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那把刀》 第1页 [古装迷情] 《放开那把刀》作者:一夜寒生关塞【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顾璟浔身为东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嚣张跋扈不孝在内,风流水性凶名在外,画舫宴意外遇刺落水,醒来后却发现灵魂附在了刺客的……佩刀里。 冷面杀手龟毛又孤僻,日常刀不离身,走路提着,吃饭背着,就连沐浴也带着,最最关键的是,每天临睡前都要摸几下又是什么鬼习惯!!?? 后来…… 两次见面都被刀架脖子的的顾璟浔起了贼心色胆,扒拉着杀手哥哥的腰带嘤嘤嘤:“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必须负责。” 惊蛰:“……”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男主版: 惊蛰出身杀手门渠门,与人作刀,十几载腥风血雨,收割性命无数,趁门中内乱脱逃后,却意外惹上了东琉国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死缠烂打,撩拨引诱,明知她生性凉薄,惯会装腔作势消遣人,那向来隐忍的渠门杀手,还是禁不住陷入她亲手编织的甜蜜罗网,甘愿为她所缚。 尝过了柔情万种,往后可还能忍受寂寥血腥…… 矫揉造作长公主 X 阴郁冷漠杀手(其实纯情?) 1.双C,1V1,HE,互宠。 2.女追男,花样百出势在必得地追。 3.女主回归身体,与男主正式开始感情线在17章。 4.架空私设多,不考据。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璟浔,惊蛰 ┃ 配角:二十四节气 ┃ 其它:忠犬,杀手 一句话简介:造作长公主 X 冷酷杀手 立意:身自渊薮起,心向善念生。 第1章 刺客 石枫桥头,月光碎裂浮荡河面,夜色如浓墨入水晕染。 柳影斑驳间,乌色长靴点踏桥边石墩,如同随风飞絮,轻轻落于水面小舟,几息间攀上不远处的画舫。 画舫中琴声铮铮,清越入耳,然而时不时传来的欢闹之声,却生生破坏了这一阵雅乐。 舱中地面铺着厚厚的红毯,中间一人白衣委地,俊秀的眉眼微垂,并不管四周那些青年男女的调笑之声,双手轻拨身前古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指尖的吟瑈余韵,松沉清旷。 一曲终了,白衣人起身,向船舱东面坐着的少女走去,低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朝对方施了一礼,而后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她身侧。 那少女一身银红软烟罗,裙摆处云纹掩足,状态慵懒倚在身后的软垫之上,纤手捏着酒杯,觑眼看四周,而后仰头饮下杯中的酒水。 她领口微斜,艳色交叠间露出一小节锁骨,恍若玉色天成,一滴酒水顺着细白脖颈滑落,隐没其中。 船舱中一道灼人的视线射来,白衣人侧身,恰好将旁边的少女挡住。 那视线的主人,是一位姓杜的公子,身上翠色衣衫上绣着金线,像是披着开了屏的孔雀尾。 视线被挡,他怒目瞪着白衣人,见对方低着头没反应,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杜小公子扫视了舱中还在欢闹的众人,又将目光落回白衣人身上,哂道:“宗公子不愧是南风馆的头牌,今日听君一曲,往后听他人弹唱,恐怕再难入耳。” 他声音不大,却尖锐刻意,引得众人侧目。 白衣人没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瞧着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的讥讽之言。 那翠衣的公子不管对方是何反应,又呵笑着向周围扬声:“音华楼的戏子如今是一个不如一个,我正愁到哪儿请班子给父亲祝寿,今日便听得如此仙乐,宗公子一个,可顶他们两个。” 他言罢,斜倒在席位大笑起来,宴席间几个知道内情的,也跟着哄笑,却也有些人,察觉出了气氛不对,闷着头,大气不敢出。 南风馆说是品茶赏乐的去处,其实不过是个小倌馆,宗闵曾是馆中的琴师,听说第一次被卖给两个人,反抗之下将两人都打伤了,因此险些丢了性命,恰好遇着平洲长公主到馆中听曲,一眼瞧中他,花重金将人买回了府中。 而他身侧的少女,正是平洲长公主顾璟浔。 杜公子厌恶宗闵,一则是瞧不上他出身脏贱,却一副清高的样子,二则是嫉妒他能陪伴顾璟浔左右。 东琉的这位长公主,原本是桓亲王的女儿,自小与二皇子顾政亲厚,如今二皇子荣登大宝,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新帝即位不久,就破格封她为长公主。 东琉对女子的约束虽不算严苛,但时下也讲求三从四德,偏顾璟浔是个异类,及笄之后不议亲也就算了,听闻在府中养了一院子的面首,每日纵情声色,寻欢作乐。 如此这般仍不满足,这长公主殿下还时常流连花街柳巷,荤素不忌。 她性子阴晴不定,肆意娇纵,又有皇帝庇护,几乎无人敢招惹。 就在前些日子,这位长公主对定安侯家的世子裴彻一见钟情,日日随其左右,大有洗心革面的架势,众人原以为这事能成,哪知长公主殿下风流本性难移,没多长时间她又撇下裴世子,在南风馆一掷千金买下宗闵,顺道在戏楼为一戏子跟人打了一架。 宴席间的那几人都觉顾璟浔生性凉薄,对宗闵也不过当个弹琴调笑的玩意儿,并不认为这般出言羞辱会惹怒这位长公主,故而才这般肆无忌惮。 -- 第2页 宴席间笑闹不歇,哐得一声,玉质的酒杯破空而来,砸到杜公子的头上,又当啷滚到地上。 船舱中瞬时安静,杜公子摸上自己的额头,浓稠的血顺着指缝流到掌心,他失声惊叫,彻底引乱了众人。 顾璟浔看了眼空了的手,向身旁的宗闵道:“你先回府去。”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那鬼哭狼嚎被人围着的杜公子身边,轻轻蹙眉,满脸惊讶,“呀,流血了。” 顾璟浔环顾四周,眼睛微眯,“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吭气,他们之间有人看见是顾璟浔砸的,却碍于淫威不敢开口。 谁敢招惹这位向来无法无天的长公主殿下,别说是砸这一下,她今天就算是把杜小公子废了,皇帝照样护着她。 顾璟浔好整无暇地抱臂,耐心等着人回应。 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尤其是那几个笑宗闵笑得最大声的,一个个心悬到嗓子眼,在这诡异的安静下摇摇欲坠,恨不得缩到船板最底下去。 今日画舫设宴的人,乃是戍边将军谭正明的独子,姓谭名随文,好歹在顾璟浔这儿能说上一两句话。 他方才便觉杜小公子的言辞过火,正想着出言圆场,哪知道顾璟浔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给砸了。 谭随文赶紧吩咐手下的人去找郎中,也不敢明示让他们去杜府报信。他走到顾璟寻身边,施礼道:“今日款待不周,让殿下受惊了,画舫二层设有厢房,还请殿下移步屈驾,这儿就先交给臣来处置。” 顾璟浔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格外不忍,“杜公子都这样了,孤怎好丢下不管。” 如果不是看见她砸人,谭随文真就信了她这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他额角微抽,正要再劝顾璟浔离开,却见她提起桌上的酒壶,皱着眉头,认真说:“伤口可不小,眼下天气热了,若是发了炎症溃烂可怎么好。” 那酒杯上刻有棱角,方才那一下,确实将人砸得不轻。 酒水哗啦啦朝杜公子的头上浇下,船舱中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杜公子滚到地上捂着头躲避,恰好看见顾璟寻冲他笑得邪气四溢,身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伤痛惊吓,本能地抱着头往外跑。 顾璟浔斥道:“别让他乱动,会碰着伤口。” 她说完,自她身后走出来一个玄衣少女,面无表情地近前,掐住杜公子的手腕。 杜公子也不知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竟让他动弹不得,他惊恐至极,眼瞧着顾璟寻靠近,疯狂想要挣扎,却只碰歪了桌上的小碟子。 周围的人都讷讷不敢言,生怕牵连自己。 谭随文也僵了身体,那血混着酒水滑落时,他只觉得脑门跟着一阵抽疼。 眼见顾璟浔靠近,那动弹不得的小公子,竟嗝的一声厥过去。 顾璟浔微顿,将手中的酒壶随手扔了,颇嫌弃地摸摸鼻头,示意玄衣少女松手。 玄衣少女立即松开手,走到顾璟浔身后,安安静静立着。 顾璟浔后退一步,吩咐道:“将他送到二层的厢房去,等郎中来了再说。” 众人不敢多言,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来,连托带抱弄去了二层。 顾璟浔走到甲板上,呼了一口外面清新的凉气,抬眼见宗闵还立在船头,便走过去,离他一步之遥,“你怎么还没回去?” 宗闵闻声回头,不着痕迹退开半步,面上恭恭敬敬问:“殿下不回去吗?” 顾璟浔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疏离,即便对自己这个救他出苦海的恩人,也一样的冷漠排斥。 她轻轻掀唇,没表现出什么,向身边的玄衣女子道:“姜姜,你送宗公子回府。” 玄衣女子轻声应下,到宗闵身侧,请他下了画舫,由边上的小舟渡到岸上。 顾璟浔转身,还没等抬步,便听见甲板上一阵动静。 她回头,恰好看见船头刚上来的几人。 为首的一身月白色衣衫,同宗闵的忧郁清冷不同,多了几分翩然矜贵,他面容俊美,生得一副任谁见了都移不开视线的好样貌。 顾璟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那双眼像是狭长的凤眸,又像是潋滟的桃花眼,格外的漂亮,让人见之难忘。 等人到跟前,她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子烦躁,“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人也不恼她这样带刺的口气,堪称温柔道:“彻方才路遇往杜府送信的人,说杜公子伤着了,记着殿下今日也来赴宴,彻不放心,便过来看看,殿下可安好?” 白衣的公子,正是方才宴中众人提及的,差点让顾璟浔浪子回头的,定安侯家的世子裴彻裴世子。 顾璟浔微掀眼皮看他一眼,心底生出些古怪,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裴彻总一副孤高疏离的样子,比宗闵有过之无不及,与她相处时,话少得可怜,活像朵高岭之花,不可攀折。 数日不见,他倒是自己凑上来嘘寒问暖了。 顾璟浔上下打量着他,心想着也不过如此,嗤笑:“大半夜的你穿一身白衣做什么?” 裴彻哽了一下,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下意识打量自己,“有何不妥?” “吊丧一样。” 裴彻:“……” 往常她明明最喜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现在脸居然变得这样快。 -- 第3页 想起如今刚到她身边,着一身素衣的宗闵,裴彻心中略感屈辱。 外界传闻顾璟浔风流浪荡,凉薄冷血,但裴彻觉得,总归自己是不同的,她没有对任何人像对他那般上心过。 也许买下宗闵,大闹戏楼,都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她在气他。 压下心中的不平,裴彻抿唇,闷声问:“殿下还因为卫姑娘的事,生彻的气,是不是?” 顾璟浔没有回答他,哼笑一声,扭头离开。 她这样子看在谁眼中,都像是吃味生气,裴彻咬咬牙,抬步冲过去,一把将人从后抱住。 陡然落入一个怀抱,顾璟浔身体一僵,顿时怒从心起。 她将人挥开,转过身,一个巴掌甩在对方脸上,“放肆!” 啪得一声,在这夜晚河面上,格外清晰响亮,这一下把裴彻打懵了,连斟酌好的说辞,都被她这一巴掌打散。 他侧着脸,白皙的皮肤上指印明显,火辣辣得疼,裴彻轻轻瞌眼,忍着没动。 顾璟浔手掌发麻,意识到这一巴掌有多重,心底更加烦躁,“这几天孤不想再看见你。” 言罢,便转身离开,上了画舫二层。 裴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被打的脸,目光一片晦暗冰冷。 二层有两个厢房,杜公子被人抬去了其中一间,顾璟浔便去了另一间。 她喝了不少酒,又与裴彻一番纠缠,此刻酒劲上来,只觉得疲惫,便褪了外衫,歪倒在软榻上,侧着身子浅寐。 不知过了多久,顾璟浔被一阵杂声吵醒,她睁开满是躁郁之气的眼,坐起身,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搔得更乱。 顾璟浔穿上鞋子,这才听清,外面似乎是打起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尖叫着喊“抓刺客”。 她神色一肃,下了床,正要唤隐在画舫周围的暗卫,房门直接从外面被撞开。 血腥味扑面而来,顾璟浔对上一双冷沉的黑眸,直接傻在原地。 半似凤眼半似桃花,出现在她梦中许多次,清清凌凌的如水潭望不见底,又好似沾染了薄雾的曜石。 那双眼的主人蒙着面,露出的眸子漂亮凌厉,他迎面对上顾璟浔,撞进屋中的力道没能收回,手中的刀柄转了一个方向,错开一些没有一刀刺过去。 顾璟浔被这一险惊得回神,向外撇了一眼,在那蒙面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之前,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这一下拉得急,也没注意自己拉到了什么,等人拽到跟前,才发现手里拽着的是一截腰带,且被她拽断了。 蒙面人一身黑衣没了束缚,直接松散开,他衣衫穿的本就少,被扯了一下,半截胸膛都露出来了。 顾璟浔:“……” 天地良心! 她视线顿在对方散乱的衣衫间,锁骨精致,皮肤白皙,与他表面的清瘦身形不同,胸膛附着肌肉,格外匀称,只是肌上伤疤嶙峋,瞧着狰狞可怖。 那人注意到她灼灼的视线,眼神一冷,余光瞥见方才自己站过的地方,一把剑斜插入木质的地板,是方才外面的侍卫投掷过来的。 若不是顾璟浔扯了他一把,他定然要被伤到。 蒙面人见面前的女子眼睛像是黏在自己裸。露的胸膛间,暗暗攥紧手中的刀柄。 顾璟浔竟还不要命地伸手摸上去,在那柔软的手将要触到肌肤上时,蒙面人捏着她的手腕一个旋身,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顾璟浔被身后的人推了半步,细白的脖颈碰到刀锋,登时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尖叫,连脸色都没变,这才顾得上朝外面看去,包括她自己的暗卫,谭随文的侍卫,还有裴彻带的不少亲卫。 方才这刺客闯进屋里,外面朝他掷剑的,便是裴彻的手下。 这么多人,怨不得身后这人会被困在这里。 此刻裴彻正站在一众侍卫中间,见顾璟浔被对方挟持,脸色当即就变了。 顾璟浔刚睡醒不久,一头墨发散乱,目光还有些惺忪,眼眶因为情绪紧绷蒙上一层雾气,显得格外柔媚,那刺客的衣衫也因为方才扯了一下散乱开,胸膛半露,顾璟浔此刻几乎是被他困在了怀里,倚靠在他胸膛上。 裴彻觉得此刻自己不该注意这些,可是看着却莫名扎眼,他咬着牙道:“放了殿下,我可以留你全尸。” 顾璟浔忍不住要翻白眼,现在她都被挟持了,裴彻这货居然还率先跟人刺客讲条件。 果然,身后的黑衣人没半点松手的迹象,反而钳制得更紧,挟持着她朝里面退。 裴彻见他后退,顿时急了,“这画舫四周都是暗卫,你逃不掉的,放了殿下,我可以放你离开。” 顾璟浔以为这下对方起码会有所动容,结果身后这人根本没啥反应,依旧缚她往后退。 也是,到了这时候,傻子才会相信对方的话。 顾璟浔很配合的不挣扎,主要是横在脖子上的刀太过锋利,她怕撞上去,再划层皮下来。 黑衣人顺势用脚将门踢上,钳着人进到屋中。 顾璟浔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跟着对方往后退,张口默数:“三,二,一。” 心底的声音落定,脖颈间的刀,扣住她手腕的桎梏都松了,她迅速弯腰,脱离那人的掌控。 对方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倒在地,手握着刀撑在船板上,堪堪没有趴下。 -- 第4页 他抬头盯着顾璟浔,眼眸冷厉,杀气沉沉。 顾璟浔被他盯得发毛,她觉得如果不是对方没力气,一准儿一刀把她劈成两半。 那人绷着脸,面巾遮着,似乎咬牙切齿。 顾璟浔瞳孔紧缩,慌忙跪倒在他身边,钳制住他的下颌,急道:“你别咬,别自。杀,我不会杀你,不会严刑逼供!” 黑衣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刺客黑衣人:我信你个鬼! 新书开坑,首先讲一下背景,这本算是第一本《捡到的杀手成了我的暗卫》的姊妹篇,大约就是第一本的时间向前推三十多年的样子,两本交集不大,风格比较类似,没错,我又双叒叕写了复杂的故事线,不过这本是以感情戏为主的。(相信我) 人设方面,可能这本男主某些性格与上一本男主相似,没办法,冷面杀手我还没萌够,等我写过瘾了再说 (任性.jpg)。 最后一句,我写个乐呵,大家看个乐呵呀~ 第2章 穿刀 顾璟浔之所以敢这么大胆,是知道对方不会有反抗的力气。 她是在摸对方胸膛的时候给他下的药,那药是她府中的医师研制,无色无味,随便一点,十头壮牛都能药翻,更别说是个人。 顾璟浔真挺佩服这个刺客,居然到现在还没昏过去,这得多强的意志。 她盯着他的眉眼屏息,伸手摸上他的面巾,指尖颤抖,整个心都提起来了。 猛地一个冲力,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居然将她给撞开了。 顾璟浔没设防,被他撞了一个屁墩,眼睁睁看着他提着刀,脚步踉跄地走到窗户边,将窗扇推开,而后一头栽下去。 尖叫卡在喉咙里,她几乎连滚带爬地到窗边,扒着窗棂往下看。 画舫上的灯火照亮了四周的水面,窗户正下方,水花未落完,染荡一片血红。 几乎是脑子一热,顾璟浔跟着跳下去,落入河中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声响,还有裴彻的叫喊。 顾璟浔其实水性还不错,昏暗的河水中,她看见那一身黑衣的人沉在其中,手中握着刀,身体几乎一动不动,任河水包围浮荡。 她顺着那人飘落的方向游去,终于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闭着眼睛,脸上的面巾被河水冲掉,在这昏黑的水中,露出清俊的面容。 画舫上鲜红的灯笼照在水面上,明暗绰约,水光灯光漫盖在他脸上,流淌在他俊秀的眉眼间。 顾璟浔一瞬间晃了神,有热意涌向眼眶。 她冷不防呛了一口水,赶紧勾着那人的腰,带着他朝一个方向游去。 血丝如红纱自那人的肩膀处飘出,在水中悠悠荡荡,顾璟浔带着人游到画舫南面,那里停着小舟,是最快上岸的方法。 她知道画舫上的人一定急疯了,估计那些暗卫和裴彻的人也已经下水捞她,但怀里的人此刻昏迷不醒,她不能干等着人来救,她也怕在水中来不及吩咐,那些暗卫就把人杀了或者伤了。 顾璟浔靠近停在画舫附近的小舟,揽在那人腰上的手似乎被抓了一下。 她偏头,恰好望见一双沉寂的眼眸,隔着河水,恍惚不清。 顾璟浔没想到人居然醒了,一激动,想要开口跟他讲话,结果又呛住了。 从落水的地方拖着人游到小舟边,她几乎已经筋疲力尽,被呛了这么一下,终于失去了力气。 她松开拽着那人衣服的手,只觉得对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窒息的感觉包围着她,头脑沉重,又痛又涨。 顾璟浔努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去,软绵绵地任由身体下沉,隐约间看见那已经扒到船沿的人,又回身向她游过来,越来越近,最后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拖拽着她往舟边游。 顾璟浔到了这种时候,竟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那人靠近她,对上她明艳的笑容,险些以为河水灯火迷离,视线恍然错看。 世界沉入黑暗,她彻底闭上双眼,窒息的痛感消失,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四周暖洋洋让人陷在其中不愿醒来。 一束独属于刀剑的冷光破水而来,牵引着她迎上,埋入其中。 从脖颈处传来的血丝淡淡弥漫,丝丝缕缕,很快在水中消散不见。 …… 惊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去救这个女子,他已经扒上船沿,只要跳上去,几乎算是脱离了危险,可他还是回身将人一并捞了上来。 从画舫跳入河中的时候,他的神志已然不清,但并未完全昏迷,他能感觉到他被人拖着往河岸方向游,周身内力循环,半天才堪堪排出些药性,醒转过来。 没有在河中杀了对方,惊蛰归咎于当时没力气。 如今,船舱中的女子昏迷不醒地躺在自己面前,他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只要轻轻一下,就可以结果她的性命,她现在昏迷着,不会痛苦。 面巾在水中脱落,虽然视线昏暗,他不敢保证对方没有看见他的脸。 如果她看见了,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他最好杀了她。 惊蛰良久没动,许是方才的药性还没过,他握刀的手使不上力气。 这人救他,除了是要留着他的命刑讯逼供,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刀锋向下半寸,贴到动脉处。 -- 第5页 船舱外传来一阵声响,惊蛰目光一凛,收回手中的刀,从另一边出去,调转内力,足尖轻点,直接从船头飞身到了岸上。 内息陡散,他踉跄了一步,捂着肩膀回头朝小舟的方向看了一眼。 暗卫已经围了过去,有几个似乎察觉了他的身影,正设法往岸上来,惊蛰赶忙钻进旁边的树丛中去了。 到了丛林中,即便他此刻受着伤,那些人再要抓他,几乎也是不可能了。 惊蛰此次的目标是谭随文,但并非是要杀他,只要伤了他便可。 也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刺探威胁,至于威胁什么,威胁给谁看,惊蛰并不清楚。 渠门接任务,从不问缘由,他只需要执行便是。 画舫上的侍卫暗卫,惊蛰其实可以应付,但没想到中途上来一个裴彻,手下的人招数奇特,且招招致他于死地,不然他不至于险些丧命于此。 惊蛰不觉得自己是运气差才碰到了这么一出,他很清楚,自己许是被人卖了,或者被门主放弃了。 心湖沉寂如一汪死水,半点涟漪没有。 他这样的人,没人会在意死活,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再正常不过。 渠门中被门主安排出去送死的比比皆是,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即便他如今已经是门中排名靠前的杀手,但工具终究只是工具,用着不顺手时,随便怎么折损熔断都没关系。 惊蛰一手握着刀,一手捂着肩上的伤口,快速钻进丛林,眼神出奇的平静。 …… 夜晚的山林迥深昏黑,风吹草木萧肃,交错的树枝像是张牙舞爪的精怪,静默着洞察一切。 顾璟浔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身体虚弱的半点力气也无,软绵绵的风一吹就能趴地上。 而现实是她的确趴在地上,或者可以说是趴在一块有自己身体一半大的石头上。 她按着石头起来,神志混沌不清,因为昏迷了一段时间,刚睁开眼还是模糊一片,隐约看见自己趴过的方似乎放了一把刀。 顾璟浔揉揉眼睛,再睁开,那石头上确实放着一把刀,还有点眼熟,很像前不久把她脖子划秃噜皮的那把。 刀身不宽也不厚,尾部弧度弯曲,约莫三尺多长,清清泠泠泛着寒光,似乎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红雾。 顾璟浔被那刀身的冷光给激的一瞬间灵台清明,她察觉到什么,下意识转过头。 放着刀的石头旁边,黑衣的青年倚着树干,一只胳膊袒露,鲜血顺着肌理流淌。 他微微偏头,黑发上的水珠顺势滚落,滴在垂下的眼睫间,轻轻颤动。 顾璟浔小嘴微张,呆傻地盯着他眉目间的潮湿水色,呼吸都停了,生怕喘息重了,那一点剔透水珠就会碎落。 青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伤口,轻咬了一下薄唇,另一只手摸向腰间。 手扣到腰带处的时候,他顿住,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下,接着又将湿哒哒的衣服重新套好,折了树上的一条树枝,充当腰带拢上衣衫。 那肩膀上的伤口不浅,浸了冷水的衣服贴上去,顾璟浔看着都疼。 想到当时在画舫上,好像他腰间有一个小瓷瓶,被她扯断腰带后就掉了出来。 看这情况,估计那瓶子里的应该是伤药。 顾璟浔一阵懊恼,朝他靠近一点,轻声说:“你别让伤口沾水啊。” 她的声音在这黢黑的山林中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诡异,对方静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顾璟浔巴巴蹲到他面前,“伤口碰了水会溃烂的。” 对方依旧没反应,似乎没有看见她一般。 顾璟浔觉得不对劲,周围的一切全都不对劲,她摆摆头想自己应该是发癔症了,伸出手去拉青年的衣摆。 她抓了一个空。 并非是对方躲开了,是真的抓空,手好像化成了看不见的风,从黑色的衣摆间穿过。 顾璟浔瞪大眼睛,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一股冷寒,让她脊背僵硬发麻,不愿再往深处思考。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正常,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眼花。 指尖微颤,她再次抬臂,试着触摸青年的侧脸。 青年依旧没什么反应,倚靠在树干上歇息,她明明就在他眼皮底下,他根本不像是故意忽视她,而是真的看不见她。 手穿过他白皙的侧脸,化作透明,顾璟浔如坠冰窖。 她根本不该在这种地方的,为什么会这样? 宛如晴天霹雳,劈得她几乎失魂。 不,她已经失魂了,她这样子,分明成了孤魂野鬼。 顾璟浔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她恣肆娇纵惯了,有时倒想着这世间若真有鬼神,也该是那些小鬼怕自己才是。 可是现在,触碰不到眼前的人,一切都扑空,她终于觉得通体生寒。 她枕在刀上醒来,身上没有一点落水后的湿漉感,在这昏暗的山林中,她看清了青年血淋淋的伤口,甚至看清了他落在鸦睫间的水珠。 一切的怪异之象都有了答案。 顾璟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她不是第一次梦见眼前这个人了,这次也一定是梦。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丝毫感觉也无。 顾璟浔狠心又拧了一圈,露出的白皙小臂被掐出一片骇人的青紫,可还是感受不到一点痛感。 -- 第6页 醒过来!醒过来! 四周安静的了无生机,唯有内心的叫嚣,在沉重如钟罄的大脑中嗡鸣。 直到胳膊被掐的惨不忍睹,顾璟浔终于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好不容易找到他,可是还来不及相识,就这样天人永隔,怕是再无缘真正相见,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能就这样成了一缕幽魂。 顾璟浔想着想着,呜呜哭出声,她的声音在这黑沉诡秘的山林中,如同尖啸呜咽的冷风,让人听了汗毛直立。 她成功被自己的哭声给吓到了,赶忙捂着嘴,结果因为收的太急,打起了哭嗝,且还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顾璟浔瘫坐在地上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格外单薄,看起来可怜兮兮。 杂草乱布的地上,少女一身薄薄的红裙委地,露出的手臂满是青紫,一头黑发宛如泼墨,散乱垂落在肩上,脸侧,后背。 那一张被墨发遮挡些许的小脸,白的几乎透明,眼中泪水盈盈,素手捂着嘴唇,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她这副样子,活像是遭人虐杀弃于山林,死后怨气难散的女鬼,若是给人看到,定然要被吓得屁滚尿流。 顾璟浔还在极力克制自己打嗝,毕竟这感觉真的太难受了,这般专注下来,她居然连恐惧焦虑都忘了。 身体似乎被什么力量拽了一下,她眼前一晃,下一刻直接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顾璟浔惊愕的发现,自己竟被那青年抱到了怀里,打嗝声戛然而止,哭出血丝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她反应过来,察觉此刻自己居然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顿时又惊又喜,宛若遇到天神救星一样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很没形象地笑出一个鼻涕泡,“太好了,我没死!” 对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抱着她不动,顾璟浔缓够了激动的情绪,从他怀里抬起头,吸吸鼻子,声音因为刚哭过有些哑哑的,“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她醒来之后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刺客身边。 青年没有回答她,眼神穿过她看向草丛方向。 顾璟浔脸色肉眼可见的又白成了女鬼状,她抖着手照自己胳膊上又掐了一把。 没有感觉。 “……” 完,她还是死了!!! 顾璟浔傻愣愣看着面前的青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撑着神志伸手在青年眼前晃了半天,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他根本还是看不见她。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可以感受到他,比如他身上的潮湿,他衣摆间混着血腥味的草木清新。 还有…… 他贴在她臀。部,温热的手掌。 顾璟浔:“……” 青年潮湿的衣服被内力一点点烘干,身体内的迷药药性彻底排干净,他从地上起身,顺势摸了一把顾璟浔的大腿,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屁股抱起来。 顾璟浔:“……” 她眼下甚至顾不上羞不羞耻,大脑空白神经跟着绷紧。 顾璟浔垂下眼,清楚的看见,青年怀里抱着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把曾将她脖子划破皮的弯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都让你摸了,我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惊蛰:真·六月飞雪。 第3章 渠门 半武山渠门,原名渠庄,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半隐世的商贾世家,多年前,剑客公孙伊以美玉“珣玗琪”换宝剑“蝉翼”,孤身来到半武山渠庄向庄主寻仇,一人一剑,大杀四方,夺下渠庄成为庄主。 公孙伊原是在渠庄收留江湖游侠和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后来渐渐自立门派,改渠庄为渠门,又设“珣”“玗”“琪”三阁。珣阁中高手如云,专门着手解决江湖纷争,玗阁以收集倒卖情报获利,琪阁则专营经商,负责门中后勤用度。 公孙伊在十几年前忽然不见踪迹,渠门门主之位便落到了前任珣阁阁主常闾手中。 常闾继任门主之位后,渠门有了更森严的制度,珣阁这些年间始终由他亲自管理,阁中之人被以无道方式训练,所执行的任务只管生杀予夺,早不分善恶曲直,玗琪两阁,如今已成了门中附属。 半武山高耸入云,烟缭雾绕,曲折回还的山道上,青年一身黑衣,板直劲瘦腰间拢着树枝,身后背着一把弯刀。 他脚下轻飘飘的,落地无声,身形沉稳却又迅疾,一路顺着山道往山顶而去。 顾璟浔趴在他背上,作奄奄一息状,她百无聊赖举着手,斑驳叶缝在指尖穿过,山风吹乱了身上的银红罗纱,她似同风悠荡,了然无痕。 举了半天的手无力放下,顾璟浔唉声叹气,将胳膊搭在身前青年的肩膀上,吸吸鼻子,依恋取暖一般抱紧他。 除了这个青年,她感受不到任何活物,只有这样靠着他,她才会有些活着的感觉,让她不至于如同孤魂野鬼一般,与世间一切再无联系,无依无靠于风中飘散。 顾璟浔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没有梦可以这样真实。 一开始被这青年抱住,她真的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可最后发现还是空欢喜一场。 画舫宴出事之后,京城戒严,尤其是顾璟浔手下的那些人,对这青年穷追猛打,几次险些将人抓获。 -- 第7页 顾璟浔看到自己的暗卫,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不然她的那些手下不至于一副要替她报仇雪恨的架势。 她不知道自己是脱离了身体,还是连同身体一块化作一缕看不见的幽魂,如果她的身体尚存,是不是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但,顾璟浔还是存了一线希望,因为她在追杀这刺客的人中,没有看见姜姜。 姜姜性子冷硬死板,除了她的话谁都不听,依照她那小暗卫的脾气,如果她真的出事,姜姜一定会咬定害她的人,至死方休,任谁也阻拦不住。 既然追杀的人中不见姜姜,兴许,有其他的意外情况发生?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青年为了躲避那些搜查追捕之人,不得不风餐露宿,但好像这种状态早已是家常便饭,他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并没有其他异样。 顾璟浔趴在他背上,嗅到一股血腥味,她低头,正好看见那人肩膀处的黑色衣料,比那其他部位的颜色要深一些。 他的伤口又流血了。 心脏像是被人抓着拧了一下,顾璟浔蹙眉,从他身上跳下来。 明知到自己在不在他背上,他都不会有感觉,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可她还是忍不住跳下来。 青年脚下不停,一路轻功上山。 顾璟浔身体不由自主地追随他,或者说是追随他身后的刀。 她盯着那青年背上被布料裹住的刀,有些失神。 与她有联系的,似乎并不是这个青年,而是青年的这把刀。 明明一开始那刀放在地上的时候,她根本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可当青年抱起刀,她就觉得像是抱起了她,且她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碰到他感受到他。 顾璟浔半走半飘到他身边,伸手去拽他。 她试探着看能不能拽住他。 结果她刚抓上去,身体就随着青年一块向前飞掠。 山风吹卷云雾,暖阳洒叶晕光,蝉鸣鸟啼声声,遥遥飞瀑流湍。 然而这些,顾璟浔都无暇欣赏,也没心情欣赏。 她拖不住这青年,她就如同身上如丝如绸的红纱,轻纱能感受他的体温,他却感受不到轻纱的存在。 顾璟浔不甘心,又去扯他的头发,那仅用一跟黑带绑着的发,在她指间穿过,随风轻扬,好似她不是狠劲儿拽了他,而是温柔轻抚。 顾璟浔悲催地发现,自己虽能感受到他,却无法影响他的行动。 于他而言,她真的像一扬薄纱,一阵轻风。 想到这些,她整个人都耸拉下来,蔫了吧唧地侧抱住青年的腰,自暴自弃任他拖着自己飘。 阳光暖暖的让人犯困,顾璟浔闭上眼,放松身体放空脑子,将青年抱得更紧。 她咂摸着嘴,稀里糊涂地想,这腰怎么这么细啊,好像还有腹肌,摸着又结实又有弹性。 她的手摸上对方的腰腹,罪恶感羞耻心抛到九霄云外,忍不住还捏了一下,这一下似乎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顾璟浔皱眉鼓了一下腮。 腰间束着的树枝仿佛受了某种力道勾带,从中间断开,顺着玄色衣摆落到地上,山间的风很大,衣服很快被吹卷松散开。 顾璟浔的手还在往上移,软嫩柔荑贴到对方胸膛上,触感温热凝滑,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睁开眼睛。 那青年此刻正立在石阶上,前襟全都散开了,风吹的衣摆猎猎作响,常年隐在黑衣下的白皙肌肤时遮时现。 他微微垂眸,伸手拢住被风吹的乱摆的衣衫,抿唇静立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不由轻蹙。 顾璟浔看着贴在青年腰间的手,小口微张,像被烫着一样松开,并飘出了三步远。 飘完一想,对方又看不见她! 于是迈着小碎步走回他跟前,看了一眼又赶紧别开目光,捂着嘴眼神乱瞟。 细腰长腿,胸膛宽阔,只是那身上的蜿蜒伤疤,似将肌理割裂,莫名扎眼。 惊蛰恰好抬眸,顾璟浔心里正跟猫挠似的,忍不住去瞟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不偏不倚迎上对方阴沉沉的目光,直接打了个哆嗦。 他……他能看见她了? 下一瞬,青年沉默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树枝,重新将衣服理好,理得更紧了些。 顾璟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口噎了一股难言难尽的酸涩,她盯着弯腰的青年,发垂到了他耳边,遮挡了半面侧颜,熟悉又陌生。 梦中的他,虽然目光很冷,可还是有情绪可辨,愤怒的,凶狠的,像狼崽一样的生动眼神。 可现在,就好似一片原野,每每长出绿芽,就要被大火燎烧一遍,直到这片原野化作焦土,失去所有养分生机,从此寸草不生。 顾璟浔别开眼,从醒来到现在,恐惧、焦躁、绝望、自暴自弃,这些情绪一时间都变得浅淡,像是山间雾瘴,在初起的晨曦之下渐渐消散。 她任身体追随那山道行走的青年,开始打量四周,脑海中关于京城附近的地图脉络慢慢浮现。 他们早就出了城,这青年混出城门之后,虽也一路躲避,但大体是在往东,撇去耽搁的路程,计算时辰和脚程,大概现在还在京畿一带,此处崇山峻岭,应当就是半武山。 只不过半武山绵延数百里,顾璟浔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个山头。 不过仅凭这些也够了。 -- 第8页 三教九流江湖众派,她很少有不知道的。 半武山这个地方,据说藏着专门与人消灾的杀手门渠门,里面的杀手个个身手诡谲冷血狠辣,结合这青年的行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他不是朝中某些人豢养的死士,也不是什么江湖游侠,而是渠门中收钱接任务的杀手。 近一年,朝中逝世的官员比往年都要多,或染疾或意外,至少在外界看来是这样,毕竟生老病死,向来稀松平常。 但顾璟浔知道并非如此,那些人中,有不少,是渠门动的手。 江湖庙堂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向来两不相干,各大门派只要安分守己,朝中人也不会打压太过。 而那些江湖中人,再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敢轻易同朝廷作对,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开始知道有朝廷中人被渠门杀手刺杀的时候,顾璟浔着实惊诧,她觉得这个杀手门怕不是穷疯了,什么任务都敢接。 那时因为没能抓到凶手,也找不到半武山渠门的准确位置,死的又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事情便不了了之。 当然,这事也不过在外人眼里不了了之。 顾璟浔偏头,看着一路紧赶慢赶的黑衣青年,想起前段时间的一桩事,表情忽然有些复杂。 她开始见着他过于激动,后来又因自身处境情绪起伏,如今冷静下来,终于发觉,他这样的身份,完全不如所想。 顾璟浔皱着眉,伸指勾住青年散落的墨发,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圈地缠,像是小小的打旋儿的风。 半天,她松开手,幽幽叹了口气。 江湖杀手,也总好过朝中人豢养的死士。 或许,会有转机吧,他在画舫上没有杀她,落水之后,他还回去捞她了。 这样的人啊,难道真的是个无心无情的刽子手吗? 反正她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顾璟浔不由自嘲,她现在自身难保,人都没了,还想着这青年以后该怎么办。 …… 一路进入山林,青年自一处峭壁顺着藤蔓滑下,然后自凸出的岩石处跳入一个山洞。 洞中漆黑,顾璟浔便贴紧青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着些光亮。 从洞穴出来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谷中有数道上山的蜿蜒小道,楼阁层叠隐没山间,花草团簇,林深葱郁,明明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却莫名有一股压抑。 因为这里太安静了,大白天的,连个鸟叫都听不见几声。 顾璟浔看着其中几处建在峭壁上的阁楼,稍微愣神。 这,要靠轻功飞上去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硬硬的东西是树枝! 感谢灌溉7瓶营养液小天使 云端。 第4章 小院 那山壁上的楼阁,确实是不需要轻功上去的,隐秘在山石后面,有几处可是爬上去的石阶。 惊蛰没有再施展轻功,而顺着石阶,走向最高的一处楼阁。 这阁楼依山而建,是这里最大也是看上去最奢靡的一处,雕梁画栋,碧瓦重檐,似乎刚建起不久。 阁楼前有护卫按刀而立,见惊蛰走近,其中一人穿过长廊,走向最近的一扇门。 惊蛰便站在朱漆的石柱旁,静默地瞭望远处云隐山峦,层叠起伏。 顾璟浔搞不清状况,等的有些累了,就坐在他脚边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揪着他的衣摆玩。 直到日落霞出,倦鸟归巢,顾璟浔不住托腮打盹,那最近的一扇门才从里面打开。 门内护卫走近,同惊蛰说了句什么,惊蛰便走过去,抬步入内。 顾璟浔见人进到楼阁之中,登时清醒过来,起身跟过去。 门已经关上,不过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她如同影子般,很容易就穿透了木门。 顾璟浔随惊蛰上山的这一路,已经做过许多尝试,她虽然也能单独行动,但是必须在那把刀所在的一定范围之内,越界不得。当然,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身体便会自然而然地跟着那把刀飘荡。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半扇背阳的窗户开着,窗边纱幔垂地,被风轻轻扬起。 纱幔之后隐约传来呻。吟之声,空气弥漫着淡淡血腥味,衬得此处格外阴冷森寒。 顾璟浔忍不住皱眉,身体格外的不舒服,她看向单膝跪在大理石上的惊蛰,更不舒服了。 纱幔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人,面色青黑,两腮鼓涨,加上一双浑浊圆瞪的眼,活像个满身疙瘩的老蛤。蟆。 顾璟浔在这瞬息的功夫,隐约看到纱幔后面的床榻上,似乎躺着一个赤。裸的女子,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床角赤红一片,似乎有血漫流,滴滴答答。 五脏六腑一阵猛缩,顾璟浔齿颤,捂着胃险些没吐出来。 “门主。”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单膝而跪的惊蛰发出的。 老蛤。蟆走过来后,坐在屋中唯一的软榻上,阴恻恻盯着垂首跪地的惊蛰。 顾璟浔对渠门多少有过了解,听惊蛰唤的这一声,倒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这老蛤。蟆应该名唤常闾,曾是某个门派的弃徒,后来不知怎的进入渠门,最后竟让他坐上了门主之位。 顾璟浔见他看惊蛰的目光不善,下意识回瞪他,待看到他脸上的坑洼,又觉得辣眼睛,很快别开眼。 -- 第9页 “活着回来了?” 声音也如蛤。蟆叫一样的难听。 地上的惊蛰将头垂得更低,应道:“是。” 屋中霎时寂静,帷幔后的滴答声格外清晰瘆人。 顾璟浔寒毛都快竖起来了,飘到惊蛰身边蹲下身,轻轻抱住他。 这老蛤。蟆要做什么? 顾璟浔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下一刻,一条细如发丝的线,直接缠到了惊蛰脖子上,线的另一段,在常闾手中。 那细丝如冰晶一样幽蓝透明,很快在惊蛰白皙的颈间勒出一道血痕。 惊蛰被迫仰头,呼吸小心翼翼放轻,只是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顾璟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伸手想去弄断那根细丝,却发现自己根本握不住。 她很快认出了这东西,是一种名为千仞的兵器,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这兵器的模样状似竹节,却能从中放出千条细丝,根根如发,坚韧无比,平常刀剑根本斩不断。 顾璟浔只在一本杂录上见过,没想到这东西竟落到了常闾这个死变态手中。 千仞越收越紧,惊蛰表情冷漠,绷着身体不动,顾璟浔却快急哭了,把老蛤。蟆的祖宗十八代倒着问候了一遍。 显然,常闾没打算直接杀了惊蛰,他就是喜欢这般慢慢地折磨人,对方的性命就掌握在他手中,只要稍微反抗,千仞即刻能让他身首异处。 良久,常闾不再收紧力道,终于出声:“我最后问你一遍,雨水,真的死了?” “死了。”惊蛰声音古波平静,吐字间喉结微动,千仞嵌入皮肉,血痕加深。 “那为什么只带回了蝉翼剑,尸首呢?” “跌出沙河,无从找寻。”每吐一个字,那脖间的血痕便深一寸。 顾璟浔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抱着惊蛰,心像是也被千仞勒住一般,不断往外渗血。 她怒目瞪着上首的人,眼底发红。 若还有机会,她一定要用千仞,把这老蛤。蟆片了剐了。 常闾盯着惊蛰安静到木然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窥出其他的情绪,但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房中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惊蛰脖间细如发丝的千仞,终于松开,咝得一声被收回去。 顾璟浔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定,手脚发软地抱紧身边的人,劫后余生般深呼了一口气。 反观惊蛰,依旧没什么情绪,似乎刚才命悬一线的不是他。 常闾觉得有些烦躁,他向来不喜看见惊蛰这张死人脸,总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拿捏生死的快意,他很快挥挥手示意惊蛰退下。 惊蛰起身,悄无声息地从屋中退出去。 顾璟浔顺势抱着他的胳膊,跟他一同出来,骂了那老蛤。蟆一路。 她自然知道没人听见,可是心中就是恶心不忿,不开口骂一通,根本消不了气。 骂完虽觉得舒坦了,却又止不住失落,她这样,其实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不能把对方怎么样,也护不了想护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制于人,被人欺负胁迫。 天色渐黑,顾璟浔跟着惊蛰走在昏暗的林中,到了一处院落。 这处院落不小,栽了几颗花树与果树,院门打开,花香果香扑面而来。 原本这样昏暗的视线,顾璟浔是看不清什么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很清晰的将院内景象一览无余。 靠墙的位置栽种着桔梗花,绿丛中镶嵌着幽然清新的蓝,分外惹人。 顾璟浔率先一步跑过去,蹲到花丛旁边,虽然碰不到,但她可以嗅到花香。 惊蛰进院之后,顺手将门关上,然后走到院中的深井旁,换了地上的木屐,一件一件将身上的衣服褪去,只留下中裤。 顾璟浔这边蹲着赏花,忽然受到某种力道的牵引,等她回神,身体已经飘到了惊蛰身边,手被握住,转头就看见青年赤着身体冲水的一幕。 月辉清冷,青石古井,惊蛰于花树下孑立,一手持刀,一手提着木桶,将桶中的水自头顶浇下。 顾璟浔:“……” 大哥你冲个澡还提着刀干嘛! 冷水淋湿黑发,自锁骨流到劲瘦的腰,没入脐下的中裤边沿,最后淌到地上,湿润了一大片青砖。 那处地面,砖缝中挤出一簇簇嫩绿小草,被水一浇,颜色更鲜。 水湿后的中裤相当于没穿,线条勾勒一览无余,顾璟浔眼停到某处,嗷了一嗓子,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惊蛰又打了一桶水自头顶浇下,木桶中浮着飘落的花瓣,有几片沾到他身上。从脖子和肩上渗出的血,混着井水流淌,惊蛰冲了七八次,才将木桶顺手放下。 他赤着上身,提着刀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等顾璟浔飘进去,惊蛰已经简单擦干了上身的水渍,正站在那里打理头发。 天地良心,这真不是她要看,是身体自动飘过来的。 顾璟浔自动忽略其实她是能小范围控制自己的事。 惊蛰随意束好发,抽出墙壁上镶嵌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打开。 顾璟浔吸鼻子闻了一下,应该是金疮药。 她的视线微收,青年的整个背恰好映入眼帘。 疤痕横亘交错,狰狞可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伤口。 他作为杀手活到现在,就算每次任务受伤,也不至于弄成这样,那其中的许多伤,分明是刑具造成。 -- 第10页 顾璟浔想起半下午见的那劳什子门主,目光微冷。 惊蛰给自己的新伤上了药包扎好,适时转身,低头间鼻头恰好蹭过顾璟浔的额头。 顾璟浔还没从刚才看到的景象中回神,被这突兀的碰触惊了一跳,捂着额头后退一步,下意识看向惊蛰。 青年还垂着头,似觉得鼻尖发痒,便伸手摸了一下。 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掩着鼻口,额前碎发湿润,墨眉入鬓,星眸点漆,鸦睫分明。 要了命了! 顾璟浔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鼻血和口水。 惊蛰没有在这个房间停留太久,包扎好伤口,便进院中最大的一间房。 他也不点灯,轻车熟路走到床边,打开一旁的衣柜。 顾璟浔就飘在他身侧,看到柜子里叠放的东西,眼睛都瞪圆了。 这,也太整齐了点儿吧。 全是些深色的衣物,叠放的齐齐整整,边边角角都码的一丝不苟。 惊蛰自柜中拿出一件灰蓝色的武服,放到同样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上。 然后,他的手揪住唯一还穿着的,湿漉漉的中裤。 察觉到他要干什么,顾璟浔下意识捂着眼背过身。 耳边传来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空气莫名变得又闷又热,热的人脸也烧起来。 脑海中像有一整个戏班在敲锣打鼓,闹得她心急火燎。 怕什么? 反正他又不知道! 顾璟浔本着不看白不看的念头,刷得转身。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青年已经穿好了衣服,灰蓝的武服套在身上,腰间束着皮革,比那夜行衣少了几分肃杀阴郁,多了些清隽疏落。 顾璟浔:“……” 就没见过穿衣服这么快的。 穿好了衣服,惊蛰便拿着那换下来的中裤,走到院中与先前换下的黑衣搭在一块。 顾璟浔像影子一样跟着他,就想知道他还要去看什么。 然后就看着他来到一棵果树下,伸手摘了几颗果子,走到井边,打了水洗干净,坐到井边的竹凳上啃起来。 他身高腿长,坐在偏矮的凳上有些伸展不开,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顾璟浔却自行品味出一种孤独零落之感。 心软得一塌糊涂,顾璟浔小跑过去,弯腰从背后抱住他,低声咕哝:“你知不知道伤口不能沾水啊,会风邪入体的,饿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只吃果子呢?” 她的下巴枕在惊蛰没受伤的肩膀上,又说:“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知道他听不见,便兀自言语,“等我回去,非端了这个地方不可,到时候,你就跟了我,好不好?” 风清月明,寂寂无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顾璟浔仰起下巴耍赖,半晌,又趴回惊蛰背上,用脸贴着他的后背,眼泪自睫下滑落,身体无声地轻轻颤抖,她没有再出声。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宝贝儿你就跟了我吧~ 第5章 下厨 顾璟浔某些方面的生命体征处于不正常的状态,比如她感受不到饥饿,对周围冷热的感知也下降许多。 她看着青年吃完摘下的果子,眼皮微垂,终于有了困倦的样子。 这两日不是露宿荒野就是躲避追杀,好不容易回到半武山,又被门主恐吓敲打了一番,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 惊蛰站起身,顺手理了理衣摆,还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这样子,是顾璟浔同他相处以来,见到他最放松的一面。原本以为他总该去睡觉了。 万万没想到,他抬步走到靠墙的木架旁,取了木盆和皂角,又折回井边。 竹竿上搭着换下来的染了血的衣服,惊蛰取下放到盆中,重新坐回竹凳上。 刀被他放到手边,顾璟浔便无法再感知他,看着他打水搓衣服,讶然地微张小口。 她的衣服向来是最珍贵的料子,多得数不过来,平日连穿衣都有数人伺候,哪里见过别人洗衣服,更何况,还是个男子。 顾璟浔蹲下身托着腮看他,目光渐渐发痴。 明明她最是贪恋人间繁华,可他一个小小杀手,竟好似比她更有烟火气。 青年孤冷清肃,原该飒沓流星挥刀动武,此刻却窝在小竹凳上,对着皂角木盆,认认真真搓洗衣物,分明处处透着维和。 但观他状态神情,似乎经常做这种事。 顾璟浔看着看着就自然坐到地上,四周寂静,唯有徐缓的搓衣声伴在耳侧。 顾璟浔的眼皮上下打架,头小鸡啄米似的一垂一垂,模糊觉得,她和这小杀手,竟像是共同生活了许多年一样,相处这般平淡而舒适。 她莫名贪恋这种感觉。 顾璟浔眯眯眼看到青年的肩膀,想也没想地倚过去。 然后她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霎时间瞌睡散了大半。 顾璟浔懵逼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想着要起来。 惊蛰已经洗好了衣服,起身一件件搭在竹竿上,收了木盆皂角放好,提着刀走进房间。 顾璟浔没感觉到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望着被果树枝叶隔出的一小片天空。 月色清辉朦胧,星光熹微,很普通,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景象。 -- 第11页 顾璟浔眨巴眨巴眼,不想动。 须臾,身体便自动飘起来,轻轻落到青年提着的刀旁边。 惊蛰进了屋,随意饮了些已经凉掉的茶水,也不掌灯,走到床榻边,褪了鞋履,躺到上面。 顾璟浔不去刻意支配身体,自然而然也躺到了榻上,以她的视角和感觉,她正被青年环抱着,且抱得很紧。 这小杀手怎么睡觉还带着刀啊! 五月初的天气还不算特别炎热,青年盖着薄被,衣服穿得齐齐整整。 顾璟浔盯着他看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他穿着衣抱着刀,分明是警惕习惯了,连休憩时都不敢放松神经。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拳,青年没有闭眼,安静地盯着黑漆漆的屋子。 微温的呼吸洒在脸上,顾璟浔梗着脖子,面露诡异之色,她莫名觉得,青年不像是发呆,而是在看她。 四周静寂黑暗,床榻上的人和一缕幽魂无声对视,这感觉要多惊悚有多惊悚,顾璟浔想到这里,不由心惊肉跳,像个鸵鸟一样一下将头埋到青年胸口处。 埋完她突然想起来,她才是那个鬼啊! 吓不到别人也就算了,居然每次都能吓到自己! 顾璟浔怨念地哼唧两声,正想着换个舒服的睡姿,忽然感觉到后背被青年抚摸了一下。 那手掌温热,贴在她仅穿了一层红纱的身体上,热力明显。 青年摸了一下,手移到她蝴蝶骨处,轻缓地,如蜻蜓点水一样下移。 顾璟浔脑子一下子炸开,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火苗专门往她最敏感稚嫩的地方窜,将她炙地外焦里嫩。 那带着厚茧粗糙的手一路不停,划过她的肩背,腰窝,最后停在翘。臀上,弹了一下。 玄铁制的刀身微震,清越的嗡鸣良久不散。 丰。腴的臀。肉娇嫩,被弹得直颤。 顾璟浔:“……” 妈蛋! 这下她真的彻底清醒,并且毫无睡意了。 顾璟浔坐起来,俯视着和衣而卧的青年,瞪他。 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并且抱着怀里的刀又摸了一遍。 顾璟浔:“……” 这什么毛病? 她揉揉瞪得有点发酸的眼睛,想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去睡,反正离刀越远,青年带给她的感知越小。 但这里没有其他的床,外面黑黢黢吓人,她又跑不远,也不想独自缩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青年终于不再乱摸,抱紧了刀瞌上眼帘。 顾璟浔呼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还没等她挨着枕头,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身体已经转到了床里侧。 青年翻了身,面朝里躺下,颀长的身体半压着她,睡颜沉静。 顾璟浔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飘不走了,一口气哽在胸口。 这怎么还压实了? 她伸手想推开他,但却对他造成不了太大影响,明明使出了吃奶的劲,却好似只吹了一口风。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太过于心累,顾璟浔推了一会儿没推动,干脆放任他压着自己,哈欠连天地闭上眼,迷迷糊糊睡着了。 …… 顾璟浔第二天是被晃荡醒的,她起床气很重,身边伺候的人每逢清晨都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吵着她,就连她那朝九晚五,苦大仇深的长兄,也不敢轻易在她睡觉的时候来打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她未醒的情况下这样惹她。 顾璟浔拧眉正要发火,倏忽睁开眼,就看见一双寒峭的眉眼。 满满的躁郁怒气,刚冲上脑门,登时就散得无影无踪。 青年身姿宛如游龙,于林中起刀,动作极简极快,一点不花哨,每一式皆为杀招,刁钻凌厉。 顾璟浔被晃得眼晕,飘到一颗歪脖子树上,扒着树干看他。 林中枝叶被刀风震落,洋洋洒洒飘落一地,惊蛰收式,提刀走出树林,回到院中。 顾璟浔以前见过他人舞剑,如今再看青年舞刀,忽然发现,那些人动作虽漂亮,却过于花哨,观赏尚可,可若是对敌,怕一招就能被人干趴下。 青年回了院中,顾璟浔就从树上跳下来,跟着他飘过去。 此刻天色才刚蒙蒙亮,顾璟浔鲜少起得这么早,但并不觉得困倦,反而神清气爽的。 惊蛰打了水净手,转身钻进小厨房。 墙上挂着围裙,他顺手取了系在腰上,然后自壁橱中取了几个鸡蛋。 顾璟浔觉得自己的嘴巴此刻能塞下青年手里的鸡蛋了。 昨夜见他洗衣服已经够惊奇,没想到他竟然还会做饭。 这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吗!? 顾璟浔看着青年熟练的动作,陷入自我怀疑,且突然觉得惭愧。 她倒是下过几次厨,但也不过用勺子在已经煮好的粥食中搅拌一下,如此那锅粥便算是她做的,当然免不了被周围的下人一番夸赞。 顾璟浔并没有很自傲别人的赞扬恭维,她只是瞧着那些人睁眼说瞎话,觉得分外有趣。 惊蛰早饭煮了鸡蛋和白粥,又炒了个青菜。 顾璟浔第一次见到这么寒酸的菜色,炒青菜时,青年油盐放的都不多,怎么看也不像是好吃的样子。 但她似乎也听说过,那些被豢养的暗卫死士,向来不怎么吃味道过重的东西,因为要避免身体染上气味。 -- 第12页 惊蛰盛了菜剥了鸡蛋,又舀了一碗白粥,走出厨房的时候,顾璟浔见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到壁橱上拿出一个小瓦罐,取了一小块饴糖放到粥里,顿了一下,又取了一块。 顾璟浔:“……” 青年放好之后端着碗回到房中,此时天光已经亮起来,晨曦暖洋洋照在他身上,宁静祥和。 顾璟浔盯着他白皙的脸看,视线下移,看见他因喝粥而鲜润起来的唇,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虽然她不会饿,但是感觉好像很诱人的样子。 粥喝到一半,院门外响起笃笃地敲门声,惊蛰放下汤匙,起身穿过院子,到门口将门打开。 攀着花枝的檐下,站着一名女子,身着紫色纱衣,妖娆地倚着门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她盘着飞鬓,身上的纱衣只遮住了主要部位,腰肢和小腿袒露,脚踝上系着铃铛,轻动一下,叮铃作响。 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惊蛰退开一步,拧眉抿唇。 女子巧笑嫣然,纤手提了提食盒,“做了些朝食给你,方便我进去吗?” 顾璟浔跟着青年出来的时候,就听见这句话,那女子媚骨天成,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露在外面白花花的肉晃人眼睛。 她那熟练的动作神态,让顾璟浔脸色一沉,视线落到女子的锁骨下,那处波澜壮阔,因倚着门框,还挤出了若隐若现的沟。 难道杀手哥哥喜欢这样的!? 顾璟浔更气了,鼓着腮帮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比不过对方。 但,但她也不差啊! 顾璟浔气鼓鼓盯着两人,然后就见惊蛰直接关门,冷冷道:“不方便。” 她下拉的嘴角一下上扬起来。 对方眼疾手快按住即将合上的门,轻轻在空气中嗅了一下,依旧笑得媚态横生,“白粥青菜有什么好吃的,我带了酒和肉,你不想尝尝?” 顾璟浔嘴角微抽,房间离这院门这么远,她狗鼻子吗? 青年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毫不留情地关门,但对方似乎跟他较上了劲,手撑在门板上暗暗使力。 两人倏然对视,气氛莫名变得剑拔弩张。 顾璟浔觉得那门板在颤动,两人之间似乎顷刻变了味道,那女子原本妖媚含春的眼,逐渐锐利冰冷。 半响,她的脸色微不可察的苍白,勾唇一笑,口气却讥讽满满,“惊蛰,你还是这样无趣。” 顾璟浔眼睛一下子放大,原来他叫惊蛰。 她上前抱着青年的手臂,略略略朝女子做鬼脸,杀手哥哥都这么明显抗拒了,怎么还不走? 女子放下按在门板上的手,退了一小步。 惊蛰盯着她脚下,皱眉,“你踩到我的花了。” 对方表情僵硬一瞬,低头看着地上黄色的花生豆大小的花,冷哼一声,移开了脚。 惊蛰没再看她一眼,直接将门合上,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顾璟浔没有跟上,她飘墙头上,想看看人有没有走远。 那女子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顾璟浔正想回去,就见林中走过来另一个人。 那是个生得高高壮壮的男子,声音略粗,他走到紫衣女子面前,皱着眉头问:“谷雨,你怎么在这地方?” 紫衣女子背对着顾璟浔,她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听那娇媚的声音,能想象到她此刻是什么神情。 紫衣女子靠近男人,若即若离的,“怎么?你不高兴我来这儿?” 对方紧锁的眉头轻动,没有回答她的话,顿了一下,道:“门主在找你,你随我来。” 紫衣女子听完,揪着对方的衣领,软软地靠到了他胸膛上,声音柔似水:“我不想去,你去帮我回绝了门主,好不好?” 男子僵了身体,脸色紧绷,手掌抬起想抱对方,又放下。 顾璟浔如今视力听力都极好,坐在墙头看得津津有味,听到两人的对话,抖着鸡皮疙瘩直啧声。 原来是个广撒网的,就看哪条鱼儿能上钩。 很明显,那男子此刻已经咬了饵,正在挣扎。 名唤谷雨的女子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她便扬起头,伸臂搂过对方的脖子,声音楚楚可怜,“立春,我不想去,再这样下去,我早晚要被门主折磨死。” 男子依旧沉默,低头看着女子柔媚带泪的眼,喉间微动,最后还是轻轻推开她,道:“我……尽量护着你。” 他说这话,便是拒绝了。 谷雨低头掩落眸间湿润,将自己最可怜落寞的样子呈现在对方面前,最后轻声说:“我知道了。” 她错身离开,脚腕铃铛叮铃作响。 立春双拳紧握,表情沉重,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跟过去。 顾璟浔想起门主那个老蛤|蟆,还有纱幔后面的一幕,又是一阵反胃。 她跳下墙头把门主骂了一遍,连带着骂了方才的那个男人。 那唤作谷雨的紫衣女子不像是真心,但那男人也明显没骨气没担当,明明馋人家身子,还能眼睁睁把人推给门主那个死变态。 顾璟浔回忆了一下,院里的杀手哥哥叫惊蛰,先前门主提起的好像还有一个雨水,今日又来了两个,一个叫立春,一个唤谷雨。 那,是不是还要春分清明。 好家伙,渠门莫不是凑了二十四节气? -------------------- -- 第13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是因为作者懒得给角色取名。(狗头) 第6章 瀑布 顾璟浔回到院中的时候,惊蛰已经吃完了饭,收拾好厨房,就拿着斧子在小厨房边的空地上劈柴。 他做这种事情,顾璟浔已经不感到惊讶了,便四处飘着,将整个院子溜达了一遍。 院中有几间房空着,什么都没放,后边有一处空地,种了些…… 菜? 顾璟浔对杀手哥哥有了新的认识,自己做菜也就算了,居然还自己种菜。 若不是知道这地方是渠门,顾璟浔估计会觉得这是个世外桃源,而惊蛰也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隐居者。 溜达完院子,她就又飘到外面逛,这处院落建在山腰处的林中,离门主的阁楼最远,倒是不同于别处那般压抑。 顾璟浔进了林子,仰头看着最高的一棵树,试着控制身体飘上去。 她到了最高处,抱着树上的枝丫,俯瞰周围郁郁葱葱的山林。 顾璟浔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正要往下爬,余光突然看到了一道黑影,她仔细去看,不远处的树上,正坐着一个青年人,瞧着身形瘦小,藏在枝桠中不怎么显眼。 顾璟浔小心翼翼飘到他身后,顺着他盯着的方向望过去,是惊蛰的院落,院中的惊蛰正在给果树浇水。 这人是谁? 顾璟浔无法离开太远,她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林中只藏了这一个人,看样子他并不是要对惊蛰不利,更像是在监视。 莫不是门主派来的? 顾璟浔不能把他怎样,也无法提醒惊蛰,回到院中歇了一会儿,又飘到林中看那蒙面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那人似乎也觉得无聊,惊蛰劈完柴,就是浇树浇花浇菜,中午自己做了饭吃了,收拾好东西,抱着刀窝在花树下的躺椅上睡觉。 惊蛰如今已是渠门个中好手,一般的任务门主不会交给他,且他独来独往,又不爱与门中人交际,住在最偏远的地方,无任务在身时,要多闲散有多闲散。 前些日子恰逢惊蛰外出,立春又因执行任务受伤,门中的杀手雨水便趁机叛逃。 原本雨水是打不过门主的,但没想到他手中的蝉翼剑,竟生生销断了一半的千仞,门主惊怒之下乱了章法,被他逃了。 蝉翼剑按规矩是要传给门中的第一杀手,但因着立春生得高壮,用不惯那薄如蝉翼的长剑,门主便将它赐给排在第二位的雨水。 渠门门主常闾刚愎自用,自视甚高,他用惯了千仞,这些年几乎没有人能在他那千跟细丝下逃脱,但雨水叛逃并斩断千仞的事,让他后怕不以,惶惶不得终日。 雨水和雨水手中的蝉翼剑,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因着立春受伤,门主便派了惊蛰前去清理雨水这个叛徒,务必追回蝉翼剑。 只是后来惊蛰带回了蝉翼剑,却没有带回能证明雨水已死的证据。 常闾过去有多信重雨水,如今就有多恼恨雨水,无法肯定对方已死,他比平日更加疑神疑鬼,甚至怀疑起了惊蛰。 画舫宴的刺杀,常闾派惊蛰去,有意试探,也想着干脆除之后快。 后来一想,雨水已经叛逃,立春又受了伤,若惊蛰再出事,他几乎算是断了臂膀。 故而惊蛰负伤回来,常闾就打消了杀他的念头,试探敲打一番,便放任他回去养伤。 惊蛰午睡的时候,顾璟浔也趴到他怀里睡过去,摇椅微晃,两个人紧紧贴窝在一起,空气暖洋洋的,头顶的如篷盖的树枝遮盖了刺目的阳光,花瓣飘下,落到了青年眉心。 顾璟浔幽幽醒转过来,趴在他身上看着他的睡颜,沉静俊美,白皙如玉,眉间的花瓣,像一抹妖冶的花钿。 她恍然觉得岁月静好,轻轻在他额前吹了一口气,花瓣飘落。 青年眼睫微动,睁开一双半似桃花的眼眸,抱着刀坐起来。 惊蛰看了一眼怀里的刀,神色莫名。 他向来浅眠,睡梦中也十分警惕,这两日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怀里抱着的东西,暖糯香软,根本不是抱着刀的触感。 但醒来之后,切切实实是抱着刀的。 惊蛰揉揉眉心,觉得自己怕是想多了,便站起身。 虽知道他看不见,但顾璟浔还是小小的心虚了一把。 青年将刀背到背上,到屋里洗了一把脸,然后出了院子,往树林外面去了。 顾璟浔每次睡醒身体都懒洋洋的,要缓一会儿才可以,于是就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走。 等出了山林,她忽然想,她这样子算什么?背后灵吗? 要是惊蛰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恐怖?她又会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利影响,比如话本里的女鬼采阳补阴。 顾璟浔脑海中飘过话本中图文并茂的香。艳场景,神色变化莫测。 她看看惊蛰的后脑勺,突然觉得与他相贴的身体有些热,脑海中那香。艳场景男女主角的脸,变成了惊蛰和她。 顾璟浔扇了自己一巴掌,头摇成拨浪鼓,好似要把脑子里不干净的东西都晃出来。 那叫什么《春*撩》的话本果然不靠谱,她又不能和杀手哥哥做那种事,采哪补哪去? 惊蛰离开那片山林,绕过一大片荒草地,来到一处石溪边。 -- 第14页 远远传来飞湍瀑流的声音,惊蛰沿着溪岸,一路往上游而去。 到了尽头,便见一处峭壁上,飞瀑如白练落下,惊蛰足尖轻点,直接向着那瀑布之下的青石而去。 青石处水珠四溅,漫起大片的雾气,水雾相容,恍若烟云缭绕。 惊蛰盘膝坐在青石上,将刀端放在两膝之间,轻轻合上眼,任由冲击力极大的飞瀑打到身上,慢慢调转内力。 他几乎一动不动,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云漫雾绕一般的瀑布下,身影若引若现,恍若藏匿于山间的精怪,随时就要羽化。 顾璟浔都看傻了,身体自动飘过去,坐到他怀里。 她感觉到了水漫流身上的感觉,全身都被浸润在其中,说不出的舒适。 她眯眯眼,窝到青年怀里,惬意的直想哼唧。 不知过了多久,顾璟浔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脑海像是被人劈开,痛得她惨叫一声。 眼前画面天旋地转,隐约闪现淡红色的纱帐,朦胧间一道玄色的身影晃动,似乎是她的暗卫姜姜。 头痛欲裂,顾璟浔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青石之上,惊蛰感觉放于双腿的刀颤动了一下,险些跌到水湍之下,他手疾眼快地捞了回来。 他飞身出了瀑布,端详着手里的刀,神情疑惑。 当是被水流冲的吧? 惊蛰没再想,提着刀离开瀑布,等回到院中,身上的衣服已经用内力烘干。 …… 顾璟浔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疲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小杀手清俊的脸。 在瀑布之下,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顾璟浔不敢确定这是怎么回事,视线落到青年身上。 昏黄的烛火下,惊蛰低着头,手里捧了一件黑衣,正是那件昨夜换下来洗好的衣服。 顾璟浔傻愣愣看着他,虚弱委屈地唤了一声,“蛰哥哥……” 她身体哪里都不舒服,提不上力气,心里酸软无助,很想同他诉苦一番。 顾璟浔勉强支撑身体坐起来,待看清惊蛰再做什么,一肚子的话直接憋了回去,瞠目结舌。 他怎么,连缝补都会!? 顾璟浔忽然有点怀疑对方的属性,若不是隔着湿淋淋的中裤看见过,她真不敢确定杀手哥哥是个纯爷们儿。 但好像,无论什么奇怪的行为,到了他这里,都变得寻常又谐和。 顾璟浔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此刻那把刀,正放在惊蛰面前的桌子上。 显然她是躺桌子上昏了一段时间,怪不得刚醒来的时候,感觉角度不对劲。 惊蛰将划破的衣服缝好,仔细折叠后,放到了柜子中。 洗漱过后,他便躺到了床榻上,于黑暗中摸了一会儿刀,才闭上眼睛。 顾璟浔随着刀飘到床榻上,生无可恋地被青年抱着摸了一遍又一遍,内心万马奔腾。 她闭上眼,心道:罢了罢了,习惯就好。 …… 第二天惊蛰醒来,坐起身看着裤间撑起的某处,又看看怀里的刀,眼神略僵。 他克制惯了,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莫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不然为何这两日每每入睡,都觉得怀里抱了一名女子。 他起身时,顾璟浔也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看过来,倒是没有平时被人吵醒时那么火大,只是将头撞到惊蛰胸膛上,囔囔:“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她往青年怀里缩,想找个最舒适的位置,突然感觉大腿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顾璟浔觉得不适,皱眉挪开了一些。 她重新闭上眼,快要重新睡过去之时,突然猛地睁开眼,然后低头。 “……” 顾璟浔呆滞地盯着青年的腿间,手还僵硬地攀着对方的脖颈,周身血液都凝住了。 这,这,这…… 这肯定与她无关! 她又不是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我不是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 。(鞠躬.jpg) 第7章 玄悲 惊蛰起来的时辰,几乎与昨天一模一样,到林中练了剑,就回去做朝食吃。 只是收拾好东西,他去了那间小药房。 药房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还是新的,看着不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 惊蛰翻了好几本,才找到自己想看的那本。 顾璟浔趴在他肩膀上,顺着他的目光往书上瞧。 那书页上绘着人体穴位图,翻开下一页,绘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配文“阴阳调和、敦。伦……”等等。 顾璟浔往下扫视,渐渐地意识到不对劲,脸肉眼可见涨成猪肝色。 这哪个大夫这么写得医书,这么露骨! 顾璟浔合理怀疑这是本披着医理外皮的小颜色书。 惊蛰立在书架旁,看了相关的几页,便将书本放回去,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读的是四书五经。 顾璟浔:“……” …… 顾璟浔陪着惊蛰在这山林中一连待了数日,青年每天重复做着些同样的事情,也不爱开口说话,顾璟浔自己没闷坏,却怕杀手哥哥再这样下去,会逐渐失去交流能力。 至于林中的那棵树上,每天都会有人来蹲点监视,她去溜达了几次,摸清了些情况。 -- 第15页 来监视惊蛰的人其实有两个,轮流蹲守,从他们偶尔的交谈中,顾璟浔得知,最开始那个瘦小些的,叫廿六,之后来的身形壮硕额头有疤的,唤廿三,两人皆是门主派来的。 且,惊蛰其实知道两人的存在。 顾璟浔一开始发现惊蛰每天都被人监视,浑身都不得劲,这种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感觉,如芒在背。 可惊蛰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每天过得老神在在。 下午太阳不是特别毒的时候,他便按时去瀑布那里练功,于青石上打坐半个时辰,然后跳到水潭中,四处游潜。 顾璟浔也跟着他下水,却再没有过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她不得不歇停要回去的强烈念头。 这般过了有半个多月,惊蛰的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如往常一样的一天,顾璟浔和青年一起窝在躺椅上午睡,还没等进入梦乡,身下的青年忽然坐起来,飞身出了院门。 顾璟浔被晃荡醒,刚睁眼就发现身体凌空,赶紧跳到青年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她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刚入睡杀手哥哥就醒来了,看架势终于是要外出了。 反正问了也没人回答,顾璟浔干脆趴到他背上继续睡。 没多久她便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皱着眉头睁开眼,这才发现,此刻自己与惊蛰,正在一棵树上。 青年屏息凝神,透过枝叶往下方看去。 顾璟浔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远处的一男一女。 那男女不是别人,正是立春和谷雨,这处十分的隐秘,顾璟浔还以为两人是过来偷情的,毕竟前一次见着,就发现两人有猫腻。 结果,这两人似乎是在……吵架? 谷雨哭红了眼睛,扒着对方的刀就往自己身上刺,嚷着“你杀了我算了”,把一哭二闹三上吊演得淋漓尽致。 立春则手足无措,眉头打结,死命想把刀抽回去,结果用力太过,直接把人胳膊给划伤了,他赶紧收刀,想去查看她的伤,又被推得一个趔趄。 两人你来我往又拽又推又抓又挠,好半天,才终于消停了。 谷雨抹着泪跑远,立春也提着沾血的刀追上去。 顾璟浔一场戏看得目瞪口呆。 那谷雨生的妖艳,就算哭闹起来,也不惹人厌烦,至于立春,显然这回是被捏得死死的。 身体自动飘起来,顾璟浔这才发现,惊蛰已经从树上下来了。 都怪狗血剧情太吸引人,害她连蛰哥哥走了都没注意到。 顾璟浔由着身体飘到惊蛰身边,扭头观察他的表情。 依旧啥也看不出来的死人脸。 她倒是有些疑惑,惊蛰为何会躲起来看这么一出,难道他对这种狗血情感虐心场面感兴趣? 还是说,因为谷雨不找他,转身投入立春的怀抱,他不平衡了? 顾璟浔气哼哼跳起来搂住青年的脖子,勒得死紧,磨牙咬他耳垂,“你是我的。” 惊蛰不知怎得,忽然觉得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热又痛,他伸手去碰,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顾璟浔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一瞬间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才消停老实下来。 她其实没有真的气愤,但当发现惊蛰的目的地时,登时气炸了。 当然不是气惊蛰,因为他们来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门主常闾的阁楼。 顾璟浔当即把常闾骂了几个来回,抱着惊蛰嗷着让他别进去。 她看见那老蛤|蟆就恶心想吐,老蛤|蟆找蛰哥哥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惊蛰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进去回禀的护卫便出来了,顾璟浔紧张兮兮搂着惊蛰,生怕进去后门主那个死变态会对惊蛰不利,上次被千仞伤到的脖子,疤痕虽然愈合,但她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就觉得一阵窒息。 顾璟浔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少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些日子却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护卫出来,递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薄木片给惊蛰,惊蛰一言不发,接到手中转身就走。 顾璟浔见他没进去见常闾,松了一口气,好奇那木片是什么东西,就扒着去看。 那上面写着很小却勾画清晰的字,有些是专用的符号,但有一部分顾璟浔能够辨认,她根据自己的了解猜测了一番。 那上面,好像是门主派给惊蛰的任务,让他到玄悲寺,取一样名为雪作的东西。 雪作世间只余一块,不是别的,就是一种打造千仞的材料,就藏在玄悲寺的高塔内。 顾璟浔不明白,那老蛤|蟆已经有了一把千仞,还要雪作做什么,难道他想再打造一把不成? 木片上面还写了一个任务,让惊蛰出渠门后,顺便帮他寻些少女来。 顾璟浔心中更怒,可不管她如何生气,都改变不了惊蛰下山的事情。 她看着惊蛰神色毫无波动的样子,仿佛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一瞬间心跌落谷底,空落冰凉。 因为见到了他,顾璟浔才会让自己不要自暴自弃,始终心怀希望,保持着乐观的态度。 这半个多月与他相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顾璟浔甚至快要忘了他还是一个杀手。 可是现在,她猛然醒悟,她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惊蛰。 -- 第16页 她总是给他蒙上一层美好的面纱,不知道时间和经历,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他也许早不复当初,灰暗吞没了他眼里的光亮,苦痛也磨碎了铮铮傲骨。 顾璟浔觉得难过至极,抱着他的脖颈,埋头在他脸侧,“蛰哥哥,你不要去,你不可这么做……” 她声音微哑,被呼啸的山风吹散,碧树乱石,飞掠后退,顾璟浔不再说话了。 她怎么阻止他,如果不去完成任务,死得也许就是他了。 顾璟浔疲惫闭上眼,抱紧他似取暖一般。 她真的,心余力拙,束手无策。 …… 入夜后的玄悲寺隐没在黑暗中,周围的房屋如众星捧月一样托着中间的七级浮屠塔。 玄悲寺中多是武僧,几十年前,时逢山河动荡大厦将倾,寺庙住持了渊带领众弟子下山,褪僧衣披战袍,平动乱灭西兆,为东琉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凯旋案例封赏,了渊婉拒了封侯拜相,重回寺中参禅礼佛。 而雪作,取自北地雪山,共有两块,一块被前人熔炼成了兵器千仞,一块现世便如同天然佛像,时人惊叹,便将它献给了朝廷,战乱过后,皇帝将雪作赐给了了渊。 当年,寺庙僧众一部分跟随了渊回寺清修,一部分还了俗留在朝中任职,因着这些人居功甚伟,皇帝修缮了寺庙,并在玄悲寺建起了七级浮屠塔,了渊又将雪作供入浮屠塔中。 顾璟浔六年前曾有幸见过那位了渊大师,他已经是个百岁老人,却依旧身体康健,整日在后山清扫石阶。 顾璟浔当初还是个小女娃,与尚为皇子的顾政一起拜谒他。 时值东琉与南襄大战突起,戍守郜州的谢宪将军叛国投敌,以至东琉连失数城,先帝疑心病重,朝中武将或贬或杀,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顾政无奈之下拜上玄悲寺,求了渊大师指点迷津,当时在石阶上遇到了渊,顾璟浔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那人的武功,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那时她跪在石阶上,了渊像是早知道他二人此来的目的,与顾政说了些话,便行至她跟前,面目慈悲,声音温和问:“保家卫国乃是男儿之事,你一个弱质女娃娃,为何要跟着来此?” 顾璟浔俯首行了大礼,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一日南襄杀至中宸,我等弱质女流皆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顾璟浔再拜,“南襄侵我疆土,戮我百姓,恳请大师出山,固东琉山河,救生民于水火。” 那时,顾璟浔以为要拜求许久,了渊才会同意,毕竟他年岁已高,早不问俗世,可是等她说完话,对方叹息一声,随即便同她与顾政一道下山。 当时了渊举荐了还上不得金銮殿的无名武将容长樽,引起朝中轩然大波,先帝意在与南襄求和,虽也敬重了渊,但却不信任容长樽,还是当时顾政和文丞相一起死谏,先帝才决定同南襄正式开战。 了渊与玄悲寺的武僧提起后,有不少人也愿意下山为东琉而战,而了渊自己,则亲自去了一趟邻国北绕,见了北绕的皇帝,求得了北绕相助。 容长樽多年不得志,之后在与南襄的大战中,立功无数,一路升至统帅,不过两三年,便收复所有失地,将南襄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东琉求和。 南襄战败求和后,先帝对当初求了渊出山的顾政另眼相看,甚至动了改立储君的念头,也不知这事如何被东宫得知,惹了一场动乱。 先帝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太子唯恐久易生变,便趁着容长樽还未班师回朝,策划了一场宫变,文丞相等人守住宫门几个时辰,之后还是裴彻的父亲带兵赶到,平定叛乱。 容长樽班师回朝后,先帝退位,他便同文丞相一起拥顾政登基。 顾政登基后大赦天下,封了容长樽为平南候,裴彻的父亲为定安侯,还将容长樽的女儿嫁给了顾璟浔的长兄顾璟连,顾璟浔也被破格升为平洲长公主。 此刻的玄悲寺,月明星稀下宝塔庄严肃重,四周幽静宁和,远远从山上传来绵长古朴的钟磬声,余音渺渺不绝。 惊蛰一路潜入寺中,身如暮夜寒鸦,悄无声息落于浮屠塔的栏杆上…… --------------------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复杂的剧情线,脑袋顶日渐稀薄。 第8章 雨水 浮屠塔的守卫并不多,惊蛰很容易就潜入其中,雪作就藏在第三层,用一个雕刻着佛像的石盒收着,惊蛰撬开盒子,将里面一块冰蓝色的东西取出来,揣到怀里,然后原路返回。 他方从栏杆处攀下来,那放石盒的地方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在这暮夜之下格外的清晰。 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脚下一空,惊蛰连忙抓住栏杆,就这样半吊在塔上。 顾璟浔也被吓到了,就看着青年跳到二层,飞身而下。 周围灯火乍亮,照的塔身琉璃瓦流光溢彩,惊蛰落地后尚未起身,四方忽然涌来十多个僧人,皆手持少林棍。 其中一人喝问道:“汝是何人,为何擅闯浮屠塔?” 惊蛰自不欲和他们多说,负掌运功,以最快的速度闯出包围圈。 十几个武僧忽然换了方位,如同变换了阵法一般,将惊蛰困入其中。 其中几人持棍冲上,合攻而来,棍法密集,迅猛刚劲,几次险些击中惊蛰。 -- 第17页 十几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进退攻势变化莫测,扫打点挂,抢劈拔架,虽然没有伤到惊蛰,却将他困在其中不得出。 合围之势瞬息万变,棍声呼啸,残影缭乱,顾璟浔飘在旁边,看得头晕目眩,也看出不惊蛰被打伤了没有,只知道他渐渐开始招架不住。 十几根少林棍最后尽数落到惊蛰身上,或压,或挑,或拦,或架,如同固定的机关,桎梏着青年,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顾璟浔扑过去抱着他,看见他挣扎下额头细密的汗,心惊肉跳,眼睛一下子酸了。 那些僧众显然也累得不轻,还有几个被惊蛰的刀劈伤,但这样配合使用的棍法,他们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一旦制住对方,对方便无逃脱的可能。 浮屠塔门前走来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顾璟浔认得,乃是寺中现任住持,他近前掏出惊蛰藏在前襟的雪作,道:“施主为何要夜闯玄悲寺,盗取我寺中至宝?” 惊蛰抿着唇不说话,对方看见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刀,眼神微变,朝惊蛰的穴位上点了几下,退出包围圈,朝众僧吩咐道:“将他看管起来,明日交由官府处置。” 顾璟浔心急如焚,她自然知道东琉某些官吏对付囚犯的手段,惊蛰落到他们手里,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若是他们发现了惊蛰的身份,怕是命都保不住。 惊蛰被棍棒禁锢着,闭紧双眼,周身内力运转,蓄势待发。 就在他欲爆发之时,耳边忽然传来浑厚的一声:“且慢。” 那声音中蕴含着浩瀚内力,当即将他所运之功冲散,惊蛰卸力,脸色霎时苍白。 顾璟浔抱着他,感觉他身体瘫软了一下,但她根本来不及细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来人一身僧袍,胡须花白,慈眉善目,布鞋踩在石砖上,静而无声,正是了渊。 他与顾璟浔前几年见到的样子无甚差别。 顾璟浔眼前一亮,紧巴巴盯着他。 住持走到了渊跟前,恭敬施礼,“师父,此贼偷盗寺中至宝雪作,已被弟子们拿下,请师父定夺。”他说着,将雪作双手奉上。 了渊几乎不问寺中之事,辈分低的僧人,只知道寺中有这么传奇一样的祖师,却不曾见过他,想不到今日寺中进贼,竟惊动了这位老祖宗。 了渊接下雪作,缓步走到惊蛰面前,挂着佛珠的手微合,“阿弥陀佛。” 惊蛰垂眸,抿着失去血色的唇沉默,并不看他。 了渊目光平和如江面无波,转头向诸僧道:“放了他吧。” 住持神色一凝,惶恐道:“师父,不能放,他是……” 了渊抬手示意他止声,看向惊蛰,声音轻缓,如同深谷暖风:“一切诸报皆业生起,一切诸果皆从因生,施主往昔所造恶业,今昔忏悔,种种暗障,方能与日尽消。” 惊蛰依旧不出声,顾璟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有没有听进去,只是抱紧了他以示安慰。 武僧将惊蛰放开,了渊将雪作递到他面前,温声:“去吧。” 惊蛰手指轻颤,紧握成拳,半响后松开,接下雪作揣到怀里,朝对方抱拳施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 顾璟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慈眉善目的了渊大师,满带感激。 对方竟是同她笑了一下,“相相非相相,具足相无凭,法法生妙法,空空体不同,施主如今恰日月不在空,揭缔,揭缔。” 顾璟浔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根本不像是对惊蛰说的,更像是在说她。 日月不在空…… 他难道,知道她的存在? 然而这一切根本无从得知,顾璟浔再去看时,浮屠塔下,已经没有了渊的身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惊蛰离开浮屠塔附近,却并没有离开玄悲寺,他在后山深林中寻了一处荒僻的禅房休憩。 禅房外乱草丛生,屋里黑漆漆的,积了一层灰尘,惊蛰擦干净一张长凳,坐在上面掏出软布擦拭弯刀,之后便在那里闭目养神。 顾璟浔以为他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便飘到外面将周围逛了一圈。 她再次走到门口,忽然就看到一道身影翻窗而入,赶忙跟了进去。 视线昏暗的荒屋中,两个青年对视而立。 那翻进窗子的人身着僧袍,带着僧帽,看着比惊蛰大几岁的样子。 他笑着走近惊蛰,露出一口白牙,“门主果然派你来了。” 惊蛰却没回应他的话,扫了一眼他的头顶,不咸不淡问:“你出家了?” 那人愣了一下,伸手摸摸帽子,“乔装而已。” 他理了理僧帽,将鬓角遮严实,道:“我用蝉翼剑毁了门主的千仞,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补救,而修复千仞的材料,只有玄悲寺有,这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偷盗的,如今渠门能用的人不多,立春又因刺杀平南候而重伤,他如今能用只有你一人,所以一定会派你来盗取雪作,我就在这里等你咯。” 停顿一下,他对上惊蛰的目光,接着说:“你不是猜到我会藏在这玄悲寺中,才会在此处停留吗?” 顾璟浔听完对方的话,惊得下巴都掉了。 毁门主千仞叛逃,乔装僧人藏身玄悲寺,这人,莫不就是雨水? 顾璟浔只知千仞坚韧无比刀枪不入,可听这人的意思,他用蝉翼剑毁坏了千仞? -- 第18页 她仔细回忆当时初入渠门,常闾和惊蛰的对话,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惊蛰就对门主撒了谎,他根本没有杀雨水,那么当初追回蝉翼剑献给门主,无非是为了让门主放松警惕,认为雨水已死。 来玄悲寺偷盗雪作的任务,是门主自己委派给惊蛰的,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雨水会藏在寺中,更想不到,两个青年会在这里碰面。 不止如此,顾璟浔还从对方的言语中,确定了一件她一直怀疑的事。 一个多月前,平南候容长樽确实遭遇了一场刺杀,当时他身边一个姓林的家将替他挡了致命一刀,才没让刺客得手,侍卫们伤了那刺客,却还是让对方给逃了。 容长樽的女儿是顾璟浔的大嫂,两家乃是姻亲,事发之后,顾璟浔就始终觉得有蹊跷,可惜她大哥查来查去,也只牵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 刺客逃走,找不到证据,此事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原来,当初刺杀容侯爷的人,是立春。 到现在,顾璟浔终于觉察出许多隐晦的东西来了,行刺平南候的立春,画舫上伤谭随文的惊蛰,全部都来自渠门,这渠门果然有问题。 还有之前那些无故暴毙的官员,查的结果多是意外,连容长樽出事,最后居然都没查到同渠门有关,仅凭一个常闾,怎么可能做到半点痕迹也不留的地步。 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朝中有渠门的人,要么朝中有于渠门合作的人。 顾璟浔皱眉思索之际,身旁的惊蛰向雨水道:“我从半武山离开之时,发现除了门主委派的廿六,还有另外几人也悄悄跟过来了,其中有一人,是冬至。” 雨水眸光微动,“冬至是立春的人,他怎么会跟踪你?” 惊蛰摇摇头,“或许,立春也怀疑我并未杀你。” 他陡然掀了一下唇,弧度很小,“他应该,这样怀疑。” 雨水被他的表情惊了一下,仔细品磨他这句话,一时不能断定是何意,再看是,青年依旧一副淡的模样,仿佛他刚刚看到那一瞬的阴鸷,只是错觉。 雨水抿唇沉默,惊蛰又道:“玄悲寺武僧众多,廿六和冬至不敢贸然进入,眼下都在寺庙附近守着。” 听出了他的某些话意,雨水神色严肃起来,“你莫非是想……” 停顿了稍许,他忽又问:“若冬至是门主派来的呢?” 惊蛰轻轻摇头,“冬至跟随立春多年,一直是听从立春调遣,很少受门主调用,廿六已经跟来,就算门主疑心于我,也不会派冬至来,便当真的是,也无妨。” 雨水盯着眼前的青年,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出一个轮廓,但那眼神中迸发的冷诮,却如暗夜下雪亮的刀锋,让人背脊发凉。 冬至最忠心的人,是立春,只这一点,他是谁派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禅房中静默了片刻,雨水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惊蛰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而是说:“门主让我顺便帮他寻些女子回去。”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雨水怔住,一时间有些听不懂了。 惊蛰又道:“明日就是十五,会有许多香客上山,其中不乏高门贵女。” 他提醒到这种地步,雨水稍默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倏忽笑起来,“我果然看错你了,门中人都以为我隐藏最深,其实你才是,你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惊蛰眼皮微垂,低头擦拭手中的刀,声音无波无澜,“我不知道门主会派我来偷雪作,也不知道立春会派人跟踪。” “但当你知道这些的时候,这些便成了你可以利用的东西。” 雨水走进一步,紧紧睨着他,还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刀,“惊蛰,你最擅长一击致命,可那些使棍的武僧,却一个未被伤及要害,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杀他们,你故意被他们抓住,是因为你知道,寺中资历深的长老,认识你手中的这把刀,如此便能猜出你的身份,报给了渊大师。玄悲寺因战事曾还俗过不少弟子,其子孙多数在朝为官,仍与寺中人有诸多牵扯,且了渊大师,是今上最尊敬的人,此番下来,玄悲寺或许会与渠门对立,朝廷或许会注意到渠门的存在,无论如何,渠门都极有可能不再隐秘不为人知,它会渐渐成为众矢之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 其实有一点他说的是悖论,若惊蛰想要引起玄悲寺与渠门龃龉,大可杀几个僧人,这样效果会更好,引起的注意也会更大,可他却只是轻伤了那些人。 雨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惊蛰听了他一通长篇大论的分析,轻轻掀眸,“有几分道理。” 雨水:“……” 他轻咳,掩唇发笑,“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惊蛰不理他。 雨水这才收敛笑意,正色道:“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 第9章 谋划 雨水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荒草凄凄的小禅房,嘴角勾起兴味的笑,俊秀的侧颜在月色清辉下晦明变幻。 同在渠门多年,他竟没发现,惊蛰原来是这样的人,可真是一个…… 惊喜啊! 他和他,原来是抱着同一个目的,终究殊途同归。 雨水想起离开前,惊蛰问他为何忽然叛逃渠门,他说,等常闾死后,自然会告诉他原因。 -- 第19页 在那些上位者的眼里,他们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前有渠门常闾的控制,后有朝中人的敌我不明,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但一颗棋,已足够让整个棋局风云骤变。 雨水一路从山林中出去,来到的浮屠塔后方,这里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入口,可以进入塔内。 他拨开草丛,推开石板,直接进入其中。 这浮屠塔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外部的塔身比里面要大一圈,如同一个环形,环圈是中空的,因着塔身巨大,壁上四周都浮雕着佛像,所以无论从塔外看,还是塔内看,都发现不了。 浮屠塔是当初的世宗皇帝派人建起,那时东琉灭了西兆打了胜仗,但毕竟还只是众国之中一个积贫积弱的小国,建浮屠塔表面是要赐玄悲寺殊荣,延续其后世香火,实际上也是为了给皇室留一条后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只是后来,东琉逐渐强大,这暗道便闲置至今。浮屠塔建起已有几十年,知道暗门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连这玄悲寺中,知道的人估计也只有几个年长的长老。 雨水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六年前,有个人告诉了他。 他穿过一条甬道,来到一间密室,里面空间不大,放着一桌一床一方木架,床上隐约可以看见躺了一个人。 轻咳声响起,在这静谧无声的空间中,格外清晰。 雨水走过去,探着他的手腕,给他输了一些内力。 那人勉强睁开眼,看着他,根本坐不起来,气若游丝:“你为什么……救我,是门主……让你……” 他又开始咳嗽,鲜血顺着嘴角涌出,连话都无法说清说完。 雨水重新给他输了内力,勉强护着心脉,沉声道:“与门主无关,我救你,是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那人缓过劲,但依旧虚弱的不行,自嘲一笑,“我这样,能帮你做什么?” 雨水:“你替平南候挡了致命一击,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是我瞒过他们将你带出来,勉强救回了一命。你放心,我要你做的事情,不会对你不利,我只要你亲口告诉平南候所有的真相,包括你渠门细作的身份。” 平南候也许不会知道,拼死替他挡刀的家将林升,其实是渠门派到他身边的卧底霜降。 那一刀伤及内脏,霜降昏迷数日,不治身亡。 雨水早在之前就发现霜降对容长樽的态度不一般,得到消息叛逃渠门后,第一时间来到平南侯府,探查时发现,已经入殓的霜降竟然尚留有一口气,但人已经命悬一线,无法确定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贸然告诉容长樽,可能得不到信任,更有可能惊动渠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派人来杀掉霜降,最好的办法,便是偷天换日,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将人偷出侯府,藏入浮屠塔内,尽心尽力救治了一个多月,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直到昨天,他才勉勉强强醒过来。 如今这世上,知道霜降没死的,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雨水看着他,声音放缓,“你不惜性命也要救容侯爷,但只要渠门存在一天,他就会处在危险中一天,这一次你能救容侯爷,可是以后呢?你知道渠门的手段,敌暗他明,容侯爷无法时刻堤防着。” 霜降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唇瓣被血染的朱红,“你为什么……” 雨水见他说话费力,便安抚他,一五一十解释道:“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从渠门叛逃,门主也以为我死了,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除掉门主。 “如今想要对付渠门,只能借助朝廷之力,但朝中亦有渠门的人,甚至有与门主合作的高官,我不能轻举妄动,平南王是最好的突破口,但我也不能贸然现身,容侯爷不一定会相信我。” 他继续道:“明日容侯爷会来寺庙上香,是因为你,你想好,要不要见他,如果你同意,我会想办法引他来。” 他话落,霜降眼眶微红。 初到平南侯府的时候,他尽心尽力潜伏,给渠门传递各种消息,可是后来贴身跟随容长樽,才发现侯爷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霜降年少流离,尝遍人间疾苦,被带到渠门更是受尽非人折磨,只在平南侯府体味到了些温暖。容侯爷待他亲如父子,他可以传递消息给渠门,但他不能让别人伤害侯爷。 雨水看他目光哀伤,轻叹一声,“霜降,我要你告诉容侯爷的事情,都是你自己所知晓所隐瞒的真相,你觉得,我会是欺骗你利用你吗?” 霜降微怔。 是啊,雨水其实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不说,怎么说,全都在他自己。 “好。”他道。 …… 惊蛰在那荒废的小禅房中打坐了一晚,第二日天还不亮的时候离开。 顾璟浔睡眼朦胧地趴在他背上,天色灰蒙蒙,山间萦绕着雾气,轻薄湿润。 她揉揉眼睛从青年身上跳下来,见他寻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树藏身,就跟着飘上去。 顾璟浔如今再看他时,目光就有些变了,在青年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捧着他的脸,红唇上勾,“蛰哥哥,你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她与他相处十多日,这些日子很少听他说话,也很少见他有多余的神态。 但仔细想想,渠门那样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压抑的如同傀儡一般吧。 -- 第20页 顾璟浔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藏在心里的那些惶恐为难,一扫而空。 他在暗沼中挣扎数年,早已满身泥泞,顾璟浔不怕他沾染脏恶,她愿意一点点替他擦干净,她只怕他的内心已经腐烂不堪,挽救不得。 可是现在她知道,他虽然不是她看到的样子,却也不是她害怕的样子。 有人说,从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一个喜欢养花种草,一个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人,会是穷凶极恶,无可挽回的吗? 厚重的钟声响起,在整个山间回荡,惊蛰曲着腿蹲在在枝繁叶茂的树杈间,隐匿身形。 天色未亮,玄悲寺山门大开,僧众有条不紊地上堂开斋,之后换下便袍,洒扫各处,直到阳光普照,才陆续有香客上门。 顾璟浔觉得玄悲寺今日这阵仗,与平时有些不同,该是有贵客来临。 因着了渊大师的缘故,她之前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到寺中进香,只是基本上都是乔装打扮而来,并不会大张旗鼓。 顾璟浔顺着山道下去,远远看见了不少士兵,心中有些激动。 一看就是有权贵到来,而东琉的上下各级官吏,她几乎都知晓,也许来的人,是她认识的。虽然对方无法帮到她,但能见到相熟的人,也是好的。 她再要上前查看时,身体忽然受到牵引,往反方向飘去。 这情况,该是超过了那把刀所在的范围。 顾璟浔无奈,只好飘回惊蛰身边。 因为有士兵一同上山,惊蛰并没有离得太近,在山门附近的林中待了许久没有离开。 顾璟浔实在想知道今日来的是什么人,便控制身体往寺庙的方向飘。 幽静的山林中,羊肠小道走来两个女子,前面的身穿粉衫,头戴珠玉,手持一把团扇,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着碧色布衣的丫鬟。 顾璟浔驻足看向她。 嚯,熟人。 那粉衫女子,姓卫名初琳,是卫家二房的嫡女,顾璟浔之前在宴会上见过她几回,但并没有怎么注意过,只是前些日子,卫初琳同裴彻搅和到一起,她才算是认识这么一个人。 卫初琳用团扇驱赶周围的飞虫,嘴里不满嘟囔:“大堂姐倒是碎嘴,好好的来上香,她居然替那个顾璟浔祈祷。” 顾璟浔闻言稍愣,绕到她跟前,轻轻挑眉,又听她颇为烦躁地说道:“桓亲王府请了那么多名医,都没把人救醒,求香拜佛有什么用,大堂姐还不是见容侯爷也来了,故意谄媚,好像她跟顾璟浔关系有多好似的,虚伪。” 她这话倒是不假,顾璟浔确实与卫家大房的嫡女卫初禾交情不深。 顾璟浔甚至没生气她口气不善,目光乍亮,这话的意思,是她还没有死。 遍访名医没能救醒,是陷入昏迷了吗? 且她从卫初琳的话语中,还听到些旁的,原来今日上山来的人,是容侯爷啊。 卫初琳身边的丫鬟扶着她到一处阴凉的地方,附和道:“大小姐向来如此,不然怎么能讨得老祖宗欢心,。” 卫初琳撇嘴,神色始终不渝,“她要拜就拜好了,那顾璟浔朝三暮四,寡廉鲜耻,看佛祖会不会保佑她!” 她说着更气了,使劲儿挥打着团扇,似发泄般,“她有什么好的,都半死不活了,还勾的裴哥哥茶饭不思,日日奔波为她求医问药,哼,她最好永远醒不过来!” 顾璟浔看着她逐渐扭曲的脸,不由冷笑。 她对她这么大的怨怒,原来还是因为裴彻。 丫鬟小心翼翼拉了一下她的衣服,面露惶恐之色,“小姐,慎言啊。” 卫初琳柳眉倒竖,“怎么,她如今躺着不省人事,还能听到不成!?” 顾璟浔:“……” 她还真能听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请个假,近几天可能会断更,非常抱歉。 第10章 雪作 卫初琳又怨愤咒骂了几句,丫鬟从旁小声劝慰:“小姐,这地儿越走越偏,咱们还是回去吧。” 卫初琳方才气性上头,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入深林,便止了脚步。 她刚一转身,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下一刻旁边的丫鬟便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卫初琳惊恐后退,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点了穴道。 对方以黑巾蒙面,手中提着黑刀,只露出一双冷冽的双眸,卫初琳身体动弹不得,喉间也发不出声音,被对方瞧了一眼,当即脸色煞白,吓得差点昏过去。 顾璟浔飘在一旁看着她的表情,竟比方才骂她时还要狰狞扭曲,显然被骇得不轻。 蒙面人正是惊蛰,他收刀入鞘,上前将人扛在了肩上,直接飞身出了山林,留下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丫鬟。 顾璟浔赶忙跟着飘过去。 中途卫初琳被昏了过去,惊蛰便解了她的穴,扛着人到一片松林之中,刚落地,目光忽然一凛,随后将人往地上一扔。 他抽出背着的刀,倏地拔地而起,利刃刺穿枝干,血溅在大片的树叶上,树上隐秘的黑衣人直直地摔下来。 惊蛰未去多看一眼,持刀飞身向另一棵树,将树枝间隐藏的另一个人一刀毙命。 连杀两人,松林中枝叶大动,七八个黑衣人从树上跳下来,为首的呵道:“惊蛰,我是冬至,莫要动手!” -- 第21页 他话音未落,惊蛰再次飞身攻去,与六七个人缠斗到一起。 那些人被打得猝不及防,转眼间又有两人毙命。 冬至目眦欲裂,赶紧拔剑迎上,吼道:“你疯了吗!?” 惊蛰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攻势更加迅猛,冬至招架不住,只好尽全力与他缠斗。 血溅的到处都是,顾璟浔飘到树杈之间,俯视着一场混乱战局,她偏头,看见远处另一道瘦小的身影赶来,目光微闪。 林间刀剑声声,惊蛰的动作慢下来,被那剩下的人伤了好几剑,刀口翻转,勉强将身后的一人击杀,冬至见状,以最快的速度刺向他的命门。 顾璟浔站在树枝上,扶着树干,死死咬唇,颤抖紧闭双眼。 电光火石间,有飞镖破空而来,那剑刺到惊蛰身上偏了一寸,冬至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血瞬间从他的脖间喷涌而出,溅了惊蛰一身。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惊蛰,似乎根本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手中剑一松,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惊蛰亦跌跪于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实在撑不住了,身体歪倒在一旁。 顾璟浔从树上飘下来,心脏颤痛,红着眼过去抱他。 不远处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廿六,他看着一地的尸体,目露震惊之色,“惊蛰,这是怎么回事!?” 惊蛰勉强撑起身体,指向滚落地上染了血的雪作,刚要开口,又呕了一口血。 廿六过去捡起雪作,又过去扶他起来,见他这满身是伤,正要再发问,耳尖忽然轻动。 有人来了。 他看了一眼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粉衫女子,犹豫片刻,驾着惊蛰赶忙离开。 顾璟浔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卫初琳,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跟着惊蛰一道离开。 廿六架着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玄悲寺附近,他自然不在乎惊蛰的死活,但门主留着惊蛰还有用,他被门主派来监视惊蛰,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手干涉的。 玄悲寺中有几名高僧武功莫测,他武功远不如惊蛰,未免打草惊蛇,惊蛰进寺偷雪作,他就在寺外守着,昨夜至夜半看见浮屠塔中灯火大作,廿六便知道惊蛰定然是被发现了,但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进入,故而一直在寺外等候。 直到方才找到他,他竟与冬至等人缠斗到一起,显然体力已经不支。冬至招招致命,最后那一剑,若不是他用暗器打偏,惊蛰定然没命。 廿六不知道惊蛰在玄悲寺一夜发生了什么,乃至连冬至都应付困难,惊蛰昨夜在寺中生死不明,他不能贸然出手,但如果人死在面前,死在冬至手里,他能救却没有救,门主一定不会饶他。 远处传来呼喊之声,一大批护卫士兵进入松林,看到一地的尸体,骇了一跳。 从那些士兵后面挤出来一个蓝色锦衣的公子,他快步上前,将地上的粉衫女子抱起来,叫了几声人没醒,神情不由惊惶。 “琳琳,琳琳,你怎么了?” 身后一道略粗的声音响起,“令妹应当只是昏过去了。” 男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才想起来去探卫初琳的呼吸,确定人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他扶着人不好行礼,只感激颔首:“多谢侯爷。” 出声的人正是平南候容长樽,他生得高大,玄色锦袍更显整个人稳重威武,连颌下胡须,都透露出一股武将独有的肃穆。 容长樽派人将卫初琳和她的兄长送到寺中暂时安置,立即封锁了玄悲寺附近的山林。 卫元茂将妹妹卫初琳带到寺中厢房暂歇,卫初禾同寺中住持随后赶到。 出了这样的事,玄悲寺难辞其咎,住持听容长樽的手下讲明了情况,亲近来到了卫初琳这里。 现在下山找大夫恐怕要耽搁时间,住持跟着士兵往厢房走的是时候,正好碰上了卫初禾。 寺庙主持医术不错,卫初禾过来也是想请他先为妹妹探探脉,确定人有没有事。 两人一道进去,卫初禾走至床榻边,用帕子搭在卫初琳手腕上,恭敬道:“有劳大师了。” 住持上前坐到旁边的圆凳上,手指搭在卫初琳腕间。 稍许,他收了手,“阿弥陀佛,令妹只是惊厥昏迷,并无大碍。” 他从身后的小沙弥手中取下软布,捻起银针,给卫初琳施了一针,卫初琳便悠悠醒转过来。 她迷蒙睁开眼,忽然脸色一变,惊叫出声。 卫元茂过去抓住她乱挥舞的手,着急道:“琳琳,你怎么了?不要吓哥哥。” 卫初琳像是忽然回了神志,看着卫元茂愣了一瞬,然后扑过去抱住对方嚎啕大哭,“呜呜,哥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小养在深闺的姑娘,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 卫元茂拍着她的背安慰,将她扶着倚在榻边,“琳琳,要害你的贼人,你看见了吗?” 卫初琳想起那林中如同鬼魂一样忽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不由打了个寒噤,“他……他蒙着面,我没看清脸。” “还有其他的吗?比如他的体型。” 容长樽下令在山林中搜查贼人,嘱咐他若是卫初琳醒了,就问问她有没有看见人长什么样子,故而卫元茂才急于从妹妹这里知道情况。 -- 第22页 卫初琳想了一下,低着头心有余悸,“穿着黑衣,身形高瘦……还,提着一把刀……” 她想到那把寒气森森的刀,又不自主抖了一下。 一旁住持听到这样的描述,神色稍变,“女施主可知那刀是什么模样?” 卫初琳愣了一下,仔细回忆,“刀是弯的,不是很长,也不宽,刀柄纯黑色。” 住持沉默片刻,道:“令妹受了惊吓,施主好生宽慰宽慰便是,老衲就先告辞了。” 卫元茂和卫初禾一起起身送住持出门,住持推拒,领着小沙弥离开。 两人坐回卫初琳身边,卫元茂边给她盖着被子,边保证:“琳琳放心,我一定抓住那贼人给你报仇。” 卫初琳含泪点头,一旁的卫初禾却出声道:“元茂哥,这事不宜声张。” 卫元茂转头看她,面带怒气,“为何不能声张,琳琳差点没命。” 卫初禾见房中没有其他人,便劝道:“初琳妹妹被贼人掳走,若是声张出去,即便没什么事,也指不定要被外边的人传成什么样。” 卫初琳一听,急忙抓住卫元茂的手臂,“哥哥,你千万别声张出去,不然我的清誉就毁了。” 她红着眼又急又怕,卫元茂拧着眉头,“可是在山上,容侯爷和那些护卫都看见了。” 卫初禾:“元茂哥不必担心,容侯爷治下严明,一会儿咱们同他求个情,不会宣扬出去的。” 至于寺中的僧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出去乱说。 两人一起安慰了卫初琳,便一同等着容长樽的消息。 玄悲寺附近都搜遍了,也没找到贼人的踪迹,容长樽派人将松林中的尸体收拾了带回城中,自己回了寺庙。 他来到大堂中,看见住持也在,便舒展眉心,过去同对方施了一个佛家礼。 住持还礼道:“老衲等候多时了。” “方丈有何事要同长樽说?” 容长樽过去曾算了渊半个俗家弟子,恰好与住持平辈,若真论起来,这当是他的师兄,故而同对方亲厚一些。 住持邀他一同坐下,道:“昨夜我寺中失窃雪作,我观那人所持之刀,乃是半武山渠门之物,今日卫家小姐提起掳走他的贼人,老衲怀疑与昨夜的是同一人。” 容长樽目光稍凝,眉头皱成了川字,低声默念:“渠门……” …… 两人又交谈一番,容长樽起身离开,往后山的方向而去。 他每次来,都要见一见了渊,待上一段时间才回去,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容长樽心绪不宁,步调也快了许多。 他到了一处禅房,同了渊攀谈近一个时辰才离开,此刻天色已经暗,容长樽跟在提灯的小沙弥身后,神色凝重,不知不觉来到了浮屠塔后面。 他终于回过神,发现除了那个小沙弥,四下黑漆漆的已然无人,他警惕后退一步:“这是何处?” 他唤了这一声,应该会有暗卫现身的,但是却无人出现,容长樽立即后撤。 那小沙弥先他一步,身形如鬼魅一般绕到身后,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侯爷莫慌,在下只是请您来见一个人,不会伤害您。” 容长樽立着没动,沉声问:“什么人?” “一个想见你,你也一定想见的人。” …… 第11章 陷害 半武山楼阁,纱幔随风飘荡,轻委曼卷,一道身影扭着腰婀娜入内,绣鞋踩到石板上,踝间金玲叮铃作响。 纱幔后隐约传来糜烂之音,谷雨纤手轻抬,拨开垂落的纱幔,映入眼帘的,是三道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她掩饰一闪而逝的厌恶,很快娇笑出声,声音宛转柔媚:“呀,我来的不是时候。” 常闾从榻上起来,顺便批了件袍子,看向谷雨那张妖媚异常的脸,弯起眼睛,“怎么不是时候,正是时候。” 他抬手招了招,“过来。” 谷雨笑着走近,到榻边的时候,刻意扫了一旁衣衫不整的另外两名女子,朱唇轻撇,状似埋怨:“门主已经有别人伺候了,哪里还需要奴家。” 常闾大笑,一把将人拽到怀里抱住,“都是立春送来的,你不高兴,让她们滚就是。” 谷雨软软靠着他,横了那两人一眼,冷声道:“还不滚。” 那两人打了个寒噤,战战兢兢抱着衣物跑了。 常闾狞笑,将怀中的人按在身下,“你把她们赶走了,可要代她们伺候好我才是。” 他说着去抓身下人的,谷雨“嘶”的痛呼一声,脸色顿时苍白。 常闾皱眉,似发现了什么,拉着她起来。 莹白无暇的小臂上,此刻多出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常闾眼底涌动黑气,气急败坏问:“谁干的!?” 他的情绪有些不正常,谷雨眼底暗芒微闪,抽回自己的手,轻声软语:“是奴家自己不小心伤的。” 常闾还要再问,外边忽然有仆从敲门入内,禀道:“门主,立夏求见。” 常闾眼底的愠怒收敛了些,松开谷雨,套好衣衫挑开纱幔,吩咐道:“让他进来。” 立夏是一个穿着竹色衣衫的青年,看着像个文弱书生,但天然带笑的脸却只是他的表象,其人乖戾狠毒,渠门的四十九道刑罚,全部出自他手,常闾对的赏识,不亚于立春和当初的雨水。 立夏入内,动作流利地施礼跪拜,向常闾道:“门主,属下惭愧,未能从廿七口中探得消息,他咬定了说霜降未曾背叛渠门,人在方才熬刑不过,死了。” -- 第23页 廿七是霜降的接头之人,两人合作多年,立春刺杀容长樽失败,言明是霜降倒戈才致使他没能完成任务,常闾恐霜降早已叛变,故而令立夏严刑拷问与其关系最密切的廿七。 沉重的威压弥漫,立夏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门主,属下前前后后审了一个月,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廿七到临死还咬定霜降未曾背叛,属下觉得,也许他并没有撒谎……” 常闾眼睛微眯:“接着说。” 立夏:“立春说任务失败是因为霜降临时倒戈,可,霜降已死,死无对证……” “你的意思,是立春在撒谎?” 立夏原本是单膝跪地,此刻立即双膝下跪,“属下惶恐。” 阁楼中静默了许久,久到立夏低垂的脖子僵硬,外面响起叩门声,护卫小心翼翼道:“门主,惊蛰带雪作回来了。” 常闾闻言,目光倏地一亮,“让他进来。” 常闾没想到,惊蛰是被廿六扶着进来的,他走到堂中,脸色煞白跪倒于地,一言不发地奉上雪作。 冰晶一样宛如佛像的物件躺在染血的双手间,常闾按在扶手上的手收紧,眼底爆发一片火热之色。 但他压抑住自己没有起身,瞥向跪在惊蛰旁边的廿六,问:“怎么回事?” 若是平常,廿六不该同惊蛰一起出现。 廿六俯身叩首,一板一眼回禀:“惊蛰入玄悲寺盗取雪作,被寺中武僧围困,后又被了渊和尚以内力震伤,属下寻到他时,他正被冬至等人追杀,冬至招招致命,属下无法,只好暗中出手。” 有些话,是他问过惊蛰,也去求证之后的,了渊确实现身震伤了前来偷盗雪作的贼人。 常闾听完他的话,神色大变,“你说谁?谁追杀惊蛰?” “回门主,是冬至。” 常闾豁然起身,走到惊蛰面前,指着他,“你说,冬至为什么要追杀你?” 惊蛰面无表情,吐出的声音也无一丝情绪:“冬至要抢属下盗来的雪作,属下杀了他。” 他说着,将雪作举过头顶,再次静默,仿佛没有灵魂的山石草木。 头顶威压骤起,惊蛰哇的呕出一口血,实在扛不住跌到地上,手中雪作轱辘滚落一旁。 廿六膝行至旁,捧起雪作再度奉上。 常闾接下收到怀中,看了一眼已经起不来的惊蛰,收敛了暴怒之意。 大袖一挥转身道:“立夏,你给他看看。” 他坐回长榻,目光阴郁,潜藏着山雨欲来的怒火,向外吩咐:“让立春来见我!” 立夏跪坐一旁,持起惊蛰的手腕,半天,双手抱拳道:“禀门主,惊蛰确实受了很重的内伤。” 常闾不说话,堂中也无人敢开口再说什么,空气安静的细可闻针。 立春很快被人带到,看到堂中所跪之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立春见过门主。” 半晌,常闾略带阴冷的声音响起:“立春,你的手下冬至呢?” 立春身体一僵,垂首静默了片刻,“属下……派他下山去办事了?” “办什么事?” 立春沉默,额头冷汗涔涔。 他是派了冬至下山跟踪惊蛰,想看看惊蛰有没有可能真的没杀雨水,若能抓住把柄,不可谓不是大功一件,自受伤以来,门主对他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器重,盗取雪作这么重要的任务,门主都交给惊蛰去做,再这样下去,他早晚要被惊蛰盖住锋芒。 可这些,他不能说,渠门中人私自行动,本就是大罪,更何况他到现在还没收到冬至的消息,惊蛰却回来了。 立春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常闾冷冷道:“办事?是夺雪作,杀惊蛰的事吗?” 立春一惊,俯首在地,惶恐道:“门主,属下怎敢做这样的事!?” 常闾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哐得一声,像是砸到了每个人的心尖上,“你不敢!你不敢!我前脚派惊蛰前往玄悲寺,你后脚便派冬至下山,廿六亲眼看见冬至抢夺雪作,招招致惊蛰于死地,你说你不敢!?” 他起身暴怒走到立春面前,一脚踩下去,将人踩得趴跪于地,“你明知雪作对本门主来说有多重要,却派人抢夺,立春,你想干什么!?” 立春一阵猛咳,险要窒息,咬着牙艰难开口:“属下……属下没有撒谎,属下只是怀疑……怀疑惊蛰根本没有杀雨水,才派冬至暗中调查,并未让他抢夺雪作。” 常闾脚下松了些,立春总算能喘口气。 跪在一旁的立夏,偏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渠门规定,若无门主允许,不得私自下山,你与惊蛰平起平坐,即便要查,也该是门主亲自派人去查。” 他话音落,帷幔后面忽然发出一阵铃铛的清脆之声,谷雨从后现身,款款而来。 立春匍匐在地,看到她的一瞬间,眼底迸发一阵隐晦光亮,很快消逝不见。 常闾回头看见身后的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脚将立春踹出去,脸色铁青,那一点动摇转为暴怒,“你在这渠门中,一向恪守本分,今日却破天荒送了两个女人来,是不是料定惊蛰回不来了!?” 立春被踹得撞到梁柱,那一脚带着内力,痛得他半天站起不来,他只好跪伏在地上,咬牙道:“属下……属下是因为……” -- 第24页 他抬首看到一旁垂眸沉默的谷雨,话语卡在喉间,发不出半个字。 怎么回答,都是一个死局。 立春的脊背仿佛一下子塌陷下来,他低着声音,字字泣血:“属下,知错……” 常闾的暴怒声他已经快要听不清了,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看着沉默无声的惊蛰,面带嘲讽的立夏,最后看向眼神冰寒的谷雨,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任由门主的人拖下阁楼,关进了阴暗的水牢。 顾璟浔陪着惊蛰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门主暴怒地砸了很多东西,谷雨就站在一旁,仿佛对身旁尖锐的叫嚣置若罔闻,却在所有人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惊蛰的背影,如毒蛇一般阴寒。 顾璟浔被她的眼神冻得一个激灵,再去看时,她已经媚笑着软声细语劝慰门主。 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惊蛰,莫不是因为,立春? 顾璟浔飘回阁楼之中,门主已经消停了,谷雨正坐在一旁为他揉胸口顺气。 廿六跪在一片狼藉之中,看了谷雨一眼,禀道:“门主,惊蛰下山那天,属下在后山撞见立春和谷雨,立春似乎在拉扯谷雨,还用刀划伤了她,谷雨哭着跑开,他又追了过去。” 顾璟浔蹲在房梁上,闻言挑眉。 那日下山之前,惊蛰藏在树间看了立春谷雨的一场大戏,莫非,是故意引廿六也看到那一幕? 常闾目光顿时阴冷,攥住谷雨贴在她胸膛间的手腕,“立春为什么拉扯你?” 谷雨脸色一白,立刻跪到地上,泪眼朦胧,“立春……立春骗奴去后山,意图不轨,奴拼死挣扎,才逃过一劫。” “之前我问你的伤从何而来,你为什么不说?” 谷雨哆嗦了一下,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门主信重立春,奴家不敢说,怕说了门主不信,反倒以为奴家污蔑他。” 常闾大笑出声,表情狰狞可怖,满带讽刺,“好啊,好个信重!好个信重!” 雨水,霜降,哪个不是他曾经信重过的人!一个个都要背叛他! 他倏地扯住谷雨的手臂,目露疯狂之色,“你有一天,也会背叛本门主的,是不是!?” 手臂上的伤口撕裂,血从指缝间流出,谷雨脸色苍白,被他逼得后退一步,泪眼盈盈,“谷雨永远不会背叛门主的。” 她说的恳切,常闾即刻松了手,把人搂到怀里,着急道:“是本门主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他们一个个都要欺蒙本门主,谷雨,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谷雨软软倒在他怀里,手顺着他的胸膛轻抚,“奴不会叫您失望。” 两人又开始腻歪,顾璟浔看不下去,跳下房梁准备离开,又听门主阴恻恻道:“你这么擅长制毒,哪日若要给我下毒,我可防不胜防。” 谷雨表情微不可察僵硬一瞬,媚笑着娇声说:“门主不放心,奴将那些东西都毁去便是,以后也不制了。” 常闾一下将人压住,“真是我的好心肝儿,那食蓼毒留一味,你亲自送到水牢去,给立春,也算是给你报仇了。” 谷雨娇笑应是。 后面的声音,顾璟浔没听见,她是捂着耳朵飘出去的。 …… -------------------- 作者有话要说: 廿六:平平无奇的汇报小天才。 第12章 赏赐 凄冷昏暗的水牢中,身披紫色斗篷的女子无声入内,两个侍从架着浑身是伤的立春走近,将他丢在地上。 谷雨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 她蹲下身,身上的斗篷边沿很快被地上的水迹濡湿,匍匐在身前的人,手脚筋俱断,浑身血肉模糊,已经无法再站起来。 谷雨伸出纤白的手,捧起他的脸,长长丹蔻轻轻划着他的面颊,目光哀伤,“真可怜啊。” 立春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定定看着她,终究没说什么。 是她告诉他,惊蛰可能没有杀雨水,要他暗中调查,以此立功,也是她,暗示他送女人给门主,这样,她就能好过一些。 立春没有怀疑过她,他心甘情愿做门主的刀,为他做尽恶事,心早已如磐石冷硬。 可,在遇到她之后,磐石碎成了齑粉。甜蜜,心疼,嫉妒,无力,这些从未有过的情绪,都是她给的,让他痛恨,却又不由自主地靠近品尝。 她这样的女人,就如她炼制的毒。药,让人饮鸩止渴,直至穿肠肚烂。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花朵,是会致命的,可还是被她的表象迷惑,忍不住攀折,偷得半日馨香。 他不聪明,但在阁楼中,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如果他告诉门主,其中有谷雨推波助澜,他会死,谷雨也会死,门主已经怀疑他了,无力回天。 不说,至少她还能活。 谷雨抱他到怀里,纤手抚摸着他的鬓角,指尖银针捻出,缓缓没入立春的穴道,她似轻喃一般:“你放心吧,我会为你报仇的……” 血从口鼻涌出,怀里的人很快没有了生息,她遮上他的眼,自言自语:“杀手怎么能有情呢,蠢货……” …… 立春死后,常闾将渠门彻底清理了一遍,刑堂中每天都传来惨叫声,彻夜不息,两三日的时间,门中已有数十人被处决,渠门上下人心惶惶。 深林小院中,惊蛰依旧不问世事,每天重复着做着同样的事情。 -- 第25页 天色灰蒙蒙的,阳光照不透厚厚的云层,淋漓山雨冲涮血腥,将一切都埋进土壤。 顾璟浔仿佛听到了远处刑堂传来的惨叫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她睁开眼,惊蛰也已经醒了,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床洗漱,他一腿弯曲,一腿伸直,倚在榻边,抱着刀安静地发呆。 山雨拍打窗棂,窗外雨雾濛濛,丝丝缕缕的沁凉无孔不入,冷得人血肉凝固。 这不是夏日的雨该有的感觉。 顾璟浔的心如同山间雨水一样空茫湿冷,她抱着青年的腰身,头埋到他怀中,喃喃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身上的力道紧了些,是惊蛰抱紧了刀,他的手摸上刀身,一下一下,似安抚一般。 顾璟浔顿觉安定,同样抱紧他,隐约听见他喟叹一声,轻飘飘半分不真切,如同窗外朦胧难辨的林间雨雾。 他们又在这山中待了有半个月,渠门死了不少人,可这似乎都与惊蛰无关,他依旧早出晚归,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 这半个月,他的伤也好的差不多,顾璟浔如今再看他这满身嶙峋的疤痕,已经冷静多了,青年上药时,她就坐在一边轻轻地给他吹。 半个月后,常闾又召见了一次惊蛰,顾璟浔担心的要死,不知道那老蛤|蟆又想憋什么坏招。 常闾比之前更加阴鸷易怒,伺候的人战战兢兢,每天都有人或伤或死。 但这一次他召见惊蛰,却并不是要派任务给他,而是破例要将珣阁副阁主的位置交给他。 顾璟浔总觉得常闾没安好心,果然,他不知道弄来了十几个孩童,交给惊蛰训练。 渠门之前因为立春的事,死了不少人,如今能用的已然不多,常闾急需要为渠门注入新鲜血液。 惊蛰回到小院时,廿六忽然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惊蛰止步,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对方嘴角噙着笑,先是轻轻拱手,而后道:“恭喜副阁主大人了,门主为您准备了礼物,请大人回去慢慢享用。” 惊蛰未再多看他一眼,提着刀绕开,走近院子推门进去。 顾璟浔率先飘到了屋里。 那老蛤|蟆一肚子坏水,指不定给蛰哥哥准备了什么东西呢。 她半走半飘着来到里屋,然后就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 女人? 艹 那女子妆容精致,模样生得还算不错,只穿了一件粉色的薄纱,姿态婀娜地躺在床榻中间。 顾璟浔气得跳起来,瞪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 她居然还躺在蛰哥哥的被褥上! 屋外脚步声起,顾璟浔闻声回头。 惊蛰已经进来了,她赶紧跑过去,抱着他的腰喊:“蛰哥哥,你别进去!不准进去!” 人还是进去了,顾璟浔根本拦不住他,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 惊蛰走到里间,看见床榻上的人,停住脚步。 顾璟浔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整个人都绷住了。 