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游》 第1页 [古装迷情] 《状元游》作者:萧雪鱼11【完结】 端王朝最年轻的状元,年仅十九的李逢春,在某个大雪天不告而别,一去无踪。 皇帝震怒,状元贬为平民;天下景仰,读书人奉为神明。 却无人知,他本是“她”。 更无人知,她在那年的大雪里,失去了一个人,又捡到了一个人。 五年后,“状元游”的传奇仍在继续…… 【正文】 状元游 作者:萧雪鱼11 楔子一 端王朝国姓百里,高祖以武力夺国,立朝后限制武功,宣扬文治,一时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文风蔚然,至佑康朝,达鼎盛。 ——《佑康逸语》佑康三十二年,殿试一甲状元李逢春,年十九,御赐入禁中侍读,时人皆慕其年少才高。 佑康三十三年,李逢春擅自离朝,不知所终,天子震怒,褫夺其功名,贬为庶人。 佑康三十四年,冬。 鹅毛大雪从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一点一点覆盖了朱红色的宫阙。 “状元公!状元公!秦大人请留步!” 秦辅之顿足回头,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穿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的七品官兴冲冲地走上来。 秦辅之微不可觉地蹙眉,他不记得认识这个小官,如果对方是来巴结的,头一句话就犯了他的忌讳。 熟识他的人都知道,秦辅之有多厌恶这个顺位而来的“状元”称号。 小官站到秦辅之跟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眼角却偷瞄向秦辅之腰间系着的银鱼袋,这是天子近臣才有的殊荣,代表能随时出入禁中觐见皇帝。他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慢慢直起腰,道:“下官马炎正拜见秦大人。” “不敢。”秦辅之温文俊雅的面孔上堆满了笑,伸臂虚托住马炎正的手肘,亲切地道:“马大人唤住本官,有何贵干啊?” 马炎正双眉一扬,朗声道:“下官久仰状元公文采斐然举朝无双,早就有心亲近,奈何官小职卑,虽知状元公根本不在意这些世俗虚名,下官仍不敢有所逾举……” 眼前这张眉清目秀的脸神采飞扬,谀词如涌,秦辅之含笑听着,每听到一句“状元公”,眉棱骨就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 “……近日,下官在坊间得一奇文,状元公慧眼,必能识得此文之妙。” 啊?秦辅之听得有点走神,回过神时发现手中被塞了一叠纸,马炎正笑容可掬地向他施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风雪扑面,迷了人眼,秦辅之再看,马炎正的身影已经汇入退朝的人流中。 他慢慢地收敛笑容,轻蔑地睨了一眼手中那叠写满字的纸,扬手正要抛出,突然又收回来,不敢置信地拿到近处,睁大眼定定盯住纸上的字迹。 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胡乱翻动纸张,不看记述内容,只为辨识那熟悉的字迹……真的是他! 秦府的马车早已到了,两名家仆和车夫冒着风雪抖抖瑟瑟地立在车旁恭候,秦辅之紧攥着那叠纸,低低地读出头上大字:“‘佑康逸语’……好个‘佑康逸语’,不在其位,你仍要妄言朝政么……” 他脸色苍白,似乎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上车时身体晃了晃,家仆忙扶住他,他一把挥开,头也不回地道:“去找一个姓马的七品官,找到了立刻请到府上。” 姓马的?京师之中七品官多如牛毛,姓马的估计也不少,没头没尾的要怎么找?家仆面面相觑,还未及动作,刚进车的秦辅之又刷地打起帘子,叱道:“还不快去!” 家仆慌忙答应着跑走,直到人影不见,秦辅之才坐回车内,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一口气,却驱不散充盈胸间的烦闷。 车帘晃动,马车行驶的“吱咯”声不断传来,秦辅之盘膝危坐,一动不动良久,缓缓地合上眼,手中仍紧攥着那叠写满字迹的纸。 他烦躁地想,这场雪到底要下多久?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客栈里已经住满了人。 楼下大堂里,敞开的大门处挂着厚厚的夹棉帘子防风,老掌柜在柜台后美滋滋地计算盈余,眯着昏花老眼敲算盘,不时端起手边的小酒壶滋一口。 天色尚早,大雪封门的天气,旅客们也不急着起床赶路,大都舒舒服服地赖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大堂内只有一个青年背对门坐着喝粥。 老掌柜扣下一颗算盘珠子,“咯”一声脆响后,门外忽然传来咒骂声与拳脚着肉的击打声,破坏了早晨的安逸。 跑堂的小伙计把抹布搭在肩上,正要出去看看,老掌柜头也不抬地道:“你去哪儿?” “外头好象出事了,我去看看……” “不用看,肯定是姓百里的小子又被逮住了。” “啊?姓、姓百里的小子是谁?” 老掌柜慢悠悠地道:“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那小子叫赵梓樾,是镇上以前的首富百里家的公子,打小顽劣不堪,学了点武功皮毛就横行霸道,专爱恶作剧,镇上的人没少吃他苦头。去年年中,他父亲得急病死了,亲戚占了他家财产,把他赶出家门,镇上的人都不肯收留他,这小子饿得受不住,成天偷鸡摸狗,被逮住就挨一顿打……看这天气,他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小伙计听得心下恻然,却见老掌柜说话间满脸幸灾乐祸,显然对赵梓樾的下场乐见其成,他便不敢表露同情。咽了口口水,眼角瞟到唯一的食客示意结账,连忙跑过去。 -- 第2页 他走近时,那青年刚好起身,月白的衫子漾起波纹,小伙计鼻间闻到一股清清淡淡的墨香,微一失神,那青年已经在桌面放下几枚铜钱,转身走开。 老掌柜又滋了一口酒,眯起眼,也看向那名从柜台前经过的青年。 那青年右手执着把折扇,轻轻在左手掌心敲着,走到门边,拿扇子撩开门帘,扑面来的寒风立刻吹得他梳理整齐的乌发高高扬起,他顿了顿,仍是跨了出去。 赵梓樾趴在地上,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似乎都在痛,眼睛已经被血糊住,看出去一遍血红世界。 或者……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污秽的、血腥的、肮脏不堪……沉重的一脚踢在他的胃上,剧痛打断了思绪,赵梓樾抽搐着,本能地蜷缩成一团,胸腹间一阵翻腾,喉咙开始干呕。 不行……不能……赵梓樾拼命想制止呕意,他饿了两天才吃了一顿饱饭,拼着挨打才吃了这顿饱,绝对不能再吐出来! 殴打赵梓樾的人似乎也看出他的意图,故意一脚接一脚踢他的肚子,赵梓樾挡不住避不了,喉咙不断溢出酸水,终于“哇”一声,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殴打他的人发出辱骂和嘲笑声,拳脚却停止了,赵梓樾刚缓了口气,又被人揪着头发提起脑袋。 “王兄,刚才没留意,这小贼的脸长得不错,若是个丫头,卖到青楼的身价说不定能抵我们丢的银子。可惜是个小子。” “小子也行啊,虽然年纪大了点,这脸实在少见的好看,应该能卖到大户人家当娈童……” 耳鸣盖住了两人的淫笑和交谈声,赵梓樾的头被晃来晃去,头皮痛得像要从头骨撕离。他已无力反抗,想咒骂,张了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只有秽物不断顺着嘴角流下来。 眼皮合不拢,赵梓樾的眼睛被迫睁得大大的,茫茫然望着这血红的世界……额间忽然一凉,却是发丛中的雪花融化成水滑落,划过他的脸,在糊住眼眸的血污中划开一道清明。 他看到了白色的被雪覆盖的世界。 看到了一个徐徐向他走来的白衣人。 赵梓樾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款款行来,风声呼啸大雪纷飞,那人却闲适得如同漫步在花月春风中。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赵梓樾能看清月白衫子上同色的针脚,那人停下脚步。 耳鸣奇迹般的瞬间消失,赵梓樾听到一个温温软软,听起来很没脾气很好欺负的声音。 那人道:“我要买他。” 第一章 龙阳式 佑康三十九年,冬。 入冬不久,江南地气潮暖,草木尚维持着深秋气象,枯黄中偶尔还能见到新绿,扑面而来的风却已有了寒意。 与景色日渐凄凉肃杀不同,临仙镇最出名的酒楼“临仙楼”一如往常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虽然不是饭点,底下大堂的普通座却挤满了人,三名食客被店小二引到楼上雅座,刚坐下就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 “我跟你们说,这期《佑康逸语》评的是前朝王安石变法,暗喻当今像前朝一样,看似盛世和光,其实内里文恬武嬉,外有匈奴来犯,若再不变革,难保不重蹈覆辙。李状元真敢写,谁都看得出是在影射睿王和他的新法!”说话的是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白皙面孔涨得通红,似乎激动得坐不住,不停手舞足蹈。 旁边的中年人连忙拉他一把,四下望了几眼,低声道:“你小声点,新法刚被朝廷废止,你想和朝廷对着干吗?”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个满脸红光的胖子,摆了摆手,笑呵呵地道:“我们这种小商人,对朝政不感兴趣,倒是李状元说今年冬天京城流行水湖纹的绸缎,吃完饭我得赶快去进货,晚了又要抢疯了。”说着一叠声叫上菜。 书生见他火烧眉毛的样子,不屑地撇了撇嘴,笑道:“慌什么,你们商人就是成天念着钱钱钱,当心以后变成李状元写的那个吝啬鬼王大掌柜,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 胖子立刻瞪眼:“呸呸!你少触我霉头!” 中年人无奈地看着他俩又开始斗嘴,懒得理会,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又摸出一个包得好好的布包,打开来,里面却是临仙镇最好的糕点作坊“慈云坊”独家秘制的云片糕。 中年人优哉游哉地翻阅那叠纸,一边吃着云片糕。看完一页,他伸指在嘴里沾了点口水,拈起纸小心翼翼地翻页,眼睛舍不得离开字,直接伸长手去摸云片糕,却摸到另一只手。 他没在意,以为是朋友分食,再摸了摸,不对,那手的触感暖热滑嫩,像是——像是女人的手! 他打个激灵,猛抬头,围桌而坐的都是男子,哪里来的女人? 迟疑地再低下头,正看到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拈了厚厚一大片云片糕往回缩。他不由自主跟着转头,目光追随那只手在空中移动,停在小巧的下颚和淡红的唇前,双唇微分,云片糕被送入细白的齿间…… 书生和胖子发现他举动有异,停止斗嘴转头看去,见邻桌孤伶伶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袭月白长衫,骨骼纤细,一张清秀的脸怎么看怎么像女人。如果不是他喉间突出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他们可能真要当他是李状元笔下扮男装的女娇娥了。 白衣男子大大方方地迎着三人好奇的目光,举手一揖:“小生李去非,三位大哥请了。” -- 第3页 他说话的声音也特别,不太像男子,也不像女子,温温软软,尾调有点拖,给人一种懒散无聊,很没性格的感觉。 三人急忙还礼,也都报上姓名,李去非笑眯眯地听着。他笑起来眉弯眼眯,愈发像女人。 客套了几句,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适才听三位谈论什么《佑康逸语》,什么李状元,小生孤陋寡闻,竟然从未听说过。三位可愿指教一二?” “什么?”那书生立即大惊小怪,“看你也是秀才打扮,竟然没有听过《佑康逸语》和李状元?” 李去非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无辜地摇头。 书生再次激动地涨红了脸,连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偏那李去非似乎不懂察言观色,又追问了一句:“我该知道吗?” “你当然该知道!不,是必须知道!”书生一把揪住李去非衣袖,硬把他从隔壁桌扯到自己身旁,按到凳上,口沫横飞地道:“李逢春李状元可是我辈读书人的偶像!” “哦?”李去非挑了挑眉表示愿闻其详,眼珠却向侧方可疑地偏了偏,再偏了偏,和手一起定在云片糕上。 书生没发现李去非的小动作,他被激起谈兴,沉浸在对偶像丰功伟绩的敬仰中,一时间滔滔不绝:“先不说李状元少年高中的惊才绝艳,单是那份视荣华富贵如粪土,舍庙堂而就江湖的气慨,天下有几人及得上?” “还有《佑康逸语》,李状元拼着不做官,就是为了撰写《佑康逸语》造福百姓。此奇书包罗万有,上至天文地理,朝堂纷争,下至贩夫走卒关心的日常琐事,甚至还有每期连载的传奇故事……当今天下,只要识字的人都读过《佑康逸语》,每月十号的发刊日,各地民信局外人山人海翘首以盼,被称为文坛盛事……我难以置信你竟从未听说!” 书生说得太快,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红脸变白脸,李去非手忙嘴忙的情况下不忘递给他一杯茶,书生感激地望他一眼,李去非笑笑,手又摸向云片糕,却摸了个空。 中年人哭笑不得地盯着李去非在布片上摸来摸去的手,可怜一包云片糕自己只吃到一片,其余都进了这陌生人的肚子。眼看李去非还不死心地摸个没完,他顺手就把那叠纸塞进他手里,笑道:“李状元确实了不起。李兄请看,这便是《佑康逸语》。” 李去非一怔,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翻了翻。 也没什么出奇。纸张和装订都极粗滥,印刷质量也不高,好几处字体污损溢墨。共分八页,第一页头上四个大字:佑康逸语,略低处再几个小字:第六十期。然后是几行目录,注明这八页分别有什么内容。粗略看来,第一、二页是议论朝政,褒贬官员;第三页是评说历史,借古讽今;第四页介绍当今著名的文人与他们的新作;第五、六、七页最出奇,居然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什么“某某酒楼新到京城厨师,新鲜菜品推荐”、“某某某家走失京叭一条,送还者重金酬谢”、“某家有子年十八,家世清白人品无瑕,尚未婚配,欲觅家世相当的小姐为偶”……诸如此类上不得台面的鸡毛蒜皮;第八页则是传奇故事,回目俗得不能再俗:“金牡丹误食人参果,大官人借酒解春情”。 翻完了,李去非随手将《佑康逸语》递回中年人,不顾三人期待的眼神,扯过包云片糕的布条,慢慢地拈起残渣放进嘴里,还惬意地咂了咂嘴,仿佛尝到了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 他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倒把三人唬得一怔,通常有本事的人才能恃才傲物,江南卧虎藏龙之地,此人敢不把李状元放在眼里,难道他来头更大?或者,他是官府的人? 想到后一种可能,三人有些懊恼。李逢春在民间人望虽高,毕竟是被皇帝夺去状元封号的弃臣,《佑康逸语》论及朝政失误往往辛辣有余,丝毫不留情面,官府虽然没有明禁,想来也不会鼓励民众争阅。他们刚刚一口一个“李状元”,把《佑康逸语》夸到天上,恐怕已经惹了麻烦。 中年人把《佑康逸语》揣进怀里,朝书生打个眼色。书生会意,收起激昂神色,有些拘谨地问李去非:“李兄可是官场上的朋友?” 李去非摇头,云片糕连渣都没有了,他失望地垮下嘴角。 众人虚惊一场,书生胆气一壮,脾气又上来了,追问道:“那,请问李兄对《佑康逸语》有何看法?” “马马虎虎吧。”李去非心不在焉地应了句,他抓着那张布片抖啊抖,确定抖不出碎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起身要走。 “马马虎虎?”书生怒了,辱及他心中偶像李逢春,天王老子也不行! “站住!”他揪住李去非衣袖,“你凭什么大言不惭?” 李去非本能地夺回衣袖,书生又攥住他衣摆,两人拉拉扯扯,李去非怀中忽然滑出一物,“啪”一声掉落地面。 是本书。 两人的纠缠早已吸引临仙楼上众人侧目,这一声虽然并不响亮,还是有不少人看过去。 书只是薄薄一本小册子,封皮上赫然五个大字—— “龙阳十八式”。 第二章 赵梓樾 能够到临仙楼贵死人的雅座闲坐的都不是穷人,端王朝尚文,有条件的人都读过书,识得字,而只要读书识字的人都晓得《龙阳十八式》是本淫书。并且顾名思义,是本讲述男男“肉搏”姿势的淫书。 -- 第4页 整个二楼静了一刻,静得能清清楚楚听到楼下的嘈杂,呼朋引伴劝酒、男女调笑、店小二长声吆喝“客倌里面请”。 李去非对周遭的变化却似毫无所觉。他弯腰拣起《龙阳十八式》,用衣袖仔细地拂去灰尘,抚平褶皱,再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对书生道:“还有事吗?” 书生一只手尚攥着他的衣摆,闻言飞快放手,脸色阵红阵白,慌乱地拼命摇头。 李去非再看向其余两人,胖子躲避他的视线,低头假装喝茶,中年人不知何时又翻开了《佑康逸语》,将整张脸藏在后面。 李去非微笑,从容坐回自己的桌前。他桌上的菜早已上齐,全是临仙楼的招牌名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他却不举筷,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倒了杯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 整个二楼仍然一遍无声。 端王朝大力提倡礼仪伦理,而“夫妻之礼”为人伦根本,不管背地里有多少人好男风,表面上都装得道貌岸然。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淫书,人人都面色古怪,有清高者立刻转头装作没看到,有好事者偷笑,有激进者面露鄙夷,偏偏都不出声,楼内气氛越来越尴尬。 所以,当由下而上响起的脚步声打破静默,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看过去。 同时眼前一亮。 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一名极漂亮的少年。 他大约十七八岁,穿着青布截衫,头发用布条系在头顶,打扮朴素,一张脸却俊逸神飞,肌肤白得像玉,又比玉多了润泽,双眸漆黑,顾盼间眸光流转,如有实质。 李去非男生女相,仅仅算清秀,这名少年任何人都不会错认他的性别,却漂亮得足以颠倒众生。临仙楼上一时人人目眩神迷,呆呆地盯着他,再一次阒静无声。 少年站在楼梯口游目四顾,像是在寻人,人人心里都在想,不知他觅的是家人、朋友、还是恋人?如此人物的同伴,想必也非凡俗中人。 少年的目光定在一个方向,嘴角向下弯了弯,似乎不耐烦,又似乎无可奈何。他大步走过去,停在一张桌前。 “公子,”他开口的声音清亮,腔调却平板无波,与他的外表不符,不像十七八岁的佻脱少年,倒如同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马车备好了,我们该赶路了。” 数十双眼睛转向少年说话的对象,差点同时掉出眼眶,抽气声此起彼伏,古怪的是,仍然没人言语。 “啪”,突兀的声响过后,有人懒洋洋拖着音调道:“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师傅’。乖徒儿,你总算来了,你师傅我差点以为你被人拐走,要去衙门报案了。” 李去非抬头瞧他一眼,放下喝剩一半的水杯,又伸了个懒腰,终于慢悠悠地站起身。 李去非和少年前脚刚离开临仙楼,仿佛某种禁锢声音的妖法被破除,楼内“轰”一声炸开了锅。 开始还只是嘤嘤嗡嗡地小声议论,逐渐变成大声声讨“斯文败类”,一口咬定那少年是李去非蓄养的娈童,甚至有人不无嫉妒的嘲笑凭李去非单薄的身体只会“暴殄天物”,引来不怀好意的笑声。 没有人留意,临窗座上的一名蓝衣人一直俯视楼下,直到李去非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右手拍了拍腰间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左手在桌面轻轻一按,几乎只眨眼间,人已经从窗口跃出,不见踪影。 又过一刻,一位华服男子带着一行从人步上临仙楼。 华服男子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余岁,面色白皙,一双凤眼眼尾上挑,薄唇微微抿合,神态沉稳。虽然年轻,却自有一股尊贵的气势,令人凛然不敢冒犯。 华服男子出现在楼梯口,稍稍顿足,两名从人不待他吩咐,自动分站两边,守住楼梯口。其余从人尾随华服男子继续前行,选了一处临窗的座位。 他落座前,两名从人先用白绢布擦拭板凳,安放锦垫,又在桌面铺了一层软缎,要来热水,用自家的器皿沏自带的茶叶。 华服男子坐下后,眼风扫向紧随在他身后的一名青衣侍从,微微颌首,似乎示意他也坐下。后者含笑摇头,反而退后了两步。华服男子眉棱骨抽动了下,一把扯住青衣侍从的手,硬把他拉至近处,按坐到自己身旁。 临仙楼内众人先是被华服男子的排场唬住,嘈杂声稍低,待见到他这个不合礼仪的举动,再瞧那名青衣侍从虽然低垂着脸,却是眉目如画,唇边还隐隐有个笑涡,不禁又开始议论纷纷。 众侍从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语,个个面露不忿,华服男子却浑若无事,茶沏好后,更随手递了一杯给青衣侍从。 青衣侍从微笑着伸手去接,耳边传来“李去非”三个字,他的手一抖,笑容不变,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抬起,双手稳稳接过茶杯。 对临仙楼内后来发生的事,李去非师徒自然一无所知。转过街角,李去非越走越磨蹭,再勉强走了几步,便开始拖长声调叫唤:“乖徒儿……好徒儿……亲亲爱徒……赵梓樾小子!” 前方的赵梓樾终于回过头,俊美的脸上木无表情,淡淡地道:“公子有事吩咐?” “说过了,要叫‘师傅’。”李去非干脆不走了,没骨头似地倚住墙壁,抬手掩口,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有气没力地道:“乖徒儿,你师傅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再走。” -- 第5页 走不动?赵梓樾抬眼望了望后方不足二十丈远的临仙楼,再看向摆明耍赖的李去非,也不罗嗦,倒回去蹲在他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李去非装傻:“什么意思?” “……”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乖徒儿,你知道师傅我一向驽钝,最不会猜人心思,万一猜错了,你又因为对师傅我的敬爱不肯指明,以错为对,岂不是大大伤害咱们师徒感情——” “——公子,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赵梓樾打断李去非废话的声音仍然平板,听不出生气或者其它情绪。李去非抬头望了眼欲坠未坠的夕阳,乖乖趴到赵梓樾背上,一面仍不满地嘟囔:“是‘师傅’,‘师傅’!越来越不可爱了,年纪轻轻就阴沉的像个老头儿,白长得那么漂亮!师傅我真心痛啊,想当初你是多么纯真活泼的孩子,不管师傅我把你扔下河还是倒吊起来,被蜜蜂蛰、疯狗追、毒蛇咬……有一次摔下悬崖都能生龙活虎地回来……” 赵梓樾差点一头栽倒,连忙摇了摇头,晃掉脑中悲惨的童年回忆,托着李去非站起身。 李去非很轻,但被他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感觉有点奇怪。赵梓樾忍不住回头看他,眼角却瞄到一闪而过的蓝影。赵梓樾顿了顿,装作一无所觉地回头,迈开大步向前行。 他的记心很好,在临仙镇待的时间虽不长,地形却已熟悉,故意从正街穿到偏街小巷,来来往往兜了四五个圈子,终于抛掉了“尾巴”。 确定没人跟踪,赵梓樾又穿了几条小巷,回到正街,前方不远处停着租来的不带车夫的马车。 李去非似乎唠叨累了,不知何时没了声音,赵梓樾背着他走到马车前,拉车的马儿见到陌生人,惊地倒退两步,喷了两个响鼻,警戒地瞪住两人。 李去非拍了拍赵梓樾的肩头,赵梓樾放他下地,上前挽住马缰,李去非打起车帘,钻进车厢。 车厢内光线阴暗,李去非根本不用眼睛,抽了抽鼻子,循着香气在角落里一堆包裹中毫不犹豫地提出一个,打开。果然,包裹里面塞满了临仙镇特产的各色糕点,正是赵梓樾今天一整天搜罗的成果。 听到车厢内传出的心满意足的叹息,赵梓樾头也不回,一直向下撇的嘴角却微不可觉地向上弯了弯。 放下隔断外人视线的车帘,赵梓樾坐到车夫的位置上,轻喝:“驾——”,熟练地操纵起马车,蹄声得得,载着两人离镇而去。 第三章 芙蓉糕 出了城,东西各有一条官道延伸出去,赵梓樾扬声问道:“公子,我们走哪边?” 车厢内没有回应,赵梓樾回过头,透过车帘缝隙看进去,李去非把他们的包袱叠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倚在上面,手里拿着那本《龙阳十八式》,旁边放着各色点心,就着夕阳余光一边读书一边嚼个不停。 赵梓樾转回头,看了看两条路,觉得西边的路比东边的路路面更平整,于是抖动缰绳,驾车拐上西边那条路。 行出不多远,天已经完全黑了,赵梓樾点着火把插在车头上,放慢马车的速度,打算再走一段,然后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下来过夜。 火把的光摇曳不定,拉出忽长忽短的阴影,官道两旁的树木顶着满树枯枝败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谁?”赵梓樾低喝,扬手一鞭甩向右方的树丛。 马鞭划过空气的风声嘎然而止,鞭上传来拉扯的力道,赵梓樾牢牢握住鞭柄,不动声色地盯住树丛。片刻后,枝叶分开,一人一马缓缓走了出来。 骑在枣红马上的蓝衫男子面容平凡,属于丢在人堆中就找不着的路人相貌,神情更是老实憨厚,笑起来露出八瓣白生生的牙齿。 男子放开赵梓樾的鞭梢,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道:“在下陈九,小兄弟你好,怎么称呼啊?” 赵梓樾斜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用布裹扎的长条状物上停了一停,也不答话,抬手收回马鞭,拉扯缰绳,马儿“咴”一声,小跑步拉着马车前进,将陈九抛在后面。 陈九并不气馁,催动坐骑追上去,又道:“相逢即是有缘,深夜赶路不安全,我们不如结伴同行,也能互相照应。” 他从坐骑上探过半身,笑呵呵地盯着赵梓樾,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赵梓樾终于抬眼看他,俊美面孔仍是木无表情,冷淡地道:“不用了,我们不同路。” “小兄弟说笑了,这条路直通嘉靖城,走这条路的人目的地都是嘉靖城,我们怎么可能不同路?” 赵梓樾不耐烦地微微皱眉,正要再拒绝,身后先一步传出声音。 “好香!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是牡丹园的芝麻酥!” “忽喇”一声,车帘被掀开,李去非钻了出来。 