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养崽成病娇》 第1页 [穿越重生] 《长公主养崽成病娇》作者:暮行也【完结】 文案 一朝穿越,虞清梧成了书中那个张扬跋扈,日后被男主用十大酷刑轮番折磨至死的亡国长公主。 更惨的是,她刚来就撞上原主在三九寒冬罚跪敌国质子闻澄枫,致使男主憎她、恨她的名场面。 原主作的死凭什么要她来受?! 虞清梧故作镇定。 她走到闻澄枫身边,把暖手炉往少年怀里一塞,暖耳朝少年头上一戴。 但为了保持人设不被拆穿,偏偏又只能装作很凶的样子:“别跪死在本宫殿外,晦气。” 虞清梧在扮演蛮狠长公主,和关心照顾闻澄枫之间来回切换,她觉得自己都快精分了。 好在等到了闻澄枫重回故国,出兵一统天下的剧情点。虞清梧果断放火烧了自己的宫殿,佯装葬身火海跑路。 她掏心掏肺养了那么久的小崽子,总不会再对她赶尽杀绝了吧? * 后来,闻澄枫登基,百姓皆夸新帝乃明君。 虞清梧开着她的小茶肆,听着茶客们的讨论洋洋得意,她养的崽那必须是五讲四美三好青年。 直到某天,茶肆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进门就将掌柜堵在门后:“长公主为了躲朕,竟不惜假死?” 虞清梧望着闻澄枫眯起的凤眸,后知后觉: 她养的崽,好像从小奶狗变成了病娇狼狗。 闻澄枫捏住她的下巴摩挲:“这一回,我不会再让长公主跑了……” ①穿书+架空背景,虚构要素过多。 ②女主不柔不弱不恋爱脑,清醒自持,能独当一面;男主前期乖顺,后期偏执病娇 第1章 穿书 南越王朝,渔阳长公主,虞清梧。…… 寒风瑟瑟,白雪纷飞。 南越皇宫的瑶华宫门前,跪着一名少年。他头顶落满了雪,身上并不保暖的单薄衣衫被化雪沾湿紧贴在皮肤。单是用目光瞧着,就能想象出这得有多冷、多难熬。 但路过的宫女内侍,除了不禁放缓脚步打量上两眼,没有人敢靠近询问,也无人敢发出声音私语议论。 毕竟,宫中谁人不知,瑶华宫里住着的那位主子,渔阳长公主,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且又被陛下和贵妃当做掌上明珠护着,谁要是惹了她不称意,准没好果子吃。 甚至,都不用旁人招惹她。 在后宫伺候的人大多见识过渔阳长公主阴晴不定的脾气,她隔三差五便会毫无征兆地暴怒,然后开罪于无辜下人,非打即骂。如今这位被罚跪在雪地里,估计就是运气不好被当做出气筒使了。 可说来奇怪,如果他们没认错的话,这位一声不吭挨着罚的少年应该是北魏前太子,半年前因为兵败被南越将士俘虏为人质,囚在宫里的。 一个北魏被废弃的前太子,和一个南越最尊贵的长公主,能有什么瓜葛? 但这不是他们做奴才该管的闲事。 突然,瑶华宫内隐约传出一声“公主醒了”,缓着步子行经门外的宫女内侍顿时收回停留在少年身上的目光,低眉顺眼地快速离去,生怕朱红色殿门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般打开,走出那位恶毒长公主,逮住自己打板子。 风雪似乎更大了,还夹杂入冰凉的雨。 而此刻的瑶华宫内,仅是声名就足以吓得众人避之不及的渔阳长公主正躺在床上。虞清梧看见两名梳着双螺发髻,穿着交领襦裙的小姑娘朝自己走近,有些发懵。 什么情况?她不是在寝室里午睡吗?怎么醒来就成了这般光景? 虞清梧在适应了倾洒眼底的白日光亮后,发现屋内周遭的陈设皆为古朴木质,且屏风绘制百鸟朝凤,珠帘垂挂白玉珍珠,处处透尽奢侈华贵。 再加上刚才听到的那声“公主醒了”…… 她心下依稀有了个离谱的判断。 她穿越了,并且穿成了一位古代公主。 正沉思着,手里端着深棕色漆盘的宫女已经行到虞清梧面前,她用汤匙舀起一勺什么喂过来。虞清梧尚且还处在恍惚状态,不经大脑思考就张开嘴。 刺激的辛辣味瞬间直冲喉咙,惹得虞清梧猛然被呛到:“咳咳咳——” 是姜汤。 宫女见她呛着,连忙扯过摆放枕边的丝帕替她擦嘴。 虞清梧作为现代人,无法适应被一个陌生人这样近距离的触碰皮肤,便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准备自己来。 但她这一动,视线忽而瞥见丝帕边角绣着两个字:渔阳。 好熟悉的字眼,仿佛不久前在哪里看到过。 渔阳……公主…… 虞清梧反复琢磨过这两个词,后知后觉地眼眸一亮,她想起来了。 南越王朝,渔阳长公主,虞清梧。这是网络上正在连载的一本小说当中,和她同名同姓的炮灰女反派。 所以她不是单纯的穿越,而是穿书了! 虞清梧清楚记得,今天早晨和室友一起去教室的路上,室友跟自己玩笑说昨晚看到的小说里有个恶毒反派和她叫相同名字,建议全文背诵,以防穿书警告。 当时虞清梧笑骂室友小说看多了,二十一世纪的五讲四美青年就应该坚信科学,什么穿书重生,都是假的。 可现在,她不过睡了个午觉,就真的穿了? 虞清梧赶紧在脑海里飞速搜刮自己课堂偷偷摸摸躲在课桌底下看过的文章剧情。 -- 第2页 这似乎是本男频爽文,以男主不断变强虐渣、不断打脸反派为核心,最终坐拥天下江山。 男主角名叫闻澄枫,原是北魏太子,毋庸置疑的日后储君。但孰料随着他逐渐长大,墨黑的头发末梢生出了一截暗色的殷红。 红寓意着血光,这在北魏是不祥的大凶之兆。陡生的变故,使得闻澄枫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 他的太子之位被废,甚至才十二岁的年纪就被魏帝以洗刷身上不祥为由丢去军营历练,无诏不得回京。后又在与南越的战役中因策略失误被俘虏,囚禁南越宫中成了人质。 闻澄枫在南越皇宫的那段日子,可谓受尽屈辱,而其中折磨他最狠的,又要属渔阳长公主虞清梧。 言语羞辱他,长鞭抽打他,甚至把他关进狮笼与雄狮搏斗,供南越的世家贵族观赏取乐。简而言之就是各种虐待人的法子,渔阳长公主几乎都在闻澄枫身上用了一遍,并且间接害死了与男主共患难的兄弟。 可闻澄枫到底是男主,拥有强大的主角光环。后来他凭借一己之力出逃皇宫牢笼,领北魏铁骑大灭南越,活捉渔阳长公主,报那些年的受辱之仇。 至于他报仇的手段,室友向虞清梧提到时特意强调了:十大酷刑。 插针、拶刑、骑木驴……等等十数种,每一种的使用都控制在施加最大痛苦却又弄不死人的边缘,简直是生不如死。足以见男主闻澄枫对渔阳长公主的狠,究竟有多深。 虞清梧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殿下觉得冷吗?”宫女察觉她的小动作,说道,“奴婢去催催太医署,派的御医怎么还没过来。” “等一等。”虞清梧喊住这名小宫女。 她想要最后确认一遍。 虞清梧依稀记得室友说过,这位渔阳长公主身边有四名贴身宫娥,分别取名为琴棋书画,按照年纪排序。再瞧眼前这小姑娘脸蛋稚嫩,双颊鼓着婴儿肥,明显不会超过十三四岁,遂启唇试探性地唤道:“画芷。” 果然,宫女听见她的声音,当即转回身来,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虞清梧低头轻咳了一声,连宫女名字都对上了,她就算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被迫接受自己穿成炮灰反派这个悲惨事实。那么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先弄清楚如今处境。 她假意清嗓子,继而端的是雍容华贵开口:“本宫睡多久了?” 画芷丝毫没听出她话里试探,回答说:“倒也不是很久,从殿下昏倒至今,左不过小半个时辰。这不,太医署的御医还没过来呢,也不知是去哪儿偷懒了。” “你说,本宫昏倒了?”虞清梧说着从床上坐起身,果真觉出浑身发冷,力气虚弱得很。 画芷连忙取来鞋袜,在虞清梧双脚落地之前伺候她穿上:“是啊,殿下被那个不祥东西撞得跌倒在雪里后,才刚站起来没说两句话,便晕了过去,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想来殿下醒后定是要惩戒那厮一番的,奴婢便擅作主张,让他罚跪在瑶华宫门口,听候殿下发落。” 虞清梧静静听她絮叨,心想不愧是年纪最小的宫娥,没那么多敏锐心眼,自己不过随意问一句,便一股脑什么都往外吐。不过这样也好,方便她摸清局势。 但虞清梧这会儿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她说的“不祥东西”四字上。 不祥?这个词听起来,怎么像是形容男主闻澄枫的呢? 虞清梧隐隐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她压住心底急切,不动声色道:“本宫出去看看。” 正巧画芷替她穿好了绣花鞋,伸手将她扶起来,又有普通宫娥给她裹上貂绒斗篷、羊绒暖耳,递来暖手炉。再三确认足够保暖后,才推开寝殿木门,领着虞清梧走下台阶。 风雪迎面扑来,但好在她被伺候着穿得厚实,除了裸露在外的面颊皮肤难免冰凉,倒没觉得身上有多冷。 直到宫殿正门拉开,门轴发出吱呀声响,虞清梧抬头望去。 漫天白雪中,她倏尔瞥见一点暗红,点缀在垂挂胸前的发梢。而拥有这截红发的主人,正用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虞清梧没来得及迈出去的脚顿时往后缩回。 竟还真是男主闻澄枫。 虞清梧在他毫无情绪的视线凝视下,已然觉得后背森森发凉,刹那间想起了很多东西。 譬如渔阳长公主作死招惹男主的起因,正是某年南越初雪时,渔阳长公主任性在雪中嬉闹玩耍,结果因风雪迷眼,没注意到宫墙拐角处匆忙跑出来一位少年,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彼时渔阳长公主不过是个十四岁姑娘,身板哪里能和在战场风沙中历练了两年的闻澄枫相比,几乎是两人撞上的同时,渔阳长公主便狼狈摔了个狗啃泥,握在手中的糖葫芦随之掉地,碎成七零八落。 刁蛮长公主登时怒不可遏,命人压着闻澄枫跪在雪地里,直叫他把周围积雪都跪融化才允起身。 这晌,虞清梧想起方才画芷说,她被闻澄枫撞得跌倒后昏迷过去半小时,不由得便想扶额问苍天。 为什么偏偏让她在这个时间点穿书,但凡能早来一个小时,也不至于会拉了男主仇恨。且看如今这情形,倘若她不能抹去闻澄枫对她的恨意,待男主称帝后,被施加十大酷刑的,就不是那位渔阳长公主,而是她虞清梧了。 -- 第3页 这般想通后,虞清梧深提一口气,故作镇定迈步走到少年身边。 她把拢在袖中的暖手炉递去闻澄枫面前,被冻得四肢僵硬、发落白雪的少年眼底浓稠霎时化开些许,仰头望来的目光染上三分困惑。 虞清梧瞧见他巴掌大的脸庞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唯独两瓣薄唇因过分寒冷而发紫,于心不忍,便又解下出门前宫女给自己佩戴的暖耳…… “殿下?”身后响起画芷错愕的声音。 虞清梧伸出去的手猛然顿住,她这才察觉瑶华宫内伺候的宫女,以及瑶华宫外行经的内侍们,纷纷露出诧异神色。纵使除却画芷并无人出声,但满脸见了鬼的神情溢于言表。 是了,古时候伺候在贵人身边的,大多是八面玲珑的人精,最擅察言观色。她这会儿做出全然不符渔阳长公主蛮狠嚣张人设的举动,必会引起怀疑。而届时你一言我一语在后宫传开,难保没有麻烦上身。 可已经伸出去的手没法收回,虞清梧只得绞尽脑汁地想应对办法。 她忽而拽起闻澄枫垂在身侧的手,动作粗鲁地把捧炉塞到他掌心,然后将暖耳往雪地里一丢:“拿着东西,滚回你自个儿的住处去。” “别跪死在本宫殿外,晦气。” 第2章 瞧病 这位长公主,怕他。 虞清梧上翻手腕搁在脉枕,任由请平安脉的御医给她检查身体。 小半晌的沉默后,御医收回搭在丝帕上请脉的三指,小心翼翼回禀:“殿下玉体安康,并无抱恙。” 闻言,虞清梧无声苦笑。 她倒希望这御医能查出些什么,最好一剂是灵药把她送回现代。可而今看来,穿书已成定局,除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别无选择。 虞清梧在认清命运后,心境反而变得平和。她开始暗自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惨死下场。 闻澄枫作为全书男主,前期忍辱负重,后期一统天下,是个绝对正派的形象。纵使在称帝这条路上,他手里沾染数多人命,可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他欲成千古大帝,难免披荆斩棘,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安内攘外。 至于渔阳长公主的悲惨下场,那完全是原主作死作出来的。 而今自己成了渔阳,想来只要不再欺辱少年,闻澄枫日后应当便也不会杀她。毕竟,仇恨是因折辱而萌生,再逐渐累加深浓,万没有谁生来就憎恶一个人到想对她施加十大酷刑的道理。 只是昨日闻澄枫被罚跪瑶华宫门前是不争事实,已然在少年男主的心底埋下憎恨她的种子…… 虞清梧想到这里,不由得开口:“北魏那个废太子,如何了?” 正在收拾药箱的御医动作一顿,愣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长公主是在询问自己,连忙放下手中物什道:“回殿下的话,臣不知。” “不知?”虞清梧下意识皱眉。 少年在雪地里跪了半个多时辰,且不说膝盖有没有冻伤损了筋骨,但浑身血液冻僵,感染风寒发热是肯定的。结果太医署居然对她说不知道,是没有派人去瞧过吗?这要是落下隐疾病根…… 虞清梧突然觉得,十大酷刑离她近了一步。 跪在塌前的御医察觉到她神色阴沉,还以为她是要开罪自己,忙磕了个头补救道:“臣这就去掖庭瞧瞧。” 虞清梧瞧见他弯曲的背脊瑟瑟发抖,鬓角滴落冷汗,忍不住怀疑:原身那个渔阳长公主,真有这么可怕?那得是情商多低,才能把自己的人缘弄成这般差。 而眼见御医颤巍巍退出内殿,虞清梧到底放心不下闻澄枫的伤势,揉着额穴从榻上起身。 “罢了,本宫与你一道去。” 御医脚步微顿,躬着身连连应是。 他委实摸不准这位主儿阴晴不定的心思,但凭借渔阳长公主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性子,私以为多半是去刁难北魏废太子的,不由得替闻澄枫捏了把汗。单纯从医生仁心,但愿少年能熬过此劫吧。 南越与北魏政权对立多年,以中原长江为分界,各守一方国土。然近十余年来,北魏国力不断强盛,反观南越则因君王昏聩、朝臣滥权,形成重文轻武之局势,边境城池屡次遭北魏侵略攻占。 直到半年前,闻澄枫领兵过峡谷时,遭遇了南越的偷袭埋伏,魏军大败,兵将皆被越军俘虏看押。 本就恨北魏恨得牙痒痒的南越,这回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一次,想起那些惨死在魏军手中的百姓和士兵,自然不可能善待敌国战俘,而其中又属闻澄枫的身份最为独特。 把一个尊贵太子踩在脚底下的虚荣感,远远强于碾死一只蝼蚁。再加上闻澄枫还是废太子,被掳来南越半年多了,北魏始终没派使者来接他,像是不再顾他的死活,默认让南越随意处置。 在这般情形下,掖庭那帮子扒高踩低的奴才对闻澄枫的态度自是不客气。无论吃穿用度,住所环境,处处苛待于他,甚至把自个儿不想做的脏活累活也丢给他。 像是用这种方式来向旁人夸耀:看到没?虽然我是个奴才,但北魏前太子还得趴在我脚边给我提鞋呢! 纵观种种,闻澄枫在他日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兵灭南越,并非没有理由。哪怕不存在渔阳长公主的折辱,他也是恨极南越的。 虞清梧心想,看来她除了需要刷刷男主好感度,还得在南越灭国之前,想办法从皇宫大内遁走。 -- 第4页 否则,成王败寇,历史上落入敌手的亡国公主,有哪位是能够善终的。 如是想了一路,步辇停在掖庭最偏僻的院落前。宫人欲上前推门,不料忽而刮过一阵穿堂风,年久失修的破败木门受不住强劲风力,咯吱颤动两声自己就打开了。 虞清梧被贴身宫女搀扶着下辇,踩着平缓步伐跨过门槛。 院内积雪无人扫,房檐灰重结蛛网,纸窗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虞清梧一早便知道闻澄枫在掖庭的住处定不会好,但当闻到屋内的发霉味还是忍不住想要干呕。 这种屋子如果放到现代,绝对是要被强制拆迁的高危房啊。 不过她很快就没心思关注房间有多破烂了。 “咳咳——咳——”里屋传来两声喑哑咳嗽,透着几分难掩的撕心裂肺。 虞清梧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闻澄枫的声音,她抬手示意身后跟着来的御医:“去给他看看。” 说完,又担心自己专门走一遭掖庭给人看病的行为不符合原身恶毒形象,会惹人生疑,遂故意压低嗓音,冷笑一声:“别昨天刚在本宫殿前跪完,今天人就没了,传出去还以为是本宫做的孽,有损瑶华宫名声。” 虽然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渔阳长公主的名声早已臭得一塌糊涂,但她作为毫无自知之明的上位者,表面功夫总是得做足的。 御医也因此才确定长公主是真的想给榻上那位治病,而非想继续折磨人,应了声“臣遵旨”后提着药箱上前。 虞清梧没有跟过去。 她站在外间,被裳裙遮盖住的小腿和膝盖从进来院落起就直打颤,偏还得保持后背挺直的端庄高贵气质。只能在心里咆哮着吐槽:这房间,也太冷了吧! 没有地龙,也没有火盆,再加上门窗漏风,屋内潮湿,阴寒之气直接钻进骨头,比行在室外风雪中还冷。 这地方也是能住人的? 至少虞清梧作为一个享受地暖的现代人,实在接受无能。 她琢磨着得想个法子把闻澄枫从掖庭带出来,一来能够刷刷男主好感度,减少仇恨值;二来也算是纯粹出于怜悯之心,不忍见年仅十四岁的少年遭这种罪。 虞清梧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假意想要喝水。 她本以为会倒出来一杯凉水,结果晃了茶壶半天,里头空空如也,半滴水都没。 倒也正好…… 虞清梧趁机借题发挥:“什么破地方,连口茶都喝不上,这里伺候的人呢?” 随行的宫女内侍见她发脾气,顿时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唯有贴身大宫女琴月开口道:“回殿下的话,这地儿……怕是没有伺候的人。” “没有伺候的人你们不会去烧水吗?本宫进来少说也有半盏茶的时间了,是想渴死本宫?” 虞清梧搜肠刮肚,尽她所能说出尖酸刻薄的话。 天知道,不仅是这些下人被吓得战战兢兢,她自己也紧张的不得了。 好歹是从小在美满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她爸爸妈妈又最注重家教,虞清梧活了十九年,哪里这样对人说过话。如果有谁能观察仔细一些,不难发现她声线是紧绷的,手指攥紧被捧的暖炉,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 但好在原身狠辣的恶名过于响亮,身边没有人敢抬眼瞧她,闻言当即就有两人退出去烧水泡茶。 虞清梧不动声色地松出一口气,她心想,闻澄枫生的病多半是由于昨天受寒引起的风热发烧、咳嗽发炎诸如此类,而不管哪一种,都需要多喝热水才能好得快。 等一会儿水烧好,闻澄枫肯定用得上。 紧接着,虞清梧又继续不爽地埋汰:“这椅子上的灰,厚得都快有半指高了,你们就准备让本宫坐这里?还有椅背镂空处的蜘蛛网,一个个眼睛都瞎了吗?” “罢了,你们也别折腾了,等晚些给屋里那人换个好点的住处,省得这破地儿养死了人,再怪到本宫头上。” 预备的话说完,虞清梧拢在袖中的手指才终于放松些许。 她刚刚的语气言辞应该足够像渔阳长公主了吧?还有给闻澄枫换住处的理由,应该也勉强充分吧? 要是早知道有朝一日会穿书,她绝对多看一些宫斗宅斗小说,学学那些历届宫斗冠军都是怎么如履薄冰活到最后的。作为一个缺心眼小白,既要保持阴狠恶毒人设,又要间接照顾到敌国质子,她实在觉得自己离精分不远了。 而在虞清梧纠结说出每句话是否过关的同时,闻澄枫早就听见长公主仪仗的动静,在内室醒了过来。 他原以为这位蛮狠长公主是气不过昨日自己害她摔跤,前来刁难的,遂才躺在榻上继续装睡,以不变应万变。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他想的那样。 内外室之间有一玄关,闻澄枫没法瞧见虞清梧的样子,但听着不断传进里间的声音…… 凶狠霸道,带着全然不讲道理的傲慢,单从她说出的那些话语听来,倒是和后宫中传闻别无二致。 可如果细听她的口气,就会发现,话里行间实在有几分底气不足,像心底怯懦却还强撑着姿态凶人。 闻澄枫随之想起昨日瑶华宫外,虞清梧望见他伊始,缩回去的步伐,那也是害怕的表现。还有递来暖炉、摘下暖耳瞬间的神情,眼底似有隐隐的愧疚、慌乱,和关怀。 他那会儿一度误以为是自己在冰雪中跪得太久,出现幻觉了,但…… -- 第5页 在北魏当太子时,太傅与父皇教过他最多的,便是洞察人心。 而身居高位,自也见过数多忠奸之臣的真心与假意。 他不可能察觉出错。 这位长公主,怕他。 闻澄枫缓慢睁开眼睛,他来到南越半年,遭受的所有冷眼和欺辱虽苦虽疼,却都在意料之中。因为南越人憎恨北魏,恶其余胥,自然也憎恶他。 可唯独这位在后宫传言中唯吾独尊的长公主,居然怕他…… 第3章 杀人 他愿意去她身边…… 御医拟好药方,双手呈上:“请长公主殿下过目。” 虞清梧淡淡瞥了一眼。 密密麻麻的药名加剂量数,她半点都看不懂。还有笔顺复杂的繁体字,也让她瞧着很不习惯。 她漫不经心扶了扶头顶金崐点珠桃花簪:“给本宫作甚,既诊好了病症,就让太医署的药童煎药去。” 而虞清梧冷眼之下的真实想法是:快点煎药就能快些喂给闻澄枫喝下,尽早将男主的病治好。昨天的罚跪和今天的医诊就当是一威一恩,勉强能相互抵消,只求闻澄枫别恨上她,从此两个人再无交集便好。 御医得了她的旨意,如蒙大赦地退下,欲回太医署煎药。可他一只脚方抬起,尚未来得及迈出门槛,前院忽然传来一声木门被踢开的巨响:“砰——” “抬进去!给他丢到屋子里,也算是咱家对他仁至义尽了。” 趾高气昂的使唤声音尖细刺耳,又会自称“咱家”的,想来是某个品阶不低的太监。 果然虞清梧转过身,登时便见两个小黄门架着一名男子朝屋内走来,他们身后还跟了一位手甩拂尘、头戴灰帽的六品内侍,仰着下巴神情倨傲。 虞清梧目光落在被拖曳着的那名男子身上,当几人走近,她眼皮蓦地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险些踩到裳裙,趔趄跌倒。 琴月眼疾手快搀扶住她:“殿下小心。” 虞清梧本不习惯被人这般细致伺候着,可这晌她非但没有拂开琴月,反而五指用力攥紧了琴月的手腕。 实在是因为眼前这幕,过于触目惊心。 被架着往前拖的男子下半身浑是鲜血,不是从小腿或大腿流淌出的,而是裆部,源源不断的殷红色染透布衫,再顺延露出裤腿的脚踝滴下。从院落门口,到屋前,白雪落了斑驳艳绯,宛如腊月枝头红梅绽放。 只不过梅花凌寒开是美的,而眼前这刺目血迹和钻入鼻腔的血腥气,却恰恰相反。 小黄门迎着风雪往前走,因垂首低头没注意到屋内是长公主仪仗,两人不禁和御医撞了个四目相对。 虞清梧不知男子的伤势因何而起,御医却是一眼就瞧得明明白白,顿时睁大眼睛。他在宫中当差数载,除了给后宫中贵人看病,见过最多的,还有那些被阉割去命根子的阉人。 手起刀落,血流不止。 能不能活下来,纯看刀子匠的技术,和被阉割那人的命数。 而从眼前这人流血的程度来看,多半是下刀时伤了血管,再加上刚用完刑就被拎到风雪中走上一遭,伤口被空气中灰尘感染导致恶化,情况不妙是肯定的。倘若救治不及时,大概率是没命活了。 御医抬在半空的步子动了动,想上前看看那人伤势,可又碍于长公主在此不敢擅作主张。但他到底是医者,无论如何都没法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在自己眼前流失,顶着被诘难的风险,回头抬眼,想示意长公主。 却见虞清梧正偏头闭着眼,似受到了惊吓。 “何人胆敢在长公主面前造次?”扬声开口的是琴月。 走到门边儿的两个太监猛地身躯一震,这才发现屋内情形,当即下跪行礼。可随着他们略显浮夸的磕头动作,原本就腿不能行被架住双肩往前拖的男子,霎时被甩在了地上。 结实身躯砸落雪地,两腿周围的积雪瞬间因覆盖了新鲜血液的温度融化。 御医不禁皱起眉头。 在场众人却没有上前搀扶男子的,手持拂尘的太监甚至端着一脸谄媚的讨好假笑:“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此人胆大包天,居然跑到掌事公公的房里偷药。被奴才们发现了,小做惩戒。” “你管着叫小做惩戒?”虞清梧没按捺住脱口而出。这么多血,她从前只在影视剧里看到过。 正想让御医赶紧给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男子看诊,内室的布帘突然掀开了。 “陆彦?”闻澄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外蹲下,伸手去探男子鼻息。他只着了单薄一件纯白里衣,显然是没来得及披外袍,便急匆匆跑出来。 虞清梧略微怔忪,等等…… 陆彦,这名字怎这么熟悉呢? 她在心底重复默念了两遍,再看向闻澄枫抵在男子鼻尖轻颤的手指,和眸中压抑不住的惊慌,有什么剧情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她瞥了眼站在旁侧还未离开的御医:“还杵着作甚?太医署的规矩是教给你见死不救的吗?” 音落,顿时上前两名随身内侍将男子抬进里屋,御医紧随其后。 虞清梧憋气忍受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避开闻澄枫投来的复杂眼神。 她在方才那一瞬,想起来了:陆彦,原书中的某个男配。 此人虽然在全书的剧情戏份上是个配角,可对于男主来说,当初十二岁被魏帝丢入军营的他,因被刻上了不详的烙印,众将士皆对他嗤之以鼻。唯有陆彦,为他出生入死、替他浴血奋战,甚至帮他挡刀致使右手小拇指被削。 -- 第6页 说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不为过。 只可惜陆彦的命到底不如闻澄枫那般硬,被掳来南越皇宫后,渔阳长公主刁难闻澄枫罚跪雪地中,导致男主高烧三日三夜不退。陆彦去太医署求药被拒门外,不得已想出潜进总管太监房里偷药的下策。 书中再后来的剧情就是虞清梧此时所见:陆彦的偷窃行径被发现,那群太监抓了他暴虐施以宫刑。 最终结局不过寥寥六字:失血过多而卒。 闻澄枫在醒后得知挚友的尸体被抛乱葬岗,成了一缕孤魂野鬼,顺带着就把这笔账记在了害他卧病高烧的渔阳长公主头上。 虞清梧转头朝内室看了一眼,虽然并不能瞧见里头情景,但……希望这一回能来得及救人。哪怕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从今往后不得不做一个阉人,那也比惨死了强。 只是不知道闻澄枫现在怎么想,该不会已经把总管太监落在陆彦身上的这一刀,归结为她的过错了吧? 那可不行! 她带御医来掖庭,本就是怀揣着目的的。但凡闻澄枫对她的憎恨未消,那么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的意图就都没有达成。她必须要做点什么,绝不能坐以待毙。 虞清梧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睨着跪在门边的太监:“在后宫动用私刑,你们该当何罪?” 她嗓音素来清澈偏淡,再加上故意压得低沉,诘责起人来颇有几分威严,足够将三个太监唬住。惹得其中品阶最高的那位支吾解释:“奴才知罪,可这是……是陆彦偷窃在先,奴才也是按照规……规矩行事。” “规矩?”虞清梧挑眉反问,“琴月,在宫中行偷窃之事,按规矩应当如何?” 她其实对古代的刑罚规则完全不清楚,也没法猜这本小说的作者有没有添加架空私设。这算是赌,赌一把对于偷东西的惩戒,没重到需要动用宫刑的地步。 幸好,她的运气还不错。 琴月一丝不苟背出宫规:“窃盗者,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不满五贯文,杖五十;未遂,杖三十。” 陆彦明显属于偷盗未遂的范畴,左不过杖三十。虽也难免被打得皮开肉绽,但皮外伤总会有彻底痊愈的一天,比身体残缺、尊严残败,要好上太多。 那么,俨然就是这些个太监见陆彦和闻澄枫的身份好欺,故意把折磨他们当乐子了。 虞清梧不是原主渔阳长公主,见不惯狗仗人势,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儿继续问:“滥用私刑,又当如何?” 琴月言简意赅:“杖毙。” 虞清梧冷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人,淡声道:“那还不赶紧拖下去,别碍了本宫的眼。” 语罢,便有几位随行内侍和宫女上前去拉拽他们,全程面无表情,概是在原主身边伺候久了,见惯渔阳长公主动辄打骂罚人,早已对草菅人命觉得麻木了。 倒是三个太监陡然震惊抬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渔阳长公主手底的人命会多上自己一条,挣扎地想要甩开前来拖拽他们的人,连声求饶:“殿下饶命啊!是他,分明是他犯错在先的!” “殿下饶命啊——” 虞清梧恍若未闻,懒洋洋道:“带走。” 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响彻院落,虞清梧唇线紧抿着,呼吸一次深过一次,强压下于心不忍的沉重情绪。 她杀人了。 不是渔阳长公主,而是她虞清梧,杀人了。 再也没有回头路,她真真切切活成了书中的一个人物。那么她就必须要活下去,才对得起所做每一件违心事。 而杖毙这三个太监,只是杀鸡儆猴。意在告诉偌大后宫,别以为闻澄枫是敌国人质,是被北魏抛弃的废太子,他们就可以任意欺辱。但凡谁猖獗得舞到渔阳长公主面前,都一样得吃不了兜着走。 直到太监尖锐的喊叫声远去,虞清梧才把视线投向闻澄枫。 少年跑出来得急切匆忙,没来得及穿棉袜,一双脚踩在破破烂烂的布鞋里,能看见冻紫的脚指头蜷缩着。但他的背脊却始终挺直,仿佛再大的风雪也不会令之弯折。 他和虞清梧差不多同样高,平视望来的漆黑眼眸如夜似海,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神情,让虞清梧连与他四目相对都需要勇气,说道:“依本宫看,也不必另找住处了。” “正好瑶华宫还有几间空屋子,收拾收拾,这两天就搬过来。” 言下之意,便是让闻澄枫和陆彦与她住在同个屋檐下。 古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这诚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虞清梧是谁,被皇帝捧在掌心的渔阳长公主,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不论再荒谬,她那昏庸的父皇都会一口答应。 而虞清梧之所以忽然改变主意让闻澄枫搬去瑶华宫,是因为方才陆彦之事让她意识到,只要闻澄枫被困在南越皇宫当中一日,受到的屈辱就绝不会少。哪怕没有渔阳长公主,也会有各个宫娥女官、太监侍卫…… 别人的手脚她管不住,那就只能把闻澄枫护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只是面前少年听见她这话,一言不发的,虞清梧掀了眼:“怎么?你不愿意?” “上一个忤逆本宫懿旨的人……” “我愿意!”闻澄枫打断了她说到一半的威胁话,上前半步重复道,“我愿意搬过去住。” 这位长公主嘴上说着恶言恶语,可提及要他搬去瑶华宫的时候,眼底却盈盈闪着光,像是在……讨好? -- 第7页 总觉得虞清梧和传闻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乃至完全相反。虽然轻飘飘便要去三条人命,但那三人本来就罪有应得,该死。 闻澄枫心想,会亲自带御医来掖庭给他看病,并给陆彦医治的人,应该不坏。 他愿意去她身边…… 第4章 伴读 “长公主为什么要帮我?”…… 陆彦的情况不妙,但好在性命是保住了。 掖庭的环境委实太差,闻澄枫不论出于自己烧热考虑,还是为陆彦能尽快痊愈着想,他次日一大早就去了瑶华宫。以为又会见到长公主没多大威力的张牙舞爪,但直到被小黄门引进狭僻的房间,也没人跟他说上一句话。 至于此时的虞清梧…… 正生无可恋坐在勤径殿内,听少傅大人之乎者也,曰来曰去。 她也是今天早晨被琴月几个贴身侍女从香甜睡梦中叫醒才知道,渔阳长公主是需要天天背着书包上学堂的。 并且不同于正经古代,女子只能读《女诫》《女训》诸如此类讲究三从四德的书。在南越,女子有才能便可和男子一样入朝堂为官。 甚至在南越皇室之中,也曾有过公主品德能力胜于皇子的情况,出过女太子、女君王。如今越帝尚未决定储君人选,虞清梧身为皇女,就得和其他几位皇子一视同仁地听少傅大人授课,读四书五经、兵法策论。 虞清梧耷拉着眼皮子打了个哈欠。 困,真困,非常困。 雪月寒冬,天还没完全亮就被拉起来洗漱梳妆,然后坐在勤径殿的冷板凳上听课两个多时辰。这苦逼日子,简直可以跟高三冲刺的那段日子相媲美。 好在虞清梧对上课打盹儿这件事情颇有心得,她迷迷糊糊混了整个早上也没被少傅大人点名。终于熬到午时,少傅大人前脚刚走,她就站起身,一门心思想要回瑶华宫补觉。 孰料,她屁`股才离开椅子,身后就有一道明亮声音喊住了她:“渔阳妹妹。” 虞清梧强打起精神,慢吞吞转身。 走到她面前的女子,身着鹅黄色流彩绣花袄外披织锦镶毛斗篷,发间仅点缀了两支碧玉玲珑珠钗,瞧着很是活泼可爱,比起云鬓花颜金步摇,海棠红色宫装明媚艳丽的虞清梧,似是年纪还要更小些。 但实际上,女子是虞清梧同父异母的姐姐,在诸皇女中排行第四,名唤虞映柳。也是如今宫中唯一已过及笄年岁,却还未婚嫁出宫建府的公主。 虞清梧不清楚她们姐妹关系如何,仔细揣摩着虞映柳的神情不冷不热问道:“四姐有什么事?” “听说——”虞映柳故意拖出长音,将周围其他兄弟姐妹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而后才幽幽启唇道,“妹妹把北魏那个废物,接到瑶华宫里了?” 虞清梧顿时仄起眉头。 听说?她从哪里听说的? 昨天在掖庭伺候的都是瑶华宫的人,今早虞映柳和她一样在勤径殿内听少傅大人授课。能从哪里听说? 虞清梧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性。 渔阳长公主身边有虞映柳安插的人,只不过原主那低情商的猪脑子始终没觉察到。那么这位四公主虞映柳,也不是什么善茬,突然喊住她,多半是不怀好意。 虞清梧刚准备放下的架子,又再度端起来。 她必须要找个不会引起虞映柳怀疑的借口。 虞清梧手指一边儿不疾不徐转着腕上的红珊瑚手钏,小脑袋瓜一边宛如机械马达般高速转动,忽而瞥过桌上书册,抖了个机灵说道: “不错。本宫觉着最近少傅大人讲解的课业太繁重了,见他肚子里有点墨水,就顺手要过来当个伴读。” 虞映柳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挑眉道:“妹妹还执着于找伴读呢?” 虞清梧忍住惊奇眨眼的冲动。 什么叫还?她之前是找不到伴读吗? 好歹也是堂堂长公主,应该不至于吧…… 只听虞映柳续道:“单单上个月,就有三个伴读因为模仿你的字迹做功课被少傅大人发现,继而被妹妹你砍了手,死状那叫一个惨烈难看。这回凭个北魏的废物,呵,能行吗?” 虞清梧:“……” 因为抄作业被抓,把人手砍了?原先那个渔阳长公主本事没多少,整幺蛾子倒挺在行。 虞清梧感到一阵头疼,但为了应付虞映柳,不得不破罐子破摔把恶毒人设演到淋漓尽致:“他能不能行本宫尚且不知,但既然入了瑶华宫,就是供本宫使唤的狗。要杀要剐,是死是活,都由本宫说了算。” “哪怕本宫想把他阉了近身伺候,那也是瑶华宫的事,不劳四姐姐费心。” 听她这般说,虞映柳顿时咬紧后槽牙,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虞清梧还是在她眼底看到了几分厌恶神色,连带着嘴角挂着的笑容也变得虚假僵硬,却偏偏还装得姐妹情深,说道: “渔阳妹妹这话在理,只不过我最近也想要个伴读,恰巧和妹妹眼光一样看中了北魏的那个废物。妹妹你看这事儿……”虞映柳刻意顿了顿。 “所以四姐是想和我讨人?”虞清梧看出她的意图,直截了当地戳破。 “确有此意。”虞映柳点头,“一个敌国质子而已,妹妹应当不会小气吧?” 虞清梧:“……” 这四公主有完没完。 -- 第8页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本宫好像素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吧?” 言下之意便是:我就小气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开什么玩笑,闻澄枫是谁?小说男主角,日后拿捏着她们南越所有人性命的千古帝王。 这会儿虞清梧要是把人送出去了,虞映柳再做些什么羞辱男主的事,到时候闻澄枫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她们虞氏姐妹沆瀣一气,故意寻他当乐子玩儿,她虞清梧免不得还是会遭殃。 简直和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差不多。 眼见虞映柳还要再说,虞清梧却是懒得与她周旋了,先发制人:“四姐如果真看中了那位想要走,大可以向父皇或母后请旨。正好几日后便是冬至大宴,届时若父皇发话了,我纵然再不愿,也是得忍痛割爱的。” 语罢,她见终于是把虞映柳那张嘴堵得说不出话,慵懒拢了拢斗篷,施施然离开。 身后,虞映柳盯着她的背影,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愤恨。 找父皇请旨,呵,说得好听。但前朝后宫,乃至整个南越,谁不知道皇帝最宠爱的就是虞清梧。还没及笄就册了封号,并且是依照礼制只有嫡女才能册封的长公主。 可实际上,虞清梧的生母也不过是个贵妃而已,和她虞映柳的母亲一样位列四妃,两人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虞映柳隐在袖中的手指捏紧。 真当她看中北魏那个不详的废物了吗,她就是看不惯虞清梧成天飞扬跋扈的样子,什么东西都想跟她争一争,但从来没有争赢过。 虞清梧离开勤径殿后就一直在打喷嚏,起先她还当今日化雪气温低,后来想想,指不定是虞映柳在她嚼舌根。 这宫墙内的日子,一天天也真是够糟心的。 就刚才那番闹剧,基本上把虞清梧原来想回宫补觉,睡到天昏地暗的计划整泡汤了。她得先去找闻澄枫,把当伴读的事给人说明白才行。 回到瑶华宫,不等虞清梧开口询问,琴棋书画四位宫女中,今日没跟着她出门的棋秋就适时开口道:“殿下,掖庭那两位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虞清梧便正好顺着她的话头道:“带本宫过去瞧瞧。” 步辇继续往前,在西南角最偏僻的殿门前落下。这里的纸窗没有抹桐油,想必是许久不住人,临时收拾出来使用的。虞清梧被扶着走进屋子,一览无遗的空间里她随即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闻澄枫。 少年正闭目浅眠,但睡得并不安稳,听见虞清梧发髻间珠钗步摇窸窣响动,缓慢睁开了眼睛。 他手肘撑着上半身坐起,掀开被褥。还没说话,就先咳嗽了起来,声音撕心裂肺的,听着让人忍不住担心会把肺给咳出来。 虞清梧吩咐道:“给他倒杯水。” 温热茶水下肚,闻澄枫才终于止住了咳嗽,抬眼望向虞清梧。 少年锐利的丹凤眼角蕴着湿润红意,大抵是方才咳嗽太剧烈挤出的生理盐水。鼻头也有些红,嘴唇却是白的,比虞清梧昨天下午见他,似乎更病弱了些。 这是……病情加重的表现? 可御医不是已经开过方子了吗? 虞清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在古时候,主子生病了,有下人负责抓药煎药各种事宜。但下人生病了,就算太医看过诊,也得他们自己去领药并且自己煎药。 闻澄枫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下人,但他身边除了陆彦再没有谁会尽心照顾他。 而陆彦现在的情况,比闻澄枫更糟糕。两人约莫都是只在昨天喝了第一剂药,就没有然后了。加上闻澄枫一身单衣破鞋,拖着病体跑到雪中,病情加重倒也在情理之中。 虞清梧心底已然有了谋划,对棋秋道:“把火盆点上,再指两个人来这里伺候。” 吩咐完,她不偏不倚迎上闻澄枫如夜深邃的眼,抿了抿唇,决定主动开口掌握话语权:“你想问什么?本宫给你问的机会。” 闻澄枫薄唇轻动,几番欲言又止,虞清梧也不催他,顾自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只听少年发出的沙哑嗓音:“长公主为什么要帮我?” 直呼她长公主,却不敬称殿下;说我,而不称臣。 哪怕被囚南越皇宫,他也始终不屈骨节,不肯低头。虞清梧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掖庭那帮子人折腾他大半年了,还乐此不彼。原主渔阳长公主又为什么会把他关进兽笼,观赏他与兽搏动。 他们都想打折闻澄枫的脊梁骨,想要闻澄枫下跪。 可没人能够成功。 现在少年问她为何要帮他,虞清梧内心犯嘀咕,还能为啥,想保住小命呗。 但实话肯定不能说,虞清梧故作张扬地笑了一声,放下手中茶盏:“因为虞映柳想从本宫手里把你要过去。笑话,本宫哪能让她如愿,自然就要对你好一些。” “但本宫没太多耐心。”虞清梧说着往桌上放了一只白瓷小罐,“这里头的药膏能治你膝盖上的冻伤。限你在六日之内把病养好,届时以本宫伴读身份,随本宫一同出席冬至宴。” 说完,她就带着长公主仪仗离开了偏院。 此时虞清梧想的是,多说多错,像男主这般聪明敏锐的人,她很怕自己的言辞举动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殊不知…… 闻澄枫下床拿起药罐,依稀还能听见虞清梧奢贵步摇随风晃出铃铃细响。 -- 第9页 正午天光明媚,他这回全程凝视着这位长公主说话时的神态,得到的唯一感受是:演技太差。 嘴上说着要和虞映柳作对,眼底的眸色却没有半分戏谑和妒意。 嘴上说着没耐心,拿出药时眼神却若有似无往他膝盖冻伤处瞥。 闻澄枫旋开白瓷盖子,用指尖挑出小块脂状药膏,抵在鼻尖底下闻了闻,有股独特的香味儿。是扶桑国的进贡之物,几年前他还是北魏太子时,曾经得到过两罐。 这样珍贵的药,她居然舍得给他? 第5章 冬至 “本宫想让闻澄枫彻底臣服。”…… 七日后,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天大典。 那日少傅大人讲课时顺口提了一嘴,虞清梧左耳进右耳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吃饺子的节气而已,没什么值得她上心的。再者说,冬至祭天意在祈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但南越这个内有奸佞外有强敌的小破国,再祭天也救不了亡国命运。 只不过后来虞清梧拿这事儿当借口,堵得虞映柳哑口无言。在回瑶华宫的路上,倒忽而被她想起某个剧情点。 祭天典礼后的冬至大宴,前朝重臣及公侯世家需出席,后宫妃嫔携皇子皇女要入宴,还有南越地方上的诸多藩王、附属国也会派遣使者前来祝山河无恙,并送上冬至节礼。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和南越对立的北魏。 但越帝却觉得北魏不派人来没关系,他们这儿还有个北魏前太子呢。哪怕太子身份被废,那也是实打实的北魏嫡长子。让闻澄枫作为北魏的使臣入宴,就能显得南越压过北魏一头,极大满足了越帝可笑的虚荣心。 于是在原文剧情当中,闻澄枫被强行带上冬至宴,向越帝行使臣礼。 渔阳长公主更是要他奏箫一曲助兴,把一国皇子当成下九流歌姬使唤,狠狠将闻澄枫的尊严当众踩在脚底。 现在虞清梧穿成了渔阳,后一件事肯定不会发生了,但前者却说不准。她便在心里盘算着,与其到时候任由越帝胡闹,让那些下手没轻重的太监把闻澄枫绑着押解入殿,不如她主动带人过去体面。 期间,虞清梧又想起她三次见到闻澄枫,少年都穿得简陋,便命司衣司按照闻澄枫的身形,赶制了几件冬衣。 直到冬至宴那日,天还没亮,虞清梧就被琴月叫醒,坐在梳妆台前。 檀木嵌珠铜镜中倒映出一张少女面庞。 说来也巧,渔阳长公主这张脸和虞清梧十四岁时候的模样完全相同。导致虞清梧在刚穿书那几天,只要一照镜子,就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身穿。 这晌,琴月和棋秋为她梳头绾发,书瑶给她描眉上妆,画芷则挑出一套款式端庄又不失明艳的华服宫装。 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外有宫女回禀道:“殿下,闻公子求见。” 瑶华宫中姓闻的男子仅闻澄枫一人,因为他的身份委实尴尬,虞清梧索性学着历史上战国时期被送去他国当人质的氏族,命人唤他公子。 但自从那天虞清梧给他送药后,两人各居瑶华宫正殿和最偏僻的小院,再没见过面。闻澄枫突然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让他进来。”虞清梧懒洋洋开口。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房门被推开,少年目不斜视走到她面前,脚步稳健。 虞清梧不禁问道:“伤好了?” “好了。”少年回答。 声音干净澄澈,带着三分男孩未变声之前才有的软软糯糯,看来风寒也完全好了。 虞清梧续道:“冬……” “冬至宴,我要做什么?” 虞清梧启唇第一个字就被闻澄枫打断,少年响亮嗓音生生将她慵懒声线压制,惹得虞清梧忍不住转头看去……一身黑,闻澄枫从头到尾穿了一身黑。 除掉他头发末梢被寓为不详的一截醒目暗红,浑身的打扮里没有半点其他颜色。 虞清梧嘴角抽了抽:“你就准备穿这身入席冬至宴?奔丧呢?” 后面三个字几乎是顺口而出,口气含笑险些没绷住人设。 偏偏也不知闻澄枫是听懂了她的玩笑,还是没听懂,一本正经地反驳:“奔丧是穿白的。” 虞清梧:“……”耿直Boy实锤了。 但话说回来,穿一身黑入宴是当真不合适。万一被哪个存心刁难的在御前借题发挥,可想而知会有多麻烦。 而虞清梧分明记得,那日司衣司送来的衣服,她每一件都掸开瞧过,里头并没有纯黑打扮。今天这身穿搭,倒像是少年把每套衣裳的黑色部分单独拎出来,再凑一起而成的。 虞清梧瞥了眼画芷给她挑选的华服,朱红曳地望仙裙,色灿如夕霞,活泼明朗。 忽而灵光乍现,说道:“本宫记得,司衣司上次给你送过一件襟口镶银丝边流云纹,窄袖缀绛红缎边儿,腰配玄色束带的常服,回去换那件。” 闻澄枫眼眸闪了闪:“长公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以为她只是随口吩咐下去而已。 虞清梧微愣,惊叹于少年敏锐的观察力。她本来确实只动了动嘴皮子吩咐,但后来又怕司衣司的人扒高踩低,听说是给闻澄枫制衣就不好好干活,于是便让他们制完成衣后先拿来自己过目,以防粗制滥造。 却没想到直接被闻澄枫看透。 -- 第10页 虞清梧端坐铜镜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本宫那日偶然撞见司衣司的人,随意看了一眼,有点印象罢了。” 闻澄枫望着镜中那双隐有闪躲神色的眼眸:“随便看一眼,就记住襟口是银丝流云纹,袖口是绛红缎锦。” “长公主的记性可真好。” 虞清梧:“……” 不是,这小屁孩是专门来拆她台的吗? 这么横,非得要她承认事实才肯罢休? 虞清梧暗自咬牙,没办法了,只能拿出蛮狠长公主的威望,冷眼朝他扫去:“这是你跟本宫说话的态度?” “滚回去把衣服换了,到时候冬至宴上就老实在本宫身后站着,只听本宫一人的玉令。” 闻澄枫一言不发,沉默着没吭声走了。 虞清梧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果然是男主,太不叫人省心了。 直至少年脚步声远去,书瑶用螺黛给她描出柳叶眉线最后一笔,笑道:“殿下似乎对闻公子格外不同呢。” 虞清梧最近天天被这四位侍女贴身伺候着,大体摸出了她们的性子。 其中要属琴月年纪最大,性格也最沉稳;棋秋与书瑶两人和渔阳长公主同龄,是古代女子最惹人喜爱的温婉柔和性子,时常会开些小玩笑;而画芷由于年纪最小,最受上头三人照顾,脾性也最率真活泼,偶尔口无遮拦。 她们四人从小便被贵妃挑选中,指在虞清梧身边,是和渔阳长公主共同长大的,因此对原主的生活习性可谓了如指掌。而原主虽然恶名在外,但独独对琴棋书画四人还算不错。 这晌,书瑶玩笑般的话语让虞清梧心头一震。难道……她刚才那些话,引起怀疑了? “这话从何说起?”她不动声色问道。 应声回答的是画芷轻快嗓音:“要是换了其他人敢这样大不敬地顶撞殿下,哪还有命能走出这间屋子。” 所以是会直接要了命吗?虞清梧心想,倒确实是原主那脾气会干出的事。 只是她穿过来数日有余,许多古人的衣食住行都已经逐渐能够入乡随俗般接纳,唯有这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尊卑贵贱,如尖利鱼刺梗在虞清梧心头久久吞咽不下。 譬如闻澄枫方才的话语,在画芷她们看来是以下犯上,可落在虞清梧眼里却只会觉得…… 这杠精,快闭嘴吧你,拆台真是神烦。 于是虞清梧不得不想出合理借口搪塞她们,遂道:“他终究是北魏皇子,本宫总不能真杀了他。” “虽说如今北魏似乎摆明了不顾他死活,但没准魏帝哪天会突然想起来这个儿子,结果发现人被南越整死了,一怒之下发动大军压境,这关于边境安危的罪责本宫可不敢背。” “可就算不能做太过,小惩大诫总是该有的。”画芷又道,“他如今都敢见到殿下不请安,告退不行礼了,倘若殿下再纵着,只会叫他越发地没规矩,保不准做出其他什么。” 虞清梧细眉浅皱。 她大抵能明白画芷的不满是出于守规矩,但这些话听起来,总觉得像是在怂恿她严惩闻澄枫一样。甚至还带有丝丝看好戏的意味在里头,令人打心底里觉得不大舒服。 何况惩诫闻澄枫,她哪敢啊。 是嫌自己这条命活得太长吗。 虞清梧只好拿捏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道:“你真当本宫是在纵着他么?” “闻澄枫就像一匹恶狼。”她说着冷笑了声:“驯兽之道,靠强硬手段是无用的,而要一点点磨平他的骄傲和棱角,让他心甘情愿跪在本宫脚底下。本宫想驯服他,想要他的忠心,想让闻澄枫彻底臣服于本宫。” 闻澄枫按照虞清梧的要求换好衣裳,回到正殿。人甫一到门口,就听到最后这句话。 ——本宫想驯服他,想要他的忠心,想让闻澄枫彻底臣服于本宫。 他脚步忽而顿了顿,连同冷淡神态也僵住。 突然就有些想笑,却不是讥讽轻蔑的嘲笑。 更像在路边见到父亲问自家三岁垂髫小儿有何志向,结果那小孩说,他长大了要当皇帝,天真单纯得惹人笑。 这位渔阳长公主凶人会紧张慌乱,见血会颤抖害怕,杖毙狗仗人势的太监也会内疚不忍。顶死天不过一只蠢乎乎的绵羊罢了,竟然还想要驯服他,这是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虞清梧被服侍着穿好最后一件外披走出内殿,就见闻澄枫站在门外盯着她,双臂环胸的神情似是好整以暇。 脸不由得一红。 她刚才说的话,该不会被少年听去了吧? 诚然虞清梧自从穿书后为了维持形象糊弄身边人,硬生生活成了十级戏精,嘴里没一句真话,妥妥的小骗砸。 但这种臭不要脸的话,私下里讲讲也就算了,真要被男主当事人听见…… 这究竟是什么大型社死现场! 且驯服臣服这两个词的玩味极浓,像是把对方当成牲畜物件对待。闻澄枫这晌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该不会是记了她一笔仇的意思吧。 虞清梧揪着丝帕的手指有些打哆嗦。 然后,她就见闻澄枫两步走到自己身后,按照原先说好的那样,老老实实低着头。 虞清梧:“……” 突然变乖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到底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第6章 宫宴 最惊艳的美,总是独一无二的。…… -- 第11页 步辇摇摇晃晃,虞清梧独坐其上,单手支额,闭着眼装出一副“我很乏,我很倦,我不想说话”的神情,尽量避免和闻澄枫产生任何可能的眼神接触。 但也不知道是闻澄枫存在感太强,还是虞清梧实在心虚得厉害,明明少年一言不发地跟在随行仪仗中,虞清梧却总觉得背后辗转徘徊着一道目光,像是恶狼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于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闻澄枫并没有真的在打量她,而是和其他人一样规矩地垂首走路。虞清梧这才安下心,便心想方才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重新坐好。 可她刚转过头,还没阖上眼睛,相似的感觉又来了。背后无风,却无端令她感觉毛毛的,如坐针毡。 虞清梧不信邪,再次扭头。 和刚刚一样,别说投来视线了,闻澄枫面上连一丝表情都无,唯有熹微的阳光从天边洒下,照在他侧脸曲线,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虞清梧蓦然意识到,穿来许多天,她还从未仔细看过闻澄枫的眉眼相貌。 少年不愧是原书中的男主角,五官生得格外精致,嘴唇偏薄、鼻梁高挺、双瞳深邃,如同一件精雕细琢出的工艺品。纵使脸部轮廓还没有完全长开,尚显稚嫩,但已然能想象出他日后君临天下的威严肃肃。 趁着明亮天光,虞清梧甚至望见他左边丹凤眼睑下有一颗小痣,呈现出少年发梢的暗红色。 虞清梧哪怕经历了穿书这般离奇的事,骨子里也依旧是崇尚科学的二十一世纪青年,不信奉封建迷信中的凶吉卦象。她并不认为闻澄枫与众不同的发色是什么不详征兆,反倒坚信最惊艳的美,总是独一无二的。 她看得仔细而着迷,一时忘了收回视线。突然,闻澄枫似是察觉到了她久久停滞的打量,倏尔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虞清梧与少年撞了个四目相对。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端正坐好。 宛如上课开小差被夫子发现,便迅速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假装自己从始至终都在认真听讲那般。 殊不知,她这动静落在闻澄枫眼底反倒成了欲盖弥彰。 ……只是对视一眼而已,怎么又慌了? 虞清梧确实很慌,她心想自己今天也许是犯了水逆,否则怎么会说人坏话也好,偷偷看人也罢,都被当事人逮个正着。几度社死的尴尬累加起来,都能用脚指头抠出半个皇宫了。 她双手开始揪暖炉外包裹的锦袋,扭扭捏捏,反反复复,心底重新琢磨起过不去的那道坎…… 方才寝殿门前,她说想要驯服闻澄枫的那段话,到底有没有被少年听去。如果听见了,闻澄枫会不会觉得她心怀不轨而憎恨她。自己要不要尝试着再讨好讨好他,以自证清白。 保命嘛,不寒碜。 多照顾些男主,总是有利无害的。 于是虞清梧抽解开斗篷系带,仰头望了望露出云层的日头:“这天儿似乎比前几日回温了些。” “殿下说的是。”琴月闻言回话,“前几日降初雪,难免寒气重些。” 虞清梧顺势扯了扯衣襟领口:“本宫竟觉得有些热了。” “闻澄枫,你上前来。”她说着唤出了少年名字。 等人行至她面前,便把握有暖炉的那只手伸出步辇,“替本宫拿着,双手捧住那样拿。别让炉子里头热气散太快了,否则本宫决不轻饶。” 忽然近至眼前的手,纤纤玉指如柔荑,盈盈皓腕凝霜雪,闻澄枫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几眼。心想难怪虞清梧张牙舞爪起来一点威力都没,这般好看的手就该属于软绵小白羊。 哪怕披着狼皮,凶巴巴的话张口就来,也改变不了小绵羊的本质。 见他半天没反应,虞清梧不禁出声提醒:“发什么愣呢?” 闻澄枫这才回神接过手炉,捧得小心翼翼。 虞清梧看少年这小动作,就猜到他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相比起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上好衣料,外加貂绒斗篷披身的她,穿得并不保暖的闻澄枫显然更需要那只暖手炉。 而且闻澄枫的风寒才好,这几日得格外注意,免得再着凉引起鼻塞烧热复发。 南越皇宫建筑恢弘,从瑶华宫到广阳殿,足足用了一炷香时间。虞清梧几乎是掐着开宴吉时到的,除了皇帝御驾,所有后妃及皇子公主,正三品及以上官员携诰命夫人都已入席,交谈声嘈杂。 她甫一入殿,就察觉到周围议论声更大了,且不断有目光自两侧席位投来。起先大多落在虞清梧身上,后来则纷纷望向她身后跟着的闻澄枫。 当初南越大捷,活捉北魏前太子的消息,直接从边境传到了朝堂上。闻澄枫被压上过金銮殿,是以朝臣皆识得他面容。后来少年又被安置在掖庭,后宫中人便也逐渐知晓了他。 这会儿估计所有人都在想,渔阳长公主把他带来冬至宴做什么? 让北魏前太子为南越祈愿福泽吗,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虞清梧一早猜到会有这番光景,她步态从容,似是毫不在意成为话题的中心,任由众人打量。直到在公主之首的席位落座,她才抬了抬手,对闻澄枫再度强调: “一会儿开宴,你全程就站在本宫身后,除了本宫下令,其余一律不必听,明白了吗?” 闻澄枫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打算,但…… -- 第12页 手中暖炉源源不断散着热意,从掌心传到血液再流经全身,是南越刺骨寒冬中唯一温暖,他不介意听她的话。 闻澄枫淡淡“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一秒还闲聊声繁的广阳殿在瞬间安静下来。 殿外小黄门高唱“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席间众人皆收了面容笑意起身,因身份不同,或屈膝、或揖身、或下跪行礼。 虞清梧学着旁席虞映柳的样子行蹲身礼。 她满怀好奇地抬眸,想看看把原主宠上天的南越皇帝长什么样,还有原主的生身母亲,也就是宠冠六宫的贵妃究竟生的何等姿容。 在虞清梧固有印象中,昏君大多耽于享受,因此体态浮肿肥胖,挺着比怀胎五月还大的啤酒肚。可如今得见,越帝却是恰恰相反。 中年男子身形消瘦,面色蜡黄,明显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龙袍穿在他身上完全撑不出帝王霸气。倒是身旁同行的贵妃袅袅婷婷,一双桃花美目低垂,虽是已过三十好几的年纪,瞧着依旧如同二八佳人,风韵犹存,原主这张月貌花容大抵是从贵妃那儿遗传来的。 只是贵妃容貌美则美矣,可她的神态与席间其余贵妇皆不同,眉目恹恹,给人一种提不起半分高兴的错觉。 而不等虞清梧深究,越帝已经在龙椅坐下,道了句:“平身。” 宴中人遵圣意,纷纷起身回席。 虞清梧早晨那晌没睡醒,困意浓的时候食欲也不好,因此早膳只随意用了两口便作罢,这会儿见着席面上糖杏酪、玉带糕、白云片……一份份餐前点心精致诱人,肚皮顿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她伸手就执起银箸,准备开始填肚子。 可她刚想要动作,皇帝的声音忽然从上首传来:“朕今日朝会时还在想,各藩国使臣皆来南越送了冬至节礼,唯独缺了北魏没派人来,约莫是半年前吃了败仗,魏帝还自顾不暇着。朕大人有大量,能够理解。” “但后来又记起,这魏帝的嫡长子不是在南越宫里嘛,让他代北魏献礼,也是一样的。”越帝整个人懒散靠在龙椅上,说着视线朝虞清梧身后看去,朗声笑了出来,伴随着十二冕旒摇摇玉响。 “果然还是渔阳最懂朕的心意啊!” 这就是摆明了想刁难闻澄枫。 虞清梧听得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昏君。 怪不得南越千里沃土会在短短三年之内就被北魏灭国,这废物皇帝真是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但凡眼睛没瞎、耳朵没聋的人都知道,北魏的国力比南越强了不止一点,人家又不是你的番邦属国,凭什么给你献礼。 而且南越跟北魏年年都在打仗,南越大获全胜的只有半年前那场峡谷战役,其余时候都跟过街老鼠似的被北魏追着屁`股打,他哪来的脸面嘲笑北魏吃败仗。 但骂归骂,虞清梧现在身份到底还是越帝最宠爱的皇女,她明显感受到越来越多的目光从周遭投来,似是都坐等着看她和皇帝会怎么一唱一和糟践闻澄枫。 虞清梧不得不搁下银箸,仰头朝越帝一笑:“渔阳自当为父皇分忧。” “嗯,你的心意,朕自是知晓。”越帝慢声道,眼神却又再次睨向闻澄枫,充满轻蔑与不屑,“但既是来给南越献礼的,魏太子实在有些不懂规矩。从刚才朕入殿至今,都不曾见魏太子给朕行礼。” “君臣之礼,是你们魏帝没教过你吗?” 闻言,虞清梧装出来的假笑蓦地一僵。 刚才她光顾着看皇帝和贵妃的长相,忘了注意身后闻澄枫的动静,他竟然没行礼么? 是了,闻澄枫那般硬气的人,连敬称她一声殿下都不肯,又怎么可能跪拜南越皇帝。 纵然依照不成文规定,战败被俘虏的人质不再属于他原来王朝,闻澄枫也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南越的臣。 虞清梧不禁懊恼自己大意疏忽。 在原书剧情里,闻澄枫是被侍卫五花大绑压上大殿的,他无力反抗,哪怕再不情愿,却也拗不过御前侍卫的蛮狠手劲儿磕了响头。虞清梧主动把人带来的初衷,正是为了保全少年被当众绑成粽子的颜面。 但她没思虑到闻澄枫不肯向越帝低头,该怎么办。 虞清梧心里七上八下,想着既要帮闻澄枫避了这次羞辱,又不能明着帮他,甚至表面上还得配合越帝的意思,同时扮演听从父意的好女儿形象和恶毒冷酷的长公主形象。 她手指紧紧揪住衣袖,阖了阖眼,再睁开已然目露阴狠凶光,瞥向站在身后的闻澄枫。 “还杵着作甚,瑶华宫怎就出了你这么个没规矩的东西。” 第7章 看破 “……长公主心口不一。”…… 虞清梧把闻澄枫要来当伴读的事,早已在宫内传开。这会儿宴席上一闹,前朝官员也大抵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人且听渔阳长公主呵斥闻澄枫那咬牙切齿口气,再看那冒出火的眼神,就知道魏太子在瑶华宫的日子,铁定不好过。 有胸怀孔孟之道的儒臣不禁无奈摇头,多少觉得皇帝和渔阳长公主过于糟践人了,毫无仁德之心。 也有惜才之人惋叹魏太子文武双全,今上却不思索如何收服其为己所用,心胸狭隘,非明主所为。 但更多的,还是心高气傲的世家权贵。这些人跟越帝一样,饶有兴致等着看戏瞧热闹。 -- 第13页 那就成全他们。 “还不快跪下!”虞清梧见少年依旧倔强着一动不动,横眉竖目又道,“琴月棋秋,给本宫把他压上前去。但千万注意着些,别把他膝盖上不详的脏血沾到地上,给这大好的日子添了晦气。” 闻澄枫乃不详之身,这是北魏与南越都知晓的一桩笑话。 而这不详的说法,源于少年发梢暗红如血。 虞清梧的言下暗示很明显。 血光之灾是最忌讳的凶兆,如果让闻澄枫不详的血流了出来,甚至入了皇帝的眼,那么今日这场祈愿南越风调雨顺、千秋万世的冬至宴,就会逆吉为凶,变成一道催命符。 她作为现代人不信这些,君庸无能的越帝却最是讲究,生怕自己真龙天子的命数被克制。 果不其然,虞清梧看见越帝连忙坐直了身子,向她询问:“什么不详的血?” “也没什么。”虞清梧状似漠然,云淡风轻道,“就是前几日他弄坏了女儿一样东西,女儿气不过便罚他跪在瑶华宫门前直至雪化才允起身,谁知竟就伤着了他的膝盖,一滩血肉模糊。后来又……” 她说着刻意顿了顿,倏尔改口:“算了,那些不入流的腌臜事就不说予父皇听了。” “琴月、棋秋,还不赶紧的?” 被点到名的两人虽然猜不透长公主在想什么,但言听计从是她们从小就学会的规矩,当即伸手去抓闻澄枫。 孰料,闻澄枫侧了侧身,巧妙避开她们的触碰。先是意味深长地瞥过虞清梧,继而漆黑眼眸恶狠狠瞪着龙椅上的越帝,冰冷沉声:“我自己会跪。” 越帝被他那眼神瞪得一个激灵,又想起虞清梧意味不明的停顿……多疑的本性不禁让他猜测,虞清梧应该是把人折磨狠了,而闻澄枫突然妥协则是想故意蹭出血,把不详凶兆带给自己和南越。 蓦然有点后怕。 “罢了罢了。”越帝在闻澄枫撩袍屈膝之前道,“你退下吧。朕瞧着开宴吉时也该到了,别耽误了吉时。” 其实说白了,他就是怂。 相比起国祚有可能受影响,一个被北魏当成弃子的废太子跪不跪他也没甚么要紧。 随着乐声渐起,珍馐上桌,虞清梧逐渐放松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心想接下来,总应该各自相安无事了吧。 但,凡是都有个但是。 她才刚喝了两口暖胃鲜汤,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父皇,女儿敬您一杯酒。祈祷大越年年风调雨顺,岁岁国泰民安;也祝愿父皇万寿无疆,千载流芳。” 虞映柳一番吉祥话说的体面妥帖,即便听在虞清梧耳中觉得有几分矫揉造作,但她其实能理解,这就跟现代世纪里有些员工爱拍老板马屁一样,换成在古代,他们的巴结对象是皇帝。 可谁曾想,皇帝喝下虞映柳敬的那杯酒后,这位四公主并没有就坐下,而是再度开口。 “父皇,女儿方才在想,这魏太子虽无法跪拜您,但这冬至盛宴上,该尽的心意总不能少。”女子娇俏美目朝虞清梧望来,说出的话却并不美妙,“早就听闻魏人擅琴箫,不如就让魏太子奏箫一曲,为我大越祈福。” 虞清梧喝汤的动作猛然一顿,甚至被惊得呛到了喉咙:“咳咳——咳——” 琴月见状连忙递来丝帕。 这是原书中的情节,只不过在作者笔下,提出让闻澄枫奏箫的人,是渔阳长公主。现下虞清梧不再刁难少年,就换成另外一个人说出相同的话么。 而且虞映柳这一口一个魏太子,反复强调闻澄枫早已被废的身份,是在故意羞辱谁呢。 一种错愕的猜想忽然浮上虞清梧心头。 闻澄枫终会被当成怜人抚琴献曲,而渔阳长公主也逃不过惨死在十大酷刑之下的命运。 该发生的剧情,无法凭靠外力而改变。 不,虞清梧不能接受这种可能! 比起成事在天,她更相信谋事在人。只有越帝这种昏聩无能的人,才会信吉凶,奉不详。 而她,刚穿来第二天就保住了陆彦的命,半炷香时间前又改变了闻澄枫跪拜越帝的情节。纵然无法管住虞映柳的嘴巴会说出些什么糟心话,但她依旧能够想尽办法,阻止闻澄枫奏箫之事上演。 为了引起周围注意,虞清梧半张脸都埋在帕子里,越发卖力咳嗽。 越帝闻声果然被她吸引来了目光,关心起最宠爱的女儿:“渔阳,你怎么了?” 虞清梧接过棋秋斟满热茶的杯盏压了压,而后抬头道:“女儿失仪了,请父皇恕罪。但实在是四姐姐刚才的话有些过于骇人听闻,渔阳骤然慌了神,才不小心呛着嗓子。” “骇人听闻?”越帝反问,“映柳的提议有何不妥吗?” 虞清梧用丝帕遮住嘴角忍不住上扬的笑意,她故意抛出一个意味难明的词,越帝果真就没脑子地咬着钩子向上爬,正中虞清梧下怀。 她续道:“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姐姐只知魏人擅箫,却无从得知奏箫之人会不会心怀诅咒,或是有没有在乐曲中恶意掺杂丧乐。再加上他还是个不祥之人,倘若事情真这般发生了,对大越而言……” 话音戛然而止。 越帝尽管脑子蠢了些,但最基本的理解能力还是有的,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虞清梧的言下之意,旋即道:“渔阳所言有理,有关魏太子的事今日谁都不必再提。” -- 第14页 虞映柳马匹没拍着反而吃了瘪,只好老老实实坐回席位。 她倒了杯花酿仰头饮下,总觉得今天的事不大对劲。 分明是虞清梧主动把人带来宴席的,可怎么到头来,魏太子那个废物半点苦头都没吃着呢?还有虞清梧说的那些话,是和她性子一样阴损没错,但无端就少了些幸灾乐祸。 够奇怪的。 她侧头去看旁席,虞清梧正从汤盘中夹起一个鱼籽福袋,下一秒…… “啪嗒——” 虞清梧手一抖,福袋掉回了碗里,汤汁溅出,弄污衣袖。 她仍旧饿得前胸贴后背,胃口却远远不如正式开宴前那般好。恍如脚踩悬崖上的钢丝走了一遭,虽然运气尚佳没原地摔死,但总归心有余悸,悸恐自己刚才一系列举动应该引起闻澄枫厌恶了吧。 虞清梧假装若无其事地擦袖子,眼神却悄咪咪瞥向身旁少年,琢磨着得找机会做一下补救。 结果这人也在看她…… 虞清梧仓皇间只能把视线转给琴月,单手抵额说道:“这乐声听得本宫头疼,扶本宫出去走走。” 席间众人无不在觥筹交错,相互攀谈,并没有谁注意到她的离去。唯有站在席间的闻澄枫唇线紧抿,望着一袭绯红宫装背影,眼底有难言的情绪如旋涡涌动。 他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让她每次一对视上自己就想逃? 闻澄枫不觉得自己是吃人的狼,更枉论他在南越皇宫一直都极力降低存在感,没露半点锋芒。而那人明明是南越最有资本猖狂的长公主,也明明在人前可以演得那么嚣张,怎就独独害怕他呢? 他从未遇到过这般令他想不通,甚至毫无头绪的难题。 做太子时,学的是如何让臣民敬畏自己。入军营后,学的是怎样让将士信服自己。却独独没学过,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只胆小绵羊不怕他。 捧在手里的暖炉溢出淡淡栀子幽香,和虞清梧薰衣物的香氛气味相同。粗闻时浓香馥郁得让人无法忽视,待想要细细品味,才发现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沁入心脾。闻澄枫脚底踯躅,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虞清梧站在檐下打了个哆嗦,殿内如春日暖和,乍然被冬至寒风吹满面,一时间难免不适应温差。她突然就有点后悔刚才嘴快,说要出来走走了。 突然,眼前伸来一只手,掌心拖着暖炉,似是要把东西给她取暖用。 “你怎么跟来了?”虞清梧下意识脱口而出。 闻澄枫道:“长公主说过的,让我全程就站在你身后。” “这会儿倒是挺听话。”虞清梧好笑,“那刚才在殿内为何忤逆本宫的意思?” “我没有。”闻澄枫当即反驳,“最开始太监唱名,我不跪,是因为长公主没开口下令让我跪。后来长公主责令我跪,而我仍旧不跪……” 少年话音陡然顿住,仰头看她。 “是为何?”虞清梧被他强词夺理的逻辑勾出了好奇,不禁追问。 闻澄枫直视着她明亮桃花眼不肯放过,掷地有声道:“因为……” “……长公主心口不一。” 嘴上说着要他跪,实际想法则是另一回事。 第8章 困惑 使他困惑的,是虞清梧这整个人。…… 虞清梧微愣,没想到闻澄枫居然这么轻易就将她的意图看破。 不过转念想想,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虞清梧有自知之明,晓得她的诸多话术并不高明,骗骗越帝那种蠢脑子也就罢了,要真想糊弄情商智商双高的男主,还欠些火候。 尤其是她夸大其词编织闻澄枫腿伤那一段,少年身为当事人,比谁都清楚…… 虞清梧在说谎。 闻澄枫是聪明人,虞清梧也自诩不算笨人,他们都清楚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相比起听人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看他做了什么。 虞清梧反复强调他是不祥之人,为的其实是让他不跪越帝,不受驱使。 这着实超出了闻澄枫的认知。在今日之前,纵然虞清梧总是间接侧面地流露出对他有所关心,闻澄枫也绝对想不到,南越长公主竟会在冬至盛宴之上,在朝臣后妃面前,公然驳了最宠爱她的越帝的面子。 只是单纯出于,维护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戳了一下。 毕竟他也曾被众星捧月,也曾是人心向所,可那段高居北魏东宫储君的日子里,也不曾有过谁这般纯粹地为他着想,更枉论后来跌落尘泥,低贱如草。 虞清梧则没他想的那么多,在她看来,既然闻澄枫心里门儿清,那她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就没必要了。 闻澄枫并未记恨她,也就不会想杀她。 顿时觉得凉风拂面,神清气爽。再听殿内丝竹管弦喧嚣靡靡,仿佛也在瞬间悦耳了许多。但虞清梧并不准备再回殿内,与其端出雍容华贵的姿态,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不如回她自己的瑶华宫舒坦。 恰巧尚食局宫人端着一份份饺子入殿,虞清梧瞥见,肚皮里的馋虫顿时被勾了起来。 她道:“琴月,你去知会父皇一声,就说本宫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 “棋秋,你一会儿跑趟尚食局,让司膳准备些饺子送来瑶华宫。”她说着,发现闻澄枫还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遂又补充道,“不只是本宫一人吃的量,冬至大过年,让瑶华宫所有人都沾沾福气。” -- 第15页 棋秋面露狐疑,不知殿下忽而突发奇想搞这出是为何,以前可从来没有过。但她们做下人的本分从不是质疑主子,而是言听计从,只不过要让所有人都吃上的话…… “殿下,今日陛下宴请群臣,司膳司那边难免食材紧张。”棋秋道,“怕是腾不出太多余的给瑶华宫。” 虞清梧沉吟两秒,末了展颜笑道:“那咱们便开小灶,用瑶华宫内的食材自己动手。” 语罢,她抬脚坐上步辇,没要人搀扶。 闻澄枫跟在旁边,总觉得虞清梧忽然心情大好,也不躲避他视线了,挺莫名其妙的。少年忍不住挠了挠头,他并没有说什么讨人欢喜的话啊,反而是戳穿了长公主心口不一。 可心口不一,明明不是褒义词吧?怎么就能让人变得这般高兴? 在闻澄枫心底,叫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有两件。一是为何头发生出红色,就判定了他乃不祥之人,不配为君。二是为何那日峡谷战役会忽遭南越偷袭,并且对方把北魏军所有战略摸得一清二楚,像是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 现在,使他困惑的事又多出第三件。 是虞清梧这整个人。 仿佛深幽巷子中的一缕酒香,醇香绵长,勾得他心弛神往,不断走往巷子深处想寻个究竟。 回到瑶华宫,大伙儿听说晚上有饺子吃顿时来了兴致,手头无事的人则纷纷跑去厨房帮忙。 虞清梧也有些手痒,她自从穿书之后,还没做过饭。可当即又想到,像渔阳长公主这般被娇生惯养宠着长大的主儿,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剁馅儿包饺子了,估计连厨房都没进过。 无奈只得作罢,她转而回去寝殿午休养神。 而另一边,闻澄枫回到偏殿屋内,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只暖炉。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两度想要递还长公主,可坐在步辇上的人非说自己不冷,要他拿着。 闻澄枫彼时很想反驳虞清梧,斗篷裹得那般紧,还说不冷,当他眼睛是瞎的吗。 可就在话音要出口之时,闻澄枫蓦地想起今日早晨,他直白指出虞清梧给他挑衣服那会儿,女子灿如春华,皎若秋月的面容浮现出肉眼可见的讪色。 隐隐担心如果他说了,会破坏虞清梧难得明朗的好心情,便将临到唇边的言辞咽下,没有再提。 闻澄枫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在乎起一个南越公主的情绪,但恍惚间暖炉已经被他放在了枕边。 “叩叩叩——”房门规律响了三声。 闻澄枫从门上剪影能够分辨出是陆彦,应道:“门没锁,进。” 陆彦在床上躺了数天后,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好歹是能正常行走活动了。他一进门就紧张兮兮地凑到闻澄枫跟前:“主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闻澄枫走到桌边坐下,平静倒了杯茶。 “那狗皇帝!”陆彦一掌重重拍在桌面,盏中茶水顿时溅得有半臂高,又重新落回杯中,一滴未洒。 “之前金銮殿上就不说人话,这次冬至宴又把你召过去,准没安好心!要不是我这伤实在拖累,属下刚才绝对提刀冲到广阳殿,把主子带出来!”他义愤填膺骂道,“还有那个蛇蝎心肠的长公主,一肚子坏水,她……” “陆彦。”闻澄枫骤然开口,沉声打断了他的气势汹汹,“你身上的伤是长公主派太医给治的。” “啊?”陆彦一时没理解他跳跃的话题。 闻澄枫道:“受人恩惠还恶语相向,是白眼狼行为。” 陆彦呆站在原地,开始琢磨起这句话。他是个粗人,从小在塞外黄沙中摸爬滚打长大,不大懂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但主子的意思,应该是想说长公主算他半个小恩人,而他骂自己的小恩人,不厚道。 反应慢半拍的陆彦点点头,那就不骂长公主了,于是他火力全开把矛头重新指向越帝:“狗皇帝脑子长在了屁`眼上,里面装的除了屎就是屁,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主子您,属下今晚就潜进他寝宫,把狗头砍下来泄愤!” 男人骂完还真就风风火火地抬步出门,准备把刺杀提上日程。 “陆彦,回来。”闻澄枫习惯了这人万年不改的莽撞毛病,及时出言制止住他,把人喊回来说道,“狗皇帝确实没安好心,但我也确实没事。” “主子真的没事?”陆彦犹豫不信。 他至今清楚记得,半年前他和主子被俘虏带上金銮殿,越帝一声令下就命人将闻澄枫关进了铁笼子里,那种关狮虎凶兽的铁笼子,把人当成畜`生对待。这是对一国皇子莫大的羞辱,可越帝却还觉得不够,又让太监剪下一截闻澄枫的头发,说那是暗红血色的不详之物,而剪发则是为了祛除晦气。 去他娘的祛晦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狗皇帝怎么敢! 陆彦只要一想起当时的事就火冒三丈,以狗皇帝的尿性,他没办法不担心自家主子今天赴鸿门宴会遭遇什么。 而这晌闻澄枫语气肯定地回答他:“算是逢凶化吉,真的没事。” 陆彦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抠脚大汉一个,并没有发觉主子说起“逢凶化吉”四个字时,嗓音里含了一点很淡的笑意。又听见自家主子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另外一件事想问你。” 闻澄枫脸上满满都是疑惑:“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 第16页 “……啊?”陆彦挠了挠头,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奇怪问题,如实道,“没有啊。” 闻澄枫得到他这个回答,越发困扰地皱起了眉头,“那……和我对视,会让你觉得想逃跑吗?” “不会啊,主子你今天怎么尽问些不着边的问题。”为此,陆彦只能想出一种可能性,“是不是狗皇帝……” “陆彦。”闻澄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执迷追问,“抛开前两个问题不谈,如果有一个人很怕我,那么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害怕?” 陆彦觉得头顶都要被挠秃了,主子今天真的很奇怪。提的问题奇怪,说话语气也很奇怪,不对不对,主子自从被废去太子身份来到军营,就一直沉默寡言,被俘来南越皇宫后沉闷得更甚,突然讲这么多话就已经够古怪了。 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而且以他的榆木脑袋分析,陆彦道:“有人怕主子这不是好事嘛?说明主子不怒自威,省得南越那些狗奴才时不时都来踩我们两脚。” 闻澄枫听着面前糙汉叽里呱啦一大堆没用废话,顿时觉得心烦意乱。 他脑海里无端就浮现出虞清梧好几次偷偷看他,然后仓皇闪躲的模样,像是奶猫试探性地伸出小爪子,却才轻轻碰到他掌心,就连忙缩了回去,留下一串酥痒直击心底。 闻澄枫猛地想到了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 “诶,主子?”陆彦还陷在一头雾水里,就看见主子忽然打开门,任由寒风灌了满屋,而转眼人影已经小跑这远离他的视线,“主子你干什么去?” 闻澄枫头也不回地道:“包饺子。” 既然虞清梧怕他,那他就表现的顺从一些,总该可以吧? 第9章 不懂 ……这位长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虞清梧睡得香甜,她梦见了没穿书前的那天早晨,室友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小说剧情。虞清梧二话不说拿起早餐盘里一只灌汤包塞进室友嘴巴,笑骂道:“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再磨蹭下去该迟到了。” “副院老头儿的课哪能比得上小说有意思,清梧你听我继续给你讲。”室友依旧嬉皮笑脸的,“那个和你同名的长公主殿下……” “殿下,殿下醒醒……” 耳边声音越来越近,愈来愈清晰,虞清梧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鼻音,缓慢睁开眼睛。极尽奢华的古制寝殿内,琴月掀开床榻半边纱帐,轻声唤她。 虞清梧从梦里回神,问道:“何事?到用膳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尚未。”琴月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小厨房那边传话过来说,画芷受闻公子欺负挨了委屈,如今脚踝崴伤动弹不得,还请殿下替她做主。” 虞清梧闻言一愣,啥玩意儿? 她严重怀疑自己刚睡醒耳朵不灵光。 闻澄枫欺负一个十三岁小姑娘,还把人的脚给弄伤了?这是小说男主角能干出的事儿? 虞清梧本能地不相信。 何况闻澄枫有多隐忍,她是知道的。在原著中,渔阳长公主用尽不堪手段狠狠折磨他,少年都能一声不吭地咬牙扛下来,这晌就算画芷真的说了或做了什么,闻澄枫也基本没有动手的可能性。 但又见琴月脸上确实有焦急神情,只有可能是出于对画芷的担心,那么想必画芷的脚伤多半也是真的挺严重。 事情两相矛盾得厉害,但关系到闻澄枫,无论如何虞清梧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当局外人。她揉了揉尚且酸胀昏沉的额穴,起身下床:“替本宫更衣。” 画芷是瑶华宫大宫女,乍然闹出事,周围人片刻不敢耽搁就把消息送到了虞清梧面前。而虞清梧心里惦念着闻澄枫,快速穿好衣服后连头都没来得及梳,便三步并作两步直朝小厨房而去。 这一来一回几乎没耽搁时间,因此当虞清梧到小厨房时,画芷还坐在地上呜咽啜泣,被掀翻在她裙摆旁边的饺子冒出腾腾热气,白瓷盘摔破的错落碎片甚至飞溅过了门槛,落在鹅卵路上。 到处都是争执的痕迹。 虞清梧却望见另一个当事人闻澄枫站在灶台边,像是对周遭闹剧漠不关心,表情淡漠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大肆哭闹和绝对沉默形成鲜明对比,以虞清梧小时候看宫斗剧的经验判断,哭声越响亮的多半越心虚,而狠人大都话不多。再看闻澄枫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明显暗含着九个字: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他压根不屑于陪画芷演戏。 虞清梧自然也没有当陪演的兴致。 但一想到瑶华宫诸多下人对她的态度都是能躲则躲,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绝对不往她跟前凑,生怕触了霉头,丢掉小命。唯独画芷敢在整个瑶华宫嚷嚷“请她做主”,只有可能是原主格外优待她。 真是蛇鼠一窝,虞清梧没忍住在心里咒骂了两句。原主是个惹事精,身边的人也不省心。 她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耐下性子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话时几乎下意识去看闻澄枫的反应,虞清梧本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抓了块面团,手拿擀面杖一言不发地开始擀面皮? 并且双手动作别扭生涩,把好好的薄面皮擀出好两个破洞还在吭哧继续。 ……不是,现在男主发泄情绪的方式都这么接地气的吗?被人破了脏水心底不爽,就把气撒在面团上,简直堪称古代版的捏橘子揉方便面? -- 第17页 但不等虞清梧惊诧完,画芷的哭诉声已经响起:“殿下,请您一定要严惩此人!” “究竟何事?”虞清梧又问了第二遍,“说清楚,本宫才能给你做主。” 画芷盈满泪花的眼眸闪了闪,她就知道,长公主向来护短,是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说话底气顿时足了几分: “回殿下的话,方才他包了一碟饺子说是要给殿下送去,奴婢出于殿下的安危考虑,便拦住提醒他,所有吃食必须经过验毒和试吃,再间隔半炷香的时间确保试吃之人无碍后才能送到殿下面前。” “可谁知,他竟说隔那么久东西早就凉透没味道了,以此为借口不准奴婢试吃,甚至还……还将奴婢推倒在地上,呜呜呜……”画芷越说越哭得起劲,“殿下,他这般遮遮掩掩的,不让奴婢验毒,保不准就是想毒害殿下。” 再之后,就是女儿家止也止不住的哭声。 虞清梧默默屏蔽,并对其中一句话表示深以为然的肯定。 闻澄枫说得对,食物放凉了,会不好吃。 尤其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冬日,把一碟热饺子放上半炷香,建议改名叫速冻饺子更合适。 不过画芷刚刚话里的意思是说,闻澄枫亲手包了饺子?所以少年这会儿摧残蹂`躏面团,并不是发泄情绪,而是打算重头开始擀饺子皮? 虽然听上去挺魔幻的,但…… 虞清梧瞥见少年卷到手肘处的衣袖沾了几点白面灰,坚`挺鼻梁则染了煤灰。还有掉在地上那些饺子的卖相,皮厚得宛如白面馒头,看不见内里菜色,个头则有些大如南瓜,有些小比芸豆。 不好说里头有没有夹生,但黑漆嘛唔几块焦糊是肉眼可见的。 基本能断定出自闻澄枫之手无疑。 可闻澄枫居然要把这些鬼东西送给她吃? 虞清梧已经感觉到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了。 虽然她不认为像闻澄枫那般忍辱负重的磊落君子,会干出公然下毒这种又蠢又没技术含量的事,况且今日广阳殿外两人也因一句“心口不一”,心照不宣地泯恩仇,但…… 眼前的黑暗料理委实级别太高,让虞清梧很难不怀疑闻澄枫计划把这么一盘东西送上她的餐桌,是想干什么。 闻澄枫注意到她久久停滞的视线透出一言难尽,甚至双肩打了个哆嗦,明显是在害怕。 ……这位长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自己先前冷脸沉闷时怕他,现在乖顺包饺子了还怕他。 少年不理解。 手下没控制稳力道,又一块面团擀破了。 虞清梧其实也不理解,她发抖纯粹是因为害怕吃了那般模样的东西拉肚子,当然不觉得闻澄枫会真的害她。 从闻澄枫这擀面手法来看,绝对是个真萌新。第一次做,弄出半生半熟的成品,好像勉强能算正常。毕竟少年也曾是北魏显贵太子,上得朝堂,却未下过厨房。哪怕后来过着边关军营苦日子,炊烟袅袅也与他无关。 但不正常的是,闻澄枫为什么跑到厨房来了? 耳边画芷戚戚哭声丝毫没有消停之势,虞清梧犹记得今日早晨梳妆时,画芷话里话外都在说闻澄枫的不是,间接怂恿她责罚少年。虽然虞清梧不明白画芷为什么会对闻澄枫有那么大恶意,但她再看眼前情景,已经在心底勾勒出一场…… 小姑娘仗着自己大宫女身份,刁难少年来厨房干活,而后又嫌弃他笨手笨脚,怒摔盘子,还倒打一耙的戏码。 毕竟在虞清梧的思维里,闻澄枫不恨她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想不到少年是自己主动跑来厨房包饺子的可能性,那就只会是受人强迫的了。 她自以为弄明白了事情真相,于是转头望向闻澄枫,装模作样质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闻澄枫深深对上她的眼睛:“五成。” 他刚才想通了,长公主依旧怕自己,就说明自己的表现还不够乖顺。毕竟原本的打算是做出一盘饺子,可现在东西没能拿出手,得再接再厉。 于是又从面团上拧了小块面团拍在砧板,开始卖力擀平搓圆。 一系列举动瞬间又把虞清梧弄得看不懂了,什么东西五成?而且闻澄枫怎么看上去对面团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不是被逼迫来厨房的吗? 满头雾水间,只听擀面少年淡声道:“她要验毒试吃是真的,但她拦住我的理由不是这个。她摔倒是真的,但不是我推的。” “所以五成。” 闻澄枫话说完,那块面团也擀得差不多了。 很好,又是个凹凸不平的失败品。 画芷坐在地上皱了皱眉,竭力掩饰内心的震惊才没有流露到神态中。 这人……她刚才用各种污秽难听的话羞辱他大半天,从始至终都跟死鱼眼一样没反应,逆来顺受得让她火大,仿佛拳头砸在了棉花上。结果现在到长公主面前,居然一改沉闷态度,这么能说? 真是好深的心机。 其实闻澄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解释。 放在以往,不论任何人对他拳打脚踢,或者言语轻蔑,他都只会咬紧后槽牙生生忍下来,然后不声不响自己回屋处理所有伤口,或是干脆硬抗一场烧热病痛。 因为闻澄枫无比清楚,这里是南越,是被北魏侵占过领土、掠夺过财宝、杀戮过百姓的敌国。 -- 第18页 这里的人恨北魏,也憎北魏前太子,更厌北魏军营将士,这里的人不会放过他。闻澄枫心知每一句澄清说明都没有用,所以索性缄默。他从不做无用功,可现在…… 好似心底隐隐生出一种期待。 好像只要他说了,虞清梧就会信他,就会像广阳殿上那样维护他。 丁点奢望如同种子落入春泥,想要生长出藤蔓破土而出,也叫嚣着想向上攀爬。他到底没忍住,坦言剖白了。 而且,实话实说好像也是乖顺的一种表现吧? 第10章 偏袒 你要信我。 “诶,你们瞧,北魏那个煞星怎么跑厨房来了?长公主有下什么令没?” “好像没有吧,棋秋姐姐只说殿下晚些时候要用饺子,半句没提和他有关的吩咐啊。” “那就不管了,长公主的意思咱也不敢猜,咱也不敢问,只要他不妨碍我们做活儿,管他想干嘛呢。” “可是……冬至吃饺子是吃福,他一个不详煞星包的饺子,到底是霉运还是福运啊……” 闻澄枫站在灶台边,他回忆着曾经在军营里见伙夫擀面剁馅的操作,按部就班有样学样。至于周围其他人并不小声的议论和排挤,愈演愈烈。 但他丝毫不在意。 这些话,自他生出红发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听烂了,习惯了,落在耳中和窗外的风声也没什么区别。 而相比起不痛不痒的鄙夷,此时他更关心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面皮擀平擀圆,以及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足量的馅儿全部塞进面皮后捏出柳叶褶。 这大概是他活了十四年,遇到最大的难题。 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闻澄枫总算成功煮出了一碟饺子,虽然卖相丑些,但这已经是他多次尝试之后,唯一皮儿没破,馅儿也没漏出来的最好成品。 眼见夕阳西落,闻澄枫没有太多时间补救了,他将菜品放上托盘,正要端起,突然…… 画芷长臂横在他胸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慢着,谁准你进厨房来的?” 闻澄枫认得她,是时常跟在虞清梧近身伺候的大宫女之一。但听她明显不善的语气,便知不是长公主派来传话的,淡淡伸手去拿桌上漆盘,不予理睬。 画芷见他居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顿时就上来了,五指按住漆盘偏不让他拿,颇有几分路边挡道狗的气势汹汹:“放肆!我让你走了吗?” “你个不祥之人,伺机溜进厨房,把一身晦气带给食物,究竟是何居心?” 又是千篇一律的骂语,闻澄枫面无表情,心想等她叨叨完,耳旁应该就会安静,他也应该就能走了。 可孰料,画芷下一句话直接点燃了闻澄枫修炼极好的冷淡脾气。 她轻蔑嗤笑:“你该不会,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诅咒殿下吧?” “大家伙儿都来瞧瞧,这煞星包的饺子,也都是黑的呢!跟他的人一样,晦气、倒霉……” “我没有!”少年忍耐在瞬间消失殆尽,完全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双眼通红打断了画芷的话。 他想对长公主好些,让长公主别再怕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怀诅咒。闻澄枫向来不愿信命,这会儿却突然慌乱起来,他心里冒出某个名叫“万一”的词。 万一红发就是不详呢? 万一会对长公主有影响,冲淡她的福运呢? 闻澄枫脸色几番变化,越来越难看。 这么大的反应落在画芷眼里,就以为自己说中,闻澄枫吼她是因为心虚得恼羞成怒。 于是越发颐指气使,不屑瞥过闻澄枫做出来的饺子翻了个白眼:“依我看,你这盘鬼东西就是用来诅咒殿下的赃物,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周围原本已经消停的议论声,再度响起,对着他指指点点。皆把闻澄枫煮糊饺子说成是煞气附体,说他送饺子给长公主便是把霉运带了去。 三人成虎,少年陷入了自我怀疑有些恍惚。 一下不注意,摆放手边的白瓷盘被画芷釜底抽薪,狠狠砸在地上。一声脆响传来,饺子沾了灰,瓷盘碎成片,挑事的人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假摔说成是他推的。 * 这会儿,闻澄枫抬头望向站在门边的虞清梧,夕阳照着她披散肩发,比晌午时凌乱不少,珠钗也有些歪斜。似是午睡梦中被忽然叫醒,匆匆赶来。 这般急忙,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他。 但瑶华宫中应该不会有人拿他的事,去打扰长公主睡梦吧。 所以,长公主并不是来给他主持公道的。 极其渺茫的希望如同石子落入枯井,逐渐下坠,最后消失不见。说了一半的真相,也没有勇气继续吐露。 闻澄枫垂了眼睫,眸光黯淡。却是与此同时,他瞥见画芷眼底晃过一抹阴狠愤懑,缩在衣袖中的手微微挪动,趁此刻无人注意摸到了地面的碎瓷片,捏在掌心…… 抹黑人的手段无非那么几种,闻澄枫大概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果然,坐在地上的姑娘再度声泪俱下,先发制人:“殿下休要听他一派胡言!” “要不是他凭着自己力气大推了奴婢,奴婢难道还能自己往地上摔不成?而且奴婢方才摔倒时,手腕磕到了地上的瓷片,血不断往外流,现在还没止……啊……” 她的哭诉戛然而止,转而发出一声惊叫。 -- 第19页 没人看清闻澄枫是怎么出的手,前一秒还在灶台旁擀着面,后一秒画芷细弱手腕就被他捏住,向上翻着一拧。画芷猛地吃痛,五指脱力松开。 她藏在掌心的白瓷片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而手腕皮肤光滑得不见任何伤痕。 再没什么比亲眼所见更直白,闻澄枫淡淡松开她,无视其他人的错愕眼神,望向长公主,言简意赅:“我没说谎。” 是那个人在说谎。 你要信我。 虞清梧瞧着他就差写上“求相信”三个字的殷切眼神,不由觉出几分难言的小乖巧。像是站在家里大人面前,巴巴解释自己没犯错儿的小孩。 她被心底突然冒出的比喻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觉得出手就拧断了挑衅者手腕的人乖巧可爱,虽说画芷活该,但倘若换成十大酷刑发生在自己身上。 虞清梧不禁轻晃脑袋驱散骇人画面,少年根本不需要旁人替他操心,反倒是无事生非惹恼他的人,该小心些自己的脑袋。 看见她晃头的闻澄枫:“???” 这是什么意思,信了,还是不信?看态度应该是信了的,但怎么又开始神色闪躲怕他了? 没注意到闻澄枫的疑惑,虞清梧已经深深望向画芷,典型自己把自己作死的反面案例。 她私心里并不想管小姑娘被拧脱臼的手腕有多疼,但又怕自己太冷漠与原主宠爱画芷的形象不相符,只好折中道:“去太医署请人过来瞧瞧吧。” “你且好生歇着,这段时间就把手头的活儿都交给琴月棋秋她们,暂时不必来殿内伺候了。” 这话说的委婉,但能在宫里伺候的个个都是人精,听出来长公主言下之意,其实是厌弃了画芷,变相罢去她大宫女的名头。毕竟,暂时究竟是到什么时候为止,谁也说不准。 画芷已经被疼懵了,见周围人看她的眼神突然染上三分嘲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虞清梧说了什么。 “殿下……”这回是真眼泪,从不可置信睁大的眼瞳流出,“他方才伤了奴婢,您是亲眼看见的。” “嗯,本宫是亲眼所见,所以本宫自也会罚他。”虞清梧不想继续站在外边儿吹冷风,随意敷衍道。然后看向还在执着于擀面皮的少年:“你随本宫过来。” 闻澄枫倔强:“可我饺子还没包完。” “……”怎么偏偏跟几块面皮儿犯上轴了呢,虞清梧不理解,无奈沉下语气,“过来。” 这是在瑶华宫,而非广阳殿。 她做什么决定,不用向任何人解释,只需给出不崩人设的说词就可以。至于究竟怎么罚,或是罚没罚,没人敢来质问她。所以这会儿,虞清梧得把闻澄枫先带走,让众人以为她是真的恼了要罚闻澄枫,才不会引起怀疑。 少年跟随着一袭雍容华贵的艳丽背影离去。 两名小宫女上前将受了伤的画芷搀扶起身,带她先行回屋,炊烟袅袅的小厨房再度忙碌起来。 远远侍奉在虞清梧身后的书瑶压低声音:“琴月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殿下今日有点儿……” 她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词穷得不知该怎么形容心底困惑。走在旁边的琴月瞧了眼书瑶满脸迟疑,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看出些许端倪了。 她们两人都知道,画芷的脾性与长公主最相似,因此长公主待画芷总是比对她们另外三人更加亲厚偏宠些。 以往无论画芷再怎样胡闹,长公主都会毫不迟疑地维护她。至于道理和真相,素来是最不讲的,长公主做事一向纯凭心情。 唯独今日一反常态。 不过琴月到底年纪比书瑶大上一岁多,心思也更缜密沉稳。她当即摇头否决:“大概是殿下午睡被打搅,心里有些不痛快,迁怒到画芷身上了。但也用不着担心,左不过几天,等殿下再想起她,自然就把人调回来了。” 书瑶将信将疑,最终到底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而琴月则望着前头长公主绯红宫装的身影,良久又良久。 但她有一句话倒说对了,虞清梧午觉被打搅确实有些不痛快。 这晌,虞清梧回到正殿,温暖空气瞬间将她包裹,驱散满身寒气,倦意便再度袭来。 她解下羊绒斗篷,慵懒斜倚在贵妃榻上打了个哈欠。 “本宫先前还笃定地以为,你定是个机灵的,可没想到居然也会这么笨。”虞清梧掀起眼皮看了眼站在珠帘旁滞步不前的少年,觉得自己都要被他气笑,“哪有遇上碰瓷儿还傻乎乎站在那里任由破脏水的。” 第11章 福运 ——把吉运带给你。…… 闻澄枫唇线微抿,朝虞清梧望来的眼眸眨动了两下:“什么是碰瓷?” 他脸上白面灰和黑煤灰尚未清洗擦拭,落在少年精致脸庞,再搭配此时的三分困惑,好不滑稽。 “就画芷那样的啊。”虞清梧道,“明明是自己故意摔倒,却偏生倒打一耙,往你身上泼脏水。” 音落,闻澄枫深邃凤眸顿时闪烁出几点光亮。 竟然被长公主看出来了么?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长公主看出真相。 所以她知道画芷在撒谎,她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会偏袒自己。 原本只是埋入心田的种子瞬间生根发芽,原来真的会有人无条件相信他、待他好。 少年刚要启唇,可又听虞清梧道:“你上前两步,到本宫跟前来。” -- 第20页 闻澄枫依言照做,他站到了贵妃榻边,只见虞清梧倒了半盏茶水,而后将杯盏倾斜,任由温水浸湿小案上交叠平整的丝帕。少年看得不明所以,但下一秒,虞清梧就执起湿润帕子递到了他面前。 “把脸擦干净了。” 闻澄枫愣怔,他的脸上有什么吗? 下意识转头去看梳妆台摆放着的铜镜。 镜中的人脸一块白、两块黑,不均匀分布。刹那又染上了几点红,这是他尴尬出来的,连忙伸手接帕子。 “算了……”虞清梧却蓦然又将手收了回去,她坐直身子道,“你把头低一点,本宫帮你擦罢。” 脸部位置自己看不见,要是让闻澄枫动手来,就凭他在厨房里擀面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没准会随意抹两下,把黑白两种颜色的粉末调和成灰色。 完全擦不干净不说,还会越弄越脏。虞清梧很单纯想着,便把丝帕缠绕在指尖,细心给少年擦拭。 闻澄枫霎时僵硬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长公主好听声线诱惑着弯腰低头的,等回过神,轻柔触感已经落在了脸颊皮肤。 茶水裹挟着暖融温度,动作着的手指却似乎有点微凉,仿佛冰火两重天流窜入他肌底,整个人既大脑紧绷地错愕,又四肢软绵地享受。 闻澄枫还是第一次与女子离得这样近,他呼吸不敢重,眼睫不敢眨,发出任何细微声响都需要勇气,便保持着最初姿态,一瞬不瞬盯着虞清梧。 早就听说南越贵妃出生低微,原只是秦淮河畔一名歌姬,却因生有倾国倾城之色被游玩烟波的越帝看中带回皇宫,又因歌喉曼妙、琴声悠扬独享椒房之宠,连带着贵妃诞下的女儿也貌若天仙,女凭母贵,破例封为长公主。 闻澄枫以前只当昏君好色,见着姣好容貌就走不动路,可而今咫尺之近凝视虞清梧,他才惊觉原来这世上真就有女子能美得如同画中走出来般,令人挪不开眼睛。 且虞清梧的相貌既非小家碧玉窈窕之姿,也不是大家闺秀端庄娴静。她唇朱眉浓,流眄桃花眼底是化不开的风情万种,如玫瑰张扬明媚,艳丽逼人。若非她身份确凿是南越人,单从这张脸瞧,其实更似北魏边塞部族的姑娘。 “发什么愣呢?”虞清梧忽然的声音拉回了闻澄枫飘远的思绪。 仿佛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少年赶紧别开视线,规规矩矩站好。 虞清梧把弄污的丝帕随手丢在角落,她清楚看见闻澄枫的脸颊和耳根在短短半分钟之内,红透了。 就因为自己给她擦了脸? ……脸皮这么薄啊? 虞清梧蓦地觉得这个日后将会君临天下的男主,在这一瞬间,还是很呆萌的。就像小学时代老师让男生女生牵手跳舞一样,自己才轻轻碰他几小下,就羞红了脸,妥妥的纯情小男生。 虽说渔阳长公主原身也还未到及笄之年,可好歹虞清梧在现代世界已经是十八周岁成年人,面对眼前十四岁少年难免萌生出一种看弟弟的心态,再开口语气随之柔和许多。 “下回千万记住了,以后再遇见碰瓷儿的,别搭理她,就任她哭闹,不信还真能割腕上吊不成。” “要是对方死活不让你走,那也没必要发憷,直接搬出本宫的名号压她,看谁还敢造次。” 眼见虞清梧说这话时嘚瑟地扬了扬下巴,宛如没长指甲的绵羊踢动小肥腿,鼓舞着闻澄枫乖乖巧巧点头:“嗯,听见了。” 但他应完陡然又想起什么,犹豫说:“可是……” “我是不详命格,长公主要是总帮我,没准会影响运数。” 虞清梧微愣,闻澄枫什么时候也在乎起命格这种无稽之谈了。 用她现代人科学的思维来解释,生出红发说白了就是基因突变,虽然发生得概率比较小,但委实再正常不过。如果非要说不详,那她这个没法用科学论证的离奇穿书人才是真的水逆晦气。 果然还是十四岁小朋友,心思比较重。 闻澄枫听见虞清梧倏尔低笑起来,心跳蓦地停滞一瞬,沉了沉。 每每提及不详命格,他听过无数的讥讽嘲笑,闻澄枫以为眼前人定会是不同的,可虞清梧居然…… 居然也和那些人同样笑他。 虽说明显能分辨出这笑音中带着浓浓的漫不经心,但心底才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熄灭,少年刹那间只觉失落,低眉垂首。 待虞清梧爽朗笑声停下,闻澄枫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闷声道:“长公主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屋了。” 他懒得再做顺从状,语罢,扭头就走。 闻澄枫脚步迈得极大,手腕突然被一道力气从身后握住。 “诶诶诶,别走啊。”虞清梧本来是想直接喊他站住的,但又觉得那样的口气有些太过严厉,别到时候把少年心情弄得更差了,改口道,“你问的问题,本宫还没回答呢,着急走做什么。” 抓住手腕的力道没什么劲儿,小到闻澄枫只需要轻轻一甩就能挣脱开,可他偏就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作,愣愣站在原地,似乎发自内心地期待虞清梧能说出不同于挖苦的话。 但少年听见的却是:“你如果非要这么认为……” 闻澄枫心绪苦涩。 非这么认为什么?也没办法吗? 大声讥笑还觉不够,又要当面用语言羞辱他么? -- 第21页 呵,到底是他奢望得太多了。 南越皇宫中传言渔阳长公主满肚子阴损坏水,最擅长先给颗糖再扇巴掌,这话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就连自己也被她骗了呢。居然还傻乎乎地自我感动,想要给她包饺子,想让她对自己有所改观。 闻澄枫在心里狠狠把自己唾弃了一遍,他到底是有多可怜,才会期盼完全不相干之人的善待施舍。 而在他黯然神伤间,虞清梧从容嗓音便这般悠然溜入耳廓:“你如果非要这么认为,那本宫出生时,司天监还说本宫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吉命格呢?本宫离你近些,岂不是正好冲散了你的煞气,再把吉运带给你?” 闻澄枫顿时整个人怔住。 他愣愣转过身,心情如同海浪起起落落好几遍,脑中循环往复只有那一句: ——把吉运带给你。 第12章 铜钱 长公主带给他的福运。…… 他身边也不是完全没有不在意他煞星身份的人,但…… 母后说:你父皇圣旨已下,哪怕不再做太子了,日后悠闲一生也是有福气的。忍一忍,没什么过不去的。 陆彦说:什么不祥之兆,依老子看就是放他娘的狗屁!就那群酸儒最矫情,成天叨逼叨逼个没完,我呸! 些许拥护他的北魏大臣说:太子殿下此去军营,就当暂避风头,等积攒了足够威望,一切自有转圜余地。 却从来一个人,这般坦然地告诉他:我不在乎你到底是吉是凶,大不了我把我的福运给你,这样,你就是小福星了,再没有谁能说你不详。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翻涌上心尖。 他为自己刚才误会了长公主的用意感到羞愧,而更多的,却是心跳突然扑通加快带来的悸动。好像每每在虞清梧面前,他都格外容易心情起伏,完全不受头脑理智所控制。 “又发什么呆呢?”虞清梧松开他的袖子,手掌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该吃饺子了。” 闻澄枫后知后觉回神,果然见琴月掀开珠帘,端起棕红色漆盘款步入殿。 一只只个头饱满的饺子整齐排列在白瓷盘中,冒出腾腾热气。那皮儿薄如纸,衬得饺子晶莹剔透,映出内里浅浅翠色,勾起腹中馋虫。 闻澄枫不用细看就知道比自己包得好太多。 他心中暗下决定,看来以后还得再多练习,争取做出能拿出手的饺子。 虞清梧在宫宴上没吃多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强撑着端庄形象才没有扑到食物面前狼吞虎咽。 而她随即眼尖发现,琴月摆在桌上的玉碗仅有一只,筷子仅有一双,盘中饺子也明显是一人分量的。 可闻澄枫还在她旁边呢。 这时候把人赶回房里自行用膳,虽说也不是不行,但自己刚刚才说过不在意少年的命格运数,要是转头就跟他生疏,难免显得之前的话语有些虚伪造作。虞清梧想了想,吩咐道:“再添一副碗筷。” “还有饺子,也让小厨房多上一份。” 闻言,琴月摆盘的动作一顿。她倏地想起长公主最近待她们每个人都很是心平气和,甚至今日早晨她给长公主梳头时不小心扯下两根头发也没被责罚,遂知有些东西确是在隐隐变得不同了。 琴月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敛下眼睫应了声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离奇和秘密,而想在深宫中永远活下去,首先就要封住嘴巴,保守秘密。 况且倘若日子能好过些,又何乐而不为呢。 虞清梧没注意到她几乎不形于色的情绪,顾自在做桌边坐下,然后朝闻澄枫努了努下巴:“你也坐。” 少年骤然睁大眼睛。 他适才听见虞清梧说要两副碗筷还没不敢相信,原来……竟是真的允他同席吃饭吗? 虞清梧不置可否挑了眉:“你不曾在南越称臣,我们之间就不存在尊卑有别。何况本宫上回便提过,要你当本宫的伴读。那身份虽说有些委屈你,但左右也算与南越诸多世家公子平起平坐了,往后都不必再拘谨着。” 闻澄枫漂亮凤眸瞬间闪烁出点点光亮。 这是他今日收到的第二份惊喜。 南越皇帝把他关进铁笼也要他下跪俯首称臣,掖庭太监不给他新鲜伙食只为让他卑微低头央求,这些人都把他当做了南越的附属品,每一声魏太子都是对他恶狠狠的羞辱和阴恻恻的嘲笑,唯有虞清梧不同。 她懂他与南越敌对的立场,哪怕被俘被困也绝不会臣服。她更懂他与北魏皇室的恩断义绝,那些人不顾他的死活,任他在南越宫中自生自灭,闻澄枫早就不当自己是魏帝嫡长子了。 而虞清梧让众人唤他一声闻公子。 他只是北魏的普通少年,闻澄枫。 殊不知,虞清梧望着他眸光如星子璀璨,神情也比前几日初见时更生动,反倒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少年眼睛。 她懂闻澄枫是因为知晓剧情,她待闻澄枫不同是因为…… 别有所图。 虞清梧精明地算清楚每一笔账。 南越皇帝昏聩荒唐,百姓苦不堪言,这样烂到骨子里的国家迟早是要亡的。而北魏皇帝虽然挺有本事,但近年来因祈求长生,沉迷金石之术,把身子搞得一塌糊涂,没几年好活。 闻澄枫注定会成为一统天下的明君共主,而相反,她虞清梧到那时只是位亡国公主,丧家之犬。 -- 第22页 她今日尚能在少年面前趾高气昂地自称本宫,明日便只能跪在闻澄枫脚边三叩九拜,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既如此…… 抱大腿当舔狗这件事太卑微,虞清梧做不来,但她可以尽心尽责养着男主,并且相助少年趁早回归北魏夺权。这般,等到日后北魏大军兵临城下,她尚且有资本和闻澄枫打商量,换一个自由身。 当然,在虞清梧的计划里,能够在灭国之前遁走逃跑是最优方案,可万一逃不掉呢…… 确保万无一失的备选方案不能少。 她已经谋算好了日后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可她的心思周全与闻澄枫的真心感情形成鲜明对比,虞清梧反而越发不敢看坐在她正对面的少年。 幸好,小厨房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琴月就送来了新一份的饺子和碗筷,还外加了一个酒壶和两只杯盏。虞清梧满心想打破两人之间过分安静的气氛,当即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闻澄枫面前。 她道:“饺子配酒,越喝越有。” 闻澄枫接过酒杯,愣愣看着虞清梧。 他能理解冬至吃饺子再配上一杯酒,寓意着来年日子美满,这是北魏也有的风俗。但“越喝越有”是什么奇怪的说词,似乎长公主嘴里总是能说出些让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却无比的俏皮活泼。 虞清梧看出少年眨动眼睛的迷惑,解释道:“意思就是,一只饺子蘸醋碟,再搭配一口小酒,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她说着,仰头将杯中清澈果酒饮尽,歪头笑了笑:“不信你尝尝看?” 桃花目笑出弯弯弧度,嘴角凹陷浅浅梨涡。闻澄枫学着她的样子,夹起饺子,一口一个塞入嘴中。 含括浓郁肉香和清淡菜香的温热汤汁儿登时漏了出来,铺满舌苔味蕾。与饺子表层蘸上的酸溜醋香、扑鼻胡椒香混合,是他来到南越以来,吃过最可口的美味。 而酒是桂花酿,清香绵甜,冲淡因吃了饺子里大块精肉的油腻。 虞清梧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下,她便可以完全放开手脚去吃,一时没控制住发出了吧唧嘴的声音。 这种砸吧声,自己很难察觉到,可霎时入了同席吃饭人的耳朵。 闻澄枫抬眼见她眸子都眯起,嘴边沾了醋汁而不自知,满脸餍足得宛如登仙极乐。遂觉得,她发出的吧唧嘴与不雅无关,而是可爱,让他食欲大开的可爱。 下意识就又夹起一只饺子。 “啊……”闻澄枫突然皱眉抬手捂住下巴。 他好像咬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缓慢吐出来,是一枚铜钱。 闻澄枫不明所以,还当是厨娘拌馅儿时手快失误,不小心把兜里的铜钱掉进去了。 “这是南越的风俗,冬至包饺子时会塞一枚铜钱,代表吉运和福气。”虞清梧瞧见顿时恍然,她笑道,“而能吃到铜钱的人,来年就一定会福气满满,运势滚滚。本宫刚刚说什么来着……” “这不,你的福运就来了!” 闻澄枫低头看着掌心铜钱,不似市面上流通使用的钱币印铸“某某通宝”字样,这枚铜钱应是为了冬至饺子专门新制的。表面铜色显出淡淡金灿,双面各篆刻“吉祥如意”和“平安顺遂”,共八字。 他这才恍然后知后觉,这是他的福运。 长公主带给他的福运。 第13章 试探 掌握主动权。 也不知是这桂花酿后劲儿足,还是原主娇生惯养的身子显少饮酒极其易醉。总之,虞清梧才将将小酌三两杯,就看见闻澄枫晃出两道虚影,在曳曳烛光下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 她揉了揉额穴,趴在桌面下意识喊了声:“琴月……” 之后的记忆含混不清,大抵是少年知礼告退,琴月将她扶着站起来,伺候她洗漱脱衣继而睡下。虞清梧入眠很快,一夜无梦,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睁开眼睛。 宿醉的头脑有些发胀,惹得虞清梧不禁暗自低骂:原主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废物。 要本事没本事,要脑子没脑子,连酒量都差得一批。也就这张明艳动人的脸,还算赏心悦目了。 所幸冬至后有一日休沐,百官无需上朝,少傅大人也不用授课,任她睡到天昏地暗也没关系。 可孰料虞清梧刚抱着暖和被褥翻了个身,琴月就进来唤她:“殿下,殿下醒了吗?” 虞清梧不好装睡,便用鼻音拖出一声软绵绵的“嗯——”,假意是这会儿听见声音才醒,问道:“什么事?” 琴月轻手轻脚撩开床帐,说道:“四公主求见,奴婢已安排她在正殿候着了。” “她来做什么?”虞清梧微微仄眉,她对原主这位爱惹事且爱作死姐姐的印象,委实不好。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琴月摇头,“但见四公主携了挺多礼物来的,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虞清梧叹了口气站起身,接过殿内宫女递来供她洗漱的青盐。 客观来讲,要说虞映柳没有目的上门,她是不信的。从前几日勤径殿内阴阳怪气地向她讨闻澄枫,还有昨日宫宴上故意刁难闻澄枫欲让少年奏箫,就能明显看出这人跟原主不对付。 但也恰是因为虞映柳心思不纯,所以虞清梧才越发要去会会她,看这位四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 第23页 弄清楚对方的动机,才能掌握主动权。 这是虞清梧穿书第一天,就明白的道理。 洗漱梳妆大约花去半个时辰,等虞清梧来到正殿,一眼就瞥见虞映柳脸上不耐愠气明显,但在见到她走近的瞬间又悉数隐藏好,换上一副如花笑颜,亲切唤了声:“渔阳妹妹。” “让四姐姐久等了。”虞清梧象征性抱歉。 虞映柳俏皮地“嗐”了一声,而后嗔道:“瞧妹妹这话说的,显得你我姐妹之间关系多生疏似的。” “……”虞清梧讪笑。这人为什么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她们本来就很生疏好嘛,比生鸡蛋还生。 只听虞映柳又道:“我晓得渔阳妹妹向来一杯倒,偏生昨日宫宴上饮了些酒,夜里难免头昏睡得久些。这不,我惦记着妹妹的身体,一大早就熬了八珍醒酒汤,特意给妹妹送来。” 语罢,她一抬手,身边侍女便捧着一盅温汤上前两步。 虞清梧并不觉得自己和虞映柳是能够相互串门走动,相互关心照顾的关系。她瞧着那碗加了莲子百合等具有清心安神功效的醒酒汤,心里想的,却是虞映柳那句……渔阳向来一杯倒。 从虞清梧昨晚真实经历来看,这似乎是真的,而非恭维客气之语。 那么就连虞映柳都知道她酒量差,在渔阳长公主近身伺候的人不会不清楚。可桂花酿是琴月主动送来的,虞清梧自始至终没有吩咐过此事,让她不得不生疑,送酒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难道在于这盅醒酒汤? 虞清梧先前就怀疑瑶华宫内有虞映柳安插的人,如果眼线是琴月的话,最贴身服侍的人,她倒更加要小心了。 这碗醒酒汤,便是万万不敢喝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入一些虽然无毒却足够害人的食物药材。 “劳四姐姐惦记着。”虞清梧皮笑肉不笑,“琴月,先拿去小厨房温着吧,待一会儿本宫用过早膳后再喝。” 她用空腹不喝醒酒汤的借口,搪塞过去。 虞映柳嘴角保持着虚假笑意,并不意外虞清梧会这样处理她的东西。 昨日冬至宴上她收到一张纸团,上面写了,渔阳长公主最近的脾气似乎比以往平和温善了许多。虞映柳耐不住性子,大清早就过来想要试试她。 果不其然,脾气是好了,但也比之前更难对付了。 要是按照虞清梧原来那目中无人的臭脾气,不想喝她熬的汤,大概率会直接翻白眼嗤骂:“这是什么鬼东西,拿走拿走,本宫压根没醉!以后谁要是再敢说本宫喝醉,小心你们的舌头!” 说话完全不过大脑,有什么情绪都爆发出来,到处得罪人。 哪像现在这样,会迂回着打太极,让人压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虞映柳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有人教过虞清梧收敛锋芒了。而虞清梧身边最近多出来的人,只有闻澄枫一个。 北魏前太子,又在军营重地待了两年。虽说才区区十四岁,可心智与头脑定然远不止于此。 虞映柳藏好眼底妒火,暗暗磨牙,她迟早要把闻澄枫弄死。否则,有这么个会为人处世的绊脚石在,她还如何把虞清梧彻底拉下水,尤其是昨日宫宴上,父皇居然有意…… 她抬眼对着虞清梧一笑:“还是渔阳妹妹细心,醒酒汤性酸,确实不宜空腹饮用,这点确实是我疏忽了。” “说起来,我本也不该这么早就来瑶华宫叨唠妹妹的。但实在是因为心里高兴,一时没忍住,连夜从小库房中挑了些贺礼,只想要早些告知妹妹这个好消息。” 虞清梧被她这一番话弄得满头雾水:“什么好消息?” “我就猜到,昨日妹妹离宴早,尚且不知。”虞映柳说着亲昵攀上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父皇似乎有意立妹妹为女太子呢。” “???”虞清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什么玩意儿?女太子? 她霎时震惊过了头,没收住表情,落入虞映柳眼中,引得这位四公主续道:“妹妹其实不必如此诧异,我大越曾也出过光熹、仪宁两任女帝,父皇这般宠爱你,起了立皇太女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被虞映柳这一说,虞清梧倒是想起来了。 先前少傅大人在勤径殿讲课时提到过,南越和北魏各据一方,数百年来关系不见缓和,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民风差距无法磨合。 北魏的民风保守,女子需得裹脚又不可入学,注定终生困在内宅之中;而南越则恰恰相反,虽男子地位高于女子的历史传统无可避免,但不论是科举入朝,还是行商走镖,都只依据本领能力选拔人才,而无性别门槛。 昨日冬至宴上,便是男女同席,且虞清梧在进殿时,瞧见朝臣席位中有女子落座。 诚然,从礼法看越帝想立皇太女并不出格。 但关键问题在于,她虞清梧只是个穿书来的半吊子啊!一没本领,二没野心,三只想苟命,安然活着。 昏君意图把南越这个烂摊子丢给她,岂非生生将她从亡国公主逼成亡国之君? 那可真是没活路了。 不干,打死她都不干。 而在虞清梧满心拒绝的同时,虞映柳命人将一件件金银首饰,一匹匹绸缎绢帛送进殿中。她险些要被斑斓色彩亮瞎眼睛,这是做什么?恭喜她,算作贺礼? -- 第24页 越帝又没下旨意,纵使真有打算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虞映柳犯得着这般心急? 虞清梧扫过诸多盖着红布的礼物,突然后知后觉…… 这才是虞映柳大清早来瑶华宫的目的。 第14章 动怒 他第一次见到虞清梧真正动怒。…… 虞清梧心底了然。 虞映柳之所以故意做出一副恭贺的样子,为的,就是让旁人都瞧见渔阳长公主有多么自大嚣张。不过是丁点儿风声的传言而已,便迫不及待开始喜滋滋收礼宴宾客了。 越帝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自古帝王的多疑通病,他还是患了的。待消息传入他耳中,除非越帝真是昏聩地宠溺贵妃和渔阳长公主到毫无底线,不然,多少会心存猜忌。 届时,再有人吹一吹耳旁风…… 虞清梧眼底划过一道冷意,就这种挑拨离间的低劣手段,用来套路没脑子的原主也许还有点效果,但妄图让她虞清梧上钩,想都不要想。 她目光瞥向那些端着大红漆盘的宫娥,出声制止住她们想放下东西的动作:“等等。这些东西,四姐姐还是拿回去的好,我属实是消受不起。” “渔阳妹妹这是哪里的话。”虞映柳眉梢挑动,“父皇对你的偏宠,是阖宫上下有目共……” “四姐,慎言。”虞清梧沉声打断她假惺惺的表演,说道,“咱们亲姐妹一场,我不妨同你说实话。父皇心里如何打算,我无从得知。但倘若真如同你所说那般,我必定亲自向父皇请旨,请他老人家收回成命。” “我渔阳脾气虽然刁蛮了些,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一生只想舒舒服服地活着,绝不做他想。” 最后这句是真心话,比真金还真,只不过虞映柳不会相信罢了。 虞清梧轻而易举便把她的心思摸了个透彻,这人一提及越帝有意立太子,就迫不及待地跳脚,铆足劲儿想把自己拽下水,归根结底,其实是虞映柳自己有野心。 且又恰好越帝这个人运气不大行,公主生了一大堆,皇子却唯有已故先皇后所出的一位,如今年岁尚幼不说,兼之越帝独爱娇艳美色,不喜万事循规蹈矩的先皇后,连带着对那位嫡子也不待见。 诸多要素,皆助长了虞映柳的胜算。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何虞映柳已过及笄年岁,却还未婚嫁生子。她把虞清梧当成最大敌手,不达目的不罢休。 虞清梧吃准了她的心机,于是故意放出那些话诱她。 这人不就是想让越帝厌弃自己吗,那她就明明白白地说会去向越帝挑明。既符合了原主蠢笨无脑的莽撞性格,同时又拿捏准了,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子女当面和他提继承皇位的事。 这个说法会让越帝不高兴,所以这个说法能让虞映柳心情大好。 果不其然,面前女子装得若有所思后,叹出一口气:“倒是我误会妹妹了。既如此,这些贺礼我便先带回去,你千万记得喝醒酒汤。” “四姐姐慢走。”虞清梧抬手揉动太阳穴,“我头还有些昏沉,就不送四姐姐了。” 总算把成天找茬儿的麻烦精送走,虞清梧顿时瘫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额,浑身上下都透着懒散气息。 她是真不喜欢这种暗含心计与鬼胎的对话,伤神又费力。 虞清梧阖上眼,静等小厨房送来早膳。 可她还没把椅面坐热,正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昂尖叫。 “啊——”俨然依旧是虞映柳的声音,夹杂着浓浓慌乱,“别过来啊!这是谁养的猫儿,啊——” 猫儿?虞清梧听见这个字眼陡然睁开眼。 她的瑶华宫中有猫儿? “喵呜——”果真有猫叫声传来。 虞清梧瞬间想起以前大学寝室楼下的小奶猫,每次瞧一眼就能萌化她的少女心,只想抱回寝室当猫主子养着。她当即头也不疼了,兴致冲冲地往外走去。 只见在殿前空地上活蹦乱跳的,是一只通体纯黑,唯独眼睛幽蓝的黑猫。而被它环绕的虞映柳则跌坐在地上,珠钗掉了一支,剩下一支歪斜撑在发髻间摇摇欲坠,面色苍白地嚷嚷着“别过来啊——”,好不狼狈。 ……虞映柳居然怕猫? 虞清梧见她这幅花容失色的模样,与几次三番刁难闻澄枫或算计她时的高贵端庄反差强烈,一时间心底暗爽,嘴角也压抑不住得往上扬。 又幸灾乐祸地静看了会儿,眼见虞映柳快要被吓晕了,虞清梧才缓缓走上前明知故问:“四姐这是怎么了?” 虞映柳缩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哪还能说得出话。虞清梧便在她旁侧蹲下身,双手朝前伸出。 小黑猫登时前肢一跃,跳上了她的臂弯,扬出软绵绵的叫唤声:“喵呜——” 虞清梧被它乖巧模样逗笑,刻意在虞映柳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奖励般地揉了揉猫咪下巴软毛。虽然不知道是谁养的猫儿,但完全不妨碍她褒奖小猫咪做得不错,全然无视虞映柳落在自己身上越发怨毒的眼神。 而她动作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回廊拐角后似乎站了一个人。 阳光斜斜打在少年身上于地面落下影子,出卖了闻澄枫的躲藏。 虞清梧疑惑眨眼,不理解他站在回廊深处久久不上前是所为哪般。可下一秒,慵懒蹲在虞清梧怀里的黑猫仿佛敏感嗅见了主人气息,突然跳下她的臂弯,撒开四蹄快跑着扑到了闻澄枫的肩头趴窝。 -- 第25页 少年眼底晃过转瞬即逝的笑意。 被虞清梧捕捉到,这是她第一次见闻澄枫笑。 或许因为少年显少做这个表情,所以嘴角弧度勾得有些别扭,却丝毫不影响暖阳在他黑眸折射出熠熠光辉,很是耀眼。 虞清梧也顿时从他的浅淡笑意中恍然读懂,这只突然跑来庭院的猫儿,是闻澄枫的。 他应是先前在掖庭时从宫人口里听说过虞映柳怕猫,又得知了虞映柳大清早登门造访,猜到这人心怀鬼胎,因此故意放出猫儿。吓唬虞映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帮虞清梧出气。 这属实是虞清梧没想到的,心下震撼闻澄枫竟会为了她,公然挑衅虞映柳。 毕竟以闻澄枫的理智,肯定清楚他在越宫多得罪一个人,今后的日子就很可能多遭一份罪。得不偿失的事儿,他居然就这般轻飘飘地做了。 而受惊后缓了好半晌的虞映柳此时也终于被宫女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来,她已经定下心神,掉落的珠钗也捡起重新插回发间,看见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瞪大眼睛。 “原来是你这个贱`人养的猫!”她恶狠狠盯着闻澄枫所在方向,“来人,把他给我压过来!” 连骂人之语都出口了,可见当真是气极。 虞清梧下意识往回廊拐角处看去,少年眼底浅笑早就散得不见痕迹,这晌面无表情,脚下不动半步,冷冷淡淡并不把虞映柳的怒意放在眼里。 几名宫女得了虞映柳的吩咐上前。 虞清梧掀了眼眸拦住她们:“本宫殿里的人,就不劳四姐动手了。”再给予闻澄枫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淡淡道,“你过来。” 黑猫还趴在闻澄枫肩膀,随着他走动,探长脖子四处张望,那双幽蓝色眼眸炯炯有神,虞映柳和它对撞上的瞬间,又不禁被吓得向后退了两步,险些崴到脚,看得虞清梧在心里暗暗拍手称快。 恶人自有猫咪磨,小黑猫好样的。 直到虞映柳再度调整好仪容,脸上笼罩着肉眼可见的阴霾:“把这只猫给我抓了,丢出去处理掉!还有此人,也给我拖出去跪着!” “慢着!”虞清梧冷了脸沉声,“四姐这是何意?” “我家主子对动物毛发过敏,这是后宫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实。”替虞映柳答话的,是她近身大宫女玉莹,“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这位,却恶意纵容蠢猫接近我家主子。居心不良者,自当重罚。” 她说着,接收到虞映柳眼神暗示,高举手臂就作势要扇人巴掌。 这动作明显是朝着闻澄枫去的,虞清梧哪能让她嚣张,下意识往闻澄枫身前挡了半步,同时护人和猫,又眼疾手快抓住玉莹的手腕,制止住她巴掌落下。 “放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本宫的地盘上,岂容尔等婢子猖狂!” 虞清梧这回是真的动气了,呵斥语气发自心底,搭配上她浓艳大气的妆容和居高临下的倨傲,比原主动怒时威力更甚,吓得瑶华宫众人纷纷跪地垂首。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每当长公主发脾气,就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唯独闻澄枫仍旧腰杆挺直着,他微微仰头看向虞清梧侧脸。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虞清梧真正大动肝火,确实很凶,难怪周遭人都怕得大气不敢出,但…… 不带怨怼和嫉妒那些丑陋情绪的凶,甚至是为了维护他,落在闻澄枫眼中只觉得美极。 冷眼与霸道之美。 衬得朱红华服着身的人,仿佛披着耀眼光芒,如同九重天境走下的神明。 虞清梧死死捏住玉莹手腕,她力气不大,但好在她长公主身份摆在这里,普通奴仆不敢跟她叫板,虞清梧用劲儿一推,玉莹便恹恹跌倒在地。 可玉莹不敢跟她对峙,不代表虞映柳那个受不得丁点委屈的臭脾气能忍。 “渔阳,你竟然为了这个不详东西,动我的人?”虞映柳咬牙切齿地直接用手指向闻澄枫。但她看不见自己容貌,不知自己如今发型散乱,脸部妆容也在方才受惊时蹭花,这般姿态只让她显得面容扭曲。 “本宫今日便是动了,又能如何?”虞清梧仗着身后有越帝撑腰,神色睥睨,丝毫不惧虞映柳这个普普通通四公主,“且不知者不罪,他和猫儿都不知你过敏,缘何要开罪于他们?” 虞映柳当即反驳:“你怎……” 可她刚开口两个字就被虞清梧打断:“就算他们皆知又怎样?” “此处是瑶华宫,不是四姐你那小偏殿,猫儿养在瑶华宫中没坏任何人的规矩。何况是四姐你自个儿要来瑶华宫的,倘若真的碰不得猫儿,本宫建议四姐日后还是勿要登门造访得好,以免被误伤。” 第15章 般配 ……把闻澄枫阉了近身伺候。…… 虞映柳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把她的住处说成是小偏殿,把她受到的巨大惊吓说成是误伤。 呵,真是好轻描淡写。虞清梧这是彻底不装不演,跟她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皮了啊。 可分明方才在内殿,两人还互相揣着明白装糊涂,给足对方面子。这才多久的功夫,一炷香时间不到,虞清梧突然就态度大变。虞映柳不由把目光投向闻澄枫…… 她现在越发肯定,是北魏这个废太子把虞清梧教成这样的。否则,虞清梧没理由处处维护一个晦气的煞星。 这样一想,虞映柳反而冷静了下来。 -- 第26页 她和虞清梧针锋相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以前大多数时候闹起来,栽跟头的都是虞清梧,毕竟空有脾性却胸无点墨的人最是好对付。至于今天吃了个哑巴亏,归根结底还是闻澄枫存在的缘故。 只要把这个脑子好的搞掉,单就是以前那个三句之内必跳脚的虞清梧,她不怕日后扳不回来。 于是虞映柳掩唇低低笑了一声:“你说的,倒也在理。” 虞清梧惊诧于虞映柳调整脾气之快,明明两秒钟之前还气急败坏得想撕了她,竟然瞬间又开始演戏假笑了。 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就听见虞映柳续道:“但他的猫儿误伤了我到底是事实,虽不至于开罪,但小惩大诫还是该有的。我记得渔阳你上回说过,想把魏太子阉了用作近身伺候,不如就趁此机会,正好动手。” 她就不信,有哪个正常男人,能接受得了丧失尊严的事。不管最终虞清梧有没有动手,只要让闻澄枫知道渔阳长公主对他存的是这种心思,都绝对能毁掉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听见这话的虞清梧,眼底瞬间晃过惊慌,包括闻澄枫的脸色也沉了两分,惹得虞映柳暗自发笑。 虞清梧确实很慌。 拜托,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啊!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 勤径殿那次,虞映柳刁难得突然,她当时为了端住原主人设,心口捏来便是一句…… ——把闻澄枫阉了近身伺候。 这话在外头说说其实问题不大,但现在的关键是,当事人就在她身侧啊,并且听得一清二楚。更有甚者,陆彦作为前车之鉴,肯定在闻澄枫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面积。 虞清梧仿佛看见眼前飘过四个大字: 十大酷刑。 最开始穿书时的危机感再度漫上心头,天可怜见,她当真没有这样的心思啊! 生就怕虞映柳再说出更加不可控制的话,虞清梧迫切地想要转移话题。她眼尖瞥见虞映柳手背皮肤似乎泛起点点红疹,似是玉莹方才说的过敏,连忙道:“四姐过敏了还不去找太医,是想整双手都烂掉吗?” 虞映柳闻声低头,绯红疹子正在逐渐扩散,阵阵瘙痒从皮表钻入骨头,她当即变了脸色:“玉莹,我们走。” 这回是真把事儿精送走了,但虞清梧丝毫没感到轻松,反而心里直打鼓,越发不安。 虞映柳能有多可怕,充其量是个空有野心的炮灰罢了。真正定她生死的,是闻澄枫。 她不敢回头去看少年此刻脸色,却又逃不掉必须要面对,只能掩盖好讪讪神色,转身伸出手去揉黑猫头顶,干笑道:“这猫儿倒是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闻澄枫道:“没有名字。” 虞清梧看人情绪还算准,明显感觉他比刚刚回廊遥望那一眼时,要沉闷很多,像是晴天忽转多云。 “还没有名字的话,本宫给它取一个。”虞清梧目光专心落在黑猫身上,想了片刻道,“不如就叫大黑吧。” 闻澄枫:“……” 虞清梧顾自继续:“它看起来应该有三四岁吧,年岁不小了,再加上通体纯黑的毛色,叫大黑,恰好贴切。” 闻澄枫:“……” “你怎么不说话?”虞清梧等半晌也没等到他反应,连声嗯都没有,佯怒道,“是嫌本宫取得名字不好吗?” “……没有,挺好的。”闻澄枫不昧良心地回答。 虽然“大黑”二字乍听很不雅致,但细细品味,就会觉出一种直白。 过分直白得几近于又蠢又萌,确实挺好。 “那便这般定了。”虞清梧道,“你这猫儿甚是合本宫心意,这两日就先养在本宫殿内。” 她说着,就要去抱大黑。 可大黑似乎意识到她的动机,在虞清梧碰到它的刹那,忽而从闻澄枫右肩跳到左肩。又再一次躲在被触碰之前跳到地上,往偏殿跑去。 要是放在以前大学时候,虞清梧定追上去了。可这晌衣裳繁重,佩饰琳琅,她没有肆意奔跑的条件只能作罢,便对闻澄枫道:“你还不赶快去捉你的猫儿?” “不着急。”闻澄枫却淡声道,“长公主什么时候送我去净事房?” 虞清梧微愣,一时没转换过来他突然的话题跳跃,只听闻澄枫续说:“能留在公主殿中伺候的男子,要么是侍卫,要么是太监。而宫里的侍卫都需得经过层层选拔,严密考核之后才能留下,我显然不属于这一类。” “所以长公主什么时候送我去净事房?” 虞清梧哽住:“……” 这是牢牢记住了虞映柳的话,耿耿于怀啊。 虞清梧脑海里顿时奔腾过一万只羊驼,真想把虞映柳按到泥地里,任由草泥马从她身上踩踏而过。留给她这么个棘手的烂摊子,要她怎么处理? 难道解释说:你别听她瞎讲,本宫从来没说过那种话。 不行不行,怯懦心虚的气息扑面而来。 还是说要她严词厉色:看你日后表现,要是惹恼了本宫,便跪着爬去净事房。 可这不就承认了自己确实有阉他的心思嘛,俨然是在作死的边缘徘徊。 虞清梧否决过一条又一条应对措施,末了,最终淡淡瞥他一眼:“怎么?你很想去?” “你若是想去,本宫现在就成全你。” -- 第27页 * 闻澄枫回偏殿的路上,眼底藏着浅笑。 在见过虞清梧真凶的样子后,很轻易就能区分出假凶。就比如她方才说成全他去净事房的语气,明显是沉着嗓子装出来的。闻澄枫眸中笑意愈浓,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回到屋中时,猫咪正趴在椅垫上休息。 “主子怎么去了这么久?”陆彦盯着闻澄枫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闻澄枫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即收了表情:“没事。”又问:“大黑说什么了?” “谁是大黑?”陆彦愣怔。 “它。”闻澄枫瞥了眼椅子上的黑猫。 “哈哈哈哈——”陆彦顿时大笑出声,“大黑哈哈哈——它什么时候有这种蠢名字了,大黑哈哈哈——” 他神经大条,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没发现闻澄枫的脸色沉了几分。 等他的笑声终于停下来,闻澄枫才道:“笑够了的话,以后就叫大黑。” “……哦。”陆彦强忍住再次想放声大笑的冲动。虽然他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发奇想要给猫儿取名字,但主子的话就是铁令,大黑就大黑,哪怕真的很逗趣很好笑。 他倒了杯茶润润笑哑的嗓子,而后开始回答闻澄枫的问话:“魏宫里没什么动静,但暗卫那边有消息说,抓到了几个在断梁谷那战中临阵脱逃的小将领,似乎他们嘴巴里有点东西,正在撬。” 闻澄枫点点头,那场害他被南越俘虏的断梁谷之战,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事儿必须要严查。 陆彦续问:“主子有什么话要让……大黑,带回去的吗?”