他要敢,他要敢…… 长靴跨出一步,顾璟浔只觉血气直冲脑门,气得跳到惊蛰身上,死命箍着他,啊呜一口就咬向他的耳朵,恶狠狠道:“你敢!” 惊蛰觉得耳朵上一阵刺痛,身体顿了一下,刀声轻颤嗡鸣,他皱眉看了一眼。 榻上的女子换了个姿势,娇媚唤道:“郎君~” 顾璟浔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惊蛰却迈开了步子。 顾璟浔差点气哭。 她拖着惊蛰,“不许!你不许!” 然后她就看着惊蛰来到榻边,拎起薄被的四角,将人兜在其中,提着走出房间,走出院子,直接将人往门口一扔,哐地一声合上门。 那女子挣扎一路,被连人带被摔在地上,发髻凌乱,登时就蒙了。 顾璟浔的哭闹卡住,瞬间变脸,开开心心冲那女子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跟着惊蛰回房间了。 廿六从树上跳下来,看着地上的女子,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那女子起身打理一下乱掉的头发,正要离开,廿六忽然指指地上的被褥,“这个,带走,他爱洁,可能不会再要了。” 女子:“……” 顾璟浔乐颠颠跟着惊蛰进屋,就看见他打开了窗户通风,又重新换了一套被褥。 与他相处这么多日子,她早知道这青年格外龟毛爱洁,但近日也算开眼界了。 她绕着惊蛰转,上上下下地观察他。 谷雨那样魅惑妖娆的,他置若罔闻,卫初琳那样娇蛮俏丽的,他毫无波动,今日这送上床榻的,他直接丢出去,连被子都不要了,换被褥时的表情,就差写上嫌弃两字了。 难道蛰哥哥,不喜欢女人? 顾璟浔傻乎乎看着他。 可他是正常的啊,那段时间他还…… 想到之前养伤的时候,顾璟浔每天早起都能发现青年的变化,但他好像看过医书之后,就没怎么在意过了,每天依旧活得像个清修苦行的和尚,之后便少有什么异样。 惊蛰如往常一般吃过午饭,洗过被褥晾晒之后,便离开了院子。 顾璟浔跟着他来到阁楼不远处的一处院落,那处背阳且荒僻,空气弥漫着腐朽的气味。 一声稚嫩的尖叫从屋中传出,惊蛰目光微凛,飞身至门前,将房门踹开。 -- 第26页 屋内关了十几个孩童,瑟瑟发抖地缩到一块,中间有一个方形木桌,桌子旁边躺着一个少年,口鼻流血,奄奄一息。 而桌上,六七岁的瘦弱幼女正被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压着,衣服撕成了碎片。 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那画面映入眼帘,顾璟浔目眦欲裂。 惊蛰只觉得手中的刀在强烈颤动,隐有脱手的迹象。 他持刀近前,刀背击打到男人胸口,将他震出几米远,撞到墙壁上,发出一阵闷哼。 男人看见是他,捂着胸口勉强站起身,邪笑着无所谓道:“我知道门主派你来训练这些小娃娃,不过我玩我的,又不影响你练,就算死了,改天我再帮你弄几个就是。” 刀身比方才颤动更甚,隐约开始不受控制,发出阵阵嗡鸣之声。 惊蛰眯了一下眼睛,“是吗?” 在对方点头之际,弯刀突然自行出鞘,下一刻,雪亮锋刃直接刺进那人的胸膛,惊蛰愣了一下,迅速伸手握着刀柄,神情阴冷如千层乌云覆冰川,手腕翻转,血肉搅动。 房间中发出簇簇渗人的声音,那人表情扭曲可怖,痛不欲生。 刀柄整整转了一周,利刃抽出,惊蛰适时退开,血未溅到他身上一点,他掏出软布将血擦拭干净,顺手将带血的布扔到那人脸上。 再转身,房中的十几个孩童个个脸色煞白,目露恐惧,缩到一起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那衣衫破烂的女孩,已经从桌子上下来,跪坐在奄奄一息的少年身边,不住颤抖。 惊蛰上前,用刀挑起边上破旧的褥子,盖到她身上,丢了一个小瓷瓶过去。 “给他吃了,能活。” 刀身已不再嗡鸣,顾璟浔嘴角染血,跪坐在地上,头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控制那弯刀出鞘,此刻才觉得喉间撕痛浸血,眼前又开始模糊,不断闪现她卧房的景象,甚至还看到了她大哥的身影,可她根本醒不过来,也动不了。 许久,她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整个人瘫软无力至极,只能靠在惊蛰怀里,动都不想动。 惊蛰的手,在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带来无限的安心,顾璟浔勉强睁开眼,还是那间房间,尸体已经清理了,十几个少年少女缩到墙根处,捧着馒头大快朵颐,最角落的地方,那个险些被欺负的女孩,正在给奄奄一息的男孩喂水。 惊蛰坐在桌子边,等他们吃完喝完,就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用刀指指那女孩,“你留下照顾他,其余的,随我出去。” 那些孩子亲眼看见他杀人,一个个吓得不行,没人敢违抗命令,抖着腿挨个儿走出房门。 惊蛰并没有领他们出去,就在院中看着他们扎马步,等到有几个支撑不住倒下去,才歇停。 那受伤的小少年叫霍谨,其实与女孩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看见有人欺负女孩,才冲过去阻拦,因此被打得口鼻流血。 惊蛰给的药很好,没几天他的伤就好的差不多了,伤好之后,霍谨很快跟上训练,且是这一批孩子中学习最快的。 惊蛰不怎么跟这群孩子说话,每日就是带着他们扎马步。 等到下午的时候,便带他们到河边潜水,这也是作为杀手必备的一项技能。 有几个孩子不通水性,惊蛰就立在岸上,冷眼看着他们在水中挣扎呼喊,等人快不行的时候,才下去捞上来,让其他的孩子施救。 他从不打骂这些孩子,却也不怎么关心,态度冷硬淡漠,无一丝人情味。 几番下来,孩子们没有一个会在训练时求饶喊救命,因为知道没有用。他们怕惊蛰,可也依赖惊蛰,因为有惊蛰在,渠门的其他杀手,才不敢来虐待折磨他们,至少,练功的苦,是可以承受的。 ……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灭渠门。 第13章 乱起 飞湍之下,白浪翻卷,风起时飞花落叶浮荡河面,随水逐流。 河边绿影婆娑,青年乌靴踩于山石之上,身形挺拔如松,抱刀而立,劲装衣摆随风轻扬。 山石旁十几个孩童正在准备下水,远处山巅传来一阵啸声,惊蛰从巨石上飞身而下,扯过靠后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转头,眼睛圆睁,其余的孩子也停下动作,朝这边望过来。 惊蛰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被自己拽到身旁的少年霍谨身上,问:“还记得这几日教你的口诀吗?” 霍谨仰着脸,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青年,郑重点头,“飞湍下,赤石央,百十步,肉眼盲,逐水源,芦苇荡,水中树,枝为向,茶一盏,识竹香。” 惊蛰静默片刻,鸦睫低垂,慢慢伸出手掌,停在半空,最后轻落于霍谨的头顶,不甚熟练地揉了一下,“你带着他们下水,不要再游回来。” 十几个孩童面面相觑,惊蛰收回手,目光更添几分锐冷,“不想死,就跟着他。” 霍谨小嘴抿着,后退一步转身,唤上众人,一起往河边去,有几个拽住他的衣袖,不安问:“霍谨,我们去哪?” 小小的孩童此刻格外严肃,“我们离开这里,如果想活命,就跟着我走。” 他说完,转头看向那处山石,已经不见惊蛰的身影,迈出一步又收回脚,霍谨表情凝重的不像一个孩子,“都下水。” -- 第27页 …… 枝叶掩盖之下,两道身影风驰电擎而过,搅乱一路枝丫绿叶。 廿六张皇逃窜,利刃于后背穿膛而过,拨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溅如柱。 雪亮的刀身染红,刀尖血珠滴答,惊蛰提着刀站在他身边,眼神冷漠冰寒,脚尖半转,绕开地上的人离开。 “惊蛰!”远远地一声唤,深林有人轻功疾驰,飞身至惊蛰身前几步,“门主急召,你快过去。” 他言罢,见惊蛰立着没动,皱眉道:“那些孩子呢?” 视线往下,是一把还在滴血的刀,“你把他们杀了?” 随意疑问,那人神色没有丝毫惊讶,俨然已经见怪不怪,“正好,门主说那些孩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身影忽如鬼魅一样靠近,染血的刀划过脖颈,殷出一到血痕,接着血像是卸闸之水一样,瞬间喷涌。 惊蛰侧开身,任由对方倒在地上,不急不缓地离开,边走边用软布擦拭刀身。 顾璟浔跟在他身边,看着青年专注而轻柔地擦着刀,目光垂落间,似冰封万里之川,安静地瞧不见丝毫生气,极致的纯澈,又极致的残忍。 他一步一步,自林间走远,仿佛迷途的孤狼,蛰伏于暗夜之下,迎接着最后的孤注一掷。 渠门山谷中已经乱作一团,惊蛰立在高石之上,俯瞰底下的乱局。 枝叶掩盖身形,他静立着良久没动,谷中喊杀声声,血流涌柱,残躯败体散落于地,其中有渠门的人,也有外面攻入渠门的人。 惊蛰暗自观察了许久,根据武器和身手,辨认底下的人出自哪个门派。 那日玄悲寺禅房见过一面后,他与雨水再无联系,外面的事全全交给他,惊蛰并不插手,他只需要待在渠门等待时机就好。 混战的人中,还有些似乎是军中之人,只不过做了些乔装,惊蛰一开始疑惑雨水用什么方法纠集了这么多人,眼下忽然明了。 渠门近些年张扬肆意,只管拿钱办事生杀予夺,把不少江湖门派都得罪了,然各派之间相互掣肘,想要他们合作并非易事,何况不少人对渠门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心理。 但若有朝廷暗中助力推波助澜,事情就好办多了。 惊蛰知道雨水是怎么跟朝廷中人搭上线的,在玄悲寺中,雨水将霜降的事情告诉他了,那时他不太相信朝廷会对渠门出手。 因为渠门虽不算名门正派,但也不是什么山匪水贼,所出手的任务,完全可以归为江湖恩怨,朝廷便是要发兵,也师出无名。 常闾就算有接刺杀朝廷中人的任务,也相当谨慎的没留下一点线索证据,没有证据,仅凭霜降雨水一面之词,容长樽便是有心,怕也无力去做什么。 但,借江湖人处理江湖事,就容易多了。 惊蛰放眼望去,没有看见常闾,也没有看见谷雨和立夏,底下厮杀不停,渠门中人俨然落了下风,有不少已经开始趁机逃窜。 常闾本就不得人心,近些日子又杀了不少人,终日压抑煎熬,渠门中人早生出叛意,只因心中畏惧,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门中乱作一团,与其抵死相抗,不如趁机为自己谋个出路。 谷中局势开始一边倒,惊蛰望着最高的那处楼阁,犹豫片刻,转身下了高石,飞身往那处而去。 阁楼大堂阴凉森寒,视线昏暗,纱幔被扯得到处都是,金盏玉碗碎裂一地,看起来颇为狼藉。 角落里躺了几个口鼻流血的黑衣死士,惊蛰扫了一眼,都是常闾豢养的最信任的人。 他悄声入内,慢慢靠近被扯落一半的纱幔,那里只露出了一个床角,隐约能看见凌乱的被褥。 从里面发出一阵动静,惊蛰用刀将纱幔挑开。 床榻边,一身紫衣的谷雨似乎刚将床头的一处盖上,尚且蹲在踏脚,怀里抱了一把剑。 她倏地转头看向惊蛰,那一瞬的眼神冰冷淬毒,凌厉异常,但当看清来人,眼底锋芒又很快消逝。 她提着剑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衫,嘴角勾起一贯妩媚的笑,“你来找门主吗?” 惊蛰看着她手中的剑,眉头轻蹙了一下。 顾璟浔飘在一旁,见她在这里,亦是觉得惊讶,随即想到那天给立春设局,惊蛰应当也是也考虑到了谷雨。 同在渠门,他自然知道立春同谷雨不同寻常的关系,因此才会引廿六看到两人纠缠的一幕,倘若当日谷雨为立春求情,廿六定然会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常闾此人狭隘暴戾,多半不能容忍,结果无非是将两人一同处决。 可,谷雨当着立春的面什么都没说,反而在所有人都走后,给立春补了一刀。 顾璟浔事后想想,忽然意识到,惊蛰带雪作回渠门,当是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给立春设的局,其实有诸多漏洞,极有可能引火烧身,惊蛰敢去那么做,一是因着雪作对门主来说及其重要,而东西是他拼死带回来的,二则因为雨水叛逃,常闾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只需要埋下一颗种子,很快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即便立春自证清白,怕也不可能再被重用。 至于惊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怀疑。 只是后来谷雨现身,立春竟不再辩驳,很快认了罪,以至常闾甚至没去怀疑惊蛰,直接定了立春的罪。 顾璟浔撞见过立春几回,谷雨同他哭成那样,他都没敢言说门主半个不字,显然忠于门主唯命是从,这样的人,不像是会私自派冬至下山的。 -- 第28页 莫非,是谷雨从中斡旋了什么? 顾璟浔盯着对面的女子,一时间思绪百转。 惊蛰亦是没有动,只是手中的刀出鞘了半寸。 气氛冷凝,谷雨却一副不察的样子,缓缓将手中的剑递过去,声音都带着几分笑意:“不用猜了,你我的目的都一样,是我劝立春派冬至下山跟踪你的,他可太蠢了,我说什么便信什么,现在他一死,想要对付门主就容易多了。” 她扭着腰靠近,眼波流转巧笑嫣然,“门主此刻正在后山,千仞就快要修复了,等他出来,你我都是死路一条,蝉翼剑也是我劝门主不要毁掉的,现在给你,杀不杀的了他,全凭你的本事。” 她将薄如蝉翼的长剑递过来,惊蛰却不接。 谷雨娇笑出声,“怎么,怕我下毒?” 她话音落,惊蛰的刀锋偏转上勾,从她手中将蝉翼剑凌空挑起,伸出左手接住,接着转身,提着一刀一剑走出房门。 顾璟浔始终跟在他身旁,回头望着谷雨骤然冷漠的眼神,眉头紧蹙。 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 水中的一片芦苇荡中,十几个少年少女相继冒出头,游在最前方的霍谨四下观察了一番,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再坚持一下,往这边游。” 待在渠门里半个多月,每天被惊蛰魔鬼式训练,在水中一泡就是半日,再不通水性也练出来了。 水下暗道的事,惊蛰只告诉了霍谨一人,那瀑布潭底,赤石之旁,有一处天然洞穴,能通向外界。 霍谨领着人游出芦苇荡,顺着水中歪树的方向,游到了岸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这条水路,照着惊蛰所教的暗号,冒险了一把。 其他的孩子都怕惊蛰,霍谨虽也怕,但更感激他,他们刚被带来的时候,没少挨打挨饿,甚至险遭侮辱,只有惊蛰,虽然看着冷漠,却处处护着他们,让他们免受欺凌。 上午要他们锻炼体力,下午教他们泅水,一切都为了今天。 渠门生变,他们这些瘦弱的孩童留在那里,只有等死的份,是惊蛰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霍谨仰面躺在岸上,累到几乎虚脱,他爬起来,数了一下人数,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中脚步声起,霍谨警惕起身,望着窸窸窣窣的人影,试着喊了一声:“雨水……” 眼前一闪,像是凭空出现,霍谨身前忽然多出一个青年,他吓了一跳,勉强撑住身体,让自己不要倒下。 “你认得我?” 雨水走近少年,犹疑看着他。 霍谨上前拽住他的袖子,仰着头道:“是惊蛰哥哥让我喊的。” 雨水:“……” 惊蛰……哥哥? 居然还有人会叫那个死人脸哥哥,真不知道他听见了会是什么表情。 雨水扫了一眼地上或躺或坐神情惊惶的少年男女,又将目光落到霍谨身上,“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惊蛰哥哥呢?” 霍谨紧抓着他的衣袖,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雨水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沉吟片刻,他向林中做了个手势,很快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现身,立在他身侧抱拳行礼。 “霍坤,你将这些孩子带走好好安置。” 雨水扯开霍谨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那少年又追了上来。 “雨水哥哥,你要去哪?” 惊蛰安排要他们跟着雨水,他不知道现在是该跟着那个叫霍坤的人走,还是跟着雨水。 雨水转过身,有些好笑,伸手在霍谨还有稍许婴儿肥的脸上捏了一把,挑眉道:“自然是去救你惊蛰哥哥,听话,你带着这些哥哥姐姐们赶紧离开。” 霍谨捂着被捏的脸,眼睛都瞪大了,看着雨水闪身消失不见,才讷讷转身,走到名叫霍坤的少年身边。 雨水沿着河岸,一路往上游而去,面上的笑意消失,指节微曲,握紧手中的长剑。 玄悲寺的禅房中,惊蛰将这条水下暗道告诉了他,他一早便来此处接应,最后从水中出来的,却是一群孩子。 明明商议好了,渠门生乱,他只管趁机逃出来便是,到时候就算渠门没有被铲除,也定然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他就有时间有机会逃远,换一个身份好好生活,不必担心会遭受无休无止的追杀。 那些孩子都有机会逃出来,雨水不信惊蛰没有机会。 这家伙……真是够麻烦。 -------------------- 作者有话要说: 口诀我瞎编的。 第14章 众叛 惊蛰来到后山的时候,常闾已经和数人战到一起,其中一人,正是立夏。 状如发丝的千仞似暴雨梨花,在空中勾缠无数血线,盛放若鲜艳的花朵。 立夏等人且战且退,千仞宛如密网,散于空中几乎让人无处可逃。 常闾也很快发现了惊蛰的存在,正欲唤他近前,猛然间就看到他手中所持之剑,脸色霎时铁青,怒吼一声,手下一扯,被千仞缠住腰的一人,竟生生截成了两段。 顾璟浔猝然看见这一幕,骇得脸色煞白,捂着眼睛跌坐到地上,身体不住颤抖。 眼前覆盖着青草的土地变成了沾满鲜血的青砖大路,周围的房屋燃起大火,黑烟笼盖了整座城,地上都是残躯败体。雕刻着凶兽的大刀麾下,眼前的人被拦腰截断,血喷溅了半张脸,淡色的衣衫染透,耳边是混着火起燎烧的哭喊与狞笑,她只能转身跑开,前路狼烟滚滚看不清道路,但她不能停下来…… -- 第29页 顾璟浔直觉的胃里紧缩,忍不住干呕,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吧嗒吧嗒低落在泥土中。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蛰哥哥……蛰哥哥……” 顾璟浔无力呢喃,撑着瘫软的身体爬起来。 惊蛰已经手持蝉翼剑,飞身加入战局,斩断一束千仞,将立夏救下。 常闾一双浑浊的眼暴怒突起,满是横肉的脸前所未有的狰狞,头发散乱,状似癫狂,“好啊!好啊!原来狼子野心的是你!” 又是一剑斩断千仞,惊蛰并不与他废话,背着自己刀,手持蝉翼剑,身如蛟龙入水鸣凤在天,剑花乱影狂舞,根根千仞断裂散落于地。 常闾连连后退,神情惊骇,勉强挽救回一部分千仞,趁惊蛰不备,再次攻向一旁的立夏等人,惊蛰只好回身救人。 千仞被斩断的一瞬间,常闾倏地退开,施展轻功逃走。 立夏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勉强撑着身体,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向惊蛰道:“我死了有什么要紧的,不能让常闾跑了。” 他们本来就抱着必死之心,杀不了常闾也要伤了常闾,即便伤不了,也要拖住时间,等攻入渠门的人赶到。 立夏是雨水的人,惊蛰也是在玄悲寺那日才知道的。 他没有回应立夏的话,飞身往常闾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深林中枝叶缭乱,常闾一路逃窜,衣服被勾破,看起来狼狈不堪。 “门主!” 林中传来一声呼喊,常闾草木皆兵地僵住身体,四下观察,警惕道:“谁!?” “是我。” 从树后走出一道紫色的身影,正是谷雨。 她走近常闾,脸上尽是担忧之色,“门主您没事吧?” 常闾看见她,情绪缓了些,目光却依旧锐利,“你为什么在这里?” 谷雨听了这话,眼中含泪,颇为落魄委屈的样子,“渠门已经被那些人给占领了,奴趁机逃出来,刚巧跑到这里,本来想躲一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门主。” 她说着,已经走到跟前扶住常闾,惊讶问:“门主,谁把您弄成了这样!?” “还不是惊蛰那个杂种,枉我这般信任他,还将珣阁副阁主的位子交给他,没想到此贼居心叵测,怕是当初立春的死,也是他设计而为!”常闾咬牙,眼下恨不啖其肉饮其血。 “怎会是他?”谷雨故作惊讶,一脸不可置信,见常闾表情可怖,忙抱住他的胳膊,软声道:“门主,这里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常闾这才扭头,表情缓和了许多,拍拍谷雨的手,“只有你一人,我没有信错,你放心,等我东山再起,到时候你就是门主夫人。” 谷雨低头娇笑,携着常闾离开,“奴不求别的,只求能陪伴门主左右。” 两人一起走出深林,沿着山道走去。 行至一处山石的时候,谷雨指尖捻起一根针,不着痕迹地移向常闾的穴位。 眼前利剑寒光一闪,她迅速收手退开。 同时退开的还有常闾,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来人划伤了胳膊。 常闾惊惶躲开,望向偷袭之人,并不是惊蛰,而是雨水。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涨怒,“你果然没有死。” 雨水见他受着伤出现在这里,千仞也损毁大半,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 但眼下他也顾不上问惊蛰如何,迅速持剑攻去。 他手里没有蝉翼剑,但常闾的千仞也损坏了,又被他偷袭了一下,一时间两人竟打得不相上下。 常闾唯恐惊蛰追来,也怕那些攻入渠门的人赶来,虽怒不可遏,却并不想与雨水纠缠,很快飞身逃离。 雨水亦飞身追上,两人打斗到山崖处,普通的剑无法斩断千仞,雨水逐渐落了下风,被千仞伤了好几处。 数缕千仞缠到剑锋上,二人一时僵持不下,常闾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也想速战速决,余光撇见谷雨跟来,连忙唤道:“谷雨,杀了他!” 要在渠门排得上号,自然要靠实力,谷雨擅制毒,但并非一点武功不会。 雨水闻言眉头紧蹙,冷汗涔涔,眼看着千仞嵌入剑锋,快要将利剑扯断,而谷雨也在靠近。 山崖处黑影倏然闪现,寒色剑光破空而来,斩断最后几缕千仞,与此同时,那抹紫色的身影手臂一抬,银针精准没入常闾的穴道。 忽然松懈的力道,致使常闾后退几步,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他强行逼出穴道中的银针,不可思议地看向谷雨,眼底弥漫疯狂之意。 如白缎的线从千仞中放出,缠住谷雨的腰身,用力一扯,便将人扯到了跟前。 那是还没有修补熔炼好的千仞,对于常闾来说如同鸡肋。 “跟我一起去死吧!”常闾大笑撕扯着谷雨,带她往悬崖处靠近。 两人一同跌入山崖,谷雨的手扒着崖边,腰上缠着千仞,底下坠着常闾,她失声尖叫,神色惊惶,“雨水惊蛰!救我!我知道朝中和门主勾结的人是谁!” 惊蛰持剑上前,斩向千仞,那最后一簇有半指宽,虽不像细如发丝的千仞能将人骨肉截断,但却坚韧无比,连蝉翼剑都斩不断。 眼见谷雨要被一同拉扯下悬崖,雨水上前,掏出暗器打向常闾。 常闾吊在半空,暗器飞射而来,他眼神暴突,手一下子松开,骤然跌落谷底。 -- 第30页 悬崖处雾气朦胧,划过一声惨叫,人很快不见身影。 谷雨从下面爬上来,气喘吁吁地跪坐于地。 雨水上前扯着她,神情难掩凝肃,“与门主勾结的人,是谁?” 谷雨柔弱地咳嗽,见雨水有些不耐,红唇微勾,恍如无骨地往他身上靠,“人家都这样了,你还要逼问。” 雨水不耐烦地皱眉侧身,忽觉脖间一痛,下意识看向靠过来谷雨。 方才还娇娆带笑的女人,在抬头的一瞬间,眼神变得冰冷狠辣,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 惊蛰眼神也跟着一变,迅速持剑上前,剑锋偏转,拍在谷雨背上,震得她口吐鲜血,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再看雨水,唇色乌青嘴角渗血,俨然是中毒的迹象。 薄如蝉翼的剑锋架到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惊蛰冷声:“解药。” “食蓼毒,见血封喉,来不及了。” 雨水跌到在地,呕了一口血,勉强用内力逼出脖间银针,抑制毒素蔓延,咬牙问:“为什么?” 他想不出谷雨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理由的。 眼前的紫衣女子忽然大笑出声,眼泪滚落,盯着他,泣血一般:“你,惊蛰,门主,这渠门所有的人,都该给清明陪葬!” 她偏头看向惊蛰,讽刺一笑,“可惜,我杀不了你了。” “清明他……” 雨水手撑在地上,面露惊愕,话音未落,谷雨却忽然撞向蝉翼剑锋。 惊蛰连忙收剑,可是已经晚了,鲜血涌漫而出,染红了紫色纱衣的前襟。 雨水看着人倒下,一时间竟觉悲悯,他们曾经一起长大,虽然灰暗中的摸索,让他们互相戒备甚至敌视,但并非一点温暖也没有。 雨水记得刚来渠门时候的谷雨,是一个胆小爱哭的小姑娘,那时渠门已经被常闾掌控,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来到在这个泥潭一样的地方,如落恶兽之穴。 那时候,是清明拼了命的救她护她,带着她反抗逃离,但他们终究只是孩子,所有的挣扎在强大的人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厄运的魔爪终究是逃脱不开的。 后来,娇弱爱哭的女孩就变了,逢人便带三分笑,连杀人时,都笑得灿烂无比。她能在渠门排的上号,不止因她擅毒,也因为那笑面杀人的狠劲,其手段之狠辣残忍,连门中专以刺杀为生的杀手,都颇觉胆寒,以至于连后来的清明,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倒在地上妩媚女子,盯着惊蛰,声音轻弱,被山风断续吹散,“一入渠门,手上的血……就再也洗不干净,终有一日,你一样……不得好死……” 她缓缓闭眼,嘴角还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薄笑,满身尘俗沧桑,似乎在这一瞬间涤荡无存。 顾璟浔飘在一旁,迎着虚空,愣愣瞧她,心绪翻涌,默默无言。 她见她妩媚婉转虚与委蛇,逢人便是嫣然巧笑,仿佛无心凉薄的风尘之女,可她撞向剑锋的那一刻,又是那样决然。 顾璟浔转身,握住惊蛰的手,一寸寸擦拭其上的鲜血,喃喃:“她说的不对。” 惊蛰毫无所觉,拧眉看了一眼已经没了气息的人,沉默着将剑收入鞘中,而后走到雨水身边,俯身架着他起来。 雨水推了他一下,“你还是别管我了。” 他说着又呕了一口血。 惊蛰却不理会,将人背到背上,迅速离开山崖。 两人避开那些攻入渠门的人,一路下山。 顾璟浔也跟着飘在一旁,她看着惊蛰背上的人,脸色惨白昏昏沉沉,费力睁着眼睛。 食蓼毒药性猛烈,他不该到现在还没有毒发身亡,分明有些不正常。 他的头垂下来,惊蛰皱了一下眉,“别睡,我们现在去哪?” 雨水勉强睁眼,声音如游丝,“玄悲寺,浮屠塔。” 他说完,人就昏了过去。 察觉人还有气息,惊蛰加快速度,在天黑之前下了半武山。 他未作停留,趁夜到医馆拿了些药,将身上仅有的碎银放在柜台上,然后离开。 草药被塞到雨水口中含着,人很快悠悠醒转过来。 满嘴又涩又苦又麻,雨水唾了好几口,才将那些药材吐干净。 他虚弱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从鼻腔喷出一声苦笑,“食蓼没毒死我,我先被你药死。” 惊蛰背着人继续赶路,闻言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问:“食蓼毒药性猛烈,你怎么还没死?” 雨水:“……” “你说得是人话吗?” 惊蛰:“……”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章节大多都是铺垫,每个提到的人物后文都有用处,不经意的着墨也可能是重要的伏笔,浔宝儿和蛰哥哥大概还有两三章正式见面,那个那个我就是一构思就控制不住自己个儿,把剧情写得弯弯绕绕的(头秃),感情戏要从正式见面开始,我说这本是以谈恋爱为主的有人信吗?(哭) 第15章 盗药 同样是潜入玄悲寺浮屠塔,这一次却比上一次容易多了,惊蛰听着雨水奄奄一息地指挥,背着他从暗门来到塔内。 甬道中有一间小石室,是雨水曾经藏霜降的地方,顾璟浔先行飘进去。 里面的空间很小,霜降已经不在这里了,床上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旁边是一桌一椅,外加一顶不大的木架,因着不见光,室内光线格外的昏暗。 -- 第31页 浮屠塔的暗道顾璟浔是知道的,毕竟她也是皇室成员,又与顾政亲厚,但她并没有来过这里。 可,雨水是如何得知的? 顾璟浔转过身,见惊蛰已经背着人进来,走到石床边,将人放到上面。 雨水仰躺着,费劲巴咧地蹬掉鞋履,把自己身体给挪正了,伸着手去抓被褥。 抓了半天没够着,那模样,仿佛一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的老人,连行动坐卧都费劲,看起来无比心酸。 “惊蛰,帮我盖一下被褥,怪冷的。”自己够不着,他终于想起来了要找惊蛰帮忙。 惊蛰将刀和剑都放到桌子上,走到床边,拉开被子扔到他身上。 雨水自己将被褥扯好,裹到身上蜷缩。 顾璟浔看他这状态有些不正常,眼下七月的天,哪里会冷,可他却在发抖。 雨水咳嗽了几声,将半个脑袋都缩到了被褥中,气息奄奄:“木架第二层,有一个红色的盒子,你帮我拿过来。” 他指挥起惊蛰来轻车熟路,说完又开始咳嗽,眼下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惊蛰闻言,走到柜子边,从最里侧掏出一个红木盒打开。 里面放着几粒珍珠大的药丸,色泽华润,白里透红,乍一看真的很像是珍珠,但却有一股难言的味道。 惊蛰下意识屏息,拿着东西走到他面前,雨水哆哆嗦嗦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捏了一颗塞到嘴里嚼。 惊蛰抿着唇,低头看看红木盒中的药,又看看吃药的雨水,表情分明透露出一股子嫌弃。 顾璟浔飘在一旁,掩嘴发笑,那药的味道她也能闻到,打开的一瞬间冲得人脑壳发昏,想起青年龟毛又爱洁的脾气,估计有些受不了这味大的东西。 雨水撇了一眼,将惊蛰颇为嫌弃的表情尽收眼底,也不在意,嚼完了就往下咽。 不知道是不是顾璟浔的错觉,雨水吃了这药,看上去,好似比之前更年轻了。 惊蛰也发现了,有些惊异地盯着床上的人,“你的脸……” 雨水吃了药,唇上的乌青消退,仿佛枯木逢春,脸色红润如新,皮肤光洁白皙。 简直跟吸饱了精魄的妖怪似的。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气息比方才舒缓许多,“还真有用啊。” 他的表情有些劫后余生,又带着些自嘲,“我吃的是返香丸,有返老还童的妙用。” 惊蛰:“……” 他笑着说出这么轻松的话,顾璟浔却在一瞬间变了神色,目光凝重。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返老还童地灵丹妙药,那返香丸看似能保持青春,其实乃是一种禁药,其中所含毒素,侵蚀肌理沉积体内,让人表面光彩靓丽,骨子里却被腐化的千疮百孔。 美丽的代价,可是要拿身体的康健去换的。 可是,雨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听这话意,也不是第一次吃了。 惊蛰看了一眼手里的盒子,抿唇不语,雨水一把拿过去抱在怀里,跟宝贝似的,“这东西可是我的,你别想着打它的主意。” 惊蛰微不可察翻了个白眼,“返老还童,连带着脑子一起返了吗?” “这东西有毒,不能多吃。”他目光闪烁一下,又道:“莫非,返香丸能抑制食蓼?” 雨水点头,抱着东西下床,又放回了柜子中,“应当可以,我体内的食蓼没有发作,许是因为吃多了返香丸。” 雨水心底有些好笑,原本致命的东西,如今反而救了他一命,世事可真够玄妙。 见他眼下都能下床了,惊蛰沉吟半天,想起刚入渠门时见到的雨水,突然问:“你,多大了?” “嗯?”雨水转过头,表情懵愣,“二十……多。” “二十几?” “二十……九。” 惊蛰:“……” 雨水说得不情不愿,末了还颇为怨念地撇了一下嘴。 顾璟浔绕到他身边,盯着他的脸打量,也不知怎得被戳中了笑点,噗呲笑出声来。 惊蛰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他六岁被带入渠门,那时候见到的雨水,看上去只大他一两岁的样子,可若说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那岂不是当初已有十四?怪不得当时总觉得他不像同龄人。 他眼神微变,盯着雨水,“你进入渠门之前,就在吃返香丸了?” 明明是在问话,语气却带着笃定的意味,“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四岁的少年,样貌却如同七八岁,同他一起被带入渠门,就像是谋划好的一样。 惊蛰起身握住桌面上的刀,刀身出鞘,雪亮冰寒,他走近雨水,目光锐冷,“当年放走清明的人是你,如今叛逃而出颠覆渠门的也是你,还有这浮屠塔暗道,你怎么会知道?雨水,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雨水见他忽然拔刀,吓得蹦开一步,惊恐道:“你问就问,拔刀干嘛!?”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然刀光一闪,室内空间小,雨水已经贴到了墙壁上,身体还很虚弱,一时间无法避开,他闭紧双眼大喊:“别砍,我什么都说!” 预料的疼痛没有来临,耳边却是一声闷响,接着是惊蛰的咳嗽声,雨水睁开眼,就看见撞到墙壁上的惊蛰,勉强撑着刀站起身。再看对面,正立着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目光慈悲,语气温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 第32页 雨水:“……” 什么情况!? 顾璟浔此刻亦是被震倒了,方才惊蛰拔刀,根本不是要杀雨水,而是发现了暗室有人闯入。 但当他倏然持刀攻向门口的时候,却被一股强劲内力给震飞,连带着顾璟浔也被震出去。 惊蛰撞到墙壁上,而她撞到了惊蛰的胸膛上。 三人同时看向突然出现的僧人,惊蛰错愕,雨水呆傻,顾璟浔却眼前一亮。 那僧人不是别人,正是了渊。 了渊从门口走进石室,看着警惕又惊愕的两个青年,微笑道:“施主不必惊慌,老衲并无恶意。” 惊蛰盗取雪作时见过了渊一面,沉默着将刀收入鞘中,抱拳回以一礼。 他自认打不过对方,了渊若想制住他二人,易如反掌,估计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雨水傻愣愣看着了渊,半天也回过神,下意识双手合十,回了一个佛家礼。 他在玄悲寺待了一段时间,看见和尚就习惯性施礼,施完又觉得怪异,悻悻放下双手。 了渊颇为慈爱地看着他笑,笑得雨水都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轻咳,“大师,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雨水有幸见过了渊几次,自然认得他,且心里对他还算尊敬。 佛家不喜造杀孽,了渊应当不会把他们怎样,就算他要怎样,雨水和惊蛰加起来也打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就该装傻卖乖。 了渊面向雨水,低眉,“施主在这玄悲寺中藏了两个多月,又将容候爷的副将带到这暗室中救治,前日离开,今日又回,老衲恐施主有恙,故而来此探望。” 雨水:“……” 他的眼神彻底变了,瞳孔紧缩,一脸惊愣。 雨水自以为藏在玄悲寺中无人得知,没想到居然被了渊尽收眼底,他就觉得,好似这两个月以来的事情,都格外的顺利。那日骗容长樽来见霜降,他已经做好了暴露准备,可整个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当。 不会是了渊暗中帮的忙吧!? 雨水看老和尚的眼神又变了,尊敬中多了几分诧异。 了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提溜转心思百般转,笑意不变,“施主如不介意,可容老衲把把脉。” “哦。”雨水愣了一下,乖乖撸起袖子,把手腕递过去。 他们做杀手的,行走于刀尖,很少会这样将自己的命门直接暴露,但雨水早不在意这些,他这样的情况,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了渊捏住雨水的手腕,缓缓闭眼,半晌,他松开手,“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施主年少历尽磨难,终有一日苦尽甘来。” 雨水直接听蒙了,讷讷问:“所以,我的毒怎么解?” 了渊:“施主体内的返香能压制食蓼,却不能相抵相消,若想解毒,唯有寻一味啖蔗散。” 他转身看向惊蛰,“这暗室不宜久留,两位施主不若随老衲一道出去。” 惊蛰闻言沉吟片刻,与雨水对视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蝉翼剑,朝了渊颔首。 了渊转身离开,雨水亦走到他身边,问:“大师,啖蔗散哪里可寻?” 了渊步履轻盈,边走边答:“啖蔗散乃无价之宝,唯有当朝天子的堂妹平洲长公主手中有一味。” 他话音落,被点名的顾璟浔突然抬起头,惊讶得小嘴微张。 她好像,确实有一味啖蔗散,可是…… 雨水看向惊蛰,惊蛰亦望了他一眼,而后偏头,面无表情道:我去偷。” 顾璟浔:“……” 了渊:“……” 走在最前方的大师叹了一口气,居然没有出声劝诫制止。 这口气叹的雨水一激灵,忙道:“我听说那平洲长公主落水后,至今昏迷不醒,且她身边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护卫,我看还是算了。” 惊蛰睇了他一眼,“你想死,还是想活?” “自然想活。” “那你可有办法换取啖蔗散?” “……没有。” “那就去偷。” 雨水:“……” 他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惊蛰,半带苦涩地笑,“啖蔗散珍贵异常,当今天子尚且舍不得用,若是让你偷来用到我身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惊蛰蹙了一下眉头,觉得他磨磨唧唧,便抿唇目视前方,懒得与他交流了。 甬道已经快要走到头,了渊停下脚步,声音如空谷鸣钟:“万物有灵,王孙贵胄是一命,庶民百姓亦是一命,施主何必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顾璟浔和雨水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后颇为赞同地连连点头。 话说得是很有道理,但为什么感觉,了渊在鼓励惊蛰去偷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宋·苏轼 《次韵前篇》 第16章 传闻 三人一起离开浮屠塔,走入无人的山林,林中铺着石子路,看起来经常有人来打扫的样子,并无多少枯枝败叶。 惊蛰和雨水并排跟在了渊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两人倒一点没有避嫌的样子,顾璟浔莫名觉得,蛰哥哥的神色,仿佛比过去柔和的许多,整个人是放松的,那笼罩于身的阴郁之气,悄然退散。 在渠门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如阴云密布下的千里冰河,现在依旧容色浅淡,却逐渐有云开雾散,冰川初融的感觉。 -- 第33页 雨水脚步轻快,很难得的有心情欣赏周围的景致,他偏头没看着身旁的青年,心下好奇,“你为何要救我?” 青年闻声,脚步一顿,下颌绷紧,眼睫轻抖垂落,又继续迈着步伐往前走。 在顾璟浔和雨水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青年头也不回,道:“死在我面前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声音如琴瑟低吟,轻飘飘的,穿过林间斑驳花叶,穿过刀光剑影记忆流沙,穿过十几载血色霜寒,同清风一同落于耳畔。 青年渐渐走远,雨水追了上去,“你往后,打算去哪?” 惊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枝叶遮挡不住阳光,细碎光斑洒在了面颊上,他眯了一下眼,而后低头,“还没想好。” 去哪里都好,原本就是孑然一身,没有渠门,处处都是他的归路。 雨水笑了一声,“往后当不会有什么惊蛰雨水了。” 他转头,“我原本姓霍,名时药,你还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惊蛰哑然片刻,孩童时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恍如隔世一般,他虽还记得,却觉得分外不真切。 “荆乞。” “惊奇?” “荆棘的荆,乞丐的乞。” 霍时药诧异,“怎么取这样的名字?” “我吃百家饭长大,只知自己姓荆,同龄之人皆戏称我为乞儿,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这样叫。” 青年的语气平淡,仿佛再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霍时药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跟随了渊,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禅房。 了渊指着北面的两间厢房,道:“二位施主可暂住于此,待霍施主毒解厄消,再择去留。” 惊蛰和霍时药同时抱拳施礼,“多谢大师。” 了渊将霍时药唤到身边,带着他进屋扎针去了。 惊蛰走近其中一间厢房,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洁质朴,木榻上的被褥整齐叠放,墙壁中央雕着一个很大的禅字,旁边一顶方角柜,靠窗放着三屉的闷户橱。 惊蛰走过去,手指碰了一下橱上的茶壶,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他顺手倒了杯茶水饮尽,然后拿起其上的经卷,立在窗边翻看。 窗外飞花落叶飘落于地,阳光正好,青年低眸间眼睫如羽蝶轻震,光影斑斑。 顾璟浔绕到他身后,伸臂抱着他,下巴枕到他的肩膀上,眼眸轻瞌,任窗外温暖的光将两人笼罩。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拥抱他啊…… 许久,青年放下手中的经卷,抬步出了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橙色余晖渐而浅淡,惊蛰走进东面的一间禅房时,了渊刚为霍时药扎完针。 霍时药从矮榻上下来,脸色总算正常了些,不是之前中毒那样的苍白,也不是刚吃了返香丸那样的红润异常。 他走到惊蛰面前,惊蛰便将蝉翼剑递过去,“我下山一趟。” 不等霍时药回答,惊蛰微退一步,朝了渊临行施礼,而后转身走出禅房。 玄悲寺离京城不远,骑马的话不过一个多时辰。 惊蛰身上的衣服在渠门时沾了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来,到了城门口,他并没有即刻入城,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暂歇,托人买了新的衣物换上,第二天天没亮,便又离开了客栈。 天色刚蒙蒙亮,顾璟浔困得睁不开眼,挂在青年身上,生无可恋地任他拖着走。 这一路走得地方越来越荒凉,顾璟浔才总算清醒了些。 惊蛰不是要进城吗,怎么走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青年又行了一段路途,在一棵棕树旁停下脚步,目测了一番,然后蹲下身,开始挖地上的土。 顾璟浔:“……” 蛰哥哥不会在这儿埋了钱吧? 坑挖的越来越深,渐渐露出一个坛子来,惊蛰将坛子取出来打开。 顾璟浔赶紧蹲下身凑过去,差点被里面装的金子闪瞎眼。 还真是钱啊!? 惊蛰伸手掏了几下,抓了一把碎银,又取了几张银票放在身上,然后把坛子盖好,埋了回去。 他起身,也不在意棕树下的土被翻了新惹人注意,直接提着刀离开。 惊蛰身上一没户籍二无路引,京城城门打开之后,他便跟在一众商贩之间混进城中,穿过朱雀大街,往东进入其中一个巷子。 巷内只有一家镖局,时辰尚早,因而镖局中没有几个人。 顾璟浔眼瞧着牌匾上的标志,心情有些复杂。 惊蛰同门口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便请他进去,领着他到一间茶室中暂歇。 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镖师进来,惊蛰立在一张书案前,在一只木片上写了几个字。 顾璟浔趴近了去瞅,上面只有八个字:平洲长公主,啖蔗散。 顾璟浔:“……” 方才进门前看到标志她就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眼看见有人买她的消息,这场面委实诡异。 那镖师接下木牌,看到上面的几个蝇头小字,目光在前五个字上面盯了许久,眼皮跳动,神情难以言喻。 顾璟浔冲他翻白眼。 他这什么表情?难道她的名号真到了叫人闻之色变的地步? 镖师收起木牌,“两个消息,第一个五十两,第二个一百六十两,共计二百一十两,收你二百两。 -- 第34页 顾璟浔在一旁听完差点没蹦起来,什么玩意儿她的消息还不如一味破药! 她小步跑到惊蛰跟前,抱着他的胳膊,气哼哼骂:“奸商,别给他钱,分明算是一个消息,他收你两份钱,蛰哥哥,跟他杀价!” 她话音刚落,惊蛰就掏出两张银票递过去。 镖师接到手中,笑出一脸的褶子,抖出荷包塞进去,“酉时末给你消息。” 他说完,人就离开了,惊蛰提着刀,随后走出镖局。 眼下时辰离酉时还早,惊蛰寻了一家客栈暂歇,一楼大堂有人说书,他便坐在最角落靠窗的地方喝茶,一坐就是一上午。 说书的先生口若悬河唾沫横飞,顾璟浔很荣幸的听到了自己的大名。 醒木一拍,那台上的人道:“要说咱这位长公主殿下,那可真是东琉风流第一人,府中面首三千,姿容各异乱花迷眼,可谓揽天下仙貌于一府,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不在话下。然人欲奢念如壑沟无垠,终究难平,家花虽迷人眼,哪里比得上野花香,这长公主殿下转眼又瞧上了定安候家的长子裴彻裴世子,世子仙姿玉貌,只初见一面,便令长公主殿下魂牵梦绕茶饭不思,整日追随其左右殷勤备至,颇有洗心革面的架势。” “裴世子为人清高肃正,不愿屈从其淫威之下,故而终日躲避不予理会,长公主殿下见世子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便本性渐露,转而在南风馆一掷千金买了个琴师回府,次日又为一戏子与容侯爷家的小公子大打出手。如今天道轮回,长公主殿下落水至今昏迷不醒,怕是因上苍也看不过眼了!” 他话音落,满堂喝彩叫嚣,顾璟浔听完差点没嗝过去。 他一个说书的老头,不好好讲传记演义,跑来八卦她做什么!? 这老头讲的东西,不能说与事实一模一样,可以说毫无关系! 三千个面首养在家里,一天换一个也要睡好多年,她才多大啊!? 顾璟浔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的惊蛰,他捏着茶杯,手停在半空中,墨眸幽深,眉头轻蹙,明显一副听进去的样子。 顾璟浔快哭了,“我不是!我没有!蛰哥哥你别听他瞎说啊!” 惊蛰自然听不到她的鬼哭狼嚎,起身离开座位,去了二楼厢房。 他进了房间收拾一番,便躺下来休憩,约莫半个时辰,又起来打坐运功至傍晚。 天色渐暗,惊蛰下了楼随意吃了些东西,便离开客栈往镖局的方向而去。 这时辰镖局的人依旧不多,惊蛰进入早上来过的茶室,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那镖师便到了。 两人对坐,镖师递过来一叠宣纸,约莫五六张。 惊蛰拿起来大致看了一遍,又将纸张放下,眼眸微垂,手指搭在纸张上,中指指腹下恰好是顾璟浔三个字。 对面的镖师盯着他的脸打量了一会儿,一脸欲言又止。 半晌,他像是豁出去了,提醒道:“少侠,你若见到那位长公主殿下,最好……遮一下脸。” 惊蛰:“……” 顾璟浔闻言直接炸毛了,什么意思欸喂!? 她是馋蛰哥哥来着,但她不都不省人事了吗,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能做什么啊!? 这破镖局不是搞情报工作的嘛,他家情报莫不是从说书老头那儿听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我不要面子的嘛? 第17章 相见 乌夜寂寂,水色月华洗炼,京城下灯火渐熹。桓亲王府层楼叠榭恍如玉宇,漫回长廊檐下掌灯,数名侍女手举托盘,脚下无声,沿着长廊,一路往那最大的一处居所而去,行走间裙裾随步调轻摆,如流云浮动。 为首是一位老嬷嬷,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身上并无多余配饰,五官平常,眼神透着刻板敦肃。 她领着一群侍女入内,不曾出声吩咐,众人便散开,打起珠帘,掌上灯烛,继而走入内室拉开帷幔,行动间无一丝异响,显然已经熟练的不能再熟练。 罗帐轻掀,床榻间的景象渐渐映入眼帘,锦色堆叠间,少女闭目而卧,乌发袭枕,羽睫成扇,安然浅眠,几乎不见一丝动静,琼鼻玉腮,檀口不点而朱红,丽色天成,却又如山雪渺远,不可触之亵渎。 老嬷嬷走到床榻边,朝暗处唤了一声:“姜姜。” 角落里即刻现身一名玄衣的少女,行至榻前掀开薄被,动作轻缓地将榻上沉睡的人抱起,一路走出内室,行至一扇巨大的屏风前,而后绕过去。 屏风后放着两个宽大的浴桶,玄衣少女将怀中的人放在旁边的矮榻上,重新隐回暗处。 殿内侍女围上,小心翼翼褪去昏睡女子身上的寝衣。 朱红的房梁之上,顾璟浔抱着惊蛰的腰,看着矮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眼睛瞪得圆滚。 淡色的寝衣被褪下,里面只剩一件艳红的肚兜,精致如玉的锁骨下雪。峰隐约起伏,修长匀称的双腿展露无遗。 顾璟浔内心别扭又诡异,下意识地偏头观察惊蛰的神色。 青年蒙着黑色面巾,一动不动蛰伏于栋梁之上,半似桃花的眼,将房内一切尽收眼底,在侍女伸手去褪少女身上仅剩的一件兜衣时,他别开目光。 顾璟浔:“……” 她就这么没吸引力吗? 顾璟浔到底也没有那般没脸没皮,其实这般情况给惊蛰看见,她亦觉得老不好意思,但蛰哥哥别开目光,她又觉得不忿。 -- 第35页 顾璟浔怨念地瞪他一眼,伸臂环上他的脖颈,张口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我不好看吗?” 下面的少女已经被人抱入浴桶,侍女拿着软布,小心为她擦洗身体。 梁上,惊蛰倚柱抱臂,再不曾向下面看一眼。 许久,室内传来一阵响动,顾璟浔探头往下看去,方才那为少女擦身的侍女,正脸色煞白地跪于地上,而浴桶中的少女,白皙的肩头,多出了一道血痕。 底下传来老嬷嬷的沉声呵斥,顾璟浔愣了片刻,忽然觉得头脑发涨,整个人仿佛被倒吊了一样,身体悬空而下。 她惊叫一声,慌乱地想去抓梁上的青年,却抓了一片虚空,眼前光芒忽明忽暗,时而昏黑时而刺目,头痛如斧凿而裂,身体如遭撕扯。 她再想发出声音,喉咙却似被扼住,呼唤不得。 光芒散尽,只余无边无际的黑暗,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如同被隔绝一般,逼狭迥深。 …… 侍女无声退出,殿中烛火依次熄灭,只于床榻不远处的一盏。 守在珠帘后的女婢小声打了个哈欠,后颈忽然一痛,身体便软倒在地。 一抹黑影无声靠近床榻,弯刀挑开帷幔。 这是一张可容纳五六人的拔步床,里侧沉香木屏雕刻花纹,云绕松竹,鸣枝惊鹊。 惊蛰的目光落于木屏之上,而后垂眼,看向榻中央昏睡不醒的人,墨眸微顿。 他身形如暗影无声,在罗帐垂落时翻入床榻里侧,背对着少女,伸手在木屏之上摸索。 床榻之上,顾璟浔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无力至极,眼前灰暗无边,却忽然开始透出一点光线来。 她朝着昏黄亮点狂奔,费力想要睁开眼睛。 接着依旧是一片暗色,却交错不一的出现阴影,顾璟浔眨眨眼,又试着动动了手指。 她在僵硬中挣扎良久,终于可以撑着手臂,极其缓慢地坐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很快惊动了里侧木屏边的人。 惊蛰目光骤然凛冽,几乎同一时间,旋身而过,手中的弯刀出鞘,横在身后女子的脖颈间。 顾璟浔尚且来不及坐好,就被这突兀的一下震呆了。 她愣的宛如一个痴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黑衣青年,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冽寒峭半似桃花的眼眸。 不知怎的,眼泪吧嗒滴落于弯刀之上,顾璟浔低头看了一眼横于颈间的刀,脑子一抽,倾身便撞上去。 那黑衣蒙面的青年神色微变,迅速收刀,按住她的肩头,顾璟浔这才没把自己撞个身首异处。 两人皆是一愣,顾璟浔抬眼看着他,整个眼眶都红了,泪水止不住,吧嗒吧嗒落不停。 惊蛰眼瞧她哭得泪眼朦胧凄凄惨惨,好似受了折辱一般,眉头微蹙,反手捏住她的后颈,面巾下声音冷沉,“不会对你怎么样。” 顾璟浔讶得双目圆睁,眼泪收住,愣了一瞬,突然像是天塌地陷一般,一下扑到惊蛰怀里,“呜呜呜蛰哥哥,太好了,我活过来了!” 她这一下猛烈又突兀,撞的惊蛰猝不及防,胸口一疼。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揪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扔出去,曲腿半压着她,一手钳着她的双手扣于枕间,一手持着刀横在她的脖间。 顾璟浔被他扔出去砸回榻上,仰面而躺,青年的膝盖压着她的大腿,双手束缚着她,几乎俯在她身前,眉眼黑沉如古井寒冰,声音更是冷得渗人。 “别乱叫。” 顾璟浔盯着他的眼,激动地心脏狂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无声咽了一下口水,乖乖点头,红着眼可怜巴巴,轻轻动了一下被他压扣住的双手和大腿,因着长时间不说话,声音似哑似糯,“疼……” 她这般模样语气,着实让人误解,惊蛰呼吸稍僵,额角微不可查跳了一下,盯着她沉默片刻,松了些力道,声线依旧沉沉,“啖蔗散在哪?” 顾璟浔看着眼前的青年,胸口翻涌起一股一股的欢欣雀跃,只是面上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娇怯模样。 她眼眸流转泫然欲泣,声音又怯又柔,“在木屏后的暗格里。” 惊蛰在镖局买到的消息说木屏后有暗格,只是那上面的似乎有机关,他试了半天都没能打开。 他松开桎梏着顾璟浔的手脚,拽着她的后领,将人拖至木屏前,道:“打开。” 顾璟浔昏迷数月醒来,身体虚弱不适应,被他这样毫不怜惜地拖拽,气都有些喘不匀。 她白着脸作捧心状,委屈地撇他一眼,嘟囔:“你轻点儿。” 惊蛰微滞,看向拽着少女后领的手,僵了片刻松开。 顾璟浔在刻着花纹的沉香木上点按几下,中间雕刻文竹的地方便凸出方形的一块。 她伸手将暗格抽开,里面满满当当放了不少东西,包括一些首饰。 顾璟浔扒着暗格边,翻找许久,才从最里侧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盒子是普通的红木,顾璟浔打开,里面放着两个指盖大小的玉球,内里中空,透白的球面雕刻繁复花纹,在昏黑的光线下泛着淡金色的光,一个用红钱穿着,一个用黑线穿着。 惊蛰视线落到盒子内,眉头皱得更紧,这根本不是啖蔗散。 他按着顾璟浔的肩膀压在木屏上,手中弯刀横在她颈上又近一分,气息危险,“莫要拖延时间戏耍我。” -- 第36页 顾璟浔抱着盒子,仰脸看他,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啖蔗散我送给我皇兄了,现在在宫里,不信你再去查查。” 握匕首的手紧了一下,惊蛰眼眸愈加幽沉,似乎因被她戏弄一番而恼怒。 他松开双手,不欲再浪费时间,转身便要离开。 顾璟浔见他要走,着急忙慌地扑过去扒拉他。 下一刻,她再次被青年按在木屏上,这回被掐了脖子。 惊蛰眼底杀意一闪而逝,待见顾璟浔被自己掐得小脸涨红,他乌眸稍顿,手下松了力道。 顾璟浔捂着嘴闷咳,心里一阵后怕。 附在刀上太久,习惯了与他亲近,她都忘了蛰哥哥是个刀口舔血的杀手,警惕性极高,方才那样子,真的有可能会被他拧断脖子。 她吸吸鼻子,声音都透出一股子虚弱,“你想要啖蔗散,我到宫里给你要回来就是。” 她又咳嗽了几下,细汗涔涔,气息奄奄,眼底尽是委屈,“这东西又不是非要偷抢,咱们可以交易。” 惊蛰见她红着眼,一幅下一刻就能撒手人寰的病弱样,放下扣住她脖颈的手,声音比方才放缓许多,“你要多少银子?” “我不缺银子。”顾璟浔对他笑了一下。 她伸手理顺凌乱的长发,勾唇冲他笑得婉转清媚,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片刻不移,直白而大胆。 惊蛰不知为何,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在茶楼听到的传闻。 顾璟浔觉得眼前的人僵了一瞬,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她朝他挪近了一些,动作迅速地将那系着黑绳的玉球塞到他胸前的衣襟里,声音温软,似咬耳撒娇,“这个你收着,五天后再来,到时我把啖蔗散给你。” 她话音落,惊蛰不但没有放松,反而神色微变,他自袖口取出一颗药丸,捏着她的腮帮塞到她口中,锁着喉咙送下去。 他的眼神寒洌,声音冷若瑟秋尘霜,“五日后,你给我啖蔗散,我给你解药。” 她这般撒娇示弱,婉转蛊惑,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五日后若真的来了,等着他的怕不是啖蔗散,而是天罗地网。 顾璟浔:“……” 要不是知道蛰哥哥袖口放得是什么东西,她险些信了他的威胁。 顾璟浔极力压着嘴角要笑的弧度,全身上下每个汗毛都在配合地表演她此刻的惊恐惧怕,声音哆嗦的不行,“好……好……我,我知道了……” 她在他面前抖如筛糠,惊蛰却莫名觉得她好像在憋笑。 可眼前的人确实是一副快要吓哭的样子。 两人对视间,昏暗的罗帐中忽然闪过一抹寒光,红色帷幔被划破,利剑自外刺来。 惊蛰迅速挥刀格挡。 弯刀与长剑相接,“锵啷”一声擦出一窜火花。 那长剑顾璟浔再熟悉不过,她一下扑到惊蛰身前护住,“姜姜,住手!” 帷幔滑落,帐外的少女手持长剑,神色冰寒,望着惊蛰的目光杀气腾腾。 殿内灯火依次亮起,登时亮如白昼,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隐约还有甲胄擦声,明显府中的侍卫也赶到了。 惊蛰与姜姜对视,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眼看那些仆从就要入内,顾璟浔护在惊蛰前面,扬声道:“都退下!” 帐中传来一声冷言呵斥,众人一顿,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入内。 “殿下……”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姜姜,脸色都有些惶急,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 顾璟浔吼了一声,气息顿时不稳,她咳嗽着缩到惊蛰怀里,抱着他扬唇赧笑,“他不是刺客,是我的情郎,实在思念我,才忍不住翻|墙来看看我。” 惊蛰:“……” 姜姜:“……” 姜姜自然不信这黑衣人是顾璟浔的情郎,若真的相识,为何要蒙着面。 她紧盯着对方,忽然觉得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心下稍顿,拧眉疑道:“裴彻?” 但她又很快否定,那裴家的公子温润谦和,眼前这人却是冷冽沉沉,浑身戾气,分明是造多了杀孽才会有的气息。 “他不是。”顾璟浔神色稍冷,吩咐道:“姜姜,你让外面的护卫退下,他要走得话,都不许拦他。” 她语罢,又偏头看向惊蛰,眼波漾漾,连声音都放软放轻许多,“你五日后再来,我等着你。” 她窝在惊蛰怀里,乖巧又娇媚,连说话都软言温语,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 惊蛰身体僵如山石,收掌握拳,强忍着没把怀里的人扔出去,到底没说什么,翻身自床榻上下来。 他落定,无视姜姜冷怒的目光,错身走到窗户边,正要翻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宝贝儿,我等着你,一定要来啊!” 那声调,那语气,九曲十八弯,听得惊蛰浑身一颤,脚下踉跄,险些从窗户一头栽出去。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般怪异又孟浪的女子,足底生风,惊蛰一路疾奔离开桓亲王府。 ……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居然有人叫我宝贝儿,吓死宝宝了! 第18章 欲求 惊蛰在一处无人的巷子中停下脚步,后背倚着墙壁,抬头仰望夜空中的一轮孤月。 他自怀中掏出那系着黑绳的玉球,皱眉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到一旁排污水的沟渠处,良久,还是将东西塞回了怀中。 -- 第37页 这平洲长公主在画舫上遇见过他一次,那时他也蒙着面,今日这情状,也不知有没有认出他来。 惊蛰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给他这玉球,但他并不想留着,可若是扔着,也不大合适,只等五日后再来,还给她便是。 他将面巾扯下,独自一人走在昏暗的小巷中。 远处传来三两声犬吠,那一袭夜行劲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巷之中。 …… 桓亲王府此刻灯火通明,整个宅子中的人都在睡梦中被唤醒,奔走相告长公主醒来的消息。 顾璟浔吼完那一嗓子,只觉大脑充血,再也支撑不住,混混沌沌地倒在床上,她的头沉如灌铅,全身的骨头都似被碾磨过一般,只觉魂不附体,使不上一点力气。 耳边传来姜姜急切的呼唤,顾璟浔羽睫乱颤,眼前忽然一片清明。 姜姜就在她床边,见她醒转过来,一向不苟言笑的脸,此刻竟多出些劫后余生。 方才那感觉,顾璟浔差点以为自己又要抽魂了,她动了动手指,发觉身体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迟钝僵硬,随即松了一口气。 顾璟浔抬手捏捏姜姜的脸,笑说:“没事。” 姜姜抿唇不语,重新退回角落。顾璟浔这才开始四处扒拉,待寻到那系红绳的玉球,她顿时咧嘴笑起来。 床榻前围上来老嬷嬷和一众侍女,顾璟浔望着头顶红色的罗帐嘿嘿傻笑,时不时捂着脸抱着被子扭动,竟一时没注意有人靠近。 长公主殿下能够醒过来,着实激动坏了一群伺候的人,连一向刻板稳重的老嬷嬷,此刻都忍不住眼泛泪花。 可看自家殿下这状态,竟同那痴傻之人一样,莫不是昏了太久,又被贼人闯入闹了一出,伤了神志。 老嬷嬷表情肉眼可见的凝重,她蹲下身,试着唤了顾璟浔一声:“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顾璟浔一顿,扭头扫视一圈,一屋子的人,将床榻围得水泄不通。 她傻笑的表情僵住,神色瞬间恢复如常,语气不咸不淡,“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使不上力气,嬷嬷,你让她们都退下吧。” 瞧她脸色并无异常,声音姿态也如过去一样慵懒散淡,老嬷嬷心里松了一口气,吩咐屋里的侍女退下,只留了几个贴身伺候的。 殿外有人取来粥食,老嬷嬷扶着顾璟浔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殿下刚醒来身子虚弱,先吃些清淡的流食养养胃,等身子好了,想吃什么,老奴亲自给您做。” 顾璟浔点头,笑着说无妨。 她这嬷嬷姓姚,自小照顾她,一向妥帖,平日里连与她说话,都一板一眼的,顾璟浔鲜少见到她说软声哄人的样子。 一碗粥食下肚,府里的郎中也赶到了。 门外,一身竹色衣衫的青年人提着药箱入内,快步走到床榻边,正要行礼,顾璟浔率先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那青年人眉眼姝丽,肤色格外白皙,看向顾璟浔时,偏淡的唇微嗡,而后低头,缓步上前。 姚嬷嬷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有劳陆先生。” 陆双离颔首回礼,坐到榻边的凳子上,打开药箱取出脉枕。 顾璟浔将手搭在脉枕上,宫婢上前在她腕间放上素帕,陆双离搭上去,半天,他收了手,将脉枕装回药箱中,“殿下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时间太长,脾胃虚弱,不宜进食辛辣腥腻之物,往后几日,行走坐卧可能会有不适,将养将养便好。” 他的声音嘶哑沙涩,如同砾石相擦,略有些不正常。 姚嬷嬷帮着他扣好药箱,道:“烦请先生写个方子,老奴好派人下去煎药。” 陆双离下意识看向顾璟浔,对方无声冲他眨眼,表情苦哈哈的。 他笑了一下,“殿下只是虚弱,并非染疾,今后注意着膳食起居,养上一段日子便可痊愈,进不进药并没有太大妨碍。” 见姚嬷嬷明显还有些担心,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样,我回去做些药膳,晚些送来给殿下进补。” 姚嬷嬷这才稍放了点心,亲自将陆双离送出去,到了门口,恰好顾璟浔的哥嫂也一块赶来了。 院中,衣袍尚乱的世子大步走来,无视院中下人的跪拜,面色焦急风风火火,直到路过陆双离,才顿了一下,冲他轻轻颔首,接着又快步走入殿内。 珠帘被挑起,顾璟连看向榻上安然无恙的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他大步上前,到了榻边,微微弯下腰:“璟浔,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顾璟浔摇头,“大哥,你先坐。” 她看像一旁跟过来来黄衫女子,目中带笑,声音轻快:“嫂子也坐。” 两人依次落座,黄衫女子握着顾璟浔的手,眼中带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璟浔的嫂子姓容名书年,是容长樽唯一的女儿,不同于其父的威武肃正,容书年个性柔软娴静,知书达理,一点不像是出身将门,反倒像是个书香世家的才女。而顾璟连也是守礼爱书之人,两人成婚后,倒是志趣相投琴瑟和鸣。 顾璟浔与容书年寒暄片刻,顾璟连这边才问道:“璟浔,我听下人说,今夜有贼人闯入你房中,那人可有对你不利?” 顾璟浔愣了一下,低头轻轻掀唇,“不是什么贼人。” “那……是你的情郎?”顾璟连僵着脸,表情晦涩。 -- 第38页 他来时便听了下人禀报,说是有人闯进自家妹妹的闺房,竟然还上了床榻,而自家妹妹却说那人是自己情郎,若不是如此,他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人走出桓亲王府。 顾璟浔倚着软枕,脑海中浮现那双半似桃花的眼眸,目光闪烁起势在必得的光亮,“总有一天会是。” 顾璟连:“……” 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眉头快皱成了川字,“璟浔,你往日在外胡闹,哥哥都不曾管束,可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名声何其重要,即便有这层身份在,无人敢对你如何,但也要知道人言可畏,哥哥不拘着你抛头露面,但你也不能……” 顾璟连向来知礼守节,说不出那等粗俗之言,只抿了唇,神色一言难尽。 顾璟浔看着他一副苦口婆心又要继续唠叨的样子,赶忙捂着脑袋装虚弱,“大哥,我有些困了,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好不好?” 顾璟连见她脸色确实不好,酝酿好的说辞咽回肚中,“那你好好休息,哥哥明日再来看你。” 他牵着一旁的容书年起身,有些担忧不舍地看着顾璟浔,一时倒没有直接离开。 顾璟浔打着哈欠冲他摆手,“大哥你不困吗,快回吧。” 顾璟连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容书年一道离开了。 …… 惊蛰在第二日晨起时回到玄悲寺禅房,霍时药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挑水,见他进院,便放下水桶,犹疑问:“你不会去偷啖蔗散了吧?” 惊蛰点头,走到他旁边,将地上的水桶提起来,“没偷到,五日后去取。” 霍时药:“……” “五日后去取?” “我给那长公主下了毒,约定五日后换取啖蔗散。”惊蛰低着头,额发遮了眼眸,瞧不出脸上的表情,声音更是平淡无波。 霍时药闻言,脸色一沉,“你不该这么做。” 哗啦啦一阵水声,惊蛰将水桶中的水倒入缸中,“毒是假的。” 霍时药:“……”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惊蛰这么损? 缸中的水已经满了,惊蛰放下木桶,弯腰时,怀里的玉球恰好掉落,霍时药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到眼前打量,神色稍异,“这东西你哪来的?” 惊蛰抬眸,“平洲长公主塞的。” 他话音落,霍时药的表情逐渐变得意味不明,一时讶异,一时憋笑,绕着惊蛰上下打量,最后看向他的脸,“你……是不是让那长公主殿下看见长相了?” 惊蛰:“……” 他的目光落到霍时药手中的玉球上,微微蹙眉,“你认识这玉?” 霍时药看着他,眼神愈发怪异,“这东西我也只是听说过,还是第一次见。” 他将手中的玉球举到半空中,“此物原名‘了无益’,应该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相传是一位玉匠为自己心仪的姑娘打造,可惜两人身份悬殊,这玉球便取“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之意,后来那姑娘得到玉球,明白了玉匠的心意,两人最终冲破樊篱走到一起,玉匠便将此物更名为‘相思引’。” 霍时药伸手指着球心,“这里面是中空的,放了相思蛊,摇动其中一枚,另一枚便会亮起金光,不在身边的那人,便知你在思念她。“他说着,还特意摇晃了几下。 “此玉乃是世间痴男怨女都想求的定情之物。”他目光揶揄带笑,“那长公主殿下,怎会将它塞给你?” 惊蛰:“……” 他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收的。 “拿去丢了吧。” 惊蛰嘴角下抿,提着水桶转身离开,似乎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 霍时药追上去,将东西还给他,“人家一片心意,你就收着呗。” 见惊蛰只顾向前,无动于衷,他又道:“这东西珍贵,扔了多可惜,你若真的不想要,到时候还回去就是。” 惊蛰停住脚步,抿唇看了一眼霍时药递过来的玉球,沉默片刻,伸手接过。 他尚未将玉球放回怀中,球身忽然亮起了光。 光亮在花纹繁复的白玉上游走,整个球身变得剔透晶莹,里面仿佛盘旋着赤金蛟龙,于云间环绕,飞舞,起伏,愈来愈快,愈来愈亮。 霍时药从旁看着,忍不住“噗呲”笑出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看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很是思念你啊。” 惊蛰:“……” 手心的玉球突然有点烫。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心口也有点烫。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唐·李商隐 《无题》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郑风》 第19章 烦扰 顾璟浔这些日子昏迷得太多,醒了后便再没有睡意,只是她如今这状况,还不宜下床,每日里都需让人来按揉手脚活络筋骨。 她大哥顾璟连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第二日早上特意过来叮咛一番,才匆匆离开。 顾璟浔侧卧于榻上,听着姜姜毫无情绪波动地叙述近日来的情况。 她那日在画舫上因宗闵打了那姓杜的公子,杜家原本想同那些一向瞧不惯她的老迂腐到御前告状,只是后来她落了水昏迷不醒,谭随文也遭了行刺,皇帝一连几日上朝都阴沉着脸,搞得那些人心下惶惶,没人敢在此时触皇帝的霉头。 -- 第39页 当然,她如今的可算是臭名远扬了,杜小公子受了罪又无处可伸,整日在家里哭天抹泪,这事传着传着变了味,说是她为一小倌将杜小公子给打残了,杜家告到御前,没想到竟被皇帝臭骂一顿。 人人说皇帝对她偏宠太过,以至于是非不分,甚至有那等隐晦之言,暗含其中。 顾璟浔听得直皱眉,半晌冷笑了一声。 她的名声她不在意,任外边的人如何去传,但编排当今圣上,也不知谁给那些人的胆子。 一旁的姜姜见顾璟浔面露冷意,便沉默下来,待顾璟浔神色缓和,她又继续禀道:“画舫宴上伤谭公子的刺客一直没有抓到,不过当日裴世子恰好带了护卫在场,倒是没让那刺客得手,谭公子只受了些轻伤。” 顾璟浔闻言眯眸,手指绕着红绳打转,半晌不语。 当日伤谭随文的人是惊蛰,他那时尚且受制于渠门,只听命令行动,刺杀一事定是常闾安排。问题在于,常闾究竟是收钱办事,还是真如谷雨所言与朝中人有所勾结? 谭随文如今在礼部供职,不大不小的官,平日为人也一向不露圭角,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引来杀身之祸,问题应当不是出在他身上。 顾璟浔手上的红绳缠了一圈又一圈,忽然顿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 谭随文的父亲谭正明,正是戍守郜州的大将军。 当年郜州生乱,便是谭正明受诏平叛,亲手诛杀了卖国谋逆的谢宪将军,后来容长樽击败南襄,边境得以安宁,谭正明便代谢氏领兵戍守郜州,而谭随文,明面上是受皇恩身居京城,实则不过是用来牵制谭正明的质子。 画舫宴针对谭随文的刺杀,倒像是冲着谭正明去的。 可是为什么? 顾璟浔想得头疼,闭着眼伸手按揉太阳穴,实在想不通,便干脆先将这些思绪抛到一边。 不管怎么样,谭随文在京中,不能再有差池。 顾璟浔朝姜姜摆摆手,要她近前附耳。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姜姜抱拳应是,脚下一旋,隐回暗处。 外面姚嬷嬷打起珠帘,自她身后窜出一道亮蓝色的身影,那身影如脱兔一般,极迅速的上前,一下子扑到踏脚处。 “殿下,您终于醒了!” 蓝衣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模样俊俏,他怀里抱着油纸包,里面装满了板栗,因着跑得太快,还洒了不少在地上。 他方才窜得太快,以至于人到跟前顾璟浔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的同时又好笑,“如醒,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平日里走路不可以上蹿下跳。” 向如醒瘪嘴,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捧着油纸袋小声道:“我给殿下买了糖炒栗子,怕凉了不好吃,所以才跑那么快。” 顾璟浔隐隐叹息,无奈道:“往后不要乱跑乱跳了,知道吗?” 少年乖乖点头,情绪有些低落,不一会儿又重新扬起笑容,掏出一颗板栗剥开,递到顾璟浔嘴边,“殿下你尝尝,新出锅的。” 顾璟浔正要伸手去接,姚嬷嬷及时上前打断“向公子,殿下如今大病初愈,不宜吃这些生硬的东西。” 向如醒愣了一下,闷闷地把手收了回去,委屈巴巴看着顾璟浔。 顾璟浔朝他微笑,“我吃不得这些,你拿去分给别人吧。” 少年抱着板栗嘟囔道:“那我分给陆哥哥宗哥哥好了。” 他说着,将地上掉得板栗也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擦干净,装好了抱着往外面走,几步后又回头,“那我送完栗子再回来找殿下啊。” 顾璟浔轻笑点头,“到你陆哥哥那里,记得叫他给你诊个脉。” 抱着板栗的少年重重点头,一步三回头,最后走到门外,看不见人了,才要蹦跳着离开,想起顾璟浔的吩咐,忙又放慢了脚步。 屋内,姚嬷嬷挨着榻边给顾璟浔揉腿,“方才宗公子来过了,送了些安神的香料,殿下可要瞧瞧喜不喜欢。” 顾璟浔懒散地窝在榻上,把玩着乳白色的玉球,闻言稍顿,轻轻抬了一下眉,“放着吧。” 自她在南风馆买下宗闵,除了偶尔能听他谈上一两曲外,几乎见不到他的人。他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整日不出,顾璟浔也很少去打扰他,两人的交流屈指可数。 这次他会主动送东西来,倒是在顾璟浔的意料之外。 半下午的时候,顾政也来了,他这次算是微服私访,没有大张旗鼓,进屋将人前前后后打量一遍,确定了人没事,才于榻前就坐。 年轻的帝王不过登基三年,已自有一派威严,只是连日来忧心不渝,眼下看着憔悴了许多。 今日一早他听到顾璟浔醒来的消息,差点连早朝都顾不上了,只是想着若叫她知道,定然要生气,这才拖延到下午,处理好所有的公务,急急忙忙赶来。 顾政落座,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你……” 他还未及问话,顾璟浔却打断他,抢先道:“皇兄,之前我塞给你的啖蔗散,可否还我?” 顾政:“???” “你要啖蔗散,可是有哪里不适?” 顾政蹙眉,上下观察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盯出点毛病来。 榻上的姑娘叹息连连,叹得顾政差点以为她要交代遗言了。 半天,她捂着心口仿佛病入膏肓,“我心里不适。” -- 第40页 她时常这般造作,顾政到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他要笑又觉得不合适,只得配合问:“谁又惹得我们长公主殿下不快了?” 顾璟浔并不回答,脸上扬起笑容,“我心悦一人,是他需要啖蔗散。” “嗯。”顾政配合地点头,正要说改日给她送来,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猛地抬起头,“嗯!?” 他表情过于夸张,顾璟浔撇嘴,“有什么好惊讶的?” 顾政:“……” 这都不值得惊讶,还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况且这都不能算是惊讶了,是惊吓吧。 顾政不说话,有些不可思议,直到顾璟浔推了他一下,他才转神问:“你又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可要朕帮忙?” “什么叫又!?”顾璟浔恼得作势要打,被他躲过去。 她鼓腮不满睨他,“不是哪家的公子,是个江湖人士,他朋友中了毒,需要啖蔗散。” 顾政要笑不笑,脸上多出些戏谑之意,“你这后院还塞得下人吗?江湖人士,也不怕他与崧菱院的几位打起来?” 顾璟浔:“……” “我这院子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你心里没数吗?”她恼着,要不是对面好歹是当了皇帝的人,顾璟浔差点就上手打了,反正俩人从小也没少在一起打架,她年纪又比顾政小,基本上都是她单方面的动手,顾政也从来不恼。 年轻的皇帝默然一瞬,不再同她说笑,目光稍沉,低头沉吟。 “啖蔗散明日朕会派人给你送来。” 顾璟浔抱着软枕点头,眼底像是盛了融化的沁甜蜜糖,嘴角上翘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顾政瞧得微愣。 她一贯恣肆无拘,有时当真让人瞧不出真实想法,那一言一行的热忱或真或伪,或起兴玩闹,或情之所系,无人得知。 可眼下,他却觉察出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几不曾提及谁时,露出这般女儿家的欣喜向往之态,那目中微漾的甜意,骗不了人的。 顾政心下稍异,“你……找到他了?” 顾璟浔只顾着憨笑,倒没注意到这一声轻问,顾政没等到她的回答,无奈摇头,一时欣然一时忧忡,只笑了一下,不管她听不听的进去,如往常一般开始同她叮咛嘱咐。 他公事繁忙,能抽出时间出宫已属不易,顾璟浔挠挠耳朵,推着他往外,“你快些回宫去吧,不然那些奏折又要批到半夜。” 顾政半恼半笑,总觉得自他登基之后,顾璟浔就不大爱和他相处了,反而每次见面都要提醒他当以国事为重,不可贪乐偷闲等等。 偏偏她顶着长公主的头衔整天在外玩闹戏耍,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些忧国思民的话,便着实让人气恼。 顾政不厌其烦地又安排几句,瞧她推人推得更狠了,这才起身离开。 …… 玄悲寺后山禅房之中,惊蛰盘腿坐于木榻上,不急不缓地翻动手中的经书,外面天色渐暗,余晖浅浅没下窗棂,室内只余一片橙红的暖色。 夏日里的山林虽不是很燥热,蚊虫却多,霍时药出了一趟门,手上被叮了好几个包,等回来时路过惊蛰窗边,他扭头朝里看了一眼。 玄色劲装的青年静坐榻上,捧着经书微微垂首,眼尾处趴了一只蚊子,如玉璧带瑕。 霍时药敲了两下窗棂,呵笑道:“经书都看上了,你是打算出家吗?” 屋内的青年偏头,颊上的蚊子惊飞而走,他朝霍时药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看书,没搭理他。 霍时药见他不睬人,也不恼,倚在窗边,看着院墙上攀爬的一簇花木,笑说:“其实皈依佛门也算是一条路,你我这样的人,不正如世人所言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他转身扒着窗户,语气似认真又似调侃:“我瞧你这样子,倒真挺适合当个参禅打坐的小和尚,不若你拜了渊大师为师算了,出了家虽说日子枯燥,但也算安稳,往后再不用过那等刀口舔血提心吊胆的日子。” 外面天色已然昏暗,虫鸣声声入耳,并不显郁燥,倒是难得宁静。 惊蛰沉默着下榻,走到窗户边将经书放到闷户橱上,轻轻白了霍时药一眼,正欲关窗,霍时药却忽然按住窗扇。 他咧嘴笑出声,手指着惊蛰的胸口,眉毛上挑,“看来,有人不希望你遁入空门啊。” 惊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衣襟缝隙中,缓缓闪烁着赤金色的光,玄色的衣边流光浮动,如同暗纹一般。 窗户被霍时药从外面合上,惊蛰愣了一下,自怀中掏出玉球,球心游龙浮动,翻涌欲出。 他蹙了一下眉头,那光芒似有感应一般,很快消散,躺在手心的便成了一枚普通的玉。 惊蛰没在意,又重新塞回衣服中。 远处传来空沉悠长的晚钟之声,寺中僧人送来了素斋,惊蛰出了禅房来到堂屋,同霍时药了渊一同坐下用饭。 往来这处禅房的人不多,对于他和霍时药两个外人,那些僧人也从不多问。 眼下霍时药每日都需了渊过穴施针,离不得玄悲寺,惊蛰亦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 他待在渠门太多年,浸染血腥孑然独行,如今脱逃而出,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心说处处是归途,可又好似哪里都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惊蛰举箸发呆,直到耳边传来霍时药一声闷笑,“你的相思引又亮了。” -- 第41页 惊蛰回神,下意识看向胸口,果然又亮起了赤金的光。 那光亮仿佛堵到了胸口,让他心下一闷,薄唇不由紧抿,伸手将玉球往里侧塞了塞。 衣襟口的光芒依旧不散,在这视线本就有些昏暗的屋中格外显眼。 对面的了渊大师似没注意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眉目慈和如旧。 惊蛰撇了一眼促狭憋笑的霍时药,想起桓亲王府碰到的那位长公主殿下,继而想起她窝在自己怀里软声温语的样子,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表情紧绷,起身朝了渊大师抱拳施礼,已示告辞,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 霍时药也不管他如何,心情颇好地将他还未曾碰过一口的米饭端到自己面前,扒着吃起来。 了渊亦是无奈低笑,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惊蛰回了自己的房间,打了水洗漱一番,便躺在榻上轻瞌眼帘,屋中蚊虫绕于耳畔嗡声不歇,他也不在意,亦不驱赶。 怀中的玉球不停闪烁赤金色的光,就连闭着眼睛也无法忽视,惊蛰睁开眼,眸带郁色,伸手将玉球掏出来。 也不知那长公主是不是太过无聊,这会儿一刻不停摇晃玉球。 他看了一会儿,亮光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来愈甚。 惊蛰额角轻抽,起身下榻,走到闷户橱边打开抽屉,将玉球丢进去,而后“哐”得一声合上。 他转身躺回榻上,重新合眼。 休憩了片刻,却是一点睡意也无,便睁开眼望向窗边。 窗户底下放着三屉闷户橱,抽屉的缝隙中不断闪烁着金光,暗夜之下格外醒目,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世间珍宝。 惊蛰盯着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蚊虫绕于耳太过扰人还是怎的,他拧眉坐起身,从榻上下来,走到窗边重新打开抽屉,拿起里面的玉球塞回怀中。 玄悲寺后山林深花绕,幽觅迥深,一道黑影如暮夜之鸦,轻巧越过禅房院门,往山下而去,隐约只见赤金的光芒闪烁飘忽。 …… -------------------- 作者有话要说: 蛰哥哥理想生活:养花种草。 蛰哥哥现实生活:日夜爬|墙。 第20章 吓唬 桓亲王府的守卫被没有如惊蛰所想的增加,他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翻进来。 眼前的楼阁在夜色之下更显巍峨,飞檐上系着铜制风铃,于灯笼光影处轻扬,叮铃脆响。 惊蛰隐于一处栏杆下,手心的玉球还在不停闪烁,已经被他攥出了热度。 他趁着一队守卫走远,轻巧越过长廊,立到一扇窗边,正准备撬开窗户,不过轻轻用力,窗扇便被推开了。 这扇窗离屋内的床榻最近,半开的角度刚好可以将拔步床一览无余。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榻边燃了烛火,被纱罩笼盖,朦胧昏黄。罗帐后人影绰约不明,这会儿竟从里面发出声声低笑。 惊蛰看了一眼仍在发光的玉球,再往榻上的人影看了一眼,拧着眉头从窗户翻进去。 他几步走到床榻边,弯刀在手,刀鞘一下挑开淡红色的罗帐。 待看清榻上的人,眼底的躁郁之色顿时一滞,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卡住。 金线锁边的锦褥,少女趴伏于枕上,手中攥着系玉球的红线,偏头与他对视,小口微张,表情诧异。 她上身只穿了一件海棠色的兜衣,玉色无暇的纤瘦脊背袒露,脖间与腰间的细绳好像一挑就能断开。 惊蛰反应过来,倏地放下手中的刀,扭头便走。 帷幔垂落之前,一双玉臂伸出来,及其迅速地抱住了将要收回的乌黑刀鞘。 帐外的人收刀很急,顾璟浔被他的力道带动,差点从床榻上摔出来,她踉跄着站好,脸上的笑容立刻如夏花绚烂,弯眼看着蒙了半张脸的玄衣青年。 惊蛰哪里能料到她会这般,目露惊愕,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对上她灿烂的笑容,再而看见她几乎半。裸的身躯,忙又别开目光,手下用力,想要将刀从她手中拽回来。 顾璟浔见他一副拔腿要跑的架势,心中着急,将刀攥得更紧。 许是久久拔不回刀,青年稍急,忽然猛地使力。 顾璟浔敌不过他的力气,又不肯松手,这一下拉拽,她整个人失去重心,顺着力道,直接砸过去。 “咚”得一声,顾璟浔的头撞在青年胸膛上,痛的她情不自禁嘤。咛出声。 她身体本就不适,此刻撞了一下,更是晕晕乎乎稳不住身形,只得抱住惊蛰的腰,抬起头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放手。” 昏黄灯烛下,青年眸色幽沉,如沼泽上黑气翻涌,要将她噬了一般。 顾璟浔当然不会傻乎乎认为蛰哥哥是对她动了什么情。欲,毕竟眼神仿佛要吞人的状态,还有一种叫杀意。 也不知是穿的太少还是怎的,顾璟浔脊背一凉,直接推了他一把,似受了奇耻大辱,嗔视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她抱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双臂,眼泪朦朦,委屈得不行,“是你潜到我房中掀开了我的床幔看了我的身子,又不是我潜到你房中掀了你的看了你的,你作这般好似受惊受辱的样子给谁看?” 惊蛰:“……” 他要知道她穿成这样,断然不会进来。 许是她埋怨的过于|迅速,表情过于凄楚,惊蛰一时反应不过来,莫名有些惭愧,他别开目光,手中弯刀一横,挑起衣架上的一件外衫,目不斜视,精准地罩在顾璟浔脑袋上。 -- 第42页 做完这些,又觉得多此一举,便将手中的玉球随意甩到案几上,看都不看面前的少女,“这个还你。” 顾璟浔拉下脑袋顶的衣服披在身上,过去将玉球拿起来,走近惊蛰,“我说了,这东西你收着,到时候我给你啖蔗散。” 惊蛰无视她捧到眼前的手,眯了一下眼,“是我给你解药,你给我啖蔗散。” 他在威胁她。 顾璟浔闻言笑了一下,一脸无所谓,“那就让我毒发身亡好了,啖蔗散我偏不给你。” “你……”握刀的手收紧,惊蛰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世家权贵,有哪一个不惜命的,怎么偏生她这般怪异善变,半点不受胁迫,怕是之前的畏惧怯懦,也都是装的。 惊蛰其实不想与顾璟浔这样身份的人过多牵扯,总觉得她在兜圈子戏耍他,又不知她到底要如何。 他尽力去救霍时药,不代表他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其实在他心中,霍时药死不死的,他并没有多在乎,两人在渠门交流甚少,如今不过是合作了一次,再多的,大概就是点儿同病相怜。 而这点儿天涯沦落的同病相怜,也正是一开始他决定救霍时药的原因。 惊蛰静默良久,沉声问:“你想如何?” 顾璟浔其实也挺紧张的,她能看出来,蛰哥哥与雨水,并没有多深厚的友谊,拿啖蔗散吊着他,把握根本不大,万一他不打算救人一走了之,她还真不一定能再找到他。 她朝他又走近了些,声音比方才轻缓许多,带着十足十的真诚,“啖蔗散我已经同我皇兄讨要了,明日你便可以来取。” 她执着地将玉球递过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这玉球你带着,对身体有好处的。” 她话音落,眼前的青年终于动了,却不是去接那玉球,而是欺近顾璟浔,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压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一手推刀半出鞘,横于她的脖间。 他低眸看着她,目光阴沉,带了一股子狠戾之气,“你给我啖蔗散,就为让我带着这东西?” 他一副“你仿佛在逗我的表情”,瞧着凶巴巴的,若是旁人,怕早被吓软了腿脚。 惊蛰即便杀人时,也很少露出这样凶狠狰狞的眼神,他这般样子,在顾璟浔看来着实刻意。 她觉得他在故意吓唬自己,好叫她不敢招惹他,同他耍滑。顾璟浔脸上表情都没变,反而趁机握住他的手腕,“自然不是,我说过,我们可以做交易,我已经想好了,啖蔗散我给你,往后一个月,你替我做事,你觉得怎么样?” 惊蛰觉得不怎么样。 沉默片刻,他冷声问:“你想杀谁?” 顾璟浔:“……” 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 “不是让你杀人,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会让你做。” “那你要我做什么?” 两人靠的有些近,顾璟浔甚至可以借着光线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蛰哥哥凶狠的样子,像是随时随地就能咬断她喉咙的野狼,可她就是不怕。 隔着面巾喷洒的呼吸似有若无,顾璟浔心脏狂跳,不自禁吞咽口水,“我想……想看看你的样子。” 肩膀一痛,是惊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没等顾璟浔挣扎,他又松了力道,垂下禁锢着她的手,“不成。” 啖蔗散还没有到手,她好歹是一朝长公主,若真给她看到了脸,她往后若是要抓他杀他,他不一定应付的了,就算能应付,他也不想再过终日躲避的生活。 像是察觉了他的心思,顾璟浔同他商量道:“那我给你啖蔗散后,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等了半天惊蛰都没答话,顾璟浔也不着急,心里觉得有戏,便决定退一步,“我现在不看你的样子,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在蛰哥哥眼中,两人并不熟,顾璟浔觉得有必要正式认识一下。 “惊蛰。” 这一次,青年答得还算爽快,这名字本也算不上名字,不过是个代称,除了渠门那些人,知道的人也很少,告诉她也碍不了什么。 他如是答完,面前的姑娘弯起嘴角,恍惚一抹甜意萦于明眸善睐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见他已不像方才那样凶狠,顾璟浔终于得以将玉球塞给他,“我名顾璟浔,玉石璟,水边浔。” 惊蛰瞧着她潋滟似绽的笑容,有片刻跑神。 璟浔二字,确实衬她,如美玉光华生晕,又应了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察觉自己在想什么,惊蛰目光顿异,后退一步转过身。 待走到窗边,他背对着她道:“知道了。” 似乎又觉得刻意不妥,惊蛰冷了嗓音,补充说:“你说的交易,可。” 见他要从窗户处翻出去,顾璟浔赶忙过去拽人,这一下拉扯,勾住了他的腰带。 青年转身,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神变得怪异。 顾璟浔也明显愣了一下。 这可称得上梅开三度,好歹这次没给他扯掉,不然瞧蛰哥哥冰刀子一样的眼神,真有可能一怒之下,把她的手给削了,脑壳给劈了。 悻悻收回手,顾璟浔轻咳一声,“你先别走,我还有东西给你。” 见他确实停留下来,顾璟浔尽量迅速地走到拔步床的木架边,取出上面的盒子打开。 -- 第43页 惊蛰等候了片刻,见她动作迟钝地走过来,眼底的冷硬无意识放缓了些。 她昏迷数月,醒来不久,想来身体还很虚弱不适应,原本应该静养。 惊蛰垂直头,盯着脚下的一片阴影,心底倏忽沉郁。 他已决意切断与渠门所有的瓜葛,可好似匿于黑暗太久,已经下意识的让自己不去见光,下意识地做出伤人的举动。 他的言行举止,终究脱不开过去的习惯。 若论起来,倒霉的也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好端端地,却有自己这般莫名其妙的人往来折腾,打扰她本该无忧无虞的生活。 顾璟浔自然不知道惊蛰此刻百转的心思,若是知道了,她大概会跳起来告诉他,欢迎他随时来打扰折腾。 她走到青年跟前,恍然觉得在他抬眸望过来的一瞬,眼神好像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再细看,依旧跟冰碴子一样扎人,好似方才那眨眼的一瞬只是错觉。 顾璟浔将取出的一个香包和一个瓷瓶塞给他,眉眼温柔带笑,“夏日里蚊虫多,香包佩在身上,可以驱蚊,花水抹在叮咬处,就不会痒了。” 她的语气神态,好像他们认识了许久,相伴了许久,寻常熟稔甚至些许温馨。 惊蛰鬼使神摸向眼尾处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那里明显能摸出来一个包。 面巾下薄唇微抿,他低着头接下顾璟浔塞过来的东西,也不看她,转身就从窗户翻出去,等落地,动作又停了一下,背着身极低道:“多谢。” 顾璟浔嘴角快要咧到耳后,从窗外探身,依依不舍:“记得将玉球藏好,明日它亮起时你再来,莫要叫人发现了。” 虽知她这是要他明日来取啖蔗散的意思,可怎么听都觉得有歧义,这话好似那偷。欢男女临别时的约定,实在引人遐想。 惊蛰僵着身体往前迈了一步,还是背对着她点点头,而后便纵身消失于长廊处。 顾璟浔走过去,手扶着窗户,望着安谧如水的夜色,那里已经不见她心尖尖上的人,她禁不住笑出声。 蛰哥哥这回跑的,似乎比第一次还快。 她转过身,倚着窗棂,格外舒畅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发自肺腑,是多年不曾有的欢快。 蛰哥哥肯告诉她名字,答应与她交易,甚至收下了她送的东西,进展比她想象的快多了。 她会让他慢慢接受她的存在,适应她的存在,以至在乎她的存在,喜爱她的存在。 顾璟浔觉得,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成功将人搞到手……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天晴了,雨停了,我又觉得我行了。 第21章 联手 京城的夜晚一片寂静,街上已经没有商贩,青石板道宽阔空旷,一队巡逻的士兵过后,惊蛰从暗处角落现出身形,低头看看手中的玉球,长呼了一口气。 城中的客栈不比城外,夜间多有盘查,惊蛰便来到石枫桥附近,寻了一处林子,跳到树上休憩。 往日里执行任务,风餐露宿都是常事,有时藏于山林数日,等出来时,身上尽是被蚊虫叮咬的肿包,今日却好像没什么飞虫近身。 惊蛰闭目养神片刻,又睁开眼,掏出怀中的香包,盯着瞧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拿到鼻尖轻嗅。 很淡的味道,清清幽幽钻入鼻腔,仿佛能涤荡满身的疲惫宿疴,上面还残余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好似是那平洲长公主身上独有的气味。 惊蛰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香包拿远,系在面前的枝杈上,这才抱着怀里的弯刀,重新合眼。 丛林枝叶宛如华盖,青草间虫鸣不歇,月色轮转,飞鸟惊起掠枝,沐浴耀金朝晖越过山巅。 林中远远走来一人,脚下无声,缓步靠近一棵四人高的树。 树上的惊蛰抱刀而眠,短暂的陷入梦境之中。 依如过去的一个多月,每每入睡,怀中都好似揽了一名女子,惊蛰从不曾看清过对方的样貌,只是这次,他却忽然看清了。 明眸善睐,琼鼻玉腮,貌如清霜掩琼苞,恰云遮山雪似融非融。她伏于他身前,身上只着一件银红软烟罗,裙裾铺展犹如花绽。 那张脸,清媚绮艳,却又秀色脱俗,正是顾璟浔的模样。 惊蛰倏然起身,将她自身上推开,她却及时抱住他的胳膊,严丝合缝地贴过来,声娇如啼:“蛰哥哥……” 被她抱住的手臂仿佛烈日炙烤下扎了根的树木,惊蛰怎么都抽不开,心中一急,猛然用力,手臂抽出的一瞬间,他从梦中惊醒。 山林闷热,周身郁燥,惊蛰抱着刀坐在树杈间,手贴于额头,攒去其上的细汗。 那平洲长公主他不过才见了几次,若如此便对她心生觊觎,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惊蛰闭眼捏了一会儿眉心,手指忽顿,将怀中的刀置于眼前,目光闪烁不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刀似乎就有些异常,且不论自己的梦境是否与它有关,那次在渠门的荒院中,他撞见门中人欺辱孩童,未曾拔刀,这刀便自行飞出,他敢确信,那绝不是错觉。 惊蛰倒是听说过刀剑有灵的志怪传闻,可他从来不信,可今日想来,着实有些费解。 不远处传来些微动静,惊蛰按着树干借力,从枝杈间跳下来。 -- 第44页 他刚落地,便迎面遇上走来的霍时药。 霍时药一边摇扇扑打着四周的飞虫,一边往这边走,待看见惊蛰,忙加快了步伐。 他近前,手中折扇挥舞不停,“你怎么在这鬼地方?” 惊蛰并不回他的话,而是问道:“有事吗?” 扇子驱赶了头顶的蚊虫,霍时药仰首,恰好看见挂于树杈间的香包,便纵身将东西取下来,伸手掸了掸,又放在鼻尖轻嗅,“好东西啊。” 他边感叹边摩挲其上的花纹,眉峰轻轻上挑,“这料子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到的,你哪里得来的?” 霍时药抬头凝了惊蛰一眼,又上下打量他,待看见他胸口露出一点的黑色丝绳,忽然福至心灵,笑声揶揄:“你昨晚大半夜下山,该不会又去寻那平洲长公主了吧?” 惊蛰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刀便往林外走。 霍时药追上去,举着香包在他眼前晃,“我听说那平洲长公主虽风流任性了些,却是个难得的美人,你前日刚见过她,昨夜又去,莫不是一见钟情,惦记上了?” 惊蛰闻言,突兀想起不久前的旖旎梦境,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耳边霍时药嚷囔不停:“怨不得你不愿意出家,这又是赠相思引,又是送香包的,那平洲长公主,是不是也瞧上你了?” 惊蛰扭头睨他一眼,手中刀鞘一横,朝他腿上敲了一下,“若在胡言,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霍时药:“……” 要替他偷药的是他,眼下拿此事威胁他的还是他,好赖全让他一个人给担了? 霍时药抱着被敲的腿揉了一会儿,将香包递给惊蛰,“还你。” 惊蛰撇了一眼,却不接,“送你了。” 他语罢,便提着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出了林子,又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朝后丢过去,“这个也送你。” 霍时药凌空接住瓷瓶,打开轻嗅,禁不住啧啧出声。 他看向惊蛰走远的背影,表情颇为玩味。 若说惊蛰真跟那平洲长公主没什么猫腻,打死他都不信。 …… 白日里的街道繁华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惊蛰同霍时药并肩走于闹市中,如寻常路人一般闲聊闲逛。 眼瞧着到了一处茶楼,霍时药轻合纸扇,往二楼一指,“有人相邀,要不要过去看看?” 惊蛰停下脚步,仰头往那处窗户紧闭的房间看,心中有了些猜测。 “你今日寻我,是要带我来赴约?” 霍时药:“昨晚就想告诉你了,谁知道你早早跑去夜探香闺。” 惊蛰脸一黑,举刀朝他嘴巴敲过去。 这些年在渠门,他与霍时药每次交流不过只言片语,哪想他原来竟如此嘴碎,早知就不该决定要救他,平白给自己惹了麻烦不说,还要被他拿来消遣调侃。 霍时药眼瞧弯刀挥过来,忙用折扇格挡,叫道:“莫动怒,莫动怒……” 刀被扇柄压下,惊蛰顺势收回,不再理会他,率先走进茶楼。 霍时药望着他的背影,用折扇敲敲鼻子,低头轻笑。 方才弯刀挥来的一下,若惊蛰真的有意伤他,他定然挡不住。 那般无所顾忌的言语,虽惹得他动手,却未曾真的叫他恼怒,这脾气倒不知是好是坏,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这人的心性,并不似表面那般冷漠阴郁。 霍时药往头顶那处窗户看了看,神色稍显凝重。 有些人,往后怕是不得不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此之前,他得瞧瞧这蚂蚱适不适合同行。 霍时药上了二楼,进入其中一间屋子,房内屏风后,惊蛰正抱着刀与一身穿素蓝直裰的青年对面而坐。 梨花木桌上摆放着茶碾,水杓,兔毫盏等一应器具,那人低头细细碾磨茶饼,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朝霍时药温和一笑,“霍兄请坐。” 点茶之人正是霜降,他自从被容长樽接回府后,一直卧床养伤,这还是伤后第一次出门。 霍时药看着他的打扮和桌子上的东西,只觉得分外新奇,“往日里舞刀弄剑,倒不曾想能有机会学那等风雅之士烹茶论道。” 他言罢,转头看向身旁的惊蛰,朝他摊开手,指着上面的厚茧和伤疤,“惊蛰,你说我们这样的手,做得了这等精细活吗?” 霜降碾茶的动作一顿,抬头浅笑,“惊蛰可是连缝补刺绣都会,那才是真的精细活。” 霍时药闻言瞪圆了眼睛,看惊蛰的眼神子像看怪物一样,正要问霜降怎么知道,沉默稍许,便又决定闭口不言。 当年他们一同进入渠门,若说关系好,其实惊蛰与霜降的关系是最好的,只是后来两人也渐行渐远。 少年的情谊,在那种地方,注定是存留不住的。 是从什么时候,这二人开始形同陌路的? 霍时药细细回想这些年在渠门的一点一滴。 大约六年前,他们一行人被派去郜洲执行任务,恰逢南襄国攻入城内大肆屠戮,那一场动乱使得众人失散,清明趁机逃走,春分被入城的南襄铁骑踩踏而死,就连惊蛰被找到时,也身负重伤。 后来回到渠门,一向形影不离的惊蛰霜降,便自此分道扬镳,再也不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甚至前几个月霜降身死的消息传到渠门,惊蛰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 第45页 霍时药一直在疑惑惊蛰为什么会与自己合作,只是单纯想脱离渠门吗? 现在想来,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些霜降的原因,他用那样的手段算计立春,是否因为霜降是被立春所伤,他会为他偷啖蔗散,是否也因为他救了霜降。 但,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眉眼冷漠,一个低头浇茶,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情谊。 分茶已毕,霜降先端了一杯放到惊蛰面前,“今日邀你二人来,是为渠门后续之事。” 兔毫盏置于眼前,盏中茶沫勾画,收翠色山水于一汤之中,朦胧空远,内附乾坤。 惊蛰与霍时药皆不言语,等着他的未尽之言。 霜降将第二杯茶递给霍时药,看着他道:“这两日容侯爷派了不少人,到你信中所指的那处崖底搜寻,没有找到常闾的尸首。” 接茶的手微颤,茶水险些洒了一桌。 “不可能。”霍时药下意识反驳,“我与惊蛰亲眼看见他跌落山崖,便是摔不死,他身中谷雨的食蓼毒,怎会寻不到尸首。” 霜降:“话虽如此,可你们也知道,常闾这些年一直与朝中之人有所勾结,围攻渠门之事难保没有被人听到风声,如今寻不到尸首,他是不是被那些人救走了,也未可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他们都懂,如今遍寻不到,才最是让人惶恐。 霍时药下颌紧绷,手中的茶盏捏出了裂纹,低喃:“常闾就是个疯子,若是没死,指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哪天跳出来,咬断我们的喉咙。” “霍兄怕了?” “要命的事,怎能不怕?” 霍时药放下兔毫盏,双手紧握成拳。 惊蛰撇了他一眼,眼皮微垂,鸦睫掩落眸中情绪,抿了一口茶水。 惜命是真的,但越是怕死,死得就会越快,在渠门摸爬滚打,恐惧死亡的人,是活不到现在的。 霜降见两人皆不言语,便继续道:“之前立春刺杀容侯爷,虽不知幕后主使为何人,但可以确定,有人盯上了平南侯府,你二人仔细想想,近一年来渠门所接手的任务,有几个是朝中官员?” 霜降说着,压低了些声音:“容侯爷怀疑,这极有可能是一人所为,此人所图甚大,且与常闾有所勾结,如今常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我几人又知晓他不少隐秘之事,若他真的被人救走,你我必是他首先要除掉的目标,就算他已经死了,那幕后之人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还欲说什么,惊蛰忽然比了噤声的手势,霍时药与他对视,而后起身离开座位,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茶楼的伙计提着壶从走廊路过,霍时药从门缝看着对方走远,便又回到座位。 他落座饮了一口茶水,朝霜降笑说:“你过去最擅追踪探查,怎么如今这点儿动静都注意不到?” 霜降闻言,神色难掩落寞,苦笑一声,“我这身体,能捱几年已是与天争命,往后再要动武,怕是没希望了。” 他转而反问:“我的命还是霍兄救回来的,霍兄不应该很清楚吗?” 霍时药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干脆埋头喝茶不说话。 他想,惊蛰也当明白霜降今日真正目的了。 果不其然,霜降收了桌上的点茶器具,向他二人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希望能与你二人联手。” “联手?你我三人吗?”霍时药放下茶盏,出声问道。 “是你二人,与容侯爷联手。” 霍时药哂笑,“与当今平南侯联手,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与惊蛰了。” “霍兄已与侯爷见过几次,又何必说这样的话。”霜降嘴角下压,似不满他这样的口气。 霍时药微窘,伸手推推一旁的惊蛰,“你倒是说句话啊。” 惊蛰将他的手用刀柄推到一边,看向霜降,“怎么联手?” 霜降:“你二人可先入侯府,护卫侯爷安全,侯府也会给你们庇护。” 他话音落,霍时药忽然起身,嘴角笑意渐冷,“我明白了,你方才与我二人周旋那么多,原来是来当说客的。” 他手撑着桌面,朝霜降的方向倾身,“怎么,容侯爷打算将我与惊蛰收为麾下?” 霍时药扭头朝惊蛰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底笑意已无,“我和他,可不想再给人当刀子。” 霜降被他的态度激得胸腔起伏,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霍兄误会侯爷了,此事是我向王爷提起,并非侯爷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二人往后听命于侯爷,只待寻到常闾,除了隐患,是去是留,都凭二位自己做主,霍兄难道不知分则两害,合则两利的道理?” 他话音落,霍时药神情缓和了些,重新坐回位置,“这么说,你还是为我二人着想,平南侯府那么多护卫,确实是个保命的好去处。” 见霜降颇有些无言以对,他继而笑问:“我与惊蛰皆是渠门里逃出来的亡命徒,容侯爷能放心?” “我过去亦是渠门中人。”霜降被他这一番喜怒闹得无奈,“既已离开那地方,往后也不是不可以重新来过。” 霍时药还欲说什么,惊蛰忽然用刀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行了。” 他那表情,仿佛再说“装模作样差不多够了”。 霍时药:“……”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46页 抱歉之前没有点一键感谢营养液的习惯,今天将这段时间里所有的营养液汇总,一并感谢——云端41瓶,泰泰泰可爱啦15瓶,狼嗷呜9瓶,…3瓶,小辣椒2瓶,南山客2瓶,T 1瓶,枝枝1瓶。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么么啾~ 第22章 装腔 霍时药在惊蛰不耐的提醒下闭上嘴巴,取了桌上的茶碾开始把玩。 霜降见他一副什么都好奇的样子,也不多言,从身旁的盒子中取出几张文书,放置到木桌中间,“我托人给你二人登了户籍,往后若要在京城行走,会方便很多。” 过去他们在外执行任务,常常需要一个身份作为掩护,只不过那些都是临时装扮,如今离开渠门,倒不必在躲躲藏藏,但若无身份文牒在身,外出遇上盘查,怕是要被当作流民盗寇。 惊蛰取了其中一张文书,打开来看,墨迹尚新的文字间,写着“荆祈”二字,他抬眸看向霜降,片刻又垂下,将文书折叠好塞到衣襟中,道:“多谢。” 霜降笑着说无妨,见霍时药也将另一份折好收起来,他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二位若无异议,三日后依旧在萍聚茶楼,届时我来接二位入府。” 霍时药塞好了户籍文书,也从位置上站起来,似笑非笑,“我可没答应要进什么平南侯府。” 霜降拧眉,“霍兄可还有什么疑虑?” “疑虑倒是没有,只是你也说了,常闾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若我和惊蛰全都入府,那平南侯府怕不成了众矢之的,敌暗我明,可不能一味固守,这个时候,就该想法子引蛇出洞。” 霜将疑道:“霍兄意欲何为?” “你们觉得,常闾最在意的是什么?”霍时药不答反问。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霜降沉吟不语,望向霍时药的目光有些犹疑。 常闾最在乎的无非渠门门主之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既要钓大鱼,总得先抛个饵。”霍时药朝惊蛰撇了一眼,继续道:“若是渠门重建,门主易位,你们说他会不会耐不住性子跳出来?” 霜降听他说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皱眉,“此事过于冒险,待在下请示过侯爷,再与霍兄商榷。” 很明显地推诿直言,意料之中的事情,霍时药也不恼,轻笑颔首,“有劳。” 一旁沉默许久的惊蛰起身,凝着霍时药,乌眸乍冷,氤着一股浓浓黑沉,片刻,他垂眼,从霍时药身边绕开,提着刀离开房间,一句话都没留下。 霍时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眼神微黯,扭头同尚不明所以的霜降寒暄几句,便也离开了茶楼。 萍聚茶楼东面的巷子偏僻安静,此刻一个行人不见,霍时药走到拐角处,一把刀忽然架在了脖间。 刀身微弯,夏日里依旧散发着一股子冰寒之气,贴在肌肤上让人汗毛直竖。 霍时药看向持刀的青年,玄衣劲装,眼眸厉如鹰隼,似动了杀念。 “我不该救你。”他的声音,宛如冰凌碎玉,不是后悔,只是陈述。 霍时药迎上他肃杀防备的目光,不躲不闪。 引常闾出来,并不需要重建渠门那么麻烦,他知道惊蛰看出了他的意图。 当初攻入渠门的,都是些江湖门派,容长樽不过从旁助力,并没有打着朝廷的名号,如今霍时药提出这般谋划,在惊蛰看来,无非是想再借容长樽之力,重建渠门,坐上那门主之位。 霍时药低眸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神色未变,“你可知,公孙前辈建立渠门的初衷?” “持剑斩寰宇,除奸佞恶歹,平江湖风波,至四方海晏河清。” 他说完,惊蛰的目光并不见丝毫动摇,刀依旧架在他脖子上,时刻有可能划开他的喉咙。 “看看这把刀,还有你的蝉翼剑,沾的血,可都是奸佞恶歹?”青年冷笑,倏地放下刀收入鞘中。 他转身离开,再不去看霍时药一眼。 仗剑除恶也好,快意恩仇也罢,血染的多了,尝过了将别人的生死掌控于鼓掌之间的滋味,又有多少人还能守着最初的赤忱。 他或许相信霍时药不会变得同常闾一样,只是如渠门珣阁那般,以个人的好恶生杀予夺,终究还是会步入常闾的后尘。 惊蛰从深巷中离开,一路往北而去,走了个把时辰,来到一处山林之中。 他沿着杂草满布的石阶,行至山腰处,此时日头已落,霞光束束洒于青草间,斑驳如枯。 远处老树佝偻,荒庙处处断壁残桓,惊蛰走过去,伸手推开庙门,尘土落了一地。 空旷的庙宇中狼藉一片,铺满了厚厚的灰尘,中间的石像是一个身穿铠甲,将军模样的人,神色肃穆,重剑置于身前。 这是东琉开国名将谢匡的庙,谢家一门忠烈,长年驻守郜洲,自从六年前谢宪将军勾结南襄叛国投敌,再也没有百姓来这处庙宇祭拜过,这里便也荒废下来。 惊蛰将供桌上的杂物清理掉,又将烛台摆正,这才绕到石像之后,蹲下身,撬开地上的一张石板。 他取了身上的刀,用早已备好的油布裹好,手指寸寸抚摸,似抚衣弄琴,一遍又一遍。 石板下有一处空格,惊蛰握着刀放入其中。 厚裹油布的弯刀躺在泥土中,似有嗡鸣声声入耳,穿透过往种种血腥,被石板重重掩下。 -- 第47页 尘灰激起浮荡,终究归于沉寂。 将四周杂乱稻草覆于其上,惊蛰起身,从石像后面走出来。 庙门口发出一阵响动,惊蛰脚步一顿,下意识跳上房梁。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披黑袍的男子走入庙中,他伸手取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容。 惊蛰躲在梁上,瞧见他的脸,眼神微变。 门口男子看向被收拾的整洁的供桌,明显愣了一下,他缓步走到石像前,沉默着双膝跪地,行了三拜。 惊蛰敛声屏气,看着底下的庙宇,那黑袍人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曾发出,许久,他起身,重新戴上兜帽,走出荒庙。 见人走远,惊蛰自房梁上跳下来,朝供案后看了一眼,石像依旧肃穆沉默。 七月二十九,今日是谢宪将军投敌叛国,葬身九环山的日子。 惊蛰离开荒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下山寻了一家客栈,暂作休整。 如今有了霜降给的户籍文牒,外出住店倒是方便很多,不至再如往常一般,躲躲藏藏。 惊蛰自浴汤中出来,取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布衣穿上,他方将衣带系好,旁边的架子忽然亮起一片赤金色的光。 惊蛰的动作明显一顿,伸手取下上面挂着的玉球。 中空的白玉此刻流光璀璨,繁复花纹渐次蜿蜒,他似乎能透过这玉,看到那平洲长公主灿然的笑容。 呼吸滞了一下,惊蛰一时犹豫要不要再去,他与霍时药已经闹到这种地步。 眼见玉球光芒欲甚,惊蛰深吸一口气,将东西塞到袖口,出门离开客栈。 丝缕金光,仿佛无声牵引着他,走过那一条长街,翻入一堵一堵高墙,踏着月下的琉璃瓦,落在池塘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 池塘边,顾璟浔一人独坐,茜色烟纱裙随着小腿摆动的弧度,摇曳在水面上,似触非触。 她低头调整腰间系着的驱蚊香囊,又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发,然后保持着最为柔美动人的姿势,不动了。 惊蛰不知她到底要干嘛,便隐在树上,一时没打算下去。 半晌,池塘边的姑娘,悄悄蹬掉了脚上的一只鞋,绣着团花的鞋子扑通一声掉到水中,湖面涟漪波荡。 顾璟浔小小惊了一下,伸手捂住嘴巴,半晌,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打理头发。 惊蛰瞧着她欲盖弥彰的样子,轻轻蹙眉。 她又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了许久,似乎有些焦急了,便开始摇动手中的玉球。 袖口金光亮起,惊蛰自树上跳下来,慢慢走到她身后。 顾璟浔似得到感应一般,迅速转过头。 青年蒙着面,站在假山柳树旁,身体一半匿于阴影,一半沐于月下,身上穿着普通的灰色布衣,却难掩挺拔清肃。 月色映塘波光粼粼,顾璟浔眼眸潋滟,好似刚从那藏着月光的水池中打捞上来。 “你来了。”她朝他笑着,满眼皆是他,皆是欢喜。 如同一泓清泉,在这燥热夏日浇得惊蛰心头一颤。 他立在原地没动,俯视坐于池边的姑娘,不远处长廊灯盏暖色朦胧,塘中莲叶碧色连天,她身上的艳色裙纱如烟似雾,如同今早梦中,逶迤在他身上绽放的一样。 惊蛰猛然回神,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顾璟浔看着青年伸到自己面前,略显粗糙的手掌,眼睛一亮,心口霎时如小鹿乱撞,一下子便握了上去。 惊蛰错愕,慌忙抽回自己的手。 他力道过大,顾璟浔的双腿尚且垂在水池上,这一下拉扯不住,身体便不受控制的往池塘中摔。 惊蛰被这一出弄得猝不及防,连忙伸出另一手去拽她,好险才没让她掉下去。 身体下坠又被拉回,顾璟浔顺势扑过去,抓住惊蛰的衣襟,凑到他胸口,猛吸了一口气。 鼻腔中萦绕着一股很淡的皂角香,顾璟浔心脏怦怦跳不停,也不知是方才被吓着了,还是与惊蛰靠得太近了。 她抬头,青年微湿的长发搔过脸颊,惹得一阵麻痒。 顾璟浔没忍住,鼻尖贴着他的发,又沉醉地嗅了一下。 微暖馥香扑于怀中,惊蛰身体僵硬,手绕到顾璟浔的脑后,捏着她的后颈皮将人从怀里拎了出去。 顾璟浔:“……” 青年目光微恼,鸦睫乱抖,欲伸手又瞬间收回,低声冷道:“啖蔗散。” 顾璟浔:“……” 所以原来方才不是要拉她起来,是同她要啖蔗散啊。 白瞎了她这一腔欢喜,顾璟浔一脸怨念,撇嘴:“在我房中。” 眼见青年扭头便走,她忙道:“你找不到。” 前方的人果然停下脚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我带你去取。”顾璟浔朝他走近,忽然痛呼一声,慢慢弯下腰,手摸上自己的小腿。 “我的鞋子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 吴侬软语响到耳边,惊蛰顺着她的声音,视线下移。 茜色裙摆被池塘的水打湿,贴在纤细莹白的小腿上,下面的脚丫娇嫩玲珑,脚趾微蜷,很是惹人。 惊蛰很快收回目光,看向顾璟浔水汪带泪的眼。 她确实很会装腔作势,若不是方才亲眼看见她将自己的鞋子蹬到水池中,他险些信了她是不小心。 他的眼神平静,又好似藏着几分哂谑,顾璟浔觉得自己可能穿帮了,被盯得有些绷不住表情。 -- 第48页 良久,在她可怜巴巴的表情快维持不住的时候,青年很轻地抬了一下眉,意味不明道:“脚不能挨地?” 顾璟浔愣了一瞬,然后点头如捣蒜。 青年一语不发,缓步走近她。 人越靠越近,顾璟浔收不住脸上越来越大的笑容,便赶紧低下头,装作羞赧。 身影笼罩而来,顾璟浔头垂得更低,胸口的小鹿变成了猛鹿,东奔西窜。 蛰哥哥,不会要抱她了吧? 银灰布靴停在眼前,顾璟浔正想抬头同他矫情一下说自己不碍事,好叫他觉得自己乖巧懂事,脖间忽然一痛,接着身体直接凌空。 等她缓过神,人已经被惊蛰揪着后领,如拎小鸡崽儿一样拎了起来。 顾璟浔:“……” 失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小鹿乱撞→猛鹿乱窜→万鹿奔腾…… 第23章 擦药 被惊蛰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顾璟浔扑腾的宛如一只被猎人逮到的兔子,她扒拉了半天都没能撼动惊蛰分毫,只好一脸生无可恋的任他将自己提溜进房间。 连霍时药那货当初都被蛰哥哥背了一路,她的待遇居然还不如他,顾璟浔恨恨磨牙。 房间中放了几个冰鉴,甫一进来,直觉清凉沁人,整个房间唯有拔步床两边掌了灯,映得床幔朦胧迷离。 惊蛰提溜着人往地上一放,顾璟浔便吭哧吭哧爬起来,走到床边,仰面躺倒在锦褥之间,不肯动了。 见她闭着眼作挺尸状,惊蛰嘴角抽了一下,“起来,去拿啖蔗散。” 顾璟浔此刻一听“啖蔗散”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 又是为了霍时药那个倒霉玩意儿。 她没有理会,烙饼一般将自己翻了个身,头埋在薄被中,继续装死。 许是没想到她会这般,惊蛰错愕上前握住她一条胳膊拽她,冷声道:“起来。” 顾璟浔原本没想着同他拖时间,只要他好声好气说几句话,她自然会给他去拿啖蔗散,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又这般粗暴地拖拽她。 习武之人手劲大,他握上来拽她的一瞬间,顾璟浔便疼得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心中更加气恼,犟劲儿上来,便死活不肯起来了。 可惜她这点儿反抗的力气,在惊蛰这儿就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他拎她跟拎着玩儿似的。 顾璟浔被他强行拽起来,钗环横斜,一头墨发全乱了,小臂尚被捏着,疼得她小脸紧皱,晶莹的泪珠不自禁滚落面颊。 “你松手!”她娇嗔。 惊蛰似被她那一滴泪给烫着了,瞬间松开手。 顾璟浔撩开衣袖,雪白的小臂红了一片,甚至泛起几道青紫,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痛咝一声,脸上又一颗泪珠滚落,声音都带着哭腔,控诉道:“我得罪你了嘛,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惊蛰:“……” 他垂眸,盯着她手臂上的青紫,听着她委屈埋怨的话,也懵了一瞬。 他不知道女儿家的肌肤这么娇嫩,方才不过拽了一下,怎么…… 顾璟浔扒开自己的领口,凑到惊蛰面前,不依不饶,“你自己看,全红了。” 如玉的锁骨处也红了一片,应当是方才拎她回来的路上,被领口勒的。 夏日里衣衫穿得单薄,她扯着领口凑过来,脖颈上用红丝绳系着的玉球直晃,惊蛰猝不及防地看见那艳色小衣下半遮半掩的风光,似比那玉球还要白,忙偏头连连后退。 顾璟浔见他一副如避洪水猛兽的样子,更气了。 她坐在榻边,抱着膝,咬牙切齿,“你把我弄成这样,还指望我会给你啖蔗散?” 顾璟浔怨愤瞪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偏不给你了,有种你就杀了我!” 惊蛰:“……” 杀人的买卖做了这么多年,属实没见过这样的。 房中安静下来,顾璟浔偏着头不去看僵立的青年,两腮鼓成了河豚。 半晌,惊蛰极低地道了一声:“抱歉。” 顾璟浔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见他依旧眼神淡漠,便瘪嘴不满道:“请罪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 惊蛰哑口无言,斟酌片刻,问:“你要如何?” 顾璟浔努嘴,“伤是你弄得,你帮我上药,我就原谅你。” 惊蛰:“……” “我没带伤药。”他如是回答。 顾璟浔指指不远处的博古架,“你身后的架子,檀色盒子,里面有药。” 惊蛰瞧了她一眼,觉得她似是故意的,但又找不到证据,便转身走到博古架边,取出上面的木盒。 盒中放了不少药,他挑出其中一瓶,重新回到顾璟浔身边。 榻上的姑娘朝他伸出手臂,展露自己的伤处。 惊蛰站到她面前,打开瓶子将药水倒到她手臂上,随意搓了两下,动作僵硬的像个木偶。 顾璟浔拉开领口,仰着脖子,示意他继续。 面前的青年木着脸半天没动,将药瓶塞给她,“自己来。” 顾璟浔委屈,“我看不见。” 惊蛰转身,抬步就往妆奁那边走,“给你拿镜子。” 顾璟浔哪能如他的愿,连忙拽住他的衣摆,胡搅蛮缠,“我不管,必须你亲自来!” 青年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许久不动。 -- 第49页 他拨开顾璟浔拽着他衣摆的手,转身很明显地冷嗤一声,忽然伸出手,钳住顾璟浔的下巴,目露邪光。 “这么想被我摸?”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视,口气下流。 可他整个人却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顾璟浔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逝的不自然,忍不住想笑。 她双手捧住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扑闪着无辜的大眼,“那你要不要摸摸看?” 笑话,她被他摸的还少吗? 她用最纯真的语气,问着最露骨旖旎的话,青年手抖了一下,烫着一般从她两掌间抽出。 见他略显狼狈地收手,顾璟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以手托腮,咯咯笑出声。 惊蛰听到她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她给戏弄了,不由觉得难堪。 这平洲长公主,怎么哪一套都不吃? 眼瞧他气恼又莫可奈何的样子,顾璟浔心情大好,收了笑容,从床头的缝隙中抠出一个小匣子来,“啖蔗散给你。” 她将匣子递到他面前,惊蛰却有那么一瞬间不想接了,甚至想转身回去把霍时药胖揍一顿。 半晌,他还是伸手接下,打开检查确认后,这才塞到怀中。 惊蛰从袖口掏出另一瓶药扔给顾璟浔,清了一下喉咙,冷着嗓音,“你的解药。” 耳边又是少女的一阵笑,笑得青年额角突突直跳。 顾璟浔拿着他扔过来的瓷瓶起身,走到他跟前,将东西塞回他手中,“你自己留着吧,我知道你喂我的毒,是假的。” 惊蛰微怔。 面前的姑娘低头,看向他的袖口,那里露出一截黑色丝绳,她顺手抽出来,拎着玉球往他的脖子上系。 惊蛰下意识退后一步,顾璟浔便朝他迫近一步,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你这样行走江湖的,难免受伤,疗养不当,往后怕是要落病根,这玉带着,对旧伤有好处。” 见惊蛰依旧避着不肯让她碰,顾璟浔无奈地将东西递还给他,“行吧,那你自己戴。” 这几次见面,见惯了她装模作样无病呻|吟,如今她正经起来,惊蛰竟有几分不适应。 他盯着那玉球,沉默片刻,伸手接下系在脖间,低道:“多谢。” 他身上有几处伤,因着当初处理不当,时常会隐隐作痛,先前没注意,现下细细回想,那几处旧伤,自得了这玉球,似真的有好转的迹象。 没有人愿意承受疼痛,尤其是那种隐藏在血肉之下的,抓不到摸不着如附骨之疽的痛。 惊蛰望着她,一时有些无言。 她知道自己给她的毒是假的,却到现在才挑破,若真要害他,他如今怕是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今日从他进入桓亲王府到现在,只见有侍女守夜,却一个护卫都没见着,很明显是被人支开了。 她就这般放心他? 惊蛰抿唇垂眸。 她除了爱同他装巧卖乖以外,似乎在帮他,或者说是……关心他。 她在关心他。 突兀的意识到这一点,惊蛰鸦睫抖颤,眼底波澜微漾,好似石落静谭,乍而涟漪轻荡。 他出神片刻又很快清醒,心中暗懊自己何至连这点儿定力也无。 这世上,哪里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 他的目光瞬时又如冰川积雪难融,声线冰泠:“往后一个月,你交代的事,我会去办。” 顾璟浔嘴角上扬,不住点头。 她试探着轻声问:“那,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这样的要求,这回,惊蛰没有犹豫,伸手扯下脸上的面巾。 黑巾从他的脸上滑落,即便顾璟浔已经同他呆在几个月,眼下面对面看清他的容颜,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眉目生得冷肃,却又有一股英挺之气,是顾璟浔见过最好看的,如今整张脸露出来,才知是如何的好看,冷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梁,薄唇轻抿似初春染霜的花瓣。 冰姿佚貌,清肃中几分刚毅,秀隽中更添冷峻。 那双眼,皎澈如霁月射寒江,幽邃若潭涧藏玄冰,乌睫纤密帘遮琥珀。 顾璟浔认真凝着他,虔诚而柔情,爱意流淌在眼眸间,让人如何也忽视不得。 被她用这样灼灼的目光看着,惊蛰莫名有些受不住。 少时遇到的人,看他的目光多是嫌恶或怜悯,后来进入渠门,他见到最多的,是轻蔑、恐惧、厌恨,从来没有人如顾璟浔一样看过他。 她眼中纯挚的爱意,直白的欢喜,温柔的疼惜,太过明显,太过炽热,灼得他避无可避,烧得他逃无可逃。 面前的姑娘无声朝他贴近,惊蛰恍然觉得,若这平洲长公主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大约那些入她后宅的男子,也都是心甘情愿的折下脊梁,为她所囚所困。 她只消这般望上一眼,又有多少人能够拒绝。 他偏头别开眼,不去与她对视。 她的目光痴痴,抬手触上他的侧颊。 指尖在眼尾停住,顾璟浔的手腕被惊蛰及时攥住,然后拨开。 青年退至窗边,纵身翻出,动作快的只留下一道残影。 顾璟浔傻在原地,等意识到惊蛰当着自己的面跑了,赶忙追过去,扒着窗户跟着往外跳。 但很快,她的动作又停下来。 -- 第50页 跑就跑了呗,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她确实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但,也不急于这一时。 顾璟浔从窗户上下来,攥着手中的玉球傻乐,然后张开红绳,将它挂在了脖子上,还忍不住啵了一口。 她关上窗户,脚步都有些飘飘然,嘴里情不自禁哼起小调。 宽大的床铺柔软馨香,顾璟浔张开双臂扑上去,打了几个滚。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唉,今天又是没能诓蛰哥哥留宿的一天。 感谢11号,12号投营养液的小可爱,云端20瓶,狼嗷呜5瓶,云端1瓶,蟹蟹~ 第24章 出府 惊蛰离开桓亲王府后,于清晨时出了城门,一路往玄悲寺而去。 远山上传来钟磬声声,震散笼罩烟翠的薄雾。 后山的禅院,北面的屋子窗户开了半扇,从里面传出木鱼敲打声,惊蛰进了院子,犹豫片刻,走到墙根一排细竹阴影下,伫立等待。 木鱼声止,惊蛰上前扣了两下门,房内传来醇厚的一声“进”,他便推门而入。 蒲团之上,了渊盘膝而坐,惊蛰近前,掏出怀里的木匣,放到左前方的长桌上,“这是在下取来的啖蔗散。” 了渊低眉,双手合十,“施主辛苦。” 惊蛰退了两步,撩开下摆跪在了渊面前,郑重道:“这几日烦劳大师收留照料,多有打扰,惊蛰在此谢过。” 了渊于蒲团之上伸膝起身,走到惊蛰跟前,手掌轻托他的小臂,将他扶起来,问:“施主可是寻到去处了?” 惊蛰顺势起身,轻轻颔首,他动了一下唇,而后将头垂得更低,抱拳再次作礼,“那晚搅扰贵寺盗取至宝雪作之人,正是在下,在下愿领责罚。” 他知道了渊早认出了他,只是从未提及,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今日临行,总该做个交代。 了渊弯眉而笑,目露慈悲,“施主可是忘了,雪作是当日老衲亲手赠予施主,而非施主偷盗而去,雪作天生佛像,佛祖怜爱众生,能渡施主脱离苦海,乃是我佛慈悲,施主又何必介怀。” 惊蛰怔忡,缓缓抬头看向了渊,双手垂于两侧,曲指成拳,讷然片刻,“多谢大师教诲。” 面前身披袈裟之人微笑颔首,惊蛰同他再作告辞,悄声退出房间。 屋内已无青年身影,了渊将目光投向长桌上的木匣,只道:“善哉善哉。” 晨起的阳光穿透窗纱,光斑明暗交错,耳边木鱼声再起,绵长又静心。惊蛰回到先前住过的禅房,仔细打扫了一遍,才合上门,离开后山的禅院。 上山的香客三三两两,惊蛰闷头往山下走,一身灰布衣衫格外不显眼。 行至山腰处,恰好撞见登石阶而来的霍时药,惊蛰淡淡瞧了他一眼,脚下半转错身离开。 石阶上的霍时药愣了一下,转身追过去,待见周围并无旁人,他拦住青年,道:“你心中若有气,于我打一场便是,我不还手。” 惊蛰心底有些好笑他的反应,面上依旧如止水凝冰,看不出情绪。 要说生霍时药的气,还真谈不上,他与他联手不过各取所需,救他不过一时心软,从未想过要狭恩图报,也未想过寻他作帮衬的伙伴。 霍时药要重建渠门,他却早厌倦了那些事,既已选择了不同的路,又何必走得太近牵扯太多。 惊蛰淡道:“我到平南侯府寻个庇护,你在外面,自己保重。” 他说完,便抬步继续往山下走,霍时药却又追上来,“你还记得渠门那些孩子吗?其中有一个叫霍谨的,刚巧与我同姓,我便收了他作徒弟,他一直念叨着你,你可要去看看他。” 惊蛰脚步停顿片刻,只道:“不必了。” 山脚下香客相携而来,笑语攀谈着,惊蛰穿梭其中,一路弯绕避让,渐渐走远。 霍时药立在石阶旁,看着山道处络绎不绝的人群,那一点灰色身影被淹没,他转身,混在香客之间,往山门而去。 后山一如往常,林深花绕,鸟作蝉鸣,霍时药寻着木鱼声,回到那处禅院,他推开木门,往西向看了一眼。 攀着花木的窗扉紧闭,连门上也落了锁。 霍时药怔然,直到耳边木鱼声止,才回过神来。 他转身,见了渊恰好从屋中出来,忙双手合十作礼。 了渊沿着青砖小道,缓步走到他面前,持了一个木匣递过来,“这是那位惊蛰施主临走之前留给你的。” 霍时药接到手中,打开查看,油纸包着粉状的啖蔗散,鼻尖萦绕着一股苦味,那味道好似钻入胸腔,在心中留着一味淤涩。 萍聚茶楼中与惊蛰生出龃龉,他以为这啖蔗散,惊蛰应当不会再与他取了,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时药朝了渊施礼谢过,拿着木匣进了自己的小禅房。 …… 惊蛰从玄悲寺山上下来,没有如往常一样施展轻功,只同过路的行人一般,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到那处埋了金银的山林取了些日常的花用,路上吃了些茶,在傍晚之前入了城门。 穿过石枫桥时,日头已经彻底落下来,染了天边一片鎏金赤红。 惊蛰于一处巷口伫立,微微抬首看向远处威严的朱漆大门,平南侯府四个苍劲的大字映入眼帘,他低头,脚下一转,从巷口处离开。 -- 第51页 一路于街道弯绕,惊蛰来到平南侯府的后门,这里有一处两辆马车宽的青砖道,高墙旁栽了香樟,几乎将整个巷子都遮于树影之下,格外的静谧幽凉。 墙上的石雕窗牖掩映院中合欢,惊蛰纵身跳上樟树枝杈间,正欲翻入府墙,眼底余光忽然感受到一阵光亮。 他动作一僵,旋身从树上下来,摸出系于脖间的丝绳。 那花纹雕刻精密繁复的玉球,此刻果然亮起了金光。 惊蛰瞧了一会儿,见那光亮愈来愈甚,莫名有些头疼。 