李去非这么冒冒失失地出现,陈九怔了一怔,他所收到的情报里,此人聪明绝顶、行为谨慎,凡事算无遗策,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堆出满脸憨厚笑容,拱手道:“在下陈九,见过公子。请问公子贵姓?” 李去非没答话,也没有还礼,瞪大一双黑白分明女人似的眼眸,眼珠子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又一圈。 陈九的笑容挂得久了,渐渐变得僵硬,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心里也越来越忐忑: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 第6页 想到以此人的聪明,就算看穿自己也不算意外,陈九再也笑不下去,心一横,伸手握住剑柄。 “在哪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差点让陈九受惊之下拔剑出鞘,他吞了口口水,戒慎地望向问话的李去非:“什么在哪里?” 李去非的目光又在一人一马身上溜了一圈,慢吞吞地道:“牡丹园张师傅的独家秘制,酥脆香甜、入口即化的极品芝麻酥,你藏在哪里了?” “……”陈九石化了半晌,等到终于能够动弹,身体还有些不听使唤。陈九动作僵硬的打开马背上的包裹,取出那小袋自己一时兴起购买的芝麻酥,本想递给李去非,转眼却见那美貌少年不知何时下车走到近前,仍然面无表情,从他手里接过芝麻酥,转身交给车上的李去非。 芝麻酥一到手,李去非马上乐得眉开眼笑,笑眯眯的对陈九道:“陈兄是吧?在下李去非,今天能够结识陈兄实在三生有幸!幸何如之!此去嘉靖前路漫漫,陈兄骑马肯定累了,不如到马车上歇息片刻,我*¥#@%……”一番还算得体的话说到后来变成含混不清的嘟囔,李去非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取食,腮帮被芝麻酥塞得鼓起来,脸都变了形。 陈九再一次无法自制的瞠目结舌——这、这难道真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还是他的判断有误,根本认错了人? 李去非又在热情的请他上马车,嘴巴没空说话,不断做出邀请的手势。陈九当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好机会,含笑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 李去非先进了车厢,陈九撩起车帘,正要钻进去,忽然心中一动,瞥了一眼那名令他感觉高深莫测的少年。 赵梓樾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执鞭,火把的光在他白玉般的脸孔上跳跃,美则美矣,却刻板的不像活人。 陈九进了车厢,车帘落下,微微摇晃。 赵梓樾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右手轻轻甩了个空鞭,马儿甩了甩头,迈开脚步缓缓前行。 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进,陈九坐在一角,背靠着车壁,从进来开始,他的眼睛就牢牢定在李去非的身上。 李去非对他的注目似乎毫无所觉,一边往嘴里塞芝麻酥,一边抽空跟陈九闲聊,不外乎是行路风景世事新闻之类。单听他说话,不看他吃得满嘴芝麻的可笑模样,和陈九平日偶遇的普通旅客也没什么大的不同。而且,虽然李去非的脸像女人,但他长着喉结,而且胸部平坦,一袭白衫空荡荡的挂在身上,举手投足也半点不带脂粉气。陈九越是观察他,越怀疑自己真的找错了人。 一小袋芝麻酥很快见底了,李去非拼命撑开袋口,低下头往里看,差点没把脸埋进去,陈九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我包袱里还有芙蓉糕……”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一下剧烈的颠簸,陈九觉得整个人都被弹跳起来又落回车上,李去非干脆一头栽进他怀里。 李去非撞过来的时候,陈九本能的要闪避,以他的身后,即使狭窄的车厢也能从容避开,但他心念转动,身体不偏不倚,任由李去非撞正他的胸口。 “李公子,你没事吧?”陈九吸一口气,胸口些微的疼痛立刻化解,他假意去扶李去非,双手在他胸前胡乱摸索,不出所料,李去非的胸膛和目测一般平坦。 “我没事。”李去非抓住陈九的手,慢慢的坐直身,头撞得有点晕,他晃了晃脑袋,两眼发亮的望着陈九,道:“陈兄刚才说芙蓉糕……” 又一下颠簸,马车似乎硌到大块石头,车内的两个人都失去平衡,同时向侧边倾倒。 陈九垫在下面,李去非的身体压在他身上,这一下砸得不轻,连陈九也差点岔了气。 他顺过气来,李去非还软软的趴在他身上,他的手正巧在李去非腿间。陈九假装挣扎起身,手顺势在李去非腿间拂过,碰到了他以为绝对不会存在的东西。 陈九心下一沉,他果然认错了人。 一旦确信这点,陈九立刻失去跟李去非耗下去的兴致,他半拖半扶的把李去非从自己身上弄起来,丢下一句:“在下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待办,先行一步。”他动作迅速的钻出车厢,跃上跟在马车畔的枣红马马背,也不跟赵梓樾打招呼,一提马缰,那马也不嘶声,载着人撒蹄飞奔,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又过了一会儿,李去非打起车帘,向陈九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失望的道:“就算要走,也该把芙蓉糕留下啊……” 赵梓樾回过头,与平日相同的面无表情像是李去非的脸根本没有被芝麻画成花猫,他淡淡地道:“包袱里有芙蓉糕。” “哪里哪里?”李去非大喜,飞快钻回车里,车厢内立刻又传出稀里哗啦乒哩乓啷各种怪声。 赵梓樾稳坐在车夫的位置,侧头听了一会儿,直到插在车头的火把燃到一半,发出细碎的“噼噼啪啪”声响,火焰跳跃得更欢。 他慢慢回过头,心道:幸得李去非易容术高明,又精于医术,才能把男子的身体特征伪造得足以乱真,才能瞒天过海,没有被揭穿……她是女人。 第三章 江南雪 北斗七星西移,三更已过,正是夜最深,人们放下一切戒备,深眠无梦的时分。尤其是疲累不堪的旅人。 官道侧方一间废弃的破庙,仅有的半扇门虚掩着,门后,架起火堆的枯枝已经燃尽,黑灰不时被夜风拂开,露出几点火星,闪烁几下,再静静的熄灭。 -- 第7页 李去非躺在门后的避风带,那是整间破庙最好的位置,身下垫着厚厚的棉袄,身上又盖了一件,却仍然冷得蜷缩成一团。初冬时节的江南,将要下第一场雪,夜晚已甚有寒意。 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破庙旁,就像是被一阵阵的夜风从黑夜深处召唤而来,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蒙面布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黑影慢慢的踏入破庙,落足无声,火星爆开的微光照出他的轮廓,依稀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没有看一眼睡在角落里的赵梓樾,径直走到李去非身前。 李去非整个身子都缩在棉袄下面,只露出额头和满头青丝,呼吸声轻细均匀,明显熟睡正酣。 蒙面人蹲下身,一把掀开棉袄。 棉袄下的李去非只穿着月白色的夹衣,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忽然失去的温暖,眉头蹙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醒过来。 蒙面人用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她,月白的夹衫仍旧宽大,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征,他顿了顿,扯住李去非的领口,双手一分,就要拉脱她的衣裳。 眼角突然闪过一点红光,蒙面人反应迅速,侧闪、翻身、拔剑一气呵成,等到手掌握住剑柄,才感觉手背上钻心的疼痛。他没空低头查看,五指将剑柄握得更紧,全神戒备随时可能攻上来的敌人。 可是放眼望去,破庙内静悄悄,除了供桌后不知名的神像,根本没有站立的活人。 蒙面人不敢放松,他内功高强,双目能在黑暗中视物,将破庙缓缓扫视一遍,终于发现异样。 角落里的赵梓樾——失踪了!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近得仿佛就在他颈后,气息吹动他蒙面布巾。蒙面人惊骇之下拔地而起,半空中一个前翻,因为心情激荡太过,落地时踩到碎石瓦砾,踉跄后退了数步,才狼狈的站稳了。 刚刚站定,对面传来说话,声音似曾相识,语调却不再平板得像一滩死水。 “我本想放过你……”将棉袄轻柔的盖回仍然未醒的李去非身上,少年直起身,缓慢的回头。 “……是你自己找死。” 赵梓樾转身先出了破庙,蒙面人犹豫片刻,斜睨了一眼李去非,脚步稍移,耳边立刻又听到赵梓樾冷冷的声音:“我虽不想在公子面前杀你,如果你再前进一步,我就顾不得了。” 蒙面人为他气势所慑,竟真的不敢再向李去非走一步。咬了咬牙,他一个箭步蹿出庙门。 破庙外是小片空场,曾经茂盛的灌木只剩低矮的半截,枯黄的野草贴着地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赵梓樾站在空场一端,双手背在身后,淡淡星光洒在他的发上、衣上。 听到脚步声,赵梓樾转过头,仍然是面无表情。倒是蒙面人骤眼见到星光下容色清冽的少年,浑然不似凡尘中人,不禁呆了一呆。 但他毕竟受过严格的训练,立即清醒过来,见赵梓樾没有攻击的意思,手腕一振,抢先一剑刺出! 赵梓樾没有动,一双黑眸平静的看着剑势,蒙面人又喜又疑,喜的是这一剑是他的绝杀,多少成名高手也敌不住;疑的是这少年暗藏古怪,刚才不知用什么方法伤了他的手,或者还有更多花样。 眼看剑尖将抵赵梓樾胸前,赵梓樾的右肩忽然动了动。 蒙面人眼睁睁看着赵梓樾右脚与左脚交错,一旋踵,轻轻巧巧就避开他势在必中的一击,他大惊之下急转过身,左肩穴道一麻,整个左边身子已经废了。 赵梓樾飘然退开,左手仍然负在身后,右手握着尺许长一截枯枝,淡淡的扫了蒙面人一眼,又是一“剑”。 蒙面人这次看得清楚,赵梓樾出剑并不快,剑势也并不强,那截枯枝悠悠然如随风款摆,刺向他的右肩。 蒙面人侧身的同时横剑斩向枯枝,他这把宝剑吹毛能断,何况区区枯枝? “噗”一声,枯枝从剑锋旁擦过,毫厘之差,没有与剑锋相接,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的戳中蒙面人右肩穴道。 宝剑“当啷”坠地,蒙面人无力动弹,不敢置信的瞪着赵梓樾,惊怒交加的道:“‘金针渡劫’!你用的是峨眉派的皑雪剑法!还有昆仓派的迷踪步!不可能!” 赵梓樾随手一振,枯枝断成短短的数截,散落在地,他又用袍袖一拂,一阵罡风吹得地面尘土飞扬,掩盖了打斗痕迹。 “武当派的‘断絮掌’!少林寺的‘袖里乾坤’!不可能!你不可能身兼四大门派绝学!何况昆仑和峨眉乃是世仇,绝不可能收同一名弟子!你是谁?你师父是谁!?” 蒙面人吼得声嘶力竭,赵梓樾不耐烦的走近,正要封他哑穴,听到最后一句问话,顿了顿,破天荒回答道:“我没师父。” “不可能!”蒙面人像是叫这三个字上了瘾,“你年纪轻轻,如果没有名师指导,哪来这般成就?!” 隔得太近,耳朵被震得嗡嗡响,赵梓樾皱了皱眉,也懒得再点穴了,拾起蒙面人的长剑,直接刺向他心口。 “叮”一声清鸣,剑势陡然停住,剑尖刺穿蒙面人衣衫,堪堪触及肌肤。 赵梓樾缓缓收剑,回眸望向破庙。 静了片刻,庙内又传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弹琴,可惜琴艺欠佳,单独听还好,凑在一起却毫无韵律可言,只觉杂乱无章,听得人头晕脑涨。 -- 第8页 那家伙又在“作曲”了!赵梓樾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总算保持住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在生死关头打了个转的蒙面人,冷冷的道:“‘沉酣散’对我没用,我家公子也不是你要找的人,陈九,这次我放过你,没有下次。” 蒙面人陈九望着他的背影,不甘心的喊道:“你师父到底是哪一位世外高人?” 赵梓樾头也不回,甩手掷出长剑,明晃晃的长剑在空中打了几个翻滚,朝陈九当头栽下! 陈九心一凉,闭目待死,却只等到剑柄撞击哑穴,暂时失了声。 “世外高人”?赵梓樾跨进破庙,一眼瞧见门板后盘膝而坐的李去非,琴被安置在她膝上,她一只手掩住打呵欠的嘴,另一只手在琴弦上胡乱拨动。 “世外高人”——不过是一个天生过目不忘,背了几本武功秘籍自己却懒得练,逼迫只懂得花拳绣腿的少年自学成才的自私女人! 不行,怎么又控制不住脾气,忍住忍住……赵梓樾不去看李去非那张挑战他耐性的脸,面无表情的转身,坐到破庙门槛上。 早该想到的,他都能发现陈九暗中施放迷药“沉酣散”,她的医术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中招。她假装熟睡,或者是早有防备,所以任由陈九察验…… 想到陈九企图脱她的衣服,赵梓樾又是一阵愠怒。她毕竟是女子,哪能任人轻薄,就算她真是另有计划,他也顾不得了。 身后传来的琴声仍然难听之极,赵梓樾放在膝头的手忽然一凉,一小朵晶莹剔透的六瓣奇花沾在他的手背上,只眨眼间便化作水滴,顺着肌肤的纹理滑落。 赵梓樾抬起头,漫天星光不知何时变为云层密布,无数朵同样的花儿被仙女的纤纤玉手撒落人间。 “下雪了啊。”李去非站在他身后,喃喃道。 江南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了。 第四章 红衣女 直到天色透亮,大雪仍然扯绵丢絮般下个不停。 赵梓樾套好马车,绕到破庙前的空场看了一眼,陈九已经不在原地,那处地面的雪明显比周围薄一层,显见人走得不久。 陈九的身份呼之欲出,这一去就是大麻烦,依赵梓樾的本心,真是想一剑下去,干净利落一了百了。 可是……马车微微晃动,赵梓樾回头看着正努力往上爬的李去非,她把两件厚棉袄都裹在了身上,肿得像个棉团,抬手动脚困难重重。 他无声地叹口气,伸长手,揪住李去非后领,轻轻将她拎上车。 “乖徒儿……阿乞!”李去非感激地冲他一笑,笑容刚展开,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出来,再也顾不得说话,缩进车厢角落里发抖。 赵梓樾担忧地看了晃动的车帘好一会儿,李去非一向怕冷怕热,身子骨孱弱,可别冻出病来。 担忧归担忧,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李去非颤抖着声音又在催促,赵梓樾只好抖动马缰,驾御马儿上路。 重上官道,行出半里地,大雪已在马车顶部盖了厚厚一层,车夫的位置无遮无拦,赵梓樾头上身上也落满了雪。 雪融化成水,冰凉的雪水浸透他的头发衣衫,赵梓樾却一无所觉,他频频回头。 没有书页的翻动声、糕点的咀嚼声、衣衫摩擦声、千奇百怪连他也猜不出的声音……今天车厢里的李去非一直很安静,太过安静。 透过车帘缝隙,赵梓樾隐约看见她蜷缩在角落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浑身却不停地发抖。 赵梓樾皱了皱眉,缓缓停下马车。 他低头看了眼身上披的大氅。李去非为人古怪,从来不穿棉布之外的织物,却喜欢为他添置绫罗绸缎。他平时根本不穿那些不符合他“书僮”身份的衣服,只有这件大氅宽松保暖,他偶尔还会穿着。 赵梓樾脱下大氅,撩开车帘递进去,道:“公子,把这个盖在身上,可以保暖。” 李去非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东西,一把推开他,牙关打战地道:“胡、胡闹!你以为你、你是神仙?快把衣、衣服穿好。” 她的手碰到赵梓樾的手,冷得简直像冰块,赵梓樾眉头皱得更紧,反手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 李去非感觉一丝暖意从失去知觉的右手传来,迅速蔓延游走全身,僵硬的身体随之变得暖洋洋,仿佛浸泡进一大桶温度适中的热水里。 她舒服地长吁一口气,明白是赵梓樾在耗费内力为她驱寒,虽然这种行为很不明智,但身为人家师父也要体谅徒弟的孝心……她慢慢地合上眼…… “救命!” 一声惊呼将李去非浑沌的意识又拉回来些许,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轻道:“你听到什么没?” 赵梓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没有。” “……像是有人叫救命……” “是你的幻觉。” “……哦。”李去非垂下头,呼吸平稳,彻底陷入睡眠。 赵梓樾又驱动内力在她体内走了一圈,缓缓收功,李去非熟睡的面孔上已有红晕。他不放心地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确定是温热的,才满意的把大氅盖在她身上。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呼救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竟连飘雪的寒风都无法驱散,李去非睡梦中似乎也听到声音,不安地动了动。 -- 第9页 赵梓樾抿了抿嘴角,反身跃出马车。 官道外,一个红色的身影正在蹒跚前进。 那是个红衣的年轻少女,约十六七岁,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大眼水光潋滟,琼鼻樱口,极为美貌。 少女乌鸦鸦的长发已经挂满雪花,嘴唇也冻得发紫,行动间四肢僵硬,显见得在雪地中行走不只一时半刻。 “救命啊!有人没有?救救我!”少女边走边断断续续地叫唤,不时惊惶地回头张望,却只能看到白茫茫一遍。 “救——” 一脚踩滑,少女重重地栽倒在雪地里。 她仆倒在积雪中,上气不接下气,口鼻间尽是冰寒,手脚已经麻木,试了好几次都起不了身。 她是不是要死了?少女撑起身体,双臂乏力,又倒回雪地中,绝望地想。 她会死在这里,整个冬天都没有人知道,直到明年春天雪化了,尸体才重见天日…… 不行!她不能死!她死了爹怎么办?她不能就这么死! “爹……”少女微弱地叫着,一双手臂像是忽然又有了力量,慢慢地支撑起身体。 头一点一点地抬高,少女的眼角瞥到一样东西,让她瞬间停住动作,激动地发抖。 那是一双脚。 一双穿着布鞋的脚。 不是官靴,就肯定不是追赶她的人——是来救她的人! “救救我!” 密匝匝的落雪让视野一遍模糊,赵梓樾循声而去,虽然脚下软绵绵的浑不受力,几个起落,他还是寻到了呼救声的来源。 他先观察了片刻,看着少女筋疲力尽仅恁意志仍不放弃挣扎求生,听到她的自言自语,终于现身走过去。 他走到趴在雪地中的少女面前,听到她惊喜交加地又叫了一声。 少女抬起头,一张糊满雪花和泪水的脸望向他,似乎呆住了。 赵梓樾早就习惯了人们第一眼见到他时的种种反应。他这张脸几乎可以充作人性的试金石,见多了男人女人被这张脸所惑的种种丑态,只有一个人,唯有那个人能无动于衷。 赵梓樾怀念地抬头望向漫天落雪,初遇李去非时,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神……神仙……”女声打断赵梓樾的回忆,少女用做梦般的神情看着他,叫道:“神仙救我!” “闭嘴。”赵梓樾低下头,冷冷地道:“你很吵。” 他俯身攥住少女右臂,一把提起来,担到肩上,少女尖叫一声,他毫不犹豫地封住她的哑穴。 少女像是终于醒悟这个长了一张神仙面孔的少年根本没有半点慈悲,无声地拼命挣扎。赵梓樾理都不理,扛着她走回官道,将人放下地,解开她的哑穴,转身就走。 少女怔忡地望着他的背影,刚想出声叫他,想起他说她很吵,又赶忙闭上嘴。 她左右望了望,虽说是上了官道,知道了回家的方向,但路途遥远,又积雪路滑,凭她的脚力不知还要走多久。况且这场雪下个没完没了,没等她走到家可能就冻死了。 踌躇半晌,少女咬住下唇,挪动脚步,跟在赵梓樾身后。 赵梓樾袍袖拂过,车夫位置上的积雪被罡风吹得无影无踪,他坐回原位,无视那名尾随而来的红衣少女。 “神仙……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 “走开。” “……小女子家在嘉靖城,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滚。” “大哥!”少女攀住马车前辕,尖声叫道:“大哥我求求你,救人救到底……” “闭嘴!”赵梓樾轻喝,身后车厢内传来微响,该死,还是把她吵醒了。 他恼怒地瞪一眼半身都挂在马车上红衣女,要不是怕她吵醒李去非,他才懒得救她。 真该让她自生自灭! 红衣少女惶恐地止住叫声,巴住车辕的身体抖得厉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冰雪,还是眼前少年比冰雪更森寒入骨的目光。 赵梓樾刚想点红衣少女的穴道,李去非的声音传来:“乖徒儿,你在和谁说话?” 车帘稀开一条缝,李去非哆哆嗦嗦地凑到缝隙前,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看到红衣少女,她眼前一亮,掀开车帘,也不顾扑面来的夹雪寒风,笑眯眯地向红衣少女挥手。 赵梓樾急忙侧身为她挡住寒风,头也不回地道:“只是不相干的人,我马上就打发走。公子你再睡会儿。”肩头忽然感觉重量,他转过头,却是李去非把大氅披到他肩上,双臂绕过他的颈项为他结系带子。 李去非的身体挂在他背后,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软绵绵的触感让赵梓樾倍觉不自在,她的吐吸轻轻喷在他颈后,更令他汗毛直竖。 似乎漫长的煎熬过后,李去非收回手,赵梓樾立刻直起腰拉开两人的距离,心头不知为何烦躁得厉害,眼角瞥到那红衣少女竟敢瞪大眼睛呆呆地盯着他们,赵梓樾冷冷一个眼风扫过去,吓得她飞快别开头,一双手却仍是死死地紧抱车辕。 赵梓樾向前倾了倾身,李去非太了解他,知道他想做什么,抬高手臂搁在他肩膀上。赵梓樾立即止住动作,面无表情地斜睨了她一眼,李去非只是微笑。 “好漂亮的小姑娘。”李去非歪着头打量红衣少女,笑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里干什么?需要帮忙吗?” -- 第10页 红衣少女似乎被赵梓樾吓得厉害,扭头不敢看他们,听到李去非的话,背影僵了僵,像是难以置信。李去非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回头。迎接她的是李去非的笑容,虽然稍嫌懒洋洋和不正经,却是与赵梓樾截然不同的和颜悦色。 这点久违的善意让可怜的小姑娘千般委屈万般伤痛同时涌上心头,“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六章 嘉靖城 嘉靖城。 端王朝南北以长江为界,都城北郢虽在北面,南面人物俊秀文采风流却更胜北地。嘉靖城是南方大埠,长江水绕城而出,如玉带环腰,整座城依名山“滴翠峰”而筑,又如锦屏蔽日,温山软水景物旖旎,即便在步步风景处处诗的江南,嘉靖也堪称一绝。 嘉靖城南门洞开,几名守门士卒忙着检查过往客商的路引,他们身侧,一辆探亲归来的马车不疾不徐地驰入城中。 驾车的少年头戴斗笠,雪停了也不摘下来,一张脸遮得只看到秀气的下颌。少年身上衣衫甚为单薄,却不见半分怯冷情态。 马车是车行出租的最便宜的那种,连灯笼都不带,蓝底白花的布帘在风中微微晃荡,显见得遮风挡寒的作用也不大。 车厢内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左边的红衣少女抽泣着诉说,而她的听众,右边那位裹了两件厚棉袄,臃肿得像个棉包的年轻男子,正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不停手地往嘴里塞糕点。 陈氏碗豆黄……美味啊……李去非咽下最后一口,只觉满口余香,忍不住伸出舌头舔嘴角的残渣。还是不过瘾,本来半眯的眼睛睁大了,盯住少女手中的最后一块。 “……我爹来信说病情加重,我实在放心不下他老人家……”少女说到动情处,抬起红通通的泪眼,却陡然对上李去非贪婪的目光,吓得一缩。 “小红呀……”李去非笑得见牙不见眼,手脚并用往少女身边凑。 “我不叫小红,我姓许,叫青青。”少女再次声明,同时拼命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 她逃,李去非锲而不舍地追。 “李相公……”少女退无可退,背抵住车壁,双手紧紧抓住领口,惊惧地问:“李相公,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当然是想……”李去非涎笑,伸手。 车厢内响起一声尖叫。 马车正行至嘉靖城繁华街区,叫声引得路人侧目,赵梓樾目不斜视,平板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公子,前面有家客栈,你先进去歇息,我把这位姑娘送回家后再来找你。” “哦。”随着答应,一只握着碗豆黄的手撩起车帘,李去非探头出来觑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速度快到令人怀疑她根本什么都没看清。 顿了顿,车帘再次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红衣女子许青青望着赵梓樾的背影,怯怯地道:“两位的恩情,小女子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既然来了嘉靖城,就请到小女子家里歇息,也好让小女子聊表心意……” 不等她说完,赵梓樾冷冷地打断道:“不用了。” 许青青被他毫不客气的一句话顶回来,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不敢再说,默默地回到车厢里。 赵梓樾却听到她改向李去非恳求,皱了皱眉,再听到李去非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家徒儿说了算,他说不去就不去”,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许青青无可奈何地瞧着李去非吃完碗豆黄,意犹未尽地舔手指,她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偏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还有……她转过头,透过薄薄的车帘,赵梓樾挺拔的背影清晰可见。回想起雪地里以为自己濒死那一刻,蓦然抬首,出现在冰天雪地间神仙一般纤尘不染的美貌少年…… “小红,你的脸红了。”李去非要笑不笑,状似随意地道,又伸手到包裹里选糕点。 “啊?哦。有、有点热……”许青青慌忙抬手捂住脸颊,结结巴巴的道,见李去非挑挑拣拣甚是认真,神色间似乎没有特别合心意的糕点,灵机一动,道:“李相公吃过白糕吗?” “白糖糕?”李去非立刻感兴趣地看向她:“那是什么?” “白糖糕是嘉靖特产的一种美味糕点,刚刚蒸熟的时候最好吃,一口下去温软香糯,甜而不腻,吃十个八个都不嫌多。”许青青偷瞧李去非的脸色,忍笑道:“我爹以前是酒楼里的糕点师傅,最擅长做白糖糕!” 许青青话刚出口,车厢外赵梓樾的眉头再次皱成褶子。不出他所料,李去非立刻接过话,先问明许家的住址,接着拍胸脯保证住到她家,至于赵梓樾反对,“徒弟大还是师父大?当然我说了算!” …… 又要修改计划了!赵梓樾泄愤似地高高扬起马鞭……不过,听她的声音这么精神,总算没有冻出病……无声地叹口气,赵梓樾甩了个空鞭,另一只手轻轻抖动缰绳。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马儿歪了歪脖子,悠闲地迈开步伐。 赵梓樾驾走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一辆崭新的豪华马车缓缓驶进嘉靖城。 