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清穿]》 第1页 [穿越重生] 《画堂春(清穿)》作者:映在月光里【完结】 本文文案 【女主版】 卢希宁被康熙赐给了纳兰容若为妻。 前世作为科学家的她,不懂规矩,不懂人情世故,木讷无趣。 他有爱而不得的青梅竹马,念念不忘。 她还读不懂诗。 在大学士府显得格格不入,是众人眼中的异类。 幸得他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处处护着她,悉心教导,让她能过得舒心自在。 除了没教会她读诗。 【男主版】 纳兰容若自懂事起就知道,他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所以娶谁都一样。 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惊心动魄。 她如笔直的线般不会拐弯,经常刺得他吐血三升,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在不断的扑火中,他也像飞蛾,朝着她那团火扑了进去,眨眼就是一生。 本文又名《理性与感性》《当直女遇到纳兰容若》 画堂春:词牌名,纳兰容若最著名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出自于此。 阅读指南: 甜甜甜甜得掉牙宠文,无小妾庶子,私设如山,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清穿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卢希宁;纳兰容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理科直女与感性诗人的相处日常 立意:希望就在前方 第一章 无 寅时刚过,卢希宁就被叫起床,洗漱穿戴整齐之后,大嫂李氏亲自前来给她梳头。 李氏的手重,像是带着巨大的仇恨,把她的头发分成两股,在脑袋左右挽成两个发髻。 卢希宁头皮被瞬间绷紧,她觉着只要五官一动,头皮就会呲一声裂开。 透过铜镜,卢希宁看着李氏咬牙切齿,带着狠劲的脸,她刚准备说话,李氏说道:“千万不能散掉,御前失仪可是大罪,咱家再也遭受不起任何的风浪。” 卢希宁便闭了嘴。 李氏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卢希宁生得美,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眼尾平时只上扬,现在崩得紧了,眼尾仿佛要飞了出去,秾华之外多了几分凌厉。 选秀要见帝后,看上去比皇后娘娘还要有气势,李氏感到不妥,刷刷刷解开了卢希宁的发髻,梳得松了些,她乌鸦鸦的黑发又不听话往下垂落。 李氏左右为难,忍痛下定决心,扬声喊道:“张婆子,去把我屋子里的头油拿来!” 卢家是镶白汉军旗人,当年在先帝进关后,分到了紫禁城东边二进带跨院的宅子。李氏住正院,卢希宁住东跨院,侧室与儿女住西跨院。 张婆子是东跨院唯一的使唤下人,兴许在忙别的事,等了许久都未听到她的回答,李氏便坐在妆奁台边等。 卢希宁不说话,李氏也习惯了她的沉默,跟着不说话,只直直盯着镜子,半晌后突然咦吁长叹一声:“当年家里也仆役成群,哪需得我这个主子等!” 李氏接下来的话,卢希宁这两个月听了多次,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就能把她的话倒背如流。 卢希宁手指轻轻点着膝盖,附和着李氏的节奏:“曾是一品封疆大吏的卢家,自从主心骨一去,竟然败落到如此境地,造孽哟!” 一品封疆大吏是原身的阿玛卢兴祖,在七年前就已经去世。卢希宁听张婆子说过几嘴,他是因为镶白旗的旗主,四大顾命大臣之一的苏克察哈失势,被康熙训斥,辞官回京后自杀而亡。 卢家是旗人,旗人女子必须参加选秀。原身可怜,接连遇到阿玛额涅去世,耽误到现在,已经是十八岁高龄。全京城都找不出几个如她的年纪,还待字闺中的姑娘。 张婆子说,今年她必须嫁出去,选秀撩牌子之后,就赶紧回家寻一门亲事嫁出去,再不嫁就实在是太老了。 李氏似乎发现了卢希宁手指的动作,蓦地闭上了嘴,抬眼望过去,与她好奇的双眼四目相对。 僵持一阵,李氏败下阵来,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起身往门外走。 咄! 当年卢兴祖还在世时,曾言卢家最聪明的孩子是卢希宁,其他几兄妹加起来也不及她。 李氏却觉着,卢兴祖看对了一半。 卢希宁三棍子打不出两句话,以前是关在屋子里闷声不响,现今是愈发傻,说出来的话跟那木匠师傅用墨弹出来的线一般直,李氏巴不得她跟哑巴一样。 另外说对的一半,李氏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卢兴祖口中的傻儿子卢腾隆,正一手拿着头油瓶,一手端着碗豆汁呲溜喝得震天响。 味道散得到处都是,李氏板着脸训斥丈夫:“大清早哪来的豆汁......” 卢希宁跟了出来,打断了她:“还有吗,请给我也喝一碗。” 卢腾隆向来尊敬聪明人,也疼唯一的同胞妹妹,颠颠跑上前,把豆汁碗递给了卢希宁,“妹妹要喝啊,嘿,这家里就我们是亲兄妹,都爱这一口。” 李氏想直接晕过去。 “不能喝!”李氏黑着脸尖声喊道,几乎把嗓子都喊劈了茬,“豆汁味儿重,熏到了主子就是大不敬的罪!” 卢希宁早上起太早,没睡够脑子会犯浑,肚子也饿了,豆汁正好提神醒脑又管饿。 选秀的程序与规矩,她听李氏念叨了多遍,早就谨记在心,从头到尾一字不拉背了出来。 -- 第2页 李氏木然看着卢希宁,卢腾隆吆喝着叫好:“妹妹就是聪明!” 卢希宁不解:“选秀规矩里也没有这一条啊?只从皇上皇后面前走过,离得远,还是五人一起,他们应当闻不到。” 李氏呆住,卢希宁说这一番长话,好有道理,她反驳不了。 卢希宁有小小得意,她不懂规矩人情世故,喜欢规矩能明文写清楚,但也喜欢规矩中的漏洞,规矩上没写,她就可以去做。 李氏张了张嘴,抢过豆汁泼了,把碗塞回卢腾隆手上,又一把抓过头油瓶,转身往屋里走:“快进来梳头!” 卢希宁见李氏态度强硬,也很不乐意了,跟在她身后走进去:“为什么不能喝?” 李氏见卢希宁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闭了闭眼,克制住不把他们这对兄妹揍一顿的念头,说道:“规矩上没写,难道就不会举一反三吗?亏你还读过书,让你解答的功课,莫非都要写清楚?” 卢希宁以前是读书人,而且还是很厉害的读书人,自小在国外求学,后来回归祖国怀抱,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她研究最前沿的神经学:能否数字化地存储、操控和移植人类记忆。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她没有死亡的恐惧,反而很兴奋,她的记忆来到这里,是否就是成功移植了人类的记忆。(注) 专业上卢希宁有发言权,平时为人处事上,卢希宁很有自知之明,她不行,非常不行。 她听不懂人的言外之意,除非很强烈的情绪,她也看不懂人的脸色。 李氏在卢希宁眼中,是这个世界规则的活字典,她好像很生气,卢希宁敏感地认为,卢腾隆也有功劳。 她回头看去,卢腾隆站在门外,春天早上天气还很冷,他一只手托着碗,一只手缩在衣袖里,正回头看过来。 见到卢希宁在看他,忙冲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眯缝起来,像只狡猾而漂亮的狐狸。 张婆子说,他们兄妹肖似其母,生得是一表人材,占了不少便宜。 卢希宁曾听李氏骂他,就他那脑子,要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早就被革了职。 不过卢希宁喜欢这个哥哥,他温和善良,从不怨天尤人。张婆子说,在别的家中,李氏这般厉害的妻子,丈夫不休妻,也会纳一房温柔的小妾,就凭着卢腾隆长相,不知多少人愿意嫁给他。 另外卢家也不算穷,至少是旗人,有房屋田产,曾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满大清的封疆大吏,也数不出来几个。 卢希宁问过自己的亲事,像她这种身份,会嫁给什么人。 张婆子琢磨了半晌,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卢家高不成低不就,卢希宁长得实在是好看,说不定能进宫做娘娘。 不过后来张婆子又补充了句,做娘娘还是算了,最好她能装傻落选,因为她一开口就会得罪人,要是得罪了皇后皇上,那就是大罪,得被抄家砍头。 卢希宁很想进宫去,研究这里的宫廷生活,听张婆子说要砍头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氏拿起头油瓶,小心翼翼倒了些头油在手心,举在面前用力搓了几搓,浓烈的桂花香气飘散。 李氏手掌在卢希宁头上抹来抹去,把不听话的头发抹得贴在一起,微微往后退几步,与卢希宁一起看着铜镜。 镜子里面的卢希宁,一张面若芙蓉的脸,深青素色衬衣,外面罩着长比甲,脖子上戴着雪白的龙华。 李氏见过夜里深蓝的天空,一条白色的星星河坠入其中,就像是卢希宁此刻的模样。配着她的安宁,沉静如草原上的海子。 李氏很满意,不禁问道:“你觉着如何?” 卢希宁认真端详之后,回答道:“头发看起来像是胡同口卖油翁家的姑娘。” 卖油翁家的姑娘头发油腻腻,李氏瞬间沉下脸,该!谁让她多嘴问一句。 头油贵得很,她自己都舍不得用,要出门去走亲戚,或者遇到重要场合的时候,才舍得倒上一滴抹顺头发。 李氏心想,再忍忍吧。等选完秀之后,就能给卢希宁相看婆家了,佐领卢扬祖是卢兴祖的兄弟,也不会出面为难,这个秋天就能把她嫁出去。 卢腾隆仍然在外面等着,手上提着气死风灯笼,亲自把卢希宁送到胡同口。卢扬祖驾着骡车等在那里,卢腾隆上前见礼,叫了声“三叔”,卢希宁也跟着有样学样,行了个标准的福礼。 卢扬祖上下打量着卢希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说道:“行,就数你最齐全,上车吧。” 卢希宁上了骡车,上面已经坐着卢扬祖的两个女儿,她们都比卢希宁小四五岁,听到卢扬祖的话,就不那么高兴,一起叫了声“姐姐”,便绷着脸做坐得直直的不再做声。 卢希宁以为是明文规矩外的规矩,也跟着两个小姑娘一样坐得笔直,纤细修长的脖子,像是只骄傲的仙鹤,两个小姑娘见了,差点没气歪鼻子。 骡车到了神武门,原先外地进京的旗人已经早就在门前等着,卢扬祖让她们三人站着别动,前去跟镶白旗参领说了几句话。 不一会,卢扬祖转身回来把她们领了过去,参领核对过名册,跟在他身边的随从递给卢希宁一个木牌,“别好了,弄丢了可不负责。” 卢希宁拿过来一看,辨认出上面写着家人官职名讳,她回忆了下规矩流程,把牌子别在了腰上。 -- 第3页 核对完名册之后,卢希宁排在了最前面,两个小姑娘则去了后面的队伍中。 天色终于一点点亮起来,卢希宁左右脚来回换着站,等到双腿彻底麻木之后,她才恍然大悟。 李氏不让她喝豆汁,也不让她用早饭,只许她喝了小半口水润润嘴唇,怕若是要入厕,找不着地方吧。 在天际由蓝泛白时,神武门终于打开,参领严肃无比说道:“都站好了,依着规矩进去,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东张西望,仔细着别违了规矩。” 颇有威严的嬷嬷与太监走出来,嬷嬷手上拿着名册,先念了名字。第一个就是卢希宁,她听到嬷嬷念:“镶白旗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她依着规矩应了。 嬷嬷眼神凌厉扫过来,在卢希宁脸上停顿片刻,又继续念下一个名字,待一长串的名字核对完之后,说道:“都跟着我来吧。” 卢希宁谨遵着规矩,与五个秀女排成一排,目不斜视跟在了嬷嬷身后。这次选秀在御花园进行,一路走来,卢希宁只在眼角余光看到了朱红色的宫墙与青石地板。 到了御花园前,嬷嬷的脚步放得慢了许多,立在旁边的太监,尖着嗓子又唱了一遍名号。 卢希宁远远瞄见一堆人拥簇着坐着的两人,她猜想就是康熙与皇后赫舍里氏。经过的时候,她虽然挺胸抬头,还是忍不住悄然转动着眼珠子,偷偷打量过去。 卢希宁走在一排人的中间,只看到明黄与深青的两团人影。她们的队伍便已经走过了帝后跟前,也不能回头再看,她略微失望,不过已经平安选完了初选,还是很有成就感。 出宫到了神武门外,选秀选得很快,等到卢扬祖的两个女儿出来以后,她们又一起坐上骡车回了家。 两个小姑娘依旧绷着脸,上车之后才松了口气,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我吓死了,腿都在抖。” “我也是,差点儿都左脚踩着右脚。” “反正也不会留牌子,这下可以松口气了。” “你呢?你不怕吗?” 卢希宁看着两人望着她的眼神,才明白她们在跟她说话,认真回答道:“不害怕。选之前那么大的阵仗,就走了一堆路,前后落差挺大的。” 两个小姑娘觉着自己又被比了下去,嘟着嘴别开头不理会她。 卢希宁也不明白她们为何不高兴,想要问一句,她们已经头碰头说起了悄悄话,卢希宁插不进去嘴,也就作罢。 到了胡同口,卢腾隆蹲在墙根边等,见到骡车过来,蹭一下站起身,笑着跟卢扬祖打招呼。 卢希宁下了骡车,卢腾隆马上笑嘻嘻地问道:“选得如何?” 卢希宁也不知道选得如何,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卢兴隆也就随口一问,与她一起往胡同里走去,说道:“总算选完了,等撂牌子的消息下来,就给你寻一门好婆家。我已经帮着你相看了好几个,都一等一的好。” 卢希宁有点怀疑卢兴隆,主要是李氏经常数落他不靠谱。卢兴隆见她不答话,正色保证道:“保管好,不能对不起阿玛额涅,他们生前都最宠爱你,叮嘱我一定要照看好妹妹。” 卢希宁也跟着高高兴兴点头,张婆子说了,女人都必须嫁人,除了出家做姑子,就只有进宫做宫女,再做嬷嬷,一辈子留在宫里做奴才伺候主子。 不过宫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她做不了宫女,也不会念经,就只能等着嫁人了。 过了两天,卢扬祖来了,把他们一家叫在一起,宣布了重磅的消息。 卢希宁被留了牌子。 “擎等着再选吧,指不定有好运道。” 卢扬祖笑容满面,出了封疆大吏之后,卢家还能出个贵人娘娘,这是祖上保佑。他早就料到,卢希宁生得好,又知书达理,寻常人家也配不上,只有紫禁城最尊贵的主子,才消受得起。 李氏的脸煞白。 卢希宁这根带着尖刺的木头,要是得罪人,他们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卢腾隆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 卢希宁进宫以后,他就再也见不着妹妹,要是她在宫里被欺负了,也没地说理去呀。 卢希宁眨着眼睛,什么叫好运道,她一点都没有听懂。 第二章 无 卢希宁知道所谓的好运道之后,发出了灵魂三连问。 “是不是说错了话就会被砍头?” “砍我一个人的头还是你们也要跟着被砍头?” “现在逃掉还来得及吗?” 李氏本来已经认命,刚缓过一口气,听卢希宁这么一问,又想晕倒了。 卢腾隆很难过也很自责,蹲在屋角垂头丧气不吭声。他没出息,没能护住妹妹。 卢希宁思索之后,诚恳道歉道:“对不起啊,因为我你们受连累了。要不这样吧,你们把我毒哑,成了真哑巴想说也说不出来,就不会因言获罪。” 李氏又一阵急促呼吸,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卢腾隆愧疚更甚,蹭一下站起身,对卢希宁说道:“妹妹,你跟我出来。” 卢希宁看了眼李氏,她脸色铁青,手捂住胸口,微闭着眼睛,好似不想见到他们兄妹的样子。 卢希宁怕李氏被气死,悄然挪动着脚步,垫着脚尖离她远了些,轻盈窜到了屋外。 初春的京城,阳光灿烂,院子角落的海棠树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花蕾。卢腾隆蹲在了海棠树下,卢希宁想了想,也学他那样蹲了下来。 -- 第4页 卢腾隆手上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划来划去,落寞地道:“妹妹,你进宫去不好,我们也不能毒哑你。第一你是我的亲妹妹,第二若是被发现了,这就是抗旨不尊,也是大不敬的罪。” “啊?”卢希宁惊讶起来,嘀咕道:“怎么有这么多的规矩呀,就是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 卢腾隆嗯了声,“妹妹,我不想你进宫去,也不想你给我们家带来荣华富贵。阿玛生前曾对我说,我笨,小富即安即可,不能堪当大任。荣华富贵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天知道哪天刀会从头上掉下来。我们祖上本是大明的武将,被大清俘虏之后降了大清,入了镶白汉军旗。 玛法是武将守备,领了佐领的差使。后来玛法把的佐领差使传给了二叔,因着阿玛读书好,从先帝顺治爷时的启心郎做起,做到了封疆大吏。当年摄政王与先帝爷争斗得厉害,镶白旗当时的旗主是摄政王亲弟弟豫亲王,后来他们没斗过先帝爷,就像这京城春天的风吹过之后,权倾朝野的贵人们,一夕之间就被刮了个干干净净。” 京城春天的风是大得过了些,卷起卢希宁的头发扑在脸上。她拿手撩开,可风很快又吹乱了发,她为了不打扰听卢家过往,干脆紧紧拽在了手中。 “后来,镶白旗的旗主成了苏克萨哈,他是先帝爷留下来的四个辅政臣之一。阿玛大半因着他,很快步步高升。皇上要收回权利,四个辅政大臣也经常内斗不止,康熙六年,苏克萨哈被皇上处以绞刑。 不知道妹妹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广东,阿玛接到皇上训斥他的折子,瞬间就面若死灰。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了,皇上不是在训斥阿玛,他是要阿玛死。阿玛很快上了请罪折子,辞官回到了京城,准备好之后,就自行了断了。因着阿玛知趣,我们一家才得以存活。妹妹,你若进宫之后,皇上会怎么待你,他又会怎么看你。” 卢希宁瞪圆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原来与皇上还有杀父之仇啊,这的确不适合进宫。 卢腾隆抬头看着她,眉心紧拧,郁闷地道:“再说,皇上已经有了皇后,妹妹进去只能做个贵人,我们家现在没了权势,说不定连贵人都做不了。说起来是贵人,其实就是做小。” 他努嘴朝西跨院那边点了点,“就像那边一样。额涅生前最恨她,说她是狐媚子,幸好生了个女儿,要是生个儿子,再聪明些,就没了我们兄妹的活路。” 说着说着,卢腾隆又嘿嘿笑起来:“幸好她的女儿长得像阿玛,生得丑。等到以后选完秀,随便找户人家嫁了就是。” 西跨院住着卢兴祖的侧室张氏与她所生的女儿卢婉宁,张氏生得貌美如花,卢婉宁随了卢兴祖,方正国字脸,皮肤黝黑。 卢兴祖去世以后,张氏与她的女儿就被分了出去,吃住都在自己的院子里,自成一统。 卢希宁想了想,老实说道:“可是卢婉宁也没有什么错啊,她又不能决定生在谁家。” 卢腾隆说道:“那没法子,谁叫她是张氏的女儿,额涅待我们兄妹是掏心掏肺的好,额涅的仇人就是我们兄妹的仇人。我只认你一个妹妹,不然额涅在天之灵会伤心。” 原来这样啊,卢希宁反正很少见到她们母女,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情,说道:“那好吧。” 卢腾隆总结道:“所以,妹妹,你不能去做小。” 卢希宁慎重考虑了很久。 她前世是顶尖的科学家,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科研上,几乎没有过其他生活与人生。每个世界有既定的规则,她为了省事,将所有的规定铭记在心,在规定的范围内做事,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现在这个世界也有自己的规则,她也得按照现有的规则行事。可惜她的研究太前沿太顶端,如今的时代太落后,她的学术理论毫无用处,而她,则成了货真价实的傻瓜。 前世没能好好生活,看身边的世界,卢希宁还是有小小的遗憾。现在她好比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伸出触须,在小心翼翼试探着外面是否安全,她想要好好活一次,看人间悲欢喜乐。 卢希宁一如既往的冷静,做事讲究实际,问道:“哥,有我不进宫的办法吗?” 卢腾隆脸上的坚定逐渐退去,变成了沮丧,摇了摇头:“没有。” 卢希宁腿蹲得有些麻,缓缓起身,手撑在膝盖上转动着腿,说道:“既然没有的话,就按着规矩行事吧。该如何就如何,咱们得好好活着,不然阿玛就白死了。” 卢腾隆也学着她那样弯腰活动腿,兄妹俩头碰着头一起转圈,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对卢希宁的话也辩驳不了,干脆利落地说道:“那好吧,反正妹妹记性好,就继续背再选的规矩。” 李氏成亲了五年,中间除去守孝,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儿半女。卢腾隆生得好不说,对她言听必从,还从不拈花惹草。就只凭这一点,娘家的姐妹就不知道多羡慕她。 卢希宁虽然说话气人,但心地善良,也能进得进去人的意见。李氏的气顺了许多,起身走出屋子,看到两兄妹傻笑着在转圈,一时滋味又复杂难辨。 说不定傻人有傻福呢。 卢希宁从背后看到李氏,轻快地道:“嫂嫂,你规矩懂得多,快跟我说说再选的规矩。你从头到尾仔细说一遍,我聪明,只听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 -- 第5页 李氏:“......” 卢希宁又开始学习再选的规矩,她总结归纳了要点,除了全身严格的身体检查之外,说不定还会被贵人传去问话,后面一项才是重中之重。 问话必须得答,要是答错了,不用进宫那自然是万事大吉。要是答错了,卢希宁暗戳戳觉得,仇人康熙说不定会趁机斩草除根。 卢希宁不想死,也不想连累卢家人。再选就在三天后进行,她拿出了科研的劲头,卢腾隆去兵部当差,她就在家里,从早到晚拉着李氏练习对话。 “你如今可曾读了什么书啊?” “《三字经》,《千字文》学过之后,还略读了些《女戒》,《烈女传》,可要背给娘娘听?” “打住,背就不用说了,贵人没有问,你就不必自作主张提出问题。” “哦,好。” “家中姐妹可好?” “不知道,我们不熟悉。” “打住!你要说很好,与兄弟姐妹都和睦。” “哦,好。” “平时在家中都玩些什么啊,可有做女工?” “吃饭睡觉,还有看哥哥玩斗蛐蛐,斗蛐蛐可好玩了。我不会做女工,都是嫂嫂与张婆子做。” “哎哟我的祖宗老爷,你怎么老实得透不过气,你要说在家帮着做些家事,照顾妹妹。女工还在学,只做得还不太好。你不能什么都老实回答,算了,从头来吧......” 短短两天的功夫,李氏嘴角就长出了好大一个火泡。幸好卢希宁肯听话,马上改正了过来。自己怎么教,她就怎么答,而且还答得一字不差,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 李氏只放了一半心,另一半还悬在半空。主要是她当年选秀,初选就被撩了牌子,也不知道贵人到底会问什么。去请教了卢扬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贵人对不同人肯定有不同的问题,这也没个定数。 在抓瞎中,宫里派人来宣了旨,卢希宁被康熙赐婚给了纳兰容若。 卢家满门震动。 纳兰家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家族,纳兰明珠的祖父是叶赫部的金台吉,清太宗皇太极生母的亲哥哥,康熙还得称他为表哥。他又娶了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纳兰明珠现任兵部尚书,不但是康熙面前的大红人,还是卢兴隆最顶头的上司。 纳兰容若自幼饱读诗书,才学过人,文武兼修,已经考中了举人。若不是因为生病错过了殿试,肯定早就中了进士。 他不但出身好,读书好,生得也好,是京城有名的端方公子,百里挑一的良人。 李氏高兴得张罗着要去拜菩萨,卢腾隆却铁青着脸,拉着卢希宁到海棠树下蹲着,红着眼眶道:“妹妹,你的命好苦啊!” 卢希宁不解,“我不用再进宫,嫂嫂都快把各路菩萨谢了个遍。又说我能赐婚给纳兰容若,是祖宗保佑。为何我的命苦了?” 卢腾隆抽噎了下,哭丧着脸说道:“纳兰容若今年都二十岁了,那么老还没有成亲,说不定他是这个!” 他的手指又弓又曲,比划了几下,卢希宁没看明白。 卢腾隆急了,吭哧着解释道:“他没有侧室,没有通房小妾,我见过他几次,说话也好,举止也好,哎哟,温柔得得跟胡同口的柳芽儿一样。我这么顶天立地的男人,心都像猫挠了般痒得慌。他肯定是兔儿爷,只喜欢男人!” 第三章 无 纳兰容若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卢希宁并不在意,主要是不熟悉,她也在意不起来。 卢希宁抓住了自己想要的重点,问道:“哥,纳兰容若长得很好看吗?” 卢腾隆嗯了声,以示强调还重重点了点头,“比我差一点,没有我有男子汉气概,他似水般柔,我似坚硬的玉石。” 卢希宁眨了眨眼,卢腾隆的话她能理解一半,估计就是形容纳兰容若的温柔。不过,“哥,玉很脆,不信你去拿嫂嫂的玉镯子试着摔一下,玉不坚硬的。” 卢腾隆双手乱摇,他才不敢去摔李氏的玉镯子,那是她的嫁妆,摔碎了他要倒大霉。 “妹妹你莫害我,反正我就是告诉你,纳兰容若肯定是兔儿爷。咱们好好理一理啊,首先呢,皇上肯定不待见咱阿玛对吧?他怎么会拿纳兰容若这般的矜贵公子与你赐婚?其次呢,纳兰尚书现在是红极一时的大臣,他最看重的长子,肯定要赐高门贵女,才配得上他家对吧?” 卢希宁知道结亲要门当户对,若是卢兴祖还在,她与纳兰容若的家世就很般配。 “咱家现在就是旗人破落户,纳兰府的边儿都够不着。皇上经常召见纳兰尚书,聊起家常一问,你家的公子怎么还不成亲呀,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呀,纳兰尚书不能随口乱说,因为乱说是欺君之罪,只得老实回答对吧?我家容若,喜欢的是男人啊。然后皇上为了安慰他,顺便把你指给了纳兰容若,既赏赐了忠臣,再踩一脚不喜欢的大臣,简直是一举两得。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卢腾隆的分析无懈可击,卢希宁还是试探着问道:“哥,会不会因为皇上看我长得貌美如花,旗人中只有我的容貌配得上纳兰容若,所以才给我们指了婚?” 卢腾隆呵呵笑,“妹妹,你想啥呢,我们兄妹顶多是紫禁城东城最好看之人,全京城的美人儿那海了去。你真有那么倾国倾城,皇上就该让你进宫了。” -- 第6页 原来如此啊,卢希宁说道:“指婚也不能抗旨不遵,兔儿爷就兔儿爷吧,纳兰府有钱,不会缺我吃穿用度,就这样过一辈子还挺不错的。” 卢腾隆愁得几乎没一瞬白头。 他的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烂漫。 人一辈子只图个吃穿,那该多无趣啊,男女之情乃是世间至乐,能暂时忘却所有的烦恼。 妹妹还是黄花大闺女,这种话卢腾隆又不能说出口,耷拉着脑袋哀叹连连。 可是妹妹又说得对,赐婚下来,他们也不能反抗,只能面对惨淡的现实。卢腾隆愁闷又加深了一层,站起身说道:“不行,我再想想办法,纳兰尚书总没有皇上厉害,看能不能买个小倌啥的给你备着。” 卢希宁跟着站起身,好奇问道:“哥,小倌是啥?” 卢腾隆嘿嘿偷笑不语,现在还不能说,要是被李氏知道肯定得闹起来。 她会不依不饶审问他,为何你知道小倌呀,你是不是又去烟柳胡同了呀...... 他紧张四望,叮嘱道:“我跟你说的话,绝对不能告诉你嫂子啊,打死都不能说。” 卢希宁:“哦,知道了。” 日次,纳兰府便差了媒婆上门,因着是赐婚,媒婆说了一通吉祥话之后,双方便算互相看中。择下放定日子,拿了双方庚帖去合八字。 李氏把卢希宁叫了去,神色复杂打量着她,说道:“咱家里穷,本来我还在愁你的嫁妆,嫁过去太寒酸,总归让人瞧不起。明日纳兰府上要来放聘礼,你放心,我一件都不会留,你全部都带走作为陪嫁。合完庚帖八字之后,会择个良辰吉日成亲,你们年纪都不小,估摸着今年你就得嫁出去。” 卢希宁问自己想要的重点:“赐婚的话他们也敢瞧不起吗?” 李氏愣了下,轻叹道:“就算是赐婚,关起门来过日子,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再说皇上赐了那么多婚,他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啊。” 卢希宁想想也是,恍然大悟道:“这就叫管死不管埋,对不对?” 李氏差点儿没噎死,无语望天。不过理倒是这么个理,就是话不能这么说。她眼神微眯,状若无意问道:“你哥与你这几天神神秘秘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呀?” 卢希宁想起卢腾隆的叮嘱,她不会撒谎,起身飞快溜了。 李氏:“......” 这两人! 唉! 真是愁死人啊! 官员的亲事聘礼都有规制,根据品级有不同的规定。纳兰府上吹吹打打,下人抬着聘礼进了门,卢扬祖一家也特地前来,帮着迎接客人,家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李氏说依着规矩,卢希宁不宜露面,她虽好奇得抓心挠肺,还是听话的躲在院子门口听。 等到院子里安静下来,卢希宁迫不及待去到正院,满屋子已挤满妇人姑娘,连侧室张氏与卢婉宁也在。她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一时有些头晕。 李氏招呼卢希宁去身边坐,将礼单递给她,喜滋滋地道:“这是聘礼礼单,你点点吧。” 张氏暗自撇嘴,说道:“不过是照着规制给的罢了,有什么可点的。” 卢婉宁神色紧张,偷瞄着李氏与卢希宁,悄悄扯了扯张氏的衣襟,示意她别说话。 卢希宁正在认真阅读礼单,并没有听张氏说话。李氏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为了面子情,不得不让张氏母女出来,果然妾室不安分,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还没有开口,卢扬祖的妻子高氏先拉下了脸,她作为正室,也不喜欢侧室小妾,抢白道:“就算是规制也有不同,这金与金可差远了,金叶子也是金,金砖也是金,两样能比吗?瞧这金簪子,哎哟,我都快拿不动了。” 她拿着簪子在手中垫了垫,作势要往卢希宁头上插,嗤笑不断,“有些人呀,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同人不同命,哪怕再羡慕嫉妒,命中早注定,下贱命就是下贱命!” 高氏是长辈,张氏被骂,就是再气也只能忍着。眼珠子转了转,又不屑撇了撇嘴。 当年卢兴祖宠爱她,送了她无数的宝贝,她都藏着准备给卢婉宁做嫁妆。 不过这些都不能说,要是被卢腾隆与李氏知晓,这两人心黑,说不定会来西跨院全部抄了出去。 卢希宁总算专心致志看完了长长的礼单,上面写着:金约领,金簪金耳饰,一溜的各种金首饰,加上锻衣。 她打量黄灿灿的一堆金,眼都快被晃瞎了,拿起金手镯,哎哟了声:“好沉,戴上去手腕都得断了吧。” 张氏嘴角的鄙夷更浓了。 李氏不耐烦见到张氏的嘴脸,又不好发作,脸色愈发难看。其他人笑着恭喜了一阵,纷纷告辞离开。张氏见人都走了,忙带着卢婉宁起身离开了正院。 等人一走,李氏就破口大骂:“黑了心肝的东西,这些年从没少西跨院的吃穿,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摇摇尾巴,她们倒好,在这大好的日子来找晦气。不行,你的陪嫁一定得好好找,别找了那心眼子烂的,到时候爬姑爷床,通房小妾通通不是好东西!妹妹,你得长个心眼,唉,你这心眼实得很,这以后,可咋办哟!” 卢希宁听懂了李氏的担忧,她不禁笑起来。纳兰容若是兔儿爷,他才不会找侧室小妾,淡然道:“嫂嫂你放心,不会有这些的。” -- 第7页 李氏瞧着卢希宁笃定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不由得更犯愁了。 卢腾隆去衙门点了下卯,便匆匆赶了回来,看到那堆聘礼,拿在手中每试过一样,神色就凝重一分。 纳兰府如此重视这门亲事,以前还只是推测,现在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已经百分之百能断定。 纳兰容若就是兔儿爷,纳兰府是心虚! 卢腾隆沉着脸,拉着卢希宁到海棠树下商议。 卢希宁看着海棠树,昨天还是含苞欲放,今天就开了好几朵,惊喜地道:“哥,你瞧花开了。” 卢腾隆顺着卢希宁的目光看去,海棠花瓣重重,深红到粉,也跟着她一起看得挪不开眼。 看了半天,又郁闷地说道:“咱家的院子就这么几颗花,听说纳兰府上跟花园似的。我这两天打听了不少事,妹妹听我说给你听。” 卢希宁习惯性蹲下来,卢腾隆一聊衣袍,蹲在了她身边,说道:“纳兰容若肯定是兔儿爷,这件事咱们无需再论。只说纳兰府上吧,纳兰尚书今年新得了第二个儿子。嘿,若是纳兰容若成亲得早,儿子都比弟弟大,看来纳兰府上也跟咱家以前差不多,侧室小妾弄得乌烟瘴气。你若是没有夫君护着,还不得得被欺负死。” 卢希宁晃了晃拳头,说道:“我虽不会说话,若她们敢欺负我的话,我就揍她们。” 卢腾隆眼神一亮,连连拍手叫好:“妹妹厉害!就得这样给他们好看。” 卢希宁笑着晃脑袋,她不是吹嘘,以前独自在国外求学,家人不放心,送了她去学咏春拳。虽然没有真与人打过架,不过既然学过功夫,打架应该不会吃亏吧? 卢希宁问:“哥,说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见过纳兰容若呢,依着规矩,我能去瞧瞧他长什么样吗?只听你说他长得好看,我还怪想看的。” 卢腾隆说道:“咱们旗人没这规矩,当然能见面。走,我这就带你去纳兰府。” 卢希宁起身,问道:“去他家吗,要不要带礼物?” 卢腾隆说道:“咱们就在胡同口等着,他出门回府的时候,只偷看一眼,这么巴巴上门去看也不好。” 这倒也是,卢希宁干脆利落往外走,卢腾隆赶在了前面,花了几个大钱寻了辆骡车,兄妹俩一起坐上了车。 卢希宁闻着车里古怪的气味,说道:“哥,二叔家都有大青骡,我们家买不起吗?” 卢腾隆警觉地四下转了转头,凑过来低声道:“妹妹,咱家可不穷。咱阿玛当过大官,许多人眼珠子都盯着咱家,就是有银子,也不能外露,仔细着人眼红。” 卢希宁一知半解,认真推理下去,卢兴祖当过大官,大官有银子,那只能是贪污了。 卢希宁马上闭了嘴,这的确不能说,若是被康熙知道,他肯定要抄了他们的家。 纳兰明珠是正黄旗,居住在西城,与卢家一西一东。两人坐着骡车穿城而过,到了纳兰府的胡同口下了车。 卢腾隆手指过去,说道:“这条胡同几乎都是纳兰府的宅子。” 卢希宁抬头张望,高墙大院,府门前立着石狮子,一左一右威风凛凛,跟着点头道:“好有钱啊……” 会不会也是贪污这句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乱说,不然两家都得被抄了。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想当年在广东,卢家比纳兰府还要风光百倍,府上宾客盈门,一般人连门房都进不了。 他酸了一阵后就恢复了平静,说道:“我们去胡同口等着吧,这里太显眼。“ 卢希宁跟着他走到出胡同,附近都是高门大户的府邸,也没有什么铺子。 他们两人闲晃了许久,晃得实在无聊,又饥肠辘辘,卢希宁想起一件事:若是纳兰容若今天在家没出门呢? 她想到便问了卢腾隆,他也顿时傻了眼,“对哦,他若是在家我们就白等了。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天都快黑了,下次我打听好了再来。” 两人沿着胡同墙根往回走,走到一半,迎面来了几人。 卢希宁抬眼看去,微微张圆了嘴。 走在前面的男子,青袍乌发,身材高挑清瘦,眉眼如同雨后的山水,笼罩着一层青烟。 男子看到他们兄妹,微微怔愣之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卢希宁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她只觉着,似乎有股春风拂面,他的笑容,像是海棠花开了。 第四章 无 温柔一击。 击得卢希宁鼻子发酸。 她前世听过一个说法,长得好看的男人,几乎都喜欢男人,没想到在这里也是,真是好遗憾啊! 纳兰容若朝卢希宁兄妹走过来,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他隔着几步站定见礼:“敢问可是腾隆兄与卢姑娘?” 声音也温和如春风拂过,卢希宁情不自禁笑靥如花,猛地点头:“是我,我是卢姑娘卢希宁,我们来看看你。” 卢腾隆没有来得及说话,已经被卢希宁抢先透了底。他也光棍,只当没这回事,稍微转身,露出最俊朗的侧脸,笑容满面还礼:“是啊是啊,我是卢腾隆。” 卢希宁看到卢腾隆行礼,才记起自己没有行礼,忙跟着福了福身,目光瞄向纳兰容若身后跟着的两个清秀男子。 两人年纪都与他相仿,长相不如他,不过还算能看得过去,只不知道谁是他的真爱。 -- 第8页 也许,是三人一起呢? 卢希宁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神色复杂起来。 纳兰容若身体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似乎被卢希宁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看着她丰富的表情,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说道:“既然已经到了家门口,两位不如一起进屋去,吃杯茶歇息一阵。” 卢希宁没有带礼物,觉着只怕是不合规矩,摇摇头道:“谢谢,我们就不进去了,已经看完你,还要赶着回去吃晚饭,不然嫂嫂会生气。” 纳兰容若面容古怪,手往后背去,很快恢复了正常,脸上笑意盈盈,眉毛却悄然扬了扬,眼中冷意一闪而过,问道:“敢问姑娘可有看好?” 卢希宁老实答道:“嗯,你很好看。” 赏心悦目,卢腾隆说得没错,他称得上是温润如玉百里挑一的清贵公子。看上去脾气极好,不过似乎对他们兄妹有点抵触。 卢希宁也能理解,初次见面,不熟悉也是正常。 天色渐渐昏暗,卢希宁已经转了半天,肚子真的很饿,转头招呼卢腾隆,说道:“哥,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卢腾隆朝纳兰容若抱了抱拳,跟着卢希宁一起离开。走出一段路,他不禁回头看去,纳兰容若还站在远处,就那么看着他们兄妹俩。 卢腾隆难得尴尬朝他笑了笑,挪到卢希宁身边,凑上前嘀咕道:“妹妹,我觉着有点不对劲。” 卢希宁问道:“什么不对劲?” 卢腾隆皱起眉头思索,说道:“我们好像有点失礼。说不定纳兰容若也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传言,然后看到我们巴巴上门,肯定恼怒了。毕竟以后你还要与他生活在一起,你说要不要回去给他道个歉?” 卢希宁干脆得很,当即转身,只看到纳兰容若的一角衣衫闪过,他已经进了纳兰府的门。她说道:“哥,他已经回去了,算了,下次我们再道歉吧。” 卢腾隆跟着看过去,又跟着转回头,说道:“也好。我去找个骡车,你等我一会。” 卢希宁等在胡同口,四周宅子前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又静谧。她听到一阵车马声,回头看去,见赶车人先前见过,是跟在纳兰容若身后的男子之一。 她愣了下,莫非纳兰容若又要出门,要不要拦车跟他道歉呢?她还在思索,马车在她身边停下,赶车的人跳下马车,上前见礼:“卢姑娘,小的是公子身边的行墨,公子见天色已晚,命小的前来送姑娘回家。” 卢希宁惊讶不已,脱口而出道:“你的公子难道没有生气?” 行墨愣住,不明白卢希宁话里的意思,知道面前之人是以后的主母,谨慎地道:“公子脾性好,从来不生气。” 卢希宁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不过我哥哥去找骡车了,你送我回去,还要赶车回来,这么晚了会耽误你吃饭,不用这么麻烦。” 行墨彻底呆住,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有些摸不清她的套路。卢腾隆叫来的骡车已经到了胡同口,他见卢希宁跟人在说话,小跑着赶上来,戒备地看着行墨与他身边的马车,问道:“妹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卢希宁介绍了行墨,说了他的来意,“哥,我们走吧。多谢你啊行墨,我们走了。” 行墨看着两人上了骡车,站了许久才挠挠头,赶着马车回去复命。 卢希宁闻着骡车里永远挥不散的怪味,说道:“哥,你看到没有,纳兰府的马车真大真豪华啊,纳兰容若也很体贴,知道我们没有车马,还特意派人送我们回去。” 卢腾隆却眉头紧锁,说道:“妹妹,我先前又仔细想过,倒觉着先前是我看走了眼,兴许纳兰容若不是兔儿爷。” 卢希宁啊了声,“为何?” 卢腾隆分析道:“先前见面的时候,我注意到纳兰容若一直在看你。我对他笑,他也没有理会,而且波澜不惊的样子。我长得如此俊秀,以前也曾是京城的风流人物,我们也碰到过好几次,他居然不记得我,还问我是不是腾隆兄,看来他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他若是兔儿爷,应该看我看得目不转睛才对。就像我看到了美人儿一样,你嫂嫂不在的时候,我总会看得挪不开眼。” 也对啊,同性相吸,卢希宁瞬间高兴起来,说道:“他不是兔儿爷不是正好,他长得这么好看,与我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卢腾隆重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说道:“妹妹啊,你怎地这般天真,他就是不是兔儿爷,也肯定有别的隐情。你说好好的男人,为何就不成亲,连通房小妾都没有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是多风雅的事情,要是我读书好,阿玛肯定给我配无数的红袖来添香。还有,他写诗!” 卢希宁更不理解了,问道:“写诗怎么了?” 卢腾隆哎哟一声,“妹妹啊,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道诗人写诗,都是因为郁郁不得志吗?纳兰容若出身好,从小长大一帆风顺,你说他有什么不得志的?除了情一字,再无他解。” 卢希宁不懂诗人为何要写诗,她也不懂诗,对于卢腾隆的说法,还是保持怀疑态度,说道:“也不一定吧,说不定就因为喜欢诗呢?” 卢腾隆读书不好,向来不喜欢诗词,主要也是读不懂,撇嘴道:“谁会喜欢诗,酸得很,就是一堆词凑在一起,还要让你猜,谁知道他写的是什么!照着他的身世,不用考科举就能出仕,就像我一样,靠着阿玛得到了兵部的差使。纳兰尚书也是靠着身世,照样做到了大官。至于纳兰容若,我姑且猜他有志气,想靠着自己的本事入朝为官吧,那他为何要写诗,还都是些酸不溜秋的诗,他该写策论文章才对。妹妹读过他的诗没有?” -- 第9页 卢希宁摇摇头,卢腾隆说道:“我回去找给妹妹看,他写的诗词酸得掉牙,我都不知道好在哪里。我们再分析一下,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卢希宁觉得卢腾隆说得很有道理,也很好奇纳兰容若为何这个年纪还没有成亲。 她听张婆子说过,旗人成亲都早,康熙十二岁就大婚了,旗人姑娘十三岁就得进宫选秀。像她十八岁还未成亲的,在京城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老姑娘。 回到家,李氏正站在正屋门口朝外张望,脸上已经怒意隐隐,见到兄妹俩进门,生气地道:“你们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卢腾隆干笑着,扯着卢希宁绕开李氏朝正屋窜去,说道:“吃饭吃饭,我都饿了。” 李氏跟在两人身后进屋,厉声道:“你是哥哥,成天拉着妹妹到处跑,她都快成亲了,你可别惹出什么祸事来!” 卢腾隆双手乱摇,说道:“不会不会,快打水来洗手,妹妹说饭前一定要洗手。” 李氏冷哼一声,眼神怀疑打量着两人,唤来下人打了水来,两人洗完手,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平时家里都吃些蔬菜,隔一天才吃点肉。卢希宁见今晚桌上不仅有酱肉,还有糖熘鱼片,开心地道:“好丰盛的饭菜。” 卢腾隆也跟着道:“今天可是什么节日?” 李氏没好气瞪了两人一眼,神色柔和下来,说道:“妹妹快坐下来吃吧,嫂子以前对不起你,没能让你吃好喝好,如今你快要出嫁,希望还能弥补一下。明天我带你去布庄,扯些布回来做几套夏衫,你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 卢希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她喜欢素净的颜色,不过青色的细布多洗几次,有些地方就开始泛着灰白。她也不在意,说道:“没事,能穿就行,旧衣衫穿着舒服。” 李氏神色黯淡,当年卢希宁穿着都是些缂丝,最好最时兴的绫罗绸缎。她在八仙桌上坐下,轻叹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穿成这样出门,那些势利眼见着了,会看轻你。如今赐婚的旨意已下,只怕全京城都知晓,丢的不只是你的脸面,还有纳兰府的脸面。” 卢希宁咬着筷子,猛地转头看向卢腾隆。他倒好,穿着衙门的补服,胸前绣着的海马虽然已经褪色,到底与普通常服不一样,九品大的芝麻官也是官,代表着身份。 卢希宁记性好,她回忆着纳兰容若的穿着,他头上戴着青色锦缎凉帽,身上穿着青色锦缎常袍,腰上别着一块翠绿的玉佩,脚上穿着缎子软靴,绣花她没有看清,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又干净。 再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她猜那就是人靠衣装出来的贵气,至少那块玉佩就很值钱。 她放下筷子,眼神顿时凝固住。她平时也没有注意,拿到什么穿什么,现在才发现,她的衣袖已经磨得发白,而且破了几个洞。 纳兰容若会不会觉着她太穷,出门丢了他的脸,所以才要用马车送她回家,不让别人瞧着了她的寒酸? 她还拒绝了他的相送,他会以为她故意的吧,看来她是彻底得罪了他。 卢希宁不禁心更虚了,根本不敢看李氏,脑子转得飞快,要怎么跟纳兰容若解释呢? 第五章 无 “哥,我们好像给纳兰府丢脸了,你看我的衣袖,都破了洞。纳兰容若会不会觉得我们是故意的,还会嫌弃我们家穷?” 卢希宁吃得太饱,手扯着自己的衣袖,在院子里散步转圈圈。卢腾隆也吃得太饱,跟着她一起转圈圈。 卢腾隆盯着卢希宁的衣袖看了好半晌,警惕地左顾右盼,见四周没人之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妹妹,我们家不穷。” 卢希宁讶然看着他,“不穷吗?不穷为什么吃不起肉?” 卢腾隆笑得像是只狡猾的狐狸:“妹妹,财不外露,阿玛生前给我们留了很多金银财宝,阿玛叮嘱我,一定不要被外人知道,否则我们都会没命,连你嫂子我都没有告诉。以前大家都不相信,觉着我们家有很多很多银子,连二叔都旁敲侧击问过很多次,都眼红着呐!我哪敢对外透露半分,拿出来就是个死。这些年下来,大家总算信了,装穷装一时,谁也料不到我能一直装下去。还有......” 他朝西跨院点了点下巴,“阿玛以前送了那边很多宝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额涅以前气得天天在背后咒骂。我先让她藏着过过瘾,等以后我会夺回来。” 卢希宁对卢腾隆保护卢家钱财之事,既佩服又不认同。钱财不花的话,放在那里就是一堆死物,他们从实际生活上来说,是真正的穷。 而且听他的意思,很不满卢兴祖送西跨院宝贝。宝贝是卢兴祖的,他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旁人也无权干涉啊。就是不知这里的规矩如何,卢希宁还是很认真地思考,犹豫着说道:“哥是要去抢回来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卢腾隆板着脸,还朝西跨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以示不屑,“那边算什么东西!妹妹,先不说她们,我已经不撑了,我去拿纳兰容若的诗给你看。” 他们才绕着小小的院子走两圈,卢希宁望着卢兴隆迫不及待的脸,又摸了摸肚子,马上同意了:“好吧,夜太长,吃饭太早,睡到半夜就饿了,不能消化那么快。” 卢腾隆兴冲冲回正院拿了诗册出来,叫上卢希宁去东跨院:“我们去你院子,省得你嫂嫂又要来偷听,啰嗦个没完。” -- 第10页 卢希宁哦了声,与卢兴隆回到东跨院,他唤张婆子多点了根蜡烛:“今天晚上吃了肉又吃鱼,干脆一并大方一回!” 不过一根蜡烛而已,卢希宁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算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卢腾隆把诗册摊在八仙桌上,指着诗念念有词:“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妹妹,你能读懂是什么意思吗?”(注) 卢希宁也来了兴趣,拿出以前读书的劲头,左思右想之后答道:“黄昏的乌鸦都自杀了,一个叫小立的人,心里很过意不去,就产生了怨恨,因为谁呢?因为......,雪下得太急,乍是不是写错了,是炸,雪也不能炸啊,雪只能雪崩。 香阁里面怎么又会飘絮,这絮,是柳絮还是棉絮,是因为没有关好窗吗?哦,肯定是没有关好窗,你看轻风都吹到屋里瓶中的梅花了。心字已成灰,墨汁干了以后褪色,字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吗? 哥,这词读不通啊,下雪的季节没有柳絮,咦,对上了,前面应该是飘棉絮。不过下雪天还不关窗户,小立这个人,你说他是不是傻?京城好冷的,估计会被冻死。说不定乌鸦就是被冻死的,而不是自尽的呢?” 卢希宁想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卢腾隆已经笑趴在八仙桌上。她听到他像是被掐住脖子般挤出来咯咯咯的笑声,抬眼看去,迷茫地道:“哥,你别笑啊,难道我解释得不对?” 卢腾隆揉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待笑完了缓过气,说道:“妹妹,你我真是亲兄妹啊,我也读不懂这些酸诗词。以前心想着是上峰儿子的诗词集,就咬牙买了一本,想拍拍马屁,只纳兰尚书离得太远,我够不着。后来实在读不懂,去请教了个酸秀才,他摇头晃脑跟我解读了一通,我才知道这首词写的是什么。” 卢希宁神色讪讪,她聪明绝顶,就是读不懂诗,实在是太为难了她。 “这首词呢,写的是闺怨。闺怨你懂吧,就是姑娘在闺阁里,依窗凭靠,看到黄昏的景色,心里的愁怨。姑娘能有什么愁怨,就是思念情郎呗。纳兰容若写的时候,心里肯定也在思念心上人,将心比心,这有情人之间心意都是相通的。 他只是不好意思写自己,大男人愁来怨去,说出去总不好听,就借着女儿家的角度来写了。有情人不能在一起,只能是姑娘还没有选秀,不能私自先定亲,赶在皇上面前,跟皇上抢女人,那是大不敬的罪。或者,姑娘是汉人姑娘,满汉不通婚,不对,纳兰府也没有汉人亲戚。最后只有一个可能,纳兰容若喜欢的姑娘入了宫。” 卢腾隆神色古怪,许久都没有说话。卢希宁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回神了。” 卢腾隆深深呼出口气,抚掌笑道:“有趣啊!青梅竹马入了宫,爱而不能,嘿嘿,只能隔着紫禁城高高的宫墙互相遥望。怪不得这么老了还不成亲,这是在为旧爱守候呢。妹妹,你说感人不感人?” 卢希宁拼命点头:“感人。这么痴情的人不多了。” 卢腾隆附和着说了声对啊,说着说着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的感慨戛然而止,换成了哭丧的表情:“妹妹,可你怎么办呐,纳兰容若跟你成亲,心里想着的却是别人。” 卢希宁垂眸努力思索,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双手一摊,说道:“就这样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反正木已成舟,日子总得过下去,对不对?哥,我要洗漱睡觉了,明天要跟着嫂嫂去铺子里买布做新衣衫。” 卢腾隆连连唉声叹气,站起身说道:“也是,就这么着吧。妹妹,你买些鲜艳的布,你长得好看,跟那春天的花一样,男人都喜欢好看的姑娘,纳兰容若见你美,马上得把旧爱忘得一干二净。” 卢希宁问道:“那若是他的旧爱长得比我还好看呢?” 卢腾隆又犯起愁来,苦着脸说道:“那就没招了。只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不然也能打听打听长得如何。” 卢希宁也爱听八卦,但不会故意去打探。再说这是纳兰容若的过往,他们以前又不认识,她也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 就算是以后纳兰容若要纳妾,她照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规矩如此,又不能离婚,她除了死,想要好好活着的话,就不要去在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翌日吃过早饭之后,李氏带着卢希宁出门,叫了辆骡车去正阳门外的布庄。正阳门是进内城的门,许多官员与富绅都住在附近,街头繁华,铺子鳞次栉比。 卢希宁看得目不暇接,说道:“嫂嫂,这里好热闹啊,比我们住的地方热闹太多了。” 李氏笑道:“快进去吧,别撞着了人。内城都住着八旗旗人,以前不许旗人做买卖,那时候才冷清呢,现在已经好多了。” 卢希宁不懂为何旗人不能做买卖,跟着李氏走进布庄,看着柜台上摆着一长排的布料,赤橙红绿青蓝紫,她哇了声:“跟彩虹一样,要是都穿在身上,应该很亮眼。” 李氏拉了她一把,嗔怪地道:“少胡说,哪有人穿这么多颜色在身上,又不是小孩子穿的百衲衣。” 两人穿着寒酸,伙计也没有看不起,迎上前热情招呼道:“贵人要什么布料,铺子里的布料都刚从江南运来,保管最时兴,杭绸湖绣苏绣,尽有应有。” -- 第11页 李氏翻开一匹胭脂红的绸缎,叫卢希宁站过去往她身上比划,退后打量着,说道:“这颜色真好看,你肌肤白皙,正好相衬。” 入目一片大红,卢希宁其实不喜欢太鲜艳的颜色,不过出门前李氏就说了,她年纪轻轻的,不能穿得老气横秋,除了青色就是黑灰,成亲就得穿喜庆点。 卢希宁听着是规矩,也就没有反对,任由李氏挑选。她连选了好几匹绸布,什么豆绿,雪青,藕荷,银朱,胭脂,朱砂。 每问一样价钱,卢希宁发现李氏的脸就抽搐一次,抽到最后她付银子时,卢希宁看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卢希宁见只有自己的布料,问道:“嫂嫂,你呢,你不买吗?还有哥哥的呢?” 李氏捏着憋下去的荷包,打起精神说道:“我还有一身新衫,在过年的时候穿过,只下过一次水,还新着呢。你哥有官服,再说他是大男人,穿那么花哨做什么,省得出去招蜂引蝶。走吧,伙计会把布送到家来。” 卢希宁觉着这样不好,停下脚步想了想,说道:“嫂嫂,我少买两身,给你与哥哥都各换一身新衣衫,我选秀的时候做了一身,加上过年的也还很新,再做两身就够了。以后我少出门,在家可以穿旧衫,就不会丢纳兰府的脸了。” 李氏心头一暖,虽然平时被她气得牙痒痒,关键时刻她还是懂得疼人,笑着说道:“你别管我,我无所谓。可你不一样,在家穿不完,留着以后嫁过去的时候也能穿。纳兰府不同于我们家,你的那些旧衫都不能要了,穿出去会被笑话。” 卢希宁很不高兴,咕哝着道:“皇上真是瞎弄,还不如指一家穷人呢,这也太为难咱们家。” 李氏脸色微变,忙拉着她小声斥责道:“哎哟我的祖宗,你可别乱说,仔细祸从口出。都已经指婚了,皇上定下来的事情,岂容人质疑。” 卢希宁学着卢腾隆那样翻白眼,她刚想说话,一道略微熟悉的温和声音响了起来:“卢姑娘,好巧,又见面了。” 卢希宁抬头看去,纳兰容若站在她面前,背着手笑望着她。 卢希宁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还好还好,今天出门,李氏让她穿了选秀时的那身衣衫,应该没给他丢脸。 她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时,望着近在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眸,下意识估算着两人之间距离,旋即脸色大变。 两人离得这么近,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有没有听见她的抱怨? 第六章 无 纳兰容若周到又礼貌,朝好奇打量着他的李氏抱拳见礼:“性德见过李夫人。” 李氏被这一声夫人叫得笑容满面,纳兰容若不仅家世好,长相好,还斯文有礼。 卢希宁这场亲事,真是老天开了眼,卢家只怕是时来运转了,李氏笑得合不拢嘴,忙着福身还礼,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夫人,不敢当不敢当。真是太巧了,没曾想在这里遇到公子。” 卢希宁双眼瞪得滚圆,脑袋不住转来转去,眼神在李氏与纳兰容若身上打转。 性德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叫纳兰容若吗?莫非他取了个假名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卢希宁现在连字都几乎不会写,也不懂什么称号,最让她吃惊的,是李氏的态度。 她身上迸发出的浓浓喜悦,加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柔和了一百个度的声音。 卢希宁怀疑自己看错了人,此李氏已非彼李氏。 纳兰容若眼神从卢希宁的脸上掠过,客气地道:“我在隔壁书斋买书,恰好遇到了你们。夫人与卢姑娘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卢希宁见他要离开,脱口而出道:“哎,公子先等等。” 纳兰容若停下脚步,目光凝了一瞬,微笑着问道:“卢姑娘可还有事?” 当然有事啊,上次的事情还没有与他道歉,再说他们已经是准夫妻关系,她有好多事情想要知道。至少得先互相了解,成亲之后才能顺理成章进行夫妻之实吧。 不然,陌生的两人一下就钻进被窝踉踉跄跄,怎么想都觉着别扭。 李氏顿时紧张不已,怕卢希宁说错了话,拼命给她使眼色,她却根本没有看自己,说道:“公子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吧。” 天王老子咧,还要坐下来聊!李氏急得都快跳脚,纳兰容若已经干脆答应了下来,说道:“夫人,我与卢姑娘去旁边茶楼吃杯茶,等下我会把卢姑娘送回府上,请夫人放心。” 李氏对着斯文又温柔的纳兰容若,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算了,反正旗人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再说他们是赐婚,纳兰容若就算后悔,也不能退亲。他迟早得面对,早些知晓卢希宁的性情,心里也能有个底。 茶楼就在布庄对面的街上,告别李氏之后,两人一起往对面走去。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并排走着,她暗自比了比,他足足快比她高上一头。太阳恰好照在他脸上,显出优美的轮廓。她还开心发现,他的肌肤光滑细腻,几乎看不到毛孔。 卢希宁赞叹的同时,心里又渐渐起疑,卢腾隆说他文武双修,从他清瘦的身形来看,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啊。 纳兰容若察觉到她的打量,侧头看着她,淡淡地道:“卢姑娘别急,等下可以让卢姑娘尽情看个够。” 卢希宁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悦,神色尴尬,连公子不公子都忘了,歉意地道:“上次是我太冒失,对不起,我给你赔个不是。还有,我不是故意要穿得寒酸出门,想要丢你们府上的脸。 -- 第12页 其实吧,我没有觉得自己丢脸,因为平时我在家里,就穿这些衣衫。我看到街头还有乞丐,他们比我穿得破烂多了,比起他们我不算穷,当然不能与你家比。” 她想起卢腾隆说财不外露,露了就会死的话,就算是纳兰容若,她也坚决不露,含糊着说道:“我们家穷,你也知道,请你多......” 纳兰容若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将她拉到了一旁,含笑道:“小心些,先不急着说话,等坐下来再说。” 一股似幽兰般的淡香袭来,卢希宁下意识用力呼吸,回过神定睛一看,她差点撞上茶楼的廊柱,深深呼出口气,说道:“好险好险,多谢你啊。” 纳兰容若放开她,说道:“无妨,卢姑娘小心着脚下,前面有道门槛。” 卢希宁敏感地感到,纳兰容若是在笑话她,那么大的一道门槛,她瞎才会看不见。 不过,那么大的廊柱,她一样没看见,转瞬间那点疑惑就消失了,好奇地问道:“你用香吗,身上是什么香?好好闻啊。” 她的鼻子皱起来,悄然靠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待他回答,自言自语地道:“应该很贵,算了,我买不起。” 纳兰容若只看了她一眼,背着手走进大堂。茶楼的伙计迎上前热情招呼,把他们迎去二楼雅间,弯腰恭敬地道:“客官请坐,客官真是来得巧,今日刚从江南来了明前龙井新茶。那可是有银子都买不到的好茶,只有宫里的皇上能吃上,刚巧东家得了一些,客官可要尝尝?” 卢希宁知道明前龙井新茶很贵,卢腾隆喜欢喝茶,曾经无比怀念地说一两黄金一两茶,要是卢兴祖还在,他就能敞开肚皮喝了。 纳兰容若神色淡淡,说道:“随意上些茶水点心就好。” 伙计脸上的热情明显淡下去,懒洋洋应了声,转身走出了雅间。卢希宁跟着伙计一起暗自撇嘴,看来有钱人也小气,莫非,纳兰容若没有带银子出门? 他除了读书写诗,还有别的事情做,能自己能赚钱吗?卢腾隆都去了衙门当差,这个时候他在街上闲逛,肯定没有正经工作,是靠着家里养着的二世祖。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兜头压下来,卢希宁在椅子里挪来挪去,忐忑不安。 成亲以后,他们都要靠着伸手问家里要钱过日子吗?要是纳兰明珠烦了,不给钱怎么办,或者像卢兴祖一样倒台了呢,要她出去找活养家吗? 女人能出去做什么呢?卢希宁来的时候已经打听过,好像除了去帮佣之外,也没有什么正经活了。 帮佣的银子少得可怜,她也不会做家事。再说依着他的身份,她出去帮佣,他会不会感到丢脸? 卢希宁觉得未来的人生好难。 伙计送进来了茶水,纳兰容若没有要他留下来伺候,亲自提壶倒了碗茶放在她面前,不经意问道:“卢姑娘在想什么?” 卢希宁老实回答道:“我在想你是做什么的,能不能赚到银子。” 纳兰容若提着茶壶的手一顿,眼神在她脸上扫过,问道:“卢姑娘想跟我聊的,就是这件事吗?” 卢希宁答道:“不是,主要是为了跟你道歉,这件事我也是刚想到。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考虑以后,若是没有收入来源,该怎么生活,要怎么去赚银子。” 纳兰容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思索之后,复又笑起来:“卢姑娘真是有趣。敢问卢姑娘,可是先前听到我不点这里的明前龙井新茶,是因为嫌弃贵,付不起银子?” 卢希宁眼睛又瞪得滚圆,惊呼道:“你怎么知道的?” 纳兰容若往后靠进椅子里,双手搭在胸前,姿态闲适,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轻笑着问道:“卢姑娘可想到了赚银子的方法?” 卢希宁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郁闷地道:“想是想着了,就是去帮佣做苦力呗。不但赚不了多少银子,你也会觉得丢脸。” 纳兰容若脸上浮起笑意,笑意渐渐越来越浓,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她的双眼,一本正经说道:“靠自己的双手赚银子,我怎么会觉着丢脸呢。” 卢希宁放下了心,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也不能只靠着我一人出去赚银子啊,听说你文武双修,应该很有力气,去做苦力也能赚银子,对吧。还有,听我哥说,你凭家世也能出仕,不想做苦力的话,也可以出仕去赚银子啊,也不要好高骛远,随便去寻个差使就行。 像我哥那样,虽然官职低,但不用担负什么责任,平时闲得很,也没人管着他,轻轻松松就能赚钱。你也不想去当差的话,嗯,让我想想啊,听说你读书好,也可以当教书先生赚钱。” 卢希宁觉得自己脑子太厉害了,马上就想出了无数赚钱的方案。当了这么久的蠢货,第一次觉得自己英明神武,不免神色得意,笑吟吟问道:“我说得对吧?” 纳兰容若垂首,手抵着鼻尖,极力忍住大笑,咳了咳之后,方抬起头说道:“卢姑娘说得很对,是在下惭愧,以后一定听卢姑娘的安排。” 卢希宁还是懂得谦虚,双手乱摇,说道:“不敢不敢,安排倒不敢,就是建议而已。毕竟我们要一起生活,总不能一直靠家里养着。伸手要钱的话,我会感到不安,不知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纳兰容若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眼神复杂看着她半晌,说道:“我也有姑娘这样的感觉。” -- 第13页 卢希宁高兴不已,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般,说道:“总算有一样共识了,很好。” 纳兰容若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片刻后问道:“卢姑娘没有吃茶水点心,可是不合卢姑娘的口味?” 卢希宁摇头,伸手端起茶碗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后又去拿豌豆黄,笑着答道:“我是还没有来得及吃喝。” 她一手拿着豌豆黄,一手兜在底下,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吃下后,再咬了一口,像是只小松鼠般,将一块豌豆黄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将手上接着的碎末扔在角落装废物的篓子里,再拿出帕子拭了拭嘴。 纳兰容若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突然说道:“现在离清明还有段时日,照着时节,杭州的龙井最多才刚采摘,就算快马加鞭,也没有这么快送到京城。 先前伙计说的明前新茶,只是骗骗冤大头而已。这间茶楼不算好,拿不出什么好茶点心,我就随便要了些。不知卢姑娘什么时候得空,我亲自煮茶,算是……,算是答谢卢姑娘,替我找到日后的谋生手段吧。” 卢希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一杯茶中间,还藏着这么多的知识,茶楼真是不厚道,骗子! 不过,听纳兰容若话里的意思,他不缺银子,吃得起贵得要死的明前龙井? 银子是他自己赚的,还是问纳兰尚书要的? 脑子里这样想,卢希宁嘴上也快,跟着问出了口。纳兰容若愕然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双手覆上脸,闷笑出声。 第七章 无 卢希宁见到纳兰容若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蒙住脸,心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她也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尴尬的同时,又有点儿恼怒。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非得要绕弯呢?她习惯如论文那般直白阐述,在学术上,她都会掰开揉碎了去写,尽最大努力通俗易懂。 其实在她看来,平时生活也该如此,又不是涉及生死机密,如实告知会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现在的纳兰容若,他笑什么笑呀?是或者不是老实回答不就行了,是也不丢脸,这个时代大多数都是靠家族恩萌。 别人讲究说话的艺术她不会在意,纳兰容若就不一样了。他是她未来的丈夫,若一辈子都得去猜测,估计两人永远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卢希宁看在两人不熟悉的份上,也知道世人的意志不会以她的想法为转移,对纳兰容若的嘲笑,也就没有那么生气,只是鼓起脸不做声。 纳兰容若瞧着卢希宁气呼呼的模样,忍笑问道:“生气了吗?” 卢希宁点头答道:“有一点儿。” 纳兰容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她直白至此,斟酌片刻,收起笑正色道:“我给卢姑娘赔个不是,对不住,我不该笑话卢姑娘。” 既然对方已经道歉,卢希宁从不是不依不饶之人,见他不回答没有再追问,反正回去问卢腾隆与李氏也一样。 见已到午饭时辰,卢希宁起身说道:“没事没事,不早啦,我要回去吃饭了。” 纳兰容若怔住,两次遇到她,都要急着回去吃饭,看来吃饭对她很重要。他也没多留她,跟着起身往外走,说道:“我送卢姑娘回去。” 卢希宁说道:“你家在西城,我家在东城,你回家的话不顺路,我自己叫辆骡车回去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你再绕路。” 纳兰容若打量着她,面不改色地道:“我要去东城拜访朋友,正好顺道,卢姑娘不用担心。” 原来是这样啊,卢希宁便放心答应了下来。出去茶楼铺子,门口已停着辆上次见过的马车,行墨坐在车辕前,她朝他颔首道谢,然后拉着车门上了马车。 纳兰容若立在旁边看了片刻,敛眸轻笑,行砚牵来马,他翻身骑上去,跟在了马车后面。 卢希宁进了马车,转头四下打量,车厢宽敞,陈设雅致。车座上放着柔软的青色锦缎坐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纳兰容若身上的气息相似,想必这是他平时乘坐的车辆。 见旁边放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封面上写着《通志堂经解》。她翻开书页,里面的内容她一句都读不懂,不过至少字迹她很喜欢,端秀工整,恰好她能认识。比如草书行楷等字体,稍微写得潦草了些,她就只能靠猜测了。 把书放回原处,挪到靠近车窗边坐下,好给纳兰容若留出位置,谁知马车已经动起来。 她诧异不已,忙撩起车帘朝外看去,见纳兰容若没有坐车,而是骑马前行。 满人不管男女都骑马,外面天气好,骑马出行正舒适。卢希宁没有骑过马,家里也只有一匹老得掉毛的马,平时卢腾隆要骑着去衙门。卢腾隆说过很多次,要是家里能再多养一匹马,他们出门就不用去叫车了。 卢希宁想明白之后,便放下了车帘,没再管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骑在马上,望着她丰富的表情,正要等她开口说话,谁知她什么都没说,径直放下了车帘。愕然片刻,神色逐渐复杂,陷入了沉思。 行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马车到了卢希宁家门前停下。她跳下马车,纳兰容若也下了马,微笑着说道:“这次招待不周,下次我给卢姑娘送帖子来,待到海棠花盛开时,请卢姑娘赏花吃茶。” 卢希宁不知道还有送帖子这等考究的事情,她还没有见识过呢,瞬间有点期待,点头笑着道:“好呀好呀,我家院子里也有几颗海棠,也开了好几朵花,就是开得不大好。我哥说花太少,要一整片才好看,不能请人来赏花,不然我也请你来赏花吃茶......,我们家的茶也不好,算了,怕你吃不习惯,还是不赏了吧。我进去了,多谢你相送。” -- 第14页 纳兰容若目不转睛看着她说话,表情灵动又飞扬,那双丹凤眼里像是有星子,熠熠生辉。他眸中的笑意愈来愈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里,站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卢希宁回到正院,李氏正站在廊檐下正翘首以盼,看到卢希宁走过来,立刻小跑着上前,眼神不住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急着问道:“回来啦,你们谈什么了,快说来我听听。哎哟,我回来以后啊,始终放不下心,就怕你说话得罪了纳兰公子。” 卢希宁先前吃了些茶水点心,不过还是很饿,摸着肚子说道:“嫂嫂,先吃饭吧,吃完以后我保证全部都告诉你。” 李氏知道卢希宁挨不得饿,吃饭的事向来最大,只得按捺住焦急,吩咐下人摆饭。 中午卢腾隆不在家吃饭,李氏与卢希宁两人向来吃得简单。八仙桌上只有一叠酱菜,一盘春韭炒蛋,加上地头的野菜,与切得细细的香干,加上香油拌了,配着白面馒头,吃起来也可口得很。 卢希宁吃了两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见拌野菜在盘底还剩下一些,她拿馒头蘸了吃得干干净净。 李氏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劝说道:“妹妹啊,以后嫁到了纳兰府上,可不能这样了,当心别人笑话。” 卢希宁咽下嘴里的馒头,问道:“为何要笑话,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李氏愁得不行,说道:“这......,你不能跟你哥学,哪有大姑娘家舔盘子的。” 卢希宁眨着眼睛,看着光洁可鉴的盘底,哦了一声道:“这是不浪费粮食,我没有觉着有什么丢人的,这个规矩不好。” 李氏张了张嘴,算了,转而说道:“外面天气好,我们去院子里坐着,边晒太阳边说话。” 卢希宁跟着李氏来到院子里,在椅子里挪着舒舒服服坐好了,捧着茶碗吃了两口,才说起了先前见面之事。她记性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说得仔仔细细。 “嫂嫂,你说纳兰容若的钱是哪里来的呢?他究竟有没有正经差使,可他都不告诉我。” 李氏听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她就知道!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李氏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有气无力解释道:“哪有见面就问人家钱不钱的,你该要问,公子最近可好,家人可好?罢了罢了,既然纳兰公子没有生气,还要请你再去吃茶赏花,我也不多责备你了。 我的傻妹妹啊,纳兰府上是皇亲国戚,什么时候缺过银子?纳兰公子又是嫡长子,以后家业都会由他继承,你居然还担心以后没有银子吃饭!” 卢希宁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是靠着继承家里的祖业啊,看来跟哥也一样。不过,我们家以前官做得不比纳兰家小,哥说家世不算什么,说不定一下就倒了,主要还是得看人自己能不能赚钱。” 李氏被噎住,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没好气地道:“你哥能跟纳兰公子比?人家现在已经是举人,入了国子监,拜了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徐大人为师。待到后年科举时补上殿试,就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出身,不用靠家族恩萌,也能入朝当官。我也不懂什么诗书,不过听二叔说,纳兰公子编了什么书,叫通什么的……” 李氏皱眉在努力回想书名,卢希宁接口道:“《通志堂经解》,我在他马车上看到了,不过我读不懂。” 李氏斜着她,继续道:“听说这《通志堂经解》是写儒家经义的书,一共有上百本,读书人奉若至宝。还有呐,纳兰公子写的诗词,编撰成册卖出去,书可贵得很,能赚不少银子。” 卢腾隆上次还在抱怨,就这么本酸诗词,几乎都快花掉他一个月的俸禄。卢希宁立刻高兴起来,抚掌笑着说道:“原来他能有赚钱的本事,真是太好了。” 李氏深深吸了口气,沉下脸说道:“以后你不要再问纳兰公子钱财的事情,读书人清高,纳兰府上又是诗书簪缨之家,得雅,雅你懂吗?” 雅卢希宁懂,只是不大认同李氏的说法,说道:“纳兰府上难道不用赚钱花钱吗?纳兰府上的马车,连放在车里的坐垫,都是用的上好锦缎,比我们在布庄买来做衣衫的还要好,雅是雅,都是靠银子堆出来的。再说了,纳兰容若的书卖出去,也照样会收钱啊,既然能做,为什么不能说呢?” 李氏几乎快抓狂,忍气说道:“睁眼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然样样都得花银子,只是不能随时拿到嘴边说出来,说出来就俗气了。我不管,你以后都不能提金银之事! 幸好纳兰公子有涵养,还周全妥帖得很,就这么短短的功夫,还特意让奴才回府赶来了马车送你回家,啧啧,真是难得一见的端方君子啊。” 她见卢希宁满脸不解,叹了口气,细细解释道:“旗人出门大多骑马,纳兰公子今天身上的穿着,可是骑马的行袍。他要送你回来,才让人回去赶了马车。 他说要来访友,肯定也是让你放心,故意说的顺路。哎哟,这么好的亲事,真是打灯笼都寻不到,不行,我得带你去大觉寺里拜拜,过两天就得定下成亲的日子,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这门亲事多得靠菩萨保佑,是卢家祖坟开了裂。” 卢希宁看着李氏双手合十四下祭拜,眨了眨眼,说道:“嫂嫂,亲事是皇上赐下的,要拜也该拜皇上。卢家祖坟真开裂了吗?要不要跟哥说一声,让他去补补,下雨进水了好吗……” -- 第15页 李氏再也忍不住,咆哮道:“你闭嘴!!!” 卢希宁端起茶碗,闭嘴回了东跨院,下次她与纳兰容若赏花说的话,她再也不会告诉李氏,省得她跳脚。 她边走边暗自嘀咕翻白眼:真是,李氏与纳兰容若才是一路人,他们成亲才是绝配。 不过,李氏说她与纳兰容若成亲的日子都快定下,亲事已经板上钉钉。 下次赏花时,她要不要跟纳兰容若再说直白一些,让他也要直白一些,不要让她猜来猜去呢? 第八章 无 纳兰府上很快差了管事嬷嬷前来,送来了高僧算过的成亲吉日,卢希宁与纳兰容若大婚的日子订在了九月。 