他朝那扇窗牖看了一眼,将玉球重新塞回衣襟中,转身离开这处樟叶掩映的青砖石道。 原是想在霜降领他入府之前,探探这平南候府的虚实,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桓亲王府离平南侯府并不远,惊蛰一路却走了许久,到了那处翻了几次的高墙,他忽然有些迟疑。 玉球在怀中断续亮了几次,眼下又开始闪烁不停,惊蛰微不可察呼了一口气,这才从院外翻进去。 待走到廊下的窗边,他到底是不愿动了,心下有些后悔过来。 难道往后一个月,他都要这样翻|墙|爬|窗不成? 长廊阴影处的青年立如寒松,正思索着要与顾璟浔换个旁的联系方式,身旁的窗户忽然开了。 少女从屋中探出身来,微微偏头,引得瑶钗珠玉轻摆,悠悠而荡。 她一头青丝散在肩头,朝他伸臂时,如绸缎柔顺滑落。 姑娘眼落繁星,笑容明艳。 “外面这么热,怎么不进来?” 惊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后退一步,下颌紧绷,“你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顾璟浔见他刻意疏离的神态,瘪嘴,“你站那么远我不好说话。” 惊蛰闻言,又后退了一步。 顾璟浔:“……” 她心中好气又好笑,见惊蛰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便干脆提起裙子,从窗户翻出去。 许是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的翻窗如此熟练,惊蛰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是后退。 顾璟浔这回真被气笑了,他要后退,她偏逼近上前,直到青年撞上一旁的廊柱,两人才都停下脚步,相隔了半人的距离。 顾璟浔眼波流转,促狭带笑,“你怕我啊?” 青年后背抵着廊柱,似也觉得方才那般有些怪异,便冷冷偏头,“你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 顾璟浔凑上前,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似咬耳一般,“我想到外面逛逛,你可以带我出府吗?” 后颈皮一痛,青年又一次将她拎开了半步,那张凛若寒冰的脸,就差写上“说话就说话,不要靠得那么近”。 “你若要出府,令人备马备车便是,何须唤我?” 声音也跟那张臭脸一样,又冷又硬。 顾璟浔暗自吐槽他一番,面上却是一副苦恼的表情,“我兄长不准我出去,要我待在房中养病,我与他说我身子早好了,他非是不信。” 惊蛰想起她方才翻窗时一气呵成的动作,到还真是,不像病着。 常人若是昏迷了两三个月醒来,行走坐卧言语举止都会稍有迟钝,她不过养了三两日的光景,怎么就能上蹿下跳了? 眼瞧还被自己捏着后颈皮不得近前的姑娘目露希冀,好似自己不答应,她随时都能哭出来,惊蛰的手松开她的脖子,改为揪住她的后领。 脚下悬空,夜风袭面,飞檐擦衣而过,顾璟浔的尖叫噎入胸腔,化为一阵骂骂咧咧。 等双脚终于挨了地,顾璟浔一下便抱住了青年的小臂,坠着身打提溜。 惊蛰凝眉,正想将她扒开,姑娘忽然仰起头,泫然欲泣,“我腿软。” 惊蛰:“……” 算了。 顾璟浔缓了一会儿,才放开惊蛰的手臂,立在墙根处打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几缕青丝同钗环绞在了一起,顾璟浔伸手顺了一下,不料那几撮头发竟似与她作对一般,纠结缠绕得更紧了。 顾璟浔扯一下头顶玉钗,珠翠勾得发丝缭乱,痛得她不由咬腮轻嘶。 她这一头乌发向来精心打理,掉一根都嫌心疼,这一下扯断了好几根,钗环还缠结在发间弄不下来,顾璟浔欲哭无泪。 为了等蛰哥哥来,她特意挽了最好看的发髻,簪了最喜欢的玉钗,这下全毁了。 顾璟浔又急又慌,双手并用,却将那发钗缠得更紧了。 惊蛰在一旁看着,见她脸颊泛红,额角冒汗,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面露怔忡,心里有些纳罕。 顾璟浔最后牺牲了一撮头发,才将头上的玉钗取下来,看着青玉上缠绕那几缕黑发,她忍不住吧嗒掉了眼泪。 她抬眼看向惊蛰,泪眼濛濛,“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惊蛰:“……” 她这一脸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模样,一点不似前几次那般作假,惊蛰亦是错愕。 不就是几缕头发,至于她哭成这样? 面前的姑娘泪落不止,似要将人淹了,惊蛰简直怀疑她是水做的,额角沉跳,只得干巴巴道:“不难看。” 她这般样貌,便是麻衣荆钗,也是掩不住的风华,清媚绮丽,潋滟无双。 顾璟浔吸吸鼻子,然后破涕为笑,低着头有些赧然的将已经彻底散开的头发理顺,葱白玉指挑去钗上青丝,小步走到惊蛰跟前,将玉钗捧道他眼前,“我这样不好见人,你可以帮我挽一下发吗?” -- 第52页 她靠近时,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缓缓眨动着,衬得一双鹿眼儿莹润如秋水潺湲。 惊蛰本欲拒绝,张口却又收语,抿唇沉默,绕到她身后,伸手持起她的发。 青丝触之微凉,如丝如绸,散于纤弱脊背上,暗香浮动绕于鼻尖,陌生又熟悉。 惊蛰恍惚觉得,这一头墨发,他好似轻抚过许多次,亦在他衣间身上,铺陈过许多个夜晚。 他脸色骤变,眼睫轻扇,手指抖颤,忙迅速给顾璟浔挽了一个发髻,将玉钗随意往她发间一插,脚下旋即而退,离了顾璟浔三步远。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突然觉得,我好像一只她一摇铃铛就奔过去的大狗狗…… 第25章 字画 顾璟浔回过头,见蛰哥哥恨不能和她隔出牛郎织女之间银河的架势,有些不明所以。 她本来也没指望他真的会给她挽发,被他持起了青丝,激动地险些站不稳,只是明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怎么又对她如避蛇蝎了。 顾璟浔颠颠跑到他跟前,欢快地像只枝头蹦跳的小麻雀。 惊蛰欲躲欲退,想起长廊上的那一出,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正要抬手示意她别再靠近,姑娘却已经停住,他便清嗓冷道:“既已出府,告辞。” 言罢,便偏转乌靴,转身离开。 顾璟浔原本欢喜的表情一下子垮了,着急跑过去拦住他,“天这么黑了,你留我一个人在外面吗?” 惊蛰愣了一下,见她神色惶恐如要被丢弃的小兽,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早知就不该带她出来,她该不是算定了要他留下。 青年冰着脸,也不说去留,只一路不停地大步向前。 顾璟浔没办法,只好小跑着跟上他。 这般紧跑了一路,惊蛰在一处热闹的街口,终于停住了脚步。 东琉这些年间解了宵禁的令,城东的几处繁华街道晚间也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月色银辉普照,光影交相延至尽头,橙红似天际云霞堆叠。 惊蛰转过身,恰立在那阑珊之处,身形忽明忽暗,他朝灯下走了一步,顾璟浔才看清青年疏落的眉眼。 她欢欢喜喜跑到惊蛰跟前,仰头时眼眸比这长街的灯火还要亮,“蛰哥哥,你是带我来逛街的吗?” 青年似乎被她这一声“蛰哥哥”给弄懵了,呼吸都滞了一瞬,他不自然偏过头,无意识撇向几个摊子,“你逛。” 顾璟浔眨巴眨巴眼,笑容渐浓,转身跑向一处摊子。 那是一处卖字画的摊子,桌后是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正在执笔作画。 顾璟浔立在边上挑挑拣拣,那书生似有察觉,搁了笔抬头,“姑娘要买字,还是买画?” 他说话时,顾璟浔恰好打开一幅画低头欣赏。 灯下姑娘红衣绰约,垂首间只落精致眉眼,玉质桃花面,书生看得张口结舌,一时失神。 顾璟浔没注意他的眼神,收了画卷道:“画得不错。” 她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人,身形清瘦,身上衣服洗得发白,倒是个五官端正的白面小郎君,顾璟浔笑问:“瞧公子像个读书人,怎么在这街头卖画?” 书生收了神,被她的笑晃得脸红,便垂下目光赧道:“家中老母供养不易,便想着出来赚些糊口的银钱。” 他颇小心地撇了一眼顾璟浔手中的画,轻声说:“这画姑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就当……在下送与姑娘了。” 街口的另一处,惊蛰倚墙而立,看向不远处的字画摊子,白面的郎君局促又羞惭,他身边的姑娘,笑颜花面,不知说了什么,那书生也跟着挠头傻笑。 惊蛰偏头垂眼,抱起臂一言不发。 半晌,鼻尖忽然萦起一片熟悉的淡香,惊蛰扭头,方才还在那字画摊前同人说笑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看他的目光颇为幽怨。 “不是说陪我逛街吗?你站那么远干嘛?” 惊蛰:“……” 他说得是让她逛,并没说陪她逛。 他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璟浔已经走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就往字画摊前拽。 惊蛰下意识想抽回胳膊,正待用力,抬眼正好对上那书生黯然落寞的目光,手下力气一松,竟任由顾璟浔将他拖至摊前。 书生的视线落向两人交缠到一起的手臂,呆讷无言。 顾璟浔一手勾着惊蛰,一手指向那挂起的字画,“蛰哥哥,你挑一副。” 惊蛰被她抱着的手轻颤一下,声音不咸不淡:“我不需要。” 顾璟浔便晃着他的手臂撒娇,“挑一幅嘛,就一幅。” 她声甜嗓软,不依不饶,惊蛰只觉一股股酥麻自耳畔手臂传至四肢百骸,引得周身阵阵战栗。 他实在有些受不住,抽回手随意指了一副,“这个。” 顾璟浔立刻笑着的同那书生道:“劳烦公子取一下左边的第二幅。” 书生回神,转身取下那幅字画,掩下面上的低落,将画作卷好了交到顾璟浔手中。 顾璟浔将方才选的一幅也一并收起来,向对方道:“多谢。” 她说着,打开腰上的荷包,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书生诧异,“姑娘,这太多了。” 顾璟浔摆摆头,“公子收着吧,字画无价,说不定哪一日,公子这画作便千金难得了呢。” -- 第53页 她言罢,一手抱着两卷画轴,一手去勾惊蛰的手臂,被青年避开也不恼,又伸手去勾,再次被躲开,就再一次勾过去,如此反复,不折不挠。 书生望着两人就这样越走越远,心下失落,又有些不忿。 那姑娘明显出身富贵人家,可那青年,虽生得俊朗,却布衣粗手,并不像什么高门公子,两人相处,竟是这般迥异情状,书生虽觉不该置喙,心里却不由暗道惊蛰不知好歹。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青年忽然转头望了一眼。 很平静的一眼,好似并非特意回头看他一般,书生却觉得那眼神格外冰凉,那股经了杀伐的寒冽,让他夏日里陡然生出一后背的冷汗。 这一次顾璟浔伸手再去揽他时,青年没有躲开,只是同她隔了一段距离,似对自己的手臂放弃了一般,僵硬如木的任由顾璟浔环抱晃荡。 他本就身高腿长,走起路来顾璟浔要小跑才能追上,这一路顾璟浔抱着他手臂不撒手,结果就变成了被他拖着走。 偏他拖她拖得如同无物,眼看一条街快要走到尽头,顾璟浔撒泼不干了,“我都还没逛!” 惊蛰闻声,这才停下脚步,低眸看了一眼被抱住的手臂,声如霜浸寒石:“松开,去逛。” 顾璟浔委委屈屈撒开手,走到最近的一处摊子前。 她扭头见惊蛰还站在原地,便大声唤道:“蛰哥哥你站在那里干嘛,过来啊。” 这一声引得周围的人好奇观望,惊蛰忽然这样被多道目光注视,顿时浑身不自在,只好走到顾璟浔旁边。 顾璟浔这才又笑开,恰好见那小摊处的老者正在勾糖画,便指着石板上还未完工的糖人道:“老伯,我要这个。” 老者举勺勾勒,一气呵成,沾上竹签,待浆色凝固,他便将糖画铲下,笑呵呵递给顾璟浔,“姑娘拿好。” 顾璟浔掏了银子放过去,接下糖人笑声称谢。 手中的棕黄色的糖人做成了麦穗状,栩栩如生,凑近便能闻到糖渍的香甜,顾璟浔将它举到惊蛰面前,眉眼弯弯,“尝一下。” 青年避开,扭头欲走,顾璟浔却再次绕到他面前,直接将麦穗状的糖人怼到他嘴边,“尝一下嘛。” 尚存温度有些沾黏的糖人贴在嘴唇上,鼻腔钻入一股诱人的甜,惊蛰鬼使神差咬了一口。 糖块入口而化,香甜立刻溢满唇齿,惊蛰微微眯眼。 顾璟浔浔见他眼波软漾,忍不住咧嘴而笑。 蛰哥哥果然嗜甜。 惊蛰回神,似觉得方才那样有些不妥,闷咳一声,随即冷了脸色。 渠门中熬炼出来的人,不能让人窥知爱好,如此便不该有爱好。 他扭头看去,却见顾璟浔举着那麦穗糖人,张口含住,含的位置恰好是他方才咬过的地方。 惊蛰心中一突,伸手便去捉顾璟浔的手,这一拽之下,顾璟浔将那处糖咬下来,顺便舔去粘在唇上的糖渣。 她被惊蛰攥了手腕,便将已经被咬掉一半的糖人戳到惊蛰嘴边,神色懵懂,一脸无辜:“你还要吃吗?” 惊蛰慌忙后仰,躲开险些再次碰到嘴唇的糖人,盯着姑娘沾了糖光格外水润的唇,有些羞恼咬牙,“你……” 他说得那些话,便闭口缄默,甩开顾璟浔,转身大步离开。 眼见青年走远,顾璟浔看了一眼手里的糖人,想起蛰哥哥那龟毛爱洁的毛病,拔腿便追上去。 街道上有人赶驴车经过,顾璟浔险被撞到,她朝旁边的空隙躲避,等车过之后,再朝街上看时,已经不见惊蛰的身影。 顾璟浔赶忙朝惊蛰离开的方向追去,兜了一圈没见着人,心下不由发慌,便加快了脚步。 长街已至尽头,连人影都见着,顾璟浔只得抱着画轴举着半块糖人开始喊。 “惊蛰!” “蛰哥哥!” 她一路走一路唤,过了桥也没瞧见人。 这处离街道已经有一段距离,顾璟浔走累了,正想回去再找找,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姑娘。” 她吓了一跳,扭头就见一个三十上下穿着短打的人站在灯笼下。 那人目光和善,笑眯眯望着她,“姑娘在找荆哲吗?方才我见着他了,他也在找你,就在那边。” 他指了一个方向,道:“离这儿不远,我带姑娘过去吧,想必那位公子找您也找急了。” 顾璟浔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她微微一笑,“有劳公子了。” 那人咧嘴,率先走到前面,“姑娘请。” 顾璟浔见他往那河岸的反方向走,便隔了一段距离,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对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人始终跟着,便扭头继续往前。 灯火渐次熹微,两人绕过一条街后,走入一道昏暗的深巷。 顾璟浔抱着画卷,站在巷口伫立。 那人再次扭头看过来,昏暗光线下,姑娘一身红衣,脸白的有几分不正常,眼神冰凉。 有风吹起她的长发,幽暗冷白辉映,如同索命艳|鬼。 那人没来由打了个寒噤,再去看时,也不过是一个纤纤弱质女子。 他便又笑着唤了一声,“姑娘怎么不走了?” 灯下的人不言不语,目光攫过来,只望着黑洞洞的深巷,似专注,又似空洞。 那人正要再提醒,巷口的人忽然抬脚缓慢走来,步履无声,裙裾浮动,而后立在五步远处,不动了。 -- 第54页 她脸上神色晦黯不明,声如碎玉泠泠:“蛰哥哥在这?” 那人四下打量一番,见此处荒静无人,便朝顾璟浔走近,忽然露出了恶意面目,“你蛰哥哥不再这里,有好哥哥我疼你。” 高壮的身影笼罩过来,顾璟浔闭上眼,手中画卷糖人尽数散落于地,眼前浮现污脏不堪的深巷,张张凶恶狰狞的面孔,如同獠牙青面。 耳畔传来一声闷响,顾璟浔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姜姜。 巷中墙角边,青年乌靴踩着地上人的喉咙,利落掰断对方的手脚。 惨叫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惊蛰又一脚踢向那人的太阳穴,人便倒在墙角处没了声响。 青年起身时,恰有月色清辉散落乌发肩头,如薄酒濯冰注泉,溅涟琨玉。 他自黑暗中走来,裹着一层寂寥血腥,顾璟浔却从一片灰蒙中窥见了光亮,那光亮轻洒漫辉,照得这阴潮深巷,暖融明朗……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投营养液的宝儿,云端5瓶,爱吃兔子的胡萝卜1瓶。 谢谢袖子(●‘?’●) 2021-08-12 投出的手榴弹1个,受宠若惊.jpg七夕快乐呀!么啾~ 第26章 过往 惊蛰从巷中走出,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顾璟浔,姑娘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身躯纤弱,仿佛一触就碎。 她的神色分辨不明,只随着他的走近,眼瞳浅动,似清明又似惝惘。 惊蛰眼底戾气渐消,走到她面前一步远,“你……” 面前的人却并不听他将话说完,缓缓蹲下身,低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那双悉心养护的素白双手,在潮湿的沾着污泥的地上摸索,一寸都不放过。 不远处的灯笼光线丹色朦胧,洒在巷中蹲身的少女身上,愈显得人纤侬娇弱。 惊蛰低头看着她,见她俯着身将碎了一地的糖人一点点捡起来,手向前伸了些,顿了一下,终是弯腰拽了一把顾璟浔,“捡它作甚?” 地上蹲着的人不肯动,惊蛰眉头紧拧,又伸手拽了一下,人依旧不肯起来,他无奈,便同她一样蹲下身。 顾璟浔的目光移向别处,指甲勾出砖缝中散落的糖渣,正要放于掌心,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很明显的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如同陷入莫大的恐惧中,颤抖不止。 惊蛰以为自己吓着她了,便松了手。 他正欲起身,眼前的人忽然攀上来。 她的头抵在他的怀里,一手扳着他的肩膀,一手攥着他的衣服,手上的污泥和糖渣染脏了灰色的衣襟。 惊蛰下意识伸手揪住她的后领,想将人扔出去,触到那瘦弱的后背,掌心感受到那不住的战栗,他一时僵住。 攥住后领的手有些无力,缓缓松开,曲指成拳,又再度松开,半晌,他干涩着声音,向顾璟浔道:“放手。” 怀里的人闻言,反而攥得更紧,头朝他怀里埋得更深了。 惊蛰呼吸起伏,大掌抚上她的肩膀,正要往外推,怀里的人却又剧烈颤抖了一下,轻喃着:“蛰哥哥……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她声音弱得宛如呓语,近乎哀求,惊蛰扣在她肩头手掌再度无力。 怀里的姑娘,明显有些不正常,惊蛰不知她是怎么了,他觉得此刻自己该推开她离开才是,可…… 她的手死攥着他的衣服,他……挣脱不开。 青年不甚温柔地将人带起来,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改为环绕,虚虚揽着,半拖半抱地走出巷子。 顾璟浔一路都没有从他怀中抬起头,紧闭着双眼,直到感受到微刺眼的光亮,才终于松开攥着惊蛰衣服的手。 她睁开眼,恰好撞上青年微凉的目光,原本咚咚的心跳突得停了一瞬。 顾璟浔很快回神,深呼了一口气,极缓道:“谢谢。” 惊蛰眸色淡转,似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戾气:“你为何跟着那人?” 顾璟浔愣了一下,意识到他问的是何人,便老实巴交说:“他说能带我去找你。” 眼前的青年沉默良久,忽然直直看向她,一错不错,“顾璟浔,你知道那人不怀好意。” 这是他第一唤她的名字,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 顾璟浔的心,搏动许久,仿佛终于从那泥沟中跳跃出来,霎时间如烟花绚绽,灰败褪去,笑容漾在眉眼与唇角,她扑到惊蛰身旁,抱住他的手臂,“你担心我啊?” 姑娘满眼的欢喜甜意,驱散方才那一股烛火将熄般的余烬。 惊蛰伸手将她推拒开,冷冷道:“你身边有那么多暗卫,何须我担心。” 他从那卖糖人的小摊离开后,便去周围确认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不少桓亲王府的暗卫,那些暗卫明显是跟着顾璟浔出来的。 惊蛰觉得自己根本完全没有必要管这位平洲长公主,便冰着脸抬步离开。 身后的人再度追上来,笑容不减,“你知道我有暗卫保护,方才为什么还要救我?” 惊蛰脚步一顿。 那深巷之中,他将底下发生的事一览无余,原本没有任何要出手的意愿。 到最后为什么出手,连惊蛰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记得,巷中顾璟浔闭眼的那一瞬,绝望而希冀。 他突兀又诡异的觉得,她在渴盼他的出现。 等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将那下一瞬便要碰到顾璟浔的人制伏,甚至折了对方的手脚。 -- 第55页 惊蛰鸦睫轻颤,如帘似羽遮下眸中微芒,一言不发地从顾璟浔身边走开。 身旁的姑娘再次追上来,如同绕巢的小蜜蜂。 “蛰哥哥,你为什么救我啊?” “你刚才是不是没走,一直暗中跟着我?” “你救了我,那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蛰哥哥,蛰哥哥……” 惊蛰被她绕得眼昏,耳边如同有群蜂嗡嗡而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加快步伐,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直接以轻功飞身到一处屋顶上,然后从另一边跳下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璟浔:“……” 蛰哥哥被她给烦走了。QAQ 惊蛰跳下一处屋檐,借着灯笼的光线,低头看了看袖间和胸口几处的脏污,指尖捻起其上的一小点糖渣,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 他朝着拐角处的一家客栈走去,耳边临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渐渐模糊。 另一边,顾璟浔寻了个地方洗净双手,便朝王府的方向慢慢踱步,长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可她却一眼也懒得去看,只觉了无趣味。 暗处的姜姜现身,走到她身后一步远,双手捧着两卷画轴。 顾璟浔半转身体,将画拿到自己手中,脸上散淡的表情总算柔和了些。 再次回到桓亲王府,顾璟浔走的是大门。 守门的下人似对她早出晚归已经司空见惯,恭恭敬敬的将人请了进去。 此刻已经过二更,原该静谧无声的前院却杂声嘈嘈,顾璟浔百无聊赖地走在画廊中,迎面撞上一队步履匆匆的侍女。 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廊中央,那几个侍女猝然看见她,立即惶恐下跪,“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 顾璟浔低眸看着伏在脚边瑟缩的几人,很轻地哼了一声,“往哪里去?” 那几个侍女头也不敢抬,皆讷讷无声,头顶无声威压落下,终于有个侍女忐忑道:“前院的小公子发了热,侧妃娘娘唤奴婢们前去伺候。” 她话说完,地上的几人,将头埋得更低了,生怕顾璟浔动怒。 良久,才听到不冷不热的一声,“起来吧”,侍女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往画廊的另一头离去,步履比方才还要匆忙。 顾璟浔见那些人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嗤笑一声,偏头看了一眼身旁隐匿如影的姜姜,“我有这么可怕吗?” 姜姜张口欲答,又闭上嘴巴,缓慢摇头。 顾璟浔心情颇好地揉了揉玄衣少女的头发,踱步穿过画廊。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门廊处守夜的两个侍女正凑到一起咬耳朵。 顾璟浔听到“前院”两字,便停下脚步,站在暗处没有动。 那两个侍女年岁不大,其中一个个子高挑些,另一个生得圆圆滚滚的,像个福娃娃。 “咱们殿下昏迷了这么久,王爷都没来看望过,如今殿下好不容易醒了,也没见人来,前院那位不过受了些风,这大晚上王爷恨不能将全城的大夫都请来,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说话的正是那圆脸的侍女,她脸蛋白胖,表情气愤时两颊都泛着红。 高挑些的似也觉得不忿,“要不是怕惹得宫里不快,那纪侧妃怕不要求得王爷请个御医来。” 她不屑冷哼,又道:“她倒是敢往宫里求求试。” 圆脸的往前院方向怒嗔一眼,气哼哼呼着气,“也幸得今上亲待咱们殿下,不然真让他们欺到头上来了。” 顾璟浔立在阴影处,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手持画卷,半天不动。 视线昏暗,姜姜看不清她的表情,便将目光转向门廊下的两个侍女。 顾璟浔的院子中,桓亲王,桓亲王侧妃还有侧妃膝下的庶子,都是忌讳,从不许人提起,如今却有人私下议论,还被自家殿下撞见,姜姜往门廊看时,目光渐冷。 没人比她清楚,前些年今上顾政还未登基,世子顾璟连求学在外时,顾璟浔在这桓亲王府中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姜姜正要向顾璟浔询问那两个嚼舌根的侍女要如何处置,身旁的人却忽然从暗处走出去。 她脚步轻缓,走到门廊下时,才引得两个侍女的注意。 二人先是一愣,接着匆忙下跪,皆是一副忐忑的样子。 殿下好似是从外面回来的,也不知回来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她们谈话。 身形高挑些的大气不敢出,只盼着顾璟浔没有听见她二人的谈话,虽说是向着自家殿下的话,可这也是忌讳,姚嬷嬷曾叮嘱过,在这院儿里伺候,不得提前院的只言片语。 那白胖的却是个性子直的,悄悄抬头朝顾璟浔看了一眼,似还因刚才的谈话生着气,两颊红彤彤的。 顾璟浔淡声道:“起来吧。” 两人这才恭敬起身,顾璟浔瞧了那圆滚滚的侍女一眼,手下微痒,便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捏了一下。 那侍女不知顾璟浔为何如此,一脸惊愕,也不敢动,只傻傻站着,见自家殿下表情还算缓和,才没觉得害怕。 顾璟浔捏完便放下了手,转身往屋里走,跨过门槛,又道:“不必要的人,不必提,更不必怒。” 她声音清淡,身后的两个侍女怔忪,这才明白顾璟浔是听见她二人谈话了,忙又下跪行礼,“奴婢知错。” 顾璟浔转身,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又顺带将门关上。 -- 第56页 她走到桌边点燃灯烛,将手中的两幅画展开,原本冷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笑容…… 这天夜里,顾璟浔做了许久的梦,梦里她追着一匹马,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哭喊,最后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那马上的丹衣女子终于回头,含着泪调转马头,向她奔来。 顾璟浔趴在地上,泥水染脏了粉色的罗裙,她仰着沾了灰稚嫩的面庞,满眼希冀的看着那人纵马而来。 眼前的人越来越近,雕刻凶兽的大刀落下,将那丹衣女子拦腰斩断,如画布一样撕开。 马蹄铁上沾满了血,渐渐蔓延到她撑在地上的双手间,她被人撕扯进逼狭的暗巷中,面前是张张獠牙恶鬼般的面孔,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挥散不去。 巷中墙头乌影闪过,刀光如芒,收割着恶鬼的性命,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凶恶面孔,终于如碎纸般破裂,化尘般荡然无存。 她蜷在最角落的地方,身上的罗裙早已脏得辨不清颜色,手撑在污泥间,费力抬起头。 映入眸子的,是一双幽澈如泉的眼,绽着三月桃花,盛着万千繁星,那花那星却又像是被封入了千尺冰川,虽停留在了最美的时刻,却冷寂的了无生机。 她伸出沾了血的手,声如游丝,“蛰哥哥,蛰哥哥……” 耳边依稀传来温柔的一声应答:“我在。” 顾璟浔混混沌沌睁开眼,梦境中的眼眸渐渐清晰起来,半似桃花,半似凤眸,柔和地注视着她。 顾璟浔望着那眼眸中流转的温润,一时怔然,手指轻动,指腹间的衣料光滑如缎,她一瞬间清醒,脸上的痴怔顿时冷却。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奉上,七夕快乐呀! 第27章 少年 裴彻不明白,方才还紧紧攥着他袖口,满脸脆弱依恋的顾璟浔,为何瞬间便转了脸色,他心中沉了沉,到底没有表现出什么。 顾璟浔朝床里侧挪了些,神色冷淡,口气不愉:“你怎么在这里?” 裴彻一时哑然,不知如何作答,边上的姚嬷嬷便近前解释道:“方才老奴唤殿下不醒,便出门去请陆公子,恰遇上裴世子来府中给殿下送药,是裴世子求了老奴,想来看看殿下。” 顾璟浔往边上瞧了一眼,果然看见陆双离正提着药箱,安安静静站在不远处。 触及她的视线,陆双离走向床榻,将药箱放到手边的几上,取了里面的脉枕和帕子,恭恭敬敬道:“容在下为殿下诊脉。” 他声音如沙石粗粝,裴彻听了莫名不适,轻轻蹙眉,再去瞧他的脸,姝丽中带着隽雅,雌雄莫辨,很是惹眼的容貌。 裴彻觉得他不单单是什么大夫,瞧这样貌,分明像是顾璟浔的……小侍。 裴彻心中郁结,便将早放在桌上的木盒取了,走到陆双离身旁打开,声音依旧温和:“这是我在崎南山中摘来的灵芝,今日先交与陆公子,有劳陆公子为殿下研医入药。” 陆双离愣了一下,接下木盒,神色不明地看了裴彻一眼。 顾璟浔目光落到那盒子上,表情依旧淡淡的,向姚嬷嬷道:“嬷嬷,先请裴世子出去。” 裴彻也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不大合适,便随姚嬷嬷离开,临走,他偏头多看了一眼陆双离。 人一走,顾璟浔也没真让陆双离诊脉,挥挥手让他退到一边。 陆双离便坐到不远处,研究那木盒中的灵芝,顾璟浔将姜姜唤出来,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姜姜知道她问的是裴彻进来的事,便如是答道:“方才嬷嬷唤殿下不醒,听得殿下一直在喊‘蛰哥哥’,以为殿下魇住了,便将陆公子请来,裴世子是跟着一起进来的。” 顾璟浔眉头蹙得更紧,她那嬷嬷绝不是听一两句请求,便放外男进她屋子的人,可她为什么带裴彻进来了? 顾璟浔揉着眉心,想起朦朦胧胧听到裴彻的那声“我在”,目光不由一顿。 她梦中呓语唤的“蛰哥哥”,莫不是给姚嬷嬷听成了“彻哥哥”,恰撞见裴彻入府,这才病急乱投医,将人带进来了。 想到这个答案,顾璟浔头更疼了,心里只觉烦躁。 她脾气一向不算好,陆双离瞧她眉目间隐有郁气,便行到她身旁,轻声问:“殿下昨夜可是没睡好?” 耳边的声音粗哑难听,顾璟浔却奇异的安定下来,缓缓点头,“做了一晚上的梦。” “殿下梦见什么了?” 顾璟浔神色怏怏,梦中的一些画面渐渐模糊,她仔细去回想,却觉头痛欲裂,忍不住轻喃出声,伸手捂住额头。 陆双离忙去扶住她,一手贴在她的后背上,轻轻为她顺气,“殿下别想了。” 顾璟浔无力垂着头,虽平静了些,却如同溺水之后刚得喘息的人,大口呼着气,浑身都软绵绵得使不上劲儿。 她倒是很久,没有再做这样的梦了,不像是过去,每每都似被困在那血腥的孤城中,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午夜惊醒,满身戾躁。 陆双离见她神色逐渐缓和,知她这时候不喜有人在旁打搅,便松了扶住她的手,退开一步,恭恭敬敬施礼:“双离告退。” 顾璟浔看向不远处装着灵芝的木盒,疲惫道:“若是好东西,便留着给如醒用吧。” 陆双离也不多问,缓缓点头,过去将木盒一并收起,又向顾璟浔作了一礼,背着药箱无声退出房间。 -- 第57页 客栈之中,惊蛰天未亮便醒了,睁开眼望着帐顶,再无一点睡意。 昨日他离开后,脖间挂的玉球断续亮了几次,惊蛰没有去理会,任由它闪烁不停。 这般发呆许久,待屋外天色蒙蒙亮起,他起床唤小二送来些热水,洗漱过后,便离开客栈出了门。 因着时辰尚早,惊蛰出来时,街巷中还很安静,等独步走到东市,周围才开始热闹起来。 街中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惊蛰走到一处店招之下,往一处卖糖糕的小摊看过去。 他正要抬步上前,衣服却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惊蛰转过身看去。 扯他衣服的是一白发老者,瞧着有几分面熟。 他目光扫过那老者身后的糖画摊子,这才记起来,这地儿正是昨夜顾璟浔买糖画的地方。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老者满面笑容,只道:“小郎君且等等。” 他说完,又扭头小步跑回去,惊蛰见人往那处糖糕摊去,有些不明所以。 不多时,那老者便又折返回来,左手拎着油纸包好的糖糕,右手抓了各式样的糖画,一股脑的往惊蛰怀里塞,边塞边笑眯眯道:“拿好喽,带回去给你媳妇儿也尝尝。” 惊蛰:“……”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这般热情的塞了许多吃食,惊蛰抱着满怀的东西,一时有些懵愣。 待听到对方说了什么,他神色不由一僵,这老人莫不是误会了昨夜的自己与顾璟浔。 惊蛰将东西递回去,道:“我……” 老者以为他不肯接受,忙双手并用地往他怀里推,嚷道:“昨日买糖画,你媳妇儿多给了小老儿银钱,这些吃食值不上什么,快些拿回家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惊蛰:“……” 他们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摊贩们的注意,那卖糖糕的中年妇人,边和着面边扯着嗓子喊:“老周头,这后生是你亲戚吗,瞧着可真俊,可娶亲了?” 老周头呵呵笑着,只道:“怎么,又想给你那外甥女物色?那你可要白忙活了,人家已经有媳妇了,那姑娘我昨儿个还见过,长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商贩中有人揶揄:“您老见过天上的仙女?” 接着又是一阵笑骂之声,惊蛰抱着东西僵立原处,一时间有些无言。 这一来二去的,他未曾说过一句话,莫名其妙就成了有家室的人。 惊蛰向来独立独行,不爱说话,也不善与人交际,他觉得自己该转身离开,可却半步都没挪动。 大概是,这些人看向他时,不曾用憎恶恐惧的眼神,甚至会这般肆无忌惮的同他说笑。 初起的太阳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耳边的嘈杂也奇异的不觉扰人。 待商贩们说闹够了,惊蛰便又将手中的吃食递还给老者,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冰冷,缓声解释道:“我与昨日的……” 他话未说完,身体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接着只觉腿上一紧。 惊蛰动作一顿,低头去看,只见一个少年,正抱着他的腿仰着脸笑。 那少年脸蛋红彤彤的,似乎刚刚跑过,出了许多的汗,大口喘着气。 耳边哄闹声又起,其中一个商贩向卖糖糕的妇人扬声道:“三娘,这回你可歇了心思吧,人家郎君不止有媳妇儿,孩子都这么大了。” 惊蛰:“……”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从渠门沿水路逃出来的霍谨。 那日霍谨和孩子们照霍时药的安排离开后,被安置在榆林巷附近,一直躲着没敢出来,等了几天霍时药现身,将其中的几个孩子送还到家中,剩余他和几个孤儿,便留在榆林巷跟着霍时药的大徒弟霍坤学武艺,近些日子才敢出门露面。 霍谨从霍时药那里得知惊蛰也从渠门逃出来了,便一直想要见他,只是他找霍时药问了一次,霍时药一直说惊蛰有其他的事要做,没时间见他。 今日出来帮同伴采买东西,霍谨也想不到能碰见惊蛰,他心里实在兴奋,便一路跑来,激动地抱住了对方的腿。 霍谨喘匀了气,脸上洋溢着少年青涩的笑容,声音欢快:“惊蛰哥哥。” 惊蛰:“……” 他在渠门时,瞧着这少年比其他人稳重,才多关照了些,眼下不在渠门,霍谨倒是露出许多孩童的稚气。 惊蛰如今实在听不得“哥哥”两字,尤其是被人用这般热情的声调呼喊,他额角跳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掰开霍谨抱着他腿的双手,低冷道:“别叫我哥哥。” 霍谨的愣了一下,扭头向那些还在互相说笑的商贩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心领神会,重新抱住惊蛰的腿,脆声道:“爹爹!” 他方才便听见那些商贩将他错认成了惊蛰的儿子,惊蛰哥哥不让他叫惊蛰哥哥,定是怕暴露了身份,那他就配合他将戏做完便是。 他这一声响亮清脆,瞬间引来了商贩们的目光。 惊蛰低头看着一脸求夸奖的霍谨,脸都黑了,强忍着没把人一脚踹开。 他再度掰开霍谨的双手,然后把怀里的吃食塞给他,只留了一个糖糕。 惊蛰转身离开,一边吃着手里的糕点,一边阔步向前。 身后的少年跑着追上来,咬了一小口糖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表情满是小孩子的童真,还特意满足地叫道:“爹爹,好甜啊!” -- 第58页 惊蛰险些被刚咬到口中的糖糕噎住。 他收回霍谨少年老成的看法。 身后依稀传来商贩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 “我瞧着那后生年纪也不大,那真是他儿子?” “额哟,你听那娃儿叫得多亲啊,这还能有假的,没准人家成亲早呢!” “……” 惊蛰撇了一眼身侧的小不点儿,嘴里的糖糕都不香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出了一趟门,莫名其妙多出这么大一儿子。 作者:前方孩儿他娘出没。 惊蛰:…… 感谢在2021-08-14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袖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泰泰泰可爱啦 15瓶;爱吃兔子的胡萝卜 3瓶;鞠躬.jpg 第28章 暑热 石枫桥西南方向的街市,多是些楚馆秦楼,瓦舍柳巷,白日里并不喧闹。 音华楼前,停了一辆青顶华盖的马车,驾马的侍卫从车辕上跳下来,取了车登摆好。 车帘处走出一名侍女,伸手扶住探身出来的顾璟浔。 勾着红纹的绣鞋踩在马凳上,顾璟浔步调不急不缓,待落地,她正要收回搭在侍女小臂上的手,动作忽然停住。 她的目光停在稍显冷清的街道远处,原本镜面无波的眼神,逐渐泛起涛澜。 那长街远处的柳树下,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顾璟浔凝着青年挺拔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扬起来,移开被侍女扶住的手,目不斜视地朝那两道身影走去,边走边吩咐:“你们先回府去,谁都不准跟来。” 侍女一慌,“殿下不是要听戏吗?” 前方的少女头也不回,步调都透出一股子飞扬轻快,“不听了。” 侍卫侍女也不敢多问,瞧了瞧音华楼的招牌,只好上了马车,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依依柳树旁,两道身影停了一会儿,便并排离开,顾璟浔怕人走远,连忙加快步伐。 裙裾飞扬,她险些被绊倒,干脆撩起下摆,朝那一大一小两个人飞奔过去。 许是她的动作过大,惊蛰立刻警觉回头。 空旷的青砖街道上,少女一袭裙衫宛如天边霞云,风驰电掣而来,脸上的明媚的笑似能将周遭的冷清都给侵褪。 惊蛰心里一突,下意识后退两步,眼瞧着人不管不顾生扑过来,他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打陀螺一样将人转了一个圈儿。 顾璟浔跑得猛来不及停下来,又被这么按着扭了一圈,虽立住了脚,却觉得头晕目眩。 她心里不满惊蛰如此对待,便捂着头装昏,软软地朝他倒过去。 面前的青年瞬间错开身,顾璟浔人都懵了,她想着即便不能撞到蛰哥哥怀里,好歹能被他扶一下,万想不到他居然就这么地避开了。 惊蛰的身后便是一颗两人腰粗的柳树,树干僵硬粗砺,顾璟浔倒的时候压根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眼看就要撞上去,她反应都来不及。 她闭上眼,想象自己头破血流可怖场面。 呜呜,要破相了。 额头上传来触感的一瞬间,顾璟浔打了个激灵。 粗糙了些,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坚硬,也不疼,好似还带着点微凉的肉感。 顾璟浔扶着树干站定,仰头看过去。 她撞到的哪里是柳树,分明是惊蛰的手掌。 青年的掌背贴着棕灰色的树干,身形笔挺,面无表情。 在他收手的一瞬间,顾璟浔及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托着翻看。 大小伤疤横亘的手背被硌出了几道红印,还有两处蹭破了皮。 青年想抽回自己的手,想到前几次的状况,又收了心思。 他表情不耐,口气冷淡:“看够了放手。” 顾璟浔自动把他的话忽略掉,低头从袖中掏出帕子往他手上系,边系边心疼叫道:“蛰哥哥,你都受伤了!” 她的尾调带着点哭腔,嘴向下瘪着,眼眶氤氲微红。 结还没打好,青年趁机收回手,雪白的丝帕飘到地上,他瞅了一下手背上的几道红印,攥攥拳,仔细感受也没体会到什么痛感。 可眼前的姑娘,却一副心疼要哭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 惊蛰满头黑线,“你以后……别跑那么快。” 他原本是想警告顾璟浔以后别总往他怀里撞,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便换了套说辞。 这话听在顾璟浔耳中,却是觉得蛰哥哥在关心她,于是原本还眼眶湿湿的姑娘,立刻收泪展颜,上前抱住青年的胳膊,得寸进尺,“我怕你跑……我看见你太开心了嘛!” 惊蛰看着被她抱住的胳膊,心底莫名升起些无力感,他正了脸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认真,“莫要这样拉扯。” 他不知顾璟浔究竟是故意,还是她本性如此,或者…… 她游于形形色色的男子之间,早已对这番作态驾轻就熟,丝毫不以为狎昵。 惊蛰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 身旁的姑娘并没有松手,还变本加厉地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装傻充楞:“我方才跑得急,头有点晕,这儿又没人,你让我靠一会儿嘛。” 话音刚落,顾璟浔便看见一个少年走到她面前,手里捧着雪缎帕子,“姐姐,你的手帕。” -- 第59页 顾璟浔:“……” 方才只顾着蛰哥哥了,都忘了还有个小的在旁边。 那时在渠门与惊蛰整日待在一起,顾璟浔自然认出了这少年。 她倒是没有诧异会在这里看到霍谨,毕竟当初渠门那些孩子,都是惊蛰放出来的,如今少年会跟蛰哥哥一块出现,也不是什么怪事。 顾璟浔笑着接下少年手中的帕子,那少年又将目光投向惊蛰,吞吞吐吐:“爹爹,这位姐姐……是……是娘亲吗?” 惊蛰:“……” 顾璟浔:“???” 青年脸黑了几分,声音夹带寒意:“莫要乱叫。” 他这幅神态,任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犯怵,霍谨瑟缩一下,迅速捂着自己的嘴,圆滚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璟浔却灵光一现,松开惊蛰的手臂,蹲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少年的肩膀,一副委以重任的严肃表情:“没错,我是你娘亲,他是你爹爹。” 这样的小不点,在话本里,那可都是促进感情的存在啊! 霍谨:“……” 他现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称呼才是对的,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顾璟浔对他笑得格外亲切和蔼,揉着他的脑袋,“再叫声娘亲来听听,要不要跟娘亲回家,娘亲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霍谨被她问的接不上话,嘴唇嗡动,小心翼翼地看向惊蛰,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惊蛰撇了他一眼,却并不言语,冷淡地转身离开。 顾璟浔和霍谨见他走开,忙一块跟过去,可惜惊蛰这次走得实在太快,两人跟了一段路跟不上,只得跑起来。 也不知怎的,惊蛰像是遛他们一样,无论两人跑得多快,前面的人总是能与他们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顾璟浔跑得满头大汗,实在没力气了,干脆放慢脚步,心里琢磨出一个主意来。 她抬手虚虚按着额头,身体悠晃,正想着喊出声,袖子却忽然被扯了一下。 霍谨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旁边,仰着脸喘着粗气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惊蛰哥哥?” 顾璟浔放下手,点头如捣蒜。 接着,那瞧着像个小大人的少年,突然“啊”得叫了一声,瘫倒在地上,作气息奄奄状,“姐姐,我好像中暑了。” 顾璟浔:“……” 小子居然抢我的戏。 事到如今,顾璟浔还能怎么办,只好装模作样地扑到霍谨身边,声泪俱下地喊:“我的儿,你怎么了呀!?” 霍谨:“……” 倒也不必如此浮夸。 要不是这街上没什么人,霍谨这脸皮薄的,真跟她演不下去,少年干脆不吭声,闭着眼睛装死。 顾璟浔扶着他摇晃,不忘朝不远处的惊蛰呼喊,“蛰哥哥,你快过来看看孩子,他快不行了!” 霍谨一口气不顺,闷咳了好几声。 前面的青年闻声果然停下来,转身快步走来。 等人到了跟前,顾璟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跪坐在地上格外无助,“蛰哥哥,孩子他……” 她话还没说完,青年就抬脚朝着霍谨踢了一下,居高临下道:“起来。” 霍谨心里一突,听出惊蛰语气中的凉意,眼皮抖了好几下,试探着睁开了一半。 顾璟浔怕他装不下去,忙扑过去挡住惊蛰的视线,“他中暑了,前面有医馆,我们先带他过去看看好不好?” 惊蛰并不言语,垂眸看着一动不敢动的霍谨,也不知再想什么。 半晌,他道:“你带他去。” 顾璟浔噎住,小声嗫嚅:“我力气小,哪带得动他。” 她仰头巴巴望着惊蛰,“蛰哥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姑娘跪坐于地,那凄凄然的表情,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生出恻隐之心,偏青年看了无动于衷。 分明是故作姿态。 惊蛰极低地轻嗤,别开目光不去看她,弯腰拎起霍谨,扛麻袋似的往肩上一甩。 霍谨闷哼一声,忍着没敢再出声,身体倒挂在惊蛰肩上,他昂着脖子看向跟在后面的顾璟浔。 姑娘嘴角噙着笑,一副得逞的表情,不要太嘚瑟。 霍谨磨牙,愤愤瞪她,仿佛在用眼神控诉,控诉她居然恩将仇报,幸灾乐祸。 顾璟浔对上少年的目光,立刻收敛了笑,双手合十表情恳切,嘴里无声念叨,拜托他不要出声。 霍谨这才趴好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顾璟浔松了一口气,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惊蛰。 这地儿离医馆确实不远,惊蛰扛着人进了门,随意往靠墙的小榻上一放,便有药童向里间吆喝:“师父,来人了!” 那童子唤完,看见顾璟浔随后进门,便小跑着搬了两个凳子放到小榻边上,“两位先坐,我师父马上来。” 他话音刚落,里间的布帘便被人掀开,从后走出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大夫。 顾璟浔怕霍谨被诊出没病,率先开口:“劳烦大夫给看看,我儿方才忽然晕厥,应当是中暑了。” 见人近前来,惊蛰便起身将凳子腾出来,退到门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大夫瞅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坐到凳上,先是贴了贴霍谨的额头,才捏着他的腕诊起了脉。 半晌,他松开把脉的手,去解霍谨的前襟,边解边朝药童吩咐:“去取凉水和巾帕过来。” -- 第60页 霍谨只觉胸口一凉,忙睁开眼睛合上衣服,坐起身朝后退了些,道:“我觉得我没什么事。” 老大夫见他坐起来,瞪眼呵斥:“躺下。” 霍谨被他的语气震住,呆呆地躺了回去,老大夫抬起他的手臂和右膝,让他曲着,将人翻成了侧卧。 霍谨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咸鱼,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憋笑的顾璟浔。 老大夫伸手,再次扯开他的前襟,目光忽然间顿住,想起少年方才惊慌推脱的样子,他厉声质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顾璟浔惊了一下,忙探头去看,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上,有不少拳脚伤痕,新旧不一。 老大夫睖眼看向门边的惊蛰,仿佛是在等他的说辞。 这当爹的进门之后就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孩子身上又是些拳脚伤,挡着不肯叫人看,他哪能不起疑。 惊蛰怔住,也没想到火怎么烧到了自己身上。 小榻上的霍谨忽然系好衣服跳下来,走到顾璟浔面前。 少年张张嘴,顿了一下,道:“……娘亲,咱们走吧,我没什么事儿。” 他正要去拉顾璟浔,却见她脸色似乎有些不正常,透着一股子灰败。 霍谨眉头一皱,“你怎么了?” 顾璟浔想说话,刚张口就觉得不舒服,她忍着难受的劲儿,轻声道:“有点头晕。” 话说完,她突然捂着胸口,身体扭到一边干呕起来。 惊蛰乍一见她到这副模样,原本倚靠墙壁的身体下意识站直,快步走过去。 仅一步之隔时,他又停住了脚步。 霍谨原地呆愣了半天,忽然瞪圆眼睛,“姐……娘亲……你该不会,有孕了吧?”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惊蛰,表情诡异。 他记得,他那狠心将他赶出家门的舅母,怀孕时就是这个症状。 惊蛰:“……” 顾璟浔一手捂着嘴,一手拽住霍谨的胳膊,想解释又因实在犯恶心而开不了口。 蛰哥哥本就在外面听了她的诸多传言,这话听在他耳中,叫他误会了可怎么好。 一旁的老大夫适时开口:“夫人先坐好,由老夫为您诊诊脉。” 顾璟浔急于澄清自己,也顾不得旁的,便将手腕递了过去,霍谨还特意抽出她原先的雪缎丝帕搭上。 老大夫看看贴心的少年,又睨了一眼站着不动的惊蛰,冷咳一声,朝顾璟浔道:“恕老夫多嘴,夫人年少产子,本就易损耗元气,若是再有孕,定要好好将养才可确保无虞。还有,稚子骨弱,万不可拳脚相加,否则致死致残都是有可能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严厉,不像是冲着顾璟浔,倒像是冲着惊蛰去的。 顾璟浔晕晕沉沉听着,听清了几分,便明白这大夫是误会了。 她虽是故意要和蛰哥哥扯上关系,可万不想他被人误解成那种坏男人,于是看向惊蛰,忍着胃里的恶晕,弯唇轻轻笑着,“他很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青年挺立的身体僵了一瞬,一错不错地对上顾璟浔的目光。 少女脸色苍白虚弱,眼神却透着清亮,析出薄薄的一层柔情,那柔情如雾一般,弥漫侵拢,虽是触之不得,却令人无法忽视,无处躲避。 惊蛰盯了她一瞬,却又觉得是许久,久到一刹樵柯烂尽。 他迈出一步蹲下身,轻拍了一下顾璟浔的背,低道:“大夫说的是。” 第29章 背上 惊蛰的话,让顾璟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放下捂着胸口的手,转而抓住蛰哥哥的胳膊,身体难受的紧,脑里如炸了烟花一般,让她想哭,可苍白的脸却笑得灿烂,“蛰哥哥,你愿意……” 她的头自主地往惊蛰肩上靠,却硬生生被按住无法动弹,青年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冷道:“别说话。” 顾璟浔立刻闭上嘴巴,乖乖巧巧点头,轻缓地用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如同孺慕的小兽。 柔顺滑软的发搔得掌心微痒,惊蛰手僵住,扶着她的后脑一动不动。 老大夫一旁给顾璟浔把着脉,越把他的表情越怪异,瞅瞅惊蛰又瞅瞅霍谨,欲言又止。 半晌,他收了手,尴尬的轻咳两声,“这位姑娘只是中暑了。”一边说着,老大夫起身朝惊蛰嘱咐:“你先扶她躺下,一会儿用湿帕给她擦擦额头和脖子,老夫先去抓药。” 为了避嫌,老大夫没等惊蛰应声,便直接走开了。 医馆里的药童端了一盆凉水过来,将手帕递给惊蛰。 惊蛰接下帕子甩给一旁的霍谨,扶着昏昏沉沉的顾璟浔躺在小榻上,指着人吩咐:“你给她擦。” 霍谨捏着帕子瘪嘴,小声嘟囔道:“大夫让你擦……” 他声音不大,惊蛰却听得十分清晰,于是站起身觑眼看向少年,“你不是她的好儿子吗?” 霍谨:“……” 哪有人像他这样,将揶揄的话说得这么正经的。 吐槽归吐槽,霍谨还是老老实实浸湿了帕子,轻手轻脚给顾璟浔擦拭。 小榻上的姑娘脸色惨白,额头冒了许多汗,冰凉的湿帕贴上去,很快又变得温热。 惊蛰蹙眉,沉默稍许,抬步往门外走去。 顾璟浔意识逐渐不清,手揪住前襟,似有了心悸的症状,眼前划过玄色的衣摆,她慌忙去抓,手笨拙地抓了好几下,才终于攥住。 -- 第61页 下摆挣了一下,惊蛰身体顿住,回头去看,就见榻上躺着的姑娘,正费力伸着胳膊,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却还固执地往他的方向看,口中呢喃:“蛰哥哥,别走……别走……” 她的声音弱的如夏日察觉不得的微风,却明显透露出一种梦魇般的痛苦,惊蛰抿唇僵立,半晌,还是退回一步蹲下身,夺了霍谨刚打湿的手帕,沉声道:“你去买些茶水来。” 霍谨连连点头,扭头便跑出了医馆。 惊蛰将帕子贴到顾璟浔额头上,学着霍谨的样子,一点一点向下擦。 质地粗糙的布巾移到唇峰时,小榻上的姑娘忽然呢喃一声,那软的不可思议的唇儿恰好碰着青年的食指指节。 惊蛰一抖,手里的帕子险些拿不住。 那张向来拿着冷硬兵器收割性命的手,却被似有若无的柔软轻触,惹得发颤。 惊蛰错开眼,面无表情继续向下擦拭,只是手下的动作,更轻了些。 没过多久,霍谨便提着一个小竹筒跑进来,捧到惊蛰面前,“没买到茶水,只买到了些绿豆汤,那卖汤的大叔说这东西最解暑热。” 惊蛰点了一下头,将竹筒接到手中,握着感受了一下温度,这才贴到顾璟浔嘴边。 姑娘躺着榻上,实在不好喂,惊蛰便又扭头使唤霍谨,“你把她扶起来。” 霍谨立刻上前,扳着肩膀,将人托起来一点。 顾璟浔被这么一推,似乎清醒了些,竹筒贴到嘴边,她便闭着眼张口去喝,凉意顺着喉咙流入肠胃,一瞬间冲散腑脏中那股子溽热恶心的感觉。顾璟浔原本是小口咽的,慢慢变成了大口吞。 微浊的汤水顺着嘴角留到下颌,惊蛰迅速拿着帕子给她擦拭干净。 霍谨扶着人,时不时地看向惊蛰,被发现了又慌忙扭回头。 他记得在渠门时,他和那些孩子有不少因受不了训练而昏倒,那时青年顶多拎点水丢点药,哪里亲自照顾过人。 惊蛰哥哥脾气大得很,一点都不像有耐性的人。 竹筒里的绿豆汤喂净,霍谨动作轻缓地将人放着躺好,见惊蛰又洗了帕子拧干,他正要去接,青年已经自然而然地给顾璟浔擦起来。 霍谨只好讷讷收手,起身端起木盆,换了半盆凉水回来。 他将水放到一旁,惊蛰便又将帕子浸到水中,边洗边问道:“伤是什么回事?” 房间中安静了许久,霍谨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他眼皮垂落,声音听着平静:“练功练的。” 惊蛰不置可否,也没有追问,沉默着一遍又一遍地给顾璟浔擦拭额颊和脖子。 霍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昏沉的顾璟浔,犹豫半天,才小声问:“惊蛰哥哥,我以后要见你,到哪里去找?” 惊蛰眉头动了一下,却是冷言道:“不必寻我,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小小的少年,原本满怀希冀,被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登时就傻眼了,神情不可思议中带着受伤。 “惊蛰哥哥……” 青年将手帕置到木盆中,溅起些许水花,扭头冷冷看着霍谨:“莫唤我哥哥,也莫唤我……旁的,你若无事,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霍谨被他这么看着,愣是掉了一颗泪珠下来,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小声掩饰哭腔:“我知道了。” 少年憋得双颊泛红,扭头跑出医馆。 惊蛰朝那空了的位置看了一眼,漠然的表情似没有丝毫动摇,他将手伸到一旁的木盆中,重新洗净手帕。 一直到过了正午,顾璟浔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老大夫抓了药让药童熬好端上来,顾璟浔闻见那味儿,险些没再度昏过去。 惊蛰端着药碗递给已经醒来的顾璟浔,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死活不肯接,青年便将瓷碗往边上一放,起身便走。 顾璟浔连忙抓住他的衣服,急道:“我喝我喝。” 青年重新坐到位置中,端起药碗面无表情地递过去。 姑娘委屈巴巴,一脸视死如归,却还是垂死挣扎了一番:“我没力气,你能不能喂我啊?” 出乎意料的是,惊蛰居然什么都没说,端着碗放到了她嘴边。 虽然不是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喂,但顾璟浔已经很满足了,她跪坐在小榻上,憋了一口气,埋头喝起来。 又苦又腥的味道直冲颅内,差点把顾璟浔当场送走。 若是被院里伺候的嬷嬷侍女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她们这位遇上吃药连皇帝面儿都不卖的长公主殿下,居然有一日能这么乖巧地大口喝药。 一碗药下肚,暑热的痛苦劲儿虽然减轻了,可嘴里那股难言的味道却差点惹哭顾璟浔。 酸涩涌到眼眶,顾璟浔毫不隐忍,直接掉起泪珠来。 不哭白不哭,会哭的宝宝有糖吃。 她这么一掉泪,惊蛰的眉心果然轻蹙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没表示。 顾璟浔一边掉泪一边给他提示,“我想吃糖,想回家……” “不行。”青年道,似觉得话有歧义,他又说:“暑热未退,不可食甜。” 他这话说的,顾璟浔一下子又不觉得苦了,甚至还有点甜。 她悄悄藏起笑容,脸上依旧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我可以回家吗?” 惊蛰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那浓密的睫毛被泪沾湿,脆弱轻眨,更显鸦色纤长。 -- 第62页 青年没说话,起身走到碾药的老大夫身边,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后掏出些碎银放到桌上,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拎了几包药。 他走到小榻边,垂眸看着顾璟浔,“走吧。” 上面的姑娘却不动,抬手揩揩眼泪,“我身上乏力的很,走不得路。” 那擦泪的动作着实有些做作,但身体虚弱却是真的,惊蛰只要仔细,是能感受到旁人的气息变化。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顾璟浔却立刻直起腰道:“不能拎着,会喘不过气。“想起霍谨的状况,她又急急补充:“也不能扛着,会头晕。” 惊蛰:“……” 要求还挺多。 青年背对着顾璟浔矮下身体,只道:“上来。” 顾璟浔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恹恹的病气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地趴到青年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附在刀上的那些日子,她记不清有多少次贴着青年的后背,如今真切接触,顾璟浔竟生出些奇妙的动容。 这一次,蛰哥哥是感受到她的。 外面的天气不如医馆中凉爽,顾璟浔甫一出来,只觉得闷燥异常。 但好在心情不错,她趴在惊蛰背上,歪着头,手在青年额头上蹭了一下,“你出汗了。” 低低柔柔的声音钻入耳朵,呵出的香热之气喷洒于侧颈,惊蛰只觉得半边身子都似被灼烤了一般,又麻又烫。 午后的空气本来就热得出奇,惊蛰没走多久便出了一身汗,偏背上还趴了一个人,那柔软隔着湿闷的几层衣衫,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肌肤。 不过半条街的路,惊蛰就有些受不住了。 偏生背上的人还不肯让他清净,时不时地动一动,唇儿凑到他耳边,低低叙着话。 “蛰哥哥,你累不累啊?” “前面有卖伞的,咱们买一把撑着遮遮太阳好不好?” “对了,咱儿子去哪了?” “……” 惊蛰险些没把顾璟浔抡出去,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闭嘴!” ……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我麻了。 第30章 用意 他低吼这声,着实吓了顾璟浔一跳,察觉蛰哥哥是真的动了怒气,顾璟浔不敢再胡说八道,随即闭上嘴巴趴着不动了。 等走到那卖油纸伞的铺子边,顾璟浔小声与惊蛰商量,“我想买把伞。” 青年当真不想与她浪费时间,但听得她这般忐忑的语气,忍了忍还是将人背到摊贩旁边,道:“快挑。” 顾璟浔这回学老实了,迅速伸手取了一个。 她正要掏银子,惊蛰已经勾着她的腿弯摸出腰间的铜板递出去。 顾璟浔弯唇无声甜笑,撑开伞罩在两人头顶上。 没了日头直晒,果然清凉了不少。 这街上虽不算热闹,但仍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见着一个青年背着个姑娘,皆忍不住小声嘀咕。 惊蛰耳力好,自然听到了几声“不害臊”的话,眉头不由蹙起,脚下步调快了许多,等到了一处无人的街巷,他干脆施展轻功从各处屋顶飞掠而过,不多时便带着顾璟浔回到桓亲王府。 顾璟浔的院落原先伺候的人有不少,自醒来后,她便将人撤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可心的。 此时画廊之下,恰有两个侍女洒扫,抬首间忽觉有黑影闪过,再去看时,就见院中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玄衣的青年。 两人皆骇了一跳,正要惊呼出声,却又见那青年后头冒出个脑袋,正是她们一上午不见人影的长公主殿下。 顾璟浔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两个侍女赶忙压下嗓子,一声不敢吭。 顾璟浔收了伞,察觉惊蛰要将她放下,忙搂紧他的脖子,“你背我进屋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惊蛰原本想要拒绝,但想到他亦有话要同她讲,便一言不发地将人背入房中。 画廊下的两个侍女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子背着她们殿下进了房,皆是一脸惊恐,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房间中放着青铜制的冰鉴,一进门,清爽的凉意便侵袭全身,连惊蛰这种不畏热的,都觉得舒畅不已。 他将背上的人放到圈椅上,刚要后退又被扯住了衣袖。 姑娘坐在宽大的椅中显得有些娇小,笑眯眯地仰着脸,“你也坐。” 惊蛰扯了一下,将袖子从她手中脱离,依旧是后退了一步。 顾璟浔也不气馁,望着他格外真诚道:“今天谢谢你。” 她话说完,从门口进来一位侍女,恭恭敬敬奉上菊茶,顾璟浔起身提了瓷壶,倒好一杯双手捧给惊蛰,“出了这么多汗,先喝点茶吧。” 惊蛰没表示什么,接到手中饮了半杯,倒是看得送茶的侍女目瞪口呆。 她家殿下何时亲自上手伺候过人,还是用这样亲昵的情态。 侍女忙又低下头,不敢再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心里却暗暗称奇。 顾璟浔撇了边上的侍女一眼,走过去附到她耳边吩咐几句,对方听完表情有片刻的慌措和不自然,之后低声应“是”,无声又迅速地退出房门。 顾璟浔立即回到惊蛰身边,轻声轻语:“我身上黏腻难受的紧,想去冲洗一下,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过会儿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 第63页 惊蛰看着她半带柔情的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眯了一下眼,沉默颔首。 顾璟浔这才放心地出了门,往浴房去了。 堂中一个侍从不见,安静凉爽,惊蛰等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厮。 那人弯着背,脸儿微扬,带着得体的笑,到惊蛰面前先麻利地作了一礼,声音似捏着嗓子发出的,“奴才是殿下派来伺候公子的,殿下说今日多亏公子相助才能安然无恙的回府,劳公子受脏受累,便差奴才领公子前去濯洗松乏一番,公子请吧。” 他声音压低了也能听出些尖细,再看姿态,惊蛰便也猜出了对方是个宦官。 青年眸子流转幽黯,在对方正要出声提醒时,抬步往屋外走去。 等跟着那宦官来到浴房,惊蛰站了片刻才走进去。 宦官立在门口,笑呵呵道:“里面东西都备好了,殿下说公子不喜人从旁打搅,奴才就先告退了。” 他说着,弯腰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惊蛰关了门走到屏风后,那里放了两个浴桶,水已经添好,右手案上摆着澡豆熏香一应物件,还整整齐齐叠放着衣物鞋袜。 惊蛰绕着屋子检查了一遍,往里走挑开珠帘,竟发现还放着一张床榻,淡红的蝉翼纱帐朦胧如雾,柔顺垂落于软衾之间,这里光线微茫,身后浴桶中的水汽蒸腾,更是平添了十足的旎旎。 惊蛰瞳孔一缩,曲指成拳,复又松开,另一只手倏地放下挑起的珠帘,转身离开。 玉珠相撞发出断续脆响,惊蛰行至门边,却又停住脚步,往那两个浴桶看了一眼。 …… 顾璟浔这边沐浴更衣之后,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着惊蛰人影,心下不由焦急。 她这洗浴已经够慢的了,蛰哥哥还能慢过她,顾璟浔思索片刻,忽然从小榻上起身,快步出了门,朝惊蛰那处浴房而去。 身后侍从跟上来,她挥挥手示意都退下,等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朝里试探唤了一声:“蛰哥哥,你好了没?” 里面无人应声,顾璟浔心底慌张,抬手拍了拍门,那门竟没有拴上,拍了两下便露出一道缝隙。 顾璟浔愣了一下,直接推门进去。 蛰哥哥该不会跑了吧!? 屋内光线绰约不明,绘着鱼戏图的紫檀屏风光影重叠,鱼儿似映烟潜游,栩栩如生。 顾璟浔原本是冲进来的,走到屏风附近却又慢下脚步。 万一蛰哥哥还在沐浴呢,她这么贸然闯进去,惹恼了他可怎么办。 顾璟浔猫着步子,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后面偷瞄。 黑暗中,一张手忽然伸出来,攥住她的手腕,直直地将她扯到屏风后面。 那手掌宛如铁钳,力道大得惊人,顾璟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拽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等勉强站稳了,才看清拖拽自己的人。 烛火摇曳下,青年挺立如松竹,眼目沉敛,浴桶中尚存的热气润他的眉睫分外浓黑。 他低眸看着她,鸦睫倾覆如羽颤巍,胸腔起伏,吐息浊沉。 顾璟浔伸手抚平乱跳的小心肝,松了一口气,庆幸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话音刚落,手腕处顿时一紧。 顾璟浔颤着齿用另一只手去掰惊蛰,“疼,疼……” 青年甩开她的腕子,盯着她,眼眸晦暗阴沉。 那少女刚沐浴不久,脸颊粉润如出水芙蕖,身罩绯色细纱,浓密乌发半数用两个红玉钗盘着,其余的自然垂落,散于纤瘦脊背。 她额上点了花钿,粉黛略施,眉眼细致,分明是精心打扮过的,一张小脸分外的清媚冶丽。 顾璟浔被他这么大力的甩开,踉跄了两步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她扭头看着立在角落处的青年,囔道:“怎么了呀?” 姑娘揉着被捏痛的手腕,有些委屈不解,没等惊蛰回答,她又露出诧异之色,“你没有沐浴?” 惊蛰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裳,头发也是干的,顾璟浔朝他走近一步,青年的眼目便顺着她的脚步浅转,似沁浓雾。 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收掌攥拳,突然开口:“你嫌弃?” 那声线如濛秋雨,冰凉丝缕落到顾璟浔心头,叫她一时怔然。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顾璟浔咂摸了一下也没搞懂用意,但她肯定不能叫蛰哥哥伤心,于是立刻弯起唇,凑到他跟前去抱他的胳膊,“怎么会嫌弃,你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的。” 她的手还没碰到他就被挥开,这一下力道依旧不小,打得顾璟浔猝不及防,呆立原地。 从她进门到现在,蛰哥哥的情绪就十分不对劲儿,他以前虽也躲闪她的亲近,可两人的关系早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僵硬,他不该这样对她的。 顾璟浔从小到大也没这样讨好过哪个人,受了这般冷遇哪里能忍,磨了半天牙,却又舍不得把惊蛰怎么样。 青年望过来的眼神若寒潭凝冰,顾璟浔也咬着唇不再吭声。 惊蛰却又突然靠近,站到离她半步远的位置,低眸看着她,声线沉涩似将绷之弦,“顾璟浔。” 他唤了她一声。 那原本还憋屈隐声的姑娘忽然抬起头,眼睛下意识放大,晶莹的泪珠便顺着她的眼角隐没到鬓发间。 她的泪,时真时伪,惊蛰有时根本分辨不出,他压下心底因那颗剔透而溅起的微悸和优柔,薄唇轻启,“你要我跟你睡吗?” -- 第64页 这一问如冰川乍破,碎裂的水刃穿刺到顾璟浔身上,化水无声,不痛,却激得她心脏骤缩,身体忽冷忽热,似踩上了云端却又落不到实处,稳不住脚。 她看着青年清俊的面容,从他那幽邃浓墨的眸子中恍惚看到了自己惊呆的模样。 顾璟浔心中如同火烧连营,那火烧透了肌肤,在她脖颈耳后脸颊留下一片片绯红,烧得她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 她不住往惊蛰身边凑近,额头将将触及他的下巴,轻轻垫起脚,红唇开阖:“我想……” 她的手已经扶上他的肩膀,眼轻轻闭上,却又似忽然从魔怔中清醒过来,迅速后退,“我……我我不是,我不想……不对,我……我想……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璟浔语无伦次手足无措,退到几案时还没撞了一下腰,嗷得一声捂着脸蹲到地上。 她到底在干什么呀! 惊蛰似也没想到这一问会引起她这么大的反应,原本已经酝酿好要把她扔出去的动作收回,他的表情也变得怪异起来。 他对顾璟浔的了解,仅限于外界的传闻和这几日的相处,就算是再不懂那档子事,惊蛰也能感觉到顾璟浔对他的关心过甚了。 他虽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让这位长公主殿下纡尊降贵,次次费尽心思地示好。 惊蛰冷静地思考所有的可能性,却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位长公主殿下,对他起了心思。 今日她去沐浴前,悄悄对身边的侍女吩咐了什么,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又有人引自己前去沐浴,偏这房间又布置的暗含深意。 惊蛰不得不怀疑其中的不寻常,他留在这里等待,就是想知道顾璟浔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若真应了猜测,他定然要让她彻底歇了心思。 可顾璟浔这样的反应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惊蛰觉得有必要将事情说清楚,于是他走到顾璟浔身边蹲下身,“我有话要问你。” 身体快要缩到几案下的姑娘闻言,小心翼翼地放下捂着脸的手,神色微赧,自顾道:“我没有不愿意跟你睡,就是……就是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喜欢我。” 她觉得有些解释不清,于是便搂住惊蛰,甜蜜地靠到他怀中,“蛰哥哥,你明天就搬到我府里来好不好,到时候你想怎样都行。” 惊蛰:“……”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我是从呢,还是……从呢? 第31章 拦住 惊蛰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用那样直白的方式试探顾璟浔,竟惹得她误会至此。 搬到她府中,顾璟浔莫不是要他做她的……面|首? 惊蛰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低眸看着怀里笑得甜丝丝的姑娘,扳着人的肩膀将她推离,让她正对着自己,神情严肃而冰冷,“我不会住到你府中。” 顾璟浔愣了一下,随即又弯起嘴角,一副好商量的样子,“不住也行,我们可以在外面……” “顾璟浔。” 惊蛰打断她的话,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大掌握着她瘦削的肩膀微微收紧,“你我有约在先,我会为你办一个月的事,往后你若有令,尽可差人来知会便是,若无必要,你我不需要见面。” 他话说完,那原本还沉浸在突如其来幸福中的姑娘,彻底僵了神情,她怔怔望着惊蛰,满色的不可置信。 “你今日在那老大夫面前,认了我们的关系,你刚才还说……说让我跟你……睡……” “……我没有。”惊蛰否认。 这般大喜之后却发现是竹篮打水,顾璟浔情绪顿时有些不稳定,她看着惊蛰,心里不可控制的翻涌出许多委屈,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怎么这样啊!” 她拨开惊蛰握住她肩膀的手,蓦地站起身,却因为起得太猛,头晕目眩起来。 顾璟浔险些摔倒,惊蛰及时起身扶了她一下,等她站稳,又立即收回手。 顾璟浔真不知该哭该笑,她真是昏了头,竟误以为惊蛰是愿意跟她好了。 郎心似铁,可太不好啃了。 但,她就算是磕碎了牙,也非给他咬出个缺口不可! 顾璟浔清醒下来,思绪百转,有了新的计较,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转头神色还算自然,“那你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问我那种话?” 惊蛰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却讷然无言。 问的时候只想着要试试她,原本以为顾璟浔要么没那心思,听了后勃然大怒,这样她也许以后便不会与他牵扯,或者她有那心思,到时候惊蛰再顺理成章地用些手段让她放弃就好。 可万想不到她的反应与他预料的完全不同,如今反而叫他百口莫辩被动起来。 惊蛰抿唇,眼目轻转,落到不远处的浴桶上,慢慢移到珠帘后的床榻间。 顾璟浔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渐渐地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这房间,怎么布置地这么暧昧? 那珠帘后的浅红软衾,上面似乎还绣着交颈鸳鸯,顾璟浔的脸,因那纱帐映衬,渐渐晕红起来。 所以,蛰哥哥该不会误会,以为是她安排这些,想跟他成好事吧? 天地良心,这些还真不是她特意交代的。 -- 第65页 青年收回视线,没有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却道:“你与你的侍女,交代了什么?” 顾璟浔听这么一问,脸颊上原本及淡的红晕迅速烧了一片,跟上多了胭脂似的,她眼神乱飘,游移在两个浴桶之间,小声喃喃:“没什么……” 难道要她告诉蛰哥哥,她安排人给他备的浴桶,是她经常用的。 顾璟浔这下终于明白蛰哥哥之前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分明是两人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可这事儿又不太好解释。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如果,我刚才说,我要你跟我……睡,你怎么办?” 惊蛰极淡地撇了她一眼,抬步朝浴房外走去,凉凉道:“宰了你。” 顾璟浔:“……” 她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惊蛰已经迈出了门槛,顾璟浔在他身后,气哼哼地朝他抡拳头,被发现了又赶忙放下手,神色如常地跟着出去。 她的那些小动作,惊蛰即便没看见,也能凭感觉想象到,心底似有细羽划过,微痒却又无可抓挠,唇也忍不住上翘些许弧度,但很快被他压下,神情立时又如冰潭无波。 他不能…… 惊蛰走到廊下,顾璟浔见他似乎是想离开,忙过去追上他,“你等等,说好了,我还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不必。” 青年绕开她,迈步朝院门外走,顾璟浔立刻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你还说往后一个月都听我的令,现在却连我给的东西都不愿意收。” 她瞧惊蛰的神情毫无波动,便病急乱投医地撸起自己的袖子,将那皓腕举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上次的淤青还没退呢,又让你给伤了,你不该给我赔个不是再走吗?” 惊蛰眼瞧着那白皙腕子上的淤痕,眼睫闪动了几下。 他上一次拽她,非是故意,这一次,却是带着几分怒气的,故而下手更重些,眼下再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处,惊蛰心底稍沉。 “抱歉。”他道。 见顾璟浔还欲出言,惊蛰猜她又要说那“光道歉无用”的话,于是率先开口:“我给你上药。” 顾璟浔眼睛一亮,立即笑盈盈起来,步调轻快地往寝殿中走去,旋即又收了笑,轻咳一声,好似勉强原谅了他,“那你过来吧。” 送上门的接触机会,不要白不要。 你来我往,多多益善,她就不信了蛰哥哥这块大铁板能毫无波动。 惊蛰望着她的背影,极轻极浅地呼了一口气,心底生出些莫可奈何的情绪。 他抬步跟上顾璟浔,一路进入卧房。 这还是惊蛰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进来,屋子布置的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含蓄柔美,东向的墙壁上挂着四弦琵琶和一张弓箭,大相径庭的两个物件,却又莫名协调。 镂空的雕花窗桕下是一张不小的贵妃榻,上面铺着软垫,罩上绣紫藤的锦缎,顾璟浔此刻便斜坐在那里,伸手拨弄一旁春凳上的桔梗花。 幽紫色的花与人儿笑面交映,一时辨不清是谁更娇。 惊蛰的目光在那簇盆栽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顾璟浔身上。 姑娘适时回头,朝他笑得分外美好,窗棂照进温暖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有调皮的几缕趁机躲进他的眼眸。 惊蛰一时怔忡。 顾璟浔朝他伸出手,见他立着不动,便努努嘴示意他上前。 青年乌睫抖垂,视线落到她的手腕上,而后转身走到博古架旁,打开上面的木盒,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他走到顾璟浔身边,一言不发地打开瓷瓶倒出药水,揉到她的伤处。 姑娘仰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看,看得青年寒冰玄石一样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他揉好了便将瓷瓶放回原处,再度立到顾璟浔面前,“往后……” 话刚出口,顾璟浔就跳起来,食指按在唇间,嘘了一声,“你等一下,说好了有东西要给你。” 她不等惊蛰说完,便快速跑去了拔步床附近,在格架上抽出一卷画轴,而后又回到惊蛰身边,捧着递给他,“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你。” 惊蛰低眸扫了一眼那张画,画柄雕刻有些粗糙,正是那日夜市,顾璟浔从书生摊子上买来的其中一副。 青年见她送的是这东西,眉头深蹙,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我不要。” 冷冰冰的嗓音中,似有几分任性的意味。 顾璟浔推着往他怀里塞,“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你就收着嘛。” “你要是不收,我就……” 她话说到一半,手里突然一空,惊蛰已经将画收走,一副不想再听她啰嗦的样子。 “往后……” “殿下!殿下!” 屋外,十八九岁的少年忽然闯进来,怀里抱着盆桔梗花,一脸兴高采烈地奔到顾璟浔身边。 惊蛰:“……” 还让不让人把话说完了。 那少年步调不稳,显些撞到惊蛰,径直到顾璟浔跟前,捧着花盆道:“殿下你看,我也养了桔梗花,是不是跟你那盆很像。” 人窜到眼前,顾璟浔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正色许多,“孤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上蹿下跳。” 那少年正是向如醒,听了顾璟浔开口训斥,顿时蔫了吧唧,小声委屈道:“我错了。” -- 第66页 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迅速扭头看向惊蛰,张着口表情呆愣。 半晌,却是讷讷道:“这位哥哥,也好漂亮啊。” 顾璟浔:“……” 惊蛰:“……” 向如醒手捧着花盆看看惊蛰又看向顾璟浔,目光懵懂纯澈,“殿下,这位哥哥,以后是不是也要住进崧菱院?” 顾璟浔:“……” “他不……” 少年没听顾璟浔将话说完,绕着惊蛰打圈转,“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会些什么啊?宗哥哥会弹琴,陆哥哥会制药,我……我会哄殿下开心,哥哥你呢?” 惊蛰:“……” 他扫了顾璟浔一眼,眼神似带着一抹嗤诮,而后绕开一旁叨叨不停的向如醒,往门口走去。 顾璟浔被他这一眼看的一个激灵,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拦人。 惊蛰此刻是打定了主意不肯留在这里,他认真避起人来,谁也阻不住。 顾璟浔潜意识觉得,这回要是留不住蛰哥哥,以后可能就真的留不住了,她实在没办法,豁出去一样直接搂住他的腰,“我……我可以解释!” 姑娘如八爪鱼箍在身上,惊蛰浑身僵硬,无端生出些恼意,他眼底沉怒,声如浸霜:“放手。” “你不走我就放手!” 青年胸腔起伏,冷冷低眸盯着她,偏向如醒还在后面惊呼:“殿下,白天不能羞羞!” 顾璟浔脸都黑了,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死抱着惊蛰,一边朝向如醒呵斥:“你回你院里去!” 怕自己语气不好吓着他,顾璟浔放缓了声音:“你不是要学琴吗?快些回去好好练。” 向如醒果然没在意她先前的呼呵,一拍脑门叫道:“呀,我跟宗哥哥约好了要他教我弹琴!” “殿下,我先走了!”他边说着边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赶紧放慢脚步,扭头道:“殿下我学会了弹给你听啊。” 顾璟浔胡乱点点头,等人出了门,她忙对惊蛰说:“他……他不是我的那什么,他是我从外面捡来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孩童时期,天生体弱多病,我……我我怎么也不能丧心病狂到对小孩子下手!” “何须解释给我听。”惊蛰见她力道松了,一把将她从怀里推开。 顾璟浔委屈:“你肯定在外面听过我很多传言,我不是那种人当然不想被你误会啊。” 她眼尾晕红,声音软嗒嗒的,听得很容易让人生出恻隐之心。 惊蛰沉默,随而又觉嘲弄。 她面|首三千也好,洁身自好也罢,又与他何干?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与你无关你生什么气? 惊蛰:我!没!生!气! 谢谢小天使袖子(●‘?’●) 的地雷,感动ing 第32章 侯府 惊蛰即便已经从渠门脱离,也只是不愿再让手上沾血,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这一生,从第一次朝着无辜之人挥刀时,就已经跌落泥潭,如今爬上来的,也不过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躯壳。 他拖着这副躯壳,不知何时要被因他而起的仇恨撕毁,不知何时要被囚困过他的囹圄再度拘锁,最后于无人留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有些东西,终究是他沾惹不得的。 惊蛰轻轻闭眼,而后又睁开,直视顾璟浔,一字一句,“殿下以后若有吩咐,派人来通知一声便可,一月内,某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着,竟后退一步低首抱拳。 顾璟浔听到他的称呼,看着他一板一眼的动作,心底一沉。 她迈开步子逼近他,带着浓浓的不满,“我有名字,顾璟浔,玉石璟,水边浔,你为什么叫我殿下?” 青年淡淡抬眸,“旁人都是这般唤。”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你不一样!”顾璟浔急道,昂着脖子绷着脸,“璟浔,小浔,浔浔,你选一个,不准叫我殿下!” 惊蛰不知她发什么癔症,为何会执着于这种事情,她说的那些称呼,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于是再次将靠近的人推远了些,冷道:“告辞。” 言罢,他便施展轻功,迅速从屋内闪身离开。 “慢着!”眼瞧人这回又要跑,顾璟浔真是没法子了,朝暗处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暗卫现身,将所有的出口堵住。 惊蛰恰好飞身到画廊的台阶上,被人挡住了去路,便停下脚步。 周围的暗卫持剑围上来,他回头,见顾璟浔从屋中追出,原本寂静无波的眸子,渐渐泛起冷意。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与顾璟浔的人动手。 搞出这样的动静,顾璟浔刚出门就后悔,蛰哥哥之前是个杀手,这院中的架势,太容易引起他的警惕误解。 顾璟浔连忙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回去,她觉得自己要完,脑子一热召暗卫出来,是将惊蛰拦下来了,可如此以来,先前的努力极有可能白废。 在蛰哥哥眼里,她怕不是成了那等利诱不成,恼羞成怒转而威逼的恶霸。 她跑着惊蛰跟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张口道歉:“对不起。” 青年的表情依旧冷淡,顾璟浔快哭了,“你别生气,我没有不让你走,就是……有话还没说完。” -- 第67页 惊蛰手指微蜷,下意识攥紧成拳,他觉着自己该去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往下说,她其实嘴甜的很,他怕从她口中听到些动听的话,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说要我派人通知你,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不如这样,我将要交代的事写在信纸上,放在……”顾璟浔犹豫了一下,抬头四处寻找着,忽然眼前一亮,指着惊蛰身后的画廊廊柱道:“放在那个缝隙里,待玉球亮时,你便过来取。” 惊蛰听到顾璟浔只是与他商量如何传信,心中稍定,似松了一口气,又似有丝缕空落一闪而过。 他转头朝画廊顶上看了一眼,眸中冷色已无,轻轻颔首,“可。” 言罢,便下了台阶,走向院门的方向,这回顾璟浔没有拦他,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彻底离开不见,她才收回目光,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话虽没有说得那般直白,她也知道蛰哥哥是在拒绝她,还是一点儿机会都不想给的那种。 说不伤心,那是假的。 但她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以退为进,万一逼急了,蛰哥哥真的躲着不见,她上哪哭去。 惊蛰离开之后,直接回了客栈,拿了一路的画卷被他随意丢在桌上,他出门找小二唤了水,洗浴之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运功。 只是今日却不同往日,一闭上眼便全是顾璟浔靠在他怀里,软声温语地说叫他搬去她的府中住。 真气四散,惊蛰捂着胸口闷哼一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绪烦乱,功怕是练不成了。 惊蛰下了床榻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给自己,慢慢饮尽。 视线往下,那不甚精致的画卷静静躺在桌上,惊蛰握杯的手微顿。 他默默盯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将画卷展开。 入目是一座楼阁,楼前繁花紧簇,桃红李白,而在那被花木掩映的阁楼一角,一抹倩影伫立窗前凝望,画卷的右上角,用小篆题着“花梢缺处,画楼人立”。 惊蛰蹙眉,看了半天也没明白顾璟浔为何会送他这种东西,这画实在是普通,便是那画上身影绰约的女子,也与顾璟浔不甚相像。 琢磨不透,惊蛰便将画放回桌子,正欲卷上,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惊蛰过去将房门打开,门外站着书生打扮的霜降。 对方嘴角噙着温笑,往房间看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吗?” 惊蛰放下按住门扇的手,错开身放人进去。 霜降进了门,四下里看看,转身面向惊蛰,问:“收拾的怎么样了?” 惊蛰抽出圆桌底的凳子,示意对方落座,道:“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霜降便又笑答:“也不妨事,侯府给你备的都有。” “不是说明日萍聚茶楼见面吗?” 霜降无奈,“这不是想看看你还还有什么需要,好叫人提前准备上。” “没什么需要。”惊蛰顿了片刻,道:“清净一点就好。” 霜降:“放心,知道你不爱热闹。”他的手搭在桌子上,手指恰好碰到那副画的画轴,便下意识低头看去。 视线在整幅画上逡巡半天,霜降面露疑色,“你喜欢这种画?”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与冷冰冰的青年不搭啊。 惊蛰顿了一下,垂眼遮挡情绪,“别人送的。” 霜降表情更惊讶了,他何时交到那种会送他画的朋友,且这幅画,虽笔锋不错,可画纸和画轴,未免寒酸了些,送人东西也不当送这样的吧。 画卷上的小篆字体倒是亮眼,霜降拿起来咂摸半天,表情莫测:“这送画之人,倒是……有趣。” 惊蛰闻言抬眸,微微皱眉,“什么?” 霜降便提着画轴,指着上面的词句给他看,“‘花梢缺处,画楼人立’出自范至能的《秦楼月》,词的上阙,‘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他放下画卷面向惊蛰,问道:“这画是谁送的,这可是一首……闺怨词。” 青年一怔,倏然起身,拿起画卷便撕,霜降被他吓了一跳,忙将人拦下,“好端端的撕它做什么?” 惊蛰手僵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知道这画用意的第一反应,便是毁掉它。 他胸膛起伏,气息沉沉,终于还是放下手,默默地坐了回去。 霜降见他坐下来后,整个人僵愣得宛如一座雕像,心中奇怪他怎么这个反应。 他重新看向那幅画,脑海中冒出些苗头,又觉得荒谬。 于是便岔开话题:“既然今日已经见过了,就不必再约萍聚茶楼,明日巳时你直接到平南侯府正门,我会在那里等你。” 惊蛰颔首,霜降便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搅了。” 他语罢,不由自主地朝桌上的画看了一眼,但他又不是那等嘴碎好奇之人,也不多问,笑笑便退出房门。 霜降走后,惊蛰依旧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终于起身,卷起画拿在手中,在屋里转了一圈,将东西放到柜子顶上,往里推着,确定看不见了才收回手。 翌日清晨,惊蛰起来收拾了东西,离开客栈往平南侯府而去。 霜降一早便在大门口等侯,远远看见青年,立刻下了台阶过去迎接。 他看了一眼惊蛰单薄的不像话的包袱,愣了一下,“就这点东西?” -- 第68页 惊蛰颔首,霜降忍不住又问:“昨天那幅画呢?” 问完他又后悔了,见惊蛰目光微微闪烁,他又忙笑说:“先进去再说吧。” 平南侯府占地不小,只不过容长樽不是那等骄奢之人,故而有半数多的房间都没有住人,府中也没置太多假山池沼,不过却弄了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霜降领着人四处转悠,边走边道:“侯爷下朝还未归,我先带你熟悉熟悉侯府,晚些再去拜见侯爷。” 走到一处棕树下,他指着前面一闪院门道:“这里是后厨,每日会有人送饭菜到各院,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到这儿来知会一声。” 他言罢,院中便有一个胖大叔走出来。 那人一笑,眼睛便只剩一条缝,瞧着跟个弥勒佛似的。 霜降立刻热络地唤了一声:“葛叔。” 胖大叔面露憨态,瞧瞧惊蛰,“这位小哥面生啊。” 霜降便笑着介绍:“这是新来侍卫,荆祈。” “好,好,好。”胖大叔连连应声,“你哥儿俩想吃点什么,叔儿给你们去做。” 霜降便问:“今日有什么?” “松鼠鱼,白灼菜心,还有道冬瓜汤。” “那便有劳葛叔饭时往我那儿送些。”霜降比了两个手指,“要两人份。” 胖大叔爽快地“唉”了一声,两人寒暄之后,霜降便带着惊蛰离开。 往南边又路过一处院落,霜降直接带着人进去,院中搭着四方的亭子,亭下摆了长桌椅凳和绣架,绣架前坐着个妇人,正在埋头刺绣。 他走到那亭子底下,便开始扯着嗓子喊:“张姨!” 那声音振聋发聩,喊得一旁的惊蛰都明显愣了一下。 那正在刺绣的妇人扭过头,看见霜降走近,用不亚于方才的声音喊:“是阿升来了!” 她又看向惊蛰,扯嗓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荆祈的小兄弟,诶呦,瞧这身板,可真结实!” “是嘞,是嘞!”霜降一旁附和,表情讨巧。 惊蛰:“……” 他感觉耳朵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似看出他有些不自在,霜降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这位是张姨,府里的绣娘,就是耳朵有点聋,平日里大家都是这么跟她讲话的,往后你要是做衣服,尽管来找她,张姨的秀活,可不比宫里的绣娘差。” 他这边说完话,张姨已经大嗓门唤他二人过去,霜降连声应答,领着惊蛰一道进屋去。 张姨从大顶柜中取出四套衣服并两双鞋子,捧到惊蛰跟前,笑呵呵的,“时间赶得急,只做出了四套,过两天还有,来来来,快换上给姨瞧瞧!” 惊蛰:“……” 人走到跟前,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是霜降上前打了圆场,“他性子闷,张姨您就别开他玩笑了。” “大小伙子的,怎么还跟小媳妇似的这么臊呢!”张姨不止说话声音大,笑起来也格外响亮。 霜降嘴角直抽,他立在惊蛰身前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也不敢想象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忙接过那几套衣服鞋子,扯上惊蛰往外走,边走边朝屋里的妇人喊:“张姨,我下回再来看您啊!” 两人快步离开院子,走远了些才停下脚步,霜降尴尬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你莫生气,张姨跟人说话就这样,没什么恶意。” 惊蛰轻轻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霜降松了一口气,将那衣服鞋子递给惊蛰,“这是给你准备的,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行,便送来张姨这儿改改。” 那四套衣服中,两套常服,两套侍卫服,料子虽不算精贵,但是针脚细致,配色也十分讲究。 惊蛰接下,打开来时提着的包袱,将东西一并折放好。 他如今倒似乎有些明白,霜降为什么会在立春刺杀容长樽时,临阵倒戈,以命相护。 -------------------- 作者有话要说: 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玉炉烟重香罗浥。拂墙浓杏燕支湿。燕支湿。花梢缺处,画楼人立。 ——宋·范成大《秦楼月》 第33章 纨绔 一路游览,霜降与惊蛰来到府中的演武场,里面传来几声凄惨的叫唤,两人一怔,一道走进去。 那茂盛的梧桐树下,放了一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头带玉冠,手持玉杯,神情悠哉地喝着茶,另有旁边两个小厮点头哈腰地为他打扇。 在往上瞧,高高的树杈间,竟挂着个中年汉子,底下的小厮牵着条半人高的狼犬,那狼犬正呲着牙朝树上吊着人猛蹿,那汉子虽未被咬到,却吓得哭声叫喊。 底下的小厮哄笑,“瞧他吓得那样儿,不是会武功吗?不是能耐吗?还教训起我们公子爷了!” 中年汉子身形挣扎,枝杈咔嚓一声断裂一半,人猛得下坠。 霜降迈进大门看见这一幕,脸色不由一变。 他自己如今无能为力,忙朝身边唤了一声:“惊蛰。” 青年颔首,飞身朝梧桐树而去,身形快如鹰隼,于半空中救下摇摇欲坠的汉子。 人落到地上,狼犬狂吠着冲过来,惊蛰乌靴朝地上的断枝一踢,那树枝便飞撞过去,直将狼犬击飞几米,重重摔在地上。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场变故吓呆了,躺椅上小公子率先回神,手中玉杯往地上一摔,刷得站起来,“你谁啊,敢伤小爷的阿茶!?” -- 第69页 阿茶便是此刻躺在地上委屈哼唧的狼犬。 其中一个打扇的小厮也回过劲儿来,冲着惊蛰叫嚣道:“哪里来不长眼的小子,敢在这儿逞能,知道我们爷是谁吗?我们爷可是这府里唯一的少主子!” 唯一的少主子,可不就是容长樽唯一的公子容越嘛。 惊蛰淡淡撇了二人一眼,神色冰寒,一语不发。 容越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脊背一凉,又瞧瞧自己半天站不起来的爱犬,登时火气更大了,朝身边的几个人吩咐道:“给小爷好好教训教训他!” 几人顿时露出趾高气昂地面孔,朝着向惊蛰围过去。 “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呼呵,容越摇着扇回头,见霜降沉着脸走来,摇扇的手一顿,脸上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收敛许多,问道:“林大哥,你怎么来了?” 霜降走到他面前,忍不住叹气,“公子,您方才在做什么?” 容越刷得收了折扇,指着惊蛰与那中年汉子:“这俩人伤了我的阿茶,我教训教训他们!” “公子,属下方才都看见了,是您将人吊在树上放狗嘶咬。” 霜降板起脸,容越的气势便又弱了许多,他看看惊蛰,声音放轻不少,“既然是林大哥认识的人,今日我便饶他一回,但是这个人,我不能放。” 他指着那瑟缩在惊蛰身后的中年汉子,脸上泛起怒意。 那汉子抖如筛糠,小心翼翼揪住惊蛰的袖子祈求,“少侠,救救我。” 惊蛰蹙了一下眉,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 霜降看向容越,不大赞成道:“侯爷请于师父来教授公子武艺,他怎么说也算是公子的长辈,您怎么能如此对待他?” 容越不屑哼声,“就他也配做本公子的师父?” 他又朝着惊蛰扬声道:“看在林大哥的份上,你伤阿茶的事儿小爷就不计较了,你让开,别多管闲事!” 围上来的小厮便跟着叫嚣:“听见没,公子爷让你别多管闲事!” 他说着,便上手去推搡惊蛰,手还没碰到人,身体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接飞出去,砸到阿茶旁边,一人一狗一同哼唧起来。 剩下的几个小厮一见,抄出腰间的棍便朝着惊蛰围打而去。 演武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众人甚至没看清惊蛰是怎么出的手,等回过神来,那梧桐树下,已经摞起了人堆,小厮们横七竖八被堆到一块,旁边还卧着一条大狗,委屈巴巴的唧歪。 容越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瞪圆了眼,折扇指着惊蛰,手都在抖,“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好功夫。” 门口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众人齐齐看过去,就见容长樽负手走来,一向严肃的眉目,带着些许赞叹。 容越反应过来,扭头看到越走越近的人,腿一软,直接就跪在地上,“爹啊!” 众人:“……” 容长樽俯视着不成器的儿子,眼底那一点温和瞬间消失不见,沉声斥道:“不敬师长,仗势欺人,自己到祠堂罚跪去,天不黑不准出来!” 容越一听,登时直起腰,“罚跪就罚跪,但是,我不要这样的师父!” 他扭头,指着那中年汉子,满脸不服。 容长樽怒道:“请到府里的师父,一个个都让你逼走,这个不是,那个不满,你想要什么样的!?” 眼瞧着自家老爹发飙,容越直起的腰立刻塌下不少,但还是犟着一张脸,看向霜降所在的方向,继而看到他身边玄衣如墨,腰杆板直的惊蛰,顿了片刻,他忽然指着道:“我要他这样的!” 话音落,演武场内明显安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容长樽顺着容越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青年缄默伫立,如浸寒潭玄冰,黑发,黑衣,黑靴,那眸子也如曜石沾墨,泠澈清寒。 他似根本没听到容越的话,或者说是根本不在意。 容越膝行靠近容长樽,拽拽他的衣摆,“爹,您让他教孩儿,孩儿肯定好好学!” 容长樽扭头看看底下弱不禁风的儿子,又看看惊蛰,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良久,他问:“荆祈,你可愿教授他?” 惊蛰闻声,目光撇向容越,垂眸颔首。 容长樽眼底生出些许笑意,走到青年跟前,道:“他若是不服管教,你尽管出手教训。”说完,复又扭头看向容越,立刻板起了脸,“今日的罚免不了,你现在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是。”容越撇嘴,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演武场中的人很快散去,霜降派人给姓于的中年师父支了些银子,把人请出了侯府。那人被吓了一通,便是霜降不说,他也不敢再待在这里教容越了。 容长樽平日忙碌,只同惊蛰简单地问了几句话,便交代霜降领着人去了住处。 两人走到一处林荫小道,霜降开口道:“小公子的母亲走得早,侯爷又整日忙于政务,不常管教他,故而将他养的张扬了些,不过他本性不坏,你不必担心。” 惊蛰没说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头,霜降便领着他走过一小片竹林,到了侯府的后院。 这里闲置着几处院落,穿过一道马车宽的青石砖路,两人来到临近后门的一处院子,霜降先指了指不远处那扇合上的木门,“这是后门,平日里没有人走,从这里出去,往东便是朱雀大街。” -- 第70页 他回头掏出怀中的钥匙,将面前院落的大门打开,推门唤惊蛰一道进去。 院落不算大,北向和东向各两间房,房前栽着花丛,院内铺着小青砖,种了两棵合欢树,树下有一口小井。 八月初的时节,合欢花渐落,淡红如折扇飘下,枝头便余一片葱郁之色。 惊蛰往南向的墙壁看去,院落外的香樟枝叶茂密如篷盖,延至院内,遮下大片的荫凉,墙上的石雕窗牖透出碧绿枝丫,与院中合欢掩映。 惊蛰盯着看了一会儿。 他记得前日,他来到侯府附近,便是跳上了这棵香樟树,打算进来探探路,后来,怀中的玉球亮起,他便又跳下树,去到了顾璟浔那里。 惊蛰的手轻轻抬起,摸到胸口处,玉球压在肌肤上,有些硌人,他猛地收回手。 好在霜降正拿着钥匙开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霜降领着他到几个房间看了一遍,道:“这里都打扫过了,东西也都已经备齐,明日辰时小公子会到演武场,你就在那里教授他武艺。” 眼下快到正午时候,霜降又道:“估摸着葛叔已经将饭菜送到我那里,你若不介意,今日先到我那里坐坐如何?” 惊蛰“嗯”了一声,两人离开院子,一同往霜降的住处而去。 等到了霜降的院子,恰好遇见来送饭的小厮,霜降同他寒暄片刻,接过食盒,唤上惊蛰一道进去。 房门打开,一股药味扑面而来,不算难闻,也不算浓郁,只是经久不散。 霜降顿了一下,扭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屋里药味重,你若不习惯,咱们换一间。” 惊蛰摇头道:“无妨。” 见霜降提着东西放到桌上,他默了片刻,问:“你的身体如何了?” 桌边的青年一顿,低头苦笑,“平日里正常生活倒是无碍,大夫说,好好养着,怎么也有十几年活头,不过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兴许我能长命百岁呢,只是,我这样子待在侯府,倒只能做个吃白饭的。” 他边说着,边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到桌上,微微笑着请惊蛰落座。 “你于平南侯有救命之恩,不必自薄。” 霜降不置可否,只是将盛好的米饭放到惊蛰面前。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饭菜吃了一半,惊蛰忽然落箸,抬眸道:“当年去郜州,门主曾私下交代我一个任务。” 对面的青年闻声一顿,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瓷碗,“我知道,是让你杀我的任务。” 他抬起头,“门主也派了这样的任务给我。” 两人对视,又都沉默,不再继续这样的话题。 渠门不允许杀手之间走得太近,常闾当初下这样的命令,打的主意,便是最多只留他二人中的其中一个,若不是郜州一行出了变故,致使渠门损失春分清明二人,门主哪能留着他们的命。 回到渠门的分道扬镳,也不过是明白了门主要他们互相残杀的用意。 霜降落筷,目光轻抬,却在惊蛰的衣襟间顿住,他抬手讶异指着对方的前襟,“你身上,什么东西在亮?” 惊蛰一僵,下意识捂住胸口,迅速扭身侧对霜降。 他这掩饰的动作看得霜降一脸懵,讷讷张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惊蛰起身,手始终放在胸口处捂着,声音沉闷:“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不等霜降回应,他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房门。 霜降:“……”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摇铃铛):大狗狗快来。 第34章 负责 惊蛰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平南侯府,毕竟他如何也算是这里的侍卫,没有无故离开的道理。 反正他与顾璟浔也说好了,若她有任务指派,便将字条留在那画廊的缝隙处,他晚些去取也无妨。 惊蛰回到自己的小院,将房间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直到月上中天,府中灯火渐熄,一片寂静之时,他才打了水冲了澡,换上今日取来的四套衣服中的其中一套。 靛色劲装柔软服帖,夏日里穿着也不闷热,比在成衣店中买来的合身舒适许多。 惊蛰出了院门,往东面走便是那扇不常有人走的后门,他掏出霜降留的钥匙打开门,趁着夜色离开平南侯府。 到了那处熟悉的院墙外,惊蛰轻车熟路地翻进去,足尖一旋,轻飘飘落于一处假山石旁。 他往那画廊走了几步,抬眼便看见廊下栏杆旁一身红衣的姑娘。 这院中不见侍女侍卫,安谧幽静,只能偶尔捉摸几道池塘涟漪声,姑娘并着腿,整个人窝在石椅上,头枕着廊柱一点一点的,显然已经困得不行,红色丝绳绕于指尖,更衬得素手白嫩纤长。 画廊彩绘栩栩如生,可她一身艳色随意而卧,却将周遭的一切都衬得黯然失色。 握着玉球的手轻垂,姑娘熬不住一样,终于瞌上眼目。 惊蛰靠近画廊,悄无声息地飞身将那缝隙中的字条取下,正欲离开,旁边的姑娘突然脑袋一歪,就要从栏杆处摔下来。 惊蛰迅速伸手托住她,将人又给扶了回去。 姑娘迷瞪了一下,忽然诈尸一样睁开眼。 惊蛰见她醒来,心里猛得一突,身体跟着一僵。 果然,她睁开眼看见她,整个人就跟见了生肉的饿狼一样,眼冒绿光,一下扑过来,“蛰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 第71页 惊蛰:“……” 他就不该救她,就该让她摔个头破血流,最好摔得记不住事儿! 顾璟浔可管不了这么多,她正高兴着呢,亢奋的劲头将瞌睡都冲没了,仰着脸对惊蛰笑得一脸甜。 青年呼吸稍滞,半晌,沉沉吸了一口气,提溜着人让她站定。 顾璟浔乖乖巧巧站好,双手交叠,眨着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惊蛰嘴角微抽,扬扬手中字条,一句话都没留下,转身就走。 顾璟浔哪能如他的愿,又怕自己像之前一样太过生猛会吓跑他,故而也没敢去拉去抱,只是在他身后喊道:“你先看看字条上的任务。” 惊蛰闻言停下脚步,展开手中的字条低头去看。 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陪璟浔宝贝用膳。 惊蛰:“……” 她真是! 身后的姑娘提裙走过来,面露委屈,状似埋怨,“本来中午时便备好了饭菜,可是你一直不来,我又怕你来了错过,也不敢走开,等到现在,还不曾喝口水。” 姑娘眉头颦蹙,煞是惹人怜爱,惊蛰却似那静水深流中的石头,分毫不为所动。 顾璟浔依旧不泄气,“好在我还叫人备了些蔬果,你现在来也不晚。” “你自己吃。”惊蛰垂着眼睫扫视她,丝毫不给面子。 顾璟浔噎了一下,哼哼道:“我自己吃就我自己吃,但给你的任务是陪我用膳,我用膳,你坐旁边看着。” 不等他拒绝,顾璟浔就一手捂着胃一手拽住他的袖子,无赖道:“陪我用膳,或者等我饿晕你抱我回去照顾我,你选一个。” 惊蛰:“……” 那她得饿到什么程度才能饿晕? 心里准备着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他推了这件事,她定然还有其他的事来招呼,她的那些花招层出不穷,哪次不是让他招架不得,无可奈何。 惊蛰任由她拽着自己往屋里走,甚至生出些自暴自弃的念头来,只盼着这一个月快些过去,到时候他定然不会再与她沾惹分毫。 两人进了屋子,里面一个侍从也不见,顾璟浔将他拉到靠窗边宽大的美人榻上落座。 那榻中央放着矮几,其上置有木匣,匣中藏冰,冰上盛着蔬果,中间一块放着翠玉制的酒壶和两个夜光杯。 顾璟浔素手持柄,缓缓将其中一个杯子倒满,玫瑰色泽的酒水落入杯中,如泉眼汩汩,翠色凉玉盏盛了琥珀光色,剔透璀璨。 葱白手指拈着酒杯,送到惊蛰面前,离他的唇不远不近,顾璟浔勾唇浅笑,“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你尝尝看。” 她伸手时,手臂袖子滑落半截,恰好露出腕间的一片淤痕,虽比上次好了些,但她皮肤白,那痕迹落到身上便格外显眼。 惊蛰盯着那处愣了片刻,姑娘已经捏着酒杯凑到他唇边,那架势,瞧着是要亲自喂给他喝。 惊蛰目光稍有慌乱,胡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也没咂摸出味儿来,饮完即刻又后悔了,忙将杯子放回原处。 他究竟在做什么!? 顾璟浔抿嘴偷笑,拎着酒壶给两个杯子都满上,再一次递上一杯,“你喝太快了,这酒要慢饮。” 惊蛰转头,直直地看向她,此刻已是深夜,房间中掌的灯盏不多,她身旁不远处恰有一盏,暖色朦胧间,那张玉面愈显清媚,一颦一笑都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惊蛰颤了一下睫,眼底翻涌意味不明的晦暗,眸子却是一片清明,他伸手接下杯盏,放置唇边缓缓饮尽,冰凉的酒水流淌舌尖,自咽喉流入腹腔,甘香醇厚,回味绵长。 夜光杯被他重新放回冰上,惊蛰伸手指了一下另一个杯子,什么话也没说。 顾璟浔立刻会意,端起自己的那一杯,缓缓饮尽,还调皮地冲惊蛰眨眨眼。 她又重新倒了两杯,双手捏着,“还没正式谢谢你,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府。” 惊蛰什么也没说,接下便饮。 顾璟浔瞧他一点都不排斥的样子,胆子大起来,酒杯一空便即刻续上。 “这杯,谢谢你之前替我绾发。” “这杯,谢谢那天你陪我逛街。” “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 “这杯谢谢……谢谢你能忍我到现在。” 一杯杯酒水下肚,顾璟浔找不到说辞,便开始胡说八道,翠玉壶中的酒饮尽,她不知又从哪个角落抱来几壶,撒娇撒泼全用上,逼着惊蛰陪她喝。 顾璟浔自认酒量很好,灌惊蛰酒这种事儿,虽在计划之内,但她其实没报什么希望,眼下见惊蛰肯喝,她自然心花怒放,便使出浑身解数,势必要灌醉他。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说是低估了惊蛰,几壶酒下肚,顾璟浔眼前已经出现虚影,惊蛰却仍跟没事人一样,岿然不动。 顾璟浔将酒壶中最后一滴倒入杯中,呷了一口,手下不稳,玉盏便滚落冰上,连带着玉壶倒落。 惊蛰眼疾手快地接住,将东西放归原位,偏头去看顾璟浔,姑娘已经喝得双眼朦胧,却还努力维持着清醒,一手托腮,身体跟没骨头似的趴在几案边上,醉态撩人。 她缓缓眨着眼,酒水润泽过的红唇开阖,声音糯糯:“你怎么,还不醉啊?” 惊蛰静静瞧着她,乌眸浅动,声音低醇哑涩,“已经醉了。” -- 第72页 对面人忽然笑起来,一开始还是正常的轻笑,到后边就开始“嘿嘿”傻笑。 这般情态若别人做起来,可称之为猥琐,偏生到了她身上,就只余娇憨。 姑娘双手撑着几案起身,脚步虚浮,踉跄着走到他跟前,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带着红晕的娇艳面容凑到他眼前,打了个酒嗝,酒味混着女儿家独有的馨甜扑面而来,惊蛰一瞬间僵了身体。 两人鼻尖堪堪相碰,少女带着醉意的声音,撩拨的人心尖直颤,“蛰哥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酒后乱性。” 她说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绕到身后,改为环住他的脖颈,双腿一前一后上了美人榻,竟是分开了跪坐于他的腰腹大腿之间,那鲜红的裙裾,便如绽花一般,铺展在他身上,委顿拖延将榻边浮雕遮掩。 她搂着他,凑近了去吻他的唇,青年鸦睫抖颤的厉害,蓦地偏头,那还沾着酒水湿意的唇,便如轻羽划过他的面颊。 不知是真的醉了酒,还是姑娘点了口脂,青年被她红唇擦过的地方,迅速烧了一片,绯红明显。 顾璟浔的唇,凑到他的耳侧,含糊唤着:“蛰哥哥……” 那声音带着热意,吸人魂魄一般,从耳朵钻入身体,惹得骨缝都是一阵酥麻。 顾璟浔没能如愿亲上他的唇,迷迷瞪瞪趴在他的侧颈,湿润的软唇含上他的耳垂,轻轻磨了一下。 青年瞬间似被蜂蛰了一样,猛的站起身,捂着耳朵,整个身体都在抖颤,脖颈也跟着红了一片,不知是惊的,是气的,还是羞的。 顾璟浔不妨,直接摔在了地上,“啊”地叫了一声,懵着爬了半天起不来,干脆坐在了地上。 好在屋里铺了毯子,她倒是没有摔太疼。 惊蛰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察觉自己纵着顾璟浔做了什么,心里顿时一团糟,像是被人抛掷了线团一般,扯不净,搅愈乱。 他似惊怒又似不知所措,眼睫乱抖,细雨碎打了涟漪一般,手掌严丝合缝地捂着耳朵,也不去看顾璟浔如何了,紧绷着面容往屋外走,只想着快些离开。 身后传来“哇”得一声,顾璟浔抱着膝盖哭起来,声音前所未有地凄惨。 惊蛰整个人一僵,脚步扎根一般迈不动,半晌,他咬牙恼恨地转过身,快步走到顾璟浔跟前,胸膛起伏,噎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 袖下的手紧攥成拳,那心底一团糟的线,缠上了他的喉,让他轻轻张口,却又无法言说。 地上的姑娘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委屈到了极致,眼泪泄洪一样落不停。 她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歪歪倒倒地往床榻方向走,没走几步,脚一软,再次摔到地上,这回哭得更凶了。 惊蛰瞧着她那狼狈的样子,简直没眼看,胸腔中翻涌的恼意莫名平息,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见她倒在地上打起了哭嗝,青年寒着脸,大步走到她身边,拎起她的后领往床榻的方向走。 顾璟浔此刻就如那中箭后奄奄一息的小兽,双腿无力地在地上拖拉,挣扎着蹬了两下,便再没有力气扑腾。 惊蛰走到床榻边,将人提起来,一拎一扔,扒了鞋子往里一推。 刚打算离开,榻上的姑娘又呜呜哇哇哭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扒拉着他的腰封,嘤嘤而泣:“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必须负责!” 惊蛰呼吸一窒。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35章 心乱 顾璟浔扒着他的腰带不放,愣是将人给扯得踉跄半步,惊蛰僵着脸去掰她的手,稍微用力,那原本已经止了哭声的姑娘,呜哇一声又闹起来,声音震得人脑子嗡嗡作响。 惊蛰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等床上的姑娘缓过劲儿来,猫儿似的小声抽泣,又试着去掰她的手,这回刚摸上还没用力,顾璟浔就跟炸了毛一样,哇得又哭起来。 惊蛰:“……” 他人僵得快赶上烈日暴晒下的石头,愣是杵着不敢动了,那榻上的姑娘大声哭累了,便抽抽嗒嗒地将脸凑到他腰间乱蹭,边蹭边委屈控诉,“你怎么这样啊,已经抱了摸了,你还压过我,你怎么能不负责任,不跟我好!?” 惊蛰快被她折磨得没脾气了,捏着她的后颈皮子,不准她在自己的腰间作乱,声音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我没有。” 他何曾抱过她,摸过他,压过她,分明是她……是她抱他摸他压他。 说完他又觉得多余解释,顾璟浔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但身前的人居然停住了哭泣,仰着脸,用一双沾满水意红红的的眼睛看着他,似懂非懂。 惊蛰以为她这回是清醒了些,正要好好跟她说道,姑娘忽然抓起他的一只手,直接往心口上一按。 手心的触感绵软胜过艳阳天的云朵,隔着薄薄的布料,似还轻轻跳了一下。 “这不是摸过了嘛?”姑娘仰着脸儿,冲他笑得明媚又羞涩。 惊蛰的脑子轰得炸开,针扎一样刷得抽回手,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往后退。 他身上的腰带尚被顾璟浔攥着,这一退不要紧,脚下不稳,硬是跌跌撞撞朝顾璟浔倒过去。 -- 第73页 榻上的姑娘一手拽着他的腰带,一手搂向他的腰,顺势躺下去。 惊蛰已经来不及控制自己站起来,只得及时将手撑在床榻间,让身体尽量不与她靠得太近。 榻外灯火迷离,榻上的人双眼比那灯火还要迷离,红唇轻启,无尽旖旎,”蛰哥哥,这下抱过了,也压过了……” 呼吸交织,身下软玉生香,惊蛰心跳快得已经要不属于自己,口中腮肉咬出了血腥味,他整个人都在抖,便是第一次举刀杀人时,都没有这般兵荒马乱的激烈情绪。 那被玉钩带起的红色纱幔,不知何时混乱垂落,映得他原本寒澈清明的眼眸,也模糊薄红一片。 惊蛰喉结滚动,周身燥热莫名,手忙脚乱地掰着顾璟浔的手,想要将自己的腰带挽救出来,下手稍重,身下的人嘴一瘪,泪水立刻蓄到眼眶中。 惊蛰实在没办法了,袖口寒光一闪,捻出一块薄薄的刀片,刺啦一声,直接将自己的腰带给截断了。 他迅速从榻间跳起来,顾不上衣服凌乱,也顾不上顾璟浔如何了,逃也似地从最近的一扇窗户翻出去,慌不择路地离开桓亲王府。 一路从屋顶檐上飞掠,惊蛰脑子都是空白的,似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唯一的想法便是快些离开。 他不知道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 这般一路急奔,没多时便回到了平南侯府,惊蛰连门都没走,直接从一处院墙翻进去,走过一条石子路,迎面便撞上一身侍卫服的霜降。 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霜降过去最擅追踪探查,如今虽不能再动武,眼力却是极好的。 前方的青年鬓发微乱,玉白的脸泛着红,衣襟松散,腰带不知道丢到了哪儿,神色也是少见的张皇。 霜降惊诧地瞪着眼,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大半夜的,惊蛰怎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诡异状态。 若不是了解他的脾性,霜降差点以为他这是出门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霜降干咳一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惊蛰噎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抿着唇不吭气。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惊蛰僵着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霜降回神,解释道:“这个时辰侯爷要准备上朝了,我来后院备马。” 惊蛰点点头,脸上神色已如平常一般凛若冰霜,若是忽略他那不太齐整的衣衫和颊上的红晕,端得是一副孤高清冷样。 他若无其事地理着衣衫,抬步从石子道上离开。 快要与霜降错身之时,那脖间系着的玉球忽然闪烁起了金光,惊蛰整个人一僵,下意识伸手捂住,脚步生风,直接飞身上了墙檐,倏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疾如风的动作,看得霜降一脸茫然呆滞。 惊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霜降心里那些荒谬的猜想,重新冒了出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不正常。 他何曾见过那杀人不眨眼的阎罗,露出这样无措慌张,又欲盖弥彰的情态。 …… 惊蛰回到自己的院中,坐在床榻间怔怔发呆。 屋子里黑暗静谧,呼吸声都能清晰可辨,那玉球闪了两次,便再无声息,青年揉揉眉心,闭着眼放空思绪。 折腾了这么久,眼下天都快亮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就这样僵坐在那里,宛如一座石像。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他起身,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默默走到衣柜边取了一条新的腰带,将自己的衣服系好。 想了一下,还是换上了衣柜中的一套侍卫服装,打了水洗漱之后,便步行到后厨,同葛叔取了朝食,随意吃了一些。 天色彻底亮起时,惊蛰来到昨日的演武场,站在树下等待。 期间来了几个府中的侍卫,见他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瞧着面生,以为是新来的有些腼腆,便招呼他过去切磋切磋。 那几人原本是想给惊蛰一个熟络的机会,叫了几声都没听见惊蛰应声,便犯起了嘀咕。 “这新来的不会是个聋子吧?”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是林统领亲自领进府里来的,刚来就跟咱们那位小公子起了冲突,小公子还亲自点了要他做师父。” 这平南侯府,做容越的师父,可不是什么风光的事,几人想起前些个师父的下场,皆是一阵唏嘘,悄悄地往惊蛰的方向偷看,“那……那他不是……死定了?” 几人还欲说什么,忽然有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门口的方向指了一下。 侍卫们回头,就见他们那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摇着扇吊儿郎当走进来,直冲树下的惊蛰而去,身后跟着足有十几个小厮,端茶的端茶,搬椅的搬椅,牵狗的牵狗。 那半人高的狼犬,气势汹汹不亚于自己的主人。 院中几个怕狗的侍卫,都不由自主退后一步,皆一脸忧心地看向惊蛰。 得罪谁不好,偏去得罪这位无法无天的二世祖。 惊蛰从回到侯府到现在,心绪一直烦乱,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阿茶被人牵着冲过来,青年便冷冷撇了一眼。 那原本龇牙咧嘴的大狗,居然转头便往回跑,窝在容越身侧,委屈巴巴的不肯上前了。 -- 第74页 院里的几个侍卫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这狼犬阿茶可是出了名的凶残,怎么今天被看了一眼,就跑回主人身边哼唧去了。 容越愣了一下,伸手摸摸阿茶的狗头,出场气势被打破了,他便自诩风流地踱步到惊蛰跟前,鼻孔朝天,“爷瞧你昨天打人那几招不错,给爷再演示一遍。” 惊蛰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伸手指了指后边那群小厮,“若不习武,出去。” 容越当即就怒了,一蹦三尺高,“爷叫你给爷露两手,你还使唤起爷的人了!” 那些小厮觉得受了羞辱,有人撑腰,也跟着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侍卫,真以为当了我们爷的师父,就不是下人了!” 院中几个侍卫听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们好歹每日护卫着侯府,可容越这些小厮什么也不干,却每每都好似高人一等,平时可没少给人气受,动不动就拿小公子威胁他们。 几人义愤填膺,却碍着容越在场,都不敢说什么… 容越见面前的青年不说话,气势更凌人了,“爷叫你露两手,你聋了吗?” 惊蛰眼眸浅动,终于正眼看向那张扬的小公子,道:“好。” 任谁都看出来小公子有意为难这新来的青年,现在服软也是正常的,但心中到底有些失望。 就在他们以为惊蛰要比划两招时,就见青年款步走到那些小厮前方,身形如暗影倏动,衣摆猎猎生风,众人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出得手,院内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 再去看时,那蓬盖一样的树下,小厮们四仰八叉地摞成了小山,一个个哀嚎不止,大狗阿茶瑟瑟发抖窝在一旁,跟着小厮们一块哼唧,情景与昨天如出一辙。 容越瞠目结舌,折扇指着惊蛰的鼻子,“你你你……” 你了半天还是跟昨日一样,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惊蛰走到人堆旁边,一手一个丢出院子,没多会,树下便空无一人,阿茶早在他丢前两人的时候,已经吓跑了。 惊蛰关上院门,回头见容越还举着扇子一脸震惊,便随便从树上折了一截断枝,朝那小公子臂上一敲。 容越“啊”地叫了一声,手中折扇脱落,惊蛰手中的断枝偏转朝那掉落半空的折扇一敲,那扇子便如箭矢一样,咻得飞向不远处的巨石,硬生生地嵌入一半。 在场的皆是一脸惊恐。 侍卫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娘的,这小子是人吗!?” 吼完他又吓得捂上嘴巴,慌张地看向惊蛰,见对方并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 容越捂着被敲的手,连腿都是抖得,娇惯着长大的小公子,见过最凶的人,也就是自家老爹,受过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跪祠堂关禁闭,哪里真被什么人动手打过。 他看着那嵌入岩石的折扇,心肝都跟着打颤,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你你……你敢打我!?” 惊蛰懒得与他多言,冷声道:“今日上午,公子需要扎马步。” 容越看着他冷得跟冰窖的脸,好似他要敢说个不字,那不远处的巨石就是下场。 明明昨天看着只是冷漠了点儿,还没这么凶残,怎么才过了一晚上,忽然一副随时随地要砍人的架势。 容越抖了一下,脑子一空,双腿叉开下蹲,马步姿势前所未有的标准。 旁边几个以为惊蛰要遭罪的侍卫,人都看傻了。 这莫不是传说中的,以暴制暴? -------------------- 作者有话要说: 容越:我撞枪口了? 作者:以后你每天都会撞枪口。 容越:……麻麻,好可怕。QAQ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 ,蟹蟹~ 第36章 戏楼 一上午被惊蛰连吓带练,容越整个人都快废了,以至于中午时见到自家老爹,都觉得亲切和蔼不已。 小公子走到堂中,看见坐在上首的容长樽,熟练地往地上一跪,扑到跟前嚎道:“爹啊!” 那一声给一向稳重的容长樽都给喊愣了,端茶的手一顿,肃声问:“怎么了?” 容越哭嚎着,一副寻死觅活样子,“爹啊,那个荆祈只会让孩儿扎马步,他还动手打孩儿,孩儿不要他做师父了!” 容长樽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眉头一皱,手中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撂,“人是你挑的,若是想换,等你哪天打赢了他,随你换谁!” 容越一听,脸色肉眼可见的灰白,哭声都小了很多,生无可恋,“爹啊,他就不是人,打赢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打赢。” 容长樽指着他,恨铁不成钢,气得直吹胡子,“回去,下午接着练!” 小公子刚在惊蛰那里受了前所未有的惊吓,如今见亲爹也不向着自己,站起来抹着眼泪跑了。 他人一离开,容长樽便唤来了演武场的暗卫。 暗卫将上午的情况事无巨细地禀告给容长樽。 容长樽悠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哼笑道:“小子也有今天。” 暗卫无言,抱拳告退。 门外,霜降与暗卫错身,走到堂中,朝着容长樽行礼。 惊蛰和容越的事,他方才也听在场的那些侍卫说了,这才匆匆赶来见容长樽。 霜降低着头,拱手道:“荆祈过去是江湖人士,初来侯府不懂府中规矩,若行事有不妥,还望侯爷不要与他计较。” -- 第75页 若不是他示意惊蛰去救下那个于师父,也不会叫他得罪了小公子,闹到这种地步。 容长樽摆摆手,笑道:“计较什么,本侯应当好好谢谢他,请了那么多师父,他可是第一个能制住容越那小子的。” 霜降一愣,没想到这事儿还能这么理解,想起容长樽对容越一向严厉的态度,霜降便也明白了,默了片刻,他问:“侯爷让荆祈教小公子武艺,可是想要试探他?” 容长樽丝毫不掩饰,点了点头,“若叫他留在府中做个普通侍卫,倒也是屈就了。” 霜降听了,便不再提惊蛰的事,犹豫片刻,他道:“侯爷可否觉得,自己对小公子过于严苛了些?” 容长樽闻言抬眸,原本和煦的神色露出些怒色,“本侯若严苛,他还能长成那副纨绔样子。” 霜降:“属下并非此意,属下是说……侯爷平日里忙碌,没有时间管教小公子,有时遇上小公子犯浑,也是罚他跪祠堂面壁思过,可,侯爷可曾问过,小公子为何犯浑?” 容长樽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霜降抬起头来,此刻的神色格外真诚,“属下昨夜去祠堂看过小公子,小公子说他之所以为难那姓于的师父,是因为那人经常在家中殴打妻小,被小公子知道了,这才故意找了由头教训他,属下今早去确认了一番,小公子确实没有撒谎,侯爷只看到小公子仗势欺人,可曾弄清过其中缘由?” 容长樽那一向沉肃的眸子轻轻动了一下,“那他为何不辩解?” 霜降垂首,抱拳单膝下跪,“恕属下不敬,这些年小公子犯错,您都是只罚不问,过去他也曾辩解过,只是在您眼中,他便是那只会闯祸的纨绔子,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久而久之,他便也不愿再辩驳了。” 容长樽整个人僵了一下,轻轻张口想解释,回想这些年,却找不出霜降哪里说错了。 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比方才放缓许多:“你先起来,容……容我想想。” 霜降低头应是,起身从堂中退了出去,时辰恰好快到正午,他便取了些酒,提着食盒来到惊蛰的住处。 院中的青年打开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酒壶,脸色微变,那冰块一样的表情,隐隐有龟裂的趋势。 “酒扔了。”惊蛰凉凉开口。 霜降:“……” 惊蛰这语气这表情,好似在说,要么他扔酒,要么他把他跟酒一块扔了。 两霜降老老实实地将留搁到了台阶上,这才被放进院子。 惊蛰不知从哪弄来一包枸杞,泡了一壶给他喝。 吃饭期间,霜降有意无意地往他脖间看。 昨夜匆匆一眼,他看见惊蛰脖子上挂了一块玉,且那玉他好似知道是什么东西。 只是青年今日一身侍卫服,领子有些高,什么也瞅不见。 惊蛰也发现他神思不属,没说什么,吃过饭便将人请了出去。 等人走后,他拉着脖子间的黑色丝绳带出玉球,本想将它取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塞了回去。 午后惊蛰来到演武场,等了许久容越才出现,看那表情,似乎是被逼着过来的,极不情愿。 院中侍卫比上午时来得多了不少,一时也没靠近,假装比试切磋,实则都是偷偷地往惊蛰的方向看。 下午时惊蛰没有再让容越扎马步,给他演示了几势,令他务必练熟。 惊蛰的武功,大部分都是些刁钻的刺杀手段,教容越的几招,却是危急时刻保命的招数。 小公子比划了几遍不乐意学了,大剌剌坐到地上耍赖,惊蛰冷着脸一言不发,抄起树枝便打,吓得容越上蹿下跳,鬼哭狼嚎地保证好好练。 折腾了一下午,容越一瘸一拐地离开演武场,惊蛰也随后离去,只留下一堆看热闹的侍卫,一脸钦佩啧啧称奇。 “这哥们,是真不怕小公子报复啊!” 人群中有人幽幽道:“我要有他那好功夫,我也不怕。” 众人看向那巨石上还没拔出的折扇,齐齐抖了一下。 …… 惊蛰过去在渠门不执行任务时,作息时间一向规律,这夜躺倒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足足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搭在胸口的手都僵硬发麻了。 房间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像是做贼一般,摸上脖间的黑色丝绳,颤了一下指尖,不敢再往下。 自离开渠门开始,算起来,他竟几乎每夜都跟顾璟浔在一块,身上这玉球,也是每天都会亮,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顾璟浔的存在。 可除了昨晚凌晨的那两下,玉球一整天都没再亮过。 惊蛰觉得自己该高兴,该松口气,可他找不到这样的情绪,心跟那安静的玉球一样,黯然不见光亮。 第二日容越早早来到演武场,看见远处走来的玄衣青年,原本就酸疼的腿脚,更站不稳了。 这怎么瞧着比昨天还凶啊! 一上午,容越自然又遭了不少罪,这回居然没闹也没嚎。 惊蛰自然不会一直练他,该休息的时候也会给他时间休息,小公子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态度格外的殷勤,休息时间,竟还将惊蛰请到了凉亭中,亲自给他沏了一壶茶。 容越倒了茶水在杯中,端到惊蛰面前,讨好地笑着:“师父,我昨晚仔细想过了,您这么认真的教我,我不好好学实在是不该,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不辜负您的苦心,争取早日成为您这样身手不凡的大侠,之前的事,我不计较了,您喝了徒弟这杯茶,也别计较了,行吗?” -- 第76页 惊蛰没说话,伸手拎起茶壶,在旁边的另一个杯中倒了些茶水,推给容越。 小公子立刻会意,端起来一口饮尽,“师父,咱们一茶抿恩仇。” 惊蛰端起自己的那一杯,缓缓饮起来。 一杯茶水见底,容越的笑愈来愈大,“师父,您有没有什么感觉?” 惊蛰不咸不淡地睨着他,两人对视,容越忽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栽到地上,嗷嗷惨叫起来。 惊蛰从石凳上起身,绕过他,出了凉亭。 傍晚时分,小公子脸色惨淡,哭天抢地地去寻了自家老爹,再次被驳回了换师父的请求。 经了这么一遭,容越竟真的消停了不少,主要是惊蛰不知怎得,一天比一天看着凶狠,吓得他都没胆子惹了。 三五日的时间,那皮薄脸嫩的小公子,晒黑了一圈,但却比往常看着精神许多,连身形都好像健壮了不少。 容越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看向惊蛰冷白的面容,心里嘀咕,明明一样是晒太阳,这人怎么一点晒黑的迹象都没有。 也不知是他这些日子闯祸少了还是怎的,自家老爹对自己的态度,竟然肉眼可见的宽和许多,练功虽然痛苦,容越慢慢倒是觉得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一连四五日不曾出门,容越终于得了容长樽的首肯,许他休息一日,但若要出府,必须由惊蛰跟着。 容越也不敢反驳,得了自由的第一时间,他便领着小厮们出了侯府,直奔音华楼而去。 小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看见车辕旁一身侍卫服的惊蛰,终于找回了些公子哥架势。 他手中折扇刷得打开,朝惊蛰道:“在府中你是我师父,出了府,你是我的侍卫,明白吗?” 惊蛰冷冷淡淡点头,低垂着眼眸,整个人似笼了一层寒霜,叫人看一眼便觉得脊背发凉。 容越每天跟他呆在一块,都没整明白惊蛰是怎么回事,一天比一天冷默,一天比一天阴沉,有时他不经意看去一眼,都觉得莫名胆寒。 眼下青年又是一副木然的死人样,容越悄悄骂了一句“有病”,便大步走入音华楼中。 平日里热闹的戏楼,今日却一个人不见,容越刚走进大堂,便被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拦住了去路。 小公子看见对方,立刻露齿一笑,“宋老板,我来找纷纷,她在吗?” 那被唤宋老板的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讪笑道:“容公子,您还是改天再来吧,纷纷他今日被包了场,这会儿正在楼上伺候呢。” 容越一听,脸色一变,“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纷纷是爷的人吗!?” 那宋老板恨不能去捂上这位二世祖的嘴,容越往二楼望去,看见廊柱旁的两个侍卫,怒气当即冲上头。 他推开要拦他的宋老板,蹭蹭往楼上而去,一旁的小厮,自然也都跟着上去给自家公子壮势气。 容越来到楼梯口的房间,两个侍卫立刻伸手拦住他,小公子怒气冲冲,直接挥开二人的手,“让开!” 他说着,一脚将房门踹开。 待看到房中的景象,登时气得咬牙切齿。 屋中燃了熏香,窗边贵妃榻上,少女一身红裙侧躺着,一手支着头,慵懒又散漫,她前方,名为纷纷的伶人跪坐一旁,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顾璟浔,房门被踹开,她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地扫了容越一眼,便继续闭上眼目,听边上的伶人哼曲儿。 容越走到房中,一把将唱曲的纷纷拉起来,指着榻上的少女,恼恨道:“顾璟浔,你……你要不要脸,你是女子,纷纷也是女子,你怎么连她都不放过!” 外界传闻顾璟浔男女不忌,容越一想到她有可能将那些腌臜手段用在了纷纷身上,就气得要爆炸。 顾璟浔懒洋洋睁开眼,正想刺儿那跳脚的小公子几句,余光瞥见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容越见她躺着不动也不说话,以为自己被无视了,一蹦三尺高:“你给我起来!” 贵妃榻上的人,忽然一震,跟受了刺激似的,瞬间跳起来,把容越都给吓了一跳。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要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泰泰泰可爱啦 9瓶,谢谢~ 第37章 哄他 小公子虽然被顾璟浔忽然跳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到她站着的动作,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便抬抬下巴道:“纷纷小爷带走了,你要是再敢打她主意,别怪小爷不客气。” 站在贵妃榻边的女子,一语不发地看向容越身后,眼珠子都快要黏在那门口挺立如松竹的青年身上,压根没听见容越在说什么。 惊蛰亦是朝房中看了一眼,很快垂下眼,鸦睫遮挡眸中翻涌的情绪,攥掌成拳。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 半晌得不到回应,容越不由放大声音。 顾璟浔这才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淡转眼眸,看向那张牙舞爪的小公子,眼神一瞬间变得锋锐,如万里晴空忽然阴云密布“放肆!你一无官身,二无爵位,见了孤,还不下跪!” 容越从前见到顾璟浔,她总是一副散漫样,嚣张跋扈,可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这还是她第一次冲着她摆出长公主的架势。 毕竟是王孙贵胄,又得今上眷顾,稍露锋芒,便压得在场之人心中一惊。 -- 第77页 顾璟浔冷目横扫,门外的小厮们不由惶恐,有一人下跪,众人便连忙跟着跪下。 他们的小主子跟顾璟浔作对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每次都讨不到好,但这位长公主殿下也从来没拿身份压过人,久而久之,经常看见容越与顾璟浔交锋的人,都快忘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可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纵容的人。 他们小公子如今连个世子的爵位都还没有,要真细究起来,跟顾璟浔的身份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众人似都忽然醒悟一般,想起这位殿下的手段,皆是冷汗涔涔。 有容书年那一层关系在,顾璟浔也许不会把容越怎么样,但难保不会拿他们撒气。 而方才还叫嚣不止的小公子,转头看见身后跪了一地小厮,张口结舌,竟似被唬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 门廊外的惊蛰,眼瞧众人皆跪下参拜,顿了一下,抿着唇也跟着跪下来。 双膝还未曾着地,眼前忽然多出一道红色的裙摆,步履匆忙朝他而来,及时扶住他的胳膊,“你不用跪。” 惊蛰抬头,看见那一张精致的芙蓉面,眼眸微动,重新站直了身体,将自己的胳膊从她手中抽出,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静默如山石。 跪在地上的小厮忍不住偷偷往上瞧去,见长公主殿下竟然亲自过来扶起那新来的侍卫,皆是一脸震惊。 先前因为惊蛰气质实在太过阴冷,众人都不敢正眼瞧他,如今一打量,却发现这青年,冷是冷了点,脸却生得格外俊。 想起外界那些传言,众人顿悟。 这长公主殿下,莫不是瞧上荆祈了? 容越傻了眼,半天没搞明白这是什么展开,直到顾璟浔转头朝他看过来,指着惊蛰问:“他是何人?” 小公子敛去脸上快要把控不住的惶惶表情,道:“我的侍卫。” 他话音落,明显感觉顾璟浔的目光微变,好似染上一层锐利冰霜。 默了片刻,她又忽然笑道:“你不是想要纷纷跟你走吗,把这个侍卫让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带人离开。” 容越明显懵了一下,看向那栏杆处缄默如暗影的惊蛰,霎时明白过来,折扇指着顾璟浔的鼻尖,“你……你你好不知羞耻!” 顾璟浔白了他一眼,神色不耐,“你若再敢出言不逊,这辈子也别想见到纷纷了。” 这音华楼有一半是顾璟浔的产业,旁人不知道,容越来的多了却是知晓的。 小公子噎住,以为她要拿捏纷纷,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听说过顾璟浔的手段,她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房中始终没说过话的纷纷,走到顾璟浔身边,握住她的胳膊,开口道:”奴不愿离开音华楼。“他一身青衣装扮,脸上化着浓墨重彩的戏妆,惊蛰的视线落到那一双搭在顾璟浔胳膊的手上,再而看到一张辨不太清原本长相的侧脸,唇抿得更紧了。 纷纷抬头与他对视,似笑非笑中带着些许冰凉。 惊蛰对上那双浅眸,神色一变,眼底划过震惊之色。 这个纷纷,为什么这么像…… 惊蛰觉得不可能,再要去看时,纷纷已经转身回了容越身边,轻声道:“蒙公子厚爱,纷纷感激不尽,只是纷纷不想离开音华楼,往后公子若要听曲儿,尽可来楼中,纷纷会一直恭候。” 容越没想到得了顾璟浔的首肯,却被纷纷给拒绝了,他表情一下子耸拉下来,拉着纷纷的袖子道:“你是不是怕我爹不同意,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门口的顾璟浔嗤笑,“你的办法是抱着你爹的大腿哭,还是膝上绑着软垫跪祠堂啊?” 容越听她出言讽刺,脸上一阵青白,哽了片刻,居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纷纷也跟着掩嘴而笑,轻声劝说:“公子还是先回吧,今日的场是殿下的,奴不方便伺候您。” 那小公子看着身旁的伶人,深受打击,心里憋了一股气抒不出,便咬牙瞪顾璟浔。 他抓着纷纷的衣袖不松,拗道:“小爷今日非要听纷纷唱曲儿不可。” 求了几天才让自家老爹放自己出府,错过了今日,下回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容越可不想无功而返。 顾璟浔款步朝他走近,笑容不减,“好啊,今日这场子我可以让给你,只是纷纷去照料你了,谁来照料我?” 她压低了些声音,“不如这样,纷纷你带走,你那侍卫,给我留下,曲儿听够了,你再来换人。” 即便是压低了声音,惊蛰依旧将顾璟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呼吸一沉,攥拳的手轻轻颤着,瞧着愈发阴冷了。 容越看看惊蛰,又看看念了许久的纷纷,脸色同样不怎么好,半晌,他一咬牙,“好。” 说着,他拉起纷纷出了房门,脚步一顿,扭头睖了顾璟浔一眼,“我可警告你,我这侍卫武功了得,脾气也不好,你小心打雁不成,反叫雁啄了眼!” 顾璟浔听不得他这样说,当即冷脸道:“用不着你管。” 容越哼了一声,拉着纷纷往楼梯口走,路过惊蛰时,又慌又愧,便小声对他说:“你轻功不是很好嘛,顾璟浔要是对你动手动脚,你就赶紧跑,跑回府去找我爹,切记不可伤她,否则我可保不住你。” 惊蛰扫了容越一眼,目光冷沉,隐有怒意,却又不像是冲他。 小公子禁不住打颤,想到这青年几日来对自己的磋磨,心一横,拉着纷纷匆忙下楼去了。 -- 第78页 他人一走,底下的小厮也连滚带爬地跑了。 有人为惊蛰捏了一把汗,有人却暗暗不忿他走了狗屎运,出门一趟居然入了长公主殿下的眼。 二楼人一空,顾璟浔便立刻放下方才的架势,溜到惊蛰跟前,黏糊糊道:“蛰哥哥,我好想你啊!” 惊蛰心中冷笑,想他想得都摸到戏楼听曲儿来了。 他不想理会顾璟浔,寒着脸扭头便走。 姑娘慌忙去拉他,拉不住便跑到前面搂他的腰,八爪鱼一样箍上来。 惊蛰心里那一股莫名的气,如被点了引火线一样,不可抑制地炸起来,他用了狠劲儿,强行将顾璟浔从身上揪下来,“我不会唱曲儿,你找那伶人去!” 吼完他自己也愣了,下颌紧绷,胸膛因为怒气未消还在起伏着,匆忙错开视线,快步往楼下走。 顾璟浔也跟着一愣,这听着,怎么跟吃醋了似的。 这情况,她哪还能放惊蛰离开,手脚并用扒拉着人再次搂住,“我不找伶人,我谁都不找,我以后只找你!” 惊蛰一震,刚平息稍许的气血又窜上来,直冲脑门。他钳着人反手压在栏杆上,顾璟浔被迫后仰,脚有些立不住,腰背以上便悬在了二楼栏杆。 门口的两个侍卫见状,立即抽刀出鞘,直指惊蛰。 顾璟浔见状,冷声呵斥,那两人才忍着将刀收回鞘中。 她握着惊蛰的手,神情依旧明媚张扬,“你要推我下去嘛,那你推好了,只要你高兴。” 她这样子,就跟那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一样,带着不管不顾的疯意。 惊蛰被她握住的手一颤,唇抿成线,慢慢松开顾璟浔。 他不知道自己气的是什么,是气顾璟浔表面对他花言巧语,灌酒那日没能得逞,转头便寻了新欢,还是气她与容越,将他当成物件一样交易? 可,过去哪怕受再多的践踏侮辱,他都不曾表露过什么情绪,如今却为何每每遇上她,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惊蛰心中难以自控地泛起一股不明不白的辛酸,让他无从适应。 面前的姑娘得了自由,又不怕死地贴上来,有那么一瞬,他忽然觉得气馁。 他再大的山火燎原,总是在她的春风化雨中湮灭,连攸关了性命的,都好似轻描淡写。 青年低垂着头,僵立着,连顾璟浔上来拉他的手,他都没有挥开,木人一般跟她进了房间。 顾璟浔将门带上,拉着人走到榻边,按着他坐下,自己挨到了一旁,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好哥哥,别生气了嘛,奴家给你陪不是,往后奴家去哪,都会跟哥哥提前说,你要实在气不过,奴家今日就任你惩罚,怎么样?” 她这样吴侬软语,堪称香艳的撩拨,听得惊蛰头皮发麻,那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蓦地突突直跳,耳后烧了一片。 她……她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淫词浪调,莫不是将那些哄姘头小侍的招数,用在了他身上!? 身侧的姑娘整个人都是软的,没骨头一样与他越贴越近。 惊蛰倏地站起身,整个人又开始抖,却又不是气得。 --------------------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 顾璟浔:蛰哥哥,给我唱个曲儿。 惊蛰站起来,扭头就走。 顾璟浔(一把将人抱住):不唱了不唱还不行嘛! 惊蛰(脸红):……我,我去学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嗷呜 5瓶,么么~ 第38章 造作 顾璟浔扑了个空,见惊蛰僵立一旁面红耳赤,噗呲笑出声。 她起身,走到青年跟前,收敛方才那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哄道:“我与你说笑的,别生气了。” 惊蛰搏动的心跳这才平静些许,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璟浔又拉着他重新坐到榻上。 榻旁边放着一张小桌,桌上银制托盘中盛着一串晶莹的葡萄,顾璟浔摸了一颗,亲自剥开递到惊蛰嘴边,“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这音华楼,真不是为了听曲儿,更不是来作乐的,你若是不高兴,我以后都不来了,便是来,也带上你一块,好不好?” 她说着,将已经剥好的葡萄戳到了惊蛰唇上。 青年闷不吭声,张口将果肉叼到嘴里,轻咬了一下,唇齿溢起清甜的汁水,引人口舌生津。 顾璟浔瞧他如同被顺了毛的野兽,这会儿总算不再凶巴巴的不让人靠近,禁不住笑意更浓,又捏了一颗葡萄喂给他吃,指腹有意无意擦过他的唇。 鼻尖绕起浓郁诱人的果香,有一瞬间,竟与上次那玉盏中的葡萄酒味道相似。 惊蛰一僵,含在嘴里的葡萄,一时不知该咽还是该吐。 他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这会儿终于清醒过来。 他为何要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解释,为何要留下来受她这些真假难辨的诱哄? 青年囫囵咽下口中的葡萄,见顾璟浔又捏了一颗剥开,下意识后仰躲避,然后,他就看着顾璟浔捻起果肉,送到了自己口中,还伸出小舌,将指腹间的果汁一并舔净。 惊蛰:“……” 身旁的姑娘本就点了口脂,吃了些水果,红唇竟比那汁水四溅的葡萄还要诱人。 惊蛰屏息,又猛然回神。 顾璟浔这边又顺手摸了一颗,剥好了递到惊蛰嘴边喂他,被青年侧着脸避开。她顿了一下,便将葡萄丢到自嘴里己吃,吃完掏出帕子,去给惊蛰擦拭嘴角,又被躲开了。 -- 第79页 顾璟浔要笑不笑,手里帕子砸到他身上,“那你自己擦。” 惊蛰接到手中,攒了几下唇,想起这帕子是顾璟浔从身上掏出来的,手一僵,忙又扔还给她。 姑娘也不恼,将手帕折叠,学着他的动作,在自己嘴角拭了几下。 青年看清她的动作,眼睛不自禁地瞪圆,却失语一般,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璟浔收了帕子,又往他身边靠,小声羞赧问:“蛰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醉酒那天发生了什么?” 惊蛰觉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头,便冷着脸摇头。 姑娘的神色瞬间变得错愕,眼眶泪珠摇摇欲坠,瘪着嘴仿佛受了极大的苦楚。 惊蛰顿觉不妙,慌忙要解释,顾璟浔那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你怎么能不记得,你那天晚上都对我……” 她话说到一半,欲语还羞,模样煞是惹人心疼,“你是不是不想负责任,呜呜,我可怎么活啊!” 惊蛰:“……” 要不是那天晚上他根本没喝醉,就凭她这寻死觅活的架势,惊蛰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他僵着脸去捏顾璟浔的后颈皮子,咬牙道:“闭嘴。” 耳边哭声戛然而止,顾璟浔红着眼咬着唇,如同被捏住了命门,脸上一副怕怕的表情,看向惊蛰时,目光怯懦中带着不敢表露的控诉,盯得惊蛰头皮发麻。 明明是她做戏拿捏他,怎么每次都好像他欺负了她一样! 惊蛰捏着她后颈加重力道,咬牙切齿:“你再装。” “疼……” 姑娘的表情更委屈了。 惊蛰原本顺畅的气儿突地一提,深吸了一口,手松开她的脖子,声音似从磨盘里碾碎出来的,“那天我并未醉酒,我什么都没……对你做。” “哦。” 顾璟浔收了眼泪,低着头搅帕子,哭声轻细,不仔细听都辩不出来,“可是我记得你那天抱我摸我还压我……” 惊蛰:“……” 他第一次恨自己练就了一副好耳力,旁边的姑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里,跟虫爬似的,不疼,却让人难以忍受。 她这样说,倒是叫惊蛰不能断定她对那晚的事儿究竟记得多少,是全记得还是记岔了。 若是全记得,她说这些话无非是想赖上他,若是记岔了,他要怎么解释他根本没把她怎么着。 惊蛰本就不擅言辞,脸僵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说一句,她定然还有十句百句等着他,最后结果还不是让他百口莫辩。 沉默许久,惊蛰将脖上的玉球取下来,递给顾璟浔,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平和下来,“往后你若有吩咐,派人到平南侯府知会我便可,不必再用这东西传信。” 他如今的身份,已经被顾璟浔知道了,所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至于他与侯府的关系,顾璟浔心里若有疑惑,尽可来问,她不问,他也无需过多解释。 顾璟浔愣了一下,这话题转的太生硬,很明显蛰哥哥是不想再提那晚的事。 她并不去拿那玉球,盯着他凄声道:“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都没传消息叫你来我房中?” 一边说着,顾璟浔一边垂下头,状似落魄:“那天晚上出了那样的事,我以为你会主动来找我的,我等了好几天你都没来。” 惊蛰:“……” 等他都等到戏楼听曲儿来了。 顾璟浔低着头,又忍不住去偷瞄蛰哥哥的反应,见他崩着表情冷着脸,便吸吸鼻子,肩一抖一抖的,别提多可怜了。 其实她那日宿醉醒来后,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干了什么事儿,比如她是怎么灌蛰哥哥酒却把自己给灌醉的,比如她是怎么岔开腿爬到蛰哥哥身上的,比如她是怎么丧尽天良地拉着蛰哥哥的手往心口摸…… 甚至一觉醒来后,发现手里居然还攥着一截腰带,一截被刀划断的腰带,可想而知她那晚把人给逼成什么样了。 但这些她能认吗? 当然不能啊! 不仅不能认,还要倒打一耙。 于是顾璟浔继续掩着帕子擦泪,肩膀后背一颤一颤的,幅度不明显,却又一眼能让人察觉,“果然男人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她这话说得幽怨哀戚,好像他真成了那骗小姑娘上床,完事又提上裤子不认人的薄幸男。 惊蛰忍无可忍,双眸隐怒如萦黑雾,声音更是阴沉鸷戾:“你给我好好说话,若再胡言乱语,我就……我就走了!” 顾璟浔:“……” 她做作的擦泪动作都僵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掩住鼻口,假装收敛情绪。 别说,这威胁还真威胁到她了。 眼瞧蛰哥哥被逼的眼红气儿喘脖子粗,顾璟浔也不敢再继续胡闹,她还真怕过了火,给人气跑了。 顾璟浔掩面整理好情绪,跟川剧变脸似的,转头就恢复如常。 “那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成了容越的侍卫?” 她不过忙了几天没见他,怎么人就跟容越扯上关系了。 顾璟浔在等他回答的间歇,忽然想起来,之前霍时药能覆灭渠门,还是借了容侯爷的力。 莫非,蛰哥哥如今也与平南侯府搭上线了? 惊蛰听了她问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过去的身份,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 第80页 青年乌眸轻动,看向身边这个朝他笑得眉眼弯弯,满脸柔情蜜意的姑娘,突兀地想,她若是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可还敢与他靠得这般近,对他笑得这般……美好。 他的心跳又开始不正常,似覆上一层掸不去的尘灰,即便用力搏动,也透不见光亮。 惊蛰开口,声音微哑,“平南侯府招护卫,我便去了。” 顾璟浔知道他在撒谎,却也没有戳破的必要,便气哼哼埋怨:“你答应往后一个月都替我办事,怎么能去做别人的侍卫?” 惊蛰又被她这一套反客为主闹得没办法,只得干巴巴道:“不妨碍。” “怎么不妨碍,特别妨碍,非常妨碍!侯府有侯府的规矩,白日里不得擅离职守,往后我若要见你,你也只能晚间时候偷偷出来。” 顾璟浔又气又委屈,“我一想着你已经累了一天,便舍不得你再奔波,可我又想见你。” 她说着,眼看又要哭,惊蛰快要败给她这说来就来的眼泪,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你……你见我做什么?” “见你当然是想你啊。”顾璟浔说得理所应当,想起那晚没能成功的吻,便倾身欺近惊蛰,鼻尖与他隔了半拳的距离,眼皮微垂,盯着他的薄唇,“那,蛰哥哥,你想我们做点什么?” 她越靠越近,眼看就要吻上来,惊蛰浑身僵硬,鸦睫受了惊吓似的乱抖不停,鼻腔呼出的气息短促。 他心口微悸,禁不住滚动喉结,忙偏过头躲避,想到上次那擦过脸颊的湿软红唇,整个人又是一震,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去推她。 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按到姑娘身上,触感绵软得仿佛能掐出水儿来,惊蛰头脑“嗡”得一声,一片空白。 他僵硬地转过头,屏着呼吸看过去。 那双横亘了伤疤和厚茧的手,准确无误地按在了顾璟浔的胸口两边。 惊蛰:“……” 顾璟浔:“……”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我现在跳进黄河还洗得清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泰泰泰可爱啦 10瓶; 蟹蟹~ 第39章 色胆 顾璟浔都没想到这事儿还能这么发展,也傻眼了,但她很快找回自己的理智,第一反应是借机赖上去。 但,她看着惊蛰瞬间青白交参的脸色,顿时心生不忍。 瞧这吓得。 上次她醉酒按着人摸,都把人给吓跑了,这回她若再逮着机会得寸进尺,难保蛰哥哥不会再次逃掉。 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还是懂得。 做戏撩拨是为了叫他那纹丝不动的目光,注意到她的存在,叫他那磐石坚硬的心,留下属于她的裂纹。 可若总是这般似是而非,他又如何能发现,自己捧了一颗滚烫跳动的心给他。 顾璟浔往后挪开一点,对他轻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惊蛰的双手尚且举着,半天才猛然想起来放下,他羞愤欲死无地自容,以为这回定然要被顾璟浔赖上有口难辨,乍听见她的话,整个人一怔。 她怎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了? 这与惊蛰想得完全不一样,虽叫他放下了悬着的心,可却无缘无故生出一丝愧怍空落之感。 他俨然忘了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顾璟浔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许是方才的刺激有点大,青年半天都没缓劲儿,话都说不出来。 顾璟浔坐正了身体,仿佛不记得方才的尴尬,终于提起了正事,“你别给容越做侍卫了,他那人又笨又不省心,你不如给我做……”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卡住,叫蛰哥哥做她的侍卫,她觉得太委屈他了,可如果现在就说要蛰哥哥做她的驸马,肯定会遭到拒绝,指不定人又要跑。 但这一停顿,在惊蛰听来就变了味儿,他脸色又开始青青红红,跟上了调色盘似的,二十来年都没这么精彩过。 “我不做!”他冷怒低吼。 顾璟浔:“……” “不做就不做,这么凶干嘛?”顾璟浔嘟囔。 搞得她跟那强迫小媳妇儿上花轿的恶霸一样。 片刻的时间,顾璟浔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你不愿意,我又不会逼你,不过,相思引你必须带着,之前的约定也不能变。” 她的视线落在贵妃榻间,惊蛰顺着看过去,那系着黑绳的玉球,不知何时掉到了软垫上。 惊蛰伸手拿起来,轻轻颔首,重新系在了脖子上,往领口塞进去,遮得严严实实的。 顾璟浔看他总算平静了些,抿嘴偷笑,将小桌上盛葡萄的银制托盘端到他面前,“还要吗?” 惊蛰木着一张脸摇头,顾璟浔便将东西放了回去,“也好,待会儿就到中饭时候了,蛰哥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旁边的人不吭声,坐在那里腰杆笔直,身体无意识紧绷,头垂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璟浔便没有再问,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守门的侍卫安排了几句,便又关上门回到榻上。 惊蛰始终抿着唇不出声,顾璟浔也不再逗他,只是靠着软枕盯着他瞧,怎么也看不够。 几日不见,顾璟浔也是想他想得紧,这会儿便只是安安静静地瞧着他,心里一样满足。 -- 第81页 惊蛰感受到她灼热的视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坐在那里,干脆闭上眼。 他若不是还顶着一头黑发,就真跟那参禅诵经老僧入定的和尚没什么两样了。 顾璟浔忍不住笑出声,见蛰哥哥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她便笑得更大声了。 门外几个拎着食盒的侍女听见屋里的欢笑声,皆是心惊肉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待屋里的笑声停歇,领头的侍女才贴着房门唤道:“殿下可要用膳?” 顾璟浔坐直身体,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这才敢推门进到屋中,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到圆桌上,皆垂着头,也不敢胡乱打量。 等布好了菜,顾璟浔便挥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 房间中的侍女无声退下,房门被重新合上,顾璟浔走到惊蛰跟前,伸手去拽他的袖子,“蛰哥哥,吃饭啦。” 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这会儿软软甜甜地唤着,直叫人酥到骨子里。 惊蛰睁开眼起身,面前的姑娘正用化了糖水一般的眼神望着他,爱娇示好的模样分外可人。 只是那刻在骨子里的清贵,眸中潜藏的恣肆飞扬,叫她无论哪般作态,都让人无法生出亵辱轻视之心,反而觉得合该匍匐在她脚边,小心翼翼捧着她,叫她欢快。 惊蛰呼吸一沉,别开目光,自行走到圆桌旁坐下。 他若是拒绝陪她吃饭,又不知道她要耍什么招数,直到让他妥协为止。 顾璟浔见他这么好说话,心情自然明媚,欢欢喜喜地过去坐到他旁边。 桌上摆了有十几道菜,多是些偏甜口的,顾璟浔用小碗盛了松仁玉米端给惊蛰,托着腮示意他吃。 青年也不看她,也不说谢,面无表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 顾璟浔便又继续拿着公筷给他夹菜。 蜜汁山药,龙井虾仁,金桔姜丝蜜……青年吃完,她立即添上,见桌上还有一道鹿肉,顾璟浔特意给他多夹了些。 惊蛰吃着吃着,终于觉察出来不对劲儿的地方,他咽下嘴里的酥酪,扭头看向旁边正给他盛汤的姑娘,“你怎么不吃?” 顾璟浔将那盛好鲜笋汤的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双手托腮,歪着头眉眼带笑,“因为……” 她特意停顿了一下。 “秀色可餐。” 惊蛰刚喝了小半口的汤差点没吐出去,偏头咳嗽起来,呛得不轻,脸都咳红了。 顾璟浔忙拿着帕子递过去,惊蛰也顾不得她是从哪儿掏出的,接了手帕捂住嘴,闷闷咳了一会儿,才总算顺下气儿来。 顾璟浔帮他又重新盛了一碗汤,双手端着,等他整理好看过来时,便做出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惊蛰一股子气恼还没冲上来,就跟那被水浇灭的柴火一样,滋滋啦啦响着,冒着大片的烟,可就是再也烧不起来,不一会儿连火星子都没了。 心口湿哒哒的,还留着火烧过后的余温,叫人羞愤又莫可奈何。 惊蛰不肯再喝她捧过来的汤,起身走到贵妃榻边,倒了小桌上的茶水饮尽。 微凉的清茶滑入喉咙,很快驱散胸腔中的濡燥之意。 顾璟浔见他过去饮茶,轻轻弯唇,端着那碗鲜笋汤自己喝了。 她起身,走到门口唤人将饭食撤下,等侍女们端来盥洗用具,便又喊惊蛰过来一起洗漱。 待洗漱完毕,侍女们退出房间,顾璟浔便又拉着惊蛰坐回贵妃榻上。 青年坐到了最边儿上,黑衣裹身,眼落寒星,面似冰玉无痕。 顾璟浔看着他这副冷肃模样,好似方才面红耳热赧颜汗下的那个人不是他。 她心里莫名发痒,便软趴趴地侧卧在贵妃榻上,一手支在脑后,双脚|交替蹬掉鞋袜,小心翼翼地将脚丫伸向那端坐如松竹的青年。 嫩生生的脚刚碰到他腰间的玄带,就被一只大掌捏住了脚腕。 少女细心娇养在金屋里,皮肤细腻白嫩,那手掌却因为常年握刀,净是些厚茧伤疤,粗糙不堪。 顾璟浔止不住战栗,不死心地轻轻踩了一下他的腰。 青年身体一僵,眉头打结,眼神淬了潭冰一样幽沉,捏着她的脚腕暗暗使力。 顾璟浔咝了一声,忙往外抽,却被惊蛰钳制得更紧了。 青年手心明明不算热,却莫名灼烧得人受不了,脚腕处越来越烫,越来越痛,顾璟浔疼得直呲牙,心尖颤巍巍摇摇欲坠,叫道:“蛰哥哥,我错了,疼,疼……我不敢了,饶了我吧……” 顾璟浔快要哭了,她觉得她要再不求饶,蛰哥哥真有可能一怒之下把她的脚给掰断。 屋外守门的侍卫,听见里头那娇不自胜的哭求声,默默地离远了些。 见她这回真的露出些害怕的情绪,惊蛰面无表情地放开手。 许是没想到他这么轻易放过自己,顾璟浔都没来得及反应,脚丫一松,直接砸在青年腰腹与双腿之间。 极低的闷哼不可抑制地从喉间溢出,青年脸色铁青,看向顾璟浔的眼神都变了。 顾璟浔人也懵了,察觉到危险临近,身体先脑子一步反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缩回脚,滚到榻角护住自己的脑袋,“我不是故意的!” 惊蛰整个人都在抖,拳头握得咯吱响,脸色也跟着阴云密布杀气凛凛。 顾璟浔肠子都悔青了,她就不该一时被蛰哥哥的色相迷了窍,起了这样的贼心色胆。 -- 第82页 瞧这羞怒交加的表情,跟要扒了她的皮似的。 青年死咬着牙,胸腔起伏,看着角落处瑟瑟发抖一脸要完的顾璟浔,鸦睫乱颤,强忍着闭上眼睛。 再度睁眼时,他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不少。 顾璟浔放下抱着脑袋的手,一点一点挪到惊蛰身边,跟那试探危险的刺猬似的,时缩时进。 她并着膝坐在榻上,欲哭无泪:“我真不是故意的……” 惊蛰知道最后那一下的确不是她有心为之,可翻涌的火气,积羞成怒,叫他如何还能保持理智。 他开口,声音都因方才勾起的火,烧得有些哑涩无力,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要回去。” 顾璟浔点头如捣蒜,知道蛰哥哥这会儿可能有些接受不了,也待不下了,她忙道:“回,这就回,我让人给你备马备车去。” 好歹这回不是直接跑掉。 “不必。”青年声音低沉,从榻上站起身,脚步比平时迟钝不少。 顾璟浔也赶忙下榻,鞋都顾不上穿,跑到他身边,小声希冀道:“你打我骂我怎么我都行,千万别生气,别不理我……” 她说着说着,睫上已经沾了泪珠。 她堂堂一朝长公主,身份尊贵,风光无两,便是当今圣上都舍不得有丝毫苛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在他面前,泪眼涟涟,小意央求。 惊蛰沉默,良久,磨着牙道:“我没……生气。” 他打开房门走出去,顾璟浔也跟着出去,等走到楼梯口,青年下了几阶楼梯,忽然转过头。 身后的姑娘一直跟着,那双白嫩的脚还光着,踩在粗糙的木板上。 惊蛰眸色几变,冷声道:“回去。” 顾璟浔下楼梯的动作一顿,默默收回脚,看向站在楼梯上的青年,瘪着嘴不情不愿,“那我要看着你离开,再回去。” 惊蛰没说什么,扭头快步下了楼梯,身形匆匆,没多时便消失在门口处。 ……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玩……玩脱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嗷呜 5瓶 鞠躬.jpg 第40章 来寻 人一走,顾璟浔也没兴趣再留在音华楼中,忙碌了几天,该安排的事也已经安排了,她留了一个侍卫去知会容越,便带着剩下的人回了桓亲王府。 这次她倒是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拐到了她大哥顾璟连的院子。 这个时辰,顾璟连多半已经去大理寺办公了,房中只剩容书年一人。 顾璟浔进来时,那温婉清丽的女子,正坐在窗下刺绣,她朝屋里的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容书年旁边,把脑袋凑过去,“嫂子。” 容书年吓了一跳,扭头见到是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殿下怎么来了?” 顾璟浔往桌上看了一眼,那里放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腰带。她想起那日醉酒醒来,手里攥着蛰哥哥一截断开的玄带,指尖轻轻搓了几下。 容书年拉着她的手坐下,又吩咐人端上茶点,顾璟浔立刻凑过去,笑得难得乖巧,“嫂子,你想不想回侯府看看?” 容书年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她自小知书达理,一向守着规矩,这会儿被问得有些犹疑,“眼下也没什么节,怎么回去?” “没节就不能回去吗?”顾璟浔拔高了些声音,“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嫂子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哪需要挑日子?” 容书年还是面露为难,“可是我贸然回去,叫父亲误会了怎么办?” “提前派人捎个话儿就行。”顾璟浔过去摇晃她的手,“嫂子,其实是我想到去谢谢容侯爷,我昏迷那段时间,有劳你照料,我听说容侯爷也派人帮着求医问药,眼下我好了,可不该跟你一块去看望一下侯爷?” 容书年想说这些都是应该的,但被顾璟浔这么一摇,心就跟着软了,只好点头,“那好吧,晚上我跟你大哥商量商量。” 顾璟浔立刻弯唇而笑,“你只要开口,大哥他肯定会同意的。” 容书年被她说得脸热,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顾璟浔便又拿起桌上绣了一半的腰带,道:“嫂子,你教我刺绣吧。” 她话一出,倒真叫容书年错愕,“殿下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顾璟浔嘿嘿两声,“我这不是突然想学了嘛。”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见容书年没有拒绝,立刻就唤了侍女取来刺绣用具。 两人一道坐在窗下,顾璟浔照着容书年的指挥,先是在绢布上画出绣样,放到小绣棚上再开始动针。 她虽然没学过,态度却实打实的认真,扎了自己几次,也丝毫不在意。 眼见天色暗下来,顾璟浔依旧没停下来的意思,指腹刺破了几个血口,弄得容书年都看不下去了。 她从顾璟浔手中拿过绢布,柔声道:“学刺绣不急于一时,殿下累了一下午,该歇歇眼睛了。” 手里的东西被夺走,顾璟浔揉揉了眼角,也觉得有些疲惫,便喃声点头,同容书年寒暄几声,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间顾璟连回来,容书年照常帮他宽衣解带,衣服脱了一半,那高大的男子忽然将她抱起来,搁到床榻压过来吻。 -- 第83页 容书年忙去推他,顾璟连没能如愿亲到人,慢慢抬起身体,疑惑道:“怎么了?” 身下的人双颊染绯,成亲一年多了,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她嗓音柔柔的,小声道:“明日我想回父亲那里一趟。” “不年不节的怎么要回去?”顾璟连一愣,想起这几日早出晚归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冷落了她,便试探道:“这几天大理寺有些忙,等过些时候挑个日子,我同一块儿去拜望岳父,好吗?” 容书年脸更红了,咬着唇摇头,“是平洲想陪我去侯府看望父亲?” 顾璟连面露不解,“璟浔不是……” 不是跟容越最不对付嘛,怎么想着要去平南侯府。 容书年:“平洲说她昏迷那段日子有劳父亲帮着求药,所以想去侯府探望一下。” 顾璟连沉默,这事好像听着没什么问题,只是当初帮着求医问药的不止容侯爷一人,怎么顾璟浔要特意去一趟平南侯府? 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顾璟连低头去看,身下的人揪着他的袖子,目露希冀,“行吗?” 顾璟连心口一软,翻身躺到一旁,将人搂住,“也好,两府离得近,往后你若是想,也可以常回去看看。” 他说着,偏头亲了亲怀里的人,笑道:“记得早点回来,明晚给我补上。” 听懂他在说什么,容书年忍不住掩面,头缩到了被子中。 …… 第二日一早,顾璟浔便打扮好,跑去容书年那里等着。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的素雪纱裙,不同于以往浓烈如火的艳色衣衫,少了些灼人眼眸的绮丽,多了几分清纯娇俏。 姑娘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容书年一个女子都看愣了。 人到跟前,她才笑着挽上顾璟浔的胳膊。 两府虽然相隔不远,但要绕起来还是有不小的距离,马车行过,顾璟浔掀开帘子看向桓亲王府的高墙,忍不住托腮发笑,这堵墙离她的院子最近,也不知道蛰哥哥之前是不是从这里翻进去的。 她这样痴痴笑了一路,好心情全写在脸上,容书年看着也是满肚子疑惑。 顾璟浔与容越水火不容她是知道的,眼下实在是想不明白,去一趟平南侯府顾璟浔怎么高兴成这样。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路,马车停下来时,顾璟浔才收敛脸上的笑容,同容书年一道走下马车,被侯府的下人迎了进去。 今日休沐,容长樽听说两人要来,一早便在厅堂中等候。 顾璟浔同容书年一道进门,旁边的女子目露热切,小步走到容长樽跟前,盈盈一拜。 顾璟浔也跟着作了一礼,容长樽将自家女儿扶起来,朝顾璟浔回礼,笑道:“殿下先请坐。” 顾璟浔特意寻了下手边的圈椅落座,这会儿倒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样子,“前些日子平洲深染重疾,劳侯爷帮着求医问药,平洲在这里谢过侯爷。” 容长樽知道她要来,却不知道是来道谢的,说实在的当初也没帮上什么忙,他便温声道:“殿下客气了。” 两人辈分有别,见面也不多,相互寒暄后便再没话说,容长樽便问起了容书年近况。 顾璟浔这边有些坐不住,时不时地往门外瞧,似在寻找着什么。 容长樽以为她年岁还小活泼心性,这会儿有些无聊,便适时问道:“殿下可要到府中逛逛?” 这可真是瞌睡有人给递来了枕头,顾璟浔立刻展颜,“平洲不常来侯府,倒还真不曾好好逛过,那就先不打扰侯爷与嫂子叙旧了。” 她说着,起身作了一礼以示告辞。 容长樽唤上一旁守着的霜降,“林升,你带上人,随殿下去逛逛。” 霜降应是,走到门边低下头,“殿下请。” 顾璟浔这便抬步迈出门,等走远了些,她停下脚步,朝霜降道:“孤听说侯府有演武场,想去瞧瞧。” 霜降顿了一下,想到顾璟浔与容越的那些传言,一时有些为难。 小公子还在演武场练武,两人若是碰了头,叫这位千尊万贵的殿下受了冲撞可怎么好。 “有什么问题吗?”见他半天不说话,顾璟浔微微蹙眉。 霜降只好硬着头皮,作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这边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霜降总觉得,自己给指了去演武场的路后,顾璟浔的步调好像轻快不少,连周身的气场,也叫人放松许多。 她一路快步走过,说是出来逛逛,却一眼没去欣赏四周的景色,似乎就是奔着演武场去的。 宽敞的院中传来几声喝彩,顾璟浔推门进去,那中间的台上,有几个侍卫在比试,不远处的靠墙边,一身武服的小公子正在扎马步。 台子那处的侍卫门齐齐回头,见那一身鹅黄的姑娘忽然推门进来,皆是一脸呆愣。 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 方才还喧闹的院中瞬间寂静下来,霜降正要扬声代顾璟浔表明身份,门口的姑娘忽然抬手示意他止声。 许是这寂静来的诡异,那不远处扎马步的容越也朝顾璟浔这边看过来。 这一看不要紧,小公子瞬间暴跳如雷,马步也不扎了,走路跟带了风似的,几下窜到顾璟浔面前,呵问道:“你怎么来了!?” 众人不由竖起耳朵去听,都猜测这姑娘该不会是小公子在外面惹得桃花债,这会儿打上门来了? -- 第84页 顾璟浔才懒得搭理他,只把目光黏在不远处那玄衣如墨的青年身上。 茂密的梧桐树下,惊蛰手中持了一截树枝,有些怔忡地往这边望过来,片刻立即垂下眼眸,抿唇僵立。 “顾璟浔,我跟你说话呢!”小公子被无视,忍不住跳了脚。 他此言一出,院中众人心里一惊。 顾璟浔,这,这好像今上最宠爱的那位长公主的名讳。 照理说姑娘家的闺名旁人不当知晓,只是这位殿下的风流事迹实在太多,让他们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急忙下跪。 容越瞅着演武台边的众人,下跪的场面跟昨日音华楼如出一辙,一口气梗在心口,却也只能干瞪眼。 这院里院外的人都跪下了,除了那满脸不忿的小公子,还有立在梧桐树下小公子的师父。 侍卫:“???” 跪在地上注意到惊蛰的侍卫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再去看,树下的青年依旧不吭不响,挺立如松。 那侍卫拽了拽旁边同伴的衣服,示意他去看惊蛰,一时间大家都好似听到了动静,忍不住悄悄地往梧桐树那边瞧。 这哥们儿不是疯了吧,小公子色厉内荏得罪了还好说,这位长公主殿下,那可才是真的不好惹。 顾璟浔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看都不看容越一眼,径直朝惊蛰走过去。 众人的目光齐齐跟着她的脚步挪动,心也跟着提起来。 姑娘走到那青年跟前,背着手笑得如三月繁花,“听说你是容越的师父?” 她这般蹁跹而来,蝶儿一般飞落在人的心尖上,惊蛰一瞬被晃了眼睛,手里握着的树枝险些脱落。 众人瞧不见顾璟浔的表情,以为惊蛰这次怕是要为自己的高傲付出代价,却见那向来不可一世的长公主殿下,熟稔地搭上青年的胳膊,声软嗓甜道:“我也想学,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啊?” 惊蛰手里的树枝,吧嗒落地。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你逃,我追,你迟早插翅难飞。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uCu 20瓶; 笔芯~ 第41章 习武 院中的侍卫看傻了眼,一时间四周响起许多窃窃私语。 “……长公主,这该不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八成是啊,你看都拉扯上。” “这新来的一天到晚顶着个上坟脸,长公主看上他什么了?” “脸啊……” 那些人说了什么,顾璟浔听不见,但惊蛰却听得一清二楚,下意识握紧拳头。 顾璟浔却还搭着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低道:“你不愿离开侯府,我只好自己过来找你了,教我武功怎么样,师父?” 那声“师父”尾音带了钩子,爬山虎触角一样攀到心墙,惊蛰险些没站住脚,心扑通扑通差点没从胸膛蹦出来,便是第一次听她喊“蛰哥哥”,他都没有过这样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们这样的角度,在外面的人看来,就好像顾璟浔亲上了惊蛰一样。 演武场内顿时一片哗然,清晰可听见此起彼伏地吸气声。 侍卫们只听说这位长公主殿下四处留情花名在外,但光天化日之下这般孟浪,还真叫人开了眼。 门口的霜降呆得跟个木头人似的,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忙去将院中的侍卫驱散。 容越撇着嘴,有霜降在旁,也不敢太嚣张,自顾自低嗤道:“不知羞耻。” 他话音落,那榕树下同顾璟浔站在一块的青年忽然看过来,眸色沁凉,夹冰带刺,直瞧得人脊背生寒。 容越一僵,见那青年弯腰拾起地上的树枝,忙跑到一边,规规整整扎起马步,眼神都不敢乱飘了。 霜降走到顾璟浔身旁两步远处,舌头都有些打结,“殿,殿下?” 顾璟浔这才收敛了那一脸花痴的表情,轻轻扬眉,“怎么?” 霜降一噎,朝惊蛰看了好几眼,原本是观察他的表情,可擅勘如他,竟然都没能瞧出来惊蛰现在是什么态度。 因为,青年好像在发呆。 霜降:“……” 这个时候正主不说话,叫他可怎么好。 眼瞧长公主还在等他回话,霜降只好代惊蛰婉拒道:“荆祈粗人一个,恐怕教不好殿下,殿下若是想习武,属下派人……” 他话还没说完,顾璟浔便摆摆手,直直地看向惊蛰,“可是我就想让他教。” 她仰着脸,带着笑,抓住惊蛰手里树枝的另一端,轻轻扯了两下,“你愿不愿意教我啊?” 惊蛰拾起不久的树枝,险些再次从手中脱落,他薄唇轻启,“我不……” 手背轻痒,是顾璟浔顺着那枝杈,轻轻翘起食指挠了一下。 “……好。”话到嘴边临时拐了个弯,惊蛰吐出这个字时,嗓子都带着哑。 一旁的霜降猛地抬头,满脸不可思议。 这长公主殿下该不是什么妖精吧,不然那一向冷心冷情的青年,此刻怎么跟被摄了魂似的。 惊蛰明明不是那等会为美色所迷的性子,渠门这些年,霜降就从来没听说过一点他的韵事。 霜降怎么也想不明白,惊蛰为何会答应顾璟浔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照往常,他不该是摆着一张臭脸直接把人扔出去吗? -- 第85页 他都准备好了帮他收场,他却答应了。 这边顾璟浔听了惊蛰的回答,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了,便朝一旁呆若木鸡的霜降道:“劳烦林统领同侯爷请示一下,就说我想和容越一块习武。” 霜降:“……” 这哪是请示,这跟通知有什么区别? 霜降一边不停地朝惊蛰眨眼,结果那青年此刻就跟个石头似的,只顾盯着顾璟浔看。 要不是那表情依旧冷冰冰的没什么异常,他都以为这是个假的惊蛰。 正主已经色令智昏,他还能怎么办,只好低下头应是。 顾璟浔便又吩咐他们都回去,人一走,她直接抱住惊蛰的胳膊,头靠到他肩膀上,声音甜的发腻,“师父,我们从哪儿开始学啊?” 刚走到门口的霜降脚下踉跄,险些被台阶绊倒,他回过头,见那长公主居然毫不知收敛地将人抱上了,有一瞬间想要自戳双目。 都这样了,惊蛰居然没把人掀翻,莫不是待在侯府安稳闲适,把那身为杀手的警惕都待没了? 霜降带着人出门,在演武场外多安插了几个暗卫,这才匆匆跑去找容长樽禀报。 演武场中除了隐在暗处的影卫,只剩下顾璟浔惊蛰和容越三人。 那扎着马步的小公子白眼快翻上了天,碍于惊蛰的威视,一句话也没敢说。 惊蛰将黏到身上的姑娘提溜开,手里的树枝快要捏断,默了半晌,他道:“想学武功?” 顾璟浔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青年便用树枝指指容越旁边的空地,“过去,扎马步。” 顾璟浔:“……” 她又拽着青年手里的树枝摇晃,“有没有不扎马步的功夫,要不你教我舞刀吧,用这树枝代刀。” 她又补充:“我觉得手把手地教能学得更快。” 那水汪汪的眼儿,甜津津的声音,若是换成旁人,怕是她说想要人的命,对方也会心甘情愿给她。 惊蛰手里的树枝,咔嚓捏断了,他呼吸稍滞,用手里的一截断枝指着容越旁边,又重复了一遍,“过去,扎马步。” 顾璟浔撒娇地表情一僵,心跟那被折断的树枝一样,蔫答答掉到地上。 一旁的容越一脸幸灾乐祸,顾璟浔瞪了他一眼,不死心道:“那里太晒了。” 惊蛰瞧着她那吹弹可破的白皙面庞,沉默片刻,往茂密的梧桐树下一指,“这里。” 容越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不甘示弱地喊:“师父,我也晒!” 惊蛰瞅了一眼没搭理,见顾璟浔已经颠颠跑到树下,他犹豫片刻,便走到两人中间,一言不发地也扎起马步。 等容长樽和容书年得到消息赶到演武场时,就看见三人并排扎马步的诡异场面。 容越看见容书年,欢欢喜喜地跳起来喊:“姐,姐!” 院中又热闹起来,顾璟浔见人来了,便趁机起身,可惜她腿抖得不行,这一站差点往后栽个屁墩。 眼前黑影闪过,那不远处的青年,势如疾风,稳稳当当地将她扶住,等她站稳了,又立即松开手,退了两步远。 容长樽看着三人,视线在惊蛰身上停顿,“你愿意教殿下武功?” 惊蛰抿唇不语,手里那半截树枝也快给他握断碾碎。 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他以这样的身份留在侯府,不能再节外生枝,不该叫顾璟浔牵扯进来,容侯爷在给他机会,叫他自己选择,只要他开口,顾璟浔总不能驳了容侯爷的面子。 可他此刻就如海滩上搁浅的鱼,无力甩动尾巴,即便张着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惊蛰点了一下头,那轻轻的一下,却好似有万钧重。 他便是拒绝了,顾璟浔也会有旁方法留下来,所以他推不推脱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惊蛰如是告诉自己。 她既然说要习武,那他便如练容越一样练她,她娇生惯养身弱体软,兴许哪天受不住辛苦,就再不敢来了。 顾璟浔的传言,容长樽也是听过一些的,只是他不好置喙,且听容书年的描述,这位殿下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至于她怎么心血来潮要来学武艺,容长樽也没想太明白。 现在一个要学,一个愿教,他还能说什么,也只能应下来,吩咐府里的人不准将这事儿外传,又同容书年安排,叫她回去问问顾璟连的意思。 容长樽扫了容越一眼,又朝惊蛰道:“今日你早些回去,下午不必再练,让容越与他姐姐说说话。” 惊蛰抱拳应是,抬步离开演武场,未曾朝顾璟浔看一眼。 他这样的表现,更让容长樽有些看不懂。 这青年,既不畏权贵,也不似趋炎附势,且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接触,他给了他拒绝的机会,他又为何答应下来? 这时辰也差不多快到午间,人一走,容长樽便招待顾璟浔一道回前院用膳。 而霜降,半道上便拐去追惊蛰了。 青年缓步走在石子路上,柳枝轻扬擦落肩头,他似听了动静,止住脚步转过头。 见身后是霜降追上来,他便侧着身等了一会儿。 霜降到了他跟前,也不知怎的,喉咙跟堵了塞子一样,酝酿了一肚子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两人干瞪眼半天,霜降只憋出一句,“侯爷要我交代你,那平洲长公主金枝玉叶,乃是今上最宠爱的妹妹,你如何历练小公子都行,可千万收敛着性子,不要冲撞了这位殿下。” -- 第86页 惊蛰:“……” 他都不知道冲撞过多少回了。 眼瞧霜降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惊蛰只得干巴巴点头。 头点得格外敷衍,霜降哽了一下,知道他不一定听劝,便将这事儿按下不表,同惊蛰一块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等走到小门处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一阵笑闹声。 隐约提及了“荆祈”的名字。 两人一同停下脚步,听里面一个略粗的语气嬉笑说:“这事可不掺假的,哥几个在场可都看见了,那长公主殿下,扒着人就亲上去了。” 另一道声音明显质疑,“你可少胡说,哪有女子这么不害臊的。” “那是你眼睛看在鼻尖上,一寸光,没听说过这长公主殿下的名号吗,那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府里不知道收了多少的入幕之宾。” 那人仍是不信,又疑道:“你说的真是那个荆祈吗,我瞧着他那人,阴气森森的,长公主能看上他?” “错不了,这府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给小公子做师父,还有谁敢这么胆大,见了长公主都不下跪的。”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有人出言讥讽:“我看他也就是装得清高,兴许不下跪,就是故意想引起长公主的注意,靠着钻女人裙底往上爬,有什么可傲气的。” 接着又有人呛声:“有能耐你见了长公主也别跪,看她能不能瞧上你,要真瞧上了,就算当不成驸马,那长公主殿下生得国色天香,也不枉同她风流快活一场,兴许把人伺候舒服了,还能混个官当当。” 他此言一出,立刻有人上去拉住他,“你小声点,那位殿下还在府中。” 话音落,院门忽然被人一下推开,那门口的青年,玄衣似夜,面如寒冰,若手中持着兵器,活脱脱一个索命阎罗。 众人齐齐打了个激灵,一时间都傻住了,忘记言语。 他身后的霜降,脸色同样不好看,进了院子便拧眉肃脸,“侯爷可曾交代过,府中不准乱嚼舌根,皇亲国戚你们也敢妄议?” 霜降在府中出了名的脾气温和,侍卫们也对他颇为信服,眼下见他板起脸,又扣了这么大的罪名下来,脸色皆是一变,慌忙作礼请罪。 众人诺诺,霜降冷着脸敲打几句,便也没再为难,到葛叔那里取了些午食,同惊蛰一道离开后厨。 等四下无人时,他停下来,朝一旁表情阴郁的青年问:“你跟长公主殿下,是不是认识?” …… -------------------- 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我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一声驸马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竹二 ,谢谢~ 第42章 崩塌 惊蛰丝毫不意外霜降会问这种问题,他也没打算瞒着他,于是便将为霍时药盗取啖蔗散的事简单讲了一遍,略去他和顾璟浔在一起的那些细节。 霜降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事,他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幅画,夜里碰到的衣服散乱慌慌张张的惊蛰,还有惊蛰脖间忽然闪烁的光亮。 霜降瞳孔微震,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新帝登基后,赠予平洲长公主的一对相思引,是男女以寄相思的定情信物,里面的相思蛊,可解百毒,祛疮疤,疗伤痛。 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东西,如今却带在惊蛰的身上,他难道跟那长公主殿下,早就暗度陈仓了? 霜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有些震惊地望着身旁的青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找长公主殿下了?” 惊蛰下意识想问是哪一晚,神情一僵,愣了片刻,他垂着眼帘快速点了一下头,便继续往小院的方向走。 见他一副不想面对的样子,霜降抬步追了上去。 今日在演武场中,他留意着顾璟浔的神色,她看向惊蛰的眼神,专注,炽热,势在必得,将爱慕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没有丝毫掩饰。 霜降一开始跟那些侍卫想得一样,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是瞧中了惊蛰的样貌,故而想将人收到府中。 可若她与惊蛰早就认识,还暗地里来往了这么多次,会不会早就…… 霜降过去按住青年的肩膀,神情晦涩,磕巴问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喜欢你?” 惊蛰提着食盒的手蓦地收紧,整个人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怔然僵立,只余鸦睫轻轻颤着。 她喜欢……他吗? 她看着他时,满眼的恋慕,她见着他,总是不住的靠近。 惊蛰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或者她又是否也这般喜欢过别的男子。 而自己,又有什么可让她喜欢的,他满手血腥,诚如那些侍卫所言,身份低微,阴冷可怖,旁人不厌恶他,不躲着他已经是好的了。 若是她看上这副皮相,世间男子千千万,她又何必非要纠缠他。 更何况,他待她一点都不好。 那眸底怔忡如浓雾聚拢,让他整个人又变得阴沉起来。 惊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食盒走在青石板道上,熟悉的路,却又好似漫无目的。 霜降皱眉,跟着他的步调。 “惊蛰。” 这一次,他唤了他原来的名字,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却又前所未有的锐利,“你喜欢她吗?” 青年脚只停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 -- 第87页 他轻轻摇头,声音清浅:“我不喜欢。” 言罢,他便加快步伐离开。 他的回答,并没有让霜降松口气,反而叫他神色更加凝重。 若真的一点不曾动心,惊蛰根本连回答这种问题都不会。 霜降以为似他这般冷心冷清的杀手,一辈子都与情爱无关,半点红尘不沾,可他那冰封起来的心,竟这么快,就开裂了缝隙。 霜降跟上去,同他一块进了院子,顺带将门关上。 他拿过惊蛰手里的食盒放到石桌上,“你的事,我本不该置喙,有些话,我也本不该同你说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你我还有许多的事,亟待解决。” 他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抬眸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位殿下,都最好不要与她有过多牵扯,并非是她不好,只不过,她是东琉的长公主殿下。” 惊蛰指尖轻捻,未曾再有旁的动作,也未曾出声说什么。 有人含着金汤勺长大,生而高不可攀,有人小小年岁,便被压折了脊梁,推进那血肉泥泞的深坑,拼了命爬上来,却还怕那坑中的魔爪,不知何时又要将人撕扯进去,又怎敢用这脏腥不堪的双手,去拥抱那冰壶秋月如珠似宝的人儿。 惊蛰知道霜降说得一切都不为错,那蒙了尘埃的眼眸,悄悄散开浓雾,只留下死寂一片。 他沉默着将食盒打开,取出饭菜。 平日里爱吃的那点甜,此刻尝在口中,却是叫人舌根发苦,连腑脏都跟着痉挛,淤堵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他又不喜欢她。 惊蛰在心里无声重复了一遍。 他何必去听霜降说这些无趣的情情爱爱,他这一生,都不必去考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 前院,顾璟浔用过了膳,便借着消食的功夫在府中四处闲逛,趁机打听惊蛰的住处。 只是等她来到那靠近侯府后门的院子时,那门上却落了锁,一问才知道,惊蛰竟然同霜降一道出门办事去了。 顾璟浔郁结,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找容书年,待到半下午,便启程回了桓亲王府。 马车驶过长街,顾璟浔掀起帘子,朝那栽着香樟树的巷子看了一眼。 等回到王府整顿好,天色早已暗了下来,顾璟浔沐浴过后,重新穿戴整齐,挥退了房中伺候的侍女。 她将隐在角落的姜姜喊出来,嘴角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交给你个任务。” 姜姜木着一张脸应是,等人附到耳边安排了几句后,她便带着顾璟浔出了院子,避开府里的人,再次回到平南侯府附近。 只是这次两人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那栽着香樟树,且是个死胡同的巷子。 巷中树影婆娑,寂静无声,顾璟浔猫着腰,走到墙壁镂空的石雕窗桕下,扒着树干往院子里瞧。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瞧不见,她便又令姜姜带自己上树。 这里的香樟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叶繁茂如蓬盖,藏一个顾璟浔绰绰有余。 姑娘坐在树杈间,抱着枝干探着头往院里瞅,院里的屋子都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顾璟浔以为惊蛰这会儿已经休息了,失望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让姜姜带她下去,肩膀忽然一沉,好似有什么东西搭了上来。 背后汗毛登时倒竖,顾璟浔下意识惊叫,嘴巴却又被严丝合缝地捂住了。 身体凌空,眨眼的时间,她就被不知何时冒到她身后的惊蛰带下了树,压在院中的墙角处。 天上无月,只剩点点零星,那其余的星子,不是叫云遮了去,而是躲进了青年的乌色眼眸。 顾璟浔后背贴着墙,被那挺拔高大的身影,遮了全部的视线。 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痴痴看着眼前身如暗影神色清寒的惊蛰,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拨开他额角碎落的黑发,而后踮起脚,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将手滑落到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地凑近他。 下一刻,她就被青年捏住了后颈皮子,强行止住了动作。 顾璟浔扑闪着大眼睛,懵了片刻。 也不知是夜中近在咫尺的美色太过撩人,还是黑暗给人涨了熊心豹子胆子,顾璟浔忽然伸臂,一下搂住青年的脖颈,迫他低头,直接吻了上去。 两片温热的唇相贴,惊蛰瞳孔骤缩,后背似有电流激过,热麻直冲头皮,叫他一时僵硬如木,呆滞原地。 顾璟浔的情况不比他好多少,她心脏狂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闭上眼睛,试探着伸出小舌,去勾那她垂涎了许久的薄唇。 身前的青年,却忽然受了刺激一般,一下将她推开,连连后退,手背贴着嘴唇,胡乱擦了几下。 顾璟浔愣住,光线实在昏暗,她看不清蛰哥哥的表情,却清晰听到他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她此刻格外清醒,又好像冲动地失去理智,只步步朝着惊蛰走近,最后于昏暗中,轻轻抱住他的腰,仰着头,将夜空剩余的繁星藏在自己眼睛里。 “蛰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惊蛰心头一颤。 她说,喜欢他…… 花了一下午加固的高墙,在这一刻有崩塌的趋势。 他如被夺了舍,溺在她漩涡一样的眼眸中,手足无措,心神皆乱。 甚至,控制不住地想去贴近她的唇,再尝一尝方才那一触即离的滋味。 -- 第88页 面前的姑娘轻轻闭上眼,羽睫微微抖着,惊蛰却在快要吻上她时,猛然将人推开,身势迅疾如风雷,闯进屋中,“哐”得一声关上门。 青年后背倚着木门,伸手按住胸口,紧紧闭着眼睛。他同霜降出去了一下午,听他说了很多,他以为多年无人进去的城池,根本不会被任何人攻占,却只见了她一面,就倒塌陷落,溃不成军。 心口涩意发酵,这些日子积攒的诸多情绪,此刻一股脑全涌上来。 羞愤的,嘲弄的,无措的,绝望的,还有,突然出现的叫他不敢直视的欢欣…… 他咬碎了牙,抵着门板,此刻恨不得掏了心脏,把那不受控制翻涌的情绪,全部摘除干净。 院外,顾璟浔伫立许久,才小步挪到房门边,贴着门扇道:“蛰哥哥,你不要躲我好不好,你给……给我一次机会,试一试……” 屋内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顾璟浔知道他听得见,等了半天无人应答,便叹了口气,默默地下了台阶。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顾璟浔迅速扭回头。 青年站在门内,匿于阴影,萧索清肃,全身都似带着疲惫。 顾璟浔适应了昏暗的夜色,竟有一瞬间,好似看到了他眼尾的微红。 青年的手抓着门框,垂着眼目,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你先回去吧。” 他吐出这句话,却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法说些别的。 顾璟浔没来由心底一酸,退开一步,朝他轻轻挥手,“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休息。”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墙边,唤出一直隐在暗处的姜姜,让她带着自己跳上院墙,消失在黑暗中。 惊蛰终于抬起头,望着院中幽寂的夜色,那里已经没有顾璟浔的身影,好似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八月初的风,已经夹带了寒意,钻在他的衣摆间,无声而薄凉。 惊蛰僵立许久,终于关上门,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坐下,盯着紧闭的窗户,无声坐到天亮。 -------------------- 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子欲避之,反促遇之。 作者:说人话。 霜降:我跟他bb了一下午他跟长公主怎么怎么不合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琢玉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巫幻i 12瓶;19969814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么啾~ 第43章 指印 天色蒙蒙亮时,惊蛰离开院子,徒步走到演武场中,站在梧桐树下,伸手折了一截树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得这么早,不知道顾璟浔今日是不是真的会来学武,树枝上的叶子被他一片又一片摘掉,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他的情绪,也似那被揉碎了丢在地上的梧桐叶,低到了泥土中。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惊蛰抬起头,那门口的姑娘换了平日里最爱的红裙,提着食盒,娇艳似清晨沾了露水的玫瑰。 她朝他跑过来,如过去的每一次,那般热烈。 惊蛰怔怔望着她,胸腔如被疥虫啃食了一夜的心脏患处,好似一瞬愈合。 炽焰一样的红,烧得他的眼睛又酸又疼,他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张开双臂。 手中的树枝被他扔到地上,他朝奔跑而来的姑娘迈了一步,抬起手臂,最后却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要……跑得那么快。”他的声音低哑与昨日如出一辙。 顾璟浔视线落到他的下颌,不过一夜的时间,那里竟生出了些许青茬。 心口隐隐一涩,顾璟浔掩饰自己的情绪,提着手里食盒给他看,“蛰哥哥,我带了朝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她知道他肯定还没吃,因为这个时辰,侯府也才刚做好朝食。 顾璟浔本来想去他的住处,路上听路过的小厮说蛰哥哥一大早便来了演武场,便直接过来这边找他了。 演武场中有个凉亭,顾璟浔也不管他答不答应,拽着他就往亭中走,走了两步,青年忽然拿过她手中的食盒,提到了自己手中。 顾璟浔明显愣了一下,偏头看过去,青年依旧冷冰冰的,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却忽然觉得胸口似抖化了蜂糖,甜意淋漓浇在心尖上,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两人并排走到亭子中,惊蛰将食盒放到圆桌上,顾璟浔立刻过去打开,将里面的饭菜摆到桌子上。 她这回备得东西不算多,一道糖醋荷藕,一道奶汤鲫鱼,一屉蟹黄汤包,粥食做的是酒酿圆子。 这食盒是宫里的匠人打造,走了一路里面盛放的食物还是热腾腾的,顾璟浔用小碗盛了奶白的鱼汤,添上鱼肉和豆腐,端给惊蛰。 青年一声不吭地接下,顾璟浔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她端着碗喝上一小口,就朝惊蛰看一眼,被他发现了,就把头埋起来,假装吃饭。 两人都没说话,认识的这些日子里,第一次相处地这般融洽,甚至……岁月静好。 关于昨夜的一切,好像被尘封起来,叫这份平淡冲散,没人再去留意,也不敢再挖出那份无疾而终。 顾璟浔低头咬开碟中的汤包,汤汁留到口中,鲜香异常,她禁不住嘬了一下。 那正要动筷的青年微顿,偏头看向她。 姑娘眯着眼,一脸满足,沾了不少油花在唇上。 -- 第89页 惊蛰手中的筷子一转,给自己也夹了一个蟹黄汤包。 两人的胃口都不算大,却将食盒中的饭菜吃了干净,惊蛰落箸,顾璟浔立刻递了手帕给他。 惊蛰接到手中,见她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帕子,便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擦净嘴角。 顾璟浔望着他,笑得娇憨,语气却带着点小任性,“帕子要洗好再还我。” 青年手僵了一下,捏着手帕,低声道:“好。” 顾璟浔便又歪头甜津津地笑,惊蛰被她笑得有些局促,便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 刚端起那盛汤包的笼屉,手背忽然贴上一只软嫩嫩的柔荑。 惊蛰一抖,险些没将手上的笼屉打翻,身旁的姑娘,却好像一无所知,转而端起一边的碟子,收到食盒中。 两人收拾停当,容越也到了。 小公子依旧与顾璟浔互相不待见,冲着对方翻了个白眼,便各自走到梧桐树下扎起马步。 而惊蛰训练起人来,那叫一个六亲不认,容越被磋磨了一段时间,已经比过去皮实了不少,他扭头看着腿脚打颤额头冒汗的顾璟浔,幸灾乐祸地冷笑。 顾璟浔懒得理他,水汪汪的眼盯着惊蛰,可怜巴巴道:“蛰哥哥,我坚持不住了。” 容越在一旁立刻做出嫌弃的表情,不屑地“啧”了一声。 惊蛰手里拿着树枝,走到顾璟浔身边,容越顿时一脸兴奋,迫不及待想看那娇纵跋扈的长公主殿下被教训了,会是什么表现。 然后他就看着青年过去站定,淡声道:“歇会儿。” 容越:“……” 亏他还觉得惊蛰不卑不亢,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色令智昏的! 顾璟浔腿酸得实在难受,这回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直接往地上一坐。 惊蛰默了片刻,转身从演武台附近寻了个小木凳,放到梧桐树下,指着道:“坐这儿。” 他声音听着冷冰冰地,一点不带关切。 顾璟浔却即刻笑出了花,伸着胳膊朝向青年,赖皮道:“我起不来。” 惊蛰蹙眉不耐,却伸手将人给拽起来,让她坐到那小木凳上。 顾璟浔便并着腿,托着腮,眼睛一眨一眨地欣赏那身形挺拔的青年。 只不过,她还没来及得瑟够,又被惊蛰给提溜起来,按着继续扎马步。 院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侍卫,借着练武比试的空当,不住地往梧桐树下偷看。 那玄衣的青年,身姿挺拔如松竹,手里拿着树枝,严正又冷肃。 左边是他们不可一世的小公子,右边是东琉国无法无天的长公主殿下,这俩随便挑出来一个,那可都是混世魔王的存在,眼下却都叫那不知哪冒出来的青年,给治得服服帖帖。 侍卫们瞧了一上午,除了见惊蛰偶尔会让顾璟浔多休息一会儿,没见着他对长公主殿下有多温柔,更别提什么恭维讨好了。 眼瞧那千娇百媚的长公主殿下,累得站不住脚,侍卫们一个个都看不下去了,指着惊蛰,小声私语道:“他是榆木脑袋吗,这就把人练上了,该不会真以为长公主是想跟他学武功吧?” “我觉得,有可能……” 众侍卫:“……” 观察了一上午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靠太近,侍卫们觉得无趣,便渐渐散去。 等出了演武场,走远一些,几个人不由谈笑起来。 “昨个儿你们还说那个荆祈打着攀龙附凤的主意,瞧瞧,这攀龙附凤的,居然敢给龙凤罪受?我看他啊,就是个棒槌,白长了那么好看的脸,脑子却不好使。” 边上的人也跟着嬉笑,“可不是嘛,要是有长公主这么漂亮的姑娘看上我,别说让她扎马步,我给她当马骑都行。” 几人毫不客气地捶他几拳,“做梦去吧!” …… 人一走,演武场中很快安静下来,惊蛰看看了当空的日头,回头示意顾璟浔和容越不必再练。 容越扶着腿站起来,鼻孔朝天,对着顾璟浔哼了一声,转身抹着额头的汗走了。 顾璟浔无语,一点都不想跟这么幼稚的人打交道,便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起来。 腿抖得根本稳不住,浑身散了架一样,她这一站不要紧,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倒。 身旁青年的及时扶住她,顾璟浔便趁机抱住他的腰,委屈的不行,“蛰哥哥,不扎马步行不行?” 惊蛰僵着身子任由她往自己怀里钻,手还虚虚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这样的动作,就好像将她整个人都给圈住了一样。 青年喉咙发干,“好。” 顾璟浔立刻高兴起来,刚抬起头想跟人再撒撒娇,青年又低下眸子,望着她,“你以后,别来侯府了。” 笑容僵在脸上,顾璟浔忍住要哭出来的眼泪,一副豁出去架势,咬牙道:“扎,你让我扎多久就扎多久!” 她声音那叫一个气吞山河,跟要上阵冲锋似的,带着视死如归的霸道气势,把惊蛰都给喊懵了。 他其实是想说,他可以……像过去一样到桓亲王府见她。 青年盯着怀里黏黏糊糊不肯松手的姑娘,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 他推开人,在她失落的小眼神注视下,慢慢矮下身体,“上来。” 那刚才还如霜打茄子一样的姑娘,瞬间支棱起来,美滋滋地跳到他背上,双臂环到他身前,软声道:“我好饿啊,身上也疼,现在回王府要耽搁很长时间,蛰哥哥,你能不能让我借你的住处休息休息?” -- 第90页 惊蛰想说不行,喉咙却跟堵了棉絮一样,卡着不上不下,发不出声音。 他紧抿着唇没出声,背着人离开演武场,下意识避开侯府中人,悄悄来到自己的住处。 进了院,惊蛰立刻将门从里面栓上,把人放到合欢树下的石凳上。 顾璟浔便坐在那里,握着拳头,慢慢给自己捶腿。 惊蛰立在一旁,低眸看着她的发顶,许久,他蹲下身,捏住了顾璟浔的小腿。 乍一被碰触,顾璟浔抖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屈膝的青年。 这时节天气还热着,姑娘衣服穿得不厚,隔了一层衣料,小腿肚捏在手中的触感,软得不可思议。 惊蛰的手不轻不重地按揉在上面,蓦地想起醉酒那日,她拉着自己的手,按在心口的触感。 气血翻涌,头脑也有短暂的空白,叫他的五感都如同失灵了一样,便只能想到一件事。 她看着这般纤弱,怎么身上,哪哪都是软的…… 惊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发力。 耳边响起一声惊叫,他一震,慌忙抬头,那坐在石凳上的姑娘,疼得脸都白了,泪腺被刺激,不可抑制地滚落泪珠。 惊蛰错愕,那一向如深渊冷寂的眸子,此刻兵荒马乱,无从遮掩。 他手忙脚乱地去掀顾璟浔的裙裾,撩起绸裤。 纤细笔直的小腿,白嫩如雪,软软的小腿肚上,却多出几道触目惊心的指印。 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弄伤她了。 道道痕迹如同捏到心脏上,惊蛰呆愣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抬头见顾璟浔咬着唇,憋着哭声,心口又是没来由一刺。 他薄唇嗡动,鸦睫碎乱澜斑,盈而又散,寻不到出口,似断了翅膀的蝶一样。 他觉得自己该向她道歉,该同她解释,话到嘴边,又猝然止声。 要他给她解释,他生出了那等狎亵心思,才伤了她吗? 姑娘看向他的眼神,脆弱又不解,唯独没有责怪。 惊蛰颤着手放下她的裙裾,遮住那一截惹眼的雪色,忽然站起身,一下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房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和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巫幻i、泰泰泰可爱啦 10瓶;谢谢大家! 第44章 妥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顾璟浔始料未及,身体凌空,她下意识搂住惊蛰的脖颈,心也跟着悬空,一时间都忘记要做出反应。 青年抱着她进屋,将她放在一张小榻上,转头打开闷户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药水,倒于掌心搓热,而后屈膝于小榻边,托起她的腿,掀开裙裾。 灼人的热度贴在肌肤上,顾璟浔下意识咬唇,青年的掌心粗砺,摩着她细白娇嫩的小腿肚,引得阵阵颤栗。 顾璟浔牙齿都在打颤,莫名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小画册——手顺着凝脂玉肌,一路从脚背摩挲向大腿,裙摆如红浪翻飞,罩住跪于脚边的人,叫他钻进去…… 顾璟浔这回不止牙齿打颤,整个身体也跟着打颤,如同和多了水的泥一样,努力也维持不住形状,只能无力瘫软下去,偏蛰哥哥此刻,就单膝跪在她脚边,托着她的小腿。 顾璟浔满脑子废料,脸不可抑制得涨红,叫她恨不能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蛰哥哥这般严肃认真地给她揉开瘀处,她却在想那些龌龊下流的事。 顾璟浔颇为悲愤地捂住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孽障。 这样的动作,看在惊蛰眼里,却以为是弄疼了她,故而手下的动作更轻了。 瘀伤被他推揉开,小腿肚上却是磨红了一片,平白叫人看着心惊肉跳,惊蛰压下那冒头的旖旎心思,将她的裤脚裙摆一并放下。 小榻上的姑娘还捂着脸不愿见人,惊蛰起身,堵在喉咙的棉絮跟没摘除干净似的,棉丝沾留在上面,叫人嗓子又干又痒,“我……去取些吃的。” 顾璟浔掩着面点头,半天才听到惊蛰开门的声音。 她放下手,忍不住倒在小榻上,将自己缩成一团,肩膀一抖一抖,不是疼的哭的,是羞的兴奋的。 等惊蛰提了食盒回来时,那小榻上的姑娘,居然缩在里侧睡着了,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带着笑意,咕哝呓语了几声。 她昨晚半夜来找了自己,今早估计天不亮就带着朝食从桓亲王府出发,练了一上午,扛不住也是正常。 惊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也没有叫醒她,自己到外间吃了东西。 眼瞧练武的时间快到,顾璟浔却依旧睡得昏沉,惊蛰无法,出门寻了府中的小厮,叫他通知容越今天下午不必再去演武场。 小公子巴不得不去,得了消息立刻就跑出府去玩了。 惊蛰的住处偏僻,眼下侯府里的人都以为长公主殿下已经回去了,没人想到她会在一个侍卫的小院里睡得香甜。 顾璟浔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落,她睁开眼,一时间有些迷茫,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外间脚步声响起,顾璟浔躺在小榻上,懵懵看着走进来的青年。 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劲装,腰间束着皮革,愈显得肩宽腰窄。 顾璟浔的目光停留在那三指宽系得严严整整的皮革上,双眼放光,爪子不由蠢蠢欲动。 -- 第91页 可惜她上午练功练得太猛,这会儿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着,只能惋惜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的那些没皮没脸的心思,惊蛰自然不知道,他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到桌上,顺带点了蜡烛,看了顾璟浔一眼,转身又出去了。 等回来时,榻上的人已经起身,只是表情奇奇怪怪的,小脸红扑扑,头发也乱糟糟。 惊蛰端着温水放到面架上,看着她那副有些发傻的样子,朝她招了招手。 姑娘立刻就小步跑出来,就着他端来的水净了面。 惊蛰又过去将取来不久的饭菜摆放到桌上。 他自己早已吃过,便坐在一旁看着顾璟浔吃,瞧她吃得嘴一本满足,心中也莫名充盈。 等她吃饱喝足,惊蛰起身将东西都收拾了,朝她道:“你该回去了。” 顾璟浔抹抹嘴,立刻摆上她那屡试不爽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我腿还疼着,你就要赶我走。” 果然,青年噎住,半天说不出话。 顾璟浔造作的伎俩用得炉火纯青,可怜巴巴娇娇弱弱道:“外面天这么黑,我又这么漂亮可爱,万一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惊蛰:“……” 她还真是一点不谦虚。 青年嘴角微抽,将人拎起来,直接往肩上一扔,扛着就出了门。 他飞身跳上那院墙外的香樟树,道:“我送你一程。” 顾璟浔:“……” 蛰哥哥怕不是要送她归西。 …… 第二天,顾璟浔依旧一大早便来了平南侯府,硬拉着惊蛰陪她吃饭。 惊蛰要她练功,她也没有表现得太抗拒,只是会无声地盯着惊蛰看,那泫然欲泣的小眼神,脆弱又坚强,盯得惊蛰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来演武场里看戏的侍卫,都以为那金尊玉贵的平洲长公主,在惊蛰手下坚持不了两天,没想到看着柔弱不能自理的人,居然硬生生扛了七八日。 侍卫们一开始还只是看热闹,这会儿都开始佩服起顾璟浔。 “小公子头几天还哭爹喊娘的,这长公主殿下怎么一声不吭,也太能忍了吧。” 众人离得远,自然看不见顾璟浔与惊蛰的眼神交流,就只能看见惊蛰手里拿着充当教鞭的树枝,一派辣手摧花,铁面无情。 而顾璟浔和小公子,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越挫越勇。 其中一个侍卫看了半天,讷讷道:“或许,长公主殿下真是来学武功的?” 众人:“……” 想八卦的事没能得到证实,侍卫们渐渐也来的少了。 人散了个干净,容越一边练着功,一边也忍不到偷看惊蛰与顾璟浔。 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习惯了,他莫名觉得惊蛰似乎也没那么可怕,最近人都好像变得温和不少,不像之前,脸上冰冻三尺,一副随时准备拔刀近者必砍的样子。 容越扭头,看向青年那张冰封雪塑的死人脸,瞬间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疯了才会觉得惊蛰温和! …… 中午的太阳暖暖地照得人犯懒,惊蛰背着顾璟浔,避开所有的人,又一次来到自己的住处。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向她妥协,背上的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他下意识放慢步调。 府中的林荫道洒扫得干干净净,乌靴踩着光影前行,耳边是姑娘甜腻腻地叙话声。 惊蛰隐隐喟叹一声,控制着自己不去乱想。 不去想他与她的天堑鸿沟,不去想她过去还对谁说过这些甜言蜜语,不去想她何时腻烦了他,再不会这样纠缠他,不去想他那满手的血腥,有一天让她知道,可会叫她恐惧,也不去想他背负的罪恶,会不会将她一起拖入深坑。 他自私的,堕落的,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偷来这些许难以启齿的时光,如跗骨的疮疤,溃烂不成型,却剜之不舍。 他享受着她待他的千般好,却不肯再往前迈出一步,不敢问,不敢说,怕那一层窗纸破碎,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 如此下作,如斯卑劣。 心头盈溢哀伤,却又顷刻间被她撩拨人的情话冲淡,叫人恼恨,又叫人沉沦。 他勾着她的腿弯,咬着牙冷着脸吓唬她,让她闭嘴,让她别在他背上作乱,姑娘立刻老实下来,没过多久又死性不改地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蛰哥哥,我好舍不得你,我今晚能不能不走啊?” 惊蛰果断拒绝,“不能。” 顾璟浔哼哼唧唧,假装妥协,头往他肩膀上一放,故意侧着,嘴唇有意无意磨蹭他的侧颈。 惊蛰浑身僵直,勾着她腿弯的胳膊下意识收紧。 她倒不如直接亲上来,这般钝刀子割肉,最让人受不了。 他连生气都找不到理由。 顾璟浔老实了一会儿,等快要到惊蛰那处小院时,她退而求次道:“蛰哥哥,能不能让我在你这里睡个午觉?” 青年没说话,等推开了院门,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顾璟浔一激动,忍不住搂着人,偏头吧唧在他侧颊亲了一口。 自从那晚亲了嘴儿,蛰哥哥对她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古古怪怪时好时坏的,但总体来说,他已经越来越纵容她了。 顾璟浔这些日子让惊蛰给惯得,贼心色胆愈发大,得寸进尺疯狂试探,拉着惊蛰的底线不怕死地蹦跶。 -- 第92页 反正最多被扔出去摔一跤,一个屁墩换香一口,顾璟浔自己觉得不亏。 她都准备好了被蛰哥哥甩出去,可惊蛰这次居然没有把她扒拉下来,而是磨着牙地将她背到屋中,往小榻上一放。 青年脖子脸颊红了一片,俯视着榻上一脸无辜的姑娘,眼里直冒火。 他蓦地伸手掐住顾璟浔的脸,那手下的腮肉软乎乎的,一捏就皱到一起,姑娘被迫仰起头,脸都被捏变形了。小嘴叫那两边的软肉一挤,不由得张开撅起。 她唔唔着说不清话,眼珠滴溜乱转,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惊蛰的火气灭了不少,表情却依旧恶狠狠的,像只呲着牙准备咬人喉咙的狼,“你要再敢……以后都别想来我这里了!” 这话听着,丝毫没有威胁力,甚至跟那闹了脾气的小媳妇儿不准丈夫进房似的。 就好像,她在深山中遇见一头恶狼,那狼目露凶光,晃着锋利的爪子向她冲过来,到了跟前,却甩甩大尾巴,扭头走了。 原来那狼不是要咬她,而是想向她证明,他是狼,不是狗。 顾璟浔:“……” 这种说辞,偏还真拿捏住了她。 她表情诚恳连连点头,惊蛰便寒着一张脸松开她。 顾璟浔揉着脸,忍不住偷笑。 他就算真的是头狼,现在也不会咬她了。 顾璟浔得偿所愿地在惊蛰屋里睡了小半个时辰,下午又跟他一块练了会儿武功,傍晚时离开了平南侯府。 她倒是想跟蛰哥哥多黏糊一会儿,只是今日干的事有些过火,蛰哥哥下午回去后就把门拴上,不让她进去了。 顾璟浔只好不情不愿地从侯府离开。 马车停在大门口,顾璟浔被侍女扶着,正准备上去,余光看到那石狮旁立着的人,脚步一顿。 那人一身素色劲服,面容俊雅,此刻正双目含笑地同守门的侍卫攀谈着,正是许久未曾现身的霍时药。 顾璟浔想起那个名叫霍谨的少年,中暑之后的那几天,她派人去找过霍谨,查到他做了霍时药的徒弟,还没等她再跟那少年见上一面,人就被霍时药带走了,连同榆林巷的那些孩子,都不知被霍时药安排到了什么地方。 霍时药同旁边的侍卫说完话,恰好转过身来,见那马车边立着的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不由愣了一下。 他温和又不失礼貌地朝顾璟浔一笑,转头跟着旁边的侍卫进了平南侯府。 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顾璟浔的目光才渐渐收回。 心中翻腾一股股的情绪,她甩开侍女的手,自己上了马车,到了车厢中坐下,猛地抓起旁边的靠垫一摔。 她送给蛰哥哥的驱蚊香包,为什么会佩在霍时药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阿嚏! 感谢2021-09-03 20:38:12~2021-09-04 17:52:32期间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琢玉 1个;谢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梅酒—黑加仑 2瓶; 笔芯~ 第45章 闯入 第二天晨起,惊蛰依旧如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演武场中等待。 这个时辰没人会到这里来,故而也没人知道他每日都是跟顾璟浔一块用朝食。 惊蛰拿出上次顾璟浔借给他的帕子,雪色的丝帕绣着桔梗花,被他用皂角洗了好几遍,却好像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女儿香。 惊蛰指尖微收,不自禁摩挲了一下。 晨雾稀薄,慢慢散去,日光从他的衣摆一角,渐渐爬满他的全身,暖洋洋的,却照得人心底渐渐冰凉。 院外传来一道推门声,惊蛰蓦地起身望去。 那推门进来的人却不是顾璟浔,而是晒黑了不少的容越。 小公子看见凉亭中的惊蛰,愣了一下,小步跑过去,“师父,我们今天练什么?” 他最近之所以这么积极,一来是这些日子受了容长樽的表扬,小公子自小在自家老爹的吹胡子瞪眼中度过,突然被夸,自然喜不自胜一身干劲,二来是碰巧听到府中侍卫私底下的议论,跟顾璟浔较上了劲儿。 容越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四处瞅了一遍,邹眉问:“顾璟浔呢?” 她不是每天都来的很早吗? 惊蛰眼睫抖垂,唇抿成一条线,手掌下意识收紧,掌心的雪帕被他握出了褶皱。 他转身出了凉亭,容越立刻跑着跟上去,凑到他身边;“师父,咱们过过招行吗?” 惊蛰淡淡撇了一眼身旁一脸讨好的小公子,眸底沉郁,什么话也没说。 容越抖了一下,突然感觉惊蛰好像又回到了刚来侯府的时候,凶神恶煞,寒气森森。 他以为自己说要过招惹得惊蛰不快,正要改口,青年却点了一下头。 小公子立刻活动起手脚,边扭着手腕边道:“师父,咱们文斗,只比划招数,不能真打。” 他当然知道现在自己的实力跟惊蛰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打,惊蛰一根指头就能灭了他。 但他在容长樽那里夸下了海口,只要他能在今年秋狝之前打败他身边任意一个侍卫,容长樽就把自己上阵杀敌用过的万石弓送给他。 容越觊觎那把弓好几年了,这回自家老爹松了口,他自然要把握好机会,但短时间内要打败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谈何容易,还是霜降给他提了醒,叫他想法子跟惊蛰对练,趁机学个一招半式,他若机灵点,倒时候说不定能赢过那些侍卫。 -- 第93页 容越为了万石弓,如今也是豁出去,抖了抖腿脚,挥着拳头朝惊蛰冲过去。 人刚到跟前,手腕就被捏住了,容越都还没看清惊蛰是怎出的手,就被掀翻在地。 他一脸震惊,扶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师父,说好了文斗,您不能太用劲儿啊!” 惊蛰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容越揉了揉摔疼的地方,又一次握着拳头抡过去,被惊蛰轻轻松松躲开。 他让了那小公子两招,再次将人掀翻在地。 好歹这回不是一招被打趴,容越也没埋怨,爬起来继续朝惊蛰下手。 惊蛰便放慢动作,神思不属地陪容越过了几招。 耳边传来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惊蛰动作一顿,竟让那小公子一拳砸在了身上。 两人皆愣了一瞬,惊蛰没管他,迅速回头朝院门口望去。 来的只是几个侍卫。 胸膛蓦然一空,竟好似真给容越那一拳砸狠了,隐隐发疼。 而那小公子的反应比他更大,握着手疼得直蹦,“师父你脖子上挂的什么东西啊,硌死我了。” 惊蛰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容越那一拳,正好砸在了他衣襟里藏着的玉球上。 呼吸倏忽沉闷,惊蛰捂住那挂着相思引的地方,睫羽脆弱抖乱,眸底怔愣犹染。 他猛地转过身,脚下生风,按着胸膛离开,背影张皇。 似脱了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今日不练了。” 容越站在原地傻了眼,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他,他不会一拳把师父给打伤了吧!? 惊蛰出了演武场,一路轻功疾驰回了自己的小院。 他走到那闭合着的后门,手扣在门锁上,轻轻颤着。 从这里,可以最快绕到桓亲王府。 惊蛰喉间发紧,心中乱不可言。 她今日为什么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者是生病了,她养在深闺人那般娇柔,身上碰一下都会红,被自己练了这些天,哪里受得住…… 惊蛰克制自己不要乱想,可却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没办法掌控自己,所有的思绪,都叫顾璟浔握在了手心里,被她牵动着。 青年僵立在那,如塑了身的石像,府里没有人走这处后门,也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站了多久。 直到阳光洒在了他的胸口间,染了一层金色的光,惊蛰才终于有了动作,他颤抖着手捂了一下相思引,身暗如影,直接从墙头翻出去,映着天际耀目的天光,风驰电擎,在屋巷间飞掠而过。 一路翻过那重重高墙,最后落到已经来过无数次的长廊之下。 惊蛰心脏狂跳,快要翻倒而出,他靠近那扇离拔步床最近的窗户,隐隐闻见一股药味,心中不由一悸,抬手推了一下窗扇。 那扇窗户,今日居然从里面锁上了。 惊蛰立刻绕到房间门口,门外廊下正好有两个守门的侍女,猛然看见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青年,都骇了一跳。 偏他一没带着武器,二没蒙着面,实在不像是个刺客。 眼瞧青年急匆匆走来,侍女立刻斥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长公主的院子!?” 原本以为这人听了长公主的名号,会吓得退缩,未曾想这青年脚步居然更快了,身形如鬼魅一般从她们眼皮子底下绕到房门口,直接推门进去。 两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唤了院中的暗卫出来。 惊蛰刚进屋,便有几个暗卫忽然现身,持兵刃朝他合围攻来,刀风如芒,玄摆似夜,几声鸣啸过后,房间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都退下,让他进来。” 暗卫立刻如潮退去,房间中瞬时安静下来。 惊蛰听到姑娘声音中隐隐的疲倦,顾不得方才打斗时弄乱的衣服,快步走进去。 脚刚跨入里间的门,迎面便砸过来一个东西,惊蛰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只是个绣着狸奴戏蝶的软枕。 房间里只有顾璟浔一个人,很显然是她砸过来的。 惊蛰顺着软枕抛来的方向看过去,姑娘跪坐在拔步床间,身上还穿着寝衣,一头乌发尽数散落,头上一点配饰也无。 她粉黛未施,领口微斜,薄被的一角还搭在小腿上,莫名有种惹人怜眷又欲遮弥显的诱惑。 惊蛰拿着软枕,快步朝她走近。 榻上的姑娘,见他走过来,竟是哼了一声,抱着膝盖扭过头不再看他。 惊蛰一僵,暗自攥拳,那软枕上狸奴的脸都被他捏得变形了。 她以前见着他,都是跑着向他奔来,甜甜腻腻想方设法地往他身上贴,朝他怀里钻。 这一次,却冷着脸一副不想看见他的模样。 青年将手里的软枕递过去,声音干涩如哽了常久未见雨水的枯木,“你生病了?” 顾璟浔愣了一下,接下软枕,拎起来朝他腰间砸,“你还管我生不生病?” 惊蛰这才发现,她好像并没有生病,而是在生气。 两腮鼓鼓的姑娘,抱着软枕低下头,就是不肯看他。 惊蛰慢慢于踏脚蹲身,好叫她的视线可以落到他身上,问:“你怎么了?” 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全都是冷冰冰的,可是这样的动作,却又莫名温柔亲昵。 顾璟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还只是想使点小性子,好叫他知道她也是有脾气的,这会儿心口忽然涌起一阵酸意,那酸涩盈到她的鼻尖眼眶,很快惹红一片。 -- 第94页 她眨眨眼,纤长的睫毛便被眸底泛起的水意浸湿。 “你为什么把我送你的驱蚊香包给别人!?”姑娘纤手揪着软枕一角,声音气恼,却因有些发哑而毫无气势。 惊蛰错愕,脑中的弦有片刻搭不上,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来,顾璟浔说的好像是当初他随手丢给霍时药的香包。 他听霜降说,昨日傍晚,霍时药来了一趟侯府,莫不是那时候顾璟浔正好碰见他了? 惊蛰一时哑然,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叫顾璟浔在意成这样。 眼瞧面前的姑娘又落了泪,声音戚戚:“你怎么能把我给你东西给别人……” 惊蛰知道她的眼泪,很多时候都是装得,她最会在他面前做戏,脸色说变就变,眼泪说掉就掉,可无论真假,他都受不住。 她一哭,他便觉得是他不好,如今更是叫她给拿捏住了,没有丝毫办法。 惊蛰绷着身体一动不动,半天,他掏出早上塞进袖口的那条丝帕,僵硬地伸手给顾璟浔攒了攒眼泪,“你别哭了,我……去把东西要回来。” 顾璟浔看着蛰哥哥满脸无奈的表情,心里快嘚瑟上天了,嘴角刚想咧开又被她强行给压住。 怕叫惊蛰察觉出来那些小九九,她矫情地哼了一声,故意蹙着眉不满意,“我都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了,你都没送过我什么。” 惊蛰又是一僵,无力道:“你……想要什么?” 顾璟浔下意识想说我当然想要你啊,话到嘴边又打弯钻进了肚子,她趁势抓着惊蛰的手,借着他手上的帕子给自己擦干泪,“你送别人礼物,哪有问别人要什么的道理?” 惊蛰无言以对,见人不哭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便想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她不再掉那烫人的泪珠儿就行。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反客为主胡搅蛮缠技能get。 谢谢琢玉小天使的地雷 1个,鞠躬ing 第46章 闹事 榻上的姑娘被哄住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惊蛰看着她此刻困顿的模样,跟收了爪子的眯着眼的猫似的,让人忍不住想抱到怀中揉搓轻哄。 他眸底澜波轻漾,斑驳融光,又慌忙别开眼,不敢再看。 顾璟浔软身歪倒在榻上,却一直拉着惊蛰的手不放。 雪白的丝帕,半遮半掩着两只交握的手,青年就这样蹲跪在踏脚,紧绷着身体许久未动。 顾璟浔便将那捏着帕子的手拉近,凑到上面亲了一下。 娇艳的红唇吻到丝帕上,却也似有若无地蹭了一下他的食指骨节。 惊蛰一抖,下意识攥拳,却没有抽出那被握住的手掌。 榻上的姑娘便将脸贴了上来,软声道:“蛰哥哥,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惊蛰又是一抖。 他无声咬了一下唇,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转而又看了一眼顾璟浔。 姑娘此刻眼皮轻掀慢合,像是强打着精神在同他说话。 惊蛰不答她的话,拉过她小腿边的薄被,盖到她身上,声音低涩:“你睡。” 虽然没听到他的回复,顾璟浔还是弯唇满足地笑了一下,她的头朝上拱了拱,在枕头上找到最舒服的位置,那盛了清湖水色的眸子盯着惊蛰,爱娇道:“我要亲亲才能睡着。” 惊蛰心口跳动,腿脚似蹲跪在踏脚久了,有些发麻发软。 他脊背僵直,唇抿成了一条线,下意识看向她的唇,又烫着一般收回视线,跟泥胎木偶似的,整个人一动不动。 顾璟浔面露失落,故意用那不满的目光盯着他看,欲语还休。 惊蛰被她的视线盯得面庞发热,压着嗓子道:“快睡。” 榻上的姑娘虽不情愿,咕哝了两声便也闭上了眼。 惊蛰的手一直被她握着没有松开,他亦不敢抽回。 许是真的太过困倦,顾璟浔合眼没多久,便睡着了。 日光浅浅投入窗棂,渐渐由明转暗,最后只余一片快要消散的光影。 屋外的人一直没敢进来,故而天色暗下来房内也没掌上灯,但这对于惊蛰来说,丝毫不会影响。 他保持着蹲跪的姿势,一错不错地看着榻上的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姑娘睡得很熟,呼吸均匀平缓,难得的宁静柔和。 她同他在一处时,每每都好似有无限的精力,无尽的耐心。即便他躲进逼狭潮湿的黑暗角落,还是能被那暖煦明媚的光照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试探着,想要汲取更多光亮,却又怕被灼伤。 惊蛰的视线,落到她贴着碎发的额角,慢慢下移,流过她的眉梢,眼睫,琼鼻,直至那水嫩嫩叫人看了莫名发渴的红唇。 黑暗总是给人无限放肆的勇气,驱使着他慢慢靠近,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碎发,慢慢向下。 呼吸被他屏住,两个鼻尖堪堪相碰,他又闻到她身上的那一股清甜,叫人渴望,引人沦陷。 惊蛰鸦睫蓦地轻颤,忙朝后撤开,心跳咚咚,却又不敢有太大动作,唯恐扯动了被她握住的手,将她吵醒。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顾璟浔的手,好在她手里还一同握着那丝滑的雪帕,才叫他得以抽开自己的手。 惊蛰起身,退开两步,犹豫了一下,过去将拔步床两边的玉钩取下,淡红的蝉翼纱垂落,遮住榻中景象,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剪影。 -- 第95页 里面的姑娘侧卧着,虽覆了薄被在身,仍掩不住那脖颈,玉肩,腰窝,双腿的弧度。 惊蛰匆忙偏转视线,悄无声息又迅速地出了门。 他这回也没翻窗,从房内出来时,门口廊下站着那两个侍女,皆瞪圆了眼睛看他,却闭着嘴巴不敢言语。 那院中还立着姚嬷嬷和另外几个侍女,惊蛰下了台阶,老嬷嬷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却什么话都没问他。 惊蛰也不在意,直接出了院门,从一堵高墙翻出去。 他回了平南侯府,直接来到霜降的住处,这时辰其实不算晚,故而霜降还未曾睡下,听见他的声音,便开了门请他进来。 惊蛰进了院,却没有随霜降进屋去,而是立在院门不远处开口问:“霍时药离开侯府后,去哪了?” 霜降一愣,面露不解之色。 他听霍时药说,两人生了龃龉,惊蛰应当不大想再与他牵扯太多,怎么这会儿却主动问起了霍时药的去向。 青年立在院中,神色淡淡,霜降便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东西落他那了。” 他表情实在太过冷淡,霜降不好过问他两人之间的事,便压低了些声音道:“他回半武山去了。” 惊蛰乌眸微闪,隐有冷意,浅浅转动了一下,疏而又似静潭无波。 他算了一下时间,这时候霍时药估摸着在路上,还没回到渠门,若是现在去追应还来得及。 惊蛰便朝霜降道:“替我与侯爷告一天假。” 他说完,转身离开,脚步停顿片刻,又道:“若是长公主来了,劳烦你也同她说一声,就说……说我很快就归。”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原本冰凉的嗓音,竟似有若无的放软放轻许多。 霜降:“……” 这哪用得着他主动去说,他既告了假,侯爷自然会派人知会长公主不必来练武,他何必特意提醒。 霜降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忙去追上惊蛰,可惜人已经不见了身影,估计又是连门都不走,直接翻墙跑了。 霜降立在原地,心下不由沉沉。 他一直觉得,惊蛰就是那潭底的冰,山上的石,不通晓也不屑那些男欢女爱。可是现在,他似乎不止通晓了,好像还陷进去了,偏偏对像还是那风流名声传遍京城的平洲长公主。 他以为,他那日的话,惊蛰听进去了,他也确实告诉他他没有那些心思。 可是今早,顾璟浔上午没有来侯府,下午他连容越都不想教了,之后他去了哪里,霜降不用猜都知道。 他们这样的人,曾经生长在烂泥里,过往一片冰凉,可若有一天真尝了那柔情温软,食髓入味后哪里还割舍得下。 但,惊蛰骨子里是藏着桀骜的,他若不认,分毫不沾,他若认了,死生不改,若顾璟浔对他真心实意,那还好说,若不是,霜降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而眼下,他连二人发展到哪一步了都不知道。 …… 惊蛰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取了些东西,到马厩借了匹马,趁夜离开平南侯府。 这个时辰城门已关,他便将霜降早前入府时给他的腰牌,拿给守门的士兵看。 一路查探紧追,天蒙蒙亮时,惊蛰在一处客栈寻到了霍时药。 霍时药这会儿也才刚起床洗漱好,正站在房门口同店小二说话。 扭头看见站在不远处风尘仆仆的惊蛰,明显一愣。 那青年鞋子上沾着泥土,发间还落有晨起的露水,乌眸寒峭,面容清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霍时药与他对视半天才找回神儿,错愕道:“你怎么……” 他突然止声,朝周围看了看,这时辰有不少住店的旅客出门。 霍时药便警惕道:“进门再说。” “不必。”青年的声音比他发梢沾湿的晨霜露水还要凉,眼眸浅转向下,道:“香包还我。” 霍时药又是一愣,一时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腰间。 那里挂着银灰色的驱蚊香包。 霍时药:“???” “你,追我到这里,就为了这东西?” 霍时药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青年唇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一瓶花水。” 霍时药:“……” …… 桓亲王府。 顾璟浔一大早便起来了,正坐在妆奁前由着侍女梳发。 她手里捏着一方雪帕,指尖打着圈地抚弄,嘴角弯起的弧度就没下来过,想起了什么,还时不时地笑一声。 她身后的侍女,透过镜匣看到自家殿下那粉面含春的女儿情态,心中突突直跳,好在训练有素,故而脸上表情依旧维持着平静。 顾璟浔梳洗已罢,起身走出房门,脚步轻快。 院外急匆匆走来一个小厮,到了她跟前,扑通往地上一跪,“殿下,崧菱院出事了……” 顾璟浔脸色顿时一变。 她昨天之所以没有去平南侯府,虽也有跟惊蛰怄气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向如醒发了病,从前夜一直折腾到昨日上午,才叫陆双离稳住病情。 今早松菱院的人又急吼吼过来说出事了,顾璟浔以为向如醒又发了病,忙领着一众侍女侍卫往松菱院去。 一边疾步走着,一边朝身边的人吩咐:“到平南侯府知会一声,就说孤今天有事,先不去练武了。” -- 第96页 身旁的侍女低头应是,默默退了下来。 路走到半途,顾璟浔才听那小厮禀告,并非是向如醒又发病了,而是府里的二公子,到崧菱院闹了起来。 那前院的庶子,今日忽然来访,说是来探望生病的向如醒,正好遇到给向如醒煎好药的陆双离,便故意刁难,打翻了汤药。 若不是宗闵路过挡了一下,那滚烫的汤药,便泼到陆双离脸上了。 顾璟浔听得蹙眉,领着人风风火火来到崧菱院。 还没进去,便听见里面叫嚣不停。 “南风馆出来的男娼,污糟下贱钻女人裙底的玩意儿,也敢顶撞小爷!” 院门被人推开,顾璟浔领着人进来,乌泱泱地站满了一院子。 众人见说出那等污言秽语的人,正是桓亲王侧妃膝下才不过十多岁的二公子顾和光,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整个府里上到桓亲王,下到养马的奴才,都没有人会说这等市井脏言。 院中,小厮正围着中间的宗闵。 那一身白袍的人,此刻形容狼狈,衣服沾了药渣,被小厮们扯得凌乱,有几人还故意扒着他的领口,嬉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能伺候长公主的人,是什么身段。” 顾和光手里拿着短鞭,不断朝他身上抽打,他也不吭声,抿着唇一动不动。 顾璟浔大步走过去,一把捏住那少年的手腕,直将他捏得惨嚎一声,松了手中的鞭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狼嗷呜 1个,谢谢~ 第47章 撞见 小厮们看着突然出现的顾璟浔,注意到她阴沉得能滴水的神色,顿时吓得跪倒地上。 顾和光回头瞧见她,脸色也是一变,连连挣扎着。 顾璟浔手一松,那少年便跌到地上,摔了一个屁墩。 她抬抬手,立刻就有两个侍卫上前,将人架起来,顾和光踢打着,可他那还未成年的身板,哪里是两个高大侍卫的对手。 顾璟浔捡起地上的鞭子,指着他的鼻尖,声音冰凉,“你刚才骂什么?” 顾和光看到她的动作,面色发白,吼道:“顾璟浔,你……你还敢打我不成!?” 话音落,一鞭子便抽到了身上,顾和光连连嚎叫,“啊!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顾璟浔冷嗤。 他爹? 他爹也是她的爹,可惜她早就不想认了。 又是一鞭落到身上,顾和光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脸上涕泗横流,满目怨毒,“我就骂,我不止骂他,我还要骂你,你跟他一样不知廉耻,都是千人骑的玩意儿!” 众人听得心里一惊,皆是冷汗涔涔,抖如筛糠。 顾璟浔丢了鞭子,表情冷冷淡淡,不见丝毫怒意,“打你脏了我的手。” 她扫视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小厮们,嘴角牵起一抹笑,“既是你们主子,那便由你们来打。” 小厮们吓得半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头磕出了血。 侍卫给顾璟浔搬了椅子放在院中,她便坐在上面,支着头状似慵懒,“走一趟大理寺,或者伺候好你们的主子,自己选。” 大理寺那可是世子顾璟连掌管着,他们得罪了长公主进去,哪里还会有活路。 底下跪着人皆是一脸惨淡,不由看向那被架住的顾和光。 少年双目赤红,厉声道:“你们敢!” 椅子上的顾璟浔闭着眼,轻轻启唇,“三。” 声音轻飘飘的,却敲打在每一个人身上。 “二。” 又是浅淡的一声。 “一。” 声音落,终于有小厮爬着捡起地上的鞭子,膝行到顾和光身前,抽了一下,又立刻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公子,小的对不住您!” 有了第一人开头,剩下的人也都爬到顾和光身边,边哭着边动起手来。 顾和光还未被接进府之前,不过是个长在市井的混不吝,没多少脑子,打了他,到时候便说是做戏给顾璟浔看,说不定就哄住了。实在不行,还有逃走的机会,但不打,得罪了顾璟浔,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太轻了。” 椅子上的人眼皮未掀,语气不耐。 小厮们只好下了重手,一时间院中充斥着顾和光的惨叫和小厮们的磕头声。 偏顾璟浔一直不喊停。 地上不知不觉染了一片红,少年也渐渐没力气再喊叫。 宗闵身后的房门被打开,陆双离从里面出来,走到顾璟浔身边,拱手道:“殿下,如醒刚喝了药睡下。” 顾璟浔睁开眼,朝侍卫摆摆手,“太吵了,都拖出去。” 侍卫们便立刻捂住顾和光和小厮们的嘴,将人拖出了院子。 崧菱院安静下来,顾璟浔同陆双离问起向如醒的情况,知晓他没什么大碍,便起身领着剩下的侍卫侍女离开。 宗闵立在院中,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视线追随着那被人簇拥的艳色身影,神色不明,直到人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陆双离同他道了谢,两人客套几声,便又各自回了房间。 顾璟浔离开崧菱院,正想着往平南侯府去,恰好碰上容长樽派来的下人,说惊蛰告假外出去。 她愣了一下,便叫人备好马车,到大理寺去了。 顾璟浔在东琉横行无忌,但说把那些小厮送到大理寺,却是吓唬。 -- 第97页 顾璟连官声极好,她又怎会叫他因为她徇私枉法,落人口舌,她有自己法子去教训她想教训的人。 顾璟浔到了大理寺中,轻车熟路地走入一间阁楼。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表面是打着来找自家兄长的名号,其实也是皇帝暗许的。 阁楼中立着一排排的书架,架上分门别类放着大量的卷宗。 顾璟连此刻正靠墙立着,手中拿了一叠文书翻看,抬头看见顾璟浔走近,只匆匆同她点了一下头。 知他这人一旦忙起来就六亲不认,顾璟浔也没打搅他,径直往里走,到了另一处书架边,抽出中间的卷宗。 那纸张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人翻看了许多遍。 一直到太阳西斜,顾璟浔才从大理寺离开,等回了桓亲王府,又听底下的人提起顾和光吓病的消息。 那纪侧妃砸了很多东西,令人将小厮们打得个个皮开肉绽,可惜这几日桓亲王恰好不在,她根本不敢来找顾璟浔讨理。 侍女扶着顾璟浔往自己的住处走,路过荷花池旁,却见一身白衣的宗闵,独立于栏杆处。 他早已换下了那被汤药弄脏的衣服,抬眸看向走来的顾璟浔,便躬身施了一礼。 明明是从南风馆里出来的,身上却从来不见任何谄媚之色,谦谦君子,温和却又疏离。 顾璟浔扫视了他一番,一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宗闵便直起腰,温声道:“闵新作了一首曲子,殿下可愿意听听?” 他声音无悲无喜,听不出什么歧义,顾璟浔回神,眼眸微动。 半晌,她点点头,“好。” …… 金乌西坠,霞光万丈,京城城外官道上,惊蛰驭马而过,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入城内。 这街上不得纵马,他进了成,便翻身下马,一路牵着回了平南侯府。 身上弄得都是尘土泥泞,惊蛰还了马回到自己的院子,拿出藏在怀中的香包和花水,小心翼翼用绢布包好。 那花水霍时药已经快用完了,惊蛰便将瓶子跟他要了回来。 他走到院中,打了些井水,匆匆将自己身上的尘土味冲净,换了一套新衣服。 两天两夜未曾进食,也没怎么休息,他这会儿却一点都没感觉饥饿疲惫。 惊蛰摩挲了一下被绢布包住的香包,乌眸中的寒潭止水凝冰,悄悄融化了些。 他将东西藏好,又匆匆离开侯府,循着熟悉的道路,来到桓亲王府那鲜少有人路过的高墙处。 朦胧月色西出,池塘边柳树梢头银霜浅淡。 惊蛰自一处墙头翻下,伸手拨开依依垂落的柳条,那月色清辉便散在他的乌发肩头。 院中传来铮铮鸣琴之声,惊蛰怔了一下,从那昏暗的角落走出来,抬眸望去,脚步却忽然一顿。 那院中的六角亭依池而建,有四面的帷幔已经放下,亭中放了一张贵妃榻和一张小桌,顾璟浔此刻正倚在榻上,手搭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而她前方,一袭白衣的宗闵正低着头抚琴作曲。 这个角度,惊蛰看不清顾璟浔的表情,他僵愣原地,两日奔波留下的疲顿好似在这会儿全涌了上来,翻江倒海,弥漫起一阵阵的溽涩之意。 一曲终了,宗闵起身走到顾璟浔身边,低头同她说着什么。 凉风乍起,那一面淡红的帷幔垂落,遮住二人的身影,只能从那缝隙中窥见衣摆的一角,月白与艳红交叠,那般刺眼。 纱幔投射的剪影,那身姿颀长的人,在榻边慢慢弯下了腰。 手中的绢布被青年攥得褶皱不堪,里面装着花水的瓷瓶碎裂开,瓷片隔着一层布料,嵌入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的两人掀开帷幔并排走出来,往一处房间而去。 进门之前,顾璟浔忽然朝那高墙的方向看了一眼。 惊蛰立刻侧身躲在了树后,倚着树干,呼吸起伏,几乎要站不住脚。 不远处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他从树后出来,怔怔望着那紧闭的一扇门,鸦睫轻轻颤着。 倏地,青年踩着树干借力,从那一处院墙翻了出去。 这时节已经多了秋日的凉意,许是拿井水匆匆浇了身,此刻才觉得全身僵冷,那冷意钻进空荡荡的心口,叫人不住发抖。 他不是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身边的男子,哪一个不比他知趣,比他温柔,比他知道如何哄她高兴。 她说她喜欢他,她没有骗他。 只是她喜欢的,或许不止他一个。 惊蛰翻出那座府邸,奔波了太久,他已然没有力气再施展轻功,便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平南侯府走。 便是过去身负重伤,他也没有走得这般缓慢过。 他不曾应她什么,她想与谁在一起便与谁在一起,他又为何要这般难过。 惊蛰这次直接走了侯府的正门,守门的人见他低着头魂不守舍地进去,不由面面相觑。 “那个是荆祈吗?” “不对啊,我记得不久前他才牵着马进去,怎么又从外面回来了。” 两人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讪讪道:“可能是记错了吧。” 惊蛰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抬眸见院门旁立着一个人,便无声无息停下了脚步。 那侧身伫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霜降。 -- 第98页 他得到消息说惊蛰回了侯府,便顺道过来看他,结果来了才发现,人已经不在院中了。 霜降四下查看了一番,在那后门处发现了翻墙的痕迹。 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刚回来就急吼吼偷跑出去,是去见了谁,那还用想。 他之所以站在这里等,就是想看惊蛰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 霜降看着紧锁地门,禁不住叹了口气,目光随着身体偏转,蓦地看见那不远处立在昏暗中的人。 青年目不转睛地望过来,眼神却似凝着虚空,整个人无声无息的。 霜降被他的状态骇了一跳,忙下了台阶朝他走近。 视线向下,青年的手掌紧攥成拳,暗色自他指缝骨节间蜿蜒,吧嗒落在地上。 霜降那原本就没舒展过的眉蹙得更深,“你的手怎么了?” 青年眨了一下眼,浓如泼墨,冷若玄冰的眸子,此刻有些失神,浅浅转动着,眼底似还有一闪而逝的水光。 霜降彻底愣住了,还没来得及细问,面前的人忽然将手里的东西随意丢开,错身走到院门口,取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霜降过去捡起那被丢在墙根处的东西。 绢布上沾了零星的血迹,里面包着一个香包和一个握碎的小瓷瓶。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香包。 看样式和颜色,这好像是那天霍时药佩在腰间的东西,可针脚纹路用料做工,却是王孙贵胄才用得上的。 惊蛰说有东西落在霍时药那里了,莫不就是这个? 那估摸着时间,他分明是连夜追上霍时药要回这东西,而后又马不停蹄赶回来。 若他回府之后偷偷跑去找了顾璟浔,缘何又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琢玉、袖子(●‘?’●) 两位小天使的地雷。 第48章 冲突 小院的门没有关上,霜降走进去,顺道带上门,朝院中看去。 已经败落合欢花的树下,青年不声不响地站着,眼神怔怔望着一处石雕窗牖,连他走近都没有察觉。 霜降走到一步远处,将绢布包着的东递过去,“这是长公主送你的?”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笃定的意味。 惊蛰转过头,鸦睫轻颤,眸中细碎斑驳如常年不见阳光的深涧,浮荡枯枝乱叶,幽邃阴寒的窥不见底。 霜降望着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放在树下的石桌上,“若不想留着,去还给她也好。” 他转过身,视线轻落,复又抬起,“你可以告诉我,你去桓亲王府,出了什么事吗?” 惊蛰唇抿得泛白,在霜降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青年极低道:“我看见她,在听宗闵抚琴……” 霜降眉梢轻跳,有些错愕,仔细回忆了一下。 宗闵,好像是顾璟浔之前一掷千金,从南风馆买回府的琴师。 他轻咳,有些不自然道:“你没有过去问问吗,或许,她只是闲来无事,想听听琴?” “她带宗闵,进了房间……” 这一声,涩哑无力得几乎分辨不清。 霜降怔住,无话可说。 他抬眸,第一次从惊蛰眼中,捕捉到一丝脆弱的情绪。 算起来,他如今也才二十一岁,却自小都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更别提被什么姑娘家的追慕过。 这般浑噩状态放在现在还可以,若是以前,足以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惊蛰站在那里,许久,干哑着嗓音道:“我想再告一天假。” “好。”霜降颔首。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走到门口,轻轻对他牵了牵嘴角,“好好休息。” 人走之后,惊蛰并没有进房,他再次翻出侯府,来到之前住过的那家客栈,也恰好他的那间房今夜没有人住。 惊蛰潜进去,在靠墙的柜子顶摸索了几下,摸出一幅画来。 许是店里的人偷懒,也许是这个角落不好打扫到,顾璟浔留给他的那一幅画,还放在上面。 惊蛰出了客栈,又趁夜回了侯府。 …… 第二日一早,顾璟浔精心打扮好,坐着马车提着食盒,往平南侯府而去。 清晨的天气本该是凉爽的,今日却又闷又燥,憋得人无精打采,喘不过气来。 姚嬷嬷已经对她整天往外跑无可奈何,塞了雨具和披风在马车上,不厌其烦地叮咛顾璟浔,“殿下,瞧这天气要下雨了,您可当心别受凉。” 顾璟浔这会儿心情好,连连点头跟她保证,姑娘抱着怀里的食盒,微微歪着头,笑得甜津津的,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 姚嬷嬷叹了口气,放下了挑起的车帘。 马车辘辘驶过青砖道,一路拐到平南侯府前。 顾璟浔亲自提着食盒,小步跑着进了府门,欢快蹁跹的如蝶儿一样。 到了演武场,顾璟浔还没进去,就被一道声音给叫住了。 她回头,见来的人是霜降,便驻足问:“有事吗?” 霜降朝她走近了几步,拱手行礼道:“惊蛰不在这里。” 顾璟浔愣了一下,然后提着食盒转过身,嘴角的笑意都没停过,“我知道了,那我去他的院子找他,谢谢你。” -- 第99页 能让这东琉顶顶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说谢谢,霜降也是受宠若惊,但一想到此来的目的,他便又肃了脸色,“殿下还是回去吧,惊蛰今日不授武。” 姑娘的脚步顿住,脸上的笑渐渐黯淡下来,“他还没回来吗?” 她这样一副丝毫不作假的失落表情,看在霜降眼里,突然叫他有些迟疑。 心里因惊蛰而起的不忿,这会儿好像找不到了由头。 霜降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平和,“他回来了,只是还在休息。” 顾璟浔轻轻哦了一声,将食盒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霜降以为她要回府,这一次连说派人相送都懒得说,转身也走了。 顾璟浔这边抱着食盒,却不是要离开,她寻着熟悉的路线,绕到了惊蛰的小院门口。 霜降说惊蛰在睡觉,她也不想打搅,便干脆坐到台阶上,倚着门框抱着食盒,甜丝丝的笑。 等一下蛰哥哥醒过来,看见她会不会很惊喜很开心? 顾璟浔又将食盒放到一边,托着腮一脸灿烂。 还没等她傻呵呵得笑够,那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顾璟浔闻声,一下子转身跳起来,欢喜欢喜地扑过去抱那门里侧的青年,“蛰哥哥!” 人还没到跟前,就被惊蛰按住了肩膀。 顾璟浔错愕,抬头看向他。 青年脸色苍白,眼底泛着青黑,整个人都好像蒙了一层驱散不尽的灰蒙,依如第一次见面时,冰冷肃杀似瑟秋凌霜。 顾璟浔眨眨眼,“蛰哥哥,你怎么了?” 惊蛰寒凉阴沉的目光,有片刻闪烁,那动摇的迹象一闪而逝,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一言不发地拎起台阶上的食盒,拽着顾璟浔,走到那后门旁打开门,然后将人推了出去。 食盒被他放到地上,他又取下胳膊上挂着的包袱,塞给顾璟浔,后退到院中,直接关上门上了锁。 包袱顾璟浔自然没来得及接,直直地摔在地上。 她傻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被蛰哥哥给轰出来了。 顾璟浔将惊蛰塞的包袱捡起来,拍去灰尘打开看。 里面是她送他的画,驱蚊香包,碎裂的装花水的小瓷瓶,还有,用黑色丝绳系着的玉球。 顾璟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心头一慌,定睛又看了一遍,确实是她送的相思引。 她连忙将东西重新打包好,走上台阶伸手去拍打那已经合上的木门。 “蛰哥哥,你为什么把东西都还回来了?” “你怎么了?” “蛰哥哥,开门啊!” “……” 顾璟浔喊了半天,嗓子都喊痒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无。 她走到那棵香樟树下,正想着怎么翻进去,远远的忽然有个侍女匆匆而来。 那侍女到了她跟前,行了礼急切道:“殿下,王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四处找您,要您回府去。” 顾璟浔脸色顿时一冷,口气不善,“回去告诉他,孤没时间。” 侍女脸色灰白,直接往地上一跪,“王爷说,您要不回去,他就要发落宗公子,陆公子还有向公子了。” 她话音落,顾璟浔彻底寒了脸色,转头看看那扇窗牖,沉默片刻,抬步走出侯府后门的巷子。 马车一路疾驰,顾璟浔回到王府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等她走到正厅,外面的雨已然下大,屋檐下水落哗啦,形成道道雨帘。 顾璟浔走进去,那身形魁梧的桓亲王,正背手而立。 她冷嗤一声,阔步走近,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桓亲王转过身,见她进来直接坐到了椅上,指着她怒道:“起来!” 顾璟浔淡淡撇了他一眼,却是向后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你有时候快些说,我赶时间。” 面前的女儿丝毫恭敬也无,桓亲王脸色铁青,“本王不过离家两天,你竟然为了南风馆的琴师,将你亲弟弟打成那样!” 顾璟浔冷笑,端着茶盏轻呷一口,“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姓纪的给你吹耳边风了?” 她起身,面露讥讽,“孤堂堂长公主,他不过是个从外面接进来的野种,别说是打了他,便是杀了他又如何?” 她话说得嚣张至极,丝毫情面不留,桓亲王眼前发昏,气得几乎站不住站不脚,他的手掌高高举起,还未来得及落到顾璟浔脸上,便被忽然出现的姜姜用剑鞘挡了回去。 桓亲王被震得后退,手臂一扫,桌上的茶盏呼啦啦碎了一地。 “反了!来人啊,将这个逆女给本王拿下!” 外面呼啦啦涌入一帮侍卫,姜姜手中的剑刷得出鞘,护在顾璟浔身前。 与此同时,梁上迅速跳下几个黑衣暗卫,出手将侍卫们制住。 顾璟浔看着怒目圆睁,指着她鼻子气得发抖的桓亲王,慢慢抬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冷冽,“王爷管好你的前院就行,若是有人再敢踏入孤的地界,伤孤的人,孤保证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去。” 向来没有哪个女儿会跟父亲这么说话,桓亲王又要抬手,却愣是举着不敢打下去。 “你放肆!” 他也只会用这样的话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威严,顾璟浔却懒得再与他多言,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暴跳如雷,砸了桌椅怒呵道:“蛇蝎心肠!蛇蝎心肠!你害了你母亲,搅得这个家鸡犬不宁不说!现在还要弑父不成!似你这般寡廉鲜耻大逆不道,早晚一日遭报应!” -- 第100页 那一抹鲜红的身影顿住,檐下的雨顷刻便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回头,神色清寒,声音如这秋日初雨一般冰凉侵骨,“放心,你会比我先遭报应。” 她说完,便大步走到雨中,身旁的侍女想给她打伞,竟没能遮住。 侍女们惊慌失措,疾步追过去,顾璟浔却走得更快了,身上早已被雨水浇湿,冷风阻着她的步子,她厉声呵斥:“都不准跟来!” 侍女们见她这幅样子,都快急哭了,忙叫侍卫们去大理寺去找顾璟连,又唤人去知会姚嬷嬷,要不是没那资格,她们险些要进宫找皇帝了。 顾璟浔喝退了侍女,独自走出桓亲王府,雨水漫天盖地打在脸上,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就这样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侍女侍卫们追上来,哗啦啦跪了一片,顾璟浔低眸,冷道:“孤再说一遍,谁都不准跟着!” 侍女抱着她的脚哭求,顾璟浔便朝雨幕中唤了一声,“姜姜。” 玄衣的少女现身,沉默着将侍女拉开,顾璟浔便抬步绕开地上的人。 姜姜将众人阻了回去,那一抹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道巷口。 顾璟浔拖着步子,扶着墙捂住胸口,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脊背上。 她不会信那些话,她的娘亲很爱她,说她是世上最乖最善良的姑娘,她会一辈子幸福安康,该遭报应的不是她。 顾璟浔微微扬起头,叫那漫天的雨水浇到她眼角处,肆无忌惮地流淌。 她又忽然抬手抹净脸上的水迹,手臂遮住额头,朝街道远处狂奔起来。 一路奔到那被香樟树遮盖的巷子中,顾璟浔心跳如雷,慢慢放缓脚步,靠近那扇紧闭的木门。 她脱了力,倚着门滑坐到台阶上,取出袖口系着黑色丝绳的相思引,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谢谢宝儿。 第49章 发热 那屋檐窄小,只能遮住她的上身不被雨水拍打,身下的红裙,却已经湿淋淋不成样子,连绣鞋中,也积了许多水。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顾璟浔抬头望过去。 青年撑着伞,一身黑衣被打湿了衣摆边角,他面色肃寒,立在门槛处俯视他。 顾璟浔便弯唇冲他一笑,“蛰哥哥。” 惊蛰的握伞的手一颤,险些摔落,几乎维持不住脸上冷冰冰的表情。 她要他妥协时,最擅长用的方法便是哭,他听到她的动静,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来看,他以为她一定会朝他哭哭啼啼,可是这次她却冲着他笑。 她这般笑着,却更让他难以忍受,心如针扎一样,刺痛感扎破心脏还不够,往他的骨缝脊髓中搅动着,直至让他千疮百孔。 