他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难以启齿。 猫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头叫唤出一声:“喵呜——” 在北魏皇室之中有一种秘术,习得此秘术者,可通晓猫语,与猫儿对话如常。这只黑猫,便是闻澄枫和北魏亲信联系的媒介。毕竟他在南越有不少人盯着,凭借猫儿来回奔走传话,比混个人进来送信要安全且方便许多。 所以方才虞清梧说想要抱走猫儿养两天时,大黑会登时窜开跑走。这些用来传话的猫儿都经过专门训练,认主意识极其强烈,在它们眼里,只会认驯养它的主人和第一个与它沟通对话的主人。 不过瞧虞清梧看猫儿的眼神,闪着欢喜光芒,她应该是真的爱猫。 闻澄枫思索了会儿后,对陆彦道:“让暗卫那边再送只猫儿过来。 “要白的。” “……啊?”陆彦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送只过来是什么意思?是让它跑来跑去传话用,还是就让它待在这里?而且为什么要白猫,黑的白的或者橘的有什么区别吗?” 陆彦懵圈三连问,闻澄枫却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因为白猫和黑猫站在一起,看上去更般配。” “……”陆彦满头雾水。 他觉得主子最近好像变了些许,变得话更多了,但也更加让人看不透了,专说些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话,听都听不懂。还有也变得更爱笑了,譬如昨天晚上回房和刚刚走进房间的时候,嘴角边都有很明显的笑容弧度。 被困南越,任人践踏,有什么值得笑的嘛。 他不理解。 第16章 身份 虞清梧不是原主渔阳。 另一边…… 虞清梧好不容易拿投巧话术糊弄了闻澄枫后,便回到正殿用起早膳。虽说她今日起床的时辰不算早,但刚醒来就被虞映柳这样一番闹,起床气非但没消,反而越发烦躁。 她手执筷子夹菜的动作格外用力,吃到中途还不忘喊人把虞映柳送来的解酒汤给倒了。 直到后来填饱肚子,才总算平心静气了些。 “琴月。”虞清梧搁下银箸的同时出声问道,“你适才去倒醒酒汤,可察觉那物什有不对劲之处?” “回殿下的话,并无。”琴月道,“想来四公主虽心急了些,但还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地留下确凿把柄。” 虞清梧闻言掀了眼皮看她,目光中暗含三分细细打量。 琴月是她四个贴身侍女中年纪最长的,也因此性格最成熟稳重,为人处世最聪明。如果她真是虞映柳安插在瑶华宫的眼线,当此时虞清梧询问她,琴月定会避嫌只答醒酒汤一问,而不会多嘴说虞映柳如何。 可她不仅提了,还在看透了虞清梧的怀疑心思后,坦然不褒不贬,就事论事。 那便说明她不心虚,眼线不是她。 “如此,倒是浪费了四姐送来的汤。”虞清梧转犀利眸光为淡淡轻笑,说着手指抵上额穴,“你让人去小厨房给本宫重新熬一碗罢,昨夜那桂花酿,委实喝得本宫头疼欲裂,至今不甚清醒。” 琴月担忧看她:“殿下可要请御医来瞧瞧?那桂花酿酒味儿极淡,余韵不该留存这般久才对。” “不必惊扰御医,本宫也知晓桂花酿没问题。”虞清梧倒了杯茶,“有问题的,是本宫不耐受酒酿的身子。” “琴月,你说本宫讲的,对么?” 琴月迎上她不达眼底的虚浮笑意,心里一咯噔,当即跪了下来:“殿下恕罪。” 虞清梧漠然盯着她低垂的头顶,没有作声,右手指间捻着茶盏慢悠悠打转儿,却并不喝。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琴月昨晚擅作主张给她送桂花酿的举动,是在试她。 -- 第28页 原主酒量奇差,所以冬至大宴上,渔阳长公主那张席位的酒壶里,装的是果汁勾兑出来的饮品,不掺杂半点酒精成分。可琴月送来的桂花酿,却有实打实的酒香扑鼻,但凡嗅觉正常之人都能闻出来。 原主断然不会碰那壶酒,甚至在闻见酒味儿的刹那便会唤来琴月质问,为何自己的餐桌上出现了这种东西。 但虞清梧不是原主渔阳,她不知原主不耐受酒酿,因此她碰了。 相反,落在琴月眼中,只要她碰了,就坐实自己并非原主。 虞清梧没想到她的身份败露,竟是被琴月第一个发觉。兴许借尸还魂此等事,在坚信科学的现代人看来无比不可思议,但对于迷信怪力乱神的古代人而言,反倒没那么离奇吧。 何况这也不算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琴月是自小跟在原主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对渔阳长公主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再加上她本就心思细腻,察觉到虞清梧不同于以往,是迟早的事。 木已成舟,越解释反而欲盖弥彰,不如落落大方认下。 而且以琴月的聪明,应该不会做出披露她,从而丢了性命的不明智之举。 虞清梧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瓷盏搁回桌面,沉声道:“如何,那壶桂花酿让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果然如她猜测,琴月并不正面回答,只是一遍遍请罪:“奴婢自作聪明,请殿下责罚。”她声音微微发颤出卖了心底害怕,却也还不忘最重要的事,连忙表明忠心:“但无论如何,奴婢都只认殿下一位主子,绝无二心。” 一声响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虞清梧略微沉默。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琴月是一类人,清醒得将保全自身性命放在头一位。所以只要她一日是南越长公主,她就一日可以相信琴月的忠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虞清梧接下来便让琴月起了身。 又道:“画芷的腿伤,你后来可有去瞧?” “回殿下的话,瞧了。”琴月站在桌旁。再开口,神情已然与往常侍奉身侧时别无二致,仿佛方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她道:“画芷的脚踝崴了是真,但并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许红肿。” “既然不严重,那便无需修养了。”虞清梧起身,推开殿门唤道,“来人。” 侯在殿外随时待命的宫女当即向她屈膝行礼,虞清梧吩咐:“传本宫玉令,将画芷发配去浣衣局,日后有关她的消息都与瑶华宫没有任何瓜葛,不必报到本宫面前。” “是。”殿外宫女立马应下去办。 而虞清梧一转身就看见琴月满脸困惑,轻笑了声,不吝对这个猜到她身份的聪明人多解释两句:“本宫怀疑她是虞映柳安插在瑶华宫的眼线,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她的逻辑很简单。 画芷对闻澄枫生出极大恶意几乎毫无道理,甚至是在虞清梧明确告知瑶华宫众人不准刁难少年之后,仍旧挑事生非,违背她的命令行事,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但假若换个角度…… 画芷的恶意并非源自本身,而是做了背后主子手中的刀,那么一切都能解释通了:画芷早已被虞映柳收买,背叛原主。既给虞映柳传递消息,又听她命令行事。 琴月没想到自己的狐疑能得到这位“新主子”解惑,既心底隐隐欣喜,今后日子会好过许多。又不免多留了个心眼琢磨虞清梧方才的话,是不是在警告她背叛的下场。 想要再表表忠心,但深知光说不做假把式。 她想了想,而后道:“殿下,明儿早晨又该去勤径殿听学了。前日少傅大人留的课业,殿下做好了吗?” 虞清梧:“……” 虽然明知琴月是在善意地提醒她,但大抵学生时期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浓重,导致每每听到这种话都无比畏缩。 而她如今不写课业,也确确实实是有不可言说的缘由。古人着墨用毛笔,此处的通用文字又为繁体楷书,虞清梧把所有字认全都勉强,更枉论撰写誊抄。何况,她的字迹也和原主不一样啊,一落笔就什么都露馅了。 她自然也有私底下偷偷摸摸练习原主那鬼爬般的字迹,可这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短时间之内,虞清梧必然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写字。 琴月见她良久沉默,便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给她出起主意: “殿下不是要了闻公子做伴读么?这事儿交给闻公子代劳也是一样的。” 被她这么一说,虞清梧倒是想起来虞映柳曾经说过,原主让伴读模仿她的字迹做课业,结果因为被少傅大人拆穿,然后原主把人手砍了。虽然这事儿听上去过于血腥暴力,可好歹说明,找人做课业是原主常干的事情。 虞清梧明白琴月和她如今的心照不宣,这是在帮她出谋划策呢。 告诉她在完成课业的基础上,还必须要给闻澄枫安排点活儿做才行,否则在外人看来,只以为她在瑶华宫好吃好喝养了一个人,这不符合原主的性格。 正好做课业这事儿既不累,也不会损害到闻澄枫的尊严,怎么看都合适得紧。 虞清梧心领神会:“那你一会儿便把东西给闻澄枫送去罢。”又道:“你且记得同他说,对待课业不必太过认真,只需依照本宫的字迹随意对付着就成。” 她还没忘虞映柳送来那般多贺礼的闹剧。 -- 第29页 也当然不可能真蠢到跑去越帝面前说什么。 但她却能借用少傅大人的嘴,只要让少傅大人觉得她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久而久之,恨铁不成钢,自然也会向越帝如是禀报勤径殿情况。 待当越帝清楚认知到,她虞清梧无能又无才,欲立皇太女的心思自然打消了。 至于怎么让少傅大人认定她是块烂泥,相信原主凭实力已经做到了很大一部分,而她现在只需要添一把柴火:用最敷衍的态度,上交最不堪入目的课业。 闻澄枫从前没有模仿过她的字迹,如今初学必定漏洞百出,逃不过少傅大人的火眼金睛,在配上一塌糊涂的内容,相信很快就会事半功倍。 次日,虞清梧出门前多拿了个手炉给到闻澄枫,带着他一同前往勤径殿。 伴读的位置就设在她旁侧,两人之间只相隔一条窄窄空道。 她今日没瞧见虞映柳,想来是因为手背上的过敏红疹未褪,没脸见人所以告了假。而少傅大人坐于上席,正板着一张横眉冷对的老脸翻阅诸皇子皇女与世子郡主呈交的课业。 眼见少傅大人眉头越皱越紧,两撇眉毛连在了一起,虞清梧心中窃喜,以为自己打的如意小算盘初显成效。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劈头盖脸一顿责备的心理建树,却听少傅大人干咳一声,说道:“这篇策论,要属渔阳长公主见解最为独到,剖析最为深刻。” 虞清梧:“???” 怎么和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她狐疑转头,登时撞上闻澄枫侧着脸朝她缓缓眨眼,那双漆黑凤眸此时闪烁着微光,俨然一副求夸奖的神情。 很好,破案了,是闻澄枫干得好事。 这人在短短半日之内写出了无比精彩的策论不说,还将原主墨迹练了个透彻,足能以假乱真。 不愧是昔日美名远扬的魏太子,本事得很。 虞清梧在他期待目光下唇角勾起夸张的假笑弧度,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才最稳妥。 恰巧少傅大人捧起了书本开始讲学,视线专注落在书页上,虞清梧趁机执笔低头,在宣纸上快速画了只王八,只等少傅大人走过她桌边窄道时,塞在那腰间绶带。 类似捉弄人的把戏她在小话本上看到过很多次,实际动手操作却还是头一回,以至于手伸出去许多次,连衣角都没碰到,少傅大人就已经走远了。 虞清梧托着腮帮子,低眉泄气。 突然,面前蓦地出现了一个纸团,似是从侧边飞来的,虞清梧侧头看向闻澄枫,少年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纸团。 ——我帮长公主贴。 虞清梧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正经耿直的少年居然也会干这种荒唐事。 但左右自己也做不成功,遂把那张画有王八的宣纸叠成小方形,丢给了闻澄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瞥见少年展开纸团的刹那,眼底划过一抹笑意,比昨日回廊拐角放出猫儿吓唬虞映柳时更深浓的笑意。 而下一秒,虞清梧就看到闻澄枫手指捻着宣纸,手腕翻转朝前一掷。 到底是上过战场身负武功的人,准头极好,宣纸不偏不倚插在了少傅大人绯红色官袍的腰带别扣上。 王八图向外。 第17章 真心 “叫姐姐。” 气氛严肃的勤径殿登时响起阵阵窸窣低笑,就连教养极好几位世子与郡主也忍俊不禁,抿着唇肩膀一抖一抖。 少傅大人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见众人目光时不时往他身后瞥,没捧书的手随之向背部摸去。 宣纸被拿捏,一只背壳王八登时映入眼帘。 少傅大人许是从未遇见过这般事,胡子被吹飞,眼睛瞪大扫视过众人。这勤径殿中坐着的各个都是皇亲贵胄,兴许还有日后的九五帝王,他虽身为少傅,气得心里冒火,也不得不收敛脾气,只沉声发问:“谁干的?” 一室安静,所有人低头垂眼默不作声。 少傅大人深吸一口气,打算耐心地循循善诱:“荀子曰:天地君亲师。臣时常教导诸位殿下与公子小姐需得尊师重教,此乃最基本的礼仪,可此等东西……此等……” 他说着又看了眼滑稽无比的王八图,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觉得自己实在没法心平气和了,把书籍往桌面一拍,举着宣纸道:“是谁干的,自己站起来,臣会念在心性诚实的份儿上,从轻责罚。” “或是有谁给臣透句实话,臣必当禀明陛下,有所赏赐。” 此话一出,便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虞清梧。概是想揭穿她的,但碍于渔阳长公主高贵身份和暴戾脾气,怕被事后报复,不得不三缄其口。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虞清梧神态却无比淡定。 她做这事儿本就是冲着惹恼少傅,留下顽劣不堪坏印象去的。遂只等少傅大人再次追问,她便将书中藏着的另一纸王八图丢出去,故意漏个破绽认了错。 孰料,就在此时,身旁倏尔发出木椅轻擦金砖的细响。 闻澄枫站了起来,他道:“是我干的。” 虞清梧顿时一愣,这人做什么? 少傅大人同时诧异地看向闻澄枫:“你?” 他皱着眉明显有几分不信,到底是做了几十年官的人,早听说过北魏太子三岁能文,四岁习武,五岁娴熟诗词歌赋,后无奈生出红发被以为不详发配军营,却也策马提枪身先士卒,是个难得的旷世奇才。 -- 第30页 他乃儒生,爱才惜才,没那些个世家贵族折辱人的癖好。今日见着闻澄枫以长公主伴读身份坐于勤径殿,翻阅书页面色认真,难免生出些许惋惜,感叹世道不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般人物会干出贴王八图的荒唐事。 少傅大人探究地打量着少年:“闻公子辱骂老夫为王八,这是何意啊?” 只见闻澄枫一本正经,开口道:“先生误会了,我并没有辱骂先生的意思。” “而是我方才读书时突然想起来一个字,写做上王下八,念为兲。”他说,“与‘天’字读音相同,释意也相同,所以我其实是在夸赞先生学问高深,上至天文下晓地理。” 殿内又响起了低低笑音,这回包括虞清梧在内都嘴角咧开弧度。 她倒从未发现,原来闻澄枫这么巧言善辩。 平常沉默寡言,张嘴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但他们旁观瞧热闹的笑得欢,少傅大人却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不知悔改!” 饶是有脑子的都能听出来闻澄枫说的是忽悠人的混账话,少傅就算原先再不信,这会儿也确定了王八图是闻澄枫的手笔,怪他起初瞎了眼,识人不清。什么旷世奇才,看来传言不可信。 少傅大人从桌下取出戒尺,走到闻澄枫面前:“把手伸出来。” 虞清梧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眉心登时一跳,喊道:“等一下!” “长公主殿下可是对臣的处置方式有异议?”少傅大人道,“臣知晓闻公子是您的伴读,但责罚学生是陛下授予臣的权力,就算今日犯错之人是殿下您,臣照样可以打您手板。” 虞清梧盯着那两指阔六分厚的竹板,单是凭想象就能知道戒尺落在掌心会有多疼。 但她怎么可能让闻澄枫替她挨打。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何况假若她与闻澄枫之间必定有一人受罚,那么宁愿是自己。 “本宫没有异议,本宫只是认为先生该责罚的,是真正犯了错的人。”虞清梧右手突然把书籍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了与少傅手中一模一样的王八图。她说:“这东西,是本宫画的,和他没关系。” 少傅对比过两张画,果然从笔触勾勒和着墨浓淡都别无二致。 他就说闻澄枫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如果换成终日不学无术的渔阳长公主就合理多了。于是转身面朝虞清梧,皮笑肉不笑道:“那么便请长公主殿下,将手心伸出来吧。” 虞清梧早在方才便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安慰,不过是被打几下而已,痛归痛,但终究不是什么难忍的事。她捻着袖摆的手指轻轻摩挲,略微犹豫后,如壮士断腕,咬牙伸出了手。 女子自小娇生惯养的皮肤如白玉凝脂、莹白皓月,任谁瞧见都觉纤柔得该是被捧在心尖呵护。 若是戒尺重重落下—— 红肿在掌心凸起,蔓延开火辣辣的疼。 闻澄枫眸光一暗,抬手直接握住了少傅将打下戒尺的手腕:“先生且慢!” 他年纪虽小,力气却大,生生压制住了少傅大人不得动弹。 连忙道:“这图确实是长公主画的没错,但将它塞到先生腰封上的事却是我做的。而画王八和画鱼虾没有本质区别,不能算离经叛道,所以真正错的人还是我,先生不该罚长公主。” 虞清梧能猜到他的用意是不想自己挨罚,可她又何尝不是,在少傅说话之前反驳闻澄枫:“你这话不对。” “如果不是本宫画王八图在先,又多次尝试将东西贴到先生身后无果,你也不会帮本宫做这事儿,所以错在本宫,不需要你替本宫受罚。” 被忽然冷落无视的少傅大人:“……” 老实说,他见过不少伴读给主子当替罪羊的,毕竟身份差距摆在那儿了,也见过少数心性正直主动认错的。但今日这般,两个人抢着受罚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 更奇怪的还有,这一个是素来目中无人的渔阳长公主,另一个则是传闻受尽渔阳长公主虐`待的北魏前太子。 他一把年纪了,却无端在这二人之间觉察出一丝微妙感,连带着被王八图弄出来的冲天火气也顿时消了大半。 “够了!”他把戒尺丢回桌上,出言打断道,“回去各抄书三十遍,下不为例。” 音落,虞清梧看见闻澄枫朝她眨眼,透着说不出的乖。有灵气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讲的是:我帮长公主抄。 虞清梧失笑,明明是自己连累他,这人怎么总反过来在乎她的感受。 如今的闻澄枫落在虞清梧眼中,单纯而天真,一身浩然正气,没有半点阴戾。她待他好,不再仅仅出于规避原书剧情的自保,更多了几分真心。 天寒地冻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眼到了岁末。 腊月廿八前朝封篆,虞清梧一大早就被穿透半空的大典鼓声吵醒。 她靠在床头,看着棋秋书瑶几个正在给绮户贴窗花,嘴角洋溢着欢快笑容,给肃穆宫殿平添喜气。 虞清梧起身披上斗篷,推开了门。 这几日都没有降雪,天幕洒下淡淡阳光,带来冬日里少有的温暖。 “殿下?”棋秋瞧见她寝衣外什么都没穿,只松垮披了件斗篷,还是连系带都未扎的,连忙放下手中大红窗花上前道,“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殿下怎就这样出来了,小心着凉。” -- 第31页 “不碍事。”虞清梧初初醒来,身子还是暖的。 但话虽如此,她没有拒绝棋秋与书瑶将她拉回房中,坐在床榻边看两人在储衣柜中翻找合适的衣裳。她突然开口道:“今日便不穿宫装华服了,找件轻便又不失保暖,适宜出门穿的衣物吧。” 两人的动作蓦地一顿,对视间,在彼此眸底看见了相同的诧异。 如果说长公主对衣裳提出若干刁钻无比,乃至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她们倒还能理解。可今儿个殿下却说,要轻便衣物,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瑶华宫上下谁人不知,渔阳长公主最喜奢华、爱云裳。纵然只是去御花园散个步,也非要穿出最艳丽贵华的颜色。不仅跟有可能遇见的其他公主妃嫔比,也跟园林中绚烂缤纷的花草比。 因此身边人早就习惯了给她挑最夺目的华冠丽服,从未出错。 唯独今天…… 可不等两人询问,琴月端着铜盆走进来,将帕子在温水中浸透,再拧到半干递给虞清梧洗漱。 虞清梧接过帕子的同时,启唇道:“你去趟偏殿,让闻澄枫换身劲装来正殿。晚些时候,本宫要带他出宫。” 琴月闻言的反应便要比棋秋书瑶二人淡定许多,喏声后自觉退下去依言办事。 其实虞清梧的想法真心很简单朴实。 今日是她冬日中难得的好天气,倘若一如往常缩在方方正正的宫墙内,就显得浪费了。恰逢年底最欢闹时节,她也想亲眼瞧瞧古代的民间,是如何庆贺新年的。 至于闻澄枫…… 虞清梧没带过小孩,不知道小朋友喜欢什么,但总归应该是爱玩的。被禁锢南越皇宫中半年有余,少年不会不渴望牢笼外的烟火与自由。 她出于本心地,想要闻澄枫更高兴些。 待棋秋给她梳好寻常闺秀女子出门常梳的丱发,虞清梧起身往外走,闻澄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长公主要带我出宫?”少年隔着天光仰头朝她望来。 虞清梧不置可否。 她继而看见闻澄枫深邃眸底落了零星微光,似好奇狐疑又似某种难言而不纯粹的期待,一时竟难以分辨那光是晨曦映衬,还是少年的笑意,只听他追问道:“长公主就不怕我在半路突然逃了?” 虞清梧眉梢微动,避而不答,顾自提起裙摆低头迈过门槛:“一会儿到了宫外,别再喊本宫长公主。” “叫姐姐。” 第18章 出宫 心底有哪根弦蓦地崩断了。…… 标准大小的马车厢坐一人足够宽敞,坐两人却又略显狭窄。依照礼制,以闻澄枫在南越的尴尬身份,是没有资格乘坐马车的。可从瑶华宫到皇宫偏门,再行到集市周遭,约莫得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这么久的时间,又是腊月冬日…… 虞清梧瞥了眼少年脚上并不算十分保暖的鞋,在马车内坐下后又拉开车门望向他,说道:“上来吧,省得到时候又该传出本宫虐待伴读的谣言了。” 这话是故意说给瑶华宫外来往走过的宫人听的,一来编织出允准闻澄枫坐马车的合理借口,二来也算警告。 虞清梧是在告诉这些人,后宫中的传闻,她渔阳长公主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懒得跟她们计较罢了。但倘若日后再有人乱说闲话落入她耳中,便保不准会有什么下场了。 果然,此言一出,行经的宫人们纷纷收回偷摸打量的目光,甚至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不会再嚼舌根。 而闻澄枫也上了马车。 少年如今的身体骨骼还没发育完全,却大致也有七尺身长,就这么弓着腰站在马车内,头顶距离车顶只剩半指宽就要撞到木板,稍显几分莫名的滑稽。 虞清梧看得好笑,往侧边挪了挪,空出旁边些许位置:“怕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笑道:“过来坐。” 闻澄枫听得出长公主方才掀帘说的话又是在假意装凶,因此这晌没有犹豫,在虞清梧空出的半边坐下。可几乎是大腿碰到软椅的同时,他浑身蓦地僵硬了一瞬。 车轮碌碌滚动作响,朝着宫门方向行去。 闻澄枫清晰感受到,单人马车中坐两个人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随着马车必不可免的颠簸,他的肩膀和长公主的,总会不经意磕碰到。 不行不行,这样太冒犯了。 虽然他知晓南越民风开放,在这边,未及笄女子和未弱冠男子也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是北魏人,是受着北魏常言那男女授受不亲思维熏陶长大的。 于是闻澄枫稍稍侧动上半身尽量避开。 但还有姑娘家翩跹袖衫,会轻擦过他手背。 于是他又不动声色移开放在椅上的手。 但虞清梧的呼吸似乎渐渐变沉,在狭窄空间中,寂静空气里,被成倍放大,再清晰钻入他耳廓,与自己的心跳律动平齐。闻澄枫耳根唰地一下就红了,连带着脸颊也灼热滚烫。 他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长公主。 此情此景,他觉得冒犯是一回事,可话又说回来,虞清梧才是女子,才应该是心里更别扭的那个。 闻澄枫本想提出不如还是让他下车,跟在马车旁走比较合适。可这一眼,他瞧见的却是长公主安逸闭着双眼,脖子后垫了个软枕,靠在马车壁养神小憩。 -- 第32页 完全没有在意他在意的。 闻澄枫:“……” 果然长公主这整个人,总是让他困惑。 殊不知,正当闻澄枫不知所措之际,虞清梧则睡得正香。她有个小习惯,就是只要坐上车便会哈欠连天,忍不住犯困。以前身处现代乘坐公交出租、高铁飞机是这样,而今到了古代坐马车也没能改掉这个怪癖。 至于两人时不时会有的相碰摩擦,如果被虞清梧知道闻澄枫内心想法定会好笑出声,再调侃一句纯情少年。 小学初中时候男女生同桌是常态,还有每日早操男女生同跳的集体舞,哪个没有肢体接触了。反正她清清白白没心思,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车厢内烧着取暖火盆,温暖气息很快充满整个空间,让虞清梧浅眠的意识越发昏沉。 马车逐渐驶出皇宫,路面便不如宫内那般平坦,使坐在车内的人承受颠簸愈甚。不过虞清梧依旧没醒,甚至因为车鸾晃动,原先垫着脖颈的软枕滑到了后背位置,脑袋便失去支撑,随着马蹄迈步的频率朝前一点、一点。 宛如树梢成熟的果子,在风中摇晃。 没有了平素端庄威仪的长公主形象,可爱得过分。 闻澄枫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微红脸颊,霎时被那杏面桃腮吸引,不舍得移开目光。也不知虞清梧是否梦见什么,忽而砸吧了两下嘴,樱色朱唇润得似能掐出水来。那一瞬,少年心底仿佛有哪根弦蓦地崩断了。 他轻手轻脚拿起因滑落而膈在虞清梧背部的软枕,想给她垫回脖子后。 倏尔,闻澄枫眼尖瞥见虞清梧头发与脖颈的交界处恍有一片深红,埋在丝缕碎发中,像是胎记。 他知道私窥女子皮肤是无礼大忌,轻浮又孟浪,可这片红艳实在太过刺眼,还有三分眼熟,引得闻澄枫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是九瓣莲花胎记,每一片花瓣都清晰可数。 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相同的印记…… 不等他细响,马车突然停下,充当马车夫的侍卫轻敲了敲木门,出声禀告:“殿下,咱们到了。” 闻澄枫连忙回神,规规矩矩坐好。 虞清梧缓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身旁少年正襟危坐,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软枕,十个指头在上面抠出了鲜明印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刚睡过一觉的脑袋还有些混沌,下意识问:“你冷?” 都抓起枕头来了,估计就是手太冷。 这是虞清梧的逻辑。 闻澄枫摇头想否认,但虞清梧已经起身拉开了车门,没看见他的动作,少年只得跟随着下车。 他们此时在某处巷子口,虞清梧甫一下车就看见对街有家成衣铺。她想起闻澄枫方才抓枕头的那股子劲儿,当即走了过去,开门见山:“掌柜,你们这儿可有围暖与暖耳卖?” 老板娘眼力劲儿好,见她身上衣裳布料皆是极品中的极品,保不准是哪户公侯或大官儿家的女儿,立刻殷勤迎上前道:“有有有,前两日刚进了一批货,成色与款式都是上乘。不若,姑娘随我过来瞧瞧?” “也好。”虞清梧点头,“不过款式倒是其次,稍微素净些就好,最重要的还是得保暖。” “嗐,瞧姑娘这话说得。”老板娘不认同道,“款式那可是排面,姑娘生得这般沉鱼落雁之色,自得用最精巧雅致的,才能配得上您。” 感情是以为她给自己买了。 虞清梧连忙解释说:“掌柜的误会了,并非我自己用,而是想给家中弟弟买些保暖之物。” 闻澄枫一进来铺子,就听见虞清梧说: ——家中弟弟。 又想起出宫前那声含笑的“叫姐姐”。 所以,他在她心目里,是当做弟弟的存在? 很亲昵的样子,可闻澄枫却莫名觉得有些不知足,觉得还不够,奢望不止于此…… 但明明他们之间本该隔着两国分界、隔着政局对立、隔着烽烟沙场,虞清梧没有将他当成南越的附属物,他们就只是南越长公主与北魏皇长子。 除了一个宫内叫人相信的“伴读”名头和一个出门掩人耳目的“姐弟”名头,还有其他什么? 好像也不会再有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第19章 逃离 一出营救闻澄枫的计划。 虞清梧丝毫没察觉出少年情绪有异,她对比掌柜拿出的数多围暖,最终挑好一款和闻澄枫平日衣裳搭配相衬的燕颔蓝色。而后抬手绕到少年颈后,把东西给他戴上。 如脂玉肌再次近至闻澄枫眼前—— 这一回,他能看清长公主敷面所用的薄薄香粉,能嗅见腮红淡淡甜香,所有感官都比方才马车上更清晰,刚被冷风吹散的耳根温度重新攀爬蔓延,烧得浑身血液滚烫。 他仿佛感觉到前一秒产生的压抑复杂情绪,渐渐变得明朗。 这是一种是从未有过的奇异,宛如猫爪挠过掌心,在心跳的地方留下一串酥痒。 当虞清梧替他戴好围暖又拿来暖耳,闻澄枫登时往后退了半步,让虞清梧伸出去的手臂生生捞了个空。 “你躲什么?”虞清梧奇怪看他。 闻澄枫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揪着衣袖。 老板娘瞧见这一幕,瞬间心如明镜。 她从刚刚就觉得,这两人不像亲姐弟。单就这位少年身上的衣着来说,虽然也还不错,可跟这位姑娘比起来却是差了不少。有哪户高门宅院里,会这般区别对待儿女的。 -- 第33页 依照她阅人无数的经验,二人多半是表亲,还是那种订了婚约的表亲。其中男方的家世门第稍微差些,在心上人表姊面前不敢越界。 老板娘秉持着一颗撮合姻缘的八卦之心,掩唇笑了笑:“小公子这哪里是躲,分明是害羞了呢!” 闻澄枫瞬间把头埋得更低,脸颊温度烧得整张脸胀红。 闻言,虞清梧终于细心发觉到闻澄枫肤色的不对劲。但刚才她在马车上初初醒来时,少年好像也是这样的。 如果说这会儿是因为自己给他戴围暖和暖耳感到害羞,那么刚才呢?虞清梧在马车上光顾着睡觉了,分明什么都没做啊。所以应该不是这个原因,难不成…… 出瑶华宫前,她调侃闻澄枫,让他喊自己姐姐,这会儿她又称呼闻澄枫为自己弟弟。 难不成是在害羞这个? 虞清梧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可能了。 毕竟小说男主嘛,估计作者写完整部书也不会安排他做出类似眨巴眼睛,嘴里再喊着姐姐这种看上去不能够凸显强大的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撞见了一桩现成的大便宜,再加上自从穿书后就始终被迫压抑的玩心,虞清梧这晌倏尔生出些许恶趣味。她故意沉下脸,装出在宫内的那副模样,开口语气再微微带上命令意味。 “站好,不许动。”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她这般刻意装凶的说话口吻,闻澄枫竟真就听话得没再向后退身躲开。 虞清梧便趁机把暖耳往他头上一戴。 她望着闻澄枫,对自己挑选的这身打扮感到很是满意。既保暖御寒,又不失俊朗意气,还存有三分衬闻澄枫面容的少年感,不禁找到了曾经玩奇迹暖暖换装时,养崽子的感觉。 虞清梧笑道:“若算年纪,我长你约有两个月。喊我一声姐姐,你不吃亏。” 闻澄枫沉默不言。 “那不如这样。”虞清梧又道,“你喊一声,我便给你买一套衣裳,喊两声呢,就允你将陆彦的份儿也捎上。我瞧这家铺子的成衣都还不错,正好给你把几日后过年要穿的新衣置办了。” 闻澄枫蓦地一愣,他原以为虞清梧要他喊姐姐是一时兴起的戏谑,现在看来,这话似乎还有言下之意。 后宫之中,不论妃嫔还是公主,依照位份品级不同,每个季度从司衣司领取衣料的用度是有限的。这其中不单单有主子需要的绫罗绸缎,还包括了阖宫侍女太监制衣的料子。 纵然如今协理六宫的是贵妃,纵然虞清梧是最受越帝宠爱的长公主,也同样不能越过礼制。 上回虞清梧命司衣司为他赶制冬衣,估计已是放弃了不少原本该用来缝制公主华服的衣料换来的。这回新春佳节将至,瑶华宫内开销剧增,许是实在节俭不下份例供给他与陆彦两个身份敏感之人了。 所以,虞清梧的本意其实是想给他添新衣。 闻澄枫抬起头,对上眼前人明媚映了天光的桃花目,恍有暖流缓缓淌过心尖。 曾几何时,也有人会关心他每个换季的衣裳是暖了还是凉了,可后来…… 从他生出不详红发的那日起,奶娘嬷嬷被父皇处死,母后看他的眼底染上失望。没了受人敬畏的太子身份,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自此,他便越来越懂得,或许人心本就是世间最冰凉、最生硬的东西。 当非亲非故,无利可图,没有谁会待你好。 可偏偏,虞清梧一次又一次对他关怀备至,将他从南越这汪深渊枯井中救出,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不仅有阴冷黑夜,还有暖融阳光。 闻澄枫嘴唇翕动。 用她希望的称呼喊她,其实也无妨。 只要能讨她开心的话…… “……姐姐?” 简短两个叠字被他喊出了莫名的结巴感,声音轻如蚊喃,必须靠近了竖起耳朵才能勉强闻见。 “嗯?你刚刚说什么了?”虞清梧佯装没听着掏了掏耳朵,“这市井之地吵闹,说话声太轻可不成。” 少年双唇微抿:“……姐姐。” 这一遍总算大声且自然许多。 等到后来,虞清梧给他打包的新衣裳拿满了身后随行侍女的手。 从成衣铺离开,恰值正午,虞清梧早膳没用几口,这会儿便觉腹中饥饿。她向掌柜打听后,寻到了临安城中最受追捧的酒楼——醉花涧。 时逢岁末,家家户户在外谋生的亲人皆回到临安本家,趁着年节前的闲适光阴,与昔日同窗好友三两聚会。因此这晌酒楼中人满为患,店伙计皆忙得脚不沾地。 虞清梧他们到时,楼上雅间已经全部满座,唯剩大堂还有一桌座位。好在她不是真古人,不讲究吃饭环境要如何清幽如何雅静,当即带着闻澄枫在空桌落座。 “看看想吃什么?”虞清梧习惯性地把菜式单递给同席吃饭的其他人,让他先点菜。 闻澄枫却没接:“都可以。” 虞清梧又问:“那有什么忌口么?例如葱姜蒜洋葱香菜?” 闻澄枫依旧摇头:“都吃。” 毕竟在军营里混了两年的粗茶淡饭,又在越宫喝了半年冰冷馊粥,他现在再看什么都不会挑剔。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长公主适才提到的那五样东西,葱姜蒜洋葱香菜…… 能这么熟练不带喘气儿的报出口,多半是长公主自己不吃的,才会下意识脱口而出。 -- 第34页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他要记长公主喜欢吃什么,与不喜欢吃什么。 而虞清梧坐在他对面,在闻澄枫愣神的功夫,已经把店里招牌菜都点了一遍,最后不忘特意叮嘱伙计,所有菜的味道都稍微做重些。她心里想着闻澄枫是北魏人,北方菜系比南方偏咸口些,味浓的食物,少年应当更喜欢。 果然,虞清梧抬头看见闻澄枫眼睫扑棱颤动着,似藏了星芒闪烁,比在宫里时候灵活有生气许多。 她遂道:“如果你喜欢宫外,日后我可以经常带你出来。” 闻澄枫对视着她含笑音容,点了点头。但他那双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此时却在小幅度动作着。 没有人看到,方才虞清梧报菜名时,站在旁边的店伙计手腕陡然翻转,快速抛出一团微小纸团,如暗器利剑般划破空气,送进闻澄枫掌心。 那人是他安插在南越的眼线暗卫。 闻澄枫睫毛扑朔和眸光荡漾,都是因为紧张。 他缓缓将纸团展开,假借倒茶姿势眼睛向下瞥,那纸上只有潦草简单的几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主子勿要饮酒。 闻澄枫指尖一顿,立刻懂了言下内涵。 大抵是陆彦给宫外暗卫传递了消息,知他今日要随长公主出宫,是个有望逃离南越的机会。所以临安城中眼线尽数出动,安排了一出营救他的计划。 一会儿上桌的酒酿中含有迷`药,虞清梧只要喝下就会头昏晕倒。而酒楼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最是好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帮助闻澄枫从后厨开溜。 至于长公主带出来的那些侍卫…… 店伙计从他们进店起就安排谋算好了。 两人此时坐的位置是一处视觉死角,不论从门外街道眺望,还是对楼栏杆凭望,都只能看清一片衣角。哪怕届时虞清梧昏迷趴在了桌上,落在暗中保护的侍卫眼里,衣袍还在,就绝不会引起怀疑。 万无一失的计划,如果能把握住,确实能助他逃出南越牢笼。 可闻澄枫却紧紧攥住衣袖,微蹙起了眉。 真的要在今日就走吗? 他身上还穿着长公主为他添置的新衣裳,乃至脖颈上的围暖及耳朵上的暖耳,都是长公主亲手给他戴的。 很快,店伙计送菜上桌,还有一壶酒…… 第20章 抢酒 不能让长公主讨厌他。 红烧赤贝、爆炒牛柳、奶汁鱼片…… 一道道摆盘精致的菜品放满了整张方木桌,最后是一壶酒。 店伙计有意无意地将其搁在虞清梧手侧。 “诶,等一等。”虞清梧喊住转身要走的小二,指向酒壶,“你这是不是上错了,我们不曾要酒。” “没有上错,没有上错!”店伙计重复了两遍,兜着可掬笑容殷勤道,“客官您运气好,这是咱们店掌柜今儿个新开坛的梅花酿,味道那叫一个香,特地送来给每桌客官都尝尝鲜。” “多谢掌柜美意。”虞清梧话虽客气,动作却把酒壶往外推,续道,“但可惜我酒量实在差,一杯倒喝不了几口,这梅花酿给我们也是浪费,不若还是送给其他桌。” 店伙计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嗐”了一声:“客官您放心,岁末佳节都是出来玩的,哪能让您们醉呐。这梅花酿甘甜,五杯之内绝对不醉人!” 虞清梧有些心动了,只要原主这不耐受酒酿的废物身子不会醉倒,她自是想尝尝的。 闻澄枫就坐在对面,见她从最初的眼神恹恹到眸光微闪不再拒绝,顿时心生烦躁,对着店伙计开口不善:“我们要吃饭了,你忙别处去。” 店伙计应声称是,走之前不忘朝虞清梧哈腰笑道:“客官您尝着如果觉得味道好,便再唤小的,给您续壶。” 闻澄枫登时沉下脸,给他飞了一记眼刀。 虞清梧没瞧见他的神态,已经抬手拎起了酒壶,心想既然五杯之内不醉人,她保险些喝三杯,定然无伤大雅。 可她手腕倾斜,一滴都还没倒出来,腕部突然被人按住,动弹不得。 她困惑看向伸来手的少年:“怎么了?” 闻澄枫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低头把视线落在自己握住的那处锦缎衣袖:“长公……” “咳……”刚开口就被虞清梧打断,轻声提醒,“身在宫外,这里没有长公主。” 闻澄枫只得改成那个她要求的称呼:“姐姐还没吃东西,空腹喝酒对脾胃不好。” 虞清梧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倒也对。折腾了整个早上,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喝酒确实对身体不大好。况且酒酿什么时候喝都可以,但桌上这些个色泽诱人的好菜,得趁热吃才有味儿。 她从善如流放下酒壶,转而拿起汤匙,舀了一碗竹荪银鱼汤喝。 闻澄枫则夹了一筷子鱼片,吃得心不在焉,分出些许注意力在那壶酒上,生怕虞清梧又顾自斟酒。 其实他心里如明镜清晰澄澈,想重回北魏,想重掌太子册宝,想得到所有一切的先决条件都是逃出南越皇宫。 而眼下,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他没有道理不把握。 闻澄枫出宫前,就预料到这个情况,所以才会站在虞清梧殿门前,直接问:就不怕他半路逃了? 那晌,他是想逃的。Hela 闻澄枫算得清楚,从临安城到两国边境城池,快马加鞭只需要一个半日的路程,被中途抓住的概率极小。且南越兵力远远弱于北魏,只要他跑出南越地境,那狗皇帝再想抓他就得看手下养得一帮老弱残兵有没有本事了。 -- 第35页 只是他莫名很想知道虞清梧的态度。 如果他当真逃了,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对待还被困瑶华宫中的陆彦? 会不会觉得自己一个多月来的真心诚意,都喂给了驴肝肺? 闻澄枫迫切地想要知道,但虞清梧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反而挑眉轻轻笑了笑。 那笑…… 既像信任,相信他不会逃;又像随性,无所谓他逃不逃;还像鼓励,放任他尽管逃。哪种都有点像,又哪种都不太像,闻澄枫琢磨不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虞清梧于他而言只是一位敌国公主,他不该考虑虞清梧的感受。 可闻澄枫心底忽而生出某种害怕。 怕虞清梧会因为他的逃离感到生气动怒,更怕她会恨他,变得也像南越其他人那般厌弃他。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胸闷心酸,忍不住蹙眉。 虞清梧碗中白饭下肚半碗,也吃了不少鸡鸭鱼肉,再次把手伸向酒壶将欲斟酒。 这回闻澄枫眼疾手快,在她手指碰到鋬的瞬间,先一步拿起酒壶,放到自己面前,摆出一副不让她碰的样子。 虞清梧眼露奇怪,她并不介意闻澄枫拿走她本要拿的东西,但就是疑惑,少年自从进了酒楼之后便不大对劲。 闻澄枫被她充满打量的眼神看到心慌,无奈急中生智,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胡编乱造:“我不是故意抢姐姐酒喝的,只是这酱烩三鲜实在太咸了,我解解盐味儿。” 虞清梧顿时越发狐疑。 她一个吃惯清淡食物的南方人都没觉得菜咸,怎闻澄枫这个口味偏重的北方人,反而吃不惯? 何况这边上不是有荞麦茶吗?哪有人解咸味儿选酒而不用茶的。 她再去看闻澄枫,少年正微仰着头,酒液滚过他喉结凸起,能明显瞧出喝得略急,刚刚咽下一口就又倒出下一杯入喉,右手始终握着酒壶瓶身,没有离开。 虞清梧没忍住拦他:“你慢点喝,别把自己搞醉了。” 少年当着她的面晃了两下酒壶,壶口没再漏下半滴晶莹液体。闻澄枫道:“没了。” 虞清梧:“……” 她不禁怀疑:“这梅花酿的味道有这么好?惹得你贪杯不止。” “不好。”闻澄枫怕她想尝鲜再向店伙计讨要,连忙道,“一点都不好,寡淡如水,根本就没有任何酒香。” 虞清梧嘴角微抽:“那你喝这么急?” 闻澄枫强行解释:“因为太淡了,所以正好用来解盐味儿,一时没控制住量……” 他说着,蓦地想起什么,身体随之腾升出软绵绵的虚弱感,眼前人似乎分成了两个、三个、四个左右摇晃的重影。闻澄枫猝然意识到,糟糕,这药效怎么上来这般快、这般猛。 他咬紧后槽牙,掌心扶住桌面,强撑着站起来。 “你做什么?”虞清梧看着他突然拔高的人影。 闻澄枫深呼吸保持声音不变:“解手。” 虞清梧:“……” 她盯着少年走向后院的背影,连直线都走不了,可见是有些醉了,居然还说酒味淡。 这人今天确实奇奇怪怪的。 她被闻澄枫一番举动弄得对这梅花酿委实好奇,抬手便去拿酒壶,想着总不会真的一滴都不剩吧,当即揭开壶顶盖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里头瞄去。 ……还真是干净见底,空空如也。 唯有残余的醇厚酒香扑鼻而来,虞清梧吸了两下鼻子。 这味儿闻着倒的确不怎么样,真就如闻澄枫所言,寡淡得很。 罢了罢了,虞清梧将盖子盖回,既非好酒,不饮也罢。兼之原主这具身子酒量还堪忧得紧,万一不小心喝醉,在人家店里撒起酒疯,就太丢人现眼了。 很快,急急跑去后厨向暗卫讨要解药的少年步伐稳当地走回来,面色平静,像是没喝过那壶酒一样。 而闻澄枫彻底清醒之后,再看见桌上酒盏旁洒溅的清澈酒液,有些愣怔恍惚。 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抢在虞清梧之前喝完整壶酒,就为了不让她中药,自己则放弃这次绝佳的出逃机会。 他很明确地知道,错过今日,下一次便不知在何时。可闻澄枫却丝毫不后悔,好似心底有一道声音驱使着他不要走,至少不能戴着虞清梧买的围暖与暖耳,穿着虞清梧节俭自己华服也要给他做的冬衣离开。 不能让长公主讨厌他,闻澄枫这般想着。 第21章 遇刺 ……闻澄枫去哪儿了? 依照民间习俗,春节前后这段时日,白天醒狮过街驱邪避害,夜晚放灯向天祈愿福泽。 两人正吃着饭,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引得酒楼各桌食客纷纷伸长脖子,朝街上投望去目光。 虞清梧一眼看出这是舞狮队开始贺岁拜年。 但知道归知道,现代二十一世纪的年味早已很平淡,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热闹,当即起了兴致。正好两人也都吃的差不多,饭桌上只剩残羹冷炙,她搁下两小块碎银,而后兴冲冲跑到街边。 金银两只狮子用跳跃代替行走,不断抖动身上披就的氄毛,脖子上挂着的金铃便随之铛铛作响。 在舞狮表演者的两侧,各伴有金童玉女。他们手中捧着用七彩布匹织就的箩筐,里头装了一个个精致福袋,不断抛出分发给街道两侧围观百姓,取散播吉祥福气之意。 -- 第36页 虞清梧见之新奇,眼睛亮盈盈的。 可因为身边还有闻澄枫,她长公主的雍容人设不能崩,只好忍住搓小手的冲动,将欢喜表现得不多不少。 殊不知,肢体动作能藏,眸中的光与上扬的嘴角却早已落入闻澄枫眼中。 他在望见虞清梧如画眉目舒展张扬的这一瞬,把方才暗卫递来纸条的事抛之脑后,忽然觉得自己抢先喝完整壶酒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但下一秒,身旁人的笑颜倏尔凝滞在脸上,换而眨了两下眼,朱唇微撅。 虞清梧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和已经走过她面前的金童玉女,不由得疑惑:“为什么偏偏我们俩没有?” 同样没发到福袋的闻澄枫缓缓摇头,这是南越独有的民风民俗,他不太懂。 倒是虞清梧旁边站着的妇人热心向她解释:“这位姑娘和小公子是头一回来庙会吧?你们估计还不知道,这散福袋呀,也是有讲究在里头的!” “请问婶婶,是什么讲究呢?”虞清梧礼貌询问。 妇人边跟着舞狮咚锵节奏踩出舞步,边道:“姑娘你瞧,这街上十有八`九的人都戴了面具,而金童玉女只会给脸上有面具的人发福袋,讲究的,是福气面面俱到。” 虞清梧一瞧,果真是如此,周遭凑热闹的百姓面上皆有面具,且都为动物图形。 妇人又道:“姑娘如果想买,可以去前边儿巷口瞧瞧,那里好像有个摆摊的。要是能走到舞狮前面,没准还能来得及要上两个福袋。” 虞清梧谢过妇人后,转头对闻澄枫道:“走,去前头看看,正好给你再添些福气。” 闻澄枫看得出来,其实是虞清梧自己想要福袋拿着玩。但当听到那个“再”字,他蓦地觉得心尖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这指的是冬至那日,自己从饺子中吃出铜钱的事儿。 她还记在心上,也把他在意不详的话记在心上。 闻澄枫含笑跟上去,一路走在巷口。 兴致冲冲走在他前头的虞清梧拿了小摊上不知是什么动物模样的面具,顿时盖到少年脸上。闻澄枫朝挂在侧旁的镜子看去,似是一只深灰色的猫儿。 他不禁眨眼问:“这是大黑吗?” 虞清梧陡然一愣:“这怎么会是大黑,这明明是老虎啊?” 虎乃山中霸王,正好配闻澄枫这个将来的天下霸主。 结果闻澄枫也被她说愣住了:“可虎的额头中央该有‘王’字才对啊,这个什么都没有,只可能是猫儿。” 虞清梧盯着他脸上面具,努力想找出是虎而非猫的证据。但这两种家伙都是猫科动物,本就长得比较像,再加上路边手工艺品大多画个七分形似三分神似,还真不好分辨。 小贩见气氛突然僵硬,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小公子好眼力,这自然是猫。毕竟虎乃王者,岂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用的。” 虞清梧闻言,登时把自己亲手给少年戴上的面具又摘了。 猫儿虽软萌可爱讨人喜,但不适合闻澄枫。 “既然没有虎……”虞清梧道,“那有没有类似狮狼这些,比较凶猛霸气些的其他动物?” 她心想,必须得要猛兽,才能配得上少年日后君临天下、睥睨山河的气质。 可闻澄枫听出的重点却是在:凶。 “在姐姐眼里,我很凶吗?”闻澄枫直截了当问出口。 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他许久许久,从那日初雪,瑶华宫朱漆大门缓缓打开,虞清梧看见他的瞬间,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闻澄枫心头,久久寻不到缘由。甚至连丁点可能性,他都猜不到。 如今借着面具形象,终于问出来。 虞清梧不理解他的关注点为什么跑偏,在她眼中,闻澄枫成为君王那都是日后的事儿。而如今,至多是个动辄红脸的纯情少年,还带了几分没走出不详与煞星世俗评价的自我怀疑。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担心十大酷刑的结局了,这晌亦是没想到那层,脱口而出:“没有啊,你怎会这样想。” 听她毫不迟疑地否认,闻澄枫眼睛当即闪出光,他对小贩说:“不用找凶猛的动物了。”转而重新拾起被虞清梧丢回摊子的灰猫面具,和另外一只白色的动物面具:“我就用猫儿的,姐姐戴这个好不好?” 虞清梧接过一看,是只绵羊。 头顶还有一簇粉色蝴蝶结,跟美羊羊似的。 她略微有些嫌弃,觉得美羊羊娇娇软软的性格不符合她脾性,但迎上少年满目期待,实在没忍心拒绝。应了声好,然后面朝镜子给自己戴上。 闻澄枫也在低头戴面具。 突然,有什么划破空气的利锐声细微入耳。 虞清梧不会武功没察觉到,相反闻澄枫在战场上锻炼出对危险的感知迫使他猛然抬头。 他看见前一秒还面带讨好笑意的小贩变得眼露阴翳凶光,手里握着匕首朝虞清梧狠狠刺去。 闻澄枫瞳孔骤缩,动作比头脑先反应过来出手欲擒小贩。 持刀男人发现他的意图,不耐皱了下眉,当机立断借手臂力道将摊子劈砍成两半,把闻澄枫阻隔住。 碎木渣子飞溅到大街上,误伤了不知哪个看热闹的百姓,惊起一声痛呼。虞清梧还抬着手臂系面具绑带,在眼尾余光晃过银白冷光的刹那,闻澄枫迅速扯下她的面具甩手抛出以作抵挡。 -- 第37页 在小贩不得不劈裂面具的同时,半瞬不到的时间内,闻澄枫拉拽着虞清梧灵活闪身,堪堪躲过匕首利刃。 动静闹得大了,街巷上百姓顿时轰作鸟兽散,连舞狮也不看了,生怕被刀剑殃及,四下逃窜。紧紧跟在虞清梧身后保护的侍卫则第一时间发现变故,冲上前将她挡在身后,拔刀护驾。 好在那刺驾的小贩武功虽狠辣,却只有一人,很快被捉拿归案。但这人大抵是谁家驯养的死士,见局势不妙无脱身之可能,立即咬破藏在牙后的毒囊,服毒自尽。 侍卫稍慢了一步,出手遏制时人已经没了。 这事儿很快惊动到临安城内兵马司,指挥使领着巡逻禁卫队向虞清梧告罪:“臣等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虞清梧道,“本宫无碍。” 指挥使微松一口气:“谢殿下开恩。” 他原本以为,按照这位长公主嚣张跋扈的脾气,遇上刺杀定会大发雷霆。而他们负责临安城内治安的兵马司难辞其咎,必会首当其冲被责罚。可没想到,长公主一句自身无碍,便轻飘飘揭过此事。 出于她的安危考虑,指挥使又道:“此贼人也许还有其余同党藏在城内,殿下行踪已然暴露,不如让臣先行护送殿下回宫。” 虞清梧点头想说这样也好,方才匕首仅差分毫距离就会划破她衣袖甚至皮肉的情形,令她心有余悸,确实没什么兴致再逛街游玩了。可她答应的话声刚要出口,陡然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 ……闻澄枫呢? 虞清梧环顾四周,空荡街巷上仅有几位漫步行人,她怎么也找不见少年熟悉身影,不禁秀眉紧蹙。 适才帮她躲过致命一击的人去哪儿了? 蓦地,今晨出宫前闻澄枫状似无意的一句话,浮现脑海。 ——长公主就不怕我在半路突然逃了? 第22章 空落(入v通知) 闻澄枫应当顺利出临…… 既然他想逃,她不妨帮闻澄枫一把。 虞清梧想让兵马司指挥使送她回宫之言原本已到唇边,此刻却忽而打了个转,一本正经地推脱:“不必了,本宫难得出宫,许多热闹尚没见着,还想再逛逛。” 指挥使下意识要劝:“可这城中……” “裴大人。”虞清梧看了眼他刀柄处篆刻的名字,裴延之,沉声打断他的话,“本宫带出来的侍卫自会护好本宫安危,倘若裴大人还是不放心,再派两名禁卫军跟着本宫便是,也算作大人尽职尽责,只是有一点……” “今日之事终究有惊无险,本宫并未受伤。”虞清梧装腔作势起来,抬手扶了扶头顶轻微歪斜的蜜花色嵌蝉玉珠钗,“年节将近,宫里宫外自是希望诸事平安顺遂得最好。本宫身为长公主,有帮父皇分忧之责,是以……” 她话音稍作拖延,风情万种的桃花目上扬,带了柳叶长眉挑起。 “臣明白。”裴延之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臣会尽快处理好此事,绝不惊扰御前,徒惹陛下烦忧。” “裴大人果然聪明,如此甚好。”虞清梧勾唇笑笑。 言罢,她就近找了间茶馆,点上一壶热茶、两份茶点,悠哉听台上说书人三尺醒目拍案。 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忽然来了兴致,想听民间说书人讲故事。可唯有虞清梧心知肚明,她是在等消息。等上个把时辰看看,裴延之会不会封锁城门,满城搜查,而闻澄枫到底能不能逃离南越。 当她发现闻澄枫不在的一刹那,虞清梧就什么都明白了。 从醉花涧中,那壶被闻澄枫抢着喝的酒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救主计划。 只可惜其间出了一环变故,那就是闻澄枫知晓酒中有药,但却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少年大概是为了不让她接触到迷`药昏睡,用那样滑稽且蹩脚的方式,顾自喝得一滴不剩。 闻澄枫没逃成功,于是他手下暗卫遂又乔装改扮成卖面具小贩。 那人的目标并非真心想置虞清梧于死地,而是需要借刺杀长公主来制造混乱,从而趁乱救走他们的主子。 虞清梧一早猜到闻澄枫有逃的可能,所以瑶华宫前她缄默不答,是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所以她明示裴延之不许上报御前,是给予闻澄枫更充裕的时间离开临安。 卖给闻澄枫出逃之恩,待日后南越亡国,她才好携此恩,给自己换一条安稳过余生的路。 悬挂中天的日头一点点移向西边儿,虞清梧手侧的茶壶逐渐见底,茶点也吃得只剩残渣,茶馆外依旧没有传来官兵肃清街道的消息。 想来,闻澄枫应当已经顺利出临安了。 她松出一口气,穿书后日夜缠扰着虞清梧的提心吊胆在这个瞬间踏实落地。 闻澄枫不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从酒楼中没让她沾迷`药,以及从“刺客”刀下救她就能看出来。所以若干年之后,君临天下的男主也定会记得昔日人情,放她这个亡国长公主一条生路。 可明明是极好的事,为何虞清梧却觉得心里反而像缺了一块般,空落落的。 她浅浅思索后,将此归结为,到底是真心对待了月余的少年,突然不声不响就走了,难免有些不适宜,毕竟人总是念旧的。这样想着,她强压下心头沉闷,端起桌上最后半盏茶轻轻摇晃。 台上说书人正巧壮着胆子在说渔阳长公主的深宫秘闻,刁蛮无理、阴狠恶毒、满腹坏水…… -- 第38页 诸如此类的词毫不吝啬地往她身上堆砌。 虞清梧只当是在听旁人的故事,甚至当说书人讲到高`潮之处跟着其他茶客一齐应和称好。她听得着了迷,没注意到身后灼灼目光与脚步声。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突然在她对面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他狭长凤眸紧盯着她:“姐姐不生气吗?” 第23章 落水(三合一) 他就知道长公主最擅长…… ……闻澄枫? 虞清梧摇晃茶盏的动作蓦然顿住。 眼底晃过一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喜,但很快又被浓浓困惑取代。 他是没走?还是没能走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虞清梧就立马否定了后者。 如果没能走掉,那他现在便是潜逃未遂的逃犯,哪还能这般安然无恙地坐在她对面。所以,闻澄枫压根没走。或者准确些说,他被属下暗卫带走后,又自行回来了。 可他为何要回来? 明明能逃离南越,他为什么不抓住机会。 虞清梧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习惯性回想原书剧情,美其名曰追本溯源。 依照原剧情走向:闻澄枫被困南越皇宫两年,那两年时间里,他时不时就会遭受渔阳长公主的刁难,遍体鳞伤。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闻澄枫也没有颓败,他每一天都在蛰伏,用尽各种办法与宫外传递消息,细致谋划,逐渐在南越皇宫中埋下不少自己的眼线细作,更在两国边境养出一支了隐秘军队。 不仅仅瞒过了昏庸越帝,就连北魏皇帝也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等到时机成熟,闻澄枫利用他在临安城中编织的暗网,不费吹灰之力,成功逃离南越。 又当即集结边境亲卫军,猛攻南越城池。 因为前期准备工作充分,再加上越帝昏聩早已引起黎民怨声载道,是以闻澄枫只用了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将南越沃土归入北魏版图。而在他凯旋回朝的路上,魏帝由于长期服用仙丹,中毒已深,驾崩得猝不及防。 年仅十九岁的闻澄枫被拥立登基。 也就是说,原书中闻澄枫出逃南越是在十六岁,可现在的少年仅有十四岁,年纪不对。 更重要的是,闻澄枫欲灭南越的谋划如今还没有筹建成形。而回到北魏,虽然他的日子会好过些,但身边左右皆有魏帝的人时刻盯着,他想在自己老子手下练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相利弊分析,反而是暂时留在南越忍辱负重,更能助他成就大业。 虞清梧梳理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觉得一切都好理解了。 她端起茶盏送到唇边,细细品尝后笑着反问:“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连普通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能把渔阳长公主所做事迹讲得头头是道,就说明我在民间足够深入人心。这便是会被民间传记编录记载,流传百世的。多少先贤名士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凭空落在了我头上,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中规中矩回答着闻澄枫的提问。 答的是说书人评价渔阳长公主恶毒阴损,她并不生气。 闻澄枫双唇紧抿盯着她:“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虞清梧眉梢上挑。 闻澄枫眸色深深,想从她神情中找出明知故问的痕迹,可…… 无论他怎么看,那双桃花眸底都只有平静如水,无波无澜。一门心思认真听着说书,像是真的不懂自己问的问题。到最后还是闻澄枫先忍不住,冲动之下,什么也不顾地破罐子破摔:“刚才的事儿。” “刚才我突然不见了,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虞清梧依旧是相同的话,相同的语气,清澈少女音透着说不尽的天真。 “那个时候街上乱作一团,众人推搡碰撞的,你被人群冲散和我走丢了,实在再正常不过。” 其实她当然知道闻澄枫问的,是方才蓦然不见踪影的事儿,但虞清梧也当然不会正面回答他。 毕竟这要怎么说? 难道要她承认:是,没错,我知道你忽而消失是干什么去了。而且我不仅知道,我还一百个一千个支持,尽心尽力给你打掩护,给你争取时间,感不感动。 但凡是个正常人听了,都不敢动好嘛。 开什么玩笑,无论她如今和闻澄枫的关系再融洽和睦,可本质上始终隔着跨不过的两国河界。就像冬至宴上她欲相助闻澄枫,只能通过吹捧奉承越帝的笨法子来实现。 对闻澄枫存有私心的,是虞清梧,而非渔阳长公主。 当触及南越与北魏立场,如今的她必须毫不迟疑站定南越,才是渔阳长公主现下的生存之道。 虞清梧没法向闻澄枫解释,所以这会儿装单纯装不懂是最方便蒙混过关的办法。 她现在胡编乱造的本事愈来愈炉火纯青,说瞎话完全不用打腹稿,脱口就来:“我正是因为知道你走丢了,所以才在离巷口最近的茶楼里等你啊。” 她每说一个字,闻澄枫牙龈就咬重一分,漆黑的瞳孔底隐忍着强烈情绪,需要他死死压抑才能控制住不爆发。 他离开了整整半个时辰! 而街巷在半盏茶时间内就已经恢复秩序,虞清梧不可能没有怀疑他去哪儿了。 但她怀疑了,却还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哪里也不找,什么也不问,兴致极好地坐在茶馆里优哉游哉听书喝茶。 -- 第39页 对此,闻澄枫只能想出一种解释,那就是虞清梧猜到了事情真相,却根本不在意。 她根本不在意他是走是留! 这个认知让闻澄枫心口蓦地一阵刺痛,抽搐得能翻出淋漓血肉。 他喝下整壶含有迷`药的酒,他再三下令暗卫日后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对虞清梧出手,不准做出任何会伤害到她分毫的事儿,连打幌子也不行,可结果呢…… 她压根没把他的去留放在心上! 甚至虞清梧还在若无其事地笑着:“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沾了糕点屑么?” 那双流眄桃花目轻飘飘一眨,便能将浅淡笑意勾勒出百般媚丝,装点在她如明珠生晕的姿容。闻澄枫每每迎视上都难以自已地不想挪开目光,似有一股勾魂摄魄的灵力在吸引着他。 但往常叫他觉得美如尤物的眼神,这会儿闻澄枫瞧来却只觉可气。 分明不在意他,干嘛还笑得温柔含星。 他干脆别过脸,冷冷道:“没有。” 虞清梧霎时听出来他字里行间带有火气,似乎在忍耐着巨大情绪。但她并未多留心,下意识以为少年是因为不得不丢弃出逃机会而心情不佳。虞清梧啧啧感叹,到底还太年轻,藏不住喜怒哀乐。 让他在越宫多待两年,其实也好。 就当是锻炼心性,给将来铺路了。 她将茶壶中最后一点尚有余温的茶水斟给闻澄枫,今日所有事就像此壶见底翻过了篇儿。 虞清梧掀了眼皮问对面少年:“距离宫门下钥还早,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闻澄枫没想到她会询问自己的意见。 一直以来,她是长公主,各种各样的事情或物什都是她决定好了再告知自己而已。这晌突然从知情权上升到决定权,闻澄枫满腔脾气不经意散开些许。 虞清梧还是在意他想法的。 但也真的只是九牛一毛中的些许而已,闻澄枫还是很郁闷,赌气道:“没有想去的。” 他说不清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控制不住情绪。尤其遇上和长公主相关的事时,包括直接面对虞清梧时,所有最原始、最本能的心绪,在瞬间如洪水决堤,将理智冲垮、吞噬。 不知从何时起,他逐渐变得不再像那个什么都能隐忍的闻澄枫。 就连这一瞬,他听见虞清梧说:“既然没有想去的,那便回宫吧。等晚些天黑下来,又该起风了。”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都会令闻澄枫忍不住思索那句起风了,有没有对自己可能着凉的关心在里头。 而虞清梧语罢,便站起了身。 她走到隔壁琴月与侍卫坐的那桌,吩咐道:“你们当中留一个人在这里,等茶楼打烊,去后台找现在这个说书的。告诉他,本宫很喜欢他的故事,请他明早进宫来,本宫还想听他说秘闻逸事。” 回宫的路上,虞清梧依旧一沾马车就开始呼呼大睡。 闻澄枫坐在她旁边,恰到好处的微妙距离保持在既不会相互接触,又低头不见抬头见,视线轻轻一撇便落在少女双唇。 似乎因吃过中饭与茶点的缘故,她浓墨重彩的口脂颜色比来时薄了不少,呈现出偏淡桃粉,更显水润。又因呼吸起伏,不由自主带动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更深一点红,如清水洗净的樱桃破了皮儿,更诱人的是里头果肉。 马车内空间逼仄,闻澄枫注意力无处转移,一时看得失了神。 她睡着姿态,没有平时紧绷佯装出的高贵端庄,反倒平添几分娇憨,仿佛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嘴巴一砸,顿时惹得少年心底蹿起一团火,想尝尝那樱桃滋味儿。 孟浪而冒犯的想法让闻澄枫陡然愣住,意识到自己在肖想什么,他连忙侧脸转头,面朝向马车壁。 该死,怎么会起这种心思,怎么会盯着未出阁姑娘看那般久,这和市井流氓有什么区别。 他今日果真是被虞清梧的浑不在意气昏头,失去理智了。 马车停在瑶华宫侧门,夜幕笼罩了半边天。 小厨房掐准时间做好晚膳,这晌棋秋当即迎上前,搀扶虞清梧下马车同时问道:“殿下可要用膳?” “用吧,记得准备两副碗筷。” 另一副自然是给闻澄枫的,虞清梧想起他中午光顾着喝酒了,总共没吃几口饭,兼之下午的茶点也没见他碰。少年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而今铁定饿了。 但枉她考虑周到,闻澄枫从马凳子上走下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先回去了。” 说完,绕过虞清梧往瑶华宫内走。 他素来不讲究南越规矩,又有长公主待他格外之好,众伙儿都习惯了他的无礼。但像这般没规没矩走到长公主殿下前面,却还是头一回。身旁伺候的宫人见虞清梧蹙了蹙眉,不由心口揪紧,以为闻澄枫终于要遭殃了。 可下一瞬,虞清梧的眉目便又舒展开,点头道:“也好,本宫让他们把饭菜送去你房里也是一样的。” 她把闻澄枫此时的所有情绪都归结为:暂时不能逃离南越的综合后遗症。 理解万岁。 闻澄枫回到屋里,三两下摘了头上暖耳和脖上围暖,他一眼看见桌上茶壶盖的小孔有缕缕白雾冒出。 新泡的茶,温度尚高,不用想也知道是前殿那位长公主吩咐人安排的。 -- 第40页 明明不在意他是去是留,偏生又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闻澄枫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在去留之间犹豫徘徊的心情更矛盾,还是虞清梧的行为更矛盾。 “叩叩叩——”正当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不用猜也知道是陆彦。 闻澄枫收拾好纷杂情绪,起身开门。 “主子,你怎么回来了?”陆彦挤进屋中,压低声音,“我们的计划失败了?还是说没解决掉那个长公主?” 他语如珠连炮,三连问之间喘息都不带。 “解决?”闻澄枫凤眸眯起,冷冷朝他扫去,“你的计划里,想怎么解决她?” 陆彦被闻澄枫如同冰渣子的语气刺得后背发凉,哪怕他反应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主子动气了,不禁笔直站好,实话实说:“没想怎么解决啊,也就是在酒里下点迷`药把她迷昏而已。” “主子你上回说的话我都记得,咱们俩的伤是长公主给治的,也是长公主把我们从掖庭那鬼地方带出来。我陆彦是个粗人,别的不懂,但恩将仇报当白眼狼的事,我绝对做不出来。” 闻澄枫眼底寒意慢慢敛下。 陆彦跟了他两年多,为人做事是什么性子,他心里有数。所以今天酒楼中的店伙计,是陆彦安排的没错,但后面持刀对虞清梧出手的小贩,却又是另外一帮人。 闻澄枫几乎能够确认:“有人要杀我。” “啊?这怎么可能?”陆彦瞪大眼睛。 闻澄枫就知道他会是这么个反应,索性把今天在宫外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从最初的酒楼迷`药说到巷口刺杀。 这其中也有他想跟虞清梧解释的。 他没想逃出临安,没想一走了之。 那会儿,闻澄枫拉着虞清梧躲开刺来的匕首,同时感觉到有人趁乱抓住了他的后手腕,使了蛮力想把他拽走。 闻澄枫当时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在酒楼后厨拿解药的时候,他已经下令`计划全部取消,以暗卫的绝对忠诚,不可能违背命令擅自行动。可让闻澄枫没想到的是,那人居然大胆到给他下药。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内侧,皮肤上俨然是一条新添的血痕。 那个冒充他手下暗卫的人事先在刀上抹了迷`药,闻澄枫一时疏忽中招被他拖走,意识昏沉提不起力气反抗。亏得他先前在酒楼里吃过解药,体内的药效不到一炷香便自动解开。 再次醒来,是在一辆马车上,眼见就要出北城门,闻澄枫不动声色向那人套话。 孰料那人却说:北魏出了大事,他原本买通好掖庭宫人给闻澄枫递信,但突然收到消息得知闻澄枫今日会跟长公主出宫,才临时谋划了这场刺杀,只为把他带回北魏。 闻澄枫当机立断,在马车拐过巷口盲区的瞬间,拧断了那人脖子。 可笑,他与手下暗卫传递消息的方式,从来不是通过掖庭宫人递信,而是利用猫语秘术。还有那个刺杀虞清梧的小贩,在发现闻澄枫阻拦时皱起眉头,眼底流露出浓浓杀意和不耐,便绝对不会是他的暗卫。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人的目的从来不是虞清梧,而是他。 之后,闻澄枫将过分显眼的马车和尸体都交给手下暗卫处理,又询问了北魏如今局势。在得到“一切如常”这个回答后,急急回去找虞清梧。 所以不是他故意耽搁半时辰之久。 无奈不慎中招,身体被药效控制。 陆彦听完后,掌心重重落下,把桌面茶盏拍得抖三抖:“岂有此理!”他的暴脾气说来就来,“竟然有人敢这么对主子!老子非得砍了他不成!” “尚且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能肯定是北魏的人。”相反闻澄枫要比他平和许多,冷静分析,“但我又实在想不起北魏朝堂上,有谁有立场杀我。” 在北魏组训中,立储必立嫡。当初皇后诞下龙凤胎一儿一女,他是唯一嫡子。 可闻澄枫都被废两年有余了,在他刚被俘虏来南越那会儿,皇后腹中就已怀上新胎,且从北魏宫中传来的消息得知,御医就诊后判断,皇后腹中应是个皇子。 那便是魏帝和百官眼中的准太子。 从明面上来看,他已经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上回说抓到两个峡谷战役中的逃兵,有审出什么结果吗?”闻澄枫问。 “没呢。”陆彦摇头狠狠啐道,“那两个死鳖孙嘴巴牢得很,还在撬。” 意料之中的结果,闻澄枫点点头表示知晓。 他之前从没怀疑过北魏军营会出内鬼的可能,但在今天却忽而有了种猜测。如果有人事先给南越泄露了他们的行军计划,那他毫无防备地被南越背刺一刀也就不稀奇了。 毕竟在南越杀他,远比在北魏杀他要容易。 这般敌暗我明的情况,他继续留在南越也好,至少在南越皇宫中,北魏细作还不敢轻举妄动。而假如他一旦回去北魏,手中无兵无权,那便是几近任人宰割的境地。 想明白前因后果,他对自己今天没逃离南越的理智决定,复生出庆幸。 却偏又无端想起长公主。 闻澄枫从榻上拿起一个包袱抛给陆彦:“给你的。” “什么东西啊?”陆彦大手大脚地拆开绑结,把里头物什拿出来掸了掸,不解挠头,“一套衣服?” -- 第41页 闻澄枫道:“长公主给你买的年节新衣。” 当然,他没告诉陆彦,这是他喊了虞清梧好几声姐姐之后换来的。 陆彦以前在军营穿得都是冷冰冰盔甲,又重又硬,来南越之后的日子也跟狗啃泥一样糟糕,哪里见过这般厚实且光滑的衣服料子。他仅是用手摸就知道肯定值不少银子,迫不及待开始试穿。 他系腰封之时,虞清梧派来送晚膳的宫人敲了敲门。在得到闻澄枫应允后,端着漆盘走入,将一盘盘色泽光鲜的菜肴摆在桌上,荤素搭配,很是讲究。 陆彦闻见饭菜香忍不住咽口水,他头脑一根筋,下意识嘀咕:“主子,你说这长公主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 “咱下药迷她,还打算利用她当跳板在她眼皮子底下开溜,结果她啥都不追究不计较也就算了,还给咱买年节衣服,送大鱼大肉,怎么比我还神经大条呢,怪蠢的。” “你说什么?”闻澄枫刚拿起筷子的手顿在半空。 “没,没说什么。”陆彦连忙捂嘴,讪讪胡编,“我夸长公主冰雪聪明、出手大方呢。” 他算是捋出经验了,好像只要他一用贬义词形容长公主,主子就立马沉脸不高兴,遂想用褒义夸奖糊弄过去。 陆彦这个结论不假,但唯独这晌他会错了闻澄枫的意。 ……不追究……不计较。 闻澄枫在心里反复念过陆彦说的两个词。 他郁郁寡欢了半天,都在恼虞清梧不在意他是去是留。可忽略了,在不计较之前,虞清梧没有追究他的出逃。 闻澄枫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如果虞清梧追究会怎么样。 他“出逃未遂”是轻,更严重的,是满城兵马司出动搜查北魏细作。他手下暗卫被抓捕,辛辛苦苦布下的暗桩被捣毁,这半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闻澄枫没办法想象那时的后果,也无法估量重头开始部署需要多长时间。 所以虞清梧不追究是一种保护,只不过身为南越长公主她没有立场帮自己,唯有装糊涂不计较才能让这场密谋计划彻底息事宁人。 思及此,闻澄枫不自觉嘴角勾了勾。 心口不一…… 他就知道长公主最擅长心口不一,这回居然演得把他都骗过去了。 陆彦见自家主子突然开始恍惚发笑,心想夸长公主这法子果然好使,他拉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捧起碗就准备扒饭。筷子对准一块八宝鸭,正要下箸夹起。 “啪——”的一声,闻澄枫用筷子尾端敲了下他的手背,痛得陆彦顿时收手。 “这些是长公主给我,你吃什么吃。” “可这不是送了两副碗筷嘛,明显也有我的份儿啊。”陆彦脑回路比较长,老老实实反驳。 他一句话说完才感觉到有束深幽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满含怨念,急拍脑门反应过来。 长公主的东西,就是长公主那个人的象征。 他从善如流放下筷子:“这些是长公主给主子您的,全都是主子您的。”说着只抱了一碗饭站起来,笑得露出两排门牙:“我去小厨房找其他吃的。” 房门合上,丝毫没觉得自己像只护食大狗的闻澄枫夹了一筷子糖醋鲈鱼。 他不怎么喜甜味儿,却觉得今日这道鱼入口鲜香,异常美味。 是夜,如絮雪花漫天纷飞,给红墙绿瓦蒙上一层轻盈的洁白。 瑞雪兆丰年,年节降雪寓意吉运。但闻澄枫无暇管南越农田丰收与否,只知道虞清梧在意他,便是最大的福。 一双腿仿佛不受控制地走到瑶华宫正殿。 伺候在殿外的是棋秋,一见到闻澄枫走近当即笑问:“闻公子还找殿下是有何事?” 闻澄枫微愣,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就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走。 他微抿的嘴唇翕动,想随意编个理由,突然:“哈哈哈——竟是这样,好生有趣哈哈哈——” 殿内传出欢快笑音,明媚而张扬。 棋秋看出闻澄枫脸露狐疑,主动解释道:“殿下在听吴先生说书呢,公子可要进去一起听听?” “吴先生是谁?”闻澄枫疑窦更甚。 “诶,闻公子不知道吗?”棋秋道,“便是昨日茶馆中的那位说书先生,殿下喜欢听他讲的故事,今儿一早便召了人进宫。这不,殿下已经笑了大半个时辰,似是停都停不下来。” “哈哈哈——不行不行,本宫笑得肚子都疼了,先生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殿内又传来接连不断的笑声,闻澄枫仅是听着就能想象出虞清梧那双桃花目如何泛起薄雾微红,绛朱染唇又如何笑出贝齿皓白。明艳姿容恍如眼前,却不是对他笑的。 他昨天没注意茶楼里的说书人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左不过是头发花白的长须老头儿,能说出什么有趣儿故事。别再讲些大不敬的深宫秘闻,祸从口出丢了脑袋才好。 不,不对…… 就是要他口无遮拦,说些不该说的,然后让长公主把他赶出去最好。 闻澄枫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攥住衣袖,心底攀爬出名唤嫉妒的魔鬼。 这一晌,他无比想冲进殿内,对虞清梧道:不就是讲故事嘛,他也会!不就是逗人开心嘛,他也可以! 哪怕是他不会的,自己也可以学! 学到最好,最能惹她展颜开怀,这本来就是身为伴读的分内活儿。做什么召一个糟老头子进宫,还独处内殿,显得他这个伴读很没用,很不被需要似的。 -- 第42页 “公子?闻公子?”棋秋犹如春风的温声细语拉回了闻澄枫飘远的思绪。 理智回笼,他连忙藏好眼底遏制不住的灼热情绪。 闻澄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那个瞬间忽然变得偏执而疯狂,但他清醒后知道,自己只是个北魏俘虏,完全没有立场干涉长公主的任何决定。 他想要长公主对着自己笑,就只能逗她开心,比几个破烂故事更让她开心才行。 比如昨日虞清梧昨日巴巴望着的金童玉女福袋,可惜后来因为刺杀变故没有拿到。 如果送她那个的话…… 闻澄枫登时福至心灵,说道:“我想出宫一趟,来向长公主讨个令牌。” 棋秋朝他福了福身子:“公子稍等。” 殿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将霜雪寒风尽数阻隔在外头。 虞清梧屈膝斜倚软榻,腿上盖着珊瑚绒长毯。她方才笑得太狠,嗓子干痒不止,这晌正小口吞咽茶水润喉。 听完棋秋回禀,虞清梧没有迟疑:“令牌在多宝阁最右边的抽格中,你且拿给他就是。” 棋秋应了声,在找到令牌后又不由多嘴添了句:“殿下对闻公子可真好。” 虞清梧对着滚烫茶水吹气,不置可否。 毕竟男主嘛,怎能不对他好。 况且撇开身份结局不谈,她也确实欣赏闻澄枫不折腰不屈膝的骨气,与原书中忍辱负重的毅力。还有她时常见识到少年过分耿直的轴劲儿和天真懵懂的纯情样子,相互矛盾,却总能让她忍俊不禁。 虞清梧将轩窗推开一条缝隙,看见少年从棋秋手中拿了令牌,小跑着往瑶华宫外走,地面积雪溅到衣摆,融化出深色水渍,也不知道这般急匆匆是要出宫去做什么。 但大抵是和那些谋划有关吧。 虞清梧没有多想,在闻澄枫的大业上,她不介意推波助澜,帮他一把。 直至望不见那道锌灰色身影,她才把窗子合上,复而拢了拢腿上毛毯。 “先生方才说了不少南越的逸闻,接下来也讲讲北魏的趣事吧。”虞清梧喝了两口茶,对坐在板凳上的人道。 如果闻澄枫走进内殿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个说书先生不过而立之岁,玉带系墨发,青衣点素色,之乎者也的儒雅书卷气在他身上浑然天成,绝不是闻澄枫幻想出的糟老头子。 他反问:“长公主殿下对北魏之事也有兴趣吗?” 虞清梧道出一早编好的说辞:“本宫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临安城,对外头的三千世界委实好奇。” 殊不知,这才是虞清梧召人进宫的真实目的。 昨日闻澄枫虽然没走,但在他消失不见的半个时辰里,也让虞清梧思考了许多日后之事。 譬如北魏铁骑迟早会踏平天下,烂到根骨里的南越迟早要亡国,到那时,她不再养尊处优,离开皇宫还得自力更生活下去。 她得趁如今小金库颇丰,把各地风土人情摸透,然后选个她最喜欢的地方置办好房契地契,给未来生活打下牢固经济基础。 虞清梧是个计划派,偏爱早做规划心里才更加踏实。 是以昨日听见这位说书先生把各地奇闻讲得绘声绘色,她便把人请进宫里来,借助他了解外面的世界。 这晌,名唤吴为的说书人接过虞清梧的话,开口道:“草民斗胆,冒昧一问,方才长公主殿下提到的那位闻公子应该就是北魏人吧?不知传言北魏废太子发梢生出血色,究竟是真是假?” 虞清梧脑海中浮现出闻澄枫锌灰色头发末端显眼的截截暗红。 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点点头:“是真的。” 吴为摇头叹了口气:“如果传言不虚,那位闻太子倒算个可怜人,偏偏生在北魏那种鬼地方。朝堂上一群戎狄莽汉没读过几本书,就爱吹捧神仙妖怪,对吉祥凶厄深信不疑。包括历代皇帝,也都是吃仙丹吃死的。” 虞清梧笑笑。 此人看待问题倒是通透前卫。 比那群口口声声指认红色是血光之灾,却又要在春节贴红色窗花沾喜气的矛盾朝臣,要活得明白。 虞清梧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更可笑的是,在北魏连双生子都被认定为不详,要拿其中体型较瘦小的那个孩子生祭神明才能逢凶化吉。” 他说起宫廷秘闻格外逼真,好像亲眼见过:“十多年前,北魏皇后怀上龙种,那肚子比同月份的妇人大了整整一圈,沉甸甸得跟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太医署一群御医怀疑是双生子,但谁都不敢说,生怕被皇帝砍头,阖宫上下紧张了好几个月,到了皇后临盆那日,凤栖宫内果然传出两声婴儿啼哭,母子平安。” “这要是放在咱们南越,宫人早该跑去御前报喜,向皇帝讨赏钱了。可北魏的凤栖宫却恰恰相反,气氛压抑低沉,宫人里里外外跪了一地,脸上没有丁点喜色。因为魏帝就站在皇后寝宫外,左手持剑右手执帕,正一下接连一下地擦着尚方宝剑,他就等产婆抱着双生子出来,做足了为国运挥剑杀儿子的准备。” 虞清梧听得入迷,素白玉指从果盘中拈了一块黄桃蜜饯丢进口中,边咀嚼鲜果甜味儿边道:“后来呢?本宫记忆中北魏皇后生的唯一一胎是龙凤呈祥。” 便是嫡长子闻澄枫,和嫡公主靖福。 北魏皇帝出鞘的剑,应是没有砍下的。 -- 第43页 “殿下所言不错,皇后诞下的确实是龙凤胎。”吴为说着话锋陡转,“但草民曾有幸遇过昔日在凤栖宫伺候的老宫女,人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老糊涂了,问起她深宫的事,只会说一句,当初听见两声啼哭……” “分明都是男婴的声喉。” 虞清梧指尖挑拣蜜饯的动作微顿,稍稍反应了会儿他这句话的内涵,待脑袋转过弯了又觉得,这大概就像后人传读的正史与窃语的野史之区别。 说白了,吴为讲这桩故事,只是想讥讽北魏迷信过甚。 至于皇室血脉,哪可能连男女都搞错。 她百无聊赖,挑出个头最饱满的果脯。 “殿下,不好了殿下——”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急匆匆跑进来的是书瑶。她慌乱得连叩门和行礼都忘了,边跑边嚷喊:“闻公子出事了!” 虞清梧悠闲神情顿时僵硬在脸上,语速不自觉加快:“说清楚,怎么回事?” “奴婢方才经过御花园,见六皇子殿下突然跳进明月湖吓了一大跳,结果逮人问了之后才知道……”书瑶气喘吁吁,“起因竟是闻公子坠湖无人救,六皇子恰巧碰见这一幕,便自己跳下去救人。” 虞清梧上半身霎时直直坐起。 她听清了书瑶说的每一个字。 唰地掀开腿上珊瑚毯,两只脚胡乱塞进绣花棉鞋,没要人侍奉,提起拖曳裙摆就往外跑。 “殿下?殿下先把斗篷穿上!”身后传来棋秋与书瑶担忧的声音,她都恍若未闻。 坠湖无人救? 呵,闻澄枫又不是三岁垂髫小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坠湖?何况御花园中行经来往的宫人甚多,明知闻澄枫是她瑶华宫的人,怎么会一个个都袖手旁观,就不怕招惹渔阳长公主的脾气吗? 虞清梧基本能肯定,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腊月廿九,雪花纷飞,寒冷彻骨的日子把人往冰凉湖水里推,这根本是要害死闻澄枫啊! 她想起自己冬日用冷水洗脸的体验,就已经足够让浑身都瑟瑟发抖,更枉论整个人浸没在湖水中。且还不说昨夜风雪漫天,那湖中会不会有尖刺冰渣子。 虞清梧脚步越迈越大,直拿出了中高考体测冲刺的劲儿,把随行伺候的宫人远远甩在身后,只嫌古代没有汽车送她一程。到后来,甚至摘掉发顶窸窣作响的笨重步摇,随手丢了。 只为跑得更快些,更早赶到明月湖。 当虞清梧终于到湖边,正好瞧见六皇子拽着闻澄枫从水里救上岸。 而果不其然,虞清梧看见假山洞里还站着一个人,手执绢帕笑得不怀好意,似是在看什么大戏。 又是她,惹事精虞映柳。 那双狭长眼睛中的幸灾乐祸都快兜不住了,就差把坏水两个字写在脸上,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一样。 但此时此刻,虞清梧无暇管虞映柳究竟是怎么害的闻澄枫,她急急蹲到浑身湿透的少年身边,平素无比精致的面孔而今苍白得不显半点血色,人已经冻晕昏厥了。 她又用手背去贴少年脸颊,不料如冰温度登时将她刺得指骨蜷缩,可想而知该有多冷。 虞清梧下意识抽解脖颈处系带,想把斗篷给闻澄枫披上捂暖,但双手猝不及防捞了个空,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跑出来太急,斗篷和手炉都没有拿上。 可少年浑身动都不动一下,像是没知觉。 豁出去了。 她咬咬牙,双手交叠用力按压少年腹部,帮他把吸入呼吸道的水吐出来,然后直接将少年从地上扶着半坐起。 ……搂人入怀。 她骨子里便不讲究古人严苛至极的男女授受不亲,这晌情况危急,闻澄枫急需一个热源。 跟有可能损伤性命比起来,所有礼节都变得轻如鸿毛。 闻澄枫身上浓重寒气传到她身上,还有滴滴答答的湖水染湿虞清梧的华服,她很怕冷,却在这一瞬浑不退缩。 许是过分的寒冷让虞清梧脑子一片空白,只单纯地顺从心意…… 她想保护好这个少年。 这般持续了小半盏茶时间,棋秋与书瑶才终于追上她,姗姗来迟。 虞清梧一把抽过棋秋搭在双臂间的羊绒斗篷给闻澄枫裹好,不顾自己冷到麻木的手,将手炉也塞进少年怀里。她见到少年眼睫随之颤动了两下,稍稍安心。 却也是这时,虞清梧听见一声轻微低哑的呼唤:“……渔阳姐姐。” 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摆。 虞清梧低头,骤然一愣。 六皇子虞鸣瑄,原主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主动跳下明月湖救闻澄枫的人,此时正锦衣湿透躺在草坪地上。只他大概在水下的时间短些,又识水性,所以没有像闻澄枫那样彻底昏迷。 “渔阳姐姐……”他又叫了一声,能明显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我好冷……” 虞清梧眉头紧锁。 早听说先皇后不得圣宠,当年生下嫡皇子后便撒手人寰,徒留一个失去母亲的幼子,由先皇后身边老奴抚养长大。说起来,虞清梧在勤径殿念书的时候其实见过虞鸣瑄几次,只不过每每他都顾自坐在角落,没什么存在感。 但虞鸣瑄就算再不受越帝待见,好歹也是南越唯一的嫡皇子,从湖水里爬上来这么久居然没人管?! 这确实在虞清梧意料之外,方才只顾着关心闻澄枫了,而无意忽略掉虞鸣瑄。 -- 第44页 事情倘若传出去,她不免又要落个冷眼弟弟死活的阴狠恶毒之名。估计还会有编排她妒忌虞鸣瑄嫡皇子身份,为了争当皇太女不择手段谋害亲弟的言论传出去。 虞清梧倒是不在乎名声,可现在的问题在于,棋秋只带来一件斗篷,她已经给闻澄枫穿上了,不可能把闻澄枫身上的斗篷再扒下来给虞鸣瑄用。而宫人身上的衣物大多偏单薄,不适用。 两个少年,她都想顾及。 对闻澄枫是纯粹出于本心,对虞鸣瑄则是出于感激和不忍,还有一丝同情。 鱼和熊掌当前,虞清梧不想取舍。 小孩子才做选择,而大人,都要! 她恻恻把目光瞥向看好戏的虞映柳,呵,这不还有个现成的炮灰嘛,正好也让她尝尝寒风彻骨的滋味儿。 虞清梧两步走到假山洞内,她素来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能温声和气的脾性。这会儿趁虞映柳没反应过来,虞清梧上手便扯了她的披风,夺了她的手炉,包括围暖和暖耳,所有保暖物什东西一样不给她留。 “书瑶,把这些东西给六哥儿拿过去。” “渔阳?你干什么?!”虞映柳被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哆嗦,伸手想抢回自己的东西。 虞清梧轻而易举握住她细胳膊细腿儿,重重甩开,把人直接推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她回头看了眼闻澄枫和虞鸣瑄两道少年身影蜷缩着发抖,火气再也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在瞬间彻底爆发。 “虞映柳,前两次你出言刁难,我不跟你计较,是因为我敬你年长,还愿意给你这个姐姐三分薄面。可你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蹬鼻子上脸,那本宫也不必再客气什么。” “今天我虞清梧便把话撂这儿了。”她把虞映柳堵在假山角落,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在虞映柳面容落下半边阴影,“凡事都讲究个礼尚往来,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针对我的人,但……” “他们拜你所赐经历过的事,我都要你丁点不落全部经历一遍。” “来人,把她给本宫丢进湖里去!” “渔阳你敢?啊——”虞映柳被太监`禁锢四肢架起来,眼底满是惊恐。 她不断挣扎,尝试着拳打脚踢,但虞清梧只是冷冷扫过一眼:“堵上她的嘴,别吵着本宫的耳朵。” 虞清梧第一次庆幸在古代权力为王,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人莫敢不从。任凭虞映柳如何哭喊,如何崩溃,都无济于事。虞清梧桃花目勾挑上扬,顿时理解…… 无端刁难的恶毒炮灰真的很招人恨。 以牙还牙和以眼还眼也真的很解恨。 闻澄枫渐渐恢复意识,他的眼睛还没法睁开,唯独冰冷皮肤对温度格外敏感,仿佛有姑娘家纤柔手指拨开他湿润贴脸的碎发,鼻尖飘来淡淡的果脯甜香。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 第24章 臆想(三合一) 他傲慢、嫉妒、贪婪,…… 虞映柳的侍女还算机灵,见情况不对,连忙从假山后小径穿梭出去报信。 虞清梧并没有阻拦。 她要让虞映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沉痛代价,直接动手要人命是下下策,虞清梧心底已经有了另一计。 这晌她先指使两名太监小心把闻澄枫抱起,放到自己的步辇上,虞鸣瑄则乘坐虞映柳那台。无论如何,先回宫用热水泡个身子,再换上干净衣物,由太医诊脉开药才最稳妥。 等安排好一切,她却没有跟随步辇回瑶华宫,而是朝后宫正相反的方向走。 棋秋上前给她撑伞:“殿下去哪儿?” 虞清梧言简意赅:“承明宫,去请罪。” 承明宫是越帝处理政事与休息睡觉的地方。 “可殿下这身衣裳……”棋秋指的是她刚才抱住闻澄枫,满身被沾得湿漉漉,还有跑来明月湖的路上扔掉珠钗和步摇,头发散乱颇显狼狈,担心被人瞧了笑话,遂道,“依奴婢看,殿下还是先回宫换身衣裳再去也不迟。” 虞清梧却摇头:“仪态和端庄得有体面的场合相衬才行,其余时候,狼狈未必不是一种筹码。” 棋秋回头望了眼被宫人捞上来的四公主,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奴婢跟殿下一块儿去。” “你随我去做什么,凭白讨罚吗?”虞清梧笑笑,“你且替本宫照顾好闻澄枫和六哥儿便是了,尤其是……” 她蓦地顿了顿,最后半句话没有经过大脑,不经意就蹦出唇齿。她微愣后,默默把少年的名字咽下。 棋秋却顿时听懂她的未尽之言:“殿下放心好了,知道殿下对闻公子上心,奴婢们定不会怠慢的。” 虞清梧一怔,她对闻澄枫的偏袒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也是,就算之前还不算太张扬,经过明月湖旁那番闹,估计很快便会在阖宫之中传开了。 包括虞映柳,屡次三番针对闻澄枫也是因为自己待少年的不同寻常。虞映柳看不惯原主,但又弄不死原主,逐渐发展出病态心理,通过让原主身边亲近的人不爽,从而达到让原主不爽的目的。 虞清梧本以为,渐渐让南越宫中的人认清她对闻澄枫的偏爱,这些人就会消停一些,闻澄枫在南越的日子自然也会变得好过起来。可今日之事却告诉她,并非如此。 事实上,只要闻澄枫在越宫中一日,就有可能会在那一日受到欺辱。 -- 第45页 而她很难保证每回都处理得完美,每次都赶到得及时。 想要一劳永逸地保护闻澄枫不受伤害,办法只有让这些热爱坟头蹦迪的人,再也蹦不起来。 杀鸡儆猴,虞映柳就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 虞清梧伞也没拿,迎着风雪径自往越帝的承明宫走去。 她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做的事很难,不说旁的,单凭今日这场闹剧,落在旁人眼中,虞映柳不过是整蛊了一个敌国质子,可她虞清梧却是对同族亲姐下手,情节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越帝究竟会如何处理,她心里没底。 尤其今天虞清梧看见虞鸣瑄,隐约想起一段原书中的剧情后,她越发拿不准自己过激的举动会不会惹怒越帝。 如今前朝后宫都在传言女太子,但原书中,越帝最终立的依旧是虞鸣瑄这个嫡子。 彼时北魏大军势如破竹,逼近临安,越帝个老怂批在认清自己打不过人家的残酷现实后就准备逃。跟北宋徽宗忙不迭跑路的同时把皇位传给儿子钦宗是一个心态,越帝也想立个储君。 他心里是有考虑过原主渔阳的,奈何朝堂早已被世家把控。世家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帝,而是和他们共同利益的听话傀儡。 贵妃入宫前不过一个低贱歌姬,原主又是听不进任何人意见的自大性子,完全不符合世家心目中的既定标准。反观先皇后却是世家女出生,加上丧母的虞鸣瑄年纪偏小,耳根子又软,妥妥是他们需要的皇帝人选。 世家逼越帝传位虞鸣瑄,并且为了自保,提出将渔阳长公主交给魏军处置。 原因很简单,谁都知道北魏领兵挂帅的人是闻澄枫,在越宫那两年,受渔阳长公主的欺辱最多。世家想的是,只要把闻澄枫憎恨的人交出去,表明投诚之心,没准还能两军坐下来谈谈条件和解。 那时的越帝一心只想保命,世家说什么他就照做什么,当即下旨禅位嫡长子,并褫夺渔阳长公主封号,关押冷宫等候处理。 一波骚操作,直接推动了原主落入男主之手,遭受十大酷刑。 回忆起这段剧情的虞清梧很清楚,在越帝心里,苟命才是第一位,至于对原主的宠爱,全都是虚假的繁荣。 她这晌作为众人眼中的“过错方”,却想让越帝严惩虞映柳那个“受害方”,虞清梧自己都没有把握。 可没有把握也必须要试试。 不仅为了闻澄枫,也为了她自己。 因为只有男主重回北魏掌权,出兵吞并南越,她才能摆脱渔阳长公主的身份,摆脱望不到地平线的高耸宫墙,找一处小桥流水人家,做真实的虞清梧。 这是迟早的事,可她依旧希望越早越好。 给闻澄枫出宫令牌,让闻澄枫顺风顺水,归根结底都是想让闻澄枫尽早筹备齐全一切。 但虞清梧冒雪来到承明宫,却被告知越帝并不在里头。 “约莫也就是小半炷香之前,贵妃娘娘把陛下请走了。”这是小黄门的原话。 虞清梧便又掉头往回走,去贵妃的灵犀宫。 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是原主生身母亲,虞清梧的心态反而轻松不少。 但当她一只脚迈进正殿,就听见了哭哭啼啼的女子啜泣声,不好的预感顿时隐隐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虞清梧掀帘入殿,就看见虞映柳的生母贤妃泪如雨下,那眼泪仿佛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跟越帝哭诉她把虞映柳扔进明月湖的事儿。 这贤妃倒是跟她想一块儿去了,把卖惨当做博取同理心的筹码,还比她早到一步。 但这带了一脸精致妆容哭的样子,略显白莲啊。 甚至她能比自己先到越帝面前,就说明虞映柳的侍女向她通风报信后,这位贤妃没去明月湖,而是径直来了灵犀宫,利用贵妃把越帝请了过来。 这样一来,虞清梧要是还按照原计划卖惨,反而显得做作。况且虞映柳那个罪魁祸首没在这里,贤妃到底是越帝的妃子,也算她半个继母,如果虞清梧跟贤妃哭惨,难免衬得她刁钻不尊重长辈。 她灵光一闪,低头不动声色,照常行礼。 “免礼。”越帝中期偏虚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虞清梧抬头望去,贵妃一袭冰蓝色百蝶穿花云缎裙曳地,正专心剥着鲜橙,将瓣瓣果肉放在御碟中。时而淡淡看眼越帝,时而淡淡瞥过贤妃,唯独没有给予虞清梧半分目光。 她总觉得,原主跟贵妃的母女关系不睦。 上回冬至宴也是这般,贵妃始终神色淡淡的,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有在虞清梧张扬开口时,她皱了两下眉,明显是不悦,可直到最后也没多言什么。 且虞清梧穿书来已有月余,贵妃亦不曾传召她、关心她。 种种迹象,只能用关系不和能解释得通。 不过很快虞清梧就没心思纠结原主和贵妃的母女关系了,因为越帝在咳嗽一声后道:“渔阳你来的正好,朕刚想叫人去喊你。” 虞清梧连忙回神:“不知父皇传唤女儿,有何要事?” 她临时改变策略,决定走装无辜路线:“女儿方才遇到些麻烦,路上跑得急,把衣裳和发饰都弄乱了。正巧明月湖离母亲的灵犀宫比较近,便想来母亲这儿梳洗打扮一番。” “麻烦?”贤妃蓦地被她云淡风轻的话刺激到,凄凄哭声戛然而止。 -- 第46页 她护女之心作祟,一时间没控制住情绪,沉不住气跳脚质问:“长公主觉得在明月湖的事儿,是麻烦么?” 虞清梧望向贤妃泪水朦胧的眼底满含妒火,还有背对着越帝咬牙切齿的神态,几乎能想象出,若非在越帝面前她还有所顾虑,只怕早就扑上来掐自己脖子了。 这模样倒是跟虞映柳挺像,复制粘贴似的。 虞清梧故意挑衅地朝她眨了眨眼:“当然是麻烦。” “瑶华宫中的人无端被欺负,就是公然打我的脸面。我堂堂长公主都被人踩到头顶了,这还不算是麻烦吗?” 她自有一套诡辩逻辑。 这才短短两句话,贤妃果然上钩。 “渔阳,你莫要胡搅蛮缠!” 在贤妃听来,虞清梧这话就是在变相贬低虞映柳是麻烦货。所以她处理麻烦,等同于把虞映柳丢进湖里。 “柳儿针对的分明是北魏那个废太子,是在帮陛下分忧,而你却为了一个北魏人做出残害金兰之事……”贤妃重新抹起眼泪,哭得梨花带雨,“陛下……御医说,柳儿这次的冻伤很可能损了身子,日后还怎么嫁人生子?” 哎哟?虞清梧惊觉自己听到了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 虞映柳被冻伤,没法怀孕了? 那不是好事嘛。 贤妃个作精只能养出虞映柳这种惹事精,假若让一个惹事精再去教孩子,保不齐会培养出浓郁加倍的绿茶。 没品没德的人就别去祸害下一代了,要坚决高举优生优育大旗。 虞清梧心里默默吐槽着,但嘴上肯定不能这样说,而是不紧不慢挑眉:“所以贤妃娘娘这是承认四姐无缘无故欺负瑶华宫中的人了?” “我何时……”贤妃下意识想反驳,可话音刚出口就被虞清梧底气更足的声音打断。 “父皇,女儿今日处事的确偏激了些,但这实在是事出有因。”虞清梧顿了顿,她忽而计上心头,“因为昨日女儿出宫玩耍,谁知竟突然遇上了刺客。” “刺客?”越帝沙哑声线瞬间紧绷。 虞清梧连忙点头,她吃准越帝惜命,最怕的两件事无外乎龙椅坐不住和性命保不住。 只要利用好这两点…… 虞清梧压下眼底算计,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事,眸光晃了晃,秀眉浅浅仄起:“那刺客的刀,堪堪从女儿颈侧擦过,若非裴大人带领兵马司来的及时,父皇与母亲只怕再也见不到渔阳站在这里。” “女儿昨日回宫后,一直到今日始终提心吊胆,想不通究竟是何人与女儿有这般大仇怨,非要置女儿于死地。可偏就在渔阳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撞见四姐姐无故针对瑶华宫,类似的事也不止头一回发生了。渔阳心胸不大,女儿家难免爱胡乱联想,被气昏了头才……” 她话里行间把虞映柳和刺客关联在一起,又点到为止,让越帝自己去猜测。 以狗皇帝的多疑,肯定知道前朝后宫关于女太子的传言,所以虞映柳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况且长公主遇刺这么大的事,时隔一整天兵马司也没有上报御前,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们已经查到了幕后指使,但拿捏不准这个主谋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虞映柳好巧不巧符合了所有条件。 越帝沉吟片刻,犀利眼神缓缓眯起,殿中气氛顿时安静到近乎诡异。 在拿破仑的逻辑中,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在昏庸帝王的逻辑里,想当皇帝的任何存在都是威胁。 虞清梧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贤妃不清楚刺杀的个中细节,但也能感觉出局势不对。 她还想再哭,但越帝突然呵斥出声:“够了。损了身子就让御医好生照看着,不能生儿育女也无妨,一个公主而已,朕还是养得起的。贤妃,你跪安吧。” 虞清梧不禁便在心底翻译了越帝的话中内涵,一定是:一个公主而已,她还想掀出什么风浪。 眼见贤妃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再愣愣地成了铁青。原先硬挤出来的尴尬眼泪,也真实滑落眼眶。她被宫女搀着行礼退下,那背影就宛如一朵被霜打折的茄子,随时会倒下。 虞清梧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同情,只盼虞映柳经过此事再别作妖才好。 当她转过头,这回却不偏不倚迎上了贵妃投来的视线,皱着眉的不悦视线。 可还不等虞清梧探究,贵妃又在瞬息之内,无奈摇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剥甜橙。 瘫坐椅子上的越帝倏尔握住贵妃纤柔玉手,拉到自己面前,不给贵妃收手机会,就着这个姿势将美人指尖的鲜橙吃入嘴中。他浑然不见贵妃从始至终的面无波澜,和看死物般看他的眼神,只顾自个儿享受。 昏君,虞清梧心中暗骂。 等到整只鲜橙都吃完,昏君面露餍足,才继续道:“渔阳你也退下吧,日后行事别太莽撞。” 口头告诫,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虞清梧本也不想和昏君同处一个屋檐,象征性行礼后,转身就走。 但她才刚抬步,没走出大殿呢,蓦地听见一句放浪的淫词秽语溜入耳廓,虞清梧脸色唰地黑了两分。好歹是个皇帝,能不能注意点场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昏聩? 而她觉得恶心的同时,又不禁想,越帝对她做的出格事这般轻拿轻放,难道是因为在贵妃这里讨得了开心? -- 第47页 既然这样的话…… 虞清梧停住脚步,转身回头:“父皇,渔阳还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刺杀委实让女儿心有余悸,之后想想,管别人不搞小动作太难,但防患于未然反倒容易。女儿遂寻思,假若能习些防身武功,再遇到刺客之时,便可抵挡一二,也算保命的傍身本事了。” 虞清梧忽略贵妃再度蹙起的秀眉,眨眼盯着越帝。 她明显看出,昏君此刻心情不错。 人在高兴的情况下,总会比较好商量,尤其是越帝这种没什么脑子的人,只要她说得有理有据,让越帝反应不过来,很容易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在刺杀事件上,越帝完全被虞清梧牵着鼻子走,这会儿怎么可能怀疑到别处。 更别说虞清梧的根本用意,其实是想帮助闻澄枫精进武艺。 从少年居然被虞映柳派人丢进湖里,虞清梧就大概能猜出闻澄枫目前的身手还远远没达到原书中战无不胜的地步,她乐得再拉他一把。 意料之内的一声“准了”落在大殿,虞清梧微笑谢恩,这回是真的大步离开灵犀宫。 她着急回去看闻澄枫的冻伤。 虞映柳被丢下去没一会儿就损了身子无法孕育,闻澄枫比她泡得更久,应该不会有事吧。 漫天雪色,千里银装。 少年意识昏沉得无法思考,四肢麻木得无法动弹。周遭皆是寒冷,进入鼻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浸在湖水中的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他任由沉重眼皮缓缓合上…… 忽然,眼底似乎晃过一道白影。 “长公主……”闻澄枫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反而被倒灌一口水。 他以为自己会继续往下沉,腰身却蓦地一紧被人搂住。托在腰身的手很温暖很温柔,甚至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闻澄枫听见银铃般的声音贴耳传来:“不是长公主,是姐姐……” 含着如丝魅意,惹得他下意识跟随重复。 薄唇微动,可第一个“姐”字还没出口,嘴巴霎时被两片柔软堵住,渡来她芬芳如兰的气息。 她抱着他向上游动,她吻着他呼吸交融。 不,这不是亲吻,只是为了让溺水的他保持呼吸。闻澄枫意识稍稍回笼后想,没有谁会在救人时候还存在旖旎心思,长公主不会有,他也不该有。 于是他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摆动双腿,专心致志配合虞清梧一次又一次的气息交换。 ……他似乎得救了,下坠感消失,脚底踩在光滑地砖上,只是奇怪为何脖子以下的身体依旧浸泡在水中。 直到知觉渐渐恢复,闻澄枫睁开眼,缀满玉贝润珠的偏殿中水汽氤氲,暖雾弥漫在他的视线。他站在偌大汤池的正中,而四周各有身穿云锦宫装的宫娥弯腰向池水洒下艳红花瓣。 突然,花瓣打了个旋儿,荡开波纹涟漪,是少女白足轻点汤池。 闻澄枫不由自主仰头,隔着红绡纱幔,他望见女子抹胸紧紧贴身,透薄白纱漂浮水面,一步步朝他越走越近。正当他就要看清曼妙轮廓,闻澄枫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垂头,别开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你怕什么?”头顶有低低笑音钻入他的耳朵,赫然是长公主的声线。 闻澄枫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似乎周围池水都变烫了,他心跳瞬间扑通扑通快得恍要跳出胸膛,无奈只能一遍又一遍更大声地嘀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虞清梧注意到他肤色绯红,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根,笑声越发张扬,如糖丝粘嗓平添妩媚,惹得人耳根发痒。 “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她指尖点一花瓣,挑起少年下巴,迫使他抬起头,迎上自己的眸光流眄,红唇启合,“本宫只是想邀你一同共浴罢了。” “轰——”地一声,焰火在脑子里炸出成片空白。 ……共共共浴? 闻澄枫尚且没能从这个逾越字眼中反应过来,那双柔若无骨的洁白玉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衣领,两指捻起交叠前襟,轻巧掀动露出两侧对称粉红,转而换了指尖抚过,留下一串晶莹水渍。 如触电般浑身一颤,酥酥麻麻的痒意在少女指下攀升,流窜过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他听见血液中似有某种声音在叫嚣…… “长,长公主……”闻澄枫嗓音紧绷,动作颤抖着按住虞清梧辗转风景的手,“别,别这样……” “别这样?”虞清梧眼皮半掀,盈了湿润水雾的微红眼角暗藏无限妖娆,“衣裳穿得这般严实,怎么沐浴?” 语罢,她双手掬起一捧水,将遮挡心口的花瓣尽数撩开。 春光乍现…… 闻澄枫骤然从梦中惊醒,愣愣盯着床顶,大口喘气。 他额头满是汗液,身上似乎也出了汗,黏哒哒沾在皮肤与衣服之间好不难受,闻澄枫掀开被褥…… 蓦地,他瞥见自己身体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明显变化,少年顿时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连思考都忘记。 在南越,男子二十弱冠,方可娶妻成婚。而在北魏,则盛传着另一句话:十四启蒙十六成家。 他今年恰值十四岁,却因为被俘南越不曾接受启蒙,但在军营中那两年,身边个个是血气方刚的大汉,有些事听得见得多了,便也什么都懂了。 -- 第48页 闻澄枫眼珠子一转不转,凝视着被褥上那滩明显色深的湿润,面颊缓缓浮上红晕。 连带着胸口,在梦中被少女玉指触碰过的皮肤,如火烧般灼热,仿佛跳跃着烟花。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旖旎、暧昧、风情,还有几分龌龊。 更重要的,对方可是长公主!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长公主啊! 实在太冒犯了…… 闻澄枫默默起身,想要换下这套污糟床单。 可他刚上手动作,门外突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吓得少年手指猝然一顿,急忙重新躺会床榻闭眼装睡。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长公主,能躲一时是一时。 “这是何物?”门外,虞清梧拦下送药太监询问。 小太监向她行礼后道:“回殿下的话,这是奴才按照太医所开方子,去太医署抓药回来后煎的驱寒汤。” 虞清梧嗅了嗅,果然闻见淡淡生姜味从药香出散逸。她从太监手里接过漆盘道:“给本宫吧,你退下。” 继而推开面前房门,走进屋中。 凉风吹得铜炉炭火爆出噼啪声响,暖意扑面而来。她瞥见床上少年双目安静闭着,沉睡未醒。 虞清梧想起明月湖畔闻澄枫肤色苍白的可怜模样,这晌也不忍打扰他休息,便任由他睡。只是走上前将少年露在被褥外的手,塞回被子中。 装睡少年察觉到她的动作,顿时浑身僵硬。 闻澄枫想起那滩潮湿。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躺姿有没有将其完全遮挡住,如果被长公主看见…… 真就怕什么来什么,虞清梧将被褥掀开一条缝,放下少年手腕,并没有立马重新捻好被角。她似乎看见了某样奇特的东西,以至于保持着掀起被角的姿势久久未动。 “那是……什么东西?” 闻澄枫甚至听见虞清梧疑惑地小声嘀咕。 完了,一定是被发现了。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住他。 闻澄枫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不堪,如此丢人,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耍小心机故意借虞映柳跌入明月湖。 ……不对,如果不坠湖的话,就没法让长公主马上挥退说书老头儿出宫,也就等不来虞清梧着急救他,不会知道长公主原来是真心在意他。 所以他不后悔自导自演落水,那就是后悔方才龌龊的梦境。 ……也不对,虽然他明知这样很不堪,可当虞清梧步步倾近,柔荑玉手轻抚过皮肤,自己却并不排斥那酥痒之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贪恋与一缕抓心挠肝的上瘾。 所以他也不后悔梦境中臆想的暧昧,那便只能后悔没有早些醒来,将污渍处理干净。 而闻澄枫脑海中思绪七颠八倒之时,虞清梧的手已经慢慢伸进被褥想摸索那样看似熟悉却又不敢确定的东西。 少年陡然一个激灵,顿时忘记自己还在装睡,直挺挺坐了起来压住被褥。 虞清梧被他骤然的大幅度动作吓了一跳,怔了小半秒后道:“你,压着我的手了。” 闻言,闻澄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力过猛,刚刚一掌拍下去,只专想着遮挡污物了,而没注意到虞清梧的手也在那处。 自己是不是弄疼她了? 少年心底不禁泛起内疚。 出于道理,他是该先松手道歉的,可…… 倘若他收回了手,长公主却没收,甚至借空子不退反进。那么本该藏在阴暗之下的,见不得光的秘密就会明晃晃暴露在两人眼前。 这是羞耻、污秽、腌臜……等等所有难堪字眼的象征,他不希望虞清梧眼中的自己,与这些代名词划上等号。 哪怕闻澄枫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他生而不详却不甘心,对父皇废太子的圣旨阳奉阴违,私底谋划皆是谋权即位;他受虞清梧厚待却不满足,贪婪地想要这份好再多些,再独特些。 他傲慢、他嫉妒、他贪婪。 他似乎还有色`欲。 可纵然如此,他依旧不准长公主对他存有任何一丝厌弃,因此他定要将秘密严严实实地藏好。 闻澄枫抬眼看向虞清梧,最终开口说道:“男女授受不亲,长公主答应和我一起收手,我才能放。” 虞清梧瞧见他脸颊浸染绯霞色,登时明白闻澄枫为什么会乍然从酣睡梦中惊坐起,原是纯情少年害羞了呀! 这也怪她,现代的开放思维在脑中根深蒂固,一时间没能转换成古代人的保守观念,举止太孟浪不规矩了。 虞清梧当即表示理解:“……抱歉,我这就松手。” 闻澄枫总算舒出一口气,放手的刹那带了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他悬在心口的大石还没彻底落下,就听虞清梧又道:“我并非有意,只是看见你床上两个福袋,很像昨天路边见到金童玉女抛洒给百姓的那些,有些好奇。” 闻澄枫蓦然一愣,福袋? 他想起来了,自己今天专门跑出宫就是为了给长公主拿昨儿想得却没得到的福袋。 后来回宫途经御花园,虞映柳拦住他的去路出言刁难,闻澄枫原本不予理睬,却恰巧瞥见书瑶正远远朝这个方向走来,他便在瞬间改变主意,卑劣地生出一计。 他刻意惹怒虞映柳,又在虞映柳叫人把他丢进湖里时刻意不反抗,为的就是让书瑶看见后向长公主禀报。 -- 第49页 即便计谋不光彩,他整个人被湖水淹没乃至逐渐失去知觉与意识的过程中,也没有松开握着福袋的手。五指紧紧攥牢,直到被六皇子救上岸,福袋始终在掌心,只不过后来虞清梧光顾着捂暖他的身子,没发现这个细节。 回到瑶华宫后,闻澄枫将福袋烘干塞进被褥中,再三确认最重要的物什完好无损,才去洗浴更衣,诊脉休息。 以至于他睡了良久,福袋始终在床上。 所以长公主刚才掀开被褥看见的,不是那滩污物,而是送运福袋! 闻澄枫原本就涨得通红的脸,霎时越发滚烫,他怎么会犯这种蠢。 不过虽然是个大乌龙,但只要虞清梧没发现他的秘密,总归也算值得宽慰。 他随即从被窝中拿出那两只福袋,一红一紫,分别寓意红红火火和紫气东来,且布袋上缝制的福字倒写,是年节伊始最吉祥的兆头。 闻澄枫把两个都递给她:“给长公主的。” “给我的?”虞清梧接过东西时听见有清脆铃音从福袋中传出,她满怀好奇与狐疑拆开绸带。 是一只达摩不倒翁,用红绳串挂着。 她知道达摩取化险为夷、驱邪避难之寓意,但轻轻摇晃这只不倒翁,又有悦耳脆响声声入耳。 虞清梧好奇问:“达摩里头放铃铛是有什么讲究吗?” “赠尔金铃,一步一响。”闻澄枫小声,“送福袋的金童玉女是这么给我说的,应该是指保平安。只要听见对方身上铃铛作响,就证明拥有铃铛的人平安无恙。” 虞清梧点点头,确实是极好的寄意。 她当即把达摩不倒翁挂在腰间,大方接受少年心意,然后将另一只还未拆的红色福袋放回闻澄枫手中:“既然是平安铃,就断然没有我一人拿双份的道理。这只,就当是我赠给你的,也祝你平安。” 闻澄枫微愣看着掌心福袋,眨了眨眼睛。 什么铃铛保平安,其实是他瞎编胡扯的。 赠尔金铃,一步一响。[注①]这是金童玉女对他说的原话没错,但内涵…… 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不是平安,是思念啊。 闻澄枫递出两个的时候没考虑太多,只心想这本就是长公主想要的福袋,他拿到双份就送出去双份。 至于思念这个寓意,父母送给游子合适,挚友送给知己合适,娘子送给郎君也合适,可轮到他和长公主的身份关系就显得别扭不合适。他觉得难以启齿,遂编织了个听上去勉强合理的。 但现在长公主把其中一份给了他,还用那副清冽中夹着妩媚的嗓音说出“我赠给你”,闻澄枫瞬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回忆起方才的梦。 长公主总是这样,勾得他心痒,撩人而不自知。 虞清梧没有注意到少年异样,收好达摩铃铛后,便把进门时搁在桌上暖炉煨着的驱寒汤端来。 “既然醒了,便先趁热把药喝了。”她道,“腊月霜雪天本就寒气重,再加上水里阴潮,这些个东西钻进骨头里如果不及时医治养好,日后可有你受的。” 说着,还手执汤匙搅了搅药汁,确定温度不会烫嘴才送到少年面前。 闻澄枫回神接过药碗,仰头一口见底,在虞清梧看不见的角度嘴唇上扬。 长公主真的很关心他,甚至不再紧绷着声线故作威仪自称本宫了。叫闻澄枫倏尔觉得,这次坠湖落水虽然冷得要命也难熬得要命,但委实值得,抚平他所有不安。 虞清梧见他喝完药,也不再打扰他休息,帮少年放下床帐后离开。 “铃铃——铃铃——铃铃铃——” 铃音与她的脚步频率相同,清晰飘入闻澄枫耳中。 直到铃声远去不可闻,少年下床换掉脏被褥,溜去后院悄悄洗净。 第25章 焰火(三合一) 他喜欢虞清梧。…… 过了廿八廿九,旧年就只剩下最后一日。前朝已经封篆,百官休沐十五日,岁除设宴便是纯粹的家宴。 不比上次冬至大宴幺蛾子一个接连一个,这岁除家宴闻澄枫没有资格出席,自然也该全程安然无事渡过,至少原书中并没有相关剧情记载。再加上虞映柳那个惹事精被禁足,虞清梧倒不排斥赴这场宴聚,权当去蹭吃蹭喝。 而既然是赴宴,就必然得梳妆打扮,盛服华裳。 虞清梧在前一日睡前大致估算了时辰,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完全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在午时爬起来用膳,而后花两个时辰折腾容姿,直到酉时踩点入席。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到了除夕这日正午时分,虞清梧并没有起得来。 琴月棋秋唤了她许久,床上的人始终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她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去太医署请御医。 虞清梧发高烧了。 起因是昨日她抱着落水的闻澄枫沾染过重寒气,之后又淋雨沐雪。原主的身体养尊处优惯了,底子娇弱,稍微受点寒当即就遭不住,同时引起风寒和高烧。 这般病况,除夕宴肯定是赴不了了。 虞清梧脑子混沌昏沉,眼皮子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她只能隐约听见寝殿内御医和琴月说着话,感受到滚烫额头贴来冰凉布巾,还有人小心翼翼捏开她的嘴巴,喂进来颗粒状药丸。 可哪怕在重病之中,她的味蕾也十分敏感,尝到东西实在太苦,下意识吐了出去。 -- 第50页 对方再喂,她就再吐。 几乎是本能反应,不想吃苦头。 后来身体发出虚汗,额头上的冰毛巾又换了几轮,虞清梧终于觉得没那么难受,轻咳两声后找回自己的嗓音,吩咐道:“琴月,去小厨房拿些蜜饯果铺来。” 顿了顿,又补充:“越甜越好。” 她这会儿清醒不少,觉得包裹住舌苔的苦味始终没有褪去,难耐非常,必须要甜腻的蜜饯解解苦味儿才行。 而她话音刚落下,便有一块蜜饯喂进了嘴巴里。虞清梧品尝着甜味,苦意尽褪,忍不住道:“……还要。” “没有了。” “除非长公主先喝药。” 虞清梧正因为没有蜜饯微觉不悦,可当下一瞬分辨出这道少年嗓音,骤然惊醒,霍地睁开眼睛。 殿内燃着昏暗烛火,而站在床榻边的人,手中捧着蜜饯罐子,不是闻澄枫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虞清梧下意识脱口询问。 这里是她寝宫内殿,依照古时规矩,女子闺房是不允准任何男子踏入的。虽说虞清梧自身不介意这些,但她还是奇怪闻澄枫这个时刻记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纯情少年,怎么会打破世俗礼法。 “琴月她们说长公主不肯吃药,实在没办法了,让我过来想想办法。”闻澄枫放下蜜饯罐子解释说。 “本宫哪有不肯喝药……”虞清梧撑着手肘坐起来,略微心虚,连本宫都搬出来了。本来想提提威严,但她忘了自己尚在病中,发出的声音软绵微哑,反而更像是撒娇。 闻澄枫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地上。 虞清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床榻边地面掉有好几颗棕黑色药丸,全是她睡梦中不满苦味儿吐出来的。 一时尴尬更甚。 她从小喜甜厌苦,就算生病了也都是吞咽包裹糖衣或胶囊的西药居多,哪里遭过中药的罪。而不肯喝药本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如果现在伺候她的是琴月棋秋,虞清梧绝对叫她们煎药时多加些冰糖,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可偏偏眼前人是闻澄枫。 她在闻澄枫面前向来保持着端庄华贵长公主形象,偶尔再添些趾高气昂的跋扈。然此时少年直挺挺站着,自己和他说话都还要仰头,再听他用无奈语气点破自己不肯喝药的事实。虞清梧只觉前两个月装出的威仪,顷刻崩塌。 为了及时挽救人设形象,虞清梧不得不逞强嘴硬:“那时本宫睡着,干的所有事都不作数。” “你且把药拿来,本宫这就喝给你看。” 闻澄枫当即转身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拿起搁在床头小案的青瓷药瓶,漆黑眼眸静静看着她,似是一副等她主动接过并且把药吃了才肯罢休的态度。 虞清梧暗自咬牙,到底谁才是长公主…… 她从瓷瓶中倒出几颗药丸,目光停驻,心里安慰自己这东西黑黢黢、圆滚滚的,瞧上去还挺像巧克力豆。就当是吃糖果,她快些吞水,能有多苦。 如是想着,虞清梧深提气,把药丸塞进嘴里的同时猛灌茶水,尽量避免药物接触舌苔。 确实没有多苦。 她把空茶盏和药瓶放回桌案,瓷器与桌面磕碰出细微脆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对闻澄枫彰显:看见没,本宫吃好药了,干脆利落,完全没有怕苦。 甚至不忘仰了仰脖子,拔高形象。 但下一秒,她看见闻澄枫突然转身走出内室,过了几秒钟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 少年道:“御医说药丸只能暂缓病痛,治标不治本。长公主烧热温度太高,想要彻底痊愈还得喝这个。” 虞清梧:“……” 她现在坦然承认自己怕苦,还来得及吗。单是远远闻见这浓郁药味儿,虞清梧就已经想捂鼻子了。 “长公主?”闻澄枫见她走神,不忘出言提醒,“药需得趁热喝效果才好。” 虞清梧:“……” 这话好生熟悉,她昨天给闻澄枫讲过相似的,现在场景颠倒,历史重演。 但闻澄枫昨儿个可是一口闷,全程连眉头都不带皱的。两相比较,自己就显得很没气势了。 堂堂长公主,居然被伴读碾压。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闻澄枫表情实在很淡,又有幽黑凤眸看不出神色,虞清梧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只等着看她露出皱眉怕苦的窘态,然后好看笑话。 她心里直犯嘀咕,最终还是要面子地接过药碗。 输人不能输阵,两眼一闭,干了。 ……救命,好苦。 从嘴唇到舌苔,一路苦到喉咙,叫她产生一种胃酸都泛出苦涩的错觉。她朝向床榻内侧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褥,强撑住告诉自己不能皱眉,不能去拿蜜饯,不能丢了脸面。 正煎熬得难以忍受,虞清梧面前忽然伸来少年单手捧着的蜜饯罐子,刺梨果脯呈现出落日黄色晶莹,个头饱满宛如珍珠,她不由回想起蜂蜜清甜与果子酸甜在舌尖溢开的美满享受,实在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太苦了,她就吃一颗。 然后是第两颗、三颗、四颗…… 最后没控制住整盘全部下了肚,手指也粘哒哒地沾满糖渍,却还觉不够。于是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深红色的柔软拉出一条透明水线,卷挟着桃粉唇瓣上的糖丝…… -- 第51页 闻澄枫就站在床边,曳曳烛光将丝缕晶莹照得发亮,他呼吸陡然一滞,喉头干燥随之燃起火苗。 床榻上的人今日未施粉黛,病重容颜略显苍白,褪尽浓妆艳抹的虞清梧生着一张明媚活泼的少女面庞,美得恍如阳光温暖,丝毫没有平素盛装华服衬托出的侵略性。 但这样清美的面容却偏偏伸出一点艳丽鲜红,仿佛人类少女露出九尾狐仙真面目,比妖精更能勾人心魂,惹得初晓情愫的人间少年生出无限遐想,心乱如麻。 殿外雪雨大作,寒风瑟瑟,闻澄枫却觉得殿内地龙温度烧得太高了,燥热气息涌动,带起浑身血液沸腾。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不禁想起那场梦。 女子抹胸嫣红,池汤花瓣绯红,眼前唇舌皆是樱红…… 呼吸逐渐染上急促,笔直挺立的脊椎骨酥软,要凭靠脚趾蜷缩抓地才能站稳,他明显感受到身体某处正发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羞耻变化…… 可昨日再龌龊,那也是在梦里,是他臆想出的虚幻场景。 而现在,他还站在长公主面前,他怎么能这般污秽不堪! 闻澄枫深吸气,开始在心底背佛经: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以微…… 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 北魏崇佛,入仕需要考佛经,皇子读书也要念佛经,他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在这一刻,闻澄枫却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他盯着长公主唇角湿润,心想:完了,佛祖也帮不了他了。 戒躁戒色的经文在脑海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荒谬念头。 他好像在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放弃逃离临安的绝佳机会,为什么会和一个说书先生较劲,为什么会纠结虞清梧有几分在意他,又为什么会做春色无边的梦还殷殷脸红。 当他放下身份立场,不再把她看作敌国公主,答案就变得再简单不过。 眼前人是心上人,他喜欢虞清梧。 发自内心的喜欢,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让他此时此刻连正视虞清梧的勇气都没有,慌乱之下,在长公主投来目光之前,随手抓起床头桌案上敷额头用的布巾,走到木架边,浸入水盆。 清凉井水淹没汗涔涔的双手,总算让闻澄枫冷静些许。 这份心思大概从发现她的心口不一开始,分明是人畜无害的小绵羊,可非要佯装成凶残恶狼,偏偏还装得一点都不像。这世间有太多表面白如莲花,内心却黑比墨水的伪君子,闻澄枫却从没见过黑白颠倒的假小人。 虞清梧是唯一一个。 人总会对新鲜的事物产生好奇,更何况虞清梧的一颦一笑都美如夏花,一举一动都暖似春风,闻澄枫看不见她身上任何缺点。这样瞧来,自己会对她萌生出爱意,也就不奇怪了。 水中毛巾被手掌捏出十指深痕。 而对少年心思一无所知的虞清梧还在仔细感受嘴巴里有没有苦味儿残余,似乎生病会让人反应变得迟钝,她又喝了两口温茶,才终于觉得舒坦。转头望向闻澄枫在那儿清洗布巾的背影,蓦地心生感慨。 分明落水的是闻澄枫,结果到头来生病更严重的人却成了她自己,原主这身体素质未免也太差了些。 如今在宫中被宫人小心伺候着倒是多大问题,但日后南越亡国,她遁走偏远小镇去过平常百姓的生活,粗茶淡饭肯定少不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是没可能。就凭这具娇弱身子,岂非隔三差五要往医馆跑。 那可不成。 看来她昨日和越帝提出想要学武,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不仅为了闻澄枫,现在她才是这具身子骨的主人,也该增强体质了。 这不,她才想了一点事儿,这脑子就昏沉得犯起困倦。 虞清梧想躺下继续睡,但见闻澄枫还没离开,且在洗净布巾后又重新走回她床榻边,虞清梧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还有其他药?” 闻澄枫摇头:“今天没有了。” 虞清梧秒懂他言下之意,今天没有的意思就是明天还有,乃至后天大后天都有。 她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嘴角下挂耷拉,显得病中面容越发委屈,宛如一朵弯折花枝的娇柔小白花,是闻澄枫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神态。却又叫人觉得无比真实,这才是小绵羊该有的模样。 闻澄枫瞧着她,心底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再度不受控制翻涌,如浪潮,一涛胜过一涛。 竭力压下心绪,别捏地转移话题:“今夜岁除,长公主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虞清梧闻言眼眸顿时一亮,刚刚翻涌而上的困意随之散去不少。 她记得琴月昨儿提起过,宫内的岁除宴席结束后,大约戌时一刻,临安城外的护城河边便会由兵马司负责燃放花炮。届时,满城天幕缤纷绚烂,家家户户除旧迎新,越帝也会携后妃亲贵登上观星楼,共赏盛景。 虞清梧原是无比期待的,在她脑海中,看烟花绽开已经是很小时候才有的回忆了。后来提倡城市环保,绿色生活,烟花爆竹被严令禁止,她也因此再没见过焰火。 这晌闻澄枫问得直白,瞬时勾起她因生病无法赴宴而不能被满足的期待。 ……蠢蠢欲动。 “看!当然看!”虞清梧在短暂犹豫后,选择性忘记自己还发着烧这个事实,说道,“哪有岁除之夜不看焰火的道理,你且去外头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 第52页 她从衣柜中翻找出最厚实的衬底,和最保暖的斗篷,以最快速度穿上身后,由于至今没学会古代各类繁琐复杂的发髻绾法,便抽取发带扎了个简约丸子头,再捧上手炉准备出门。 可她刚掀开内殿珠帘,棋秋和书瑶就听见动静上前搀扶住她。 棋秋:“殿下这是做什么?” 虞清梧心知瞒不过他们,遂坦白道:“本宫出去看焰火。” “殿下,使不得啊。”书瑶当即皱眉规劝,“御医说了,殿下感染风寒,需得好生静养,切忌吹风。” 虞清梧:“本宫已经喝过药了,不碍事。” “殿下这声音还哑着,怎会不碍事。”棋秋不认同道,“且御医给殿下开了七日药剂,便说明这风寒烧热之症至少得养七日才能痊愈,殿下切莫因贪玩毁了身子。” ……好烦,她只是想出去看个烟花而已。 何况照这个说法,她岂非接下来七天都不能出门? 既然自己好好说话治不住她们,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虞清梧在瞬间驾轻就熟地沉下脸,冷声呵斥:“放肆,本宫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了?本宫今晚还偏就要出去这一趟,让开!” “殿下不可。”棋秋与书瑶两人登时垂首跪下,一左一右恰好挡在虞清梧身前,“殿下金枝玉叶,奴婢也是为了殿下的身子考虑,且今日外头还飘着雪,寒气颇重。纵使殿下动气要重罚,奴婢也万万不能让殿下再受了寒。” 虞清梧:“……” 无奈是真的无奈,但重罚却也是不可能的,她清楚棋秋与书瑶是真的担心自己。 可事实上,哪有她们说的这么严重。 所谓风寒烧热,不就是感冒发烧嘛。她以前又不是没生病过,大冬天鼻塞到呼吸困难,咳嗽到嗓子发痛,不照样冒着冷风去教室里上课,至多也不过喝两杯热水的事罢了。 虞清梧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娇贵,渔阳长公主这一身臭毛病,都是被惯出来的。 但话虽如此,她又拿这两个小题大做的人没办法。重重甩了衣袖,泄气回到内殿,气鼓鼓坐回床上。 她仿佛听见烟花炸开的声音了。 听得见却看不着的感觉,委实难受。 一筹莫展间,突然,某格轩窗传来轻轻叩响,比风过窗棂的窸窣声更清脆也更有规律,像是有人在外敲动发出的。虞清梧起身解开窗锁,推开窗户。 纷纷白雪中,少年脸庞倏尔撞入眼帘。 他眨着眼,低声说:“我们翻窗走。” 虞清梧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寝殿,棋秋和书瑶应该还守在外边儿,她们绝对想不到堂堂长公主会做出翻窗爬墙这类粗鲁事。所以,这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迟疑,把纸伞这件累赘物先送出窗户,而后轻手轻脚搬来小板凳,供自己踩脚用。 虞清梧没穿书以前,有过几次翻`墙躲宿管的经历,算是懂一些翻`墙技巧。再加上古代轩窗比现代两米大高墙矮太多,难度系数低,她轻而易举就跳了出去,双脚稳当当落在地面,还习惯性地拍了拍手掌灰尘。 “走吧。” 整套动作轻盈灵巧,一气呵成,愣是把闻澄枫看得呆了呆,默默收回伸出去接她的手臂,在半空转了弯儿,换而撑开伞,为她遮风挡雪。 “长公主想去哪里观烟火?”闻澄枫问。 虞清梧想了想:“观星台视野最辽阔,但父皇和母亲都在那里,肯定不能去;掖庭西南角似乎有一处荒废的高楼,去那儿倒是不会被发现,但距离瑶华宫太远了,我懒得走动。” 她琢磨来纠结去,似乎偌大越宫中没有一处是合适的。 蓦地,天际升起一簇姹紫光芒,紧接着道道嫣红流光相继窜入云霄,最终炸开星雨万点。 护城河边已经开始庆祝新年了。 虞清梧眼珠子机灵一转:“不如去你住处的屋顶吧。” 既视野开阔,又不用奔波,刚刚好。 ……屋顶?闻澄枫微愣,仰头看了眼瓦檐高度。 其实不算太高,他完全可以利用轻功借力上去,但问题是……长公主要怎么上去? 闻澄枫道:“我让仓库去拿梯`子。” “等等,回来。”虞清梧连忙喊住他,“琴月今晚在仓库清点节礼,你这会儿过去,和直接告诉她本宫翻窗逃出了寝殿有什么区别?” “不用梯`子,那该怎么办?” “这点高度,你搂住本宫的腰,带我上去应该没问题吧?” ——搂住本宫的腰。 ——本宫想邀你一同共浴。 耳边轻语和梦中气息,蓦地重叠在一起。 寒风刮过侧脸,少年皮肤却是滚烫。纵使他已然认清了自己喜欢虞清梧,可在碍于世俗的肢体接触面前,还是经不住会脸红。 虞清梧等了小半晌不见他做出反应,不禁怀疑发问:“嗯?你不行么?” 闻澄枫背脊陡然一震:“行!我行!” 语罢,右手果断握上她纤细腰肢,足尖点地,在绵软积雪中留下一对深浅不同的脚印,带着怀里人飞上屋顶。 他行的!在长公主面前,他必须得行! 虞清梧只觉身体倏尔失重,下一秒,人已经站在了屋檐顶端。 南越的宫殿建筑所用皆是重檐歇山顶,角度倾斜,再加上积雪湿滑,给人一种随时会摔下去的错觉。虞清梧的绣花鞋底光滑,一个没站稳险些脚底打滑,她慌乱间抓住闻澄枫小臂以作支撑,稳住身形。 -- 第53页 闻澄枫乐得见她小绵羊本性暴露的模样,环在她腰身的手臂不动声色收紧:“别怕,不会摔的。” “我没怕。”虞清梧下意识反驳挣面子。 闻澄枫只是嘴角上扬,配合地“嗯”了一声。继而,他将油纸伞递给虞清梧拿着,自己解下外袍,在屋顶清扫出一片没有积雪的干净区域,再把衣服铺在上面,恰好能坐下两人。 待虞清梧坐稳,不再需要搀扶,他便克制住心头躁念,自觉收回了搂人的手,和惯常表现没有任何区别。 而只有闻澄枫自己知道,长风盈满袖,掌心的温度瞬间被吹散,他不禁五指收拢,似是想隔空抓住什么。 “你看那边儿!”虞清梧忽然欢快的声音指引着少年朝她视线方向望去。 远处天幕被接连升空的焰火点亮,恍如日月潜移不夜天。而昙花一现的烟花绽放后,坠落绚烂彩光,又仿佛下了一场星雨,将纷纷飘落的飞絮照得雪亮。 宫外有万家灯火,遥望是火树银花。 虞清梧看盛景不由入了迷,忽然一阵风吹过,冰凉雪花轻擦鼻尖拂过,惹得她鼻头微痒。 “阿嚏——阿嚏——”激出了风寒喷嚏。 “长公主冷吗?”闻澄枫当即问,同时就要脱了自己衣袍给她披上。 虞清梧看见他除去用来扫雪的外袍后仅剩两件里衬,和自己各种棉绒衣物加身对比鲜明。纵然知道闻澄枫体质好,也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冷,你好好穿着便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倒是有些饿。” 饿?闻澄枫回想起御医说的话,服药后一个时辰之内不得进大鱼大肉,否则会影响药效。 算起来,时限也该到了。 他站起身:“长公主等我片刻。” 说完,便纵身跃下屋顶。 