李氏拿着日子,兴奋得团团转,忙着张罗给卢希宁准备嫁衣。她的绣工不好,让卢希宁自己绣这件事,她根本没有考虑,最后只能一咬牙,出银子去绣坊请人做。 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准备嫁妆,李氏认为嫁妆的重中之重,还得是陪嫁丫鬟。 不能长得好看,脑子要灵活,否则主仆傻到一处去可就麻烦了。 卢腾隆今日休沐,一大早吃过早饭之后,就与卢希宁一起蹲在海棠树下,看着李氏与张婆子教新买回来两个丫鬟的规矩。 卢腾隆嘿嘿笑道:“你嫂子真是小心眼,你瞧这两个丫鬟,每人可足足花了五两银子,长得可真是……,可也不会让人看不下眼。听说心眼还挺灵活,主子一个眼神,马上就知道主子要什么。” 卢希宁拿着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划来划去,心想要是她成了她们其中任何一人,估计都卖不到五两银子吧。 李氏带着两个丫鬟走过来,她们神色略有些紧张,规规矩矩福身请安。 卢希宁忙站起身,双手乱摆,说道:“不用这么客气,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个子稍微高些的圆脸丫鬟说道:“奴才以前叫二丫。” 另一个小虎牙说道:“奴才以前叫阿花,夫人说奴才的名字不雅,请姑娘赐名。” 卢希宁瞪大了眼,名字可以随便改吗?她也不会什么雅的名字啊,问道:“那你们愿意改吗?你们想叫什么名字?” 李氏瞪了眼跃跃欲试的卢腾隆,无语斜着卢希宁,干脆利落说道:“你是她们的主子,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让你赐名就赐吧,等下还要去大觉寺里拜菩萨呢,可别耽误了功夫。” 卢希宁只得拧眉认真思考,卢腾隆望着天,装作不经意在她耳旁小声嘀咕道:“桃红,柳绿,娇娇,媚娘.....” 李氏眼含杀气扫过来,卢腾隆马上悻悻闭了嘴。 卢希宁虽然不会取名,也嫌弃卢腾隆取的名字难听,她灵机一动,说道:“你们就叫幸福与美好吧,从今以后,要生活得幸福与美好。” 李氏愣了下,卢希宁取的名字,听起来寓意是好,可用在奴才身上,总觉着怪怪的。她看了眼天色,也没有多耽搁,当即拍板道:“好,就叫幸福与美好吧。” 她分别指了指两个丫鬟,让她们各自领了个名字,对卢腾隆吩咐道:“你快去寻架骡车来,我们好出门去。” 卢腾隆朝外走去,不断撇嘴腹诽:真是的,他的名字取得多好啊,居然不用他的...... 幸福与美好还得留在家里,跟张婆子学规矩。李氏提着元宝纸钱,带着卢希宁出了门,她们两人坐骡车,卢腾隆骑他那匹老马。 大觉寺在西山脚下,前去车程约莫要近一个时辰。骡车颠簸,卢希宁在里面被晃得头晕,她趴在车上,有气无力地道:“嫂嫂,为何一定要来拜菩萨?” 李氏也颠得不大舒服,说道:“先前说好了要来拜,在菩萨跟前说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若是菩萨被听见,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卢希宁啊了声,说道:“菩萨那么忙,哪能听到每个人说话啊,再说菩萨才没那么小心眼。” 李氏觉得也有道理,一时也无法辩驳,只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菩萨听到了呢?你的亲事不知多少人羡慕,西跨院那边羡慕得眼都快绿了。你难道没有瞧见,那边每天穿红戴绿,已经在为过两年选秀做准备,妄想着能被皇上看中。哪怕做不了娘娘,赐给王爷贝勒做侧室也好,就能越过了你去,真是笑掉人大牙。” 卢希宁真没注意西跨院的卢婉宁穿什么,她们很少遇到,每次卢婉宁见着她,都像是只怯生生的小松鼠,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待她刚想开口询问何事,卢婉宁又像受惊的小松鼠般溜走了,弄得她也莫名其妙。 春日天气晴好,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卢希宁干脆掀起了车帘,外面的风吹进来,骡车里那股憋闷又难闻的气味,总算消散了许多。 她不由得想起纳兰容若的马车,坐起来平稳不说,里面还香气宜人。上次他说要送帖子请她赏花,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快谢了,还没有接到他的帖子,难道他只是随口一说,逗她玩的吗? 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纳兰容若,还挺坏的嘛! 骡车到了大觉寺脚下,卢希宁与李氏下了骡车,卢腾隆也从马上下来,把他的老马寄放在了专门看马的棚子里。 周围人流如织,小贩货郎挑着担子来回穿梭叫卖,卢希宁指着卖香烛元宝的摊子,说道:“嫂嫂你瞧,山下就有卖的,早知道我们就不用那么远从城里带来了。” -- 第16页 因为卢希宁的亲事,家里积攒的那点银子,如流水般哗啦啦流出去。李氏暗自叹了口气,说道:“这里的贵,城里便宜,能省一个大钱就省一个吧。” 卢希宁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段日子李氏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她得想法补偿回去。 大觉寺是千年古刹,里面拜三圣菩萨,香火鼎盛。庙宇掩映在参天古树中,沿着石阶往上,两旁的玉兰花盛放,落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 卢希宁跟在李氏身后,看得不断啧啧赞叹。卢腾隆与她一样,不停转头四望,说道:“我也好些年没有来大觉寺了,还是额涅在世时跟着她来过。这里一点都没有变,香客还是很多,庙宇真是能赚钱啊。” 卢希宁也随口附和:“是啊是啊,要是每个人都捐香火银子,庙里一天可以专不少钱。嫂嫂,你先前说打算捐多少香火银子,我没有听清楚。” 李氏气得回转头,厉声道:“你们都给我闭嘴,佛门净地哪能容得你们乱说,仔细菩萨生气拔掉你们的舌头!” 卢希宁与卢腾隆互看一眼,极有默契住了嘴。 上山的石阶弯弯曲曲,卢希宁走得身上微微冒出了细汗,卢腾隆也晒得受不住,拿手挡在面前搭成凉棚,转头对她说道:“妹妹,你这样挡着一些,太阳大,别被晒黑了。” 卢希宁说道:“我才不要,你这样一点用都没有,早知道就戴个斗笠出门了。” 卢腾隆被她一说,顿时也觉得拿手挡太阳有点傻,放下手左顾右盼,说道:“要不我给你用草编顶帽子吧,再插上些花,能遮阴不说,还保管美。” 卢希宁说道:“好啊,不过哥你会编吗?” 卢腾隆顿时擦拳磨掌,弯腰在路旁寻可以编的草,说道:“丁点小事而已,我给蛐蛐编的笼子可精巧了,同仁都问我编......,咦,这里好多婆婆丁,不如采些回家去,晚上好拌了吃。” 自从开了春,桌上几乎天天都有野菜,卢希宁吃得欢快,却还没有见过地里的野菜究竟什么样,顿时来了精神,跟着弯腰看去,说道:“哪里哪里,我也来采。” 李氏本来不想搭理兄妹俩,这时再也忍不住,回头低声怒斥道:“你们给我起来!” 卢腾隆手上握着一颗婆婆丁,只得遗憾地站起身,说道:“算了妹妹,我们走吧,等回来的时候再采也一样。” 卢希宁哦了声,赶紧往上爬了几级台阶追上李氏,走了约莫小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无量寿佛殿。 两株足足有几百年的古银杏树,一左一右立在大殿两旁,树上已冒出嫩绿的叶片,她仰起头看去,赞叹道:“银杏树叶绿得真好看,跟豌豆黄的绿一样。就是不拜佛,来这里踏春赏景也很好玩。” 卢腾隆也抬头跟着她一起看豌豆黄绿的银杏叶子,说道:“到了秋天,银杏叶黄了,掉在地上金灿灿,像是铺了层金叶子一样,又美又贵气。还有呐,山上的枫叶,红得跟着了火似的,那时候西山才真正美呢。妹妹,秋天我们再来......,不行,秋天就已经你嫁人了,新妇总不好随意出门。唉,要是你不嫁人就好了,哥也能养你一辈子。” 卢希宁被卢腾隆说得有些伤感,垂下头没有做声。李氏实在懒得理会两人,抬腿往殿内走去。 这时,一个小沙弥从殿内走出来,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止步,今日有贵人前来做道场,大殿恕不接待别的香客。” 宽敞的大殿内,传来阵阵的诵经声。卢希宁听得好奇,垫着脚尖往里看。李氏忙扯住她,低声说道:“我们快走吧,得罪了贵人可不好。” 卢腾隆倒高兴起来,说道:“下次再来拜也一样,妹妹,我们去采婆婆丁,除了婆婆丁,我瞧着还有荠菜呢,采回去晚上正好做饽饽吃。” 卢希宁听到李氏说贵人,也怕惹来麻烦,没再去偷看热闹,跟在卢腾隆身后往山下走。她还转头招呼李氏说道:“嫂嫂快来呀,山下好多野菜,又新鲜又能省银子。” 李氏也无法,早知道就先打听过再来了。不过贵人家的事情,她也无从去打听,若是卢兴祖还在,他们哪里进不去。 卢腾隆已经迫不及待,边走边掐起来。除了他们之外,也有好些衣着破烂的人在忙着采野菜。 卢希宁见状,迟疑片刻后对卢腾隆说道:“哥,我们还不算太穷,先让他们采吧,他们采不完的我们再采。” 卢腾隆笑着说道:“这野菜跟野草也差不多,山上山下多的是,哪里采得完。庙里的和尚慈悲,允许穷人在周围采野菜野果子,只是不能乱挖。妹妹,你要掐嫩的叶片,老的不要,不然苦得很。” 卢希宁听后便放下了心,蹲在石阶上耐心地捡着嫩叶片掐。 李氏盯着兄妹两人,盘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银两,周围也没什么熟人,干脆一咬牙,加入了他们兄妹的行动中。 行墨轻盈地跃下石阶,待看到三人的动作,神色说不出的古怪复杂。 愣了好半晌,行墨清了清嗓子,上前恭敬见礼,说道:“卢大人,夫人,卢姑娘,公子吩咐小的前来,请几位进去。” 卢希宁站起身,还不忘甩掉婆婆丁上的杂草,惊讶地道:“啊,原来贵人是纳兰贵人,是你们在这里做道场,可真是巧了。” 卢腾隆笑得牙不见眼,晃着手上的野菜,说道:“可不,真是太巧了。” -- 第17页 李氏窘得不行,手上握着把荠菜,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行墨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侧身恭敬让开,说道:“公子在上面等着,请。” 卢希宁抬起头看去,纳兰容若背着手站在上面,脸色似乎比上次见苍白了几分,眉眼愈发温和之外,还多了层脆弱。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袍,他好似要乘风归去的神仙,清隽出尘。 卢希宁眨了眨眼,李氏说婆婆丁吃了能治病,看纳兰容若这幅模样,该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把婆婆丁送给他吃? 第九章 无 卢希宁秉着求真的精神,还是先跟纳兰容若确认:“你生病了吗?” 纳兰容若与朋友多吃了几杯酒,春日早晚寒气重,不小心着了凉。他愣了片刻,说道:“只偶感风寒而已,现在已经无事。前两天怕将病气过给卢姑娘,便未能请卢姑娘赏花吃茶。幸好园子里的海棠花还未谢,行砚已经将帖子送去了姑娘府上,没曾想姑娘却到了大觉寺。” 原来纳兰府上的海棠花还没有凋谢,他还记得请她赏花吃茶之事,看来先前冤枉了他,以为他是坏人逗她玩呢。 由此,卢希宁又得出一个结论,万事不能靠自己去猜测,能问个清楚明白的时候,还是要问明白为好。 卢希宁道了声谢,“我看你脸色还不大好,比以前也瘦了。呐,婆婆丁送给你吃吧,听说婆婆丁吃了能治病。” 纳兰容若垂下头,盯着她递过来的婆婆丁,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握着碧绿的叶片,好似戴着绿玉般。 他一时有些恍惚,伸手接过来,行墨赶紧上前要去拿,他叮嘱道:“放好了。” 行墨愣了片刻,忙恭敬应是,主动上前接过了李氏与卢腾隆手上的篮子野菜。 两次接触之后,纳兰容若几乎已经能断定,卢希宁若不是傻,就是性情纯善。 纳兰容若朝卢希宁温和一笑,与卢腾隆李氏分别见礼,李氏已经尴尬得想钻进地下去,讪讪还了礼,说道:“纳兰公子不要见外,吃了一冬的萝卜酸菜,春天吃野菜正可口……” 李氏说不下去了,纳兰容若那是什么人,自然是七巧玲珑心,哪能看不出他们家的穷困潦倒。 纳兰容若笑容不变,温和地道:“我也觉着是,春天正好吃各种新鲜野菜,只是我不认识野菜,不然也会去采了。” 李氏越看纳兰容若越喜欢,他真是温润君子,几句话就化解了她的尴尬。 卢希宁从头到尾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这个时代穷成这样,一个好好的姑娘,才卖五两银子,浪费任何的粮食都得遭天谴。 卢腾隆与卢希宁一样不在意,他们亲手采的野菜,与买来的当然不同。再说,值好几个大钱呢,白送给了纳兰容若吃,真是不划算。 纳兰容若微微欠身,邀请他们进去大殿,眼神在几人身上一转,干脆选了李氏说话:“夫人请,家母正好也在,先前刚做完道场,现去后面客舍歇着了。夫人先进去拜过菩萨,在庙里用一餐斋饭,下午再听定旺大师讲经,夫人觉着这样的安排可妥当?” 定旺大师是大觉寺的住持方丈,平时难得一见,能听到他讲经当然是求之不得。 李氏却顿时紧张起来,纳兰容若的母亲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康熙的堂姑母,那可是顶顶尊贵的贵人。 李氏看向卢希宁兄妹,两人穿着的细布衣袍,都已经皱巴巴,上面还沾着草屑。 她忙朝卢腾隆使眼色,赶紧上前替卢希宁整理,急着小声道:“等一会见到夫人,你可别乱说话,得罪纳兰公子还好,得罪了婆婆……,哎哟,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门了。” 卢希宁不理解李氏的紧张,纳兰容若母亲反正迟早得见,只要她不吃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进去大殿,卢希宁跟在李氏身后拜完三圣之后,纳兰容若领着他们去后殿客舍见觉罗氏。 到了门前,李氏忙着再次替卢希宁整理头发衣衫,走进屋子,她看到塌上坐着的美艳妇人,顿时微微张圆了嘴,楞在当场。 觉罗氏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模样,五官生得明艳至极,因着前来拜佛,也没有戴什么首饰钗环。身上穿着天蓝锦缎常袍,雪白的龙华垂在胸前,衬着襟绊上东珠,雍容又华贵。 纳兰容若介绍了卢希宁兄嫂,觉罗氏只抬了抬眼皮嗯了声。 李氏见觉罗氏高高在上,知道她不待见他们,心里更加忐忑,悄悄扯了卢希宁一下,上前福身请安。 卢希宁回过神,跟着上前福了福身,脱口而出道:“夫人长得真好看啊。” 觉罗氏本来冷着脸没有说话,这时拿眼角瞥了瞥卢希宁,说道:“你也长得好看,过来坐吧。” 卢希宁道了声谢,走到觉罗氏身边坐下,见李氏还窘迫地站在远处,对她说道:“嫂嫂也来坐啊,夫人很好,人美心善得很。” 觉罗氏挑了挑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对纳兰容若摆了摆手,说道:“你领着亲家兄弟出去吃茶,我与卢姑娘一起用饭就行。” 纳兰容若呆住,自从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觉罗氏没少骂人。埋怨康熙给他赐了门破落户的亲事,是在埋汰纳兰府,根本就是还记恨英亲王阿济格,故意要给她没脸。 先前听行墨说卢希宁兄妹来到了大觉寺,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进来,又想着反正迟早得见面,如果被旁人知晓,反倒会说他们府上托大,见到了亲家也不打招呼。 -- 第18页 纳兰容若思前想后,还是跟觉罗氏打了声招呼,去请卢氏兄妹。只他万万没想到,觉罗氏好似对卢希宁很满意。 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与卢腾隆一起告辞离开。到了门外,他下意识回头看去,觉罗氏握着卢希宁的手,两人已笑着说起了话。 卢腾隆也跟着纳兰容若停下脚步,他看了看觉罗氏,又看了看纳兰容若,感叹道:“纳兰公子,你长得没有你额涅好看,你们母子看上去,竟然像是姐弟一样。纳兰公子,你得注意着些,不要思虑过重,想太多容易变老。不然以后与妹妹走在一起,看起来却像是父女,那就不好了。” 纳兰容若深吸一口气,冷着脸一言不发大步离开。 李氏坐在卢希宁旁边,听着她们两人说话,从开始的左立难安,变成了现在的麻木。 卢希宁很不合规矩,直直盯着觉罗氏的脸,羡慕地道:“夫人,你的气色真好,肌肤也红润有光泽。夫人,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吗?” 觉罗氏笑得合不拢嘴,轻抚着自己的脸,说道:“我今年都三十五岁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年轻。我也不瞒你,只要不怕花银子,什么好的贵的都往脸上抹,保管你也能与我一样年轻。你也长得好看,现在你家里穷,估计用不起,等你以后嫁过来,不用嫁过来,等回到府里之后,我差人给你送几瓶来。” 卢希宁笑着点头道谢:“好啊好啊,夫人真好。” 觉罗氏问道:“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庶出的妹妹,怎么没有一起来?” 卢希宁说道:“她们母女住在西跨院,我们平时不大来往。” 觉罗氏愣住,将卢希宁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凑上前低声说道:“侧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与她们来往也对。” 李氏只定定看着面前的青石地面,像是地面上长出了一朵花般看得出神。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觉罗氏也是阿济格的侧福晋所生。估计是纳兰尚书最近新得了儿子,觉罗氏受到了大刺激。 卢希宁说话直,好似觉罗氏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怪不得会一拍即合。 卢希宁问道:“那以后纳兰公子也会纳妾吗?” 觉罗氏眉头微蹙,这句话实在是不好答,勉强说道:“我也不敢断定,如果皇上要给他赐个侧室,他也不能拒绝啊。还有,若是你生不出来孩子,肯定也会纳妾,老大是家中嫡长,嫡长总不能无后。” 卢希宁点头,旋即又摇头,说道:“生不出来孩子,并不一定是女人的问题,说不定是男人的问题。” 觉罗氏愣住,多尔衮那么多福晋侧福晋,最后也只得了一个女儿,看来卢希宁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纳兰容若是她的亲生儿子,怎么都会护着他,说道:“我家老大肯定没有问题,你放心吧。他不但读书好,骑射也好,什么都好。先前大师给他批过命,说是十七岁有场大劫难,果真如此,十七岁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连殿试都耽误了。今年又去找大师批过命,说是他在三十岁左右还有场大劫难,我与他阿玛都担心得觉都睡不好。后来大师又说,老大的劫难已经化解,我这才松了口气,来大觉寺做道场捐香火银,这可都是菩萨保佑啊。” 卢希宁听得惊奇不已,说道:“好神奇,大师真是厉害,这都能算准。” 觉罗氏附和着说是啊,上下打量着卢希宁,说道:“等哪天大师得空,我也带你一起去算算。” 卢希宁很想去看热闹,想了想说道:“算一次要多少银子,若是贵的话就不去了。” 觉罗氏无语盯着她,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哪能省那么几个银子呢。大师极难见到,也不是人人都会见,说不定他还不答应给你算呢。你放心,银子我替你出。” 卢希宁干笑几声,说道:“那多不好意思,你是长辈,哪能让你破费啊。” 觉罗氏满不在乎地说道:“皇上赐的婚,就算不满意也不能退掉,以后你就是我儿媳妇,就当是我提前赏赐给你的吧。你饿不饿,我已经饿了。庙里的素斋做得好,都是些春天的野菜,吃起来清淡可口,我们先用饭吧。” 屋子里伺候的嬷嬷丫鬟,听到觉罗氏的话之后,忙出去忙碌,不大一会就提进来食盒摆在了炕桌上。 觉罗氏开始动筷之后,李氏才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起来。卢希宁看着桌上摆着的豆腐野菜,跟她在家里吃得差不多,味道也很一般。不过她还是与以前一样,将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觉罗氏不错眼盯着卢希宁,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说道:“真能吃啊,不过这样很好,吃得下去身子才不会生病。” 李氏垂下眼帘不做声,卢希宁笑起来,说道:“不能浪费粮食,吃太撑的话,对身体也不好。” 觉罗氏从不管什么浪费不浪费,她自小就金尊玉贵养着,什么都不缺。吃完饭漱完口,吃了一杯茶之后,叫上卢希宁与李氏去了大殿。 纳兰容若与卢腾隆也来了,大家一起盘腿坐在蒲团上,听定旺大师讲经。 定旺方丈声音柔和,讲得抑扬顿挫,觉罗氏与李氏都听得极为认真。卢腾隆与卢希宁两人,听了没一会之后,头就开始一点一点。 李氏在旁边看得着急,连着戳了卢希宁好几下,才把她戳醒。她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听着,只不过一会之后又睡着了。 -- 第19页 纳兰容若坐在卢腾隆身边,他见着李氏的动作,心中促狭心顿起,也学她那样戳向卢腾隆。 谁知,卢腾隆动也未动,反而一巴掌直接拍了下来,纳兰容若眼疾手快,飞快收回了手,才没有被他打着。 纳兰容若愕然看着卢腾隆,他从头到尾都没醒,依旧睡得香甜,盯了他半晌都没有任何反应,纳兰容若悻悻坐直了身子,终是没有再去管他。 听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的经,天色已不早,大家启程回府。 行墨照样驾着马车送卢希宁与李氏回府,与觉罗氏告别之后,她们上了马车,卢希宁开心地道:“回来不用坐骡车了,能省钱又不那么颠簸,嫂嫂你闻,马车里可香了。” 李氏转头打量着马车,神色复杂看着卢希宁,长叹一声,说道:“妹妹,以后我都不管你了,俗话说得好,傻人真是有傻福啊!” 第十章 无 从大觉寺回到家中,天色已近黄昏。卢希宁一进门,张婆子就将行砚送来的帖子递了上来。 她好奇拿在手中翻看,外封用雪青细绢装裱,里面装着一张锦笺,上面写着赏花的地方与日期。字写得好坏与否她看不出来,在她的水平认字中,能看懂的字就是好字, 卢希宁看得满意不已,纳兰容若的字很好,帖子也雅致宜人,翻看之后,连指尖上都萦绕着余香。 卢腾隆与李氏也围在旁边看稀奇,卢希宁看完之后顺手递给了卢腾隆,感叹道:“真是精美啊,应该得花不少银子吧。还要去玉河边的渌水亭,好似有点儿远。” 李氏先前说不管卢希宁,闻言还是斜了她一眼,说道:“纳兰公子这般体贴,明日肯定会派马车来接,你担心什么?” 卢腾隆把花笺凑到鼻下使劲闻,眯起眼享受得很,“好香啊,这帖子是得花不少银子,仅是香料就贵得很,用的还是最名贵的沉水香。只怕是将纸笺与沉水香放在一处,纸上浸染了香气,便能经久不散。看来他还真闲,你瞧这纸上的花纹,得花细功夫才能做出来。像我这般忙碌之人,万万不会做这些。” 卢希宁听懂了卢腾隆话里的酸味,一是他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上;二是他成天才闲得很,去衙门也是点个卯之后,要不是去玩蛐蛐,要不就溜到长河码头边去看热闹。 她才不管卢腾隆有多酸,拿着帖子回到东跨院,张婆子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说道:“姑娘,幸福与美好规矩都学得快,只功夫短,奴婢还教不会她们做南方的点心。不过奴婢会做,姑娘也不用担心吃不着。” 张婆子是卢兴祖在广东时买的下人,今年刚四十岁出头。家中男人死了之后,也没有儿女,在康熙六年跟着卢兴祖一起回了京。 卢家后来树倒猢狲散,家中的下人陆陆续续散去,只剩下几个粗使的下人,张婆子没了去处,也留了下来。 现在卢家统共只有三个下人,张婆子除了伺候卢希宁之外,其他的粗使活计也得干。 卢希宁听后诧异地道:“你也要跟我一起去纳兰府吗?我已经有幸福美好,人手已经够了。” 张婆子当即红了眼,说道:“奴婢舍不得姑娘,夫人先前还吩咐奴婢,以后要好好伺候姑娘呢。” 卢希宁听是李氏的安排,想了想说道:“我也不懂,等会我去问问嫂嫂再说。” 张婆子瞬间高兴起来,哎了一声,忙说道:“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打水来,伺候姑娘洗漱。” 幸福与美好也跟着去忙碌,拿胰子端盆,卢希宁还从没受到过如此周到妥帖的伺候,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想着在庙里见到觉罗氏的阵仗,思维一下发散到了很远。 听说丫鬟婆子每个月还要发放月例,像是幸福与美好,每个月至少得半钱银子,张婆子会些厨房里的精巧活,又懂得做点心,月例至少得一两银子。 李氏先前说,成亲时,男方家中只用出一间空屋子,婚房里面大到床,小到恭桶被褥,都要女方准备。婚礼前会吹吹打打将嫁妆送到新房,会有无数的人出来看热闹。 她是嫁到纳兰府上,看热闹的人只怕会更多。若是嫁妆丰厚,被康熙知道了,他会不会起疑银子从何处来,然后抄了她的家,再把卢腾隆投入大牢。 如果嫁妆太寒酸,纳兰府上又会被人瞧不起,她也会被人瞧不起。 比起坐牢砍头,两权相害取其轻,卢希宁觉得还是被人瞧不起来得轻一些。她打定主意,等会吃饭的时候,就去跟李氏说清楚,她的嫁妆不用那么丰厚,尽力而为就好。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卢希宁正准备起身去正院,张婆子捧着两个精致的白瓷瓶走了进来,“姑娘,纳兰府上差人送香脂来给姑娘。” 卢希宁接过瓷瓶,瓶身浑圆细腻,光是瓶子就令人爱不释手。她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粉色的香膏,仔细一闻,能闻到淡淡的樱花香。她挖了黄豆般大小的一块,在手背上抹开了,滋润又清爽。 卢希宁高兴得很,吩咐张婆子收好,拿起另一罐去到正院。李氏正准备叫人唤她吃饭,见到她兴冲冲进门,打趣她道:“跟姑爷要去吃茶,竟让你开心成这般?” 卢希宁将白瓷瓶拿出来,笑嘻嘻地道:“不是,觉罗夫人给我送了两瓶香脂,嫂嫂一瓶,我一瓶。” 李氏一听是觉罗氏送来,愣了下,忙接过去打开一瞧,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 第20页 “哎哟,这可是打南方来的樱花膏吧,听说里面还加了珍珠粉,在铺子里可得几两银子一瓶,这般贵重的东西,夫人回去马上就给你送了来,可见妹妹真入了夫人的眼。以后等你嫁过去了,纳兰公子如何且不管,至少婆婆这一关你是过了。你不知道呀,这儿媳妇要是讨不了婆婆的好,就是夫君待你再好,一个孝字压下来,在婆家日子也不好过。” 卢希宁想起觉罗氏的美貌,感慨地道:“照说觉罗夫人长得好看,身份又尊贵,纳兰尚书居然不满足,还要纳妾。再说阿玛吧,我们兄妹长得像额涅,额涅也美得很,偏偏阿玛最宠爱西跨院的张姨娘。” 卢腾隆也跟着凑过来看稀奇,听到卢希宁的疑问,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这有什么奇怪之处,就是看腻了呗。再说女人只长得好看无用,还得温柔小意,把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阿玛与纳兰尚书,都是在外面做大事之人,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府上得需要放松。你瞧纳兰容若他额涅,凶得很,好似谁都瞧不上,我估摸着纳兰尚书她也照样瞧不上。嘿,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咱们各过各的,反□□上这么大,随便歇在哪个院子,谁能管得着?” 卢希宁听得瞪圆了眼,李氏则杀气腾腾,卢腾隆自觉说漏了嘴,咳了咳忙找补道:“那都是做大事之人,像纳兰容若吧,闲得很,跟我一样闲,不需要温柔小意红袖添香......,哎哟,这个香膏真贵,我也用用看。” 卢腾隆伸出手指去抠,李氏躲闪不及,被他挖去了一大块。 李氏又生气又心疼,刚想让卢腾隆还回来,他已经拿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气,嘿嘿笑道:“真香,抹上去之后这张脸,立马就贵了,等闲之辈都见不得。” 卢希宁笑个不停,李氏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也笑了起来,合上瓶盖之后放在条案上,说道:“妹妹等下记得带回去,嫂子是糙人,用不着这些。妹妹快要出嫁了,新娘子就得美美的嫁人,你拿回去用正好。” 卢希宁摇头,说道:“我还有一瓶呢,嫂嫂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会难过。” 卢腾隆仔细端详着李氏的脸,半晌后说道:“既然是妹妹的一片心,你就收下吧。都说灯下瞧美人,越看越美,我怎么瞧着你越看越丑,眼角都有细纹了。” 李氏瞬间黑了脸,抬手作势欲揍他,骂道:“就你好看,你还不是一样又老又丑,还有脸说我呢!” 卢腾隆被骂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正好,我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甭嫌弃谁。” 李氏笑着淬了他一口,转身出去吩咐传饭。晚饭也挺丰盛,除了烀肉之外,还有一碟子羊肉。 卢希宁吃了个肚子滚圆,又与卢腾隆在院子里转圈消食,见李氏也收拾好出来,说道:“嫂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李氏听她说完打算将张婆子留在卢家,以及嫁妆简单置办的想法,感到既温暖又难过,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与你哥早就合计过,就床贵一些,打些其他的家什也不需要多少银子,不会太出格,也不会让人看低了去。张婆子你一定得带去,她以前在广东就在家里伺候,见过大世面,人也忠厚可靠。幸福与美好都刚买来,底细还不清楚,没个熟悉的人在旁边搭把手怎么行。妹妹啊,你运道是好,也不能忽视小节,纳兰府上不比别处,规矩重,就算有婆婆夫君护着,可府上还有其他人呢,总得小心些为妙。” 卢希宁听得直咋舌,“乖乖,竟跟那龙潭虎穴般令人害怕。” 李氏没好气地道:“你不要跟你哥学些怪话,成天净不学好。早些回去歇着吧,今天累了一天,养得精神点,好去跟纳兰公子赏花吃茶。” 次日一早起来,李氏就来帮着卢希宁梳洗打扮。用完早饭之后,行墨果真已经驾着马车等在了门前。 卢希宁带着张婆子一起出了门,马车行驶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了玉河畔的“丙舍”别庄。 一下马车,就看到纳兰容若背着手,站在庄子门外等着。他今日一改以往的深色衣袍,穿着月白色常服,脸上带着如春风般的笑容,看上去更风度翩翩。 卢希宁小跑着上前见礼,纳兰容若也同时颔首抱拳,一时不察,差点儿头碰头撞上。 樱花香气直扑鼻尖,纳兰容若直起身,耳根竟微微泛红。卢希宁笑声清脆,说道:“你身上好香啊,与上次闻到的香气不一样,与马车中花笺上的香都不一样,是你换了种香,还是你身上本来的体香?” 纳兰容若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个透。 第十一章 无 纳兰容若与卢希宁打过两次交道,也算稍微了解她的性格。错愕之余,很快平息了心情,不敢说去看她太过闪亮的双眸,一时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用香吧,她会不会认为男人脂粉气太浓,有失男子气概。说不用香吧,就承认了是自己的体香。 纳兰容若感到比考进士时还要难,思量又思量,谨慎说道:“恰好得了个古法合香的方子,闲着时就合了些。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差人给姑娘送到府上来。” 卢希宁高兴地点头,说道:“好啊好啊,我很喜欢,不会嫌弃的……” 点到一半又摇头,改口道:“不了不了,多谢你。我不是问你要香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是什么香。再说有些人喜欢独一无二,不喜欢与别人穿相同的衣衫,用相同的香,撞了之后会生气。我若是用了你的香,就与你身上的气味相同了。” -- 第21页 不知为何,纳兰容若连眼尾都泛起了红意,手紧紧背在身后,没再纠结此事,转过头开始介绍起园子:“这里是射圃,那边是球场。” “射圃是什么,射箭的地方吗?你会射箭吗?” “满人男儿都会骑射。” “我哥好似就不大会,纳兰公子真厉害。球场是玩球的地方吗?都玩什么球呀?” 纳兰容若眼神复杂,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说道:“石球,卢姑娘,广东不玩这些球吗?” 卢希宁神色无辜,说道:“我不知道啊。” 她的眼神太清澈通透,答得太理所当然,纳兰容若与她四目相对,刹那间便躲开了视线,说道:“卢姑娘真是坦率。” 卢希宁开心地笑了,说道:“多谢夸奖。” 纳兰容若怔楞住,旋即也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两人一路走一路笑,行墨行砚垂首规规矩矩跟在身后,连头都不敢抬。张婆子神色焦灼,半晌后只得也与他们一样,无力垂下头,闷声不响跟着。 园子里花团锦簇,除了海棠之外,还有其他卢希宁不认识的花,青石小径上落英缤纷。 卢希宁觉得纳兰容若前面说得有误,他说海棠正在盛放,指着地上铺着一层的花瓣,说道:“看,花都已经凋谢了。” 纳兰容若手抵着唇边,眼中淬满了笑意,说道:“真是对不住,我以为花正盛时,反倒失了雅致,特意选在此时请姑娘赏花。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看来姑娘不喜欢落花。” 卢希宁笑个不停,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今年花谢了以后,明年若是海棠树没有死掉,一样会再开,到时候再来赏也一样。不过,今日问花花不语,你说这人是不是傻,花当然不会说话啊,要是花能说话,那肯定是花成了精怪。为谁零落,是写错了吗,应是凋落才对啊。为谁开,当然是因为花的习性如此啊,就像海棠一样,本身就是开花的木本植物。” 纳兰容若听得瞠目结舌,渐渐地,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笑,转过身去大笑不止。 卢希宁瞪着他的背影,提着衣袍下摆轻盈绕到他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不断追问道:“我说错了吗,哪儿错了?你在笑什么?” 纳兰容若看着她的脑袋在面前不停晃动,头顶左边的发髻都歪在了一旁,下意识伸手拨正,顺柔的发丝拂过手心,好似连心都跟着痒了一下。 卢希宁直起身,摸着头上的两团发髻,脸鼓了鼓,说道:“好吧,不说就不说,以后我笑你的话,也不告诉你我在笑什么。” 纳兰容若又想笑,极力忍住,一本正经地道:“我第一次听到姑娘这样的解读诗词,实在是......,新奇得很。没有笑话姑娘,还请姑娘不要生气。” 卢希宁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释然了,复又高高兴兴欣赏着周围的风景。 海棠初开时为红色,渐渐转为粉色,最后凋谢时,花瓣只余极淡的粉。 卢希宁看着地上的花瓣,又转头看向纳兰容若。他斯文守礼,一直行在卢希宁的右手边。小径狭窄,若不是花圃拦着,他几乎会走到了石径外去。 兴许是太阳太过明媚,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卢希宁对比着地上的花瓣,再打量他的脸色,说道:“你的脸跟落花一样的颜色。是太阳太大,晒红了脸吗?” 闻言,纳兰容若身形微微闪了闪,他侧头看着卢希宁,与她清澈的目光相对,又狼狈转开了视线,稳了稳神,笑着说道:“卢姑娘......,说话都这么直白吗?” 卢希宁啊了声,想起李氏的提醒,转而歉意地道:“对不住,是我让你难堪了吗?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指出来吗?以后我就不说了,你不要生气啊。“ 纳兰容若含笑看着她,说道:“无妨,卢姑娘纯善,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是我太过狷介......” “小心!”卢希宁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纳兰容若一时不查,竟被她拉得踉跄几步,差点儿没有撞上她。 卢希宁指着斜倚出来的枝丫说道:“你走得太靠边了,小心衣衫被枝丫划破。你的衣衫布料很贵,划破太可惜。今天你穿的衣衫颜色浅,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耐脏。” 她身上的樱花香气,又在鼻尖萦绕。纳兰容若本来稍微平缓的心情,再如被搅散的湖水,涟漪荡漾。他手脚几乎都没处放,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这般无助与茫然。 幸亏前面就是凉亭,他大步向前,说道:“我们就在亭子里吃茶歇息吧。” 卢希宁看着纳兰容若的背影,有点儿莫名其妙,他好像是在逃跑一样,她吓到他了吗? 张婆子这时忙奔到卢希宁身边,悄然对她说道:“哎哟姑娘,你可不能乱问乱说啊,你瞧纳兰公子都被你问得不好意思了。纳兰公子哪会在意一件衣衫,姑娘不能说公子长得好看,身上好闻,这不合规矩......” 张婆子实在是太急,说得也颠三倒四,卢希宁大致理解了她的意思,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暗自沉思,纳兰容若也太敏感太容易害羞了。他还不能夸,一夸就脸红,脸皮真是薄啊。不过他的脸很白,应该很少晒太阳,练武的人都在屋内练习吗?究竟练武还是跳舞?不过他说无妨了啊,无妨就是不介意吧。张婆子也是,真是想太多…… 行墨行砚手脚轻快,招呼着下人提来红泥小炉,在石桌上摆好茶水点心。 -- 第22页 春日早晚还凉着,纳兰容若见状,吩咐下人去拿来锦垫,在石凳上垫好之后,才招呼卢希宁坐下。 纳兰容若斥退下人,亲自煮茶倒水。卢希宁想着张婆子离开时的眼神,沉默片刻后,还是打算问清楚:“你先前是不是在撒谎,其实你被我说得害羞了,对吗?” 纳兰容若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垂首提壶冲水,飞快否认道:“没有。卢姑娘请尝尝茶,这是今年新送进京城的明前龙井。” 白瓷茶碗里,碧绿的茶叶在微沸腾的水中沉浮翻滚,看上去煞是好看,卢希宁惊叹道:“真好看,怪不得说是一两黄金一两茶。” 纳兰容若见她端起茶碗,提醒道:“姑娘小心些,仔细烫。” 卢希宁道了谢,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纳兰容若问道:“姑娘可还吃得惯?若是姑娘吃不惯,这里还备着碧螺春与六安瓜片,也可如《陆羽茶经》中所写,照着茶圣的吃法烹茶吃。” 卢希宁不懂茶,也吃不出来卢腾隆所说的回味甘甜,放下茶碗说道:“这碗吃完就行了,明前龙井太贵,吃不出来茶的好坏,给我吃实在是太浪费。不过你先前说的狷介是什么意思,还有《陆羽茶经》是什么?” 纳兰容若眼神逐渐复杂,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满脸疑惑,并非是在故意装不懂。 照理来说,卢兴祖当年官至两广总督,卢氏兄妹自小与他一样,身边奶嬷嬷奴才一大堆人伺候着,什么好茶好东西没有见过,断不会教得如此天真,也不会不懂茶。 再想到卢腾隆的性情,与卢希宁好似也相差无几,纳兰容若又不那么确定了,斟酌着说道:“听说卢姑娘自小读书,姑娘没读过茶经,还是,平时都在读别的书?” 卢希宁刚来时,曾说过她不是原身,李氏与卢腾隆都急了,以为她撞了邪,去请了神婆子,还有萨满法师来又唱又跳赶走邪祟。 萨满法师她觉得跳得很有趣,神婆子就不好玩了,画了道符后念念有词,把符烧成灰兑水让她喝。 卢希宁当然死活都不肯喝,被李氏招呼人按住她,强行灌了下去,恶心得她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 听李氏的意思,若她继续打胡乱说的话,还要请更厉害的人来驱邪。卢希宁吃足了苦头,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 卢希宁迄今为止也没有弄懂,她究竟是记忆转移还是记忆得到了储存。科学家一生投入科学研究,大多都默默无闻,到死时依旧一事无成者数不胜数。 就好比她一样,研究最尖端的神经科学,可能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结果。 对于纳兰容若的问题,卢希宁也深感为难。说出来吧,一是怕他不信,二是他也灌她符水怎么办? 可她又实在是不大会撒谎,只捡了自己会的说道:“我没有读过茶经,经史诗词都不会。平时读些几何数学之类的书,纳兰公子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考考我。” 就算是大家闺秀,识字的也并不多。家中请西席教女儿家读书习字,大多也只读些《女戒》等书,顶多再学些诗词陶冶情操。 纳兰容若断没有想到,卢希宁居然读艰涩难懂的数学几何。见她神色期待,跃跃欲试的模样,忍笑说道:“姑娘真是与众不容,我相信姑娘,不但相信,还佩服得紧。我的算术不好,万万不敢考教姑娘。” 卢希宁听纳兰容若相信自己,顿时大松了口气,笑盈盈说道:“你也不用谦虚,你的诗词我也读不懂。不过听我哥说,诗人词人都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才会写诗词托物言志。你出身好,家世好,长得也好,什么都好,你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感情吗?” 第十二章 无 纳兰容若面对着满脸好奇的卢希宁,此刻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往后仰。 可石凳不比圈椅,他只动了动,又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淡去,凝视着她的双眼,反问道:“卢姑娘为何会如此想,你是因为听到什么传言吗?” 传言啊,不知道兔儿爷,他有爱而不能的青梅竹马算不算? 卢希宁打算将所有的疑惑都问得清清楚楚,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道:“听到了一些。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吗?” 纳兰容若眼神微冷,问道:“敢问姑娘是何传言?” 有人听到传言会一笑置之,有人听到会生气,卢希宁拿不定纳兰容若是哪一种,见他好似不大高兴的模样,问道:“你听到传言会生气吗?不管是属实还是不属实的,你都能接受吗?” 纳兰容若神色微顿,说道:“此话又怎讲?” 不知为何,卢希宁觉着他们之间现在有种剑拔弩张的味道,眼神疑惑,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问道:“你在生气吗?是因为生气我问你为何写诗词,是不是感情的原因,还是因为你听到外面居然有你的传言?如果你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我们就不谈论。不过,我总得先知道你的禁忌啊,比如哪些话绝对不能提。我们又不熟,突然被皇上下旨赐婚凑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以后都得共同生活。如果要彼此猜测试探,那样的话太没有意思,我也不擅长。” 突然被皇上赐婚凑在一起这句话,不知为何,令纳兰容若感到些许的不快,冷淡地道:“皇上给我们赐婚,卢姑娘不愿意吗,还说卢姑娘本来有别的打算?” -- 第23页 问了这么多,纳兰容若都不正面回答,卢希宁无奈耸了耸肩。好吧,人与人不一样,隔海千万里,她的确想得太简单。 凉亭外日光灿烂,花团锦簇,半凋谢的海棠,冒出白色花苞的茉莉,一整片等待开放的紫藤花墙。比黄金还贵的明前龙井,才情横溢的贵公子,旁边垂首肃立,等待着召唤伺候的下人随从。 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到无趣,真是令人惆怅。 卢希宁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不过别人问话,她还是会认真回答:“皇上赐婚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你也应该一样。我也没有别的打算,旗人姑娘都得先选秀,这是规矩。” 纳兰容若一窒,垂眼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生气了吗?” 卢希宁皱起眉头,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纳兰容若紧盯着她的神色,竟然心头一紧,既害怕她的回答,又期盼她的回答。 卢希宁在确认自己的情绪,究竟是生气还是无趣,她想过之后,坦白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感到挺没劲的。花也赏了,茶也吃了,我们回去吧。” 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纳兰容若放下茶杯,闷声说道:“现在时辰不早,先用过午饭之后,我再送姑娘回去。” 卢希宁无所谓,说道:“好啊。” 纳兰容若唤来行墨吩咐备饭,起身走出亭子。 卢希宁跟着纳兰容若一起往宅子里走去,没再如来时那样,两人一路沉默,进到花厅。 下人们鱼贯而入,捧着香胰子,布巾,铜盆,伺候着卢希宁与纳兰容若洗漱。 卢希宁还从未见到如此阵仗,伺候的人虽多,行动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乱打量。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碗碟,里面的菜卢希宁只认得出有鸡鸭鱼肉,与平时在卢家吃的完全不一样,每样量都极少,只观色与摆盘,就好比是一道道精美的艺术品。 她看得目不转睛,纳兰容若说道:“卢姑娘请坐,不知道卢姑娘的口味,就每样略准备了些。” 卢希宁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得花多少银子啊!而且太多了,我们两人吃得完吗?” 纳兰容若愣住,主子吃不完就打赏给下人,不过他想到现在卢家的处境,含糊着说道:“无妨,坐吧。” 卢希宁以为这也是纳兰府上的规矩,没有再多问,坐在了他的对面。 纳兰容若问道:“不知卢姑娘可饮酒,有黄酒烧酒米酒,还有清淡适合姑娘吃的果酒。” 卢希宁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喝过酒呢。以前孤寂的科学生涯中,她平时晚上几乎酒不离手,听到纳兰容若一问,马上高兴地道:“好啊好啊,我都可以,你喝酒吗,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纳兰容若看了她一眼,吩咐上了温好的黄酒,亲自提壶给卢希宁倒了满满的一杯,说道:“现在天还寒着,喝些温酒正好。” 他举起杯子朝卢希宁举了举,说道:“卢姑娘,请。” 卢希宁也朝他举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再小小尝了一口,甜滋滋跟糖水差不多。先前没有吃几口茶,都净顾着说话了,现在口也有些渴,扬首将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 纳兰容若眼神闪了闪,也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说道:“卢姑娘空着肚子,吃太多易醉,先吃些菜吧。” 卢希宁冲他一笑,嗯了声,拿起筷子,见面前一碟做成螺状的菜有趣,刚准备去夹,丫鬟已经无声无息将这道菜夹到了她的碗中。 卢希宁被吓了一跳,瞪大眼回头看着丫鬟,她眼神扫去,这才发现不只是她,纳兰容若背后也站着好几人伺候。 在众目睽睽下吃饭没事,就是夹菜也要人伺候,卢希宁还是有些受不了,试探着问道:“你家的规矩是,主子吃饭都要下人夹菜吗?” 纳兰容若微楞,说道:“姑娘若是不习惯,就我们自己吃吧。”说完,他轻轻摆了摆手,下人们立刻或蹲或福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卢希宁松了口气,说道:“这么多规矩,真是令人头晕。以后你将纳兰府上的规矩都写下来,我得看一遍才能记住。” 纳兰容若本想说纳兰府上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话到嘴边,又改口干脆利落答道:“好。” 卢希宁这才夹起泡螺吃了,她仔细品尝,好像是奶加糖,甜却不腻,入口即化。她吃得高兴,又随手拿起酒杯吃了口酒,再去夹别的菜。 纳兰容若几乎没有动筷子,酒倒喝了不少,自己一边喝,一边给卢希宁倒酒,目光几乎没有离开她,看着她像是小松鼠般,吃得脸颊鼓鼓。 吃到某一道菜时,或眼神一喜,吃完之后再吃一口。或神色惊恐,看都不去看那道菜,他便伸出手去,将那道菜换到自己面前。 卢希宁吃得很专注,几乎吃得肚子撑,桌上的菜也才吃了一小半。兴许是吃了太多酒,脸颊有些烫,她双手捧着脸,惆怅地道:“还剩下这么多,太浪费了。” 纳兰容若放下酒杯,看着她眼眸中流转的水色,温和地道:“姑娘不用担心,不会浪费。等下我们先出去走动消消食,不然坐马车颠簸着会不舒服。” 卢希宁哦了声,见下人们再次捧着水盆痰盂等进门,丫鬟递上清茶,卢希宁接过去吃了。 纳兰容若拿茶水漱完口,将水吐在痰盂里,见到她的动作,愕然片刻,不动声色说道:“卢姑娘不习惯用茶水漱口,去换青盐水上来。” -- 第24页 卢希宁捧着茶杯,也没有不好意思,嘟囔着说道:“原来这也是规矩啊,我还以为是喝的茶呢。” 纳兰容若默然片刻,说道:“无妨,你喜欢用什么就用什么吧。” 茶水还剩下半杯,卢希宁说道:“既然茶水是漱口用,我就用茶水,省得麻烦。” 咕噜噜漱完口,再洗过手脸,接过丫鬟递上的香脂抹了。她闻着手上的香气,咯咯笑了起来:“上次夫人送的是樱花香气的香膏,这次是茉莉香气的香膏,你身上也香,纳兰府上都是香喷喷的。” 纳兰容若正准备抹香脂,默默收回了手。见她脸颊艳如天边的红霞,眼尾也带着红意,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吃醉了?” 卢希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吃醉。” 她手不停在面前煽动,说道:“好热,夏天真快来了。外面有风吗?我要出去吹吹风。” 纳兰容若见她已经直直往外走,忙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卢希宁的背挺得笔直,走得还算稳当。纳兰容若低头看去,她每步都准确踩在了青石拼接处,纤细的腰肢,摇曳成了道直线。 他们两人在前面走,下人们无声无息远远跟着。纳兰容若眼神在她腰身上飘过,挥手斥退下人,自己不紧不慢跟着她,走在花间小径上。 风吹过,带来花草的芬芳,太阳照在头顶,卢希宁边走边嘀咕:“太热了,快把太阳拿走!” 纳兰容若愕然,旋即垂首低笑,还以为她酒量很好呢,原来真吃醉了。 正准备上前劝卢希宁回去歇息,这时她左脚踩着右脚,身子往旁边倒去,纳兰容若脸色微变,忙冲上前揽住了她。 手上是她柔软的腰肢,纳兰容若也觉得自己吃多了酒,心跟着她垂下来的乌发荡漾。 卢希宁头晕晕沉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呵呵笑道:“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你的鼻孔,好好笑哦。” 纳兰容若手臂一僵,旖旎顿时散得无影无踪,暗自咬了咬牙,几乎想把她干脆扔在地上作数。 没好气扶着她站起身,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居然已经睡了过去。 纳兰容若:“......” 第十三章 无 卢希宁睁开眼,豆大的灯盏在案几上摇曳,眼前光线昏暗。她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自己躺在了家中的炕上。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与纳兰容若吃酒时,以后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是怎么回来的? 撑着炕起身,头里面像是装着团浆糊,昏昏沉沉不大舒服。这时,张婆子端着盆从屋外走进来,忙说道:“姑娘醒了,奴婢正准备来叫姑娘起来吃晚饭呢。夫人说再睡下去,到了夜里就该睡不着了。” 卢希宁接过张婆子递来的衣衫往身上套,问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婆子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吃完了饭,与纳兰公子一起去散步消食。纳兰公子没有让奴婢跟着,后来没过多久,姑娘就醉倒睡着了,是纳兰公子将姑娘抱上马车送了回来。” 卢希宁扣着绊扣的手一顿,睁大眼睛说道:“他能抱得动我?真是他抱的吗?” 张婆子无语至极,片刻后说道:“姑娘不该关心这些,奴婢见着纳兰公子的时候,他的脸色好似不大好。姑娘吃醉前,可是又说了什么话得罪了纳兰公子?” 卢希宁呆了呆,皱起小脸拼命回忆。只是实在回忆不起来,只得颓然放弃,说道:“我不记得了。” 张婆子忧心忡忡看着她,说道:“姑娘啊,奴婢跟着姑娘,从进庄子时就想出声提醒,姑娘说话太直愣愣,哪有那般问话的。奴婢又怕纳兰公子会以为咱们府上没有规矩,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理。纳兰府上的规矩重,那么多人都见着姑娘吃醉了,还被纳兰公子亲自抱着。就算姑娘与纳兰公子定了亲,也会有人多嘴说闲话,要是传到觉罗夫人耳朵里去,只怕会以为姑娘轻狂。” 卢希宁被说得烦躁不已,这破规矩真是多如牛毛,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她来到这里之后没有喝过酒,也不知道她喝断片后是什么德行。 冥思苦想,卢希宁也没想到解决之法,干脆放弃先去洗漱,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吃酒了,等会还是去请教嫂嫂吧,问她究竟该怎么办。” 张婆子也无法,忙跟着去伺候她洗漱。去到正院之后,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卢腾隆与李氏已经坐在桌上等她。 李氏上下打量着卢希宁,卢腾隆则关心地问道:“妹妹,头还疼吗?”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不疼,就是有点儿沉。” 卢腾隆松了口气,招呼她坐下来,说道:“不疼就好,等晚上再睡一觉起来,头就不沉了。你以前滴酒不沾,第一次吃酒不知轻重,肯定会醉。听说你又吃的是黄酒,喝起来甜滋滋的跟水一样,不经意间就得喝多。黄酒后劲足,上头之后可不是会醉。没事没事,先过来用些饭吧,哥以后陪着你喝,把这酒量给练起来,保管你没多久就能千杯不倒。” 李氏气得直往卢腾隆身上放冷箭,见他厚着脸皮没有反应,只得作罢。 李氏其实也认为卢希宁得学会吃酒,贵人家的宴请酒席多如牛毛,她总免不了要出来招呼客人。要是酒量不好,当场撒起了酒疯,她本来就不会说话,要是再酒后没得控制,那样的场景,李氏不敢再想。 -- 第25页 不过卢腾隆吃醉了酒也磨人,李氏一直不许他吃,当即说道:“妹妹吃酒,你只能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你馋那一口酒,吃后发酒疯,看我跟你没完!” 卢腾隆悄然朝卢希宁挤挤眼,闷头吃饭没有吭声。 中午卢希宁吃多了些,现在也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个半馒头,喝了碗面片汤便放下了筷子。 卢腾隆几口就解决了卢希宁掰下来的半个馒头,李氏胃口向来小,照样只吃了一个馒头。 卢希宁坐在桌上等他们用饭,突然问道:“嫂嫂,吃太多的话会不会有违规矩?” 李氏愣了下,思索着说道:“这不能吧,规矩中也没有这一条。以前额涅曾跟我说,别信那些说姑娘得瘦才好看的话,太瘦可不好看。能吃是福,将死之人才吃不下东西。还有呐,这女人太瘦,生孩子都难。” 卢腾隆闻言,眼珠子咕噜噜在李氏身上打转,她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看着我作甚,莫非是你嫌弃我不能生,要打着主意想纳妾了?” 卢腾隆吓了一大跳,忙双手乱摇,连声否认道:“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我只在想你是不是太瘦了,以后得多吃一些。” 李氏神色缓和了些,冷哼一声道:“我成日操劳,劳心劳力,就是吃再多也胖不起来。哪像你,成日脑子里不经事,只知道吃吃喝喝,吃了还不见长肉,浪费粮食!”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缩着脖子溜下桌,说道:“妹妹,我们去散步消食。” 李氏唤来下人收拾,自己也跟在他们兄妹身后,在庭院里悠转。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晚上的风吹到身上已经没了寒意。李氏走了几步,见卢希宁难得沉默,转头说道:“妹妹,今天你与纳兰公子去赏花吃茶,最后却吃得那么醉,还人事不省被送了回来。当时你被纳兰公子抱下马车送回房,我吓得都不敢说话了。纳兰公子……,可有灌你吃酒?” 卢希宁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拧着眉头回忆,从他们在“丙舍”见面时说起,直说到吃饭吃酒:“后来的事情,我就再也记不得了。” 李氏听得面无表情,卢腾隆也伸长耳朵听,惊叹道:“哎哟还真是有钱人家,明前龙井,明前!这茶叶估摸着刚到码头,就快马加鞭送到了纳兰府上。不过妹妹,你怎么能问什么情不情呢,就是你问,他也不会承认啊。这男人的事情,哪能事事告诉女人,女人心眼小得很,断容不下别的女人,哪怕是过去的事情,也会在心里留个疙瘩。纳兰容若吧,我瞧着还算聪明,肯定精得很,那嘴也严实,我都打死都不会招,何况是他!” 李氏狐疑地看着卢腾隆,他自知说漏了嘴,装作无辜看向了别处。 卢希宁不在意纳兰容若的感情史,问道:“嫂嫂,张婆子说,我这样不合规矩,要是被觉罗夫人知道了,会认为我轻狂,我是不是又惹了大麻烦?” 李氏微微皱眉,说道:“张婆子是汉人,对旗人姑娘了解得还是太少。旗人在马背上打天下,就是姑娘家也能骑马射箭。就拿京城来说吧,汉人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旗人姑娘照样能骑着马在京城里随意行走。觉罗夫人是满人,满人儿女自小都吃酒,京城里的贵人,吃醉了酒闹出的荒唐事可不少,觉罗夫人哪会在意你这点子事情。” 卢希宁顿时长舒了口气,李氏神色复杂,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妹妹啊,别听你哥胡说,男人隐瞒这些事情,那是男人心里有鬼。纳兰公子以前如果真有喜欢的姑娘,肯定是不合规矩,旗人姑娘没有选秀,怎么能私定终身。若是被皇上知晓,就算纳兰尚书,也要吃挂落。妹妹就这么问了出来,要是纳兰公子以为妹妹拿这件事在要挟他,以后嫁过去,唉。赐婚是赐婚,这后宅的事情可说不清楚,要让一个人病亡,那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咱们家现在也没有什么能耐,就是妹妹突然没了,咱家也没办法替妹妹讨回公道。” 卢希宁听得瞠目结舌,卢腾隆一蹦三丈高,尖声叫道:“他敢!要是妹妹少了根头发,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去皇上跟前告御状!” 李氏怒瞪着他,骂道:“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我只是猜测而已,纳兰公子是君子,断不会是如此歹毒之人。妹妹啊,我瞧着纳兰公子待你真好,抱你回来的时候,我准备让幸福美好去搭把手,他都拒绝了,亲自把你抱到了炕上放好。妹妹,你平时吃得不少,身子可轻不到哪里去。就是你哥,估计都抱不动你。我瞧着纳兰公子涨红了脸,背后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却一句抱怨都没有,还客气得很,连声给我道歉,说是没有照顾好你。” 卢希宁愁眉苦脸蹲了下来,只觉着头更晕了。听李氏的意思,她现在的生死,都掌握在纳兰容若的人品上。可是,在醉的这段时候,她究竟有没有说过得罪纳兰容若的话? 再也没了消食的心思,卢希宁怏怏不乐回了东跨院。她白天睡了一下午,又揣着心事,以为晚上再也睡不着。谁知沾着枕头,照样一觉睡到了天亮。早上神清气爽起床,脑子里也恢复了清明。 李氏在忙着给卢希宁张罗嫁妆,吃完饭之后就匆匆出了门。吃过午饭,她左思右想深思熟虑之后,到胡同外找了辆骡车,去了西城纳兰府。 卢希宁像是上次那般,在胡同口转悠等着。刚转悠了一阵,便听到温和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可是在等我?” -- 第26页 卢希宁猛地回头,纳兰容若背着手,正站在她面前。卢希宁脱口而出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纳兰容若愣了下,见胡同口有人经过,还好奇张望过来,带着她来到僻静处,说道:“今日我没出门,恰好在家。听行墨说好似看到了姑娘,便出来瞧一瞧。姑娘以后若是要找我,跟门房说一声便是,不用在外面等。” 卢希宁点点头,说了声知道,然后福了福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吃醉以后的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不管我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请你都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是在放屁吧,风一吹就没啦。” 纳兰容若神色古怪,憋了半天猛地俯身凑过去,然后砰地一声,与卢希宁来了个头碰头。 卢希宁往后蹬蹬退了两步,蒙着额头哎哟出声。 纳兰容若忙拉住她,急着道:“可有撞疼,快让我看看。” 卢希宁拿开手,说道:“没事,就是被你吓着了。你这样不好,若真是生气想要揍我,捡块砖头一拍,我脑袋就得开花。不能头碰头,人的头骨硬度差不多,你想碰伤我,你也得受伤。” 纳兰容若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道:“哪有教别人怎么对付自己的,再说我怎么会揍你,只是想吓唬你一下罢了,谁知道你没躲开。” 卢希宁脸颊鼓了鼓,咕哝道:“我怎么知道你突然会要吓我啊,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呢。” 见到她鼓起的脸庞,纳兰容若手指直发痒,恨不得伸手戳一戳。见她白皙的额泛起些微的红,凑上前轻轻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痛了。” 温热的气息吹来,卢希宁怕痒,咯咯笑着躲开了,说道:“别吹别吹,好痒。不过你吃了什么啊,吹出来的气也香香的。” 昨日软玉温香在怀,纳兰容若不知下了多少定力,才压下了心中的燥热。 这时见到她明亮含笑的眼,像是被蛊惑了般,凑近轻声道:“鸡舌香,你要不要也尝尝?” 卢希宁说道:“好啊好啊。” 纳兰容若再也控制不住,俯身下去,轻轻覆上了她殷红的唇。 第十四章 无 他的唇很软,他的香味很好闻,他的心跳得砰砰响,他的呼吸太过急促,他差点儿咬到了她的唇,他的口水...... 口水! 卢希宁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觉,只觉着头有点儿晕,兴许是宿醉未醒的原因吧。她不顾一切伸手用力推开了他,眉眼紧皱成一团,拿出帕子拼命擦拭嘴,嫌弃无比地道:“呃!口水!” 纳兰容若只初尝美好,就从云端重重摔在了地上,难以置信盯着她,眼中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仓惶转身,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心情,飞快说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姑娘,我这就送姑娘回去。” 卢希宁愣了下,她又惹到他了吗?蹬蹬瞪绕到他面前,仰头去看他,眨巴着眼睛问道:“你生气了吗?你听我解释,就是,那个,我们还不太熟悉,这个,口水......” 纳兰容若窘迫得脸都红透,他心中已泪流满面,忙转身避开她,飞快打断她道:“我没事,我这就去叫行墨。” 卢希宁见他要走,哎了一声,忙抓住他的衣袖,着急地道:“你得听我解释啊,咬到唇很痛,你是不是不会亲吻?” 纳兰容若垂眸,她揪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白皙纤细,此刻太用力,衣袖都被她揪得皱巴巴。 他深深吸了口气,盯着她殷红的唇,恨不得拧断她的脖子,眼神冰冷,没察觉自己的语气已酸气冲天:“莫非卢姑娘会亲吻?” 卢希宁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说道:“我也不会,不过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练习几遍就会了。情侣之间自然会有各种亲密的动作,然后脑内分泌......” 她见纳兰容若已咬牙切齿,聪明地闭上了嘴,放开了他的衣袖,怏怏道:“好吧,我知道你在生气。在气头上不宜多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 纳兰容若深深凝视她一眼,然后转身往纳兰府走去。没一会,行墨驾着马车出来,上前恭敬地道:“卢姑娘请。” 卢希宁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朝他颔首致谢,然后抓着车门钻进马车。一抬头,见到纳兰容若端坐在里面,不禁惊讶地道:“你怎么也在,不用麻烦你亲自送,我本来想说自己找个骡车回去的,只要花几个大钱就行,因为你在生气,我就忘了这件事。” 纳兰容若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她唇上的香甜,只要一想起就令人心悸。可她的嫌弃...... 如卢希宁以前所言的那样,他出身好家世好,自小就一帆风顺,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对待过。 不想见她,又莫名其妙跟着上了马车。见着她,又不甘心。 纳兰容若内心煎熬,面上却半点都不显,拧着脖子不去看她,语气平平说道:“快坐好,别耽误了姑娘回家吃饭。” 卢希宁哦了声,走过去坐下。马车很快动起来,她不由得悄悄打量着他,见他手搭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忙出声提醒道:“你这样坐不好,要靠近些椅背,不然马车颠簸,惯性之下你会摔跤。” 纳兰容若僵硬地转过头,盯着她说道:“多谢卢姑娘的好心,我自幼练习骑射,这点颠簸还是能应付,不会摔跤。” 既然如此,卢希宁也没有再多话,管着自己挪来挪去舒舒服服坐好。车厢狭小,里面属于他身上的淡香萦绕在鼻端,偏生他又冷淡着脸沉默不语。 -- 第27页 卢希宁觉得气氛好似有点儿诡异,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 纳兰容若只垂下眼帘看着她作怪的小手,头也不抬问道:“卢姑娘有什么事?” 卢希宁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在生气吗?如果不生气的话,我们谈一谈?” 纳兰容若抬起头,瞪着她道:“谈吧,你要谈什么?” 卢希宁见他一幅要与她打架的模样,讪讪笑道:“那个,就是你别这么凶啊。如果有误会,一定得沟通,把话说清楚,沟通才能解决问题,是吧?” 纳兰容若努力缓和了下神色,说道:“卢姑娘说得对,在下洗耳恭听。” 卢希宁说道:“倒也不必这么隆重,反正车厢小,你不听也得听......,好吧好吧,开始说正事啊。第一,先前你的行动太突然,亲吻是一件非常亲密的事情,我们两人才见过两三次面,远没有达到亲密的程度,你说对吧?” 纳兰容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对!” 卢希宁掰着手指头,继续说道:“好,这一点我们达成了共识,就再继续说第二点:夫妻之间,得坦诚相待,你说对吧?可你总是掩饰隐藏自己的想法,每次我问你问题,你从未正面回答过。就好比今天,你要明白我为何有那样的反应,并且站在我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我有站在你的角度去理解过,试着想过你的行为,你听听我分析得对不对,要是不对,你再提出疑义,好吗?” 纳兰容若盯着她,说道:“好!” 卢希宁唔了声,她很不满意他的反馈,算了,她不与他计较。 “你呢,是因为年轻血气上涌,再加上我们两人在角落里,气氛到了,所以就情难自已。或者,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你把持不住,被我的美貌所迷惑。” 纳兰容若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卢希宁,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太过分了,每次跟他好好说话,他不是笑就是转移话题。卢希宁也不高兴了,她也是有脾气的,冷哼一声别开了头。 纳兰容若见状,忙憋住笑,如她那样轻轻戳了戳她,“哎,你别生气啊,你听我解释。” 卢希宁回过头,凶巴巴地道:“好,你说!” 纳兰容若又想笑,忙用手抵住鼻尖,假装咳了咳,清了清嗓子说道:“第一:我没有要回避姑娘的问题,自小长大,我没有见过如姑娘这般的人,实在是见识浅薄,所以不知道该做出如何反应。第二:情之所至,情难自已,千年以来,一个情字,困住了许多人,迄今为止也没人能想明白。至于姑娘所言,我是被姑娘美貌所迷惑,这点我不同意,因为生得美的姑娘,在下见过不少,并未有任何的心动与想法。” 卢希宁眯了眯眼睛,立即抓到了重点,连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长得还不够美,不能迷惑到你?你见了很多生得美的姑娘,谁?叫什么名字?是你的青梅竹马吗?” 她每质问一句,就朝他逼近一分,纳兰容若被她逼得身子往后仰,身后就是车壁,他已经退无可退。 她身上的气息笼罩住他,再这样下去,他又要如她所言,情难自己了。 纳兰容若狼狈地举起双手,试图挡住她,不断解释道:“没有没有,姑娘生得最好看,我岂能不被迷惑。我没有青梅竹马,咦,谁告诉你我有青梅竹马?” 卢希宁也跟着咦了声,将他的《忆江南》背了出来,说道:“这不是你写给青梅竹马的词吗?” 纳兰容若无语凝噎,说道:“当然不是,我没有青梅竹马!” 卢希宁听他着重强调,想起卢腾隆先前说,男人肯定打死不会承认。她暗自撇了撇嘴,没再纠缠这个话题,脑子一转,问道:“那你为何还没有成亲,你都这么老了!” 纳兰容若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儿没有喷出来,“姑娘是嫌弃我老?” 卢希宁说道:“我没有嫌弃你老,我也是京城的老姑娘,可我没有嫁人是因为守孝,错过了选秀,与你不一样。旗人成亲都早得很,像你这样的年纪还没成亲,的确说不过去啊。” 纳兰容若失笑,说道:“我以前的确没想过要成亲。大师曾给我批过命,说是我命运多舛,选妻子时得谨慎。阿玛也在皇上面前提过一嘴,后来我身子不好,前两年更大病了一场,皇上也就没有着急给我赐婚。” 卢希宁想起觉罗氏还要叫她也去看大师,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她还是有些地方弄不明白:“那今年皇上怎么给你赐婚了,还把我赐给了你?卢家家道败落,赐婚下来以后,你家里应该很不愿意吧,莫非,你阿玛得罪了皇上?” 纳兰容若想起赐婚的旨意下来时,纳兰明珠将自己关在书房,连晚饭都没有吃。后来把他叫了去,密谋了许久。 康熙的想法,其实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都猜到了些,纳兰府上已经是烈火油烹,他肯定不想纳兰府再结一门贵亲。 “圣意岂可乱猜测,姑娘先前不是说,我实在太老了啊,再不成亲怎么行,皇上就给我赐了婚。不过,能与姑娘结成秦晋之好,乃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卢希宁说道:“还没有正式成亲呢,你的一生还很漫长,现在说这句话为时过早。” 纳兰容若咬牙,气得双手捧住她的脸,头抵着她的头摩挲了几下,说道:“是,我也这么觉着,现在说这话实在是太早,姑娘真是能将人气死!” -- 第28页 卢希宁的额头被他蹭得滚烫,嘻嘻笑着躲开,“额头上出油了,别蹭别蹭。” 纳兰容若深吸口气,没好气地道:“哪儿有油,胡说!” 卢希宁摸了摸额头,的确没有油,她从善如流道歉:“我错了,对不住。” 纳兰容若这才满意,先前淤积的那股子郁气终于散去,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马车到了卢家门前停下,下了马车,卢希宁朝纳兰容若福身道谢,挥挥手说道:“再见,我回去啦。” 纳兰容若眼眸含笑,也学着她那样朝她挥手:“好,等我休沐时,再下帖子请姑娘去庄子里玩。” 卢希宁笑得眉眼弯弯,轻盈地转身往回走,然后想起什么,转过头说道:“别用嘴喂鸡舌香啦,不干净。” 纳兰容若脚步猛地踉跄一下,转过头看去,脸上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卢腾隆正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目光阴森,鼻孔朝天狠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卢希宁进了院子,当着他的面,砰一声关上了门。 第十五章 无 卢希宁见卢腾隆黑着脸,眼神说不出的古怪,不断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不禁问道:“哥,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么奇怪?” 卢腾隆气得一蹦三丈高,见李氏从灶房走出来,蹦到一半又偃旗息鼓,拖着她往东跨院走。 卢希宁实在是莫名其妙,说道:“哥,你究竟怎么了,有什么话就在正院说啊,快要吃晚饭了,来回折腾多麻烦。” 卢腾隆黑着脸不做声,扯着她回到东跨院,如往常那样在已经凋谢的海棠树下站定。 支开张婆子幸福美好三人,卢腾隆这才重新蹦起来,悲愤质问道:“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与纳兰容若这个了?” 卢希宁见他食指对食指戳来戳去,也学着他那样戳来戳去,不解问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卢腾隆用力挥舞着手臂,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道:“就是……,嗯,就是你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卢希宁恍然大悟,原来戳手指就是代表有夫妻之实,她又学到了一门独门语言。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卢腾隆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脯眼望天,不断说道:“还好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卢希宁说道:“哥你想哪里去了呢,就是亲了一下而已。” 卢腾隆眼前一黑,气咻咻哭诉道:“我就知道,什么用嘴喂鸡舌香!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自从阿玛额涅去世后,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如今你却轻易被一个臭男人骗了去。” 卢希宁嫌弃皱眉,“呃,一把屎一把尿,哥,你真是好恶心。” 卢腾隆只当没听见,吸了吸鼻子,又凑上前仔细打量着她,摩拳擦掌骂道:“臭男人还占了你哪些便宜?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卢希宁白了他一眼,说道:“哥,什么叫占我便宜,就这些啊,没别的了。” 卢腾隆悲愤地道:“你还想瞒着我,试图糊弄过去。都口对口喂鸡舌香了,他能没有别的动作?他难道不是男人,男人能忍得住吗?真是不要脸,一听就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只会知道骗你这种懵懂无知的姑娘!亏得你嫂子还说他是君子,啊呸,他要是君子,那我就得是圣人!” 卢希宁不明白卢腾隆的愤怒,她认为成亲之前互相熟悉增进感情,有利于新婚之夜的正常发展。 “我们已经快成亲了啊,以后就是夫妻,夫妻之间亲密点,也没违规矩吧。不过哥,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嘛弄得这么神神秘秘,还要瞒着嫂子。” 卢腾隆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气得叉着腰不断转圈,说道:“当然不能让你嫂子知道,至于为何不能让她知道,原因很复杂,我就不多解释了。妹妹,你听着,我是男人,知道男人心中的那点小九九。别说你们没有成亲,就是成了亲,也不能这样巴巴贴上去。得吊着男人,吊着你懂吗?” 他抬头盯着冒出点点绿的海棠,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个活生生的例子,说道:“我有个同仁,在烟花胡同看上了个姐儿,被迷得神魂颠倒,成日往楼里送银子。