拉车的是四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红漆描金的车身被雪光映得更为鲜艳夺目。 马车停在片刻前赵梓樾相中的客栈门外,车夫先下了车,坐在他右方的一名衣着光鲜的仆役半转身,轻巧地打起大红猩猩毡的车帘,轻声道:“公子,嘉靖到了。” -- 第11页 车厢内静无声息,他耐心地等了片刻,车内终于传来一声低应,两名仪表不凡的男子一前一后钻了出来。 赫然是曾在临仙楼现身的华服男子与他的青衣侍从。 循着许青青的指点,马车停在小巷中段一户人家门前。刚停稳,青青已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拍门高呼:“爹!爹!女儿回来了!” “咣当”一声,大门应声而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迎出来,满脸闪闪泪光,与泪光闪闪的青青对望一眼,同时扑上抱成一团。 “女儿……你总算回来了……爹不是在做梦吧……呜呜呜呜……” “爹……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呜……” 这两父女泪水像有流不完的眼泪,边哭还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他们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说到动情处又是一阵更强的爆发。 李去非看了一会儿,不知何时是个头,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干脆缩回车厢里读她的《龙阳十八式》。 赵梓樾却是练武的人,耳聪目明,将两父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转头想看一眼李去非,头转到一半,忽然又停住,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许青青终于想起还有两个人时,回头见到的就是这般景像:半新不旧的简陋马车,坐在车夫位置浅眠的少年,大片刘海遮住他白皙如玉的额头,鼻梁到唇的轮廓隽秀,难描难画。雪后初晴的日光底下,赵梓樾的脸上似乎笼着一层浅淡柔和的光芒,与他清醒时锐利如刀锋的美貌截然不同。 许青青看得有些痴了,不知不觉踮着脚走上前,遏止不住想触碰赵梓樾的冲动,颤抖着伸出手……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李去非从车厢里探出头,握着许青青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研究掌纹,又像是在数她指根浅浅的小涡,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外面好冷,是要叫我们进去吗?” “啊?”许青青尚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神不守舍地看向李去非。李去非抬起头,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 “啊!”许青青在她的目光中猛然醒过神,一把抽回手,窘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道:“是!是!请两位跟我来!” 许青青转身带路,心慌意乱下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踉跄站稳了,她不敢回头看两人的脸色,在老父诧异的目光中,一路直冲进屋。 李去非一直微笑着瞧着她的背影,又向许老爹颔首示意,再转头看向赵梓樾。 赵梓樾的眼睛却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目光清醒到十分,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生气了?”李去非端详他的脸色,陪笑道:“师父也是想着咱们盘缠不多,要省着用,住在小红家省饭钱又省店钱,有什么不好?” 赵梓樾哼都懒得哼一声,直接跳下车,向她伸长手。 自知理亏,李去非难得不多话,先把《龙阳十八式》宝贝地贴身揣好,乖乖地伸手抓住赵梓樾,任他把自己扶下车。 第七章 思无邪 令李去非失望的是,许家缺少做白糖糕的材料,此刻天色已晚,外面的集市也早就结束营业,她垂涎的白糖糕只有等待明天了。 虽然没有美味糕点,青青父女仍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款待恩人。可惜李去非对正餐兴趣不大,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倒是赵梓樾正在发育期,捧场的将饭菜扫荡一空。 饭后主客闲聊,许老爹千恩万谢,几次差点下跪磕头,厚脸皮如李去非也忍不住赧然,只好谎称旅途劳累需要早些休息。体谅两人风尘困顿,两父女又急忙准备热水给两人沐浴。 赵梓樾后洗,从热气腾腾的澡间出来,按主人的指点,推开了客房大门。 “吱”一声轻响,床上包成粽子的李去非再往被窝里拼命缩,只露出一把乌发,闷声闷气地道:“快关门,冷……” 赵梓樾盯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退至天井中。环顾四周,四间瓦房围绕一个小小的天井,除了饭堂,青青父女一人一间房,余下一间便是眼前的客房。 他拉拢房门,转身向外走。 没走几步,身后房门开启的声响和着李去非的声音传来:“这么晚还不睡,你去哪儿?” 赵梓樾头也不回:“我去马车上睡。” “胡闹!这么冷的天,你会生病的!跟我回房睡。” 赵梓樾抿了抿嘴角,没有答她,脚下也不停。 “赵梓樾!” 李去非的声音难得的带了怒气,没有了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软绵绵拖腔,便似乎不再漫不经心,不再像是世人于己无关,万事不萦于怀。 赵梓樾心中一动,顿足回头。 他身后的李去非只披着一袭单衣,赤脚站在房门外,冷得微微颤抖,一双黑眸却一瞬不瞬地怒视他。 耳边“轰”一声响,赵梓樾还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已经自发行动。 三步迈到李去非身前,一把抱起她,赵梓樾两步跨进屋一步到床前,将她整个人塞进被窝里,自己也伸进一只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灌输真气。 李去非却反握住他的手,瞧着那少年横眉竖目却仍然俊美的脸,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事。睡吧。” 说完便合上双目,手却仍握着他的手。 赵梓樾低头看着她的手。 他当然能挣开。她本就握得不牢。 -- 第12页 他轻轻挣脱,闭着眼的李去非却忽然向大床内侧挪了挪,留出可供一人睡卧的空位。 赵梓樾盯了她许久,翻身上床,静静地躺在她身侧。 睡不着。 远远的,正街方向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一更、二更、三更。 赵梓樾闭着眼,却没有半分睡意。 闭着眼,往事仍历历在目。 遇见李去非,是在五年前……赵梓樾皱了皱眉,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十二岁以前,家道殷实,父亲是镇上首富,虽然母亲早逝,却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打小就宠上了天。他生性聪颖,却过于好动,不耐烦成天坐着读书,父亲便请了人教他练武。 他闻一知十,学武进展神速,很快打败了父亲请来的武师。他还是个孩子,忍不住炫耀,跑到镇上赶鸡斗狗,挑衅路人,三拳两脚把人放倒后,得意的哈哈大笑。被他招惹的人也半点不生气,灰头土脸地陪笑,夸赞樾少爷是武学天才,樾少爷天下无敌。 他那时候并不懂,武师也好,路人也好,并不是输给他的花拳绣腿,而是输给他父亲的财势。 他被宠坏了,保护得滴水不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直到那一天突然来到。 不过是一夜之间,父亲病死,常常流着泪说他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舅舅翻脸骂他是野种,前一刻他还在父亲灵前懵懵懂懂地磕头,想着死是什么,是不是以后再不能见到父亲的笑容,下一刻已经被赶出家门。 根本来不及恨,只是困惑,他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向镇上的居民求助,所有人都厌恶地推开他,语气尖酸恶毒,孩子们朝他投掷石块,曾经笑着夸他天下无敌的人们铁青着脸,摩拳擦掌地包围住他…… 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怕,而他真的不明白。即使流落街头,为了求生的本能去偷窃、行骗,和野狗打架抢食,他仍是不明白。他拼命地苦苦地惶恐地思索:他所熟悉的世界究竟去了哪里?他以往的生命是一场梦吗?抑或此刻才是身处噩梦?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到底是因为什么? 被人摁倒在雪地里殴打,鲜血缓慢地从头顶蜿蜓而下,仿佛某种恶心的虫豸爬过。血糊住了眼睛,当视界里所有一切都变成血红时……他忽然有了答案。 原来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变过,它从来都是污秽血腥残忍恶意的,他以前不懂,是他的错。 所以他活该。 想通了,他反而释然了,甘心放弃,任绝望的毒藤一圈一圈扼紧他的颈项,直到呼吸断绝…… 可是,她出现了。 披着一袭白衣,施施然从落雪深处走来,洁净如一片新雪。 如同这肮脏的世界唯一仅存的一分洁净。 赵梓樾张开眼,慢慢地转头,凝视侧方的李去非。 她睡得正熟,散开的发遮住半边脸颊,微微张着嘴,口唇间的几绺发丝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易容的药物已全部清洗干净,皮肤光洁,没有了那个碍眼的假喉结,下颚延伸至颈项的弧线流畅,胸前柔软的起伏…… 赵梓樾陡然转头,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翻身跳下床。 他走出两步,停住,又倒回床边,眼珠斜向上望,借眼角余光将李去非的被子拉高到下巴。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他立刻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来,快步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关门声很轻,赵梓樾的脚步声更轻,更轻更轻,雪花飘落的声音。 外头又下雪了。 雪光透进屋内,李去非静静地睁开了眼。 第八章 抢民女 许青青醒来的时候,屋子被窗户透进来的雪光照得通亮。她再也睡不着,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天刚蒙蒙亮,约莫只是寅时。雪已经停了,天井里堆了厚厚一层,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枝丫上颤巍巍地担着大片积雪,偶尔抖落些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许老爹的房间和客房都很安静,其他人似乎还在安睡,做早饭还早,许青青想了想,决定先扫雪。 找出条帚扫净地面积雪,许青青累得气喘吁吁。歇了片刻,她记起李去非他们的马车停在门外,想必马车上也积了不少雪,于是提着条帚走到门前,拉开大门。 门一开,明晃晃的雪光迎面袭来,许青青不由地闭了闭眼,慢慢地适应了光亮,再睁眼看出去。 黑色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右侧,拉车的马被赵梓樾牵进了屋,现在拴在厨房后面,所以门外只剩下车身。 许青青走近马车,先举高条帚,把车厢顶部厚厚的积雪扫下来,再清扫车身上斑斑点点的小块积雪。 车夫的位置已经被积雪淹没,许青青费了好大劲才扫除干净,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累得双腿发软,干脆坐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许青青迟钝地想到这个位置是赵梓樾坐过的,她正坐在赵梓樾坐过的地方。因劳动而红肜肜的脸变得更红,明知身边没有人在看,她还是害羞的别过头。 这一转头,偏巧一阵微风徐来,车帘起伏,车厢内的身影若隐若现。 许青青呆住,风停,车帘遮住视线。 她呆了半晌,伸手去撩开车帘,身不由己地钻进车厢。 赵梓樾平躺在车厢内,右臂抬上来遮住眼睛,呼吸缓慢悠长,左腿半屈,左手随意地搭在膝头上。 -- 第13页 雪光从车帘透进来,车帘晃动,光影晃动,他就像沉在浅浅的水底,波光在脸和身体上方荡漾。 许青青缓缓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他遮住眼睛的右手。 那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手指修长,指节处似乎有薄薄的茧。 她看得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慢慢慢慢地低下头,一点一点地接近。 唇将要触到手指,耳边忽然响起赵梓樾清清冷冷,如同坚冰碎玉撞击的声音:“你这么想死吗?” 许青青只觉一股大力扑面涌至,整个人倒飞出车厢,“啊”一声惨叫,四仰八叉地摔到雪地中。 这一跤摔得太狠,四肢百骸似乎都摔成了碎片,许青青无声地呻吟,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疼痛和眩晕。 模糊的视界中,她看到赵梓樾站在车头,抬首似在仰望天空,眼角也没有瞄向她。 过一会儿,少年抬右手拍了拍左袖,眉间微微褶皱,像在抚去什么不洁之物。 许青青晕了过去。 门内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赵梓樾耳尖地听出李去非的声音,眉头皱得更紧,跃下车。 他落足在昏迷的许青青身旁,低首看她。 平心而论,许青青闭着眼的样子很美,她本是个美人,红衣与白雪相映,愈发衬得人面桃花。 赵梓樾看在眼里,却只觉厌恶。 不过是又一个觊觎他皮相的浊物,早在她第一次碰他他就该给她点教训,如果不是李去非抢先一步阻止…… 风刮进院内,大门“嘎吱嘎吱”地前后晃动,李去非和许老爹的声音越来越近,赵梓樾偏头睨了眼刚才把许青青扫下马车的左袖,无奈地弯下腰,用左手去抱人。 手将要触到许青青外裳,身后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吆喝。 “快快,别又让小娘们儿跑了!” “跑不了,兄弟们都看着呢!” “屁!她上次不是在你们手上跑的?一帮没用的东西!” “是、是,我们没用,衙内,衙内您息怒……咦,外边有两个人,啊!躺在地上的像是许姑娘!” …… 赵梓樾慢慢地收回手,直起身,没有回头。 “王八蛋小子,你想对我的美人做什么?!” 赵梓樾将双手拢入袖中,上身微向后仰,慢慢地车转身。 来人约有二三十名,当中一人衣着华贵,面带骄横,应该就是其他人口中的“衙内”。 端王朝俗例,官员之子称“衙内”,本是百姓爱屋及乌的敬称,奈何这些公子少爷知书达礼的少,仗势欺人的多,“衙内”一词便成了贬义,人人闻之色变。 这位衙内骤然看清赵梓樾的相貌,原本凶恶的神情转为呆滞,直愣愣地盯着他,眼也不眨。他身后的狗腿们也全都傻了眼,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雪地里一时阒静无声。 赵梓樾一眼扫过,忽然拔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到屋顶上,积雪刚好滑落一片,露出白色雪层下黑色的屋瓦,他青色的衣袂随风鼓荡。众人呆呆地随着他的身影抬头,仍然没有人说的出话,半晌,传来一声“咕”,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 赵梓樾故意露这一手是有原因的。李去非滥好心,不问情由就捡了许青青回来,一个女子独身出现在荒野必有内情,许青青那番说辞拙劣不堪,倒是与老父重会时情难自禁,被他在旁听到了真话。 官家子弟强抢民女,不算新鲜,民间传说戏曲版话早就用滥的题材,下面这位衙内应该就是嘉靖城府尹冯彰的独生爱子。 赵梓樾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冯衙内。他幼时顽劣霸道比冯衙内有过之无不及,虽然因为年纪尚小不懂得欺男霸女。后来流落街头,他的相貌便是招祸的根源,几次险相还生后,他便学会了从人们的一个眼神分辨他们是否对他心怀不轨。 如许青青,如冯衙内。 他故意表演轻功,就是警告冯衙内,许青青会怎样与他无关,他救过她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如果冯衙内够聪明的话,乖乖带许青青走路。别人的事他不管,但不要妄想再来招惹他。 果然,冯衙内接触到赵梓樾如冰似雪的目光,猛地打个寒颤,背转身叱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帮饭桶,还不快把我的小美人带回去!” 众狗腿被他喝回了魂,磨磨蹭蹭地上来搬抬许青青。有人忍不住又抬头痴看赵梓樾,凑到冯衙内耳边,自以为拍对马屁:“少爷,要不要连那小子也……” “滚!你不要命我还要!”冯衙内一脚踹开倒霉的马屁精,根本不敢再看赵梓樾那张令他想入非非的脸。多大的头带多大的帽子,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单凭那手轻功他就知道这少年不是他动得了的。 一众狗腿不敢再多话,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许青青,簇拥着她逃跑一般迅速离开。 第九章 名份定 李去非一觉醒来,换好衣服推门而出。 雪停了,天井里光线明亮,积雪被清扫过,露出潮湿的土地。她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神清气爽。 “李相公。”许老爹笑呵呵地从长廊尽头的厨房出来,远远便招呼道:“我做了早饭……” 没等他说完,李去非双眼亮晶晶地截断道:“白糖糕吗?” “……不是。” -- 第14页 李去非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加掩饰的失望,许老爹是老实人,立刻觉得对不起大恩人,连忙道:“等市集开张,小老儿马上去买齐佐料,中午一定让李相公尝到小老儿亲手做的白糖糕!” 李去非大喜,仿佛眼前已出现白糖糕鼻间闻到香气嘴巴尝到味道,开心得向许老爹大大作了个揖,唬得许老爹赶忙来扶他。 李去非这一低头,忽然看到地上屋顶和屋顶上赵梓樾的影子,他讶然抬头,正见到赵梓樾从屋顶一纵而下。 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滚,赵梓樾清瘦的身姿潇洒如鹤,轻盈地落到许老爹身后。 许老爹顺着李去非的目光回头,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的赵梓樾唬得退后几步,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赵哥儿,小老儿年纪越大胆子倒变小了。赵哥儿来得正好,小老儿做好了早饭,就等你和青青。对了,赵哥儿有没有看到青青丫头?” “没有。”赵梓樾淡淡道,眼光掠过许老爹,停在他身后的李去非脸上。似乎脸色比昨天差,赵梓樾觉得她苍白得碍眼,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温度适中。他还是不放心,又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心,慢慢地摩挲到温热。 许老爹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两人,莫名有些尴尬。怪事,明明两个都是男人……他又想起昨晚李去非一口一个“乖徒儿”,赵梓樾偏自称书僮,两人相处却既不像师徒又不像主仆……摇了摇头,许老爹心道,恩人虽然是好人,脾性却有些古怪啊。 老人呆不住,干脆走开去找女儿。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轻声道:“他走了。说吧,你把小红怎么了?” 赵梓樾不答,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埋着头,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她抽出手,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一边道:“许老爹的鞋是干的,也不觉劳累,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是小红的话,她知恩图报,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她打扰了你,还是……轻薄了你?” 赵梓樾蓦地抬头,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李去非并不生气,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道:“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就算举止不当,你也不该对她动手。” 赵梓樾别开头,闷闷地道:“与我无关。” “哦?” 李去非眉梢一挑。 赵梓樾顿了顿,道:“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李去非仅一怔,心念转动间,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开门便是一阵朔风,她刚想抬袖遮面,人影一闪,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 李去非踮起脚尖,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乱的脚印,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旁边扔着一柄条帚。 脚跟缓缓着地,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 寒风仍在迎面扑袭,赵梓樾的发丝,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 “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赵梓樾回过头,讶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她额头。李去非却“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她说,“罢了。” 她打开他的手,用力很重。 赵梓樾不觉得痛,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 她说“罢了”,声音很轻,他的胸口深处某个地方,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痛得他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只懂得发呆。 什么“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错身下了台阶,大步走进雪地。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 李去非顿住脚,仰望门楣上方“一方父母”四字金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抽出腰间折扇,就要迈上台阶。 右臂被紧紧抓住,赵梓樾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去非没回头,笑道:“入府衙,拜会一方父母,顺便把你的未婚妻领回来。” 箍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赵梓樾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李去非仍是笑,“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父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和你也算相配。” “不可能!”赵梓樾断然拒绝。 “嗯哼。”李去非倒转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慢吞吞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乖徒儿,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赵梓樾仍是被激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妻子他会如此愤怒,甚至——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 -- 第15页 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强抑止怒意,沙哑地道:“你不是我师父。”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师父”上,然后用不到一刻钟,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帐话……是的,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将来……永远都会维持原状!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赵梓樾,莞尔一笑。 “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僮?也罢,就算你是我的书僮,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见赵梓樾又要张口,她抢先道:“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僮?你若不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书僮,那……你我算何种关系?”