客房门口,她轻敲房门:“陆公子醒了吗?” 他正穿上了衣衫准备晨读,拉开房门,“早。”他眼前一亮,茶珠装扮明艳动人,身穿绣着簇簇金梅的品红衣裙,领口一团绒毛。昏蓝的冬雨早晨为幕,她更显得明媚。 她温柔笑道:“油纸伞呢?我想出去一下。” “这么冷的天气你打伞出去吗?坐马车吧。”陆秀洵道,“杜昔就在胡同外的有朋客栈里,我去叫他送你。” 茶珠一口应下,“好啊。” 陆秀洵打着油纸伞去唤来杜昔,待马车停下之后,他问了一句:“这么早,你去哪里啊?” 茶珠踏上马车,脸颊被风吹得冰凉,她对马车旁伫立的他微笑道:“我去送送宁公子,他今日回明州。” 陆秀洵微蹙眉头,继而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第42章 第四十二折 常相伴 宁宸宸迎风站在码头上,厚底的靴子踩着地上的雪水来回跺脚,身后的仆人打着伞劝道:“公子,这天气冻手冻脚的,要不去船上等着吧。” 一箱箱货装上了货船,这是河水结冰前的最后一次河运了,他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回明州贩卖,十几艘船在江边排成长龙,伙计们再把最后这点货搬上去便可以出发了。 他回头发现姑母在船头看着他,他装模作样地在附近鼓励伙计们搬运,忙活了一会儿对仆人说:“你去叫两个掌柜来船上陪我和二爷打雀牌吧,这漫漫长路也只能靠此打发了。” 他转头踏上了夹板,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哎,她是不会来了。” 一辆蓝缎的马车迎着风雪赶到码头,茶珠撑开油纸伞匆匆地下了马车,她招手喊道:“宸哥!” 她这一声喊完,坐在马车上的陆秀洵装作无意地看向窗外,杜昔打趣道:“公子,我听温姑娘叫你‘陆公子’,却叫别人‘宸哥’,这亲疏有别,一下就体现出来了。” 陆秀洵掀开帘子,任由寒风席卷脖颈,他极目眺望雪色中的远山,视线却频频在一见面就拉着手蹦蹦跳跳、相谈甚欢的二人身上,淡然道:“她不是温姑娘,是茶姑娘。” “管她什么姑娘,反正不是公子的姑娘。”杜昔指望自己的几句话能唤醒公子的执念,有朋客栈的厢房也太贵了,他那点银子住不了多久,“哎哟,公子,昨天老爷那句‘你流连青楼瓦肆,当众纠缠婢女,陆家有你这样的子嗣,迟早毁于一旦’不过是气话。” 杜昔还记得老爷说完,公子十分平淡,就像说别人的事一般温和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为了你的仕途我谨慎小心过活,十岁开始我就不太与友人往来,担心自己一个不慎说错做错,害你失了颜面,害你仕途不顺,我也受够了,刚好今日就说开了。” 那时公子了然地笑了笑,挥袖转身,“我走了。”老爷和夫人还在背后责问走了是什么意思,公子回院子里收拾东西,老爷夫人也没有派人来劝阻,他从容地离开了陆家。 宁宸宸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他听到茶珠的声音,回头看到明媚似雪中红梅的她,他三蹦两跳地激动跑回岸上,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冷不冷,天太冷了,你手都冻僵了。” 他往后看了一眼,以为她决定随他去明州,但她只打了一把油纸伞,并没有带上行囊。 “你的手更凉。”茶珠反握了一下,随即挣脱了他的手,笑着用伞遮住他。 宁宸宸连忙接过伞,“走吧,上船。你会打雀牌吗,刚好三缺一,一路上我们赌点小钱,吃点火锅,几天就到了。” “我上次不是给你说了嘛,我不打算去明州了。我打算继续留在京都惜玉楼演奏赚钱,如果遇到资质好的清倌,我替你留意培养,等我年长了,她们作为我的徒弟,还能打着我名声赚钱,我想应该能将惜玉楼的清倌事业发扬光大。” 宁宸宸听得兴致缺缺,听到她还是不愿随他离开,心里的欢喜一下失落了大半,他抖动着冰凉的腿,“那你来这里是……” “我特意来给你送行。” 她话音刚落,他嘴里叹气脸上却笑靥如花,“哎,这么冷的天,何必呢,辛苦你走一趟。” 茶珠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不辛苦,感激你这些日子的照拂,你一路上要保重啊。” 他心里充满不舍之情,回望了一眼在船上打开小窗看他的姑母,“我姑母许多年没回去了,我不陪着她,我那些庶母庶弟叔伯婶姨一大家子人她都不认识、不相熟,她自己相处起来会很局促,我得在旁介绍、嬉笑,帮姑母尽快融入进其乐融融的宁氏大家族。” “那你这一趟很重要啊!”茶珠竖起大拇指,眼含笑意,“好好干。” “那是当然,我………”他再三犹豫,码头上人不少,他回头看了一眼,十几艘船上的人都盯着看他的热闹。他鼓足了勇气,凑到她耳边很小声地说,“我会想你的。” 茶珠笑着露出皓齿,“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去喝酒。” 仆人在一旁躬身说:“少爷,货搬完了,二爷问你还要多久才能出发。” “来了来了。”他挥手让仆人退下,十几艘船的人都含笑打量他,他再厚的脸皮也经不起折腾。 “等我回来,我……”宁宸宸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还是郑重地拉着她的手,“反正你等我回来。” -- 第94页 说着他走上了客船,回头对着她挥手,“快回去吧,不用送了。” 随着一声号角,商会的船只启航。 天色暗沉,雪花纷飞,茶珠连连挥手,又朗声叮嘱:“路上小心。” 她背后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随即感到肩上一沉,她回头看到陆公子把他的月白色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陆秀洵低头,温柔地抬手擦拭她肩头未融化的雪花,“站久了,身上凉。” 茶珠抬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她愣了愣,寒冷为他的肤色添了几分苍白,但他本身就是温良如玉的人,即使面色苍白也不减姿色,更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她暗暗赞叹,陆公子美色惑人。 站在船尾对她挥手的宁宸宸霎时暴跳如雷,他撑着栏杆跳了起来,手指着在岸边温柔对视的两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是不断地对着雪花重复,“那是谁啊?那是谁啊?我去,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野男人!” 船已经行驶到了江中,风声萧条,风雪随着他的呐喊涌进了他的喉咙里,岸边两人也听不到他的呐喊。 他听到耳边响起了悦耳的笑声,姑母被他的声音吸引了出来,她手揣在暖手袖筒里,笑得停不下来,“人家男才女貌,我怎么看着很般配啊。” “我不是才俊吗?姑母你什么意思。”宁宸宸咳嗽了几声才将喉咙里的冷气吐出来,“气死我了,停船停船,姑母我不回去了,我立刻找人把他绑了打一顿。” “那是中书令陆氏的嫡子,前些日子我去陆府给陆夫人送锦缎时见过他。”姑母也笑得咳嗽了起来,对着他连连摇头,“你不行啊,别气恼了,三缺一,快点进来打雀牌。” “什么叫我不行?她说了会等我回来。”宁宸宸再望了一眼在江边的两人,只能在灰白的雪色中看到两个矮小的人影,高的那个扶着矮的那个上了马车,不时蓝缎马车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气不打一处来地走进船中,对着姑母和两个老掌柜低吼:“今天小爷我要大吃三方!” 打了两圈雀牌,他面前的筹码输得精光,他哀愁地叹气,“姑母,我决定了,十一月初给祖父祝寿之后我就回来,前有狼后有虎,我不能把茶珠拱手让人。” “本来也不是你的,让什么让啊。”宁二爷笑了笑,一边洗牌一边说,“正好我也跟着你回来。” 宁宸宸时刻不忘父亲的嘱托,立刻劝道:“姑母你难得回去一趟,多陪陪老爷子呗。” “我想看你的热闹。”许多年未与族人相处了,突然回去待到开春再回来,她也觉得有点拘谨。她心里想着,寿宴之后给老爷子说京都商会年节事多,不得不回。 她又对着两个一起做了多年生意的掌柜笑道:“方才看到了吗?你们觉得宸宸与那姑娘能成吗。” “不能。”两人存了戏弄少爷的心思,皆是叹气摇头。不过他们忍不住向他传授情爱经验,宁宸宸听得啧啧称奇,一边打牌,一边询问更多。 宁二爷也忍不住附和,“老李和离多年,老尹妾室如云,你多听听他们的经验,拿下茶珠的几率只盼着更低。” …… 傍晚陆秀洵送茶珠到惜玉楼门口,看着她走进去了,他打着伞在门边驻足:“几时回家,我来接你。” 茶珠站在灯火通明的楼里感激地说:“公子不必这么麻烦,来回一盏茶功夫,我自己回来便是。” “不行,我说了要护着你,天黑了,你若是在路上遇到歹人怎么办。”他衣摆上沾着地上融化的雪水,眉眼含着温柔地笑意,“快去吧,我回去挑灯夜读,晚点来接你。” 亥时,茶珠离开惜玉楼,刚走到妍苑门口就看到在那里伫立了不知多久的陆秀洵,他手里拿着披风,见到她便将披风递过来给她系上,两人打着一把伞,缓缓地往回走。 他询问今日楼里可有什么趣事,茶珠想了想,淡笑道:“姜公子来了,他说了不少笑话,不过我没仔细听。” 回到宅子里,她惊讶地发现桌上有四菜一汤,伸手抚摸碗、碟,他用盘子倒扣着饭菜,屋中又燃着炭火,碗、碟尚是温热的。 茶珠望向他,杏眸倒映着炭火与烛火,似碎星闪烁,“你做的吗?” 君子远庖厨,他哪里会做这些,方才他去惜玉楼之前,杜昔敲响了院门递进来食盒,“公子,我在有朋客栈打包的食物,你将就吃吧。” 但他面对她过于热情的目光,抿嘴隐藏笑意,没有否认,将油纸伞放下后坐在桌前,“随便弄了点。” 茶珠掀开盘子,顿时笑起来,“陆公子,这盘子上还印着‘有朋客栈’四个字呢。” “哦,是吗。”他羞赧地笑了笑,盛了一碗汤,耳根微红地低头轻抿汤汁,“改日我学着做。” 吃完饭后,他将东西收拾好了,又把食盒放回门口,不时杜昔就拿去还了。 …… 翌日清晨,严铮站在院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粉彩瓷器,里面插着几束修剪妥帖的梅花。 这是他精于插花的母亲送给茶珠的生辰礼物,当然他自己还有别的准备。前日和母亲说了许久心中所想,后来母亲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说让他先自行斟酌,她也再好好想想。 他昨日准备了一整日给茶珠庆生的礼物,又从母亲那里得知了她的住处,今日一早便来院外接她出去游玩。 -- 第95页 他沐浴焚香,头发梳得平平整整,戴的玉冠,穿的华服也是让府中众人帮他仔细筛选过的。 他轻咳了一声,嘴里泛着青盐的清爽气息,想了想今日要对她说的话,整顿心情,敲响了黑漆木门。 两人有二十来日未私下出去游玩了,上一次还是在画舫那日,他想着中间因为种种事情不太顺利,今日一定要在她面前留下好的印象。 他又敲了敲木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他找错了地方,他听到一个男子在里面问,“谁啊?” 严铮剑眉微蹙,这声音有点像小陆,他正在心里嘲笑自己多想,木门从里打开了。 陆秀洵穿着家居的荼白色宽松衣袍,青丝尚未打理,顺滑地垂在身后。他倚着门槛看向他,“铮哥,有事吗?” 严铮瞳孔不安又不解地晃动了数下,他薄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手里的瓷瓶险些摔落在地。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柔地询问,那是茶珠的声音,“是谁啊?” 陆秀洵把门掩上,仅露出一道细窄的缝,“问路的。” 门边有一阶石梯,陆秀洵站在梯子上,茶珠比他矮半个脑袋,此刻刚好被他的肩膀遮挡住了视线,她浅笑垫脚,“那你告诉别人路了吗。” 陆秀洵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在她即将看到严铮的瞬间,他关上了房门,并且扣下了门闩,“我说了。” 他拉着她的胳膊往里走,“饿了吗?我再去做点吃食?” 茶珠想到他所谓的做吃食,无非是让杜昔从有朋客栈买来现成的东西,不仅哈哈笑道,“那我要帮忙吗?” 严铮还呆愣在原地,听到两人近似“男耕女织”的生活,和茶珠银铃般的笑声,实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3章 第四十三折 询问 严铮手捏成拳在门口徘徊,仅昨天一日未见,小陆和茶珠又是怎么发展成了这般的关系。 小陆明显是才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的模样,她竟然带他回私宅同住吗。他们不会发生了什么吧? 对于想不清楚的事情,他决定当面求知。他将花瓶夹在腋下,手攀在墙头,三两下就翻.墙跳了进去。 陆秀洵听到身后落地的轻响,暗叹一声他怎能幻想关上门就能挡住铮哥,看来院墙需要加高。 茶珠也随着声音转头,看到黑着脸拿着瓷瓶走上来的严铮,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薄唇半晌合不上,她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瓷瓶里的梅花枝已东倒西斜,他盯着陆秀洵,将粉彩的瓶子递到她面前,“我母亲送你的礼物,她说你似凌霜之梅,自有清芳。” 茶珠接过瓶子,闻着幽幽的暗香她想起来了,前日在国公府的时候她说今天是她的生辰,这是她当年到郡王府的日子,以往她在郡王府之时,生辰无非多一碗甜羹,或是年姑姑赠她一点小玩意儿,她习惯了不过生辰。 到了京都,她才发现不管是楼里的姐妹还是在这儿消费的宾客,大家生辰这日都会极尽热闹之能事,欢天喜地,觥筹交错。 茶珠站在院中,顺着打开的窗牖将瓷瓶放在窗边的小几上,“替我谢谢严夫人。” 严铮站在小陆面前,他比小陆高了半个头,故意瞥下眼睛盯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陆秀洵抬手整理了一下在寒风中起伏的青丝,神色平静似古潭无波,“我在这儿住。” “你在这儿住?”严铮问出这话后,表面的平和再难维持,他也想像小陆这般从容,但自见到小陆开始就蹙着的眉头未松下来分毫,且有越皱越紧的趋势。 他环视了一圈狭小的庭院,这才发现左右两边的房间门都是开着的,茶珠将花放在了左边的房中,他抬脚往右边开着的门往里望去。 书架上堆满了书籍,房中摆着各类金玉器玩,严铮抿嘴轻哼,摆这么多瓷器玉饰,是将他在陆府的摆件都搬来了吗?小陆真是有备而来。 严铮踏进房中,随手摸了摸案上摊开的书,他实在是惊讶难抑,未曾想一向与人交往有度、很在意礼节的小陆能做出搬离陆府与茶珠同住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住?” “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陆相、陆夫人知道吗?” “他们没派人来抓你回去吗?” 陆秀洵跟着他走进来,对着铜镜用雪缎束发,似乎没听到他的疑问,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今日是茶珠生辰,我们说好了,我替她庆祝。”严铮发现自己提到“生辰”二字的时候,小陆束发的手微滞。 严铮的神色一下就平和了,甚至对着镜中的他挑了挑眉,“你们住在一起,你竟然不知道?” 陆秀洵暗暗咬牙,他确实疏忽了,未曾想今日就是她的生辰,她之前未提,他也忘了问。此刻该怎么办,难道要他厚着脸皮凑成三人同聚? 茶珠回房中换了一身流彩飞花袄裙,又稍微打扮了一下立刻走出来,她伫立在客房门口轻敲木门,屋里两人看着和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但她似乎能看到其中流动着怪异而排斥的气息。 很尴尬。陆公子要留在房中温书,那她只能把世子带走了。 “我穿戴好了,走吧。”茶珠站在门边对严铮招手,坐在镜前的陆公子抬头看着她,那眼神像是被遗弃了的小狗,她有点局促,双手不安地在身前互相揉搓,想了想又对陆公子说,“你想吃什么吗,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 第96页 陆公子笑了,“你看着买吧,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的。”罢了,他姑且从容一点,白日铮哥给她祝贺,她晚上总会回来,到时候他再表现一番吧。 她感到疑惑,她哪里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但她当清倌的时日养成了别人对她笑,她也会回以淡笑的习惯。陆公子与她对视且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的习惯让她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但才扬了一点点,她又察觉到一道寒凉的眼刀打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笑容变成了皮笑肉不笑,且那寒意比屋外的寒冬更凛冽,甚至穿透了她厚厚的袄裙让她从脸一直凉到了背脊。 “走了。”严铮路过她身旁,伸手一捞便揽过她的肩膀,她只好跟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又听到背后陆公子在念叨,“晚上我做松鼠鲤鱼吧,恰好我也想吃了。” 她想到昨日发现盘子上有客栈名字时陆公子的局促,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于是又挨了一记眼刀。 两人一起走出了院门,严铮缓缓地放开了她,他看向她,只觉琢磨不透。依照他本来的脾性,不喜欢也不愿意与茶珠这般与其他男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的女子有纠缠的。 他应该把事情问清楚,如果是他们狂蜂浪蝶般地痴缠她,那他就帮她把这些事情摆平。如果是她朝三暮四,那他还是尽早远离她比较好。 被严铮盯了一眼,茶珠立刻仰头说,“我猜测啊,因为赏梅宴上的事,陆公子和父母产生了矛盾,他离家出走了。我问了他搬来此处的缘由,他说是这里风水好,站在这里看紫微星能得天地之吉运,不过自从他搬来便一直落雨下雪,我再也没有见过星辰。” 严铮又问:“他怎么会认识你呢?赏梅宴那天也是他带你来的,你们很熟悉吗?” 茶珠捏着袖帕,低头思量要不要把她伪装温玲玲接近陆公子的事告诉世子,那她就还要把扬城山外雨夜相救的事和盘托出。 英雄救美是假的,那他会出现在扬城,雁翎刀又落在友人家中的一系列事情,他都不难猜到是茶珠利用了他战败失意想要与战友痛诉的情绪。还有在牡丹间给他下药的事、赏梅宴故意来坏他名声的事…… 她只觉头皮发麻。 陆公子提前知道了她在撒谎,所以她坦白从宽相对轻松,严世子什么都不知道,她得从头讲到尾,而且以世子的脾性,受了如此欺骗肯定会暴怒。 畏难情绪让她怂了,此刻他面色本来就不算太好,她决定寻个相谈甚欢、其乐融融的时机再告诉他实情。 “之前姜公子带陆公子来惜玉楼听曲,陆公子擅弹瑶琴,我也精通此道,所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茶珠说完,又暗自咂舌,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的道理她算是明白了。 灰白的天幕洒下鹅毛大雪,北风吹得人脸皮绷紧。他带着她往巷外走,严府的马车停在巷口,上了马车周身的寒意散了许多。 严铮轻轻点头,如此看来小陆是因琴艺对珠儿产生了情意,“你们孤男寡女同住一处,始终不太方便,若你不好开口让他离去的话,我帮你去劝劝他。” 茶珠盼着陆公子住在这里帮她挡住郡王府的人,她不想他走,于是浅浅笑道:“我之前答应了他让他住进来,他锦衣玉食惯了,我想他住不了两天就会离开。世子若是去劝说他,说不定会让他反而不想走了。我看还是先这样吧。” 严铮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方才看小陆那个样子,是存心要和他争较一番,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哎,可是想到两人朝夕相处,小陆为她洗盏更酌、烧火做饭,引得她欢笑频频,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他侧头看着窗外,随着马车的轻轻摇晃,胸腔来回荡漾着酸酸的滋味,像是吃了一整树酸涩的青梅。 “要不让他住在这儿,你去我城东的府邸住,上次你不是挺喜欢那里的吗?” “啊。”茶珠眼眸微动,“我每日来回惜玉楼,这里住着很方便。如今英妈妈不敢苛待我,我在楼里过得很快乐。” 严铮想到惜玉楼的事,又想到还有宁宸宸那厮,心里那股来回荡着的酸情一下冲到了头顶。还好他回明州了,“好吧。” …… 因为下雪的缘故,严铮原先准备的那些游玩的事宜都只能搁置,他想起每年会进宫给帝后唱曲、表演杂耍的迎辉班子今日借了严家的楼阁在京中演出,迎辉班子一年在京都只演三场,如今恰好是第三场,座位难求。 他托关系弄到了雅间的席位,便带着茶珠去听曲。 茶珠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听了喜欢的戏,看了好玩的杂技,在京中四处走走吃吃,还收了很多礼物。 冬日天黑得早,吃了晚膳后她便想回去了,严铮连连摇头,“不行,今天的重头戏还没有上演呢。” 他昨日买遍了京都能买到的所有焰火,一早让人搬到了城西外的山坳里,他打算骗她去踏雪寻梅,到了漆黑的雪地里,在附近躲藏的侍从便会点燃烟花,霎时会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美景。 “什么重头戏?”茶珠喝着六安瓜片消食,晚膳的美味还残留在口中,脸颊上挂着酒足饭饱后的满意红晕。 他拉着她上了马车,兴冲冲地说:“踏雪寻梅。” 茶珠轻蹙蛾眉,双手揣在袖筒里,“天黑了,还在下雪,好冷的。” -- 第97页 严铮面色如常地胡扯道:“听说城西山坳里有棵弯曲成圆盘的梅树,是梅精所化,只有夜晚才能寻到它。” 茶珠发现他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按捺不住地期待,于是装作没有察觉,“好吧,想不到世子还信鬼怪传闻,那我只能冒险同去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折 雪夜 马车往城西驶去,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虽是华灯初上,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严铮看着车窗外的银装素裹,“今年雪落得早,来得急,瑞雪兆丰年。” “是啊。”茶珠伸手在铜炉前烤火,还在回味午后的事,“那个杂耍班子真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可以跳这么高,他们像是飞鸟一样,太厉害了。” 茶珠想着脑海中的场景,又忍不住赞叹,“他们私下里训练肯定很辛苦,真不容易。” 她这份质朴的可爱让他笑了笑,“你想去看看他们平日训练的样子吗,他们借了严家的楼阁练习,我明日可以带你去看。” “远远地欣赏就很好了,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茶珠挠了挠耳朵,今日闲逛时买的一对镂金莲花纹耳坠随着她的举动轻摇,“这雪下得这么大,待会儿下了马车在风雪中连路都看不清,哪里能寻到梅花。” 她掀开帷帘往外看了一眼,马车正经过城门,城楼上的火把在风中招摇,像是几簇黯淡的萤火。 车夫包裹得十分严实,厚厚的苍蓝色棉布裹在脸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他对着城门口的守卫挥了挥手。 守卫站在城门边,朗声笑道:“早去早回啊。”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下钥了,早些时候他看到严府的侍从将一车车焰火搬出去,又有严家的侍从打点了他们碎银子,说是如果世子回来晚了,稍缓片刻下钥。 出了城门,城外积雪更重,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严铮隐约有点担心今日的焰火是否能顺利进行了。 未曾想昨日还是细雪伴雨,今日便是鹅毛大雪,他提前叮嘱了人在城门边候着,刚才那人看到他们马车出城,已经提前去山坳里让众人准备。 下雪的夜晚,仆人们打着油纸伞隐匿在不远处的松柏树后,可能会看不清世子寻梅的踪影。他让众人估摸着时间,马车出城门后一炷香功夫便可以开始燃放焰火。 雪夜难行,他想,还好选择燃放焰火的地方就在城门外山坡后的小山坳里,待放完后仆人们一起坐马车回去,晚间再请大家一起喝酒取暖。 他一边担心风雪中放不出焰火,一边又思索茶珠会不会欢喜,频频地打开车窗往外张望。 狂风怒号,伴随着树枝被积雪压垮的“嚓嚓”声,城西外有不少零散的小村庄,没钱在京都置房的农户杂役都居住在此处。 他借着马车前暗黄的灯笼光看到这些矮小的木屋、草屋上都堆积着厚厚的冰雪。 风窜进马车里,茶珠缩着脖子笑道:“世子就这么在意那个梅花精?若待会儿那个梅花精留你在雪地里成亲,那我可就自己回去了。” 马车已驶离了小村庄,再往前就是那个山坳了,严铮关上了车窗,他正要与她玩笑几句,却微蹙了眉头,他在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一声惊呼,但风声太大了,他没有听真切。 茶珠看他靠着车沿蹙眉聆听,“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 她摇头,“没有。” “停一下。”严铮打开车门拍了拍车夫的背。 车夫隔着厚布嘟囔道:“世子,前头就到了。”他打量了一眼车里的姑娘,更小声地说,“放心吧,大家都准备好了。” 马车停在斜坡上,前面便是那片山坳,严铮想了想还是给车夫说:“你往回走,刚路过的那个小村庄里可能有人出事了,我们回去看看。” 车夫叹了一声,这要是驱车往回,也许就赶不上燃放焰火的时候了,但世子执意如此,他也不好再劝。 他驱赶马车在原地转了半圈,又往方才路过的地方驶去,地上的车轱辘痕迹尚未被雪掩埋,走了片刻便到了那个村庄。 严铮往外看了一眼立刻跳下了马车,刚才路过此处,他心里很着急所以频频往外打量,路过村庄最后一家人的时候他想马上就到了,心里难免激动,那时他随意地看了一眼,这户人家草屋矮小,与村里其他的房屋相比都短了半截。 此刻这草屋已经在积雪重压下坍塌了,他怀疑有人被压在了草屋和厚雪下面。 车夫看世子冒着风雪在那里徒手搬运茅草圆木,连忙打着灯笼冲下去帮忙。 茶珠拿起车里的油纸伞,“这是怎么了?”她也跟着跳下了马车,脚刚沾地便冷得直哆嗦,雪已经盖住了她的脚腕,一双锦葵红的绣鞋陷进了积雪之中。 她走到忙碌的两人身边,借着灯笼的火光,她发现严铮头上、肩上堆着重重的雪花,他小呵一声,抬起了一根腿粗的圆木,车夫搬开了圆木下压的茅草,茶珠惊呼一声,“底下有人。” 一袭淡灰色的薄衾裹着一个昏迷的妇女,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两人紧紧依偎在此刻已被冰渣、茅草堆积的床板上。 茶珠蹲下身子手颤抖着摸了摸,两人都尚有极轻的鼻息,严铮把压在她们身上的茅草扔开了,蹲下身子将妇女抱了起来,对车夫说:“去医馆。” -- 第98页 茶珠在后面跟着他,伸手帮着托住妇女怀中的小孩,鹅毛大雪打在身上,她不知怎的一下红了眼眶。 严铮把她们放进了马车里,又回头来拉站在马车边上,因鞋裤尽湿,冻得使不上力气的她。 他蹲在马车前,刚拉住茶珠的手腕便听到不远处的山坳里传来阵阵焰火燃放的声音,茶珠也随着声音往那边望去,只能看到零星的火光在雪夜中绽放,焰火似昙花一现,迅速地消散开去。又有接连不断地焰火冲上来,在黑夜中闪烁了几下便不见踪影。 那点微薄的光彩穿过层层雪幕照在严铮的脸上,他半眯着眼睛,睫毛与发间都堆着冰渣,他浑身湿透了,茶珠察觉到他一向温暖的大掌也因寒冷而颤抖不止。 她被他一把拉上了马车,她又回望了一眼在山坳里瞧不清楚的迷离光彩,“这是你准备的焰火吗?” 他往那边望了一眼,只能看到山坳里乱跳的火光,“嗯,为了庆祝你的生辰。只是你没能近距离看到有一点可惜,而且我把京都能买的焰火都买尽了,想要给你补一场,也要等一些时日了。” 他抹了一把在面上化开的雪,对车夫说,“快点,去医馆。” 马车行了很久,还能听到山坳里焰火绽放的砰砰声,那声音压过了车外喧嚣的风声,让茶珠的心也跟着那密集的火花绽放之声而跳跃。 马车里燃着烤火的铜炉,比外面要温热许多,茶珠蹲在她们身旁,又摸了摸她们还有心跳,她放心了少许。 茶珠看着小女孩冻得青紫的手,她伸手轻轻地拉住那双小手揉搓,冰凉的小手指在她的手心里半晌没有温度,她也冻得厉害,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回头看向催促车夫快些的严铮。 “世子,你怎么会知道她们遇险了,夜色那么黑,我就是走着路过那里,也不会猜到下面有人。” “我听到了一声惊呼。”严铮也回头凑在铜炉前烤火,双手冻得青白一片,“前些年我在西南打仗,那边气候温暖通常是不下雪的,有一年冬天天降大雪,很多木屋都倒塌了,我和一些战友们去帮忙救援灾民,因为那段经历让我见过太多受雪灾的平民,所以刚才我看到大雪堆压在茅草屋上,我一下就想到了那时的情景。” “主要还是她们运气好,我听到了那声细微的尖叫。”严铮说着又对车夫说,“回去之后给母亲说一声,让她派人在城郊附近的村落看看,帮着百姓整理加固房屋,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让他们搬到城中严府的宅子里居住。” 他又往外看了一眼,已经行驶到城门了,雪花纷飞,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他叹了一声,对茶珠说:“我明日就不陪你玩了,我也去帮忙,可惜我力所能及也就在京郊这一片,太远了我也帮衬不上。” 茶珠听到小女娃轻咳了两声,她激动地拿着温茶放在她嘴边,女童喝了一口,似水般清澈的眼珠子在马车里转了一圈,她对着茶珠想要说话,但又晕了过去。 茶珠放下杯子,转头看向严铮,“世子,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小时候。” 她的泪水滚出眼睑,温凉的咸泪划过脸颊,“我被父母卖给富人之前也是这样的寒冬,母亲生了幼弟,大雪难停,过冬的粮食吃完了……我……”她鼻子里苦闷地抽了抽,“我就成为了家里多余的那个人,如果当时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我可能也不会被卖去……” 她险些说出了郡王府,立刻收声。他凑近帮她擦拭泪水,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抬手抓起他的手掌,脸上虽还有泪水,但却欣慰地笑了笑,“其实现在过得也很好,我很知足了。” “虽然没有看到焰火的美景,但听到了声音,也不可惜了。”她又抬手拭去了一滴清泪,回头看向在马车上昏迷的妇女和孩童,没有看到焰火,但挽救了两条性命。她又想到世子说去帮助京郊的平民,“总之,是一个很好的生辰,我很……” 她望着严铮俊朗的眉目,她的心似乎还随着方才砰砰作响的焰火乱跳,她想了半天才道:“我很感激。” 严铮见她眼尾泛红,脸色苍白,看着有些憔悴,但她看他的眼神和往日有些许的不同,比起过往她表达羞怯爱慕时更加真挚动人。 车夫策马停了下来,“医馆到了。”他帮着世子将二人抱了进去。 茶珠站在堂中等候,湿了的鞋袜黏在脚上,双足冻得没有了知觉,医馆外雪虐风饕,她搓着双手等待。 不时严铮走了出来,他说:“我先送你回去吧,车夫留在这儿陪她们,我晚点再过来看看。” 他发间的冰渣融化,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茶珠掏出袖帕帮他擦脸,继而笑道:“走吧。” 第45章 第四十五折 喝茶 严铮将她送回了云庆胡同,茶珠下了马车后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回来的路上是世子驾的马车,他身上本就挂满了雪渣,这下更是连鼻子和脸都冻红了。 她从未对世子这等高门富家子弟产生过怜惜的想法,此刻却因他太过辛苦,心里有点心疼他。 他坐在马车前对着挥手,“快进去休息吧,天寒地冻地在这里傻站着干嘛。” “世子,要不进来喝杯热茶吧。”茶珠话音刚落,背后的门开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秀洵似是等了许久,声音里有几分困倦之色。他从门缝里往外看,黑灯瞎火地瞥了一眼马车前的人,又温柔地对茶珠说,“我把你房里的炭火燃着了,后院也烧了一大锅热水。” -- 第99页 他望着茶珠的背影,走出一步与她并立而站,侧头看着她,“饿吗,我买了一点粉圆,你饿我就去煮一碗,吃了宵夜睡得好一些。” “好啊。”严铮本来想回去了,听着这一通温言细语顿时黑着脸跳下马车。 陆秀洵抬眸,平和地说:“我又没同你说话,你好什么?” 严铮推开木门,率先一步往里走,“刚才珠儿邀我进来喝杯热茶,我说好啊。” 茶珠挠了挠眉尾,又摸了摸脖子,抬头看向面色不好的陆公子,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起喝吧。” 陆公子也笑了起来,“好啊。” 严铮绕过前厅几步就走到了厢房,看着两边都亮着烛火的房间,抿了抿嘴角,小陆在家里安静等候她,又是烧水又是煮夜宵的,倒像个贤妇了。 他抬脚走进房中,看到桌上的一个长条檀木锦盒,对着跟上来的两人道:“这是什么?” 陆秀洵抬手按住锦盒,心里有自己家里冒出来一个不速之客的不悦感,两人回来得这么晚已经让他不太开心了。 他今天白日一直在想,即使铮哥陪了她一整日,她晚上回来后的几个时辰至少两人还能独处度过。谁曾想将近子时了她才回来,而且铮哥竟然也跟着进来了,哎,他心里重重地叹息,“与你无关,我送给小珠的生辰礼物。” 陆秀洵又想,铮哥气势太强,他往这里一站,往房中一扫视,双手揣在胸前,腰间还别把刀,像来查案的御前侍卫一样,冷冷的气质让房中的温馨荡然无存,哪哪都让他不爽。 茶珠在房门口站了片刻,不关房门的话雪花飘进来太冷,关了房门的话三个人一起待在房里让她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她被冷风吹得哆嗦了两下,还是把门给关上了。 她挤出一抹微笑,手轻抚上锦盒,“是画吗?” “嗯嗯,小珠之前送了我那幅画,我一直想着要回礼,于是画了一幅那日小珠赏梅的侧影。”他往日很少称呼她为小珠,今日却存了较量的心思,一口一个小珠以表亲昵。 茶珠忍不住咬住了下唇,她算是发现了,陆公子说话总给她留坑,早上说他爱吃的东西她知道,此刻又提起了画的事,她确实借用温玲玲的妙笔丹青赠了一幅画给他,他说的是事实,但底下的事情只有彼此知道,她如果给世子解释就会很…… 她突然挺直了背脊,我干嘛要解释,来者都是客,我这个主人家要摆出这里是我家,你们不开心你们可以离开的姿态。 “你还会丹青?”严铮坐下,抬头笑着问她。 “略通……粗通一二。”茶珠也坐下,知易行难,才燃起的嚣张气焰在被世子盯了一眼后立刻萎缩了。 陆秀洵也坐下,上下扫了一眼严铮,“铮哥,我看你衣袍都湿透了,不如去我那屋换件干净衣裳。” 茶珠立刻站起来,“那刚好我去泡茶。”她心里感激,陆公子还是体贴的,避免了三人静坐的尴尬。 严铮扯了扯被雪水浸泡后湿冷的衣领,“好。”起身抬步往外走。 两人到了陆秀洵所住的客房,严铮关上房门,立刻收了假笑,正色道:“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住到春闱之时。”陆秀洵打开衣柜,翻找了一件素白的中衣和一件柳绿色锦袍,这是他春日的着装,想了想冷点就冷点,铮哥身体好扛得住。 严铮睨向他,一字一顿,“你还要和她一起住四个月?” “那可不一定。”陆秀洵把干净衣物递给他,并且甩了一个帕子给他擦头,“我若高中,就此搬离陆府自行建府独居,我也会把小珠接过去住。” 听到这话,严铮擦头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你想得到美。” “还行吧。”陆秀洵指着落地黄檀屏风,“去那后面换。” 严铮几下脱去了衣衫,又用帕子将身上的雪水擦干净了,穿上衣袍后发现短了半截,他在屏风后幽幽地说:“我和珠儿相识比你早,况且她对我早有情意,我也答应了要娶她,你自小叫我一声兄长,怎么也不该觊觎嫂子吧。” “哦。”陆秀洵听他这话,看来小珠并没有把她是郡王府所栽培的棋子的事告诉铮哥,他心里一下就乐了起来,亲疏有别也能从这事上得到体现,他的声音愉快了几分,“你们定亲了吗?她答应你了吗?我怎么没听她说过呢。” “我……迟早的事。”严铮想到小陆还要在这里住这么久心里就不爽快,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他之前从未发现小陆竟是这般随性洒脱的人物,说的话做的事真是怎么气人怎么来,“那她有答应你吗?” 陆秀洵平和又从容地说:“我们无话不谈。” 茶珠在门口踟蹰,听里面的动静应该是没有打起来,她轻敲房门,声音轻快地说:“茶泡好了。” 房门开了,严铮边走边拍袍摆,“有点短,我小腿都露出来吃风了。” 陆秀洵冷漠地笑了笑,铮哥里面穿着靴子,衣袍短了能把小腿露出来?他不就比我高那么一点吗?“我比珠儿高就够了,和你这个武将实在比不了。” 尴尬。茶珠的笑容有点僵硬,但把伞递到两人手中,“去喝茶吧。” 三人围坐圆桌一时无话,茶珠抿着清香的茶水,时辰不早了,她觉得她如果不提及的话,这两人怕是想在这里枯坐一夜,“世子一会儿还有事吧,我送你出去。” -- 第100页 陆秀洵抬眸看向他,喏,赶你了。 茶珠看懂了陆公子挑衅的意味,忙说:“陆公子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陆秀洵淡笑道:“我就住在旁边,不急。” 严铮放下茶杯,听到“住在旁边”四个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咬紧,他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问她:“你这里还有多的房间吗?” 茶珠连忙摇头,虽然架子床还有两个在杂物间里堆着,“没了。” 严铮道:“我看前厅你也不怎么用,要不我让阿健带人来把它改成卧房,我偶尔也来住住。” 茶珠眨巴着眼,愣愣地说不出话。今夜三人同处已经够尴尬了,若他还要搬来,她便想回惜玉楼后院的狭窄平房居住了。 “噗。”陆秀洵未能忍住,嘴中茶水幸好未有喷出来,他轻咳了几下才将茶水咽了下去,“铮哥,不要仗着小珠脸皮薄而强人所难,好吗。” 茶珠跳过这个话题,对世子招手,“我送你出去。” 陆秀洵连忙起身,“我也送送铮哥。” 严铮看这幅妇唱夫随的模样更是来气,他想要不把隔壁买下来,将院子打通也行。 茶珠送他到门口,想到今天的事,再次感激道:“世子,今天多谢你了。”她对着马车上的他挥手,院前跳跃的灯笼光映在她的眼中,似乎有一点晶莹的薄泪,看向他时格外的柔情,“一路保重。” “好。我得空了再来看你。”他驾着马车离开。 陆秀洵静立原地,他隐约觉得今日两人发生了什么事,让小珠看铮哥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茶珠回到屋中,打开了那个长条的锦盒,缓缓摊开画纸,纸上的她穿着桃色棉袄和鹅黄色长裙,细嗅粉色重瓣梅花,清眸流转,红唇含笑,妩媚但不妖娆。 陆公子真是厉害,精通诗书,擅长丹青和瑶琴。茶珠暗暗赞叹,将画卷起来放在了架子上。 …… 翌日清晨,大雪初霁。 茶珠梳洗了一番便去惜玉楼,出门的时候轻手轻脚,不想吵到陆公子温书。街上堆着厚厚的雪渣,巷子里无人洒扫,踩在雪面上又冷又硌脚。 她让英妈妈替她安排一辆马车,雪停后的早晨独自前行也太冷了。她怀里揣着一袋银子,想去看看昨日被救的母女俩。 英妈妈晚上睡得晚,一早被她喊起来心情不太好,瘫在塌上,“这点事你去叫千九安排不行吗?” 茶珠在她房中等候,左闻闻熏香,右摸摸金貔貅,“用楼里的马车,我还是要给英妈妈说一声啊。” “小年昨天来找你,我说你现在是楼里的自由人,我可不知道你的去向,于是她就走了。”英妈妈指着方桌,“帮我把桌上的水拿过来。” 茶珠摸了摸茶壶,“你要喝吗,水都凉透了。” “那不然呢,我能麻烦你去帮我烧一壶热的吗?”英妈妈看了一眼门口守着的两个婢女,“那两尊大佛我更是叫不动了。” 茶珠把冷水递给她,“她来做什么。” 英妈妈喝了一口凉水又躺回床上,“那位郡王想要你伺候了呗,你问我,我可不清楚你们的事。” 茶珠听到英妈妈的话,不自觉地想起那天夜里郡王想对她做的事,还未吃早膳就忍不住泛呕,说话便刻薄了几分,“能不能别让她进楼了,她又不在楼里干活,时不时地来找我麻烦,我看着烦。” 英妈妈躺在床上对她鼓掌,还未涂脂抹粉的脸笑起了两层皱纹,“够硬气,我太佩服你了。那她下次来,我就直接把你这通话告诉她,让她滚远点,行不行?你不怕郡王找你麻烦?” “行。”茶珠点头,“你想借我的名头添油加醋地骂她也行,最好替我骂几句郡王,我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英妈妈乐不可支地拍手,她可不相信茶珠敢得罪郡王,“聚宝盆真是个实在人,不能替我赚钱了还能把我逗乐。” 小翠跑到厢房门口,“茶姑娘,马车备好了。” 茶珠上了马车,小翠也跟了上来,“我随行伺候姑娘吧。” 茶珠招呼车夫往城西的医馆驶去,又笑着对小翠道:“你这身冬衣不错,袖口的喜鹊是秀坊的绣娘缝的吧,很精美。” 小翠含蓄地低头浅笑,反问道:“姑娘去医馆做什么,惜玉楼这边也有两家医馆,姑娘若是病了,去城西问诊也太远了。” 茶珠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医馆,小翠推开槅门,听到里面嘈杂声不断,茶珠掀开隔风的帷帘,走进去一瞧,医馆里多了很多病人,大夫、小童和杂役忙得不可开交。 小童见又有人进来,凑到茶珠面前歉意地笑道:“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了,姑娘如果不是急诊的话,不妨去城中的医馆吧。” 茶珠诧异地问:“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我昨晚来的时候医馆里冷清得很。”她放眼望去,堂中十来个凳子上都坐满了人,大多都穿得十分朴素,没有凳子坐的老叟老妪靠着墙角歇息。房里充斥着一股酸闷的汗臭和浓郁的药味。 坐在一旁椅子上等候的老伯道:“今早我们村里来了一个善心的公子,他派人给我们整修房子,他见村里不少人都冻病了,给我们银子让我们来诊治。” 老伯身旁的妇女面容消瘦,裹着打了不少补丁的棉衣,咳嗽了半晌道:“我咳嗽了十来日,我自己扯点草药熬汤,本想忍一忍病就好了。今早那个公子看见了,硬是把我送上马车,让我来医治。” -- 第101页 “那位公子说他也是受命行事,让我们不用对他言谢。” 茶珠猜到了是世子所为,未曾想他动作这么快,是他派人来做事,还是他自己做了事却不让人感激呢?她怀里这点银子可能是送不出去了。她站在堂中,突然有人拉她的衣袖,“姐姐。” 女童对着其他相识的叔叔伯伯说:“昨日就是这位姐姐救了我和母亲。” 堂中的人之前也在猜测是救她们母女俩的善人又派人来村里帮助其他人,于是纷纷站起来对茶珠躬身言谢,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感激之声。 茶珠红了耳根,她冒领了世子的恩德,还被大家称为活菩萨,顿时连连摆手。 她低头,看到小女娃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昨日她冻得青紫的脸此刻已只是干白,“是一位公子救了你,也是他相助大家。” 小女娃拉着茶珠的衣摆,怯生生地小声说:“就是你!我昨天在马车上醒了,看到姐姐了。” 大家以为她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善人,更是感激地围了上来,询问她姓氏,还要在家里给她供奉牌位保佑她。 “真不是我。”茶珠笑着连连摇头,堂中的气氛实在太热烈,让她双颊绯红,她拉着女娃走到医馆外,“你母亲好了吗?” “她手臂被压断了,在后堂休息。” 茶珠掏出几块银子递给她,“拿去添置一点冬衣和吃食吧。” 小女娃酝起泪珠,不知如何言谢便想跪下,茶珠连忙扶起她,“过些时日我再来看你们。” 茶珠上了马车对着她挥手道别。小翠坐在一旁,方才众人感动的目光让她动容,她忍不住赞叹:“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真不是我做的。”茶珠对车夫说,“去城西外看看,我给你指路。” 她回忆着昨日的方向,走了一盏茶功夫便到了那个小村庄,她连忙招呼车夫,“停下,不要靠近。” 她看到在村口的玄青色身影,他头顶的玉冠在熹微的暖阳中透出温润的色泽,严家运来了不少修葺房屋的砖块瓦砾和木材。 村庄里的百姓和严家的侍从两人抬起一箱往村里走,严铮扭了扭脖子,伸了伸手臂,蹲下抬起一大箱瓦砾便跟上了诸人,众人都赞叹他:“公子好力气。” 茶珠躲在马车里,止不住地摇头,故作鄙夷道:“他真是有点傻力气在身上用不完的。”说完却笑了笑,眼里映着点点光芒。 小翠也挤在一旁偷看:“茶姑娘,我们要去帮忙吗?” 茶珠连忙摇头,“我们两个一起都不一定能抬动一根木头,回吧,不去添乱了。” 小翠放下车帘,马车往惜玉楼驶去。 小翠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之前帮世子打探姑娘的消息,他给了我银子,我这身冬衣就是用银子买的。” 茶珠蹙了眉头,“打探我的消息?什么时候?” “就是姑娘和宁公子特别好的那段日子。”小翠羞赧地说,“英妈妈逼姑娘接客的那日,我去国公府告诉了世子,他急匆匆地跑来救姑娘,结果看到宁公子已经把惜玉楼给买下来了。” “他那时听到姑娘想和宁公子去明州,他好失落,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然后他就走了,让我不必再给他传话了。” 茶珠以为雨中别过之后,再见就是国公府了,不曾想中间他还有来找她。她想到他误以为她和宁宸宸有情,国公府再见之时,却还是在竹间雅阁告诉她,他之前说的话都还作数。 茶珠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 回到惜玉楼,刚到午时,英妈妈独自享用一大桌吃食,茶珠便自觉地坐下来让千九添一副碗筷。 英妈妈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忍住心头的不悦,“刚好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茶珠笑容甜美,“那我只能替英妈妈解忧了。”她才喝完一碗乌鸡汤,便听到了年姑姑的声音。 年姑姑抚摸着心口,笑着走进房中坐在她旁边:“珠儿,你在这儿啊,我昨日来惜玉楼找你听闻你不在,我又去巷子里找你,宅里无人,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茶珠睨向她,那时候陆公子可能和杜昔一起去有朋客栈用晚膳了,她来找她做什么?郡王又想到了损人的主意? 英妈妈霎时笑靥如花,热闹她最喜欢看了,“你今早给我说什么来着,我有点记不清了,要不你自己对小年说。” 茶珠放下碗筷,对着门口的千七千八说:“从今日起,不对,从此时此刻起,年姑姑再也不在惜玉楼担任任何职位,惜玉楼不接待女客,把她赶出去!” 年姑姑惊讶地捏着桌角,面上的表情从微笑转为惊愕和不解,“珠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公然与郡王作对!” “哦,不然呢?”茶珠拿起筷子,看着满桌佳肴,夹了一块牛肉细嚼慢咽道,“念在往年的那点情分,我劝年姑姑能跑多快跑多快,否则你弄丢了一个温玲玲,又掌控不住茶珠,你身首异处之日可能比你想象中来的快。” “你,你什么意思?”年姑姑被千七千八架了起来,“茶珠,你……”她当着英妈妈和龟公婢女的面,不好意思直言郡王的事。 “还有,你既然没有女儿要等,那也别在我面前演苦情戏码了。”茶珠一边吃一边赞叹英妈妈品味不错,又对被拉到门边的年姑姑说,“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顾自吧。” -- 第102页 年姑姑被拖了出去,英妈妈忍不住拍手,“聚宝盆,如今真是有底气啊,你令我刮目相看。” 茶珠瞥了英妈妈一眼,又看向满桌的菜,“你不吃的话我可就都吃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折 回京 吃过午膳之后,茶珠用帕子擦拭嘴巴,站起来靠着二楼厢房的窗牖往外看,发现年姑姑还在外面候着没走。 也是,郡王如果让年姑姑带她过去,年姑姑没接到人,回去没法交差。可她能不能交差,已经不是茶珠要关心的事了。 她还记得那夜自己坐在郡王府后门疲惫地对年姑姑说:“求你不要骗我。”但她对郡王府这几人付出的真心收到的永远是欺骗。 茶珠回头望向英妈妈:“听千九说你新买了几个十一二岁的女娃让楼里的伶人栽培,我吃人嘴软,也去帮英妈妈教导一番,若有资质出众的,我也指点一二。” 英妈妈顺着她的视线往楼下瞧了一眼,看到小年的身影瞬间了然于心,阴阳怪气地笑道:“我怎么好意思呢,那也太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为了楼里的发展。”茶珠打定了主意在楼里逗留到晚上陆公子来接她,看年姑姑还如何拦着她。 午后,小翠搬了凳子放在后院,茶珠抱着琵琶教授五位女娃琴艺,她们在楼里学了半年,能熟练地弹几首曲子。 茶珠一一聆听、指点,英妈妈过来溜了一圈,吸着烟嘴道:“之后我就对外宣称她们都是你的亲传弟子,叫朝珠、宝珠、明珠、华珠、盈珠,你看怎么样?” 茶珠暗暗白了她一眼,继续耐心教习。 在楼里打发了一日,亥时三刻茶珠终于忙完了,她揉着泛酸的胳膊走到了大门口,她站在楼里往外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年姑姑不但没走,还带了十来个人守在门边。 茶珠与年姑姑对视了一眼,年姑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她碍于门口的惜玉楼守卫,否则她看到茶珠站在门边的一瞬间就想冲进来抓人了。 茶珠又往左边看了一眼,陆公子站在长街上,背对着她们相隔十来步的距离,他正抬头赏月。 茶珠发现年姑姑没有发现陆公子在,于是她决定戏耍她一下。她朝着年姑姑露出惊慌的表情,似乎因今日午时的狂妄作为而感到胆怯,她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眼睑也晃动着泪光。 年姑姑冷哼一声,茶珠让人把她架出去时,可不是这幅可怜嘴脸,现在装乖有什么用。 茶珠一脚踏在门槛上,手扶着门框,似是不敢出去。 年姑姑烦躁地催促道:“茶珠,快点出来,等你一天了!我有事和你说!” 茶珠扶着门框,怯怯地抖了抖,低着头不敢看年姑姑,犹豫了半晌才抬头,眼里带着明媚的笑意:“我若不想和你说呢?”说着她转头向长街唤道,“陆公子!” “小珠,今日去哪里了,一整日都没有见到你。”陆秀洵穿着月白色的长袄,雪白的缎子高高束发,他几步走上来,“还好风雪停了,你在外玩乐也不会太难受。” 他发现自己这话酸酸的,像是凭空吃了谁的飞醋。他早上起来煮了粉圆唤小珠起床,发现她已经不在家了。 白日一边背书,一边等她回来,几次听到门口有动静,他开门走出去都发现是路过的小商贩推着板车,车轱辘划破冰雪发出的哗哗声。 茶珠笑着迎上去,两人并列而行,她随风扬起的长裙轻轻撞在他的华袍上,“我今日在楼里教习新来的女娃弹琵琶,她们若有一技傍身,英妈妈也不会过早地逼她们接客。” “这样啊。”陆秀洵恢复了从容之态,长吁一声叹出胸口的闷气,他以为她又和铮哥去玩了一日,“晚膳吃了吗?” 茶珠摸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摇头,“还没有。”她侧头望了一眼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年姑姑。 年姑姑之前冒充她的姑母,现在不敢贸然地当着陆公子的面带人抓她了。 茶珠摇头哼笑,年姑姑心里一定充满了不解,与温姑娘相识的陆公子怎么会来惜玉楼接茶珠回家。 “要不……”他指着街对面的有朋客栈,“我们直接去客栈大堂吃吧,饭菜带回去都凉了。” 茶珠收回看她的视线,笑着问他:“今日不亲自下厨了?” 他随着茶珠的侧头也看到了年姑姑,他伸手虚揽她的肩膀,做出将她护在臂弯里的架势,沉声道:“郡王的人来找你了?” 茶珠闻到他身上清新似雨后百里香的味道,抬头笑说:“陆公子在,她不敢轻举妄动。” 陆秀洵扫了年姑姑和她身后面面相觑的郡王府侍卫们一眼,对茶珠道:“走吧,不管他们。” 两人吃了晚膳,又有说有笑地走回巷子里,开门的时候陆秀洵抬眸望了一眼,黑夜里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和茶珠,他一抬头看,那几人立刻侧身躲到巷口转角处。 他发出了不耐烦的叹声,但他现在若想将他们处理了,又还要回陆府去搬救兵,凭他赤手空拳又奈何不了他们。 茶珠拉着他的袖子往里走,“没事,晚上说不定还会来飞檐走壁呢。” 回家之后,茶珠打了热水洗脸,热帕子覆在脸上,感觉冰冷的四肢都热和了起来。 “砰砰。”陆秀洵拿着一本书,轻敲房门,“小珠,我那屋漏风,我想借你屋子挑灯夜读。” -- 第103页 茶珠打开房门,看他面有忧色,“你是担心他们半夜把我掳走吗?” 他眉眼间有几丝落寞,轻轻地点头,“嗯。”他叹息自己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若是铮哥在这里的话,他必得把这些人都打一顿,然后再抓到官府去治一个私闯民宅的罪名。 “进来吧。”书桌与架子床中间由屏风隔开了,她换好了寝衣盘膝坐在床上,“你看书,我刚好不困,也看会儿话本。” 茶珠快速地翻动着书页,书桌前点着一盏灯,光透过屏风来到床边已经有些许昏暗了,她嘟囔道:“上回看到哪儿了……”看了片刻,她发现自己忙了一天其实困得厉害,头倚靠着床柱很快就睡着了。 她听到顶上响起了脚踩在瓦砾上的咔嚓声,顿时惊醒,陆秀洵一下把桌前的灯吹灭。 屋顶的人揭开瓦片往下看,只看到漆黑一片,听到一声柔情似水的男子声音:“小珠,我爱慕你。” 女子明显是睡意朦胧的模样,含糊不清地“啊”了一声。 在屋顶查看的两人非常惊讶,待了片刻,听到里面没有别的声音了,他们顺着房檐几下跳出了院子向年姑姑回禀这事。 年姑姑知道房中的是陆公子,但听到他喊“小珠”二字,她既欣喜茶珠并没有放弃勾引陆公子,又担心她对陆公子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情。 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知茶珠到底在想什么,决定立刻回郡王府禀告郡王。 顶上的声音消失了,陆秀洵又点燃了烛火,火光照在脸上,他没有收到她的答复,他紧张地薄唇翕动,半晌才缓缓笑道:“方才事急从权,我想制造一种我们恩爱同居一室的假象,这样他们晚上应该就不会再来叨扰你了。”他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话说出口收到了沉默的答复,心里有点失落。 黑夜中听到那句话,茶珠紧张地捏着袖摆,脸颊绯红,虽是寒冬的夜晚,周围却有一股炙热之气,她听到自己胸腔传来阵阵鼓声,轻咳了一声答道:“公子机敏。” “那我出去了,你歇息吧。”他拿着书走了出去,心里有点懊悔,怎么鬼使神差地说出这种话,还是要等自己安定下来,有了稳定的居所和官职再告诉她,如今太唐突了。 …… 早晨郡王起身,吃早膳、服药。 他裹着狐裘躺在软塌上,侧头透过窗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恹恹地说:“等了两日了,茶珠怎么还没来。”他斜睨着刘管事,眼眸半眯。 “昨夜年氏回禀的时候,郡王已经歇息了。听说年氏去惜玉楼寻茶姑娘,茶姑娘派人将她拖了出去。” “年氏在楼外等了一日,晚上陆公子竟然来惜玉楼门口接茶姑娘,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共同回到了茶姑娘的私宅。”说到这里,刘管事见郡王挑眉,他声音小了几分。 “然后呢?”晏景兮脸上带着微凉的笑意,拢了拢狐裘,柔软的毛皮堆在颈上。 “将近子时,年氏又派了人去房顶上查看……”刘管事顿了顿,“陆公子与茶姑娘似乎是同塌而眠,两人还在房里蜜里调油地说话,他们在房顶上听了片刻,里面安静了,似是已经安寝。年氏不敢打扰陆公子,害怕暴露了茶姑娘的身份,所以便回来向郡王禀明此事。” 他被“同塌而眠”四个字给震住了,其他的话听不清楚,只觉得刘管事的声音十分吵闹,“之前不是说,茶珠对假扮温玲玲勾引陆秀洵的事很抵触么?怎么,如今陆秀洵找到惜玉楼去了,她掩藏不了身份,便以色.诱之?” 晏景兮回想起那夜亲吻她脸颊的光景,伸手轻揩嘴皮,他身体不好,一向不怎么喝酒。 那夜酒力不胜,想到在自己这般难堪的时候只有茶珠来看望他,他心里顿时很想要她,只是后来的事情……他酒醒后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他太过粗鲁,所以小珠儿扭捏不从? 他又仔细想了想,哦,小珠儿知道了珠儿的事情,所以与他置气。他那时该温言相劝几句的,毕竟她痴恋自己,受情爱所困,只要他说的话,她都愿意相信。 哎,他想还是醉酒的过错,让他没能按捺住心头的欲望和狂躁,竟然掌箍了她,他清醒后也感到了后悔。他想距离那夜已经过去了几日,她心里的怒火应该平息了,他便想叫她来宽慰她几句,不曾想她竟然和陆秀洵搅合到了一起。 她从小爱慕他,即使心里恼怒他了,还是在为他做事啊。 但想到她和陆秀洵在床榻上“蜜里调油”,他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放在自己面前秀色可餐的美人,自己还没有尝到,便被别人给采撷了。 晏景兮咽了咽口水,抑制住心口上涌的酸闷,罢了,事情都这样了,再去责怪她也无济于事。况且她不过是一个棋子,不能因为她和珠儿长得像,就在她身上放过多的心思。 “大概……大概是吧。”刘管事眼珠子不安地晃动了几下,他昨夜听了年氏的回禀,两人都揣测茶珠有了反心,故意引诱陆公子保护她,实际是想摆脱郡王府对她的桎梏。毕竟她在惜玉楼里对年氏的态度极差,过往她还会念着一点情意,保持着对长辈的恭顺。 但既然郡王这样想,其实也不无道理,若是把他们的猜测告诉郡王,也许郡王会勃然大怒,他躬身说:“茶姑娘可能有什么难处,也许被陆公子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她不敢再接触年氏,让人把她拖走,说不定是为了不暴露更多事情。” -- 第104页 “先随她吧,过几日她寻到机会,应该会自己来郡王府回禀事宜。”晏景兮看着院里在梅花枝上嬉戏的麻雀,极力压抑心头的不悦,棋子在做棋子该做的事,他没必要去干涉。 刘管事连连点头称是,郡王怕是有得等了。 …… 十一月末,雨雪纷飞,傍晚。 陆秀洵撑着伞将茶珠送去了惜玉楼,他独身往回。他站在廊下,雪花沾在鞋面上,他举头望天,纷纷扬扬洒下的雪带着冷气席卷广阔的天地,大有寄蜉蝣于天地的渺小之感。 他来这里住了一个月,父母也发现了他的踪迹,但陆家重礼教,父母没有主动派人来抓他回府,等着他自己回府认错。其间父亲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儒士来游说他,盼他迷途知返。 他平静地听完游说,把人送到院门,只道:“我不回去。”白日里他们这样来闹过几场,幸好茶珠近日在惜玉楼里教习女娃琴技,他庆幸她未能碰上这些人,否则她可能会感到局促。 他正在赏雪之时,听到有人敲响了房门,天色晚了,应该不是父母派来的人。 于是他打着伞走到门边,听到一声响亮的“珠妹”,他问了一句:“谁啊?” 宁宸宸呆愣原地,反问道:“你是谁啊?”他回家给老爷子贺寿,但今年的寿星仿佛不是祖父而是姑母。一家人围着她又是哭又是笑,他察觉到带上姑母应该是跑不回来了,于是在祖父寿辰之后,悄悄地告诉父亲他在京都有要事要做。 他用的借口是姑母给他银子开了许多店铺,京都的小宁氏生意才起步,他很担心经营不善,想回来守着自家的店铺。 他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他父亲去问了他姑母几句,姑母笑了笑,也说了几句他的好话。 父亲感动极了,未曾想金尊玉贵养大的游手好闲的儿子去了京都一趟,不但能劝回自己妹妹,还能够发愤图强,于是父亲找了相熟的镖局,一路把他回了京城。 宁宸宸自己不识路,他的奴仆也不识路,必得有人带着才能从明州行陆路返回京都。 他才离开明州的时候细雨微风,走到路上便雨雪霏霏,花了十来日千辛万苦地赶回来,稍微整顿休息了半日,他兴冲冲地敲响了茶珠的院门,并且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大喊了一声“珠妹”,他等着房门打开,耳畔响起喜悦的呼喊,“宸哥!” 然而耳畔响起的是一个男子冷漠的问话,“谁啊。” 宁宸宸捏着伞柄的手气得微微颤抖,珠妹不会是与其他男子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吧?他左右看了看,这儿太狭小破旧,也许珠妹已经搬走了。 房门从里开了,宁宸宸正想说走错了,话在嘴里顿时变成了,“是你!”他离开京都那日,在船上看到的和珠妹深情对视的男子,他竟然在这里!他还要不要脸了! 陆秀洵拉开一个门缝,心里亦是叹气,这狂蜂浪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平和地笑了笑,“是宁公子啊,有事吗?” 宁宸宸一把推开房门往里走,他脚步极快,绕过正厅便往亮着烛火的那间屋子走,“珠妹!” 陆秀洵跟上他,“小珠去惜玉楼了。”但宁公子明显未听他在说什么,径直踏进了他的房中。 他连忙也跟进去,“如今是我住在这儿。” “哦。”宁宸宸霎时也露出舒心的笑容,房中衣架上挂着男子的披风,放眼望去屋中没有一件女子的用物,“珠妹已经搬走了,是吧。” 他环视了一圈,这人用着他买的架子床、衣架、柜子……罢了,他赠给珠妹,珠妹再赠给这人也无事,钱财对他来说都是身外物。 “不是哦。”陆秀洵站在门口指向对面,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住在那里。” 宁宸宸的拳头瞬间攥紧,“我姑母说,你是中书令的嫡子,你……你住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儿温书,准备春闱应试。”陆秀洵指向一柜子的书卷,“这儿安静,小珠许我在此处居住。” 宁宸宸回家之后,跟着一家老小听了不少戏,此刻脑子里回想着锣鼓升天抓奸夫的“噔噔瞪瞪”曲调,他一甩松石绿宽袖,一屁.股坐在黄花梨缠枝纹靠背椅上,圆润的双眼瞪向陆公子,嘴角郁闷地抽了抽,继而道:“这鸡翅木书柜,阔叶黄檀架子床,霁蓝釉金花瓷瓶……” 他指着房中的摆设一一数过去,“通通都是我买的,你这是鹊占鸠巢!” 陆秀洵好心更正:“鸠占鹊巢。” 宁宸宸哑然,捏着椅子的把手指节泛白。 陆秀洵递上一杯温茶,淡笑道:“喝口茶润润吧,茶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宁宸宸想接过杯子帅气地砸在地上表达愤怒,想了想杯子也是自己买的,干嘛和自己的钱过不去,于是接过喝了。 “茶是好茶,但你不是好人!”宁宸宸放下茶杯,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对奴仆耳语了一番,过了片刻,十来个奴仆鱼贯而入,径直走向院后的杂物间。 陆秀洵蹙眉,“你要做什么?” 宁宸宸站在廊下,“我从今天开始就在这儿住,杂物间比客房宽阔亮堂,拾掇一番,住着更舒适!” 陆秀洵慌了,“小珠没有同意。” “我给她说,她就会同意的。” “你这样,不太好吧。”陆秀洵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不讲理的。 -- 第105页 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仆从凑在宁宸宸耳边道:“公子真要在这里住吗?这儿哪里能住人啊。” 宁宸宸扬起嘴角,对仆人附耳说:“我只是想把他气走,他搬走我就搬走。” 他又说:“你去找点鸡鸭鹅养在院子里,每天白日再找戏班子来院子里唱曲,他在这儿背书,呵。”他摆了摆手,“背不进去,他自然就走了。” “可是,茶姑娘回来看到满院的鸡鸭鹅会不会……” 他自信地点头:“她会原谅我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折 思念 茶珠到了惜玉楼,楼外风雪喧嚣,楼里灯红酒绿、歌舞欢腾,大台上的舞姬穿着水红色的纱裙,头上别着一支海棠珠花,在这寒冬里跳着处处柔情的海棠舞,她站在二楼的栏杆旁驻足看了片刻。 小翠从飞桥上快步走过来,“姑娘在这儿,贵客好等了。” 茶珠望了她一眼,她干瘦的脸上因喜悦沾上了红润,揶揄道:“哪位贵客在等我,他给你银子了?” “世子啊,他出手阔绰。”小翠喜滋滋地拉开袖口让茶珠看了一眼,连忙又把银子往袖子里塞了塞,“可别被英妈妈看到了。” “是他啊,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茶珠抿了抿唇想抑制上扬的嘴角,无奈还是笑了起来,思索了一下,“你去把月琴拿来。” “好嘞。” 茶珠抱着月琴,轻敲槅门然后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将门扣上。 严铮站在窗边看横河上画舫的彩灯,隔着雪花只能看到黯淡的光泽,他想起那日画舫的事,他与茶珠在船上拥吻,他回味着薄唇上的温柔触感……他深吸了一口冷气摇头甩掉杂念,随即听到门响了,身后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世子好久不见。” 严铮忙将窗户关上,摸了摸被吹得冰凉的面颊,转身望向她,“珠儿,叫我铮哥吧,世子太见外了。” “铮哥。”茶珠抱着月琴坐在梅花纹鼓形圆凳上,手抚上琴弦,“这些时日还有梦魇吗?我记得铮哥在门龙镇与我分别之时,说想听我弹曲治疗梦魇之症,但这都过去五个月了,我还一首曲子都没有为你弹过。” 他坐在圆桌旁,听她说起梦魇之事,他垂下了眼眸,眼底隐约有几分羞色,“我回京之后症状就好多了。” “看来严夫人为铮哥寻了杏林圣手。”茶珠听他好多了,心里也放心了许多,画舫那日听他提起过症状有所缓解,但她后来未曾关心过他是否痊愈。 近来不知怎么回事,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两个人相处的一些事情,故而今天一来便想为他弹曲,挂心他是否还被梦魇缠身。 她白日闲来无事会看话本打发时日,有一日读到话本中贵女思念进京赶考的情郎而忧思成疾,她蓦地想到许多时日未见到世子了,心里竟有一点思念的意味,随即她摇头否认,她不过是感激他为百姓做事罢了。 但今日听说他来了,她心里的欢喜一下涌到了嘴边,化为了直到此刻还高挂在脸上的笑容。 隔壁传来清倌极富哀怨的吟诵:“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茶珠听到她的吟诵,心里不禁想到寂寞思念最苦,她还是不要存了高攀世子的心思比较好。 她低头望着琴面,指尖轻拨琴弦,弹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曲调,琴音急促跳跃,似雨打芭蕉。她抬眸望了他一眼,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而温柔,似乎根本未听她弹奏什么,只是在爱怜地欣赏她的姿容。 茶珠瞄了他一眼,匆匆垂眸,心跳快了两分,手上的弦也轮乱了,她想找回调子的时候,手指却不自觉地弹起了另外一首男女月中私会的小调,曲调缓慢缠绵,叙述思念,弹着弹着调子越发缠绵柔情,她体会着曲中的情意,揣测男女在月下也许不止诉说思念,还有相拥相吻…… 她不禁红了耳根,还好世子似乎是个音痴,并未听出什么不妥,他还是欣赏地看着她。 “呼。”她吁了一声,放下月琴,像是与自己打了一架,方才还在想不要存了高攀的心思,弹完之后却觉得爱而不得最苦了,若是世子对她是存了真心,她也想像月下私会的男女一般,不顾世俗的眼光,奔放而快活地朝向心里的想法。 严铮待弹奏结束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质朴地道出方才的感受,“你弹得真好,我沉醉在曲调中,脑中有一根弦跟着你的节奏起起伏伏、上蹿下跳。” “噗。”茶珠坐到他身旁,拿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佳酿,想了想又拿起另一个酒杯给自己也满上了。 他拿起酒杯却未饮,眼中带着几分怜惜之色,“你平日会陪酒吗?” “我不胜酒力,从不陪喝,这是惜玉楼清倌招牌茶姑娘的规矩,贵公子们也乐于当惜花之人,甚少有人劝我喝酒。”她乖巧地眨了眨眼,“不过可以和铮哥喝一杯。” 青枝铜炉里袅袅青烟在房中弥漫,芳香四溢,烛光透过霞影纱照在茶珠白皙的面庞上,透着一股的诱人的红晕,她一下喝了半杯,抬头哈了两口气,“这酒好像不能喝太急,有点烧喉咙。” 他慢慢地抿了一口,闻到她嘴里传来的酒香,房里不过点着一个炭盆,但却过于燥热了,“其实并非是什么杏林圣手治好了我的梦魇,而是你。” 他抬手轻轻从她脸颊上一抚而过,指腹传来的软腻的手感让他掌心发痒,“因为老是梦见你,我就没有梦见其他了。” -- 第106页 茶珠故作平静地“哦”了一声,还说梦见我呢,一个月没来寻我了。她察觉到自己心里这股埋怨的意味,轻轻摇头,“我没有梦见过铮哥。” 她发现他有点失落,立刻道:“以后可能会吧。” 她抬头凝视他,想着今天相谈甚欢,不如把之前的瞒骗都说了,此后若是他不理她了,她也刚好扼杀这份才升起的念头,“其实我想告诉你……” 他薄唇上扬,凑在她面前笑道:“告诉我什么?” 茶珠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四目相对,她似乎沉溺进了他眸中的喜色,她双眸瞪得老圆,心砰砰乱跳,继而话头一转,“我之前是帮宁公子宣传店铺的生意,他会给我一些分红,所以我们才走得比较近,他又风趣幽默,长得男女莫辨,我将他当成好友。” 她在说什么……说完她忍不住扶额,今日不说自己是郡王府棋子的事,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更好的时机。 她正想重新酝酿一下如何言语,却被他搂进了怀中,他轻抚她的青丝,大掌从头往下,到耳垂,再托着她的脸颊轻轻揉搓,他指腹上的薄茧轻刮她的侧脸,她头脑嗡嗡的,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能够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你想自力更生我也不好劝阻。不过宸宸他对你……罢了,他都回明州了,待他明年归来,我们俩说不定都定亲了。” 严铮叫婢女送上晚膳,两人一同用膳,饭后坐在窗边喝茶,两人又说了很久的话,他讲起这段时日之所以没有来找她,是因为他在京郊转了一圈之后,发现周围这些村庄都或多或少受了雪灾。他回到家中,母亲与贵妇人们时常宴饮,他心中颇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感。 京都以北的延州暴雪不停,朝廷下旨救灾,他便跟着救灾的官员去北边一些城镇帮忙,他是国公府世子,他在附近救灾,官员也不敢克扣救灾的饷银。 他从十月末一直忙到十一月末,今日才归京。 他说话的时候,茶珠一直充满欣赏之色的看着他,他眼下有一抹乌青,耳廓还有未好的暗红色冻疮,人瞧着也瘦了几分,但英姿不减,甚至在她的心里还更俊朗了几分。 茶喝尽了,严铮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啊,好。”茶珠眼眸局促地闪了闪,算着时辰陆公子也在门口接她,如果撞上了,可能又会有许多尴尬。 两人谈笑着走到惜玉楼门口,茶珠嘴里说着话,眼眸四处乱瞟,奇怪,今日陆公子怎么没来。 不过还好他没有来,恰好避免了三人同处的不适。她双手揣在暖手袖筒里,暗暗捏紧,一定要找个机会把实情告诉世子。 他打着油纸伞,顾及着她个子不高,伞打得低,自己半个身子都露在雨雪中。 茶珠抬头瞧见了,往他身侧挤了挤,他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护在鸽灰色毛皮氅衣下,两人的背影远远瞧着完全黏在一起。 两人走到院门口,门是开着的,茶珠微讶。严铮道:“他还住在这里吗?” “嗯。” “晚上门都不关,也不怕遇到贼人。”说着他推开了房门,两人霎时都半眯着眼睛,院里太过明亮,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数盏高大的石灯放在前院照路。 茶珠嘴角抽搐,“陆公子……可能,怕我晚上看不清路吧。”她话音未落,听到了“咕咕”“嘎嘎”的家禽声音,心里隐约感到奇怪。 两人一起踏进了院门,茶珠突然感觉脚下滑得厉害,顿时重心不稳往后倒去,她脚翘得老高,头却往后栽倒,“啊!” 严铮连忙一把揽住她的腰,他斜弯着身子扶住了她,他听到了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本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突然两只手都放在了她的腰上,缓缓地将她抱进了怀中,“你没事吧?” 茶珠抓着他的手臂,大冬天摔在冰渣里又痛又冷,方才她被即将到来的疼痛吓得心口乱跳,深吸了两口气才平复下来,她抬起踩到东西的右脚,发现绣花鞋底沾了一坨土黄色的鸡屎。 她蛾眉紧蹙,院里怎么会有鸡屎?陆公子逮了活鸡回来给她煲汤?他会杀鸡吗? 她倚在严铮怀里,因为惊讶尚未注意到他双手怀在她腰上,耳畔便响起了一声洪亮的吼声:“放开珠妹!” “嘶。”茶珠倒抽一口凉气,侧头望向来人,“宁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宸宸走到两人身旁,挺着脊背昂头看向严铮,“今日。” 陆秀洵轻喘着跑过来,他今夜被满院的鸡鸭鹅给烦死了,于是他让杜昔买了数个竹篾笼子回来,他和杜昔一人抓鸡,一人抓鸭、鹅,将它们分类关在了笼子里,然后堆在了杂物间的门口。 宁宸宸看着门口的数个笼子,手指堵着耳朵与他争执。 刚才因为这事,他和宁宸宸正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较量着,未曾想听到了门口一声女子的惊呼,宁宸宸率先跑了出来,他因为抓鸡累着了,稍晚了一步。 茶珠红唇微启,“你……”“你……”了半晌才问宁公子,“你在这里等我吗?” 宁宸宸摇头,指向灯火辉煌的后院,“不是,我搬到杂物间居住了。那地方收拾一下,说是皇宫也不为过。” 茶珠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第48章 第四十八折 同住 茶珠望着前院并列整齐的八盏石灯,她走进了一瞧才发现不是石灯,竟然是兽形、花形的玉灯,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没有谁会在院里这样摆灯,除了上次能抬四个架子床来说这叫显摆风气的宁公子。 -- 第107页 想到四张床,她突然扫了一圈在场的四人,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宁公子真是深谋远虑,不多也不少,她今日若能劝走一个,就算她巧舌如簧。 她挣了一下,严铮放开了环在她腰上的手,她当着三人的面不敢露出太明媚的笑容,冷静地问宁公子:“你不是说开春之后再回来吗?” 宁宸宸完全不顾另外两人的神色,大大方方地望着她,朗声道:“我想你了!我给父亲说我回来监督京都的生意,到了京城马不停蹄地赶来寻你。” “结果我发现这个人…”他突然顿了顿,眼珠子晃了两下,刚才那个成语他好像说错了,是怎么说的来着? 陆秀洵看懂了他的眼神,好意接话道:“鸠占鹊巢。” “不用你帮我说。”宁宸宸有些烦躁,陆家嫡子透着一股他最不喜欢的气息,就像春日漫天纷飞的柳絮非要飘到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春日阳光缠上他,让他不爽又没有办法。 陆秀洵也懒得理他,抬眸瞥向严铮,“你怎么在这儿?你和小珠一起回来的?”他又看向茶珠,缓和了语气,“今天有点事所以没来得及去接你。我待会儿与你细说。” 严铮听小陆的温柔话语,眉心微蹙,看向茶珠,“他平时都会来接你吗?” 茶珠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她都和他住在一起了,来回接送这一点的距离不过方便两人闲聊几句,这有什么好问的…… 陆秀洵斜跨一步走到她身旁,与她并排站着,他的做派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她每日来回惜玉楼我都接送她,我若去晚了,她会在楼前等我来。” 宁宸宸被他那股温温柔柔、不急不徐的语调气晕,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也加入了铮哥讨伐他的队列,“这么几步路至于吗。”如果是他,他可以去接送珠妹,但陆秀洵这般做就是矫揉造作。 “当然。”陆秀洵含笑望向她,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 茶珠连忙帮着解释:“之前我惹了一点麻烦,陆公子为了护着我,这才每日来往接送。” “什么麻烦?”严铮与宁宸宸同时问道,他们不相信有什么麻烦是他们解决不了的。 院里还飘着雪花,四人站在前厅,门敞开着,风在厅中乱窜,茶珠一向不用前厅,这里没有摆放取暖的用具,她冷得缩了缩脖子,“前厅凉,都进来喝口茶吧,慢慢说。” 宁宸宸道:“去我那屋吧,我那屋亮敞。” “好。”茶珠跟上了他,她看后面两人还互相盯着,连忙挤出笑容招手,“别站着了,天气冷,进去烤火吧。” 陆秀洵点头跟上她,他只恨自己当时不想让小珠别扭,没有同意杜昔住进来,若是早点让杜昔将房间占住,也许……也许这宁公子也能想到别的办法。 严铮望着茶珠的背影,他能感觉到她很局促,他便不想为难她了,或许他该提及自己有事要先离开? 原本小陆住在这里他是不太放心的,虽然小陆是正人君子,但两人一来二去难免暗生情愫。不过宸宸住进来,那就不一样了,这两个人互相牵制造作,反而会形成一股平衡之势。 但如今这两人都住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无动于衷,大度地转身离去,珠儿会体谅他的宽怀胸襟吗?会不会显得他不重视她? 况且他和珠儿两厢情悦,珠儿今日还和他解释了,她与宸宸不过是友人,而小陆大概是她的音律之友,但这两人都存了非分的心思,她脸皮薄不好拒绝,他应当在这里守着,让他们保持分寸,他找到合适的时机便把他们一起撵走。 于是他也抬步往里走,虽然什么都没有准备,但他打定了主意,今日就算是在前厅打地铺,他也要住在这里。 