后来,姐儿也答应跟了他,自赎自身出来,两人扮作假夫妻,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你猜后来怎么着?” 卢希宁虽不知卢腾隆说这个故事的用意,还是从善如流问道:“怎么着?” 卢腾隆说道:“没几日,我那同仁就厌烦了,把她抛在了脑后。这男人呐,没得手之前什么都好,等得到之后,就不会当回事。妹妹啊,就算你与纳兰宫若快成亲了,也不能这么快让他得手,要是他转头就腻味了你怎么办?” 卢希宁以前研究神经科学,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早已了若指掌,恋爱中分泌的激素就只能持续那么长的时间。 她也没有追求永恒不变的爱情,实在不符合科学规律。至于婚姻关系能维持多久,主要得靠人的责任心,也就是人的品性。 品性这东西,就好比是个谜,不到临死之时,无法完全做出评价。 “哥,没关系,不但男人会腻味,女人也一样会腻味。再说有赐婚在,腻味之后,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扰也很好啊。不过哥,纳兰容若先前约我出去赏花吃茶,你都不在意,今天怎么在意起来了?” 卢腾隆见卢希宁完全不当一回事,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拍掌。 -- 第29页 “哎哟,你瞧你,居然半点儿都不上心。以前我也信了你嫂子的话,以为纳兰容若是君子,谁知道看走了眼。你貌美如花,他肯定得看花了眼,被你迷惑了去。虽说你是正妻,不受宠的正妻,那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就像当年额涅一样,阿玛除了与她说些正事外,几乎不与她说话,连她的院子都难踏进一次。不行,你太过天真单纯,在成亲前,以后都不要去见纳兰容若,当心被他骗了去。” 卢希宁笑个不停,说道:“他能骗我什么啊,我又没有钱。哥,你懂得还真是多,没有升官真是可惜啊。” 卢腾隆被卢西宁夸奖,不免浮气得意之色,只转瞬间又黯然下来:“官可不好当,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阿玛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只要平安活着就好,不要让卢家绝了后。” 卢希宁想起卢兴祖的事情,也无限唏嘘,安慰他道:“哥,其实我们现在也过得挺好。你不要为我操心了,我都听你的。该吃晚饭了,我们快回正院吧,不然嫂子又要骂你。” 卢腾隆依旧闷闷不乐,连着看了她好几眼,叹息又叹息,说道:“我哪有什么胃口吃饭,只要想起纳兰容若那小子,就恨不得揍他一顿。” 卢希宁歉意不已,正准备再劝,这时张婆子走过来,说道:“夫人说晚饭做好了,烀肉凉了不好吃,让姑娘与爷快些去吃饭。” 卢腾隆顿了下,撑着腿站起身往院子外走去。卢希宁知道他最喜欢吃烀肉,她也喜欢吃,加快脚步跟在了他身后。 翌日吃过早饭,卢希宁回到院子里没一会,张婆子就前来禀报:“姑娘,纳兰公子在门外等着,说有急事想见姑娘一面。” 卢腾隆去了衙门,李氏也有事去了卢兴祖家,卢希宁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纳兰容若背着手,在卢家门前悠转,目光不断从那扇油漆斑驳的门上扫过。 从卢腾隆杀气腾腾关上那扇门起,他这颗心就一直提着。虽说旗人姑娘没汉人那么多规矩,还是担心卢希宁回家之后,会被惩罚责备。 晚上整夜都没能睡踏实,用完早饭之后,就迫不及待赶了来,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他等了一会,见卢希宁终于走出大门,忙大步迎上去,仔细打量着她,脱口而出道:“你可还好?” 卢希宁被问得莫名其妙,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色,说道:“我很好啊。不过你眼睛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纳兰容若见她精神奕奕,提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微笑着说道:“我也没事。昨天我见你哥好似不大高兴,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 卢希宁心道他既然卢腾隆不高兴,省得要解释那么多,干脆直接说道:“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不然会很快就腻味了。成亲之前,再也不能赴你的约啦。” 纳兰容若顿了下,只稍微前后连起来一想,马上就想了个清楚明白。他眼眸微沉,说道:“很快就腻味了?是谁告诉你,我会很快对你就腻味了,是你哥吗?” 卢希宁说道:“我哥就是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事实本来就这样啊。不仅仅是你对我腻味,我同样也会对你腻味,这件事不分男女。” 纳兰容若心沉下去,脸色苍白,呼吸逐渐急促,说道:“我们都还没有成亲,你就这么快腻味我了?” 卢希宁耐着性子,认真分析道:“我说的是以后,以后。夫妻成亲几年以后,有谁还如新婚时一样?人人都说新婚夫妻般甜蜜,怎么没有说老夫老妻般甜蜜呢?” 纳兰容若心底说不出的难受,他担心了她整晚,想着她是不是受了委屈责骂,是不是正在伤心哭泣。只要一想,就烦躁得得睡不着。一大早巴巴赶了来,却听到她如此冷酷无情的话。 “卢姑娘真是博学,只是未免将人看得太低了些。以后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你现在下判定,是不是为时过早?我能许诺姑娘一生一世,姑娘呢,姑娘敢不敢许诺?” 卢希宁理所当然地道:“依着规矩,赐婚又不能合离,当然会一生一世啊。” 纳兰容若只气得太阳穴都跳着疼,胸口也堵得透不过气,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情绪,哑声道:“还是卢姑娘看得透彻,倒是我惭愧,想得太过简单了。就此道别,卢姑娘请保重。” 卢希宁皱眉,纳兰容若都咬牙切齿了,看上去又气得不轻。见他转身要离开,忙蹬蹬瞪跑到他面前,细细解释道:“你别生气啊,你怎么这么爱生气?你究竟在气什么,是因为我说我们很快就会腻味吗?夫妻之间除了感情,还有责任在。只要互相尊重,相敬如宾也能过日子,你不要担心。”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纳兰容若更生气,终于没忍住,怒道:“卢希宁,你给我闭嘴!谁要与你相敬如宾,我要我们情投意合,白首不相离!你若做不到,我们的确不应该再见了。” 卢希宁眨巴着眼睛,见纳兰容若如离弦的箭般,疾步朝胡同口走去。行墨牵着马飞快跟在了他身后,她不由得抬起手:“哎,你的马,你骑马能更快一些。” 纳兰容若脚步一顿,干脆由疾步变成了奔跑,很快消失在胡同尽头。 第十六章 无 春天过去,天气渐渐炎热,早晚时才有些凉意。 纳兰容若早早就骑着马,从国子监回了东城胡同。离胡同口还有段距离,他就翻身下了马。 -- 第30页 身后的行墨不知何意,也跟着从马上下来,正准备上去牵马。见纳兰容若停下了脚步,似乎在沉思什么,也不敢上去打扰,肃立恭候在旁。 只片刻间,行墨见到他又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忙躬身上前,如以前那样接过马绳,纳兰容若却没有让:“不用,我自己牵。” 行墨应是,又恭敬退下。纳兰容若加快了脚步,走到纳兰府的胡同口,脚步停顿一瞬,目光往胡同里扫去。 四下安静,除了门口立着的两个石狮子,空无一人。 纳兰容若面色微沉,拭去额头的汗水,心中说不出的失望与烦躁,将缰绳一甩,行墨怔楞住,飞快奔上前牵住了马。 自从上次从西城卢家回来之后,纳兰容若每天都早早从国子监回府,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近身伺候的行墨与行砚,两人走路都垫着脚,生怕发出声音惹恼了他。 纳兰容若脾气温和,说话温言细语,待下人也宽厚。只是行墨与行砚伺候他多年,知晓他的脾性。 若是真惹怒了他,他也不会喊打喊杀,会直接把他们赶出去。最初他们并没有在纳兰容若身边贴身伺候,是伺候他的两人,犯了他的禁忌,被赶去了庄子里,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上次去卢家,是行墨随侍左右,虽不知就里,也能大致猜到是卢希宁惹怒了他。 行墨不由得想起卢希宁,她生得好,看上去如那盛放的海棠般,灵动至极,就是,唉。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禁替卢希宁发愁。她以后会嫁进纳兰府,还没有成亲,就已惹得夫君不喜。 行墨更替纳兰容若担忧,他心思细腻,盼着夫妻能琴瑟和鸣。皇上赐了婚,却是卢希宁那般的性子,两人以后这日子,只怕会过得鸡飞狗跳。 行墨愁眉苦脸跟在纳兰容若身后,回到他居住的南院。行砚笑着迎上前请安,纳兰容若沉着脸,一言不发从他身边大步进了屋。 行砚笑容僵在脸上,偷偷与行墨四目相对,忙小声唤人打了热水来,进去伺候纳兰容若洗漱。 纳兰容若洗漱完,换了身雨过天青宽幅常袍出来,神色依旧冰冷,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 行砚上了茶,他端起来吃了口,皱眉冷声道:“以后将龙井换成碧螺春。” 纳兰容若惯常都吃龙井,行砚听到他自小吃惯的茶要换掉,愕然片刻,觑着他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忙应下来,端着茶碗转身出去换茶。 走到门边,又听到身后纳兰容若吩咐道:“让行墨去换,你出去府外门房守着,如果有人来,你马上回院子递消息。” 行砚也机灵,心头一亮,将茶碗递给行墨,恭敬地道:“奴才这就去,只要卢姑娘一来,奴才得飞跑着回来给爷递消息。” 纳兰容若恼羞成怒,沉声道:“就你聪明,谁说我让你去等她!你留着伺候,谁也不许去!” 行砚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瞧他这张嘴,故作聪明,主子吩咐的事情,只要照办就是,非得要说出来,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怪不得主子一直重用行墨,他是牛皮灯笼心里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多言多语。 行砚重新去换了碧螺春上来,耷拉着脑袋立在旁边磨墨,心中悔恨万分,绞尽脑汁想法子去补救。 突然,行研眼睛一亮,偷瞄了眼纳兰容若,见他面无表情正在写字,试探着开了口:“爷,夫人今日吩咐身边的富嬷嬷前来,说是端午节快到,让奴才看着人将院子里洒扫干净好过节。尤其是备下的新房,夏天来了多雨,要仔细察看可有漏雨之处。夫人忙得很,要张罗着送礼请吃酒,没空亲自前来,叮嘱奴才不得偷懒。奴才多问了句嘴,富嬷嬷说,今年比往年更忙,爷要大婚,要忙着准备婚事,还要给亲家送节礼。” 纳兰容若本来写着字,下笔越来越慢,最后放下笔,唔了声,状若随意问道:“给卢家备了什么礼,礼单拿来给我看看。” 行砚马上说道:“奴才这就去问富嬷嬷拿。” 纳兰容若点了点头,行砚立刻转身往外奔去,没一会拿来礼单,微微喘着气说道:“爷,夫人多问了奴才几句,问爷平时可吃得好住得好。夫人说爷的字写得好,让爷重新誊一遍礼单,好给卢家送去。” 纳兰容若接过礼单仔细看了,转身往外走,行墨与行砚马上跟在了身后,他头也不回说道:“你们不用跟着。” 行墨与行砚恭敬应是,等到纳兰容若走远了,行墨斜了眼行砚,阴阳怪气说道:“行啊你小子。” 行砚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总不能只你聪明,哎,爷的心情好起来,这下总能大声喘气了。” 行墨却没有答话。真是蠢,爷心情能不能好,还得看节礼送去之后,卢姑娘那边怎么接招呢。 正院里,觉罗氏见到纳兰容若前来,忙拉着他上下打量,问道:“你怎么来了,晚上没去跟朋友吃酒?听说你这些天回来得都很早,可是外面出什么事了,你阿玛从不跟我说这些,你可不能瞒着我。” 纳兰容若携着觉罗氏,走去榻上坐下,温声道:“额涅,外面没什么事。我好久都没同额涅一起吃饭了,想来陪陪额涅。” 觉罗氏立刻起身,急着吩咐完富嬷嬷去厨房准备纳兰容若喜欢的饭菜后,这才重新坐下来,说道:“平时可是连你影子都见不着,这个文会那个文会。我读书少,反正说起来也不懂,今天你难得来,可得好好用饭。” -- 第31页 纳兰容若说道:“都是我不好,没能来多陪陪额涅。先前行砚拿回来礼单,我见了就想起额涅的辛苦,额涅最近可好?” 觉罗氏说道:“我好得很,就是过年过节得忙一些。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成亲,需要准备的东西还多着呢。礼单你可看了,誊好了没有?” 纳兰容若拿起放在炕桌上的礼单,说道:“我还没有誊,打算等会吃完饭后,就在额涅这里誊也一样,顺便把额涅要送到别府的礼单,也一并誊了吧。” 觉罗氏笑着道:“那倒不用,平时你忙得很,还要修什么书,别府的让管家写写就行,可别累着了你。卢家是你的妻家,又是第一年,你这个女婿总得拿出点样子来。我先前还说要带卢姑娘去让大师算算呢,大师没见着踪影,就一直拖着。” 纳兰容若愣了下,笑着问道:“额涅平时可不喜欢与人应酬,怎么偏生就喜欢上卢姑娘了?” 觉罗氏嗤笑一声,说道:“我就喜欢卢姑娘,她那双眼睛清澈得来,只见着就令人心生欢喜。又不装腔作势,有什么说什么,有些人说话,得拐一百个弯,跟你阿玛一样,讨厌得很。”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咳了咳说道:“额涅,这份礼单我看过了,既然你喜欢卢姑娘,要不要再加几样进去?” 觉罗氏接过礼单,沉思了半晌,说道:“也是,卢家穷得很,上次见她与李氏穿着的衣衫,咱们家的奴才都比她们穿得好。反正库房里的面料多得是,总比拿给其他院子的狐媚子做衣衫强。今年春上江南送来的时兴料子,库房里还有十来匹,你全部加到礼单里去。首饰的话,东珠不行,她没有诰命戴不了,就珊瑚绿松石吧。” 纳兰容若笑着应了,放下礼单,陪着觉罗氏说起了家常。 * 卢希宁最近忙得很,跟在李氏身边学着管家理事,只学了没几天,李氏就放弃了。 “咱家不比纳兰府上,我嫁进来时,卢家就没落了。纳兰府上家大业大,与咱家不一样,要是你跟着我学了去,抠抠搜搜的反倒被人看不起。以后你嫁过去也掌不了家,上面还有你婆婆呢,反正你记性好聪明,就跟在她身边看着,然后背下来,照着以前的旧列做事,总出不了差错。” 领多少根蜡烛,吃多少米粮等都有定数,卢希宁也认为实在太简单。别的不说,她只看一遍数字,就能算得一清二楚,肯定错不了。 只是,她还是有点儿忐忑,上次她好像又惹纳兰容若生气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暗自担心了几天,她又释然了。这门亲事又不能退,顶多嫁过去,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快到端午时,李氏又犯了愁:“端午节纳兰府上肯定要送岳母礼,咱家穷,就是拿出银子来买最好的回礼,只怕纳兰府上也看不上。” 卢希宁好奇地问道:“可以不收礼吗?或者照着我们的能力还回去,反正纳兰府上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形,不用太为难自己。” 李氏斜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哪能不收礼,端午节礼又叫岳母礼,女婿还得亲自送上门。你说得也对,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张婆子会做广东点心,就让她做些广东的粽子点心作为回礼。” 张婆子做出来的点心,卢希宁先吃了个够,卢腾隆也吃得很欢,开心地道:“要是天天都是端午节就好了,只有过节的时候,你嫂子才会这么大方。” 李氏愁得不行,两兄妹吃得比送去纳兰府上的还要多。她见到两人一大早又在就着豆汁吃八宝粽子,实在闻不惯豆汁的气味,没好气地道:“拿远些吃,真是臭死人。” 卢希宁最开始也嫌臭,后来见卢腾隆吃得欢,冒险尝试了一口,顿时喜欢上了豆汁,臭归臭,吃下去却香得很。 她与卢腾隆端着碗来到了屋外,蹲在海棠树下,学着他那样一口豆汁一口粽子,吸溜得震天响。 卢腾隆吃完,说道:“妹妹你吃饱没有,没有吃饱的话,我再去买两碗回来,还是得就着焦圈好吃,粽子不行,配不上。” 卢希宁也跟着点头,说道:“我也这么觉着,豆汁就得配焦圈,粽子得单独吃。哥,我跟你一起去买,也别端回来了,就在外面吃吧,省得嫂子生气。” 卢腾隆说道:“好,我们这就去。” 两人拿着碗,一起去胡同外的铺子里买豆汁。卢腾隆与卢希宁去买了两碗,再要了两个焦圈。 铺子周围已蹲着不少喝豆汁吃焦圈之人,他们便拿远了些,蹲在胡同口,吸溜着吃得欢快得很。 纳兰容若骑着马,身后跟着送年礼的马车,远远地,就瞧见了兄妹俩蹲在一起的身影。 他勒马看了一会,打算等他们吃完了再去,省得他们尴尬。 这时卢希宁抬起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纳兰容若,她摇晃着手里的焦圈,笑着招呼道:“你怎么来了?吃早饭了吗,要不要也来碗豆汁?”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这段时日纳兰容若没有上门,也就稍微不那么生气了,豆汁还是不愿意请他吃的。 “妹妹,人家肯定吃过了早饭,不用我们请,再说我们只有两只碗啊。纳兰公子,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特意打招呼了。” 纳兰容若深吸一口气,他忘了兄妹俩都非常人,哪会觉着尴尬,翻身下马上前见礼:“我不忙,特意来府上送节礼,你们慢慢吃,待你们吃完之后,再一起前去。” -- 第32页 卢希宁瞪大眼:“哎哟,这么一大车礼物,我的乖乖,你还这么早就来了,难道天没亮就出了门?肯定没吃早饭吧,要不要来碗豆汁,配上焦圈好吃得很。” 这下换做了纳兰容若尴尬,的确没有这么早送礼的道理。他只是实在等不及,早早就出了门。 看着卢希宁转动着的清澈眼眸,这些时日的不安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受控制脱口而出道:“好啊。” 卢腾隆听到纳兰容若是送节礼来,也不好赶他走。见他拿过卢希宁手里的碗,一口气咕噜噜喝完了豆汁,倒对他满意了几分。 他以为读书人会嫌弃豆汁臭呢,能喝豆汁的人,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卢希宁眼睛瞪得滚圆,回过神惊呼道:“这是我吃剩下的,哎,口水,快去吃些鸡舌香漱口。” 纳兰容若无助地拿着空碗,觉得自己中了邪,脸瞬间烧得通红。 第十七章 无 李氏见到纳兰容若前来,俊脸通红,手上如同卢腾隆那样捧着个粗瓷空碗,像是从外面化缘回来的和尚。 她愣了好一阵后才回过神,忙迎上去福身见礼:“纳兰公子来了,外面热,快请进屋来坐。” 行墨上前见礼,双手奉上礼单,顺手接过了纳兰容若手上的空碗。 李氏暗自横了卢腾隆一眼,他不情不愿假笑着说道:“纳兰公子客气了,没曾想是你亲自送礼来,进屋坐吧,先打水洗下脸,瞧你脸红得都快滴血了。” 端午节礼虽然叫岳母礼,像是纳兰容若这种贵家公子,顶多也就打发管事奴才送礼上门。他居然亲自送了来,难道还要在岳母家用饭吃酒? 卢腾隆不由得琢磨:“李氏中午会准备什么好吃的酒菜呢,自己得陪着纳兰容若吃酒,嘿嘿,陪姑爷吃酒,李氏总不会再拦着了,今天一定要吃个痛快,顺便试试纳兰容若的酒品,酒品如人品……” 李氏对卢腾隆已经无语至极,只能充作耳聋,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将纳兰容若迎进堂屋坐着,吩咐张婆子端茶倒水送进去。 行墨领着奴才,从马车里连续不断搬下绫罗绸缎,各种精巧的匣子。李氏看得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领着他们搬进了东厢房。 卢腾隆看得瞪直了眼,用肩膀碰了碰同样看呆了的卢希宁,朝堂屋呶呶嘴,说道;“妹妹,有钱人。” 李氏深吸一口气,上前咬牙压低声音道:“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不许说话!” 卢腾隆与卢希宁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紧紧闭上了嘴。 李氏说完又猛地扶额,二叔卢扬祖这些日子刚好生病,也不能请他来陪着纳兰容若,只有卢腾隆这个不靠谱的不当家男人在。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再次咬紧牙,低声对卢腾隆说道:“你还不进去陪着纳兰公子吃茶说话,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妹妹,你去清点礼单,我去安排厨房做午饭,还有粽子得煮起来,哎哟,好多事情,我不能跟你们再掰扯了......” 李氏将礼单塞给卢希宁后,急着往灶间走。卢希宁拿着礼单边走边看,奉命前去东厢房清点节礼。 卢腾隆嘀咕着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待客的道理,只是这个唐突的客人,我与他说什么,实在没有话说啊。他是读书人,还写诗词,酸得很,我又不会写诗词。对了,说豆汁儿吧,瞧他还挺喜欢喝的。” 纳兰容若洗漱完,独自坐了一会,总算冷静了许多。见卢腾隆走进来,起身抱拳,客气地道:“不请而来,打扰到卢兄了。卢兄还要去衙门当差,不用管我,差使要紧。” 卢腾隆抱拳还了礼,走到上首坐下,说道:“不忙不忙,今日恰好休沐,我也不用去衙门。不休沐也没有关系,只是去点个卯......,后面的话,你就不用回去跟你阿玛说了。” 纳兰容若垂眸忍笑,说道:“阿玛早已知晓卢兄,说卢兄为人忠厚可靠,做事从未出过差错,差使当得很好。” 卢腾隆暗自偷笑,谦虚了句过奖过奖。不做事当然不会出错。正因为他不做事,不争不抢,不碍眼挡着人的道,当年靠着卢兴祖得到的差使,才做到了现在。 两人寒暄完,一时都无话,只得低头闷声吃茶。 卢腾隆拿茶碗盖拨着茶叶碎末,绞尽脑汁找话说:“没想到纳兰公子还会吃豆汁儿,我以为读书人都清雅,绝对不碰穷苦老百姓吃的东西。” 纳兰容若放下茶杯,微笑着说道:“卢兄不用见外,就叫我性德吧。豆汁儿焦圈老祖宗都吃,家里早上都得备着,阿玛也不时会吃上一碗。” 卢腾隆呵呵笑:“哪能直呼其名呢,这不是打你的脸,我还是叫你纳兰公子自在。原来纳兰尚书也吃啊,我阿玛以前就不爱吃,在广东多年,已经吃惯了广东口味,回京之后就更闻不得这个东西了,觉着臭。” 纳兰容若没再纠结称呼的事情,眼神微转,说道:“卢兄与卢姑娘也在广东多年,你们兄妹的口味倒没变。” 卢腾隆点着头,说道:“我与妹妹什么菜都能吃,从不挑嘴,好养得很。主要是吧,厨房做什么吃什么,也由不得我们挑。中午你就留在家中用餐便饭吧,饭菜简单,肯定比不上贵府上的饭菜,纳兰公子莫要嫌弃。” 纳兰容若抱拳说道:“不敢不敢,那就打扰了。” 卢腾隆见他答应下来,说了声不打扰,又开始费尽心思找话说,拧眉思前想后,还是说了最想说的话。 -- 第33页 “纳兰公子也知道,卢家没落至今,本想着妹妹选秀撂牌子之后,寻户忠厚可靠的人家嫁了,着实没想到皇上会将妹妹与纳兰公子赐婚。卢家与纳兰府上门不当户不对,是卢家高攀了。纳兰公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肯定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贵家小姐为妻。” 卢腾隆话锋一转,神色得意,骄傲地扬眉:“不过妹妹纯善,说话虽然直,但是最最聪明,天上地下的学问都懂。书只要看一遍,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背下来。精通算学,家里的账目,从来不用算盘,只手指划啦几下,就能算得分厘不差。我觉着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不比贵家小姐差。纳兰公子若是嫌弃,请不要折磨羞辱她,只将她悄悄送回来,我们保管一个字都不对外透露。纳兰公子尽可去寻找意中人,过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 纳兰容若听到卢腾隆夸赞卢希宁,越听脸上喜悦越浓,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忙正色道:“卢兄严重了。皇上既然赐婚,卢姑娘就永远是我的正妻,定当爱重她,护着她,绝无二心,此生不渝。” 卢腾隆瞪大双眼,咦了声,换了个坐姿,身子往纳兰容若那边斜去,好奇地道:“不纳侧室小妾?不红袖添香夜读书?大家都是男人,我懂的,你就别瞒我了。” 说完他又坐正了身子,嘴角不断下撇,明显的不相信。纳兰容若神色坦然,说道:“我迄今没有侧室小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卢腾隆朝天翻白眼,袖着双手,问道:“若皇上给你赐门侧室,你阿玛额涅让你纳妾,皇上赐,长者赐都不可辞,难道你也敢不要?吹牛,皇上将妹妹赐给你,你还不是欢天喜地接下了。” 纳兰容若苦笑道:“皇上赐正妻就已足够,我又不是王爷贝勒,怎么会给我赐侧室。阿玛额涅都知晓我的脾性,也不会强让我纳妾,卢兄尽管放心。” 卢腾隆呵呵笑,打量着他半晌,脱口而出道:“都这么老了还是童子鸡,怎么忍得住,莫非你是不行?” 纳兰容若差点儿没被噎死,他就不该陪着卢腾隆说话。卢希宁呢,她去哪里了?不对,要是卢希宁来了,兄妹俩加在一起,更让人难以招架。 看着卢腾隆闪烁着灼灼光芒,与卢希宁肖似的凤眼,纳兰容若郁闷不已,慢吞吞地道:“卢兄不一样也没有侧室小妾,与嫂夫人成亲也晚,这些年卢兄又是怎么忍住的?” 卢腾隆目光从纳兰容若下面掠过,说道:“我成亲可不算晚,我比你大两岁,已成亲快四年了。这些年阿玛额涅相继去世,一直在孝期。双亲去世,实在太过悲伤,也没有那份心思。你又不一样,听说你文武双全,血气方刚的男儿,家中美貌丫鬟成群,怎么把持得住,还不吭呲吭呲……” 他嘿嘿笑,朝纳兰容若挤眉弄眼:“以前我还以为你是兔儿爷,后来见你不是,因为你对我这样俊美的男人都没有反应。再细细推论吧,你若不是重情,为青梅竹马守候,要不就是有隐疾,反正总得占一样。” 纳兰容若总算明白了,为何卢希宁会问他是不是有青梅竹马。有卢腾隆这么个军师在,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编排他呢。 他抬手抚了抚胸口,深深压住想揍卢腾隆一顿的冲动,也不拐弯抹角,转头死死盯着他,干脆直接说道:“卢兄请听好了,我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什么隐疾,身边也没有美貌丫鬟伺候,只有…….” 想到兔儿爷,纳兰容若咽回了到嘴边的话,省得卢腾隆再乱猜测胡说八道。 “我只对卢姑娘一人好,只心悦她,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卢兄不用怀疑我的真心,现在我也无法向你证实,来日方长,余生的岁月卢兄尽可以看清楚。” 他举起手,神色庄重无比起誓:“我敢对天发誓,要是我有违今日誓言,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突然,屋外有人插嘴道:“打雷的时候不要站在屋外,尤其是有树与铁的地方,若有闪电,也不能靠近水边。” 纳兰容若与卢腾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转头朝外面看去。 卢希宁捧着精致的天青色瓷罐,正站在门口,白皙的脸颊好似有些红,朝他们晃了晃手上的瓷罐,“哥,看,一两金子一两茶的明前龙井,你最喜欢,给你喝。” 说完她蹬蹬瞪跑进屋,把瓷罐往卢腾隆手里一塞,目不斜视,又蹬蹬瞪转身离开。 卢腾隆抚摸着细腻的瓷罐,喃喃自语道:“听到这么深情的话语,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妹妹实在是太厉害了,我都心动了呢。” 纳兰容若神色变幻不停,眸中是说不出的晦涩,忽一下站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第十八章 无 卢希宁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好似在发烧,心里慌乱,下意识飞快往东跨院走。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回望,见是纳兰容若,不由得更加快了脚步,嗖一下窜进了院子。 她准备反手关上院门,又觉得太过显眼,趴着门悄悄探出头去,想看他有没有跟来。头伸到一半,便看到眼前月白绣着暗纹的衣襟。 卢希宁尴尬地缩回头,假装理了理头发,也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手背在身后,垂着脑袋,脚有一下没一下蹭着青石地面,声如蚊讷,含糊着说道:“你怎么来了?” 望着她如玉般的耳垂泛着红意,纳兰容若也背着手,在身后紧紧拽着,费劲了所有力气,才制止住没有将她揽在怀里,疼惜,安慰。 -- 第34页 隔着门槛,他身子微微前倾,拉长声音道:“嗯?” 卢希宁以为他没有听清,猛地抬起头,与他灼热的目光四目相对,呐呐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纳兰容若嘴角上扬,又靠近了些,柔声问道:“那你为何要跑?你听到了我说的话对不对?” 不知为何,卢希宁突然委屈起来:“我当然要跑,你摸摸我的脸,很烫。”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见他还站在门槛外,急着道:“你进来呀!” 纳兰容若被她拉住手腕,顺从跨进了门槛,跟着她退到门后,她抓起他的手往脸上贴:“是不是很烫?” 触手间的温热细腻,纳兰容若连心都跟着一起滚烫,他极力稳住心神,再哑着嗓子嗯了声。 卢希宁放开他的手,又垂下头,脚踢着青石地面,衣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粉色绣着蝴蝶的鞋面,蝴蝶都好似要飞了起来。 “我差点儿都以为自己发烧了,我的心也跳得很快,砰砰砰地乱跳,心律紊乱跳太快,这样对心脏不好。你突然说这些话,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我现在心里面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在说什么?” 她神色迷惘中带着些无助,清澈的双眸凝望过来,纳兰容若又将手死死扣在了身后,心尖都在颤抖。 “对不住,以后我一定先告诉你。不行,说这些话怎么能先告诉你,都是我发自肺腑之言,情之所至。” 卢希宁盯着他,气势汹汹说道:“可是你先前说,如果我做不到,我们不应该相见了。你今天来送节礼,是不是因为规矩如此?要是我永远无法回应你呢,你是不是就会失望?这样我也会很愧疚。” 纳兰容若上前一步,朝她步步逼近:“规矩没有规定我要亲自来送节礼,我来,还一大早来,是因为我想来,想找个借口能见到你。你为何无法回应我,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他的气息兜头笼罩过来,卢希宁觉着呼吸有点困难,伸手去推他:“你别再过来呀,这么宽敞的地方,偏偏要来挤我,热得很。” 纳兰容若纹丝不动,也没有退让,咄咄逼问道:“我有什么不好,你为何不能回应我?” 卢希宁见推不动,烦躁地一挥手,说道:“我怎么知道,大脑是最不可控的东西,太过深奥神秘。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死,要是以后我变了呢,变得喜欢你呢?又或者,那时候你对我改变了心意,我们又得错过,真正变成了一对怨偶。” 纳兰容若看着她的慌乱,不知为何却觉得心里比蜜还甜,忙好脾气安慰她道:“好好好,你别生气,我不问就是。我也不会变,等你弄明白之后,再告诉我好不好,反正我永远都在。” 卢希宁顿时松了口气,笑盈盈说道:“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纳兰容若不知道哪里变出来个香包,递到她面前,说道:“端午要挂香包,这是我做的,里面是给你新合的香,你闻闻喜不喜欢。” 香包做得精致,深蓝锦缎的一角,绣着个飘逸的宁字。 卢希宁拿着爱不释手,凑到鼻尖闻了闻,惊喜地道:“我还以为是鸡舌香的气味呢,这个香味也好闻,很清淡。” 纳兰容若听到鸡舌香,耳根又渐渐发热,俯身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蛊惑:“要不要再尝尝鸡舌香?” 卢希宁往后退,咯咯笑道:“你不要总蹭额头,今天没有油,但是有汗水啊。我也不要吃你的口水。” 纳兰容若也笑个不停,见她拿着香包在腰上比划,伸手拿过来,“我帮你。” 卢希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翻飞,将香包在她腰间打了个漂亮的同心结,笑着赞道:“你好厉害啊,跟香包上的结一样好看。这个宁字也是你绣的吗?” “嗯,也不难,先用画笔描绘出来再绣。小时候我没有耐心,坐不住,就学着人捡佛豆,穿针绣花,后来渐渐就能耐下性子了。” 纳兰容若后退一步,正要伸手理她腰上皱起来的衣袍,听到身后啜得震天响的吃茶声,忙收回手,转身看过去。 卢腾隆手捧着紫砂茶壶,斜倚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道:“新姑爷,吃饭了。” 卢希宁也饿了,笑着招呼纳兰容若:“走吧,我们去吃饭。”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欠身道:“大哥请。” “哟,大哥,这改口真快。”卢腾隆又啜了口茶,走到卢希宁身边,斜眼打量她腰上的香包,低声说道:“妹妹,我还以为你很厉害不为情话所动呢,不过一个香包就把你骗了去,女大不中留喽。妹妹,你不要太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今儿个能跟你说,明儿个也能跟别人说。不能明说的,还可以写诗词暗中传情。反正你也读不懂诗词,就是摆在你面前也看不出来。” 卢希宁眨了眨眼睛,扯着他的衣袖,紧张地说道:“哥,你的声音很大,他在后面能听到。” 卢腾隆说道:“听到就听到吧,反正我就是说给他听。我这越想啊,心里越不得劲。以后我不要生姑娘,等姑娘长大了,还不知道便宜了哪家臭小子。” 纳兰容若黑着脸,只能装作没有听见。跟在他们身后来到正屋,李氏正站在门口,笑着说道:“纳兰公子饿了吧,快进来洗漱用饭。” 纳兰容若客气道谢,卢希宁也要跟着进屋,李氏拉住了她,把她往灶房带,低声说道:“你不能去,男人们吃饭喝酒,我们女人就在灶间吃,这是规矩。” -- 第35页 听到是规矩,卢希宁也没有多说,跟着李氏去到灶间,里面摆了张小案几,上面摆着满满当当的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还有一筐刚煮熟,热气腾腾的八宝肉粽。 卢希宁闻着饭菜的香气,不禁欢呼道:“好丰盛的饭菜,今天真是过大节了。” 李氏眼神慈爱,看见她喜悦的脸庞,也跟着心生欢喜。怪不得觉罗氏那样的贵夫人,能一眼相中她,只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笑容,烦恼顿消。 “吃吧吃吧,纳兰公子第一次来咱们家,总得做些像样的饭菜。每样我都分了一些出来,还有些送去招呼纳兰公子的下人,这些足够我们吃了。” 卢希宁在矮凳上坐下,笑眯眯地道:“嫂子真好,多谢嫂子。今天纳兰府上送来了好多节礼,点心酒茶,还有布料首饰。酒与茶给哥,点心我们一起吃,首饰我与嫂子分掉。布料我们三人拿来做新衣,嫂子等会去看看喜欢什么颜色,你先挑。” 李氏欣慰地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都拿去,我与你哥也用不上这些。” 卢希宁坚持:“嫂子与哥的衣服都旧了,你们拿去做几身新衣吧,首饰嫂嫂也可以戴。” 李氏知道卢希宁大方,从来不藏私,笑着说道:“好好好,先吃饭吧,等下饭菜凉了。我拿了坛纳兰公子送来的黄酒让你哥待客,吃完你去看着你哥些,别让他喝太多了。” 等卢希宁吃完饭去到正屋一看,卢腾隆没有喝多,还很清醒。纳兰容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看上去神色如常,看到她进来,朝她举了举酒碗,笑着说道:“你来啦?吃过饭了吗?” 卢希宁疑惑地打量着他,问道:“我当然吃过了饭,你是醉了吗?” 纳兰容若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喝醉,统共才吃两坛酒,卢兄也喝了不少。” 卢希宁愣住,李氏只给了卢腾隆一坛酒,肯定是他自己又去拿了来,说道:“哥,嫂子说你不能喝太多。” 卢腾隆朝卢希宁挤了挤眼,他酒量好,的确没有喝太多,上桌就先把酒杯换成了碗,与纳兰容若连喝了三碗。 他拿着酒坛给纳兰容若满上,说道:“妹妹你自己出去玩,纳兰公子没有吃多呢。” 卢希宁听纳兰容若说话口齿清晰,不像喝醉的模样,卢腾隆更没喝多,回去灶间跟李氏回话。 李氏见两人都没有发酒疯,也没再多管,忙着给纳兰容若装回礼的粽子点心。 正屋里的酒,吃到饭菜都凉了还没有结束。纳兰容若喝了大多半的酒,卢腾隆吃了大多半的饭菜。 最后李氏实在见喝得太晚,不放心亲自领着卢希宁前去看情况。卢腾隆见李氏到来,脖子一缩,收回了给纳兰容若倒酒的手。 李氏神色担忧打量着纳兰容若,他侧身坐着,眼珠一动不动盯着站在面前的卢希宁。 突然,纳兰容若朝她笑起来,声音柔和低缓,说道:“宁宁,我想抱抱你。” 李氏呆住,卢希宁啊了声,卢腾隆瞬间跳了起来,怪叫一声:“酒品如人品,就知道他品行不端,当场调……” 李氏回过神,眼疾手快拿饽饽塞住了卢腾隆的嘴。再看过去,纳兰容若已经双手双手抱住卢希宁的腰,头贴在卢希宁身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闭上了双眼。 卢腾隆嘴里呜呜作声,急得瞪大眼,李氏不满斜了他一眼又一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对自己从没有这般亲呢过。 她刚要把卢腾隆揪出去,唤纳兰容若的奴才进来伺候,只见卢希宁伸手拧住了纳兰容若的脸:“喂,醒醒,不能这样睡觉,我抱不动你。” 李氏:“......” 他们兄妹,哎哟真是愁死人! 第十九章 无 宿醉后醒来,纳兰容若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头也晕乎乎,重得都抬不起来。 洗漱之后,看着桌上摆着的饽饽点心清粥,他半点胃口都没有,看了一圈,冷声道:“八宝肉粽呢,为何没有上来?” 行墨顿了下,忙恭敬地道:“爷,夫人说爷吃多了酒,要用些清淡的吃食。粽子是糯米做成,吃了怕爷积食,又不是爷惯常吃的甜粽,就没让厨房呈上来。” 纳兰容若说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怎么会积食。你去吩咐厨房蒸两只送来。天气热粽子也不能久放,得用冰镇着,万万不可坏掉,每餐都记得蒸两只。” 行墨呆住,纳兰容若饭量小,若每餐都吃两只粽子,只怕其他饭菜都不能碰了。不过想着粽子是卢家送来的节礼,加上其他点心,除了送去正院觉罗氏处外,全部留在了南院。卢家回了好几大盒,纳兰容若得吃上些时日了。 觑着纳兰容若的神色,行墨没再多言,忙转身去到厨房,唤来管事的高嬷嬷吩咐道:“快些去将爷昨儿个从卢家带来的粽子,蒸两只送去,其他剩下的粽子点心,得仔细保管好了,不要怕费冰,得多用些冰块。要是坏一只,大家都得吃挂落,切记,一定要看好。” 高嬷嬷迟疑着说道:“爷惯常也不吃南方的点心,怎么今儿个都当成了宝贝?” 行墨掀了掀眼皮,说道:“这些点心可不一般,让你去就去吧。还有,每餐饭必有两只粽子,搭配着其他的点心呈上来,快去,我还得回去伺候爷呢。” 高嬷嬷见行墨神色郑重,忙不迭转身去了灶房,张罗着蒸粽子,领冰放置点心。 -- 第36页 纳兰容若吃着茶等粽子,抬手抚向脸庞,卢希宁拧过的地方,好似还隐隐作痛。 她下手得可真重啊,真是一点都没有客气。想着想着,他不禁垂首,暗自偷笑。 热气腾腾的粽子送上了桌,肉香混着糯米的香气,扑进鼻尖。行墨拿着筷子要上前伺候,纳兰容若摆了摆手:“以后吃饭都不用你们伺候。” 行墨拿着筷子的手僵住,恭敬应是后退在了一边。见纳兰容若拿起筷子,夹开粽子放进嘴里,停顿了片刻才咽下去,然后又夹了一块,再如以前那般吃了。 以前生病时,都是行墨伺候纳兰容若吃药。现在他觉着,纳兰容若吃粽子像是在吃药,偏生将两只拳头大的粽子,吃得一干二净。 行墨仔细一琢磨,心里惊讶更甚。纳兰容若看似宽和温厚,毕竟身份矜贵,从不轻易与人亲近,看来卢希宁,真正被他放在了心上。 漱完口,纳兰容若含了块鸡舌香,略微思索之后,吩咐道:“把剩下的鸡舌香都拿给我,再去寻几个小匣子来。” 行墨应是,转身下去拿了鸡舌香与几个小匣子,放在纳兰容若手边,他拿起匣子左挑右选,终于选了只刻着兰花纹的花梨木匣子。 用银镊子夹了鸡舌香,装了满满一匣子,裁了青蓝细绢包裹在外面,再系了同心结,装进稍微大些的花梨木匣子里。 纳兰容若将匣子递给行墨,说道:“你拿去送给卢姑娘,记得了,要送到卢姑娘手上。” 行墨捧着匣子,转身往外走,这时行砚匆匆从外奔进门,神色紧张上前请了安,说道:“爷,老爷从宫里递了消息出来,说皇后娘娘诞下了龙子,没熬过去,薨了。” 纳兰容若怔了怔,皇后赫舍里氏今年不过二十一岁,与康熙少年夫妻,这一去,康熙只怕会悲痛万分。 他忙唤住行墨,吩咐道:“你换身素服再去,跟卢姑娘也说一声,最近我不能去看她了,让她好生保重。行砚,你去拿素服来,我也换身衣衫,院子里所有人都换上素服,过节喜庆的物事都撤下去。” 行墨行研忙领命,分别前去忙碌。 卢希宁接过行墨手上的匣子,笑着谢过,问道:“纳兰公子可还好,昨天吃了那么多酒,头还疼吗?” 行墨恭敬地道:“回姑娘,爷昨天回去吐了两回,然后睡到早上起来,已经好了些。只胃口不好,早饭只用了姑娘送的粽子。爷还说,以后每餐都要吃姑娘送的粽子点心,等吃完之后,再吃别的饭菜。” 卢希宁霎时瞪大眼,说道:“那哪行呢,不能餐餐吃这些啊。不过他是大人了,既然喜欢吃,就随他去吧。你回去替我跟他说声多谢,鸡舌香听说很贵,让他破费了,以后不用再送。” 行墨应是,“姑娘,皇后娘娘薨逝了,爷这段时日不能来看姑娘,让姑娘不要担心。” 卢希宁啊了声,她还记得选秀的时候,看到那团明黄的身影,这么年纪轻轻就没了,真是红颜薄命。 送走行墨,卢希宁回去东跨院,打开匣子之后,见里面还有个匣子。包得这样好,这香值多少银子她不知道,只瞧这匣子做得这般精巧,就应该能值不少钱。 看着同心结,卢希宁便知道这是纳兰容若亲手所系,心道他还真是心灵手巧又闲得很。打开最后一只匣子,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她见旁边还嵌着只银色镊子,拿起来垫了垫,又咬了口,惊讶瞪大了双眼,居然是真银子! 卢希宁感叹不已,纳兰府上的日子,比起卢家来,简直是天差地别。她试着拿银镊子捡了块鸡舌香放进嘴里,香气在嘴里蔓延开,还有些清凉与淡淡的苦涩。 她含了阵,哈了口气在手上,仔细一闻,与纳兰容若呼吸间的气息一样。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昨天他吃醉了酒倒在自己怀里,跟只猫一样,还会撒娇。成天又香喷喷,以后要与他相处,还真是难啊。 分了一大半鸡舌香装在外面的匣子里,她想了想,连银镊子也一并放了进去。 银镊子有好几两重呢,可以拿给李氏去填补家用。昨天纳兰容若来一次,加上他的下人们一起,花了估计卢家一个月的饮食花费。这只银镊子,也能补偿些李氏的亏空。 去到正院,李氏正在紧皱眉头算账。她见卢希宁手上捧着匣子,问道:“行墨走了?纳兰公子给你送来的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 卢希宁将匣子放在桌上,说道:“里面是鸡舌香,我留了一些,这些给嫂子。里面还有只银镊子,能值些银子,嫂子也拿去用。” 李氏打开匣子,取出银镊子看了看,放在了一旁,捡了颗鸡舌香闻了闻,又再放了回去。 “鸡舌香就留着你哥用吧,他平时在外面,总得清爽干净些才好。这只银镊子,你留着吧,贵人家日子过得精细,你以后也记着得多看多学,别闹出笑话来。” 卢希宁沉吟片刻,说道:“嫂子,银镊子你留着吧。我也不怕闹出笑话,反正我是出自什么样的家庭,大家早就清楚。以前卢家曾富贵过,现在没落了而已。再说,觉罗夫人也一样啊,她阿玛是英亲王,英亲王也被幽禁赐死,早就不在了。哥说过,京城里先前的亲王贝勒府,现在连影都没了,反正谁也别笑话谁,下一次还不知道轮到谁呢。对了嫂子,皇后娘娘薨了。” -- 第37页 李氏难以置信,失声道:“什么?皇后娘娘薨了?” 卢希宁点点头,说道:“先前行墨告诉我的,我也觉得很意外,选秀时她还好好的呢。” 宫里的皇后离卢家太远,彼此也没有什么交情,李氏也只唏嘘了几句,起身吩咐下人将过端午节的装点全部取下来,又去拿了素服让大家换上。 不大一会,卢腾隆也从衙门回了家,见到她们都一身素净衣衫,说道:“你们都知道皇后娘娘没了?” 李氏说道:“先前纳兰公子差人送了鸡舌香给妹妹,顺道说了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 卢腾隆听到鸡舌香,斜了眼案桌上放着的匣子,撇了撇嘴骂了句,去换了身素服出来,顺手拿了只鸡舌香含在嘴里,砸吧着嘴说道:“还真是香。这皇后娘娘一去,皇上估摸着得要缀朝几日,我也不用去衙门了。不过大家都得警醒些,不能被人抓着小辫子,到时候参揍一本,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氏应了下来,又问道:“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就没了?” 卢腾隆说道:“也不是突然,昨儿个皇后娘娘诞下了龙子,没能挺过去。这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皇后娘娘这次没能再走回来。” 李氏叹息,说道:“可惜了孩子,才刚生下来,就没了额涅。” 卢腾隆暗自翻了个白眼,说道:“那可是龙子,哪轮得到你我可惜。皇上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肯定还得立后,少不了他的嫡母。万幸是妹妹没有入宫,纳兰容若虽不那么好,嫁到纳兰府上总比宫里强。” 李氏斜睨着他,“你吃着纳兰公子送来的鸡舌香,还说着他的坏话,也不怕坏了你的舌头。” 卢腾隆不敢反驳李氏,干脆叫上卢希宁,一起去逗他的蛐蛐儿玩。 赫舍里氏薨了之后,康熙缀朝五日,官员命妇进宫哭灵,京城百官持服二十七日。卢腾隆官职虽小,照样得服丧。 纳兰府上更不用说,纳兰明珠与觉罗氏,纳兰容若都得进宫哭灵。等过了孝期,因着成亲前见面不吉利的习俗,两人也没有再见过。 不过纳兰容若虽未亲至,行墨却经常来送东西,夏天庄子里新鲜的瓜果,新奇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大块的冰,源源不断送到了卢家。 卢希宁吃着新鲜瓜果,守着冰盆,夏天虽然炎热,过得还算舒适。 日子倏忽而去,转瞬间就到了快成亲的日子,家中亲戚络绎不绝,前来给卢希宁添妆。 卢希宁直惊叹,原来卢家还有这么多亲戚。李氏不止一次嘀咕:“多年都没来往,今儿个突然上了门,这份礼可不轻,还真是,唉。” 卢腾隆说得很直白:“这是见着妹妹嫁到了纳兰府,那些阿玛去世后的白眼狼,重新又眼红了。送来的礼,你只管收下,当年阿玛在时,他们可没少上门打秋风,现今就算还回来了。” 李氏掏空了家底,加上亲戚的添妆,给卢希宁凑齐了满满当当的十六台嫁妆。在京城里,她嫁妆虽不算丰厚,也不算太差。 依着规矩,提前一日送嫁妆,幸福比美好细心些,李氏便差使她跟去了纳兰府归置整理。 卢希宁看着人吹吹打打抬着嫁妆离开,再打量着四周,卢家上下洗刷一新,掉漆的大门也重新刷过,喜气洋洋。 卢扬祖家也全家前来帮忙,张氏与卢婉宁,也从西跨院走了出来,在妇人堆中待客。 她只觉着脑子都吵得嗡嗡响,她是新娘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在东跨院躲清净。等到晚上吃喜酒道贺的人回家之后,总算安静了下来。 李氏来到东跨院,拿出大红绣花的嫁衣,在卢希宁身上比划,喜笑颜开地道:“妹妹生得明艳,再穿上这身嫁衣啊,保管是京城最美的新娘子。” 卢希宁僵着脸,怎么都笑不出来,她脸上被张婆子拿着细线才绞过脸,痛得她眼泪汪汪。 李氏看得好笑,转头看出去,卢腾隆蹲在外面的廊檐下,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从匣子里拿了本书出来。 她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图画,压低声音说道:“妹妹,这上面的图画,你可看得懂?” 卢希宁见李氏神神秘秘,不由得好奇起来,拿过书仔细一瞧,虽然画得有点儿抽象,还是大致能看得懂。 她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嫂子,你还看这些啊,不过这也画得太不清楚了。” 李氏脸红了红,忙朝外看去,见卢腾隆仍然没动,轻拍了她一下,说道:“你别大声嚷嚷,姑娘家成亲后,都要遭受这一遭,你究竟懂不懂?” 卢希宁明白李氏说的是成亲后洞房之事,对人体构造她当然懂得很,不住点头说道:“我懂我懂。” 李氏松了口气,说道:“你看懂了就好,纳兰公子那边......,应该也懂吧,有他教你,领着你就能成夫妻之实。到时候你别害怕,忍着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见卢希宁翻得津津有味,一把夺过书,重新锁在了匣子里,嗔怪地道:“别看了,这是给你的压箱底,让张婆子一并带了去,明晚洞房时,你去与纳兰公子一起看。” 卢希宁噗呲笑了出来,男人都是无师自通,哪用得着看这种书学习。 卢腾隆蹲在角落里,听到卢希宁的笑声,哭丧着脸,扯着嗓子说道:“妹妹明日就要出嫁了,嫁到别人家去,再见面不知道得猴年马月。妹妹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都不难过吗?” -- 第38页 李氏被他气笑了,拔高声音说道:“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哭啊,要哭也得等到明天送嫁时,随便你怎么哭。妹妹三天后就得回娘家,哪就猴年马月了?你莫非是吃多了酒,尽在这胡说八道。”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说道:“我才没多吃酒,妹妹啊,哥自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眼见你就要被纳兰容若那小子抢了去,我实在是难过啊。妹妹,你过来,我跟你好好说说话。” 卢希宁起身走出去,与他一起蹲在廊檐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眼眶都红了,忍不住也难过起来,说道:“哥,你别哭啊,你哭我也想哭。以后我常常回来看你与嫂子,要是你有空,也到纳兰府上来看我,反正离得也不远。” 卢腾隆擤了把鼻涕,拿帕子胡乱擦了擦,说道:“妹妹,你想得倒美,你嫁出去之后,在别人家做媳妇,哪有做姑娘这般自在。要侍奉公婆夫君,晨昏定省,更不能随意回娘。我也不能经常上门,娘家兄弟经常上门,别人还以为纳兰府欺负了你,或者我是上门打秋风呢。妹妹,你陪着哥喝一场酒吧,我们兄妹以后,再也难这样在一起说话了。” 李氏急得不行,卢希宁明天就要出嫁,喝多了酒早上起来脸肿,还怎么能见人? 看到兄妹俩倚靠在一起的模样,李氏心也跟着软下去。兄妹俩相依为命到现在,要喝就随他们去吧,以后这两人,的确也难凑在一起了。 李氏没再阻拦,起身回了正院,留下他们两人,与往常一样,去了海棠树下蹲着吃酒。 卢腾隆吃了口酒,见李氏走得远了,转头警惕张望,张婆子她们都不见人影,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包袱,飞快塞到卢希宁怀里,低声说道:“妹妹快藏好,这里面是五十两金子,没有写在嫁妆上,你自己留着当私房银子。” 卢希宁捧着压手的布包,瞪大眼吃惊地看过去,卢腾隆朝屋子呶呶嘴,“快进去锁好,钥匙你要拿在手里。” 卢希宁见卢腾隆跟做贼一样,也不敢再多问,弓着身子跑回正屋,将布包放在装细软的匣子里,锁好了把钥匙藏好,又跑到海棠树下。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出口气,凑过去低声问道:“哥,这是哪里来的金子,嫂子知道吗?” 卢腾隆说道:“你嫂子当然不知道,我藏得可严实了,谁也不知道。阿玛去世之前,仔细叮嘱过我,让我谁都不能说。你先拿着这些,还有好些金银珠宝,以后我再悄悄给你送来。我不敢拿出来用,你嫁到了纳兰府上,用的话就没人能怀疑你。” 卢希宁拧眉思索,说道:“嫂子待你这么好,待我也好,为了给我操办嫁妆,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哥,有钱都不拿出来,还不告诉嫂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卢腾隆咕噜噜喝完了整碗酒,一抹嘴巴,叹息了声,说道:“阿玛生前跟我说,这是留给我们兄妹的。等你出嫁了,若是嫁给寻常的人家,这些东西就不要拿出来,拿出来就是催命符,是祸害。如果你嫁得好,就慢慢拿给你,再由你的手,转回到我手上,过了明路就能拿出来花。阿玛说,财帛动人心,十两一百两,兴许有些人看不上眼,若是上万十万两呢?妹妹,你千万不要跟你嫂子说,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你嫂子人是好,她还有娘家人,她娘家兄弟不成器,日子过得也艰难,平时她没少接济他们,这些我都知道,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若是你嫂子知道阿玛留下了钱财,拿去救济娘家兄弟还好说,若是不小心传出去,咱们就成了金饽饽,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卢希宁听着,吓得打了个寒噤,喃喃说道:“哥,我绝对不会说,就是纳兰容若也不会告诉,你放心吧。” 卢腾隆见她酒碗空了,又替她倒了一碗,说道:“妹妹,我仔细寻思过,你嫁到纳兰府上,有好也有不好。我是男人,知道男人的想法。你可别太实心眼,现在他待你好,以后可说不准,不是人人都与你哥我一样好。妹妹啊,当年在从广东回来,你才这么大。” 卢腾隆抬手比了比,比着比着,眼泪就啪啪往下掉:“阿玛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额涅也天天以泪洗面,家中没人敢上门。有人上门也怕,怕是宫里来人,将阿玛也拿了去。你那时候成天睁大着眼睛,明明害怕得不行,却懂事得很,连哭都不哭一声。后来阿玛......,见着阿玛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你嘴唇都咬破了,手都在颤抖,怕我吓到,跑过来垫着脚,遮挡我的眼睛。加上额涅也不好,你从此几乎不大说话,就今年总算活泛了些。妹妹,哥对不住你,没能好好护着你。” 卢希宁跟着卢腾隆一起流泪,端起酒碗与他碰了碰,说道:“哥,那时候你年纪也小,肯定也害怕,就别再自责了。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以后我嫁人了,你与嫂子好好过日子,生个小侄儿小侄女,我也会努力过得幸福的。” 卢腾隆拿袖子抹去泪,对她展颜一笑,举着酒碗说道:“妹妹,明天哥背你出门,将你好好送出去,以后我的妹妹,就好好过日子。嘿嘿,哥教你一些法子,保管纳兰容若骗不了你。” 卢希宁啊了声,卢腾隆盘腿席地而坐,兴致勃勃给她传授经验。 “首先啊,你得看好纳兰容若的钱袋子,男人身边得没钱。没钱怎么出去花?连进青楼的门,都得先打赏鸨母银子。” -- 第39页 “再次啊,你得学会撒娇,哎哟,哎哟......” 卢腾隆不断翻白眼,眼神朝旁边斜,卢希宁笑得肚皮都痛了。 “妹妹你别笑啊。再有呢,如果纳兰容若突然无缘无故送你首饰,他肯定做了对不起你的坏事,心虚要补偿你。还有啊,你们那个,那个……” 卢希宁见他手指戳手指,恍然大悟道:“哦,我懂,就是上床。” 卢腾隆咳了咳,“就是这个意思,他突然回来就想与你这个,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刺激,你就得多个心眼了。这次能忍住,下次就不一定了。” 卢希宁好奇地道:“哥,你怎么懂这么多?” 卢腾隆别开脸,含糊着说道:“哥是男人,当然懂,你别跟你嫂子说啊。妹妹,你记得了,要娇,要欲拒还迎。不能总是哭,哭多了眼泪就不值钱,要在关键的时候哭,不要嚎啕大哭,要这样,嘤嘤嘤…….” 卢希宁学得极为认真,重重点头,说道:“好,哥,我都听你的。以后我就这样嘤嘤嘤的哭,哭得纳兰容若心软。哥,还有吗?” 卢腾隆拉着卢希宁,说到月明星稀,直到鸡都打鸣了,两人才说完。 卢希宁起身回屋歇息,眯了一会,便被叫起来梳妆打扮,等着纳兰容若前来迎亲。 第二十章 无 纳兰容若居住的南苑是前后两进院,亭台楼阁俱全,花草树木葳蕤。平时他住在前院,后院休憩一新,做了他与卢希宁的新房。 书房外面,见过卢希宁之后,他吩咐人从庄子里挖了两颗海棠,亲手种在窗棂边。 待到来年春天时,坐在屋内,便能看到外面的海棠盛开,就像看到她展演大笑时的脸。 吃完晚饭,要趁夜去迎亲,本该早些歇息,纳兰容若却睡不着,在院子里散了会步,心情依旧起伏不平。 回到书房里,坐在案桌前,铺开纸准备写字。行墨见状,忙上前磨墨,他手覆上纸,又没了写字的心思,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行墨忙招呼伺候的下人,一起退了出去。纳兰容若倚靠在圈椅里,静静看着映在窗棂上的海棠树影。 再过些时日,海棠树叶便会凋落,寒风一起,京城冬天下了雪,园子里的梅花会开放。 待到那时,与她踏雪赏梅,一起吃酒。不行,她不能吃酒,吃几杯便会醉倒。 湖上结了冰,他们可以去湖上冰嬉,庄子里的湖安静,没那么多人,她会冰嬉吗?在京城时,听说她都关在家里,从来不出门。 她生在广东长在广东,那边天气炎热,她回京城时,家道中落,从云端跌落下来,不知道她在京城寒冷的冬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纳兰容若心隐隐作疼,再也坐不住,忽地起身,大步冲了出去。行墨吓了一跳,忙不迭跟了上前。 来到后院,新房里灯火通明,守着的幸福见到纳兰容若,忙上前恭敬福身见礼。 纳兰容若看了眼幸福,问道:“嫁妆都归置好了?” 幸福紧张答道:“回公子,姑娘的嫁妆都已经归置好。” 纳兰容若抬眼看去,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床上铺着大红的被褥,上面已洒满各式枣子干果。箱笼整整齐齐摆放在一旁,看过去一目了然。 他知道会有人说酸话,取笑她嫁妆少。以前他也考虑过,私下贴补她,将这些银子都放在嫁妆里面,让她能办多些嫁妆,风风光光出嫁。 想起她阿玛的事情,再加上摸不准皇上的用意,为了不给卢家带来麻烦,只得作罢。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冷暖只有自己知晓。成亲以后,他只需待她好,嫁妆多少也没有关系。再加上是康熙赐婚,就算有人心里计较,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就是有人说嘴,不对她说得清楚明白,酸几句她也听不懂,更不会当做一回事。想到她的性情,纳兰容若不禁又想笑,就好比绝世高手与人过招,能无意中杀人于无形。 仔细检查过各处有无不妥之处,纳兰容若重新回到书房,坐在椅子里,想要唤人倒酒,又强自忍住了。要是吃多了些,误了骑马可不好。 直等得坐立难安,总算等到吉时。纳兰容若翻身骑上马,随着迎亲的队伍,打着火把前去东城卢家。 * 屋内已经挤满了前来道喜的妇人姑娘,屋子里说笑不断。 卢希宁无比庆幸自己是新娘,不用说话应酬,只需穿上破旧不堪的轿袄,外面套上新嫁衣,坐在凳子上,由着纳兰府上来的全幅太太给她梳头。(注) 每梳一下,全福太太就说一句吉祥话。以前她在头顶梳成两个发髻,其他的头发垂落在身后,现在全部的头发都梳上去,挽成了一个旗髻。 李氏托着匣子,全福太太从里面拿起在金钗金头饰,加上一朵红绒花,插在她的发髻上。等到插完纳兰府上送来的金饰,她挺了挺背,要用力才能撑起大了一圈的头。 梳好头,又在脸上涂抹了半天,卢希宁困得很,眯着眼睛任由她们折腾。等到最后睁开眼,看着铜镜里面的人,她瞬间清醒,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镜子里面的人,被装扮成了小丑,脸颊抹得通红,嘴唇也抹成了血盆大口。其余的地方,涂抹着雪白的粉,她动作大一些,粉就会簌簌往下落,好像下面粉一样。 李氏在旁边见到卢希宁笑,急得悄悄戳了戳她,低声道:“别笑,新娘子就得这样装扮。” -- 第40页 卢希宁忙憋住笑,这新娘妆实在是看不下去,她又开始闭目养神。 外面热闹声不断,小孩子忙着在人群中抢叫门钱。纳兰府上也大方,拿铜钱洒成了满天星,爆竹声声,响个不停。 张婆子面带喜色,匆匆走进来,说道:“夫人,门叫开了。” 李氏拿出蓝色缎面新鞋,上面绣着喜字花纹,蹲下来说道:“妹妹,快换上新鞋,你哥哥在外面等着背你出门。” 卢希宁听李氏声音哽咽起来,心里也不好过,接过鞋子说道:“嫂子,我来吧,多谢你。” 李氏没让,说道:“我给你穿吧,穿上以后,以后你的路就得自己走。我与你哥,也只能送你到这里。” 卢希宁轻轻嗯了声,穿上鞋后,全福太太在她胸前挂上一面镜子,镜面朝外。最后拿起绣着吉祥纹的红盖头,盖在了她头上。 李氏搀扶着卢希宁来到门外,卢腾隆已经立在那里等着。 不知是昨晚睡得少,还是因为哭过,他双眼通红,见到卢希宁出来,只轻轻叫了声妹妹,也没有多说话,转身默默蹲了下去。 喜娘说了几句吉祥话,李氏牵着卢希宁走到卢腾隆身边,趴在他消瘦的背上。他起身背着卢希宁,慢慢往外走。 听着卢腾隆不时的抽泣声,卢希宁故作轻松道:“哥,我重吗?” 卢腾隆说了声不重,声音中已带着浓重的哭腔,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放声大哭。 卢希宁也难过得跟着流泪,她戴着盖头,泪水滴在卢腾隆背上,他抽噎着说道:“妹妹,你别哭,妆要哭花了,新娘妆吓人得很。” 想到那小丑妆,卢希宁本来难过得不行,转瞬间又想笑,噗一下鼻涕泡泡冲了出来。 她呃了声,幸好有盖头挡着看不见,她悄悄拿着帕子,伸进盖头下擦掉了鼻涕。 纳兰容若满心欢喜,站在喜轿边等着卢腾隆背着卢希宁过来,远远就听到卢腾隆的哭声。他呆了一瞬,可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止不住,一时间神色十分怪异。 到了喜轿边,卢腾隆放下卢希宁,喜娘忙上前搀扶住她,他斜了眼纳兰容若,在卢希宁耳边嘀咕道:“妹妹,记得我教你的事啊。” 卢希宁嗯了声,“哥,你放心吧。过两天我就回来。” 卢腾隆让开到一旁,喜娘扶着卢希宁上了喜轿,张嬷嬷也跟了上去。 纳兰容若朝卢腾隆深深作揖,然后翻身上马,前面执事人提着牛角灯,轿夫也起轿抬着卢希宁,吹吹打打往西城纳兰府而去。 八台大轿坐着还不算颠簸,卢希宁轻轻晃来晃去,张嬷嬷拿出油纸包好的饽饽,说道:“姑娘,一天下来都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得等到晚上才能歇下喘口气,姑娘先吃些饽饽垫垫肚子。” 卢希宁听说过规矩,天不亮她就得到纳兰府上,到了晚上吃完喜酒,还要喝合卺酒,却盖头,夫妻对拜等,白天几乎要枯坐一天,还不能动。 接过张婆子递来的饽饽吃了,饽饽做得小,恰好一口一个,她吃了两个,说道:“口太干了,吃不下去。水也不能喝吗?” 张婆子犹豫了半晌,说道:“其实也有新娘吃,端看新郎家心不心疼新妇。这人娶进门,不吃饭不喝水一天能顶得过去,你说不入厕,哪有这样的道理?” 卢希宁说道:“那就行,我还想洗洗脸呢,这脸肯定不能看了,等到晚上揭盖头时,估摸着会吓到人。” 张婆子想着先前卢希宁哭过一场,也笑起来,说道:“姑娘真是,唉,这妆可不就得花了。也是,现在的规矩不比以前,以前还要麻烦呢,新娘得坐财,得盘腿坐着,听说一天两夜都不能动弹,这规矩纯粹就是折磨人。现今已经好了许多,这总得变通。” 喜轿轻晃,卢希宁听到马蹄声,不由得问道:“张婶,外面谁骑马过来了?” 张婆子说道:“纳兰府上迎亲的人都是骑马而来,纳兰公子也是骑马,现在外面黑,奴婢悄悄看看是谁。” 掀起轿帘一角,张婆子偷偷朝外打量,呼一下放下了轿帘,小声说道:“姑娘,是纳兰公子骑着马跟在轿子边,纳兰公子待姑娘真好,以后姑娘可有享不完的福喽。” 卢希宁不知道以后会如何,昨晚睡太晚,现在又累又困,靠着轿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张婆子唤醒了她:“姑娘,到了,快醒醒。” 喜轿落了下来,她听到外面热闹盈天,几身破空声之后,轿帘晃了晃,有人拿了个苹果,塞在了盖头下,她张嘴咬了一口。 轿帘被揭开,纳兰府上的一个妇人上前,伸进盖头,在卢希宁左右脸颊各抹了两块胭脂,递了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瓷瓶,让她抱着。 最后,卢希宁终于被搀扶着下了喜轿,进去屋内,在吆喝声下,与纳兰容若叩拜完天地,送进了新房,并排坐在了新床上。 喜娘递给纳兰容若一只箭,他拿着箭,挑起了卢希宁的盖头,他眼神由喜转惊,最后抿嘴低头,强忍住了笑意。 卢希宁抱着沉沉的瓷瓶,板着脸没有笑,虽然她也知道,现在自己有多好笑。 两人上床,盘腿坐好,床帐放下来,外面的萨满开始念念有词跳神。卢希宁忍不住侧头,光线昏暗,与纳兰容若含笑的目光相遇。 她呲牙无声威胁,他脸上的笑意更甚,想着两人现在的模样,实在滑稽得很,也忍不住想笑。 -- 第41页 等到萨满念完,卢希宁腿都麻了,床帐被掀开,他们从并肩坐换成了面对面坐着,纳兰容若更不敢抬头去看卢希宁,低头喝了口递到面前的酒。 卢希宁也喝了口递到面前的酒,纳兰容若先前喝过的酒杯递到她面前,她略微停顿,浅尝了些他喝过的酒。 纳兰容若也如卢希宁那样,喝了她喝过的酒杯,交杯酒喝完,他凝视着她,好似喝醉了般,眼眸里尽是水意。 有人端来子孙饽饽与长寿面,分别夹给他们吃了,笑着高声问道:“生不生?” 卢希宁很想把嘴里的生饽饽与生面吐出去,还是依着规矩答道:“生。” 纳兰容若也含笑道:“生。” 嘴里还喊着生面食,卢希宁闻到香喷喷的烤羊肉气味,她余光瞄去,见竟然抬进屋一头烤全羊! 拿刀片了两片烤羊肉,分别喂他们吃了,卢希宁总算混着羊肉,把生面硬吞了下去,她等着再吃一些时,烤全羊被抬了下去。 不但烤全羊被抬了下去,纳兰容若也起身下了床,与其他人一并离开。只留下卢希宁一人抱着个沉重的瓷瓶,留在床上打坐。 张婆子带着幸福美好,稍微收拾了下屋子,上前说道:“人现在都走了,姑娘先歇一阵吧,还早着呢,外面现在天还黑着。” 卢希宁肩膀瞬间垮了下来,松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说道:“张婶,一定要这样端坐着吗?还有这个瓶子,我得抱到什么时候去。” 她凑到瓶口瞧去,里面装着五谷,怪不得这么重,能不能靠着什么东西?” 张婆子也为难,转头四下看了看,说道:“现在没有人,姑娘伸直腿活动活动,挪到床头,靠着床架子眯一阵,奴婢让美好到门外看着,要是有人来,先递个消息。” 卢希宁说了声好,挪到了床头去依靠着,把瓶子放在身旁,闭上眼歇息。张婆子吩咐了美好几句,也守在了门口。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张婆子略微夸张的声音说道:“多谢行墨爷,我这就给姑娘送进去。” 卢希宁被惊醒,忙挪到床中间盘腿坐好,再把瓶子抱在怀里。 外面行墨说道:“姑娘若是需要什么,只需吩咐一声,我就在外面候着。嬷嬷叫我行墨就行,万万不敢得嬷嬷一声爷。” 张婆子笑着送走行墨,与幸福美好一起提着食盒水走进来,笑着说道:“姑娘,纳兰公子送来了饭食,还有热水,说是姑娘辛苦了,还要等到晚上,先洗漱一下,再用些饭食。” 卢希宁高兴地道:“可以洗漱用饭吗?那太好了。” 张婆子笑呵呵道:“纳兰公子既然送来,那就是没事了。怕是只有得道高僧,才能这样打坐一天,寻常人可受不住啊。” 卢希宁嘀咕道:“他肯定是见我的脸太可怕了,所以送水进来让我把脸洗干净。” 张婆子看着她像是唱戏丑角般的脸,笑着别开了眼,美好与幸福也咬唇忍笑,伺候她去净房洗漱。 洗完了出来,卢希宁清醒了许多,开始打量着她以后要生活的新房。 房屋宽敞高大,内外两间,中间用碧纱橱隔开,里面放着张拔步大床,外面是暖阁,雅致中透着喜气。铜烛台上点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 幸福帮着张婆子摆放饭菜,说道:“姑娘,昨日纳兰公子亲自来看过许多次,问了奴婢许多话,问姑娘平时在家中喜欢吃什么饭菜,有无什么忌口的吃食,平时可怕冷。屋子里的每一样桌椅案几,床上的被褥,纳兰公子都亲手摸过厚薄。熏炉的熏香,还是纳兰公子亲手点的。” 卢希宁看向吐着青烟的铜鼎香炉,再深吸了口气,先前没有注意,现在才闻到了淡雅清新的香味,她笑着道:“还真是好闻,每次香都不一样。要是开个香铺,也能赚不少银子。” 张婆子说道:“姑娘真是,旗人可不能堂而皇之做买卖。姑娘快用些饭菜吧,奴婢瞧着这点心做得真好,你瞧这虾饺皮,透亮晶莹,比广东那边厨子做出来的都不差。估摸着这厨子也是来自广东,纳兰公子真是有心了。” 卢希宁看着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粥饭,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们拿碗来,分些去吃吧。” 张婆子知道卢希宁的脾气,也没有多推迟,拿了空碗与幸福美好分了些下去吃了,留了一小半给她。 虾饺里面的虾新鲜弹牙,饽饽旗人常吃,再也寻常不过,一口咬下去,里面包着是羊肉。平时卢希宁嫌弃羊肉腥膻,几乎不碰,不过纳兰府上的羊肉却不像平时卢家吃的羊肉,并没有腥膻之气,先前的烤全羊就很好吃,入口喷香。 就连寻常的清粥,也煮得浓稠适当,上面浮着一层米油,就是不用小菜,也能喝上一碗。 卢希宁吃了个饱,张婆子她们吃完,泡了茶递上来,说道:“姑娘漱漱口。” 接过茶,卢希宁想到上次跟纳兰容若去庄子,她拿漱口的茶吃了,揶揄道:“张婶还真快,马上就学会了纳兰府上的做派。” 张婆子笑道:“奴婢哪还用学,以前在广东时,卢府也是这样的做派,那时候老爷用的茶,还是最好最贵的新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卢希宁笑,卢家也曾经挥金如土富贵过。她想起装金子的匣子,见匣子已经送到了新房,放在了箱笼里,上面的锁还在。 -- 第42页 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钥匙也在,一颗心放了下去。幸福与美好这般的大活人,每人卖五两银子,有了金子,她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只是李氏与卢腾隆,还是得省吃俭用。想起生活过的东跨院,打量着陌生的新房,卢希宁思还算平静的心情,一下跌到了谷底。 原本成亲的恐慌,不安,此时全部涌了出来。她靠在床头,枯坐到夜幕降临。 张婆子兴冲冲跑进门,说道:“姑娘,纳兰公子来了。” 卢希宁转头看去,纳兰容若走到了暖阁,她撑着床刚要盘腿坐好,纳兰容若打量着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用坐财了。” 总算结束了打坐,卢希宁下了床,张婆子上前道:“姑娘,净房里面备好了热水,先进去洗漱换身衣衫吧。” 卢希宁跟着张婆子去了净房,拆下头上的金饰,头一下轻了许多。她晃了晃脖子,连着发髻一并解开了。 张婆子见她要洗头,犹豫着说道:“姑娘,晚上洗头可不容易擦干,要不等到明日白天,出太阳时再洗,等下姑娘还要洞房呢。” 头上抹过头油,白天出过汗,卢希宁现在觉得头皮已经开始发痒。听到洞房两个字,本来低落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坚持道:“我要洗头。” 张婆子从白日就觉着卢希宁不对劲,问了她也不吭声,此时也只得依了她。 坐在矮凳上,舀水给她洗着头,轻言细语说道:“姑娘家都要有这一遭,姑娘也不要害怕。纳兰府上虽然富贵,上下的人加起来上百,不过奴才先前见过,正经主子也就这么几人。姑娘可是最最正经不过的主子,只要孝顺公婆,伺候好纳兰公子就足够,其他的姨娘小妾,还得给姑娘请安呢。姑娘自小在富贵堆中长大,在广东时,谁敢在姑娘面前高抬一头,姑娘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 卢希宁静静听着,张婆子觑着她的神色,笑着道:“姑娘洗干净了也好,反正时辰还早呢。白天姑娘没用饭,行墨可是一趟趟跑来,问姑娘可好,可有饿着,是不是饭菜不合姑娘口味。行墨哪会问这些,都是纳兰公子在关心姑娘。纳兰府上的客人多,前面听说是宾客盈门,连皇上都差人送了份贺礼来。纳兰公子回来得很早,奴婢先前见着,他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门,好似气都没有喘过来呢。” 洗干净之后,换了身衣衫,卢希宁心情也重归平静。走到卧房,见纳兰容若也已经清洗过,换了身轻便的常袍。他见张婆子用帕子托着卢希宁湿哒哒的头发,迎上来说道:“给我吧。” 张婆子楞了下,将帕子递给他,叫上幸福美好,福了福身,一起退了出去。 纳兰容若指着妆奁台前的凳子,说道:“你坐着,我帮你把头发绞干。” 卢希宁走过去坐下,怀疑地打量着他,说道:“你会吗?不要把我的头发都扯掉了。” 纳兰容若轻笑,说道:“我轻一些,若是痛的话,你就提醒一声。” 卢希宁坐在凳子上,纳兰容若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一缕缕用布巾擦拭,低声道:“你头发真好,垂下来乌鸦鸦的,又浓又密。” 卢希宁朝铜镜里看了一眼,他垂下眼帘,脸上含笑,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也抬头看向了铜镜,恰与她四目相对。 “你饿吗?今天你只早上吃了些清粥点心,中午晚上都没有用饭,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我让行墨来问了几次,都说你没事。你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给你做些来可好?” 卢希宁坦白地道:“我就是心情不大好,没有胃口。” 纳兰容若愣了楞,小心翼翼问道:“心情怎么不好了?也是,你才嫁来,肯定不大习惯。明日我陪着你在府上各处都走一遍,府里的园子里菊花开了,勉强可以逛逛。若是你住不习惯,我们去西山脚下的庄子住几天,现在庄子里的梨,枣都熟了,正好去采摘。” 卢希宁摇摇头,低声说道:“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家。我还是喜欢卢家的小院,想与我哥嫂子在一起。” 纳兰容若眼神微沉,斩钉截铁道:“不行,你既然嫁给了我,就不能回去!” 卢希宁委屈极了,垂首不吭声,眼睛发酸又想流泪,想起卢腾隆说,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赶忙拿手捂住了脸。 纳兰容若见状,心疼得不行,缓和了神色,连声安抚道:“好好好,后天你就要回门,到时候我陪你回去,你就能见到你哥嫂了。不过,你不能住回家。宁宁,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一天天苦等到今日,昨晚我整晚都没有睡觉,眼睁睁盼到吉时出门迎亲。又等了足足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能与你说说话,你却说想要回家。” 卢希宁逼回了眼泪,深吸口气说道:“你要让我好好缓口气,总得先适应一下。” 纳兰容若无奈叹息,说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除了回家之外。你哥背你出来时,哭得撕心裂肺,只怕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好似我在抢亲一样。” 听他提到卢腾隆,卢希宁又想哭了,说道:“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我哥待我那么好的人。” 纳兰容若脸色变了变,手下一顿,生气地道:“那我呢,以后我会比你哥还要好。” “哎呀,你不明白,我与我哥是历经生死的交情,与你不一样。”卢希宁见他抬头不满瞪他,干脆抓着头发,回过头直接瞪回去。 -- 第43页 “你凶什么凶,快些呀,要是不想干,我叫张婶帮我。” 纳兰容若也不生气,手上加快了动作,意味深长说道:“我也想快些,今晚可是我们的洞房之夜。” 后面的几个字,他说得含糊,卢希宁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今晚是什么?” 纳兰容若耳根都红了,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快说道:“新婚洞房之夜。” 卢希宁哦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值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纳兰容若被噎住,她也太直接了,尴尬地道:“就是......,你看过压箱底了?” 头发已经擦得差不多干,卢希宁站起身,说道:“我看过压箱底,嫂子教我的。嫂子说你懂,你以前有过经验吗?有几个女人?” 纳兰容若生气地道:“你哥冤枉我也就够了,连你嫂子也是,我没有女人,一个都没有!” 卢希宁顺口问下去:“那男人呢?” 纳兰容若被气笑了,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用力揉搓着她的头,咬牙切齿连声道:“没有,男人女人都没有!” 卢希宁扭动挣扎,哎呀叫道:“你回答就回答,动手动脚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也会拳脚功夫啊,信不信我揍你?” 她吹开黏在鼻子上的头发,手握成拳,摆出个要打架的动作,像是被惹毛的猫一样,朝他挑衅抬眉。 纳兰容若被逗得笑个不停,握住她小小的拳头,手指摩挲了几下,说道:“别人洞房是妖精打架,你却要与我真打架,真是…,时辰不早,我们早些去歇着吧。” 李氏曾告诉她,明天早上还得起来给公婆敬茶,认亲。卢希宁现在松懈下来,也觉着困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跟着纳兰容若往床边走去。 