虞清梧身边瞬时变得空落,闻澄枫走了,她就只能自己撑伞。 风雪似乎倏尔大了,吹过耳边猎猎作响,她无端又萌生出会脚滑摔下屋顶的害怕,抱着暖炉的手因为紧张不自觉抓住屋顶正脊。 却没注意到那处有积雪,手掌骤然接触冰凉,寒气顷刻间入骨,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越发担忧打滑摔倒。 便只能硬生生扛着掌心传来的彻骨寒冷,浑身紧绷,坐姿端正。 明明方才她也是自己坐着,不曾依靠谁,怎么闻澄枫在时不觉得高楼危耸,偏在闻澄枫走后翻涌出慌张。 虞清梧低头望着少年隐入夜色的背影。 分明年岁比自己还小,分明被俘敌国,又被母国抛弃,被人戳着脊梁骨指点嘲笑是不详煞星,但似乎少年在身侧时,偏就教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在闻澄枫没有让她等太久,虞清梧手掌彻底麻木之前,半月门后的鹅卵小径上传来嗒嗒脚步声。 少年冒雪奔跑而来,手里拎着食盒。 他一身暮云灰色的锦袍熨帖身形,是那日出宫虞清梧连哄带骗要他喊姐姐后,给他买的新衣。少年似乎跑得格外急切,在距离房屋还有很长一段路的地方,就忽而跳起踏上景观石,再借助树干施力,腾空跃起。 这晌风急,闻澄枫的发带在半空松散,青丝蓦然倾泻而下。 虞清梧从他出现在视野当中的那一瞬起,目光就始终跟随着少年。闻澄枫的头发好像比同龄人更长些,此时发丝披散,末梢那截浸染的殷红张扬飞舞,比灿烂烟火更加耀眼。 她不认同世俗断定的不详凶兆,只觉那是属于的闻澄枫独一无二,除却他,再没有谁能配得上红发气度逼人。 少年两步踩过屋瓦,虞清梧心底的不安霎时消逝,在他回到自己身旁之前,紧攥屋脊的手松开。 “我从司膳司拿来的栗子糕和马蹄卷。”闻澄枫揭开食盒盖子,“还是温热的。” 他单手端着盘子递到虞清梧面前,不忘补充:“而且都很甜。” 虞清梧心知被她看穿了自己嗜甜的喜好,索性不再假装,大方捻了一块放入嘴中细细品尝:“嗯,的确甜。” 闻澄枫便拿起与她刚才挑拣走正相对位置的糕点,这般一来一去吃完整份栗子糕,少年初识情滋味的小心思,宛如打翻蜜糖罐子,浸泡其中。 可他在吃点心的过程间,总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对劲。 或者说,是与方才自己走前有些不同。 长公主每回取用糕点,伸出的都是左手。但长公主分明是右撇子,包括刚刚抬手指向天空烟火,也用的右手。 闻澄枫不动声色目光瞥动,果然看见虞清梧右手缩在衣袂中,从微微露出的那一部分可见,呈握拳姿势,指骨泛出微红。 能有什么事会让一个人在冬日夜晚缩手于袖中,且皮肤发红。 除了冷,闻澄枫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于是他道:“长公主可不可以把右手伸出来一下?” 虞清梧眼袋困惑,不知道他骤然提出这个奇怪要求是为什么。而伸个手也完全不算大事,虽然她被屋脊上冰雪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缓慢抬起手,平举起。 倏尔,手背落下一片微暖。 虞清梧眨眨眼睛,见是闻澄枫在她伸手的刹那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包裹住她手掌。 “你……”虞清梧张了张嘴。 被闻澄枫打断:“长公主比我更需要它。” 衣袂宽大,就算握拳缩着,也挡不住冷风钻进广袖,依旧是冷的。但盖上外袍就不一样了,宛如暖手抄,将双手捂在里头,吹不到半点凉风。 -- 第54页 庆贺新年的焰火放得差不多了,周遭变得寂静。 闻澄枫无比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越宫养精蓄锐待多久,但今夜,无疑是他十四年来,最开心的一年岁除。或许,慢些部署,晚些回北魏也并非不可以。 两人又坐了小半盏茶时间,虞清梧到底在病中,困意铺天盖地袭来,她揉动眼睛打出一个哈欠。 闻澄枫顿时心领神会,这次不用她说,自觉揽住她窈窕细腰,送虞清梧回了寝宫。 依照礼法祖制,新年第一日,皇亲贵胄需随帝驾前往太庙祭祖,祈福南越国祚昌盛,海晏河清。 小黄门来传旨催促时,天空尚且露出朦胧鱼肚白,虞清梧还窝在被褥里呼呼大睡,她以风寒烧热为由,把这事儿推脱了去。 她心知南越迟早是要亡的,帝王昏聩无能,权臣世家把持朝政兴风作浪,祈不祈福压根没有任何区别。 风雪在深夜停歇,今日有浅薄阳光穿透轩窗。虞清梧在棋秋她们的伺候之下用罢早膳,刚搁下银箸,气味难闻的汤药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送药来的是书瑶,而非闻澄枫,也没有糖渍蜜饯:“殿下,良药苦口利于病,得趁热喝才有效果。” 虞清梧:“……”嘴巴已经开始犯苦了。 见她秀眉浅仄,粉唇紧抿,俨然一副装死到底的模样。书瑶和棋秋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开口:“殿下倘若再不喝,奴婢便只能去请闻公子过来了。” 虞清梧:“……” 这是吃准了她不想在闻澄枫面前丢脸,故意威胁她啊! 明明自己刚穿来的时候,身边人都还怕她怕得要死,说话措辞谨小慎微的。怎么才两个月不到,就都学会以下犯上了。定是她相比起原主脾气太好,把她们惯坏了,真真气人。 虞清梧面色故作冷淡,内心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捧起药碗。 喝就喝,她还能怂了一碗药不成。 虞清梧屏住呼吸,学着昨晚那样,在几秒钟之内解决战斗,然后将空药碗往桌上狠狠一拍。不巧她动作落下同时,瞥见棋秋与书瑶眼底各有戏谑笑意,当时生出被嘲笑的微恼:“去去去,都给本宫出去。” “是,奴婢告退。”两人这会儿倒是听话得很,退下之前不忘把药碗也端走,像是怕她还会再吐出来似的。 虞清梧着实被气到了,强忍舌苔苦涩难耐,准备推开窗户散散屋里药味儿。 倏地,一团白影冲她迎面扑来。 虞清梧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左侧肩膀上就已经趴了一只白猫。 “喵呜——”它用爪子轻轻挠了挠虞清梧上臂衣袍,像是要她抱的意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野猫,虞清梧爱心泛滥,当即把可爱猫咪圈进臂弯里。而下一瞬,白猫突然在她掌心站了起来,前肢则在半空挥动,虞清梧的注意力瞬间被猫爪上挂着的糖袋吸引。 一左一右两只前爪上各一只糖袋,她解下来抽开细绳,里头是几颗用油纸包好的三角形状物什。 虞清梧猛然生出某种猜测,拨开油纸。 浅黄色的粽子糖晶莹透明,折射过阳光宛如碎金。 虞清梧将糖果放入口中,麦芽糖甘甜霎时包裹住舌尖,还有淡淡杏仁清香四溢,抵消掉令人不适的药味。 她嚼着糖,再定睛观察这只猫咪,通体毛色纯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是幽蓝色,和闻澄枫那只黑猫相同。 所以,这是闻澄枫的猫儿? 虞清梧继续拨开另一只糖袋中包成圆形的油纸包,是刺梨果脯,她昨晚吃过的。 她笑着走到窗边,想找到耍滑头的少年,再不痛不痒训他两句:做什么故意吊她胃口,既然心思这般细,一开始直接拿出粽子糖不好么,非要将她惹得哭丧着脸。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跟学校里爱捉弄姑娘的小男生一样。 可虞清梧探出脑袋寻了半天,也没看见闻澄枫的影子。 难道已经走了? “喵呜——”白猫儿趴在贵妃榻上,抢占了虞清梧寻常小憩的位置,沐浴着阳光,俨然一副高贵猫主子做派。 主动跑来她殿中的猫儿就是她的了,再给她取个名字,就谁也抢不走!虞清梧霸道地想,上回闻澄枫那只似乎被她拍板钉钉唤作大黑,那这只…… 她伸手轻挠猫咪柔软肚皮:“以后就叫你大白,好不好?” 第26章 受伤(二合一) 他想要长公主,无法宣…… 虞清梧这一病就是七八日才终于浑身舒坦,彻底痊愈。 这日清晨,棋秋又端来汤药,说是御医开得最后一剂药。虞清梧没有犹豫也没有皱眉,面不改色喝下整碗药,然后走到窗边等大白携来粽子糖和蜜饯果脯。 最近几日都是这般,闻澄枫未经传召,不曾过来她寝殿一次。但每到她喝药时分,大白便会拍拍雕花窗示意虞清梧打开,而后体态敏捷地蹿出。小半盏茶时间之后,再如是回来,猫爪上勾着糖袋。 虞清梧咀嚼着糖渍蜜饯的同时,从抽格中拿出一包小鱼干,作为给它的奖励。 “喵呜——”大白舔了一口小鱼干浓浓腥味,仰头发出咕噜咕噜地欢快叫声。 虞清梧不由得搔挠它的下巴。 一人一猫,画面格外的和谐。 等大白吃饱喝足,虞清梧便抱着它斜倚贵妃榻,优哉游哉看民间小话本。 -- 第55页 珠帘侧,有宫女附在琴月耳边说了句什么,琴月略微思索后走到榻边,回禀道:“殿下,城中兵马司指挥使裴延之裴大人求见。” 虞清梧正欲翻页的手指动作猛然一顿。 ……裴延之,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那日宫外遇刺时,领巡逻禁卫队救驾的指挥使。 但他一个外臣,来瑶华宫做什么? 难不成,那日之后兵马司继续追查,捉到了制造刺杀之人的同党,也就是闻澄枫藏匿在临安城中的暗卫。再用尽手段严刑拷打,事情最终查到了闻澄枫身上,前来缉拿少年审讯? 除此之外,虞清梧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心脏不自觉揪紧,当即再无心情看话本故事:“请他进来。” “不必让他在正殿等候,直接把人带来本宫面前。” 事关闻澄枫,又是涉嫌刺杀大罪,虞清梧脑海里的弦紧紧绷住。她一时间尚且不知该怎么应对,但无论如何,在没给闻澄枫拍板定罪之前,越少人知道越保险。 她放开怀里大白让它出去玩耍,而后坐在菱花铜镜前,整顿衣裳,描眉补妆。 这事儿本就是她理亏,但虞清梧对闻澄枫有私心,所以必不能承认刺杀之事与瑶华宫有关。 裴延之进殿时,虞清梧正在抿口脂,她从铜镜反射中淡淡观察着裴延之揖身行礼后便低头看地面的模样,眼珠子不曾瞥动张望半分,倒是规矩受礼,正直之气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虞清梧心中默默做出评判,这样的人,反而难对付。 在公主殿恪守外男礼节,到了御前势必也坚决奉行君臣之礼,不会行隐瞒包庇之举。 虞清梧深提一口气,拿出十二分的气势,红唇轻动:“裴大人不必多礼。” “只是本宫不知,这年节尚未过去,裴大人不在家中享受难得的休沐长假,来后宫作甚?”她嗓音含着淡淡笑意,但倘若听者留心便不难发现字里行间皆是微恼不悦。像是在斥责他有事快说,没事就别来打扰她的清闲日子。 裴延之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故意装不懂,依旧保持毕恭毕敬:“臣奉陛下之命前来。” 虞清梧心下一咯噔。 刺杀的真相,越帝已经知道了?那么她之前刻意把脏水往虞映柳身上泼的说词,随之不攻自破。 以越帝对北魏的厌恶,一旦抓到闻澄枫的错处,少年必讨不了好果子吃,届时虞清梧也没信心能护得住他。 可这晌,虞清梧并没有在裴延之手里看见皇帝手谕。 或许事情尚有回寰余地,她极力定下心神,不让裴延之看出异样:“父皇打算如何?” 裴延之道:“陛下的意思,是命臣来教长公主殿下习武。” 虞清梧:“???”什么?习武? 他不是来说刺客当街刺杀事儿的? 虞清梧端着仪态,谨慎追问:“还有呢?父皇可还有说其他的?” 裴延之想了想:“陛下还说长公主殿下遇事易半途而废,要是殿下刚刚开始就想放弃,叫臣不必觉得惊讶。” 虞清梧:“……”那倒也不必这般贬低她。 不过裴延之的话虽然耿直不中听,但好在不是冲着问罪闻澄枫来的,她狠狠松下一口气,唤来琴月道:“去把闻澄枫叫来,就说本宫习武,要他尽伴读之责,来给本宫当陪练。” “这……”琴月面露为难,“闻公子早晨卯时刚过就出宫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虞清梧被她这话提醒,想起自己上回给闻澄枫出宫令牌后,便再没有收回,主要是考虑到他和陆彦在宫外埋下的暗桩与谋划,给闻澄枫行个便利。 “既如此,就不必等他了。”虞清梧在外人面前,依旧扮演着不在意闻澄枫的样子,只把他当做敌国俘虏。说着又转过头问裴延之:“裴大人,我们是今日就开始吗?” 裴延之揖身回话:“但凭殿下吩咐。” 虞清梧眨了眨眼睛,她病中这几日一直在殿内待着,棋秋和书瑶把她管得牢牢的,谨遵御医叮嘱不允她出门吹风。偏生古代生活又属实无聊,没有手机电脑影视剧,虞清梧觉得自己都快发霉生锈了,能动动身子骨倒也挺好。 她道:“本宫听闻习武之人先择兵器,刀枪剑戟,不知哪种比较适合女子?” 裴延之道:“恕臣直言,殿下所说的刀枪剑戟质量都极沉,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假若只是想习武防身,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即可,不必非要选择兵器。” “那不就是花拳绣腿吗?”虞清梧扬眉讥笑。 “臣并非这个意思。”裴延之一板一眼解释。 虞清梧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非觉得渔阳长公主仪仗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侍卫队保护,根本没必要习武。 这人跟越帝一个心思,觉得她三分钟热度,图个新鲜好玩。本质上,其实根本是瞧不起她罢了。 但熟不知,虞清梧是真的想好好学武。 她在未雨绸缪,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日后南越亡国做充分准备。比如放任闻澄枫的所作所为,比如让小黄门拿着她的珠钗出宫换银票买地契,再比如独自生活就一定要有本事防狼防盗防山贼。 厉害武功傍身可比勤径殿少傅大人教的那些之乎者也有用多了。 她从妆匣中随意抓起一支不带流苏的梅花白玉簪,手腕翻转试了试感觉。 -- 第56页 裴延之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那些战场上常用的确实过于笨重了。而比较适合女子携带的软鞭又太过惹眼,相比之下最合适的只剩下短匕。 公主寝殿中不可能有利刃兵器,但在虞清梧印象中,影视剧里的女刺客总会用发簪替代短匕,想来使力手法应该差不多,她便试试。 柔和阳光穿透簪杆,照得白玉剔透无瑕。 少了刀刃锋利凛凛,反倒平添优雅美感。 可即便这样,裴延之仍道:“殿下当心,刀剑无眼,小心伤着自己。” 虞清梧闻言冷笑,这人还是看不起她。一根圆头发簪罢了,谈何伤到谁。 她对越帝给自己安排的这个武学师傅很不满意,裴延之此人出生名门世家,太过心高气傲,先入为主地认定自己所想皆为正确。让这样的人教她和闻澄枫,做不到倾囊相授。 甚至高门世家子弟对北魏的态度,大多和越帝相同,难以保证他不会待闻澄枫横眉冷对。 看来她得想个法子把裴延之换了。 虞清梧眸光只短暂沉了一瞬,转而刹那桃花目又扬起微笑,神色变化之快让人难以捕捉。她倏尔手腕转动,用发簪尖尖抵在自己左手腕内侧:“裴大人未免草木皆兵了些,本宫并不觉得这样就会使人受伤。” 她言语间,当着裴延之的面右手用力,握着白玉簪让其在细腻皮肤缓慢划过,留下不深不浅一道红痕。 虽没有出血,裴延之瞥见那长条深色绯红,心跳蓦地一滞。 下意识皱眉按住虞清梧的手,沉声道:“殿下莫要任性。” ……果然中计。 虞清梧目光落在裴延之用力压住自己的那只手,臂甲金属将阳光折射出彩色映在白玉簪头梅花蕊正中,她轻飘飘掀了眸:“裴大人这是何意?父皇的旨意,应该是只让裴大人来教本宫习武,而非做其他事吧?” 她尾音上扬,这个其他事指代什么,再明显不过。 裴延之猝然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忙请罪收手,却不巧…… 闻澄枫刚走进内殿就看见这幕,一个头戴紫金发冠的外臣男子握着虞清梧的手,而长公主正仰头对那人轻笑。 他听闻长公主召见自己的欣喜霎时凝固在嘴角,眉心抽跳,隐在袍袖中的手不禁握成拳。甚至素来能看透虞清梧所有表情的人,这晌也没发觉那双桃花眼底笑意虚假。 闻澄枫压制住满腔情绪才没有冲上前,假装平静:“长公主叫我有什么事?” 裴延之已经重新规矩站好,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虞清梧对闻澄枫道:“原本是有的,但现在嘛……”她淡淡瞥过裴延之,“本宫以为裴大人身为外臣,在不能恪守礼节之前,还是勿踏入后宫的好。否则万一冲撞了贵人,就算是永平伯府也未必护得住大人。” “裴大人以为,本宫说得对吗?” 裴延之眉峰紧锁:“殿下教训得是。” 他对渔阳长公主的脾气早有耳闻,本是极不愿接陛下安排这份差事的。但无奈听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陛下和贵妃娘娘另有谋算,倘若他能应下这份差,对永平伯府有莫大好处。 裴延之碍于家中父辈之命,以及那日宫外得遇长公主,私心里总觉得如此容貌惊艳绝伦的女子,脾性应该不会真像传闻中那般恶劣,遂才接了圣旨,今日来到瑶华宫。 没曾想,人不可貌相,是他高看长公主了。 而闻澄枫也终于看出,适才他进门那场景是长公主为了把人赶走演出来的戏,唇角不着痕迹翘了翘。 虞清梧不喜欢裴延之,他也不喜欢裴延之。 眼见裴延之就要告退,闻澄枫突然开口:“裴大人,请等一等。” 他道:“虽然裴大人遗憾做不了长公主之师,但我在北魏时就听说过兵马司指挥使的威名赫赫,不知能否有幸向裴大人切磋讨教一二?” 虞清梧微讶,她偏头看见闻澄枫面色正经不似玩笑,这人…… 穿书两月,她从来没见闻澄枫露过锋芒,少年不论面对越帝的羞辱还是虞映柳的刁难,包括自己刚来那一日画芷罚他跪,闻澄枫的态度始终是咬牙按捺,沉默隐忍。 一如原书中对他的描述,忍辱负重。 这晌,似乎是少年在南越头一次意气争强。且还是在裴延之并未招惹他的情况下,主动挑衅。客观而言,不是什么明智举动,以闻澄枫无比明确自己目标的性子和格局,不该做出这种莽撞事才对。 但虞清梧偏偏又从闻澄枫那句邀战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愠怒。 难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过节? 裴延之是临安城中兵马司指挥使,闻澄枫则在临安城内埋下诸多暗桩眼线,还真说不准裴延之有没有发现一些端倪。虽然没查到闻澄枫身上,但铲除暗桩的事,兴许他做过不少。 这样一来,闻澄枫的确有理由憎恶裴延之。 虞清梧自以为解释通畅闻澄枫的动机后,便没有阻拦。 她深知少年被南越俘虏,又被北魏抛弃,身心都背负太多压抑情绪,能用这种方式释放出来,算是好事。 于是她在瞥见裴延之脸上一丝明显抗拒后,还推波助澜地帮了闻澄枫一把:“说起来,本宫已经许久没见识过比武了。今日这机会正好,裴将军应该不会拒绝本宫小小的要求吧?” -- 第57页 她都这样发话了,和懿旨无异,裴延之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低头道:“臣,遵旨。” 瑶华宫正殿前,虞清梧命琴月折下两截长度合适的树枝消去枝干倒刺,然后才递给二人。 此举意图很明显,既是比试,点到为止。 她生怕这个年纪的闻澄枫武功不敌裴延之,被真刀真枪伤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两人各自拿了树枝,闻澄枫没有片刻停顿旋即出手。 比武是虞清梧没接触过的领域,她其实并看不太懂,只能大概分辨出闻澄枫从最开始便始终在进攻,且招招狠辣。这让虞清梧越发肯定,在少年心底与裴延之有过节。 而反观面对闻澄枫凌厉出招的裴延之,处于防守状态,似乎一直找不到反攻的机会。并且在两人交手了数十招后,他明显不再游刃有余,应对得越来越吃力,有好几次都是堪堪闪躲,勉强避开闻澄枫挥来的树枝。 虞清梧看得惊诧,她没想到闻澄枫的武功居然这么好,把比他大六岁的裴延之完全压制,更别说临安城内兵马司已经是南越实力最强的禁卫队。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感慨闻澄枫太强,还是叹息南越军太弱。 但说来奇怪,既然少年的功夫能完胜指挥使,当日又怎么会被虞映柳手底下几名细胳膊细腿儿的太监钳制丢进明月湖。他应该完全有能力反抗,并且挣脱才对。 又不是当初在掖庭,无人护着他,才需要事事咬牙隐忍、独自吞咽。 她早对他说过,但凡遇到出言造次出手无理的,都不必跟对方客气。纵使真的惹出麻烦了,也有自己这个长公主给他撑腰,替他摆平,什么都不用顾忌。 稍稍走了会儿神,耳边蓦然传来一声闷哼。 “嗯……”略显稚嫩的少年声线,明显是闻澄枫发出的,虞清梧瞬间转头看去。 就见裴延之手中树枝重重落在闻澄枫后背,打得少年脊梁骨弯了弯,向前踉跄半步。他手臂和掌心也脱了力,树枝掉在地上。 虞清梧不自觉瞪大眼睛站起身,情急之下没想到唤人,直接自己上前扶住闻澄枫:“你没事吧?” 少年嘴唇血色褪去,想张口说话,但额间冷汗细密渗出,惹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干脆闭嘴不出声了。 可即便闻澄枫再能忍,虞清梧也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脑干、脊柱、腹部,是人体最脆弱的几大部位。裴延之那一下直击背部,很有可能伤到脊梁骨,虞清梧忙不迭大喊:“琴月,传太医!” 裴延之望着闻澄枫被两个太监搀扶走远,又摊开手,看向自己掌心纹路。紧握树枝留下的红痕历历清晰,全是他比试时用尽全力的痕迹。 那个北魏废太子的武功很好,或者不该用“好”这个词来简单评判,而该说他出招看似步步紧逼毫无章法,实则有一套无形更胜有形的体系在里头,很强也很难对付。 裴延之有自知之明,他伤不到闻澄枫。 开始时伤不到,比到后来更加不可能伤到。 而最后那一下,分明是闻澄枫预判了他的出招,主动朝他手底下撞来的。 裴延之今日第三次皱眉,茫然离开瑶华宫。 偏殿之中,太医给闻澄枫看诊过后,留了三瓶伤药,分别做外敷内服之用。只是皮外伤,没影响骨骼,坚持擦几天药便能彻底痊愈。 太医的话犹如定心丸,虞清梧松下一口气。 她指了陆彦去给闻澄枫上药,自己先行回寝宫。可才走出去没两步,陆彦突然跑出来追上她说道:“长公主殿下,要不您派其他人给主子上药吧。” “发生了何事?”虞清梧问。 “不算什么大事。”陆彦面露尴尬挠挠头皮,“但就是主子他嫌我一个粗糙大汉笨手笨脚的,力气还恁大,给他擦药跟逃犯上刑一样。” ……虞清梧理解了陆彦的话,这是在怕痛? 好歹也是军营待过两年的人,哪怕闻澄枫身为皇子真正上战场的次数不多,但练武过招弄出皮外伤属实悉数平常,闻澄枫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矫情了。 还嫌陆彦笨手笨脚? 难道要她指个心灵手巧的宫女过去帮他上药?也不怕毁了人家清白姑娘的清誉。 虞清梧最终朝陆彦伸出手:“伤药给我,本宫亲自去。” 闻澄枫住的屋子乃单间构造,不分里外,不设屏风,虞清梧一进门就看见他裸露后背,足有半臂上的伤痕正往外渗出血珠,再离得近些,隐约可见翻出白肉。 这么严重? 她固有观念中的皮外伤,只不过红痕程度。 可眼前皮肤分明血肉模糊,倒难怪他喊疼。 虞清梧抽出自己袖中材质足够柔软的绢帛丝帕,浸湿温水,弯腰替他擦拭不断向外冒的血。雪白丝帕很快被染成鲜红,却仍旧没能止住血,虞清梧连忙倒出瓷瓶中的药粉。 “嘶——”闻澄枫登时疼得吸气。 “现在知道痛了?”虞清梧并没有因此放轻手里动作,她直接把止血药粉往伤口上平铺了厚厚一层,“刚才提出跟人家比试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后果?” 闻澄枫背对着虞清梧,不屑撇嘴在心里直犯嘀咕,就凭裴延之那几下平平无奇的武功,再借他十倍力气也伤不到自己。 但他启唇开口却是轻声,底气明显不足:“我就是觉得,那个兵马司指挥使不像什么好人。” -- 第58页 “他看长公主的眼神跟商人看见锱铢宝物差不多,心怀不纯目的,我没忍住想替长公主教训他。” 虞清梧擦药的手指陡然顿住,怔忪小半晌才反应过来闻澄枫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挑衅裴延之,和暗桩谋划无关,而是因为她? 虞清梧不禁有些恍惚。 自己之于闻澄枫,最开始只求男主别恨她,别对她用十大酷刑就好;到后来眼见性命肯定无忧了,就期望日后能从男主手下讨一条生路,平凡度日。 但近来,闻澄枫似乎总为她付出一些事,惦念着药后给她送蜜饯也好,出言招惹裴延之比试也罢。 少年在逐渐待她好。 虞清梧不习惯是次要,她想不通缘由。 指尖长时间停滞,压着药粉,覆着皮肤,惹得那处如火烧般滚烫。闻澄枫原本想让疼痛得假装更真实,便控制呼吸频率显出急促,可这晌,他完全不用再假装,呼吸已然凌乱。 ……太近了,长公主离他太近了。 亲密到肌肤接触,久久不分离。除去梦中臆想,这是他与她距离最近的一次。 温热气息喷洒在伤口,依稀还有脂粉的馥郁甜香夹杂熏衣的淡雅清香悠然钻入鼻腔,闻澄枫身体肌肉不由自主紧绷。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热浪,从背脊升温,不受控制地在体内乱窜。 虞清梧回神是因为指尖蓦地一烫,抬手发现刚上好药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液。 她察觉到闻澄枫伤处肌肉略微鼓起,是浑身用力牵动起来的,双手终于放缓轻柔:“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说着,拿起床头纱布,包扎伤处。 “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好人坏人之分。”虞清梧说道,“本宫身为南越长公主,权势地位摆在明面上,免不得有人攀附觊觎。裴延之目的不纯终究是人性使然,没什么好谴责的,为利为己而活的人本就占大多数。” 譬如她对待闻澄枫的好,也有目的掺杂,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么闻澄枫突如其来待她的细致入微呢? 为的是什么? 总觉得不太寻常,却又无处挖掘原因。当事情变得逐渐脱离掌控,虞清梧再看闻澄枫,就生出些许无所适从之感,她其实不喜欢处于被动状态。 闻澄枫敏锐发觉虞清梧说完这段话,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只能硬着头皮续道。 “长公主之后还会叫其他人来教武艺吗?” “嗯。”虞清梧点头,“自然会。” 闻澄枫武功这般好,是不需要她额外操心了。单纯为了自己,反而对人选没那么多要求。 孰料,她说完那声“会”,闻澄枫瞬间激动转过身紧紧盯着她:“他们会的,我也可以!所以……” “所以你伤口不疼了?”虞清梧留意到他转身动作干脆利落,原本背对着自己瞧不见的面容也不显苍白,甚至还有几分红润。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闻澄枫眼睫颤动:“长公主……”盈盈水雾霎时迷蒙了眼眶,小声道,“疼的……” 虞清梧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仅仅是刹那,便被冷静清醒取而代之。 她放下手中纱布,淡淡看着眼前少年:“是么?那故意放任虞映柳丢你下湖的时候怎么不喊疼?故意往裴延之手底下凑的时候怎么不喊疼?故意支开陆彦撕裂伤口的时候怎么也不喊疼?” 偏偏在她面前就格外娇气。 闻澄枫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膝下被单。 ……被长公主看出来了。 包括那日明月湖的事,什么都被看出来了。 他还以为自己装得足够完美无缺,可依旧没瞒过长公主的聪敏。又或许,他心急的爱慕,就是最大破绽。 闻澄枫抿着唇,教习武艺这件事,难免会产生肢体接触。就像他刚回瑶华宫走进正殿看到的,裴延之手掌按在长公主手背,只一眼,他便嫉妒得发疯,他无法接受任何人冒犯长公主的神圣。 可偏偏裴延之触摸了他的神明,闻澄枫再也忍不住,他也想握住神明的手。 于是才有了之后种种,利用裴延之比试受伤,利用虞清梧外冷内热的心软,满足他对长公主的肖想。 但如今的他,区区南越俘虏,北魏煞星,他不配妄想神明,他还不能被长公主知道自己骨子里是癫狂的恶魔。 闻澄枫低着头,讨好似的拉了拉虞清梧衣袖:“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比他们厉害,长公主想学武,我也可以教的。可又怕长公主不肯答应,就把自己弄伤,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样才好求求长公主。” 虞清梧看不清他的神态,但少年低哑话音中的委屈呼之欲出,还有细密眼睫每颤动一下都显酸楚。 她作为穿书局外人,上帝视角中的闻澄枫哪里有过这样卑微的模样。尤其是那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让虞清梧忽然生出一种很荒谬的猜想。 十四岁,正值敏感青春期…… 但按照原书中后续剧情发展,男主是有原配的,北魏藩王嫡女,凤仪天下。 虞清梧当即否定了自己没有道理的怀疑,压下古怪情绪。 她叹了口气,把少年脱在床边的上半身衣物递给他:“你今后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我不会不答应。” -- 第59页 闻澄枫眼眸顿时闪过微光,又转瞬熄灭。 他想要长公主,无法宣之于口。 第27章 习武(双更) 他长大了,他喜欢的姑娘…… 那日,虞清梧敲打过裴延之一番,借口把人赶走后,她就没再提及换其他人。随之便发现闻澄枫近些时日心情不错,隔三差五抢了小厨房宫女的活儿给她送茶点,顺带着表明他可以教她习武。 虞清梧当然不会质疑他的能力,只是轻笑让他先把背上狰狞伤势养好,免得伤口崩裂。 左右在她认知里,闻澄枫被困南越两年,而今才过去八个月,来日方长。至于距离闻澄枫举兵攻破南越帝都临安城的时间就更久了,在能够确保性命无虞的前提之下,她所有事都不急。 却没曾想,她一心温温吞吞地悠闲度日,有人倒是着急替她盘算日后。 贵妃身边的姑姑来传话时,虞清梧正在给大白喂小鱼干。 听闻贵妃娘娘做了她最喜爱吃的珍珠蝴蝶酥,她还微微愣了愣。倒并非好奇琢磨珍珠蝴蝶酥是个什么吃食,而是自从她来到这个地方,作为原主生身母亲的贵妃,今日是头一回召见她。 虞清梧回想前几次与贵妃打照面的经历,心下已然断定这对母女属于关系紧张型。这晌贵妃唤她去灵犀宫,珍珠蝴蝶酥仅仅是借口,必定有其他重要的事想对她说。 她把大白交给棋秋照顾,而后坐上步辇。 灵犀宫中,贵妃身着滚雪细纱裙倚在窗边长榻,手中拿着史书静静阅读。 一如虞清梧前两次见到她的模样,从发饰到衣裳浑身素净,除却固定发髻的珠钗,几乎没佩戴任何点缀饰物。 和影视剧里那种故作姿态,卖弄清纯白莲人设的后妃不同,虞清梧在几番察言观色后发觉,贵妃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目,空有尽态极妍之美,内里却没有半分神采,像是…… 对生活失去期待,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和原主的性格不能说大相径庭,简直完全相反。但兴许就是出于脾性矛盾,才导致母女关系差也未可知。 虞清梧压下心中各种猜测,上前行礼:“渔阳见过母亲。” 贵妃秀眉骤然仄了仄,放下手中书册。 她印象中,虞清梧在没有外人的私下场合,从来不会这样毕恭毕敬地给她见礼,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但懂礼节终究是好事,贵妃淡笑:“来,过来坐。” “这是你最爱吃的珍珠蝴蝶酥,尝尝看味道如何?” “谢谢母亲。”虞清梧在长榻另一边坐下,捻起桌案上状似蝴蝶,颜色透明的精巧点心放入嘴中。 软糯可口,甜而不腻,和宫中大多御厨做的糕点味道差不多。 好吃自然是好吃的,但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味的。而紧接着,她口中点心还没咽下,就听贵妃问道:“听说你前几日把陛下派去教你习武的裴大人赶走了?” 虞清梧心下留神,表面则仍学着原主缺根筋的性情,漫不经心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为何?”贵妃续问。 还能是为何,虞清梧心中嘀咕,不满意越帝给她选的这个武学师傅呗。 但她还记得自己赶走裴延之用的借口,确实耍了搬弄是非的算计,在心中给裴延之诚恳赔礼道歉的同时,瞬间鼓起腮帮,佯装气恼,端出十足的告状阵势。 说道:“母亲您是不知道,那位兵马司指挥使瞧着衣冠楚楚,一副君子做派。可谁知,他刚和女儿说了没两句话,便碰了女儿的手,半点规矩都不懂。” 贵妃神色依旧平淡:“既是去教你武功的,有些肢体接触也难免。” “母亲……”虞清梧睁大眼睛娇嗔,“你怎么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并非我帮着外人。”贵妃视线终于望向她,添染些许活人生气,问道,“清梧,你觉得那位裴大人如何?” “什么如何?”虞清梧小心试探。 “为人处世,相貌仪态。”贵妃道,“各个方面,你以为如何?” 虞清梧眼睛眨动,她从刚刚贵妃提到裴延之开始,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兵马司指挥使,一个外臣,四品官员,哪里值得后宫贵妃特意关注询问。相比之下,倒是裴延之身为永平伯嫡长子的身份,更衬合临安城中各贵妇贵女的心意。 她隐约猜中贵妃今日唤她来灵犀宫的动机。 原主过了年便是十五芳华,再有几个月到生辰日,就该行及笄礼,适龄婚配可以嫁人了。 虞清梧了然后,不动声色说道:“那位裴大人的相貌仪态,我没仔细看。至于为人处世,女儿觉得如何并不重要,指挥使大人身为辅臣,只要他能对父皇尽忠尽职,便是我大越的栋梁之才。” 一席话,把自己跟裴延之撇得干干净净,完全站在南越与皇帝的角度考虑。 贵妃见她毫无娇羞小女儿心思,一脸正色不似作伪,无奈只好由自己来直截了当地点明:“清梧,南越女子及笄出嫁是礼制。我和你父皇商量过后,都觉得永平伯府是最好的选择,过些……” “母亲。”虞清梧抿了口茶润喉打断她。 虽然明知打断长辈说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作为一个崇尚恋爱自由的现代人,恕她委实不能接受包办婚姻。 虞清梧道:“礼制是由人定的,并非一成不变。您看四姐姐,今岁过了年就该算十七了,不也还没嫁人嘛。” -- 第60页 “清梧——”贵妃说话语气瞬间加重,眼底是虞清梧不曾在她清冷淡漠面容上见到过的情绪波动,“如今殿内只你我母女二人,有些话我也不怕忌讳直说予你听。” “朝堂之上,你父皇一日不肯立太子,有关皇太女的传言就愈演愈烈。只有你出嫁了,才能打消那些朝臣的猜测,你明白吗?” 虞清梧明白,却又不明白。 她可以理解以长公主之尊下嫁伯公府,犹如降低身份,这落在朝臣和世家眼里自然是越帝无意传位,但无法理解贵妃恐惧传言的心态。 追求权势和贪恋金银是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哪怕无欲无求之人,在送上门的权势面前,也很难抵得住诱惑。 何况不屑权势尚能犹如清高名士,遗世而独立。但像贵妃这般惧怕拥有权势的,虞清梧实在不太明白。 见她久久沉默,贵妃又恢复了平静,续道:“你无意永平伯府的嫡子也不打紧,下个月初上巳节,陛下会在缙云行宫设宴,届时适龄未婚的世家公子都会前往,你从中择选合适的便是。” 虞清梧眨了眨眼,内心直呼好家伙。 这和“选妃”有什么差别。 诸多公子任她采撷,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足够有趣。更有甚者南越尚美,世家代代相传的基因摆在那儿,各公子相貌必也大多上乘,赏心悦目。纵使有少数其貌不扬的,搭配上锦衣玉绶,平添气度,也不会太让人难以接受。 倘若虞清梧有花痴心性,或者是真心想觅夫婿的小姑娘,此时定面染绯红,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只可惜,她非原主,两者都不属于。 在虞清梧心里,只有日后出宫,寻个僻静小镇过安稳悠闲的自在日子,这才是她真正想要,也是唯一想要的。 遂她抬眸望向贵妃,认真问道:“如果没有合适的呢?女儿是否有权决定自己可以不将就、不凑合?” 贵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半晌…… “你回去吧,母亲累了。” 这便是不认同她的话,也不欲与她多言了。 虞清梧没放在心上,毕竟原主和贵妃本就关系不亲近,性格张扬一意孤行的人和脾气温和畏畏缩缩的人产生意见分歧难以磨合委实正常,她也没必要打破原主人设,故作母慈子孝去妥协。 简单行礼退下。 只她走到门口时,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叹惋:“清梧,活着……是最重要的。” 声音低得仿佛幻听,虞清梧疑惑回头,贵妃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身上。素衣女子望着窗外,平静面容尽是掩不住的疲惫,空洞眼眸掺杂着失望。 ……不对,虞清梧微微皱眉,相比起失望,那更似一种惊不起波澜的死寂。 步辇摇摇晃晃,一直行到瑶华宫门口,她才终于勉强理解贵妃想表达的意思。 活着,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在贵妃看来,女太子的传言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日后越帝立了虞鸣瑄,新帝登基,必定难以容忍虞清梧的嚣张。如同历史上帝王为了坐稳龙椅,残杀兄弟的戏码。 所以她趁早出嫁,并且是下嫁,就能趁早打消朝臣猜测,拆除这颗在将来随时会爆发的定时炸弹。 逻辑盘列似乎没有问题。 不喜她飞扬跋扈的性子也好,希望她择夫婿出嫁也罢,贵妃想要她平安活着,但…… 贵妃怎么知道她日后就一定成不了皇太女? 虞清梧清楚这个世界的未来是因为她看过剧情走向,本便不属于这里,可贵妃是怎么笃定的?她隐约怀疑原主这个母亲身上,藏着不少秘密。 但她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原书中贵妃的后续剧情。应该真就只是个小小的配角,作者压根没提呀。 “殿下?殿下?”虞清梧想得投入,听见琴月唤她才回神。 步辇停在了瑶华宫门前。 她一定睛,就瞥见朱漆殿门边少年,身穿锦衣发束马尾,站在小黄门周围显得格外惹眼。 虞清梧走到他面前,轻笑:“在等我?” 闻澄枫点头:“有东西想给长公主看。” “嗯?”虞清梧挑眉好奇,“是什么?” 闻澄枫却道:“回宫里头再看。” 虞清梧有些好笑,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扭捏了。但这到底是小事,虞清梧上次同闻澄枫允诺过,他所有要求可以直接说出来,她都会答应,这晌自然旋即应“好”,同时挥退紧跟在身后伺候的人。 只见少年缓慢从广袖中掏出一件物什,虞清梧还没来得及看清,一道炫色直刺入眼底,晃得她不由闭了闭眼。 “长公主之前说想练短刀,我买了一柄样式小巧的匕首。”闻澄枫道,“长公主试试看,合不合手。” 迎着初春浅阳,虞清梧重新睁眼,闻澄枫掌心果然躺着一柄匕首。外鞘为紫金打造,镶嵌五瓣梅花。方才让虞清梧骤然晃了眼的夺目彩光,便是点缀梅花的五颗剔透宝石反射了太阳光。 她接过短匕,手握柄处拔刀出鞘。 恰好一阵风刮过,吹得头顶树木落下新叶。刚碰到银白锋刃,树叶顷刻间从中断裂两半,各自飘落坠地。 吹毛利刃,果然是极好的武器。且正如同闻澄枫所说,这匕首制作精巧,握在手中轻盈省力,很适合她使用。 -- 第61页 但很快虞清梧就细心发现,这把匕首呈月牙形,尾部和柄部都有微弯弧度。这种款式大多出现在北魏,相反南越兵器铺的匠人更偏好打造纯流线型构造的直形匕首。 虞清梧眼眸轻轻转动,将匕首收回金鞘中,说了句违心话:“我感觉很一般,本宫并不怎么喜欢。” 闻澄枫一愣:“入不了长公主的眼么……” 虽然他说话语声已经尽量保持平静,但少年眸中的失落和委屈却掩盖不了。虞清梧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上前半步,离闻澄枫更近些,刻意地缓声慢慢:“倒也不是完全入不了,只不过……” “外头买的东西纵然再精巧,也没甚么心意,本宫随意指派谁都能买得到,一时新鲜劲儿过去,兴许三两日便丢了。但倘若是亲手做的东西则不一样,单单这梅花镶嵌,我就觉得甚好。” 闻澄枫垂在身前的双手食指勾住绞紧。 又被看穿了。 他时常窃喜自己能一眼分辨出虞清梧每次凶巴巴的神态是真是假,可其实,他在长公主面前也就如同透明人一般,所有小伎俩小心思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恹恹承认:“是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打的,但怕长公主不喜欢……” 虞清梧瞧着他暗叹,又是这幅卑微模样。 日后坐拥天下万里疆土的男主,不该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任何人才对,那种荒诞的猜测再度涌上心头。 可偏偏她又不能问,哪怕仅仅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没法收场。 虞清梧突然觉得很烦闷,大清早被贵妃喊去灵犀宫态度强硬地要她择选夫婿,现在又迎上闻澄枫不明不白的心思,一个个都在打乱她的计划,眉头不自觉便浅浅皱了起来。 这落在少年眼里,下意识以为她是真的很不喜欢。 眼底失落更浓,伸手便去夺梅花短匕:“既然惹了长公主厌恶那就丢掉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虞清梧把手藏到背后躲过他的动作:“我没有不喜欢。” 她似乎见不得闻澄枫沮丧,每每心跳便如同被细针轻扎了一下,刺痛得于心不忍,遂找了个理由解释说:“我刚才只是在想,匕首应该怎么用。” 闻澄枫眸光微闪,果然被安抚到了。 “这个容易。”他说,“我教长公主吧。” 虞清梧没有拒绝:“好,我去换身衣裳。” 宫装华丽,发饰繁杂,不适合舞刀弄枪。虞清梧在衣柜中找了许久,才翻到仅有的一件窄袖骑装。 据琴月说这是去年围猎前夕,司衣司给渔阳长公主特意赶制的衣物。奈何原主觉得款式过于简单不爱穿,就闲置压了箱子。 这晌,虞清梧一身大红骑服走出寝殿,闻澄枫霎时眼睛一亮。 他曾见过长公主浓妆艳抹的张扬妩媚,也见过她将出宫常服穿得活泼有灵气,包括她在病中素颜的自然清纯也自有倾国倾城。虞清梧一人,便含括了南越女子所有的美。 但面前女子如今束起高马尾,劲装潇洒,让闻澄枫再度无端生出那个念头。 ……长公主生得很像北魏人。 阔高的身量,偏宽的骨架,卸了妆容后没有额前碎发遮挡修饰的英气眉眼。他在南越宫中许久,唯在长公主身上见到过这种属于北魏女子的气息。 不对,这话也不完全对…… 上次冬至宴没特地关注贵妃长相,但似乎长公主的容貌大部分遗传自贵妃。 “发什么愣呢?”虞清梧已经拔出梅花匕首,走到少年跟前。 闻澄枫连忙回神,把胡乱琢磨的心思抛开,注意力落在她的手势动作,说道:“长公主握刀的姿势不对。” 虞清梧便反手换了个握法。 闻澄枫摇头:“还是不对。” 音落,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紧贴手背,同时腕肘使力将梅花匕首抛至半空,再换了个正确的手法握住。 整套动作熟练利落,在刹那间完成。虞清梧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闻澄枫已然松开她的手,方才覆在手背的温度只仿佛春风起又落,散得难以捕捉。 而少年已经低下了头:“这里只有一把匕首,我没办法拿其他东西给长公主做示范,所以才……” “长公主不会怪我吧?” 他讪讪模样和方才耍刀潇洒时判若两人。 虞清梧瞧着,心倏尔就有些软,早晨被贵妃瞎点鸳鸯谱弄出的不悦陡然在少年的小心谨慎间化了个干净,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怪,习武总会有些接触的。” 漫不经心的话音落在积雪消融簌簌声中,这回愣怔的人成了她自己。 这句话,虞清梧今日第二遍听到。 前一回是贵妃说的,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叫她不必计较裴延之的过失。可平心而论,当初裴延之情急抓住她手腕的瞬间,虞清梧是有些别捏的。纵使分明是她故意设计裴延之,心底膈应却并不受主观意识控制,无法消除。 但相同的事,对象换成了闻澄枫,虞清梧就丝毫不排斥,甚至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也真是够奇怪的。 虞清梧想不明白这其中差别,又以为这不过鸡毛蒜皮丁点小事儿,索性不再纠结,直接把手朝闻澄枫伸出。 她坦然望着少年,道:“握刀和用刀我确实都不会,从最简单的开始,教我。” -- 第62页 闻澄枫只愣了一瞬,当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立马站到虞清梧身后,右手与她的右手交叠。 女子的皮肤细腻光滑,柔软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以至于闻澄枫丝毫不敢用力,生怕自己带有薄茧的手掌会弄疼她。可当他刻意关注手上力道,注意力便再难集中到一招一式,逐渐心猿意马起来。 那天赶走裴延之,又故意“奖励”自己受伤换取长公主不找其他人教武功,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 假若今天教她握刀的人不是自己,那个人是否也会这样温柔纠缠她的掌心,转身挥刀时左手盈盈揽住她纤细腰肢,还有呼吸喷洒在后颈吹起碎发纷飞,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埋藏发中的九瓣红莲胎记…… 不行。 闻澄枫仅是想象,就已经眉峰紧皱,嫉妒如同洪水决堤。 长公主是他的神明,他不能接受任何其他男人与她亲密无间,哪怕是未来的公主府驸马也不行。 可……长公主马上就到及笄年岁了,她总归要嫁人的。 到那时,他又该如何? 身为南越俘虏的他,只是南越人眼中一条被北魏抛弃的丧家之犬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纵使抛开如今身份之差,虞清梧也是南越长公主,而他则是北魏皇室,是想争北魏帝位的人。 在闻澄枫的计划里,等他绸缪部署好一切,就会离开南越,从此他们分隔长江两岸,政局对立,再无交集。甚至他的朝臣还会怂恿他出兵南越,侵略她脚下国土城池。 似乎,虞清梧注定是不属于他的美好,他应该忘记那个梦境,继而也埋葬这份心动,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只是南越长公主,他也只是北魏皇室。 可…… 闻澄枫唇线紧抿,眉宇紧蹙,他不甘心。 就像北魏的储君之位,在所有人眼里,他乃不详之身,所以天经地义地以为太子册宝不属于他。但闻澄枫偏偏不信命,不甘心,纵然全天下都断定他不行,也比不过他坚信自己行。 纵然有无数种理由认为他和虞清梧不能、不该、不可能,也比不过他确凿的喜欢。 他对长公主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更甚。 不放弃,那就只剩下争取。 而最要紧的,是他们不能够站在对立面。 所以要在长公主和回北魏之间做出抉择。 他最渴求的人和最渴求的事,二选其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越深思越激动。起先一门心思克制住将力道放轻缓,到后来,发现似乎哪条路都走不通,郁结情绪爆发,不由自主五指收紧。 虞清梧被他抓得吃痛。 “铛——”短匕落地的声音陡然刺耳。 虞清梧拧着眉甩了甩手。 闻澄枫看见她手背上五道明显红痕,霎时清醒自己都干了什么:“长公主,我……” “没事。”虞清梧在他道歉之前道,“你帮我把匕首捡起来收好吧,今日不练了。” 闻澄枫一怔,今天不练了…… “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开始确实不应该太累。”他说着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梅花匕首,收回鞘中递还给虞清梧,说道,“那我明天再继续教长公主。” 虞清梧接过短匕:“明天也不练。” 闻澄枫缓缓眨眼,心想长公主金枝玉叶,突然大量消耗体力,短时间内不习惯也正常,遂道:“那就后天,或者大后天,这几日都不会下雨。” 虞清梧面有隐色:“这段时间都不练。” 闻澄枫顿时彻底怔在原地,都不练…… 他自然而然把这句话理解成,长公主对他不满意,厌弃他了。就像赶走裴延之那样,想要赶走他。 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吗? 闻澄枫当即从怀里翻找出一盒药膏,是很久之前长公主给她擦膝盖跪伤用的,他那会儿没用完就痊愈了,便把药膏一直留了下来,随身携带,总觉得上头沾染有长公主的气息。 他道:“长公主擦擦手背上的伤。” 想要尽可能地补救。 “几道红痕而已,我还没这么娇气,用不着擦药。”虞清梧轻飘飘看了眼自己的手,她是真的浑不在意这点小摩擦,“本宫先回寝殿了。” 闻澄枫望着她大步往正殿的方向走,头也不回,心情一落千丈,郁闷得沉到谷底。 他完全猜不透自己哪里让长公主不高兴了。 而虞清梧自然不知道他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她只知方才舞刀时,动作幅度略大,倏尔感觉身体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随之手臂一麻,连带着手腕也失了力气,没拿稳匕首。 这种身体上的变化,虞清梧很熟悉。 没穿书以前每个月都要经历一回,令她无比深恶痛绝。穿书以来的这两三个月里倒没出现过,她心想应该是原主的年纪太小,时候未到。 直到刚刚,她刹那间仅有一个想法。 赶紧回去处理。 可也不知是不是原主体质委实太差,虞清梧忽而眼前一花,眩晕感瞬间涌上脑海。她整个人不自觉向侧边踉跄了小半步,身形不稳就要跌倒。 但摔倒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跌入了柔软怀抱。 “长公主?”闻澄枫声线中透着浓浓担忧。 虞清梧甩了甩头:“我没事。” 琴月与棋秋注意到这边动静,忙不迭上前从闻澄枫臂间接过虞清梧,扶她回房。 -- 第63页 而闻澄枫这次望着她的背影,确实心情复杂。他抬手看向自己掌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适才接住长公主的时候,他明显似乎感知到了一片温热。 他长大了,他喜欢的姑娘也长大了。 他好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抉择了。 第28章 祭春(双更)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偏执…… 上巳三月三,正是桃粉芳菲尽的暮春时节。 依照南越先祖留下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中宫皇后需要带着后宫妃嫔及亲王内室,还有品阶较高的命妇前去缙云山上的行宫赏花祭春。 这本是为妇人特设的宴聚,但随着年复一年,逐渐有人动起了旁的小心思。一些命妇将家中未出阁闺女带来赏花宴,让温婉姑娘家在皇后王妃或者国公夫人们面前露个脸,以期攀上门好亲事。 众人对这种行为心照不宣,持默许态度。毕竟谁家都有姑娘待字闺中的时候,也人人都慕权势,想嫁高门。 但不论如何,赏花始终是女子之间的事。 直到本朝…… 越帝昏庸,他对所有与朝政奏折有关的正事都没兴趣,唯独对吃喝玩乐兴致浓厚。而赏花宴既能帮他逃避上早朝,又有美酒美食,这个老昏君愣是违背祖制,在三月初给朝臣放了十日休沐长假,仪仗随后妃同往行宫。 既然皇帝领头打破规矩,那其他人自然也不再严守。 除却将欲婚配的姑娘,诸多世家公子也纷纷跟随前往。以至于老祖宗本意在于妇人赏花的祭春宴,硬生生成了才子佳人求偶的大型相亲会。 虞清梧不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也不想跟一群不认识的男人尬聊,她是极不愿去缙云山的。 奈何贵妃态度坚决,出发行宫的那日一早便派来两名年长有威望的姑姑,盯着虞清梧梳妆打扮,摆出一副她要是不肯走着坐上马车,就算抬也要给她抬上去的架势。 虞清梧便这般,被逼无奈地去了缙云山。 等到达行宫,已是傍晚时分,马车停在各位贵人居住的宫殿前。 虞清梧脚踩轿凳,刚走下马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宫女惊叫。 她狐疑走过去询问:“怎么了?” “回殿下的话。”小宫女受到惊吓的嗓音微微发颤,“奴婢方才看见,这辆马车内,好像有人。” 虞清梧抬眼,她身侧这辆马车是装自己出行用品和衣物首饰的。运货所用马车,里头不应该有人。 她一把掀开车帘。 借着夕阳余晖,她看见这辆马车体积偏小,一件件木箱包袱垒了半车高,几乎将车厢占满不留多余缝隙。可便是在这样拥挤空间中,一双眼睛藏在车壁边缘角落,朝她眨了眨。 熟悉的眉目和眼神,瞧得虞清梧蓦然发愣。 ……是闻澄枫的那双凤眸。 “你怎么来了?” 这次赏花祭春,虞清梧自己都是被便宜母亲赶鸭子上架,强行拽来的。在她心里,这注定会是一场不愉快的宴聚,也就没打算喊上闻澄枫。 少年半张脸隐在木箱后的阴影中,抿唇小动作无人看见。 贵妃欲在缙云行宫祭春宴上给长公主择选驸马的消息,宫中早已不胫而走,他听闻后,忍不住想跟来看看。 ……当然也不仅仅是单纯只看,发自内心地,他无法忍受长公主和旁人订下婚约,这是他的小秘密。 而压住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闻澄枫再开口却只是平淡道:“宫里太闷。” 虞清梧好笑:“跟这些箱子包裹挤一车,就不闷了?” 闻澄枫盯着她摇头:“不闷。” 虞清梧见他神情无辜且认真,嘴角弧度登时咧得更开。 但戏谑归戏谑,虞清梧早把出宫令牌给了他,便是不限制少年行踪的意思。如今闻澄枫跟来缙云行宫,不论是出于联络手下密谋暗网的计划,还是因为某些其他原因,她自然都不会有意见。 旋即令几名太监把马车内货物搬进殿内,而后对坐在车厢地上的少年道:“下来吧。” 闻澄枫弓着背走到车门边,没有借用轿凳,纵身一跃跳到了地面。 扬起的灰尘迎面扑了虞清梧一脸,概是少年缩在木箱夹缝中,沾染上的脏灰,包括衣裳鞋面和额头鼻尖皆没有幸免,一块块突兀的灰色格外显眼,宛如捡了一圈破烂回家的穷苦小孩儿。 虞清梧手指抵在鼻下,咳嗽好两声后,勉强缓过气儿:“后殿有汤池,你且去洗洗。” 闻澄枫也知道自己身上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连忙低头小跑去后殿。而当他沐浴完,再回到前殿,却发现所有可住人的房间都已经满了。 行宫不比皇宫大内,宫殿奢华富贵依旧,但每座宫殿的面积到底因地方受限而无法与后宫比拟。 且虞清梧出行仪仗又是琴月学着原主铺张性子替她准备的,伺候在侧的宫娥内侍本就偏多,再加上贵妃派来看管她防止她逃跑的姑姑占去两间,闻澄枫便实在找不到地儿住了。 他开始琢磨要不在屋顶凑合两晚,或者想要环境舒服些就索性待在温热水汽弥漫的汤池后殿。 在里面躺一个晚上,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自从那日在留南越和回北魏之间不断纠结,最终做出更倾向于前者的决定后,就开始进一步盘算,自己要怎么样,才能长久待在长公主身边。 -- 第64页 肯定不能让长公主嫌他麻烦。 那就意味着尽量不给长公主添麻烦。 而他擅自跟来缙云行宫,已经算给长公主生事端了。不能再因为睡觉这种小事,打扰到长公主。况且身在军营的日子里,连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这会儿只是不躺长榻不盖棉被而已,完全不算什么。 闻澄枫背靠更衣屏风后蹲坐下,双手穿膝而过环抱住自己,闭上眼睛安心休息。 而此时此刻的虞清梧在寝殿看了许久小话本后,连打两个哈欠。 她自从穿来古代后,就习惯在睡前沐浴。何时犯困,何时洗漱,绝不打破这条定律,为的就是保持最慵懒松散的状态更容易进入睡眠状态。 今日虽舟车劳顿,但她由于在车上瞌睡的时间足够久,到了夜晚反而清醒。看小话本直看至如今亥时过半,行宫灯火皆熄灭才生出困倦,唤了值夜的琴月与棋秋伺候她去汤池沐浴。 甫一走进后殿,虞清梧被温暖空气包裹,便褪下外袍。她来到屏风后,准备继续抽解腰带,鞋尖却忽而踢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低头去看。 不禁秀眉皱起。 少年与今日马车内同样的姿势蜷缩在屏风后,呼吸平稳,眉目安静。脸颊被水汽熏得红润,似已经睡着许久。 虞清梧在他面前蹲下,轻推了推少年肩膀。 “怎么睡在这儿?” 闻澄枫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在对上长公主精致容颜的刹那,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不由反思自己,身处汤池,水雾氤氲,红纱朦胧,近两个月来,他每逢深夜便总会做类似的梦,尽是对长公主的肖想和痴迷,自己怎能如此龌龊且偏执。 想要敲打额穴,却忽而听见了棋秋的声音。 “回殿下的话,奴婢正想和殿下说呢。这行宫的宫殿比咱们瑶华宫狭仄太多,大伙儿勉强挤一挤便将屋子都住满了,一时间也就忘记留空房间给闻公子……” 虞清梧瞬间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再望向闻澄枫此般睡姿,还有什么不懂的。 无奈叹息,眼底又不免染上几分心软:“没地儿睡,为什么不来告诉本宫?” 少年抿着唇,沉默无言,原来不是做梦。 “嗯?”虞清梧挑眉反问,“怕麻烦我?” 闻澄枫依旧没回答,反倒是纤长眼睫颤了颤,虞清梧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没忍住揉了揉少年被浓浓水汽弄潮湿的发顶,说道:“早就同你讲过的,你想要什么,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 “无论任何事,我都不会嫌你麻烦。” 闻澄枫感受着她柔软掌心覆在自己头发,酥酥痒痒的触感竟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当然记得虞清梧说过的每一句话,可能够待在长公主身边,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满足了。他深知自己对长公主的着迷是一厢情愿,所以在尽量学着知足,鲜少提出其他鸡毛蒜皮的小要求。 可现在长公主又说,永远不会嫌他麻烦。 恍若给了他放肆的资本。 如流星猝然砸在闻澄枫头顶,叫他瞬间心花怒放,期待冲破隐忍脱口而出:“那我今晚会有地方睡吗?” “当然有。”虞清梧笑笑拉他站起来,“主殿旁的偏殿是空着的,你就住那儿。而且你说错了,不止是今晚,在行宫的这几日,都有地方睡。” 闻澄枫眼睫颤动:“偏殿那是……” 不同于给低等宫人住的耳房,或者高品级宫人住的普通屋子,宫殿不论正偏旁,都是主子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虞清梧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出言打断:“你本也不是下人,何必在乎那些个讲究。” “等回去瑶华宫,你和陆彦同样可以搬来偏殿住。怎么说都是喊过我姐姐的人,在南越哪里不能算主儿。” 是夜,闻澄枫躺在偏殿床榻上,双目睁开凝视锦绣团簇的床帐,质地上乘的熏香飘入鼻腔,他久久未眠,耳畔始终回想着汤池中长公主说的话。 似乎总是这样,每当他以为在南越的日子应该就是如此了,长公主便会突然给他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让少年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声如雷似鼓,仿佛即将跳出胸膛。 在名为爱慕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要是在往常,他定然压制不住满心欢喜,激动地无法入睡。可这晌,闻澄枫寤寐难眠的缘由,却是因为想到在他心目中犹如神明的长公主,过了今日,就会被赐婚,拥有名义上的准驸马。 可能是南越世家中任何一位公子,却独独与他无关。 他只要一想到,笑靥如花的女子穿戴凤冠霞帔,与另外的男子双臂环扣饮合卺酒,他就嫉妒得发疯,烦躁得抓狂,十指紧紧攥成拳头,在掌心抠出或深或浅的血印子。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偏执和自私。 善于隐忍,不代表什么都能够忍。 * 三月伊始,山花烂漫。 高门贵女起了个大早约在行宫园林中赏花品茶,吟诗作画,再与手帕交畅聊京中八卦。而同为女子的后妃与命妇则性格比之小姑娘沉稳许多,凑了一桌又一桌叶子牌,玩得不亦乐乎。 至于诸多世家公子,也不知是否提前收到过越帝的旨意,反倒比女子拘束许多。擅文者于竹林间曲水流觞,精武者在旷野上投壶射箭,所有人齐聚此二处,像是等着谁专门过去瞧他们一般。 -- 第65页 这人自然是渔阳长公主。 虞清梧今晨梳妆时特意让书瑶出门先去打探一番,听闻贵妃作为赏花宴的主持者,似乎并不准备出席,还狠狠松出一口气,以为自己能暂且逃过择选驸马的命运。 却没曾想,贵妃派来的两位姑姑委实尽责,竟真就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她,愣是将她领到了竹林深处。但凡虞清梧中途有表现出明显地抗拒,二人便板着脸搬出越帝和贵妃来压她。 如此一来,虞清梧就算不想接触到那些个世家公子都难。 她此时身后是茂林修竹,遥望不远处有一条人工开凿的蜿蜒溪涧,翩翩公子便坐在水渠两侧的一张张案几后。 曲水流觞的玩法,虞清梧曾在书上读到过,说的是文人墨客诗酒唱酬之雅事。 将酒杯置于溪流上游,任其漂浮在淙淙泉水,沿着曲折水渠顺流而下。 若是酒杯停在某张案几前,坐于其后的人便需拾起杯盏,让侍从向杯中斟酒。同时他还要即兴赋诗,才思敏捷者能在杯盏装满酒酿之前吟完诗篇的,饮一杯。吟不完诗篇的,则另需罚酒三觥。 虞清梧来得晚,诸位公子早已开始了游戏。 似乎正在以桃花为主旨作诗赋。 恰好酒杯停在一位蓝衣公子面前,侍从当即手执酒杯,拎起酒壶,开始缓慢斟酒。蓝衣公子也摇头晃脑,出口成章。虞清梧站在林间隐约听见两句,不禁点头认可,是个文采斐然的。 可突然,不知是谁先看见了她,从案后起身遥遥朝着虞清梧揖身行礼。 竹林间的欢声笑语倏尔安静,化作整齐划一的:“参见公主殿下——” 虞清梧便不得不走下小山坡,端出在人前的倨傲高贵气势:“免礼。” “本宫不过正巧路过此处,诸位公子不必拘谨,也不必顾忌本宫,继续方才未尽的游戏便是。” 众人齐声应“是”,而后重新落座。 侍从往酒杯中继续添酒,吟诗吟到一半的蓝衣公子也复又开口。但大概是被虞清梧的出现倏忽打断,他作诗的思路断了,不似原先信口拈来皆是绝句,这晌变得磕磕巴巴,半天才蹦出“暗香疏影……”四个字。 再也作不下去了。 “满了满了!这杯中酒满了!”坐在他斜对面的公子见有晶莹酒液流出杯壁,不由得大喊,“没想到啊,有生之年竟也能见到沈兄罚酒,难得啊,难得!” 其余公子纷纷跟着起哄:“说起来,还真是从没见过沈兄被罚酒,众伙儿瞧这算不算马失前蹄?” “算!自然能算!” 被唤作沈兄的蓝衣公子愿赌服输,他接过侍从手中酒杯,双手高抬向众人示意后,仰头饮下,一连三杯。 虞清梧自觉看了个没趣,在他喝酒时离开。 闻澄枫今日把自己打扮成小太监模样,始终跟在虞清梧身侧侍奉。自长公主来到竹林间,他每隔几秒钟就忍不住悄悄去窥探她的神情,不难发现长公主目光在那位蓝衣公子身上停留格外久。 虽然他并没有在长公主风情万种的桃花眼底看出倾慕之意,可嫉妒心作祟,惹得他抓心挠肝,依旧生出担忧。 这晌走得远了,立即开口:“长公主觉得刚才那些公子怎么样?” 虞清梧懒声道:“不怎么样。” “那位蓝衣的公子呢?”闻澄枫侧头,视线小心打量着她追问,“也不怎么样吗?” “他?”虞清梧嗤笑一声。 真当她还是原主那个蠢货,瞧不出来么。那位穿景泰蓝色锦袍的小公子教养极好,举止端庄又风度堂正。且从他最初作诗那两句和周围同伴的吹捧言辞也能知晓,此人算得上才高八斗之辈。 这般人物,就算因为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灵感,也不可能连暗香疏影是借代梅花这种小常识都弄混淆。 故意在她面前犯低级错误,无非摆明了希望虞清梧别瞧上他,不愿尚恶名在外的跋扈公主。 这郎无情妾没意的,有甚么意思。 虞清梧便也是因为这个,才索然无味地离去。如若她继续待在水渠旁观看,只会让那个世家公子个个儿绷着拙劣演技,全部假装成胸无点墨的草包。这种扫人兴致的事情,她才不干。 她不信闻澄枫没意识到这点,遂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我便同样认为。” 少年登时眼眸闪烁:“不怎么样!”迫不及待倾吐回答的嗓音明显高昂些许,“我觉得他一点都不怎么样!” 金乌暖阳悬在头顶,穿透竹林绿荫的熠熠光芒洒在闻澄枫侧脸,嘴角忽然勾起的笑意抿都抿不住,俨然有雀跃呼之欲出。他又强调补充:“他们全都不怎么样!” 虞清梧被他接连重复三遍的夸张反应逗笑,应道:“嗯,你说得对。” “瞧那些个不怎么样的,不若回宫歇着。” 熟不知,从竹林抄近路回她的住处,需得经过一片辽旷野地。虞清梧头回来缙云行宫,也并无人告知她此事,是以直到她远远看见有身着窄袖劲装的公子三五成群,便不免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得,又是另一堆任她采撷的。 而其中尤属一道熟人身影最为夺目耀眼,只见裴延之站在日头之下,挺拔身姿将羽箭搭弦,弯弓满月,旁侧凉亭中早已围了不少女子执帕掩唇,脸颊红晕。 虞清梧果断掉头换了个方向走,没必要产生瓜葛的人,还是别打照面为好。不料一时间走得太急,没注意到前头有群男子正在投壶博弈。 -- 第66页 一支箭矢直直朝虞清梧面门掷来,跟在她身后半步的闻澄枫眼尖敏锐,比她先反应到。情急之间,下意识伸出手揽住虞清梧腰肢,强劲臂力将轻盈少女抱起,脚底腾空。 虞清梧只感觉瞬间的天旋地转之后,自己已经站在了旁边另一处。 而她原来所站地方,则落了支箭矢。 如果刚才闻澄枫没能及时拉开她,兴许自己便会被这只飞窜的钢箭擦伤。 突遭飞来横祸,虞清梧自然知道对方不是有意为之,概是因为技艺不佳所制。因此她也并不气恼,只是难免有几分无奈,这投壶水准该是有多差劲,才会丢到远处走来的人身上。 再看距离自己约有五步远的铜壶,内里空空如也,倒是周围地上掉了数不清的箭矢。 这投壶技,委实糟糕的可以。 就不知是真的学艺不精,还是同曲水流觞的蓝衣沈公子相同,晓得她会前来,故意做戏给她看的。 而很快,就有一名小公子从对面跑来捡箭,见到虞清梧立刻脚步顿住,原地行礼。 没立刻叫他起身,而是稍稍打量了两眼。 单瞧身量和相貌,估摸这位小郎君的年岁比闻澄枫还要更稚嫩些。她霎时由衷佩服贵妃,为了她的婚约,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想想看,这小屁孩,他……能行嘛。 没有闻澄枫精湛的武功,也不可能有比闻澄枫线条更完美的身材,愣头愣脑瞧着明显不太行的样子,她才不要。 此念头一出,虞清梧蓦地愣住。 她脑子里为什么突然冒出那日给闻澄枫上药时看到过的少年肌肉,青涩尚未生得成熟,薄薄覆在手臂和背脊,却蕴着日后定能蓄势待发的力量,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后来指腹轻轻划过,恰到好处的结实不会觉得硌手,甚至能感受到肌理下血管隐隐搏动,血液潺潺流淌…… 乃至这晌,腰窝处有暖流穿透衣裳,灼热了存存皮肤。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啊…… 虞清梧耳根微红瞥了眼闻澄枫还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心想定是自己前些时日忽来身子,紊乱了少女怀春小心思。 连忙心虚地拍了拍那双手,示意少年松开。而后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走上前两步,蹲身将箭矢捡起,当着小公子的面抬臂轻松一掷。 “铛——”一声清脆洪亮的铮鸣声穿透空气,引得小公子旋身转头看去。 原本空无一物的铜壶,如今内里竖着箭尾的白色羽毛。虞清梧方才那一掷,不偏不倚,正中壶孔。 小公子眼底惊诧藏都藏不住,他们平日里玩投壶只当个乐子,人与铜壶的距离左不过二矢半之远。可适才,长公主站的位置,和铜壶相隔足足有四矢。 虞清梧完全无视他投来的仰慕视线,依旧保持着顾自淡漠离开。 可浑不在意的,只她一人。 当闻澄枫迎上那名拾箭小公子的眼神,五指握拳,忍不住心生妒火。没有谁比他更懂得望向爱慕女子的眼神是哪般,这人……这人分明…… “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虞清梧清澈嗓音忽而传来,让少年蓦地一愣。 闻澄枫眨眨眼睛,连忙收敛眸中汹涌情绪。 ……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虞清梧轻笑道:“后槽牙都磨出声音了,你觉得明显不明显?” 闻澄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声说出了口。 不禁懊恼,他近来好像越来越做不到隐忍。 “我就是有些气不过。”闻澄枫情绪被看穿只能承认一小部分,但恼怒的原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坦白的。他避重就轻道:“如果今日我没跟着长公主出门,那会儿,长公主就该被伤到了。” “不会。”虞清梧回答得轻松且断定。 她笑说:“好歹你也教了我月余武功,该对自己和对我有些信心。况且你刚刚也看见了,就凭他们投壶的那点力气和准头,连我的一半都不如,又凭什么伤我。” 闻澄枫听见她这话,前一秒暗如深渊的眸光瞬间亮了。 长公主的意思是…… 那些人远远不如她,而她的武功又是自己教的,因此几近等于说那些人不如自己,包括那名小公子也不如他。 闻澄枫认定自己思考的逻辑闭环完全正确,虽然明知长公主单纯特指武功,可他忍不住发散到其他方面。被小公子眼神惹出的心头火,瞬间荡然无存。 他想,他在长公主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霸占得走。 这个认知极大程度上安抚了闻澄枫躁动整晚的心跳,乃至回宫殿用午膳时,他的嘴角都始终挂着一抹弧度。 直到午后时分,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前来传话说,请长公主殿下晚些时候前去高台观看角力。 彼时虞清梧正倚在软榻上,抱着最近明显圆润发福的大白晒太阳。 她懒洋洋掀开眼皮,沉吟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角力是古时候对摔跤的叫法。 而后桃花目染上几分冷意,不耐看向掌事姑姑:“本宫身子乏了,烦请公公回去禀报父皇。本宫对角力实在提不起兴趣,这种凭力量徒手相拼却又无甚美感的运动,本宫便不去看了。” 掌事姑姑双手揣袖,吃了闭门羹依旧笑容可掬:“陛下和贵妃娘娘便猜到殿下会这般答复,是以贵妃娘娘说了,长公主殿下不喜角力这无妨,临时换作蹴鞠也是可以的。” -- 第67页 “倘若殿下依旧没兴致,其实完全不必认真观看,只需过去坐坐即可。毕竟,这驸马到底是为殿下选的。” 虞清梧顿时插话:“这蹴鞠又和本宫选驸马有甚么关系?” “奴婢实不敢隐瞒殿下,祭春赏花宴仅此一日,明日便该回京。依照贵妃娘娘的意思,殿下在今日之内无论如何也得定下驸马人选,否则,她就只能以母亲的眼光,帮殿下选定永平伯家的嫡子裴大人了。” “且娘娘早已询问过永平伯的意思,府里头是极愿意的。殿下届时嫁过去,也定然不会受委屈。” 她越说,虞清梧眉头皱得越紧。到后来,两撇描了螺黛的秀眉明显挤出川字纹,沟壑几乎能拧死好几只苍蝇。 虞清梧委实气极,就连当初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穿书成为炮灰,相比之下,都没现在这么无语。 自从一个多月前起,贵妃就催着她择选驸马,比赶去投胎的鬼还要焦急,半口气儿都不让她喘。到头来,甚至准备问都不问她的意见,直接敲定人选,再择选良辰吉日就把她嫁出去。 当她虞清梧是什么?说甩就甩,麻袋吗? 好歹穿书经历再惨淡,日后命运依旧掌握在自己手中,事在人为。可包办婚姻这种糟粕思想,却是活生生剥夺掉她后半生的幸福和自由。 恕她实在无法接受。 虞清梧眼睛微眯,刚刚这太监说什么了来着?永平伯府和裴延之都极其愿意? 呵,裴延之跟她有过两次接触,虞清梧明显看得出那人对她没心思,只怕看中的是她权势地位吧。 既如此,且等着瞧,她非要把裴延之的愿意变成不愿意,吹掉这桩婚约。 “喵呜——”怀里大白忽然仰脖子叫唤,四只肉嘟嘟小爪子并用,从虞清梧臂弯间溜走,身形敏捷跃出窗户。 白影迅速窜到拐角,跳进了另外一人的怀抱。 本欲前来送糕点却意外听见殿内对话的少年眼睫低垂,眸底尽是阴霾,连抚摸大白猫的手劲都不由自主加重。 裴延之……又是裴延之…… 上次就不该故意凑去他手底下受伤,重击把人打残废才最一劳永逸。 第29章 蹴鞠 “长公主不要喜欢裴延之……”…… 算算时间,距离越帝看蹴鞠赛还有半个多时辰。 虞清梧派人打听到,裴延之和好友自午膳后便在山亭内手谈。她遂带上琴月,往山亭而去。 她到时,亭间两人的棋局还没分出胜负。虞清梧就站在不远处,郁葱绿竹将她的身形完美遮挡住,这地儿既有清风拂面,又恰好能听见山亭内的谈话声。 并非她故意偷听,而是当虞清梧走上山坡时,正巧一句疑问随风溜进她耳廓。 “一会儿的蹴鞠赛,你要上场吗?” 是今晨曲水流觞时,故意说错暗香疏影那位蓝衣公子的声音。 虞清梧放缓脚步,紧接着,果真听闻裴延之回答说:“父亲让我上,我便上。” “你啊,还是这么听裴伯父的话。”蓝衣公子摇头叹息,续又追问,“我前几日从父亲那里听闻,裴伯父有意让你尚长公主,这传言可是真的?” 裴延之点头,目光始终落在棋秤不曾离开:“是真的。” “你就甘心?”蓝衣公子道,“你如今担着的兵马司指挥使,虽然不是高官厚禄,但好歹有实权,又算天子近臣,前途无可限量。可一旦尚公主做了驸马,你该晓得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驸马都尉不可在朝中领实职。” 蓝衣公子点到为止,裴延之也自然清楚迎娶长公主意味着自己的仕途就此止步,这对任何一个胸有鸿鹄的意气男儿而言都难以接受,更何况以裴延之的志向,日后是想做武将上战场的。 但…… 他苦涩一笑:“父亲应是在下赌注。” “你也知道如今永平伯府的权势大不如前,家中兄弟亦是个个都不争气,被其余世家压得抬不起头。父亲大抵在赌贵妃的恩宠能经久不衰,也赌陛下会立长公主为皇太女。” 到时候他这个驸马身份一举抬高,永平伯府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晋升爵位。 “纵使陛下临到立储时变卦,那也是日后才需考虑的事。以长公主如今的受宠程度与地位,若能讨得她欢心,给家中兄弟谋个好官职,该是不成问题的。” 蓝衣公子闻言无奈:“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何止你永平伯府裴氏,还有我延康沈氏,也都在逐渐落寞。可父亲跟我提及此事时,我当即毫不犹豫拒绝。无他,只因我这人生来率性,没这么伟大做到为氏族门第牺牲自己一生前程和姻缘。延之兄,你可得考虑清楚。” 裴延之并不反驳,只道:“概是每个人所在乎的不同罢。” “我身为父亲唯一嫡子,自生下来的那天起,就不仅仅在为自己而活,更要为家族后代谋权势谋仕途。沈兄不必再相劝,我早已经考虑清楚,不甘心但也不会后悔。只要陛下拟定圣旨,我便……” “你便如何?”虞清梧从竹子后走出。 她听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出言打断裴延之后面的话。步摇窸窣清响环绕竹林,步步行向山亭。 虞清梧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朝她行礼的二人:“沈公子先退下吧。” 复而在桌边落座,目光审视起桌面棋秤未下完的残局。 -- 第68页 裴延之此人棋艺倒是不错,能明显瞧出白子正占据上风。虞清梧抬手从棋笥中捻起沈公子原来执的黑子:“裴大人来与本宫下一局吧。” “臣遵旨。”裴延之不敢不从。 虞清梧边在黑白纵横的棋局上落子,边道:“裴大人若是抱着为家中族人谋权势、谋官职的心思,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与本宫定亲。” 裴延之小心翼翼落下白子,完全猜不透这位长公主意欲为何。大抵是上次在瑶华宫寝殿,被虞清梧摆了一道的记忆尤其深刻,他这回坚决秉持谨言慎行,并不轻易开口回话。 所幸虞清梧也不需要他说什么,早在方才就把裴延之的心思听了个透彻。 自顾自续道:“至于缘由,说出来不怕裴大人笑话,其实本宫并无当皇太女的野心。毕生所求,不过是好吃好喝,安稳舒坦地过一辈子。” 裴延之依旧沉默,但虞清梧明显发觉他落子速度慢了,应是对她所言感到疑惑,分心在琢磨。 “裴大人不信?”虞清梧直接不留面子地戳破他。 “臣不敢。”裴延之恭敬垂首。 虞清梧嘴角微勾,浅淡笑意中含了几分嘲弄。不敢,就是间接承认了不信。 可笑虞清梧端着渔阳长公主傲慢架子时说的话,十有八`九皆假。仅有少许几句难得的真话,譬如方才那句所求平安度日,却还没人相信。 但其实,这还真不能怪裴延之不信。 归根结底,属实是原主的行事过分刁蛮无理,又酷爱以权压人。通常而言,越张扬的人,骨子里就越热衷于追求位高权重给予的便利。 因此虞清梧现在不得不找个合理能站住脚的解释,让裴延之信了她说的都是真话。 所幸裴延之这个人,虽然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就官授兵马司指挥使重职,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既没文官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如世家老头看遍纷争变得老奸巨猾。 这样正直守礼的人,应当好糊弄。 遂,她沉声开口:“本宫知道裴大人在想些什么。可惜很不巧,裴大人所想,大概全是错的。” “本宫向来知晓自己的脾性是个什么德行,也清楚宫里宫外都是如何评价渔阳长公主。但本宫张扬跋扈,并非因为本宫仗着父皇和母亲的宠爱撑腰,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本宫对权势毫无贪婪欲`望,所以才张扬跋扈。” 果然,虞清梧说完这话,裴延之落子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他终究没忍住困惑,出声道:“臣愚钝,不懂殿下高深用意。” 虞清梧随即冷笑一声:“那大人可明白,手握三军兵符的大将军,不能有所向披靡的嫡子?自然,身为帝王最宠爱的帝姬,也不该有卓越才华,和人心拥护。” 她说话间,裴延之接连下错了两颗子。 虞清梧乘胜追击,用黑子堵住白子最后一处突破眼:“裴大人输了。” 末了,她施施然起身,从裴延之身侧经过时又启唇语声轻低:“本宫劝裴大人和永平伯都勿要再起下赌注的心思,否则后果只会有如此棋局。” 音落,虞清梧弯腰拾起棋秤上一颗被吃掉的白子,甩手抛如林中,扬长而去。 最后一句话的言下之意,她说得足够直白。 此棋局,裴延之输。 若他依旧跟随永平伯下赌注,同样会输。 裴延之是带着功利目标才违心尚公主的,如今虞清梧明确让他知道,目标不可能达成,以永平伯府权衡利弊的理智心态,必不会再答应这门于家族无益的亲事。 虞清梧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心情颇好地去到演武场。 因越帝和贵妃下令欲在今日申时看蹴鞠,这晌,贵妇贵女及世家公子陆陆续续便都到了,演武场上也早已搭好踢球需要的球门和球网。 虞清梧素来对球类运动不是很感兴趣,但基本玩法模式还算比较清楚。她坐在高台宝座,向下俯瞰,立马就发现了南越玩的蹴鞠与现代足球在本质上存在大区别。 撇开球的材质不提,虞清梧只在演武场上看见了一个进球所用的球门。且它立在场地正中央,两根竹木制高杆的顶端拉网,镂空出一个类鞠球大小的圆形充当进球网洞。 总体设计挺丑,但这网洞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风流眼。 虞清梧单手支额,右手肘抵在座椅把手,坐姿随意且放松,时而视线瞥过蹴鞠赛。左手则执金叉,挑拣面前小案上摆放水果盘中的时令水果衔入嘴中。 看得漫不经心,吃得津津有味。 场上总共十二名世家公子,虞清梧在早晨基本都见过,有个眼熟印象。 不像传统玩法将参赛者分为两队,打团体配合。这会儿他们玩的似乎是个人赛,十二位公子各自为营,从其余人脚下争夺一颗球的进网机会。 虞清梧瞬间理解贵妃这般安排规则的用意。 美其名曰祭春赏花蹴鞠赛,可哪一项都是为了给她择选驸马所设。驸马的位置只能有一个人坐,那可不就得分出个明确胜负,把人选定在拔得头筹那位嘛。 好在裴延之应是听进去了她在山亭上所说那一席话,八尺男儿的身量在演武场上格外显眼,踢球表现却平平无奇,始终不争不抢不夺球进风流眼。 活像是划水摸鱼的偷懒选手。 -- 第69页 至于其他公子,也不知是不是贵妃特意喊来滥竽充数,为了给裴延之作陪衬的。那球技,饶是虞清梧一个完全不懂球的人,也能看出怎一个烂字了得。 如今连原本唯一能观赏的裴延之也临阵倒戈,看贵妃还怎么给她择驸马。 虞清梧捧了杯花茶在手上,幽幽品茗。 突然,有名灰衣公子摔跤躺倒在地上。 其余人顿时蹲去他身边询问关心,不由得暂停了比赛。 站在演武场边的小黄门在弄清楚状况后,碎步跑上高台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是丞相大人家的小公子,约莫午膳吃着了不干净的东西,身体有些不舒坦。” 越帝当即开口发话:“那就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再找个太医去瞧,换个身子骨硬的代替他。” 贵妃来演武场是为给虞清梧择婿的,而越帝贪图享乐,却是单纯来玩的。这蹴鞠赛才刚开始,他还没看尽兴,迫不及待催促着继续。 很快,就有一名同样身穿灰衣的公子替补上场。 虞清梧依旧优哉游哉,浑不在意。 直到不知何时,周围人的窸窣耳语声不断增大,惹得她注意力不自觉投向演武场。孰料,她仅仅看了两眼,也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刚才替补上场的公子就接连踢进两个球。 高台位置离演武场不算近,兼之她身为长公主,席位设立在仅次于越帝和贵妃的高处。从她的角度望下去,并瞧不清每位公子的脸庞,只能依靠每人所穿衣物颜色不同,和身高的细微差距,聊以分辨。 不断进球的人身形骨架在一干公子当中最为小个儿,还有那一个个旋身奔跑的动作都让虞清梧感到无比熟悉。 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 ……闻澄枫是什么时候混上去的? 替补灰衣公子的时候? 可自己并没有提前跟演武场周围的侍卫太监打过招呼,这些人怎么会放闻澄枫上场? 难不成这人拿着长公主令牌,假传她口谕? 虽说虞清梧并不介意闻澄枫借用她的名义做事,但如今,越帝那双眼睛正明晃晃盯着蹴鞠赛看呢。少年在越帝眼皮子底下完虐南越世家公子,很难不被认为是一种挑衅。 以越帝容易气急败坏的性子,不免又会有一场羞辱刁难。 虞清梧不禁皱了皱眉,闻澄枫怎么会干这种不明智的事。 而她紧接着就看见场上少年似乎愈战愈勇,甚至愈战愈疯,他骤然出腿回旋,卷走裴延之正踢着的鞠球不说,还使了点儿巧劲,直接将裴延之绊倒,害人摔了个狼狈至极的狗啃泥。 他没给其余任何人碰到鞠球的机会,不知疲倦,像是发泄般地把球踢进风流眼。 虞清梧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必须在越帝喊停之前,把闻澄枫带走。 遂起身离席,快步径直走到演武场边。 却不巧,她刚一入场就看见闻澄枫公报私仇,以不会被高台上贵人发现的刁钻角度,朝裴延之肚子上狠踹了两脚。躺在地上的人顿时痛得咬牙皱眉,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腹部,才堪堪挡住闻澄枫踢来的第三次攻击。 结果第四脚瞬间就落在了他的肩胛骨。 裴延之没忍住倒吸凉气,抬眼瞥见闻澄枫森冷阴沉的神情笼罩了整张少年脸庞,像被猛兽盯上了般心里发憷。不禁低骂出句脏话,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人了,次次被针对。 但别说他了,就连虞清梧都没见过这样狠的闻澄枫。明明依旧是熟悉的少年眉眼,却浑身散发出强烈戾气。 她连忙勒令小黄门喊停比赛,同时命人上前去把闻澄枫带下来,迅速找了个身量和少年相似的侍卫,让两人互换衣裳,继而又寻到裴延之,放下身段对他说抱歉,并再三恳请他跟在场所有世家公子串好口径,务必不能把方才之人是闻澄枫的真相供给越帝。 少年站在远处树荫下,凤眸死死盯着虞清梧与裴延之交谈模样,眼底尽是化不开浓稠的漆黑。 午后独自去山亭寻裴延之赴约,两人笑着下棋。现在又这般神情温和地,与裴延之说话攀谈。 长公主之前分明不喜裴延之的。 这么快就妥协接纳了吗? 他想起掌事姑姑对长公主说的那些话。 这个而立男子,兵马司指挥使,永平伯府嫡公子,才是狗皇帝和贵妃给长公主钦定的驸马。 虞清梧费了好大劲儿终于说服裴延之,且威逼利诱处理好演武场周围所有见过闻澄枫的人,可她一转头,少年那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吃人似的,虞清梧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 究竟在发什么疯呢…… 她直接上手拽住闻澄枫手腕,抄了花丛间近道,避开有宫娥侍卫走动的道路,回去宫殿。 “砰——”地一声将殿门甩上,这才松开少年手腕。 闻澄枫在蹴鞠场上闹了那般久,又被虞清梧拉拽着大步走回来,脸上汗珠细密,碎发润湿紧贴额头。包括身上衣裳也几乎被汗水浸得湿透,说是刚从湖水里捞出都有人信。 虞清梧站在他面前,着实对他今天的发疯行为有些动气,脸色微冷,声音也随之发沉: “闻澄枫,你吃错什么药了,跑到父皇面前去舞?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在南越的日子过太舒坦?” 少年剧烈运动完的脸色潮红一片,抬头朝她望来的眼眸也是满目通红。 -- 第70页 他还是第一次被虞清梧这样吼,薄唇微抿,沉默半晌,看起来竟似藏掖有几分浓浓的委屈。 虞清梧瞧他这般,登时就心软了。心尖像是被小针轻轻戳了一下,不疼,但酥得她再说不出教训的话。 方才积压了一路的不悦,也莫名在刹那间消散大半。虞清梧暗自叹出口气,心想……罢了罢了,左右事情已经发生,就算真的造成什么后果,哪怕是越帝发难,她也得把人好好护着不是吗。 自己身边的崽子,哪能被旁人欺负去。 她再开口已是缓下语气,说道:“这一身的汗,黏在皮肤也不嫌难受。且快去汤池泡一泡吧,我让人将刚采摘的桑葚洗干净送去你房里。” 这番话,便是将闻澄枫适才蹴鞠场上的错处全部抹去,甚至有关心照顾之意溢于言表。 依照闻澄枫在她面前素来的乖顺,自是该顺坡下驴应了。 可这人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真吃错了药。 倏尔,他嘴角轻轻向上勾起,无声苦笑,充斥眼眶的红意化作某种难以言明的执着,缓缓启唇:“长公主之前说,只要我想要的,你都会答应……这话,还作数吗?” 虞清梧不知道他思维怎么突然跳跃,但确实是自己亲口答应过的事,也没觉得这话有何问题。 她点头:“当然作数。” 闻澄枫眼睫轻动,像迷路在黑暗丛林间的蝴蝶蓦然瞧见了光亮。 他语声含了几分疲惫后的无力:“那长公主可不可以,不要喜欢裴延之。” 第30章 赐婚 “所以长公主喜欢我?”…… 虞清梧听见他的话,顿时好笑又好气。 笑,是因为他居然把自己给出去的承诺用在这么一件压根不存在的事儿上。气,则是恼他跑去蹴鞠场闹出那般大动静的原因竟全是误会导致。 分明平日里心眼挺多的一人,怎突然犯这样低劣的糊涂。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闻澄枫额头,力道偏重,真想把这少年戳清醒点:“你从哪儿看出来我喜欢裴延之的?” 闻澄枫望着的眸子里有股子执着劲儿,理直气壮道:“你总是单独和他说话。” “竹林里聊了半炷香,蹴鞠场旁又聊了半盏茶。”说着顿了顿,又不满补充,“中间才隔了半个多时辰。” 虞清梧:“……” 她越发哭笑不得:“你怎么不说,我在蹴鞠场边儿跟他聊是因为什么?若非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上场,还将其余人弄得那般难堪,我需要去寻他串口供,帮你保守身份吗?” 虞清梧说起这事儿实在不高兴。 裴延之那人直得很,愚昧地从父从君,打心眼里觉得欺君乃重罪,不忠义的事情做不得。虞清梧要他帮忙串通好其余在场公子的口供委实是放低姿态,到后来几乎用上哀求语气才换得对方勉强答应。 结果闻澄枫居然拿这事儿断她喜欢裴延之。 “小没良心的。”虞清梧实在气不过,就重重哼声,“这还是本宫第一次开口求人。” 多少知道自己确实做错事的少年顿时心虚不少,直勾勾盯住她的气势随之弱下去。但闻澄枫仍旧认着死理不松口,又小声嘀咕:“那竹林里幽会也是真的。” 虞清梧听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瓜,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单独说会儿话就是幽会了?”她撇嘴,“那我现在还同你说话呢,况且我与谁说话的次数能比得上你。” 音落,少年眼眸登时亮了亮,微卷睫毛轻闪,期待反问:“所以长公主喜欢我?” 虞清梧:“……”倒也不必如此武断。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耐心地跟人解释她不喜欢谁,又解释她做的事究竟是为何,活像是被丈夫抓到在外不规矩的妻,举着四根手指发誓,自证清白。 虞清梧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比喻吓了一跳,见眼前少年不再无理取闹地追问,忙不迭终止了这个话题。 支使他:“快去汤池洗洗,一身汗都快有味儿了。” “哦——”闻澄枫闷闷不乐应了。 继而转身朝后殿走去,在虞清梧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勾出一弯极大弧度,说是咧到了耳后也不为过。 长公主不喜欢裴延之,这就够了! 但此时的两人谁也没想到,赐婚圣旨会在翌日一早下达。 更有甚者,虞清梧被赐婚的对象并非裴延之,而是永定伯家的小公子,名唤孟长洲。 当她听完总管太监宣读圣旨,刹那间整个人愣怔在原地,保持着接旨跪姿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要干什么。 ……什么东西? 永定伯家的小公子,这人谁啊? 她都不认识对方,高矮胖瘦、善恶美丑,全部一无所知,就要她在六个月后嫁给人家。 这般滑稽草率的事,居然真发生在了她虞清梧身上,头顶上这颗向来自诩勉强算聪明的脑袋,此时一片空白。 直至坐上回临安城的马车,虞清梧也依旧沉浸在不知所措的烦躁和被人遏住喉咙无从反抗的悲愤之中,除了派棋秋书瑶去打听永定伯家的小公子究竟是谁之外,实在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办。 而闻澄枫的惊诧丝毫不比虞清梧少。 他醋了裴延之好两个月,结果到头来,狗皇帝突然一道圣旨告诉他,自己醋错人了? -- 第71页 昨晚再三得了长公主保证不喜欢裴延之的狂喜,瞬间荡然无存。他在仪仗出发回宫前,去小厨房拿了不少各式点心,仔细包在油纸包中,而后趁人不注意钻进长公主的马车。 虞清梧面色冷淡,双目放空,正听棋秋向她禀明永定伯家小公子的情况,没心思管突然冒出来的闻澄枫,任由他坐在侧边座椅。 据棋秋探听到的消息,原来,这位孟小公子与昨日早晨投壶准头恁差的那位是同一人。 彼时长公主潇洒掷箭离开后,孟长洲当即跑去寻永定伯夫人,说明自己倾羡长公主,想要娶她为妻的心愿。 起初永定伯夫人并不愿意,毕竟渔阳长公主恶名在外,尚了如此一位性情刁蛮恶毒的妻子回家,她担心自家宝贝儿子受委屈。且长公主身份高贵,如此心高气傲的儿媳不可能像寻常温婉闺秀般服侍公婆。 奈何小公子执意坚持,吵着闹着说自己就喜欢长公主,几乎把长公主夸上了天。到后来永定伯夫人实在无法,只好去向贵妃与越帝请旨。 虞清梧听完之后一阵无语,槽多无口。 “单纯因为本宫往铜壶里投了一根羽箭,他就倾羡我,要娶我?”虞清梧被气得,声音不自觉高昂,“他的喜欢是不是有点太廉价了?” “照他这个逻辑,大可以去天桥底下随意找个玩杂耍的小姑娘,无论投壶还是高跷,绝对样样都比本宫厉害,岂非更值得他倾羡喜欢?” 棋秋在旁小心伺候着,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只能道:“殿下怎能妄自菲薄,拿自己与杂耍卖艺的俳优相比。” “如何不能相提并论。”虞清梧冷笑一声,“本宫比起她们,也不过是投了个皇亲贵胄的好胎而已。可如若真要论实际日子,过得还不如人家顺心舒坦呢。至少寻常人家的女儿,不用被逼嫁给一个完全不相识的男子。” 她胸腔剧烈起伏,险些就要绷不住高贵人设,做出叉腰骂街的姿态。 棋秋连忙拎起矮桌上的水壶,倒了杯热茶奉到虞清梧面前:“殿下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闻澄枫便也跟着有样学样,将油纸包撕开,露出内里精致松软的糕点。 虽有些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望着长公主满脸怒容,他的心情比听到圣旨那晌好了不止一点点。 他抬眼直视她,说道:“长公主不喜欢永定伯家的小公子吗?” 虞清梧如今不想回答这种惹她心烦的问题。 闻澄枫锲而不舍,继续明知故问:“长公主不想嫁给永定伯家的小公子吗?” 虞清梧深吸一口气,不明白平日里挺安静寡言的少年,今日怎么突然这样话多,还句句都是戳她心窝子的话。 她不答反问:“你看我像是喜欢他的样子?还是想嫁给他的样子?” 闻澄枫抿唇摇头。 ……都不像。 他其实大抵也知道,长公主对赏花宴中所有世家公子都没心思没想法,可总是要亲口听长公主承认才觉安心。而今得了长公主斩钉截铁的回答,那便什么也不怕了。 他将桌上油纸包捧在双手掌心,向上托起抬了抬:“那我帮长公主毁了这桩婚事,可好?” 闻言,虞清梧登时瞳孔一震,因气恼而飘忽的眼神终于落在面前少年的脸上。 她不由得想起闻澄枫昨日在蹴鞠场上发疯的事,以及回了寝殿后的胡言乱语。 “棋秋,你先退下。”虞清梧淡淡吩咐。 昨天下午跟在她身侧伺候的仅仅琴月一人,就连棋秋和书瑶都不知那事。倒并非虞清梧不信任她们,只是委实有些后怕越帝再诘难少年。有败露风险的事,自然越少人知情越好。 这晌她迎上闻澄枫眼底细微笑意,裹挟着藏匿不住的狡黠算计,生怕少年再做出缺乏深思的不理智事情。 沉声语重心长:“你别这般嬉皮笑脸的,本宫至今也没法保证昨儿个蹴鞠赛上一定其他人认出你,再去向父皇揭穿禀报。你有那整幺蛾子的心思,不如先好好想一想,万一东窗事发,该怎么应对。” 闻澄枫眼神真挚:“有长公主在,就算被认出了,我也不怕。” 虞清梧见他这副浑然没思考就脱口而出的信任,不知是无奈多些,还是欣慰多些,忽而漏出一声轻笑。没缘由的,烦闷情绪散开许多,哪怕棘手麻烦根本没得到解决,面色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 “我也不是事事都能处理好的,比如圣旨赐婚,就让我自顾不暇且无能为力,哪儿还能事无遗漏地帮你。” “那我也不怕。”闻澄枫掷地有声。 只要长公主没有心仪的男子,他就什么都不怕。 这段时间以来,长公主已经帮了他非常多,是他倾尽所有也还不完的雪中送炭。 这一次,该换他来帮她。 长大了的男子就该守护好心里的姑娘。 傍晚时分回到越宫,闻澄枫直奔小院,在叩了两声陆彦房门后,推门而入。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们的兵马,筹备得如何了?” 饶是神经大条如陆彦,也被他开门见山的直白话语吓了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检查门窗有没有关严实。再三确认没有听墙角的,才松出一口气回答。 “断梁谷内私军一千人,林梁城内散兵八百,临安城内影卫两百,战马目前只有不到三百。” -- 第72页 闻澄枫粗略计算,排除远在临安的影卫,林梁城内外总计一千八百人。 兵马不算充足,但用来攻南越一座城,差不多够了。 他沉吟片刻后道:“传信给宫外影卫,让他们连夜赶往驻守断梁谷外的魏军兵营,恳请周老将军出兵八千,三日之后过断梁谷,攻林梁城。” “……啊?”陆彦瞬间惊得下巴都掉了,急急问道,“主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难道狗皇帝在缙云行宫里发难主子了?咱们在南越待不下去了?”陆彦不断猜测,对闻澄枫堪称大手笔的突然性决定始料未及。 因为按照他们原先定好的计划,不到万不得已时,都先在南越宫中待着,伺机招兵买马,屯养私军。等手下凑足一万精锐人马,则完全有实力攻下林梁城。在收并城中兵马后,直捣黄龙取都城临安,将闻澄枫与陆彦救出。 全程凭靠闻澄枫一人谋划,不借用北魏一兵一卒。 可现在,他们手中仅有不足两千人,想攻下守军多达两万的林梁城,压根是痴人说梦。 不得已,只能犹如闻澄枫所言,向北魏借兵八千。 可北魏早就抛弃他们了,被俘南越十月有余,始终未遣使臣前来谈判,甚至根据暗卫传回的消息得知,魏帝那边对皇长子身陷敌国半点反应都没有,似是任由这个儿子自生自灭的意思。 陆彦只认闻澄枫一人是主子,事事站在他的立场出发考虑。平心而论,相比起借兵北魏,他明白主子更想凭自己的本事攻占南越城池,向北魏那些成天议论他不详的满朝文武证明实力。 现在毫无征兆地改变计划…… 陆彦满脸疑惑,等着闻澄枫给出解释。 但闻澄枫并不准备多言,只是道:“具体原因你不必问。”他脑海倏尔浮现长公主桃花目含笑,风情万种的姿容,不自觉也跟着勾了勾唇:“你只要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自从十个月前北魏兵败断梁谷,闻澄枫被擒,魏军主将帅皆被杀,如今领兵挂帅之人换成了周老将军。 老将军是皇后的表舅舅,也就是闻澄枫的表舅姥爷,待他向来如同亲孙,亦不厌弃他红发不详。闻澄枫心里盘算着,只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央求周老将军出兵相助,应当不成问题。 哪怕做最坏打算,老将军严守越帝军令不肯借兵。他手头一千八百人分别在林梁城内外,相互配合。 城外骑兵虚张声势,城内伪装成老百姓的步兵制造谣言散布恐慌,再使阴招烧粮仓、杀郡守。虽然比强攻多花点时间,却未必没有胜算。 这是哪怕只有一成胜算,他都必须去尝试挑战的事。闻澄枫手掌紧握茶盏,在瓷器表面崩出几道裂痕…… 上巳赏花祭春,前朝休沐十日,是越帝偷懒给自己放的小长假。 但今年三月,他尚沉溺在温香软玉美人怀中享乐,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边关急报如惊雷砸在怂包昏君头顶。 ——北魏兵马于夜间骤然偷袭林梁城,且城中似有内应串通接应,短短半日时间,易守难攻的断梁谷被破,林梁城随之沦陷。郡守被捉,守城将士或后退城池,或临阵脱逃,或倒戈魏军。 林梁城内一片混乱。 北魏军似是有备而来,攻陷林梁后,没有丝毫耽搁,当即清点兵马继续行军,做足阵势一路南下攻城略地。 越帝听闻军情急报的刹那,浑身打了个哆嗦,险些坐不稳龙椅当着朝臣的面摔下来。他嗓音颤巍发抖:“可有哪位将军愿意挂帅出征?” 南越重文轻武数载,朝堂上真正有御敌能力的武将没几个,且官职都不高。 如今手执笏板站出来,在金銮大殿上有话语权的皆是文臣。而像这种代代相沿的世家权贵,大多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了,没有武将那种精忠报国的豪情壮志,只一门心思权衡利弊,纷纷谏言: “臣以为,魏军强势难挡,与其损兵折将、消耗辎重粮草,不如谈判议和。” 软弱无能的越帝当然也不想打仗,听见有这么臣子提出议和,连忙顺坡下驴:“准,准了……” 临安距离林梁城不过千里,当天派遣使者快马加鞭地出发,次日晚间就赶回了越宫,传达魏军的意思。 停战议和可以,但需得答应他们两个条件。 其一便是,归还北魏皇长子闻澄枫。 至于其二…… 第31章 道别(双更) 她只剩一条路可以选:逃…… “归还闻澄枫?”虞清梧听琴月回禀从前朝打探到的消息,放下手中剧情精彩小话本。 这时间截点,不对啊? 她暗自琢磨着,依照原书作者所写,闻澄枫被困越宫足足两年有余。其间北魏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曾出兵扰乱两国边境城池,最终闻澄枫是凭靠一己之力,逃离越宫、回朝北魏的。 可如今距离闻澄枫兵败断梁谷被俘,才不到一年,北魏就触动大军压境,前来要人,与原剧情完全不符。 琴月见她困惑,开口道:“奴婢前日出宫采买,途经茶馆听见有不少茶客在议论北魏,似是那头皇宫中,有贵人命薄逝世。兴许他们突然发兵讨要闻公子,与那事儿有些关联。” “难不成魏帝驾崩了?”这是虞清梧闻言后第一反应。 魏帝死了,没人做皇帝了,所以才想起被困南越的皇长子,逻辑闭环毫无问题。 -- 第73页 琴月却摇头:“并非魏帝,而是皇后。听说就在数日前,北魏皇后小产,不仅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连母体也因出血过多崩逝。” 闻言,虞清梧瞬间明白了言下之意。 北魏守旧,非嫡子不可继承皇位。是以,继闻澄枫被废之后,皇后新怀上的腹中胎儿便是北魏满朝都期待的皇太子人选。奈何骤然胎死腹中,还带走了中宫皇后。 无法,如此一来哪怕闻澄枫再不详,也是北魏唯一嫡子,自然着急将他讨要回去了。 虞清梧想着突然站起身,往偏殿走去,示意琴月不必跟着她。 自从缙云行宫回来后,虞清梧便命人将偏殿收拾干净,依照在行宫对闻澄枫所说,让他和陆彦皆搬过来。 本以为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闻澄枫都会住在此处,她还特意在偏殿陈设上花了些心思。却没曾想,才短短几日,就再也用不到了。 她屈指轻叩门扉。 闻澄枫正坐在桌后看南越地图,他下意识以为来人是陆彦,脱口而出就想说“进——”可当他分神细细分辨。又觉得如果是陆彦,敲门声不可能这般轻巧温柔,妥妥得像个女子。 少年眉目顷刻间舒展,眸光微亮,收好卷轴,亲自走去开门。 “长公主怎么来了?”他果然没猜错。 虞清梧关上门,拿起桌上剪子将烛火挑得更亮些,而后才在椅子坐下,启唇说:“北魏的事,你听说了吧?” “嗯,我知晓。”闻澄枫点头,“他们提出让南越放了我,就肯偃旗息鼓。”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虞清梧低头倒了杯温茶推到他面前,深深呼吸,像是鼓足了极大勇气。再抬头望向少年的眸色有几分于心不忍,怜悯被烛火照亮,低声道:“你的母后,崩逝了……” 她隐约记得书中对北魏皇后的简短描述,温柔漱婉……待人亲厚……宠溺爱子…… 仅有的三个词,足以看出那定是位极好的母亲。 虞清梧古今两世的经历当中,都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悲恸,但在听说北魏皇后崩逝的刹那,她除去对魏军出兵缘由的了然,心底所想更多的,却担忧闻澄枫是否伤心难过。 于是她随即过来偏殿,虽也明白斯人已逝不可追,但生者如斯,若能安抚到少年一些总归是好的。 坐在对面的闻澄枫陡然愣怔,万没想到长公主会说起这个。 他是今日早晨收到魏宫暗卫传信,得知这个消息的。霎时只觉天昏地暗,喉头干涩,正在用早膳的闻澄枫手中筷子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啪嗒声也无法让他从这一巨大错愕中回神。 呆愣住良晌,复又良晌,反应不能。 脑海中尽是母后的模样,幼时给他穿戴棉衣,少时为他梳头束发,见他跟随太傅先生念书累了便给他送点心。春日荔枝、夏日冰沙、秋日桂花糕、冬日则是温热的一碗酒酿圆子。 四时不重样,但记忆中母后的眼神中常存温柔宠溺,是他如今回忆起北魏,唯一留恋的亲情。 可现在,仅有的温暖也离他而去,连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不自觉紧紧攥住五指,却抓不住半丝半缕。 闻澄枫眼眶干涩,掉不出眼泪,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整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没有表情,只偶尔双目放空地神游天外,浑浑噩噩。没有食欲,从银箸落地后,便再吃不下一口食物。最后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自然看不进去任何字眼,而长公主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少年面容瞧着始终平静,但短暂的沉默间,眼角已经微红,似乎暗藏了许多情绪。 他望着虞清梧,张了张嘴。 又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嗓音紧紧绷着:“我不止一次在想,母后小产崩逝,是不是也有我的过错。” “假若我没有生出红发,就不会被认定为煞星,母后也就不会顶着满朝百官的压力匆忙怀孕诞皇子。” “母后自从生了我和靖福之后,身体便一直虚弱不大好,御医不止一次说过,母后的身子已经不能再怀孕生子了。如果我争气些,没有长出这种不详的发色,这些就都不会发生。所以,是我的错吧……” 他瞳孔涣散,语速时快时慢,愈说到后来愈失魂落魄,只会反复呢喃一句:“是我的错……” 连连摇头,不断地自我怀疑和否定。 虞清梧坐在他对面,少年半张脸庞被烛火照亮清晰,半张脸庞隐在昏暗阴影下,明灭交织、悲戚交杂。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闻澄枫这般脆弱模样,或许也是日后绝对强大的男主仅有的脆弱。 像狮虎剪去尖利爪牙,翻出柔软肚皮,还是个依赖温暖的小孩子。 虞清梧走到他面前,右手伸出,轻搭在少年肩膀,拍了拍。卸下渔阳长公主的所有伪装和架子,柔和目光盯着他的侧脸,手臂倏尔用力,将人揽进了怀里。 “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她掌心顺着他披散长发,拍抚后背,话音如春风细雨温和,“是他们迷信怪力乱神,是他们抛弃了你。” “错的是唯吉凶定命运的迂腐,和根深蒂固这样迂腐思想的人,不是你。” 怀里的身体渐渐停止颤抖,仰起头来:“长公主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虞清梧毫不迟疑,又道,“这世上万物本就没有吉凶之分,是他们迂腐思想附加给你的莫须有罪名而已。治理天下也好,行兵布阵也罢,讲究的是本事和实力,从来和命格无关。” -- 第74页 “何况就算真的有关又如何?你都在本宫身边待这般久了,也该将我的大吉大利沾染去些。上回冬至日不就是么,吃到铜钱的人,注定是福星,才不会是煞星。” 虞清梧大拇指腹轻抚过他眼睑,瞧闻澄枫这幅眼睫扑朔颤动、眸中水光盈盈的模样,她总有一种少年下一秒就会掉下眼泪的错觉。 她踮起脚尖,抬手将轩窗推开。 半轮弦月垂挂柳梢头,繁星点点如银白缎带点缀夜幕。她朝天空指了指,示意闻澄枫往星芒最璀璨的北边看。 “在南越呢,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善良的人死后,会变成天上一颗星星,她从喧嚣人间去到了缥缈天宫,在遥不可及的九重天上,眺望尘世中的每一个人。” “兴许,那颗最亮的星就是你的母后,她正瞧着你,定然希望你能快些从伤痛中走出来,放手去做男子汉大丈夫真正该做的事。” 闻澄枫目光注视着星河灿烂良久,点了点头,逐渐从痛去至亲的悲恸情绪中抽离出来,视线便缓慢落在了长公主的纤柔玉指上,回味耳畔如兰呼吸,和每一句细腻温柔话语。 做男子汉大丈夫真正该做的事…… 对,他还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尽快谋划准备。 可…… 闻澄枫转头迎上长公主桃花目中只倒映了漫天璀璨星光和他一人身影,忽而很舍不得,双手环绕过虞清梧腰肢收紧,声音闷闷的:“突然不想回北魏了……” “说什么傻话呢?”虞清梧闻言蓦地失笑,揉了揉他柔软发顶,“我虽身为南越长公主,却也不是盲目自大之人,明白如今南越的国力不可与北魏相比。为了求和停战,禁卫军也许明日一早便会来寻你,带你北上。” “行礼可收拾好了?” 闻澄枫埋首在她臂弯里点头:“嗯,都收拾好了。” 一个小包袱里,装了长公主给他买的所有衣裳,还有长公主送给他的福袋铃铛,和冬至饺子吃到的那枚铜钱。 他是被南越从战场上俘虏的,来时除却满身血迹什么都没有,按理说,离去时本也该轻松无物。 可他偏偏遇到了长公主,关心他、照顾他、毫无保留地真心待他。长公主是他在南越唯一的留恋,不对,如今母后崩逝了,长公主依然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大的留恋。 他暂时还无法带走长公主,是以只能带走所有沾染过她气息的东西。 在两人下次见面之前,好让他睹物思人,聊作想念。 虞清梧又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天色挺晚了,早些睡。明日你还要赶路,得养足精神。” 闻澄枫却不舍得松开她,心中百味杂陈,反反复复地犹豫要不要告诉长公主自己的计划。毕竟这般大的事,无论如何长公主都该有知情权的,可与此同时,闻澄枫也在害怕。 倘若他说了,依照长公主的脾性,定又会如同那日在缙云行宫中,皱眉吼他一句吃错药了。然后再劝他收手,适可而止便罢了,不许拿万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诸如此类的话。 可覆水难收,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走,就必须把长公主也带走。 除非计划失败,否则决不停手。 闻澄枫不想在离别之际和她闹出分歧矛盾,于是解释坦白的话在喉咙滚过几遍,最终咽下。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少年胆子比任何时候都大,逾越仰头,用自己的发顶蹭了蹭虞清梧的下巴。 他小声央求:“长公主可不可以陪我睡。” 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有歧义,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长公主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虞清梧立马就答应了。 这晚,她守在闻澄枫榻边,借着浅白月光,用目光细细描摹少年俊朗容颜。 那垂挂的纤长眼睫遮挡左边眼睑下朱红小痣,和睡着的人一样安静乖生。虞清梧瞧着,无端生出浓浓的不舍。 到底是她养了小半年的少年,文韬武略、郎其绝艳,要说完全没有半点情意是不可能的。但明日之后,此去一别,她和闻澄枫应是永不会再相见了。 少年会在不远的将来称帝,君临天下。而她尚且躲不过和永定伯家小公子的荒唐婚约,这自然得抗争。但更重要的,是在南越国破家亡之前逃离临安,隐姓埋名,自此做一个普通人。 如是想着,手指下意识伸出去。 山眉海目、薄唇挺鼻,凌空描摹着他精致的五官,似是要这样印刻入脑海深处。 手指越压越低…… 在距离细密睫毛咫尺之距的刹那,虞清梧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才慌忙收回手。 听着少年愈渐平稳的呼吸,放轻脚步离开。 * 五月仲夏,姹紫嫣红纷纷零落碾作尘,芭蕉浓绿映纱窗。 日长惹得人倦乏,虞清梧慵懒斜倚贵妃榻,桌案摆有冰镇荔枝艳丽绯红的果皮外裹挟薄薄水珠,她信手从碟中捻起一粒,心不在焉地剥起皮。 算算时日,距离闻澄枫回到北魏军营已经一月有余。这段时日内,魏军并没有鸣金收兵,反而势如破竹又攻占了南越几座城池,大有乘胜追击之势。 对此,越帝勃然震怒,在朝堂上痛骂魏军出尔反尔。南越分明已经按照北魏提出的要求,将闻澄枫护送归还,魏军却公然违背约定,得了好处不办事。 -- 第75页 魏军派来的使臣丝毫没把越帝的怒火放在眼里,腰杆挺直站在南越金銮殿上,甚至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从容不迫地说越帝委实冤枉他们。 当初北魏勉强答应南越议和,便是提出需要越帝做到两件事。如今归还闻澄枫只是其中一件,至于另一件…… 北魏始终没有说明条件,南越不知道是什么,自然也就没有做。北魏遂抓住这点漏洞,趁机拿下南越两座城。 越帝吃了个哑巴亏,有苦难言。 虞清梧其实多少能理解北魏的做法。 自古以来所有战争都以利益至上,南越与北魏素来不是君子之交,打仗除了靠兵马实力正面交锋,有些时候还要看谁的脸皮更厚。 北魏就是一头具有尖爪獠牙的饿狼,而南越,在他们眼里不过一只任由宰割的小羊,肉多且肥美。 此番北魏排兵点将,讨要闻澄枫必然是主要目的。但不代表魏军上万兵马在已经将小肥羊围住的情况下,能忍住啃上两大口羊肉解馋的欲`望。 所以北魏迟迟没有说明第二个需要南越做到的条件是什么,为的,就是趁机揩南越的油,厚脸皮占点儿地盘。 虞清梧将剥好的荔枝放在另一个白玉碟中。 正巧琴月推开殿门,步伐比往常匆忙地走到竹木榻边儿。 虞清梧淡淡掀了眼皮,将玉碟朝外一推,问她:“吃么?” “殿下!”琴月并不理会晶莹诱人的荔枝果肉,疾跑之后的胸膛上下起伏喘着气,“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吃这些个东西。您可知,就在今日早朝时,北魏使臣将同意停战的第二个条件说了。” 虞清梧眨了眨眼,她并不知道。 但心想就算北魏提出议和条件,又和她有甚么关系,完全妨碍不到她吃从岭南运来的新鲜荔枝。 琴月见她依旧不紧不慢,甚至连问都不准备问,心底越发焦急,干脆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直接挑明了:“北魏那个使臣简直目中无人,居然说让咱们派出公主前去和亲!” “并且指名道姓,要您去!” 指尖荔枝倏尔掉落在地。 滚动了几圈,沾上灰尘。 虞清梧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琴月的声音比方才低了许多,可吐字依旧清晰,敲在虞清梧心头:“北魏指名要殿下前去和亲。” “陛下还没有明确表态,但各位主张议和的大人们都纷纷上奏恳请陛下答应北魏。唯一坚决反对的,反倒是永定伯,估摸着也是宠溺孟小公子,知道孟小公子心系殿下……” 之后琴月还说了什么,虞清梧概是一个字没听入耳,只反反复复低喃着两个字。 ……和亲。 跟谁和亲? 她张了张嘴,将困惑问出口。 琴月摇摇头:“那个使臣只说要殿下去北魏,却全程没提和亲对象是谁,但左不过……” 她话音戛然而止,抬头觑了一眼自家殿下的脸色。 虞清梧几乎瞬间明白琴月止了话头,倏尔顿住的原因,和她心中猜测不谋而合。 左不过……是那个早已人过中年,成日嗑药吃丹的魏帝。 这是虞清梧派出所有不可能之后,得出唯一有可能的人选。 魏帝诸多子嗣中,数闻澄枫年纪最长,且也只有他接近娶亲婚配的年纪。可少年已经回归北魏月余,那边始终没有传来复他太子之位的消息,足以说明在北魏人深入骨髓的迷信中,依旧介意闻澄枫的不详,遂可知和亲一事与魏皇子们无关。 再者魏帝的兄弟亲王们都有王妃正室,妻妾成群,所以也跟北魏亲王无关。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魏帝。 皇后崩逝,中宫空缺,朝臣们又急需一个嫡子做储君。再加上北魏极重门第高低,皇后的身份必须足够尊贵。 几乎每一项都对上了。 虞清梧没见过魏帝画像,但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个比她老二十来岁的中年大叔,面黄肌瘦,步态虚浮,粗喘着气走到丹炉旁,扒拉“长生不老”丹药吃的形象。 脑子里的画面实在太糟糕,她险些就要把方才吃入腹中的荔枝呕吐出来。 相比之下,就连永定伯家的小公子都显得完全可以接受了。 琴月见她脸色几番变换,越来越难看,不由想宽慰她两句:“其实殿下也不必太惊慌,虽然北魏使臣提出的要求过分无理,但好在陛下如今还没有答应。依照陛下对您的宠爱,应是不会舍得殿下远嫁的。” 闻言,虞清梧嘴角牵扯出一道冷笑。 她对琴月的话不敢苟同。 越帝此人就是个实打实的怂包,原书剧情里他在临安城最危急的时刻,把原主渔阳交给闻澄枫处置以求停战。现今剧情改变,人的本性却难移。只要魏军再展露些猛烈攻势,越帝绝对毫不迟疑把她送去北魏。 何况,以越帝之无能,他的意见想法在朝臣面前就是一个屁,没有威信。 虞清梧五指握紧,胭红荔枝皮在她掌心崩裂,衬得女子皮肤素白玉润,溅出的晶莹果汁一滴滴落在桌面。 先前面对单纯赐婚给永定伯家小公子的旨意,她尚且能在瑶华宫中温温吞吞想对策。但如今要面对的是和亲北魏,简直在她崩溃神经上跳跃。虞清梧忍不了,必须早做打算。 卖惨求越帝是行不通的,贵妃一门心思只想把她嫁出去,应当也不会帮她。 -- 第76页 假若事已成定局,那么…… 她只剩一条路可以选。 ——逃。 虞清梧扯过丝帕将手擦净,站起身的同时开口嗓音低沉:“琴月,备纸研墨。” 她在这几个月间已经将繁体字认透彻,也习惯了毛笔书写,自有一套不同于原主宛如狗爬的字迹。所幸在琴月面前不需要伪装遮掩,沉吟片刻后,执笔蘸墨。 开头言辞恳切,强烈渲染自己不愿和亲的心情,继而举例古往今来和亲公主的下场,或惨死途中、或余生积忧成疾、或不乏有受尽屈辱者,总之皆不得善终。 如此洋洋洒洒写了大半张纸总算切入正题,说明自己决定逃离皇宫。哪怕摆脱荣华富贵,远走他乡,也坚决不愿屈服于命运。而如今阻碍她出逃的棘手麻烦,在于没有通关文牒。 虞清梧写下她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假姓名假身份,和置办到手的地契如出一辙,希望对方尽快帮忙搞到。 最后再三感谢,加盖长公主印信。 待墨迹干涸,虞清梧将纸笺装进信封里,又摘下头顶一支珠钗交给琴月:“你且出宫一趟,去永定伯府寻孟长洲,替本宫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莫要被旁人发现了。” 琴月应声后,当即小跑出去。 虞清梧搁下毛笔,长长舒出一口气。 从没想过,到头来她居然会求助自己的这位未婚驸马。 孟长洲会因为她随手投壶掷箭就生出情意,可见是个性情中人。这种人通常感性走在理性前面,遇事不会考虑家国天下,和凛然正义。 虞清梧承认自己不择手段的卑劣,用开篇情真意切的诉苦博取利用孟长洲感情。让他生出就算自己注定与心上人无缘了,也不愿让心头白月光受苦受难的情绪。 她有把握,只要琴月能亲手把信送给对方,并且不被永定伯发现。 她要的通关文牒,就一定能拿到手。 而这位小公子也果真没有让她失望。 越帝答应北魏,下旨让渔阳长公主和亲是在三日后。当天小公子就买通了太监,把通关文牒送进瑶华宫。 虞清梧和琴月连夜收拾包袱,次日清晨便大摇大摆地乘坐马车出宫。 旁人乍看,和往常出宫游玩毫无区别。 而只有虞清梧自己知道,她会在马车行到闹市后,进入成衣铺,更换上农家女的粗麻布衣从后门开溜,琴月则穿她的衣裳,雍容坐进马车回宫。 紧接着她再辗转胭脂铺,改变妆容,打扮得丝毫不见长公主影子,隐秘离开临安。 计划很完美,眼见马车就要驶出宫门,前头禁卫军忽而长戈一横,挡在了虞清梧马车前,拦住她的去路。 琴月一惊,但想起长公主事先教她的,深呼吸保持镇定。她从袖中掏出长公主令牌,手臂高高抬起:“你们可瞧清楚了,这是长公主殿下的马车。” “还不快让开!” 面无表情的禁卫军无动于衷,一板一眼道:“臣等得罪,但奉统领大人命令,拦的就是长公主。” “大胆!”琴月冷脸拔声。 突然,虞清梧掀开马车门帘,淡漠瞥过手执长戈的禁卫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琴月,罢了。”她道:“既然诸位大人不让本宫逛街游玩,咱们便回宫歇着。” 语罢,恹恹放下车帘,一副被扫了兴致的模样。 其实虞清梧当听见兵戈相接的锵锵声时就明白了,区区禁卫军统领哪敢拦她,分明是奉了越帝的旨意。 昏君还真是又苟又怂,前一秒当她是最宠爱的女儿,后一秒就巴不得把她交给北魏,换自己坐稳龙椅。 ……什么垃圾玩意儿,活该南越百年基业在他手里完蛋亡国,叫他废物都侮辱了废物这个词。 但痛骂归痛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虞清梧短暂地发泄气闷情绪后,随即开始琢磨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是必须要逃的,她必不可能嫁给魏帝那个短命鬼。可长公主令牌没有了效用,想直接从宫门出去行不通。 不如……她在瑶华宫挖一条密道,直通临安城外? 单从隐秘程度上来看,确实很高。但挖密道既耗时间又耗人力,工程量委实太大。只怕密道还没挖通,越帝安排的送亲队伍就已经着急出发了。 所以这个办法也靠不住。 第32章 火遁 ——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虞清梧手指揉动额穴,绞尽脑汁。 缓慢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下,她以为是回到瑶华宫了,便准备下车。可人刚站起来,马车帘被掀开,看见的不是琴月,而是另一张熟悉面孔。 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姑姑对她行礼:“贵妃娘娘想请殿下去灵犀宫。” 多半是因为和亲之事,虞清梧不用猜也能知道,淡淡道:“那走吧。” 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儿无论贵妃劝她什么话,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就好,毕竟表面母女关系还是要维系的。况且她演得乖顺服从些,没准还能利用贵妃骗个出宫的恩典,伺机逃跑。 马车停在灵犀宫门前,在虞清梧整顿仪容进殿前,掌事姑姑蓦地喊了她一声。虞清梧转头见人眉头微拧,唇线抿着欲言又止,遂主动问:“姑姑有何事?” 掌事姑姑长吁短叹后,压低声音:“老奴本不该多嘴,但实在是……哎……” -- 第77页 “殿下一会儿进去后,说话态度可千万好些。贵妃娘娘方才和陛下大吵了一架,挥袖将承明宫的奏折都给甩到了地上,心情正郁结着,殿下勿要再惹娘娘不称意了。” “母亲与父皇吵架?”虞清梧不由得发问,还丢奏折? 在她印象里,贵妃属于无欲无求,遇万事都面无波澜的女子。算不上清贵或清冷,但脾性绝对温和软糯。 可这般没脾气的人,居然能跟越帝大吵。 虞清梧觉得不可思议。 但让她更意想不到的,是掌事姑姑接下来的话:“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殿下和亲一事。贵妃娘娘想劝陛下收回旨意,奈何陛下圣意已决,怎么都不肯松口,娘娘便发了怒。” “哎……老奴多言了,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别让贵妃娘娘久等。” 虞清梧还没从这番话中反应过来,掌事姑姑已经推开殿门,侧身给她让道。 檀香袅袅,今日殿内气氛似乎格外低沉压抑,与她前两次来灵犀宫时截然不同。虞清梧抬眸望向坐在桌边的女子,陡然一愣,迈出的脚步险些后退。 冰冷,寒意。 她在贵妃眼底看到了一片淬冷,迸射出比霜雪更冰冷的寒意。 是她从没在贵妃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乍瞧不禁觉得和白衣素净女子的柔美不符。可当她定下心神,却又有在那张脸上意会到几分莫名的契合,仿佛是骨子里透出的气质。 像是,埋藏在翩跹白衣之下的杀手…… 虞清梧被脑海中骤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惊,紧接着便听见贵妃声音从上首传来:“清梧,你想远嫁北魏吗?” “自然不想。”虞清梧毫不迟疑。 “那就逃吧。”贵妃声音亦是冰冷,分明说着惊天骇地之语,却轻飘飘不带丁点情绪或慌乱。 “一把火烧了瑶华宫,逃出去。”她道。 音落,抬手拔出发髻间的某支步摇,指尖轻轻捏动,落下无数金粉,最后露出步摇钗头内藏匿的一枚玄铁符。似九瓣莲花,嵌入座椅把手下的玄关。 寝殿内室的床榻倏尔颤动了两下,发出咔咔摩擦声响。 一条暗不见光的地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虞清梧万万没想到,贵妃的灵犀宫中居然有这样一条密道。 同样也没想到,前段时日还巴不得她快些出嫁的贵妃,今日居然谋划着帮她逃。 也许到底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吧,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别国受苦。 但虞清梧还是不明白,尤其是贵妃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在提及北魏时,似乎晃过一抹黯淡的恨意。 她心底满是困惑,想要问,但刚启唇就被贵妃催促着回瑶华宫,安排预备逃走的事宜。 依照贵妃母亲的意思,假若虞清梧只是单纯地逃离皇宫、逃出临安城,很快就会被越帝发现。届时皇都封锁,城门戒严,南越各郡县皆收到逮捕令,搜查渔阳长公主下落。 躲避追兵的日子不好过,又有行踪被发现,捉拿回宫的风险。不如一劳永逸,做出长公主薨逝的假象。 虞清梧从灵犀宫出来便将计划说予琴月。 她需要一个帮手,而琴月对她算得上知根知底,又绝对值得信任,是协助虞清梧实施出逃计划的不二人选。 回到瑶华宫中,虞清梧如同没事人般,和往常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看小话本就看小话本。直到傍晚时分,司衣司送来一套珠钗首饰,皆是按长公主成婚规格打造的,奢华无比。 虞清梧霎时勃然大怒,愤恨地将东西砸出门外,还伺机将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赶了出去。 关上殿门,她陡然收起佯装出的怒容,拿出擦抹古筝琴弦的松香,放在烛火旁,利用高温使其融化,最终收集到一大瓶油脂状液态。 这时,忽而有人敲门。 是琴月。 她按照虞清梧的吩咐去掖庭找来两名身形与自己和长公主相似的宫女,这两人当初没少欺负闻澄枫,当替死鬼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虞清梧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劈在两人后颈,将人打晕。而后和琴月脱下身上衣裳,摘除头饰,与两名宫女互换。 分别把人搬到床上,和内外室相接的门帘边,充当入睡的渔阳长公主和守夜的琴月。 虞清梧最后检查一遍怀里东西是否齐全。 由于稍后要从瑶华宫正门走出去,还得经过宫廊去到灵犀宫,所以不方便带体积显眼的包袱。遂衣裳和首饰都没拿,她揣满袖袍和怀中的,只有整把银票和地契。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什么弄不到。 余光瞥见多宝格上拜访的梅花匕首。 便将那物什也拿上了,出门在外防身用。 只这一瞬间,蓦地想起送给她匕首的少年,心跳倏尔停了半拍,快步走到梳妆台边打开妆奁。 琴月见她手忙脚乱地,秀眉也浅浅仄起,问道:“殿下在找什么?” “铃铛。”虞清梧言简意赅。 与她话音同时发出的,是金铃掉落的清脆声响:“铃——” 虞清梧蹲下身,捡起红绳,展颜轻笑:“找到了。” 接下来,两人就在殿内安静地等待时间流淌,直至深更半夜,整座皇宫都沉睡,虞清梧取出一早备好的松香油脂,涂抹在幔帐、桌椅、床柱各处,用以引燃一会儿的大火,烧得更猛烈些。 -- 第78页 她退到门边,琴月推翻烛台后也跑来她身边。 浓稠黑暗被烛光照亮,夜晚凉风被烈火炙烤,额角渗出细密汗液,虞清梧朝琴月点了点头。 ……差不多了。 二人闪身出正殿,琴月捏住嗓子,换了另一副声音拔声高喊:“来人啊!走水了——” 她边喊,边和虞清梧往瑶华宫外跑:“来人啊!殿下的寝宫走水了,快来人灭火——” 睡梦中的宫人被闹声吵醒,瑶华宫内顿时混乱一片。所有人都挑起木桶找水缸舀水灭火,虞清梧和琴月假装出去搬救兵,骗得守门侍卫开了门,直跑向贵妃的灵犀宫。 琴月高呼走水时,寝殿已经烧得宛如熊熊火海,以古代平庸的灭火器具,没个把时辰根本不可能控制住火势。 更枉论救出渔阳长公主。 而口头上说着“搬救兵”的两人其实并不会真正去尚宫局求助,又能拖延大把时间。 等他们灭了火,天幕估计早已露出鱼肚白。到那时,不好说里头两名掖庭宫女的尸首是否完整,但被烧得面目全非是肯定的。倘若再严重些,变成一堆焦黑枯骨也未可知。 总之,绝不可能凭靠尸骨发现两人身份。 唯剩下不怕火炼的金银首饰散落尸骨旁,证实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跑到灵犀宫,贵妃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密道打开—— 虞清梧在走进暗道的瞬间忽然回头:“母亲,此去一别……” 她后头微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心知肚明,此去一别应是再无相见之日。可她非原主,抒发不出太强烈的母女情深,仅有些许不舍和感激,难以言表。 反而是贵妃望着她一身脏灰宫女服,先开了口:“清梧,这么些年,我一直待你不太亲近,你不要怪母亲。” 贵妃说这话时,和虞清梧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底满是温柔,甚至还含了几分愧疚,看得虞清梧心尖一颤。 蓦然想起,同样的话她似乎听到过。 是自己还没穿书之前,妈妈对她说的。 其实虞清梧有个秘密,她从小缺乏母爱。妈妈从事的工作很敏感,具有极高保密性,时常连续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回家,陪伴家庭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 自她有记忆起,爸爸妈妈就离了婚,她从很小的年纪就独自住在空荡荡房子里,没有家人也没有伙伴。导致她至今回忆起幼年,都觉得脑海仿佛空了一块,模糊不清。 直到她大学新生报道的前一天,妈妈突然回了家,说开车送她去学校。 或许对其他孩子而言,有爸爸妈妈送他上学再平常不过。可对于虞清梧,却是她有生之年的第一次,就连幼儿园开学都是她自己磕磕绊绊走去的。 也是那一天,妈妈摸着她的脸颊,愧疚说道。 “清梧,这么些年,我一直待你不太亲近,你不要怪母亲。”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话语,虞清梧难免动容,摇摇头说:“不怪,我明白母亲是有苦衷的。” 贵妃眼眶霎时被薄薄泪花蒙了一层雾,抬起手相碰她的侧脸,但最终只是落在肩膀,轻轻拍了拍。继而解下自己脖颈上挂的璎珞,塞进虞清梧手中。 再抬眼,又是与寻常同样的神情淡漠。 “去吧,天快亮了,莫要耽误了时辰。”贵妃语声恢复了沉韵和冷静,柔如云絮的温和转变成无比坚定,“清梧,记得母亲一句话。” “离开临安之后,去哪儿都好,但切记远离北魏。” “活着,是最重要的。” “你是母亲最后的希望……” 虞清梧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身后贵妃似乎絮絮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大清了。 天幕逐渐变亮,阳光穿透树叶间隙,虞清梧仰头呼吸着不同于沉闷宫墙内的新鲜空气,伸了个懒腰。 她回头望,一簇浓浓灰烟自越宫上空腾升。 ——瑶华宫的火,灭了。 眼前仿佛浮现出断壁残垣,碎瓦枯木,奢华宫殿挂上丧幡。 ——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虞清梧闭了闭眼。 再掀眸眺望远方,没有冰冷高耸的斑驳城墙,只见晴光潋滟,远山如黛。 唯一可惜的,是身边缺了少年身影,惹她时而欢笑。 第33章 死讯 此去经年,只是他一人的回忆。…… 两年半之后…… 南边某个小镇上。 “老板娘,来一壶碧螺春!” “好咧——” “老板娘,这桌再上一盘花生米!” “来咧——” 虞清梧穿着此地本土民族服饰,在大堂与后厨之间跑来跑去地忙碌,额间银饰和脖上银项圈发出簌簌脆响。 自两年前穿梭密道逃出越宫,她便和琴月来到这个小镇,开起一间小茶肆,日子过得悠闲惬意,怡然自得。 而此处镇子虽小,但再往南走就是番邦地界,因此成了行商之人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不少歇脚休息或买粮换马的商人,坐进街边茶肆喝上两杯茶、吃上两块点心。 再聊聊天南地北的八卦和新鲜事儿。 这不,虞清梧送着碧螺春上桌,就听见这桌客人和隔壁那桌聊起了南越与北魏持续两年有余的战火。 “咱哥儿几个是从临安来的,这回出门,可是把家中老小全部都带了出来。你们是不知道,就一个半月之前,北魏的兵马直接攻到了临安城下,那咚咚咚砸城门的声音呐,比打雷都响,听得人心里发慌。” -- 第79页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位胆小,听着震天响的喊杀声,总觉得下一秒魏军就要杀进来,天天晚上跟我哭。但其实,我自己也怕啊,隔壁老王家俩兄弟前不久被朝廷征去当了守城兵。结果,当天人就没了。” “要说实力,那北魏的兵确实厉害,打进临安城冲进皇宫都是迟早的事。不过咱作为小老百姓,其实对谁做皇帝压根没兴趣,只要一家子人平平安安的,远离兵荒马乱,有小钱花,有饱饭吃,就足够了。” “是这个理没错。而且我听说呐,这北魏领兵挂帅的,也就是那个因为不详被废后来又复立的魏太子,打下每一座城池之后都会安抚当地百姓,还让手下人帮忙修建被毁的房屋农舍,一路打仗打下来,没留不好名声。” “什么魏太子,哥儿们,你这消息不够灵通啊!大概小半个月前吧,北魏那个老皇帝嗑丹药把自己嗑死了,这魏太子马上就要登基继承他老子的位置咯。再加上他把临安打下来,以后呐,就是天家圣人。” “要说我,这样也蛮好。虽然咱都是南越人,但说句实在话,南越上头那位,可真不是个干人事的。重赋税又重徭役,把老百姓生活弄得苦不堪言,结果自己成天享乐。反倒是那个魏太子,听你们说下来就蛮有明君风范。” 虞清梧手拿抹布擦着桌椅板凳,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钻进耳中。 一时间,竟有些隐隐的骄傲得意。 闻澄枫在她身边待了小半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年脾性。 无比相信闻澄枫日后,定会是受黎民爱戴、被朝臣拥戴,开创繁华盛世的千古明君。 * 夜幕沉沉降临,灰暗天色笼罩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南越皇宫。 空寂大殿中只燃了一盏烛火,高倨龙椅上的男子指尖轻敲在纯金打造的椅子把手,一点一点。 他眸光落在跪地太监举过头顶的漆盘,上头放着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闻澄枫对这支金钗很熟悉,他曾在越宫的那段日子里,总看见长公主发髻间佩戴着它。 可现在,重见旧物,这支步摇没有烈火灼烧的痕迹,也不是陵墓中挖掘出的陪葬品。 闻澄枫眼底漆黑,黯淡烛光照不亮他阴郁眉眼,凌厉冰冷的目光转向阶下跪着的人。 不是南越永定伯家的小公子又是谁? 亦是已薨逝渔阳长公主的准驸马,孟长洲。 闻澄枫轻点扶手的食指突然握紧成拳,低沉声线有些干涩闷哑,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汹涌情绪:“孤最后问你一遍,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的。”孟长洲闻言连忙回答,“我可以拿全族性命做担保,绝无半字欺瞒。” 他已经跪了约半个时辰,膝盖阵阵发痛,小腿抽搐发麻。在气氛压抑冰冷的魏宫大殿内,被上位者的不悦怒意倾压,呼吸都不敢重,只想保留性命,活着离开魏宫。 又过了许久,烛火烧到尽头,曳曳晃动微闪。 才听见阴沉声音从头顶传来:“滚,看在她的份儿上……” “孤不杀你。” 孟长洲强撑着腿脚酸痛站起来,弓着背踩着无声碎步,颤巍巍退出大殿。 烛火熄灭。 偌大宫殿内尽是化不开浓稠的黑暗。 陆彦站在他身侧谨慎询问:“太子殿下,可要点灯?” “都退下。”他再开口的声音难掩疲惫。 殿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人,座下龙椅僵硬冰冷,没有丝缕温度。 闻澄枫就这么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若非他还有沉稳呼吸,险些要叫人以为幻作了石化雕塑。 倏尔,他喉间漏出几声低笑,干哑且苦涩,喃喃低语起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两年前他回到魏军营,在众人眼里依旧是不详废太子,说话没有分量。他本意只想攻南越一座林梁城,逼得越帝答应两个条件后就自觉退兵。 可军营里从上到下个个全都是贪婪的恶狗,在边关戍守半年没吃到肉,把那些人馋疯了。终于等到周老将军答应闻澄枫借兵,出兵南越,骨子里叫嚣侵略的劣根性暴露出来,非要再吞南越几座城,才说第二个条件。 ——指名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 这是闻澄枫早就想好的计划。 