四人一起到了杂物间,茶珠路过门口的数笼家禽时,惊讶地望向宁宸宸,“这是给我带的明州特产吗?” 她看着缩成一团互相挤着取暖的鸡鸭鹅,不免起了几分怜惜之情,“放在这里,冻死了多可怜。” 宁宸宸半蹲着抬起一个竹篓,掂量了一下太重了还是让仆人来搬走吧,他对着茶珠愤愤地说:“是的,这就要数陆公子的过错了,我本是散养它们,它们躲在厨房取暖,结果被毫无仁慈之心的陆公子抓来全堆在我门口,让它们迎风淋雪。” 陆秀洵霎时转头瞥向他,“恶人先告状?”他站在门边,摊开自己沾着鸡毛的袖子,“小珠,你今日没回来前,院子里鸡飞狗跳,你看看后院满地的鸡屎鸭屎,若不是雪压着了,臭味冲天。我……罢了。”他一挥袖子,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严铮难得看场热闹,笑着指了指宁宸宸,“你啊,哎。” “我想在院子里加一点生活气息。”宁宸宸在茶珠冷冷的注视下低下了头,“稍等片刻,我让仆人来搬走,我才买下了隔壁的宅子给他们住。” 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隔壁的仆人瞬间出动,茶珠还站在门框边便看到十几个仆人冲了进来,一人抱着一个竹篓,飞速地消失在了院门口。 她忍不住关心了一句,“那些鸡鸭鹅你怎么处置?” 他愣住,“卤鹅,烧鸡,老鸭汤?” “挺……挺好的。”茶珠招手,“快进来吧,外面冷。” “还是珠妹关心我。”他走进来,四个人围着圆桌而坐。 茶珠薄唇微张,三人都看向她,她复又闭上嘴巴,为了摆脱这种局促,她提议:“我去烧一壶热水泡茶,你们先聊。” -- 第108页 “珠儿,不必麻烦了。” “晚上喝茶睡不着觉,小珠也累了,算了吧。” “我这里有新制的果汁,珠妹要喝吗?” 茶珠才挪动了一下屁.股,只好又坐下,想了想才对严铮和宁宸宸解释道:“是这样的,之前有人来惜玉楼请我去他府上演奏,我不想去,他便派奴仆来楼里闹腾。” 宁宸宸怒道:“惜玉楼的护卫没拦着吗?护卫若是无用我就换一批,日后你来回的路上我都让护卫守着你。” 严铮道:“是谁家的公子?” 陆秀洵点了点头,替她圆谎。 “我是让护卫把她赶出去了,只是她又带了人在楼前等我,后来陆公子出面把事情摆平了,其实她也就闹了一回,这都风平浪静一个月了。”茶珠说完立刻站起来,不给大家再问的机会,“时辰不早了,天黑路滑,世子早些归府吧。宁公子,你既然买下了隔壁的宅子,不如去隔壁休息?我怕没有人伺候你,你不习惯。” 她暗叹一声妙极,这一招声东击西,一下就将话题给转开了。 严铮在屋里看了一圈,指着没有铺床褥的那张在角落里的螺钿彩漆架子床,“恰好,这里还有一张床,我今夜就睡这里吧。” 宁宸宸立刻拒绝,“我觉得同住不太方便,虽然小时候我们一起玩闹过,但这都多大年纪了,两人大男人同居一室实在太别扭。” 严铮两步跨到架子床上坐下,取下腰间的佩刀放在床边,继而翘着腿躺在床板上,“不方便吗?我要睡了。” 茶珠连忙起身,“那我就不叨扰二位了。” 陆秀洵没有说话,也起身往外走,今夜抓鸡实在累着他了,他连最简单的客套都不想与宁宸宸多讲一句,只想快些回去洗掉一身的味道。 她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躺在坚硬床板上的铮哥,当着二人的面,她还是客气地称呼道,“世子,我那里有多的床单和锦被,要不你过来拿吧。” 严铮“蹭”地一下坐起来,“好啊。” 严铮跟着她走进了厢房,她走到柜子前,翻找了几下抱出一袭锦被递给他,“可惜有点薄,这是我秋日盖的锦被,铮哥晚上把氅衣盖在锦被上,房里再燃着炭盆,应该不会太冷。” 她又蹲下,在柜子下层找到一张叠好的毛毯,“这个垫在身下吧,床板太硬睡着会很难受,早上起来四肢都痛。” “哎呀,糟了,我这里没有多的枕头了。”她四处看了看,走到床边把自己填满香草的布枕给他,“我一向用的软枕,用冬衣叠着当枕头也能应付一夜。”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略显困倦的尾音,为了让他睡好些,她在房里忙碌地翻找。 严铮望着她,心里暖暖的,他抱着被褥站在原地不动,“不用枕头,我在军队里有时候席地而睡,别说枕头,连被子都没有。” 她收回枕头,看着他格外柔情的眼眸,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事。”他说。 茶珠打开房门,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他摇头制止,“太冷了,不用送我。” 她低头笑了笑,“我还没有梳洗,打算去厨房烧水。” “那我去给你烧水。”他说着就跑了出去,不时抬着两个木桶风风火火地进来,“小陆才烧了水,灶台还热着,所以水很快就烧好了。我烧了我们两人的用量,你看够不够。” 他把木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她用帕子擦拭了脸、脖颈,两人简单清洗了一番,他频频望向她,但没有多话,略有不舍地退出了房间。 茶珠放下青丝,穿着中衣坐在床上,随手拿起了话本,她才看了两页,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她看着去而复返的世子,疑惑道:“怎么了?” 他关上了房门,又放下隔风的厚帘子,腋下夹着才拿去杂物间的锦被和毯子,“我就睡在你床边,给你守夜。”他走到床边,将毛毯铺在地毯上,然后大喇喇地坐下,背对着她,“你睡吧。” 茶珠犹豫道:“你在这里睡,不太好吧。” “在城东府邸那日,你睡在床上,我睡在软塌上,不也同室而居嘛,我和宸宸一起睡才会睡不好,他太吵了,他小时候就有磨牙的习惯,我以为他如今好了,刚才推门进去他已经睡着,磨牙的声音像是锯木头,我听着太难受了,所以才逃了过来。”这是他根据战友有磨牙的习惯,现场编造的理由,心里对宸宸道了一声抱歉。 他回到杂物间时,宸宸确实已经睡了,他在黑夜中铺着毛毯,突然想到自己和珠儿早就有了肌肤之亲,而且这两人遵守君子之道,是因为他们觊觎珠儿,而他和珠儿不是相恋的关系吗,他为何不遵从自己的心意守在她身旁。正如宸宸所说,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太别扭。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来到了茶珠的房间。 茶珠听说宁公子有磨牙的习惯,咂舌道:“这样啊,可是他们两人若是知道你……” 他打断道:“没事,我早上早点回去。” “好吧。”她又翻了翻话本,察觉到面前的人一直看着她,这下话本里的字一点也看不进去了。 他坐在毛毯上,手肘按在膝上,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她,她拆了发髻,青丝随着她低头看书而顺在脸庞两侧,她抬手将头发抚在耳后,耳根在烛火的照耀下透着一点羞怯的粉色,她的中衣宽松,露出肩颈优美又柔和的线条,胸前的圆润随着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再往下就掩盖在了蝶戏百花的锦被里。 -- 第109页 严铮发现自己喉头微痒,再这样安静地看她,他可能就忍不住浮想联翩,于是找了一个话题打破沉静,“我没有看过话本,这个好看吗?” 茶珠只是拿着书僵硬里坐着,话本里的情节一点没往脑海中去,“好看。” “我改日也看看。” “你看吧,我想睡了。”她把书递给他,他的手接过书,也托着她的手指,他的食指在她的掌心柔柔地摩擦,一阵战栗从她的掌心直达心口。 他揉揉她柔软轻盈的小手,解掉心里那点躁动,但揉搓了一下之后,他的另一只手不受自己控制拉着床柱借力,他一下起身坐在了她身旁,从今夜未见她便开始思念的那股滋味再也按捺不住。 “我想……”他努了努嘴,“可以吗?” 他健壮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她稍微扭捏地推搡了一下,然后红着脸闭上双眼抬头,“好吧,亲一下。” 这一下也太漫长了。柔软的唇瓣若即若离,伴随着漱口的青盐、金银花芳香在唇齿间回荡,唇中柔软的小鱼相抵相缠,她的脑海里响起月下私会的柔情曲调,搂在她腰上的手越来越紧……直到房门被敲响。 “小珠,你睡了吗?” “珠妹,你睡了吗?” “小珠,我突然想起来我上次把一本张士批注的经书落在你的房间了,今夜瞧好背到了此处,有些名士之语记不清楚,故而想来拿书。” “珠妹,我刚才让仆人搬东西的时候,夜宵好像放到你房间里了,我饿了,如果你方便的话,让我进来拿一下夜宵吧。” 这两人当然不是单纯地来找茶珠,方才陆秀洵沐浴完之后神清气爽,他摆脱了鸡毛的味道,真想赋诗一首,突然听到对面的门响了,又听到小珠与铮哥对话的轻响,很快房门关上了,他便只能听到风声。 他等了半晌也不见对面的门再打开,他怀着对铮哥正人君子的一丝信赖,披上披风,打着灯笼去杂物间寻他。 果然发现他不在,他走的时候膝盖撞在了凳子上,随着他站立不稳,乱晃的灯笼光将宁宸宸也闹醒了。 宁宸宸烦闷地说:“半夜来我房里,故意找我不痛快吗?” “铮哥不见了。”陆秀洵扶着桌子,长叹一声,“我刚才听到小珠房门打开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宁宸宸霎时清醒,抓起华袍三两下穿好,两人一起围在了茶珠的房门口。 茶珠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她借着微黄的光亮,发现严铮的面色也并不坦然,甚至他难得的连眨了好几下眼,掩盖此刻的局促。 “我……我睡了……”她的声音带着几丝柔媚的沙哑,话音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立刻咳嗽了几声掩饰尴尬。 “那我进来拿一下东西就走。” 严铮吁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随即轻斥出声:“你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吗!” 茶珠脑袋嗡嗡乱响,一下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了头。 他去拉开了房门,毫无做贼心虚之感,反而双手叉在胸前,仰着脖子瞥向这两个比他矮的人,“扰人清梦,房里哪有什么书和夜宵,你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陆秀洵呵了一声,“你真是恬不知耻!” “你竟然趁我睡着了,私闯珠妹房间!”宁宸宸往里看去,“珠妹,没事吧?” 茶珠隔着屏风,几下把外衫穿好了,红着脸走到门边,“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不过,我想说,你们如果要在这里住,我要与你们约法三章。” 她指向宁宸宸,“宁公子,你不许再养任何除了你自己以外的活物。” 又看向严铮,“世子,请你不要夜晚私闯我的厢房,如果不想睡杂物间,你就回国公府休息。” 她看着陆秀洵,“陆公子还好……” 另外两人一下沉了脸色,陆秀洵含笑点头,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又是一副珠儿与我最是合适的模样,她立刻想到了陆公子的问题:“你不准故意做这种表情来挑衅其他人!” “当然,我还是希望三位都可以各回各家。我宁愿搬回惜玉楼后院了!”说完,她关上了房门,长长地叹了一声,轻揉嘴唇,还好她够镇定,他们什么也没看出来,否则也太尴尬了。 她听到门口三人的对话,“你们俩刚才在做什么!” 严铮平淡地回复,“亲吻。” 她扶着额头,缓缓躺在床上,罢了。拉赫 第49章 第四十九折 争执 早上天还未亮,后院传来一阵阵的砰砰声,听着像是木棍击打在木头上。 茶珠用被子捂着头想再睡一会儿,有节奏的敲击声穿透了她的锦被直达脑海,她挣扎着翻身起来,猜想这三人大概又是闹出了什么事来。 她叹息了一声,还不如搬回惜玉楼呢,冬日的早晨没有姐妹会早早地起来扰人清梦! 她披着兔毛领的披风,一边打哈欠一边随着声音往厨房走去,看到陆公子拿着擀面杖在反复击打案板上的一团白面。 水和面粉调配不当,面团软软地瘫在案板上,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做成面饼的样子。他借了擀面思索别的事,茶珠走到他身边了,他也未曾察觉。 茶珠看着他的侧颜,他像是老僧入定一般,手里的擀面杖毫无波澜地一下下敲击面团,若是换上僧袍,从背面看就是僧人在晨起诵经敲木鱼。 -- 第110页 “陆公子,你怎么了?” 他听到身侧的询问,明显被吓了一跳,他往旁退了一小步,眼睛瞪大了一瞬待看清是茶珠后又恢复平静,他放下了手里的擀面杖,惊讶道:“我怎么了?”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做什么,歉意地说:“前几日我想学着做一点吃食,杜昔说做面简单。” 茶珠瞥了一眼桌上的湿软面团,一时无言。 “我什么都做不好,也不能讨你欢喜,那日杜昔教了我怎么和面,我今日凭借记忆中的画面做了一次,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神色有几分黯淡,眼下挂着一抹乌青,昨夜辗转反思未能安枕,面色苍白了少许,“我本想你早起能吃到我做的一碗热面,谁知弄成了这样,我心里想着事情,就忘记手上还在做什么了。” 他眉眼间充满了落寞之情,把粘满面粉的擀面杖丢进了水盆里,“罢了,我把这儿清理干净,无声无息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给你添麻烦。” 茶珠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又是不讨欢喜,又是无声无息,他这是意有所指啊…… 他清洗着擀面杖,手指泡在冷水里,他又无知无觉地垂眸陷入沉思,指节被冷水泡得发青,模样看着太过可怜。 茶珠拍了拍他的背,又伸手轻拍他的手腕,“别洗了。”她轻柔地安慰道,“术业有专攻,陆公子的长处本来就不在这些上面,你才华横溢,擅长丹青,又精通瑶琴,公子只是不爱显摆,不常出去交友唱和,你若在人前稍微露出几分才学与雅技,定会成为世人传颂的数一数二的风雅人物。” 他面色稍霁,茶珠扯下架子上的帕子给他擦手,“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动了。” 陆秀洵轻叹一声,接过布帛把手腕上沾的面粉也擦拭了,哀哀地笑了一下,“从未听你夸赞过我,虽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但心里还是受用。” 他放下挽起的袖子,身姿挺拔如寒夜中的松竹,“小珠,你愿意等我吗?等到春闱之后,我想……” 厨房连着杂物间,他的话被杂物间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宁宸宸耷拉着眉眼,眼角还有一分未消散的困倦薄泪,“小爷我一向不起这么早,但听你在这里搔首弄姿了半天,实在受不了了!” 他打着哈欠走过来,嘴角噙着几分嘲笑,“三更半夜世子爷闻鸡起舞把我闹醒了一次,你早上在这里敲木鱼,我都懒得理你,但你一直在这里絮絮叨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存了还要再睡的心思,华袍上的盘扣并未扣上,衣裳随意地搭着,冷得直哆嗦。 茶珠随着打开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杂物间里空无一人,看来世子已经走了,难怪这边的动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宁宸宸伸手过来拉她的手臂,“珠妹,不要理他,他就是故意在这里装可怜、卖惨、使劲儿地闹腾。我父亲的小妾们惯常使用这些手段,我母亲说了,这都是下作的表现!” 茶珠被他搂住了手臂,他迈腿就往厨房外走,她听他这话太过刻薄了,陆公子神情呆滞,双手冻得青白她也是亲眼看到的,“宁公子,你这样说话也太不讲理了。” 陆秀洵乃是中书令的嫡子,竟然被他形容成争宠的妾室,他当即怒了,拉着宁宸宸的手臂不让他走,“你竟然将我比作小妾?”他一向淡泊温和的声音随着怒气浑厚了几分。 宁宸宸揽着茶珠的胳膊,他又被陆公子抓着手臂,茶珠伸手轻拉陆公子衣袖,三个人站成了三角之状,她温柔地劝说:“陆公子,别生气了,他有口无心的。” 她又望向宁宸宸,劝道:“你给他道声歉吧。”她知道他是一点气都不能忍受的人,唯独对她有几分耐心,于是她柔声说,“好吗?宸哥。” 珠妹竟然帮着姓陆的说话,他被吵醒的怒火更胜了!宁宸宸“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眉飞色舞地对陆秀洵说:“哦,我说错了,你是想当小妾,但我这个主母不给你机会,所以你恼羞成怒。” 说着,他更是得意地挑了挑眉,甚至扭头对茶珠点了点头:“看我帮你摆平他。” 茶珠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苦笑还是尬笑了,“宸哥,你别说了,你少说两句吧。” 陆秀洵本来想着他道歉两句,他就大度地说算了,但听他这样说话,手上不自觉地用了一点力气,“你真是……”他饱读诗书,脑海里竟想不到一句可以骂他的脏话。 “哎哟,手臂要被你捏断了,断了珠妹可要心疼我,好吃好喝地照顾我。到时候你又要在厨房敲木鱼博同情了,哎,下作。”宁宸宸嘴里说着手臂痛,但一点也不挣扎,还将手臂往陆秀洵怀里推,恨不得他多使点力气。 茶珠又拉了拉陆公子的衣袖,她知道宁公子是在装模作样,想劝陆公子不要与他置气了。 谁知她还没有说话,陆秀洵抬手甩开了她拉袖子的手,另一边也放开了宁宸宸,他根本没将他捏痛,宁宸宸不过是装腔作势,小珠却拉他的衣袖让他住手。 严铮也好,宁宸宸也罢,在她心中都比他重要,他在这里与她同住了一个月,怕她顾及男女之防,他恪守礼仪,除了郡王府的人来闹事那日,他从未贸然地进入她的房间,她却允许铮哥夜里进她房中私会! 他鼓起勇气想与她诉说心里的打算,被这个纨绔的二世祖打断了他的话,他被这样羞辱,她却还是口口声声地叫他“宸哥”,称呼他为“陆公子”。 -- 第111页 他做的一切在她眼里不值一文!他也是有傲骨的人,却被她一再地践踏自尊!想到此处,心里的酸涩直往上冲,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酸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他眨了眨眼,眼眶酸得厉害,他知道自己眼睛红了,再待下去若是因为这点事而流泪,那也太过贻笑大方。不知道宁宸宸还会怎样讥讽他。 于是他挥袖转身,径直往自己那屋走去。 “陆公子?陆公子!”她看他红了眼角,猜测他被宁公子的话气到了,他毕竟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公子,与从小被宠大、又常在市井玩乐的宁公子起了口头争执,无异于蜉蝣撼树。 茶珠连忙追了上去,院里不大他又走得快,他即将走到门前,她才终于追上他,“陆公子,他就是口无遮拦,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陆秀洵一步跨进房中,想将房门关上冷静一下。他见宁宸宸在后面连喊了几声珠妹,但她没有回头搭理他。 他心情稍微缓和了几分,“我没和他一般见识。” 茶珠怕他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里难受,这事确实是宁公子不讲道理,而且陆公子也保持着体面未与他多计较,陆公子看起来又这般的失魂落魄,她心里的秤便偏向了陆公子,她又问:“你饿了吗,要不我去给你煮碗面?或者我去街上买一点糕点?你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陆秀洵正在思索要不要提议和她一起上街买东西,这样刚好能不见到杂物间的纨绔。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天的惨叫,“哎哟!” 茶珠回头,发现宁公子摔在了十步开外的雪地里,他在地上扶着腰直喊疼,她赶忙快步上前,“你怎么了?”她话音刚落,听到背后响起了“砰”的关门声。 她再回头,发现陆公子已经关上了房门,而宁公子还在惨叫,她只好上去扶他起来。 陆秀洵透过门缝看到她一边扶他,一边帮他拍身上的雪。他一定是装的!茶珠不扶他,他挣扎着起不来,她一过去,他拉着她的手便能起来了。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未这般讨厌一个人。 茶珠扶着他,上下看了一眼,他眉毛拧作一团,嘴里不断地“嘶”“嘶”抽气,看着不像是装的,“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能平地摔倒啊。” 宁宸宸捏着腰,连声喊疼,“哪里来的鸡屎啊,我刚踩到滑了一跤,哎,我这腰一定是摔断了,痛得根本走不动路。”他手搭在她肩上,头放在她肩头,他明明比她高,却想做小鸟依人的样子。 茶珠说:“我先扶你进屋,然后去隔壁叫你的仆人过来,我们一起把你抬去医馆。” 宁宸宸眼珠子转了转,刚才趁着两人没注意,自己缓缓地倒在了雪地里,如果她跟着一起去了医馆,他可就暴露了,他关心地说:“天寒地冻,你别出门了,我……我那个让他们送去就行。” 陆秀洵看到两人进了房门,宁宸宸像无赖一样靠在茶珠身上,她也没有阻止他。他恨得牙痒痒,转身回到书桌前摊开了一本书,半晌没翻一页,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思绪,最后总结为一句:难道是我太君子做派了小珠不喜欢? 两人进了屋子,她看了一眼折好的锦被,随意地问道:“怎么没看到世子?” “他早上……”宁宸宸想起严铮早上走的时候,让他转达茶珠,他一个月未归府了,白日回去看望母亲,晚上再过来。 他心里突然想笑,但他为什么要替他传话呢?宁宸宸身负战胜对手获得芳心的使命,于是蹙着眉头,不解地说:“昨夜他在这里吗?我很早就睡了,我以为他被你赶出房间后就走了呢。哎,人家可是世子爷,哪里像我这样愿意守着你吃苦。” 他不敢把谎话说得太真,便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就算晚上铮哥回来亲口告诉珠妹他的去向,自己也可以解释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迟,没注意没听清。 茶珠抿了抿嘴,看来他回国公府过夜了,也好,免得三个男人一台戏,只是心里还是隐约有点失落,她扶他走到四出头官帽椅前,“你还疼吗?先坐下吧。” “疼得坐不下去,你扶我去床上躺着吧,顺便帮我揉揉,可好?” 茶珠蓦地想到,刚才宁公子不是说世子半夜起来舞剑把他吵醒了吗?他话语前后矛盾,现在可能也是为了打断她与陆公子说话,刻意为之。于是她突然放开了手,他站得很稳,一点不像他说的那样疼痛。 他一时不察,没来得及伪装,只好笑道:“额,好像突然好了。” 茶珠睨向他,正色道:“宁公子,你刚才那样太过分了,陆公子是正人君子,他是真的想给我做一碗面,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 “对不起,对不起。”宁宸宸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他圆润又黝黑的眼珠子晃动了几下,低眉顺眼地说:“我一会儿就去给他道歉,你别和我生气了。” 他又说:“我早上被他吵醒了,我一向睡得浅,所以起床之后存了被闹醒的气闷,说话不免难听了一些。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我知道我这样做太不对了。” 他低头嘟着嘴,两只手放在胸前,两只食指轻轻地碰撞,“我错了嘛。” 茶珠“诶”了一声,“好吧。”他毕竟是惜玉楼的东家,她也承蒙他的恩情才拿到了卖身契,不好再多说他什么,“那你记得去道歉啊。” “我一会儿就去。”我当然去,最好让他今日就气得搬走。 -- 第112页 第50章 第五十折 齐相聚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茶珠准备回房里补眠。 隔壁在墙边候着的仆人听到了这边院子里公子的说话声,他们端着洗漱用的木盆、润口的蜂蜜水鱼贯而入,不时又送上精致的糕点、八宝粥、水果。 宁宸宸挽留她一同用膳,两人便一起平静地喝了粥。 茶珠用完早膳又起身要走,他突然开口道:“珠妹为何会让陆家的人住到客房里?” 他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望着昨日才铺上的檀色地毯,“我回来的路上吃了多少苦,你可曾知道?我兴冲冲地敲响院门,他倚在门框边上悠闲地问我‘你是谁啊’的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 茶珠很少见他这般垂头丧气,他大多数时候挂在脸上的笑容比春光更明媚三分,她又坐回椅子上,侧头观察他脸上的神色,半真半假地解释道:“陆公子因为我的缘故和父母起了争执,他搬到这里来我便不好意思拒绝。他来了一个月了,陆家也没有派人来找过他,所以我想他心里应该很难受,你想想若是你离家出走一个月,无人问津,你心里是何等滋味。所以我更不能赶陆公子走了。” 他别扭地望向另一边,故意不看她,“你们孤男寡女地住在一起,我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臂膀,“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又是怎么回来的,你还没有告诉过我呢。” “镖局送我回来的,他们冬日走镖,只要雪一停,不管刮多大的风,天气多冷,都要急速前进。我骨头都快被山路颠坏了,他们经常夜里还在赶路,我睡在马车上连个炭盆都没有,裹着两件狐裘都冷得渗人。冷就罢了,睡觉的时候身底下一直在颠簸。昨夜我睡在这里,半梦半醒之时都觉得还颠得厉害。” “我为了什么?为了回来见你。你倒好,没良心的。”他偏着头,闷闷地哼了两声,听着声音心里有说不尽的愁苦。 茶珠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完这句话时险些笑出来,这是他惯常听母亲责怪父亲的话语,“我抚育庶子、调和妯娌矛盾,孝顺公婆……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没良心的。” 父亲往往听了这话,都会耐下性子安慰母亲。 果不其然,茶珠走到他脸朝着的那个方向,“宸哥,我知道你辛苦了,我对不起你的情意。” 他“哼”了一声,又别过头,“我听他方才的意思,想说春闱之后要你跟了他。你愿意吗?” “我没有想过这些。”陆家的家教严格,陆公子的父亲官居要职,即使陆公子有什么打算,他父母那一关也不好过,她自然没有存太多的幻想。 “那便是极好的。”宁宸宸终于转过头来,端起茶水递给她,“我从明州带来的茶叶,你试试。” 茶珠饮茶之时,他又状似无意地提及:“我表姐嫁给了从四品银青光禄大夫的庶子,为了让她在夫家过得好一些,我舅舅每年都送数十箱宝物去他们府上,可我表姐依旧不受待见,那家人倚仗我表姐过上了奢靡的生活,却动不动便说‘商贾之家出生,就是小家子气’,表姐夫迎了贵妾进府,那女子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的女儿,都敢讥讽我表姐不如她落落大方!” “可我舅舅是请了宫中的女官教我表姐规矩的,烧香、点茶、插花,她样样都挑不出错来。她错的是出生这一茬。所以啊,嫁进官宦之家,若不与他们门当户对,那便要做好吃一辈子苦的准备。” “你说呢,珠妹。” 茶珠看向他,两人目光交汇,一时无言。 早上雪停了,灰白了多日的天空终于见到了夺目的暖阳,淡金色的光芒透过窗纱照进来,映在茶珠莹白的脸庞上,她落寞地苦笑了一下,未曾想宁公子平日看着大大咧咧,这番话倒是真的说到她心坎上了。 “但我不同,我祖父、父母都极其宠爱我,我说一,他们不敢说二。我虽然十七岁,比他们两位小两三岁,但我已经有很成熟的内心了,我相信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我们一起赚钱,一起花。年少时动心的人最难忘、最相爱,我曾把你想作解语花,但我发现我对你说的话远远多过你与我说的话,你这解语花非但不让我舒心顺意,还让我苦恼颇多。你虽不是解语花,但也是我心中唯一的花。” 茶珠有一点动心,她的心在少年真挚的眼神与诚恳的话语中砰砰乱跳了几下,随即平复了下来,她像是粉蝶嬉于芳丛,这朵花虽然很娇美、很诱人,但她不敢贸然驻足,“宸哥,你为什么会爱慕我?” “啊?”宁宸宸愣了愣,方才一直充满爱怜与笑意的眸子晃动了数下,他红唇微张,舌尖舔了舔嘴皮,想了半晌才说,“你模样好看,会弹琴,说话温温柔柔的很动听,眼睛很漂亮,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双眸在与我说话,它透着撩心的柔情。”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些让你着迷的东西,若你三十岁、四十岁……再遇到像我这般十六岁的美貌清倌,你依旧会动心。到时候你要纳妾,我色衰爱弛,又如何能拒绝你的提议呢。” 他轻拍桌子,“我不会!” “你父亲有多少妾室?” “十来个吧。”他立刻瞪圆了眼,连连摇头,“他爱招蜂引蝶,我们不一样。” -- 第113页 “你爷爷呢?”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与我父亲差不多吧,现在还有六七房,有几个已经去世了。” “我虽不想用龙生龙、凤生凤的话语来贬低你,不过我觉得你对我的爱慕,也许就是像你所说,因为我让你不顺意,让你一帆风顺的人生有了挂念的苦恼,所以你此刻可以为了我不顾一切,但如果我让你顺心顺意了,你也许会发现你的爱并没有那么深刻。” 他捏着桌角,这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粗粗地吸了几口气才平息下来,“那他们呢?他们就很深刻吗?” 茶珠瘪了瘪嘴,“我也不知道。” 房中又陷入了沉默,宁宸宸不想让彼此不愉快,他洒脱地笑了笑,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我想再睡会儿。” “好,你休息吧,我也回去休息一下。” 她刚迈出房门,他又低落地笑说:“你踌躇不决,我们几个都会受伤。” 茶珠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抱着柔软的被子,从床边滚到最里面,又滚出来。 她想了想自己如今的行为,对三个人都是没有主动勾引,没有拒绝好意,没有承诺未来,但他们不开心了,她又都会安抚。 她撑着头沉思,如今宁公子和陆公子住在一个屋檐下,世子时不时会来看望她,她如果对某一方太好,势必会引起另外两方的不满,她从中调和又过于辛苦。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善于处理麻烦的人。 哎,她是想体会情的美好,可即使被人爱慕着,三心两意也过不了舒适的日子,她若是惜玉楼的红倌,那可以将三人都收入房中,迎来送往,左右逢源,也没谁会去责怪一个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女子不守妇道。 可她毕竟也做不出这种洒脱放荡的事来,她心里还是更愿意择一人终老,彼此恩爱两不疑。 她思绪颇多,一会儿拿定了主意,一会儿又想再看看,在床上反复地滚了很多次后终于睡着。 …… 傍晚严铮回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前院的八盏玉灯也没人点亮。他走过前厅,发现三个门都紧闭着,乍听之下也没有人说话,他感到有些奇怪。 他走到茶珠门边,轻敲房门,“珠儿,在吗?我回来了。” 茶珠正在对镜描妆,快到去惜玉楼的时辰了,她听到门口的声音,略微有些惊讶,“我在,稍等啊。” 她打开房门,“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 “铮哥!”听到敲门声,在屋里闷着和仆人打叶子戏的宁宸宸霎时丢下了纸牌,推门便冲了出去,幸好他及时地打断了两人的话。 “你回来了!哎呀,太好啦!”他说着走了上来。 坐在房中等待茶珠出门的陆秀洵蹙了眉头,他站起来凑在门缝边往外看,他想着虽然早上闹得不愉快,但小珠出门,他便装作无事发生,依旧送她过去,不曾想她还没有出门,这边的热闹就唱起来了。 严铮觉得他有点奇怪,“好什么?” “今天我们珍宝行的掌柜送了一副象牙做的雀牌过来,我正愁找不到人玩呢,不如我们三个加上小丁……”他对着杂物间里的仆人招手,“小丁,快过来。” 宁宸宸站在茶珠与严铮中间,阻止两人对话,“我们四个打雀牌吧!” 茶珠抚着才戴上的翡翠耳坠,“我要去惜玉楼……” 他笑道:“去惜玉楼做什么?你东家说今天你放假了。” 严铮看他兴致这么高涨,左右晚上也没有事做,道:“我只逢年过节见我母亲打过雀牌,隐约知道规则,但是不太精通此道,可能会让你觉得无趣。” 茶珠说:“我也不太会。” “没事,我们番数封顶,玩小一点就是了。输一夜也不过一顿饭钱,如何?” 宁宸宸愉悦的声音和严铮未拒绝的话语传到了陆秀洵的耳中,敢情只有他一个人是多余的吗?他蓦地拉开门,“小珠,我也想玩,你可以教我吗?” 她想到早晨的事,心里有一丝愧疚,当然点头说好。 宁宸宸与陆秀洵冷冷地对视了一眼,宁宸宸忽然明白书中“勿以恶小而为之”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早晨他不说谎,如实地向珠妹诉说了铮哥交代的话,那他此刻就不用组这尴尬的牌局了。 他让小丁去准备茶水和散碎银子,对三人笑道:“去我那屋吧,亮敞。” 四人落座,趁着小丁准备的间隙,茶珠给严铮和陆秀洵讲了大概的规则,她发现铮哥好歹知道一点,陆公子是一点不会,而且他频繁地提问,于是她说话时便不自觉地看向了陆公子。 “咳咳。”严铮咳嗽了两声,抬手轻拍她的肩膀,“你刚说怎么和牌来着,我忘了。” 宁宸宸坐在茶珠的对面,他“啧”了一声,“铮哥,你刚才还说会,现在又说不会,而且你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动脚的。” 陆秀洵坐在茶珠的左手边,严铮坐在茶珠的右手边,她被拍了一下便转向了右边,“和牌有很多种组合,万子牌,筒子牌,索子牌各三十六张,你可以……” 她讲到一半,左边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茫然地转向陆公子,他温温柔柔地笑问:“什么是杠啊?” 宁宸宸白了他一眼,仰天叹气:“我的老祖宗哟,什么是杠你都不知道,四个一样的就是杠,你手里有三个一样的,我打了一个出来,你可以杠,你自己摸到也是杠,这个刚才珠妹不是已经讲过了吗?就你这个记性,你还能参加科考?还能通过秋闱?小爷我没好好读书,大概是让我朝痛失了一位状元。” -- 第114页 陆秀洵低叹了一声,望向茶珠,“抱歉,我才学,总有些记不住。” 茶珠想到早上的事他就受了委屈,此刻又被宁宸宸出言讥讽,对他温柔笑道:“没有啊,你已经记得很好了。杠就是宸哥说的那样,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她的笑容落在严铮和宁宸宸眼中觉得刺眼,“宸哥”二字落在陆秀洵和严铮耳里觉得刺耳。 严铮直接捏住她的右手腕,“你刚才还没给我讲完呢,不懂礼貌的那位老是打岔。” 茶珠轻轻挣了挣,又不敢太使劲儿,手腕就这样被他抓在手心,另外两位的视线便落在她洁白的皓腕上,若眼光能变成火光,她的手腕必定被灼烧出两个洞来。 “陆公子不是没有礼貌,他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世子的指腹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轻轻揉搓她的手背,她头皮阵阵发麻,连忙扯回手,不敢抬头看人,干笑了两下。 宁宸宸只恨自己坐得太远,他本来以为坐在茶珠的对面,她抬头便能看到自己,是个绝佳的位置,未曾想这两个人过于不要脸,“铮哥,我还叫你一声哥是我不对,世子爷,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点浅显的道理军队不教是吧?” 陆秀洵抬眸凝视对面,发现严铮挑衅地昂了昂脖子,于是他又温柔地轻拍茶珠,歉意地说:“我又忘了,如果我有一个三筒一个四筒,能和一个五万组在一起吗?” “陆公子,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宁宸宸指着自己的脑袋,“我养的鸡和我养的鹅能凑一对吗?你去给我凑凑?” 宁宸宸看见这两个人同时抬手想拍茶珠,他顿时气愤地说:“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再教了,直接开始打一圈,不会的再问。” 茶珠也连忙附和着点头,感激地看了宁公子一眼,“先打吧,纸上得来终觉浅。”她教了半个时辰,已经累得语无伦次,口干舌燥,茶水足足喝了一壶,这两人一点进步都没有,反复地提问。 她手背的皮肤娇嫩,都快被两人拍红了。 终于开始打了,她略松了一口气,但不知方才的提问只是今夜的开胃小菜。 第一局四人理好了手中的牌,又各摸了三次牌,陆秀洵突然惊讶地问她:“我怎么发现你们面前的牌比我的少?” 宁宸宸数了数他的牌,又看着他面前空空的桌面,“我的大兄弟,你光摸不打的吗?那你待会儿是打算把手头的牌叠厚厚一堵长城是吧。” 茶珠手指轻轻地推了自己面前的牌,对三人笑道:“这把不算,重来。” “干嘛要重来。”严铮将她推倒的牌用手臂遮住,漠然地看向对桌,“我这把牌很好,一看就是过大牌的开局,雀牌中你这种情况叫‘大相公’,这局要陪同大家打到底,然后赔三家牌钱。” 宁宸宸忍不住鼓了两下掌,讥讽道:“世子爷,你这种规矩都懂,刚才你那些提问显得很‘返璞归真’啊。” 严铮说谎被拆穿,丝毫不局促,面色无波,“我听别人提过一句。” 茶珠看着桌子上被他遮住的牌,他示意她重新立起来,她假笑道:“何必这么较真,这才第一局,重来吧。” 严铮声音沉了两分,平静地注视她:“你就这样护着他吗?” 陆秀洵抿唇,柔情似水地看向她:“小珠,没事的,就按世子说的来吧。”姿容如美玉,音色似吟筝。 严铮“呵”了一声,又瞥向他,“明明是你做错了事,你却显得自己体贴温柔,而我这个讲规矩的人咄咄逼人了。” 茶珠发现世子讥讽人的时候,揣手,勾唇冷笑,瑞凤眼冷厉地一扫,直接让她感到了由内而外的凉意,这与宸哥难听的喋喋不休不同,她的脚趾凉得抓紧了绣花鞋垫,她望向右边,柔柔一笑:“你没有咄咄逼人,我之前看其他人打雀牌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规矩。” “是我不对。”陆秀洵继续抬手摸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小珠,不用管我了,继续打吧。” 茶珠只好将牌一个个立回来,艰难地打完了这一局,最后陆公子拿碎银子出来赔了三人的牌钱。 平静地打了一圈,茶珠稍微放心了少许,她拿起一旁的茶杯,喝完之后陆秀洵才道:“小珠,那是我的杯子,你又像在湖心亭那日一样喝错了。” 茶珠眼睛注视着手里的牌,在他说了之后才察觉,她非常缓慢地放下杯子,隐约觉得自己这动作花了一日一夜。 “湖心亭那日,是哪日?”严铮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入冬就开始下雪,湖泊早已结冰,那这么说来,他们两个认识比他想象中的早。 宁宸宸“碰”地一声丢下手里的牌,“恶不恶心啊你,看到她喝了你才说。”