站在床边脱下外衫,刚爬上床,想起什么,立刻又爬到床边。纳兰容若正脱了外衫放好,也准备上床,见她趴在那里,莫名其妙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卢希宁也不答,不断催促着他,说道:“你快点上来啊。” 纳兰容若以为她等不及了,心情激荡,立刻脱下鞋上了床。卢希宁趴在床沿边,将自己脱在踏板上的鞋,放在了纳兰容若的鞋子上面。 纳兰容若瞧着她的动作,又好气又好笑,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拖回去按在自己的怀里,头抵着她的头笑个不停:“你就这么想欺负我,一辈子都踩在我的头上,嗯?” 卢希宁从他怀里滚出去,嗖一下裹紧被褥,振振有词道:“这是嫂子教我的规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被褥只有一床,大半被她裹了去,纳兰容若扯了下,又放弃了,朝她身边贴近了些,往被褥里钻去,说道:“我冷。” 卢希宁腿一抬,将被褥踢在了他身上,说道:“再去多拿一床吧,嫂子给我做了四床陪嫁被褥,就在箱笼里。你睡在外面,你去拿。” 纳兰容若顺势靠近了些,又伸手抱住了她,呼吸渐渐急促,说道:“好像一床也够了。” 卢希宁想了想,干脆翻身坐上去,伸手去解纳兰容若的里衣,说道:“你不过是想洞房花烛夜,还找这么多借口,啰嗦!反正迟早得有这么一遭,搞快些,明天还要早起呢,早点完事早点睡觉。” 纳兰容若脸红得快滴血,放开了手,任由卢希宁将他的里衣脱了下来。 卢希宁的话一语成谶,纳兰容若果然很快,他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后气闷不已,说道:“再来。” 第一次当然快,不快就值得深究了。卢希宁趴在床上,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来了,先睡觉,养一养再来。” 纳兰容若抱着她,想到先前她隐忍的神色,关心地问道:“还痛吗?” 卢希宁认真体会之后,说道:“还好吧。” 纳兰容若着急地道:“要是痛得厉害的话,还是吃些药好,别伤着了自己。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痛,你可别硬忍。” 卢希宁沉吟片刻,用大拇指用力戳进了他鼻孔,扒出大拇指,顺便在他身上擦拭干净,说道:“估计就这么痛。” 纳兰容若:“......” 缓过气,翻身压住她,低吼道:“卢希宁!我有这么细吗?!你比一比,再摸摸看!” 第二十一章 无 摸是不会摸的,摸完之后还得去洗手,卢希宁困得很,嘟囔了几句,裹着被褥就睡着了。 烛台上的红烛彻夜点着,照得屋内明亮如白昼。床帐放下来,将拔步床隔成小小的天地。 纳兰容若斜躺着,眼含柔情,凝视着眼前沉睡的卢希宁。 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胸脯跟着轻轻起伏,里衣最上面的绊扣挣脱开,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目光微暗,不由自主朝她靠了过去,伸手揽上了她柔软的腰肢。头埋在她颈间,深深呼吸了口气,说不出的馨香扑进鼻尖,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不断轻颤。 抬手缓缓往下而去,又生生停住了。睡前她仿佛在说,要早起敬茶,不能晚到。她才嫁进来,不能让她失礼于人。 纳兰容若默念着清心咒,努力按下心头不断乱窜的火苗。昨晚整夜没睡,白天又激动忙碌了整日,怀里是盼着许久的佳人,满足喟叹,终于阖眼睡了过去。 迷糊间,他手臂猛地酸麻,倏地睁眼了眼,与卢希宁迷蒙的凤眼四目相对。 -- 第44页 她神色凶狠,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听上去倒像是娇嗔:“不许碰到我,烦人!” 然后,她卷起被褥一裹,滚到了床的最里面。 纳兰容若身上一凉,抚摸着被她掐过的手臂,苦笑着蹭过去,拉起被褥一角搭在了胸前。 整晚,纳兰容若被卢希宁踹,掐,推,睁着眼睛到了天光微亮。 张婆子前来叫起,卢希宁嗯了一声,静默片刻,直直坐起身,目光呆滞看着前方。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是毛毛虫那般蛄蛹到床尾,拿起外衫套在身上,轻盈跳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去净房洗漱。 从头到尾,卢希宁都未看纳兰容若一眼,他黑着脸,跟着起身穿上衣衫,去了前院洗漱。 卢希宁洗漱完之后,人已经彻底清醒。幸福在收拾床铺,美好手巧,前来给她梳头。 张婆子拿出给纳兰明珠与觉罗氏准备的鞋子,笑着说道:“姑娘......,不对,不能叫姑娘,得改口叫少夫人。” 她又叮嘱美好与幸福一遍,问道:“少夫人规矩都还记得吧?” 卢希宁边琢磨着少夫人这个称呼,边点头说道:“记得,嫂子早就教过我。” 张婆子放下了心,四下张望之后,低声问道:“少夫人,奴婢先前见着爷沉着脸走了出去,少夫人可是惹到了爷?” 卢希宁皱眉回忆,否认道:“我早上都没有说过话,怎么会惹到他。” 张婆子一愣,着急地道:“哎哟,少夫人,妻子早上起来得伺候夫君穿衣洗漱,莫非少夫人将这些规矩都忘了?” 卢希宁早上起床时,几乎是放空状态,她根本没有想什么规矩不规矩,撇了撇嘴,抱怨道:“他又不是没有下人伺候,长着手难道是为了好看吗,拉屎拉尿要不要我帮忙啊......” 这时,幸福紧张请安的声音响起,卢希宁转头看去,纳兰容若已经洗漱穿戴好,面无表情背着手站在门口。 她神色一喜,说道:“看,他没有我伺候,一样能照顾好自己。” 纳兰容若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沉声说道:“梳好头就出来吃早饭。” 卢希宁哦了声,张婆子等他走出去,慌忙叮嘱道:“等下用饭时,少夫人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吃,得注意着爷。仔细看爷多夹了什么菜,什么点心,若是夫人问起来,少夫人也能回答得上。” 卢希宁说道:“这个简单,我到时候把他的喜好全部问了,再记下来就是。” 张婆子快被她急死,说道:“少夫人,这怎么能问,得自己用心去看。” 卢希宁不高兴了,冷哼一声:“这也是规矩?” 张婆子怔住,一时也答不上来。自古为人.妻子的,莫不是如此。念着卢希宁的性子,纳兰容若还在等着她用饭,也没有再多劝。 梳好头出去正屋,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碗碟,纳兰容若已经坐在桌前等着,见到她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掠过,淡淡地道:“坐吧,等下就凉了。” 卢希宁坐在他对面,顺眼看过去,霎时惊呼道:“你眼睛怎么了,里面都是红血丝,昨晚没睡好吗?你也不习惯与人同睡一张床啊,恰好我也是,还从没有与人同睡过呢,等了很久才睡着。” 纳兰容若看着屋内垂手肃立的下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瞪着她没好气地道:“你可是说睡觉就睡着了,哪有等很久才睡着?” 卢希宁不由得摸了摸嘴角,尴尬地道:“原来这样啊,我睡觉有没有流口水?” 想起她的睡颜,纳兰容若神色缓和下来,微笑着道:“没有,你睡着了也好看。” 卢希宁松了口气,转而认真地道:“若是你睡不好的话,晚上我们还是分床睡吧,睡不好很伤身体。” 纳兰容若脸霎时又沉下来,拿起筷子生气地道:“休想!吃饭!” 卢西宁仔细打量着他,他怎地都不听劝呢,瞧他眼底都青了,好似被人揍过两拳一样,她都是一片好心。琢磨片刻,耐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 她食指对了对,纳兰容若看着她动作,嘴里含着的粥喷得到处都是,他忙转过身,捂住嘴咳得惊天动地。 卢希宁皱眉看着桌上的饭菜,默默放下了筷子。她都还没有动过呢,全都被他喷上了口水。 见他咳得厉害,起身走过去,轻抚着他的背,问道:“你还好吧?” 纳兰容若好不容易止住咳,拿帕子擦干净脸,盯着她看了一阵,深喘了口气,说道:“你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还有,以后手指......” 脑子实在是太混乱,纳兰容若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着她伸出的手指,又忍不住来气。 他可比手指粗太多,让她再摸再查,她却吵着要睡觉! 卢希宁却不以为意地道:“哦,我从我哥那里学到的。” 纳兰容若咬牙,又是卢腾隆,他这个当哥哥的,居然教妹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后不能在人前这样比划,这是......,不合规矩。”听到她经常提起规矩,他实在找不到说辞,干脆拿了规矩来唬她。 卢希宁听到是规矩,爽快答应了:“好,以后我不再比划就是。” 敬茶后纳兰明珠还要上朝,再重新上早饭已经来不及,纳兰容若说道:“先去敬茶吧,反正也快,等敬茶之后再用早饭。” -- 第45页 卢希宁说了声好,跟着纳兰容若往前院走去。她见天还黑着,问道:“我以后都要这么早去请安吗?” 纳兰容若侧头看去,见她小脸上满是忧虑,耐心安慰她道:“不用,阿玛上朝起得早,都不用去请安。至于额涅那边,初一十五你过去请安就行,她也忙得很,早上起来要当家理事,平时也免了姨娘们的请安。” 卢希宁立刻笑眯了眼,不用早起真是太好了。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不断转头四下打量,廊檐下虽挂着灯笼,更远些的地方就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 纳兰容若见她脑袋转个不停,不由得说道:“等用完饭之后,我再陪着你在府上逛,别把脑袋晃晕了。” 卢希宁笑着说好,“纳兰府上真是大,只这抄手游廊,就好似走不到尽头。” 她一身红色锦缎外袍,笑意盈盈的脸庞,在灯笼照耀下,如盛放的牡丹般艳丽。 纳兰容若看得挪不开眼,朝她靠近了些,说道:“夫妻哪有分床而睡的道理,以后休得再提。” 卢希宁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看你这人,我都是为了你好。先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知道你惦记着那点事,等到我们做完之后,你再去别的床睡。” 纳兰容若抬头望天,几乎没被噎死。她也太直接了,做完! “夫妻之间的这种事,也叫敦伦,可不能随便说出来,实在是不雅。你现在只是不习惯,我也没有与人同床共枕过,等到睡一段时日.....” 纳兰容若深吸口气,跟着她一起,他现在也学了她,什么叫睡一段时日! 卢希宁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注意纳兰容若的窘迫,思索之后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得先试着在一起睡几天,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纳兰容若见她满脸严肃认真对待的模样,看得直想发笑,忍笑转开了话题。 “我能自己穿衣吃饭,也不用你伺候,你以前在娘家如何,现在也与以前一样。额涅那边只要多说几句好话,阿玛平时忙也见不了几次,其他的姨娘们,你也不用与她们打交道,尽管自由自在过日子。” 卢希宁高兴不已,提着衣袍下摆在他面前轻盈旋转,欢呼着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先前我还有些担心,怕你家里人太多,我应付不过来呢。” 她一转,纳兰容若目光也跟着她转,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冲得他鼻子都发酸。 心中的那点郁闷,早就不见了踪影。前面就是正厅,纳兰容若停下脚步,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说道:“进去吧,别怕,你跟着我,有我在呢。” 宽敞的正厅里,灯火通明,纳兰明珠与觉罗氏已经到了,其他的亲戚也端坐两旁,见到他们走进屋,都抬眼朝他们看过来。 卢希宁见多了人多的场合,也不怯场,心里默念着规矩流程,跟在纳兰容若身后,神色坦然走进去。 坐在上首的纳兰明珠,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出头,身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穿着深色朝服,看上去威严无比。 觉罗氏坐在他的下首,穿着靛蓝锦缎常袍,脸上带着笑意打量着他们。 在他们身后,肃立着三个美貌年轻女子,看穿着打扮也不像丫鬟,卢希宁猜测她们应是纳兰明珠的妾室。 富嬷嬷拿了蒲团过来,放在了卢希宁与纳兰容若脚下,她觑着他的动作,跟着跪下来,说道:“儿媳给阿玛请安。” 富嬷嬷递上茶,卢希宁伸手接过,双手奉上前,说道:“阿玛请吃茶。” 纳兰明珠笑着点点头,接过去略微碰了碰,便放在手边的案几上,从管事手中接过荷包递过来,说道:“起来吧,你们夫妻以后,定当和和美美过日子。” 卢希宁起身上前,双手接过荷包,颔首道了谢,将荷包递给张婆子,接过她递过来的鞋子,再双手递到纳兰明珠面前,说道:“儿媳给阿玛做了双鞋子,望阿玛不要嫌弃。” 卢希宁当然不会做鞋子,是李氏花钱请绣娘做的,还自发将李氏教她的那句“若是穿着合脚,以后再给阿玛做。”去掉了。 接下来是给觉罗氏敬茶,卢希宁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觉罗氏也照常说了让他们夫妻和睦之类的话,还多加了句早点生个孙子。 最后就是纳兰府上的近亲族亲,卢希宁跟在纳兰容若身后,团团见礼唤人,也收了许多礼,她心里暗爽,恨不得马上打开来清点一下。 同时,她又暗搓搓想,这些应该不用分给纳兰容若吧?她可是打算回门的时候,一部分拿给李氏,让她与卢腾隆可以天天买肉吃。 一部分悄悄给卢腾隆,他的蛐蛐死了,他可以再去买一只。他也没什么爱好,有蛐蛐伴着他,也能打发枯燥乏味的日子。 敬茶认亲之后,纳兰明珠当场将卢希宁的名字加在了纳兰氏的族谱上,她正式成为了纳兰容若的妻子。 纳兰明珠去上早朝,厅里的亲戚也一一告退离开。觉罗氏剜了眼立在身后的三个姨娘,携着卢希宁的手,笑着往外走:“昨日累着了吧?我在前面忙,也没空顾着你那边。后来听说老大给你送了点心吃食,就没再多管。” 卢希宁笑着说道:“还好,也不是那么累,就是盘腿坐着的时候,腿有点儿酸。” 觉罗氏顿时来了兴致,说道:“我当年成亲的时候也是,坐财坐得腿麻,站都快站不住,这女人成亲呐,简直就是折腾。你用过早饭没有?” -- 第46页 卢希宁回答没有,觉罗氏马上说道:“我也还没有用呢,你陪着我一起用饭吧。” 昨天卢希宁只吃了一餐,这时候早就饿了,说道:“好啊好啊,额涅,早上吃什么呀?” 觉罗氏一听,立刻给她数了一大堆,说道:“奶饽饽,粥,馒头,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再去做就是。你从广东回来,应该喜欢那边的口味,上次端午,老大从你家带回来的粽子节礼,哎哟你不知道,他生怕坏了,花了大价钱拿冰保管好,每餐都要吃两只粽子。我生怕他积食,他还跟我犟嘴,说我都多大年纪了,又不是三岁稚童,哈哈哈最后他吃多了,果真积了食,请了太医......” 纳兰容若背着手跟在身后,听得郁闷至极,见她越说越兴奋,忙上前打断觉罗氏:“额涅,我那里还有事情要与卢氏商议,我们先回南院,就不陪额涅用饭了。” 觉罗氏斜着他,不满哼了声,摆摆手说道:“去吧,我知道你不耐烦听我说话。宁宁啊,等他去国子监了,你就来正院,我们一起吃茶聊天。” 卢希宁笑着答应下来,见纳兰容若已经大步离开,忙福了福身与觉罗氏道别,小跑着追了上去:“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你家这么大,我还不知道路呢。” 纳兰容若脚步慢下来,回头等着她,犯愁不已。要是她与觉罗氏成天在一起,他额涅那性情,唉! 卢希宁神色狐疑打量着他,说道:“粽子是糯米,吃太多会发胖,也吃不下别的东西,早知道就不送你那么多了。” 纳兰容若被她看得狼狈不已,难堪之下,脱口而出道:“因为那是你送的粽子,我当然要吃完,丁点都舍不得浪费掉。粽子叶我也洗干净晾干了,还好好保管着。你的一切,于我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第二十二章 无 天际边泛起青色,黎明已经到来。 纳兰容若头也不回往前走,卢希宁默默跟在后面,眼神掠过他瘦高的背影,透露出些许的迷茫。 庭院里的银杏树叶转黄,落叶飘散在地上,下人还来不及清扫。卢希宁沉吟片刻,从抄手游廊走出去,仔细寻了些整齐的银杏叶,小心翼翼放在荷包里。 纳兰容若脑子乱成一团,理不清现在的想法,尴尬痛快各种情绪交织。不管是哪一种,绝无后悔,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说,她永远也猜不到,猜也会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去猜。 没有听到后面的人跟上来,怕她迷路,纳兰容若下意识放缓了脚步。走了一段路之后,察觉到身后还是无人,不禁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卢希宁将银杏叶放进荷包里。 怒意渐渐升腾,他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对她,她没有反应也就算了,居然还有闲心去捡树叶。 纳兰容若气得咬了咬牙,转身大步往南院走去。卢希宁见状,忙提着衣袍,小跑着跟在了身后。 回到院子,纳兰容若径直去了书房,卢希宁眨着眼睛看了会,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穿过垂花门回了后院,连声吩咐道:“我好饿,张婶,你先去拿早饭。” 张婆子忙应了下来,将幸福与美好手上的荷包全拿过来放进匣子,刚要拿下去收好,卢希宁说道:“把匣子拿来吧,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张婆子捧着匣子放到卢希宁手边,招呼着幸福美好去拿早饭。卢希宁盘腿坐在榻上,将匣子里的荷包全拿出来一一摆好。 她先挑出纳兰明珠的打开,里面装着约莫二两重,打成葫芦样式的金锞子,用帕子擦了擦,咬了一口,眼睛瞬间放光:真金! 觉罗氏更大方,回了个金手镯,上面镶嵌着红蓝宝石,卢希宁垫了垫轻重,手往下一沉,拿手挡住视线,嘿嘿瞎乐:“哎哟,眼睛都快闪瞎了!” 纳兰府上其他的亲戚,回礼大多也是金银锞子,有多有少。卢希宁看着摆在面前的一排金银,心花怒放笑眯了眼:好多钱! 纳兰容若走进暖阁,便看到卢希宁盯着金银珠宝眉开眼笑的模样,憋着一股子气,冷声道:“用饭了。” 卢希宁转过头,啊了声,“你不是回正院了吗,我以为你不与我一起吃早饭呢。” 纳兰容若被噎住,他气晕头回了书房,没看到她跟来,只得装作没事样,自己蹭蹭蹭下了台阶来了后院。 果然,如果他不来,她肯定想不到来问他一声,心里的那股子无名怒火乱窜,他抬着下巴:“我们才新婚次日,如果我不来,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我可不要担着这个坏名声。” 原来这样啊,卢希宁挠了挠下巴,只感到左右为难。好像他先前很生气,现在既然已被他看到,她忍着心痛,故作大方说道:“这是我收到的礼,我们平分吧,先由你选。” 纳兰容若哼了声,冷声说道:“你收的礼都归你,我岂能贪你这点子东西。” 他不要的话,那简直太好了。卢希宁也不客气,双手飞快扒拉,将金银全部抓起来塞进匣子里,搂在怀中跳下塌往卧房里奔:“你先吃,我马上出来。” 纳兰容若看着卢希宁的财迷样,无语站了一会,转身走了出去。 卢希宁锁好匣子,去净房洗过手走去正屋,见纳兰容若坐在桌前没有动,忙走到他对面坐下来,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快吃饭吧。” 纳兰容若看了她一眼,垂头一言不发拿起了筷子。没一会,他随手端起面前的盘子,无声放到了她面前。 -- 第47页 卢希宁喜欢香油笋丁,脆脆甜甜的,配粥吃起来正好。她盯着放在右手边的盘子,冲他露出个笑容:“多谢,你也多吃些。” 纳兰容若掀起眼皮瞄着她,嘴里唔了声算是回应。卢希宁饿得厉害,桌上的粥饭点心她吃了大半下去。 吃完抬起头,见纳兰容若正静静看着她,怔愣片刻,迟疑着问道:“我是不是吃太多了点,你吃饱了没有?” “能吃是福,我也吃饱了。”纳兰容若言简意赅回答完,唤人上了茶漱口,说道:“饭后出去走走,仔细着积食。” 说到积食,他又后悔不迭,下意识朝卢希宁看去,见她正低头漱口,脸颊鼓起,可眼角分明都是笑。 纳兰容若的脸霎时黑沉如锅底,将茶吐到痰盂里,拿帕子擦拭干净嘴,起身往外走去,头也不回说道:“快些,我顺便带你去府上逛逛,认认路。” 卢希宁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走了几步之后,加快步伐与他并肩而行,不住侧头打量着他:“你在生气吗?对不住,我先前不该笑话你,可是真的很好笑,我就忍不住笑了一会。” 纳兰容若恼羞成怒,伸出手指转过她的脑袋:“看路,不要东张西望!”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暗自翻了个白眼,真是凶,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 纳兰府占地宽广,不似京城寻常的四合院,犹如一座精美的江南园林。在秋天的清晨,花木依旧郁郁葱葱,流水淙淙,到处都是盛放的各色菊花。尤其是假山上垂下来一整片,五颜六色,像是一堵彩虹花墙,美得像是幻境。 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直通向一座建在山石后的小楼。楼门前种着两颗合欢树,上面已经结了好似一串串豆荚般的种子。 卢希宁垫着脚尖朝前打量,赞叹不已:“这座楼真是好看,就是建在湖边,冬天住的话就太冷了。” 纳兰容若背着手,不断打量卢希宁,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丰富,时而惊讶,时而惋惜。 此时纤细的手指从他面前晃过,他垂下眼帘,极力忍下了握在手中的念头,状若无意说道:“冬日屋内放置炭盆薰笼,也不会太冷。你要进去看看吗?” 卢希宁点头应下,好奇问道:“这是谁的住所?” 纳兰容若说道:“渌水亭,平时我大多在此读书,也时常与好友在此读书论道。” 卢希宁啊了声,问道:“渌水亭?玉泉河边的丙舍里有座渌水亭,这里也叫渌水亭,怎么每个地方都有渌水亭,是不会取名字了吗?” 纳兰容若好笑地看着她,说道:“要不你帮着取一个?” 卢希宁皱起眉头思索,半晌后说道:“我也不会取名,要不就叫渌水亭纳兰府分亭吧,好区分,不会弄混。” 好个渌水亭纳兰府分亭!纳兰容若实在忍不住,别开头笑出了声。 卢希宁被笑话,气呼呼说道:“是你让我取名,我取了你又要笑,你是故意要看我笑话吧?” 纳兰容若忙忍住笑,细心解释道:“渌水亭是我与好友们相聚的地方,恰好此楼建在南湖之南,也叫南楼,取渌水亭之名,不过是因为水,也没有别的深意。” 卢希宁没再计较,跟着他走进去,正屋宽敞,一张宽大的红木矮桌摆在中间,周围摆着塌几圈椅。 东西两屋,都摆着与藻井一样高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走进去就能闻到阵阵的书墨香气。 楼上的屋子也摆满了书,东屋放着床榻,陈设一应俱全,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看来纳兰容若经常歇在此处。 从窗棂边往外望去,整面波光粼粼的湖水,湖边也开着各色的野菊,青石台阶下面,还系着一叶小舟。如果不是闻着书香气,卢希宁几乎会以为到了野外。 走回书架边,卢希宁顺手抽出一本书,封面上的字她认得《家世旧闻》,是陆游所著,翻开默念:“太傅在馆阁最久,尤所厚者......,读不懂。” 纳兰容若站在旁边,听着她嘴里念念有词后,又将书放回去,默然一瞬,说道:“外面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以后你若想看书,随时来都行。” 卢希宁扫视着书架,上面还有竹简做成的书,她更看不懂了,沮丧了刹那,与纳兰容若一起下楼走了出去。 外面太阳已经升起,秋阳煦暖,走在小径上,卢希宁不由得眯缝起眼睛。 纳兰容若悄然往前挪了一步,遮挡住照在她身上的阳光,看着前面地上的银杏叶,假装不经意问道:“我先前见你捡银杏叶了,你捡回去有何用?” 卢希宁哦了声,低头从腰上解下荷包,取出里面的银杏叶递到他面前,说道:“先前你说将粽子叶洗干净之后收藏了起来,粽子叶煮过,应该保存不了多久。我找不到陨石,就捡了银杏叶,我看过有人用银杏叶做书签,能用挺久的。这个送给你,可惜我不会做书签,如果你会的话,请你教我做吧。我做好的给你,你做好的给我,就当交换信物。” 纳兰容若拿着银杏叶,心中丝丝甜意蔓延,眼神温柔无比,凝视着她明媚的脸:“我会做,等下我教你。” 卢希宁说了声好,神色严肃而郑重,说道:“你说我所有的东西,对你来说都是天大的事,这应该又是在对我表白了。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我真的傻了眼,你不要再生气啦,好不好?” -- 第48页 纳兰容若心情复杂至极,忐忑不安,带着隐隐的期盼,哑声道:“好,我不生气了。” 卢希宁松了口气,说道:“虽然你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可大脑太神秘,就当是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你吧。很抱歉,现在不能给你对等的回应,不过我会努力的。” 来到大清之后,卢希宁没一刻不惶恐。但是她勇敢,又有卢腾隆李氏这样温暖的家人,她愿意去好好爱这个世界。人无法去预设未来,只能在当下做出最好的选择。 她现在面临的选择,就是试着与纳兰容若爱一场。她不知在哪里听过一句歌词,她现在都还经常想起:“我不放弃爱的勇气,我不怀疑会有真心。” “这股神秘的力量也许有天会消失,但是没关系,到了不能再喜欢的那天,请看在曾经美好过的份上,彼此能体面道再见。” 她如赤子般清澈纯粹的眼眸,她的挣扎犹豫,坦诚坦白,都让人一览无余。 原本他打算,只要她过得好,能陪伴在他身边,就算是一辈子不懂也没有关系。 没曾想,她能给他回应,一如既往的直白坦率,毫不掩饰她的想法。 巨大的喜悦与酸楚扑面而来,纳兰容若止不住眼眶发热,狼狈地转开头,抬手悄然拭去眼角的泪。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从纳兰容若送给她的香包里,取出颗鸡舌香含在嘴中。 她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打量着他,声音清脆,笑吟吟地问道:“你要不要吃鸡舌香?” 纳兰容若转回头看去,卢希宁踮起脚尖,贴上了他的唇。 第二十三章 无 触及间的柔软细腻,纳兰容若先是浑身一僵,接着好似坠入了熊熊烈火中,浑身也跟着燃烧起来。 手不受控制覆上卢希宁的腰,将她拉近身体,觉着还不够,紧紧圈住了他,笨拙地,凭着本能回应。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星星点点。纳兰容若唇齿间都是丁香的气息,抑制不住身体往后移开,太阳穴青筋突起,额间都是密密的细汗。 痛苦,隐忍,又极为畅意,各种复杂的情绪转换不停。 卢希宁也瞪大了眼睛,想要仔细回味,大脑却不受控制,心砰砰乱跳。 突然,口中落入一物,纳兰容若愣住,卢希宁头往后仰,先是深深呼吸,再朝他不怀好意的笑。 纳兰容若举止怪异,狼狈转开了身,品着她递过来的鸡舌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转身宠溺地看着她:“就这样喂我吃,嗯?” 卢希宁笑个不停:“对啊,就这样。”她拍着胸脯:“我的乖乖,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纳兰容若望着她粉红霏霏的脸,嘴中的鸡舌香怎么都舍不得吐出去,意犹未尽含了又含,才拿出帕子包了起来。 迫不及待再贴近,揽着她又要俯身下去,余光瞄见跟着的下人们,脸色微沉,冷声道:“你们都下去,以后都不用跟着!” 卢希宁看向忙垂头散开的下人们,乱跟着喊道:“没给银子,看什么看......唔......” 纳兰容若低下头,堵住了她唯恐天下不乱的嘴。 “哎哟,痛。”牙齿磕牙齿,卢希宁娇呼,偏开头躲开。 “我看看,伤着没有?”纳兰容若急了,忙伸手扶正卢希宁的头,入眼处,她嘴唇嫣红,几欲滴血,嘟嘴上翘着。 他忍不住轻啄了下,声音愈发暗哑:“对不住,我会再小心些。” 卢希宁说道:“没事,反正我也不会,多试几次就会了。” 纳兰容若忍俊不禁笑起来,牵起她的手,说道:“我们回南院去。”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手心带着薄茧,卢希宁掰开他的手掌,惊讶地道:“你手心哪里来的茧,你也不用干重活呀。” 纳兰容若摊开手掌任由她打量,说道:“旗人都自幼要学习骑射,以前规定旗人参加科举时,得要先考骑射。我也一样,骑射一样都不能拉下,考过骑射之后,才能考科举。” 卢希宁啊了一声,夸赞他道:“你真的好厉害,不仅会写诗还会射箭,原来真是文武双全啊。” 她毫不掩饰的赞美,令纳兰容若比中举时还要高兴,头抵着她的头,偷亲了下她笑开的眉眼。一下不够,一下又一下,亲得停不下来。 卢希宁咯咯笑着逃开:“痒,你别用口水给我洗脸啊。” 纳兰容若噎住,见她在秋阳下轻盈跳跃的身影,又低头笑出声,兴致勃勃说道:“你要不要去看我射箭?” 卢希宁抚掌笑着道:“好啊好啊,你射箭绝对会威风凛凛。” 纳兰容若整颗心都飞舞起来,带着卢希宁来到校场,取过平时惯用的弓箭,带上扳指,搭箭上弦,对准了靶子。 卢希宁见向来温和斯文的纳兰容若瞬间变了一个人,气势凛然,不禁啊哦一声,手指戳向他鼓起来的手臂肌肉,惊呼道:“好硬,可惜我昨晚没有看清你的身材。” 纳兰容若手顿时一松,箭虚虚飘出去,离弦千万里。 卢希宁本来准备鼓掌叫好,看着地上的箭呃了声,哈哈干笑:“再来再来。” 纳兰容若脸皮微红,侧头用力亲了她一下,哄着她道:“你别动啊,乖。” 卢希宁蹭蹭蹭让开了些,看着他再次挽弓搭箭,眼眸微眯,手一松,箭裹挟着风声,直没入靶心。 -- 第49页 “啊,好厉害。”卢希宁拼命鼓掌,笑得眉眼弯弯:“再来再来。” 纳兰容若凑过来再亲了下她的眼睫,笑着说道:“奖赏。” 连着射了几箭,纳兰容若一次不拉,要了好几次奖赏。卢希宁也不吝啬,大大方方任由他亲,说道:“大不了等下回去洗脸。” 纳兰容若:“......” “你会射箭吗?” 卢希宁摇头,说道:“我不会,你教我好不好?” 纳兰容若看着手上的弓,说道:“这个弓太重,你拉不动。我也没有适合女子用的弓箭,我先教你动作,以后寻一张适合你用的弓,我再仔细教你。” 卢希宁笑着点头,虚心聆听着纳兰容若的指点,拿起弓做出射击的模样。他站在她身后,几乎将她半拥在怀里,气息微喘,轻轻提起她的手:“再抬高一些,对,就这样,宁宁。” 他突然喊了声,卢希宁回头看去,与他笑着的双眼四目相对,他垂头下来,亲在了她微张着粉红嘟嘟的唇上。 在校场腻歪了许久,两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牵着手回南院。 纳兰容若说道:“我带你去前院看看,正好收拾一些衣衫放在后院,以后也方便取用。” 卢希宁也好奇纳兰容若平时住的地方,与他一起走进正屋,屋子比后院要宽敞高大些,里面的陈设极为简洁,只有简单的花梨木塌几案桌。 东屋是他的卧房,也用碧纱橱隔成内外两间。拔步床上铺着深蓝的细棉被褥,看上去清爽又宁静。 西屋的书房里,也与渌水亭一样,两面墙是整面书架,架子上也摆满了书。屋角的圆肚大花瓶里,插满了各种卷轴。 卢希宁随手抽出一卷打开一瞧,上面画着个坐在花树下的女子,她偏着脑袋打量,问道:“这是你画的吗?你画的是谁呀?” 纳兰容若吩咐完行墨收拾衣衫,走过来一看,神色微微尴尬,忙上前拿过画卷起来,说道:“画得不好,你别看。” 卢希宁神色狐疑打量着他,径直问道:“这是你喜欢的青梅竹马吗?” 纳兰容若愣住,失笑道:“我没有青梅竹马,别听你哥瞎说啊。难道你认不出来出来画上的人吗?” 卢希宁摇摇头,“认不住出来,我又不认识几个人。” 纳兰容若怕她瞎猜,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这是画的你,只是我画得不好,抓不到你的神韵,也就没有拿去裱起来。以后我再好好画一幅,裱起来送给你好不好?” 那画上是她?卢希宁不客气笑了起来:“你还是不要画了吧,怎么看都不像,我才没有那么丑。” 纳兰容若脸又发烫,说道:“我是画得不好,你在我眼中,自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我没能画出你千万之一的美貌。” 卢希宁笑着道:“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你画得不像而已,我会画图,到时候我给你画一张,保管你一眼就能认出来我画的是谁。” 这个不是吹嘘,卢希宁是写实派,她以前还瞎想过,若是不做科研,她可以去街头坐着给人画赚钱。神韵不神韵她不管,至少在相似这一点上绝对没问题。 纳兰容若凝望着她:“你还有哪些本领我不知晓?” 卢希宁怔楞住,她解剖过无数的大脑,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绘出颅内图。她的无数专业论文,最尖端的研究,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惆怅不已叹息道:“不提也罢。咦,你也有这个笔啊,我看嫂子画花样的时候,也用这种烧过的笔,这个拿来写字好,就是容易脱落,字会糊。” 从笔筒里取出红木炭烧过之后的炭笔,卢希宁试了试鼻尖,手指搓了搓,雪白的指尖变得黑乎乎一片。 纳兰容若忙拿出帕子,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手上的炭灰。 “这个炭笔用来勾勒作画,先画好雏形,然后再用细笔填补,炭灰在纸上不易留下,还是墨易保存。” 卢希宁伸着手,任由他把手擦拭干净,看着他书案上的砚台与墨,说道:“我哥说,笔墨纸砚贵得很。尤其是上好的松墨,里面还加了冰片,写出的字闻出来墨香四溢,怪不得穷人读不起书。” 纳兰容若收起帕子,笑着道:“你哥又不是读不起书,是他不喜读书吧?”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她喜欢卢腾隆,虽然知道纳兰容若说的是实话,还是不会跟着他一起说她哥的坏话,只强调说道:“我哥很好。”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装作不经意道:“你哥是对你很好,他在成亲前,应该叮嘱了你许多事情吧,他都教了你什么?” 卢希宁回想着卢腾隆对她说的那些话,眼眸咕噜噜转来转去,笑眯眯问道:“你成亲能歇息多久啊,什么时候回国子监去?” 纳兰容若看着她明显想要打探什么的神情,忍笑答道:“国子监平时也不用经常去,我在家修书也可以。你是舍不得我离开吗?放心,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明天回门后,我们直接去庄子上住些时日好不好?” 卢希宁说了声好,又迫不及待问道:“国子监每个月有多少俸禄啊?我哥的俸禄全部拿回来养家都不够,嫂子说人□□物往来最花银子,还得靠着家里的庄子收租填补家用。庄子里种的庄稼,要靠天吃饭,遇到灾荒,有时颗粒无收,连种子都搭了进去。我哥的俸禄,每个月都全部交给了我嫂子,一个大钱都没有留下。然后我嫂子再给他一点点,顶多就一两钱吧,让我哥放在钱袋里,出去的时候遇到什么急事,也能应付一下。” -- 第50页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纳兰容若装作不懂,故意逗她道:“国子监俸禄也不多,只比你哥稍微多一点。” 卢希宁脸颊又鼓了鼓,垂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后她神色轻松,复又笑起来,说道:“算了,我就不收你的钱袋子了,既然相信你,就不要再胡乱猜测。” 纳兰容若怔住,她的意思他其实很明白,没想到她会主动放弃,而且坦白告知。 他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深深凝视着她,说道:“宁宁你放心,我定不会负你。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倚靠,一世衣食无忧。俸禄虽没有多少,我自己有私库,家里账上的钱财,随我去取用。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就算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亦会去努力赚来。私库行墨帮我管着,我早交代好,你随时可以去取用,只要我有,你想取多少就取多少。我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事情,都会让你知晓,不会让你担心半分。我想见着你笑,每天都这么笑。宁宁,你一笑,好似世上最美的诗词,都无法描绘出半分我的心情。” 卢希宁双眼熠熠生辉,兴奋得踮起脚尖轻旋:“那我以后得多笑,这样笑可以吗?” 她歪着脑袋,动了动脸颊,朝他做出不同的笑脸:“你选一个你最喜欢的,我以后就笑出你最满意的笑脸。” 纳兰容若实在是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宁宁啊,何其有幸,才能与你在一起。” 卢希宁闻着他身上清新的气息,深深吸了口气,在他胸前蹭了蹭,说道:“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吧。” 纳兰容若又笑,牵着她的手一起回了后院。用过午饭之后,他还想与她一起歇息,她看着他略微疲惫的神色,说道:“我们先暂时分开一下,等你歇息好之后再住在一起。你这样不行,若是我还吵醒你的话,你身体会吃不消。” 见卢希宁坚持,纳兰容若只得依依不舍回了前院歇息。睡了一觉醒来,他又亲自盯着收拾去庄子里的包袱。 觉罗氏身边伺候的富嬷嬷来了,眼神在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掠过,脸上堆满了笑,恭敬地道:“爷,夫人请爷过去正院一趟,说是要跟爷商议明日回门的礼单。” 纳兰容若沉吟片刻,对卢希宁说道:“你与我一起去吧,正好陪着额涅说说话。” 卢希宁说道:“好啊好啊,反正我也没事。” 富嬷嬷怔了怔,也没敢多说什么,忙躬身让在一旁。纳兰容若握着卢希宁的手,柔声道:“额涅平时早上管家理事,等到我们从庄子里回来,你没事的时候也跟着额涅学,有她在旁边提点,你很快就学会了。以后你也要掌管中馈,若是我有空,也会帮你忙。” 卢希宁冲他笑道:“好,我一定会认真学。” 觉罗氏住的正院,与南院差不多格局,里面布置得更加富丽堂皇,一进屋,便闻到花香阵阵,花瓶里,插满了各式新摘下来的花。 她微闭双眼斜倚在塌几上,贴身丫鬟珊瑚坐在小杌子上,轻柔地替她捶腿,碧玉则拿着账册在念着,听到外面的请安声,两人忙起身请安:“奴婢给爷少夫人请安。” 觉罗氏听到声音睁开眼睛,见到卢希宁也来了,脸上露出笑容,朝她伸出手:“快过来坐,我先前还说,等你歇好了,再叫你来说话呢。” 卢希宁福身见礼后迎了上去,朝珊瑚碧玉颔首致意后,坐在了觉罗氏身边。纳兰容若作揖见礼,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珊瑚碧玉忙福了福身退出去,富嬷嬷上了茶后,也走到了门外守着。 觉罗氏打量着纳兰容若的脸色,微微松了口气,说道:“你这会子脸色倒好了些,早上的时候,我见着你脸色好似不好,以后可别太累着了,来日还方长呢。” 纳兰容若神色尴尬,不由得觑了眼卢希宁,见她面色坦然,认真听着他们说话,猜测估计她也没有听明白,不禁暗自庆幸,说道:“额涅,富嬷嬷说你唤我来商议回门的礼单,正好我带着卢氏过来认认路,以后她也好过来给你请安。” 觉罗氏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你骗鬼呢。罢了罢了,我也不跟你计较。” 她随手将放在炕桌上的礼单递给纳兰容若,他当做无事发生,接过礼单仔细看过之后说道:“额涅准备得很好,管家理事我自相信额涅的本事,哪用得着我看。卢氏还年轻,有劳额涅多带在身边教导,以后也能替额涅分些忧。” 觉罗氏笑问道:“你舍得?” 纳兰容若不自在看了眼卢希宁,厚着脸皮说道:“我不府上的时候,额涅再教就是。” 觉罗氏噗呲笑出了声:“以前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你跟我说这么多话,我都还是沾了宁宁的光。罢了,我也不是那小气的婆婆,你这么大把年纪才娶亲,心疼媳妇也是应当。你像我懂得疼人,不像你阿玛,我高兴得很。宁宁啊,晚上你就留在我这里用饭吧,反正就我们三人,也不用避讳什么,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去做。平时我吃得清淡,就怕你们年轻人吃不习惯。” 卢希宁先前听着他们说话,他们笑,她也只陪着傻笑,也不乱搭嘴。 听到觉罗氏说到吃,立刻来了精神:“额涅才不老呢,额涅长得好看得很。我不挑嘴,额涅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 第51页 觉罗氏笑着唤来富嬷嬷吩咐了一阵,又对卢希宁说道:“老大可挑嘴得很,这样不吃那样不吃,只要有味儿的东西,葱姜这些都不碰。” 卢希宁惊讶看着纳兰容若,他当时可是豆汁儿都喝过,那个气味可比葱姜重多了。 纳兰容若神色更加不自然,忙转开话题说道:“额涅这茶还不错,里面可是加了菊花窖过,吃起来竟有股菊花的香气。” 觉罗氏虚指了指他,说道:“就你嘴刁,年年都窖茶,今年竟得了你一句夸奖。” 纳兰容若不由得看了眼卢希宁,她正在低头吃茶,眉头微皱,好似在仔细品尝茶中的菊花味,片刻后她眼睛眯起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纳兰容若笑着道:“额涅这里什么都好,这茶额涅若有多,我也拿些回去吃。” 觉罗氏一扬眉,说道:“那还用你说,我就是舍不得,一时找不到可心伺候的人。我瞧着你身边的行墨不错,他年纪也不小了,让他们成亲,以后还能继续留在身边伺候。” 觉罗氏又忙吩咐富嬷嬷去准备茶:“这茶吃了好,秋天时多吃些,也能祛火明目。” 说了一会家常,到了晚饭时辰,富嬷嬷带着珊瑚碧玉打来了水,几人洗漱之后便依次落了座。 丫鬟恭敬立在身后伺候,卢希宁眨了眨眼,想着李氏先前告诉她的规矩,媳妇要伺候婆婆用饭,赶紧站起身,走到觉罗氏身边说道:“额涅,我来伺候你吧。” 觉罗氏笑着道:“有丫鬟伺候就行,你坐吧,我们府上没那么多规矩。” 卢希宁听后,又坐了回去。纳兰容若不动声色说道:“我伺候额涅用饭,你们都下去。” 富嬷嬷愣了下,招呼着丫鬟退到屋外。纳兰容若拿起旁边干净的筷子,夹了块炙鹿肉放在觉罗氏碗中,说道:“额涅喜欢吃鹿肉,鹿肉性温,晚上多吃一块也没关系。” 觉罗氏笑呵呵道:“你快坐吧,我哪用得着你伺候。就我们三人用饭,正好也清净自在。” 纳兰容若给觉罗氏夹完菜,又不经意间夹了块炙烤鹿肉放在卢希宁碗中,她朝他莞尔一笑,夹起来吃了,鹿肉香气四溢,带着丝丝的甜,她眼睛一亮,说道:“好吃。” 觉罗氏见她吃得开心,每吃一样,都夸赞一句,还朝她道谢,问过他们是否喜欢,再拿起旁边的筷子,分别给她与纳兰容若都夹了放在碗里。 觉罗氏吃着饭,脸上的笑都没有断过,不知不觉也吃了不少。 用完饭漱过口,坐下来略微吃了口茶,纳兰容若说道:“额涅,明日我带着卢氏回门之后,就直接去庄子上住几天,就不过来跟你辞行,阿玛那边我也会打发行墨去回禀一声。时辰不早,额涅早些歇息吧,我们也回南院去了。” 卢希宁见纳兰容若站起了身,也跟着起身告辞:“现在我们是新婚,就不请额涅一起去了。下次再去庄子的话,额涅也一起吧,有额涅在很热闹,我喜欢与额涅在一起吃饭说话。” 纳兰容若听得倒抽一口气,不禁别开了眼偷笑。觉罗氏听得喜道:“好好好,以后我们一起去,老大还是小时候乖,稍微长大一些,就不耐烦我跟着他。还是你好,等你从庄子回来,我们一起出去逛铺子。” 卢希宁猛地点头,笑盈盈道:“好啊好啊,街上热闹,我也喜欢出去逛。逛完了我们就去听说戏,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滑稽戏好笑得很。” 这下正说在了觉罗氏心上,她也不耐烦听咿咿呀呀的戏,又拉着卢希宁说了好一阵,才放她离开。 走出正院,纳兰容若自然伸出手去,牵起卢希宁的手,微笑着问道:“怎么跟额涅说得这般开心?” 卢希宁说道:“额涅说话简单明白,没那么多心思,我跟她说话,也不用想太多。听说婆媳之间难相处,我挺幸运的,真好。” 觉罗氏可不是那么好相处之人,纳兰容若稍微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系,神色微黯,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既然你与额涅谈得来,以后就去多陪陪她说话。” 卢希宁一口应下,两人慢慢走回南院,纳兰容若催促着她去洗漱:“我们早些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卢希宁想着要回家,也兴奋得很,洗漱之后便上了床。纳兰容若洗得快,已经在床上等着,见到她来,伸手放下了床帐。红烛摇曳,拔步床又被隔成了只有两人的小小天地。 卢希宁一钻进被褥,纳兰容若立刻往她身边贴过去,振振有词说道:“你晚上要蹬被褥,可别冷着了,我抱着你睡。” 这句话就是卢希宁,也听出来了他的口不对心,咯咯笑起来:“那你手别乱动啊。” 纳兰容若眸色渐沉,哑声道:“宁宁,你再靠近些。” 他的怀抱太紧,卢希宁被勒得快透不过气,扭着身子往外躲:“你松开些,慢慢来,别急呀。” 纳兰容若抓住她的手往下而去,慢吞吞道:“我当然急,你查看一下,哪里就跟手指一样细了?” 卢希宁脑子一动,突然想起昨晚忽略的事情,她还不知道他的蘑菇上,有没有长保护圈。 她不禁犯愁,如果蘑菇长出了一圈护颈,女人容易被感染,如果他有的话,这个时代也不知道能不能割。 听到他又在提大小,卢希宁眼珠子一转,推开他跳下床,说道:“你等等啊。” -- 第52页 急着唤来张婆子要了量身的软尺,拿着尺子上了爬上床。纳兰容若神色微微惊愕,莫名其妙看着她:“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卢希宁比划着软尺,说道:“你不是在问大小吗?我给你量量,绝对标准,顺便看下形状。” 纳兰容若:“......” “别害羞啊,我帮你。”她的手伸过去,揪住欲哭无泪的纳兰容若,唰一下扯开了他的里衣。 “你别害羞啊,咦,还没有什么反应,我再帮帮你......” 第二十四章 无 纳兰容若心里已经泪流成河,这辈子,遇到的所有无助慌乱,都是在认识了卢希宁之后。 他不敢动,不敢躲,更不敢开口。 他怕有任何的动作,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是她的小手那么温软细腻,握住他的一碰触,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几乎溃不成军。 偏偏卢希宁还在喃喃自语:“硬度还不够,不是完全巅峰的状态,这样量对你不公平。” 她低下头,轻轻吹了口气,纳兰容若咬紧牙关,痛苦地闷哼,额头已经汗水淋漓。 “这下好了。”卢希宁愉快地拍手,满意地道:“没有包住,颜色很美也很干净。” “咦,弧度还有些弯。”她拿着软尺,从上面开始量,量过长短又量了粗细。 她曾问过李氏软尺的尺寸,大致比划换算过,朝他甜甜地笑:“长五寸,最顶端直径一寸两分,很好。”(注) 纳兰容若深深吸气,哑着声音道:“你量这个做什么?” 卢希宁瞧见他的神色好似不大好,觉得还是要解释清楚,收起软尺,神色严肃说道:“你看这里。” 她指尖点着依旧威风凛凛的小纳兰,“有些人这里会长一圈皮,有的起来时,这里可以探出来,有的则不会。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可以起到一定保护作用,延缓时长。坏处是,这里面的温度适宜,正是细菌滋生的好地方,会将病传给女人......” 纳兰容若不懂什么叫细菌,也来不及问她从何处知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小手不断拨来动去,他实在是再也忍不住,翻身覆上去,堵住了她喋喋不休殷红的唇。 京城秋夜寒凉,拔步床里却暖和如初夏。明月透过窗棂,和着角落的小巧八角灯盏,屋内光影绰绰。 纳兰容若里衣汗透濡湿,洗漱之后出来,浑身爽快至极。虽然已经连续几日没有睡好觉,却依旧精神奕奕。 两次。 他几乎欢呼雀跃,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好。 卢希宁洗完爬上床之后,头沾着枕头就已经沉睡过去。纳兰容若侧身凝望着她沉睡的容颜,身子又开始微热。 手慢慢探过去,又犹豫着缩回,她也累了,姑娘初经人事受不住,他得好好疼惜她。 晚上纳兰容若只被踢醒过三次,与前一晚相比已经有很大的进步,早上起来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精神。 吃过早饭漱完口,卢希宁看着纳兰容若,神□□言又止,他不禁温声问道:“怎么了?” 卢希宁想了想,问道:“先前敬酒时我收到的礼,打算这次回门拿给我哥嫂。我们是夫妻,花费大笔钱财,我觉着还是得与你说一声。” 纳兰容若失笑,说道:“这是你的私房银子,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不用想那么多,我知道卢家现在的情形,也吩咐行墨给你准备了一份,银两不多,只一百两,你哥嫂也能花上一段时日。宁宁,你不要嫌弃少,我也不是小气,只是给太多,不是相帮,而是害了他们。” 卢希宁哪里会在意多少,这些都是过了明路上的钱财,卢腾隆与李氏也能花得正大光明。再说给多了,他们的日子一下豪爽起来,若被康熙知晓之后,会不会认为纳兰府上也贪腐。 她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对于不懂的领域,从来不会指手画脚,好为人师。 “我没有想过要你给他们银子,你愿意给,是你的大方仁慈,要是我嫌弃少,那是我有问题。再说一百两已经很多很多了,多谢你,真的谢谢。” 纳兰容若宠溺地道:“你我是夫妻,夫妻本为一体,再谢来谢去就生份了。我们走吧,早些用完午饭,我们还得赶去庄子呢。” 卢希宁起身跟着纳兰容若走到二门外,一起坐上了马车,行墨驾着车刚转过巷子口,她就听到后面熟悉的声音在喊:“妹妹,妹妹等一等。” 纳兰容若神色微楞,掀起车帘看出去,卢希宁也跟着探过头来,马车停下,他忙环抱住她的腰:“小心别摔了。” 卢腾隆骑着他的那匹老马,颠颠赶了上前,咧嘴笑着喊了声:“妹妹。” 卢希宁趴在车窗上,也清脆地喊了声哥,惊喜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卢腾隆眼神在纳兰容若手臂上掠过,暗自朝他翻了个白眼,又对卢希宁嘿嘿笑道:“我路过,恰好路过,真巧遇到了你们。” 纳兰容若单手抱着卢希宁,不禁暗自冷笑,这么一大清早,卢腾隆能从西城来到东城,再与他们巧遇,还真是巧到了家啊。 他心里不高兴,面上还是浮起了笑,对卢腾隆颔首打招呼:“大哥,真是巧,我们正要去大哥家,一起走吧。” 卢腾隆敷衍地说了声好,俯身凑过来打量着卢希宁,连声问道:“妹妹,你这两天过得可还好?我都快担心死了。你用过早饭没有?先前我买了碗豆汁,想给你也买一碗,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门,豆汁冷掉不好喝,焦圈不酥脆也不好吃。这片地方都是达官贵人之家,卖豆汁的铺子都离得远。妹妹,你以后早上吃碗豆汁都麻烦,唉。” -- 第53页 卢希宁听着他絮絮叨叨抱怨,咯咯笑道:“哥,你的问题好多。不过哥,你先坐好吧,别从马上掉下来,等下回去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卢腾隆朝她挤挤眼,说道:“好,我们回去老地方说话。” 纳兰容若放下车帘,马车重又动起来,他干脆抱着卢希宁,重重亲了下她的唇角,不满地道:“见着你哥就那么高兴?我哪会欺负你,他纯粹是小人之心。”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说道:“我当然高兴啊,他可是我哥!” 我哥这两个字,为了表示郑重,她还特地加重了语气,皱眉正色道:“你以后不要说他坏话了,否则我会生气。” 纳兰容若气闷不已,忙温声安抚她道:“好好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了。不过宁宁,你知道我不会欺负你就行,我疼惜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你受半点委屈。” 卢希宁听他一说,马上不再纠结,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马车外卢腾隆又在喊:“妹妹,外面有炒栗子卖,新鲜的栗子,热乎乎的来,你要不要吃?” 卢希宁朝车窗趴过去,纳兰容若眼疾手快抱住她,帮着她掀开了车帘,她探出头去,脆生生答道:“好啊,哥,你多买一包。” 卢腾隆笑着应了,赶着马上前买了两包炒栗子,从车窗里递进来:“妹妹,都给你。不过你少吃一些,中午你嫂子张罗了很多饭菜,都是你爱吃的。” 卢希宁捧着栗子道了谢,纳兰容若刷一下放下了车帘,隔开了卢腾隆那张眉开眼笑的脸,看着她手上的板栗,关心地道:“你别吃太多了。” 敞开油纸包,香甜的炒栗子气息顿时在马车里蔓延,卢希宁留下一包,把另外一包递给纳兰容若:“这一包是给你的。” 纳兰容若的郁闷顿消,他拿着油纸包,说道:“你别动,仔细弄得手脏,我给你剥。”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你自己剥了自己吃吧,我会剥。不过,你叫我宁宁,我叫你什么好呢?” 纳兰容若眼神意味不明,贴着她的额头,说道:“你当然该叫我夫君,宁宁,叫声夫君来听好不好?” 卢希宁试探着叫了声夫君,纳兰容若眼神微暗,正要应答,她又摇摇头,说道:“叫夫君不太特别,嫂子平时也这样叫我哥,不过生气的时候会直接喊卢腾隆。我也偷偷听到过,嫂子高兴的时候叫他死相。” 纳兰容若噗呲笑出了声,“宁宁,你可不要叫我死相。” 卢希宁估计死相也不是什么好话,她中文在回国时才开始苦学,平时交流说话还行,字也能认识不少,就是不懂太深奥的成语,写就更困难了。 “叫你什么好呢,你叫我宁宁,我叫你若若?咦,若若好肉麻,德德?” 卢希宁自己都说不下去,缩着脖子打了个寒噤。纳兰容若不知她还会取出什么奇怪的名字,赶紧拦住了她:“在人前你就叫我夫君,私底下,你叫我容若哥哥好不好?” “容若哥哥?”卢希宁念了一句,纳兰容若哑声应了句,又要亲过去,她眼疾手快,将手上的栗子塞到了他嘴里。 纳兰容若将没剥壳的栗子吐出来,佯装生气,只是装了一半就装不下去,宠溺地道:“淘气。” 炒栗子还热乎着,卢希宁不大会剥,便放在嘴里咬。纳兰容若见状,全部拿在了手里,说道:“你力气小,我帮你剥。” 他手一捏,栗子壳便开了,将里面的栗子肉递到卢希宁嘴边,她张嘴吃了。他再剥另外一颗,她偏开头,说道:“你也吃,我们一人一颗。” 纳兰容若笑着吃下了栗子:“今日的栗子竟然特别香甜。” 卢希宁哦了声,说道:“成亲前我就听到我哥在说,今年的栗子快成熟了,正当季的栗子当然香甜新鲜。新鲜的栗子拿来做点心最美味,他喜欢吃烀肉,也喜欢吃栗子烧鸭。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呢,你喜欢什么颜色,平时有什么忌讳,什么话绝对不能说,你都告诉我吧,我以后好避开。” 纳兰容若无奈笑了起来,她还真是不解风情,见她满脸期待看着自己,慢吞吞答道:“只要与你在一起,你喜欢吃的,我都能吃,没有任何忌口的饭菜。我喜欢素净的颜色,黄色是忌讳,不能用,满人大多以深青深蓝为主,平时大多也穿这些颜色的衣衫。忌讳的话,只要你不提什么青梅竹马,小妾通房,这些莫须有的冤枉不要加在我身上就好。” 卢希宁干脆地道:“好吧,我都记下来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说。” 纳兰容若反问道:“那宁宁你呢,你有什么忌讳,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 卢希宁想了想,惊喜地道:“我跟你竟然差不多,喜欢素净的颜色,也不忌口,除了狗蛇猫这些肉不吃,其他都还行。忌讳的话,暂时还没有吧,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不回答,就表示不能说。” 纳兰容若想起昨晚她的那些话,心中纳闷不已,她从哪里知晓这么多东西。卢腾隆也绝对不可能告诉她这些,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都问不出口。 到了卢家,李氏已经等在门口,卢希宁下了马车,卢腾隆也翻身下了马。 不待纳兰容若下车,他已一个箭步上前,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她说道:“妹妹快进屋。” 卢希宁匆忙喊了声嫂子,李氏笑着应了,瞪了眼卢腾隆,又对纳兰容若见礼:“姑爷来了,快请进来。” -- 第54页 纳兰容若深深作揖见礼,李氏笑着让在一旁,看着行墨他们从后面的马车上搬下大包小包,客气地道:“姑爷真是太客气,太破费了。” 纳兰容若瞄着已经走远的卢希宁与卢腾隆,也改口叫了李氏嫂子:“都是应当,嫂子言重了。” 跟着回来的张婆子等人,帮着将礼物搬进了东厢。卢扬祖等卢家亲戚也迎了出来,彼此团团见礼,纳兰容若去到正屋,推辞了一番,怎么都不肯坐上首。 卢扬祖脸上的笑容满意了几分,在上首率先坐下,其他人也分别落座,一起吃茶寒暄。 卢腾隆系好马,与卢希宁也进了屋,她上前见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卢腾隆见有卢扬祖帮着待客,悄然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心神领会,起身见礼告退。 纳兰容若见状,只能暗自苦笑,看着卢希宁跟着卢腾隆走了出去。 回到东跨院,卢腾隆说道:“妹妹,你的屋子都没有变,还照以前那样留着,以后你回来时也可以住。” 卢希宁打量着她住了小半年的地方,不过才离开两天,她就觉着这里好似破旧不少。抚摸着她经常坐的旧塌,闷闷不乐说道:“哥,我们出去吧,外面太阳好,屋子里太暗了。” 卢腾隆转头朝外走,如以前那样,在海棠树下蹲下来,说道:“还是外面亮堂,就是这海棠的叶子都掉了一半,一叶知秋啊。” 卢希宁也跟着蹲在他身边,转头张望打量,跟着回来的张婆子与幸福美好她们,放好东西之后,都去灶房帮李氏的忙,眼前四下无人。 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塞进卢腾隆手中,说道:“哥,这是我认亲时收到的礼,其他的给嫂子,这是给你的私房,你可以拿去买蛐蛐,你快收好。” 卢腾隆怎么都不肯要,“你拿着,纳兰府上肯定到处都要花钱,没钱寸步难行,你比我需要钱。” 卢希宁坚持着把钱袋塞给他,说道:“哥,我在纳兰府上不用花钱,要花钱的话直接去夫君私库里拿,你放心,我不缺银子。等再等过段时日,我将金子拿回来给你。” 卢腾隆听到夫君,不由得撇了撇嘴,将钱袋子塞进怀里,吸了吸鼻子,说道:“妹妹,这个不急,太快的话仔细露出马脚,再说放在你那里我也放心。我曾听到小道消息,纳兰尚书要从兵部调到吏部去任尚书,纳兰尚书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现在可安稳得很。你快告诉我,纳兰府上如何,他们待你可好?” 卢希宁仔细跟他说了,“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过日子,以前我们都约好了,彼此都要过得好。” 卢腾隆长长松了口气,再转过头,已经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妹妹啊,你一走出这个门,我就没有睡好过。这做人儿媳妇的,谁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你嫂子嫁过来也一样,早晚都要在额涅身边伺候。我看不过眼,跟额涅说过好几次,只每说一次,额涅对你嫂子就更厌恶一分,后来我就再也不敢说了。我寻思着吧,纳兰容若虽然待你好,要是他在觉罗夫人跟前帮你出头,倒霉的可是你。幸好,你与觉罗夫人也能合得来,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卢希宁也感到幸运,学着他那样,双手合十四下拜了拜:“菩萨保佑,都是菩萨保佑。” 卢腾隆又问道:“妹妹,你拿了那么多银子回来,看来纳兰容若私房颇丰,他现在待你正在兴头上,你要趁机把他的钱袋子都拽在手里。” 卢希宁沉吟片刻,还是老实地道:“哥,我没想那么多,他的银子就是他的银子,再说了,他真要有什么心思,照着规矩我也拦不住啊。反正我打算相信他,等他违背了当初对我的许诺,我再想办法吧。” “唉!”卢腾隆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也对,这男人要出去花天酒地,肯定是管不住的,纳兰府上家大业大,父母逼着他纳妾,一个孝字下压来,他也挡不住。就好比我,现在你嫂子身子还没有动静,要是阿玛额涅还在,肯定早就给我纳妾了。对了说起小妾,妹妹,纳兰容若身边有没有娇娇俏俏的丫鬟,你得仔细防着,红袖添香的事情,读书人可会认为是雅事。呸,雅什么雅,也不怕玷污了圣人文章。”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他身边就只有行墨行砚在随身伺候,院子里我见到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在洒扫,就只有幸福美好是年轻姑娘。” 卢腾隆震惊不已,喃喃地道:“还真是品行高洁,哎哟,我居然看走了眼。罢了,等会我就少灌他些酒吧。” 卢希宁笑着道:“哥,他不能吃太多酒,等下我们还要去庄子呢,要在庄子里住几天,等他要回国子监时才回城。” 卢腾隆朝天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我看呐,他这是老房子着了火,一下烧着了。” 李氏安排好午饭后来到东跨院,见兄妹俩头碰头,蹲在海棠树下嘀嘀咕咕说笑,脚步顿了下,没好气说道:“你一大早就跑出去,急着要接妹妹,现在妹妹回来了,你也不问她饿不饿。都到了吃饭的时辰,还不赶紧叫妹妹去吃饭,你快些去招呼客人,在这里呆着,仔细着别人说你没规矩。” 卢腾隆站起身,弯腰撑着腿晃动,说道:“我这就去。” 卢希宁腿也有些麻,撑着腿与卢腾隆那样一起晃动,李氏以前见着总是会骂,这时看着他们,去莫名觉着心里一阵酸楚,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说道:“妹妹,我们也去与二婶她们一起吃饭。” -- 第55页 卢希宁笑着答应了,说道:“嫂子你跟我来。” 进了卧房,卢希宁将吩咐张婆子带回来放好的匣子递给李氏,说道:“嫂子,这里面有我收到的金银珠宝,夫君也另外拿了一百两。成亲的时候,我花光了家里的银子,这些嫂子都拿着,以后我有了银子,再拿回来给你。” 李氏急得赶紧摆手道:“你快些留着,阿玛额涅去了,你的亲事本该由我与你哥张罗,这是我们做哥嫂应当做的,哪能要你的银子。” 卢希宁笑着道:“嫂子你拿着吧,置办嫁妆的时候,我就听张婆子说过,兄嫂可不都像你与哥这样,肯一心为妹妹打算,都巴不得从妹妹身上捞钱呢。看到你们过得不好,我在纳兰府上也不会开心。” 李氏捧着匣子,心里暖洋洋的,眼睛却一酸,差点没流下泪来。与卢腾隆一样,问了卢希宁在夫家的生活,她全部照实回答了。 想起先前感叹卢希宁傻人有傻福那句话,李氏此时更感叹不已。这人的机缘真说不定,算来算去,哪有人能算无遗策。聪明人太多,好比是卢兴祖那样,最后也不过落得悲惨离世的下场。 出嫁了的姑娘再回娘家就是客,卢希宁又嫁进了高门,二婶高氏等女眷,笑容虽然热烈,言语间却多了几分客气与恭敬。连张氏都不敢再说怪话,与卢婉宁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用饭,从头到尾都没有声音。 李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这卢家的日子,终于越过越好,以前卢兴祖去世带来的阴霾,终于全部退去。 吃完午饭之后,大家坐下来吃了几杯茶,天时已不早,纳兰容若起身告辞,卢希宁也跟着一起离开。 卢腾隆与李氏将他们送到了门外,纳兰容若见卢腾隆红着眼依依不舍的模样,不动声色将卢希宁塞进了马车。 转身朝他们作揖见礼,利索地钻进了马车,踢了踢车壁,行墨驾着马车,飞快驶离。 出了胡同,纳兰容若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再不走快些,你哥估计又要哭了。” 卢希宁哼了声,打量着他的神色,说道:“你好像喝了不少酒。” 纳兰容若紧紧抱着她,满足喟叹道:“没多少酒,先前还不觉着,只看到你就醉了。” 浓浓的酒味扑进鼻尖,卢希宁白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真是醉了。” 纳兰容若干脆将头搭在她的肩上,闭上眼笑着说道:“我是醉了,宁宁别动,让我靠一会。你被你哥带去说话,我都好久没能看到你,想念得紧。” 卢希宁耳畔是他温热的呼吸,好似也吃多了酒,心飞起来,将脸与他紧贴着,说道:“我与我哥说话的时候没有想你,吃饭的时候有些无聊,就一直在想着你。”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含糊着说道:“你也要时刻想着我才是,我有些困,你呢,我们去到庄子后,先洗漱歇息好不好?” 卢希宁没有睡午觉,这时也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应了声好。 到了庄子,太阳已经西斜,将花草树木上都渡上了层金光,景色宜人美不胜收,卢希宁看得几乎挪不开眼。 在马车上抱了卢希宁一路,软玉温香在怀,纳兰容若早已受不住,牵着她哄劝着道:“宁宁,我们先回去,明天我再陪你出来看。” 卢希宁被纳兰容若拖回院子,这里与南院不同,屋子更加宽大,里面照常布置得舒适又精致。 洗漱之后出来,纳兰容若拉着卢希宁往床边走去,说道:“我们先睡一觉,等睡醒之后,再起来用些清淡的点心饭食。” 在车上打了会盹,卢希宁其实已经不困了,神色狐疑打量着精神奕奕的纳兰容若,问道:“你真困了吗?” 纳兰容若脸红了红,最后干脆厚着脸皮,振振有词地道:“我就想抱着你。” 卢希宁被他拖到床上,刚躺下去,果然他就开始不安分,帮着她连里衣都一并脱掉了。 疾风骤雨之后,纳兰容若待喘息平息,亲着怀里的卢希宁,呢喃道:“宁宁,你可快活,我快活得很。” 卢希宁沉默片刻,说道:“我不快活。” 纳兰容若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僵着呐呐不能言,苦涩地道:“对不住,宁宁,我会学,等学会之后,一定会让你快活。” “你别丧气啊,我也有错,没有及时告诉你。”卢希宁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往下,说道:“我跟你解释一下啊,算了,你的手脏。” 她甩开他的手,说道:“书房里应该有炭笔吧,我去拿来给你画出来,解释清楚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不快活了。那是因为你对女人的身体构造不熟悉,完全没摸到要领啊!等我画给你看,教完你之后,我们再来谈你的快活点啊,保管大家都能快活似神仙。” 纳兰容若:“......” 第二十五章 无 洗漱完之后,纳兰容若亲自去书房拿来了炭笔与纸,卢希宁铺好纸,趴在案桌上画起了图画。 天色暗下来,屋内点了灯盏,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柔美中又不失明媚。 纳兰容若开始还在看纸上的图画,见到她专注的模样,眼神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柔软如凝脂的肌肤,毫不掩饰的情绪,不管喜与不喜,都坦白如实相告,如同窗外的明月般皎洁透明,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欲罢不能。 -- 第56页 闺阁小姐该会的东西,她一窍不通,但会虚心询问,然后再记下来。可她所会的,却令他困惑不已,远超出他的想象。 她犹如一本读不懂的天书,纳兰容若心情逐渐激荡起来。以后余生,兴许不会再如以前那般,明明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呼朋引伴,却时常感到无尽的寂寞。 纳兰容若眼神愈发柔软,深情地望着卢希宁。待眼神移到纸上,冲击力实在太大,他霎时一僵,接着惊天动地咳起来。 卢希宁忙放下炭笔,抬头打量着他,关切地道:“你怎么了,是着凉了吗?我去给你拿件厚衣衫来。” 纳兰容若脸涨得通红,伸手拉住了她,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我不冷。” 卢希宁哦了声,重新坐下来,笑眯眯道:“我画好了,你坐过来些呀,我给你仔细说说。” 纳兰容若神色古怪,起身走到门外,将门外候着伺候的下人斥退,才重新走回来坐下。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张画,僵硬地道:“你开始吧,我听着。” 卢希宁皱眉,不依地拉着他的衣袖,说道:“你得看啊,听又听不懂。你害羞什么,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真是。” 看着她斜过来不满的神情,纳兰容若忙重新看向纸,手抵着鼻子尴尬地道:“宁宁,这画......,实在是,宁宁,你先前说你画得像,真是名不虚传。” 卢希宁得意地抬着下巴,说道:“我没有吹牛吧,画这个还不是小意思,要是用有颜色的笔,我能画得更逼真。成亲时的压箱底,我看了就想笑,那是画的什么啊。哎呀,不能多说了,我还饿着肚子呢,我们得抓紧些。” 纳兰容若只得坐直身子,眼神飘忽看向画,卢希宁拿着炭笔,一点点指过去:“女性身体的这一部分,主要有三个特别敏感的点,外面一点,里面两点,这里密布着无数的神经,所以会很敏感,经过碰触摩擦之后,会感到愉悦。当然不是所有女性都有这一点,在敦伦的时候,就不会快活。” 纳兰容若听得实在是百般滋味,既面红耳赤,又止不住想一听究竟。 卢希宁坦然自若,像是大夫在号脉诊病一样,他以为神经也与经脉之类的有关,原来的尴尬逐渐消失,思索片刻,指着里面的一点问道:“你先前不快活,是因为你这里的问题?” 卢希宁笑着点头,说道:“你很聪明,一说就会了。其实也不一定是这里的问题,我自己还没有试过。还有里面的另外一点,我更要摸过才具体知晓在哪里,不过外面的这一点,女人都一样,保管能快活。” 纳兰容若脸红了红,装作不经意地道:“我以后记得了,这一点对你很重要。里面的......,我帮你找可好?” 卢希宁难得也感到有些害羞,抿嘴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似乎又想起什么,她伸手抚上胸前,转而又放下手,说道:“不行,自己摸没有什么感觉,你来试试看,其实女人身上不止这一点,好比男人一样。” 纳兰容若的手被她抓起来放在了胸前,触及间不可思议的柔软,令他像是尊石像般,脸绷得紧紧的,太阳穴的青筋突起,又有汗水冒出来。 他眼神暗下去,哑声道:“宁宁,这样隔着衣衫......,别着凉了,我们去床上。” 卢希宁想了想,拿开他的手,说道:“算了,等到睡觉的时候再说其他部分吧。我来画你的,你等等啊,很快。” 纳兰容若摩挲着手指,拿帕子轻轻擦拭掉细汗,将左腿放在了右腿上,拉了拉身前的衣袍,遮挡住了蠢蠢欲动的地方。 卢希宁下笔飞快,刷刷画完了男人的三种状态,说道:“你看这个,男人差不离就是这样,有些人这里的皮会很长,不管什么状态,前面的一点露不出来,你自己应该清楚,这里只要一碰,你就会激动,对吧?露不出来的话,接触不够,就没有那么快活。这几种我都是照着你的尺寸画的,当然男人不会都与你一样,有些人只有这么粗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晃了晃,纳兰容若已经被震惊得麻木,声音平平地说道:“你能知晓我不是手指般粗细就好。” 卢希宁咯咯笑起来,摇了摇头说道:“其实也不是越粗越好啊,女人这里是能伸缩,但是也有度,好比生孩子时,若是婴儿太大的话,就会撕裂开。太久也不行,有男人爱吹嘘自己的时长,大小。敦伦太久的话,体力透支,双方都会疲惫,身体不会配合,会干涩,会痛,最后都意兴阑珊,没劲得很。太长太深,里面没有神经,只有压迫感,也没有什么趣味。大小也与时长没有必然联系,大象够大吧,结果就是一二三。啊,可惜,不知道母象的感受。” 纳兰容若已经无语至极,望着卢希宁惋惜的模样,深吸一口气,问道:“宁宁,你究竟还会多少东西,是我不知晓的?” 卢希宁放下炭笔,坦白地道:“我也不知道啊。跟你说这些,希望你别想太多。因为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的敦伦很重要,要彼此多沟通。其实真要单纯的快活,自己也能达到。只是有时候,人也需要更多的情感,比如一个温暖的拥抱。” 纳兰容若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宁宁,你究竟从何处知晓这些?” 卢希宁想到被灌下的那些符水,沉默着一言不发。 纳兰容若神色怔怔,她先前曾对他说,如果她不回答的话,就表示不能说。他抬手揉着眉心,深深呼出口气,神色变得缓和下来,柔声说道:“既然不能说,我就不问了。宁宁,你饿了吧,我们先吃晚饭。” -- 第57页 卢希宁松了口气,说道:“好,多谢你的体谅。我现在还不想说,兴许以后我会告诉你。” 纳兰容若见她伸手去拿纸,不动声色道:“我来收吧,炭笔我放回书房去,你先去洗手。” 卢希宁不疑有他,起身去了净房。纳兰容若将炭笔与纸拿回书房,放在匣子里仔细锁了起来。他站在窗棂边,望着外面天际的圆月,片刻后又摇头低笑,大步回了正屋。 用完晚饭,两人手牵手在月光下散了会步,卢希宁听着草丛里的蛐蛐声,惊喜地道:“有蛐蛐,要是能抓去给我哥就好了。” 纳兰容若马上握紧她的手,哄道:“宁宁,还是早些回去吧,草丛里有露水,弄脏了又要清洗一翻。你哥喜欢蛐蛐,我让人买几只送给他就是。” 卢希宁打量着他,不客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急着回去跟我敦伦呢。连续几天了,总得歇歇吧,你每餐吃一样的菜,就是菜再美味,吃多了也会腻味啊。” 纳兰容若不自在地转开头,含糊着说道:“宁宁,你教给我的本领,我还没能用上呢。” 卢希宁大方地道:“没事,下次再用,这几天都累得很。你们官员上朝,不一样得休沐吗,别累过头了。” 纳兰容若被她逗得笑个不停,宠溺地道:“好好好,你累了就好好歇息一晚,等明晚再试。宁宁不快活,我哪能只顾着自己快活。” 到了晚上,纳兰容若果真只老老实实睡觉。次日早上醒来吃过饭,见外面天色好,两人一起出去田间地头走动。 秋季的天,好似云都特别轻快些,在天际跳跃流转。庄子里草木葳蕤,与京城纳兰府一样,到处盛开着各式菊花。有早熟的柿子挂在枝头,正对着太阳的一面,已经开始泛黄。 纳兰容若指着柿子树,侧头笑着对卢希宁说道:“厨房里的高嬷嬷做得一手好柿饼,等到柿子成熟之后,让她做一些出来,冬天的时候围着炉子,温上一壶酒,就着柿饼吃最惬意不过。” 卢希宁听得眉开眼笑,风中都是香甜的气息,她不禁闭上眼,仰头迎向风。 太阳照在白皙的脸上,看得纳兰容若忍不住俯身亲上她的唇,笑着道:“若是喜欢,骑在马上吹风更舒适。宁宁,你会骑马吗?” 以前小时候上学曾学习过马术课,长大后就没再骑过。卢希宁沉吟片刻,保守地说道:“估计不大会。” 纳兰容若牵着她往回走,笑着道:“不会也没事,走吧,我教你。” 吩咐行墨去牵了马过来,纳兰容若说道:“这是我平时骑的马,性子还算温顺。以后我再给你挑一匹小母马,马有灵性,你亲自养大的话,以后也会跟你亲。” 卢希宁上前打量着纳兰容若的马,试探着摸了摸马背,马打了个响鼻,又乖乖低下了头。 她见马果真温顺,又抚摸着它的头,赞道:“这匹马真漂亮,它叫什么名字啊?” 纳兰容若顿了下,眼里浮起了笑意,说道:“我没有给马取名字,平时我就叫它老马。这匹马已经跟了我多年,宁宁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卢希宁笑着摇摇头,说道:“老马就挺好,一下改名,它自己估计都会懵。再说我也不会取名,你看它是棕色的马,我要取名的话,也只会叫它棕色蒙古马,它是蒙古马吧?” 纳兰容若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对,老马是蒙古马,当年蒙古进贡的马,郭罗玛法得了几匹。后来额涅出嫁时带了来,母马生了小马,给我选了一匹。” 卢希宁想起觉罗氏的阿玛阿济格亲王,迟疑了一阵,问道:“额涅这些年,应该很难过吧,阿玛与哥哥都没了。” 纳兰容若神色黯淡一瞬,说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多的伤痛也已经淡忘。宁宁,你也不要多想,活着的人,要更好的活下去。” 卢希宁知晓他在说卢兴祖,冲他笑了笑,说道:“你说得对,要好好活着,活出不一样的人生。你去教我骑马吧,那边宽敞些,我们去那边。” 牵着马到了宽敞的空地上,纳兰容若细心讲了骑马的要领,卢希宁听得极为认真,在他的帮助下爬上马,回忆着小时候骑马的经验,没一阵,她就能骑得像模像样。 纳兰容若牵着缰绳,紧张不已,不错眼看着卢希宁,生怕她掉了下来。 见她悠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笑着揶揄道:“娘子坐好了,夫君给你牵马,做你的马夫。” 卢希宁笑个不停,坐在马上只是慢悠悠走动,抬眼望去,是渐浓的秋色,远处山上的树,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红叶点缀其中。 她看着天际流动的云,凝望了片刻,说道:“你把缰绳给我,我想跑快点,去追那片云。” 纳兰容若哪能放心,说道:“田间小道路窄,跑起来又颠簸,你仔细着摔下来。你想跑马的话,我带着你。” 说完纳兰容若翻身上马,在身后把卢希宁拥在怀里,脸与她贴了贴,说道:“宁宁坐好了,我带着你去追。你不要怕,我不会跑很快,会护着你。” 卢希宁挪了挪,舒舒服服在纳兰容若怀里靠好。