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是啊,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虽然自称书僮,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那么,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相依为命五年,她教他养他,亦师亦母亦姐亦友,他心存感激,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从未思及其它。他见识过人间丑陋,蔑视所谓世俗道德,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他一向以为,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他却忘了,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不是师徒不是主仆,当她有所置疑,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 赵梓樾生性本来激烈,易怒易乐大喜大悲,却因为幼时的遭遇,跟随李去非后拼命压抑自己,装作冷面冷心。此刻思绪繁杂纷乱,失去了控制力,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过气……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轻轻拨开他抓住她的手,赵梓樾惶恐地、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李去非背转身,举步走上台阶。 “你既不是我什么人,也没必要再跟着我。” “罢了。” “你走吧。” 又是“罢了”! 胸中被揪扯的疼痛更甚,让赵梓樾想嘶吼,想责问李去非,“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又怕,怕他得回的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答案。 赵梓樾立在雪地中,眼望李去非拾阶而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脸色愈发惨白,突然一顿足,青色身影飞跃上对面一幢民居屋顶,兔起鹘落间已不见人影。 “什、什么人?!”扫雪的差役瞥眼间看到,“刷”一声拔出腰间钢刀,快步赶到赵梓樾跳上屋顶的房屋前张望。人影不知所踪,脚下却感觉有些凹凸不平,差役低头再看,倒抽一口冷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对深深脚印! 偏他受的惊吓还没完,一口气刚吸进肚里,府衙方向传来的击鼓声又让他情不自禁再发出“咝”一声。 “咚!咚!咚!” “一声告民,两声告官,三声冤重,青天开眼”。 卯时一刻,鸣冤鼓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嘉靖府衙前,天空中,厚重的云层缓慢合拢,不见阳光。 第十章 丞相字 三声鼓响过,公堂敞开大门,青天白日照壁闪闪发亮,穿着整齐公服的皂隶排开两列,水火棍把硬梆梆的地面敲得山响。 冯知府一摇三摆地从后衙出来,人未到声先到:“将击鼓人带上来。” 李去非被一把推进公堂。 真是粗鲁。她嗔怪地斜了一眼身后魁梧如熊罴的衙役,及时上前两步,避开他再次伸出的熊掌,抬头望向堂上。 公案后坐着官服的冯知府,身后一左一右立了两人,左边的青年仆从打扮,低着头看不清脸,右边是一名中年儒生,眉眼间透着精明。李去非的目光分别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猜到右边那人是冯知府的师爷。至于左边的青衣人……她先是蹙起眉,旋即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心道,天幸这人在此,赵梓樾犯的错还能弥补。 衙役上报道:“大人,击鼓人带到。” 冯知府点头,也不看李去非,举手落下,惊堂木响亮地击在公案上,两列皂隶立刻配合地敲打水火棍,齐声沉喝:“威——武——” 这一整套有个名目叫“杀威”。端王朝律例,刑讼是不能已而为之,为免小民因为鸡皮蒜皮的事也去告官,凡原告必先杀其威,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皂隶的沉喝和水火棍的敲击停止后,冯知府觉得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不禁咳嗽了一声,忍住揉耳朵的欲望,第一次正眼看向堂下的原告,然后怔了怔。 通常“杀威”过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民会吓得双股战栗当场下跪,就算乡绅巨贾也不免脸色发青,面对着公堂代表的赫赫天威国法百里百里,再心志坚定的人都要肃然起敬。 但显然,今天遇到了例外。 堂下立着一名书生,端王朝弘扬文治,秀才与七品官员同级,公堂上免跪。 那书生头戴秀才巾,长发却随意地挽在脑后,想是怕冷的厉害,身上穿了不知几层棉袄,鼓鼓囊囊像个棉团,愈发衬着一张脸小得出奇,五官清秀娟好如女子。但你说他怕冷吧,手上居然还执着一柄折扇,还时不时把折扇挥开,故作潇洒地扇一扇。 更令冯知府微怒的是,那书生竟毫无敬意地直视他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一张肖似女人的脸上笑容可掬。 那书生微笑着拱了拱手。 “丞相大人门下,闲人李去非拜见冯大人。” -- 第16页 丞相门下?冯知府心里打了个突,怒气烟消云散。 当朝丞相秦辅之,佑康三十二年榜眼,李逢春挂冠而去后钦赐为状元。一年后圣上更力排众异,将他以二十三岁之龄直接擢升至六部九卿之首,成为端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秦辅之也并未辜负圣上的知遇之恩,任丞相六年来,端王朝边关战事不兴,内里政通人和,国运昌隆百姓安居,所以不但圣眷不衰,民间口碑也是一遍赞誉。前朝有句俗语:“丞相门下七品官”,意思是丞相门下的奴仆也能狐假虎威,堪比七品官员。到了本朝,这句俗语被改成:“丞相门下三品官”,一下子升了四级,由此可见秦辅之权势声威之盛,真正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任丞相无可比肩。 想到这里,冯知府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顶上的乌纱帽——一个嘉靖城的知府,也不过区区四品而已。 冯知府正神游物外,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脊背一震,神色又恢复威严,沉声道:“堂下秀才自称是丞相门人,可有凭证?” “凭证……”李去非蹙起眉头,似有些犹豫,冯知府心头大松,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若无凭证即是冒充!大胆秀才,胆敢冒充当今丞相门人,该当何罪!” “威——武——”两排皂隶适时出声吆喝,伴随水火棍“乒乒乓乓”地敲击,把个公堂烘托得煞气逼人,比阎王殿也差不了多少。 李去非当下很应景的开始发抖。 虽然不是吓的。是冷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堂洞开的大门,穿堂风呼啸来去,像裹着无数小刀子,专往棉袄缝隙处钻,生生地割裂肌肤。 没有人替她挡风,真不习惯。 她缩了缩脖子,又无奈地转回来,向公案前走了两步,道:“大人未免过于心急,小生话还没说完。凭证自然是有的。” 公堂上诸般声音嘈杂,她软绵绵带着拖腔的说话冯知府听得不甚清楚,挥手令众人肃静,刚要命她再说一遍,却见她缓缓打开那柄一直不离手的折扇,翻过空白一片的扇面,将另一面正对自己。 扇面上墨迹淋漓,冯知府定睛再看,唬得差点从椅上滚下地来。 那扇面上白纸黑字,题着前朝贺铸的半阙《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闻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词句倒没什么,惊就惊在书写词句的字迹清瘦儒雅,起承转合间却暗藏锋锐,正是当朝丞相秦辅之亲笔! 冯知府通过来往公文早就熟识了秦辅之的笔迹,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公文以外的题字。朝中皆言丞相一字难求,多少官员借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之机求他一幅墨宝,统统被他婉拒。谁成想,他竟有为人扇上题词的一天? 冯知府手扶公案缓缓立起身,惊疑不定地审视堂下的李去非。他现在半点不敢怀疑李去非是秦辅之的人,令他疑惑的是,这青年到底是秦辅之的什么人,何以配得上才高性傲的当朝丞相如此恩遇? 身后又是一声轻咳,冯知府下意识要回头,幸得半路上陡然醒悟,猛地又转回头来,额头背心已俱是冷汗。 吃这一吓也有好处,总算把他从见到秦辅之题字的震惊中缓过来。冯知府正襟危坐,第三次拍响惊堂木。 “威——武——”他摆摆手,止住衙役们的再度表演。等到公堂恢复静默,冯知府清了清嗓子,用自己都不习惯的柔声道:“凭一柄扇子就说你是丞相门人,未免儿戏,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本府先不跟你细究。李去非,你敲响鸣冤鼓,是要状告何人啊?” 李去非又望向冯知府身后的青年,那人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头埋得更低,右手却贴住腿侧,曲起三指,做了一个他们心照不宣的手势。 这是要她放心,交给他解决的意思。李去非微一沉吟,她本来的打算,是亮出丞相门人的身份直接要小红,就算领不回人,谅冯衙内也不敢随便毁了姑娘的清白。既然这人肯出头,比她硬碰硬来得更好。 她微微一笑,那仆役打扮的青年抬起头,面容清秀,嘴角上挑,天然带着几分笑意,正是跟随在神秘华服男子身边的青衣侍从。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微微颔着,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不想状告的任何人。” “啊?”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俱惊,衙役们不认得秦丞相的字,却能听懂这句直白的话,齐刷刷瞪住这胆大包天的文弱书生。冯知府颤声道:“你没有状纸要递?” “没有。” “没有冤屈要诉?” “没有。” “……李去非你是秀才,当知本朝律例,设鸣冤鼓为使百姓沉冤得雪,无端击响鸣冤鼓,轻则杖责二十入狱三年,重则流配三千里!” “小生知道。” “来人啊!”冯知府被她轻描淡写的回答激怒了,一声大吼,堂下皂隶轰然回应:“属下在!” 李去非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折扇收拢再展开,展开后收拢,秦辅之的字迹忽隐忽现间如龙蛇飞舞。 冯知府又软了下来,没精打采地道:“把他关进府衙大牢,好生看管。” 众衙役轰然应声,便要过来拖人。李去非一闪身,潇洒自如地躬腰行礼。 -- 第17页 “谢大人。” 她半点不迟疑地转身,举步走出公堂。 第十一章 马炎正 冯知府目送李去非背影远去,终是放不下心,转身看向那青衣侍从,欲言又止。 那人猜到他的心思,淡淡地道:“此人非是丞相门人。” “但那扇上题字……” “伪作而已。” “假的?”冯知府抽口冷气,惊道:“看起来一模一样啊……” 青衣侍从双眉一挑,一双眼看住了冯知府,笑道:“难道冯大人信不过炎正的眼光?” 他本就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眉弯眼弯,右颊浅浅笑涡,更是可爱如稚童。冯知府却一惊更甚,连忙摆手道:“下官不敢!下官绝没这个意思!朝中上下谁不知道马大人与丞相关系那个、那个匪浅……”冯知府差点想咬掉自己舌头,这说的是什么鬼话,明摆着讽刺对方是秦辅之的男宠!他急出一头汗,拼命想补救:“下官是说,马大人年少才高,秦丞相求贤若渴,一向对大人另眼相待,令如下官等驽钝之人羡慕不已。马大人在相爷身边参赞多时,对相爷的真迹必然最是熟悉,马大人说是假的,那肯定真不了!”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完,马炎正仍是笑,道:“既然冯大人信得过炎正,此案就此作罢。此人假冒丞相门人,无故击响鸣冤鼓,无论哪条都该重罚。不过,”他口风一转,又道:“当朝丞相微服出行,正撞上冒充丞相门下的歹人,这样的传奇段子无知小民或许津津乐道,秦大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怕是不会觉得有趣。倘若再传到那个李逢春耳里,被他写进那什么《佑康逸语》……后果你该想到……” 当然能想到,以秦辅之对李逢春的心结,必定勃然大怒,而害他丢脸的人便是直接承受他怒火的人……冯知府光想象就打了个寒颤,慌忙扯住马炎正衣袖,颤声道:“马大人一定要救救下官!” 马炎正微笑着从他指间抽出袖尾,道:“冯大人莫慌,只要好生看管那胆大妄为的秀才,莫要急着审他,等秦大人离了嘉靖府再处理,便不碍事了。” 冯知府细想,果然如此万无一失,一颗心登时定下来,与马炎正对视一眼,同时“呵呵”一笑。 马炎正又道:“秦大人大约会在嘉靖府巡视十天,这十天内,还请冯大人约束家人役属,秦大人耳目灵通,若是闹什么事来,炎正也帮不了大人。” 冯知府连忙又是一迭声答应。 马炎正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炎正此行是背着秦大人,怕的就是冯大人不知秦大人在此,有所差迟。既然该说的都说了,炎正就此告辞。” 冯知府把他送到衙门口,感激涕零地道:“马大人好走,马大人深情高谊,冯某至死不忘。将来有用得着冯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冯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炎正笑着随意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冯知府却十足十作了个长揖,头也不敢抬,毕恭毕敬地候他走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师爷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他走了。” 冯知府仍然没有抬头,“呸”一声,往雪地里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道:“找人盯着衙内,这十天里给我规规矩矩的,再犯老毛病,我打断他的腿!“ 嘉靖府的大牢划分各种等级,当然比不上阴间地狱有十八层,仅仅三层。 最底层是死牢,专门关押等候勾决秋后处斩的死囚;第二层是重刑牢,关押着刑期在十年以上的囚犯;第三层是轻刑牢,刑期在十年以下的囚犯和待审的囚犯都混乱地关押在一起。李去非也是被关在这里。 冯知府对待这书生的态度前后变化、暧昧不明,押送李去非的差役摸不透大人的心思,便不敢亏待他,竟把原本两间囚室的犯人合在一处,专门为他空出单间。 李去非笑眯眯地道了谢,走进去拣了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下,等人走门关,便双目一阖,打起了瞌睡。 再醒来时,已是连监牢也变得安静的深夜,头顶处唯一的小气窗投进明澈的月光来,刚好把她笼罩其中。 李去非仰起头,有些惊讶。她前天夜里观星,星象显示连续七天夜夜都会降雪,今天只是第三夜,却是这么好的月光。 她微微摇首,果然覆手为云翻手不雨,天意根本非人力可预测么? 牢门外传来声响,李去非心道来了,转眸望过去。 来的是一群人,当先一名青年与冯知府面貌有五六成相似,神态却颇为骄横。李去非一眼便知他定然是强抢民女的罪魁祸首,传说中的冯衙内了。 不过她等的不是他,也没有料到他会在此等敏感时刻身处嫌疑之地,该说他太蠢,还是说他对小红“用情”太深,以至乱了心智? 李去非弯弯嘴角,也不主动行礼问安,双手拢入袖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冯衙内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半个月前在集市上偶然见到许青青,他便被这小家碧玉迷得神魂颠倒。先是派人求亲,许老爹拒不肯将女儿嫁人做妾,竟将人轰出门去。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便也不再客气,直接上门硬抢了人,藏到近郊的别庄。谁知那帮没用的蠢才竟让她逃了!历经周折,好不容易小美人终于到手,他打叠了精神打算好好享用,偏又来了个什么丞相大人的亲信。呸!芝麻绿豆小官,不过是个男宠!偏老爹被人家几句话就吓得服服贴贴,硬逼他收敛,秦辅之身在嘉靖一天就不准他碰小美人。 -- 第18页 冯衙内磨牙磨得山响——爹啊爹,你还是我的亲爹吗?看得到吃不到,你是要憋死你儿子! 算了,不让他玩女人,他玩男人总行吧?冯衙内眯起眼觑着李去非。他听说了公堂的事,对李去非极之厌恶。区区一个秀才,居然比他堂堂衙内还嚣张。冒充丞相门人,无故敲响鸣冤鼓,哪条都是重罪,冯衙内不明白他爹在犹豫什么,既然那男宠一口咬定此人是假货,就该当堂乱棒打死,没得浪费牢房伙食! 冯衙内越瞧李去非的笑容越不顺眼,他招招手,马上有手下附耳过来。 李去非冷眼看他吩咐了几句,主仆两人一起嘴歪目斜地淫笑,大略也猜到冯衙内想了什么法子折辱她。 她还真是……怕啊……怕她有个万一,赵梓樾之怒,虽不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来个“慧星袭月”、“白虹贯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倒是易如反掌。她要赵梓樾学武,是希望他能保护自己保护她,可不愿他因此以武犯禁,有朝一日背上刺杀朝庭命官的罪名。 那名手下不怀好意地睨了李去非一眼,走进黑暗中。李去非看向洋洋得意地等着看好戏的冯衙内,动了动身体,坐直了,轻声道:“冯衙内。” “嗯?”冯衙内以为她要求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暗道晚了,本衙内今天非玩死你! 李去非唇角含笑,神态诚恳,款款地道:“据小徒言道,当日衙内‘请’ 小红,呃,许姑娘回府,他曾在许家门前见过衙内。小徒盛赞衙内人品世所罕见(的丑),今日有幸一晤(算我倒霉),果然令人睹之忘忧啊(哭都哭不出来)。” 她这番话出口,冯衙内先是被捧得飘飘然,再听她一口一口“小徒”,终于想起当天遇见那名生平仅见的绝美少年,原来是这酸秀才的徒弟,看着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啊……不对!冯衙内生生打个寒颤,赵梓樾显露那招轻功又浮现脑中,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如若伤了这般高手的师傅,他以后夜夜还能睡得安稳? 那名手下正好回来,身后跟了几个牛高马大的囚徒,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愈发显得穷凶极恶。手下笑得谄媚,附在冯衙内耳边低语,李去非隐约听到几个不堪入耳的词,几名囚徒向她盯来,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绿,近乎兽类。 冯衙内也盯着李去非看了许时,脸上神色变幻,忽尔煞气十足,忽尔又惊慌失措。李去非垂下眼眸,沉默以对。 冯衙内内心挣扎,是拿师傅要挟那美貌徒弟,还是怕了那武功高强的徒弟,不动他的师傅? 最后,遗传自冯知府的谨小慎微占了上风,到底美色时时有,小命仅一条。 李去非目送气势汹汹而来的一行人怏怏离去,吁出口长气,只觉背心衣衫尽皆湿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真难得啊,你也有怕的时候。” 李去非绷紧的心弦又是一松,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十二章 秦辅之 白天在公堂上假扮侍从的朝中新贵马炎正,此刻仍然不像个朝廷命官,黑布从头包到脚,打扮得像闯空门的飞贼。“飞贼”扯下蒙面巾,扬手跟李去非打了个招呼,邀功地道:“师兄,我来救你了。” 李去非却不如他想象中欢欣雀跃,略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分高兴的神色。她歪了歪头,透过栅栏缝隙细细打量他一番,然后说出一句害他当场倒地的话:“你是谁?” 马炎正飞快爬起身,急惶惶地道:“师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师弟炎正,马炎正啊!” 李去非眨了眨眼,又说了句令他再次倒地的话:“我知道,刚才是骗你的。” 倒地的瞬间,上方传来李去非可恶透顶的笑声,这场景熟悉得令马炎正加倍懊恼,居然又上了这女人的恶当,他真是学不乖! 一骨碌爬起来,马炎正一边拍着衣衫上的灰尘,一边忿忿地道;“你简直是不要命了,居然跑到衙门来敲鸣冤鼓,还搬出秦辅之的名头,若不是今天刚好遇到我,我看你怎么收场!” 李去非徐徐收敛笑容,她何尝不知今日行事孟浪,但是……不得不为。 “师弟,”她轻声道:“你先帮我救一个人——” “免谈。”马炎正断然拒绝,“你自身都难保,莫管他人闲事。” 李去非蹙眉,道:“师弟。” 马炎正与她四目相对,良久,叹息一声。 “我还不清楚你的脾气,冯衙内那点子事早就街知巷闻,白天在公堂上见到你,我就知你定是代人出头。我已经出言警告过冯彰,只要秦辅之在嘉靖府一日,你要救的人就比你安全。”他顿了顿,没好气地道:“秦辅之此刻离你不到五里地,我只能唬住冯彰一时,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说完,马炎正下定决心再不理李去非的任何话,一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削向门上的锁链。 那匕首端是锋锐无匹,指头粗细的锁链应手即断。李去非“咦”了一声,起身走到近处细看。那匕首不过尺许长,锋尖却透出寸长的淡青色光芒,她微一沉吟,问道:“是‘青芒’?” “正是。”马炎正大是得意,刚下的决心即刻忘得一干二净,应声道:“前朝铸剑大师欧阳冶的遗作,传说中的神兵‘青芒’。真正吹毛能断、削铁如泥,比这再粗一倍的铁链,也是一削就断。” -- 第19页 李去非把视线从“青芒”移到他脸上,道:“若我没记错,佑康三十七年秦相遇刺,皇上把‘青芒’赐予他防身。” “是啊,他一向不离身,我磨了很久他才借给我。”马炎正把‘青芒’插回鞘内,推开牢门,叫道:“你还不出来?” 李去非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又退回原位坐下,怜悯地望着马炎正,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 马炎正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到底是聪明人,一怔间便想通了其中关键,兀自不敢置信,低呼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 “他不会骗我!” “他为什么不会骗你?”李去非依然用那种怜悯的眼光看着他,声音平稳,说出的话却残酷得令马炎正心头一凉,如被“青芒”穿胸而过。 “是你先骗了他,由始至终,是你对不起他,他凭什么不能善加利用,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 马炎正咬紧牙关低下头,抓住牢门的手指抠得死紧。他明知李去非是对的,却不敢抬头——不抬头便看不到李去非的眼睛,他怕她眼中的自己像个傻子。 而身后传来的声音打破他最后一丝侥幸。 “多年不见,三弟仍是心思灵动,论起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愚兄始终望尘莫及。” 那是一把温和悦耳的男声,几乎只凭声音就能想象这人温文亲切的面容和诚恳谦逊的神情。 马炎正更知道,这人只是貌似沉稳,其实骨子里尽是傲,表面愈谦逊内里愈轻蔑。好胜心天下第一,输不起,一输便会恼羞成怒……不笑的时候凛然,笑起来却出人意料的腼腆,开怀大笑还会掉眼泪、会肚子疼,甚至滚来滚去像小孩子…… 呵。 呵呵。 呵呵呵。 马炎正死死地抠着牢门的木头缝隙,指甲似乎裂开,很疼,他却张着嘴,无声地笑个不停。 不用抬头,不用看李去非的眼睛,他已然知道自己是个傻子。 天下最傻的傻子。 牢门半开,马炎正半跪在门前,李去非端坐在牢中,月光只照亮她身后的一小方天地,眼前仍然暗黑。 鼻端不知何时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暗香,李去非辨出是上等迷香的味道,难怪监牢里静得出奇,除了她和马炎正这样从小在药物中浸淫的人,其他囚徒怕是睡得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做任何事前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拒绝任何可能的风险,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是那人的宗旨。 她眯起眼,隐约看到一条人影徐徐从更深的黑暗中走出,走近。 秦辅之。 只看了一眼,尽管这一眼模糊到只看清了身形轮廓,李去非仍然能够肯定是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见过一次,终身都无法忘怀。 何况她和他,不仅是泛泛之交。 秦辅之的脚步在牢门前微微一顿,绕过一动不动的马炎正,居然纡尊降贵钻进牢房,他身后一名从人也想跟进来,被他摆手止住。李去非眼风扫过,却是从赵梓樾剑下拣回一命的陈九。 李去非稳坐不动,秦辅之进了门,却也没有再往前。两人在同一间牢房内,却隔了近一丈的距离和混沌的光线,面面相觑。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而一个“看”字,对聪明人而言已是一场战争,如这诡谲光色,由外而内,暗波汹涌。 十分之一柱香后。 李去非先败下阵。不行了,老这么瞪着眼睛太难受。她半垂了眼帘,转动着酸涩的眼珠,一手撑住头,另一手抽出折扇随意把玩。 秦辅之的目光果然转向折扇,发出一声轻叹,低吟道:“‘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死生同’……嘿!” 他又向前迈了两步,站在那束月光之下,沉声道:“三弟,你抛下我和大哥,未留只言片语,一走就是六年,心中可存有半分结义之情?” 李去非抬眼看向他,月色如水,这才看清了他。 秦辅之锦衣华服,头发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用个镶了红宝石的玉环固定。他面如冠玉、身形修长,不再是当年的苍白瘦削,即便在月色下也能看出肌肤的润泽,举手投足带着颐指气使的贵气。 即使亲眼目睹,李去非仍难以把眼前精心修饰的男子与当年一袭破烂道袍蓬头垢面的青年联系起来。恍忽间,她怀疑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出了差错,因为她竟想不起秦辅之曾经的容貌……不,或许出错的是她的眼睛,月光下的秦辅之相貌依旧模糊。 罢了。李去非缓慢地眨眼。记得,忘记,看清,看不清,都是同样的结果——秦辅之已不是当年的秦辅之。 