他又捡起来,对着大家笑道,“没看清,打错了。” “哪有打错了还收回的道理?宸哥,不能这样啊!”茶珠连忙用这事来掩盖湖心亭的事,被她制止之后,他痛心地把这张能和牌的牌丢了出去。 她暗暗睨了陆公子一眼,却收到了他经典的“你知我知”笑容与眼神。 于是她又挨了一记眼刀。 严铮叹了一声,“珠儿,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铮哥,你多想了。”她看向他,“我晚点和你说吧。” 宁宸宸立刻不高兴了,“晚一点,什么时候?你又要让他进你房间?” -- 第115页 茶珠急急地摆手,“我的意思是明天。” 陆秀洵拉了拉她的衣袖,纠结地说:“你帮我看看,我打这个好,还是这个好,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严铮与宁宸宸都愤愤地看向他,宁宸宸讥笑道:“哪有打雀牌的时候让桌上的人帮你拿主意的!你真好意思说。” 他低下头,轻吁了一声,“好吧。”手指在两张牌上来回抚摸,又引起了两人对于他打牌太慢的不满。 茶珠看他一直输,揣测他是真的不会,哂笑道:“要不,我帮他看一眼吧,我这把已经没有和牌的机会了,我听牌之后需要的那张牌已经全在桌面上摆着了,我不会作弊的。” 宁宸宸瘪了一下嘴,“随你。” 她正准备侧头帮陆公子看牌,严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就这么惯着他?你看不出来他在装样吗?我看他精着呢,刚才两局都是我需要什么他打什么,我怀疑他会算牌。” 陆秀洵确实在算牌,他方才听了一遍规则之后就全懂了,不过一百多张牌,实战的时候他根据每个人手里接连打出的牌,能将这个人需要什么摸清一个大致的范围,然后他故意打出来别人需要的牌,频频输得很惨。 茶珠蹙眉,对世子叹道:“他今天才学,怎么可能会算牌……” 小丁匆匆地跑进来,“少爷,门口有人敲门。” 宁宸宸抬了抬眉,“是谁啊?” 小丁道:“我问他,他不说,反正穿戴不俗,只问我主人家在不在。” “这个我要碰。”他让陆秀洵住手,又对小丁说,“可能是哪家的掌柜,要过年了,他们都赶着给我送礼。罢了,现在京都姑母不在,就我一个掌事的,你让他进来吧。” 小丁便出去将他迎了进来,他推开房门,看到屋里的四人,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琉璃似的眼珠子里透着一股懵懂之气。 而茶珠抬头看到郡王的时候,只觉这辈子她的眼睛没有瞪得像此刻这般大过,她又瞥了桌上神色各异的三人一眼,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我要死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折 说清楚 晏景兮未曾想过,推开门会看到这样一番场景。 正面面对他的是与他面面相觑的茶珠,他望向她,她惊慌失措,杏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充斥着惊慌、不解和局促。熟悉的芙蓉巧面映进心头,他的心里流露出一股难抑的思念之情。 背对着他的那位公子也转过头来,他圆溜溜的圆珠子上下扫了他一眼之后,眼神里透露出明晃晃的一句话,“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 茶珠右手边坐着的人是严世子,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千秋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他,那日晚宴才刚开始,严铮便急切地左右敬酒,很快醉得不省人事离开了宴席。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但一直在注视严铮的举动,想要看看殷秋微喜欢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结果不过是一个不胜酒力的武夫。 但很明显严铮并不知道他是谁,严铮捏着麻将的手指一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茶珠一眼,房中的烛火随着他推门带来的寒风摇曳,严铮的眼里也有愤怒的两簇火苗在闪烁,但严铮的眼光没有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在茶珠脸上打转。 茶珠左手边坐的人,他没有见过,但不难猜测是陆家那位公子,想到此处,晏景兮也轻蹙了眉头,未曾想小珠儿竟然能将她勾引的两位男子和谐地约在一张雀牌桌上,他实在是小瞧了她的本事。 晚风吹在背上,他来的路上觉得天寒地冻,此刻只觉得被怪异的氛围笼罩,冷意都消散了许多,他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做什么。 过去的一个月,晏景兮一直等着她来郡王府主动讨好他。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因为那夜的事情生了气,气消了之后还是会回到他的身边。 但他越等心情越糟糕,他约殷秋微赏雪、赏梅、红炉小灶吃火锅,殷秋微皆是拒绝。她老是往严国公府跑,可世子根本不在府中,她宁愿去讨好严夫人也不愿意见他一面。 于是他又想到了茶珠,至少小珠儿还在真心为他做事,他又派人打探过两次她的行踪,护卫皆传回消息,她平静地在惜玉楼与私宅之间徘徊,与陆公子形影不离。 他听到“形影不离”四个字,心里有一股忽上忽下的妒意,脑海中涌起患得患失的情绪,今日天气难得放晴,他想了想便决定去惜玉楼见她一面,算是给了她台阶下,让她不要太过沉迷在勾引陆公子的任务中,适时地也可以回郡王府来看望他。 他在惜玉楼等了半个时辰,这才从婢女处得知,茶姑娘这个时候未来楼里演奏,今日应该就不会来了。 他看着手上的小锦盒,这是他专程为她准备的珍珠珠花,没有亲手交给茶珠,他始终觉得有一点遗憾。 她的私宅离这里不过一小段路,他决定去敲响院门,如果是她开门,他便将珠花交给她,随意地叮嘱她几句保重,让她知道他柔和的态度,想必她之后就会主动回郡王府认错了。 如果是陆公子开门,那他就说走错了,反正彼此也不相识,他就改日再去惜玉楼找她。 未曾想是一个小厮开门,问他找谁。 他问主人家在不在,这宅子的主人家当然是指的茶珠,他想让小厮去将茶珠叫到门口来,还未开口小厮就匆匆地跑进去了,不时小厮又跑出来,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盒子,说:“我家主子让你进去。” -- 第116页 看来只有小珠儿一个人在家。他抬脚跨进了院子,心情有几分雀跃,为待会儿的两人独处打了一通腹稿。 但推开门看着四人各异的神色,晏景兮呆愣住了,他此刻到来,会不会破坏了茶珠勾引两人的计划?如果让这严铮和陆秀洵知道了茶珠和他有关系,那她会不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的计划又该怎么办? 或许,他该装作走错了,轻轻地退出去。但他与茶珠对视时的震惊之色已落入了其他三人的眼中,再装不相识也难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炭盆里的银炭蓦地炸响,陆秀洵从茶珠的眼神中猜测到这人就是怡郡王,他收起了一贯的温柔做派,面色严肃地站起来,他站到她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 茶珠抬头看向陆公子,两人四目相对,他轻轻地点头让她不要害怕,他会护着她。他手指捏了捏她的肩膀,似乎是在给她勇气。 茶珠也点了点头,但心砰砰乱跳,他来这里做什么?兴师问罪?还好今日人多,他就是想要害她也使不出手段。 宁宸宸站起来,凳脚在地上擦出“吱”声,他一把抢过晏景兮手里的锦盒,打开看了一眼,拿出里面的珠花在手上晃了晃,“什么货色也敢拿出来送人。”他递向茶珠,“你要吗?你不要的话我拿来送婢女了。” “你……”茶珠话音刚出口,便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颤抖,她咽了咽口水收敛表情,装作平静地说,“你拿去吧。” 晏景兮看她这样践踏他的礼物,但他并没有丝毫的生气,她装作不在意他,才能更好的掩饰彼此的关系。 “他是谁?”严铮问。这个突然出现的华服男子,瞧着病殃殃的,倒有几分清冷的俊美。 “近日来惜玉楼听曲的一位客人,姓……姓什么我忘了。”茶珠盯向郡王,他肯定也不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挤出一抹笑容,“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今日向楼里告假了。是英妈妈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吗?” 严铮冷冷地扫向他,病秧子所穿的衣衫只是普通的锦缎,从头到尾没有什么能看出身份的东西,若说是痴迷茶珠的客人,那说得通。但他被宸宸抢了东西丝毫不生气,实在太过古怪。 晏景兮与严铮对视,平和地笑了一下,“我是见她今日没来惜玉楼,以为她生病了,所以问了英妈妈茶姑娘的住处,特意过来看看,未曾想这里这么热闹。” 他说完之后严铮依旧蹙着剑眉,用那种审视犯人的神色盯着他,晏景兮发现面前这人带来的寒意,甚至比身后的寒风更甚。 他想到小珠儿平日要面对这般难以相处的世子,心里有几分动容,她的处境太不容易了,但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一声苦,他更生了几丝感动,不枉他冒着冰天雪窖来找她。 茶珠低下头摸着雀牌,郡王的眼神过于炙热,她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硬着头皮接话道:“今日约了友人聚会,所以没去楼里。” “那我明日在惜玉楼里等你。”晏景兮对诸位作揖,他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明日的相聚,“叨扰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宁宸宸白了他一眼,又再次坐下摸牌,劝道:“珠妹,别去惜玉楼演奏了,你缺银子花给我说便是,天天引这些人注视你,我看着心里就厌烦。” 陆秀洵看着怡郡王离去的背影,他又看了小珠一眼,心里有一点震惊,他一直以为郡王对小珠是存着完全利用的心思,但方才他走时眼中那股眷念是骗不了人的。 他也坐了下来,与小珠对视一眼,用眼神告诉她,明日我帮你拦着他。 茶珠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宁宸宸,“宸哥说的是,那我近日就不去了。” 一阵凛冽的风冲了进来,宁宸宸冷得颤抖了两下,小丁去送客了,他又站起来关门,回头看到三人神色各异,笑道:“继续打啊,你们怎么都愣着。” 严铮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方才茶珠、小陆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病秧子眼神频繁地交流,茶珠看见病秧子先是惊慌然后故作镇定,小陆看病秧子之时全身透着一股敌意,对于一个找上门来的惜玉楼客人,小陆至于收起他一贯伪装的温和气息,露出那股严肃与排斥之情吗? 最让他不懂的是,病秧子看小陆没有敌视之情,反而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地瘪了一下嘴角,似乎对他有几分轻视与厌恶。 他自认与茶珠是两心相悦,关系最亲密,其他的人不过是惦念她美貌的追求者。但方才他从这三人的眼神交汇中,发现自己似乎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严铮抬手按下茶珠摸牌的手,“你有心事?刚才那个人是之前来楼里闹事的人吗?” 陆秀洵听到这话,惊讶于铮哥的敏锐,蓦地抬头看向他,继而笑了笑,“不是。” 茶珠也摇头说不,她心里乱糟糟的,之前没有告诉世子自己是棋子的事,刚才当着怡郡王的面更不能说了。 她可没有勇气一下子承受两个人的怒火。郡王走了,但世子此刻已经生气了,若是她开口与他说实话,他可能会非常愤怒,以他那股刚正不阿的品性,日后也许都不会再见她。 她想到世子与自己决裂,心里冒起一股悲伤之情,突然发现即使偶尔被他冷冷地盯一下,她也觉得挺快乐的。 她不想往后的人生中失去这个人的身影,此刻便只能选择继续隐瞒,如果能一直隐瞒下去,让他保持对她的爱意,那她心里是欢喜的。或者在某一天,两人已经生儿育女了,她有了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也不迟。 -- 第117页 想到生儿育女,她拍了拍脑袋,自己在这么严肃的氛围中,竟然在想这些事…… “不是?也对,如果是的话,你应该会愤怒地将他赶走,而不是这般心事颇多,故作疏远模样。”严铮甩袖站起来,沉声说,“为什么你的心事,可以告诉小陆,却不可以告诉我。” 宁宸宸怔怔地看着三个人,不懂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刚才他低头算牌的时候难道错过了什么吗?他茫然地问:“珠妹有什么心事?” 陆秀洵看向茶珠,她咬住下唇,粉唇上留下两块发白的牙印,她一下红了眼眶,不知道怎么言语。 他抬头冷淡地说:“铮哥,你多想了吧。况且你这般失态,落在我们眼中只会觉得好笑。” 宁宸宸左右看了一眼,忙拿起茶杯浅饮,“我可不敢笑。”他又对着茶珠说,“要不我们两个人出去吧,留下他们两个斗嘴。” 严铮看她红了眼角,抿了抿嘴,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不甘地说:“难道在你的心中,他胜过我吗?” 他又叹了一声,有些哀怨地说:“打雀牌的时候也是,你不自觉地便会维护他,你是觉得他更重要吗?今日我们都在这里,不如把话说开了。” 他可以大度地让她交友玩乐,但这磅礴的酸意似惊涛骇浪在胸中翻涌,他的占有欲让他再也没办法伪装大度,怎么也想把她的心意问个明白。 茶珠看着三双注视她的眼睛,脑袋嗡嗡的,“我”了两声,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哪里有维护陆公子?只是她觉得陆公子初学雀牌,这两人又一直挑他的错处,她不免多了几分耐心。 让她当着三人的面做抉择,她脸色绯红,又咬住了下唇,唇瓣上传来嘶嘶疼痛,她私心里是更偏向世子的,但她如果说出来,她的东家宁公子,一直在这里护着她的陆公子都会很难堪。 陆秀洵拿起茶杯递向严铮,温温柔柔地笑道:“世子爷,喝口茶冷静一下吧。你这样咄咄逼人,气焰未免也太嚣张了些。这里是茶珠的私宅,不是你的国公府,你如果待得不开心,大可以自行离去。” 严铮一下挥开他的手,温凉的茶水洒了一桌,“我有咄咄逼人吗,你又在这里故意挑起是非。” “说起来,今天早上也是,铮哥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陆公子在厨房用擀面杖敲桌子,一直敲一直敲,敲到珠妹来看他,他才矫揉造作地停下。我不过是说他扰人清梦,珠妹……也一直护着他。” 说完他突然感觉不对,为什么铮哥让珠妹在世子和陆公子之间选择,他不也在这里坐着的吗? 茶珠怔住,轻声说:“那明明是你不对好吧。” 严铮接话道:“那此刻也是我不对吗。”说着,他转身往外走,他想若她说不出口,那就不要为难她了,他先去跟踪那个病秧子,看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不是这个意思。”茶珠看他往外走,以为他生气了,她突然拿定了主意,决定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说什么也要留下他,“铮哥,我……”她眼里带着未干的涟漪水渍,秋波澹澹,任谁看了也猜到她大概要说什么。 陆秀洵心口漏跳了两拍,袖上带着茶水,伸手去拉茶珠的胳膊,止住了她的话,“别理他了,由他闹,天色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严铮走了出去,他没有看到茶珠的神色。 宁宸宸也看懂了珠妹的意思,他心里有点烦躁,起身搂着小丁的肩膀往外走,“突然有点饿了,我也出去转转。” 茶珠待两人走后,抬手遮住眼睛,几滴泪水委屈地流下出来,她与世子相识,从始至终都是她的瞒骗,她带着这番罪孽,如何能洒脱地说出心里的话。 她又忍不住责怪郡王的出现,他就是个祸害,永远不能带来好事。 “小珠。”陆秀洵看着她,心里有股往外涌的疼痛,他用手按着心窝,却根本止不住这股未被选择的悲伤,“对不起,我平日确实故意存了心思让他们生气,我想让他们主动离开,可真当他们离开了,看到你这般样子,我知道该离去的是我。” 他侧头看向黢黑的庭院来掩饰眼中的失魂落魄,但他又不忍即刻离去,让她自己在这里哭泣,于是轻声劝慰:“其实那些事情,你好好给世子说,他会体谅的。” “对不起,陆公子,我最开始同意你住在这里就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他们责怪你,我会出言相护,也是一直想到你在这里是为了帮我……”她鼻子里酸酸地抽了几声,伴随着更多的泪珠滚落。 房中的烛火在冷风中跳跃,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坠随着火光或明或暗,衬得杏眸像一汪被雨水激起涟漪的清泉。 她掏出袖帕擦拭泪水,柔柔地抿着唇上的咸涩泪珠,“其实错的是我,我优柔寡断,朝秦暮楚,想着对不起世子,所以无法选择他,想到门楣家世,也无法选择你和世子,想到宁公子的情爱来得太突然,我也不敢接受。我举棋不定,结果闹出了大家住在一起的笑话,又闹得你们三个人都要生气离开。” “门楣家世,所以不能选择我吗?”陆秀洵听到这话,心里突然好受了一些,“所以你也考虑过我,是吗?” “嗯……陆公子一表人才,又富有才情,我是有想过的。但是我的内心……”她想说我的内心如今还是向着世子,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陆公子往她面前凑近,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 第118页 想到另两人都敢往她身边凑,他鼓起了十万分的勇气,才敢突然拥抱住她,“小珠,我会自己努力,不依靠家里的帮扶,你和我在一起,我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茶珠紧张地抖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他。 他不好纠缠,缓缓地放下了手,心里又被失落的情绪填满,坐在她面前幽幽地问:“昨日,你可有与世子……那个……亲吻……” 茶珠怎么好意思当面承认这种事,立刻摇头,急急摆手,“没有没有,他胡说的。” 她话音刚落,却见严铮一下出现在门口。他追出去一条街,发现那人是乘马车来的,街上有好几辆马车在驶离惜玉楼,他不知该追哪一辆,便先回来了。 刚回来就听到茶珠拒绝承认和他的肌肤之亲,难道他离去的这一会儿,她都在与小陆解释她和他的关系? 嚯,他的酸意直冲脑海,几步走上前去,搂着她的腰把她抱着站了起来。 茶珠惊呼一声,然后瞪圆了眼,羞红了脸,严铮低头在她的嘴上重重地啄了一下,然后转头对陆秀洵说:“昨夜是这样拥吻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折 去山庄 严铮挑衅地哼了一声,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茶珠的额头上,双手还搂着她的腰。 茶珠仰头瞪了严铮一眼,嗔怪道:“你放手。”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倒像是在他怀中撒娇一般扭捏。 她应该沉着脸痛声大骂世子不讲道理、胡作非为,但她此刻像被放在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又羞又恼。 她气得脚底发软,红唇颤颤,这时候出声骂他,大概会像黄莺娇啼,更添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捂着眼睛不敢看陆公子的反应,她不乞求能突然出现一道地缝让她钻进去,但愿能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将三人一齐劈死了也总比杵在这儿强。 严铮往怀里看了一眼,发现她捂着眼睛,露在纤细手指间的肌肤红若秋日的晚霞,他抬起一只放在她腰上的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按在了自己怀中,又往旁移动了一步,让她完全背对着小陆。 妒忌让人面目全非,放在半年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 刚才他走进漆黑一片的院子,远远地看到明亮的杂物间里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温煦的火光笼罩在茜红与竹绿的衣衫上,像是年画上交叠的金童玉女。 他的火气“腾”地一声炸响,再走近了,又听到两人的对话,他想即使之后珠儿把他赶出去,他也要在这一刹那宣示两人就是有肌肤之亲的关系。 不曾想珠儿恼怒了一下,依偎在他的怀里羞于见人,却没有厌恶他、排斥他。 严铮仗着珠儿的纵容,更得意了几分,用下巴比了一下角落的架子床,那上面还铺着他昨夜睡过的毛毯,他对陆秀洵平静地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先出去吧,我们要开始每日的枕边夜话了。” 枕边夜话是什么?每日?“你在胡说什么啊!”茶珠气呼呼地咬着下唇捏起拳头,两拳砸在他的胸膛上。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捉住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若无其事地说:“好了,我让他出去,有什么事我们等会儿说,乖。”他装得坦然,心里比茶珠还紧张,如果珠儿当着小陆的面责骂他,尴尬的只会是他。 陆秀洵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又青又白,他的手指指着严铮的脸,“你……你还要脸吗?大庭广众之下能做出这种事,你真是有辱斯文!” 陆秀洵看着茶珠红透的耳朵,一把抓住严铮桎梏在她腰间的手,用力拽了拽,可他使尽了浑身力气,严铮孔武有力的手臂纹丝未动,甚至还搂紧了些,把茶珠蓬松冬衣下盈盈一握的腰肢搂出了纤细的线条。 茶珠额上划过一滴汗,脊背僵直,这两人的手在她腰间暗暗地较劲,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无声地逼她做抉择,让世子放手还是让陆公子走,没有被她选择的那一方,会失去再在这里待下去的面子。 陆秀洵不似严铮那般平和,他连装都装出不来了,眼角眉梢带着怒意,低吼道:“严铮,你真是太过分了!” 他渴望小珠能跟着他一起骂几句,只有这样,他才能义正言辞地带小珠离开这个房间,小珠一言不发,倒像是他在这里妨碍了二人一般。 茶珠推了一下世子,完全推不动,两人贴得近,彼此砰砰乱跳的心似乎在激烈地表述着内心的慌乱,她轻推他的那一瞬,她听到他胸腔里传来更激烈的响声,她能感受到他在害怕。 她一咬牙一横心,“陆公子,你……你先离去吧,我要睡了。”她说完之后,能感觉到放在世子手腕上的手松开了,搂住她的手臂却更激动地抱紧了几分。 她似乎听到了白玉盘砸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但那实际是身后传来的心碎的声音。 陆秀洵的脸霎时苍白,他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直视严铮的目光,他怕他的得意与他的失意对比太过明显,显得他是那么的落魄可笑。 他看着地毯上的纹路,淡淡地笑了笑:“小珠,前些日子家里派人来劝我回去,我想了想将近年关,家中事多且杂,我也该回去帮衬一二。” “有他在这里护着你,我也很放心。”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十分妥当,至少还给自己留了几分体面,他听到她歉意地低语,“陆公子……”但不等她回答,他就匆忙地转身离去。 -- 第119页 待他走后,茶珠一脚踢在严铮的小腿上,他笑着放开她,看她有点失落,他连忙收了笑意,往后一退,躬身长揖,“我错了。” “你真是……”她恼怒地背过身去,思来想去还是自己造成了这番局面,又泄了火气,长叹道,“我真是……” 冷风在房里打转,严铮关上房门,又凑到她边上来,食指轻刮她微粉的鼻子,“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茶珠往旁挪动了一下,避开他的手指,闷闷地与自己置气。她听到客房里收拾东西的动静,透过窗牖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客房纱窗上映着的修长人影。 他随着她的视线往去,心里充满了被选择的欢喜,故作淡然,随着说话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翘起弧度,“他在收拾东西,我们还在杂物间里待着,难道真要枕间夜话?待会儿宸宸回来看到了我们多尴尬啊,不如我们去严家在京郊的温泉山庄过一夜吧,泡泡温泉,去去寒气。” 她心里有些愧疚,暂时没有玩乐的心思,气呼呼地别过头,“我不去。” “去嘛。”他拉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去嘛,看看山,赏赏雪,远离这里自然就不尴尬了,待在这儿难免一直想东想西自寻烦恼。” 他暗自思索,两人一同去山庄过夜,不止能增进感情,宁宸宸回来看到私宅里空无一人,以他对宸宸三天捕鱼两天晒网的了解,他待得没趣,想必也会离去。 茶珠听到前院传来的动静,小丁憨厚地说:“那个粉蒸牛肉真不赖,糖蒸酥酪也好吃,该给茶姑娘带点回来的。” 严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待会儿宸宸进来,看到我们两人独处一室,他闹起来,可比小陆来得激烈。” 她听到宁宸宸站在客房前揶揄道:“哟,这又是闹哪出啊?欲擒故纵?” 陆秀洵郁郁寡欢地惨笑了一下,宁宸宸觉得他的笑容有点渗人,在嘴里的讥讽之词突然说不出口,他看了一眼亮着烛火房门紧闭的杂物间,眉头轻蹙,“嗯?” 茶珠立刻捏住严铮的手,若是宁公子推开房门看到两人独处,他恐怕会闹一出更让人局促的戏码,她轻声问道:“山庄远不远?” “不远,就在京郊。”他说着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先去避一日吧。”她往后看了一眼,“我们翻窗走?” “好。”他笑着将她拦腰抱起,推开窗门,两下从后院的矮墙跳了出去。 宁宸宸推开房门,大喊一声:“珠妹?”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回头又看向未亮灯的厢房,“人呢?” …… 当夜严铮先带她回城东的府邸拿了几件他之前为她定制的袄裙,她隐约感到有一丝古怪。 马车在路上徐徐走了一夜,尚未上山,早晨茶珠从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震惊地问:“你昨夜不是让我小憩一会儿,到了叫我吗?” “嗯,还未到。” 茶珠惊讶蹙眉,掀开车窗的帷帘往外看了一眼,天地银装素裹,遥遥望去前路平坦,极目远眺连一丝飘渺的山色都见不到,“山庄不是在京郊吗?我怎么连一座山都没有看到。” “京郊是有一处严家的山庄别院,但是没有温泉,有温泉的山庄在京都以东的方环山上。”他顿了顿,“大概五日就能到。” 茶珠抓着帷帘的手僵住,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变了,铮哥。” 他存了让宁宸宸独守空房,无聊离去的念头,故而将她带到远远的方环山去玩一圈,来回花小半个月,他就不信宁宸宸能耐住性子不走。 不算轻松,但也不算艰难地解决掉两人,他有丝毫得意吗?他没有。他靠着车壁悠闲地伸了伸腿,容光焕发。 她看着面前厚着脸皮泰然自若的人,他与初识之时判若两人,“铮哥,你看着好得意。” “有吗?”他轻咳了一声,尽力冷静下来,“昨晚那人是谁啊?” 茶珠的心“咯噔”一声轻响,她小心地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她就算再撒谎欺瞒,想必不久后的宫廷晚宴世子和郡王还会再见,到时他再来质问她,恐怕会有更多麻烦。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时机,恰好又是两人独处,她若是徐徐道来,也许他可以接受之前的欺骗,她细声说:“是怡郡王。” “怡郡王?”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怔怔地看向她,珠儿怎么又惹上了皇亲国戚? 难怪他觉得昨日那个病秧子看着有点眼熟,两人应是在宫宴上见过的,他曾听母亲与人闲聊,说起过怡郡王回京养病的事。 未曾想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还每日去惜玉楼听珠儿弹曲,她昨日未去楼中,他还冒着寒风来私宅寻她,看来他对珠儿的心思也不简单啊。 珠儿在京都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真要快点把她娶回家,否则这些狂蜂浪蝶前赴后继,他绞尽脑汁地应对起来比打仗还累。 “好了,别说他了。”他见她红唇微张,犹犹豫豫,猜测她要对他解释两人的关系,他听说怡郡王天气转暖就会回西北,想来也只是孽缘一桩,日后他多守着珠儿,别让其他人再不怀好意地靠近她就是了,“晌午会路过泗黄坨,那里的烤乳猪非常有名,我们一定去尝尝。” “啊,哦。”茶珠蛾眉轻抬,点了点头。 …… 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花了七日才到了方环山的山庄前。 -- 第120页 严铮扶着茶珠下了马车,“前些年我母亲和几个贵妇人一起去东边海滨参加海娲娘娘祭祀,回来的时候路过此山,她们在山中踏雪寻梅颇为雅趣,又见山腰上有几处温泉,回京之后母亲便派人来围着温泉修了一座山庄别院,她偶尔冬日会来游玩。” “山庄有几个奴仆常年打扫着,我们住到快过年了再回去吧。”他笑着敲响院门,不时里间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站在院里头发花白的老者惊讶地喊道:“世子?” 严铮点头,“袁管事,我来住住。” 袁管事迎他们进去,“世子怎么没跟严夫人一起来啊?她昨夜才带着殷姑娘来住下,老奴问夫人,她说世子不想来。” 他笑道:“夫人竟与老奴打趣。” 严铮仿佛没有听清,他牵着茶珠的手,剑眉轻蹙,“什么?” 茶珠微讶,她察觉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她的手,殷姑娘? 第53章 第五十三折 梅花印 进了院门,茶珠看到高大的青灰色影壁,砖上雕着鹭鸶与莲花,影壁的阴影笼罩着她,她一时迈不开前进的脚步。 未曾想会在这里碰到殷姑娘,因郡王的事,她对殷姑娘有几分抵触,又想到殷姑娘爱慕世子,她们两人相见多少会有不适之处。 袁管事道:“老奴已经派人去通传了,夫人和殷姑娘在云叶厅喝茶,世子爷随我来吧。” 严铮捏了捏她的掌心,又低头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将她被山风吹乱的鬓发抚到耳后,“珠儿未施粉黛便这般美丽,我母亲看了一定喜欢。” 茶珠咧嘴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别人是高门贵女,陪着严夫人来山庄小住,她是青楼清倌,落在别人眼中,定是她缠着世子爷带她来这里偷.欢,还不知道严夫人会怎么对她,别又叫人把她绑起来。那位“真珠”姑娘,又会如何与她置气。 罢了,想这些做什么,自寻烦恼。她挺起胸膛跟随他往前走,之前世子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她一直认为世子过不了他母亲这关,此刻恰好碰上了,且看他如何应对吧。 廊边的池塘许是靠近温泉的缘故,尚未结冰,周围挂着雪的树枝垂在塘边,枝上化去的积雪“滴答”“滴答”地落进池中,击碎池面的平静,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长廊尽头是一扇月形的红漆铜门,袁管事推开院门,露出院里黑瓦飞檐的楼阁,“世子爷,请进。” 茶珠挣开了他的手,轻声说:“牵着手进去,成什么样子。” 他望了一眼坐在堂中含笑看他的母亲,安抚道:“你跟着我就是了,母亲不会为难你的。” 殷秋微的笑容在看到茶珠的一瞬间就消散了,方才她正陪着严夫人闲话家常,突然听到仆人进来禀告世子爷来了,她既惊讶又高兴,以为铮哥哥是随着她们来的,未曾想他竟然是带着茶珠来这里游玩,碰巧遇上了她们。 茶珠随着严铮对严夫人行礼,站在他身后听他笑说:“母亲,来方环山游玩怎不叫上我。” 严夫人看了茶珠一眼,笑容依旧和煦,又瞥向严铮,哼道:“十天半个月才能有幸见到你一回,我哪敢提出让你陪我同游方环山。” “坐吧,站着做什么。”严夫人招呼两人坐下,又唤仆人上茶。 严夫人喝着梅花雪水泡的香茶,问严铮:“你怎么想起过来了?我记得你一向最不爱出去游山玩水。”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道:“我带珠儿出来玩玩。” 他说完“珠儿”二字,对面的殷秋微突然抬头看向她,她愣了愣,苦笑道:“我还以为铮哥哥在叫我呢。” 严铮对她点了点头,“殷姑娘,许久不见。” 他说完继续与严夫人闲话,视线一刻也未在她身上逗留,饶是她今日穿了时兴料子裁得罗裙,戴着皇后娘娘赐的红梅金丝点翠步摇,自认国色天香。 严夫人看了一眼堂中三人,和蔼地对殷秋微说:“你带茶姑娘出去走走,我有些话想和铮儿单独聊聊。” 严铮有点担心地看了茶珠一眼,怕她与陌生的殷姑娘待在一起太过局促,他抬了抬眉,“你若不想随她去,就在院门等我。” 殷秋微叹了一声,“铮哥哥,我是长了三头六臂吗?你怕我就罢了,还让茶姑娘也跟着怕我。” 严夫人招手让茶珠到她身前来,她把手中的八角形紫铜手炉递给茶珠,“外面冷,你拿着暖手。”她做出了并不轻视茶珠的态度,即使秋微对茶珠有些不满,想必碍着她的面子,也不会为难茶珠。 茶珠行了一礼,“多谢严夫人。”她又对世子说,“我随殷姑娘去赏景。”殷姑娘身后跟着婢女,院外四处都有严家的奴仆,茶珠并不担心她会对自己做什么。 “行,少逛一会儿就回来吧,外面太冷了。”严铮又对她叮嘱道。 待两人出去后,严夫人看他还看着茶珠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以前瞧着你不是话多的性格,如今有了牵挂,判若两人了。” “母亲是想和我说珠儿的事吗?”他手指摩挲着玫瑰椅的扶手,望着母亲正色道,“上次我们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我先和她相处,若是合适再与你说,不合适便自己斩断孽缘。” 他想到来的路上,两人日日嬉笑,“我觉得很合适,我还是想娶珠儿。” -- 第121页 严夫人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好不要当着秋微的面叫茶姑娘珠儿,秋微的小名也是珠儿,你这样称呼茶姑娘,可能会惹得秋微伤怀。” “哦,我之前不知道,日后会注意的。不过殷姑娘是镇国公的外孙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常常跟在母亲身边也不成样子,母亲只要少与她往来,也就不会出现我在她面前叫珠儿的情况了。”说着,他的双手放在了腿上,抬头望着横梁,掌心轻拍膝盖。 严夫人庆幸自己还未喝茶,否则可能会一口茶水轻喷出来,她放下茶杯,微笑道:“你倒责怪起我来了!这叫什么?先声夺人?” 他盯着横梁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我都是为了母亲考虑,以免旁人说母亲闲话。” “你和茶姑娘待了一段时间,性子似乎变活络了不少。”严夫人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秋微来这里吗?我是带她来散心的,这些时日我也一直劝说她,让她不要想着你了,强扭的瓜不甜。” “她自小善良聪慧,又受镇国公夫妇偏爱,一家叔伯兄姊无一不爱护她。她是个心里有爱的姑娘,年纪小,遇上你这糊涂人,我多劝劝,她应该就能放下对你的这份执着。”严夫人不满地哼了一声,走上前在他面前挥手,招回他的目光,“你倒好,她答应我这趟回去之后就回康州了,你带着茶姑娘来她面前招摇,故意刺.激她难受是不是?” “我哪里知道母亲与殷姑娘在这里,我若提前知道,避嫌还来不及。”严铮感激地看向她,“多谢母亲为我.操心。” 严夫人坐回捧寿纹宝椅上,闲话家常道:“我本来存了让秋微与羽儿相识的念头,前些日子我去羽儿院子里看了一眼,你猜你弟弟在做什么?他正在烧纸做法事,又在房里挂压胜钱辟邪,我思前想后还是作罢了,我担心他哪天得道成仙,耽误了秋微一世姻缘。” 严铮附和着淡笑,“母亲也会说笑了。” “我还想与你说另外一件事。”严夫人抿了抿唇,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也不易做决定,直到方才看到儿子对茶珠那股惦念的神色,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想娶茶姑娘的事情,我这些日子也在考虑,我想了一个法子,你看行不行。” 她娓娓道来:“我曾资助一些寒家子弟读书,如今有一位曾经受我恩惠的叶君在明州一个县城做知县,茶姑娘可以认他做干爹,对外称是叶君的亲女儿。届时她嫁过来,虽然只是一个小地方的知县的女儿,但至少也是有名有姓的官家女子,不至于被人说闲话。” “我一是为了国公府的名声考虑,你与一个青楼女子结亲,会被人议论纷纷,我也不好将她带进宫拜见皇后娘娘。二是你也知道,母亲在京都常与各府贵妇打交道,她若成了我的儿媳,自然也要随我一同参加各种宴会,那些妇人最喜欢背后嚼舌根,到时候她们整日背后议论她的身世,她肯定也会自卑、伤怀。” 她见严铮垂头思索,又道:“这知县女儿的身份我也是多有考量的,皇后娘娘与我私交甚笃,若想让茶姑娘日后被人瞧得起,其实我可以去求皇后娘娘,让茶姑娘借皇后娘娘远房侄女的身份嫁过来,但这样出生不低,也容易被有心人去探究。” “我思前想后,最好的是借殷姑娘表妹的身份,两人长得有五六分像,别人就是有探究的心思,也会被相似的长相给迷惑住。”严夫人瘪嘴笑了笑,“但我开不了这个口,所以折中想了知县之女这一桩。” 严铮听母亲这么说,想必她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他一甩长袍跪在地上,“多谢母亲为我和珠儿盘算,我晚些时候问问她的想法。”他不敢告诉母亲,茶珠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他沉吟片刻,“殷姑娘和珠儿长得像吗?”他摇了摇头,“不像吧,我觉得珠儿要好看许多。” 