马速加快,风吹过来,卷起衣袍翻飞,她的心也跟着飞舞,看了一会云,转头伏在他胸前,大笑道:“快些,再快些。” 纳兰容若也跟着笑,依着她骑得更快了些。他身上暖意透过衣衫传到脸上,心跳咚咚,卢希宁觉着眼前好似有花开,仰头亲在他的下颚上,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 第58页 “如果有仪器检测,此时能看到我的脑袋里,到处都在闪烁,比太阳还要耀眼。啊,风里都是苯基乙胺的气息,我现在真是好快活啊!” 风太大,纳兰容若没听清楚卢希宁的话,下颚传来的温热,他亦体会到她的喜悦,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 放慢马速,任由马随意在树荫下走动,他则俯下头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密密亲了上去。 上午骑完马,吃过午饭歇息起来后,两人又去摘大枣。纳兰容若现在不想下人跟着打扰他们,亲自拿着竹竿去了枣林。 卢希宁提着篮子跟在他身边,他敲打一阵,枣如雨般掉落,然后她再去捡到篮子里。 纳兰容若放下竹竿,也跟着她一起捡。见她随意坐在草地上,边捡边吃,脸颊吃得鼓鼓。他也跟着她那样坐在地上,拿帕子擦拭干净了递给她,依偎在一起吃枣说笑。 到了晚上吃饭时,纳兰容若明显吃得比往常快许多,不断给卢希宁夹菜。心不在焉吃完饭,在外面走动一会,望着头顶还高悬在空中的月亮说道:“天色不早,外面也有些寒意,呆久了仔细冻着,我们早些回去洗漱歇息吧。” 卢希宁哦了声,一本正经地道:“好啊,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你不用掩饰,我昨晚答应过你,说好了一起快活,就不会反悔。” 纳兰容若呆了呆,旋即又笑起来,拥着她往回走,厚着脸皮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春宵苦短,我们多来几次,把昨晚的也补上。” 卢希宁穿着绣花鞋,鞋底薄,不小心踩到块小石子,脚底一疼,她低呼出声,低下头看去,弯腰将石子捡起来,扔到了旁边花丛里。 纳兰容若也跟着她一起看,蹲下来抬起她的脚,心疼地道:“有没有伤着,快让我看看。” 卢希宁撑着他的肩膀,笑着道:“没事,哪有那么脆弱。” 纳兰容若却依然不放心,干脆俯身蹲着,说道:“我背你回去。” 卢希宁愣住,忙推开他说道:“我晚上吃得多,重得很,你背不动,我自己能走呢。” 纳兰容若坚持蹲着,闷闷不乐地道:“你哥都背得动你,我难道还背不动,宁宁听话,快上来。” 卢希宁拗不过,只得趴上他的背,伸出脑袋去打量他,问道:“我很重吧,你累不累?” 纳兰容若也不回答,将她往上提了提,小跑着往前冲了几步,声音低下来,说道:“宁宁。” “嗯?” “你再靠紧一些。” 卢希宁听话靠紧了些,上半身都压在了他背上,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她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用意,手干脆圈住他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轻问道:“这样够了吗?” 纳兰容若抽了口气,根本答不出话来,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回了屋。 回去屋子,纳兰容若洗得飞快,早早爬上床等着。卢希宁却过了好一阵才出来,脱掉鞋上床后,还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纳兰容若掀开被褥,拍着身边的床,笑着说道:“在想什么,快过来盖好。” 卢希宁过去躺下来,说道:“先前我在想,压箱底画得都很不清楚,会不会有人找不着门,走错了道啊。不如我去画压箱底吧,你说我画的能不能卖出去,要是能卖的话,我就能赚银子,不用吃白饭了。” 纳兰容若顿时哭笑不得,拉着她在身边躺下,不满抱怨道:“你先别瞎想了,我这里还等着你开门呢。” 卢希宁啊了声,捉住他不安分的手,歉意地说道:“停,对不住,我食言了,突发情况,我也是先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今晚不能乱闯门。” 纳兰容若拥着她,他鼻子灵,闻到她身上隐隐的血腥气,惨嚎一声,将头闷在了她身前:“真是天不助我,要憋煞我也!” 卢希宁小心翼翼躲开:“你还是睡书房去吧,等下晚上说不定血会粘在你身上。” 纳兰容若无精打采起身下床走了出去,卢希宁愣了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没有多说什么,盖好被褥闭上眼准备睡觉。 只没一阵,屋内又传来脚步声,卢希宁睁眼看去,床帐被掀开,纳兰容若手上拿着个汤婆子,上床躺在她身边,将汤婆子搭在了她小腹上,说道:“这里别受凉,等凉了我再去给你换。” 小腹上传来阵阵温暖,原本感到下坠不舒服,顿时好了些。卢希宁手覆上他的手,与他一起放在了小腹上,笑吟吟道:“我还以为你回书房去睡了,没想到你去拿了这个来,多谢你。” 纳兰容若亲着她的额头,柔声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去独自睡,一点血算得什么事。宁宁,我很想要我们都快活,可我也不只想着快活。你先前说过,人也需要其他的东西,好比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腾出只手,将她拥在了怀里。卢希宁依偎着他,脸上带着甜蜜的笑,陷入了梦乡。 第二十六章 无 在庄子里住了几天,带了一堆新鲜蔬果,吃完午饭后,两人启程回城。 回到纳兰府,洗漱出来,外面天色暗沉,屋子里已点了灯盏,暖黄的灯光,照得四下静谧又美好。 纳兰容若已经洗漱好,见卢希宁在低头扣绊扣,上前自然而然帮着她扣了起来。 卢希宁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想起他们亲自挑选的那些果子,问道:“带回来的果子都要送哪些人?” -- 第59页 纳兰容若答道:“额涅院子送一些,其他的送到阿玛前院去,姨娘们则不用管,我会让行墨去送。” 卢希宁了然,好比卢家一样,张氏与卢婉宁与他们分开过自己的日子,纳兰府上的姨娘们也一样没地位。 纳兰容若沉默片刻,又说道:“额涅向来不耐烦见几个姨娘,若是送到前院去,阿玛自会吩咐送去她们院子一些。你若是知晓,也不要在额涅面前提,否则额涅会生气。我先前吩咐行砚了几筐到卢家,你哥嫂那里也有。” 卢希宁笑着说道:“我保管不会说,不懂的事情绝对不会强出头。多谢你记着我哥嫂他们。嗯,我哥也是什么都喜欢吃,跟我一样,最喜欢吃各种果子。” 纳兰容若点着她的鼻尖,笑着说道:“你是在抱怨我这些天拦着你,没多让你吃果子吧?你月事来了,得忌生冷。” 以前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雪,卢希宁都习惯喝冰水,现在来到这里,改成了喝热茶。 尤其是这几天,纳兰容若几乎不让她碰生冷的东西,她也没有感到束手束脚,被他管得厌烦。 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卢希宁在小事情上从来不纠结。纳兰容若也为她在妥协改变,比如他平时不吃的东西,因为她要吃,他也会去尝试。 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生活在一起,卢希宁不清楚别人是如何相处,她喜欢这种无伤大雅的让步,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有现今的和谐与美好。 仔细想了想,卢希宁正色说道:“我真没有在意,现在不能吃果子,等月事完了也可以吃,果子多着呢,又不是稀缺的东西,我绝对绝对不会抱怨的。容若哥哥,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一定要提出来,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也不会勉强自己,要是我感到被冒犯,也会如实告知。” 一声容若哥哥,叫得纳兰容若心都跟着发颤,他拥着卢希宁,亲吻她的额头,宠溺地道:“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嗯,不对,还是有一处勉强不舒服,不过我能忍。宁宁,你怎么还没有好,这些天,我都憋得快疯了。” 卢希宁本来还想问他哪里不舒服,身上感受到他某处的悸动,立刻笑起来,说道:“你再忍忍啊,就这两天吧,估计明天就好了。” 纳兰容若高兴得紧紧搂了一下她,长长松了口气,轻笑道:“我真是惨,才尝到点甜头,这一下就没了。宁宁,明晚我早些回来,我们多来几次。” 卢希宁大方地道:“好啊好啊,没问题,只要你能行,我都行。” 纳兰容若板着脸吓唬她,说道:“宁宁,你不能说我不行,行不行......” 大话说了一半,纳兰容若又收了回去,她可是明明白白说过他没能让她快活,而且还得她亲自出面讲解。 纳兰容若咳了咳,神色狼狈,用力亲了下她的额头,狠狠地道:“我一定得让你快活似神仙!” 卢希宁笑个不停,看着外面的天色,说道:“今天正好是十五,照着规矩得去给额涅请安,我现在得去了,亲自把果子给额涅送去。” 纳兰容若从架子上拿下夹衫,帮着卢希宁穿起来,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外面天气冷,你再多加件夹衫,别可着凉了。对了,宁宁,你冬衫做过没有,眼见就要下雨,这一下雨,京城就冷得很,你没厚的冬衫怎么行。” 出嫁的时候,李氏一年四季的衣衫都给卢希宁准备了两身,她说道:“有啊,嫂子给我做了,还有以前的旧夹衫,只穿过几次,还新着呢,也能穿。” 纳兰容若沉默片刻,说道:“再多做几身,这几件怎么够,等下我跟额涅提一声。” 卢希宁想起回娘家时,卢腾隆对她所言婆媳间的弯弯绕绕,犹豫片刻,问道:“你跟额涅提,额涅会不会生气啊?” 纳兰容若笑着道:“额涅不会生气的,我出银子孝敬额涅,连着你的也一并做了。” 卢希宁前后仔细一琢磨,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你听我分析对不对啊。如果你直接去跟额涅提,要给我做冬衫,额涅会生气,因为你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但是你换种方式,先提出孝顺额涅,再顺带捎上我,额涅就不会生气了,是这样的吗?” 纳兰容若愣了下,由衷赞道:“宁宁真聪明,一点就通。” 卢希宁斜着他,说道:“还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哥就不行。我哥让我额涅对我嫂子好,我额涅就会生气,然后愈发嫌弃我嫂子。” 纳兰容若笑,出去吩咐行墨张婆子带上果子,牵着卢希宁一起往正院走去。 外面风刮得有些大,他伸手试探着风向,换了个位置,替卢希宁挡着了些风,说道:“我们走快些,估摸着等会就要下雨。” 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卢希宁缩起脖子加快了脚步。纳兰容若见状,干脆伸手圈住她,将她全部护在了身前,到了正院门口才放开。 正屋里灯火通明,纳兰明珠居然也在,除了他之外,三个娇娇俏俏的姨娘也立在一旁。觉罗氏面无表情坐在下首,见到他们进屋,脸上才多了分笑容。 卢希宁愣了下,跟在纳兰容若身后上前请安。纳兰明珠笑着抬了抬手,说道:“回来了?过来坐吧。” 纳兰容若走到纳兰明珠身边坐下,转头对卢希宁说道:“你去额涅身边坐着,陪着额涅说说话。” -- 第60页 卢希宁听后,结合李氏对她的指点,走到觉罗氏身边并未坐下,而是站在了她身边,笑着说道:“额涅,夫君与我带了些果子回来。现在的枣子可甜了,又脆,每颗都亲自挑选过,额涅可以尝尝看。” 觉罗氏笑容满面,说道:“你们有心了,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你们回来坐车辛苦,还站着作甚,又不是那姨娘小妾需要立规矩,你坐着说话就好。” 听到姨娘小妾,卢希宁下意识望过去,纳兰明珠明显很不高兴,纳兰容若神色自若在低头吃茶,三个姨娘垂着头,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看来觉罗氏也与卢腾隆一样,将对姨娘小妾的厌恶,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几乎都不带掩饰。 纳兰府上又与卢家情形不一样,卢腾隆算是明面上的当家人,纳兰府上肯定是纳兰明珠是当家,要是他当场训斥觉罗氏,纳兰容若夹在父母中间,该有多为难啊。 卢希宁坐下来,不禁关心地看向纳兰容若。恰好他也看过来,她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他眼里含着笑意,不动声色对她点了点头。 觉罗氏半点都没把纳兰明珠的不快放在心上,斜着几个姨娘,不客气地道:“你们也请完了安,我安得很,你们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我这里不缺伺候的奴才。” 三个姨娘走上前,娇娇俏俏福了福身告退。卢希宁抬眼好奇看去,几人都生得温婉可人,尤其那细腰,几乎不足一握,走起路来,如同先前院子里被风吹动的树枝那般,摇曳生姿。 看上去美是美,不过卢希宁还是喜欢觉罗氏这种深邃明艳的五官。纳兰容若眼睛长得特别像觉罗氏,双眸微微凹陷,当看着某个人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深情。 神情中,总是带着些说不出的疲惫感,脆弱又温柔,当凝望着你时,不知不觉就令人就沦陷进去。 那边,纳兰明珠黑着脸,蹭一下站起了身,对纳兰容若说道:“你跟我来,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纳兰容若跟着站起来,朝卢希宁使了个安抚的眼神,对着觉罗氏作揖施礼,说道:“额涅,我跟阿玛去了,晚上的时候就不与额涅一起用饭。” 觉罗氏摆摆手打断他,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人太多,用饭都不自在。” 纳兰明珠冷着脸,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纳兰容若也跟着离开。 觉罗氏哼了声,对站起来送他们出去的卢希宁说道:“我们去暖阁,富嬷嬷,你去吩咐厨房,晚饭多做几道南方的饭食。” 卢希宁跟着觉罗氏一起去到暖阁,两人坐下来,珊瑚上了茶,退到门外去候着。 觉罗氏吃了口茶,打量着卢希宁,笑问道:“在庄子上住着可还习惯?” 卢希宁放下茶碗,答道:“习惯得很,庄子后面还有片梅园,夫君说踏雪寻梅最好。等下雪时,额涅也一起去玩吧。” 觉罗氏摇头,笑着道:“每年快到过年的时候,府上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都离不得我,我可没功夫出去。不过等到开春以后,闲一些就可以去上几日。春天时庄子上的花也多,我也没那个雅兴赏花,反正赏梅花菊花都一样。明日老大去了国子监,先前他说让我带着你管家理事,到时候你来院子,跟在我身边,我手把手教你。你可要用心学,以后这个家就要交到你手上,半点都不能便宜了别人。” 卢希宁点头应下,说道:“多谢额涅,我一定会用心学,若是我做得不好的地方,额涅尽管提出来。” 觉罗氏径直说道:“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你管不好,以后这个家要是落到别人手上,我可不会依。你瞧见先前那几个狐媚子没有,心可大着呢。哼,可惜有我在的一天,就算她们有人撑腰,也掀不起风浪。” 富嬷嬷安排好饭菜,端着卢希宁从庄子带回来的新鲜果子呈了上来。觉罗氏捡了颗枣子,将碟子往卢希宁面前推了推,说道:“你也吃,这枣子甜得很。” 卢希宁笑着说道:“额涅你吃吧,我月事还没有干净,夫君说不要吃生冷的东西。” 觉罗氏嚼下枣子吃了,忙说道:“那你可别碰,天一下冷了下来,你得穿厚一些,可别冻着了,要是实在冷,别管那些规矩,先把炭盆点起来,明儿个我让人送些红罗炭到你们院子。” 卢希宁只不断点头应下:“多谢额涅,额涅待我真好。” 觉罗氏斜了她一眼,慢慢拣着碟子里的果子,说道:“瞧把你乐的,以前你阿玛还在世时,只怕日子过得比现在精细多了,唉,你我都一样。不说这些丧气话,你先养好身子,成亲才没有多久,我也不会急着催你生孩子。以前我成亲以后,也是差不多一年多才有身孕。” 卢希宁瞪大了眼,沉吟片刻,终是问道:“额涅,要是一年也没有身孕呢?” 觉罗氏放下果子,拿帕子擦着手,直截了当地道:“顶多两年吧,要是两年不能生,就得给老大纳妾了。你也别怪我,我是痛恨小妾姨娘,可老大又不一样,他可是我儿子,老大不能没有后,不然这个府,就得落到别人手上。我辛苦操劳,到头来倒为他人做了嫁赏。你们才成亲呢,早得很,你也别多想。” 卢希宁喜欢觉罗氏这种坦率的性情,反正还有两年时光,他们现在又没有避孕,要是生不出来,彼此都有原因。 她也干脆,怎么想就怎么问了出来:“额涅,若是夫君不能生呢?” -- 第61页 觉罗氏呆住,想起睿亲王多尔衮,那么多妻妾,除了最开始生了个格格,后面再也没能生出个孩子,谁都知道是他有问题。 她没好气地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过啊,若是他不能生,我也只能认了,就算我以前还不够倒霉吧。” 两人都直来直去,在一起说得火热。觉罗氏将纳兰容若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卢希宁听得笑个不停,直到富嬷嬷前来询问可要传饭,才意犹未尽停了下来。 桌上的饭菜清淡,觉罗氏也没要人伺候,说道:“我知道你与老大现在都不用丫鬟伺候夹菜,以后你来我这里也一样,有你们陪我一起用饭时,我也不用人夹菜。以前我一人用饭时,有人在会热闹一些,才让丫鬟伺候。” 卢希宁拿起勺子,舀了小半碗白果炖鸡汤放在觉罗氏面前,说道:“要是额涅不嫌弃我烦,只要夫君不在,我每顿都来与额涅一起用饭。” 觉罗氏舀着鸡汤喝,笑眯眯说道:“那感情好,我巴不得你来呢,怎么会嫌弃你。今天的鸡汤炖得好,半点腥气都没有,你也喝一些。” 两人饭才用到一半,纳兰容若就来了。觉罗氏问道:“你怎么这么快,晚上没有陪你阿玛吃酒?” 纳兰容若笑着说道:“只略微吃了两杯,阿玛现在外面的事情忙,也不怎么多吃酒。” 觉罗氏撇了撇嘴,说道:“你先在旁边吃茶等着吧,我知道你惦记着你媳妇儿,总得等吃饱了再回去。” 纳兰容若赔笑,就在桌前坐了下来,拿起放在一旁的筷子,说道:“我伺候额涅用饭,额涅,这个山药糕,你平时最喜欢吃,得趁热多吃一块。” 他夹了块山药糕放到觉罗氏碗里,又顺手夹了一块给卢希宁。她最喜欢的就是山药糕,在庄子里已经吃了多次,笑盈盈道了谢,小口小口咬着吃得香甜无比。 纳兰容若亲自动手,伺候着觉罗氏吃完饭,直把她乐得从头到尾笑声都没停过。 吃完饭漱口后,几人坐下来吃茶,纳兰容若说道:“天气愈发冷,外面铺子里新来的皮裘早就该到了,额涅不是最喜欢逛铺子吗?我出银子,宁宁你陪着额涅去好好采买一翻,回来做几身过冬的风帽披风。” 觉罗氏笑着说道:“那敢情好,不过啊,你的孝顺我心领就行了,在外面交往应酬需要花银子,你那点银子留着自己花吧,我哪里缺你那点孝敬。过两日我就带着宁宁出去,咱们都多做几身,正好换着穿。” 卢希宁看了一眼纳兰容若,心道果然,他真是又聪明又狡猾。她被他喂得有点撑,只安静坐在一旁,仔细分析他与觉罗氏的说话方式。 纳兰容若说完了正事,又吃了几口茶,便带着卢希宁起身告辞回南院。 洗漱出来,两人早早上了床,卢希宁将汤婆子放在脚底,把脚搭在上面取暖。 纳兰容若不满地将她脚挪过来,说道:“宁宁,我的腿暖和,你把脚伸进来试试。” 卢希宁咯咯笑道:“我才不要,碰到你又会难受……” 说到难受,她想起在正院请安的事情,转而问道:“先前阿玛是不是很生气,他与额涅关系不好,你会难过吗?” 纳兰容若脚探过去,摩挲着她的脚背,慢悠悠地道:“小的时候会不好受,长大后就习惯了。宁宁,阿玛额涅已经成亲二十几年,都这般过来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卢希宁叹息一声,说道:“赐婚也不能合离,可惜了。” 纳兰容若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以后我们绝不会这般,你可别多想。晚上你跟额涅那么晚才用饭,可是聊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卢希宁仔细说了起来,纳兰容若听到她说起孩子,脸色一沉,拥着她说道:“什么纳妾不纳妾,就是没有孩子我也不会纳妾,你别管这些事情,自有我在呢。我说过要为你挡风雨,这种事都该由我来解决操心。” 卢希宁心里甜蜜蔓延,用力回亲了一下他,笑嘻嘻说道:“容若哥哥,你真好,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你以前尿床时的模样。你害羞怕人知晓,还将自己的亵衣脱掉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说是茶水打翻了。” 纳兰容若:“......” 他恼羞成怒,拿被褥蒙住卢希宁,整个人压了上去,咬牙道:“以后你还是少去同额涅说话聊天!你们还说什么了,快老实交代!” 卢希宁在被窝里蛄蛹,挣扎着笑个不停,“还有你小时候穿肚兜,直穿到了上学堂,被同窗看到取笑,以后再也不肯穿了。额涅说你脸皮薄,还担心你不穿肚兜,凉了肚脐会拉肚子呢。” 纳兰容若翻身躺回去,唉声长叹,双手蒙上脸,片刻后自己也闷声笑个不停,无奈地道:“我不喜欢跟额涅说话,就是因为她说着说着,总会扯到小时候。那些丢人的事情,长大之后我再也不想听。我早该想到的,罢了,反正躲不过,迟早都得被你知道。” 卢希宁说道:“我听得很开心,你别生气,我不是在笑话你啊,我只是开心能听到你的事情。” 纳兰容若眼神柔和下来,将她拥在了怀里,亲吻着她的眉心,深情缱绻低喊着她的名字。 卢希宁回应了两声,挪动着身子,往旁边移开了些,说道:“你别蹭我啊,跟藏了根粗棍子一样,硌得慌。” -- 第62页 纳兰容若呼吸渐沉,拥着她长叹道:“真是折磨啊,宁宁,我......” 他吞吞吐吐,半晌后终于下了决心,问道:“宁宁,你能帮帮我吗,宁宁,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在庄子时,纳兰容若没敢与她一起商议要如何快活,他怕自己会失控。最后却还是会靠近她,激动以后,起身自己跑去净房鼓捣半天,才重新回来躺下。 卢希宁见他没有开口,也没有主动帮忙,这时候听到他提出来,惊讶地道:“你要我帮忙的话,你早说啊。” 纳兰容若又后悔又兴奋,说道:“你都没有快活,我哪能只顾着自己,还要你帮忙。宁宁,你真好。” 他牵着她的手往下,含糊着道:“就这样,嗯,宁宁,不要太用力....别碰上面,别…..唔!” 卢希宁呀一声,手慢了些没有躲开,干脆把手在他身上抹干净,嘟囔道:“看吧,你这呀,简直跟小时候尿床一样了。” 第二十七章 无 秋雨下了一整晚,到了早上还没有停歇。 行墨轻手轻脚推开门,站在暖阁外躬身轻唤了声:“爷,到卯时了。” 很快,卧房里传来极轻嗯的一声,行墨听后忙退了出去,唤人送热水进净室。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看向怀里仍在安睡的卢希宁,脸上不由得露出宠溺的笑,爱怜地轻触她的额头,小心挪开身体下床。 没一会,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扣衣衫的手停下来,回头看去,卢希宁已经坐起了身,闭着眼睛犹在睡。 “宁宁,快躺下盖好,别着凉了,还早着呢。”纳兰容若忙上前,半拥着卢希宁,拉起被褥裹住她。 “我要起来。”卢希宁声音中含着浓浓的睡意,打了个呵欠,蛄蛹着往床尾去拿衣衫。 纳兰容若忙上前拿起衣衫披在她身上,歉意地道:“对不住,我吵醒了你。” 卢希宁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对他露出个呆呆的笑,默不作声穿上衣衫,下床趿拉着鞋往净房去了。 纳兰容若看着她摇摇晃晃的模样,眼里溢满笑,也跟着前去洗漱。 卢希宁洗漱完出来,已经清醒许多,看着同样精神奕奕的纳兰容若,脆生生道:“早上好呀。” 纳兰容若愣了下,也跟着笑着说道:“早上好,宁宁。” 两人用完早饭后,行墨托着官服走上前,要伺候纳兰容若更衣,卢希宁接过来,说道;“我来吧。” 行墨顿住,不由自主看向纳兰容若,见他抬了抬手,忙将官服递给卢希宁,领着伺候的下人退了出去。 卢希宁将熨烫得工工整整的官服展开,纳兰容若伸手穿上去,她伸手抚平衣袍上的些许皱褶,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你穿官服呢,你的官服比我哥的新。” 纳兰容若笑道:“你哥与我不一样,他得天天去衙门。我平时编书,需要翻阅大量典籍,去国子监的时候少,可以着便服。” 卢希宁帮着他整理箭袖,整理好左手,又整理右手,虽然动作不甚熟练,却做得极为认真。 纳兰容若俯身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宁宁,以后不用你做这些,早上冷,你只管好好歇息。” 卢希宁说道:“我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困的话再睡就好。早上我起来送送你,陪着你吃饭,我们也能多相处一会儿。我想与你在一起,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纳兰容若心中柔情蜜意蔓延,将她拥在怀里,不舍地道:“我也是,一刻都不想离开。” 卢希宁在他胸前蹭了蹭,说道:“我送你出去吧。” 纳兰容若拿起披风给她系上,自己也穿上了大氅,来到二门边,依依不舍上了马车,撑在车门边看着她,说道:“宁宁,晚上我早点回来,陪你一起用饭。你先回去,我看着你离开再走。” 卢希宁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等了一会,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响起,她回头看去,纳兰容若正掀开车帘朝她看。 她马上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手掌放在嘴边,无声说道:“等你回来。” 纳兰容若脸上漾满了笑,直到马车驶出大门,他才放下车帘,神色落寞靠在了椅背上,烦恼无比揉着额头。 这差使,实在是太讨厌! 卢希宁只闷闷不乐了一会,又打起精神往觉罗氏的正院走去。听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道:“你们几人在府里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张婶愣了下,忙说道:“少夫人,我们都很好,院子里的俗务由行墨统管着,厨房那边由高嬷嬷统管,他们都待我们很客气。高嬷嬷还跟奴婢打听,想知晓少夫人平时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怕犯了少夫人的忌讳。” 幸福与美好也跟着点头,卢希宁见她们身上都穿着崭新的酱绿夹衫,与在觉罗氏院子见着的珊瑚她们穿着一样,也放下了心,说道:“我平时不大会关注这些,你们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张婶,你跟高嬷嬷说声多谢,我反正什么都能吃,还是多照顾些夫君的口味。” 张婆子思索之后,还是没有多嘴,只恭敬应是。卢希宁也没再多说,去到正院,觉罗氏已经用过早饭,见她进来,笑着问道:“老大去国子监了?” 卢希宁笑着说道:“夫君已经去国子监了,我刚把他送出去。” 觉罗氏打量了她几眼,笑着说道:“小夫妻真是半步都离不得,一眼见不着你,老大就眼巴巴跑来接,他不过去当差,你也巴巴送出去,啧啧真是。” -- 第63页 卢希宁也不害羞,只是笑个不停。觉罗氏看到她笑得欢快,跟着也觉得高兴,起身往外走,说道:“你跟我来吧,我们准备去听管事回事,你先在旁边看着,下来之后有不懂之处再问我。” 两人去到前院花厅,候着的各处管事们忙福身请安。卢希宁好奇打量过去,前后共有近二十个管事。她暗自哇了声,管事比主子人还多几倍,再加上其他的下人,后代的女王估计都比不上。 丫鬟打起帘子,觉罗氏走进去,管事们也依次跟了进屋。 觉罗氏在上首坐下,指着下首让卢希宁坐了,扬声道:“这是少夫人,你们以后见着了,也要尊着敬着。若我发现有人欺负少夫人是新妇,就怠慢糊弄者,可别怪我不客气!” 管事们立刻齐声应是道不敢,卢希宁看着突然严厉的觉罗氏,感叹不已。原来这就是绝对权势,跟选秀时见到康熙的情形也差不离了。 觉罗氏威慑完,脸色缓和下来,说道:“好了,上前回事吧。” 排在最前面的嬷嬷上前,福了福身说道:“夫人,庄子里送来了烧好的红萝炭,陈庄头说,前些年天冷,烧多了炭,今年估摸着没那么多木头,烧出来的红罗炭只能供着主子们用。昨日下午送了一车前来,奴婢已经收好,这是账册,请夫人过目。” 珊瑚上前接过账册,在觉罗氏耳边念了,她听完之后,说道:“给印吧。” 珊瑚忙拿出小印与印泥,在账册上盖了个戳,将账册还给了嬷嬷。 觉罗氏沉吟片刻,说道:“吩咐下去,这一车炭,均分成四等份。一份送到老爷前院,一份送到我的院子,剩下的两份,送到渌水亭与南院。” 嬷嬷迟疑了片刻,问道:“夫人,那姨娘们的院子,还有二公子......” 觉罗氏坐直身子,扬着眉略微拔高了声音:“放肆!” 嬷嬷吓得忙跪下来,磕头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多嘴。” 觉罗氏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拿茶盖拨动着里面的茶叶,也不吃,就那么拨动着。四下鸦雀无声,只听到茶杯盖与茶碗轻轻的碰撞声。 等到嬷嬷跪够了,觉罗氏才放下茶碗,淡淡说道:“起吧,下一个。” 嬷嬷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谢恩后退了下去。下一个嬷嬷上前,福身见礼后,说起了厨房里的米面。 卢希宁安静听着,从头到尾听下来,大致知晓了府上的架构。比如厨房,针线房等,都设有管事的管事,细到屋里的灯油蜡烛,每天每个地方供应几何,外面铺子里送进来多少,发下去多少,都有规矩定例。 当然他们几个正主子不包含在里面,好比纳兰明珠的前院书房,纳兰容若读书的地方,自是要多少有多少。 等到觉罗氏处理完,已经快到午饭时分,起身领着卢希宁回正院,问道:“你学到了多少,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卢希宁稍微整理了下,流利背了一遍各院的各种用度标准,觉罗氏开始还只是随意听着,渐渐神色越来越讶异,听到最后,携着她的手惊呼道:“你这记性也太好了,竟然一下就记得清清楚楚,就好比那活账册似的。” 卢希宁说道:“额涅,我也就这点好处了,还是比不过额涅。比如各处怎么分配,虽然都有规矩,可最开始那个嬷嬷,好似又提出了疑义。” 觉罗氏脸色沉下来,拉着她在软塌上坐下,等珊瑚上了茶之后,挥手斥退屋子里伺候的人,冷哼一声骂道:“狗东西,别以为我怕了他,我就是不给,他又能奈我何!我知晓他疼着那几个狐媚子,只要在他面前一求,他马上就心疼得会自掏腰包替她们补上。你看她们身上的穿戴,哪一样差了?前院的公账,不从我手上过,他要用多少,我拦不住,其他的用度上,可一根线都甭想从我手上拿了去!” 对于公婆之间的矛盾,卢希宁只能听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半晌,试探着问道:“额涅,你与阿玛成亲时,也如现在这般吗?” 觉罗氏冷笑连连,说道:“差不离吧。当年议亲时,我阿玛舍不得我远嫁蒙古,就在京城给我寻了一家。他纳兰氏虽与皇家弯弯绕绕牵着亲,也隔了好几层。阿玛看上他还算聪明,最后却看走了眼。议亲时,那自是千般好,等到阿玛倒下,一下就变了,舔着脸在先皇面前去尽孝心。呵呵,先皇赐死了叔父堂哥,对这个堂妹夫,倒看重得很。阿玛哥哥曾跟我说,要好好活下去,这大清天下的京城,阿玛可是觉罗氏第一个打到这里的人,我要是傻得也跟着去了,那阿玛的血就白流了。反正啊,大家都彼此看不顺眼,这么多年,也就这般过来了。” 卢希宁看着神情悲哀的觉罗氏,起身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觉罗氏浑身僵硬,惊得连声道:“哎呀你这个姑娘,你真是,真是……” 渐渐,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回抱着卢希宁,泪流满面。 卢希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觉罗氏,用这种方式给觉罗氏施压,既表达支持,也能让她释放压力。 觉罗氏哭得稀里哗啦,总算哭了个痛快,推开卢希宁,不好意思说道:“唉,你瞧我,人这年纪越大,倒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在小辈面前哭。” 卢希宁递上干净的帕子,细声细气说道:“额涅,哭一哭对身体有好处。我不能帮额涅解决眼前的困境,也不懂什么道理,无法劝解额涅什么。不过额涅,你还有我与夫君呢,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以前的事情无法回头,外面的情况也无法改变,不如快快乐乐活着吧。” -- 第64页 哭了一场,觉罗氏心情也通透许多,擦拭干净脸,说道:“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偏生要更好的活着,气死那些想看笑话的!” 富嬷嬷打来水,觉罗氏净了脸,两人前去一同吃午饭。饭后,卢希宁陪着觉罗氏吃了杯茶,起身告辞回正院。 觉罗氏亲自把她送到了院子外,叮嘱道:“晚上我也不要你过来了,老大可怜,这么一大把年纪才娶亲,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明天等老大走了,你再到我院子里来。我先前见你喜欢吃栗子糕,我让人多做些,保管你吃个够。” 卢希宁笑眯眯地说了声好,走出很远,回头看去,觉罗氏还站在院门口,垂头不知想着什么。 风卷着雨丝扑到脸上,好似针刺一般。卢希宁紧了紧披风,加快脚步回了南院。 睡过一觉起来,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沉思片刻,起身去了纳兰容若书房,拿了笔墨纸砚回来,铺在桌上准备学着写字。 她要学会写字,将以前发表过的论文,写成手稿传下去。 也许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也许会传下去,然后像是许多科学家最初的理论那样,被认为是疯话。总会有有识之士,能提早进入研究,让他们能少走些弯路。 卢希宁看过卢腾隆磨墨,回忆着他的步骤磨好墨,拿起毛笔蘸了蘸,还在琢磨着怎么下笔,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纸上,溅得旁边都是黑点。 她将笔在砚台里刮掉一些,试探着提起来,见笔尖没有墨汁滴下,再在纸上写下一撇,毛笔太软,控制不好力道。 试着写完一个人字,卢希宁发现,这个人字也实在太大,一张纸估计只能写几个字。她想了想,拿来尺子炭笔,比对着书上字的大小,在纸上画好了格子,然后再用纸蒙上,耐心把书上的字描绘下来。 纳兰容若从国子监出来,吩咐行墨快马加鞭,飞奔着回到纳兰府。 一下马车,他几乎小跑着回到南院,远远地看着屋子里传来的温暖灯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干脆加快步伐,飞奔着跑进了屋。 卢希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纳兰容若,她放下笔欢呼一声,跑上前扑进了他怀里。 纳兰容若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推开又舍不得:“哎哎哎,我身上冷,可别冻着了。” 卢希宁被他用大氅裹起来,仰起头看着他,慢慢往后退着走:“我不冷,你冷不冷,我想了你好多次,你呢?” 她毫不掩饰的思念,扑得纳兰容若的鼻子几乎发酸。一把将她抱起来与自己平视,不断亲吻着她的眉眼:“我想了你一整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卢希宁被他亲得发痒,笑着圈住他的脖子躲开,纳兰容若头往后仰,寻着她的脸,不满地道:“宁宁,再亲亲,要把白日的都补上。” 两人进到暖阁,纳兰容若在软塌上坐下,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扯掉大氅的系带,随手扔到一旁,翻过身去,亲住了思念一整日的红唇。 卢希宁抬手捧住他的脸,回应着他的热情。纳兰容若见黑乎乎的一团晃过,愣了下忙拉住她的手,着急问道:“宁宁,你受伤了吗?” 卢希宁呆住,盯着自己蘸满墨的手,说道:“没有,是我写字弄上的。哎哟,你的官服,官服弄皱了,快起来。” 纳兰容若被她推开,不情不愿起身脱下了官服,问道:“你今天没去额涅院子吗?” 卢希宁说道:“去啦,送你出门之后我就去了。” 她将今天所见所闻一字不落说了,纳兰容若听到觉罗氏哭,神色茫然中露出一丝哀伤,说道:“宁宁,多谢你。父母之间的事情,我不能多言,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你与额涅谈得来,以后你有空时,就去多陪陪她。” 卢希宁点头应下,安慰着他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你也不要伤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去多陪额涅,你在家的时候,我就多陪你。今天你在国子监还顺利吗,都做什么了呀?” 纳兰容若笑起来,说道:“编书,还有想你。” 卢希宁睁圆双眼,说道:“跟我也一样,我也是除了做事之外,都在想你。你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纳兰容若起身,顺眼看向铺得满满当当的案桌,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拿起张纸问道:“宁宁,这是你写的字?” 卢希宁走过去,鼓着脸颊说道:“嗯,我写不好,不过我已经描了下来,以后就照着描的写,肯定能写好。” 纳兰容若说道:“你这样写字不对,写出来没有自己的风骨,我教你写。” 卢希宁高兴地道:“好啊好啊,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师了。” 纳兰容若又笑,唤人打来水,亲自拿起香胰子,仔细抹在她手上,一点点将她的手洗干净,拿着帕子擦拭干。 吃过晚饭之后,外面下雨又冷,就没有出去散步消食。纳兰容若让行墨去书房拿了几本字帖过来,兴致勃勃教起了她写字。 “对,手腕悬起,要用手腕的力量。”纳兰容若站在卢希宁身后,手把手教她写了起来。 “写得很好,为师该得奖励。”纳兰容若一本正经说着,侧头亲了她一下。 卢希宁扭身躲开,没教几个字,纳兰容若眼神就暗下来,深吸一口气,夺下她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上,拉着她往卧房里走:“宁宁,不早了,咱们先去洗漱歇息吧。” -- 第65页 似乎想起什么,纳兰容若转头四下看了看,不自在地问道:“宁宁,你的身子可干净了?” 卢希宁点了点头:“干净了,可以敦伦。” 纳兰容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放弃了,推着她进了净房。 卢希宁洗漱完出来,见到纳兰容若已经在床上等着,眼神幽幽如狼般盯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斜着他说道:“纳兰老师,你才教几个字,就开始偷懒了,这样可教不出好学生啊。” 纳兰容若将她拖进怀里,板着脸说道:“哪有学生能质疑老师的道理,该打。” 他扬起手,轻轻拍了她一下:“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卢希宁捂着后面,极力争辩道:“老师做得不好,学生当然可以质疑,你不能拿身份压人。” 纳兰容若再次扬起了手,拉开了她的里衣:“好啊,孺子不可教,还敢顶嘴,实在是顽劣,看为师怎么教训你!” 烛光摇曳,床帐放了下来,满屋暖意融融。 “宁宁,是这里吗?” “往左边一点试试,唔,对,就这里。” 纳兰容若仔细盯着卢希宁的脸,见她神色迷茫,满足又激动,试探着按了下去,问道:“这里呢?” “嗯......哎哟我的乖乖!” “哈哈哈祖宗,你可别乱喊!这里呢?” “究竟谁是老师啊!让我来带你吧。” 纳兰容若来不及阻止,温暖温热覆上来,他闷叫出声,声音愉悦又痛苦:“为师投降了,宁宁,我们再来一次......” 第二十八章 无 陆陆续续几场秋雨之后,寒冬悄然来临。 屋子里仍旧暖意融融,只是有些干燥,在屋内喷水也没有用,卢希宁每天早上醒来,鼻子里都有干涸的血迹。 吃太多清凉祛火的药又怕寒,纳兰容若忧心不已,早上起床之后,先是问上几遍她身子可有不适,问过之后还不放心,得亲自检查她的鼻孔。 卢希宁不想被检查,见他手一伸过来,眼疾手快拍了下去,横着他道:“你好烦!” 纳兰容若也不生气,依旧不依不饶说道:“不过鼻孔而已,你怎么还害羞起来了,先前我的鼻孔你也瞧见过啊。” 卢希宁不记得什么时候瞧见过他的鼻孔,神色狐疑看过去,他马上委屈地道:“还记得在丙舍,你吃醉酒的那次吗?你差点儿摔倒,我好心抱住了你,你居然说看到了我的鼻孔,还说好好笑。宁宁,我的鼻孔给你看,你再笑也没关系,你的也让我仔细瞧瞧,不然我不会放心。” 喝醉之后的丁点小事,亏他还能记得这么久,卢希宁不禁怀疑他其实是小心眼。 她烦得很,推着他往外面走,说道:“就不想给你看,快走快走,不然你得迟了。” 纳兰容若反手捉住她的手,拉到身前环抱住,惨嚎道:“宁宁,你以前都舍不得我走,这才几天啊,这么快就厌烦我了?” 卢希宁笑起来,“只要你每天不掰着我的鼻孔看,我就不烦。快走吧,我等下还要去额涅院子,额涅忙着呢,不能让她等。” 纳兰容若叹息一声,将她拉到身前,牵着她往外走,说道:“我居然还比不过额涅重要,真是令为师伤心啊。晚上我也不能与你一同用饭,宁宁,我得足足一整天都见不着你了。” 晚上纳兰容若有好友要回江南过年,临走前一群平时谈文论诗的好友为之送行。他已经与卢希宁说过很多次,听到他又在念叨,虽没有多说,还是转头暗自朝天翻了个白眼。 纳兰容若眼尖,马上探头过来,说道:“宁宁,你嫌弃我了吗?” 卢希宁对他假笑,说道:“没嫌弃,是听得耳朵起茧。” 纳兰容若伸手要去拧她的脸,怕自己手凉,触到她脸边又收回了,沉默片刻说道:“宁宁,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卢希宁莫名其妙看着他,问道:“我为何不开心?” 纳兰容若默然片刻,说道:“因为阿玛的事情。” 纳兰明珠昨晚又纳了一房小妾,还办了桌酒席,邀请几个平时交好的朋友来吃酒。 卢希宁也亲眼见证过如何纳妾,与她成亲时的大张旗鼓不同,府上几乎没有动静,只是一顶小轿,将新姨娘从偏门送到院子,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卢希宁觉得好笑,说道:“你阿玛是你阿玛,你是你,不能混为一谈。要说不开心,也该是额涅,轮不到我。” 纳兰容若愣了下,说道:“等会你多陪陪额涅,开解开解她。” 卢希宁嗯了声,将纳兰容若送上马车,转身回了觉罗氏的院子。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除了其他三个姨娘之外,新姨娘戴佳氏也前来来请安,给觉罗氏这个正室奉茶,顺便认姐妹。 卢希宁好奇打量着新姨娘,她长得也很美,只是与其他几个姨娘的纤细婉约不同,看上去比较圆润。 觉罗氏脸色寻常,招呼着卢希宁坐了,说道:“这是少夫人,在主子面前该当如何,你在家中应该学过规矩,以后见着了少夫人,该有的规矩一样不能少。都回去吧,我还忙着呢。” 戴佳氏神色恭敬,忙福了福身告退,待其他几个姨娘走后,她才跟在身后走了出去。 觉罗氏盯着她们几人的身影,半晌后冷哼了声,说道:“瞧她们那样,其实是迫不及待来瞧新人,也顺带来看我的好戏。可惜呐,这又不是第一次,我岂能让她们看了笑话去。” -- 第66页 卢希宁打量着觉罗氏,戴佳氏住的院子,纳妾时置办的酒席,都由她一手操办。先前她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卢希宁现在离得近,能清楚看见她眼里的红血丝。 觉罗氏也意兴阑珊,起身带着卢希宁去了花厅。昨晚办了酒席,又新添了半个主子,今天早上回事的管事就多了些。 卢希宁计算了下吃穿用度的增加,比对着张婆子幸福美好她们的月例以及花费,从数据上看,就是半个主子,也比她们高出许多倍,享受到的生活,远是真正的下人不能比。 纳兰明珠今年已经四十岁,戴佳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左右的年纪,在这个时代,足够做她的祖父。先前两人又没有见过面,因为感情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因为权势富贵了。 觉罗氏理完事与卢希宁回到正院,吃饭时也不比平时,笑容也有点勉强,只略微吃了些就放下了筷子。 吃完饭漱口之后,两人坐在暖阁里吃茶,卢希宁想了想,问道:“额涅,你会射箭吗?” 觉罗氏诧异地看着她,说道:“我当然会,以前在骑射上可是一把好手。不过,我也已经有多年没有碰过了,不知道现在的准头如何。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卢希宁说道:“夫君先前教过我射箭,还给我做了一把适合我拉的小弓。后来夫君忙,就没空再教我。额涅会的话,下午去教我射箭好不好?” 觉罗氏知道她平时下午在练字,笑着问道:“今日想要偷懒,不想写字了?” 卢希宁抿嘴笑,说道:“等晚上再写也没事,只是天气太冷,不能跑马,骑在马上射箭才好玩。” 觉罗氏下午也没什么事,顺口答应了下来。卢希宁回院子歇了一阵,起床后带上小弓去了校场。 没一会觉罗氏也来了,平时她都穿华丽的常袍,现在换了身利落的深青行袍,卢希宁笑着夸赞道:“额涅穿这身真是英武!” 觉罗氏得意地冲她挑眉,笑着道:“我先试试,总得自己会了才能教你。” 富嬷嬷送上弓箭,觉罗氏挽弓搭箭,卢希宁站在旁边,看着她瞬间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神微眯,手一松,箭矢混着冬日的寒风呼啸而出,虽然没有中靶心,也没有脱靶。 觉罗氏一拧眉,神色明显不满,说道:“再来!” 富嬷嬷马上再递上了箭,觉罗氏再射,这次与上次差不多。她十分不服气,一口气连续射了许多箭,终于射中靶心之后,才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就说我骑射厉害吧,那可不是吹嘘的。” 卢希宁在旁边拼命鼓掌,不要钱夸赞道:“额涅好厉害,天下第一神箭手!” 觉罗氏被她夸得心花怒放,理了理头发,笑着谦虚了半句:“天下第一不敢,也就第二第三吧。来来来,我教你,你先射一箭我瞧瞧。” 卢希宁上前,回忆着纳兰容若教她的姿势,搭箭上弦瞄准草靶。箭射倒射出去了,离草靶还有一段距离,箭就掉在了地上。 觉罗氏不客气哈哈大笑,卢希宁并不气馁,看向手里的弓,瞬间恍然大悟道:“我的弓太小了,力道不够,得站近些,我再试试看啊。” 卢希宁大致估算了一下,走得离草靶近了些,再次搭箭射击,这次箭终于堪堪落在了草靶上。 觉罗氏笑着道:“你学得不错,只是老大给你做的这弓,哎哟,只五岁小孩初学拉弓才用。他真是,把你当小孩子了呢,你用我的弓试试。” 卢希宁换了觉罗氏的弓,她试着拉了拉弓弦,呲牙咧嘴用尽力气,拉得弓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她瞪圆了双眼佩服不已,垂下发酸的手臂说道:“额涅,你这弓太重了,我只能拉开一半。” 觉罗氏上前捏了捏卢希宁的手臂,皱眉道:“你就是瘦了些,力气不够。得多吃点,呵呵你也吃得不少了,就是不怎么长肉。” 卢希宁跟着点头,说道:“我哥跟我也一样不大长肉,我嫂子经常说他白吃了那么多饭。” 觉罗氏笑个不停,说道:“那没法子了,反正只是玩玩,没力气就没力气吧,用小弓也一样。你让开,我再来射几箭。” 卢希宁把弓还给觉罗氏,站在旁边看她射箭,不断给她鼓掌叫好。自己也拿着小弓,不时射上几箭。 觉罗氏射了个痛快,直到手臂都没了力气,后背被汗濡湿,才意犹未尽放下了弓,说道:“咱们快回去洗漱一下,身上有汗再吹了寒风,可别着了凉。晚上老大不回来用饭,你干脆回我的院子洗漱,等吃完晚饭再回去。” 卢希宁吩咐张婆子回院子取来衣衫,回去觉罗氏正院,去净房洗漱了之后出来,富嬷嬷端进来了两碗姜汤,摆在了炕桌上。她闻到浓烈的姜味,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以前李氏也经常熬姜汤,卢希宁尝过一次,入口又辣又甜,她就是再不挑嘴,也不大喝得下这个东西。 觉罗氏瞧着她满脸嫌弃,劝道:“你少喝些,仔细着生了病,再说,总比吃那苦药好。” 卢希宁对比着难闻的药汤,她二话不说,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富嬷嬷连忙递上了清茶,漱过口含了颗蜜饯,她才缓过劲。 觉罗氏也喝了姜汤,吃着茶长长舒了口气,叹道:“出了一身汗之后,还真是舒畅。宁宁,我知晓你是为了让我散心,才拉着我去射箭。说实话,这虽已不是第一次,我还是觉着憋屈。什么姐姐妹妹,她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当我的姐妹,我的姐妹,就是皇上也得叫声姑姑!狗东西又纳妾,不过是想多生儿子。他现在啊,在皇上面前正得宠,家大业大,想着多几个儿子,好让纳兰氏一族的富贵绵延下去。哼,我会把后宅的事情牢牢把持在手上,以后都要留给你们,凭什么让别人分了去。” -- 第67页 卢希宁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人,但知道怎么排解压力与情绪。觉罗氏最在意的就是家产,早上听到用度增加以后,就知道她肯定不会高兴。 纳兰明珠位高权重,不管她开心或者悲伤,并不会因为她而有半点改变。她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吃完饭回到南院,纳兰容若还未回府,卢希宁开始磨墨写字,把下午拉下的功课补上。 * 徐元文今年升为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其兄弟徐乾学与徐秉义,都是一甲进士,徐氏一门三兄弟赫赫有名,被称为昆山三杰。 今日的筵席由徐元文做东,江南在京城有名的文人墨客,都下了帖子邀请来。 纳兰容若算是亲近的自己人,早早便去了。进到屋内一瞧,徐氏兄弟,加上相交甚笃的顾贞观已经到了。屋子里琴音袅袅,几个貌美的姑娘在旁边或抚琴,或陪笑吃酒。 顾贞观斜倚在塌几上,见到纳兰容若进屋,起身长作揖,笑着道:“可总算见着了,纳兰老弟这一成亲,在家中守着娇娘子,再也舍不得走出新房半步。” 徐氏兄弟也跟着笑,徐乾学促狭,推着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说道:“琴娘向来仰慕纳兰兄的才情,如今见着了真人,还不上前去陪着纳兰兄吃杯酒。” 纳兰容若抱拳四下作揖,对着上前见礼的琴娘,忙闪身躲过,说道:“姑娘不用如此客气,这里在坐的诸位,都比我的才情高,当不起姑娘的仰慕。” 顾贞观虚点了点他,取笑他道:“这成亲了就是不同,可是怕身上染上了脂粉,回去交待不清楚,惹得弟妹生气?” 纳兰容若淡笑着说道:“这一切完全与内人无关,她性情温婉娴静,自是天下最为通情达理之人,断不会干涉我在外之事。只我已经成亲,就得注意着一言一行,且不去管她生不生气,我得先不要有能让她生气之事。还请诸位多多海涵,以后可别再劝我,也莫把姑娘往我身边推,拜托拜托。” 众人皆愣住,接着哄堂大笑起来。徐元文笑着解围:“容若脸皮薄,又刚成亲,总得稀罕几日,都快别笑话他了。快过来坐,冬日寒冷,吃几杯温酒暖暖身子。” 纳兰容若只当没听见他们的笑,面色寻常抱拳道谢,在徐文元身边坐下,端起酒杯,只浅浅抿了一口。 徐家的厨子擅长做江南点心,碟子里摆着海棠糕梅花糕等各种点心。他捡了块尝了,沉吟片刻,举起酒杯对徐文元说道:“先生家的点心做得愈发好,今日这海棠糕吃起来,真正甜而不腻。” 徐文元与他吃了杯酒,说道:“既然你喜欢吃,等下你带两匣子回去。” 纳兰容若也不客气,笑着道:“多谢先生,我这就吩咐行墨去取。” 徐文元先是一愣,接着斜睨着他笑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就说平时也不见你贪这口腹之欲,原来是要急着送回府去讨人欢心。” 纳兰容若厚着脸皮陪笑,不断作揖道谢,唤来行墨叮嘱了几句。 卢希宁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她每天都要写一百篇大字,有纳兰容若教导,她的字进步得很快。最开始只能画团黑,现在描摹得已经非常端正。 她不求字写得有风骨,只求端正工整易认,最重要的是,字能写得小一些。论文字数太多,她怕写太大,得写出砖头那么厚的巨著。 张婆子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少夫人,行墨前来求见。” 卢希宁抬起头,惊讶了片刻,说道:“你让他进来吧。” 张婆子应是,出去领了行墨进屋,卢希宁问道:“怎么你一人回来了?” 行墨将点心匣子放在案桌上,躬身说道:“回少夫人,爷今儿个在徐学士别苑,吃到一道点心,念着少夫人估摸着喜欢吃,便要了些,差奴才快马加鞭送了回来。爷让少夫人不要担心,爷不会多吃酒,也不会与别的姑娘不清不楚。” 卢希宁哦了声,原来还有别的姑娘,她顺手打开了点心匣子,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行墨道不敢,问道:“奴才还要回去别苑,少夫人可有什么话要叮嘱,奴才回去好带给爷。”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又是朋友间吃酒而已,卢希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叮嘱他的话,便摇了摇头。 行墨愣了下,见礼后退了出去。 匣子里用棉布裹了一层,冬日虽然寒冷,点心看上去仍然酥软。卢希宁拿起一块做成花样的尝了尝,细腻又清淡,比豌豆黄要清淡可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着吃了好几块,擦拭干净手之后继续写字。 没多时,行砚又来了,这次他送了一道东坡肉回来。装在钵子里的肉重新在厨房热过,打开盖子还,肉香夹杂着黄酒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盯着红亮诱人的东坡肉,看了好一阵,抚摸着肚皮,还是没忍住,拿筷子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肉入口即化,一点都不肥腻,唇齿生香,连着吃了好几块才舍得放下筷子。 行墨行砚来回跑了两次,除了吃食之外,甚至还送了根树枝回来。 卢希宁拿着树枝左瞧右看,在她眼里,这就是一根没有用的枯枝,怎么都想象不出来,纳兰容若口中所说的奇秀。 因为纳兰容若不断送东西,卢希宁在他回来时,一百篇大字还没有写完。 -- 第68页 “宁宁。”一进屋,纳兰容若就迫不及待扯下大氅,脱掉夹衫,上前将她拥在了怀里。 卢希宁被他勒得透不过气,笑着哎呀直叫唤,伸手去推他:“快松开些,我晚上吃多了,等下别吐在了你身上。” 纳兰容若手一松,不过仍然抱着她不放,伸头看去,问道:“怎么晚上还在写字,你是在等我吗?” 卢希宁说道:“下午我与额涅在射箭玩,没有写字,晚上要补上。你吃了多少酒,头疼吗,要不要先去洗一洗?” 纳兰容若抱着她到塌几上坐下,说道:“我没吃多,头也不疼,等下再去洗,你让我先抱一阵。晚上我哪有心思吃酒,一直在想着你,宁宁,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你。” 卢希宁笑个不停,说道:“你先吃杯茶,身上的酒气太重了。我没有不放心呀,行墨回来说过了,你说不会多看别的姑娘一眼,我相信你。” 纳兰容若抬手闻了闻,站起身说道:“我还是先去洗一洗,身上酒味太重,别熏着了你。” 他去净房洗漱,卢希宁继续回去坐下来写字,等他洗漱好出来,她的字已经写完,正在收拾案桌。 纳兰容若上前接了过去,问道:“宁宁,点心与东坡肉好吃吗?如果你喜欢吃江南菜,我便去托徐先生,请他在江南帮我寻个好厨子回来。” 卢希宁说道:“不用那么铺张浪费,平时家里的饭菜已经很好了。” 纳兰容若边收拾边凝望着她,收拾好之后,见时辰不早,拉着她上了床,抱着她细细说起了今日前去应酬之事。 “宁宁,我看到好玩的,吃到好吃的,首先想起的就是你。” 卢希宁依偎在他怀里,笑着说道:“我晚上陪着额涅吃了很多饭,又吃了很多你送回来的点心与东坡肉,现在还有点儿撑呢,多谢你。” 纳兰容若手覆上她的胃,一下下替她轻轻揉着,温声道:“宁宁,阿玛纳妾,额涅肯定又会难过,幸好有你陪着她。不过宁宁,你先前也说过,阿玛是阿玛,我是我,我不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多想。” 卢希宁沉默片刻,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道:“我真没有多想,你也别多想。现在你说的话,我绝对相信你是出自于真心。至于这份真心能有多久,谁也无法预料。我不会因为没发生的事情,就开始胡思乱想。至少我们现在彼此喜欢,这已经足够。不过,容若哥哥,我求你一件事。” 纳兰容若亲吻着她的额头,宠溺地道:“宁宁,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卢希宁说道:“以后不管是谁变了心,都不要口出恶言,不要如额涅与阿玛这般,彼此憎恨厌恶。我们到时不要再见面,反□□里这么大,你可以住到渌水亭去,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我不会帮你管家理事,更不会帮着你操办纳妾的酒席,还有,我不要与莫名其妙的人互称姐妹。” 纳兰容若的脸黑了下来,只一听到她要与他分开,就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手移到她腰上,将她用力抱在了怀里,咬牙道:“什么叫不管谁变了心,我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心,你也不许变。今晚我一次次让人回来,你都没半句对我说的话,真是气煞我也。” 卢希宁瞪圆了眼,怪不得行墨行砚离开时都要问她,有没有什么叮嘱他的话。 她冲他嫌弃地翻白眼,嘟囔着道:“你都这么老了,冷不冷热不热,不要饮酒过量,喝多了会喝死人,你难道不知道吗,还要我告诉你啊?再说,你前面可是说什么都会答应我,骗子!” 纳兰容若气得牙痒痒,劈头盖脸亲了下去,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上,“你才是骗子!你摸摸这里,可不都是都被你骗了去。” 又拉着她的手往下:“我又哪里老了?!老了能比铁杵还要坚硬吗?宁宁,反正我不会与你分开,哪怕上天入地,碧落黄泉。还有这里,只我一人能一探究竟,我也只有你一人可探……” 第二十九章 无 冬至不知不觉快来临,前些时日夜间下了一场小雪,到了早上时,天气又转晴,阳光明媚,一连几日都天气晴好。 每到过节时,京城总是最热闹的时候,宴请酒席不断。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也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出去赴宴吃酒,府上也办了好几场酒席。 纳兰容若若有所思看着卢希宁,她正在埋头吃着鸡丝粥,似乎察觉到他的打量,抬头疑惑看了过来,朝他抬了抬下巴以示不明白。 思索了片刻,纳兰容若放下银勺,说道:“宁宁,过两天我就休沐,加上冬至的节庆,我们去庄子里住几日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去,我每天陪你去逛铺子也行。这些时日太忙,都没能好好陪你。” 卢希宁与觉罗氏出去逛了好几次,每次都玩得痛快得很,有两次干脆在外面酒楼用完饭才回府。纳兰容若回到府上,只剩下他一人用饭,心里郁闷得很。 至于卢希宁,她觉得现在这样的相处最好,没有见不到面,也不会因为天天在一起,很快就腻了。 纳兰容若有自己的生活,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听到他有休假,两人要一起出去玩,她当然痛快答应了。 “你最近宴请酒席多,不用管我,只管着自己去忙。今天我要与额涅出去,我给你买礼物回来啊。你喜不喜欢吃糖人?我最喜欢吃了。还有糖葫芦,算了,反正也不贵,给你一起买几个回来把。外面天气冷,放着也不会化掉。” -- 第69页 纳兰容若就是因为她这样才郁闷,平时他不在的时候,卢希宁每天都跟着觉罗氏,先学当家理事,再一起玩耍射箭,或者自己练字,自得其乐得很。 她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情,也不担心他在外会如何,筵席上有没有姐儿,她全然不关心。 虽然他回到南院时,她依旧一样热情相迎,有时候他不免怀疑,她究竟有没有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思及此,纳兰容若闷闷不乐地道:“我不是不管你,是你不管我。宁宁,你自己玩得高兴,就完全把我忘记了。” 卢希宁哦了声,朝他甜甜一笑,补充道:“我也没有忘记你呀,对了,你以后出去吃酒时,不用给我送好吃好玩的回来。到了夜里,外面鼻子都快冻掉,行墨行砚来回跑也辛苦,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就行啦。” 纳兰容若听得心头酸意乱窜,友人们的妻妾,见到外面天气冷,会打发人送来厚衣衫暖手炉。他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次,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可他又不大好意思开口要求,她说得很明白,他身边伺候的人一大堆,比她都要细心,绝对不会让他冷着饿着。如果她还要管来管去,她就是在抢行墨他们的差使。 道理让人无法反驳,纳兰容若却酸得很,带着说不出的憋闷,牵着卢希宁的手,与她一起到了二门,亲了亲她的脸说道:“今晚我早些回来,哪儿都不去,你也别逛太久了,外面冷得很,喜欢什么,不如让铺子送上门挑选。” 卢希宁暗自翻了个白眼,逛街的乐趣他根本不懂,敷衍应了几句,等他马车离开,转身去了觉罗氏院子。 吃完午饭,外面天气正好,太阳当空。卢希宁与觉罗氏连午觉都没睡,坐着马车出了正阳门。 到了银楼前下了马车,卢希宁见到旁边不远处有个卖糖人的小摊子,眼巴巴望了几眼,对觉罗氏说道:“额涅,你先进去吧,我去买个糖人吃。” 觉罗氏知晓她喜欢看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笑着道:“去吧去吧,我去楼上等着你。” 卢希宁应了句,外面冷,打发跟着的张婆子去铺子里等着,来到卖糖人的铺子前。 摊贩见到她来,打量了她几眼,脸上马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道:“贵人要什么,糖人儿保管干净好吃,只要五个大钱一个,小的瞧着贵人贵气,小的给贵人舀个凤凰可好?” 卢希宁早就知道糖人的价格,她以前与卢腾隆一起去买时,只要两个大钱一个。现在她亲自来买,每个摊贩要的价钱都不一样,最多的要了她十个大钱。 后来觉罗氏知晓后,笑着告诉她,摊贩眼睛也尖得很,见着她穿着打扮不俗,当然想要在她身上多赚些银子。 摊贩到底也不敢狮子大开口,不过几个大钱,给了就给了,就当图个开心打赏他们,不用跟他们计较。 卢希宁见这个摊贩还算有良心,没有要她十个大钱,她对他也和气得很。 想着觉罗氏不吃这些,给纳兰容若带回去的话,现在买会化掉,最后说道:“劳烦你帮我舀一只蜈蚣吧,腿少要几只,分开些就行。” 小贩瞬间呆住,眼前的贵人生得花容月貌,一双凤眼水灵灵,明眸善睐,怎么看都是正常人,应喜欢花花草草才对,怎么会喜欢毒虫? 卢希宁最开始想要的糖人,是大脑。吓到小贩之后,改要了蜈蚣。 她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喜欢完整性,蜈蚣腿多,从腿开始咬着吃,吃起来方便不说,一只只腿吃到最后,还能看出原来的模样。要是其他小动物,吃到最后就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糖人的糖普通寻常,在她看来,就是吃个形状,要是没了形,也就没了吃的必要。 小贩没敢多问,舀着糖开始画蜈蚣。卢希宁看得很入迷,每次都会惊叹他们的手艺。 没一会,一只活灵活现的蜈蚣便做好了。她付了钱,拿着糖蜈蚣,咬了一只最外面的腿。糖在嘴里蔓延,甜滋滋又脆生生,她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满足得很。 卢希宁边吃边往铺子里走,这时一个貌美的姑娘上前,福了福身问道:“敢问可是纳兰少夫人?” 卢希宁吞下糖,打量了姑娘好几眼,断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她。 长得这般美的人,她不可能忘记,不由得好奇问道:“我是,请问姑娘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姑娘也不断打量着卢希宁,她披着丁香色雪狐里披风,深蓝锦缎常袍外面罩着一件深青锦缎褂子,雪白的龙华垂在身前,衣襟上浑圆的碧玺珠子若隐若现,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雪肌朱唇,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望她过来时,眼神平静无波,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令人心里不由得发紧。 姑娘稳了稳神,眼神从卢希宁手上的糖蜈蚣上掠过,垂下眼帘,掩去了一闪而过的鄙夷。 再次福了福身,说道:“奴家叫琴娘,曾拜读过纳兰公子的诗词,此词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从此爱不释手,每日都要读几遍,每次读都有不同的体会。又曾有幸遇到过纳兰公子几次,实在是倾佩不已,不是人间富贵花,公子该是世外仙人。先前见到纳兰府上的马车,实在好奇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公子,便斗胆上来打声招呼。” 卢希宁听她说了这么长一番话,都是夸赞纳兰容若,原来是他的仰慕者,也与有荣焉,微笑着说道:“多谢姑娘夸赞,请问姑娘还有别的事情吗?” -- 第70页 琴娘顿了下,咬了咬唇,一双妙目含着期待与娇怯,说道:“奴家只羡慕少夫人,若是能侍奉少夫人左右,帮着给纳兰公子磨墨铺纸,能及时拜读公子的文章诗词,此生也就无憾了。” 卢希宁想了想,说道:“平时他大多数时候都自己铺纸磨墨,要不就是行墨行砚在旁边伺候,好像不再需要人,我也不缺人伺候。姑娘若是不信,你见到他的时候,去问他吧。姑娘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没有的话,我要进去了。” 琴娘万万没有料到卢希宁如此回答,呆呆望着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福了福身告辞。 卢希宁又咬了只糖蜈蚣腿嚼着吃,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恰好见到远处奔来的人,眼睛一亮,忙抬手招呼道:“哥。” 卢腾隆提着外袍气喘吁吁跑上前,看着离去的琴娘,暗自嘀咕了一声:“她怎么会找妹妹说话?” 卢希宁很久没有见到卢腾隆,笑得眉眼弯弯,上下打量着他:“哥,你怎么在这里?” 卢腾隆的脸即刻垮下去,噼里啪啦说道:“我去了纳兰府上找你,听门房说你出了门逛铺子,我猜想你会到这里来逛,就连忙跟着来了。妹妹,出大事了!” 卢希宁脸色也大变,吃惊问道:“哥,出什么大事了,是不是阿玛的......” 周围人来人往,张婆子不放心她一人在外面,已经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卢希宁及时打住了。 卢腾隆摇着头,可怜巴巴说道:“不是阿玛,妹妹,是你嫂子怀孕了。” 卢希宁提着的心落了下去,抚着胸口,没好气说道:“哥,你真是吓死我了,嫂子怀孕是好事啊,啊,不对,莫非嫂子是宫外孕?” 卢腾隆愁得团团转,习惯性想蹲下来,又觉得地方不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什么是宫外孕?哎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妹妹,我乱得很。” 卢希宁打量着四周,唤过张婆子吩咐道:“你去跟额涅说一声,我哥有事找我,我去旁边茶楼跟他说会话。若是额涅逛完了,就先回去吧,等下我自己会回府的。” 张婆子忙应下,卢希宁招呼着卢腾隆去了旁边茶楼,上楼要了个雅间,随便要了些茶水点心。 伙计送进来之后,卢希宁跟着过去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指着热茶说道:“哥,你先喝点热茶,不要急,等下再慢慢说。” 卢腾隆嗯了声,捧着热茶喝了几口,待缓过劲之后,眼睛闭了闭,哭唧唧说道:“妹妹,你嫂子有了身孕,我开始也高兴得很,寻思着卢家总算有后了。高兴之后又转念一想,这事可没那么简单。要是你嫂子生产的时候不顺利呢,以后生个儿子没出息呢,要是生个闺女,长得像玛法,不好看怎么办?要是长得像我,貌美如花倾国倾城,长大了要去选秀,被留了牌子怎么办,我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闺女了啊。妹妹,我连只蛐蛐都养不好,何况是养孩子,我这心啊,提到了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又往上提了提,“不对,是这里,只要一想起来,就想吐,我只怕吐出来的不是苦水,而是一颗心蹦了出来。” 卢希宁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她将手里一直拽着的糖蜈蚣递给卢腾隆,说道:“哥,你先吃点糖,吃糖会开心。” 卢腾隆接过糖蜈蚣,从最外面的腿咬起,咔嚓嚓嚼着吃了起来,深深颤抖一下,问道:“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卢希宁思索了一会,盯着卢腾隆泛红的眼睛,认真道:“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肯定会养好孩子,养得比你的蛐蛐好,比你也要好。” 卢腾隆没有被安慰到,反倒更坐立难安,干脆起身挪到椅子上蹲下来,哭着道:“妹妹啊,比我好,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卢希宁非常不同意他的话,立刻反驳道:“哥,阿玛额涅去后,你保护好了这个家,护好了阿玛留下来的东西,你已经很厉害了。如果你真那么差劲,这个家早就败了。哥,你要相信你自己,再说还有嫂子呢,嫂子聪明得很,肯定会养好孩子。除了嫂子,你还有我啊,明天我就回来看嫂子,顺便请京城最厉害的大夫来给嫂子检查。你放心吧,绝对,绝对,绝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卢腾隆挠了挠下巴,将最后的蜈蚣头一口咬着吃了,咕噜噜灌了一气热茶,深深呼出口气,说道:“妹妹,你说得对,那么多人都养孩子,比我差的也有,他们都能养好,我肯定也能。这些我都不敢跟你嫂子说,跟你说了以后,我这心里啊,总算安稳了些。也不用请大夫了,我已经请来看过一次,还要再请,你嫂子差点儿揍我。” 卢希宁帮卢腾隆续上茶水,说道:“哥,现在天气冷,你不要舍不得用炭,我这里有些银子,你等会拿去买些好的红罗炭。” 卢腾隆将钱袋推还给卢希宁,说道:“家里有银子,早就买了一车炭,不会冷着。不过妹妹,先前我见着了琴娘,她找你做什么?” 卢希宁将琴娘找她的话说了,只说到一半,卢腾隆的脸色就难看至极,猛地一拍桌子,骂道:“不要脸!” 卢希宁吓了一大跳,问道:“哥,什么不要脸,你怎么了?” 卢腾隆看卢希宁一眼,叹一口气,再看她一眼,再叹一口气,连着几次之后,总算说道:“妹妹啊,你可知那琴娘是何人?她可是京城的青楼行首,行首你懂吧?就是青楼状元!” -- 第71页 卢希宁点着下巴,说道:“怪不得她自称怪怪的,叫什么奴家,原来是青楼状元啊,不过琴娘长得真是美,那双眼睛看过来,我是女人都心动了呢。” 卢腾隆凑过来,眉飞色舞说道:“很美是吧,不但长得美,还很会赚银子呢。寻常人进去青楼,要见她一面,至少得花这个钱!” 他举起双手,在卢希宁面前晃了晃:“上百两!我的乖乖,也只有王爷贝勒,贪官污吏,巨富豪绅才能花费得起。可惜,就是老了点。” 卢希宁啊了声,“她看上去年纪与我差不多大,怎么就老了?” 卢腾隆瞪着她道:“妹妹,你怎么能拿她与你比,你们不一样。这青楼姐儿啊,大家都是图个新鲜,就像科举考试,状元三年就得出一次,哪有人年年做状元,是吧?年轻貌美的姐儿多得很,春风吹又生,风呼呼一吹,等到明年春天,新行首嗖嗖嗖就冒出来了。当行首时遇到的恩客,与不是行首时遇到的恩客,那可大大不一样。这琴娘啊,是想要寻退路了。” 他见卢希宁满脸懵懂,干脆坐下来,细细解释道:“这青楼姐儿要从良,不外乎几条路可走。一呢,就是自己做鸨母,二呢,寻一个有钱没什么见识的富绅,只能跟着去做外室,做妾人家要选清倌人。琴娘自小就学习琴棋书画,雅得很,手上有银子,肯定看不上什么富绅。一个女人手上有那么多银子,没有人护着,她可留不住。” 卢腾隆骂了句,恨恨说道:“这不,她就看上妹夫了。他年轻又才貌双全,家里有有权有势,别说纳她为妾,收做外室,就是打声招呼,琴娘是我的女人,这京城,没几人再敢动她。” 卢希宁恍然大悟,问道:“哥,她怎么不去找京城的那没几人啊?夫君在外从来不会多看其他姑娘一眼,对我一心一意!” 卢腾隆撇了撇嘴,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点着自己的胸脯问道:“妹妹,你觉着我好不好?对你嫂子好不好?” 卢希宁点点头:“好。” 卢腾隆说道:“那不就得了,我对你嫂子,谁不说一心一意?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有我自己才清楚了。” 卢希宁问道:“哥,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卢腾隆羞涩一笑,说道:“我想对琴娘说,找妹妹说这些算什么事,有本事冲着我来!”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说道:“哥,等嫂子生完孩子,我要把你的话告诉她。” 卢腾隆脸色大变,扑到桌子上不断作揖,嘿嘿笑道:“妹妹,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可别告诉你嫂子啊。咱家庙小,可养不起这么大尊菩萨。妹妹啊,我就是告诉你,这男人见着了美人儿,肯定会看一眼,妹夫要是说自己不看,他又不是眼瞎,肯定在撒谎。再说了,喜欢读书作诗的人,都喜欢逛青楼,都道那是雅事,自古以来的大诗人大词人皆如此,还说什么风流不下.流。骗鬼呢,其实都一样,最后啊,都是图这个。” 卢希宁见他戳着手指,凝神想了想,说道:“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些都是合法合规矩的事情。前些时日,府里也才刚迎了新姨娘,若是夫君真要置办外室,或者姨娘,家里人肯定也不会拦着。不过,我还是相信夫君,他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还有额涅呢,她对我好,肯定会帮着我的。” 卢腾隆哎哟一声,愁眉苦脸说道:“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法子的事情。不过妹妹,你可别那么实心眼,你们成亲已经好几个月了吧,该有的新鲜劲头,估计也快过去了。要是琴娘锲而不舍投怀送抱,神仙也得被拉下凡。还有啊,你是儿媳妇,再亲能亲过她亲生的儿子?你可别完全指望着她。” 卢希宁脑子有些乱,凝神慎重考虑之后,对卢腾隆笑了笑,坚持将钱袋子递给他。 “哥,我知道了,回去先警告他一下,超过三次,直接出局。这些银子你拿回去,我先回铺子去了,额涅还在等着我呢,明天我回家来看嫂子。” 卢腾隆说什么都不肯要,将钱袋硬塞回去,说道:“妹妹,你快拿着,我有钱。明天我也不去衙门了,就在家里等着你来,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卢希宁见他打死不要,只得将钱袋子收起来,与他一同走出去,道别之后回到银楼。 觉罗氏已经选好了一大堆饰品,正坐在贵客雅间歇息吃茶,见到卢希宁进来,忙携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你这脸色可不大好,你哥出什么事了?” 卢希宁摇摇头,将卢腾隆找她的事情说了:“没事,就是我哥太高兴,想得多了点,跟我说了一会话就好了。” 觉罗氏听得惊讶不已,噗呲笑出了声:“哎哟,你哥也真是,不过啊,你哥是好人,以后肯定会对孩子好。” 卢希宁说道:“额涅,我明日想回去看看嫂子,我也不大放心。” 觉罗氏爽快应了下来,说道:“没事,反正也不远。等下回去我给你选些补品,你一并带回去,让你嫂子安心养胎,等肚子大了快生时,我再帮着给她寻个好产婆,保管她能顺顺利利生下儿子。” 卢希宁道了谢,觉罗氏笑着道:“都是一家人,谢来谢去作甚。你快看看,我选的这些你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再让掌柜去拿别的来。” 匣子里堆满了做工精美的金累丝簪子,加上各种珠翠手串,卢希宁忙道:“我都很喜欢,不过太多了,我留下这个手串就好,其他的还是额涅戴吧。” -- 第72页 觉罗氏说道:“都是给你的,反正这些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她压低声音:“我库房里的那些才是好东西,下次空了我带你去看,到时候你选几样。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等下老大回来了,没见着你在,他又得抱怨。” 卢希宁只得收了下来,起身与觉罗氏坐着马车回了府。