明明早就有所预料,事到临头却存了侥幸,李去非啊李去非,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误以为你聪明,你分明就是个傻子……呃,或许比炎正聪明些……她懒洋洋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折扇,没有答秦辅之的问话。 秦辅之要的也根本不是她的回答。他又道:“我们找了你多久,三弟你就逃了多久。你机智警醒,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饶是《佑康逸语》一期接一期不断,李状元的声名人口相传,我们硬是寻不到你的踪迹。这次,若不是白天公堂那一场闹剧,愚兄差点又与你失之交臂。天幸!” 马炎正低低地抽一口气,喃喃道:“原来他一直派人跟踪我,可笑我以为取信于他,背人做了多少小动作……” -- 第20页 秦辅之的眉棱骨抽动了下,没有转头看他,仍是对李去非道:“三弟,你在此地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告诉愚兄。” 李去非缓缓抬头看他,两人相会以来首次开口。 “秦相。” 秦辅之微微蹙眉,却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三弟请讲。” “秦相既已知白天公堂上的事,”李去非苦笑,她为了救小红出此下策,早就有暴露身份的自觉,续道:“当知此事的起因是冯衙内强抢民女。此女现在嘉靖府内,还请秦相救她清白,送她回家与老父团聚。” “多谢三弟提醒。”秦辅之淡淡地道:“愚兄忝为首辅,时刻不敢或忘国事重于私事。来见三弟之前,愚兄先去了嘉靖府衙,冯彰父子现已是待罪之身。至于你说的女子,冯彰之子称把她藏在后衙,愚兄派的人却只找到半截断索,想是已经自行逃离了。” 李去非一怔,旋即慢慢地微笑出来——是赵梓樾,她能肯定,是他救了小红。 秦辅之看着她的笑容,背转身静静伫立片刻,道:“来人。” 陈九应声出现在牢门外,躬身待命。 秦辅之回首看了一眼,李去非正展开那柄折扇,白色的扇面在昏暗的光线中清晰得触目惊心。 他的眉棱骨抽动了下,转过头,又顿了顿,才道:“伺候李相公回京。” 陈九“喏”一声,便要蹿进牢房,却有人比他更快。 “砰!”牢门狠狠撞拢的声音震荡出层层音波,即使此刻是深夜,也足以惊醒整层监狱的囚犯。 门外的人和门内的人同时被震得缓了一缓,马炎正面朝外拦在门口,横剑当胸,冷冷地道:“不怕死的就来吧。” 秦辅之先醒过神,冷哼一声:“凭你?” “就凭我。” “你以为拿着‘青芒’就天下无敌?就凭你的花拳绣腿,能杀得了谁?” 马炎正眼也不眨地应道:“我。” 第十三章 天雷轰 监牢里静得不像话,除了这方的寥寥数人,外面的黑暗里没有半点声音,死一般沉寂。 马炎正背对着秦辅之说出这句话,甚至没有回过头。 秦辅之却刷地车转身。 “你……”他微微张口,脸上的神情像是困惑,又像是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马炎正仍然没有回头,握着“青芒”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清晰地道:“你说得对,比起你的属下,我的武功只能算花拳绣腿,能左右的不过是自己的性命。” 又是一阵静默。 李去非在静默中抬头看了看秦辅之,再望向马炎正,两个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背影仿佛凝固。 半晌,秦辅之不怒反笑,他的语音一贯温文醇和,此刻的笑声却凌厉尖刻,如刀刮人耳。 “好。”他笑着缓慢地点头,踱到马炎正身边,又道:“你好。” 马炎正撇过头,没有理他。秦辅之伸手去推牢门,马炎正适才关门用力过猛,门板卡在了门框处,他一下没推开,居然抬脚就踹! 又是“砰”一声巨响,李去非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啼笑皆非地看着当朝丞相大人因为使力过猛失去平衡,跌出了囚室。 陈九过来搀扶,秦辅之一把挥开,径自一瘸一拐地前行,李去非很坏心地猜他踢伤了脚趾。几名属下面面相觑,眼见秦辅之越走越远,哪还顾得上马炎正两人,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人影都看不到了,李去非伸了个懒腰,随手把折扇插回腰间,慢悠悠地站起身,活动了下坐麻了的腿脚,慢悠悠地走到马炎正身旁。 马炎正依然背对着她,涩声道:“师兄。” “嗯?”李去非漫应一声。 “他这次出来是奉了圣旨,皇上读了《佑康逸语》,龙颜震怒,命他一定要将你带回去面圣。所以他放过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哦。” “我这几年和他走得近,知道他手上有一批人,武功不在大内侍卫之下,你刚才也看到了,行无踪动无声,据说还精通易容、追踪之类的江湖术,即便是老江湖也逃不过他们的抓捕。” “啊……” “‘嗯哦啊’,你没事学什么鹅叫?我现在去想办法拖住他,你赶紧逃吧,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他的天罗地网,但你比我聪明,你肯定——” “逃不了。”李去非伸臂搭住马炎正的肩膀,打了个呵欠,拖着声调软绵绵地道:“倘若秦相真想带我回京,我肯定逃不了。” “不过,秦相真是想带我回京吗?”李去非微微笑。她太了解这位义兄了,即便秦辅之再怎么改变,有一点当年和如今必定一致——他巴不得她离朝堂越远越好。 如若不是顾虑到那个人,秦辅之恐怕会做得更干脆些,以绝后患吧? 李去非笑着摇头,老毛病又犯了,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人,世界如此美好,她却如此阴暗,这可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再等了一会儿。 叹口气,李去非转到马炎正正面,后者又想转头,被她捏住两边脸颊,硬扯回来,露出一张忍哭忍得面容扭曲目露凶光的脸。 “师兄,”马炎正被她扯着脸,说话含糊不清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他根本就不想抓你,那我刚刚又当了傻子……他又骗我……” -- 第21页 “呃,也不能这么说,”李去非老实地道:“应该算就坡下驴,你给台阶,他下。” 马炎正扁了扁嘴,泪珠子在红通通的眼眶中转啊转,拼命还想憋回去。李去非又叹口气:“想哭就哭吧。” 马炎正立刻钻进她怀里,死死搂着她的腰,“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很好,李去非想,哭出来就好。又想,这情景忒是眼熟,不久前似乎刚发生过,对了,那时候是小红。 想起小红,李去非连带想起赵梓樾。他救了小红以后,必然会返转来救她,按秦辅之所说,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她抬头望向牢门外静止般的黑暗,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但她没料到,异变比赵梓樾来得更快。 “轰”! 地动山摇。 李去非一生中头一次听到如此巨大的声音,以至她愣了一愣,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像是雷声,但若是雷声……她昂头望向气窗,月朗星疏长天正阔,为何会有雷声? 本来缩在她怀中的马炎正却猛地直起身,惊恐地叫道:“‘天雷轰’!” 天雷轰?李去非心头一凛,六年前因为威力过大且难受控制,被朝廷秘密封存的火器之王“天雷轰”?二哥啊二哥,你真这么想我死,甚至不惜用无辜者的性命陪葬? 马炎正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心中所想,脸如死灰,颤声道:“难道是、是秦辅之……” 又一声巨大的雷鸣淹没了他的声音,与雷声相伴的,还有“噼噼啪啪”、“嘎吱嘎吱”……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近在咫尺,不,就在头顶上! 马炎正战战兢兢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即将四分五裂的屋顶,越来越宽阔的缝隙间透进越来越大片的月光……铺天盖地的月光…… 腰间忽然被重重一击,马炎正身不由己地摔出囚室,侧方似乎同时有人影飞快地与他错身而过,他来不及看清,便结结实实一屁股墩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他顾不得呼痛,张大的嘴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样大张着的眼睛也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他不能眨眼,眨眼之前还是囚室还有李去非温柔怀抱眨眼之后整个嘉靖府大牢在他眼前分崩瓦解…… 仍然不断有屋顶墙壁坍塌,碎石瓦片断木在他身周坠落,奇迹一般没有伤及他,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也不知过了多久,如同开始一般突然,所有的崩坏又嘎然而止,他的头顶上方终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整片夜空。 尘土飞扬中,月光雾蒙蒙地照下来,马炎正孤伶伶地跌坐在废墟间,整个人似乎也从内里崩坏得一塌胡涂,表情和思想一遍空白。 喧哗的人声仿佛是从遥远天际降临到这鬼域一般的人间。有人扶住他的肩膀,扳过他的脸,他的眼睛映出一张熟悉的脸……不,他们相识六年,他伴在他身旁五年,今时今日才知道,他所知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这个世上。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除了恨是真的。 秦辅之忧心如焚地摇晃着马炎正的肩膀,冲他叫嚷,拼命想得到他的回应。马炎正张着眼,他太久没眨眼,眼皮酸涩,眼睛疼得像随时从眼框中鼓出来。 他仍然坚持看了秦辅之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地闭上了眼睛。 …… 师傅,徒儿对不起您。 师兄,师弟欠你的,你不用等太久。 第十四章 无底洞 当马炎正悲愤欲绝时,李去非其实平安无事。 虽然……她有点希望自己有事。 她挪动了下身体,把被压在身下的右手抽了出来,就算背后还是硌着沙石碎块,总也比先前舒服许多。 她躺平了,仰面望向伏在她上方的少年。 “小樾……” “闭嘴。” 李去非苦笑。至少,如果她有事,赵梓樾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待她。 李去非拼全力一掌把马炎正推出囚室,免去他的没顶之灾,却忘了自己。等到听得风声,她只来得及转过头,看着黑乎乎的半边屋顶向她压下来……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恍忽想起许多事,又似乎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确定的是,她很平静。 平静地合上双目,等待死亡来临。 哪知等来的却是一声怒吼:“给我睁开眼!你还活着,想死没那么容易!” 是啊,如果死亡是如此轻易,又何需她这些年漂泊天涯,忍耐岁月磨砺,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赵梓樾。 她事前料到赵梓樾会出现。他对她依赖太深,即便当时激怒之下离开,平静过后也一定会回来。她在公堂上故意举止轻狂,众口相传,赵梓樾要打听她的消息不难。他先冒险闯入府衙救小红,无非是怕她怪他,过后必定会来救她。 可是,“天雷轰”在赵梓樾现身之前炸响了。 那短短的时间里,李去非希望自己是错的,希望赵梓樾真的生她的气,远远地走开,到某个与他童年故乡相似的小镇定居,娶妻生子,这一生一世不再记起她…… 但她睁开眼,近处是那张原本俊美无铸的少年面孔,如玉的脸颊上沾满了灰尘泥沙,愤怒的表情扭曲了美貌,眼睛里简直像要喷火。 李去非微微笑。 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中伟大,她很高兴他来了。 -- 第22页 她也很高兴,她还活着。 赵梓樾冲进来的速度太快,马炎正只看到一个残影,李去非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他便已伏在她身上,硬生生替她架住坍塌的房梁。 耳边不断传来木材断裂的吱嘎声,砖石坠地的声音,尘灰呛得她呼吸困难,李去非屏住呼吸,往赵梓樾怀里缩了缩,赵梓樾的身体伏得更低,将她整个包围住。 她枕住他的胸膛,耳边是他的心跳声,健康、沉稳、有力,如同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 李去非于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暂,或许很长,四周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赵梓樾动了动,支起上半身。 心跳声忽然消失,李去非睁开眼,刚想开口,赵梓樾又冷冷地道:“闭嘴。” 她乖乖闭嘴。 赵梓樾曲起右臂护住她头脸,左臂一振,“哗啦啦”,压在他肩上的沙石瓦砾垮下一片,露出近两尺高的空隙。 李去非不等他发话,慢慢地翻过身,四肢着地,摆好爬行的姿势。 果然赵梓樾回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转过头,领先匍匐前进。 赵梓樾的方向感极佳,又懂武功,遇到挡路的大件便一掌劈开……虽然监牢已变成废墟,他仍然准确地找到了囚室与囚室之间的通道。 通道上方堆积的残骸较薄,不知从何处还透进了新鲜空气,李去非连忙深吸一口气,胸闷的感觉缓解许多。 两人闷头爬了一阵,前方不远处隐约透进来亮光,赵梓樾心头大喜,正要加快速度一鼓作气逃出生天,后方的李去非却停了下来。 一路上赵梓樾都没有回头,貌似对李去非置之不理,其实一直留心听着她气息是否不稳,行动是否迟缓,她停止前进,他立刻就发觉了。 “怎么了?”赵梓樾回头问道,嗓音干涩,刚才进了一嘴沙土。 李去非更是又累又渴,她不懂武功,将近一天水米未沾,快要筋疲力尽。她低声道:“我们不能就这么出去……” 她没说完赵梓樾就明白了,她是囚犯,他是劫牢的,此刻废墟外情况不知,最坏的可能是围满了嘉靖府的兵丁,他们这样出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他习惯性地就想问李去非,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要不我先出去探探?”却到底仍是个信心不足的问句。 李去非摇了摇头,仅仅这个小动作都让她头晕了一阵,她喘了一会儿,伸手指向右方。 “我们不出去。我们下去。” 赵梓樾顺着李去非所指瞧去,微弱的光线中,勉强看清右方不远处的地上倒着一扇扭曲变形的铁门,而原本安装铁门的所在只余下一个光秃秃的洞口。 他潜进监牢时曾眼见衙役从铁门出入,抓人来问,得知嘉靖府大牢共分三层,那铁门后便是通向二层重囚区和底层死囚区的通道。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李去非是怎么知道的?她说“下去”,明显她清楚那黑乎乎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的洞口通向何方……好吧,她是李去非,这便值得他无条件信任。 于是赵梓樾沉默地听从了她的意见,两人转换方向,爬向右侧的洞口。 光线太差,近在咫尺仍是看不清洞内情形,赵梓樾提一口气,试图凝聚内力运用夜视能力,胸腹间却一阵涌动,一口血差点脱口而出。 他知道刚才替李去非挡那一下到底还是受了内伤,又运转内息,强行将伤势压了下去。 “你待在这里,”赵梓樾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静,道:“我先下去看看。” 身后传来李去非小声的说话,赵梓樾听不清她说什么,却不敢回头看。他此刻的脸色想来难看到极点,李去非精通医理,必然瞒她不过。 他稍一犹豫,再想到再磨蹭下去他伤势加重,李去非逃出生天的机会更少,咬了咬牙,他毅然跃进洞内。 按赵梓樾的设想,铁门后既然是连接上下三层的通道,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阶梯,再不然便是向下的斜坡,他没有李去非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能得出这两种结论。 所以,当发现所谓通道只是一个直上直下的深洞,并且他自己正在飞快地下坠时,赵梓樾呆了一呆。 这一呆之间,他便坠到了洞底。 “砰!”千钧一发之际,赵梓樾向洞壁横蹬一脚,硬生生将下坠之势化为脚力,石壁表层被蹬得粉碎,他借势后跃,轻飘飘落下地来。 脚沾地的一瞬间,胸中的翻腾再也无法压抑,赵梓樾“噗”一声喷出一口血。 这口血一喷,赵梓樾体内在经脉各处乱窜的气血似乎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往外蹿,他站立不稳,手扶住石壁,弯下腰一口接一口地呕血。 不行,不能再吐了……赵梓樾头脑一阵一阵眩晕,根本无法思考,却记着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赶着办,否则追悔莫及……可是……是什么事呢……什么事…… 眼前越来越模糊,脚踏的地面变成了浑不着力的波浪,起起伏伏地荡漾,赵梓樾贴住石壁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慢慢慢慢合上眼…… 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将要泯灭,仿佛遥远的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小樾,我下来了——” 赵梓樾蓦然睁眼,心胆俱裂。 “不要——” 第十五章 无人觉 -- 第23页 睁眼便见到跳跃火光。 赵梓樾停了一刻,慢慢地转过头。 侧方燃着火堆,烧火的人明显不擅此道,乱七八糟的木块残渣盖住了火头,可怜的火苗奄奄一息。 赵梓樾伸长手,拣了火堆旁边一根木条,将“柴禾”稍稍拨弄出空隙,火苗迅速茁壮起来。 光线的由暗变明惊醒了打瞌睡的李去非,她侧头看了赵梓樾一眼,打了个呵欠,慢腾腾地靠过来,探手按住赵梓樾的脉门。 “嗯,当年那本《易筋经》果然是真货,昏迷之中内息仍能自行运转疗伤。气血归位,你死不了了。”她简短地说完,打了第二个哈欠,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发现赵梓樾盯着她看,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里不见天日,从我饿肚子和渴睡的程度来看,你少说也昏迷了一天一夜。”她顿了顿,第三个哈欠,道:“还有,我是人不是鬼,我没有跳下来。” “你动作太快,没听我说完就跳,我明明说了,先扔块石头试试洞的深浅。当年为了防止重刑犯越狱,刑部规定天下府县以上监牢统一建为三层,二层和底层的重刑区筑在地下,三层间由绞索操控竹笼贯通上下。”李去非抬头望向那个直溜溜的深洞,火光只能照亮洞口一截,看不到另一端的情形。第四个哈欠过后,她又道:“应该是‘天雷轰’炸毁了绞盘和竹笼,我在上面找到一截绞盘上的粗索,靠它才能爬下来。” 见赵梓樾仍是不说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李去非也懒得再理他,挪动了下位置,挨得赵梓樾再近些,头枕住他的肩膀,半闭着眼睛喃喃道:“死刑牢既然在最底层,必然有专门的通风设施,我们待多久都不会窒息,就算有人挖掘废墟,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这里。你好好养伤,伤好了估计那些想抓我们的人心也懈了,我们再溜走……”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悄然无声,枕在他肩上的脑袋也滑了下来,被他轻轻托住,安放在膝头上。 火光一明一暗地照着她的脸,脸上仍然满布尘灰,她自己又胡乱抹过,留下几道半白半黑的痕迹。 赵梓樾想为她擦去那滑稽的痕迹,抬起手,手指却不受控制一般停在了李去非的额发上,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又轻轻抹开发丝,抚上她的前额。 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下颌的弧线……最后停留在她粘着旧喉结的颈项间,手指轻按她的耳后。李去非曾教过他,耳后这条血脉是人身根本,内功高手可以令腕上的脉搏或快或慢甚至仿如停止,这条血脉却绝对无法假装。 透过薄薄的皮肤表层,指尖似乎能感觉到里面新鲜奔流的血液……赵梓樾垂眸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李去非是真的活着。 不,谁知道呢,或者这一切仍然是梦,或者这一场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无人觉。 那便无人觉。 李去非很饿。将近两天没有进食,连口水都没喝,她又饿又渴。 她本想用睡眠来忽略饥渴,但清醒以后更饿更渴,并且清醒的时候比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 这次醒来,她瞥了一眼火堆,沮丧地发现她入睡前新添的那根柴禾只燃烧了短短一截。 赵梓樾在旁边打坐疗伤,标准的“五岳朝天式”,双目紧闭,黑乎乎脏兮兮的脸上表情肃穆。 再也酝酿不出睡意,又怕打扰到赵梓樾,李去非捡起那根新柴当火把照明,慢慢地起身。从下到洞底,她一直忙着照料重伤昏迷的赵梓樾,半步也不敢稍离。趁现在,她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决定开始地底探险。 死囚牢并不大,从与上层相通的洞口在这头,从这方石壁直走到对面石壁只需两百零七步,李去非心算了下,纵深大约二十丈。 通道两侧各有数间囚室,与第三层轻刑区的囚室规格仿佛,也不见得门上的锁链更粗,锁头更巨大。 李去非慢悠悠地走着,她脚步很轻,更轻的脚步声却在撞上石壁后放大数倍回复,听久了,倒像是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她不由地频频驻足回头。 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火焰将她的影子拉得扭曲长大,高高地投在石壁上。 李去非走到尽头,伸手便能触到另一端的石壁。她举高火把,发现与那端石壁的干燥不同,这端的石壁上有水流冲刷留下的痕迹,接近地面的低处还铺盖了青苔。 李去非蹲下身,刮块青苔研究了片刻,确认无毒,便直接含进嘴里。 虽然土腥气冲鼻,潮湿的触觉总算缓解了干渴,。李去非默默说服自己,想象口中是郭芙蓉家名满江南的野菜蒸糕。她再把火把凑近石壁,想找出水流的源头。 观察良久,李去非总算在石壁高处找到一处隐蔽的通风口,水痕由通风口绵延下来。 李去非衡量了下三丈来高的石壁和自己不足七尺的身高,很明智地决定:交给赵梓樾。 她转过身,打算回到原地等赵梓樾行功完毕。 刚迈出一步,左侧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声音很清晰,李去非顿足,又听到放大了的更清晰的回声。 她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缓缓车转头。 左侧是一间囚室,通道两侧的囚室本是相互对应,尽头处却仅仅左侧有一间单独的囚室,空对着右侧的石壁。 -- 第24页 李去非听说过,这种布置是修筑监牢时专为最危险最凶恶的死囚准备的,所以这间畸零的囚室有个别称,叫做“恶贯满盈”。 李去非望着“恶贯满盈”,手中燃烧的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噼剥剥”声,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空肚子呻吟的声音……以及又一声“哗啦”。 她走到“恶贯满盈”近处,木栅栏间的空隙透进火光,影影绰绰看不清。 她拿低了火把,眼睛凑到缝隙,朝内看。 第十六章 垂莲子 还什么都没看到,肩后忽然搭上一只手,李去非惊得整个人往前一蹿,差点兜头撞上木栅栏。横里又伸出一只手,掌心托住她的额头。 肌肤相触,那手微微有点凉,触感却是熟悉的。李去非透了口大气,捉住那只手站直身,缓缓回首。 身后理所当然站着赵梓樾,那个灰头土脸表情阴沉,明显还在生她的气,却仍然忍不住要保护她,仍然事事以她为先的少年。 李去非别开头,轻轻一笑。 火光跳跃,照亮了囚室内部,几只硕大的老鼠被火光惊得四散逃开,露出原本被它们包围住的半截铁链。 铁链上似乎沾有血,铺在囚室地面的稻草也残留着斑斑块块已变色的血迹,不知是哪名恶贯满盈的死囚留在人世间的最后痕迹。 李去非正在喟叹,肩头上赵梓樾的手突然紧了紧,就听得他不满地道:“为什么独自走开?” 话说得没头没脑,李去非怔了怔,道:“什么?” 赵梓樾沉默,李去非看向他,火光微弱地映亮那少年下半张脸,而他的眼睛隐入黑暗……看不清。 “我行功结束,睁开眼却看不到你……”良久,赵梓樾又再开口,他的声音仍然干涩,微有些哑,少了几分属于少年的清朗,比平日里刻意的平板更像成年男子的声音。 “我看不到你……”赵梓樾重复道,仿佛说下去是件异常艰难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续道:“以后,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不准再离开我!” 不准?李去非不答腔,转眸看向前方空无一人的囚室,无声地笑了笑。赵梓樾却似乎猜到了她的反应,声音陡的变得激昂:“这次就是你硬要赶我走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若是我晚来一步——” 声音嘎然而止,代之急促的呼吸声,像是那种可怕的设想单单设想也是折磨。赵梓樾的声音再次低下来、低下来、低下来……一路低到尘埃里…… “……不要再离开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欢喜做我师父我叫你师父,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一辈子当你的书僮……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关系,我也不管是怎样的关系,我只知道,要我再离开你,除非——除非我死——” 李去非听着这番话,微微震动了下,回过头。那少年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热切凝视着她,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下颚那逐渐变得刚硬的弧线被火光晕散,依稀又柔和如当年的小小少年,柔和得,让她有抚触的冲动。 她当然没有动手,因为她的手很脏,因为她的手举着照明的火把,因为她的手还要搔自己的下巴。 “倘若我要你娶了小红呢?” “不行!” 丝毫不见适才的低姿态,赵梓樾拒绝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李去非又搔了搔自己的下巴,平静地道:“你刚刚还说要听我的话。” “只有这件事不行!” “那小橙呢?” “不行!” “……你根本不知道小橙是谁。” “管她是谁,我绝对不会娶。” “小黄呢?” “不娶!” “小绿?” “不娶!” “小青?” “不娶!” “小蓝?” “不娶!” “我?” “不娶!” “……” “……” 火把快烧到头了,李去非随手抛到地上,跺了两脚熄灭火星。