姑娘全身上下都被淋湿了,黑发粘黏在侧颊,那一张精致的小脸,此刻苍白又清透,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烁着鲜活的光。 惊蛰眼眸似深涧投石而入,震散碎裂四周的枯枝败叶,晕开一片泠澈,涟漪波荡。 油伞从他手中脱落,双掌攥成了拳,指甲嵌到肉里,让他那被瓷片刺破的伤口,再次浸出血来。 他躬身遮住顾璟浔,紧抿着唇闭了一下眼目,颤着双手将她抱起来。 雨水流淌在青瓦墙头,跌落在香樟树碧绿的枝叶间,四周萦绕着雨润草木清新。 两人周围似罩了一层结界,再无雨水浸打。 惊蛰抱着她进了府,进了院,直接抱到了一间小柴房中。 顾璟浔被他放到一张小马扎上,神情有些懵愣。 蛰哥哥现在连让她进他的屋子,都不肯了? 青年却没搭理她,快步走出去,将门一关。 顾璟浔这会儿终于感觉到了冷,她缩在小马扎上,抱着双臂蜷曲,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这柴房不大,架了一块口锅,旁边架上却没有任何的食物调料,只在墙根处放了一口缸,用木盖盖着,上面搁着水瓢。 很明显,惊蛰将这房间用来烧水了。 顾璟浔打了个喷嚏,瑟缩一下,忍不住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之前明明还好好的,蛰哥哥都快答应跟她好了,就差临门一脚,结果才隔了一天没见,人就变了,甚至将她送的东西全都还了回来,明显是想跟她一刀两断。 眼下他即便心软抱她进来躲雨,也只是将她扔进了一间小柴房里,不管不问。 顾璟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蛰哥哥也不肯与她多说话,她抱着自己,怔怔看着门口的方向。 许久,房门从外面推开,顾璟浔仰着脸看过去,眼睛通红,却一滴泪都未曾落。 惊蛰拎着木桶进来,迎面对上姑娘红红的眼睛,心头又是一颤。 他把木桶放在角落处,从缸中打了水添了一半,又将掌心贴在桶身上。 那桶中的水,不多时居然升起了水雾,顾璟浔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青年起身走到她身边,低道:“去洗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出去,顺道关上了门。 顾璟浔傻愣愣看了一会儿那角落处水汽蒸腾的木桶,半天才缓过神来,忙褪去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那木桶不大,只够她盘腿坐进去,水温有些烫,但却叫人舒服得只想哼哼。 顾璟浔自然不敢泡在里面太久,匆匆冲洗一番,便准备要出来,手刚搭在桶沿,她忽然想起来,蛰哥哥好像没有跟她擦身体的布巾,而且,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不能穿了。 -- 第101页 顾璟浔:“……” 蛰哥哥不可能是故意的吧? 顾璟浔缩回桶中,开始朝外喊人。 房门被人轻叩了一声,接着是惊蛰那一向微哑的嗓音,“何事?” “我……我没擦干身体的布,也没衣服穿。” 惊蛰:“……” 方才一时太过忙乱,竟将这事儿给忘了。 惊蛰立在门口沉吟,里面的姑娘又开始唤,“蛰哥哥,水要凉了,我冷。” 他呼吸沉了一下,转头回到屋中,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纠结半天,从衣柜中扯出一套还未穿过的中衣。 惊蛰回到柴房门口,推门进去,目不斜视,将东西往小马扎上一放,然后以比刺杀后逃跑还要快得速度,闪身出去。 顾璟浔呆滞地着看着房门打开又闭合,要不是那小马扎上放了东西,她都不敢确定蛰哥哥进来过。 她出了浴桶,迅速擦干身上的水渍,将那中衣套上,草草绞干头发,然后出了门。 那中衣罩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合身,裤脚宽大不好挽上去,她又怕拖在地上弄脏,于是便一路提着。 沾了水和泥的鞋子她没穿,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 脚底寒意顿生,廊外的风混着秋初雨水的寒凉,刮到身上,冻得人直打颤。 顾璟浔咬着牙,慢慢挪到惊蛰的房间门口,却站在那里,没有进去。 房门从里面打开,惊蛰抬头看见她这幅样子,明显僵了一瞬。 姑娘穿着松松垮垮的中衣,露出大片雪白修颈,手拎着裤腿,赤脚踩在潮湿冰凉的石板上,单薄的身体不住打着颤,神色倒是平静,可那苍白的小脸配上微红的眼圈,却叫人瞧着分外可怜。 惊蛰眼底沉怒,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人扛到肩上,到屋中往小榻上一撂,给她擦了两只脚,又迅速扯了床榻上折放好的薄被,往她身上一裹。 顾璟浔从被中蹭出脑袋,眨着一双鹿儿眼看他,把娇弱堪怜发挥的淋漓尽致,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 她就说,蛰哥哥还是关心她,心里有她的。 她这边还没能撒上娇诉上苦,人就起身出门去了。 顾璟浔觉得身上有些疲软,便裹紧被子,歪在小榻上蜷缩。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重新被打开,顾璟浔撑着手坐起来,揉了揉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青年端着碗进来,走到她身旁,将手里的碗递过来,面无表情道:“喝了,雨停了就走。” 顾璟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法集中精神去听他的话,只将碗接过来,捧着将里面的姜茶饮尽。 空碗被惊蛰拿了回去,顾璟浔虚晃着从小榻上下来,有些失神道:“你要……赶我走吗?” 惊蛰不想与她多言,正要让她躺回去,姑娘忽然倾身,软倒在他怀中。 他以为她又要使那死缠烂打的招数,便按着她的肩膀往外推,等看清她的脸色,忽然愣了一下,急忙收回力道,人便又软软地倒在怀里。 惊蛰用手背贴贴她的额头,眉心顿时皱得死紧。 顾璟浔眯着眼,声音又轻又弱:“蛰哥哥,我好冷,外面下雨了,你别赶我走。” 她靠着他的胸膛,维持着神志,抬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忽然从惊蛰怀中出来,后退一步,绊倒坐在小榻上,急道:“我,我好像发热了,蛰哥哥,你快离远点,不要传给你。” 青年那凉如秋雨的情绪,这会儿却跟添了一把火一样,忽冷忽热,叫他甚至以为自已经被顾璟浔传染了风寒。 小榻上的姑娘自己裹上被子,蜷成一团,惊蛰又到柜中取了稍厚的被子,盖到她身上。 他起身走开,身后的人又喊了一声,“蛰哥哥,你去哪?” 惊蛰回头道:“找大夫。” 他话说完,顾璟却拥着被子坐起身,难受得眉头直皱,“不要找大夫,不要让别人看见我这样……” 惊蛰手掌蓦地紧攥。 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他房中? 心中弥漫起阴郁的浓雾,惊蛰却又忽然怔忡。 他唇抿得发白,下颌紧绷,没有再管顾璟浔,转身出了房间。 外面下着雨,她冻成那样子,他不能带她出来让她再受凉,可若是将府里的大夫请来,到时候他该怎么解释? 惊蛰冒着雨,一路轻功疾驰来到府中大夫的住处,请他开了些治风寒的药。 老大夫以为是他病了,便要给他把脉,惊蛰却拒说不是他。 药不能胡乱抓,老大夫便又问他,是谁病了。 惊蛰原地沉默半天,干巴巴道:“府里的丫鬟。” 老大夫握着笔杆的手一顿,抬头瞧瞧青年崩着表情冷着脸的模样,心中不由无奈。 他轻轻晃头,边写着方子边笑叹,“年轻人啊。”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些,惊蛰接过对方的方子和药包,揣在怀里跑着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打开门进屋,小榻上的顾璟浔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却睡得分外不安生,不住喃喃呓语着。 惊蛰顾不上去听她说了什么,到小柴房中将药煎好,瓷碗盛上捧到屋中。 人睡得昏昏沉沉,青年便先将药碗放在桌子上,过去喊她起来。 喊了几声小榻上的人都没反应,惊蛰便毫不怜惜地用手背拍打她的脸。 -- 第102页 拍了几下,姑娘懵懵睁开眼,看着他愣了好久。 惊蛰又起身将药碗端过来,一手勾着她坐起来,一手将碗沿怼到她嘴唇边。 顾璟浔却忽然瞪大眼睛,跟受了刺激一样一把推开惊蛰的胳膊,“不要!不要!” 她惊叫着,神情惶恐,脸色煞白,捂着自己的嘴不住发抖,声音从指缝模糊传出来,“我不喝,别灌我……” 惊蛰被她突如其来的样子吓了一跳,好在他手稳,药才没有洒出去,只溅了几滴在他手上。 臂弯下的姑娘埋头呜咽,惊蛰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惊厥,下意识将人搂紧了些,声音放轻,“顾璟浔。” 怀里的姑娘颤了一下,慢慢扬起头,怔然望着惊蛰,眸子渐渐清明了些。 她抹了一把不受控制流下的眼泪,脸色除了憔悴了些,与平常无异。 “对不起。”她轻轻道了一声歉,默默捧过他手中端着的药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惊蛰不知怎的,仿佛从她那平静的表象下,看到了千疮百孔的脆弱,这与她朝他故意作态出来的不一样。 心脏被用力攥紧,跳动不止,莫名的疼痛也不止。 惊蛰接下她递来的空碗放到桌上,看向窗棂的方向,耳边传来淋漓的雨声,这会儿又下急了。 小榻上的姑娘喝了药,实在撑不住又躺了回去,缩在被中重新合眼,没一会儿就沉睡过去。 惊蛰怔然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思绪如同屋外沁凉的初秋之雨,渐渐空濛。 直到傍晚,顾璟浔的烧才退下去。 惊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发僵的身体,手掌贴了贴顾璟浔的额头,确定人没大碍了,才出门离开小院。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枝丫上的树叶碧绿如新,混着泥土香的空气湿润清透。 惊蛰离开不久,顾璟浔悠悠醒转过来。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便撑着身体坐起来。 房门被推开,容越风风火火走进来,边走边叫嚷:“师父我听说你病了,我给你带……” 小公子的脚跨进里间,抬头对上顾璟浔尚且迷茫的目光,脑子声音一块卡壳,手里的山参吧嗒掉在地上。 ……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泰泰泰可爱啦 10瓶; 谢谢~ 第50章 痛楚 那小榻上姑娘,一头墨发尽数散落,两条被子凌乱堆叠在腰腹之下,上身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领口歪斜,左侧的香肩露出一角。 中衣宽大,很明显不是她自己的。 容越虽然出了名的顽劣,但这样的场面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震惊地瞪直了眼睛。 等找回神志,登时就跳起来,跟遭了晴天霹雳一样,“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话音落,房门忽然又被人推开,一身黑衣的青年大步走进来,手里的食盒往桌子一撂,走到小榻边,拉着薄被将尚显迷糊的姑娘罩住,然后直接挡在容越身前,将后边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容越看着忽然发现的面色阴沉的惊蛰,满脸不可思议,指着他质问:“你……你们!” 小公子舌头打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跟把人捉奸在床了似的,又惊又怒。 顾璟浔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理好自己的衣服,挪到了榻角,看着那小公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懒洋洋地勾着头发,散漫一笑。 容越立刻注意到了她,转而指着她怒道:“顾璟浔,好不知廉耻!” 惊蛰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转头望向小榻里侧。 弱质纤纤的姑娘缩在榻角,似受了羞辱一般,泫然欲泣,咬着唇隐忍不发。 惊蛰眼睛微眯,面露冷意,再次遮住容越的视线,声音如霜浸寒:“公子有事吗?” 容越愣了一下,讷讷道:“我听说你病了,所以给你送药来了。” 话说完,他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将掉在地上的山参捡起来,抬头的一瞬间,却恰好对上顾璟浔看过来的视线。 小榻上姑娘,眼皮微垂,目光漫不经心,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仿佛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容越直起腰,指着她对惊蛰告状:“你……你看她!” 惊蛰便回头去看,顾璟浔手攥着薄被一角,轻轻低着眉目,眼角泪花似有若无,一副被欺负狠了却依旧不敢说话的模样。 惊蛰眉头紧蹙,直接将那叫嚣跳脚的小公子拎出里间,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山参,“东西公子自己留着吧。” 容越气得脸色几变,精彩纷呈,“她刚才在笑,还瞪我!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最会做戏了!” 见惊蛰冷着脸不说话,小公子表情扭曲,窝火吼道:“她府里养了好多男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她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想让你给她当面|首伺候她!” 惊蛰袖下拳头蓦地攥紧,手心刚好些的伤口,再次被指甲嵌入,他面沉如水,杀气隐隐,紧抿着着唇将房门打开,声音夹冰:“公子若无事,就先回吧,劳烦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 话说得这么明白,惊蛰却还是无动于衷,容越恨铁不成钢地跨出门,转身将手中的山参砸到他身上,咬牙切齿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 第103页 他说完,袖子一甩,气赳赳地走了。 惊蛰便将那节山参捡起来,丢到桌子上,然后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肉粥,走到小榻旁边递给顾璟浔,面无表情道:“吃完了赶紧走。” 顾璟浔望着他不说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蛰哥哥对她的态度又回到了过去,便没有去接那碗粥。 惊蛰不耐地将碗塞到她手中,转身朝外间走去。 顾璟浔见他要走,忙掀开被子下榻,将那碗粥放回桌上,跑着过去追上,直接从背后抱住他。 惊蛰浑身一震,那温软的身体贴在后背上,叫他头脑有片刻空白。 他迅速转过身,将人提着抱起来,进了里间塞回小榻上的被褥中,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才退了热,还敢让自己受凉!” 顾璟浔看着他眉头紧拧的样子,再次掀开被子,神色少见的执拗,“我若再烧起来,你还要赶我走吗?” 她为了留在他这儿,竟连身体都不顾了,惊蛰知道她就是在威胁他,可却毫无办法,他甚至连那种不管她的狠话都说不出口。 惊蛰再度将被子裹到她身上,眸底愠怒翻涌,几乎磨碎了牙,“顾璟浔!”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非要刨开他的皮肉,拽着他的心放到他眼前,让他看清那上面沾了什么不该沾的。 小榻上的姑娘跪坐着,却忽然直起腰,双臂搂上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亲上来。 惊蛰瞳孔骤缩,手忙脚乱地去推她,可顾璟浔这回却好像长在了他身上,脖后的双手绞得死紧,顺势用双腿缠上了他的腰,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怎么弄都弄不掉。 她亲得毫无章法,甚至可以用啃咬来形容,惊蛰在这密不透风的亲吻中,甚至被她给咬疼了。 他偏头躲避,姑娘却跟那狡猾的鱼儿一样,很快追上来,不止亲了他的嘴,红唇还在他的眉梢,眼角,鼻翼,脸颊,下颌到处留恋。 惊蛰无措地怒斥叫她停下,姑娘却趁此机会,撬开他的牙关,小舌钻进他的口中,一通乱搅乱勾。 惊蛰瞬间僵了身体,脑子嗡嗡头皮发麻,感官只剩下如鱼入水的湿滑。那香软灵活的舌,占据了他所有味蕾和触觉,惊蛰后背汗毛直竖,被这羞于启齿的感觉刺激得手脚发软。 三魂丢了两魂,他扶着顾璟浔的后脑勺,倒在小榻凌乱的被褥间,寻着乱钻的鱼儿追逐,探着叫人沦陷的香甜辗转。 那小鱼游累了,终于被他占据了上风,网着它叫它不住扑腾,尾巴甩出了水声,却挣脱不开。 她身上的中衣本就宽大,很快被蹭得松散开,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衣服一角被惊蛰攥在手中握出了褶皱,带着茧子的大掌,上移捏住她的肩膀。 手心的触感微凉细滑,惊蛰猝然回神,迅速离了她的唇。 青年喘|息|粗|重,呆滞地看着身下的人,心脏仿佛被塞回了胸腔中,后知后觉地开始颤栗,颤栗得发疼。 小榻上的薄被和褥子乱作一团,顾璟浔便被他压着躺在其中,一头乌发铺陈得到处都是,眼睛湿漉漉的有些涣散,小脸娇媚泛红,唇被吮吻得水色润光。 她中衣的领口全开了,修颈如玉,香肩裸|露,心口因为急促的呼吸,不断起伏着,脖间缠着红色的丝绳,整个人糜艳到了极致。 她里面根本什么都没穿,赤|条条地套着他贴身的衣物,那中衣格外宽松,只要轻轻一扯就能脱落。 惊蛰被那露在外面的雪色炽得双眼发红,火烧到他的心口,又向下烧,转而窜上头顶,险些烧得他大脑失控。 他喉结滚动,难以形容这种的感觉,惊慌失措地从小榻上跳下来,用被子将顾璟浔蒙头盖住。 青年僵立在榻边,身上哪哪都是抖得,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转身,几乎同手同脚地跑出屋去,肩膀还撞到了门框。 顾璟浔拉下罩在头顶的薄被,坐起来理好乱掉的中衣,这会儿才感觉到,嘴唇又麻又疼,连腮帮子都酸了。 她看向房门的方向,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气恼。 无奈蛰哥哥被吓跑了,气恼他就只会跑。 顾璟浔踢了一下被子,房门又忽然被打开,青年捧着一件衣服从外面进来。 他走到小榻边,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如果忽略那眸中细碎斑驳遮掩不住的惶乱和红透的耳朵,当真与平常无异。 青年将手中的衣服丢给她,声音微哑发颤,带着刻意的冰冷:“洗过烤干的,穿上。” 顾璟浔拎起来看了一眼,是她之前淋湿的裙子。 她从里面揪出艳红的兜衣,转头看向站姿僵硬的惊蛰,目不转睛,眼睛放大,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疑问。 “快穿。”青年绷着脸,将另一只手提着的鞋子放到地上,而后端起桌子上已经凉掉的肉粥,再次出了门。 等他热好了粥再次进屋,顾璟浔已经将衣服换好了,他将碗递给她,她却依旧不接,反而再次过来搂上他的脖颈。 惊蛰以为她又要亲,吓得险些摔了手中的碗,便慌忙将肉粥放到旁边的桌上。 可她这回却只是抱着他,仰着脸轻轻柔柔地问他:“为什么把我送得东西都还回来了?” 惊蛰偏过头,唇抿得发白,就是不说话。 顾璟浔便转而去捧他的脸,让他扭头正对自己,认真问:“蛰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 第104页 青年干脆闭上眼睛,鸦睫倾覆,微微抖颤。 他哪里敢睁开眼,他太怕看见她的样子,她朝他一笑,她对他一哭,他就如同被下了蛊一样,再也没办法硬下心肠。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嗡动着薄唇,低涩道:“你去找你院中的那些人,去南方馆,去音华楼,都好,别再来侯府了。” 顾璟浔被他的话说得有点懵,反应过来才晓得,他心里还有这一层坎儿过不去,眨了眨眼,她道:“我说过了,我谁都不找,我只找你。” 面前的青年却忽然睁开眼,“你昨夜找了宗闵。” 他下意识将话说出口,蓦然一怔,便又忙偏过头垂落眼睫,不愿吭声了。 顾璟浔这下真的傻眼了,抱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这样的沉默,在惊蛰看来就是变相的承认了,他不自觉咬了一下唇,那唇本就给顾璟浔胡乱啃过,这会儿破了一个小口,往外渗着血。 许久,勾着他脖子的顾璟浔慢慢松开手,惊蛰回头看着她蹙眉无话可说的样子,一颗心猛地坠落,跌到了尘土之中。 她这下,连骗骗他都不愿了。 惊蛰攥紧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贱骨头,心里竟还暗暗期待着她的解释,哪怕是谎言也好。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他究竟在期待什么,究竟在恼恨什么? 便是她真的喜欢他,便是她真的和宗闵和那些人没什么,可他,他本来就不该对她有所奢望,他更不能对她有所回应。 惊蛰往后退了一步,他难以自控地去想,若他没有那样的过去,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是贩夫走卒,便是她真的只当他是个玩意儿,他到最后怕是也甘愿折下脊梁去做她的裙下之臣。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刚硬不屈之人,他为了活下去,会想方设法除掉所有阻碍他的人,会在门主面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为何换了是她就不行? 她对他百般讨好,千般纵容,她心底对他是有喜欢的,哪怕这喜欢建立在皮相上,建立在得不到上,或者建立别的什么事情上。 反正她现在还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这皮囊下藏了多少血腥,那他为何就不能应了她,同她好上一段时间,如若有一天她厌弃了,这世上所有人也只会说,他不吃亏。 她是这东琉国顶顶尊贵的人,皇帝最为宠爱的长公主殿下,他若同她在一起,入了她的府,何尝不是一个庇护,那些明里暗里的,又怎敢轻易找他寻仇,对他出手。 可他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是因为屈辱,不是因为怕她有一日再去找别的男人,他只觉得,那样的自己,面目全非到让人恶心。 即便所以人都告诉他顾璟浔是什么样的人,即便他亲眼看见,可那落到他眼里的姑娘,却从来都是热烈美好,皎洁明亮的,他怎去怀着那令人作呕的心思,背负着那么多不敢言说的罪孽,去沾染她。 他看见她和宗闵在一起,却从不曾对她生出半点怨恨,他唯一的怨恨只有自己。 明明无从去想两个人会有什么好结果,却还是克制不住得去想了。 到如今只能屡屡逃避,盼她早日腻烦,就此放弃。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琢玉小天使的地雷。 第51章 往事 他的这些顾虑,这些过不去的坎,顾璟浔不知道,她现在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蛰哥哥为什么会忽然疏远了她。 顾璟浔回到小榻边,掀开软垫,拿出被她塞到下面系着黑色丝绳的相思引。 她回到惊蛰身边,抬眸一错不错地望着他,不带丝毫遮掩,“我没有养过什么面首,和宗闵也不是那种关系。” 她朝他靠近,仰着头眼波盈盈,“蛰哥哥,你信我。” 她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是执拗地望着他。 惊蛰那颗浸入泥潭的心,一点点回温,但他说不出话,攥着拳低着头,脸色发白。 顾璟浔将相思引重新挂到他脖子上,他也不动,木讷得如同失了魂。 房门被扣了两下,接着是姜姜压低的声音:“殿下,世子找到侯府来了。” 顾璟浔愣了一下,她先前烧得昏天黑地,除了姜姜没人知道她在惊蛰这里,她大哥怕是冒着雨找了她一天,估计这会儿连宫里也惊动了。 顾璟浔看着眼前缄默如石的青年,再度过去抱住他。 惊蛰眼睫垂落,脆弱如羽轻颤,顾璟浔忍不住踮脚,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声音低柔安抚,“蛰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骗你,王府里的那些人,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你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你都会明白的。” 她说完,又埋头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才不舍地打开房门,同姜姜一道离开小院。 两人刚出门,便碰到了身穿侍卫服匆匆而来的霜降。 其实顾璟连一开始就来侯府找过顾璟浔了,只是容长樽说人并没有来过,故而顾璟连又去了别处,兜兜转转,最后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又来了一趟侯府,毕竟这段日子,顾璟浔最常来的就是这里。 顾璟连整日把自己关在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年也不怎么管顾璟浔的事,只知道她心血来潮到侯府与容越一道习武,还不知道她是奔着教武的人来的。 -- 第105页 而霜降也是刚从容长樽那里听说顾璟浔失踪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她会不会在惊蛰这里。 可他不敢乱说,于是悄悄退出来,慌慌张张地来惊蛰这边确认,没想到竟真的在这里撞见了顾璟浔。 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低下头朝对方行礼,“世子找了殿下许久,如今正在正厅,与侯爷一处。” 前方的姑娘轻轻颔首,和她身边的暗卫一道离开,霜降却没有直接回正厅,而是快步走进惊蛰的小院。 房门半掩着,霜降推开进去。 那屋里的青年此刻还站在原地,目光怔忡,一动不动。 霜降扭头看见里间凌乱不堪的小榻,再而注意到惊蛰明显不正常的唇色,心里咯噔一下。 青年似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却什么话也没说,慢吞吞地走进里间,将小榻上的东西,一点一点收拾好。 那碗再度凉掉的肉粥,顾璟浔终究还是没有喝上,惊蛰便坐到桌边,一勺一勺地自己喝起来。 他沉默得有些可怕,舀粥的动作,僵硬又重复,连吞咽都是无声的。 霜降脾气一向很好,这会儿却生出些气恼,他过去夺过那碗凉掉的粥,哐当放到桌子中间,拧着眉盯着那青年。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会看到惊蛰这副为情所困魂不守舍的鬼样子,还要替他操心,他也是闲得! 惊蛰这边被抢了吃食,只轻轻愣了一下,抬头看看霜降,然后又垂了头,脸上一派平静,只是不说话。 霜降没有对谁真心发过火,可他眼下却气得想砸碗。 幼时若不是惊蛰救他,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他是真的拿他当兄弟,想着同他一块解决了暗处的隐患,让他彻底摆脱过去的那些枷锁,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眼下倒好,常闾的事情毫无进展,他倒先情窦初开陷入情网无法自拔了。 霜降看着三棒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青年,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和长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沉默,良久的沉默。 等霜降忍不住再度发问时,青年低道:“她说,她和宗闵不是那种关系。” “你信了?” “……信。” 霜降:“……”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噎了半天,指着他道:“你既然相信她,还这样摇摆不定做什么,若是喜欢,便同她在一起,若是不喜,就别再见她!” 他确实不怎么支持惊蛰跟顾璟浔在一块,可他更看不下去惊蛰患得患失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不若叫他干脆点,管它是福是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惊蛰站起身,终于抬眼看向他,眸色清亮,此刻已经真正的平静下来。 他伸手将露在外面的玉球塞回衣襟中,淡声道:“知道了。” 霜降:“……” 知道? 他知道个鬼! 惊蛰往那小榻扫了一眼,轻轻蹙眉,仔细回忆起上午的事情。 今早还没下雨的时候,顾璟浔便来找他了,被他推到府外,之后她的侍女急匆匆来寻,好似说桓亲王要她回去,她当时没有停留太久就离开了。 后来却在雨下得最急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侯府后门。 她若是故意淋了雨想让他开门,为何当时只是坐在台阶上,不吭不响不敲门。 惊蛰借着自己的耳力,听见霜降方才同她说,她大哥找了她许久。 顾璟浔外出,顾璟连根本不怎么管,今日为何亲自找过来了。 惊蛰总觉得今天的事儿有些不对劲儿,他想得出神,半天,朝霜降道:“我出府一趟。” 霜降想说你爱去哪去哪,好像有谁能拦得住似的,反正半夜翻墙偷跑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扭头走了。 …… 惊蛰出了府,跑了好几个地方,于夜半时分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从袖口摸出钥匙打开门,看到院中屋檐下的人,又是一怔。 姑娘还穿着上午的裙子,坐在从柴房搬出的小马扎上,倚着门框睡了过去。 惊蛰脚步无声,走到她身边,将上锁的卧房房门打开,而后弯腰轻轻把人抱起来。 进了屋刚准备将人放到小榻上,怀里的姑娘忽然醒过来,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搂住他,脸贴到他胸膛上,委屈巴巴道:“蛰哥哥,我没地方去了。” 惊蛰心头一颤,明知道她在撒谎骗他,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心软,心甘情愿地被她欺骗。 他此刻还维持着抱她的动作,一时间没有松开,等她黏黏糊糊地跟他撒够了娇,装够了可怜,才将她放到小榻上。 顾璟浔见他要后退,便伸手扯住他的腰带,“蛰哥哥,你可以收留我吗?” 她仰着头,睁着水汪汪的鹿儿眼,跟那无家可归的小兽一样,叫人想捧回去好生娇养着。 惊蛰的视线落到她拉着自己腰带的手上,拧眉道:“松手。” “哦。”顾璟浔不情愿地瘪嘴,手却没松,反而伸出另一只手也扒拉了上去。 惊蛰立刻往后退开一步,那腰带居然直接松散开,轻飘飘地落到顾璟浔手中。 惊蛰一愣,反应过来她方才偷偷解了自己的腰带,脸色青青红红的又恼又无奈。 他拢住自己的前襟,慌忙背过身体。 顾璟浔笑得跟朵盛开的花一样,却愣是一点笑声都没发出,她下了榻走近惊蛰,软着嗓音道:“我不是故意的嘛,我再给你系上。” -- 第106页 她不等惊蛰拒绝,就直接从背后环上他的腰,将腰带给他重新系好,只是这回儿系的,比解开时慢多了。 那小手似有若无地摸着他的腰腹,惊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身后的人终于系好了退开身体,上刑一般的煎熬过去,惊蛰终于得以松口气,伸手又理了一下衣襟。 手碰到腰封处,他忽然一顿,垂眸去看,那腰上系着的,根本不是他的腰带。 颜色依旧是玄色,可料子却是绸缎,而且侧边还绣着一朵桔梗花。 惊蛰迅速转身看向顾璟浔。 姑娘已经坐回小榻,手里把玩着他原先的腰带,弯唇轻轻笑着。 惊蛰蹙着眉伸手去夺,竟被顾璟浔躲了过去,他再要抢,姑娘直接滚到了小榻里侧,将手里的腰带往自己腰上一系,还特意打了个死结。 惊蛰:“……” “换一下嘛。”姑娘娇滴滴地跪坐在榻角,指着他身上的腰带:“这可是我亲手缝的。” 惊蛰盯着她的腰间,那柔韧的腰被玄带一束,纤细的不盈一握,好似他两只手一扣就能扣住。 惊蛰猛然回神,有一瞬间想要抽自己一巴掌,抿着唇冷着脸,把柜子里的被子抱出来,展开了往顾璟浔身上一盖,凶巴巴道:“睡觉。” 顾璟浔立刻乖乖巧巧地躺好,忽闪着眼睛期待道:“蛰哥哥,亲亲再睡可以吗?” 惊蛰扯过被子,将她的脑袋一块蒙上,眼不见为静,扭头上了自己的床,背对着小榻躺下。 他和着衣躺着,虽闭了眼睛,却一点睡意也无,脑子里想的全是今日出门探听到的消息。 顾璟浔虽然得今上眷顾,被破格封为了平洲长公主,但她与她的父亲桓亲王关系一点都不好。 桓亲王夫妇过去出了名伉俪情深,可在顾璟浔十一岁那年,桓亲王却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外室,那外室竟还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桓亲王妃性情刚烈,一怒之下带着顾璟浔离开,却在外面遭了难,最后被带回来的,只剩顾璟浔一个人。 那时顾璟连多年求学在外,边境东琉南襄大战突起,今上与当时的太子斗得如火如荼,没人顾得上留意被接回王府的顾璟浔。 她那时候也才十一岁,失去了母亲,回来后便卧床不起,反反复复缠绵病榻两年多。 惊蛰想起今日抱着她喂她喝药,她忽然睁开眼惊恐备至的样子,心口隐隐刺疼。 那时候桓亲王带回来的女人成了侧妃,府里没有别的姬妾,上上下下都把控在她手里,惊蛰不敢想那两年顾璟浔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没经历过那些后宅争斗,但这些年为了执行任务,却听说过也见过太多太多。 明枪暗箭,阴谋算计,杀人不见血,有的甚至比他们这些做杀手还要狠毒。 他从外面探得的消息,顾璟浔自小身体底子就不差,还跟着桓亲王妃学过拳脚,哪至于病了两年都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差的。 甚至有一年,桓亲王侧妃领进府的庶子,跑到顾璟浔房中大闹了一场,浇了她一身的冷水,差点害得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直到顾璟连求学归来,从外面请了游方郎中陆双离入府医治,顾璟浔的身体才渐渐好转过来。 到现在,她已是东琉人人畏惧的长公主殿下,百姓提起她,都是谈论她养了多少面首,外面有多少姘头。 没有人记得,是她当年和顾政一起拜上玄悲寺,求了了渊大师出山,才得以寻出容长樽这样的将帅之才,得以守住东琉河山,也没有人记得,前太子兵变那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拖着病体陪着顾政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惊蛰闭着眼睛,心绪却烦躁的如同乱麻,他之前只是凭着那些谣言,凭着顾璟浔在他面前的表现,去看待她,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小榻上传来一阵动静,很细很轻,可他却听得很一清二楚,惊蛰正想扭过头去看,后背忽然贴上来一具微凉的身体。 他倏而僵硬,下意识屏息,一动不敢动,直到那白皙纤嫩的手,环过来摸上他的腰带。 惊蛰猛地抓住那只作乱的爪子,反手一旋,翻身将人扣在床榻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袖子(●‘?’●) ,谢谢你们~ 第52章 腰带 顾璟浔正做贼似的偷香,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惊蛰抓了个现形,按着手腕压在了床上。 身前的青年目光幽暗,顾璟浔实在看不清他的脸色,根据耳畔呼出的浊沉气息,判断他可能是生气了,于是她立刻软着嗓子道:“小榻太硬了,我睡不着嘛。” 这样的鬼话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身前的青年,却沉默良久,松开她自己下了床,抱着被子往她身上一盖,然后自己躺到了小榻上面。 顾璟浔:“……” 她从被子里面拱出来,又下了床爬回小榻,顶着青年的死亡凝视,弱弱道:“蛰哥哥,我好冷,你身上好暖和,我能不能跟你睡一块啊?” 惊蛰:“……” 他夏日里手都是凉的,身上怎么可能暖和? 惊蛰坐起来盯着她,望着她娇娇怯怯的目光,起身下了小榻,把人抱到床上塞回被窝,而后拉着旁边的另张被子,给她又盖了一层。 -- 第107页 他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果然看见顾璟浔又不安分地钻出被窝准备下床。 青年肃着脸,站到了她面前,低眸阴沉沉地凝着她,看得她直心虚。 许久,惊蛰伸手,将腰间的玄带解了下来。 顾璟浔登时瞪圆了眼睛,傻愣愣看着青年松散开的前襟。 然后她就被惊蛰抓着手腕按到的床榻中。 顾璟浔惊得双眼发直,心里噼里啪啦地跟放起了鞭炮一样。 撩拨过火了,蛰哥哥该不是要跟她…… 那,那,那她现在是该叫两声,还是假装反抗几下,或者干脆搂着他回应? 顾璟浔这边神游天外还没想明白,手腕忽然被向上拉了一下,蛰哥哥居然用腰带,把她的手绑到了床头。 她动了动,发现绑的不是特别紧,而且那扣结奇奇怪怪的她没有见过。 顾璟浔脑子浆糊,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看着蛰哥哥的手移到她的腰间,不甚温柔地开始解她打了死结的腰带。 她盯着那张稍微用力就能拧断她脖子的手,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便扭着身体躲避。 惊蛰好不容易快解开了结,被顾璟浔这么一动,又泡汤了,他拧着眉不耐道:“别乱动。” 腰侧被按了一下,顾璟浔一僵,不敢再动了。 她想起之前听人说,姑娘家的第一次,若是夫君不知温柔怜惜,那就跟上刑一样,第二天管保下不来床。 顾璟浔听着惊蛰凶巴巴的语气,看着自己被绑起来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她不知道蛰哥哥喜欢这样的,他劲儿那么大,要是跟书里说得一样,上了床就控制不住自己,那她到时候还保得住小命吗? 腰带被青年解开抽下来,顾璟浔紧闭上眼睛,叫道:“蛰哥哥我怕疼,你待会儿轻点儿!” 她喊完,等了半天都没听见动静,于是试探着睁开眼。 惊蛰早就下了床,衣服也用从她腰上解下来的玄带系好了,光线昏暗,顾璟浔愣是觉得,蛰哥哥的脸色,此刻比夜色还要黑。 青年拉着被子往她身上一盖,扭头走到小榻上,背对着她躺下。 顾璟浔一脸懵逼,扭着头幽幽道:“不轻点儿也行,我觉得我能忍……” 惊蛰脊背一僵,这会儿手边要有东西,他真想把顾璟浔的嘴一块塞上。 她能忍? 他忍不了了! 惊蛰刷地转过身,吼道:“我没想上你!” 顾璟浔:“……” 惊蛰吼完,自己也呆滞了片刻,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样的粗话,这会儿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脸涨得通红,猛地又转过身,拎着软枕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 顾璟浔傻眼动了动手,发现两双手是可以一定范围活动的,而且那绸缎制的腰带,绑在腕上一点也不疼。 她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蛰哥哥好像只是对她的爬|床行为忍无可忍,才绑了她让她没办法再乱爬。 他没把她直接扔出去,已经是仁至义尽,而她,她好像把蛰哥哥给气得自闭了。 …… 顾璟浔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时,惊蛰早就不在房中了,而她手腕上的腰带,也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她从被窝中爬出来,下了床趿拉着鞋往外走。 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顾璟浔拿起来去看,是惊蛰留下来的。 他说他去后厨取朝食去了,留了洗漱的用具,烧好了热水,都在小柴房里。 顾璟浔对着那张字条啵了一口,心里甜滋滋跟灌了蜜一样,走路时都忍不住哼起小调蹦蹦跶跶。 等惊蛰回来的时候,顾璟浔正在叠床上的被子。 她弯着腰一丝不苟,几缕发侧着到脸旁,难得的恬静。 惊蛰晃了神,提着食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发呆。 床边的姑娘直起腰转过身,看见是他,立刻笑颜灿烂,蹁跹地扑过来,脆声喊:“蛰哥哥,你回来了!” 惊蛰被她撞得踉跄半步,虚虚揽着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将食盒放到桌子上。 顾璟浔便过去将里面的饭菜端出来。 两人正准备落座,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惊蛰过去打开门,见来的是霜降,便问:“有事吗?” 霜降立在门廊下,一眼便看见了里面的顾璟浔,他愕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便轻咳一声,道:“是小公子,他在演武场里久等你不见,便让我过来问问。” 惊蛰:“劳你同他说一声,晚些我会过去。” 霜降点点头,忍不住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这才朝惊蛰拱拱手,以示告辞。 房门被合上,屋内两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 先是那长公主娇滴滴的撒娇声,“蛰哥哥,你喂我好不好?” 再是惊蛰凉冰冰的拒绝,“你自己有手。” 最后是长公主委委屈屈的埋怨,“我的手昨晚被你绑在床头一夜,现在抬不起来了嘛。” 霜降走到院门处,差点没踩空台阶扭了脚,他稳住身形,捂着耳朵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了这处小院。 屋内,两人一块吃过了饭,顾璟浔见惊蛰腰上系着原先的腰带,便缠着他问为什么不用她送腰带。 青年不说话,顾璟浔便回了里间,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那条绣着桔梗花的腰带。 -- 第108页 “蛰哥哥,腰带呢?” 惊蛰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并不答她的话,而是道:“该去演武场了。” 顾璟浔才不会叫他转移话题,立刻过去拽他,“我送你的腰带呢,你放哪了?” 惊蛰绷着一张脸,就是不肯说,顾璟浔问了好久问不出来,便干脆不再问,气鼓鼓地同他一块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内,容越看见二人一道过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好好的师父,怎么就被顾璟浔迷了魂儿。 他现在后悔死了,后悔那天在音华楼,把人推给了顾璟浔,这下倒好,俩人就这么勾搭到一起了。 小公子瞪着顾璟浔,无能狂怒,在他眼中,惊蛰冷是冷了点,脾气是不好了点,但他明显就是个木头脑袋,哪里玩得过顾璟浔这种花丛老手,到时候被骗了身骗了心再被一脚踹了可怎么好。 容越愤愤地眼神快把顾璟浔烧穿,顾璟浔却毫无反应,只顾着跟惊蛰你侬我侬,逮着机会就跟人撒娇卖乖,偏偏惊蛰从来不恼不烦,还越来越纵容她。 容越被两人无视了一整天,最后冲着顾璟浔冷哼一声,走人了。 眼下正好是傍晚时分,顾璟浔便捉着惊蛰的手,拉着他往小院方向走。 等到了后门附近,她便把脑袋歪在青年肩膀上,“蛰哥哥,不是说好了你也要送我礼物的吗?” 惊蛰一愣,这些天心绪起伏太大,他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顾璟浔继续道:“你还回来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呢,我的礼物呢,你什么时候给我啊?” 惊蛰讷讷说不出话来,顾璟浔往那后门看了一眼,道:“那不如咱们出府去,你今日就买给我。” 她想一出是一出,不等惊蛰同意,就拉着人去把后门打开,出了平南侯府。 反正如今惊蛰的意见,等同于没意见。 这不是惊蛰第一次陪顾璟浔逛街,这条街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如今心境却不同了。 上一次,他只巴不得快些摆脱了她,这一次,他望着被顾璟浔握住的手,总忍不住想,她下一刻要是松开了,他该怎么办。 惊蛰压下心里的的念头,往一处摊子看去,那摊边上,年轻的书生正在给自己娘子挑绢花。 他便走过去,拈起一朵艳红色镶粉边的递给顾璟浔,“这个你要吗?” 那绢花质地实在不怎样,看着也土里土气的。 顾璟浔对蛰哥哥的审美不敢恭维,但还是弯起唇,道:“你给我簪上看好不好看。” 惊蛰便伸手别到她发间,艳色的绢花带在她头上,竟莫名不显俗气了。 惊蛰将绢花摘下来放回摊位,拉着顾璟浔离开,低声说:“用料不好。” 顾璟浔抿嘴偷笑,又跟着他来到一处卖古董的店铺。 但惊蛰心里又觉得这些东西死气沉沉,不衬身边鲜活漂亮的姑娘,于是又带着人跑到一处卖小动物的地方。 顾璟浔看见那笼子里雪白的小兔子,双眼放光,惊蛰观察她的表情,正要同摊主问价,身旁的姑娘却忽然吸溜着嘴喊道:“麻辣兔头!” 惊蛰:“……” 于是他同顾璟浔来到一家酒楼,点了一道麻辣兔头。 姑娘吃饱喝足一抹嘴,非说请客吃饭不算是礼物,缠着他要他买东西送给她。 惊蛰自然没法儿不答应。 顾璟浔吃得饱饱,心满意足地抱着惊蛰的胳膊出了酒楼,丝毫没注意到,那二楼一道视线,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捏出了裂纹。 惊蛰迈出酒楼,适时回头往二楼看了一眼,恰与那道视线对视,他很快别开目光,同顾璟浔一块离开了。 而二楼栏杆处的裴彻,却硬生生出了一阵冷汗,那青年的目光丝毫不锐利,却好似无形中将一把渴血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叫人汗毛直竖。 手里的茶杯被他摔在地上,裴彻面露怒气,眼神阴恻,朝身边的侍卫吩咐道:“去查一下方才与顾璟浔在一起的男子。” 被裴彻给撞见的事,顾璟浔不知道,惊蛰虽认得裴彻,知道他与顾璟浔的那些传闻,但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到最后也没挑出什么礼物,回到平南侯府附近,顾璟浔抱着他的腰,非要他带着她翻墙。 惊蛰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搂着她从最近的一堵院墙翻进去。 四周静悄悄的,顾璟浔跳到惊蛰背上,让他背着自己往小院的方向走。 她歪着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好奇,“蛰哥哥,你到底把我送你的腰带放哪了啊?” 惊蛰不吭声。 顾璟浔实在被勾得抓心挠肺,便搂紧他,半带诱哄道:“你告诉我腰带放哪了,我保证今晚不乱动乱爬,这样你也不用拿它来绑着我了。” 她话音刚落,迎面就撞上到后院给容侯爷备马上朝的霜降。 顾璟浔:“……” 惊蛰:“……” 霜降:“……” 居然还是用腰带绑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为什么受迫害的总是我? 容越:胡说,明明我受迫害最多! 惊蛰:我跳进黄河……算了,我不跳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梅酒—黑加仑 2瓶; -- 第109页 谢谢两位宝儿~ 第53章 哀叹 顾璟浔借着“无家可归”的由头,在惊蛰这里赖了好几天。 尽管惊蛰小心翼翼的没敢让人知道,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终究还是传到了容长樽那里,于是他被叫去问话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顾璟浔正倚着门框,用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看着他,好似他不是走了半个时辰,而是离家好多年了。 惊蛰无语,走到她跟前,没忍住捏了一下她那哀戚戚苦哈哈的脸,然后走进了院子。 姑娘立刻小跑着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蛰哥哥,容侯爷跟你说什么了?” 惊蛰顿了一下,想起方才与容长樽大眼瞪小眼的场景。 其实到最后,容长樽也只问了他一句话,问他愿不愿意去到顾璟浔身边。 惊蛰拒绝了。 一来霍时药那边传来消息,说常闾的事有了些眉目,他不能现在离开,二来,他不知道,若是去顾璟浔身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 甚至,他不知道他现在和顾璟浔这样,算什么。 惊蛰偏头看向身旁的姑娘,没有回答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他低道:“我送你回家吧。” 此话一出,方才还笑得甜甜的姑娘,立刻变了脸色,“桓亲王府不是我的家。” 她松开抱着他胳膊的手,进了房间往小榻上一坐,皱着小脸似乎生了气。 惊蛰走到她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姑娘便伸手搂住他,脸贴在他腰上,闷闷道:“我哪也不去,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低低的声音钻进耳朵,敲在胸腔,将那一层附着的坚冰击碎,露出颤动的火热的心。 惊蛰抬手,虚虚停在她的脊背上方,最后还是放下了。 “你不是要我买礼物给你吗?”他道,“你不想回桓亲王府,我买一处宅子给你吧。” 顾璟浔正拱着脑袋在蛰哥哥腰间乱蹭,闻言动作都卡顿了两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有些呆愣地扬起头,“什么?” “我买一处宅子给你。”惊蛰又重复了一遍。 他在渠门攒下来的那些钱,加起来倒是可以买几处平南侯府这么大的宅子,反正他自己也没打算花,不如用在顾璟浔身上。 顾璟浔傻眼了半天,才想起来,蛰哥哥好像并不穷,只不过他不爱用那些在渠门攒下来的钱,所以才让自己过得这么清贫。 惊蛰正等着顾璟浔回答,小榻上的姑娘忽然将他推开,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一眨便蓄上了水光,“你是不是想让我当你的外室,你连家门都不让我进了吗?” 惊蛰:“……” 他就没见过这么会胡说八道的。 面前的姑娘又跟他演起了柔弱无助忍辱负重,偏偏惊蛰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说让她当外室,他觉得他自己现在就像个外室。 惊蛰闭着眼揉了揉眉心,想起昨日容越提起的事儿,他道:“过些日子我要同小公子外出一段时间,你不能再留在这儿。” 顾璟浔眼波转了一圈,收了装模做样的表情,乖巧道:“那好吧。” 叫她这么一闹,惊蛰也不敢再提买宅子的事儿。 晚间他照常和衣躺在小榻上,顾璟浔老实了几天,又开始往他身上爬。 惊蛰抓着人止住她的动作,目光阴沉沉带着警告意味。 姑娘蹲在地上,殷殷切切道:“我明天也要走了,最后一晚了,我就想跟你睡一块而已,保证什么都不做。” 惊蛰一愣,他以为在他走之前,顾璟浔会一直留在这里,现在她却说,她明天要离开。 青年薄唇动了一下,又轻轻抿起来,他下了榻把顾璟浔提溜回床上,没搭理她,再度躺回小榻。 没多久,姑娘又偷偷摸摸爬了过来,还一下翻到了小榻里侧。 惊蛰坐起来,凉飕飕的目光凝着她,若是旁人,怕早就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尿了,可顾璟浔不止不害怕,反而十分不要脸地抱了上来。 惊蛰揪着她的后领把她扒拉下来,抱回床上塞进被窝,他前脚转过身,后脚顾璟浔又拱了出来,看起来十分不服气,摔了被子嚣张道:“今晚跟我睡,或者用我送你的腰带绑了我,你自己选!”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惊蛰可算明白她今天为何这么难缠,他以为她早忘了腰带的事。 顾璟浔坐在床上,看着蛰哥哥转身走回床边,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今天,要么让她知道腰带放哪了,要么跟她一块睡,否则她今晚非不让他安生。 那一身玄衣,连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站到了她面前,顾璟浔忍不住双眼放光。 侧颈一阵麻痛,她不受控制地软趴趴倒在床上,强撑着没有闭眼,盯着惊蛰,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控诉。 他居然,点她的睡穴! 顾璟浔睡着之前,不由在心里哀叹一声。 好难搞哦。 第二日一早,惊蛰照常去后厨取了朝食,等他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房间内却空无一人。 床上的被子叠放的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卷画轴,一个香包,还有黏好的花水小瓷瓶。 惊蛰望着空落落的房间,心口似也空了一瞬。 恍惚看见那折好了被褥的姑娘,笑着朝她看过来,然后跑着扑到他怀里。 -- 第110页 惊蛰收回神,默默坐到桌边,拿起那香包挂在了腰上,想了一下,还是取下来了。 …… 顾璟浔离开后,并没有回桓亲王府,而是被接到了皇家别院。 她上次同桓亲王起了冲突,消失了一天,这事儿自然传到了宫里头,顾政虽然没有明着替她出气,却找了几个由头将那纪侧妃罚了一通。 这几日,又忽然有几个大臣,上书弹劾桓亲王纵子行凶,草菅人命。 这子指的自然不是顾璟连,而是如今还不满十二岁的顾和光。 顾政下朝之后就将桓亲王召到了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奏折直接砸到了桓亲王头上,当天顾和光也被带进了刑部,到现在还没放出来,纪侧妃求告无门,直接病倒了。 顾璟浔来到皇家别院时,顾璟连正在房中等她,兄妹俩对坐,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人。 顾璟连道:“这别院里的人,还是你身边伺候的,崧菱院那几位也都安置好了,等过了年关,陛下打算为你新建一座长公主府。” 顾璟浔笑道:“这几日辛苦大哥了。” 她不说还好,说了顾璟连心里又是一酸,幽幽望着她,“你也知道我辛苦啊?” 闹了失踪这么一出戏,顾璟浔瞧上平南侯府的侍卫并跟人厮混到一块的事,顾璟连想不知道都难。 自家妹妹干得出格事数不胜数,他这几年都快适应了,但这回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严重。 顾璟连特地在平南侯府安插了暗卫,结果报回来的消息,全是说他妹妹对人家小侍卫死缠烂打,人家根本没主动过,更不像有攀龙附凤的心思,要不然顾璟浔也不至于哄了这么久,都没把人哄到手,还自己巴巴地跑去人家的住处,赖着不走了。 顾璟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顾璟浔眼下这副样子,哪还有半点儿长公主的威严,真是亏她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儿,这要传出去,皇家的颜面都让她给丢尽了。 但顾璟浔却丝毫不以为耻,好像还乐在其中。 顾璟连干咳两声,问她:“那个荆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让他给我当驸马呀。”顾璟浔说得理所当然,就跟说今儿个天气多好一样。 顾璟连面露惊愕,半天才道:“璟浔,你莫要说笑。” “我没说笑。” 姑娘托着腮,哀哀怨怨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怕把他吓跑了,我早就到宫里请旨赐婚去了。” 顾璟连:“……” 他原本心里还有些恼着那个荆祈,觉得他辱没了自己妹妹,现在却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试问顾璟浔作起来,有几个人男人能受得了? 顾璟连心里盘算着怎么寻个理由见一见那个荆祈,为自己妹妹把把关。 不是他不管顾璟浔,而是他压根管不住。 顾璟连因为年少时没能护好自家妹妹,一直心怀愧疚,在他眼里,顾璟浔自小乖巧可爱,长大了肯定也偏不到哪里去,以至于前几年听到那些关于她在外边胡作非为的传闻,顾璟连一点不相信,直到有苦主跑到了大理寺,告到了他面前,他调查了之后才发现,他眼里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好妹妹,已经成长为了能止小儿夜啼的长公主殿下。 但顾璟连依旧不觉得顾璟浔哪里有错,反而又开始怪罪自己,怪他整日忙于公务,没能教好她。 后来顾璟浔做的事儿越来越过离经叛道,顾璟连便跑去宫里同顾政说道,他想着顾璟浔不听他的话,但她和顾政关系好,顾政也是当了皇帝的人,好歹能管教她一二,万万没想到那天顾政听了他的话勃然大怒,还没等他求情,顾政就找个由头发落了被顾璟浔欺负的某个世家的公子。 顾璟连从御书房里出来时,人都是傻的。 后来,他再也不指望顾政能管教顾璟浔了,他不帮着顾璟浔欺负人已经是好的了。 他眼里连爪子都是软软的小白兔,不知不觉长成了百姓口中出手见血的豺狼虎豹,顾璟连心中,有无奈,有叹息,更多的却是心疼愧疚。 定是他没有保护好妹妹,妹妹才不得已长出利爪来保护自己。 眼下顾璟浔忽然提起什么请旨赐婚,顾璟连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时有些恍惚。 她是这东琉的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有今上宠着,有他做她的后盾,她往后一辈子,都会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该有什么。 人人都说他铁面无私,唯独在顾璟浔这里,他是自私的。 顾璟连收回思绪,倒了杯茶递给她,“我打算同父亲分家,另立门户。” 顾璟浔接茶的手一顿,“他能同意?” 顾璟连神色如常,轻声道:“由不得他不同意。” 他说出这种话,声音却依旧和煦。 顾璟浔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大哥可不是个温吞的人,不然怎么会做了刑狱官,他也从来没有充当她和桓亲王之间的和事佬,其实他比她冷静隐忍的多,这些年,他对桓亲王恭恭敬敬,实际上早就拿够了证据,给自己和她铺好了所有的路。 如果说顾璟浔是一点就着的火药,能将人炸得七零八落,顾璟连就是那无孔不入的水,悄无声息地就把目标给浸透了。 那桓亲王的位置,纪侧妃拼了命的想让自己儿子继承,可顾璟连根本不在意,顾璟浔更加不稀罕,也不会替自己大哥遗憾。 -- 第111页 顾璟浔没有询问他怎么要桓亲王妥协,而是笑嘻嘻扯起了别的事:“大哥,麻烦你替我往宫里跑一趟,就跟陛下说,今年的秋狝,我也想去。” 顾璟连抬眸疑惑道:“你不是不喜欢狩猎吗?” 姑娘托着腮歪着头,笑得一脸甜蜜,“因为今年,我的驸马要去啊。” 顾璟连:“……”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连:妹妹没救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谢谢宝儿。 第54章 夺马 天高云淡,沃野千里,皇家围场中旌旗如霞,华盖千乘,擂鼓鸣号声声响遏行云,平原锦帐绵延,彩顶描摹鲜浓,浮翠流丹。 天子仪仗之后,各世家公子皆鲜衣怒马,腰跨弯刀,身背长弓。 而容越,此刻就被围在了中间。 他手里拿着从容长樽那儿赢来的万石弓,神采飞扬,这会儿都要鼻孔朝天出气儿了。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这把当年直取南襄统帅人头的弓箭,连声赞叹。 当然也不乏有人一向与容越不对付,于是便出言讥问:“容公子这是求了侯爷多久才求来的?” 这话听着刺耳朵,容越当即瞪过去,“这是我自己赢来的!” 他朝人群中看了一眼,指着最边上的青年道:“这是我师父,不信你们问他,这弓箭是不是我赢来的?” 众人便都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惊蛰身上,那青年一身侍卫服,坐在马上,腰背挺直,气质清肃沉敛,若不仔细留心,好似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如今细看,竟发现这人丝毫不输在座各位公子哥。 平南侯府来了个新侍卫,制伏那不可一世的小公子,还引得长公主殿下慕名前去,这事儿早就在私底下传开了,碍于容长樽面子,众人才没有到处宣扬。 如今见着了真人,少年公子们不由操控着身下的马,转而将惊蛰给围了起来,好奇地打量他。 眼见惊蛰周身笼上冰霜,脸色愈冷,容越忙过去驱赶众人,“看什么看,这是我师父,又不是你们师父!” 众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容越这么护着人,嬉笑几声便又散开了。 那与容越不对付的少年姓殷名梓钊,握着缰绳不屑道:“就算弓是你自己赢得,这上阵杀敌的兵器,到了你手里,别连个兔子都射不着。” “你说什么?”容越脸色涨怒,驾着马朝那人冲了过去,一副要跟人干架的样子。 众人连忙将两人都拦住,七嘴八舌地劝解。 殷梓钊见容越要动手,也不由恼怒起来,“就你那点儿力气,也不怕折辱了万石弓,有本事咱们待会儿比比试比试,要是你输了,这弓箭便归我。” 小公子被人拖着,这会儿恨不得咬死对方,“比就比。” 那人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纵着往前去了,众人这才松开容越,不赞同道:“容公子,他就是故意激你的,想骗你的万石弓,你怎么答应他了?” 容越气得呼吸不顺,恨恨道:“怎么?你觉得本公子会输给他?” 众人:“……” 一路跟随仪仗来到驻扎地,众人下马,各自回了营帐暂作休整。 容越坐在榻上,用软布擦拭那把万石弓,不一会儿又掀开门帘,朝门口伫立的惊蛰喊道:“师父,外边这么晒,你别守着了,先进来。” 惊蛰倒也有自己的营帐,只不过是和侯府里来的侍卫住在一起,围场不比侯府,人多眼杂的,他应了容长樽这些日子要护好容越,故而才时刻守在他身边。 小公子邀他进去,他也没拒绝,到了帐内坐下,容越又亲自端了茶到他跟前,满脸讨好,“师父你打过猎吗,有没有什么技巧?” 惊蛰便知道他要临时抱佛脚,看了他一眼,道:“便是有技巧,现在同你说也来不及了。” 所谓技巧,那都是实战出来的经验,如今讲给容越听,无异于让他邯郸学步。 惊蛰喝了茶,将杯子放到桌上,看着容越那垮下来的表情,道:“公子不是第一次狩猎了,这些日子也没少练习,何不就照自己以往的经验来,莫要与人争勇斗狠,切记稳中求胜。” 顿了片刻,惊蛰又补充:“公子方才的那匹马,虽养得膘肥体壮,但是一直关在侯府马厩里,到时候定然跑不快也跑不远,不若换一匹围场里的马。” “对啊。”容越抚掌跳起来,“还是师父你聪明。” 他这会儿俨然忘了自己腹诽过惊蛰多少次棒槌,高高兴兴地又给惊蛰倒了一杯茶,端到了跟前忽然愣了一下神,惊讶道:“师父,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惊蛰没接他的茶,淡淡撇了他一眼,转身出帐去了。 容越立刻放下茶杯追上他,“师父,麻烦你到围场马厩那边,帮我牵一匹叫觉风的马。” 惊蛰点点头,站在外面守了一会儿,便同侯府的侍卫交班,一个人去了围场马厩。 这里有不少世家的公子小姐在挑选马匹,惊蛰给那看马的小厮看了腰牌,叫他去把觉风牵出来。 小厮开了门,刚解开那中间红棕烈马的缰绳,却忽然有人抢先他一步,将缰绳夺了过去。 “这马本小姐要了。” 说话的人,一身粉红裙裾,满头珠翠,正是卫家二房的嫡女卫初琳,她手里持着马鞭,却怎么也不像是来骑马狩猎的。 -- 第112页 小厮被她身边虎背熊腰的侍卫抢了马,撞倒在地,慌忙道:“卫小姐,这马是容侯爷家的小公子要的。” 卫初琳四周看了一圈,没看见容越人,柳眉倒竖,“你少诓我,容公子人都不在这儿。” 她手里的鞭子甩了一下,小厮连忙跪地告饶,“小的哪敢骗您啊,这真是容公子要的。” 他慌慌张张指着惊蛰,“您看,平南侯府的侍卫还在这呢。” 卫初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马厩旁,挺拔冷冽的青年一声不响地立着,手里拿着平南侯府的令牌。 卫初琳心底生出些熟悉又莫名的冷意,一时间愣在原地。 惊蛰一眼都未曾看她,走过去,轻而易举地迫使那虎背熊腰的侍卫退开半步,夺回他手中的缰绳,牵着马往外面走。 卫初琳回过神,立刻跑上去抢他手里的缰绳,“这马是本小姐先看上的!” 她这一拉不要紧,觉风忽然急躁地踢了踢马蹄,将地上的泥溅到了她的裙摆上。 卫初琳尖叫一声,手里鞭子一下抽到觉风身上。 马儿受了惊吓,嘶鸣起来,四蹄乱踢着,惊蛰连忙拉着缰绳将它稳住,眼瞧卫初琳又一鞭子抽过来,他迅速握着鞭尾,稍微一用力,那少女就被甩到了一边,勉强站住脚没有摔地上。 粉色的裙摆弄得全是泥土,又被人甩得踉跄几步,卫初琳气得发疯,手里的鞭子直接抽向惊蛰的门面,“你放肆!” 抽了几鞭都被惊蛰躲了过去,她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理智,朝身边侍卫叫道:“愣着做什么,给本小姐按住他!” 侍卫闻言,立刻上前围住惊蛰,还没出手,青年就如同暗影一样绕出了包围圈。 卫初琳胡乱甩着鞭子,抽不到惊蛰便去抽旁边的马。 眼瞧那一鞭又要落下,惊蛰同侍卫周旋着来不及阻止,便伸手挡了一下。 “啪”得一声,手背被打出了一道红痕,卫初琳刚要再扬手,腕子忽然被人攥住,接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一时间马厩旁嘶鸣声尖叫声混作一团,直到不远处传来冷冰冰的一声,“好大的威风。” 众人齐齐回头,就见被众侍卫侍女簇拥着,坐于高高轿辇上的顾璟浔。 她穿了一身鲜红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倚着轿辇支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薄薄的笑,这会儿看着,分外叫人心惊。 而方才掀翻卫初琳的,正是顾璟浔身边的暗卫姜姜。 卫初琳被身边的侍女扶起来,抬头看见顾璟浔,脸色顿时一白。 不是说顾璟浔一向不喜欢狩猎,今年明明没有消息说她会参加秋狝。 众人回过神,惶恐下跪,齐呼,“参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连卫初琳都被身旁同来的贵女拉着跪下了,唯独那一旁牵着觉风的惊蛰一动不动。 顾璟浔被人扶着下了辇,走到卫初琳跟前,笑问:“你想骑觉风是吗?” 卫初琳颤抖着抬起头,余光撇到惊蛰没有下跪,忽然生出了些气势,咬牙道:“是。” 她又慌忙解释:“殿下明鉴,觉风马是民女先看上的,是那卫子不分青红皂白抢了马还伤了民女,民女才教训教训他。” 卫初琳这会儿摔了一跤,终于冷静下来,她心里恨顾璟浔恨得要死,可她却不敢真的得罪她。 她好歹是一介高门贵女,惊蛰不过是一个侍卫,在场这么多人看着,她只要将过错都推出去,顾璟浔就算跟她有私仇,也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怎么样。 顾璟浔眼底发冷,微微眯眸,半晌,才不咸不淡道:“既然觉风是你先看上的,那这马理应归你。” 卫初琳松了一口气,那地上了解顾璟浔脾性的贵女,却捏了一把汗。 果然,顾璟浔接着便朝身边的暗卫吩咐:“姜姜,还不送卫小姐上马。” 眼前黑影飞掠,众人还没看清,便听得一声尖叫,姜姜已经拎着卫初琳,将她甩到了觉风身上,一旁的惊蛰,也早退出了几步远。 马背上多了一个不断叫唤的人,觉风不安地喷着气,烦躁地踢动马蹄。 卫初琳哪里会骑什么马,她一向都是坐在马背上,由侍卫牵着,慢慢悠悠地走。 眼下没有护卫在旁,一个人坐在上面,觉风又一向烈性难驯,卫初琳当即吓得哭出来,她胡乱抓着觉风,手下一用力,马儿忽然躁动,长鸣一声,险些前蹄朝天。 在场的人都吓得不轻,一时间骚乱起来,怕卫初琳从上面摔下来,更怕觉风发狂将人踩踏。 这里动静大得很快惊动了准备狩猎的公子哥们,人围过来得越来越多,连裴彻与容越也听到消息赶来了。 裴彻从外围进来,看向觉风背上吓得涕泗横流的卫初琳,忙走到顾璟浔跟前,作礼道:“殿下,有什么事可否先让卫姑娘下马再说?” 顾璟浔听到声音,回头撇了他一眼,嗤笑,“裴世子这么关心,那就过去将她抱下来啊。” 她此言一出,裴彻直接愣住了,转头看看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卫初琳,又看看面带嘲弄的顾璟浔,脸色焦灼,却抿着唇一动不动。 觉风这会儿已经烦躁得不受控制,他过去不一定制得住,更何况,他今日要是真的救了卫初琳,就等于拂了顾璟浔的面子,那他…… 人群中忽而响起一阵尖叫,觉风发了狂,直接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 第113页 千钧一发之际,卫初琳身边的侍卫飞扑过去,抱着人滚了一圈,才让那马蹄没有踩到她身上。 滚到地上的姑娘,衣衫钗环全乱了,狼狈不堪,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救她的人,转而爬起来哭着扑到裴彻怀中。 顾璟浔瞧见裴彻不自禁皱起的眉头,冷笑一声,走到躁动不安的马儿身边,轻轻摸了一下它的头。 觉风立刻平静下来,踢了两下蹄子便不再乱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42753501、琢玉 两位小天使的地雷,笔芯~ 第55章 应她 另一边卫初琳的长兄卫元茂和堂姐卫初禾听了事情的始末,也赶来了,先是将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卫初琳从裴彻身边扶走,又慌忙到顾璟浔跟前请罪。 卫初禾倒一副真心请罪的模样,句句都在说卫初琳的错,求顾璟浔网开一面,而卫元茂却是满口质问的语气。 顾璟浔这会儿懒得应付他们,便道:“卫公子和卫小姐,还是先将令妹带回去换身衣服吧。” 两人实在做不了什么主,现在顾璟浔说放人,卫元茂和卫初禾自然不敢赖着纠缠,真惹了顾璟浔怕是没那么容易善了,即便受了气,今天也得咽下。 即便真要讨公道,那也得家里的长辈拿主意。 顾璟浔信步走到卫初琳身前,看着她惨白的脸,勾唇一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却无比冰凉的声音哂道:“你没看到吗?你的裴哥哥,刚才可是连救你的勇气都没有。” 卫初琳原本怨毒的目光,有片刻怔忡,顾璟浔已经转过身,走到了觉风身边。 卫元茂和卫初禾,跑到卫初琳身边,急急忙忙地把呆滞的人带走了。 马厩旁围的人,很快散去,最后只剩下顾璟浔,惊蛰,容越和裴彻,以及一些侍卫侍女。 人一走,顾璟浔便跑到惊蛰跟前,抓着他的手看他的伤口,越看越气,越看越心疼,这会儿忽然又后悔把卫初琳放走了。 惊蛰看着她握着他的手满脸疼惜,实在有些受不住,便干巴巴道:“不疼。” 容越上前扒开顾璟浔,怒道:“不要拉拉扯扯!” 同样看不下去的还有裴彻,他的神情比容越要阴沉得多,忍着愠怒,走到顾璟浔身边,“殿下,臣有话想同您说。” 顾璟浔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出声,“孤没话想跟你说,裴世子还是快些去看你那初琳妹妹吧。” 她说着,一手拉着惊蛰,一手牵着觉风,抬步往马厩外围走。 裴彻脸上一阵火辣,想追上去,碍于旁边有人在,又觉得羞耻,便上了自己的马调转马头离开了。 倒是容越大声叫唤着追了上去,“顾璟浔,你给我站住,荆祈是我的侍卫,觉风是我的马,你都带走是什么意思啊!?” 顾璟浔拉着一人一马转过身,扭头看着容越,似笑非笑,“谁说觉风是你的马了?” 容越一愕,底气当即有些不足。 其实觉风一开始是顾璟连送给顾璟浔的,顾璟浔不怎么骑,便把这马放到围场中养着,容越之前跟顾璟连一起来打猎,骑过几次觉风,故而这会儿就把觉风当他自己的了。 连卫初琳也是私下知道了觉风理应是顾璟浔的马,才特意要抢来骑。 这围场中的马,可供人挑选,倒也没有规定说那匹马是谁的,但要是有哪位贵人骑惯了哪匹马,其他的人也不敢再轻易挑选,便是默认这匹马就是对方的。 容越憋了一会儿,色厉内荏道:“你又不会骑马,你牵走觉风干嘛?” 顾璟浔挑眉,特别无耻道,“我不会骑我也不给你。” “你……” 小公子又被她给气得脸红脖子粗。 顾璟浔便又笑开,松了手里的缰绳,“我不喜欢骑马,可我喜欢你这侍卫啊,觉风给你,人归我。” 她说着,直接拉着惊蛰跑开了。 姑娘身着鲜红劲装,墨发高束,衣袂翩翩,笑容娇艳明媚,拉着一身靛蓝身姿竣挺的青年,奔跑在沃野之上。 衣摆擦着茵茵草色,天际辽阔,淡云缥缈,山丘坡地绵延起伏,瞧着那般近,却始终跑不到尽头,远远的角弓铮鸣,彩旗鼓动,于风中飘荡聚散。 惊蛰被她牵着手,跟随她的脚步,心跳前所未有地加快,仿佛真的因为奔跑而胸腔激荡,有一瞬间,他觉得,他要同她一起跑到无涯尽头。 那里没有王孙贵胄,没有常闾,没有渠门,更没有什么裴彻宗闵纷纷,只有他和她。 围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顾璟浔带着惊蛰,跑到一片草料场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干燥的秸秆香,她牵着他的手,钻到一堆草垛之后,然后一下跳到他身上,双腿缠住他的腰,搂住他的脖子亲过来。 “蛰哥哥,我好想你啊。” 惊蛰偏头躲避,结果那湿热的吻,便落到了他的脸颊四处。 他终是叫顾璟浔得了逞,被她撬开了薄唇和牙关。 从上次分开到现在,惊蛰也有将近十天没有再见到顾璟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不去找她的,眼下见了面,那凉冰冰跌落潭底的心,终于跳跃起来,不可抑制地颤动,叫她的热情稍微一点,便烧到几乎要燎原。 惊蛰呼吸彻底乱了,若不是唇还与她难舍难分,那颗心真的就要跳出来了。 -- 第114页 他抱着怀里的人,将她压倒在草堆上。 两人很快陷入那松软干燥的秸秆之中,好似要被埋进去。 呼吸交织,两片微凉的唇即刻火热一片,惊蛰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搂着那柔韧纤细的腰,将身下的人压得严严实实的。 天边骄阳光芒四射,将他整个后背都炙烤着,他却觉得身前更加火热。 他闭着眼,同她痴缠不休,逐着水意勾连,听那唇齿间时不时露出的低低轻吟,却想要捕捉索要更多,甚至忍不住贴到她的脖颈间,含糊蹭了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喘息|不定的分开。 顾璟浔陷在草堆中,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都没想到蛰哥哥这回会这么热情,果然人家说得小别胜新婚都是真的,舒服是挺舒服的,累也是真的累。 顾璟浔整个人瘫软在那里,鬓发散乱,衣衫横斜,头顶阳光刺目,却莫名让人生出一种禁忌的冲动。 她就这样躺着,咯咯笑出了声。 惊蛰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到草堆间,让她坐到自己腿上,然后沉默着给她打理好衣衫,一丝不苟地摘去她身上头上的秸秆,最后帮她重新整理好头发。 顾璟浔也笑着帮他摘掉身上的秸秆。 这草场到处都是草堆,跟迷宫一样,偶尔有巡逻的人路过,只要不钻进来四处逛,就不会发现有人躲在这里面。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惊蛰抱着怀里的人,躲在只有她和他的一方天地,这时候,什么都不用去想,也什么也不愿去想。 许久,顾璟浔搂着他的脖子抬起头,“蛰哥哥,咱们也去狩猎吧,林子里也很好玩的。” 惊蛰听到她说林子里也好玩,脑子就不由自主往那旖旎的方向飘,等收回思绪,又暗自唾弃自己无耻下流。 他抱着人从草场出去,避开所有巡逻的人,再次回到了马厩。 顾璟浔挑了一圈马,都不怎么满意,于是道:“容越把我的觉风骑走了,那咱们就骑他原先的马好了。” 她说完便过去同小厮吩咐了一声,叫人牵马过来。 等小厮牵来了马,顾璟浔爬上去,又朝惊蛰伸出手,“蛰哥哥,你快上来,我一个人害怕。” 惊蛰:“……” 青年环视了一圈,这会儿有不少人来马厩换马挑马,他便回头朝顾璟浔低声道:“出去再说。” 他说着,执起那匹马的缰绳,牵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出马厩。 青年穿着侍卫服,替人牵着马,倒是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等出了马厩,顾璟浔往西向的林子指了指,“蛰哥哥,咱们去那边,那边人少。” 她特地强调了人少,惊蛰呼吸微滞,怎么感觉怎么不对劲儿。 但他什么也没说,牵着马一路走到那一处寂静无人的林子。 等彻底看不见什么巡逻的人了,顾璟浔朝他贼贼地笑个不停,刻意挑了挑眉,眨了眨眼睛。 惊蛰心里突突,莫名感觉似偷情一般,他忍着那怪异的感觉,翻身上了马。 顾璟浔抓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他:“蛰哥哥,跟我在一起吗?” 惊蛰乌眸浅动,抿着唇没说话,一手握住了马缰绳,一手环着她的腰,驱马前行。 顾璟浔没听到回应,心里有些失落,但她这人就跟那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失落的感觉没停留多久,就一扫而空,浑身又充满了干劲儿。 惊蛰驾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到丛林深处,在一处两人合抱的树旁,慢慢停了下马,将怀里的姑娘搂紧了些。 他侧过头,在她额角落下清浅一吻。 顾璟浔原本低垂的眸子,一下子抬起睁大,表情都呆滞了半天。 她摸着额头已经散去的触感,瞳孔如震散了烟花,愣愣地扭过头,“蛰哥哥……” 青年依旧不说话,扣着她的腰,将她凌空举起来一瞬,转了个圈又放回马背上。 等顾璟浔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同惊蛰面对面而坐。 青年低下头,鸦睫垂落,呼吸缱绻,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眉心再次落下一吻,这一次,停留了很长时间。 顾璟浔心头颤动,咬了一下腮肉,感知清晰。 等惊蛰的吻离了她的额头,她一下搂着他撞到他怀里,声音哑哑,“这回你得负责的!” 惊蛰顺势放下手,将她整个人环抱住。 顾璟浔听见他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顿时破涕为笑,将搂得他紧得跟勒着一样,好久没有抬起头。 两人就这样坐在马背上,在无人的深林中,紧紧相拥着。 叶隙打碎的阳光,斑驳散落在浅浅的青草之上,随着清风微袭,时不时攀爬到交缠的衣摆间。 许久,顾璟浔终于扬起了脸,她眼睛泛着红,刻意给自己找回气势,摆出一副娇纵的模样,“我要亲亲。” 惊蛰便低下头,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凑近吻了上去。 他这一次,轻柔得如同温流暖泉,丝毫情|欲不沾,好似完全顺从她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含着,像是怕她会化掉了一般。 许久,两人分开唇,呼吸倒还算平缓。 顾璟浔喜欢蛰哥哥端着一副冷肃清敛,却对她把持不住的样子,可他温柔起来,她同样喜欢。 -- 第115页 青年将她重新搂在怀里,头埋在她的侧颈,声音如封久未动的古瑟,细小的碎石溅落其上,枯弦轻吟,“对不起。” 顾璟浔声音拔高,“你要反悔?” “没有。”青年将她又抱紧了些,再度低低道:“对不起。” 顾璟浔有些懵,一直道歉是什么意思啊? 惊蛰闭上眼睛,心口轻轻震着,落下一声无言的喟叹。 他对她,做了太多不该的事,也瞒了太多不敢言说的过往,欺骗着她。 她是东琉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呵护,永远高高在上,是他辱没了她,让她在他身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如今更是仗着她的主动和喜欢,纵容自己屡次轻薄她,借以满足私欲。 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是他混蛋,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克制好自己,对她做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事情。 他又怎么,在这般欺负了她之后,再度推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你让我欺负回去就行。 惊蛰:……已躺平,任欺负。 谢谢小可爱 袖子(●‘?’●) 的地雷,么么~ 第56章 眉眼 顾璟浔虽然不太明白蛰哥哥为什么要道歉,但她眼下反应过来蛰哥哥答应跟她好了,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 嘴角上扬,时不时发出嘿嘿傻笑,然后用脑袋拱一拱,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不是她在做梦。 惊蛰被她蹭得脖子发痒,无奈地一次又一次伸手把她蹭乱的头发理顺。 马儿慢慢悠悠走在林中,草丛里蹿出一只灰色的小影子,惊蛰抱着怀里的人,问:“前面有兔子,你要吗?” “要!”姑娘立刻抬起头,一脸兴奋,片刻,表情又耸拉下来,“忘记带弓箭了。” “无妨。” 青年伸手折了一小节树枝,搂紧顾璟浔的腰,一夹马肚,纵着马驰骋起来。 马儿御风而过,追上那乱窜的灰兔,惊蛰手指轻动,指尖树枝飞射出去。 那兔子被击中身体,蹬了两下腿便躺着一动不动了。 惊蛰正准备带顾璟浔下去捡,身下的马却忽然躁动起来,不断嘶叫着朝林中横冲直撞。 突如其来的颠簸将顾璟浔吓了一跳,但她被身前的人紧紧护着,心里却奇异的安定,丝毫没有感觉到慌乱。 惊蛰勒不住身下忽然发狂的马,便立即抱着顾璟浔飞身而下。 落地之时,他连忙低头查看怀里的姑娘,见她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四周跟随的暗卫已经现身,跪到地上请罪。 顾璟浔朝林中跑得快没影的马儿看了一眼,眉心轻蹙,吩咐道:“莫要让那匹马跑丢了。” 两个暗卫立刻朝林中追去,其余的重新隐回暗处。 顾璟浔转头面向惊蛰,“蛰哥哥,帮我一个忙。” …… 时至午间,天子所率狩猎队伍满载而归,旌旗猎猎,车马如龙。 队伍中那一身鲜衣的容越,坐在觉风身上,后背万石弓,腰杆挺直,狩袋塞得满满当当。 这一路跟随车驾,小公子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身旁更是围了一堆的人,连声称赞着“虎父无犬子”。 容越之前听到的恭维不少,却没有哪一次让他听得这么舒心的,赢了那同他打赌的殷梓钊,保住了刚到手的万石弓,好一番扬眉吐气。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归营,容越推拒了众人邀他饮酒的庆功宴,一个人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一路跑着,正准备进帐,忽然被人喊了一声。 小公子回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姑娘,一时有些懵愣。 那女子穿着骑马装,却依旧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有些迷惑,“你叫我吗?” 姑娘朝他走近,落落大大地行了一礼,“是,小女是特地来向容公子请罪的。” 容越更疑惑了,他不记得有谁得罪过他,而且除了那气死人不偿命的顾璟浔,他也没跟哪个女子起过冲突。 他急着回营帐,便摆摆手手道:“你找错人了吧,我又不认识你。” 眼见他要走,那女子忙又追上两步,“小女姓卫名初禾,是卫家大房的女儿,今日在马厩,小女的妹妹……” 她话还没说完,容越忽然扔了手里狩袋,声音瞬间拔高,“我说看你怎么有点眼熟呢,原来今天打我师父的,就是你妹妹啊!” 卫初禾被他动作吓得后退一步,面露不解,“公子的师父?” “是啊,你妹妹今天拿鞭子抽的,就是我师父。” 卫初禾:“那……那人不是一个侍卫吗?” 容越:“侍卫怎么了,侍卫就不能是我师父了?他不止是我师父,还是顾璟浔的师父呢!” 他提起顾璟浔的名讳,卫初禾表情一变,面露惊恐,此刻人都些傻了。 不是个普通的侍卫吗?怎么成了东琉两个混世魔王的师父? 容越见她被吓到,想着也没必要去迁怒为难一个女子,便提起地上的狩袋,道:“你妹妹已经得了教训,本公子就不跟她计较了,你回去吧,用不着你来请罪,也不用跟我请罪。” 他说着,正要拎着东西进帐,远远地又跑来一个侍卫,神色惶急,“公子,平洲长公主出事了!” -- 第116页 容越表情微变,忙问:“出什么事了?” 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续道:“马惊了,将长公主殿下……摔了下来,听说流了不少血,被……被荆祈背回来的,眼下……眼下人昏迷不醒,正在营帐里救治,陛下也被惊动了……” 容越呆愣了许久,忽然醒过神来,撒腿就往顾璟浔营帐的方向跑,着急忙慌地连手里的东西都丢了。 狩袋口崩开,里面大大小小的猎物散了一地。 容越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 顾璟浔离开时,是带着惊蛰一起走的,现在人出事了,皇帝定然雷霆震怒,底下的人没有一个逃得了,都得跟着受罚,那第一个要被惩处的,就是陪在她身边的惊蛰。 惊蛰如今的身份就是一个侍卫,要是顾璟浔人真的昏着,那还有谁能保得了他。 容越一路跑到顾璟浔的营帐,人都快虚脱了,拖着脚步上前,却被守在外围的护卫拦住。 “来者何人?” 小公子大口喘着气,手按在膝盖上,这会儿都快直不起腰,“我……我是容越……放我进去。” 护卫被他这幅不怎么着调的样子弄得直蹙眉,沉声道:“长公主受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有急事,事关你们长公主一生幸福的急事!”容越说着就想往里冲。 如果惊蛰真的被皇帝一怒之下发落,就凭顾璟浔对他那黏糊劲儿,醒了不还得哭。 护卫上前将他推开,呵声:“休得胡言!” 要是以往,容越定然要被推得一个屁墩,但这段时间他好歹跟着惊蛰练过,脚下一旋便稳住了身体。 他冲着护卫翻白眼,“我真没胡说,背长公主回来的那个侍卫,他是你们长公主看上的人!” 护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一样看着他,气得容越骂骂咧咧。 顾璟浔出了名的风流,姘头遍布京城哪哪都是,他说惊蛰是顾璟浔的相中的人,这些护卫怎么就不信呢! 小公子急得跺脚,正不知如何是好,那营帐里终于出来一个人,是顾璟浔身边的姚嬷嬷。 姚嬷嬷往这边看了一眼,吩咐道:“放他进来吧。” 护卫闻言,立刻让行。 容越直接跑着过去,匆匆掀开帘子进到帐中,迎面就撞上一身着明黄龙袍的顾政。 小公子第一次见天颜,傻眼片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砰得磕了个头,“草民容越,拜见陛下。” 他无官衔爵位在身,自称草民也不为错。 顾政垂眸看了一眼,道:“平身吧。” 容越从地上爬起来,手脚有些发抖,禁不住偷偷四下观察,没有看见惊蛰的身影,心不由凉了半截。 顾政坐到屏风前的圈椅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被顾璟浔数落过多次的纨绔子。 “你有何事?” 帝王的声音不怒自威,容越连忙收神,“陛下,方才这里,可有一个名唤荆祈的侍卫?” 怕顾政不知道荆祈的名讳,他又立即道:“就是背长公主殿下回来的那个。” 顾政挑了一下眉,“是有一个,他不是你平南侯府的侍卫吗?” “那陛下,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发落他了?”小公子诚惶诚恐,话都说得结巴。 “你说呢?”顾政声线微凉。 容越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陛下,荆……荆祈他是……是长公主殿下的……师父,您要罚他杀他,能不能等殿下醒了再说?” 顾政瞧着他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忍不住想发笑,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脸上依旧一副肃重神情,“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容越愣了一下,摇摇头,眶中的泪就被他给摇散,看起来又呆又傻。 顾璟浔在平南侯府的侍卫陪同下受了伤,这事可做文章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顾政看着容越一脸希冀的他开恩的样子,轻笑了一声,却并未开口说话。 “呦,还挺知道孝顺你师父啊。” 一道带着揶揄的声音响起,容越转过头,就见顾璟浔自屏风后绕出来,头上包着纱布,表情依如往常一样欠揍。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劲服裹身,眉目肃整,清寒似薄薄昆玉。 容越甚至没去在意顾璟浔欠了吧唧的语气,心下终于一松,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毕竟当今的天子还在场,容越也不敢像平常一样与顾璟浔呛声,便走到惊蛰跟前,小声道:“师父,我……我有东西要给你,咱们回去吧。” 惊蛰还未表态,顾璟浔便搂着他的腰对容越横眉,“我受伤了,他得留下照顾我,你自己回去吧。” 容越瞪着她,咬牙恨恨,“他是我师父,是我平南侯府的侍卫,你怎么……怎么这么不讲理!?” 话音落,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容越僵了一下,立刻回头惶恐地低下头。 他碰上顾璟浔就一腔的火气,这会儿忍不住发作,都忘了皇帝还坐后面没有走。 但容越又觉得自己是占理的,索性又熟练地往地上一跪,“陛下,草民想带自己的侍卫回去,请陛下恩准。” 顾政一时没有发话,似笑非笑地瞅了顾璟浔一眼,倒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顾璟浔便朝那小公子道:“你想要侍卫是吧,这有何难。” “姜姜。”她朝暗处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一个玄衣少女现身,朝着顾璟浔与顾政行礼。 -- 第117页 顾璟浔把人扶起来,指着地上的容越,“这些日子你就先做容公子的侍卫,秋猎结束之前,要时时刻刻保护好他。” 容越看着忽然出现的,身形高挑的少女,表情有些懵。 等反应过来,他道:“我又不是要跟你换侍卫,再说她这么瘦小的姑娘怎么保护我?” 顾璟浔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姜姜,给容公子展示展示你的实力。” 玄衣的少女抱拳应是,直接提着容越飞身出了营帐。 容越被迫双脚悬空,吓得哇哇直叫唤,等落到地,差点没腿软跪下,对上姜姜那张略显幼态的脸,一口气哽在喉咙,又气又不好发作。 姜姜便板着一张脸,凉嗖嗖说:“荆祈答应了在殿下伤好之前,会一直照顾殿下,公子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属下可以代劳。” 容越没搭理她,揉了揉发软的腿,朝顾璟浔的营帐看了一眼,撇着嘴气哼哼地走了。 刚走了没几步,又遇上匆匆赶来的裴彻和谭随文。 容越与裴彻不相熟,但跟谭随文的关系还不错,见两人一块过来,便停下来同他们打招呼。 裴彻见他是从营帐的方向过来,便拧着眉头问:“容公子可见过长公主了,她怎么样?” 容越看了他一眼,想起他跟顾璟浔之前的那一段韵事。 坊间传闻,那时候顾璟浔对这位世子穷追猛打,非君不嫁,只是后来有人撞见裴彻与卫初琳私会,告到了顾璟浔那里,顾璟浔这才放弃了他。 容越想起顾璟浔平常纠缠勾搭惊蛰的样子,继而想到她之前可能还这么引诱过裴彻,心里就一堵。 偏偏这位裴世子,一脸焦急,明显也对顾璟浔上了心,容越觉得他跟惊蛰一样,都蠢的不要不要的。 于是他上下打量起裴彻,在心里拿他跟惊蛰作对比。 这一看不要紧,他竟然发现,裴彻与惊蛰的眉眼,奇异得相似。 容越蓦地睁大眼睛,面露震惊,心底浮现一些难以置信的猜测。 裴彻见他半天不答话,还一副见鬼的样子盯着他,便提高了些声音:“容公子,殿下她到底怎么样了?” 容越猛然回神,心里乱糟糟地一团,便下意识吼道:“人没死呢!” 这一嗓子给裴彻和谭随文都喊愣了,容越意思到自己出言无状,脸上一阵青红,也没道歉,绷着脸绕开两人,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走了没几步又转过身,见裴彻与谭随文还再往顾璟浔的营帐靠近,他忽然喊道:“等一下!” 他跑回两人身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脸严肃道:“长公主磕着了头,有没有大碍我不知道,但她现在已经醒了,有人陪着,你们别进去打扰了。” 裴彻与谭随文面面相觑,谭随文确实不知道具体如何,只是觉得容越今天奇奇怪怪的。 但裴彻却晓得事情始末,眼下听到容越说顾璟浔有人陪着,不叫他们打扰,眼底不由划过一抹阴鸷。 想到私下派人查探的那些消息,裴彻不由收掌攥拳。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泰泰泰可爱啦 的营养液。 第57章 画像 容越并未注意到裴彻隐晦的表情,他深锁着眉,观察裴彻的眉目,那眼形半似桃花半似凤眸,带着天生的疏冷,越看越与惊蛰相似。 容越一身的纨绔名声,但他从来不去勾栏院,只爱往戏楼里面钻,从小听遍了戏文里的爱恨情仇,看遍了各种悱恻缠绵,怪诞离奇的故事,眼下发愣盯着裴彻,他已经生出了无数的猜想,并为之自动补充了阴差阳错的前因后果。 连一旁的谭随文,都察觉出容越表情有些不对劲儿,见他这般痴痴地望着裴彻,心下也不由天马行空地乱猜。 他上前拽了拽容越的袖子,小公子回过神来,有些尬尴,便朝二人拱拱手以示告辞,而后绕开二人离开了。 裴彻上前同守在外面的护卫交谈,劳他进去通报,那护卫却道:“长公主今日谁都不见。” 他再要上前,却被一旁的谭随文拉住了,“晚些在来吧。” 裴彻蹙眉不语,脸色十分得不好,最后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谭随文瞧着他这般受伤的样子,心里也不太好受,一边陪着他往回走,一边道:“你又是何必?” 裴彻抬头望着天边飘渺的云层,目光闪烁,喃道:“她为什么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谭随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其实真的很想告诉裴彻,平洲长公主实非良配,劝他干脆放弃,可眼前的人,分明已经牵挂上了,他哪里好意思说人家心上人的坏话。 于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或许,她原本已经不生你的气了,等着你同她解释,但你今日,又为了卫姑娘顶撞了她。” 裴彻皱着眉没说话,心事重重地与谭随文一道离去了。 营帐之内,只剩下顾璟浔惊蛰与顾政三人,顾政坐在圈椅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惊蛰,结果就见他那好妹妹,搂着人凑到青年耳边,甜笑地同他说着什么。 顾政刻意咳嗽了两声,顾璟浔便转过头一脸疑惑地看向他,“皇兄你怎么还没走?” 顾政:“……” 他起身,轻轻抖了一下袖子,又扫了惊蛰一眼,才抬步出了营帐。 -- 第118页 人一走,顾璟浔彻底放飞自我,黏在惊蛰身上,让他抱自己回了屏风后的软榻上。 姑娘搂着他的脖子,不住蹭着他的下颌,惊蛰被她闹得浑身僵硬,便捧住她乱动的脑袋,低下头去亲她。 等亲得她没力气再胡闹,才将人放开。 顾璟浔有气无力地勾着他的腰带,倚在床榻间,眼眸水浸盈盈,“蛰哥哥,我送你的腰带,你到底放哪了?” 惊蛰怔了一下,无言地看着她。 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忘记这事儿? 见他还是不肯说话,顾璟浔便松开手,一脸恍然大悟后的悲伤表情,“我知道了,你把它扔了是不是!?” 惊蛰:“……” “没扔。”他低声说。 榻上的姑娘却不依不饶,脾气说来就来,“你肯定是扔了,不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是你弄坏了,我也不会怪你啊!” 惊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神色无奈,“没弄坏,也没扔。” 顾璟浔这会儿成心要跟他别扭,便挥开他的手,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气鼓鼓地一句话也不说了。 惊蛰是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哄,见她不理人,便过去将她捞到怀里抱着,半晌,才磕巴道:“你……真想知道?” 顾璟浔点头如捣蒜,惊蛰目光微澜,轻咬着舌尖指了一下自己的腰。 顾璟浔低头去看,青年腰上系的是一节靛蓝色的腰带,根本不是她送得那一条,她抬头正要再发作,忽然又灵光一现,按着惊蛰翻身将他压在床榻上,整个人跪坐在他身上,伸手去解他的腰封。 惊蛰忙擒住她的手,不让她乱来。 顾璟浔挥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道:“我不亲眼看看,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坏掉。” 这话配上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引人遐想,惊蛰咬紧牙关,屏着呼吸说不出话来。 顾璟浔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那腰封解了下来,伸手便扒开他的上衣。 入眼尽是些狰狞的伤疤,横亘在肌理间,杂乱可怖,那劲瘦的腰间,露出一截绣着桔梗花的玄带,顾璟浔明显抖了一下。 惊蛰察觉她的目光,眼底微怔,忙伸手将衣服拢好,挡住身上嶙峋的疤痕。 他唇抿得有些发白,那些早就愈合没有的知觉的伤口,此刻竟好像隐隐作痛,刺凉的疼扎进胸膛,给那心头又添一处伤。 若不是常闾过去起过要他靠媚杀完成任务的心思,怕是这张脸,也早就疤痕遍布,面目全非了。 惊蛰从前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他满手血腥收割人命,是世人眼中的狰狞恶鬼,皮相毁掉,也不过恰好表里如一。 可如今看着顾璟浔眼神,惊蛰忍不住攥紧双手。 她是不是,被他吓到了? 顾璟浔发愣自然不是被惊蛰身上的伤疤吓到了,毕竟她附在刀上早就看了没遍,她是被惊蛰绑着玄带的腰,给涩到了。 蛰哥哥这副样子,实在太让人想禽兽了,偏偏顾璟浔馋人家身子不是一天两天,眼下人乱着衣服,还将她亲手绣的腰带,贴身系着,顾璟浔整个人都忍不住荡漾起来。 她抖着手再要掀惊蛰的衣服,却发现身下的青年紧紧攥着衣领不让她扯,还压着嗓子道:“别看了。” 顾璟浔觉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儿,下意识抬头看向他。 青年神情晦涩,眼皮微垂,偏着头不愿与她对视。 顾璟浔一下好似明白了什么,呆住片刻,她立马趴到惊蛰身上,胡搅蛮缠道:“我要看嘛,再给我看一眼。” 惊蛰抖了一下眼睫,伸手抱住她,“我身上有疤,别看了。” “有疤怎么了,多爷们儿啊。”顾璟浔央求着他,“再给我看看嘛。” 惊蛰错愕一瞬,偏过头看她,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无意识松开,顾璟浔便趁此机会,又将他的上衣给扒开了。 姑娘退后坐在他的大腿上,俯下身子,在那腰带绣着桔梗花的地方,吻了一下。 惊蛰躺在榻间,垂目看清她的动作,血液凝固了一瞬,又突然沸腾冲上头脑。 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吸岔得乱不可言,他慌忙起身将顾璟浔推开,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顾璟浔被他按着肩膀推到软榻里侧,看着他颤着唇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噗呲笑出声。 怕蛰哥哥会再次被她吓跑掉,顾璟浔直接搂着他一起躺倒软榻上,拉着被子盖到两人肩膀处,钻到他怀里,不等他说话,便闭上眼睛道:“好困啊,我睡会儿。” 惊蛰:“……” 他盯着怀里的姑娘,头皮发麻的余韵一直没能褪去,心绪茫茫,双眼发昏。 她刚才趴在他身上,亲的位置若是再往下一点儿…… 惊蛰忙掐掉脑子那些可耻的念头,虚虚搂着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耳后脖颈也染了薄红一片。 两人香香甜甜睡了一觉,外面却早已翻了天。 长公主殿下从马上摔下来受伤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顾政大发雷霆,下令彻查,秋狝也被迫暂停。 等顾璟浔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她翻了身,没有搂到想搂的人,忙下了榻绕过屏风。 青年此刻正坐在椅子上,映着灯烛,用小刀雕刻着什么。 顾璟浔走过去,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一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蛰哥哥,你刻的这是什么啊?” -- 第119页 惊蛰放下手中的东西,直起腰来,“暗器。” 顾璟浔一转身体坐到他腿上,边勾着他散在肩头的头发,边问:“给我的吗?” 青年点点头,一手揽着她,一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抱着人回了屏风后面的软榻上。 顾璟浔往后挪着,又道:“你雕个簪子,雕个手镯送给我都行,做暗器干嘛?” 惊蛰没说话,将她放到榻上,拿着边上的罗袜,蹲跪在踏脚给她套好。 顾璟浔便将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膝盖上,“你武功那么好,有你在我身边,我哪用得着带暗器?” 青年依旧沉默,顾璟浔瞧他好像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将穿好袜子的脚收回榻上,“暗器就暗器吧,不过你得雕得好看点儿,最好要带花纹的那种,你要是不知道刻什么纹路,就来问我,我会画很多样式。” 惊蛰听了她的话,看着她一副小姑娘爱美的样子,禁不住站起身揉了揉她的长发,“好。” 顾璟浔便又笑开了,跪坐起来拉着他的手,双目似盛了繁星,“蛰哥哥,我送你的腰带,你有没有看见内侧绣了什么?” 惊蛰瞬间耳热,闷闷“嗯”了一下。 他自然是看见了,她在那里侧,绣了一个小小的“浔”字。 顾璟浔咧开嘴,嘿嘿笑起来。 她倒是想不到,蛰哥哥原来是这么闷骚的,说实话她一想到她绣的那个“浔”字整日跟惊蛰的腰腹严丝合缝的贴着,她都有点不好意思。 惊蛰被她笑得受不住,那多系了一层腰带的腰,这回儿好似隐隐发着热,于是他搂着人,堵上了她的嘴,用的是自己的嘴。 姑娘很快被他亲得软下身体,搂着他喘着气儿问:“蛰哥哥,你还困不困?” 惊蛰摇摇头,顾璟浔便一脸神秘地凑过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那咱们,找点事做吧。” 惊蛰呼吸一僵,根本不敢问她要做什么事。 姑娘下了榻,拉着他绕回屏风前,按着他坐在椅子上,而后从架子上掏出纸笔,坐到了他对面。 她一边展开宣纸,一边道:“你坐好,我给你画幅画。” 惊蛰愣着坐在那里,表情有些不大自然,她还以为,她要做的是…… 他心里又开始唾弃自己,丝毫不知道,顾璟浔就是故意说这种话引他误会的。 惊蛰见她明显起了作画的兴致,连墨都研好了,便坐在那里,端端正正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当个木头人。 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顾璟浔根本没有怎么看他,只是偶尔才会抬一下头。 惊蛰觉得有些不对,便将目光投向那桌上的宣纸,可惜顾璟浔用手肘挡着,这个角度他实在看不见。 顾璟浔趴在灯下,嘴角勾着笑,拿着笔一丝不苟地在宣纸上描摹着。 许久,她终于搁了笔,轻轻在宣纸上吹了几下,然后拿起来,摸着下巴一脸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惊蛰心下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便站起身来,想要看她到底画了什么。 顾璟浔及时转过身,挡住他的视线。 身后的青年拉住她的胳膊,“你画了什么?” “不告诉你。”顾璟浔嬉笑着挣开他的手,往屏风后而去。 青年立刻追上来,一手从背后搂住她,一手拽着她的手腕翻转,侧着头去看那纸上的画像。 顾璟浔是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手脚并用地开始挣扎,“你放开我,你怎么能仗着力气大欺负人!” 惊蛰松开她,却也看见了那宣纸上画的东西。 顾璟浔得了自由,立刻跑到软榻上,护住自己手里的画像。 那屏风旁的青年,脸色青黑,实在算不上好看,羞恼得耳热眼烧,可他对着顾璟浔,偏也生不出气来,便走到软榻旁,用低得几乎辨不清的声音道:“把它烧了。” “我不要,这可是我一笔一划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惊蛰下颌紧绷,抓着她的手腕过去抢,姑娘忽然哇得一声哭出来,“你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惊蛰被她这一声给震得脑子发懵,下意识松开她,卡壳半天,他才忍不住道:“我没有……欺负人,你画那样的画,我……” 他似乎实在难以启齿,憋得脸都红了。 顾璟浔便止了哭声,擦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我保证把它藏好,就我一个人能看到,你就让我留着吧。” 惊蛰做了一个深呼吸,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 作者有话要说: 蛰哥哥:甜蜜的烦恼。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巫幻i 6瓶;46068548 1瓶;谢谢两位宝贝~ 第58章 求饶 顾璟浔从马上“摔”下来后,几乎没有再出过营帐,任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她只躲起来,除了太医谁都不见。 整日窝在营帐里,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单单是托着腮看惊蛰,都能傻呵呵地看上一个下午。 于是在外边都开始传她摔得半身不遂的时候,顾璟浔也确实跟个半身不遂的人一样,被惊蛰抱在怀里喂饭。 吃饱喝足了,她便让他抱自己去洗漱,一天到晚像个人形挂件一样,赖在惊蛰身上一会儿都不愿意分开。 青年帮着她洗漱好,又把她抱回软榻上,姑娘戳戳自己的脸蛋道:“蛰哥哥,我是不是吃胖了?” -- 第120页 惊蛰没忍住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没胖。” 他还觉得她太瘦了些。 顾璟浔却明显不相信,“我这两天都没有动过,吃完了睡,睡醒了吃,我觉得我腰好像粗了一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着他的手扣到自己腰上,“好像真的长肉了?” 惊蛰双手掐着她的腰,正好合拢,感受到那柔韧的触感,他不自禁颤起手指,忙将手收了回去。 顾璟浔便自己掐了一把侧腰,转头用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望过来,“要不咱们动一动吧。” 惊蛰觉得她的表情肉也可见地变得不正经,看他就跟那看见肉骨头的狼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他呼吸微滞,下意识往后退了些。 顾璟浔瞧他那唐长老躲女妖的架势,心中又气又笑,便做出一副强抢良家夫男的邪魅狷狂样,上前将惊蛰按到床榻上,开始扯他的衣服,“好哥哥,今晚从了我怎么样?” 惊蛰简直不知道到说什么好了,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乱来。 偏偏这会儿顾璟浔上了头,桀桀怪笑道:“我允许你叫唤,反正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惊蛰:“……”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仰面躺好由顾璟浔压着胡闹了一会儿,反正这两天她也是变着法儿地折腾,让人应接不暇,却又甘之如饴。 等她累了,惊蛰便起来先替她整理好,而后再系上自己的衣衫。 顾璟浔倚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的青年又恢复了那一副孤冷清肃的模样,禁不住叹了口气。 蛰哥哥倒是也让她看让她摸,可除了亲吻,他基本上没有主动过,而且每次她想要更进一步时,都会被他强行止住。 觊觎了那么久的人就在她榻上,这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她却吃不着,想想还挺忧伤的。 许是她的叹息太过绵长,惊蛰不禁僵了一下。 他掏出做好的暗器递给顾璟浔,姑娘立刻拿到手中把玩起来。 惊蛰看着她一脸新奇的模样,又看看她手中的暗器,怔然了半天,目光似蒙上一层霜雾,光彩浅淡。 这世上的人,永远都是喜欢新鲜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抓心挠肺,人们享受的是追逐过程,真正握到手里了,就会发现,所爱之物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惊蛰亦不知顾璟浔对他的喜欢会维持多久,毕竟他这个人,他自己都觉得无趣,他说不出那些甜言蜜语,也不知道能陪她做什么,甚至于他们二人的生活太过天差地别,他有时候连同她正常的交流都办不到。 也许她也会渐渐的发现,发现两人其实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答应同她在一起,几乎是抱着自毁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拒绝她,给她她想要的,也让自己偷取这不知何时会结束的甜蜜。 但他不敢再和她更近一步,他怕两人之间建立了那种关系,届时她不再想与他在一起了,他会接受不了,也怕他的那些过往,有一天会伤害到她。 至少现在这样,还有退路。 惊蛰将那满面笑容的姑娘抱到怀里,取暖一样锢得紧紧的。 顾璟浔忽然被搂,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回抱住惊蛰,扬起脸,眼波濛濛地望着他,“蛰哥哥,你是不是又愿意了?” 惊蛰愣了片刻,弄懂了她的意思,咬了一下腮肉,无奈道:“不是。” 他颇有些气馁得叹了口气。 面前的姑娘,无论何时都好像充满了活力,哪怕只有小小缝隙,她也能钻出来开出花朵,从来没有因为害怕受伤,而龟缩着不敢冒头,可他却远远不如。 二十余年的压抑人生,早就让他失去了鲜活的自信,即便如今受她感染,得她眷顾,一时片刻也无法彻底改变。 而顾璟浔再次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恨恨地咬了一下青年的下巴,然后脱离他的怀抱,滚到了软榻里侧,支着头冷哼道:“我劝你不要不识时务,等你哪天想了,求我我也不给你。” 惊蛰:“……” 知道她这会儿做戏又上瘾了,惊蛰便躺在她身边,把她重新抱到怀里,“到时候再说。” 顾璟浔好气,气他四两拨千斤的对策,气他这副贞洁烈男的样子。 但她又实在对惊蛰的怀抱和他软下来的声音没有抵抗力,便哼唧道:“我的命好苦,我感觉我像是在守活寡。” 惊蛰差点没上手捂住她的嘴,磨着牙拉着被子将她裹住,声音听着都有些切齿:“睡觉。” …… 第二日一大早,顾璟浔从顾政那里得到了些消息,发狂的那匹马确实有问题,马蹄的位置被放置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卡槽,槽内卡着一枚银针,马儿奔跑起来,那针便会刺如蹄内,引得马儿受痛发狂。 容越来时曾骑着那匹马赶过路,之后便由侍卫牵到了马厩,可当日来往马厩的人实在太多,还闹出了卫初琳抢夺觉风的事,容越的马究竟是何时被做手脚的,查起来实在太过困难。 但很明显,这事儿是针对容越去的,因为顾璟浔会骑那匹马,只是临时的决定。 顾政几乎将当天来往过马厩的人全都派人查问了一遍,最后矛头指向了当日与容越起了冲突的殷梓钊。 殷梓钊被查问初始,矢口否认自己动过容越的马。可过了一日他有又忽然改口,说是看上了容越的万石弓,怕打赌输给他,才派手下偷偷给他的马做了手脚。 -- 第121页 那还还未加冠的公子哥,在顾政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只是想让容越栽个跟头丢个人,真的没想到顾璟浔会骑那匹马,要是知道的话,打死他也不敢做这种事。 这事儿闹到这种地步,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损了长公主的凤体,往小了说不过是他跟容越之间的私人恩怨。 顾政还派人将那马蹄上取下来的卡槽拿来给顾璟浔看了,顾璟浔将那机关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卡槽看着便不易制作,容越得到万石弓,是他拿出来炫耀才被人知道的,殷梓钊说自己是为了万石弓才对马儿做手脚,他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了这么精巧的机关。 就连顾政亦是认为,惊马的事不是殷梓钊干的,可眼下人已经认了罪,他若是再查下去也实在没有由头,倒平白惹得底下的人猜疑不安。 营帐之中,顾璟浔捏着手里小机关,眉头就没舒展过。 本来想趁机揪出些线索来,可眼下她和顾政好像都被人给将了一军。 外面把她传的伤势严重,为了不让人起疑,顾政即便知道事儿不是殷梓钊干得,也必须罚他。 同顾璟浔形影不离这三日,惊蛰还是第一次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 他其实也发现了,顾璟浔与顾政,好像不是一个在外横行霸道,一个无限纵容的关系。 两人之间,更像是顾璟浔借着跋扈的名声,帮顾政完成那些不能明面上完成的事情。 惊蛰望着身旁的姑娘,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心下不由沉郁。 外面对她的那些传言,也许全都是假的,甚至是她故意放出去。 顾璟浔研究那小机关半天没研究明白,便重新收到了盒中,她回过头,就见惊蛰用一种晦暗莫名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的眉头蹙得比她还深,眸中融光斑驳,很是复杂,却又软化得不可思议。 青年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声音从嗓子中压抑而出,“顾璟浔。” 他唤了她一声,“你说你不曾养过什么面|首,是真的吗?” 乍一听到这种问话,顾璟浔以为惊蛰开始拧巴了,便立刻回抱住他,“当然是真的。” 青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对不起。” 怎么又道歉啊? 顾璟浔实在搞不懂蛰哥哥是怎么回事,正要抬头问,青年忽然捧着她的脸亲过来。 微凉的唇瓣贴在她的唇上,顾璟浔立刻跟喝醉了酒一样,软趴趴地倒在他怀里。 两人相拥在一起,吻了个昏天黑地,惊蛰跟上了瘾着了魔似的,一会儿抱着怀里的人放到桌子上,一会儿压在中间的柱子上,一会儿又搁到软榻上。 顾璟浔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实在坚持不住,便推着他,气喘吁吁道:“我不行了。” 她真的好想吐槽,话本上都说那什么桌子啊柱子啊都是办事儿的好地方,结果蛰哥哥抱着她亲了那么久,衣服居然还是整整齐齐的,他热情的有点过火儿,却还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生人勿近的样子。 惊蛰被她说得,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伸手拨开她鬓边的碎发,蜻蜓点水一样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抱歉。” “你干嘛要道歉?”顾璟浔哼哼道:“要不是我腮帮子疼,我肯定亲得你先求饶!” 惊蛰:“……” 话说到这里,顾璟浔忽然来了兴致,凑过去揪着惊蛰的衣袖,目光亮闪闪道:“蛰哥哥,你求个饶给我听听呗。” 惊蛰:“……” “求一个嘛,让我过过瘾。” 姑娘揪着她的袖子摇晃,声音软得人骨头都酥了。 惊蛰喉咙如同堵了木塞,发不出声音,他强行吞咽了一下,半晌,才干巴巴开口:“……饶命。” 顾璟浔:“……” 为什么蛰哥哥能把饶命说得跟要取人狗命似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 1个; 第59章 橘甜 惊马一事,到最后顾政惩处了殷梓钊,但并没有将人重罚,也没有累及他的家人,不过这次秋猎他自然不能再参加,早早的被带回了京城。 外面传的最多的说法,就是长公主一听说殷梓钊要对付的人是容越,心下不由同仇敌忾,故而不止没有怪罪对方,还在顾政面前替他求了情。 这话传到容越耳朵里,气得他当场就要找顾璟浔理论,结果跑到顾璟浔的营帐才知道,人已经离开围场回京养伤去了。 容越跟那门口的守卫大眼瞪小眼,跳脚叫喊:“她走了,那我师父呢!?” 侍卫守在这里有好些天了,自然也知道容越问的是谁,便拱着手一板一眼道:“荆侍卫与殿下一同离开的。” 容越:“……” 小公子脸色铁青,但生气的对象已经跑了,他也只得咬着牙骂骂咧咧地离开。 等回到自己的营帐,正好遇上了顾政身边的余公公。 容越嘴里还骂着顾璟浔,乍一看见那老公公,心里不由一突,好在对方好像没听见他嘟囔的话,堆着笑走到他跟前,“咱个在这里恭候容公子多时了,陛下派咱个给公子送东西来了,都在马车上放着,公子可要看看?” 容越有些傻眼,“给我送东西,在马车上?” -- 第122页 余公公又道:“陛下说,这几日让容公子受委屈了,容侯爷那边也放心不下公子,陛下便打算派人送公子回京去。” 容越更懵了,秋狝还未曾结束,陛下就要送他回去? 小公子想了想,自从顾璟浔出了事,他也没心情狩猎了,本来就不想再待在这里,这不也正好嘛。 于是他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余公公笑说:“只要公子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他话刚说完,容越便蹿进了营帐,不多时,又拖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呲着一口白牙道:“我好了,走吧。” 余公公心下忍俊不禁,笑这小公子竟是个烂漫的性子。 他拂尘一扬,令旁边的护卫帮容越背上包袱,领着人去了早就备好的马车旁,见容越从侍卫手中抢过自己包袱往马车上搬,余公公不由疑惑,“公子,您这里面装得的是什么?” 容越嘿嘿一笑,“都是我猎来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打到这么多猎物,想带回去给我爹看看。” 余公公:“……” 容越跟他招手之后钻进了马车,坐在里面打开包袱,揪出一块处理好的狐皮。 这块狐皮他本来是想送给惊蛰,可惜他跑去跟顾璟浔腻歪在了一起,他没能送出去。 容越又想起那天在营帐遇见的裴彻,越想越烦,便将手里的狐皮扔进了包袱中。 …… 回程的马车中,顾璟浔跟没骨头似地躺着,嘴里还叼着惊蛰替她剥好的橘子。 青年将那上面的橘络也一点点的摘了干净,递到顾璟浔嘴边。 姑娘用手接下,双目如盈秋水,“蛰哥哥,你要不要尝尝?” 惊蛰剥橘子的手微顿,顾璟浔已经坐起身,搂住他的肩膀,红唇叼着半块橘子,凑到了嘴边。 惊蛰心头轻颤,启唇含上去,很快将那橘肉勾到口中,连同顾璟浔的小舌,一道品尝起来。 汁水四溅,酸甜的果肉刺激得人口中生津,下意识吞咽。 马车碾到路上的石头,摇晃了一下,惊蛰及时伸手护着顾璟浔的头,离了她的唇,将人抱到了腿上搂着,目光落向软垫上的一张宣纸。 纸上画着一个人,那人侧着一张脸,鸦睫轻垂着,唇抿成一条线,躺在软榻间,上身衣衫半敞开,身上尽是些狰狞的伤疤,劲窄的腰间贴身系着玄带,其上的桔梗花分外鲜艳。 满目旖旎。 顾璟浔顺着惊蛰的目光望去,心里一虚,忙将那张画折好塞回怀里,倒打一耙道:“都怪你刚才亲太狠,都掉出来了。” 惊蛰:“……” 他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 姑娘又嘿嘿笑着凑到他耳边问:“蛰哥哥,橘子甜吗?” 青年低低嗯了一声,顾璟浔便又捧起他的脸,扬扬下巴,“错了,你应该说橘子没我甜。” 不知是她手的温度有些热还是怎得,惊蛰的脸莫名有些烧。 他搂着顾璟浔压到身下,埋首到她侧颈,声音带着热度,如摇曳跳跃的火苗,明明灭灭,恍惚不清。 “我再尝尝,哪个更甜。” 火苗窜到了顾璟浔的耳朵,又顺着钻进她的身体,灼得她骨头缝都酥软了,等那微湿的气息从她唇间钻入的时候,顾璟浔皮肉也烫起来,很快“外焦里嫩”。 蛰哥哥这个淬火炉的风箱,给她拉开窍了,还挺烧人的。 两人坐了一路马车,也没羞没臊了一路,等马车停到皇家别院门口时,顾璟浔的嘴唇都肿起来了。 姑娘拿着小木镜照了半天,然后呜呜哭着把脑袋埋到惊蛰的胸口,“我这样没脸见人了,蛰哥哥,你抱我进去好不好,别让人家看见我的样子。” 惊蛰:“……” 顾璟浔这人,向来是把一半的脸皮撕下来,贴到另一半上,于是一边脸皮厚,一边不要脸,她哪里会有没脸见人的时候。 知道她分明是想诓他跟她进府,惊蛰隐隐叹了一口,而后一言不发地抱起她下了马车。 他抱着人从车辕上跳下,着实吓坏了一旁的侍卫侍女。 但顾璟浔这会儿一动不动地把头埋到了他怀里,谁也不敢说什么。 门廊处,姚嬷嬷,陆双离,向如醒早已等候多时,甚至一向不怎么出门的宗闵,也默不作声地站在最靠边的位置。 众人乍一看见惊蛰旁若无人地抱着顾璟浔进门,皆目露讶色。 向如醒则是指着惊蛰一脸惊喜道:“这个哥哥我上次在殿下房里见过!” 陆双离刚想拉着他让他小声点,人已经跑出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惊蛰,眉开眼笑道:“哥哥你以后是不是要跟我们住到一起了,我叫向如醒,是殿下起的名字,哥哥你叫什么啊?” 惊蛰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眼睛如孩童一般,一派天真。 他抿了一下唇,声音平和,“荆祈。” 向如醒又追着问:“那我以后可以叫你荆哥哥吗?” 惊蛰不置可否,抱着顾璟浔,听着她小声附在他耳边解释,便朝着向如醒点了一下头。 少年拉着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女,一脸兴奋,“朱姐姐,我又多了一个哥哥!” 那侍女便笑着哄起他来。 惊蛰迈过门槛,路过宗闵时,脚步顿了一下,偏头与他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 -- 第123页 等惊蛰将顾璟浔抱入房间时,底下的人很识趣的没有进来。 青年将怀里的姑娘放到榻上,人便将头倚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许久,惊蛰推着人让她坐好,默了一下,道:“我需要回一趟平南侯府。” 顾璟浔:“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同容侯爷商议商议,你以后到我身边来……” “不是。”惊蛰眉头轻蹙,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低道:“我……暂时不能离开侯府。” 顾璟浔愣了一下,望着他许久没说话。 惊蛰不大敢与她对视,第一次体会到了左右为难的滋味,他怕顾璟浔会不开心,但他现在却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来到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姑娘轻轻吐了一口气,拉着他的手,声音柔和:“那好吧。” 她仰着脸看着他,神色如声音一样柔和,“你若是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尽管去做就好,我等着你。” 惊蛰闻言,胸口倏忽悸动,鸦睫点落轻颤。 他搂过顾璟浔,启着唇,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姑娘靠到他怀里,老实温柔了没多久,又嘤嘤造作起来,“人家好舍不得你,你都不哄哄人家。” 惊蛰心正软得一塌糊涂,突然听见这话,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开裂出细纹,他拍了拍顾璟浔的脊背,声音喑哑轻微,“我……也舍不得你。” 说完他的耳后又不自觉烧了一片。 顾璟浔抬起头,把楚楚可怜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不走了行不行?” “……不行。” 姑娘一下将他推开,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男人果然是说一套做一套!” 惊蛰:“……” 他觉得自己刚才白白感动了,她果然还是要闹的。 但还没等他过去尝试着哄人,顾璟浔又转过身,一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说:“那你晚点走总可以了吧。” 惊蛰清醒的知道她就是故意跟他做戏,心却因她可怜巴巴的语气和表情软得不行,等人钻到怀里依依不舍的时候,脑子里那点子清醒也跑没了。 他发觉无论她在自己面前做出什么举动,他都没办法冷静地去思考,这对一个杀手来说是最可怕的,就算她现在掏出一把匕首扎进他的心口,只要她说她是因为想划开他的衣服而不小心,他也一定会相信。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惊蛰离开别院回了平南侯府。 他立在大门口没有进去,等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护着一辆马车走来,便下了台阶迎上去。 容越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看见他,当即冷哼一声,吭哧吭哧拖出自己装满猎物的大包袱,也不肯让旁边的人帮忙。 路过惊蛰旁边,他又故意哼了一声。 惊蛰:“……” 青年一言不发地将小公子拖着的包袱拿到自己手中,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等那些士兵走后,容越一把夺过自己的东西,阴阳怪气道:“你都攀上长公主的高枝了,还回来干嘛?” 惊蛰无言。 他也不是那等不知感恩之人,围场之中容越多次护他,听说他与顾璟浔出了事,更是第一时间横冲直撞而来,在皇帝面前为他求情。 虽说会错了意,没帮上什么忙,但这份心意,惊蛰是记得的。 这小公子虽然顽劣,但对身边的人却极是维护。 惊蛰亦是明白他在气什么。 他不止气他,更气得是顾璟浔。 当日那匹马若是容越骑了,不定会出什么样的祸事,他心里不可能不后怕,可顾璟浔却替那个要害他的殷梓钊求情。 小公子虽然看不惯顾璟浔,也只是想看她吃瘪,让她心里不好过,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让顾璟浔真的出事。 他这会儿,肯定越想越气,越想越心凉,连同他一起怨上,也不为过。 惊蛰虽不曾接触那些权衡之术,但这些日子他也看明白了一些事。 顾璟浔其实并没有多么讨厌容越,她做那些事,让外面的人都觉得她跟容越势如水火,多半是刻意为之。 容长樽手握重兵,顾璟连掌管东琉刑狱,两家又是姻亲,便是皇帝不忌讳什么,也难保其他人不拿这些做文章。 所以顾璟浔这个夹在三方中间的人,必须想办法维持平衡。 惊蛰心下沉郁,可他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也好在容越不是那等记仇的人,只要旁人不再提及,过段时间他自己便忘了。 第60章 有病 惊蛰离开皇家别院后,顾璟浔立即唤出身边的暗卫,交给他一张字条并一个小木盒。 那盒子装着的是顾政拿给她看的装在马蹄上的小机关,字条上,写得正是那个承认暗害容越的世家公子的名字。 顾璟浔折了那字条,朝暗卫吩咐道:“到音华楼,把这些交给纷纷。” 另一边惊蛰入了平南侯府,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找了霜降。 两人一道进屋,惊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那卡槽机关。 除却他跟顾璟浔不好提及的一些私密事,他将在围场中发生的状况详细同霜降讲了一遍。 之后的几日,惊蛰依旧每天到演武场中授武,晚间又翻墙跑去顾璟浔的别院,但他还不曾在顾璟浔这里留宿过,每次都是让她闹够作够,等她睡着了,才离开回到侯府。 -- 第124页 顾璟浔与他甜甜蜜蜜了几日,心里也心疼他,不想他整日的奔波,于是到了旬休这日,顾璟浔从容长樽那里把惊蛰讨来了一天。 她一大早便乘着马车来接惊蛰,却不是带他回皇家别院,而是带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斯水巷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人不算多,正好位于平南侯府和皇家别院中间。 顾璟浔下了马车,拉着惊蛰走进一条栽着桂花树的巷子,这时节桂花开放,满城飘香,搁着十几条街,也能闻到袭人肺腑的沁甜。 两人走到最里侧的一座院落旁,立刻有侍女上前将上锁的房门打开,顾璟浔便牵着惊蛰的手走到院中。 这院落比惊蛰在侯府的院子大些,只是普通的民居,青砖铺道,种着两棵榆树,靠墙的位置有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着藤椅。 另外预留了一片空地,种着……白菜。 顾璟浔按着身旁的青年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指着院子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个宅子嘛,我觉得这处就挺好的,你觉得呢?” 惊蛰从藤椅上起身,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顾璟浔身上,一时有些无言。 他抬步走进最大的一间房,与外面的质朴清幽不同,屋内布置的极为精致。 窗下一排木榻,铺着金线锁边的软衾,靠墙的位置是一张拔步床,只比顾璟浔的之前小了一点,另外的妆奁,顶柜,博古架,桌椅,也全是上等的木料,那书桌旁的春凳上,还放着一盆桔梗花。 惊蛰眯了一下眼,用一种仿佛能将人看穿的目光盯着顾璟浔,仿佛再等她的解释。 姑娘立刻娇娇柔柔地倒在他怀里,扑闪着无辜的大眼,“你看我都布置好了,你是不是买不起?” 惊蛰:“……” 顾璟浔又道:“这处离我的别院近,离平南侯府也近,往后你也可以住在这里,去哪都很方便的。” 最后惊蛰还是被她哄着买了这个院子,总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院子不到一百两还算正常,屋里的布置,却远远不止这个数,惊蛰便想着,过些日子将以前的那些钱财取出来,都给了顾璟浔便好。 从斯水巷出来的时候,惊蛰忽而朝一处角落望了一眼,那里昏暗静谧,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不知是自己这些日子忧思太过还是怎的,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人注视观察着,可除了顾璟浔的暗卫,他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别的可疑的人。 要么便是有什么隐匿功夫出神入化的人藏在暗处,要么就是他多疑了。 惊蛰回过头,将顾璟浔抱上马车,随后也跟着钻进车厢中。 傍晚回到平南侯府,府中的侍卫叫住他,交给了他一封信。 惊蛰回到自己院子,打开信件看了一遍。 信是霍时药写给他的,说是有了常闾的消息,约他明日酉时初到崎南山一见。 惊蛰烧了信件,蹙着眉许久未动。 他一直抱着些侥幸的心思,觉得常闾不可能还活着,可是现在霍时药再次来了京城,还同他说有了常闾的消息。 惊蛰屈指,慢慢攥紧了拳头,有片刻感觉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好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在浮到水面上,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他甚至觉得,这些日子总能感受到的那道目光,会不会就是常闾。 淹没的潮水冰凉刺骨,裹挟着他,让他僵冷得几乎无法支配身体。 惊蛰不寒而栗。 他不怕自己丢了性命,他只怕顾璟浔被什么人看见。 弦月西出,夜色幽寂,惊蛰翻出平南侯府,掠过飞檐列栋,来到顾璟浔的住处。 这个时辰,顾璟浔刚刚沐浴好了打算入睡,乍一看见翻进来的黑衣青年,人都愣了半天。 等反应过来,她立刻小步跑到惊蛰跟前,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蛰哥哥,你这么快就想我了?” 惊蛰那颗如浸冷水的心,在这温软香暖扑进怀里的一瞬间回温,他回抱住她,察觉她这会儿身上只罩了一件软纱,不由手足无措,只虚虚揽着。 惊蛰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直接说明来意,于是扶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些日子,先不要去平南侯府了。” 顾璟浔一愣,抬起头来看他。 眼前的青年轻抿着唇,剑眉微敛,目光露出些晦涩,似乎有什么想要表达,却开不了口。 “为什么啊?” 惊蛰没说话,只是将她抱到了软榻上坐下,顾璟浔立刻圈着他的脖颈,坐到他的腿上,面露不解,“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了?” 惊蛰依旧抿着唇不说话,半晌,手掌在她绸缎般的长发上抚了抚,抬眸看着她,眼底已经寻不见过往的冷冽,只剩淙淙清泉,温流涌动,他甚至带着半分乞求开口道:“你可以不问我为什么吗?” 顾璟浔对上他的眼,沉默了一会儿,便将头枕到他怀里,闷闷道:“那好吧,我不问了。” 她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那你今晚可以不走吗?” 不等惊蛰回答,姑娘又委屈道:“白日里我都见不到你了,你晚上多陪陪我,不过分吧?” 惊蛰无言,抱着她走到拔步床边,将她塞到被窝里,伸手帮她理顺长发。 他坐在床沿上,轻声说:“你睡。” 顾璟浔从被子中伸出手臂,去捉他的手,“你跟我一块睡,我知道,等我睡着了,你肯定又要走。” -- 第125页 她说着,坐起身朝里侧挪了些,又转头抱出一个软枕,放在了自己枕头旁边。 “你要是不愿意,我今晚也不睡了。” 姑娘跪坐在床榻上,明显一副要跟他熬到底的架势,惊蛰吐了一口气,退了鞋子,躺到了外侧的位置。 顾璟浔立刻欢欢喜喜地把床幔放下,然后披着被子把蛰哥哥一块罩住。 温软身子挨到了胸膛上,一双小手扒着他的衣襟,耳边还传来一声低笑,“蛰哥哥,你怎么总是穿着衣服睡觉啊?” 惊蛰及时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扒,咬着唇不吭声。 