但与第一个条件不同,归还闻澄枫回北魏,这是周老将军请示过魏帝,得了圣旨批准的,可要求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却是闻澄枫在假传圣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冒险,赌魏帝一时半会儿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待到使臣将和亲之事与南越谈妥,把和亲书带回北魏都城颢京,那时两国早已各自停战,偃旗息鼓,纵然魏帝震怒想重新出兵,也得先顾忌是否会遭到天下百姓唾骂。 以魏帝的精明,他一门心思想要长生不老,怎么可能愿意搞臭自己的名声,自然只能作罢。 而闻澄枫亦是不怕他,北魏历代君王皆沉迷金石之术,从服“仙丹”到“仙逝”,没有一位活得过十年。算算时间,魏帝信奉长生仙药也有八年多了。剩下短短两年,他变不出新的嫡子。 储君之位迟早是自己的。 偶尔惹怒魏帝一次,造不成多大影响。 只是他假传圣旨需要让边关数万将士信服。 因此不能说是赐婚给自己,彼时众人心知肚明魏帝不喜废太子,不可能给他赐婚。自然也不能直接拿其他人当忽悠,和亲书犹如国书,更改不得,他还需为日后考虑。 -- 第80页 最稳妥的说词,便是模棱两可。 只让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却不言嫁于谁。 反正过个一年两年的,等人来了,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而闻澄枫也坚信,以长公主的聪明敏锐,定能看出他的用意。 所绸缪一切,为的不过是将虞清梧从那纸婚约中拉扯出来,断了她与孟长洲的孽缘。 而闻澄枫自认为,他跟孟长洲还是有所不同的。虽然他也想和心上姑娘成婚做鸳鸯眷侣,但假若虞清梧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他会尊重虞清梧的意愿,制造假成亲也好,放她离开东宫也罢。 总之,只要是她想的,他都会尽力帮她。 可闻澄枫怎么也没想到,他等啊等……没有等来心上姑娘,却听到了长公主的死讯。 ——天干物燥,夜间睡梦中不慎打翻烛台,点燃整座宫殿。无奈宫人救火不及时,待灭了火,渔阳长公主和那夜值守的侍女葬身火海,只找出两具焦黑枯骨。 这是南越传来的消息。 彼时闻澄枫正一手抱着大黑,一手捧着长公主素来喜爱的民间小话本,只要想起派遣南越的使臣回来禀报说越帝已然答应和亲条件,他就心情颇好,嘴角咧开弧度,胜比夏日天光还明媚。 当底下暗卫不含感情的话语钻入耳廓。 小话本顿时落在地上。 他唰地站起来,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暗卫遂又重复,两回所说一字不差。 闻澄枫手指微颤,本能地不相信。 他眼中的长公主始终很强大,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排除去她没有威力的凶人脾气,大多数时候的虞清梧似乎不论遇上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独当一面将其冷静化解。 这般女子,怎么会倒在一场大火当中。 何况长公主的武功是他亲手教的,虞清梧天赋高,两个月的成效还不错。 何况长公主翻`墙本领甚好,瑶华宫寝殿的床边就是两扇轩窗。只要没被火舌肆虐席卷,可以轻而易举逃出。 闻澄枫找了诸多借口,说服自己那是假的。 是由于越帝宠爱长公主,不舍得让她远嫁,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 可不安终究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日复一日地见不到虞清梧,却日复一日地听人议论着长公主薨逝、出殡、下葬。期间南越使臣来了好几次,面上皆有悲恸神态,叫闻澄枫心中惶恐蔓延滋长。 他要回临安,除非亲眼看见长公主尸骨,否则他绝不相信噩耗。 适逢魏帝下旨大军乘胜追击,趁南越连吃败仗,军心涣散之际,南下攻城。这一回闻澄枫没有异议,北魏将士志在直取临安,而他也想去临安越宫,去瑶华宫看上一眼。 南越兵弱,士气又不大行,很多时候都是被北魏追着屁`股打,节节败退。甚至还有贪生怕死的郡县太守,瞭望台上见北魏开始安营扎寨,就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 一座座城池,跟白送似的归入北魏版图。 不到一年时间,闻澄枫太子之位复立。两年时间,北魏大军已经兵临南越都城。 当仰望临安斑驳城墙,他心想,自己距离长公主很近了,马上就可以得见故人。 临安这一仗,打了三月有余。 城门大开,闻澄枫却下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再前进一步。而他自己,带着陆彦和小队暗卫直入越宫。 熟门熟路地直奔瑶华宫。 殿外金丝楠木制的匾额积满灰尘,遒劲潇洒的“瑶华宫”三字金光黯淡,可见许久无人打扫。推开殿门,织连门缝的蜘蛛网忽而拉出白丝,又是浓厚灰尘扑面,呛得闻澄枫陡然咳嗽,心也迅速下沉。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宛如两军交锋厮杀后惨败的战场,恢弘建筑早已看不出原本轮廓,仅能靠边缘最后几根被大火烧成焦木却没有坍塌的坚强支柱判断地基所在。 瓦片没了,门窗房梁没了,殿内所有陈设与衣物没了,属于长公主的气息……也没了。 两年半时间,断壁残垣早被人收拾干净了。 剩下的面目全非,概是越帝不想花钱重建。 闻澄枫脚下仿佛灌了沉重铅水,凝滞在原地,双目愣怔瞪圆,痴痴望着眼前荒芜。 紧随其后进来的陆彦看见此景亦是一愣,他瞥见闻澄枫眼角渗出红意,轻唤:“太子殿下……” 闻澄枫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哽咽,胸口翻涌起阵阵钝痛,连呼吸都困难。 他唇舌不由自主地颤抖,努力许久,嗓子眼才挤出干涩声音。 “我不是这里的殿下……” “瑶华宫的殿下,不在了……” 物非,人也非,终究事事休。 他和虞清梧之间所有交集,都随着星辰陨落、花叶成泥消逝在废墟中,烈火蔓延之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掖庭重病后的雪中送炭,冬至饺子中的福运铜钱,宫外唤出的一声声姐姐,岁除屋顶上的绚烂焰火,每一碗苦药后的糖渍果脯,亲手打造的梅花匕首,故意落水、故意受伤后的温柔以待…… 还有蹩脚佯装的飞扬跋扈和尖酸刻薄,风情流转的桃花美目,明艳张扬的轻笑爽朗,毫无戒备的娇憨睡颜,那是美到不可方物的人间倾城色…… 此去经年,却只是他一人的回忆。 -- 第81页 左半边胸膛之下心脏跳动仿佛停住了,闻澄枫双手十指紧紧攥成拳,上下齿死死咬住,手背和额头爆出青筋。 他拔出剑——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灭了南越,想杀了狗皇帝,再在他身上捅出千百个血窟窿。 他将自己最心爱的人留在这里,却没有人保护好她! 征战沙场时的运筹帷幄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喘`息急促,浑身每一处都在遏制不住地颤抖,带起长剑嗡鸣。乃至暗红发梢飞扬,映染了眼尾丁点绯红布满眼眶。 如嗜血的魔,似暴怒的狼,一股腥甜冲上喉咙。比战场上的任何一道伤,都重。 第34章 真相 长公主没死? 有人说魏太子中邪魔怔了。 自从大军攻破临安后,兵马驻扎越宫内,原来的宫人和皇亲贵胄被赶去环境最差的掖庭,世家权臣则被囚禁在府中柴房,将士们鸠占鹊巢,享受着皇宫贵人和高门大户居住的宫殿。 下属给太子殿下收拾出最尊贵的承明宫,可闻澄枫看都不看一眼,顾自缩在瑶华宫偏僻后院的小屋里。 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待在瑶华宫正殿的一片废墟中。时而伸出手临空触摸什么;时而分明安安静静地站着,却忽然发出一声愉悦低笑;时而环顾四周,眼睛蓦地红了。 甚至还有人在某天晌午瞧见,太子殿下仰头看了两眼瑶华宫匾额之后,突然在殿门外跪了下来。 不明所以的士兵上前规劝,闻澄枫具是恍若未闻,就那般腰杆挺直地跪着,足足半个时辰。 这不是中邪了,是什么。 都说这座瑶华宫中死过人,大概是亡者不甘离世,魂魄怨气重,生出邪祟附到太子殿下身上了。 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偶尔被闻澄枫听见,他非但没恼,反而笑了:“孤倒希望有这样好的事儿。” 可长公主的亡魂,并不会附到他身上。 而且大家发现,太子殿下自从入主越宫后,脾性开始变得阴晴不定,一阵阵的,令人难以捉摸。 心情不算坏时,便是上头那些情况。可当脾气猛地暴怒,那就意味着必定有人要遭殃。 闻澄枫第一次发作,命人去掖庭把南越四公主虞映柳提了来。 他让虞映柳双膝跪在瑶华宫被火烧焦的木梁上,断木尖利顿时戳破皮肤穿透,鲜血淋漓。 但这还不够,他暴虐按住虞映柳的头,让她一个接连一个地对着瑶华宫磕头,要她向渔阳长公主道歉。曾经说过每一句不尊重的话,做过每一件不礼貌的事,都要道歉。 最后头没嗑完,小腿和额头的血先流干了,娇滴滴的公主晕厥,丢到路边喂狗。 第二次发作,命人去永平伯和永定伯府,分别把裴延之和孟长洲提了来。 闻澄枫废话不多说,当即拔剑架在两人脖颈上,下一瞬就会血溅五步。 可杀人的姿势保持了很久,神情中咬牙切齿的恨意越来越浓。最终,他手臂挥力,却是泄气般地丢了宝剑,让两人滚出去。 不知为何,没有动人一根毫毛。 目睹全程的陆彦隐约猜测,大概主子在脑海中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这两人做过对长公主不利的事吧。长公主睚眦必报,所以他杀虞映柳。长公主不会胡乱滥杀无辜,所以他放了裴延之和孟长洲。 第三次发作,闻澄枫满脸怒容去了掖庭。 众将士以为他又要折磨谁,殊不知,他在这里看见了棋秋和书瑶。两人同样望见了他,眼眶蓦然盈出泪雾,低低唤了声:“闻公子……殿下她……” 只半句话,闻澄枫心头火霎时熄灭,让陆彦带二人随意找处宫殿安置,好生照顾。 他来时气势汹汹,离时郁郁寡欢。可脚步刚迈出,一团白影从侧边窜来,闻澄枫反应稍顿,耳边已然响起熟悉的叫声:“喵呜——” 是大白,他送给长公主的大白。 闻澄枫抱着猫儿,半晌半晌地没动,神态恍惚起来。 大白和大黑一样,都是经由暗卫秘密训练过秘术的猫儿。这些猫儿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格外认主。 它们会认定驯养它的人和第一个与它沟通对话的人为主子,尤其是对于后者,犹如暗卫与主人之间至死效忠的契约,今世同生共死。也就是说,人在猫在,人亡,猫在闻不见主人的气息后也会自缢。 可现在大白活得好好的,四肢矫捷依旧,除了比两年前略瘦一些,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长公主没死? 虞清梧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这个认知让闻澄枫霎时振作起来,宛如中邪魔怔了许多日的人,终于变回了战场下军令时的雷厉风行。 闻澄枫把曾经在瑶华宫伺候的宫人从掖庭单独拎出来,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把自己离开南越后,长公主的一点一滴,事无巨细汇报给他。 都是些琐碎小事,例如长公主某日读了什么话本,某日吃多了荔枝上火,某日懒床不肯起。 诸如此类,闻澄枫却看得嘴角勾起弧度。 直到他视线停留在其中一条,时间发生在瑶华宫走水的前一天。说的是那日傍晚,永定伯家小公子的贴身小厮给他塞了不少碎银,让他将一件东西递给长公主,并且万般叮嘱定要亲手交到长公主手中,不可被任何人发觉。 小厮托他转交的那件东西用锦缎包着,裹了好几层严严实实的。无法窥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摸上去的触感,像是一块小木板。 -- 第82页 闻澄枫凤眸顿眯起。 他知晓孟长洲对长公主有情,原已是板上钉钉的准驸马突然被两国和亲事宜下了头,那位小公子定然不情愿,往宫中给长公主递物件,其实勉强能说得过去。 可倘若他给长公主送的是表明心意的信笺,那自然可以理解,或者送些讨女儿家欢心的胭脂首饰也能说得通,但偏偏依照这名太监的说法,他送了块小木板。 一块木板有甚么值得送的? 还是说,某件值得送的物什,形如木板? 闻澄枫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通关文牒。 他再度传召永定伯家的小公子进宫,依旧见着人就拔剑架在了对方肩膀,询问通关文牒的事。 孟长洲起先嘴巴还挺牢,担心长公主被魏太子找到之后遭殃,坚持摇头否认。可当闻澄枫拿永定伯全族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做威胁,孟长洲到底还是没太硬的骨气,一五一十把什么都招了。 说完后生怕闻澄枫不信,还把当初长公主随信带给他的步摇也献了出来。 至于那封虞清梧央求他帮忙造假通关文牒的书信,早在两年前孟长洲看过后便销毁了,如今只剩下这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足以证明一切。 闻澄枫独坐在空荡大殿中,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嗓音干涩,低低笑得牵强:“原来是这样……” 想起孟长洲述说书信内容时,提及内里再三强调伪造的通关文牒所写假名字,必须按照长公主提供的那个来。 闻澄枫此时神经无比敏感,很难不生疑。 他又让瑶华宫的宫人们把长公主在更早之前的行事点滴也写下来,报给他。时间,便从自己第一次与长公主打照面,罚跪瑶华宫门前那日开始。 典当首饰……购买地契……租赁房屋…… 相同的字眼反复出现,刺痛闻澄枫双眼。 他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明白,长公主早就做过谋划,早就想逃。 更讽刺的是,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他从掖庭搬来瑶华宫后,再联想到长公主初初见他时,忍不住退缩的脚步和仓皇闪躲的慌乱神情,那些无处遁形的害怕…… 闻澄枫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得出结论。 长公主一直想逃。 想逃离他。 否则,又怎么解释,以虞清梧的聪明才智,在猜到北魏提出和亲条件是闻澄枫的缓兵之计后,依旧一把火烧了瑶华宫,利用假死这般决绝的方式离开。 呵,假若单纯只是不满婚约,当初狗皇帝下圣旨赐婚孟长洲时,怎么不见她跑。 ……她只是想远离他。 闻澄枫挥袖掀了手边烛台,殿内一通噼里啪啦声响。 魏太子又魔怔了,不,这回是疯了。 魏帝猝然驾崩,太子爷非但不着急回颢京守孝灵前,继承皇位,反而连夜出城去了西南。 * 天气入了冬,晚风飕飕冰凉。虞清梧在木桶注满热水,泡了澡后便躺上床榻,窝在棉被当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她在小镇上的住处与茶肆后门对前门,每天傍晚打烊,走两步就能回到家中,清早亦可睡到开门时辰才起身。 要放到现代社会,换谁不得感慨羡慕一句:钱多事少离家近。 而自从离了临安越宫,许是少了深宫高墙内的规矩束缚,又许是不再需要绞尽脑汁维持原主人设。虞清梧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眼睛刚闭阖,几乎瞬间进入梦乡,呼吸平缓。 她本就爱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叩叩——叩叩叩——” 这夜,睡到一半突然听见敲门声,虞清梧被吵醒,披上斗篷推开了屋门。 琴月打着哈欠站在门外,脸上困倦之意深浓,可见与她相同,亦是被外头声响惊扰,搅了清梦。 “姑娘,外头寒气重,您且安生睡着。”她道,“我去开门便是了。” 夜风刮过,虞清梧体质畏寒,确实冷得她牙关打颤,遂点点头,没拒绝琴月好意,回屋继续睡。 后半夜除了偶尔风声瑟瑟,夜静安谧,虞清梧没再受打扰,醒来已是次日天明,茶肆营业时分。 她如今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尊贵长公主,骨子里也始终没什么尊卑阶级观念,只把琴月当朋友不当下人,因此穿衣洗漱诸多琐事都换作自己动手。 出门望见新一日的朝阳,她已经把昨夜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只当是过路商人前来讨口茶喝,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她向外走了没几步,侧手边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倏尔门扉打开。 虞清梧不由转头看去,眉清目秀的男子长身玉立,披着大氅倚在门边,嘴角噙着一丝清浅笑意,开口同她熟稔地打招呼:“长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熟悉的面庞和声线,虞清梧盯着他的脸又凝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这号人物。 确实好久不见,是个故人。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留在临安吗?”虞清梧走到他面前,又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长公主,如今天下即将易主,这般瞎喊,万一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是要被杀头的。” 男子笑笑:“临安城破了,原先那茶肆老板胆子小,早早卷了钱财跑路,我一个说书人除了动嘴皮子没其他本事,就跟着大家往南走,想换个地方生活。” “但您刚才那话说的不对,这天下大概不会易主了,您如今还是南越长公主,唤您一声殿下,不会错。” -- 第83页 虞清梧被他一番话弄懵了。 什么叫临安城破了,又说天下不会易主? 前后矛盾得很。 男人看出她面露疑惑:“站在外头说话太冷,我听琴月姑娘说前头那间茶肆是长公主殿下开的?不如殿下请我去喝杯热茶,坐着听我慢慢跟您说。” 第35章 重逢 梦里的人真真切切站在眼前。 虞清梧没想到昨儿深更半夜前来敲门借宿的人,会是吴为。也没想到会和当初只召进宫一回过的人,在西南再打照面。她对吴为的印象一直是,书说得不错,故事精彩吸引人。 这两年自己开了小茶肆,期间,虞清梧也想过招个说书先生给店里添人气揽生意,但找来找去,都觉得这些人说书平淡无奇,提不起她丁点兴趣。 完全不如当初在临安天子脚下,敢公然议论皇家秘闻的吴为。 如今再遇见,这人的嘴皮子功夫依旧一流。 只是现下战乱四起,时局动荡,吴为说的话三句不离闻澄枫,用词还总喜欢提“长公主原先那个小伴读”。 叫虞清梧好几次在不经意间回忆起往事,臆想少年现在该是哪般模样。 十六七岁正是男孩生长最快的年纪,应当比在越宫时高了不少,远远超过自己去。而待在军营战场,被风沙和厮杀洗礼,眉眼轮廓肯定更凌厉了,只不知道少年白嫩无暇的皮肤会不会变得干燥。 但想来,应当不会吧。 闻澄枫被南越俘虏之前也是随军行,打仗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不好看的痕迹,无论伤疤还是肤质。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吴为见她走神,轻声唤。 虞清梧连忙回神:“抱歉,我有在听。” 她也真是糊涂了,想这么多作甚。约莫是昨晚中途醒来过,睡眠有些不足,脑子还拎不清情况。自己而今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无论如何,闻澄枫于她也都是以后再无交集,再也见不到的人了。 想再多,都没用。 吴为幽默回笑:“殿下今日这走神频率,险些叫我以为自己说书本领下降,讲的东西让人觉得乏味了。” “没有,是我的问题,你继续说。”虞清梧想端起茶盏朝他举了举算作歉意,“不过茶肆里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的,你还是勿再唤我之前的身份称呼了,况且我自己也不习惯。” 吴为点头应承,跟其他茶客一样,喊她:“老板娘。”又续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嗯……想起来了……” “你要是不怪我说话大逆不道,我就什么都老实讲。就比如你那皇帝老爹是真的苟,眼见魏军攻破临安城,社稷守不住了,他居然一道圣旨把皇位禅给六皇子,自己则拍拍屁股开溜。” “但估计是当皇帝时没做几件好事,报应来了。还没能够逃出城呢,就被你那小伴读的下属抓了个正着,提溜着衣领带到魏太子跟前,直接被砍了头,身首异处,死前眼睛都没闭上。” 他说着觑了眼虞清梧分外平静的脸色,奇怪问:“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那好歹是你……” 最后一个“爹”字没出口,虞清梧已经打断了他:“善恶有果,他做了孽就该还,我为什么要伤心。何况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守不住江山就为江山殉葬,有什么不对?” 吴为见她幽幽吹着烫茶,神色与声音同样平淡,才确认她是真的不在意。一时不知该说她无情,还是大义。 但最终也没评价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理没错,可你有句话说错了。” “这南越江山还在,勉强能算他守住了吧。” “我正想问你呢。”虞清梧喝了口茶后道,“你刚才说这天下不会易主,现在又说南越江山还在,究竟怎么回事?闻澄……”她顿了顿,觉得如今再喊少年名讳有些不合适,改口道:“魏太子不是已经攻下临安了吗?” “是攻下临安了没错,也确实占领越宫,控制住世家权贵。”吴为道,“但谁能想到,他领兵进越宫第三天,突然打开了囚禁新帝,也就是六皇子的殿门,让他穿上龙袍,坐上龙椅。” “……上朝。” “还说自己会下令让魏军尽快撤出临安,再把先前攻下的那些城池半数归还给新帝。他不再杀谁,从此南越还是南越,没亡。这事儿一出,其实我还蛮想亲自问问你的。” “之前你把他带在身边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这里……”吴为抬手指了指脑袋,“可能有点毛病?” 虞清梧皱眉:“你才脑子有病,不准咒他。” 维护闻澄枫,几乎是虞清梧的本能,哪怕两年多过去了,习惯依旧没变。什么仪态,什么人设,在刹那间全都不记得,听不得旁人贬低闻澄枫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吴为被她堵得心里犯嘀咕,爹死了没丁点反应,拿小伴读开个玩笑却像是突然碰着了炸药桶,一点既燃。 好在他也确实没触怒长公主的癖好,为自己方才的话解释起来:“我哪敢诅咒魏太子啊,实在是,你不知道,他把新帝从床铺上拽起来的时候,那可是四更天,大半夜得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把新帝脸都吓白。” “新帝没魂儿似的在金銮殿龙椅上坐了大半个钟头,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天亮了,他走出去发现,魏军真的在撤退。而魏太子半夜把他按到龙椅上后,人就没影了。不论问谁,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 第84页 虞清梧:“……” 她沉默着,若有所思,吴为说的这些事委实过于惊世骇俗。 如果单是说闻澄枫没为难六哥儿,给他封个藩王头衔,那还好理解,毕竟虞鸣瑄曾经救过闻澄枫。 腊月廿九跳下明月湖把人捞上来,这也算救命之恩。闻澄枫是知恩图报的性子,确实会做出厚待六哥儿的事。 但把到手的天下,再还给南越…… 还有十数座城池一并归还…… 这是做慈善吗? 而且虽说是闻澄枫领的兵,挂的帅,但将近三年时间,一草一木都是北魏消耗数百万国库财力,数百万将士拼死厮杀打下来的。他这般胡闹,北魏朝臣能服?北魏百姓能服? 虞清梧不禁怀疑,闻澄枫脑子该不会真出毛病了吧。 指不定是战场上打仗的时候,被哪边挥来的流星锤砸中,留下类似于脑震荡的后遗症,间歇性干荒唐事? 这算不算天妒少年英才啊…… 正沉吟着,虞清梧忽而听见门外传来男人粗鲁的赶客声:“都散了!都散了啊!” 抬头便见几名镇上捕快大刀阔斧走进茶肆。 喝茶客人轰作鸟兽散,虞清梧皱了皱眉。 琴月连忙追到街上:“还没结账呢!各位客官,付了银子再走啊,诶——” 捕快置若罔闻,插着腰站在大堂摆官威:“这里的掌柜呢?” 虞清梧淡声回应:“在这。” 捕快听见声音从自己旁边传来,看她依旧坐着,不悦啧了一声:“你这掌柜怎这么不懂事,见到爷几个来了,居然不亲自给爷泡茶!” 虞清梧勾唇冷笑:“好啊。”她站起身走到那几个嚣张的捕快面前问:“几位爷想喝什么茶?” 捕快仿佛看不见她眼底冷意般,大腿一跨在桌边坐下:“就你这儿最好的茶,每种都来点儿!” 虞清梧在那人背后默默翻了个白眼,每样都来点儿,呵,当她这里是酒肆呢?不懂品茶的人,来捣什么乱。 她双臂环胸:“可以,但来我的店里喝茶,就得遵守我店里的规矩:先给钱,再上茶。” “这个季节正好有最名贵的雪莲清峰,看在您几位是官爷的份儿上,我给你们打个折,就算二十两银子。只要你们付了钱,茶要多少有多少。” “嘿,你这娘儿们……”领头捕快手掌重重拍桌站了起来,磨牙凿齿。 他们当捕快的,不算朝廷官员,其实就是县太爷招来手底下的一群小吏,每个月总共拿五两银子补贴生活。结果这婆娘张口就要二十两,是想把他们四个整一月俸银榨干啊! “嘴巴放干净点。”虞清梧浑不在意他的怒气,幽幽道,“还有,你可千万轻点拍桌子,我这间茶肆里的桌椅都是酸枝木的料子,万一拍坏了,那可就不单单是二十两纹银了。” “你——”这人气得刀都拔`出来了。 虞清梧挑眉,瞥过他砍木头都钝的破刀,嗤笑:“怎么?堂堂捕快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百姓么?” 同桌的另外三名捕快旋即上前按住领头握紧刀柄的手,生怕他火气上头,真在这里动手。 倒不是担心伤了人回去会被县太爷责骂,他们怕的是…… 三人同时看了眼虞清梧,觉得腿有些软。 头儿是刚来的,所以不知道两年前这家茶肆掌柜刚到镇子上时,他们见主事的是两名姑娘,就端着威风大摇大摆地前去收保护费。 结果,人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双臂环胸,冷眼看着他们三个拔出刀威胁恐吓。然后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干脆利落卸了三把武器,还朝其中一位兄弟踹了一脚,胸口鞋印子明显。 从那之后,他们就再没来过这家茶肆。 ……原因很简单,不想挨揍。 虞清梧转了转手腕,活动得差不多了。 她初来镇子上就听百姓说这里的县太爷糊涂不管事,因此衙役捕快个个被养成了地匪,日常欺负小老百姓,收赋税缴保护费。 虞清梧可不是吃素的,最看不惯这种地头蛇,正巧一群捕快找上门,二话不说把人教训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没想到两年过去,这群人又上门来惹事。 可她都准备好出手了,下一秒,领头捕快却突然把刀收了回去,重哼一声:“就让你最后再嚣张一会儿,反正你这家小破茶肆很快也开不下去了。” “估计你还不知道,爷好心提醒你,今早县衙来了个富商,出五十倍价格买你这块地。等衙门把地契发下来,你就等着卷铺盖滚蛋吧。”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又几名衙役冲进茶肆。 边大步流星,边高声喊嚷:“店内闲杂人等退散,贴封条了!贴封条了!” 动作粗鲁便欲关店门,虞清梧眉头顿蹙,闪身挡在了门后:“你们干什么!” “贴封条啊。”那衙役痞里痞气地朝她挥了挥手里白纸红字的封条,“小娘子快些让开,否则爷可不敢保证,爷这双贴封条的手会贴到哪里。” 周围捕快与同行衙役顿时哄堂大笑,虞清梧瞥见他们脸上油腻玩味,还有那衙役猥琐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火气蹭蹭往上冒。 一群流氓王八蛋。 但她并没有因此就害怕退让,刚烈气势不减:“我这家店,一没犯法,二没涉黑,你们凭什么贴封条?” -- 第85页 “当初我花钱买了这块地,就是这块地的主人。就算有人要出五十倍的价格购买,那也应该来与我交涉,衙门有什么权利变卖归属我的地?!” 衙役轻蔑一笑:“小娘子这话就不对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当然是衙门的地。” 虞清梧心里白眼都翻上天了,也懒得探究这些人到底是真不懂地契,还是装不懂,摆明面儿上贪富商的财。 她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你也该听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你若敢动我店内一扇门窗,明日,我就能把官府强占百姓土地的事儿告到临安城,要不要试试看?” 那衙役一愣。 他很想嘲笑虞清梧,就你一个区区茶肆小掌柜,还妄想跟临安城的大官儿攀上关系?做梦呢? 况且临安城现在兵荒马乱的,日后姓越还是姓魏都不好说,谁会有闲心管西南镇子上的破事。 但讽刺在他喉咙里滚过两圈,没能说出来。 实在是面前女掌柜的眼神太过坚定,语气太过自信,倾压而下的倨傲比县太爷更甚,让他有些拿不准。 虞清梧早清楚这些地头蛇欺软怕硬,伸手夺过衙役捏在手里的一张封条,撕断成好几截,往半空一撒。 “也不知道是哪个富商这么倒霉催的,被你们忽悠去数十万白银。”她态度强硬,“但烦请你们转告买主,要买这地,就请他亲自来找我。” 那几个衙役捕快被她居然真敢上手撕封条的动作弄懵了,愣是傻站着,跟同僚交头接耳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清梧拍拍手,把被关上的茶肆木门再打开:“琴月,送客。” 她拉开门,眼前蓦地落下一片阴影,不自觉抬眼。门外男子颀长身躯霎时撞入眼帘,他遮住了天光,正用一双暗藏深邃幽光的漆黑凤眸紧紧凝视着她。 他比从前瘦了,褪去少年稚气,眉眼与下颔平添凌厉。 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人而今真真切切站在眼前,虞清梧反倒有些不敢认了。 直到男人散在风中凌乱长发不经意拂过虞清梧手背,惊得她陡然激灵,恍然听见闻澄枫低沉声音压抑着沙哑。 “不用转告了。” 市井喧嚣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安宁无声,时间也静止了。她只看见他的眼眶泛起红意,只听见他说: “五十倍价格不只买这块地,还买……” “拥有这块地的人。” 第36章 预判 “姐姐?我要这样喊你吗?”…… 吴为口中那个不知所踪的魏太子,这晌就站在她面前,眸黑如夜,唇薄如削。 “五十倍土地的金银,买掌柜你,够吗?” 茶客被捕快驱赶,捕快又被闻澄枫带来的暗卫逼走,茶肆木门复被关上。狭窄空间内,虞清梧后背抵着门板,眼神闪烁,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闻澄枫。 直呼其名?好像有些不尊重他魏太子身份。 太子殿下?似乎又太过疏离,不念往日了。 迟疑间,闻澄枫黑眸眯起,半边眉梢微挑,往前走了半步朝她弯下腰来:“长公主殿下,回答我。” 有浸染微红的发丝随温热呼吸拂过她耳侧,激得虞清梧后颈瞬时泛起细小疙瘩,痒痒的。 她想抬手去挠,可闻澄枫离她这样近,完全没给她留丝毫动弹的空间。便欲出言让闻澄枫稍稍往后退些,但当虞清梧抬眼,她瞧见闻澄枫唇边虽挂着弧度,眼底却冷有寒意,高倨的威压从无形中渗出,将她笼罩。 虞清梧后知后觉,九百多个日夜,再相逢,闻澄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边乖巧喊长公主的稚嫩少年了。 就连自己也必须仰头,才能瞧清他的脸。 面容皮肤依旧白如玉,只是眼下青黑浓重,似是多夜未眠留下的疲惫痕迹。而脸部轮廓在岁月中成熟长开,五官褪去青涩之感,剑眉斜飞突显冷俊,凤眸细长蕴藏锐利,如冷傲孤高的夜鹰,令人无端不敢直视。 虞清梧把原本的诉求咽下,开口完全没了方才面对衙役时的镇定自如:“……你别这样喊我。” “不这样喊,那该如何?”闻澄枫反问,“那个破说书的没说错,南越还在,你依旧是长公主。难道说……” 短暂停顿后,他话音中喑哑笑意倏尔没了:“长公主为了躲我,不惜假死,连尊贵身份都彻底不要了?嗯?” “那么……”复又低低发出笑声,“姐姐?我要这样喊你吗?” 短短几句话,虞清梧却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沉,反复无常的语气弄疯了,还有上扬尾音拖出几分邪气,听得人头皮发麻,浑身僵硬紧绷,不自觉打了个小哆嗦。 两人靠得极近,她所有细微反应都没能逃过闻澄枫锐利黑眸,深邃目色顿时燃了躁怒。 她又在躲他! 从越宫最初相识起,直到如今她还在怕他! 抵在门后的手掌紧握成拳,额穴突突地跳。 虞清梧垂在身侧的手也轻轻蜷缩,攥住自己的衣摆,指头不断抠着棉麻布料。 其实,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都幻想过倘若和闻澄枫有再见之日,两人之间会是怎样的情景。或许对方见她平安活着激动无比,又或许带了些久别重逢的忧伤。 但从未想过,闻澄枫会步步紧逼,口不留情。好像自己是个负心汉,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般。 -- 第86页 可虞清梧自觉那半年相处日子,她待人虽不算掏心掏肺,却也绝对称得上问心无愧,哪里能惹出他如此气愤。 ……等等,虞清梧猛然清醒。 她又没真的干对不起闻澄枫的事,所以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怕他? 真是被他过分强大的气场,弄糊涂了。 虞清梧深吸一口气,再抬眼已然平静许多,盯着男子近在咫尺的面容道:“你既也说了南越还在,我就还是长公主,那你我之间应是身份无差的。而你这般钳制着一国长公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她说着,看向闻澄枫拦在自己肩侧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松开。 男子依旧无动于衷,虞清梧又听见他笑了。 “姐姐还肯承认自己乃长公主身份,这就甚好。”闻澄枫另只手突然伸进怀里,取出一副卷轴。 轴为白玉,卷为明黄色绫锦,绘祥云瑞鹤。 虞清梧心底咯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她就见闻澄枫掸开卷轴,说道:“姐姐是否还记得,两年前南越大行皇帝下国书,指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换取两国百年和平。” “如今北魏已经退兵,长公主是否也该履行一国公主的责任,把这亲给结了?” 虞清梧觉得自己宛如被遏住喉咙的小绵羊,被大灰狼引诱着,一步步跌进了对方早已设好的圈套。 但据她所知,北魏先皇已经大行,估计尸骨都入皇陵了。还要她怎么和亲,请她去北魏当太后吗? 这是虞清梧看到和亲国书的第一反应。 可她随即迎上闻澄枫如夜鹰捕食的犀利眸光,复杂情绪不加掩饰得翻出浪涛。她还没真的一叶障目到以为闻澄枫这一口一个长公主,又一口一个姐姐的,是想让自己给他当后妈。 再瞥向绫锦国书,上头只写了:和亲北魏。 一如当初,没有指名和亲嫁于谁。 昔日曾生出过的荒谬猜测,再度涌上心头。 闻澄枫该不会对她有那种心思吧? 虞清梧张了张嘴,想干脆直截了当问出口,可她刚刚启唇欲言,闻澄枫那不容人质疑的嗓音先一步传来:“给姐姐一日时间考虑,跟我回北魏,或者继续留在这儿。” “我当然唔……”刚张口就被堵住话音。 “嘘——”闻澄枫微凉手指压在她柔软红唇,“姐姐先别着急回答。” “棋秋和书瑶都在我手里,还有大白也被我找到了。姐姐做决定之前,最好先考虑一下她们的安危。”他眼尾余光向后冷冷一扫,鸦羽般的眼睫给本就霜寒遍布的眼神又覆盖了一层阴影,“还有这个破说书的,似乎与姐姐也关系不错。” “我没太多耐心,一天之内,姐姐好好想。” 虞清梧瞪大眼睛:“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而是我比两年前多懂了一些道理。”闻澄枫双指捏住虞清梧的下巴,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能迫使她仰头又不会弄疼她,“我想得到姐姐,不论用什么卑鄙手段,都不能再让姐姐跑了。” 语罢,手指放轻,在虞清梧细腻皮肤揉搓出一片樱红,才终于满意收手,转身离开。 徒留虞清梧后背抵着木门,呼吸起伏微乱,满脸尽是错愕。 ……闻澄枫居然喜欢她? 应是两年前就生出的情愫,虞清梧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她当时虽略感端倪,却毫不在意,以为闻澄枫的情之所起在于身边还没出现其他曼妙女子,等日后他荣登大宝,见多温婉佳人,少年懵懂时期的心动也就淡了。 可没曾想,这么久过去的时间,自己成了墓里“死人”。他非但没能抛开放下,反而变得更加偏执疯狂。 虞清梧在屋中收拾行李,心乱如麻,看见桌上有东西就往包袱里塞,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都放了些什么。 她本心自是想留在小镇继续开茶肆的,自力更生又自由自在的日子最为畅意,她已经爱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忙碌生活,远胜过深宫高墙。 但闻澄枫拿棋秋书瑶,还有吴为与大白的安危胁迫她,她不可能置好友的性命于不顾。 虞清梧写了张“店铺关张,归期不定”的条子,准备贴在茶肆外门上。 她走出屋,冬日冷风吹得人陡然一个激灵,将脑中混沌也随之吹散,思绪清明不少。 虞清梧忽而回想起,自己今日是怎么被闻澄枫牵着鼻子走的。 知道她隐姓埋名不愿再提长公主身份,闻澄枫就故意一遍遍地喊,直到她承认,进而拿出和亲国书。知道虞清梧不愿意离开小镇,就故意吃准她心软的弱点,用虞清梧在意的东西威胁她。 闻澄枫是带着明确目的来的,他很了解虞清梧,知道虞清梧遇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所以才导致两人见面之后的拉扯,一直是闻澄枫占据上风。 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他将她预判了。 如果虞清梧这晌收拾包袱答应跟他回北魏,就是完完全全正中闻澄枫下怀。 这人兴许早给她挖好了一个接连一个的坑,只等着虞清梧往下跳。 站在门扉的姑娘倏尔轻笑一声,将手中条子撕了,关门回屋,坐在铜炉边烤火取暖。 闻澄枫在原书中的设定是明君,虽然现在看起来脾性似乎偏执了些,但怎么也变不成为达目的就杀害无辜者性命的暴君。闻澄枫了解虞清梧,相反的,虞清梧也了解他。 -- 第87页 哪怕她决定留下,闻澄枫顶多生气发火,但绝对不会真的杀了谁。 她预判了他的预判。 想清楚这点,虞清梧将包袱随手往抽格中一塞,倒头睡觉。 她鲜少做梦,哪怕心事极重,只要睡着了便睁眼是天明,今日亦然。虞清梧梳洗打扮后,掐着茶肆开门的点,从自家前门走到铺子后门。 大堂的某张木桌边,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手端杯盏正在喝茶。 虞清梧走过去:“我做好决定了。” 闻澄枫抬头,见她两手空空,没有包袱,身上衣物也仍旧是西南小镇的民族服饰,执杯的手顿住,眉峰紧锁。 虞清梧观察着他的表情,心想果然。 她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出牌,这人慌了。 眼见虞清梧就要开口说出决定,失策的闻澄枫先发制人,霍然沉声:“一天的时间还没到,你不用着急告诉我。”他把桌上摆着的一碗素面推到虞清梧面前:“先吃早饭,吃完再说。” 淡酱色的面汤上漂浮翠色葱花,还冒着腾腾热气,应是隔壁早点铺子买的。 虞清梧自然也不着急,从他手里接过竹筷。 闻澄枫又倒了一杯茶,眉眼间烦躁郁色深浓,仰头饮尽,接连三杯,呼吸声都重了不少。 虞清梧将面条拌好,慢条斯理开始咀嚼。 闻澄枫坐在对面紧紧盯着她,目光专注。 好似她吃东西的模样一如当年没变,直到虞清梧吃完,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视线才落到女子染上莹润油光的朱唇,不知是何情绪地开口:“姐姐吃得这么干净,就不怕我在面里下了药?” 虞清梧扯过丝帕擦嘴,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你不会。”她信得过闻澄枫的人品,不会干下药这种卑劣事。 旋即准备坦白说自己不愿离开的决定,可话音未来得及出口,眩晕感猝不及防袭上脑海。虞清梧蓦然一怔,想按揉额穴,手臂却虚弱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震惊地低头看了眼碗中热汤,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之人:“闻澄枫!”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眼,她看见闻澄枫似笑非笑地勾了嘴角。 身体往地面倒去,闻澄枫及时将人接住,搂进怀里。 他带有薄茧的手指温柔抚摸过虞清梧的眉眼,辗转停在玉润朱唇反复摩挲,低头在她耳边轻轻笑了:“姐姐,我同你说过的。” “这一回,不论用什么卑鄙手段,都不能再让姐姐跑了。” 第37章 北上 “我和姐姐,来日方长……”…… 虞清梧醒时,是不知多少日之后。 头还有些昏沉,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可她的身体似乎正在经历着某种颠簸,让人倍感难受。 她隐约还记得陷入黑暗之前,自己正吃完闻澄枫推来面前的热汤面。虞清梧想起便觉心头气愤,迷迷糊糊间,眼皮子还没闭合着,嘴巴却已经出声骂道:“王八蛋!” 话音落下的同时…… “姐姐醒了?”耳边倏尔传来温柔浅笑。 熟悉声线惹得虞清梧瞬间清醒,映入眼帘的便是男子放大的俊朗容颜,正垂眸深深望着她。 虞清梧先是微愣,而后逐渐反应过来,她之所以感觉摇晃个不停,是因为自己身处马车内。 而她现下,正仰躺在闻澄枫的大腿上! 意识回笼清明的她下意识想坐起来,可这个动作并没有成功。 不是因为四肢软绵使不出劲儿,也不是马车颠簸晃得人难以起身,而是她起到一半,突然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再不允许她坐直离开原处。虞清梧扭头去看,顿时惊愣。 绊住她的是一绺头发。 更准确些说,是她和闻澄枫的一绺头发。 这人居然趁她昏迷时,分了彼此各自一缕发,将两股发丝缠绕打结,连了在一起! 如是这般,两个人能相隔最远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缕头发长度的总和。 这和在狗脖子上带个项圈有什么区别! 虞清梧心里来气,语调也不客气:“解开。” 闻澄枫便用一根手指勾起他们缠结难分的发丝,虞清梧见状神经稍稍放松,心想闻澄枫还没有真偏执到听不进旁劝的地步,只要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好好说,应该是能解决问题的。 但虞清梧默默等了良久,也没见闻澄枫解开发结,他拇指捻住长发轻抚摩挲,来回反复了多次,然后将头发拿了起来,抵在鼻尖深深吸气嗅闻。 在低眼瞧见虞清梧满目惊诧后,歪头反问:“姐姐不喜欢吗?这样,我和姐姐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喜欢个鬼!虞清梧想破口骂人了。 两年多没见,闻澄枫这是衍变成疯批了啊! 既然他不肯解,行,那虞清梧就自己动手。 她抬手去抢铺洒闻澄枫掌心的发,不就是一个同心结嘛,这还难不倒她。而且就算她解不开,随便找把剪子咔擦一下,也该断干净了。 孰料手腕刚伸出去就被牢牢握住。 闻澄枫低下头,语声很轻柔,说出的话却毫不见温柔意:“姐姐别白费力气,你的武功是我教的,所以你抢不过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更不必想趁我睡着时找剪刀将发结剪断。这辆马车内,没有利器。” “疯子……”虞清梧忍了忍,但实在没忍住。 -- 第88页 被骂的人丝毫不恼,甚至笑着点头:“我是疯了,自从姐姐假死逃走,我就疯了。” 虞清梧不想接这种话,也懒得再跟他沟通无结果的话题,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叹出口气:“就算你不解发结,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坐起来。这马车太颠,躺得我头晕。” “这个好办。”闻澄枫应着,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揽住她的腰肢,直接将虞清梧打横抱起。 都是养了十七年的发,加起来的长度不算短,当两人之间距离靠近,便可以并肩而坐。 闻澄枫从车壁上嵌着的书架中抽了一本策论看,神情专注,时而遇到其中不懂的语句会微微皱眉,反复研读之后得出甚解则随之眉心舒展,翻到下一页。 认真起来的模样倒是和从前差不多。 虞清梧瞥了他两眼后挪开视线,转而伸手去拿小案上温着的茶盅和杯盏,睡得太久有些口渴。 但她严重怀疑闻澄枫头顶也长了眼睛,否则怎么分明前一秒还在凝神看书的人,后一秒已经抢先她拎起茶壶,将温热茶水倒了半杯,递到她唇边。 虞清梧撑着干哑嗓子,没喝,无语地直呼他名字:“闻澄枫,我现在连自己喝水的权力都没有了,是吗?” 原以为他又会发疯,但这次虞清梧猜错了。 “我只是想伺候姐姐而已。”闻澄枫在她冷冷眸光的注视下,倏尔眼睫低垂,动作颇显小心翼翼地把茶盏重新放回桌案,垂着头说,“如果姐姐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做了。” 虞清梧看着他轻颤扑朔的睫毛:“……” 还委屈上了? 她一个被限制了行动自由的人没委屈,闻澄枫倒有理由委屈了? 虞清梧越发竟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好笑多些,奈何喉咙委实干得厉害,提不起力气多说话,遂只淡淡“嗯”了一声,自己倒水润喉,接连数杯。 可她忘了,大量喝水能润喉这没错,却也容易生出一些其他问题。 虞清梧在静坐了小半炷香时间后开口:“闻澄枫,把发结解开。” 凝神看书的人立马变了神色:“姐姐这一回又想玩什么花招……” “闭嘴。”虞清梧直截了当地打断,不跟他废话,“我想解手。” 闻澄枫:“……” “你如果不介意全程盯着看,我没意见。” “……” 恰值夜晚,车驾便停在此处整顿休息。 虞清梧解手往回走,琴月在她身旁提着灯,照亮纷飞白雪。她远远望见闻澄枫站在马车边,没要人撑伞,也没披斗篷,鹅毛大雪落在他头顶覆了薄薄一层白,像孤身伫立在山峰的狼,再没了两年前给人的温顺与亲近感。 她长吁一口气,温热呼吸在半空凝成白雾。 从别后,忆相逢。可再重逢,昔日故人性情大变,要说没有丝毫感慨是不可能的。 虞清梧不后悔当年火遁假死,纵然她如今知晓和亲国书并非将她指给魏先皇,可这两年多在小镇开着茶肆,确是她所过最舒心自在的快活日子。如果给她重头来过的机会,自己的选择也许依旧不会变。 但她无法否认,闻澄枫变成如今这样,有她的责任。 脚下步子稍稍快了,北地干燥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尖刀,有些刺痛。虞清梧走到闻澄枫面前时,手臂被抓住,面前人漆黑眸底闪过一抹窘促的惊慌,像是怕她逃跑不回来了。 “你抓疼我了。” 被出言提醒,闻澄枫才松开手,复又勾住虞清梧一缕柔顺墨发,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这次却是虞清梧按住了他的手腕,赶在闻澄枫眯眸之前,她又续道:“你放心,我不会走。” 虞清梧听见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道:“此处晋城,距离颢京只有两日不到的车程,相反距离南越边城却得走七八日。在北魏的地境上,纵然我逃了,你随便派个手下暗卫也能把我捉回来。” “你了解我的,我不喜欢做无用功,所以我不会逃,你没必要再绑着我。” 闻澄枫视线定定停在她脸上,似在判断她那番话的真假。虞清梧也不催促,任由他看着。 突然,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不,我不了解你。”他凤眸透着猩红,恍若一头凶狠的狼,说出令人战栗的话来,偏偏语气含笑温柔,“但这也不要紧,我和姐姐,来日方长……” 语罢,重重甩袖,从她肩侧走过。 可笑他昔日确实自诩了解她,但到头来,两年多的时间,他都没能想到她是假死,也没有想明白虞清梧怕他躲他的理由…… 虞清梧揉着发疼下巴,转头找闻澄枫的身影,却发现人已经上了后面的马车,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 单单这一日之内,她就见识了无数次闻澄枫脾性的阴晴不定,虞清梧这回依旧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不高兴了。但她更不知道的是,长达两年余七个月的分别,他们早已与从前不同了,无论身份地位、亦或性情喜好皆不同。 ……他们该如何相处。 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半天,脸颊皮肤冰冷,激得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回到马车上,铜炉散出的温暖将她包裹,淡雅安神香幽然入鼻。虞清梧素来沾车就困,这晌纵有烦心事却也依旧不例外。 她睡得沉,没察觉到半夜有丝冷风钻入车厢。闻澄枫轻巧拾起掉落地面的珊瑚绒毯,盖回她身上,又替她捻好被角。借着铜炉微弱火光,在离开时没忍住多瞧了那睡颜一眼。 -- 第89页 两年时间,她出落得越发美艳动人了。 不像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马车在第三日下午到达北魏的都城颢京。 魏帝于月前驾崩,闻澄枫虽没有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坐上龙椅,但已然是北魏朝臣心中默认的君主。天子回朝,文武百官不敢懈怠,于城外恭迎舆驾。 虞清梧的身份尴尬,不宜露面,便坐在马车内,听外头左一句“殿下万安——”,右一句“臣等为殿下登基挑选了几个黄道吉日……”,慵懒打了个哈欠。 好不容易等那些大臣恭维完,马车继续前行,半个时辰后在魏宫内停下。 北魏君王历来住在永泰宫,闻澄枫自然也不例外,虞清梧则被安排在了正殿旁的偏殿之中,瑶光殿。 她甫走进宫门,迎面就见两名穿着北魏侍女服饰的女子跑来:“公主殿下、琴月姐姐,真的是你们吗?” “棋秋你快捏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 棋秋愣愣,拧了下她的手臂。 书瑶:“嘶……疼的,没在做梦。” 虞清梧看着眼前两人,不由得好笑,扶住她们行礼的动作:“是我们,我们还活着。” 棋秋与书瑶眼眶顿时湿了,一瞬间竟连礼仪都不顾了,分别抱住虞清梧的左右胳膊喜极而泣:“太子殿下同我们说长公主殿下您还活着,我们本是不信的,可没想到,原来……原来竟是真的……” 虞清梧喉头也有些哽咽,当年没告诉两人真相就离开,是她不对。 一颗心登时软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拂去她们发顶落着的雪花,安慰说:“是真的,我没事。” “倒是你们,自我走后,过得可好?” 此话出口,虞清梧明显感觉到抱着她手臂的两人,僵硬了一下。 棋秋与书瑶松开她,抹掉眼角泪花:“外头寒凉,殿下先进屋吧。” 虞清梧点点头,踩着绵软积雪走进烧有地龙的温暖内殿。她解下肩头厚重斗篷,瞧见棋秋与书瑶突然黯淡的神色,又问了第二遍:“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的日子不好过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原主曾在越宫中树敌太多。自己死遁后,贴身伺候过渔阳长公主的人随之受到了排挤。 两人踌躇许久,最后终是棋秋先开口:“奴婢们过得极好,自殿下去后,我们便跟在了贵妃娘娘身边,娘娘待人素来是极温和宽厚的,只是……” 她低头停顿。 虞清梧按捺下心中浮涌而出的不好预感,追问:“只是什么?” 棋秋声音极轻:“只是今年殿下的‘忌日’那天,贵妃娘娘在灵堂中待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后,倒下了。” 虞清梧一愣,又听棋秋续道:“御医赶来时,娘娘已经薨逝,无力回天。太医署诸多御医诊脉后给出的结果都是同一个: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娘娘是因为痛失殿下才病倒的。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我们在贵妃娘娘身边的那段日子发现,娘娘每隔半月,就会服用一种很奇怪的药丸。但在娘娘薨逝之前的一个月内,娘娘某日突然把那瓶奇怪的药烧了,没有再碰。后来我与书瑶收拾娘娘生前寝殿时,在抽格中夹缝发现了一粒药,应是曾经遗落的,就捡了起来。” “因为耐不住好奇,我们拿到宫外药铺寻老大夫问了问那药的功效,可谁知老大夫居然说他并不识得那药,但怎么瞧都不像治病的,倘若非要说的话……” “像是某种奇毒亦或某种毒的解药。” 虞清梧闭了闭眼,脸上没什么震惊之色。 她并不意外棋秋这番话,当贵妃打开灵犀宫内密道的刹那,她就猜到了贵妃的身份绝不简单。还有她在贵妃眼底见过的如刀寒意,都足以说明贵妃入宫前的真实身份,不可能是什么歌女怜人,传言皆假。 况且依照两人的描述来看,那药不似毒药,反倒更像是解药。 身藏剧毒,需按时服解药才能活下去。 这怎么听都像主人对死士或影卫的控制。 细思恐极,虞清梧取出包袱中贵妃临别前送给她的璎珞。主饰为金丝拉出的九瓣莲花,细节精细,内点缀一粒色泽通透的红宝石,似九瓣红莲,与她后颈的那块胎记形状相似。 第38章 软禁 “我呀,不想让姐姐生气。”…… 来到魏宫已有三日,可虞清梧愣是连闻澄枫一面都没见着。 但她不是太有精力去猜闻澄枫究竟是因为政事繁忙,还是单纯得不想见她。自己前些时日坐久了马车,舟车劳顿只叫她觉得骨头都散架了,是以虞清梧这两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瑶光殿补觉,享受温软床榻找补精神。 直到第三日天气尚好,她便打算出门逛逛。虽说是闻澄枫使了些伎俩强带她来的魏宫,但那日半途自己也应承他不会立马离开,既如此,自得见识一番传闻中恢弘大气的魏宫。 孰料,她人还没走出几步,棋秋与书瑶就挡在了她身前。 虞清梧狐疑瞧她们:“怎么了?” 两人低着头,小声央求:“殿下回去吧,外头风大,容易着凉。” “放心吧,我捧了手炉。”虞清梧对这种话向来不以为意,“何况,我与琴月都自力更生过活了那么久,身子骨早就没先前那么娇弱了。” 二人却依旧没让开,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 第90页 虞清梧终于后知后觉,从她们两人神情中读懂了什么。 这哪是棋秋与书瑶不想她出门,压根是有人下了死命令,不允她出门啊! 闻澄枫掐准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利用她身边亲近之人,阻了虞清梧出手硬闯的可能性。 但面前两人都是从小伺候原主的,忠心自不用说。怎么会突然吃里扒外,帮着闻澄枫做事儿了。 虞清梧猜到唯一可能:“他为难你们了?” 棋秋摇头:“没有,太子殿下待我们极好。” “难道我对你们就不好了?”虞清梧反问。 “自然是更好的。”棋秋心虚回答。 “那是为何?”虞清梧眼眸微眯,追问到底,“你们听他的命令拦我,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书瑶犹犹豫豫开口:“殿下知道,我母亲年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也就是魏军攻破临安城那几日,城里药堂黑心发国`难财,药价上涨十数倍,家中买不起药给母亲吃,是太子殿下好心接济才救了母亲一命。” “这回来北魏,太子殿下把我们的家人也一并送来了颢京,又派去太医专门瞧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虞清梧怎么都听明白了。 一声冷笑从唇间漏出,她竟不知是该夸闻澄枫乐施好善,还是讽他手段高明了。用救治至亲长辈作为条件,收买小姑娘替他办事,也亏他干得出来。 “行,我知道了。”虞清梧忍着火气,“我不去别处,领我去永泰宫见他。” 可棋秋与书瑶依旧没有让开,面容为难神色不减,支支吾吾:“太子殿下说,殿下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吩咐给宫人便是,不必亲自跑去做。而他得了空,自会来看您的。” 虞清梧气急反笑:“这是要软禁我?” 两人见她动了真脾气就要跪下请罪,但虞清梧已经甩袖走回了屋里,连带着殿内也被她颇大力气甩得关上。 她能理解棋秋与书瑶的心情,孝字当头,家人性命握在上位者手中时时垂危,换做谁都忧心如焚。所以她不会为难两个小姑娘,但理解不代表她就要憋屈接受。 虞清梧环视殿内金砖瓷瓦白玉地。 呵,闻澄枫这是给她打造了一个囚笼吗? 深宫之中,不允准她出门走动,只能等着帝王得空而来?这和“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宫妃怨妇有什么区别,闻澄枫把她当玩意儿附庸了么? 虞清梧前两日还感慨这宫殿富丽堂皇比昔日瑶华宫更甚,如今只觉得刺眼。 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闻澄枫想软禁她,只会坚定虞清梧偏要出去的决心。 重新打开殿门,棋秋与书瑶还在外头站着。抢在她们说话之前,虞清梧道:“我感觉有些头疼,去请个太医来给我瞧瞧。” 言简意赅说完,复又关门。 请太医算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要求,遂很快便来了位两鬓斑白的太医给她请安。 虞清梧态度敷衍,只说自己昨日夜里睡前没关好窗,被冷风吹得头疼不已,打发太医下去给她开药。又对太医身旁跟着的药童说,稍后抓来的药先给她过目,确认没问题了再煎。 这些人估计得过闻澄枫的吩咐,对她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倒是方便虞清梧办事。 半柱香的时间后,去而复返的药童将一张药方子和七副中草药放在了她面前。虞清梧单手支额倚靠在软榻上,漫不经心瞥过药方上洋洋洒洒的字迹。 果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洋金花。 这味药有镇痛的效用,能去头风,是缓解头痛的必用药材之一。 但虞清梧当然不是真的患了头痛病,她三言两语打发走药童,将七包药剂全部打开,挑出其中的洋金花收集在一起,装入干净没使用过的茶杯。 药材止痛的原理,在于麻痹了人体神经。说直白点,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麻醉剂。 少量洋金花煎成药服用能够缓解病痛,但足量的洋金花提取精华,就足以做到类似于蒙汗药的效果。 虞清梧刚才反复跟太医强调自己头痛得属实厉害,就是为了骗太医开药时多加些洋金花的剂量。这会儿药童总共送来七副药,应该够她用了。 她在杯中加入少量清茶,寻了一根素净无雕花的玉簪开始碾磨药材。 让碾碎的药末在水中浸泡足够长时间,逼出药中真正有用的成分,取滤液收集,再继续进行上述操作,重复多次,最终集出了装满两个杯盏的液体。 这下子,量应该够了,但浓度还差些。 虞清梧灵机一动,将茶盏架到殿内烧着的铜炉上,蒸发掉水做浓缩。 一来二去,竟已是晚间亥时。 她倒不着急立马去找闻澄枫说什么,今日困了便优先选择睡个好觉。直到次日清晨起身,虞清梧唤来琴月,让她随意找件事情把棋秋与书瑶支开,而自己则伺机溜出瑶光殿。 她双手各藏着一张丝帕,上头倒了洋金花制出来的迷`药,在门外侍卫拦住她去路的同时,虞清梧迅速用帕子捂住了两名侍卫的口鼻。 几秒种后,两个高头大汉虚弱靠在了墙上。 没彻底晕过去,但只要人没力气阻挡她,又不会闹出动静引来更多侍卫,也足够了。 虞清梧和闻澄枫的住处相隔不远,从偏殿走到正殿只需要穿过一条宫廊。算起来,这个时辰金銮殿上的早朝应该也快罢了,她在正殿稍稍等一会儿,正好和闻澄枫对面对峙。 -- 第91页 永泰殿外没有小黄门,值守之人是陆彦。 闻澄枫如今给他封了个御前指挥使的官儿,统领三千暗卫和宫中禁卫军,但大多时候还是侍奉在御前,随时听候闻澄枫差遣。 陆彦再清楚不过虞清梧在自家主子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虽然好奇她是怎么从瑶光殿走出来的,可深知不该问的不问,当即将人请进殿内。 虞清梧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惹得她不由回头。 “殿下三思啊!将士们豁出性命拼杀的城池,怎能说拱手让人就拱手让人!这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啊!” “殿下可知,这两年征战,朝廷拨给前线的军需辎重有多少?折合成纹银,足足有数千万两,殿下此举是要让国库支出付之东流啊!臣等是万万不依的!” “请殿下收回成命——” 那群人吵了他好几个早朝,一封封奏折递上来也都是这些话,闻澄枫听得厌烦,眉头紧皱,大步流星往前走。身穿朝服的大臣就疾步跟在他后头,边气喘吁吁,边声情并茂地谏言。 闻澄枫全都不予理会,置若罔闻。 突然,某个胆肥的武将膝盖一弯,直挺挺朝他跪了下去。 两条腿砸在雪地,将白雪溅起半人高。 武将咬牙忍着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扯开大嗓门高喊:“臣,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闻澄枫没有回头。 武将身形魁梧,说话中气也是十足;“殿下如此一意孤行,是想效仿南越昏君吗!” 这声嘶吼如同他在军中发号施令时般慷慨激昂,穿透风雪回响在半空,更添了点悲壮。其他朝臣和虞清梧皆是心头一跳,不自觉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闻澄枫已经停下了脚步,面色阴沉,两道剑眉因拧紧合拢,缓缓转过身:“你再说一遍。” 武将撕心裂肺,似真的不怕死:“陛下如此昏聩行事、一意孤行,难道是想效仿南越昏君吗!” 闻澄枫胸腔剧烈起伏,环顾四周没找到刀,两步走到陆彦面前,抽出他腰间佩刀。 动作间看见一只脚跨进殿门的虞清梧。 闻澄枫陡然顿住,视线对撞上虞清梧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挥刀的手,见她略描螺黛的秀眉仄出浅痕。 暴怒的人瞬间泄了气,把佩刀重新插回陆彦的刀鞘。他没回头看那群拼死谏言的臣子,深吸气松开咔咔摩擦的后槽牙:“都退下,孤会三思。” 诸位大臣见太子殿下终于松口,大家都是老狐狸,心底也明白不能逼得太紧,纷纷识趣告退。 而闻澄枫想的是,不能被姐姐看见他杀人的丑陋样子,转眼间已然换了副面孔,笑道:“姐姐怎么来了?” 虞清梧惊叹他变脸速度之快,心说自己要是不来,这人还打算软禁她多久。 闻澄枫挥退殿内所有伺候的人,殷勤给虞清梧斟茶,又捻了一块软糯香甜的枣泥糕送到她面前:“我记得姐姐最爱吃甜食,就把越宫里的御厨都请来了颢京。姐姐试试这枣泥糕,是今早刚做的。” 虞清梧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傻,倒懒得同他绕弯子直接开口:“闻澄枫,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闻澄枫油盐不进,勾着唇边一抹浅笑将糕点又往前送了些,“但倘若姐姐愿意吃我喂的枣泥糕,没准我就能听懂了呢?” 虞清梧被他凉笑中蕴含阴霾的目光笼罩着,仿佛被蛇狼死死盯住,在地龙烧得温暖的殿内无端后背隐隐发凉。这样的闻澄枫,让虞清梧感到很陌生,还有一丝丝害怕。 她只能顺从他,就着闻澄枫喂食的姿势,咬下糕点,细嚼吞咽。 对面男人眼底浓稠顿时散开大半,下一秒,虞清梧就见嘴边又递来糕点,她机械地再度咬下,闻澄枫这才终于满意她的听话,扯过一旁丝帕,慢条斯理擦拭起沾了点心屑的手指,启唇问:“姐姐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虞清梧已经被他磨没了气势,再开口,声音裹挟着些许无力:“你把我拘在瑶光殿,到底想怎么样。” “姐姐不明白吗?”闻澄枫似是感到奇怪挑动眉梢,略显遗憾地道,“我以为姐姐明白的。” 他漆黑凤眸压抑着偏执的疯狂:“我爱姐姐,想要姐姐永远在我身边。”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加疯狂,“想要姐姐在我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寸步不离开我。” 闻澄枫在得知她假死真相后想了许久,自以为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己当年之所以会输给孟长洲,不在旁的,只因孟长洲喜欢了就说出来,昭告南越要尚渔阳长公主为妻。可他爱了,却卑微地藏着掖着,默默望着,只字不提。 如今想来真真愚蠢至极,倘若深爱是用来深藏的,那人人还生这张嘴作甚,与哑巴也没什么两样。 虞清梧闻言心口憋着一股气:“所以你就软禁我?” “姐姐,话别说得这样难听。”闻澄枫缓缓摇头,“我不过是太爱姐姐了,再也受不了被抛弃的滋味儿,干脆一劳永逸,金屋藏娇。” 虞清梧冷笑:“金屋藏娇的那两位,最后可没落什么好结局。” “那也是武帝多情且负心,有了卫夫人便冷落结发皇后,才让兰因成了絮果。”闻澄枫不认同道,“但姐姐放心,姐姐大可以比陈皇后更加骄纵刁蛮,因为我啊,永远只会爱姐姐一个人。” -- 第92页 虞清梧面对这样疯狂到几近病态的闻澄枫,只觉得和他难以沟通,最终从齿缝间蹦出四个字:“无理取闹。” 闻澄枫含笑望着她的眼眸顿时结了一层冰:“是,我是无理取闹。既然姐姐这样认为了,那我再不做些什么更不讲理的事,岂非枉为姐姐的称赞。” 他神情冷淡道:“瑶光殿的书架上有不少前朝宠妃纪事,姐姐可以看一看,历来宠妃都是如何讨君上欢心的。何时学会了,何时再来见孤。”语罢,沉声朝外吩咐:“来人,送姐姐回去。” 虞清梧瞥了眼进殿欲请她离开的陆彦,眉目冷冷扫过,仅一个眼神就让人再不敢上前半步:“你先退下。” 而后望向闻澄枫,挑唇一笑:“讨你欢心是么?” “好啊,那我便试试。” 闻澄枫仄眉,没想到她居然接受得这样快,静待下文。 只听虞清梧道:“刚刚永泰宫外,我碰巧听到了几句,你那些臣子说的话没有错。把将士们浴血厮杀打下来的城池再重新归还给南越,这不合适。” “姐姐就是这样讨我欢心的?”闻澄枫眉间皱痕因烦躁更深,“和前朝那些老家伙一起忤逆我的旨意?嗯?” 虞清梧努力让自己忽视他眼底渐渐燃起的怒火,保持镇定道:“相比起那些个不入流媚道,上位者该高兴身边有讲逆耳忠言和趋利避害的人,不是吗?” 闻澄枫不知道她想玩什么把戏,但无论如何,虞清梧有句话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了。其实闻澄枫心里始终清楚,姐姐非寻常女子,所有的曲意逢迎,她都万万瞧不上眼。 遂道:“姐姐继续说。” 虞清梧亦毫不示弱:“国库的真金白银打水漂是其一,边关将士寒心失望是其二。还有更严重的其三,民心涣散,不得拥戴。你这事儿做的,百害而无一利。如此为你着想的谏言,可还能讨你欢心?” 这话说完,闻澄枫却是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热茶腾出的袅袅白汽彻底散尽了,他才忽而低笑一声:“百害而无一利?姐姐竟是这么认为的么?” 不知为何,虞清梧觉得他漆黑眼瞳中蓦地有一丝受伤,透着点可怜。 正要解释,闻澄枫已经自顾自摇起了头。他站起来,手掌撑在椅子的两边把手,缓缓凑近虞清梧,见自己的倒影占满女子桃花目,哑声说道:“姐姐错了,与我而言,有一利。” “南越是姐姐的母国,我如果吞并了它,姐姐会生气的。” “我呀,不想让姐姐生气。” 第39章 打赌 “姐姐肯嫁吗?” 虞清梧简直被他这句话气笑了。 “不想吞并南越,却能软禁我?” “你以为这两件事,哪个更让我生气?” “我不用知道姐姐更生气哪个。”闻澄枫垂下视线,紧盯着她,“我只知道,纵使姐姐被软禁了很生气,可相比起姐姐有可能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宁愿姐姐恨我,记得我,心里永远有我。” 最后几个字犹如咬牙切齿挤出来似的,又绕回最初的话题。 虞清梧不想跟他做无谓的争执了,深深叹出一口气,尽量将声调放的平缓,语重心长:“闻澄枫,我可以答应你,从今往后不会有不告而别的事情再发生,所以你没必要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我。” “至于吞并南越,这是我最不会生气的事。朝代更迭,分久必合乃必然,南越国弱,六哥儿年纪小没有野心,只会被朝堂上那些唯利是图的世家牵着走。而官员不思勤政,苦的是寻常百姓。那倒不如让南越子民和北魏子民,都成为你的子民。” 她道:“我从很久之前就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君王,比北魏开国太`祖更有建树。” 闻澄枫呼吸有一瞬的凝滞,万没料到她会骤然这般直白地夸赞自己。 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在越宫时,长公主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姐姐……”闻澄枫的声音倏尔很轻,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碎了什么,“在你眼里,是这样看我的吗?” “是。”虞清梧毫不迟疑地点头。 这是实话。 闻澄枫瞬时眼光闪烁,睫毛似风中的蒲公英,一颤一颤。 虞清梧瞧着他面容阴翳散开,可见当初少年乖顺的三分影子,以为自己终于用肺腑真心哄好了他,应该能够正常沟通说话了罢。却就在这时,近在眼前男人的俊颜蓦地又靠近了些,闻澄枫勾起嘴角,短促地自嘲一笑。 “姐姐,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虞清梧下意识反驳:“怎么不……” “姐姐——”她刚开口就被闻澄枫拖着长长尾音的称呼打断,四目相对,不容她闪躲一丝一毫,“你曾经说,无论我想要任何一切,你都会答应我……” “可结果呢?” “我欲借和亲为由娶姐姐为妻,姐姐留给我的却是瑶华宫断壁残垣,废墟残瓦,还有葬身火海的假消息。”闻澄枫眼底腥红一片,呼吸带动胸腔剧烈起伏,犹如沉睡的雄狮苏醒,喉咙发出沙哑怒吼。 他撑在把手的双臂越收越紧,手背爆出根根青筋,将虞清梧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孟长洲可以,轮到我就不可以,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虞清梧被禁锢得难耐,鼻间尽是闻澄枫衣物散发出彰显着九五帝位身份的浓郁龙涎香。她不由得想向后缩,可背脊早已紧紧靠在椅背,退无可退。 -- 第93页 实在是被他逼得急了,有些话她硬着头皮脱口而出:“这跟孟长洲有什么关系,我当初假死逃走,是因为误会来北魏和亲要嫁的对象是你父皇。” “这要我如何愿意?嫁给先皇,然后当你的继母吗?!” 这下换作闻澄枫被她吼得一愣,好半会儿才勉强反应过来这句解释,但依旧不由得问:“姐姐什么意思?” 虞清梧梗着脖子道:“当初你既没有事先同我商量这桩计划,之后又偏生不说明要我和亲嫁于谁,我哪能猜到是你?哪怕你私底下派人来知会我一声也好啊,可你依旧没有,凭白叫我误会到了先皇身上,如何能不跑?” “如今却又倒打一耙地怪到我头上来,窦娥都不见像我这样冤的。” 劈头盖脸的斥责如惊雷砸落。 闻澄枫费力剥开这一个个字眼,总算匪夷所思地后知后觉,当年之事,竟在中间出现差池,闹出了大乌龙。 积郁心头的怒气随之散开,眼底晦暗不明。 原来让姐姐避之不及的人,不是他。 “那现在姐姐知道了,想娶你的人是我。”闻澄枫再开口的嗓音微微喑哑,“姐姐肯嫁吗?” 虞清梧在他小心翼翼的追问下,犹豫了。 甚至突然有些后悔剖白得那样清楚,纵然横膈在两人之间最大的误会解开了,可那又如何。 扪心自问,她是不肯嫁的。 一来,倘若当初闻澄枫存的心思只是将她从一纸婚约中解救出来,事后就放她自由,虞清梧自然毫不迟疑坐上和亲花轿。但如若闻澄枫把她从和孟长洲的婚约中拉扯出来后,又将她困进两国和亲婚约,那她依旧会选择死遁。 而今闻澄枫所作所为,皆是后者。 于她而言,从南越的后宅,来到北魏的深宫,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她不爱规矩森严的高墙大院,也不喜做以夫为天的温婉人`妻,她虞清梧素来是爱自由自在的。 二来,虞清梧不否认自己对闻澄枫是有些好感的,但她没法肯定这份好感到底是出于把闻澄枫当弟弟、当男主照看,还是因为别的复杂情感。 何况按照原书剧情走向,闻澄枫日后会有官配,夫妻恩爱缠绵,轮得到她个外人瞎掺和什么劲儿。 三来,眼前的闻澄枫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熟悉模样,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偏执疯狂,都让虞清梧无所适从。说一句物是人非,不为过。 于是她在这直接不拐弯的求婚告白中,缓缓别开了视线。 闻澄枫眼中期待和欢喜也随着她目光躲闪逐渐熄灭,阴霾重新遍布眉眼:“姐姐,你又食言了……” “我究竟还能不能继续相信你……” 虞清梧被他这受伤的小表情戳得心跳都停了一下,不经大脑地抬起手臂,想像从前一样轻抚他的后背。 可与此同时,闻澄枫蓦然退后两步,松开了撑在虞清梧身侧的手。 虞清梧只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仿佛刚才那个动作从未发生过。 她淡声道:“你有不相信我的权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不告而别和假死逃跑的事我都不会再做,你不必拿棋秋和书瑶的家人威胁她们。” 闻澄枫已经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漫不经心把玩起手上扳指:“姐姐这是在跟我谈条件?” “算是。”虞清梧不置可否。 “姐姐恐怕搞错了情况。”闻澄枫冷笑,“这里是北魏,在孤的手掌心,姐姐以为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虞清梧一时无言,闻澄枫又道:“姐姐既求我不为难他们的家人,是不是应该付出点什么?” 又来了,虞清梧毫不怀疑他下一秒会说出要她嫁给他之类的话。 于是先发制人,启唇道:“南越。” “我可以作为北魏的使者出使临安,说服六哥儿将南越作为北魏的附属交给你。”虞清梧冷静将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来,“并把你先前攻下来临安以北的城池全部割据归给北魏,再缴械南越现存兵权,临安城内兵马司由北魏亲兵执掌,一劳永逸。” 闻澄枫皱眉。 虞清梧续道:“由此一来,既能帮你避方才所言其三之害,又能为你开疆拓土,留青史浓墨一笔,如何?” 闻澄枫彻底愣住了,这些话但凡换个人的嘴巴说出口,他都不会惊讶,因为所言句句皆是事实。 可偏偏是虞清梧…… “为什么?”闻澄枫问,“南越是姐姐的母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他何尝没有壮阔野心,何尝不想吞并南越,将这万里山河尽归脚下。 可当日意外发觉虞清梧没死,他深更半夜把虞鸣瑄从睡梦里拽起来,按在了金銮殿龙椅上。想的不过是,只要南越还在,只要南越还姓虞,她就依旧是长公主,他们之间就还有一些东西没变。 闻澄枫不知道自己疯魔般的都在守护些什么,却偏就力排众议,顶住文武百官施加的压力,不肯灭南越。 或许方才永泰宫外那名武将所言不错。 他是昏君,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的昏君。 可他这会儿却又听见虞清梧说:“不论你信不信,我都确确实实在为你着想。把劳民伤财才得以攻下的城池归还给南越,只会引起北魏所有将士及百姓的怨言。少傅大人说过很多次,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该记得的。” -- 第94页 “……是为了我?”闻澄枫薄唇颤着轻动。 “是,为了你。”虞清梧回以他斩钉截铁。 闻澄枫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声咚咚加快。 他好像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总会因为长公主简单一句话,就情难自已。 哪怕她不愿意婚嫁,但只要她心里有自己一席之地,欢喜便控制不住。 虞清梧又道:“如果你认为我说的没有问题,明日一早我就出发南下。” 闻澄枫摇头:“这事不用姐姐去办,北魏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不是养着吃白饭的。” 虞清梧盯着他:“随便指个使臣,能办吗。”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语气。 魏军已经退出临安城,这会儿又准备把拱手让出的城池要回去,南越那些世家根本不可能同意。双方矛盾得不到调和,紧接着就会产生纷争,难保魏军不会再攻一次临安,两军各添无畏牺牲。 但虞清梧不一样,她南越长公主的尊贵身份摆在那儿,能趁机带些兵马入城,悄无声息控制住世家府邸。 而且她和虞鸣瑄的关系还算可以,只要她分析清晰如今的局势,虞鸣瑄又有心想保住老祖宗留下来的大业,就一定会答应她提出的方案。 闻澄枫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却还说从朝堂上指个使臣前往,无非因为…… “你怕我不回来了?”虞清梧直接戳穿闻澄枫的疑心。 音落,敏锐捕捉到他深幽眼底转瞬晃过一抹不安,虞清梧没由来地心尖泛酸。 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单方面斥责闻澄枫两年多前没同她商量和亲计划,是不是有些占据道德高地的蛮横。毕竟如果细究起来,她也没有想过派人去北魏军营知会他,自己是假死。 两个人都有疏忽之处,只是攸关性命的误会对人伤害更深,给闻澄枫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才让他从温顺少年变成现在这般,时刻害怕失去,索性信奉彻头彻尾占有的偏执模样。 她对着闻澄枫真的很容易心软与心疼。 只是那丁点不安与伤神,便让她再难责怪他待自己的偏激行为。 虞清梧学着闻澄枫的样子,双指从白玉盘中捻起一块枣泥糕喂到他嘴边:“你若实在无法放心,我会把琴月她们三个,还有大白全部留在瑶光殿,你也可以派手下暗卫时刻跟着我。总之,我不会半途逃跑。” 淡淡小枣甜香钻入鼻腔,闻澄枫目光落在指甲修剪圆润的女子玉指,仿佛清香都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他喉结滚动,哪经得住求而不得的姑娘这般温柔相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闻澄枫轻轻咬下半块点心,心底亦是动摇,思虑起虞清梧说的话。 正当他要点头答应,不料,虞清梧又开口说了句:“就算我日后要离开,也定然会提前告知于你。” 闻澄枫脸色陡变,前一秒还和颜悦色的人,后一秒就突然挥袖,重重拍开虞清梧还递在他嘴边的半块糕点,抓住那纤细手腕,眼底布满阴戾:“姐姐说什么?日后要离开?” “姐姐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刚才的话吧?”他道,“哪怕姐姐恨我,我也要把姐姐锁在身边一生一世。何况姐姐早些年置办的所有地契,乃至通关文牒都在我手里。不该有的念头,趁早断了为好。” 虞清梧被他捏着的腕部生疼,暗道自己的心软真是喂了狗,一点都不值当。 闻澄枫看出她紧拧的眉头透着不悦,挣扎的动作也带着些蛮力,方才还说不怕她恨他的人,心底顿时浮升起烦躁,松开了手:“姐姐就这么想去南越?” “你说呢?”虞清梧凉凉反问。 其实她对南越和临安都无甚感情,只是不喜被当成鸟雀猫狗般拘禁着。 而刚刚才答应过闻澄枫不会不辞而别,食言是断然不能的,闻澄枫如今又这般疯狂,她就只能自己另想法子。 闻澄枫见她眼中期待,想了想道:“走一趟南越而已,那里毕竟是姐姐出生又长大的母国,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姐姐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虞清梧问:“什么条件?” 闻澄枫道:“十五日之后,我会在登基大典上册姐姐为皇后,继而举办封后大典。” “不可能。”虞清梧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绝。 “姐姐不答应便算了。”闻澄枫这回倒没发火,轻飘飘松开了她的手腕,“只是委屈姐姐在瑶光殿安生待着,不要再像今日这样擅自跑出来,否则……” “阖宫伺候的宫人,悉数杖毙。” 他语声凉薄得令人遍体生寒,音落,站起身负手站去窗前,再没看她一眼。 虞清梧回去之前,端起桌上尚有余温的茶水猛灌下两大口,望着他的背影道:“闻澄枫,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除了我,没有人能不费一兵一卒让南越臣属北魏。若你赢了,封后大典也好、金屋藏娇也罢,任凭你愿。但倘若我赢了……” “不得再软禁姐姐,是吗?”闻澄枫接话。 虞清梧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虽然闻澄枫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他道:“好,封后大典的礼仪姐姐该学了。” “姐姐,你一定会输。” 北魏朝臣中不乏有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者,拿下南越,志在必得。 -- 第95页 他忽略了虞清梧的笑,极尽张扬。 第40章 摊牌(双更) “我们非要彼此伤害吗?…… 使臣马不停蹄地从北魏奔往南越。 而此时此刻的魏宫中,闻澄枫把登基大典的一应事宜全权交给丞相与礼部负责,自己反倒着手操办起了封后大典的种种细节。礼乐册宝要向他禀报,礼服冠饰也要给他过目。 例如尚服局赶制送来的凤袍凤冠,闻澄枫就甚感不满意。 这凤冠虽奢华,但掂量着却太重。曾经南越冬至大宴,他凑巧听见虞清梧小声嘀咕,埋怨长公主礼制的发冠犹如泰山压顶,戴得人脑袋又昏又疼。可见姐姐不喜太笨重的发冠,这就得换。 于是闻澄枫亲自操刀,自己执笔重画了一幅工笔图,将凤冠上多处足金料子改成镂空设计,减轻重量。 还有司衣司送来的凤袍打样,他也不满意。印象中姐姐素来不大喜欢牡丹这类娇艳俗气之花,是以衣袍绣纹上也不要出现为好,一切都依照虞清梧的喜好来。 闻澄枫极具耐心地亲力亲为,不论朝堂大臣如何反对,不论黎民百姓如何议论,他都要给姐姐最好的。 那是他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的姑娘。 春去秋来,暑往寒至,在心底深藏了三年。 可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和天底下最美的女子纠缠一辈子。就算是死,也得同棺而葬,共赴黄泉。 至于两个人打的赌,闻澄枫自以为一定会赢。非他过分自信,而是北魏几倍于南越的实力给了他自信的资本。 尚服局将改好的皇后礼服呈上来,曳地三尺、炫目华贵。明日便是封后大典,他却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姐姐身披霞凤的姿容,会是如何惊艳绝伦、光芒万丈。 闻澄枫嘴角不由自主勾起,扬声唤道:“来人,摆驾瑶光殿。” 北地的寒冷比南越更张扬,雪花自冬月伊始便放肆飞舞,无止无休地降了半月有余,染白天地。遂宫殿内地龙难免烧得暖和些,惹人昏昏欲睡。 虞清梧自从住进瑶光殿后,成日里闲来无事,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时常懒得掸开被褥、睡去床榻,便干脆往贵妃榻上一躺,扯过软枕垫在脑袋底下,又扯条绒毯,闭上眼睛再不想旁的烦心事。 待到睡饱餍足,慵懒睁开双眼。 虞清梧涣散瞳孔渐渐聚焦,盯着笼罩头顶上空的玄色衣袍,愣怔半晌。 难怪她在睡梦中总觉今日午后的天光似乎比往常黯淡柔和,原并非她的错觉,而是闻澄枫抬着手,用宽大衣袂替她遮挡半数明媚,换她睡得安稳香甜。 四目相对,闻澄枫收回手臂:“姐姐醒了?” 他眉眼含笑,瞧着心情还算不错的模样,没了沉着脸的凛冽阴戾,其实与少年时期依旧像个七八分,甚至因五官成熟而越发俊朗不凡。 虞清梧撑着手肘坐起来,很是自然地接过闻澄枫递来茶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锦缎衣袖:“手酸吗?” 关心的话语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早些年她待他几近刻进骨子里的照顾,犹如接茶碗的动作,亦是昔日再寻常不过的相处模式。当午憩初醒,当平心静气,争执与矛盾不会充斥脑海,而亲昵与温柔会。 可这般和睦终究是短暂的,闻澄枫旋即道:“为姐姐遮风挡阳,再酸也是甜的。” 虞清梧霎时被这句话拉回现实。 从前的少年,不会这样子腻歪。 闻澄枫续道:“姐姐既醒了,便来瞧瞧明日封后大典的礼服,试试看有没有不合身之处。” 虞清梧正左手捧茶碗,右手执碗盖,低头小口抿着茶喝。闻言,嘬茶水的嘴唇猛然僵硬顿住,良晌复又良晌才回味过来,闻澄枫将那日的赌注付诸了行动。 甚至…… 虞清梧艰难吞咽下嘴里温茶,抬眸便被炫丽金光晃了眼睛。 她没瞧太仔细,但仅仅视线扫过,就已然能知道这套礼服绝对不是单纯由尚服局打样的。至于不单纯的地方,概是闻澄枫的手笔。 譬如凤冠以流苏金丝为主而少点翠镶边,削了雍容的富贵感,平添精致典雅,全然不似北魏饰物的风格。 再譬如凤袍的绣样,有条条用七彩织线绣出的鱼。 魏奉火德,水火相克,是以无论北魏朝臣官服还是闻澄枫的太子常服,都不会出现水纹浪涛之类绣样,在魏人眼中此有国祚衰落之意。但鱼翔浅底,遨游江海,是水中物,却如此堂而皇之绣在凤袍上。虞清梧不觉得尚服局会犯如此低等的错,反倒更像是闻澄枫特别授意。 因鱼与虞同音,鱼又与渔相辅相成。 他是用了心的。 可她却从未有过真给他做皇后的念头。 十四天,去往临安的使臣该有信传回来了,闻澄枫应当还未收到。 虞清梧早就预想过,当他听闻使臣回复,会是如何的错愕。原以为也只是会震惊罢了,可如今见着眼前闻澄枫用尽耐心细致而督工完成的礼服,虞清梧忽然觉得,他或许还会震怒。 心血倾注却终究要打水漂,定然痛心疾首。 便无端又有些希望使臣的信件晚些传回。 她本能地不愿见到闻澄枫满眼阴霾与怒火。 奈何往往天不遂人愿。 司衣司宫女刚撑起礼服欲给她试穿,陆彦就在门外请安后道:“主子,有从临安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快报。” -- 第96页 俨然由出使临安的大臣传回,闻澄枫看向虞清梧深深一笑,末了,推门出去。 “如何?”他问。 “南越小皇帝那边说,他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毕竟倘若主子没撤军,南越早就亡了。而将南越作为北魏的藩地存在,也算他保住了祖宗基业。”陆彦复述着信件上原话,“但他又说,其实主子没撤军的假设是不成立的。” “无论如何,魏军都已经走了,南越现在是完整的南越,他不需要知道主子当初撤军是因为另有所图,还是军令决策有失,左右他如今坐拥着南越,与北魏平起平坐,就有权利不答应我们的要求。” “虞鸣瑄有条件?”闻澄枫自动从这段话中提取出言下之意。 “主子英明。”陆彦点头。 闻澄枫不耐睨他:“有话就一次性说清楚,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吞吞吐吐了。” 陆彦挠着头内心直犯嘀咕,他又不是那些儒生文臣,说话喜欢绕弯子兜圈子。故意把措辞组织得委婉有铺垫,还不是因为南越提出的条件和里头那位有关,怕自家主子听了控制不住脾气。 直到闻澄枫又催了一遍,陆彦才道:“小皇帝说,他太久没见到渔阳长公主了,想……” 风雪倏尔大了。 陆彦话还没说完,眼前主子已经不见了人影,随之殿内传来一阵金钗珠玉落地的巨响,明显掀翻了什么东西,又听嘶哑嗓音怒斥:“滚!全部滚出去!” 虞清梧正站在铜镜前,闻澄枫的手忽而从背后绕到她身前,拇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像是把玩玉石般来回摩挲。 “姐姐,你背刺我?” 如果到现在他还看不明白,未免就太蠢了。 虞清梧当年假死火遁是绝密,知情者不过一个琴月,一个孟长洲,虞鸣瑄不知道她没死。此番闻澄枫将人从西南带回北魏,也不曾开诚布公她的身份,唯有陆彦知晓她是渔阳长公主。 而虞鸣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出想见一个死人,仅存的解释只有,他得知了虞清梧还活着。 虞清梧背着自己给他写信了。 难怪陆彦转达虞鸣瑄所说那段话,叫闻澄枫越听越感觉熟悉。如此清晰的条理与沉稳的口吻,虞鸣瑄那个天真小儿说不出来,而这分明是虞清梧最擅长的,他当然熟悉。 闻澄枫手指力道加重,很快将指下莹如玉雪的细腻皮肤染上绯红。 他欣赏着自己揉出的杰作,半边唇角要笑不笑地上扬,凑近虞清梧耳畔轻语:“姐姐,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虞清梧的下巴被他微抬着。 铜镜中,清晰倒映着身后男子紧贴在她耳边的侧脸棱角分明,深邃眸底浅含笑意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宛如蛇类盯住了独属于它的猎物,保持足够的温和与耐心,却是为的将猎物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都揉进他的骨髓里。 虞清梧沉默了,她没办法解释,因为她确确实实给虞鸣瑄写了信。在事实之下,无力的辩白都是苍白的。 那会儿闻澄枫强势软禁她,乃至放狠话若她出宫就杖毙她身边宫人,种种举动委实把虞清梧气狠了。 她素来是有些不肯服软的硬脾气在身上的,偏好自在日子是一方面,无法容忍受人钳制是另一方面。当两者叠加,脾气横起来,她习惯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优势与筹码,力求用打赌输赢的方式,让闻澄枫收手。 可这晌支撑华贵礼服的架子倒在她脚边,精致头冠的金丝流苏散乱,死物也会显得狼狈。 闻澄枫锦靴踩碎凤冠滚落的珍珠,他神色状似毫不在意,脚底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虞清梧却仿佛听见胸膛下也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这般硬碰硬,又一次伤害到了闻澄枫。 两相沉默的安静之后…… “姐姐不解释吗?”闻澄枫笑着另一只手抓起她的细腕,带有薄茧的指腹在腕骨缓慢打着旋儿,“看来我对姐姐还是太纵容了些,居然让姐姐有给旁人传信的机会。” 如电流细密的痒意惹得虞清梧不禁缩手,微小动作被闻澄枫捕捉到,换而握的越发用劲。 “姐姐别逃呀。”他炽热呼吸喷洒她敏感的耳垂软肉,“放心,这回呢,我定断了姐姐逃跑的一切可能性。” “不如就从这双手和脚开始?姐姐的手腕与脚踝都这般美,冰肌玉骨若是戴上铁圈,摩出一圈红意,会不会更美呢?就像这样……”闻澄枫说着掰过虞清梧的头,细细打量起那浮现红肿的下巴。 虞清梧脑袋被迫转向侧边,眼尾余光可见闻澄枫的黑眸,充斥着浓浓占有欲与恶劣,怎么望也望不到底。 如果说是一个月前在西南小镇上那会儿,虞清梧还能理智剖析他每一句狠话背后的真实用意,再暗搓搓算计。而现在,她则是真的不敢了,因为她知道,纵然乍听再离谱夸张的话,闻澄枫也都说得出就做得到。 她不听他的,他便真能把她变成阶下囚。 当他不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而犹如冰冷潮湿的蝮蛇,虞清梧多少是惧的。 好在哪怕是面对现在这般性情难以琢磨的闻澄枫,虞清梧也能保持清醒和镇定。她知道,如若自己挣扎抗拒,只会越发触怒闻澄枫的偏执,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示弱,轻喃出低语:“疼,嘶——” 闻澄枫果然愣住,印象中的姐姐从来都无比高高在上,让人总是误以为众星捧月的长公主不会喊疼。可这晌,他捏住她下巴和细腕的手劲顿时轻了些许,继而低笑:“姐姐这就觉得疼了吗?” -- 第97页 “可是我这里,比姐姐痛上百倍千倍。”他牵着虞清梧的手按到自己心口,“姐姐千方百计逃离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也会疼呢?” 常言人与人悲欢并不相通,但而今虞清梧的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一声声心跳隔着锦缎衣袍传来,她竟似真能感受到他的难过。 “我从来没想过逃离你。”她放缓了不由得语调,“当年火烧瑶华宫,当真是因为我误会成了要嫁予先皇,所以才脚底抹油逃得那般快,这件事你都已经知道了的。” “那今日之事呢?”闻澄枫道,“姐姐不远千里给虞鸣瑄写信,难道不是想借机回到南越,和我两不相见?” “非也。”虞清梧不假思索回答他,“虽我承认自己实在不喜被当成鸟雀束缚,但我说想回临安,是因为母亲的牌位还在越宫中摆着。身为女儿,我想亲自去祭拜,并不会就此长留南越。” 闻澄枫倏尔皱眉,他倒确实遗忘了贵妃的灵牌,遂若有所思凝视着虞清梧,似是在判断她这个说辞的可信度。 但也不知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明明已经快要松开虞清梧的手骤然再度攥紧,甚至比原先更加发狠用力,似要将骨头都碾碎,惹得女子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止这两件事。”闻澄枫咬牙冷声。 虞清梧狐疑,除去这两件事还有其他吗? 她想不出来了。 “姐姐置办的房屋地契。”闻澄枫提醒道,梗在他心头的荆棘太多了,每一根都扎得人鲜血淋漓,“我查了姐姐派太监宫女出宫买地的时间,俱是从接我回瑶华宫之后开始的。这一点,姐姐如何解释?” 虞清梧:“……” 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渔阳长公主才是她。 闻澄枫又道:“还有姐姐起初每回见我,每回同我说话,浑身上下都写满害怕两个字,姐姐这又作何解释?” 虞清梧:“……” 她那是怕闻澄枫吗,不,她是怕十大酷刑。 说起来,如今倒是躲过后者,性命安然无忧了,可虞清梧却忽而生出一种剧情并没有实质性改变的错觉。就眼前形式而言,自己保不齐依旧会折在闻澄枫手里。 “姐姐在思考怎么编故事吗?”身后人徐徐出口的语气轻柔,眼眸含笑点点,甚至神色有些宠溺,如果不细听他薄唇吐出的内容,定会叫人误以为是最亲昵的情人耳语,“不着急,姐姐慢慢编,我都等着。” 虞清梧霎时被他话中浓烈的嘲意刺痛。 编故事? 原来在他眼里,只因为那么一丁点捕风捉影的细节,就可以把自己当年对他所有的好都轻易抹灭,就武断地以为自己如今所有的解释都是虚情假意,满口谎言? 虞清梧被气得心脏犹如窒息般疼痛。 她突然抬臂握住了闻澄枫始终捏在自己下巴的手,铆足了劲儿将其重重甩开。 而后转过身仰头直视男人的眼睛:“你说的这些,很难理解吗?” 闻澄枫微微蹙眉,不知是在不满她的反问,还是不满她甩开自己的手。 虞清梧跟他摊牌了,坦坦荡荡:“我想待你好,从第一眼见到你时便想待你好。可那会儿你不过是一个被北魏抛弃的落魄皇子,我若将善意流露得太明显,你要宫中人怎么看我?要他们怎么想你?” “说素来刁蛮无理的长公主中邪转性了吗?还是说北魏太子手段颇好,一来就攀上瑶华宫的高枝儿?” 虞清梧深吸一口气,这些话都是真的,只不过隐瞒去了穿书有关的细枝末节,掷地有声的嗓音理直气壮:“我害怕的不是你,而是有时会杀人的流言蜚语。” “至于地契,同你就更无瓜葛了。”她续道,“女子十五及笄婚嫁,我知道自己会被赐婚,可我从来没想过嫁人生子,一心只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所以早将那些置办好,盼着有朝一日离开皇宫还能有个去处。” 见闻澄枫又要来握她的手,这回虞清梧反应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直接拍开了,不给他碰自己的任何机会。 “我自认在南越时待你一片真心,可到头来,没曾想你竟是这样瞧我的。” 闻澄枫迎上她的眼眸,那双眼睛往往比嘴巴还会骗人,一分柔和能在桃花目中辗转出十分情意,惹人留恋。可这晌眸底的温和不复,染上依稀痛色,他却蓦地慌了。 明明,他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可当质问出来,就变了味儿。 虞清梧看着他,嘴角挑起浅淡弧度,勾勒出苦笑:“闻澄枫,农夫与蛇,也不过如此。” “你简直没有心。” 说完,她缓慢闭上眼,转头撇到一边儿去了。只觉得回回与他说话都是以争执告终,叫人精疲力尽,还有一丝今时不同往昔的悲哀。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互不交流反而不会真将往日的美好回忆消磨。 铜镜明亮,映得女子纤长眼睫丝缕分明,蒙着暖阳轻轻颤动,那张盛世容颜此时盈满失望与疲倦。 闻澄枫透过镜子看见她紧闭的双眼,薄薄一层眼皮此时却如城墙高门般将他们二人阻隔。分明站得这样近,可姐姐不愿意跟他说话了。 哪里还敢有什么脾气,都在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偏执的影子也刹那不见,与被激怒后的阴翳模样,判若两人。 他垂下脑袋轻声唤:“姐姐——” -- 第98页 低微的语气透着几分小可怜。 虞清梧恍若未闻,依旧阖着眼反唇讥诮:“如何,我编出来的故事,你可还满意啊?” 闻澄枫木讷地站在原地,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耳边反复萦绕着虞清梧悲愤控诉地那一声“你没有心”。 他有心的。 否则这晌又怎会心乱如麻,酸楚难忍。 但姐姐也确实没有冤枉他,农夫与蛇,他说了过分的话、做了过分的事,让姐姐对他失望透顶,他就是后者。 闻澄枫不敢再去碰虞清梧娇柔仿佛能掐出水的如玉皮肤,转而只伸出一根拇指勾住虞清梧的衣袖扯了扯,如小狗在主人面前不断摇晃尾巴,满是讨好之意:“姐姐,我信的,我信你说得都是真的,不是编故事。” 虞清梧没理会他不断摇晃自己衣袂的姿态,睁开眼皮,长叹了一口气:“随便吧。” “左右你信与不信,结果都是将我关在这座瑶光殿内。既如此,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她粉唇出口的声音很轻,落入耳中更是轻得虚无缥缈,给人下一秒就会消散在冬雪中的错觉,随风飘远。 闻澄枫瞬间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了,微颤的嗓音满是紧张与慌乱:“姐姐,你别这样对我说话……” 虞清梧心中微疑,她怎样说话了? 她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 罢了,懒得多加计较了。 她只说自己想说的:“闻澄枫,我们非要彼此伤害吗?” 无奈至极的话音落下,站在身侧的人连连摇头,比市井上的拨浪鼓摇得更激烈:“不是,不是的。” 闻澄枫不止眉头深皱,这晌几乎五官都拧紧,满脸尽是痛苦之色。浑身上下也顿时染了颓丧之气,与他锦衣华服渲染出的贵气融合在一起,无端有些许违和。 但他什么帝王端庄仪态都顾不上了,生怕姐姐真的对自己寒了心,真的会冷漠相对离自己越来越远。 仿佛沉浸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手忙脚乱的人从身后一把圈住了虞清梧的腰,话音急切:“我愿赌服输,我君无戏言,我亲口答应姐姐打的赌,是我输了,以后不会再关着姐姐。” “姐姐想去南越,我就给姐姐安排车马侍卫,打点好路上一切。” 他跟自己妥协了。 爱到骨血里的人,是见不得她失落的。 他道:“只要姐姐还会回来就好。” 第41章 临安(双更) 他,竟然被姐姐赶出了屋…… 次日,乃闻澄枫的登基大典。 北魏信仰神明,格外讲究凶吉,朝臣左挑右选才定下这么个适合登基的黄道吉日。 待举行完典礼仪式,他就是北魏的君,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虞清梧亦是这日南下出发前往临安,闻澄枫便如昨日亲口做出的承诺,替她打点好所有。除却派了身手一流的暗卫分别在明里暗里保护着,马车也是最舒适豪华的,四壁贴裹了棉褥,保暖得不会漏丁点风。 但虞清梧登上马车前,她却先登了高楼。 站在颢京城最高的栏杆旁,她听见气势恢宏的钟鼓响彻天地,望见昔日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龙袍加身,步步踏上汉白玉阶。在帝王转身的刹那,虞清梧不禁嘴角轻轻上扬。 他们在昨日的争吵后和解了,虞清梧遂也不吝承认,纵然重逢后的闻澄枫先给她下药,后又软禁她,甚至喜怒无常,偏执入了骨,可闻澄枫身上始终有一股吸引着他的独特魅力。 比如长大后越发成熟俊朗的容貌,再比如往龙椅上随意一坐便显出的睥睨威严气质。 还有最重要的,少年时期的闻澄枫待她体贴入微,将她所有的喜好与厌恶都记在心上。如今两年有余,瑶光殿小厨房送上桌的每道菜肴、每份糕点,依旧皆是她最爱的口味。 那种被人惦念着的感觉如春风裹挟暖意,又有闻澄枫不同于少年时的含蓄,他一口一个深爱,直白而热烈,听得人头皮发麻,却又控制不住深究。 当然,一码归一码,哪怕她对闻澄枫确实有丁点好感,但也不可能因此答应他超出自我原则的事。 例如嫁娶。 她从未将这个请求列入考虑范畴。 此时百官跪拜,闻澄枫仰头朝高楼望了一眼,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虽距离甚远,并看不清各自眼底神色,但虞清梧知道,他是在瞧自己。 小半晌后,虞清梧率先移开目光,看了眼别在劲装腰间的梅花匕首。 她开着茶肆的那个小镇上,因为地处经商要道,所以有不少卖兵器的铁匠铺。虞清梧曾经想过给自己换件在南越更常用的直形匕首,可看遍兵器铺子,也没找到一件顺手的。 或者说,没有比梅花匕更让她感觉顺手的。 才不得不作罢。 如今看来,她对梅花匕独特的喜爱,大抵与打造这把匕首的人也有不少关系。 虞清梧轻轻抚过冰凉刀鞘,转身离开,走下高楼。 半个月后,从魏宫出发的队伍到达临安。 马车将将进城,虞清梧便下了车。 她走时,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重归故地,见的却是雪上空留马行处。高宅大院门前的石狮依旧威武,街道两旁的店肆却关了一半,车水马龙的繁华不复,被北魏铁骑踏过的城池略显凄凉。 虞鸣瑄知晓她今日入城,一早安排了亲信在驿站接应。 -- 第99页 虞清梧料到自己这趟回临安定会遇见相识之人,可当她看见站在驿站门外的锦衣公子,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殿下万安。”孟长洲远远望见她,就迎了上来,“长公主殿下在外漂泊许久,过得可还好吗?” “甚好。”虞清梧朝他笑笑,“劳孟小公子挂念。” 孟长洲看向她的眼底满是星星,又问:“长公主此番回来,便是打算一直留在临安了吗?” 虞清梧当即摇头,她答应过闻澄枫不会太久逗留,遂道:“小留两日,等办完计划中的事儿,兴许就走了。” 孟长洲面上欣喜顿时黯淡,只好道:“那殿下何时闲暇有空?今晨降了本年的第一场雪,殿下许久没回临安,想来已经忘了临安初雪之美,我斗胆想邀请殿下赏个雪,不知殿下能否给个面子?” 他说这话时,虞清梧在他脸上看到了和闻澄枫望她时相似的神情,瞬间懂了孟长洲存的心思,蓦地有些恍惚。 怎身边个个儿都是痴情种,两三年过去了,不算短的时间,但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按理说虞清梧该毫不迟疑地拒绝,但当初孟长洲替她伪造通关文牒,实属帮了她大忙,虞清梧一直没找到机会相谢。如今久别重逢,不好太下人面子。 虞清梧遂道:“不如就明日中午吧,我与陛下谈完要事出宫,正好去找你。” “但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我委实怕冷,赏雪就不用了。如果孟小公子方便的话,我晚些便让人去醉花涧订一室雅间,我请孟小公子吃顿饭,感谢当日通关文牒之恩。” “如此,殿下破费了。”孟长洲淡淡道,嘴角扬起的弧度牵强,不见丁点笑意。 他不是笨人,因此听得明白,长公主殿下这话虽答应了赴约,但也是含蓄拒绝了他的追求。 赏雪浪漫,断桥边皆是郎君佳人。而吃饭则相对寻常许多,酒楼饭馆中不乏寻常好友之交。长公主将两者分得清楚,推辞前者,换作后者。就且连饭钱都包揽到了自己身上,纯作感激之意,别无他情。 他是喜欢长公主的,从第一眼见着就喜欢。纵然时光荏苒两年有余,孟长洲也始终忘不了那年缙云行宫初见长公主时,倾城之貌让艳丽春花都黯然失色,投壶之姿气势不让须眉。 而这两年随母亲赴宴、随好友出游也遇见过其他大家闺秀,却再没有一人能让他心跳加速、目光追逐。 直到方才见长公主行下马车,素净衣裳不似宫装奢华,不施粉黛的面容朴素自然。可哪怕是这般算不得惊艳模样的虞清梧,依旧让他再生出怦然心动的少年热烈。 但即便再喜欢,也只能这样了。 他被长公主拒绝了,永定伯府的家教不容许他做出逾越“发乎情止乎礼”的事。当初向先皇请旨赐婚,又伪造通关文牒潜送入宫,是年纪尚小时才有的奋不顾身与满腔热血,而那已是他在这份喜欢上做过最出格的举动。 又简单寒暄几句后,孟长洲告辞离去。 虞清梧回头望了眼他混入人潮的背影,心想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不同的。 有人爱而不得之后,是轻飘飘地埋进心底,继而慢慢忘记。有些人却把所爱当作至执念,紧紧握牢不肯松手。 无疑与心性有关,但想来更要紧的差别,在于喜欢与爱的程度不同,后者概是爱得深了。 虞清梧将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闻澄枫的模样甩开,回到驿馆房间歇下,只等明日早晨入宫面圣。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子,梳妆打扮花去一个时辰,头顶插满金簪的华贵发饰重得将脖子压断,坐在轿辇上,由宫人摇摇晃晃抬着。 今日乃休沐之日,皇帝无需上朝,虞清梧刚进宫就见到了虞鸣瑄。 这个弟弟比她小四岁,龙袍穿在他身上有些松垮,完全比不上闻澄枫的气宇轩昂。 虞清梧入殿第一眼,就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 “渔阳姐姐!”虞鸣瑄小跑向她。 虞清梧心道,同样是“姐姐”这个称呼,两人喊得也不尽相同。虞鸣瑄声线稚嫩,落入耳中是欢快雀跃,而闻澄枫比寻常说话更低沉喑哑的嗓音,明显深深压抑着什么。 直到虞鸣瑄跑至她跟前,虞清梧才从飞远的思绪回神。 “渔阳姐姐,真的是你吗?”虞鸣瑄扯着她的衣袖左瞧右看。 “是我。”虞清梧轻笑,“陛下再拽用力些,我的袖子可就要断了。” “朕这不是太高兴了嘛。”虞鸣瑄小声嘀咕,讪讪松开手道,“当初他们所有人都说你死了,独独我不相信。果然,事实证明我才是对的!我就说渔阳姐姐这么好,怎么会死!” 虞清梧捏着他肉嘟嘟的小手,不得不说,她这个弟弟有些过分单纯了。否则哪有皇家兄弟姐妹能这般和睦相处的,犹记得彼时虞映柳处处针对她,那可都是打心底里想要她去死的。 虞鸣瑄没有心机,也不会算计,这样的性子老实说不大适合做君王。且又有底下世家权贵将他当做提线傀儡,事事牵制着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让南越归入北魏,都算是好事一桩。 好在虞鸣瑄自己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他把虞清梧拉到御桌后,又将殿内伺候的人全部赶了出去,从抽屉中拿出两幅圣旨:“姐姐你看,这是我背着那些世家写的。” -- 第100页 “答应北魏请求的一卷,还有另一卷……” 虞清梧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明黄锦帛上书:晋渔阳长公主为摄政长公主,理朝中事宜…… “渔阳姐姐,你既然回来了,就帮我管管这些事儿好不好?”虞鸣瑄朝她眨巴眼睛,嘟着嘴抱怨,“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上朝看奏折。” 虞清梧知道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温声道:“陛下今年十四了,这些事,由太傅大人带着您,该慢慢学起来了。且与北魏谈妥之后,世家权利大削,便没人再会压着您做决定,许多事陛下都可以自己完成的。” 虞鸣瑄瘪嘴,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但他没再多求什么。 当初腊月寒冬在明月湖畔,他拽着落水的闻澄枫爬上岸,两人皆浑身湿漉,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渔阳姐姐急匆匆赶来,第一眼关注到的是闻澄枫,抱住的也是闻澄枫,将斗篷暖炉全都给了闻澄枫。 从那个时候起,虞鸣瑄就知道,在渔阳姐姐心里,坐在北魏龙椅上的那个人才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被偏爱者才有资本肆意胡闹,而不被偏爱的,如他,合该懂事不强求。 虞鸣瑄在心里默默将自己和闻澄枫作比较。 而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的虞清梧,看着虞鸣瑄眉眼低垂,竟也莫名地又想起闻澄枫。 明明都是十四岁,虞鸣瑄便像心智尚且不成熟的小孩儿。相反那位十四岁时,已经在战场的血雨厮杀中走过几遭,在临安城布下漫天暗网。 一个是血缘上的亲弟弟,另一个是喊姐姐喊得无比勤快的,不知道算哪门子弟弟的臭弟弟。 如果非要对照起来,她竟出于本心地更偏爱后者,也更心疼后者,真是奇了。 而更奇怪的是,她这回离开北魏前来临安,一路上不论见到谁,都下意识从对方身上寻找与闻澄枫相似之处,然后得出闻澄枫更好的结论。孟长洲是这样,换了虞鸣瑄还是这样。 之后虞鸣瑄留她用膳,虞清梧委婉拒绝,她约了孟长洲在醉花涧碰面,放人鸽子显得有些不礼貌。不过在出宫之前,她先绕过御花园,去了一趟后宫。 据棋秋她们说,贵妃死后,越帝悲恸了很长一段时间。除却将贵妃的遗体下葬皇陵,牌位及生前用过的物品一应留在了灵犀宫,方便他时常睹物思人。 虞清梧如今前来灵犀宫,一是为了祭拜贵妃,二则是想找找看与贵妃身世秘密有关的线索。 宫殿内的陈设还与两年前一样,四下干净无尘,仿佛它的主人还住在这里。 虞清梧当即去摸寝殿座椅把手下的玄关,可却并没有发现凹槽存在,想来是贵妃担心密道被发现,用什么办法将开启密道的机关彻底堵住或损坏了。 衣柜中的衣物多以素色为主,不加点缀。妆匣内的首饰数量虽多,但成色崭新,像是显少被佩戴。相比起这些东西,吸引虞清梧目光的,反倒是书架上一本本纸张泛黄的书籍。 她随意抽出两本书,发现内页有不少手指翻动留下的褶痕,且这两卷书都写得占星卜卦之类玄学内容。 ……贵妃喜欢看这些? 虞清梧又翻开其他书,出乎她意料,十有八`九与占卜有关。 唯一一本另类不同的,从头到尾所有字皆是手写而成,不知出自何人之笔,甚至不知写的是哪种文字。虞清梧搜肠刮肚,从甲骨象形文到金篆隶楷草行,总之没觉得哪一种字体和书上墨迹相似。 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更像古时候部落中独有的文字。 她犹豫片刻,最终将这本书册揣入自己怀里带走。无他,只因书中字迹娟秀,应是女子所书,甚至很有可能是贵妃亲笔所书,她拿着也算一条查探贵妃离奇身份的线索。 离开灵犀宫前,虞清梧对着贵妃的灵牌虔诚三拜,聊作祭拜。 她出了宫,准备先回驿站房间,换掉身上这套繁重华贵的宫装。 推开房门,有名男子负手而立在窗边。 虞清梧只看了一眼,蓦然就认出这个背影。 “你怎么来了?朝中没有事吗?”新皇登基,按理说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该极繁忙才对。而从北魏到南越,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跑个三日三夜,这人哪来的时间。 转过身望向虞清梧的正是闻澄枫,他眼下青黑浓重,明显是奔波疲惫留下的痕迹。 但比眼睑更黑的,是他阴沉脸色。 “姐姐不想我来吗?” “也是,毕竟姐姐要和旁的人一起吃饭赏雪,我来了只会打扰姐姐约会。” 他自问自答,一个人把所有话都说了。 虞清梧好笑:“我没有不想你来,只是担心你离宫太久,会耽搁朝中大事。” “算不上耽搁。”闻澄枫道,“再大的事,也没有我要来南越处理的事大。” Hela 虞清梧下意识理解成,来南越处理的事等于南越的事,又等于收归南越为藩地的事。不由得深以为然,这确实是如今最要紧的事物,于是她随即把今日入宫与虞鸣瑄达成共识的结果说了一遍。 闻澄枫听后点头:“好,两日之内,周老将军会领亲兵入城,之后的事姐姐就不用操心了。” 大事得以妥善处理,虞清梧却见他脸色依旧密布阴霾,没有丝毫缓和,想了想,将此归结为闻澄枫实在太累。 -- 第101页 连日的快马奔波,让她不由生出一丝心疼,说道:“我下楼找掌柜再要一间房,你好好休息。” 虞清梧转身,手腕却突然被闻澄枫从身后攥住:“姐姐去哪里?” “下楼找掌柜呀。”虞清梧重复方才的话,详细解释说,“这间是我的屋子,床榻也是我昨晚睡过的,你骑马劳累需要休息,我得让掌柜给你重新准备一间干净的上房。” “我问的不是这个。”闻澄枫漆黑眼眸紧紧盯着她,走上前半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姐姐找过掌柜之后,还要去哪里?” ……见孟长洲。 闻澄枫敏锐捕捉到她神色稍顿,凤眸霎时眯起。他眼尾狭长似乎天生就是用来凸显凌厉冷冽,震慑人的:“姐姐,我答应让你回临安,允你见虞鸣瑄以及祭拜贵妃。” “可不包括其他人。” 虞清梧皱眉。 她早该想到闻澄枫派在她身边的暗卫不止领了护她安全这一份差事,别说昨日同孟长洲碰面寒暄,只怕她这几日每顿吃了什么,每日睡了几个时辰,都会被事无巨细地上报到某人面前。 虞清梧道:“你既然连我与孟长洲何时见面都这么清楚,那么也应该知道我为何约他吃饭。”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君子之交。” “这不过是姐姐的自以为罢了。”闻澄枫轻嗤,“孟长洲喜欢你,别有企图,他看你的眼神充满赤`裸欲`望。姐姐,你觉得我像是眼里能容下沙子的人吗?” “要照你这个说法……”虞清梧略略沉吟,“楼下掌柜看我的眼神估摸也挺有欲`望的,毕竟我多点些菜食,多要间上房,他就能多赚些钱。” 闻澄枫眼神逐渐浮现出危险:“所以姐姐是打定主意去醉花涧了?” 不等虞清梧回答,他倏尔放松一笑,随之松开握住虞清梧皓腕的手:“那姐姐便去吧。” 虞清梧愣怔,这倒叫她有些看不懂了。 闻澄枫那句反问她心里是有答案的,倘若他在某件事上执着起来,必无法容忍丁点脏物砂砾。 这人此番因为她要与孟长洲见面,不远千里迢迢从颢京赶来临安,结果除了脸色颇为难看以外,不阻也不拦。 奇怪,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虞清梧没有走,反而抬眸细细打量着他,尝试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姐姐怎么还不去?”闻澄枫迎上她的目光,歪了头瞥向窗外日头,“这个时辰,孟长洲应该已经到了。” 从语气到神态,他的反应都太正常了。可这般落在虞清梧眼里,反而越发心生狐疑,这是一个人对自己了解之人本能的判断。 脑海中猛然晃过什么,虞清梧不由得拔高声调:“你想对他做什么?” “姐姐果然聪明啊——”闻澄枫蓦地挑眉一笑,被看穿意图便不再隐瞒,缓声承认自己内心的不光彩,“我只是不会伤害姐姐罢了,可不代表会对其他人也同样仁慈。” “哪怕我答应了不再囚着姐姐,姐姐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他手指轻点窗台,敲出沉闷声响,“他孟长洲想觊觎,前提得有这个命才行。” 虞清梧望着他,良久,摇了摇头:“闻澄枫,你现在变得真可怕。” “我那日居然因为你的只言片语就相信你能一如往昔,呵,到底是我太天真。”她唇边的笑很凉,看向闻澄枫的眼神更凉,“你随我出来一下,有些话,我想在外头同你讲。” 闻澄枫被她眼底的讥讽刺痛,不知是什么话,但就鬼使神差跟着往屋外走。 直到两人分别站在门槛内外,虞清梧郑重其事地开口: “你听好了,不论我见不见孟长洲,也不论我在临安还是颢京,我都是一个独立的人,而非你手里玩意儿。” “今日我不会去见他,但同时,我也不是很想看见你。” “砰——”房门关上得始料未及,送了闻澄枫一脸凉风。 他额前一缕碎发被吹扬至半空,在两秒钟后,徐徐落回远处,冰凉贴在脸侧,颇有几分萧索。 适才戾气缠身,放狠话要孟长洲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此时嘴巴半张着,怔怔站在门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竟然被姐姐赶出了屋子? 而始终在门外候着的陆彦小心翼翼瞥他一眼,原以为自家主子会勃然震怒,可事实上,似乎并没有。于是鼓起勇气问道:“主子,那个孟小公子,咱还派人去抓吗?” 闻澄枫深吸一口气,这还抓什么抓,姐姐都将他扫地出门了,谁还有闲心管孟长洲孟短洲的。 他低头蹙着眉,与软禁虞清梧在瑶光殿时的心态不同。当他得知姐姐从没未过逃离他,闻澄枫想的便是,要待姐姐比以往更好,要让姐姐也喜欢上自己,这样虞清梧才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闻澄枫这段时间独自在空落落的魏宫中把一切都想通透了。 奈何他对孟长洲的嫉妒积年累月,根深蒂固,实在没控制住心底那股把人弄死的狠劲儿,惹得姐姐厌烦了。 闻澄枫开始拍门:“姐姐,我保证不对孟长洲下手,你开开门,别不理我。” “姐姐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就改,只要你留在魏宫,陪在我身边,我一定好好改,你开开门……” 耳畔聒噪,虞清梧听得心烦。 -- 第102页 虽她确实觉得闻澄枫如今阴晴不定的处事很可怕,但其实自己方才并没有太过气恼。自从离开颢京的前一日,她发现闻澄枫居然因为她的生气情绪就低头妥协,倒是让虞清梧摸索出了一些门道。 闻澄枫之所以会性情大变成现在这样,归根结底是自己当初假死给他留下的症结太深重。而身为帝王却喜怒无常,这不是好事。左右她在魏宫中多待些时日也无碍,便用法子蹉一蹉他这副模样。 她自是希望他脾性能好些的。 至于孟长洲,她不是非见不可。 只是想感谢他当年帮自己伪造通关文牒的恩情,一声谢谢,心意到了就行。 何况她听闻孟长洲这两年多来,一直不曾再与谁定下婚约,其中缘由倘若与她有关,那么今日的约会她还是不去为好。当断则断,省得给人留了念想耽误人家。 虞清梧走到书桌后取出笔墨纸砚,既不去醉花涧赴宴,出于礼貌,该告知孟长洲一声,勿让人在那儿干等,并且将歉意与对昔日之事的感谢一同在书信里写明。 而后推开窗棂,取下发间一支点缀梨花的珠钗,麻烦守在暗中的暗卫帮他跑腿将两样东西送去醉花涧。 梨通离,以孟长洲的才学,看到东西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交代完事宜,敲门声依旧吵闹没有间断,虞清梧啧了一声。 她猛地打开门,冷着脸看向扰民拍门的人:“回你自己屋里休息去,养足精神,明儿我和你回北魏。” 第42章 拒绝 第二次,他又被姐姐拒绝了。…… 回到北魏,已是腊月岁末,一年之中前朝最忙碌的时节。 可即便如此,闻澄枫每日午后也都会抽时间出宫一趟,去到颢京城中各个书肆,瞧瞧有没有新上的小话本。他知晓姐姐最爱看这些东西,也知道宫内日子无聊,遂想尽法子投姐姐所好,讨姐姐欢心。 小半个月来日复一日,话本子几乎堆满了瑶光殿的书架,以至于虞清梧如今见着闻澄枫过来,下意识就问: “这回又搜罗了多少新本子?” “今日没有。”闻澄枫难得摇头,“除夕将至,城内有七成店肆都关门歇业了,得等来年才会出新的话本。” 虞清梧脸上顿时浮现出微微失落,这些话本子篇幅大多极短,一日看上十数本不成问题,她手头都没新货了。 虽她神态变化极其细小,可仍旧没逃过闻澄枫的眼睛,说道:“虽然缺了新的话本子,但有另外一样好东西,定能让姐姐开心。” “是什么?”虞清梧不禁问。 闻澄枫勾唇轻笑却是不语,随即唤了宫人伺候虞清梧穿衣梳头,又拿来暖炉供她捧在掌中,而后带人出门去。 瞧着,是前往御花园的方向。 虞清梧低头看了眼雪地里被踩出的两排脚印,怀想当初在越宫中,因两人身份云泥之别,闻澄枫与她同行时总会落后她小半步。而今他们的处境对调,身旁人的身量也高出她许多,步子迈得更大了,可似乎从前的习惯没变。 闻澄枫顾及着她,步伐迁就她,幽长宫道,没有一个脚印是超在她之前的。 虞清梧一时有些恍惚,直到听见闻澄枫的嗓音盖过风声传来:“姐姐,把眼睛闭上。” 她狐疑:“闭眼做什么?” 闻澄枫道:“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这么神秘?”虞清梧眉梢微动,“可闭了眼睛我如何看得见路?” “不妨事。”闻澄枫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的眉目缓缓弯起,“我牵着姐姐走呀。” 话音落下,转而换作垂在身侧的手臂伸出,掌心向上翻出。 虞清梧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的掌纹,细密而杂乱,尤其是象征感情线的那条深痕分叉最多,不是什么好兆头。 “姐姐?”见她突然失神,闻澄枫轻喊。 虞清梧眸光逐渐聚焦,但仍旧犹豫没有动作。她不是不清楚闻澄枫存的何等心思,而她如今答应留在魏宫陪在他身边,只是想让闻澄枫的性情能重回沉稳始终理智,否则过骄过躁,容易独`裁专断,偏离了明君这条道。 她大抵如同亡羊补牢的心态,既是自己害闻澄枫成了偏执模样,就得由她将人领回正途。虞清梧始终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参与者,而闻澄枫则是主导者,因此她绝不能害了他一世声名。 至于旁的…… 既闻澄枫唤她姐姐唤得亲切顺口,便认了这份不伦不类的关系也无妨,可牵手却有些超出所谓姐弟情意了。 过久的僵持,引得闻澄枫心底生出烦躁,眉眼隐约蕴出阴戾。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虞清梧躲他。 另一只没有伸出的手在袖袍底下攥紧成拳,随着烦躁愈浓,指尖陷入掌心愈深。但他不能发作,他怕愠怒冲昏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怒从而做出令姐姐厌恶的事,所以哪怕忍不住也必须要强忍。 走过宫道的侍女太监仿佛觉得这天比方才更冷了些,闻澄枫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人双腿打颤。可即便如此,还有几个胆子恁大的宫人放缓脚步,明知天颜不可窥,却委实耐不住好奇,垂首侧目。 闻澄枫察觉到周遭有视线悄悄摸摸投来,刹那间,非但没恼,反倒挑唇笑了笑,心头郁结微散。 “姐姐,这么多宫人偷偷看着呢。”他知晓虞清梧要面子,故意揶揄她,“你再耽搁,我可就过去抱你了。” -- 第103页 虞清梧面色果然一怔,环顾四周宫人时而行经,轻抿唇线透出无奈,认命似的递出了手。 她指尖刚碰到对方皮肤,随即便被闻澄枫紧紧反握住,掌心相贴。 虞清梧闭着眼睛,当视觉受阻,其余感官则变得格外敏感。闻澄枫的掌温很暖,比暖炉更甚,宛如一股暖流自手心钻入肌底,缓缓淌进血液,淌过心田,驱散北地入骨的半数寒意。 又听闻澄枫的嗓音好似在低沉中裹挟着温柔,时而提醒她小心地滑摔跤。 虞清梧并不以为意,他牵着她走得极慢,这如何能摔倒。只是步伐慢了,就不免显得路远,感受着脚下地面材质犹如御花园偏僻小径才会出现的青石板,虞清梧问:“怎么还没到?” 闻澄枫便在此时停下了脚步,他说:“姐姐抬脚,跨过这个石门槛儿就可以睁眼了。” 虞清梧依言照做,缓慢睁眼。 她适才还在心底暗自嘀咕,自己来魏宫这么些时日了,御花园自也逛过好几遭,实在没见着什么能瞧能看的好风景。毕竟魏人大多不比越人风雅,魏先皇也不比昏聩越帝成日享受美花美酒与美人儿,是以北魏后宫的御花园寒碜些倒也算合情合理。 可此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雪压青松皑皑白色,也不是枯枝落木颓败荒芜。 朱砂艳色点缀琼枝,让人眼前一亮。 难怪方才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就隐约嗅见淡雅梅香。这红梅凌寒绽放,一望无际,暗香幽幽自然藏不住。 “姐姐喜欢吗?”闻澄枫没放过她眸底任何一点欢喜,偏偏还要明知故问。 虞清梧桃花目轻眨,她自认就是个俗人,惊艳的美景谁不爱。何况小话本再好看,读多了也会觉得套路无趣,犹如枯燥生活乍然换了一味新的调鲜剂,她笑道:“喜欢。” 语罢,踮起脚尖凑到花枝旁,深嗅雅香。 闻澄枫望着女子身披绯红斗篷的背影比梅花娇俏,亦是笑:“姐姐喜欢就好。” “但我有一个问题想不大明白。”虞清梧拨弄着淡黄色的花蕊转过身来,“这朱砂梅的耐寒能力差,因此大多生在金陵以南。而颢京这般寒冷,按理说应该鲜少有朱砂梅生长才对。” 况且她前些时日来过御花园时,并没看见魏宫中植有梅树。 “这些……你是哪儿弄来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姐姐啊。”闻澄枫走到她身边,“姐姐可还记得越宫中有一片占地数亩的红梅园?” 虞清梧点点头,登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人是将越宫的朱砂梅,挪到魏宫中来了? 从临安到颢京城,相距几千里。想要保持梅树不在半路枯败,就得连根带土一同挪移,再加上花朵娇嫩,稍有颠簸便会坠落残枝,影响观赏美感。 但瞧眼前朱砂锦簇如女儿家发间珊瑚珠串流苏,可见被保护极好的,也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你折腾这劳民伤财的事做什么?”虞清梧叹了口气,“再好看也不过几株花而已,纯粹浪费银子。” 闻澄枫挑眉:“姐姐在替我心疼银子?” 虞清梧一时无言,有些接不上来这话。 不能算心疼,顶多觉得没必要罢了。至于闻澄枫的银子,说白了都出自国库,前朝有丞相与户部掌管,后宫如今归尚宫局女官,日后归中宫皇后管,怎么都犯不着她心疼。 缄默着,便又听闻澄枫续道:“我倒全然不觉得是浪费。” “一来这梅是临安的梅,便是姐姐家乡的梅。能让姐姐聊解相思之苦,也算它物尽其用了。” “二来,相比起临安初雪名动天下,引无数文人墨客赋诗称颂,北地随处可见的风雪实在太逊色平常了。反而这朱砂梅,是颢京城内独一无二的,能让姐姐喜欢,它就值得。” 虞清梧下意识想问这和临安初雪有什么关系,正要开口,猛地脑子里晃过某段记忆。 她看向正捻了一片红梅花瓣儿在指尖摩挲玩弄的人:“这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你还在和孟长洲较劲儿呢?” 那日在驿站门外同孟长洲简单寒暄,当时对方就提到了带她看临安初雪。 “我没有。”闻澄枫别开头,否认得极快。 “你说谎倒是别敛睫毛呀。”虞清梧既好笑他撒谎技巧拙劣,又无奈他幼稚的行为,说道,“何况我不仅那日没赴他的约,今后我应当也甚少再回临安,和他见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你到底在和他比些什么?” “没什么。”闻澄枫依旧眼睫低敛,没过一会儿,他自己却又忍不住心里的憋屈开口,“我嫉妒他。” “至少他当过姐姐两个月的准驸马,可我刚拿到和亲国书第二天就听到姐姐的死讯,单凭这一点,孟长洲便比我强,哪哪儿都比我强。偏生姐姐还不准我动他,我就是嫉妒……” “噗嗤——”虞清梧没控制住漏出一声笑。 闻澄枫脸色顿时愈发阴沉:“姐姐笑什么?” 虞清梧边拍着胸口深呼吸顺气,边唇角轻抿辛苦憋笑,而后道:“我在笑居然有人能把嫉妒这么丑陋的事,表露得坦坦荡荡不说,还字里行间都透着可爱。” 闻澄枫仄皱眉峰拧出几分窘迫,极认真地阐明:“姐姐,我不可爱。”这个词像是夸小猫小狗那些个宠物的,他不喜欢。 “是是是,你说得对,你不可爱。”虞清梧很配合地点头,续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能不嫉妒孟长洲?” -- 第104页 在她看来,左右自己都不会再跟孟长洲有瓜葛,因此闻澄枫这点堪称无理取闹的小心思,帮他抹平了最好。 花瓣在闻澄枫指间被摩成齑粉随风飘散,他道:“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嫁给我当皇后,我便是超过了他去,就再也不用嫉妒他了。” 闻言,虞清梧脸上柔笑蓦地僵硬在嘴角,她应该料到闻澄枫会说出这句话的。甚至隐隐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挖了坑,而后循循善诱,就等着她跳进来再说出这个要求。 而事实上,她昔年给闻澄枫做出的那个承诺:但凡闻澄枫想要的,她都会答应。说她食言,自然不是冤了她,可归根结底,那“但凡”二字时至今日,排除的也不过只有一件事罢了。 闻澄枫提出十有八`九的合理要求,她都不会太过拒绝,譬如半月前她就真的没有去见孟长洲。唯独做他后宫中人这一桩,是虞清梧最坚定也最坚决的不妥协。 她偏头转移视线,故作玩笑地打了个哈哈:“照你这个说法,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与孟长洲存在的那两个月婚约,说到底至多也就是旁人口中三两句佳偶天成,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付出。可你这法子,却是真真切切讨要了我的余生。犹如比大小关系,两个月对四五十年,后者属实太亏。” 虞清梧边说边把注意力放回到满园红梅上,时而闻香时而摘花,漫不经心的状态似是真把所有对话当做玩笑。 但显然闻澄枫并不打算让她就此敷衍过去,定定追问:“姐姐就说,愿意吗?” 乍听语气平淡得不带情绪,可跟在身后伺候的宫人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大气不敢出。有些老人在宫里侍奉数多年了,从没见过胆子这般大的人,敢质疑陛下说谎又质问陛下要怎么样,这也就算了,居然还公然抗旨不遵。这要是天威震怒,遭殃的也不知是谁。 虞清梧便在他们颤颤巍巍之时转过身来,伸手随意指向某个小太监说道:“你们几个,去寻两只花篮过来。” “姐姐。”闻澄枫朝她走近了些。 虞清梧假装视而不见他灼热目光,强压下心绪,神情自若地仰头一笑:“这腊梅开得正好,采些回去可以用来做琉璃梅花糕,和红梅蜜枣雪花酥。” 闻澄枫忽然抬手,欲抚上她的侧脸,打断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虞清梧则先行从枝条撷了一朵梅花,在他手掌与自己脸颊相贴之前,把花儿放进他的掌心。 她说:“你帮我一起摘花吧?” 覆了白雪的梅花刺得皮肤霎时微凉,在手心消融化水,闻澄枫动作顿了顿,虞清梧便已经拎走太监提来的花篮子,小跑到另一颗梅树下摘花去了。 闻澄枫伫立远视,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要他摘花,继而把红梅放置,便是告诉他这园中绚丽脱俗的花儿千万,独独勿将她当做可采撷的红颜。 第二次,他又被姐姐拒绝了。 委婉的言行举止,表明这强硬的拒绝态度。 闻澄枫随手把梅花抛在地上,锦靴踩过碾碎成泥。他在心底一遍遍默念:欲速不达……欲速不达…… 第43章 公主 做北魏的长公主吧………… “究竟出了何事,这般着急叫朕过来?”闻澄枫大步迈进内阁。 他原本在梅园帮虞清梧摘花,突然有小黄门前来禀报说丞相与礼部尚书在内阁议事,请他得空过去一趟。 “臣,参见陛下。”两位重臣向他行礼。 “平身。”闻澄枫摆袖在上位落座,眉宇间隐有些不耐,“有什么事早朝时候不说,非要这个时辰议?”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方才被姐姐拒绝本就心里郁结烦躁,现下指不定前朝这些老头儿又拿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烦他。闻澄枫不舍得对虞清梧发脾气,在旁人面前却不会刻意忍耐,只要给足这些老臣尊重即可。 他指尖在奏折上轻点,听着丞相开口道:“如今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意在德披五湖、恩加四海。可依照礼制,光是施恩百姓还不够,陛下仍需大封宗室,祈祖宗福泽庇佑。” 礼部尚书从官袍广袖中抽出一封折子,呈到御前:“这是礼部追封拟定先皇与皇太后的谥号,以及诸位可晋封大赏的皇室宗亲名册,请陛下过目。” 闻澄枫单手拿过奏折掸开,大致扫了一眼。 此乃关乎社稷的大事儿,本该在他登基之初就敲定颁旨,但彼时闻澄枫满心想的都是虞清梧前往临安之事,不等礼部拟好折子呈上来,他就已经将朝中事交给丞相与各位阁老,自己南下寻人去了。 而地方上的事宜众臣能处理,事关宗庙,朝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决断的。因此一来二去,事情就拖到了如今,后日便是岁末封篆大典,必须要在年节前将旨意颁下去,时间紧迫。 好在礼部与丞相共同呈上来的名册必定经过反复推敲,不需要闻澄枫太花心思,确认无异议后,拟旨便可。 直到闻澄枫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字眼:“册靖福公主为长公主?” 靖福公主是闻澄枫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是。”礼部尚书听不出他话中情绪,解释说道,“如今朝中亲王也好,属地藩王也罢,皆手握大权,陛下对他们只能赏赐金银珠宝而不宜再行晋封。如此排除下来,唯有靖福公主与几名郡主可以大封,既彰显陛下重宗室,又不会扰朝政。” -- 第105页 闻澄枫长睫低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半晌后,他道:“爱卿所言有理,但朕仍是以为靖福公主的册封有些许不妥。” “靖福虽是朕的胞妹,但到底于江山社稷无功,此番晋封略显草率。” “陛下所言,臣自也考虑过。”礼部尚书道,“但这历来长公主有辖封地的,也有仅尊虚名的,倘若陛下以为此番晋封过于草率,不将封地赐予公主也无妨,册个名头给天下人看即可。” 见闻澄枫始终若有所思,似是心存顾虑,丞相也随之开口:“臣与尚书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譬如南越已逝炀帝便曾封过自己的庶出女儿为长公主,归根结底不过是昭显宠爱罢了,若说仁德本事与社稷功劳,南越那位渔阳长公主更是万万配不……” “丞相,慎言。”良久不曾出声的闻澄枫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丞相和礼部尚书不由得抬头望向上首,只见陛下脸色不知在何时倏尔变得阴沉,深不见底的黑眸透着不悦,眉宇比方才进殿时皱得更深,隐有震怒之兆。 果然下一秒,奏折就劈头盖脸重重砸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丞相脚边。 “除了长公主的封号,其余都照你们说的办。至于公主府那边,给她多赏些好东西便是了。” 闻澄枫冷声语罢,离开内阁。 他站在紧闭的殿内外,仰头望向座座恢弘宫殿,深吸了一口腊月寒冬最冰凉的空气,以期让自己清醒。可即便寒风入喉再凉,当他听闻长公主三个字,却也无法清醒。 在闻澄枫心底,长公主只能是那一个人。 无可替代。 哪怕是虚名封号也不容任何人占用,还有渔阳二字,更不容任何人诋毁讪谤。 至于他的那位妹妹靖福公主…… “阿嚏——阿嚏——” 虞清梧手执丝帕捂住口鼻,连打两个喷嚏。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衣裳穿得厚实,分明没感觉有多冷,可偏生这喷嚏打个不停。若非风雪实在大,她都要怀疑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了。 “阿嚏——”又是一声。 琴月赶紧递给她干净帕子:“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宫里吧。