借着最后一丝余光,她拍了拍对面呆若木鸡的少年,三分惋惜七分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虽然不抱希望,李去非还是让赵梓樾检查了通风口。不出所料,狭窄得只能供耗子出入,还得是身材苗条的小耗子。 赵梓樾从半空中施展轻功落地,正看到李去非蹲在墙边,刮下大块青苔往嘴里塞,想都不用想,他一掌挥去,掌风过处,青苔全都碎成渣,扑了李去非一头一脸。 李去非及时闭眼,总算眼睛没事。她也没力气跟赵梓樾生气,闭着眼睛想,很好,从这一掌的功力看,他的内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她张开眼,看着走过来的赵梓樾,没精打采地道:“我很饿,我不是你,再不吃点东西,我撑不下去的。” 赵梓樾不开腔,自打从李去非天外飞来的“求婚”中醒过神,他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他沉默地帮李去非拂去头脸上的青苔残渣,两人手上衣上都是灰尘泥沙,弄来弄去,李去非一张脸比先前花得更厉害。 “好了,不用擦了。”李去非忍无可忍地挡掉赵梓樾的手,真怀疑他借机报复,哪里是在帮她擦脸,用劲大得像要揭破她一层皮。 赵梓樾收回手,盯着李去非的花脸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走。 李去非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明白这傻小子想冒险出去给她找食物,急叫:“赵梓樾,别去!” -- 第25页 某个不久前信誓旦旦会听她话的少年运起轻功,倏忽间已远在丈外。 新的火把燃烧正旺,火光中赵樾似乎回了一次头,李去非望着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秀的少年,却天生大喜大怒的激烈性情,又在小小年纪便历尽人世间苦痛的煎熬,变得如此执拗偏激。 她无声叹息——她阻止不了他,她一直知道的。她在赵梓樾生命中的地位太重要,重要到连她本人也不允许伤及,所以这次遇险他才会破天荒地生她的气……六年的相依为命,她已经成为赵梓樾生活的中心,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需要,对赵梓樾都是天大的事,都足以令他奋不顾身,倾命以赴。 可是小樾啊,我真正最想要的,你到底明不明白?李去非望着赵梓樾再也不回头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赵梓樾很快找到李去非从二层攀援而下的绳索,他稍稍用劲拉了拉,绳子挺结实,虽然不知她是绑在了什么上头,手感却颇牢靠。他吸一口气,内息同时在体内运转一圈,感觉畅通无阻。他知道自己的内伤有多重,能恢复得这么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难道真是《易筋经》?”他不禁低语。 当年赵梓樾练功进入瓶项,李去非认定是他启蒙时跟武师学的内功不行,某天喜滋滋地默写了本书给他。他接过一看,封皮上三个大字:易筋经。他再武艺低微,总也算是习武之人,当然知道《易筋经》是武林泰斗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就算李去非再怎么博闻强记,也没可能读过这本秘笈。但他向来不置疑李去非,她要他练,他便练了,从此寒暑不辍,朝夕不改……如今却救了他一命。 出自某种莫名的骄傲,赵梓樾笑了笑,单手攥住绳索纵身而起,一跃就是丈许高,再扯一把绳索借力,继续上跃。 如此这般数次,接近洞口时,赵梓樾停下来,挂在绳子上侧耳倾听。 他内力已复,又身处地下,自认能听清方圆一里的任何异常响动。 洞外却异常安静,连他意料中该有的人声和挖掘声也没有。 哪里有些不对劲。赵梓樾稍一迟疑,立刻想到李去非向来羸弱,接连两日不饮不食,说不定此刻已经倒在阴暗潮湿的地下……他毅然又攥了一把绳索,纵身跃出洞口。 第十七章 生死劫 “哗啦啦……” 嘉靖府大牢的废墟垮下一角,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很远。 又过了许久,一条人影从一道较宽的缝隙中蹿出,速度快得像飞鸟,眨眼间便融入黑暗。 赵梓樾施展轻功疾奔,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出乎他意料之外,废墟外居然不见一个兵丁,东南方向不远便是嘉靖府衙,此刻望去也只见黑沉沉一片。 他正惊疑不定,眼角突然扫到一闪而逝的黑影,快得像一只掠过眼睫的飞虫,又像风造成的幻觉。 赵梓樾不相信幻觉。 他在疾奔中陡然刹住脚,整个人一动不动,头发和外衫却在一瞬间高高扬起,衣袂纷飞发丝轻扬,无月无星的夜里看不清他满身狼藉,只觉身姿潇洒,清逸如仙。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叹。 赵梓樾微微侧头,冷冷地道:“出来。” 顿了片刻,黑暗中响起脚步声。轻轻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似乎凭空冒出来,突然就近在咫尺。 赵梓樾凝神戒备,仅凭对方这份潜踪匿迹的功力,便是他生平仅见的高手。 那高手再走近一步,进入赵梓樾的夜视范围内,先看清了他身上穿的缂丝大红袍,袖边折上半分,露出一双十指秾纤合度,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的手。 目光移向他的脸,赵梓樾却呆了一呆——那实在是一张圆眼睛圆鼻头圆嘴巴,可爱得不得了的脸。 先看到那双手,赵梓樾以为来人不到三十岁,再瞧见这张脸,赵梓樾有拍拍他的头叫一声“小兄弟”的冲动,而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他注意到圆眼睛尾部深深的皱纹,以及来人的一头白发。 “童颜鹤发”,赵梓樾脑中闪过这四字,而这不仅仅是四字成语,更代表着嘉德和佑康年间的一位传奇人物,天下学武之人无不畏三分,敬七分。 畏三分,因他武功奇高,而到底有多高却是个谜。 敬七分,则因他的身份,和他效忠的那个人。 虽然猜到面前是这样一位危险人物,赵梓樾仍是把心一横,抢先出手。 他似是轻轻迈出一步,这一步却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不足一尺,戟指为剑,悄没声息地刺向对方胸前。 指尖将将触到软滑微凉的缂丝袍,似乎也感应到了那瘦弱的胸膛内老迈的心脏在疲惫地、有气没力地跳动。 赵梓樾有自信,他注入了内力的手指堪比“青芒”,可碎金裂石。 “噗”一声闷响,赵梓樾的指尖在缂丝袍上戳出一个边缘光滑的洞,没入对方胸肋间。 “吱——嘎——” 李去非推开“恶贯满盈”的门,先把火把伸进去晃了一圈,驱赶角落里的耗子和阴沉沉的死气。 赵梓樾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傻呆着虽然可以节省体力,却更容易把精神集中在饥饿上,李去非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比如继续适才被赵梓樾打断的探险,见识一下这间囚禁过无数穷凶极恶死囚的牢房。 -- 第26页 她慢慢地踱了一圈,火把的光只照出地面铺着的干草,因为地底潮湿,散发出一股腐臭味。那根铁链仍然躺在原处,足有她手腕粗细,火光下闪着寒浸浸的乌光。 小心翼翼地抬足跨过血渍,李去非接近墙边,举高火把再照,墙上果然如她所料留有字迹。 大多是拙劣不堪的血书,有指天骂地的愤慨,有故作英勇的豪言壮语,也有留给父母妻儿的忏悔思念……最多的,却是一个一个死囚的签名。 “陈无极、张英雄、李卧虎、蔡河流……”李去非默默念诵这些名字,嘴唇因为缺水干裂,微微的疼,血渗了出来。 这些名字仿佛带着罪人们最后的执念,血淋淋地布满半幅墙壁。李去非一眼扫过,在名字的最末,有人饱蘸墨汁,用极漂亮的颜书题了前朝辛稼轩的一句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李去非微微一震,不禁抬高手,轻轻抚过这行字迹。 不知是怎样的人才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做此感叹,李去非浮想联翩。“恶贯满盈”,若论的是不赦的十恶大罪,她自己怕是也够资格在这面墙上留名,以供后来者瞻仰。 想到这里,李去非忽然来了兴致,她从火把末端折下一小截木条,到火上烤得黑漆漆,便在墙上写字。 最后一笔拉到底,李去非退后一步,得意洋洋地看着那行字咧嘴笑,嘴唇干裂得更严重,咸乎乎的血水浸进嘴里,她也不以为意。 身后突然传来轻响,如一叶坠地,又或是一名轻功绝顶的高手。 李去非头也不回地道:“有没有白糖糕?” 身后一遍静寂,无人应答。 李去非无奈地垮下肩膀,道:“好吧,蟹黄酥、桃片糕、碗豆黄……随便哪样都行。” 仍是没有回应。 李去非差点吹胡子瞪眼,虽然她既没有胡子,也懒得瞪眼睛。 “喂喂,肉包子总有吧?要不……又干又硬的隔夜馒头?” 沉默中,若有似无的脚步声缓慢地接近她。 “算了。”李去非泻了气,挥手道:“什么都没找到不是你的错,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小樾——”她蓦然转身—— 身后立着一位身穿大红缂丝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笑眯眯地向她拱手行礼。 “老奴见过李公子,一别经年,李公子风采依旧,老奴却垂垂老矣,这人世间浮云苍狗,聚散离合总是无常。当年李公子在大雪中洒然而去的背影,至今尤在老奴眼前。” 李去非看着那张童颜,他的笑容让眼尾的皱纹堆起来,其它地方的皮肤却仍是平整光滑,泛着红润润的光泽。 她的目光下移,停在他胸口一个小小的破洞上,恰恰好是一个指节的粗细。 大红缂丝袍上似乎有血迹,似乎没有。 李去非仿佛听到了地表之上,九天之外滚滚而来的雷声,这雷声震得她站立不稳,耳边嗡嗡作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事实是,她拱手答礼,平静地道:“李去非见过韩公公。” 又一支火把将要燃尽,最后的异常明亮的光照下,墙上新添那一行字清晰可辨。 “赵氏夫妻到此一游。” 第十八章 死不死 嘉德朝的司礼大太监韩珍,据称为官中第一高手,手下毙命的刺客反贼不计其数。因他从不留活口,所以人人皆知他武艺高强,却不知究竟高到何等程度。传说,先帝驾崩前亲手将心爱的小儿子托付予他,他便也辞去官职,忠心耽耽地守护那小小的婴儿,直至他长大成人、权倾天下。 韩珍伸手虚抚了李去非一下,阻住她行礼,圆圆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道:“李公子不必多礼,老奴受不起、受不起。” 李去非勉强镇定心神,抬眼看向韩珍,问道:“韩公公多年未踏出王府,此番前来,未知所为何事?” 韩珍笑眉笑眼地道:“王爷常夸李公子明慧,自是无须老奴赘言。” 李去非凝眸看他,道:“李去非何德何能,竟劳动韩公公大驾。” “李公子名动天下,老奴能侍候您,是王爷赐给老奴的福气。”韩珍用左手轻轻撩了撩右边的袖子,露出一只年轻的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去非没有动,良久,她举高火把,缓缓举步上前。 不过三尺的距离被她一点一点拉近,火光跳跃,韩珍微微躬身,姿态谦恭笑容和蔼,竟是纹丝不动。 李去非脚步一顿,淡淡地道:“小徒赵梓樾,功夫学得马马虎虎,偏不自量力,没事就爱拿指头东戳西戳,尤其嫉妒人家衣裳比他的漂亮,非要给人家戳个洞。” “韩公公这件缂丝袍可不便宜,李去非既然当人家师傅,就得认倒霉。呃,我欠您多少银子?” 韩珍略略抬首,李去非屏住呼吸等他答话,空着的右手在袖子里紧紧掐握。 “李公子悠游江湖,可曾听过无知小儿嚼舌,说老奴手下从不留活口?” ……那雷声又来了,比不了“天雷轰”仿佛撕裂天地的壮烈,只是“轰隆隆轰隆隆”,如惊涛骇浪一般以不可抗拒之势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她所有的知觉。 看不见、听不见。 李去非强撑住最后一线清明,颤声道:“公公也说是‘无知小儿’,世间愚人皆是如此,于王爷,于您,从来都是以己心度人,妄加揣测。他们又怎知王爷之心,皎皎可百里日月。他们也不知李去非浪得虚名,早该一死……以谢天下……” -- 第27页 她眼前已漆黑一遍,不知是火把熄灭,还是终于撑不下去。 倘若……倘若这世上没有了那个人,倘若从此只剩她一个人飘泊天涯,如同当初没有他的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她又何必再撑下去? 雷声轰鸣中,韩珍的声音仍奇迹般传入她耳中,如闪电破开长空。 “李公子万万不可存有此念,大大辜负了王爷怜才之心。老奴这件袍子是王爷所赐,令徒年纪轻轻便武艺非凡,若真喜爱得紧,待李公子将他引荐给王爷,王爷赏赐下来,要多少袍子没有?” 言外之意,赵梓樾还活着……他还活着…… 李去非心神一懈,彻底失去知觉。 李去非醒来后,依然闭着眼睛放松身体,她能感觉身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摆。 又过了许时,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小声嘟囔,仿佛熟睡中遇到噩梦困挠,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手臂间。 李去非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透过两条手臂间隙望出去。 果然,她所处的地方是马车的车厢。 但与她习惯了的简陋不同,这车厢四壁围着厚厚的棉围子,一丝寒风不透,车厢里诸物齐全,单是她能看到的小小角落,便放置着酸枝木的梳妆台,台上一整套盥洗用具。她躺着的这方铺了数层软绵绵暖洋洋的棉垫,身上又密密实实地裹了一床,舒服得她差点假戏真做,闭上眼睛再睡一场。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随即有人轻手轻脚地为她拉平翻身弄皱的被子,抻直被角。 李去非趁机动了动,迷迷登登地睁开眼睛。 床边人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梳着双丫髻,圆嘟嘟一张小脸,乍看竟与韩珍有三分相似。 “李姑娘,你醒了?”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问,旋即奔过去撩开车帘,高声音嚷嚷:“李姑娘醒了!外公,李姑娘醒了!” 李去非坐起身,她有点好奇小丫头的“外公”是不是韩珍,但转过头,她立即将这点好奇扔到九霄云外。 车厢的角落里,就在刚刚那张精致的酸枝木梳妆台侧旁,她目光不及的死角处——躺着一个人。 李去非掀开棉被,赤足踏在光秃秃的车厢地面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脚步不停地跑过去,俯下身。 那少年安静顺从地躺着,一张脸被尘灰污垢遮得丝毫看不出本来的俊美。 可是没关系,哪怕他毁容残疾变得痴傻甚至从此沉睡不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李去非缓缓地坐下来,慢慢伸出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里,她告诉赵梓樾她要下去,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听过最绝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仿佛一个人情愿将他自己剥皮削骨鲜血淋漓地牺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怜。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和体力,竟能沿着绳索攀援而下,顺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间,她见到倒地的赵梓樾,身后是斑斑点点连成线的血迹。 那么多的血啊,李去非当时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里拼命回想,医书里说,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李去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赵梓樾体内的内息自行运转疗伤,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才蓦然醒觉,急忙救治他。 那时分,她才猜到那声喊是因为赵梓樾以为她会和他一样,从二层直接跳下去,他重伤发作没有余力接住她。当时,他以为她会死。 她吓到他了。 李去非拉着赵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缩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时候的你,与这时候的你,同样也吓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韩珍和那丫头都在看,车帘半掀,寒风咕嘟嘟地灌进来,将本来的温暖舒适破坏殆尽。 车厢硬梆梆的木头地面睡着很难受,她能感觉寒意从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发抖。 赵梓樾的手并不比木头地面暖和。 赵梓樾的呼吸是她听过最美妙的乐曲。 她微笑着闭上眼,决定再睡一会儿。 车帘外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第十九章 杀不杀 从嘉靖城到京城北郢这一路,整整走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赵梓樾几乎都处于昏睡中,只有停车休憩时,韩珍才会把他拎出去弄醒,让他吃点东西和盥洗。 李去非仔细查探过,赵梓樾体内残余的内伤已经平复,连磨破皮之类的外伤也逐渐痊愈,之所以昏迷不睡,完全是韩珍用独门手法所下的禁制。她只能查出韩珍在他的手少阳三焦经上动了手脚,好在尚属温和,除了昏睡不醒别无它害。但若她硬要解开禁制,反而可能伤及赵梓樾。 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不会逃;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也没能力逃。朝夕相对,却连一句清醒的对话都不能。李去非只有苦笑,再狡计百出的狐狸,也扛不住韩珍这样的好猎手。 一路行至京城,北地风光与江南的温山软水大为相异,道旁衰草连天,看不到一丝碧色,偶有几棵松柏,也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遥遥望见京城的南门,坐在车夫身旁的韩珍轻轻咳嗽一声,车夫立即缓下马速,毕恭毕敬地问道:“公公有何吩咐?” -- 第28页 韩珍朝守门的两个士卒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道:“让他们给王爷捎个信,派人来接李公子。” 车夫应了,利落地跃下车,笔直朝城门而去。 李去非懒洋洋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能让禁军传话,听闻殿前司都指挥使俞敏熹是王爷的人,看来果然不假。皇上稳坐深宫,诸班直环绕左右,可是安全得紧。” 韩珍皱了皱眉,低声道:“王爷用心良苦,李公子即是知己,又何必出言嘲讽?” 知己……李去非望着帘外透亮的雪光,神思缥缈,当年的相遇相知一幕一幕如在眼前……浴佛节初会,一位志存高远却不通世务的贵介公子,一介屡试不第只能靠招摇撞骗混饭吃的小道士,一名初到京城却胆大包天的乡下小子,这样三个堪比云泥的年轻人却倾盖如故,结为异姓兄弟…… 韩珍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李去非身旁的小丫头撩起车帘钻了出去,忧心忡忡地道:“外公,你都咳了好几天了,你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李去非被小丫头放进来的寒风冷得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也钻了出来,正遇到韩珍又一阵强烈的咳嗽,在风声呼啸中听来倍显凄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抿了抿唇,探身过去,伸手搭向韩珍脉门。 指尖尚未触及,腕上已经多出一只铁箍,韩珍脸色惨白,双目却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 “是百里姑娘呀,外公,你莫伤了百里姑娘!”小丫头大呼小叫,急得差点哭出来。 李去非只觉右手痛得像要被生生扭断,她转头安抚地对小丫头笑笑,心想待会儿定要记得问她的名字,路上迁怒于她,一句话没同她讲过。 韩珍又盯了李去非一会儿,缓缓放开她,沙哑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要叫‘公子’。” “明明就是姑娘……”小丫头咕哝了声,被韩珍一眼瞪来,扁扁嘴,不敢再开腔。 韩珍还要说什么,猛然又是一阵咳嗽,李去非活动了下手腕,随手拔出小丫头头上银簪,另一只手捉起韩珍手臂,一针扎入腕横纹上七寸处的孔最穴。 韩珍的咳嗽声立时减弱,他大口大口地吸入冷冽的空气,时不时仍然咳嗽两声,却已缓了过来。他低哑地道:“多谢李公子,老奴这毛病当年就多亏了公子,六年间再没犯过,想不到甫与公子重逢,又要劳烦公子。” 李去非一边轻轻捻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咳血的毛病最难根治,只能靠调理。六年来公公在王府荣养,王爷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自是不会犯病。如今为了李去非跋涉千里,旅途劳顿之下,难免旧病复发。” 韩珍微微一笑,虽然仍是稚嫩如少年的面孔,眉眼间却分明是世事历尽的老人才有的旷达通透。他道:“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便是要老奴这条命,也在所应当。” 佑康朝第一高手的命……也只是命而已……李去非拔出银簪,抬眸正要说话,却一眼看到雪地上一条雪线从远处飞速接近,她来不及眨眼,一条白晃晃的人影已拔地而起,刀光闪耀,映着日光雪光当头劈下! 那刀片子映着日光雪光,根本看不清形状,只看到一团光,滚动着同时袭向韩珍的头、双肩、胸口! 韩珍抬手。 刀光敛。 李去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支银簪。她看着来人,眨了眨眼。 来人从头脚裹着一身白色紧身衣,这显然是他能在雪地里潜行无踪的决窍。他死死地握着刀,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因为韩珍抬起左手,那只干净整洁的手上五指张开,包住了刀锋。 小丫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异变迭起! 四面八方、前后左右,不断有人从雪层下冲天而起,刀光一团团耀得人睁不开眼。一团团刀光笼罩住李去非三人和——马车! 车里还躺着人事不知的赵梓樾!李去非对当头而下的刀光视而不见,拼尽全力奔向马车。刀风割断她数茎发丝,韩珍及时推了一掌,将那杀手击飞了出去。 “轰”一声,那杀手坠到雪地里,琼瑶飞溅。 韩珍眼中杀机迸发,待要补上一脚,身后传来小丫头的惊呼,他急回身,又是一掌击出。 李去非到底晚到一步,刀光滚过,马车车厢崩塌解体,赵梓樾平躺在残骸中,任由漫天刀光罩下。 李去非向前一扑,硬是挤进刀光中,将赵梓樾护在身下,然后,闭上眼。 眼睛虽然看不见,李去非心头却奇异得一片清明,她甚至能凭借刀刃引起的风声,描蓦出刀锋运行的轨迹……就这样吧……小樾,每次都是你保护我,想不到最后还是要靠师傅我……早知道师傅我就多少学点功夫……哪怕学学逃命的功夫也好…… 李去非闭着眼,一遍黑暗中,她仿佛看到银白的刀锋堪堪触及她的头顶、脊背、手臂、腿,整个人瞬间就将像马车一般粉身碎骨—— 她等到的,却是一声似曾相识的沉喝。 “放!” 惨呼声盈耳。 第二十章 睿王爷 尖厉的破空声、惨呼声、沉重的坠地声……所有的声音混乱而短促。 李去非仍然伏在赵梓樾上方,闭着眼默默地聆听着,直到一切平复,四周重又静下来。 拉车的马儿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车厢四五分裂,只余下一个光溜溜的框架,车板上的李去非和赵梓樾。 -- 第29页 李去非慢慢地张开眼,第一眼却对上赵梓樾黢黑的眸子。 她一怔,喜道:“你醒了?” 赵梓樾不答腔,眼眸里焦灼、愤恨、屈辱、忧虑……种种激烈情绪,面部表情却维持着平静无波。 李去非即刻明白了,或许是刚才的碰撞让赵梓樾恢复了意识,身体却依然被制,明明意识清醒却不能移动哪怕一根小指——就像个活死人。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去非一动不动地与赵梓樾对视着,她的眼神安定柔和,隐约还有微微笑意,仿佛刚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仿佛未来不管怎样的艰险苦厄她都能坦然面对。 是的,她真的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 赵梓樾的眼神慢慢地变了,所有激烈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沉潜下去,变得和她一样柔和、安定。他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有马,李去非恍若未闻,她伸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和之前不同,他的手很温暖,证明他的内息已经恢复运转,难怪他能这么快稳住情绪,定是想早点冲开禁制。 李去非有点担心,韩珍的手法古怪,连她都不能查出端倪。但她旋即释然,赵梓樾用内息在体内顺着经脉察探,定是比她要精确许多。 一群人和马的脚步声停在十丈开外,有人跃下马,雪地里轻轻一声响,顿了顿,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仅仅一人。 李去非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梓樾,近一个月未梳洗,他的头发纠结,脸只是胡乱擦过,衣衫还是当初在嘉靖府监牢摸爬滚打那件,散发出酸臭味道。 饶是如此,雪光映照下,赵梓樾玉白的脸漆黑的发,长眉下密合的眼睫,仍是清逸得如工笔勾勒而出。 李去非盘膝坐下来,单手撑住下颌,笑吟吟地饱餐秀色。 那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如同月下散心一般,越来越近。 李去非侧了侧头,左边地上是白衣杀手的尸体,个个不甘心地圆瞪怒目,有的手里仍握着他的刀。 他们当然不甘心。因为他们不是死于决斗,败于比自己更强的武功高手。 每具尸体的致命伤皆是箭伤。 一箭毙命,例不虚发。李去非一眼扫过,全是白蜡杆的雕翎箭,最好,也最昂贵的箭。端王朝律例,有资格配备这种箭的,除了御前班直,只能是皇亲贵胄的近身卫队。 李去非瞥向右边,地上仍然是白衣杀手的尸体,旁边直挺挺的跪着韩珍两爷孙。