其实在围场营帐的那几天,他也是同顾璟浔睡在一起的,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是将她裹好了堆到床里侧,自己和衣躺在一边。 顾璟浔倒是没少趁夜往他怀里钻,但他向来浅眠,一点动静便醒了,虽由着她扒过衣服,摸过胸膛,但是其余的,惊蛰没让她乱来过。 他甚至很少跟她在一个被窝里,更没有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抱着她入睡过,有时同她吻得失了智,也很快冷静下来,克制着自己不再碰她。 这对于顾璟浔来说,其实也挺煎熬的,锅里翻滚着肉,她却只能喝口烫嘴的汤。 于是再次被压住手腕强行止住动作的时候,顾璟浔怨念了,使出她觉得有史以来最狠的杀招,趴在惊蛰胸口,一脸善解人意道:“蛰哥哥,你是不是不行啊,没关系的,有病咱们可以治,治不好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得了这种话,但是惊蛰只是用一双浅淡的眸子望着她,声音都平静的跟那讲经的和尚一样,“我没什么问题,你听话,快睡觉,莫要……闹了。” 顾璟浔气结,睁着大眼睛瞪着他,半晌,她翻了个身,仰着面一脸郁卒。 这他都能忍? 惊蛰其实不知道顾璟浔有意刺激他,甚至以为她是出言关心,他虽然明白那种事,但他从来没跟姑娘家的相处过,也没有人在他跟前开过腔,故而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侮辱。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却不理解顾璟浔怎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于是他一边将乱掉的被褥给身旁的姑娘裹好,一边轻声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没病。” 顾璟浔:“……” 她蹬了被褥,转头看着他,“没病你为什么不来?” 惊蛰同样望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一脸严肃地又扯过被褥给她盖,哑着嗓子道:“……以后再说。” 顾璟浔彻底败给他了。 闹了一通,她也实在困得不行,心里气呼呼,躺下来不久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屋外夜色静谧,惊蛰睁开眼,望着身侧的姑娘,伸出双臂,隔着被子拥在怀中。 他也是正常男子,日日被她这么撩拨,心里也实在欢喜她,怎么可能没感觉。 可他不能纵着自己。 渠门出身的人,没有人教过他们礼义廉耻,门中杀手除了杀人,旁的恶事也没少做。 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亡命徒,自然能快活一日是一日,这是常闾自小灌输给他们的。 可惊蛰却厌极了那里的一切,他从恶心到漠然,从来让自己分毫不沾。 他知道他如今即便做了什么,顾璟浔也一定是接受的,可他太喜爱她了。 喜爱的小心翼翼,丝毫不敢不清不楚同她那样,害怕他身上背负的,有一天压下来,他无法扛住,让她也跟着受伤。 至少,要在所有的隐患剔除之后,在两人将一切坦诚却仍愿意走到一起的时候,再发生该发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唉声叹气):今天依旧吃不到蛰哥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VICKY 20瓶; 谢谢两位宝儿~ 第61章 立秋 次日,惊蛰提前结束了对容越的教授,同霜降商量之后,依约来到崎南山中。 这里山路崎岖,地势不平,故而也没什么村落,惊蛰照着霍时药信中说得路线,到了山腰处的一间茅屋中。 这时辰霍时药还没来,他便随意坐到凳子上,闭目调息。 林中枝叶大动,惊蛰倏地睁开眼,迅速从最近一扇窗中翻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茅屋扎的尽是些利箭。 树上骤然跳下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持刀像他攻来。 惊蛰身上没有带兵器,旋身抛出袖间暗器,足间轻点,跃上树梢。 那些蒙面之人立刻飞身合围而来,刀光如芒,泠泠白光于林间闪烁。 惊蛰夺了一人的兵器,身体弯出一道诡异的弧度,横劈而过,血溅到衣摆间,他几番纵跃,身似幽夜,利刃翻搅残影缭乱,铁器擦声鸣啸刺耳。 日落西斜,漫天的霞光洒落枫叶,比那飞溅漫涌的血色还要妖冶刺目。 沾满腥色的长刀扎进最后一个人的肩胛,惊蛰冷冷抬眸,林中风声乍起,吹卷着落了星点鲜血的枫叶,蹭过两人微扬起的墨色长发。 那人被逼退到树干旁,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落。 惊蛰瞳孔一缩,松了握在手中的刀柄。 对方伸手,直接拔出肩膀上的长刀,倚着树干脱力滑坐在地上,扬起头,轻扯了一下沾血的唇。 “好久不见啊,惊蛰。” -- 第126页 惊蛰定定望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终于知道,近日来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渠门二十四杀之一,立秋,一身隐匿功夫无人能及,是门中存在最低的人,连惊蛰有时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但渠门内乱的当天,他看见立秋是第一个伺机逃离的。 惊蛰与立秋,一个独来独往不爱与人结伴,一个隐匿如影几乎成了门中的透明人,之间更没有什么交集。 唯一的一次接触,两年前,惊蛰奉命刺杀了立秋藏在外面的妻子。 渠门杀手个个断情绝爱,在常闾接管后,是不被允许娶妻生子的。 后来,立秋在立夏那里熬过刑罚,真心悔过,常闾因不想折损了他那一身隐匿的好功夫,故而留下了他的性命。 惊蛰蹲下身,按住他不断流着血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挥开,“怎么,门中的冷面修罗,动了凡念,也变得心软了?” 他一把揪住惊蛰的衣领,脸上当初在刑堂留下的伤疤盘亘纠结,分外可怖,“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虚伪得叫人恶心,你以为,逃离了渠门,过往的业障就都还清了吗,别做梦了!” 惊蛰静静望着他,身体因他大力地拉拽轻轻颤着。 立秋松开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笑,泪水滚落唇边,和着鲜血,一同流到下颌。 “你且等着看,往后会有更多人来找你索命,还有你喜欢那平洲长公主……” 惊蛰目光一凛,手如鹰隼利爪,瞬间扼住他的喉咙,眼眸冲血,杀气凌凌。 立秋却依旧笑着,口中的血顺着脖颈流淌在惊蛰虎口间,“动手啊,你杀人也有犹豫的一天?” 惊蛰良久僵硬,颤着手松开立秋的脖颈,眼眼冷光忽动,一把短匕扎进他的左臂,深可见骨。 惊蛰闷哼,唇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锁着立秋。 匕首在他血肉中轻轻搅动,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 立秋靠近他,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同谷雨当初咒骂他的一样怨毒,“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永失所爱,不得好死……”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漫盖了惊蛰的半张脸,血色溅在他的眼瞳上,赤红一片。 面前的人松开匕首闭了眼目,再无生息。 身后脚步声起,惊蛰站起来转过身,望向那匆匆而来的人。 他一身黑衣,站在一地尸体间,血气弥漫,鲜红盖了半张面孔,异色瞳子一动不动,空洞幽冷宛如深渊爬上来的恶鬼。 霍时药骇了一跳,看到他身后没了气息的立秋,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他慌忙走到青年身边,看到他左臂上扎着的匕首,拧眉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青年只是望着前方不动,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 霍时药没办法,点了他手臂处的几个穴道,拽他离开枫林往山下走。 青年此刻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愣愣由着他拉下山。 霍时药带着他来到一处小溪边,让他坐到一块青石上,一言不发地撕了身上的衣摆,又点了惊蛰的几处穴,将他手臂上的匕首拔下来,迅速用布缠好。 等勉强止了血,霍时药看着他怔忪的样子,蹙眉,“你先将脸洗一下。” 青年闻言,轻轻转了一下眼目,慢慢起身,走到小溪旁。 溪水清澈可见底部碎石,映照着一张半面染血的脸,惊蛰瞬间伸手拨开水面,那水中倒影碎裂波荡,模糊不清。 他闭了眼睛,慢慢用那只未曾受伤的手,将面上的血迹洗净。 溪流蜿蜒,血水弥漫后又很快消散。 惊蛰盯着渐渐澄清的水面看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再转身,神色已经如常。 但霍时药却觉得,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这些日子,霍时药虽然少与惊蛰联系,但他在京城各处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惊蛰同平洲长公主在一起的事,本就不隐秘,他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连方才立秋临死前的话,他也听到了一两句。 这不是惊蛰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诅咒,比这更为凄厉恶毒的不计其数,可他过去从来都不曾有过半分动容,冷漠如那无心无情的杀神。 唯独这一次,他眼中多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霍时药抬步朝他走近了些,眸色微拢,“你往后的路是你自己的,旁人说了不算。” 惊蛰抬眼望他,却是一言不发。 霍时药亦觉得多劝无益,便道:“走吧,先下山。” 惊蛰便抬步,沿着那溪岸,同他一道往下游走。 待到了山脚,他望向一条岔路,那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渠门过去专司刑罚的立夏。 他依旧是那一套竹色衣衫,嘴角带着笑,文文弱弱像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 见两人从山上下来,立夏跳下车辕走过来,敏锐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嘴角笑意微敛,“怎么了?” 这话问的是霍时药。 立夏是同霍时药一道来崎南山的,只不过没有一起上山去,只是驾着马车在山脚下等待。 眼下霍时药进山不久就又回来了,还带着明显有些不正常的惊蛰,他自然疑惑。 当着惊蛰的面,霍时药不好回答他的话,便引着两人往马车边走,边走边朝立夏道:“惊蛰受了些伤,你先替他看看。” -- 第127页 立夏见他不欲多言,便示意惊蛰一道上马车,换成了霍时药驾车。 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出门在外难免受伤,故而经常备着伤药。 至于立夏,他过去掌管渠门刑讯,可不单单只会研究些皮肉上的刑具,手里更是什么药都有。 他从马车的暗格中取出两个瓷瓶和些许纱布,拆开惊蛰手臂上缠着的布条。 等见到那匕首所刺得伤口,立夏愣了一下,不由多看了几眼面前坐着不动的青年。 好在霍时药给他及时点了穴包扎了手臂,才没让他流太多血。 可这样的伤分明有些不正常。 创口被翻搅过,却丝毫未偏,很明显对方刺过来的时候,惊蛰并没有躲避,之后也没有动。 立夏低着头并未多言,迅速给他上了药重新包扎。 待处理完毕,他倒出另一个瓷瓶中的药丸递给惊蛰,“你这伤口伤到了手臂的经脉,这段时日需好好养着,左臂最好不要再乱动。” 惊蛰将他递来的药丸吞下,立夏忽而道:“你不怕我害你吗?” 青年偏头看了一眼巴扎好的伤口,没有回应他的话。 立夏便笑着抱拳道:“之前你在常闾手下救过我的性命,我还未曾好好谢谢你。” 他这样子,当真像极了温润有礼的书生,丝毫不会让人将他与那些手段狠辣的杀手联系到一起。 惊蛰依旧没出声,立夏也不觉尴尬,弯唇轻笑,掀开车帘坐到车辕上,换了霍时药进去。 天气渐渐暗下来,山间雾气缭绕,路也不好走,但对于他们这些经常出没于暗夜的刺客,这样的光线更像是一把保护伞,可以掩盖所有的踪迹与罪孽。 惊蛰倚在车厢壁上,听着霍时药同他详细说了常闾的消息。 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常闾究竟在哪儿,但霍时药发现了廿三踪迹。 车厢中光线不甚明朗,霍时药看不清惊蛰的脸色,只觉得他好像坐在那里之后,就没怎么动过。 “廿三你还记得吗?” 青年终于点了一下头。 常闾当初派去监视惊蛰的,一个是廿三,一个是廿六,内乱那天,惊蛰杀了廿六,却并未寻到廿三的踪迹。 而这两人,是绝对忠于常闾的。 霍时药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便继续道:“我安插在京城中的人,发现了廿三的踪迹,但未曾打草惊蛇。” “你可知道他前些时候在哪里出现过?”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在秋狝的围场附近。” 惊蛰抬头,手掌蓦地收紧。 霍时药又忙解释:“围场中有重兵把守,他没有进入其中,应不曾看见你,也不曾见过平洲长公主。” 车厢中的气压松了些,霍时药吐了一口气,望着惊蛰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孔,终究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不喜我重建渠门的决定,但是现在,我希望我们能联合起来。” 对面的青年闭目不语,依如山中安谧的夜色。 许久,等马车走出了崎南山,惊蛰终于轻掀了一下眼眸。 “你要我做什么?” ……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要走点儿剧情线,不会虐太久,触底反弹,蛰哥哥需要走出自身的阴影。 第62章 沉冤 同霍时药立夏分别之后,惊蛰来到了谢宪的将军庙。 这里依旧人迹罕至破败不堪,黑暗中草木弯折,已有衰败之像。 惊蛰绕到石像身后,撬开石板,取出了他之前埋在这里的弯刀。 缠裹的油布被他打开,露出里面纯黑色的刀鞘,惊蛰手腕微动,雪色刀锋出鞘半分,寒光泠泠,映得他的眉眼也变得肃敛冷峭。 惊蛰提着弯刀走出破庙,领口金光忽闪,那光仿佛化为了实质,刺到了他的心口上。 荒山上月明风清,寒鸦凄声,惊蛰一路轻功腾跃,从杂草满布的石阶飞掠而下。 等奔波到别院的高墙处,他却停住了脚步。 心脏跳动沉重,每一下却又那般无力,惊蛰将小臂撑在墙上,额头抵着手臂,月辉蒙蒙洒了他一半身躯,此刻竟让他看上去像个迷途的孩子。 那两年前,他早就快要遗忘的场景在脑海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用刻刀一刀一刀地镌刻,让那本来清浅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清晰。 雾气缭绕的篱笆小院中,素衣荆钗的女子,望着他举起的刀,问他。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是不是我就不用死?” 惊蛰未曾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漠视一切的冰冷目光,等着她的未尽之言。 那女子落了泪,却又忽然笑了一声。 “那若是我死了,他可以不用死吗?” 刀离她的胸膛一寸之隔,惊蛰没有想过要回答她,他能听她说完遗言,已经是极限了。 没有等来答案,面前的女子,忽而闭了眼睛,撞向刀锋。 弯刀很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身体,惊蛰只顿了一下,便将刀抽了出来。 血液飞溅,周围的雾气都仿佛弥漫起了淡淡的红。 那飞奔而来满身是伤的青年,抱住倒在地上的女子,嘶声痛哭。 这样的场景,惊蛰见过无数次,早已变得麻木,有时候,他已经找不到任何感觉了。 雾气茫茫,一如他的心绪茫茫,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明白为什么立秋会那般痛苦。 -- 第128页 耳边绝望的哭喊渐渐变得渺远,他再也看不清立秋的身影,只剩下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素衣染成了红裙,眉眼渐渐清晰。 惊蛰猛然睁开眼,喉间腥甜,嘴角溢出一抹血迹,冰凉的手颤抖捂在了胸口的相思引上。 他是该…… 不得好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被捂在手心的玉球终于不再发出光亮,惊蛰抬起头,从高墙处翻进去,避开了别院中的所有人,来到顾璟浔的房间。 他藏在暗处,看着拔步床上睡着的姑娘,袖下双手紧攥,牵动左臂的伤口,不断抽痛着。 许久,他终于走了过去,无声蹲跪在榻角,将顾璟浔握着玉球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塞进被窝中。 骨节分明的手触上她的眉眼,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栗,又很快收回。 他就这样蹲跪在榻角,怔怔愣愣地望着榻上睡熟的人儿,不敢让自己闭上眼。 直到天际破晓,顾璟浔轻轻动了一下睫,惊蛰才起身后退,迅速跃到了房梁之上。 他看着她翻了个身重新睡去,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顾璟浔虽然答应了惊蛰白日里不去平南侯府,可晚上摇晃玉球,不见他出现,心里不由耐不住。 于是她第二天一大早,便令人备马备车,亲自去了一趟平南侯府。 还没等她走到地方,半路便遇到了前来别院的霜降。 霜降倒也没有近前,只是立在一边,同顾璟浔的侍女说了句,“劳烦与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荆祈出京办事去了,近来不在侯府之中。” 顾璟浔听了这样的传话,更是满肚子疑惑。 蛰哥哥就算要出远门,为什么不同她说一声啊。 她气哼哼地捶了一下旁边的靠枕,想着等他回来找她,她就把他关屋外不让他进门,也让他尝尝苦头。 可这才一天没见,她就想他想得不行,别说把他关门外了,到时候她还不是见了人就扑上去腻歪。 顾璟浔对自己有深刻的认知,她太知道自己在惊蛰面前是什么德行了,但理性上她又觉得生气,生气他就这样不告而别。 好似在他心里,她无关紧要。 陷入情爱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顾璟浔一边闷着气,一边又念叨着人到底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想了一路,到最后她也觉得自己没救了,歪在车厢壁上,捏着相思引唉声叹气。 车驾之后,一身普通灰布衣衫的青年,远远跟了一路,直到那辆马车重新驶到皇家别院门口,他才终于无声无息地离开。 …… 秋夜微凉,一道黑影飞落如鸦,悄悄落到了一处府邸之中,片刻从房中出来,肩上已经扛了一个昏睡不醒的人。 惊蛰几乎来去无痕,扛着肩上的人,避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巡逻的卫队,来到一座酒楼的后院。 这里是霍时药在京城的其中一个据点,惊蛰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走进去将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扔。 房中没有掌灯,从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正是霍时药与立夏。 霍时药先是上前看了看惊蛰的左臂,问:“伤没有扯到吧?” 惊蛰扯下脸上的面巾摇摇头,霍时药把地上趴着的人翻了个面,转头同立夏对视一眼,立夏便将人拎起来,往里间的暗室中去了。 房间中再度安静下来,霍时药到书桌边点燃了蜡烛,展开一张稍大些的宣纸,上面画着渠门专用的符号。 他唤惊蛰近前,指着左上角的一处字迹道:“这些,是由渠门出手过的官员,两年的时间,光是我知晓的,已经不下十人。” 惊蛰垂眸看着烛火下的宣纸,抿着唇没说话。 他曾也接过其中的刺杀任务,但渠门杀手之间不得私下互通消息,故而他根本不知道竟有这么多的人由渠门经手。 霍时药并未抬头看他,而是又展开了两张宣纸,道:“这些刺杀任务,都是由常闾亲自指派,现场也做成了意外或急症去世,渠门过去虽也接过刺杀朝廷命官的任务,但从来没有这么集中过。” 惊蛰想起当初渠门内乱那天,谷雨为了让两人出手救她,扬言说知道朝中与常闾勾结的人是谁,那时候霍时药的表现,似乎格外激动。 而今,他一样在意着这些事情。 惊蛰眉心轻蹙,望着书案旁低着头的人,忽而道:“当初在玄悲寺浮屠塔中,你说会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他是不在乎的,但现在他却想知道。 因为比起常闾,霍时药好像更想揪出常闾背后的人。 他既答应与他合作,自然不能再这样对他一无所知。 霍时药正仔细比对着几张纸上的信息,闻言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腰。 他脸上的表情还算平和,甚至轻笑了一声,指着自己道:“我嘛?” “我若说我是皇帝的外公安插在渠门的暗探,你信吗?” 惊蛰只愣了一下,虽觉得意外,又好像没有可震惊的。 霍时药又道:“以前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曾经的主人,申老国公,当今太后的亲爹,曾与渠门第一任门主公孙伊是至交好友,公孙前辈忽然失踪,门主之位由常闾接任,老国公起了疑心,便令我混入渠门暗中查探。” 他说着,自嘲一笑,“也是我倒霉,一向与国公爷单线联络,我在渠门什么都还没摸清,老国公和那与我接头之人,便相继离世,我无从像国公府的人证明过往身份,便这般在待渠门待十几年。” -- 第129页 霍时药似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半晌,他忽然缩了一下瞳孔,低头在桌上翻找,摸出一本册子打开。 那上赫然写着,怀平二十一年夏,郜洲谢宪里通南襄,叛国投敌,帝密令副将谭正明借兵越充道,围谢宪于九环山,戮叛军三千…… 霍时药捏着书页的手,不断收紧,一字不落地将上面所书所写的内容看完,许久才放下那本册子。 怀平二十一年,也是老国公猝然离世的那一年,没几个月,郜洲便忽然出了动乱。 若不是人逝去的匆忙,也不至于连些该交代的事都没能交代,连他也是因此,留在渠门,再也无从证实身份。 而这一年,常闾挑出了二十四杀其中的十人,往郜洲封家为他盗取兵器千仞。 之所以派去这么多人,一则意在试探,让他们互相监视,好比惊蛰与霜降,常闾就分别给两人委派了杀掉对方的任务。二则封家为武学世家,仅凭一两个人,是不可能从那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盗出千仞的。 只不过他们刚刚得手,便传出了谢将军通敌的消息,不到一日,南襄的铁骑,便踏入了城内。 兵荒马乱中,原本就各怀心思的众人被冲散。 那天,春分遭南襄骑兵踩踏而死,霍时药趁机放走清明,被前来会和满身是伤的惊蛰目睹。 可等立春等人赶来时,惊蛰却没有戳穿他,而是谎称清明欲趁乱潜逃,被他二人合力击杀了,他身上的伤,成了击杀清明的证据。 只是想不到的是,谷雨因此恨了他二人这么多年,至死也没能解开这个误会。 怀平二十一,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如同一团乱麻,但霍时药总觉得能从这一团乱麻中寻出线头来。 而惊蛰与霍时药不同,他并不是抱着目的进去渠门的,故而不如他知道的多,眼下见霍时药紧锁眉头不断在书册间乱翻,便一言不发将他弄乱的宣纸重新叠放好。 霍时药忽而抬眸,夺过他恰好捏住的一张宣纸,同先前的一张比对起来,越看他心绪越震动不平。 他似忽然明悟,连忙拉了惊蛰近前,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名道:“这个关立,是两年前从越充道调到京中的,可在半路,他就被立春伪装成山匪劫杀了,我当初查过他,他在越充道为官之时,曾扬言谢宪将军是被人构陷,要为他洗刷沉冤。” 霍时药又拿着最开始的那张宣纸,指着左上角道:“这被杀的十一人,有三人,在郜洲有过任期。” 他说着,又开始喃喃,“两年前,两年前……” 为什么是两年前开始的呢? 霍时药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紧闭着双眼按揉眉心。 惊蛰心中亦是生出了些不可思议的猜测,霍时药说这些,莫不是怀疑,谢宪当年是被冤枉的。 可若真如此,这些与谢宪有过关系的人,为何近两年才开始接连遇害? 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一坐一站,只余灯烛在中间发出细微灼烧声。 暗室的门被推开,立夏从里面出来,一边用巾帕擦着手,一边道:“问清楚了。” 惊蛰与霍时药闻言,齐齐回头看向他。 --------------------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时药:因为迟迟无法收网,我卧底都卧成老大了。 第63章 出手 惊蛰今日带来的人,不是别人,正式当初与容越生出龃龉的殷家公子殷梓钊。 殷梓钊认了给容越的马做手脚的罪,顾政和顾璟浔等人虽然不信,但证据不足,自然也不能真的对殷梓钊如何。 但霍时药却说,律法无法办到的事情,不如用些江湖手段。 惊蛰是他们这些人中,除立秋之外轻功最好的,由他将人带出来,不易让人察觉。 立夏擦净了手,将帕子收到袖口,道:“殷梓钊说,惊马一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知为何到最后会查到他头上,之后有人在食盒中给他留了字条,要他顶罪,只要咬死了说只是想叫容越丢脸即可,否则,就要他父亲性命不保。” 他往桌上的一堆宣纸看了一眼,接着道:“殷梓钊还说,他父亲人在户部,捞过油水,他不确定那给他留字条的人是不是知道这些事。”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近暗室。 那地上的公子已经昏了过去,立夏将他翻了个身,“他确实知道的不多,人我已经喂了药,今晚的事他不会记得。” 惊蛰颔首,拎起地上的人扛在肩上,出了酒楼后院,将人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殷府。 他翻过了院墙,不知不觉走向了一条道路,远远望着一处楼阁,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要解决了常闾,解决了所以的隐患,他是不是就可以…… 九月中旬又下了一场雨,连着几日不歇,顾璟浔恹恹地倚在贵妃榻上,对着一处窗棂,魂不守舍的。 侍女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将毯子搭在她腿上,顾璟浔回了神,有气无力地问:“有消息了吗?” 侍女摇头,瞧她这几日眉间的愁绪就没有散过,也不由心疼。 自那平南侯府的侍卫外出后,她家殿下几乎不曾再笑过,眼下念人让念得,都快茶饭不思了。 顾璟浔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整个人如同病入膏肓。 自从霜降说了惊蛰外出之后,她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平南侯府,得到消息永远是惊蛰还没回来。 -- 第130页 顾璟浔看着手心里的相思引,原本就不曾舒展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这些日子把玉球摇动了不知道多少次,可蛰哥哥那边却没一点反应,即便是外出办事,也不至于一点消息也无。 顾璟浔觉得霜降在骗她,他们有事瞒着她。 顾璟浔从贵妃榻上起身,自己弯腰穿了鞋子,把身旁的侍女吓了一跳,“殿下……” 但她还未及站起来,房门外忽而又有暗卫求见,穿鞋的动作顿了一下,顾璟浔直起腰端坐榻上,令人进屋禀报。 暗卫进来之后垂首单膝下跪,捧上一封信件,“殿下,这是世子传来的消息。” 侍女上前接过呈上来,顾璟浔打开看了一遍,立刻吩咐道:“备马,去一趟大理寺。” 那信件上说昨晚有人潜入大理寺,在顾璟连办公的地方,留了一份讼书和几个账本,检举殷侍郎贪墨败度,句句中的,账目条条清晰。 顾璟浔这些日子派人盯着殷梓钊,也暗中调查过殷家,殷侍郎贪污的证据,她自然也掌握了一些,只不过她与顾璟连,还没想好要抓住哪个时机,好好利用一下这件事。 围场那边传来消息,顾政已经回朝了,最晚今日下午便能进京,殷家的事情这时候捅出来,未免太巧合。 等顾璟浔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顾璟连已经将此事报给了暂理朝政的文丞相,这会儿文丞相亲临大理寺,派人去传唤了殷侍郎。 文丞相过去曾是顾政的老师,前太子兵变那天,也是他护住了顾政,带领群臣守住了宫门。 顾璟浔至今还记得,那一向清瘦谦和的人,拔剑斩杀了欲降之臣,立在大殿之上,持着滴血的剑,一身赤胆,语气铿锵,威吓间稳住了惶惶的众人,也同样激起了那一份宁死不屈的忠骨。 顾璟浔那时候就在顾政身边,望着文丞相,仿佛看到了她的母亲手持长剑浑身浴血的模样。 母亲说,女儿从来不输于那些男子,同样可以上阵杀敌,同样可以守家国护黎民。 那时候顾璟浔不懂,只是拦着她不让她出去。她不在乎那些忠肝义胆的说辞,她只要她的母亲留下来活下来。 但也是从宫变那天起,她忽而理解了母亲,她再也不想做一个被护住的人。 这些年,坊间对她的传闻,不外乎嚣张跋扈,风流凉薄,这些也正是她想要的,她的身体养了几年才好转过来,不能像母亲一样冲于阵前,那她就站在最后面,替那些冲锋陷阵的人拔除毒瘤。 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她想要保护的人,同样保护着她。 顾璟浔下了马车,绣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抬头望向天空,云收雨霁,天光青白。 皇帝的仪仗,在正午时分入了城门,文丞相将殷家之上呈报上去,证据确凿,顾政即刻派人查抄了殷府,将殷侍郎投入了大理寺狱,交给顾璟连审理。 殷梓钊昏昏沉沉醒转过来,官兵已经上门,被尚不及穿好衣服,就被押着送往大理寺。 殷梓钊只知道自己父亲在户部当值,收过一些孝敬,但那点钱却万万不至于要抄家灭族。 他一路上连连喊冤,等官兵从屋中搬出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白着脸被带到牢狱之中。 殷梓钊隔着栏杆,看见那身着囚衣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父亲,此刻终于意识道,他们殷家,是真的要倒了。 他扑到地上跪下来,难以接受,“爹,你是不是骗我,你究竟贪了多少!?” 殷侍郎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掩面不愿意再多说。 狱卒将殷梓钊关到了隔壁,他便跪爬过去,双手抓上栏杆,“孩儿早就同您说过,那些东西碰不得,您为什么不听!?” 殷父听不得他这般控诉了语气,当即怒目圆瞪,“我还不是为了殷家,为了你,你在外边的花销,难道不是家里供给的?” 殷梓钊的手几乎将栏杆抓出了痕迹,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自知确实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但也不曾沾染恶习,挥霍无度。 他到如今也终于看清了,父亲是不可能听他这个小辈一点劝说的,到了这种境地,他依旧觉得他没有错。 殷梓钊瘫坐在地上,脸贴着栏杆,忽然想起惊马一事,整个人如被激了一下,立刻又站起来,朝另一侧的殷父亲叫道:“爹,我有话要同你说。” …… 酒楼后院中,惊蛰坐于圆桌旁,默默擦拭着弯刀。 书案边,霍时药正在同立夏交谈。 立夏替他整理了翻乱了不知多少次的桌子,问道:“你确定殷侍郎会供出什么人吗?” 霍时药头也不抬,把他刚叠放好的宣纸,又给拨乱了,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个前户部侍郎,是渠门出手处理掉的,接替他位置的原本不该是殷梓钊的父亲。” “不试试怎么知道,敌暗我明,长此以往,我们只会越来越被动。” 霍时药原本以为,自己把渠门重建的消息放出去,常闾若真的还活着,定然耐不住性子跳出来,可是这么久了,他们也只发现了一个廿三。 他这一招敲山震虎,确实不确定这山中有没有老虎。 立夏再一次将乱掉的书桌收拾好,将那些重要的东西藏入暗格,霍时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嘴角扯起一抹笑,“若要姓殷的招供,咱们还得推他一把。” -- 第131页 他的目光落到圆桌前独坐的惊蛰身上,视线往下,青年的衣襟间闪烁着赤金色的光,如暗纹浮动。 霍时药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眉头拢上些许忧色。 他那天要惊蛰答应与他们合作,其实只是想让他回去保护好容越,看看能不能从小公子找到一些突破口,毕竟那暗中的人,最针对的就是平南侯府。 可惊蛰却拒绝了。 霍时药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他分明是在躲着那平洲长公主。 如今见他擦着弯刀的样子,竟恍惚有当初那冷血嗜杀的影子。 他一面同他们没日没夜的布下种种圈套,无时无刻不想去见顾璟浔,却又再这一切未完成之前,躲着不愿出现。 霍时药甚至觉得,即便他们解决了一切,惊蛰怕依旧是这副鬼样子。 立秋的事,对过去的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但对于初尝情爱的他,却是当头一棒。 “回去见见她吧。”霍时药道,“好歹让她知道你没事。” 惊蛰只是低着头,一点一点的擦拭着弯刀,又莫名地将刀抱在了怀中。 …… 这一次潜入大理寺,惊蛰与立夏扮作了狱卒,霍时药用药水给二人易了容,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看,一般发现不了。 两人在殷侍郎牢门不远处站定,那牢房中的人,此刻靠着墙坐着,似有怒意,更多却是惶恐不安。 送饭的小厮提着食盒走进来,两人对视一眼,立夏便上前,拦住那人,“饭菜留下,你出去。” 对方弯着腰,连道了几声是,将食盒里面的饭菜取出来摆到栏杆旁,小跑着出去了。 殷侍郎抬眼看了看几道吃食,虽觉得寒酸,但耐不住实在太饿,便转头朝隔壁唤了一声,“钊儿,起来吃点东西吧。” 殷梓钊闻言,偏头闭上了眼,一句话也不肯说。 殷侍郎便自己走到栏杆旁,蹲下身正要去拿地上的食物,却被立夏一把夺了去。 立夏将手里的粥食直接摔到了墙根处,哼笑道:“大人整日山珍海味,恐怕吃不惯这些。” 殷侍郎看着他,气火攻心,隔着栏杆指着他直发抖:“你……” 他大概心里正想着虎落平阳被犬欺,立夏也不在意,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向洒了粥的角落。 那里爬出来几只老鼠,凑着粥食大快朵颐,过了一会儿,却发出磨耳的怪叫声,翻着肚皮朝上,没了动静。 “啊!” 立夏尖叫一声,似乎被吓到了,脸顿时煞白。 若不是惊蛰知道老鼠和药都是他故意放的,险些也被他这么精湛的演技给骗到了。 殷梓钊与殷侍郎自然也被他这一嗓子给惊到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殷梓钊率先反应过来,脸色顿时一变,哆哆嗦嗦道:“粥……粥里有毒……”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皆面露惊惧之色,尤其是殷侍郎,忽然发狂一般抓着栏杆喊:“我要见顾大人,带我去,带我出去!” 立夏离栏杆近,里面的人忽然扑过来,着实吓了他一跳,他用一种惊魂未定却强撑气势的样子喊道:“你叫什么叫!” 牢房外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动静赶过来,殷侍郎立刻将手伸出栏杆,抓住领头人的袖子,“带我出去,我要见顾大人!” 牢头得了命令,只要殷家有人愿意招供,即刻将人带去见他,听殷侍郎开了口,他立刻让狱卒打开牢门,将人带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下昨天的,晚上还有一章,蛰哥哥浔宝儿会见面。 关于剧情线,除了弯弯绕绕之外,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然而我只有这么点儿本事,这本感情线不少,大家可以当成小甜文看。(应该是甜的……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132697 2个;袖子(●‘?’●) 1个;谢谢两位小天使! 第64章 惊心 等殷侍郎被带去见顾璟连,惊蛰与立夏便趁机离开了大理寺狱。 这下毒的手段虽然拙劣了些,但殷侍郎先刚从殷梓钊那里知道了自己儿子曾经被人威胁,没多久又险些丧命,这一通乱拳打下去,难保他不会病急投医,乱了章法。 霍时药的意思,是能逼出来点儿什么就逼出来点儿什么,即便竹篮打水,也便当是帮朝廷除了一个贪官污吏。 …… 等第二日消息传来的时候,惊蛰三人已在大理寺附近守着。 殷侍郎招认,供说自己贪来的银子,多半都献给了定安侯府。 此言一出,立刻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定安侯裴复,正是裴彻的父亲,当年能平前太子逼宫之乱,也多亏有他及时领兵前来救驾,所以顾政对他也是十分信重的。 裴复当朝怒骂殷侍郎胡乱攀扯,居心不良,恳求皇帝彻查此事,还他清白。 惊蛰三人得此消息,几乎不曾犹豫,转头潜入了平南侯府。 既已揪出了一点线头,是真是假,是忠是佞,一探便知。 等到了定安侯府附近,霍时药犹豫了片刻,朝惊蛰道:“咱们前番作为,已然打草惊蛇,无论定安侯府有没有问题,那暗处的人与常闾,怕是早就起了疑心,你去盯好了廿三,他是唯一一个冒头之人,必要时候,可以将他抓了带来。” 惊蛰颔首,提着弯刀转身离开。 -- 第132页 他循着这些日子探子报上来的踪迹,找到一处赌坊,刚落到一处屋脊之上,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跑出一个丫鬟打扮的人。 惊蛰迅速翻下来,跳窗而入,那躺倒在圈椅上,脸上一道疤痕的人,已经气绝。 随后进屋的人是霍时药派来的大寒,他看见圈椅上的廿三,又看看忽然出现的惊蛰,脸色实在不怎么好。 大寒跟踪廿三这么长时间,之前一直都还正常,今日人未经察觉便死在了屋里,他怕是无法与霍时药交代。 惊蛰近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廿三的状况,转头见大寒一脸忧忡,出声道:“他是自杀,事发突然,怨不得你。” 大寒蓦地抬头,表情怔住片刻。 惊蛰是渠门出了名的话少,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么长的话,还是对他说的! 大寒听说他如今好像同那长公主好上了,难道情情爱爱的,真能让一个人变了模样? 惊蛰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将整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前院传来一阵响动,惊蛰与大寒一同隐到暗处,见赌坊的老板带了一群官兵前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什么赌债欠了多少银子。 很显然,廿三这些日子把自己伪装成了赌徒,赌徒还不起债,自杀在赌坊,也说得过去。 等官兵将廿三的尸首带出去,封了赌坊,惊蛰低声交代大寒继续守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一路跟到大理寺,确定顾璟连已经知道了消息,惊蛰才转身离开,来到定安侯府附近守着。 天色擦黑之时,一队禁军上了定安侯府的门,这是皇帝安排的,也是裴侯自愿的。 他为证清白,愿意全力配合彻查此事。 惊蛰退回巷子中,没走多远,便碰上了已经出了侯府换了装束的霍时药与立夏。 两人看见惊蛰在此,有些讶异,霍时药脸色一凝,“廿三出事了?” 惊蛰点头,三人沉默片刻,立夏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那酒楼后院,立夏便同惊蛰提起今日侯府中事。 “我同时药扮作侍卫,未曾在定安侯府发现什么异常。之后禁军上门,他二人怕被察觉,便匆匆退了出来。” 霍时药绕到书案边,紧锁着眉头,忽而道:“没有什么异常才是最异常的,如今殷侍郎供出裴复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他定安侯府中的人,没道理还这般镇定。” 立夏一愣,这才觉察不对劲儿的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知道自家主子清清白白,府中那么多人,也没道理都那般平静,连谈论此事的人都少有,就跟提前料到了一样。 惊蛰也跟着蹙眉,握刀的手慢慢攥紧,又突然看了一眼手上的弯刀,“当初画舫宴刺探谭随文,我曾与裴彻手下的人交过手。” “那些人,身手远远高于普通侍卫。” 霍时药闻言抬眸,同他对视。 …… 京中谣言传了几日,百姓多数不信定安侯府会牵扯上贪墨之案,顾璟连亲自着手调查,最后确实也没有找到什么证据证明定安侯府有罪。 等他再次提审殷家父子的时候,两人忽然又改了口供,矢口否认贪墨一事有裴侯参与。 殷梓钊更是在公堂之上,哭得不能自已,说当初马惊之事,是因为自己爱慕顾璟浔,而顾璟浔一直讨厌容越,他才故意使阴招,想让容越出丑,讨顾璟浔欢心。 更有之前,顾璟浔对裴彻爱而不得,殷梓钊自然恨极了裴彻,为了给顾璟浔出气,所以才教唆父亲抹黑定安侯府。 顾璟连听着二人胡乱攀扯,说着狗屁不通的证词,气得脸色铁青,显少的在审案之时甩袖而去。 这话传到霍时药耳中,他甚至没敢同惊蛰说,怕给他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心思,雪上加霜。 事情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只根据殷侍郎的供词,抓了几个贪官污吏,潦草结案。 这大概是顾璟连有史以来,办得最糟心的一件案子,他再要细查,皇帝却驳回了他的请命,如今朝中大臣,都暗中猜测顾璟连这次是不是失了圣心,毕竟顾政登基以来,还是第一个在朝堂之上冷着脸打断顾璟连的话,俨然一副不想再听他陈词的模样。 至于定安侯府,顾政自然是赐了不少东西,以示安抚。 朝中之人,俨然觉得比起顾璟连,顾政更信任定安候一些。 也或许,这正是帝王的权衡之数,顾璟连身居高位掌东琉刑狱,一向得民心,又娶了平南候的女儿,若是裴家再被打压下去,朝局势必不稳。 …… 贪墨之事告一段落,朝堂上很快又恢复了一派平静。 酒楼后院中,霍时药把自己关在房中几日未出,屋里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立夏不厌其烦地给他一遍又一遍的收拾。 那最角落的地方,青年抱刀而立,面前开了半扇窗,刻漏声声不歇,窗外浓黑夜色慢慢落幕,清晨的暖光洒在他的衣摆间,映着他的眉眼,却化不开其中的冷寂。 立夏端着饭菜进来,看看书案前一身潦草的霍时药,又看看窗边快成望妻石的惊蛰,现在已经懒得开口劝说了。 他将饭菜放到圆桌上,捧着碗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刚喝了一口粥,霍时药却忽然起身,手拍在桌子上,发出一阵巨响,吓得立夏呛咳不止。 -- 第133页 惊蛰亦是因他这一声转过身来,霍时药已经绕过书案,走到圆桌旁坐下,情绪起伏,“我知道两年前渠门为何会频频对朝中之人出手了。” 他将手里皱巴巴的纸摊开,“你们可曾听过一个传闻,谢宪将军葬身九环山,可他唯一的孩子谢繁踪,却下落不明。” 他指着墨迹尚新的宣纸,又道:“我派小寒出去打探消息,这是他传来的信,谢家遗孤未死的消息,就是从两年前开始传扬的。” 立夏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会儿,忽然如醍醐灌顶。 谢家的事,霍时药断断续续没少调查,若是当年之案当真有隐情,那些同谢宪有过关系的人,听到谢繁踪未死的消息,定然会有所动作,区别在于,有的是要救人,有的则是要杀人。 霍时药支着头蹙着眉,觉得似乎捕捉到一张密网的其中一根线,但仅凭这样,他仍然无法窥探到中心。 这所有的一切,好似一下子都追溯到了怀平二十一年,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人躲在暗处,所图甚大,现在看来,这个图谋,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了。 立夏见他又陷入的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扰他,正要起身到书案旁替他收拾那些乱掉的东西,眼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怔了一下,再去看时,那立在房中隐没得宛如影子的青年,已经打开门,飞身出去了,背影少见的惶急。 立夏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他,与同样被惊蛰突如其来动作弄懵的霍时药面面相觑。 而忽然离开酒楼的惊蛰,却是一路轻功疾驰,越过重重屋脊,奔到皇家别院之中。 他跳下墙头,一刻不停地往顾璟浔的房间走,却在进屋之前,迎面撞上了向如醒。 向如醒见到他,双眼一亮,立刻小跑过去,“荆哥哥,你上哪去了,殿下找了你好久,想你想得饭都吃不下了。” 惊蛰胸腔起伏,双手攥成拳,不住地发颤,眼底那化不开的冷寂,这一刻碎裂溅落,氤氲一片潮湿。 他闭了一下眼,脚步缓慢许多,朝那一扇门走去,却被向如醒给拦住了。 “你是不是来找殿下啊?她和陆哥哥去玄悲寺了,下午才会回来。” 惊蛰僵了一下,不知怎地,心里萦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他几乎不曾犹豫,直接翻出别院,往玄悲寺的方向追去。 一路轻功纵越,耳边风声呼啸,吹得他的头脑忽冷忽热。 想见她的念头,压抑了这么多天,如草木疯涨,几乎穿透了他全身,漫盖了他所有思绪,叫他一刻不敢停下来。 她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惊蛰压下疯狂涌动的种种情绪,追随着马车留下的种种痕迹,来到一片山林中。 远远传来一片骚乱之声,惊蛰想也不想地飞身过去。 那松林中已经乱作一团,地上倒着不少尸体,马儿嘶鸣不歇,拉着车驾朝前方横冲直撞,远远地快要跑得没影。 “殿下和陆公子还在车上!” 人群有侍女惊叫一声,惊蛰心跳骤停,身似离弦之箭,倏然闪过,疾风带的枝叶大动,簌簌下落。 他追着那狂奔的马,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碎石飞沙滚落一片,马车冲向山崖,却在前蹄凌空的一瞬,坠在半空中。 惊蛰离那山崖仅一步之遥,双手死死扳着车辕。 骏马下坠,车身跟着往崖边陷落,强大的力道迫使他脚步向前滑了半步。 左臂伤口崩裂,经脉如被撕扯,血很快染透了衣袖。 惊蛰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突起,冷汗如雨滴落,脸上血色尽退。 “蛰哥哥!” 身后一道惊恐的呼唤,惊蛰骤然松了力道,马车哐当撞在山壁上,坠入崖底。 山风猎猎,嗡鸣绕于他的耳畔,他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只看见那一身红裙的姑娘,朝他奔来。 惊蛰在这一瞬间,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身体本能朝她靠近,单手将她搂到了怀中。 第65章 倾吐 惊蛰的左臂已经举不起来了,全身颤栗不止,眼眸如碎落曜石,漪涣漾开潭面,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涟纹。 真真切切把人抱到怀中,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嵌入身体,丝毫不敢松手。 顾璟浔被他勒疼了,呲着牙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蛰哥哥,我……我喘不过气了……” 惊蛰剧烈了打了一个颤,似终于从那后怕不已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缓缓松开了力道。 搂着她的手上移扶住她的后颈,惊蛰低头,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顾璟浔在他闭眼的一瞬间,好似看到他眼眶中快要蓄不住的水光。 惊蛰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同她唇齿痴缠,只是贴着她的唇,一点点地汲取着温度,终于叫那几乎要停止的心跳,重新回温。 他的双眼紧闭着,离了她的唇,又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良久不动。 顾璟浔亦是心跳震震,排山倒海的思念在这一个临近爆发,无数的话语和委屈想要与他倾吐。 但她强行压下了这些,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飞快道:“先跟我离开这里再说。” 她说着拉起惊蛰的手,往深林中走去。 左臂一阵剧痛,青年脸色煞白,却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鲜血从袖中蜿蜒而出,流淌在疤痕满布的手背之上,逐渐朝那纤白的手掌逼近。 -- 第134页 惊蛰及时抽回手,在顾璟浔转身之际,用右手搂过她的腰,飞身跳到树杈间。 顾璟浔怔了一下,立刻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 惊蛰没说话,依着她的指挥往密林中而去。 两人来到穿过松林,越过林间溪流,逐渐走入一片山谷之中。 这里怪石嶙峋,草色葱郁,溪水曲折流淌,不知蜿蜒向何处。 顾璟浔与惊蛰一路往里走,在那隐秘乱林中,寻到一处竹楼。 竹楼不是新建的,看上去已经有不少年份了,被修补打扫过,倒也不算太破败。 顾璟浔上了台阶打开门,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正想说什么,却一下子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脸色。 他额头全是细汗,面容苍白的吓人。 顾璟浔跑过去,下意识上下查看,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目光向下,那竹阶上溅了几滴血。 她呆了一下,立刻侧身去看他的胳膊,被惊蛰避开了。 顾璟浔便绕着圈去看,直将他逼到了门边,眉头不由一蹙,“你不要躲,给我看看。” 惊蛰穿着黑衣,她不知道他究竟伤到哪里了,也不敢乱碰,他既要躲,她便迫着他让他往屋里退。 直到逼得青年绊坐到竹屋的软榻上,顾璟浔二话不说就上去就解开他的腰带。 惊蛰及时抓住她的手,苍白的脸多了些红晕,垂抿成线,吐息清线。 顾璟浔抬头,心里又急又生气,拔了头上的发钗往脖子上一戳,“你再不给我看试试!” 惊蛰当真被她这一下吓到了,脸色比失血过多时还要白,忙松开手,自己把自己的腰带解开。 顾璟浔一般不会在惊蛰面前用这种招数,但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藏着一肚子的事儿来不及说,蛰哥哥又是三棒子闷不出个屁的样子,难免着急上火。 心说非要她这么来他才妥协,手上却忙将发钗插回去,止住惊蛰粗鲁的解衣动作,小心翼翼帮他褪掉上身上的衣服。 等那片鲜红映入眼帘,她的手不住发抖,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不停。 从前他在渠门,她护不住他,如今人到了眼皮子底下,却还是让他受了伤。 惊蛰心口酸软一片,喉结滚动,正要抬手给她拭泪,姑娘却忽然凶道:“别乱动!” 她靠近他,一边哭着一边轻手轻脚将他整个上衣褪掉,然后跑到门边,朝外面吩咐了一声,“去烧些热水来。” 惊蛰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见有暗卫现身,又移开了视线。 顾璟浔回到屋中,从顶柜中抱出一个小箱子,放到木几上打开。 她拿着金疮药洒在惊蛰崩裂的伤口处,先止住血,然后用布巾擦拭蜿蜒到小臂和手上的血。 边擦边哭,声音都哽咽了。 等暗卫烧好了水,目不斜视地端进来,顾璟浔还是哭得没完,又一点点给他把伤口周围清理好,包上纱布。 姑娘泪珠一颗一颗,片刻不停的掉,惊蛰甚至都顾不上上身赤|裸,伸出右臂将她抱到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声音涩哑,“莫哭了,我不疼。” 他不说还好,顾璟浔一下竟哭出了声,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见到他时的激动,察觉他受伤时的心疼,一下子爆发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怕碰着他的伤口,断续哽咽,“你骗我,你骗我……” 他到底哪里骗了她,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顾璟浔哭得喉咙发噎,抑制不住情绪,便脱离了惊蛰的怀抱,缩到榻角,低着头给自己擦泪。 她过去朝着他哭,多半故意作态,每个动作都是拿捏好的,眼下却半点形象也无。 惊蛰见她这幅样子,心中亦是揪得不行,此刻倒觉得那经脉撕裂的疼,算不得什么。 他正待靠近,顾璟浔又忽然爬了过来,手抓到他的裤子上,慢慢往下扯,“下面我还没检查。” 她吸着通红的鼻子扒他的裤腰,脸上表情认真严肃,惊蛰却即刻红了耳后,话都说不成调,“下……没有了,只有胳膊受了伤。” 顾璟浔停下动作,抬头看着惊蛰不自然的神色,便松了手,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他的裤子,指挥着惊蛰动了几下腿,确定他的确没有其他伤才罢休。 她下了软榻,将床上的被褥展开,然后拉着惊蛰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进了里间,把他按倒床上,轻柔地盖好被子。 惊蛰被她裹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外面,目光一错不错地追随着她,见她要往外面走,禁不住张了一下毫无血色的薄唇。 “浔儿……” 极低极浅地一声唤,喑哑沉涩,却像是泉水漫过干涸的地面,愈合崩裂的壑沟。 顾璟浔双目微睁,僵了一下身体,很快转身回到床榻边。 青年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颤着浓密的乌睫,并不敢直直地与她对视,只是从被褥中缓缓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衣摆一角,声音细若蚊蚋,“浔儿,你别走。” 顾璟浔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一颗心化成了水,肆意流淌在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想去抱住他。 顾璟浔蹲下身,一手握住他伸出来的手,一手触上他憔悴了许多的面容,“蛰哥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儿吃去。” “我不饿。”惊蛰摇摇头,支着身体坐起来,将顾璟浔搂到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对不起。” -- 第135页 这不是他第一次同她道歉,顾璟浔却觉得蛰哥哥还有话要对她说,便避开他的伤口回抱住他。 许久,青年终于再次出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带着艰涩。 “我以前……杀过很多人,好的,坏的,都有。” 顾璟浔没有说话,下巴枕到他的肩上,颤了一下睫。 “惊蛰不是一个名字。”青年继续道,“是渠门杀手的代称。” 他说完松开抱住顾璟浔的手,对上她的双眼,再也没有丝毫躲避。 他一直害怕顾璟浔知道这一切,怕她会恐惧他,怕她会厌弃他,也怕她抓住他的手不放,被他拉入深渊。 若是从不曾得到,他也就不必害怕失去,永远做那冷心冷情的杀手,有一日于世间的某角落,悄无声息地离开,无人认识,无人伤怀,他亦无牵无绊,无执无念。 可如今,他却轻易得到了太多,得到了多少人的可望不可即,他又如何能不贪恋,如何还能舍得下。 惊蛰望着顾璟浔,怕在她眼中看出憎恶恐惧,但他也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骗着她了。 她若是不愿在跟他在一起,那他便躲起来不再让她看见他,她若要是无法接受心生惧悔,他会自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不会让她有丝毫为难。 面前的姑娘,只停顿了一瞬,便捧着他的脸吻上来,红唇留恋,那股湿热,最后偏到他的耳侧。 “我早就知道了。”她似安抚一般,轻柔地抚着他散落在背上的发。 “渠门,常闾,雨水,霜降,我都知道。” 惊蛰眼眸微震,呆愣原地,失了魄一样由她在他侧颈呵着气。 “你说你杀过很多人,没关系的,以后我们可以去救人,救更多的人。” “你怕那些人找你来报仇,也没关系,有我在一天,谁都休想动你一根汗毛。” 她的鼻尖蹭过来贴上他的,“我只要你,要你别因为那些过往,推开我……” 湿意氤氲,不知不觉滑到下颌,惊蛰再也抑制不住,搂着面前的人不管不顾地吻住,任温热的泪水滚落到鬓发,滚落到被褥上,滚落到两人相贴相缠的唇齿之间。 他初入渠门的那一年,常常怨恨上苍,叫他自小无依无靠尝遍苦楚还不够,又将他拖入无间地狱,身埋血池,生不如死,到后来只能用麻木不仁,聊以慰藉伤痛。 如今他终于知道,上苍只是将最好的留给了他。 脸上落下一片潮湿,顾璟浔被青年压到了床榻之间,避开他受伤的左臂,迎着他的缠绵不休。 浓云压顶,山雨骤来,积攒了日日夜夜,终于在这一刻瓢泼倾倒而出,一息一诺间全是淋漓之意。 交织的呼吸如天际雨霭聚而又散,最后余下薄薄一层云,笼着寰宇间的蒙蒙烟色,逐渐缱绻细腻,却又连绵无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袖子(●‘?’●)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吃兔子的胡萝卜 1个; 谢谢两位亲~ 第66章 撑了 两人陷入这份难分难舍的纠缠之中,两颗火热的心,频率不一的跳动。 等分开时,床榻上早就一团乱。 顾璟浔撑着手坐起来,检查一下惊蛰的左臂,见没有渗血,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跪坐在床榻间,将乱掉的褥子边角简单抚平,正要下去,又被惊蛰捞到了怀里。 顾璟浔赶紧上去捂住惊蛰的唇,“不亲了,我嘴麻了。” 浅淡的绯色染上脸颊,惊蛰垂下眼睫,抱着顾璟浔躺在床榻上,小声道:“我就抱一下。” 他这声音似带着些委屈,顾璟浔躺下来后,离开他的怀抱,扳着他让他平躺,省的压着伤口。 她翻到了里侧,靠在他旁边,“等你伤好了,别说抱一下了,人都随便给你睡。” 惊蛰听完,直接让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闷闷咳嗽了半天,脸咳得通红,硬是看不出原先的苍白憔悴。 顾璟浔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咯咯笑出声,“你不要装了,我刚才感受到了。” 惊蛰又是一呛,心脏怦怦恨不能蹦出来,他掩耳盗铃一般,赶紧闭上了眼。 至于感受到了什么,顾璟浔不挑明,惊蛰也知道她说得是什么。 顾璟浔趴到他半边身体上,手指挑起他一撮头发,搔着他的侧颊,“你不要逃避,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旁人说的什么三贞九烈,顾璟浔一向不屑,在她眼里的,鱼|水|之|欢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必谈之色变,耻于开口,相反,能和相爱之人享受这份欢快,本来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当然,顾璟浔也知道自己对惊蛰有点儿猴急,惊蛰又一向独来独往清心寡欲,突然遇到她这么孟浪急色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接受不过来。 果然,青年睁开了眼,却没有回应她的话,慢慢平复紊乱的呼吸。 半晌,他一脸严肃,偏过头认真问:“你府中的宗闵,是不是谢繁踪?” 顾璟浔拈发的手一顿,迎上他带着忧色的目光,点点了头。 惊蛰蹙了眉,眼底担忧之色|欲浓,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歉疚心疼。 霍时药提起两年前谢繁踪未死的消息在京城中谣言四起时,惊蛰便想起了宗闵,因为当初他脱离渠门,在谢宪将军庙埋刀之时,看到前来祭拜的那人,正是宗闵。 -- 第136页 而顾璟浔也曾与他说过,她院里的那些人,并非真的是她的面|首,且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惊蛰那时并未追问,围场之中,他以为她留下宗闵等人,是为了在外界制造风流的假象,好借着嚣张跋扈的名声,为顾政办事,却原来,她置于的危险,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 顾璟浔猜到一些事情,却还是问了一声,“蛰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惊蛰回神,望着帐顶,将这些日子同霍时药在一块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最后把渠门的事情,平南侯府的情况,也全都说了。 “殷家的事,原来是你们捅出来的啊。”顾璟浔感叹一声,又道:“这倒是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顾璟浔确实没想到,霍时药还与申老国公有这么一层关系,看来等回京之后,她还要同顾政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说不定还需要霍时药等人帮忙。 想到了什么,惊蛰扭头问道:“陆双离呢?” 顾璟浔听他问起陆双离,也不由严肃许多,“谢繁宗被我收入府中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只不过,那些人以为双离才是谢繁踪。” 惊蛰听她如此说,便明白了为何她会在这个节骨眼带陆双离去玄悲寺进香。 他在山崖边拉住的那辆马车,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如今顾璟浔躲到了这不见人烟的山谷之中,估计陆双离一样被她安排着躲了起来。 惊蛰好似猜到她要做什么了,目光不由复杂。 顾璟浔对上他的眼神,知道他心里其实在担心她心疼她,却并不提那些事,而是笑着凑到他耳边,“双离的醋你可不能吃。” 她压低了些声音:“因为,双离也是个姑娘。” 惊蛰一愣。 顾璟浔忽而叹了一口气,眼睫微垂,同惊蛰说起了一些过往。 陆双离的爷爷,也是一名郎中,当年曾遇到一个身受重伤的逃命之人,那人临死之前,言说自己是谢宪将军的副将之一,交给陆双离的爷爷一封书信,哀求他将此书带往京城,为葬身九环山的三千将士昭雪,最后在字字泣血的哭求中断了气。 后来那封信,留到了陆双离手中,她从此穿上男装,长期服用改变形貌的药,以至于损毁了嗓子。 谢繁踪还活在世上的事,顾璟浔也是从陆双离口中知道的。 从陆双离出现的那一刻,顾璟浔顾璟连和顾政,便一直在查谢家之事。 要为谢家正名并不难,难的是查明当年的郜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书信仅是一封喊冤的血书,郜洲又远在边关,所有的线索都随着九环山一役而湮灭,顾政即便有心为谢家平反,却苦于丝毫证据也无。 到如今,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可怕,牵连的也不止一个谢家。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一网打尽的时机。 但是现在,顾璟浔却不太愿意让自己沉浸在那些沉重往事之中,她搂住惊蛰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惊蛰轻轻“嗯”了一声,侧着头同她依偎在一起。 忽略掉她身边无时不刻不在的暗卫,能同她呆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惊蛰求之不得。 经历了先前的一遭,又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两人都有些疲惫,便窝在一起睡了过去。 等顾璟浔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山谷中黢黑静谧,树影杂乱,唯有竹楼中点着烛火,从外面看来,莫名有几丝诡异之感。 顾璟浔睁开眼没有看到惊蛰,忙下了榻跑出屋去,最后在厨房中找到了人。 青年站在灶台旁,拎着勺子炒菜,神情比他提刀杀人时还要认真。 顾璟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惊蛰做饭的样子,跟他做杀手的样子联系到了一起,大概是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附在刀上与他在渠门那段的时光。 那时候,她最渴盼的是什么呢? 顾璟浔走到厨房中,抱住青年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最渴盼的,无非真真切切拥抱他,随时随地亲吻他。 “蛰哥哥,你别扯到伤了。” 惊蛰低下头也亲了一下顾璟浔,眼眸流连柔色,带着散不开又刻意遮掩的欢喜,“不会扯到。” 顾璟浔被他软化的神情和声音弄得五迷三道,忍不住用脑袋蹭他的脖子,跟那嗅到肉骨头的小狗一样,还低声哼唧了两声。 惊蛰被蹭得脖子发痒,耳后发热,不自然地颠着勺,一边任由顾璟浔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胡闹,一边将做好的粥食小炒盛了出来。 顾璟浔便宜占够了,主动端着托盘,将饭菜端进了旁边的屋子。 这山中不比外界,竹楼中只备了一些简单的蔬果,故而惊蛰只做了一道素菜一道肉菜和一份水果粥。 惊蛰同顾璟浔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跟着她吃遍了各种珍馐美味,他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却怕顾璟浔吃不惯这些,便想着明日到山中逛逛,弄些新鲜的吃食。 顾璟浔进到屋中,洗净双手,将托盘上的饭菜摆放好,坐下来先给惊蛰夹了两片肉,然后自己就着水果粥,吃起了青菜。 她吃得比以前急,双眼不知不觉弯成了月牙,看起来无比满足。 惊蛰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终于在她吃完半盘青菜的时候,开口问:“很好吃吗?” -- 第137页 他自己尝着明明比她府里厨子差远了。 顾璟浔咽了一口粥,歪头甜津津道:“我一想到这是你做的,就觉得美味无比。” 这口炒青菜,她可是从附在刀上就开始惦记了。 她情话张口就来,惊蛰别开目光,头埋在碗里,同样喝了一口粥。 等他放下碗抬头,就对上了顾璟浔忽然放大的脸庞。 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面前,近在咫尺,羽扇一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伸出小舌舔舐了一下他粘在唇瓣上的细小米粒。 “真甜。” 姑娘感叹,笑得一脸灿烂,却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惊蛰明明早就习惯了她这样,还是不自觉红了耳,只是面上还端着清肃正经的模样。 他这又不好意思又装作如无其事的情态,实在让顾璟浔心痒难耐,顾及着他还在吃饭,又受了伤,顾璟浔便没有继续逗他。 但她对着蛰哥哥这张俊脸,愣是多吃了一碗饭。 于是临睡前,顾璟浔开始吵嚷着撑得慌。 这山谷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备什么消食的东西,倒把惊蛰急得不行。 顾璟浔确实撑到了,但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她原本来只想趁机撒撒娇卖卖乖,没想到蛰哥哥会焦急成这样,于是赶紧撩起自己的衣服,拉着惊蛰的手按在肚皮上,“蛰哥哥,你给我揉揉,揉揉就没事了。” 乍一碰到那细腻温热的肌肤,惊蛰手都抖了,对上顾璟浔难受的表情,强忍着没有抽回手。 他试探着打圈揉了一下,顾璟浔轻哼,“用点力。” 惊蛰的手又开始颤个不停,眼睛望着帷幔,根本不敢低头看。 他照着顾璟浔的指挥,终于找到一些窍门,心无旁骛一本正经地给她按揉起来。 带着茧子的干燥手掌,不轻不重的在她身上摩挲,渐渐起了些温度。 顾璟浔舒服得直想打呼,目不转睛地望着惊蛰,此刻却半点旖旎心思也没了。 她幼时贪凉吃坏肚子,她的母亲也是这么坐在床边,打圈帮她按揉,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 青年的手更宽大粗糙一些,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交叠的目光渐渐染上痴意,如藏入了江南绵绵的微风。 烛火昏黄摇曳,好似隔出了一方小天地,这方小天地里,只有她和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8 20:59:41~2021-09-30 16:2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132697、六夏、琢玉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嗷呜 5瓶;六夏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要命 山中清早的雾气浓重,四周的苍翠之色拢上一层朦胧之色,直到日光初盛,雾霭才渐渐散去,乱林之中落下道道光束,如利剑耀目。 竹楼的窗户开了半扇,顾璟浔就窝在靠窗的软榻上,映着初起的阳光,看着手中的字条。 她用了一招金蟾脱壳,躲到了这隐秘的山中,一时半会儿没人能找到。 至于外界,全交给了顾政和顾璟连,就看他们能不能借此机会,揪出些什么。 惊蛰坐到她身旁,从背后搂抱住她,并未去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而是问:“霍时药和平南侯府,可需要我传信?” 顾璟浔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叫雨水霜降等人主动联系顾璟连。 “也好,那我给我大哥也去传个消息过去。”她说着转过身,察觉惊蛰是用双手抱她的,瞬间僵住了,“你不要乱动手臂。” 惊蛰很听话的放开了左手,右手向下摸到顾璟浔的肚子上,不由自主地揉了一下。 面前的姑娘弯唇,凑到他面前,声音带着明显的诱惑,“软吗?还有更软的地方,你要不要摸摸?” 青年如被抓包一般,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无措赧然,却也没有抽开捂在她肚子上的手。 顾璟浔便戳着他的脸颊,笑得娇娆,眼底却盛满无辜,“你心里不是早就想了吗?” 惊蛰被她说的,愈发觉得自己道貌岸然,他心里可不止肖想过她说的这些。 他过去不曾有过的欢喜与爱|欲,如今皆系于她一身,被她百般撩拨,欢欣的同时,又简直比当初在渠门受刑还要难熬。 顾璟浔见他依旧不动如山,只慌乱的眼神暴露了情绪,这会儿忽然真心实意的佩服起来。 蛰哥哥真不愧是她看上了,可太能忍了。 她从他怀抱中出来,下了软榻走到妆奁前坐下,“蛰哥哥,我没带侍女来,你帮我绾发好不好?” 她如今确实不曾盘上发髻,一头青丝尽数垂落,身上也只松松垮垮穿了一件素色裙衫,坐在这稍显简陋的竹楼中,却说不出慵懒清贵。 惊蛰亦是知晓她生得美,这会儿看着忽而晃了神,目露痴怔。 顾璟浔瞧他发呆,便朝他招了招手,“蛰哥哥,你过来啊。” 她对着镜子试过,自然知道自己哪个角度看着最惊艳,她就是故意做给惊蛰看的,但蛰哥哥的神态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顾璟浔想起刚与他认识的时候,那简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无论她是何等风情,蛰哥哥自岿然不动,冰碴子一样的目光,就没变过。 -- 第138页 如今她不甚认真地回了一下眸,他就看呆成这样了。 顾璟浔心里乐得不行,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拿起梳子示意他近前。 惊蛰很快敛去神色,走过去接下木梳,轻轻为她梳理头发。 他只会挽简单的男子发髻,如今面对顾璟浔这一头悉心养护的乌发,忽然有些束手无策。 顾璟浔虽说也不怎么自己动手,但她记住的发型却很多,于是对着镜子,指挥着惊蛰如何如何盘发。 两人磕磕绊绊,总算弄出了一个发型,顾璟浔左右照照,给自己簪了发饰。 她起身,摸了一下发间的镂花金叶步摇,笑得楚楚动人,“你帮我盘的这个,叫做堕马髻,是时下东琉新婚女子最喜爱的发髻。” 惊蛰愣住,眼前的人又小步进了里间,不多时,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出来。 姑娘一向爱艳,如今梳着妇人发髻,穿着素净,却仍是十分打眼,甚至带着几分妩媚韵味。 她莲步轻移,到了他跟前,眼眸流转,羞涩又希冀,“夫君,妾好看吗?” 惊蛰表情堪称痴呆,心跳如鼓,震着耳膜,魂儿都要丢了。 顾璟浔咯咯笑起来,表情不要太嘚瑟。 惊蛰回了神,耳烧脸热,又慌乱又无奈,便清清了嗓子,道:“这里吃食不多,我出去猎些东西吧。” 顾璟浔见他又开始转移话题了,倒也没有继续纠缠逗弄,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这山谷看着杂乱无章,其实早就被提前清理过了,不会出现什么毒虫猛兽。 送吃食原本是暗卫的事,但蛰哥哥既然说要出去打猎,顾璟浔自然耐不住要跟去。 于是两人收拾停当,一道下了竹楼。 原本的打猎,变成了惊蛰陪着顾璟浔在谷中闲耍。 姑娘看起来比在围场中还要高兴,惊蛰时刻注意着四周,确定没什么危险,便护着她一路往林子中走。 一上午的时间,两人收获颇丰。 等回来的时候,顾璟浔抱着筐,里面放着果子,蘑菇,鸟蛋,野菜和一堆花,连她头上,也顶了个花环。 惊蛰要背那筐,顾璟浔非是不肯,抱在怀里蹭蹭跑上了竹楼。 青年立刻跟上来,见她进了厨房,便也进去,将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 顾璟浔将头顶的花环放到惊蛰头上,自己捧着着剩下的野花,找了个陶瓷瓶放进去,摆放到卧房的窗前。 她的手拨弄着花瓣,眉眼含笑,“以后我每天都要摘些花来,放到窗边。” 午饭是顾璟浔与惊蛰一起做的,她依旧是知道的多,实际动手的少,在一旁指挥着惊蛰下厨,最后倒还真做出了不错的菜色。 这山间无其他人烟,却又难得的叫人觉得安逸。 惊蛰本是独来独往的性子,过去也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枯燥,如今同顾璟浔在一起了才晓得,原来两个人在一起能这般的欢快,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无时无刻形影不离。 偏顾璟浔又是个爱作戏的个性,日日叫他应接不暇,又是煎熬又是甜蜜。 惊蛰过去还怕自己太过木讷寡言,久了顾璟浔会觉得无趣,显然他心里那点担忧都是多余的。 一晃七八日过去,两人分别得了顾璟连和霍时药的传信。 谢宪将军通敌叛国之事被重提,如今人人都以为谢繁踪就是被顾璟浔收为入幕之宾的陆双离,不过并无人觉得顾璟浔是有意私藏罪臣之子。 谁不知道平洲长公主殿下风流成性姘头无数,即便收了谢家遗孤在府中,估摸着也是见色起意以至于被人蒙蔽。 更何况,顾璟浔已经被连累的跌落山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众人猝不及防,处处透露了诡异,于是在文丞相的带领下,朝中部分官员联名上奏,请旨彻查当年谢宪将军通敌之事。 顾政自然顺坡下驴,拟旨令三司重翻旧案。 旨意下达的这一天,顾璟浔和惊蛰,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京城。 当日下午,天子亲临皇家别院,平洲长公主“历尽磨难”回到家中,对着天子好一番哭诉,听说陆双离就是谢繁踪的消息,惊怒交加,愣是大病了一场。 至于陆双离究竟是死是活,人在哪里,长公主表示她也不知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户农家的床上,还是平南侯府的侍卫荆祈千辛万苦找到了她,将她带了回来。 而顾璟浔死缠烂打追慕惊蛰的事情,原本只有少数人私底下知晓,如今直接在京中传开了。 于是顾璟浔又成了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口中的常客。 顾璟浔趁此时机把惊蛰从侯府要了过来,彻底坐实了谣言。 坊间传闻不息,所有人都在等着长公主何时腻烦了新人,出去找别的乐子,亦有人觉得荆祈救了长公主,估摸着长公主已经对人情根深种。 毕竟前面还有个裴彻的例子。那时候长公主明明已经要改邪归正了,却临时冒出来个卫初琳,与裴彻不清不楚,以至于长公主一气之下又回归了本性。 这说明什么,说明长公主不是无药可救,只要有人真心相待,她未尝不会弃恶从善。 任凭外面的人怎么编排,顾璟浔就是一动不动稳如老狗,门一关,该怎么快活怎么快活。 皇家别院屋内,拔步床边,姑娘毫无形象地趴着,面前放了一堆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她先前送给惊蛰的东西。 -- 第139页 而青年,此刻走到了博古架旁,从上面抽出了一卷画轴,将顾璟浔面前的那一幅也一并拿走了。 姑娘正念着“花梢缺处,画楼人立”,忽然被抢了画,下意识抬起头来,“你干嘛?” 惊蛰手里拿着两幅画卷,“这两幅画丢了吧。” 顾璟浔立刻下了榻,伸手去抢,“这幅是我送给你的,另一幅是你买给我的,为什么要丢?” 她没能抢到手中,被惊蛰躲了过去,青年退开一步,脸色不大自然,声音都小了不少,“我也可以给你画。” 顾璟浔愣住,眼珠一转,突然就咂摸出来蛰哥哥的意思了。 这画还是惊蛰第一次被她强拉着逛街,她在那年轻书生的摊子上买的。 顾璟浔乐不可支,笑容灿烂,也不抢画了,上去便抱住他的胳膊,“行行行!只要你给我再画两幅,别说扔了它,烧了它都行。” 她边说着,边在惊蛰脸上啵了一口,“好哥哥,不吃醋了,嗯?” 惊蛰又因她带着钩子般的声调酥了半边身子,脸上表情却未曾变化,手搂到她腰上,拥着她走到书案前。 他摊开一张未曾用过的画纸,执起狼毫,沾了墨,直接落笔。 顾璟浔立在一旁研墨,目光却盯着他的笔锋。 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算蛰哥哥随便画个大王八,她也要夸成神龟,可是看清他握笔的姿势,作画的力度和从容自若的神态,顾璟浔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蛰哥哥。 等一幅画落成,顾璟浔眼睛都瞪圆了。 那画卷上虽不过寥寥数笔,却笔酣墨饱,淡逸中带着几分锋锐,颇有几分大家的风骨。 顾璟浔看看画又看看惊蛰,一脸清奇。 她怎么不知道蛰哥哥还是个隐藏的画作高手? 待墨迹干涸,顾璟浔又看向那右上角的题词。 ——仲春料峭,百虫始鸣。 底下画得是水岸边被苇草掩映的青石,草叶青石间有昆虫探出。 顾璟浔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 词句指的是惊蛰时分,水边玉石,不就是说她吗? 顾璟浔勘破画意,心里顿时美的冒泡,嘿嘿笑着拱进惊蛰怀里,“蛰哥哥,我该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惊蛰低眸,呼吸因着她乱动的身体变得紊乱。 顾璟浔适时退开一步,拽着他的腰封走到拔步床前,蹬掉鞋子上了床榻,解开衣带,拔下发间玉钗,挑起已经露出来的兜衣的系绳,眉眼含情地支着头侧卧,“还有一幅画,你画成小像,就画我现在这样,我奖励你贴身收着。” 惊蛰瞳孔轻震,面上波澜未动,呼吸却已经停住了。 他猛地伸手将罗帐扯下。 整个拔步床被遮掩住,惊蛰拿过顾璟浔手中的玉钗丢到一旁,三下五除二把她发间硌人的头饰全去掉,而后欺身过去吻上她的唇。 手更是将她本就松散的上衣给全扯下来了。 顾璟浔瞪大眼睛,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展开,虽然她想吃蛰哥哥,可这大白天的,他伤还没好全,她就稍微撩了一下,人怎么能就起这么大火了? 青年的唇在她唇上流连了一会儿,下移吻上她的侧颈。 半晌,他抬起头,磨着牙,闭上眼颇为复杂道:“你这是……想要我的命。” 顾璟浔:“……” -------------------- 作者有话要说: 奇奇怪怪小剧场: 蛰哥哥掐住浔宝儿的小蛮腰,抵在墙上,红着眼眶,然后—— “叫声夫君,命都给你。” (纯属娱乐,狗头保命)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兔子的胡萝卜、49944879 2瓶;谢谢两位亲! 第68章 猜测 顾璟浔不想要惊蛰的命,她只觉得,自己要在这么不知收敛下去,她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蛰哥哥在她身上盯了片刻,呼出的气沉沉闷闷,半带气馁半带恼恨,把扯开的衣服又给她穿上了。 她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他这分明是,实在忍不了又强行克制住的表现。 顾璟浔这回真的是后悔了,前几天还自我反省不能这么折腾惊蛰,结果一个没主意又犯了老毛病。 见惊蛰已经有起身的架势,顾璟浔也跟着坐起来,老老实实并着腿,表情都乖了不少,然后很自然地转移话题,“蛰哥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作画?” 惊蛰掩了一下面,将床帐重新撩开,“在渠门的时候学过。” 他之前为了完成任务,学过不少东西,因着要模仿大家的作品,作画学得是最精的,只不过他这样的人不当有什么喜好,故而任务完成后,学得东西便搁置下来很少再碰。 提到渠门的事,顾璟浔自然不再往下问。 她下了榻走到书案前,拿起惊蛰的画,直接挂在了床头。 至于之前的在外面买的那两幅,顾璟浔交给了惊蛰,让他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 顾璟浔“病”了几日,终于好转过来,痊愈的这一天,她带着惊蛰去了平南侯府。 蛰哥哥虽在回京那天就答应到她身边来,但她还没有正式同容长樽商议过,就算是过场,那也是要走的。 马车行道朱雀大街之时,忽然起了一阵骚乱,顾璟浔坐在车厢中,听见外面越来越大的哭喊声,有些熟悉,便掀开帘子走下去。 -- 第140页 那前方被强行按住的姑娘,一身狼狈,哭得满脸是泪,正是卫初琳。 她见顾璟浔从马车上下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朝着顾璟浔冲了过来,一旁的人正要出手,卫初琳却直接跪在地上,砰得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殿下,民女知错了,民女以后再也不会见裴世子,求您放过我父亲和大哥。” 顾璟浔听得皱眉,她昨夜从顾璟连那里听说,谢宪将军一案近日来牵扯到了卫家二房,以至于卫家族长为了撇清关系,直接将二房逐出,卫初琳的父亲和大哥,也已被传入大理寺。 地上的姑娘膝行至前,想要拉顾璟浔的衣摆,却又被人给按住了,她又朝地上砰的磕了个头,额前当即红了一片,“殿下,以前是民女不懂事,纠缠着裴世子,但裴世子从来未曾许诺过民女半句话,他心里一直喜爱的都是您,民女真的知道错了,只要您放过我父亲和大哥,民女愿意剃度为尼,常伴青灯古佛。” 她说出这段话,又数次已头抢地,看起来当真已经走投无路,并不作假。 顾璟浔一时未言,心思几转,眼见四周围上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交头接耳,已然认出了卫初琳的身份,便抬手示意一旁侍卫止住她磕头的动作,出声道:“你有冤屈,尽可到府衙申告,若你父亲和大哥当真无罪,自然不会冤枉了他二人,如今你哭哭啼啼拦下车驾,是觉得孤托公行私,因你而恼恨卫家,陷害你父亲和兄长不成?” 她嗤笑一声,本就明丽的样貌,此刻更显肆意张扬,“孤不喜谁,向来只惩治本人,何时累及过对方家小?更何况,你也配得上让孤费心?” 顾璟浔说完,直接上了马车,根本不再管卫初琳如何。 卫初琳被拉开之后,马车很快重新行驶起来,周围的百姓,见没热闹可看了,也很快散场。 顾璟浔坐到车厢中,神色不见方才的一无所谓,有些发沉。 卫初琳那副样子,不似作伪,可依她那点智商,若无人指路,根本想不到要来找她,还是在这大街上,闹得人尽皆知。 再有就是,她几日未曾出门,卫初琳怎么知道她今日会去平南侯府,还正好堵在半道上? 若是今日真叫街上的百姓觉得是因为她,卫家父子才遭了此难,到时候顾璟连再查出什么与谢宪之案相关的人来,只要在流言上稍做手脚,便极有可能难以再服众。 顾璟浔自己深陷谣言漩涡,自然知道它的厉害之处。 她想得出神,自然没注意到惊蛰逐渐晦涩变化的目光,等收回神来,惊蛰的神色也早已恢复如常。 顾璟浔揉揉太阳穴,软软地倒在青年怀里,闭目养神。 惊蛰很快回抱住她,搂得比平时紧了不少。 他知道她府里养面首的事,都是假的。 那裴彻呢? 所有人都说,她曾经对裴彻情根深种,若不是卫初琳的出现,他二人可能已经成婚了。 一个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公主殿下,一个是光风霁月的京城世家公子之首,何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惊蛰抑制不住地去想,她对他死缠烂打地追慕,层出不穷的撩拨手段,是不是也曾在裴彻身上用过。 惊蛰觉得自己不能再去想,他明明也告诉过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过往,但手臂却不由自主越收越紧,眼底甚至生出了些戾气,并非是对顾璟浔。 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他,他才不能叫人同他抢了去。 “嘶。” 怀里的姑娘小小呼了一声,抬头不解地望过去,惊蛰未及收回眸中的凛冽,干脆低头吻上顾璟浔。 他亲得很突兀,顾璟浔自然没看清他不太对劲儿的眼神,但她反应的及时,搂住他的脖子回应。 青年比之前急切很多,他其实每次都比较顺着顾璟浔,有时涌上难以言说的欲|望,也很快压制住,从来不会叫她觉得不适。 两人吻了那么多次,自然也知道怎么让对方感到舒服。 顾璟浔很快适应,沉醉在里面,只是到了后面,她就有些受不住了,这次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蛰哥哥跟要把她粘在身上再也分不开一样。 顾璟浔原本搂着惊蛰脖颈的手,变成了推他。 等两人离了唇,她整个人都瘫了,大口大口换着气,半天有力气说话了,才气哼哼埋怨道:“你是不是想憋死我,然后再去找别的漂亮姑娘?” 惊蛰:“……” 他那些只敢藏起来的阴暗,早在她迎上他的吻时,已经彻底消散,如今听她这么说,心中更是只剩阳光般的明媚。 惊蛰将人捞起来搂抱住,亲亲她的脸颊,又亲亲她的额头,嗓音缱绻,像被火烧化了冰,“不会的,我不会找任何人,浔儿,我只有你。” 顾璟浔还从来没见过蛰哥哥如此柔情似水,整个人的爱意跟要漫出来把她淹了似的,还对着她吐出这样的情话。 饶是她整日没脸没皮,都被这突然的告白给整害羞了。 她窝到惊蛰怀里,心跳扑通扑通,脸都没好意思抬起来,小声道:“我也是。” 马车停到平南侯府门口,顾璟浔从上面跳下,一旁的侍女无意间抬头,见自己的殿下面带潮红,唇上异样,再看一旁的缄默清肃的惊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两人刚上了台阶,恰好碰见出府的容越,容越身旁,竟还站着谭随文。 -- 第141页 小公子见顾璟浔和惊蛰一块过来,状态亲密,不自禁皱眉撇嘴,气愤地哼了一声。 谭随文立在一旁甚是尴尬,但还是端端正正朝顾璟浔行了一礼,又不自觉得朝惊蛰瞄了一眼。 因着当初画舫之宴潜入刺客,裴彻救了他,故而谭随文才开始同裴彻交好,如今顾璟浔和平南侯府侍卫的韵事,传遍了京城,裴彻近来颇为憔悴潦倒,谭随文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倒也没有替好友打抱不平,毕竟情爱之事你情我愿,有时候实在不好怪罪谁。 谭随文想着裴彻这些日子越来越黯然的目光,不由又朝惊蛰看去。 青年似乎有所察觉,同样转眸望过来。 谭随文猝不及防迎上对方浅淡的视线,顿了一下,接着忽然露出惊愕之色,他再要去看,人已经同顾璟浔进府去了。 谭随文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脸上异样的表情良久未能收敛。 “随文,随文?” 容越唤了好几声,面前的人才终于醒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拱了拱手,“今日就不叨扰了,谭某告辞。” “你跟我还这么文绉绉干嘛?”容越有些好笑,拍着他的肩膀,“我送送你吧。” 谭随文勉强扯起嘴角,“不用了,侯府有客,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容越脸上的笑顿时没了,直接拽着人下了台阶,“有我爹招待呢,我还是先送你吧。” 小公子如今的力气可比以前大多了,谭随文被他拖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好跟着他一块离开。 走着走着谭随文忽然发现,容越的神态好像有些不对劲儿,等两人上了马车,小公子的目光更怪异了。 谭随文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往后挪,容越紧盯着他,忽然开口:“随文,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师父?” 他说得师父是谁,谭随文自然知道,但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容越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原本单纯清亮的目光,此刻竟显出些压迫之意,“随文,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谭随文喉结滚动,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颇有些难辨,“我……只是觉得,你师父的眉眼,与……裴世子有些相像。” “你也发现了?”容越下意识开口,又很快掩口正襟危坐,“这事儿你千万别说出去,我师父如今被顾璟浔弄得五迷三道,要是他知道……” 小公子顿了稍许,接着说:“我虽然不喜欢顾璟浔,但她对我师父的确挺好的,眼下他们已经在一起,不管是因为什么,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传出去,只会徒增烦扰。” 谭随文点头,道:“你知我并非爱嚼舌根之人,仅是猜测的事,自然不会外传。” 容越这才放下心来,一想自己还为那两个丝毫不在乎他感受的人忧心,又觉得憋闷气愤。 恨恨地一拳砸在坐垫上,把谭随文给吓了一跳。 马车启程,车轮辘辘辗轧青砖,辕上的赶车人,抬手压低了帽檐。 -------------------- 作者有话要说: 惊·逐渐护食·蛰:我的。 感谢在2021-10-01 19:45:43~2021-10-02 22:38:01期间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袖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嗷呜 28瓶; 谢谢大家! 第69章 眉眼 谢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中前所未有的动荡,三司共同审理,几日的光景,就有不少人受了牵连。 渐渐的有人发现,这一场动荡,不光只针对谢家之事。 先帝晚年昏聩,留下满目疮痍的朝局,结党营私欺君罔上不乏有之,顾政年少登基,早就想要彻底肃清朝政。 直到这一次,各大世家才终于意识到,天子的羽翼已经丰到了何等的地步,慑于他忽然地雷厉风行,一时间人人自危。 例如卫家,二房父子被传去问话,未曾定罪,族中长辈已经“大义灭亲”,及时地撇清了关系。 长街小巷中,卫初琳蹒跚地扶墙走着,她的父亲和大哥,被带去了大理寺,卫家族长丝毫不念旧情,用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将他们二房逐出了卫家。 从昨天到现在,她求告无门,往日里那些对她百般恭维的人,如今对她避如蛇蝎,才不过一日,就叫人尝遍了人情冷暖。 她原本想去找裴彻,还未曾出门,卫初禾忽然找了过来。 卫初禾告诉她,她父亲和大哥之所以会被牵连,是因为顾璟浔一直恼恨着她同裴彻不清不楚的事,才故意从中作梗,若是她再去找裴彻,叫顾璟浔知道了,她的父亲和大哥,恐怕更活不成。 今日半路拦下顾璟浔的车驾,将事情闹大,也是卫初禾给她出的主意。 她说,只要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碍于民怨,就算顾璟浔不肯放过她的家人,顾璟连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也不会轻易对她家人出手。 卫初琳相信自己的父亲和大哥是清白的,她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信了卫初禾的话。 裴彻确实从未许诺过她什么,她还在枝头时尚且不能得他一顾,如今跌落尘埃,更是与他再无机会,她对顾璟浔说得,也是真心话,比起放弃裴彻的心痛如绞,她更不能放弃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卫初琳想起当初在围场之中,顾璟浔对她说的话,虽是如刀子般划破了她的腑脏,却也叫她渐渐看清了,裴彻是真的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感情。 -- 第142页 她攒去眼泪,进了巷中的一间院子,甚至没有再像过去每一次受挫一样,只会歇斯底里。 …… 这一场真正的动荡,顾政和顾璟连没有再让顾璟浔参与,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护住府中的宗闵。 但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宗闵才是谢繁踪,顾璟浔的生活,便成同惊蛰黏糊在一起,吃吃喝喝睡睡。 任凭外面如何腥风血雨,不需要她出手了,她自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 更何况,自从顾璟浔将惊蛰正式从平南侯府要过来之后,蛰哥哥就跟忽然开了窍一样,比以前主动了不知道多少,视线片刻离不得她,情话说的磕磕巴巴,闹下了不少乌龙。 于是在被惊蛰亲得缺氧,听他难以自抑在她耳边不停唤着“浔宝儿……”的时候,顾璟浔把人给推开了。 要不是他还是保留着那一副淡漠成习惯的表情,顾璟浔简直怀疑他让什么邪物给上身了。 正意乱着的青年被推开,怔了一下,又欺身上去,声音低涩又有磁性,“浔儿,是不是不舒服,我亲疼你了吗?” 顾璟浔:“……” 她想着她这些日子也没怎么勾他,蛰哥哥为什么会比之前热情那么多,难道是终于来了她身边,心里踏实了? 可是不知怎得,她总觉得蛰哥哥好像并不踏实。 “不疼,就是有点麻了。”顾璟浔笑道,“你不是说,你还学过琴吗,弹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惊蛰很轻易的就答应了。 顾璟浔在他起身下床时,表情复杂了一瞬。 近来,好像无论她提什么样的要求,惊蛰都会爽快答应,无论她如何冲他无理取闹,他都是毫无原则地哄着她,顺着她。 他迁就她迁就的,让顾璟浔都有些不忍心。 她觉得他心里藏着事,可两人如今甜甜蜜蜜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顾璟浔坐起身,惊蛰熟练地蹲在榻角,将她的鞋子穿上。 门外的侍女取来了一把琴,惊蛰撩开衣摆坐下,停顿了片刻,他抬头道:“我学得不精,比不上宗闵,你若是喜欢听琴,往后我再好好学。” 顾璟浔忍俊不禁,这话说得酸溜溜茶里茶气,实在叫人难以想象出自惊蛰之口。 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惊蛰,咬了一下他发红的耳尖,“好端端的,你提他干嘛?” 惊蛰沉默,手指拂过琴弦。 那双手,实在算不上好看,丝毫不像是抚琴作画的手。 …… 日子已到十月下旬,天气渐凉,几日不见阳光踪迹,冷风刺骨,城中一片萧瑟沉闷。 天色灰蒙蒙的离破晓还早,家家闭户,寂静的街巷只闻远远地几声犬吠。 惊蛰怀里抱着一捧沾了露水的野花,走在黑漆漆的无人深巷中。 自从顾璟浔那日在山中说以后每天都想摘些花来,惊蛰便经常趁她睡着之后,弄好了花草放到窗前的陶瓷瓶中,保证她每日醒来睁开眼,便能看见娇艳欲滴的鲜花。 这天气草木衰败,养在温室里名贵的花朵顾璟浔早就看腻了,所以惊蛰才半夜出府,到山中采来了这些还未开败的野花。 他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加快了步伐,察觉前方有人,便抬眸望过去,一时间顿住了脚步。 来人带着两个侍从,将本就狭窄的小巷堵得严实。 惊蛰看着那向他走来的人,眼底划过一道凛冽。 巷中男子一身白衣,朗朗清逸,俊美无俦。 他款步而来,到了惊蛰两步远处,很轻的地眯了一下眼,“你就是荆祈?” 惊蛰冷冷扫了他一眼,扭头便走,黑暗中跳出几个暗卫,挡住他的退路。 青年回头,目若浸潭玄冰,锋锐如刀。 裴彻感受到他明显的敌意,垂眸看见他抱在怀里的野花,心底冷笑,脸上却未曾露出不屑,“我也不与你废话,你可知,璟浔为何会喜欢你?” 耳畔的声音堪称平静。 身后的暗卫不动,惊蛰亦是没有动,只是在这一瞬,收紧了手指,脆弱的花梗,无声地被打蔫。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离开,可脚步却如同被定住了。 裴彻又朝他走近一步,紧紧盯着他,“你莫不是没有照过镜子,可知你我的眉眼,生得极像?” 灰暗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落了一片晶莹,落到青年鸦色长睫之上,巍巍颤着融化出一片冰凉。 惊蛰望着靠近的裴彻,那半似桃花半似凤眸的眼睛,低垂时带着天然的疏离,给他原本温润的气质,添上了几分清冷之感。 当真是……像极了。 青年僵愣原地,手中的花枝被他攥得弯折,花刺嵌入了掌心。 他从来没有问过顾璟浔为什么会喜欢他,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对他异于旁人。 “她是东琉的长公主,你不过是个侍卫,你以为你真的能与她长长久久?” 裴彻的声音还在耳边盘旋着,比着突如其来的一场初雪还要冷。 “偷来的东西,不属于你,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满怀的野花洒落在地,巷中风雪忽盛,花瓣被吹散,飘到排污的沟渠之中,陷落泥泞。 青年身如影动,利如鹰隼,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时候,掐住裴彻的脖颈,猛地按在一旁的墙壁上,直将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 第143页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寒,杀意几乎化为了实质,字字嚼穿龈血,“你,敢,骗,我!” 刀剑出鞘的声音铮鸣,墙头黑影忽现,惊蛰倏然回首,竟让那欲要上前的侍从和暗卫们僵了一瞬。 背后不可抑制的生出寒意,握剑的手隐隐发颤,这群训练有素的暗卫,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杀气上的压迫。 明明是一个侍卫,身上甚至没有带着兵器,却如同地狱而来的修罗。 没有敢再敢小看他,那浓烈的凶煞之气,分明是从血海尸山中爬上的人,才会有的。 裴彻被他扣住了脖颈,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人再敢轻易上前。 “杀了世子,你也活不了。”裴彻身边的侍从抽刀出声,语气有些焦急。 惊蛰根本不看他,转头紧紧盯着裴彻,眼底已是赤红一片。 只要他死了,死了…… 眼瞧着惊蛰的手还在收紧,根本就没想着要留裴彻的命,暗卫中有人及时抛出暗器,击向惊蛰的手腕。 墙根处的人,身形一闪,便躲了过去。 裴彻被重重甩在地上,极度的缺氧让他脑子发昏,根本站不起。 暗卫立刻持刃朝惊蛰攻去,招招致命,再不敢轻视。 青年夺了一人的长剑,动作快得如残影缭乱,过去每一次的杀戮,都没有让他这般失去理智,形容疯魔。 那些暗卫,个个也算得上身手不凡,如今十几人对一人,竟毫无招架之力。 青年的身形快如闪电,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更何况,他是以这种不要命的方式大开杀戒。 最后一个暗卫倒下,惊蛰转了剑柄,回身一步步走到裴彻面前,滴血的长剑对准他的心脏。 裴彻如今没力气站起来,根本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身边的十二个暗卫,每一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竟这般堪称轻易得折在了一个侍卫手中。 他的脸上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惊恐备至,“你……你究竟是谁?” 身体费力地朝后退着,青年的剑,却始终抵在他的心脏处。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一定活不了,便是能活,也只能亡命天涯。” 剑锋向下,他的白衣,顿时殷出血来。 黑暗中有东西飞射而来,击在长剑之上,让剑尖偏了一寸。 那落到地上碎裂的东西,是一枚金簪,与顾璟浔平日里带的样式有些相像。 “他不能死。” 深巷中走出一个人,蒙着面,指尖轻弹,直将地上的裴彻击昏过去。 他伸手摘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庞,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将目光转向惊蛰,颇为叹惜道:“啧,都离开渠门了,杀心怎么还这么重?”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太虐,隔一章就能好,有质的飞跃,请相信我。(顶锅盖) 谢谢琢玉 小可爱的地雷。 第70章 问她 惊蛰目光一眨不眨,仿佛未曾听见对方的话,手中长剑虽不再对准裴彻,却依旧蓄势待发。 他的目光在落地的金簪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正眼看向来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音华楼中的纷纷。 或者可以叫他,春分。 六年在郜洲,被南襄铁骑踩踏得面目全非的渠门二十四杀之一,春分。 一个人从少年到成年,样貌也许会变,但卸去粉饰,对于他们这些专门练过眼力的杀手来说,要认出来并不困难。 春分一边绕开地上的尸体,一边嘟囔,“死了这么多,可不好处理啊。” 待走到惊蛰面前,抬起头,他不觉用袖口掩住鼻口,“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过是比你们早逃出渠门几年罢了。” “怎么,殿下没跟你说过嘛,我如今是她的人。” 眼瞧惊蛰目光顿时一凛,他又忙笑说,“我不过是替殿下在外打探些消息罢了,比不得你能日日相伴同行,你着什么急?” 春分的目光,移向惊蛰的左臂,又提醒道:“你的胳膊,若再不管,就真的废了。” 方才打斗中,那些暗卫自然也发现了惊蛰左臂有伤,便一直攻击他的左侧,原本以为能制住,未料青年跟不知道疼一样,动作丝毫未有停顿。 “你还是快些跟我走吧,裴彻若是死了,你一定活不了,你想让殿下伤心吗?” 青年似终于醒了神,扔掉手中的长剑,神色后知后觉的怔忪。 春分无声勾唇,引着他离开深巷,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 他早就备好了伤药,一边低着头仔细给惊蛰包扎胳膊,一边道:“巷子里我会帮你处理干净,你人在殿下身边,没有证据,裴彻不能拿你怎么样,谁让他这么蠢,带着一群没用的东西,来这鬼影儿都没有一个的地方堵你。” 手臂的伤包扎好,春分捏了一下鼻子,嫌弃道:“这血腥味可真难闻,你还是到我那儿先洗洗换件衣服吧,省得回去让殿下闻见。” 惊蛰不置可否,闭上了眼睛。 车厢中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滚在青砖道上的辘辘之声。 许久,春分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不知何故,语气带着劝说的意味,“其实,殿下心里对你是有喜欢的,无论她当初是为了什么纠缠上你,至少,现在同她在一起的是你。” -- 第144页 惊蛰蓦地睁开眼,原本沉寂下来的心情,重新坠落冰寒之窖,戾气染上双眸。 春分恰好低头整理药箱,未曾注意他的神情,接着说:“你知道吗?殿下当初放弃裴彻,并非是因为什么卫初琳,而是查出谢宪将军一案,牵扯到了裴家。”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轻哂,“帝王向来疑心重,便是裴家清清白白又如何,殿下永远都不可能嫁过去的,顾璟连已经娶了容侯爷的女儿,殿下若在嫁入裴家,势必引来猜忌。” “所以,你又何须担心,只要你不说,殿下也不会说,你依旧能留在殿下身边。” 他终于抬起了,对上惊蛰阴冷的,渐渐笼上杀念的目光,愣了一下。 “你莫不是,要连我一块杀了?”春分似有错愕,“惊蛰,你在常闾手下都能隐忍那么多年,将他骗过,如今近水楼台,想要得到殿下,让她再也离不开你,很难吗?” 他话音落,青年倏然起身,直接跳下了马车。 晨曦初露,京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而至,润湿了地面,又结成薄薄地一层冰霜,最后附上洁白。 空中风卷着雪,绞着青年单薄衣摆,不断拍打,有鲜血滴落在沿途的积雪之上,又很快被飘飘洒洒的雪花掩盖。 春分挑开车帘,看着那于风雪中逐渐走远的玄衣青年,等他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最终放下车帘。 车辕上驾马的人偏了一下头,朝车厢中问道:“主人为何不直接让他杀了裴彻,再杀了他?” 春分懒懒地拨着自己长长的指甲,闻言头也不抬,“这世上,死人总比活着的人更受偏爱,杀了他,殿下会伤心的。再说,你没看他那样子,十个我也打不过。” …… 惊蛰消失了一整天未曾现身,顾璟浔也冒着雪找了他一天,她根本不知道一觉醒来人为什么就不见了。 天气转寒,姑娘披着氅衣,站在堆满了雪的香樟树旁,一动不动,眼圈已经红了一片。 眼瞧天色渐渐暗下来,随行的侍女实在不忍心,便上前扶住她,“殿下,还是先回去,说不定荆公子已经在别院了呢。” 顾璟浔抬手摸了摸眼角,泪痕已经冰冰凉一片。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小巷,上了一直停在街口的马车。 顾璟浔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乐天的性子,过去在惊蛰那里屡屡受挫,她都没有真的难过过,上一次他不告而别,至少通知了霜降知会她一声,可是这次,却消失的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顾璟浔掀开车帘抬眼看了看天空,雪已经不再下,上空灰蒙蒙的一片,不见丝毫阳光。 等回了皇家别院,天已经彻底黑了,顾璟浔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手脚早就冰凉,泡过热水澡后,被姚嬷嬷扶着塞进被窝里,又加了一层被褥。 屋里的侍女尽数退下,唯独姚嬷嬷这次没有直接离开,眼瞧着顾璟浔窝在被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却痴痴怔怔的,自是心疼的不行。 她有几年不曾露出这般脆弱的情态了,姚嬷嬷的手搭在被褥上,如同小时候哄人睡觉一样轻轻拍着,“殿下快睡吧,明个儿老奴再派人去找。” 顾璟浔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只露了一个额头,“嬷嬷回去吧,我没事。” 姚嬷嬷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帷幔,这才离开房间。 夜阑更深,积雪落了厚厚的一层,除了沽酒的醉汉,没人会在这种天气下出门去。 萧索的长街上,惊蛰低着头漫无目地走着,长靴踩着地面上,咯吱作响,前方破衣烂衫的醉汉,踉跄前行,口中不住念叨。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气若游丝……” 他撞到了惊蛰面前,抬起一张蓬头垢面,掂了掂手里的酒壶,嘿嘿发笑,“要酒吗?一醉,解千愁。” 说完,又兀自绕开惊蛰,走了两步,绊倒在地,便干脆翻了个身,躺到在雪地里,抬手往口中继续灌酒。 酒水多数洒在了脸上,他忽地爬起来,东倒西歪追上惊蛰,“后生,真不来一口?” 颠颠倒倒说完,又赶紧把酒壶抱在怀里,不停摇头,“不成不成,你年纪轻轻的,不能学我。” 惊蛰抬眸,那醉汉已然转身走了,嘴里还在唱着不成调的曲。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忽高忽低的声音,随着人的远去,被风雪吹散,再无一丝踪迹。 惊蛰伫立原地,忽而转了方向,飞身往那一处朱榭雕阑而去。 脚下掠过墙沿栏杆,踏雪无痕,迅如匿影,到了廊下钻窗而入。 子夜天寒,帐中的姑娘,奔波了一日,已经睡去。 惊蛰走到拔步床前立了许久,才终于掀开帷幔,坐在床边,颤着手触上她的侧脸,眼底晶莹滚过下颌。 他不信那些话。 她对他那么好,几乎是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他,他们之间的那些情意,点点滴滴的欢悦,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手碰到姑娘带着泪痕的眼角,冰凉到有些刺痛。 床榻上的人,不知为何悠悠醒转过来。 她眨了一下眼,尚且迷糊,却又忽然弹坐起来,一下扑到他怀中。 “蛰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 她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样子,仅凭一点轮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他。 -- 第145页 惊蛰心中悸动难平,回抱住她,似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顾璟浔却又挣开他的怀抱,握住他的双手,“你身上怎这么凉,我不是说了,这几日可能要下雪,你要出门也得多穿点。” 青年的眼泪,无声的一颗一颗的滚落,他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压抑着颤抖和低哑,“不要……冰着你了。” 面前的姑娘,再度拉过他的手,直接抱在了怀里,“没关系,我给你暖暖。” 她边说着,边腾出一只手来掀开被子,“你快躺被窝里,我叫人去备热汤来。” 青年咬唇,这一刻无声地笑了,任眼泪惹得眼前模糊一片。 他怎么能去听别人说了什么,而不去看她为他做了什么。 惊蛰褪去乌靴,依着拉扯躺进被窝,又一把抱住准备下床的顾璟浔,“不用。” 贴在臂上的大掌温热有力,顾璟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蛰哥哥这是用了内力。 她还想说什么,人已经捧住她的脸,吻了上来。 顾璟浔从来没有承受过这般激烈的亲吻,蛰哥哥简直是要将她拆吃入腹,全然乱了往日的章法。 温热的液体蹭到脸上,顾璟浔在终于被放开的时候,抬手摸上青年的脸,“蛰哥哥,你哭了?” 面前的人握住她的手,良久不动,终于慢慢带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地沿着下颌向上,最后停留在了眼角。 “浔儿……”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无尽缱绻,却又仿佛在捉摸着灰暗中透进来的唯一光束。 “我的眼睛……是不是与裴彻……生得极像?” 这一声问,抽掉了他全部的力气,让他几乎握不住她的手。 他脱离渠门后与她第一次的相见,她扑到他的怀里,喊了一声“蛰哥哥”,那到底是一声蛰哥哥,还是一声…… 彻哥哥。 就连姜姜,那时候也将蒙着面的他,认成了裴彻。 这一切难道都是他偷来的? 他不信。 他不信任何人说的话,他只信她亲口告诉他的。 哪怕真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逐渐化身哭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折桂令·春情》 元 · 徐再思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双调】寿阳曲 元 · 卢挚感谢在2021-10-03 20:55:18~2021-10-04 22:0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冰冰冰冰冰、爱吃兔子的胡萝卜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只他 这样的问题听到顾璟浔耳中,让她愣了许久,表情一点点变得讶异,“蛰哥哥,你在说什么?” 随即,她忽而想到什么,一下坐起身,“你跑出去一天不见,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惊蛰攥拳,“是裴彻,他告诉我……” 他说不下去了,那巷中发生的一切,像是刨开了他的皮肉,敞露着他的心肺,他不敢再去触碰。 顾璟浔的神色彻底变了。 “你相信他说的话了?你觉得我是因为他才会喜欢你的?” 她过去捧起惊蛰的脸,让他直直的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的问她。 “蛰哥哥,你觉得我们之间,都是假的吗?” 惊蛰薄唇嗡动,想告诉她他信她,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信。 但她被顾璟浔稳住了唇,一触即离。 她拉着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眼尾,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那你剜掉我的眼好了,我看不见了还管谁跟谁像不像,这样,你也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许是姑娘眼眶中积蓄了热意,也许是他的指尖太过冰凉,惊蛰烫着一般收回手,在她还要继续说那些钻他心的话之前,上前抱住了她。 他落了泪,却忽然笑起来,哭哭笑笑地抵住她的额头。 他们果然都在骗他。 这一切才不是他偷来的,不是不属于他的。 顾璟浔从来没有在惊蛰脸上看见过这么多的表情,他像是个被抛弃了又重新回到家中的幼兽,眼中全是激动欣喜,只有贴着她,才能平复在外面遭受的那些辛酸。 顾璟浔也终于平静下来,鼻尖碰着他的鼻尖,不再做多余的解释,只是轻轻开口,“没有裴彻,没人任何人,只有你一个,我爱你,只爱你。” 惊蛰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蓦地收紧,神魂皆颤,目眩心悸,在她说完话的下一瞬,俯身将压到床榻间,吻上她的唇。 他的手从她的肩头缓落,游走到了各处。 顾璟浔身上单薄的寝衣,在颠倒中寸寸脱落,艳色兜衣被撕碎了一角,松松垮垮得遮不住身体。 天旋地转间,她看见了青年贴身系在腰腹上的玄带,她的手摸上桔梗花的纹路,轻飘飘地扯落。 屋外又开始飘起了雪,一开始是孤飞一片,落于青瓦朱檐之上,被风一吹,霎时坠到原本的一层厚厚积雪之中。 顾璟浔好似听到了檐下铜制风铃的叮咚之声,和着耳畔逐渐沉重的呼吸,分外不真切。 -- 第146页 等她听得真切的时候,却又不得不随其轻吟。 铃儿被那一根绳系着,摇摆浮荡,叮叮咚咚无法安停下来。 寒风愈作,脆弱的细绳终于断了,跌落长廊石阶,一声响动高亢又沉闷,接着再无动静,只剩下肆虐的风卷着雪,吹到了无人的巷口,飘飘洒洒的试探,又忽然闯入。 临街的窗子被这强悍的力道拍打开,雪花翻搅出成团成片,一股恼的涌到屋中,经久未动的梁柱摇晃欲倒,颤耸不支。 雪过门户,一路钻向山间,擦着弯折枯草,惊起岩下如尘,在高丘上饶了几圈,将林中苍劲的松柏,裹上一层晶莹洁白,又于野径转圜,返入城池,飘落在石枫桥旁的河面,随水而化,波荡而流。 玉宇石阶上,风铃无依无靠,任回旋的风吹着翻滚,撞于墙角,又是一声不可抑制的吟唱,余音袅袅。 屋外风雪如晦,屋内火热一片。 拔步床间传来的声音,比那铃儿还要悦耳,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几乎不曾停歇,到最后已经无力发哑。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待天光大亮之事,已是层云埋万里,霁雪压满城,天地彻底改换了颜色。 凌乱锦褥间,姑娘如沾雪红梅,在枝头颤栗,承受着肆意了一夜逐渐温和的风,任它轻轻吹拂。 惊蛰亦不敢再看,拉着被子给她盖上,草草套了衣服在身上,正要撩开床帐,外面恰好传来侍女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忐忑,“殿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这时辰院中的侍女们早就起来了,原本是要掐着点进来伺候顾璟浔梳洗,哪知道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不该听的动静。 屋里的两人闹得实在厉害,侍女们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一个个面红耳赤,被姚嬷嬷安排着离远了守着,直到没什么声音了,才敢进来问。 惊蛰撩帐的手触电般收回,此刻终于生出窘然失措之感,眼瞧顾璟浔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只能硬着头皮让外面的人出去。 等侍女都走了,他才下了床榻,用被子将顾璟浔整个裹住,抱到浴房。 中途怀里的人醒了一次,睁眼看见是他,又放心睡过去,等惊蛰给两人都清洗好,抱着她回到房间,顾璟浔的脑子才终于清醒了些。 拔步床上已经换了新的床单被褥,用熏笼熏得暖烘烘的。 惊蛰的手下意识收紧,面色有一瞬的僵硬,刚将怀里的人放到床榻上,姑娘又打着哈欠,撑起身体,没骨头似的趴回他身上,双眼濛濛半睁半闭,纤嫩的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轻笑出声,“都做了还怕人知道啊?” 惊蛰狂跳,忙拉下她的手,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捂到她身上。 顾璟浔咯咯直笑,说出的话却满带幽怨,“我身上哪哪没被你碰过,你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 这话说得实在旖旎,惊蛰呼吸微窒,不可抑制地想起昨夜,片刻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压下那又要涌上来的热意,眸光碎落涟漪,带着些愧色。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大悲大喜,早就让他失了理智,起了一个头,豁开一道口,就彻底如泄闸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事。 他甚至都不敢想,自己怎么变成了那样,他怎么会那般对她…… 眼瞧蛰哥哥被自己说得面色发红,又羞又惭,顾璟浔便也没再逗他,打着哈欠躺回被窝中,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蛰哥哥,睡会儿吧,你不困吗?” 惊蛰下颌绷得冷硬,眼却跟蒙了一层霜糖一样,随时要化开。 他不吭声,钻进被窝轻手轻脚地将人搂到怀里,却一点睡意也无。 耳畔传来清浅的呼吸声,惊蛰微微偏头,盯着她,一会儿觉得满心欢喜,一会儿又觉得分外不真实。 …… 等顾璟浔再次睁开眼,已经是半下午,蛰哥哥正坐在榻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见她醒来,立刻靠近问道:“我煲了鸡汤,你要不要喝点儿。” 他的样子,藏着难以言喻的紧张。 顾璟浔双眼发懵,正要坐起来,硬生生又跌了回去。 她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咬着牙“嘶”了一声。 睡着前还只是累,累得没力气动,怎么一觉醒来,跟遭了顿毒打似的,哪哪都酸。 “怎么了?”惊蛰上前扶着她,看起来更紧张了。 他知道自己力气大,昨晚那般放纵,莫不是把人伤到了? 顾璟浔摇摇头,“没怎么,纵|欲过度而已。” 惊蛰:“……” 姑娘从被窝中伸出手,抬起来去拽他洒落肩膀的头发,惊蛰立刻低下头,顺了一撮发塞到她手中,任她揪。 顾璟浔噗呲笑出声,当真使了劲去拽。 青年的神色,丝毫未变,别说是让她揪揪头发,就算她现在说要削他身上的肉,他都能立刻递刀给她。 顾璟浔揪了几下就松手了,忽闪着眼睛,柳眉一挑,表情多出几分不正经来,“蛰哥哥,昨晚舒服吗?” 青年的脸轰得涨红,好在一向冷着面极能隐忍克制,才险险没有破防。 顾璟浔哪那么容易放过他,松了他的头发,又去勾他的腰封,不依不饶,“舒不舒服呀?” “……舒服。” 两个字,如同从嗓子眼里卡出来的,极度艰难。 -- 第147页 顾璟浔爬起来,这回起得不猛,身上的酸疼,倒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换了个方位,躺倒了惊蛰怀里,有些不满道:“你舒服了,可苦了我。” 顾璟浔幽幽叹了口气,“之前日日想着吃你,可是我现在,我觉得我好像被你给啃了一遍,骨头都散架了。” 惊蛰抱着他,尾音打着颤,“那……那你哪疼,我给你揉揉。” 她之前吵吵嚷嚷着腿疼肚子疼,都是惊蛰给按摩的,如今已经学出了几分心得。 顾璟浔又笑出声,伸着食指戳他,“昨晚还没揉够?” 惊蛰整个人一激灵。 他原本没那个意思,听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放在如今情境里有多引人误会。 青年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怎么办才好。 顾璟浔便拉着他的手放在了小腹上,“你揉吧,我这儿怪难受的。” 惊蛰双眼发昏,虚虚搭在上面愣是不敢动了,半晌,才在顾璟浔一脸期待的注视下,轻轻按揉起来。 到了最后,他就真的如同那推拿的老师傅一样,心无旁骛地帮顾璟浔松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捏了一遍。 等顾璟浔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下了床榻唤侍女进来为自己更衣洗漱。 惊蛰跟到妆奁前,先一步拿起梳子,往那一杵,抿着唇也不吭声。 侍女满脸无措,看看顾璟浔,又看看抢了梳子的惊蛰。 镜前的姑娘噗呲一乐,摆手道:“你下去吧,让他来。” 侍女这才匆匆忙忙告退,出去后还很小心的把门给掩上了。 顾璟浔有些好笑的转过头,“这样的活儿你也要抢,那以后伺候我的事儿全包给你怎么样?” “好。”身后的青年毫不犹豫回答。 顾璟浔一愣,“你可想好了,我平日里吃东西,甜不得,咸不得,冷不得,热不得,我要是上妆打扮,至少两个时辰,你要是梳头时弄断我的头发,我会罚你的。你也知道我起床时心情不好,你要是给我更衣时叫我不满意,我也会罚你,这样你也愿意?” “愿意。” 惊蛰答复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犹豫。 顾璟浔站起身搂上他的腰,仰着头,下巴磕到他的胸膛上,“骗你的,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哪能舍得使唤你?” 青年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低下头在顾璟浔额上亲了亲,声音低低的,有些模糊,“你不要使唤别人,你说的那些,我都可以学。” 顾璟浔还第一次见有上赶着伺候人的,抬手勾住了惊蛰的脖颈,原本带着几分调笑的神态收敛下去,“蛰哥哥,你不用为了我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可是……我喜欢……” 这一声,比方才还要轻。 顾璟浔对上他满带纯澈的目光,看着他一副明显还不适应说这种话的样子,莫名生出了些隐晦的念头。 可惜,身体不允许,昨晚已经快要了半条命。 她吞了一下口水,转移话题:“还是让侍女给我梳妆吧,你不是煲了鸡汤嘛,还没煲好吗?” 她这么一说,惊蛰才想起来,“在小厨房温着,我给你端去。” 青年放开她闪身就出了门,顾璟浔瞧他轻功都用上了,掐着腰直乐,乐完又重新唤来侍女,帮自己梳妆更衣。 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路面被清扫的干干净净,青年端着瓷盅进门,身后还跟着几个提食盒的人,不多时就将饭菜摆了一桌子。 顾璟浔穿戴好了,走过去看到一堆大补的东西,顿时头大。 不用猜她就知道是姚嬷嬷干的。 这回没等她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已经自觉退了下去。 惊蛰自动站到她身边的位置,持起公筷弯腰帮她布菜。 “你还真学啊?”顾璟浔要笑不笑,拉着他坐下,“好了,我跟你玩笑的,哪有那么多规矩,你要是想叫我多吃点,坐我旁边就行,我看着你吃饭比较有胃口。” 她真是,句句不忘撩拨他,惊蛰面上微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过去同她在一块,确实也没那么多规矩,但为她做些什么,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两人吃过了东西,刚打开门就见向如醒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央着院里的侍女陪他堆雪人。 顾璟浔对他倒几乎是有求必应,只要不乱跑乱跳,随他同别人如何玩耍。 惊蛰便趁着天还没黑,搬了躺椅在廊下,陪着顾璟浔一起看院里的人堆雪人。 向如醒想拉着顾璟浔加入,刚上了台阶被惊蛰寒着脸给赶回去了。 院中逐渐欢闹起来,玩到后面侍从们见顾璟浔神色温和,甚至带着笑意,也都放开了些,互相嬉笑追逐着。 顾璟浔则被惊蛰裹得严严实实,慵懒地窝在躺椅中,看着逐渐成型的雪人,视线又落到了向如醒身上,忽而开口道:“蛰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向如醒进府吗?” 青年偏头,见她微微仰起头望向天际,目光似乎飘远许多,便沉默着等她说完。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小巷子里,他身上都是血,眼看就要被人打死。” “那时候,我就想起了我自己。” 惊蛰乌眸骤缩,薄唇微张,还未能问什么,顾璟浔忽然转过头看向他,眉眼皆是温柔笑意。 -- 第148页 乌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姑娘小脸堆在松软的狐裘间,娇媚明艳。 惊蛰听她用平和的声音道:“六年前,我随母亲去了一趟郜洲,被攻入城中的南襄士兵追杀,逃到一处小巷中,我躲在柴堆后面,看见你从墙头墙头跳下,杀了他们。” “我一直在找你。” 惊蛰怔怔然望着她,对上她始终带笑的眉眼,心头涌上源源不断的热意。 原来一直是他,她要找的,她心系的,她喜爱的,全都是他。 太早了,太久了,他当初若是回头看一眼,会否察觉她的存在? “你还记得画舫上你劫持我的事儿吗?”姑娘还在低低同他叙着话,“那时我便认出你了,我想着将你带走,无论你是谁。” 顾璟浔轻轻吐了一口气,眼前飘出一团白雾,她瞧着惊蛰呆滞的模样,从大氅中伸出手,抚上他布满伤疤的手背,“我若是,早一点找到你,该有多好。” 她又抬起了头,弯起红唇,“索性,现在还不算太晚。” 顾璟浔从躺椅中偏过身体,抱住了惊蛰的脖颈,引着他侧身过来,用只有两个人声音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其实,我从画舫落水到醒来的那段时间,就藏在你的那把弯刀之中,我说被你抱过摸过,都是真的。” 若说先前还只是讶异,惊蛰眼下已经震惊到痴傻了。 在……弯刀里面? 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顾璟浔很快又松开了他,对上他此刻完全不会转的双眸,“蛰哥哥,你害怕吗?” “怕什么?”惊蛰依旧不曾回神,却下意识奇怪地问了一句。 “你不觉得我是妖精吗?”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消化,导致他此刻像是个呆呆的木头人。 院中远处,雪人已经成型了,又是一阵笑闹声,可廊下的两人,却好似隔出了一道与世界不相容的屏障,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注视着彼此。 许久,青年终于眨了一下眼,抖着鸦睫站起身,打横将顾璟浔抱起来,大步进了房中。 顾璟浔听见他几乎从牙缝中磨出了一句话。 “确实是个妖精。”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我觉得我今天很粗长,嘿嘿。 谢谢投出地雷的宝儿:20207817、冰冰冰冰冰 1个,比个心~ 第72章 眼线 顾璟浔对于自己是不是个妖精并没有深刻的认知,她那些手段,都是在那不正经的话本子看到的,一遇上惊蛰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不自觉就使了出来。 话本上叫什么“小妖精”都叫的意乱情迷,为什么蛰哥哥喊出来,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被蛰哥哥抱着放到了床榻上,褪掉了身上的狐裘,立刻连滚带爬地到了床里侧,双手护在身前,“师父饶命,小妖修行尚浅,可经不起师父您法力无边。” 惊蛰手一抖,狐裘差点掉在地上,牙咬得更紧了。 经不起她还敢跟自己这么胡闹? 他本就生得偏凌厉的面容,平日里凛若寒冰生人勿近,咬起牙的样子,倒真像是要上前咬顾璟浔。 但他原本抱她进屋,并没有旁的心思的,向如醒他们还在院里玩闹,他哪可能这时候把顾璟浔怎么着。 惊蛰颇为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上前把顾璟浔拉了过来。 姑娘往后挣扎着,跟那惨遭恶霸强来的小媳妇儿一样,“师父不要,不要啊!” 惊蛰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 门都没关严实,她叫得还敢这么大声。 惊蛰头皮都麻了,偏偏怀里的人演戏上瘾,还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对他又抓又捶的。 惊蛰干脆放弃了,手捂着她的嘴,任她胡乱扒拉。 顾璟浔见他一点都不配合,反而老僧入定,不由觉得忿忿,踢了他一下,后退道:“我看你真适合出家去当小和尚,你以后睡踏脚吧,别想钻我被窝了。” 惊蛰:“……” 挨了她几拳几脚,受着她的无理取闹,惊蛰知她就是故意玩笑取乐,便抱着人放到腿上,捏住她鼓起来的腮帮。 “不闹了,我有正事要同你说。” 见怀里姑娘可算是消停下来,惊蛰将裴彻事情说了一遍,倒也不是告裴彻的状,而是将自己对裴彻身边暗卫的疑惑讲了出来。 再有就是画舫宴,当日是裴彻从他手中救下了谭随文,那一场刺杀门主言明了不准伤谭随文的命,裴彻偏又出现的那么巧合,甚至在那之后同谭随文成了好友。 谭随文此人,霍时药私下调查过,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谭随文的父亲,正是谢宪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当年奉先帝密旨借兵越充道击杀谢宪的是他,最后顶替谢宪将军位置的人也是他。 可以说,谭正明是当年之案的最大得利者。 顾璟浔听完他的话,看向惊蛰的左臂,眼底漫起戾气,“裴彻他哪里来的脸,早晚我要卸他一条胳膊。” 她昨晚上便发现蛰哥哥胳膊上添了新伤,原本不想让他乱来的,结果没能挡住。 惊蛰:“……” 见他沉默,顾璟浔又赶忙揪住他的衣袖,声音低了不少,“你想不想知道我跟裴彻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就告诉你。” -- 第149页 “我第一次见他确实吓了一跳,但绝对没有把他认成你,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出现的太刻意,我以为有谁故意弄了这么个人在我面前晃悠。” “我就是想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我只跟他出去了几次,外面传的都是假的,我连头发丝都没让他碰过,谁知道他这么蠢,自己身为当事人却信了谣言,还敢跑去堵着你胡说八道。” 顾璟浔说着说着又跨坐到惊蛰腿上,捧起他的脸,指尖摩挲了一下他的眉眼,“不对,才不像呢,你比他好看多了,干净多了。” “也不对,他才不配跟你比。” 她的指腹明明很轻柔地抚摸,却好似带着火热的力度,惊蛰眼皮微抖,触动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复杂。 到如今他才终于看清了,但凡牵扯到他的,顾璟浔整个人就如同一只刺猬,腹部的软肉向着他,被上的刺则毫不留情地把其他人刺出窟窿。 他刚才说了那么多,顾璟浔就只听见裴彻欺负他这一件事了。 惊蛰当初在郜洲杀那些南襄士兵,是他在渠门那么多年做的最快意的一件事。 他那时压抑太过,事事受制于人,不得不去朝着素不相识的人挥下屠刀,性子更是逐渐走向扭曲,时常会生出无边恨意,报复的恶念如藤蔓疯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那一次的出手,他原本没想活着,同样是举起屠刀,刀锋上最后沾的是烧杀抢掠的外寇的血,是他想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 但他最后没有死,在那之后,更是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死,摆脱渠门的念头,也是那时在心中扎了根,被他小心的埋藏着,多年不曾泄露,也多年不曾动摇。 郜洲那条不知名的巷中,他也许救了顾璟浔,但同样也救了自己。 因着他当初的决断,让一个人记挂了那么多年,把所有的偏爱,全都给了他,也让他尝了世间无边欢快,最终得偿所愿。 