进屋换了身衣衫洗漱出来,铺上纸,坐在桌前开始补今天的一百篇大字。 天色暗下来,屋子里点上了灯盏。纳兰容若进到院子,见到卢希宁在家,眼神一喜,加快脚步小跑着回了屋,见她又在案桌前补功课,笑着说道:“宁宁今天可逛得开心,都买了什么了?你给我买的糖人儿糖葫芦呢?” 卢希宁放好笔,抓起放置在一旁的弓箭,拉弓上弦,对准了纳兰容若:“没买,我给你现串糖葫芦!” 箭矢呼啸着,从纳兰容若胯.下穿了过去。 第三十章 无 下面凉飕飕,纳兰容若整个人僵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看着下面,又抬起头难以置信盯着卢希宁:“宁宁,你?!” 卢希宁放下箭,深深吸气吐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对不住,我现在情绪有点儿不好,等我缓和之后我们再谈论这件事,不然只会吵架。” 她的神色太过平淡,眼神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云淡风轻说着这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明早上她还笑着把他送到了马车上,下衙时他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回府,期待她会如以前那般扑到怀里,他们再抱着亲亲密密说话。 这一切实在来得太措不及防,一盆兜头浇下来的冰水,将他的热情全部浇灭。 纳兰容若情愿卢希宁哭骂吵闹,也好过她现在这般。他的一颗心也冷下来,惨白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厚棉帘来回晃动,一会儿后终于停摆。卢希宁收回了目光,铺上纸,拿起炭笔,开始聚精会神画图。 她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绘制大脑或全身神经图,绘图需要全神贯注,等到画完之后,原有的情绪也就慢慢淡了。 卢希宁清楚自己为何生气。 来到这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好似进入了个无底黑洞,挣扎着一路走到现在,情绪早已经到达临界点。 今天的事情,触发了她积累已久的怒气。 她不是不相信纳兰容若,也不是因为卢腾隆说的那些话。 她在意的是,她的安全感,要来自某一个人,而不是自己。 就算那个人,是纳兰容若,他再喜欢她宠着她,也不行。 * 前院。 纳兰容若心里汪着一团火,疾步冲进书房。行墨见到他回来,愣了一下之后,也不敢多问,忙跟着上前要点灯,他厉声怒斥道:“滚下去!” 行墨大惊,忙不迭退了下去,刚退到门口,又听到他冷声道:“去查,今天少夫人跟谁出去了,见了哪些人,还有,今晚院子的事情,半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 行墨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廊檐下点着灯笼,纳兰容若借着依稀的灯光,在书案后坐了下来。他已经许久没有独自坐在这里,平时只要他在家,卢希宁也一定在,他在哪里,便会拉上她到哪里。 上次独自在书房坐立难安时,还是他迎娶她的那晚。 书房里暖炕一直烧着,屋子里暖意融融。 纳兰容若却感到冷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对她那么好,几乎是掏心掏肺的好,她却半点都不上心,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手下意识抚上衣袍上的破洞,他竟然不知,她的箭术何时变得如此好。他记得只教过她基本的姿势,看来这些时日,她没有少练。 因为她独自在家寂寞,所以有大把的功夫练习吧。拉弓骑射有多枯燥,纳兰容若自小学习,对此一清二楚。 她在校场,一遍遍挽弓的身影,好似在他面前浮现。 心底深处,丝丝疼痛止不住往上冒。 她总是对他笑,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意。他从没有听过她任何的抱怨,说过任何的不好,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 哪有新妇嫁进婆家,会如在娘家那般自在呢? 深深的懊悔与自责,几乎将纳兰容若淹没。他总是许诺要对她好,不会让她受委屈,到头来,他最终还是忽略了。 门帘掀开,行墨躬身走了进来,细细回禀道:“回爷,奴才去仔细问过,早上送爷上了马车离开,少夫人便去了夫人的院子。用过午饭之后,与夫人一起去了正阳门外逛铺子,少夫人身边的张婆子也跟了去。张婆子说,少夫人在银楼前买糖蜈蚣时,遇到了个貌美的姑娘,两人说了几句话。当时张婆子见少夫人神态寻常,对方也有礼有节,便没有多问。后来舅老爷来找少夫人,两人在旁边茶楼吃了一会茶之后,少夫人回到了银楼。夫人给少夫人选了好些头面首饰,少夫人也高高兴兴收了下来,然后就一起回了府。” 纳兰容若眼神沉了下去,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寒意,问道:“那个貌美的姑娘,可知道是谁?” 行墨顿了下,说道:“奴才听张婆子形容,应是琴娘。” 纳兰容若身上杀意瞬间迸发。 半晌后,他终是淡淡说道:“点灯吧,你来磨墨,我写几封帖子,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出去。” -- 第73页 行墨应是,拿火折子点亮了灯盏,磨好墨,纳兰容若铺好花笺,提笔开始写帖子。 行墨收好帖子,犹疑着问道:“爷,时辰已不早,可要传饭?” 纳兰容若转头看向滴漏,问道:“少夫人可有用过饭?” 行墨答道:“先前奴才去问张婆子时,张婆子也惊慌不定,说是少夫人吩咐,不要让人有人去打扰她。少夫人以前生大病时,才有过这般情形。后来少夫人病好之后,脾气温和得很。而且少夫人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餐饭,吃饭对少夫人最重要,晚上少夫人不用饭,张婆子怕少夫人……” 话还未落音,纳兰容若已经奔到了门外,行墨盯着他身后的破洞,嘴张了张,识相闭上了嘴。 卢希宁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不悦抬头看去,抬起手,不耐烦做出了一个阻止的动作。 纳兰容若忙温声道:“宁宁,我什么都不说,你放心。不过宁宁,你还没有用晚饭,等吃完晚饭,你再继续缓和情绪好不好?” 卢希宁盯着纸上画了一半的图,思索片刻,放下笔站起了身:“好吧,我已经认真确认过,现在我的心情比先前好了些。不过,你还是不要与我说话。” 看着她一本正经,小脸紧绷的模样,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冷漠,纳兰容若先前不安定的心,总算落回去了一半。 吩咐下人打来热水,他挽起衣袖拿着胰子,如以前那样去帮她洗手。 卢希宁手往旁边躲,鼓起脸颊瞪他:“我自己来。” 纳兰容若垂着头,闷声不响捉住了她的手,细心抹上胰子,与她十指交扣,动作轻柔,洗干净了她手上的炭灰,再拿帕子擦拭干净。 洗完之后来到正屋,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纳兰容若坐下来,先给她盛了小半碗老火鸭汤,说道:“冬日天气干燥,你喝一些祛火。” 卢希宁拧眉,径直问道:“我不太听得懂人的言外之意,你言外之意的意思,是在说我的火气太大吗?” 纳兰容若无奈地道:“宁宁,我不敢,也不会指责你。我是心疼你鼻子总是出血,才让你喝凉性的老鸭汤。” 卢希宁沉默一瞬,说道:“对不住,我冤枉你了,多谢。” 纳兰容若看了她几眼,话到嘴边,还是没敢问出口,只微笑着说道:“吃饭吧,萝卜苗也多吃些。庄子里火炕栽种的菜,比不上时令的味道,冬日倒难得见到这些,总比成日都吃些萝卜豆腐的好。” 卢希宁听过管事嬷嬷回话,这点萝卜苗种出来可花了许多银子,堪比山珍海味的价钱。 送到府里之后,觉罗氏照常分成了三份,南院主子有两个,分了一半。纳兰明珠的前院加上觉罗氏的正院,分了剩下的另一半。 与以前一样,纳兰明珠要是心疼几个姨娘,他就得把自己的一部分,分出去打赏给她们。 纳兰府上不缺银子,纳兰尚书却憋屈得很。觉罗氏曾告诉过卢希宁,纳兰明珠不过像是养小猫小狗那般,几个姨娘都只是玩物,高兴时哄几声而已。 他要面子,在外面官做得越大,越注重这些规矩,绝对不会与她这个正妻明着翻脸。 卢希宁看了很多,从来没有发表过意见,也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若她站在觉罗氏的位置上,最多撒手不管,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矛头的根源在纳兰明珠,最深的根源却在现今的规矩礼法上。后世也有皇室,卢希宁平时不关注这种新闻的人,都曾经听闻过几起轰轰烈烈的离婚官司。 像觉罗氏与纳兰明珠这种级别的人,离婚绝对会引起大动荡。 纳兰容若几乎没有动筷子,不错眼盯着卢希宁,她神色若有所思,似乎在想着什么。 虽然如以前那般,吃了一碗半碧梗米饭,他夹的菜也全部吃完,却几乎没有声音,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 吃完饭漱完口,卢希宁接过纳兰容若递来的茶吃了一半,又闷声不响回到桌案前坐下,俯身继续画图。 纳兰容若犹豫片刻,踱步上前来到旁边,顺眼看去,呼吸一窒,咳了咳,问道:“宁宁,你这......,听说你买糖人儿,要小贩给你画蜈蚣,宁宁,你还真是特别。画这个东西,你不害怕吗?” 卢希宁头也不抬答道:“不怕,这些都是死物,活人才可怕。” 纳兰容若又愣住,眼神柔和无比,在她身边坐下来,讨好地朝她笑:“宁宁,我不说话,只坐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卢希宁斜着他,说道:“你都已经坐下来,才问出这句话,真是太假了。” 纳兰容若讪笑几声,厚着脸皮挪动着椅子,干脆离得她近了些,飞快凑上去亲了下她的侧脸。 卢希宁停下笔,转头看过来,纳兰容若也没有躲,就那么微微笑着,任由她打量。 他脸庞清隽,肌肤细腻光滑,微凹陷的双眸带着忐忑,神情中透露着淡淡的疲惫。 卢希宁不自在地转开了头,嘟囔道:“真是说话不算话,我不算话,你也不算话。算了不画了。” 纳兰容若心口一松,上前拥住她,小心翼翼问道:“宁宁,你现在好些了吗?” 卢希宁轻轻点了点头,仰起头看着他,说道:“对不住,是我不好,先前我太冲动了。” 纳兰容若神色愈发愧疚,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凝视着她的双眸,心疼地道:“不,宁宁,是我对不住你。” -- 第74页 卢希宁扭动着身子,说道:“你松开些,我都快透不过气了。” 纳兰容若松开手,在她面前蹲下来,说道:“宁宁,我背你吧,外面冷,我们就在屋子里散步消食。” 卢希宁去推他,说道:“你背我怎么能消食啊。” 纳兰容若不动,坚持着说道:“宁宁,你上来,我背着你,能与你心贴得近一些。” 卢希宁盯着他的背影一会,然后趴了上去。纳兰容若背起她,从暖阁慢慢往正屋走,再从正屋走回卧房。 “宁宁,你先听我说。我让行墨去问过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知晓了你生气的原因。琴娘的事情是我不对,虽然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搭理过她,可是我也没有处理好外面的关系,居然让她跑到你面前来胡言乱语。其实我也知晓她心里的想法,不外乎那么几种,看上我这个人,或者看上我的权势,不对,我也没有什么权势,是阿玛的权势。不管哪一种,我都不可能应下她,倒不是因为她出身风尘,而是我压根不会对她心动。” 卢希宁脸贴在他背上,静静听着,见他跟卢腾隆分析得一模一样,不禁嘀咕道:“我哥告诉我了。” 纳兰容若顿了下,说道:“宁宁,我知道你哥会怎么说,他肯定都是为你着想。这些时日,你跟在额涅身边,见过阿玛的姨娘与额涅之间的龌蹉,再加上阿玛纳妾,你看多了,心里肯定有想法。可是宁宁啊,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但凡大家闺秀,自小家中就开始教导着规矩,怎么当家理事。这样的大家闺秀千篇一律,全天下要多少有多少。比如琴娘那样的,更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宁宁,我从来不需要这样的女子,她们兴许都很好,我就是偏偏就不喜欢。” 他回转头,亲了亲她的唇,呢喃道:“宁宁,你虽然不懂规矩,人情世故也不大通,我以前从不知道,还有你这般的姑娘,也曾经担心过,你会惹来麻烦。可你嫁进来之后,不但与额涅亲如母女般,下人们也都很喜欢你。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孰好孰坏。而我呢,与你在一起,我觉着自己也真正开始变得有了生机,不管开心,生气,都那么真切。宁宁,你放心,我会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好,以后再多陪着你一些。” “不用你多陪,我们要有自己的空间。”卢希宁拒绝完,又好奇问道:“你会怎么处理?” 纳兰容若不想她知晓那些手段,说道:“我不会乱来,你尽管放心,她们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外面的规矩卢希宁也不懂,便没再多问。她听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斟酌着说道:“今天的事情,是长久以来的积累,不是因为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也不是因为阿玛额涅,更不是我哥的话,兴许有一点他们的因素在里面,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感到不安,我希望自己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你,而是自己的内心能足够强大,以最好的自己,来喜欢你,那样我们才会真正平等去相爱。” 巨大的酸楚与喜悦袭来,纳兰容若鼻子发酸,眼睛也跟着涩涩的,颤声唤道:“宁宁。” 卢希宁嗯了一声,“今天我的脑子很乱,太过乱七八糟,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射完那一箭之后,我其实想对你说些话,最后我实在不好受,就没再说了。” 纳兰容若问道:“宁宁,你想对我说什么,现在告诉我也一样。” 卢希宁说道:“我想警告你,这是第一次,事不过三,每次箭都会往上一点,三次之后,你就直接出局。我的箭法现在很好,箭无虚发。” 纳兰容若凝滞片刻,说道:“宁宁,以后我若是再让你难过伤心,你的箭就直接往上射。” 卢希宁问道:“直接射你的金箍棒吗?” 纳兰容若腿一软,两人差点儿没一起摔倒。 卢希宁吓得惊叫一声,忙抱住了他的脖子,说道:“你放我下来吧,你不累啊?”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往上提了提,闷声说道:“我不会摔倒你,也不累,我喜欢背着你走。不过,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往心口上射!宁宁啊,我现在下面还凉飕飕的,要是被你吓坏了,以后用不了怎么办?” 他加快步伐往床边走,声音含糊起来,说道:“不行,宁宁,我的试试好坏……” 卢希宁沉吟半晌,说道:“坏了也没事,我可以用你别的地方,你这里也很厉害。” 纳兰容若:“……” 他张开嘴,轻轻咬住了她覆上来的手。 第三十一章 无 早上洗漱之后正准备吃早饭,张婆子拿了礼单进屋回话:“少夫人,夫人已经备好了礼物,让少夫人吃完饭之后就直接出门,不用特意前去辞行了。今儿个外面变了天,估摸着快要下雪,夫人让少夫人早些回府,越晚天气越冷,要是下雪路滑不好走,仔细着别冻着。” 卢希宁接过礼单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章。觉罗氏准备了两马车的补品布匹,甚至连炭都有。 她不由得笑起来,说道:“我知道了,你去跟额涅道一声谢,算了还是我回来后亲自去吧,你先去准备下,幸福与美好留着,你等会跟着我回去就好。” 张婆子应下退了出去,纳兰容若洗漱完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问道:“回去,你回哪里去?” 卢希宁说了李氏怀孕之事,顺便将礼单递给他:“额涅待我真好,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 第75页 纳兰容若看着礼单,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今日恰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我就陪你回去了。” 卢希宁在桌前坐下来,抬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晚上太忙,没来得及与你说。” 纳兰容若在她对面坐下,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说道:“晚上哪里忙了,不过才两次,你就吵着要睡觉,不要再来了。” 卢希宁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正色说道:“一般来说,只有男人不行,不是女人不行。” 纳兰容若瞪着她:“宁宁,你要讲良心啊,我哪里不行了?” 卢希宁笑眯眯说道:“你现在还年轻,等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这句话也不迟。这是生命的规律,光靠强大的自信心是没用的。别看五六十岁的男人还能当阿玛,这与厉害不厉害是两码事。对了,外面有卖药的吗?” 纳兰容若被她说得郁闷至极,听她说起药,忙关心问道:“你要买什么药,身子不好了吗?”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我身体很好啊,我在问男人不行所用的药。如果上了年纪,一般都要靠药物辅助,若是没有药的话,那真是太惨了。” 纳兰容若:“......” 他板着脸,气冲冲说道:“吃饭,早上不要说这些话。”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都是他起了话头,告诉他事实,他又不愿意听,男人真是麻烦! 吃完早饭之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到了二门外,纳兰容若站在马车边,摸了摸她手里的手炉,整理着起她的风帽,说道:“宁宁,路上走慢些,若是有事的话,你就让人来给我递个消息。” 卢希宁嗯了声,与他相拥了下,然后上了马车。纳兰容若站在车外,等到她的马车往外驶离,她掀起车帘对他挥手,他也挥手微笑。 如以前她送他那般,等到马车驶出门外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上车离开。 马车到了卢家胡同附近,卢腾隆从豆汁铺边奔上前,卢希宁忙叫道:“哥,外面冷,你快上来。” 车夫停下车,卢腾隆钻进车厢,卢希宁打量着他冻红的鼻尖,将手炉塞到他手里,说道:“哥,你在家里等着呀,跑出来做什么,你等久了吧?”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将手炉还了回去,嘿嘿笑道:“没等多久,先前喝了碗热乎乎的豆汁儿,我穿得厚,皮袄又不透风,暖和,一点儿都不冷。” 卢希宁拉扯着卢腾隆身上的老皮袄,虽然看上去像是熊一样丑,不过这种天气倒能挡风,笑着说道:“哥,你袖子又磨得油光光,好像杀猪匠一样,要是嫂子见着,只怕又要骂你了。” 卢腾隆不在意地道:“骂就骂吧,冬日就要穿这种粗布,穿细布不耐磨,又不耐脏,你嫂子更有话说。反正她以前也经常说,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至多不理会。现在说几句,我还得对她笑,以示听到了,左右都惹不起。” 卢希宁笑个不停,说道:“嫂子怀了孕,身体有了变化,你可不要惹她生气啊。” 卢腾隆头摇得飞快,说道:“不会不会,绝对不敢惹她生气,现在她就是家中的老祖宗。我都差点儿亲自喂她吃饭了,她不领情不说,还骂我多事。” 卢希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哥,嫂子只是怀孕,又不是手不能动。这孕妇啊,也要动一动,孩子不能养得太大,不然不好生产。” 卢腾隆不断点着头,说道:“大夫也这么说,孩子不能太大,孕妇也不能大补。这女人啊,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妹妹,我只要想起这件事,就睡不着觉,可又不敢让你嫂子知晓,想去厢房睡吧,你嫂子又会问,我是不是想纳妾了。你说,我怎么这么难呢。我纳的哪门子妾......,对了,妹妹,你昨晚回去,可有与妹夫吵架?” 卢希宁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算是吵了吧,不过哥,没事,我们又和好了。” 卢腾隆打量着卢希宁的神色,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想再问,马车已经到了门口。 他忙跳下车,冲到门边扶着倚门而望的李氏:“路上滑,你仔细着摔了,妹妹又不是外人,哪用得着你迎出来。” 李氏掐了一下卢腾隆的手,刚要说话,见卢希宁也笑着奔上前,与卢腾隆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她,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兄妹! 卢希宁把手炉塞到李氏手里,说道:“嫂子,我们快进去,外面的东西让哥守着搬进来。” 李氏看着从马车上搬出的一堆堆箱笼,咋舌道:“你这是,哎哟,你拿这么多东西回来,你婆婆会不会生气?” 卢腾隆插嘴道:“你拿东西回娘家,我也没有生气啊,又不是小气之人,哪会在意这点子东西。” 李氏神色尴尬不已,暗自瞪了卢腾隆一眼。卢希宁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笑着道:“这是额涅帮我收拾的,嫂子你放心吧。” 李氏见卢希宁没事人一样,暗自松了口气,携着她走回正屋,吩咐下人提了山楂汤来,说道:“妹妹快坐,昨晚你哥说你要回来,今天我让人去买了些上好的山楂,熬了酸甜汤。” 卢希宁以前最喜欢喝酸酸甜甜的汤,端起碗尝了尝,酸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满足不已赞叹,说道:“多谢嫂子,在纳兰府上也熬过几次,我总感到还是家里熬的好喝,纳兰府上的喝起来,总不是那个味道。” -- 第76页 李氏笑着说道:“妹妹喜欢喝就多喝一些,山楂酸甜开胃,等下也能多吃一点饭。” 卢希宁抿嘴笑着点头,问道:“嫂子,你身子可还好,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李氏说道:“我都好着呢,就你哥当成了不得大事,成天一惊一乍的,真是被他烦得不行。” 虽然嘴上嫌弃,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喜悦。李氏打量着卢希宁的肚子,片刻后问道:“照理说,你才成亲,我不该问你这些东西。纳兰府上与卢家毕竟不一样,你现在肚子没有动静,你婆婆可有说过什么?” 卢希宁摇头,说道:“额涅先前说过了,等到一两年之后,肚子没有动静再说。” 自己也成亲这么久才有孩子,若是婆婆还在,估计早就给卢腾隆纳妾了。李氏又庆幸婆婆去世,现在没人管得了这些事。 不过当着卢希宁的面,她也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只说道:“你也不用急,这孩子该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 她朝窗外看去,,见卢腾隆还在忙着指挥人搬东西,低声问道:“妹妹,你哥可有跟你说过什么?我这怀了孕,就不适合再伺候他了,这男人哪忍得住,也不怕你笑话,我总是放不下心。” 卢希宁说道:“嫂子放心吧,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先前还在说,想去睡厢房,是因为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怕吵到了你,从来没有想过什么纳妾的事情。” 李氏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重又浮上笑容,说道:“自从有了孩子以后,我也未免想得多了些,成天疑神疑鬼。” 这时门帘掀开,卢腾隆捧着匣子走进来,说道:“这里面都是些补品,值钱得很,你拿去吩咐厨房,每天给你炖一些吃吧。” 卢希宁忙道:“哥,你还是先问问大夫,补品也是药,不能乱吃啊。” 李氏打开匣子一看,哎哟一声,说道:“这些都太贵重了,我可不能吃,还是留着炖给你吃吧,养得胖一点也能扛冻,省得你成天穿着那身丑皮袄。” 卢腾隆脸皮厚,只当没听见。屋子里热,他脱下皮袄放到一边,坐下来倒了碗山楂汤,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下去。 卢希宁这时拿出一个布包,说道:“嫂子,这个给你。” 李氏接过来打开一看,见是两根共约莫十两重的金条,吓得忙飞快包起来还了回去,急着说道:“妹妹,我不能要,你每次娘家,都带回来大车小车的东西。现在你还是新妇,虽然婆婆待你好,总得要注意些。” 卢腾隆打量着金条,悄然对卢希宁挤了挤眼睛,说道:“妹妹给的,你就拿着吧,孩子生了可要花不少银子,眼见快要过年,亲戚家总得来往。你娘家那边,今年的年礼也能备得丰厚一些。” 卢希宁说道:“对啊对啊,嫂子你不用管那么多,我没事的。” 今年给卢希宁置办嫁妆,虽然掏空了家底,后来她又拿了银子回来,填补了空缺,家里也好过了不少。 李氏有了孩子之后,想法也与以前不一样,总得为孩子打算一二,冬天只给娘家送了些厚衣衫与炭。 哥嫂收下了东西,脸色却不那么好,还借故酸了几句,说现今卢家攀上了贵人,也没落得什么好。 她捏着金子,眼睛瞬间红了,就算是至亲兄弟姐妹,也得看人的品性。想了想,说道:“我们家里也不富裕,就随他们去吧,还是照着往年的规矩送。” 卢腾隆诧异极了,盯着她左瞧右看:“我的乖乖,这是吃挂落了?你早说啊,我都舍不得你受气,他们居然敢,看我不好好揍他们一顿。” 李氏没好气斜着他,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起身说道:“我去把这些东西放好,你陪着妹妹坐着说话。” 待李氏走远了,卢腾隆才凑上来,低声说道:“妹妹,你一半我一半,不用全部拿回来。待到过些时日,你在纳兰府上站稳了,我再拿给你。” 卢希宁问道:“哥,怎样才算站稳了?” 卢腾隆说道:“生了孩子啊,生女儿都不行,一定得有儿子。我知道妹夫肯定给你说得天花乱坠,你就随便听听就好。纳兰尚书年后就要去吏部任尚书,官运亨通,他自己都想着要多生几个儿子,何况妹夫是嫡长子,没有孙儿可不行。不说别的,妹夫是读书人,读书人最重孝道,一个孝字压下来,要是落了个不孝的名声,那得被万人唾骂,出仕这些肯定就不用想了。” 卢希宁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等以后再说吧,现在担心这些还早呢。” 两人坐在一起说了会话,又去逗他的蛐蛐玩。热热闹闹吃过午饭之后,坐在一起吃茶说笑。 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刮得更加厉害,眼见就要下雪,卢希宁正准备起身告辞,纳兰容若却来了。 他上前笑着见礼,说道:“我听到嫂子有了身孕,原本也想跟着宁宁一起回来道喜,只是先前有事,实在脱不开身,办完事情闲下来,就立刻赶来了,还望大哥嫂子莫怪。” 卢腾隆干笑了几声,李氏忙说道:“先前妹妹带了两大车礼回来,如此破费已经感激不尽,哪敢劳烦妹夫亲自来。” 纳兰容若客气了几句,李氏看着人上了茶,便福身避开了。 纳兰容若看了眼眉毛乱飞的卢腾隆,对卢希宁温声说道:“宁宁,你去陪着嫂子说会话,我有些事情要与大哥说。” -- 第77页 卢希宁见他有秘密不能让她听见,也没多问,站起身说道:“好吧,等你说完了就来叫我。” 卢腾隆见卢希宁已经走了出去,啜了一口茶,说道:“你有什么大事啊,还得支开妹妹才能与我说?” 纳兰容若抱拳深深作揖,说道:“早就想给大哥赔个不是,今天就是宁宁不回来,我也会亲自来找大哥说说话。” 卢腾隆放下紫砂茶壶,抱拳胡乱回了礼,假笑道:“不敢不敢,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之处,要说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妹妹,跟我赔不是作甚?” 纳兰容若苦笑一声,说道:“大哥这句话,说得我更加羞愧。不瞒大哥说,我今天就是去解决琴娘之事,以后定会多注意些,就算我无心,可麻烦找上门,总归是我的不是。” 卢腾隆咦了一声,撇嘴道:“读书人真是会说话,什么叫你无心,这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啊。为什么麻烦不找上我呢……,呃,也对,我如果还是总督公子,长得又比你好看,肯定比你还要抢手。” 纳兰容若听着卢腾隆自夸不说,还顺便鄙夷了他一翻,实在是哭笑不得,两兄妹说话都气人得很。 卢腾隆眼珠一转,脸上带着兴味的笑容,问道:“不过,你怎么处置的琴娘?”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说道:“她既然想求得庇护,我就顺手送了她一程。有个友人看上了她,这次他要回江南去,就顺便让友人把她带走,也省得她留在京城,以后再兴风作浪。” 卢腾隆坐直身子,啧啧道:“可惜了,虽然新行首会出来,琴娘还是有自己的美,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纳兰容若看着他,慢吞吞道:“过几日他们才会启程,如果大哥想要,我把她送给大哥如何?” 卢腾隆脸色瞬间大变,双手乱摆,急赤白脸地道:“你莫害我,我什么时候说想要了?我就是说声可惜而已。哎,你不用给我下套啊,反正就这么着,我能看长得美的姑娘,你不能,因为我妹妹嫁给了你,你是我妹夫!” 这也太不讲理,纳兰容若被噎住,不过却只得忍着,也没有辩驳,连声应了下来,说道:“是,谨遵大哥教诲。大哥,我待宁宁之心,日月可鉴,大哥怎么待宁宁,我半点都不比大哥差。宁宁嫁给了我,就是我的妻子,好比大哥与大嫂一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卢腾隆眨巴着眼睛,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说道:“我的乖乖,这话说得还挺感人的,怪不得妹妹能相信你。不过,你可别说诗词,我与妹妹一样,都不大懂诗。妹妹说相信你,我也只得相信你。” 他捏着手指比了一丁点,觉得多了,又再少了些:“只些许相信啊,没有完全相信。别看我官职低,在京城里没什么出息,可我消息灵通得很,纳兰府上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只要你屁股一动,你拉了什么屎,没一阵全京城都知晓了。你若有对不起妹妹的地方,马上就会传出来,想瞒也瞒不住。” 纳兰容若扶额,以后得让卢希宁少与卢腾隆说话,以后再在紧要关头,听到她说我的乖乖,估计他会想起卢腾隆的脸。 再三保证之后,纳兰容若起身告辞,带着卢希宁一起离开。 上了马车,他拿起一本书递给卢希宁,说道:“宁宁,你喜欢这些东西,我特意给你寻了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书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几何原本》,徐光启,利玛窦编著。 卢希宁好奇翻开一看,见里面写着“寅庚亦兼庚辛壬癸子觚之三”,什么意思? 她在黄历上看到过什么寅庚,几何与历书加在一起,实在是超出她能读懂的范畴。她皱起眉头,怏怏说道:“太拗口了,我读不懂。” 纳兰容若顿了下,安慰着她道:“你现在字已经能写工整,开始学《说文解字》吧,以后我每天都教上你一阵,你聪明,很快就学会了。” 卢希宁嗯了声,她不知道现在世界的数学几何水平,想起一件事,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纳兰容若好笑地道:“宁宁啊,今年是康熙十三年,马上就是康熙十四年了,怎么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卢希宁说道:“我当然知道今年是康熙十三年,我问的是公元几年?”(注) 纳兰容若愣了下,以前她在广东长大,那边来的洋人与传教士多,随即便问道:“宁宁可是在说西洋纪年法,我也曾听过一些,汤若望神父去世之后,他的学生南怀仁现在还在钦天监,如果问他,估计能知晓。” 卢希宁高兴地道:“原来还有人在啊,南怀仁是哪里人,他说什么话?” 纳兰容若见她有兴趣,从汤若望与利玛窦细细说起,再说到如今的南怀仁,神色迟疑片刻,语重心长地道:“宁宁,你喜欢归喜欢,不过不宜深陷。” 卢希宁听到汤若望的几起几落,最后被赐死,心里叹息不已。 任何一种学说出来时,总会有人反对,如果被牵扯进朝政,那就更加复杂了。 她没有与整个现状抗衡的本事,好比康熙明知道反对汤若望的杨光先,他是鳌拜党羽,是为了打击异己,并不是汤若望的天文历法有误。 康熙是皇帝都无法左右的事情,何况是她。现在她有哥嫂,马上还有侄儿侄女,有纳兰容若觉罗氏。 卢腾隆说纳兰明珠是康熙面前的红人,红人肯定有无数的政敌。她是卢兴祖的女儿,觉罗氏又是阿济格的女儿。 -- 第78页 像是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乔尔丹诺.布鲁诺,因为捍卫哥白尼的日心说,被宗教认为是异端,烧死在了罗马广场。 如果她有什么出格之处,估计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会牵扯到亲人。 卢希宁神色晦暗,靠在纳兰容若怀里,没精打采地道:“我知道了,我就自己看看,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 纳兰容若心疼不已,将她拥得更紧了些,说道:“宁宁,没事,你不要害怕,如今皇上是明君,不会乱杀人的。” 卢希宁暗戳戳翻了个白眼,刚想说话,马车停了下来。 行墨在车门外低声说道:“爷,曹寅曹爷来了。” 纳兰容若诧异不已,他与曹寅只远远见过几面,还不算熟悉,他是康熙身边的侍卫,现在他来...... 他神色微凛,忙说道:“宁宁你坐一会,我下去看看。” 卢希宁应了声,坐在车里等着纳兰容若。等了一会还不见他回来,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胡同里,前后都是守卫,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帘子掀开,纳兰容若正躬身在说着什么。 他身边,肃立着个年纪相仿的俊朗男子。马车里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打量,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卢希宁唰一下放下了车帘,抚着胸口不断吐气:“我的乖乖,瞧那眼神,好像是利箭射过来一样,这人是谁啊,也太凶了!” 第三十二章 无 在车里等了没多久,纳兰容若回了马车,车门甫打开,一股子寒意就扑面而来。 卢希宁将手炉递过去,他离得远了一些坐着,微笑着说道:“我不冷,等我身上暖和些再让你靠啊。” 卢希宁抬头翻白眼:“瞧你脸都冻青了,你又不是一堵墙,哪里会不不冷,我才不冷,你快拿着吧。” 纳兰容若心里一暖,接过手炉捧在了手中,伸长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宁宁对我真好。” 他的嘴唇也冰冰凉凉,卢希宁不禁躲了躲,撇嘴道:“那人是谁啊,凶神恶煞的,我偷看了一眼,被他撞见了,好像好吃人一样。” 纳兰容若顿了下,说道:“宁宁,那是皇上,曹寅是皇上身边的侍卫。” 卢希宁啊了声,原来是康熙,怪不得那么厉害,好奇地问道:“我在选秀时远远见过一次,只偷看了一眼就走了过去,皇上长得好看吗?” 纳兰容若斜着他,慢吞吞说道:“长得好看又如何,宁宁,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卢希宁笑了起来,说道:“你想哪里去了啊,皇上治理国家好不好,又不是我能评价。我也不会问他找你什么事,这些都是你在外面的大事,属于秘密不能说对吧?当然只会问长得好不好看呀,有多高啊,类似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纳兰容若也跟着笑,压低声音说道:“皇上年岁与我相仿,长得反正没我好看。我在外面也没什么大事情,恰好遇到了,皇上就把我叫过去问了几句话,都是些闲话,比如书读得如何,修书修得如何。等到后年科举时,让我到时候再去参加殿试。” 卢希宁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倒对殿试很有兴趣,立刻问道:“殿试考什么啊,你要再去考吗?中了进士之后你想做什么?别的进士考中之后会做什么官?” 纳兰容若垂下眼帘,默然片刻之后答道:“殿试就考一场,主要是考写文章。宁宁,不是我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阿玛在朝为官,皇上要平衡势力,我就是中了进士,也没有我施展抱负的机会。” 卢希宁愣住,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她真诚地道:“如果一条路实在行不通,也可以试着从旁边的路走过去,照样可以抵达终点。写诗词也很好,虽然我读不懂诗词,可总有人懂,说不定你以后会成为诗词大家,写出来的诗词会被世人传诵。” 纳兰容若被她说得心里滚烫,深情地道:“宁宁,与你在一起做学问,我每天都很满足,也没有觉着有什么遗憾了。江南形势复杂,皇上问了几句我平时的文会,那时我很后怕,虽然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却经不起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以后我会在家多陪你,尽量少出去吃酒应酬。” 卢希宁不明白江南局势怎么复杂,也不会乱给建议,只说道:“好,你自己拿主意,读书也好,做官也罢,只要你高兴,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 她后背有些痒,手伸向后面想去挠一下。谁知穿得太厚,半天都够不着,只得靠在车厢壁上蹭。 纳兰容若见了,忙问道:“宁宁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卢希宁边嘟囔边解衣衫,说道:“痒,我挠不着。” 纳兰容若想笑,他忙制止住,说道:“冷,快别脱了,你转过来我帮你挠。我现在手暖和了,不会冻着你。” 卢希宁背过身,纳兰容若先将手伸进自己衣衫里暖了暖,才从她衣衫下摆伸进去,问道:“宁宁,是这里吗?” “再往上面一点。” “这里?” “不是,哎呀你手不要往前,错啦,是后背不是前面。” 纳兰容若眼神暗下来,手往后抚过去,卢希宁扭着身子,不满地道:“你别摸呀,越摸越痒,本来就一点痒,被你一摸,痒面又扩大了,现在我全身都痒。” “宁宁。” -- 第79页 “嗯?快挠,痒死了,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挠吧。” 纳兰容若轻轻挠了几下,人靠过去,从后背拥住她,伸手一提,将她抱在了腿上坐下,亲吻不断落下去。 卢希宁笑着仰头回应,纳兰容若呼吸不稳,手渐渐往前,哑声低道:“宁宁,这里也帮你挠一挠。” 礼尚往来,卢希宁手也不客气落了下去,只挠了几下,纳兰容若就举旗投降。 卢希宁拿帕子擦着手,斜了他身前好几眼,鼓着脸颊说道:“幸好你穿了大氅能挡一挡,你拉上挡着些啊,不然还以为你又尿裤子了呢。外面冷,出去被寒风一吹,若是这一块结冰冻着了,呃,冻冰柱。”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紧紧搂了她一下,含糊着说道:“宁宁,我是因为太兴奋了,我瞧瞧你的手。” 他拉着她的手仔细看,白皙细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极短,他闷声笑了起来,说道:“宁宁,幸好你不喜欢留指甲,不然被你一挠,说不定得被挠坏了。” 卢希宁嫌弃地道:“哎,没洗手呢。算了算了,反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你也别嫌脏。” 纳兰容若直笑个不停,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我们回去再来。” 自从见过康熙之后,虽然过年时宴请多,纳兰容若也很少再出门。除了去国子监之外,就在家里陪着卢希宁,开始教她学《说文解字》。 转眼间到了新年,先前只下了几场小雪,到了过年时才积得厚了些。庭院里扫得干干净净,屋顶却依然白茫茫一片,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太阳照在上面,晶莹闪烁。 挂桃符,白底蓝框的春联挂在门边,衬着朱色门框,看上去喜庆又热闹。 纳兰明珠与觉罗氏一大早就进宫领宴,到了快天黑时回到了府上,开始了府上的家宴。 觉罗氏与纳兰明珠坐在最上首,纳兰容若与卢希宁坐在他们下首。 姨娘们也一起出席,不过依旧不能与主子同坐,只在一旁支了个小炕桌。 纳兰明珠中午的酒意还未散,看上去红光满面,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吉祥话,吃完了杯中的酒。 卢希宁见状,也跟着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纳兰容若忍笑,对她低声说道:“宁宁,你少吃一些,空着肚子吃酒,当心醉倒。” 桌上的菜早早就备好,都是些炖的肉菜。等到快到开席的时候,再去热一次送上来,天气实在太冷,上面已经汪着一层油。 卢希宁只一看就没有什么胃口,除了道锅子热气腾腾,其他真没有什么可以动筷子的菜。酒倒挺好,黄酒温过,里面加了糖,喝起来甜滋滋。 卢希宁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她也不会多吃,朝纳兰容若眨眼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纳兰明珠坐在上首,将底下小夫妻的眉眼往来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说道:“老大,你平时忙着修书,功课也不要落下,尤其是文章,每天当写上几篇,待到殿试时,也不至于手生。” 纳兰容若应了下来,纳兰明珠顿了下,继续说道:“男儿当先成家再立业,你虽已经成亲,只生儿育女之后,才算得成家。”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到“哐当”一声,卢希宁下意识看过去,只见觉罗氏冷着脸,酒杯扔在桌上,里面的酒溅得到处都是。 她再愣愣看向纳兰容若,他的脸色好似也不大好,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过来,纳兰明珠这是在催他们生孩子呢。 纳兰明珠神色一冷,盯着觉罗氏还没有说话,她先开了口,说道:“过年不过图个吉利喜庆,大家都已经聚在了一起,喜庆吉利也就到了。老大,你带着宁宁回院子去守夜,等到子夜时煮些饽饽吃。我今天一大早进宫,实在是累了,要先回去歇一阵。” 觉罗氏径直起身离去,纳兰明珠紧紧捏着杯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纳兰容若对卢希宁温声道:“宁宁你先回去,我等会就回来。” 卢希宁点头应下,起身福了福,加快脚步追上觉罗氏,关心地道:“额涅,你的脸色不大好,今天你那么早就进了宫,是不是冷着了?” 觉罗氏叹息一声,说道:“每年进宫都这样,规矩繁琐,又冷又累。我最不耐烦过年过节,过一次年节就得脱一层皮。回到府里,还要面对一堆晦气的人,与她们一起用饭,真是倒足胃口。宁宁,你也别多想,我不是因为你才生气,是我早就不耐烦了,正好借故离开。” 卢希宁笑着说道:“额涅,我不会多想的,你也别生气了。” 觉罗氏看着她依旧灿烂的笑容,淤积着的那股子气也消散了,伸手作势去拧她的脸,说道:“瞧你这张脸,笑得跟朵花似的,我哪还气得起来。” 卢希宁笑嘻嘻躲开,觉罗氏收回手,叮嘱她道:“你别把什么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他就是马尿吃多了,在那里瞎胡罄呢。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拦着,我看老大留了下来,他还算能顶事,能跟那老东西说清楚。外面冷,你回去好好歇着,明日我还要一大早进宫去,你也不要起那么早来拜年,你的红包我给你留着,保管让你满意。” 卢希宁点头笑着应下,与觉罗氏道别后回了院子。她肚子还饿着,想着纳兰容若也几乎没有吃饭,吩咐张婆子让厨房去准备些饭菜点心,等到他回来时,他们再一起吃些东西。 -- 第80页 * 正院书房里,纳兰明珠背着手,脸色黑沉如锅底,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盯着纳兰容若厉声说道:“你额涅是女流之辈,我不愿意与她多计较。可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莫非也不懂事?以前你不成亲,我也由着你。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看重卢氏,只当她是宝,做了那二十四孝的夫君。你要宠着她,我也不会管,可你成亲了几个月,卢氏肚皮都没有动静,这件事我却不能不管,你马上就二十一岁,如你年纪这般大的,孩子都早已上学堂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纳兰容若神色平静,说道:“阿玛,卢氏就是以后永远不生孩子,我也不会纳妾纳侧室。阿玛不止我一个儿子,还有好几房姬妾,以后还能生更多的儿子。如果阿玛要抱孙子,可以让其他的儿子们生,阿玛以后定会儿孙满堂。” 纳兰明珠气得眼前一黑,手指颤抖点着他:“你......,混账,我是你老子,老子的事情,岂能被你这个做儿子的来指责!” 纳兰容若淡淡地道:“我没有任何指责阿玛之意,只是想让阿玛知道我的想法,以后莫再说这些话了,省得大家彼此都不快。阿玛,你我都明白,我这一生莫过如此,难道还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痛快活一场吗?” 纳兰明珠的神色,逐渐黯淡下来。康熙不是先帝爷,他聪明有手腕,搬倒先帝留下来的四个辅政大臣,绝对不会允许纳兰氏,再成为与四大辅政大臣一样权势滔天的家族。 “罢了,随你去吧。只是,女人宠宠也就罢了,可别太过。前些日子,我还听皇上提及过卢兴祖,当时皇上倒没说什么,只随意问了几句你成亲后,还过可得好。说当年将卢氏女赐婚给你,是念着卢兴祖过往功劳,在广东也有作为,选秀时,见卢氏生得还好,与你也般配。后来再一想,你毕竟读书多,说不定会与卢氏合不来,夫妻之间产生龃龉。若是如此,让我再给你寻门能琴瑟和鸣的侧室,将卢氏送到庙里养着就是。后来,皇上还在叹息,今年三藩造反,你郭罗玛法当年四下征战,为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若是他还在世,尚能领兵出征。皇上还问起了你额涅,待得有空时,到府上来亲自拜访姑姑。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反复琢磨,可圣意难测,皇上又岂是能让人随意猜透之人。你以后也定当多注意些,纳兰府如今如烈火油烹,断不能出任何差错。” 纳兰容若心里也不好受,与纳兰明珠说了一会话,便回到了正院。 卢希宁迎上去,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你还好吧,阿玛骂你了吗?” 纳兰容若解下大氅,她要去接,他闪身自己放好了,微笑着说道:“我没事,阿玛也没骂我,就随意陪着阿玛说了一会话。宁宁,以后阿玛不会再催生孩子,你放心吧。” 随意说了几句,就能打消纳兰明珠的念头,卢希宁好奇得很,问道:“你跟阿玛说什么了?” 纳兰容若哪里舍得让她担心,含糊着对付了过去,说道:“宁宁,你还饿着吧,让厨房里送些饭食上来,我们再好好吃一杯酒,吃完之后我带你出去放焰火玩。” 卢希宁忙传了饭,吃完之后,纳兰容若给她细心穿上风帽,带着她来到庭院外。 行墨领着下人,早已搭好架子,高耸的木架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焰火爆竹。 纳兰容若给她介绍着焰火的种类,什么水浇莲,线穿牡丹,竹节花等,她听得云里雾里,急着催促道:“快放吧,我也听不懂,你放了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纳兰容若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还真是急性子。” 说完,朝行墨打了个手势,拿着手捂住了她耳朵:“捂着些耳朵,别吵着了你。”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之后,卢希宁见着空中升起各式的火焰,她看得极为认真,不过还是没有认出什么是水浇莲,什么是线穿牡丹。焰火也高度不够,颜色也不够丰富。 她在看焰火,纳兰容若在看她。见着她的神色从好奇兴奋,渐渐变得惊讶,然后惋惜,神色也跟着变幻不停。 待焰火放完,纳兰容若忍不住问道:“宁宁,好看吗?” 卢希宁闻着空气中烟硝的气味,想了想说道:“颜色可以再多些,高度也不够,可能是引线下面的推力不够大。还有剩下没放的吗,我拆开看看,再仔细研究一下,说不定我能改良一下,到时候让你看着对比一下,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纳兰容若按住心里的惊疑,吩咐行墨去拿了个没有燃放的焰火来,卢希宁拿在手上认真打量,赞道:“做得还挺精细。” 纳兰容若说道:“宁宁,外面冷,我们先进屋去,不急,你留着以后慢慢看。” 卢希宁随着他进屋,说道:“我当然不急,也不能在府上做这些,要是爆炸那就麻烦了,要做也得去没人的地方。” 纳兰容若想着纳兰明珠先前的话,拿走她手上的焰火,哄着她道:“宁宁,现在不要去管这些,先去洗洗手,你手上都是硝烟味。晚上我们要守夜,现在时辰还早,我等会教你读书好不好?” 卢希宁想了想,说道:“也是,反正长夜漫漫,我们还是读书吧。” 洗完手,纳兰容若拥着她在软塌上坐下,手上拿着《说文解字》,一句一句给她讲解。 卢希宁听得极为认真,不时问一句。她问一句,纳兰容若回答后,就得索求奖励。 -- 第81页 奖励了几次,纳兰容若放下了手上的书,顺势掀起了她的衣衫。 卢希宁猛地一颤,含混着说道:“哎哟,我的乖乖......” 纳兰容若呼吸一窒,苦笑着说道:“宁宁,不能说我的乖乖,你瞧你一说,唉,我这就......,宁宁,我教你念诗词吧,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卢希宁跟着他轻声念下去:“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啊,原来这就是用水调和。” 纳兰容若眼角含笑,轻喃道:“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卢希宁努力集中精神分析:“泥太脏了,应该是我身体中有你,你在我里面。” 纳兰容若心猛然一颤,额头上的汗滴下来,神色痛苦中,又带着无限的欢愉。 现在是她泥中有他。 他眼前闪现过先前见到的焰火,哑声道:“宁宁啊,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三十三章 无 京城新年除夕之后,街头巷尾就开始陆陆续续挂起了灯笼。各式各样精巧的灯,待到天色一晚,就迫不及待点起来,看上去热闹又喜庆。 卢希宁在初二回过娘家,跟着觉罗氏吃了几场酒席,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不过,她最期待的事情还是天黑。 纳兰容若手巧,亲自做了葫芦灯,海棠花灯等各种灯笼,院子里也立着各式的冰灯,到了晚上,灯次第亮起,照得南院美得不似人间。 到了十五元宵节,依照习俗,妇人姑娘们都出去看灯,在冰冻的湖上走百病。这天宫里有宫宴,康熙宴请百官,太皇太后在后宫宴请命妇宗室。 觉罗氏与纳兰明珠都进了宫,李氏怀孕不宜出门,只有张婆子她们陪着卢希宁前去走百病。 天刚暗下来,厨房里就送来了汤团等节庆吃食,早早用过之后,纳兰容若细心检查好卢希宁身上的穿着,两人一起坐着马车去往什刹海。 马车到了地安门附近就开始拥堵,两人干脆下了马车,一路赏着街头的各式花灯,在下人的拥簇下,边游玩边往湖边走。 街头人流涌动,卢希宁看得目不暇接,她最喜欢各式各样的小吃。小贩们卖力的吆喝,馄饨摊上热气腾腾,摊贩像是玩杂耍般,从手腕到手臂放着好几只大海碗,连看都不看,熟练至极从旁边的碗里抓起葱花,准确无误洒在每只碗里。 然后再拿了勺子,从锅里舀起煮得翻滚的馄饨,加了鸡汤进去,稳稳当当托着,走到简陋的桌凳前,大声道:“客官,鸡汤馄饨好了,请客官慢尝。”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看直了眼,忍笑说道:“宁宁,要不我们也去吃一碗吧,街头的吃食虽没有府里做得干净精致,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卢希宁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不饿,只是看到他的一只手能托住这么多只碗,觉着挺神奇的。” 纳兰容若笑,说道:“他们靠着这个为生,长年累月如此,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前面有卖糖人的,你不是最喜欢吃吗?要不要去买一个?” 卢希宁立刻说道:“好啊好啊,我去要只糖蜈蚣,再买一只糖葫芦,上次我没有帮你带回来,今晚我请客,给你补上。” 她拍着腰间的钱袋,豪气万分说道:“我有银子。”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陪着她买了糖葫芦与糖蜈蚣,握在手上也没有吃,待她吃完了,再把自己的那份递给她。 卢希宁愣了下后问道:“你不喜欢吃吗?” 纳兰容若一点都不饿,也从未在街头吃吃食,说道:“我只看着你吃就很甜,你吃吧,我不饿,晚上也不大吃东西。” 卢希宁不想浪费,接过来认真说道:“以后若是你不喜欢吃,就直接告诉我,我就不买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重新买。” 纳兰容若想了下,还是坦白地道:“宁宁,我不大吃外面的东西,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卢希宁马上明白过来,纳兰容若与卢腾隆不一样,自小到现在,一直金尊玉贵长大,这种平民百姓才会买的吃食,他肯定吃不惯,也没有再勉强他,自己吃得不亦说乎。 纳兰容若不时侧头看着她,见到她眼里的喜悦,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问道:“喜欢吗?” 卢希宁见过城市最璀璨的霓虹,见过北极夺人心弦的极光,自小看着阿尔卑斯山长大,也看惯了各种雪景。 可是她还是认为,眼前的热闹与鲜活,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象。 她喀嚓咬掉糖葫芦,转头迎着他宠溺的眼神,嘴里酸甜蔓延,笑眯了眼,对着他重重点头道:“嗯,我喜欢,因为你在这里。” 纳兰容若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伸手拭去她嘴角的糖渣,笑着道:“少吃一些,仔细着等会牙酸。” 卢希宁肚子已经吃撑,冲他甜甜一笑,拿帕子擦拭干净嘴,看着前面城门边来回走动摸城门钉的人,好奇问道:“她们这是在祈福吗?” 纳兰容若略微沉吟,说道:“依着民间说法,谁能在黑暗中摸到城门钉,便能生儿子。” 这里的习俗多得很,像是元宵节,要找舅舅做灯笼,寓意为“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 满人要请抓笊篱的姑娘,用柳枝木头做成手脚,头则用笊篱做成,头上簪花,穿上红袄子,然后小姑娘拿着三炷香,再把笊篱姑娘拿来,用手掰动手脚向香磕头。 -- 第82页 觉罗氏太忙,没空弄这些东西,纳兰容若却做了一个,从头到尾给她演了一遍,她虽不明白这种仪式的意思,不过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卢希宁惊奇地说道:“还真是有意思,你先前怎么没有跟我说?” 纳兰容若说道:“宁宁,前面人太多,又黑又冷,你看看热闹就好,不用去摸那些东西,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 对于孩子的事情,卢希宁顺其自然,有就有,没有也不急。不过她想去凑热闹,跃跃欲试说道:“那哪行啊,大家都在做,我不去的话,元宵节就不完整了。” 纳兰容若无奈,只得陪着她走到城门前,男人不能上去摸,他拉着她细细叮嘱道:“你只摸一下就回来,外面冷得很,小心冻手。” 卢希宁应了下来,跟在队伍身后,前往城门走去,她听着人群中不时喜悦的笑声,猜想她们应该是摸到了城门钉,伸长脖子仔细去研究。 门前为了摸钉的习俗,也没有点灯,不过城门钉都在固定的位置,白天看过的话,借着周围灯笼的光,只要计算一下高度与距离,就能准确无误摸到。 卢希宁为了认真参与,到了她时,特意闭上了眼睛,想着凭借运气去瞎摸。她走过去伸出手,触手冰冷刺骨,圆润光滑,与前面的那些妇人一样,不由得也笑出了声。 纳兰容若等在旁边,见到她满脸笑容奔回来,笑着问道:“摸到了?” 卢希宁眉眼间都是笑:“我没有计算作弊,只凭着运气去摸,还真是被我摸到了,我运气真好啊。来,也分一些给你。” 她拉住了纳兰容若的手,他反过来握住她的,侧头笑道:“好,我们一起行好运。”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什刹海边,冰面上到处都是来走百病的妇人,纳兰容若给卢希宁戴好风帽,说道:“宁宁,你去走一走,等到脚觉着凉的时候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卢希宁低头看着脚上的鹿皮靴,说道:“好,你在这里等着也冷,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冰面上什么人都有,穿着布衫的穷苦百姓,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都在上面兴高采烈走着。 张婆子她们陪着卢希宁走进去,冰面上滑,她小心翼翼走了两圈,果真如纳兰容若说的那样,脚底已经开始发凉。 她觉得这不是走百病,是走多了要生病,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上前福了福身,打量着她问道:“请问可是卢少夫人?” 卢希宁看着眼生的姑娘,想起以前琴娘的事情,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我是,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姑娘忙说道:“我来自富察氏家,叔祖父是户部尚书米思翰。少夫人成亲的时候,我还跟着额涅来吃过喜酒,见到少夫人也来走百病,便来与少夫人请安。” 卢希宁现在早已知晓,能上纳兰府吃酒席的,要不是沾亲带故,要不就是有一定的地位。 于是她客气地道:“原来是富察姑娘,对不住,我没有见过姑娘,一时没有认出来。冰上冷,我要回去了,姑娘也早些回去吧。” 富察氏转头打量,笑着说道:“冰上着实冷得很,我也准备回去了,我马车停得远,少夫人的马车估计也进不来,不如一起出去吧。” 卢希宁往纳兰容若处指了指,说道:“我就到那里,不能陪着姑娘了。” 富察氏随着她的指点看过去,片刻后说道:“原来是纳兰公子陪着少夫人一起来,公子待少夫人真是好。” 卢希宁笑着说道:“是啊,我得走了,就不多陪姑娘说话。” 富察氏忙说道:“过年的时候知道少夫人忙,也没有好意思下帖子给少夫人,待到天气暖和一些,我再下帖子请少夫人来赏花吃酒。” 这段时日,卢希宁也收到许多帖子,觉罗氏几乎都帮她回了,只选了几家亲近,又沾亲带故的去。 觉罗氏告诉她:“送来的帖子海了去,门房天天也忙得不可开交。这酒可不能随意去吃,攀高枝的不怕,就怕那不怀好意攀高枝的,今天请你吃酒,明天就得打着你的名头去行事。以后你接了帖子,交给我或者老大帮你看,别什么人都结交,我们府上的门槛可没那么低。” 卢希宁现在也学会了,按着纳兰容若教她的说道:“多谢姑娘,到时候若是有空,我一定来。” 富察氏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默不作声跟着她走过去,对着纳兰容若盈盈施礼,说道:“见过表哥。” 纳兰容若顿了下,客气还了礼,颔首轻点示意,然后径直携着卢希宁的手离去。 卢希宁听到表哥,诧异地回头看去,富察氏还站在原处望着他们,见到她看来之后,似乎有些慌张,对着她福了福身,然后才转身离开。 卢希宁琢磨一阵,问道:“她是你表妹吗?为什么她叫你表哥,却没有叫我表嫂?” 纳兰容若觑着她的神色,耐心解释道:“在京城的满人,弯弯绕绕总能攀上些亲。她是户部尚书米思翰大人没出五服的族人,今年三藩造反,阿玛主管的兵部与户部,一齐上书支持皇上,阿玛与富察氏也来往得比以前密切了些。看在米思翰大人的面子上,平时府上的宴请帖子,也下给了其他富察氏。去年我在书斋里见过她哥哥一次,恰好她也在,与她打过一次照面。宁宁,别去管她,我们去白塔寺吃杯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去登塔,塔顶可以俯瞰京城的灯海,保管你会喜欢。” -- 第83页 卢希宁现在敏锐得很,没被他转开的话题带偏,狐疑地打量着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纳兰容若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无奈说道:“宁宁啊,她怎样想那是她的事情,我只喜欢你一人,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卢希宁撇了撇嘴,说道:“你样样都出色,喜欢你的人多也正常,我不会因此而生气。只想弄清楚,不然她们来跟我打招呼,与我说话,我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不如这样吧,你去把喜欢你的姑娘们,全部给我列个单子出来,以后我听到是谁,就可以提前注意着些。” 纳兰容若被呛住,狼狈转开了头,含糊其辞说道:“宁宁你真是,哪有那么多姑娘,用得着列单子,真没有……,宁宁,你冷了吧,我们走快些。” 卢希宁斜睨着他,说道:“你可别想躲,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平时在外交友广阔,见到的人多,认识的人也多,所以喜欢你的人也多。如果我也与你一样认识很多人,肯定也会有许多人喜欢我,毕竟我长得好看,是吧?” 她得意洋洋朝纳兰容若晃动着脑袋,他看得高兴之余,又紧张不已。她的眼神太干净纯粹,她的笑容太过灿烂,只盈盈望来,便能令人心软。 而且她懂的东西,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大年三十放的焰火,她拆开仔细研究过,然后轻描淡写告诉他,她能做出升得更高,而且颜色丰富的焰火。 纳兰容若心中酸水直冒,紧拽着她的手,说道:“那可不行,你是我的妻子,任谁都不能把你抢走。”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说道:“那是当然,又不是强盗,谁抢我呀。我们都已经成了亲,与你在一起我过得很愉快,从没有想过要与别人在一起。” 她的话简单又直白,令纳兰容若心头微松,抬手将她的风帽拉得更紧了些,挡住了吹来的寒风,与四下偶尔张望过来的目光。 白塔寺就在什刹海边,离得也不远,纳兰容若以前经常来,与方丈熟悉,知客僧远远就迎了上来,将两人请进了清净的客院。 依着以前来时的规矩,知客僧只唤小沙弥提来茶水小炉摆好,双手合十说道:“先前有贵人前来寺里,方丈不便走开,塔上也能随意上去,请纳兰施主见谅。” 纳兰容若愣了下,今晚宫里有宴会,不过这个时辰也应该早就散了。方丈平时不大见客,能让他亲自迎接的贵人也不多。 想着前面进来时,周围隐隐的守卫,他不动声色颔首道谢:“多谢师父,我与内人坐一会就走,不敢劳动方丈。” 知客僧施礼后退了出去,卢希宁好奇地道:“你经常来吗?以前在大觉寺遇到你,好像你对那里也很熟悉。” 纳兰容若说道:“闲着无事时,经常与三五好友出去游玩,寺庙里最清净,周围景致也好,听方丈大师讲经,也能学着无数的东西,久而久之就熟悉了起来。今晚不能登塔也没事,等到天气好些,晚上有星星时,我再带你来。” 卢希宁想起大觉寺周围的美景,笑着说道:“寺庙周围的景色是很美,尤其是古刹。不过寻常百姓,可不能随意见到方丈。”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笑了笑说道:“额涅信这些,香火银子每年都捐很多。”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卢希宁朝他笑着眨眼:“我懂了。” 纳兰容若失笑,提壶冲水,温声道:“出世入世,不外乎如此,倒也不必分辨得那么清楚明白,只要随心就好。” 卢希宁其实听得有些糊涂,不懂什么叫出世入世。纳兰容若递来茶,她双手接过来,手心温暖,茶香袅袅,低头喝了几口,便没有再多问,满足叹息道:“还是屋子里暖和,这个茶也很好喝,开始喝还不觉得,喝下去之后,仔细一回味,好像还有淡淡的甜。” 纳兰容若放下茶杯,提着壶替她倒到七分满,说道:“因为方丈不方便见我,便将珍藏的好茶拿出来了,也算是赔罪。” 卢希宁看了门外一眼,问道:“先前师父说,方丈在见贵人,不能来见你,那个人应该比你还要贵。我分析一下,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啊。那个贵人应该是什么王爷贝勒吧,你要去与他见面吗?依着额涅的身份,你们也应该是沾亲带故的亲戚。” 纳兰容若愣了下,微笑着说道:“宁宁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不过我不去见了,贵人悄无声息来,就是怕人打扰,我只当装作不知就好。” 卢希宁哦了声,喝完了杯中的茶,抚着肚子说道:“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纳兰容若起身替她穿上风帽,说道:“净房就在东边角落里,让张婆子陪着你去,可别走岔了。” 卢希宁答应下来,走到屋外,在旁边耳房候着的张婆子忙跟在她身后。头顶的月亮,在天地间蒙上了层白纱,静谧又美好。 走出客房往东边拐出去,角落处便是净房。卢希宁进去方便之后出来,前面甬道迎面走来几人。 为首的男人身形高瘦,气势凛冽,因为背着光,卢希宁不太看得清他的长相,只感到一股子熟悉的凌厉之意扑面而来。 卢希宁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不想多留,胡乱福了福身,转身飞快往回走。 那人见到她逃开的身影,脚步微顿之后,然后大步走了过来,冷声道:“站住。” -- 第84页 第三十四章 无 卢希宁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去,张婆子被人拦在一边,白着脸朝这边焦急张望。 越是紧张的时候,卢希宁脑子转得越快,比纳兰容若还要贵的贵人,以前马车里遥遥一见,比箭还要锋利的眼神,康熙...... 纳兰容若说贵人不想让人知晓行踪,那她该不该表示知晓他是谁?最重要的是,康熙叫住她做什么,要与她翻卢兴祖以前的旧账吗? 康熙如隼般的眼神,不动声色打量着卢希宁,她清澈明亮的双眸,神色变幻不停。 在选秀时,她美则美,却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与现在看上去判若两人,倒与上次在马车里见到时相似,灵动又鲜活。 康熙的眸色愈发深沉,卢兴祖此人,是苏克萨哈一系最得力最聪明的党羽,做事果断坚决。得知苏克萨哈失势后,毫不犹豫上书辞官,自缢保 身亡以求保全儿女家人性命。 能臣难得,卢兴祖在广东的政绩有目共睹,康熙思及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当时卢希宁的年纪,在选秀的秀女中很是突出。卢兴祖去世后,他差人看住了卢家好几年,卢氏兄妹除了卢腾隆在兵部混日子,卢家几乎悄无声息,如鹌鹑般缩着脖子苟且偷生。 念及卢兴祖在广东多年的功劳,卢家还算守本分,没有将卢氏留牌子选进宫,而是将她赐婚给了纳兰容若。 他打算重用纳兰明珠,纳兰家族却不能同时出两个能臣,这门亲事他也是考虑再三之后,才下了决定。 自从打算撤藩起,到今年三藩造反,朝臣颇有微词,认为他太年轻冲动。四大辅政大臣若都在,能拦住他做出的不明智决定,甚至还有给苏克萨哈与鳌拜叫屈的蠢货。 听说她与纳兰容若成亲以后,夫妻感情极好,琴瑟和鸣,待看到她眼里的惊惶,康熙不由得眉头微蹙。 他又不是洪水猛兽,先前见她还走路还轻快得很,踢了一脚路边的积雪,目光看下去,她小巧的鹿皮靴前,还沾着些雪粒。 康熙放缓了些声音,问道:“你跑什么?” 卢希宁见他没有报出自己的身份,也打算不揭穿含糊着混过去,清了清嗓子答道:“外面太冷,我想快些回屋去取暖。请问贵人还有什么事情吗?” 康熙愣了下,眼里升起一丝戏谑,“哦,你怎地知晓我是贵人?” 是他傻,还是他以为自己傻,他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呢,就差没有在脑门儿上贴我是贵人几个大字了。 卢希宁悄然看去,那个叫曹寅的侍卫没在,听纳兰容若说,他们之间还算有些交情,如果他在的话,是不是能请他出手帮个忙呢? 卢希宁左右为难,李氏曾对她说过,皇帝掌控天下百姓的生死大权,砍了人的头,连冤都没处去伸。 她不能乱说话连累到人,绞尽脑汁,勉强想出了个合适的答案:“猜的。” 康熙盯着她看了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卢希宁感到后背寒毛直竖。 兴许是过了许久,兴许只是一瞬间,听到他总算大发善心,声音平平说道:“下去吧。” 卢希宁松了口气,马上福了福身,忙不迭加快脚步回客院。 张婆子随后也跟了上来,迟疑着问道:“少夫人,没事吧?” 卢希宁不想多说,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遇到了夫君的熟人,说了几句话而已。” 张婆子松了口气,说道:“爷的熟人都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通身的气派,真是威风得很,奴婢可怕得不行。又恐叫喊起来,反倒连累了少夫人。” 卢希宁勉强笑了笑,急匆匆进了屋。纳兰容若见她冲进门,脸色发白,起身迎上去,关心地道:“外面冷吧,快过来坐着吃杯热茶暖暖。” 卢希宁在塌上坐下,捧着纳兰容若递过来的热茶,连着吃了两杯才缓过神,转头看了眼屋外,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我们回去吧。” 纳兰容若愣住,也没有多问,倏地站起身,取了风帽替她穿好,一起离开了白塔寺。 回到府里,两人洗漱之后出来,坐在榻上歇息吃茶。纳兰容若拥着卢希宁,这才问道:“宁宁,在白塔寺里,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卢希宁嗯了声,将见到康熙之事,前后仔仔细细说了:“就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很害怕,皇上会把阿玛的事情再翻出来吗?我哥会不会有事?” 纳兰容若思索片刻,安慰她道:“你阿玛去世了这么久,既然皇上已经将你我赐婚,只要你哥不乱来,卢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皇上今晚来白塔寺,我猜是因为仁孝皇后。当年帝后感情甚笃,连着好几年的元宵节,都前来白塔寺赏灯。去年仁孝皇后薨逝,我以为今年皇上不会再出来,所以才带了你去。没曾想皇上却来了,估摸着来怀念仁孝皇后,恰好遇到了你。宁宁,你莫要多想,皇上算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的。” 卢希宁轻抚着胸口,马上高兴了起来,说道:“原来这样啊,亏我还想那么多。估计皇上是心情不好,看到我跑才生气吧。不过帝后感情真那么好吗?我听我哥说,皇上后宫多的是女人,好似也不止皇后一人生下了儿子。”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轻声道:“少年夫妻,总有些感情在。至于有多深的感情,也只有皇上才知晓了。宁宁,皇上不是普通寻常人,他有天下社稷,当年皇后必须出自四大辅政大臣家,皇后出自赫舍里氏,也是经过多方面的考量。如今四大辅政大臣,只剩下遏必隆与赫舍里氏,我听阿玛说,皇上有立仁孝皇后留下的嫡子为太子的意思,如果此事成真,下一任皇后,必会出自遏必隆氏。京城的高门大户,兴衰荣辱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觉罗氏家,亦不能当做寻常百姓家来看。如仁孝皇后仍在世,以后会如何,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 第85页 卢希宁冲着他一笑,说道:“觉罗氏家的事情说不清楚,我们就别去管了,不过你的事情总能说得清楚吧?先前我让你给我写清单的事情,我可没忘记,来来来,反正还早,你写也可以,说给我听也可以,选一个吧。” 纳兰容若脸色大变,蹭一下起身就往床边走,还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咕哝着说道:“好困啊,今天累了一天,得赶紧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去国子监呢。” 卢希宁才不会相信他,追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眯缝着眼睛威胁他:“快给爷老实交待,不管你是黄头白青,还是竹节须青头,都给我乖点听话,不然看爷不好好收拾你!”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宁宁,你又打哪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给我从实招来!” “我哥逗蛐蛐就这么说。”卢希宁飞快说完,绕到他身前拦住他:“你逃得过今晚,还有明天呢,我看你能逃到什么时候去。” 纳兰容若垂下头,摸了摸鼻子,无奈地哄着她道:“好好好,外面冷,我们去床上说,我保管给你一五一十都交待了。” 卢希宁放过了他,脱了衣衫爬上床,挪着躺好了,目光炯炯看过去:“说吧,我听着呢。” 纳兰容若见逃不过,斟酌着说道:“宁宁,你听我说啊,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看中我。第一呢,京城有才有家世相貌好的男人多如牛毛,比如皇上的亲兄弟,曹寅等人。再加上旗人与汉人不能通婚,心气稍微高些的汉人姑娘,都不乐意做侧室做妾。旗人姑娘呢,得先选秀,差不多的姑娘都被留了牌子选进宫,没留牌子的姑娘,家里就得帮着张罗亲事。这亲可不能乱结,不管是侧室还是妾室,只要两家有了往来,在旁人眼里,你们就自成了一党。看中我的姑娘,估计你都见完了。其他姑娘的心思,我真不明白,主要是我平时也不关心这些,根本连看都未曾多看她们一眼。” 卢希宁翻了个大白眼,“感情你说半天,到头来一个都没有交待。纳兰公子,你还真是狡猾啊!” 纳兰容若赔笑,顺手抱住了她,亲昵地道:“宁宁,今日过节呢,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宁宁......” 卢希宁飞快打断了他,翻身上去,挑眉嗤笑:“别念诗词,我听不懂,还不如放着让我来说。你且听着啊,容若哥哥,我想与你敦伦!” 纳兰容若:“......” “哈哈哈哈,好,我准了!爽快啊宁宁,我也要让你爽快一下!” 元宵之后,纳兰容若也回到了国子监修书。卢希宁听觉罗氏说起纳兰容若生辰快到了,直为给他送礼的事情犯愁。 他什么都不缺,衣食住行无一处不妥帖精细,拿着他的银子去给他买礼物,也选不到他需要的东西。 要不送他一幅大脑图? 他会觉得吓人吧。 她想起先前的焰火,可在府里又不好做,要是不小心引爆就麻烦了。 冥思苦想之后,想到他抱怨在外面时,她从来不过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中午他都在国子监用午饭,蛋糕这里也不兴吃,对她来说也实在太难,干脆做道菜送去国子监,给他一个惊喜。 到了正月十九这天,早上起来之后,卢希宁就给了纳兰容若一个大大的拥抱,仰头笑靥如花看着他:“纳兰哥哥,生辰快乐啊!” 纳兰容若眉眼间都是笑意,重重亲了亲她的唇:“宁宁,你快乐我就快乐。” 腻歪在一起吃完早饭,卢希宁把纳兰容若送上马车,回去觉罗氏的院子跟她说了要要学做菜,亲自给他送去,被取笑了一翻之后,回到南院一头扎进了厨房。 高嬷嬷紧张得不行,跟在卢希宁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少夫人想做什么菜,奴才给少夫人打下手。” 纳兰容若喜欢吃文思豆腐羹,此菜需要将豆腐切得如发丝般细,然后煮成浓羹。 卢希宁只想到切豆腐这一关就放弃了,退而求其次,说道:“我想学着做锅塌豆腐,高嬷嬷,你会做吗?请你教我一下。” 高嬷嬷忙道:“奴婢会做,不如让奴婢先做一次,边做边说,少夫人先看着学如何?” 卢希宁说了声好,见高嬷嬷手脚麻利调料汁,说着糖适量,酱油适量,不禁问道:“适量究竟是多少,比如多少克,你得给我个准确的数字。” 