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不足一丈。 李去非低下头,雪地里长长一条影子。 那人道:“三弟。”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诚挚,怎么听怎么真心真意。 李去非回首,仍是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大哥。” 睿王百里颉,先帝十七位皇子中排行最末,生母肖妃出身世家,祖上为端王朝开国元勋。百里颉从小“好读书、善骑射”,当今圣上对这个幼弟也极为喜爱。佑康三十二年,匈奴犯边,百里颉以弱冠之龄自请出征,率大军逐匈奴于大漠之北,溃不成军。消息传回,圣上题诗祝贺,更于京郊亲迎睿王班师回朝,从此天下皆知睿王。 佑康三十三年,睿王力主推行新法,当年岁入翻番,国库弃盈,圣上下旨褒奖。 佑康三十四年三月,御史以新法盘剥扰民参劾睿王,圣上再三叹息,亲书“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四月,废止新法。 佑康三十五年,睿王借口圣上体弱、太子年幼,上表自请监国,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秦辅之当庭怒斥睿王狼子野心,骂一句在御阶上重重顿首,最后额肉绽裂血流披面,唬得圣上匆忙宣布退朝。虽然最后睿王所请被驳回,秦辅之也得到圣旨温言抚慰,睿王与秦相的梁子却算结下了。 佑康三十六年,匈奴再次来犯,睿王请战被圣上驳回,秦相推举门人为将,圣上准奏,睿王大怒之下弃冠而去。从此天下人皆知这两位是冤家。睿王惯于戎马生涯,无论官面还是民望都比不上秦辅之,于是书生议政,乃至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口中,秦相是比前朝诸葛武候更忠的忠臣,睿王却被含含糊糊地形容成另一个曹操。 整个佑康朝,知晓事实真相的,怕是只有三个人。 李去非抬眸望向百里颉,他站在雪地中,披着一件白狐裘,一眼看去并不如何英俊,只是一张端正温和的面孔,眉眼间浅浅倦意。 他微微笑着,即便笑着,眉眼间的倦意仍烟笼雾罩一般,温言道:“三弟一路辛苦了,大哥相迎来迟,你不要怪大哥才好。” “没迟,大哥你来得正好。”李去非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尸横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挪到光秃秃的车板边缘,正要往下跃,百里颉走前两步,举高手来扶。 李去非的动作一顿,看向那只手。 那是一只熟悉的手,她曾经携着这只手月榭对酌,露桥闻笛。她甚至觉得,她的手还记得它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的温暖……她缓缓伸出手。 一只手先抓住她的手。 熟悉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温暖——却来自另一个人的另一只手。 李去非转头,赵梓樾不知何时已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颉,眼角也没有看向她。他的右手却坚决地、牢固地握着她的左手。 -- 第30页 李去非摇了摇左手,他没反应;她轻轻抽手,他仍是没反应;她使劲抽手,他终于转眸,冷冷一眼瞪来,她老实了,他又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百里颉旁观这一幕活剧,那两人眉眼默契,一举一动皆是羁绊,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是这般……是他自己先放了手。 百里颉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缩进白狐裘细白绒毛的袖口。 赵梓樾先跃下车,太久没能活动身体,他显得有些腿脚不灵便,晃了晃才稳稳地站住了,也像百里颉一样,抬手去扶李去非。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他。 落足地面,李去非先整了整外衫,含笑对立于一旁的百里颉道:“适才是三弟见大哥,失礼之处,大哥一向气量宽宏,也不会和我计较。现下……该是小民拜见王爷。” 她向百里颉深深长揖,道:“李去非参见睿王千岁。” 第二十一章 帝王家 百里颉像是想不到李去非会行礼,浑身一僵,错愕地看向她,却对上她身后赵梓樾的双眼。 那少年身形挺得笔直,对他这个王爷殊无恭敬之态,目光冷冷,一瞬的对视后便漠不关心地转开,如同对待任何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百里颉百感交集,对赵梓樾和李去非,他可不就是路人。 他受完李去非一礼,抬手虚扶,温文亲切地道:“自家兄弟,三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去非就势起身,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 彼此都是聪明人,这一番做作过后,旧日情谊与今时今日划分开来,逝者如斯,往事已矣。 两人心里都不由有些惆怅,相对静了一刻。 百里颉先回过神,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皱眉道:“三弟可知是谁要杀你?” 李去非坦然道:“嘉靖府衙‘天雷轰’初响,我以为是秦相。事后回想,秦相一向奉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到牢里看我,事前都会先放迷香将其他囚徒迷晕。‘天雷轰’极难控制,若是他要杀我,又何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百里颉微微一笑:“你呀,对你二哥误会太深,什么时候了,也不忘捎带刺他一句。” 这句话说温软无奈,竟有些宠溺味道,李去非也是一笑,似乎小得意,旁边的赵梓樾看在眼里,仍然面无表情,眉头却皱了起来。 百里颉又道:“后来呢,你可算到正主?” 李去非摇首,道:“我思前想后,实在寻不出有人如此大费周张杀我的理由。” 百里颉轻叹一声,道:“三弟想不到也是该当,因为他要杀的根本不是你。嘉靖府衙的‘天雷轰’轰的是二弟,今天雪里埋人,暗袭的是游猎回城的我。只怕是认出了韩公公,便以为我藏身马车内,微服先返。” 饶是李去非心中隐隐约约早已有所感觉,此刻听到他点明,仍是一惊——同时暗杀佑康朝文官之首的秦辅之和武将之首的百里昭,何人有如此手腕,如此胆大包天? 百里颉不等她问,微微摇首,转头望向城门。 李去非顺着他目光望去,远远的,连绵起伏的屋脊上铺满了白雪,只有京城正中一幢层楼飞檐,黄澄澄的琉璃瓦耀日生花。 天子居。 帝王家。 百里颉悠悠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领悟他话中之意,李去非又是一惊。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百里颉,冷冷地道:“即便如此,又与我何干?王爷,六年前我就说过,不想再参与朝政纷争。王爷和秦相权倾朝野,李去非不过是一介小民,为何苦苦相逼,硬要将我拉扯进漩涡里?” 百里颉急道:“三弟——” “若王爷,不,大哥真当我是三弟……”李去非打断他,决然道:“让我走。” 百里颉与她对视良久,脸上倦容更深,侧转身,半晌,缓缓摇头。 李去非双眉一扬,正要发作,百里颉沉声道:“三天前,圣上驾临丞相府,被一名礼部给事中所刺,圣上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礼部给事中?”李去非心头打个突,有不祥的预感。 百里颉道:“刺客姓马,名炎正,区区七品小官,若不是秦相拦着,当场便毙于班直手下。而他用以刺伤圣上的凶器,正是圣上赐予秦相的名剑‘青芒’。秦相因此受到株连,送交大理寺。” 果然是马炎正!李去非心头烦乱,这个师弟她太了解了,禀性纯良,天资极高,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心眼。她一转念间便想通马炎正定是以为她死了,所以行刺皇帝报仇,还顺手陷害了秦辅之。 说到底,都是为了她。 逃不了了……李去非重重地阖上眼,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隔了整整六年,终究还是没能从这漩涡中逃脱…… “三弟……”百里颉不忍地看着她,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按向李去非肩膀,温言道:“如何救出炎正和二弟,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李去非心忧马炎正的安危,胸中翻翻滚滚思虑无数,奈何行刺皇帝乃是剐罪,饶她智计百出,一时也不可能想出办法。呆了半晌,她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百里颉乘势轻轻揽住她,又道:“三弟你体弱,耐不得天寒地冻,先随大哥回府吧。” 李去非又是神思不属地“嗯”一声,随他走了几步,蓦地想起什么,在百里颉怀中急转过头。 -- 第31页 身后虚空荡荡,雪地上只有一行延伸至远处的凌乱脚印证明曾有人在此沉默地驻立守候。远处,白茫茫一遍大地真干净。 赵梓樾说不清为什么他要走,他只是觉得,他忍受不了再待下去。 他忍受不了再待在那里一刻,忍受不了再看着睿王注视李去非的深情目光,看着李去非和他打哑谜,聊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朝廷秘辛,涉及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过往。 那是他无力参与的世界,是他哪怕拼尽性命,也无法加入的过去。 赵梓樾像是被当头一棒惊醒——他一直以为他是李去非最亲近的人,但在他之前呢?李去非的生命里可是早就被人深深刻下痕迹?就算现在,他近了李去非的身,而她的心呢? 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真实身份骇人听闻;她聪明绝顶,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但知道是一回事,他看顾她的衣食住行,他保护她的安危,他想方设法给她寻来各色美味糕点,他忍耐她心血来潮抚琴的魔音贯耳……他所知的,和他看到的,从来是两个李去非。 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如同他当年在雪地中见着的白衣人影,单单伸手去碰也是亵渎。 一个就活在他身边,呼吸交融手心温暖,她曾经开玩笑似地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现在,这两个李去非在他面前重合——似乎无限接近,又似无限遥远。 遥远得让他在这一个月昏昏欲睡间做过的所有美梦,所有放纵自己的贪婪,所有鼓起勇气下定的决心……都成了不堪一击的碎片。 赵梓樾在雪地中狂奔,内息运转还有滞碍,腿脚仍然不灵便,他时不时狼狈地摔倒,又挣扎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奔跑。 夹雪的狂风扑在面上,迎着他的来势在耳边呼啸,仿佛应和着他心底的呼声。 我愿意的!即便你只是玩笑,即便我自不量力,我也一千个一万个想要娶你! 第二十二章 尾生诺 李去非睡到半夜忽然惊醒,黑暗中,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目光逡巡,一寸一寸,在她面上游移。 她静下心,默默地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喑哑着声音、低低地道:“是我。” 当然是你。李去非懒得睁眼,“哼”了一声。 赵梓樾停了停,又道:“我有话问你。” 这倒稀奇,李去非想,赵梓樾为了塑造自己与本性相反的冷静理智形像,一贯克制隐忍,信奉不听不见不言不语,他主动提问,居然是这些年来的唯二。 李去非清楚记得,赵梓樾第一次提问,是她花了二钱银子买下他,他明明被打得奄奄一息,却趴在雪地里高昂着头看她。她觉得有趣,便也随他看。半晌,他冷冷地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不是不惊讶,她扮男装多年,竟被这少年一眼看穿。 当年的李去非想了想,蹲下身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答道:“我是女人。” 如今的赵梓樾问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去非在床上慢慢地侧转头,睁眼望过去。室内光线昏暗,隐约能看清窗边那模糊的轮廓。 她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什么话?” 赵梓樾不答,呼吸声逐渐变粗,伴着细碎的似乎磨牙的声响。 “从前有个叫尾生的傻瓜,”李去非愈发悠闲,甚至用一只手撑住头,讲起了故事:“他和人约好在桥下相会,人尚未到,河水忽然看涨,水面很快淹过尾生的腿、腰、胸口……傻瓜尾生却不敢走开,他怕那人来了会看不见他,他怕那人以为他不守信约。于是,直到淹死,尾生都紧紧抱着桥柱。” 她顿了顿,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她微微一笑,慢吞吞地道:“君子一言,尾生一诺。” 呼吸声一窒,窗边的人影疾掠过来,什么也来不及说,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很暧和,李去非满意地想,虽然稍嫌湿了点——他又去哪儿摸爬滚打了?臭了点——还能忍;抱得紧了点——喂喂,骨头快断了! 李去非挣了挣,赵梓樾飞快放手,她来不及说话,便听得那少年涩声道:“你后悔了?还是你根本又在玩笑?我早该想到,若非玩笑,你怎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你只是玩腻了师傅和弟子的游戏,又想换种花样……没关系……赵梓樾这条命只值二钱银子,从那天起便是你的……真的没关系……” 李去非静静地听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没关系”,声音愈来愈低,渐至不可闻。 她伸手推他,赵梓樾便踉踉跄跄地后退,居然绊到椅腿,稳不住身体时双手乱挥乱抓,碰到窗户,人却依然摔倒在地。 “吱——嘎——”弦窗开了半扇,雪光映进室内。 赵梓樾脸上仍像平日一般故作冷漠,李去非却看清了他眼底残留的近乎绝望的热情,也看清了这少年满头满身的融雪泥泞,脸上手上和……心上的伤痕。 李去非走过去,赵梓樾惶然无措地看向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地里,昂起头看着这个主宰决定自己命运的女人。 因为除了看着她,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李去非蹲下身,雪光映着她雪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瞳黑如点墨。 她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道:“我没开玩笑,真的。” -- 第32页 “呐,”她说:“君子一言,尾生一诺,你愿不愿娶我?” 赵梓樾张口,他听到自己喉头的“咯咯”声,不,或许那是他全身每块骨头同时颤抖发出的声音。 而他终于把全身每块骨头都拆开重装回原位,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镇定地答了她。 “若我是尾生,我也甘愿被淹死。” “我师傅是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李去非和赵梓樾相识相伴六年,终于一朝两情相悦,两人都忘了身外的一切,只顾手拖着手坐在窗户底下,看不够对方的脸,听不够她说话。 或许内心深处仍在担忧师弟,李去非开始诉说往事,有些赵梓樾听她轻描淡定提过,有些从未得知,当下凝神倾听。 李去非道:“我们师门似乎有两条不成文的门规:一、女子偏爱扮男装。二、徒弟皆是走投无投的孤儿。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便被抛弃,是师傅拣到我,养我,教我。” 赵梓樾低声道:“就像你对我一样。你师傅和你一样是好人,也定是和你一样了不起。” 他还是不肯认她为师。李去非莞尔,摇了摇头,道:“比起师傅,我差远了。” 她摆了摆手,阻止赵梓樾再反驳,见他还不服气地瞪眼,她又是一笑,续道:“我一身所学皆由师傅教授,却不到师傅十成中的一成。” “师傅学富五车,每到一地,皆会扮男装与当地名声遐迩的才子相会,却每每抛出一个问题便令对方哑口无言;她精通医理,虽达不到传说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却已是万家生佛;她文武兼修,想方设法寻来武林各派的秘笈功法,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声名;她开设民信局,仅用了七年时间,端王朝南北西东设各处分局,民众再不为鱼雁往来发愁……” 李去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赵梓樾见她神色不对,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道:“这么说来,你师傅倒确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女子?”李去非傲然道:“岂止女子。我师傅常言道,可叹世道不公,男尊女卑,总有一天,她要让天下皆知,女子非但不弱于男子,更远甚世间大多庸庸碌碌其蠢如豕的男子!”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道:“这便是她的心结。” 又隔了一会儿,她续道:“师傅结交才子,收集武功秘笈,经常向穷人舍粥济药,却又毫不留情地敲榨富人,凭借得来的银钱和感激之情暗中收拢一批人,再加上民信局的消息网……当年我心智初开,把师傅的所作所为稍加分析,得出一个令我震惊的结论:师傅妄图造反夺天下! 赵梓樾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时隔多年尚如此,可想当年的李去非是如何惊骇欲绝。他恨不能回到过去代承受她几分,只得怜惜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李去非觉得了,安抚地对他一笑。 都过去了……幸而,那一切都过去了。 “师傅的远大图谋,终结于她突如其来的一病不起。这场病怪异得查不出病因,却又来势汹汹,或许正如师傅恨绝而不甘心地称,是天要亡她。濒危之际,师傅把我和炎正叫到榻前,逼我接续她未完成的事。我不点头,师傅就吊着一口气不肯暝目……无奈之下,我只得点头应允……第二年春天,我便按师傅的遗命,上京赶考。也就在这一年,遇到了百里颉和秦辅之。” 听到百里颉的名字,赵梓樾不自在地动了动,李去非斜他一眼,对他那点心事一清二楚,本想笑的,却微微叹了一声。 “我们三人萍水相逢,虽然言语投机,但秦辅之嫌我胸无大志,我嫌秦辅之功利心太重,我们之所以愿意结拜,都是为了大哥。大哥……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在某些地方,他太像师傅。” 他们都为自己设下了必须完成的理想,无论那理想在世人看来如何难比登天,为之百折不挠奋不顾身,并且,要求身边的人同样坚定。 沉默了一阵,李去非轻声道:“所以我不得不走。” 第二十三章 迎新朝 最初的情绪激荡过后,李去非终于想起打发赵梓樾去洗澡。赵梓樾本想找口井随便解决,她又心血来潮,非要亲手帮他洗头。赵梓樾哪肯让她碰冰寒浸骨的雪水,想起刚才偶然看见的物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摇大摆地搬了过来。 两人半夜里折腾得欢,丝毫没有在别人家作客的自觉,尤其这“别人家”,简称“王府”。 百里颉轻声命令随从仆役们待着别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推开了客院的门。 门一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浓稠得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棉。 百里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正不知所措,雾气中传来李去非的声音:“王爷,这边请。” 百里颉循声而去,走得近了,一阵大风刮过,眼前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一只鼎。 一只相传由黄帝所铸,上古九神鼎中居首的“黄帝宝鼎”。 当然,真正的“黄帝宝鼎”在黄帝祠里享受人间烟火,这只是一只赝品,一只寄托了他所有的野望,象征这如画江山九州风物的赝品。 而这只被他珍惜谨慎地收藏的鼎里盛满了水,鼎下架着柴火;水里有人,柴火上有火。 李去非从鼎后探出头,笑眯眯地道:“王爷来得正好,我饿了,府上有麻饼吗?”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甩了甩手上的水,补充道:“我要稻香村的。” -- 第33页 水里泡着的当然是赤条条的赵梓樾。 赵家小子对李去非的清白保护得紧,却忽略了自己。 横竖当年他自学武功阶段轻伤不断重伤时有,李去非经常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溪泉边,为他洗涮干净,再给伤口敷药。 身为大夫,李去非还真没什么没见过。 于是一个坦然地坐在鼎里泡澡,一个心无旁鹜地用皂角搓洗大把纠结的头毛,再拿梳子细细地梳顺。 鼎下的小火苗舔啊舔,热水骨嘟嘟的冒泡,院子里温暖得连雪都化了一层,大家都很满意。 呃,除了正儿八经的主人家。 睿王爷拍了拍手,自然有仆役隔着门大声答应,快步去为李去非寻觅稻香村的麻饼。 百里颉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李去非:衣物尚属整齐,头发是干的,神情稍嫌懒洋洋和不正经,那是属于李去非的正常。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赵梓樾。 赵梓樾不介意被李去非看并不代表愿意被随便哪只阿猫阿狗看,哪怕这只阿猫阿狗是王爷。 百里颉目光刚扫过来,赵梓樾便蹿出“黄帝宝鼎”,拎起扔在一旁的外衫裹住身体。 他动作太快,百里颉武功不弱,却也只看到白晃晃的人体闪过,什么都还没看清,那少年已冷冷淡淡地立于李去非身后。 原来世上真有快得眼睛只能捕捉到残影的轻功!百里颉惊佩,虽然这绝顶轻功被用来裸奔。 他忍不住再看了赵梓樾一眼,黑夜里只有星光淡淡,远处雪光冷冷,那少年清华的容貌便似比星光淡几分,比雪光冷几分。 百里颉一惊更甚,相会以来他眼中只有李去非,此刻分了几分注意给赵梓樾,以他的眼力,一眼看出这少年的美貌七分天生,三分却是因为内外兼修将臻化境。这少年尚未及冠,假以时日韩珍必不能敌。佑康朝竟有此等惊才绝艳的年轻高手,韩珍早前传讯称他是三弟的弟子,是真是假? “是真的。”李去非淡淡地道,她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倦意与百里颉惊人的相似:“李去非可以骗天下人,却绝不会骗大哥你。” “所以请大哥吩咐吧,只要能救回炎正师弟,李去非师徒听候差谴。” 三日后,重伤昏迷的皇帝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挣扎着颁下旨意:赦免丞相秦辅之,着秦相在天子养伤期间协助太子监国。 至于刺客马炎正,皇帝陛下居然大发慈悲,亲口开恩只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大理寺心领神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审结此案,马炎正的刑罚也由犯上谋逆的凌迟降为赐自尽。 宣旨的黄门监退出后,一名狱卒端着托盘进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布上桌。监刑的官员向马炎正拱了拱手,竟也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牢门再次锁上,马炎正静坐了片刻,听得脚步声远去,才低下头,慢慢地拾起筷子。 桌面上四菜一汤,荦素得当,翡翠白菜的香气熟悉之极,正是他最爱的“素馨楼”招牌名菜。 不用猜,他也知道出自何人的授意。 秦辅之秦相爷……有余力做这些事,证明他已经重获自由,回到他的丞相位上,享受皇帝的信任和万民的景仰。 带着七分懊恼三分宽慰,马炎正笑了笑,挟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并不意外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草率粗陋,根本动摇不了秦辅之多年经营的牢固根基。 但他没有选择。仇恨之于人,是抛却了理智的不惜一切。他的仇人是皇帝和丞相,当年干将莫邪之子不惜用自己的头颅交换一个口说无凭的复仇机会,而他要付出的代价,也不过一死。 反正他这条命,本就是师傅赐予。 想起他的师傅,马炎正嘴里的菜肴渐渐失了滋味,如同嚼蜡。 马炎正第一次遇到师傅,是在一家医馆后方的暗巷里,作为一具为了两个馒头试药试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尸首”。 师傅救了他,发现他资质尚可,又收他为徒。 正式收徒的当日,马炎正才震惊地知晓,他一直感激景仰暗地里当作下凡仙人的师傅和那个成天爱作弄他的师兄——竟然都是女子! 许是少年不敢置信的神情刺激到了师傅,她傲然道:“怎么?女子便做不得你的师傅?难道你区区一个小童,竟也如其他男子一般,瞧不起女子?” 马炎正当即飞快摇头否认,急出一脑门汗。师傅冷眼看着,叹息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跟随着师傅和师兄,马炎正过了几年虽然身在漂泊,心却安定的生活。直到师傅一病不起。 临终前,师傅赶走师兄,要和他单独谈话。他在悲痛中隐约有一丝窃喜,以为一向偏爱师兄的师傅终于对他另眼看待。师傅却突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师傅本就瘦削,这一病下来,手指更是瘦得只剩包着一层皮的骨节,她拼尽最后的余力死死地箍住他,饶是许多年过去了,马炎正仍然时不时觉得手腕隐隐作痛。 更令他深入肺腑痛入骨髓的,是师傅那番恶狠狠的话:“我要你立誓:今生今世都心甘情愿做你师兄的影子,助她登上高位,利用手中权势颠覆这个轻视女子的不公平世间。若违此誓,你师兄必遭横死,我和你死去的爹娘也会沦为厉鬼,永不得安息!” ……狱中一灯如豆,马炎正斟了一小杯酒,晃了晃酒杯,看着被灯光映得晕黄的酒波。秦辅之的面子够大,恩出于上,居然能得来全尸,他也该满足了。 -- 第34页 明天,明天便能见到师傅师兄了,他定要跪在师傅面前,恭请她老人家责罚。无论师兄如何作弄于他,他也绝不会生气…… 耳边似乎响起小小少年惊慌失措,破碎颤抖的声音:“……徒儿发、发誓……” 马炎正苦苦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佑康三十九年十一月十七,礼部给事中马炎正罪犯欺君,殿前司都指挥使俞敏熹监刑,恩赐自尽。 