惊蛰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伸手推了推顾璟浔下撇的嘴角,声音少有的和煦,“你莫气,我也伤了他。” 顾璟浔听完,眉头又是一拧,“那你怎么处理的?” “不是我处理的,是春分。” 顾璟浔愣住,表情带着疑惑,“春分?春分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如今早把渠门给摸透了,自然知道当年郜洲发生的种种事件,春分被南襄铁骑踩踏而死的事情,在渠门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惊蛰怎么会忽然提到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 惊蛰听得她不假思索地问话,神色微变。 她不知道纷纷就是春分? 许是看出蛰哥哥表情有些不对,顾璟浔便又追问道:“怎么了?” 惊蛰回过神,一时有些怔然,望着顾璟浔问道:“音华楼的那个纷纷,是你的眼线?” 见她点点了点头,惊蛰继续道:“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 顾璟浔有片刻的犹豫,沉吟半天,才道:“我也不瞒你,当年在郜洲,我躲在柴堆后面昏了过去,被母亲的手下找到,我记得你在那些南襄人手里受了伤,醒来后便叫人去寻你,但是城中实在太乱,母亲的手下将纷纷错当成了你带到我面前,我本来不想留他的,但他说他的家人都被南襄人杀了,我……” 说道此处,顾璟浔保持着张嘴的动作,却发不出声音了,接着表情一点点变得不可思议。 “纷纷是春分?”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惊蛰没有说话。 顾璟浔知道他这是默认了,良久,她的神色阴沉起来,似乎酝酿着狂风暴雨。 惊蛰忙抱住她,手顺着她的背轻抚,轻轻唤了一声,“浔儿。” 怀里的姑娘濒临爆发,却一瞬间熄了火,被顺了毛,眼里的涛澜压下许多。 她埋在惊蛰胸口,声音都好似染了一层冰霜,“裴彻堵你的时候,你遇见纷纷了?” 惊蛰亦是凝神思索着什么,闻言低低应了一声。 他似乎猜到了一些事情,但他并不明白,他确不曾开罪过春分,他为何要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其实裴彻说的,惊蛰还不曾全信,他当时满身戾气理智全无,但他只想着回去找顾璟浔问清楚,纷纷的话,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诚如他所言,他不敢问了,若一切当真如裴彻春分所言,他若开口问,便是断送了他与顾璟浔的所有可能。 但他更做不到纷纷说得那样,装作一无所知,用上手段让顾璟浔再也离不开他。 到最后之所以选择了将一切说出来,大概是冷静下来,想起了太多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作假,前遭立秋之事已经让他尝过了欺骗与分离的苦楚,这番他更不能再似是而非。 顾璟浔见他不说话,坐正了身体,直面向他,“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她心里的暗潮,全都藏着呢,随时要涌上来雷霆震动,惊蛰一时间不知道到该怎么开口。 倒不是觉得像是告状,也不是顾及着春分的脸面,他只怕顾璟浔因为这种事情生气。 惊蛰正要说此事交给他去解决,顾璟浔却忽然下了床榻。 “让我猜猜,他是不是也拿裴彻的事情哄骗你了?” 这些年的合作,她几乎事事与春分商议,纷纷对她的了解,不比顾政顾璟浔少。 -- 第150页 她自以为同样了解他,却原来让他在眼皮子底下骗了她这么多年。 他种种的行为,如今想来,分明针对惊蛰,既是针对惊蛰,他有没有可能也对惊蛰说了什么引他误解的话? 顾璟浔问出这种问题,也只是猜测试探,见惊蛰抿起了唇,自然明白了果真有此事。 她忍不住冷笑,转头就往屋外走,还没等走到门口,就被惊蛰从后抱住了。 “浔儿,这些事情让我来解决好不好?” 怀里的姑娘胸腔起伏,眯着眼沉默,明显是动了怒。 良久,她几乎压着火道:“我这些年,一直让他帮我找你。” 事关己身,但惊蛰并没有再提什么,只是将人搂的更紧了,“浔儿,外面天已经黑了,等明日,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顾璟浔不语,任由惊蛰将她抱回了床榻上。 她闭着眼,明显还不能平复心绪,这些年暗地里的种种,如今似乎终于浮出水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过去时常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精神错乱,幻想出了那么一个在她绝望之时出来拯救她的英雄。 浑浑噩噩的那两年,郜洲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是日日挥之不去的梦魇,她那时跟本不敢回忆,不敢回忆母亲战死的样子,不敢回忆那宛如人间烈狱一样的城池,最后只能记起一个惊蛰。 她在她的眼前,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杀了那一队最先入城屠杀的南襄人。 顾璟浔唯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了站在泥泞小巷中浑身是血的少年身上。 等到她终于走出了那段阴影,开始派人去寻找惊蛰的时候,他却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纷纷,她画了少年惊蛰的画像给纷纷看。 若他就是春分,他怎么可能不认得惊蛰。 可他明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在哪,为什么这些年从来不曾提过一句,哪怕是半点暗示都没有。 顾璟浔当年怜他同样在郜洲失去了亲人,曾给过他选择,送他钱财让他自力更生,或者助他读书科举走上仕途,是他自己选择跟着她,最后入了音华楼。 表面上是做戏子,其实音华楼本就是他的。 她未曾将他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也不需要他表什么态,是他自己在她面前发下誓愿,说着一辈子忠心绝不背叛。 为何看着她焦愁心乱,却这般蒙骗她? 这些年她之所以得不到惊蛰的半点音讯,甚怕也是他刻意遮掩吧。 惊蛰上了床榻将人拥到怀里,伸手在她蹙起的眉心搓了一下,“你不是说了,现在找到我也不晚,我亦觉得不晚,浔儿,一切还未曾问明,莫要为此动气。” 他的人,他的话,总能轻易的将她从那些不好的情绪中拉出来,顾璟浔顺着他安抚的动作,躺了下来,整个人也平静不少,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切总归不曾错过。 至于惊蛰说得交给他来解决,顾璟浔自有其余的考量。 纷纷在她手下几年,她的不少事情由他经手,他知晓的实在太多了,她必须自己去问个清楚。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觉得主角拿反了宠文剧本。 感谢在2021-10-08 20:38:41~2021-10-09 20:2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袖子(●‘?’●)、琢玉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对峙 定安侯府。 栽着修竹的院中,仆从被尽数轰了出来。 屋中榻前,裴彻身上只着中衣,坐在榻脚,脸色惨白,手捂着心口,纱布很快殷出了血迹。 那夜巷中发生的一切,一遍遍的在脑中重演,他双目藏满阴翳,如霾雾难散。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彻想也不想地将倒在地上的烛台丢过去,“滚!” 烛台哐当一声砸到一人脚边,裴彻抬起头来,脸色顿时一变,很快按着床沿站起身来。 “爹,你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云鹤锦袍,长须白面,几分文臣儒雅,高大的身形又添武将威严。 “我再不来,你怕是要将这院子拆了。” 裴复走到圈椅旁坐下,眼皮轻掀,看了看裴彻缠着纱布的胸膛,目光渐渐冷凝,“瞧瞧你如今这副样子,没了那平洲长公主,当真就活不了了?” 裴彻将松散开的中衣系好,咬着牙道:“孩儿没有。” “你没有?” 裴复眼睛眯了起来,原本文雅的样貌,此刻看着分外阴冷,脚边的的茶盏被他踢了一下,骨碌碌滚到墙角,撞出了缺口。 裴彻的心,也如同被什么东西碾压而过,缺了一口,额头冷汗涔涔,屈膝跪在地上,头颅重重垂下,“孩儿……知错了。” 圈椅上端坐的人,只是垂着眼眸看他,并未叫他起身,“为父让你接近平洲长公主,难道真是让你同她谈情说爱的,没能让她对你念念不忘,你到开始为她寻死觅活了。” 裴彻袖下的拳头,蓦地收紧,眼底萦起屈辱之色,艰涩的话语从喉间吐出,“孩儿,再也不会了。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接着是带着带着薄怒的声音。 “你会不会都已经晚了,那个荆祈,你根本就不该去找他,当真以为长公主看上他是因为你,以为一两句话就能离间调拨他二人的关系,真是愚蠢。” -- 第151页 裴复嗤声,看向那被踢到墙角的茶杯,兀自道:“为父当初,还真小瞧了这个平洲,顾璟连的妹妹,怎么会是个庸碌之辈。” 裴彻闻言扬起头,想起巷中之事,极力掩下面上的寒意,“父亲,那个荆祈有问题,他一个侍卫,怎么会有那么诡异的武功。” 裴复将目光移向他,抬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从圈椅上站起来,踱步到了里间,见裴彻捂着胸口跟了上来,他道:“他当然有问题。” 到了一处矮榻前,裴复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好的宣纸,扔在其上的棋盘间,“你自己看吧。” 裴彻上前拿起宣纸摊开,只看了几个字便抬眸扬眉,“那个人醒了?” 未等裴复回应,他便又低头扯出第二页。 那上面是一个人的画像,面容清俊,眉眼生得极好,却仿佛带着天生的疏冷。 渠门,惊蛰等字眼映入眸中,裴彻的手骤然收紧,纸张被他捏出了褶皱。 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快速地看完余后的几张。 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人的画像。 裴彻全部看完,直接把手中的宣纸撕了,走到博古架旁找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裴复没管他,伸手抚乱棋盘上的棋子,又一点点的挪动归位,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家里,好好养伤,哪也不准再去。” 博古架旁的人,任火舌灼着手心,直到宣纸烧尽,他转过头,脸上表情平静得无一丝风波,却不见往日半点温润,“我的伤无大碍。” 他将最后一点火星攥灭,上前捏了一枚黑子在指尖,“父亲不想解眼下困局吗,孩儿有办法。” 裴复偏头,终于正眼瞧向他。 …… 音华楼中,纷纷正坐于妆奁前,由着身后的侍女卸去发间的点翠头面。 他哼着曲,扬起水袖,雌雄莫辨的脸带着妆,倒真多得是女儿家的柔美。 头上的饰物尽数取下,楼梯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最喜欢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一步一步好像踩到了人的心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起身开门迎接,依旧坐在那里,轻轻甩动着袖子。 直到房门被推开,顾璟浔抬步走到屋中,他才终于转过头,如面对那些前来听戏的官老爷一样,标准地嫣然巧笑,声音捏着发出来,“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见顾璟浔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桌边,他挥挥手示意婢女退下,起身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奉于顾璟浔面前,笑脸未减,“刚沏好的,殿下尝尝。” 顾璟浔垂眸看着纹丝不动的茶水水面,迟迟不接。 纷纷将瓷杯朝她递近了些,脸上的笑,如他一丝不苟的戏妆,永远那般得体,“还未恭喜殿下,终于寻得心上人,得偿所愿。” 话音落,顾璟浔抬眸,隔着升腾起来的水雾,看向对面那一张几乎每次都带着妆的脸,明明熟悉,却被茶水热气熏染的模糊。 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冷然,“我也要谢谢你,这些年还能留我心上人一条命。” 茶水波荡,洒出一些在手上,纷纷将瓷杯放到桌上,叠起被打湿的袖子,“是啊,纷纷怕殿下伤心呢。” 顾璟浔:“你承认了?” “我承认不承认要紧吗?”他反问,“惊蛰说什么殿下便信什么,他说要殿下把我挫骨扬灰,殿下怕也会照做,不是吗?” 这番话,便是将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瓷杯刷得被拂到地上,碎裂开来,茶水四溅。 顾璟浔站起身,第一次对着面前的人发了怒,“那你可敢承认,你不曾欺瞒过我,不曾在惊蛰面前颠倒黑白挑唆是非?” 纷纷坐在凳上,依旧一动不动,扯起嘴角,这回笑出了声,“殿下觉得我害了他,便来兴师问罪吗?” 顾璟浔按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回,她站直了身体,回以冷笑,“那你觉得,是惊蛰在我面前告了你的状吗?” 纷纷对上她已经不见怒气的目光,眸中徒余的最后一丝光彩,也散了。 他闭上了眼睛。 顾璟浔亦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身走向房门,手碰上门框,身后的人忽然跑出来,将开了一条缝的木门按住。 顾璟浔回过头,第一次在那永远像是带着笑脸面具的脸上,看到了激烈的情绪,连他说出的话,都宛如控诉。 “这些年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我,殿下心心念念的却是他,如今眼里也只有他,他就这么好,让您半点都不愿将目光分给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顾璟浔知晓了,在这一刻也终于明白,纷纷为何会瞒着她他的身份,为何会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刺激惊蛰。 若说一开始是不敢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后来呢,后来他对她有了了解,他该知道她并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高低贵贱。 他只是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发觉自己顶替了曾经的同伴,他怕他说渠门的存在,她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找到她想找的人。 他附和着裴彻,暗示惊蛰一切都是惊蛰窃取而来的,其实他才是那个小偷,他怕惊蛰出现,他就要被刨开皮囊,露出本相,自此一无所有。 谎言一旦开始了,以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否则就要万劫不复。 -- 第152页 顾璟浔很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是,我眼里心里就是只有他,半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 她说着,重新打开门,纷纷按在门框上的手,好像一点力道也无,很轻易地被撞开了。 顾璟浔迈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处走。 她不会为谁的一厢情愿愧疚什么。 纷纷追出去,手还未曾碰到顾璟浔的衣摆,就被一把纯黑的刀鞘挑开。 他退了两步,看向忽然出现的青年,对上他的视线。 那乌眸清清泠泠,澈如甘泉,寒若玄冰,不见丝毫的怨恨,平静冷漠地让人无所遁形。 他握住慢慢肿起来的手腕,惨然一笑,“真羡慕你啊。” 他没有再上前,看着惊蛰转身走到楼梯口同顾璟浔一起离开,最后也重新回到屋中,坐到了妆奁前。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腮边,春分伸出手抹了一把,低头看着手掌间脂粉混合着泪水浑浊一片,突然呲得笑出声,抬眸望向镜中那副精致的面容,“还真是,越来越像个女儿家了……” 他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想办法去除掉惊蛰呢? 人死了一了百了,只要他有心隐藏,谁都不会知道这背后的一切真相。 他大概是,看着顾璟浔为了惊蛰焦灼伤神的时候,除了满腹的怨气,还有太多的心痛和愧疚。 可笑一个曾经的杀手还会有什么心,大概是安逸了太久,再以也做不到同以前一样狠绝。 走到这一步,从惊蛰出现在顾璟浔身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料到了。 之所以故意用裴彻刺激惊蛰,他承认他是在报复发泄,他已经痛苦太久了,积攒了太多的怨恨,每天都再想着铡刀什么时候落下,既是煎熬,不若就让它来得快些,破碎的彻底些。 这样,他心中的压抑,才好彻底解脱,剥下一层皮看见血淋淋的骨肉又怎样,总比让那蚁噬般的痛楚,始终钻在皮囊下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响。 接着是一道独有的欢快声音,“纷纷,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屋外一身锦袍的小公子,手里捧着东西跑进来,往妆奁上一放,“狍子皮做得护手,可保暖了,这几天下雪了,我记得你说天一冷手上就爱生冻疮,所以特地让府里的绣娘给你赶制的。” 末了,他又格外神气地补充:“狍子可是我自己猎到的。” 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容越看见他脸上的泪痕,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的地方,“纷纷,你怎么,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你别不说话啊,说出来小爷替你出气。” 妆奁前的人终于抬起头,甚至如往常一般笑了一下,“公子且先坐下等等,容我去换件衣服。” 容越讷讷点头,哦了一声,捧着护手坐到了桌边,等人出了门,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打碎的杯子。 容越起身,一边嘟囔一边把地面上的瓷片一一收起来。 等门被打开,小公子正弯着腰四下寻找着什么。 “公子在做什么?” 一道半带熟悉半带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越头也不回,下意识道:“这茶杯怎么碎了啊,我找找哪里落的还有瓷片,别到时候扎着你。” 似乎终于意识到纷纷的声音有哪里不对,容越直起腰回过头,看见门外一身男装的人,足足愣了半天。 “纷……纷纷,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不对,你声音怎么也像个男人了?” “我本来就是男人。”门外的人跨过门槛,与容越对视。 小公子的嘴巴,顿时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容越忽然跳起来,“你是纷纷的龙凤胎哥哥对不对,你是过来耍我玩的!” “公子。” 这一唤,声调柔美,仿佛天生藏了笑在里面,让人听了不自觉得身心放松,也,太过熟悉。 然而,容越此刻却浑身紧绷,因为他被面前的人,拉着手按在了胸膛上。 “容公子,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另一只手中的瓷片吧嗒落到地上,碎成两半,一如容越此刻的三观,连同他脸上的表情,一块开裂。 小公子如触电般抽回手,似乎无法接受,掩着面跑出房间,跟撞鬼似的,噌噌蹿下了楼梯。 春分立在桌边,看见那被遗留下来的护手,慢慢拿起来,套在了手上。 倒还,真的挺缓和。 --------------------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讲明,本文不写耽美,要上升的话可以上升到其他层面,小公子之所以对纷纷好,一是喜欢戏曲,纷纷正好符合他在戏曲上的审美,二是之前在自家老爹那里受到的打击太多了,遇见纷纷这样会揣度人心的,几句话就能说到他的心坎里,让他把对方当成了知己和同道中人,再有就是小公子的性格,有时候像一个有着英雄梦的热血少年,很容易对纷纷这样“沦落风尘”的人产生怜悯,包括对霜降,惊蛰,谭随文,甚至顾璟浔,潜意识划进了自己的保护阵营,虽然这些人可能并不需他保护。最后一点,纷纷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顾璟浔没找到人之前除掉惊蛰,不止因为顾璟浔,不止因为他大概率干不过惊蛰,更多因为小公子,隔三差五的,不经意的让人摇摆向了带着光的一面,他很羡慕小公子敢爱敢恨,可以把一切都宣之于口,好人坏人,我无法定性,或者不用深究,就当是个助攻,没他这么造,蛰哥哥浔宝儿也不会这么快煮熟饭。 -- 第153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谢谢亲~ 第74章 荒唐 顾璟浔从音华楼回到别院不久后,便有人送来了一个匣子。 其上的花纹,正是平日里纷纷最喜欢的璎珞纹路。 顾璟浔支头看着,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停了许久,才伸手打开。 那里面放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 账册是纷纷帮她打理过的各种铺子,京城的消息网,最后一本详详细细记载了消息网中涉及到的人。 至于这封信,纷纷说要她将音华楼中的人另作安排,他往后只想留在楼中唱戏。 顾璟浔从来不是非用纷纷不可,便是她手下暂时找不到接替纷纷的人选,顾政和顾璟连身边,还有一堆忠心可用之才。 她过去信任他,才会事事同他商议,如今恐怕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把诸事相托了。 欺上瞒下,擅自行事,作为下属,便是顾璟浔将他赐死也不为过。 但她没有想过要杀他。 纷纷送了这个匣子来,已是将他的全部把柄,全部身家,交到了她手中。 匣中音华楼的地契,顾璟浔派人还了回去。 他既说往后只想唱戏,不想再管外面的事,顾璟浔除了换掉他身边的几人,旁的没再调动。 到了晚间,顾璟浔洗漱好回到房中,见惊蛰也抱着个匣子坐在拔步床前,脚步顿了一下。 她低眸瞧那木匣,比纷纷送来的还要精致些,心下有些奇怪,便走过去坐到青年身边。 正想开口问,惊蛰已经将那木匣塞到了她手中,轻轻眨动着双眼,灯下的眸子异常明亮,“给你的。” 顾璟浔低下头,一脸懵地打开盒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银票,面额都不小。 顾璟浔:“……” 她脸上懵愣的表情一直没能收住,惊蛰便解释道:“都是在渠门攒下的,能取的我都取来了,全换成了银票。” 姑娘抱着木盒半天,才抬起头,眼角嘴角一并弯起,“聘礼?” 面前的青年,闻言怔住,老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想着把这些钱财都给顾璟浔,不曾想过当做聘礼。 瞧他又成了呆头鹅,顾璟浔合上木盒放到床头,转而起身坐到惊蛰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鼓腮道:“怎么,你没想要娶我啊?” “我想。” 青年下意识反驳回应,说完又不自觉抱紧顾璟浔,声音比方才压低很多,却也庄重许多,“我会努力娶你。” 他这像是发誓的话语,逗笑了顾璟浔,她觉得有些新奇,手绕到青年耳朵后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指腹间的温度,有些灼热。 惊蛰身体下意识紧绷,又听怀里的半带调笑道:“你怎么努力啊?” 没等他回答,顾璟浔又拉着他的手,捂在了小腹上,红唇凑到他侧颈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启口:“还是说,你努力在我这里塞个小娃娃,那我就不得不嫁给你了。” 最后一句话,声调就如同糖烧化成了水,滚滚烫在人的肌肤上,过电一般,流过了整个身躯。 惊蛰觉得心口有什么翻涌到了喉咙间,他却紧紧抿着唇,不敢让其溢出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娇笑,怀里的人,故意在他腿上挪了一下位置,像是看透了他一样,道:“你果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惊蛰一瞬间觉得,今年的雪下晚了些,它该六月下才对。 他一下掐住了顾璟浔的腰,将她撂到床上,扒了鞋子,往里侧一推,又将床幔合上。 顾璟浔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好像她当初哄着蛰哥哥喝酒,结果把自己灌醉,最后就是这么被蛰哥哥拎上床的。 帷幔将拔步床遮得严严实实,光线顿时昏暗,顾璟浔自觉爬进了被窝,并且脱掉了身上的中衣。 等惊蛰躺下,她便挪过去,贴到他身边。 青年伸臂去搂她,掌心碰到一片细腻滑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肘支着床起来,侧身看过来,目光落到被扔到里侧堆放的中衣和肚兜,这才意识到,顾璟浔在被窝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身侧的姑娘,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口,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惊蛰盯着她沉默许久,原本清亮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沉,“不行。” 他这些日子与顾璟浔说话,会下意识放软声音,但本身无论气质还是音貌,都有一种挥不散的凌冽之感,如今沉声开口,倒真叫顾璟浔吓了一跳。 青年很快敛下神色,想抱她,又无从下手,便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背,轻哄道:“浔儿,不闹了好不好?” 他看出了她又在故意同他玩笑。 但即便不是玩笑,他也万万不能如她所言。 顾璟浔被他好似带着哀求的声音弄得跑神:“为什么不行?” 惊蛰捞过堆到一边的中衣,躺回被窝中,给顾璟浔裹上,低声说:“你年岁还小。” 顾璟浔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还是被蛰哥哥说出口的。见他执意给她套上衣服,她这次倒很配合地自己穿好了袖子,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惊蛰边系着衣带边道:“你之前中暑,医馆里的老大夫说过,年少产子易损耗身体。” -- 第154页 顾璟浔脑子转了半天,才想起来,当初那老大夫把霍谨误认成了她跟惊蛰的孩子,拿这话刺儿过惊蛰。 但,蛰哥哥怎么把事儿记得这么清楚? 算起来她过了年也快十八岁了,比起东琉大部分已婚女子,年纪并不算小。 顾璟浔躺着恍惚了半天,等中衣中裤都套好了,她不由依赖地钻到惊蛰怀中。 “蛰哥哥……” 一声撒娇般的轻唤,比她对他说上千百句甜言蜜语还要动听。 若是旁的男子,怕是巴不得如此行事,更何况刚开了荤,怎么可能这般都忍住不碰。 顾璟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便老老实实躺着,一点妖也不作了。 她不知道惊蛰还有其他的考量。 未婚先孕,传出去实在不好,即便顾璟浔自己不在意流言蜚语,惊蛰也不想再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肆意取笑编排。 想着想着又开始后悔,他前番那般,不知道会不会…… 其实他根本不在意要什么孩子,从未有过要留下后代的想法,他不知道顾璟浔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他一点不想让她受那种苦。 第二日一早,顾璟浔与惊蛰一块用过朝食,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腻歪在一起,而是把他一个人留在院里,自己出了一趟门。 等她回来的时候,青年正站在廊下吹风。 化雪的天气格外冻人,顾璟浔出一趟门都要裹得严严实实,恨不能把脑袋都埋进狐裘里,青年此刻却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柏,默不作声地往那儿一立。 顾璟浔快步走过去,迎上正往台阶下走的青年,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倒是多穿点啊。” 两人一块进了屋,惊蛰帮顾璟浔解了身上的氅衣搭在衣架上,姑娘立刻搂住他,“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穿那么薄站在风口,生病了好叫我照顾你。” 惊蛰单手抱住她往里屋暖炉的方向挪,“我习惯了,不会生病。” 等将人放在软榻上,他又即刻倒了热茶放到顾璟浔旁边。 姑娘捧着茶杯转给递给他,“我穿得厚,走了一路都有些出汗了,你喝了暖暖身子吧。” 青年没说什么,双手捧着自己喝了,动作瞧着难得乖巧。 顾璟浔等他喝完,低头将腰上的香囊解下来,塞给惊蛰,“你把这个系到床头去。” 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来,惊蛰眉心轻蹙,“这是什么?” 姑娘朝后挪了挪,勾勾手示意惊蛰靠近,等人弯下腰低下头,她便搂住对方的脖颈,红唇凑到他耳畔,“避子用的啊。” 青年闻言,脊背下意识紧绷,手里的香囊直接扔了出去。 顾璟浔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转身把落到软榻一角的香囊又给拾起来,回过头见惊蛰一脸沉重的表情,心生不解,“你扔它干嘛?” 惊蛰顺手将香囊抢去,“别用这东西,你若是……” 顿了稍许,他接着道:“我可以吃药,我是男子,吃些药不会伤身体。” 他神情严肃,半点没有开玩笑,顾璟浔抓着香囊仰着头望着他,忽而觉得,这屋里的暖炉,火烧得旺了,烧得她心头都有些热烫。 她并不惊讶惊蛰知道这些,他还在渠门时,住的地方有一间小书房呢,里面的书虽然不多,但涉猎很多很杂。 医术上确实有记载过,避子一类的药,女子吃比男子吃更易损伤身体。 但有哪个男子愿意吃这种药呢? 顾璟浔整个人前倾,埋在了惊蛰怀里,一肚子的软言甜语想对他吐出来,溢到嗓子眼又消散了,只剩一句,“你放心好了,我问过大夫,这香囊对身体没什么害处的。” 她扬起头,弯起眉眼,“你要是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试试,就是一场豪赌了。 不待人反应,姑娘已经跳到惊蛰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搂着他的脖颈去亲他。 惊蛰想跟她说不能冒险,话刚到嗓子眼就被顾璟浔的吻给堵住,咽回肚中没一会儿,又化成了一股难耐的火热继续往下流去。 他的小臂固在姑娘的腰肢上,闭着眼同她亲吻,脚步有些踉跄得往床榻方向去。 等人被他压在软衾上,惊蛰赶忙又坐起来,呼吸乱得几乎无法正常说话。 他吞了一下口水,滋润逐渐发干的嗓子,偏着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今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的整间屋子亮堂堂的。 察觉顾璟浔又上来扯他的衣服,惊蛰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脸皮跟不小心蹭了妆奁上的胭脂一样,红了一片。 许是真的觉得太荒唐,他连声音都打了颤,“现在还是白天。” “我知道啊。”姑娘手下还没停,一脸理所当然,猖狂的不要不要的,“你眼力好,晚上也看得清,上回肯定把我看光了,黑灯瞎火我却啥也没见着,趁着今儿个天好,我得好好看回来。” 惊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10 20:54:54~2021-10-16 21: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881006、琢玉、六夏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澄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裙摆 -- 第155页 惊蛰已经无话可说,人也不敢动了,等顾璟浔扒了他的上衣,又伸出魔爪去扯他裤子的时候,青年再也无法维持镇定,愣是挥手,将帷幔给震落了。 天凉之后,顾璟浔的屋子便换上了厚重的床帐,这一落下立刻掩住了外面的光线。 视线一暗,顾璟浔没法儿再看清,面露不满,气得捶了一下床,正要爬过去重新掀开,就被身后的青年搂住,抱向了里侧。 顾璟浔跟那惨遭妖怪拖进洞的倒霉蛋一样,手扒拉着被单,却毫无反抗之力。 等床幔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指尖,她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因为惊蛰拉着被子,将两人蒙头罩住了。 “掀开,你给我掀开!” 顾璟浔抬了腿要踢,被惊蛰及时压住,刚伸了手要掀,就被抓着按在了头顶上方。 她就真跟那在大魔王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的凡人一样,被惊蛰锁得动也不能动。 “啊。” 顾璟浔忽然侧过头,面朝床外,声音像是憋了许久从嗓子眼里面溢出来的,比起前夜里婉转更甚。 且声音大得透过帷幔和门窗也能传到外面去。 惊蛰浑身一僵,如同被一股电流灌进耳朵,所过之处无一不酥麻的透透的,带动着他的身体,抖得不行。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顾璟浔趁他飞了魂儿,迅速掀开被子。 许是在被里闷了半天,这会儿出来,倒觉得拉下帷幔的拔步床,光线也还不错。 甚至于,她都能看见蛰哥哥额角跳动的青筋,以及他眼底汹涌的晦涩暗潮。 他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却还捂着她的嘴,一动也不动。 顾璟浔原本以为照他那保守的性子,大白天这样,他定要跟那遭山贼逼迫的良家夫男一样,宁死不肯。 但没等她解释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身体,青年忽然再度压上来,动作迅速地把她的衣服给扒了。 然后凝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开始了。 顾璟浔:“……” 来就来,叹什么气啊这是? …… 这绝对是顾璟浔有史以来最无语的时刻。 因为,她真的没办法说话,她的嘴,全程被惊蛰捂着。 关键是,蛰哥哥还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压着低低的声音,不断地问着她话。 什么“轻点?”“慢点?”“疼吗?”,甚至推着她膝盖,咬牙一副很羞耻的样子,憋出一句,“这样你会不会舒服点儿?” 顾璟浔想说,她舒服…… 个屁。 但她没办法说话,翻白眼怕打击到蛰哥哥,只能点点头,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想着等他赶紧结束,她往后三天绝对不让他上床。 蛰哥哥见她点了头,却没有再推她,也不开口问了。 慢慢的倒还真叫他找到了一些关窍,顾璟浔被他这么碰着,眼神渐渐地全散了,想哭想出声,可又实在哭不出来也发不出声。 青年也不知何时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扶着她的后脑勺,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亲昵又温柔的安抚力量。 顾璟浔身体已经快要不受脑子的支配,被他抱起来后,便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之前噎了满腔的气愤的话,全都在他耳畔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哼。 她早在渠门时便该发现,蛰哥哥看着闷不吭声,其实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在常闾手下,全须全尾的活下来。 他能根据她细微的神态,判断她更喜欢的是哪样。 算了算了,三天太久了,就今晚不让他上床好了。 …… 等顾璟浔被惊蛰吃完了清理干净了重新套上中衣,脑子总算是清醒过来,整个人望着帐顶傻愣许久,才幽幽转头看向床边的人。 青年已经换好了衣服,依旧是一身墨色劲装,衣领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手下正慌慌忙忙地打包着脏掉的被单,光看那张脸上的表情,还依旧像之前那个灭欲绝情的杀手。 顾璟浔对他这办完事就开始忸怩拧巴的性子,既喜欢又无奈。 喜欢是因为觉得实在有趣,无奈是因为上了床他明明挺能耐的,下了床就羞得跟新婚小媳妇儿一样。 难道结束这事儿之后,不该是他春风得意,她满面娇羞吗? 顾璟浔想着她也得害羞一下吧,尝试了半天羞不出来,便埋在被子里看着蛰哥哥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包袱塞到了软榻底下。 他的表情实在太严肃,动作实在太小心,顾璟浔看着看着,噗呲笑出声。 许是这一声笑有些突然,青年手一抖,把包袱塞得更靠里了。 他回头,看着床上笑得前仰后合裹着被子乱滚的姑娘,眼皮轻跳。 惊蛰其实也明白,方才他跟顾璟浔那样,院里的人肯定又都知道了,但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些东西被人亲眼看见,甚至经别人的手清洗。 顾璟浔笑完又朝他眨巴眼,看着就不像怀好意,“你就打算把东西这么藏着了?” 惊蛰闻言,起身回到床边,清了清嗓子,眼神掩饰不住的发虚,“晚些我自己洗。” 说完,他又靠近了些试探问:“浔儿,院里那些侍女……你能不能让她们到别处去?” -- 第156页 顾璟浔偏头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没等开口说什么,青年又道:“侍候你的事,我也能做。” 顾璟浔虽然被人伺候惯了,但其实她更喜欢和蛰哥哥单独待在一起,说实话她也是头回跟人做这种事,偶尔的不自在也是会有的,只不过她心大脸皮又厚,很快就遮掩适应了。 顾璟浔掩口打了个哈欠,心里已经想好了将人遣散一部分,但她不会告诉惊蛰。 她还生着气呢,谁叫他办事的时候捂她嘴的。 于是姑娘翻了个身,背对着青年躺下,“我不是说过了嘛,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可舍不得使唤你。” 这话上次听着柔情蜜意肉麻兮兮,今日不知为何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惊蛰敏锐地察觉她有些不对头,便过去连人带被一起熊抱住,“我心甘情愿,不算使唤。” 顾璟浔听完,压住唇角上扬的弧度,故意撇着嘴,隔着被子踢他。 “松开。” 只可惜她腿脚这会儿还发软,踢得力道还不如兔子蹬腿。 隔着一层棉软的被褥,就跟蹬到惊蛰心头了似的,叫他心跳不自觉得加快,抱得更紧了。 顾璟浔踢他几下见他没反应,反而露出了些欣喜之态,眼睛清亮亮的好像再说让她多踢几下。 顾璟浔:“……” 她又攥着拳去捶他胸膛,力道轻的得跟抚摸没两差,打了几下实在觉得幼稚,便歪倒在他怀里,头贴着他的侧颈,又气又笑。 “你瞧瞧你自己,明明每次都是你欺负我,提上裤子就一副我把你给强了的样子,我要是以后再让你伺候,不更显得我压榨你了。” 惊蛰抱着她,自觉理亏,结巴半天想不出对策,便侧头哑着声音道:“那你就压榨我一个,行吗?” 顾璟浔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抬头跟见鬼一样看向他,手摸到他的耳后,果然烧热一片。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畅快的笑,又带着点无可奈何。 “都依你,都依你,晚些我就跟姚嬷嬷说,把侍女们调到别院去。” 顾璟浔说着顺道捏了捏青年发红的耳尖,“满意了吧,心肝儿?” 惊蛰哪还敢听她继续说话,哪还敢看她此刻的模样,闭上眼亲亲她的唇,飞快道:“满意。” 顾璟浔也很满意,裹着被子滚到里侧,轻咳一声端起架子来,“去帮我取衣服来更衣,大白天的睡觉像什么样子?” 惊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闻言站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侍卫礼,“遵命,我的殿下。” 他说的一板一眼,神态庄肃虔诚,顾璟浔心脏蓦地颤了几下,忙捂着脸催促,“快去快去!” 她歪着头,从指缝里看着惊蛰转身,隐约竟瞧见他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蛰哥哥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 顾璟浔止不住傻笑,笑完赶紧从床上下来,等惊蛰捧着衣服回来,她便趿拉着鞋子站定,张开双臂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也好在这是白天,蛰哥哥没敢闹太长时间,顾璟浔这会儿不止不累,浑身还神清气爽的。 她仰着脖子像只高傲的孔雀,只是那乱瞄的小眼神,看着格外爱娇。 惊蛰忍着想捏她的冲动,怕她冻着,迅速上前给她套上衣服。 他的动作太过娴熟,丝毫不比专门伺候她更衣的侍女差,速度快得顾璟浔还没来得及刁难他,衣服就已经穿好了。 青年伸手帮她理正了腰带,拉着她走到镜子前,“你看看这身怎么样。” 裙子是惊蛰从顶柜中挑选的,也是顾璟浔最喜欢的红色,缎面上绣着缠花,料子虽厚,穿在她身上却一点不显得臃肿,反而勾勒出了身段柔美的弧度。 顾璟浔左右照照,又退开几步转了一个圈,笑容如水潋滟,“蛰哥哥,你是不是故意选了这条裙子。” 她说着,挺了挺自己的胸脯,又捏了捏自己的侧腰。 鲜艳的裙摆落到青年眼中,好似有一角拨动了深潭,涟漪斑驳染上浅红。 他喉结动了一下,不敢再细看。 他只是觉得这件衣服她穿上一定好看才选的,断然没有别的心思。 顾璟浔问完也没打算听他回答,又开始转圈,瞧着也是极喜欢这件衣服。 冬日的阳光映着窗外的雪,越过窗棂照到流云般浮动的裙子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光芒。 惊蛰朝她走近,一下抱住她,像是抱住了满怀的阳光,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带着她转起了圈。 姑娘猝不及防被搂住,惊呼一声,双脚离地悬空,身体荡了一圈,忙搂住惊蛰的脖颈。 她反应过来,笑得比方才更明媚了,眉眼鲜活飞扬,“转快点!” 惊蛰亦是跟着她扬起嘴角,依着她的吩咐抱着她打转。 欢笑之声钻出窗扇,沿着屋檐爬到树梢,惊得鸟雀惊飞,翅膀扇得枝丫上未化的积雪簌簌抖落。 顾璟连刚刚迈入院门,便听到了屋里传来的笑声,脚步不由顿住。 这是……妹妹? 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顾璟浔发出过这般欢快纯粹的笑声了。 顾璟连抬手止住准备通报的侍女,走到廊下,手刚碰到门框,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他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双眸。 若非那眸中此刻还沾着未褪的欢欣,化雪天倒真叫人看的发冷。 -- 第157页 门内的青年只一眼便别开目光,往一旁退开一步。 从他身后冒出个红裙的姑娘,丝毫不避讳地扒在青年背上,扬着小脸,“哥,你怎么来啦?” 顾璟连有些晃神,这般清脆带着惊喜的声音,他上次听还是母亲未过世的时候,后来顾璟浔虽也真心实意的叫他大哥,可再也没有过小时候那种依赖撒娇的感觉。 顾璟连不由将目光撇向惊蛰,心里一时有些复杂。 他能重新在妹妹身上看到过去的小女孩情态,莫不是还托了他的福?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442084 4瓶;49944879 1瓶;比个心~ 第76章 变局 顾璟连这次来皇家别院,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前些日子卫初琳当街拦顾璟浔车驾的事情而来。 当日顾璟浔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归府后便传了消息给顾璟连,让他派人去查查卫初琳,毕竟如今各种矛头结合到一起,渐渐地指向了裴家,而卫初琳又一直同裴彻搅和不清。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倒还真叫顾璟连发现了不少猫腻。 卫家底下有一座祈凌庄,一直是东琉有名的学府,裴彻之前在那里求学,结交了不少青年才俊,他认识卫初琳,其实比顾璟浔知道的要早。 顾璟连又查了卫家二房父子下狱之后卫初琳见过的人,基本上都是求到哪里哪里被拒,唯有她的堂姐卫初禾,曾在她求告无门的时候来探望过她。 依着卫初琳的脾气,她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应该会去找裴彻,可她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大街上,拦了顾璟浔的车驾,差点将卫家二房下狱的事儿,归咎成了顾璟浔公报私仇。 此一举若成,只要再稍微推波助澜,便可引百姓怀疑顾璟连所办之案是否有徇私之处,再而将这一场肃清朝局的战争,搅和得乌烟瘴气。 卫初琳定是没有这种脑子,可她的行为却太过古怪,顾璟连查来查去,最有机会教唆她如此行事的,只有卫初禾。 接着他派人又去祈凌庄仔细探查了一番,从那里得到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卫初禾与裴彻,比卫初琳和裴彻相识的还要早许久,且曾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 即便现在仍未能找到确切的证据,但种种迹象,种种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已经说明了定安侯府有问题。 当初画舫之上救下谭随文的是裴彻,围场中针对容越的惊马之事,牵扯出殷家贪墨,最后殷侍郎供认的是裴家,如今卫初琳闹得这一出,查来查去又绕到了裴彻身上。 一次是巧合,次次如此,便已接近真相。 顾璟连这次过来,除了同顾璟浔商量这些日子的进展,也在惊蛰这里问了不少渠门的事情。 从霍时药联系他之后,他便知晓了这些渠门逃出来的杀手的身份。 但顾璟连同样知道顾璟浔当年在郜洲经历的事情,知道她找那个击杀南襄士兵的少年找了多久,更知道凭她此刻对惊蛰的感情,任谁都没办法动摇一点。 故而即便是知道了惊蛰曾经是那样的身份,顾璟连也没置喙过什么。 比起如今让人焦头烂额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的局势,惊蛰过去不见光的身份,好像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只要他往后不再做那些勾当,只要他真心实意地对待顾璟浔,顾璟连并没有想过要为难他。 如今他同霍时药合作,一个在朝堂,一个在江湖,配合着调查,几乎可以确定,门主常闾并没有死,且极有可能在裴复手中。 若是能找到常闾,一切便能拨云见日,而了解常闾的,无非是霍时药和惊蛰这些渠门的杀手。 但越是快要摸到确凿的证据与真相,顾璟连越是不安,这种不安源自哪儿他又说不上来。 同顾璟浔惊蛰在房中攀谈至傍晚,顾璟连才起身离开,回了大理寺。 …… 初雪化尽,悄无声息带走了万物鲜亮的色彩,石枫桥头的垂柳,只余干枯的枝条萧索轻摆。 顾璟浔牵着惊蛰的手从桥头走过,在一处膝盖高的青石旁站定,指着不远处的画舫道:“蛰哥哥,咱们上去看看吧。” 惊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那一艘停在水中央的画舫,握住顾璟浔的手下意识收紧。 他摇摇头,拉着顾璟浔离开。 画舫上的那次相遇,对于惊蛰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那时被裴彻的人刺伤,闯进顾璟浔的房内,还挟持了她,害得她落入水中。 这么一想,他之前好像一直对顾璟浔挺粗暴的,没少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似乎发觉了蛰哥哥的情绪有些低沉,顾璟浔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戳着她的嘴角,“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惊蛰回笼思绪,抽出被顾璟浔抱住的胳膊,看看四下无人,便张开双臂将她搂抱住,“浔儿,谢谢你。” 谢谢他的姑娘,在他满身是刺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拥抱他,将他从那阴暗的角落,拖到了阳光之下。 顾璟浔熟练地回搂,小脸一扬,明媚又娇俏,“谢谢我喜欢你吗?” 她的话,就像这寒冷冬日里温好的酒,入喉带着让人不曾防备的微呛,下肚渐渐由里至外烧暖了整个身子,喝得多了,人便醉了,喝得久了,便再也戒不掉。 -- 第158页 “是。” 青年只答了一个字。 要不是怕有人路过,他大概要忍不住亲亲怀里的姑娘,这般抱了一会儿,惊蛰松开胳膊,牵住顾璟浔的手下了桥。 这时间不早不晚,街市中倒还算热闹,待走到街口,惊蛰便拉着人往那处卖糖人的摊子走。 挑了一个麦穗状的糖人,直接往顾璟浔嘴边一塞,等她咬掉一点,便转而拿着叼在自己口中。 顾璟浔含着糖块,懵懵瞧着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抢,“不是给我买的吗,我好没吃够。” 惊蛰偏头退了半步,没让她抢到。 两人追逐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子中,青年忽然转过身,一下将身后追来的姑娘抱起来,抵在了墙壁上,俯身将最后一块糖,渡到了她口中。 唇舌一扫,糖块化在口腔中。 顾璟浔咬了一下他的舌尖,离了他的唇,头埋到他的侧颈,嗔道:“你变坏了。” 惊蛰就这般抱着她,喉结滚动,带着甜意的津液仿佛流淌到了胸腔中。 他的手垫在顾璟浔的后脑,揉着她的发,没有回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前二十年加在一起的笑,大概都没有这段日子多,满心都是甜蜜,比他过去偶尔多吃的饴糖还要甜。 顾璟浔觉得蛰哥哥不止变坏了,他还变幼稚了,这会儿光抱着她,都能蹭来蹭去地半天不撒手。 她觉得这应该怪她,因为她之前在蛰哥哥面前,一直都像个遇见肉骨头的小狗一样,嗅个没完,咬个没完。 果然两个人待一起久了,行为就会越来越像对方。 等他终于松开了她,两人口中麦芽糖的甜意也吞下去大半了。 顾璟浔伸出食指抵在青年滋润的唇间,笑得眉眼飞扬,“贪吃。” 惊蛰果然很快红了脸,握着顾璟浔的手走出小巷。 不远处的茶楼的招子迎风飘荡,两人走到门口,正打算进去,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荆祈。” 两人回头,见春分正从马车上跳下,裹着披风跑来。 惊蛰下意识挡了一下顾璟浔,将她护到身后,轻轻拧眉,心中疑惑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唤得是自己的名字。 春分到两人跟前,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殿下,我有急事,您能让荆祈同我走一趟吗?” 他神情焦灼,似乎在这闹市中不好说明缘由,故而欲言又止。 这些年的合作,顾璟浔对春分还是了解的,虽然如今已经生出龃龉,但见他露出这番情态,便知道应当是出了紧迫的情况。 她抓着惊蛰的手,没有应答,只是走到了马车旁,道:“我跟他一块去。” 春分只怔了一下,便重新跳上车辕,正要去拉顾璟浔,惊蛰已经将人抱了上去。 他望着伸出去的空荡荡的手,无声苦笑,接着坐定了驾着马车,往音华楼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戏楼,春分将马车驾到了后院,撩开车帘请两人下来,进了一间厢房。 顾璟浔知道这是一间藏有暗道的厢房,见纷纷进来后便将门窗通通关上,不由蹙起眉头。 她和惊蛰虽是临时出来逛了一上午的街,但带的有不少暗卫,自然不觉得也不怕春分要害他们。 春分关了窗户走过来,朝着顾璟浔行了一个只有过去才会行的暗卫礼,直截了当道:“属下方才是从大理寺过来的,渠门的事被人捅了出来,顾大人和文丞相,刚刚都被召进宫了。” 顾璟浔惊愕,“什么意思?” 春分抬起头,望了惊蛰一眼,“属下不清楚具体为何,只知道有人告发平南候容长樽勾结渠门,构陷谢宪将军,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 停顿了片刻,他接着道:“惊蛰和霜降的身份,也被查明了,他二人都曾为平南侯府的侍卫,这便是证据。” 顾璟浔听完,脸都白了,“胡说八道!” 她气息不稳,退了一小步,身后的青年及时揽住她,往怀里带了带。 春分目光轻动,默默垂下了眸子,又道:“文丞相入宫之前,已经派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平南候府,一路围剿霍时药等人,还有一路,去了殿下的别院。” 他说着,抬头直直地迎上惊蛰的目光,青年只短暂怔了一下,便依旧是那副冷淡缄默的模样,像是没听懂他所说的,最后一路人马是去做什么。 春分又将视线移到顾璟浔身上,姑娘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手抓着惊蛰的袖子,攥得骨节泛白。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过去哪怕再凶险的局面,顾璟浔都能镇定面对,可眼下她却像是彻底乱了方寸,冷静全无。 春分心口漫起一股难言的酸苦。 关心则乱,也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他看着惊蛰侧着头在顾璟浔耳边安抚了一声,姑娘的脸色,很快缓和,只是手还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袖。 春分别开目光,听到惊蛰要同顾璟浔回去,便立即驳道:“你现在回去,便是自投罗网,这屋里有暗道直通城外,你不若先出城再说。” 渠门中人刺杀朝廷命官,本就是事实,如今被捅了出来,任惊蛰如何辩解也不可能再取信于人,更何况,眼下朝中已彻底乱了套。 怕惊蛰不肯,春分又补充:“如今出事的不止渠门,还有平南侯府,殿下的大哥,是容侯爷的女婿,你曾是容侯爷的侍卫,如今又是殿下的……” -- 第159页 默了片刻,他继续说:“你可有想过,以你如今的身份,牵扯到的已经不止平南侯府,不若就让别人以为你畏罪潜逃,到时候殿下配合着做一场戏,尽量避免之后有人拉殿下和顾大人下水。” 顾璟浔和惊蛰听完,也都明白了春分意思。 在那些人还没能找到惊蛰的时候,做出惊蛰望风而逃的假象,顾璟浔回去后,只要装作遇人不淑遭人蒙骗抛弃,至少可以避免后续有人借惊蛰和平南侯府的关系,攀扯她和顾璟连。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春分只等着两人决断,惊蛰蹙着眉陷入沉思,顾璟浔则望向了门外。 不多时,便有暗卫匆匆忙忙进来,将刚刚得到的消息对顾璟浔禀报了一遍。 与春分说得一般无二。 顾璟连和文丞相如今在宫中情况不明,官兵从平南候府带走霜降,甚至,连霍时药也被抓了。 春分看着暗卫进来又出去,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殿下不信我?” 他原本还以为顾璟浔迟迟不做决断,是舍不下惊蛰,原来是在等消息,等暗卫报来的消息。 她对他的一面之词,已经不再毫不怀疑了。 春分确实打算往后一心一意唱自己的戏,今日去大理寺,也只是有些以前的事,要亲自同顾璟连交代一下,不曾想到会遇到这一场突发的状况。 他是得了顾璟连的授意,趁乱悄悄从大理寺跑出来的,早那些官兵一步,找到了恰好出门的顾璟浔和惊蛰。 顾璟浔没有答复他,只是拉着惊蛰往里间走,“蛰哥哥,你先出城去,这里交给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顶柜旁,打开柜门,却被惊蛰按住了手。 “我不走。” 顾璟浔一急,以为惊蛰不愿意留她一个人,开口正要劝,对上惊蛰的眼神,又忽然咽下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 青年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春分,目光似无风的潭面,清澈的倒映出了诸多繁杂渐渐清晰的脉络。 他道:“霍时药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抓到,我需要见他一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琢玉 的地雷。 第77章 诏狱 平南侯勾结江湖杀手门谋逆的事一经传出,众皆哗然。 三日的光景,平南侯府被下令查抄,渠门中杀手接二连三被捕入狱,顾璟连也因着与侯府的关系,不能再参与之后的查案。 皇帝明里令他回家休息一段时日,实则是禁了他的足。 临河的酒馆中,谭随文斜倚着桌子,望向石枫桥不远处停泊的一艘画舫,灌了一口酒水。 台上的说书老者口若悬河。 讲得是那渠门杀手身份暴露,被官兵带走,引得平洲长公主如何如何难以置信伤心痛苦。 谭随文听那说书先生提到荆祈的名字,扬声叹着容小公子曾拜其为师,蓦地摔了酒杯。 清脆又刺耳的一声响,惊得众人纷纷侧头。 谭随文站起身,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酒馆。 荆祈是容越的师父,是渠门的杀手,曾经在画舫宴的时候刺杀过他。 昨日裴彻来找他,说当初派荆祈刺杀他的事,多半是容侯爷安排的,目的是为了让他远在郜洲戍守边关的父亲,同朝廷结怨。 谭随文扶着墙漫无目的地走在巷子中,迎面撞上一人,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痛呼一声,捡起掉落的药材,正想发火,瞧见地上躺着的人,又愣住了。 “谭公子,谭公子……” 耳边传来几声呼唤,谭随文费力睁开眼,看见一张不算熟悉的面容。 “卫元茂,怎么是你?” 他面上全是醉态,眼睛开开合合半天,撑不住昏睡过去。 卫元茂推了几下推不醒,只好将人拽起来,架着往巷子里走。 行到一处小院,他腾出手拍了几下木门,没多久便有人从院内打开门。 “哥,药买齐了吗?” 院内站的正是卫初琳,她身上穿着厚实的布裙,脸上也不似之前化着精致的妆。 注意到卫元茂身旁还歪着一个人,她又问:“哥,他是谁啊?” 卫元茂一边将手里的药材递给妹妹,一边扶着人往院里走,“之前宴会上见过的,谭随文。” “你带他来家里做什么?” “不是我要带他来,路上遇到了,醉的不省人事,也没见他身边带着家仆,我总不能把他丢那儿不管吧。”卫元茂一路将人带进屋,放到矮榻上,扭头道:“你看着他,我到谭府报个信。” 卫初琳撇嘴,不情不愿,“哥你管他做什么,他醒了指不定又要觉得咱们是想攀关系。” 刚被逐出卫家的时候,卫初琳只能和母亲缩在这破烂的小院中,自然不能接受,哭了闹了,也尝到了许多被人翻脸无情的滋味,但如今父亲兄长活着回来,她倒也不再不能忍受眼下的落差。 卫元茂过去虽不成气候,到底不算是个小人,如今墙倒众人推,却渐渐生出了些傲骨,他想说便让人随便指摘去。 刚直起腰,矮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跳起来,一下拽住了他的领子。 “你不是说,挣来那万石弓,要去上阵杀敌吗!?” 他的眼睛,带着酒意的惺忪,烧着鲜红的怒意,摇晃着身体,手劲儿大得将卫元茂拽得踉跄。 -- 第160页 忽而又放声大笑,“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呵……” 卫初琳见他发疯,惊叫着上前将人扒开,谭随文这才松了手,砰的歪倒在榻上,口中还不住喃喃。 “杀敌,原来要杀的是我……” 卫元茂反应过来,见人又昏了过去,只好叹着气抚平被拽出褶皱的衣领,见卫初琳上脚踹了谭随文一脚,他忙将妹妹拦住。 “你拦我干嘛,你救了他,他还跟你撒酒疯,我踹他两脚怎么了?” 卫元茂拍着她的肩膀安抚,也不打算去谭府报信了。 如今这院里只有他们兄妹和父母四人,父亲卧病在床,要是他走了,谭随文再发疯,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卫元茂陪笑,推着妹妹,哄着她到厨房为父亲煎药。 等谭随文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 他迷蒙着睁开眼,看到窗边的人,这才渐渐忆起醉酒时的事。 卫元茂听到动静回头,倒了杯桌上的热茶,上前扶住正慢慢坐起身的人。 谭随文揉着头下榻,勉强扯起笑容,拱了拱手,“多谢。” 说着接下热茶,缓缓喝了半杯。 他与卫元茂,只在一些宴会上碰见过,并不算相熟,但看见他,也只讶异了片刻。 谭随文打量了一下周围,房间不大,家具也陈旧。 卫家二房的事他也听说过一些,卫元茂和他父亲,受殷侍郎贪墨之事的牵累,被投入大理寺狱,前些日子刚刚查清二人并未做过什么贪赃枉法之事,但到底也查出来之前的一些渎职旧罪,如今人被放出来,官位却没能保住。 谭随文将杯子放到了桌上,问:“令尊已经洗刷冤屈,卫公子怎么没有回去卫家?” 他不提到罢,提了卫元茂便不由冷笑,“卫家之前将我二房逐出,如今父亲虽被放出来,但失了官位,对卫家已经没有用处,族里那些长辈,拉不下脸来请我们回去,我也不愿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们。” 谭随文以前见卫元茂,只觉得他同殷梓钊一样,都属于心底不坏,养在金窝里不识疾苦的浪荡子,此番磨难,倒叫眼前的人成长许多。 想到还在狱中的殷梓钊,他便又想起了容越。 他因为父亲的原因,从郜洲来到京城,这辈子也只能留在这里,再也回不去边关,握起他喜爱的刀枪剑戟,纵马去看从小看尽的长河落日。 半月前,小公子还拿着万石弓豪情万丈地同他说,将来一定要像他父亲一样驰骋疆场,代他看看边塞家乡的风光。 谭随文想不明白,平南侯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逆贼。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世事变迁太快,明明之前与他相龄的许多人,还在一起把酒言欢,如今却接连出事,人人自危。 一旁的卫元茂见他陷入沉思,便上前询问,可需自己送他回去。 谭随文温温一笑,摇了摇头,想到卫元茂如今的状况,他道:“卫公子往后有什么需要,尽可来府中寻我,谭某定当尽心竭力。” 他们这些公子哥,都知道谭随文是个君子人物,说出的话一诺千金,卫元茂想想如今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推脱,拱手道:“如此便多谢谭公子了。” 两人一道出门,谭随文还礼,语气半分打趣半分自嘲:“该是我谢你,若不是你将我带到家中,天寒地冻,我指不定要睡在街上多久。” 言罢,两人便都笑开,仿佛这些日子各自积压的愁苦,都一扫而空。 …… 诏狱之中,天子驾临,斥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亲自审了平南侯容长樽半个时辰。 天子离开不久后,牢中吏官便将惊蛰等人带出来刑讯。 除了刚刚被抓来的那日,这还是几人第一次被带出来审问。 惊蛰和霍时药并排,被狱卒推搡着进了一间无窗的屋子。 这里四面点着篝火,熏得墙壁黢黑一片,架上摆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 若是平常人,见了这幅场面,早就要吓软了双腿,只不过惊蛰等人皆出身渠门,那里的刑房,可比这儿可怖得多。 狱卒将几人绑好,领头的吏官便拿起一个带着倒刺匕首样式的东西,直奔惊蛰。 他问也不问便要动手,身后的狱卒一把拦住他,“大人,这个不能动。” 那吏官用手肘将人撞到一旁,“不就是个犯人吗,如何不能动?” 狱卒捂着被撞疼的胳膊,叫苦道:“大人,您刚来不知道,这人是平洲长公主的面|首,长公主殿下喜欢他喜欢得紧,您伤了他,到时候长公主迁怒您可怎么好?” 吏官面露鄙夷之色,“他要是能耐,怎么会被当着长公主的面儿抓到这大牢中,他犯得可是十恶不赦的勾当,长公主难道还要包庇这种人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刑具抵到惊蛰的脸侧。 狱卒吓得脸色煞白,忙又上去阻拦,“大人,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那吏官半点不想听身旁的人劝阻,手下用力一划。 惊蛰及时偏头,到底还是被划出了一道痕迹,侧脸上血珠殷出,滑落下颌。 霍时药惊呼一声,引得吏官侧目,但却没有向他这边来,而是将那刑具抵到了惊蛰的眼角。 刑房的门哐得被撞开,接着便有黑影旋身而入,直将那吏官踢得撞到墙上。 -- 第161页 门口的姑娘一身艳色流彩宫装,快步走近惊蛰,避开伤口托住他的脸。 鲜血沾到她的手心,她也不嫌弃,忙掏出帕子细细沿着脖颈帮他攒去。 她侧眸,看向墙角处爬不起来的吏官,眼神冷得如冰冻三尺的湖面。 擦好了血迹,她便直接走到那人面前,一脚踩到他身上,“谁让你动他的?” 饱含怒意的一声质问,听得狱卒心头直颤。 有一人认出顾璟浔,跪下行礼,众人便都跟着下跪。 吏官被她踩到了胃上,疼得面容扭曲,咬牙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属下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殿下擅闯诏狱,难道是想……徇私包庇?” 众人听他胆敢数落顾璟浔的不是,皆捏了一把汗。 东琉谁人不知,平洲长公主有皇帝宠着,向来肆意张扬,不把律法放在眼里,拿这些反驳指责她,不是脑子不好使,自己往刀尖上撞吗? 顾璟浔冷笑,拾起地上带着倒刺的刑具,抵上那人的眼角,“按规矩,你按谁的规矩?” 她回头看了一眼惊蛰几人,“孤来之前,得了皇兄首肯,你又是得了谁的令,谁教你的规矩?” 那人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刑具的尖端刺入他的眼角,若在用力,便要将他的眼睛挖出来,怕他挣扎,暗卫已经上前将其按住。 顾璟浔的手,还在一点点向下,又重复了一遍:“孤问你,你得了谁的令?” 吏官满脸骇然,温热的血流到脸上,像催命符一样慢慢逼近,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拿律法规矩压别人可以,压顾璟浔这种生性无拘又权势过大的人,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是真敢在诏狱这种地方杀人。 “是……是定安侯府的人,他叫小人……叫小人趁着刑讯之时,划了荆公子的脸,最好剜了荆公子的……眼。” 吏官哆哆嗦嗦,口齿不清,眼睛紧闭着丝毫不敢睁开。 那人明明说,荆祈伤了平洲长公主的心,犯下滔天大罪,长公主不会再保他。 不然他怎么敢这样。 顾璟浔闻言,扔了手中的刑具,眼底暗潮明灭,如同燃着刑房中熏黑墙壁的火光。 剜了惊蛰的眼? 谁会想出这样的招数?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自己只要走剧情线,想循序渐进却总好像操之过急,一边情不自禁地搞出弯弯绕绕,一边又怕自己进行的太突然,还怕自己逻辑出现漏洞。如果有小可爱觉得剧情有时候稍显仓促,那应该不是错觉。(挠头苦笑ing,因为暂时改不掉这种风格) 这本差不多已经进入收尾,近段时间可能无法保证按时更新,不过我一定会认认真真把它完成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谢谢~ 第78章 逃狱 顾璟浔今日之所以会来诏狱,是听暗卫禀报,狱中新调来一个吏官。 原本这种调动,底下的人不会报到她面前的,只是从惊蛰入狱之后,顾璟浔便派人盯着诏狱这边的动向,暗卫看到这新来的吏官私下见了定安侯府的人,这才将消息报给了她。 顾璟浔担心有人暗中使坏,这才匆匆赶来,原本想硬闯,恰好半路遇到回宫的顾政,顺便讨了道手谕。 她令暗卫将那吏官带出去继续审问,这才走到惊蛰面前,将他身上绑的绳子解开,托着他的下巴看他侧脸上的伤。 划得不深,但把顾璟浔气得不轻。 惊蛰握住她的手,安抚一般虚搂了她一下,“不妨事。” “哪里不妨事,你又受伤了。” 顾璟浔说着,扭头吩咐手下的人去取药来,打量了一番四周,她忽然道:“蛰哥哥,我搬来跟你一起住吧?” 此言一出,除了惊蛰,在场的人全都傻眼了。 搬来一起住,这是拿诏狱当客栈了不成? 边上的狱卒,面面相觑满脸惊恐,互相小声推脱着,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这平洲长公主旁若无人的样子,哪像是在面对大牢刑房同穷凶极恶的犯人,分明就像是在家里跟自己情郎讲话。 惊蛰拧起了眉头,手扳着她的肩膀,“莫要胡说。” 他将人往门口的方向轻推了一下,“你不该来这种地方,快些回去。” 顾璟浔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胳膊,死死不松手,“你让我上哪去,说好了你在哪我在哪,我救不出你来,还不能跟你一起蹲大牢吗?” 她说得满脸委屈,双眼濛濛含泪,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声音更是哀哀戚戚,真叫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果然,狱卒们原本局促又惊慌的表情,齐齐变了,不由自主带上同情之色。 长公主殿下,原来竟如此痴心啊,可惜,遇上了错的人。 惊蛰明显一愕,知道她又再做戏,虽说许多事入狱前都已经商议过,但今日这一出,实在始料未及。 他隐约明白顾璟浔打了什么主意,只能想到要配合她,于是便扒开她的手,抿了一下发白的薄唇,“你快走吧,我不值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顾璟浔的抽泣声卡了一下,凄苦诀别的表情险些没能绷住。 青年的神情,一向如凝冰塑雪般敛肃凛冽,此刻眼眸浅动,像是晕光漾开了一池死水,涟漪微起,又很快无声无息地压下波澜,只叫人看得无端心中酸涩。 -- 第162页 他开口的话很平静,却带着丝丝缕缕的哀伤和不忍。 顾璟浔心窝像是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不疼,却闷闷地无法言说。 她想感叹蛰哥哥原来也这般会做戏,却又恍然一瞬。 这不是做戏,这是过去蛰哥哥还不肯同她在一起时,未曾对她宣之于口的真实想法。 原本刻意积蓄的眼泪,不知不觉全都滑到了腮边,顾璟浔甚至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戏是实。 她扑到惊蛰怀里,呜咽出声,抓着他的前襟吼道:“我说值就值!” 惊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撞得趔趄,伸臂揽着她,原本只是配合她给别人看的,却像是撞破了防线,硬生生的被她感染,心中当真起了一些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张着口,颤着鸦色长睫,喉咙如噎,悸恸着忘了说话,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只下意识将她越抱越紧。 这样的场面落在狱卒的眼中,当真就是一场奋不顾身,又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无人不心下一酸。 两人难舍难分地拥抱许久,刑房的门终于再度被打开。 门外的顾璟连急吼吼进来,一下抓住了还在惊蛰怀中不肯抬头的姑娘。 “璟浔,别胡闹了,跟我回去。” 众人回神,正欲行礼,顾璟连摆摆手,止了他们的动作。 他拖着顾璟浔,直将他从惊蛰身上扯下来,强拉着往门口去。 “哥,你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话!” 姑娘挣扎着被拽到了门口,手扒在门框上,怎么也不肯松开。 惊蛰上前一步,想去拉他,顾璟连立即朝一旁看戏看傻的狱卒吩咐道:“将人带回牢房去。” 虽说皇帝如今已不许顾璟连再参与之后的审案,但毕竟没有罢他的官。 且底下这些小吏,都是打心里钦佩顾璟连这位屡破奇案公正廉明的东琉刑狱官,故而他说的话,他们定然会听。 几人这便重新给惊蛰上了镣铐,连同绑了半天的霍时药和霜降,一起带离了刑房。 身后传来顾璟浔和顾璟连的争执声,惊蛰忍不住回头,被身后的狱卒推了一下。 那狱卒轻轻摇头,神色复杂,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惊蛰回过头,没有答话。 一旁的霍时药,闻言苦笑出声,“即便知道今日,当初又哪里有得选?” 他说完,便抿唇不在言语,任由狱卒们随意猜测去。 倒是霜降,被绑着呆滞地看完惊蛰和顾璟浔的一场戏,眼下听霍时药说着自嘲的话,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会装模作样,连木讷单纯的惊蛰,都被带偏了。 这诏狱之中,关的都是犯了罪的高官,他们三人被关在这里,只是因为事关容长樽,方便提审罢了,故而三人的牢房,也在一块。 狱卒锁上牢门之后,惊蛰便顺手塞给霍时药一张纸条。 这是顾璟连在拉开顾璟浔的时候,趁机塞给他的。 上面写着常闾的动向。 立夏藏在外面,已经在城中找到了常闾的大致位置,但好似惊动了附近的人,那些人似乎正在想办法送常闾出京躲避。 霍时药看完,低声同霜降传达了一遍。 他们三人如今身陷囹圄,顾璟连连因何会传这种消息给他们? 惊蛰坐在稻草上,靠着墙壁,目不转睛地望着牢门上的铁链。 半晌,他乌眸微闪,扯了一下旁边的霍时药,声音压低,“今晚离开诏狱。” 霍时药怔了一下,扭头看看正若无其事吞字条的霜降,好似明白了什么。 不能让那些人将常闾转移出京。 …… 顾璟浔和顾璟连离开诏狱之后,便各自分开。 顾璟连回了自己的府邸,顾璟浔则乘着马车,去了音华楼。 她来时,春分刚好唱完一场戏,正在后台卸妆,见顾璟浔进来,他忙起身行礼,引着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璟浔落座,招了招手,侍女立刻捧着一个木匣放到桌上,又纷纷退出去,关好门窗。 春分的目光落到那匣子上,红木的料子,绘着璎珞纹路,正是前段时间他送到顾璟浔府上的。 他无言看了一会,嘴角扯起一抹笑,“殿下这是,还打算用我?” “是。”顾璟浔在他这里,向来不喜客套,直接说了实话,“京城的消息网,你是最熟悉的,我虽能找到接替的人,但眼下局势怕是来不及了。” 她说着,将木匣推到了春分面前,“你可愿重新接手?” 春分抬眸,对上她认真的眼眸,那里面不带丝毫殷切,有的只是庄重严肃。 他有些恍惚,此刻忽然意识到,她做的许多事情,并不是全为了惊蛰。 她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是为了当年郜洲的耻辱,为了葬身九环山的三千将士,也为了顾家的江山。 只不过,他叫那越积越深的嫉恨蒙了眼,最后已经忘了,他跟着顾璟浔的初衷,从来不是因为什么恩情或情爱。 春分站起身,捧着木匣,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辱命。” 他们曾经躲在黑暗之下,终日伪装,面目全非,拥有一身武艺,却只能做着阴损的勾当,何尝不想堂堂正正的做人,堂堂正正的将手中的刀,作为保护别人的盾。 -- 第163页 当年在郜洲,只有惊蛰做到了。 所有人都想着逃走,想着活命,唯有惊蛰,这个在他们眼中,最无情冷漠的人,将刀尖对准了南襄外敌。 这大概就是顾璟浔为什么会选择惊蛰的原因。 她知道惊蛰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始终未灭的良知,支撑着他,哪怕腥风血雨中走来,也不曾变得扭曲。 如今,他们这些人,终于有机会,去做一些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的事。 这明明,才是他当年企盼的。 顾璟浔将他扶起来,缓缓一笑,“多谢。” 春分将木匣收好,这才问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接一个人入城。” …… 是夜,诏狱火起,喧嚷声惊得众人四处走蹿。 官兵们提着水桶,慌乱擦肩而过,乱作一团。 两道挺拔的身影,身着狱卒服饰,泼了一桶水在燃起的栏杆上,而后又跟着一队官兵跑出去,到了打水的地方,瞬间躲到树后,翻出院墙。 接连翻了几堵墙,避开一队又一队被惊动的官兵,远离了着火的地方,惊蛰和霍时药才听见有人高呼“嫌犯越狱”。 两人摘了帽子,脱了身上的衣服,包着往草丛中一塞,这才拐进一条漆黑的巷子。 原本商量好了要三人一道出来,霜降非是不肯。 他说他如今武功尽失,若要逃狱,只能成为牵累,不若留下来替他们打掩护,更何况,他放心不下容长樽和容越。 诏狱之中涌出几队官兵,举着火把四散开。 但霍时药和惊蛰的脚程,又岂是常人能比,不多时便将那些人甩的没影。 两人跑了一路,随意躲到一堆柴火后面,倚着墙壁休息。 霍时药喘着气,扭头看着身旁腰杆板直的青年,低声发笑,“我方才看见了,那领头的的官兵,已经派人去了各处报信,估计到明日,四处城门都会戒严。” 他轻唾一声,“咱们出不去,常闾也别想出去。” 顾璟连给他们传信的目的,应当就是如此。 诏狱中有人逃出,城中定然要全面戒严,官兵估计会挨家挨户搜人。 到时候,就不信逼不出常闾。 即便官兵搜不出来,只要常闾稍有转移的动静,惊蛰等人也能趁机抓住他的辫子,揪他出来。 那暗中的人,会警惕搜人的官兵,但估计不会防备惊蛰与霍时药。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二人已经成了越狱的钦犯,抱头鼠窜逃命还来不及,哪还会顾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 他们就是要让对方放下戒心,然后杀个回马枪。 这是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不成功,哪怕到时候不死,也永远不可能再光明正大的活着。 这个机会,是顾政给的。 顾璟连在知道霍时药身份之后,便将此事禀报给了顾政。容长樽被指控的那一日,顾政的人先一步找到了霍时药,这才让他装模作样的被抓入了诏狱。 平南侯府的事虽然发生的突然,但不至于让人措手不及,顾政并不信那些所谓的证据和指控,但既然有人要拉平南侯府混淆视听,企图瞒天过海,顾政便顺水推舟全了对方的心思。 霍时药想着白日里顾政来诏狱亲自见了容长樽,便也能猜到,那恐怕不是旁人眼里的审问。 甚至于,他和惊蛰能这么容易的逃出诏狱,怕也不是因为他们武功多高,运气多好。 那暗中的人,以为可以借此除掉平南侯府,除掉渠门,甚至除掉顾璟连和顾璟浔,但这一箭三雕的计策,从一开始就行差踏错。 谁会想到,所谓勾结容长樽的渠门,早在之前就联络上了当今圣上。 等一队官兵走远,霍时药才从柴堆后面走出来,朝惊蛰唤道:“咱们先去找立夏。” 惊蛰跟上他的脚步,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高楼。 那楼上挂着彩绸,里面欢声笑语此起彼伏,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惊蛰的脸瞬间黑了,扭头就往回走。 霍时药一把拉住他,“你上哪去?” 青年脸色如浓云压下,阴沉得可怕,他挥开霍时药的手,冷道:“我不去。” 霍时药噗呲笑出声,“又不是真让你进去寻欢作乐,咱们要去的是后院,我保证那里连蚊子都是公的,不会污了你在长公主眼里的清白。” 惊蛰紧抿着唇,眉头蹙得能夹死飞虫,闻言一脚踢在霍时药的腿肚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时药:被绑着吃狗粮的是我,挨踹的也是我,造了什么孽……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969814 9瓶。 第79章 抓获 这一下力道不轻,踢得霍时药腿都抖了。 他一边龇牙咧嘴的揉着腿,一边不忘恼恨道:“我这腿给你踢伤了,到时候逃跑,可怎么跑得快?” 见青年面无表情,如同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霍时药摸摸鼻头,有些尴尬,“立夏还等着呢,快走吧,别误了事。” 他的腿,好似一瞬间不疼了,拽着惊蛰,也不管他此刻心情如何,绕着巷子来到了那高楼的后门。 刚走近,院墙上便跳下一人,竹色长衫,消瘦儒雅。 他轻轻弯唇一笑,上前打开院门,“我还以为你们逃不出来了。” -- 第164页 霍时药快速进入院中,伸手招呼:“莫说这些打趣话了。” 立夏敛了笑,等惊蛰也进了门,他便重新上锁。 这院子不过三间房,看起来也没怎么住过人,与前方高楼的奢靡喧闹不同,一盏灯未亮,泠泠清清的。 三人前后进了屋,立夏领先一步,点燃了烛台端到桌案旁,然后从桌子底部抽出一大一小两张图纸铺展开。 一张是围场惊马之后,惊蛰画下来交给霜降的机关卡槽,另一张则是京城的地图。 立夏将那小些的图纸转了半圈,推到惊蛰面前,“这卡槽机关精密小巧,能做出来的人不多,很像是鼎巧阁的东西,先前我和时药派人去了一趟鼎巧阁,传来的消息说,鼎巧阁中无人做过这种东西,倒是几年前逐出过一名弟子,很擅长制作精密的暗器,那名弟子,我们在京中一家银楼里找到了,巧的是,大寒之前监视廿三,见他也经常出入那家银楼。” 银楼是卖金银首饰的地方,廿三一个男子,怎会多次前去? 见惊蛰渐渐蹙起眉头,立夏便将这些日子调查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 注意到银楼之后,霍时药便一直派人盯着,原本没探出什么猫腻,盯久了才发现,楼中有个小厮,每隔三五日,便会分开到药铺买药材,有些是用于疗养外伤的,有些是补药,但有两味却十分名贵,正是啖蔗散的主药。 啖蔗散是用来解食廖毒的,当初渠门之乱,谷雨除了偷袭霍时药,给常闾也下过一样的毒。 此番周章,终于算是让他们发现常闾的线索。 这之后平南侯府忽然出事,霍时药和惊蛰等人被投入诏狱,立夏按照霍时药的吩咐,派人一直尾随着那个小厮,最后倒真叫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宅子。 只不过那附近藏了不少高手,硬闯进去刺杀或许没问题,若是想带人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且近几日,传到立夏手中的消息说,那院中的人,似乎已有转移部署,像是要离开京城。 唯恐打草惊蛇,立夏便将此消息传给了顾璟连,这也是顾璟连和顾政,放霍时药和惊蛰离开诏狱的原因。 立夏的手,移到了那张京城地图上,指尖点着城西的一处位置,烛火映衬下的眼瞳,跳跃着奇异的光,“你二人从诏狱逃走,依顾大人的意思,最迟明天日落之前,官兵便会搜到城西,你我既然不能贸然进去找常闾,那便等着他自己出来。” 待明日城中戒严,城门四处都是搜查的官兵,常闾若真的藏在城西的宅院里,必然惊慌失措。 他若要出来,定不敢带太多的护卫,引人注意,惊蛰几人只需守株待兔,寻找合适机会下手即可。 他若不出来,顾政派去搜查的官兵,也会以各种名义想办法拖住或带走院里院外把守的人,到时候他们再趁乱进去劫人,就容易多了。 立夏解释完,便拿了两套便装,交给霍时药与惊蛰,让他二人换上。 此时已至深夜,三人处理掉房中的东西,商量好对策,直接来到城西那处宅院附近。 这院里院外藏的有不少影卫,立夏派来的大寒等人,并不敢靠得太近,等三人来之后,大寒便退出去做别的部署。 更深露重,夜色凄迷。 墙头上的树影缭乱,藏在暗处若隐若现。 随着晨曦初露,枝丫渐渐显出轮廓,割裂一小片青白的天空。 巷中已有人家升起炊烟,早出的货郎推着小车开门离去,醉醺醺的浪子拍门唤人,引得鸡鸣声声嘹亮不歇,满载蔬果的驴车辘辘远来,驶过各户人家。 惊蛰等人隐在暗处,从半夜到黎明,一刻不曾松懈,见巷中渐渐多起行人,更是警惕万分。 待天光彻底大亮,那深巷远处驴车上满载的蔬果,也卖的不剩多少,头戴斗笠的小贩,驱车离去。 惊蛰的目光追随着他,等那驴车驶到街口正要转弯之时,他从墙沿溜下,跟了上去。 霍时药这边注意到惊蛰的异动,这才注意到那贩菜的驴车,视线往下,是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他目光一凛,立刻示意立夏带人跟上惊蛰,又安排剩下的人继续监视,自己则从暗处现身,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惊蛰与立夏悄悄跟了一路,那驴车过了石枫桥,便一路往东面去,明明车上竹筐之中还有余下的蔬果,那商贩却未曾做过任何停留。 京城东面,多有山林,惊蛰与立夏一路跟踪,果然在驴车附近发现了四五个暗中保护的人。 这街上人多,他们也没有贸然出手,直到驴车驶入山道,惊蛰与立夏对视一眼,身形如疾影忽动,暗器寒芒四射,数道闷哼,丛中树上皆有人影应声而落。 那驴车上的商贩,脱了缰绳,直直地摔在地上滚了几圈。 乌黑刀身铮鸣,杀气如虹,白芒似电,震落满车蔬果的同时,平整的将那板车劈开了一道口。 毛驴受惊嘶叫,拴在身上的绳索脱落,板车哐当一声散架,四散砸在地上。 从里面滚出一个褐色衣服的人,五短身材,面目青紫。 他的双腿,不自然的耸拉,似乎根本站不起来。 惊蛰第一时间上前,刀身在他颈上震了一下,封了他的各处穴道。 立夏飞身落地,挥挥手示意底下的人收拾残局,这便拎着瘫软在地的人,掰开他的嘴,塞了一粒药丸进去,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渔网状的兜子,将人整个罩住。 -- 第165页 他的嘴角扬起笑,与平日的温雅不同,带着一抹怪异的火热。 尤其是看向网兜时,那眼神仿佛化为刀子,即刻就要将兜中的人千刀万剐。 那网兜中的常闾,比过去瘦了太多,双眼暴突,血丝满布,此刻正用一种惊惧恨毒的目光盯着惊蛰与立夏,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这种神情,反而让立夏的笑容越放越大,甚至笑出了声,声音阴恻恻的,似地狱专门拔舌拆骨的鬼差。 “好久不见,门主。” 那一声门主,像是嚼着血肉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常闾惊恐备至,却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立夏是渠门中,最会审讯的人,由他经手设置的渠门四十九刑,几乎没人能扛得住。 常闾曾亲眼看着他对犯错的杀手施刑,那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 人也许不怕死,但是会怕疼,尤其是常闾这种,曾经以在别人身上加诸疼痛为乐的人。 山道中,大寒驾着一辆马车远远驶来,立夏便提着网兜,直接跳上车辕,将人往里面一撂,自己也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惊蛰收起弯刀,坐到了大寒旁边的位置。 马车驶得很慢,车厢中除了立夏不急不缓的问话声,不时传来诡异的响动,像是血肉翻搅,像是肌骨挫断,又像是生锈的铁器卡在喉间,只能听见因呼吸而发出的细微声音。 血腥味透过车帘传出来,惊蛰墨眉轻动,紧紧抿了一下唇。 马车快要驶出山林时,车厢中的声音和气味,慢慢全都消失了。 立夏从里面钻出来,手里拿了一张血迹班班的绢布,那上面,是常闾用自己的血,招供的东西。 顶头便是裴复二字。 他将绢布整理好,递给了惊蛰,“常闾在马车的暗格中塞着,你和大寒将他送去大理寺,霍时药应当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立夏说着,跳下马车,转头又道:“裴复要将常闾转移到山中一处庄子,那里是定安侯府的一个重要据点,我带人先去探查一番。” 既是常闾招供的重要据点,定藏着不少秘密,为了不让那庄中接应的人,因常闾迟迟未到而出起疑逃窜,不若先发制人,悄悄围了那地方,只待顾璟连传来消息一声令下,便可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惊蛰颔首,抱着弯刀进了车厢之中,大寒便扬起马鞭,直奔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马车一路不停,驶过朱雀大街时,车帘恰被一阵风吹卷而起。 熙攘的行人中,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匆匆忙忙拐进另一条长街中。 等惊蛰和立夏来到大理寺附近的时候,霍时药果然已经等候多时。 车厢的暗格被打开,霍时药搬出已经昏迷不醒的常闾,未曾走大门,而是翻墙进了藏卷宗的阁楼。 那门前的侍卫,见到霍时药,丝毫未做阻拦,直接开了门请两人进去。 阁楼中整整齐齐排列着书架,空气弥漫着散不去的竹墨香气。 惊蛰和霍时药押着常闾,跟着侍卫一路走到最里侧的一间房。 门开之后,两人齐齐愣了一下。 那房中,不止坐着顾璟连和文丞相,还有当今天子顾政。 而惊蛰之所以愣在原地,是因为一眼便发现了顾政身后躲着的顾璟浔。 霍时药反应过来,忙将常闾丢在中间的地上,恭恭敬敬地下跪,朝顾政行礼。 惊蛰则是在屈膝的下一瞬,被那红裙如火的姑娘,抱了个满怀。 “蛰哥哥!” 青年动作僵了一下,原本平稳的心跳,此刻悸动得仿佛要跳出来,他只顿了一瞬,便伸手将她严丝合缝地拥抱到怀里。 奔波在外满身的疲惫与风霜,此刻荡然无存,让人忍不住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轻松的喟叹。 屋里传来顾政的一声轻咳,顾璟浔从惊蛰怀里扭过头,“皇兄你们先审,我有话要跟惊蛰单独说。” 言罢,她便拉着人往外走,却被青年止住了动作。 顾璟浔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就见蛰哥哥走到霍时药身旁,低声同他说了一些立夏那边的情况,又将常闾招认的那张绢布给了霍时药。 顾璟浔等他说完,一把将人拽出来,替顾政等人关好门,拉着惊蛰沿着一排排书架旁的过道,跑到了那房间对角的位置。 这里也有一间房,并不大,除了一张床榻,便只放了一张桌子。 顾璟浔进来后,反手将门拴好,然后恶虎扑食一样扑到惊蛰怀里。 青年退了一步,正好抵在桌沿,见姑娘正勾着他的脖子凑过来亲,他便弯下腰,迎上她的唇。 冰凉与温热相贴,如冰块落入了热茶之中,很快难舍难分地融化掉。 顾璟浔一边吻着他,一边推着他往床榻的方向去,这屋里空间本就不大,青年退了几步便绊坐在榻边,被姑娘爬到了身上。 软嫩嫩的手,钻进他的衣领,一点点地往下滑,落到他胸膛左侧之时,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惊蛰闷哼,险些咬到顾璟浔的舌头,忙离了她的唇,抓住她乱作的手。 姑娘不情愿地哼了两声,跨坐在他身上的双腿,朝前移了些。 她坐下的一瞬间,青年整个人的血流,都仿佛逆涌了,拳头握出了咯吱声,手背青筋盘虬,藏在衣服下的身躯,没有一处不是紧绷的。 -- 第166页 他此刻,就像拉满的弓箭,快要离弦,却绷着一动不动。 身上的姑娘,好似一无所知,还在不停地乱晃,惊蛰死咬着牙,将那漫到嗓子眼的难耐压下,声音十足的沙哑,“浔儿……别……别动了。” 语气中,是最后一层薄薄防线的坚持,隐约带着恳求。 顾璟浔顿住,看着蛰哥哥快要咬出血的薄唇,染上薄红的眼和他额角跳跃的青筋,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蛰哥哥,你不想吗?” 她满脸无辜,神情疑惑。 惊蛰憋得额上冒汗,摇头压抑道:“不可……在这里……” “这是我之前来大理寺,临时歇息的房间,不会有人进来的。” 顾璟浔嘴角勾起一丝不正经的笑,此刻就像那满脑子色念的浪荡子,哄着单纯守旧的姑娘同他行不轨之事。 “蛰哥哥,你别怕。” 惊蛰心头狠狠一跳,闭上眼睛,乌睫投落成一道扇形,不停地打着颤,如同他此刻快要守不住的绮念。 这是大理寺藏卷宗的阁楼,当今的天子和丞相等人还在外面审案议事,他们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做出那种事来…… 察觉身上的姑娘又有动作,惊蛰倏地睁开眼按住她,屏着凌乱的呼吸,结结巴巴艰涩道:“浔儿,我……我许久未曾进食,想吃点儿东西。” 顾璟浔:“……” 她看着面前的蛰哥哥,惊诧地发现,他此刻的眼眸,都似蒙了一层薄雾,散散地好像再碰一下,稍微再刺激一下,就能积蓄到一起,滴落下来。 顾璟浔呼吸一滞,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压榨人的小畜生。 其实她也没想真的要在这儿做什么,到底那点廉耻之心还是有的,她只是太稀罕蛰哥哥,亲完嘴儿脑子一热,就起了折腾他的坏心思。 这下,好像快把蛰哥哥给逼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我错了,我还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第80章 顶嘴 顾璟浔后悔完又开始心疼,乖乖巧巧地从蛰哥哥身上下来,不再胡乱闹他。 蛰哥哥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她却猴急得只想跟他相亲相爱。 这般想着,顾璟浔赶忙过去推开小屋仅有的一扇窗子,朝外面守着的暗卫吩咐,叫他们取些吃食来。 惊蛰起身,低下头抚平身上的褶皱,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 姑娘同暗卫交代完毕,关上窗走回他跟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偏着头去瞧。 那条在诏狱时被划的伤,已经结痂了,横亘在冷白的侧脸上,有些突兀。 顾璟浔皱着眉头掏出来时带在身上的药膏,指腹沾了一点,轻轻地涂在伤口上,然后将盛药膏的小盒子塞到惊蛰衣襟里,“这个是祛疤的,其他地方也可以涂。” 惊蛰抬手,大拇指搓了一下姑娘的眉心,眼眸微漾似有若无的软意,轻轻“嗯”了一声。 瞧他这般软下神色,顾璟浔也忍不住翘起嘴角,拉着他坐下,自己则做到了他腿上,这次手脚都老老实实的,一点豆腐也没吃。 两人人待在一起的安宁时光,惊蛰自是最喜欢的,他不善言辞,顾璟浔不说话,他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搂着她,头枕到了她肩上,轻轻瞌上双眼。 顾璟浔垂着眼,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收不住。 这还是第一次,蛰哥哥以这样的姿势抱着她,过去都是她钻到他怀里,这次却是他依偎她身上。 他好像,真的有些累了。 顾璟浔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再说了。 这大理寺不比自家府邸,两人依偎着许久,外面才有侍从送上饭食。 惊蛰在人进门之前,及时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同顾璟浔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惹得顾璟浔又气又笑。 等布菜的人退出去,房门重新关上,顾璟浔盛了一小碗粥,再次坐到了青年腿上,面上尽是柔情蜜意。 “好哥哥,奴家亲自伺候您用饭。” 她说着,捏着汤匙舀起半勺,缓缓吹凉了,抵到惊蛰唇边。 青年目光痴怔,一时忘了启唇,顾璟浔能明显感觉到,他腿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半天,等顾璟浔手都举累了,他才张口,含住汤匙。 顾璟浔噗呲一笑,到底还是心疼他许久都未曾好好进食,便也收敛了自己没羞没臊的性子。 蛰哥哥这会儿却似有些神游天外,目光一直流连在她脸上,丝毫不离,表情堪称五迷三道。 顾璟浔喂过来的东西,他连看也不看地便张口吃了。 桌上的饭菜清了大半,姑娘掰了一块糕点送到青年嘴边,在他张口的间隙,故意停留了一会儿。 齿间碰到一丝软嫩,惊蛰及时顿住,神色微僵,下意识垂下眼眸。 果然,咬到了顾璟浔的手指。 怀里的人轻呼一声,状似埋怨地抽回手,“你这是要吃饭,还是要吃我啊?” 腰间一紧,是惊蛰加重了搂着她的力道。 青年慌忙抿住了唇,撞上姑娘意味深长地笑,呼吸都渐渐屏住了。 半天,他低头,抓着她的手凑到唇间,吻了一下。 细羽般的瘙痒从指尖挠到心头,顾璟浔手指轻动,若无其事地抽回来,无声清了清喉咙,“饭还吃吗?” -- 第167页 青年点头,脑袋再次歪到她肩上,取暖一般严丝合缝地搂住。 …… 阁楼外,常闾昏迷着被拖入了暗室之中,顾政则被人簇拥着,来到大理寺正堂。 堂上,几位朝中重臣已经静候多时。 他们有些人早听到了风声,闻天子驾临大理寺,这才赶来参拜,有些,则是顾璟连请来的,已经致仕却依旧威望极重的元老。 威重的大门之外,声声鼓鸣沉闷震耳,如急雨落芭蕉,续续不歇。 堂中之人朝顾政行礼之后,闻声回首,目光穿过廊外青白天空,落到朱漆的木门之上。 顾政大袖一挥,阔步走到云屏掩映的桌案之前,沉声嘱道:“何人击鼓,传进来。” 廊外士兵疾步下阶,打开大门,将外面的一男一女带了进来。 那女子素衣荆钗,手捧染血绢帛,款款走来,她身旁的春分紧随其后,乌色劲装,墨发高束,原本雌雄莫辨的眉眼,平添几分硬朗。 两人走到堂中,齐齐下跪。 一道粗砺如沙石摩擦的高声响起,“民女陆双离,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政的目光落到陆双离身上,虽早已知晓她此来目的,还是肃声问:“你为何击鼓,状告何人?” “民女为七年前枉死于郜洲城外九环山中的三千将士击鼓,状告当朝定安侯通敌卖国,构陷忠良。” 声声嘶哑,声声掷地。 案旁护卫近前,将陆双离手中的血色绢帛接下,盛于圣前。 堂外,顾璟连带着整理好的供词、卷宗以及这些年收集到的证据走进来,跪到了陆双离身旁,扬声道:“陛下两年前,曾让臣暗中调查谢宪将军里通南襄一案,臣今日不负所托,终于将当年种种辩清查明,一切皆为定安侯裴复所为,臣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还谢家与九环山将士清白。” 他此言一处,文丞相下阶,撩摆跪于堂下,“恳请陛下重审此案!” 旁听的几位朝臣,对视一眼,尽皆跪于文丞相之后,随声附和。 谋定后动,事已至此,顾政起身,即刻下令派兵赶往定安侯府。 ……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阁楼一角的小屋中,顾璟浔不急不缓地喂完了惊蛰,撂下筷子,戳了戳他已经恢复血色的嘴角,“这下吃饱了吗?” 青年点头,不止吃饱了,吃得还有些撑了。 顾璟连匆匆找过来的时候,两人正依偎着叙话,你侬我侬的情状,跟外面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房门推开,三人面面相觑,惊蛰面无表情地将怀里的姑娘放下,似乎丝毫不觉尴尬。 顾璟连轻咳,错开目光,“你们两个,先跟我来。” “去哪?”顾璟浔有些不解,这会儿也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早在抓捕常闾之前,顾政和顾璟连已经做好了严密的部署,只待证据到手,即刻就能调兵前去围困定安侯府。 顾璟连这会儿便有些后悔,不该因为顾璟浔的几声恳求,就答应带她一块来大理寺。 他眉心轻蹙,神色跟平日里升堂审案一般严肃,“陛下带来的禁军被派去围剿定安侯府,这大理寺不一定安全,你们两个先同我到陛下那里去。” 顾璟浔和惊蛰闻言,也没再多问,挽着手跟在他身后,一同来到正堂之中。 案边,顾政与众人还在议事,因着不便近前,顾璟浔和惊蛰便默默离远了站着。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令兵匆忙而来。 身着甲胄的士兵跪到顾政不远处,双手捧上折子,一旁护卫正要伸手去接,眼前只觉疾影一闪,下一刻,那传令兵便倒在地上,被惊蛰踩着,掰折了手脚。 屋中响起一阵惊呼与刀剑出鞘之声,不知谁高呼了一声“护驾”,暗卫齐齐现身,护在了顾政等人身前。 霍时药则迅速移到惊蛰旁边,阻了两个要对惊蛰动手的暗卫,弯腰在地上那人身上摸索了几下,数枚暗器叮啷掉在地上。 他迅速回身,撩开下摆跪在地上,朝顾政道:“陛下,此人不是传令兵,乃是渠门之前的杀手!” 渠门之前的杀手扮作士兵出现在这里,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与常闾或裴复有关,意欲对顾政不利。 霍时药话音刚落,前去围困定安侯府的禁军统领便慌慌张张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偏头,看见已被制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传令兵,心有余悸地攒去额头冷汗,“陛下,传令兵是假的,定安侯,逃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霎。 禁军统领头垂得更低了,心下惶惶,“属下带兵赶到时,定安侯府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府中乱作一团的下人,属下在侯府的一间院子里,发现了暗道,只是那暗道如同迷宫一般,通往不同的方向,属下没能找到定安侯。” 顿了片刻,禁军统领又硬着头皮补充:“侯府的下人说,裴世子今早出府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属下……属下也没能找到他。“顾政从暗卫身后出来,脸上尽是怒意,正欲发作,文丞相先一步站到他身侧,提醒般唤了一声“陛下”。 顾政这才压下心中怒火,沉着脸吩咐道:“传令下去,封锁四处城门,掘地三尺,也要将裴复给朕找出来!” 禁军统领抱拳应“是”,迅速起身退下。 -- 第168页 堂中,假冒的传令兵已经被霍时药捆了,顾璟浔从一众暗卫身后跑出来,一下抱住惊蛰的胳膊,“你刚才吓死我了。” 惊蛰没有说话,微微扯了一下唇,全然没有了方才掰人手脚的那股狠劲和戾气。 顾政站在不远处,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适时开口道:“荆祈,霍时药,抓获常闾,救驾有功,即日起,免去戴罪之身。” 霍时药率先回神,跪在地上谢恩,惊蛰正要随他一同跪下,却被顾璟浔给拉住了。 姑娘挑挑眉,故意晃了晃与惊蛰交握在一起的手,对顾政眨巴着眼明示:“皇兄,还有呢?” 顾政轻笑,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被暗卫护着朝外走去,“摆驾,回宫。” 顾政一向对她有求必应,这还是第一次故意无视她的请求,眼瞧人都要走远了,顾璟浔抬步就往外追,刚跨出一步,就被惊蛰拘回了怀中。 于是她就眼睁睁看着顾政出了大门,离开了大理寺。 顾政一走,文丞相等人也一同伴驾离开,霍时药便来到惊蛰跟前,说了些审讯常闾的情况。 当初常闾摔下山崖,虽被裴复派去的人暗中救走,却伤了双腿,身中食寥毒。 裴复将他藏起来救治许久,人才慢慢清醒过来,但因为配不出真正的啖蔗散,只能用几味药吊着他的性命,常闾身上的余毒渐渐沉积到双腿,如今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这也是先前霍时药放出渠门重建的消息,常闾也不曾现身的原因。他醒后,自是将渠门中每个杀手的情况,告诉了裴复,裴复得知霜降惊蛰皆入了平南侯府,这才暗生诡计,妄图一箭三雕,除掉容长樽,彻底覆灭渠门,再而打压顾璟连。 只可惜他想不到的是,霍时药这个现任渠门门主,早就联系上了当今圣上。 霍时药说完,拱手同尚在屋中的顾璟连以示告辞,退了两步转身离开大理寺。 审完常闾之后,顾政便许了他几个请求,如今他要见的人,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此番种种,怕是还没有结束。 等人都没影了,顾璟连走到顾璟浔与惊蛰面前,嘱咐道:“你们也回去吧,晚些……会有人到别院去请谢繁宗。” 眼下除了抓捕裴复,为谢家平反也是一大要事。 想到什么,顾璟浔道:“大哥,我把嫂子接到我那儿住吧。” 顾璟连一愣,沉默着点点头。 如今,容长樽和容越还在诏狱之中,顾璟连接下来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容书年,皇家别院守卫严密,将容书年接到顾璟浔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顾璟连走后,顾璟浔与惊蛰也离开大理寺,去了顾璟连的府邸,直接把容书年接了。 坐到马车中,容书年尚面露愁绪,不住地往车帘外面看,顾璟浔便握住她的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容长樽的事,顾璟连怕容书年担心,一早便与容书年讲明了。 前番裴复欲陷平南侯府,顾政也不过将计就计,只是到底苦了容侯爷与容越。 容书年回神,温温一笑,眉目间的愁绪淡去许多。 马车摇晃一路,终于到了别院门口,三人被护卫着进到院中。 顾璟浔见身旁的容书年面色憔悴,先将她安置好,请了府中大夫诊脉,确定无事之后,才与惊蛰一块回了自己的住处。 院门外,一身白衣素服的宗闵,默默伫立,远远瞧见顾璟浔走来,他缓步上前,在三步之处,屈膝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 “谢繁踪,谢殿下护佑洗冤之恩。” 顾璟浔怔愣片刻,伸手虚扶了他一下,“你不必谢我,谢家满门忠烈,都是守卫东琉的好儿郎,原该立庙供奉,却平白承受骂名,本也是……是顾家的不对。” 谢繁踪倏地抬首,双唇嗡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角门旁,顾政派来接他的卫士已经到了,谢繁踪稽首再拜,站起身款步走了过去。 初来顾璟浔身边,他确实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是个风流凉薄寡廉鲜耻之人,也不乏想过借她为谢家昭雪,只是顾璟浔将他买来之后便置之不理,他也实在昧不下心去主动接近。 那日顾璟浔为了护他和陆双离,打了自己的庶弟,他心中压抑许久的冤屈,终于止不住迸发。 他等在顾璟浔的必经之路,说是新作了曲子要弹给她听,其实心里抱着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若是能让谢家沉冤得雪,便是以色侍人又如何。 只是,他蠢笨地误解着顾璟浔,她买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她装作风流,是为了护着他这个谢家唯一的血脉。 谢繁踪不是没有怨恨过皇室,但他后来,确实怨恨不起来了。 谢繁踪走后,顾璟浔很快拉着惊蛰进了院子,走到屋里直接把房门给栓了。 惊蛰站在桌边,看着姑娘锁了门,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想要上前抱她,没想到人没抱到,胳膊却转过身来的顾璟浔给打了一下。 惊蛰猝不及防,懵着脸僵着手,眼瞧着顾璟浔绕开他,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气鼓鼓地抱臂。 这火来的莫名其妙,惊蛰实在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人,这会儿怎么忽然不搭理他了。 他走过去,想去抱她又收回手,干脆蹲下身,仰着脸看她。 -- 第169页 “浔儿,怎么了?” 姑娘鼓着腮帮一脸郁闷,瞪了他一眼,“在大理寺,你看不出来我要请皇兄下旨赐婚吗,你拦着我干嘛?你难道不想娶我了?” 姑娘像是看透了他一样,伸手便朝他肩上捶了一下,“你是不是打算始乱终弃?” 这无中生有倒打一耙的做作劲儿,惊蛰到现在已经司空见惯。 若是以往,叫顾璟浔这么闹,他大概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双手按在椅子手柄上,几乎是把顾璟浔整个圈住。 “便是始乱,也是你始乱的我。” 顾璟浔怀疑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瞬间跳脚,又是一拳捶到他身上,不痛不痒,却盈得那里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任何。 “你还敢顶嘴?” 娇声嗔语,乱人心绪。 “不敢,我不敢。”青年伸手将人捞起来,跟抱小孩一样轻轻松松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似无意般吻了一下,“我只盼你,往后莫要弃我,否则我……” 顾璟浔搂着他的脖子,故意挑眉,神态十足十的倨傲,“否则你怎样?” 她趴到了他耳边,“否则,你就要做回你那冷心冷情的杀手,宰了我不成?” 惊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最终缓缓叹了一口气,“否则,我会杀了我自己。” 他应她的那一刻,便只给以后的自己,留了两条路,其中一条便是死路。 但他早又觉得,他无论如何也走不上那条路,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顾璟浔更爱他的人了。 顾璟浔听他这么说,磨着牙作势要咬人,“你果然最会威胁我。” 气恼的话,说出来却全是情意,软人心肠。 惊蛰已经抱着人走到了床榻边,握住她落在他心口的手,声音如上了新弦的琴瑟,低低环佩相撞,“不是威胁,我总归知道,你不会让我走到那一步。” “哪里学来了的花言巧语……” 姑娘还装着气恼模样,嘴角下压得刻意,一头抵在了他肩上,停了许久都没抬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3 16:18:53~2021-11-04 23:0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96981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执迷 京城再一次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四处天寒地冻,小巷长街中却热闹非凡。 一日的时间,流言已经在城中传遍,皇帝亲颁诏书,为谢家平反,前次容侯爷入狱,今朝定安侯获罪,深秋寒冬里的几番动荡,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怕是能议论到来年冬日。 其中,遭议最多的,除了令人哗然的定安侯府,还有惊蛰等渠门杀手。 顾璟浔又双叒叕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常客,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笔拿她写话本。 不过这次不是之前胡编乱造的风流韵事,而是浪子回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顾璟浔在府里听底下人讲了不少传言。 某街某巷有两个以写情爱话本出名的秀才,打起来了。 原因是常年看不起对方作品的两个人,这次以大局为重打算联手,一起把顾璟浔和惊蛰的事写成话本。 只是临到要动笔,却产生了创作上的分歧,一人要写长公主为爱浪子回头的香艳故事,一个则认为长公主保护谢家遗孤,当塑造一个忍辱负重的巾帼英雄形象。 甲说乙不随潮流,乙说甲满脑废墨,于是堵了一上午气,两人决定开辟一条新道路,把重心放到惊蛰身上。 无情杀手跌落温柔乡从而浪子回头的故事,香艳足够,波折足够,真情也足够。 顾璟浔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吩咐下人,往后有她和惊蛰的话本,全都买来。 一旁正给她剥栗子的青年,闻言手抖了一下,险些没把刚取出的栗肉掉到地上。 顾璟浔那些撩拨人的手段,多半是从话本里学的,那些秀才一个个科举不行,情爱话本却写得天花乱坠离奇露骨。 若是叫顾璟浔在那上面学了什么新招数,他到时候应对无法叫她不满意了可怎么好。 惊蛰若无其事地将剥好的栗子送到姑娘嘴边,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得在顾璟浔看到那些话本之前,先看一遍,最好背诵下来。 …… 祈凌庄,靠近山坳的一间院中,老树枝桠被寒风吹得颤栗,渐渐附着一层晶莹的雪白。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罩狐裘的女子,她回身,将房门拴好,再转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黑色武服影卫。 卫初禾吓了一跳,那暗卫见是她,出鞘一半的刀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领着人进了屋子。 这院中的房屋,久未有人居住,荒败阴森,刚打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 唯一打扫过的里间,裴彻正在同手下的影卫交代事情。 卫初禾实在不适应这种环境,进来后便不自觉咳嗽了一声,裴彻闻声看过来,挥挥手示意影卫退下。 卫初禾上前,将一直抱着的包袱放在已经斑驳不堪的桌子上。 -- 第170页 昔日风光无限的世家公子之首,如今满身都是狼狈憔悴,眉眼间一丝往日温润不见,只留下驱不散的阴冷乖戾。 他看着在他面前蹲下身的人,渐渐眯起眼,“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卫初禾将身上的狐裘脱下,盖在他腿上,扬起头道:“下雪了,我给你带了些御寒的东西。” 裴彻没说话,伸手握住她搭在他腿上的手,“晚些,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送的东西用不上。” 卫初禾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尽是痴色,眼眶中的泪摇摇欲坠,“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不能。”裴彻抽开手,面上的表情渐渐温和,只是眼底却一点温度也无,“我一个人,尚且不能保证可以逃出京城,你跟着我,往后只有颠沛流离,况且,你若是走了,卫家一定会被怀疑。” 泪水扑簌簌下落,卫初禾攥紧了手下的狐裘,“我不怕颠沛流离,我可以不再做卫家的大小姐,至于卫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皇帝起疑,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裴彻轻嗤。 他和父亲,不就是小瞧了顾家兄妹几个,才落得如此下场。 脚边的人,已经抽泣着伏在他膝头,裴彻微不可察地蹙眉,伸手托起她的脸,“初禾,听话,你待在卫家,才能帮到我,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到时候……” 他不再说话,拇指清浅地摩挲了一下姑娘的泪痕。 片刻,房门再次被推开,裴彻及时收回手,卫初禾也站起身,退开一步,低头擦去脸上的泪水。 影卫单膝跪地,迅速道:“世子,官兵查到祈凌庄来了。” 裴彻蓦地抬眸,下一刻,又将目光转到了卫初禾身上。 卫初禾对上他的视线,一瞬便察觉了他的意思,慌忙摇头。 裴彻站起身,随手将狐裘扔在桌子上,紧绷着面容朝屋外走。 即便不是卫初禾背叛了他,官兵也多半是被她引来的。 只是,为什么? 祈凌庄本就是卫家的学府,卫初禾过去也经常过来,没道理这一次就让官兵起了疑。 难道,他和卫初禾的关系,早就被知晓了。 裴彻快步走出房间,脸色差得不行,不知不觉想到卫初琳,脚步不由一顿。 卫初琳因为他,不知道得罪了顾璟浔多少次,顾家兄妹几个,会不会是从卫初琳那里,顺藤摸瓜查到了他。 想到顾璟浔,裴彻脸上阴霾更甚。 卫初禾从房中追出来,拦住他的去路,“裴大哥,你现在出去,会被官兵看到的,我知道一条路,在山坳那边,可以直接离开庄子。” 裴彻点头,三人迅速离开院子,往山坳方向而去,到了一处杂草乱木横生的地方,卫初琳指着那处山崖道:“从这里攀下去,往东走,就能离开祈凌庄。” 裴彻看着被乱石怪木遮掩的山崖,下意识皱眉。 影卫远远听见响动,忙道:“主子,来不及了,快走吧。” “来得及。”卫初禾忽然一笑,抓住裴彻的袖子,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裴大哥,把你的衣服,给我吧。” 裴彻愣了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立着没动。 卫初禾替他褪去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转身走下山崖,却又忽然回过头。 “裴彻。”她这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你有没有爱过……顾璟浔?” 山崖上的人,一身白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眉眼间的阴戾之气仿佛也被吹散了,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公子无双,清凌似玉。 “没有。” 他答道。 卫初禾仰头看着灰蒙天空飘下来的雪花,笑出了声,转身跑下了山崖。 她爱裴彻,爱到哪怕他说要她去接近容越,她也心甘情愿,她总觉得,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失去用处,只要能帮到他的,她都会去做。 裴彻说过,她在他心里,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 祈凌庄乱作一团,官兵将各处房间都翻找了一遍,学子和教书先生顶着寒风站在院中,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裴彻在那!” 一队官兵立刻按刀齐出,朝一道白色的身影追过去。 绕了许久,终于将人堵进了一处院落,官兵齐刷刷地拔刀,那身影,却几步奔逃,直接跳进院中的水井之中。 噗通一声响,将院中众人都惊了一刹,领头的官兵立即下令:“把人捞上来!” 这石井建在山间的庄子里,比城中的深上许多,一行人足足打捞了半个时辰,才将人打捞上来。 这期间,顾璟连也匆匆赶来,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卫家几个长辈。 朝廷钦犯出现在祈凌庄,卫家极有可能摊上一个窝藏包庇之罪,卫家族长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亲自跑到了顾璟连面前,好一番解释澄清。 院中,官兵将打捞上来的人翻了过来,顾璟连神色一变,转过头,视线直摄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卫大人,这井中的人,为何会是令爱?” 那人脸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踉跄着上前,扑跪在地,颤抖着摸上卫初禾的脸颊,“禾,禾儿……” 语罢,他捂着胸口,噗得涌出一口鲜血。 自家女儿,穿着裴彻的衣服,被官兵追了一路,最后跳下石井,又耽搁人打捞了半个时辰,傻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 第171页 他今早见她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就该发现不对。 “大人!”卫家的仆从惊呼一声,上前将气急攻心昏倒的人扶住。 顾璟连倒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立即吩咐手下去请郎中来。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卫家的几个人,瞧神态,似乎都处在震惊之中,好似也想不到井中的会是卫初禾。 顾璟连看着被人抬下去的卫大人,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他过去与卫初禾的父亲打过交道,这人虽迂腐,但一直克己奉公,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自从发现了卫初禾的问题,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卫家,但并没有查出卫家与定安侯府有勾结的地方。 顾璟连看向地上水淋淋的卫初禾,神色复杂,吩咐手下将人先抬出去,下令暂时封了祈凌庄,又派出了几队人,到庄子四周继续搜查。 至于卫家,他得进宫禀报顾政,由顾政来决断。 …… 冬日里天黑得快,又下了大雪,各家各户门口早早挂上了灯笼,为归家晚的人照亮回来的路。 寂静的巷子中,裴彻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被划得破破烂烂,沾了不少泥土。 到了一间小院旁,他伸手敲了几下门。 半晌,木门打开,里面穿着棉袄的女子,一时没看清门外的人,出声问:“你找谁?” 对方手撑着门板,抬起一张被树枝划了口子的脸,虚弱地唤了一声,“初琳……” 卫初琳整个人僵住,冷风吹入深巷,发出瘆人的呜咽声,冻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裴彻一脚跨到院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在卫初琳身上,看起来十分不清醒,喃喃唤着,”初琳……” 卫初琳被迫架住他,头脑有些发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定安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到了许多风声。 起初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她早在父亲与大哥从大牢出来后,便在他们面前发过誓,从此不会再念着裴彻分毫。 可是…… 卫初琳看着裴彻苍白如纸的脸色,昏昏沉沉快要睁不开的眼,一咬牙,还是关上门。 也许,那些都是裴复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人扶到了自己房间的小榻上,倒了一杯茶喂到他口中。 人已经昏了过去,卫初琳咬着唇,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绞断。 再是愚钝,她也知道,窝藏钦犯可是大罪。 许久,她起身悄悄走出去,来到自己父亲的房间,轻声推门进去。 卫父的身体从牢里出来后一直不怎么好,几乎日日卧床休养。 房内传来两声咳嗽,卫初琳忙关上门,阻去屋外的寒风,走到桌前倒好热茶给卫父捧到跟前。 卫父接下热茶抿了一口,温声问:“是你哥哥回来了吗?” 父亲也听到了敲门声。 卫初琳眼神发虚,结结巴巴半天,才嗫嚅道:“不……不是哥哥,是……是裴彻……” 茶杯砰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一声响,接着是卫父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卫初琳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帮他顺气,却被拨开了手,卫父铁青着脸,问:“你刚才说是谁,裴彻?” 卫初琳手足无措,忙不迭点头。 “你,你让他进来了?”卫父又问。 卫初琳也不敢隐瞒,再次点了一下头,惶急道:“爹,他好像受了伤,眼看就撑不住了,我……我……” 卫父又是一阵咳嗽,颤抖着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女儿,“你……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陷害忠良,叛国谋逆,人人得而诛之,他裴彻如今就是个乱臣贼子,你竟还敢与他扯上关系。” 他说着,已经从床榻上下来,挣扎着往屋外走。 卫初琳慌慌张张将人拦下,“爹,你要去哪!?” 卫父怒道:“去大理寺,报官!” 卫初琳彻底乱了分寸,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父亲拖回床榻上,“外面天寒地冻,您不能出去,我去报官,现在就去,爹,您别气了。” 她扯了被子,给卫父盖上,迅速跑过去打开门,准备离开。 绣鞋刚跨出门槛,又收了回去,卫初琳连退两步。 门外,一身黑色武服的影卫,手持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影卫身后,裴彻站在雪中,负手而立,并不见来时的虚弱之态,眼神比这冬日的风还要冷上许多,连嘴角的笑,都带着森森的寒意。 “初琳,你要去哪?” …… 第82章 勾结 雪下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歇,整座王城再度改换了颜色,琼堆玉砌,银装万里。 天色黑洞洞的,还在不断吹着风,城西一处山林中,数道身影穿梭其中。 远远地不知谁喊了一声“主子,找到了”,那其中一名披着大氅的人,快速走过去。 布满杂草的巨石之后,倒着一个黑衣人,他身上附着一层雪,有几片染成了红色,斑驳可怖。 走在最前方的人,正是霍时药,他迅速蹲下身,褪去大氅裹在了那人身上,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立夏,立夏……” 唤了几声人都没醒,霍时药只能先渡了些内力给他,这才将人带到了停在林外的马车中。 抓获常闾那日,立夏从常闾口中审问出了裴复的一处庄子,先一步过去查探,后来又传了消息给他和顾璟连,可等他们前去围剿的时候,庄子已经被大火付之一炬。 -- 第172页 立夏带去的人和庄子中的人,死了不少,可立夏却不见踪影。 霍时药寻着线索,找到今日才将人找到,这林子里,除了躲起来的立夏,还有几具死士的尸体。 霍时药看这情状,也能猜出来,当日立夏去庄子的时候,应当是被里面的人发现了,两方发生了打斗,只立夏一个人逃出来,一路被人追杀至此。 只不过这处山林离那庄子并不近,立夏怎会逃到此处,而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 马车顶镶嵌着夜明珠,光线比外面明亮许多,霍时药将人带上去放好,解开大氅查看他的伤势,果然在他的衣襟里发现了几沓信件。 信封沾了零星血迹,上面没有写名字,霍时药拆了其中一封,展开去看。 他匆匆掠了几眼,便折好了收到自己怀中,心下虽有些震惊,细想本也在意料之中。 这信,是裴复与如今驻守郜洲的谭正明私通的证据。 …… 破晓十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空气冷得人根本立不住脚。 谭府门前,卫元茂拍了许久的门,里面的管家才踩着雪小步跑来,给他开了一道门缝。 卫元茂忙挨过去,道:“劳烦与谭大人通禀一声,在下有要事相告。” 管家上下打量着他,见面前的人一身普通布衣,一时犹疑,“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卫,卫元茂。” 门内的管家一听,忙将大门打开,笑道:“原来是卫公子啊,天这么冷,您快先进来。” 前些时候,谭随文醉酒回来,提起过多亏了卫元茂将他带回家中,他才不至于大冷天在大街上睡了一觉。 卫元茂进门之后,只站在廊下,管家邀他进屋他也不进,只说要快些见到谭随文。 这个时辰,谭随文已经起床了,正在房中温书,听到消息,他立即便随管家出来了。 看到廊下穿着单薄的人,谭随文快步走近,含笑拱了拱手,“外面天冷,有什么事,卫公子进房来说吧。” 他说着,转头吩咐管家备茶,卫元茂忙上前制止,“不用不用。” 谭随文有些疑惑,见面前的人紧捏着衣角,眼神躲避,便温声问道:“卫公子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卫元茂一下抬起头,又慌忙摇头,半晌,才为难道:“是……是家父,他有些事,想同谭公子你说,你……可否能随我走一趟。” 谭随文愣住,片刻后笑说:“既是令尊相邀,在下岂有不去之礼。” 言罢,他下了台阶,安排管家去备马。 卫元茂看着管家远处的身影,神色复杂,被谭随文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这天气街上的行人并不多,马车停在大门口,谭随文与卫元茂一同上去后,头戴斗笠的车夫很快扬鞭启程。 不远处,另一辆马车慢慢行来,车帘处钻出一个脑袋,朝前张望,正是刚从诏狱放出不久的容越。 小公子在狱中不多时日,人瘦了一圈,这番遭难的前因后果,他也全都知晓了,刚回府时听人说谭随文因为他的事病了好几日,他这才忙里偷闲赶来探望。 当初画舫宴刺杀谭随文的是他如今的师父惊蛰,他入狱后,谭随文怕是听了流言蜚语,以为要害他的是他。 小公子想想,就恨不得咬死裴家那对儿父子,要不是他们,他哪能背这么莫名其妙的锅。 容越远远看见谭随文跟着一人上了马车,心里不由嘀咕。 那人看着,怎么那么像卫元茂? 可,谭随文什么时候跟卫元茂关系这么好了? 小公子放下帘子,吩咐车辕上的侍卫,“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 马车在积雪上留下道道车辙印,一路摇晃,往南方而去。 谭随文端坐在里面,察觉方向不对,下意识要撩开车帘,刚伸手就被卫元茂给拦住了,他不由蹙眉,“这好像不是去你家的路?” 卫元茂解释道:“昨日刚搬了家。” 谭随文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抿唇点点头,望着被风卷起一角的车帘,渐渐地有些集中不了精神。 他甩甩头,只觉太阳穴钝痛,歪歪倒倒地靠在车厢壁上,控制不住闭上眼,不多时便昏睡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马车中了。 四周潮冷的人骨缝都有些发疼,空气中的腐朽味道经久不散。 谭随文隐约听见有两个人正在谈话,其中一道声音,似乎是卫元茂。 “人我给你带来了,我父亲和妹妹呢,你快把他们放了……” 谭随文按着头,慢慢坐起身来。 身下铺着杂乱的干草,身前,却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那谈话的两人听到动静回过头。 谭随文震惊地险些跌回去。 一人是带他来的卫元茂,一人却是许久未见的裴彻。 联想卫元茂来找他时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可心中更多的却是困惑。 裴彻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朝廷钦犯,为何还敢现身,又将他弄到这种地方来?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按着墙壁站起来,对上卫元茂满带愧疚的眼神,什么也没说,而是将目光落到了裴彻身上。 他曾经感念他救命的恩情,可这个人,与他交好是假,说出的话,也没多少是真。 -- 第173页 裴彻对上他满含失望的眼神,缓缓扯起了唇角,“随文,好久不见。” 他的笑意,再也不复当初一丝温和。 谭随文见他走近,不由自主后退。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戒备,裴彻脚步微顿,仰头笑出了声,看着竟有几分癫狂。 “随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若要害你,早就动手了。” 谭随文依旧紧绷着身体,观察了一下周围,才发现这地方似乎是个破庙。 身后是墙壁,他退无可退,撇了一眼身边持剑的影卫,冷着脸问:“你带我来这种地方,想做什么?” 既不是怀恨在心要杀他,谭随文想不出来,裴彻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将他骗到这里。 裴彻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破庙中央那已经损毁的石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道:“这里是谢家的将军庙。” 屋外呼啸的风吹进一片断壁残垣间,裴彻适时回头,眼底流露出无尽讥讽,一字一顿:“当初多亏了你父亲,不然这将军庙,应当还如同多年前一样鼎盛。” 身后的墙壁,经年未修,冷风从砖缝渗入,密密匝匝侵透整个后背,谭随文止不住浑身颤栗。 “你……你什么意思?” 他的话,被风吹得颤颤巍巍。 “随文,你从来都不是蠢笨之人,当年,我父亲连郜洲都没去过,便是要陷害谢宪将军,手也伸不了那么远,你父亲可是谢将军的副将,九环山诛杀三千叛军的人,你难道就一点没有怀疑过?” 裴彻的每一句话,都比庙外呼啸不停的冷风还要刺人,若不是倚着墙,谭随文几乎要站不住。 “胡说八道!” 他下意识怒喝,朝裴彻的方向冲过去,却被影卫一脚踢跪在地,疼得半天站不起,便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石像前的人,咬牙切齿,“休要辱我父亲!” 裴彻冷笑,“你若非是信了,何故这般激愤?” 他蹲下身来与谭随文平视,慢慢放缓了声音,“随文,我今日带你来,就是应你父亲的请求,救你出京城,往郜洲与他团聚的,你我过去是好友,往后,就是盟友了。” 谭随文盯着他,失了魂一样,半天都没有说话。 裴彻正要再劝,面前的人猛地扑过来,掐住他的脖子。 “乱臣贼子,我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他忽然动手,用了十足十的狠劲,连一旁的影卫都没想到。 裴彻被他扼得双眼发黑,等影卫将人撕扯开,他才狼狈地起身咳嗽起来。 谭随文被人拿剑架着,还发疯一般想要上前。 裴彻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眼底尽是阴霾。 谭随文的父亲,这些年已经隐约有倒戈的迹象,故而当初画舫宴,他才借渠门之手刺伤谭随文,再救下他与之结为好友。 此举的目的,便是在敲打谭正明,他的儿子,在京城天子脚下,也在裴家的眼皮子底下,杀他还是保他,对裴家来说,都易如反掌。 画舫宴事后,谭正明在信中做出了妥协,往后裴家举事,谭家定然相助,条件就是,待时机到来,裴家必须将谭随文安全带到郜洲。 裴彻知道,自己的父亲应当已经逃出京城赶往南襄了,当年谢家的事,是谭正明亲自动的手,有了这个把柄,谭家与裴家如今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只要他将谭随文控制在手中,赶往郜洲借谭正明之势,再与南襄里应外合,届时便是攻不到京城,裴家也能占下东琉半壁江山,自立为王。 许是也猜到了这其中弯绕关窍,谭随文忽然不再挣扎,而是仰着头,撞向那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 影卫被他不要命的样子吓了一跳,还是一旁的卫元茂,及时拦了一下,才没让他撞得身首异处。 裴彻脸色黑得已经不能再黑。 他同谭随文交好这么长时间,一直觉得他是个温吞之人,却想不到,性子如此的刚硬。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谭随文,挑拨谭正明与朝廷的关系,可那是以前,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裴家处于劣势,需要求助谭家。 裴彻揉着被掐疼的脖颈,看到正拦着谭随文安抚的卫元茂,朝影卫使了个眼色。 影卫会意,长剑出鞘,直接刺向卫元茂。 荒庙中有暗器破空而来,将剑锋直接打偏,接着一声炸响,四周弥漫起呛人的烟雾。 一片兵荒马乱中,一道身影忽然闯入,拽着谭随文跑出破庙。 两人刚闯出庙门,四周便涌上来一群身着黑红劲装的持剑杀手。 那拉谭随文出来的人,正是容越,乍一看见这么多的人,他脸都白了。 小公子迅速拉着谭随文往别处跑,扭头便对上气急败坏追出来的裴彻等人。 