高嬷嬷被问得一愣,平时做饭菜,都是凭着经验加,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具体的数。 要知道量还不简单,卢希宁说道:“你再重新加一遍调料,每种拿秤称一下就知道了。” 高嬷嬷为难得快哭了,说道:“少夫人,每种用量这般少,也称不出来轻重啊。” 卢希宁笑道:“能称,拿称药的秤来,每加一样调料进去,轻重有了变化,就能计算出调料加了多少。” 高嬷嬷满头雾水,出去吩咐厨房帮忙的婆子娶了药秤来,按着卢希宁的吩咐,擦拭干净秤盘,小心翼翼舀了酱油进去,帮着看秤的婆子报出一个数字,然后一同朝卢希宁看去。 卢希宁看着秤,说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待到最后一样调料加好,卢希宁也记住了油盐酱醋的具体数量。高嬷嬷从头到尾做了一遍锅塌豆腐,换作了她去做。 卢希宁手忙脚乱做完,看着塌成一团的豆腐与渣,最后得出结论、做饭比做实验难上百倍。 -- 第86页 比如高深莫测的火候问题,简直比研究大脑究竟是如何感知外界还要难,什么叫火候不足? 明明按照精确的量与配比来做,可最后做出来的锅塌豆腐,总是比不上高嬷嬷做出来的好吃。 卢希宁最后选了一份勉强看得过去,没有那么塌,卖相比较好的成品。 怕纳兰容若吃不下饿着,又让高嬷嬷做了几道他喜欢吃的小菜,装上一小碗碧梗米饭,在食盒下面放了个小炭炉,包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卢希宁带上张婆子,坐上马车去了国子监。 纳兰府离国子监不远,到了成贤街,过了太学门就到了。卢希宁吩咐马车停在旁边的胡同口,先让张婆子进去寻行墨,问纳兰容若是否方便出来。 不大一会,卢希宁看到纳兰容若匆匆走了出来,她忙下了马车迎上去,他喘着气来到她面前,眼中是止不住的惊喜,问道:“你怎么来了?” 卢希宁转身抱起放在车上的食盒递过去,笑嘻嘻地道:“给你送礼物。对了,你还没有用饭吧?” 中午的时候,国子监也有饭食提供,他吃不惯,大多都让行墨出去买些随意对付一下。 先前吩咐行墨出去买了吃食回来,吃完后正在吃茶,张婆子便来了。听到卢希宁在外面等着,便急着奔了出来。 “我还没用饭,宁宁来得正是时候。”纳兰容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与喜悦,赶紧伸手接过食盒,像是宝贝那般抱在手里,柔声说道:“宁宁,多谢你,这是我此生收到最好的礼物。” 卢希宁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支吾着说道:“锅塌豆腐你只尝尝就好,还是吃其他的饭菜吧。” 看来锅塌豆腐是她亲手做的了,纳兰容若看向她的手,白皙的手背上,几个红点清晰可见,心疼地道:“宁宁,是不是烫着了?” 卢希宁看着自己的手,不在意地道:“没事,就是煎豆腐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手上,不痛,等晚上就好了,不信你瞧,依旧灵活得很。” 纳兰容若看着她张开的纤细五指,眼神暗了暗,凑上前轻声道:“宁宁,晚上我早些回来,阿玛今日忙,晚上也没空。我们与额涅一起用过饭之后,早些回院子,我得认真检查你的手。” 卢希宁了然而笑,推着他说道:“你快进去用饭吧,等会饭菜都凉了,不好吃。” 纳兰容若抱着食盒,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往国子监里面走去。卢希宁待他的身影走进去看不见了,才上了马车回府。 马车驶到辟雍殿附近,突然停了下来,张婆子撩起车帘刚要询问,只听到外面一道沉稳的声音问道:“车里可是卢少夫人?” 张婆子神情微微紧张,转头看向卢希宁,她回了个安抚的眼神,答道:“我是,请问你是谁?” 外面静默了片刻,说道:“在下乃曹寅,请卢少夫人下车,在下有事相商。” 卢希宁听到是曹寅,心里就先打了个突。他是康熙的侍卫,她与他又不熟悉,要相商事情,也该去找纳兰容若。 莫非又遇到了康熙?他怎么这么闲啊,成天在宫外闲晃! 纳兰容若说康熙不会乱杀人,卢希宁胆子也大了些,不断在心里暗戳戳腹诽,让张婆子留在车上,刷一下拉开车门,身手敏捷跳下了马车。 曹寅本来立在车外,卢希宁突然跳到面前,惊得身子往后仰,连着后退了两步。 察觉到她打量的眼神,忙抱拳作揖,说道:“主子有请卢少夫人过去,主子有话要问卢少夫人。” 卢希宁福身回了礼,看向胡同里静静停着的马车,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朝马车走了过去。 到了马车前,她这次再也不能装糊涂,暗自咬牙,扯着衣袍下摆要下跪。 只听马车里面的康熙说道:“无需多礼,起身吧。” 卢希宁跪了一半,听到康熙免礼,顺势站起了身,规规矩矩肃立在马车前。 沉默一会,康熙问道:“不过,卢少夫人这次怎么知晓我是谁,知道怎么见礼了?” 卢希宁答道:“回皇上,我…..奴才….” 是该自称奴才吧?卢希宁停顿了下,李氏在选秀时说过规矩,说旗人都是皇上的奴才。 卢希宁还没有回答完,康熙又有话说了:“又是我又是奴才,你也不嫌拗口。罢了,我亦不想与你计较。你今天来国子监是为了何事?” 不计较最好,卢希宁微松口气,恭敬答道:“回皇上,奴才前来给夫君送午饭。” 康熙安静了一会,不紧不慢哦了声,“难道国子监没有饭吃吗?” 这是在找茬儿吗?也没有不能送饭的规矩啊。卢希宁不敢反驳,只鼓了鼓脸颊,垂头承认错误:“是,奴才错了。” 马车门前的帘子,倏地拉开,康熙手撑在膝盖上,探身出来,眼神晦暗不明:“你接下来可要去钦天监?先前你问南怀仁今年是哪一纪年,莫非你懂天文?” 卢希宁惊讶得规矩都忘了,蓦地抬头看了过去,与康熙四目相对。 第三十五章 无 康熙五官生得俊秀,可能是因为身为九五之尊,此刻神情无比倨傲。 狭长的凤眼,因为卢希宁突然抬头直直看来,微微怔愕,似乎不习惯与人对视,浮起些恼怒,稍微转开了头,声音沉了几分:“问你话呢,你看什么看!” 李氏说,不能直视天颜,卢希宁又忙垂下了头,脑子里有点儿混乱,实在不知该怎么答话。 -- 第87页 上次纳兰容若去钦天监问过了南怀仁,今年是公历1675年。 卢希宁努力回忆,许多数学大家此刻还没有出生,拓扑几何也只是开始萌芽,离正式形成一门学说还早得很,全世界的数学水平都很低。 欧洲正是文艺复兴运动的末期,费尔马创立的解析几何,虽然早几十年都已经完成,也还没有正式发表。 牛顿布早几年发布了微积分论文,需要好几十年不断改进。不过布莱尼茨刚好今年会整理出微积分更简洁的算法,符号,距离他正式发布微积分论文也还有好几年。 卢希宁没有想过,也不会窃取这些科学巨人的成果。知晓今年公历是哪一年之后,想着先老实学习,能读懂那些拗口的数学翻译书籍再说。 她懂拉丁语,在德语区长大,也会意大利语与法语,虽现代语言与那时候的语言有差异,几种语言混合起来,能读懂原本著作应该没有问题。 卢希宁没有想到,不过问了句今年是哪一年,都引来康熙如此重视。 纳兰容若以前对她说起过汤若望的结局,要是再出个杨光先,她会连累一堆人,最后只忐忑不安地说道:“回皇上,奴才就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其他想法。” 康熙见她低下头,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先前眼神中,明明满是诧异与惊讶,看来她没有说实话。 他眉头紧锁,拔高了些声音,厉声道:“广东那边传教士多,你自小学了多少?” 卢希宁急了,康熙怎么每次都这么咄咄逼人,她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脑子也不听使唤,冲口而出道:“皇上,奴才学这些,也违了规矩吗?” 康熙被噎住,还真是大胆,没好气看过去,卢希宁依旧低垂着头,不过脸颊像是松鼠那般鼓了鼓,他不禁下令道:“抬起头来!” 卢希宁听命抬头,康熙看着她明显委屈不已的神色,不自在地掀了掀衣袍下摆,说道:“你学这些当然没有违规矩,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在广东学了多少,可懂得洋人的话?你大哥的学识可是一塌糊涂,你阿玛当年看重你们兄妹,曾言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你应该学得比你大哥好。” 康熙问这些做什么?卢希宁实在是难以理解他的意思,纳兰容若说,圣意难测,他的话对她来说,好比是天书。 关键是,她没有看过原本的书籍,也没有跟南怀仁交流过,具体懂多少也未知。 卢希宁犹豫片刻,学着纳兰容若那样含混过去:“回皇上,奴才只些许听过一些,不敢断定自己懂多少。” 康熙打量着她,见她神色还算坦然,心里失望不已。 也是,卢兴祖再看重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姑娘,学问再好也有限度。沉默片刻后,意兴阑珊说道:“退下吧。” 卢希宁长长松了口气,忙福身告退。因为外面太冷,站立久了些,脚差点儿没有知觉。 刚转身过去,就一个趔趄晃了晃,她小声惊呼,挥舞着双臂才站稳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卢希宁不用猜也知道是康熙,她暗戳戳腹诽了好几句,以后再也不轻易出门,再遇到他的话,估计得掉一层皮。 晚上纳兰容若回到府上,卢希宁与他一起在觉罗氏正院用完饭,回到南院洗漱之后,两人坐在一起吃茶,她将白日遇到康熙的事情,以及他的问话,毫无隐瞒全部说了。 “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是不懂。你说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可我还是有点儿害怕。我不懂朝政党争,不想与汤若望神父那般,最后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身边的人也被关进大牢。” 纳兰容若心里也不好过,思量再三之后,轻轻拥着她,细声细语说道:“宁宁,都是我不好,皇上聪明却多疑,他知道我不会喜欢天文历法等学问,加上你在广东自小接触洋人多,肯定是为你在打听。我当时问南怀仁的时候,念着他的汉文说得实在是不太好,就直接询问了,早知道我迂回一些,耐心打听,就不会让你受到惊吓。皇上喜欢数学天文,南怀仁现在是他的老师,还设立了观星台。我估计皇上是听到还有女子也会这些,加上你的身份实在是太显眼,所以就感到好奇,想问个清楚明白。你告诉了皇上懂得不多,皇上以后也不会再注意你了。” 卢希宁呼出一口气,叹息道:“任何一种学问,牵扯进政治,就没意思了。学术应该是纯粹的,而且得交流普及,当做一门真正的学科,自小就学。大清要发展,须得真正重视这些被读书人视为奇淫技巧的学问,写八股文写诗词,不能帮助大清发展。” 纳兰容若沉默不语,卢希宁呃了声,忙干笑着说道:“我不是说你啊,主要是吧,我看了你写的八股文,虽然我不懂要按照这个规定写的意义,在我看来,所有的八股文都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实在是太僵化了,得放开,让大家畅所欲言。呃,我的话也是废话,半点用处都没有,也只是跟你私下说说。” 良久之后,纳兰容若方开口道:“宁宁,你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写八股文章。大清承袭前朝的科举取士,到如今,八股文的要求越来越僵化,只能在格式内填字,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东西,车轱辘话来回说而已。不管皇上也好,百官也好,聪明人很多,许多人都知晓这件事的坏处,可不会有人提出来。因为,得禁止民意,不能让人畅所欲言,民心不能乱。” -- 第88页 卢希宁恍然大悟哦了声:“我知道,就是为了一统江山嘛。” 纳兰容若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宁宁真聪明,一点就通。不过宁宁啊,我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卢希宁点点头:“好,什么事,你说吧。” 纳兰容若迟疑片刻,斟酌着说道:“宁宁,你的好,现在也只有我深知,以后你少出门去好不好?我担心别人也能看到你的好,跟我抢你。” 卢希宁想了想,说道:“以前选秀的时候,我被留牌子时,家里觉着天都快塌了,怕我进宫以后,说话太直得罪了人,会很快没了命。你应该担心的是皇上看上我吧?放心,我也不想出去了,再多出去几次,要是再遇到皇上,真是得少活几年。不过你也别想那么多,虽然我长得好看,皇上又不是没见过美人儿,不会做出这种抢别人.妻子的丑事。” 她话锋一转,迎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脸上笑靥如话,说出来的话却让纳兰容若又高兴,又差点没被呛住。 “容若哥哥,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要与你敦伦,把自己送给你当礼物,让你快活无边!” 自从这以后,卢希宁就不再出门,连觉罗氏叫她逛街,都借口不想买东西推辞了。 直到春暖花开之后,纳兰容若休沐时,带上觉罗氏一起,三人去庄子上痛快玩了几天。 春去夏来,天气一天天炎热,康熙在六月,正式立仁孝皇后生下的嫡子为太子,昭告天下。 随后,康熙奉太皇太后去了南苑避暑,纳兰明珠等重臣也一同前去了南苑的庄子,觉罗氏也得跟着前去打点。 卢希宁不想遇到康熙,与纳兰容若一起留在了京城。除了去看望快临盆的李氏,便是留在丙舍里,鼓捣她的焰火。 她吩咐人从焰火铺子里,买了些材料回到庄子,选了个偏僻的小院,里面全部收拾整理干净,一遍遍调整用量。主要是弄出各种金属离子,焰色反应给焰火增加颜色。准备在七夕节的晚上,给纳兰容若一个惊喜。 七巧节前一天,李氏发作了。 卢希宁早上起来用过饭不久,卢腾隆就派下人,骑着他那匹老马急吼吼前来报信。纳兰容若见她急得快团团转,忙陪着她一起回了城。 正院产房外的墙边,卢腾隆缩成一团蹲在下面,不知道是热出来的汗,还是紧张害怕,浑身像是泡在了水里,衣衫全部湿透。 他惨白着一张脸,见到卢希宁前来,嘴唇哆嗦着,连话都快说不出来。 屋子里,李氏不时惨叫一声,卢希宁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她来不及与卢腾隆招呼,急匆匆进了屋。 一进屋,血腥味加上汗味就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除了李氏的娘家大嫂,二婶高氏也在,产婆在旁边不断说道:“夫人,才开了六指,还得等些时候,你且省些力气,到生的时候才用力。” 李氏头发已经湿透,连嘴唇都如纸一般白,无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断呻.吟。 几人见到卢希宁前来,忙上前见礼,她也顾不上还礼,上前握住了李氏的手,轻轻叫了声:“嫂子。” 李氏睁开眼,见到是卢希宁,惨白的脸上努力扯出个笑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怎么进来了,屋里脏,你快出去。” 卢希宁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微笑着说道:“没事,我在旁边陪着你生。嫂子,你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产婆跟着说道:“夫人已经痛了许久,吃些东西补补力气也好。” 高氏忙说道:“我去给你煮些糖水蛋进来。” 李氏大嫂见高氏出去了,看了卢希宁一眼,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少夫人,我也出去帮忙。” 卢希宁颔首道谢,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说道:“嫂子,先前我进来时,看到哥蹲在墙角,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街边的乞儿一样。” 李氏虚弱地笑了笑,说道:“你哥就是那样,早几天就开始睡不着觉,连衙门也不去了。我就骂他,他刚得的差使,算是上好的肥差,要是被人参揍一本丢了差使,以后拿什么养孩子。你哥不在意,说是银子到处都是,差使丢了还可以去别处赚,我生孩子他不在的话,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我拿他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纳兰明珠从兵部正式调任了吏部尚书,卢腾隆也从兵部,去了户部八旗奉饷处当差。比以前在兵部时升了半级,差使也多了许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 卢希宁听他抱怨过几次,不过他依旧是万事不沾手,能躲则躲。 八旗奉饷这件事上,纳兰容若给她仔细说过,一旦涉及到银子,里面能做的文章五花八门。 卢腾隆这般做,也是保全自己,他比泥鳅还要狡猾,完全不用操心他会出事。 李氏喘了口气,盯着卢希宁眼含祈求,哀哀地道:“妹妹,如果我不幸没熬过去,以后孩子,就拜托你多看着一些。别人我都不放心,孩子交到你手上,我也能安心走。我不求他以后能有多少出息,只要平平安安长大,活着就好。” 卢希宁心里一酸,眼睛也跟着红了,说道:“嫂子你说什么呢,你不会有事的,快别说这些丧气话了。” 李氏神色悲哀,惨然笑了笑,说道:“妹妹,你哥待我好,这些我都清楚。可是,人一旦去了,再多的情分,也就随着去了,顶多年节时,给你上柱香。你哥还年轻,以后肯定还得再娶,有了后爹就有后娘,他再有别的孩子,前妻生的孩子就是眼中钉。” -- 第89页 卢希宁急着道:“嫂子,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你还好好的呢,要是你不放心,就自己看着孩子长大。” 李氏刚要说话,一阵剧痛袭来,她大声惨叫,手上用力,卢希宁的手也被她快捏断,痛得直呲牙咧嘴,却忍着没有叫出来,拿着帕子替李氏不断擦着额头冒出来的汗。 产婆听到叫喊,从屋外忙进来,撩起裙子查看之后,神色一喜,说道:“夫人,又开了一指,快了快了,夫人再忍忍。” 卢希宁跟着不停安慰,高氏煮好了糖水蛋端进屋,李氏大嫂上前扶起李氏,说道:“糖水蛋虽不稀奇,小妹你还是多少吃一些。先前我说炖参汤,足足五十年的人参呢,贵得很。唉,说是来不及给你炖,照着我说,你可是在替卢家生孩子,就是再贵的参也吃得,早就该炖好了,到头来免得便宜了别人。” 李氏脸色微变,淡淡地道:“大嫂,我还要好一阵才能生,家里大哥侄儿们还需要你,你先回去吧,就不麻烦你了。” 李氏大嫂拉下脸,说道:“我早就说了,来了会被嫌弃,是你大哥非得要让我来,说是你没生过孩子,上面也没有婆婆照看,别被人欺负了去。你现在有贵人亲戚在,谁敢欺负你。罢了,我先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碍了你的眼。”说完,一扭身走了出去。 李氏歉意地道:“妹妹,二婶,我大嫂就是那脾气,不大会说话,你们不要与她计较。” 卢希宁注意力全在李氏身上,并未注意李氏大嫂说的话。高氏脸色变了变,看了眼卢希宁,终是没有说什么,舀了糖水蛋,一口口喂李氏吃了小半碗。 * 卢希宁进去了产房,纳兰容若在廊檐下站了会,见卢家已经乱成一团,下人们都在帮忙,连人都见不着,忙吩咐行墨将卢腾隆扶到正屋坐下,安慰着他道:“大哥,你放松些,嫂子肯定不会有事。” 他干脆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去帮忙:“张婶,你快去厨房帮着多烧些水,行墨,你去沏茶,行砚,伺候大哥洗簌。” 一番安排之后,卢家总算有条不紊。卢腾隆洗干净之后,坐在椅子里,拉长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叫喊。 李氏哭一声,他跟着抽搐一下,念叨着说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啊,都痛了好几个时辰了,就是安稳生下来,这人也得脱一层皮。” 纳兰容若从没有见过妇人生孩子,听到李氏的惨叫,也心有戚戚焉,干干地道:“额涅帮着介绍的产婆,在京城是一等一接生的好手,大哥,你再耐心等一等,你也不能帮到嫂子什么,等到嫂子生下侄儿,你还得主持着办洗三,满月酒呢,现在可不能先倒下了。”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撑着圈椅扶手直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跌坐回去,转头看着纳兰容若,说道:“妹妹现在还没有身孕,你体会不到。不过以后妹妹有了身孕,你一定要更加善待她。妇人生孩子,且不说生的时候有多苦,怀的时候更苦。肚子大了以后,几乎都不能好好睡觉,只能倚靠着眯一会。刚合上眼,肚子里孩子突然来一脚,又把人踢醒了。那腿,手指,肿得这么粗。” 他双手举着向外,夸张无比地比划了个大圆,“肿得透亮,一按一个深深的凹坑。脸上还长了斑,跟那芝麻饼一样。好好的肚皮,像是树皮般,嘭一下撑裂开了。听说以后再也长不好,一辈子就得那样。妹妹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估计也会如此。妹夫,你会嫌弃妹妹吗?” 纳兰容若摇摇头,真诚地说道:“大哥,我怎么会嫌弃,大哥有多替大嫂着想,关心大嫂,我对宁宁亦是如此,不会少上一分一毫,甚至远比大哥多。” 卢腾隆呼出口气,嘟囔着道:“算了算了,只要你对宁宁好,就任由你吹牛吧。” 屋子里又传出来一声惨嚎,卢腾隆整个人僵住,待屋子里的惨叫声停止过后,他颓然倒在了椅子里,抚着胸口,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各路菩萨,神仙,以前信徒多有不敬之处,还望你们是神仙,心胸宽广,不要与信徒一般见识。求菩萨神仙保佑我妻儿均安,以后我一定逢庙必拜,逢香必烧,大方捐香火银,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纳兰容若听着卢腾隆的祈祷,又好笑又心酸,眼神不由自主望向产房的方向,呆呆出神。 妇人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没了的事情,数不胜数。就算再尊贵的人也如此,仁孝皇后贵为皇后,有最好的产婆与太医,照样在生孩子的时候没了。 李氏从天蒙蒙亮开始发作,到了未时中,终于平安生下了儿子。 听到产房里婴儿哇哇的哭声,卢腾隆嗷地嚎丧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产婆抱着襁褓,喜气洋洋走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道喜,就被他揪住了衣袖,连声问道:“大人呢,我儿她额涅呢,他额涅可还好?” 产婆脸抽了抽,干笑道:“母子均安,母子均安,给卢爷道喜了,夫人生了个儿子。” 卢腾隆这才看了襁褓一眼,又嗷地嚎嗓了一声:“这猴儿,哎哟真丑,亏得是儿子,丑点也没关系。要是闺女,真是得犯愁。” 纳兰容若咳了咳,指挥着行墨去房门口挂上弓箭,拉着卢腾隆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道:“给大哥道喜了,恭喜大哥。” 卢腾隆脸上溢满了笑,双手抱拳道:“好说好说,我不能陪你多说了,得去忙着各处报喜,还有准备洗三的事情。” -- 第90页 纳兰容若见他瞬间活泛了起来,人也恢复了正常,也没再去管他,眼神定定看着产房门,等着卢希宁出来。 过了没一会,卢希宁终于慢慢走出来,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湿粘在额头上,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生孩子太可怕了。” 纳兰容若心猛然被针刺般疼,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宁宁,我也害怕,我们不生孩子,没有你我怎么办?” 卢希宁又累又兴奋又后怕,脑子里嗡嗡响,没听清楚纳兰容若说什么,推开他说道:“我身上都是汗,臭哄哄的,别把你身上也弄脏了。” 纳兰容若心疼不已,将她垂下来的发丝拨到耳后,说道:“以后选几个好的下人,教好之后送来给你哥嫂,今天先让行墨与张婶留在这里伺候吧,你瞧你哥,走路都快飞起来了。我们先回庄子去,等到洗三的时候再来添盆。” 卢腾隆不时往产房张望,脸红得像是关公,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卢希宁也不由得跟着他笑。 纳兰容若也不能留在卢家,她想了想,前去跟卢腾隆说了一会话,留下人之后,便与他回了丙舍。 到了七夕节这天,京城百姓不管是小门小户,还是达官贵人家,都喜气洋洋。 到了晚上,姑娘们穿针乞巧,在织女像前摆上各种新鲜瓜果,以及各种面做成的巧果。 丙舍里更是美不胜收,一条玉带般的溪流,在庄子里穿越而过,溪畔两旁,花团锦簇。 圆月挂在天际,倒映在溪水里,随风飘舞。 纳兰容若与卢希宁随着溪流慢慢散步,在凉亭边停下来,从背后轻拥着卢希宁,望着天际的月亮,贴在她耳边亲昵地道:“宁宁,你要给我的惊喜呢?” 卢希宁早就安排好了,说道:“别急呀,马上就能看到了,顺便庆贺侄儿出生。” 纳兰容若不满地道:“侄儿出生送礼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他抬头望去,高空中,焰火像是五彩斑斓的花朵,在空中徐徐展开。 一朵又多一朵,他的眼里也跟着五光十色,紧紧拥着卢希宁,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里。 心底暗流涌动,酸涩与喜悦交织,他怕被人看到,尤其是火.药方面的才能,实在是太敏感。 他不断亲吻着她的脸,眉,哑着嗓子道:“宁宁,我很喜欢,真的太高兴了。宁宁啊,只做这一次好不好,以后再也别做了……” 卢希宁其实不大满意,焰火的颜色,主要是各种金属的焰色反应。高度是够了,颜色还是不够丰富,比如她没能弄到锂,只弄到了钡与锌等金属离子。 听到纳兰容若的话,迟疑片刻,大方地道:“好,来吧,还没有试过在外面敦伦呢,不过蚊子会不会咬屁屁啊……” 纳兰容若深深颤抖着,堵上了她的唇。 第三十六章 无 “啊呀痒!”卢希宁咯咯笑着,不断扭动躲闪,又感到现在的姿势实在是羞耻,试图拿手去挡。 纳兰容若握住了卢希宁的手,飞快将药膏抹了上去,眼前一片白皙细腻,他的眸光渐渐沉下去,呼吸也急促起来:“宁宁别动,抹上就好了,省得你经常去挠。” 卢希宁回过头去看,好奇得很:“是什么药啊,凉凉的,还挺舒服。” “太医院配制的,蚊虫叮咬之后抹上,能防止瘙痒。” 纳兰容若在红点上全部抹了药之后,顺手轻轻拍了拍,“起身。” 卢希宁弓起背,方便纳兰容若将她裤腰拉上来,趴在他腿上不想动,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困,想再睡一睡。” 纳兰容若理好她的裙摆,温声哄劝道:“等下在马车里睡,我们得出发,不能去迟了。额涅从南苑回来,算着车程,我们这时候出发,估计能赶在她前面。” 今天是卢腾隆的儿子洗三,觉罗氏也特意从南苑赶回来去添盆。 卢希宁没有再磨蹭,握着纳兰容若的手站起身,耷拉着脑袋说道:“以后再也不在外面敦伦了,一点都不好玩。而且蚊子太过分,都不咬你。不对,你在里面,咬不到。” 纳兰容若差点没被呛死,闷笑着用力轻了下她的唇,看着她欲言又止。 卢希宁挑眉回了个不解的眼神。 纳兰容若对她笑了笑,终是说道:“没事。” 卢希宁朝他翻了个白眼:“真是,随便你吧,爱说不说。” 纳兰容若赔笑,他不知该如何说,心里实在是复杂得很。 他怕她怀孕,翻了许多书籍,避孕的方子除了些伤身子的药之外,就是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上了马车,卢希宁靠在纳兰容若怀里昏昏欲睡,他揽着她,若有所思半晌,轻轻叫道:“宁宁。” 卢希宁应了声:“嗯?” 纳兰容若头抵着她的头,语气凝涩:“你大嫂生孩子的时候,我着实吓着了。若是见到你生孩子,我估计比你哥还不如。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我都睡不着觉。我翻遍了书,都没有找到合适避子的方法,只见到那么几个勉强不伤身的。” 卢希宁顿时来了精神,好奇地道:“是什么方式?” 纳兰容若比划了下:“用猪尿泡。” 卢希宁神色不解,纳兰容若细细解释了,她神色惊恐,差点儿没恶心得吐出来,双手乱摇:“这实在是超出我的承受能力,算了吧。” -- 第91页 纳兰容若郁闷不已,说道:“其实我也觉着恶心,还有用鱼泡的。” 卢希宁眼神向下,自言自语地道:“得用大鲸鱼的鱼泡吧。” 纳兰容若愣了下,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浮起了些得色:“就是,是在是很难寻到合适的。” 卢希宁笑了起来,手在他面前一挥,说道:“其实还有个方式,那就是切了。” 纳兰容若浑身一僵,无奈盯着她:“宁宁,切了你也用不了啊。”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又不是像宫里的太监那样,我是说切输精管。唉,可惜我不懂医,太医会吗?给太监净身的会不会?” 纳兰容若瞬间感到下面凉飕飕,干脆搂紧了她,板着脸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快睡吧,到了我叫你。” 卢希宁以前真的无所谓生不生孩子,李氏生孩子的时候,给她震撼实在是太大,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还痛得死去活来,都留遗言要托孤了。 现在她鼻尖还能闻到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心有余悸说道:“这样吧,我们安全期再敦伦,中间歇息,会减少一些怀孕的机率。不过,要是不生孩子,你能挡得住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吗?” 纳兰容若听她仔细解释了什么叫安全期,低声道:“宁宁,我是男人,这些都该由我来扛。现在你别管那么多,听到什么也别往心里去,日子是我们自己的,主要是我们过得好就行。” 卢希宁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卢家门前下了马车,正准备进屋,觉罗氏的马车也到了。 卢腾隆难得脱下了官服,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绸褂子,乍一看上去,好像是要娶妻的新郎官,嘴角都快咧到了天上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上前抱拳作揖见礼。 觉罗氏忍不住笑着对卢希宁说道:“你跟你哥还真是像,哎哟瞧他这通身的喜气,当阿玛了就是高兴。” 卢希宁被卢腾隆那身红晃得眼睛都疼,她眨了眨眼,推着卢腾隆说道:“哥,你快闪开点,看你看得我眼花。” 卢腾隆依旧乐呵呵,侧身将人迎进了屋。纳兰容若与男客去了一处,觉罗氏跟着卢希宁,去了洗三的屋子。 高氏,李氏大嫂,张氏与卢婉宁等亲眷已经都在,见到觉罗氏前来,忙恭敬起身见礼,迎着她在上首坐下,卢希宁坐在了她的下首。 寒暄了几句之后,婴儿被抱了出来,高氏儿女双全,充作了吉祥姥姥,嘴里念了一大堆吉祥的话之后,从放着红枣的铜盆里,沾了水在婴儿头上点了点。 觉罗氏先添盆,往铜盆里扔了几个金锞后,卢希宁也拿着纳兰容若给她准备的金锞子扔了进去。 接下来,高氏扔了几个约莫二两重的银角子,李氏大嫂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侧开身在荷包里翻了一阵,百般不情愿丢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银锞子进去。 添完盆,大家夸赞了会婴儿,高氏将他抱进了屋。李氏大嫂眼神飘来飘去,捞起铜盆里的红枣,拿帕子包了递到卢希宁面前,笑呵呵地道:“这个该得给少夫人,吃了也沾沾喜气,早点也生个大胖儿子。” 卢希宁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水下面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拿过的铜钱金银,在里面泡过的红枣,她实在是吃不下去。 觉罗氏脸色微沉,忍了又忍,淡淡地道:“宁宁你收起来。” 张氏眼神在众人脸上掠过,拿帕子装作擦拭着汗,掩去了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卢希宁正要去接,高氏走出来恰好见到,顺手将李氏大嫂手上的帕子接了过去,拿出干净的帕子,将里面的红枣包起来,递过去说道:“沾沾喜气也好,像你大嫂一样,好事不怕晚。” 卢希宁接过帕子,笑着说道:“多谢二婶。额涅,我进去看看大嫂,你先坐一会,等下我就出来陪你说话。” 觉罗氏也跟着起身,说道:“我与你也一起去看看,她这个嫂嫂做得称职,把你养得这般好,趁着这个时机,给她好生道个谢。” 屋子里的妇人们神色各异,觉罗氏这是明着在替卢希宁撑腰了。李氏大嫂与张氏的脸色不禁微变,高氏愣了下,重又扬起笑脸,招呼人送茶水进去,留在屋里陪着客人说话。 李氏靠在床头,头上戴着抹额,眼神慈爱看着睡得正香的婴儿。 卢希宁与觉罗氏进屋,她慌忙撑着床想起来见礼:“夫人来了,屋子里可不好闻,哎哟,夫人能来就是天大的荣幸,哪敢让夫人进产房。” 觉罗氏脸上带着笑,连连摆手道:“快好生躺着,你才生了孩子,别去管这些虚礼,你我都是女人,产房里都这样,哪有什么好嫌弃的。” 卢希宁也跟着笑道:“嫂子,你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李氏靠回去,笑着说道:“我没事,还是得多谢夫人,给我请了好的产婆,先前还有太医来诊过脉,也说我身子恢复得很好,平时已能下床走一走。” 觉罗氏在凳子上坐下,说道:“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戚,谢来谢去就生份了。哎哟,你看他,睡得可真香啊,嘴角还在吐泡泡呢。” 卢希宁也跟着看去,婴儿裹在红彤彤的襁褓里,脸也红红的,好像个大红包,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跟大哥还真是像,大哥是大红包,他是个小红包。” 李氏脸颊抽了抽,卢腾隆不能进产房,早上扯着嗓子在门口跟她说过,他今天要穿过年时做的新衣衫。听到他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喜悦,也能想象出他的德行。 -- 第92页 觉罗氏笑呵呵地道:“就是要喜庆,你们兄妹都爱笑,人看了也跟着心情好。要是成日哭丧着脸,谁也会道声晦气。” 她转头看向李氏:“你坐月子,一定不能气着了,家中有逗你高兴的人在,保管你能活得开开心心,长命百岁。” 卢希宁想着以前李氏经常被他们兄妹气得跳脚,嘴张了张,干笑几声没有答话。 李氏感概万千,说道:“夫人说得是,以前是我想不开,总觉着夫君不靠谱,成日像个老妈子那样,追在他后面有操不完的心。我这生了孩子以后,妹夫妹妹搭了把手,把下人留在了家中搭把手,夫君把洗三的事情操办得妥妥当当。他在衙门当差,差使上从没有出过差错,我不过在后宅,又真正懂得多少呢?以后啊,家里的事情都让他去做主,我只管着吃穿,养好孩子。” 觉罗氏听得出神,半晌后说道:“也是,你只管着坐好月子,现在天气还炎热,得下床多走动走动,别闷着。不要去听那些什么生了孩子,一定要在床上躺足一个月的话,就是好好的人,在床上躺一个月也得躺出病。我以前生了老大,过两天能动了,也下了床慢慢走动,身子也恢复得很快。” 两人津津有味说起了孩子经与坐月子的事,卢希宁也插不上嘴,坐在旁边看着婴儿吐泡泡睡觉。 到了午饭时分,张婆子进屋请她们出去用饭,觉罗氏站起身,意犹未尽说道:“以后你出了月子,得闲就多带孩子来府上走动,咱们再好好吃茶说话。” 李氏忙应了,看着爽快的觉罗氏,没了以前见着时的高高在上,心中感触更深。 卢希宁真是有福气,遇到了个好婆婆。不然她嫁进去近一年,身子还没有动静,换了其他贵人家,早就侧室小妾塞了一堆进去。 用完午饭之后,几人便起身离开。觉罗氏招呼着卢希宁,斜了眼纳兰容若,说道:“宁宁,你与我坐一起。” 纳兰容若看着袖着手,明显笑得不怀好意的卢腾隆,装作若无其事,只当没见着,抱拳作揖之后,独自上了马车。 觉罗氏上车之后,就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这生孩子真是辛苦,尤其是这种天气坐月子,真是遭大罪。” 卢希宁心有戚戚焉,见觉罗氏神色疲惫,关心地道:“额涅可是累了,靠着歇一会吧。” 觉罗氏倚在椅背上,长长呼出口气,说道:“我没事,回去歇一阵就好了。过几天圣驾会回宫,我也懒得再回南苑,正好清净几日。在南苑应酬不断,才是真正累。你嫂子大哥是真正的通透之人,先前你大嫂说得对,男人在外面,自由他们去,咱们只管着好好享受过日子。不过宁宁,我也不瞒你,洗三的时候,那个多嘴的妇人给你枣子,听起来是好心,言外之意,却是话里话外在看好戏,酸你成亲这么久,还没有生孩子。不是看在今日是你娘家的喜事上,闹起来不好看,换做在别处,我早就一大耳刮子给她,咱们府上的事情,轮得到她来说三道四。” 卢希宁眨了眨眼,她与纳兰容若在商议怎么避孕,现在觉罗氏却跟她提起了孩子的事情,这...... 觉罗氏脸色变了变,握着她的手,歉意地道:“在南苑时,太皇太后也问过我一次,说你身子怎么还没有动静,让我请太医给你把把脉,开几副调理的药熬了吃。别人我能不客气堵回去,太皇太后我不能堵。她是长辈,又是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她说什么我只能听着。估计老大那边,他阿玛也会催,我能帮你的,也尽量帮,可要是宫里赐下来侧室,我也没法子。” 卢希宁吃惊地道:“这宫里管了人的妻子不说,还要管生孩子,连侧室也一并包了啊?” 觉罗氏瞪了她一眼,苦笑道:“外面在打仗,估计又想起了我阿玛吧。对我们这些出嫁的宗室格格,也要多关心,显得皇恩浩荡。听说大师从外面回了京城,过两日我带你上门去算一算。我就不信邪了,你什么都好,与老大之间也恩恩爱爱,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事情来得太快,先前还在想避孕,现在得面临没有孩子的问题。卢希宁心情复杂,胡乱答应了下来。 回到府里洗漱之后,与纳兰容若说了觉罗氏告诉她的话:“额涅也已经尽力了,我思考过,那么多人生孩子都没事,我运气好,不会那么倒霉的,我们还是不要避孕了,不过,以前我们都没有采取措施,照样没有能怀孕,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能检查清楚,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纳兰容若沉默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神色凝重看着她,说道:“宁宁,先前你的焰火,配方可愿意拿出来?” 卢希宁顿了下,说道:“也不算什么配方,简单得很,你要的话我给你。不过你拿去做什么?打仗吗?这个火药的威力不行......” 纳兰容若忙抬手堵住了她的嘴,慎重地道:“宁宁,你接下来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也能大致猜到。这些话,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就是对我也不要说出来。” 卢希宁其实想说,诺贝尔的火药才是真正大杀器。他在实验中失去了至亲的人,因为火药带来的战争伤害,一生都不安,最后将所有财富都捐出来成立了诺贝尔奖。 她知道大致配方,也看过他公开实验的资料,只是以前没有做过,不能保证在实验过程中能安全无虞。 -- 第93页 她也绝不会去碰这种东西,永远过不了自己的伦理这关,相比之下,她情愿纳兰容若纳妾。 纳兰容若继续说道:“你玛法以前在先帝时,管着火器营的火药,我会借着是你玛法想出来的方子,去找皇上,把方子献给皇上。焰火颜色鲜亮,升得也足够高,打仗时,用来传递信息再好不过。” 卢希宁认真想了想,说道:“如果危险,就不要去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再说,若是阿玛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纳兰容若摇摇头,脸色暗淡下来,低声说道:“阿玛官心重,在这次撤藩上,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全力支持皇上,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现在阿玛得巩固他的权势,巴不得能有这么好的事情。不过也不能怪他,纳兰府到了今日,不进则退。我也不会告诉阿玛实话,只说是你玛法的方子。宁宁,明年我得去参加殿试,若是我不去,会有人说恃才傲物。如果我去,皇上也不能让我落榜,真中了进士,皇上还得给我官职。我也大致能猜到,皇上会给我一个表面上看起来风光的差使,不会放手让我真正去做事。现状如此艰难,还不如我们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他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不舍与痛楚:“宁宁,我此生,惟愿与你相守到白头,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我怕失去你,可我也不能太过自私,将你死死藏起来。你懂得太多令人惊骇的学问,远超出我的认知。让你一辈子寂寂无闻,埋没了你的才华,我做不到。这一次,我也是赌一把,赌皇上的心思。如果皇上想不到你身上来,看在方子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如果想到你身上,以后你也算过了明路,能发挥你的才能。” 卢希宁听得头晕,外面的事情她不了解,朝廷上的事情,也实在太复杂,不是她,或者与纳兰容若两人能够对抗。 最后,她只能点点头说道:“好吧,我都听你的,既然为了白天能看清楚,我调整一下配方,只选几种鲜艳点的颜色。” 过了两天,康熙御驾从南苑回了京城,纳兰明珠也跟着回到了府上。纳兰容若与他仔细商议之后,拿着卢希宁整理出来的方子进了宫。 卢希宁早上送走纳兰容若,就一直紧张不已,魂不守舍等着他回府。 直到天快黑时,纳兰容若才回来,她听到外面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起身奔了出去,连声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纳兰容若满身疲惫,拥着她往屋里走,说道:“没事,我们进去说。” 进了屋在榻上坐下,卢希宁倒了杯茶递过去,便忐忑又期待地望着他。 纳兰容若看她着急,也顾不上吃茶,忙说道:“皇上对方子很有兴趣,当即传了造办处的人来,按照方子赶了几个焰火,又出京去了西郊,亲自试过了焰火。就算是大白天,焰火升空时,在远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很满意,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当即全部推辞了,皇上最后赏了这个千里镜给我。” 卢希宁拿着嵌银镀铜的千里镜,好奇来回打量,对准窗外,抽拉着调整远近,成像不够清晰,看得也不够远,没一会就不感兴趣放下了,说道:“这是最简单的单元筒折射望远镜,皇上赏赐这个给你是什么意思?” 纳兰容若定定看着她,嘴里苦涩蔓延,说道:“临走时,皇上对我说,这个千里镜,看得还不够远,不够清楚,在观星台,还有更好的千里镜。宁宁,上次皇上问你,是不是要去钦天监。皇上已经知道这是你做出来的,不是你玛法。” 卢希宁瞪圆了眼,康熙又凶又聪明,心眼比厨房的漏勺还要多。不过纳兰容若也是,就凭着一个千里镜,还有康熙曾经说过的话,就能知晓对方的意思。 他们还是不是人啊! 卢希宁白眼快翻上了天,不过,她也不是自怨自艾,束手就擒的人。 将千里镜一扔,豪气冲云天,抓着纳兰容若的衣衫前襟用力一扯,绊扣飞溅开,连他雪白的里衣也跟着一并扯开了。 嗷一声,扑过去将他压在了身下,将在卢腾隆那里学到的骂人本事,前部使了出来。 “我去他大二大爷的,咱也别去想那么多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豆汁儿也得喝!不就是生孩子吗,我正在排卵期,我们先来做生孩子的事情!” 第三十七章 无 临近黄昏时下了一场雨,天气已经没有以前的热意,风吹在身上已经微凉,秋天来了。 纳兰容若已经有许久未与友人来往,这次徐元文办了酒席,他推辞不过,晚上去赴宴吃酒。 卢希宁在觉罗氏院子用完饭回屋,他还未回来,便拿着那个简易的望远镜,跪在临窗的榻上,对着窗外拉来拉去玩。 镜头里,是不甚清楚的夜色,灯笼光芒点点,海棠合欢树影晃动,直到熟悉的身形出现。 她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意,又拉近了些距离,面前深青色的衣袍挡住了镜头,才将望远镜收起来,仰起头,眼里都是笑意:“回来啦?” 纳兰容若垂首看着她,手上解着衣衫,笑道:“嗯,等了多久,想我了吗?” 卢希宁一只脚垂在塌下,一只脚盘在榻上,手撑着往后去看他,摇摇头说道:“我吃完饭跟额涅说了会话,也刚刚回到南院。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纳兰容若俯身下来,伸手圈着她的腰,凑上去用力亲了亲她的唇,顺势坐下去,将她的腿挪到身上放好,亲亲密密抱住了她:“想着你一人在家无聊,我也没心吃酒,便早早赶回来了。” -- 第94页 卢希宁鼻子吸了吸,他身上酒意淡淡,还带着些胰子的气味,问道:“你洗过了?” 纳兰容若嗯了声,说道:“怕酒气熏到你,在前院稍微洗了下。” 卢希宁慢吞吞说道:“我听说有人在外做了坏事,回家先要赶紧洗掉证据。” 纳兰容若垂头看她,似笑非笑道:“那个人莫非叫你大哥?宁宁,你可别冤枉我。对了,你闭上眼。” 卢希宁也只是随便说说,纳兰容若不是那样的人,闻言便乖巧闭上了双眼,笑嘻嘻地道:“让我闭眼做什么呀?” 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眼皮还不住颤抖,纳兰容若看得心痒,又忍不住先亲了下,然后起身走出去,没一会后又回了屋。 卢希宁实在心痒,睁开一只眼睛去偷看,正好与纳兰容若含笑的双眼相对,他手背在身后,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偷瞧。” 既然被他抓住,卢希宁干脆睁开了眼睛,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手,问道:“你手上拿着什么,是给我的礼物吗?” 纳兰容若没再逗她,手从背后拿出来,将匣子递给她,说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卢希宁打开匣子,拿出里面的铜制器物,弓弦上一根指针,指针向右。她看了一会,只略微沉吟之后,下榻趿拉上鞋子,拿着东西往屋外走去。 纳兰容若眼里光芒闪动,也不说话,默默跟在了后面。卢希宁看着在滴水的廊檐,手往廊檐外探了探,果真,没一会后,指针又往右边偏移了些。 卢希宁转头对他笑:“这真是测湿度的呀,做得还真是不错,谁送给你的?” 纳兰容若脸上都是笑,揽着她往屋里走,说道:“宁宁真聪明,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个验燥湿器,是有人从江南回京带来的。说是一个叫黄履庄的扬州人所做,此人聪明绝顶,喜欢西洋器物,一心钻研做出了许多新奇的小物件,还有什么验温度器。只是他平时手松,东西都送了出去,有人拿来送给徐先生,我见到后就讨了来,宁宁可喜欢?” 检测湿度的仪器在卢希宁看来,实在算不上稀奇东西,在后世就是琴弦上的温湿度计而已,不过在这里看到,她还是比较惊讶。 进了屋,纳兰容若见她爱不释手,细细解释说道:“南怀仁也做过一个,是用鹿筋制成,也差不多同理。先人以前练琴时,发现在不同的天气,琴弦湿度会有不同,琴音也不一样,也不算是才发现的事物。” 卢希宁思索片刻,认真说道:“发现其中的道理,与根据其中的原理做出东西来不一样。好比《天工开物》这本书,里面记载了千万种东西的制作方法,可是都太简单,看了让人不得其解,后人能从中学到的知识太少了。黄履庄真的很聪明,又擅长动手,民间应该有无数这样的人,只是写不出来八股文,考不上官,真是可惜。” 她拿起旁边的望远镜,指着前面的玻璃说道:“我知道该怎么改善望远镜,就是做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做过这些,动手能力也不行。如果换成黄履庄,他要是知道了原理,肯定做得出来。他人在何处?还在扬州吗?” 卢希宁没有谦虚,玻璃与焰火不一样,焰火颜色太简单,就是各种金属的焰色反应,是最简单的化学知识。 望远镜显微镜这种仪器,最主要的是玻璃,光学玻璃与普通玻璃随处可见,她平时见多了,也不会去想究竟是从何而来。 纳兰容若现在对卢希宁会什么,已经不会觉得惊讶,说道:“恰好黄履庄也来了京城,借住在友人处,你要见见他吗?” 卢希宁眼神一喜,猛地点着头:“要见要见,我想问问他还会做哪些东西。” 纳兰容若深思之后,说道:“宁宁,自从上次献了方子,皇上赏了千里镜之后就没有动静。皇上提及过观星台,这个观星台自从前朝就有,后来南怀仁设计与监造了赤道经纬仪,黄道经纬仪等各种天文仪器。涉及到天的事情,皇上都不会允许人染指。也不是皇上愚昧迂腐,而是怕有人借机生事。民间反清复明向来没有断过,皇上怕有人打着天象的旗号造反。世人多愚昧,最容易被煽动。” 卢希宁笑着道:“其实天真没有那么复杂,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天子也不是什么真正老天的儿子,不然怎么会有不同朝代不同姓的皇帝?天文台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还有钱财,就是放到民间,也没有人能养得起。而且观星,靠着肉眼看不到,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得出结论。好比天上的土星,绕着太阳公转一周就需要近三十年。若有人能在短时日内,不借助天文仪器,就能得出关于天文的结论,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藏着掖着没有任何意义,放开这门学问,让大家都去研究,失去了神秘感,也没人会被鼓动了。” 纳兰容若嘴张了张,没有说话。卢希宁也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自嘲地笑了笑:“我哥以前说过,读书太贵,主要是纸张书本贵,我估计造纸跟不上,还有老百姓实在是太穷了,都吃不饱饭,哪有钱去读书。再说,你看这些圣人书,都像是天书一样,没有先生教导,自学都难。教授知识的课本,应该简单易懂,由浅入深,不能只学些诗词歌赋策论文章,真正能改变大清现状的,是科学,是各种数学几何化学物理等学问。” 她见纳兰容若神色茫然,耐心解释道:“我打个比方吧,就好比说万物相生相克,比如额涅说柿子不能与螃蟹混在一起吃,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你不要听啊,我喜欢吃柿子,也喜欢吃螃蟹,快入秋了,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 -- 第95页 纳兰容若笑着点了点卢希宁的唇,她冲他眨眼笑:“虽然说法有误,里面也饱含了化学知识,有些物质混在一起,就会生成另外的物质,这就是化学反应。你再看头上的屋脊梁,为何不会塌下来?这里面涉及到物理中的力学。桥梁又为何不会垮塌,这里面除了力学,还有风量也要考虑进去。大家都只管着建桥修房,怎么都没人整理出一套学问出来,然后教给大家呢?” 纳兰容若听得心潮澎湃,不过还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宁宁,千百年来,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皇上有野心,想着能一统天下,大清海晏河清。像是各种新奇的技巧,以大清如今的现状,皇上肯定不会让新奇的技艺落入民间,尤其是火.器,大.炮等。” 卢希宁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朝廷为了安定,肯定会管制武.器,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现在我也只是私底下抱怨一下而已。” 纳兰容若拥着她,劝慰道:“宁宁,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后日我休沐,让行墨去下帖子,请黄履庄去丙舍吃酒,到时候让你见见他。” 卢希宁点头嗯了声:“你要记得提醒我,把这个望远镜带上。” 纳兰容若一口答应了,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道:“宁宁,今晚你还没有推倒我,我先前可特意换了身易撕开的衣衫。” 卢希宁鼓了鼓脸颊,恹恹道:“我月事来了,这个月你又白费力气了。” 纳兰容若愣了下,忙说道:“宁宁,你快别难过,我也没有白费力气,每次我都快活得很,这是人间至乐极乐。阿玛现在春风得意,额涅也不会逼你,宫里那边也没有动静,你放心吧。秋季的京城最美,我反正也没多少事情,以后考了殿试之后,估计就没有如今这般清闲自在,不如趁这段时日好生陪陪你。” 过了两天,纳兰容若带着卢希宁到了丙舍。下了一场秋雨后,天气又转晴,太阳晒在身上已经没有以前的热度。 天高云淡,进到庄子,四周仍然花红柳绿,树叶绿得快漾出水,看了就令人心旷神怡。 纳兰容若周到妥帖,派马车去接了黄履庄,因为友人忙着准备明年春闱,这次没有一起前来,他便一人来了。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等在庄子门口,马车停下来,一个身穿青细布衣衫,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五官乍一看平凡,组合在一起却令人感到舒服的年轻人,手上抱着匣子下了车。 他见到两人立在门口,楞在了那里,想见礼手上又捧着匣子,一时尴尬地转了半圈。 行墨忙上前,恭敬地道:“黄先生,小的替你拿着。” 黄履庄将匣子递给行墨,说道:“多谢小哥,这是送给纳兰公子的小玩意,我平时闲得无事做来玩,也不值什么钱,就是图个新鲜。先生不敢当,就叫我名字就好。” 客气完之后,他似乎觉得说多了些,脸又红了红,忙上前抱拳作揖,两人还了礼,将他往庄子里面迎。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一直盯着行墨手上的匣子看,忍笑说道:“冒昧请黄先生前来庄子,没曾想黄先生还这般客气,带了礼物前来。听说黄先生做的东西新奇精巧,一物难求,今天我可是占了大便宜。” 黄履庄好似不大擅长说话,伸手挠了挠头,说道:“也不是一物难求,做的东西也卖不出去,若是有人喜欢,我就随便送给他们了。匣子里面是我做的瑞光镜,呃,不过晚上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卢希宁眼神从匣子上收回来,看着黄履庄脸上的窘迫,她感到无比亲切,好奇问道:“晚上才能看到的话,瑞光镜是不是与光有关?”(注) 黄履庄从下车起,就守着礼节,并不敢多去看卢希宁,这时听到她一下就猜到了瑞光镜的用处,那双本来就亮晶晶的双眼,更加明亮照人,也忘了避嫌,盯着她惊喜地道:“少夫人莫非也喜欢这些?” 卢希宁笑着不断点头:“我喜欢是喜欢,但是我不会做,还是你厉害。” 黄履庄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说道:“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许多人都说我不务正业,迄今连个功名都没有考上。” 卢希宁干脆无比地下了结论:“那是世人愚昧,他们不懂而已,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每三年都有几百人中进士,可是三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你。” 黄履庄性格还算沉稳,却被卢希宁夸得有些害羞,结结巴巴地道:“当不得少夫人的夸赞,当不得当不得。” 几人寒暄着一路走进去,到了渌水亭,卢希宁说道:“这里叫渌水亭,纳兰府上也有座渌水亭,黄先生要在京城呆多久,下次再请你来京城渌水亭做客。” 黄履庄说道:“我来京城是想寻个差使,顺便想着能不能去观星台看一下。京城不比扬州,人才济济,我还想寻个老师,总觉得自己学问不够,西洋来的许多书本知识,读起来实在是太吃力,需要人指点一二。” 卢希宁双眼刹那放光,纳兰容若见状,忙出声道:“黄先生请坐,吃杯茶再慢慢说话。” 黄履庄客气道谢之后,在椅子上坐下来,行砚上了茶,行墨放下匣子,便退出去守在了外面。 卢希宁被纳兰容若打断,没再提老师的事情,一心只放在了瑞光镜上,连茶都没吃,忙打开匣子拿出拿出约莫三四尺大的凹面铜镜。 -- 第96页 她拿在手里反复看了一遍,起身捧着铜镜走到窗棂边,打开窗户对准了太阳光。虽然是在大白天,还是能肉眼能见到一束光线射了出去。 黄履庄放下茶杯,起身跟着上前解释道:“在夜里的时候能看得更清楚,点燃数盏灯,光照在上面,这里的凹面能将光反射出去,不但能照出数里远,照在身上还能取暖。其实细究起来,也没有什么玄奥处,简单得很。” 卢希宁指着铜面,说道:“用玻璃也一样,这里的直径再加大一些,能聚集更多的光。如果多块凹面玻璃拼接起来,将光聚集在一个点上,那就不能取暖了。” 黄履庄愣了下,旋即加剧然大悟道:“少夫人的意思,可是温度太高,怕灼伤人?” 卢希宁点头,笑着道:“对,连木头都能引燃。” 黄履庄敬佩不已,说道:“少夫人真是聪明,只看一眼就能悟出其中关窍。” 这些都是后世最浅显的光学知识,黄履庄在这个时代,却能靠着自己琢磨出来。 卢希宁十分欣赏他,忙否认道:“我真比不上你,不敢当不敢当。对了,我还带来了望远镜来,黄先生你看看。” 纳兰容若在旁边安静听着他们说话,闻言将千里镜递了上去。黄履庄双手接过,来回仔细看了,对着窗棂外打量起来,半晌后说道:“不满少夫人说,这个千里镜只是外面做得精巧,做起来也不难,我也做过。除此之外,我还做了能放大东西数倍的显微镜,放在扬州家中没有带到京城,不然也能让少夫人看一看。” 卢希宁惊讶地道:“放大数倍东西,是放大什么东西,灰尘能放大数倍吗?” 黄履庄呆了下,摇摇头说道:“灰尘太小,着实不易放大,就书本上的字能放大些,要是有人眼睛不好,拿来读书最好不过。前朝有个叫孙云球的孙先生,他擅长磨各种镜,也曾做出过能放大数倍的镜片,我做这些,都是拾先人牙慧。” 卢希宁也没有失望,走回椅子上坐下,说道:“黄先生不要气馁,你可以将你学到的知识,写成书传下去,以后肯定会有与黄先生一样的聪明人,从此钻研出能放大灰尘,甚至更细小东西的显微镜。如果你有什么不懂与为难之处,可以问我,兴许我能给你一些指点。” 纳兰容若看着愣住的黄履庄,微笑着说道:“内人以前在广东长大,自小也学习西洋知识,因着家里人宠爱,估计学得要比黄先生多一些。内人性情直爽,只想着能帮到黄先生,所以就托大充作了老师,黄先生切莫介意。” 黄履庄也曾听友人提过几句卢希宁的家世,忙客气地道:“少夫人学问渊博,我来京城本就是想寻老师,没曾想能得到少夫人这样的名师,实在是三生有幸。” 卢希宁瞪圆了眼睛,双手乱摇,说道:“我做不了你的老师,真的不行。我只是懂一些原理,要说动手做,还得你自己来。” 黄履庄对卢希宁的学问,其实心里也没谱,不过纳兰容若是贵人,他夫人亲自发话要教自己,也不好意思出言拒绝。 现在她又说不能当老师,他也不敢强自拜师,一时不知所措楞在了那里。 纳兰容若瞧着他的神色,淡笑着道:“黄先生做这些,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吧?” 提及银子,黄履庄又羞愧耷拉下了头。他自幼丧父,家境贫寒,虽说自小过目不忘,聪明过人,不过心思没放在读书考学上。来到扬州城之后,接触到西洋的知识学问,做出了些令人新奇的物件,多得了些关注。 虽是如此,日子却向来不宽裕,捉襟见肘,靠着友人接济为生。所以他也慷慨,有人给他银子,就将所做的东西当做回礼送了出去,也算是变相养活自己。 纳兰容若觑着他的神色,不疾不徐说道:“我知晓黄先生的处境,也就不拐弯抹角。黄先生,京城不比扬州,黄先生可曾想过,如果这些东西被皇上得知,黄先生该当如何?” 黄履庄的脸色变了变,神色灰败下来,苦涩地道:“宫中并不缺这些新奇的东西,西洋传教士进贡了许多,远比我做得还要精巧。我不过一介平民,哪敢做出宫里才能有的新奇物件,若是被皇上知晓,估计得被寻个借口关进大牢。” 卢希宁急了,忙转头向纳兰容若求助,他回了个安抚的眼神,缓声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过黄先生也不必灰心丧气,我泱泱大清,岂能比西洋人还要不如。恕我冒昧指点黄先生一二,黄先生这些年只靠着自己琢磨,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远超出人的想象。京城中不乏聪明人,黄先生的能力,迟早都会被发现,黄先生得防着被有心人利用。如果黄先生想要自己的学问有用武之处,首先得让皇上赏识同意。如果黄先生只是爱好,则要韬光养晦,不如趁着在京城的时机,多学知识。” 卢希宁接着说道:“你照着现在书本上的理论,做出各种东西来,厉害是厉害,却没有太多自己的创新。你要更大胆的去研究琢磨,比如,怎么让玻璃,能放大更细小的东西?或者,怎么让望远镜,看得更远更清楚。然后著书立说,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她所有理论知识都懂,一股脑地告诉他也没有问题,只是缺乏独立的钻研精神,是科学研究的大忌。她非常欣赏黄履庄,只想着给他一个方向,给他启发,让他自己去研究,得出属于他自己的学说与理论。 -- 第97页 她更不希望,黄履庄的才华被埋没,或者倒在了政治斗争中。 黄履庄整个人呆住,他平时潜心钻研学问,对朝政局势没有太关注,世人多赞赏,创新一词,他是第一次听到,却也能马上领会其中的意思。 现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很清晰,又似乎很模糊,神色不禁隐隐激动起来。 最后,纳兰容若说道:“黄先生,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以后你所有的花费,都不用你操心,你的家人亦一样,我会尽全力替你照看好。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要求你任何的回报,也不会要求你去做任何事情,一心只盼着,你的学问能流传千古,佑我大清。” 第三十八章 无 黄履庄拿着卢希宁画给他的简单光学原理图,在屋子里日夜不休,连续研究了两天。 今日卢希宁要与纳兰容若回京,早上起来听行墨回话之后,两人一起来到了他住的客院。 一进门,便看到他蓬头垢面坐在地上,手上拿着半个馒头,望着面前摆着一堆工具以及笔墨,还有揉成一堆的纸团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忙起身要见礼,纳兰容若笑着说道:“不用这些虚礼,不过黄先生还是快些起来吧,地上凉。” 行墨手上托着从里到外,全新的换洗衣衫,行砚提了热水进去净房,黄履庄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道:“对不住,我身上臭烘烘的,先去洗漱一下再陪两位说话。” 黄履庄进去洗簌,卢希宁蹲在地上翻看他那些工具,片刻后不感兴趣站起身走到屋外,对着太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纳兰容若跟了出来,笑着问道:“你怎么不多看看?” 卢希宁希望大清,也能出现傅里叶,黎曼这样的伟大人物,而不是只能跟在后面拾人牙慧。 她也相信,只要掀开一道口子,这片土地上,会涌现无数这样的人才。 “我感兴趣的,是他能总结出原理,而不是他能做出什么,这才是他的真正进步。当有了理论之后,会有无数人会根据他的理论去琢磨钻研,这些东西迟早能做出来。” 纳兰容若沉吟片刻,说道:“就好比是先贤总结出了勾股定理,宁宁可是这样的意思?” 卢希宁读到过勾股定理,她点点头,笑道:“差不多是这样。” 纳兰容若回头看了一眼,笑着道:“黄先生真是刻苦,一门心思投入了进去。” 卢希宁也跟着他看去,说道:“他这样不行,我们进去吧,得好好劝劝他。” 进了屋,黄履庄洗漱之后换上新衫,人看上去总算正常了些,上前抱拳道谢:“多谢公子与少夫人,在下实在是汗颜,迄今还没有任何头绪。” 纳兰容若招呼他坐下,卢希宁说道:“黄先生遇到想不通的时候,就多出去走走,走动散步会利于大脑思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多少好处。不过黄先生,可否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黄履庄呆了下,说道:“少夫人不用客气,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 卢希宁说道:“我听说黄先生还未成亲,以后打算还回扬州吗?” 黄履庄苦笑一声,说道:“家母三年前去世,我出孝之后就来了京城,扬州也没有别的家人,以后留在扬州还是京城都一样。我迄今一事无成,媒人以前给我说了好几门亲,最后姑娘家里都没同意。我也不愿意耽误了姑娘,一人过日子也自在,未曾想过成亲的事。” 卢希宁眼含笑意看了纳兰容若一眼,认真地道:“黄先生不用自责,你真的很好,该找个志同道合,能理解支持你的妻子。如你这般没日没夜研究学问,家里的事情照顾不上,也关心不了妻子,久了之后肯定会吵架。我很幸运,找到了完全理解支持我的人,黄先生也一定会找到的。” 黄履庄眨巴着眼睛,下意识看向纳兰容若,他正满脸宠溺看着卢希宁。 不知为何,黄履庄觉得牙酸得很,悻悻别开了头。 纳兰容若心里甜滋滋,声音也轻快无比:“我已经给黄先生另外准备了间宅子,离丙舍约莫一炷香车程。那里也清净,里面一应俱全,两个伺候的小厮忠厚可靠,身契也会随后给黄先生送来。黄先生可以潜心读书研究,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我与内人要回京城去了,就不打扰黄先生。” 黄履庄感激不尽,忙起身道谢,送他们离开。走出几步,纳兰容若就迫不及待悄然牵住了卢希宁的手,凝视着她道:“宁宁,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卢希宁重重点头嗯了一声:“你因为我才帮助黄履庄,而且不计代价,不索要回报。容若哥哥,多谢你。” 纳兰容若脸上笑意更甚,说道:“宁宁,看到你这么高兴,我比你还高兴十倍百倍。你喜欢做的事,就尽管放手去做,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想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做东西的能工巧匠,而是他们的本事能传开,哪怕是寻常的百姓也能学习,惠及到所有的百姓。” 天气好,他们也没有坐车,手牵着手往庄子外走去。 卢希宁看着秋高云淡的天空,沉思后说道:“其实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嫂子说,种庄稼得看天吃饭。天其实不可怕,我听过一些说法,什么瑞雪兆丰年,他们根据自己的经验,能预料到来年的天气,这也是一种经验的累积。不过只靠这些还不够,比如收夜香的人,我听说粪便还能卖钱,因为种地的人要买去沤肥灌溉庄稼,那肥料是不是可以改进呢?种子可不可以改进呢?人生病了,同样是着凉,症状也许相同,可会不会是不同的病症?如果有能看到更细微东西的显微镜,是不是能将这些病症分类,再对症治疗?天地间有太多的奥妙,我们都还未能去了解,一步步探索,会发现更多更有意思,也更广阔的天空。” -- 第98页 纳兰容若靠近了她些,几乎半拥着她往外面走,叹息道:“宁宁,你脑子里想的,与世上大多姑娘都不一样,能跟着你听到合种奇思妙想,我真的三生有幸。宁宁,额涅让人来递消息,说是大师回来了,要你回去与她一起去见大师。不过,若是听到什么不好的事,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说实在话,我不太信这些东西。有人生下来去批了八字,说以后会荣华富贵。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只凭着当时的批字,我也不知这荣华富贵能从何而来。而有的人,生下来不用批命,也注定了以后的命,一辈子能有享不完的福。这也是无稽之谈,世事多变,你看京城以前的王公贝勒家,门楣不知改了多少次。” 卢希宁也不相信算命,只是尊重觉罗氏才陪着她去见大师。她因为自己一直没能怀孕,始终放心不下,去让大师算算,也能安她的心。 第二天用过早饭后,纳兰容若与卢希宁一起出门。她跟在身后,他也没等她,笑着手往后伸去,她手搭上去,借力往外一跃,扑在了他背上。 纳兰容若笑了起来,反手揽住她,亲昵地道:“想要我背你出去吗?” 卢希宁蹭着他往外走,瓮声瓮气道:“不要,我最近好像长胖了些,不好意思让你背。” 纳兰容若咳了咳,说道:“是长了些肉,一手都不能掌握了。” 卢希宁楞了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故意靠近了些,还用力压了压。 纳兰容若深吸了口气,反手将她拉到前面去,推着她往前面走:“宁宁,你真是,都好几天了,天干物燥的,容易上火。” 卢希宁仰头看着他得意地笑,纳兰容若似笑非笑,低声说道:“你该好了吧,晚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卢希宁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道:“鞭打我吗?” 纳兰容若一窒,听到浓情时说过的蠢话,脸竟微微泛红,不敢去看她亮晶晶的双眸,干笑道:“宁宁,走快些,可别让额涅等了。” 到了二门外,觉罗氏已经站在了马车边等,见到两人一起过来,眼神在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掠过,打趣道:“老大赶紧走,别依依不舍了,晚上就能见到,我又不会把你媳妇儿拿去卖掉。” 纳兰容若听多了觉罗氏的取笑,神色自若将卢希宁交给觉罗氏,看着她们上了马车离开,才骑上马出门。 觉罗氏斜着往后看的卢希宁,嗤笑道:“我知道你们想腻歪在一起,这次都没有跟去庄子,才分开这么一阵,你就舍不得了?” 卢希宁也不害羞,坦坦荡荡说道:“不是,我想看看夫君骑马,额涅,你不觉着夫君骑马很威风吗?” 觉罗氏听她这么一说,也跟着撩起车帘回头看了一眼,“还真是,老大长得好看,斯文中又不缺英气,我这儿子啊,生得真是好。就是他阿玛长得难看了些,要是全部长得像我,那还得更好看。” 卢希宁笑个不停,觉罗氏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们小夫妻在京城第一恩爱,第二得属你大哥与大嫂。其他的呀,顶多是夫妻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对于夫妻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声音低下来,凑过去说道:“前些日子在南苑,太皇太后召了遏必隆家的姑娘去说话,好几次筵席上,我见到姑娘都在,这是在给皇上选新皇后了呢。” 卢希宁想起先前纳兰容若的分析,立了太子之后,皇后必会出自遏必隆家,所以也没有什么惊讶之处。 觉罗氏撇撇嘴,不屑地道:“仁孝皇后才去了多久,这帝后情深啊,就是一场笑话,旁人也不是傻子,谁心里不门清。宁宁,你与老大之间难得,先前你阿玛又话里话外提过一次给老大寻个侧室,被我骂了回去。呵呵,他纳了好几房小妾,现在肚皮都没动静,当阿玛不成,又惦记着当玛法了,真是不要脸的老不休!” 卢希宁只能微微叹息,生孩子的事情始终是横在她与纳兰容若之间的一个难题,哪怕她有再大的功劳,这一关过不去,估计消停不了。 大师家住在外城正阳门附近的一处胡同里,算是闹中取静。两人在门前下了马车,门房迎出来,将两人带了进去。 转过影壁,沿着廊檐来到偏厅,坐下来等了一会,大师的随从上前,客气地道:“夫人少夫人请随小的前来,大师已经等着。” 觉罗氏招呼着卢希宁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边,见一青衫随从匆匆上前,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几句。 先前的随从点头应下,复又对她们说道:“对不住,大师现在还有事,请两位再等一会。” 觉罗氏客气了几句,又与卢希宁回到屋子里坐着吃茶等。约莫吃过了两盏茶,随从进屋客气地道:“大师现在得空,少夫人请随小的前来,夫人请稍等。” 卢希宁眨眨眼,先前两人都能一起进去,这次只叫了她一人,不由得看向了觉罗氏。 觉罗氏神色寻常,笑着说道:“你快些去吧,大师是世外高人,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既然觉罗氏这么说,卢希宁便放心跟着随从走了出去,穿过夹道来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 庭院里不比别处,没有种任何花草,青石地面的院子一尘不染。廊柱也不是常见的红色,粗大的原木上,只刷了层清漆,看上去既简洁,又带着说不出的古朴意味。 -- 第99页 来到门边,随从停了下来,恭敬地道:“少夫人里面请。” 颔首道谢之后,卢希宁进了屋。只有一塌一几的屋子里,塌上坐着个微胖,红光满面的老翁。 一双眼睛虽小,却精光四射,见到她打量了几眼,笑呵呵地道:“不用行礼不用行礼,快过来坐。” 卢希宁四下看了看,除了塌,只剩下案几边的蒲团。她也不拘泥,盘腿坐在了蒲团上。大师坐在榻上高出她一截,她只能微微仰着头看他。 大师提壶倒了杯茶递过去,卢希宁颔首道谢,捧着茶吃了一口,又仰着头看过去。 大师顿住,旋即笑着温和问道:“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卢希宁说道:“我以为大师要看我,看清楚之后才能算命,抬头让大师能更方便看。” 大师呆呆看着她,半晌后笑了出声,手撑在膝盖上,探头过来满脸的好奇,问道:“谁告诉你我要这般看你?不过,你要算什么?” 卢希宁懵了,觉罗氏拿他当神一样,说是只要看人的面相,就能算出人的运道,原来不用看就能算。 她想了想,说道:“我想算什么时候能生孩子。” 大师说道:“伸出手来,我替你号号脉。” 卢希宁见他还要检查身体,觉得还挺科学的,规规矩矩伸出了手。 大师号过左手,又号过右手,笑呵呵道:“你身子很好,该有孩子的时候,自然会有,你完全不用担心此事。” 这句话实在是太敷衍,跟没说一样。而且就算要检查,也得男女一起检查。卢希宁开始怀疑这个大师的本事,想了想说道:“大师,我能再请你算点别的东西吗?” 大师好说话得很,随口应了下来。 卢希宁说道:“大师,请问你能算出,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哪只脚先迈出门槛的吗?” 在她看来,算未来的事情太玄乎,许多客观原因会影响事情的走向,而且也不能马上证实。只有发生过的事情,他能算出来,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一共只有两只脚,就算瞎蒙,算出来的机率也大得很。 大师:“......” 他眼神朝旁边屋飘去,然后不经意翻了个白眼,回忆了下她先前进屋的模样,胡乱说道:“真是,这算什么事,你左脚先卖出的门槛。” 卢希宁笑眯眯摇头,说道:“不对。” “呃?”大师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榻上,朝天又翻了个白大眼,说道:“那就是右脚。” 卢希宁又笑眯眯否认了:“还是不对,我早上是双脚跳出门槛的。” 大师这下不客气,径直朝她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斜睨着她道:“你好歹也算一姑娘,不,你现在不是姑娘了,你是贵家夫人,怎么能双脚跳出门?” 卢希宁笑着说道:“又没规定我不能跳出门槛,对吧。大师,跟你说话很愉快,多谢你,就不打扰你了。” 大师见她起身要离开,忙哎了一声,说道:“坐一会坐一会,咱们不算命了,人的命哪能算得出来,关键是得看自己怎么活,怎么去做,来算的,都是看不开之人。我看你看得很开,所以不用算,以后肯定会平安顺遂。” 他的话倒与纳兰容若说得差不多,卢希宁又坐了回去,挪了挪坐得舒服了些,说道:“大师说得是,不过大师,你也是对别人这样说的吗,这样说了以后,还有人找你算命吗?” 大师朝她挤挤眼,说道:“只对你这般说真话,你可不要说出去拆了我的招牌。不过,我听说你喜欢天文数学,我这里恰好有道题不会,你能帮着我看看吗?” 卢希宁还来不及问他从何得知这些,他已经拿出一张纸递过来,又从案几下摸出笔墨放在了她面前。 她只得接过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上面虽然是古拉丁语,不过她还是读懂了,这不是费马的解析几何题吗,竟然这么早就传到了大清? 她认真讲解了一遍,大师似乎听得有些费解,眉毛都拧成了一道线,说道:“我这人老了,耳朵也有些背,你可否再大些声,讲慢一点?” 卢希宁吃了口茶,正准备重新讲一遍,这时旁边的门突然被拉开,康熙从里面走了出来,目光灼灼盯着她,问道:“通过该定理,可以求出可微函数的最大值与最小值,可是这样?” 实在是没想到康熙居然也在,卢希宁被吓住,怔怔点了点头,想起还没有见礼,翻身爬起来福了福身请安。 康熙见她双眼圆瞪,手忙脚乱的模样,忍笑移开了视线。 大师已经悄然起身出去,随从搬了把椅子进来,放在了蒲团边。 康熙走到塌上坐下,指着椅子说道:“坐吧。” 卢希宁暗自叫苦不迭,谢恩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康熙不自在动了动身,椅子比塌几高,她坐着高了些,早知道就让她坐在蒲团上了。虽然仰头看去有些傻乎乎,总好过他要仰视她。 康熙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让自己能与她平视,说道:“你还会哪些东西?” 卢希宁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模凌两可答道:“回皇上,奴才就只会这么一些。” 康熙眼神微凛,说道:“这些题,刚从法兰西传来,全大清看过的没有几人,你只看一眼就会,还说不会别的?” 