佑康三十九年腊月初一,圣上再度陷入昏迷,短暂苏醒间宣丞相秦辅之进宫,将太子托付于他,太子长揖相拜,口称“相爷”。 佑康三十九年腊月初六,宫中传旨到睿王府,着睿王单身入宫觐见,睿王毫不迟疑,摒退左右,随来人前往。 佑康三十九年腊月二十七,丑时,了无音讯近半月的睿王回府。寅时,宫中敲响丧钟,佑康帝驾崩。 佑康三十九年腊月二十八,丞相秦辅之上书“……五帝精生,河洛著名,七宿精见,五纬合同,明受天任而令为之,其不得已耳,国不可一日无君。” 佑康三十九年腊月三十,太子于先帝柩前继位,翌明年,改元承乾。 承乾元年元月初一,新帝登基大典,百官肃立,天降瑞雪。 殿外是茫茫落雪,殿内,年轻的天子一步步踏上御阶,高倨龙椅之上,司礼太监高唱,百官齐拜。秦相微微抬头,隔着憧憧人影,望向右侧与他同立于首位的睿王。 四目交投,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十四章 旧别离 “我……不明白……”青年喃喃低语,他有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说话时扯动嘴唇,唇角还有个浅浅的笑涡。“我以为睿王想……想……” “想什么?”李去非打了个今天第一百零三个呵欠,她看起来精神颇为委顿,眉眼都耷拉着,像是随时可能入睡。百里颉失踪的日子里,她没日没夜地为他谋划,统率他的部下,阳谋阴谋齐上,终于消弥了佑康帝临终前鱼死网破的一击。当一切尘埃落定,松懈下来,她整个人也快垮了。她将双手拢进袖中,又缩了缩肩膀。赵梓樾站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贴得很近,足以让她倒向任何一个方向都会在他怀中。 李去非有气没力地问:“你以为他想篡位?” 青年唬了一跳,转头四顾,京师郊外的大道上,白茫茫的大雪里,除了他们三个别无行人。 他定了定神,迟疑地点头,道:“天下人皆知睿王手握重兵图谋不轨,若不是秦相多年来率文官与他为敌,他早就把持朝纲,为所欲为了。” 李去非微微笑着,道:“天下人窥一斑便自以为知全豹,一叶落难道定为秋? 青年看向他,疑惑道:“什么意思?” 李去非缓缓道:“端王朝说是崇尚儒学,其实在治国之道上,更倾向道家的权谋,骨子里以‘无为’求‘平衡’。当年睿王功高震主,于是需要一个和睿王对着干的秦相,秦相权倾朝野,又离不了一个蠢蠢欲动的睿王。猫与鼠不能并存,却又不能独存。” “为了平衡,先帝亲手扶植秦相对抗睿王,却渐渐发觉秦相并不比睿王更易掌控。先帝日渐年迈,秦相睿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已不能轻易撼动。先帝知太子懦弱,决心提前为他铲平障碍。李逢春的《佑康逸语》传入宫中,先帝假装勃然大怒,小题大做地派秦相亲自外出寻人。只因朝中上下皆知,秦相对李逢春有心结,他必不会推掉这桩差使。秦相果然允诺,一路微服私访,甚至身临险境——先帝终于觅得了除掉秦相的良机!” 她顿了顿,对自己的池鱼之殃无法释怀,尤其是想起嘉靖监牢中的其他囚徒。秦辅之己身为了安全,用迷香一类药物预先让他们昏睡过去……于是“天雷轰”震响时,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懒得去谴责秦辅之,只因知道,在秦相心里,这些囚徒的生死比蝼蚁更不值一提。 叹了口气,李去非又道:“秦相侥幸逃过一劫,先帝却意外遭到行刺。无论刺客是否秦相主使,重要的是,睿王还在,秦相就必须在。所以,为保太子平安,江山平安,先帝这口气只能带进棺材。” 青年惘然看向她,良久,神情由若有所思而灵光乍现、最后恍然大悟:“你们兄弟三人根本没有闹翻!百里佶和秦辅之、百里佶和秦辅之……” 李去非摇了摇头,道:“我和秦相一向不和,当年叫他一声二哥,不过是大哥坚持。相比我为了一己私欲不顾而去,他们二人理念一致,行动一致,六年来不离不弃,他们才是真正的兄弟。” 青年苦笑了下,又道:“罢了,你们三人间的恩怨纠葛与我无关,天幸,再也与我无关了。” 李去非看着他,柔声道:“师弟,此去山长水远,你孤身一人,须善自珍重。” 青年目中晶光闪烁,强笑道:“师兄忽然这么情深,师弟还真不习惯。你放心,这世上有本事轻而易举作弄我的,只有师兄你一人。” 李去非只笑笑,没提醒他还有一个秦辅之。 她从怀里取出一物,递过去。 青年下意识接过,低首一看,却是本书:《龙阳十八式》。 他差点把书脱手丢出,涨红脸大叫道:“师兄!”若不是赵梓樾在后面虎视眈眈,怕是已经扑了上来。 “师弟何事发怒?”李去非无辜地瞪大眼,旋即正色道:“封皮只是掩人耳目,师傅一生所学尽在其中,以后就由你保管。还有,我当初创《佑康逸语》只是心血来潮,你这些年管理着师傅留下的民信局,《佑康逸语》能够顺利发行到街知巷闻,其功在你不在我。这些,以后也都托付给你了。 -- 第35页 “师兄……“青年被她托孤似的言行吓到了,待要说话,却又知他这师兄平时看似吊儿郎当无可不可,骨子里性极傲,她如果决定一个人扛,那便只能由她一人。 幸好还有人肯定会陪着她……青年看向她身后的赵梓樾,稍微放心。 他牵起马缰,转身欲走,忽又顿住。 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回首问道:“若睿王所作所为不为九五至尊的宝座,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去非微微一顿,轻轻地道:“我当年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大哥毫不犹豫地答了我。” 她望定了青年,朗声道:“大哥言道,他平生所愿,只求九州平,天下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百姓再无战乱流离之苦,端王朝得享盛世万年。若佛阻此愿者,杀佛,君阻此愿者,弑君!” 青年听得浑身一震,喃喃道:“好一个宏愿……睿王自幼读史,难道不知盛极而衰,合久必分的道理,何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万千人,吾往矣。”李去非仰首望天,喟叹道:“是有这种人的,历朝历代,千秋万载,总有这种人的。”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李去非记得她初次问及百里颉的宏愿,彼时她和他都甚年轻,春风得意马蹄急,少年轻狂得像是想要什么都能轻易拿到手中,天下不过指掌间的天下。 第二次问的时候,却已是历经世事,被逼得不得不睁开眼睛捂紧耳朵,不得不做出骨肉分离的选择,痛彻心脾的取舍。 那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问出口的时候,百里颉的脸在雪光映衬下,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马车骤然缓下速度,李去非撩开车帘,入目是赵梓樾笔挺的背影,紧绷得像随时会离弦而出的箭。 她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按住赵梓樾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直到感觉手掌下的躯体松弛下来。 赵梓樾回头看她,她却越过他,看向前方。 前方数丈外的长亭。 长亭外一望无垠,只见细盐一般光洁平整的雪地。她却知道,在她看不见想不到的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目光灼灼、蓄势待发。 亭内有两人,一人背对她负手而立,一人端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独酌。 李去非只看了一眼,不,她甚至无须去看,也知这二人必会出现——她微微苦笑——为她送别。 或“送别”。 赵梓樾扶她下车,李去非摇摇摆摆地向前走了几步,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折扇,又想起折扇丢在嘉靖府大牢,怕是早就化了飞灰。 后方的少年却忽然扯住她的袖子,递来一物。 李去非下意识接住,触手的熟悉感令她一怔,不由地低下头。 掌中躺着她六年不曾离身那柄折扇,扇柄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展开来,白色微微泛黄的扇面上淋漓的字迹没有丝毫污损。 她不知道赵梓樾是什么时候捡到了她的折扇,也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这一个月昏睡比清醒多的时间里,小心翼翼地将它保存得完整无缺。 但她什么也没问,正如他也什么都没说。 李去非低着头,身后传来赵梓樾轻细绵长的呼吸声,她缓慢地挑高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来。 百里颉抬头,一眼望见她的笑容。 他有些恍忽,这笑容似曾相识,依稀是某一年的春初,他和她结伴上朝,有风摇动一树槐花,白生生的槐花骨朵落在她发上,他替她拣出来,她对他笑了一笑。 原来这一笑间,已隔了如许多时光,蹉跎了最好的年华。 百里颉举起杯,酒中滋味,唯有心知。 第二十五章 妒英才 李去非拾级而上,迈入亭中,拱手向两人行礼,道:“见过王爷、秦相。”又若无其事地摇着折扇,笑嘻嘻地道:“有劳大哥二哥亲自来送小弟,真是过意不去。” 百里颉抬头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眉眼间的倦意清远得像白雪勾勒出的远山轮廓。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去非也就当仁不让地坐到他对面,懒洋洋地半趴在桌面上,端起面前的酒杯端详了一阵,向百里颉伸出手。 秦辅之回头时正看到这一幕,禁不住眉头紧皱,“哼”一声。 百里颉好脾气地提壶为李去非斟满酒,瞥了一眼立于她身后的赵梓樾,后者目光与他对上,仍是视若无物般漠不关心地转开。 秦辅之又“哼”了一声。 “二哥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听着呼吸不太顺畅啊。”李去非端着酒杯抬头看他,关怀备至地道:“秦相国之栋梁,就算为了天下子民,也请千万保重自己。” 她目光诚恳表情无辜,若不是早知李去非是怎样的人,还真容易被她骗到。秦辅之被弄得哭笑不得,第一反应又是“哼”。 这一声出口,李去非仰天大笑,百里颉摇首莞尔,连赵梓樾都别开脸,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勾起。 秦辅之眉棱角抽动了下,等到众人笑过,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到了今时今日,三弟还能如此诙谐,愚兄佩服。” 李去非侧眸看了看他,道:“就像到了今时今日,二哥你还这么虚伪一样,小弟也自叹弗如。” 四目相对,李去非貌似漫不经心,秦辅之永远温文尔雅,两人眼神的交战却寸步不让,火星四溅。 -- 第36页 赵梓樾前移一步,不到半尺就贴住李去非后心,冷冷一眼投向秦辅之。 他内力既深,目光的锋锐又非李去非可及,秦辅之文弱书生,被他盯一眼就如被刺了一剑,踉跄退后两步,惊怒交加地瞪向他。 “好了。”百里颉头痛地举手,暗处多少双眼睛看着,再不阻止,秦辅之丞相的体面就分毫不剩。 他瞥了一眼开始打桌上点心主意的李去非,不确定她有意或无意。 “三弟。”百里颉轻叹,道:“三弟为何再次不告而别?” 李去非伸向一块芙蓉糕的手没有半分迟缓,她连头都懒得抬,道:“大哥何必明知故问。” 不待百里颉答话,秦辅之落座在两人之间,提起酒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李去非看他一眼,一口吞掉剩下的芙蓉糕。 眼前这两名她称作兄长的男子乍看去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同样温文尔雅的气度。只是百里颉的温文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秦辅之的温文和他比起来总有些似是而非,倒像是悄悄缩起爪子的猛兽。 “三弟,”秦辅之温吞吞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这么聪明……太聪明了,知道得太多,又不肯为我所用……六年前我就说过,天妒英才。” “天妒英才啊,三弟。” 秦辅之话音刚落,李去非暗道一声不好,赵梓樾身形疾掠,百里颉低头饮了杯酒,抬起头时,当朝丞相秦大人已被那少年拎住颈后衣领,捉小鸡似地拎在半空。 赵梓樾生平最记仇,当初秦辅之的手下陈九对李去非“无礼”,嘉靖府监牢中李去非又是因秦辅之才会身陷险境,他老早就看这位丞相大人不顺眼。何况他出言威胁,当然先下手为强。 事发突然,三位结拜兄弟的反应各异:李去非抚额苦笑,秦辅之尚呆呆然不明所以,谦谦君子的睿王爷一口酒喷了个满脸花。 下一瞬,亭外风声疾掠杀气滔天,李去非微侧头,眼角瞥到亭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远处是拉弦弓扣雕翎的弓箭手,近处的武士刀剑出鞘,锋刃映着日光雪光闪耀,晃花了她的眼。 李去非不由忆起京郊那场雪里埋人的刺杀,当真是生死一线。讽刺的是,眼前这些随时取她性命的人,恰是当初救过她的人。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亭内忽然多了一人,一位穿着大红缂丝袍,一张孩童般的脸被红袍映得愈发光润,却是满头苍发的老人。 秦辅之恰恰回过神来,厉声对韩珍道:“公公不必理我,这小子敢伤我半分,公公毋忘对三弟如法炮制一番!“ 李去非张着嘴巴本来要说话,闻言睨了他一眼,秦辅之脸涨得通红,目龇欲裂,哪还有丝毫温文从容的丞相风度。她举手掩口,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赵梓樾左手拎着秦辅之,抬起右手两指捏住他的喉结,看了李去非一眼,再转过头,冷冷地盯住韩珍。 这意思傻子都懂了。韩老爷子苦笑,若他真如秦辅之所言对付李去非,怕是还没碰到李去非衣角,丞相大人就得命丧当场。 何况……韩珍看向一直稳稳坐在当地的百里颉,本主没有发声,他更不敢轻易妄动。 百里颉迎着韩珍的目光微微颔首,韩珍默默地退到亭边,打了个手势,包围长亭的武士和弓箭声同时后退,长亭周围空出丈余空地。 雪地上脚印狼藉。 第二十六章 乐匆匆 李去非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向赵梓樾举了举,又朝秦辅之晃了晃,美滋滋地喝了下去。 秦辅之被她激得额角青筋暴起,若不是自恃身份,早就破口大骂。 百里颉左看右看,向李去非挪了挪,立刻收到赵梓樾如刀似剑的目光,他硬着头皮再挪近些许,拎起酒壶,为李去非的空杯添满酒,温言道:“明知你二哥就那脾气,只是嘴上吓吓你,你又何必作弄于他。闹够了就收手吧。” 李去非端起那杯酒,手撑着头看了一会儿。百里颉嗜饮梅酒,这酒不知在梅树根下埋了多少年,酒色澄澈清冽,杯面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大哥。”她轻声道:“被先帝废止的新法,你打算什么时候继续?” “越快越好。”百里颉并不意外她会料到,徐徐给自己斟满酒,续道:“如今吏治腐败,国库空虚,月初收到军报,匈奴又在蠢蠢欲动。只有等新法施行有所成效,朝政和民心都稳定下来,我才能放心率军出发。” 李去非看他一眼,本想问他们兄弟和当今皇帝在先帝临终前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转念间,却什么都没有问。 百里颉见她欲言又止,失望之极,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三弟,你真的非走不可?” 李去非看向他,目光如酒色清澈,缓缓道:“大哥,你和我师傅都是了不起的人,你们都想改变这个世界,坚信那样的世界会比现在美好。而我不能确定。说到底,我只是红尘俗世中一寻常人耳。所以六年前我不得不走,六年后亦然。” 百里颉与她对视片刻,倦倦地别开眼,许久,低声道:“道不相谋……你走吧。” 李去非放下酒杯,将折扇放在酒杯之侧,最后看了一眼,毅然起身。她向赵梓樾招了招手,拖长声调叫道:“乖徒儿,放了秦相。“ 赵梓樾却没有动。 李去非转头看去,亭外人影遮暗了光源,那少年的脸和身形便在光和影之间,微有些朦胧,如同置身水底。 -- 第37页 她只能看清他的一双眼。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初相识的时候,她看见的那双眼睛。还有互表衷肠的那一夜,他跌倒在洞开的窗户底下,眼底狼狈而绝望的热情。 李去非微微怔了一会儿,随即醒过神,道:“小樾,放开秦相吧,他若真欲杀我灭口,从当年开始有无数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赵梓樾顿了顿,又看了她一眼,李去非打着呵欠,边点头边道:“放了他,咱们该赶路了,现在走还能趁天黑前赶到风陵渡。”她微微一笑,道:“咱们好象很少坐船,乘现在黄河还没冻上,去坐一次船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赵梓樾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这句话来,至于后半句……他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压抑住满腔欢喜甜蜜,不会显露到脸上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眉梢眼角尽是喜意。如果冷冰冰的赵梓樾只是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这快乐便如白玉雕像添加了活气,一夜间变成了活生生的光彩照人的美少年。 他克制着唇角的向上扯动,甩手扔出秦辅之。 秦辅之在空中翻滚一圈,忍不住失声惊呼,顷刻间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了石墩上,只是屁股硌得有点疼。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惊呼声盖住了一声弓弦的轻响。 看够了秦辅之的狼狈,李去非心满意足地大大伸了个懒腰,走向赵梓樾。 三步。 两步。 一步。 “小樾,咱们回——” 赵梓樾蓦然倒下,衣衫激荡起微风几许,几许尘灰。 李去非本能地伸出手,却迟了一瞬,只接到微风和尘灰。 她木然地想起一句不相干的词:“二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又想起折扇上那首《六州歌头》的下半阙:“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她低下头,赵梓樾的胸前插着一支白蜡杆、雕翎箭。 “……小樾,快起来,咱们回家……” 可是“家”在哪里?天下之大,他们原是仅有彼此,没有家。 “乐匆匆,似黄梁梦。” 正文end 番外一 番外 承乾三年,冬。 许青青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干净庭院,煮了早饭,再回屋叫醒丈夫。 一岁大的儿子缩在爹爹怀里,正“吧唧吧唧”地吮着手指头睡得香甜,她丈夫生怕吵醒了他,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又拢了拢被子,将小家伙裹得严严实实。 两夫妻在灶下吃完早饭,许老爹也醒了,叮嘱了两人几句,便到堂屋里逗弄爱孙去了。 许青青昨天夜里已经整理好了做营生的担子,她丈夫一肩挑起来,两夫妻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地出了家门。 正是早市的时候,一条街上挤满了人,许青青挨个和熟识的小商贩们招呼,她人既生得好,又能说会道,虽然她丈夫是个老实人,只懂得在一旁呵呵傻笑,他人也都不以为忤,热情地回应。 到了平时摆摊的地点,她丈夫放下担子,麻利地把家伙收拾出来,许青青帮着他支起麻布招牌,上面有许老爹专门请一位秀才题的五个大字:许氏白糖糕。 两夫妻一起忙碌,第一笼白糖糕很快热气腾腾地出笼,白呼呼的蒸气带着暖香扩散,立刻引来不少客人。 许老爹的白糖糕本就是嘉靖城一绝,两夫妻得他亲传,也是名师出高徒。许青青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一笼白糖糕很快见底,还有不少人排着队,眼巴巴地等着下一笼。 一上午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最后一笼白糖糕卖完后,两夫妻便能回家了。许青青暗暗在心底算了算账,加上今天的收入,他们很快就有钱盘下一间小铺面,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的风吹日晒了。 想到这里,许青青侧目看了一眼丈夫,见他额头上被蒸气熏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疼地掏出汗巾,帮他擦了擦。 她丈夫红着脸看了她一眼,两夫妻心意相通地微笑,一天的辛苦尽化在这一笑间。 许青青笑容未敛,忽然有人道:“这一笼我全要了。” 那人的声音很清亮,分明还是个少年,语气却刻板得像个中年人,说完“咚”一声,却是抛了一小块碎银到桌面上。 排在他身后的人看那块碎银约莫一钱,怕是买十笼白糖糕都够了。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小声嘀咕一阵,便都散了。 许青青从听到那一声起,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风中弱柳般抖个不停,直到那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催促,她才慢慢地转过头。 那人戴着斗笠,只露出半张脸,下颌的线条韶秀,却已渐有刚硬之态。许青青不敢多看,低下头,看到那人放在桌面上的手。 那双手指节修长,形状优美,指甲修剪得甚是整洁,似乎是无需辛苦劳作的一双手,指腹间却又有薄薄的茧。 许青青浑身颤抖更甚,几乎站立不稳。 她当然记得这双手! 她怎能忘记这双手! 这双手曾在冰天雪地中将她救出生天,当她跌倒在雪地里,那是她一生中最绝望却又最幸运的时刻。 -- 第38页 因为她见到了那如神祗般降临的少年。 她还记得,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盘旋在耳边的风声忽然远去了,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还记得,她抛弃了少女的矜持,以十万分虔诚的心去亲吻这双手。 她还记得,当他从府衙再次将她救出,转身便想离去,她是如何鼓起所有的勇气,追在他身后自荐枕席,却得不到一个回首…… 那一切记忆都甚清晰,却又朦胧得像隔着一层经年的月光,所以长久以来,每一次午夜梦回,看着身旁熟睡正酣的丈夫,她都会怀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仅仅是一场梦。 可是、可是她没有料到,今生今世,春闺梦里的人还会出现在面前! …… 许青青的丈夫担忧地看了看脸色惨白的妻子,以为她身体不适,连忙腾出手来,将最后一笼白糖糕拿桑皮纸包好,双手递给来人。 来人也是双手来接,小心谨慎得仿佛包里不是糕点,而是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似乎是怕糕点凉得太快,他拉开披在外头的大氅,竟是将一包白糖糕贴身收藏。 许青青的丈夫甚是憨直,见他年轻,又是这副情状,不由地笑道:“小兄弟是买给你家娘子的吧?” 来人已背转身要走,闻言脚步一顿,斗笠下的半张脸隐隐透红,微不可觉地颔首。 许青青的丈夫乐呵呵地道:“妇道人家就喜欢这些糕糕点点的,不用担心,白糖糕心最热,再冷的天也能让弟妹舒舒服服地吃口热的。” 来人点点头,转身便走。呆愣许久的许青青蓦地醒过神,急呼:“客倌请留步!” 来人似没有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前行。 耳边“嗡”一声响,仿佛当年的一切重演,许青青什么都顾不的了,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她推开来扶她的丈夫,快步追赶那人,一边叫嚷:“是你对不对?” “赵大哥,我知道是你!” “我是许青青,你当年救过的许青青!” 集市上人潮拥挤,那人却身形飘逸,明明走得似乎不快,却总能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自如,片袖不沾。 许青青追了几步,那人的背影在人潮中若隐若现,哪里还追得上。 她盲目地四下搜寻,却有如大海捞针一般,哪里找到得。绝望之下,她尖声叫道:“我是小红啊,赵大哥,你忘了小红了吗?” 身后的人流涌上来,许青青情绪激荡之下站立不稳,一头向前栽倒。 有人捉住许青青的右臂将她提了起来,救她免被人流践踏。她不及抬头,先转头去看捉住自己的手。 是他!他为了她去而复返!许青青狂喜之下伸手去握他,那人却已放手,毫不迟疑地转身举步。 “赵大哥!”许青青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拼尽全身的力道喊出这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我是小红,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来人脚步不停,冷冷地道:“你认错人了。”顿了顿,他又道:“白糖糕甚好,谢谢。” 许青青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救她不是为她,竟是为了感谢她卖给他的白糖糕!这残酷的事实令她一瞬间泄了气,再也无力追赶。只得站在原地望着那人仍然脚步从容,左穿右插,顷刻间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结束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不,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也该醒了…… 人潮这端,许青青哭得声嘶力竭,另一端,她的丈夫正焦急地寻找她…… 戴斗笠的少年上了一辆简陋的马车,那是车行出租最便宜的那种,只挂了薄薄一层夹棉的帘子防风。 车厢里传出一个拖长声调听起来很没脾气很好欺负的声音,啧啧赞叹:“许氏白糖糕真是一绝,能尝到如此美味,也不枉我们专程跑这一遭。小樾,替我谢过老板了吗?” “嗯。”那少年抬手压了压斗笠,应了一声。 车厢里传出咀嚼声,未几,那人又道:“没道理还是热的……小樾你又用内力烘糕点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上次伤得太重,损及心脉,全靠《易经筋》才捡回一条命。你的内力是用来保命,而不是给我当火炉……” “去非。”那少年忽然打断她,依然是声音平板无波地道:“你越来越罗嗦了。” 车厢里静了一刻,传出轻柔得令人牙关发紧的声音:“乖徒儿,你说什么?师傅我没听清,你能不能给师傅我再说一遍?” 那少年握住缰绳轻轻一抖,马儿乖觉地迈开四蹄。蹄声“得得”中,他隐在斗笠阴影中的唇角微微上翘,无声地绽出一个笑容。 他在心底答了她:你越来越罗嗦,越来越像个寻常妇人,越来越像……我的妻…… 马车渐行渐远,天空中密云渐渐合拢,街边有经验的老人颤巍巍地叫着,要下雪了! 江南依旧,依旧下起了第一场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