这梅花开在这里怎么也不会跑,您想何时来摘都可以,但若是姑娘的身体因摘花受了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今在北魏,虞清梧用的并非渔阳长公主身份,再加上她有意隐瞒自己乃南越人的事实,因此魏宫中人皆不知晓她背景,便出于礼节唤她一声“姑娘”,饶是贴身伺候的琴月也不例外。 她昨日摘了许多红梅回瑶光殿,原准备做琉璃梅花糕,无奈在手艺上出了些差池,东西做失败了,只得今日再出来采些新的。可接二连三的喷嚏实在磨人,也委实不想遭风寒喝药之苦。 虞清梧手指在沾满白雪的红梅细小花瓣上轻轻抚过,长叹一口气:“罢了,走吧。” 她踩着沙沙积雪往回走,风雪飘过半月门冰冰凉凉地吹拂过脸颊。经过拐角时,迎面突然跑来一个人,因对方冲得太急,没能及时停住脚步,不小心撞到了虞清梧身上。 “诶,小心。”虞清梧连忙将人扶住,自己却被撞得不禁退后了两步。 “抱歉抱歉。”那人站稳后连连道,“我没有伤着你吧?” 虞清梧摇头道没事,她心底已经隐约猜到了眼前人身份。闻澄枫没有后宫,能穿成这般华贵且又随意行走北魏宫中的,只有一人。 再看女子纵然浓妆艳抹,擦了厚到看不出原本皮肤的脂粉,依旧显出与闻澄枫足有七分像的眉眼,必是闻澄枫同父同母的亲妹妹,靖福公主闻槿妍无疑。 可这位尊贵公主,如今身旁却连个撑伞的人都没有,双手举着斗篷盖在头顶用以遮挡风雪,颇显狼狈。 虞清梧不由问道:“公主殿下没有伞吗?” “也不算没有啦。”靖福公主讪然一笑,“怪我太久没进宫,忘了宫里的穿廊风威力忒大,我的伞在半路被吹坏了,这附近又没有能够挡风遮雪的长廊或凉亭,我没办法,只好快些跑了。” 虞清梧也没带多余的伞,她想了想将自己的伞从琴月手中接过,朝闻槿妍那边倾斜,递出去一半。 “你是要去永泰宫找闻……”连忙改口:“找陛下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同撑一把伞,我送你一程。” “当然不介意!”闻槿妍见她亲切,当即亲昵挽上了她的胳膊,边跟着虞清梧往前走边续道,“不过我才不是去永泰宫找皇兄的,我啊……” 她蓦地压低声音,抬手遮了半边唇:“我听说皇兄似乎从外头带了一位女子进宫,好奇想瞧瞧。” 虞清梧脚步微顿,继而不动声色:“左不过一名普通女子罢了,有什么值得公主殿下您好奇的。” “哎呀,你不懂……”闻槿妍老神在在,“听说皇兄可是将那姑娘安排在了瑶光殿。” “那瑶光殿是什么地方?虽说不比椒兰宫奢华,但却是永泰宫的偏殿,离皇兄的寝宫最近。都不用乘舆坐辇,相互之间走两步便到了,这其中深意,你明白吧?” 椒兰宫是历来北魏正统皇后居住的宫殿。 虞清梧抿着嘴角,她也许明白吧。 而在她沉默间,这位性子活泼又同她自来熟的靖福公主仿佛完全不在意虞清梧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态度,顾自滔滔不绝,又讲了许多纯粹是闲聊的废话。 -- 第106页 直到最后,两人走至瑶光殿门前,闻槿妍才想起来问:“麻烦你浪费时间专门送了我一路,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是进宫来探望哪位太妃的吗?” 虞清梧抬眸望向她那双兜满疑惑的凤眸,决定还是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道:“我送你这一程,是顺路。” 她说着,率先靖福公主一步迈进殿内。 瑶光殿中宫人见她回来,纷纷屈膝行礼。 棋秋和书瑶也从屋里迎出来:“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正好小厨房熬了驱寒姜汤,奴婢端来给您先用些。” 虞清梧应了声好,再回头,见闻槿妍站在原地嘴巴愣愣张开一条小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就是皇兄带回来的那位姑娘?!” “是我。”虞清梧笑笑,“公主殿下方才淋了雪,也进来喝碗驱寒汤吧。” 闻槿妍很快收敛好满面错愕,跟她走进内殿,伸出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到铜炉上边儿烤火:“实话给你说,我今儿一路上都在想,你究竟生得哪般好模样,才能让皇兄待你如此与众不同,这会儿我倒是明白了。” 她嗐了一声:“可惜我生来便是女儿家,倘若我投胎为男子,定也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天天放在身边瞧。” 虞清梧被靖福公主夸张大胆的措辞逗乐,又不免心想,她倒希望闻澄枫是单纯看中她这张脸。那么等他日后遇见更加貌美,或愈加端庄的闺秀,对自己的执念便会散了。 可不巧,如今瞧来,事实似乎并非她所愿。 而更不巧的是,她这边儿想着闻澄枫,殿门忽然从外被打开,寒风吹得屋内铜炉炭火啪地炸开火花。心中正在想的那人声线随之响起:“姐姐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虞清梧和闻槿妍同时回头。 闻澄枫这才看见虞清梧身旁竟然还有其他人,脸色当即沉了两分:“你怎么在这儿?” “进宫来看我未来的皇嫂啊。”闻槿妍答得理所当然。 前所未有的称呼让虞清梧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不是,也不会是。 相反闻澄枫却面色稍霁:“那你现在看完了,回你自己的公主府去。” “我不!”闻槿妍才不听他的,“皇兄你不是说带了好东西吗,让我也跟着沾光开开眼界呗?” 虞清梧见她兴高采烈的,就知道这位公主的好奇心又泛滥了。而她虽然与闻槿妍在一炷香时间之前才刚认识,但靖福公主性子活泼率真,很难叫人不喜欢。 何况她一早听闻过靖福公主的些许传闻,知晓这位公主也是个可怜人。十四岁下嫁将军府,然而还没和夫君过几日甜蜜日子,北魏与南越战况焦灼,驸马便被情急派往边境支援。 正是闻澄枫被俘虏南越的断梁谷一战。 驸马为先锋打头阵,成了第一批误入南越提前埋下陷阱的枪头鸟,战陨身亡,死无全尸。 靖福公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至今未二嫁。 虞清梧道:“既公主想瞧,便一起看吧。” 闻澄枫素来最听她的,这晌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抬了抬手,让宫人把东西送进来。 朱红漆盘中放的是一套华服宫装。 虞清梧神色微顿,隐隐觉得这些物什有些眼熟,心道该不会又是凤袍吧?可上回她不是已经打消闻澄枫举办封后大典的念头了嘛,同样的突发奇想,总不会要在自己面前上演两遍吧?这谁顶得住。 反倒是闻槿妍大大咧咧的,完全没她想得这样复杂,上手就掸开了衣裳,拎到身前比对。 她走到屏风侧半身高的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歪了歪头,奇怪出声:“咦,这不是公主礼制的吉服嘛?” “皇兄怎么不送去我那儿,反而带来瑶光殿了?” 闻言,虞清梧目光投过去,心里骤然咯噔一下。 她知道眼熟感从何而来了。 不是凤袍,闻槿妍说的话也不准确。实际上,这不仅仅是公主礼制的吉服,更是长公主礼制的。 虞清梧曾经在南越时,瑶华宫中就有一套类似的。虽然她从未穿上身过,但东西始终在她衣柜中占着地方,瞧久了难免记在心里。 这下,她是越发拿捏不准闻澄枫的用意,不动声色侧目望向他。 这人正盯着闻槿妍,不虞地紧紧皱眉:“靖福,看好了就把衣服放回来。” “不想放行不行?”闻槿妍还拿着衣裳左右比对,毫不隐藏自己的爱不释手,“皇兄,你把这套吉服翻新后送给我吧。正好后日便是新年,祭祖时我就可以穿上。” “不送。”闻澄枫眉峰皱痕更深,半点面子不给她留,甚至说话间上前两步走到闻槿妍身边,伸出手让她把东西放回原处。 两人站在一块儿,虞清梧倏尔发现,靖福公主的身量很高,几乎和闻澄枫一个大男人身高不相上下。虽说北魏女子普遍生得比南越姑娘更高大些,可闻槿妍这未免有些夸张了。 而且不止身高,包括她的肩宽骨架,也同样壮阔。这晌手里拿了件按照寻常女子身形裁制的礼服,衣裳肩线只到她手臂内侧,裙摆长短也只落在她小腿一半的位置。 虞清梧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可靖福公主明明很瘦,单瞧棱角分明的脸颊面容,总觉得和那高阔身形有几分不相匹的违和。 -- 第107页 此时闻澄枫已经将衣裳从她手里拿了回来,惹得闻槿妍撅起嘴嘟囔:“皇兄真小气!” “我还是先回去吧,省得在这儿待着打扰了你们,惹皇兄厌烦。”她赌着气哼哼唧唧,离开前不忘对虞清梧俏皮眨了眨眼睛,“既然皇兄喊你姐姐的话,那我也这样喊好了,下次再进宫来找姐姐玩呀!” 虞清梧弯唇轻笑,算是默许了她的称呼。 结果一回头,就对上了闻澄枫幽怨的目光,仿佛狼王护住自己的食物,旁人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巨大挑衅,耐不住脾性急得直跳脚,且炸毛。 “不许!” 他话是对闻槿妍说的,锐利黑眸却紧紧盯住虞清梧:“堂堂皇室公主,这样就认人做姐妹未免太过随便。” 虞清梧眉梢微挑,不由佩服他的双标,闻槿妍喊姐姐就是随便,换作闻澄枫便一口一声,比谁的喊得殷勤。 而半点不把他教训放在心上的闻槿妍则朝闻澄枫后背翻了个白眼,用口型说了句“皇兄讨厌鬼”后跑走了。 虞清梧被靖福公主逗笑,唇角弧度保持许久,冷不丁听见闻澄枫低沉嗓音钻入耳廓。 “你很喜欢她?” 虞清梧被问得蓦地一愣,她转眼目光落在闻澄枫脸庞,神情透着明晃晃的不满。依照过往的经验,虞清梧大抵能判断他这是咬了柠檬喝了白醋,心里泛酸了。 可问题是,假若方才离开的是裴延之或孟长洲之流,虞清梧勉强还能理解闻澄枫极度偏执的脑回路,可偏偏,闻槿妍是个姑娘啊。 虞清梧简直想撬开这人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嘴角抽搐提醒他:“那是你亲妹妹。” “我知道。”闻澄枫面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崩得更紧,“正因她是我的亲妹妹,所以我才更加震惊,三年前那场害我被俘南越的断梁谷大战之后,暗卫曾抓到两个逃兵,住处烛台残余的蜡油里,有一纸没烧干净的印信。” “靖福公主的印信。” 虞清梧震惊地半张开嘴:“她……” “没有确凿证据,但愿是我猜错了。”闻澄枫单手揉动额穴,也不排除是闻槿妍托人交给驸马家书的可能。 虞清梧抿着唇了然,闻澄枫适才面对闻槿妍的不虞神色,是因为心存芥蒂。也明白他听似阴阳怪气的那句“你很喜欢她”是委婉提醒自己,勿要因为靖福公主是他妹妹就轻易对闻槿妍掏心掏肺,兴许人不可貌相。 “不说这些了。”闻澄枫道,“姐姐还是抓紧时间,先看看吉服吧?” “为何突然给我拿来长公主礼制的吉服?”这也是虞清梧疑惑的,她不禁眨眼道,“我如今不是这个身份。” 闻澄枫一本正经道:“姐姐只是没在北魏做南越长公主罢了,却未必不能在北魏当北魏长公主。” “……”不得不说,虞清梧没绕明白,于是默默在心里又重复了两遍他这话,极度怀疑有废话文学之嫌。 闻澄枫续说:“我喊姐姐是姐姐,单凭这一点,姐姐便能做北魏长公主。” “……”不用怀疑了,废话实锤。 而她不知道的是,自从闻澄枫被她接二连三的拒绝,每回都在心底告诉自己欲速不达,一口吃不成大胖子,逐渐琢磨其他循序渐进地法子。直到昨日礼部尚书呈至御前的那封奏折,让闻澄枫内心的小算盘拨得啪啪脆响亮。 首先要把虞清梧留在魏宫,这就需要一个名头。他得给虞清梧编造在北魏的新身份,可以封她做长公主,在后宫建出一座瑶华宫,一切和从前别无二致。 他等得起,等到姐姐愿意当他的皇后,无论守多久,他都甘之如饴。甚至哪怕等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也无妨,闻澄枫没有那么贪心,相比起男欢女爱,他接受退而求其次,只要姐姐永远不离开他,身边永远只有他一个男子,他愿意只当虞清梧的“弟弟”。 虞清梧打了个哈欠,午后困意袭来,斜睨他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 闻澄枫连忙藏好险些就要流露眼底的癫狂与痴迷,他深知自己这些真实想法容易惹恼虞清梧,于是拿出一早找好的合理说辞,道:“明日就是岁除大宴,我想和姐姐一起守岁,想让姐姐坐在我身边。” “只有长公主这个身份最合适了。” 第44章 许愿 “幽会哪有走正门的道理。”…… 到了岁除之夜,白雪映衬红烛,阖宫上下一派喜气。 北魏条条框框的规矩极多,在年节体现得格外明显。除夕要守岁至天明,不止君王携亲眷守,朝堂重臣也需作陪,还有各封地藩王亦得上京。 是以,年三十儿这晚,闻澄枫遵从老祖宗留下的习俗,于暖阁大设筵席。此乃一年一度的大宴,尚仪局早已备下美酒佳肴、歌舞丝竹,能欢聚个通宵达旦不停歇。 只是…… 闻澄枫高坐龙椅之上,手握杯盏轻轻摇晃。 靡靡乐声夹杂着宾客觥筹交错的欢声环绕耳侧,灯红酒绿陪衬着众人谈笑风生的面孔映入眼底。闻澄枫接了不少亲王和大臣的恭祝与敬酒,可这些非但没让他感到除旧岁迎新春的喜悦,反而心生疲惫。 到后来,他有些微醺,迷离醉眼扫过大殿中的推杯换盏与升平歌舞,最终定格在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席位。 桌上盛放山珍海味的餐碟摆设规整,碗筷杯盏干净整洁。 -- 第108页 是空位,它的主人没来。 闻澄枫皱了皱眉,他哑着嗓子问身旁内侍:“那里的人呢?朕不记得有谁向朕告过假。” 总管太监汪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打量着闻澄枫的脸色,小心翼翼回话道:“是虞姑娘的。”音落他见陛下眸光顿时阴郁,又连忙补充解释:“虞姑娘大概是身子不爽利,奴才去瑶光殿问问。” 前日,陛下与两位大人议完事离开内阁,当即传唤了尚服局司衣,要求在两日之内赶制出长公主礼制的吉服。 奈何时间委实太紧迫,压根不可能完成,陛下便去尚服局库房中找出来已薨大长公主曾经的旧衣。人在司衣司待了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盯着每一点翻新细节,而后又洋溢着满脸笑意拟定册封长公主的圣旨。 结果陛下只是去了一趟瑶光殿,回来后就将圣旨重重丢进火盆,任由火舌舔舐将锦帛烧成灰烬,昏暗火光映在深沉眼瞳仿佛要杀人。以至于永泰殿的宫人谁都不想去陛下身边伺候,身旁一不小心触怒龙颜,掉了脑袋。 要他说,瑶光殿那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姑娘也真是有本事。 回回都能把陛下惹得勃然大怒,偏生陛下又不舍得对那位发脾气,便苦了他们这些下头做奴才的。 汪全感受着周围气氛越来越压抑,就在他以为陛下要当庭掀桌子发怒时,闻澄枫却突然站了起来。 “不用跟着,朕出去醒醒酒。” 他想起来了,昨天他向姐姐提出册封长公主的事,姐姐没有点头答应,却也没有明言拒绝,而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这倒是让我想起在南越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的日子了。” 虞清梧道:“只要你觉得合适,我都可以。” 把选择权重新抛回到了闻澄枫手中。 然而,这事儿怎么可能不遭人议论。 虞清梧玩笑说着戳脊梁骨,这四个字却是直直戳进闻澄枫的左心房。他全然不在乎朝臣与世人骂他行事昏聩,不合礼法,但唯独怕虞清梧被人指指点点地议论。 他心中最美好的姑娘,不容有半点污名。 闻澄枫端起桌案上的酒盏,将澄清酒液一饮而尽。他素来知晓虞清梧应对诸事皆聪敏,倒不曾想有一日这也会成为他的苦头。姐姐如今拒绝人,是越发委婉,也越发叫他无可奈何了。 汪全望着陛下大步离开的背影,心想自己今晚应该可以偷懒了。陛下走得那般急,又没让人跟,怎可能是单纯地散步醒酒,多半是前去瑶光殿寻人,那定然不会再回宴。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身后一名小太监将视线投向下首席位的靖福公主。 闻槿妍接收到那束目光,单边嘴唇微勾,只一瞬,又端出雍容假笑接过面前清河王敬给她的酒饮下,道:“我听闻,此番溪薇也跟随王爷来了颢京,今日怎没见着她?” “让公主见笑了。”清河王站在席前,腰杆挺直,解释说,“小女初来颢京城身子还不适应,昨夜染了风寒,实在无法出门,我便允她在家歇着。等改日她身子痊愈,再叫她去拜访公主。” “瞧王爷这话说的。”闻槿妍掩唇低笑,“专门来拜访我作甚,溪薇难得上京一次,该去拜见皇兄才对啊。” 清河王顿时听出她话里有话,鹰眸犀利:“公主这是何意?” “我同王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闻槿妍倏尔顿了顿,脸上笑容瞬间淡去不少,又环顾四周见无人望向自己这边儿后方才谨慎开口,“皇兄最近从南越带回来一位民间姑娘,安置在永泰宫偏殿住了月余,处处袒护。” 刚从封地到颢京城的清河王对宫中琐事一无所知,但也晓得永泰宫偏殿素来是不住女眷的,登时诧异。 “怎会如此?” “王爷此惑也是我不解的。”闻槿妍斟酒叹气,“非我杞人忧天,而是皇兄最近的所作所为委实太过……” “此等身份,到底是拿不上台面瞧的,也难怪皇兄玩起金屋藏娇那一套。但要我说啊,前朝后宫自古便密不可分,相互影响,王爷若有心,还是得趁早下手为强,免得皇兄被一个小女子勾了魂,不肯娶世家闺秀。” 她说这些话时,刻意压低嗓音。可好巧不巧,堂前歌舞一曲终了,周遭难得刹那安静,使闻槿妍本就不算轻柔声线在这一瞬间格外突出,惹来不少亲王及大臣侧目。 君王正妻,中宫皇后,光耀门楣最好的机会不外乎此,这是诸多世家紧紧盯着的事儿。 当即便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心底各有谋划。 而早已离席的闻澄枫对暖阁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寒凉晚风吹过,微醉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瑶光殿前。 匾额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闻澄枫推开殿门,庭院一个人也没有,冷清得只见积雪枯树,只闻呼啸风声,若不是主殿还亮着烛火,微光照亮福字窗花,他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 但似乎三年前他们同过的那个岁除,瑶华宫中装点虽奢贵喜庆,实际却也并算不上热闹。 彼时身为尊贵长公主的虞清梧给宫中下人均放了三日小长假,自己却因为给落水的他出头而发了高烧,卧床昏睡直至傍晚时分才勉强醒来。 甚至由于害怕苦味儿不肯喝药,捧起蜜饯罐子把果脯塞满嘴巴,腮帮子鼓囊得像是小仓鼠,眉眼也随之弯起。 -- 第109页 闻澄枫想起往事,不由自主漏出一声轻笑。 “谁在外面?”笑音传到屋中被人听见,虞清梧扬声问道。 闻澄枫脚步顿了顿,忽然收回将欲敲门的手,转而走到窗边,轻轻叩响窗格。 没有过多等待,几乎在他下一次呼吸时,雕窗就开了。曳曳烛光落入他眼底,倒映出斜倚软榻抱着猫儿看小话本的姑娘身影绰绰,闻澄枫喉结微动。 虞清梧抬眸见立在窗外的人手指攀上窗棂,稍稍一用力,整个人就轻松翻窗入屋,不禁好笑。 “门没上锁,你怎么就走起窗来了?” “喵呜——”她怀里大白仰头叫唤,宛如附和。随之还离开了虞清梧环抱住她的臂弯,在闻澄枫关窗之前,白影闪身一晃,猫身轻盈灵巧得从窗台蹿出。 虞清梧越发被逗乐:“瞧见没,窗是猫儿走的,你学它个什么劲儿。” “我倒是想学,猫儿的待遇都比我好多了。”闻澄枫叹息低语被风吹散,心道大白能被虞清梧抱在怀里抚摸,自己却只能在本该享受合欢团圆的夜晚应付外头那群世家朝臣。 “你说什么?”虞清梧没听清他的嘀咕。 闻澄枫关好窗,挡住寒风后转身:“我说,我是来找姐姐幽会的。” “幽会哪有走正门的道理。” “……说正经的。”虞清梧无奈撇嘴,见他掌心沾了窗台上的积雪,随手将丝帕递给他。 闻澄枫没接,只道:“姐姐帮我擦。” 话音带了三分撒娇意味,与外人面前的威严君王截然是两般模样。而他见虞清梧没有动作,便又敛了睫毛,希望落空瘪瘪嘴:“姐姐果然待我生疏了。” “当初冬至包饺子,我脸上沾了灰,姐姐都是亲手帮我擦的。” 虞清梧:“……” 她多少知道眼前人突然示弱是装的,但闻澄枫倏尔向前挪了一小步,在离虞清梧更近的距离缓缓抬头,那双看向她的凤眸眼尾竟是微微有些红意。 虞清梧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咯噔停滞了一瞬,好比细针轻戳心尖,泛起细密痒意,牵扯出于心不忍。 她深吸一口气,主动拉过闻澄枫的手。 将五根指头全部擦干净,最后则是掌心…… 丝绸织就的帕子很轻柔,却柔不过落在皮肤的触感。反复擦拂过掌心的手指好似天鹅羽毛洁白细腻,留下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酥痒,令人非但不想逃,反而贪婪索求。 他从暖阁走来瑶光殿的一路上都想问虞清梧,为什么不去赴宴,为什么留出那一席空位,为什么不陪他守岁?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单纯又想躲他? 可这会儿被温柔相待,所有的不满都消散融化。话音到了嘴边,出口却是:“姐姐想放焰火吗?” 两年前的除夕夜,他们便是在焰火下度过。 虞清梧已经擦好了他的手放下,将帕子随意丢在一旁,反问道:“放焰火?” “对。”闻澄枫道,“北魏虽然没有满城焰火绽放的盛景,但街边会有许多小摊贩卖爆竹,供大家买来燃放。姐姐如果想玩的话,我们可以出宫去。” 虞清梧被他说得心动,自己在瑶光殿内待了一整天了,被新春热闹衬托着,确实有些冷清。何况相比仅用一双眼睛看烟火,自然是动手燃放来得更有趣,体验感更好些。 这样一想,她旋即答应:“好,等我换身衣裳,咱们就出发。”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马车行在阒寂宫道,轮子倾压着积雪窸窣,马匹脖子环绕的铜铃叮当作响。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盖过马车发出的细微声响,便代表他们可以下车了。 这是颢京城主街道与一条宽巷子的交叉口,货郎摆的摊铺了有半条巷子那么长,皆是用各色彩纸卷好的爆竹。 虞清梧每种颜色都拿了数多盒,最后还挑了两桶窜上天空盛放的烟火,付好银子后,重新坐上马车,让驾车的暗卫带他们出城。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经下钥,闻澄枫出示了令牌,守城士兵才开城门给他们放行。 城外护城河畔空无一人,晚风刮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几片枯叶随着水流沉浮漂泊,略显荒凉。 “怎么来这里?”闻澄枫环顾四周后问道。 虞清梧把烟花摆在地上,身体背着风擦亮火柴,用火苗引线后,拽过闻澄枫的袖袍,带他往远离烟花桶的地方跑了两步:“我记得你刚才说,颢京城外的护城河边并不燃放焰火。” “可这么壮观的美景,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就太浪费了,不如让满城百姓、万家灯火都看见。最重要的,是让那些经济拮据,攒许久银两也买不起一桶烟花爆竹的人,看见他们生命中原本见不到的事物。” 她话音落,一簇银光顿时从眼前飞窜而上,冲入云霄,在昏暗天幕炸开绚烂的星雨。 闻澄枫仰头望天,凤眸映染上烟火的斑斓陆离,他回想着虞清梧最后说的那句话道:“姐姐还真是博爱呐。” 他低沉的嗓音夹杂在声声爆竹中略微有些含混,虞清梧却无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由奇怪:“这是什么贬义词吗……” “在我这里是。”闻澄枫低声嘀咕,沉默后又说道,“姐姐,我们来许愿吧。” “对着焰火许愿?”虞清梧眉梢轻动,“北魏还有这习俗?先前怎没听说过。” -- 第110页 “先前确实没有,但现在……”闻澄枫一脸坦然,“朕是皇帝,朕说它有,它就有。” 虞清梧瞥了眼丝毫不感觉心虚的身边人,心道闻澄枫这脸皮随着年岁渐长啊,从前动辄就脸红的人,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能信手拈来。 而闻澄枫已经双手合十,闭目开始许愿了。 他道:“愿姐姐心胸狭隘。” 虞清梧:“???” 这确定是许愿,而不是埋汰她? 在虞清梧满脸错愕讶异中,闻澄枫盈盈抬眸朝她望来,冷俊眉目尽显执着与认真,续道:“这样,姐姐就没法博爱了,心里只能装下我一个人。” 闻言,虞清梧眼皮子直跳,她竟不知居然还有如此离谱荒唐的说法,偏偏还能被闻澄枫讲得一本正经。 她勉力压住抽搐嘴角:“按照常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你这个实现不了。” “指望九天神佛当然没法灵验。”闻澄枫隔着焰火忽明忽灭的光亮看她,目光深沉,“但我说出来让你听到,指望的就是姐姐你,实现与否,全然在你一念之间。” 只要虞清梧愿意爱他,便心想事成。 如若虞清梧不肯,月老姻缘神也救不了他。 早在多年前,他的欢喜就牵挂在了她身上。 只是…… 闻澄枫视线在她神情微微不自然的脸上短暂停留后,随即离开。他不知道虞清梧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但总归,他变着法子接近她,她便换着法子委婉拒绝,犹如狡猾的猫遇上机敏的老鼠。不想在阖家欢乐的岁除夜听见残酷,索性另起话题遮掩: “姐姐,该轮到你许愿了。” 虞清梧眨眼:“我已经许过了。”她说,“就在刚才你闭眼的时候,趁机许的。” 闻澄枫状似随意地问:“许的什么?” “和你有关。”虞清梧耸肩,“但不算难触及的大愿望,有朝一日肯定会实现,你要不要猜猜看?” 一句话顿时勾起了闻澄枫满心好奇,和他有关的,并且日后会实现,那就定然不是寻常说的平安顺遂、喜乐无忧这种纯粹祝福的愿望了。 可还能是什么? 虞清梧希望他做到的…… 闻澄枫瞥见身旁清艳容貌的人嘴角与眉眼都弯起弧度,他却不知怎么的,从这温和的笑容中没感到心安,反而无端嗅到一丝不同于烟火刺鼻硝烟的味道。 虞清梧侧头看他:“没猜出来么?” 闻澄枫摇头:“姐姐就告诉我吧。” 虞清梧开口说:“我盼着你能……” 她今日嗓音似乎轻飘飘的,犹如脉脉春风般柔和,吹开桃花眼底波光潋滟,如潺潺流动的护城河水,势必要淌向远方。闻澄枫再度心口蓦地一跳,眉峰仄起,刚才突兀冒出的不安又漫上心头了。 她盼着他能什么?有朝一日能坦荡放手,让她离开魏宫么? 想都不要想! 在女子红唇再次翕动之前,闻澄枫急声打断她的话:“姐姐,别说了!” 他扯动嗓子拔高的音量吼在虞清梧耳侧,一下子吓到了她。虞清梧先是茫然看他一眼,随后,明媚面孔便被张扬肆意的笑容覆盖:“为什么不说?” “真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我盼着你能够拜啊——” 猝不及防,她突然被闻澄枫揽住了腰,撞进他怀里。虞清梧下意识想推开他继续说,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番天旋地转,她被闻澄枫带着两人位置互换。 抱住她的人骤然往前倾,半身重量压在她肩膀上,伴随着嗓中溢出一声闷哼。 虞清梧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想问闻澄枫还好么,眼睛蓦地瞥见一道晃眼银白朝他们直直飞来。 她连忙去拿藏匿袖中的梅花匕准备抵挡,但有人比她速度更快,闻澄枫夺过她手里握着的鞭炮盒,擦条飞速在她梅花匕的金属外鞘上狠狠刮过,与此同时手腕翻转,寻着锐利破空声反手往半空一抛。 暗器穿透鞭炮盒,落在距离闻澄枫身后半步的地面,迸射着火花的鞭炮盒却还在沿原路朝前运动。 隐在暗处的人以为只是个普通木盒子,没多在意,又欲继续抛出暗器偷袭。可鞭炮盒擦条的热量已经在短短瞬间将盒内爆竹全部点燃,“轰——”地一声,在他们眼前炸开。 尖叫声响起,有人被炸伤,从树梢坠地。 眼见方位暴露,计划藏不住了,八个黑衣人如鬼魅般潜行在浓稠夜色中,将闻澄枫和虞清梧紧紧包围。 闻澄枫眉峰仄出皱痕,他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虞清梧身上,兼之曾经被抛弃,如今又几次三番被拒绝难免于心底留下惊慌后怕,将那份不安误会错了缘由。 有刺客欲暗杀他。 而虞清梧心里想的则是,她盼着他终有一日能拜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这条路阻碍重重。 第45章 呓语 “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 这群黑衣人武功很高,虞清梧在西南小镇上能游刃有余对付恶霸山贼的功夫此时显得好像三脚猫,十招之内就被卸了梅花匕,赤手空拳越发占下风。 她横挡的手臂挨了一拳,脚底不稳,往后猛退两步,黑衣人的大刀迎面就挥砍了下来。 虞清梧瞳孔骤缩,她前后左右全是黑衣人,不论往哪个方向躲都逃不过下一刀。情急之下,正想咬咬牙侧身用肩膀硬抗算了,顶多废一条手臂,但至少不会没命。 -- 第111页 她拧紧眉头,准备好挨这一下,但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之右手掌心被塞来一柄短剑。 虞清梧定睛看清是闻澄枫不知何时突破重围到了她面前,死死捏住黑衣人握刀的手,才让距离虞清梧头顶只剩三寸距离的长刀没有落下。 可闻澄枫右手臂使劲太狠,他后肩方才中了暗器,菱形镖足有大半没入皮肉,肩与臂肌肉神经相连,伤口被急剧撑开,殷红血液不断外渗,将冬日棉衣浸染出大片深色。 又有黑衣人从背后偷袭他,闻澄枫应付不及,虞清梧心口揪紧,四肢比头脑反应更快,出于本能地挥剑抵挡。 她的微薄力气和经受专业训练的杀手完全不在一个水准层面,刀刃相撞,虞清梧虎口发麻,强忍住钝痛才没让兵器脱手。 闻澄枫听见动静,眉头紧锁:“他们是冲我来的,姐姐,我帮你掩护,你趁机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虞清梧气喘吁吁,抽空回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闻澄枫闻言轻笑,声音是从唇缝里发出的:“死我一个,总比让你受伤要好。” 都这种时候了,他想的依旧是用性命保护她。 但这话落在虞清梧耳中,她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心头顿时窝出一团火。闻澄枫不想让她受伤,难道她就能做到眼睁睁看着闻澄枫深陷绝境嘛? 处处被黑衣人压制的局势不容乐观,激发她火气更盛,说出的话也变得不客气:“大不了要死一起死,但让我丢下你逃命,想都别想。” 她音落,闻澄枫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与黑衣人僵持较量许久的右手突然发力,拧断了对方手腕,夺来一柄不算称手但勉强能用的大刀,转身直接削向虞清梧周围两名黑衣人的手臂,将人击退。 他紧皱眉目在望向虞清梧的刹那间舒展开来:“我们都不会死。” 虞清梧以为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可几乎是下一瞬,他就见闻澄枫快速挥动长刀,动作之敏捷,力量之巨大,甚至预判了黑衣人每一次出招,准确反击。 他在刹那间爆发了,如同沉睡的雄狮苏醒,所向披靡。 闻澄枫衣袍上侵染血液,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黑衣人的。仿佛对方不倒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 好在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远,锵锵刀剑声刺耳,守城士兵听见动静后派了小队人马匆匆赶来。这群黑衣人武功虽高,但到底寡不敌众,又因为在先前被闻澄枫耗去大量体力,很快被士兵们制伏。 可几乎是他们被俘的瞬间,八个人迅速咬下藏在舌底毒药,头一歪,嘴角渗出黑色血液,服毒自尽了。 是谁家豢养的死士无疑。 守城将领心惊,登时跪下请罪:“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闻澄枫皱眉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盯着躺在地上的八名黑衣人,语气冰冷如凛冽寒刀:“今晚的事不要声张,把这些人交给陆彦,彻查幕后主使。还有泄露朕行踪的人,一律彻查。”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人自然没有兴致继续放焰火,当即返程回宫。 顾及到闻澄枫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暗卫收紧马缰绳,促使马匹跑得比寻常更快些。可这样一来,马车颠簸程度愈甚,闻澄枫后背早已撕裂的伤口持续渗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虞清梧拿出自己的丝帕,压在他伤口周围以期能够缓解,奈何也完全无济于事,只能见丝帕被染透殷红。她第一次觉得,从城门到宫门居然是那么遥远的距离。 而眼见身侧人脸色越来越苍白却还紧绷着正襟危坐,虞清梧猛然伸手掰过他的上臂,让人靠在自己肩头,语声透着说不尽的担忧和温柔:“觉得疼就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宫里我再喊你。” 闻澄枫没有闭眼,他低笑:“我不睡。” “你难得抱我,我才舍不得睡。” 狎昵暧昧的话语,虞清梧也难得没有反驳。 又听闻澄枫气音越发低哑,含了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凄怆:“何况我若是睡了,梦里见不到姐姐只会更痛。” 他细卷眼睫低垂,随着话音轻轻颤动,恍惚让虞清梧觉得,这还是昔日那个需要人关心照顾的稚气少年。 当闻澄枫顺势用散乱了长发的脑袋拱在她肩窝,又寻了个舒适位置蹭动安枕,虞清梧悬空在他背后想推开那颗毛茸茸脑袋的手默默放下,让他别闹的话也梗在了喉咙里,于唇舌间反复滚过许多遍,再说不出一个字。 便告诉自己,他是为救她受的重伤,她该无条件依着他的。 马车终于在瑶光殿门前停下,暗卫搀扶着闻澄枫进屋,虞清梧则转身便要去敲琴月的房门让她请御医前来。 手腕却倏尔被闻澄枫抓住,他纵然受了伤,力气也依旧比虞清梧大,朝她摇了摇头:“不要请太医。” “你这儿有没有伤药,我随便处理一下伤口就好。” 虞清梧不禁皱眉。 伤药自然是备着的,但那只菱形镖还插在闻澄枫的身体里,她狠不下心拔是一回事儿,生怕拔了暗器后牵扯出模糊血肉,血流越发止不住是另一回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比不上喊御医处理来得保险。 可她心底也清楚,闻澄枫不打算请太医定是不想让今晚遇刺的事走漏风声。 头顶灯笼倾泻暖融的大红光芒,披在闻澄枫身上,可唯独照不暖重伤之人毫无血色的苍白薄唇。虞清梧默默收回走向琴月房间的脚步,从暗卫手里接过闻澄枫,扶他进了自己的屋子。 -- 第112页 她弯腰在柜子里找各式伤药,忽然听见“锵——”的一声,转过头,顿时瞪大眼睛。 闻澄枫居然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绕到背后,二话不说直接拔掉了暗器,将菱形镖随手丢弃在地上。 原本已经逐渐干涸凝块的血液再度被揭开,连带撕扯下周围完好皮肤,虞清梧仅是看着就恍若能感觉到疼痛,闻澄枫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的。 他还有力气朝虞清梧望来,嘴角上扬问道:“我吓着姐姐了么?” “没有的事。”虞清梧拿着各种极品伤药走到床边坐下,“你趴好吧,我给你上药。” 闻澄枫听话转过身,深可见白骨的伤口过于触目惊心。 好在虞清梧不是第一次给闻澄枫处理伤口,在越宫中时,有回这人主动挑衅裴延之比武落了伤,又在暗地里故意用劲,使得伤口崩裂恶化,就是她给他上的药。 虽然这回的伤势更严重,但虞清梧多少有些经验,从止血到擦药,再到包扎,所有步骤熟练完成。 之后,她拍了拍闻澄枫的肩膀:“你翻个身,给我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伤。” 趴在床上的人没动,虞清梧便又推了他两下,依旧不见反应。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闻澄枫脸上,这才发现在马车上说着不肯睡的人,如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有规律,竟是已经沉沉睡着了。 也是,年节前朝堂上事务繁忙,她前两日见闻澄枫就发觉他眼睑之下有一圈青黑,可见平日里睡眠时间极少。今晚又突遇刺杀受了伤,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在这晌放松下来,难免入睡快些。 虞清梧掸开叠在床尾的被褥替他盖好,将烛火吹灭只剩昏暗一盏,而后起身离开,准备自己去暖阁睡。 可她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走不动了,回头一看,是闻澄枫把她的裙衫攥在了手里。虞清梧走回去,想把布料从他掌中抽出来。 不料手指轻轻相触,闻澄枫像认主儿似的,松开裙衫的同时抓住了虞清梧的手掌。 这人仿佛在做梦,牵过她的手心就背去贴脸颊,捧着蹭了两下,嘴里含糊嘟囔:“长公主……别走……” 声音软得像云朵,包裹着糖丝。 虞清梧愣怔,这样充满少年气的声音,她只在两年多前听过。也没有含了些许赌气地唤她姐姐,只称长公主。 ……果然是睡着了。 但沉睡中的人似乎更不好对付,在虞清梧发愣间,闻澄枫拉拽着她的手一路往被褥里头伸。起先只是手心贴脸颊,后来直接把她的手按在了脖颈皮肤上。 掌心下温度滚烫,虞清梧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要抽手,奈何闻澄枫的力气太大,容不得她动弹半分。 甚至感受到虞清梧在挣扎,紧紧皱起眉咕哝:“长公主,不要走……我不想听你说实话,骗骗我也好啊……” 与近些时日阴翳含怒的皱眉不同,此时闻澄枫眉间不显丝毫脾气,仄起的皱痕是出于完完全全的害怕与慌乱。还有那脆生生的哀求嗓音钻入耳中,听得虞清梧心头一软,愣是生生压下了把人叫醒再离开的冲动。 短暂犹豫后,她在榻边重新坐下,问道:“骗你什么?” 话音出口,她登时愣住,觉得自己定是夜深有些糊涂了,跟一个睡着说梦话的人交流怎么可能得到回应。 却没曾想,闻澄枫居然真的在下一秒回答了她,只是有些答非所问,显然沉溺在自己的梦魇里:“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你一定要对我好啊……” “一直骗我也比不肯骗我好啊……” 虞清梧借着如豆烛光,目光在闻澄枫脸庞久久停驻,在夜色中无声叹出一口气:“这何须骗你,自会……” “……待你最好。” 最后四个字极轻。 睡梦中的人似乎仍是感受到了,眉峰紧锁到眉目舒展只在一瞬间,差的是那份心安与餍足。 而虞清梧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只会借闻澄枫沉睡的时候说出口,不敢真的叫他听见。如是在床边坐了大半个晚上,困意逐渐袭来,她眼皮子开始上下疯狂打架,可闻澄枫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一丝一毫。 起先虞清梧还勉强可以靠意志强撑着硬熬,到了后来,稍稍眨动眼睛就能不经意进入睡眠状态,她在连续打了数个哈欠之后,把视线投向了床榻。 得在不把人吵醒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虞清梧掀开了被褥一角。 ……指尖动作猛然顿住。 她怎么忘了,闻澄枫是脱去衣物趴在床上让她给敷药的。 而方才睡着的人朝侧边翻了个身,虞清梧此时看见的,不偏不倚正是坚实有力的腹肌和线条窄劲的腰身。 困意仿佛在刹那间散开不少,她没有立马盖回被子,而是不由自主多瞧了几眼闻澄枫过分完美的身材。除却今晚被暗器偷袭留下的血窟窿,其余地方的皮肤也并不完全光洁。 深深浅浅的疤痕错落,皆是在战场上厮杀受过的伤。虽愈合恢复得极好,但仍旧留下了依稀可见的伤疤。 虞清梧却并不觉得丑陋,甚至心底又泛起细密的心疼。这些年他过得不轻松,将来的每一天他也会劳累疲惫,独自一人站在天下之巅,至死是孤家寡人。 她倏尔鬼使神差地想碰一碰那些凸起疤痕。 -- 第113页 “叩叩叩——”房门突然轻声敲响。 虞清梧看了眼窗外尚且暗沉的夜色,秀眉微蹙。她收回伸至半空的手重新将被褥盖好,继而压着嗓子用既不会吵醒床上人又能让屋外听见的音量问:“什么事?” “回姑娘的话。”门外是闻澄枫的总管太监汪全,“今儿个新年伊始,依照规矩,陛下该入太庙祭祖。这会儿,众王爷和大人们已经在永泰宫外候着了。” 太庙祭先祖,虞清梧知晓这个规矩,是除却冬至祭天以外,每年最盛大隆重的祭祀礼,无论如何都耽搁不得。 她用了些蛮劲儿掰开闻澄枫攥住她不肯放的五根手指,被紧箍了个把时辰的手终于解脱,虞清梧放轻脚步声离开了房间,让屋外候着的汪全进去伺候闻澄枫更衣,而自己去到暖阁补觉。 临走前又蓦地想起什么,回身对汪全道:“一会儿陛下醒来若是问起来我,你就说不曾见到。” 汪全愣了一瞬,才缓缓道:“是。” 太庙祭祖的仪式流程繁多而复杂,从清晨卯时天不亮开始,到正午时分才结束。闻澄枫却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的,他燃香揖身祭灵时,脑中想的却是昨晚回宫后的事。 彼时他拔掉暗器,脱去衣物趴在床上。而虞清梧就坐在他身旁,落在伤口皮肤上药的动作温柔,偶有如兰呼吸似羽睫扫过,携来一阵痒意。 他们上一次这般亲昵无间还是在两年多前,这种感觉委实舒适得令人贪婪,他满心享受,没有出声打破温馨宁谧的气氛,却孰料在心猿意马间,不知不觉入了睡。 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放任心底最深处的欲`望野蛮滋长,抱住了虞清梧的手,久久没有被甩开。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合虞清梧时刻想逃离他的脾性,但捧在掌心的触感实在过于真实,让闻澄枫不得不怀疑究竟是单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正如他所求实现了。 因此祭祖大典甫一结束,他就直奔瑶光殿,坐在舆辇上忍不住问身边跟着的汪全:“你今早进屋叫朕起身时,可有瞧见姐姐?” 汪全略微犹豫,末了摇头:“回陛下的话,奴才并不曾瞧见虞姑娘。想来五更天的时辰,姑娘该是睡了罢。” 完全按照虞清梧教他的说辞回话。 闻澄枫微微蹙了眉,眸光顿时黯淡两分。 汪全察觉到他神色落寞,又道:“陛下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去问虞姑娘。” 闻澄枫单手揉着额穴,低低一笑:“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心里清楚,就算真有什么,姐姐也不会承认的。 与其因逼问闹得不快,倒不如索性不问。 闻澄枫走进瑶光殿,院内仅有寥寥几个正在清扫地面积雪的太监,想来其余宫人应是得了虞清梧的批准在屋中休息。一如虞清梧的处事作风,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默默对旁人好。 他唇角微动便要推开殿门。 “主子。”陆彦突然走来他身后,低语道,“昨晚的刺杀,查出东西了。” 闻澄枫暂且收回手,眉目一凛:“说。” 陆彦道:“那八名刺客再加上倒在树林里的两名共十人,从仵作验尸结果来看,他们的骨骼发育与普通人略微有些不同,是从刚会走路就开始高强度习武才导致的细小差异。但杀手组织出来的杀手大多是少年时期开始习武,或者长大后自主加入帮派,这些人显然不是。而且他们用的武器各不相同,材质却都是上好的玄铁,可见养他们的人在这群死士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 闻澄枫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结果,和他原本就以为是世家高门豢养死士的猜想,不谋而合。 他淡淡续问:“还有其他线索吗?” “还有一条。”陆彦道,“我们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这十个人的脖颈后方偏上的位置,都有一块印记。位置藏的很隐秘,被头发遮挡住很难发现。”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所画正是暗卫从刺客身上描摹出来的印记形状。 闻澄枫随手接过打开,本只是不经意瞥去一眼,却在看清图案后,悉数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 这是一朵莲花,九片花瓣环绕蕊心。 并不算什么太特别的图案,只需用朱笔随意勾勒几下,连五岁小儿都能绘制。但如若这般有规则的形状作为印记出现在人身体皮肤上,却就显得过于不寻常。 陆彦见他许久不说话,自觉准备离去,闻澄枫忽然出声叫住了他:“等一下。” “陆彦,朕问你一个问题。” “主子请说。” 闻澄枫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看着偏殿紧闭的房门,开口道:“如果朕说,朕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印记,而且那个人始终在朕身边,你以为如何?” “那就要看他的身份了。”陆彦想也不想,“如果是个身份地位高的,很有可能他就是密谋死士刺杀主子的幕后主使。如果身份地位不高,那就应该是对方安插在主子身边的细作,想办法取得主子的信任之后,伺机动手。” “总之无论如何,这群人肯定是一伙儿的。” “是吗……”闻澄枫低声自语。 “肯定是啊!”陆彦没听出他话音落寞,手握着腰间佩刀,义愤填膺地喋喋不休,“主子您告诉我,是谁身上也有同样的印记,属下立刻去把那人抓起来关进禁室,严刑拷打,绝对撬开他的嘴巴。” -- 第114页 闻澄枫脑海晃过他和虞清梧同乘马车时,身边姑娘双眼闭着昏昏欲睡,如缎墨发滑落肩头露出后颈光洁皮肤。 素白如雪的肤色点缀一片绯红印记。 是九瓣红莲。 他掌心用力,捻在手中的白纸顷刻间化作齑粉散在风雪中,叹声道:“走吧,回永泰殿。” 陆彦惊诧:“主子你不去看虞姑娘了?” “走吧。”闻澄枫重复,人已然转身离去。 第46章 清醒(双更) 哪怕再舍不得,也必须要…… 闻澄枫当然不觉得虞清梧会想杀他,也不可能以为曾经的南越长公主会给人卖命,当什么小细作。 这是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陆彦那句神经大条的“这群人必然是一伙儿”并非毫无依据,甚至值得细细推敲,为何如此罕见的印记会同时出现在虞清梧和那批死士刺客身上。 闻澄枫想起他幼时刚被册封为太子那会儿,父皇对他说过一桩密辛。 在北魏皇室之中,有一批至死效忠于历任君王的死士。他们如鬼魅之影般神出鬼没,永不见光明,在暗地里为君王做一切无法摆出台面的腌臜事。 无论是投毒暗杀,亦或是栽赃嫁祸,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死士便是一把执行任务的无情刀。唯有前任君王临终授命,死士才会认继位君王为新主。 奈何先帝驾崩时,闻澄枫远在千里之外攻打临安,导致他至今没有寻到这批死士的下落。 而据陆彦所说这些刺客是自幼习武,且兵器材质上佳,不排除是皇家豢养死士的可能性。 既然北魏皇室有这么一批死士存在,南越皇室未必没有。照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闻澄枫心底生出一种很荒诞的猜测,昨晚那些刺客有可能是越帝留给虞清梧的南越死士。 每个人身上都有的九瓣红莲印记形同暗号。 虞清梧没有杀他的动机,却有派出死士的理由。 闻澄枫还没真的被爱意蒙蔽双眼,他能清晰感受到,虞清梧这些时日虽待他极好,却独独缺了亲近,到底是与往昔有所不同的。且她亲手摆入瑶光殿的陈设甚少,显然没有将魏宫当做长期停留之处。 她总片刻考虑都无便拒绝他,就差把迟早要走四个字写在脸上。 所以闻澄枫昨晚才会那般怕,怕她对着焰火许的愿是离开魏宫。 可闻澄枫绝不会放手,虞清梧自然也知晓,那么为达目的,就只能用上非常手段。犹如当日临安城中,他们在街边遇刺,贩卖面具的货郎以刺杀做幌子,真实目的在于劫走闻澄枫。相反,昨晚的死士很可能意图逼退自己,劫走虞清梧。 寒风阵阵,闻澄枫头疼症犯了。 前两年在军营中夜夜睡不好觉,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梦里一会儿是朝他笑的虞清梧,一会儿是躺在棺木里的死人;一会儿是肤色红润的虞清梧,一会儿又是浑身僵硬冰冷的尸体。 反反复复,拉扯着脑中紧绷的丝弦。他总觉得那两年多的时间里,自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 积年累月的梦魇,到底损伤了神经,落下头疼的毛病。如今只要思虑深些,就易复发病症。 御医叮嘱过,这种时候休息浅眠是最好的缓解法子。闻澄枫何尝不知,可每逢遇上和虞清梧有关的事,他便如同被磁铁吸引着的铁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回到永泰宫,他从柜中找出暂缓头疼的药,一连服下三倍于平常的量,坐在御桌边继续苦思冥想。 又觉得,其实他方才的猜测有明显不合理的漏洞,假若那些死士真是虞清梧找来助她离开的,那么后来他说让虞清梧先走,刺客有自己顶着,虞清梧完全没有理由留下来。 还有那些人毅然决然服毒赴死的举止。 虽说这是死士任务失败必须要做的自我了断,可规矩是人定的,虞清梧就是只没长牙的绵羊,怜悯心重得很,她不可能让手底下的人平白送死。 所以猜想不成立,刺客和虞清梧无关。 这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此一来,他就委实没办法解释九瓣红莲印记的相同……猜测又是有可能的……不,并不合逻辑……其实也并非没可能…… 闻澄枫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双重矛盾之中,犹如深陷迷宫寻不到出口,他十指紧紧抓着头皮,头疼欲裂。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怀疑虞清梧,他只是太害怕了。怕虞清梧想离开,怕她用尽办法一定会离开,把好不容易才重遇光明的他再度丢入无边梦魇,日日夜夜受尽相思之苦。 那两年间,他每一天都仿佛活在深渊地狱中,得不到救赎,就不知疲倦地拼杀。他眼里只有遥远的临安城,城中有座奢华散发光芒万丈的宫殿,榻上坐着一个人会对他微笑。 直到站在瑶华宫的废墟上,闻澄枫的希望破灭,世界崩塌。所有人都说他疯魔了,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放在心里的人永远不在了,所以他又坠回了最黑暗最冰冷的深渊。 闻澄枫不想回忆起那些梦魇,更不想回到那段日子。他害怕,他更恐惧。只要虞清梧有一丝丝离开的意图,就足以让他惊慌,所以适才已经走到瑶光殿门口,却又转身离去。 生怕听见虞清梧承认什么残酷事实,倒不如他先落荒而逃。 纵然他身为坐拥天下江山的九五帝王,可在虞清梧面前也不过只是小猫小狗罢了,无法忍受被主人抛弃。 -- 第115页 头越来越疼了,三倍剂量的药也抵不过他的不安。闻澄枫整个人从龙椅跌倒,御桌上铺就的绸缎被手肘牵连扯落,奏折与茶盏纷纷落地。 殿外职守的太监汪全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扶他:“陛下可是又犯了头疼症?奴才这就去请御医。” “朕没事。”闻澄枫嗓音低哑得不像话。 他无比清楚,自己痛的是脑袋,可病的却是心,御医治不好。 汪全是从前闻澄枫还没被废黜之前,就在东宫伺候过他的老人,多少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好强,不愿被旁人瞧见狼狈模样,唯独在有一个人面前不同,于是道:“那奴才去请虞姑娘过来。” 音落—— “回来!”闻澄枫厉声呵斥,“不许去!” “谁都不许去!” 不能让虞清梧知道她病了。 虽然这是个卖惨扮可怜的绝好机会,虞清梧外冷内热,心软最吃他这套。但闻澄枫深知自己现在的模样丑陋不堪,他忍不住地害怕,要是被虞清梧知道自己早已疯入膏肓,会不会嫌弃他,越发想离开他。 * 瑶光殿内。 虞清梧左手支额,右手执笔动作停顿在半空。 “黄芪三钱、忍冬藤四钱、连翘一钱,唔……还有什么来着?”她秀眉微蹙,喃喃自语,抬眼恰见琴月端茶进屋,出声唤道,“琴月,你还记得先前在西南时,我们曾遇到过一位游医么?” 琴月放下手里红漆盘道:“自然记得,当时姑娘给客人上茶时不慎摔了茶盏,手指被瓷片割伤,那位神医瞧见便给了姑娘一张药方子。后来我按照方子去药铺抓药,姑娘涂抹之后,伤疤立马就消失了。” “对对对!”虞清梧连连点头,“你说到点子上了,就是那张药方。” “你过来瞧瞧我如今写的,和当初那张药方比,还相差了什么药材?” 琴月应声站去她身边,低头将目光落在桌面宣纸上,细细回忆后说:“似乎还有三七粉与冰片各两钱……” 虞清梧闻言一拍脑袋,唰唰落笔将她所说的添加,而后待墨迹自然风干,把写了诸多草药名称与配比的宣纸交给琴月:“你且拿着这张药方子去太医署,抓了药碾磨成药粉后,交给永泰宫的汪全公公。” 琴月捻着突然被塞来手中的东西微愣,支吾问道:“既是要给陛下的东西,姑娘为何不亲自送去?” 虞清梧微笑看她:“你何时也有这么多为什么了,去送便是。” 琴月知道这是她不想说才会有的表现,自己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将药方叠好揣入袖中,出门办差。 而琴月离开后,虞清梧从书桌后走到窗边,目光透过雕窗上黏贴的大红剪纸望向屋檐皑皑白雪,嘴角笑意逐渐隐去,低声重复了一遍琴月方才所问。 ——为何不亲自送去。 大概是怕自己拒绝不了闻澄枫要她帮忙擦药的请求,怕自己指尖触碰他满身疤痕心疼不已,怕自己迎上他暗藏疯狂爱意的眼眸会做出错误选择。 她至今记得原书剧情,闻澄枫注定的原配皇后,在他登基后第一年的年节期间出现。 算时日,也就是这几天里了。 虞清梧长长叹出一口气…… 突然,眼睛被温热掌心蒙住。 “猜猜我是谁?”偏沉的女子嗓音自身后传来。 虞清梧没有停顿迟疑,几乎是瞬间轻笑着拆穿她幼稚的恶作剧:“靖福公主,别闹。” “真没劲儿。”闻槿妍松开手,嘟嘴埋怨,“一下子就被清梧你猜出来了,也不知道给本公主留点面子。” 虞清梧转过身,边给她倒热茶边煞有其事地道:“下次一定。” 闻槿妍被她逗乐,绢帕掩唇咯咯笑了起来,好半晌才止住肩膀上下抽搐,喝茶润过嗓子后道:“也就清梧你心态好,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玩笑话寻我开心。”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虞清梧坐姿慵懒,掌心撑着下巴,“公主难得进宫一趟,我自然不能怠慢了。” 她语罢,闻槿妍忽而“咦——”了一声,扭头狐疑看她:“你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么?” “什么事?”虞清梧眨眼,问得漫不经心。 她在北魏的日子已经清闲到了无聊的地步,闻澄枫不放心她独自出宫,在宫内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遂也从来无人登门造访,更枉论告知她瑶光殿之外的事儿。 见她是真的迷茫不似伪装,闻槿妍语速倏尔快了:“你当我今日为何进宫?” “清梧,你可知前朝那些大臣和世家公侯最近总聚在一块儿,他们私下里已经开始商量起皇兄的皇后人选了!甚至还有更过分的,那位清河王,直接以陪伴太妃为由把女儿送进了宫里,天天往皇兄跟前儿凑。” “我方才来的路上还瞧见她,端着一盅参汤走去了前殿。那一脸谄媚模样,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诶?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虞清梧在她愤懑不平的眼神注视下,淡淡轻笑:“你继续说。” 其实她能有什么反应,清河王此人名号虞清梧是知晓的。 北魏开国太`祖曾将清河地界分封给共同打天下的生死挚交,并下令清河王爵位世代承袭,永不撤藩。 但她之所以对清河王三字印象深刻,与此人乃北魏唯一一位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这响亮名声无关,而是原书中提及清河王的起因,是男主闻澄枫在宫宴上对清河王嫡女林溪薇一见倾心,而后二人两情相悦,喜结连理。 -- 第116页 所以此时闻槿妍口中说到的清河王之女,正是将来陪伴闻澄枫一生的正统皇后。 而虞清梧的反应,不过是感慨一句:该来的剧情总会到来的。 身旁,闻槿妍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喋喋不休:“清梧,你听我给你分析啊。” “依我来看呢,皇兄心里装着的人定然是你,这一点准没跑儿,可奈何现在有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虞清梧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听着。 “清河以东是高句丽,那边如今的皇帝野心不小,时不时出兵犯我大魏边境,这么些年始终是清河王挡着才没让对方占到便宜。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四个多月前父皇驾崩,高句丽的王立马前去清河,携了诸多金银宝物拜访。这手笔,摆明了是想拉拢清河王,撺掇清河王篡皇兄的皇位呢!” “而高句丽士兵擅远程弓箭,清河王多骑兵擅近战,这一近一远要真联起手来,可不好对付。皇兄和朝臣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为了避免战乱发生,再好的办法就是迎娶清河王爱女为皇后,以此来牢牢抓住清河王的忠心。那么只要清河王不反,任他高句丽再有野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闻槿妍说着换了个方向坐,面朝虞清梧,凑她近了些:“我这样讲,清梧你能明白我意思吧?” 虞清梧点头:“嗯,明白。” 闻槿妍啧道:“明白你还不着急?” “我为何要着急?”虞清梧依旧保持着温吞语速,“你方才也说了,他只需迎娶清河郡主为后,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守大魏太平安定,这不挺好么。” 何况清河郡主还是闻澄枫命中注定的真爱,如此爱情`事业双丰收的美事,世间难求。 她着急掺和个什么劲儿。 “我呸!好什么好呀!”闻槿妍急急把口中糕点咽下,猛灌了一口水说,“你知不知道,倘若皇兄真娶了清河王的嫡女,意味着什么?” “皇后乃天子正妻,就算皇兄之后再要给你册封,也顶多是个贵妃。妾室无论如何都越不过正妻去,上头有个人时时分你宠爱也就罢了,你还得处处向她低头行礼,不觉得委屈么?” 虞清梧想说自己坚决不可能介入旁人真挚感情,所以这些妻妾之争和位份之别于她而言压根不存在。 但她眼眸瞥过闻槿妍火急火燎的焦急神情,心中倏尔生出一丝疑惑。 她和闻槿妍从始至终只见过两面,上回雪中给她撑伞一次,今日是第二次。按理说,两人的关系只能算相识,而与相知相熟相去甚远。 可闻槿妍今儿一席话,乃至她进屋时蒙眼嬉笑的种种举动,都仿佛闺中密友般亲昵。说好听点是为她着想,说难听些却实在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味在里头。 这叫虞清梧不由得想起闻澄枫上次同她说过的话:当年断梁谷之战的逃兵家中,搜出了靖福公主的印信。 看来对闻槿妍,她务必得留个心眼。 虞清梧端起茶盏,幽幽吹开漂浮表面的茶末,芽色清茶倒映着桃花目眸光锐利。 她细细琢磨闻槿妍方才每一句话,总算发现了些许端倪。 虞清梧早在南越宫中就听少傅大人提及过许多次,北魏不似南越民风开放。在这边,女子只读女诫女训,而不学四书五经,因此女子为官议政仅在越地盛行,而在魏地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如今身处颢京,所见所闻皆是深刻印证了这一点,但闻槿妍刚刚说起…… 高句丽国君前往清河,拉拢清河王。 还将两人会面时间记得清楚。 以及朝中大臣私下会面的交谈内容。 这些可不是仅仅通过听说,就能知晓的。 而能够解释这些的,只可能是闻槿妍在朝堂上有眼线。 可她一个公主,甚至是受魏国礼制约束注定无法干政的公主,在朝堂埋眼线做什么? 彼时虞清梧身为南越长公主,前朝后宫无不有传言越帝欲立皇太女。纵然那般形势之下,她也没有把手伸到朝堂上。原因很简单,因为虞清梧没有图谋。 而闻槿妍偏偏这样做了。 说明她有所图。 这样也就能够解释得通,正是由于闻澄枫对自己的心思被闻槿妍察觉到,这位靖福公主才会与她套起近乎,与她做手帕交。 虞清梧浅浅抿了口茶水,她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倘若对方可能对闻澄枫不利,那么她就必须要弄清楚事态。 眼下便是时机,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探闻槿妍的真实目的,遂在闻槿妍一通“为她着想”的言辞后徐徐仄起秀眉:“唔——” “好像是挺委屈的。”她故作沉吟,末了,敛睫叹气恍如伤神模样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还不简单么。”闻槿妍深深望着她,“在这件事上,她林溪薇能依仗的不过是她那个藩王爹的滔天权势,可你不一样。清梧你依仗的,是皇兄对你独一份的爱啊。” “就拿今儿个送汤的事来说,林溪薇的汤落在皇兄眼里跟奏折劄子无异,但如果亲手煲汤的人换成你,皇兄定然开心得合不拢嘴,将那汤喝得一滴不剩。总之只要你肯争,皇后之位哪还有林溪薇的事儿。” 虞清梧眼睛微亮,瞧着像是被闻槿妍说动了。其实内心却在想,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 第117页 怂恿她去争,将林溪薇排挤出局,这样一来,闻澄枫与清河王联姻无果。 不谈感情,只看局势。这事儿的起因在于清河王送女儿入宫,便说明那位异性王有与皇家结亲的心思。 在靖福公主眼里,虞清梧若前去搅局,闻澄枫就极有可能不选林溪薇,这便得罪了清河王。再有高句丽国君不断利诱,清河王若反,天下动荡。 受其害的是黎民百姓和闻澄枫,再加个背负叛乱骂名的清河王,受其利的则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闻槿妍想做背后渔翁。 虞清梧了然一笑,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儿跟她玩聊斋呢。她假意装作很受用地样子点头:“公主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小厨房熬汤做糕点。” 闻槿妍当她是听取了意见,也勾唇微笑,又闲话了三两句女儿家之间的叮嘱,便以不打扰她为由告辞离去。 门扉开启,灌入呼啸冷风吹得虞清梧墨发飞扬,去永泰宫送好药回来的琴月见状连忙将门关严实。 她走进屋中,问道:“姑娘要去小厨房吗?我去安排食材。” 虞清梧懒洋洋掀眸看她:“听见了?” “嗯。”琴月点头,“我回来得早,就在门外候着,听到了一些。” 虞清梧从桌面站起身,转而走到里间的贵妃榻放松倚躺。她在后腰垫了个软垫子,又扯过珊瑚毯盖在大腿,侧身打了个哈欠才道:“我不去小厨房,你也不必忙活。” 她既看穿了闻槿妍的意图,就万没有跳进陷阱的道理。 闻澄枫得娶林溪薇,这是稳定时局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于理,这事儿虞清梧坚决不能搅和。 至于情…… 既然正牌女主已然出现,闻澄枫应当很快便会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看清存念感激与真正爱慕的不同。届时,也就不会再这样偏执地拘着她了。 可明明她理智分析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为何心里却像是缺了一块。冷静下来后,无端的失落漫上心头。 不一会儿,琴月送来小厨房热腾腾出锅的糖蒸酥酪。 虞清梧喜甜食,每日下午小憩后都会用上一碗点心,早已成了习惯。今儿个虽靖福公主突然造访,虞清梧不曾午休,但这糖蒸酥酪却是不能少的。 她用汤匙舀起一勺,孰料刚尝到味儿,就皱了眉,把调羹丢回碗中。 “今日小厨房是换人了么?这酥酪怎一丝甜味都没?” 琴月闻言端起银碗轻轻闻了闻,浓郁奶味裹挟着蜂蜜甜香扑鼻而来,单是闻着就知加了足足的蜂蜜和砂糖。 “小厨房不曾换人,点心也是和之前同样食谱做的。”她低声道,“是姑娘心里苦,所以才觉得糖不甜。” 虞清梧愣怔。 琴月瞧着她扬不起笑意的嘴角和眼眸,明知有些话她不爱听,这晌也忍不住说了:“姑娘分明是喜欢陛下的,为何偏要折磨自己,屡次三番回绝陛下、伤害陛下?” “我倒以为,其实靖福公主方才所言,话糙理不糙。只要姑娘愿意,陛下定会将您捧在心尖上宠。” “可我不愿意。”虞清梧说得毫不迟疑。 她语声发沉,音落的同时将雕花窗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寒风拂面,直把耽于温暖的脑子吹到冷静清醒才续道: “倘若现在是三年前,是半年前,是南越繁荣昌盛的任何一日,兴许我会认真考虑他的求娶。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南越不复,我不再是尊贵长公主,没有强大的母族作为靠山后盾,假如我答应了他,那么我能在他的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全凭他如今对我尚且有些喜欢。” “可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呢?我该如何?” “我便只是他空有位份的妃嫔,困在这深宫高墙之中,依附着他心底丁点可怜的旧情生存,甚至需要看他三宫六院中新欢旧爱的眼色生存。深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戏码。那时的我成了一件死物,和他手边一块镇纸、一副画卷无异,喜时捧在手心,厌时弃之如敝屐。” “我自认做了这么些年的长公主,虽不是真的飞扬跋扈,却也高高在上,学不会卑躬屈膝和三叩九拜的姿势。更学不来以色侍人,费尽心机讨好的把戏。甚至我的脾气与温婉贤淑沾不着边,我没有信心能得他一世欢喜。” 虞清梧感觉有些冷了,又将轩窗关上。 “在西南小镇的那段日子,做个茶肆掌柜,虽说士农工商,我的地位注定为人所瞧不上,可至少,我真真切切掌握着自己日后每一天的生活,而不是依存在他的一份感情、他的一个眼神之下,由他决定了我的后半生。”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虞清梧眼眸清澈,“人心是最不牢靠的东西,帝王心,更甚。” “我输不起,所以我绝不赌。” 哪怕再舍不得,也必须要舍得。 何况,这还是没把正牌女主林溪薇考虑进去的情况。 琴月一时无言,她早知换了个魂的长公主与众不同,胸襟与格局非寻常人能够比拟。句句在理的话,她无从反驳,只能干巴巴开口:“这碗糖蒸酥酪凉了,我去倒掉。” “不必了。”虞清梧淡声。 被寒风吹过许久的金属冷意刺痛了手指,一阵寒凉钻入皮肤,她恍然未觉。 -- 第118页 动作机械地将酥酪送入口中,同样早已冰凉,顺沿着喉咙食不知味地吞咽,转瞬凉透肺腑。 铜炉内通红炭火噗呲一声炸出火星,窗外匆匆行过一个黑衣暗卫,他步履轻盈,恍如踏雪无痕离去。 第47章 至此 原女主出现了。 “她真的这样说?”闻澄枫从堆积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凤眸隐隐闪烁。 黑衣暗卫跪在案前,低头回禀:“是。” 正是昨日匆匆行过虞清梧寝殿窗下之人。 闻澄枫嘴角上扬,登时搁了笔,唤道:“汪全,替朕更衣,摆驾瑶光殿。” 他原以为虞清梧每每拒绝疏离,是因着对他无情无意,所以自那日伤后就一直不曾去瑶光殿,生怕最恐惧的事实被赤`裸裸揭开。可而今他终于知晓,姐姐是喜欢他的,只不过有诸多顾虑罢了,这便好办。 林溪薇端着参汤走到永泰宫门前时,恰巧撞上闻澄枫一身便服,大步流星迈出高高门槛。 她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闻澄枫脚步微顿,瞥了眼漆盘中的汤盅,淡声道:“今日朕要出门,这汤用不上,你自行处理了吧。” 林溪薇面色含笑依旧:“臣女遵旨。” 她望着闻澄枫背影消失在幽深宫廊,把汤盅交给身后侍女拿着,自己则伸了个懒腰:“走吧,我们也出宫。” 侍女狐疑:“郡主不去太妃宫中了么?” “你这丫头,怎这般耿直。”林溪薇言语打趣间已经转身朝宫门方向走,“父王让我以陪伴太妃为由进宫,这不过是借口。他心里真正想的,是希望我能讨得陛下欢心。” “但这两天我也算瞧出来了,陛下心里明显藏着人,那我何必干棒打鸳鸯的事儿,巴巴往上凑多掉价。而送汤什么的,就当是父王安排给我的例行公事,无论陛下喝不喝,我把这桩任务完成就行。” 何况,她本也不喜欢陛下。奈何父命难违,不得不天天来永泰宫走个过场而已。 至于她喜欢的人嘛…… 林溪薇蓦地想起了什么,脚步不自觉加快。 年节尚未过去,颢京城中红火喜气融融。虽许多店肆因掌柜回家过年而闭门关张,但街道两旁形形色色的杂耍表演则比平时多出数倍。 闻澄枫带着虞清梧出了宫,两人没走几步就已见到了踩高跷、叠罗汉,以及凶险万分的高空走绳索。 虞清梧每看一场杂技,就往杂耍班子收赏钱的瓷碗里放一小块碎银,而后才离开,继续往前走看其他。 如此走了小半条街,原本鼓囊的荷包此时只剩下几枚铜钱叮当响,闻澄枫笑道:“你这也太大方了。” 虞清梧将最后几文铜板也打赏给说口技的艺人,末了道:“我从前在西南时,茶肆对面也曾来过杂耍班子。有时生意寡淡,两个小女孩演了一整天也买不起一碗茶吃。因为见过太多生活艰辛的,才会想到能帮便帮一些。” 闻澄枫眼底神色一顿,虞清梧虽出生为南越最高贵的长公主,但她本心真真很善良,连对路边最平凡的杂耍艺人都会伸出援手,所以那晚服毒自尽的死士必定与她没有关联,是闻澄枫自己因过分心慌而多疑了。 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如今反复无常的脾气。 可这样一来,红莲印记就变得无法解释。 “怎么了?”虞清梧察觉到他情绪变化。 “没事儿。”闻澄枫连忙敛睫藏好失神,笑着拉过虞清梧的衣袂,两人快步走到前头人群最拥挤的一处。 眼前地面摆了许多小玩意儿,一排排由近到远分别是草履编织品、木制品、瓷器、银饰,最后距离人群最远的则是玉石,俨然按照价值贵重程度区分。 再看守摊的小郎身边放着数多木环,他高声吆喝:“十文五环,十文套五环咧!” 虞清梧登时了然,原来是套圈儿。 她从前在西南小镇见过,规则大概是花了钱的玩客往前投掷木环,只要木环套中了相应物什,并且连中三环,那么东西便归给玩客。 “姐姐,我们试试吧?”闻澄枫在旁边道。 说着,直接让随行侍从给摊主付了十文钱。 他把五个木环全部交给虞清梧:“喜欢哪个便丢哪个,要是没丢中我就再买五环,定让姐姐满载而归。” 虞清梧站到摊主在地上画的白线后,她目光随意扫过。其实小贩能摆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什么上品,宫中尚食局随意拿只贵人吃饭的碗,都比距离他们最远的那块瑕疵玉石值钱。 但既是出来玩儿的,本就图个乐子,她视线最终定格在第二远位置的一只达摩银蛋。 虞清梧手指捻环,神情专注认真,腕部调整好角度后向前抛掷。 木环卡在达摩胖乎的腰身,不偏不倚正中!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登时响起鼓掌声。 闻澄枫近距离凝望着她侧脸的目光痴迷,只见虞清梧没有停顿,随即又抛出第二环。 不巧北边儿突然刮来一阵风,将抛掷半空的木环吹得偏离了原先轨迹,最终惊险套在了达摩头上,角度有些歪斜,但好歹也算是中了。 四周鼓掌声更盛:“厉害啊,这姑娘有点本事!” 虞清梧对这些称赞声充耳不闻,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她深知这第二环虽然进了,但卡的位置却十分不好,导致第三环再想要套中,格外困难。 -- 第119页 毕竟摊主在街边设这种套圈取物是要赚钱的,不可能让谁都套中亏了本。稍微懂点门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木环的口径和地上东西的大小差不多相同,抛掷者除非控制力道让木环在东西正上方落下,否则很难套中。 就算运气恁好,像虞清梧刚才那样斜着套中了,可由于木环堵在东西顶部,加大了整体物什的体积。接下来一环如同小圈套大物,也几乎不可能中。 虞清梧聚精会神抛出第三环。 木圈与达摩脑袋轻擦过,掉在了地上。 随之第四环,与第二环的木圈发生碰撞,果然又差之毫厘,没进。 周围的拍手声变成吸气声,不少看客摇头感慨:“我就说不可能投进三环,这不,又被摊主赚去十文钱咯。” 虞清梧眯着眼睛,不断调整手腕抛掷角度。 她倒不是真稀罕那一个达摩,而是觉得已经套中两环了,只差最后一点就能拿到,如果失手显得略微可惜。 后头付了钱来玩的人开始不耐烦催促,市井之语粗鄙不堪入耳,但虞清梧依旧没找到手感。 她终是收了手,把木环递到闻澄枫面前:“你帮我丢吧。” 闻澄枫眸光微荡漾,眉梢扬起笑了:“定不辱姐姐使命。” 虞清梧嗯哼一声,往旁边退开半步把位置让给他。自己是三脚猫功夫,而闻澄枫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百步穿杨真本事,她相信他能够力挽狂澜的。 闻澄枫姿态随意,众人还没看清他手腕是怎么动的,木环已经触到了银制达摩发出清脆声响,以一种极古怪刁钻的角度将歪斜卡住达摩脑袋的第二环推下去,第三环也就套中了。 摊主咬牙好一阵心疼,又碍于周围看客太多,不得已把银达摩给了两人。 东西虽不贵重,却也是好不容易套来的。闻澄枫当然想着给虞清梧,可身边人却摇头推开了他的手:“你拿着吧,达摩寓意辟邪除病,本来就是给你选的。” 闻澄枫愣怔,这才明白为何她方才没选相对最值价的玉石,而是要了这么个看起来丑不拉几的达摩蛋。 突然觉得手里的丑东西养眼了。 且细看之下,这物什外观竟有些许相像当初闻澄枫在南越时送给虞清梧的铃铛。 他掌心将银制器物握得更紧,生出温度。 之后又在街上游玩许久,接近午时,闻澄枫心想素来爱吃的姐姐该是饿了,遂走进一家饭馆子。他道:“我事先打听过,那家客栈的厨子是从临安招来的,应该合你口味。” 虞清梧听他这样说,也确实有些怀念菜肴撒糖的甜口菜系,点了点头。 店伙计见两人锦缎华服,一身遮不住的富贵气派,当即迎上前:“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闻澄枫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菜牌子,依照深刻在印象中虞清梧喜欢吃的食物,说道:“赛蟹羹、松鼠鳜鱼、清炖鸡孚、蟹粉狮子头,再来几道清口小菜。” 又补充:“葱姜蒜洋葱通通不要放。” 他都记得。 “好咧!”伙计一甩手中抹布,将木桌擦干净,请二人座下后便去后厨帮忙。 这家客栈二楼是住店歇脚的客房,用饭桌椅仅摆在一楼大堂,抬头向外瞧便是街上熙攘来往的行人。 闻澄枫倒了一碗荞麦茶推到虞清梧面前,仔细打量她面容神色,见她眉目舒展心情似乎不错,缓缓开口:“姐姐,我近几日认真想了想。你若不喜欢待在深宫高墙内,那便不待。” “方才一路走来我特意瞧过,这颢京城中,酒肆茶楼、客栈画舫,乃至典当行胭脂铺,各种店肆林立,不论姐姐想做什么我都能盘下那片地送给你。”他说着倏尔抿唇,“就算是想开秦楼楚馆勾栏院,我也没有意见。” 恰好店伙计上了菜,虞清梧用开水涮过碗筷后,边吃边听闻澄枫的后话。 “盘了商铺之后,我再去离宫门最近的南浦巷寻一座宅子买下,姐姐就住在那里,也方便我每日宫门下钥后,去你那儿睡上一个好觉。” 闻澄枫听过暗卫禀报之后瞬间通透了。 他要留虞清梧在身边,从前狭隘地把眼光局限在瑶光殿,可事实上,他是这天下之主,魏宫内每一座宫殿是他的,颢京城内任何一方地也都是他的。既然虞清梧喜欢在宫外做个店铺掌柜,那又有何不可。 无非他将有她在的地方当做家,至于上早朝批奏折,不过犹如农人耕地、匠人务工罢了。 虞清梧面色如常,低头喝着碗中赛蟹羹,内心却充满困惑。 分明月前还执着要她做皇后,当长公主,留在瑶光殿别乱跑的人,怎么突然说出来这番话。字里行间的意思无不在于,让她出宫做她喜欢的任何事都可以,住处也从宫内搬到宫外。 态度转变之大,不可能毫无契机。 虞清梧心思极细,最终将重点落在闻澄枫开口那句“近几日”。 近几日,他身旁比往常多了个人。 闻槿妍特意跑到她面前提及的那位清河郡主,林溪薇。 所以是原女主出现的缘故,而瑶光殿属于天子寝宫,她该给正主腾地儿了? 早料到会有这般结果,可没想到既定剧情来得这样快。虞清梧咽下嘴里羹汤,明显没有上一口鲜香了。 她深吸气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 第120页 突然,边上空位坐来一个人。 “好巧啊,大人也在这里吃饭?”话是对闻澄枫说的,少女柔美嗓音如黄鹂悦耳婉转,“正好你们是两个人,我这边也是两个人,大人不介意拼个桌吧?” 虞清梧不知她是谁,但有外人在此,她那些狐疑只能晚些再问,继续专心吃饭。 对面闻澄枫漠然回应少女:“介意。” “这客栈大堂有不少空桌,没必要拼桌。” 少女双手交叠半趴在桌面,左顾右盼之后,微噘着嘴小声埋怨:“别这么绝情嘛,好歹大人您也喝了我好几日的参汤,拼个桌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虞清梧夹菜的手陡然微顿。 ……参汤。 这几日天天去永泰宫给闻澄枫送参汤的人只有一个。 还真是应了那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到。眼前这位,便是同闻澄枫伉俪情深的原书女主了。 虞清梧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 少女身穿天蓝色齐胸襦裙,外披月白色斗篷,没有过多珠钗首饰点缀,单是往那儿一坐就自有番高门贵女的清华气质。却又与循规蹈矩的刻板闺秀不同,林溪薇圆脸桃腮,流转眉目含笑倩兮,粉唇翕动叫人觉得轻灵率真。 这般温婉可人的女子怎能不惹人心动,兼之她藩王嫡女的身份亦是皇后不二人选。 虞清梧淡淡搁下筷子,她道:“我吃好了,先回宫去了。” 语罢,谁也没看地顾自站起身离去。 桌上菜肴统共也没动几筷子,闻澄枫不知她怎就突然不吃了,但能明显感觉出她情绪不似方才玩套圈时高涨,皱起眉头下意识追出去是本能。 孰料衣袖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林溪薇铆足了劲儿拽他:“大人先别走。” “松手。”闻澄枫低沉声音满含不悦,碍于清河王那个长辈的三分薄面才没有甩开身后人,目光则牢牢追随着虞清梧快步离开的背影。 林溪薇从来就不是个乖乖遵命的性格,她有求于闻澄枫,自然不肯松手,说道:“大人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实不相瞒,我今日出门是背着我爹约了情郎幽会的。但这偌大颢京人多眼杂,免不得容易被哪个熟人瞧见,要是去我爹那里揭发我,那可就完了。” “大人您胸襟宽广,算是小女子求您,替我挡挡好不好?他们只要看见有您在,就绝对不会怀疑我是在和别人约会,也绝对不会有人到我爹跟前嚼舌头。” “松手。”闻澄枫对她的巴巴哀求无动于衷,眼见虞清梧身影消失在攒动人海中,他只觉林溪薇此人烦得紧,带了火气的嗓音冰冷如刀,“同样的话朕不会说第三遍。” 连朕都说出口了,便是圣旨口谕。 笑话,要他给林溪薇和情郎幽会做挡箭牌,可他和姐姐出宫也是来幽会的,怎没人帮他得偿所愿呢。 闻澄枫心烦意乱,再懒得顾及清河王的面子了,挥袖便要甩开林溪薇。 不料,却是林溪薇先他一步收了五指松开手,换了女子婉转声线在背后响起:“方才走掉的那位姑娘,是大人的心上人吧?我知道她什么突然生气。” 闻澄枫脚步骤然一顿。 林溪薇眼睛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续道:“依我看呐,她是吃味儿了。” “见到我和大人您亲近,她心里不舒坦,用眼不见为净来掩盖拈酸吃醋的事实。” “我去和姐姐解释。”闻澄枫低声自语。 话音飘入林溪薇耳畔,她轻轻一笑:“解释固然有用,却无法让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比想象中还要更在乎大人。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她静一静,兴许能帮她彻底看破自己的心意也未可知呀。” 闻澄枫眉峰皱起,总觉得她说的有哪里不大对,可偏生又找不出漏洞和错处,脚步不禁放缓。 于此同时,一名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迈着比军队士兵更刚直的步伐走进客栈,林溪薇灵动眼眸瞬间亮了几分,踮起脚尖朝他挥手:“冯伍,这儿!” 想来这就是林溪薇口中的情郎了。 举止神态仿佛谁家养的暗卫。 对古怪事物的极度敏感驱使闻澄枫看向此人,只一眼,瞳孔骤缩。 他转身回到饭桌旁坐下,敛眉沉吟。 这人后颈处有九瓣红莲印记。 和虞清梧相同的九瓣红莲,也和岁除夜晚护城河畔刺客相同的九瓣红莲。 客栈外的大街上,虞清梧脚下步子逐渐由快变慢,走到之后她甚至停下来回头遥望。 拥挤人潮中并没有她想寻的那抹身影。 虞清梧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在期待些什么呢?闻澄枫抛下林溪薇来追她么? 简直异想天开。 林溪薇是闻澄枫的命中注定,对彼此有爱慕情愫的男女在一起,只巴不得一日如三秋,哪还能想得到她。 如此看来,方才闻澄枫说让她在宫外经营店铺,在宫外建宅子住,果然算是个征兆。因为林溪薇出现了,闻澄枫会爱上她,而对自己的情意逐渐消散。 在乎没了,执念淡了,自然愿意打开牢笼。 再无所谓她去哪儿。 何况分明是她自己主动走的,矫情个什么劲儿。 脚步愈快。 第48章 争吵 “朕要你侍寝。” 闻澄枫手下暗卫效率极高,只一会儿功夫就将林溪薇所谓的情郎冯伍查了个明白。 -- 第121页 此人于半个月前同清河郡主相识,彼时林溪薇随清河王进京,初次来颢京的姑娘玩性大,听闻城外的武阳山上有座姻缘神庙很是灵验,便带了侍女前去求姻缘。 却不料她运气恁差,下山半途突遇山匪。 一群五大三粗的臭男人心思龌龊,瞧林溪薇生得白净貌美,就起了旖旎歹念,欲将人抢回去做压寨夫人。 林溪薇是自小被清河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当即魂都被吓没了,只一个劲儿的嚎哭。她万念俱灰之际,甚至想一死了之守住清白。 突然,从天而降一名侠士,仗义执剑打倒了所有山匪。如同民间话本子里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黑衣侠士踏过茫茫雪色,从山匪手里救出林溪薇。 涉世未深的姑娘感念侠士的救命之恩,又以为这是姻缘神显灵,赐给她的命定之人,对冯伍生出情愫。 闻澄枫走在回宫路上,听着陆彦在他身侧禀报,不由轻嗤:“这种故事就算编成话本,姐姐都不看。” 陆彦附和着拍马屁:“是,虞姑娘的确品味不俗。” “朕不是这个意思。”闻澄枫啧了一声,“朕是说,这事儿太假,也就只能骗骗林溪薇这种没脑子的小姑娘,要是换做姐姐,她转头就会把冯伍送去给你陆指挥使审讯。” 陆彦嘴角抽搐,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家主子三句话不离虞姑娘,见谁都觉得对方不如虞姑娘好。只是在冯伍这件事上,他虽查清楚了,却并不理解主子口中的太假,虚心道:“属下愚钝。” 闻澄枫轻蔑呵了一声:“朕且问你,林溪薇出门带的随行侍从打不过区区山匪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彦摇头:“几乎不可能。” 有资格跟随清河王不远千里来颢京的,定是手底下最精锐的亲卫,身手非常人所能敌。就算放到军中也能单挑小将领不落下风,何况面对几个山匪地头蛇。 可偏偏事实却是清河王亲卫打输了,全部被生擒。足以见对方武功之高,不像是单纯的土匪。 闻澄枫又道:“清河王亲卫打不过的山匪,结果被冯伍以一敌十,这个可能性又有多大?” 陆彦摇头得越发果断:“这也不可能。”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有人一早盯上了林溪薇,知晓她要去寺庙求姻缘,故意派出一队人马伪装成山匪演了场戏,又故意再林溪薇寻死之际,安排冯伍英雄救美,撩动清河郡主对仗义侠士的芳心。 可目的是什么? 闻澄枫追问:“那个冯伍是谁家的暗卫,查出来了吗?” 陆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道:“主子,此事蹊跷。” 闻澄枫蹙眉瞥他一眼,陆彦是战场上摸爬滚打爬出来的兵蛋子,头脑一根筋,直率到有什么就说什么,像这般别扭地避而不答,上回涉及虞清梧是一次,这回是第二次。 心底疑窦更甚,他冷了声:“讲。” 陆彦嘴唇快要抿成直线,说道:“我们的人秘密跟了他三条街,最终见他进了……靖福公主府。” 闻澄枫眼底猛然划过凌厉寒意,若有所思。 他回宫前又去了趟牙行,以行商之名弄来几张店铺租约和房屋地契,而后直奔瑶光殿。 已是日落西斜时分,虞清梧午时在外头吃得少,晚膳便让人布得早了些。她腹中空空,但莫名没什么胃口,对着满桌平日里最合口味的膳食,今日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一整个下午,她的心绪反复辗转,想的皆是既然原女主已经出现,且瞧闻澄枫与林溪薇在短短几日之内便互相情愫萌生,自己应当也就没有必要再留于魏宫之中了吧。 闻澄枫来时便见宫人端着饭菜撤出内殿,他随意瞥过,菜食已经凉了,但色泽光鲜的肉类摆盘完好,不曾动用一筷子,反倒是其中两盘蔬菜有被挑拣过的痕迹。 ……看来姐姐心情还是不好。 他又想起客栈中林溪薇的话。 推门走进殿内,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吹散半身寒气。闻澄枫脚步极轻,隔着星蓝色珠帘,他看见斜倚贵妃榻的女子身上只简单裹了件寝衣,凤仙花红轻衫薄透,映得她肌色如蜜。 虞清梧掌心捧着一盏热茶,许久未动,不知是用来喝的,还是仅仅当做暖手之用。她只神色怔怔地望着紧闭雕花窗出神,完全没有发觉身后站来了一个人。 直到闻澄枫拾起她拖曳地面的三千青丝缎发,虞清梧才回神坐起身。 她下意识想问“你怎么没陪着清河郡主”,但话欲出口又觉得这般言辞有些不待见的赶客意味在里头,容易煞了闻澄枫的面子挂不住,于是抿了口热茶后说道:“今日午时原是有件事要同你说,现在讲也一样的。” 闻澄枫恍然不知虞清梧如今心思已百转千回,他眉梢微扬正想说自己也有事要告诉她。 但虞清梧比他开口速度更快:“与清河郡主有关。” 闻澄枫微张的唇当即闭上。 他不由得开始期待林溪薇所说的吃味儿,倘若能亲耳听见虞清梧承认,只怕自己夜里做梦都会笑出来。 而烛光下,眼前人薄唇张开复又闭合的细微举动被虞清梧清晰锁入眼底,不禁唇角晃过低笑,心底平添半抹戚戚凉意。果然涉及到林溪薇,他就格外关心。 虞清梧努力保持平静,先说起一桩正经的事儿掩饰自己可悲的矫情心绪:“昨日下午,靖福公主来找过我。” -- 第122页 “她话里行间都在怂恿我搅黄你与清河郡主的婚事,目的俨然是诱使你和清河王君臣反目,其心不可不防。” 恍若一语惊醒梦中人,闻澄枫再联想起白日陆彦查出的消息,顿时了然。 闻槿妍对着虞清梧口蜜腹剑也好,谋划冯伍演了英雄救美的拙劣戏码也罢,目的是相同的。心思缜密之人,凡事喜欢下双重保险,以防某路失手,尚有后招。 不得不说,她这伎俩成功了一半,至少林溪薇确实对冯伍动心了。 可惜…… “我和林溪薇哪来的婚事?”闻澄枫道,“姐姐勿要听宫里纯属无稽的传言,稍后我就下旨谁都不准胡说。” 他与林溪薇互相都无男女情意,他也不会利用女子作为稳定时局的工具,更不会因为需要拉拢清河王就盯上林溪薇来坐皇后位置,割舍心中真正所爱。 虞清梧却对他这句否认不以为意,心想现在没有婚约只是现在罢了,但没准过几日便有了。 情深之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闻澄枫瞧见她低挂的细密眼睫忽然又显出落寞,还没忘匆忙赶来瑶光殿的意图。除了得解释自己和林溪薇没关系之外,更重要的,是投虞清梧所想所好,让她能够真正开心。 于是,闻澄枫伸手到衣袖中掏出一沓纸,于桌面摊开,推到虞清梧面前:“你来瞧瞧这个。” 虞清梧视线瞥过,被地契租约上盖满的红印章刺痛了眼睛:“这是什么?” “这三张是宅子地契,都是七进七出的大宅,落宅位置也很好。”闻澄枫献宝似的把整沓纸分门别类,“这四张是颢京城中生意甚好几家茶楼的租约,你挑挑看。喜欢哪个,就要哪个。” 虞清梧眨了眨眼,原来还惦记着让她出宫自个儿生活,并搬出瑶光殿的事儿呢,并且这般着急就找来地契。 似是巴不得她赶紧走。 看来他们俩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样也好。 闻澄枫要她离宫,虞清梧也确实不想多留。 她淡淡笑道:“其实哪张都好,我对住处和店铺在哪儿并没有太大要求,唯独有一点……” 闻澄枫以为她这是答应了,在她风情万种的艳丽笑意中迷了心神,脱口而出:“姐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唯独有一点……”虞清梧笑着望向他凤眸,“我要来去自如,融通自在。” 自己的通关文牒还在闻澄枫那儿,这些东西势必得拿回来,否则出不了颢京城。 她用相对委婉的措辞说道:“我可以在颢京城中经营茶肆,但肯定不会一直留在颢京。当南边有更艳的花儿,我就往南走;东边有更蓝的海,我就向东去;西边……” “不可能!”闻澄枫眸子在瞬间结出一层冰,深邃冷凝得不见丝毫方才春风化雨温柔。 虞清梧又想离开他,这绝不可能! “姐姐,我知道你因为今天中午的事心里有脾气,可你更应该知道我离不开你。”闻澄枫以为虞清梧还在吃醋闹矛盾,突然后悔自己被林溪薇的三言两语绊住。要是早知道姐姐吃起味儿来这么可怕,他定毫不迟疑甩开林溪薇追上街去。如今心慌不已,紧紧皱着眉,“别再说要离开颢京这种话,好吗?” 虞清梧自嘲挑动半边唇角,反问他:“为何不能说?”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何况她话已经说得足够含蓄,否则,虞清梧巴不得即刻离开颢京城,甚至离开京畿、回去越地。 她豁达,能够压下对闻澄枫的些许感情,成全佳偶璧人。但她还没有那么豁达,做不到在天子脚下,日日听着茶客称颂帝后恩爱,伉俪情深,再对来往客人笑脸相迎。 只盼从此离颢京城越远越好。 听不见、看不着。 可闻澄枫居然说不可能允她离开颢京,虞清梧将此归结为闻澄枫毫无道理的占有欲,觉得自己从前待他甚好,从今往后便只能永远待在他身边,待他一人好。 这一点,倒是在很久之前,久到三年前,她就见识过。譬如闻澄枫跌入明月湖驱走吴为,挑衅裴延之又排挤孟长洲,再譬如他不惜暴露在越帝面前踢蹴鞠,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要她别喜欢其他人。 蛮狠霸道得很。 虞清梧在今日之前从没心烦过他的偏执乃至发疯,也愿意极尽温柔,可这晌却是有些不耐了。 说不清是由于这段时日两人屡次三番的拉扯做了铺垫,还是因为这人分明已经有了林溪薇,又还来同她纠缠不清,吃着碗里的不忘望着锅里的,渣滓行为,磨人心性得很,不若一刀给个痛快,对谁都好。 闻澄枫深深望着她,被虞清梧眼底过分疏离冷淡的神情刺得难受,如尖利鱼刺卡在喉咙,有些不知所措。 他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凌厉了,霎时放柔声线,仿佛方才的一脸霜寒与他无关,墨眸微微荡漾出几分委屈央求。 “当然了,我刚刚的意思也并非是不让你迈出颢京,姐姐如果想看外头的山清水秀,这有何难的。无论何时,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推了朝中政务让太傅大人监国,陪你游赏烟……” “闻澄枫。”这次打断话音的是虞清梧。 想起眼前这人刚带她来魏宫那会儿,他们俩便如现在这般无意义地牵扯瓜葛。彼时虞清梧还会反省自己死遁带给闻澄枫的伤害,还肯顺着他些许,但如今不同往日。 -- 第123页 她见过林溪薇对着闻澄枫笑靥如花,明媚如春,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虞清梧阖了阖眼,哑着嗓子吐出一句:“……陛下,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有时候,压死骆驼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称呼变了。 闻澄枫脸色陡然一白:“你喊我什么?!” 虞清梧在窗边独自坐了大半个下午,自然不是凭空发呆。她自也想明白许多事,其中最透彻的一条不过是:长痛不如短痛,对谁而言都是一样的。 如今铁了心和闻澄枫划清界限,她索性什么也不顾地放狠话,压着心头酸涩,重复那声:“陛下……” “你再说一遍?!”闻澄枫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虞清梧说的越发顺口:“陛下。” “越地如今是魏国的附属,而我是越王的亲姐,是越地的公主,所以我是陛下的臣。” “这称呼,没错。” 虞清梧面色如常,说得云淡风轻,恍若和往常谈起天气暖了或冷了没有任何区别。殊不知这平平语调一字一顿虽入的人耳,却如同冰锥子扎在闻澄枫心头,戳停了左心房的跳动。 他慌乱间一把拽过她轻搭桌案的手腕。 虞清梧的衣衫轻薄,闻澄枫又没控制住手劲,这一抓是直接掌心与皮肤相贴。虞清梧不由得挣了挣,雪白皓腕登时泛起薄薄红意,分外刺眼。 她微蹙了眉,语调却依旧:“我知道有些话陛下不爱听,可忠言逆耳,我必是要说的。” “陛下就算留得住外臣的人,也锁不住外臣的心,为何就不能放外臣离开?” “陛下合该清楚我的脾性如何,倘若你为了一己私心非要困我于颢京城,那么我定绞尽脑汁也会想办法逃出,毕竟火烧瑶华宫死遁的事,我两年多前就敢做,如今胆量只增不减。而假若我的本事真就处处不如陛下,逃不出去,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我也不是干不出来。” “冥府之下与天宫之上,都是陛下的手掌心以外。” 闻澄枫眉心突突地跳,整张脸也因这句话血色褪尽,苍白面容半边隐在昏黄烛光下恍如暴虐鬼魅。 直觉告诉他,虞清梧身上有股比旁人更甚的惜命劲儿,绝做不出轻生勾当。 可听闻她死讯之后那两年间,日日夜夜缠绕着自己的梦魇叫他无比惊恐害怕,半点不敢冒险。 原本因怜惜虞清梧红了皮肤而欲松开的手掌不受控制地五指收紧,用力将人朝自己拉近,在四目相对的咫尺距离内死死盯着她,另一只手又挑起她的下巴,迫使虞清梧抬眸直视进他眼底。 近一个月来,他步步退让,处处讨好,回回压抑自己的暴怒,不是想听虞清梧说这些话的。 悬在闻澄枫头顶的稻草,也落了下来。 脾气彻底失控,容不得她闪避半分,闻澄枫压着嗓子发出的喑哑声音裹挟三分狠戾:“姐姐,你威胁我?” 虞清梧下颔骨被他捏得生痛,神情却不显,唯有撑在软榻的手紧攥着珊瑚绒毛毯,掐出指印。她桃花目淡然,气定神闲浅笑道:“不算威胁,外臣只是让陛下看清现实。” 烧着温暖地龙的宫殿,随着话音敲落半空,气氛凝滞到了冰点,连铜炉中的火星都不敢爆出声响。 闻澄枫竭力压抑的火气彻底被点燃,微眯凤眸漆黑深不见底,好似随时会扑上来咬人的血夜狼王。 阒寂良晌,在交错呼吸声中,闻澄枫突然松开了钳住她下巴的手,握紧虞清梧细腕的手则转而上移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朝后一甩,丢到榻上。 虞清梧背脊猝不及防撞到软枕,膈得她蓦地一痛,皱起秀眉。再定神,闻澄枫已经解开锦绣外袍扔到地上,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倾压下身来。 “好,好得很……”紧贴耳畔的声音像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一口一个外臣,一口一声陛下,你果然知道怎么样最能刺伤我,真是好得很……” 他看见虞清梧光洁脖颈有细小绒毛微微颤抖着,纤长眼睫亦然,如微风轻轻吹拂便会永远飞散的蒲公英,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痛,疯得无可救药。 闻澄枫低头咬住了她的耳垂,笑音是前所未有的恶劣:“既如此,姐姐身为朕的臣,是不是也该同外面那些人一样,万事遵从朕的旨意?嗯?” 虞清梧浑身僵硬,一时哽了喉咙发不出声音,而闻澄枫后一句话已经出了口: “朕要你侍寝。” “就现在。” 第49章 酸楚 ……孤家寡人。 齿列摩擦着耳垂并不痛,湿润而滚烫的气息,惹得皮肤酥痒。 虞清梧躲不过,便只能无声呼吸着,消化这简短几个字背后的含义。 她是现代人,不讲究贞操,这种事只要各自得了趣儿,便不存在什么委屈,她完全可以比闻澄枫更大方磊落。 而且,她也必须要大方,否则在这场拉扯中,就太掉价难看了。 虞清梧压下胸腔内翻滚的苦涩,也丢下被碾踩粉碎的尊严,勾唇缓缓笑了:“好。” “只要陛下答应事后放我离开颢京,任我自由。侍寝而已,外臣之幸。” 闻澄枫有一瞬的愣怔,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平静得不像话,出乎他所预料的所有可能。恍若又回到了三年前,越宫之中,他自以为擅度人心,看透诸事,唯独在长公主这里碰着了壁。 -- 第124页 时隔经年,他自以为足够了解虞清梧脾性,可事实上,他依旧不曾完全懂她。 只说出去的气话覆水难收,闻澄枫撑在她身侧的手攥紧成拳,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紧绷到沙哑:“可以。” 虞清梧坦然一笑,在得了他应允的瞬息动手抽解衣带。 其实这样也好…… 就当做各取所需的交易,她用这事儿换自己永远离开颢京,闻澄枫也用这事儿来填充他那始终骚动的占有欲。只是没料到她和闻澄枫最终会走到这一步而结束,左心房忽而痛得厉害,手中动作却义无反顾地加快。 虞清梧忽而有些庆幸今日殿内地龙烧得暖,自己仅穿了一件轻薄外衫,脱起来甚是方便,不必经受光鲜亮丽外表层层剥落的难耐煎熬。 当薄衫褪尽,露出如玉香肩,闻澄枫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因握拳过于用力的手背青筋爆出,凌乱呼吸声比窗外呼啸风雪声还重。 虞清梧抬手绕到身后解肚兜,女子发育成熟的身形隐隐勾勒出曼妙弧度,闻澄枫喉头仿佛烧了一团火。他喉结滚动,虞清梧就在这时抬眸朝他望来。 分明不含情念的桃花目流眄出婉转烟波,她唇角扬着,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歪头问道:“陛下还不脱衣……” “是要我帮你么?” 音落,肚兜的结带也解开了。 “够了!”闻澄枫陡然闭眼,抓过贵妃榻上的绒毯盖住虞清梧的身子,不漏半点春光。 而他起了身,扭头落荒而逃。 拂袖过,一片珠帘相撞声恍如玉碎。 殿门被大力踢开又猛然合上,连续两声“砰——”震得虞清梧心跳加快好似要跳出胸膛。 余音散在半空,她缓缓伸出紧捻住肚兜绳结的手摊开,看着掌心细密交错的纹路,又仰头望向富丽堂皇的镶金悬梁,眼睛起了一层薄雾,眼角有些泛红。 她赌对了。 闻澄枫不会这样碰她。 可这一瞬,虞清梧宁愿闻澄枫没有夺门而出,宁愿最不堪的事情顺从他们冷冰冰的话语发生。 毕竟,有情意才会万般顾虑,唯有无情者方能不留情面,随心所欲。 可闻澄枫已经有林溪薇了,何必再讲与她的那丁点旧情,迟早都会褪淡至无的。虞清梧鼻头发酸,眼泪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滚落面颊。她索性不再憋着,低头将脸埋在双手掌心中。 说来也挺可笑,两人唇枪舌剑、焦灼僵持着的时候她没哭。如今闻澄枫怜惜她,百转千回的愁肠反倒爆发了。 殊不知,她有时是真的希望闻澄枫薄情些,心狠些,只有这样她才能做到割舍留恋,干脆利落地在林溪薇这位正主面前大度身退。否则,人非草木,心亦非磐石,闻槿妍那日的话虽存了不轨目的,但并非没有在理之处。 每当闻澄枫温柔以待,她实乃生出过些许动摇,真怕自己哪日昏了脑袋,干出闻槿妍怂恿的不明智之事。 虞清梧缓缓弯腰蹲下身,捡起被闻澄枫拂落地面碎成七零八落的茶盏碎瓷片,握在掌心低头沉吟半晌,划破皮肤的痛意迫使她冷静松开手。再抬眼,泪水止住,眸底已是如水平和。 不该有牵挂,也不能有惋惜。 如今南越之事已定,闻澄枫再册封林溪薇为皇后,结亲清河王。前朝稳固,剧情就会逐渐依照原书中所写的推进。他将励精图治成为盛世明君,携手佳人睥睨海晏河清。 至于自己,此时不走,留下来当笑话么。 屋外—— 停了数日的风雪倏尔肆无忌惮地刮起来,拂过脸颊宛如冰棱在皮肤擦出伤痕,疼到骨子里。 闻澄枫推开汪全撑来的油纸伞,任由冰凉雪花给他发顶蒙上一层荒芜的白。他逐渐停下了脚步,在庭院中静静站立许久,忽然回头,凝望烛火悦动在轩窗投下的那片剪影。 他适才没控制好情绪,本该深埋在心底的疯魔怒吼出了声,是不是吓到姐姐,又伤了她的心。 这晌被寒风吹得清醒冷静,闻澄枫才意识到那些话有多混账。但又实属有些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及时收了手,否则,只怕虞清梧会从此憎恨他,再不愿与他相见。 无论如何,他该向姐姐道歉的。 闻澄枫又走回去,抬手欲敲门扉。 蓦地,一阵啜泣呜咽穿透门缝溜进了耳朵,闻澄枫陡然愣怔,举在半空的手良晌没有下一步动作。末了,长叹出一口气,终是离开瑶光殿。 在听见哭声的刹那,闻澄枫骤然明白。 他和虞清梧之间的隔阂,与恶劣地要求侍寝无关,而在于她坚定地不肯留下,他却偏执地困她于身旁。 他诚恳的道歉也许能止住姐姐潸然泪下,但无法让她肆意畅怀的笑。 这些时日自己做的桩桩件件,虽看似有所让步,实则在虞清梧眼里并无甚差别,治标不治本。 贺岁休朝的日子在茫茫雪色中一天天过去。 闻澄枫自那日在瑶光殿外淋了小半个时辰雪,回来后就把自己埋进奏章里,没日没夜地批阅折子。等御桌上有限的奏折看完了,他又去翰林院的文馆翻找历年卷宗,比年节前最忙碌的日子还要拼命。 好像只有身心俱疲到无暇思虑其他,那些如魔鬼般缠绕神经的疯狂情绪才会放弃折磨他。 这晌,闻澄枫握着朱批撰写在奏折上的字迹格外用力,不知是在与谁较劲,只怕收回这封折子的大臣瞧见纸面入木三分的字也得打上几个哆嗦,难免以为自己的上奏惹了皇帝陛下的怒火滔天。 -- 第125页 但要说比呈奏折大臣抖得更厉害的,当属永泰宫外内值守的一应宫女太监。 北地霜雪重,初春时节并不见得比寒冬腊月暖和。尤其前几日接连降雪,一棱棱冰柱子倒挂银装素裹的屋檐,见了晌午阳光,便嗒嗒地开始滴水,融冰化雪的寒意袭来,惹得指骨上折腾了人整个冬天的冻疮隐隐作痛。 若是放在往常,殿外宫人定然心照不宣地微挪脚步,朝门边儿或窗边儿靠近。 谁让殿内烧有地龙,暖意熏染如同春夏之交,这般舒坦,自是忍不住地想沾一些、再沾一些。可唯独今日,众人皆规矩守礼地站着岗,没动一点偷懒小心思。 无他,只因永泰宫内没烧地龙,连燃起的铜炉炭盆,也被陛下浇去一盏凉透的茶水,熄灭了。 有刚调来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脑筋简单,搓了半天手掌后,凑到一旁的大太监汪全跟前,压低声音问:“师傅,您说咱这位陛下是不怕冷么?” 汪全当即飞过去眼刀子,吓得人闭了嘴。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别的本事不见得好,唯有察言观色这一点绝对能在阖宫大内称上个数一数二,近些时日以来,多少猜着些陛下和瑶光殿那位姑娘的瓜葛。心道,纵然是陛下,那也是肉做的身子,哪可能不怕冷。 只不过一颗心被冻伤了,得用外边儿的冷抵一抵,才好受呐。 但寒凉至此,闻澄枫忍得,却是有人忍不得的。 这不,自小被清河王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一踏入内殿便不禁埋汰出声:“陛下您这儿怎这般冷?” 林溪薇一如既往地端着漆盘,只不过今日送的不是参汤,而换成一碗元宵。她屈膝行礼后不等闻澄枫开口道免礼便自行起身走到御桌前,揭开糖罐盖子撒上晶莹砂糖,然后将瓷碗搁至桌面。 闻澄枫没看她搞的花样,只要想起那日和虞清梧闹得不欢而散,起因在于林溪薇,他便对眼前人没好脸色。 不耐淡声:“你怎么来了?” “我爹叫我来的呗。”林溪薇耸肩。 自从宫外与情郎幽会被闻澄枫撞见后,她就半点不避讳御前讲真话,将态度敷衍明晃晃挂在脸上,“我爹说今天是上元佳节,要我进宫陪孤家寡人的您过个节。” 她说话间,闻澄枫笔尖蓦地一顿,一点朱色滴落在白纸如血渍晕开。 ……孤家寡人。 四个字宛如尖刀狠狠刺入他心头,轻飘飘地,却也毫不留情地翻出完好皮肤下血淋淋血肉,叫闻澄枫不得不承认,或许这话是林溪薇的无心之言,但究其深处,并没有说错。 姐姐不要他了,曾经照亮他生命的月光不惜以死相迫也要离他而去。 徒留他孤零零地坐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与无数个漫漫长夜为伴、与冰冷没有温度的宫墙龙椅为伴、与公事公办的朝臣为伴,不乏还有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奸佞,确实是孤家寡人。 闻澄枫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皇,他的皇爷爷,还有供奉在太庙中的列祖列宗,都沉迷炼仙丹,求长生。 他们都是孤家寡人,可没有心爱之人陪伴身旁,就算站在万人之上的巅峰,手握生杀大权,又有甚么意思。 他只是将自己锁在永泰宫中三日,失去姐姐独活三日,就已经受不了了。 林溪薇还在耳边絮叨,她大抵性情活泼,是以话比较多,叽叽喳喳跟夏日树梢的知了似的,落在本就心烦意乱的闻澄枫耳中,委实烦人得很。 不像他放在心头的人,静时沉稳持重,动时颦笑间皆显率性,动静两相宜,亦若淡妆浓抹总相宜。 倏又想起了虞清梧,没有刻意去思念,偏就如最不经意的一缕风、一抹香、一点温度存在他生命每一处点滴。 他割舍不下,也绝不会放手。 “朕且问你。”闻澄枫搁下手里毛笔,突然开口,“上次你同朕说,她吃醋了。可之后朕分明已经向她解释,她却仍旧脾气难消,甚至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诀别话,朕应当怎么办?” 林溪薇眨了眨眼睛:“臣女斗胆,敢问陛下说的脾气是蛮横地让您不准再见我,还是冷淡得连您也不想见?” “后者。”闻澄枫说。 他倒希望虞清梧是前者,在闻澄枫心里,那才是拈酸吃味的表现,至少他当初对孟长洲便是如此。但偏偏虞清梧张口离开,闭口外臣,专挑闻澄枫最不堪一击的脆弱之处狠狠刺刀。 除了漠视,闻澄枫在虞清梧身上什么都感受不到,也因此叫他逃避了三日,不知所措。 林溪薇摸着下巴思索:“这便有些难办了。” “女子大多都缺乏安全感,她一旦醋了,要么强势地想排挤走另一方,要么强行大度,忍住内心酸楚选择成全对方。”她说道,“前者只需要好言好语便能哄顺,至于后者嘛……” “后者该如何?”闻澄枫焦急追问。 林溪薇一笑,认真道:“虞姑娘瞧着便是心思极重的,陛下您得一遍遍反复地向她保证自己是一心一意才行,还得让她依赖您,认为您是这世间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闻澄枫蓦地眼眸一亮,恍若惊醒梦中人。 是了,姐姐认为他不值得托付。 因为他是皇帝。 第50章 私奔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被林溪薇点透彻的闻澄枫腾地从龙椅站起来,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想要立刻去瑶光殿。 -- 第126页 侯在旁的林溪薇被他突然大幅度动作吓了一跳:“陛下您去……” “清河王打算什么时候回封地?”闻澄枫沉声打断她的话,问来这样一句听似不相干的。 他是忽然想起,自己今日还准备了另一出绸缪,得先办掉。 林溪薇被问话,老老实实回答:“不出变故的话,应是后日。所以我今儿个,其实是来向陛下道别的。” “道别?”闻澄枫饶有兴致地反问,“你不想留在颢京?” “啊?”林溪薇原本欢脱的姿态顿时愣住。 留在颢京,这话父亲也对她说过,而且不止一遍。讲的是倘若陛下瞧上了她,那必然是要进后宫做后妃的。 小姑娘恍如被砸了一道晴天霹雳,脑子懵得浑不清楚,以至于无礼伸出手指了指闻澄枫,又掉转方向指自己,嘴唇半张了好半晌才红着脸憋出一句话:“臣女……臣女不喜欢陛下……也不想嫁进宫。” 闻澄枫知她误会了,皱眉毫不客气地说:“放心,朕也瞧不上你。” 语罢,又觉得林溪薇的心思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玷污了他留给虞清梧那片纯粹无比的心灵净土,极端的偏执欲起来,又补充道: “朕心里只有姐姐一人。” “你哪里都比不上姐姐。” 林溪薇:“……” 她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郡主,哪里受过这样毫不留情的贬低,瘪着嘴好一阵无语,强忍住脸侧肌肉抽搐皮笑肉不笑:“那陛下此言何意?” “你那位情郎……”闻澄枫顿了顿,“他是公主府的侍卫,你若留在颢京,岂不方便和他时时见面。还是说,你打算向靖福讨了人带回清河,当个外室养着。” “咳咳——”林溪薇猛然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没想到堂堂九五君王说起这种事居然也能跟市井平民一样直白,耳根顿时胀得通红,瓮声道:“都不想。” “为何?”闻澄枫挑了半边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溪薇只得鼓起勇气回复:“我在这段时日多少瞧出来了,他并不喜欢我,会答应同我出门游玩只是碍于我清河郡主的尊贵身份,不掺杂丝毫男女之情。既如此,我也看得开,好似强扭的瓜不甜,没有缘份的人也纠缠不来,倒不若大大方方的各自安好,还能在他心里留些许回忆。日后我再来颢京,当做好友见上一见。” 清河的民风较之魏地开放,那边生养出的姑娘也更率性果敢。林溪薇学不来府上姑姑教她那些讨男子欢心的弱柳扶风模样,如今永泰宫内无旁人,她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了,神色干脆。 但闻澄枫却在她朗朗话音中忽而沉默。 ——没有缘份的人,纠缠不来。 ——不若大大方方的各自安好。 ——留下些许美好回忆与念想。 轻飘声音仿佛回荡在大殿上空,久久萦绕。闻澄枫目光落在林溪薇身上,妙龄少女今日披着以凤仙花红为主色调的狐绒斗篷,登时似有另一道红色薄衫晃入他脑海,想起那日明灭烛火倒映在雕花窗的啜泣身影,恍惚失神。 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吗,想和他各自安好。 可谁说他们没缘份。 缘由天定,他就是天。 林溪薇被他黑眸凝视得不自在起来,以为自己说错话触了龙颜,抿了抿唇忐忑出声:“陛下?” 闻澄枫收回目光,面色淡然依旧,说道:“有时候看得太开,未必是好事。” “……容易错过。” “汪全——”他唤道,“带她去后殿。” 林溪薇歪头困惑,而闻澄枫已经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只一句笑音传入她耳中:“清河郡主该知道,除却一见钟情,还有另一个词叫做日久生情。” 林溪薇一怔,满腹疑云跟着引路太监去往后殿,在殿门推开的瞬间,眼睛蓦地睁大。 她望着站在殿内的黑衣背影,不确定开口:“冯伍?” 黑衣男子慢慢转过身…… 凉风迎面拂在闻澄枫脸颊,似把他连日郁结于胸的烦闷悉数吹散。继而淡淡望了眼后殿方向,问侍奉在侧的陆彦:“都安排好了吗?” “属下亲自办的事,主子放心。”陆彦道,“只是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要让清河郡主和冯伍在宫中见面?” “方才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闻澄枫低笑一声,“冯伍没对林溪薇一见钟情,未必不能对她日久生情。上元佳节素来是情人相会的佳期,如此良辰怎能浪费。” 陆彦讪笑挠头:“主子您又欺负属下读书少。” 这话弯弯绕绕的,他还是听不明白呀。 闻澄枫却没再多言解释,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伎俩罢了,能成自然最好,不成他也没有损失。 他不过是下了一盘赌注。 赌冯伍身为不谙情`事的古板暗卫,会被林溪薇的热情与魅力吸引,也赌清河王会为了爱女的幸福同意冯伍入赘王府,他在虞清梧堆积书架的小话本中看过许多无情侠士与富家千金的故事,赌此事之后林溪薇会感激他,清河王仅此一位爱女,自然也会站在他这边,而冯伍…… 情之一字,是催动背叛最好的毒药。 他需要一枚棋子,助他秘密掌握闻槿妍的动向,看看他的亲妹妹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更何况…… 闻澄枫遥望幽长宫廊,两侧悬挂着盏盏花灯,垂落各色斑斓的流苏,平添上元节喜庆气氛。 -- 第127页 他眉目舒展,心道自己得快些,再快些地让时局稳定下来才好。如同林溪薇所说,他要让姐姐放心,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值得托付之人。 从永泰宫到瑶光殿的路,闻澄枫走过无数次,但真正踏入殿门的次数,相反却少得可怜。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明明人已经到门外了,踟蹰犹豫、踯躅徘徊,最终压下汹涌思念,没有进去见虞清梧一面。 像是打心底里在害怕什么。 争执、分歧、疏离、冷漠。 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直到今日在林溪薇的寥寥话语中豁然开朗,闻澄枫脚步迈得越发大,轻盈矫健。 推开瑶光殿寝殿门扉,虞清梧一如以往每个下午,躺在贵妃榻上惬意午睡。 女子吹弹可破的白皙脸颊此时被温暖空气烘得红扑扑,闻澄枫弯腰拾起被她踢到地上的绒毯,帮她盖好。 可饶是他动作已经足够轻巧,虞清梧到底是小憩,入睡极浅,察觉到细微动静当即醒了过来。 她睁眼看见闻澄枫手指捻着珊瑚绒毯一角,正往她身上披盖,短暂愣神确定不是梦中错觉后,迅速收腿起身下了塌,站到地面屈膝行礼:“外臣参见陛下。” 闻澄枫心跳陡然咯噔一下,殿内温馨暖融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似又回到了那晚。 一言一语都生疏得不像话。 闻澄枫松开手中绒毯,酸涩在肺腑翻江倒海,仿佛呼吸都困难:“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么?” 虞清梧低眉敛目,沉默不答。 闻澄枫叹出一口气,直接将人兜膝抱回榻上,声音紧绷:“地上寒气重,小心别着凉了。” 虞清梧只觉一番天旋地转,身体便已经落在软榻,未穿棉袜的脚则被包裹进毯子,袭来暖意。 她一时间脑筋有些转不过弯,闻澄枫这是回去想了几日之后又觉得后悔,想重新旧事重提,准备要她侍寝了? 可现在才是下午,天光明媚的…… “姐姐,别再这样唤我了。”闻澄枫已经开口。 该来的,迟些早些都躲不掉,虞清梧覆在绒毯底下的手指不断揉搓着柔软貂绒,用小动作缓解心底不安,正襟危坐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归根结底,姐姐并非对我全然没有情意,而不过害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道,“我自是能用自身性命向九天神明起誓,今生今世只有姐姐一人,不论清河郡主还是明河县主,无论林溪薇还是赵钱孙李溪薇,我都不会多看她们半眼,否则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清梧没想到他话还没说两句,突然就开始发毒誓,委实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掌捂住闻澄枫薄唇。 也不敢再说什么陛下,什么外臣之类的话刺激他,情急之下,话音不由自主染上严肃:“你也好好说话,别张口闭口就是死字,不吉利。” 淡淡凝脂香自她掌心溢出,悠然钻入鼻腔,还有一丝暖驱散闻澄枫皮肤微微凉意。 可惜现下并不合适沉溺在这擦去距离的亲昵之中,闻澄枫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随即轻轻拉下她捂嘴的手,脑袋微侧道:“姐姐不是素来不信吉凶吗,怎也这般紧张?” 虞清梧忍不住想翻他个嗔怪白眼,但到底控制住了,只是仍旧因他瞎说话而口头不饶人:“你既然记得我不信吉凶,就也该知道所谓九天神明,我亦是不信的,那又何必起这劳子誓言,又虚又假。” 闻澄枫丝毫不恼她没好气的态度,反而勾唇笑了,只觉这样有真切情绪的虞清梧,才是她最鲜活模样。 “我起誓并非要你相信什么,而不过是借天做个证。”他续道,“证我句句发自肺腑,所言无愧于心。今时与往日相同,将来也不会变,我心里头有的仅是姐姐一人。” 把林溪薇完完全全摘了出去。 虞清梧蓦地觉得这殿内空气有些闷,似乎午膳用的那道蚝油鱼翅还卡了一丝油腻在嗓子眼里,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两口清茶吞咽下。 “那清河郡主呢?”她鬼使神差问了句,“她待你……” “她待我,便如臣待君。她往永泰宫送的那些汤,我不曾喝过一口,全部赏给了下头的人。”闻澄枫立刻接过虞清梧的话头,心想林溪薇虽叽喳烦人了些,但讲的话却还挺在理。姐姐心里有扇窗被霜雪蒙住了,哄姑娘之道便在于他得一遍遍地耐心擦拭,反复证明拳拳之心才能将轩窗擦净。 上回就是过于轻描淡写了,没让虞清梧宽心。 遂又说:“我有姐姐你,她自然也有她的心上人,两人此时正在后殿中情浓呢。姐姐如果不信,不若咱们一起去瞧瞧?” 虞清梧手捧茶盏的动作久久顿在半空,良久没想起来搁下。 闻澄枫说的每一句话落在她耳中都堪称震惊错愕,他是当真不喜林溪薇,那位清河郡主竟也不知在何时同旁人心意相通去了,完完全全偏离掉原书剧情走向。 而细究起来,原剧情崩塌早已经不值一提,毕竟自己如今活得甚好,还被本该施予她十大酷刑的人深情凝望着,这就是最大的变数。 虞清梧在他直白且露骨的情话中别开脸:“你连天打雷劈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我哪里能不信。” 闻澄枫笑:“那你还要不要离开颢京?” 虞清梧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下意识摇头。 -- 第128页 闻澄枫嘴角弧度愈深:“那便陪在我身边。” 虞清梧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就要应好。 但这回,声音就要溜出嗓子眼的刹那她猛然清醒回味过来,这事儿,不对啊。 就算没有林溪薇,她原本给自己定下的打算也只是暂时留在魏宫而已。怎就经着闻澄枫的循循善诱,跌入永远留在他身边这个陷阱了呢。 但闻澄枫方才的誓言,又那般真挚地说他身边不会再有旁人,且上回那些地契租约尚在瑶光殿抽格中存放着,没有将她困于后宫高墙的意思,按理讲她的顾虑其实是没有了,又缘何不能留下。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他到底是帝王啊,前朝后宫向来一体,如今再情深似海,也难抵得过朝堂如大山般重重压下来的身不由己,届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将含在唇齿间的这一声好咽回肚皮,才最理智。 虞清梧觉得这一瞬的自己简直犹如巨大矛盾体,脑子犯迷糊,思绪也纷乱。 而闻澄枫坐在她对面,将她所有神情举动尽收入眼底。往常遇事平和镇定的姑娘这会儿时而眼睫低垂扑朔如蝉翼,时而秀眉轻蹙贝齿咬过红唇,满面纠结。还有那双手不安地揪紧座下绒毯,直叫上好貂绒掉下白雪软毛。 “姐姐再揉,这绒毯可就要秃了。” 耳边笑音戏谑,虞清梧神色骤然一僵,指腹揉搓毯子绒毛的动作顿住,换而五指蜷缩内收,依旧是无所适从的表现。 闻澄枫眼眸余光瞥过淡淡轻笑,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否则在林溪薇进宫之前的那些时日,他也不会次次碰壁了,看来还得再下一剂猛药。 于是续道:“姐姐可有读过鱼和熊掌的道理?” 正心乱如麻的虞清梧不理解他话题如何就跳跃到了古书上,但这个问题相比起去留,委实容易回答太多,她当即点头道:“读过。” 孟子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先贤伟人早在数百年前便说过的道理,时至今日我才总算明白。”闻澄枫道,“在我心里,若这天下是鱼,姐姐则是熊掌,两个都要,是我过分贪心。” 此言一出,霎时隐有荒谬预感涌上虞清梧心头,她似乎听出了些许含沙射影的意味。 静待后话,果不其然,只见闻澄枫前一秒还含笑的眸光瞬间深了,尤显认真:“姐姐非以为我顶不住前朝压力会纳三宫六院,而我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有佳丽三千,可是姐姐啊,在将来的事上意见矛盾,不到见真相的时日是争不出结果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能让此事于这晌见真章。” “你究竟想说什么?”虞清梧莫名很紧张。 “《魏礼》载:八品官员可纳一妾,卿大夫可一妻二妾……姐姐瞧那后宫七十二殿,说白了,是给历代帝王的礼制,只要我没了这层身份,自然也就永远绝了坐拥三妻四妾的机会。” “姐姐啊——”他狎昵唤着她。 尾音拖得极长,喑哑嗓音拉出如糖丝,听得人头皮都发麻。 末了,用最轻松的口吻道出了世间最离经叛道的话:“我不当这个皇帝了。” “我想和你私奔,去哪里都行,天涯海角,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好不好?” 第51章 饮醉(双更) “一入宫门深似海呐。”…… “你疯了?!”虞清梧错愕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男人,“闻澄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啊。”闻澄枫顺着她的话音点头。 一副略显乖顺的神色坦然到实在让人难以联想,这人在几秒钟之前刚刚说过“不想当皇帝……想私奔……”此等无论百官还是百姓听了都会吐血三升的离谱之语。 可闻澄枫才不觉得自己疯了,恰恰相反,他是想通透了。 当林溪薇无意间说出那句孤家寡人的刹那,他就大彻大悟了:不论“孤”也好,亦或“寡人”也罢,都是君王的自称。虞清梧以为他会娶贵女为后,会选秀封妃,也都是因为君王要留子嗣血脉。 他们之间所有难以调和的矛盾和症结,都被同一把锁困住。 而那把锁,便是龙椅。 求医问病尚且讲究对症下药,只要他不再是皇帝,一切问题自然都能迎刃而解了。 闻澄枫心中自有一把如意算盘打得脆响。 虞清梧却只当他想一出是一出,又在胡闹。毕竟闻澄枫最近委实干过太多稀里糊涂的事儿了,譬如心血来潮要封她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做魏国长公主便是最典型一桩。如今又说不当皇帝,荒唐得变本加厉。 哪怕她知道这人的所有胡闹都与自己有关,但在虞清梧这里,她始终认定闻澄枫不该是意气用事的性情才对。 虽有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古往今来,为美人而放弃天下的,不是昏君就是庸君,乃至亡国之君。闻澄枫沾不上这些边儿,分明是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儿女情长这话,更适合他。 遂在震惊后缓了声音,语重心长:“不,你不知道。” “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你该比我更懂才对。从你受天下朝拜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不能随心所欲。”虞清梧道,“你的臣民、你的山河、你的列祖列宗,你可有细细想过?” “想过啊。”相比起虞清梧蹙了眉的沉着,闻澄枫虽也算得上认真的语气明显恣意许多,他道,“闻氏宗亲中有才能的亲贵不在少数。只要我挑选合适之人禅位,就不算愧对天下和祖宗。” -- 第129页 虞清梧眼皮突突直跳,心想倘若现在边上有盏茶,她定泼到闻澄枫脸上叫他清醒清醒。 这讲得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要叫祖宗听见,只怕太庙都得冒青烟。 而分明类似的话她从虞鸣瑄口中也听到过,小少年脸颊尚留些婴儿肥的影子,嘟着嘴朝她抱怨不想做皇帝了。彼时,对南越无甚家国情怀的虞清梧只觉挺好,用自损八百的方式扼死世家权贵,百姓日子好过起来便是好的。 可同样的话由闻澄枫说出来,她却本能地想摇头否决,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纵然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但就是不对。 再启唇的嗓音添了几分叹意,虞清梧问他:“你难道忘了,自己熬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忍辱负重走了多少路才终于坐上这个位置?” “我当然没忘。”闻澄枫看着她的眼神带有笑意,但在这一瞬却并不似方才柔和,仿佛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辛酸往日,说道,“可我也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踩了多少骨,被梦魇折磨了多少个日夜才终于找到你。” 这话音亦是乍听温声细语如和风吹拂春穗,可细品那不经意带出的颇重咬牙,便忽觉有飕飕凉意袭来。风将麦穗吹弯了,他精致眉眼犹如一束罂粟,极致美丽的外表下藏着侵略与剧毒。 虞清梧手掌抓着绒毯,她知道,闻澄枫这晌虽看似比寻常任何时候都温和,甚至瞧她的视线添有些许溺爱,但事实上,他心里是烧着一团火的。偏偏你没法知道火堆在哪儿,稍有不慎说错话,脚踩火焰,那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便如那日压她在软榻恶劣地要求侍寝般。 “姐姐,我早就说过的……” “这一回,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你不想放弃自在日子,那就让我来舍。” 初春浅薄阳光钻过窗棂洒在说话人身上,落出他上半身倾斜影子不偏不倚倒映在虞清梧颈侧,皮肤似被轻柔抚摸过般,燃起一串痒意。 闻澄枫又重复那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虞清梧缩了缩脖子,没忍住驳斥他:“是!你既明白不可兼得,就该分清楚孰轻孰重,选哪个才最正……” “嘘——”闻澄枫一根手指抵住虞清梧双唇,动作暧昧地将她未尽之言堵回嗓子里,带着几分不听劝的固执与顽劣,“我不想听你说大道理。” “我抉择过了,舍弃天下,我当然有遗憾,史书上缺了浓墨重彩的丰功伟绩,但也仅此而已了。可如果失去的是你却不一样,我会发疯,会觉得每时每刻都是黑暗,每日每夜都是折磨。” 他说着收回手指,重重点了两下自己左侧胸膛,“还有这里,会痛得喘不过气。” 既然虞清梧不肯主动朝他迈步,那就只能由他向前,将路走通。哪怕退位另立的路很难走,哪怕这条路上荆棘丛生,浓雾迷眼,但他早已认定虞清梧是生命中的光,是他陷入深渊的救赎。 虞清梧被他纤长手指压过的嘴唇有些发麻,脑子却无比清醒,她委实没想到,闻澄枫居然会这般恋爱脑。 沉吟着想了想,哪怕明知闻澄枫不喜欢听,可有些道理也不得不讲。他执念深至如此,犹似倒刺扎进心脏,无论如何,解铃还须系铃人,得由虞清梧动手,一根根替他取出来才能好。 “闻澄枫,这世间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的,你只是习惯,啊——” 这次没被抵唇,而是腰身一紧,被强有力的手掌揽住撞进了一个怀抱。 不算浓郁的龙涎香悠然钻入鼻腔,龙袍上密密麻麻的金丝绣线磨得她脸颊微疼。 虞清梧听见头顶传来嘶哑嗓音:“有!” 像猛兽被掐住喉咙苦苦挣扎。 虞清梧被他紧紧按在怀里看不见闻澄枫模样,错过了那双素来漆黑的眼眸被赤色染红的疯狂:“姐姐,你之所以在面对我时,能这么云淡风轻,这么冷静地顾全大局,本质是因为你没那么爱我,因为我在你心里可有可无。” “但你不知道,当我听说你葬身火海,那两年零五个月余四天,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也许吧,也许的确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他缓缓蹲下身,和坐在榻上的虞清梧平视,仿佛整个人都跪在她脚边,收敛眼底铺天盖地的酸楚,认真道,“可活得下去,不代表还想活。” “奏折、卷宗、朝政,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没有温度的死物。龙床是冷的,春茶是苦的,饭菜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身边所有人都是提一下动一下的木偶。除了你,一切都无甚意义,活着也没意义。” 他就差说出,姐姐要走,便是想要他死这句话了。 虞清梧望着他蓦然沉默。 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立场谴责闻澄枫的选择是如何不正确,如何不应该。 无他,只因有句话确是闻澄枫说对了。虞清梧没有经历过他的痛彻心扉,没有体会过他的苦不堪言。 说来惭愧,自己活了许久,却从未与人真正相恋过。是以无法得知闻澄枫口中不可或缺的深爱,究竟为哪般,她所有的冷静和理智,都添了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虞清梧没再出声,相反闻澄枫已经在她膝边幻想起了日后的生活。 他慢声说道:“近些时日众亲王和世子都在颢京,昨日陆彦已经将暗中调查过所有人品性与行事的信报呈了上来,我瞧过,其中不乏栋梁之才。我打算挑出一个最好的,在众亲王回封地之前直接把人留在颢京,下旨将东宫册宝授了。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四载,帮他在朝中扎稳根基,我就和姐姐私奔远走高飞去。” -- 第130页 “姐姐在西南小镇那间茶肆与院子的地契我还留着,可以回那儿去。沏茶打杂的活儿都交给我,姐姐就负责记记账册,将赚来的钱拿去买珠钗首饰和胭脂水粉,定是镇子上最惊艳漂亮的姑娘。还得把大黑和大白也一齐带上,它们在宫里天天吃肉被伺候得忒好,最近越长越胖,都快要抓不住老鼠了。” “姐姐。”闻澄枫说着突然将头枕到她膝上,嗓音变得轻软而依赖,满怀希冀地问,“你会等我的对不对?” 虞清梧依旧没说话,可她脑海中竟奇异出现了闻澄枫所说的那些画面。 茶肆对门东侧面儿植着一棵木棉树,枯木枝丫上的皑皑积雪慢慢融化,抽出点点嫩绿色芽尖儿。大黑与大白蹲在树根下,不知何时玩耍在了一块儿,它朝它挥一下爪,它又朝它扑去将毛色相反的伴儿压在肚皮下。 行经巷口的商队渐渐多起来,春寒陡峭,押镖人大多还裹着棉袍,双手缩在衣袖中,一迈进茶肆门槛便扯着浑厚嗓门大喊要热茶与点心。虞清梧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记账,店跑堂则端着茶碗看茶。 那跑堂背对她,瞧着身材甚好,马蜂腰螳螂腿,背却不虎,处处长在虞清梧的审美上。 待上好茶,男人转过身来…… 虞清梧陡然眼睛睁大,拉扯回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看向趴在她膝头身穿龙袍的男子。 怎么会是闻澄枫的脸。 她定是被这人反复絮叨,弄糊涂了脑袋。 而约莫太久没等到她回答,只听闻澄枫又重复问了一遍相同的话:“姐姐,你会等我的对不对?再有两年我就过弱冠了,按照南越的风俗也可以成婚了。” 他眨动着眼睛,眸底似坠满繁星,将心底欢喜毫不吝啬流露。 虞清梧目光停留在他龙袍上精巧缝绣的十二章纹,将他整个人衬得高高在上,纵使此刻他人做小伏低般蹲在自己脚边,依旧不减气度,不容轻视。和虞清梧幻想中那个粗布麻衣裹身的简朴模样,迥然不同。 两相对比,眼前的气宇轩昂才更该属于闻澄枫。纵未着十二章纹,他也自有日月星辰,山龙火黼。 虞清梧答不上话。 她若点头就是大错特错的千古罪人。 若摇头,迎着多少有些心动的男子温柔依赖,山眉海目诉尽缱绻,美过盛世山川河流,又如何忍心摇头。 心尖颤得厉害,喉咙似卡了根鱼刺般哽住声音,素来能算清醒理智的她此刻却是连思考都不会了。 正迟疑间:“叩叩叩——” 一串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将虞清梧解救,走进来的是陆彦。 耿直指挥使并不知殿内发生过什么,他神经大条也察觉不出气氛异样,知晓自家主子从不避讳虞姑娘,直截了当地回禀:“御史大夫求见。” 闻澄枫猝然皱眉,他现在没有心思处理和虞清梧无关的任何事,有些不耐烦斥道:“今日上元节,他不在家好好陪家眷妻儿,找朕来做甚。” 陆彦不同于汪全,打仗动武他在行,察言观色则是最学不会的。 他隐约能瞧出自家主子此时情绪不大妙,但听不出闻澄枫言下的逐客之意,板着公事公办的正经脸回话:“御史大人说有要事需当面上奏给主子,属下瞧他那样子也确实挺着急。” 但陆彦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他就看见朝堂上不怒自威的陛下用脑袋蹭了蹭虞清梧的大腿。 活像只小狗。 继而拈着撒娇少年音开腔:“姐姐放心,我不会过去的,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陆彦:“……”突然觉得自家主子像极了沉醉温柔乡的昏君。 虞清梧也是没想到他居然真就动真格,毛茸茸的脑袋在腿边动来动去,连带着衣物轻轻摩擦皮肤,惹出痒意。一时间心情复杂不已,只觉自己跟吊着君王不上朝的祸国妖妃差不多。 她伸手压住闻澄枫的头,不让他再乱动了。 腿边的人抬起眼眸,她就道:“你回永泰宫去,御史大人乃股肱之臣,他说有要事必定是真的刻不容缓。” “我不。”闻澄枫回绝得很干脆,又趁机抓住她伸来的手乱蹭。 虞清梧拿他没办法,闻澄枫身上那股子轴劲儿,她一向是知道的,无奈只好将自己的心思说明:“你刚才说的话,那般惊世骇俗,我怎么也得花时间消化,好好想想才行啊。” 闻澄枫登时不蹭了,用他那双深邃如旋涡,似能将人三魂六魄都吸入眼底的凤眸盯着她。 好好想就是答应考虑的意思。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只要不是明晃晃拒绝,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宽慰了。 于是当虞清梧再一次说让他先回永泰宫处理政事,闻澄枫当即答应,站起身随陆彦离开。 门扉紧合,虞清梧端起小案上早已凉透的花茶,猛灌两口,入喉清凉浸润肺腑,却压不下心头躁动。 她又去推窗,欲借寒风吹散心乱。 孰料却见三道趴在窗棂的身影映入眼帘。 虞清梧微愣,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琴月:“剪红梅。” 棋秋:“扫积雪。” 书瑶:“擦窗子。” 三个人同时出声,三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虞清梧心底了然,似笑非笑。 偷听被发现的三人当即低了头,只等自家公主脸色再沉些就老老实实跪下请罪。可她们却是见虞清梧笑了,沾覆水渍的朱唇轻启:“把年前埋在梅树下的那坛子酒,挖出来吧。” -- 第131页 棋秋与书瑶一愣,自家公主酒量有多差,她们都是清楚的,而琴月则在闻言后弯下腰开始刨土。 当初虽开的是茶肆,但每逢冬日仍旧有不少押镖商人询问能不能讨碗酒喝。风雪冻得人身子骨僵硬,一碗温热黄酒可驱散半身寒意。虞清梧便是在那时学会了酿酒,也区分了花雕、善酿、元红与香雪。 而哪有卖酒的人不沾酒,酒量自也随之练起来。虽不可能喝得大碗烧刀子,但已然比在越宫中时长进了不少。 她这晌心里发闷,凉茶不解愁,得换酒。 瑶光殿后有片湖,取了“听泉枕风”这么个雅称,与魏宫内大多图吉祥好兆头取出的景物名有些不搭,但也并不会有人觉得违和,实在是这片湖正中立一方石台的设计过于衬合这雅名。 不似寻常水榭是从两岸建长桥通往,这枕风听泉的水面上只有一个个石柱,大小比人的双脚宽不了多少,每踏一步都能听见湖水潺潺,好似自脚底流淌过般。 湖正中的石台不设亭檐与亭柱,单单一张四方石桌摆放,裹挟了水汽的清风吹来拂动翩跹衣袂,委实极雅致,不虚“听泉枕风”此名。 如今四张石椅各坐一人,桌上放红泥小火炉,煨着酒坛子,执酒提子舀出四杯琥珀色青酿。 虞清梧直接仰头灌了。 琴月再舀,她就再灌。 光看见喉咙不断吞咽,白皙纤长的脖颈脉动,却始终没说话。 棋秋与书瑶两人面面相觑,你看我一眼,我用胳膊肘戳你一下,你再耸耸肩,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酒量不再像当年惨淡,但也不能是这么伤身子的喝法呀。 “怎么不舀了?”突然,虞清梧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白玉酒杯,有些不满地抱怨。 “姑娘喝得太急,这儿风又凉,小心晚些醉了头疼。”琴月边说边暗中把酒提子从背后塞给棋秋,让她藏好,又在虞清梧眼睛四处转悠找东西时,开口问,“公主真准备答应陛下说的,舍了颢京私奔么?” 棋秋与书瑶顿时收了大眼瞪小眼,一齐看向公主殿下,她们都好奇这个。 只见虞清梧极短促地勾唇一笑,含了些讥诮的笑声回荡在湖面上好半晌才散开。 “我?”她指了指自己,“你们瞧我像是妲己褒姒之辈吗?” 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此时在酒酿作用下透出些红晕,单手虚支着额头身子柔若无骨地微斜,两绺额发被风吹拂扬起,将面庞遮挡得朦朦胧胧。以及那双半开半阖桃花美目,打了个哈欠后微显水光,像只娇贵慵懒的猫儿。 三人心想单凭这张脸,还真像是足以祸乱国君的月貌花容。 但自家公主的性子嘛…… 如果是三年多前,那副成日张扬跋扈,蛮不讲理的模样,没准做得出来不计后果之事。 可如今的虞清梧,委实不可能。 虞清梧现在缓过头绪来想想,她都拿捏不准闻澄枫刚才所说那些堪比癫狂的话,究竟是真的因为太过在乎而破釜沉舟,豁出去了。还是因为吃透她的性格不可能枉顾大局,学不来祸国妖女,所以只能妥协留下来的一招手段。 如果是后者,不得不说闻澄枫这步棋赢了。 到底是做皇帝的人,他比她更懂剑走偏锋,险招胜算大的道理。 纵使虞清梧后知后觉勘破他的小九九,也奈不过当闻澄枫说出禅位私奔四字,她其实就已经被逼到悬崖绝路。 但凡虞清梧坚持依旧要离开,闻澄枫绝对能毫不迟疑拉着她从悬崖跳下去,真抛了这天下江山向她剖白决心。所以虞清梧只能够答应留下来,如他所愿陪在他身边。 哪里是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闻澄枫那人精,早就算无遗漏,把她和皇位都纳入掌中。 乃至最后妥协让她好好想想,也哪能容她真的去思虑是私奔还是同留,分明是要她想着心甘情愿留下来。 虞清梧感觉自己被闻澄枫摆了一道,可偏又无可奈何,不由得撇嘴叹气。 她下意识去拿石桌上的酒杯,手腕高高抬起倾倒,张开的嘴巴却是半滴酒没喝着。虞清梧一愣,酒杯是空的,唤道:“琴月,给我添些酒。” 琴月见她双颊比之方才越发得红,遂悄悄用眼神示意棋秋将酒提子藏好了,耐心劝道:“姑娘少喝些。” “借酒浇愁要不得,愁更愁呐。” “我可不愁。”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虞清梧觉得琴月时而沉稳起来和越宫里那些老姑姑有些像,恁爱拘着她,缺了些畅快。她眼睛在桌面转了一圈都没找见酒提子后,索性趁棋秋和书瑶不备,左右手分别往两边一探。 抓来她们装满酒的杯盏饮尽了。 在三人微讶的眼神中,她长长喟叹出一口气,重复说:“我才不愁。” “你们不是早看出来的么,我对他并非没有心思。”虞清梧道,“只不过始终没弄清楚这心思有多重,总觉得似乎是没到能为了一个人就放弃日后数十载光阴自由自在的地步,毕竟……” 她顿了顿,见琴月听得失神,正是偷酒的好机会。当即长臂伸到对面又迅速收回,石桌上最后一杯酒也入了她的喉,砸吧两下嘴才续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呐。” 琴月:“……” 她觉得虞清梧多少有些醉了,瞳中神色愈来愈空。 -- 第132页 何况哪有没醉的人会这般抢酒喝的,还一个劲儿的嘴硬要强,分明愁得都笑不出了,还偏说不愁。 突然,虞清梧拍了下桌子,吓得三人肩膀一耸:“你们说,明明当初挺乖的一根苗子,怎就长歪成这般……” 第52章 放手 他不贪婪了,也不奢求了。…… “其实,也不算长歪吧?”说话的是棋秋,有些小心翼翼,“我记得那年腊月廿九,姑娘召吴先生进宫说书,陛下来前殿时正好听见公主笑得畅意。我至今还记得,陛下那时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之后的事,虞清梧比她们清楚。 闻澄枫拿着她的令牌出宫弄来两只装在福袋中的达摩不倒翁,又在回瑶华宫的路上,借虞映柳之手掉进湖里。 他也是算准了一切。 知道虞清梧会担心着急,所以势必再顾不上吴为。也知道虞清梧会帮他出头,把成日挑衅惹事的虞映柳惩戒得再翻不出花样。更知道虞清梧会去看望泡了水受寒的他,趁机拉近距离。 依旧是一箭多雕,剑走偏锋,闻澄枫始终将这把式用得很好。 棋秋说得没错,不算长歪,哪怕少年之气的闻澄枫模样生得人畜无害,也在她面前表现得乖巧温顺,但他骨子里一直藏着股狠劲儿,偏执劲儿。否则不会为了把她带来北魏,就给她下药。 虞清梧觉得嘴里没味儿,又开始找酒提子了,棋秋顶不住她看过来的眼神,把烫手东西丢回给琴月。 琴月为了防止她再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酒提子丢进湖里。木勺漂浮在湖面,顺延水流而下,离她们渐远。 她很清楚喝酒解决不了任何心事,唯有说开与想通可以,遂道:“依我看,陛下待姑娘的心属实是很难得了。姑娘只需将瑶光殿当成家,每日朝阳升起时出宫开了茶肆门做生意,夕阳落下便打烊回宫,陛下会尊重您的。” “至于姑娘担忧男人的心意善变,可以现在就哄陛下写个圣旨,若他日后身边有了其他人,放姑娘自由便罢。不过嘛……”琴月微顿,“我以为陛下不会是那样的人。” 虞清梧轻笑反问:“你也才二九芳华,怎么以为出所以然的?” 琴月也说不上来理由:“总之就觉得不像,小话本里写的负心汉大多自以为是,自诩高傲,陛下都不沾边。” 虞清梧听着,极缓地点了点头。 被风吹久了,她脑袋逐渐昏沉,反应也变慢许多,需要小半晌才明白过来琴月说了什么。大体理解是夸闻澄枫的话,她就下意识认可点头,哪怕两人最近起了不少争执,可她一直都知道,闻澄枫是个好的。 所以夸闻澄枫的话,就对。 批评他不好的话,就不对。 “姑娘如果还不放心,或许可以想个办法试探一番?”琴月又道,“就比如寻个漂亮点儿的宫女,给人打扮成绝色送去陛下身边。假若陛下瞧上她了,那自然就再没姑娘什么事。可假若陛下……” “你说什么?”虞清梧骤然抬起头,用那双被酒酿熏得缺了清明的混沌眸子紧紧盯着琴月。 她虽然脑子迟钝,但耳朵还没聋,能将听见的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 ……要给闻澄枫送漂亮宫女。 这是喝醉了的虞清梧总结出的信息。 “不许!”她开口语气忽而很坚决且急切。 “不许给他送人!他连清河郡主都看不上,能瞧中什么宫女!我不许嗝——” 她打了个酒嗝,后面半句话因此没说出来。 ——他喜欢的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虞清梧顷刻间愉悦起来。 好像人大多这样,只有彻底喝醉了才能正视自己的心意。敲裂层层冻土,挖到最深处看看,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究竟有没有密密麻麻的根与茎攀爬蔓延到血肉里去。 虞清梧趴在了石桌上,双臂上下交叠,头搁在衣袖上遮住了嘴唇和半个鼻子。 她心想,再喝最后三杯。 美酒穿肠过,把所有不安与忧虑都压下。喝完这酒,她便只顺从本心地答应闻澄枫。 同他在一块儿,做他身边人。 于是眯着眼睛嚷嚷:“酒提子呢?你们把酒提子搁哪儿了?” 书瑶心虚看了眼远处湖面,没望见漂浮物,估计已经沉到湖底了。于是转头向琴月求助,但这会儿琴月也露出了没办法的眼神,她想不到还能说什么来阻止公主喝酒了。 而虞清梧也确实争气,她没找见舀酒的木勺,便直接上手拎起酒坛,仰头直接往嘴巴里灌。 看见琴月她们三个一齐站起来,便转身朝后跨出大步,整个人稳稳落在湖面石柱上。 她虽然醉了,但到底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利落动作和敏捷身姿是肌肉的记忆。只要她想躲,琴月就追不上,更何况湖上的每一桩石柱都大小有限,只能容一人站下。 三人无可奈何,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举着酒坛子吨吨喝个不停。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闻澄枫以最快速度决策好御史大夫那边奏上来的急报后,大步流星往瑶光殿走去。可值守的宫女却说姑娘不在屋中,约是半个多时辰之前去了听泉枕风湖,他便又脚下生风赶往后殿。 闻澄枫到湖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虞清梧站在离岸边很远的石桩子上,遥遥距离看不清她姣好五官,但明显可见一抹霞红身影耀眼屹立,让天光水色与映衬她身后的假山瑰石皆黯然失色。 -- 第133页 想起适才她说的会好好考虑,闻澄枫唇角勾着柔和笑意朝前走去。 可踏过一个个石桩,他突然发现虞清梧怀里似乎抱着什么,瞧着似酒坛子。 ……姐姐喝酒了吗? 印象中,她分明酒量不好的。 又往前走了两步,陡峭春风送来琴月的声音传入闻澄枫耳畔:“姑娘,醉酒伤身,这花雕后劲儿又大,您不能再喝了。你把酒坛交给奴婢,好不好?” 琴月宛如哄小孩儿的语气紧着心焦,站在离虞清梧最近的那方石柱上朝她伸手,动作之小心翼翼,生怕自家公主脚底踉跄,落入水中。 但虞清梧醉得太厉害了,她听不见琴月在说什么,只觉耳边尽是嗡嗡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的表情与举止都遵从下意识的本能。 她把手里拎着的酒坛倒了过来,滴答滴答,最后两滴晶莹酒液混入湖水。 “居然没了?”她语气惊诧,遗憾嘟囔,“真是不经喝。” “是是是,它不经喝。”琴月连忙附和,手又向前伸了些,“既然酒坛空了,姑娘和奴婢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虞清梧大着舌头,口齿不怎么清楚,声音却不小,听得闻澄枫心头一颤。她又说:“你要是再过来,我就真的要掉下去了嗝——” 掉下去? 跳下去? 咬着舌头的含混吐字让“掉”和“跳”听起来差不多,闻澄枫的心蓦然揪紧,再隔水望向那道夺目人影,忽而抽下髻间珠钗,如瀑墨发被微风吹拂扬起,像黑羽鸟儿在空中肆意飞舞,而她孤影萧瑟,摇摇欲坠。 姐姐要跳下去。 骇人猜测在脑海中浮生,越来越清晰。 这片听泉枕风湖虽处处景致风雅,但水流却比宫中任何一片观景湖都更湍急,也更深。 跳湖,便是寻死。 她答应自己好好思虑的结果,就是这般吗? 宁愿溺水而亡,沉入冰冷湖底丢掉性命,也不愿同他携手站在一块儿。 明明,她想要自在肆意,不困于宫闱,他便拿了地契租约,允她住在宫外。她担忧君心善变,见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以钟情于谁,他便把誓言与承诺说了一遍又一遍,就连座下龙椅也可为她抛舍。 可纵然这般,她竟还是不愿吗? 宁死也不愿…… 这倒实在叫闻澄枫不免生疑虞清梧待他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亦或原本便只如同凉茶寡淡,不值一提。 闻澄枫五指握拳,跟在远处伺候的宫人只觉水上晃过一道玄影,快比蛟龙。可他们不知,闻澄枫看到的,是虞清梧甩手将空酒坛丢入湖中,砸出的水花溅了半丈高。 冰凉湖水飞在脸颊恍如刀割破皮肤,痛得凛冽。他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钟沉入湖面的就不仅仅是一支簪、一坛酒,而是那抹明艳娇贵的红纵身跃入水中。 虞清梧醉得太厉害了,其余三人半口酒没喝着,她就已经饮完整坛花雕,如今后劲上头抵不住,开始发酒疯。 前一秒刚把酒坛丢下去,后一秒她就全然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要找坛子。 琴月实话实说:“坛子被您亲手丢了。” “丢哪儿了?”虞清梧迷糊反问。 琴月道:“周遭只有湖,您说丢哪儿了?” 这话对此时的虞清梧而言,太绕,听不明白,只能捕捉到其中关键字:湖。 东西去湖里了,她要找东西,这是醉酒后头脑简单之人的逻辑,所以她要去湖里。 “姐姐——不要——”闻澄枫错愕瞪大眼睛,嗓音撕裂破了声。 扑通——扑通—— 两道溅水声几乎同时响起,他没有半瞬犹豫跳入湖中,彻骨冰凉的湖水漫过身体,这一刹那,闻澄枫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姐姐会不会冷,还有另一个…… 他不贪婪了,也不奢求了,只要虞清梧无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澄枫在水中抱住了虞清梧,他使出浑身巧劲与蛮力,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往上游。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怀里的人才能少受些苦。 他一手搂住虞清梧盈盈腰身,仅用单手撑岸,总算从水里爬出。宫人乌泱泱围上去,但被闻澄枫似未化开冰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那双眸子漆黑,铺满瞳孔的阴霾铺天盖地。 闻澄枫直接将虞清梧带去偏殿汤池,融融暖意迎面而来,虞清梧在他怀里动了动,像是挣扎着想要挣脱。 她眼睛紧闭,眉头紧锁,感觉自己快要难受死了。衣裳湿漉漉贴在皮肤,又粘又冷,可五脏六腑却是热的,仿佛有把火在灼烧着她的胃。还有最令她崩溃的脑袋,钝痛阵阵袭来,疼得似要裂开。 虞清梧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没遭过这样的罪。委屈和烦躁情绪涌上心头,她踢着双腿开始打滚。 离汤池还有几步路,闻澄枫自不可能任她胡闹摔下去,便收紧臂弯将人搂得更紧。 可这般禁锢令虞清梧觉得越发不舒服,抬起手朝半空狠狠挥出去。 “啪——”清脆响声在偏殿半空回荡。 软绵绵不算重的力气,却足以留下浅浅红印子。闻澄枫脸歪在一侧,被猝不及防的巴掌打懵了。 他知道虞清梧烂醉如泥,也知道她醉酒吹风又跌入湖中,身体定然不舒坦。这晌沉沉昏睡着,恐怕连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怪姐姐打他。 -- 第134页 就算虞清梧如今是清醒着的,闻澄枫骤然被莫名其妙地扇打,也决计不恼,还会将另半边脸也凑去她面前,任她拳打脚踢怎么样都行,只要她开心就行。 可闻澄枫脸色还是苍白一瞬。 他嘴角极其牵强地扯出浅薄苦笑,就连醉在梦中,姐姐都不愿意和他亲近,他又凭什么用尽手段将人留下来。两人谁都不是软性子,闹得太凶,只会两败俱伤。 总有一个人要先低头。 被朝臣说雷厉风行、铁血手腕的闻澄枫,独独对怀里人没了主意办法。 最终,笑意变得温和,喉咙干涩地说:“姐姐,乖一些,驱了身上寒气才不会着凉。” 他将人放在了铺就貂绒毯的软榻上,而后让琴月进来伺候。纵然担心,但这里属实没有他的事儿,留下来于礼不合,况且汤池洗浴是闻澄枫最旖旎的梦,再好的自制力也不见得能做成柳下惠。 只是抬步离开之前,他唤住了琴月,低声问:“姐姐今日为何突然想起喝酒了?” “具体的,奴婢也不知。”琴月垂首答话,“但约莫是心里不爽利罢,陛下您知道的,姑娘不是会闷事儿的性子,便总会找些法子将情绪发泄出来才舒畅。” 琴月的话又是一记重锤砸在闻澄枫头顶。 不爽利,是自己提出的过分要求让姐姐难抉择,心里难受了。他强撑着神情又问:“姐姐可还说过什么?” 琴月想了想:“公主起先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后来又……” “够了。”闻澄枫厉声打断琴月未说完的话,留下一句,“照顾好她,别让她染了风寒。” 言讫,落荒而逃。 闻澄枫不敢听下去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头念的更不是什么好话。从此萧郎是路人,姐姐没有心上人,仅有的那点儿心意也是对他的,所以他便是萧郎。 可倘若再步步紧逼,他们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终会成路人。如同今日这场闹剧,伤痕累累。 闻澄枫的筹码,分崩瓦解。 琴月望着陛下比飞还快的脚步,无法只能将没说完的话默默咽下。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闯祸让陛下误会了什么,自家公主后来又说的,是她不许旁人给陛下塞姑娘啊。 但方才余光瞥见陛下侧脸红痕,五根手指印俨然是虞清梧打出来的,心想哪怕在小话本上也不曾见有哪个男子会对女子这般纵容与温柔,便又觉得,无论陛下误会什么也定然不会责怪自家公主的。 他们犹似天定的姻缘,合该美满。 就连名字也那么般配,澄与清,枫与梧。 闻澄枫没回永泰宫,他在瑶光殿沐浴清理后,换上干净衣裳,去了小厨房。 今日上元,吃一碗寓意团圆的元宵是祖祖辈辈留下的习俗。林溪薇送到闻澄枫面前的元宵,他一口没吃,意义不凡的东西该给心里念着的人。 闻澄枫将厨房里的宫人一应打发出去,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擀面皮擀破洞,煮饺子煮糊锅的蠢货。 一个个雪白元宵在他掌心滚得圆溜,煮熟后漂浮汤水上,隐可见薄皮之下黑色芝麻馅儿。闻澄枫全程没有假手于人,最后连漆盘都是自己端着走了一路。 寝殿内,御医已经来过给虞清梧扎了针,棋秋熬好醒酒汤喂她服下,书瑶则在一旁薰艾驱寒。 闻澄枫进来时,虞清梧将将醒来,正在喝茶润喉。她头还有些晕,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见到闻澄枫手里端着的元宵表面洒着梅花瓣儿末,还冒着腾腾热气,被酒液掏空的肚皮不禁咕咕叫唤起来。 见她视线停驻,闻澄枫道:“今日上元节,姐姐尝尝看我亲手做的元宵。” “你亲手做的?”虞清梧讶异。 “嗯。”闻澄枫声音比寻常淡然不少,“吃过这碗元宵,就算我和姐姐最后一次团圆了吧。” 虞清梧闻声抬眸,霎时愣住。 什么叫最后一次团圆? 只见闻澄枫薄唇挂着清浅弧度,手指却攥紧衣袂,他道:“我答应你了。” “当南边有更艳的花儿,就往南走;东边有更蓝的海,就向东去;西边有更辽阔的草原,就朝西行。姐姐想要的无忧自在,我答应你了。” 第53章 完了 他可以。她愿意。 虞清梧想,自己大概还在醉梦中,否则怎么会出现幻听。 而闻澄枫已经捧起玉碗,执玉勺舀了一个元宵送到她嘴边。虞清梧尚且被他那句话弄得反应迟钝,浑噩间,微张开嘴巴,闻澄枫便顺势将元宵喂给了她。 舌苔触到温热,还尝到甜意。 触觉与味觉都很真实,不是梦,也没幻听。 忽而,唇边落下一点柔软,是闻澄枫捻着丝帕,专注而认真地替她擦拭嘴角残汁,同时问说:“甜么?我在芝麻馅儿中多拌了砂糖,还有这汤也添了蜂蜜。” 他的声音很温柔,给人能滴出水来的错觉,是虞清梧从没听到过的如沐春风。 至少两年多前的少年嗓音稍显稚嫩,这几个月来又总不及三两句便染上低沉与偏执。这是头一回,她发觉成年后的闻澄枫,声音原是如此好听,带有诱人磁性。 可这人居然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一别两宽? 闻澄枫见她良久沉默,以为是元宵还不够甜,不合她口味,当即将碗搁下了,讪然道:“我头一次做,许没把控好味道。姐姐等我片刻,我再去小厨房弄一碗。” -- 第135页 虞清梧从被褥中伸出手,一把抓住欲起身离开的人,想问他突然说答应放自己离开是什么意思。但尚有些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出口的话却像逃避:“这是,你做的?” 指的自然是元宵。 “嗯。”闻澄枫点头承认。 虞清梧惊诧更甚,下意识舌尖舔过齿列,细细品尝起方才吞咽太囫囵而忽略的味道。溢满唇舌的芝麻浓香中又裹带丝缕梅花清香,很甜,却并不腻。 她将玉碗从桌案上捧起到自己手里,又吃了一只,以彰显很美味,她也很喜欢,闻澄枫总算没有再说重做。 虞清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嘀咕得瓮声瓮气:“你现在好歹是天家圣人,想吃什么没有,何必自己动手。” “嗯,姐姐说得对。”闻澄枫的声音很淡,“左右这是最后一次,往后都不会了。” “你就把这碗元宵当成我那年在瑶华宫擀烂面皮也没做成功的饺子的替代品罢,想着放你离开之前,总得让你吃一回我亲手做的东西才行。” 多个念想。 虞清梧顾自咀嚼的动作猛然顿住,将还没嚼烂的软糯元宵直接咽了下去,膈嗓的微微疼痛使她清醒。 又来了,她想再逃避都难。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虞清梧醉后初醒的声音意外喑哑,犹如婉转黄鹂走了,唤来乌鸦唱丧曲儿。 闻澄枫凝视着她,眸色深深地笑了,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所问,反而道起了旁的:“我来的路上遇到钦天监,顺带问了接下来几日的天气,都是晴天,没有风雪,正好适合出行。” “姐姐何时想走了,不必告诉我,你的通关文牒与地契其实一直在床榻下的隔板里,掀开垫被就能找到。至于瑶光殿内的东西,喜欢什么便带走什么,这永泰宫的偏殿本就从始至终都只为你一人所留。” 他顿了顿:“对了,还有最重要的……” 虞清梧坐在榻上双唇微张,素来能说会道的她如今却罕见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目光闪躲始终不敢抬眸看过去。她静成了一座石雕,耳畔萦绕得皆是闻澄枫的交代。 “最重要的,虽然我答应了让姐姐走,可那些我曾经发过的誓、说过的话,每一句都仍旧作数。不会娶林溪薇做皇后,偌大后宫也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纵然前朝那群刻板老头以死谏逼迫,我也不会立后纳妃。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每年腊月冬日我都会等你回来。”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他每说一个字,虞清梧心脏就揪紧一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晌午时分他还紧抱着自己说要与她私奔,离开了她会不想活。而今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虞清梧大醉了一场酒,那个嚷着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欲要选鱼的人就松开手,将鱼儿放走了。 但这还不是最别扭的。 因为虞清梧猛然发现,闻澄枫费尽心思留她在身边时,她心里不舒坦,总觉得受了拘束与算计,遂让琴月挖出花雕酒,邀清风与清泉饮醉。 如今闻澄枫放她怡然自在了,她依旧心里不舒坦,只盼来一壶更烈的烧刀,再醉上一醉。 心里乱得很,比姑娘家做女红的斑斓绣线还乱。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醉酒更伤脑筋,还是听到闻澄枫说这些话头更疼。 水雾在眼眶逐渐积聚,虞清梧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矫情了。 想当年火烧瑶华宫死遁,是同将过往一切尽数割舍,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走在贵妃母亲安排的密道当中,她甚至有闲心担忧大白日后还吃不吃得上小鱼干。 但闻澄枫这晌说了这许久,她真正听入耳中的,居然不是“晴天适合出行”,而是—— 后宫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不会立后纳妃……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灼灼火焰烧得她心乱如麻。 完了。 虞清梧怔怔呢喃出两个字:“完了。” 她在这一瞬清楚意识到,她对闻澄枫的喜欢不是对待弟弟,更不是昔日旧情。 她沦陷进最要不得的儿女情长里,缠绵情爱里,完了。 那日闻澄枫被不理智的怒意冲昏头脑才说出侍寝,其实她也并非完全理智。之所以轻解罗裳,之所以没有丝毫犹豫继续抽解肚兜系带,无关其他,仅仅因为…… 他可以。她愿意。 “完了……” 她的声音太低哑太模糊,闻澄枫没听清虞清梧说了什么,只看见她朱唇轻轻动了动,像是吐出单个简单音节。 此情此景,闻澄枫实在想不出除却一个“好”字,还有哪个字眼会如此干脆简单。 但她会答应,倒也算闻澄枫意料之内的结果,缩紧手指,闭眼后僵硬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龙袍加身凸显他身形格外伟岸,却也衬得那背影格外落寞寂寥。 虞清梧大脑空白了一瞬,她能看出闻澄枫苍白脸色是误会她心意了,当即想解释:“等一下——” 便是这时:“叩叩叩——” 她颤抖嗓音的喊声与规律敲门声同时响起。 虞清梧话音陡然被打断。 而与晌午时分不同,这回闻澄枫没有脚步停顿留在殿内。他在虞清梧和其余事物当中,选择了后者,径自走出去开门:“什么事?” -- 第136页 依旧是神经大条的陆彦,他依旧没发觉殿内气氛异样,禀道:“御史大人又进宫了,瞧着似乎比晌午还急。” 闻澄枫淡淡点头:“走吧,回永泰宫。” 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在瑶光殿多待,他怕面对着虞清梧会控制不住情绪崩溃,他需要用朝政来暂时麻痹自己。上一次御史老头儿解救的,是不知所措的虞清梧,这一次解救的,是无所适从的闻澄枫。 他跨过门槛儿的脚步很大,可陆彦下一句话直接给他堵回来了:“主子,其实不用回去。御史大人听闻您在瑶光殿,他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直接赶过来了。” 看来是真有紧急要事。 虞清梧满心欲言之语不得不缄默于口,她不能拿个人感情上的事儿和朝堂上的事儿较长短,有轻重缓急之分。 闻澄枫亦是敛了情绪,收拾出一副肃然模样道:“请他来正殿。” 陆彦大步流星出去,没过一会儿,两鬓斑白的御史大夫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给闻澄枫行礼。 闻澄枫命人给他赐座,御史大夫却仿佛连座都嫌费时间,直接开口:“陛下,稷荣州下辖的洪郡突然出现一支起义军。他们打着陛下并非天命所归的旗号,召集大批百姓围住了郡守府。” “什么?!”侍奉在侧的陆彦将震惊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反观闻澄枫只是紧皱眉峰,沉声问:“说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好像自从那年酷暑,在军营帐中听亲信回禀渔阳长公主死于火海,瑶华宫付诸一炬,他有过难以置信的惊诧和难以自持的迁怒,之后无论再听见任何消息,纵然天塌下来,也觉得不过如此。 只因虞清梧是他的天,今日与那日并无不同,他的天已经塌了。 御史大夫启唇:“陛下可还记得,臣下午时候奏的事?” 闻澄枫凉凉道:“朕没老,也没吃父皇那些骗鬼的药,记性好得很。” 言下之意便是全部记得。 而这一句带着点刺儿的话,别说人精似的前朝老臣了,就连陆彦也终于看出来闻澄枫此时情绪不好,从站姿到面容神态全都规矩了许多。 午后那会儿,御史大夫急匆匆进宫,上奏的是颢京以北一处州府,稷荣州下辖诸多郡城天灾频繁的事。 归根溯源来说,这桩事儿起于年前冬月。闻澄枫初初登基不久,兰郡地动、汇郡雪崩、姚郡江河决堤,三座郡城几乎同时发生灾祸,死了不少百姓。当时消息传到颢京,朝堂立即拨了银两,派巡抚前往赈灾。直到年前监察御史上报说,稷荣州的灾情已妥善处理,百废俱兴。 孰料,今日早晨御史台忽然收到稷荣州太守递上颢京的劄子,上头说,就在岁除之夜,兰郡再次地动,汇郡再次雪崩,包括姚郡江河也再度决堤。 此等灾祸连环,饶是不太懂前朝事的虞清梧也由衷感慨一句:比巧克力还巧。 她并非故意要听魏国朝政,只是自己在内殿,而闻澄枫召见大臣在外殿,中间仅相隔一道珠帘,挡不住声音。 再加上御史大夫嗓门大,中气足,说话声便一字不落地清晰落入虞清梧耳朵。 “就在刚才,老臣又看见御史台的桌面上放了一封新奏折。因为三郡天灾频发,平民百姓受苦受难,以至于民间现在闹出了一些不好听的谣言。” “什么谣言?”闻澄枫问。 御史大夫低头道:“一些市井小人说出来的不入流之言罢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闻澄枫见他蓦然小心谨慎的神态,顿时明白了所谓不入流之言指的是什么,虞清梧也很快猜出了些许名堂。 她先前听吴为说书讲故事时提起过,山崩地裂在民间还有另一个说法:龙翻身。 在魏人眼里,天上地下与人间各存在一条龙,共同庇护黎民苍生,山崩地裂便是地下那条龙翻了个身。 而此番地动与雪崩,乃至决堤同时发生,又在山川河流刚恢复平静后,地龙再度闹出翻身大动静。落在迷信怪力乱神的百姓眼里,便是地龙有重要之事想警示众人。 偏偏稷荣州此地又与别处不同。 稷荣是北魏开国太`祖的起家之处。 所以地龙屡次降临灾祸,意在暗指闻澄枫虽坐上了龙椅,但他并非天命所归。 人间这个真龙天子不真,继天龙降红发暗喻不详后,地下的神龙也闹脾气了。 果不其然,御史大夫紧接着就道:“原本这些话虽然有人说,但其实也都明白忌讳,不敢摆到台面上来。直到稷荣州最繁华昌盛的望郡突然有人患了瘟疫,在短短几日之内传染给了城中数千名百姓。那洪郡与望郡接壤,城中人心惶惶,有部分人生怕被殃及患病,外加龙翻身传出的谣言越闹越凶,他们便起了义。” “虽说当地官府已经将那些刁民控制住了,但灾祸一日不平息,流言这事儿也不可能停歇。老臣午后所奏,还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闻澄枫连短暂的惊诧都没有,似是皆在意料之中,沉着吩咐:“汪全,传朕口谕,宣诸阁老进宫议事。” 御史大夫跟随领路太监先行前往议政殿,闻澄枫则掀开了隔着里外间的珠帘。 大白不知何时从窗外窜入殿内,虞清梧正抱它在怀里,喂着小鱼干。 这般悠然惬意的姿态刺得闻澄枫心头一痛,在外头始终冷静的面容崩出明显裂痕。他喉咙干涩,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在虞清梧腿边蹲下,伸出手搔揉大白圆鼓鼓的软肚皮。 -- 第137页 “我刚才听见姐姐喊我等一下,没来得及问你,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虞清梧摇头:“我不曾说过,你听错了。” 闻澄枫没在意这回答,他才不可能听错。 遂抬眸自下而上去看虞清梧的脸,微尖的下巴透着冷艳,眸光平静无波无澜,似乎真如她所说,方才喊出等一下的神态焦急与嗓音慌张,只是自己的错觉。 闻澄枫无声苦笑,他听见胸膛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没有力气去探究真假了,就当他自作多情。 “既如此,我就先去同阁老们议事了。”他说着站起身,“接下来这段日子我许会比较忙,你趁早出宫吧,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后悔。” 闻澄枫走后,大白也从虞清梧的怀抱中跳了出去跑开。 她盯着自己两手空空,心底亦是空落。整个人宛如悬在深不见底的枯井半空,时而下坠,时而停滞,脚底永远碰不到地面,甚感虚浮。 她并非真的镇定自若,闻澄枫掀帘进来看见的,皆是她伪装。 虞清梧深知自己不能耽搁闻澄枫内阁议事的丁点时间,因为御史大夫奏的事,有蹊跷。 她用力按揉额穴后将琴月唤了进来:“你稍晚些去找一趟陆指挥使,问问他,陛下对稷荣州的事儿有何打算。” 琴月站在她面前,却是没动。 虞清梧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琴月小声道:“姑娘还打听陛下做什么,不收拾行李吗?” 如自家公主所愿,陛下先松口了,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吗。 虞清梧不禁一滞。 琴月见她眼瞳死寂如水,连忙收回疑惑,低头收拾桌上小鱼干。 虞清梧却倏尔轻轻笑了:“打探消息与收拾行李,并不冲突。” 琴月半懵半懂地退出去,闻澄枫与内阁重臣直议事到将近子夜,她强撑住沉重眼皮子,总算从陆指挥使那儿探听到了消息:陛下打算携宫中太医,微服亲自前往望郡,指挥巡抚医治瘟疫。 据说类似的事情,自北魏开朝以来不止发生过一次,曾经太`祖与武帝在位期间,就皆有过天灾频发,流言四起,百姓冒死起义。彼时两位老祖宗采纳了朝臣提出的亲自赈灾,以天恩平流言,助长帝王贤名。 此番,内阁大臣亦是如此谏言,陛下当即应了。 她把消息带回瑶光殿时,虞清梧将将收拾好行李,给包袱系上牢固绑结。 听闻消息,她只是淡淡点头:“知道了。” 而后上塌入眠。 次日早朝,闻澄枫未着龙袍、未戴冠冕,一身翩翩谁家贵公子的常服打扮将朝中政务托付给诸位阁老,又钦点了几名颇有才干的臣子,动身前往望郡。 金銮殿外,残雪与冰棱化水寒凉,他坐上陆彦安排好的马车。 闻澄枫拉开车门的瞬间陡然愣怔,半晌没想起来眨眼,喉头蓦地有些哽咽:“姐姐怎么在这?” 虞清梧拍了拍腿上包袱:“听说你要出城,我恰好顺路,你应该不介意我搭乘便车吧?” “不,不介意。” 闻澄枫出行的马车很豪华,此时两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有做其他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能听见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终是闻澄枫先忍不住抬眸望她,状似无意地问:“姐姐准备去哪里?” 虞清梧道:“望郡。” 闻澄枫浑浑噩噩点头,突然,他眼睛蓦地睁大:“你说什么?” “望郡。”虞清梧语声定定地重复。 “你可知如今的望郡有不少百姓沾染上瘟疫,官府已经封了城。”闻澄枫不由得紧张皱眉,“且那瘟疫传染性极强,稍有不慎就会丧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姐姐还是改变计划,换个地方走吧。” 虞清梧面色并不受他这话影响,心中自有打算:“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去望郡。” “我说同你顺路,顺的并非路,而是……” 第54章 同行 “那我现在不想走。” 晴云缓挪,悄悄钻入车窗缝隙的东风微暖,拂来柳梢冒出嫩芽的清新芬芳。闻澄枫迎上虞清梧莹莹秋水剪瞳,脑海不自觉浮出一句话。 与你顺路,与路无关,只与你有关。 心跳忽而扑通加速,似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想问,可刹那间不知从何开口。 而在他出声前,虞清梧已经道:“瘟疫。” “什么?”闻澄枫脑袋发愣没及时转过弯。 虞清梧遂重复方才的话:“我说同你顺路,顺的并非是路,而是瘟疫。” “去年夏日,西南大旱,数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闹了饥荒,紧随其后的便是饥荒。我当时运气好,始终没被传染,就给一名云游到小镇上的游医打下手。虽说没出太大的力,但多少对防治瘟疫有些经验,能帮你一帮。” 瞬息之间,闻澄枫觉得自己从天庭坠入了地狱。 原来与他无关…… 长久的沉默让马车气氛沉闷下来,虞清梧耐得住安静是因为她上车便忍不住犯困打瞌睡,闻澄枫却是没有这项奇怪技能的。 他眼见最深爱的人就在自己对面,触手可及的距离,细微的眼睫颤动与发丝浮动都惹得他心绪悸动。可偏生因为答应过要放她离开,所以只能瞧不能碰。 只觉每一下心脏跳动都压抑着疯狂,每一秒钟都格外煎熬。 -- 第138页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虞清梧去后头的空马车歇息,不见则不念,但闻澄枫却又贪婪的舍不得。毕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正在逐渐流逝,此时多看一眼,便是给将来多留一份念想。 突然,虞清梧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两双眼睛直直对撞入彼此眼底。 闻澄枫偷看被抓个真着,内心慌乱,眸光闪躲,想赶紧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下意识出口的话却是心底最在乎的事儿:“望郡的瘟疫解决之后,姐姐再准备去哪儿?” “我暂且还未决定。”虞清梧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兴许走一步,看一步吧。” 闻澄枫胡乱点头。 话题再度终结,他继续搜刮脑海找可说的,只听虞清梧的声音先传入耳:“昨日我没想跳湖寻死。” “啊?”闻澄枫因她忽而跳跃的话微愣。 “琴月后来同我说了,我心想既让你生出误会,便也该由我来解释清楚。”虞清梧说道,“你可以理解成醉后脚滑,失足落水。后来在汤池边,也不是排斥跟你接触才推你,实在因为湿衣裳紧贴皮肤难受,不小心误伤。” 她说着,目露歉意,看向闻澄枫侧边脸颊。 醉酒之下,软绵绵的一巴掌力道极轻,红痕只当时残留了不到小半盏茶时间就褪去。可这晌,虞清梧依旧温柔了声线问:“疼吗?” 察觉她视线所落尽是关怀,恍若又回到了昔日南越宫中,她待他处处体贴。 闻澄枫浑身肌肉不由得僵了一瞬,咽下“不疼”二字,闷声道:“姐姐究竟想说什么?我昨天傍晚……” “你昨天傍晚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虞清梧打断他,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自然是,君无戏言。”闻澄枫声线僵硬,听起来紧绷得明显。 虞清梧倏尔笑了:“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特别喜欢敛睫毛?” 闻澄枫蓦地一愣,怔怔地将下敛眼睫抬起。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虞清梧直视瞧着他续道,“闻澄枫,我可不相信你会忽然那般大方。” “你之所以说出那些话,不是因为真的甘心松口了,而是你清楚稷荣州所出大事另有蹊跷,知道此番离宫,兴许会出大变故。你难料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回京,也难测这皇位能否坐得安稳,你怕自己遇险,让我赶紧离开是护我性命。” “我讲的对吗?” 闻澄枫望见她睿智精明的桃花美目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恍惚有些反应不能。 这何止是对,简直与他思量分毫不差。 虞清梧太聪明了,也太了解他了,昨日御史大夫在瑶光殿禀的三言两语入了她耳朵,当即被她猜透所有因果。 稷荣州下辖三座郡城天灾安定后,又骤然再现,更添望郡瘟疫夺人性命。过分巧的巧合,往往皆出自人为。 此番,有人在借用天灾祸乱故意抹黑闻澄枫的声名。 毕竟他本就因发尾绯色与常人不同而在民间不乏争议,多少双眼睛瞩目着上位者,魏人又最是迷信这些个虚无缥缈的吉凶兆头,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能成为酒肆茶楼中最热烈的谈资。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捂嘴,会被认为是心虚,百姓从大大方方的议论换成窃窃私语的肯定,声音非但不会小,反而越发张扬。可若放任流言不管,有心人自然又可顺势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将质疑声推上风口浪尖。 最好的办法,只有尽快平息灾祸,用天地顺遂的事实堵住悠悠众口。 御史大夫昨日焦急成那般是有道理的,这事儿拖不得了,否则有洪郡起义军的例子在先,周遭其余郡县的百姓亦有可能纷纷效仿。当怨声载道壮大成集体声势,百姓的数量本就多于官兵,未必没有攻占下整座稷荣州的可能。 昨晚内阁议事到深夜,议得也无非是拨款与派人前往赈灾。 年前去三郡赈灾的巡抚办事不利乃事实,但到底人是被收买办假差,还是被暗中算计摆了一道,这尚需查证。但朝中老奸巨猾表里不一的人太多,层层举荐上来的世家门生,闻澄枫不敢轻易用。到最后筛来选去,也不过一只手能数过来的几位。 步步紧逼环环相扣,至此,谁都能看得出来,御史台接连收到的地方上奏,目的在于诱闻澄枫效仿先祖所为,圣驾出宫,御驾巡访。 有人要他去望郡。 如若不然,只怕对方的污糟手段会在稷荣州闹出越发多的麻烦,让传言如三月柳絮满天飞。 可若他去了,一路上自有深坑陷阱等着他。 闻澄枫做事从不畏手畏脚,也不怕阴谋。 明知山有虎,绕路而行虽能避一时之险,可虎狼尚在,隐患尚在。唯有偏向虎山行,直捣黄龙将背后操盘之人抓了,才最一劳永逸。 但这事儿到底敌在明,他在暗,难免会有危险,可能叫他再没命回到颢京。而闻澄枫放心不下的,这三千世间唯有虞清梧一个,恰昨日瑶光殿的闹剧闹得凶,也委实伤透他的心。 所以才生出放手虞清梧离宫的念头。 这样,心尖上的人注定无恙,他在外无论成败皆无畏了。 否则,他巴不得虞清梧多陪在他身边一会儿都来不及,哪怕短短一盏茶一炷香时间都是令人奢求享受的,又怎可能让她走。 虞清梧不相信闻澄枫会大方,实乃他本就不大方。 -- 第139页 但纵然被虞清梧勘破所有又如何。 在闻澄枫眼里,哪怕她轻生跳湖是假,可借酒浇愁却是真,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感慨也是真。他以为自己放手让她离宫,不论出于何种缘由,都犹如训鸟人打开铁笼,向往外面天地的鸟儿会迫不及待地飞走才对。 况且那望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时疫肆虐,何必与他同行。 于是心里怎么想的,闻澄枫就怎么说了:“是出于这个考量不假,但君无戏言也不假。” “我说过放你离开,便是你何时想走都可以。哪怕现在想下马车也行,我绝对不拦你。” 虞清梧闻言,整个人往后仰身,倚靠在车壁上做出一副惬意姿态,耸了耸肩说:“那我现在不想走。” 闻澄枫陡然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听到的话。 虞清梧在他不解眼神的凝视下,续道:“你一会儿强把我留在宫里,一会儿要我和你私奔,一会儿又让我走。昼夜交替与四季交换还需要些时间呢,我尚且没考虑清楚要不要答应前一项,你就已经提出了后一种。” “陛下难道不觉得,这太为难我了么?” 迎面抛来一声陛下,闻澄枫原本还算镇定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但他也在瞬间发现虞清梧嘴角正扬着弧度,微歪着头眉眼弯弯,那倒映薄薄春日曦光的桃花眸浅笑潋滟。 姐姐在故意打趣儿他呢。 他们之间在大部分时候都有种默契,在南越宫中时就有,是能够在彼此含蓄不直白的话语中霎时理解对方想表达的真实用意。 适才坠入地狱的闻澄枫刹那间又飞上天庭。 他听懂了虞清梧的言下之意,说的是如今她还没彻底考虑清楚要走要留,而在此之前她都不会轻易离开自己。 闻澄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应:“好,我给姐姐时间,不论多久都没关系。” 他语速极快,生怕虞清梧会突然后悔,又暗搓搓生出些恶劣,最好考虑个十年二十年,半辈子一辈子也行。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虞清梧每一句每一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她当然不会后悔。 这是她昨晚躺在床上想了整夜的结果。 虽理智告诉她,该快刀斩乱麻,犹豫就会败北。闻澄枫是天下之君,善变多疑和自恃尊贵是自古帝王的通病,闻澄枫迟早也会变的,纵然誓言真挚,可她不该赌,趁早离开魏宫才是上上选。 但心底生根发芽的喜欢又狠狠拉扯着她,既有情意就该选择信任,饶是琴月都能坦然说闻澄枫不是那样的人,她虞清梧怎么能够连身边旁观的婢女都比不过,自己才是真正的多疑,这不好。 倦浓睡意中,虞清梧忽而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何世人总说,坠入爱河的人会变得愚钝。 她也知道自己犹豫扭捏的样子很矫情,失去了清醒透彻和干脆利落。奈何她,心甘情愿地堕落。 虞清梧依稀记得昨日饮酒未醉糊涂时自己嘟囔着说了句话,她自然是喜欢闻澄枫的,只是没觉得这份喜欢能够达到为一个人就放弃日后数十载光阴自由自在的地步。 酒后吐真言这话不假,但她浅显地认为自己所爱不深很可能不对。 虞清梧如今就想要看看,自己对闻澄枫的喜欢,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又究竟愿意为他做多少。 这第一件,便是连夜收拾包袱,天不亮便溜上闻澄枫出行的马车。她说不上来为何要去望郡,只觉得必须和闻澄枫解释清楚昨天的事儿,梗着误会最是伤人也伤己。 以及,不论稷荣州此行会发生什么,她都想和他站在一边儿,同仇敌忾。 前行着的马车忽而停下,靠在车壁阖目养神的姑娘身子猛然侧斜。 闻澄枫下意识伸出手扶她。 虞清梧借力坐稳,睁开眼睛,蓦地一道红痕映入她眼帘,落在男子光洁素白的皮肤上格外突兀。 她没经大脑思考,当即握住了闻澄枫的手臂,将他腕部上翻:“这是怎么回事?” 手腕内侧一条深红色的血痕赫然呈现在两人面前,虞清梧五指用力,紧紧盯着这明显是昨日新添的伤疤。 闻澄枫细微上扬的凤眸眼角勾出丝缕笑意,眨了眨眼:“姐姐在担心我?” 虞清梧不答,重复反问:“这是怎么弄的?” 闻澄枫执着地穷追不舍:“姐姐在担心我?” 虞清梧视线停留,这道伤再偏一点就是皮下动脉,距离致命伤不过分毫,瞧着不像意外所致,顿时心头一紧。 她确实担心,很担心。 闻澄枫见她不说话了,知道这是难以言明的默认,心情顷刻好了不少,眉目间浓稠郁色化开如初春冰雪消融,扯出淡淡笑意:“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就是昨晚端茶碗时手滑摔了,瓷片不小心擦到而已。” 这是真话。 昨个儿议事到子夜凌晨,后来困意席卷,精神没那么足,脑袋昏沉动作也变得迟钝,不小心误伤到了自己。 虞清梧将信将疑,最终没有追究,只是道:“上次给你的祛疤药带了吗?没有的话我重新写方子去药铺配。” “嗯,带了。”闻澄枫说道,“姐姐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贴身带着。” 虞清梧突然脸有些热,松开他的手腕:“一日两次,你自己要记得擦。” 而后假装淡然别开脸,在心底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 第140页 她居然脸热?居然感到害羞? 从前给闻澄枫上药,面对脱了衣服的绝好身材她尚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趁机揩油。现在只是单纯听见闻澄枫说把她的东西贴身带而已,短短一句话就害羞了? 果然意识到情深之后,寻常小事也会不经意地添染旖旎。 好像对闻澄枫的喜欢,又多了一些。 第55章 夜梦 “长公主,您碰碰我……”…… 天光渐渐暗淡,暮色降临,前头不远处的驿馆正适合歇脚用饭。 闻澄枫和虞清梧两人相继下了马车,陆彦紧随其后,驿馆掌柜见着御前指挥使的身份名牒立马弓了腰,安排他们入住三楼最雅静的上房。 锦靴踏在木质楼梯踩出哒哒声,陆彦借此为掩饰,压低声音道:“主子,属下依照您的吩咐,自昨夜起就紧盯着各位大人与世家门府,果然,今儿个咱们的马车仪驾刚出颢京城,就有动静了。” 闻澄枫眉梢微扬示意他继续说。 陆彦道:“是靖福公主府传出来的动静,据说公主殿下忽染疟疾,病得极重,起不了身。府上婢女当即进宫请了太医去瞧,那看诊太医从公主府出来时的脸色很是难看。” “她的病倒是会挑日子。”闻澄枫冷嘲讥讽,“能确定人还在府上吗?” “这还真不好说。”陆彦摇头,“咱们的人只看到寝屋内确实有一名女子卧病在床,但床帐恰好挡住脸,没办法确定那人是不是靖福公主本人。” 闻澄枫登时了然,“嗯”了一声后道:“传令给从颢京到稷荣州沿途所有郡县的守城将领,一旦发现闻槿妍行踪,不必拦,但需立马上报。”他顿了顿,低声像是自叹:“希望这一次的事情,与她无关。” 经过此前闻槿妍岁除夜派出死士刺杀闻澄枫,以及用尽手段挑拨他与清河王关系两件事,闻槿妍在闻澄枫这里的信任度就已经成了零。 但再不济,两人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如果有可能的话,闻澄枫不希望对亲妹妹赶尽杀绝。 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走到门边。陆彦领了闻澄枫的令并没有立马离开去办,反而语速飞快地道:“天色不早,主子和虞姑娘赶紧回屋休息吧。” 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当虞清梧目光不经意越过闻澄枫肩膀,却是瞥见陆彦嘴角勾起,咧出两排整齐大白牙,心底陡然咯噔一下。 无他,只因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汉顶着黝黑肤色、粗眉圆脸,在大晚上笑成这样,想让人不毛骨悚然都难。 但无论怎么说,陆彦也是老熟人了,又始终忠诚于闻澄枫。她没过多在意,只当这人蓦然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和闻澄枫道了声晚安后,进去自己的房间。 驿馆与普通客栈不同,时常接待来往官员,乃至封地藩王与邻国使臣,是以上房内装潢格外雅致且不失华贵。就连床榻上铺就的,也是如柳絮轻软暖和的蒲花褥与芦花被。 虞清梧今日在马车上心思乱,虽后半程始终闭着眼,可实际并有没憩多久,如今一沾上舒服软枕便进入梦乡。 约莫一炷香后,驿馆伙计敲门送来饭菜。 一道道皆是临安名菜,并且没有葱姜蒜洋葱香菜,包括排盘也讲究个赏心悦目。 寻常驿馆的厨子哪会注意这些细节,明显有人特意吩咐叮嘱过。 虞清梧一眼就看出了所以然,忽觉有微微暖意流淌过心田,驱散了初春晚间陡峭寒意。闻澄枫待她细致入微的体贴,是虞清梧最招架不住的心动,不禁侧头看向隔壁客房的方向。 可她这一转头,眸底笑意骤然凝固结冰。 她竟然直接看见了隔壁屋内的情景? 虞清梧挪了挪眼睛,再三确认没有自己眼花。她真真切切能够透过铜镜清晰看见闻澄枫在隔壁做什么,一举一动全都一览无余。 所以,这间客房悬挂墙壁的铜镜是双面镜! 同时后知后觉陆彦方才那个诡异笑容内涵。 这晌,她看见闻澄枫站在浴桶侧,背对着自己,解下腰间玉佩与环扣,将绶带挂于屏风顶端,又松解护腕,原本贴身的劲装几近成了松垮袍衫搭在身上。只抬手轻轻拨开衣襟,便一件件褪下。 肩膀与上臂覆着结实却不突兀难看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匹配着肩膀线条。 背部皮肤比岁除夜给他上药时光洁不少,应是用了自己让琴月送过去的祛疤药膏,错落疤痕隐去几不可见,被温热浴水腾出的氤氲白汽包裹着,平添成熟诱感。 双面镜的事儿该是陆彦自作主张,闻澄枫还不知悉,无比自然地继续脱着衣服。 腰线轮廓随之露出,如猎豹蓄含着力量。虞清梧两根筷子间夹着的红烧肉,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她下意识吞咽口水…… 自己居然在馋闻澄枫的身子! 甚至觉得满桌饭菜都不香了! 虞清梧连忙转身,用力扯下深色床帐,遮盖在铜镜表面,阻隔了两间屋子视觉互通。 她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穿胸膛,如雷似鼓淹没急促呼吸声。可算知道了什么叫秀色可餐,果真是美色当前,再合口味的饭菜摆在面前也觉得食之无味、寡淡如水。 虞清梧最终也没吃桌上菜肴,她以最快的速度简单洗漱后,吹灭蜡烛躺到了床榻上。以期用深睡来平息方才所见,将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从脑海驱赶出去。 -- 第141页 所幸托了今日舟车劳顿的福,她虽心猿意马,但抵不住困意过浓,没一会儿便入梦睡去。 虞清梧素来睡眠沉,除非夜有惊雷暴雨声,否则她定是一觉天亮,对望次日阳光明媚。可今日睡到半夜,她却被一阵刺耳的锵锵声音吵醒。 她于浓稠黑暗中睁开眼,万籁阒寂的夜间将细微动静悉数放大,她凝神细听立马分辨是从楼下传来的打斗声。想掀开被褥下楼看个究竟,忽然,右侧窗棂发出一声木头断裂的轻响,被人撬开了。 虞清梧没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足以见来人武功高不可测。她只能微微睁开眼睛,借用眼尾余光瞥向匕首利刃折射出的银白冷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早猜到此番去往稷荣州不会太平,这晌虞清梧也并没有太过惊讶与惊慌,而是冷静摸到藏在枕边的梅花匕。 虽然她大概率打不过来人,但至少得闹出大动静吸引来潜藏暗中的陆彦及暗卫,才有得救的生机。 刺客已经行至床榻边,目光似乎在黑暗中逡巡着什么。虞清梧五指紧握刀柄收紧,聚精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终于等到来人骤然举起短刀,朝着床榻狠狠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 “砰——”的一声巨响在耳畔爆发,虞清梧甚至感受到身下床板随之颤了颤。 刺客和她皆是猛地愣住,两把锋利匕首相接在半空,却谁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做出下一步举动。 而下一秒,虞清梧又闻一声细微闷哼,眼前刺客蓦地整个人脱力,踉跄着退后两步。 与此同时,仅仅是她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从旁边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刺客脸颊,卸了他的下巴,防止这死士咬破舌下毒囊自尽。 刺客瘫软倒在地上,闻澄枫吹亮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 虞清梧这才看清,方才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闻澄枫毁了连接彼此两间屋子的铜镜所发出。而刺客轰然倒下是由于胸膛被闻澄枫掷出的烛台尖端刺穿,血液大片流出浸染黑衣。 闻澄枫用帕子擦干净捏过刺客下巴的手,走到虞清梧面前一脸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拖累姐姐了。” 这刺客多半是来挟持他的,只不过因为闻澄枫晚间去厨房吩咐晚膳要求,并且让人将饭菜送到这个房间,混淆了刺客的耳目,误以为这里是他住的屋子。 虞清梧摇了摇头,收起没沾血的梅花匕,想说有惊无险他不必为此道歉。 可自己还没开口,闻澄枫视线在她身上短暂打量停留后,忽然拧紧眉头,眼尾顿时透出阴翳。 他转身拽住蜷缩在地上刺客的衣领,把人隔空提溜起来,眼眸显露狠戾凶光:“你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什么?” 刺客下巴脱臼,讲不出话,只一个劲的呜呜摇头。 “不说?”闻澄枫锐利凤眸瞬间阴戾更浓,拎人衣领的手转而掐住刺客脖子,“那你就和你这双看过不该看东西的眼睛,一起从世上永远消失吧。”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刺客皮肤留下五道红印子,不断收紧,剥夺着黑衣人的呼吸。 生杀予夺仅在他一念之间,只要闻澄枫再用几分力气,就能拧断刺客脖颈,夺去性命。 “先别杀他。”虞清梧连忙爬下床按住了他的手腕,看向闻澄枫摇头说道,“接连两次在宫外遇刺,这是我们抓到第一个没有服毒自尽的。交给你手下去审,没准能查出有用信息。” 闻澄枫侧头看向虞清梧的刹那,眼底狠戾之色悠然散了个干净,换上要笑不笑的柔和。 “姐姐说得对。”他煞有其事地认可,却又在短暂停顿后,手掌越发用力,“可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嫉妒得紧,没办法容他活着。或者说,依照姐姐的意思折中一下,挖去他的眼珠吧。” 虞清梧听他用云淡风轻的话语说着残忍至极的话,双肩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她不明白这刺客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这般激怒闻澄枫。 她许久没见他这幅模样了。 而身体颤抖的人不止虞清梧一人,纵然经受过死士残酷训练的黑衣刺客,听见挖眼珠三个字也不禁害怕起来,惊恐地连连摇头。 他摆头幅度略大,落在闻澄枫眼里便是视线经由了站在身侧的虞清梧。 一股无名火顿时烧红了他的眼瞳,左手抓过桌上抹布重重甩到刺客脸上遮住那双眼睛。 可闻澄枫依旧觉得不够解气,想起这人翻窗入女子闺房,又在虞清梧的床榻边停留片刻。姐姐睡觉时穿得那样单薄,香肩裸露,不知被他瞧见了什么旖旎风光。一时没忍住心底那股子癫狂,折断了右手握着的脖子。 咔擦一声,黑衣刺客陡然头歪手软,眼睛死死睁大,断了气。 夜风吹过,虞清梧觉得身子有些凉。 闻澄枫再次仔细擦手,把碰过刺客沾染的脏东西全部擦掉。又在察觉到虞清梧一转而瞬哆嗦的同时,抬脚把黑衣人踹到桌子底下,用衣袍将尸体盖上,避免她看到那死不瞑目的惨状。 继而眼眸轻眨站到虞清梧面前,与方才杀人时的狠辣无情判若两人,温声反问:“我吓到姐姐了么?” 他反常成这样,虞清梧哪还能不清楚其中因果,意味深长凝视了他片刻,末了坐回床上:“早晨在马车上那会儿,我说自己尚未考虑决定日后如何,你可还记得?” -- 第142页 “嗯,记得。”闻澄枫点头,散去阴霾的神色微微有些慌乱。 他方才杀人的举动,好像让虞清梧不高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闻澄枫,恍如被泼了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 其实他在隔壁屋中始终没睡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忆早上马车里虞清梧的话,给了他莫大姐姐会留在自己身边的希望。夜深人静,叫闻澄枫深埋心底的占有欲,情不自禁地攀升滋长。 现下,他觑着虞清梧的脸色,小心翼翼:“你是做出决定要离开了吗?” “没有。”虞清梧这次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你别多想。” 闻澄枫瞬间松出一口气,不料却又听她话锋陡转:“但虽然现在没有,可我日后未必没可能做出这个选择。” “天高海阔任我走的,是你的君无戏言。” “嗯,是我亲口答应的。”闻澄枫没有出尔反尔,只低声道,“可是姐姐,我忍不住。我受不了旁人觊觎你,哪怕只是多看你一眼也会让我发了疯地嫉妒。而且我也不想忍……” “朕是皇帝,待姐姐一人特殊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忍这些杂碎。” 虞清梧神色复杂。 倒是奇怪,她见识过许多次闻澄枫过分极端的偏执。 从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但这晌却莫名在他灼烈眼神与话语中,感受到被深深在意着的安全感。 她究竟忽略了多少对闻澄枫的深情。 想要再看透彻自己的心意,继而郑重其事开口:“闻澄枫,你说出放我离开颢京那些话的时候,就该料想到,假若我真的走了,那么势必会在天南海北遇见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和他们赏花望月做朋友,秉烛夜谈成知己。” “甚至……”她桃花目在如豆烛火下抬起,映出流眄潋滟,“兴许还有叫我心动的男子,我会同他成婚……” “不要说了!”闻澄枫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按住虞清梧的肩膀,俯身打断她的话,“姐姐不要再说了!” 虞清梧难得没有在他深幽目光的注视下闪躲逃避,坦然相对:“我说不说是次要,真正重要的,在于这些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到那时候,你要如何?” 闻澄枫没有丝毫犹豫,从齿缝中挤出的话语字字往虞清梧耳朵里钻:“你的好友也好,知己也罢,他们必不能对你生出任何暧`昧心思,不能有越界行为,不能有肢体相触,不能言辞玩笑,不能眼神总落在姐姐身上。” 这么多个不能。 过分认真的语气,每个字眼皆是他对她疯狂的执念,叫人无法将这些话轻视当做玩笑。 “至于你说的成婚嫁人……”他又续道,“假若真有那一天,我必要学一学小话本中强取豪夺的恶霸,拦截花轿,扯断红绡,将姐姐抢出来,再杀了那个胆敢觊觎你的人。” “杀他?可那是我的心上人。” 虞清梧挑眉,忍不住笑了下:“你若害他性命,我定伤心欲绝,没准还会因此事憎恨上作为杀夫仇人的你。” 忍心见她痛苦吗? 能忍受她的恨吗? 闻澄枫沉默了,薄唇紧抿,眉峰逐渐仄出浅纹,良久才绷着嗓音说出一句:“所以你不要成亲就好了。” 虞清梧不禁被他这话逗得眼底笑意愈浓:“你是要我当一辈子的老处女?” 闻澄枫一怔,听懂言下之意脸颊陡然有些热。但也听出了她话含戏谑,抛开适才所有的紧张慌乱。 “不,不是,也没有。”他垂眸支吾出真心话,“姐姐如果想,可以回颢京来找我的。我一定好好表现,讨你开心。让姐姐食髓知味、乐不思蜀的话,你就不会找其他人做夫君了。” 虞清梧:“……”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虎狼之词。 她在瞬间词穷得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而闻澄枫见她久久沉默,以为她在认真考量自己说的话。稍作等待后,按在虞清梧肩膀的手轻轻推了推她,询问说:“姐姐现在想吗?我睡前有沐浴过,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虞清梧一把拿开他乱动的手,顾自躺回被窝里,“我刚才说的都只是做假设,我没有选择要走,也没想找什么劳子的知己心上人,你不用……” 乱吃飞醋四个字咽下,这回脸红耳根烫的人变成了她,无端想起晚间透过双面镜看见的成熟胴`体。 虞清梧避免被看出端倪,她又转身脸朝墙壁,并且用被褥遮住大半个下巴,沉声赶客:“回你自己的屋里睡觉去,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自荐枕席失败的闻澄枫脑袋耷拉如同霜打的茄子,吹灭蜡烛,恹恹离开。 光亮熄灭,黑暗重新笼罩,虞清梧呼吸着晚间冰凉空气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唤他:“等一下。” 闻澄枫眼睛一亮,期待她未说出的邀请。 “桌子底下那个刺客的尸体,你记得处理一下。”虞清梧道,“一股子血腥味儿,我睡不着。” 虞清梧当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她看见闻澄枫从汤池里走出来,不着寸缕的胸膛挂着晶莹水珠。男人的脸颊被热气熏出红晕,皮肤也在红绡纱幔的映衬下恍如蜜色,惹人垂涎。 “长公主……”闻澄枫没喊她姐姐,而是换成了曾经的称呼,缓步走到她身边后,在她腿边单膝点地。 他抓过虞清梧的手,将自己的脑袋放在虞清梧掌心,仰起头朝她眨动眼睛。纤卷眼睫沾染浓浓水汽,似柳絮拂过心尖,酥`痒难耐。那双素来色淡的薄唇此时显出少见的鲜艳,捻出夹杂三分稚气的少年音开嗓: -- 第143页 “长公主,让我来服侍您好不好?” “我长大了,小话本上插图都学会了。” “长公主,您碰碰我,好不好?” 闻澄枫脚尖点地借力撑着缓缓站起来,小心翼翼凑过去亲了亲虞清梧的下巴。 他吻得很轻,见虞清梧没有反对,又大着胆子去够她的红唇。 咫尺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抹去…… 虞清梧陡然睁开眼睛,在春寒陡峭的日子里,睡出一身热汗。 真是见鬼了。 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她居然梦到闻澄枫勾她?! 第56章 望郡 相思有疾,药石无医,唯君可解。…… 虞清梧梦中惊醒后便再也难以入睡,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旖旎画面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那一声声用稚嫩少年音唤出的长公主,更是听得她面红耳赤,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 索性她很快就无暇再想这些撩人春色,漱口洁面后离开房间,虞清梧从随行侍卫口中得知,昨夜遭遇刺客的不止她一人,还有住在二楼的两名太医。 据陆彦所查,驿馆送给每间客房的饭菜当中皆混了一种罕见的迷`药。不仅放倒了明里值守的若干侍从,就连精通药理的太医也没能分辨出菜里被下了药,纷纷中招。 幸免于难的只有藏匿暗中的暗卫,以及恰好没胃口的闻澄枫,和因为险些流鼻血而顾不上吃饭的虞清梧。 虽说闻澄枫没事当属幸事一件,但三名随行太医其中一死一伤,对他们前往望郡赈灾瘟疫很是不利。 可见对方目的明确,且留有后手。杀死闻澄枫是上上策,如若未遂,退而求其次杀死医术精湛的太医,阻止他们解决望郡瘟疫。这样一来,闻澄枫并非天选之君的民间传言便会愈演愈烈。 失民心者失天下。 谋划整桩事情的背后之人深谙这个道理,唯有闻澄枫跌落神坛,他们才有机会。 虞清梧嗅到了一丝暴风雨来临前的暗潮涌动,昨晚刺杀只是个开头,君王尚在便算作计划失败,保不齐对方已经派出了第二批人马埋伏暗中,伺机动手。不用猜也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必定没得安生消停。 陆彦性子粗犷,向来不怕这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权当是给他的宝刀饮饮血。 闻澄枫却并不这样想。 昨晚幸亏了那两间客房连接双面镜,视线互通,且声音不闭塞,他才得以听见隔壁细微动静,又见刺客利刃经由镜面折射出刺眼光芒撞入他眼底,惊得闻澄枫及时赶到出手,没让虞清梧受一点伤。 可即便如此,也被那个刺客看到了不该看。 夜间本就是最易入睡的时辰,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虞清梧身边护着她,要是下回再发生类似情况……自己去晚了,或者干脆连同暗卫都防不胜防中了对方迷`药,害得虞清梧流血受伤。 闻澄枫仅是思及,就心脏揪紧发颤,止不住地慌张害怕。 关心则乱,他不容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遂在上马车之前开口:“姐姐,类似的刺杀接下来必不会少,我想到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看?” 虞清梧掀起眼帘,示意他接着说。 闻澄枫续道:“晚上到了驿馆,我们住一间房,这样我就能随时保护姐姐。” 身后陆彦默默仰头望天,开始装聋作哑。 虞清梧的耳根则倏尔烫出灼热温度,她没由来忆起昨夜那梦,故事开端亦是两人独处一室,丝缕情愫在沉沉夜幕下逐渐攀升、浓烈、渴望、放肆,擦枪走火…… 打住! 虞清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不合时宜的画面尽数丢开。这才是早晨啊,光天化日之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闻澄枫见她半晌没回应,反倒白皙脸颊染上薄薄绯色,不禁狐疑出声:“姐姐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虞清梧拒绝得极其干脆,轻咳一声问道,“除了这一条,还有其他办法吗?” 闻澄枫摇头:“应当没有了。” ……我信你个鬼,虞清梧心里低骂,她低垂的眸光分明瞥见闻澄枫手指捏着衣袖不断抠动。自从上回摆明了说他讲假话时总会敛睫毛,闻澄枫似乎特别注意地避开了这个细节,现在改成了抠衣服。 归根结底都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动作,很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被虞清梧看透。 没戳穿他,虞清梧只是淡笑道:“我却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完全不想听的人违心地缓慢点头。 虞清梧见状,随之丢给驿馆伙计一小块碎银子,从旁边马厩中挑了一匹看上去四肢健壮的棕马,脚踩马镫,借力翻身而上。尽快适应马匹后,她控制着棕马踏步到闻澄枫面前,低头看向他。 “最安全的法子,难道不是隐匿行踪么?” “我们骑马从山间林路走,再让你的暗卫打扮成你的模样坐进马车里,混淆刺客的视听。至于不擅马术的范太医,就麻烦陆指挥使捎上一程了。” 语罢,她一甩马缰绳,先行朝城门驰骋。 闻澄枫望着马背上深绯色潇洒背影,马蹄扬起灰尘仆仆,拍了拍陆彦肩膀,同样挑选马匹追上前去。 他的姐姐是这样的聪明、这样的独立,不愿依附他,也根本不需要依靠他。不论自己是用身而为君的强权,还是抖机灵的小伎俩,都无法拥有。 -- 第144页 只能不断追逐。 其实他不知道,离宫之前的虞清梧可能确实同他所想,但如今的虞清梧单纯是因昨夜香梦,过分害羞罢了。 金蝉脱壳能位列三十六计,无疑是因为好用,他们之后一路上再没遇到刺杀,顺利抵达望郡。 这晌尚未进城,马匹在距离城门口数里的旷野缓慢前行,虞清梧远远便望见前方有簇簇黑烟升腾入云霄,被风一吹则飘散成烟雾,给浅蓝天幕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 虞清梧曾在西南小镇经历过一次时疫,知晓这是在干什么。 瘟疫的可怕在于其传染性极强,一传十、十传百,百再传千,最终殃及整座城的人。是以,一旦发现有谁患病身亡,官府就会将死者携带病菌的尸体抛至野外,连同死者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也一并丢弃,燃火焚烧。 在没有针对性药物能够治疗疫症之前,熊熊烈火是杀死时疫最有效的办法。 奈何染病至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每一秒钟都有人离世,每一时辰都有成百数十具尸体被随地抛弃,堆积成山。 一把火下去,再也分不清满地骨灰中哪粒是谁的生身父母,哪粒又是谁的骨肉至亲,连入土为安都成为奢侈。 或许,他们也不再需要入土为安。时疫累及屋檐下同住全族是常用的事儿,一家子老老小小无一幸免,人全部死光了,再没谁惦念他们燃香祭拜,入不入土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们在郊外等了没一会儿,假扮闻澄枫模样的暗卫驾着两辆马车辘辘驶来,其后跟着禁卫军整齐划一。 闻澄枫和虞清梧相继下了马,坐进车厢内。 虞清梧一上车便扯过软枕垫在了腰后,又捧起桌上手炉取暖,缩着肩膀抖了两抖。连日骑马,直把她折腾得腰酸背痛,大腿内侧亦是被衣料摩擦出火辣辣的疼,就连臀下也痛得要命,浑身没一处好。 偏生又是她主动提出用这种办法藏匿行踪的,中途闻澄枫也曾关心过她许多次要么不骑马了,却都被虞清梧义正辞严拒绝,如今她可算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 但哪怕此刻坐上马车,虞清梧也并没有觉得轻松。 随着马车逐渐挨近望郡城池,城门外焚尸残留的灰雾愈浓,渗透车窗狭缝,裹挟着臭味钻入鼻腔,嗅之作呕。 虞清梧原本正做着深呼吸,猝不及防受到气味刺激,掩唇干呕起来。 闻澄枫连忙执了一方车壁内备用的绢帕,倒上茶水,盖住虞清梧的口鼻:“这样有没有好受些?” 淡淡茶香含着微苦,登时取代了腐臭味。 虞清梧缓过气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帕子。 却见闻澄枫手中空空如也,说道:“你也用绢帕挡一挡鼻子吧,这味道容易让人闻得吃不下饭。” 闻澄枫没有动,只道:“姐姐在关心我?”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虞清梧提醒他,“就在出颢京城那天,一连问了两遍。” 闻澄枫道:“可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只能在问一遍。” 虞清梧嘴角抽搐:“……我是不是该夸夸你求知若渴?” “夸就不用了。”闻澄枫老实道,“相比起来,还是你满足我求知若渴的好奇心更重要。” 虞清梧:“……” 她是真不想回答,但焚烧尸体和废弃物产生的烟尘极脏,吸入肺腑对身体有害。眼见闻澄枫静静望着她,做足一副她不说出他想要答案,就不做防护措施的架势,虞清梧深觉自己真是栽在他手里了。 不得已闷着嗓子轻轻“嗯”了一声。 闻澄枫眨眼:“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完了是吧? 虞清梧索性也不顾什么了,顺从内心,定定直视他的黑眸道:“是,我是关心你,不想你有任何不舒服,这样可以了吧?” 音落,她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丝帕,同样倒上茶水浸透,一巴掌拍到闻澄枫脸上,捂住他鼻子的同时,将嘴巴也用力堵住,免得他再说出其他让虞清梧应对不能的话。 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的闻澄枫便这样缄默迎着她笑。 他其实原本也没觉得这气味有多难闻,大概是曾经随军打仗的那几年里,身先士卒跟着士兵烧过太多次从战场上敛回的尸体,对类似味道早已习惯。 可这会儿,鼻腔被丝帕堵着,分明呼吸比寻常困难不少,他却只觉入鼻气息裹挟浓浓的香甜。 许是跟手执绢帕捂他嘴的人有关。 只要她在身边一刻,他便有片刻心安与欢喜。 突然,马车门被叩响,虞清梧看了眼闻澄枫,示意他自己拿好帕子。 闻澄枫拉开门,陆彦当即开口道:“主子,洪郡和谭郡出事儿了。” 他口中的两座郡城,分别与望郡相邻。 在闻澄枫的眼神示意下,陆彦续道:“先前御史大人上奏过的,洪郡闹出一批起义的百姓,之后被官府制伏。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们派去周围郡县密探的暗卫刚刚传回来消息说……” 他顿了顿,皱着眉抬眼看向闻澄枫。 “洪郡和谭郡官府的官员很有可能早就已经和那些闹事百姓勾结一气,意图进一步起事。而且从稷荣州郡县的地理分布来看,望郡处于正中,他们所谓的进一步应该就是……” 进攻望郡。 -- 第145页 陆彦问:“主子,咱们还要进城吗?” 闻澄枫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诧异,面色依旧轻松:“进,怎么不进。” “可是……”陆彦不由担心。 这望郡如今时疫肆虐,万一真打起来,城内可用的兵马人力远远不及洪郡和谭郡。且望郡相接的另外三处郡城也同样陷在天灾之中,想要援兵也几乎不可能的。总之便是,若对方攻城,望郡胜算极小。 他们现在进城,岂不是白白送死吗。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进城吧。”闻澄枫被丝帕遮挡的唇角微勾,没人看见他笑意中含带几分算计。 自那晚驿站深夜闹出刺客,闻澄枫就看明白了。稷荣州的种种事件跟闻槿妍逃不了关系,千方百计毁他声名,要他性命。自古以来弑君的法子数不胜数,但目的只有一个:谋权篡位。 可闻澄枫有一点想不通,照理说,只要他做着皇帝,闻槿妍就是魏国最尊贵的公主,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样样少不了她的。闻槿妍还能为了谁来对付他,偏偏连暗卫也查不出线索。 他不喜欢坐以待毙的感觉,既猜不到,那便将计就计,逼对方出手。 马车行经城门,自望郡爆发瘟疫以来,郡守便下令全城封锁。城里人不得出,以免将时疫带到其他地方;城外人亦不得进,生怕更多无辜百姓惹上疫症。 闻澄枫此番是临时决定巡访,没来得及提前通知望郡郡守,是以守城士兵再三检查过陆彦递来的名牒和符牌,确认他们是朝廷的人不假,才开城门放行。 虞清梧不禁感慨:“这望郡郡守倒是治下言明,手底士兵见到朝廷官员居然还能做到丝毫不谄媚。” “他的确方正不苟,否则稷荣州诸多郡城,也不会是望郡突发瘟疫。”闻澄枫推开车窗,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仅有官府士兵在巡逻,说道,“且瞧那洪郡与谭郡的郡守,只怕早已倒戈,得了上头不知谁的指示,放出我身而不详的谣传造势。” 他谈及政事时,比其余任何时候都一本正经,不带丝毫调笑。按理说虞清梧也该同样心无旁骛帮他分忧才是,可这晌,她的心思却没由来落在“身而不详”四个字上。 闻澄枫从前最介意这个。 在南越时,他不止一次因此产生自我怀疑。 如今遭到州郡百姓的口诛笔伐…… 虞清梧见他两撇斜飞剑眉之间,有道细痕浅浅仄着,似皱眉太多留下的印子般,让人忍不住想温柔抚平。 而兴许方才承认关心给予了她莫大勇气,顺从心意这种事有过第一回 ,之后便没什么负担了。她头脑尚且没有权衡思考,手臂已经伸出。 被暖炉烘得温热的手指轻轻点在闻澄枫额间,缓慢揉动,她道:“别皱眉,否则年纪轻轻该生皱纹了。” “何况,你就是大魏的君王,是凭本事坐拥的天下,你若不配,那谁能配?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吗,那才是真的不详之人,老祖宗知晓都觉得晦气,自家祖坟居然出了那种不忠不孝的玩意儿。” 闻澄枫眉间皱痕在她的指腹轻揉下,如沐春风的温声细语中,一点点被抚平。 姐姐应该还不知道,他早就不介意那些个扯淡的红发不详之言了,或者说,早在当年越宫之中,就已被虞清梧屡次三番的安抚重拾起信心,再不会妄自菲薄。 但他在这一瞬却不想解释。 他分外享受虞清梧的关心在乎。 ……真是后悔答应放她离去自如了。 金屋藏娇也好,铜雀春深锁二乔也罢,他高估了自己的大度,根本做不到放手呐。 两人就这般对望着,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出声打破难得和谐的气氛。 终于,马车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外头随之响起望郡郡守姚郁见礼的声音:“下官不知巡抚大人前来,有失远迎,特来接请大人下车入府。” 虞清梧和闻澄枫具是蓦地一惊,她收回手的同时敛了眼底温情,说道:“下车吧。” 闻澄枫有些懊恼郡守姚郁来得不是时候,又烦闷陆彦为何不放慢些驾车速度,可这些都只能在心里想想,他在虞清梧的注视下,缓缓拉开木制车门,走下马车。 站在车旁的姚郁看清这位巡抚大人眉目威严,容貌似乎有些像…… 他顿时腿一软,冒着冷汗跪在了地上。 城外前来报信的守卫只说朝廷派遣赈灾的巡抚大人到了,可没告诉他,来人是皇帝陛下啊!委实夭寿! “微臣望郡郡守姚郁,拜见陛下!”这回行的,是得见天家圣颜最规矩的跪拜礼。 “起来吧。”闻澄枫随意摆了摆手,他素来不太在意这些礼节,转而抬手护住虞清梧的脑袋,防止撞到车顶,又将手臂举到她面前意欲搀扶。 虞清梧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题大做,不过是下个马车而已,她完全可以自己走。但偏巧目光瞥见旁边姚郁几乎看呆了的眼神,她不好在官员面前驳掉闻澄枫面子,只能装装样子将手搭在了闻澄枫手腕。 姚郁咽了咽口水,表情越发直愣。 他不仅没有事先知晓陛下微服巡访,也完全没听说陛下后宫纳有妃嫔啊,所以这位姑娘…… 该怎么称呼? 跟圣人同乘马车,又得圣人亲自搀扶的,身份必然尊贵,他理应行礼。但叫“娘娘”,万一人家不是后妃岂不尴尬?或者喊“姑娘”,万一人家真就是后妃岂不孟浪? -- 第146页 姚郁额发间渗出的冷汗将官帽都浸湿,他从来就不是会灵活变通和溜须拍马的人,这晌保持躬腰作揖的姿势半天说不出合适的话。 而除他以外,周遭其他小官吏及府兵也都紧张得心里直打鼓,只等着姚郁赶紧带头作礼,他们才好跟。 闻澄枫盯着望郡这些官员头顶乌纱帽,多少猜到他们在迟疑忐忑什么。又侧头看了眼身边气定神闲,并不准备说话的虞清梧,便知姐姐也在等着他解释身份。 略微沉吟后,他唇角噙了一丝笑:“这位是朕从民间寻来的神医。” 姚郁顿时恍然,原来是神医下凡,难怪能得圣人如此厚待。他憨厚没心眼,朝着虞清梧就是一拜:“请陛下与神医入府,有神医眷顾庇护,望郡瘟疫必能消除。” 虞清梧:“……” 闻澄枫忍着笑,咳嗽一声道:“姚爱卿不必多礼,外头天寒,切勿怠慢了神医。” “是是是。”姚郁连忙给两人引路。 虞清梧和闻澄枫几乎并肩同行,从前院绕过长廊,一路走到东院客房。他们发现这座郡守府邸占地不大,园林草木的设计也简单朴素,包括屋内亦没有奢侈古玩的痕迹,可见姚郁确实是个廉洁清官。 而当房门关上,虞清梧在人前端着的清贵仪态瞬间卸下,不满看向闻澄枫:“你为何把我说成神医?” “一个身份称谓而已。”闻澄枫无辜道,“刚才情急,我没想出更合适的,姐姐别恼。” 虞清梧无语哽住,她没恼,只是觉得不妥帖。毕竟自己既不懂药理也不会切脉,随口就把她说成神医,感觉像街头举着布幡大喊药到病除的江湖骗子似的。 而闻澄枫瞧着她红唇因不满意微微崛起,却心道神医二字,委实再贴切不过。 相思有疾,药石无医,唯尔可解。 便是吾之神医。 第57章 喂药 缘如红绳缠绕成结,解不开了。…… “既然你都说了我是神医,那我必然要去给感染瘟疫的病人诊脉,并且拿出治疗时疫的药方子,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个本领。”虞清梧认真提出质疑,“万一范太医同样束手无策,我们在数日之内依旧没法使疫症缓和,我这假神医身份不就直接暴露了吗?” “不会。”闻澄枫几乎用上了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我既说你是神医,就绝不会让姐姐失面子。” 虞清梧挑眉:“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唯一没受伤的范太医?” 他们离开颢京城当晚在驿馆遇刺,带出宫的三名太医中有一位不幸被刺客杀死,另一位大腿重伤,幸好暗卫及时赶到把他从刺客手底下救出,虽保住了性命,但想随行赶路却是不可能,因此暂时将他留在驿馆原处养伤。 唯独剩下姓范的年轻太医安然无事,这般巧合,虞清梧很难不对那人多留个心眼。 闻澄枫却道:“我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你。” “信我?”虞清梧不明所以。 “嗯。”闻澄枫点头,“方才进府门之前,你有没有发现迎接我们的官吏当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虞清梧顺着他的话音仔细回想,末了,缓缓摇头。 ……还真没有。 她下马车时,那些官吏早已被闻澄枫的天子身份吓到腿软,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她哪里瞧得清每张脸生什么模样。 见她是当真没注意,闻澄枫提醒她:“其中有个捕快,我们在四个月前见过。” 四个月前,虞清梧还在西南优哉游哉开着小茶肆,而闻澄枫征战两年有余,刚攻打下临安。 那个时间点他们都见过的捕快。 脑海中骤然灵光闪过,虞清梧抬眸:“你指的是……” 闻澄枫在茶肆找到她的那天,有个新上任的捕快去她的地盘挑事儿。虞清梧用明锐言语将那人逼得哑口无言,又撕烂了其余衙役手里拿的封条,闻澄枫便是这时来的,是以他们共同见过的捕快只有那几人。 这晌听闻澄枫的意思,其中有一人不远万里从南越跑来了北魏不说,还又进了衙门做捕快,太过反常。 而好巧不巧,虞清梧开有茶肆的那座镇子在去年刚发过瘟疫。加上如今望郡的时疫并没有饥荒作为契机,只有可能是从外头带过来的病菌引起百姓感染,那个捕快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闻澄枫猜测望郡这场瘟疫和虞清梧在西南经历过的是同种情形,那么治病药方也就相同,虞清梧只需要根据印象默写出当初用药配比,就能担这个神医名头。 凭她的好记性这并非难事。 两人同时与对方对视,仅一刹那,在彼此眸底看到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虞清梧道:“既如此,我先随姚郡守去瞧瞧城中患病的百姓。” “等一下!”闻澄枫忽然闪身拦在她跟前,“姐姐要去哪儿?” 虞清梧以为他没听清,遂重复:“去城南的安济坊,瞧瞧患病百姓的症状。” 闻澄枫依旧没有让开,反而声音更加沉闷:“不许去!” 虞清梧蓦然狐疑,又听他续道: “如今安济坊里躺着的,全都是染了瘟疫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被传染,生死难测,我不许姐姐去!” 这便有些无理取闹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是你堂而皇之地把我吹捧成神医,现在我这个神医连安济坊的病患都不去瞧,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虞清梧尝试跟他讲道理,“而且刚才我们所想,望郡的瘟疫与西南的瘟疫乃同一种,这归根究底不过是猜测,我总得去看看患者病症是否相同,才能做出准确判断。” -- 第147页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闻澄枫漆黑眸子紧紧盯着她,毫不退让,“可我还是不能让你涉险。” 虞清梧所幸好整以暇地问:“那我该如何知晓染病百姓的病症?” “我可以替你去。”闻澄枫当即道出早就想好的说词,“然后把看到的情况,详细描述给你听。” “听上去倒是个好办法。”虞清梧笑了。 单听字面似乎是答应认可的意思,但闻澄枫没由来地有些慌。他太了解虞清梧的一颦一笑孰真孰假了,兴许旁人分辨不出,可他一眼便从这抹淡淡轻笑中,读出了三分讥诮。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虞清梧敛去笑意的嗓音清冽:“但倘若我非要去,你能怎么办?” “是把我关在屋子里锁紧门窗?还是让你手下的暗卫看住我,见我迈出院落,便将我捉回?” 接连的反问让闻澄枫一愣,他迎上虞清梧不似在马车内极近温柔的眸色,心脏蓦地被刺痛,慌了心跳。 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这样想。Hela 他只是想保护好姐姐,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或病痛。 可面对虞清梧犀利的质问,闻澄枫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因为这些,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实。 闻澄枫被她用略显淡然的眼神瞧着,不出三秒钟便耷拉了脑袋,放下隔在虞清梧和门扉之间的手。 央求说:“那我跟姐姐一起去,可以吗?” 虞清梧已经推开房门,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不禁有些好笑:“你是皇帝,想去哪里何须询问我的意见。” 听懂这是应允的意思,闻澄枫当即打起精神抬头跟上,心底却想,他只在其余人面前是威严肃肃的皇帝。而在虞清梧身边,不过一条被主人养大后又丢弃的狗勾罢了。 甚至完全不如寻常宠物,至少大白猫还能被姐姐抱在怀里抚毛喂食。 两人喊上精通医术的范太医,打算去府衙寻姚郁。可经过正厅时,他们一同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似乎是有百姓聚集在外头闹事。 闻澄枫登时加快脚步,虞清梧紧随其后。 衙门石阶下,果然是诸多百姓满脸怒容,被捕快横刀拦住不得向前也依旧扒开嗓门嚷叫着气愤不减,将郡守姚郁中气欠缺的声音完全淹没。 “怎么回事?”闻澄枫启唇问道。 姚郁见到他又喜又怕,既庆幸棘手麻烦有人来主持大局,又担心陛下觉得自己办事不利,事后将他革职查办。 他擦了擦额皮上被急出来的汗,硬着头皮开口:“回陛下的话,这些百姓都是今日从各家各户排查出疑似染上瘟疫的,依照规矩本该被带去安济坊隔离观察。可这些人非要说自己很可能只是寻常风寒,没有得疫症,如果去了安济坊,那地方全是重症之人,他们没病的也会被传染成真的有病,一个个死活不肯去安济坊才来衙门口闹。” “他们说的也没错。”开口出声的是虞清梧,她道,“人皆惜命,这是常情。” “虽说时疫肆虐的情形下,寻常烧热的概率远远低于疫症烧热,但正值春寒陡峭,忽感风寒也并非没有。他们原本多喝两碗热水就能退烧痊愈,但被带去安济坊后,被迫和真正患病的人呼吸共同空气,等待他们的就成了死路一条,自然会害怕。” “神医大人说的道理,我们也明白,但事实上……”姚郁摇头叹道,“您也瞧见了,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头晕发热,城中大夫给患者切脉开药都来不及,哪还腾得出空来判断这些人究竟是风寒还是疫症。非常之时,为了彻底控制住瘟疫,总得牺牲一些人的。” 他说着顿了顿,突然眼睛发亮看了虞清梧一眼:“莫非,神医大人您有法子分辨?” 虞清梧:“……” 她不行,她没有,别瞎说。 闻澄枫给她戴的神医帽子,真是害惨她了。 奈何姚郁眼底的期待太真挚,仿佛真把她当成神仙下凡来救世的,让虞清梧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半点医术都没有。她只能想办法道:“要我说,安济坊中的病人不该混室居住。” “简单来讲,就是将安济坊如宫殿坐落般割裂划分,依照百姓病情轻度、中度、重度,以及确保没有接触过病患但发热不明这四种情况,异室而居。并且每一处都保证空气流通,避免交叉传染,再命人用姜、葱、蒜、豉四物熬制浓汤,每日早中晚各三次给百姓服用,治与防双管齐下。” 她每说一句,姚郁就在心里记一句,连连点头,又道:“神医大人的法子甚好,但……我还有一处疑问。” 虞清梧温声:“大人请讲。” 姚郁道:“神医您刚才说把没有接触过病患但发热不明的百姓单独归位一类,这诚然能解决眼前百姓的不满。可实际上,我要如何判断他们是真的没有接触过病患,还是为了保命说出来的欺骗之语?” “这个简单。”虞清梧摸着下巴,“观人神情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嘛……” 她勾唇顿了顿,恰巧挑起的眼尾斜扫见闻澄枫好整以暇,便知他该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闻澄枫亦是瞥见她递来的眼神,相视而笑后,异口同声:“杀鸡儆猴。” “既是会在这事上欺瞒的人,必定无比贪生怕死。姚大人只需让手下每次送药汤时,都有意无意地强调,如若发现有谁扯谎,不仅他的家人会被立刻带到安济坊中隔离,治疗时疫的药物也不会给他服用。” -- 第148页 “毕竟姚大人也说了,为了彻底控制住瘟疫,总得牺牲一些人的。这回,可不是由官府决定谁生谁死,而是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全家老小的命,能不能活。” 说完,姚郁看向虞清梧的眼神顿时越发钦佩,当即吩咐手底下官吏依此去办。 而原本在衙门口吵嚷不已的百姓,听闻这般处理方式,也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都是普通人,所求不过全家老小都能活命,稍微思考后,立马同意跟官吏去安济坊,只因这样才最有可能活。 夕阳余辉将天幕染成淡淡橘色,虞清梧手指轻扶着马车门弯腰入内。 闻澄枫目光落在那截被霞光照得恍如暖玉的细白皓腕上,自从离了越宫,不再做旁人口中飞扬跋扈的长公主,他似乎就再没看见虞清梧佩戴那些琳琅富贵的珠钗首饰,也再没见她化浓艳夸张的妆容。 却便是这般朴素真实的模样,将难住一郡之守的棘手麻烦,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她站在高台之上,掷地有声,闻澄枫望着她,只觉眼底只倒映了一人身影,连天地山河都黯然失色。 虞清梧不愿依附他,是对的。 弱者才甘愿屈居后宫,而强者…… 闻澄枫不禁道:“姐姐如果生为男子,必定是封侯拜相之才。” 虞清梧大概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出这种感慨,随口打了个哈哈:“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 归根到底,她是将千百年后现代的超前思想应用在古代罢了,属于占便宜。 安济坊离郡守府极近,马车方才行了一会儿便停下辘辘车轮。但这次,在他们拉开车门下马车之前,姚郁率先叩动车门道:“请陛下和神医先喝了这碗预防时疫的药再下车,以免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紧接着,虞清梧便闻见姜蒜味儿冲入鼻腔。 她瞥了眼姚郁递进来的两碗黑漆嘛唔药汁,正是她方才提出,用姜、葱、蒜、豉四物熬制而成的预防之药。 眉头不自觉皱紧,嘴唇抿成直线下挂。 而闻澄枫已经接过药碗,干脆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姚郁便将另一碗药又往前送了送,直怼到虞清梧面前。 她霎时面色铁青,想抬手捏鼻子但碍于有外人在,不得已只能憋气屏住呼吸。 她素来厌苦怕吃药,后来被闻澄枫用果脯和粽子糖哄得勉强能接受药味,但那也是针对普通苦药。可现在,药方里面又加了她最无法接受的葱姜蒜,单单闻着刺鼻气味,虞清梧就已经忍不住胃里反酸作呕。 比城门外的焚尸腐肉臭,还要难接受。 闻澄枫见她憋气憋得脸颊胀红,姚郁这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老实人还在一个劲把手向前伸,当即沉了脸,一把夺过姚郁端着的药碗,关上车门将赶人出去。 继而把桌案上燃着沉水香的博山炉,推到虞清梧面前,手掌扇开袅袅轻烟。 “这样,姐姐有好些吗?” 闻澄枫是知道她怕苦且厌葱姜蒜的,虞清梧单独面对闻澄枫时不必装,当即微微吸气。 果然冲鼻药味被浓郁沉香盖过遮掩,几不可闻,她才终于放心地大口呼吸,末了道:“这药,你替我喝吧。” “不行。”这是虞清梧今日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拒绝的话。 闻澄枫认真道:“瘟疫传染性强,稍有不慎就易感染,姚郁的话没说错,喝了这药对身体好。” 话音中的不容置喙是他惯常流露出的强势,但又不失关心显于温柔眸底。 这一回虞清梧难得没有和他因分歧而怄气。 说到底是不肯喝药的自己理亏,闻澄枫在为她好,只不过虞清梧委实无法克服味觉障碍接受罢了。 她又找借口:“西南瘟疫那次,我从始至终也没有喝过这些药,不照样好好的。这事儿说白了,其实跟每个人的体质有关,我身体好,平常不容易生病,遇上瘟疫也不用怕被感染。” 闻澄枫定定望着她,只说了三个字。 “万一呢?” 万一这次运气不好,该怎么办? “神医染上瘟疫,说明神医是在以身试病。”虞清梧心虚起来,连声音都轻得没有底气,她嘀咕说,“就和神农尝百草是相同道理,显得敬业。” 闻澄枫被她的话逗得齿缝间漏出一声笑。 但即便如此,他还有自己的坚持,不容许任何危险靠近虞清梧的可能。闻澄枫从车壁最顶端的木格拿下一个小陶瓷罐子,打开罐盖。 一颗颗粽子糖堆得如小山高。 虞清梧眼睛顿时发亮:“你什么时候买的?” 闻澄枫手指捻起一颗,剥开糖纸喂到她嘴边:“出颢京城的那天晚上。” “其实从你说要跟我同来望郡,我就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提前买了一罐备在马车上。”他道,“可惜那座镇子小,糖铺里的果脯卖完了,只剩这些粽子糖,应该够姐姐吃。” 虞清梧低眸看着他指间琥珀色晶莹的果糖,将夕阳折射出金色光芒,洒在面前男人深邃眸底。 她抵挡不住闻澄枫细致入微的温柔,这一瞬,望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中被照亮,心底突然冒出念头想:自己和闻澄枫这段稀里糊涂的缘,犹如红绳缠绕成结,解不开了。 鬼使神差地没有伸手接糖,而是就着两人如今姿势,微微俯身,红唇翕张,皓齿将粽子糖咬住。 -- 第149页 闻澄枫指甲盖好似触到细微柔软,他呼吸蓦地一滞,愣愣呆看虞清梧小舌探出红唇,如含羞草露出妩媚花芯,开了又合。粽子糖顷刻间被卷走,他举在半空的手却久久停顿才收回,喉咙眼发干。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如同当初血气方刚的少年般,不经意便被她勾出生而为人最本能的冲动与疯狂。 一滴汗从他额头渗出,闻澄枫觉得有些热。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用瓷勺搅动碗中药汁,发出叮当碰撞声打破暧昧气氛,却避不了出口嗓音微哑:“姐姐可以吃一颗糖,喝一口药。” 虞清梧自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方才的举动不妥,一时间对自己糊涂的懊恼远远超过了对药味的恐惧,神色怔怔地端起瓷碗就往嘴里送。 本有丝丝甜意包裹住舌苔,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当酸苦药味儿和葱姜蒜冲鼻臭味交杂袭来,虞清梧实在没忍住生理本能,将刚喝入口的药汁悉数吐出来。 闻澄枫见状连忙坐去她身侧,一只手抓了桌案上丝帕替她擦拭嘴角药渍,另一只手的宽大掌心轻拍胸口想让她好受些。不料,头回做这个动作的他事先没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男子与女子身体构造不同。 他手心烫得仿佛烧灼着一团火,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便是这时,虞清梧转过头来,眼角微红,兜着薄薄水雾润湿纤长眼睫,蹙眉道:“我不喝了……” 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示弱模样,似比三月春雨后的桃花更娇柔,透着美丽的易碎感,让人只想狠狠揉进怀里。 闻澄枫掌心的火苗燃烧成烈火,渗入肌理惹得血液滚烫,他深吸一口气。 “我喂姐姐。” 音落,端起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同时掰过虞清梧微侧的头,拖住她后脑勺。 唇瓣相贴,药汁在呼吸交融间,缓缓渡过。 第58章 喜欢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闻澄枫早就想这样做了,很想很想。 从前无数次告诫自己压抑克制,却在方才的一刹那,彻底耐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 他对姐姐放肆了。 而虞清梧的不推拒不挣扎,继又给了他莫大勇气,一口接着一口,似是正经喂药,又似深情亲吻…… 夕阳余晖的温度仿佛升高了。 虞清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完一整碗药的。 最神奇的是,她居然全程没觉得苦与难耐。 反倒有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蕴在舌尖良久不散,犹如没长指甲的小猫爪子挠过柔软皮肤,虽痒却也惹人贪。 当听见闻澄枫搁放药碗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理智回笼。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她又在欲拒还迎地配合什么。 ……闻澄枫的唇瓣好像比想象中更软。 虞清梧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回是彻底清醒了,委实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人,索性选择逃避,率先一步下去马车。 她看不见自己嘴唇红肿泛着晶莹水渍,耳根也有些发红。她亦没注意身后闻澄枫的样貌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但其余人却清晰看在眼里。 本就困惑他们为何许久不下马车的姚郁,这下子越发诧异,就差直接把奇怪二字写在了脸上。 陆彦见这个没眼力劲的郡守明显有话要问,赶紧在他开口之前把人拉到前头带路。 主子之间的事,哪里是他们能打听的。 相比起进城时,他们用绢帕沾茶水捂住口鼻来隔绝污秽空气,这晌在安济坊帮忙照顾病患的僧尼则给了众人一块浸泡过草药的纱布,遮住半张面容。 虞清梧是怀揣着目的来的,因此很快就把马车上发生过的亲昵抛之脑后。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染上瘟疫百姓的症状,起初皆为烧热咳嗽,而后皮肤表层逐渐生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并且随着病人感染瘟疫时间增长,红疹不断流出脓水,整块皮肤呈溃烂状,瞧着有几分瘆人。 不能说和当初西南时疫的感染症状相似,这简直就是完全一模一样。 虞清梧把情况和闻澄枫说了之后,便去找正在给病人诊脉的范太医。 “大人以为,这时疫能否根治?”她问道。 范太医又给几位百姓分别切脉,并且询问病况后,走出安济坊说:“臣,可以一试。” 他不敢有所耽搁,是以,闻澄枫和虞清梧在当晚就拿到了这位范太医开的药方。虞清梧仔细瞧过每一条例,和当初医治西南时疫的药方有不少药材重叠,却也还有三分不同。 但她自然知晓许多药材的功效都大差不差,可以相互替代,因此没法通过药方不同就直接判断对方是细作。 闻澄枫听她这般说,不过轻轻一笑:“这倒简单。” 他推门唤来陆彦,吩咐了两句什么,而后便陪虞清梧在屋中吃夜宵点心,充实好几日没有享受珍馐玉食的胃。 屋外忽而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树丫干枯旧叶飘落成泥,只余在初春微末暖意中新冒出头的嫩叶。一如这早该腐烂的瘟疫散于风雨,换而覆了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机。 风渐停,叩门声响起。 陆彦从安济坊带了个医术尚可的大夫过来,闻澄枫摆手免了他的行礼,直接开门见山:“深夜请先生来,是想请先生看看,这两张药方用在病人身上,效果是否相同。” -- 第150页 老大夫两鬓星点斑白,瞧着至少年过半百,腿脚不大方便,眼力也不大好,虞清梧便起身把位置让给他。但老大夫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天家圣人,瞬间腿都软了,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忙眯眼对比两张方子。 烛火燃烧着晃了晃,虞清梧拿起剪子剪去小截灯芯又将光挑亮。 半晌,老大夫终于开口:“这张药方有清热解毒,治痈疽疮疡之效。” 他先放下的是虞清梧依照记忆默写出的药方。 而后说起范太医开的另一张:“这份乍看起来,似乎也是相同用处。” “乍看?似乎?”虞清梧很快听出其中端倪,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老大夫“嘶——”了一声,又重新拿起两张药方怼到眼珠子前细看,末了问:“贵人可否听说过以毒攻毒?” “自然听过。”虞清梧应道。 老大夫续说:“前一张方子用药温和,优在对症下药,是治疗时疫绝佳的办法。可这后一张方子,虽也能治疗时疫,但其中有数味药材皆是烈性药物,意用以毒攻毒的道理抵冲时疫。” “因此老朽才说,乍看两方用处相同,可细细对比琢磨,就显得这后一张方子的用药过分凶险,倘若遇上体质虚些弱些的人,亦或感染时疫已入膏肓的人。这一碗药下去,非但无法痊愈,还有可能直接丧命啊!” 老大夫愈说,身为医者的悲悯之心愈渐流露,连连摇头抚须。 虞清梧将自己写下的药方交到他手里,让老大夫以此抓药煎熬给病患服用,至于出自范太医之手的另一张,虞清梧双指轻轻捻起,凑近烛台火光,顷刻间火苗蔓延,在半空烧了个干净。 她如今也算见识到了,为一己私欲就拿万万百姓之性命做赌注牺牲的污糟事。 她问闻澄枫:“你可要提审范太医?” “让陆彦去办就行。”闻澄枫道,“我陪姐姐沐浴。” “陪?”虞清梧眼皮一跳。 闻澄枫在她的注视下,重重“嗯”了一声:“这望郡不太平,我得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才安心。” 虞清梧视线在屋中环顾扫视,这郡守府里外皆朴素,最佳的客房也是一览无余,不由反问:“你想怎么陪?” 闻澄枫道:“你答应让我在门外守着就行,这样一来,姐姐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叫我。” 虞清梧眉梢微动,似是没料到闻澄枫居然这么正经守规矩。但随即又恍然,两人相处许久,不论当初在南越还是如今在北魏,其实闻澄枫一直不曾在行为上越界过丁点。真正破例的,是自己那个春色无边的香梦。 还有今日马车内他喂她喝药。 不由自觉就开始回忆那晌情形,绵长的唇瓣相贴,灼热的气息交换……打住打住,虞清梧连忙在脑子里对自己喊停,真是太糊涂了…… 见她许久不说话,闻澄枫嗓音微沉:“姐姐不答应吗?” 语调中含了些许不高兴。 虞清梧匆匆回神,她如今算是瞧出来了。从前的闻澄枫永远乖顺,哪怕当真烦闷气恼到了极致,他也会自我消化,顶多红着眼睛看你,而后委屈巴巴地央求。 而现在的闻澄枫却不同,你顺他心意时会觉得他与少年时无异,可一旦被违逆,他便控制不住情绪剧烈起伏,容易做出极端恶劣的事。 她不想他总被暴怒和冲动掌控。 “没有不答应。”虞清梧轻笑,“只是适才在想,让堂堂陛下给我当护院侍卫,实在太过奢侈。” 闻澄枫眉间浅浅仄痕瞬间舒展,换上零星笑意:“那也是姐姐才有的独一份儿奢侈。倘若你肯再亲我一下,别说做护院,就算给你当宠物我也愿意。” 他说着已然走上前,微微俯身将脸颊凑到虞清梧面前,闭上眼睛索吻。 虞清梧骤然一愣,这是有过初次经历,所以越发大胆了么。 而她一定睛,就见近在眼前的两瓣薄唇,嘴角上扬勾出摄人心魄的弧度,让人再度遐想起傍晚在马车内,男子的微凉唇瓣是如何与她紧紧贴覆,不留分毫间隙,又是如何撬开她的牙关,搅弄云雨。 不知怎的,她最近似乎总幻想这些。才说了短短没几句话,神思已经乱了两次。 甚至这晌隐隐有就这般吻上去的冲动。 亏得理智尚存,虞清梧后退半步,深吸气别开脸,说道:“你别这样,我还没应承你什么。” 闻澄枫当即点头:“嗯,我知道的,所以我不要求姐姐对我负责。”他道:“但是我也了解过,历来南越长公主不乏有养面首三千的,姐姐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可以先把我当成男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虞清梧:“……” 她突然觉得,或许那些荒唐香艳的梦并非空穴来风,眼前这不是自荐枕席又是什么。 竟连给她当男宠这种话都说得出。 偏偏虞清梧还真就因他两句话心神荡漾,相比起闻澄枫强势拘禁住她,自己显然更吃这套。 这几日以来,她多少看清自己是真的很喜欢闻澄枫,也是真的越来越想待在他身边。哪怕没有明说出口,可虞清梧知道自己应当不会再有离开的念头,方才退后的半步此时她又朝前迈出。 踮起脚尖在闻澄枫唇上轻轻一吻,如蜻蜓点水,转瞬推开。 闻澄枫骤然睁大眼睛,满是震惊。 -- 第151页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虞清梧推到了屋外,“砰——”的一声,身后房门关上,迎面吹来凉风。 他抬手轻触嘴唇,似是想捂住什么残留的温度和柔软。比喂药时那个纠缠良久又良久的深吻更惹他兴奋,因为这是姐姐主动朝他靠近的证明。 也是留在他身边的一个征兆,一个信号。 仿佛晚风带上了甜味,百花未及春雨就开遍山头,争相绚烂。 屋内水声穿透门窗传入耳中,纸糊雕花窗倒映剪影。闻澄枫耳根越来越烫,眸色越来越深,许是虞清梧那个吻给了他勇气,叫他倏尔无比相信,姐姐迟早会是他的! 约莫小半炷香后,虞清梧换好干净衣物推开门,想让闻澄枫不用再耿直守着,夜已深,该就寝歇息了。 可夜幕沉沉之下,她却并没看到男人身影。 虞清梧不认为闻澄枫会在中途忽然走掉,难道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儿?但纵然有急事,他也没道理不告而别,合该叩门同她说一声才对。哪怕再不济,也会留陆彦或其余亲信暗卫在庭院中。 隐有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虞清梧不确定地轻唤:“闻澄枫?” “嗯哼——”她听见一声闷哼当即从旁边传来,依稀能察觉出夹杂着痛苦,但俨然是闻澄枫的声音无疑。 虞清梧连忙朝声响发出的源头跑去。 只见廊道拐角处,昏黄灯笼倾泻薄光,照亮蹲在墙边的一道黑影。闻澄枫后背紧贴冰冷石墙,双腿弯曲,双臂从腿间环过蜷缩,肩膀正轻微发着抖。 他的头埋在腿间,叫人看不见面容,但束在头顶的发有些松散,垂落下几缕随晚风飘扬,末梢一截殷红在如水月色下格外显眼,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脆弱。 虞清梧屈膝蹲在他跟前,下意识去握他的手,所触一片冰凉:“你怎么了?” “姐姐……”闻澄枫缓缓抬起头来,从嗓中艰难挤出的声音颤栗,“我头好晕,身上好热……” 热? 果然虞清梧见他额间冷汗细密,不断渗出。 可如今尚在元月,北地冰雪初初消融,天气还冷得很,更别说夜间的寒风砭骨,怎会觉得热呢?倒是望郡感染瘟疫的百姓皆有头疼发热,气虚冒汗的症状。 虞清梧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连忙大喊:“来人呐——” 藏匿暗处的两名暗卫登时出现在她身侧,单膝跪地行礼,等待主子下令。 虞清梧看着闻澄枫脸色越来越差,逐渐比月色更苍白,一时间急昏了脑袋,没细想为何暗卫就在近处,却能让闻澄枫倒在这里独自承受痛苦。 她吩咐道:“你们两个送陛下回房,再将陛下身上的衣物换了丢去外头焚烧,另外找个人去安济坊请大夫。” “切记隐秘行事,勿要声张。” 感染瘟疫只是虞清梧的猜测,她神医名号是假,实际半点医术不懂,具体情况还得等大夫瞧过才能下定论。 而但愿她猜错了,虞清梧这晌站在门外,竟默默心存祈祷起来,愿盼闻澄枫只是劳累过度,寻常烧热才好。 突然,院门打开。 虞清梧以为是暗卫领来了大夫,她当即抬眼,却见陆彦姿势粗犷地提溜着范太医衣领,将五花大绑的人随手丢进院子里,嘴里不忘低骂一声:“晦气。” 恰巧屋内两名负责给闻澄枫换衣裳的暗卫出来,虞清梧急于知道闻澄枫的情况,她看了眼躺在地上浑身打哆嗦的范太医,开口道:“陆指挥使,麻烦给他松绑。” 虽说是个叛徒,但好歹也是宫内御用的太医,诊脉断病不成问题。且晾他如今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事急从权,便用他一用。 范太医战战兢兢搭了三指于闻澄枫脉搏,蓦地,他神色陡然僵硬。 “说话!”虞清梧秀眉深皱,少有地厉声逼问,“究竟如何?” 范太医颤声:“陛下确是染了瘟疫。” 第59章 人心 她是他唯一的光了。 虞清梧眉间皱痕顿深,低头看了眼床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湿透额发。她指尖不由得攥住衣袍,压不住满心紧张追问:“你确定?不会有误诊?” 范太医战巍巍跪在一旁,小心回话:“微臣确定,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再请安济坊的大夫来瞧。” 说曹操,曹操到。他这话音甫一落下,被虞清梧派出去的暗卫也恰好去而复返。带回来的两名大夫,一位是方才来看过药方子的老医者,另一位是寺庙中懂医术的胖和尚,分别给闻澄枫诊脉后,说出了和范太医相同的话。 真是瘟疫。 虞清梧深吸一口气,经过短暂的忧虑之后,很快镇定下来。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用慌张。治疗时疫的药方现成就有,且那方子的效用极佳,三副药喝下便能彻底痊愈,只当是闻澄枫生病遭一场罪罢了,并不会损伤身子。 虞清梧这般安慰式地想透彻后,当即让暗卫跟随老大夫前去药堂抓药,务必亲自煎熬,而后速速送来。 至于这位范太医,等闻澄枫醒后再行处置。 她分配起事情来井井有条,但将所有人都安排好之后,最终发现,似乎只剩自己一个闲人。虞清梧抽出袖中丝帕,浸润过热水拗干,用之细心擦拭闻澄枫额间与脖颈不断渗出的虚汗。 陆彦把范太医甩到柴房后又折返回来,见状不禁道:“虞姑娘,这时辰也不早了,您劳累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吧,让属下来照顾主子就是了。” -- 第152页 虞清梧坐在床榻边没有回头,手中动作轻柔依旧,淡声道:“我不累,你们去歇息吧,我想陪着他。” 陆彦用力挠头:“属下的意思是,主子这染得毕竟是瘟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传染给身边的人。姑娘您要是染病,主子知道会心疼的,所以还是让属下这种皮糙肉厚不怕病的来吧。” 闻言,虞清梧指尖一顿,悬在半空。 她若病了,闻澄枫会心疼。 现在情形反过来,他病了,自己也会心疼。 越在乎,越心疼。 陆彦注意到她的愣怔,以为是劝说成功了,孰料,紧接着就听见虞清梧说:“既如此,劳烦陆指挥使给我拿件面纱来,我戴在脸上好好注意些便是。” 言下之意是摆明了不会离开,陆彦不是个擅言辞的,没办法只能依照她说的办。 半炷香的时间后,面纱与良药一起送进屋里,治疗时疫的药和预防时疫的药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便是掺了分量不少的姜末儿,味道冲鼻,对虞清梧而言,极其难闻。 但这晌她端着药碗,甚至手执汤匙将药汁舀起放到唇边吹温,本能的生理不适无法避免,却破天荒没有厌恶。 昏睡中的人喝药全凭身体下意识,进食很慢,虞清梧便也喂得慢,力求每一滴药都不浪费,只盼他早些痊愈。 直到汤药见底,虞清梧将瓷碗搁到离床榻最远的窗台边,推开雕花窗深深呼吸了两大口新鲜空气,散尽屋里残余药味儿。可当听见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咳嗽声,她又连忙把窗子关严实,生怕冷风让卧病在床的人着了凉。 好像她从没有过这样谨小慎微的心情,今日是第一次。 “姐姐……”床上的人出声唤她,嗓音沙哑。 屋内茶炉始终温着热茶,虞清梧给他倒了一杯润喉,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热。”闻澄枫依旧是这个回答,又说,“好像脑子里有团火在烧,牵扯得浑身上下都像被灼烧一样的疼。” “既然难受,便且躺着吧。”虞清梧按住他欲撑床板起身的手,“好好睡一觉,待药效发作兴许就舒坦了。” 闻澄枫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眸色清明,声音却因患病有气无力:“对了,我感染瘟疫的消息有传出去吗?” “你且放心,不曾。”虞清梧不自觉带了些哄人的语气,“我特意叮嘱过给你搭脉的大夫,务必守口如瓶。” 闻澄枫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不,不能守口如瓶,甚至不能藏着掖着。”他在虞清梧惊诧神色中,抬眼说道:“姐姐,让陆彦把范升带过来。”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头顶随之响起陆彦粗犷大嗓门:“是,属下这就把那王八羔子提来。” 完全不用虞清梧去叫,这人恪尽职守在屋顶待着呢。 陆彦单手推开门,像甩麻袋似的把范升丢在地上,又顺带踹了他一脚。被麻绳捆成粽子形状的文弱太医经不住陆彦蛮狠的脚劲儿,身体惯性向前滚了两圈,正好跪在距离床榻两丈远的地面。 “主子,这王八羔子嘴巴硬得狠,属下审了老半天才撬开他的嘴。”陆彦大刀阔斧地站在一侧,“果然和主子猜的一样,这厮早成了靖福公主的走狗。依属下看,这种叛徒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长刀出鞘声与他的话音几乎同时落下。 范升被银白刀光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但碍于手脚全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弯腰弓背,急急朝地上磕头。脑门儿和地面相撞,砸出一声闷响,惊险避过陆彦砍下来的大刀。 “陛、陛下饶命啊,微臣也是迫、迫不得已。”他慌里慌张地解释,口齿吞吐。 “陆彦,把刀收了。”闻澄枫靠在床头倚坐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冷冷睨向范升,“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怎么个迫不得已法?” 他此时虽身体精力不好,脸色难看、嗓音也虚弱,但那双如夜似海的黑眸气势却不减,居高临下的威严如泰山压在范升头顶。 骨头软的小太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瞬间什么都招了:“靖福公主找上微臣是在三年前。” “微臣是医者,自然不愿做残害病人的丧尽天良事。可奈何公主殿下她抓了微臣的家人,用微臣妻儿老小的性命相威胁,微臣实在没法儿不答应,所以才干了那么多违心事儿,求陛下饶命啊——” 闻澄枫被他哭哭啼啼吵得脑壳越发疼,不耐烦地寒声打断:“三年前?” “除去望郡瘟疫开假药方以外,她还让你做了什么?她最初找上你,是要你做什么?” 不怪闻澄枫会这样翻旧账追问,三年前,是他还在越宫的那段时日,对北魏宫中事掌握最少。而从近几个月的种种看来,闻槿妍每一次出手都是大动作,三年前很有可能亦然,闻澄枫极其有必要知道她当初干了什么。 可范升却不说话了,整个人抖得更厉害。 闻澄枫顿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甚至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泛上心头,沉声呵道:“说话!” 这一声反倒让他自己额穴突突地跳,不由得抬手按住发痛脑袋。 虞清梧就在闻澄枫身边,明显看见他鬓角渗出越来越多冷汗,这是病中身体发虚的表现。不免想起安济坊中那些感染瘟疫的百姓在烧热后皮表生出红疹继而流脓溃烂,心底霎时翻涌出了浓烈担忧,忍不住劝他: -- 第153页 “这事儿让陆指挥使去审吧,或者明后日再问也不着急,你先好好睡一觉,否则就算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闻澄枫捂着嘴喑哑咳嗽,而后摇头道:“姐姐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对我来说,耽搁不得。” 虞清梧见他眼底满是坚决,便知是劝不动了,无奈叹气:“既如此,那我陪你。” 闻澄枫罕见地没有因她有所亲近的话感到明显愉悦,面色依旧很沉。 他冰冷视线落在范升发冠歪斜的头顶:“你既不肯说,不妨让朕来猜猜看。” “连招供堂堂当朝公主你都能说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会儿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怕成这样?与朕直接相关的事?”闻澄枫声调微扬,确是肯定语气,续道。 “可三年前朕不在魏宫,那么与朕和闻槿妍都有关的,无非父皇和母后。而父皇身边多的是所谓炼丹仙师,纵然身体不舒坦也显少找太医署看诊,所以只剩下母后。” “算算日子,彼时正好是母后身怀六甲期间,你又是太医署院使,担负给母后安胎之责……”闻澄枫眼神越发犀利,比陆彦刀刃更凌厉,冷得仿佛下一瞬便能杀人,“范爱卿,还需要朕再继续说下去吗?” 跪趴在地上的人早已抖若筛糠:“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只会无意义地重复这一句话。 “你当然是死罪。”过大的情绪波动让闻澄枫嗓音哑得不像话,“可朕要听你亲口说,你罪在何处?” 范升稍稍抬头,并不敢看谁,梗着脖子让脑袋更用力地砸在地砖,连续三下,额头嗑出重重血印子。末了,视死如归地开口:“微臣不该用药谋害先皇后腹中胎儿,一尸两命。” 如同一道惊雷轰然砸在屋内三人头顶。 震惊、诧异、难以置信。 难怪闻澄枫说,这件事耽搁不得,他看事儿素来敏锐。 陆彦脾气最是暴躁,别在腰间的刀直接横在了范升脖颈,划出血痕。他握刀手臂颤抖,带动大刀嗡鸣作响,只等主子一声令下立马取了这王八羔子的性命。 而闻澄枫双眼闭着,眉峰紧缩,像是在极力消化这个血淋淋的事实。饶是他早有预感,却也抵不过听见始作俑者亲口承认来得愤怒,乃至倍感恶寒。 如豆烛光下,虞清梧清晰看见他双肩紧绷轻颤,双手紧攥被衾,露出一截的手腕青筋突起,指骨捏得咔咔响。 他身上发汗止都止不住,短短没一会儿的功夫,贴身而穿的白色里衫就已湿透。虞清梧绞尽脑汁,想说些话宽慰他,但不等自己开口,闻澄枫再度抬眼,眸底虽仍有痛色但更多的是冷意与锐利。 “闻槿妍的行踪,有消息吗?”这话是问陆彦的,好几日前就派出去查的事,至今没个回音。 “消息,不太算有。”陆彦道,“潜伏在各郡城的暗卫和守城将军每天都有信传过来,但都说没见着靖福公主的踪迹。反而是宫里的暗卫誊抄了日日去公主府请脉御医的病案,上头写的确实是疟疾。” 闻澄枫眉间深痕尽显烦躁,低骂:“连个人都找不到,朕养你们有什么用。” 如果说望郡瘟疫与闻槿妍无关,他姑且能相信稷荣州其余郡县的事也并非她策划,那么闻槿妍突染重病还有几分可信度。但偏偏她辜负了闻澄枫最后一丁点信任,在公主府养尊处优的人,哪这么容易沾上疟疾。 陆彦连忙道:“主子您别动气,属下再多些派人去查。” “不必了。”闻澄枫打断他,“她既然有本事躲过你们的眼睛,多几个人和少几个人能有什么区别。陆彦,把朕感染瘟疫的消息散播出去,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还有,记得对外说朕喝了药之后,病情加重,不省人事。” 陆彦听他说前半句话时,心里默默点着头,但后面的话直接让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主子,这不好吧?外头对您的传言本来就那个样子了,咱非但不灭火还火上浇油,不就坐实了他们说的……” 不得天命庇佑。 最后几个字他没说出口,但谁都听懂了。 “哪儿学来这么多废话,朕明早要看见成效。”闻澄枫说多了话开始咳嗽。既然敌在暗,他在明,那就引对方出手。想到这儿,语气越发不善,“再有,冯伍那颗棋子可以用起来了。” 陆彦恹恹记下他所说,反应过来自己的刀还架在范升这个畜`生脖子上,又问:“这个王八羔子,主子想怎么处置?” “多留他的命两天,只有他活着,朕服药后病情加重的说词才有人信。”闻澄枫眼神一瞬间染上杀意,“之后该怎么办,还用朕教你?” 言下之意,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而后,杀。 范升瞬间被吓晕厥,连饶命都不会说了。 陆彦觉得这杂碎的脏血滴到地上属实晦气,当即像提小鸡仔一样把人提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闻澄枫脸色煞白,唯独眼底猩红,直直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半空,就这么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虞清梧能听见他比寻常粗重的呼吸声,整个人沉浸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愤怒之中。 突然,闻澄枫薄唇动了动,过分沙哑的声音得凑近了才能分清他在说什么。 “一个个都背叛朕,连朕的亲妹妹也背叛朕,弑母之后还要弑兄,好得很,她真是好得很。” -- 第154页 明明该是咬牙切齿的字眼却被他用含笑嗓音轻说出口,宛如呢喃,叫人听不出丝毫恨意。他这幅样子反而让虞清梧觉得担忧,浓烈情绪不发泄地压在心底,容易积压成疾。 可也不知是她乌鸦嘴,还是预感太准,下一秒,闻澄枫蓦地身子前倾,趴在床沿咳出一口血。 灰白地面铺了一滩殷红,虞清梧错愕睁大眼睛,登时蹲过去扶住他,又用丝帕替他擦拭嘴角。 闻澄枫浑身皮肤滚烫,衣衫尽湿,这口血仿佛带走了他半身力气,一时间没能起得来。 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起伏胸腔下传来的心跳,虞清梧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揽住了他的后背。 “别,姐姐别碰我。”闻澄枫当即挣扎着,尝试推开她,“我染了瘟疫,会传染的,姐姐离我远一些。” 这是第一次虞清梧没有在力量上输给他,按住闻澄枫挣动的脑袋让他放松靠在自己肩膀:“我不怕,与其看你被难受折磨,没多大威力的瘟疫罢了,又算得上什么。” 说着,还揉了揉他被汗水微微沾湿的发顶。 这个动作仿佛什么奇怪的开关,几乎是瞬间,闻澄枫的心跳与呼吸皆平和了许多。但他仍旧没保持这个姿势,使了些巧劲儿轻轻拿开虞清梧的手,顾自坐去了离她最远的床尾角落。 “姐姐说错了。”他道,“瘟疫不是小事,如果害得你生病了,我会自责愧疚,会比现在还要难受百倍。” “不,也不对。”他刚说完的话又顾自摇头否认,“我现在不难受,这有什么可难受的。人心叵测,我倒庆幸这桩桩件件的事,让我看清了她究竟是如何的蛇蝎心肠。杀母之仇,我必要她血偿。” “何况我早该知道的,无论谁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都是孤家寡人,该对众叛亲离习以为常了。” 闻澄枫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面色淡然。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自我情绪,比虞清梧这个外人更快地接受了先皇后被谋害至死的凄惨事实,半分看不出脸上有过愤怒与难过的痕迹。 虞清梧有刹那的恍惚。 当初得知先皇后去世消息时,她在他身边,那会儿的少年天真脆弱得不像话。如今得知先皇后去世真相,她还在他身边,现在的闻澄枫却冷静成熟得不像话。 他纵然在病中也依旧挺直的背脊扛过太多心酸,不再需要旁人说好听的话哄慰,强大得能独自承受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虞清梧竟希望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也挺好,至少没那么苦。 父亲不喜欢他,母亲护不住他,亲妹妹背叛他,北魏臣民议论他,还有那两年零七个月的光阴,自己的死讯缠绕着他。倘若虞清梧没有回到闻澄枫身边,那便是真真正正地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她是他唯一的光了。 虞清梧伸出手去,拨开他贴在苍白面容的湿发,想说自己答应他了,永远留在他身边。闻澄枫就在这时抬眸,他气虚无力地开口:“姐姐,我困了,想睡了。” 已经到唇边的话停滞,虞清梧动作微顿后,话音咽下。 心想他确实太需要休息了,至于那些话,左右不急这一时,明日再说也是无差的。 她将烛火吹灭,放下床帐。 庭院风凉,弦月西垂,已是万籁俱寂的四更天,周遭只闻她一人呼吸浅浅。 但虞清梧知道还有人在,她轻声唤:“陆指挥使。” 黑影如夜鹰从屋顶跃下:“虞姑娘,您找我有事?” “确实有一件事。”虞清梧道,“冒昧想问一问,你手下的暗卫能不能近靖福公主的身?” “不好说,想悄无声息接近的话,实际得看她身边的侍卫有多少。”陆彦挠头,“但如果不怕闹出动静,那就肯定没问题,我一个人都能徒手把她绑来。” 虞清梧垂眸看着地面,檐下灯笼微光将脚下影子拉得极长,似乎闻槿妍原本的身量就有这般高挑。 她想起吴为讲的那桩魏宫秘闻…… “不要闹出动静。”虞清梧道,“麻烦陆指挥使去查一查,靖福公主究竟是不是女子。” 第60章 告白(双更) “闻澄枫铁定是不行!”…… 虞清梧是四更天歇下的,也是四更天醒来的。 她刚阖眼入睡没多久,就听见院中脚步声繁杂,惊扰梦中人在浓稠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外头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虞清梧的第一反应。 除却窸窣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隐隐话音传入耳中:“你抖什么抖,他娘的给老子说话!磨磨唧唧烦不死人!” 不用细听也能分辨得出,这般直球粗犷之语定是出自陆彦的嘴巴。虞清梧并没有太过在意,心想如今实乃多事之秋,月黑风高夜不免有人搞小动作,外头的暗卫能处理好。 她翻了个身,由仰躺换成侧躺继续睡。 可刚闭上眼睛,陆彦高昂的大嗓门再度穿透门窗:“主子,主子你怎么样?!” 几乎是听见声音的同时,虞清梧猛然惊坐起,倦浓困意在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匆匆套上鞋袜,披了斗篷就往外跑。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彦紧张成这样,闻澄枫出什么事儿了。 她推开门,望见对面客房灯火通明。而她离开前,分明是将烛火全部吹灭了的。 虞清梧心底陡然咯噔一下,脚下步伐迈得更大,走得更快,她冲进了对面屋子。 -- 第155页 视线径直穿过陆彦和范升无意义的拉扯,怔怔落在床榻旁的地面,一滩滩殷红登时撞入眼帘,被随意丢弃的白丝帕落在上头,似绽开朵朵红梅。饶是傻子也看得明白是闻澄枫咳出的血,她甚至瞥见闻澄枫薄唇被鲜血染红。 虞清梧秀眉皱出深痕:“怎么回事?” 她子夜回自己房间之前,闻澄枫也曾咳了一口血,但彼时虞清梧还以为他因闻槿妍谋害先皇后之事急火攻心,又兼之感染瘟疫内火燥热,只要喝过药再好好睡上一觉,并不会有大碍。 可如今看来,事情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陆彦又狠狠踹了范升一脚:“说,主子到底怎么回事?!” 虞清梧走到床榻边坐下,屈指拭去闻澄枫嘴角一丝血迹,昏睡中的人不知是因为察觉到了她的触碰,还是由于感受到她的手指微凉,闻澄枫的脑袋下意识微微转动,靠在了虞清梧的掌心。 毫无血色的脸颊皮肤滚烫如铁,于是她继而伸出手背相贴闻澄枫的额头,温度同样高得吓人。 虞清梧虽非真神医,但对最基础的生理常识还算有所了解。寻常人纵使发热再严重,也不应该烫成这般才对。 何况感染时疫的病人她见过成百上千,也从没见过有哪个引发出咳血症状的。 “范大人,我要听一句实话。”她转头,目光冷冷扫过被追问数多回但始终没开口的范升。 “陛下中毒了,是也不是?” “什么?!”陆彦的爆脾气闻言霎时爆发,根本控制不住拽着范升的头发让人被迫抬头,“你给老子说话!” 范升满脸灰扑脏污,嘴唇不断打哆嗦,结结巴巴开口:“确确确实是是中中中毒。” “那你倒是开药解毒啊!”陆彦在暴走的边缘大吼,唾沫星子直飞溅到范升脸上,“怎么,难道是靖福公主派你下的毒?还是说你帮靖福公主做事就不顾主子死活了?” 范升哪敢躲,当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也根本躲不过,缩着脖子道:“不不不是我害的,而且陛下中的这种毒,我从来没遇到过,奇奇奇怪得很,实在没没没有解解药。” 言下之意便是,并非他不尽力治,而委实能力有限,无法医治。 虞清梧听得心跳突突加速,又蓦地听身侧传来嘶哑咳嗽声,闻澄枫再度咳血,这回血迹的颜色染了些许暗紫,不再鲜红刺眼,俨然是毒入肺腑的征兆。 她搭在大腿上的手不禁攥紧衣裙,告诉自己越是难处理的情形,越不能慌乱,要冷静下来想办法。她道:“就算没有解药,陛下现今身体如何,这毒发作起来效力如何,你总该说出个所以然吧?” 范升咽了咽口水:“应该是某种剧剧剧毒,而且按照寻常道理来说,这咳毒血就势必……”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虞清梧自离京后已有几日不曾修剪的手指长出指甲,在范升话音顿住的刹那,紧张掐入掌心。 咳毒血若不能及时解毒,势必命不久矣。 但饶是陆彦那神经大条,不怎么聪明的脑袋也登时听明白了,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晦气货你瞎说什么东西,是不是故意诅咒主子?” 虞清梧被他吵嚷得头疼,陷在昏迷中的闻澄枫也皱起了眉。 “陆指挥使。”虞清梧沉声呵道,“别跟他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当务之急是去外头寻能解毒的大夫要紧,以及务必要找出陛下中毒究竟是何人作为。” “啊对对对。”陆彦被她一句话敲醒,连忙拖着范升出了门,“我这就去办。” 人走了,屋内只剩闻澄枫深深浅浅的不均匀呼吸声,虞清梧指尖点在他额头,揉开眉峰皱痕。可他似乎身体里头过分难受,没一会儿,又拧出更深的仄痕,唯独眼睛始终未睁开,醒不过来。 月色渐渐西垂,换了晨曦露于东方,缓缓挪至中天。 虞清梧强撑着困倦始终没敢阖眼,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碰碰闻澄枫的额头温度,不降反升。每隔一段时间又屈指抵在闻澄枫的鼻尖下感受呼吸,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似感觉呼出的气息愈渐微弱。 当闻澄枫苍白嘴唇染上紫黑色,虞清梧彻底慌了神。 她从未因某件事如此担惊受怕过,纵然是彼时初初穿越来此,回忆起剧情中自己的惨淡结局,较之此刻的惊慌害怕总也觉微不足道了些。 手背倏尔触到一点湿润,虞清梧低头。 她不知何时掉了眼泪。 微微仰头,眼珠转动将不争气薄泪憋回去。 陆彦把邻郡不论名声好还是差的药堂大夫全部给予重金请来了望郡,谨慎诊脉之后,虞清梧却又在那些大夫眼底看到同样的束手无策,相互交换视线后暗暗摇头。 还有个大抵心直口快的,斟酌措辞道:“这望郡如今瘟疫肆虐,死的人比活着的要多,棺材铺里的好棺材都被订没了。瞧床上躺着的那位也是大户人家公子哥儿,草席一卷铁定不合适,不如我给你们介绍个金丝楠木的棺,趁早准备起来,夫人您看如何?” 这声夫人喊的是虞清梧。 她脸上焦虑神色太浓,又抬手捻过闻澄枫落在鬓角的碎发绕于耳后,举止亲昵很难不让人误会是官家娘子。 而被点到名的虞清梧目色骤然一凛,冷冷扫过那个说话的:“谁说他要棺材?” -- 第156页 “能救便救,不救便出去。” 她显少有凌厉脾气外露,但这晌入耳的话实在太过难听,分不清是单纯在给棺材铺拉生意,还是当真好心提醒准备后事。前者无疑烦人得紧,后者却戳中虞清梧心头痛处,险些叫她忍不住也骂出咒人晦气之语。 陆彦自然同样觉得这些人通通平庸无能,连忙把人赶了出去,自己又领着暗卫出门重新找真正有本事的大夫。 可纵然他们口头上谁都不相信,那句趁早准备却也如寒风钻进骨头里,似针尖扎进血肉内,叫人疼得要命。 暗卫送来暖胃南瓜粥,为了防止有人行下毒勾当,所有东西都是他们全程亲力亲为。虞清梧端着吹到温度合适不烫嘴,再用调羹微微撑开双唇,喂到闻澄枫嘴里。 熬至金黄色的糜粥从薄唇嘴角流下来。 昨夜闻澄枫昏睡中喝药虽进得慢,但好歹能自行吞咽,而现在则是一滴也喂不进去。 他仄皱的眉峰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面容淡的没有半分神情,四肢与十指皆松弛平常,安静得与昨夜廊下浑身都是痛苦难耐迥然不同。这晌如若忽略那暗紫唇色,定难以想象眼前这是中毒已深的人。 可他越是这样宁静,虞清梧反而越是不安,仿佛时间流逝从来无声无息,生命流逝也不需要留下痕迹。 手里的南瓜粥逐渐变凉,虞清梧想起马车内自己也曾喝不下苦药,她大大舀了一勺送进自己嘴里,而后低头与闻澄枫唇瓣相贴,缓缓渡着粥水温热香甜。 “吃饱了,该醒了吧……”良久,她搁下空碗后,低语呢喃。 榻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给予她丁点回应,虞清梧的眼泪便彻底压抑不住,再怎么仰头也不管用,如南方六月的雨嗒嗒滴落床榻,浸湿被褥。 “不是说要把我锁在身边一辈子吗?不是说要我在你视线可及之内,寸步不离吗?”虞清梧从哭腔压出来的嗓音沙哑,“那你现在这算什么?去阎王爷那里报道,还想要叫我作陪么?” “你想得美!”她出口的话很凶,但因鼻音浓重,没有丝毫威慑力,甚至软绵绵地像是在撒娇,“闻澄枫你听好了,我还没活够,所以你不也准死!” 虞清梧终于明白了,当年闻澄枫听闻她死讯,是如何的绝望崩溃。 一点悲痛,一点气恼,还有一点生无可恋,情绪似洪水决堤翻涌。 而今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了,她才懂得,再重逢后的闻澄枫变得偏执,是由于害怕失去,因为陷入过可怖的梦魇中两年之久,使他极度缺乏安全感,他离不开她。 虞清梧在这一瞬间也同样深刻知道,她离不开他。 自己曾经同琴月说的那些担忧顾虑,犹如无病呻`吟。 什么不想依托旁人的恩宠生存,什么担心帝王善变恐难长情,条条框框哪点不需要人活着才有后话。在生死面前,其余所有不及人命重要的东西,都跟空气没两样,一文不值。 夜色浓稠遮蔽天光,一整日了,人终究是偏心的,她分不出精力关心望郡瘟疫是否有所好转,陆彦还没回来,虞清梧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她趴在闻澄枫心口,靠在最近的距离听证明他还活着的鲜活心跳。 “小说里的男主角不都头顶光环,身负金手指,坠崖不死,沉海不亡的嘛。你这是怎么回事,中个毒而已,不应该因祸得福练成百毒不侵的体质吗?”她哽咽嘟囔,“哪怕再不济,自行解毒也好啊。” “闻澄枫,你醒过来好不好?” “岁除那夜许愿,我就不该盼什么四海升平,八方宁靖。早知如此,祝你顺遂康健,才是最最重要的。” “只要你醒过来,我就穿上凤袍戴上凤冠,如你所愿,用名正言顺的身份永远站在你身边。”虞清梧吸了吸鼻子,苦涩道,“其实这些话,昨晚便想告诉你的。原以为拖迟一日也无妨,却没曾想成了现在这幅光景。” 可算明白了,光阴不待我。 珍惜当下所爱,比空忧未来,要实在得多。 到后来,眼泪流多了眼眶干涩,话说多了喉咙也干涩。虞清梧没有站起来喝水,没有洗净干涸在脸颊的泪痕,她保持着趴在闻澄枫胸口的姿势,眼皮子逐渐沉重,不由自主缓缓沉入睡眠。 