严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脸盲,我懒得与你多辩两人像不像。”她又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母亲请讲。” “成亲后尽快让我抱上孙子。” 严铮赧然一笑,“成亲了再说吧。” 两人又一边品茗一边闲聊,严夫人讲起来的路上见到的趣闻,她与儿子说开了想法,心里舒坦了许多。 其实她也是存了私心的,她不想铮儿再回去打仗,西南丛山峻岭实乃偏僻之地,勇武王带着残部躲在山林间游击了一年余,怀化将军一直拿他没有办法,铮儿去了又能如何? 他报仇心切,恐怕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茶珠能将他留在京都,他能为了情爱放弃回去参战,那她便愿意茶珠嫁进来。 她提议早日抱孙子,也是存了他念着对孩子的眷念而留下的心思。 严铮定定地看着母亲,他感激母亲对他所做选择的体谅,心里热乎乎的,一直随她的话语微笑。 …… 殷秋微带着茶珠走出了云叶阁的庭院,她抬头看向灰白的天空,几丝白云似浮动的披帛在远处的山间徘徊,“难得雪停了。” 茶珠望着脚下的石板路,石头上刻着回环纹路,“是呢,这山上好像不太冷。” “是的,这边就是比较暖和。”殷秋微看向院边斜枝的红梅,“这梅花好看。” “嗯,好看。”风吹得脸皮绷紧,茶珠轻吁了一口气,心里有一丝局促,她发现殷姑娘也和她差不多,彼此一直避免眼神交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你的步摇比这红梅还好看。” -- 第122页 殷秋微伸手轻抚冰凉的发钗,颔首浅笑,想回敬一句你的头面也好看,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茶姑娘只是戴着两支素色的玉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更好看。” 茶珠连忙想表露你更好看的态度,她抬头打量她,两人恰好四目相对,清眸流转,澄澈的眸子里映出彼此的身影,两人笑罢,互相称赞道:“都好看。” 殷秋微含蓄地笑了笑,“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和铮哥哥是如何相识的。” 茶珠垂下了眼眸,捏着手炉的八角边,轻声说:“我被劫匪抓走了,他恰好路过那里救了我。” “英雄救美,难怪会暗生情愫。”她又看向白云,眼里带着几分落寞,“我也就是小时候,某年秋狝,跟着他学了射箭,当时我觉得他比起同龄的哥哥们,又英武又俊朗,所以就芳心暗许了。”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开看了,我内心宁静无波,对铮哥哥已经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她话音刚落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连忙侧头用衣袖擦拭,刚擦完又止不住滚落了更多晶莹的泪水,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委屈。 原本她觉得自己在严夫人的劝说下已经放下了这份情意,与其在不爱自己的铮哥哥身上虚耗光阴,不如回康州自在的生活,想求娶她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她甚至能仗着家里对她的宠爱,择一位稍微喜欢些的共度余生,比起盲婚盲嫁的其他贵女,她已经幸运很多了。 但看到铮哥哥和茶姑娘牵着手出现在院门口,心里那份酸闷一下就如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她该怪谁呢?怪自己吧,怪自己不够争气,不够洒脱,竟然还当着赢了她的女子面前哭了出来,实在连一点尊严也没给自己留下。 殷秋微抿着下唇,努力地匀平了呼吸,终于止住泪水,她想着怎么帮自己找补一下,转头却看到茶姑娘已经走远了。 茶珠伫立在一个匾额之下,她轻轻念道:“清游阁。”她往里面瞧去,一楼供着佛龛和经卷,她又抬头往上看,阁高四层,大概在楼上能将山庄的风景一览无余。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头:“诶,你刚才去哪里了?” 殷秋微心里对她升起了一丁点的好感,接上她的话:“我往左走,谁知你往右走,我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你。” “幸好你找到我了,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茶珠看向不远处还紧闭着的院门,也不知道严夫人在和铮哥说什么,竟然说了这么久。严夫人会不会在细数他的不是?待会儿若是他脸色不好,她得找个机会安慰他几句。 “我们上去看看吧。”殷秋微率先一步往上走。 茶珠收回视线,迈了几步跟上她。 殷秋微站在阁楼二楼的栏杆旁,对她招手,指向云叶阁旁边的院子,“我住在那里,雨燕阁。” 茶珠站在她身旁,目光却还在云叶阁打转,想着在高处能往里瞧上一眼,但不止院门紧闭,房门也闭着,一点也打望不到。 殷秋微笑道:“你平时爱看话本吗?我可以给你分享一些我的存货。” 茶珠突然来了兴趣,望向她:“《宝月怒打薄情郎》《品香楼芳事》你有吗?” 殷秋微激动地拍着栏杆,“我有!”她正想说这都是传了数人的手抄本,她千辛万苦淘来的,谁知这栏杆年久失修,随着她的拍打,一整段白鹤荷花纹的木栏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殷秋微一只手撑着栏杆,一只手拍着栏杆,随着栏杆倾斜,她的重心不稳便也随着栏杆往下摔去,她瞪圆了双眼,惊呼出声,“啊!” “呀!”茶珠急忙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栏杆已经没了,她也没有借力的地方,反而跟着她一起摔了下去。 楼下是一方池塘,冬日水寒且浅,殷秋微坐在水里,露出大半截身子,茶珠扑进了水里,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浑身湿透。 周围的仆人吓得放下了手里的活,纷纷小跑而来,他们将两人从池塘里搀扶出来。两人皆抖若筛糠。 殷秋微抬着哆哆嗦嗦的手,指向雨燕阁,对身旁的茶珠说:“去……去……我那里……换……衣裳。” 茶珠点头,冷得迈不开步子,还好两个婢女搀扶着她,不时就将她带进了暖阁之中。 婢女为她们脱下了湿透的衣裳,又打来两盆热水为她们擦拭身体,茶珠听到院门口世子急切地询问奴婢们发生了什么事的声音。 殷秋微咳嗽着,双眼泛着粉红,“那里不过二层楼高,我就是真摔在地上也不过痛一阵子,你救我做什么。”她烦躁地叹了几声,又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们俩隔得那么近,我看你摔了下去,我不自觉地就伸手了,若知道下面是个池子,我就不帮忙了。”茶珠说的是真心话,但却换来对方的笑声。 两人一起坐在屏风后,茶珠背对着殷秋微,她对婢女说:“把帕子给我,我自己擦。”热水不够两人一起沐浴,只好用来将身上的污水擦拭掉。 茶珠的脚冻得厉害,她手上回了一点暖意,触摸着脚趾却像冰块一样凉,她抬起右脚放在左腿上,用热帕子捂脚。 殷秋微丢下帕子转过来,“别擦了,身上好些了吗?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 茶珠放下帕子,“也好。” -- 第123页 “等等。”殷秋微霎时愣住,她看着茶珠翘起的右脚,不顾身上还光着,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殷秋微看到茶珠脚心的红色梅花胎记,她像是被什么电了一下,从头皮到脚都颤得厉害,她想装作无事发生地放开,手上却更使了几分力气。 “嘶。”茶珠倒抽一口凉气,“你弄痛我了。”彼此未着片缕,她有点不好意思,从一旁的屏风上抓起干净的中衣披在身上,又用力地抽回脚。 殷秋微还在发愣,她因为寒冷失了血色的薄唇翕动,眼珠子转了好几下才挤出一抹干涩的笑容,“我……没见过人胎记长这个样子,失态了。” 茶珠觉得她有点古怪,但没有多想,“去温泉吧。” “你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等大夫来看看。”殷秋微眨了眨眼,对婢女说,“找几件我的干净衣裳给茶姑娘换上。” 茶珠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换了衣裳自己走出了雨燕阁。 …… “你没事吧?”严铮守在阁外,他看到她出来,顿时走上前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左看右看。 “好冷。”茶珠牙关颤颤,“我想去泡温泉,本来想叫殷姑娘一起去的,谁知她突然抓着我的脚,说我的胎记好奇怪。然后她就不去了。” “你脚上那个红梅一样的胎记?”严铮想到在城东府邸那日,他帮她擦脚时的触感,面上飞过一抹柔红,“很好看。” “我陪你去吧。”他招呼婢女去准备梳洗的用具,牵着她的手往清泉阁的方向走去。 严夫人恰巧来雨燕阁看望她们,她听到铮儿说茶珠脚上胎记的话,蓦地转头看向茶珠的背影。 她的心跳乱了几分,待走进阁中看到蹲在床上环抱住自己低泣的殷秋微时,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严夫人温柔地坐在床边说:“秋微,你怎么了?” 殷秋微从膝盖间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她抿着下唇,犹豫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对严夫人说:“她……好像……是我走失多年的姐姐。” “姐姐?你有姐姐吗?”严夫人记得梁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那个时候因为时局动荡,梁夫人和女儿走失了,走失时秋微才半岁,找回来的时候秋微已经快两岁了。 殷秋微哭得双眼猩红,她本来觉得茶珠夺走了她的所爱已经很可恶了,但她出生卑微,至少自己在这一样上是胜过她的,但未曾想刚才竟然发现她脚上的胎记,她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姐姐,那么在身份上她也不再输给她。 她在一瞬间动了隐藏这件事的念头,但哭了许久,又有严夫人温声安慰,她便一股脑地说了,“母亲每年会去山上祭奠一个衣冠冢,她说那是我没有找回来的双胞胎姐姐的坟墓,姐姐脚上有一块似粉近红的梅花胎记,所以姐姐叫粉珠。但她希望我能代替姐姐活下去,所以给我的小名也取做珠儿。” 严夫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心里却发现了这事的蹊跷,当年是宁氏商会赏金万两,发动陆上、水上、各州各县所有的宁家伙计寻觅走丢的粉珠。 最后在秋日把粉珠寻回来了,梁夫人却执意给她改名叫秋微。母亲是不会认错自己孩子的,但可能在那个时候梁夫人太过伤怀,她知道赏金万两也找不回粉珠,那只能说明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于是她无处宣泄的母爱便给了与粉珠相似的秋微,但她心里清楚秋微并不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才骗秋微她还有一个姐姐。 但这些都只是严夫人的猜测,她不动声色地宽慰她,“我们先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因为一旦给了你母亲希望,最后却发现茶姑娘不是你那位死去多年的姐姐,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可能经受不住这种打击。” “那怎么才能知道她是不是呢?”殷秋微睁着一双清亮落泪的眸子看向严夫人,低泣着问。 “你先不要管这件事,我去张罗。”严夫人温柔地给她掖好被角,她记得当时是宁二爷将秋微找回来的,她打算即刻回京去宁氏商会询问宁二爷实情,赏金万两,恐怕是买了一个替身回来。 赏梅宴之后梁夫人便回康州了,她再传信去康州,让梁夫人回来看看,茶珠是不是她走失的真女儿。 严夫人的心砰砰乱跳,但面上却一点波澜也无,柔声安慰着秋微直到她睡着。 第54章 第五十四折 山风暖 茶珠在雨燕阁里用温热的帕子擦过身子,手脚有了一点暖意,走出来不久浑身又冷了下来,她望着不远处的“清泉阁”匾额,加快了步伐。 远看红墙围了老长,两人走进清泉阁,他推开了门,让婢女进去伺候茶珠。 扑面而来的热气让茶珠紧绷的脸皮逐渐放松了下来。她看到阁楼里有一个呈葫芦形相连的大小温泉,中间隔着天然的褐色石头。 石头露在泉水外的部位有两人高,四五丈宽。它并没有将温泉完全隔成两个,边缘有一人宽的距离相通。 光洁的墙壁上沾着薄薄的一层水珠,围着温泉的白石砖上刻着云雷纹,赤脚踩在水汽氤氲的石板上也不会滑倒。 “我在外面等你。”严铮说着,招手唤来袁管事在院外谈话。 茶珠脱下衣裙放在竹篓里,坐在温泉边上缓缓滑了下去,她让婢女们退到门外,说泡好了再叫她们。 她把被冷水浸湿的头发整个的埋进了温泉里,温暖的水包裹住她的全身,周身的毛孔舒张开来,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温暖怀抱。 -- 第124页 她抬头出来喘了一口气,又扶着池壁闭眸享受了一会儿,不时脸上泛起红晕,舒服得她想躺进池中入睡。 她昏昏沉沉之际,听到门开了,她扑腾了几下隔着石头伸出半个脑袋往外看,发现婢女进来了,她沉进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来,轻声问:“怎么了?” “给姑娘拿的干净衣裙。”婢女捧着衣裙放在木架子上,脸上带着笑意。 “世子爷在外面做什么?”茶珠听到外面传来世子和奴仆的交谈声,不时又听到世子说,“就停在这里吧。” 婢女道:“世子从后门驾了一辆马车来,许是要带姑娘去什么地方。” 茶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心里有点期待,便没了继续泡下去的心情,“你扶我起来。” 婢女们用棉布将她发间的水仔细地擦拭了,冬日天气寒凉,头发干得慢,折腾了好一会儿头发才干透。婢女又用沾着桂花香油的梳篦为她梳上发髻,插上发钗。 茶珠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她隔着缝隙向外打量,看到严铮背手站在廊下,身段颀长,发亮履新,他心里有事,迈着小步子来回踱步。 傍晚雾霭缠绕山间,庭院里烟树迷离,丝丝淡青色的薄雾笼罩在他玄金色云气纹的长袍上,他像是朦胧山水画卷里的人物,腰间的玉带也沾上了郁郁葱葱之色。 她推门出来,他立刻转头,修眉朗目含着情意望向她,指着停在门口的马车说:“我带你出去转转。” 茶珠随他上了马车,“去哪里?”她正担心晚上和严夫人、殷姑娘一起用膳会有些局促,她和世子一起出去,避开了四人相处的拘谨,“你告诉严夫人了吗?我怕她还在等你用膳。” “我早早派人去说了,她说自己恰好有事,让我别去叨扰。”他心里暗暗有几分动容,母亲来山庄休息,能有什么事忙?无非是想让他和珠儿能多些时间独处,“我们去山上赏月。” 马车往山上驶去,四下寂无人声,车轱辘缓缓压过泥泞。 茶珠看着山间弥漫的夜色和被层云遮挡的淡薄月光,笑道:“大概不是赏月,是去山上吹风。”她尾音带着一丝轻颤,心里因未知而萌生了一点怯意,隐隐觉得今夜世子看她的眼神额外温柔,似是心头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饿了吗?”他递过来一个食盒,里面盛放着千层糕和玫瑰酥饼。 茶珠一样吃了一块,嘴里浸着玫瑰与糖酥的甜味,心里有些惴惴,便主动开口问道:“严夫人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她是不是让你不要和我这样身世的人纠缠?我……” “不是。”他抬手阻止她的话,侧头看向窗外,“你看,到了山巅,拨开云雾见明月。” 马车停在了山巅一处平地上,夜风萦绕周身,茶珠闻着自己发间的淡淡桂花香气,心旷神怡。 她抬头看向明月,满月如盘,银白的光辉铺洒山头,飘渺云雾盘旋在山腰上,将近子时,月上中天。 茶珠想起那日弹奏的月下幽会的曲调,此刻真切地感受到曲子里那股悠扬与美好,两人沉默了许久,彼此无话。 她抬头看向他,浅浅笑道:“你带我来只是为了看月亮吗?” “我想问你……”他从宽袖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定定地看着她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眸,她的眸中倒映着圆月,比起湖中之月更加动人,“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完低头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珐琅彩的鸳鸯,一根红线缠在它们身上,线尾打了一个如意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们两人这样的情况,我母亲已经同意了,你这边就等你点头。” 他说完,心不断地撞击胸腔,像是战场上的鼓槌正要猛烈地锤破他胸膛这块皮鼓,寒风吹着耳朵,却难抵耳廓的灼热。她没有答话,他想她若是不答话,今日可真是不知道怎么收场。 严铮凝视着她,她眸子不断地闪烁,红唇张开又阖上,还是没有说话,他好怕她拒绝,更怕她说出心里其实在意的是另外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又道:“你不想有个家吗?不再颠沛流离,不再仰人鼻息,日后你就是我府中的主母,我也归你管。”他再也说不出别的了,只等她答复。 他侧头望向远方,明月当头,远处一重山、两重山,山势重叠,山远天高晚风寒。 茶珠其实隐约也猜到了今夜他要说什么,只是当这一幕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有一些踌躇,脑袋里浮想联翩,飘出一幕幕过往的场景,温玲玲在月下与她含泪轻语,她说“齐大非偶”,宁公子在晨曦的微光中与她说,“不是门当户对,就要做足了吃一辈子苦的准备”,还有在画舫那日,她震惊于世子想娶她的念头,但她却含糊其辞…… 她又想起初见之时,他小心地替她解绑,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鲜花晒过太阳后花瓣上残留的温暖芬芳。 相处的这些日子,她也打心眼里欣赏他,但她拘泥于身份的悬殊,一直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也压抑对他的想法。此刻四下静谧,她听到自己的心声,不是不愿,而是踌躇。 她在脑海里反复地掂量那句话,“你不想有个家吗?”她自小孤苦,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属于她的家。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正想说夜里凉,我们回吧。 她抬头含笑望着他,声音颤颤地说:“我愿意!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 第125页 说完,迎接她的是一个激动的怀抱,她仿佛还泡在温泉之中,周身温暖而愉悦。 茶珠突然听到“砰砰砰”几声焰火燃放的声音,她侧过头,从他怀里往来的山路上看,盘旋的山路上接连燃放起簇簇焰火,像是璀璨的游龙点亮了夜空。 她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我想起你生辰那日没有看到的焰火,始终觉得有些惋惜,所以在来的路上悄悄准备了这些,还有这对鸳鸯。”他把锦盒递给她,“这是定亲的信物,你答应了,之后的事我们再慢慢商量。” 她看到在林后替世子欢呼雀跃的奴仆们,抿嘴笑起来,“如果我说不愿意,那这些守在附近的人会不会嘲笑你。” “他们当着我的面可不敢说我闲话,背地里肯定一传十、十传百,把我求亲碰壁的事添油加醋的告诉所有严家的奴仆,说不定这事还会传遍京都。”他也笑了笑,“幸好,你答应了。” 夜月为景,焰火渐熄,两人站在山头笑着说了几句话,也渐渐感到凉意,他搂着她的肩头,笑容灿烂,“回吧。” 回去的路上,他说:“母亲想让你借她相熟的官员之女的名头嫁进来,她和我说了很多她的考量。只是我怕你不愿意,而且我之前与你说过,如果我可以自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也不必让你假借他人之名与我成亲。” 茶珠眨了眨眼,缓缓点头:“我的出身不好,若嫁给你,肯定会引来世俗杂乱的言论,你母亲的思虑也不无道理。总之你还要去西南为他们报仇,我们成亲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再慢慢商量吧。” “好,我想你如果在府中等我太过无聊,我可以给你开一个乐坊,你在坊中教习曲乐,不用再回惜玉楼抛头露面。”他想起她在楼中认识的小陆和宸宸,还有最近找上门来的怡郡王,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去抓勇武王不知道要花费多久,他若得胜归来,发现茶珠身边全是来自惜玉楼的追求者,他恐怕会有好几壶酸醋要喝。 “也好。我其实之前是想在楼里多赚些钱,待我年老了也能安稳过日。不过如今我也不打算再去惜玉楼了。”茶珠轻抚手中小巧的鸳鸯,想到怡郡王在楼里等她,她就不寒而栗。 回了温泉山庄,时辰已经不早,两人各自回房中睡下。 翌日清晨,严铮兴冲冲地走到云叶阁寻找母亲,定亲之类的事他不甚了解,还想向母亲请教一二,具体的事宜也要母亲帮忙去张罗。 他抿了抿嘴角,又轻咬下唇,按捺不住想笑,望着泛白的天空也觉得身边像是有人在刻意逗他欢乐。他等了许久,母亲才开门叫他进去。 严铮看到案头放着两封信,一封写给宁二爷,一封写给梁夫人。他少时以为宁二爷是男子,见母亲与宁二爷举止亲密,一度以为自己和宸宸会成为亲戚,所以对宸宸也格外亲切一些。 严夫人发现他的视线在信封上徘徊,她拿起一本书盖在信上,“铮儿,你与茶姑娘的亲事先缓一缓。” 他眉头微蹙,欢喜了一夜的心冷了两分,“什么?母亲不会要出尔反尔吧,我已与珠……” 她挥手打断道:“我并不是不同意你们成亲,只是其中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等了解清楚了,再行定夺。”严夫人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对你和茶姑娘来说都是好事。” 如果茶珠真是走失的镇国公爷外孙女,那两家结亲,门当户对,她与梁夫人多年好友成了亲家,更是喜事一桩。如果茶珠不是,那按照原定的计划,她也不会阻拦二人成亲。 “对了,你帮我问问茶姑娘,她的亲生父母在何方,我想叫他们来说说话。” 严铮点了点头,“我去问问。” 不久,茶珠随他来了云叶阁,她只隐约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年岁久远,家住在康州的哪个县城,哪条胡同,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她说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又说起当时买她的那个人牙婆叫西娘子,心里有些惴惴,害怕严夫人顺藤摸瓜知道她被卖给了郡王府。不过西娘子将她卖给郡王的时候,也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怡郡王,只以为是个富家少爷。 她更不记得小时候的姓名,给寻找父母增添了不少难度。 严夫人道:“无妨,我派人为你画一幅画像,再在康州各县城贴上,画像之下将你四岁因母亲生幼子而将你卖给人牙子的事复述一遍,再讲你如今发达了,急寻父母报恩。想必他们会卖女度日,如今也多半过得贫苦,他们看到消息必然会想要攀附富足的你。” 茶珠起身行礼,感激严夫人为她寻亲。 严铮放下茶杯,道:“可是他们不识字怎么办?” 严夫人想了想又说:“铮儿的思虑不无道理,我在每个画像附近都派一个人吆喝,若有人能提供线索,也有赏金可拿。” 茶珠以为严夫人是为了成亲之时,她能有父母出席,让礼数周全,故而并未多想,只连连言谢。 严夫人派人来给茶珠画了画像,当日午后,她便带着殷秋微离开了山庄,说是回京都有要事。 殷秋微离开之时不再看严铮,而是拉着茶珠的手依依不舍地说:“我那些话本没带来山庄,待回京了你记得来找我。” 殷秋微眼皮泛着哭过的粉色,面色也有几分憔悴,但她看茶珠的眼神却有几分关怀。 -- 第126页 茶珠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也笑着应了下来。她望着消失在山路上的马车,心想,郡王阴险多虑,为人又易怒易郁,还真是配不上貌美心柔的殷姑娘。 …… 茶珠与严铮在山上多待了几日,说清了彼此心意,两人相见之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们在方环山上赏月、赏云、赏雪、赏花,平日觉得无聊的事,只要彼此一起做,就会频繁寻到趣味。 严铮想在她面前一展长技,带着弓箭进山涉猎,出发时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看好了,我百步穿杨,绝非浪得虚名。”两人在漫漫山头走了半日,鞋袜被积雪浸湿,最后抓了两只灰棕的野兔。 茶珠看它们可爱舍不得吃,送给了遇见的山民,山民连连感谢,她才走出几步,便听身后两人笑着说:“这兔子肥美,烤着吃最得劲。” 她在山间摘了梅花回去泡茶,夜晚两人就坐在院子里,喝着梅花雪水泡的香茶,涮着肥美的羊肉。 算着日子快要过年了,他们才启程回京。 路上,严铮说,过年事多,他要随母亲进宫赴宴,还要收各家的礼品,再去各家回礼、拜贺,他往年不在母亲身边,没有尽孝,今年难得回来了,如果还是不随母亲一起走亲窜友,恐怕会招惹其他人说他们母子关系不睦的闲话。 茶珠知他事忙,主动提及去城东的府邸居住,“我在府里和岁星、芳雨两个婢女一起包饺子、做粉圆、剪窗花……想了想有很多事做,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忙完了回来找我便是。” 他抬手轻揉她的鬓发,感激她的体谅:“我得空了就来看你。” …… 大年三十的夜里,茶珠在城东的府邸百无聊赖,外面放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让她既睡不着也有些向往热闹。 “岁星,你陪我去一趟云庆胡同吧。”世子进宫赴宴,没有空来城东看她,她私宅里放着用惯了的琵琶、瑶琴,想将它们取过来玩乐。 今夜守岁,她可以给婢女们弹奏曲子,不至于太过无聊。 岁星去传了马车,云庆胡同距离这里不远,来回不过小半个时辰。 茶珠穿着天青色珍珠绒领袄裙,拿着桃粉色的手炉,踏上了马车,一路上和岁星有说有笑。 到了云庆胡同,茶珠指挥着马车停在了黑漆铜门的门口,她拿出钥匙开锁,突然发现院门是开着的。 茶珠想到之前四人同住的尴尬,叹了一口气,想必宁公子搬走的时候怒气冲冲,估计忘记了锁门。 家里若是进了贼,可能已经被搬过几次了。她推门进去,院里漆黑一片,岁星手里的灯笼光照着堆积薄雪的庭院。 茶珠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八盏玉灯还在,她暗叹自己运气不错,家里敞了这么多日,竟然没有贼人光顾。 她走了几步,却隐约感到不对劲,若是久没住人,为何这一条通往后院的路却没有积雪,难道宁公子还没有搬走?可能今日过年,他回宁府宴请宾客了。 明明是回自己家,她却升起了一股做贼之感,转头对岁星小声说:“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无论是陆公子还是宁公子,此时相见她都分外羞赧,若他们问她这些日子去做了什么,她有一点羞于启齿。 突然,她听到了泠泠的琴声,声音忧愁而落寞,曲调极缓极柔,她眼睛瞪圆,想当即就走,但想到若是那日闹得这般难堪,陆公子都还没有搬走的话,她还是该将自己同意了世子求亲的事告诉他,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她走到厢房前,震惊地发现自己那屋竟然燃着烛火,一个男子的身影投在窗纱上,他正在轻抚琴弦。 难道她走之后,陆公子搬到她的房间居住了吗?哎,她对岁星说:“你在这里等我。” 茶珠推开房门,犹豫着对陆公子如何言说,撞进她眼里的却是郡王的容颜,她惊慌失措,手炉“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晏景兮精通音律,过往郡王府每次考核之时,都是他作为主考官聆听她们抚琴。茶珠从未见过他弹琴,故而忘了这一茬。 他的神色从黯淡变为欢喜,撑着桌子站起来,轻咳了两声,“你回来了?路上可还太平。” 茶珠手按在门框上,忍住内心的惊恐,她之前派人将年姑姑赶出去,又对年姑姑明言了背叛郡王之意,郡王此刻前来,是要她的命吧。 她转头惊慌地说:“岁星……” 却见刘管事带着几人从隔壁的客房里出来,他和蔼笑道:“茶姑娘终于回来了,郡王等了你很久。” 岁星慌张地看向茶珠:“茶姑娘,他们是?”她话音刚落,刘管事让人把她带到后面的杂物间去休息。 茶珠脖子僵硬,她捏着门槛,颤颤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 晏景兮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来拉她进屋,又将房门轻轻扣上,“上月,我在惜玉楼等了你两日,一直不见你回来,我又派人来这里打探,这才从宁家那小子口中得知你被严铮带走了。” 他拉着她坐到椅子上,茶珠没有挣扎,神色复杂地坐在他旁边,并未接话。 他又温柔地轻抚她被风吹冷的面颊,怜惜地说:“我担心你的安危,又派人去跟踪严铮,这才得知严铮把你带去方环山的山庄游玩了。” 他牙关轻咬,想到两人日日在山庄里缠绵,心里又酸又疼,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咬。某日夜里,他梦见自己在与茶珠云雨,欢愉尚未满足,却看到她赤身裸.体地投进了严铮的怀抱,早上清醒之后,他亵裤里湿润一片,既气恼她与严铮相好,又责怪自己当初的决定,他的手指攥紧成拳,只盼着她快些回来,他要告诉她,不用再去讨好他们了,日后跟着我就够了。 -- 第127页 第55章 第五十五折 久等待 前些日子,晏景兮派人在方环山的山庄下面候着,事无巨细都向他回禀。 他每过一日就会收到消息,得知小珠儿和严铮在山上打猎、踏雪寻梅……或是一整日地在山庄里闭门不出,他就是刻意不去想,脑子里也会浮现出她与严铮在山庄里苟合的种种。 每次听到侍从传回来的消息,他都平静地抚摸茶杯上的纹路,望着青黄的茶汤,想起小珠儿那清亮如水的眸子,想到她的身体被玷上了污秽,眼睛也不再澄澈而是充满饱经采撷的妩媚,他的心里妒恨交加,恨不得派人去山上把严铮暗杀了。 他听到殷秋微随严夫人下山的消息,只是“嗯”了一声,浑不在意,心里只盼着小珠儿快些回来,别的消息对于他来说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一直当作殷秋微替身的她,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十足的分量,大概他习惯了小珠儿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他,她追随他的身影,听从他的命令。待她如今更多的时间花到了别人的身上,他的心像是被热油灼烧,一遍又一遍的妒恨严铮,实在难熬。 晏景兮忍不住询问刘管事:“你说,小珠儿该不会是变心了吧?”他声音平静,似古潭无波,捏着茶杯的手指狠狠地用力,手背泛起青苍的筋脉。 刘管事听着郡王平淡无波的声音,看了一眼他微微颤抖的手,垂着头劝慰道:“茶姑娘与郡王十年情意,怎会变心。” 晏景兮点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出来看这复杂的世间,该让她好好地待在我身边。”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久,他收到了严铮启程回京的消息,恰好那个时候宁家的纨绔耐不住寂寞,从茶珠的私宅搬走了。 宁宸宸刚搬走,郡王的马车就停在了院门口。 晏景兮进茶珠的房中看了一圈,他便料定她会回来。她的琴还摆在桌上尚未收拾,她是一个长情的人,用惯了的东西不会轻易更换。桌上放着的匣子里装满了名贵的金玉珠翠,他又派人撬开了她床底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银票和银两,她自小清贫,定舍不得放弃这些财宝。 所以他便搬了进来,睡在她日日安寝的床上,闻着她锦被上的淡淡芳香,想到她温软的身体在别人的怀中,而自己只能搂着她冰冷的锦被,他焦急而又迫切地想见她。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想要问她。 她回京之后便去了严铮城东的府邸,他略感失落,但依旧日日在此等待。 今日,他本该进宫赴宴,但他想到严铮会进宫赴宴,闲着无事的小珠儿便会四处乱跑,于是他称病未去宫中,在小珠儿的私宅守株待兔。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等来了她! 晏景兮与她一同坐在窗边软塌上,他抬手亲昵地掐了掐她的脸蛋,“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猜到了你今日会来。” 茶珠附和地笑了笑,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脸和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他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她默默地扫了一眼房中的陈设,她的床上添了一层虎皮垫,锦被上多了一张云锦被,她感到一丝惶恐,难道这些日子郡王都睡在她的床上?并且他只是增添了床褥,却没有更换她睡过的枕头、被子。 床边的衣架上挂着玄狐裘,房里燃着上等的银骨炭,她箱子上的锁全被撬开了,这人还要点脸吗? 她两只手不安地交叠在腹前。外面焰火喧哗,人声鼎沸,家家户户庆祝新春,热闹非凡。屋里虽温暖如春,却让她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晏景兮看她眼珠子四处打量,却不与他说话,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冷冷地说:“这才多少日子不见,怎么对我如此生分了?” 茶珠抿了抿唇,又笑了笑,“不知郡王在此,一时惊讶了。” 他思念了多日的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期待中的惊喜重逢却并没有到来,她这般拘谨,让他更生了几分要与她亲热一些的念头,他挪动身子坐到她的身旁,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想将她软软的身子完全地贴进他的怀里,“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让陆秀洵和严铮能和平相处的?你不是假借了温玲玲的身份认识陆秀洵吗?他知道你是茶珠了,可曾问过你。” 茶珠咬紧牙关,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微微使了力气,她像是被蛇缠绕住了,若是答得不对,这蛇便会露出毒牙,让她不得好活,“秋末,姜公子带陆公子来惜玉楼听我弹曲,当时他见到我了,我便骗他说,温玲玲才是我的真名,茶珠只是我的艺名,我在青楼卖艺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那个嗜赌的哥哥。” “他怜惜我,爱慕我,我温言骗他几句,他便信以为真。”茶珠说完,不敢直视郡王的眼睛,她低垂着头揉搓着手里的袖帕。 “哦,那你有和他在这房里做什么吗?”他的手从她脖子上的绒领里钻了进去,摸着她柔软滑腻的脖颈,还欲往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除了严铮以外,你还有和陆秀洵行云雨之事吗?” 茶珠一把按住他的手,连忙站起来,在他面前躬身道:“我没有。”她又往后退了几步,想起屋外有四个郡王府护卫和刘管事,她就算能跑得比身体羸弱的郡王快,也跑不过屋外的护卫。况且岁星还被关在杂物间,她既带她来了,不能放任岁星被残害。 -- 第128页 她从郡王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妒火难平的意味,她感到有一丝好笑,他难道还会为了她这个专门培养来勾引人的棋子吃醋吗? 晏景兮面色更沉了几分,怀中的软玉离他而去,她站在离自己好几步的距离,低垂着头,丝毫不讨好他。她竟与他这般生疏了。他为了等她回来,在这破旧的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感动,浑身轻颤着,似乎怕他怕得厉害。 他招手,轻咳一声,“你过来。” 茶珠迈着极小的步子,走了两步,停在与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晏景兮不耐烦地轻哼了一声,靠着软塌上的引枕,目光阴冷地看着她:“小珠儿,你是不是变心了,你心里没有我了,是吗?” 她之前会与他争执,但也会对他露出明媚的笑容,她从未像此刻这般,似乎与他多说一句话,她都找不到说辞。 茶珠望着手里被搅成一团的袖帕,哀哀地说:“郡王不信我对你的情意,还来寻我做什么?” 晏景兮听出了她话里的委屈,他神色稍霁,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又勾起她的下巴,低下头盯着她的双眸,“你还在为那日的事生气?” 他抬手想抚摸她那日受伤的脸颊,却忘了那日打的是哪半边脸了,手停在半空中,改为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腰上的纤细柔软直达手心,他心里更舒坦了几分,有一种惦记了许久的佳肴终于闻到香气的爽快之感,“还疼吗?我喝醉了,说了胡话,你知道我一向不喜喝酒,所以易醉,易说胡话。” 茶珠听着他柔情似水的语气,额头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水,她从他亲昵的举动里体察出了他的意图,他嫉妒了,嫉妒世子和陆公子和她关系匪浅,他那夜喝醉后便想强迫了她,如今清醒着,他更是贼心不死。 看来在他得到她之前,他还乐意和她玩一点温情的戏码。茶珠沉下心思索了片刻,想出了一个逃跑的主意。 她别过头,擦拭流出来的一两滴泪水,又推开他的怀抱,背对着他,置气地说:“郡王,你说了,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我只是荷露,又怎敢再惦记郡王的情意。” “都说了是气话,不要与我置气了,好不好。”晏景兮连忙走到她面前帮她擦拭泪花,做足了惜花人的模样。 