他一僵,弯腰从地上扒拉出来两块砖石,随手扔给谭随文一块,恼道:“爷跟你们拼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杀手们便涌上来,直接绕开两人,朝裴彻等人围攻而去。 容越举着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与谭随文对视一眼,默默地往院门的方向退了一步。 庙里混乱的打斗中,卫元茂抱着脑袋冲出来,谭随文见有人趁机持剑伤他,忙将手里的砖扔过去,直将那人砸得头破血流。 小公子不甘示弱,又补了一砖,两人一起拽着卫元茂,迅速蹿出庙门。 -- 第174页 容越跑在最前方,没跑几步又迎面撞上走来的两人,脚下一磕绊,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好在地方杂草多,他也没磕疼,只是下意识喊了一声,“师父!” 惊蛰:“……” 这两人,正是惊蛰与霍时药。 霍时药见容越这幅样子,忍不住发笑,扭头揶揄道:“你这徒弟收的倒不错,见面就行此大礼。” 惊蛰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竟上前一步,将容越给拽了起来,还伸手帮他掸去膝盖处的草屑。 容越瞪圆了眼,受宠若惊,等惊蛰绕开他走进破庙,他还眼神飘忽不敢置信。 直到谭随文过来拍了他一下,他才猛然回神,讷讷问道:“随文,你说,有了心爱之人是什么感觉?” 谭随文一愣,目露震惊,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道:“你……你喜欢你师父?” 卫元茂反应慢,听完谭随文的话,表情也跟着开裂,“你要跟长公主抢男人?” 容越听到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想到当初被女装春分骗碎的三观,脸上青青白白一阵羞怒,他性子来了也不管不顾,抡起拳头便朝两人揍过去。 “小爷豁出命来救你们,你们编排小爷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公子虽然在牢里瘦了一圈,但之前跟着惊蛰苦练武艺,普通人还真打不过他,更何况,谭随文和卫元茂也不会同他动手。 两人只能一边躲着一边讨饶道歉。 容越放下拳头,大冷的天气嘴边呼出成团的热气,“我是觉得我师父,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看着像随时随地要砍人的样子,你们看他刚才,他刚才扶我了,还帮我整理衣服,他跟顾璟浔好上以后,人都温柔了!” 谭随文:“……” 卫元茂:“……” 谭随文实在不想提惊蛰温不温柔的事情,毕竟他们三个大男人谈这种事本就不太合适,他轻咳一声,问道:“容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这么一问,容越又来了劲头,劈头盖脸先把裴彻骂了一遍,骂完才同谭随文说明跟来的缘由。 他本来跟了一路,快到破庙的时候见卫元茂和那驾车的人把谭随文从马车搬下来,才觉察不对劲儿,但庙里明显还有人,容越并没敢靠近,只让随行的护卫回府报信。 直到里面传来谭随文的嘶吼声,小公子以为人出事了,这才闯进去,结果刚到门口,里面就炸起了一片烟雾,他正好趁机把人拽出来,撒丫子就跑。 谭随文听完,一阵后怕。 他还以为,那一阵烟雾是容越放的,现在想想,许是赶来的惊蛰等人。 这小公子还真是个愣头青,庙里都是裴彻的影卫,他就那么闯进去了,如果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他们怕是都要死在里面。 谭随文想到之前因裴彻的挑拨,自己还怀疑过容越,心中不由愧疚。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庙内,惊蛰与霍时药已经出来了,几个黑衣的杀手缚着裴彻跟在后面。 不见裴彻身边的几个影卫,想也知道人已经被杀了。 一群人刚出院门,卫元茂便直冲裴彻而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父亲和妹妹呢!?” “死了。” 被按住胳膊的裴彻,一身白衣早就脏乱不堪,脸色如浓云密布一般阴气沉沉,开口的话,讥诮森冷。 卫元茂一拳砸到他脸上,撕扯着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这个畜生!” 他似无法接受,骂着骂着哭出了声,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裴彻脸上身上,等打得没力气了,才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霍时药全程都没制止,等卫元茂没力气动手了,才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父亲和妹妹没死,裴彻把他们打晕关进了你家的地窖,顾大人已经派人把他们救下了。” 卫元茂的哭声戛然而止,转过身胡乱抹着眼泪,“谢谢,谢谢……” 他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往回家的方向跑,又被霍时药按住了肩膀,“你还不能回家,你得跟我们去一趟大理寺,作证。”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霍时药的眼神投向了谭随文,“谭大人也跟着走一趟吧。” 谭随文苦涩一笑,慢慢伸出了双手,边上的黑衣人得了霍时药的眼神示意,上前用绳索绑了他。 容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见人押着谭随文离开,他忙过去拦下,“你们绑他干嘛!?” 霍时药上前将人拉开,笑道:“等到了大理寺,容公子便知道了。” 容越被他拦着,眼看谭随文被人绑着走远,连卫元茂也被押着跟了过去,心里虽困惑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黑衣杀手押着裴彻跟上去,路过惊蛰时,裴彻挣扎了一下,视线紧紧锁着惊蛰的脸,被人推了半天也没有动。 一旁的霍时药,掏出袖中的短匕,拔出刀鞘,映着白森森的锋刃笑道:“裴公子这眉眼,生得倒真是不错。” 一声笑言,满是羞辱讽刺,裴彻脸色顿时铁青。 霍时药好似没看到他似冰如刀的眼神,手中匕首贴到了他的眼角,轻轻划了几下,见对方露出惊惧之色,才收了匕首,呵笑出声,“剜眼毁容这等阴毒手段,我可做不来?” 裴彻一震,缩了一下目光,紧咬着唇未曾出声。 当初惊蛰入诏狱,剜眼毁容的主意,是他身边的谋士提议的,他默认了。 -- 第175页 一个低贱肮脏的杀手,却生了与他相似的眉眼,迷住了顾璟浔,他凭什么? 霍时药终于正眼对上他怨毒不甘的目光,冷嗤一声,“裴公子出身高贵,瞧不上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想不到有一日会载到我们手里。” “只是不知道,裴公子是哪来的自信,觉得长公主殿下喜欢的是你?” 他此言一出,裴彻只是攥紧了拳头,依旧不曾言语。 霍时药见他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没与他再多言,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人带走,这才转头朝惊蛰道:“裴彻当初可没少使阴招害你,你要不要一块去趟大理寺,审审他,出出气?” 惊蛰摇摇头,直接提着刀直接离开了破庙。 昨夜里霍时药找到立夏,拿到裴复与谭正明勾结的证据,立刻便派人去了谭府监视,暗卫一早发现行踪诡异的卫元茂,汇报给霍时药,他又立刻通知了顾璟连。 裴彻自以为借卫元茂之手骗出了谭随文,却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们因此发现了他的行踪。 至于抓捕裴彻,惊蛰原本没打算过来,还是霍时药说这是顾璟连白给的立功机会,硬拉着他来的。 惊蛰回到皇家别院的时候,将弯刀收起来,放到了院里的小库房中。 他走到廊下,轻手轻脚地推门,结果推了几下才发现,房门好像从里面拴上了。 惊蛰一怔,马上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惹顾璟浔不开心了。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旁边的窗棂忽然发出了两声叩响。 惊蛰走过去,轻轻松松便推开了窗子。 屋里,顾璟浔正拥着被坐在拔步床间,惊蛰顿了片刻,利落地翻窗而入,又迅速关上窗,阻去屋外的凉意。 他没有及时近前,而是走到熏笼前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气散去,才快步走向拔步床。 床榻间的姑娘,将披在身上的被子放下,清了清嗓子,故意侧着身,觑眼看他,嘴角瘪出满满的哀怨,“你这冤家,有门不走偏走窗,偷腥都偷到我这儿来了。” 她说着,又从床上下来,到他跟前,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继续嗔道:“你趁早离去,今儿个我兄长归家,叫他看见你,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惊蛰:“……” 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他余光撇到榻间扔着的翻乱的话本,额角不可抑制地突突直跳。 第83章 磨合 顾璟浔一边吓唬着他,一边推着他往窗边走。 惊蛰被迫后退,后背撞到窗户上,懵了半天,忽然一把将人抱起来,严丝合缝地拥住。 他低下头,薄唇偏到顾璟浔的左耳处,声音急促,细听却十足的生涩,“莫说是打断我的腿,再要见不着你,我的命都要没了。” 顾璟浔:“……” 她跟个小木头人一样,被惊蛰抱着往床榻上去,屁股挨着软衾才回过神来,手按着惊蛰的肩膀,挑眉问:“怎么就要没了命呢?” “思汝成疾,药石无医。”青年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觉不出情绪,手却一刻不停地在顾璟浔身上四处乱摸,“殿下叫我抱一抱,续一续我的命。” 那一双微凉的手,已经摸到她的腋下,顾璟浔表情没绷住,咯咯笑出声,鱼儿一般从惊蛰手里滑走,抱着被子往里侧滚了一圈,“不玩了不玩了。” 惊蛰见她不闹了,默默收回跪在榻边的膝盖,弯腰将那散落的话本收起来,正要拿开,姑娘又膝行到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手向上摸了一会儿又攀上他的脖颈,直接从床上跳到了他背上。 惊蛰怕她摔着,忙去勾她的腿弯。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话本了?” 姑娘侧着头,半数墨发散落在了他的肩头和脖颈,惊蛰侧过脸碰碰她软嫩嫩的小脸,背着她往妆奁的方向去,“昨日看的。” 顾璟浔被他放到凳子上,又去扯他的衣袖,“你看了多少,有没有看到书架二层最左边的几本?” 惊蛰一僵,喉咙莫名发干,闷着轻咳了声,目光虚虚地没敢在顾璟浔身上停留太久,反而一语不发地拿起桌上的梳子,绕到了顾璟浔身后。 没听到回答,顾璟浔自然不满意,转过身抓住惊蛰的手腕,眯着眼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你看了是不是,记住多少,我亲自带你回顾回顾怎么样?” 惊蛰手一抖,梳子差点摔到地上。 那几本,实在不是什么好书,他每本只翻了一页便合上了,但还是知道了那里面写的是什么。 顾璟浔依旧满脸坏像,一手勾着惊蛰的腰带,一手指了指他方才翻过的窗户,“每天都是在床上,咱们换个话本里的地方怎么样,窗户行吗?” 惊蛰手一松又一紧,梳子被他捏得快变型。 他低头对上姑娘亮晶晶的眼,眸底如旷野撩起了火,欲燃欲烈,很快烧得僵硬的身体也热起来。 他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慢吞吞地走到窗边,后背贴着窗扇,感受到屋外传来的丝丝凉意,深深吁了一口气。 顾璟浔双眼放光,像个扑食的小狗一样扑过去,惊蛰立得笔直,在她快要撞过来的时候按住她的肩头,“晚上再说。” 他扳着眼巴巴的姑娘转了个圈,举起梳子帮她梳起了发。 顾璟浔跟随他的动作,背对着他,半晌深沉地发出叹息。 -- 第176页 她就知道。 蛰哥哥在一个没有世俗礼教礼义廉耻的地方长大,居然奇异地长成了个小古板,这么久了,她都没能把他哄到床以外的地方。 而且,除了第一次失了控,之后的每次,他都是克制再克制,快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顾璟浔想说自己的身体也就以前弱,现在还是挺能造的,可她怕伤了蛰哥哥的自尊心,也挺羞于启齿说那种让他放开点的话。 她以为凭自己的小手段,一定能刺激得蛰哥哥开窍失控,万万没想到,他比她想象能忍。 惊蛰立在窗边,动作轻柔地帮她梳着发,自然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有多不满。 他在渠门,虽洁身自好,但也不可避免地碰见过那种不堪场面,尤其是在门主那里,他只觉得男子在那种事情上多为暴虐强势。 故而对于顾璟浔,他根本不敢太放纵,越是想,越是极力保持着温柔,她光是皱皱眉,他就心疼得不行,哪还敢乱来。 头发打理好,惊蛰又过去取衣服帮她穿上。 顾璟浔昨日答应了容书年,下午要陪她一起去探望容长樽,若非怕闹起来没完没了,耽误了正事,惊蛰还真有可能顺了顾璟浔的心意。 姑娘套好衣服,瞄了惊蛰好几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今日的阳光很好,屋檐上的雪慢慢化去,淋淋沥沥低落廊外。 惊蛰特意取了狐裘,将顾璟浔裹住,又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压着声音涩哑道:“下午要去平南侯府,等晚上回来,咱们再……” 他喉咙噎了噎,说不出后半句话,便又亲了一下顾璟浔的唇,用动作表明他的意思。 顾璟浔用额头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挣脱他的怀抱,哼了一声,颇为绝情地转身,“你想得美,今晚你睡踏脚。” 惊蛰:“……” 他只怔了片刻,便追上去,牵住顾璟浔的手。 让他睡踏脚这种话,顾璟浔不是第一次说了,只不过每次都是她先不忍心,找出各种理由替他免去睡踏脚的惩罚。 她使得那些小性子,作来作去的小手段,惊蛰经了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有恃无恐。 他自始至终,都是尽自己的一切,爱重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珍视她于他面前的万般情态。 顾璟浔被他抓了手,故意甩了两下,没能甩开。 她撇了惊蛰一眼,满脸写着“这次就先饶了你”。 两人手牵手去了库房,挑了不少东西,又拐到容书年那里。 容书年之前忧思太过病了一场,容长樽和容越从诏狱出来的那一日下了雪,顾璟浔拦着没让她去探望,今日天色放晴,她便打算陪她同去一趟平南侯府。 顾璟浔还挺心疼这个大嫂,她大哥一忙起来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昼夜不分待在大理寺,成婚快两年了,就没怎么好好跟容书年有过二人世界。 唯一一次闲下来,还是前不久受平南侯府的牵连,被顾政下令闭门思过。只不过想想也知道,那种时候,他大哥和大嫂也没心情柔情蜜意。 容书年性情娴雅知书达理,一直体谅着顾璟连,顾璟浔想着如果换做自己,一定受不了,她恨不能一刻不分的跟惊蛰黏在一起。 当然顾璟浔也不会在容书年面前吐槽自己大哥,她和惊蛰在容书年这里吃过午饭,一起出发去了平南侯府。 刚到门口还没进去,正好又遇上从大理寺回来的容越。 小公子得知谭随文的情况,满脸颓丧,魂不守舍,看到容书年,才终于有了点笑容,急吼吼地跑过来,“姐!” 化雪的天路面湿滑,容越差点摔个马趴,堪堪稳住身形,赧然挠挠头才去拉容书年的手。 几人一块进府去见容长樽,顾璟浔同容侯爷寒暄片刻,见容书年似还有许多家话要与自己父亲和弟弟说,便适时同惊蛰一块出去。 两人带着些补品,去了霜降那里。 霜降之前伤重捡回一条命,入诏狱便多有不适,一直强撑着不曾表露,如今出来后直接病倒了。 惊蛰牵着顾璟浔进门,里屋似乎已经有人在了。 顾璟浔松开惊蛰的手,随意找了张椅子落座,“你去看看,我就不进去了。” 惊蛰点头,推开里间的门,看到屋中的景象,怔了一下。 里面站了不少侍卫,这会儿正围着霜降有说有笑。 众人听到声音,齐齐回头,看到惊蛰也都愣住。 床前传来一阵咳嗽,惊蛰这才走进来,面不改色地绕过众人,走到床边,将带来的补品放到桌上。 霜降便扬起头朝他微笑,“多谢。” 屋里的侍卫们,诡异地静默稍许,又打着哈哈活络起来,聊着方才未尽的话题,只不过都没忍住去看惊蛰。 这些人与霜降的关系一向好,自然对惊蛰也没有恶意,只是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观察着这个把长公主迷的神魂颠倒的人物。 惊蛰全当没注意到众人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同霜降说着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叩了两下,接着是姑娘略带着急的呼唤,“蛰哥哥?” 屋里的侍卫被这一声叫得俱是一呆,看着床边的青年起身往门外走,议论有之,艳羡有之。 房门从里面打开,顾璟浔看到里面塞了一堆的人,表情也懵了一瞬。 -- 第177页 众人正要行礼,她回神摆摆手制止,然后拉着惊蛰出来,仰着头道:“我想去你之前的院子看看。” 惊蛰自然无不答应,回头同霜降互相点头示意之后,牵着顾璟浔出了房间。 侍卫们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等两人走远不见了身影,才又散开,感叹道:“荆祈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啊。” …… 惊蛰原先的院子,因着地方偏僻,在他搬离后也没人居住。 院门上了锁,惊蛰便抱着顾璟浔,从墙头攀进去。 这屋子虽定期有人过来打扫,到底太过冷清,屋里小榻上连个软垫都没放,惊蛰见顾璟浔要坐,便率先坐下,将人抱到了腿上。 屋里没有取暖的工具,也好在两人穿得不薄,相互依偎着倒还挺温暖。 顾璟浔没骨头一样赖在他怀里,撅着嘴吹他围在脖间的狐裘,软软的毛绒摇摇晃晃,摇得顾璟浔眼晕耳热,心也跟着曳动。 惊蛰亦被她吹得发痒,便侧过头,用自己的唇碰了碰她的唇。 姑娘一口气憋回去,呆了片刻,瞪着眼睛看他,末了又歪到在他怀里,手开始不老实地扒他衣领,扯他腰带。 她脸上依旧一副正经的样子,问起了今早抓捕裴彻的情况。 惊蛰也不知是不想提起裴彻这个人,还是被那在身上作乱的手闹得开不了口,半天只凝着目,敛着眉,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尝试着去抓顾璟浔的手,刚碰了一下,姑娘就“啪”得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惊蛰手撤开,滚着喉结闭上眼睛。 等身上的腰带真的被顾璟浔扯开的时候,他才睁开眼,蓦地站起身来。 顾璟浔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站定了见他已迅速将衣服理好,哼了一声,裹着自己大氅直接出了门。 她走得很是迅速,几步跳下还附着冰雪的台阶,看得惊蛰心惊肉跳。 青年拔腿追上去,刚要伸手拥她,下一刻又被一巴掌拍开。 惊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印,忙又去牵顾璟浔的手,举在面前低头看,果然也红了一片。 比手更红得是姑娘的眼睛,濛濛如雾,泫然欲泣,盯得人头皮发麻。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惊蛰:“……” 不等他回答,姑娘又是一下打到他身上,“你肯定是不爱我,话本里的你,遇到我就神思不属理智全无颠三倒四,现实的你,我都这么勾引了,你居然还推开我。” 这等露骨的话,也只有顾璟浔没脸没皮能说出来。 惊蛰一脸呆滞,任由她打了几下,忽然退开,飞身上了墙檐。 顾璟浔一拳落空,人都傻眼了,看着惊蛰当着她的面跑掉,当即就追过去。 她还没跑到墙根,惊蛰已经从上面跳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递到她面前。 默了片刻,他又掏出身上的帕子,包在树枝一端重新递过来,“拿这个打。” 顾璟浔盯着青年那一副庄重的表情,默默接下树枝,朝合欢树下一指,“站好。” 惊蛰抬步过去,直接褪去身上的氅衣,放到树下的石桌上。 青年一身玄色劲装,于树下挺立,背着手,清冷的眉眼此刻却潺湲流落暖泉。 顾璟浔绷着脸,拿出了十足的架子,“闭上眼睛。” 青年乖乖闭眼。 半晌,树枝的抽打未曾落下,身上却一暖,惊蛰下意识睁开眼。 姑娘正踮着脚帮他披氅衣,见他睁眼,便笑着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吧唧”一口。 “我哪里舍得啊。” 惊蛰一瞬间心如擂鼓,反应过来时,已经抱着身前的姑娘,吻了上去。 他只留恋稍许,便将人松开,只低头望着她,吐息不定,双眸痴痴飘荡着旷野星点火迹。 隆冬干燥,风起云卷,火苗稍稍一吹,便着落无垠。 惊蛰无声攥紧拳头,刚想说什么,院门忽然被人叩了两声。 “殿下,顾大人来了。”院外姜姜的声音响起。 顾璟浔一听,只犹豫片刻:“你同我大哥说一声,我和惊蛰先走一步,让他自己带大嫂回家。” 顾璟连过来,估计是忙里偷闲来接容书年的。 姜姜在门外应声,顾璟浔拉着惊蛰来到墙根处,示意他带自己翻出去。 从外面的小巷回府,路更近一些,没有马车,惊蛰便将人裹在怀里,一路轻功疾驰。 呼啸刺冷的风被隔绝在了大氅外面,顾璟浔贴着惊蛰的胸膛,安心地闭上了眼。 等她再度睁眼,从惊蛰怀里拱出来的时候,已经回了别院之中。 姚嬷嬷正领着人铺床叠被端茶倒水,惊蛰牵她过去,自然而然地帮她洗手,用沾湿热水的布巾给她擦脸。 热乎乎地软布敷在脸上,顾璟浔舒服地叹一声,软软地往惊蛰身上一歪,由他抱着往小榻而去。 屋里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等人走完门合上了,惊蛰才把人抱到腿上。 他抬眸看看顾璟浔,复又低下,紧抿着唇,脸色僵硬,又好似因屋里暖和的温度,微微发着红。 “浔……浔儿。” 一声唤像是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细如蚊讷,磕磕巴巴,“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满意我……我那事。” 话说完,他撇开脸闭上眼,似乎不愿面对又没脸见人。 -- 第178页 顾璟浔悟了半天才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也没有……不满意。”她凑到惊蛰耳边,热气呵到他耳畔,“就是……我给你打个比方,我觉得你像是给刀上了鞘,用刀鞘磨人,怪难受的,你不如给人来个痛快。” 惊蛰:“……” 顾璟浔说着捧起他的脸,让他正对自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应该拿出你之前杀人的气势,快,准,狠。” 惊蛰眼睛无意识睁大,慢慢地瞪圆,神情恍惚。 他心跳如猛虎脱笼乱闯,手脚酸麻,想要别开脸却因被顾璟浔捧着而动弹不得。 拿出杀人的架势,他哪能…… 顾璟浔见他僵如木偶,一脸的难以接受,抬手在他身上抽了一巴掌,羞恼道:“又不是真让你杀人,这……这事不该是你们男人无师自通嘛,我又不会,我不教了,你自己想办法学去,学不会你今晚睡踏脚!” 她从惊蛰身上下来,不想再搭理他,末了回头色厉内荏补充:“我说真的,今儿绝对不让你上床。”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哇,对不起,我不是个勤快的作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么么~ 第84章 饱腹 惊蛰瞧她似乎真的动了气,快步近前将人从后抱住,紧紧地一点不松。 顾璟浔弄不开他,便抓着他的手放到口中咬了一下,“你又仗着力气欺负我。” 声音听着属实委屈,惊蛰无法,只能放开她。 姑娘也不看他,径直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惊蛰犹豫片刻,转身出了门。 他想着顾璟浔生气的缘由,好似因为他……那方面不好。 惊蛰绷着一张脸,心里五味杂陈,出了房间站在廊下许久,直到全身都被冷风吹得僵硬之时,才走下台阶,颇为气馁地吐了一口气。 顾璟浔在蛰哥哥出去后,躺到小榻上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原以为惊蛰应当回屋了,结果人却不见踪影。 她趿拉着鞋,吩咐侍女出去找,回禀的人说惊蛰出府去了。 顾璟浔不明白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莫不是,蛰哥哥觉得她嫌弃他的技术,自闭了? 顾璟浔想着想着,开始头大。 她倒从来没嫌弃他的技术如何,她不过是觉得,蛰哥哥实在太小心翼翼放不开,以至于他自己不尽兴,她也难受。 姑娘趴在小榻上,一脸郁闷,半晌又坐起来,对着自己的脸一顿揉搓,慢慢地陷入自我怀疑。 她是不是太不知节制了? 顾璟浔下了小榻,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一炷香的时间,前去寻人的侍卫将惊蛰的去处报了上来,人去了一间书斋,捎信回来说要晚些才会回来。 顾璟浔第一反应是过去找他,想想自己平日对他热情上心,事事惯着他,又觉得不忿。 她今晚可是打算让他睡踏脚的。 顾璟浔哼唧两声,心安理得地跑去找了刚被顾璟连送回来不久的容书年。 她大哥这次依旧没跟人说上几句话,就匆匆赶回了大理寺。 顾璟浔在自己嫂子那里待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自己院中。 她这处院子留下来的下人没几个,夜里静悄悄的落可闻针。 平日里惊蛰在时,顾璟浔也没觉察这里有多清净,半下午没见他,她竟十分的不适应。 姚嬷嬷这边引她进了屋子,帮她取下身上狐裘,又是添碳又是备水。 “惊蛰回来了吗?”顾璟浔没忍住问了一声。 “还不曾。” 姚嬷嬷摇头,又添了一句,“荆公子下午一直在那间书斋里,方才侍卫来报,说人还在挑书。” 顾璟浔没应声,心里却在奇怪,他好端端的怎么看起书来了? 人既然没事,顾璟浔洗漱好之后,便爬上了床,姚嬷嬷正要吹灯,她又爬起来吩咐:“嬷嬷,在踏脚边铺一床被子。” 姚嬷嬷愣了一瞬,却也不多问,恭恭敬敬地低头应声,不多时便令侍女抱来一床新被。 屋里烧着地龙,踏脚旁铺着地毯,即便是这等寒天,睡在上面也不会着凉。 顾璟看了半天不满意,又吩咐:“再抱两床被子来。” 她说完自己放下床幔,躺到了被窝中,没一会儿又钻出脑袋,朝地上铺床的侍女道:“留一盏灯。” …… 夜色寂寂,寒气侵骨,风续着力,不断拍着窗扇。 顾璟浔却是被热醒的。 她本来也没完全睡着,这会儿浑身燥热得不行。 身体被紧紧压着,快要呼吸不得,热气从她的耳后绵延到了脖颈间,又继续往下。 顾璟浔嘤咛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床幔被挑起了一半,她借着那盏余留的灯烛,看清了让她睡不安稳的罪魁祸首。 青年见她醒来,亲亲她的脸颊,又继续埋头向下。 顾璟浔清醒过来,立刻伸手去推他,“下去。” 正动情不已的人僵住,默默地从她身上翻下来。 顾璟浔也跟着他的动作起身,指着铺了厚厚几层被褥的地面道:“今晚你睡这儿。” 惊蛰:“……” “浔……”他再要去说些什么,顾璟浔已经把自己裹成一团,背过身躺下了。 -- 第179页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等顾璟浔再度转过身时,惊蛰已经在地上躺好了。 她盯着他,气哼哼坐起来,抱着他平日里用的枕头,砸了过去。 他居然连哄她两句都不哄! 软枕落到腰腹之间,惊蛰闷哼,倏地睁开眼。 顾璟浔对上他的视线,酝酿好要发作的话卡住,无端背后发毛。 那清凌凌如深潭一样的眸子,此刻烧起了野火,火光幽灭,像是暗夜蛰伏了许久未咀嚼到新鲜血肉的狼。 顾璟浔坐着半天忘记动作,等她反应过来准备躺下的时候,惊蛰却忽然起身,直接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床下他的被窝中。 惊呼堵在了嗓子眼里没能发出,衣帛碎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顾璟浔手忙脚乱地扑腾,拽出了那绣着桔梗花玄带的一角。 缎面的腰带被惊蛰抢了去,他揽着她抱起来,将那腰带附在她眼睛上,于脑后打了一个结,又推着她倒在铺了厚厚被褥的地上。 顾璟浔的后脑勺撞到枕头的一角,视线被遮挡,其他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她闻到青年身上带着热力的书卷清香,感受到了他禁锢在她腰间紧绷的小臂。 屋外的风还在不断蓄着势,时急时缓地吹卷,只待寻到何时机会,破窗而入。 伏在夜晚的野兽,獠牙露出来了的时候,不撕咬到饱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 天光尚暗,夜色寂寂。 拔步间走下一道身影,只着中衣,移到床边掀开了被褥的一角。 姑娘纤细白嫩的小腿搭在红色的软衾上,脚踝处系着玄带,其上的桔梗花沾了污渍,鲜艳靡丽。 惊蛰小心翼翼地将腰带解开,帮顾璟浔掖好被角放下床幔,又迅速扯了地上的被单,将几床被褥收拾干净,这才去打了热水,替自己和顾璟浔清理了一遍身体。 榻上姑娘只有脑袋露出来,吭吭哧哧睡得正沉,甚至打起了低低的呼噜,显然是累极了。 惊蛰无声走到外室窗边,开了一条缝,任屋外冷风一点点侵到全身上下,终于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他关了窗户回到里间,弯腰坐在炉旁的绣墩上,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起身,往床榻之间走去。 他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屈膝坐在踏脚,倾身趴在榻边,两手垫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熟睡的姑娘,墨眸波动,澈如甘泉,流转着无限缱绻。 两人鼻尖仅一寸之隔,呼吸交织,热气窜流,惊蛰不住凑近,轻啄了一下她的软唇。 半晌,他起身抱着一堆脏掉的东西,悄无声息潜到后院水井旁,坐在小马扎上,趁着破晓之前一点点地把东西洗净。 水井旁放着两个木盆,青年低着头,微弯着腰,看着手中被水打湿的腰带,在这寒凉的冬夜里,心跳搏动如鼓,血涌灼热。 …… 等顾璟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房间里不见惊蛰的身影,她便曲着腿爬起来,刚动了一下,又不受控制跌回去,顿时倒吸一口气。 “惊蛰!” 她心里窝了点火,也不像平常甜甜地叫哥哥了,只不过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哑了,这一声喊,绵绵软软倒跟撒娇一样。 顾璟浔咽了一口唾沫,暂时润润自己的嗓子,又缩着给自己揉了一会儿肚子,一边揉一边嘟嘟囔囔。 她这回可算知道蛰哥哥为什么一直克制隐忍着了,她之前居然还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能造。 顾璟浔悲愤地想流泪。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阵饭菜的香味。 顾璟浔吸吸鼻子,肠胃受了勾缠一样下意识蠕动。 她窝在被窝里没有动,等惊蛰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就用一种幽怨异常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盯得惊蛰不敢直视。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粥,低声问:“要喝点吗?” 顾璟浔终于移开目光,虚虚地望着罗帐顶部,有气无力道:“我起不来。” 惊蛰微赧,慢慢挪到顾璟浔身边,抱着人坐起来,圈着她盛了一口粥,喂到嘴边。 顾璟浔就着汤匙喝起来,一碗见底,惊蛰才道:“你大哥,上午来过两趟。” 顾璟浔扭头,“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知你还睡着,不让打搅。” 惊蛰说得有些不自然,抽了个软枕垫到她身后,起身将瓷碗放到桌子上。 顾璟连第一次来是早上,知道妹妹睡着便没打搅,直接去了容书年那里,等到中午又来了一趟,见妹妹还睡着,又见惊蛰那般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睨了惊蛰好几眼,才甩袖而去,惊蛰自知理亏,自然什么都得受着。 惊蛰这边将碗勺收拾好走回来的时候,姑娘正抱着枕头瞪他。 惊蛰自觉理亏,小心翼翼地坐回她旁边,嗓音微哑,“你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揉揉。” “我哪都不舒服。” 顾璟浔越想越气,用枕头砸了他一下,“你昨晚上是不是嗑药了?” 惊蛰:“……” “没有。”青年红了耳,伸臂将人搂住,手钻进被窝,摸到顾璟浔的小腹,徐徐按揉。 怀里的人如同被顺了毛一样,哼哼唧唧地蹭着他的胸膛,又勾着手去把玩他的头发,语气总算正常了些,“你昨天下午怎么想着去书斋?” -- 第180页 惊蛰正打圈按揉的手微僵,抿着唇什么也没回答。 顾璟浔似想到了什么,顺势拽住他的发,眯着眼挑眉道:“你去书斋看的什么书,是不是那种有图的,两个人的?” 青年的手开始颤抖,呼吸浊沉,一点一息变得紊乱。 半晌,他竟沉闷地“嗯”了一声。 顾璟浔见他居然还敢应声,手里的头发甩到他身上,恼道:“你看了那么久的书,就只学会了用蛮力?” 惊蛰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也顾不上头发被她弄乱,语无伦次,“我……忘了。” 顾璟浔:“……” “刚看完就忘?” “见着你,便……什么都忘了。” 蛰哥哥的声音,愈来愈小,不止耳热,脸也染上极淡的绯色,无措地望着她,哪还有半点昨夜里如饿狼扑食一样的狠劲。 他大概觉得,昨夜也是失败的一场。 顾璟浔眼瞧着方才还一脸餍足的人,此刻如犯错的大狗一样眼巴巴求原谅,没忍住笑了一声。 “继续揉啊,揉舒坦了我就原谅你。” 惊蛰一听,即刻又上了手,按揉了一会,手又摸到姑娘侧腰处,拉开衣带。 顾璟浔正眯着眼享受,察觉惊蛰开始剥她衣服,当即睁开眼抓住他的手,“你干嘛,真要把我往死了整?” 惊蛰呼吸微窒,情绪缓了半天才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盒,艰难道:“我帮你上点药。” 顾璟浔暧昧地瞅他一眼,松开手任由他动作。 全身上下都涂好,小瓷盒里的药膏也用完了,涂到最后,惊蛰的手都是战栗的。 姑娘趴在床上,露着背歪头,这才想起来问:“我哥来找我说什么了吗?” 惊蛰帮她穿着衣服,手下意识收紧,半天才状似平静道:“他说裴彻在诏狱想见你,见了你他愿意交代一切。” 顾璟浔整个愣住,一脸迷惑,顺着惊蛰的动作给自己套上衣服,然后从被窝里爬出来。 “见我?” 她和裴彻之间可没什么好说的,从前是谣言乱传,现在要论的话,是一朝长公主和乱臣贼子,中间隔的是国仇家恨郜洲之耻。 顾璟浔没有任何心思去管这个人如何,有也是想让他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他莫不是到现在还臆想着那些他自己散播的谣言为真,以为她和他之间有过什么感情纠葛。 顾璟浔越想越讽刺,脸上的冷凝和厌恶都快要化为实质。 惊蛰默不作声望着她,心中奇异的安定。 顾璟浔一边由着惊蛰帮她穿鞋,一边冷哼,“他要见我?那正好,我替你剜他的眼去。” 她说得凶狠无比,连惊蛰都顿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她,“浔儿,你大哥的意思,你不需要见他。” 顾璟浔收敛神色,从床上下来,走到了妆奁前,映着镜子给自己理了一下头发,“他不是说他愿意交代吗,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说的。” 如今裴彻虽然抓到了,裴复却不见踪影,顾璟连和顾政虽有猜测部署,但还不能确定,他们现在急于知晓裴复真正的动向。 惊蛰亦是明白顾璟浔见裴彻是为了公事,他心中担忧,却也没有多言。 只是在帮顾璟浔梳洗好之后,搂着她低道:“我也去。” 顾璟浔知道他肯定不放心,笑着点点他的鼻尖,“好。” 第85章 当年 顾璟浔收拾好自己之后,又吃了些东西,冬日里天黑的快,外面早早地就掌了灯。 她白日睡了一天,身体虽然不适,但上了药又让惊蛰按摩几遍,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马车已经停在院门口,顾璟浔由着惊蛰抱上去,全程腻歪在他怀里没下来。 她自不是急着要见裴彻,但裴复的事,却刻不容缓,裴彻既要见她,兴许她还真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马车一路走的是青砖大道,没怎么颠簸,顾璟浔坐在惊蛰腿上,手摩挲着他的下巴。 上面生了些胡茬,看着不明显,摸着却有些硬。 顾璟浔拿指尖戳了几下,埋怨道:“你这里昨晚扎到我了。” 惊蛰微怔,迷茫地看向她,半晌才抬手摸了一下下巴。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欺近,故意用下颌在顾璟浔脸蛋上蹭了几下。 姑娘的皮肤娇嫩,硬硬的胡茬蹭到脸上,又刺又痒。 顾璟浔忍不住后仰着去躲,握着拳捶他,“你讨厌!” 这一拳一声齐齐砸到心口,惊蛰眸底隐约晦涩,长臂一伸把人箍了过来,又去蹭她,蹭完脸蛋继续向下蹭她脖子,时不时耸动鼻翼,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他动作不重,顾璟浔也没觉得疼,就是痒得受不了,等人磨到侧颈的时候,她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她痒得难受,咯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偏惊蛰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没完没了的磨蹭,她那点力气在他面前等同于蚍蜉撼树,推也推不开,打也打不动,这会儿竟被他捏的死死的。 顾璟浔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一边踢着他骂。 到最后惊蛰停下来的时候,顾璟浔都要缺氧了,喘息不定浑身瘫软地倒在他怀里。 她大口喘了一会儿气,惊蛰正用大拇指轻轻揩着她眼角的泪水。 顾璟浔躺在他腿上,眉眼弯出一抹娇媚的弧度,小手勾了勾,示意他低头。 -- 第181页 惊蛰被她这幅神态勾了魂儿,痴痴地跟随她的指引,垂下头颅。 姑娘双臂搂上他的脖颈,送上娇艳欲滴的红唇。 惊蛰眼睫抖颤,缓缓闭上眼,下一刻,嘴唇和小腿先后传来一痛。 惊蛰猝不及防瞬间清醒,一脸怔忡地睁开眼睛。 姑娘咬完踹完人已经迅速挪到了角落,瞪着他,“欺负完人还想要亲亲,你做梦!” 她故意磨着方才那一口咬过他的贝齿。 惊蛰下意识舔了舔下唇的刺痛,感受到了属于血液的腥甜。 他喉结滚动,无声吞咽。 默了片刻,才慢慢往顾璟浔身边挪。 想伸臂抱人,见顾璟浔一副还要踹人的架势,又默默放下了手。 他又靠近了些,张张嘴说不出话,好半会儿,才憋出一句,“我错了。” 顾璟浔继续瞪他,“错哪了?” “我不该蹭你。” 顾璟浔完全没一点要原谅他的意思,继续虎着脸,“你想蹭蹭两下就行,我都说不要了,你还蹭!” 惊蛰又说不出话了,手撑在软垫上,僵硬地像个木石。 马车拐了一个弯,驶入另一条街道,在顾璟浔以为他无话可说准备再度发作时,青年突然垂下头,低低道:“话本里说,姑娘家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他声调一贯的清冷如玉石落寒潭,此刻碎玉相击,无端的失落又不解。 顾璟浔:“……” 顾璟浔成功被他逗笑了,继而嗔道,“那你也得,分情况。” 至于什么情况,她才不告诉他,让他自己琢磨去。 …… 两人玩闹了一路,终于到了诏狱,这里不同于别处,便是顾璟浔也不能随意进出,她暂时没有下车,由随行的侍卫先去通报。 一盏茶的时间,侍卫回来禀报,说是不久前裴彻已经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诏狱由皇帝直接管辖,顾政将人移去了大理寺,应当是打算由三司来审裴家一案,再由他下诏定罪。 顾璟浔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往大理寺的方向去。 待马车停到大理寺门口,惊蛰率先从上面跳下,转身又将车辕上的顾璟浔抱下来。 门外的守卫见是顾璟浔来,丝毫没有阻拦,打开大门放一行人进去,又慌忙去禀告了顾璟连。 天色已经很暗了,院内长廊挂着两排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晃不已。 尽头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来,其后一身紫袍官服,正是顾璟连。 他前方的人,身形魁梧,走了几步回过身,看了顾璟连片刻,刻意放缓声音:“近来天寒,你记得多加点儿衣服。” 顾璟连温温一笑,灯影晃动,让人辨不清那眸中是否有柔和的情绪,他道:“夜深了,父亲也先回去吧。” 桓亲王顿了一下,神态明显放松不少,脸上也浮现笑容,转身之际,恰好对上顾璟浔那比冬夜还要冰凉的目光。 姑娘拥着雪白的狐裘,立于长廊之下,小脸莹白,红唇娇艳,看着纤弱无害,眼神却锐冷如刀,仿佛能将人的皮肉划开。 桓亲王莫名被她的目光刺到,瞳孔微微一缩躲闪开,正巧看到立在顾璟浔侧后方,一身玄衣劲装,敛默如暗影的惊蛰。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板起脸,“你就是平南侯府的侍卫荆祈?” 语气中带着挑剔不满,似有轻蔑。 惊蛰未曾回应,顾璟浔已经抬步朝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微微眯眸,“他是谁与你何干?” 两人无声对视几息,气氛剑拔弩张。 桓亲王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璟浔总是能轻易的让他暴怒的到去理智。 她总是在离经叛道,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听从他的安排嫁人生子,却在外做尽了荒唐事,以至名誉全无,对他这个父亲,也不见一点儿尊敬孝顺。 甚至于,如今竟看上了平南侯府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卫,这侍卫曾经还是那等污糟血腥之地爬上来的杀手。 桓亲王又看了一眼惊蛰,厌恶芥蒂写了满脸,他肃着面孔,沉声朝顾璟浔道:“我是你父亲,你的事我如何不能管?” 他到底忍下了心中升腾的怒火,少有的对顾璟浔缓和了态度和语气,“你是东琉的长公主,出身高贵,想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何必跟一个低贱的卫子混在一处。” 他说出这种话,丝毫不顾及当着惊蛰的面。 “桓亲王怕是忘了你我早就断绝关系。”顾璟浔轻哂,“你也知道我是东琉的长公主?” 她退了两步,抓住惊蛰的手,冷道:“这是我未来的夫君,我的驸马,你若再敢辱他,别怪我不客气。” 桓亲王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她,怒目圆睁,濒临发作之际,顾璟连上前打断他,“父亲还是先回府吧。”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顷刻消了桓亲王的气焰,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复杂地看了顾璟连一眼,甩甩袖子,大步走下长廊。 顾璟浔这才看向顾璟连,脸色不大好,“他怎么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子方向走,脚步片刻不停。 顾璟连知道她这是生气了,无奈跟上去解释:“顾和光犯了命案,纪侧妃到处托关系不得,整日里同他闹,他应当是知道救顾和光没什么希望,昨日写了休书,把纪侧妃送去了城外庄子。” -- 第182页 顾璟浔这才扯起嘴角,这会儿心情明显愉悦不少,“他现在就剩你一个儿子了,也难怪会来大理寺寻你。” 顾璟连没说话,进了门特意寻了个汤婆子让顾璟浔抱着。 姑娘坐在他平日办公的地方,懒洋洋地倚着靠背,又问:“你怎么想?” 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顾璟连还未曾正式向顾政请旨分出桓亲王府,只是带着容书年搬了出去。 顾璟连沉默,往窗外看去。 屋外寒风呼啸,灯影幢幢。 他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并不单薄的官服,冷不防道:“近来天寒,也该给边境的将士添点冬衣。” 顾璟浔微愣。 顾璟连一个刑狱官,怎么关心起来边境将士了? 姑娘望着手里暖烘烘的汤婆子,似有所觉般,眼眸闪烁。 郜洲,确实不会再安宁下去了。 顾璟浔抬眸,“你的意思,你不打算脱离桓亲王府了,你打算把王府的家产捐出去,给边境的将士做冬衣?” 顾璟连:“是有这个打算,桓亲王说,只要我愿意回去,等今年年节进宫的时候,他就为向陛下请旨,把亲王的位置给你。” 顾璟浔又不自主地哼笑起来,没提桓亲王的事,而是道:“每年的冬衣开春就开始做了,你这个时候送,到了边境天也热了,给谁穿?再说,如今国库充盈,便是真的……同南襄开战,也不至于让你去捐家产。” 见顾璟连面色渐渐凝重,顾璟浔没再继续往下说,站起身朝门外走,忽然又停了一下,“倒是我,陛下不是说等过了年关要给我建一座长公主府吗,你明日进宫跟他说一声,不用建了。” 她把汤婆子塞给身旁的惊蛰,伸手打开门,“裴彻关在哪,我去见见他。” 顾璟连下意识想拦她,一想她已经亲自来了,依着她的脾气他也拦不住,便将目光落到惊蛰身上。 青年一手拎着汤婆子,一手虚虚护着顾璟浔,听到裴彻的名字神色也没什么异常,似乎打算跟她一块去。 顾璟连:“……” 他叹了口气,出门朝守卫吩咐几句,这才领着两人往左手边的长廊走。 一路慢吞吞走到大牢之中,顾璟连带着两人来到一间刑房。 这里收拾的还算干净,没什么异味,甚至放了桌椅,而裴彻,此刻正绑在中间的木架上。 这里是大理寺其中的一间刑房,只不过顾璟连提前派人清理过,将那些可怖的刑具都收起来了,连裴彻都被换了一件新的囚服,只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能看见些许伤口。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直直看向走进来的顾璟浔,竟扯着唇无声笑了一下。 只是目光落到惊蛰脸上时,笑容凝滞。 青年微抿的薄唇红润异常,唇珠破了一个小口。 裴彻攥拳,指尖有血滴落,钻心的疼,他对上惊蛰的眼。 他没能从青年眼中看到什么或得意或厌恨的情绪。 惊蛰太平静了,平静地让他觉得他在他眼中像个无关紧要的死物。 裴彻宁可他再次见到自己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这般的漠视,让他清醒的明白,在顾璟浔那里,不是惊蛰赢了他,而是他连入局都不曾。 没人任何人,她自始至终喜欢的,只有惊蛰,一个在他眼中,明明命贱身卑,微如蝼蚁之人。 裴彻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眸底晦涩暗潮已经褪去。 他受了很多伤,久未饮水,声音虚弱又沙哑,“彻有些话,想单独同长公主殿下说。” 顾璟连自然不会同意,但顾璟浔却偏头对他温声说:“大哥,你先出去吧。” 她又看了看惊蛰,示意他也出去。 两人都没有动,倒是狱卒过来朝顾璟连禀报了些什么,他犹豫片刻,才匆匆出了房门。 顾璟浔伸手推了一下惊蛰,眉眼隐着笑,“出去等会儿,他绑着呢,还能伤我不成?” 青年一动不动,下颌紧绷,还是执拗的不肯走。 顾璟浔便踮起脚,对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青年冷白的侧颊,肉眼可见的绯红,眼睫颤得如振翅的蝶,默默地从门口退出去,手指不轻不重地搓了一下发热的耳垂。 顾璟浔理理身上的狐裘,转身时,神色已经不见方才的半点柔软。 她站在离裴彻三步远的地方,声音冰凉,“有什么话,说吧。” 裴彻双目布满了血丝,似乎刚从二人方才熟稔的亲热中回过神,怔然半天,才终于找回原本的思绪。 他勉强扯起嘴唇,维持着后背直起的脊梁,“殿下想不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顾璟浔只恍惚片刻,便又恢复平静,望着他没说话。 裴彻后脑枕在木架上,双目放空,窥着刑房中唯一的一扇小窗,可惜冬夜更深,外面不见丝毫光亮。 他继续道:“或者,殿下好不好奇,当年惊蛰为何会出现在郜洲?” “你想说什么?”顾璟浔指尖轻轻捻动,手心出了些细密的汗。 “当年,常闾派渠门杀手到郜洲封家为他盗取兵器千仞,其中就有惊蛰,他们伤了封家众人,险些将封府毁于一旦,若非如此,南襄攻城之时,封家至少能护着你和你母亲离开郜洲。” -- 第183页 裴彻偏了一下头,迎上顾璟浔的目光,一字一顿,“杀母之仇,殿下如今还能心安理得同他在一起吗?” 刑房中诡异的寂静,唯有裴彻指尖滴落的鲜血,断断续续,像是来自深渊。 他从门缝中,看到那玄色的晃动的衣摆,嘴角的弧度无意识放大。 突兀的一声笑,讥讽嘲弄,是顾璟浔发出来的。 裴彻愣住,不明白她到了这时候,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看着姑娘朝他走近一步,眼底的嫌恶毫不掩饰。 “裴彻,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你的嘴里,我却听不到一句真话。” 她脸上的笑凝固,一点点的冷却。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比你清楚。她不会逃,不会让任何人挡在她身前,她是为了护住郜洲百姓,在城门战死的,我亲眼所见。” 她定定看着他露出来的脖颈上的血痕,仿佛穿透了过往,前所未有的仇恨,“这累累血债,杀母之仇,是我顾璟浔同南襄,同你裴家的!” 裴彻浑身蓦地僵住,背后的脊梁,甚至不可查地佝偻,他脸上的灰白,比受刑之时更甚。 顾璟浔的情绪,只失控了片刻,便重新归于沉寂,她往后退开,似乎靠近他都会觉得恶心。 “这些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所谓真相?”顾璟浔觉得好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八年前,南襄的勃辽王曾秘密潜入东琉,最后出现的地方,在扈城,而你父亲,当年恰好在那里任职。” “当初在扈城,你父亲就已经同勃辽王勾结在一起了吧,南襄一直对东琉虎视眈眈,常年骚扰边境,但有谢宪将军镇守,他们讨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你父亲才会买通谢宪的副将谭正明,构陷谢将军通敌叛国,将他骗至九环山,待谭正明借兵诛杀谢将军之后,勃辽王趁机攻入郜洲,坐实了所谓通敌卖国的谣言。” “我想,谭正明应当不知道真的会有通敌一事,你父亲骗了他,所以他在冤杀谢将军之后,才会对南襄军殊死抵抗,一直拖到容长樽领兵驰援。” 当初谭正明能够代替谢宪,并非全因他诛杀谢宪有功,也因他死守住了郜洲附近的城池,没让南襄人攻入东琉腹地。 顾璟浔想,谭正明也许野心勃勃,一时鬼迷心窍想要顶替谢宪的位置,但他多年驻守边关与南襄交战不断,不像是能做出通敌之事的人。 从头到尾,都是勃辽王与裴复的计策,可惜他们想不到那等情况下谭正明居然没有反水,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容长樽横空出世,打得南襄丢盔弃甲节节败退,被迫与东琉议和。 至于后来,谭正明与裴复,互相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谁也不敢妄动,谁也控制不了谁。 顾璟浔见裴彻神色几变,停顿稍许,又道:“南襄皇室昏聩无能,大权全握在勃辽王手中,你父亲去投靠勃辽王了,对吗?” 裴彻下意识反驳,刚张开口,对上顾璟浔似笑非笑的眼,又是一震。 但对方显然还有话没说完,她继续笑着,“勃辽王生性多疑好杀,这些年从没放弃侵吞东琉,你父亲如今只身投靠,对他若无用处,他难道会留你父亲性命?所以,你才要带走谭随文,你想借谭随文威胁谭正明,逼他投靠,对吗?” “勃辽王需要谭正明倒戈,你裴家需要勃辽王相助,谭随文是谭正明唯一的儿子,掌握了他,再有谢家冤案的把柄,谭正明没得选择。” “可是还不够。” 顾璟浔停顿了下,眉头轻蹙,“你裴家既然图谋东琉的江山,这些年不可能什么都没准备。” 她的眉头忽然又舒展开,冷不防地感叹:“扈城是个好地方啊,进可攻退可守。” 她撇了裴彻一眼,对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裴彻虽有城府,但生来富贵,年少便负有盛名,是旁人艳羡追捧的存在,几乎没尝过什么苦头,入狱之后被连续用刑几日,他那副支撑的伪装,早就被剥下来,连心态都变得不堪一击。 扈城是最后里应外合的底牌,一但失去,便是裴复逃到了南襄,依照勃辽王暴戾的个性,他不一定会留裴复这个已经无用之人。 顾璟浔很满意看到裴彻惶惧无望的表情。 当年,她和那些被南襄铁骑践踏的百姓,也曾陷入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只她还算幸运,遇到了惊蛰,躲过了杀身之祸。 但那血漫在脸上的温热感觉,她永远也忘不了。 裴彻还在不停地发抖,身上的刑伤,带动他的肌肉痉挛,疼得几乎快要麻木。 他深吐了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除了苍白几乎没有别的表情。 他终于反应过来,顾璟浔这是故意在激他诈他,也许在他提她母亲与惊蛰时她的紧张,都是装的。 可其实,一切早已经晚了,顾家这三个兄妹,全都正值年少,却比他父亲想象的要隐忍聪明的多,他们串通一气韬光养晦,甚至装傻充愣蒙骗着所有人。 裴彻不明白,身在皇室,顾璟浔顾璟连与顾政,究竟何来的那般信任。 但他而今却知道,他裴家多年经营,怕是在他被抓之时,便已被勘破。 裴彻闭上眼,不甘与煎熬交织,又觉得一切徒劳,甚至有些可笑。 这东琉到最后是山河动荡,还是国泰民安,终究他裴家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 第184页 第86章 愈合 顾璟浔最后望了裴彻一眼,眸底毫无温度,她拢着身上的狐裘,转身走到刑房门口。 厚重的门从外面打开,惊蛰直直地站在她对面,袖下拳头紧攥,本就破了皮的唇珠又渗出了血。 顾璟浔抬头,伸出双手包裹住他的一只手。 冰凉的手掌一点点被她暖得回温,惊蛰晃神,看向姑娘带着柔和笑意的脸。 她拉着他往大牢外面走,没走两步,便软软歪倒在他身上,在他的耳畔小声埋怨道:“我身上还是有点难受,你抱我出去好不好?” 惊蛰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大理寺狱。 重新来到那处长廊时,顾璟连正好交代完事情,自前方走来。 乍一看见惊蛰抱着顾璟浔,他忙近前来,面色发急,“怎么了?” 顾璟浔从惊蛰怀里钻出脑袋,手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没事儿,就是困了,不想走路。” 顾璟连:“……” 他嘴角微抽,原本慌张的神色转为无语,末了轻声叹息,转而朝惊蛰看了一眼。 青年表情一如往常,冰凌凌如覆霜雪,只是这会儿又与来时有些不同,眸光细碎波动,似有心事,横在顾璟浔身前的手微蜷,骨节发了白。 顾璟连上下又扫视他一番,别开目光,心下有些惑解。 他也不多问,只是温声道:“你二人先回去吧。” 惊蛰不言不语,抱着人刚要转身离开,顾璟浔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领,“等会儿。” 她瞧瞧顾璟连,又转而瞧瞧惊蛰,“你该改口了,叫声大哥。” 惊蛰愣住,呆呆木木地望着怀里的姑娘,心中似有温热之意,流窜到眼眶,噎住喉间。 她知他难安,才借此来宽他的心。 惊蛰无声滚了一下喉结,抬眸看向顾璟连,低低吐出两个字,“大哥。” 顾璟连尚觉得别扭,尴尬地轻咳,睨了顾璟浔一眼,“还没出嫁呢,你也不知羞。” 姑娘冲他吐吐舌头,眉眼添起平日里的飞扬,“羞也不会羞给你看。” 说着,她将脑袋再次埋到惊蛰怀里。 顾璟连被她闹得无奈,又叮嘱了两人几句,这才转身匆匆离开。 等顾璟连走得没影了,惊蛰才抱着人下了长廊,走到大理寺外的马车旁。 姑娘似乎是真的困了,缩在他怀里闭着眼,一直等回到府中她都没有再睁开眼。 这厢,姚嬷嬷早就令人备好了热水,浴房水汽氤氲,温暖潮湿,惊蛰抱着人进去,掩了门,顺手解了她身上的狐裘衣物。 姑娘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去拆他的衣带,“一起洗。” …… 等两人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时辰,桶里添了几次热水,有不少洒在了地面上。 惊蛰把昏昏沉沉的顾璟浔塞进被窝,回了浴房将里面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 院里已经没几个下人了,他也不愿意让人看到事后的场面。 收拾完毕,惊蛰回了房间,将床头的灯熄灭,摸黑上了床榻,等在被褥中暖热了身体,才凑近边上的顾璟浔,将人捞到怀中抱紧。 他睁着眼望着拔步床里侧的松云木屏,怔然出神。 他不知道郜洲封家与顾璟浔的母亲有何渊源,但他却也如裴彻所言,曾经与渠门的杀手一起,盗取千仞,伤了封家不少人。 修长的手指抚上姑娘的侧脸,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末了,惊蛰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瞌眼。 许是察觉了他的动作,顾璟浔转过身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指在被窝里戳他,“裴彻的话,你听到了?” 声音糯糯,却是笃定的语气。 顾璟浔按着软衾斜撑起身体,长发有一半散落在了青年身上。 帐中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却幽深明亮,像是刚从雪中里挖出的黑玉髓。 “你在胡思乱想对不对?” 被子因顾璟浔的动作挑起了大半,房间虽然不冷,但褥间刚用身体暖好的温度却被驱散。 惊蛰缓慢伸手,搂着顾璟浔的腰,将她压到自己胸膛上,“我不想了。” 他盯着罗帐顶,手慢慢上移抚摸姑娘柔软顺滑的长发,再次呢喃,“不想了。” 顾璟浔整个人都俯在了他身上,脸贴着他的心口,转了一下头,下巴磕到他的锁骨处。 “你想不想知道,我母亲和封家的关系?” 惊蛰垂眼,未曾回答,顾璟浔已经自顾道:“封家上一任家主,是东琉有名的剑客,这些你们江湖人应当都听说过,他当年初到京城,我母亲闻讯而去,拜他为师,那年我六岁。” “母亲从他习武,我也常常跟去,因为封伯伯会给我讲他四处周游的故事,会送我许多京城中没有的小玩意。后来他父亲病重,他便回了郜洲继任家主之位。” 顾璟浔说着,在惊蛰身上微蜷身体,“我母亲自幼与闺阁女子不同,喜好武刀弄剑,桓亲王向她求亲时,答应她一生只她一人,不会将她约束于后宅,她才许嫁。可是后来,桓亲王在外面养了女人,甚至还与对方有了孩子,母亲知道后,一怒之下离开王府,是我哭求着让她带我一起走,也是我,提议让她去郜洲找封伯伯。” 她母亲因着性情不同平常女子温顺,与她母家的关系向来不好,她不愿留在王府,也不想回娘家,所以才会应她的提议,不远千里带着她去了郜洲。 -- 第185页 只是这一去,便彻底留在了那里。 惊蛰心中酸软,似滚了刺球,密密麻麻的痛,他将身上趴着的姑娘整个环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是你的错。” 她那时候还那样小,她根本不知道郜洲会出现战事。 “我知道。”顾璟浔往上拱了一下,对上他的眼,“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都没错。 她被接回王府之后,桓亲王不止一次用怨愤的眼神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劝她的母亲去郜洲,他说是她害了她的母亲。 顾璟浔有两年的时间,夜夜陷到郜洲的梦魇之中,不得安宁,可是后来,她不再相信那些话了。 错不在她的。 七年前的郜洲,她母亲完全可以逃走,只是她选择了把她托付给封家人,自己守在城门。 顾璟浔依偎在惊蛰怀中,像与他连在了一起,那些无形的创口,有了想贴相合的滋养,慢慢地痊愈,忆起时再不会疼痛。 凉夜久长,拥抱的两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浔儿。”不知过了多久,惊蛰忽然开口,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得见天光,声音沉沉如击钟磬,“我爱你。” 顾璟浔恍惚几许,倏然弯着唇笑起来,凑上前刚好亲到他的嘴唇,“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 第二日,两人早早地就起来了,夜里顾璟浔拽着惊蛰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爱她,以至于一早起来,两人嗓子都有点干干的。 惊蛰抱着顾璟浔帮她洗漱好,又去小厨房亲自熬了一份百合蜜枣汤。 等他端着汤盅回来的时候,恰好见姚嬷嬷正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往院里走。 惊蛰走近了,那人回头,见到是他便笑起来,“我正要找你。” 惊蛰稍微一顿,倒有些意外霍时药会来访,自抓了裴彻之后,他已经好些日子不见踪影。 惊蛰朝他点点头,端着汤迈进门槛,等身后的人走到身侧,才问:“立夏怎么样了?” 霍时药答道:“伤得有点重,我已经派人将他送回半武山了,估计要养上一段时间。” 知晓惊蛰不喜听到他提渠门,霍时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往惊蛰身前凑近,对着他手里端着的汤羹一嗅,“好香啊。” 惊蛰手往旁边躲开,轻轻撇了他一眼。 霍时药好似没注意到他那冷冰冰又嫌弃的目光,转着眼珠上下不停地打量他,口中啧啧:“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春风得意。” 惊蛰没理他,推门之前停顿了一下,扭头道:“你在外面等着。” 霍时药:“……”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你就……”他语气不忿,还没絮叨完,惊蛰已经进去,并把门关上,差点撞到霍时药的鼻子。 廊下一阵冷风卷来,霍时药打了个哆嗦,看着紧闭的门房,兀自闷气。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他站了没多久,自然听到屋里惊蛰哄人喝汤的声音。 要不是声音熟悉,霍时药都要怀疑里面的人是不是惊蛰。 他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过头捂着耳朵往廊下一蹲。 姚嬷嬷进来看到他这毫没形象的样子,面不改色地上前,“霍公子先到暖阁里歇歇吧。” 霍时药站起来,撩撩衣摆,“有劳。” 他跟着姚嬷嬷进了一间暖阁,没等太久,惊蛰便到了。 霍时药哼笑着揶揄,“怎么不多温存一会儿,我又不着急。” 惊蛰对于这种话题,向来上是不回应的,他关上门,坐到了霍时药对面,“你有什么话快些说。” 青年脸上并无不耐,只是霍时药却觉得,他要是再磨磨唧唧嘴欠下去,惊蛰应许会把他赶走。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霍时药见他一点招待自己的觉悟都没有,只好自己给自己蓄了一杯茶水,“而今勃辽王虎视眈眈,谭正明随时可能反骨,东琉与南襄终有一战,今上有意与北绕联合,共敌南襄,已经准备好了派使团赴北绕说和,我打算跟着去。” 惊蛰拧眉,“你去做什么?”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清明的事儿吗?”霍时药低头,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翠色的玉扣,放到了桌面上。 惊蛰一时不明霍时药怎么提起了清明,待低头看着玉扣上的纹路,心下便有了猜测。 霍时药见他眉头微微舒展,收了玉扣,才道:“清明本不是我东琉子民,他父亲是北绕的镇国公,母亲是北绕帝的亲妹妹,只是因为一些阴私之事,辗转流落到了东琉,恰好被了渊大师所救。先帝晚年,东琉北绕两国关系不大好,了渊大师恐清明的身份沾染是非,便将他藏在玄悲寺的浮屠塔暗室中,待风声过了之后,又派弟子护送他回北绕,只是路上出了些意外,他这才同我们一样,被掳进了渠门。” 惊蛰听他解释完,倒没有太惊讶。 当年南襄与东琉一战,了渊大师举荐容长樽为将,又亲赴北绕,请得北绕出兵相助,想来这中间,应是有清明的原因。 而霍时药之所以在郜洲放走清明,应当也是知晓了清明的身份,毕竟他之前忠于今上的外公申老国公,而老国公一直是支持东琉北绕议和的。 如此也解释了,霍时药一个江湖中人,如何会知道浮屠塔暗道的存在。 -- 第186页 惊蛰沉默,微敛双目。 即便霍时药于清明有这一层恩义在,但两国之间的事,可不是什么恩义就能维系的。 像是知道他在思虑什么,霍时药不由笑起来,“你不必担心,东琉北绕两国这些年都没少遭南襄骚扰,早有结盟之意,我此番前去,不过是领个护送使团的差,顺道探望旧友,做个锦上添花的事儿罢了。” 惊蛰依旧沉默,许久,他起身,撂下一句话,“等着。” 霍时药有些诧异,见他出了门,便捧着热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约摸半炷香的时辰,青年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个木盒,放到桌子上打开。 盒中摆着一排精巧的暗器,霍时药凑过去看,险些被那些寒森森的东西晃了眼睛。 他自然认出这是惊蛰以前贴身藏着的东西。 渠门杀手个个警惕,惊蛰尤甚,他那时候全身上下几乎都藏了暗器,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很少会用。 霍时药有幸见过他使暗器的场面,当真如阎罗在世,出手必杀,他当初还感叹过,想着给自己也做一副,可惜他没那么灵巧的手。 “这是送我的?”霍时药偏头,双眼发亮。 惊蛰不答,只是将盒子合上,推到了他面前。 霍时药一把抱住盒子,嘿嘿直乐,却不忘挤眉弄眼,“也是,你这每天软香温玉在怀,哪还能藏这些危险的东西到身上。” 不等惊蛰发怒,他已经跳起来,旋身到了门边,开门之前,又回头收去脸上不着调的笑,郑重道:“多谢。” ……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袖子(●‘?’●) 10瓶;七月底下的生活 9瓶;谢谢两位宝儿! 第87章 同意 霍时药离开这日,惊蛰与顾璟浔一道来送他,倒是没有近前,只坐在马车里,掀着帘子朝外看。 使团出京,有不少护卫随行,霍时药混在其中,着一身士兵装扮,顾璟浔恰好看到他身旁矮一些的身影,忍不住拍了拍惊蛰的胳膊,指着那人说了句什么。 惊蛰颔首,撩开车帘翻下马车,朝那一群护卫走去。 站在霍时药身旁的少年率先回头,远远看见他,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露出瓷白的虎牙。 他拽了拽霍时药的衣服,扭头道:“师父,惊蛰哥哥来了。” 霍时药闻言回头,揉着他的头,领着他绕开一众护卫,往街角处站着的青年走去。 顾璟浔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往外瞧,霍时药领着霍谨走到惊蛰面前,三人立在墙根边上,不知在聊什么。 惊蛰话一向少,顾璟浔见他朝霍谨说了几句话,霍谨冲着他摇了摇头。 三人没聊多久,惊蛰见霍时药牵起霍谨的手,便扭身往马车这边走,只是走了两步,又转身对霍时药提醒了一句什么。 顾璟浔放下车帘,倚着靠垫揉脖子,等惊蛰钻进马车,她便坐直了身体,去拉惊蛰的手。 瞧她这会儿皱起眉头,惊蛰便将人抱起来放到腿上,大拇指搓了搓她的眉心,声音平和,“霍谨想跟着霍时药。” “我看到了。”顾璟浔轻嗯一声,末了又说:“罢了。” 她叫惊蛰下去,是想着把霍谨从霍时药身边要过来。 那次霍谨假装中暑帮着她留住惊蛰,她便起了留下那少年的心思,只可惜医馆一别后,霍时药把霍谨送回了渠门,顾璟浔也暗中调查过,霍谨与霍时药的大徒弟霍坤关系不好,他之前那身上的拳脚伤,多半出自霍坤。 只是人已经成了霍时药的徒弟,她不好索要,只派人对霍时药提醒过几句。 今日瞧见霍谨,少年似乎长高了不少,身形也比之前健硕,气质宛如淬炼过的刀剑,已藏了不同以往的锋锐。 他既选择跟随霍时药,也就是选择留在渠门,往后是福是祸,已不是顾璟浔和惊蛰好去干涉的了。 使团出城后,顾璟浔和惊蛰也回了别院。 那日顾璟浔见过裴彻之后,裴彻又被顾璟连审了一整夜,几番熬磨下去交代了不少事。 顾政拿到裴彻的供认状,给扈城周边可信的官员下了道密旨,连夜派兵赶赴。 裴复留在东琉的隐患失了先机,几乎不足为虑,知晓裴复有意逃往南襄,顾政也不再劳师动众令人各州县盘查。 这些年来养精蓄锐,便是没有裴复,顾政也早有同南襄开战一血前耻之意,裴复只是把这个时机提前了而已。 顾璟浔与惊蛰回到别院的时候,院里仆从正进进出出的忙活。 要不是院子还是原来的模样,顾璟浔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姚嬷嬷也没像往常一样待在她的院里,此刻正指挥着小厮把厅前摆放的花盆挪走。 顾璟浔与惊蛰对视一眼,疑惑地走过去。 姚嬷嬷看到她,立即快步近前行礼,一向刻板严肃的人,此刻却透出一股喜气,“殿下,夫人有身子了。” 这别院里能让姚嬷嬷称上一句夫人的,也就容书年,顾璟浔愣了半天反应过来,顿时喜不自胜,拉着惊蛰就往容书年的院子跑。 不同以往的是,容书年今日院里聚了不少人,就连向如醒和陆双离也在。 顾璟浔快步进院,恰好与两人对上。 向如醒高兴得眼睛都快弯起来,见到她便巴巴上前,捂着肚子,语无伦次,“有宝宝了!” -- 第187页 院里几个仆从憋笑出声,顾璟浔也没忍住笑起来,陆双离勉强维持住表情,见顾璟浔正风风火火地要往屋里闯,忙上前拦住她,施礼道,“殿下,大人还在屋里。” 见陆双离面露尴尬,顾璟浔停下脚步,一副了然的表情,“那我等会儿。” 她下了台阶站到院里,今日天气正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顾璟浔眯眯眼,这才想起来问陆双离:“前两日府里的医师来请过脉,怎么没发现大嫂有孕?” 陆双离正要回答,向如醒已经先一步挤上前,边比划手脚边道:“容姐姐今天昏倒了,双离哥哥过来给她问诊,才诊出有宝宝了。” 顾璟浔下意识皱眉,“怎会昏倒?” 陆双离朝她走了一步,放低声音,“今日早朝,陛下与群臣谈及裴复勾结渤辽王谋逆之事,容侯爷请旨出兵南襄,陛下同意了。大人下了朝来探望夫人,提起这事儿,夫人应是忧心侯爷,这才晕厥。” 怕顾璟浔担忧,陆双离又道:“夫人身体并无大碍。” 顾璟浔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她抬头,隔着重檐看向青蓝的天空,莫名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七年的时光,郜洲终是要战火重燃。 顾璟浔想着这些日子姜姜报上来的消息,裴复的事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但谭正明的事,却一点水花也没有,估计是顾政在往下压。 她这边还在思索着顾政的用意,那边房门已经开了,顾璟连站在里面,朝她招了招手。 顾璟浔牵着惊蛰,小跑着过去,从他身侧穿过,直接进了屋。 她站到屏风边上,怕身上的寒气侵到容书年,便将披风褪去,搭在衣架上。 容书年正要起身相迎,顾璟浔已经先一步上前止住她的动作,就势往她身边坐下,搓了搓手,忍不住往她腰上探,“嫂子,给我摸摸?” 容书年失笑,任她贴着肚子,“现在还什么都摸不着呢。” 顾璟浔看着容书年平坦的小腹,越看越新奇,鬼使神差地收回手,摸向自己的肚子,低着头泛呆。 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蛰与顾璟连齐齐变了脸色。 顾璟浔抬头看看表情复杂的两人,小小得打了个嗝,“我今天吃撑了。” 惊蛰:“……” 顾璟连:“……” 两人都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顾璟浔与容书年有女儿家的私房话要说,顾璟连便趁机把惊蛰叫了出去。 顾璟连管不住自己妹妹,但他怎么也得提点惊蛰几句。 于是两个都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尴尬地站到一处,磕磕巴巴地聊了许久。 只不过全程都是顾璟连在叮咛,惊蛰认认真真听着并点头承诺。 车轱辘话变着法儿地讲了一堆,惊蛰自然听明白了,顾璟连就是提醒他,凭他怎么跟顾璟浔胡闹可以,但成亲之前,两人不能闹出孩子来。 等顾璟连与惊蛰聊完,屋里顾璟浔也已经陪着容书年喝完了安胎药。 姑娘裹着披风从屋里出来,把惊蛰拉到自己身边,对顾璟连道:“大哥,你不若告几日假,陪陪嫂嫂。” 顾璟连苦笑,“我尽量。” 顾璟浔鲜少地冲着自家兄长翻了个白眼,口气不善:“公事固然重要,难道家里人就不重要了?你也就娶了个体谅你的媳妇儿,若换做是我,我指定不要你。” 她说完,也不管顾璟连表情如何精彩,抱着惊蛰的胳膊扬长而去。 顾璟连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数落,平常人哪个见了他,不是夸他事必躬亲克己奉公。 他站在廊下出神半天,等到顾璟浔人都走没影了,才终于缓缓转神。 窗户上投出一抹纤柔剪影,顾璟连目光黏在那剪影之上,眼神渐渐软化,心下也在思索,他这过门不入的性子,于公于私,究竟是好是坏。 他还从来没有问过容书年,她心里可有因此生过怨。 …… 另一边,顾璟浔回了自己的住处,坐下来扒了个橘子给自己吃,吃到一半,又塞了一瓣到惊蛰口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酸吗?” 惊蛰摇摇头。 姑娘肉眼可见的蔫巴,橘子嚼得腮帮鼓鼓,吃完又去揉自己的小腹。 惊蛰不明所以,走到她身旁弯下腰,手抚上她的肚子打圈按揉,“不舒服?” 顾璟浔拨开他的手,转给搂住他,头靠在他腰上,嘟着嘴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这模样实在太可人,惊蛰没忍住把手搭在她的脑袋上,揉搓了一番。 头发被他揉乱,顾璟浔才扬起脸儿,见惊蛰又打算来捏她的脸,她就故意把头摇成拨浪鼓,让他捏不着,额头时不时地蹭到他的腰腹。 惊蛰伸出的手缓缓攥成拳,悄悄屏了一瞬呼吸,强行打消脑子里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双手捧着姑娘的脸,不让她再乱晃,“怎么了这是?” 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的缱绻纵容,顾璟浔望着他半天,突然道:“蛰哥哥,要不咱们也生个孩子吧。” 惊蛰好不容易理顺的呼吸又岔了,拒绝的话含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若说不同意,怕是顾璟浔又要冤枉说他不爱她了,连孩子都不愿意跟她生,但他也不能说同意。 于是惊蛰小心翼翼想了个折中的说辞,“你年岁还小,等成亲了,或者再过几年。” -- 第188页 “可是昨晚上在浴房,你忘了拿避子的香囊。” 惊蛰的表情一变,瞳孔骤缩,人也僵在原地。 两人松开对方,面面相觑,视线一同移到顾璟浔的小腹处。 那里一如往常地平坦,腰身柔韧纤细,看不出有任何不对。 但惊蛰却前所未有的心慌。 青年蹲下身,单膝跪地,手摸着顾璟浔一点动静也无的小腹,认真道:“浔儿,咱们成亲吧。” 顾璟浔往后挪了挪,眉眼和唇角都弯起来,伸腿不轻不重地踢他,“你问问宝宝,它同不同意我嫁给你?” 惊蛰错愕,反应过来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顾璟浔有些惊奇地看向他,青年的笑声低醇悦耳,此刻眉眼间氤着一片散不去的笑意,是她从前未曾见过的鲜活。 顾璟浔恍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少年儿郎这个年岁该有的意气风发,飞扬明亮。 他若非生而无根,长于暗沼,过去也当不会是那般阴郁冷漠。 惊蛰未曾察觉她眼底翻涌不断的动容,低下头对着顾璟浔的肚子,一本正经问:“宝宝同不同意娘亲嫁给爹爹?” 若非知道蛰哥哥是在配合自己,光看他那严肃的表情,顾璟浔险些觉着自己肚子里真有孩子了。 她扑过去搂住惊蛰的脖颈,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了他身上,被惊蛰及时抱住。 “宝宝愿意。”顾璟浔乐不可支,歪头在他脸上嘬了一口,“我就是你的宝宝,你叫一声来听听。” 口脂沾到脸上,晕开了一片红,惊蛰张口,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叫出来。 顾璟浔又嘬了他一口,威胁道:“你不叫我就不嫁了。” 身下的青年身体明显紧绷,酝酿半天,才道:“浔……宝儿。” 最后吐出的那一个字,轻得快成了气声,顾璟浔笑得后仰,继续嘬他,“浔宝儿也行,你以后就这么叫。” 惊蛰抱着挂在身上的姑娘站起来,隔着她散落的长发拍了拍她的背,终于无奈道:“好。” 她是这世上,唯一让他驻足的人,她说什么,她要什么,于他,都好。 …… --------------------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么么么么啾~ 第88章 赴边 冬时寒侵风肆,山间草木萧疏,烟络横林,身穿甲胄的士兵围坐在一起,抢着半壶烈酒,有将官路过,那得了酒的人,忙将酒囊藏在盔甲下,这会儿谁都没敢出声。 谭随文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半举着双手烤火,往那群士兵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抢了酒的那人见将官走远,趁身边的人不注意,蹿起来几步进到林中,看着比野猴还要轻盈灵活。他旁边的人又气又笑直骂娘,互相侃了几句又渐渐转了话头。 谭随文望着那道消失在林中的身影,轻轻皱眉,须臾,他站起身跟了过去。 今上派容长樽带兵赶赴边境,以防南襄,谭随文是得了特赦,扮作普通的士兵,跟随容长樽一道去郜州。如今京城中的人,估计还以为他仍被关在大牢里。 数日前,顾政亲自来大理寺狱中见了他,让他做了一个选择,给了他一道密旨。 在知道自己的父亲当真与裴复勾结陷害了谢宪将军之后,谭随文是存了死志的,清明忠骨似他,无颜面对朝廷,无颜面对谢家一门。 如今,顾政给了他一次机会,给了谭家一次机会,无论这其中是否存着怕他谭家通敌造反的安抚心思,谭随文都别无选择,也不会给自己第二个选择。 思绪渐渐飘散,谭随文走在林间,终于看到了方才抢酒的那人。 深林中视线暗,他瞧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仰头灌了几口酒,呛得直咳嗽,嘴里却咕哝感叹:“暖和,暖和……” 谭随文正待再靠近,对方忽然蹦起来,慌道:“谁!?” 这一声带着少年的清亮,谭随文听清这熟悉声音,即刻上前捉住对方的手腕,脸上满是惊讶凝重,“容越,你怎么在这儿?” 小公子见到他也吓得不轻,挣开他的手,心里发虚,却还抬着下巴回道:“你都在这儿,我为什么不能在?” “跟我去见侯爷。”确定了是容越,又见他这副样子,谭随文自然猜到了些始末。 这小公子不知怎么混进军队跟过来了。 容越再次挣开他的手,往后跳了两步,“不能让我爹知道,随文,你不能不讲义气啊。” 谭随文眉头皱成了结,满脸肃重,“你怎么混进来的,你知不知道按照军规,这是死罪?” “你快跟我去见侯爷。”他说着,再次上前。 容越只能一个劲儿地躲,“你知道我爹一向治军严明,要是我被发现了,他真有可能砍了我,你让我去见他,不是把我往断头台上送吗?” 他这样纯粹是胡赖,谭随文却停下了动作。 容越见他不抓自己了,以为说动了他,正要趁热打铁求他帮自己隐瞒,后领却突然被扯住。 察觉危险来临,小公子立刻弓腰,身体轻巧一旋,藏在袖口的匕首出鞘。 寒光闪过,却被背后那人快速捏住手腕。于此同时,容越的脚已经攻向那人的下三路,快要击中时,又被对上强行绊住腿。 林中有人发出惊喊,容越膝盖一痛,疼得他当即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 第189页 “就这点儿本事,也敢跟来?” 耳边传来一道浑厚的责问,容越脸一白,汗毛颤耸,额头密汗直下,声音都有些变调,“爹!” 他强撑着站起来,也忘了此刻自己是一副被抓包的狼狈样,“爹,我……我刚才没伤着你吧?” 匕首被扔到了地上,闷闷一声响,容长樽冷哼,“凭你那点力气,伤不着我。” 话虽如此说,容长樽却在琢磨容越方才那一套招数。 路数他从未见过,让人防不胜防,若非容越习武时间短,速度和力气都不及他,他还真有可能被他伤到。 容长樽睨了容越一眼,这才想起惊蛰。 那青年教给容越的,竟是这些,倒还真叫人意想不到。 容长樽已经在脑中演练起来,方才的招数,变换之后用在战场对敌的可能性。 见自家老爹的脸色黑的与渐沉的天色不相上下,容越像个鹌鹑一样凑到他跟前,“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容长樽瞪着他,再次冷哼,转身阔步往林外走。 若是连队伍中混进了人都察觉不出,那他也别领兵打仗了。 他身后的几个将官心照不宣地将容越给围了起来,“公子,请吧。” 容越的表情,跟那被风吹折的枯草一样,蔫嗒嗒枯败了,但他心里却是十足的不甘,“爹,我想跟你去边关,去打仗。” 容长樽停下脚步,回头凝着他,半天不说话。 临行前,容越已经求了他很多次。 容长樽不是没有私心的,容越的母亲去得早,他又一直未曾续娶,如今身边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嘴上骂他纨绔没出息,心里何尝不希望他干脆就这样没出息下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连他都不能保证哪日会殒命在刀剑之下,更何况是容越,他连个鸡都没宰过,遑论上阵杀敌。 容长樽的目光越过容越,看向不远处的谭随文。 谭随文上面是有几个兄长的,陆陆续续都死在了与南襄的交战中,谭家一门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男丁。 原本谭家也该是满门忠烈,只可惜一步踏错,近乎万劫不复。 许是知道容长樽不会应允他,容越忽然直直跪下,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爹,孩儿私入军队,按军规当斩,您治下严明,便是至亲也不当姑息,您砍了我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脸色齐变,离容越最近的将官忙下跪道:“侯爷,公子虽有错,但也是报国心切,罪不当死。” 谭随文也赶忙上前跪地,“小公子少年心性,事先并不知晓军规,是属下方才同他提及的,请侯爷开恩。” 在场的人纷纷下跪求情,唯有容越一人,仰着头,倔强地与容长樽对视。 容长樽沉着脸,俨然要动怒。 小公子却膝行向前,将匕首捧到容长樽面前,“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若不斩我,就是同意我做您的兵,跟着您去郜州。” 谭随文原见他捧着匕首过去,急得不行,怕他真是血气上来,要以死相逼,这下也算是以死相逼,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胡搅蛮缠。 两下里无声对视,许久,容长樽拿起容越手中的匕首,众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长樽在那匕首上摩挲两下,转而放回容越手中,“下回别再掉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 容越愣了一瞬,顿时喜笑颜开,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把谭随文和身后几个为他下跪的将官扶起来,连声道谢。 谭随文见他高兴,也跟着笑了,末了,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多少人对战场避之不及,这小公子却上赶着要去,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可受得了边境那等苦恶环境。 几位将官同容越寒暄过后,快步朝容长樽的方向跟去。 容越这才勾着谭随文的肩膀,拍了几下,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忧虑,咧嘴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爹不想让我走他的路,但是我想走啊,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小公子望着已经走远的容长樽,目露向往,“随文,你不要小看我,你现在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谭随文:“……” 两人回到休整的地方时,容长樽正背靠着高头大马写信。 容越小跑过去,在他身旁探头探脑,“爹,你这是给谁写的?” “给你大姊。”容长樽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可有想过你大姊,她如今有了身孕,若是知晓你不告而别,怕是又要因你忧神伤身。” 容越垂丧着头,情绪一时间有些低落,喃喃道:“那我也给大姊写封信吧。” …… 容书年收到容长樽两人的信件时,距他们离京有已有半个月。宫里开始备办年节,顾政已经派人来别院请了好几次,要顾璟浔提前进宫,顾璟浔都回绝了。 若是以往,顾璟浔定然早早地便进宫去了,她之前住在桓亲王府,最不喜欢的就是过节,总归那都是别人的热闹。 今年却全然不同,顾璟连罕见的在朝中告了假,跑到她的别院暂住,日日不离容书年,顾璟浔有次过去,竟看见他正尝试着扎小孩子穿的虎头鞋。 于是回去后,顾璟浔左右坐不住,便也令人找了一堆材料,请了绣娘到房中,自己也学起来。 惊蛰练功回来,进屋看见桌上一堆小孩子鞋袜,一时僵住了。 -- 第190页 上次顾璟浔还玩笑说要跟他生孩子,今日竟然直接做起了小孩子的鞋袜。 天色渐暗,绣娘起身告退,顾璟浔也学累了,见惊蛰进来,就把刚做好的小袜子套在手指上,弯着手指玩。 小袜子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虎头,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煞是可爱。 “咬你。”姑娘把小虎头戳到他面前,张嘴鼓腮,发出几声“嗷呜~”。 惊蛰忍俊,长臂一揽,勾着她的腰凑过去,在她微微泛红的脸蛋上轻咬了一口。 顾璟浔被他偷袭,瞪他瞪得眼都圆了,“老虎你都敢咬?” 顿了半晌,惊蛰冷不丁道:“母老虎?” 然后他就成功地挨了一拳,“你骂我?” 他尚来不及解释,顾璟浔已经气得把他推开了,“你嫌弃我不够温柔?” 惊蛰错愕,差点上手抽自己嘴巴子,见姑娘还有控诉话等着他,他果断上前堵住她的嘴,用自己的嘴。 这时候顾璟浔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让他亲,手脚并用又踢又挠的,但惊蛰一个刀砍身上都不带皱眉的,自然对她输出的那点伤害无动于衷。 等怀里的人被他亲得快要站不住脚,惊蛰才把她放开,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到小榻上。 顾璟浔想骂他,可惜已经没力气,就算能说话,气势上也撑不起来了,于是她就那眼神控诉他。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子在惊蛰眼里却是另一番情态,身软体酥恍若无骨,檀口艳红沾水,双目迷离似怨似嗔,惊蛰被她这么看着,不自觉呼吸都屏住了。 鸦色长睫抖颤,眸底渐渐生澜,袖下的指节缓缓攥紧又松开,惊蛰才道:“哪里嫌弃你?” 他抱她在怀,像是抱住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热源,声音压低,遮掩涩哑,“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是真的这般认为,故而流露出的每一丝神态都是认真的。 他这样认真,搞得顾璟浔都不好意思继续作天作地了,于是刻意清清喉咙,“那当然。” 瞧她被顺了毛,惊蛰软和目光,只凝着她,再没言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比心心~ 第89章 终章 素月当空,万家灯火,更阑处烛晃影深,长街窄巷火烈轰鸣竹。 郜州最高的摘星楼上,身着文武袖的谭正明迎槛远眺,灯火从他的眼下一点点绵延到城外九环山中,苍茫间只剩轮廓,吞灭星星点点的光亮。 他脚边置着炭盆,火舌蚕噬着盆中一沓信件,越蹿越高,又一点点坠湮。 阁楼上有两个将官并排而来,于他身后三步远处,抱拳行礼,“将军,都准备好了。” 栏杆外风雪忽至,谭正明转身,大步走下阁楼。 两名将官一路跟随他来到临近摘星楼的校场之中,那里已有数百将士整装待发。 谭正明走到最前方的高走大马旁,突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些的名唤韩璋,矮些的叫做华安之。 沉吟稍许,谭正明道:“韩璋,你留下。” 那高些的青年闻言微怔,片刻,只得垂首低声应“是”。 谭正明与华安之翻身上马,一声令下,数百将士也齐齐上马,有序地离开校场。 韩璋跟在队伍最后,一直等到人马出城,他一步步登上了城墙。 城内灯火亮如白昼,城外隐没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边境苦寒,风干天燥,风雪侵肌透骨,铁衣难禁。 城墙上一点微弱的火把光亮,笼住了成团浮落的雪花,有几片吹到城墙上伫立的人眼中。 马踏深山,再难寻踪迹。 备夜行军,靠近九环山时,数百将士皆是满身风雪。 林暗草杂,人马渐渐慢下来,不紧不慢往山谷中行进。 谭正明一手驾着马,一手指向那黑暗中仿佛巨兽的山谷,转头向身边的人问道:“安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华安之回答,他兀自道:“这是谢宪和那三千将士伏诛的地方。” 一声尖啸的鸣叫,有秃鹫自上空掠过,华安之打了个寒噤。 人马离那山谷入口越来越近,华安之想说什么,谭正明却又再次打断他,声音无端变得飘忽,“我这辈子,最不想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将军……” 劝说未曾出口,谭正明忽然停马,定定朝他望过来,“这是我最后悔的地方。” “安之,我此生恨透了如我一般的背叛之人。” 华安之僵在原地,许是风雪中赶了太久的路,他的身体已经浑然没有知觉,只有双手在不住发抖,悄无声息地摸上后腰的匕首。 火把的光束落到谭正明双眼之中,他从里面看到燃烧不尽的杀意。 匕首抽出的一瞬间,华安之的身体从马上骤然坠落,头颅滚到乱草之中。 他身后,一身盔甲的士兵,滴血的长刀入鞘。 谭正明面无表情地转头,驾着马率先进入山谷之中,他身后数百将士,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疑问。 人马尽数入谷,谭正明远远看见对面的光亮,愈来愈近。 两方人马隔了一段距离,皆停驻不前。 对面领头的人,身形剽悍,蓄着半脸胡子,他未穿铠甲,而是套着厚重的兽皮氅衣,看见谭正明的一瞬间,便笑起来。 -- 第191页 “正明兄,别来无恙。” 谭正明微微眯眸,须臾,抱拳道:“勃辽王,别来无恙。” 他的目光,往勃辽王的身后望去,“人呢?” 勃辽王依旧满面笑容,清脆地击了两下巴掌,两个身穿盔甲的南襄士兵从后押出一个人来,那人头发散落,寒冬之季只有一件单衣裹身,不断地挣扎着。 谭正明下马,款步走到了两队人马之间的空地上,刷得抽出腰间玄铁长剑。 人被押到他面前,被迫下跪,却还在朝后嘶吼道:“王爷,谭正明不可信,他不会背叛东琉!这是他的反间诡计!他在骗你!” 谭正明的长剑向下,削断那人的乱发,露出一张已见苍老的脸,正是裴复。 勃辽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问道:“正明兄,你为何非要杀他不可呢,虽说扈城这根钉已经被你那东琉皇帝拔了,但他可是最了解东琉朝廷的人,对孤王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谭正明冷笑,“他处处拿捏威胁本将,数次危及小儿性命,既已无大用,缘何不能杀。” 言罢,长剑剑锋偏转,血液飞溅,染红了大片雪地,侵透土壤,落到那深埋地下的累累白骨之上。 裴复应声倒地,嘴唇似还动着,诉说着不甘。 谭正明长剑还鞘,踏过一片血色,朝对面的人马走去。 勃辽王亦翻身下马,抚掌而笑,“正明兄做事干脆利落,孤王喜欢!” 只是他的笑并未维持多久,脸色便阴鸷下来,“不过,裴复说得话,孤王倒觉得有理,你当真会背叛东琉?” 谭正明停下脚步,手按长剑,仰天大笑,“陷害冤杀谢将军,全都出自我手,株连灭族之罪,王爷觉得,谭某可还有退路?” 是啊,没有退路了。 勃辽王看向他身后不足五百的将士,脸色转阴为晴,这才带着人朝他走去。 两方人马渐靠渐近,勃辽王走到谭正明面前,正欲作一个南襄礼,眼前忽然闪过数道凛凛寒光。 暗器破空而来,打头阵的南襄士兵尽数惨叫落马,于此同时,谭正明以诡异的速度拔出腰间长剑,只取勃辽王。 对方大骇,未及后退,长剑便刺于胸膛之上。 剑尖抵上一块坚硬之物,谭正明脸色微变,但却没有分毫犹豫,用尽全力往前刺去。 南襄士兵的长刀砍到身上,贯穿内脏,血不断从各处流淌而下,谭正明的手丝毫未松,甚至对着勃辽王,咧开嘴笑起来。 玄铁长剑终于刺透了兽皮氅衣下的护心甲,贯穿心脏。 两人同时轰然倒地,血大片的从地上的晶莹洁白中蔓延。 瞬息的时间,谭正明的尸首已然残破不全,却还仰面睁着眼,看向漫天散落的雪花。 当年在这片山中,谢宪身上落了多少刀剑他都清晰地记得,血流干是什么感觉,他自己终于也体会到了,那不足五百的将士,全是他精挑细选训练出来的,每个人都存了死志,没有人打算活着走出九环山。 郜州城中,除夕夜的烟花绽放于上空,爆竹声声震天,没有人听见城外九环山中的喊杀声。 城墙之上,韩璋如山石一般久久伫立不动,目光遥遥穿越层峦,落到那一片战场之中,雪向眼中飘落的多了,渐渐融化成了一片湿润水意,在脸颊上凝结成冰。 他于城楼站至夜半,在一片火光中看到了城外浩浩荡荡的人马,鲜艳的旗帜上绣着烫金的“容”字。 韩璋动了动僵冷的身体,带着手下的一队将士,下了城墙。 将容长樽带领的人马迎到城中,韩璋领着他们直接进了将军府宅。 未见谭正明现身,容长樽不免警惕,心下又莫名升起些复杂的预感。 谭随文跟随在他左右,来到了阔别多年的府邸,眼眶一阵酸涩,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来到正堂之中,韩璋停下脚步,转身直直地朝容长樽跪下,从怀中掏出了一副文书,并将郜州之事,一并陈说了。 裴复败露的事传来之后,勃辽王便联系上了谭正明,不断地威逼利诱,意图劝谭正明与他合作,重演郜州当年之事。 谭正明最后决定假意应承,与勃辽王约定除夕夜当面谈判,在得知对方将见面地点定在九环山的时候,谭正明甚至笑出了声。 而韩璋,是谭正明留下来的接替他的人,军中都言韩璋不受器重,其实他才是谭正明细心培养出来的最受他信任的人。 “将军他只带了五百将士不到,去了九环山,借谈判之由,诛杀勃辽王。” 韩璋将那文书奉到容长樽面前,是一份陈情文书。 谭随文在旁,面色煞白,在容长樽打开文书的时候,隐约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臣谭正明奏陛下,怀平二十一年,臣奉先帝密旨,借兵越充道,困戍边将军谢宪于九环山,戮叛军三千。此皆臣受定安侯裴复蛊诱,贪功冒进心生嫉妒,伪造密信谗害谢将军之过,三千将士皆为冤杀,忠臣良将尽是蒙冤。臣自掌帅印,夜夜难眠,常梦三千冤魂同臣索命,午夜梦醒,满目见血,滔天罪责,愧负皇恩,悔之痛之。今南襄勃辽王密信纷至,挟臣里通,拱手相让郜州。臣假意应承,约见九环山,趁时杀之,愿留残首于沙场,挫骨分筋洒血,以平三千魂魄经年怨气……” -- 第192页 文书后面写了什么,谭正明已经看不清了,泪水早已模糊,他浑浑噩噩间跌跪于地,眼泪汹涌,只觉得天旋地转,喉间腥甜。 模糊间,容越单膝跪在了他身侧,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头顶雪花肆虐乱舞,像是拼命地埋葬什么,想要在天亮之前,将这天地覆盖成一片洁白干净。 边塞千里风雪,穿越东琉的山川河流,荒原古道,停滞到了京城城外。 烟花簇簇,灯火璀璨,宝马雕车川流不息,城中花市亮如白昼。 顾璟浔牵着惊蛰的手,穿越攒动的人潮,来到城中最高的一座楼。 她指着那高楼的匾额,朝惊蛰道:“郜州也有一座摘星楼,比这座还要高。” 初到郜州那天,她母亲便牵着她的手,带她上了摘星楼。 站在阁楼上,可以将整座城一览无余,她还记得她母亲在那里停了很久,笑着说了句,“愿东琉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她就仰着脸问她,“娘,你再跟谁说话?” 她母亲指了指栏杆外的天空,笑着弯腰,“跟老天啊。” “那它听得见吗?” “不知道呢,但是这里最高,离老天最近,兴许它能听到……” 记忆回笼,顾璟浔将方才在街上买下的两张面具,递给了惊蛰一张。 两人带好面具,一起登上摘星楼。 最顶层的阁楼上,并没有聚太多人,顾璟浔牵着惊蛰的手,站到栏杆旁。 她过去,怨恨着许多东西,她母亲许下那样的愿望,却未曾见到实现的那一天,甚至因突如其来的战乱而牺牲。 烟火最胜之时,顾璟浔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心底默念。 惊蛰偏头,映着漫天的绚烂,默默凝望着她,在那一茬烟花快要盛放尽的时候,缓缓闭上眼,合十双手。 顾璟浔睁开眼,见身旁的青年正闭目许愿,一时有些怔愣。 她很少见惊蛰这样安宁虔诚的样子。 等他睁眼,顾璟浔便凑上前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也对哦。”姑娘弯眉咕哝。 惊蛰嘴角微扬,牵起她的手,往摘星楼下走去。 顾璟浔默念的愿望,他在她许愿时看着她开合的嘴唇,已经猜出来了。 她许了和她母亲一样的愿望,最后还加上了他。 而惊蛰,他这辈子没有太大的抱负,她许东琉百姓,他却只想许她一人。 许她一世安康,许她一生无忧,想与她执手不离,青丝白发,岁岁常相见。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刚开始动笔的时候就决定要写这样因果闭环,总体圆满,部分留白的结局,留下一个美好的畅想空间,(当然也会放番外作为完善),连夜写出来,心情五味杂陈,成功通宵睡不着觉了。 真的很感谢宝儿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支持陪伴,平时看到评论什么的我还是能高兴好久。(转圈圈.jpg) 在这里祝各位小天使们新的一年万事如意阖家欢乐越变越美尽早暴富! 第90章 番外一 顾璟浔与惊蛰的婚期订在了年后,日子是两人一块选定的,同顾璟连商议时,对方也没多大异议。 惊蛰无父无母,顾璟浔的情况几乎算是跟他差不多,桓亲王管不了她,顾璟连这个兄长更是拿她没一点办法。 许是眼下东琉南襄两国剑拔弩张,朝里那群老古板闹闹哄哄只顾着争吵开战之事,顾璟浔与惊蛰这一场不合世俗礼教的婚事,竟没什么人过多置喙。 除夕夜顾璟浔不曾进宫,到了元宵节,她还是受诏参见了宫宴。 同往年一样,夜宴上并没邀什么臣子,算是皇室的一场家宴,顾璟浔落座不久,便感觉数道视线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确切的说是在看她身边的惊蛰。 她也扭头望了一眼身旁的惊蛰,青年没有丝毫异常,全然不在意那些目光的打量,只低头帮她夹了一块金丝卷到盘中。 顾璟浔正要伸筷去夹,耳畔恰好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平洲这身边人倒真会伺候,怨不得你舍不下,连家宴都要带着。” 持箸的手微停,顾璟浔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张让她心烦的脸。 说话的是太后膝下唯一的女儿,悦和长公主,虽不是亲生,但也是自襁褓就抱到身边养大,算是顾政正儿八经的妹妹。 这样的话,任谁都听得出来悦和长公主是在讥讽惊蛰出身低微,将他贬损成了服侍顾璟浔的下人。 顾璟浔盯着她,突然笑了一下,“姐姐这么羡慕,怎么不让你的驸马也帮你布菜。” 那正捏着酒杯斟饮的驸马突然被提,讪讪放下酒杯,一扭头就对上妻子满含怒意的脸,不知所措。 顾璟浔适当地轻嗤一声,用手拈起那块金丝糕,一手托着递到惊蛰嘴边,眉眼间全是甜腻的笑,“蛰哥哥,你尝尝。” 惊蛰低头咬了一口,舌尖一卷,极缓地咀嚼吞咽,顾璟浔就着他咬过的缺口,将剩下的半块塞到了自己口中。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糕点,一边挑衅似的朝悦和扬扬眉峰,吃完不忘小声对着身边的侍女吩咐了几句。 -- 第193页 侍女应声退下,顾璟浔在桌案下捉住惊蛰的手,大拇指轻轻在他虎口间摩挲。 指尖一紧,是惊蛰反握住了她的手。 悦和看着两人浓情蜜意的情状,原想补上几句不成体统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顾璟浔离经叛道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再怎么去讥讽,杀伤力好像都不大。 悦和扭头看了一眼身旁已见醉意的驸马,心里更是气闷异常。 顾璟浔没再搭理对方,旁若无人地跟惊蛰互相喂食,反正除了悦和,在场的都晓得她睚眦必报的个性,没人愿意触她霉头。 这边顾璟浔和惊蛰吃得差不多了,对面忽然传来悦和长公主的斥骂声。 众人闻声望去,一身宫装的长公主,竟当场将酒壶中的酒浇到了驸马脸上。 “悦和!” 上首,一直面目慈和的太后呵斥出声,眼神中带着警告。 察觉自己失态,悦和长公主脸色一白,敛去面上怒容,施礼推说身体不适,拽着身旁的驸马退出了大殿。 惊蛰偏头,看向一脸兴味盎然的顾璟浔,眼底涟漪轻泛。 看完了戏,吃饱了饭,顾璟浔也趁机告退,带着惊蛰一块溜了。 过去她也常来宫中居住,是以顾政专门赐了一座宫殿给她,顾璟浔还要留在宫里几日,理所当然带着惊蛰来到了她过去的住处。 顾政知晓她不喜欢被人簇拥,没在殿里给她安排太多伺候的人,但每个宫人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顾璟浔入内,院里已经齐整地跪了两排人,她没停留,只吩咐众人各自做活不必伺候,就拉着惊蛰进了屋。 宴上再是无忌,也不好真的亲热,刚进门,顾璟浔就乳燕归巢般扑到了惊蛰怀里,嚷嚷着累,让他抱自己上榻。 两人脸贴脸蹭了一会儿,惊蛰拥着人,才问:“悦和长公主,经常寻你的麻烦?” 交织的呼吸暖热,顾璟浔却莫名从惊蛰的话语中听出了凉意。 映上青年凛冽若霜雪覆寒泉的眸光,顾璟浔一时间怔忡,勾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收紧。 他如今对她予取予求,任她拿捏欺负,事事顺着她,导致顾璟浔都快忘了惊蛰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了。 蛰哥哥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懦弱性子,王孙贵胄在他眼里也不过死人活人的区别,他只是在她身边,将刀收了鞘,藏了那杀人夺命的锋芒。 悦和的话伤不到他,因为他压根不在乎。 他只在乎她。 顾璟浔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当初那个冷漠酷烈无一丝情感的杀手,“那你打算杀了她不成?” “只要你点头。”惊蛰毫不犹豫开口,眼底已现杀意。 顾璟浔连忙收回一只手按住他的唇,“哪那么严重,悦和就是不忿我也得了长公主的名号,这些年就是嘴上不饶人,我哪次都没让她讨到好处。” 顾璟浔一直与悦和不对付,只要见面就是针尖对麦芒,但也仅限于打嘴仗,暗地里倒不曾真的做过什么阴毒之事。 要不是对方次次无事生事,顾璟浔根本不会搭理她。 见惊蛰不说话,顾璟浔放下手,用嘴在他唇上啄了两下,“好哥哥,犯不着跟她计较,你看,我今天可是实打实的报复回去了。” 悦和那位驸马出身世家,未曾成婚前多多少少在外面欠过风流债,顾璟浔倒是没想到,自己派人稍微提醒,悦和就能气成这样,看来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霸道强势啊。 顾璟浔并不怕悦和知道驸马的事是她授意告知,因为依着对方的性子,估计也就是多几天把她挂在嘴边骂一骂,她不敢拿她怎么样,两人之间远不到要把对方弄死的地步。 她是给他出气,惊蛰心里再清楚不过。 眼底冰凌渐渐融化,一点一点地柔和,惊蛰心中酸软盈溢,头埋在她侧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近乎叹息地唤了一声“浔宝儿……” 顾璟浔双眼弯成月牙,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顺着他散落在后背上的长发抚摸,“好了好了,有我罩着你呢,往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做。” 惊蛰微顿,无端忍俊,抬起头捏捏了顾璟浔脸颊边的软肉。 这些原该是男子对女子的承诺,倒是全让顾璟浔对他说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听过外面的议论,这世道讲求门当户对,他的出身甚至及不上平头百姓,同顾璟浔站在一起,难免被人品头论足。 但什么样的羞辱他没受过? 他终究不似平常男子一般,觉得在女人身边俯低做小就是有失男子气概,亦不会因此就去鄙薄自己。 惊蛰望了她片刻,垂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清浅像是洒落在她唇畔的呼吸。 ……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照例到各宫请安,往太后与皇后处跑了一趟,又被顾政叫到了紫宸殿。 顾璟浔与惊蛰一块进来时,顾政正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握了一道圣旨,不等顾璟浔近前见礼,就直接塞到她手里。 “朕听璟连说你二人已经定了婚期,婚事不打算大办,但你是东琉的长公主,也断不能委屈了。” 顾璟浔一脸懵地看着手里明黄的圣旨,反应过来咧嘴笑起来,拉着惊蛰刚要谢恩,顾政又满脸嫌弃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这儿没外人,用不着那些规矩。” -- 第194页 语罢,他又打量了一眼惊蛰,满是审视和挑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多谢皇兄!”顾璟浔美滋滋地道了一声谢。 顾政默了片刻,冷不丁道,“圣旨给荆祈,让他出宫去准备迎娶事宜,你就别出宫了,留在宫里备嫁。” 顾璟浔:“……” 笑容凝固,她瞪圆了眼盯着顾政,讨乖感激地话还没说完,就噎会了肚子里。 “我在宫里出什么嫁!?” 顾璟浔怀疑顾政是故意让她跟惊蛰分开,婚期还有一个多月,一个月不见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你是东琉的长公主,从宫里出嫁怎么了?再说,女儿家出嫁前,本就不宜与自己的郎君见面。” 顾璟浔心说在她这儿没有那么多破规矩,圣旨差点脱手而出扔回去,但她忍住了。 “出嫁前三天不见不就行了,这还有一个月,怎么不能见?”顾璟浔跟他辩理,“你让惊蛰出宫准备什么,他又不会,你赐的婚你帮我准备。” 顾政被她这蛮不讲理地样子气得拍案而起,“你……你真是……” 顾政指着她的鼻尖,停顿了许久,又一下坐回去,哼声道了句,“无法无天。” 骂轻了没气势,骂重了舍不得,真是让人难办,他便是年少登基曾为人轻视,但也没哪个敢这么跟他说话。 顾政灌了杯微温的茶水,兀自生闷气。 他全是为她好,为她着想,她倒好,眼里只有个惊蛰,快把他与顾璟连这两个兄长都抛之脑后了。 顾璟浔似也察觉出顾政不对头的地方,近前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难得软和,“宫里出嫁就宫里出嫁,过几天再让惊蛰出宫成不?” “皇兄?” “哥!” 顾政偏头对上她讨好的笑,冷冷一哼,依旧不理人。 平日里哪见她对谁服过软,如今为了这么一个惊蛰,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既不说不同意,在顾璟浔这儿就算是默许了。 姑娘一手拉过惊蛰,一手握着圣旨,嬉皮笑脸,“多谢皇兄!” 言罢,不等顾政反应,人已经迅速退到殿外,撒腿跑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快乐!祝宝儿们虎年大吉虎虎生威! 第91章 番外二 婚期临近,惊蛰还是被顾政遣出了宫,郜州的消息传来,顾政自然多了不少烦扰,顾璟浔这次没跟他闹,老老实实地留在宫里备嫁。 到了散朝的时间,顾璟浔就守在顾政的必经之路堵他。 她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郜州的具体消息,毕竟惊蛰的便宜徒弟容越和她嫂子的爹爹容长樽都在那里。 顾政唤她一起上了轿辇,到了紫宸殿屏退左右,才招手示意她近前。 他从案上取出一份奏章,直接递给顾璟浔,是谭正明临死前的陈情文书,笔笔详尽地记述了自己当年的罪责。 顾璟浔全部看完,抬起头望向坐在炭盆旁边的少年帝王。 他眉头紧皱着,一直未曾舒展。 “你打算怎么办?” 顾政盯着眼前赤红的火炭,久久不语。 谭正明犯的是株连之罪,但他只剩下谭随文一个儿子,谭随文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良之士。 倘若将这些公之于众,顾政即便免了谭随文死罪,终究还是要判他终身不仕或者流放。 顾璟浔知道他在思虑什么,蹲下来,将奏章递回他手中,“谢家的事,需要一个交代,至于谭随文,除他之外,谭家的人先先后后全都战死沙场,弥天大罪,却也有卫国之功。” “我听说,除夕之夜,谭正明带着五百轻骑,在九环山诛杀了勃辽王和裴复。” 如今南襄那边由勃辽王的长子领兵,已经与容长樽正式开战。 勃辽王的长子继承他父亲的暴虐,甚至较之更甚,但他终究年轻,无论是威望还是智谋,都及不上勃辽王,更不是容长樽的对手。且南襄皇室权力碾轧,朝廷早已腐败不堪,得知勃辽王被杀,勃辽王长子领兵赴边,南襄皇帝做的居然是第一时间把勃辽王府抄了,一门百人尽皆处斩。 暗探传来情报之时,顾璟浔还震惊了一下,即便勃辽王已死,但兵权还握在他儿子手中,南襄皇帝这么做,当真不怕对方直接造反,他莫不是盼着勃辽王的长子也死在战场上,若是如此,南襄离灭国也不远了。 即便心中讶异,但这也是顾政顾璟浔乐见的,南襄越乱,于东琉便越有益。 顾璟浔在紫宸殿中同顾政聊了许久,探听到容长樽和容越的具体状况,才起身离开。 至于谭随文的陈情文书,顾政最后打算公之于众,他之前瞒着谭家与谢家冤案有关的事,一则担心在容长樽抵达郜洲之前,谭正明会破罐子破摔当真做出叛国之事,二则是念及谭家战死的那些英魂。 将真相告知天下,还谢家一个清名。谭随文的去与留,由他决断,谭家的功与过,由世人评判。 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璟浔回到住处时,门前廊下已经点上了宫灯,大红的绸缎在风中微扬,四处灯火如昼,装点的一派喜庆。 她呼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踱步到房间门口,有些恍惚之感。 前日惊蛰在时,这宫殿还未曾装点什么,今日却变了个大样。 -- 第195页 顾璟浔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出嫁了。 她没有直接进屋,而是绕着画廊转悠了一圈,越看越想惊蛰。 喜庆是喜庆,可是还要好几天见不到蛰哥哥。 这般想着,顾璟浔又觉得无聊了,干脆直接回了屋。 沐浴过后,姑娘屏退了伺候的人,独自趴在拔步床上托腮发呆。 早知道就跟顾政再闹闹,让蛰哥哥多留几天。 顾璟浔委屈巴巴地瘪着嘴,拎出脖子上系着的玉球,使劲晃了几下。 赤金流光如游龙般亮起,绛红的帷幔被人挑开,灯火光辉乍然闯了满床。 顾璟浔下意识回头,就看见床外榻脚边如松竹伫立的青年。 玄衣似夜,乌发微潮,映了灯火的眸子润亮异常,像是枝桠上将化未化的霜雪。 顾璟浔的眼也跟着亮起来,又惊又喜,一下子窜起来,直接跳到他身上。 惊蛰稳稳当当接住她,由着她在脸上吧唧吧唧亲个不停。 姑娘亲够了,才抬起头,手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缠着他的腰,眉眼间全是喜色,“我才摇了一下相思引,你瞬移过来的吗?” 方才他挑开帐子,倒让顾璟浔想起了两人相识不久的时候,那次她也是趴着摇相思引,他用那把弯刀突然挑开帐子,看到了她只穿兜衣的模样,四目相对,她还在青年眼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慌乱。 惊蛰知道她这是跟自己说笑,故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凑过去啄了一下她的下唇。 顾璟浔被他这样子逗乐,又忽然收了笑从他身上下来,转身钻回床上,还把罗帐合严实了。 惊蛰保持着抱人的姿势,看了一眼空了的怀抱,一时错愕。 帐中传来姑娘的叮嘱,“你站着等会儿。” 惊蛰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好退开一小步,默不作声地立着。 拔步床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半天,里面人才道,“好了。” 惊蛰抬手,指尖触到红色的帐帘,莫名有些紧张。 帷幔缓缓撩开,帐内景象映入眼帘。 姑娘趴在软衾上,上身只着一件艳色的肚兜,玉白纤瘦的后背裸露,脖间和腰间的细绳红的刺眼,她手中捏着相思引的绳子,不断地摇晃。 惊蛰僵在原地,目光呆滞,挑起的帷幔久久未曾放下。 衣领间闪烁越来越亮的流光,仿佛钻进了他的胸腔,牵引着他的心脏,愈跳愈快。 她是故意的。 上演了初识不久那一夜,他忽然闯入,看到的景象。 惊蛰倏地放下帷幔,其中一条腿的膝盖已经跪到了顾璟浔腰身一旁。 黑影倾覆过来,顾璟浔状似羞赧地闭上眼。 柔软温香压到身上,顾璟浔翻身睁开眼,恰好对上青年幽深似潭的双眸。 他的手分别撑在了她两侧,身体却丝毫没有压着她。 她身上被他盖了被子。 顾璟浔:“……” 她只愣了片刻,就伸出手要去抱他,小臂刚露出来又被他塞回去了。 “别冻着。” 顾璟浔:“……” 草率了,忘记上次是夏天,这次是冬天,蛰哥哥一向对她的身体小心的不行。 但这多少有点破坏气氛,顾璟浔不满,转身面向床里侧,气哼哼道:“冻死我算了,反正没有你在我旁边,我睡觉的时候都冷。” 她虽转了身不看他,可他的手还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像是将她整个人困住了一般。 惊蛰神情晦涩,喉头微动,无声压抑了许久,才靠近缩在被褥中的姑娘,“你明日叫宫人多添点炭火,加床被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顾璟浔更恼了,刷得扭头,隔着被子直推他,“你走,我有炭火有被褥就够了,我还要你干嘛!?” 她那点力气,自然推不动惊蛰,又气得隔着被子捶他。 惊蛰怕她撑起被子过了风,直接按住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错了,浔宝儿,你莫气,莫赶我。” 他这般认真积极的道歉,顾璟浔踢了他两下也就消停了,委委屈屈说:“你今天来都没说想我。” “我想。” 青年几乎是瞬间开口,带着少有的急迫,停顿了稍许,又去亲顾璟浔的脸颊,“我很想你,离开第一天就想。” 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夜闯皇宫。 顾璟浔对着他作够了胡闹够了,见他这般也软了心肠,囔道:“我也是,皇兄今天还说我没出息,可我就是想你啊,我也没办法。” 惊蛰心底柔软得像流淌着蜜糖,从她身上起来,褪了鞋袜钻进被窝,搂她到怀里。 顾璟浔听他用低的几乎辨不清的声音说,“我也没出息……” 两人抱到一块,相贴相触,果然比一个人的时候要温暖。 折腾了半天,顾璟浔也有些犯困,闭眼之前,她忽然扒拉着惊蛰问:“你怎么进的宫,不会是偷偷潜进来的吧。” 惊蛰点点头,下巴蹭在她额头上,痒痒的。 顾璟浔撑着身体坐起来,一脸惊慌,“被当刺客了怎么办?” 这身玄衣劲装的打扮,这张生人勿近近者必杀的脸,大半夜飞檐走壁入皇宫,让人看见那还了得? 眼瞧她后怕不以,惊蛰无奈道:“其实,宫里的暗卫,应当有人认出我了。” -- 第196页 顾璟浔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宫里藏着不少暗卫,都是顾政的人。 那不就是说,那些人放任了惊蛰夜闯宫闱,顾政默认了惊蛰来找她? 顾璟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默默地躺回去,手又不老实地开始勾惊蛰散落在枕边的长发。 “蛰哥哥,再过三天咱们就成亲了,你高兴吗?” “高兴。” 何止高兴啊。 过往的深渊苦果烟消云散,曾自以为的奢念化作了现实。 他如今,于她身侧,寄存了一生的欢喜,归属了全部的爱意。 不会再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虎啸:嗷呜嗷呜~ 第92章 番外三 晓日初长,花飞满天。京城东山上一处山庄,建在半山腰间,周围层峰峻岭,长着漫野的桃花,住在山脚下也能闻到暗香浮动。 山道上,惊蛰抱着顾璟浔掠风而过,到了山庄门口,才轻飘飘落下,将身上的斗篷掀开,放怀里的姑娘钻出来。 他掏出钥匙将朱漆的木门打开,顾璟浔跟在一旁,伸手推门。 门沿轻扇,满院桃花浅苞纤蕊,异香扑鼻。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顾璟浔往四周扫视一圈,目光落到的惊蛰身上,微微挑眉。 惊蛰点头,牵着她的手迈过门槛,“你若是不喜欢,我再寻别的地方。” 自她与惊蛰成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过门,顾璟浔整日待在家里,百无聊赖。 如今天气渐渐暖和,惊蛰怕她闲闷,这才寻了处山庄,带她出来透透气。 他是跑遍了大半个京城,才找到这么一座宅院,算着日子,等桃花初放之时,正好带她来住上一段时间。 惊蛰觉得,顾璟浔身为一朝长公主,该是什么都见过,并不会稀罕这些。但无论如何,能同她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正出神之际,袖子突然被人扯了一下,“蛰哥哥,你愣什么,帮我折几株桃枝下来,我要放屋里。” 顾璟浔一边说着一边往桃林里面钻,仰着头攀着花枝挑挑捡捡。 惊蛰嘴角微微上扬,依着她的指挥,折了一大束桃花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牵着她往屋里走。 顾璟浔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连砖缝都打理的一丝不苟。 她抿着嘴直乐,并不出声,不前不后地跟着惊蛰,“屋里有花瓶吗?” “有。” 惊蛰实在腾不出手,便用脚将门踢开,进去后找了琉璃玉净瓶,将桃花一支支插进去。 两人坐到桌前,拿着小金剪修了许久的花枝,总算满意了才罢休。 惊蛰抱着瓶子放到窗台上,调整了几下角度。 顾璟浔小跑过去,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这里比她的闺房要小,也没有那么富丽,但胜在清新雅致。 顾璟浔踱步到墙壁的挂画前面,望着其上的题诗,心中满是惊讶。 上面的墨迹还是新的,但笔力遒劲非同寻常,好像是颜阁老的作品。当初顾璟连就得了一副,还被顾璟浔强行据为己有了。 “你这是找谁画的,仿得这么像?” 惊蛰哭笑不得,“这是真迹。” “怎么可能?”顾璟浔伸手摸了摸画纸,摇头一脸不相信,“纸和墨都是新的,颜胡子早就不送画作给人了,蛰哥哥,你是不是被谁骗了?” 惊蛰近前将她圈住,无奈道:“没有被骗,是我看着颜老亲自画的。” 顾璟浔闻言不仅没觉得惊喜,反而一脸惊恐,“你……你你该不会半夜跑他家里,拿刀架他脖子上逼着他画的吧?” 虽然她很讨厌颜胡子那个老古板,又很喜欢他的画作,但不代表她支持惊蛰吓唬逼迫人家。 颜胡子岁数都那么大了,再给吓出个好歹了怎么办。 惊蛰:“……” “没有。”他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前几日我救了颜老的孙儿,他要谢我,我请他作了一幅画。” 那颜先生原是不愿的,因之前有些人拿他的画出去倒卖,哄抬高价,惊蛰说画是送给自家娘子的,他才应允。 顾璟浔听完更奇怪了,“你怎么这么巧救了他孙子?” 话问出口,顾璟浔陡然想起来京城进来发生的几件事,光是大理寺,就破获了大大小小不少案子,其中那些罪犯,几乎都是赏金猎人抓的。 顾璟浔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存的钱不都给我了吗,哪来的钱租这座山庄?” 不等惊蛰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晚上不睡觉,抓逃犯换赏金去了?” 前段时日城里出过几起拐带幼童的案子,顾璟连刚刚着手调查,人犯就被抓了,算着时间,也能对上惊蛰说他救颜阁老孙儿的日子。 这事儿被顾璟浔猜到也不稀奇,惊蛰颔首,揽着她到软榻上落座,“抓了些江洋大盗和人牙子,换的赏金。” 顾璟浔:“……” 她可是听说,那些人牙子的老窝都让人给端了,坊间传到神乎其神的,说是有个蒙面大侠,闯进去二话不说就开打,屋里十几个壮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让他揍得全都爬不起来了,还顺藤摸瓜端了其他的窝点,大理寺的人赶到之时,看到那场面全都傻了眼。 “蒙面大侠?” -- 第197页 顾璟浔狐疑地望着他。 惊蛰微赧,轻轻嗯了一声。 顾璟浔想着这段日子被送进大牢的通缉要犯的数量,伸手捧起惊蛰的脸左看又看。 一点倦容都瞅不见,反而精神焕发的。 一天一个他也要抓一俩月吧。 “蛰哥哥,你半夜跑出去我怎么不知道?”顾璟浔一边摸着他毫无黑眼圈痕迹的眼下方,一边问。 惊蛰被她摸得痒,便伸手捉住他的手,刚想说他是等她睡熟了才悄悄出去的,手背忽然被抽了一下。 顾璟浔打完他,绷着脸往后挪了小半个位置,气愤道:“我知道了,你这些日子可劲儿地折腾我,就是故意想把我弄累,让我睡得死点儿!” 惊蛰:“……” 青年脸上一阵发烫,手足无措去捞她,“我不是……我没有……” 嘴里慌忙解释,他又忽然顿住,直接伸手把人箍了回来,头斜侧着,呵出的气息恰好洒到顾璟浔的耳垂和脖子上。 “不是为了把你弄累,让你睡沉。”声音低低似窗外风引桃花擦檐而落。 若非靠的太近,顾璟浔差点没听清,她眨巴着眼睛,下意识问:“那为什么?” 惊蛰未答,从她侧颈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把顾璟浔的魂儿看没了一半。 反应过来,没皮没脸如她都忍不住心慌如鹿撞,“你真不正经。” 这话喃喃带嗔,也不知道是说惊蛰还是说自己。 惊蛰倒是不比过去,被她骂了便面红耳赤,他掩下各种不自在,无声润润喉咙,岔开话题,“这里的小厨房有炊具和模具,咱们采些桃花做食怎么样?” 顾璟浔一脸新奇地看着他,想不到蛰哥哥居然有这等意趣。 采花作食,烹茶饮香,想起来还真是风雅。 顾璟浔点头,起身从桌上取了篮子,牵着惊蛰的手出门。 这山庄里里外外种得全是桃花,两人便在院里取了用。 说是一起作食,其实几乎都是惊蛰在做,顾璟浔在看。 没办法,她向来是个只会指挥动手则废的人。 因着她嘴刁,惊蛰如今的厨艺也是大涨。 他如过去一样,不喜热闹,不愿让旁人碰两人的任何东西,只想单独与她待在一起。 青年将滤过水的桃花瓣放到研钵中,细细的捣弄,顾璟浔从身后抱住他,侧着脑袋看他捣花汁,忽然道:“蛰哥哥,要不咱们住到斯水巷去吧。” 当初蛰哥哥还在平南侯府的时候,顾璟浔为了方便,在别院与侯府之间的斯水巷,哄着蛰哥哥买了一座属于两人的院子,后来蛰哥哥被她成功地搞到手,入了她的别院,那处宅子两人便没再去过。 捣花的手微顿,惊蛰微微直起腰,沉默了一会儿。 顾璟浔继续漫天的畅想,“要不到时候你经营个食摊,早上咱们去卖朝食,晚上咱们……咱们去当蒙面大侠,雌雄大盗。” 惊蛰:“……” “不成。” 他不是没有赚钱的路子,定然不可能让她跟着他吃苦。 没等顾璟浔反驳,惊蛰侧过头,斟酌道:“你若是想试试,也可。” 她生在富贵乡中,许是对没接触过的事新奇,带着她试试也不是不行,但他不会让她真的劳累自己。 至于蒙面大侠,近来倒有一两个不慎危险的小贼,他晚上带着她一块让她抓人过过瘾也行。 雌雄大盗的话,那他要不要找个地方,把他赁山庄剩下的钱藏在那儿,然后带她去偷? 惊蛰在脑子里计划了一遍,思考几件事的可行性。 “蛰哥哥。” 见他出神,顾璟浔伸指戳戳他。 “我院里现在除了姚嬷嬷,只剩下几个见不着的暗卫,那么大的地方,里里外外每天都是你打理,多累啊!咱们搬去斯水巷住,院子小,又清净。要是住不惯,到时候再搬回去。” 惊蛰点点头,被顾璟浔抢了手中的钵杵,将他挤开一步,“我捣一会儿,你烧水去。” 惊蛰原想叫她歇着,但见她捣得不亦乐乎,只好无奈地走到灶台边,添水,加柴,引火。 她想做的事,在安稳的前提下,他总要尽所能的满足她。 三月底暖阳和煦,镂雕的木门半掩,桃枝灼灼探于檐下,风吹花瓣飞落如红雨,于门槛石阶轻卷一地。 惊蛰捡了一块柴木撂于灶下,扭头望向不远处歪着头捣花汁的姑娘。 花面相映,花犹不及。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惊·罪恶克星·蛰。 小贼:抓我就抓我,咋还喂狗粮,太过分了! 第93章 番外四 朱雀大街临街的酒楼茶肆,扇扇窗户大开,几乎每一间房中都站了不少人。 极目远眺,道路尽头人马已然入城,马蹄踏在地上扬起大片尘土,鲜艳的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百姓被兵卒挡在了道路两旁,翘首以盼。 那队伍为首的小将,身披甲胄,头戴银盔,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刀。 人马队伍行至大街中央,从两侧楼阁中落下各种香包手绢鲜花果脯,一股脑地砸到他身上。 容越捡起落在马头上的蜜饯,手一扔叼在了嘴里。 楼上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接着四面八方各种瓜果不要钱地向他掷来。 -- 第198页 小公子捞起系在身侧的袋子,足间一点,飞身立在骏马之上,撑开袋口,将各种果子接了半袋,甚至接住了一棵大白菜。 街上爆发出阵阵惊叫欢呼,容越落回马上,仰起脸笑得灿烂,高声道:“够了,够吃了!” 楼前道旁众刚扔了东西掩面娇羞的少女们:“……” 身后艳羡不以的士兵们:“……” 容越并不知自己说出错了什么话,从袋中摸出一颗山楂,美滋滋地边走边吃。 果然没有人再拿东西砸他了。 他无意识回头,恰好在一间酒楼的二楼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窗户大开着,窗前的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伫立,伸臂护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 骏马行至酒楼门前,容越朝上面挥了挥手,“师父!” 惊蛰这才正眼看向他,三年的时光,小公子比过去健壮许多,脸也黑了不少,一身铠甲,英武不凡,当真像个行军打仗的将军。 他朝对方点点头,嘴角多了些笑意。 当初虽未曾认认真真地将他当做徒弟,也不曾教他太多东西,但容越却是实实在在将他认做师父。惊蛰如今也不像过去一样铁石心肠,容越能安安稳稳回来,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容越见那一向敛默冷肃的青年居然笑了,人都有些发愣,他反应过来,也跟着嘿嘿直乐。 小公子再度挥挥手,转了马头,道:“我先行一步。” 大军凯旋,他还要领着人入宫,照例论功行赏。 这三年中,勃辽王的儿子造反称帝,于战场上被容长樽亲手斩杀,南襄皇室乱成一团争斗不休,东琉北绕联手,趁势攻陷南襄数座城池。 容长樽带兵围南襄皇城数月,策反了城中的轻车都尉,趁夜大开城门,引东琉军入城。 容长樽也依照约定,在军中下了死令,入城后并不滋扰城中百姓。 城中之人多受当朝压迫,原是人心惶惶,见东琉军入城后只抓了皇室中人,处决了个别贪官污吏,对百姓秋毫无犯,便渐渐恢复往日秩序。南襄这些年间,光是皇帝就换了好几个,城中也有忠于国者慷慨赴死,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只要有个安稳的生活,改朝换代,谁做皇帝都不重要。 至此南襄国灭,东琉北绕各占城池,顾政前前后后派去了不少文臣武将,往各处赴任的有之,镇压清扫南襄军余党的有之,与北绕协商后续的也有之。 边境之地尚有许多事要处理,容长樽暂不还朝,恐朝中有人疑心,便派了容越先行一步。 小公子回府一番整理,同各将官入宫领了赏,参加了庆功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午饭没吃又拉着谭随文上街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到了顾璟浔的别院。 去年年关,桓亲王请旨将王位让给了顾璟连,顾璟连与妻子如今虽住在王府,但顾璟浔隔三差五地便将容书年和小侄子接到别院来住。 容越也是知晓长姊住在顾璟浔这儿,故而买好了礼物,直接来到了皇家别院。 小公子比之过去稳重了许多,有惊蛰与容书年还有小外甥这几层关系,他和顾璟浔也不在像以前那样见面就掐。 正堂中,容越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外甥又亲又抱,惹着众人连连发笑。 顾璟浔突发奇想,让顾璟连写了几幅请帖,派人往各处送去。 容越参加完了宫里的庆功宴,既来了她的别院,她不若也帮他办一场,正好热闹热闹。 为此,她还特地让人跑了一趟音华楼,让春分安排了一场戏。 今日虽不是中秋,却正值一月中旬,夜色将近,月上中宵,如银盘一样晕出一圈淡淡的光晕,玉润光华。 音华楼中的人办事效率极高,开宴之前便将戏台搭好了。 府门前,向如醒来来回回地踱步,终于看见远处两人并行而来。 他下了台阶,一脸欣喜地迎上去,“宗哥哥,陆……姐姐!” 来人正是谢繁踪与陆双离,三年前,顾政为谢家平反,赐了谢繁踪世袭罔替的爵位。只不过谢繁踪无意仕途,之后陆双离离开别院在京中开了一间医馆,他便每天跟在陆双离身边,当了个小学徒。 两人被向如醒一手一个拉入院中,见到顾璟浔便上前作礼。 陆双离将手中提着的纸包递给顾璟浔,道:“这是我和谢繁踪在崎南山中采的人参。” 她说话的嗓音,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粗哑沙涩,听说是谢繁踪寻了许多方子,最后在西域那边,找到了几味药。 顾璟浔笑着接下,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抿嘴偷乐。 原先谢繁踪要跟着陆双离开医馆,陆双离很是烦扰,她觉得谢繁踪是感念她为谢家平反的恩情,才放下爵位跟着她要报答,但为一位忠心护国的将军洗冤,在她看来理所应当。 撵了几次都没撵走,陆双离也就由他去了。 顾璟浔将药材交到侍女手中,领着两人到戏台前落座。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现下明明目光都黏在了对方身上,却还是一个比一个克己复礼。 顾璟浔是那种喜欢对方就生扑硬拉的,对这种暗戳戳偷瞄又装作如无其事的行为看不太下去。 她走到谢繁踪身边,直接问:“你什么时候向双离提亲?” “咳咳咳……” -- 第199页 谢繁踪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出来,端方清冷如他,也不由得面红耳赤。 陆双离朝二人望过来,也不见羞赧,若无其事地递了一方帕子给他。 谢繁踪擦去唇边水渍,手指微曲,捏紧手里的帕子,像是酝酿了许久,最后抬首道:“我明日就去准备。” 说完,他扭头,看向陆双离,“双离,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双离给打断了,对方不自在地轻咳,低声道:“回家再说。” 两人别开头,不看对方,也不再开口说话。 顾璟浔笑得眼都弯了,腰间一紧,她被人搂着退了一小步。 身后的青年一言不发,揽着他往另一处桌子走去。 顾璟浔被他抱得严丝合缝,反应迅速,马上在他侧脸吧唧一口,“蛰哥哥,你吃醋了?” 她解释:“我就是去问谢繁踪什么时候娶双离。” 惊蛰闷闷嗯了一声,落座之后,如往常一样帮她布菜,只是低着头不看人。 院里摆的桌子一张能做五六人,这会儿顾璟连正带着妻女同客人们说话,是以桌上只剩下顾璟浔和惊蛰。 姑娘搬着凳子挨过去,又是一口亲到青年脸上,“好哥哥,不生气了。” 惊蛰捉住她的手,默默吐了一口气,他耳力好,自然听到了顾璟浔与谢繁踪的对话,生气倒是谈不上。 只是每次看见谢繁踪,就不由得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场误会,他奔波了两天一夜,将送给霍时药的香包和花水瓶追回,却撞见顾璟浔同谢繁踪在一处,谢繁踪还为她抚琴。 虽说后来误会解开,但这事儿还是在惊蛰心里留下了小小的阴影,以至于他看见顾璟浔与谢繁踪说话,就不由得心生别扭。 惊蛰微微摇头,薄唇轻抿,低道:“我没生气,是我的错,你就是同他说些话,我不该……我……”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未免矫情的不像他。 顾璟浔瞧他这幅纠结的样子,越看越有趣,没忍住咯咯直笑,嗔怪地轻推了他一下,“好了好了,戏要开始了。” 惊蛰抬头,台上的老旦已经携着青衣出场。 似察觉到背后的一股视线,惊蛰回首,恰好看到石灯旁立着的几人。 里面有霍时药立夏霜降等人,霍时药似乎刚来,正面一边逗着小娃娃一边与顾璟连攀谈,他身旁的那人,玉带锦袍,却是在注视他。 霍时药是一年前回的京城,只停留了两日又回了渠门,惊蛰想不到,今日他会带着清明过来。 霍时药也注意到两人的对视,同顾璟连寒暄两句后,领着清明往惊蛰的方向走来。 他先朝顾璟浔行了礼,才问惊蛰:“清明,你可还认得?” 惊蛰起身,望了那玉带锦袍的青年一眼,点点头。 他少时在渠门,与霜降走得最近,与清明的关系也算不错。 清明是他们这些人当中心地最软的,当初他宁死都不愿滥杀无辜,惊蛰与霍时药几人,也曾暗中帮着他打过掩护,否则依照他倔强的性子,怕是会早早地死在常闾手中。 清明也朝他颔首示意,霍时药又道:“明日我同清明到玄悲寺拜望了渊大师,你要去吗?” 惊蛰几乎下意识地望向顾璟浔。 姑娘瘪嘴瞪他一眼,“你想去的话就去,不必看我,不然人家要以为我是个母老虎,事事都管着你。” 惊蛰无奈,手掌似有若无地摸摸她额角的碎发,“我是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顾璟浔这才又笑起来,仰着脸答:“好啊,我也许久没见了渊大师了。” 霍时药与清明对视一眼,皆摇首失笑。 这是片刻都离不得啊。 戏台上鼓吹喧阗,戏台下喝彩声声,几人的对话几乎要被淹没。 顾璟浔环视四周。 顾璟连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着容书年怀里的小娃娃。 容越不知何时与春分凑到了一起,推杯换盏,饮酒正酣。 谢繁踪朝陆双离坐近了许多,面上装得彬彬有礼,动作却格外殷勤地帮她沏茶倒水。 远处空地上,向如醒不知哪里弄来了一排爆竹烟花,把暗处的姜姜都拉出来了,央着对方帮他放。 姜姜不肯,他便又将离得最近的立夏与霜降拖过去,软磨硬泡。 明灯错落,火苗摇曳,刺耳的一声声鸣啸,焰火飞升,绽放于深蓝的苍穹,似千树繁花,纷落如雨。 顾璟浔被这一连串的声音震得发懵,惊蛰适时帮她捂上耳朵,她原想去教训教训擅作主张的向如醒,见众人脸上皆带着笑容,也只能无奈发笑。 他们今日就像这升空的绚丽烟火,聚而后散,明日阳光初升之时,便要踏上各自的不同路途。 惟愿每一个人,似此良宵,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番外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最后,愿大家也一样,年年皆胜意,岁岁皆欢愉! 么么啾,比一个超大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