夜已深,烛光昏暗,月光澄碧,她呼吸平稳间,原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倏尔睁开眼睛。 紫唇扬出一抹浅笑弧度,给病中苍白脸色平添浓墨重彩的妖冶艳丽。他手臂从被褥中伸出,让姑娘家如缎顺滑墨发铺在掌心,又捻起一缕字于指尖反复揉搓。 虞清梧感受到动静醒来,是陆彦在旁边唤她。 “您醒醒,属下找到能给主子治病的人了。” 虞清梧闻言登时眼睛一亮,困意全无,激动道:“你说什么?当真?” “那必须是真的!”陆彦道,“大夫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劳您先回自个儿屋里,也许睡上一觉,主子就痊愈没事儿,又生龙活虎了。” 虞清梧被巨大欢喜冲昏了头脑,没问陆彦是从哪里请来的神医,连忙起身给大夫腾位置。 可她哪里睡得着,踩着庭院积水空明来回踱步,原来夜与日之间的距离也可以如此漫长。 陆彦大喇喇推开门,给了张药方子让手下去抓药,没过一会儿暗卫提着药贴回来,虞清梧受不了干等滋味儿,便从他手里拿过东西去小厨房亲自煎药。 -- 第157页 刺鼻药味儿溢出紫砂锅…… 她从前不接受苦药,后来因为闻澄枫变着花样送来果脯蜜饯勉强克服心理阴影,如今又因为给闻澄枫熬解药,心道良药苦口,这苦味儿再浓些才更好。 究竟是爱的。 她的少年郎站在孤寒高处。 可她不要她的少年郎做孤家寡人。 虞清梧端着药碗走进屋中,闻澄枫已经醒了,体内的毒也解了。 听陆彦请回来的大夫说,是用施针再搭配奇药的法子将内毒逼了出来。而虞清梧熬制的,是调理身体的补药。 闻澄枫靠在床头朝她望来,眉目盈盈。 “姐姐。”他薄唇轻动,“我昏迷时候,也是能听见外头声音的。” “你说的那些话,还作不作数?” 虞清梧将药碗递出去:“先将药喝了再说旁的。” 闻澄枫一饮而尽的速度比以往快许多,显出几分狼吞虎咽,末了,又执着问了一遍:“那些话,还作数吗?” 虞清梧点头:“嗯。” 闻澄枫又问:“嗯是什么意思?” 虞清梧道:“就是作数的意思。” 闻澄枫敛着眼睫,似在沉吟思虑什么。 虞清梧见他气血尚未完全恢复的面容露出堪称困惑的神情,不禁也生出些许奇怪。不就是作数两个字,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竟也需要琢磨这般久。 只见闻澄枫轻眨了眼抬眸望来,他道:“其实,虽然我那会儿能听见外头声音,但毕竟身中剧毒、昏迷苛病。就跟做梦一样,很多具体与细节醒来后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所以……” “姐姐能不能再说一遍?” 神经粗犷的陆彦只在这种时候格外有眼力劲儿,一只手拉过还在慢吞吞收拾针包的大夫,另一只手提起他的药箱,连忙把人拽出屋子,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虞清梧在闻澄枫深邃眼底瞧不出一丝戏谑意味,疑惑得甚是真切,但她仍旧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故意想再听她的深情,听她剖白拳拳心迹。 还有包含丝丝恶劣,想打趣逗出她的羞赧。 这事儿倘若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兴许真会低了头红了脸,颤着眼睫娇羞地难以启齿。可在虞清梧这儿却不是,她曾经闪躲逃避是害怕耽搁了闻澄枫,如今想通透了,心如明镜,那些话是给自己坚定,也是给他的心安。 喜欢是可以肆意张扬的热烈。 虞清梧俯身靠近了他些,凝视着闻澄枫漆黑眼瞳中倒映满自己的身影,启唇笑道:“那你可得听好了。” “我喜欢你,从许久之前就起了这份心思。先前心思重,瞻前顾后,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同你在一块儿。”她与他在吐息可感的咫尺距离,“高处不胜寒,自有孤家寡人,可有我在,孤与寡都绝不是你。” 裹挟如兰气音,字字清晰。闻澄枫的视线由四目相对,徐徐挪移至她樱色朱唇,一张一合。 唇瓣每动一下,便是一字情深,闻澄枫幽幽眸色便也随之深一分,长时间压抑在胸腔的情绪于瞬息之间彻底冲破克制与禁制。他想要触碰,想要占有。 他骤然抬手揽过虞清梧的脖颈,将两人之间最后丁点距离抹去,吻上了她的唇。 惊诧只是短短刹那,就在虞清梧眼底转瞬而逝。他们戳破了阻隔在彼此之间最后一层薄薄窗户纸,关系更进一步,拥抱、亲吻,乃至更进一步的事儿,都再正常不过。 闻澄枫起先吻得很轻柔,如鹅羽描摹着她的唇形辗转摩挲,循循善诱撬开牙关。虞清梧尝见他唇齿间残余药味儿,头一回发觉,药也能是香甜的。 她桃花美目逐渐染上混沌,顺从内心地闭上双眼。 倏尔腰身一紧,隔着春衫贴来一抹温热。虞清梧在天旋地转之间暂且被放得呼吸,而下个瞬间身体便躺在了温软被褥上,比之更温软的薄唇再度贴覆,染了情动的吻如同疾风暴雨,纠缠不已。 虞清梧被他过分急切逼得喘不过气来,脸颊潮红,皮肤渐热,耳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气息尽凌乱。她抬手攀上闻澄枫的衣襟,却就是这时,抚在后脑勺的宽大掌心突然离开了。 闻澄枫松开了她,同时起身下床。 虞清梧睁开双眼微有红意,盈在眼尾的氤氲水汽透出困惑不解。 而闻澄枫却是将被褥盖在了她身上,捻好被角,说道:“姐姐守了我一日一夜,赶紧睡一觉吧。” 语罢,蜻蜓点水般的浅吻落在额头。而后,闻澄枫吹灭烛火,离开屋子。 虞清梧仰躺在床上,借天际朦朦曦光盯着头顶纯色床帐,意识彻底清醒过来。她摸过身侧床榻冰凉,与自己指尖灼热形成鲜明对比,闻澄枫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居然能走得掉?! 他们靠得那样近,她分明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了,而且愈渐粗重的呼吸声。 ……结果,就这?! 虞清梧被蹂`躏良久的嘴唇尚且酥麻不已,始作俑者竟抽身而退了。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内,不禁怀疑…… 闻澄枫该不会,不行吧? 门外,天幕翻出鱼肚白,闻澄枫站在屋檐下,陆彦随即出现他身侧。 “都处理好了吗?”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陆彦道:“主子放心,都是些嘴巴牢的,又给足了银子,绝对不会露馅儿。” -- 第158页 “嗯。”闻澄枫声音冷淡,嘴角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勾起笑意,心情极好,笑道,“她聪明且心思细腻,你们日后也得谨记,别说漏嘴。” “是,属下明白。”陆彦说完便准备退下。 屋内,虞清梧再次重重翻了个身,还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睡不着。 本来熬了十几个时辰确实困极,可经过闻澄枫这遭折腾,她如今清醒的不得了,满脑子尽是…… 都动情至那般了,怎可能轻飘飘就离开?试问正常人谁做得到?做得到的那还能是正常人? 也不用怀疑了。 她忿忿然坐起身,掌心拍向床板发出沉闷声响,吼了一嗓子:“闻澄枫铁定是不行!” 情绪饱满的清亮声音穿透门窗,钻进屋外人的耳朵里。陆彦刚转过身的脚步蓦然顿住,犹豫回过头,再看向闻澄枫的眼神不禁带上三分一言难尽和七分同情。 难怪方才主子只在屋子里待了小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就出来了,原来是因为身有隐疾啊。 他稍稍琢磨了一小下,还是决定开口:“主子,那大夫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属下再去把他喊回来。” 闻澄枫面色阴沉,冷冷扫他一眼:“滚。” 陆彦深谙这种事对正常男子的打击有多大,他脚下踌躇,最终依旧没走,冒着有极大可能被主子责罚的风险,语重心长续道:“主子,属下明白您的自尊心肯定受挫。但这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重点在于得及时医治。好在您现下发现得早,只要别讳疾忌医,保准能治好。” 他见自家主子没有反驳,又说:“而且虞姑娘心里有您,这点小阻碍不会影响感情的。” “这是小阻碍?”闻澄枫被气得不轻,咬牙切齿道,“你没听见她那语气里的嫌弃都藏不住了!” 陆彦倒吸一口凉气,好像还真是。 闻澄枫瞥见他略带同情的神色,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朕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滚滚滚,给朕滚出门办事去。” 陆彦临走前还不忘补一句:“主子别担心,属下定给您寻到能治此病的神医!” 语罢,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屋内再没有声音传出来,闻澄枫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回头看了眼身后房门,猛然惊觉…… 不对啊,他又没真的不行,治什么治。 第61章 补汤(双更) 无理取闹也在他身上透出…… 有了虞清梧的药方,望郡瘟疫立刻情况好转,效果立竿见影。这个消息藏不住,传到有心人耳中,当晚便有一名黑衣人出现在望郡主河流的上游,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显然想投入到江水中。 闻澄枫安排藏匿暗中的暗卫当即出手。 却不料,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一道影子如鬼魅般闪现,暗卫尚未看清是何人,那影子已经以手做刀劈在黑衣人后颈,又用掌心接住自半空坠落的药粉纸包,颗粒不洒。 暗卫蓦地有些微愣,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但训练有素的本能趋势他们出刀欲擒眼前的蒙面男子。 男子没拔刀,赤手空拳直接卸了四名暗卫的利刃,他开口的嗓音沉哑:“我不和你们打,带我去见陛下。” 暗卫越发困惑,既惊讶于此人武功之高,又奇怪这人怎么知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相互对视后,其中一名暗卫掏出一粒药丸:“想见陛下可以,但你得先服下此物,暂时化去力气。” 蒙面男子知道他们的顾虑,也很配合地接过药丸吞咽,而后面无表情道:“带路。” 但话虽如此,他并不等谁带领就直奔郡守府。 虞清梧今日清晨入睡前,反复嘀咕闻澄枫不行,对此甚感忧心忡忡。于是醒来后,她便悄悄派出暗卫去隔壁郡城买了些大补食物,预备给身有隐疾的人熬汤,美其名曰:找补。 闻澄枫原本正在看各处暗桩递上来的信报,当虞清梧端着汤盅走进屋的刹那,他蓦地闻到一股极重膻味,盖过房中淡淡龙涎香,熏得人有些许不舒服。 不禁皱眉问:“什么东西,味道这般冲?” “自然是顶顶好的宝贝。”虞清梧献宝似的打开汤盅盖子,汤匙搅动,向他一一介绍,“这叫吉祥三宝汤,用羊鞭羊蛋羊腰子小火慢熬一个半时辰,最终只得了这么一盅,滋补得很,你快趁热喝。” 羊膻味扑鼻而来,闻澄枫还没用晚膳,原本略感饥饿的胃,现在半分食欲也无。他想起清晨在门外听见的那声叹息与嫌弃,再看眼前漂浮着厚重油脂的补汤,登时明白了什么。 但仍旧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问道:“姐姐怎么突然给我煲这汤?” 虞清梧在小厨房熬汤时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实话必是不能讲的。就好比如花似玉年纪的姑娘听不得旁人说她色衰肥硕,正值年轻气盛的男子也难以接受自己无法人道的事实。 她得委婉些,断然不能伤人自尊。 遂,虞清梧开口道:“你中毒昏迷许久也算大病了一场,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意在药补,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不如食补既能够调理身体,还可以填饱肚子。” 她说着舀出一碗浓汤,送到闻澄枫面前。 “是吗?”姐姐这是把他当成傻子哄啊。 试问谁不知道,出自羊身上的这三处,不止大补,更滋肾壮阳。 闻澄枫完全笑不出来,却还强行勾起嘴角捧起瓷碗,在内心告诉自己,这是虞清梧亲手给他煲得汤,虽然膻臭到了略微恶心的地步,但每一点都包含着情意。 -- 第159页 他花了那般大力气与心思才终于把虞清梧彻底留在身边,因此姐姐给予的一切,他都得爱着受着。 何况退一万步讲,这吉祥三宝汤的功效说到底在于那桩事。再没有什么比虞清梧也愿意,更和谐。 所以他不仅得喝,还得喝到一滴不剩。 哪怕他压根没有半点毛病,也得喝光。 只是不知道,这么一大盅补汤,会不会把原先没问题的身体喝出问题。 闻澄枫拿出了比壮士断腕更决然的决心,闭眼屏气,咕噜咕噜饮下整碗汤。 虞清梧当即面露欣慰,兴致冲冲又将见了底的空碗重新盛满,这次还添上了一个羊宝,外加一根羊鞭。闻澄枫霎时理解虞清梧喝苦药时,是何种滋味儿了。 当瓷碗第三次见空,闻澄枫捂着肚子强忍住反胃的冲动才没有吐出来,赶在虞清梧再次执匙之前,抬眸看向她道:“姐姐,这么多汤汤水水,我撑得喝不下了。” “那便不喝了。”虞清梧把汤盅放到旁边。 吉祥三宝汤这东西虽补,但喝太多却也容易上火,虞清梧本就只打算给他盛三碗,现在刚刚好。只要闻澄枫没有讳疾忌医,慢慢调理自然是最好的,不急在这一时。 虞清梧取出绢帕,弯腰给他擦拭嘴角。 想了想又说道:“你如果还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不用认为难以启齿就隐瞒。我说过陪着你,便是无论有什么艰难险阻,都不会改变主意。” 言下之意在于,就算闻澄枫永远不行,她也不会因此去找旁人。当然,前提还是要积极治疗的。 而闻澄枫听了这话,心底尽是动容。 再没什么比虞清梧真心待他,更让他欢喜。 相比之下,一碗味道不尽如人意的汤又如何,只要虞清梧高兴,他就还能喝! 这样想着,闻澄枫二话不说捧起了被置一旁的汤盅,没用碗勺,直接嘴对着锅,几大口将里头剩余的肉也好,汤也罢,全部吃完。继而翻转手腕,将汤盅底朝向虞清梧,求夸奖似的说道: “喝完了。” 虞清梧:“……” 她瞬间看不明白了,原本瞧见闻澄枫喝汤时,明显紧绷着神情,她以为他是不喜欢的。毕竟这东西味儿冲是事实,又多少暗指出他不行的残酷真相。 可现在瞧来,闻澄枫其实还挺喜欢的? 或者是,越喝越上头? 不对不对,这个假设不成立。闻澄枫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因此贪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且羊鞭汤多饮易上火是基本常识,他定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能大饮特饮,那就是他其实心里知道自个儿病情严重,虽不说出口,但确实急切地想要尝试调养。 这是最能解释通的说法,既然如此…… 虞清梧道:“等回宫后,我天天给你熬。” 闻澄枫欲哭无泪,偏还笑着点头:“好。” 两人面对面,心思各异,交换了一个深吻。 夜逐渐深了,虞清梧将屋内蜡烛全部点燃挑亮,又从茶桌边挪了张椅子到书桌后,拍拍闻澄枫的肩膀叫他让些位置,给自己腾个空。 闻澄枫没动,瞥过来看向她眼底漆黑一片。 虞清梧有些不明所以,最后把手指向桌上信报,迟疑问:“这些,我应该可以看吧?” “姐姐怎会这么问?自然可以。”闻澄枫道,“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我的一切,你都能知道。” 虞清梧就猜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她听他的朝政也不是头一回了,本就不避讳,那闻澄枫为何还要用微带不满的眼神看她,好像自己做了件什么天大错事般。 正狐疑着,手腕忽而被闻澄枫握住。 他眸色仿佛更深了,拉着虞清梧朝自己身边带,倏尔手臂使力。 “啊——”虞清梧骤然脚底悬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旋即跌进闻澄枫怀里。 他凝眸深深落在虞清梧头顶,抚了抚她摇晃窸窣的珠钗,道:“有现成的椅子,姐姐何必重拿一张。” 虞清梧被按着坐在他腿上,终于后知后觉这人在别扭些什么。 而她方才从茶桌旁挪来的椅子,已经被闻澄枫一脚踢得远远儿的,颇有几分置气的意味。 虞清梧不禁失笑,揶揄他:“我怎么感觉,好像闻到了一股子酸味儿,今日炖汤时,分明没加醋呀。” 闻澄枫没反驳,他双手圈住虞清梧纤细腰身,紧紧环抱,又借着这个姿势恰好将头埋在身前人的脖颈间,深嗅她发间皂荚清香。 “姐姐说对了,我就是酸。”他语含偏执,“连张椅子也酸,只要被你多碰一下的任何东西,我都酸。” 想将虞清梧身上每一点气息都占为己有。 闻澄枫的占有欲素来很强势很霸道,他被虞清梧反复拒绝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分每秒都想将虞清梧关在瑶光殿中,喜怒哀乐只能被他看见。眼底倒映的、心底装着的都只能是他一人。 幸亏理智尚存,才压下疯狂滋长的控制。 但现在好了,姐姐是他的了,闻澄枫再也不用顾及任何。 虞清梧颈窝皮肤被他说话吐息拂过,痒得要命,不由得耸着双肩咯咯低笑。起了些坏心思伸手去揉闻澄枫的头顶,恶劣将他发丝抓成乱糟糟的鸟窝状,笑问:“那我现在碰了你的头发,是不是也酸?” -- 第160页 “嗯,酸。”闻澄枫毫不犹豫地承认,而后轻轻捏住虞清梧下巴,让她微仰起头直视自己,说道,“但揉头发没意思,该多碰碰这里。” 他一点薄唇,铺天盖地的吻随即落下来。 虞清梧在心里暗想,闻澄枫于这事儿大概属于无师自通。犹如攻城略地,侵占她口中每一寸领土。而虞清梧便是被攻破的城池,飘飘乎没有任何主导的机会,甚至若不配合,还会遭到惩罚。 如同这晌,腰肢被轻掐,瞬间一阵酥麻窜上脊梁骨,整具身子失了力气瘫软在闻澄枫怀里,好似依偎。 他才终于满意,逐渐温柔起来。 但依旧没肯放虞清梧离开:“既要看信报,便这样一起看。” 音落,闻澄枫下巴悬浮搭在她肩上,目光落在桌面,真就神色认真得看起来,丝毫不显方才深吻时的缱绻。而虞清梧还微喘着气,但相似的情形发生第二次,她已经没那么震惊了。 何况闻澄枫都能泰然自若,她却还沉浸在唇舌间残余温度,未免显得太过没面子不是。 于是连忙深呼吸调整情绪,继而做出比闻澄枫更专注的模样阅读白纸黑字。 暗卫传回来的,全部是重事。 颢京城中风平浪静,相反信里被提及最多的则是洪郡和谭郡。据暗桩探查,如今已经能够肯定,这两座郡城内的衙役差使以及守城将士全部随郡守叛变,和城内起义军一起反抗朝廷。 今日晌午,两郡更是派出兵马朝望郡推进,目的不言而喻。 事情发展与闻澄枫最初预料的完全相同,可他心知肚明却偏偏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连秘密从其他州郡调兵的指令都不曾下一道。 虞清梧知他是在故意钓鱼,任由鱼线不断拉长,意图将背后最大主谋引出来后一网打尽。她原本想法与闻澄枫不谋而合,可现在,虞清梧隐隐怀疑闻槿妍背后兴许没有人了,想取闻澄枫而代之的人就是她。 无论他们再怎么放长线,再怎么钓鱼,也都只能到此为止。 那么,继续棋出险招,放任对方所为,便不再对他们有利,反而增加了闻槿妍的胜算。 虞清梧沉思过后,准备开口同闻澄枫说自己的想法。突然房门被叩响,陆彦洪亮声音传来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屋外的人说:“主子,冯伍来了。” 虞清梧推了推闻澄枫,示意他放自己下去。在外人,尤其是下属面前,还是该威严的。 可搂在腰侧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闻澄枫的声音传进耳廓:“你就不问问这个冯伍是谁?” 虞清梧不甚在意道:“以数字排辈的取名,左不过是你的暗卫。”说着,又不禁想起什么撇了撇嘴,“何况,我若当真多问几句旁人相关的事儿,兴许这屋子里的酸味又要浓了。” 闻澄枫失笑,姐姐还真了解他。 “要是旁人,或许我确实会醋,但唯独这个冯伍不同。” 他这般说,虞清梧倒是有些好奇这冯伍究竟何许人也。而不等她问,闻澄枫就已经续道:“他是暗卫不错,不过非我手下,而是闻槿妍府内豢养的。姐姐要不要猜猜看,我是如何让他易主而忠的?” 虞清梧见他反复卖关子卖得愈发玄乎,这哪是真要她猜,分明就是捉弄她,吊足胃口。 她抬起手肘朝闻澄枫胸膛一撞,迫使他松手,同时哼道:“爱说不说,我才不稀罕知道。” 闻澄枫嗓中漏出一声低笑,将灵活脱离他怀抱的人重新捞回。他站起身,凑到虞清梧耳边:“你肯定稀罕。” “他是林溪薇的心上人。” 听到林溪薇的名字,虞清梧下意识身形一顿,不禁别扭转头躲开他呼吸在耳侧的气息:“是就是呗,同我说这样清楚明白做什么。” “向姐姐自证清白。”闻澄枫暧昧地轻咬住了她耳垂,防止虞清梧又要躲。他说:“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从未对她动过情意,她也从没对我起过心念了吧?” 虞清梧浑身越发僵硬,心底暗骂这人是属狗的吗,怎还能换个地方这般吮吻,比小猫爪子挠过掌心还要难耐。 她连带着说出的话音也微颤不稳:“我何时有说过不相信了。” “也对。”闻澄枫煞有其事道,“姐姐从来都只是吃味而已,和我一样。” 虞清梧脸颊顿红,在闻澄枫松开她的刹那,抓过桌上绢帕擦拭耳朵。 她和他才不一样,闻澄枫是到处乱吃飞醋,而她只不过是没能完全脱离原剧情的束缚。但话说回来,也多亏了林溪薇,才让她逐步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有多深。 认便认下了,没什么可丢人的。 闻澄枫传了冯伍进来。 正是暗卫在河边遇到的那位蒙面男子。 他态度冷漠,甩手便将一包白色粉末丢在了桌上,藏在面罩后的声音沉闷:“她让人给望郡的河流下泻药。” “她人在洪郡?”闻澄枫把那包毒粉推开。 “不在。”冯伍道,“应该还在颢京城。” “什么叫应该?”闻澄枫皱眉。 冯伍面无表情:“我没在洪郡看见她,所以是应该。” 闻澄枫又问:“那你们在洪郡,都直接听谁的命令行事?” “她的一个幕僚。”冯伍言语很简单,问什么就只答什么,多余的字眼半个不说,比陆彦还耿直。 -- 第161页 “除了在望郡上游河流投药,那个幕僚还让你们做了哪些事?” “昨晚,在颢京通往望郡的必经之路上,用火`药炸了两座山头,滚落的岩石把整条路给堵死了,防止颢京方向的援兵在短时间内到达稷荣州。包括年前兰郡炸山脉引起地动,汇郡炸山体引起雪崩,姚郡炸堤坝让江水决堤,都是他下的命令。” 炸山堵路之事在桌上密报中有提及,冯伍所说的其他也都在闻澄枫意料之中。他不禁嗤之以鼻:“除了用火`药,他就没旁的本事了么。” “包括望郡的瘟疫。”冯伍补充,“也是他下令带来西南曾经染病身死之人的尸体藏进城里才爆发。” 虞清梧看似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实则将冯伍每一句话放进心底细细琢磨过,越听越觉不对劲。直到这会儿,忍不住出声打断:“等等,我有个问题好奇。” “你口中说的每一桩每一件,外加意图毒杀陛下,都是那个幕僚下的命令。”她道,“可按理说,他只是个幕僚而已,如何有这么大的权利能绕过靖福公主做决定?” 当她提到毒杀陛下四字时,冯伍脸上蓦地闪过一道疑惑,但又旋即转瞬而逝,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主上的死命令就是让我们无条件服从那位公子。” “公子?”虞清梧再度反问,“他年纪几何?相貌如何?” “不知道。”冯伍皱眉想半天,总算多说了几句完整话,“他常年带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清长相。但我猜年纪应该至多而立,他露在外边的手指皮肤很细腻。” 虞清梧眯了眼睛,一个男子的皮肤很细腻? 这般形容无端叫人觉得有些许奇怪,就像听见有人说女子闭月羞花是极妙的夸赞,可同样词语安到男子身上就只剩下莫名其妙。 但凭冯伍没念过书的直率脑子,他能说出这话,必不是口误,而是在他看来这个词正合适。 可一个大男人,哪怕常年只握笔不拿剑,指骨处也该有笔杆压出的印子才对。再加上幕僚大多出身寒门,秋冬大寒的风雪吹在手背,生出红肿冻疮再寻常不过。如此年复一年,能细腻到哪里去? 虞清梧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你且瞧瞧……” “瞧什么瞧?!”闻澄枫快步上前,在她的手指就要露出衣袖之前,急匆匆将其一把抓住,包在自己掌心内。 “你做什么?”虞清梧被他猝然举动吓到。 “我还想问姐姐做什么呢?”闻澄枫目光微沉,“你的手,只能给我看。” 偏执占有欲又不禁流露了出来。 虞清梧这会儿却觉得有些无奈,她是当真有重要的事想问冯伍,遂甩动手腕。 闻澄枫便握得更紧:“姐姐别再动了,上一个偷看你的人,下场可不太好。” 虞清梧动作蓦地僵硬,那岂止不太好,压根是直接被闻澄枫生生拧断脖子,了结去性命,死相惨烈。但话说回来,那晚的黑衣人夜行刺杀,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局面,死便死了,纵有欲加之罪又何管其下场好坏。 可眼前情形截然不同,闻澄枫未免无理取闹。 虞清梧灵机一动,骤然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你既觉得不堪入目,便学一学掩耳盗铃,闭眼假装不曾看见。”她说着又用眼神示意冯伍看向自己手背,继续方才未尽之言,“你且瞧瞧,他的手与我比,如何?” 冯伍淡淡瞥了眼:“他的,更细腻。” 虞清梧眸色顿暗,她这双手,自小属于养尊处优不沾阳春水的渔阳长公主,如美玉般养了十五年,后来火遁逃出越宫在小镇开茶肆,却也没干过除泡茶以外的活儿,加之常年用手脂护着。 会是哪般好皮肤,能超了她去。 心头再次浮现那个荒谬猜测,虽陆彦尚未带来她想要的结果,但这是虞清梧如今唯一能用作解释的。 闻澄枫已经拉下了她捂眼的手,定定望向虞清梧的眸子平添些许红意。 虞清梧心头咯噔一下,不含嫉妒,也没有忿然情绪,反而恍如细碎委屈盈满眼眶。像极大型犬寻觅守护了许久的一块骨头,被恰巧经过的流浪狗叼走。 它盯着被抢的肉,心里难受全部写在眼中。 无理取闹竟也在他身上透出可爱。 许这便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虞清梧想着踮起了脚尖,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乖,我是为了验证一件事儿才让他看的,现在我知道了。” “靖福公主就是那个幕僚,她实乃男子。”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而是你的亲弟弟。” 语罢,偷偷观察冯伍目不斜视并没有看向他们这边,安抚地在闻澄枫耳垂落下轻轻一吻。末了,退后半步恢复一本正经,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风水轮流转,这回,全身而退的人成了虞清梧,相反闻澄枫愣怔在原地,不自觉抬手摸向耳垂。他眼底绯红散开,眉目染喜。 大型犬的骨头自己跑回来了。 虞清梧心中暗笑,她的少年郎虽说脾性大了些,但当真很好哄。只可惜这会儿不是玩闹的时候,否则她定然忍不住恶劣,继续捉弄他。 闻澄枫忽听虞清梧重重一声咳嗽,方才回神,后知后觉,她刚刚好像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 第162页 哦,想起来了,闻槿妍就是那个幕僚。 并且她其实是个男子。 闻澄枫骤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虞清梧。 他收到了姐姐面色沉重的一个点头。 再顾不上回味耳侧气息,开始细想自他登基后,闻槿妍的一举一动,陷入沉思。 似乎全部都能解释通了。 甚至,其实他与闻槿妍自小便不像其他亲兄妹般关系亲厚。在他印象里,母后鲜少让他们二人见面,闻澄枫从前没在意过的种种细节,如今看来,大抵都是害怕被人发现端倪。 “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闻澄枫很快接受这个事实,镇定沉声。 “那包药入腹即发作,效用持续三日,能让人腹泻不止。”冯伍道,“今夜过了天,子时到丑时之间,他会出兵攻城。洪郡兵马攻望郡西南门,谭郡兵马攻东北门,计划三日之内拿下望郡。” “所以在他眼里,朕只剩最后这三日了是么?”闻澄枫冷笑,“他倒挺有自信。” 冯伍在弦月未升之前退下,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闻澄枫右手触上剑柄,五指缓慢握紧。 长剑抽出半截,他凤眸精光映在银白剑面,棱角分明的凌厉脸庞倏尔绽出一抹柔和笑意:“姐姐,怕吗?” 虞清梧站在他身后,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着背脊,声音叫每一寸骨骼都听见:“我若害怕,便不会同你来望郡了。” 她话音落,踮起脚尖又是一个吻落在耳后。 闻澄枫忽而感到气血上涌,鼻头流出一抹温热液体。虞清梧手背碰到,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 闻澄枫没脸说实话,半真半假地含糊其辞:“可能是刚才的汤,补过头了吧。” 第62章 攻城 “只抱一刻,就知足了。”…… 熠熠火光照亮昏暗天幕,声声号角打破子夜宁静,望郡西南与东北两处城门同时遭遇奇袭。 对方甚至没用什么特别的战术,先有瘟疫散播,后又投药河流,在闻槿妍眼里,望郡如今兵力不及正常时候的一半,强攻是能够最快拿下望郡的法子。 殊不知,她派出来投药的暗卫被冯伍截胡了,这泻药没进望郡士兵和闻澄枫的肚子里。至于瘟疫,前日晚间,虞清梧写出治病药方子后,最先便是熬药给染了病的守城将士服用。 闻澄枫手中可用人马,比闻槿妍预想得多。 甚至他为了诱敌出击,藏得深,故意让望郡夜间巡逻的士兵都装作慵懒松懈模样。直到第一架木梯攀上城墙,瞭望台上的烽火登时燃起,对方奇袭的士兵才隐有不祥预感,他们似乎被看到的表象忽悠了。 但他们坚定认为望郡内部早已一塌糊涂,纵然木梯登得并不顺利,也没有削减士气,只当望郡将领负隅顽抗,在做最后的挣扎而已。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攀墙袭军不是被城楼滚落的石头击中脑袋,就是被射落的羽箭穿过心脏,少有几个运气好的双手刚攀上城墙,又被一刀砍断手臂,跌落地面。 望郡城墙修得高,从半空坠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精锐兵眼见形势不容乐观,连忙派人回去后方禀报。 冯伍口中的那位幕僚正坐在高头大马上,青面獠牙的面具遮住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凤眸犀利至极,细瞧那眼神则会发现与闻澄枫足有七八分相像,他目光冷冽落在跪于马蹄前的士兵头顶。 忽而低低冷笑一声:“这才对……” “我那皇兄可是只花了两年就直取南越都城的人,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就输给我。” 他身边将领没听清他在嘀咕些什么,皱眉问道:“公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急什么。”闻槿妍冷眼斜睨向他,“你身后这一万兵马,是吃白饭的吗?让奇袭的人都撤回来,既然城楼上有精擅箭术的人,再用寻常木梯就是白白送死。” 言下之意,小队人马偷袭本就是试水石,如今探着水深,便及时更换战术。 郡守府内,闻澄枫在屋中幽幽抿了口茶,丝毫不见焦急神色。 反倒在听闻敌方撤军的回禀后,微微皱起眉头,他沉吟道:“准备火把,再将城中酒肆与粮油铺的所有酒和油都搬到城楼上。” 暗卫匆匆领命退下。 虞清梧得益于白日睡得久,这晌无比清醒,她不禁问出心底狐疑:“备油和酒,你是提防他把攀城楼用的木梯换成云梯,想用火烧?” 只听闻澄枫嗯了一声,虞清梧续问:“可这样一来,万一闻槿妍用火攻……” 他们在城楼上放了易燃物,就是自取灭亡。 闻澄枫挑眉:“他不会,我赌他不会。” “这么自信?”虞清梧见他俨然胸有成竹的模样,“有几分把握?” 闻澄枫不疾不徐道:“三成。” “三成?”虞清梧嗓音霎时惊诧高扬,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再看他面容淡定,撇了撇嘴轻嗤道,“我不信,要是只有三成,你现在能坐得住?” 闻澄枫拉过她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姐姐怕了?” “这不是怕。”虞清梧被他弄得掌心酥痒,忍不住拍了下他不安分乱动的手指,说道,“我只是觉得,三成有些太冒险了,就没有更稳妥些的战术?” 闻澄枫随即点头:“当然有。” -- 第163页 “是什么?”虞清梧急切追问。 闻澄枫望进她的眼底,缓缓启唇:“打开城门,举旗投降,把皇位禅给他,再求他饶过我二人性命。这样既能安然活命,又能避免战祸死伤无数。” 虞清梧顿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这人是故意耍她玩儿呢? “我看你不是三成把握,而是足足有三十成。”她微恼地瞠瞪了闻澄枫一眼,觉得还不解气,又用手指戳着这人额头,“你且听听外头纷杂脚步声和盔甲窸窣作响,这会儿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闻澄枫被她戳得仰了头,眨动眼睛:“你知不知道自己不高兴时候的样子,格外可爱?” 虞清梧手指力道再度加重:“还不正经?” 闻澄枫这回终于收了眼底深深笑意,拿下她的手按在心口:“正经就是,你别怕。” “姐姐,我早已经不是当初在越宫的那个小孩子。我长大了,坐在这个位置上,有能力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外头所有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你放心就好,不要皱眉。” 虞清梧蓦然愣怔,被真挚情话砸得晕了脑袋。 意识到自己在前半夜始终蹙着眉峰,每次烛火摇曳晃动都能让她坐立不安,面前糕点至今没吃下一块。闻澄枫是以借着机会故意逗她,为的不过是让她安心。 贴在他左心房的手掌感受到男子结实胸腔之下一声又一声的心跳平稳,连带着自己的心底也变得澄静。 “好,我便将心安安稳稳放着。”虞清梧道,“等你无恙归来。” 闻澄枫将她抱进怀里,以指作梳抚顺墨发,俯首气息呵在耳上:“有你在,我绝不让自己输。” 又一会儿,暗卫前来回禀,敌方兵马已行至城外五里。天幕逐渐撕开裂缝,倾泻下晨曦微光,果然对方没再用只便于夜间偷袭的简易木梯,换成了虞清梧口中所说的云梯。 此物底部如木车,又在四面制造车壁,用生牛皮加固,抵挡从城墙上投掷下来的石块与箭矢。士兵则藏在木车内,绳索搭起高耸入云的斜梯,借以爬上城墙。 闻澄枫早有准备,他精准知晓闻槿妍如今手中只有洪郡及谭郡的兵马,再加上这几年养的几千私军暗卫,是以不用担心爬墙攻城的士兵源源不断。他们只防守而不出城门迎战,挡住一时,耗尽对方分配出来的兵力即可。 眼见敌方云梯搭上城墙,整坛酒、整桶油旋即顺着云梯往下倒,外加一把火引燃。且又有城楼上弓兵将普通弓箭换成火箭,每向下射一支箭,云梯的火势便更大一些。 连接城墙的部分最先烧成焦炭坍塌,摧毁掉了对方最有利的攻城器械,双方一时间胜负难分。 诚如虞清梧玩笑时所说,他确实有三十成把握,闻槿妍不会火攻望郡。 对方隐蔽谋划这么多年,足以见其步步为营,那么定然懂得此等事要么不作为,一旦作为了,就必须赢。 他让人在河流投泻药,一来是想消耗望郡兵力,扰乱军心。二来,更重要的是想让闻澄枫中药倒下,没精力调兵遣将。否则,只要闻澄枫站在城楼上一刻,他就有一刻担心闻澄枫会反扑。 所以说,如今望郡应敌越游刃有余,闻槿妍就越心慌,也越不敢轻易冲破城门。他犹如跳蚤骚扰大象,时不时派出兵马,看似卷起黄沙漫天,实则攻势并不凶猛。 如果闻澄枫没猜错的话,闻槿妍应该还有援军。 他在等援军到来,届时,他才真正有十足胜算一举砍下望郡内所有将领的头颅,再攻入颢京城。而于此之前,都只是故意试探与消磨望郡兵力的小打小闹罢了。 这场仗僵持焦灼了四个时辰,最终以对方鸣金收兵暂时停歇。 闻澄枫简单交代过陆彦几句后续的部署,大步走下城楼。回到郡守府院落,他当即吩咐暗卫去备热水,自己边撕扯下里衣干净锦缎擦拭脸上血迹,并用手肘推开屋门。 却未料到,他入目就见虞清梧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手臂,另一只手则虚软搭在大腿,像是脱了力气。 闻澄枫乍然心脏揪紧,两步跑上前:“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他焦急的嗓音紧绷微颤,伸手摇晃虞清梧肩膀,“你别吓我。” 随即就要喊人。 可下一秒,他突然听见一声软绵绵鼻音从姑娘家的鼻腔溢出来,虞清梧侧了头脸颊朝外,缓慢睁开惺忪眼皮。 她迷蒙眼神盈满困意,奇怪看向闻澄枫惊慌失措到白了脸色:“我吓你什么了?” 闻澄枫猝然愣怔在原地,视线随即落在虞清梧嘴角隐约可见的一点晶莹,忽而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他犹豫问道:“你刚才,是在小憩?” “不然呢?”虞清梧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闻澄枫哽住,一时无言,自己有些太过草木皆兵了。他叹出一口气,温声道:“那怎么不去床上睡?这样躺着也不怕落枕酸了脖子,还有露在外边儿的手,也是凉的。” 虞清梧站起身拉开四肢伸了个懒腰,落枕还不至于,但确实酸疼不舒坦。 她抬手边按揉脖颈酸胀穴位,边道:“这不是为了等你回来嘛,在这儿睡,你推门我就能听见动静。” “诶,等等……”虞清梧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打量向闻澄枫的面容,充满探究。蓦地,她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般,饶有兴趣地挑眉,“你刚才那个紧张的反应,该不会以为我被谁暗杀或者下毒害死了吧?” -- 第164页 闻澄枫猛地皱眉:“不准说那个字。” 虞清梧眨眨眼睛:“哪个字?” “最后那句话。”闻澄枫道,“你不会……” 死。 果然是啊,虞清梧走到他面前,与他鞋尖相抵,仰起头来满眼尽是调笑:“到底是谁上战场啊,居然连担惊受怕都颠倒了。”她说着,想去拉闻澄枫垂放身侧的手,让他真实感受到自己就在这儿。 但指尖就要相碰之际,闻澄枫蓦地负手背到了身后,躲开她的接触,与此同时,整个人也退后两大步。 和虞清梧隔开好一段距离。 虞清梧悬在半空的手顿住,错愕望向闻澄枫,不知他为何躲自己,心头似乎比手指更空:“你……” “我身上沾了血,腥气重。”闻澄枫解释,“怕熏着你。” 虞清梧翻涌的难受瞬间消散,换而三分忧心:“你受伤了?” “说过让你放心的,自然没有。”闻澄枫道,“是别人的血,难免溅到软甲上。” 虞清梧吸动鼻子,屋内确实比闻澄枫进来之前多了些血腥味。但是嘛,她敛着睫,趁闻澄枫不注意时,倏尔脚尖踩上他的战靴鞋面,正好凑到他耳边,缓缓启唇:“确实挺难闻的,可我不嫌弃你。” “我也想确认你安好。” 语罢,嘴唇在闻澄枫冰凉侧脸落下轻吻。 依旧是一触即分的短暂。 而方才还在城楼上迅猛指挥兵士,箭无虚发的人,这晌反应突然有些迟钝。第一二三四次,他又被姐姐亲了。 不含腼腆,不带羞赧的亲吻。 闻澄枫慢半拍意识到,似乎虞清梧在没有答应他之前,态度除了拒绝就是闪躲,包括那日马车内他没克制住内心冲动第一次吻她,事后虞清梧的耳根红也成了樱桃色。 导致他一直误以为,虞清梧极易害羞。 可自从虞清梧点头与他在一块儿后,不论剖白心意,还是亲昵举止,每一件事她都坦荡率性,丝毫不在意世俗礼法束缚,仿佛只是因为有这个念头,所以便这样做了。 乃至那盅吉祥三宝汤,滋阴补肾。 看不见半分寻常女子的娇羞姿态。 自相识长公主起,她身上就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叫闻澄枫觉得,他喜欢的姑娘,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美好。如此一想,嘴角不禁高高扬起,好像自己对姐姐的爱又更深了几分。 原来,彼此心意相通是这般的欢喜。 很快,暗卫送来烧好的热水,虞清梧看见浴桶被抬进来,便知道这是闻澄枫怕身上血腥味熏着她特意吩咐的。说道:“我帮你洗吧,顺便给你检查看看,身上有没有不小心落下的伤口。” 闻澄枫吞咽口水:“好。” 如何能拒绝得了,清晰感受到体内血液升温沸腾,可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 闻澄枫衣衫尽褪,最后只剩衬裤迟迟拉不下去,索性修长大腿直接迈进浴桶。 虞清梧在一旁将他可以算得上缩进浴桶的系列动作尽收眼底,起初还以为他是害羞,不自觉抿唇偷笑,却并不拆穿,仔细将布巾沾湿温热浴水,再打上澡豆,在腾腾白汽中替他擦拭后背。 其实没有浴血拼杀过,隔着层层衣衫的皮肤又怎会沾染鲜血,皆是他待她的细心与温柔。 而她待他也同样细致,每一寸皮肤都确认光洁没有刀伤才彻底放心。 末了,又用木勺舀起一瓢水兜头浇下,浸湿长发,再打好皂角。十指穿过头发,使上恰到好处的力气按揉头皮叫他放松些,最后冲洗干净。 虞清梧拍拍他的肩膀:“洗好了。” 闻澄枫嗯了一声,嗓音好像有些沙哑,人却没有动,反而道:“姐姐,你先转过身去好不好?” 虞清梧暗自挑眉,穿个衣裳也要害羞? 她依言转身。 闻澄枫听见动静回头,见虞清梧确实背对着自己,无声舒出一口气,连忙从浴桶中走出准备拿衣衫披上。 可当他伸出手才骤然发现,挂了干净衣物的木架在虞清梧面前。他若是想拿,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到姐姐正对面处,要么让姐姐帮他拿了递过来。 无论哪种都一样会在他不着寸缕之前,四目相对。 闻澄枫抉择后,又一次语含央求的开口:“你再将眼睛闭上,好不好?” 虞清梧看了眼在自己面前的衣架,了然阖好双眼:“闭上了,你且过来拿吧,我保准不会偷看你的。” 话音刚落,倏尔她的鼻子有些痒。 “阿嚏——”许是趴在桌上小憩着了凉。 她连打两个喷嚏之后,几乎是下意识抬眼,闻澄枫正好走到衣架前,不偏不倚,虞清梧目光不经意便落在他挂着水珠的赤`裸上身,肌肉紧致,人鱼线向下延伸,直到裤腰扎系处戛然而止。 被水浸透的衬裤熨帖着皮肤,却又描摹凸显出另一种弧度。虞清梧眉梢挑扬,顿时恍然。 难怪又要她背过身,又要她闭上眼。 看来那日的吉祥三宝汤虽害人上火流鼻血,可效果也是顶顶好的。 闻澄枫注意到她视线久久停留,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方才她帮他沐浴,纤柔指尖轻擦过后背,又轻抚过前胸,留下的仿佛不是水渍,酥痒得点燃一串火苗,叫他怎么可能保持平静。 他难堪得脚趾蜷缩:“姐姐,别再看了。” -- 第165页 “好,我不看。”虞清梧眼神自下而上挪到闻澄枫抿成直线的嘴唇,正经问,“但你想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闻澄枫胡乱扯过衣裳,手忙脚乱得也顾不上看自己拿的究竟是里衫还是外袍,慌里慌张就往身上套,以期遮挡。他嗓音越发喑哑:“过一会儿它自己就好了。” 虞清梧眉心一跳,走上前歪头笑道:“我就在你面前,为何要忍着难受由它自己好?” 闻澄枫瞬间连穿衣裳都不会了,局促攥紧手里衫袍。一月初春穿透窗棂的清风本该微凉,这晌他却觉周围空气变得灼热旖旎,宛如身旁添了个熊熊燃烧的火炉,烧得人脖颈与耳根滚烫,潮红继而攀上脸颊,喉嗓干涩。 在虞清梧又迈步朝他靠近时,闻澄枫着急往后方退,却不小心撞到身后衣架,倒落在地发出一阵巨响。 噪音钻入耳廓,让他猛然清醒些许。 “不行……”闻澄枫呼吸急促凌乱,全凭意志力在忍耐,他连连摇头,“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的?”虞清梧倒真是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 古来有多少帝王耽于美色,溺于享乐,贪得便是这人间极乐。再有那颢京城中风月勾栏,夜夜灯火通明,笑语莺啼不断,纨绔风流,才子也风流。春宵一度又着墨酝出艳词篇篇,足看得人面红耳赤。 怎到了闻澄枫这里,就如豺狼猛兽避之不及了呢。何况他们已然心意相通,还有什么不行不好的。 难不成,他是在暗指自己现在依旧还不行? 虞清梧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这一种可能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根治顽疾,也非几碗补汤便能成的。 正沉吟着,突然,前一秒还离她远远儿的人,蓦然搂紧她的腰身,用力将虞清梧拽进怀里。她靠在闻澄枫濡湿的衣襟前,感受着胸腔急促起起伏伏,听见喑哑声线从头顶传来:“让我抱一会儿。” 他没害羞,而是怕自己克制不住冲动逾礼。 他说:“我还不曾同你成亲,没有给你名分,不能做那些过分的事儿,只抱一刻,就知足了。” 虞清梧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回答。 “你还讲究这个?” 第63章 挟持(双更) “用禅位诏书换虞清梧的…… 闻澄枫居然这般守礼节、讲男德,是虞清梧怎么都没想到的。 不由得想起先前许多事,故意语调揶揄:“这会儿倒想起来我们尚未成亲了,那你要不要再回忆回忆,当初将我压在榻上、要我侍寝的人是谁?” 此言一出,昔日算不得美好的记忆登时涌入闻澄枫脑海,他当然知晓彼时自己的行径有多恶劣,连忙道歉,低声央求虞清梧原谅:“我那些都是气话,姐姐别怪我。” 虞清梧笑道:“我倘若怪你了,哪还能站在这里任由你抱。” 如今,闻澄枫是真真切切能从虞清梧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她爱他的证明,没忍住满心欢喜,食言地又多抱了一会儿。虞清梧随之双臂环住他后背,深吸着他身上清新皂荚香。 时间过去良久,虞清梧的手都有些酸胀发麻了,闻澄枫也没松开她,不得不抬头仰望。却见攀着棱角分明的下颔曲线再往上,闻澄枫双眼闭合,面容恬淡。 这般模样,怎像是睡着了的状态? 虞清梧后知后觉,似乎他的心跳与呼吸也比方才规律了许多,便启唇轻轻喊他名讳。 ……无人应答。 还真睡着了啊。 居然能保持直挺挺的站姿入睡,这得有多困。 不过想来也是,闻澄枫自昨日清晨醒来直至这晌,接连十七八个时辰未阖眼,期间还上城楼,指挥兵马御敌,纵然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如此折腾,合该好好休息。 只是她要如何把人挪到床上去。 虞清梧想了想,无奈自己的力气和闻澄枫的体重比起来相距甚大,只得喊进来暗卫。可她背对着门而站,没看见房门刚打开一条缝时,闻澄枫睁开双眸,犀利眼神登时把将欲进来的下属威吓得赶紧又合上门扉。 怀里是心心念念数年的人,怎么也拥抱不够。他本想再多装一会儿,孰料郡守府的房门年久失修,门轴转动发出刺耳咯吱声难以忽略,闻澄枫眼见装不下去了,再不情愿也只能睁开眼睛,再捻出初醒时的沉闷嗓音。 “姐姐,我竟然睡着了……” 虞清梧从他怀里退出来,拉过闻澄枫的手走到榻边:“你这是太累了,赶紧躺下来睡会儿吧。” “你呢?”闻澄枫一张脸露在被褥外,巴巴望着她。 虞清梧知道他想听什么,说道:“我自然在屋里陪着你。” 闻澄枫这才终于安心阖上眼睛。 他累极是真的,但还没到立盹行眠的程度,毕竟曾在军营中过了数年苦日子,这点疲惫和那两年日夜沉陷梦魇不得安眠比起来,压根不值一提。 他卑劣地承认,自己只是贪心罢了。 贪婪得想呼吸每一方有虞清梧气息的空气,想要她在身侧,怎么都觉不够。他伸出食指勾住虞清梧的小拇指,相贴着她的体表温度很快沉入梦乡。 而坐在床榻旁的人低头目光落在熟睡的俊朗面庞,嘴角上扬。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闻澄枫方才是装睡,只不过因为喜欢所爱,乐得耐心依他纵他而已。 -- 第166页 可惜纵使有虞清梧陪在他身边,闻澄枫这一觉也并没能睡饱。不过将将放松了大半个时辰,城中巡逻的暗卫就前来禀报说,望郡城内两处粮仓遭遇内鬼偷袭,仅有的粮食被烧光,今晚的炊饭还没煮上。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连没怎么读过兵书策略的虞清梧都知晓。 闻槿妍此招,太阴损了。 弄得如今城中兵将的士气低迷不已,还如何作战抵御外敌。 可闻澄枫只是淡淡应了声知道,没有其他吩咐。 虞清梧不禁蹙眉:“咱们不做点什么吗?譬如以其人之道还之以其人之身,派出一小队精锐骑兵,也把他们的粮烧了。虽说不能改变我们急缺粮草的事实,但至少别让他们占便宜。” “主意倒是好主意,却没这个必要。”闻澄枫轻描淡写,“望郡的粟米也好,洪郡及谭郡的高粱也罢,都是百姓种出来的辛苦粮,不该平白被烧毁。” 虞清梧叹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如今非常时期总得用些非常手段。他们在人马上本就占优势,又在地势上包围住望郡,切断我们与颢京乃至其他州郡的联系,地利也占了,要是再加上粮草区别,我们还剩下几分胜算?” 闻澄枫不自觉笑了。 他见过姐姐处变不惊的模样无数次,如同这晌焦急得直跺脚却是头一回。他不觉得闻槿妍区区兵马和攻城手段能让虞清梧这么紧张,不过是…… 关心则乱。 听见他笑音,虞清梧越发懊恼:“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闻澄枫眨眼:“姐姐,你可记得凌晨时,我说过什么?” 虞清梧顺势回想,他说的话不少,但其中有两句,格外清晰。 他说: ——你别怕。 又说: ——有你在,我绝不让自己输。 虞清梧当然是无负担相信闻澄枫的,可:“我想知道你的计划,才能更好的安心啊。或者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够帮上忙的,哪怕聊胜于无也好。否则,我难免觉得自己就像花瓶一样,除却无谓的担忧其余什么都帮衬不了你。” “这话不对。”闻澄枫盯着她瞧,“你不仅不是花瓶,而且这场仗,还需要靠你才能让伤亡降到最低。” 突然被戴了顶极大的帽子,虞清梧霎时满头雾水,而她随即见闻澄枫唤了陆彦进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 掀盖打开。 “你可否记得这物?” 虞清梧目光落在陆彦呈到面前的璎珞,立刻拿到自己手中仔细翻看:“我当然记得,但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姐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闻澄枫前一秒还笑意深浓的神情,在瞬间严肃起来,连带话音也低沉,“可在说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听完之后,不许与我疏离,更不许生出离开我的念头。” 虞清梧不知他怎蓦然这般小心翼翼,说道:“我瞧着像是脾性反复的人么,你且说便是了,我答应你。” …… 晚间,夜幕降临,闻槿妍再度出兵攻城。 城楼上烽火狼烟随风摇摆摇晃,照亮旌旗猎猎。 闻澄枫站在东北门的城楼上,西南门则交给陆彦严防死守。这已经是双方第三次交战了,对方白日里刚焚烧尽望郡粮草,手下士气定然极度高涨。兵家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闻槿妍选择这个时候出兵,绝对不是再像先前仅仅为了消磨望郡兵马。 如果闻澄枫没猜错的话,她的援军应是到了,做足万全准备,欲在今晚拿下望郡。 果不其然,随着对方领头将军一声令下,城外杀声震天,可穿云裂石。从远处射来城楼的箭矢与白日里不同,用上了火箭。箭头上包裹有经柴油浸泡过的麻布,在搭弓发射前,点燃油与布,而后射出。 一簇簇火光宛如焰火划破夜空,映红万千将士眼底。 箭矢射中旌旗木杆,登时燃起熊熊烈火。此番状况,城楼上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放油与酒之类的引燃物,只能用抛掷滚石这种最原始的土法子,抵御踩着云梯攀城的兵士。 可惜短短两日之内,望郡接连遭受闻槿妍攻城骚扰,到了今日午后,粮草也被焚毁殆尽。城里士兵连半口晚饭都没吃上就又得拿起剑戟浴血奋战,士气与力气难免大不如前,逐渐不敌对方。 逐渐有敌军攀爬云梯登上城墙,闻澄枫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近战拼杀。这样一来,投石的士兵便少了,趁机爬上城楼的漏网之鱼越来越多。 到后来,闻澄枫也抽出腰间佩剑。 剑刃划过敌军脖颈,灼热鲜血飞溅脸侧,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挥砍出去第二刀。 周围越来越多士兵倒下,有敌方的,但更多是己方的。地面被血泊浸透,春日晚风也染上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两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只要有一息松懈,就再见不到清晨曦光。 那时的闻澄枫一心向临安,望眼欲穿,他必须赢。 如今,临安城的那位姑娘在他怀里,他更不能输。 月色浸染猩红。 “报——”传信士兵跌跌撞撞冲上城楼,“西南城门失守!” 闻澄枫眸色漆黑:“派一千轻骑兵往,城内绝杀。” “是!”传信士兵得令。 站在闻澄枫身后的一名小将领割断敌军喉咙后,分心说道:“陛下,咱们这边的形势也不乐观,再调遣一千轻骑兵离开,只怕守不住啊!” -- 第167页 “守不住,也得严防死守!”闻澄枫手里挥剑动作不停,“再说这种话,以扰乱军心处置。” 小将领立马闭嘴不敢再言,可他是真的心慌啊。对面兵力明显比他们强盛太多,这要如何抗衡。 更何况,他听闻从颢京到望郡的必经之路也被对方炸毁了,援军过不来,辎重也过不来,犹如被围困在孤城之中,死路一条啊! “报——”又有传信兵送来最新战况,“城外以北六里忽现行军,约三万人马,疑似敌方援军!” 小将领把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朵里,顿时腿软。他们本来就已经完完全全占了下风,结果对面又来三万兵马,这仗还怎么打,跟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心一慌,挥剑杀敌的动作随之疲软迟钝,没及时躲过迎面劈来的大刀,万念俱灰之际下意识闭眼,想着自己这辈子估计就只能交代在这一刻了,没本事再挣扎,索性赴死。 但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他不由得讶异睁眼。只见陛下的长剑刺在敌军心口,一击毙命。而那把举在半空的刀距离他的脖颈只剩分毫之差,连忙回过神,伸出脚用力将死人踹开。 “谢陛下救命之恩。” 闻澄枫面色冷然:“想死,也给朕杀完这些贼子再死。” 话音落,城楼下突然响起一阵高昂笑声,透着刺耳的轻蔑:“陛下还不投降呢?” 声音是从闻澄枫背后传来的,他派出去的一千轻骑兵没能抵挡住攻入城内的敌军。 他们从西南门长驱直入城中,穿梭街巷来到东北门,与尚在外头攻城的将士里应外合,将闻澄枫等人困在城楼上,形成前后夹击的局面。 对方的领军之人坐在一匹黑马上,身披银色甲胄,盔帽下的脸则被一张铜制面具严实遮住。 闻澄枫眉头微皱,若非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反射清浅月光,他实在难将这晌听到的低沉男子嗓音与闻槿妍的婉转联系起来。 不过错愕只是一瞬,他随即了然。 若没有出神入化的伪装之术,闻槿妍也不可能易弁而钗那么多年而不显露破绽。 闻澄枫收了剑,自城楼从上往下望着他,神色倨傲睥睨:“怎么,眼见胜利在握,连皇兄都不屑喊了?” 闻槿妍丝毫不奇怪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认出,索性也抬手摘去脸上狰狞面具,重重砸到地面,溅起尘土。他露出的面容与闻澄枫足有七八分相似,连嘴角挂着的嘲弄弧度也和闻澄枫如出一辙。 他们是双生子。 一个执剑站在城楼上,一个昂首站在城楼下,两两对望,竟叫身边将士都险些看得混淆。 “要想我唤你皇兄……”闻槿妍斜飞的剑眉轻挑,“也得你先坐稳这个位置才行。” “如今胜负已定,是你生而不祥,天神不佑,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了。臣弟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写下罪己诏,自省德不配位,把本该属于我的位置禅还给我,没准我还能考虑饶你和虞清梧一命。” “胜负已定?”闻澄枫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笑话,“你如何瞧出胜负已定了?” “我从前怎没发觉皇兄你竟这般不识时务。”闻槿妍啧声摇头,“你且瞧瞧自己身边的将士,还有哪个肯为你挥热汗洒热血的。他们都有家人在望郡城中,倘若降,我可以既往不咎,留所有人性命。但倘若负隅顽抗不愿降,我便屠了这望郡,依旧是我胜,你败。” 他语罢,话语穿透夜风吹入众将士耳廓,有人略微犹豫后,丢下了手中长戈。 枪头鸟站了出来,其余原本有心思却不敢的也纷纷效仿,刀枪剑戟的落地声接二连三,锵锵刺痛耳膜。 惜命的人,总比不要命的人多。 能视身如草芥,但无法眼睁睁看亲人丧命。 闻槿妍见状,狭长凤眸笑意愈浓。 “你们干什么?!一个个儿的,都在干什么?!”瞪大眼睛震怒大吼的,是方才那位小将领,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手下士兵的肩膀,呵斥道,“谁让你们丢了兵器的,全都他娘的给老子捡起来!” 士兵被他打得肩膀晃动,可并无人听从他的命令,依旧低垂脑袋站着。 小将领顿时脸被气成猪肝色:“老子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结果你们竟然为了苟活,背信弃义!要是你们的家人知道,他们的命是靠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背主得来的,只怕连见老祖宗的颜面都不敢有!” 他嗓音撕扯出义愤填膺,总算有点成效。不少士兵缓缓弯下腰,羞愧难当地捡起长戈,攥紧在手心。 城楼上一幕幕落入闻槿妍眼底,他只当看了场滑稽的耍猴戏曲,笑得越发张扬:“你倒是个有骨气的,可像你这般人物,居然只当个区区守城,未免太埋没才能了。不如你跟着我,帮我将城门打开,我封你做万户侯如何?” “我呸!”小将领非但没受到他的利诱,反而厌弃朝城楼下吐了口唾沫,“你是个什么东西?” “乱臣贼子还妄想寿与天齐,你配吗?!” 闻槿妍霎时脸色铁青,他哪里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况且还是被一个守城的低贱将士,后槽牙咔咔磨出声响,不忿地讥讽:“皇兄身边的狗,还真是忠心呐。” 小将领心气浮躁,听了又想开腔继续跟他对骂,这回却被闻澄枫一个眼神制止住。 -- 第168页 闻澄枫睨向城楼下脸色格外难看的人,他仍旧气定神闲:“朕身边的人,自然比你身边的,更忠心。” 闻槿妍一时没听懂他这句话是何含义,深吸两大口气平复胸腔怒火。他这幅模样瞧着倒与闻澄枫没那么像了,恼羞成怒难免显得心胸狭隘,气度上便差了一大截。 他咬着牙道:“口舌之争无谓,皇兄再怎么拖延时间也等不来帮手援兵。” “顺便再给你提个醒,回过头去看看,清河王的三万兵马已经到城门下了。皇兄就算再用兵如神又怎样,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够以三千守城兵战胜清河三万精锐兵吗?” 闻澄枫闻言转身,方才传信兵报过的远处兵马已行至视野可见范围之内,马蹄踏起尘土飞扬。 他从旁边士兵手里拿过瞭望镜,被火把照亮的旌旗上缝制一个大大的“林”字。 是清河王的兵马无疑。 闻澄枫回身一笑:“你竟秘密撺掇清河王谋逆,看来是朕小瞧你了。” “皇兄谬赞。”闻槿妍如今望见清河王的军队,他心里最后一丝担忧闻澄枫反扑的顾虑也没了,仰起头,说出的话比适才更大胆且自信。 “但皇兄这话说的不对,我并非谋逆。而是你自登基以来,稷荣州数地灾祸频发,久久不能安定,实乃因你生为不祥煞星之命,却妄图染指江山,引上天震怒,降祸人间。如今,你知己过,为黎明苍生之福泽而退位让贤。” 闻澄枫眉梢轻轻挑动,这是替他把禅位诏书的内容都想好了啊。 他扬声下令:“传朕口谕,开城门。” 楼下守城士兵分别拉住左右两处门环,使上巨大力气向里侧缓慢拉开。 闻槿妍炽热目光紧紧凝视着穿透城门洞的如水月光,内心无比得意。就算闻澄枫曾是父皇亲册的太子又如何,就算他曾势如破竹攻破南越又如何,到最终,这皇位不还是自己的囊中物。 双生子本就不祥,不能双双存活。 闻澄枫生出红发,便意味着他才是真正的不祥之人,是该被扼杀的那一个。 闻槿妍自十二岁那年就认定,这天下,本就是自己的所有物,如今忍辱负重六年有余,他终于可以脱掉伪装身份的别扭女装,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不叫谋权篡位,而是物归原主。 他又想继续嘲讽挖苦闻澄枫几句,抬了头,得意神情却蓦然僵硬在脸上。 他望见城楼上那张和自己几近相同的面容格外淡然,半分不显焦急忧虑,也没有颓丧萎靡之色,莫名心底咯噔一下,涌上隐隐的不安。 不应该啊,一个丢了龙椅宝座的人,怎么可能这样平静? 而且等自己从闻澄枫手里拿到他亲笔所书的罪己诏和禅位诏书后,压根不可能留他这个威胁活在世上。 他应该慌张、应该恐惧、应该绝望,哪怕只有不知所措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偏偏闻澄枫眉目舒展,眸光平静。他太过淡定了,甚至搭在剑柄的手指轻轻点动,给人以游刃有余之感,怎么瞧都像是胸有成竹不会输的样子。 闻槿妍不禁怀疑,难道闻澄枫还有后手? 从他皇兄当年攻打南越的雷霆手段来看,确实极有可能。可现下情形,闻澄枫手中只剩三千疲惫至极的望郡守城兵,至多再加上他豢养的百名暗卫,绝没有更多人了,如何与他三万援军抗衡。 闻槿妍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不要自己吓自己。 他做好万全的准备,只会赢,不会输。 可闻槿妍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闻澄枫之所以会从颢京城来到望郡,是因为他在稷荣州诸多郡城搞出天灾与流言。此手段落在闻澄枫眼里,至多也只算能瞧,绝对不高明。 闻槿妍若以为自己准备万全,那么闻澄枫必然有万万全把握,才会踏入望郡。 清河王治下严明,留了两万兵马在城外,其余人马整齐划一地进入城中。 闻槿妍看见他翻身下马,下一瞬,转身朝城楼上揖身拜礼:“臣领兵来迟,请陛下恕罪。” “不迟。”闻澄枫道,“爱卿平身。” 闻槿妍愣怔在原地,霎时连呼吸都忘记。他薄唇张开,话没出口就先被夜里凉风吹得打起哆嗦。 “怎么回事?”他丹凤眼一瞬不瞬死盯着清河王,“王爷,咱们不是说好……” “靖福公主,从你算计小女的那一刻起,本王就与公主势不两立了。”清河王打断闻槿妍的质问,朝城墙上拱了拱手,续道,“更何况,本王是陛下的臣。为何要与公主合作此等大逆不道的事,给老祖宗蒙羞。” 音落,肃肃威严的王爷抬手,身后士兵当即搭箭上弓,数十支箭矢齐齐对准闻槿妍一人。 钢制箭头反射月光,倒映在他眼底,让前一瞬还猖狂得意的脸,这晌苍白得失魂落魄犹如鬼魅。 “皇兄果然好手段呐……”闻槿妍咬牙切齿。 闻澄枫缓步走下城楼,执弓箭的士兵登时退到两侧给他让出一条路。 “朕方才便说过了。”他站在阵前道:“朕身边的人,自然比你身边的,更忠心。” 语罢,又眼尾余光瞥了眼被丢地面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具:“把面具捡起来戴上,朕曾经答应过母后会给你一世荣华富贵,所以不杀你。只要你绝了不该有的心思,跟朕回颢京,朕可以当做今日谋逆之人不是你。” -- 第169页 说着,闻澄枫从身后士兵手里拿过一副弓箭拉开,瞧着似乎并未瞄准就手指随意松开。 羽箭如影飞出,在闻槿妍瞳孔中越放越大,眼见就要射中他心脏,却以分毫之差的距离堪堪擦过他肩臂衣袖,划破一道口子后,径直穿过站在闻槿妍侧后方一名士兵的喉咙。 见血封喉。 晚风刺透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凉意逼人。 闻槿妍却忽而放声大笑起来,“不该有的心思?简直笑话!” 他依旧没弃掉手中长剑,反而五指攥得更紧:“皇兄,三万兵马确实强悍,但我手里,有你更想要的东西。” “带上来。” 音落,两名黑衣暗卫顿时压着一人上前。 女子明媚容颜娇俏与周遭浑身血污的将士们格格不入,只是那头发有些遭乱,缀在髻间的珠钗歪斜略显狼狈,概是五大三粗的暗卫不懂怜香惜玉,下手不客气所致。 且女子的脖颈与腰侧各架着长刀与短剑,稍有动弹便也怪不得刀剑无眼、刃面锋利。 闻澄枫望见虞清梧,骤然睁大眼睛,不禁脱口而出:“姐姐……” 闻槿妍对他脸上的错愕惊慌很是满意。 这才对,这才是兵败之人该有的神情。 闻槿妍笑了:“臣弟仍然是那句话。” “用罪己诏和禅位诏书,换她的命。” “皇兄以为,这笔交易如何啊?” 第64章 反杀 “把她放了,朕什么都给你。”…… “闻槿妍,你放开她!” 怒发冲冠,直呼其名。 在闻澄枫身上,纵然处于寡不敌众劣势时也能淡然端着的游刃有余,这个瞬间悉数不见。 他出门前,分明将一切都安排交代妥帖的,虞清梧怎么可能会被挟持抓成人质。 怎么可能呢…… 但哪怕他再不愿意相信,隔着沉沉夜幕抬眸遥望,十步之外,被暗卫拿刀架着的人,无论雍容气质,还是倾城容貌,皆是他深刻脑海中的模样,做不得假。 甚至虞清梧还朝他摇头轻轻笑了,用无声唇语安慰他:我没事。 闻澄枫瞬间眉宇皱出三条深痕,想叫她小心些,不要多动。那刀面是直接贴在脖颈皮肤上的,万一擦到,定会划出伤痕,渗出鲜血。 惊慌与害怕迫使他又重复:“你放开她!” “放人,自然可以。”闻槿妍煞有其事地点头,续道,“但我以为,我已经把条件说得很清楚了。用两样死物换一个活生生的人,皇兄,你不亏。” 看似,是要他在天下江山与心上美人之间,青史留名与相携白首之间,二选其一。 于闻澄枫而言,再富饶的千里河山也比不上虞清梧的一颦一笑令他心驰神往,所以闻槿妍的话没说错,这般交易,他委实不亏,是大赚。 可他还不是什么昏聩庸碌的傻子,知道自己如今万人簇拥,权势富贵尽在股掌中,都是帝王之位给他带来的。 倘若真依照闻槿妍所说的选择了,那他便犹如庶民废人。自己的命以及虞清梧的命,依旧被闻槿妍捏在手里。 一山不容二虎,自古皇室兄弟相残就没有容忍威胁存在的先例,闻槿妍必定会找时机再置他们于死地。彼时,他还拿什么保护好姐姐。 过久的沉默僵持让闻槿妍生出些许不耐,他催促道:“皇兄,还是快些做决定吧。” “否则夜冷霜寒,保不准我手下的人手抖。这刀和剑可都是削铁如泥的好宝贝,倘若不慎失误在你这位好姐姐的冰肌玉骨上划两刀,留下的伤口究竟有多深,性命能否保得住,那可就不好说了。” 他朝暗卫斜睨去一个眼神,下属当即心领神会,架在虞清梧仿佛白天鹅般纤长细嫩脖颈的大刀微微侧动。 原本只是刀面与皮肤相抵,如今则成了利刃正对着埋藏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真就印证了闻槿妍所说,稍有不慎手抖划过一刀,便性命难保。 虞清梧感觉暗卫侧动长刀时,似乎意外割断了她几缕垂落颈侧的发丝,头皮被拉扯有些微疼,不由双肩颤动。 细小颤抖被闻澄枫如鹰犀利的眸子捕捉到,下意识将其理解成她在害怕,又本能地伸出手揽她入怀。可当手臂抬至半空,指尖温度被夜风吹凉,才猛然清醒两人相隔甚远,他的动作实乃徒劳。 眼神坚定说道:“姐姐,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虞清梧深吸气:“有你在,我不怕。” 站在闻澄枫侧后方的清河王瞥见陛下在听见这句随风飘来的柔声细语后,愤然神色顿时散开不少,眉宇间蕴着天人交战的迟疑纠结感也淡了。他心头骤然一跳,总觉得这种神情很熟悉,和林溪薇同他争吵非要与公主府那个暗卫来往时的感觉有些相像。 似动了真情。 可身为帝王将相最忌的,便是因情误事。 隐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清河王连忙开口:“陛下,臣请放箭,诛杀乱臣贼子。” 闻澄枫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遮住漆黑眼瞳的神采,也给眼下蒙了一抹深灰阴影,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清河王于是再接再厉,继续谏言:“陛下,那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您是九五至尊,这苍生万民都是您的,想要什么好模样的美人儿没有,就算您想找个相貌差不多的也非难事,臣请放……” -- 第170页 “放你娘的狗屁!”闻澄枫厉声打断清河王的请奏,“全都给朕闭嘴!” 他本就已经被闻槿妍激怒,现在又叫他听见这番,既轻视虞清梧当做物件且又诋毁他满腔情意的话,悻然情绪彻底释放。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极度躁怒之下,真的会迸出粗鄙之言。 清河王立马被他吼得皱眉缄默,后方诸多士兵也逐渐心生疑虑。他们这些已经拉开的箭,到底该放?还是松? 而下一秒,众人就见陛下迅速从箭筒中抽了三支箭,再度弯弓满月。 倘若由清河王手下这群弓兵集体万箭齐发,虽能最快歼灭敌手,让闻槿妍再无嚣张资本,但虞清梧也断然躲不过箭雨,被箭矢戳得如筛子般千疮百孔而丧命。闻澄枫不可能接受这种事发生,所以这箭,得由他自己来射。 与上回故意放闻槿妍一马,只是由羽箭擦破他衣裳不同,这回搭在弦上的三支箭,需得箭无虚发,分别同时射中两名暗卫和闻槿妍的心脏,一击毙命,绝不能让虞清梧有丝毫受伤的可能性。 闻槿妍早料到闻澄枫会是这么个应对态度,毕竟哪有人轻易便肯放弃无上权力的。 他并不慌乱,趁闻澄枫拉弓瞄准的间隙,两步走到虞清梧身后,接过其中一名暗卫手里的刀,换作自己拿握,噙着笑意的视线越过虞清梧头顶朝闻澄枫望去:“皇兄大可以放箭试试看。” “早听闻皇兄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今日你我兄弟正好比一比,到底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更快。” 闻澄枫根据他的方位,挪动箭头。 而闻槿妍嘴上说着闻澄枫箭无虚发,实际脸上却没有半分俱色,他微低了头靠近虞清梧耳侧,薄唇与女子娇柔耳垂只相隔薄薄一层空气,在昏暗夜色中,远处的人瞧来像是贴在了一起。 见状…… “你别碰她!”闻澄枫顿时因愤怒浑身发颤,手臂肌肉的抖动让他再难以瞄准目标,咬着后槽牙大吼。 闻槿妍置若罔闻,半边嘴角微勾,笑得有恃无恐。 他太知道闻澄枫对虞清梧的感情深厚了,故意用恰好能叫所有人都听见的语气道:“清梧,你且瞧瞧那支对准咱们的箭,瞧瞧你爱上的人实则是多么凉薄、自私。在他心里,皇位可比你重要多了。” “你说你究竟喜欢他什么?那张脸吗?”闻槿妍一只手压上她后脑勺按住,稍稍挪开长刀的同时,手掌用力将虞清梧的头掰向侧边,面朝自己,笑道,“我的脸和他生得一模一样,你对着我,也是无差的。” 虞清梧凉凉瞥他一眼,登时厌弃闭上眼睛。 孪生兄弟的脸骨曲线与精致五官,确实无甚差别。可也正因为一模一样,所以才叫她格外恶心。 尤其是闻澄枫的凤眸,最为神韵深邃,含笑时如春风化雨潋滟生波,沉静时则清明澄澈威严锐利。但偏偏这样绝艳的眼睛生在闻槿妍身上,虞清梧从他眼底望见的只有蛇的贪婪、蝎的阴毒。 他顶着这张脸,简直是对闻澄枫的侮辱。 但闻槿妍才不管她到底看不看自己,把气息吐在虞清梧耳后:“不若你跟着我如何?” “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粲然一笑的样子,甚美。等我回去颢京登基,就封你做中宫皇后,给你协理六宫之权。总之,定比皇兄待你更好,怎么样?” 闻言,虞清梧没忍住笑了,笑声凝寒轻蔑:“就凭你也想登基,真以为那位置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坐的么?” “要我说,这夜也深了,你睡上一觉,心愿没准能够达成。” “什么意思?”闻槿妍皱眉。 “意思就是,梦里什么都有。”虞清梧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全程没睁开眼睛给予他眼神,摆足了藐视。 过近的距离让虞清梧能够感受到身后人胸腔起伏,显然是被自己给气着了,她又不由得心道,就这沉不住气的性情也比闻澄枫差远了,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以为能谋逆称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闻槿妍今日接二连三被羞辱,这晌险些控制不住握刀的手,真就想割断眼前人纤细柔弱的脖颈,让她为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但他好歹还有些理智残存,知道自己如果伤了虞清梧,便会彻底激怒闻澄枫,再别想拿到禅位诏书。 遂强行忍下怒意,伸出手指挑起虞清梧的下巴:“睁开眼,看着我。” 触在皮肤的手仿佛正吐着信子的蝮蛇,冰凉粘腻的身躯缠住她的手脚,令人无比作呕。虞清梧对闻槿妍只有厌恶这一种感觉,怎可能听他的,双眼闭得越发紧。 可同时,她也感受到闻槿妍捏在自己下巴的手劲儿倏尔加重,迫使她抬头。 这人卑鄙的行径一件比一件阴损,闻槿妍冷笑:“你不睁眼没关系,只要皇兄认真看着就行。” 闻澄枫早已横眉怒目,当望见说完这话的闻槿妍缓缓低头挨近虞清梧,俨然一副要亲吻她玉润粉唇的架势,所有主意办法顷刻间抛了个干净,再顾不得任何,他急忙喊道:“朕答应你!” “罪己诏,和禅位诏书。你把她放了,朕什么都给你。” 闻槿妍当即仰天大笑,意味深长地摇头啧声:“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没想到竟然也出了皇兄这般的情种。” “别废话。”闻澄枫已经扔了弓,沉声重复,“放人。” -- 第171页 “皇兄别着急,人,我自然会放。”闻槿妍心情大好,“但既然咱们这是场交易,为了防止你出尔反尔,我以为,这诏书与人还是同时交还给对方比较公平保险,对吧?” 闻澄枫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一门心思只想虞清梧安然回到自己身边,不耐道:“去郡守府,朕写给你诏书。” 清河王的兵马被滞留在城门外,整座郡守府邸被闻槿妍的暗卫把控包围。 书房内,闻槿妍将明黄锦盒摆在桌上:“圣旨和玉玺我都带来了,还请皇兄落笔吧。” 闻澄枫眸色深深望了眼被押一旁的虞清梧,末了,坐到书桌后。 他没有过多犹豫,执笔落墨也没有停顿,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便搁了笔,加盖玉玺。 负手站于窗边的闻槿妍听见动静转过身,笑言:“兄长果真爽快。” 眼见圣旨即将到手,尘埃落定,他也懒得再装什么,急切得将称呼都改了个透彻,周身气度也端出居高临下。 闻澄枫将圣旨两端玉轴对折递到他面前,说道:“这是罪己诏,你可要先看看?” 闻槿妍接过,漫不经心地打开。心想历来罪己诏也好,禅位诏书也罢,留在锦帛圣旨上的不过那几句话罢了,没什么稀奇好看的。他不过是必须摆脱谋权篡位的污名,要个名正言顺,让百官与百姓皆信服。 可当目光落在锦帛墨迹上,闻槿妍猝然仄眉,怀疑自己花了眼,睁大眼睛重头又看了一遍。 确确实实是这般内容。 他握着玉轴的手指攥紧,咬牙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你看见什么,便是那个意思了。”开口回答他的不是闻澄枫,而是始终被暗卫拿刀架着脖颈的虞清梧。 闻槿妍寻声回头,却见虞清梧正轻飘飘掸着衣袂,一步步朝里屋走来。而他手下负责看押挟持的两名暗卫则目不斜视,犹如两根冷冰冰的木头般站在门旁,一动不动。 他眉宇皱得仿佛能夹死好几只苍蝇,瞬间困惑不得其解。 再低头看手中圣旨…… 书的是承认当日太后所生为双生子,闻槿妍实为男儿身。改了他靖福公主的称谓,封为靖王。 又言朕素无信天命,却忧天灾降于我大魏百姓,幸今有靖王心系苍生,特允其沐浴焚香、布衣斋饭,入太庙祈福,为先皇与太后祈福,也为苍生社稷祈福。 闻槿妍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恶狠狠瞪向闻澄枫:“你又摆了我一道?” 可他手下的暗卫素来忠诚不二,怎么可能没得他的命令就莫名把虞清梧给放了?似乎还有那晚,他派出暗卫在望郡河流的上流投泻药,但两军对战时,望郡守城士兵丝毫不显疲态,也就是说那泻药压根没下? 有人背叛他! “是你?”闻槿妍怒目圆睁,抬手指向门边的一名暗卫,又陡然指向另一人,“还是你?” “又或者是冯伍?他因为林溪薇背叛我,你们一个个儿都背叛我?!” 虞清梧看着他逐渐疯癫的脸色,淡淡道:“没有谁背叛你,他们本就是先皇留给陛下的死士。是你偷了本该属于旁人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谈何背叛。” “偷?”闻槿妍拧着眉毛上挑,面朝闻澄枫讥笑反问,“到底是谁偷了谁的?” “双生子不祥,你我二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不祥?凭什么是我扮作女子卑微苟活?!凭什么要我早早嫁人,隐瞒身世秘密给你铺路?!凭什么你都被俘虏南越了,母后还是不肯向父皇坦白封我做太子?!” 闻槿妍越说越激动亢奋,咆哮吼声在屋内震耳回荡。 “难道就因为你比我早出生了几秒钟,因为你出生时瞧着比我更健康?可这还不是你在母后肚皮里就抢了我营养的结果?闻澄枫,这一切都是你抢了我的!” 闻澄枫深吸气:“所以你就买通太医署的御医下毒,害死了母后?” “是,但也不全是。”反正已穷途末路,闻槿妍说话也没有任何顾忌,积郁肺腑中的全部情绪抒发出来,“我对母后有怨言不假,她自我初晓人事后,就时常在我耳边教诲,要我别和你争,要我平安过一生,跟念经一样,听得人心里烦躁。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杀她。” “但谁叫她居然又怀孕了,御医诊断后,说那胎定是个皇子。呵,笑话,我废了那么大力气才让你被俘南越,怎么可能再容忍另一个威胁出世。可我也不过是在安胎药里多添了两味促使滑胎的药材,谁会知母后的身体虚弱,居然把自己也赔进去了。”他冷冷笑道,“只能说她的命不好,没有活着当太后的福气。” “不过如今看来,我的命也不大好,从出生至死都没抢得过你个不祥煞星。” 闻澄枫坦然直视他满含怨怼憎恨的眼神,道:“死?你没有这个机会。” “母后要你平安一生,朕也答应过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会手足相残。”闻澄枫道,“朕会尊重她老人家的遗愿,但并不代表朕原谅你的祸害稷荣州百姓以及密谋篡位的罪行。” “朕要你剃度修行,日日誊抄佛经,此生都在太庙之中为国祈福。” 正如圣旨当中写的那般。 闻澄枫一早想好了对他如此处置,所以写圣旨时下笔才格外流畅。 闻槿妍双肩颤抖浑身尽显痛苦,要他堂堂皇亲贵胄去太庙修行抄经,下半辈子只能穿粗布麻衣,吃稀粥蔬食,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痛苦。 -- 第172页 双手用力各自往外撕扯,他想要弄烂这副圣旨。可此物是由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总是闻槿妍使劲蛮力,也没法扯坏分毫。 “要我为你祈福?呸!”他气血上涌,越发狠戾阴毒地破口大骂。 “闻澄枫,你听好了,我若入太庙,必定日日夜夜都在神明供像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诅咒你!不祥煞星不配为君,我要咒天下动荡,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到那时候,这皇位依旧只能由我来坐!” “那你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虞清梧轻笑,“能不能为君从不看天命吉凶,而在于德配其位。从你闹出州郡灾祸频发,说出屠杀望郡威胁满城将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德不配位。” “以及,他有我,不会断子绝孙。” 第65章 情意(双更) “闻澄枫,我方才沐浴过…… 防止闻槿妍再作妖,闻澄枫干脆手狠给他喂了迷`药,让陆彦领小队暗卫押送其回颢京。并查封靖福公主府,所有财物悉数充入国库。 房门关合,烛火通明下只剩闻澄枫和虞清梧两个人。他迫不及待跑到她面前,手臂一捞,将人紧紧搂进怀里,颤着声线确认:“有受伤吗?” “自然没有。”虞清梧埋首在他胸膛前,“都是自己人,做个被挟持的样子,看似逼真罢了。” 可纵然她如是说,闻澄枫仍旧不放心,恍若劫后余生的庆幸,手指轻轻抚过虞清梧肤色白皙的脖颈,再三检查没有伤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分明说好你自后方策反他的暗卫,我在前阵领清河兵马,直接断了他左膀右臂便能大获全胜。姐姐,你太冒险了。” 虞清梧弯唇微笑,她当然知道冒险,可她愿意为了闻澄枫冒险。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闻槿妍身后还有洪、谭两郡的官兵与起义百姓,依照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心性,纵使明知败局已定,也必会拼死一搏,难免致使双方伤亡无数。哪比得上如今这般,真正的不费一兵一卒来得妙。 再者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闻槿妍野心勃勃,闻澄枫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这个弟弟逍遥。可他却碍于先皇后遗诏,和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没法直接对闻槿妍赶尽杀绝。甚至就连处置得重了,都恐会被圣人说成忌惮兄弟、心胸狭隘,又添油加醋在民间野史上落墨几笔,后世定有微词贬语。 虞清梧想为闻澄枫博个贤德的好名声。 那么,她就得逼闻槿妍再作恶。 叫世人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得寸进尺、贼心不死;又是谁被逼无奈、以礼报怨。犹如君王禅位讲究个三让三辞,彰显圣德罢了。 “不会有下次了。”虞清梧说道。 这次,便是一劳永逸的最后一次。 “这还差不多。”闻澄枫哼唧地嘟囔一声,又说,“可单就这一回,姐姐居然瞒着我以身涉险,害我提心吊胆,便该罚。” 头顶的话音落下,虞清梧的腰身随之骤然被他掐住。闻澄枫控制着手指力道轻微,并不会弄疼她,却也由于这劲儿有些过分轻柔,隔着春衫衣物袭来细密痒意,惹得人不禁想闪躲。 虞清梧蓦地身子都瘫软,连忙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你不讲道理,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从何说起?”闻澄枫问。 虞清梧仰头瞥向他,直视进那双被烛光照亮,独独倒映她一人身影的深情凤眸,说道:“你为了博我的关心忧虑,给自己下毒,卧床咳血一日有余。相反的,我也总得见你为我担惊受怕一次,才不算太吃亏,不是么?” 闻澄枫环抱住她的手臂,霎时有僵硬顿住。 而后乖顺收回手,像是犯错被家中长辈发现的小孩儿,讪讪低头摸了摸鼻梁:“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陆彦说的?还是哪个暗卫?” 虞清梧不由得好笑:“你觉得,这般小伎俩还需要旁人告诉我么?你未免把我瞧得太不够了解你了。” 她早在闻澄枫尚陷“昏迷”时就隐隐有些怀疑了,直至昨日下午在榻边陪着装睡的人,叫她越发肯定。 这事儿,端倪太多了。 譬如郡守府的院落内各处皆隐匿有暗卫,不可能任由闻澄枫倒在墙边角落。再譬如闻澄枫都咳血虚弱成那般模样了,陆彦不可能空有对范升拳打脚踢的脾气,无论任何人遇见此事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寻医治病才对。 何况虞清梧刚倾吐心迹说愿意做他的皇后,能解奇毒的神医立马就出现了,未免太过巧合。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想要闻澄枫死的人,仅闻槿妍一个。但从方才闻槿妍口口声声索要禅位诏书可知,他格外看重登位的名正言顺,是以,他就不会在望郡毒杀闻澄枫。 虞清梧看见的所有,都是闻澄枫想叫她看见的。 “要我详细说出来么?”虞清梧笑问。 闻澄枫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了。” 虞清梧少有见他露出这副讪然羞愧的神情,反而生出些许不正经玩心,闻澄枫越不想听,她就越是想说。 “真的不要?” 闻澄枫捂住耳朵,连连摇头。 虞清梧便踮起脚尖,嬉笑着把他捂耳朵的手扒拉下来,戏谑道:“容不得你不要。” -- 第173页 她顾自说起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起初你假装感染瘟疫,暴露弱点,是意在逼谋逆之人尽快动手。为了把戏演得逼真些,就让暗卫寻来能产生类似瘟疫脉象的药物自行服下,蹲去墙角演出痛苦难耐的模样。” “后来因我喂你喝药,叫你尝到了甜头,遂所幸将计就计,又在夜半三更给自己服下某种看似症状可怖实则并无多大威力的毒药,开始不断呕血。” “那乡野间的大夫大多见识略微浅薄,没见过出自皇宫大内的奇毒,自然纷纷绝望摇头。而说出准备后事与棺材那话的人,实则是你命陆彦事先花银子收买好的。把生离死别摆在我面前,逼得我剖白心意。” 虞清梧笑眼盈盈,歪了头问:“陛下来评评,我说的可对啊?” 闻澄枫脸上讪色愈浓,脑袋低得快要埋到地里。 这哪里是对,简直分毫不差。 闻澄枫心虚道:“姐姐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没在当时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质问,还继续顺从我的计划?” “我顺从的,可不是你的计划。”虞清梧牵过他的手,掰开那一根根带有薄薄茧子的修长手指把玩,末了,与自己的五指交叉相扣,抬起放在心口位置,说道,“而是这里的心意。” “虽明知你是自导自演,可那会儿我看着床榻上的你面色苍白,生命体征一点点流逝,我确确实实幻想过,倘若你真的离我而去了,该怎么办。”她的语气逐渐认真起来,“人站在绝处和面临失去时,才最容易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话不假。” “闻澄枫,我现在承认了。你说得对,有时候,活得下去,不代表还想活。” 虞清梧看清自己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便愿意接纳他借来确认情意的所有小心机。 “姐姐……”闻澄枫凝眸望着她眉目沉静,目光却似有无限风光,恍若点缀满繁星,万般皆璀璨。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里,衣料之下的心跳紊乱,仿佛千言万语也难以描摹他此刻激动情绪。 闻澄枫暗自心想,闻槿妍总说他命好,如今瞧来这话此言委实有些道理。有虞清梧在他身边,两心相悦,情投意合,他确实命好,是天上人间独一份儿的命好。 宁静夜间,屋内狭僻空间中似乎只遗落着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闻澄枫又想吻她了,再不必压抑满心欢喜,也没有种种顾虑。他缓慢俯首,薄唇挪移向虞清梧的耳垂,就在将欲吻上之际,却蓦地想起什么,神色冷凛,展在嘴角的笑意僵住。 “怎么了?”虞清梧感受到他喷洒耳侧的灼热气息蓦然凝滞一瞬,奇怪反问。 闻澄枫收回了手臂,面容兴致比之方才显而易见的寡淡。那眼底神色虽算不上不悦,却也跟高兴沾不上边。 虞清梧越发困惑,自己好像没说什么惹他不虞的话吧? 只见闻澄枫视线定定落在她左耳边,眼皮子一眨不眨,绷着嗓子说道:“闻槿妍也凑在姐姐的耳边讲过话。” “还有下巴,他也捏过。” 闻澄枫道:“我知道嫉妒很不好,可是,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其他人的味道。” 虞清梧眉梢轻动,原是因为这个吃醋了? 他的醋劲儿和占有欲,从来就没有淡过。 就连嫉妒起来,也一如既往的坦荡可爱。 而被闻澄枫这么一说,虞清梧也随之回忆起在城楼之下,闻槿妍靠近自己,从而故意刺激闻澄枫的场景画面。她至今没忘记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呼到她颈侧,引起皮表细小绒毛打起哆嗦战栗。 分明那是张和闻澄枫同样的容貌,可她偏就对闻槿妍感到无比恶心,有着天差地别之距。 遂连忙道:“我回房去沐浴。” 闻澄枫立刻咧嘴笑开,又说:“天快要亮了,姐姐又是一夜没歇,等你睡醒了,我们再启程回颢京。” 虞清梧回到自己房中,很快就有下人抬来浴桶,水中已经事先抖过檀香白矾,嗅之芬芳。她将头顶发钗抽取,散落及腰长发,身上衣物件件褪落,双手在解颈间璎珞时倏尔顿住。 末了,戴着琳琅佩响的珠玉一同入浴。 于她而言,今日的惊心动魄不在于反杀闻槿妍,而是…… 她掌心握住璎珞,想起闻澄枫将这物什交给她时,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或者说那是原主的身世。 虞清梧早三年前在越宫中时,就怀疑过贵妃身世蹊跷,绝非传闻所说的秦淮河畔一名貌美歌姬那么简单。后来又从棋秋与书瑶口中得知贵妃的死因,叫她不由生出更深的奇怪。 直到闻澄枫告诉她,贵妃极有可能是北魏皇室派往南越的细作,虞清梧才隐约恍然。 难怪灵犀宫中,会有一条通往临安城外的隐秘暗道,概是里应外合挖通后用来联络的。兴许越帝老头儿终日醉卧美人膝的颓靡和不理朝政的昏聩,也有不少贵妃的手笔在里头。毕竟,只有帝昏国弱了,北魏才能打的轻松。 更难怪当日她火遁逃离越宫时,贵妃无比严肃地教诲她,务必离北魏远远儿的。要她活着,才最重要。 因为虞清梧的后劲生有红莲胎记,倘若而今为君的非闻澄枫,而是魏先皇,定能认出她的身份,将她带回训练死士的封闭牢笼。 生为母亲受够了那阴暗无光日子,便怎么也不愿亲生女儿再遭其苦。 -- 第174页 但贵妃还是将联络暗卫的信物交给了虞清梧,她曾是最好的死士,这串璎珞上缀的九瓣红莲,是她执掌所有暗卫的玉令。虞清梧本也同闻槿妍一样,以为冯伍背主投靠闻澄枫是因为林溪薇的缘故,实则不然。 他听从的,是这红莲令。 没有任何一个人背叛,清河王始终忠君。冯伍等所有死士本也就效忠于北魏历任君王,是闻槿妍钻了魏先帝驾崩时,闻澄枫征战临安不在灵前的空子,将权利偷了去。现如今虞清梧手握红莲令,又将其收回。 一切尘埃落定。 至于闻澄枫起先担心她会因此怨恨北魏皇室,倒委实多虑了。既然母亲把身死当做解脱,彻底放下,虞清梧也不该替她苦大仇深地埋怨什么。 而今如母亲所愿,安然无恙的活着,便是最好不过。 暗沉夜幕褪尽,倾泻明媚天光。 虞清梧放下床帐,阖眼即入眠,她睡了来到望郡后的第一个安稳好觉。 后来胃里空空,饥饿作祟在肚子里响起空城计,才睁开惺忪睡眼醒来。 起身下床,她一眼瞧见桌上有只小火炉,紫砂锅腾出袅袅热气,还能听见锅内暖汤沸腾出细微咕噜声。虞清梧穿好鞋袜走到桌旁,用布巾护着手打开砂锅盖子,是玉蝉羹,越宫内的御菜,唯一的区别在于没加葱花与姜末儿。 旁边还摆着鱼茸花糕和蟹粉酥,皆是虞清梧最爱的点心。 而她睡前分明并没有瞧见这些,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准备的。他知晓她白日沉睡容易饿,心细地将她所需备下。 但闻澄枫人怎不在屋中? 虞清梧简单穿上两件衣衫推开门,问外头暗卫:“陛下呢?” 暗卫回话道:“主子在府衙和望郡的官员议事,待忙完了便回来陪皇后娘娘。” “你唤我什么?”虞清梧陡然愣怔,午后初醒的残余困倦因那四个字登时散了个干净。 “皇后娘娘。”常年面部表情匮乏的暗卫除却因说话嘴巴在动,脸上没有半分其余神态,端着一本正经的死人脸重复称呼后,又道,“主子还说了,望郡而今粮食匮乏,他至多只能给您弄来这些小菜,委屈娘娘将就一顿,他晚些带您去邻郡酒楼。” “……”虞清梧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房门。 她算瞧出来了,定是闻澄枫授意过,这些人才敢换了对她的称谓。 虽说自己已然答应同他长相厮守,册封和登位都是迟早的事。可乍一下的如此突然,她丁点准备都无,闻澄枫也不曾事先同她商量过,总觉得入耳有些别扭不适应。 虞清梧用青盐漱口后,坐在桌边吃着点心与羹汤。本是极美味合口的菜肴,今日却因那称谓叫她恍惚失神,缺了些细细品味的兴致。 吃到后来只余残羹冷炙,闻澄枫还没回来。她等得无聊,又因睡得过久身子骨慵懒,遂走去院落散步消食。 后院有两人正在比武,虞清梧驻足旁观。 那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的,是闻澄枫手底暗卫之一无疑。另一个以长戟作兵器的,她也有印象,似是昨晚在城墙上怒斥丢了武器士兵实乃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小将领。 杏月伊始的午后春风褪去凉意添生微暖,两人打得拼,各自大汗淋漓,衣物被汗水浸染色深。百来招过后,那小将领逐渐落了下风,处处讨不着好。大抵是心头烦躁热得难耐,持刀打仗的人又素来不拘小节,双手握住衣襟往两侧用力一扯。 露出肌肉精健的胸膛,饶是虞清梧站在远处也隐隐可见人鱼线条。 “啧——”她不禁挑眉,“这身材可真真不错,都快赶上闻澄枫了。” “就是不知道摸起来……” “姐姐还想摸?”背后蓦地传来低沉嗓音。 虞清梧骤然一愣,她竟没发现闻澄枫何时来她身后的。缓慢转过身,入眼便是他狭长丹凤眼轻眯,目光紧紧盯住自己,那眸底犀利的阴沉似要把人每一寸皮肤纹理都剖析开。 完了,吃醋的反应。 虞清梧当即解释:“我并非那个意思。” “你倘若听完我整句话就会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他瞧着摸着都不如你。” 闻澄枫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是如此——” 这尾音拖得长,音调愈渐压低,听得人心头微颤,无端有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闻澄枫便握住了虞清梧的手腕,拉着她离开后院,回屋去。 虞清梧眨动眼眸,与合上门且又站在门后的人四目相对。 闻澄枫说道:“既然他处处不如我,那姐姐看我的、摸我的就是了。” 他自离宫便连日穿常服,层次佩饰皆比宫内锦衣龙袍简单许多。再加上现今天气逐日回暖,十八`九岁的男子体内阳气重,里衫外只着三两件衣袍便足以御寒。 虞清梧细白手腕被他拿捏着,起初只是隔着衣料放在胸膛前,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声。继而,闻澄枫借用她的手指拨开自己的衣襟,第一件玄衣撩到两侧,第二件白衫也撩到两侧,隔着第三件丝绸微凉光滑,指尖触到温热。 她后知后觉,蓦然清醒,抬眸用眼神询问。 闻澄枫垂望下来的眸光暗与沉交杂,他道:“我把我的都给姐姐,以后再不准去看旁人的。” 虞清梧想说她本也不是专门去看什么,谁能知道那人比着武居然把衣服给脱了。而且这事儿在她的开放观念里也实在算不得问题,她坦荡承认自己是有些丁点外貌主义的,只要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到的就是自己,她又不亏。 -- 第175页 但眼见闻澄枫脸上阴霾始终没有散开,虞清梧知道,她如果再这样说,无异于天王老子头上动土,没准真能把这人的醋坛子打翻。 遂,手指继而探入第三件绸衣内,轻轻点动两下。 “这回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无论闻澄枫这张精致无暇的皮相,还是他这幅雄姿英发的身材,属于眼前人的所有细枝末节都恰到好处地生在了虞清梧最爱的审美点上。既然闻澄枫都这般主动了,她岂有不笑纳的道理,怎么看都是她大赚。 指腹擦过,有点硬,又有点软,没有一道伤疤留痕,很是光滑。 闻澄枫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开始动手动脚,甚至肆无忌惮地沿着纹理描摹。出于撞见虞清梧盯着其他男子看的醋劲儿和嫉妒在这晌顷刻间消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外乎如此。 那游走在他腹肌的手指仿佛翩翩跳舞的蝴蝶,明明微凉的体温却留下一串炽热,好似如火柴点燃火线,在他脑海中炸开焰火劈里啪啦,纷杂作响。 “可以了。”闻澄枫搭在她细腕的手猛然握紧,阻止了她再四处乱动。 虞清梧眼尖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抵住房门,攥成拳状,顿时明白他为何突然打断自己。虞清梧扬头,迎着他深深眸色,勾唇一笑:“我好了,你能好吗?” 闻澄枫薄唇紧抿,他的欲`望又被看穿了。 哑着嗓音,干巴巴道:“能的。” 虞清梧看他面色隐忍,笑得越发明朗:“又想说它能自己好,而因为我们尚未成亲,所以不行?” 闻澄枫眼睫低垂着沉默,便是默认的意思。 虞清梧实在无奈他这般,踮起脚尖,双臂抬起勾住他脖颈,让颀长高大的人微微低头,两人鼻尖将触未触。她道:“你让他们喊我皇后娘娘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们尚未拜天地,于理不合,怎偏在这事儿上讲究顾虑?” 闻澄枫不禁蹙眉:“我怕委屈了姐姐。” “如何个委屈法?”虞清梧挑眉示意他继续。 “喊尊称,是给姐姐提前上名分,不让你受任何一丁点委屈。”闻澄枫老实道,“但这种事儿,在没有名正言顺之前,就是委屈。” “可和你,我不觉得委屈。”虞清梧笑道。 旋即,她媚眼如丝,玉润朱唇贴在他耳畔。 呵气如兰:“闻澄枫,我方才沐浴过……” 第66章 欢喜(一更) “回床上来。”…… 虞清梧第一次知道。 见过猪跑和吃过猪肉,其实相差挺大。有些事儿,光说不做假把式,看过再多小话本内插图,也不见得顶用。 攀骨而来的疼痛直叫她眼泪都挤出来。 可偏偏这人折腾半天,汗液自鬓间滴落,脸颊和耳根皆涨得通红,仍旧是怎么都不上道,把虞清梧憋屈到后来委实忍耐不住,强撑出力气抬脚,把闻澄枫踢下了床。 骤然从床帐中跌出的人险些磕了额头,他坐在地上,仰头望向虞清梧的眼神盈满委屈:“姐姐,我……” “你不是说,小话本上的插图都学会了么?”虞清梧憋着一口气打断他,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床笫不睦这个词。 闻澄枫越发委屈:“我没说过这话啊。” 虞清梧被他提醒后想起来,现实中的闻澄枫还确实没讲过。这话,是她旖旎香梦中出现的,竟一时弄混淆了。 甚至,眼前这人别说学会,他压根是丁点都不会啊。 所以先前到底是哪来勇气跟她自荐枕席的。 虞清梧抬手扶额,不知该欣喜他还保持着十四年少年时的纯情,还是该无奈他年已十八,却依旧懵懂不开窍。 闻澄枫望着倚靠床头的人脸色颇为难看,除却微恼的痕迹还有些许苍白,概是方才疼得狠,泛出的生理本能。他垂头,牙齿咬住薄唇,伸手扯过放于床头的衣衫,准备穿戴回去。 见他举动,虞清梧问:“你做什么?” 闻澄枫没敢看她:“姐姐歇息吧,我回房去泡会儿冷水就好了。” 虞清梧深吸气,在他将手臂套进衣衫的瞬间,抿唇握住了闻澄枫的手,与他重新十指交扣:“回床上来。” 还能怎么办,终究是她心悦的人,既不会便手把手教会罢。 何况这宛如白纸的纯情也并非没有好处,如今纸在她手中,泼墨浓淡,还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含带安抚的吻落在他眼睑,虞清梧翻身而坐。 夜幕渐渐降临,上弦月害羞地从薄云后缓慢钻出,悬挂天际。 屋内床帐垂落遮蔽无限春光时,尚且无需燃灯,如今只能依借淡薄如水月光看清枕边人染了潮红的如玉面颊,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嘴角笑意抿都抿不下来。 虞清梧累得昏沉,迷糊间寻了个温暖的位置,阖上眼只想休息睡觉。 闻澄枫躺在她身边,捻起她一缕秀发缠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似怎么都把玩不够。古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非如今远在望郡,他真想当即下旨行册封礼。 “姐姐,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颢京。”闻澄枫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还有些浮动,不似睡着的状态,便将声音放柔,细细低语,“等回到宫中,当日那件我亲手打样的凤袍,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 第176页 虞清梧确实没睡着,虽然累极,初体验也实在算不得美好,但似乎那些个秦楼楚馆夜夜灯红酒绿闹不歇,并非没有道理。这鸳鸯交颈似还真就有种奇妙在里头,云消雨散之后,恍如星辰在心底熠熠闪烁,欢喜得紧。 她在闻澄枫怀里蹭了个舒服的姿势,用鼻音发出一声“嗯”,想了想又道: “但你别让他们喊我皇后娘娘。” “为何?”闻澄枫问,“姐姐不喜欢吗?” “确实不大喜欢。”虞清梧认真道,“总觉得冠上这四个字的称呼后,就添了许多束缚,得保持雍容端庄做阖宫表率,还得恪守礼节执掌六尚局,日复一日,想想便甚是累人。” “还有更重要的,你们老祖宗定下的严苛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我以后若再想为你排忧解难,就只能做些羹汤清茶,说是提神饱腹倒还勉强,但实际并解决不了任何棘手麻烦。” “唔……”闻澄枫若有所思,“姐姐在顾虑这些么,其实哪个都好解决。” “朕是天子,不论前朝后宫都由朕说了算,所有的束缚和规矩,只要朕下旨取缔便好了。” 虞清梧睁开眼睛,自下而上望向他,伸出手去点了点他高挺的鼻梁,笑说:“陛下何时也变得如此糊涂了?” “这条规矩不仅北魏有,在南越也有,其本质忧的实乃外戚之祸。你自是能够为我改了规矩,可这样一来,后世子孙便会效仿你的做法,不再遵从祖宗礼制。你我如何能确保,到那时不会有外戚勾结、卖弄权贵的现象?” 闻澄枫微微蹙眉,他总是这样。 当事关虞清梧,便会情绪用事欠考虑。 也亏得姐姐向来理智清醒,会驳回他所有不妥的一时兴起,否则,只怕他真有做个沉溺温香软玉的昏君潜质。 蓦地,闻澄枫想起什么,眼睛忽然一亮道:“不如……” “嘘——”虞清梧点在他鼻尖的手指倏尔下挪抵住他两片薄唇,“别不如了,我好困,明日还得舟车劳顿地赶路,想先睡了,你也快些睡。” 说着,打了个哈欠,极度的困倦给桃花美目蒙上一层朦胧薄泪。 末了,在合上眼眸之前,她似瞧见闻澄枫还在沉吟思索,索性又补充最后一句:“你若实在还不想歇息,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这事儿。”虞清梧屈指敲动床榻,意味不言而喻,含糊嘟囔:“我可不想下次再遭罪挨疼。” 闻澄枫因这句话,霎时想起傍晚时分,夕阳与霞色穿透纱帐,给女子曼妙身躯披上浮光跃金。 微微凹陷的腰窝儿握在他手心里,逐渐染透绯红。一时间,竟难分其与落日余晖哪个更明艳。 思及此,原本平静的呼吸顿时凌乱,喉咙也复又燃起灼热,闻澄枫连忙闭上眼,在心底反复默念清心静气。 这还如何想得,能勾起他满腹邪火的姑娘就躺在身侧,是万万不能再想下去了。 圣驾于翌日一早离开望郡,不比来时赶路匆忙,回程时,闻澄枫总关心虞清梧坐久马车难忍颠簸会头晕,中途停歇的时间较多,遂等进入京畿地境,已是十几日之后。 仲春暖风吹拂得山花烂漫。 马车停在京郊外某座宅院门前,外有侍卫看守,俨然是皇家院落。闻澄枫拉过虞清梧的手,带她下了马车。 虞清梧不禁问:“这是你的别院吗?” 闻澄枫淡声道:“勉强可以算是吧。” 虞清梧奇怪他的说词:“什么叫勉强算?” 闻澄枫牵着她往别院内走,说道:“大概在我们八岁那年,这座别院是母后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虞清梧瞬间听明白,闻澄枫口中说的那个“他”是指闻槿妍。只不过那人已被送入太庙此生不得出,这座别院自然回到皇家手里,也就归属给闻澄枫了。 又听他续道:“当时我们还小,谁都想要父母的疼爱,自然我也希望拥有别院。可东西只有一件,母后几乎毫不犹豫就将其赠给了他。并且对我说,他是妹妹,我该让着他些。” “其实在望郡兵变之前,我一直觉得母后是偏心的。从我三岁初初识字开始,就被送去了东宫,一旬只有一日可以回椒兰宫。而相反,他自小养在母后膝下长大,受尽母后的宠爱与照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有的东西是我最奢望得到的。可我除了羡慕,其余什么情绪都不能有,因为我当他是妹妹,是女儿家,就如这桃花娇艳,他合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却没曾想,他恨透了我,又杀了最爱他的母后。” 闻澄枫说到后来,不由自主仄起眉头。 虞清梧比谁都清楚,他是个重情之人。纵然处置闻槿妍时那般云淡风轻,看似不留情面,实则强忍着心痛。 她缓缓伸出手去…… 闻澄枫忽觉额间触到一点微凉,是虞清梧的指尖按在自己眉宇,打着旋儿轻轻揉动,抹开他皱起的深痕。 她温声道:“人与人之间终究是不同的,便如昔日虞映柳嫉妒我有的一切,对我屡下狠手,可真正本该拥有这一切的六哥儿却待我如胞姐。说到底,是有些人空读了诗书,心术不正,怪不到谁头上。” “况且你留了他性命,今世后人也好、列祖列宗也罢,定能辨黑白,断是否,勿要再想这些了。” 两人已穿过正堂与回廊,一片缤纷桃粉色登时映入眼帘。正是花开时节,桃树成林,恍若给天青日暮与高耸白墙都笼罩上一层粉色的雾,肆意游移的云朵也聚出纷飞花瓣来。 -- 第177页 恰一朵桃花飘落枝头摊在虞清梧掌心,她倏尔兴起,踮起脚尖将花簪进闻澄枫鬓间。 戏谑说:“不许再皱眉了,你瞧这花儿笑得多艳,不如你也学它笑上一笑?” 她的少年郎面色陡然愣怔,闻澄枫确实不皱眉了,换作一言难尽地嘴角微微抽搐:“姐姐,我是男子。” “戴这粉嫩嫩的桃花像什么样子……”他嘟囔着就要将鬓间花朵摘了。 虞清梧连忙握住他手腕,不准他乱动,歪了歪头道:“古有四相簪芍药,你不过佩桃花而已,哪里不合适。” 闻澄枫纤长眼睫颤动,他是不会违背虞清梧心意的,于是想了一会儿,既然不能摘掉头顶的花,那么…… 他旋即折下一朵开得最绚烂的桃花,抬手簪进虞清梧发间,说道:“人面桃花相映红,要配姐姐才好看!” 虞清梧见他终于展颜,才松开握他腕部的手,含笑抚了抚自己的发髻。 而闻澄枫望着她,女子一袭春衫轻薄立于花海间,风盈满袖,绮罗披帛飞扬拂过枝头,带落灼灼桃花三两朵,仿佛桃花仙子翩跹下凡。若非芬芳飘逸袭来,真叫人恍惚以为闯进了画卷中。 两人之后又在别院桃林中游玩良晌,趁着城门下钥之前,仪驾进入颢京城。 但如今已然回到宫中数日,除了每日用膳时分闻澄枫会来瑶光殿陪同虞清梧一块儿,其余时候往往连人影都见不着。毕竟他们离开颢京将近一个月,前朝积压了太多朝臣无法决断的事儿,只等着皇帝陛下拿主意。 闻澄枫几乎是住在了永泰宫的御桌前,没日没夜地批阅折子。 如此接连好几日,总算将事务基本处理完,只剩下最后一桩大事儿。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中正品评选授之年。 闻澄枫下朝后,留了众阁老在永泰宫议事。 他自离开望郡前夜,脑海里便产生了某个念头,这晌也懒得兜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口:“吏部呈上来各州郡的品评推举折子,朕已经瞧过了,但一个问题想同诸位爱卿相商。” “这里头所有人皆是男子,如今朝堂与地方上的官员也皆为男子。”他问,“倘若朕想借鉴南越,推行品学兼优的女子亦可选授为官的制度,你们以为,如何?” 几位阁老乍然愣怔,互相交换眼神,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年老耳背听错。 殿内沉默良晌后,闻澄枫目光落在几人低埋着的头顶,催促道:“朕问你们话呢。”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丞相头一个站出来不同意,“南越乃我大魏的手下败将,若非当初陛下仁厚,放过越王性命,又收临安以南为藩地,只怕南越如今早已亡得透彻。一个亡国前朝的举策,不值得效仿。” 闻澄枫淡声说:“可朕却以为,南越之所以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在于君王昏聩重文轻武,且又有世家勾结卖弄权贵,上梁不正下梁歪害得百姓困苦,与女子为官的举策无关。” “陛下所言自然不错,可这选官制是从太`祖爷时期就代代流传下来的,定有道理在里头。”丞相续道,“那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及笄婚配,在后院相夫教子,学识眼界难免浅薄些。要是把妇人之仁那套带到朝堂上……” 闻澄枫见他两撇眉毛拧得紧巴,顿时笑出了声,打断丞相话语:“没想到,爱卿也会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丞相过半百的年纪了,被他讥讽得老脸有些挂不住,差点忘记自己后头要说什么。 但闻澄枫也没给他再反对的机会,随即启唇开口:“你们可别忘了,南越曾出过光熹、仪宁两位女帝,皆是开创了举国鼎盛的明君。反倒是末代这几位昏庸无能的,为男子。” “可见,爱卿口中的学识眼界也好,中正品评依据的品行才德也罢,从来就不是男子的特属。朕意已决,这选授官员依旧是择优品评,但需去掉性别考量。” 内阁大殿再度陷入安静,众伙儿这下可算看明白了。陛下这哪里是要同他们打商量,分明是已然决定了此事,在今日告知他们一声而已。他们有异议可以提,但到底还得照办呐。 御史大夫认真琢磨着,其实陛下这些话拨开理学与世俗的禁锢来看,确实合情合理,反而丞相老头儿迂腐了。 他略微思索后道:“陛下,臣以为,此举确可试行,但却不是如今。” “吏部呈给陛下的那份折子名录,是各州郡中正经由三年品评才最终定下的结果,若骤然推翻,只怕会寒了士族的心。而此番因靖福公主案,诸多涉事官员被惩处罢职,正是各部空缺人手之际,这些选出的人必定得用上。” “臣以为,陛下不如将旨意传达给中正官,从下一度的品评开始变革,也算给百官及百姓逐渐接受的时间。” 闻澄枫手指搭在御桌轻点:“那便依照爱卿说的办。” 像此等推翻祖制的变革,无论朝内朝外,难免会引出不满声音。他想让日后入朝为官的女子能挺直腰杆,就要再准备得周全些,不能急于求成赶在这一朝一夕。 但话虽如此,可那品评授官是三年一次,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朝政能等三年,人却是等不得的。 既然姐姐不想被困在后宫做皇后,那便入仕登金玉朝堂吧。 闻澄枫将御史大夫单独留了下来。 -- 第178页 他幽幽抿了口热茶后道:“朕听闻,令正身子虚弱常年卧床,可有请太医去瞧过?” 御史大夫微愣,他还以为陛下留他是要进一步商议品评之举,怎么忽然就说到了家事,一时间没多想,中规中矩地回话:“劳陛下关心,拙荆那都是早些年产子时留下的老毛病了,不敢劳烦太医。” “爱卿不必如此拘谨。”闻澄枫从御桌后站起来,走到他身侧的空椅坐了。 同时给看茶太监使去个眼色,催促他赶紧退下,抹去君臣距离,仿佛话家常般开口。 “朕知晓,令正十八年前有孕,便是同母后当年差不多的情况,上了些年纪,身子骨受不住生育之苦。连带诞下的孩子也比寻常人家的新生儿瘦小,不得不送去城外道观修身养性。” 御史大夫越听越糊涂,他甚至不由得逾矩地低头看了眼陛下手边茶盏。 这里头装的合该是春茶,不是烈酒吧? 怎么这大白天的,陛下说话一句比一句离谱不着调,他压根就没有生下来瘦弱的孩子被送去过道馆啊。 何况十八年前,他家中妻子也没有怀孕。虽然自己年纪渐渐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但正妻怀孕生产是头等大事儿,他当年向先帝告假数日陪在妻子身边,断然不可能记错。 可依理说,君主突然关心起臣下的内宅,也不应该故意胡说八道才对。 所以陛下编造这个故事,有目的。 御史大夫脑中倏尔灵光闪过,将前后事情联系起来,霎时反应出些许门道。他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十八年前出生的小儿子,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陛下想让府中有这么个人物。 那他就得有。 御史大夫连连点头:“陛下说的是,臣那幼子自小瘦弱,如今好歹健康长大了,年前方才接回家中。” “嗯。”闻澄枫眉眼顿时勾勒出浅浅笑意,满意地摸了摸下巴,“既然是爱卿的嫡子,这家世便算顶好的。可这吏部的折子里,却并不见其名字,实乃失误。朕而今私自做个主,将令郎添入今年的品评,爱卿可有异议?” 御史大夫嘴角已经笑得僵硬了,他哪能有异议。 想起当日岁除宴上,偶然间听到靖福公主说,陛下在瑶光殿藏了个女子,却迟迟不封妃,他就知晓那位的身份不简单。就算他今日没有平白多出个便宜嫡子,朝中其他官员也定会有人摊上这奇葩差事。 他还能如何,这官场上的生存之道,不就在于擅变通,把秘密往肚皮里咽嘛。 御史大夫起身作揖:“臣谢主隆恩。” 闻澄枫笑意愈浓。 第67章 钻研(二更) 他居然第二次被姐姐踢下…… 虞清梧不喜做后宫女子,闻澄枫是知晓的。 如今两人心意相通,胜得过一切礼节。姐姐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他自然也想事事做到让虞清梧欢心。 何况,以虞清梧比不少朝中官员更明事儿的理智聪慧,屈居后宫六院,确是对她的委屈。 闻澄枫边往瑶光殿走,边琢磨。 也算御史老头儿聪明,配合他把最棘手麻烦的身份解决了。接下来就该想想,给姐姐授个什么官职合适。 首先排除所有武职,文职当中又排除外放出京的,以及署事处不在皇宫内的。相较之下,御史台还不错,可御史台既需风闻奏事,又掌案件诉讼,所有官员都是经过步步升迁,没有突然放个人的道理。 六部也挺合适,可惜是太多人盯着的肥差,少不了明谋暗算。 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了瑶光殿前,院内宫女太监纷纷朝他行礼。闻澄枫摆手示意他们勿要出声通报,大步流星直奔虞清梧的寝宫。 他原以为,这个时辰姐姐定然刚用完早膳,倚靠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看小话本,想从背后突然出现吓吓她。 可当闻澄枫刚跨过门槛,做在书桌后的人就听见声音抬了头。 “姐姐在做什么?”闻澄枫微讶,目光落在她执着毛笔的手。 虞清梧左手拿起摆放桌前的书册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猜猜看?” 闻澄枫一眼看出那是辞书《尔雅》,不禁狐疑:“难道姐姐在抄书?” 虞清梧弯眉莞尔,将毛笔搁回笔架,而后低头轻呼出一口气加速宣纸上墨迹风干,点头道:“是抄书不错。” 闻澄枫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桌面。 写满整张宣纸的字端庄娟秀,笔触细瘦。横画大多较直画短,隐有隶书的遗风韵意。且短笔皆以点划代替,瞧着犹如姑娘家簪头雕花的截面,像极簪花小楷之风。 说起来,闻澄枫早年间也见过虞清梧的字迹,那会儿刚被她从掖庭带回瑶华宫,对外称他是她的伴读。彼时琴月将长公主的课业拿给他,叫他模仿长公主的字迹。 至今还记得,那笔墨宛如道士画符般歪扭随意,怎一个丑字了得,更别说与现在的笔势清婉如飞鸿迥然不同。 像是出自两个不同人的手笔。 闻澄枫直就问了心底疑惑:“这字好看,倒是半点都瞧不出你从前的风格。” 经由他这么一提醒,虞清梧也想起了往事。 按理说,以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宜有隐瞒,但穿书的事儿委实过分离奇了,恐像琴月那样以为她是借尸还魂,非人哉。沉吟后,遂选了一种最委婉的措辞道:“许久之前就想同你说,在越宫中的我,很多时候都并不真实,装给旁人看的样子罢了。” -- 第179页 “那在我面前的时候呢?”闻澄枫不禁追问。 虞清梧想了想:“起先也是伪装居多,直到后来……” 她回忆道:“应是年节之前带你出宫那次起,或者更准确点说,从逗你喊我姐姐开始,之后便再无做作。” 闻澄枫听得此言,霎时黑眸盈盈发亮:“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喜欢我了?” “这倒……”虞清梧话刚开口两个字,骤然被闻澄枫搂住腰拉进怀里。 她撞进他的胸膛,嗓间剩余的话也被撞碎。 虞清梧发现,闻澄枫似乎很喜欢用下巴蹭她的发顶,就像大白总爱拿毛茸脑袋拱她手心一般,弄得人痒痒的。 满含欢喜的话自头顶传来:“我好开心。” “原来你一直都喜欢我,我好开心。” 虞清梧的角度看不见他面容神情,却能想象出那双丹凤眸是如何闪烁出星芒璀璨,嘴角又是如何咧开弧度露出两排白牙,笑得孩子气。 她也情不自禁跟着他笑,将原本想说的那句“这倒也没那般早便喜欢上”生生咽回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闻澄枫松开她:“我也有一件事,让姐姐开心。” “是什么?”虞清梧问。 闻澄枫道:“你不想被称作皇后娘娘,那你想入朝堂吗?” 虞清梧困惑陡生:“入朝堂?什么意思?” “便是字面意思。”闻澄枫在桌边坐下,将今日内阁议事以及后来同御史大夫谈话的种种详情,说给她听。 信息量委实太大,虞清梧险些没反应过来。 闻澄枫视线始终落在她脸庞,想见她笑靥如花,眸光潋滟的模样,却在良晌又良晌的沉默后,见到一副愣怔。 “姐姐不喜欢么?”他心底微微生出忐忑。 虞清梧回神看他:“你要听实话吗?” 闻澄枫抿唇道:“如果你的实话是不开心此事的话,那姐姐还是骗骗我吧,否则我会不开心。” 虞清梧稍显僵硬的脸色,顿时被他这一句话逗出轻笑:“实话就是,我很高兴你事事为我着想。可这般重大的决策,你说敲定就敲定了,一意孤行……” 她掀着眼皮嗔他一眼:“像个昏君。” 被她戳着鼻子指责,闻澄枫也丝毫不恼,反而道:“朕如若是昏君,那也是为的姐姐这个妖妃。” “我可真是冤枉死了。”虞清梧不轻不重地拍开他欲伸来拉自己的手,“一没花银两贿赂陛下,二没进谗言蛊惑陛下,三也没以美色魅上君王,却就背了妖妃之名。” 她咬字重复:“真真是冤枉极了!” 闻澄枫嘀咕:“才不冤,第三条分明有。” “什么?”他声音太低,虞清梧没能听清。 闻澄枫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我说准允女子入朝为官的变革,我自以为思虑没错。至于给姐姐开小灶,我便当了这一次昏君,等办完这件事,再做明君也不迟。” “姐姐觉得礼部如何?正好员外郎之职有两处空缺,需要填人。” 虞清梧摘了方才搁放笔架的毛笔,用干净尾端戳点他的额头,叫他清醒些:“你是真不怕我误国呐?” 闻澄枫任由她动手动脚,甚至眉心有些发麻,却仍旧眼底含着笑。 心想,他还真不怕。 或者说,其实是因为他起初听过虞清梧头头是道分析收归临安的利弊,而后此番望郡之行,又见过她处理安置感染时疫百姓的手段比望郡一干官员更加井井有条。闻澄枫在内阁议事时便说的是,品学兼优者,品评授官。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朝堂也是他的朝堂,闻澄枫还没真的昏聩到以私交授官。 他没忘记,越宫勤径殿中,少傅大人教的皆是治国之道。他早在当初就看出来了,虞清梧虽瞧着含糊混日子,课业全部丢给他,可事实上,少傅大人传授的每一个字她都有悄悄竖起耳朵认真听,所有课业也都私底下认真做。且她书的策论,虽辞藻直白不算华丽,但句句精华,戳中要害。 诚如虞清梧方才说的,在越宫中的她,时常做出伪装给旁人看罢了。 而他要她做礼部员外郎,是因为她能做。 何况如今朝中官职空缺甚多,纵然给吏部品评出的名士皆授了官,也仍旧有不足,多添一个名字,本也损不到任何人。正想开口正经些同姐姐解释因果,戳在额头的毛笔倏尔收了。 只听虞清梧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翰林院吧。” “什么?”闻澄枫微愣。 虞清梧道:“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领起草诏书,纂修史书,记录君王言行之职。” “我承认,相比起做你后宫中人,我更愿意为你分担前朝或琐碎或棘手的桩桩件件。但我也担心自己做不好,思虑不周,真耽误了你的江山社稷,所以从翰林院编修做起,耳濡目染的,我慢慢学。” “以及还有……”她说着突然顿了顿,眼神颇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深长。 “翰林院编修乃天子近臣,署事常在御前。而倘若我真的去了礼部,日日和群大老爷们儿待在一起,陛下您觉得自己能忍住不吃醋?”虞清梧眉梢上挑,毫不留情说道,“陛下您离昏君还差了些距离,但醋缸嘛……” 她一笑,尽在不言中。 闻澄枫俊颜迅速划过一抹红晕。 -- 第180页 被姐姐说中了,他确实酸得紧。 恰值午膳时辰,小厨房送了膳食上桌。 放在往常,君王用膳会由身边的太监伺候布菜,条框规矩数不胜数。可这晌,不仅上膳宫女纷纷退下,连御前太监总管汪全也自觉出去,顺便轻声合好殿门。 他眼睛毒,一眼看出来陛下这次从望郡回来后,和虞主子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从前两人之间也不以君臣相待,大多时候都亲密得紧,但总觉得现在更有些微妙的不同。 非要说的话,仿佛任何人侯在他们身侧,都像是多余的存在。 殿内,虞清梧眼珠子将各式菜肴扫视一遍过后,抬袖执箸,夹起一块醋溜萝卜的前菜,喂到闻澄枫嘴边。 她笑道:“尝尝看,这个味道肯定适合你。” 还没入口,闻澄枫就已经闻到一股醋味儿,单是凭想象便知道味道决不会好。但这是姐姐喂给他的,怎么能推拒不吃,遂他缓慢张开嘴。 醋溜萝卜整块放在舌尖上,浓郁酸意瞬间铺满舌头,甚至这道菜用的不是香醋,而是酸劲儿最足的白醋。闻澄枫眉峰忍不住皱出深痕,想直接就这么吞咽下去,少遭些罪。 “诶诶诶,萝卜可不能整块吞。”虞清梧眼尖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当即阻止,看似关怀地道,“你得细嚼慢咽才能让它消化,否则晚些该胀气了。” 闻澄枫只得听她的话慢慢咀嚼,直叫他有种牙齿都快酸掉的错觉。 待到终于把那块萝卜吃下肚皮,闻澄枫眼角泛有丝缕微红,概是欲哭无泪所制,给那双丹凤眼平添风情。 虞清梧也不再逗他,命人把那份醋溜萝卜撤了,而她自己俯身凑到闻澄枫面前,轻吻上了他的唇,呼吸交换。 “现在,还觉得酸吗?” 一吻毕,闻澄枫眨眼看她:“甜的。” 用罢午膳,窗外阳光暖融,正好是虞清梧每日午憩的时辰。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用清茶漱口三遍后,掀开珠帘走进内室。 发现闻澄枫并没有跟进来,她回头隔着珠帘与他相望:“你要一起睡吗?” 语罢,美极桃花目流眄瞥了眼床榻。 邀请之意,不言而喻。 闻澄枫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却是摇头婉拒:“不了,永泰宫还有好多奏折要看,晚上再来寻姐姐。” 他确实要批折子,都是早朝时各部官员递上来的,但数量其实并不多。 他对虞清梧撒了个小谎。 约莫只花去一个时辰便将所有奏折看完批阅,闻澄枫看了眼外头天色尚早,他道:“汪全,去尚寝局给朕找两名教习宫女过来。” 他犹记得离开望郡前那日傍晚,自己被姐姐踢下了床,一身狼狈。哪还敢轻易同虞清梧同榻而眠,他得先学。 而按理说,皇室子弟在这事儿上早于启蒙年纪便会配教习宫女步步引领,直教得人驾轻就熟,方才成婚。奈何闻澄枫十二岁太子之位被废,去了军营,此间坎坷辗转五年有余,直至回颢京登基为帝,他是丝毫没接触过这些。 且自年少懵懂生情,眼底心底便只有虞清梧一人,先前所爱尚不肯接受他,又如何有暇钻研进一步的春宵暖。 汪全领来的两个宫女容貌姣好,步态娉婷,就连请安后起身抬个眼皆有万般风情,不愧是尚寝局教导出来的,饶是门边值守的没根太监看了都难免心动,但偏就闻澄枫全程没给予两人半点目光。 他见汪全把人带来了,头也不抬,一副秉公办事的严肃模样,直接开门见山问她们要尚寝局珍藏的秘戏图。 宫女当即将准备的画册呈上御前,闻澄枫信手翻了两页,见确是自己需要的物什,满意地嗯了一声:“行了,到汪全那里领赏后就退下吧。” 二人从永泰宫出来,拿着赏银相互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疑惑。 这和姑姑教她们的完全不一样啊。 不是说,所谓教习,教重在口头传授,习则重在亲身相授。尚寝局的教习宫女各个儿脸蛋娇俏、婀娜多姿,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们得入贵人的眼,若在教习过程中被君王幸了,就算只封个末等采女,那也是主子地位。 而咱这位陛下,年轻正茂,又后宫空无一人,按理说该是身边最缺人纾解才对。可方才入殿,别说询问她们什么了,压根是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啊。 难不成,陛下没瞧中她们? 两人丧着脸恹恹离去。 而永泰宫内,一册画卷摊开在闻澄枫面前桌上,他聚精会神,瞧得认真,活像是钻研学问的模样。 诚然,他有许多地方并看不懂,但这种东西,自己拿着便是了,能学会多少就算多少,毕竟是他与姐姐的帷帐之私,怎好因不理解就说于旁人语。 琢磨到后来,闻澄枫总算觉得醍醐灌顶了,合上画册直奔瑶光殿。 可走到半路,他又突然想起来,现在还是白天,自己就这般匆匆忙过去,会不会有些显得太着急了?让虞清梧误会他脑子里成日都装着那些不正经,实乃昏君作为。 于是闻澄枫再度折返,回到永泰宫猛喝三大口凉茶,而后翻出吏部的折子开始处理品评授官此等朝政大事。 他算着宫内掌灯时辰,再到第一次剪灯芯挑烛光。等小太监第二次拿起灯罩时,闻澄枫啪地一声合上奏本,下一秒,永泰宫内就已然没了人影。 -- 第181页 行至瑶光殿,屋外职守的宫女同他道姑娘正在后殿汤池沐浴。闻澄枫一心想见虞清梧,便又前往。 果不其然,他甫靠近殿门就听见内有哗哗水声,恍然惊醒停驻了脚步。虽说两人之间什么都坦诚相待了,但这样私密的事情,闻澄枫还是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孟浪,不能冒犯了姐姐。 可他深吸气间,目光不由得落在窗棂,薄薄窗纸被夜间烛火照亮,倒映出殿内女子修长大腿迈出汤池的影子。 呼吸陡然一滞,闻澄枫连忙转过身背对着门,抬头仰望漫天星辰转移注意力。 也亏得近日尚食局做的膳食大多以清凉祛火的食材烹饪,不然,只怕鼻血又该止不住了。 他没站太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继而是虞清梧清朗笑音:“在外头站着作甚,怎么不进来?” “方才你在沐……”闻澄枫边解释边回身,却在目光迎上虞清梧的刹那,未尽话音顿然卡在喉咙里,随唾液吞咽滚过喉结。 刚出浴的女子单身扶着门框,春暖时节,她身上只系了一件赤色鸳鸯戏水肚兜,外披对襟绯色轻衫,湿漉漉的秀发散落肩头。而未被黑发与红衣遮蔽的部分,肌肤素白欺霜赛雪,自细长脖颈延伸至胸口隐见沟壑。 还有那被温热浴水熏染潮红的面颊,平添魅色。 闻澄枫从来都知道,虞清梧生了一张极勾人的脸,他上前兜膝将人打横抱起,快步走回寝宫。路上,不忘用宽广袖袍遮住她的身前曼妙。 虞清梧被他放在铺好柔软褥子的床榻上,眼前人双手撑在她身侧,微微前倾的身子落下阴影欺压过来。 他嗓音低哑,说道:“以后不准这样衣衫不整地就出门。” 虞清梧挑眉。 闻澄枫续道:“外头有宫女太监就算了,还有夜间巡逻的侍卫。”他不遮不掩地承认,“姐姐,我吃醋。” “就算你把整盘醋溜萝卜都喂给我,我也还是吃醋。” 虞清梧嗓间溢出的笑声如银铃悦耳:“我也并非回回都这般。”她说着倏尔抬起脚,赤`裸白足缓慢朝上,攀到闻澄枫腰间玉带,脚指头灵活勾住朝前一扯,把他拉得离自己越发近:“还不是因为瞧见了你在外头。” “省得你又像上回那样,费劲扯弄半天,结果连件衣裳解不开。” 闻澄枫忽觉嗓子眼犹如被火灼烧了般,干涩得厉害:“这次不会了。” 他吹灭蜡烛,放下床帐的动作稍显急切。 没过一会儿,帐内就传出了虞清梧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嘶——”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了?” “陛下,您可知有个词叫做心理阴影?” 扑通一声钝响,吓得在门外职守已经打上盹的宫女陡然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从里屋传出来的? 闻澄枫亦是满脸讶异,他低头看向自己胸膛上五道女子指甲留下的红印。 他居然第二次被姐姐踢下了床? 第68章 海棠(双更) 心悦君兮。 可惜接下来的日子委实繁忙,闻澄枫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得空召见尚寝局的宫女,向她们讨要更多画册学习。 他自然把与虞清梧有关的一切放在心尖儿上,可除却两人尚且还没尝到的床笫之欢,当下最重要的,是这三年一度的中正品评,察举孝廉。 最近的早朝日日都在议这事儿,甚至有不少时候,众臣当庭闹出争执,互相吵得面红耳赤。无非是为了一个官职,有人想担保自己的门生,有人又不满被举荐之人。 处处都要闻澄枫最终定主意。 他忙得焦头烂额,总算在三月伊始下放了授官名册。 闻澄枫思及,这般之后,虞清梧对外的身份便有了名头。而寻常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在宫外有府邸,为了防止被心思细敏之人看出端倪从而露馅,他也得给姐姐赐座府宅才好。 恰好年初时,闻澄枫曾弄来离宫门最近的南浦巷中一座宅子的地契,找人修缮打扫,如今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他心中算盘打得噼啪脆响,又暗自希冀着,今夜没准还能同姐姐在那儿共度良宵。 想到此处,闻澄枫蓦地抬起头:“汪全,把上次那两个教习宫女再给朕叫过来。” 这一回,他明显比上次用心了许多,至少有在这俩宫女请安行礼后,问了句名字。 “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莲蕊。” “奴婢名叫芙苓。” 闻澄枫听过之后也懒得记住,依旧开口直接问:“除却画册,尚寝局中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是可供学读的?” “回陛下的话,画册有图无注解,书册有注解却无图,分开来瞧难免抽象不易懂了些,陛下您得结合起来分析钻研才是。”莲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册《素女经》呈到御前。 闻澄枫顿时眼睛一亮,难怪他上次看画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竟还有注解书册这种物什。 他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甚好,到汪全那里领赏后退下吧。”仍然是不变的这句话,拿了好东西就想赶人走。 但这次两人却没动,芙苓看了旁边的莲蕊一眼,含笑道:“陛下莫着急,其实不止这本书,尚寝局的存档中还有不少用于助兴春宵之乐的东西。” 莲蕊会意,从袖中掏出来一个青瓷釉瓶。 -- 第182页 闻澄枫瞧得奇怪,遂问:“这是何物?” “回陛下,此香名叫海棠春,是根据尚寝局档案中留存秘方调制而成的香料。”莲蕊笑道,“至于其用法与功效也很是简单……” 她见闻澄枫丝毫防备心都没有,深吸气大着胆子拔开瓶塞,而芙苓则掀起御桌旁博山香炉盖子,两人配合着假作示范般,将海棠春倒入龙涎香中,并让莲蕊边动作边解释。 “如同奴婢们演示的,只需加入少许到香炉中点燃,待这香气弥散整座宫殿,便能起到催动兴致之效。” 闻澄枫仔细闻了闻,确实嗅到一股暧昧甜香,好闻得紧。 他道:“那便把这海棠春留……” 话音陡然顿住,闻澄枫忽而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神思一滞。 好似突然皮肤发热,有团火在腹部逐渐燃烧,带动浑身血液都朝一个地方涌去。他皱起眉头,看向那只投入了海棠春的博山炉。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原是指的这个海棠。 他没料到眼前两个宫女居然这般大胆。 “汪全,陆彦——”闻澄枫想喊人。 可他开嗓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要命,气虚软绵压根传不到殿外,反倒这两名宫女越发逾矩朝他靠近。 “陛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莲蕊捻着娇滴能掐出水来的嗓音咯咯笑了两声,“您想习得这事儿,光看画册与书册怎么能够,奴婢们可以帮您的。” 她已经走到了龙椅旁,微弯腰俯身,欲在陛下耳边暧昧吹气。闻澄枫连忙躲过,半点旁人的气息都不想沾染。 但无奈他吸入的海棠春越来越多,越来越剧烈的燥热感中又夹杂进眩晕感袭来,闻澄枫眼睛通红地怒斥:“滚开,谁派你们来的?!” 他不相信区区普通宫女,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冒犯天颜。 果然,话音落,他模糊视线随即捕捉到两人脸上神色稍顿。 而莲蕊和芙苓也没想到,都这般光景了,眼前这位陛下居然还能保持理智思考。她们倒进炉子的海棠春可不算少,要换做其余男子,只怕早就已经意乱情`迷地扑上来扯衣服了。 可事到如今,她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能抵得住美色`诱惑。 芙苓朝他抛去如丝魅眼,伸出手臂欲搂他脖颈。闻澄枫闭了闭眼,脑海中想起姐姐的模样,瞬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在那双手碰到自己之前,一脚踢在芙苓的膝盖上,同时猛地挥袖把桌上茶盏摔到地面。 瓷盏碎裂的声响终于把伺候殿外的汪全引了进来,他看见陛下面色通红霎时吓了一跳。 闻澄枫气息凌乱:“把这两个人带下去,交给陆彦严加审讯,还有……” 他道:“传御医。” 事态严重,汪全不敢耽搁,立即着人去办。可他一转头,却见陛下单手撑住桌面,蓦地站了起来。 “陛下您……”汪全谨慎地问。 闻澄枫道:“备辇去瑶光殿。” 他原本还勉强能靠调整内息撑住,但自从脑海浮现出虞清梧的颦笑,紧接着姐姐的样貌也恍在眼前,清澈声音似在耳边,怎么都挥之不散,药效带动体内燥热如海啸浪潮汹涌。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所谓毅力,分崩瓦解。 此时的瑶光殿中,虞清梧刚用罢晚膳,拿了琴月编织的新鞠球在院中逗玩大白。 她正弯着腰,背对殿门,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下一秒腰身便被人紧紧圈住,后背覆上来熟悉的温热。 闻澄枫抓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脸颊贴在她的发顶不断蹭动。 “姐姐,让我抱一会儿……” 虞清梧听着他宛如撒娇的语气,不禁好笑,想问是不是遇上麻烦事儿了。但当她转过身,夕阳余晖下闻澄枫的脸颊皮肤红得有几分骇人,瞳孔神色也混沌,心底骤然咯噔一声。 “怎么回事?”她眸子染上冷意,瞥向汪全,“陛下怎么了?” “奴才不敢欺瞒主儿,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宫女,给陛下……”汪全硬着头皮道,“下了药。”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药,但虞清梧瞧着闻澄枫此时模样,又感受到他皮肤温度烫得不像话,霎时心如明镜,连忙将人领回寝殿内。 堂堂君王在底下人面前失态,到底难堪。 屋内只剩二人,虞清梧亲自去关门,可尚且没完全合上门缝,身后的温度就再度贴来。 闻澄枫抱住她的瞬间,彻底被体内燥火支配,他被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低头把脑袋埋在虞清梧颈间,又用鼻子蹭开那碍事的衣裳,顺着本能去亲吻她皮肤。 虞清梧的肩窝与脖颈最为细腻敏感,这晌被他灼热气息喷洒过,又温热薄唇吮吻过,不由得毛孔战栗舒张。 她望了眼殿外将暗未暗的天色,不想再管什么光天化日,转身去脱闻澄枫的龙袍,同时温声哄着:“乖,再忍一小会儿,马上就不难受了。” 虞清梧开始解他腰间玉带。 孰料,前一瞬还对自己分外依赖的人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甩开:“哪来的贱婢?谁准你们碰朕的,滚!” 闻澄枫原本迷离混沌的眼神顷刻间挣出三分冷意,推开虞清梧之后人都站不稳了,却还踉跄着想去开门。 -- 第183页 虞清梧见他居然把自己错认成下药的宫女,好笑又好气,使了些蛮劲儿将人拦回来,凑近他眼前问。 “你且仔细瞧瞧,我究竟是谁?” 闻澄枫一眼都不看她,再次冷冰冰丢开虞清梧的手:“朕叫你滚开,听不懂吗?别以为顶了张和姐姐三分像的脸就能迷惑朕,你们未免太低估朕了。” 虞清梧:“……” 依她看,是高估了还差不多。 居然连人都分不清,还叫她滚? 蓦地,虞清梧好像猜到他认错人的缘由了。 难道说,在闻澄枫的潜意识里,会主动靠近投怀送抱的人都不是自己,而相反推拒他离开他的人才是自己? 