她气呼呼地噘着嘴,又洒落几滴泪珠,矫情地抽泣着,如何也不肯看他,“那你会带我回郡王府吗?你答应了我的,赏梅宴那事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回西北……” 晏景兮听到这话,心里更是松快了不少,本想着如果她心里有了严铮,不愿意跟他走,他就让人把她绑回西北,她竟然自己提了出来。 她之前那些作为,果然是为了让他在意她,故意为之,他轻轻笑道:“我们两人自小的情意,真是心有灵犀,我正打算告诉你,今日便随我回郡王府吧,别去严铮的府邸了。我让人把那个婢女杀了,让她穿上你的衣裳,再把她投进横河里,过些时日她泡烂了浮起来,严铮也认不出是不是你,你假死跟我回西北,我们至此相伴到老。” 茶珠微讶,转头轻推他的胸膛,撒娇道:“不要杀她,她服侍我很周到,让她继续跟着我吧。” “不行!”他想到她身边还跟着严铮派来的婢女,心里就有火气。 “答应我这样一件小事都不可以吗……”茶珠叹了一声垂下头,走到柜子前开始翻找自己的衣裳,然后生气地丢在地上,“你想杀便杀,衣裳,让刘管事去给她换上。” 晏景兮想着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惹她生气,他此刻心里正欢喜着,想到今夜两人回了郡王府,先小酌怡情,再互诉衷肠,他一定能将想了多日的佳肴吃下肚子,“好啦,就把她绑着丢在那里,不管她就是了。” 他虽嘴里这样说,但还是打算待会儿他带茶珠走了之后,就让人来将她杀了。她若没死,跑回去通知了严铮,日后严铮找上门来,他反而不好处理。 茶珠笑道:“好。”她牵起他微凉的手,“我们回去吧,好些时日不见郡王,我有很多心里话想对郡王说。” 两人挽着手上了马车,郡王上车之前对着刘管事回头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刘管事心领神会,方才在屋外听到了郡王的打算,于是他立刻带着两人去后院的杂物间,打算将婢女换上茶姑娘的衣裳再丢进横河里。 他推开杂物间的门,黑漆漆的屋里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他让人点燃了烛火,这才发现婢女已经用打碎的瓷片划破了绑她的绳子,打开朝向后门的窗户,翻窗逃走了。 刘管事与两人面面相觑,因为茶姑娘跟随严世子去山庄游玩的事,郡王这些日子的脾气越发的糟糕,难得茶姑娘回来郡王开心了少许,若这时候他们上赶着去回报这样一点小事,恐怕大过年的也少不了一顿鞭子。 他们暗自决定这事郡王若是不问,便先不要提及。若之后婢女活着闹出事来……三人对了口供,就说未曾想她会泅水,他们将她打晕了丢进横河,她却大难不死。 茶珠发现只有车夫和两个护卫随行,她暗叹一声天助我也。出了云庆胡同往郡王府走,要路过惜玉楼的大门。 “郡王似乎又消瘦了少许,小珠儿有些心疼你。”茶珠心如鼓擂,面上却抿着唇,含情脉脉地上下打量他。 晏景兮作势轻咳了两声,“冬来天寒,又添相思之苦,但你回来了,我的病想必也会好起来。” -- 第129页 茶珠红着脸低头,察觉到马车转了方向,此刻应是到了有朋客栈,客栈对面就是惜玉楼,她蓦地站起来弯着腰发足狂奔,几步跃到车门边,推开门便往外一扑。 晏景兮惊讶地呆愣了一瞬,立刻扑上去,伸手去拉她的裙摆。 茶珠被他扯住了裙子,顺势摔倒在马车里,她拔出发间的金钗,使劲浑身力气,一把扎在他的手背上。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被扎了一个血窟窿,他痛得浑身颤抖,不但不收手,反而扑上来一把按住她,手背上涌出的汩汩鲜血流在茶珠的衣裙上,他低吼道,“你要做什么?” 茶珠听到千九在门口吊着嗓子招呼:“下次再来啊,春节安康,福寿喜乐!”她被郡王压在身下,但身侧便是马车门,她不管不顾地往一旁滚动,拉着郡王和她一起滚下了马车。 恰好滚下去后他在下面,他身上压着一人摔在石板路上,腰背被石头撞得厉害,他咬牙切齿地对一旁惊愣的两个护卫呵斥道:“拦住她!” 茶珠从他身上匍匐着站起来,踩着他的胸膛崴了脚,她险些摔在雪地里,却被护卫一把擒住,她对着十来步之遥的千九大喊:“千九!千九!有人闹事抓我!” 今夜大年三十,惜玉楼门可罗雀,千九正揣着手四处张望,听到茶珠的呼声,他连忙对身旁的护卫们招手:“还愣着干什么!救茶姑娘啊!” 茶珠虽有些日子没来楼里了,可她是宁公子亲自指派的管理英妈妈的人,惜玉楼谁敢怠慢她。 千七、千八、千九跟着十来个护卫跑了过来,千八对着在雪地里捂着手痛苦呻.吟的晏景兮啧啧道:“哎哟,哪来的泼皮,大年三十不归家,还想绑走我们惜玉楼的活招牌!” 千九打量了一圈,这人衣料颜色暗沉,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是什么货色,“看着也不像是付不起银子的人家,要不要拉到后院打一顿给茶姑娘出气?” 十几个惜玉楼的护卫拿着刀对着两个郡王府的护卫,很快就将茶珠救了过来。 茶珠站在大街上,看到刘管事带着两人匆匆跑过来,她连忙先一步跑进了惜玉楼里,她站在灯火辉煌的妍苑,扶着门框心才安稳了几分,郡王若是生气,他大可以回郡王府,让手底下上百护卫将惜玉楼一锅端了,但这是皇城,天子脚下,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不了出格的事。 她轻拍心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瘫在雪地里的人。 晏景兮在刘管事的搀扶下,面色苍白地站起来,他目光如炬,恨恨地盯着茶珠,他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这些时日茶珠的作为,她并非与他置气,而是真的对他无情无义,只算计着怎么离开他。 她偏偏不逃命,反而在京都招摇,为了什么?大概是为了让他妒火中烧,而又拿她没有办法。 他既震惊又悲痛,心里这股痛胜过以往数十倍,只觉天地渺渺,连最后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也离他而去了。手背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未化尽的石板路上,画出一团又一团红花。 两人隔着十几步之遥,他眼眶发酸,一盏茶之前,他尚在欣喜两人心中都有彼此,幻想着回了郡王府的快活日子,此刻望着茶珠冰凉无情的眼眸,他心里的悲伤转化为十足的恨意,憋了半晌才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茶珠听到背后传来人声,大堂里稀稀落落的客人被门口的热闹吸引了过来,晏景兮看到一双双探究的目光,满脸的火气只好先隐藏下去。 茶珠仗着人多,挺直脊背,“你若不想你做的那些事大白于天下,我劝你少来招惹我。我憎恶你!”她放下狠话,不顾他听到“我憎恶你”时的悲痛神色,转身走进了楼里。 她要立刻去找小翠,小翠曾去国公府传消息,她找得到国公府的路,应该也有相识的国公府护卫会给她放行。小翠再去找阿健,只有国公府派人来接她,她才能放心地离去。 她担心郡王派人在前后门堵着,他虽然不进来闹事,但将出去的惜玉楼婢女、龟公都抓起来,英妈妈按捺不住,迟早会交出她。 茶珠站在二楼看了一圈,没看到小翠的身影,忙问千九:“小翠呢?” 千九说:“她大概在英妈妈房里伺候。” 茶珠对千九言谢,“我身上没带银子,否则今夜一定给你一大袋赏银。” 千九笑着露出黄牙:“那我可记住了。” 茶珠走到二楼转角处,房门紧闭,她隐约感到有一丝奇怪之处,平日里那两个腿壮臂粗的丫鬟随时都守在门口,此时两人却不在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听到里面英妈妈小声地呵斥道:“再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就春分祭日之时,不要再拖了。” “好吧,那我去转告老大。”另一人声音轻柔,听着年纪尚小,茶珠闭眸回忆了一下,她听过这个声音。 前些日子她在楼里教习琴艺,当时英妈妈随口给五位新来的女娃取了名字,这声音好像是其中一位珠。 她想到英妈妈是前朝公主的事,不动声色地一下推开了房门,“英妈妈,小翠呢?” 英妈妈吓得一激灵,忙拿起桌上的烟杆空吸了两下,“我哪里知道!”她回过神来,悠哉地靠着引枕,半掀眼皮盯着她,“有一月没回来了,还是那么没规矩!” 茶珠笑了笑,走上前来鞠了一躬,“我专程回来向你道贺,恭喜发财,新年如意。”然后她摊开双手,“压岁钱。” -- 第130页 英妈妈白了她一眼,“我给你一鞭子!”她对着面前的女娃骂道,“新来的几个人,就数你最差劲,你再这幅一窍不通的鬼样子,明年十三了就给我去接客!” 女娃低头轻泣,茶珠望了她一眼,体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华珠啊,我记得你琵琶弹得挺好的,别听英妈妈瞎说,她就是为了吓唬你。” 千九在门口细声说:“小翠在秀苑斟茶,马上过来。” 茶珠又对英妈妈笑道:“真没打赏给我吗?” 英妈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元宝扔给她,“铁公鸡的毛你也敢拔,我看到你就晦气,快滚。” 茶珠笑着接过,又将金元宝拿给千九,“今夜多谢你了。” 春分祭日,茶珠暗暗记下了,她对着迎面而来的小翠说,“你快从后门溜出去,去国公府传信,让他们多派些人来惜玉楼接我。” 小翠连忙说好,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茶珠这时候才看到那两位高个子的婢女依偎着走回来,茶珠站在一旁,笑道:“两位姑姑好久不见,你们方才去哪里了啊?” 婢女摇着手里的酒坛子,醉眼惺忪地说:“今日客少,英妈妈赏了两桌宴席,让楼里闲着无事的人都去喝酒吃肉,我们就去喝了两杯。” 茶珠点头,“新年如意,岁岁平安。” 她往三楼牡丹间走去,向新来的花魁道了两句新年安康,然后借笔墨一用。 她将方才听到的话写在了纸上,又叮嘱了几句一定要小心,凡事多于宁二爷商量,不要意气用事。 她将纸折起来放进怀中,走到惜玉楼门口,宁公子买楼之后,宁府的护卫代替了惜玉楼的护卫在附近巡逻,她招来一个宁府的护卫,四处打量了一眼,小心地将纸递给他,“你将这个拿给宁公子。一定要送到他的手上,说是茶珠给他的。” 护卫点头应下,匆匆离去。 茶珠又回惜玉楼大堂等待,她撑着头望着花灯,心情有些低落,想起刚才看到刘管事他们随后才从宅子里出来,想必岁星已经凶多吉少。 第56章 第五十六折 与君语 茶珠让千九带着惜玉楼的护卫去她的私宅查看,不时他们前来回禀,宅中空无一人。 她伤怀地呆坐原地,这都是她造的罪孽,若早早地将自己与郡王的纠葛告诉严世子,今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国公府派了一队人来接茶珠,她从护卫那里听说世子还未从宫中回来,她即刻让人传讯,请世子得空了来城东的府邸一趟,她有要事相告。 夜半,茶珠守在暖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烤着栗子,窗外雨雪霏霏,院里石灯的光透过层层雪花映在纱窗上,透着朦胧的淡橘色。 一连等了七日,世子也没有来城东的府邸看望她。起初她还焦虑地派人去传讯,想快些将心里藏了许久的秘密告诉他。 但他一直未来,她也不敢再出府,只能守在窗边静默望雪,皑皑白雪落在梅花枝头,雪包裹着梅花的暗香滚落在地……她日复一日地等候,日子漫长而无聊。 每天早上醒来,窗边的瓷瓶里都会换上一只新鲜的梅花,她暗叹芳雨细心,挑得花枝都是极好的品相。 她向芳雨打听世子的去向,芳雨毫不知情。她让芳雨派人去打捞横河的尸体,因岁星可能淹死在了河里。芳雨又回禀:“阿健让我们不要找了,他说岁星回家乡看望父母,过完年就回来。” 茶珠隐约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刘管事他们三个大男人,不可能杀不掉岁星。可为什么府里的人却浑然不在意岁星的下落?难道她没有死,那她为什么没有归府? 初七这夜,茶珠早早地梳洗了,躺在床上看殷姑娘送来的话本。在闺阁女眷中闻名遐迩的手抄本,她拿在手里小心翻看着,但床头的蜡烛燃了小半截,她还未翻几页,心里思绪纷杂。 子时的梆子敲过,她疲倦地放下话本,吹灭了床头小几上的烛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片刻,晚膳喝的鸡汤在肚里闹腾,她翻身起来解手。 夜色中,她轻手轻脚地绕开了守夜的芳雨,走到恭桶上坐下,突然听到门开了,她惊讶地提着裤子站起来,轻唤了一声:“芳雨?” 她掀开帷帐,闻到一股甘甜的酒香,借着门口在风雪中摇晃的灯笼光,看到芳雨还坐在软垫上睡觉,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她。 严铮蓦地转头,发现茶珠不在床上,她从帷帐后走出来,又笑又恼地盯着他。 他手里拿着一支枝条清癯,重瓣黄香梅,正要将瓶子里的红梅换掉,他被茶珠发现了,本想转身就走,但仗着酒劲他磊落地坐在正对拔步床的罗汉床上,垂着头不置一词。 茶珠递上一杯温茶,“老远就闻到冲天的酒气,今日什么事这么开心,喝这么多酒。” 芳雨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悠悠醒转过来,她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去,“奴婢去熬一碗银耳羹。” 茶珠抬手轻触他的额头,他额头冰凉,双颊倒是因酒气沾了一点温热,大氅上挂着细密的雪水,她听到屋外阿健在与芳雨低语,两人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 严铮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他呼了一口气,温热的鼻息灼在她的掌心,“我先睡了,明早康平伯幼子办满月酒,我一早要去。”他说着便躺在罗汉床上,背对着她没有了动静。 -- 第131页 “我有些事想和你说。”茶珠推了推他,罗汉床略短,他躬着腿拢了拢玄青色的大氅。 茶珠的手伸到他的脖子前,将他系在前襟的活扣解开,又把他压在身下的湿润大氅脱了下来,“你去床上睡吧,我睡这里。” “我就在这里。”他含糊了一句,自己将鞋袜脱了扔在地毯上,又说,“记得早些叫我。”然后又背对着她躺下。 茶珠知晓他没有睡,她屈膝坐在罗汉床上,“你既没睡,便听我说。” 她轻抿下唇,掂量了七日,到真要开口的时候又有一丝犹豫,“我四岁被人牙子卖给了怡郡王……” 他突然转身朝向她,依旧躬着身子闭着双眼,似乎只是醉梦中的无意为之。她穿着单薄的中衣跪坐在罗汉床上,膝盖抵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他有力而强烈的心跳。 茶珠捏着自己大腿上覆盖的柔滑衣摆,双手攥紧成拳,抑制住心头那股胆怯,把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直很担心皇上会因怡亲王的事牵连他,所以派了我接近你,因为严夫人能在皇上、皇后面前说上话。清业寺相逢那日,是我和匪首安排的英雄救美戏码,牡丹间那日也是我下了迷.药。” “赏梅宴那日,我听他命令来国公府破坏你和殷姑娘的亲事。”茶珠说完,抬起手指想轻轻地戳一下他,手指还未碰到他的手臂,他却张开了双眼。 他眼神明净,一丝醉酒的迷茫也无,他静静地看向她,似乎在重新认识面前这个人。 窗外的积雪压断了梅花枝,宿鸟扑簌簌惊飞。 茶珠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她可以涌出泪花卖惨,也可以接连致歉再骗他自己全是受怡郡王胁迫,逼不得已。但她往后缩了一寸,垂眸道:“之前说的亲事,你可再仔细考虑清楚,反正也只有严府的人知道这事。你就是此刻赶我出去,也是我咎由自取。” 严铮抓着她的手腕,沉默了许久才说:“年三十那晚,岁星赶到皇宫门口告诉我,你被怡郡王带走了。她那夜翻窗出去后,不放心你,又绕到你房外的院墙边聆听,她听到怡郡王说,‘与你自小情意’,你又央求他带你回西北。” 他说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抓着她的手腕微微使劲,“你此刻与我说的话,是你们发现岁星逃跑之后,担心被我察觉到什么,以退为进的计谋吗?” 茶珠霎时瞪圆了眼睛,她脱口而出:“不是!你误会了!” “我这几日去惜玉楼找了英妈妈,问她,晚秋那日在后门带你离去的,她口中的‘都是富贵的主’,是指的谁。我过往曾误以为是宸宸,但见他也不得你欢喜,你应付他也并不如英妈妈口中说的辛苦。我这才从英妈妈那里得知,年姑姑是怡郡王的人,晚秋那日你在城东府邸匆匆住了一夜,一早回惜玉楼便被年姑姑接走,是去向怡郡王回禀与我的事吗?” “回禀这点小事,那也用不上一日,所以我又想起小陆曾说和你同游湖心亭的事,我便让阿健去找杜昔喝酒,杜昔喝醉了,便将你假借温玲玲的身份勾引陆公子的事告诉了阿健。” 他蹙着眉头讥讽地笑了笑,“温玲玲,我听过这个名字,在门龙镇那日,温玲玲身怀六甲,年姑姑见到你惊慌失措,那一百多位佩戴统一短刀的护卫也曾吸引我的注目……” “小陆看到怡郡王时,不自觉地站起来援护你,看来他是知道实情的。”他说着凉薄的轻笑出声,“就我不知道。” “其实你过往的作为有很多露馅之处,但美色惑人,我被迷住了双眼,待冷静下来稍一思虑,便会轻易地发现你是怡郡王派来的人。” 严铮放开了她的手,眼中尽是落寞,他又转身背对着她,不想再看她泫然欲泣的姿容,“你回去告诉他,他实在是多虑,皇上如果想杀他,早在怡亲王死的时候就将他杀了,随便一个幼子早逝的借口便能草草处置了他。何必等他长大成人,再对他痛下杀手。” “你走吧,他也不用再弄什么美人计了,没人想害他,如果他再来招惹我……”他抬手挥了挥拳头,“我就替天行道,让他病上加病。” 茶珠的心随着他的话不断坠落,悲伤的情绪弥漫在胸腔,脑海里竟响起了许多哀婉凄凉、情人话别的曲调,她真想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了。 但她迫切地知道,自己不想要离开世子,如果这个时候就这样“体面”的走了,她会后悔一辈子,“牡丹间那夜,我当时本是想引诱你与我云雨,但是我露出了不愿意的神色,所以你走了。后来你说愿意娶我,如果我一心想着任务,便会立刻答应你,但我求你多考虑。赏梅宴之后,我就和怡郡王断了联系,但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却突然对我穷追不舍。我答应你求亲,是因为我真心欣赏你、爱慕你,而不是因为别的。” 茶珠听到他哼笑了一声,她轻咬下唇鼓起勇气,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他惊慌地回头看向她,她顺势将他按在罗汉床上,四目相对,本该饱受欺骗愤怒的他眼里却带着惊讶,而骗人的她反而气愤地说:“你只去问了英妈妈,可曾问过千九,问问三十那天我是怎么从怡郡王马车上滚下来的,又是怎么用金钗刺伤了怡郡王!我在雪地里匍匐着向千九求救,他带着惜玉楼的人救了我,我又派小翠去国公府搬救兵。” “我这些日子一直等着你回来,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你自己去调查了也好,是我不对,我……”她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脸上,看着他英俊的容颜,想到若之后不能再与他相见,她的一片真情又要再次无疾而终,她“呜呜”地干哭了两声,泪水才从眼角艰难地流了出来,温凉的泪珠从鼻尖滚到他的脸上。 -- 第132页 一滴又一滴咸苦的泪水滴了严铮满脸,他心头的那股怨气顿时消散了许多,他这几日其实日日都回来看她,他从母亲的梅花园里摘了新鲜的梅花插在她桌边的瓷瓶里。他狠不下心与她说破实情,每天看到她沉睡的容颜,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骗子,害得他心疼难忍、悲愤交加,她竟然还能日日安睡! 今夜仗着喝了酒,本想对她说破了,借着醉酒翻身就睡,不再搭理她的欺骗之语。听岁星那日带回来的话,怡郡王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的,这两人情投意合,他这个遭受瞒骗的可怜虫离开了她,也能再回归自己的生活。 “我不敢告诉你,你正直善良,对人又坦诚,最接受不了欺骗。我可以对陆公子说实情,然后利用他保护我,我不想被怡郡王抓回去。但我无法开口告诉你,我想到对你说了实情之后,你眼神冰冷地盯着我,满脸怒容地叫我滚,我无法面对你的指责。我卑鄙又怀着一丝庆幸,寄希望于能够骗你一辈子,这样我就不用面对你的怒火,只用贪心地享受你的好。” “我错了……”茶珠双手立在他的肩头,望了他一眼,不敢再看他的神色,她埋头在他的脖颈里放声痛哭,她牢牢地抱着他,身体随着哭泣止不住地颤抖。 “放手。”严铮假装推了一下,却一点力气也没用,棱角分明的唇抽了抽,她温热的呼吸一直在他脖上荡漾,温热的泪珠浸湿了他的衣领,她使了浑身力气紧紧地拥着他,那股对他的不舍之情,与他心头的不舍是一样的。 他抬手在空中,最后轻放在她的头上,“以后不要再骗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折 山间别话 严铮的手顺着她顺滑的青丝往下,轻抚她的背,替哭得哽咽的她顺气,轻盈软腻的娇躯压在身上,他咽了咽口水,侧头呼了两口凉气,心里的躁动被理智劝住了。 他想到年三十夜里的事,问她如何刺伤了怡郡王,自己可有受伤,茶珠说自己运气好,连从马车上摔下来,都是拉着怡郡王摔在了下面。 他心里还有诸多不解,一一问道:“匪徒是怡郡王的人扮演的,难道许老太爷也是怡郡王的人?否则他怎会刚好在那个时候请你去扬城演奏。” 提到初见的事,茶珠把头往他怀里挤了挤,侧脸睡在他的胸膛上,用袖子擦拭着泪水,嘟哝道:“是的,许老太爷怜惜郡王茕茕孑立,又因和怡亲王曾有十几年交情,所以会帮衬郡王一二。我认识陆公子,也是借了许六公子的相助。” 严铮轻“嗯”了一声,许老太爷曾追随怡亲王,但后来也跟随皇上屡立战功,如今荣归故里,许家后代有出息的子弟皆是武将……他来不及深思,茶珠躺在他的身上,他浑身比醉酒还热了几分。 他搂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放在了身侧,压在他胸口的温软消散了,他才觉得呼吸顺畅了几分。他又抬手把她环在怀中,下巴在她的前额磨蹭,问了几句她和怡郡王是如何决裂的。 茶珠想到郡王想要强迫她欢好的事,实在不堪不雅,难以启齿,她便只挑了自己受郡王蒙骗,后来发现自己是殷姑娘的替身之事说了,“与你相处了一些时日,我觉得你待人处事颇为正道,不像是坏人。但他非要让我坏你名声,他觉得我像是一滩烂泥,你沾染上了我,便会失去其他人的尊重。我被他这样轻贱,逐渐升起了反叛之心。他察觉到了我想要逃走的意图,所以又以情诱我……后来我发现连情都是假的,便再没了任何惦念。”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怡郡王对她的眷念之情,若是怡郡王再回头追求她,他担心茶珠会再动心,“你过往很爱他吗?” “我这些时日有仔细思量,我发现过往自己爱慕的不是他,而是我心中的幻想。在西北郡王府之时,他偶尔会请我去书房一起看书,习字,或是静静地聆听我抚琴。我认为他是谦谦君子,身世可怜,对人冷淡疏远也只是因为从小孤苦。但到了京都这些时日,我才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人,他龌龊肮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利用我的同情心去作恶,对待下人也无一分仁慈,但他面对自己求而不得的殷姑娘时,又可以彻夜纵酒,全无半分自尊。” 茶珠说着话,手放在心口,如今自己想到他,这里已经没了一分思念的跳动,她反而觉得他如今的纠缠让她作呕。 她话里带着几分忧郁,“在偏院漫长的岁月中,我日复一日地练习琴艺,只有每次与他相见,才能从那种枯燥的生活中寻到一丝趣味。于是我期盼与他相见,我并不了解他,却在我心里为他建起了高高的神坛。” “我甘愿去信奉神坛上的他,后来才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只是区区凡人。或许我爱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完美的少年郎。” 严铮听后抿了抿嘴角,他想找个机会让母亲在皇后面前念叨几句,把怡郡王赶回西北,他又轻声问:“那我呢?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模样。” 茶珠把头埋在他怀里,想到过往相处的种种,他能当着众人抱着她从惜玉楼的飞桥上跳下去,还能当着别人的面拥吻她,她曾经对郡王说世子是望之俨然的君子……她不禁笑道:“你臭不要脸!” 他轻挑剑眉,低下头望着怀里穿着中衣的她,轻咬她娇软的粉唇,“这样不要脸?”又在她腰肢上挠痒痒,“还是这样不要脸?” -- 第133页 茶珠推搡着他,笑着躲避他的戏弄,他带着甘甜酒香的唇附上她的唇瓣,酒味和浓浓的占有欲让她晕眩,她察觉到他腿间的怪异之处,满脸娇红,从他的怀里挣扎着起来,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跑到拔步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轻喘着说:“我睡了。” 严铮声音暗哑地“嗯”了一声,捞过罗汉床上的薄毯盖着下半身打算冷静一下,身上还残留着温软燥热的触感,他完全冷静不下来,又轻咳一声,“我去洗漱。” 她听到屋外阿健疑惑的声音:“世子,冬天冷水沐浴,会不会伤身体?”她翻过身捂着滚烫的耳朵,娇羞地低喃道,“不要脸。” …… 草长莺飞二月天,冬雪消融,绿草茵茵。 一辆如意纹马车停在了城东的小翠峰山脚下,今日山腰上有士人组织的曲水流觞诗会,山麓又有世家贵女相聚的早春花会,贵女们的诗歌唱和比起山间的黄鹂更清丽婉约。 严铮率先一步跳下马车,再回头扶茶珠下来,她戴着帏帽,穿着杏色海棠纹的襦裙,望了一眼红绿相间的山头和停了数辆马车的山脚,细声道:“我们寻人少的地方赏花吧。” “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相伴上山,茶珠走走看看,一路上轻嗅花香,又摘了几朵迎春花、桃花、杏花放在香囊里,笑道:“我拿回去夹在书页中。” 时值正午,他们走到了山腰上,茶珠看到不远处围着山间溪流曲水流觞的士人,听到他们正在以百花作诗,又有雅士在其间轻拨琴弦,他们的青衣白衫似与山水融为一体。 茶珠听了一会儿,又拉着严铮往山上走去。这些时日两人相处甚恰,她隐隐察觉他这几日脸上有几分惆怅,今日他又主动约她来山间游玩,她迎着和煦的春风,柔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告诉我吧,是要回西南了吗?” 严铮踌躇如何开口,听她主动提及,不由得点头:“我上书圣上,恳请让我官复原职,回西南边境战场,擒获勇武王。” 前几日,严夫人曾私下约茶珠去国公府饮茶,她捧着热泪劝她,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劝下严铮,让他别回去打仗,安心在京都继承爵位,平安富硕度日。 以茶珠的私心,两人正是情浓之时,她也舍不得他走,但她还是劝严夫人,“好男儿志在四方,铮哥说他幼时受严夫人教诲,才有了以身报效祖国之志,望夫人能尊重他的选择。”说着,她鼻腔酸酸的,红着眼睛安慰严夫人。 严夫人知劝说无用,哀叹了半晌,又道:“为你寻亲生父母的事还没有着落,但过几日梁夫人和宁二爷便回京都了,届时我派人请你来府上一聚。” 茶珠与梁夫人素未谋面,宁二爷也只是说过一两句话,她不知严夫人为何会让她与她们相聚,但还是连声应下。 此时,听闻严铮要走,茶珠心里的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但她掀开帏帽的薄纱,仰头对着他露出欢喜的笑容,抬手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等你回来。” 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在春分祭日之后。我要随皇上一起去天坛祭日,之后便出发回西南。” 严铮拉过放在他肩头的柔软小手放在心口,低头凑到她面前,“我们回来就成亲。” 茶珠别过脸去,哼道:“可不能说这种话,话本里这样别离的男女,就没有顺利相见一说。” 身旁桃树依水而生,耳畔回荡着溪流潺潺之声和鸟鸣清啼,他四下扫了一眼,没有行人路过此处,他低头鼻尖轻撞她的莹莹粉颊,“那我该怎么说。” 茶珠捏着他的鼻子,娇声说:“你就说让我别等你了,早些寻好郎君嫁了。” 他扬起嘴角,将她抵在桃树的褐色树干上,“你是不是就盼着我走,等我走了,就没人妨碍你寻好郎君!” 她哼道:“胡说!” 两人在桃树旁举止亲昵,这一幕落在了晏景兮的眼中,雪中一别后,未曾想再见是这种时候。 那夜他痛彻心扉,比起手上的疼痛,心里的疼痛来得更甚,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单纯地想要她的身体,而是期盼她充满爱意的目光能再次回到他的身上。 但她如今就像是被严铮囚在府邸里的金丝雀一样,一眼都不让他多看。他还听闻严夫人向皇后提议,多派两位太医为他诊治,若他身体好了,便不要再京都久逗留,西北郡王府不可一日无主。 不难猜测这是严铮那混账得知了他与茶珠的事,背后做的阴谋诡计。他便故意不服汤药,身上的病拖延着不好,也就能在京都再待一些时日,他听闻严铮要回西南去了,等他离去,他再想办法将小珠儿救出来。 春来大地复苏,他身体依旧孱弱,风寒好了,手背上被扎的血窟窿却还结着暗红色的伤疤。 他听闻士人相聚于此诗歌唱和,刘管事劝他出来散心,他想看看春花柳绿,烦躁而不甘的心情会舒缓少许,便故意绕开了人多的地方,带着刘管事登山踏青。 谁曾想会在这里,看到日思夜想的小珠儿,她娇声细语地躲避严铮的亲吻,举起粉拳砸在他的胸膛上,却根本不是讨厌他的模样,而是不知廉耻地打情骂俏。 两人在桃林里仿若无人的说着柔情蜜意。他听着那些承诺、思念的话,心口像是被巨石碾压,他扶着一旁的皂角树却依旧站不稳当,浑身被怒气抽空了力气。 -- 第134页 他缓缓地跪坐在地,皂角树的枝干划破了他纤白的手掌,他眼角酸得厉害,却还是定定地看着相拥相惜,唇齿缠绵的两人。 这一幕他深深地刻进了脑海中,化为醋海翻腾,滔天恨意。 晏景兮跌坐在地的声音引起了严铮的注意。严铮抬起头环视一圈,发现不远处盘旋的山路上,有两个男子,一人蹲在地上,一人正在扶他起来。隔着层层花树,看不清那两人的容貌。 严铮连忙遮住眼神娇媚,红唇上还挂着潋滟水渍的茶珠,他背对着她,“上来,我背你。” “干嘛。”茶珠还是听话地跳到了他的背上,“我们继续登山?” “我饿了,先下山吧。”严铮想,若是继续上山,和这两人撞上,实在太过尴尬,他猜测那人大概是故意发出声响,提醒他们不要以为无人而胡闹。 走出不远,茶珠想到会路过曲水流觞的士人们,连忙挣扎着跳下来,整理了一下帏帽,跟着他继续往前。 再次走到热闹的山腰上,茶珠隔着薄纱,远远地看到一个苍青色的身影,他乌缎束发,面容俊秀,眉目如画,像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在杨柳依依的溪畔温言赋诗。 陆秀洵看到了茶珠,故意不去看她身旁的严铮,而是让杜昔上去问话。 杜昔走到茶珠身旁,作揖,“茶姑娘,我们公子想与你闲话几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严铮心里有点不适,但故作大度地往旁走了一步,平静地说:“你去吧,我在附近赏花。” 茶珠看他装得云淡风轻,实则手却轻抚雁翎刀的刀柄,他别捏地抬头看远方,眼睛却还打量着她。 她隔得远远地对陆公子挥了挥手,然后对杜昔说:“我想了想,还是不去打扰陆公子作诗了。春闱将近,祝福他高中状元。” 杜昔失望地退了一步,拱手离去。他走到陆公子身边将茶姑娘的话复述了一遍。 陆秀洵依旧温和地与其他人论诗,他抬头望着春光,温煦的日光照在他含着淡淡愁苦的眸中,眼底涌出的一点泪光,在淡淡的金光中消散殆尽。 今日陆秀洵在家温书,本没有兴趣参加曲水流觞诗会。今晨杜昔从外回来,他说看到严府的马车往小翠峰驶去,又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了茶姑娘的身影。 于是他急急地赶来小翠峰,只为了装作不经意地和她偶遇,然后将心里对她的思念告诉她,若她这些时日改变了主意,也可以再考虑一下他。 但她拒绝了与他私话。陆秀洵长吁了一声,回头看着消失在山路上的有说有笑的背影,他露出淡淡的笑容,罢了,他劝慰自己,求不得就不要再让自己这般狼狈,远远地思念直到放下,就是最好的结果。 …… 刘管事扶郡王到山石上坐下,他跪在一旁,郡王失魂落魄,回去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他只恨自己为何要提议来山上踏青。 晏景兮轻捏手上的倒刺,冷冷地笑了笑,他一直以为茶珠是看上了严铮的家世,但直到方才,他看到她笑盈盈的双眸在严铮的脸上流连,他才不得不承认,茶珠爱慕严铮。 她为了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人,放弃他们过往十年的情意,她那股动人的神色以前是属于他的!他又想起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殷秋微,她不过去了一趟京都,回来就再也不与他多话,只想着如何讨严铮欢喜。 珠儿、小珠儿,她们顾盼生辉的眼眸里只容得下严铮一人,他从未如此憎恨一个人,只有他死了,她们才会再看到他。 他一直做着两手准备,一是培养女子去讨好权贵,二是在背后花重金扶持勇武王,他想着某一日若是处境实在艰难了,他就假死去西南边陲小国生活。勇武王会将他奉为上宾,他也不用再小心度日。 勇武王能一统边陲三个小国,他在背后付出了大量的财力,这些钱财都来自他在西北的食邑、经营的生意和皇上的赏赐。 去年早春,他派人传信,将怀化将军副将是严国公府世子的消息告诉了勇武王,期望勇武王抓住严铮,能将他杀死最好,严铮去世,他就能顺利地获得殷秋微的芳心。 但没有杀死严铮,也不要紧,严铮像丧家之犬一样归京,一切计划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唯一脱离了他计划的便是小珠儿,为什么她们一个又一个的,非要离开他,去欣赏、爱慕那个废物! 晏景兮气得一拳砸在石头上,对刘管事说:“你派人盯着城东的私宅,只要茶珠独自出门,就将她绑回西北郡王府。” 他仰头望着苍穹,恹恹地说:“至于勇武王那边,让他一定要把严铮杀了,不要再想着抓了他与皇帝谈条件。他杀不了严铮,我就不会再资助他。没了我的支持,他就什么都没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折 都在等她 春分,玄鸟至,杨柳风拂面温柔。 严铮沐浴斋戒后随文武百官陪同皇上去天坛祭日。 茶珠在庭院里抚琴自娱,芳雨走进来行了一礼,送上一封信,“茶姑娘,门口一位小厮递给奴婢的,说是宁公子送来的信。” 茶珠展开信封,宁公子说他那夜收到消息,便派人仔细地盯着英妈妈,果不其然……欲知后事如何,今日午时,请来福寿楼一叙。 她放下信筏,之前她担心宁公子是否有收到她传去的消息,又将那夜偷听的话告诉了严铮,让严铮去打听一二。 -- 第135页 严铮回来告诉她,宁家已经将事情解决了,让她不用再挂怀。但到底是如何解决的,她心里有几分好奇。 今日所幸无事,她便决定去福寿楼赴宴,听宁公子侃侃而谈,再将自己答应了世子等他回来成亲的事告诉宁公子,好让他断了念想。 “你去备马车吧,我去一趟福寿楼。”茶珠对芳雨说。 茶珠站在院里等候马车,抬手轻抚海棠花苞,心情甚好。七日前怡郡王离京返回西北,他走之后,世子派人去怡郡王在京都的府邸查看,发现他走得干净利索,只留了两人护院,其他护卫全数带走了。 她心里不太安稳,又去查了刘管事、年姑姑等人名下的私宅,发现也是人去楼空,这才放心了许多。 茶珠扶着芳雨的手上了马车,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长街上,城外天坛正在举行热闹的祭日大典,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随皇上祭祀,平民百姓也相约去附近渴望一睹天颜,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 马车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左右都是长长的灰白色围墙,刚好是两户府邸相对的后门。 芳雨“啊”了一声,歉意地说:“茶姑娘,我忘记带你交代给我的宝盒了。” 茶珠看了一眼天光,离午时还早,那宝盒是她预备赠给宁公子的礼物,“你回去拿吧。” 芳雨行了一礼下了马车,此处距离府邸来回不到一盏茶功夫,她匆匆地往回跑去。 前些日子,茶珠把宁宸宸给她的那些金银珠宝都变卖成了银子,又用银子买了黄金,打造了一幅纯金的雀牌,她想起年前宁家商会的掌柜做了一幅象牙的雀牌送给宁公子,宁公子爱不释手。于是她有样学样,打了一幅纯金的雀牌赠与他,答谢他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她掀开帷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能看到灰白的墙和铮亮的瓦片,正准备放下帷帘时,背后冲出来一辆马车,一头撞在了她所乘的马车上。 车夫吼道:“哪来的混账不长眼睛?这么宽的路,竟然能撞到一起!” 茶珠被撞击颠簸得抖了抖,对车夫说:“没事,我们也不急,你驶到一旁让他们吧。” 她话音刚落,听到车夫闷闷地“啊”了一声,马车沉甸甸地往下坠了两下,有几人跳到了马车前的横木上,帷帘立刻被他们掀开,三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的人冲了进来。 茶珠背贴着马车壁,连声尖叫想要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但巷子里空无一人,没人回应她的求救。她拔出发钗横在脖子前,“你们再过来我就……” 彪形大汉一掌劈在她的胳膊上,她纤瘦的手臂霎时无力地垂了下来,另一人拿出帕子捂在她的脸上,她“嗯呜”地哼叫,手脚并用地挣扎,但她这点力气,踢在壮汉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很快便被扯下了马车,塞进了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里。 …… 严夫人的贴身婢女姜媪敲响了府邸的大门,她朗声问:“李管事在吗?” 护院打开了府门,李管事笑着迎上来,“姜媪,可是严夫人有事寻老奴?” 姜媪浅笑,面色涌起丝丝皱纹,“严夫人之前与茶姑娘说好了,待宁二爷、梁夫人归京后,约她去国公府一聚,我奉严夫人之名,来此接她。” 李管事点头,面露难色,“那可不凑巧了,茶姑娘去福寿楼赴宴了,要午后才会回来,芳雨才回府拿了东西,现在又赶去寻茶姑娘了,若是姜媪早一刻来,还能与芳雨同去。” 他又道:“不如进府喝一杯热茶吧,待茶姑娘回来了,姜媪再带她去国公府。” 姜媪站在门口纠结地踱步,茶姑娘既然是去赴宴了,想必未用完午膳不会轻易地离开福寿楼,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距离午时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现在若是去福寿楼门口等候茶姑娘,要等许久,不如等午膳的时候再出发前往福寿楼,她往里踏了一步,“许久未和李管事一同饮茶了,我这老腿走累了,稍坐一会儿。” 姜媪与李管事细语道:“我听夫人说,茶姑娘也许是梁夫人的女儿,今日接茶姑娘过去,就是为了认亲。” “此话当真?”李管事张大了嘴,“我之前还觉得茶姑娘青楼女子,与我们世子爷不太般配,若是镇国公爷的外孙女,哎哟……” 两人闲话着走进了府邸。 严国公府正厅,袅袅青烟从鎏金异兽纹铜炉里升起,细若琴弦的烟随着吹进厅中的微风打转。 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的菱形纹路照在厅中莲花纹的地毯上,梁夫人焦急地来回踱步,绣花鞋反复地踩着光影,细看有浅浅的灰尘随着她的走动漂浮。 梁夫人烦躁地一甩袖帕,又伸长了脖子往外打量,“怎么还没来?姜媪去了有半个时辰了。” 严夫人放下茶杯,“不急,快到了。” 这时奴仆急匆匆地跑进来,贴在严夫人耳畔耳语了几句,严夫人惊喜地说:“快带人进来!” 宁二爷依旧做男子打扮,穿着柳青色的长袍,束着玉冠,她因愧对梁夫人,两人相见后她便一直垂着头小口抿茶,一杯清茶被她喝凉了,也还剩一大半,此刻听到严夫人的声音,抬头欣喜地问:“茶珠来了吗?” “不是!”严夫人站起来,走到厅门口相迎,“茶珠的‘父母’找到了,我让人把他们带进来。” 不时,一对灰头土脸的中年夫妇走进了正厅,他们看着金碧辉煌的府邸,啧啧称奇,看到厅中的贵妇人后,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草民参见夫人!” -- 第136页 一旁的奴婢连忙将两人扶起来。严夫人让他们上座,又让奴婢为他们添茶。她寒暄了几句一路来得辛苦,便问上了正题:“茶珠可是你们所生?” 中年男子道:“茶珠就是招娣吧,她确实是我婆娘所生。” 妇女也连忙点头,“怀胎十月所生,哪能有假。”两人听闻茶珠如今发达了,不远千里想来依靠茶珠,所以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她的生身父母。 严夫人看二人神色不对,她浅浅笑道:“那告示上有假,茶珠不过一介孤女,如何能出人头地,是我假借她之名寻你们二人,为了探查她的身世。” 她拍了拍手,婢女端出一盘银子,足有一百两之数,“你们只要说实话,这些银子就是你们的了。”她没有拿出太多银子来,害怕两人见财起意,故意说假话。 平民百姓几两银子便能够度过一年,一百两银子的天价,他们想都没有想过,于是立刻道出事情的原委。 茶珠是他们捡来的女儿,她五官端正,容貌不俗,他们恰好没有孩子,便想将她捡来养着,本来是打算日后生了儿子,让她给自己的儿子当童养媳。 但他们生了儿子之后,那一年冬天太冷了,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恰好人牙婆出十两银子之数购买长相周正的女娃,于是他们便将茶珠卖了,换了银子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买肉,买冬衣。 梁夫人看他们衣衫破烂,打了无数的补丁,脸上充满皱纹,猜想茶珠小时候过得很苦,她心疼女儿,眼里涌起了泪花。 梁夫人哽咽道:“你们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妇女喝着热茶,长吁一声:“十几年前,我们住在京都,当时如今的圣上带兵攻打京都,京都一带不太平,又有匪徒趁乱打家劫舍,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大多变卖了房产,收拾家当,四散逃走。我就是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招娣,她才一岁多,被丢在路边上,我看她要冻死了……” 她回忆起那时的光景,眼眶微红,“那时候我的长女因着战乱,不足月就夭折了,我恰好有奶水能够喂养她,我想她若能活就活,不能活便是我们无缘,我们一路逃难,最后去了康州的山里躲避战乱,去的路上十分艰辛,到了山里也过得清贫,谁知她倒是无病无痛地就长到了四岁,没让我们多费心。” 听闻是在京都捡到茶珠而不是在康州,梁夫人和宁二爷对视一眼,两人这下肯定了,茶珠十有八九就是梁夫人的女儿。 两人回忆起从前,宁二爷那时候被家里送进宫服侍皇帝。梁夫人的父亲梁将军也将才满十六岁的梁夫人送进宫伺候皇帝,梁大人假意投降,保住梁家的根基,暗中培养亲兵造反。 宁二爷与梁夫人当时在宫中为伴。梁夫人怀上龙种,生下了公主,她的女儿脚底有近红似粉的梅花胎记,所以取名为粉珠。粉珠七个月的时候,京都战乱,梁夫人与粉珠走散了。 后来宁二爷因着两人的交情,她回到家中继承家业,赏金万两寻找粉珠。 她看了梁夫人一眼,垂眸愧疚地说:“我银子和人都如水一样洒了出去,但是却没有收到任何关于脚底有梅花胎记的女童的消息,于是我就凭借着回忆粉珠的容貌,花了万两在明州一位富商家里,买了一个和粉珠容貌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娃,我又买通了大夫,让大夫告诉你,孩子出生有胎记,稍微长大一些胎记就会消散。” 夫妇二人听闻万两银子,瞪圆了双眼,气得捶胸顿足,男子道:“我们住在康州的山里,消息闭塞,根本没听说过这事!原来招娣值这么多银子,我们当初竟然只将她卖了十两!” 宁二爷懒得理他们,对着梁夫人瘪嘴,“我当时受你所托寻人,但派去的人主要在京都和京都以南繁华的地段寻找粉珠,我想她才七个月,流落到穷乡僻壤怕是也活不下去。我虽然也派人去了康州,但是并没有到康州的各个小山村去寻找她,我疏忽了,未曾想她会流落到那般偏僻的地方。” 她不敢直视梁夫人的眼睛,又低头望着茶水,“我派人寻了一年多,也没有丝毫粉珠的消息,我想她一定是去世了。我看你因为痛失爱女,心力交瘁,我怕你因此落下病痛,一病不起,这才生了买一个假女儿骗你的念头。后来,我看你真心地疼爱秋微,我以为能够瞒你一辈子,未曾想……”她愧疚地笑了笑,“你原来发现了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所以才给她取了别的名字。” 殷秋微的殷姓,与英妈妈一样,都是来自那位造反登基的藩王,她是逆贼殷氏的女儿,也是前朝公主,如今大家因为镇国公爷忍辱负重多年,帮助当今圣上起事的功劳,没有人再谈论殷秋微的父亲是谁,也没有人会称呼殷秋微的母亲为殷夫人,都是称呼她母家的姓氏,梁夫人。 “不说了,都过去了。”梁夫人撑着头哀哀地哭泣,对宁二爷说,“我也以为珠儿早就死了,没有想到她竟然艰难地生活在穷乡僻壤。但我依旧谢谢你,秋微非常的懂事听话。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你将秋微送到我的身边,我一定活不下去。” 梁夫人又往外望去,还是不见茶珠的身影,她叹道:“只要茶珠过来验证了她脚底的那块胎记,那块无数次在我梦里回想起的胎记,我一眼就能认出她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看向严夫人,“怎么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姜媪还未回来。” -- 第137页 严夫人也感觉诧异,她转头对另一位婢女说,“你去催一催姜媪。”她又望向梁夫人,笑说,“也许姜媪将这事告诉了茶珠,她自小期盼父母之爱,未曾想她的母亲也一直惦记着她,她肯定是太过欣喜了,所以想买些礼物来看望你。我见过那个孩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梁夫人听她这样说,心里的期待更添了几分,她对严夫人说:“未曾想铮哥儿与珠儿还有这样的缘分,在茫茫人海中竟然还能相逢相知……”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看着银子,打断她们叙旧:“什么时候才能够把银子给我们。” “你好歹养了她一场,难道没有一丝想要见到茶珠的喜悦吗?”梁夫人问出这话,不禁责怪自己说错了,这妇人看着对珠儿还有一丝怀念,这男子瞧着对珠儿是一分感情也无。 男子尴尬的笑了笑,“我们把她卖出去也有十几年了,如今只盼着能拿了这笔钱,好给我的儿子寻一门好的亲事,也不枉费我们养她一场。” 严夫人白了他一眼:“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来了。” 日头渐高,还是没有人影,严夫人便让婢女们上了午膳。 等到午后,梁夫人实在按捺不住了,招呼来婢女问路,对严夫人、宁二爷笑道:“罢了,我亲自过去接她。” 这时,派去接茶珠的两个人一起回来了,姜媪蹙着眉头走到严夫人身旁想要耳语几句,严夫人见梁夫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对姜媪挥手,“有事就对着大家一起说。” 姜媪道:“奴婢在城东的府邸等了许久也不见茶姑娘回来,后来芸儿又来催奴婢,奴婢便和芸儿一同去福寿楼寻找茶姑娘。我们到了福寿楼,纵寻大厅和每一个厢房,也没有见到茶姑娘的身影。奴婢们猜测我们来的时候,恰好与茶姑娘回府邸的马车错过了,于是又赶回城东,询问城东府邸的李管事,李管事说茶姑娘尚未归府。” 她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梁夫人,双手揣在袖里,为难地说:“我又遇见了芳雨,今日本是她随茶姑娘一同去福寿楼,但她回府邸拿了一幅金雀牌,再回马车停留的地方寻茶姑娘,便没有见到马车。” 她更小声地说:“我又派人去寻那辆马车,马车也不见了踪迹。” 梁夫人的心跳骤然变快,她眉头不安地跳了跳,扶着椅子顿觉头晕得厉害,“我去寻珠儿……” 伺候殷秋微的婢女火急火燎地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小姐留下一封信!小姐不见了!” 梁夫人连忙拆开了信,原来今日午时她们说话的时候,殷秋微一直躲在窗户旁边偷听。她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她本来喜悦地以为自己的姐姐要回来了,谁曾想自己原来并不是母亲的女儿。 她又听宁二爷说自己是从明州的富商家里买回来的,她觉得茶珠能够寻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也想去明州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信末,她哀怨地叹了几句:你们母女重逢,我在此处只是多余的人,罢了,我相信自己亦有归处。 梁夫人急火攻心,险些晕厥过去,严夫人夺过信来看了,连忙又焦急地派人去寻殷秋微。 …… 宁宸宸在福寿楼天字阁的雅间等待茶珠前来赴午宴,他的奴仆一早带回消息,说茶姑娘答应了会来。 他左等右等,直到午时,福寿楼的店小二问客官什么时候点菜,他一推再推,实在不好意思了,便只好先把菜点了。 他特意点了一些费时费力的大菜,期盼厨子慢慢做,等茶珠来的时候刚好可以用膳。等到菜全都上齐了,茶珠还是没来。菜又全都凉了,茶珠还是不见人影。 他派仆人去茶姑娘城东的府邸询问,李管事说茶姑娘在来的路上了,于是他又继续等待。宁宸宸面前的两位老人望着满桌的菜,砸吧着嘴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吃啊?” “我让厨子去把菜热一热,二位先吃吧。” 前些日子他收到了茶珠写给他的关于英妈妈与华珠私语的事,他派人盯着华珠,很快就发现华珠会借出楼采买的机会悄悄地与英妈妈培养的死士见面。他又派人偷听,得知他们预备春分之日,借着皇上出宫祭日,埋伏在天坛附近,刺杀皇上。 宁宸宸乍听这么大一个消息,自己拿不定主意,宁二爷又尚未归京,于是他便将这事上报给了京兆尹。京兆尹又向上汇报,最后朝廷派出了大内高手处理这事。 他们跟踪华珠将死士一网打尽。英妈妈自然不认她与这些人有关系,但是华珠经不住拷打很快就招了。 这件事传到了皇上的耳中,皇上说对前朝余孽一直都宽容处置,没有赶尽杀绝,但是贼心不死之人,必得斩杀干净,于是将他们全部斩首于菜市口。 宁宸宸因为发现了反贼的动向,对上有功,被皇上下旨封为县侯。他非常的高兴,自己也有了一个小小的爵位,不再只是末流的商贾之人。他期盼茶珠能够再考虑一下他,他之前听茶珠说他的爱来得太过轻易,于是他又去找了一对远近闻名的百岁恩爱夫妻为他做保,担保他这辈子不会纳妾,只会爱茶珠一个人。 他盼着茶珠快来,他想好了的话已经在脑海中翻涌无数次了,他太想表明心意,但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人影。 他心里涌起生气的情绪,她明明答应了他要来,却无故爽约,她不来也就罢了,竟然也不派人来给他说一声。她如此瞧不起他,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准备,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 第138页 午后,日头偏西,二位老人吃饱喝足便犯困了。福寿楼所有的餐桌都已经收拾干净,只有他颗粒未进。 他看二位老人乏了,便派人将他们送回了家里。他独自在福寿楼徘徊,一直等到傍晚的掌灯时分。 宁宸宸枯坐在天字一号楼的雅间里,对月独饮。他自小还未受过这种委屈,他慢慢地喝着苦酒,直到意识模糊,奴仆将他扛回了宁府。 …… 一日的祭祀结束,严铮回到了城东的府邸。他惊讶地发现梁夫人,母亲,宁二爷全都聚在府中。 他以为母亲是来兴师问罪,震惊地想了想,自己除了决定不日奔赴西南,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 一见到严铮,严夫人立刻走上来,神情严肃,“茶姑娘不见了,殷姑娘也不见了,我派人去寻她们两人,殷姑娘是离家出走,茶姑娘是不知下落。” “不知下落?”严铮的手霎时捏紧,他细细地问了事情的缘由,又问,“可否报官?” 梁夫人急得哭了几个时辰,哽咽道:“已经报官了,官府的人也没有寻到她们。” 他略一思索,猜测珠儿失踪的事与郡王有关,“母亲,既然宁二爷在这里,你不妨让她去查一下宁氏今日去明州的船只,问一下宁氏水上商队是否有接待一位急去明州的姑娘。我猜测殷姑娘是行水路离开了京都。” 宁二爷道:“我已经派人去问了,只是她从小出行都跟着婢女,第一次独身一人,我担心她出事。但我更担心茶姑娘。” “茶珠,我会找到她。”严铮说完,急忙跑到后院脱下了祭祀所穿的素净的宽袍大袖,换上了玄青色的劲装,一把抓起佩刀,策马冲了出去。 …… 茶珠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艰难地醒了过来,头脑昏昏沉沉,像是有浸了水的棉花堵塞在脑中。 她昏迷的期间,有人喂她喝了什么东西,导致她一直无法清醒,不断昏睡。她迷糊地醒来,察觉到身下颠簸得厉害,好像是马车在登山,又好像是在船只在摇晃,她分不清。 她想看看这里到底是哪里,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才看到一丁点的光亮,便有人往她嘴里喂东西,又是那股让她想要入睡的甜羹味道。她不想吃,但甜甜的汤羹顺着喉咙滑了进去,很快她的眼皮又重重地阖上。 就这样反复了许多次,每次她刚有一些清醒,便立刻有人喂她吃东西,也许是担心她清醒了会想主意逃走,抓她的人十分警惕。 有时候她会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擦身体,有时候也能感觉到被换了衣衫,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吓得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但眼睛却还是压着沉重的重物,如何也睁不开。 她的脑袋努力地聆听那人在说什么,那声音非常的耳熟,是郡王的声音,她怎么也不会认错。 这一次流进嘴里的只是清澈的水,她干涸的嘴皮抿着清澈的水珠,很快便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茶珠察觉到有人用十分炙热的目光注视她,她虽然醒了,却不想睁开双眼,宁愿继续沉睡下去,她的假睡很快被郡王洞察。 晏景兮坐在她的床边,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既然醒了,还装睡做什么?你以为,你睡着了,我就不会对你做什么吗?” 茶珠顿时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瞪向他,他比起雪夜里相见的那一次,看着又消瘦了许多。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的好,他那双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眼睛充满了情.欲的滋味打量着她。 第59章 第五十九折 困住弱柳 “这是哪里?”茶珠声音沙哑,她吞咽口水,嗓子里似有细碎的竹篾划过,又干又涩。傍晚的斜阳照在脸上,她半眯着眼睛,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处境。 半梦半醒之时,她便猜到了是郡王派人绑架了她。郡王纠缠她,她揣测他只是得不到殷姑娘,所以想占有她,将她当做殷姑娘的替身玩弄。 晏景兮在西南边陲的源雨镇等了茶珠许久,方才派去劫她的仆人将她送了进来,他欣喜若狂,定定地打量她在床榻上沉睡的柔软身躯。仆人风餐露宿地将她带来,他们赶路辛苦,来不及给茶珠仔细擦洗,她面上挂着一层薄汗,侧脸沾着淡青色的污垢。 他的目光扫过她翕动的睫毛,轻蹙的眉头,他含情脉脉地凝视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她的眼里只有惧怕与恨意,他毫不在意她的敌视,眸光继续往下,盯着她樱桃粉唇,细白的脖颈,和浅色长裙笼罩下的丰盈、纤细之处。 晏景兮咽了咽口水,茶珠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会好好珍藏。他注视她半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从床边的木几上拿过一杯温水递到她的嘴边,“嗓子还疼吗?你有几天没有进食了,先吃点温热的东西吧。我让刘管事去备了一些吃食。听说你以前在偏院的时候喜欢吃桂花糖糕?我已经让人蒸上了。”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目光含着无限的爱怜之情在茶珠的脸上打转。 茶珠看着他这副深情的神色,毛骨悚然,心如鼓擂,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晏景兮抬手轻轻地触碰茶珠的额头,她立刻往后缩了缩脖子,他的手指停在她额前几寸的位置。 他的手指蜷缩,她如惊弓之鸟,他也不想吓着她,他想要收回手,但是顿了顿,还是不顾茶珠惊慌的表情,食指轻抚她额头上的薄汗,“我让人帮你梳洗一下,小珠儿脸都花了。” -- 第139页 晏景兮唤人送上了热水,婢女将帕子拧干,他顺势接过,“还是我帮你擦洗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茶珠抬起手阻拦他伸到面前的手,她浑身无力,他一把挡住她抬起的手臂,将热帕子覆在她脸上。他仔细地擦拭她脸上的汗水,帕子顺着脸往下,滑到了脖颈的位置。 茶珠低垂着头,阻挡他的触碰,又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她看到他手背上残留的淡淡伤疤,他也随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了手背上。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将帕子丢回盆里,在她面前随意地晃动了一下手背上的伤口,晚霞在他的眸中荡漾,反射出晦暗不明的光泽,他似是讥讽,语气却依旧温柔,“小珠儿如今长出了利爪,挠了我一下,但不要紧,我不会与你置气。”他会让她想起他的好,让她回到过往乖顺的模样。 茶珠沉默了片刻,轻抿下唇,“郡王你不害怕吗?”她蜷缩在床上,环抱双膝,冷冷地注视他,尽量装作镇定的模样,“郡王对严世子的算计,他早有察觉。我替郡王斡旋,世子才原谅了你对他的算计,现在我被人劫走,他一下就能猜出是你所为。” 她打量他的神色,他平静地看着她,面上毫无波澜。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严世子一定会到西北郡王府来寻我,他怒气冲天,说不定还会将郡王卑鄙算计他的事告诉皇上。皇上一向信赖世子,他得知郡王心思不纯,十有八九会降下雷霆之威,难道郡王不担心之后自己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吗?” 听完茶珠的话,他有气无力地抽了抽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瘪嘴。他毫不在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深邃。 茶珠往窗户外看去,外面是映在晚霞中层层叠叠的远山,山势起伏,连绵不断。她隐约听到了屋外的街上有人在唱曲,那种张扬而热情的曲调,她好像听一位来自西南城镇的伶人唱过。 “我睡了多久?这是哪里?”茶珠心里的惊慌更添了几分,她本以为他们在回西北的路上,等到了西北郡王府,郡王即使将她藏起来,世子也能跟踪郡王的踪迹,想方设法地寻到她。 她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浑身无力又跌坐在床上,她揣测郡王将她带到了某个偏僻的城镇躲藏,“你该不会是……郡王不回西北郡王府吗?郡王向皇上请辞归去,却在别处久留,你难道不怕……”她句句不离皇上,希望唤起他一丝惧意,但他神色如常,一点也未被“皇上”二字吓到。 晏景兮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又温柔地望向她说,“别害怕,今夜我会陪着你的。”他知道他在这里陪着她,她才会害怕。 婢女敲响了房门,送进来一碗温热的鸡丝粥和一碟桂花糖糕。 晏景兮接过来,用勺子搅动滚烫的粥,又放在嘴边吹了吹,温和地说:“过往总是你喂我喝药,如今也有了我喂你喝粥的时候,天意垂怜,不忍我们分开。” 他将粥送到了茶珠的嘴边,她没有拒绝,温顺地张开了嘴,她此刻饿得厉害,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逃离这里。 他又舀了一勺粥放进自己嘴里,缓慢地咀嚼细软的粳米,“我知道珠儿关心我,害怕我被皇上为难,但你不用再担心这些事了。如今我什么也不怕,我不再是怡郡王,我父亲做的那些事情,皇上怪罪不到我身上了。” 茶珠怔住了片刻,她打量周围的木桌、单色屏风,“皇上将你削爵了?”她隐约觉得不对,“郡王是打算假死,躲藏起来?” 晏景兮笑了笑,又送上一勺粥,“小珠儿懂我。” 茶珠别过头不喝,她就是再饿,也没有和他同食一粥的胃口。但腹中传来阵阵饥饿的抽痛,她抓起床边的桂花糖糕塞进嘴里,快速地吃了一块,“你舍得丢弃郡王的身份,舍得抛开那些金银珠宝和丰厚的赏赐?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终究会找到你的。郡王,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假死犯下的是欺君之罪!世子告诉过我,皇上想留下你彰显仁德,皇上若要杀你,在你年幼的时候他就动手了,不会等到你成年再动杀心。” 她想将郡王劝回西北郡王府,否则天地之大,世子很难寻到她的下落。 晏景兮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那我便去不是王土的地方不就好了吗?而且有你陪着我,我也不会再挂心什么。” 他放下碗,抬手帮她擦拭嘴边的糖渍,她又一次往后退,躲过他的触碰,他也不气恼,倾身上前,强行为她擦去它,“为了小珠儿,我将我的计划提前了几年,那边的布置尚不妥当。去了那边,生活虽然不如京都奢侈,但也有人照顾,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 他复又眸光深邃地盯着茶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我知道小珠儿不是贪念荣华富贵的人,更看重和我相知相许的情意。” 茶珠觉得自己对他无情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他为何还能自欺地以为她爱慕他?他似乎疯得更厉害了,她从他的话里捕捉了一些信息,又问:“那边是哪边?” “你无需知道,去了之后我们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茶珠眼见用皇上威胁他已经不管用了,于是计上心头,又换一个方向游说:“郡王,你只是把我当做殷秋微的替身,她不愿意跟你走,你劫走她会得罪镇国公府,风险太大,所以你才选择了我。但我和殷秋微不一样,我们只有长相相似,品性却完全不同。在京都这些日子,我也与她有接触,她善良温柔又体谅他人,是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而我从小接受教习嬷嬷的培养,我心思歹毒,不及她一分明媚,只是一个披着和她相似皮囊的、内心龌龊的人,想必你爱的也不只是她的外貌更是她纯洁的内心,所以你没必要为了我而放弃什么。” -- 第140页 茶珠情急之下,想到了权宜之策,“郡王惦记殷姑娘,我恰巧和她有一些书信往来,她借了话本给我,我还没来得及还给她。不如郡王带我去康州,我帮郡王把她骗出来。我约她出来,郡王劫走真正想劫走的人。难道郡王的余生,只想和我这个假珠儿纠缠吗?” 她想,她被劫走的消息,殷姑娘也许会知道,待她传信进镇国公府,殷姑娘定会带人来救她。就算殷姑娘不知道,她在传去的信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以殷姑娘的聪慧,想必也会察觉到她陷入了危险之中。 晏景兮听她说完,神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平静,他起身坐在床边,往茶珠身上靠拢,他还紧紧地拉着她的手,饱含深情地说:“小珠儿,你听我解释,我以前误以为自己爱慕的是她,但我如今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我爱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殷秋微,而是和我一样的你,我们卑鄙地活在阴暗的地方,为了得不到的人而失魂落魄,又为了痛苦的人生努力地生活。只有我们两人才是最像的,我们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就像你现在骗我去寻殷秋微,也不过是想再借机回到世子的身边罢了。” 说完,他低头在她的手背留下一吻,又抬头柔情万分地看向她,“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茶珠脸色苍白,她还想再狡辩一番,晏景兮摇头轻笑,打断了她的话:“我晚些再来看你。” 晏景兮推门出去,又命门口的婢女进去守在茶珠身边。窄小的庭院里站满了郡王的亲卫,皆在等候他的命令。 前些日子,他率先离开了京都,来到了西南一隅的小城镇里,静静地等候留在京都的人,将茶珠劫来与他汇合。等了半个月,茶珠终于来了,他明日便带着她启程,继续往沅江下游的渡口前行。 等他到了沅江下游的渡口,勇武王会派人来接他,他要行水路去往大陆最西南的地方,听闻这在崇山峻岭之后有大片的平壤土地,勇武王借着山势的便利,带着残余部队在那边已经建立起了新的城镇。 晏景兮在西北安排了一个替身,那人已经替他回到了西北郡王府,郡王回了西北之后会有不少官员前来拜见,他的替身只用在屏风后面敷衍几句,让人知道他回来了即可。他久病缠身,官员们不会久留。 严铮来郡王府寻茶珠,他找不到人,一定会在郡王府大闹一通。待严世子大闹郡王府的消息传出去,晏景兮安排的人便会将那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替身杀掉,且用剑将替身的脸挑得血肉模糊。 郡王府的护卫们会一口咬定严世子夜探郡王府,寻不到茶姑娘的身影,他与郡王起了争执,怒而杀人。数百人作证,到时候严铮可就百口莫辩了,残杀皇亲国戚,谅严铮也难逃一死。 而那时候,晏景兮已经带着小珠儿到了西南偏远之地,他会与她破镜重圆,从此再不理会世间纷扰,相守终身。 勇武王去年找他要了大笔的银钱,用来修城扩地。晏景兮每次资助他,也会派自己信赖的手下去勇武王身边监督,手下不时会传信给他,回禀勇武王这边的情况。 听闻那边如今还不是特别安稳,新修的城镇也尚在动工之中,但胜在天险阻拦,成国的大军难以前去征伐。晏景兮过惯了富贵的日子,骤然去陌生的边陲之地生活,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只把这事当作不得已的退路。 但想到小珠儿要嫁给严铮,他便一下打定了主意,他带着小珠儿去那边生活,远离让小珠儿动心的严铮,自己也不用再担惊受怕过活,即使那边不能过奢侈的生活,只要能得到日思夜想的她,不再受思念之苦,他觉得值得。 “你派去西南山里探查的人,可有传回消息?”晏景兮推开一侧的木门,问刘管事。他这次的决定来得很突然,他派在勇武王身边的人尚不知情,他不能贸然地去荒凉之地,所以又派了人去询问在勇武王身边但效忠他的人,如今去西南边陲城镇是否合适。 刘管事行礼,“他们出发了十来日,放信鸽传回消息,听说水路难行,尚未到达勇武王说的富饶之地。不过老奴方才收到一封来自勇武王的信。”他将信递给晏景兮,心里想着别的事,目光不自觉地闪烁。 晏景兮展开信笺细看,勇武王说春末水急,郡王带着亲卫和数船财宝逆流而上,可能会有翻船的危险。他担心郡王手下不擅长御水,打算亲自带人来沅江边上接郡王,信末又诚挚地答谢了郡王这些年来对他的资助。 晏景兮的亲卫确实没有擅长驶船之人,他睨向刘管事:“他什么时候来?” 刘管事道:“他派来传信的人说,勇武王十日左右便可到达沅江渡口。” “他之前不是说派人来吗?怎么又想着亲自前来?”晏景兮眉头跳了两下,他抬手轻揉眉心,又听到隔壁屋茶珠在与婢女说细声细气地说话,他担心她意图逃跑,只想快点去她身旁守着,“好吧,等他来。西北的事可有消息?” 刘管事点了点头,又拿出一封信件,“探子来报,严世子带人往西北去了,那位‘郡王’已经到达西北郡王府。郡王的积蓄已经陆续运来了源雨镇,只待出发。” 晏景兮低低地“嗯”了一声,他胸中气息紊乱,慢慢地揉着胸口坐了下来,他决定在源雨镇等勇武王前来后,浑身都不太舒坦,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的指节轻敲桌面,问:“等他带人来接,要等十日,我怕久候生了别的变故,我们的人就不能够顺利的驶出去吗?” -- 第141页 刘管事躬身在旁,“老奴派去的人,在沅江里划了十来日,据说还未行到沅江的上游。若想要顺利地逆流而上,还是需要熟悉水性的勇武王派人来接更为妥当。更何况他愿意亲自来沅江渡口接郡王,也是重视郡王的表现。” “呵。”晏景兮皮笑肉不笑,阴冷地说,“他想亲自看看本王带来了多少金银珠宝,说不定在水路上埋伏着,夺财杀人。” 他沉下心来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先等等,一是等你派去的人到了西南边陲城镇传回消息,二是等勇武王来了,询问他身边本王派去的人,探查勇武王是否有了其他心思。”这一路逆流而上,水路难行,他担心闹出翻船的事,他的身子骨若是沉进江中,被湍急的水流冲走,那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也担心勇武王是否真的忠心于他,害怕勇武王打着接人的名义,趁机劫走他的钱财。所以他打算先在这里等候,派去的人去实地考察一番,沅江上游是否真的有勇武王所说的平壤富饶之地,否则他被骗去了山穷水险之地,叫天天不应。 说完他站起来,打算推门走出去。这会儿没听到隔壁的声音,他心里又有些着急,小珠儿在做什么,为什么没再说话了?他知道她逃不掉,但一刻看不到她,心中便慌乱不已。 刘管事突然快步走到郡王身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郡王,老奴还有一事要向君王禀告。” 晏景兮一只手放在门上,挑了挑眉。 刘管事担心郡王不愿,睁着眼睛半晌不眨,瘪得自己老泪纵横,“老奴是为李彦之事叨扰郡王。李彦是老奴妹妹留给老奴的唯一血脉。当年,刘氏一家老小都追随怡亲王,怡亲王毒发身亡之后,皇上派来部下处理了大部分忠心亲王府的奴仆,老奴的父母兄妹都在那次屠杀中去世了。唯独老奴带着侄子李彦回老家祭祖逃过一劫。” 听着往事,晏景兮感叹刘家的悲惨,点了点头,“你想替李彦求什么?” “老奴能跟随郡王去西南丛山峻岭后的城镇生活,老奴欣喜万分。但老奴请求郡王将李彦也带上。他如今在西北的田庄里收租,郡王假死之后,郡王爵位无人继承,西北郡王府的田庄宅院都会被朝廷收缴。李彦失去了郡王的庇护,他没有赚钱营生的本事,难以生存。老奴随郡王一同去了西南偏远之地,李彦独自在西北生活,他定会借酒消愁,他对郡王这些年做的事知道少许,醉酒之后,也许会管不住自己,对人胡言乱语。” 刘管事私心想着,以李彦的本事,没了他的相助,估计说不上亲事,那他们李家的血脉就断了,他对不起妹妹、妹夫的在天之灵,所以他才想让李彦跟着自己一同去西南生活,他也能趁着自己在郡王身边还中用,替李彦说一门亲事。 刘管事又担心自己说李彦可能会胡言乱语,郡王动了杀心,他偷偷瞟了一眼郡王的神色,发现郡王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于是又说:“郡王宽厚仁慈,老奴乞求郡王同意老奴的请求。” 晏景兮“啧”了两声,拉开了房门,“他在西北,不吃不喝星夜兼程赶到源雨镇也要至少二十日。如果派去西南边陲的探子一路顺利的话,十日后勇武王来沅江渡口的时候,我们就启程了,李彦如何能赶过来?” 刘管事听郡王的意思是同意了,他忍住欣喜之色,连忙说:“老奴现在就让人给他捎一封信去,老奴派去探查的两人回来之后,我让其中一人留在源雨镇等他,郡王意下如何?”说完刘管事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晏景兮想了一下,点头说:“你自己掂量着安排吧,别留下蛛丝马迹。” 刘管事接连称好,他深知郡王苛刻,所以总是私下做阳奉阴违之事,其实他在一个月以前,离开京都的那日,就写信将他们要去往西南的事告诉了李彦,并让他收拾东西,随时准备出发。 他做好了准备,如果郡王不同意让李彦跟随他同行,那他就在出发之前,再给李彦传信,让他把郡王府剩下的金银细软,能贪则贪,一并私藏起来。等过几年刘管事在西南安定了,再派人去接李彦。 繁星璀璨,明月高悬,微风带着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拂面而来。 晏景兮走到门口,两位婢女恰好端着木桶退出房间。他想到方才听到茶珠与婢女私语,一把抓住婢女的手臂,紧张地问:“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婢女放下木桶,跪在地上恭敬地回禀:“茶姑娘问奴婢,这是在哪里?” 他沉着声音问:“你告诉她了吗?” 婢女立刻摇头,“奴婢没有多言,茶姑娘又说身上不适,奴婢们便烧了一桶热水让茶姑娘沐浴,但茶姑娘不要奴婢们服侍,她自行擦拭了一番,便躺下安寝了。” 他挥手让她们离去,心里难免自嘲,小珠儿知道这里是哪里又如何?她难以逃脱他的掌控,但他就是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以免她做出让他伤心的举动。 晏景兮走进房间里,茶珠背对着他,她纤细的肩膀微微起伏,呼吸放得很平缓,似乎已经睡着。 他走到床边,缓慢地褪去了自己的衣裳,脱掉鞋袜,然后坐在床边拉过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也盖在自己的身上,他躺在她身边,与她隔着一掌的距离。 茶珠双手放在胸前,随着他躺下,床往下沉了少许,她的耳畔又听到他缓而轻的呼吸声,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 第142页 他吹灭了床边的烛火,侧身朝向她,他抬起手放在她纤细的腰上,又使了几分力气,紧紧地搂着她。 他的下巴抵在她微凉的后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青丝间,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有睡,时辰尚早,但你想睡我便陪你睡。别害怕,日后的日日月月年年,我都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一起入睡。” 茶珠紧咬牙关抑制浑身的颤抖。他冰凉的手臂放在她的腰上,像是沉沉的铁块,压得她不敢呼吸。她浑身绷得很紧,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回复他的话,怕他对她做出动手动脚的事。 方才晏景兮离开之后,她反复思索他的话,从他的话里体会出了一些深情,也许郡王现在并没有她当做殷姑娘的替身,也是他是真心的爱着她。 她觉得有一丝的可悲。曾几何时,她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的召见,努力地学习琴艺为了博得他的关注,不顾一切地为他做事,只是为了得到他的回眸。但那时的郡王毫不在意她的感受。只是利用她,把她当作攀附、勾引权贵的棋子。 如今他却可以为了她舍弃一切,舍弃他引以为傲的尊贵的身份,舍弃对殷姑娘多年的相思,她不知道他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但他说为了她将计划提前了几年,想必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和她在一起,阻止她嫁给严世子。 她曾经想要的情意无法得到,如今这份情意却将她牢牢地困住,她对郡王做的事,一丝感动也没有,只觉得可悲。 她甚至在清醒之后的每一刻都在思念严铮。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看窗外花红柳绿,气温怡人,揣测已是春末。她从春分那日失踪,到如今少说有一个月了,严铮一定会发了狂一样地找她。 两人相隔不知道有多远,但她能够体会到他的担心,因为她也再深深地担心他,担心他为了寻她,做出糊涂的事来。又担心他遍寻不到她,累出疾病。更担心他一个不慎落入了郡王的圈套之中。 唉。她思念他,他的思念也不会比她少,她咬牙看着窗外的圆月,如果郡王将她带到某个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她既逃不出去,严铮也寻不到她,那她这辈子再也没办法见到严铮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清澈的泪珠不断浸进枕中。 她越想越难过,越哭越伤心,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抖动。