虞清梧决定试一试,侧头嗔道:“这是你叫我滚的,闻澄枫,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你可要想清楚。” 言讫,故意把手搭在门环上,欲做开门状。 “姐姐,姐姐别走。”人转瞬就扑上来,“你信我,我没有让那两个贱婢碰到,我有守身如玉的,你别走。” 果然啊…… 虞清梧顿时心酸不已,抬手捻起他被汗水浸湿散乱的发丝,缠绕理到耳后,叹道:“我不走,哪里都不走。” 闻澄枫像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急急抓过虞清梧的手捧着放到脸颊上。 犹如小猫小狗蹭动主人掌心软肉。 他低语喃喃:“姐姐,你的手好凉快……” 虞清梧在不少话本里都看到过这种药,有关描述皆大同小异,譬如中药者内火难消,愈渐猛烈,唯有解药或男女合`欢可解。且切忌强撑,否则轻者损心伤肾,重者忧其性命。 闻澄枫如今这幅样子,热汗如雨止也止不住地淌出皮肤,肉眼可见被药性折磨得很,等不及御医诊脉熬药了。 虞清梧柔声细语道:“别再推开我了,我帮你解了这药。” 可闻澄枫并不听话,他确实没再推开虞清梧,而是自己退后了大步蹲在桌角,双臂环抱住脑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的……” 虞清梧实在对他的离奇举动不明所以:“有什么不行的?”她走到闻澄枫面前屈膝与他平视:“你我行周公之礼又不是头一回了,虽你活儿委实忒烂,可我不会因此就嫌弃你,有什么不行的?” 闻澄枫依旧在摇头,嘴里的话换成了:“不一样,这不一样的……” “我不能拿姐姐当做泄欲工具,不行的。” “汪全——”他扯着极度沙哑的嗓子朝外喊,“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殿外,已经揣着袖子松懈当差的汪全陡然一震。 陛下刚刚喊什么?御医?他没听错吧? 这都进瑶光殿了,虞主子就在里头,还要什么御医?而且他可是刚刚才派人去把前往太医署传御医的小太监喊回来,难道自己办错差了? 汪全连忙挑了个腿脚跑最快的,让他速速去太医署,把御医直接扛过来。 虞清梧制止住闻澄枫脑袋摇晃得宛如拨浪鼓,她倾身与他鼻尖轻轻点在一块儿,呼吸交换间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也不想见你撑得这样辛苦难受。” “闻澄枫,我说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不是出于旁的任何,而仅仅因为心悦君兮。” “在爱你的人面前,不必小心翼翼。” 虞清梧说着,嘴唇吻上了他的,描摹着闻澄枫薄唇形状,是她的深情款款。继又玉臂攀上他双肩,紫金冠落在地面发出脆响,三千青丝披散,龙袍被扯得皱巴与女子春衫交叠。 一道床帐遮住了殿外夕阳暖光,也遮住了榻内旖旎春光。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御医喘着气匆匆赶来,他道:“汪公公,敢问陛下在何处?” 汪全含笑开口:“院判大人请回吧。” “回?公公不是说陛下被奸人所害,不慎中了药吗?”御医奇怪道,“那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耽搁不得啊,还请公公通传,下官从太医署带了解药来。” “不必不必。”汪全笑得越发意味深长:“如今呐,早用不上院判大人的解药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几声女子细碎低音从窗缝溜出,娇媚婉转,颤出绵长尾音。御医霎时面露恍然,朝汪全作了个揖告退,又提着药箱匆匆离去。 虞清梧白净玉足蹭得薄衾满是褶皱,脚趾蜷缩勾紧,被闻澄枫倏尔握住,指腹摩挲出无尽痒意,又闷哼溢出。 与前两次的糟糕体验迥然不同,这人好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般,突然开窍,花样极多。更有甚者,在温柔时喊姐姐,发狠时却唤长公主,添之海棠春的药性,不知疲倦。 到后来,虞清梧飘飘乎只觉浑身提不上力气,就连闻澄枫抱她去汤池,也全程闭着眼睛昏沉地半睡半醒。 直至次日天欲泻曙光,虞清梧才被一阵轻巧规律的叩门声吵醒,转头见身边人呼吸匀称,抱住她一条胳膊睡得香甜安稳,似乎并没有被敲门声音惊扰。 那事儿要说疲累,定然是他更甚,且那海棠春损身,合该多睡会儿。 虞清梧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臂抽出,闻澄枫当即不满嘟囔了一声什么,虞清梧便在他耳边温声轻柔:“乖,继续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而后,尽量不发出声响下了榻,穿戴衣裳。 虞清梧开门见外头之人正是汪全,身后还跟了两排小太监,手里皆捧着漆盘,上置冠冕、朝服、玉带…… -- 第184页 她问:“今日有朝会?”Hela 未料及,出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昨夜委实放肆过头了。 汪全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毕恭毕敬回话:“是,今儿个是双日,大臣们已经在金銮殿外候着了。” “叫各位大人都回府吧。”虞清梧绷紧住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就说陛下身子不适,休朝一日。” 汪全霎时脸露为难,这休朝一天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按照规矩,上不上朝怎么也得陛下金口玉言才行,哪有让一位姑娘擅自决定的道理。虽说眼前这位主子是陛下放在心尖儿上宠的,可到底坏祖宗礼制了些。 他站着没动,背躬得更低了些以显尊敬:“主儿,这朝政重事,奴才还是亲自去问过陛下比较合适。” 虞清梧看他一眼,总算明白闻澄枫为何会提拔汪全做总管太监了,是个忠心守礼的。 而不论怎么说都是自己逾矩,她侧身让开:“行罢,公公去问便是了。” 说完,虞清梧没有回屋,她站在院中唤来两名藏身隐蔽处的暗卫,沉声吩咐:“去寻陆指挥使,让他把昨日在永泰宫下药的那两名宫女,带到后殿来。” 暗卫应了一声“是”,随即去办。 汪全跨过门槛儿的脚顿住,他脑子飞速琢磨着,素来只听命于陛下一人的暗卫居然能对虞主子言听计从的,任由使唤,显然是陛下特意吩咐过。这说明,陛下待虞主子不仅仅是偏宠,而是当成自己人啊。 他一拍脑袋,懊恼自己真真是糊涂了。 这虞主子的话和陛下的话都一样是圣意,他要是再拿早朝的事去问陛下,只怕会被陛下治个抗旨不尊的罪也未可知,连忙收回脚,到金銮殿外告知各位大人今日不早朝去了。 虞清梧唤来琴月与棋秋书瑶三人,叫她们替自己梳妆绾髻。 她坐在琉璃铜镜前,特意强调:“今日给我敷个明艳些的妆面吧,就像从前在越宫中时一般。还有衣裳,就挑瞧着最贵气的那件镂金丝流彩蜀锦裙。” 书瑶看向她:“可是,那件衣裳的领口偏低,恐怕遮不住姑娘脖颈侧的痕迹。” 此言一出,正在给虞清梧梳发髻的琴月和棋秋瞬间红了脸面,目光不禁扫过她脖颈。那处莹莹素白的皮肤今日点缀着春桃色,恍若朵朵落樱,尽显暧昧,两人赶紧挪开视线。 其实虞清梧早就瞧见了这些痕迹,甚至她们不知道的是,除却脖颈,还有腰窝、大腿、以及脚踝都落了相同红痕。毕竟闻澄枫昨晚跟狗标记领地一样地各种亲吻她,没留印子才不正常。 她无奈:“如今春深,天气逐渐炎热,又有哪件衣物是能遮住这些的?” 书瑶想了想,还真确实没有。 虞清梧道:“罢了,左右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就穿那件蜀锦裙吧,在印子上多擦些粉遮遮便是。” 梳妆完毕是半个多时辰之后,虞清梧已经许久没有打扮得这样妖艳奢华了,她看着镜中头戴步摇金钗的自己,不得不承认,有了当初骄纵长公主的气势。 她把左手伸出去递给琴月:“扶着我些。” 这身行头重得很,再加上她昨夜被折腾到腿软无力,至今任由那感觉残余,生怕自己不小心没撑住摔了。 虞清梧出门前又往嘴里丢了两颗润嗓糖丸,继而去到后殿。 陆彦依着她的吩咐将那两名宫女带了来,正跪在地上,头发散乱狼狈,虽然不见血迹,但明显受过刑。 虞清梧在主位坐下,端起茶盏轻抿了两口,淡声问道:“如何,审出什么结果了?” 陆彦见她模样,险些没控制住喊出长公主殿下。像,实在和当初太像了,只是往那儿一坐,随意开口,就浑身都透出上位者的威压感。 他回话:“是靖王的人,包括海棠春也是那位递进宫里来的。但奇怪的是,属下找太医署反复查验过,那药除了用处龌龊些,并没有毒,审不出那位的意图是什么。” 虞清梧闻言冷笑,还能有什么目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掀不起大风浪。像闻槿妍那种心胸狭隘的人,自己不如意,就要闻澄枫也不痛快。故意找来这么两个人,无非是想挑拨她和闻澄枫之间的感情。 虞清梧目光落到莲蕊和芙苓身上,只一眼,她便皱了眉。 她刹那间明白了闻澄枫昨日神志混沌认错人时,为什么会说出“别以为顶了张和姐姐三分像的脸……” 这两个宫女的容貌,乍瞧之下,竟果真与她有几分相似。 虞清梧顿时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火。 也亏得闻澄枫意志尚算坚定,毅力尚且能忍,否则,万一在海棠香的作用下迷糊认错了人,再发生些什么…… 虞清梧光是想想,就已经怒不可遏。她甩袖,手里茶盏重重砸到地上,一声巨响后,碎瓷片溅起,擦过莲蕊和芙苓的脸颊,各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当即流出鲜血。 “啊——”两个人骤然被剐伤,吓出惊呼。 虞清梧震怒的声音森冷:“天子万金之躯,岂是容得你们作弄摆布的?!” 别说陆彦了,就连琴月几个都差点以为曾经的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她又问:“依照宫规,该如何处置?” “毒害陛下,自然是杖毙。”陆彦回答。 虞清梧呵笑一声:“就这么杖毙而死,未免太便宜她们了。”她话音顿了顿,看着那两张被划破后终于瞧不出自己神韵的脸说:“既然你们喜欢以药勾人,那我便成全你们。” -- 第185页 “送去宫外最末等的青楼吧,再把海棠香倒进厢房内的香炉里,日日夜夜燃着,不可熄了。” 两人经受过刑罚尚且带有些许血色的面容在这一刹那变得煞白,腿一软,再跪不住,摔倒在地,乃至周边伺候的人也都不禁吞咽口水。 去那最末等青楼的都是些什么人?下九流的酒囊饭袋,容貌大多丑陋不堪,且油腻龌龊。 还要在屋内燃上海棠香,便是让她们日夜陷在药性里,无休无止地对着客人谄媚求欢,直到精疲力竭死去。 莲蕊嗓音发抖:“您不能这样对我们。” “我为何不能?”虞清梧抬着脖子,唯有眼神向下睥睨,尽显高高在上。 莲蕊咬咬牙,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只要别以那种腌臜污秽的方式死,豁出去了。她拔高声音叫殿内所有人都听见:“姑娘您虽然住在这瑶光殿,但陛下来从没下过封您为妃的旨意,您在宫里没有品阶也没有位份。” “纵然奴婢身份低微,可你又凭什么资格处置我们?!” 一瞬间,除了陆彦和琴月几人,都被她吼得愣住。 是了,依照宫规,唯有品阶在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能够随意处置宫女性命。哪怕连六尚局的掌事女官以及同为主子的低位妃嫔,也只能责罚下人,而不可随意生杀予夺。 在旁人眼中,虞清梧虽得闻澄枫喜爱,但终究没有位份品阶,确是不能依她所言处置的。 虞清梧表情僵硬在脸上,一时间,她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驳斥。 她先前觉得,两情深似海便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从没想过,会有人使阴险下作手段而插足。 或许,这也不叫插足。 帝王三宫六院是众人心目中的理所当然,他身边合该有诸多美人,谁都想爬上来做主子,谁都想分一些宠爱。 毕竟闻澄枫是君王啊,才十八岁就凭自己的本事征战沙场,归天下一统的世间独一人。少年英才,手握大权,又生得那般翩翩俊朗,除却这两名宫女,不知还有多少颢京闺阁千金将他当做梦中情人。 虞清梧曾经的担心,如今明晃晃摆在眼前。 而她曾经便不接受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如今更是无法容忍。闻澄枫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他身边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位置不能给任何人,纵使空有名分的摆设也不行。 时至今日她才发觉,从某种程度上,自己和闻澄枫一样,占有欲极强。 可眼前这个小宫女居然说自己没资格下令? 便是在告诉她,虞清梧没资格驱赶责罚想靠近闻澄枫的任何一个人。 突然有些后悔不做他的皇后了,若她有正妻之名,谁还敢在她面前叫嚣这些话。哪怕背后不乏有声音指摘她善妒也好,狭隘也罢,都无所谓,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霸占闻澄枫。 如今,却只得一句没资格。 第69章 封后(一更) “有一人,值得我为她荒…… 虞清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搭在大腿上的手将锦裙捏出浅浅仄痕。 她无言以对。 可倘若就这般不了了之,事情传出去,日后还有几个人会真心听从她。虞清梧一阵焦头烂额,她自从和闻澄枫心意相通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烦躁过了。 突然…… “如果是朕的旨意呢,有没有资格?” 闻声,虞清梧下意识抬头。清晨曦光倾洒在闻澄枫玄色绣九龙戏珠的锦袍,勾勒出绣线浮光跃金。那绣纹仿佛生动了般,帝王威压笼罩了整座大殿。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虞清梧也想站起身把坐下主位让给他。 闻澄枫却伸手一把按住她肩膀,只站在她身侧。为的,是叫所有人都看见,他待她,非君与臣。 他才是她的臣。 闻澄枫瞥了眼陆彦:“把这两人拖下去,别碍了姐姐的眼。” “还有在太庙里的那位,既是去祈福的,就该割舍尘世,平心静气,别再让朕知道他还能与外界联络。” 陆彦应声,当即依言办差。一个手刀劈砍落在颈后把人打晕,当真是拖下去的。 闻澄枫又冷眼扫过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没喊免礼,沉声道:“从今往后,你们虞主子的话便是朕的旨意。任何质疑之语,朕不想听到第二次。” 语罢,他顾自弯腰,将虞清梧兜膝抱起,离开后殿。 虞清梧今日衣裳华贵繁琐,被他这样抱着并不算舒服。且头顶发髻也梳得高,珠钗步摇横空,叫她无法将脑袋靠在闻澄枫胸膛前,更是显得累人。 她推了推闻澄枫:“你先放我下来。” 抱着她的人却开口说:“姐姐,对不起。” 虞清梧奇怪:“你道歉做什么?” 闻澄枫已经大步流星走回寝殿,将她放在软榻上,薄唇微抿:“昨天,实在是我太没有防备心才中了招,让你因为那两个人动气,就该道歉。还有,我昨晚实在有些失控,对姐姐放肆了,也该道歉。” 他拎起茶壶,倒出茶水递在虞清梧面前。 “这是用佛手丝泡的茶,润嗓消肿,姐姐喝一杯。” 一言一行都带着浓浓的讨好意味。 虞清梧接过茶盏,她心想,闻澄枫所说前者她确实生气,但事有因果,她厌烦闻槿妍的破烂手段,也气恼那两名宫女的污糟行事,却不会将脾气迁怒到闻澄枫身上。 -- 第186页 至于他道歉的后者,还真没有。 甚至,如果失控且放肆的后果是不糟糕,其实未必不是某种甜头。脑海中,不禁浮现昨夜暖帐中的香艳旖旎。 她连忙打住思绪,正色道:“我昨日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闻澄枫老实点头,虽然他极其不愿回忆起把姐姐认错的那段尴尬经历,但当今晨醒来,神思逐渐清明,他确实记得昨日所有事。 虞清梧笑:“那你便不用同我说抱歉。” 闻澄枫迷茫一瞬,但随即在昨日记忆中捕捉到什么。在他们衣衫尽褪,去到床榻之前,虞清梧附耳温声。 ——在爱你的人面前,不必小心翼翼。 他黑眸霎时亮盈盈的,宛如头顶有朵小花支棱绽放,转而在虞清梧腿边蹲了下来:“我帮姐姐揉腰捶腿!” 敲在大腿里侧的力道不轻不重,恰为好处,极大程度缓解了虞清梧肌肉酸胀。闻澄枫又放了个软枕在她腰后,能让她浑身放松地倚靠。 虞清梧闭上眼睛享受,有困乏倦意徐徐袭来。 突然,她听见闻澄枫道:“正好今天不上朝,一会儿用罢早膳,我带姐姐出宫吧?” 虞清梧慵懒打了个哈欠:“出宫做什么?” “带你去看宅子。”闻澄枫道,“许久之前就同你说过的南浦巷那座大宅,我命人修缮过了。算作我送给姐姐上任翰林院编修的礼物,你说好不好?” 虞清梧霎时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空气中。 闻澄枫等了半晌没等到她回答,不由仰头望她,却见虞清梧神色愣愣的,似恍惚发呆,又似在沉吟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展开五指到她面前晃了晃,轻声唤:“姐姐?” 虞清梧猛然回神,与他四目相对:“闻澄枫,我好像后悔了。”她低声叹道:“后悔说不当你的皇后了……” 这回愣怔的人换成了闻澄枫,但面前人说话声音属实太轻,嗓音又含着些喑哑,他生怕自己恍惚听错,不自觉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虞清梧重复:“我后悔不当你的皇后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想要这个位置。 虞清梧认真思虑之后说道:“你前朝有文武百官,皆是治世栋梁之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而相反,中宫皇后却只能有一个。先前我总以为自己不甘心屈居后宫,所以选前舍后。” “可就在方才,我好像蓦地恍然。”她双手扶住闻澄枫的肩膀,定定看进他眼底,“我想做你身边的唯一,任何人无法取代、无法排挤的唯一,有权处置所有靠近你身边之人的唯一。” “如此,若再碰到今晨那般质问,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本宫是陛下亲封的皇后,自然有资格。” 闻澄枫眼睫如蝶翼轻颤,他耳边与脑海反复回荡着虞清梧掷地有声的话语,经久萦绕不散。 他每每听见虞清梧亲口承认喜欢他,自有满心欢愉、洋洋得意。可在这一瞬,闻澄枫发现,那些所有都抵不过虞清梧对他强势且霸道的占有,更能令他兴奋。 深爱,便是眼里不容丁点沙子的。 犹如闻澄枫从前就知晓自己嫉妒心重,他不大度。如今形式扭转,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虞清梧也不大度。 认知到这一点的闻澄枫心底欢喜仿佛潮汐下的翻涌浪涛,一浪强过一浪,他当即就要点头说好,可却又听见虞清梧叹出一口气,连带压在他肩膀的手也收回。 像是一股脑宣泄之后,又自我消化了情绪。 她续道:“罢了,如今翰林圣旨已下,更改不得,我再说这些也没多大用处。就如同你先前说过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熊掌而取鱼,没什么不好的。” 她实在是被今晨那两个宫女的质问气狠了,才会骤然说出这么多蛮狠的话。否则,倘若放在平日,虞清梧是万万不可能如此情绪用事的。 闻澄枫连忙握住她就要放回自己身侧的手,捧着把自己的下巴搁上去,仰头望她:“姐姐说的不对。” “竟得让你在想要的两者之间取舍,就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这是什么道理?”虞清梧挑眉狐疑。 “你昨日自己说的,在爱你的人面前,不必小心翼翼。”闻澄枫神色认真,不假思索,“姐姐,我爱你定然比你爱我更多些,所以你在我面前,也不必有顾虑,合该恃宠而骄些,想要什么都不准说罢了算了。朕是皇帝,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可以让你想要的一切都兼得。” 虞清梧瞬间心底泛起感动,但马上,这点柔情就被闻澄枫接下来的话冲散得一干二净。 “就拿这事儿来说,朕册封的皇后是住在瑶光殿的虞主子,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是御史大夫家的小公子。”闻澄枫朝她眨眨眼睛,“哪里有冲突?” 虞清梧正对着他看似天真无辜,实则满含老谋深算的眼神,抿唇缄默:“……” 要不怎么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呢。 这般胆大包天的法子,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虞清梧不禁用手指挑得闻澄枫下巴扬起,微微俯身凑近到他眼前,启唇道:“确实不冲突,但陛下要不要仔细瞧瞧。我不是大罗神仙,更不会换脸幻术,单单这么一张脸,你就没担心过,会被旁人发现?”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闻澄枫一脸的理所当然,“朝臣不入后宫,封后大典与寻常盛宴的席位也间隔甚远,他们没机会看清姐姐的脸,再说了……” -- 第187页 他顿了顿,眼尾划过一抹狡黠:“闻槿妍在母后的帮衬下男扮女装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姐姐肯定比他强。” 虞清梧:“……”她竟觉得无言以对。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此虞清梧发现,自己居然被闻澄枫说得,生出了该死的心动。 不由笑骂他:“昏君。” 闻澄枫有恃无恐地还口:“妖妃。” 虞清梧顿时眯了眼眸,挑着他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气,唇边要笑不笑的弧度透出危险:“你再说一遍?” 闻澄枫很是上道地低头在她的指尖轻轻一吻,而后坐到她身边,双手环抱住虞清梧的胳膊,脑袋也顺势靠过来蹭弄两下,嘴角弯弯咧出两排大白牙,嬉笑得有几分傻气。 “我是昏君,姐姐是妖妃,所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虞清梧被他笑,伸出另一只手,屈指在他额前点了点:“油嘴滑舌。” 闻澄枫揉着额头:“还有更加油嘴滑舌的,你要不要听?” 虞清梧“嗯哼”一声,示意他说说看。 “其实呢,我这真不是突发奇想就随意说的。”闻澄枫敛了神色道:“姐姐可能不知道,类似的事,我皇爷爷就干过,还有太`祖爷时期的当朝丞相,和太`祖皇后也是同一个人。彼时太`祖皇后是帮着太`祖爷打江山的大功臣之一,不想她屈居后宫,但又不能开创后宫可干政的先河,索性替她伪造了一个身份,叫她当了丞相。”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他换了盘膝而坐的姿势,瞬间显得正经多了,“世人皆说君王是天家圣人,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有七情六欲,不算什么圣人。难得荒唐,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为她荒唐。” 炽热目光落在虞清梧身上,她低垂着眼睫,略微沉吟。 自己时常指责他的决定胡闹,但殊不知,闻澄枫心里自有一杆秤,他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偏就放任自己糊涂三两回。无论日后一切指责,都有他扛着。 说不动容是假的,虞清梧屈膝躺到了闻澄枫的大腿上,换她依偎着他。 倏尔感慨,得心上人如此,是她莫大的幸运。 皇后乃国母,不似寻常妃嫔可随意册封,闻澄枫接下来就在早朝上提了此事,底下顿时响起反对的声音。众臣说词各种各样,但究其根本都是不满一介民间女子的出生,配不上后位。 闻澄枫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说出虞清梧便是昔日南越渔阳长公主的事实堵住悠悠众口。可这样一来,又难免牵扯出她当初假死逃避两国和亲之事,于虞清梧的声名有损,只得作罢。 他等那群朝臣嚷嚷完了,才开口:“此虽国事,但其先为朕的家事。” “请陛下三思!”谏言的声音难得整齐划一。 但闻澄枫一眼望去,真正站出列义正辞严反对此事的朝臣,十有八`九家中都有未出阁的适龄闺秀。他心底凉凉嗤笑,看来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了宗庙社稷和江山福泽的话,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 闻澄枫对此皆不予理会,沉声道:“朕意已决,礼部尽快择一良辰吉日,筹备封后大典吧。” “另外……”他见众人又要喊三思,当即似笑非笑地打断说,“常说洛阳纸贵,实则这颢京的纸也不便宜,诸位爱卿若想因此事递奏折,便罢了,太过铺张浪费。” 语罢,喊了退朝离去。 留下一群大臣在殿内面面相觑。 “这都叫什么事儿呐!”方才领头第一个站反对意见的太尉蹙着眉跺了下脚,“这皇后人选直接关系到了日后的太子人选,国本大事哪能如此草率。陛下终究还是太年轻,未免过于一意孤行了。” “太尉大人,慎言。”站在他左侧的御史大夫听见这话,不禁出声提醒。 太尉看向他,态度明显不满:“你方才为何不站老夫的队?” “陛下的决心,咱们都瞧见了,多言无益。”御史大夫淡淡瞥他一眼,“何况你也说了,皇后何人意味着日后太子何人,陛下如今主动提出封后总比虚置后宫不肯娶要好,你说是吧。” “再者……”他拔高声量,吸引了其余三两成群窃窃议论的官员都看过来,“诸位可别忘了,太`祖爷的正妻亦为草莽出生,这魏礼中可没有哪一条要求皇后必须是世家女。” 作为御史大夫就是有优势,事事都可搬出礼法律例来服众。 说完,他将笏板收回袖中率先走出金銮殿。 没人知道,坐上回府马车的御史大夫瞬间塌了脸。他现在就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被陛下忽悠着上了贼船。现在可好,他凭空冒出来的“小儿子”摇身一变又要做皇后。 他还能怎么办,除了硬着头皮帮陛下圆谎,也没旁的选择了。 第70章 楼兰(二更) “长公主,我们圆房吧。…… 礼部花了数天时间,经过比对生辰八字、占卜六爻八卦、夜观二十八星宿,最终挑出的良辰吉日在六个月后。 闻澄枫起先嫌这个时间太晚了,想把日子往前提一提。但礼部却对此为难说,并非他们刻意拖延,实在是因为陛下的生辰在即,礼部与六尚局在近三个月都得忙着操办陛下的千秋宴。 这是闻澄枫登基后的第一个千秋宴,自然隆重。届时,各藩地与番邦都会派使臣前来颢京献礼,北魏作为东道主,排场气势不能弱了。而闻澄枫又要求封后大典也务必举办的气派华贵,两件都是极花银子的事儿,倘若时间挨得太近,只怕国库紧张,难免缺了后者。 -- 第188页 这才不得不将封后大典稍稍延期些。 被经由提醒,闻澄枫才想起来他还有千秋宴。 自从十二岁离宫去到军营,他就再没庆过生辰,这么多年,险些都要忘了自己的生辰在几月几日。 闻澄枫应了礼部选的吉日,随即便要去瑶光殿,想着亲口将封后大典的消息告诉姐姐。可他刚一进门,就有宫女迎上前行过礼后告诉他,虞主子今日一大早就出宫去了。 又出宫去了?闻澄枫皱眉。 他昨日下朝过来,虞清梧便不在。闻澄枫只当她在宫里待得闷,出去玩了。后来自己批折子批得忘记时间,等搁笔吹灯已是亥时,再来瑶光殿见屋内一片漆黑,虞清梧已经睡下了,比寻常就寝时间早些。 他又当她白日玩得累,难免沾床困倦,便没有进屋发出动静吵到她,自己独自宿的永泰宫。 可昨儿踩着宫门下钥时辰才回来的人,今日竟再度早早出宫。按理说,虞清梧不是贪玩喜闹的性子,且接连出宫也没有同他提及说起,怎么看都不像是虞清梧的行事风格。 闻澄枫不免狐疑追问:“她可有说出宫去做什么?”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 而她口中不知的人,此时正一袭青衫,以素簪束发,手握一柄折扇翩翩摇着,浑身男子打扮走在街头。上任翰林院编修在半个月后,虞清梧得先习惯习惯这幅模样,也需要练练低沉嗓音。 至于出宫的缘由…… 前日她偶然听闻,六尚局已开始筹划陛下的千秋宴。虞清梧算了算,今年六月十六,恰是闻澄枫十八岁生辰。 虽说古时男子二十弱冠算作成年,可依照现代的说法,则是十八成年。所以在虞清梧这里,过了此生辰,便是闻澄枫真正成人了。 她想给他送个别出心裁的生辰礼物。 可闻澄枫如今到底是皇帝,各地献给他宝物数不胜数,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落在他眼里都不会稀奇。虞清梧思来想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才能在心意上胜出几分。 她昨日出宫寻了个雕刻手艺精湛的老匠人,花去好一番口舌才终于让对方答应教她雕玉。今日,则是来城内各大玉石铺子逛逛,看能不能淘到美玉。 虞清梧走进颢京城内最大的一家玉石铺。 她似乎运气颇好,正巧有几块独山玉原石运来店中。虞清梧请店掌柜允自己去后院瞧一瞧这开玉原石的过程,倘若开出的是好玉,她便将整块都买了。 而当一点蓝绿色露出,虞清梧就知道,自己荷包内的银票,只怕全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她前日翻阅大量书籍,又寻来宫里司珍特意了解过,独山玉中当属色泽蓝绿的半透明状最为珍贵。再瞧眼前开采出原石的玉质细腻,近似翡翠,俨然是绝佳好玉。 虞清梧给店掌柜付了银子,定好时间明日来取货,而后便准备去老匠人那儿学手艺。 她走到前店,突然听见一阵争吵声。虞清梧原本不予理会,可那聒噪争执声中有一方说出口的官话音调极其变扭,不似中原人,惹得她不禁朝声音源头瞥去一眼。 果然,站在柜台前的公子哥儿浓眉大眼高鼻梁,典型的异域相貌。 他朝着店伙计比划,一字一顿绕着舌头道:“我阿兄说过,中原的一两银子等于我们楼兰四个铜币。你说这块玉卖五十两银子,所以我给你二百个铜币,你把玉给我,没有错的。” 店伙计明显已经跟他解释半天了,有些不耐烦:“这位公子,我也说过很多遍了。咱们店里不收来历不明的银钱,你出门左拐,去钱庄把铜币换成银两再来买东西,成不成?” “为什么不收我的钱?”这位楼兰公子似乎没听懂伙计的话,他着急地指了指桌子上钱袋,“这里,正好二百个铜币,我可以数给你看。” 店伙计看都不看一眼,轻蔑埋汰:“谁知道真的假的,走开走开,没银子就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他说着,拿起那钱袋像扔垃圾一样往门外地上一丢,摆明了是送客的态度。 见银钱被丢,楼兰公子登时急得跳脚,立马跑出去捡。却不料虞清梧快他一步,将钱袋子托在掌心掂了掂。 “还给我!”楼兰公子蓦地瞪大眼睛,出手便要抢夺。 他五指弯曲成鹰爪,近身上前的速度很快,可见有些武功。虞清梧灵巧地闪身躲过,同时往伙计面前放了一锭银子:“把他想要的那块玉拿出来吧,我替他买了。” 店伙计分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他是生意人,只需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好,依言将拿出玉石摆在台面。 虞清梧朝楼兰公子扬了扬下巴:“就当我用五十两纹银换了你两百铜币,那玉石,兄台且收好了。” 语罢,她顾自离开玉石铺子。 那楼兰公子收回五指疑惑挠头,他好像也没听懂虞清梧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看了眼店伙计包好的玉石,琢磨着刚才那人应该是帮了自己,于是踮起脚朝着虞清梧走的方向大喊:“谢谢!” 吐字不清的官话传到街市上显得格外突兀,琴月不禁抿唇轻笑:“那位异域公子可真有意思。” 虞清梧抽开钱袋子,从里头拿出一枚铜币,被阳光折射出熠熠金辉:“我倒觉得他古怪得很。” “一口腔调像是初学汉话才有的不自然,但他讲话的语序逻辑却很清晰,未免本末倒置了。”虞清梧道,“一个当真听不懂复杂汉话的人,换成自己说话可不会语句通顺。依我看,他那副样子,明显是装的。” -- 第189页 “而且你没瞧出来吗,她虽身穿男子衣着,但明显和我一样,是女子。” 琴月微愣,她还真没瞧出来。 不由自主转头回看,却见那人还站在玉石铺门口,目光紧紧落在她们身上,琴月连忙收回视线。 “既然姑娘都察觉到她是装的了,为何还要帮她?还有这袋子铜币,万一是假的,咱们岂不就亏大发了吗?” 虞清梧把钱袋揣进怀里:“所以得去钱庄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两人身影拐进钱庄,最后一点衣袍也被木门遮挡,立在玉石铺外边的楼兰“公子”才终于敛眸看向手里握着的玉石,勾唇低低一笑:“终于被我找到了。” 听不出半点异域口音。 钱庄内,今日值事的小伙计似乎是新来的,还没怎么见过世面,认不出这楼兰铜币,便客客气气请了虞清梧去后堂,央他们庄老板相看。 小伙计推开门,虞清梧当即迎上一双好看至极的凤眸,望向她的目光蕴藏丝丝哀怨,仿佛受了什么极大委屈。 琴月抬眼看清屋里人的刹那,连忙朝着福了福身子行礼,而后跟小伙计一同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她不禁懊恼自己最近越来越迷糊了,这钱庄兑换的是银两,财权交易的事儿,朝廷怎么可能放权给寻常商人。 所以这钱庄背地里实际的老板,可不就是陛下本人嘛。 相反虞清梧一早猜到,因此这晌丝毫不觉惊讶,进屋第一件事便是拿过闻澄枫手里的茶盏,蹭了两口茶润喉。 “你怎么也出宫来了?”她笑着问。 闻澄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瘪嘴道:“家中夫人丢了,为夫亲自出来寻人。” 虞清梧玩笑挑眉:“那现在可寻到了?” “嗯,找到了。”闻澄枫眨眼,“可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家,姐姐能告诉我吗?” “她呀……”虞清梧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听说夫君的生辰将至,想给家中夫君挑件独特的生辰礼物。” 闻言,闻澄枫眼底的小情绪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好奇追问:“是什么生辰礼物?” “距离六月十六,还有整整三个月,哪能现在就告诉你。”虞清梧卖关子道,“你且等着吧,定是个惊喜。” 闻澄枫眉目盈盈:“好,我等你的惊喜。” 他雀跃话音落下,却又蓦地想起什么,认真说道:“可姐姐光记着我的生辰,是不是把自己的生辰给忘了?” 虞清梧疑惑,她自己的生辰? 在九月末,还早得很,怎么突然提及这个。 正要开口,她突然脑海中晃过一抹灵光意识到。自己固有记忆中九月份生辰是她虞清梧的,而原主渔阳长公主的生辰,则在五月份。闻澄枫查到的,肯定是后者。 也不怪她反应迟钝半拍,委实是因为当初自己在及笄礼之前假死火遁,然后便摆脱了渔阳长公主的身份而活。 而不等虞清梧说什么,闻澄枫已经开口道:“姐姐也等着我的惊喜。” 虞清梧望着他嘴角上扬弧度,把原本想解释不必要庆祝的说辞咽回肚子。她心想,或许生辰究竟在哪一日并不重要,惹人欢喜的,有这么一个人记得与她有关的一切,并愿意为她创造惊喜。 暮春在最后几场绸月微雨中落幕,桃花芳菲尽,换了栀子飘香。 月前依照中正品评选授的所有官员在春去夏来之交走马上任,虞清梧也终于不必待在瑶光殿无聊度日。 如今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君王上朝依从祖制为隔日朝,官员署事也为一日忙碌一日休。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不用上早朝,而除虞清梧以外还有另一名同品阶同僚,二人轮换署事,分到虞清梧身上的便是每逢双日子御前记事,单日子则如同休沐,不必进翰林点卯,随意过活。 而御前记事也有规矩,一道屏风挡在桌案前,君与臣并不可见。 闻澄枫授她官职从不是为了谋私,虞清梧允他圣旨也经过谨慎思虑,因此谁都公事公办,没有逾礼分毫。唯独到了晚间各自换去龙袍与官服才又如寻常,还有单日子时,一筐筐冰镇过的岭南荔枝送进瑶光殿。 直到五月虞清梧生辰那日,恰好逢双。酉时宫门下钥,残阳西斜,闻澄枫批完最后一道奏折绕过屏风,虞清梧也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 高大身躯弯腰挡住夕光,在桌面落下一片阴影,闻澄枫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虞清梧道:“那我先回府里换衣裳。” 她比闻澄枫行事谨慎些,不仅学了酷似男子的妆面化在脸上,每每逢双日也定先乘马车回宫外南浦巷的宅子换衣裳。可对比虞清梧的小心翼翼,闻澄枫似乎完全不怕她两重身份被发现似的,走在宫廊上总不避讳。 今日又道:“不必,我已经让陆彦肃清宫道了,没人看见。” 闻澄枫牵着她的手,十指交扣,最后走到椒兰宫前停下。 他道:“姐姐推门看看?” 椒兰宫是中宫皇后的居所,虞清梧大概猜到些他的用意,依言缓缓推开殿门。她本抱着平静寻常的心态,却在抬眼的刹那,蓦地愣怔在原地。 庭前植花圃,树下吊秋千,海棠与芭蕉红绿相映。一景一物都无比熟悉,叫人牵扯出往日回忆的熟悉。 虞清梧已经不太记得瑶华宫是什么样了,可这晌,她却知道,便是眼前这样。 -- 第190页 甚至不只有前院,包括正殿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位置,寝殿梳妆台上每一支珠钗首饰的样式都与从前别无二致。有那么一瞬间,虞清梧恍惚觉得又回到了过去,身后少年郎唤她一声长公主,时光从未流淌。 “喜欢吗?”闻澄枫问她。 虞清梧回神:“怎么突然想起来弄这些?” “不是突然。”闻澄枫边拉着她继续往后殿走,边道,“从我回魏宫起,就让人开始准备了。只是改造宫殿的工程实在浩大,终于在前些时日才彻底装扮好,否则也不会叫姐姐一直住瑶光殿。” 经过西南角偏僻小院时,他又说:“我自那时候开始就喜欢长公主,明知道南越与北魏之间横着沟堑,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你。如果没有你被赐婚孟长洲的事,我可能都不会回北魏,宁愿舍掉权势富贵,也想待在你身边有一席之地。” “现在想想,这份心思至今也一如往昔。” 从瑶华宫走到魏宫,三年光阴,一如往昔。 虞清梧纤柔玉手被他包裹在温热而宽大的掌心中,慢悠悠走过“瑶华宫”每一处角落,勾起曾经与彼此相关的所有回忆。其实,她对他动心动情,何尝不是从那时起的,只是虞清梧不如闻澄枫坦荡,始终不肯承认罢了。 如今她却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也是。” “姐姐说什么,我没听见?”闻澄枫道。 虞清梧知道他是故意的,想听自己再说一遍。 没有揭穿他的小九九,笑着重复:“我说,我也是,从初识情滋味就只喜欢过你一人。倘若不是因为我当初脑袋犯糊涂,将和亲对象误会到了先皇头上,我必定在三年前就嫁给你。” 虞清梧说着忽而沉默,略微沉吟后道:“这样说来,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彼此三年?” “才不是错过。”闻澄枫蓦地将她抱进怀里,“我们将来还会有三十年,甚至平安顺遂地两个三十年。先前那些没有在一起的日子都只是苦尽甘来必经的磨练,不算错过。” “本来这座椒兰宫是想在我们成亲之日给姐姐的惊喜,可礼部择选的封后大典吉日实在太晚,我心急等不住,就偷懒把它当成了生辰礼物送给你。” “从今往后,出了这道门,或许姐姐是旁人眼中的皇后、朝臣。可进了这道门,姐姐还是我的长公主殿下。” 他在虞清梧面前徐徐蹲下,最后单膝点地,用最虔诚的姿势诉说着: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是她的裙下臣。 “长公主,我们圆房吧。” 虞清梧被他勾起的满心柔情蜜意有霎时凝滞,她红唇翕动出不解:“我们不是已经有过……” 甚至不止一次。 “之前的都不能算。”闻澄枫却道,“前两次我都没能讨长公主欢心,第三次又是在海棠春的药效下,不作数的。这一次,我一定凭自己的本事讨长公主欢心。” 如同虞清梧的梦,眼前人眨动漂亮眸子:“长公主,您碰碰我好不好?” 瑶华宫有缀满玉贝润珠的奢贵汤池,椒兰宫自然也有。 这一夜,不止宛如虞清梧的旖旎香梦,也似闻澄枫情窦初开时就对虞清梧有的欲念。氤氲暖雾中,女子仅一件轻薄石榴衫裙披肩,玉足迈入水中撩开层层涟漪,朝他步步走近。 很快,汤池又荡开更大的波纹,伴随着水花溅出岸边。 有翩跹戏蝶时时舞,更有婉转娇莺恰恰啼。涓涓雨露湿海棠,盛夏夜长,平添春光无限。 细说起来,虽闻澄枫日常一口一个姐姐喊得无比自然,可实际算算,虞清梧只比他年长了一个月。刚在无比荒唐的放肆中度过虞清梧的生辰,便紧接着迎来满朝瞩目的天子千秋宴,各地皆派使臣献礼来贺。 越地的使者最早到达颢京,足足提早了千秋宴七日。 前去城门外迎接的礼部郎中回来复命,虞清梧才知晓,竟是虞鸣瑄亲自来了。 闻澄枫当即下令设宴,以家宴的规格款待。 孰料虞清梧尚且在梳妆,礼部郎中去而复返,禀报说:继越王入城后小半个时辰,楼兰使者也到了颢京,且来朝者乃楼兰太子与王女,方才已经在驿馆中和越王打了照面,并且派人向宫内递了觐见表文。 无法,两边都是王亲贵胄,不好厚此薄彼,闻澄枫只能将家宴换成朝见。 虞清梧得知消息,自也叫琴月替她拆解发髻间华贵珠钗,换化男子妆面。 她坐在纱帘后提笔记事,隔着半座鸿胪寺正堂的距离依稀可见虞鸣瑄似比上回相见时长高许多,言行举止仿佛也越发沉稳。而在越王之后入殿的,便是楼兰太子与王女。 虞清梧原本不经意的目光陡然一滞。 充满异域风情的姣好容貌叫人见过一次就深刻脑海,她登时认出,眼前这位腕戴臂钏,脚缠金铃,走起路来伴有悦耳声响的楼兰王女,正是几个月前她在玉石铺遇见过的那位“公子”。 虞清梧望见她与楼兰太子同行鞠躬礼,献上朝贡礼单,又听见楼兰太子用一腔熟练的中原官话道:“臣使此番来朝拜见皇帝陛下,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闻澄枫道:“说说看。” 楼兰太子道:“臣妹阿依木自小向往中原盛景,臣使与父王留不住她,斗胆携三座城池将她献给皇帝陛下,祝愿大魏与楼兰永结秦晋之好。” -- 第191页 他会提出献女和亲,在闻澄枫的意料之内。 楼兰与大魏结亲也算是惯例了,历代君王的后宫中都有楼兰进献的貌美女子为妃,与贡品无异,以求魏帝不发兵侵占,永通商路。 “既是楼兰可汗的心意,朕自然笑纳。”闻澄枫点头应道。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悄悄瞥动眼眸,看向下首纱帘后的位置,果不其然,视线相撞。 虞清梧也正在瞧他。 且那只握笔的手,明显用上了极大力气死死捏紧笔杆,一副看似忍耐,实则巴不得把笔杆子折断的阵仗。 闻澄枫不禁微抿着唇忍笑,他恶劣地喜欢看姐姐吃醋。眼见目的达到,又担心她真的动气伤了身子,连忙咳嗽两声清嗓子续道:“可惜朕已有此生唯一的正妻,不愿再耽搁王女。” “我大魏好男儿众多,不如就让王女在亲贵朝臣中择选一位入眼的如意郎君为夫婿,朕必定下旨赐婚。” 阿依木鞠躬谢恩:“臣使多谢皇帝陛下。” 她语罢,提起葡萄紫色翩翩裙摆,真就跑到站列两侧的亲贵朝臣面前,眨着明亮眼睛仔细打量起众人相貌。原本严肃无比的鸿胪寺正堂,瞬间回荡起金铃声声脆响,被异域女子的阳光活泼充斥。 末了,阿依木停下脚步道:“我选好了。” 闻澄枫笑问:“哦?不知王女相中何人?” 阿依木抬手,大方磊落地朝侧边一指:“我要他,纱帘后头的那位大人。” 闻澄枫唇边挂的浅淡笑意顿时僵硬在脸上。 “……”虞清梧亦是愣怔,但她随即恍然。 这纱帘并不能完全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又听闻楼兰可汗有如夜鹰般锐利的眸子,这位王女定然也认出了虞清梧便是那日玉石铺中与她交换银两买玉的人。 虞清梧从桌案后站起身,绕过纱帘,她感受到一抹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用看都知道是闻澄枫投来的。 虽无语楼兰王女的选择,可这晌,她却也不由得垂眸憋笑,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 虞清梧缓缓开口:“承蒙王女殿下青睐,但恕某不能娶王女。” “为什么不能?”阿依木急急追问。 虞清梧笑道:“因为某家中已有未婚妻。” 她说着,抬头望向端坐龙椅的“未婚妻”。 第71章 游湖(双更) “那我哄你呀。”…… 当晚,小厨房做的膳食中又有一份醋溜萝卜。 “夏日炎炎,这萝卜最是清凉爽口,又健脾开胃。”虞清梧夹起一筷子喂到闻澄枫嘴边,含笑戏谑,“你真的不再吃一些吗?” 闻澄枫紧盯着她,小眼神充满深深哀怨。 就在虞清梧以为他有过上次经历没准不肯再吃,准备逗完人就收手的瞬间,闻澄枫突然倾身咬住她手中筷子,将不知多少片萝卜全部吃入嘴中。而后,下一瞬又迅速抬手揽过虞清梧的后颈,将浓浓酸意喂给她一半。 虞清梧霎时瞪大眼睛,银箸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两声脆响,皱起眉头推他。 好在闻澄枫没有太过分,稍一会儿就将她松开,连带着那些醋溜萝卜也都是他自己强忍酸味,艰难咽下去的。 末了开口:“姐姐敢说自己没吃醋吗?” “这哪能一样。”虞清梧猛灌茶水后道,“我不大度是因为他们各个儿都想给你塞人,可楼兰王女选中我,只不过是没发现我生为女子,纯属一场乌龙罢了。” “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酸。”闻澄枫敛了睫闷声嘀咕,把委屈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谁让我是姐姐的未婚妻呢,难免要在成亲之前将未婚夫君看得牢些。” 虞清梧蓦然失笑,竟还记得这句话呢。 既然闻澄枫喜欢演小媳妇儿,她左右都是占便宜不吃亏,自然奉陪,遂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你且放心,你未婚夫的心胸不大,装下你之后就腾不出位置再容旁人了。” “若你还觉得酸,我明日就去驿馆同楼兰王女说明白,拒绝彻底,如何?” “倒也不用这么麻烦。”闻澄枫抱住她手臂,一点点抬头,“其实只要姐姐你碰碰我,我便不会酸人家了。” 虞清梧:“……” 她就知道闻澄枫戏精是假,满肚子腹黑小心机才是真,原来挖好坑在这儿等着她呢。 但情到浓时的顺其自然,和正经时候想着不正经的废料,完全是两码事。 虞清梧才不惯着他,直接拿起汤匙,舀了满满一大勺桌上的雪霁羹塞进闻澄枫口中,堵上他忒会说话的嘴。而眼见他缓慢吞咽后还想再启唇,就又喂过去一勺,总之绝对不给这人讲话的机会。 突然,琴月在外叩动门响,虞清梧才终于将汤匙搁回碗里,放过满嘴被食物塞满的人。 “姑娘,方才外头来了名女子,自称是楼兰王女的贴身侍婢。”琴月说着,递出手里信封,“她说这是她们王女殿下交给大人的,请大人务必要看一眼。” 由于楼兰王女点夫婿点到了虞清梧头上,她今日从接待使臣的鸿胪寺出来时,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皆明里暗里落在她身上。那种情况下显然不合适回瑶光殿或椒兰宫,索性装模作样出宫去了南浦巷的宅子。 也因此这晌楼兰王女的信笺,能递到府上。 她接过信封拆开,还没来得及看,闻澄枫的脑袋已经探了过来。 -- 第192页 虞清梧好笑,简单扫过内容后问他:“陛下可应允我赴约啊?” 信上总不过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意在邀请虞清梧明日去城外的荷风湖游湖,第二句便说倘若虞清梧肯来,那么不论答应婚约,还是拒绝婚约,她都尊重虞清梧的选择,绝不以楼兰王室的身份胡搅蛮缠。 闻澄枫视线在信笺停留几秒,末了,沉声道:“去吧。” 这倒有些出乎虞清梧的预料,她微微挑眉。 只听闻澄枫续说:“刚才听你提起,这位楼兰王女两个多月前就到颢京了,而且故意装作不通中原汉话。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和她那位兄长有古怪,辛苦姐姐明日前去赴约,看能不能刺探出什么。” 虞清梧轻笑,这推断可谓是和她想一块儿去了。闻澄枫虽在她面前时而孩子气了些,但真要有什么事,他其实比谁都分得清。 楼兰王女相约见面的时间为午时正点,夏日一天中最热的时辰。 虞清梧乘马车出城,刚掀开门帘,就见湖堤的杨柳岸边停靠着一艘画舫,两名异域打扮的侍婢显眼站在船头。 荷风湖畔可供游玩者租赁的画舫从简朴到奢贵各种各样皆有,楼兰王女选了其中设有船厅但外观最不起眼的。虞清梧以手遮阳上了船,随船侍婢当即恭敬引她入船厅。而在虞清梧走进去的刹那,合上了门。 一副鸿门宴做派。 “大人好生准时。”妩媚的女子嗓音响起。 虞清梧迎着透过雕花窗的正午阳光,看见木榻上女子单手支额,斜躺得肆意。紫罗兰色衫裙轻薄,小腿微曲,便泻露大片细白如玉的肌肤。 阿依木明眸流眄,眼尾勾挑,极致妖娆的模样让虞清梧不自觉想起经由烟花之地时,凭栏丢手帕的青楼女子。 倒没曾想堂堂楼兰王女竟也会学这般姿态。 也亏得虞清梧非是男子,能做到对此视而不见,她直入主题地淡声开口:“王女殿下昨日在信上说,只要某今日前来赴宴,婚约之事便可作罢。” “是,我是说了这话不错。”阿依木说话时轻轻抬起下巴,她栗色卷发贴合在脸骨轮廓,沿着纤细脖颈一路往下,蔓延到锁骨凹窝中,莹润朱唇朝向虞清梧开合,“可大人……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大人二字在她唇齿间仿佛转了十八个弯,拖长的迤逦尾音如糖丝钻进耳朵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不用考虑。”虞清梧依旧漠然,“某昨日已说得很清楚,家中有未婚妻不可辜负。” 闻言,阿依木倏尔轻蔑一笑,方才风情万种的撩人,在这声冷笑中瞬间褪尽。她再开口已是寻常声线:“大人这话骗骗外头那些蠢男人就罢了,你我那日都是女扮男装,谁也糊弄不过谁,大人又何必说什么未婚妻。” 虞清梧顿时皱眉,她这下反而弄不明白了。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为何昨日在大殿上还要指我做夫婿?” 阿依木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大人,请跟我回楼兰吧。” 虞清梧越发不明所以,眉间仄痕愈深。 她沉默间,阿依木突然坐起身跪在了木榻上,单手搭在左侧肩膀:“楼兰需要大人。” 虞清梧愣怔了一下,她依稀知道这个动作,是楼兰祭拜神明的虔诚,就连面见闻澄枫时,他们都没有跪过。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依木道:“我看见大人颈后的红莲了。” 虞清梧下意识想伸手去摸,但眼前人的目光太灼热,让她生生忍住了动作:“一块娘胎里带来的胎记而已。” “从娘胎里带来的就对了!”阿依木语速顷刻间加快,“我们查阅过古书,这是梵漓族才天生带有的印记。” 她的话,叫虞清梧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阿依木瞧出虞清梧面露疑惑,提起摆放在木榻旁桌案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递给她:“大人,您请喝杯茶,听我慢慢给您说。” “你且说吧。”虞清梧接了杯盏,却并没有喝,而是放去了身侧窗边。 她从进来这间船厅,就嗅见香炉燃出的檀香馥郁浓烈。她素来不喜欢太浓的熏香,总觉得会将周围一切都染上相似味道,包括茶点与茶水,使人生不起丝毫胃口,只希望阿依木快些说完,自己也好快些离开。 阿依木道:“大人在魏国皇帝身边做官应该听说过,楼兰地处沙漠,水源只能取自绿洲。可自从几百年前,楼兰国内的绿洲逐渐缩小,甚至消失不见,我们翻阅所有古籍也没能找出扩大绿洲的办法。” “唯一希望,只有古书中隐约提到的,梵漓祭司是楼兰的保护神,如果得到她的祈祷庇佑,也许就能帮助楼兰恢复绿洲。我们已经找了几百年了,不断派人与中原和亲,直到那日在玉石铺看见大人。” 虞清梧:“……” 她眼皮子微微抽跳,无语凝噎。她该如何告诉这位楼兰王女,世界上没有所谓保护神,有的只是自然科学。 何况几百年之前的古书了,哪里还没点女娲造人,亦或普罗米修斯造人,再或者亚当夏娃造人的传说故事。 崇尚敬畏,却不可信以为真呐。 虞清梧启唇,说的是:“抱歉。”她道:“我不信神明,更不是你说的什么梵漓祭司,帮不了王女殿下。” “至于你说楼兰国内的绿洲枯竭,许是你们取用无度所致,不妨试着去沙漠低洼处寻找新的绿洲。” -- 第193页 语罢,虞清梧转身就要去开船厅的门。 “大人以为自己能走得掉吗?”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呵笑,伴随着极轻的破空声入耳。 ……想偷袭她? 虞清梧眼尾视线瞥见阳光打在利刃反照出的光晕折射在墙壁,她以此判断阿依木朝自己袭来的方向,旋即侧身闪避,同时迅速抽出藏匿袖中的匕首,以刁钻角度出手,横在了阿依木腰侧。 没拿利器的左手则一把抓住阿依木的细腕,向内翻动,登时卸了她镶嵌指甲尖利暗器,踩到脚底。 阿依木睁目错愕看着她:“你怎么……” “好奇我怎么还有力气是吗?”虞清梧在她满脸纳闷中,冷淡瞥了眼案上香炉,“你那檀香里,还混了迷香。可你大概只知道楼兰盛产香料,却不清楚其中只有两味能够混沌人的神志。我在上船之前,吃了解药。” 而解药,自然是闻澄枫昨晚给她的。 “没想到你的警惕心居然这么高,不愧是能做楼兰保护神的祭司大人。”阿依木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丝毫挫败感,“但这又如何,大人,自从你上了这艘船,就不可能再走掉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船只忽然颠簸晃了晃。 虞清梧站在船只的身形感受到摇摆,她猛然惊觉,这艘画舫在往前行。 可分明她透过船厅的木窗向外望,水面与荷花都是静止模样,哪怕这晌也依旧平静。 阿依木动了动另一只没被虞清梧拧疼腕部的手,缓缓拉开两人面前的木门,叫虞清梧看清楚事实,她们现在正处于荷风湖中央,而船只已经驶离岸边很长一段距离。 她笑得明艳动人:“大人透过窗子看到水面和荷花,是我提前放在夹层内的一幅画,当然不会动了。” “您就安心在船上待着吧,我们顺沿着荷风湖一直往上游`行,很快就会进入黄河流域,那里的水流浩浩汤汤,不出几日,咱们必能离开中原地境。” 听她说到黄河,虞清梧忍不住嘴角抽跳了两下。试问谁不知道,黄河水流湍急再加上狭窄河道频繁变更,这楼兰王女也不怕漩涡里翻船,真是够胆大的。典型属于自己找死还想拉上一个做垫背,虞清梧才不奉陪。 她直接手腕用力,匕首在阿依木的腰窝贴紧,将人压出船厅走到甲板上。 “想来,我挟持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侍婢会枉顾王女殿下性命,继续一意行船吧。” 虞清梧嗓音清澈微沉,话是对两名站在船头手持船桨拨水划行的侍婢说的:“将画舫开回岸边。” 两人似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虞清梧遂又向前走了两步,重复话语。 ……二人依旧机械做着划船桨的动作。 “我早就说过,大人不可能走掉,您怎么偏就不信呢。”阿依木颇为遗憾地摇头,甚至饶有兴致啧声道,“她们两个身患耳疾,听不见任何声音。且她们是王兄的死士,奉行的死命令便是将大人带回楼兰。凭您的功夫打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拿我的性命威胁到她们。” “疯子……”虞清梧不由蹙眉暗骂。 脑袋里随即开始琢磨逃回颢京城内的办法。 譬如说,干脆跳进水中,游过半片湖?如今时值夏日正午,水温暖和,不用担心伸展不开手脚,可问题在于,她不识水性啊。 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匕首捅穿这艘画舫,让船沉没。她在楼兰人眼中还有利用价值,那两名侍婢就不会让她溺水而亡。只要能够被带上岸,哪怕不是颢京城的岸边,也比困在湖中央有逃离的把握。 虞清梧垂在身侧的五指握拳,咬牙准备拼这一回。 正当她欲举起匕首,平静湖面突然溅起两簇巨大水花。船上的人下意识眨眼,虞清梧感受到有重量落在船只甲板,带动船身剧烈颠簸,而她的腰身倏尔被搂紧。 环住腰际的手,似乎湿漉漉的。 她掀眸定睛,那两名侍婢已经倒在木板上,旁边持拿船桨的人变成了熟悉的黑衣暗卫,浑身衣物尽湿。 而身后,闻澄枫也是相同光景,活像身穿锦衣华服的落汤鸡,甚至他肩膀与头顶还携有两根绿油水草,瞧着样貌甚是狼狈,望向虞清梧的眉眼却含星柔和。 “姐姐没事吧?”他问。 虞清梧摇头:“不用担心。” 身侧,阿依木被陡然变故惊得愣了神,待反应过来,垂眼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三根芦苇杆,瞬间恍然。 只怕这些人一直保护在虞清梧身边,见画舫移动,就潜入水底,又暗中观察,待形势有变则像方才这般出手。她朱唇张开似要说什么,可不等话音出嗓,面无表情的暗卫已经毫不怜香惜玉地将人打晕。 虞清梧懒得管她,只顾着问闻澄枫:“你怎么亲自来了?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伸手把他头上挂的水草捡起丢了。 闻澄枫说道:“我放心不下姐姐。” 在永泰宫待着也是坐立难安,不如亲自来。 他走进船厅内,拎起茶壶倒水进香炉,檀香熄灭,当即呲出袅袅白烟。闻澄枫便把濡湿的衣服脱了,甩手盖在香炉上,防止浓稠熏香再冒出来。 他又继续解衣,夏日衫薄,三两下便见裸露皮肤,晶莹水珠凝在肩胛骨的曲线弧度将滴未滴。 虞清梧一怔:“你脱`衣服做什么?” -- 第194页 闻澄枫弯腰把锦靴也脱了,翻过来哗哗倒出不少湖水。他说:“身上湿,难受……” 虞清梧环顾船厅内,并没有看见可用来擦拭身子的干净布巾,而她自己今日作男装打扮,也没有随身揣丝帕。 好在夏日气温高,覆在结实肌肉上的薄薄一层水渍,不消片刻就自行蒸发。虞清梧盯着他微比春冬日深上两分的肤色,泛出光泽,悄悄别开眼。 “你一会儿该不会准备就这样下船吧?” 毕竟悬挂身上的水珠容易蒸干,被湖水浸湿的衣服却没那么容易变干。何况以闻澄枫如今身份,更不存在穿回脏衣服的道理。 只听闻澄枫道:“我可以穿姐姐的衣裳。” 虞清梧摸了摸耳垂,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且不说她的身形骨架比闻澄枫小,对方能不能穿进去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倘若她把青衫给闻澄枫了…… “那我穿什么?” 闻澄枫一脸理所当然:“那位楼兰王女准备用这艘船离开中原,那么船上肯定备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不如你找找看,其中有没有从未穿过的衣裳?” 听之有理,似乎不失为一个办法。 而闻澄枫已经拖曳出木榻底下的衣物箱。 虞清梧掀开盖子,果然有不少崭新衣裙。 她从中挑出一件石榴红色的掸开,点缀在衣裙的金片银铃登时晃出细碎的清脆声响,臂袖与裙摆用料为薄透轻纱,且下半身衣裙开叉几近直到大腿根,应属不算常规的楼兰舞裙。 虞清梧将衣裳丢回木箱,重新拎起另一件。 依旧是相同款式。 哪怕她把整个箱子翻遍,也只看到了舞裙。 身后,闻澄枫压着唇角冒出一句:“姐姐穿这个肯定好看。” “……”行吧,俗话说事急从权,况且这衣裳也并非全无优点,至少看着比中原层层交叠的规矩服饰更凉快。 虞清梧背对闻澄枫,褪去男子青衫后,双手搭在束胸,犹豫半晌。她看了眼那件石榴舞裙,深呼吸一口气,干脆豁出去了,抽解开束胸带子…… 她花去小半盏茶时间才终于将繁琐飘带与各式金银装点整理好,转过身发现闻澄枫早已换好她原先青衫,却仍规规矩矩的后背朝着自己。 虞清梧轻勾唇角走上前,踮起脚尖,双臂搭在他的肩膀绕到身前:“你且瞧瞧,如何?” 闻澄枫低眉,伸至他眼下的手臂仿佛只披了一层薄薄红绡,朦胧可见玉肤细腻光洁。他回身,眼前女子是他魂牵梦萦的姐姐没错,可有那么一瞬间,闻澄枫恍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衣半遮肩,三千青丝肆意披散,清丽容颜未抹脂粉,妖而不艳,媚而不俗。 他秉着呼吸,目光最后落在姑娘如星明亮的桃花目,迎上虞清梧莞尔笑意,薄唇缓缓张开:“姐姐对阿依木讲的那桩古书传说,是怎么想的?” 虞清梧收回手,倒不奇怪闻澄枫在水下用一些特殊法子听到了船厅内的对话。 可既然他知道阿依木所说,就应该也清楚自己的回答才对。虞清梧重复:“我自然是不信无稽之谈的。” “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呢?”闻澄枫继续追问,“你会怎么办?” 他原也和虞清梧一样,两人素来都不信什么天命庇护之谈,但就在方才一瞬间,闻澄枫看见身穿楼兰舞裙的眼前人,美自是极美的,却莫名叫他生出某种荒诞古怪的错觉。 似乎,相同的衣裳在阿依木身上,凸显她妖容妍姿格,但也只是昳丽撩人而已了。 可到了虞清梧身上,却无端将舞裙的轻挑磨没了,翩若惊鸿好似画中走来的神明。 分明阿依木才是楼兰王女,这差别委实没道理。 虞清梧对他的追问不以为意:“不可能是真的。”说完,顿了顿又道:“你也别迷信上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然后学先皇炼丹嗑药那一套。” “你放心,我自然不会。”闻澄枫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同时在心底默默记下阿依木反复提到的梵漓族一词,准备派人出去查一查。 在望郡之时,他只告诉了虞清梧,贵妃真实身份是北魏皇室派去南越的卧底,却没有告诉她那批死士的后颈都有完全相同的胎记。因为前者是他已经查出来的真相,后者则至今毫无调查进展。 但仿佛阿依木的话给了他一些头绪。 蓦地,画舫晃动,虞清梧下意识想抓住什么搀扶,闻澄枫及时递出自己的手臂。 虞清梧以为是船只停泊岸边产生的摇摆,拉开木门准备下船,可映入眼帘的一片碧绿,让她不由得微愣。 船头两名撑桨的暗卫低头认错:“主子,我们好像不小心划错方向,闯进荷风湖深处了。” 虞清梧:“……” 荷风湖之所以名叫荷风湖,原因便在于这片湖泊的正中央植有成片荷花。如今六月初,正是菡萏绽放、亭亭玉立的好时节。 暗卫尝试想将船只划出荷花间,不料画舫体积过大,船身撞到荷叶根茎,蓄在滚圆绿叶间的水露登时倾倒下,恍如短暂降了一场清香阵阵的雨,又惊起藕花深处一滩鸥鹭。 虞清梧反应快,在荷叶歪斜的瞬间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才没被殃及。 可她还没来得及庆幸,下一瞬,船身又笨拙地撞到另半边的荷叶。 -- 第195页 这回,在虞清梧闪躲之前,闻澄枫用她的短匕搁下方才那张已然倾倒完蓄水的荷叶撑到她头顶,如一柄伞,挡住从头顶而降的水,也遮去刺眼的炎热阳光。 稍稍定心缓神后,虞清梧算是看明白了,大抵北地山多水少,这俩暗卫根本不会撑桨划船。 闻澄枫道:“由着他们慢慢琢磨吧,左右午后无事,就当是我们来游湖了。” 虞清梧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姐姐要吃莲藕吗?”闻澄枫问她,“这个时节的莲蓬新嫩,包括莲心都是甜的。” 虞清梧自然应好,又说:“还能顺带再采些荷花回去做芙蓉莲子酥。” 闻澄枫随即站起身,采荷花、摘莲蓬。 没一会儿,娇艳荷花与碧翠莲蓬便堆满了虞清梧身侧,闻澄枫便又挪动东西给自己腾出个位置。 他用清澈湖水将手洗净,捏莲子于指尖,轻轻用力,白嫩饱满的莲肉立马从青涩莲壳中破出。 “姐姐,我喂你。”他说。 音落,虞清梧唇上便点来一抹清凉。 闻澄枫手指压着莲子推进她舌中,一颗接连一颗,指腹温热便也似在唇齿间荡开。 一阵裹挟淡雅荷香的清风袭来,粼粼湖面水波不兴。身处无穷碧色接天的莲叶间,赏着荷花映日别样红,尝着莲子清甜不涩,让两人都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 虞清梧握住闻澄枫再次喂来莲子的手。 闻澄枫侧头瞧见她秀眉轻蹙,不禁问:“姐姐吃着苦莲心了吗?” “没有。”虞清梧摇头说,“只是我突然想起来,这片荷风湖的荷花有没有主人?” “如果有的话,我们不问自取,即为偷。” 她问完,没等到闻澄枫回答,便先听见木浆重重拍打水面的砸水声,夹带着一道盛气十足的怒吼:“是谁?是哪个小兔崽子偷了老夫的莲蓬?!” 虞清梧瞥了眼身旁堆积如小山高的莲子壳,顿时心虚不已,急忙对两名暗卫道:“你们划快些,快。” 她毫不意外地在下一瞬收到了一瓢荷叶水。 “……”她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两人靠谱。 等等,不对,难道重点不应该是,她到底为什么要跑? 不问自取是偷,但如果付了银子便是购买。 虞清梧用手肘戳了戳闻澄枫的胳膊,问他:“你带银子没?” 闻澄枫回答道:“原本是带了的,可潜伏水底时揣那钱袋子太笨重碍事,就给丢了。” 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一名老农已经撑着轻便木筏穿梭过荷叶间发现了他们,隔老远就大声嚷嚷:“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小贼,终于被我逮着了!” “看老夫不打死你们!” 木浆应声砸入水中,拍打出巨大水花。 见状,虞清梧极其不厚道地躲去闻澄枫身后,让他独自一人承受被湖水扑了满面的滋味儿。 又连忙朝老农喊道:“伯伯别恼,我们并非小贼,只是先前不知道这些莲蓬是您的。”她解下佩戴手腕的金臂钏,抛向老农的木筏:“这臂钏大抵可以换六七十两纹银,就当我们向您买了莲蓬与荷花。” 老农捡起落在木筏的首饰,对着阳光左看右看,确实是足金料子,值虞清梧说的那个价。 但他还是气愤哼道:“给钱有什么用,这荷风湖里植的荷叶、荷花、莲蓬,还有下头埋在泥里的莲藕,都是尚食局钦点的东西,要送进皇宫的。万一哪天宫里的贵人需要一百株莲蓬,结果因为被你们吃了,凑不齐数。上头怪下来,这罪责谁来担?我可担不起!” 虞清梧眨了眨眼,原是需送进宫御用的。 她眉目流转看向坐在自己身边这位宫里头最尊贵的贵人,倏尔手指过去:“他来担,他担得起。” “嘁——”老农满是不屑,“他谁啊?头发上还挂着水,当我看不出来吗,绝对是这兔崽子摘的老夫东西。” 闻澄枫哪里受过这般奚落,顿时眉眼耷拉下来,望向虞清梧的眸子盈满委屈与控诉。 虞清梧一时没憋住,唇间噗嗤漏出一声轻笑。虽没有太张扬,但从她一耸一耸的双肩颤抖可见忍笑忍得辛苦。 她是当真被逗乐了,又继续说:“伯伯若不信,我可以将他留下来做抵押。万一上头怪罪,伯伯就把他交出去抵罪,保准不会有事。” 老农见她说得这么肯定,不免产生动摇,将信将疑反问:“真的?” 虞清梧一本正经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我把他给您送去?” 老农当然不可能真带走一个活生生的大人,既浪费他家粮食不说,瞧着也不像会干脏活累活的。最后只向他们问了个能抵事之人的名字,拿着虞清梧给的金臂钏撑桨走了。 待木筏远去,虞清梧再控制不住捧腹笑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明朗笑声回荡在荷池上空,抵入清新荷风。 眼角挤出两点晶莹薄泪,如花枝乱颤。 “姐姐。”闻澄枫在旁沉了脸看着她。 虞清梧深呼吸好几大口气,终于勉强停住笑,屈指拭去纯属笑出来的眼泪,声音微哑:“怎么了?” 她迎上闻澄枫凝望自己的凤眸潋滟出暗光,不完全是委屈,更多还有深不见底的如夜似渊,瞧得人心头一窒。 她又听见他低沉嗓音充满磁性:“把我留下来做抵押?还要把我交出去抵罪?嗯?” -- 第196页 最后一个字的语调被他拖出长长尾音,迤逦起伏了几个调子。不等虞清梧琢磨出几分含义,闻澄枫骤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姐姐,你答应过的,不会再说类似于丢下我的话。” 虞清梧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愈渐加速的有力心跳:“方才是我玩笑开得过分了,你别当真。” 闻澄枫嗯道:“我没当真,可我还是不开心。” “那我哄你呀。”虞清梧便仰头去够他的薄唇,落下轻柔一吻。 往常这个哄少年郎的法子最是好使,可今日闻澄枫却依旧挎着脸,他说:“还不够。” 而就在虞清梧准备再次吻他时,这人忽然俯身贴到她耳侧低语:“我想要姐姐……” “晚上在房里,也穿这身衣裳。” 之后的话音和呼吸交错落在颈侧,惹得虞清梧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在回味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后,蓦然瞪大眼睛,霞红攀折耳垂染绯双颊。 “闻澄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流氓!” 闻澄枫笑言:“是姐姐调`教得好。” 第72章 临朝(一更) 河清海晏该有他们携手共…… 当晚,虞清梧用白日采摘的荷花与莲子做成芙蓉莲子酥,一份叫人送去永泰宫给闻澄枫,另一份则由她亲自提着去了驿馆,寻虞鸣瑄。 其实她始终有个困惑,自虞清梧还在越宫中时就缠绕着她的困惑。彼时渔阳长公主脾性刁蛮,说一句恶名远扬不为过,宫内有如虞映柳般瞧不起她的,也有如诸多宫女太监深深惧怕她的。 唯独虞鸣瑄捧出一颗真心待她,良善地跳下水救闻澄枫,且如同团子般,鼓着腮帮子软软地喊她渔阳姐姐。 可原主那恶毒性子,哪里配得上做他阿姊。 直到这会儿,虞清梧在虞鸣瑄身边见到了一位姑娘,身着锦衣华裳,却并不太显高贵清雅仪态,云嬛楚腰也没给她添上温婉娇柔之感,反倒说知性雍容更合适,还有那双杏花眼底若有似无流露出一抹精干明锐。 虞鸣瑄说,这是他定下的王后,非出自名门望族,而是寻常商户之女,且比他虚长两岁。 如今不再被世家门阀管束牵制着,他自然喜欢谁便娶谁,此番前来颢京便是叫渔阳姐姐瞧一瞧。 虞清梧蓦地恍然,或许眼前亲弟和闻澄枫多少有些相似,并且虞鸣瑄的童年与少年经历,比闻澄枫更加凄惨。 自小失了母亲,又被父亲厌弃。虽身为皇子,周围却尽是看碟下菜的狗奴才。他读的书上写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现实则恰恰相反,于是他开始对虞清梧这个姐姐存在幻想,哪怕渔阳长公主脾性再恶臭,也低着头往上凑。 幸好他遇上了穿书后的虞清梧。 而今又遇到了弥补他心底空缺的命定之人。 虞清梧答应待他成婚之时,去临安坐上席。 驿馆外响起更夫敲锣声,一下接连一下,听声音辨别应是打二更。亥时夜深,她该回宫了,可虞鸣瑄却眨着水灵灵眼睛还想她再多待一会儿。 虞清梧只犹豫了短暂便点头,同时派暗卫传消息给闻澄枫知会一声,否则那缸醋坛子又该瞎操心,巴巴跑来寻她说什么家中夫人丢了,也不嫌幼稚。 虞鸣瑄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半张脸都埋进手臂里。 他望着虞清梧站在窗边吩咐暗卫的背影,待她关了窗问:“渔阳姐姐会嫁给他吗?” 昨日鸿胪寺朝见,虞清梧穿的是翰林院编修朝服。今日驿馆相见,虞清梧为免生事端,依旧青衫束发做的男子打扮。虞鸣瑄久居越地,颢京事鲜少传入他耳中,也难怪有次一问。 虞清梧给轩窗上好闩,而后和他在桌边同坐:“会,封后大典就在三个多月后。” 他便又问:“所以渔阳姐姐是真心喜欢他?” 虞清梧不置可否,甚至不仅仅只是喜欢。 烛火曳曳中,虞鸣瑄眉目低垂,眼睫轻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似乎感慨般地叹出一口气:“我从前总还以为,像渔阳姐姐这般女子,是定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虞清梧微微挑眉,狐疑道:“为何这样说?” “我记得,最开始这样想是在渔阳姐姐十岁生辰那年,我想去瑶华宫找你问喜欢什么礼物。”虞鸣瑄道,“可身边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他们说渔阳长公主是宫里最跋扈的人,定会嫉妒我嫡子身份,出言讽刺我的处境。我原是退缩了的,但不巧经过御花园时,撞见渔阳姐姐在明月湖边打骂宫人。” “当时我被吓惨了,被怕你发现我在附近,于是就躲到了假山后头。直到你把所有人全都打骂走,我本以为你也会离开,可我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呜咽哭声。透过石头孔缝,我看见你蹲在湖边抹眼泪,边哭嘴里边嘀咕:‘一个个都说本宫刁蛮跋扈,当本宫真的乐意这样吗,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六哥儿。’” 虞鸣瑄续道:“我顿时好奇极了,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紧接着就听见你低声絮叨:‘本宫是庶出,却成了父皇最宠爱的帝姬。这也没什么,但还有些东西和位置,该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本宫不能有人心拥护。’” 虞清梧微怔住,正要端茶盏的手在半空顿了刹那才继续动作。 听六哥儿这意思,原主并非真的蛮狠嚣张? -- 第197页 而更叫她愣神困惑的是,虞鸣瑄口中原主说的话,她也曾讲过。犹记得是在缙云行宫祭春宴时,她去竹林中寻裴延之,虞清梧意欲让对方放弃尚公主的念头,她当时便说了几乎相同的一句。 ——身为帝王最宠爱的帝姬,不该有卓越才华,和人心拥护。 世间竟会有这般巧的巧合? 虞鸣瑄看着她吟游太虚的失神面容:“渔阳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儿。”虞清梧摇头,“你继续说。” “自那之后,我就知道渔阳姐姐是宫里唯一待我好的人。”虞鸣瑄道,“后来有段时间你身边频繁更换伴读,那些人不是被打板子到皮开肉绽,就是被砍去手掌成了残废,宫里宫外便又开始传你阴狠恶毒。我不相信他们的片面之词,于是去四处打探。果然,那些人背后的世家无不是扰乱朝堂的奸佞,你不过在警告他们罢了。” 他抬眸望了虞清梧一眼,眸底含着淡淡笑意:“总之在我心里,渔阳姐姐和光熹、仪宁两位老祖宗一样厉害,也就觉得你会和她们一样,在身边养面首无数,但全都只当做宠爱的玩物,绝不会对谁动真感情。” “结果没想到被他霸占了渔阳姐姐。”虞鸣瑄眼睛瞪圆气鼓鼓的,明显想直呼闻澄枫的名讳却又顾忌着身份不敢,重重哼唧,“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他掉进明月湖,我就不救他了。” 虞清梧知道他心地好,这些话只是小情绪说说而已,不禁哑然失笑。 温声细语:“我该谢谢你,救了我喜欢的人。” 之后,虞鸣瑄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都让虞清梧对原主的印象改观不少。 再然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吐字越来越含混,趴在双臂合上眼皮睡着了。 虞清梧喊人进来伺候他就寝,自己踩着茫茫夜色离开。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虞清梧走在驿馆楼梯上,总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紧紧盯着自己。 可她几度转身回头,却都没有察觉到异样。无端在仲夏夜晚,惹人后背微微发凉,不由得加快脚步。 次日逢双,闻澄枫卯时登金銮殿上朝,虞清梧也一身翰林官袍自府宅入宫门。本以为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两样,可到了午间正欲传膳之际,鸿胪寺少卿来禀,说是楼兰太子此番来颢京还带了两名厨子。 如今已经在鸿胪寺宴厅备下楼兰盛宴,请陛下赏脸移驾。 鸿胪寺少卿告退后,虞清梧绕出屏风,她和闻澄枫对视一眼,瞬间在彼此眼底看到了相同的讶异。 昨天画舫驶离荷风湖后,闻澄枫便命人将阿依木送回驿馆,亲自交到楼兰太子手中,为的就是给他一个警告。 魏君大度,不追究楼兰王女大逆不道,挟持北魏重臣的罪责,是看在两国交好百年,不愿平添战事的份儿上。但还请楼兰太子管教王女谨言慎行,否则,若再有下次,送回驿馆的就不一定是活人了。 可如今看来,这楼兰太子也不是个安分的。 没准,又会是一场鸿门宴。 闻澄枫和虞清梧到鸿胪寺时,其余大臣已经入席就坐,包括虞鸣瑄及随行的越地臣使也在其列。 虞清梧下意识想起昨夜那道藏匿暗中的阴恻诡谲目光,心底生出些许不安。幸好这场宴会的气氛还算肃然,闻澄枫与楼兰太子主要交谈着两国商路与朝贡之事,闲来夹杂几句楼兰膳食,谁都没有将话题扯到阿依木的婚约上。 但他们两个没说,不代表旁人识趣不提。 无论民间宴聚也好,宫廷盛宴也罢,最怕的便是有人饮酒上头,一张嘴把不住门。 这楼兰马奶酒度数不高,后劲却大,虞清梧自入座席间后就没有碰过丁点,相反也有猎奇的朝臣贪杯不止。接连几杯下肚,就开始给官家陛下敬酒,又给越王和楼兰太子敬酒,一句仿佛冰人说媒询问楼兰王女婚事的话,顺其自然便溜出了口。 “王女殿下可有选中如意郎君呀?” 阿依木端起酒盏回敬他,一饮而尽马奶酒后道:“算了,不选了。” “我来中原之前以为这边山好水好,养出的儿郎也定然好,可没想到,还不如我们楼兰的巴达西。” 巴达西在楼兰语中是好哥们儿的意思。 蓦地,大殿内所有人脸色纷纷低沉不好看。 中原二字,不止囊括了北魏,连带把越地也骂了进去。 他们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中原儿郎,岂能容人平白无故诋毁,硬生生矮了楼兰人一截。 最先开口点起这把火的大臣接收到同僚不悦目光,只能硬着头皮顶下这口锅,黑着脸色讪讪道:“王女殿下,在我们中原,说话讲究一个有理有据,否则就和天桥下说书人编的故事没有差别。” 君王与士族是上九流,而说书的充其量算个中九流,这话便将方才楼兰王女贬低中原的面子又给挣回来了。 纵使阿依木汉话说得再流畅,也听不出这些个内涵,只耿直反驳:“我当然有理有据!” “就拿我昨日相中的那位大人来说。”她眼睛倏尔看向了虞清梧,“瞧着衣冠楚楚的好模样,可谁知,竟被我发现他孤身夜访越王殿下,直到四更天才离去。这么古怪的行踪,很难不让人怀疑与越王殿下密谋了什么。” 虞清梧瞥见她一闪即逝的算计,霎时明了。 -- 第198页 昨夜隐在暗中紧盯着她的,正是楼兰的人。 此言一出,众大臣的视线瞬间便挪到了虞清梧身上,只等他说出个能够服众的解释。 毕竟,过了二更天就是满城寂静沉睡的时辰,过了三更天就连风月之地的歌舞也停歇。朝中官员深夜出行本就值得细细追究所见何人所做何事,更何况是翰林臣子与藩地的王见面。 诚如阿依木说的,很难不让人怀疑两者合伙密谋了什么。 历来帝王多疑,最忌不忠。而不忠之首,正是通敌叛国。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可没人能接得住。 偏生虞清梧丝毫不惧她的,呵笑一声道:“王女殿下可曾听说过中原有句谚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某昨夜是奉的陛下之命去见越王殿下,说的也都是两地邦交大事。臣请陛下还有越王殿下纡尊替臣做个证,还臣清白。” “不错,的确是朕派爱卿去的。”闻澄枫当即道,他还顺带把为何时间在夜间编出说辞,“朕从前在南越时,和越王有些交情,昨晚司膳司送来时令的芙蓉莲子酥,叫朕不由得回忆起越宫中的一些事。又恰巧那时爱卿正要出宫回府,朕便让他顺路去驿馆,给越王捎了些莲子酥。” 虞鸣瑄也配合地“嗯”了一声,补充说:“是我留他多问了些陛下对越地运河行商的态度。” 虞清梧心里憋着笑,两个好弟弟果然都跟自己有默契。 她望向阿依木的神情越发倨傲,腰杆挺直:“猜忌太深是为疾,王女殿下倘若疑心过重,某以为还是尽早去医馆瞧瞧为好。或者晚些散宴之后,请陛下派太医署的太医去给王女殿下把个脉。” “这有何难。”闻澄枫跟她一唱一和,“太医署的太医各个都有仁心仁术,定能医治好王女的病。” “只是在此之前,王女方才因胡乱猜忌污蔑了朕的爱卿和越王的清名,是否该向他二人赔礼道歉?” 要说记仇,绝对还是闻澄枫更记仇,他绝不会让虞清梧吃亏。哪怕一丁一点,也必定给她讨回来。 皇帝都开口了,众朝臣哪能不附和,且这又事关中原与北魏的颜面,这些人你一句“泱泱华夏乃礼仪之邦”,我又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的阿依木眉间染上愠色,不得不把歉给道了。 她先向越王简单鞠躬,继而转向虞清梧。 在做相同的动作之前,她说:“阿依木提前祝大人与未婚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话听在虞清梧耳中甚是阴阳怪气,总直觉有哪里不太对。果然,下一秒她蓦地瞥见一抹银光晃过眼底…… 是根簪子从阿依木的方向朝她射来。 虞清梧下意识侧身闪躲,闻澄枫也意识到事态不妙,连忙抓起手侧酒盏抛出打落暗器。 眼见银簪掉在地上,没有伤到虞清梧,他松出一口气,正想发怒质问楼兰究竟什么意思。虞清梧忽觉冠帽的系带松动,猝不及防整顶帽子歪斜,在她伸手扶正之前,掉了。 连带着束发玉簪也滑出发顶,在清脆碎玉声中,虞清梧的长发松散披落肩头。 众臣骤然愣怔,阿依木在这些人没能立马反应过来之前,做作地捂嘴惊呼:“这……大人您竟是女子?” “抱歉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收回,您是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有未婚妻。但您如果是女子的话,又怎么能跟越王殿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深夜关着房门畅聊两个时辰。” “你们该不会是在榻上聊的天吧?” 殿内窸窣响起几道鄙夷的吸气声。 虞清梧瞥过阿依木唇边不怀好意的微扬弧度,顿时恍然大悟。 昨天阿依木费尽手段也没能把她带走,但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和楼兰太子合谋设下今日这场宫宴。她们从最开始就是冲着虞清梧来的,揭穿虞清梧真实身份,让她在北魏和越地都待不下去,自然只能跟她们回楼兰了。 所以方才那支银簪,并非是想刺杀她,根本目的在于用气流打落虞清梧的冠帽。 她和闻澄枫都被对方的虚晃一枪骗了。 而只怕阿依木自当初在玉石铺中遇见虞清梧后,便查出了她和闻澄枫的私下关系,所以才会想到这么一招,当众污她清白名声,来挑拨离间二人感情。 可惜啊,虞清梧在心底啧啧摇头,楼兰密探查得再清楚,也查不到她和虞鸣瑄是亲姐弟。 这步棋甚妙,不过,是招废棋。 虞清梧气定神闲,瞒不下去索性就不瞒了。 她用手指梳顺长发,回敬阿依木言辞腌臜的反问:“常言有道,淫者见淫。从前我不太明白这道理,直到今日听王女殿下一席话,才终于豁然开朗,想来讲的就是王女殿下之辈。” 阿依木这会儿倒是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了。 用那双微微凹陷于眉骨的眼眸直视虞清梧,隐蕴精光,仿佛有十足把握能把她带回楼兰,端的是成竹在胸。 又嘴角轻扯出洋洋得意,坐回席中看戏。 可事实上,殿内朝臣这会儿压根没兴趣知道她昨晚到底在没在虞鸣瑄榻上。真正让他们错愕震惊,良晌说不出话的,无不是新上任翰林院编修居然是个姑娘。 其中,经手审阅过中正品评名册的吏部官员及丞相都记得,当初名册上写的,分明是御史大夫家的嫡小公子。 -- 第199页 这可是由朝廷严苛审查确认的,如何能做到欺瞒造假。 丞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坐席又和御史大夫相邻,当即开口道:“诶,究竟怎么回事啊?咱俩同僚少说也有三十年了,这事儿是个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 御史大夫装傻充愣:“说什么?” “你年前从道观接回来的那个小儿子。”丞相朝虞清梧的方向一努下巴,“怎么成女娃了?” “……”怎么不先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一个自小被送去道观的儿子。 御史大夫一阵头疼,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索性选择不回答,拿起手边筷子,闷头顾自吃饭。 丞相见他始终一言不发的,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指打着颤直指他:“你该不会……该不会……” 御史大夫被他指得莫名其妙:“你有话就说行不行?” “好你个御史老头儿,居然以权谋私!”丞相立马接了他的话,“你上头两个儿子没出息,这把年纪了又开始担心门第衰败,就把幺女卷进朝堂。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刚正不阿的御史,居然也会谋私!” 御史大夫太阳穴突突直跳,被他烦得不行:“死老头儿你闭嘴行不行?老夫没这么做。” “没这么做?”丞相半信半疑,“那你倒是说个理由出来啊。” 御史大夫委实忍无可忍,蓦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死老头儿你也就敢追着我问,有本事,去质问陛下啊。” 本来只是两个人之间扯嘴皮子的窃窃私语,孰料,他摔筷子时不小心用力过大,一声重重的“啪——”,犹如公堂上的官老爷骤拍三尺惊堂木,殿内的人不由自主暂时缄默,那句“质问陛下”就这般钻进众人耳朵。 闻澄枫挑眉:“质问朕什么?” 无人敢应答,他继而幽幽开口:“楼兰王女携利器中伤我大魏皇后,即刻驱逐出宫,遣回楼兰。” 前一秒还安静无声的大殿,顿时又响起交头接耳声。有人向身侧同僚询问自己应该没听错,也有人反复掏了三四遍耳朵来确认自己应该没幻听。 “陛下您方才说的是……皇后?” 依旧是丞相最先提出质疑。 “不错。”闻澄枫不假思索,“月前朕在金銮殿上册封的皇后,当时汪全宣读圣旨,诸位爱卿都该听清了。” 丞相隐约觉得有哪里古怪,可不等他再度启唇,楼兰王女张扬笑音先传入耳中,语带讽刺:“陛下可真是大度呢,居然能容准深夜与其他男子闭门独处两个时辰之久的人,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口口声声说着陛下大度,可这话哪里是说给闻澄枫听的,分明是要殿内的北魏朝臣听到。 众口铄金,只要所有人都怀疑虞清梧,这种事,纵然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她要虞清梧在北魏毫无立足之地。 殿内交谈私语声越来越多,哪怕碍于君王在上,音量压得极低,可仍旧有少许被阿依木捕捉到。她嘴角徐徐上扬,古书上说梵漓祭司是楼兰的保护神,那么虞清梧就该毕生为楼兰开拓绿洲,这是她必须完成的职责。 突然,一只酒盏砸到阿依木面前小案。 盏中还有马奶酒,猝不及防洒污她衣裙。 “淫者见淫,渔阳姐姐说的果然没错!”扔酒盏的人是虞鸣瑄,他哼道,“照王女这话的意思,你与贵太子共处一室,干得也是龌龊勾当咯?” “越王殿下别混淆视听,这哪里一样。”阿依木当即反驳,“我和阿兄是亲兄妹!” 虞鸣瑄道:“我和渔阳姐姐也是亲姐弟。” 阿依木适才张嘴说话的双唇还没完全合上,这晌闻言,彻底僵硬半张着,保持呆愣的半圆形久久难以回神。 她虽长居楼兰,可楼兰皇室在中原不乏刺探秘闻的细作,自然也知晓些许南越的情形。这封号为渔阳,又能让越王唤一声姐姐的,除却昔日南越的渔阳长公主还能有谁。 阿依木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办坏事了。 可不等她从震惊中回神,闻澄枫已经再度道:“禁卫军呢?来人啊,楼兰王女接连污蔑皇后与越王清誉,妄图挑拨两国关系,还不快带下去!” 话音落…… 侯在门外的羽林军旋即入殿,绷着面无表情的冷淡脸色走到楼兰王女及太子席位前,不客气地“请”人出去。 闻澄枫在阿依木不可置信地忿忿神色中,续道:“麻烦贵太子回去告诉楼兰可汗一声,我大魏千里沃土、物阜民丰,不是非要走你们楼兰的商路不可。倘若楼兰还想与我大魏通商,还请可汗带着诚意来。” 楼兰太子和阿依木被禁军侍卫请离席位,皆是满脸不甘心。可事实摆在这里,楼兰只是个沙漠小国,除了具有适合通商的地理优势,没法与中原河山相提并论。 阿依木诋毁虞清梧时有多么趾高气昂,这会儿就有多么恹恹狼狈。 而虞清梧始终端站着,半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予她。 殿内其余文官武将亦是对楼兰被驱逐出中原的处境无甚在意,他们全都已经被虞鸣瑄说出的“渔阳姐姐”四个字砸昏了脑袋,迟迟不敢当真确认。 不知是谁忘了压低音量,满腹疑虑回荡在大殿上空:“我怎么记得,渔阳长公主早在三年前就薨了。到底是我记错了?还是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的诡术?” -- 第200页 “子不语怪力乱神。”闻澄枫一本正经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是爱卿记错了。” 虞鸣瑄虽然很不愿意帮衬他,但为了虞清梧,还是勉强跟他站在统一战线,附和道:“确实是你记错了,渔阳姐姐一直是我南越最尊贵的长公主,不曾有过你口中提及的事。” 足有半数清楚听过当年瑶华宫走水焚毁事实的朝臣当即挠头不止,紧锁眉峰质疑,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 这一回,反倒老丞相默默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酒醒神。他如今才终于理解御史老头儿的苦衷了,是陛下想要指鹿为马、说黑为白,好歹不算什么太荒唐的事,他们为人臣子,就当记错了罢。 闻澄枫对如今这场面很满意,极力压下想暗自偷笑的嘴角,续道: “朕当日也说了,洛阳纸贵,颢京的纸更不便宜,诸位爱卿勿要给朕上折子进言立后之事。可事实上,朕每日依旧会收到那么几封奏折,反反复复始终在向朕强调家世、门第。朕今日便就问问你们……” “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是父皇在世时就定下的旨意。”他瞥了眼汪全,对方立马心领神会,呈上两卷白玉为轴的国书。闻澄枫笑道:“如今,彼时两国互换的和亲国书尚在,众爱卿对朕的皇后人选,可还有什么异议?” “臣,无异议。”看通透了的丞相最先表态。 御史大夫撇嘴翻了个白眼,心说果然死老头的变脸速度比谁都快,暗自嘀咕完,而后也道:“臣,无异议。” 闻澄枫嘴角弧度咧得越发明显:“既如此,诸位爱卿还给朕上折子吗?” 众人暗中对视之后,异口同声:“颢京纸贵,臣等自当勤俭节约。” “如此甚好。”闻澄枫嘴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朕尝着这楼兰膳食也不怎么样,比之咱们中原美食差远了,便与皇后先行退席,爱卿们随意就好。” 众臣纷纷站起身恭送,但这会儿,大家再度瞧见虞清梧身上那件翰林院官袍慢半拍反应过来。 “陛下,臣还有一事。既是皇后娘娘,再同司翰林院编修之职,是否不妥?” 闻澄枫闻声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负责品评授官的吏部尚书,他道:“朕且问你,中正品评的依据是何?” 吏部尚书对答如流:“家世与品行才德。” 闻澄枫一笑:“南越长公主的家世自是不必说,至于品行才德……若有一人曾帮朕治愈望郡瘟疫,安抚望郡民心,又助朕平定靖王起兵祸乱,爱卿以为,该评为几等品第?” 吏部尚书毫不迟疑:“自是上上品。” 闻澄枫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朕先前在早朝时提出女子为官之举,众爱卿最终皆附议认可。那么如今有可评为上上品的女子,授官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有何不妥。” 吏部尚书从始至终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脑子一时没转过弯,险些就要摇头说并无不妥。 幸好他方才宴上没饮酒,一拍脑筋说道:“可这皇后娘娘与朝臣怎能为同一人?日后,臣等又该如何称呼?” “这倒说的,也有些道理。”闻澄枫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沉吟模样,“不如……” “不如帝后同朝,垂帘听政吧。” 虞鸣瑄猝不及防插`入两人之间的对话,把闻澄枫未尽之言接了。 “越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吏部尚书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言语不善,“皇后娘娘是越人,殿下您便是外戚。而今说出这种话,是想远在越地却以外戚身份干政,扰我大魏朝堂吗?越王可别忘了,您如今是我大魏的臣。” “呵,你在说什么屁话,真当孤瞧得上你们北魏朝政吗?”虞鸣瑄不屑嗤声。 “当初若非渔阳姐姐亲自劝说孤,你们这群退了兵的人又想重新拿回已经攻占的城池,孤才不可能把临安以北交给北魏。否则,就凭你们派来的几个烂使臣,孤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扔出临安。就算南越再弱,杀北魏几万士兵还是可以的。你看起来也一把年纪了,可长个心眼吧,你们如今得以炫耀的千里沃土有不少渔阳姐姐的功劳。” “这……”素来能言巧辩的吏部尚书也被他一席话呛得说不出话。 无他,当初收复南越以北城池,确是先有满朝文武谏言无用,后有谈判使臣无功而返。倘若真如虞鸣瑄所说,是渔阳长公主的功劳,兼之平祸乱、抚民心、赈瘟疫…… 临朝听政,虽不合适,但也不为过。 其余明事理的朝臣多少也跟他同样想法,心底不断地在权衡利弊。 闻澄枫便又看准时机添了最后一把火:“从前朕在南越,如若没有渔阳长公主,朕活不到今日。” 众目睽睽之下,他牵住了她的手。 这天下是北魏与南越拼合的版图。 这江山也有虞清梧的心血与付出。 河清海晏该有他们携手共看,锦绣盛世也该由他们并肩同治。 第73章 身世(二更) “原来一直都是我……”…… 宫廊幽长,闻澄枫如今终于可以不再顾及宫人侧目,随时随地牵她的手。 却不料,刚走出鸿胪寺,就被虞清梧毫不留情地冷冷拍开。 “姐姐……”半炷香之前还在大殿上智弄群臣的人,这晌瞬间耷拉了脑袋,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他再次尝试伸手…… -- 第201页 这一回,还没等闻澄枫碰到自己,虞清梧就双手环胸躲开了他的接触:“说说吧。” “说什么?”闻澄枫小心观察她的脸色。 虞清梧半笑不笑道:“你和六哥儿……” “什么时候合计出这场戏的?那般一唱一和,从前怎么没见你们这样有默契?” 闻澄枫低着头,小声说话:“我错了。” 虞清梧好整以暇地反问:“错哪儿了?” “昨晚,不该在姐姐离开驿馆之后,瞒着你去见他。”闻澄枫知道虞清梧心思细腻又极其敏锐聪明,她既然这样问了,就说明心底已经将事情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只不过非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承认。 虞清梧“嗯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闻澄枫手指抠动衣袖,根本抵不住她的审视,老实巴交地一五一十交代。 “我不想姐姐始终顶着民间寻常百姓的身世,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身份低微。也不想姐姐每每穿上官袍就不得不喊我陛下,自称为臣。虞鸣瑄他也不想见姐姐委屈,所以就……” 两个人不谋而合,借用楼兰王女挑事儿的这阵东风,把本该属于虞清梧的尊贵身份,还给她。 还有垂帘听政、帝后同朝,更是闻澄枫早已盘算谋划许久的一招棋,品评授官不过铺垫罢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再去勾虞清梧被风盈满袖的翩跹衣袂,轻轻扯动:“姐姐,你别生气。” 虞清梧瞧着他压抑克制的模样分外小心翼翼,不由得莞尔笑出了声,抓住那只拉扯自己衣袖的手,主动与他十指交扣:“你为何会觉得我生气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有一人,为她事事着想,替她步步为营,是她毕生莫大的幸运。 闻澄枫霎时眉目盈盈,凤眸亮如星芒,俯身在她脸颊落了一吻。 仲夏午后触在皮肤的薄唇微凉,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虞清梧蓦地愣怔,下意识转头看向四周,果然,恰巧行经宫廊外的一干宫女皆低头垂首,隐约可见嘴角弧度微扬,似在掩饰想笑却不能笑的神情。 虞清梧抬手便想敲他脑袋,暗骂越来越没个正行,这种事回瑶光殿或椒兰宫关上门便罢了,哪有在外头就…… 可闻澄枫在她屈指敲打之前,笑得灿若星河。 他道:“姐姐欢喜,我也欢喜。” 虞清梧迎着他的笑眸,举在半空的手倏尔转了个弯,捻起他被风吹拂的一缕发,指尖缠绕,归于耳后。 她也笑了。 回到瑶光殿,虞清梧先行进屋更衣,闻澄枫便在前殿等她。 那楼兰菜肴委实不太符合中原人的习惯,尤其虞清梧偏好甜口与鲜味,更是吃不惯重油盐之物。闻澄枫遂早早命小厨房令备下虞清梧喜欢吃的,只等姐姐换好衣裳共进午膳。 他刚坐下喝了一口清茶,陆彦就在外求见。 闻澄枫神色陡然沉着,这个时辰来见他,难不成昨天吩咐下去的事情查出结果了?当即传召入殿。 而不出他所料,陆彦行礼后的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就是:“主子上回让查的事情,有门道了。属下们找到一个自称知情的人,主子要不要听听看他的说法。” “好。”闻澄枫道,“你先把人带去永泰宫,朕一会儿就过去。” 陆彦应声领命,立马退下去办事。 闻澄枫略微沉吟后,突然将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人喊住:“等一等。”他眉峰轻蹙,改口说道:“直接把人领到这里来吧。” 他不该对姐姐有所隐瞒,无论任何事。 虞清梧换好夏衫走进正殿,就见闻澄枫拧巴着眉头似在思索什么。她上前,指腹骤然点在他褶出皱痕的额间,轻轻揉动抚平:“遇到棘手的事了?” 闻澄枫摇摇头,表示没有,又说:“姐姐还记得昨日画舫上,阿依木说的梵漓族吗?” “我当然记得,可你怎生又提这个?”虞清梧在他身边坐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明明说好不信的。” 闻澄枫知道她纯属理智的态度,抿了抿唇,跟她坦白:“其实,后来我派人去查了。刚才陆彦回禀说,阿依木嘴里的梵漓族,应该是确有其事,你要不要听听看?” 这倒有些出乎虞清梧的意料,她缓慢点头。 “那便听听吧。” 陆彦寻到的所谓知情者已经在殿外等候良久,这晌见内里出来宫女传他,随即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直着腰杆走进正殿。 虞清梧正慢条斯理吃着清凉解暑的小豆凉糕,听见脚步声,不禁抬头瞥去目光。在看清来人相貌的瞬间,蓦地忘了咀嚼嘴里糕点,险些被噎着。 她执起绢帕擦拭手指,连忙定睛细看,甚至眨了眨眼,确是故人没错。 “长公主殿下,好巧。”吴为朝她一笑,“竟然又见面了。” 闻澄枫诧异亦然:“怎么是你?” 他不喜欢眼前这个人,当初在越宫中因为长公主单独召吴为进宫,他就在心底跟人默默结下了梁子。后来在西南小镇的茶肆里找到虞清梧,又见这个说书的在茶肆里蹭吃蹭喝,叫闻澄枫越发心生讨厌。 彼时他给了吴为一大笔足以谋生的银子,不准破说书的再出现到姐姐面前。可这才多久时间,阴魂不散似的。 吴为察觉到迎面朝自己投来的如刀目光,连忙解释:“陛下您可别冤枉草民,真不是我想要进宫,而是您的手下人突然找上门,硬生生把我带到这宫里来的。” -- 第202页 闻澄枫用鼻音哼了一声,冷冷道:“那他们就是这样教你面圣规矩的?” 吴为笔挺的腰杆这才随膝盖弯了下去,行跪拜礼。 闻澄枫勉强觉得满意,毕竟还要从他这里知悉梵漓族之事,不能做的太过分,遂道:“把你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谁让你起来了,就这样跪着说。” 虞清梧见状好笑:“你为难他做什么。” “朕才没为难谁。”闻澄枫微抬下巴,眼神却因为心虚根本不敢看她,“依照礼法,民见君本来就该跪着。” 虞清梧既无奈又有三分好笑,礼法确是如此没错。可事实上,闻澄枫哪里真正在意过这些虚礼,就连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见君跪拜,也时常被他摆摆手免去。 倘若这还不算为难,那就定是醋缸翻了。 不过到底是在外人面前,虞清梧给他留面子,不戳穿他,只把自己的手交到闻澄枫掌心,而后对还在阶下跪着的吴为道:“起来说话吧。” 闻澄枫当即不满,虞清梧便用指尖轻挠他手掌,将这人的小情绪安抚哄好。 吴为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徐徐启唇:“说起这梵漓族,其实就是一个小部族罢了。大概三四百年前,讲出来其实有不少人知晓,可后来这个部族突然销声匿迹了,再没有族人出现在众伙儿视野中,自然逐渐被世人遗忘。” “这好好的一个部族,为何会突然销声匿迹?”虞清梧不禁奇怪。 “长公主殿下,您不该这样提问。”吴为道,“您应该说,为何被楼兰国当做保护神的部族会突然销声匿迹。这样子再叫我回答,才会让故事听上去比较有趣。” 闻澄枫听他戏谑之语,顿时皱眉沉声:“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是你那破茶楼。这么多事,不爱说就出去。” 吴为长眉挑动,竟真的在他这句话后,弯腰揖身:“那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虞清梧:“……” 她连忙看向闻澄枫,朝他挤弄眼神。这人是不是忘了,分明是他派陆彦将人请进宫里来的。 “……”闻澄枫默契地看懂她眼神后,讪讪咳嗽两声掩饰窘迫,终归搁下面子出言挽留把吴为重新喊了回来。 之后,吴为再说什么,闻澄枫都没有打断。 虞清梧把他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心底早已偷笑不止。 这人醋起来丝毫不显君王气派便也罢了,甚至透着股幼稚的孩童傻气。气性大,论威力却实在没多少。 她只听吴为接着续道:“说到底,这事儿委实是楼兰胡搅蛮缠。倘若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将北魏和南越几百年前的古书都翻遍,定然也会在其中一两本中看见,梵漓祭司是北魏、或是南越的保护神这类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话根本就是当时人编造的噱头?”虞清梧反问,“可犹如昔日乱世语,得卧龙凤雏者得天下,实乃因卧龙与凤雏有过人之能。但这个梵漓族内有什么稀罕东西,值得被各方奉神?” “长公主殿下聪慧过人,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错。”吴为道,“只不过梵漓族内有的,并非什么稀罕宝贝,而是传言说梵漓族圣女与圣子两位祭司有通天之能,可窥见身边亲近之人的将来。” “传言盛行的那几十年间,路边随意一个算命道士为了拉客赚银子,便会说自己是梵漓族人,曾跟梵漓祭司学过占卦之术,定就能吸引来无数主顾,赚得瓢盆满钵。” 虞清梧不由得嗤笑:“这般荒谬怪诞的传言,想来也只能哄骗头脑简单的信命之人吧。” 什么通天之能,什么窥探将来,换作她是万万不相信的。 而这一回,吴为没有应承她,顾自说:“事实便是,楼兰王室的人信了。他们派出军队包围梵漓族人居住的地境,要求交出圣女与圣子两位祭司,跟他们回楼兰,世代为他们占卜。梵漓族人不肯,他们便杀戮无辜,以强权逼迫。无奈之下,彼时的圣女逃出重围,去寻北魏国君相救。” “梵漓族的长居之处就在楼兰与北魏的交界处,地境划分始终不太明朗,北魏国君自然乐得答应圣女的求救,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能将楼兰驱赶出那处地境,再名正言顺归入北魏。可除此之外,他还提了另外一个要求,救梵漓族人可以,但圣女得留下,为北魏皇室效命。” “说到底,是他也信了梵漓祭司可窥伺将来的传言。两边都是狼,而楼兰的胃口更大、手段更狠,圣女权衡之后,选择和北魏做这场交易。再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圣女和一干忠诚于她的追随者留在北魏皇室,而其余族人各自如寻常百姓生活,时间久了自然销声匿迹。” 祸起流言,徒添天降之灾,不外乎此。 虞清梧和闻澄枫皆是不信荒诞谣言的人,没再细致追问其他,让说完逸事的人去找陆彦领赏钱,而后出宫。 小厨房送了膳食上桌,还不等宫女太监退下,闻澄枫便开始殷勤替身边人布菜。 虞清梧总感觉这人自听过方才吴为之语,就变得有些奇怪。果然,当殿门合上,她便听见闻澄枫开口说:“姐姐,依照那个说法看来,贵妃娘娘应当是梵漓圣女之后无疑,所以你也是……” 他顿了顿:“你会埋怨当初拿圣女做交易抵押的先祖吗?这毕竟是北魏做的事,你会埋怨我吗……” 闻澄枫脑袋已经完完全全埋下去了,两只手搭在大腿上,揪着衣料拧巴。 -- 第203页 他很紧张,甚至心慌到害怕,开始无比后悔派人出去探查梵漓族的事,最终得到这样的真相。 虞清梧望着他,目光落在他细长眼睫低垂轻颤,正午暖阳倾洒的金光在末梢浮跃闪烁。她问道:“如果你是彼时的先祖皇帝,你会怎么做?” 闻澄枫紧抿薄唇,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虞清梧静静等他回答,可瞧见的却是他几度欲言又止,倏尔轻轻低笑一声。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她道,“你也会抛出和先祖皇帝同样的条件,对吗?” 闻澄枫的眉头在她话音落下那一瞬间狠狠皱了起来,痕迹犹如大腿部被他拧到一塌糊涂的皱巴衣料。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可他不敢说,也不会对姐姐撒谎。 虞清梧无声默叹,干脆握住了他不断拧衣裳的手。 她道:“我也是。” 闻澄枫猝然抬头看她,似听懂了言下之意,却又似不敢确认自己的猜测,眸底兜满惊诧与疑惑。 虞清梧笑着,一边将他蜷缩成拳的十根手指头放松掰开,一边温声说道:“你不必担心自己的真实想法会使我生气,因为倘若我是先祖皇帝,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我是要同你听政的人,有理智掂量清楚在每件事情中利益与私情的轻重。何况,归根究底是先祖皇帝救了他们,哪有受恩者反过来埋怨施恩者的道理。反倒是楼兰过分贪婪自私,与他们商路的让利,该提一提了。” 闻澄枫怔怔听她说着话,仿佛胸腔下的心跳伴随她的话音逐渐加快。 他一直都知道,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自己先前几年日子过得不怎么顺遂,概是积攒所有运气都用在了遇见她这一件事上。 闻澄枫顺着她握住自己的手,慢慢向上攀,见虞清梧没有躲开,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将脑袋侧枕过去蹭动:“姐姐不埋怨自是顶顶好的,但倘若万一哪天你心里不舒坦了,千万别憋着,就拿我出气。” 虞清梧被他蹭得手臂养,饶有兴致地逗他:“如何拿你出气?十天半个月不准你上榻么?” 闻澄枫动作霎时顿住,含笑面色也僵硬。 他绷着两撇眉毛艰难道:“这个不行。” “书上说会憋坏掉的,姐姐怎么忍心。” 闻言,虞清梧嘴角不禁抽了一下:“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闻澄枫想了想,认真回答说:“医书。” 虞清梧:“……”难不成还是她多想了? 闻澄枫又道:“姐姐快用膳吧,一会儿菜温变凉就该不好吃了。” 经他提醒,虞清梧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叫了好几番空城计,当即执起桌上银箸,用起午膳。 可她才刚刚开吃没多少,蓦地,脑海中划过些什么,当即“啪——”一声将食箸拍在桌面,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闻澄枫满是狐疑的眼神中解释说:“我忽然有急事儿需要出宫一趟。” “我陪姐姐一块儿去。”闻澄枫道。 “不必,我立马就回来。”虞清梧拒绝他。 而后,愣是连宫装华裳都没换,就这般手提着衫裙,大步流星往外走。 她适才倏尔想起来一件事,关于梵漓族的事。依照吴为的说法,那已是三百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了,甚至闻澄枫手底下的人翻遍历来书籍都不见记载,他为何如此清楚。 还有当初他在越宫中说起先皇后所生乃双生子,皇宫大内的秘闻,在他口中像是亲眼看见过一般。 自不排斥他说书人嘴皮子格外厉害的可能性,但其实虞清梧还想到另外一种猜测。 难不成,他和自己一样,也是穿书的?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找人问个清楚。 虞清梧算着时辰,这会儿吴为应当已经离宫了,她脚下步子迈得极大。 可实际上,她才走出瑶光殿没一段路,就在宫廊拐角处遇到了立在树荫下的身影,恍似等人。 见到她疾走后呼吸微喘,对方当即揖身行礼,又道:“在下便猜到,长公主殿下必会来寻我。” 虞清梧在与人三步的距离站定,她原本只是隐隐猜测,如今瞥了眼吴为的神色,反而不着急了。 她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与珠钗,悠悠开口:“瞧先生这样子,该是也有话要对我说吧?” “不错。”吴为淡淡一笑,“长公主殿下聪慧过人,但有句话,您方才却说错了。” “先生该不会是想告诉我,那梵漓族窥探将来的传言,是真而非假吧?”虞清梧眉梢微扬反问。 刚才在殿内,吴为讲述往事的时候,虞清梧中途总共说了三句话。其中有两句当即得到了吴为的回答,唯有最后那句嗤笑传言不可信的话,没获得回应。 她不难猜到吴为口中认为她说错的话是哪句。 而果不其然,虞清梧这晌从他唇角浅淡一抹弧度中,读出了肯定的意味。 虞清梧道:“口说无凭,那么我又该如何断定,先生您说的真,不是道听途说呢?谣言止于智者,我与陛下都不做愚者,还望先生也切勿胡言乱语。” “殿下自然可以断定。”吴为掀了眼皮,“而且,也只有殿下您可以断定。” “哦?”虞清梧好奇,“这话如何说起?” 吴为稍逾越了礼法,直视进她的眼底:“长公主殿下扪心自问,您难道没有窥见过身边人亦或自己的将来?” -- 第204页 “当然没有。”虞清梧否决地毫不犹豫。 吴为对她会是这个反应并不意外,笑着摇了摇头:“倘若您没有,当初在越宫中,您为何待陛下与众不同。” 虞清梧蓦地哽住。 她起初为何待闻澄枫处处维护,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因为自己是穿书来的,知晓后续剧情,在相对陌生的环境下,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而现下吴为的意思却是……虞清梧猛然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在下言尽于此,天色不早,我该出宫了。”吴为将她眸中的错愕尽收眼底,但没再多言什么,行礼后转身。 虞清梧连忙追问:“先生究竟是何人?” 走在前面的人没有停驻脚步,也没有回头。倏尔夏日熏风起,吹散槐花飘香,又吹拂男子披散肩背的墨发,隐可见颈后皮肤落了一片绯红胎记,宛似花形。 虞清梧沿原路返回瑶光殿,不比来时匆忙,此时她垂眼沉思,走得极慢。 假若真如吴为所说,关于梵漓族的传言不虚。那么,她曾经得知的原书剧情,也许并非谁人写下的设定,而是虞清梧身上流淌着母亲遗传给她的梵漓族圣女血脉,她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如果自己再同原先一模一样跋扈行事,下场将会惨不忍睹。而闻澄枫是注定会和她亲近的人,所以她也能看见闻澄枫的来日,是君临天下、坐拥江山。 虞清梧自以为读完原书,可而今回想起来,除却闻澄枫以外的人,譬如虞映柳、虞鸣瑄、裴延之、孟长洲…… 她并不知晓这些人的经历与结局。 甚至闻槿妍,连出都没有出现过。 她只看见了与自己和闻澄枫相关的种种。 这便彻底推翻了她穿书而来的事实,她就是渔阳长公主本人。 其实并非全无可能,虞清梧想起了昨晚驿馆中,虞鸣瑄回忆原主的桩桩件件。只有潜意识共通的人,才有可能说出完全一模一样的话语。 她蓦地一拍脑袋,是了,窥见将来的传言是真的,吴为没有忽悠她。 因为她的母亲有此异能,是以北魏先皇派母亲前往南越,接近越帝。直接刺杀一国之君的风险太大,不如窥见他的结局是亡国之君,便不必北魏再多费力气暗杀。 而同样的,虞清梧也是母亲最亲近之人,母亲看见了她的下场是因过分刁蛮而身首异处,因此才待她冷淡,不宠着惯着她,是为了叫虞清梧收敛脾性。 还有生前最后一别,母亲那般严肃的叮嘱她,千万远离北魏。 与什么红莲胎记无关。 在母亲眼中,她此生性命会归结于闻澄枫手里。而她火遁假死,隐姓埋名,从此远离北魏,兴许能打破死局。 母亲对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活着,是最重要的。 意义在此。 只不过此等异术遗传到虞清梧身上,似乎出现了什么变数,害得她记忆错乱,忘了原先诸事,性情转变得叫琴月都以为判若两人。 虞清梧入睡后总会梦见现世种种,实则一直是她的梦罢了,被她误会当真。 至于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究竟有没有相同模样的自己,毫不重要。 虞清梧抬头,她望见她的少年郎站在朱红门扉边,正巴巴盯着自己。 等她走近至跟前,闻澄枫眸色微含哀怨,语声染透不满:“姐姐说好立马就回来的,可这都过去一炷香……” “我回来了。”他话没说完,虞清梧忽然扑进闻澄枫怀里,整张脸都埋在胸襟前,闷声重复,“我回来了。” “原来一直都是我……” 闻澄枫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很激动,虽然不明白究竟出于什么缘由,但姐姐得以欢喜,本就是他毕生所求。而今能在分秒间得偿所愿,不失为一种美好。 当闻澄枫抬手环抱她,回应这个过分热烈的拥抱,似乎他又听见姐姐笑音极低: “原来竟当真有命中注定这样神奇的缘分存在,原来我们便是。” 第74章 厮守(终章) “姐姐,我来娶你了。”…… 芙蓉泣露,桂子飘香。 虞清梧近些时日发现,大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福。尤其走起路来,那肚子底下的软肉跟着一颤一颤,瞧着可爱至极,平添萌意。 可当虞清梧见它逐渐连窗棂都攀不上,曾经灵巧熟练的翻窗上檐动作如今变得笨拙无比,叫人不得不承认,大白有些过于肥胖了。长此以往,总归对身体不好。 于是她琢磨一番,决定控制大白每餐饭的分量,并且带着它膳后消食锻炼。 但无奈,这大白猫最近越来越聪明,每回吃不够小鱼干就趁无人时溜进小厨房觅食。倘若在小厨房还是没找到可口粮食,它便更机灵地猫着圆滚滚体态溜出瑶光殿,往司膳司方向走。 一旦瞧见路上有拎着食盒或端着漆盘的宫女,则停下脚步,蹭到宫女脚边,扬起脑袋喵喵叫。 阖宫上下都知道它是瑶光殿渔阳长公主的猫,也就是将来皇后娘娘的猫,且又生得好看惹人喜欢,哪有拒之不理会的道理,遂纷纷打开食盒盖子,讨好地奉上美食,生生把它养成了猫主子。 虞清梧每每看见它嘴角糕点残屑,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而既然阻止不了小馋猫贪吃,那便只能多加运动。 -- 第205页 说来也奇怪,原本大白最喜欢玩鞠球与女子妆匣中窸窣作响的步摇流苏。可现下虞清梧再拿出这些逗它,大白只是恹恹瞥了一眼,而后依旧蹲在原处,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副全然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类似的情形如是多次,虞清梧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传了太医署中精擅给猫儿看病的太医来瞧瞧。 却见那太医来时一脸淡色,待给大白看诊后登时眉目添染喜色,朝着虞清梧揖身禀道:“长公主殿下莫担心,这小崽子并没有生病,它呀,是怀孕有喜了。”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砸落头顶,将人雷得外焦里嫩,头冒黑烟。 虞清梧蓦地愣怔在原地,良晌难以回神。 这说的是什么?怀孕?有喜? 她这般可爱的大白猫,居然被染指怀孕了? “去查,是哪只野猫干的!”虞清梧气得当即咬着后槽牙下令,“偷腥偷到瑶光殿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宫墙高深,宫外的野猫自是不可能进到宫里来,那就只有可能是司苑司在御花园中饲养的猫儿了。 可宫内养的猫儿,虽说没有成百上千那么多,几十只却也是有的。且小畜`生们成日在一块儿玩闹,偶尔发生些什么,谁都不会特意盯看着,想要从中找出害大白怀孕的罪魁祸首,委实为难事一桩。 司苑司宫女配合着瑶光殿太监忙活了两日有余,也不曾找到一只与大白亲近的公猫。 遂在当日午后,虞清梧便气鼓鼓地将此事说予了闻澄枫听。 不似她初晓太医诊断结果时的震惊与愤怒,闻澄枫好像并不觉得惊讶。只见他悠然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拂去芽青色水面漂浮的茶末,抿了一口茶水后,淡声说道:“是吗?” “这是喜事儿呀。” 虞清梧不认同:“怎么就成喜事儿了?” “说起来,大白也有四岁了。依照猫龄来算,早就是只成年猫了。”闻澄枫一边道,一边抚摸趴在桌案上大白的柔软毛发,“它愿意跟其他公猫欢爱生子,便说明动了情,姐姐应该成全它才是。” 闻言,虞清梧长叹出一口气。 道理她当然懂,且这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珠胎暗结了,除却让大白生下小猫崽,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她难免护犊子心切,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白菜一朝被笨猪拱走,犹如老母亲般心生气恼。 虞清梧掌心撑着下巴,不得不认命:“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不知是不是大白在她身边待久了有灵性,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当即“喵呜——喵呜——”的欢快叫唤出声。 虞清梧不禁摇头感叹,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倏尔,殿门从外被打开一条缝,一道黑影溜入殿内。大白比虞清梧率先反应过来,撑着笨拙身子跳下桌案,小跑到了外间,顿时有两只猫儿的叫声响起传入耳中。 虞清梧狐疑站起身,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围在大白身边的竟然是大黑,它探长脖子,慢慢凑到大白脸颊边,然后极快地啵唧亲了一口。大白立即伸出爪子去推它,大黑便又开始绕着大白兜圈子,仿佛是在给他的所有物划下界线。 见状,虞清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自然晓得有情意的猫儿之间,也会同人一样,彼此做出亲密举动。先前宫女太监找遍御花园的猫,也没见谁和大白格外亲近,原来,奸夫就在她身边! 虞清梧眯起眼眸,要笑不笑地转头,看向坐在桌边品茶的人:“陛下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闻澄枫回看她一眼,立马移走闪烁目光,说道:“这用桂花露泡的茶不错,姐姐也来尝尝看。” 虞清梧伸手便将他手中茶盏拿到自己手里,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末了,把瓷盏放回,底部与桌面碰撞出闷响。 “确实不错。”她道,“除此之外呢,陛下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话要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闻澄枫被她用这般眼神盯了没两秒钟,就撑不住坦白:“大白肚子里的崽,是大黑的。” 虞清梧挑眉,好整以暇反问:“还有呢?” 闻澄枫老实交代:“是我趁姐姐夜里熟睡,偷偷把大白从耳房抱出去,和大黑放在同一片草丛里。” “继续。”虞清梧把玩着手指。 “就只有这些,没有了。”闻澄枫抓过她的手捧住,望向她的眼神蕴满真挚,“姐姐你要信我,我当真只是尝试着撮合了一下它们,至于后面发生的那些,都是它们自己的意愿。” “我哪敢强迫姐姐的猫儿做什么,只是谁知道大黑那般厉害,一次……”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虞清梧则是听懂了,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确实厉害。” 闻澄枫以为她还在生气,连忙低头用脸颊蹭弄她手背,讨好道:“姐姐再恼,该气坏身子了。如今木已成舟,大白怀着崽子,肯定打它不得。要不这样吧,我去把大黑揍一顿,帮姐姐出气,好不好?” 虞清梧问:“揍它做什么?” “自然是怪它不检点,私底下偷腥也就算了,居然还害大白怀了孕。”闻澄枫满脸义正辞严,“姐姐你放心,虽然大黑是我的猫儿,但无论如何,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儿,你且看我这就去打断它的腿。” -- 第206页 虞清梧闻言不由得低笑:“你个不厉害的,哪里好意思责怪它个厉害的。” 闻澄枫作势就开始捋袖子,动作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她好似话中有话,手臂愣愣僵在半空:“姐姐说什么?” “我说,它那般厉害,怎么反倒是你这个做主子的不太行。”虞清梧拉过他的手臂,让他的掌心按在自己肚皮位置,“我们都那么多次了,这儿,仍旧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隔着轻薄夏衫,指腹触到的小腹扁平,伴随着她的规律呼吸起起伏伏。 闻澄枫指尖温度逐渐升高,他收回手,咽下喉结滚动,哑声问道:“你,想要吗?” “倒也说不上想,只是感觉奇怪。”虞清梧重新在他身旁坐下,不过是跪坐的姿势,继又左腿一跨,双膝卡在闻澄枫两腿侧,双臂搭过他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间,她轻飘飘开口:“陛下,你是不是不太行呀?” 音落,她瞥见闻澄枫耳垂顿时浮起薄薄一层浅红色。 “胡,胡说!”口齿也少有地结巴了。 这是虞清梧万万没想到的,她原本不过想着逗一逗闻澄枫,可瞧这过激的反应和发红的皮肤,难道是真不行?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这个问题她先前也质疑过,还一度炖了吉祥三宝汤给闻澄枫大补。直到后来实践出真知,才彻底收起炖汤的念头。 但如今瞧来,她初晓人事兴许终究太天真了些。原来,这不行也还能够进一步区分病因种类,譬如其中一种是行动能力不行,另一种则是行动质量不行。 闻澄枫夜间表现出来的行,只是前者,至于后者……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肚子,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虽然自己如今年纪轻轻,暂时还不想多添个崽子打扰她和闻澄枫的甜蜜时光。但自己的未婚夫君终究是九五帝位啊,必然要留后嗣承袭这个位置,怎么能够不行。 何况纵使抛开这一点,只单说身子有病的话,不论如何也得尽早治疗才好。 虞清梧心中暗下决定,她晚些便派琴月去去找太医署的御医,讨要能够对症下药的方子。 闻澄枫听见她的叹息声,又见她脸上神色几番变换,不知脑袋瓜里都想到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索性一咬牙,把真相吐露出来:“因为我吃药了!” 虞清梧越发错愕:“吃药了也仍旧不行?” “……”闻澄枫面色顿时沉了两分,抬手揽住她的腰肢,臂腕用力将跨坐在他腿间的人压向自己。他薄唇覆着她耳垂说话:“既然姐姐这样怀疑我,那我今晚便不吃药了,待到明儿个,绝对叫它有动静。” 贴在耳边的唇瓣温热,气息更是滚烫。一字一顿的话音清晰入耳,可却叫虞清梧泛出些迷糊,怎么闻澄枫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就显得稀里糊涂了。 什么叫做,不吃药便会有动静? 听这意思,难不成还是药材的过错咯? 忽而一瞬福至心灵,虞清梧陡然睁大眼睛。 “难道……”她微张着朱唇,话音卡在喉咙间顿了顿,而后低声道,“你吃的是避子药?” 物如其名,虞清梧从来都知道有这种物什的存在。 但印象里,似乎这种汤药大多都是给女子服用才有效。尤其这深宫之中,佳丽三千的帝王若是不想叫谁诞下自己的子嗣,便会在事后赐其一碗避子汤药,免去麻烦。 而男子服用的避子药,她还从没听说过。 听见耳边响起一声低低的“嗯”,是闻澄枫的承认,虞清梧不禁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种药?” 闻澄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青楼里。” 虞清梧再次被哽到。 不过是了,这样一说倒叫她想起来,青楼里确实有这种药,专门给小倌儿吃的,省得害寻欢作乐的贵人怀孕。 好一阵无语凝噎后,虞清梧掐了把他的脸颊:“你这是真把自己当长公主面首了啊,做什么去吃这种东西?” 闻澄枫被她捏得眨了眨眼眸:“姐姐自己说的暂时还不想要孩子,而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多个烦人的小家伙来分走姐姐对我的喜欢。那么这药,我和你总有一个人要吃。” “我找御医专门问过,给女子服用的汤药大多阴寒,对身子不好,就只能由我来吃了。” 虞清梧彻底愣怔,她素来知道闻澄枫为自己付出颇多,可如今剖开许多连她都没意识到的细节,恍然发觉,也许他待她的情意,或许比虞清梧能想象到的,还要更深,如渊不见底、夜不望边。 捏掐脸颊的动作换作指腹轻揉,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何先前不告诉我?” “这事儿,很重要吗?”她得到的是闻澄枫认真反问,而后一本正经说,“我只需要知道姐姐想不想要孩子,不就可以了么?如果你不想,我就帮你解决去后顾之忧;而万一你哪天想了,我便再让你拥有想要的。” 至于怎么做,都是他该操心的事,姐姐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 这是闻澄枫心底真实想法。 所以如果不是方才被她逗弄得忍不住说漏嘴,吃药的事儿,他必不会主动提及。大概早已不是当年毫无安全感的少年,不再需要反复确认她待自己心意,也无需处处拿自己做了什么来邀功求夸奖。 且过了今日,他就要娶她为妻。身为丈夫,合该成熟稳重一些,从前他像个小孩儿似的时刻依赖着她,如今他的臂弯间,可容她随意放肆。 -- 第207页 不等虞清梧说什么,殿门倏尔被叩响。 闻澄枫松开扣在她腰间的手,虞清梧当即会意在她身侧正经坐好,而后开嗓问道:“何事?” “启禀殿下。”琴月在外道,“尚服局送来了明日封后大典的凤袍与凤冠,殿下可要先试试?” “叫她们进来吧。”虞清梧道。 十数名尚服局宫女陆续步入殿中,红漆盘上端放的琳琅华物顿时晃了虞清梧的眼。 闻澄枫则对此很是满意,笑道:“你们伺候皇后更衣吧,明日断不可出差池。” 他这一开口,对虞清梧的称呼已然更换,而后自己去到外间等候。 可孰料,他刚在外间的椅子坐下,棋秋与书瑶二人便投来惊诧目光:“陛下,您怎么还在这儿?” “朕为何不能在这儿?”闻澄枫奇怪。 棋秋望了眼外边已经完全落下天幕的日头,说道:“这天快黑了,依着规矩,陛下您与咱们殿下今晚是不可以相见的,否则容易不吉利。” 闻澄枫反问:“不吉利?” “正是。”书瑶回话说,“这也是尚仪局给奴婢们说的规矩,陛下与殿下先前不曾成过亲,是以明日的封后大典便是成亲吉日。如此一来,不仅是大典的礼仪得遵守,连带迎娶正妻的礼节也不能坏了。” “既如此……”闻澄枫顿了顿,“朕等姐姐换好衣裳,瞧一眼就走。” “这可使不得。”棋秋连忙道,“殿下试这套凤袍少说也得半个多时辰,到时候天色黑得透彻,陛下您是万万不能瞧一眼的。”她着重补充:“不吉利,损姻缘呐!” 虞清梧听着外间传来的声音,最后只余闻澄枫重重的叹息声与无奈离开的脚步声,不由自主抿嘴憋笑。 分明平日里是丝毫不信吉凶的人,却偏偏于这事儿上在意起来,心底微暖。 她今夜睡得早,为的是翌日天不亮便需要起身梳妆打扮。视线越过贴遍红喜的雕花窗,外头宫女太监踩着请晨曦光忙忙碌碌,各个儿脸上都洋溢着藏掖不住的笑容,引得虞清梧也嘴角上扬。 “殿下,最后再抿一抿这唇脂便好了。”琴月递来胭脂花片到她唇边。 虞清梧朱唇在花片上印过,琉璃铜镜倒映出的人比花艳。 棋秋最后扶正她的凤冠,望着镜中人脱口而出:“真该叫颢京城中那些成日争第一美人儿的姑娘们瞧瞧,咱们殿下才是倾国倾城的貌美,旁人连万分之一都及不上。” “那是自然。”书瑶应和,又道,“但两位姐姐可不能再喊殿下了,该叫一声皇后娘娘。” “是是是。”琴月与棋秋当即笑道,然后,三人一同下蹲行礼,“祝皇后娘娘与陛下永结用心,白头偕老。” 知道她们是在替自己高兴,虞清梧打开妆匣,从中拿出三支金步摇:“赏你们的了,晚些给众伙儿的赏钱也再多加一些吧。” 很快,喜乐奏响。 太监唱喊:“吉时到——” 虞清梧走出寝殿,侯在外头的是御前总管太监汪全,他行礼后道:“请皇后娘娘上凤舆。” “凤舆?”虞清梧看了眼停在自己身前的顶绣七彩凤纹舆轿,“尚仪大人同本宫说的规矩,是要本宫从瑶光殿步步走至太极殿的,这凤舆……” “是陛下不愿娘娘辛累,专门为您准备的。”汪全接话道,“陛下心里有您,可比那些死的规矩重要。皇后娘娘请上凤舆吧,一会儿该错过吉时了。” 虞清梧坐在凤舆上,应着一声高昂的“起——”,缓缓走出瑶光殿。 凤舆过处,两侧宫婢与太监皆跪,垂头三叩首。行穿道道宫门,至太极殿外,鼓声阵阵,鞭声踏踏,隔着舆轿垂落珠帘,虞清梧遥遥望见站在汉白玉阶下的,是她的心上人。 与她凤袍相映衬的龙袍着身,山眉海目,一如往昔少年郎。 在舆落的刹那,闻澄枫缓缓朝她伸出手来,黑眸晕开款款深情:“姐姐,我来娶你了。” 历遍艰难险阻,尝尽酸甜苦辣。 我终于娶到你了。 虞清梧将手交到他掌心,九十九级汉白玉阶由两人共同走过,受百官跪拜,看山河壮丽。 繁杂的授册礼节按部就班,仪仗与奏乐停在中宫椒兰宫外,而洞房内的事儿自也家家户户差不多,合卺酒潺潺倒满杯盏,三两滴溅出红酥手,在彼此相视笑意中入喉。 待到所有宫人都退下,屋内的烛火也暗了几分,两人同坐床榻边沿…… 极短暂的犹豫后,是闻澄枫先启唇:“今日姐姐下凤舆时,伸手的动作,似乎有些犹豫啊?” 虞清梧眉梢微动,她似乎确实犹豫了一瞬,概是那晌觉得站在万丈光芒下的眼前人太耀眼,瞧得有几分恍惚,总觉得大梦成真,不胜欢喜。 但既然闻澄枫问起来,她故意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闻澄枫奇怪。 “是啊。”虞清梧揶揄说,“为了给陛下时间,让陛下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娶我。” “毕竟我脾气不太好,眼里容不下沙子。倘若陛下娶我做皇后,什么三千佳丽,什么各色美人,那便是想都不要想。纵然往后我必定有人老珠黄、姿容不复的时候,你也只能对着我这个老婆子过日子。” 闻澄枫听着她故作唉声叹气,便知这是在戏谑开自己玩笑呢,不甘示弱,遂也道:“那姐姐可也得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嫁给我。” -- 第208页 “毕竟我的脾气比你更加不好,倘若长公主嫁给了我,什么白净面首,什么英俊少年,那便是看都不准多看一眼。纵然往后我必定有力不从心、当真不行的时候,你也只能陪我这个老头子吃素做僧尼。” 虞清梧随即被逗笑,双臂缠上他脖颈,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放瞥动,目光若有似无透出些许质疑。 “那你现在,力可从心否?” 闻澄枫哪能经得住她这般拱火,在仲秋时节的夜晚平白生出无尽燥热,揽着她的腰肢将人放倒在床榻。 虞清梧头顶凤冠顿时歪了,他听见虚压在上方的男人嗓音低哑:“姐姐亲自来试试,就知道答案了。” “那你可千万得卖些力。”虞清梧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得张扬,“单就这身凤袍,我早晨便穿了一炷香时间才终于穿戴好,你既想要证明自己,解衣拆髻的活儿自然也就交给你了。” 她说完,双手收回,随意地摊在身侧两边,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闻澄枫喉咙微动,指尖当即触上她腰带。 虞清梧至今还记得,在望郡的头一晚,他是如何手忙脚乱,将一件春衫弄得皱巴凌乱也没能褪去,直叫初经此事的纯情少年郎急得满头大汗,憋得满脸通红,仍旧不得其法。 简单春衫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今日身上的繁琐凤袍。 虞清梧断定闻澄枫不可能解得开,故意蔫坏地想看他嗔着凤眸手足无措,然后忍无可忍的样子呢。 可似乎幻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复现,她瞧见的是眼前人游刃有余,别说一炷香,只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便甩手将赤红绣凤的锦袍丢到了屏风上。 虞清梧霎时震惊不已:“……你怎么?” 烛光映在闻澄枫笑意盈盈的眸子里,他没有说话,只垂望了虞清梧一眼,而后继续拆解她头顶凤冠。 微微愣怔后,虞清梧蓦地恍然,在心底暗骂一声:真是糊涂。 她忘了,如今自己身上这凤袍与凤冠皆是由闻澄枫亲自打样完成,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其中细节。 失策,委实是失策。 只她懊恼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发冠也被拆掉放在一旁,可倏尔,虞清梧听见了一阵比步摇流苏窸窣更清脆响亮的金器相撞声,宛似铃铛之物。 不由得转头去看。 只见闻澄枫手里拿着两串金铃,不知是从哪儿摸出来的,握住她的脚踝便要戴上去。 虞清梧几乎瞬间猜透他的用意,下意识蹬腿挣扎。 “乖,长公主莫动。”闻澄枫指腹在她踝骨轻轻摩挲,薄茧刮出无限酥痒,惹得姑娘不禁蜷起脚指头。 下一刻,咔嚓轻响入耳,金铃圈住脚腕。 虞清梧再动弹,哪怕极其细小的幅度,也引出一连串铃铃响音。 而这声音仿佛牵动了她哪根不知名的神经,从来大方情爱不羞赧的人,这晌无端耳根发烫,脸颊发红,双腿与全身都紧绷着一动不敢动,唯独眼睛瞪圆好似受了惊的兔子。 “闻澄枫!你是个皇帝,不是流氓!” 望着她,他深吸气想,自己挺想做流氓的。 大概是每个人藏在骨子里的劣根性,想看心上人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同于在外时的模样,或脆弱易碎,或娇嗔依赖,都会使人格外兴奋。 前者,闻澄枫曾领略过一次,结果是望郡马车上抑不住心底冲动强吻了她。后者,闻澄枫在此时此刻也领略过了,冲动在疯狂叫嚣,灼得嗓子干涩,烧得血液滚烫。 他在俯身吻下去之前,说道:“那日荷风湖的画舫上,姐姐亲口答应我的。” 言讫,风花雪月与云雨春色便再不受控制。 “铃铃铃——铃铃铃——” 这一夜,龙凤对烛燃至天明,悦耳金铃响尽暧昧,月亮羞得躲去了云层后,桂花在窗外散着馥郁芬芳。 虞清梧偎在闻澄枫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龙涎香,沉沉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的自己长了皱纹,身旁的男人生了白发。两人站在高墙上,望着他们的子女青出于蓝,登于庙堂之高,心怀天下与苍生,也觅得各自所爱,和鸣铿锵。 而功成身退的人,乘小船扁舟去往江湖之远,厮守他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虞清梧清晨惊醒,望着头顶床帐绣制龙凤呈祥,良久才从梦中回神。 梵漓圣女可窥见自己与最亲近之人的将来,那是她和闻澄枫的来日。 她看见了。 倏尔眼眶翻涌起热意,她默默心想:母亲,您看见了吗?女儿如今很好,往后也很好,没有辜负您的心愿。 借着熹微晨光,虞清梧抬头凝望近在咫尺的人,温柔目光流连,描摹过他面容俊朗,是她深刻心底的模样。 倏尔,闻澄枫眼睫轻微颤了颤,嘴角也随之勾起:“姐姐,偷看了我这么久,还没准备好亲上来吗?” 虞清梧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闻澄枫已经翻身虚压住她,含笑谑道:“那便由我来吧。” 音落耳畔,吻落朱唇。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