她咬住下唇,不让呜咽之声流露出来。 晏景兮察觉到怀中柔软的娇躯颤抖得厉害,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摸到了一脸冰凉的泪珠。于是他往她更贴近了一些,他的胸膛和她的后背紧密的贴合在一起,他轻嗅她衣衫上淡淡的芳香,闭上双眼喃喃道:“别怕,小珠儿,我陪着你。” 他温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中衣袭向茶珠,她紧咬下唇,唇上留下了泛白的痕迹,她挣扎着往里靠,远离他的怀抱,她的胸口贴着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把茶珠抱着翻过来朝向自己,静静地借着一点昏暗的光,打量她脸上那不情不愿又痛苦万分的神色,他想起看到她在山间桃树下,欢笑着与严铮拥吻,她伸出小巧的粉舌,轻舔严铮唇瓣上的涟漪水渍…… 那一幕幕场景,都是他这些时日的噩梦,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手掌不自觉地按住了她的双肩,朝怀中人的唇瓣上吻去,她侧过头躲避他的亲吻,他吻到她脸上冰凉咸苦的泪水。他用大拇指按住她的下巴,低头轻舔她脸上的泪水。 他温热的鼻息笼罩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充满了他嘴里残留的温热茶香,她如何躲避也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她失声痛哭,后背靠着墙壁,她一边推搡他,一边往里面挤,恨不得把墙壁挤出一个洞,能让她趁机逃出去,更想突然地动山摇,将房屋尽数毁去,即使两人一起被压死在这里,她也不想被他搂在怀里。 她的身体笔直地靠在墙上,但他还是往她靠拢,他抬腿压住她乱蹬的双腿,又伸手来解她的衣裙。 门口的灯笼随着晚风微微晃动,暗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在两人的脸上,她满脸泪水,对着他深褐色的眸子说,“我恨你。” “恨我?”他讥讽地低喃,在她的腰上重重地掐了一把,抬手撕扯她故意沐浴后系了死结的衣裙,随着“嘶嘶”声,浅色的长裙断开了裂缝,“你在严铮身下承欢的时候可有恨他?或者是陆家那个书生,宁家那个纨绔?他们将你压在床上的时候,你恨他们吗?我看你和他们相处之时,娇娇柔柔,一脸媚态,如今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 晏景兮声音暗哑地附身在她的耳边,轻咬她软腻的耳垂,“和我在一起,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又想起手上被金钗刺伤的疼痛和她满口的欺骗,更是气得牙痒痒,压在她的身上,嘴皮颤抖着讥笑道:“还是说你在青楼待久了,习惯了别人给你银子,你才肯卖身?我没有给你赏钱,便不配碰你的身体,是吗?” 他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茶珠重重的一巴掌,他耳朵里随着掌掴传来一阵轰鸣,他不怒反笑,抿着嘴角被她的指甲刮破传来的甜腥,“说中了你的心事,恼羞成怒了吗?旁边屋子里堆着数箱金银,待等会儿我尽兴之后,你想要多少,就去拿吧。” 茶珠扇了他一巴掌,掌心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突然平躺在床上,仰着头哭泣,不再反抗他拉扯她的衣裙,哽咽道:“严世子,陆公子,宁公子,他们都不及郡王英勇,他们都未曾想要强迫我这个弱女子行房事。他们也不及郡王有本事,只想将我娶回家,不曾想尚未成亲便与我这个青楼女子行云雨之事。” -- 第143页 “我怎么敢不爱慕郡王呢?毕竟你从未将我当作配让你尊重以待的人,你只想着自己快活,只想着怎么轻贱我,之前让我去攀污别人的清白,如今又想随意地占有我,毕竟在郡王看来,我是可随意亵玩的低贱女子。你与他们那般不同,你与众不同的‘好’,让我念念不忘。” 茶珠冷冷地哼笑了几声,泪水呛进喉咙里,自行去解亵裤上的系了许多结的绸带,“既然郡王想要,我自然愿意配合。” 晏景兮蛮横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借着皎洁的月光,她哭得双眼殷红,眼里充斥着恨意与憎恶,额上凸起青筋,青丝湿润地粘在耳旁。 他的手停在了她的胸前几寸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来,躺在一旁背对着她,背上冒出的薄汗被凉风一吹,轻轻地哆嗦了几下。 晏景兮霎时冷静了下来,心头的火气一下消去了大半,连带着方才难抑的情.欲也极速退去,他柔声问,声音轻得像是瓦檐上的积雨轻敲竹叶,“你……还是完璧之身?”回答他的只有身侧传来的抽泣之声。 待怒意散去后,巨大的后悔之情又如浪潮般涌了上来,晏景兮又转身朝向茶珠,她背对着他,她感受到了床榻上的动静,又吓得蜷缩在墙边。 晏景兮去拉茶珠的手,她掌心带着粘稠的汗水和泪水,他用衣袖擦拭她的掌心,哀哀地说:“别恨我,求你了,我方才是……是动怒了,我对天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强迫你,再也不会伤害你。”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向苍天,郑重地说:“我娶你,等到了那边,我们便立刻筹办婚事。我发誓我再也不惹你伤心。” 他揉着她的掌心,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却心疼地说:“手心打痛了吗?你别哭了,消消气,若是心里难受,你打我吧,你打我。” 茶珠被他拉着手,她不敢动弹,他靠在她的身旁,扯着她的手掌往自己脸上打,她连忙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害怕他闹腾一会儿苦情戏码,又动了色心。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小珠儿。”他小心地打量她的神色,卑微地不断哀求,像是摇尾乞怜的狗,只盼着茶珠看他一眼,说一两句原谅了他的话。 见茶珠不理他,他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喘不上气,在床上难受地发出不断地低.吟之声。 茶珠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身体难受还是装的,只希望他若要死,死远一些才好,她还是不搭理他,缩在墙边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身上被他掐的青红的地方还疼得厉害。 但茶珠也怕自己不理他,他又发起疯来,于是沙哑着说:“我没有生气,我睡了。” 晏景兮轻抚胸口翻涌的气息,拉拢自己散开的中衣,“你先睡吧,我去喝药。” 他推门出去了,茶珠还是不敢睡,不时他又回来,在她身旁躺着,他身上萦绕着药的苦气。 他又静静地打量她的容颜,似乎怎么也看不够。茶珠只能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双手不安地叠放在身前,被他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 第60章 第六十折 沅江边上 茶珠在房中度过了十日,这十日度日如年,寝食难安,比她以往经历的任何一天都艰难。 晏景兮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小事,例如她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就突然被她宁静惆怅的模样刺.激到,像疯了一样地责问她,为什么要抛弃他,看着远方不说话是不是想要逃走。 每每发作之后,他又可怜兮兮地哀求她,甚至抱着她的双腿,半跪在她的脚边,让她一定要原谅他的过错,若是她不太搭理他,他脸色苍白地在她腿边痛苦哀嚎,惹得一众奴婢也求茶姑娘不要与郡王置气。 茶珠知道,他是装的,他只是借着这些疯魔的模样来让她可怜他,或是借机对她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怒火。每当他闹脾气之时,她便小心地应付,生怕一个不如意,他又仗着力气比她大,对她行不轨之事。 茶珠在这些日子里,有样学样,郡王平静的时候,她便在床上埋头悲伤地哭泣,只问他这是在那里,郡王不说,她就哭着不起,终于也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他们在西南边境的源雨镇里,如今正在等人。 有一日,晏景兮去隔壁与刘管事议事,茶珠趴在墙边偷听,得知了不少事情。这才知道郡王想带着她去西南边境更西的城镇生活,又隐约听到了“勇武王”三个字,茶珠震惊不已,她未曾想郡王竟然与勇武王有勾结,她更加担心郡王会使阴谋诡计,骗严世子过来,趁机将世子杀掉。 她心里忐忑,疲于应付郡王,又时时为世子担心,好在郡王没有再对她做出过分的事,他信守承诺,夜间搂着她入睡之时,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说服自己,“去了那里,我们便成亲,成亲之后我们再行夫妻之事。” 晏景兮在这十日里,收到了派去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勇武王那边传给他的消息说修筑了城镇,但探子探查了一番之后,发现实际上勇武王不过是带人在平原上建立了一个大一点的村庄。 但这村庄相对安全,有天险为阻,成国在西南屯的军队一直在山间打转,士兵被勇武王派去的游击部队屡屡打散,他们未能发现层层山峦后的平壤之地。 晏景兮想,去那边生活,过得苦一些就苦一些罢。总之他有钱财,到时候再想办法花钱让生活过得舒适,古代圣贤到了贫穷之地,也是竭尽所能的开疆扩土,靠着才能和治理人民的本事建立城邦和国家。 -- 第144页 他觉得自己不缺少才华,过些时日去了那边,他花些心思好好地打理穷山僻壤和刁民,毕竟他手底下还有五百余护卫和大批金银,比起徒手开疆扩土的圣人,还是便利了许多。 此次逃离的行动,他决定得太快,不似他往日做事的风格,不稳定的因素太多,太过冒险,他老是心跳得厉害,所以他不断地询问刘管事,又派人出去多加打听,他从许家那里探听到皇上认为在西南为了抓一个勇武王,久耗兵力,实在劳民伤财,有收兵的打算。 晏景兮又放心了少许,没有军队的骚扰,他需要担心的事少了一桩。 他又探听到消息,严世子带着一百位国公府的亲卫去了西北,他心里感到好笑,只盼着严铮快些走进他设置好的陷阱。西北郡王府也不时传来消息,他的替身在郡王府里带他行使职责,没有西北的官员怀疑郡王的身份有假。 桩桩件件的消息都是朝向好的局面,他只需安心等待约定的时间,勇武王来沅江渡口接他就可以了。 他存了一些谨慎的心思,并没有将手下的护卫全部安排在那日上船,而是分出一半的人埋伏在两岸。逆流而上的船只行驶不会太快,护卫们沿着河畔,在崇山峻岭里跟随他。 如果河里出现了危险,刘管事会及时向岸边的人传信,勇武王忌惮着岸边的人,他在水里就是对郡王动了歹意,勇武王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但晏景兮又怕山高水远,水路好行,护卫行山路难以赶上船只,他日日多虑,心口的闷气难消。 …… 勇武王派人传信,明日清晨便会到达沅江下游渡口。晏景兮让人收拾东西,向渡口赶去。 天空泛起鱼肚白,一列马车驶出了源雨镇到了沅江边上,晨雾弥漫山间,水汽带着花草香气扑面而来,沅江奔腾的水声似虎啸雷鸣。 晏景兮听着水声,暗叹一声,如此湍急的水流,想要逆流而上实属不易。 十几艘船停靠在沅江的渡口,这是晏景兮手下提前备好的船只。茶珠坐在晏景兮的身旁,她的头上被罩了一个深灰色的帷帽,昨夜奴仆在庭院里收拾整顿了一夜,她又隐约听到了郡王与刘管事的交谈,得知了他们即将出发。 她心情低落,一夜无眠。 晏景兮拉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白雾笼罩山野,本就看不清前路,她头上又戴着深色的帷帽,更是连脚下的路都瞧不真切。 她听到喧哗的水声,得知已经行到了沅江边上,晏景兮担心今日会出变故,到时候来不及看护茶珠,于是把她的双手系上了麻绳。 茶珠的双手被绑在身前,她轻抚腰间刺手的瓷片,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昨日夜里,她趁众人忙碌,悄悄地打碎了一个茶杯,将一片扇贝大小的瓷片塞在腰带里,打算上了船之后寻一个与郡王独处的机会,割破郡王的喉咙,再趁机跳进沅江之中。 茶珠记得世子告诉她,他重伤昏迷,跌进沅江之中,被水流冲行了一段距离,但也艰难地活了下来。她想自己虽然不会泅水,但至少是有意识地跳进了江里,也许天命保佑,她会被江水冲到某一个滩涂上,侥幸活下来。 她不想跟着郡王去西南边境的城镇生活,如果她的余生要和时而狂躁,时而卑微乞怜的郡王一起纠缠,她宁愿死在江中。 雾气给天地铺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幕帘,像是熬得极浓的米汤漂浮在空中,让晏景兮连身旁的人也看不清楚。 一行人行至江边,晏景兮这才发现,他准备的船旁停了三艘大船。这船与与成国的木船不同,底部更结实,船帆更多、更大。 勇武王站在其中一艘青雀大船上,他正值壮年,有一脸乌黑的的胡须,穿着松石绿与藏青色相间的长袍,他的衣袍与中原之人不同,虽是上衣下裳,下赏里穿着厚实的羊皮靴和石灰色的裤子。 他背上背着一把鹰头纹斩首大刀,腰间系着马鞭,在雾色里看不清他的长相,却已经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他大步走下船,跨步到江边,对晏景兮作揖,“怡郡王,本王承蒙你多番关照,感激不尽。今日本王终于得见郡王身影,果真是中原风流才俊,比本王所想还要英武几分。” 茶珠险些冷笑出声,对着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晏景兮说“英武”二字,也不知道勇武王是不是在讥讽郡王。 勇武王又爽朗笑道:“郡王,快上船来,我们豪饮几杯!本王为郡王准备了西南边陲特有的佳酿。” 一阵清风拂过,风吹起茶珠的帷帽,她抬头望去,船帆在风中招摇,发出咧咧的声响。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在深色的纱落下来之前,又偷偷打量勇武王的模样。这个人是严铮日思夜想,拼尽全力要除掉的人,勇武王之前一直躲在山里,让人寻不到踪迹,今日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茶珠不自觉地摸向腰带里的瓷片,幻想待会儿郡王与勇武王喝酒,她在一旁伺候,待两人喝醉之后,她寻一个机会用瓷片将两人脖颈上的血脉划破。 可是她平日里连鸡都没有杀过,想到要杀人,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安慰自己,如今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若她瞻前顾后,也不过是自己淹死在江中,若能在死前帮自己和严铮将这两人除掉,也算是无憾了。 她想到自己要死在江中,难免又升起悲哀之情,死之前没有能够再见到严铮一面,她终究感到伤怀。她只希望他不要再记挂她,把她当作一段孽缘放下,他还年轻,前途光明……越是这样想,她越难过,她又希望他怀念她一辈子,否则她一抹孤魂,无人惦记也太过可怜。 -- 第145页 郡王派了几十个护卫先行上了勇武王的船。他们捏着刀柄,在船里检查了一通,青雀船里面的水手们也陆续下了船,他们在勇武王的指挥下踏上了郡王的十几艘船,他们帮助郡王的船员在沅江里停靠稳当,并且教船员们,待会儿在激流的江水中,要如何行驶才妥当。 晏景兮抬眸瞥去,勇武王的人不时在船边打着一些奇怪的手势,看来他们并非是单纯地教他的船员行船,而是借机探查各船的护卫人数和金银珠宝。 勇武王在岸边与郡王寒暄了几句,陆续收到了部下的手势,他热情地招呼晏景兮,“郡王,江边寒凉,时辰不早了,上船吧!”他伸手来揽晏景兮的肩膀。 晏景兮侧身,躲过了勇武王的手,他的部下从青雀船上下来,也陆续向他回禀,船上没有多余的人,也没有可疑之处。 勇武王“哈哈”笑道:“郡王不是习武之人,身手倒是十分的矫健。” 晏景兮哼笑了一声作为回应。他在几十个护卫的簇拥之下踏上了勇武王的大船,而勇武王只带着四个护卫跟上了他。 茶珠也被晏景兮牵着踏上了船,船身微微摇晃,船下的江流奔腾激荡,阵阵微风在江边荡漾,晨间的雾散了少许,隐约能看到两岸连绵高山的翠绿之色。 刘管事见郡王上了船,他抬脚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些年他派到勇武王身边跟随他的人少说也有数十个,但今日跟随勇武王前来接见郡王的人,却只有两个是他当年派去的,那么剩下的十来人去了哪里? 刘管事见那两人站在另一艘船上,便去询问这两人,这两个人对勇武王充满了赞叹,但说到其余十来人时,他们目光闪烁,只说那些弟兄不方便前来,还在城镇里等郡王大驾光临。 刘管事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两人也许是被勇武王策反了,而其他忠心于郡王的人,也许已经被勇武王杀死了。想到此处,刘管事不再搭理那两人,匆匆地下了船,又往青雀船上跑,想将心中的猜测告知郡王。 那两人对着青雀船这边喊了一声,勇武王的人阻挡在青雀船的甲板前,不让刘管事上船,他们拔出长刀,冷声道:“郡王正与勇武王议事,你滚到后面的船去。” 晏景兮走进船里,伫立在窗边,恰好看到刘管事被他们拦在外面,他皱眉望向勇武王,又看了一眼勇武王身旁的四个护卫和自己的三十余护卫,“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勇武王真有以一敌十之勇?” 郡王身边的护卫纷纷拔出了刀剑,而勇武王却浑不在意,他把背上背着的大刀放下来,手握着刀柄,不似郡王的紧张,他的胡子在风中微微飘荡,他抬手轻抚胡须,声音浑厚地说:“郡王对本王的恩情,本王一直牢记于心,逢年过节也会为郡王插上两炷香火,保佑郡王长命百岁。但一山不容二虎,郡王去了本王的地盘,难道要仗着有恩于本王的事,在本王的地盘耀武扬威吗?” “本王只是想在今日与郡王说个清楚,若郡王是来西南作客,那本王自然欢迎,只要郡王将带来的宝物都赠与本王,本王会将郡王奉为上宾。但如果郡王是想鸠占鹊巢,那这船若是沉了,郡王可就不如本王自在了。” 晏景兮“哦”了一声,难怪勇武王只带着这么几个人上船,想必这些人都是泅水的好手,他们在这窄小的船厢里发生打斗,一时也要不了勇武王的命,但勇武王想必是提前做了手脚,他的人可以趁机将这船砸沉。 晏景兮想明白了之后,也动了现在就在这里将勇武王杀掉的心思,他缓缓地坐在了凳子上,拿起桌上的酒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啧啧了几声,将酒倒在地上,“这酒在中原,狗都不喝,这就是勇武王用来接客的佳酿吗?” “我也早早地做好了准备,跟着我上船来的人,都是浪里白条、百里挑一的泅水好手。岸边有两百多人在陆续上船,还有两百多人埋伏在岸边的山林里,绷直了长弓,只待我一声命下,便冲出来直取你的性命。”说着,晏景兮掀开了衣领的一角,他穿了金丝软甲。 他掀开窗户,望向淡白的晨雾,摇头轻笑:“勇武王就是以一敌十,也耐不住千百支箭矢将你当成箭靶啊。” 茶珠未曾想到郡王和勇武王竟是狗咬狗的关系,如今这紧张的局面,她别说刺杀二人了,即使想要划断自己的绳子,继而投身进江中,也会遭到阻拦。 她听到了些微的声音,似乎有马蹄声,有刀剑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人摔在地上发出的轻微的砰砰声,还有想要呻.吟求救,却被人捂住了嘴发出的“呜啊”之声。 她不是习武之人尚且听到了这样的声响,勇武王面色铁青,他几步跃了出去,站在船头,对他安排在岸边的人说:“暂缓行事,有变故。” 两伙人剑拔弩张,被这突然出现的马蹄声给吓着了,听这声音,来人恐怕不下万数。 勇武王对晏景兮恭敬地行了一礼,“郡王饶命,在下不过是想讨些好处,郡王部下能者如云,在下心悦诚服,回到西南边境,在下必奉上全部家当,郡王不用这样急着对在下动手吧。” 晏景兮眉头紧皱,他本来以为是勇武王在这附近安插了人手埋伏他,他安排的人与勇武王的人打起来了。不曾想勇武王比他还紧张局促,接连给他道歉,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也急着给护卫打眼色,让他们赶快去附近查看究竟。 -- 第146页 勇武王也意识到怡郡王神色不对劲,他不再与郡王废话,走在晃动的船板上,站在船头往雾里看去,山色被薄薄的晨雾遮挡,影影绰绰,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茶珠趁着郡王没有来得及关注她,她掏出腰带里的瓷片,轻轻地划破绑在手上的绳索,不时就将麻绳划开了。 周围的护卫也紧张地盯着两岸的山脊,茶珠缓缓地向后退,想躲进一旁的船舱里。 蓦地,一只箭矢穿破了晨雾,似绷得笔直的黑蛇,一口咬向站在船头的勇武王。箭矢借着晨雾的遮挡,飞到了勇武王的面前,他才堪堪侧身退了小半步,他若不退,箭矢便直直地射进了他的喉咙,他退了小半步,箭矢尖利的箭头也划破了他的喉头,箭尖带着他的鲜血钉在了船板上,剑尾“嗡嗡”颤抖。 勇武王捂着疼痛的脖颈暗叹一声不妙,这等在雾中还能百步穿杨的箭术,绝非等闲之辈。 晏景兮被这变故惊到,他立刻回身寻找茶珠,看到她正往船舱里躲藏,他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我下船,这里有危险。” 茶珠也知道此时挣扎没有意义,她躲在郡王身旁,好歹有护卫保护她。 护卫护送着两人下了青雀船,刘管事神色不如其他人紧张,他只是定定地盯着茶珠,他突然冲到郡王的面前,大喊一声:“郡王,先上马车吧!” 刘管事说着却不顾郡王,而是一把拉住茶珠的手,马车停在三步开外,他拖着茶珠快速地上了马车。 茶珠与刘管事刚踏上马车,两岸箭矢如雨奔来,伴随着声声惨叫。 晏景兮前脚刚踏上马车,背上中了一箭,金丝软甲挡住了箭矢的力道,但箭尖依旧刺破了他的皮肉,他痛苦地呐喊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他周围的护卫急忙护上来,挥剑抵挡箭雨,可箭雨铺天盖地袭来,他们的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茶珠怔怔地坐在马车里,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尖叫,她看向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刘管事,焦急地问:“是……是严世子吗?刘管事,你怎么会……” 刘管事捂着双耳,他听到朝夕相处的护卫们的惨叫声,他浑身颤抖不已,但各人自扫门前雪,如此焦急的情形,他还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 茶珠躲在马车里,环抱住自己,咬紧牙关静静地等候。 过了许久,周围的惨叫声才停了下来。马车的壁上也被钉上了几根箭矢,刘管事蹲在她的身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佛经之类的词,他似是安慰自己,也可能是在超度他人。 茶珠的面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又听见刘管事颤颤地说:“那个孽子!都怪那个孽子!你们不要怪我,不是我想弃你们不顾!” 茶珠听到哒哒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马车边上。来人掀开了马车的帷帐,窗外的薄雾已经散了,骄阳刺破了层层云雾照在沅江上,反射出波光粼粼的光芒。 茶珠看清来人的模样,她忍了又忍,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严铮,他的下颌线紧绷,脸上挂着一层淡青色的憔悴,瑞凤眼里带着欣喜的光芒,他在看到茶珠的一刹那,眼角泛起了淡淡的泪光。 第61章 第六十一折 完结 严铮戴着暗金色的风翅兜鍪,初夏的日光耀眼夺目,金色的光芒笼罩全身,他头顶的红缨在微风中肆意的招展,亦如一年多前的早春,他英姿飒爽地策马走在沅江边上,因为晨雾看不清前路而遇到了勇武王的袭击,今天他以同样的手段回报给了勇武王。 他掀开马车的帷帘,日光涌进车中,茶珠坐在阴影里,弯曲的双腿沐浴在阳光下,苍白的脸上因喜悦浮出两团柔红,她激动地扑向他。 严铮翻身下马,一把接住她,软香扑了满怀。 茶珠脸上的泪水流在了他暗金色的盔甲上,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劫后余生的欢喜让她泣不成声,她想要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抽泣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刺鼻的血腥味和身体破裂后流出的粪臭味在空气中飘荡。 茶珠抬头看向周围,只瞥到了箭雨林立,严铮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周围的尸体太多,他不想让她将血腥之景落入眼中。 严铮把她搂在怀里,利落地蹬上了马,他把她的头按在怀中,又对着身后的士兵们招手,让他们先行打扫战场。 茶珠抽泣了几声,这才缓过劲来,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鼻头红红地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马蹄声奔腾而过,披坚执锐的士兵冲向沅江边上,他们在潺潺的水流声中寻找勇武王和怡郡王。 勇武王脖子上中了一箭,他藏在船舱里躲避箭矢,不时便被士兵们抓了出来,他流血过多,面色青白,挥着大刀抵抗了几下便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晏景兮被护卫们护着上了船,他蹲在厚实的船板后躲藏箭雨,护卫们死尽了,他脸色蜡黄,窒闷之气萦绕胸口,他扶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被士兵们绑起来塞进了囚车之中。 晏景兮迎着日光半眯着眼睛,他的眼里涌起深深的恨意,他望着严铮的背影,看到一双纤细的胳膊牢牢地搂着他的腰,那双小手在严铮的后腰上紧紧地叠加在一起,他看不到茶珠的身形,只能看到浅色的裙摆与严铮玄金色的披风一同在马腹上左右飘荡。 -- 第147页 他妒忌得眼角发酸,心口像是被利剑刺穿,连呼吸得痛得厉害,背上中箭的地方流出汨汨的鲜血,但心里的疼痛比背上的伤更甚,他隔着囚车的栏杆,轻轻地唤了一声:“小珠儿……” 回答他的只有江水的奔腾之声。 茶珠想说的话太多,她的头顶在他的下巴上蹭了蹭,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呐喊:“珠姐!你没事吧!” 茶珠顺着声音看去,李彦从山上策马下来,茂密的树叶从他发梢上扫过,他勒马停在严铮边上,“嘿嘿”笑道,“珠姐看着起色尚好,那我去看看我叔叔,他大概是吓傻了。” “李彦!你怎么会在这里?”茶珠更加惊讶。 李彦对于茶珠的提问,自然是知无不言,但看了一眼依偎在严铮怀里的她,他叹了一口气,“还是世子告诉你吧。”说着他策马向河边奔去,他两脚跨进马车里,把哆哆嗦嗦的刘管事扶了下来。 严铮轻抚茶珠的背脊,将事情娓娓道来,一个多月前,李彦在西北田庄打雀牌,收到了刘管事的信。 信中,刘管事告诉他,他要随郡王去西南,即将回西北郡王府的郡王是假的,让李彦不用理会。他又告诉李彦,如今紧要的事情是收拾金银丝软,随时准备出发来西南。 李彦思前想后,他不愿去西南山地里生活,听说那边是穷乡僻壤,还年年战乱不止。 他之前听叔叔醉酒之时说起过一些郡王的事,他了解到的不是很多,只隐约知道郡王似乎与西南边境的战事有一些关系。 李彦之前做错了事,将从郡王侍从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茶珠,郡王恼怒,不想让他再待在京都,他被迫回到西北的田庄收租。 他想,既然郡王离开京都了,那他刚好能够回到京都去寻找茶珠,不管她想和谁在一起,他都可以从旁保护她。她独自一人在京都,日子肯定不好过。 他记得自己去岁冬日离开京都时,珠姐还迷恋着郡王,如今郡王抛弃她离开了,珠姐一定正在伤怀,他恰好可以从旁安慰,趁机打动珠姐的芳心。 想到此处,他将信收在怀中,一下激动地跳了起来,不顾田庄其他人对他的阻拦,他随意地收拾了一点东西,便星夜兼程地往京都赶去。 李彦到了门龙镇,迎着阳光在街上策马,心里为即将见到珠姐而喜悦,迎面赶来一大群人,领头那人风风火火地往前,面带怒气,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恰好与那人对视。 严铮看到李彦,脑海里浮现出了清业寺的那个武僧主持,他立刻勒马停了下来,与李彦过了几招,将他制服在地。 严国公府的护卫们把李彦的行囊倒出来,发现包裹里只有几件衣裳和几袋干粮,他们又在他身上搜查,摸出了刘管事给他写的信。 严铮看完信件,眉头紧皱,他不敢相信怡郡王竟然去了西南之地,他想做什么?于是他将李彦抓起来,想要拷问他一番,但李彦一听严铮说茶珠被郡王抓走了,他虽然身上绑着绳子,急得嘴里乱叫不止。 李彦担心郡王伤害茶珠,郡王府做错事的奴仆,少有好下场。他便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一股脑地都告诉了严铮。 严铮震惊于怡郡王背后做的勾当,他将计就计,让护卫们继续往西北赶去,而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避人耳目,抓着李彦先行回了京都。 他将所知道的事都上报给了皇上,又请命去西南将怡郡王抓回来,皇上便给了他密令,让他去了西南之后,再去怀化大将军手底下点一支队伍,将假死逃离的怡郡王擒回来。 严铮本想将李彦关在京都,李彦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他甚至自居有功,说:“你若不是抓了我,现在还在去西北郡王府送死的路上,你对你的恩人,怎么这副态度。” 严铮想了想,刚好可以把李彦作为诱饵引刘管事出现,于是便带上了他。两人风餐露宿,从京都花了大半个月赶到了源雨镇。 他们在源雨镇歇脚的时候,李彦在镇上遇到了郡王身边出来采买的仆从。李彦让仆从给刘管事带话。 仆从尚不知李彦已经背叛了郡王,以为李彦是悄悄来寻刘管事的,便将李彦要见刘管事一面的消息,带给了刘管事。 三日前,刘管事夜里趁郡王睡着,悄悄地偷跑了出来与李彦见面,两人约在镇上的一个客栈里,严铮握着刀柄坐在一旁,装作是路过的旅人。 刘管事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前几日才告诉郡王要写信给你。你先在镇上待着,等我去了那边,下个月你再出发过来。” 李彦接连摇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皇上已经知道了怡郡王要逃跑的事情。明日严世子便会带怀化将军手下的士兵把源雨镇团团包围,叔叔不要执迷不悟,你去将珠姐带出来,今夜我们一起离去吧。” 刘管事虽然在郡王手底下过得小心翼翼,但毕竟他是看着郡王长大的,他常年为奴,一家老小也曾追随郡王的父亲怡亲王,在如此大事面前,他并不愿意背叛怡郡王,他当即便想回到住处,将这事告诉郡王,让他快些逃难。 严铮是为了让他帮忙救出茶珠,才允许了李彦来与他私会,眼见刘管事要逃,他横刀拦住他,刘管事见到严铮,吓得跌倒在地。 李彦冲上来护在刘管事面前:“严世子,容我再与叔叔说几句。”李彦将他带到一旁,痛心疾首地说,“叔叔,你知道年姑姑已经死了吗?” -- 第148页 刘管事震惊地望向他,前些日子郡王让年姑姑和李彦一起滚回西北,刘管事心想郡王虽然口头责怪年姑姑,想要将她处死,但还是对他们这些老人留了一分善心,他急忙询问事情的原因。 李彦说,他和年姑姑到了西北,某日郡王突然传回来消息,让年姑姑上吊自尽。李彦和刘管事对了一下日子,刘管事发现是茶珠用金钗刺伤了郡王之后,郡王的怒火无处宣泄,便怪到了管不住底下人的年姑姑身上,年姑姑自以为回到西北便相安无事了,未曾想还是难逃一死。 李彦又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叔叔在郡王身边谨小慎微过活,那尚且是郡王有钱财和权势之时,若去了西南苦寒之地,郡王定会生出诸多不满,那个时候叔叔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刘管事有些动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拿着刀的严铮,又为难地对李彦说:“可是,我……我答应了老王爷要照顾郡王……” “叔叔,你仔细想想,你这些年还不够照顾他吗?你现在就算回到郡王身边,将这些事情告诉郡王,郡王手底下不过几百人,能逃得过数万士兵的追捕吗?退一万步讲,就算郡王有幸逃过了这次劫难,他没有了钱财,还带着如今并不爱慕他的茶珠,叔叔一个人照顾身无分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郡王,叔叔,你想想你会吃多少苦!” 这话说到了刘管事的心底,如今郡王日日发作,因为茶姑娘的一些小事便要死要活,若之后他们真的逃了出去,他不但要努力地赚钱养活郡王,还要忍受在茶珠那里吃瘪之后,情绪非常不稳定的郡王。 如今有护卫、婢女帮他一起照顾郡王,他都有力不从心之处,大难临头之时,郡王手下又有几个忠仆会留下? 他又想,自己和年姑姑共事了十几年,她说没就没了,这次严世子带人来源雨镇抓郡王的事,归根结底是他写给李彦的那封信暴露了郡王的行踪。若之后郡王细究起来,他恐怕也没有活路可言。 刘管事一咬牙,一狠心,转身走到严铮面前跪下,说:“老奴有一事禀告,世子先不要带人在源雨镇围剿郡王。三日之后,郡王与勇武王相约在沅江下游的渡口相见,那个时候世子在旁布置,能将这二人一起擒获。” 严铮从刘管事这里得知了更多怡郡王与勇武王勾结的事,他气得双眼通红,但他也担心茶珠的安危。 刘管事说:“老奴跟随在郡王身边,郡王时刻带着茶姑娘,此刻老奴去将茶姑娘救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待郡王与勇武王相逢之时,老奴会将茶姑娘带到马车之中躲藏,老奴到时会大喊一声,‘郡王,上马车吧’,世子也可在高处俯瞰,待茶姑娘安全了,再箭雨开路。” 严铮担心刀剑无眼,刘管事再次保证,“郡王手底下只有五百余人,而世子从怀化将军处领了万人,郡王与勇武王插翅难飞。再者,怡郡王虽然疯癫,但他痴恋茶姑娘,绝不会做出伤害茶姑娘的事情。” 三人便这样商量好了,刘管事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了宅院之中。 今日,大雾弥漫,严铮先派人将怡郡王在周围埋伏的人清理了,借着微风吹动晨雾,一箭射伤了勇武王,待看到雾影里纤瘦的人影上了马车,他再一箭阻拦了怡郡王上马车的步伐。 茶珠感激地回望李彦,李彦正在给看到满地尸体,呕吐不止的刘管事拍背,他感觉到了茶珠的目光,朝她挥了挥手,“珠姐,别谢我,把我终身的赌博钱包了就好!” 严铮把她放在山坡上,绿茵繁茂,一旁不知名的矮树上停着嬉闹的鹭鸶,日光璀璨夺目,照在山林间的百花之上,阳光又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花和人的身上披上了斑驳摇曳的光影。 严铮也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这些时日的担心、思念将他折磨得寝食难安,他连日赶路,甚少休息,但见到她的这一刻,只觉得无穷的幸福在心底绽放。 两人相望,眼底洋溢出的薄泪被日光晒干,茶珠扑进他的怀中,闻到温暖的味道。 …… 夏末日昃,骤雨初歇。 回到京都,严铮进宫复命,茶珠怀着忐忑紧张的心情,走进了严国公府的正厅。 她穿着杏青色的对襟半臂,搭着桂色的留仙裙,双颊红彤彤地站在门口,望向厅中坐着的两人。 回来的路上严铮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她,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想到自己并不是没有父母之爱,母亲也一直思念着她,她霎时泪流满面。她一直以为此生不会拥有母爱,未曾想只是命运将她们分别,母亲对她的爱却从未断绝。 梁夫人欲语泪先流,她走上前来,颤抖的手轻抚茶珠的眉眼,嘴唇翕动,哭成了泪人。她眼角生着皱纹,一双清亮美艳的双眸映着茶珠的容貌。 茶珠被梁夫人抱进怀中,那种母爱的温柔,让茶珠十分的贪恋,两人紧紧地相拥了许久,似乎要将这十数年缺失的怀抱在这一刻补上。 严夫人也欣慰地哭泣,劝两人别再风口愣着,进堂中喝茶。 三人对坐,聊了半日,茶珠得知自己的假父母要到钱财,已经离去了,又知晓了殷姑娘失踪的事,她见母亲和严夫人没有露出担忧之色,不免焦急地问道:“她还好吗?” 梁夫人叹息道:“派去的人已经找到她了,她在南边诸州游历,不愿归家,我便派人跟着她。”她又叹了一声,想到秋微忍不住落了几行泪水,“她是个心善的孩子,她不愿回来,大概是担心我们母女重逢之时,她在一旁会影响我们两人私话。是我对女儿的执念让她从本属于她的父母身边被重金买走,我终究对不住她。” -- 第149页 茶珠想到秋微那双澄澈的双眼,放下茶杯站起来,正色道:“我去找她,我去劝她回来!” 梁夫人摇头,搂着茶珠的肩膀,“她给我写了信,想游历大山河川,待她心态平和了,她会归来。” 茶珠明白了“心态平和”的含义,于是点头说好。 一杯茶喝尽,严夫人突然讲起茶珠与严铮的婚事,茶珠羞怯地点头,“听从母亲与严夫人安排。” 严铮恰好回来,看到茶珠红着脸低头,他稍坐了一会儿,脸上带着一点气闷之色,他喝了一杯热茶,考虑到茶珠与梁夫人久别重逢,因有许多话讲,退到门口安静地等候。 不时,茶珠迈过门槛,裙摆卷起波浪的弧度,她发间的珠钗随着抬头发出莹润的光泽,“铮哥,你有心事?” 严铮迈步到凉亭之中,他望着池中盛开的荷花,闷闷叹道:“勇武王还未送到京都等候发落便病死在了路上。皇上只有怡郡王一个至亲,为了体现仁德,皇上将怡郡王贬为庶人,幽禁终身。他做出这种事来,怎能……” 茶珠轻拍他的肩膀,“他病得厉害,活着才是受罪,死了反而解脱。” 她拿起一旁的饵料投进池中,锦鲤追逐着饵料嬉戏,引得平静的池水泛起涟漪。 严铮想了想,也不再自寻烦恼,他坐在石凳上,充满爱意的看向她,眼里盛着光亮,“珠儿。” 茶珠看向他,笑意盈盈。 “方才我在院里,听到母亲与梁夫人在商量我们的亲事。” 茶珠点了点头,一步迈到他面前,“嗯。” “我们尽早成婚吧。”他拉着她的手,指腹轻轻地摩挲她的掌心,“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幸福,上苍是眷顾我的。” “眷顾你的是上苍。”茶珠在他脸颊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巧笑道,“眷念你的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