卢希宁呆住,从法兰西传来,只能是因为笛卡尔了。实际上费马创立的解析几何,比笛卡尔还要早,不过发表得晚,后来功劳都归于了笛卡尔。 -- 第100页 她实在是怕康熙,也弄不清楚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干脆地道:“皇上究竟想问什么?奴才会这些,请问皇上要杀了奴才吗?皇上可否想过,为何所有最新的知识都来自西洋,大清天下如此大,为何没能有自己的理论学说?什么时候能让大清的数学几何天文,也传入到西洋去,让他们去学习研究?” 康熙彻底楞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开口说道:“世人多愚昧,无人愿意去学习这些,都视为旁门左道,惟有读圣贤书才是正理。” 卢希宁说道:“愚昧的人肯定有,不愚昧的人也很多,如果不愚昧的人去研究学习,皇上会支持他们,而不是砍他们的头吗?” 康熙黑了脸,沉声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昏君,怎么会乱砍人头!” 卢希宁垂下眼帘没有答话,康熙盯着她明显不服气的神情,脑子灵光一现,冷哼一声说道:“你可是将你阿玛的死,怪罪在了我头上?当年你阿玛辞官回京,我可没有要砍他的头,是他自己畏罪自杀!” 卢希宁打心底不相信康熙的话,卢兴祖若是不死,康熙绝对也要刮掉他一层皮,哪能让卢腾隆与她能安稳活着。 鳌拜失势之后,杨光先虽然只被罢官,康熙也没有下令要杀他,不过在回乡的路上就去世了,与卢兴祖一样,死得也太蹊跷快了些。 康熙见卢希宁转动着眼珠子,脸颊又鼓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放缓了声音,说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大清天下第一,怎么能输给西洋。不能只学他们的知识,大清也要有能让他们学习的知识。不过,你可有什么方法,能让大清有他们可学的地方?” 卢希宁张了张嘴,最后终是硬着头皮说道:“放开所有的禁锢,让读书人不拘学什么。尤其是西洋传来的知识,不要只藏在宫里,要传到民间去,让蒙童从小学起。” 康熙沉默下来,随后摆了摆手,说道:“你出去吧,此事得让我再想想。” 卢希宁松了口气,忙起身告退,出去之后见到觉罗氏,将大师说的话告诉了她。为了不让她担心,并未告诉她见过了康熙。 晚上纳兰容若回来之后,她忐忑不安告诉了他此事,急着道:“你说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生气,然后去调查,将黄履庄也揪出来砍头?” 纳兰容若皱着眉头沉思,见她急得不行,忙揽着她在塌几上坐下,安慰着她道:“宁宁你不要急,皇上说过不会乱杀人,天子一言九鼎,顶多打压黄履庄,不会砍他头的。” 他见卢希宁神色平静下来,苦叹一声,说道:“皇上的心思也很好猜,他犹豫不决的是,怕放开之后,民智开化,不利于统治。” 卢希宁撇嘴,嘀咕道:“皇上想得还真是多,也不嫌累。” 纳兰容若笑了笑,说道:“江南的梅文鼎先生,著作颇丰,皇上也很赏识他,从没有干涉过他的任何著书立说。先帝时期的施润章大人,也擅长数学天文,出任江西道布政司参议,后来江西道裁掉之后,解甲归田,前几年朝廷方让他补了官,估计迟早会重新入朝为官。皇上不舍得人才,得思前想后之后才会用,所以都说天子自古多疑。施润章与梅文鼎交好,皇上早就知晓,既然梅文鼎与施润章皆无事,你提出这些,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卢希宁倒在塌上,双手摊开舒展着身体,总算彻底放下了心。 她看着纳兰容若,撒娇说道:“容若哥哥,我这心,今天七上八下的,累得很。你快来让我快活放松一下,我不要动,你的嘴很厉害,不但能说服我,也能找到我快活的点,来吧!” 第三十九章 无 “宁宁,今天皇上宣了我去,给了我这个。” 外面寒风呼啸,纳兰容若回到府,脱下大氅,待身上暖和之后,走上前坐到卢希宁身边,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 卢希宁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已知直角三角形的面积,解出勾股弦三个数值的定理。 虽然简单得很,康熙能自己推算出来,作为一个皇帝,他还真是聪明,讶异地问道:“这是皇上自己推算出来的吗?” 纳兰容若神色复杂,望着她一会之后,说道:“看字迹应是皇上亲笔所书,当时皇上语气虽然轻描淡写,我能感到他的神色很紧张,也很期待。宁宁,皇上好似在期盼着你的肯定。” 卢希宁啊了声,笑着道:“皇上的推断定理完全没错,不过最好简单化,我指的是求证过程需要详细,但是不用那么多无用的修饰词语,之乎者也的修饰都不要。皇上应该把他的这份推理公布于众,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我们在学西洋可微函数等新知识,皇上这也算是新知识,非常值得大家学习,大清需要的,正是这种创新。我先前看过梅文鼎先生的数学论著,他专注在算术上面,也算是一种本事吧,但是......” 卢希宁停下来,想找个词语来形容,不过想了半天,还是干脆直接道:“太落后了。” 这时候牛顿莱布尼茨已发明了微积分,而且莱布尼茨会很快提出拓扑学的早期雏形“位相分析学”。大清推崇的数学家还在纠结算术,卢希宁觉得差距实在是太大。 不过对于大清数学家的探索精神,卢希宁还是由衷赞扬:“皇上很厉害,应该借此鼓励更多人学习。数学几何的应用,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广泛得多,最基本的修路建房架桥,都需要用到数学。前些时候我听额涅闲聊时说起,南苑那边有道观,里面的道士以前还炼丹,最近几年才不怎么练了,火药就是因为炼丹发现的。炼丹炼出火药,这就是化学,不同物质在一起,状态不同会产生不同的反应。” -- 第101页 她认真思索回想,这个时期的伟大化学家,英国波义耳的著作不错,适合现在大清的启蒙。她盼着大清能出现与门捷列夫相媲美的化学家,说道:“如今西洋有很多传教士来大清,也可以写信给他们,让他们下次不仅仅要带最新的数学学术著作来,其他学科的也要,尤其是英吉利一个叫波义耳的著作。” 纳兰容若都一一记下来,凝视着她说道:“好,临走时皇上还催过我,我明天就进宫,会一一转述给皇上。宁宁,现在天气冷得很,你不要经常往外跑,仔细着着凉。” 卢希宁最近经常出城去看黄履庄,顺便回答他的一些疑问。有时回城的时候已经很晚,纳兰容若从国子监回来之后还得等她。 卢希宁已经听过他无数次的抱怨,笑着点头说道:“最近黄履庄在补各种知识,埋头苦读书,看天气很快要下雪,我不用再经常跑出去。” 屋子里暖意融融,纳兰容若拥着她在塌上坐着,亲亲密密说着话,气氛温馨又宁静。 突然,纳兰容若闻到空气中传来香甜的气息,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什么气味?” 卢希宁啊呀一声,忙着跳下塌几,拿着炭盆边的钳子,小心翼翼拨开炭火,从里面夹出栗子放在碟子里,笑着道:“烤板栗,香不香?” 纳兰容若也下榻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钳子,将栗子全部夹了出来,又端着碟子到屋外,将灰弄干净之后端回屋,笑着说道:“晚上我们吃锅子,你少吃一些,不然晚饭就该吃不下了。” 卢希宁拿帕子垫着栗子,用力去捏,纳兰容若见她咬着牙,几乎全身都在用力,忍笑接过来,说道:“让我来吧,你的力气留着些晚上使。” 他脸上的笑容太意味深长,卢希宁冲他笑了笑,他顺手将剥好的栗子肉塞到她嘴里,她嚼着吃了后方说道:“额涅早上还说,你年后就要去考殿试,还是要抓紧些功夫读书,考不中太丢脸,让我们都歇着些。” 纳兰容若又剥了颗栗子要喂她,她偏头躲开,将手拨到了他嘴边,他也没有推辞,吃掉了栗子,神色自若地道:“宁宁,额涅说说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说出这种话?你每月都要歇好几天,有时你说困了要睡觉,也要歇息,我怎么觉得歇息得太多了点呢?” 卢希宁嘴里抿着香甜的烤栗子,她看了纳兰容若一眼,没有说话。 纳兰容若冲她抬了抬眉毛,笑容更浓。 卢希宁呲牙笑回去,咕哝着说道:“天天都没停过,怎么就没有怀孕呢,你要不要也去检查一下?唉,不对,查也查不出来,要是显微镜真做出来了,我可能会一点。” 纳兰容若瞪她,拿帕子擦去手上的灰,掸了掸衣袍,起身拉起卢希宁:“吃饭,吃完饭之后,我们马上来生孩子!” 卢希宁笑个不停,用完晚饭之后,各自读了一会书,洗漱之后出来,她望向窗棂,见到外面好似影影绰绰。踢掉鞋子爬上塌几,将窗棂推开一条缝,见到外面风卷着雪花飞舞,惊呼一声:“下大雪了。” 纳兰容若跟着上了塌,在背后圈住卢希宁,顺手拉下了窗棂,亲着她的脸:“嗯,下大雪了,宁宁,你喜欢看雪吗?” 卢希宁转头回应着他,含糊着回答了一句。 纳兰容若手向下,人也跟着下滑,轻声呢喃道:“我们就在这里,你能看雪,我能看你。宁宁这里的红,比雪中红梅还要美,是南国相思红豆,唔,真甜啊,我得细细采撷……” 雪白的高丽纸上,映着两人交叠起伏的身影。四下万籁俱寂,只有雪花簌簌落在海棠与合欢树上的声音。 到了早上起来,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的雪清扫之后,又铺上了薄薄一层。 吃过早饭后,卢希宁送纳兰容若出门,临近新年,各处庄子络绎不绝送来年货,又得收礼还礼,觉罗氏忙得不可开交,她只要有空就前去帮忙。 现在府里各处的用度,卢希宁不用看旧例,随口就能说出来。觉罗氏见她账目理得又清楚又快,把她当活算盘用。 她裹着风帽一进屋,觉罗氏眼睛一亮,伸手朝她笑着招呼道:“快过来,这里有好些帐等着呢。” 富嬷嬷笑着上前,恭敬地接过卢希宁的风帽放好。她颔首道谢,福身给觉罗氏见了礼,在她身边坐下,拿起账本一看,乍舌叹道:““额涅,又有好多风鸡风鸭风牛肉奶酪,我最喜欢吃奶酪,是蒙古送年礼来了吗?” 觉罗氏神色黯淡了几分,说道:“是蒙古那边送来的,紧赶慢赶,今天早上总算送到了。与我同辈的姐妹,也没剩下几人了。” 她略微打起些精神,吩咐富嬷嬷去煮碗杏仁奶酪上来,说道:“蒙古那边的奶酪,比京城的要香浓,宫里的太皇太后,也一直吃蒙古送来的奶酪。你喜欢吃的话,我让人送些到你们院子去,老大挑嘴,打小都不碰,说是太腥膻。” 卢希宁以前吃惯了奶酪,哪怕再臭的也吃得津津有味,她谢过觉罗氏,关心地问道:“额涅先前是怎么了,不开心了吗?” 觉罗氏神色淡淡,轻轻摇摇头,说道:“固伦温庄长公主,当年嫁给了林丹汗的长子额哲,后来额哲去世之后,转嫁给了额哲的弟弟阿布鼐,后面又生了两个儿子。阿布鼐前几年,被皇上寻了个由头,削了爵位□□在盛京。他两个儿子犯糊涂,想要把阿布鼐救出去,被皇上派兵镇压了,阿布鼐被绞死,两个儿子估计也活不长。说起来,额哲的额涅苏泰也出自叶赫部,与纳兰府是亲得不能再亲的本家。固伦温庄长公主,比我这个堂姑,与皇上还得亲一些,她是太宗的次女,是太皇太后亲姑姑的女儿。皇家就是这样,谁都连得上亲,皇家的格格们更不值钱,全部拿去联姻,别说是亲戚,就是亲父子亲兄弟之间,也杀来杀去,毫不手软。” -- 第102页 卢希宁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关系,现在纳兰府,与阿布鼐也差不多,都是康熙的姑姑家。 阿布鼐一家的遭遇,说不定也会轮到纳兰府上。觉罗氏的姐妹们几乎都嫁到了蒙古,她则孤零零留在了京城。 卢希宁握住了觉罗氏的手,微笑着转开了话题,说道:“额涅,园子里的梅花该开了,我们忙完后,也去赏梅花好不好?中午吃热腾腾的锅子,我觉着豆腐粉条比肉好吃,得准备多些,蒸些风鸡风鸭,再温点酒,吃得微醺,睡觉最香了。” 觉罗氏被她说得笑起来,“还是你会吃会玩,依了你,我们快些理好帐,等下就出去赏梅。” 富嬷嬷掀帘,端着杏仁奶酪走进屋,福了福身说道:“夫人,李姨娘在外面,急着想求见夫人。” 觉罗氏脸瞬间拉了下来,问道:“她来做什么,不知道我这时正在忙吗?” 富嬷嬷忙说道:“李姨娘说,二公子身上起了热,求夫人派人出去请太医来给二公子看病。” 觉罗氏板着脸,垂下眼帘许久都没有说话。卢希宁则低下头,拿银勺搅着碗里雪白的奶酪,沉默着没有出声。 富嬷嬷立在一旁,神色焦急却不敢催。外面隐隐传来李姨娘凄厉的哭喊声,觉罗氏脸上浮起讥诮之色,不咸不淡地道:“拿对牌去请吧。” 富嬷嬷松了口气,福了福身走出了屋。觉罗氏看着轻微晃动的棉帘,拿起银勺舀了口杏仁奶酪略尝了尝,便推到一边,拿帕子擦拭着嘴,说道:“宁宁你也别多吃,这东西就得吃个新鲜,凉了就腥得很。” 卢希宁吃了几勺后,也放下了勺子,再也吃不下。如觉罗氏说的那般,杏仁奶酪冷了实在是有点腥,本来的甜吃在嘴里,也好似发苦。 用清茶漱完口,卢希宁低头看起了账本,觉罗氏看着她,迟疑片刻之后,问道:“宁宁,你觉着我狠心吗,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卢希宁顿了下,坦白说道:“额涅,如果换作是我,我不会杀人,不管是谁,我都不会。但我不是额涅,我也无法指责额涅的做法,因为额涅所承受的,与我完全不一样。不过额涅,也许我接下来的话,会有点太自以为是,不过还是要劝额涅一句,放过自己,会好过很多。不与最好的比,想想固伦温庄长公主,也许会觉得,现在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差。” 觉罗氏怔怔半晌,然后笑了起来,说道:“你说得对,我总是经常想不开。每次无事的时候,什么都想得通透,等到事到临头时,又会想左了。若我真是心狠手辣之人,那劳什子二公子根本就生不下来。如今生都生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三公子,四公子,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要是计较的话,一辈子都计较不过来。” 卢希宁见觉罗氏想开了,陪着她说笑了几句,算好帐之后,一起去了梅园赏花。 盛放的梅花枝头上,挂着晶莹的白雪,幽香扑鼻。细雪还在飘着,鹿皮靴踩在雪上沙沙作响,风吹过之后,冷得鼻子都发麻。 卢希宁赏得辛苦,见觉罗氏也微皱着眉,鼻尖红彤彤,她拉紧风帽,说道:“额涅,我们回去吧,太冷了。” 觉罗氏忙说好:“让人剪几枝梅花回去,插在花瓶里赏也是一样。以前老大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喜欢什么踏雪寻梅,说是雅得不得了的雅事。我看他们就是自找苦吃,冻得跟个小鸡崽般,清鼻涕横流,我真想不出雅在何处。”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正院,富嬷嬷与珊瑚抱着剪来的梅花,细心插在了纯白的花瓶里。 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吃着茶水点心,看着眼前的白的瓶,红的花,觉罗氏笑着道:“这样赏还挺美的。” 卢希宁想起昨晚纳兰容若的那些醉人情话,脸颊微微发热,心里甜蜜,暗自偷笑不已。 吃了两杯茶,富嬷嬷匆匆掀帘进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身寒意的纳兰明珠跟着冲了进来。 他眼神冰冷,径直看着觉罗氏说道:“以后老二的用度与一切事宜,都从前院走,你不用管了。” 说完,他没等觉罗氏回答,转身就朝外走去。 觉罗氏惨白着脸,眼里淬着怒火,抓起手边的杯子扔了过去。 虽没有砸中纳兰明珠,茶水却泼了他一身,他气急猛地回头,咬牙骂道:“泼妇!” 觉罗氏眼眶通红,却不服输扬着下巴,厉声道:“我是泼妇,自小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还不是要把我这个泼妇八抬大轿娶回府,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的其他娇娇们温柔小意,你捧在手心宠着当成宝,那又如何,你有本事的话,去给你的娇娇们请封啊!” 纳兰明珠脸色难看至极,觉罗氏再不济,也是大清的格格,是皇家的脸面。他就是再位极人臣,也不敢直接伸手去打皇家的脸。 卢希宁怔怔看着两人争吵,看到觉罗氏气得胸脯起伏,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纳兰明珠自嘲一笑,说道:“是,我不敢去请封,你就是拿准了我这一点。这些年来,我自认没有对不起过,处处尊着你,敬着你,你却越来越过分。我这么大把年纪,如今才得两个儿子,老二不过才一岁多,那么小的孩子生了病,你也狠得下心,拖着不给他请太医!他有何处碍着了你,碍着了老大?老大是我的嫡长子,我自会一心为他打算,打仗亲兄弟,老大一人也独木难支,总得有兄弟相帮。你如今这般做,是想要以后兄弟阋墙才满意?” -- 第103页 觉罗氏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狠狠淬了一口,刚要说话,卢希宁先开了口,她平静地道:“阿玛,额涅没有拖着不请太医。当然你会觉得是我在帮着额涅狡辩,不过你只要稍微算一下,就知道真假了。” 纳兰明珠神色不耐烦,忍着没有打断卢希宁,她也不急,条理清晰,逻辑严明一一道来。 “府里下人出门,门房那边需要画押,太医什么时候进府,门房那边也有记录。从府中到太医院,马车行驶需要多久,阿玛也清楚。今天下雪路上不好走,比平时要慢一些,这些也要考虑进去,至于慢多少,阿玛回府时应该知道。李姨娘什么时候来寻额涅,说要请太医,府里应该很多人都可以作证。因为李姨娘在外面闹得很大声,许多人都听到了。来回路程加上速度,总共需要多久,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保证准确无误,究竟谁在说谎也一目了然。” 纳兰明珠愣住,他听到二儿子生病,李姨娘话里话外哭诉,觉罗氏在拖着不去请太医。 小孩不好养,说不定一拖就没了,他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又心疼又生气,怒意上涌,直接来了觉罗氏院子。 他也不想与觉罗氏吵架,为了一劳永逸,以后二儿子的吃穿用度,干脆不由她管,也省得生出一堆事。 卢希宁站出来替觉罗氏说话,令纳兰明珠的脸一时有些挂不住了,恼羞成怒道:“卢氏,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你的规矩呢?” 卢希宁其实没想过要插手他们的争吵,只是她不喜欢纳兰明珠,他自己纳一堆小妾就算了,还好几次逼着纳兰容若纳妾。 而且她护短,与觉罗氏亲近,当然要帮她。早上到现在的事情都看在眼里,见觉罗氏被冤枉,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规矩了。 觉罗氏不等卢希宁回答,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拔高声音骂道:“呸!你还好意思摆长辈的谱,有脸提规矩,你不过就是想宠妾灭妻!你来啊,有本事杀了我,要是杀不死,我拼着一口气,爬也要爬进宫去告御状,让皇上看看觉罗家的格格,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子!” 纳兰明珠气得眼前发黑,觉罗氏那张嚣张的脸,与卢希宁紧绷着的脸,看上去竟有几分相似。 卢希宁也厉害,还解出了康熙不会的数学题。在对外的朝廷大事上,纳兰容若也没有瞒着他,这些他都已知晓。 反正,两个女人,都像是豆腐掉在了灰里,吹打不得。 纳兰明珠憋着一肚子火,冷哼着道:“我不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觉罗氏见他要离开,大声喝道:“慢着!你前来发疯一气就想离开,你想得美!宁宁先前说过了,府里的记录清楚明白,李姨娘污蔑我的事情,就这么算了?” 纳兰明珠咬牙,沉声说道:“你待如何?” 觉罗氏扬起下巴,轻蔑地道:“我待如何?你的乖乖我一根头发都不会碰,她们不配,我怕她们脏了我的手!你去跟你的乖乖们说,以后不许叫我姐姐,我的姐妹们......” 她眼里闪过一丝伤痛,声音更加冷了些:“她们不配!你的宝贝二儿子,你的其他姨娘们,我以后都不要管。姨娘们的院子加上你的正院用度,你分出去,分给谁管都由你。我只管我与老大的院子,还有外面所有铺子庄子的收益。” 纳兰明珠几乎没有吐血,他见觉罗氏不依不饶上前,狼狈往后退了一步,慌忙说道:“以前怎样,以后还怎么样,你少胡闹!” 觉罗氏看着几乎落荒而逃的纳兰明珠,叉着腰深吸几口气,低声咒骂几句:“算你跑得快,要不是看在你要上朝见人的份上,看我不抓花你的那张丑脸!” 她转过身,携着卢希宁的手,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好久没有这般痛快骂过他了,任他在外面再人模狗样,回到这个府里来,也得认清我是谁!宁宁,多谢你,你心细会算账,不然我还真是吃了个大亏。” 卢希宁暗自叹了口气,觉罗氏还真是不容易啊。不过这次她得罪了纳兰明珠,估计他又会逼着纳兰容若纳妾了。 晚上纳兰容若回府,卢希宁还没有来得及与他说纳兰明珠与觉罗氏争吵之事,行墨匆匆前来禀报道:“爷,皇上微服来了府里,老爷让爷前去见皇上。” 纳兰容若神色一凛,说道:“宁宁,我去见皇上,你等不及的话,就自己先用晚饭。” 卢希宁听到康熙前来,也震惊得很。等了一会,纳兰容若还没有回院子,准备先吃晚饭时,行墨又来了,说道:“少夫人,皇上要见少夫人,爷让奴才前来请少夫人过去。” 第四十章 无 卢希宁来到前院书房,康熙坐在上首,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依次坐在下首,几人见到她进屋,都抬眼朝她看来。 纳兰容若脸上带着笑意,悄悄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纳兰明珠神色复杂,康熙则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卢希宁不懂他们的眉眼官司,上前恭敬请安,康熙手虚抬起来,说道:“大家都是亲戚,不用这些虚礼,你也坐吧。” 谢恩之后,卢希宁坐在了纳兰容若身边。康熙神色探究,似乎迟疑了一阵,说道:“你看过了我的推算,里面真没有什么错误之处?” 卢希宁规规矩矩答道:“回皇上,奴才已经仔细看过,奴才认为皇上的推算很严密,没有什么错处。” -- 第104页 康熙似乎松了口气,仔细询问了几句其中的步骤,见她都答得清清楚楚,神情越来越愉快,微笑着问道:“你先前建议我将这份推理颁布出去,让西洋人也能看到我大清的数学水平,以你看来,大清的数学水平,与西洋相比如何?” 卢希宁愣住了,康熙的野心与自豪,她也能理解一二。但要说大清的数学水平比西洋高,她敢断定,就是她说出来,康熙自己也不会信,不然他跟着传教士学什么数学,只跟着大清的数学家学就可以了。 纳兰明珠瞧见她的犹豫,神色微变,忙恭敬地道:“皇上,奴才以为,西洋的数学有一定长处,大清却断不会输给他们。” 康熙听后,脸上笑容又多了几分,不过仍然盯着卢希宁,追问道:“你认为呢?” 卢希宁就是再蠢,也知道该跟着纳兰明珠的话恭维康熙。可她实在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学术良心,沉吟片刻,坦白地道:“皇上,奴才以为比不上,而且落后太多。” 纳兰明珠神色紧张,急着刚要说话,康熙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抬手阻止了他,平静地道:“哦,你为何会这般说?” 卢希宁认真地道:“从西洋传来了很多的知识,皇上聪明盖世,只一看就明白大清与他们的差距,比如先前的解析几何题。西洋路途离大清遥远,最新的学术不能及时传到大清,也许,就在这两年,他们已经又有了新的发展。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骄傲自满。皇上学天文数学,比寻常人的要看得更远,我们不能自己骗自己,这样永远无法进步。” 康熙陷入了沉思,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大家神色各异。纳兰明珠动了动,最后耷拉下眼皮没有说话。纳兰容若端坐着,神色依旧自若。 卢希宁也没害怕,前面纳兰容若说康熙希望得到她的肯定,那就是认同她的看法。 如果她违心说了假话,康熙以后不再让传教士带来西洋知识,对潜心学习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大清都天下第一了,他们还用得着跟着西洋学吗? 康熙在圈椅里动了动身,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你觉着,大清以后能赶上西洋吗?” 卢希宁心中一动,直言不讳说道:“学问不应该有壁垒,也不应该成为某家的私藏。所有的知识,应该对所有百姓公开,天下之大,聪明人多得很,他们能一起研究,大清肯定会有赶上,甚至超过西洋的机会。奴才以前也曾说过,绝不能忽视启蒙学习,数学天文等知识,得从小就学起,也不能急,不出几十年,皇上肯定会看到满意的成果。数学天文等学科,绝对不是无用知识,奴才认为,这些知识才能让大清真正强大。” 康熙凝神沉思,片刻后迟疑道:“几十年太久远,不如昭告天下,召集所有的能人志士,将他们收为朝廷所用,好比翰林院那样,成立一个数学天文学院,只管让他们勤学苦读研究,朝廷亦不会亏待他们。” 卢希宁只暗自叹息,不过也没有多失望。她这段时日知晓了很多大清的现状,迄今为止,康熙都没能真正一统天下,到处都在打仗,想要他真正放开学术,她不会那么天真。 康熙凝视着她,问道:“你的学问不错,可愿意负责此事,管着数学天文学院?” 纳兰明珠惊讶不已,难以置信看向卢希宁,纳兰容若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很快垂下了眼帘,掩去了里面的情绪。 卢希宁也瞪圆了双眼,康熙的提议对她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她能发挥所长。坏的地方在于,她虽然现在进步了不少,可是对勾心斗角的政斗,她还差得太远。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亲人家族,世上无新事,汤若望与杨光先也还没死几年,她不能冒这个险,因为她拖累了他们。 “奴才多谢皇上看重,只是奴才说话太直,还有性格实在是不宜当官,让奴才管着他们,奴才实在是无能为力。不过奴才愿意无条件,无偿帮助他们,他们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奴才。不过奴才也不敢打包票什么都懂,只能说与大家一起学习。” 康熙眼里溢满了笑意,说道:“你倒对自己认识得够清楚,罢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也不能让你白做事,你一直想去观星台,以后那里你可以随时去,与南怀仁他们交流。你可还有别的想法,尽管提出来,我不会责怪你。” 卢希宁思索之后,郑重地道:“皇上,奴才以为,学识归学识,皇上成立的学院,不能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任何官员都不能伸手,只由皇上亲自统管。而且所有的争议,都在学术范围之类,不能牵扯到朝政。” 康熙顿了下,眼里慢慢浮现出赞赏之意,爽快地道:“你说得对,读书就该心无杂念,这点你不用担心,其他人敢乱来,朕砍了他的头!” 卢希宁脸抽了抽,康熙看到她的反应,不自在咳了咳,站起身说道:“好了,今天就到此吧,我也得回宫,就不多留了。” 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将康熙恭送出府,卢希宁来到正厅,等着纳兰容若回来之后,再一起回南院。 没多时,两人一起到了正厅,卢希宁站起身福了福,准备与纳兰容若离开时,纳兰明珠叫住了她。 想起白日的争吵,纳兰明珠神色也不大自在,干干地道:“你先前没有应下皇上许下的差使,这件事你做得很对。不过,以后你要虚心谨慎,说话更得委婉些,不能太过直率。既然你在皇上面前打了包票,若他人有不懂之处,都来向你请教,以后要多勤奋学习,免得你到时候你答不出来,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 第105页 虽然纳兰明珠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卢希宁对他还是很不爽,只面无表情应了。 纳兰明珠见到她的态度,虽然懊恼,却只得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纳兰容若看了眼卢希宁,也没多问,带着她一起告退。 走出花厅,外面的寒意扑面而来,纳兰容若拉开大氅,将她裹了进去,笑着问道:“宁宁为何不开心了?” 卢希宁鼓起脸颊,气咻咻地道:“我不喜欢你阿玛。” 纳兰容若一愣,卢希宁吸了吸鼻子,怏怏道:“我好饿,等回去吃完饭,我再仔细告诉你。” 回到南院用完饭,坐在暖阁里吃茶消食,卢希宁说了今天白日发生的事情。 “他是你阿玛,而且他对你很好,你我的立场与感受不一样,你不用受我影响。我知道这样算是不孝,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勉强自己尊敬他。” 纳兰容若神色黯淡下来,亲着她的额头,说道:“宁宁,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阿玛想要重振纳兰氏族上的荣光,要位极人臣,要多子多福。宁宁,我也不是为他辩解,他作为夫君来说,勉强做得还算好。世情如此,如你我还有大哥这般之人,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不过宁宁,皇上看重你,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你不计名利,这点更令我钦佩。” 卢希宁笑嘻嘻地道:“我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呢。你听我说啊,我不真管事,显得我品性高洁,以后遇到有争议的事情,比如我支持某人的学说,其他人才更没有话说。不是我吹牛吧,我觉得自己够得上权威,能纠正引导他们,才能真正实现我心中的想法。一切学术的事情,都归做学术,不要被各方派系势力干扰。不然你看,就一个天文上的小事,都能牵扯到好几条人命。” 纳兰容若叹息一声,说道:“宁宁,你真比阿玛看得还清楚明白。在史书上能留下一笔的臣子,大多都几起几落,能得善终的也没几人,后人就不用说了。有人是身在其中的看不开,也有人是无可奈何,退无可退。你的选择很好,既然潜心学术,就不要牵扯到权力争斗里面去,纯粹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宁宁啊,你这般好,我怕自己配不上你。” 卢希宁飞快摇头,急着说道:“你太谦虚了,在我眼里,你很好啊,比如人情世故上,我拍马也追不上你,这也是一种能力,好多人都不能与你比。还有,你不但会写诗词,会读书,字也写得好,你哪里都好。” 她的手往下,双眼亮晶晶的,笑靥如花说道:“这里也好,哎哟,铁棒!” 纳兰容若神色愉悦又痛苦,低吟道:“宁宁,你别动那里,嗯!” 年后纳兰容若要参加殿试,过年时也没有出门吃酒应酬,关在家里勤学苦读。觉罗氏得知了康熙前来之事,卢希宁也没有隐瞒,将前后经过全部告诉了她。 觉罗氏半句都没有责怪卢希宁,反而喜笑颜开地道:“还是你厉害,以后啊,我看那老不休的,还敢不敢给老大塞小妾。宁宁你聪明,像我一样,生出来的孩子才聪明,别人生的啊,我呸,就是一堆破桃烂枣!你只管着读书,能不去吃的酒席,我都给你推了。” 卢希宁得了觉罗氏的支持,与纳兰容若一起,过了个清净又温馨的年。 年后天气一天天变暖,庭院里的海棠花露出花苞时,春闱结束放榜,殿试很快开始了。 卢希宁一大早就起了床,陪着纳兰容若用完饭后,上了马车将他送到了神武门前。 进宫得下马车,纳兰容若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说道:“外面还凉,宁宁你回去吧,我考完就回来。”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反正殿试也不久,我带了书出来,就在旁边铺子吃茶看书等着你,你考完之后我们再一起回去。” 纳兰容若见她坚持,心里也甜滋滋的,叮嘱了行墨几句,说道:“行墨留在你身边伺候,你有事就吩咐他,我进去了。” 卢希宁掀开车帘,朝他笑着挥手道别,直到他进去看不见了,才吩咐行墨驾车掉头离开,驶去旁边的茶楼。 下了马车,身后一道熟悉,带着喜悦与热烈的呼喊传来:“妹妹!” 卢希宁回头看去,卢腾隆咧嘴笑得牙不见眼,提着衣袍下摆朝她跑了来,她惊喜地道:“哥,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你不用当差吗?” 卢腾隆跑到她面前,嘿嘿笑道:“今天我休沐,先前我寻思着吧,妹夫考进士总是人生大事,我也来送下他,被阿宝耽搁了一阵,谁知道没赶上。” 卢希宁招呼着他一起上了楼,行墨赶在前面要好了雅间,他们一进屋,里面已摆好了上好的茶水点心,恭敬地守在了门外。 卢腾隆不客气吃喝起来,卢希宁等他吃过一阵后,问道:“嫂子与阿宝可好?” 阿宝是卢腾隆儿子的小名,大名原打算取为财保,被李氏骂了回去,最后他百般不情愿,改成了文保。 卢腾隆听到问起儿子,脸上的笑更浓了:“好,好得很,成天嗷嗷叫唤个不停,吃得多也拉得多,十足的臭小子。虽有婆子帮着伺候吧,你嫂子还是不放心,得亲自看着,晚上得起来看好几遍。唉,你嫂子一起来,我也得跟着起来,你看看我!” 他探过头来,指着眼底的青色:“我是不是又瘦了许多,晚上睡不足,都变老了,没以前那么俊。” -- 第106页 卢希宁哈哈笑起来,敷衍地夸赞他道:“哥,你还是那么俊,放心,嫂子不会嫌弃你的。” 卢腾隆听到她夸,也不管真假,重新高兴起来,说道:“过年时也没能与你好好说话,不过妹妹啊,你先前跟我提的那个学院,我前些时候听到了些风声,说是皇上殿试后就会正式广揽天下英才,不过,好似流传出来了许多不好的传言。” 卢希宁皱起了眉头,纳兰明珠消息比卢腾隆还要灵通,她也听过了此事,里面好似有些麻烦。 自古以来,江南文风浓厚,加上江南富裕,读书人也多,能人志士倍出。反清复明的人也在江南活动,学院还没有开,江南那边已经有消息散布出来,说康熙是想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所有有本事的人。 卢希宁只单纯盼着现今的学术能得到提高,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也没有办法。很快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说道:“唉,不管了,这是皇上去考虑的问题。” 卢腾隆点着头应道:“对,我也担心着此事呢,妹妹你不要参与进去,这里面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我在户部,国库里有多少银子,那是一清二楚,朝廷现在穷得很,为了打仗军需,连给仁孝皇后建造陵寝都停了,也给不了你什么赏赐俸禄,白做事还要惹一身腥,不划算。” 卢希宁想起金子的事情,压低声音说道:“哥,你现在缺不缺钱花?要是缺的话,我把金条再拿给你。” 卢腾隆看了一眼外面,悄声说道:“妹妹,现在不急,我也不缺银子,你督学学院的事情,很多明白人估计都已经知晓,现在咱们家,肯定都被他们盯着呢。” 卢希宁低声说道:“好,你需要的时候就跟我说。不过哥,该花的银子还是得花,不要太节省了,尤其是要吃好,现在你们带阿宝太辛苦,不要拖垮了身体。” 卢腾隆说道:“我都知道,妹夫送来的几个下人,教得真是好,不比咱们家以前在广东时的下人差。有了他们之后,我与你嫂子也省了很多力气。等妹夫金榜题名的时候,我与你嫂子上门来道贺时,再顺便向他道谢。说起来吧,以前我看妹夫不顺眼,现在已经觉得他好多了,主要是他干净,比我干净。” 卢希宁斜着他,问道:“哥,你又不爱洗澡了?嫂子难道不会骂你?” 卢腾隆呲牙笑起来,又看了一眼屋外,小声道:“洗,怎么不洗,玩了蛐蛐之后,不洗的话你嫂子不许我进屋,说是怕脏到了阿宝。不过妹妹,我不是说不洗澡,我是说妹夫洁身自好,在外面的风评很好,得了个妻管严的美名。”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妻管严是什么美名。 “对男人来说,妻管严是不好听,可这个名号落在妹夫头上,我就觉着很美妙了。他对妹妹忠贞不二,对扑上去的莺莺燕燕,全部喀嚓!” 卢希宁惊恐地瞪大眼,只听到卢腾隆接下来说道:“赶走了!” 卢希宁喘了口气,翻了个白眼说道:“哥,你说话别留半句啊!我还以为全杀了呢。” 卢腾隆难得正色说道:“妹妹啊,你们已经成亲快两年,这女人就是天仙美人儿,相处久了,也难免会觉得稀松寻常。如今你们还还这般腻歪,我觉着吧,妹夫真的非常人能及。就这点,我都比不上他,有美人儿在面前,我不会做出对不住你嫂子的事情,看还是要看一眼的,妹夫竟然能做到目不斜视,不知晓的,还以为他眼珠坏了不会转动呢。妹妹,以后不管你们会如何,就凭着你们现在的恩爱,这一辈子啊,他值得一个好字!” 卢希宁笑着说道:“哥,我知道他很好,你说的我都同意。不过,男人看久了女人,会觉得稀松寻常,女人看男人也一样,我也没有嫌弃他啊。” 卢腾隆愣住,喃喃说道:“照你这般说,你嫂子是不是也对我没有什么想法了?哎呀这可不成,我得想办法,让她再对我无比崇拜,死心塌地!” 卢希宁笑得肚子疼,李氏从未对卢腾隆无比崇拜过,他既然这么想,也没有去戳穿他。 两人吃着茶闲聊,直到行墨上前提醒,殿试快结束,他们才一起去了神武门前等着。 考完殿试的考生们,顺着神武门出了宫,卢希宁一眼就看到了纳兰容若。她以前没察觉,这时候与众人混在一起看,他高瘦清隽的身影,在人中如若鹤立鸡群般显眼。她脸上的笑容更甚,转头对卢腾隆说道:“哥,你看他好不好看?” 卢腾隆撇嘴,勉强说道:“一般般好看吧,我也不差啊。” 卢希宁跟着又夸了他一句,卢腾隆马上笑了,跳起来朝纳兰容若挥舞着手,扯着嗓子喊道:“妹夫,这里!” 他的声音洪亮无比,又显眼,立刻有无数的人朝他们一起看来。纳兰容若也看到了他们,眼角跳了跳,加快脚步上前作揖见礼:“大哥怎么也在?” 卢腾隆还了礼,笑着说道:“我来送你去殿试,没赶上。反正你的学识好,接你出来也一样,反正你都会高中。” 纳兰容若笑着道谢,与他说笑了几句之后行礼道别,拉着卢希宁上了马车。 上车后,卢希宁马上兴冲冲问道:“怎么样,考得可还好?” 纳兰容若笑着道:“反正就是写文章,也没什么难处,且只等着放榜吧。一甲我不敢去肖想,估计就二甲吧,名次会靠前些。” -- 第107页 卢希宁惊讶地道:“又不是有标准答案,你这都能估计到?” 纳兰容若低声解释道:“学识是一方面,还有我的身份在这里,皇上不会允我太出风头,也不会太压着我,所以是只能如此了。” 就一个考试名次,里面都有这么多讲究,卢希宁很想翻白眼,说道:“算了,既然能考上就好,反正你的学问在那里,就是倒数第一也不会有人敢说你不好。” 果然,没几日放榜,纳兰容若中了二甲第七。皇恩浩荡,纳兰府上还是热热闹闹办了酒席庆贺,康熙也给纳兰容若派了差使,提拔他为御前三等带刀侍卫。 虽有先前有所预料,在事情真正定下来时,纳兰容若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不已。虽然面上没显出来,卢希宁成日与他耳鬓厮磨,还是感觉到了。 外面晚上天气还算暖和,卢希宁与纳兰容若慢慢走动着消食,她看到前面河边停着的小舟,说道:“我们去划船好不好,你看那毛茸茸的月亮,跟船长得有点像。” 纳兰容若自然一口应下,扶着她一起上了小舟,也没要人伺候,轻轻摇橹,顺着清澈的河流,划到了渌水亭后面。 除了安静立在月下的渌水亭,周边围着树木花丛,安宁而静谧。 卢希宁压住了纳兰容若摇橹的手,他愣住,她已经贴了上来,从他的眉眼亲下去,低喃道:“容若哥哥,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们痛快来一场吧,一场不行来两场,让你排解下心里的烦恼。今天你别动啊,看看我的口舌行不行……”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第四十一章 无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至天光大亮时方停歇,庭院地上海棠落花遍地,不时有雨滴从屋檐滴,掉在沟渠里,溅起片片的小水花。 天气不冷不热,雨后的空气清新得令人沉醉。天际云层流转,太阳偶尔闪现出来,光芒万丈。 卢希宁半躺在摇椅里,抬起手挡住阳光刺目的光线。小炉上铜壶里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纳兰容若提壶冲好茶递过去,仔细叮嘱道:“小心烫。” 茶香袅袅,卢希宁看着淡绿的茶水,拿起来小小尝了口,满足得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赞道:“这样的日子真是美好啊。” 说完话,她拿手揉着脸颊,张嘴动了动,又紧皱起了眉头。 纳兰容若侧头看着她,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意味深长地道:“宁宁,脸颊还酸吗?” 卢希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颇为委屈地点了点头,然后嫌弃地瞥向他下面。 前些时候他跟她解释过潘驴邓小闲,咕哝道:“现在你是潘驴邓小,过两日闲就没了。” 纳兰容若过两日就得进宫去当差,所以没了闲。品味着剩下的几个字,他忍不住垂首低笑,又无奈摇了摇头。 “宁宁,你给我排遣郁闷的方法很好。我的心情,亦如此时的天气般,畅快淋漓,又怅然若失。不过宁宁,你因此脸颊酸痛,我真的很歉意,就是再畅快,以后也不会让你吃这种苦头,以后还是让我来吧。” 卢希宁不敢张大嘴笑,只呵呵了两声,伸手去拿矮案上的冬瓜糖。 碟子放得远了些,她蹭了几下没够着,纳兰容若干脆走过去,抱着她躺在自己怀里。 伸长手臂拖过碟子,捡了一颗糖喂了她吃,顺便亲了亲她的唇角,含笑道:“很甜。” 卢希宁舒舒服服在他怀里躺着,冬瓜糖带着些冬瓜的气息,甜味在嘴中蔓延开,颇为后悔地道:“先前我看着你难过,也跟着你一起难过,太着急了,就没有多想,其实吃糖也能让人高兴。” 纳兰容若闷声笑,扬了扬眉,说道:“两者肯定不能比,你看我,痛快一次之后,马上就想开了。”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不早说,他可是来了两次!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亲吻着她的额头,柔声说道:“以后进宫当差,便没有现在这般闲,平时节庆时,我也不能陪你。宁宁,对不住。” 卢希宁抿着糖,摇摇头说道:“没事,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学院正式开了以后,我也会有很多事情做。要真是无聊,我还可以跟额涅出去逛铺子,回去看阿宝。” 纳兰容若思索片刻,说道:“接到我进宫当差的消息以后,阿玛就找我去说过话。阿玛劝我,虽然只得了御前侍卫的差使,也算是入了皇上的眼,若是皇上满意,以后还能升一升。再过几年阿玛年纪大了,他就上折子请求致仕,给下一代让路。其实我不需要阿玛这般做,以前我亦志不在做官,只想着读书做学问。看到你做的事之后,我又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比起你的来,我所学所做的,只是些闲情雅致,无多大用处。” 卢希宁将糖换了一边含着,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所有的学问都有用处,就算八股文也一样。以前我说错了,能把限制如此多的八股文写好,也是种本事。做一件事不难,坚持做一件事也不难,难的是坚持将一件事做到极致。你要是潜心著书立说,写诗词,也是一种大学问。” 她的眼神如天空般清澈,严肃绷紧的白皙脸庞,因为左边含了糖微微鼓起来。他心中激荡,忍不住俯身下去,轻触她的眼眸,颤声道:“宁宁,你别这样看着我,一看我的心就得化了,可这里......” 卢希宁撑着一扶手,略微抬起了身,低头看过去,连声唉唉唉,笑着道:“别呀,吃饭也顶多一日三餐,敦伦太多当心积食。” -- 第108页 纳兰容若听得哈哈大笑,拉着她躺回来,说道:“好好好,我现在不会吃,你放心吧,我只想跟你好好说会话,或者就这般躺着也行。” 卢希宁规规矩矩躺着,没再动来动去招惹他。纳兰容若待呼吸平稳之后,低声说道:“现在我是三等侍卫,最高是一等侍卫,既然皇上亲自钦点,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要是拒绝的话,会被皇上认为是藐视他。曹寅的额涅是皇上奶嬷嬷,阿玛是江宁织造,曹家也是皇上的心腹臣子。曹寅都能好好当侍卫,我也能。宁宁,虽然你自己有本事,可是我还是想努力升为一等侍卫,争取给你个诰封。以后逢年过节,你也能进宫领宴,我在宫里当值的时候,能远远陪着你。” 卢希宁瞪圆了双眼,惊恐地道:“你能为了我努力,我当然感激不尽,可是诰封就算了吧。额涅有诰封,每次进宫领宴后,她都要好些天才能缓过神,这进宫实在是太辛苦了。” 纳兰容若愣住,宫里规矩繁琐,觉罗氏不知在他面前抱怨过多少次。他也不想卢希宁进宫受罪,忙说道:“好好好,这些虚名就不要了,宫里的贵人太多,见到谁都要请安,还不如在外面过得舒服自在。” 两人细声说着话,享受着彼此难得的闲暇时光。两天很快过去,纳兰容若也要开始进宫去当值。 每日侍卫分三班轮值,他才进去当差,要赶在康熙起床之前进宫,去上峰处领差事。 如果有大朝会,朝臣上朝的时辰一般在卯时初,寅时末开宫门,然后朝臣陆续进宫等着康熙。 纳兰府离紫禁城不远,纳兰容若要赶在宫门开时进宫,起床还要洗漱用早饭,就算紧赶慢赶,也得在寅时初就起床。 虽然放轻了手脚,纳兰容若一动,卢希宁还是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还是下意识坐起了身,爬到床尾去拿衣衫,闭着眼睛往身上套。 纳兰容若见状,既心疼又甜蜜,帮她扣着绊扣,将她浓密的乌发从后领里轻轻拉到了身后。习惯了她早上的起床气,也不出声打扰,任由她半闭着眼睛去了净房洗漱。 等洗完出来,卢希宁也清醒了,一同用完早饭之后,纳兰容若穿上了侍卫的黄马褂。 卢希宁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笑着说道:“这身衣衫,亏得你长得好看才镇得住,依旧俊朗威风,要是稍微胖一点儿穿,看上去就像颗橙子。” 纳兰容若被她逗得笑个不停,一起来到二门处,行墨已经牵来了马,提着灯笼候在一旁。他翻身骑上马,朝她挥手道:“你回去再歇一会,现在还早呢。” 卢希宁也朝他挥手,目送着他骑马出了门,看着漆黑的天空直叹息。 纳兰容若曾给她讲过一个笑话,说贵人大官也不好做,起得与干苦力收夜香的一般早。 不过卢希宁觉着,纳兰容若比大官还要辛苦,朝臣们得有大朝会才那么早,平时没有早朝时也能起得晚一些。 纳兰容若的差使特殊,平时只要康熙在,就得有人当值,侍卫当差几乎全年无休。 觉罗氏平时在卯时中才起身,卢希宁也没有去打扰她,沿着廊檐慢慢走回南院。 清晨的空气带着些微凉,下人们放轻手脚忙着洒扫,沙沙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带着莫名的生机。 卢希宁脚步也不禁轻快起来,回到院子,张婆子迎上前,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小心翼翼说道:“少夫人,你慢一些。” 卢希宁不解看过去,平时她走路也快,张婆子只在她最初嫁进来的时候提醒过几次,后来见主子们都不在意,从此只管着闷声做事,从未多言多语。 张婆子唤来幸福与美好,问道:“你们可记得少夫人上次的月事日子?” 幸福与美好对视一眼,愣了会,也如张婆子那般眼神一亮,紧张地盯着卢希宁的肚子。 卢希宁被看得莫名其妙,顺着她们的眼神看了自己肚子一眼。 张婆子脸上是止不住的笑,说道:“少夫人的月事足足迟三日都没有来,以前少夫人每个月至多迟来一两日,这次足足三日,三日啊!” 张婆子伸出三根手指晃来晃去,卢希宁被晃得眼花,知道她关心自己生孩子的事情,笑着劝道:“张婶,不过差一天而已,你这也太夸张了。你们都下去忙吧,我再回去睡半个时辰,张婶拜托你到时候叫我起床。” 张婆子不放心,斟酌着说道:“少夫人,虽现在不敢断定,还是注意些吧。少夫人与爷的感情好,奴才斗胆劝一句,房事……,晚上少夫人与爷还是避讳着些。” 卢希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敷衍应了几句,脱掉外袍躺在了软塌上。张婆子细心给她盖上织金薄锦被,没一会她就睡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张婆子依照吩咐前来叫起,卢希宁还是困得很,眼皮都睁不开,翻了个身嘟囔道:“我再睡一会。” 张婆子见卢希宁抱着锦被睡得香甜,也没再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外面日头正好,洒在青瓦绿檐上,海棠花谢后,结了串串青色的海棠果。合欢花树已经绽放了花苞,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幸福与美好坐在栏杆上做着针线,不时低笑几句。张婆子看得也心生欢喜,抬腿走上前,两人忙起身要让开,她摆了摆手,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 幸福觑着张婆子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张婶,少夫人今日怎地睡了这么久?” -- 第109页 张婆子四下张望之后,低声说道:“我瞧着啊,少夫人这指定得是有了喜。不过你们千万莫声张,嘴巴一定得把牢了,要是被夫人得知,定会大张旗鼓请太医。到时若是空欢喜,传出去会又得惹人笑话。少夫人成亲近两年,肚皮都没能有动静,这背后多少人等着看好戏,多少人等着盼着做姨娘,你我都心知肚明。” 美好探头朝窗棂里面望了望,小声说道:“张婶,前些日子我陪着少夫人去夫人院子,富嬷嬷与珊瑚碧玉在一起说话,我不小心听了两耳朵。听说是夫人见她们年纪大了,想要把她们许配出去,还提了爷身边的行墨与行砚,她们都没同意呢。富嬷嬷后来劝了她们两句,不过我没有听清。后来珊瑚与碧玉见到我,神色也不大自然,只强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张婆子撇嘴,神色嘲讽:“行墨行砚拿到外面去,在哪里都算得上门好亲,可与爷比起来,那就得是天上与地下了。” 幸福迟疑了会,说道:“爷与少夫人有多恩爱,府上无人不知。夫人待少夫人也好,也不会逼着爷纳妾,珊瑚碧玉也是聪明人,怎地会生出这般想法?美好,你可是听茬了?” 张婆子嗤笑道:“爷与少夫人越恩爱,就越让人眼红,总盼着爷也能那样待她。这人呢,越聪明也就想得越多,心气也就越高。纳兰府上是什么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我都从卢家来,珊瑚与碧玉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比舅老爷与李夫人好?老爷的几个姨娘,虽然夫人不待见她们,照常也是穿金戴银,吃着山珍海味。要是生个一子半女,娘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夫人虽然疼爱少夫人,要是少夫人几年没生孩子,爷是纳兰府上的嫡长子,断不能没后,夫人还能撒手不管?少夫人哪怕再有本事,就是皇帝也帮不了她,皇帝也不能拦着人断了后呐!” 张婆子歇了口气,神色愈发讥讽:“现在她们没有动静,不过是在等着好时机呢。你们也不要露出马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少夫人对这些破事不上心,你们别说出来惹得她心烦。我就等着,等少夫人有了身子,断了她们的盼头,看她们还能如何!” 卢希宁直睡到了中午才睁开眼,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窗棂的细竹帘拉了下来,屋内光线昏暗,整个人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没一会,说话声停下来,轻微的脚步声后,门帘被掀开。 张婆子站在门口,看着她笑着说道:“少夫人醒了?奴才先前来叫起过,少夫人睡得正沉,奴才便没再叫。已经到了午饭时辰,少夫人若是还困的话,吃过午饭再歇吧。” 卢希宁嗯了声,撑着软塌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她只打算补睡半个时辰,没想到一下就睡到了中午,不过现在她好似还没有睡够,全身都软绵绵的。 张婆子卷起细竹帘,屋内瞬间亮起来,卢希宁不由得眯了眯眼,下榻趿拉着鞋子去洗漱。 吃完午饭之后,她本来准备看一会书,只看了没几行,又打起了瞌睡,一觉睡到了夜幕降临才醒。 纳兰容若下值也晚,回到南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卢希宁正扑在案几上,补今天没有写完的大字,他不禁笑着问道:“今日又与额涅出去玩了?” 卢希宁放下笔,笑着迎上去,摇头笑着说道:“我没去额涅院子,今天你走了以后,我就中午起来吃了点饭,然后一直在睡觉。你今天当差还顺利吗,累不累?” 纳兰容若脱下黄马褂,上下打量着她,看着她眉眼间的倦意,神色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道:“今日我刚到,先得跟在其他侍卫后面学规矩,要等熟悉所有的规矩之后,上峰才会正式安排我当值。” 卢希宁恍然大悟点点头,“也是,你才去呢,总不能马上让你做事吧。你早上起得实在太早了,我们快些吃晚饭,吃完你也能早些歇着。我只早起一天就受不住,你要天天起这么早,睡不够的话肯定不行。” 纳兰容若笑着应了,用完晚饭之后,牵着卢希宁的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消食。 晚风习习,吹来花草的香气,卢希宁吃饱睡足很是惬意,纳兰容若却不断侧头打量着她。 卢希宁不由得摸着脸,问道:“怎么了,你的眼神好像有些奇怪。” 纳兰容若犹豫片刻,问道:“宁宁,你的月事来了没有?” 卢希宁想起早上张婆子的话,笑着道:“没有来,你们怎么都这么奇怪,不过比以前晚了一天而已,怎么都以为我有了身孕。月事推迟有很多种因素,并不只是因为怀孕,等晚个十天半个月再说吧。” 纳兰容若按耐住焦灼的心情,勉强笑着说道:“宁宁......,唉,我还是直说吧。我也如张婶那般想,你的月事向来很准,再加上我们身子都很好,除了你月事来之外,几乎天天都在行房,这么久也该有动静了。宁宁,现在我的心呐,乱得很,我们回屋去吧。” 纳兰容若很少这般焦躁过,卢希宁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与他一起回了屋。 洗漱之后上床,纳兰容若拥着她,没有如以前那般激动,而是一动不动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卢希宁已经快睡着时,听到身后纳兰容若低声道:“宁宁,若是你明日月事再不来,就请太医来诊诊脉可好?” 卢希宁困得很,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 第110页 纳兰容若听着她轻声呼吸,虽又困又累,眼睛涩涩的,却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快到起床的时辰,才勉强合了一会眼。 纳兰容若一动身,卢希宁也跟着惊醒,她撑着手臂坐起身,抱着被褥耷拉着脑袋,打了会盹后,爬去床尾摸衣衫。 纳兰容若握住她的手,说道:“宁宁,你坐着别动,我给你穿。” 他手势轻柔,替卢希宁穿好衣衫,揽着她到净房门口,停顿片刻,说道:“宁宁,我陪你进去洗漱吧。” 卢希宁霎时醒了,他们可以吃喝亲密无间,拉撒就算了,她白了他一眼,砰一声合上了门。 洗漱完出来,纳兰容若站依旧站在净房门口。卢希宁抬头瞪他,没好气问道:“干嘛,你洗完了?” 纳兰容若赔笑道:“我洗得快,就在这里等着你。宁宁……,你月事来了没有?” 一大早就被关心月事,卢希宁烦躁得很,见到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眸,眼角眉梢浓浓的疲惫,那股气一下就消了,转而换成了担心。 “你是怎么了,晚上没睡好吗?这样不行啊,你今天还要跟在上峰身后学习呢,要是出了差错就麻烦了。等下你别骑马,换成坐马车吧,在车上你也能歇一阵。” 纳兰容若安慰着她道:“我没事,侍卫也不是铁打的,中途也能轮着回值房歇息一阵。要是太累的话,怎么担得起保护皇上的差使。宁宁,你的月事......” 卢希宁皱眉,说道:“没有来。你别管这个了,我们先去吃饭吧,要是你实在是不放心,我等会就去寻额涅,让她请个太医回来帮我诊脉。” 纳兰容若忙说道:“宁宁,等我晚上回来好不好,晚上回来的时候,若你月事再没来,我派人去请太医,我一定要亲自看着,不然我不放心。” 卢希宁无所谓,随口应下了。不过他与张婆子都这般在意,弄得她也跟着紧张不已。 送走纳兰容若之后,昨天睡得多了些,白日只睡了一会,也没有去觉罗氏院子,留在了南院读书。 与以前不同,今天她看几页书,就停下来去净房,检查自己的月事有没有来。 晚上纳兰容若回府,得知她的月事依旧没来,马上差了行墨去请太医。 行墨带着孙太医匆匆赶来,卢希宁连好奇都忘了,原本想问如何靠着脉搏判定人怀孕,只忐忑不安等着结果。 号过左手,又换了右手,好一阵之后,孙太医笑着道:“少夫人的脉象虽浅,不过还是能诊出是喜脉。如果不放心,过上些时日,我再来诊一次,那时候会更清楚。少夫人身子很好,只管安心养着就是。” 纳兰容若客气道了谢,亲自将孙太医送了出门,没一会后回屋,目光发直盯着卢希宁,然后嗷地一声,捂住脸倒在了塌上,肩膀抽搐着泣不成声。 回府之后到送孙太医出门,他神色都很平静,卢希宁万万想不到,现在他居然哭了。 不过疑似有孩子而已,至于吗? 难道在他眼里,其实孩子非常重要,以前只是装得太好,没有说出来而已? 卢希宁真正生气了。 纳兰容若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泪眼朦胧,哽咽着道:“宁宁,我怕得很,女人生产就等于去了躺鬼门关,要是你以后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呐!” 卢希宁:“......” 见鬼了,纳兰容若莫非是她哥上了身? 第四十二章 无 以前没有怀孕时,卢希宁也经常惦记着这件事。 真听到极大有可能怀孕时,卢希宁也有点慌乱,乱了阵脚。见到纳兰容若如此大的反应时,不知为何,她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这个男人哭得太真切,眼泪鼻涕横流,很不好看也很脏。 卢腾隆说得对,不管以后会如何,至少他现在的表现,值得一个好字。 以后怀孕生产时,所有的不适与变化,她都有了勇气去面对。 卢希宁在纳兰容若身边坐下来,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头紧紧贴着她,好像要从她身上吸取力量。 他喃喃地道:“宁宁,你一定要好好的。” 卢希宁的心,软成了一汪水。 她懂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她刚来到大清时,面对着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失去了原有生活的惶恐不安。那时候她没有可哭诉的对象,只能凭着自己熬过去。 如今他有她,她可以给他温暖与依靠。她也没有劝说,任由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衫。 好一阵之后,纳兰容若终于坐起身,眼睛红肿,似乎感到不好意思,狼狈地背转身,进去了净房洗漱。 他出来之后,卢希宁也换好了衣衫,微笑着说道:“外面晚上天气凉快,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两人牵着手,慢慢沿着游廊走着,四下静谧,除了偶尔的虫鸣蛙叫,就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纳兰容若侧头看她,轻声唤道:“宁宁。” 卢希宁回以他灿烂的笑容:“嗯。” 纳兰容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低低地道:“自小长大,我从未如此惊惶过。宁宁,很多时候,就算我拥着你,都觉着这是一场梦。我曾听过一个说法,人的一生,所有的得失都有定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停顿片刻,纳兰容若自嘲地笑了笑:“比起寻常人,不,应当说比起天下绝大多数人,我要比他们幸运许多。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从未吃过苦。以前以为的怀才不遇,满腔抱负无法实现,在遇到你后,我也意识到,那些想法有多么可笑。我甚至还比不上大哥看得通透,世人都说大哥傻,其实他才是真正聪明豁达之人。卢家从天上一下跌倒了谷底,他却能淡然面对一切变故,安贫乐道。换作我的话,我绝不敢断言,自己能做到他那样。” -- 第111页 湖边荷叶连连,荷花花苞露出粉红的尖,亭亭玉立。 纳兰容若在石栏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荷花一会,说道:“世人都赏莲,赞颂莲的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却没人赞扬深埋在淤泥里的莲藕。没有下面的莲藕,又从而何来的莲?就好比我一般,没有纳兰氏家族,我也只是个普通寻常的读书人,会写些酸诗词,成日怨天不公。天底下有才之士不知凡几,许多都如深埋在淤泥里的莲藕一样,无人知晓。前几年我们一同春闱的李光地,他才华横溢,现今依旧在翰林院熬资历。我前些时候读到一本颜元写的书,里面言辞辛辣大胆,有句话令我特别触动,茅塞顿开。” 卢希宁听过纳兰容若提及颜元,他当时说他们应该合得来,因为颜元也反对八股取士,大力抨击现今的科举制度。 “凡读圣人书,便要转世为人,不要为世传之人。宁宁你看,连一介布衣都能如此看得透彻,我亦只不过是随波逐流之人而已。就好比阿玛,他也是从侍卫做起,我又如何能保证,入仕之后,以后能做得比阿玛好?宁宁,自从与你在一起之后,我变得愈发豁达,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在刚成亲时,我肯定会想要孩子,后来便再未想过。如果没了你,我要孩子有何用?” 卢希宁心里酸涩蔓延,眼眶跟着湿润,轻轻靠在纳兰容若怀里,哽咽着说道:“我哥对我曾说过,让我不要哭,因为女人哭多了,眼泪就不值钱。可是我现在还是想哭,不值钱就不值钱吧。” 纳兰容若心疼不已,不断亲着她的额头,眼睫:“宁宁,你别哭啊,别哭。” 他的声音跟着颤抖,卢希宁顺势在他身前蹭去眼泪,仰头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都不哭啊。生孩子的事情也没那么可怕,我们得往好处想,有人因为生产去世,可也有许多人顺利生下了孩子啊,好比额涅,我嫂子。当时我嫂子有了身孕之后,他也是这样着急忙慌来找了我,到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你可不要去学他,刚才我差点以为你变成了我哥呢。” 纳兰容若稳住自己的情绪,点点头说道:“宁宁说得对,我不能乱,不能让你跟着担心。孩子的事情,既然孙太医说脉象浅,现在不要先说出去,等再过些时日,完全确定之后,再告诉额涅也不迟。” 卢希宁无所谓,顺口答应了下来。夜色已晚,两人低声说着话,牵着手回了南院。 半月之后,纳兰容若从宫里回府时,再次带着孙太医前来,给卢希宁把了脉。 这次脉象更加清楚了些,孙太医满脸笑容道了喜:“少夫人身子很好,只管安心养胎就是。” 卢希宁月事一直没来,心里早就有数,尘埃落定之后,还记得平静地问道:“请问孙太医,凭着脉相判断怀孕的依据是什么啊?” 孙太医讲了一堆玄乎的滑脉,珠滚之状的脉象,卢希宁听得云里雾里,自己体会了下脉搏的跳动,实在是分辨不出什么珠滚之状。 她思索片刻,问道:“孙太医,请问你们有根据看人的血液来判定人怀孕,或者生病的方法吗?” 孙太医愣了下,说道:“气血不足可以通过望闻问切诊断,纯根据血来判定病症,除非人中毒,能通过血辨别一二,妇人有孕则无法通过血辨别。” 卢希宁回忆了一下,列文虎克现在应该做出了第一台光学显微镜,很快就能发现细菌与血红细胞。西洋的船队不断来大清,应该快会将这些知识带过来。 黄履庄迄今还没有什么进展,卢希宁不禁有些许的失落。 纳兰容若送走孙太医回来,见卢希宁似乎精神不大好,不禁问道:“宁宁,怎么了?”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没事,我还在回想孙太医说的各种脉象,实在是太复杂了。” 纳兰容若笑了起来,说道:“孙太医自小就学医,能进太医院的医术比寻常大夫更要精湛,哪能一时半刻就学到他的本事,你别多想了。既然孙太医已经确诊,我已经吩咐行墨,去告诉额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觉罗氏急切中饱含着喜悦的声音跟着传来:“宁宁!” 纳兰容若无奈摇了摇头,忙起身迎了出去,觉罗氏冲到门边,一把掀开他:“让开让开,别站在门口挡着道!” 珊瑚与碧玉小跑着,跟在觉罗氏身后准备进屋,张婆子上前拦住了她们,脸上带着笑容客气地道:“两位姑娘,南院里爷定下了规矩,平时除了有主子吩咐传话,所有的奴才都不许进屋。两位姑娘请随我来,在耳房里坐着吃杯茶等夫人吧。” 幸福与美好侧身笑着将两人往耳房里迎,珊瑚与碧玉互相望了一眼,勉强道了谢,跟着往耳房去了。 卢希宁见纳兰容若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笑了起来,腿才弯下去,觉罗氏就一把揽住了她。 “哎哟,快别管这些虚礼了,仔细摔着。你如今可好,可有哪里不适?孙太医可开了什么药?” 纳兰容若无语地道:“额涅,你说慢一些,跟连珠炮似的,宁宁该回答你哪句话呢?你别急,宁宁好着呢。” 觉罗氏也没生气,连声说着不急,像是捧着个金蛋一样,扶着卢希宁在塌上坐下,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卢希宁说道:“额涅,夫君没骗你,我身体好着呢,孙太医说不用吃药,也不用大补。” -- 第112页 觉罗氏松了口气,携着她的手,长叹了一声,说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一切平平安安就好。我听到行墨前来报喜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宁宁啊,你这孩子来得也太是时候,先前我跟你坦白说过,你要是两年肚皮都没动静,我也只得给老大纳妾了。” 纳兰容若黑着脸,说道:“额涅,你说什么呢,别说两年,我就是二十年二百年,没有孩子也照样不会纳妾!” 觉罗氏斜睨过去,哼了声道:“二百年,你又不是千年的王八,能活那么长。我为人坦坦荡荡,早就跟宁宁说得一清二楚,又没藏着掖着。再说,现在宁宁已经有了身孕,我就是说闲话而已,你急什么急?对了,你倒提醒了我,以后你回去前院住吧,年纪轻轻没个轻重,仔细别伤着宁宁肚子里的孩子。” 纳兰容若神色窘迫,讪讪地道:“额涅,你真是,我岂是那等乱来之人,不会......” 觉罗氏撇撇嘴,打断他道:“现在天气热了起来,皇上与太皇太后要启程去南苑,你现在是御前侍卫,也得跟着一起去。宁宁刚有身子,不宜舟车劳顿颠簸,就留在府里吧,你倒想在一起,没门儿!我也不去南苑了,随你阿玛找谁去伺候他,现在府里宁宁最大,我得留下来照顾好了。” 康熙去南苑避暑之后,今年会顺道前去蒙古草原秋狝。纳兰容若的脸色黯淡下来,苦涩地道:“我只怕还得随皇上去蒙古,那就得劳烦额涅了。” 觉罗氏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道:“你尽去忙你的事,我会照顾好宁宁的。” 卢希宁安静坐在旁边听着,听到纳兰容若要随圣驾去蒙古,也只是不舍了一会。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再说她现在一切都好,身边有无数的下人伺候,他不在也没什么大事。 觉罗氏唤来张婆子,叮嘱了一大堆忌讳的东西,指挥着幸福与美好,屋子里不利于怀孕的东西全部收走。 南院的下人被觉罗氏指挥得团团转,最后四下环顾,对卢希宁说道:“富嬷嬷懂生养,我把她留在你身边伺候吧。你带来的那两个丫鬟,虽说做事还算利落,毕竟入府的时日尚短,论机灵,远比不上珊瑚碧玉,不如干脆将她们都留在你院子,我院子里一大堆人,也不缺人手伺候。” 张婆子神色微变,垂下眼帘没有吭声。卢希宁骇然而笑,她喜欢清净,而且也用不到那么多人手,忙说道:“额涅,富嬷嬷珊瑚碧玉都很好,我院子人够了,真不用那么麻烦。” 纳兰容若也直接拒绝,觉罗氏见他们都不容易,也没再勉强,说道:“就依了你们吧,反正我让她们勤着些来,多在旁边搭把手就是。” 又说了好一会之后,觉罗氏才意犹未尽离开。纳兰容若神色一松,惹得她不满瞪了他一眼,他忙赔笑几声,跟在后面送她出门。 张婆子跟着在后面,等觉罗氏带着珊瑚碧玉走远了,纳兰容若准备进屋,她忙上前福了福身,压低声音说道:“爷,奴才有些话想同爷说。” 张婆子是卢希宁的陪嫁嬷嬷,纳兰容若平时也对她客气,见她说话前先往屋里瞄了一眼,眉头微皱,说道:“你跟我来。” 张婆子忙跟了上去,压低声音将珊瑚与碧玉的事情前后说了个仔细明白:“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夫人,是否提起过要将珊瑚与碧玉许配给行墨行砚。” 纳兰容若眼神冰冷,面无表情说道:“我知晓了,你们不要将此事传到少夫人耳朵里去,免得惹她生气。” 张婆子恭敬地道:“是,奴才早就叮嘱过幸福与美好,断不会让少夫人得知此事。” 纳兰容若没再多说,重新换上了笑脸,转身进了屋。 没几过几天,纳兰容若纵使万般不舍万般不舍,还是随着康熙的圣驾去了南苑。 纳兰明珠也一同随行,他得知卢希宁有孕之后,比觉罗氏还要高兴,吃得大醉了一场,主动提出让觉罗氏留在府里照看。 觉罗氏连话都懒得同他说,只翻了个大白眼。 卢希宁照常与以前一样,白天或读书写字,或者解答黄履庄读书遇到的各种问题。 每天纳兰容若都会差行墨或者行砚,轮番骑马赶回京城,送他写的信,各种新鲜瓜果与新奇小玩意。 卢希宁也每天给他回信,将白日所做的事情与身体状况,全部一一告知。 她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吃得多一些,连孕吐都没有。 最近天气太热,觉罗氏不许她直接用冰,屋子里放置冰鉴,她得去另外的屋子。 等屋子里凉爽之后把冰鉴搬出去,她再回去凉爽的屋子,虽然麻烦一些,都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 这天外面从早上起来,天气就阴沉沉,屋里太闷,吃过早饭之后,卢希宁干脆来到外面,在廊檐下坐着透气。 没一会觉罗氏来了,卢希宁发现她身后只有富嬷嬷跟着。仔细一回想,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见到珊瑚与碧玉,不禁好奇地问道:“额涅,珊瑚与碧玉呢,她们去哪儿了?” 觉罗氏顿了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道:“她们到了年纪,按说早就该放出去成亲了,奴才已到年纪,主子却拦着不让嫁人,实在是有伤天和。我在盛京有两座陪嫁庄子,管着庄子的庄头,有个儿子与侄子都还未成亲,两个年轻后生往京城送年礼时我也见过,都踏实本分,长得也过得去。问过她们之后,她们也愿意嫁,她们跟了我多年,我也不能亏待她们,备了份丰厚的嫁妆,昨日已经送了她们前去盛京成亲。” -- 第113页 先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她们两个就嫁了人,卢希宁惊讶不已,说道:“我还以为额涅舍不得她们,会把她们嫁到京城呢。对了,幸福与美好年纪好像也不小了,我也得问问她们嫁人的事情。” 觉罗氏笑着道:“她们两个你先别急,等你生完孩子之后,寻几个年幼机灵些的丫鬟,让她们带着些,将规矩教出来之后,再让她们嫁人也不迟。” 卢希宁点头应下,不过转念一想,又说道:“我还是先问问她们,总得她们愿意嫁人再说此事。” 觉罗氏愣住,随后叹息着说道:“也是,她们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就不嫁,嫁人有好有坏,得看人的运道。嫁得好的如凤毛麟角,嫁得不好的比比皆是。说起来,有时做主子的还不如做奴才的呢,做奴才的不嫁人,可以自梳,继续留在主子身边做嬷嬷。这主子不嫁人,家中可不允许,那得全家都跟着没脸,得被送进尼姑庵做姑子。明年又该选秀了,我记得你娘家还有个庶出的妹妹,也到了选秀的年纪吧?” 卢希宁算了下,说道:“明年她就十三岁,到了选秀的年纪,必须得去参加选秀。” 觉罗氏轻摇绢扇,闲闲地说道:“上次我瞧着她啊,面上看去虽然老实,其实心眼灵活得很,比她那聪明露在表面的姨娘,不知要强多少倍。她吃亏就吃亏在,长得实在是不好看,选秀指定得被撂牌子,皇上断看不上她。要是回到家,你哥嫂他们,还得替她相看人家。我也不是看低她,她若想嫁进如纳兰府一般的门第,那是做梦。她的亲事肯定无法与你相比,能嫁个佐领也就顶天了。有了你在先,就看她的心性了,若是她好强要与你比,那就是自讨苦吃。她那个姨娘虽然蠢一些,长得却千娇百媚娇,要是她想不开,过得估计还不如她姨娘呢。” 卢腾隆与李氏虽然不待见张氏母女,不过他们终究是善良之人,从来没有缺过她们的吃穿。以后卢婉宁就是被撩了牌子,他们也会尽心尽力替她张罗门好亲事。 抛去门第不谈,卢希宁觉得卢婉宁的亲事肯定没有她好,因为她遇到了纳兰容若,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他。 两人说了一会话,风刮得树枝哗啦啦响,乌云盖顶,暗沉下来犹如黑夜,眼见就要下暴雨。 觉罗氏忙让卢希宁进屋,叮嘱了张婆子几句,急匆匆回了正院。 很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不过瞬息间,天地就只能看到一片雨幕,一直下到了傍晚都没有停。 卢希宁站在窗棂边,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现在快天黑了,今天纳兰容若的信还没有送回来,南苑离京城不远,京城下这么大的雨,那边也应该下得不小。 纳兰容若不是会折磨下人的主子,大雨天赶路不安全,他应该不会派人回来了。 看了一会雨,卢希宁坐下来,拿起书正准备读,纳兰容若浑身濡湿走了进屋。 卢希宁彻底呆住,回过神朝他奔过去,失声叫道:“天,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来了?”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不错眼打量着她,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搂在怀里,见自己身上还湿着,改为握住她的双臂,连声道:“宁宁你小心些,仔细着摔了。你先等等啊,我去换身衣衫之后再抱你。” 卢希宁推着他,忍着怒气说道:“你快去,等你洗完出来,我再跟你好好算账。” 纳兰容若干笑几声,去净房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见卢希宁板着脸端坐在榻上,走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呢喃道:“宁宁,我实在想你想得紧,恰好能歇半天,我就赶回来见你,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回南苑。宁宁,你别生气了,下次再见到你,估计得等上十天半个月,我实在是忍不了那么久了。” 卢希宁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到他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思念,就是再多的气也消了,软了口气,说道:“我也想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这么大的雨,你应该是骑马赶回来的吧,要是路上出了事该怎么办,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冒险了,好吗?” 纳兰容若不断亲吻着她的眼角眉梢,含糊着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骑术好,路上走得也慢,不会有事的。” 卢希宁抬起脸让他看个亲个够,说道:“我没有瞒你啊,现在我好得很,肚子也看不出什么区别,还不如以前吃撑了大呢,不信你摸摸。” 纳兰容若伸手轻轻贴上卢希宁小腹,说道:“等我从蒙古回来时,你这里就该显怀了。你怎么还这么瘦,得稍微多吃一点,现在你要养着两个人,不能饿到了你。走,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好好说话。” 两人吃完饭,纳兰容若雨中赶路辛苦,明早还得赶去南苑,两人洗漱之后,早早上床歇息。 卢希宁刚躺下,纳兰容若就如以前那样挪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满足喟叹一声,说道:“宁宁,终于又能搂着你了,去南苑的时候,我几乎每晚都睡不好,总是想着你。” 卢希宁啊了一声,急着说道:“你怎么没在信中说?要是早说的话,我肯定要阻止你。白天你还要当差,而且当侍卫,又要集中精力,这样下去迟早会倒下。” 纳兰容若亲了亲她,安慰她道:“我没事,也不会误了当差。宁宁,我也控制不住啊,只要一躺下来,脑子里全想的是你。” -- 第114页 他们从成亲之后,从没有分开过,现在还勉强算得上是新婚燕尔的尾巴。卢希宁其实也很想他,她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由得往他怀里靠去,依偎得更紧了些。 纳兰容若的呼吸渐沉,朝后弓起身子,哑声说道:“宁宁,我去净房一趟。” 卢希宁静默片刻,手伸出去,说道:“我帮你吧。” 纳兰容若神色愉悦而痛苦,捉住她的手腕,说道:“宁宁,你现在有了身子,我不能让你快活,你还要反过来帮我快活,我不能这么做......啊,宁宁,你别动,别动这里......”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干脆手上用力一捏,娇斥道:“废话少说,你才别乱动,不许又弄得我身上…..” 她蓦地闭上了嘴,她的错,她不该用力。 第四十三章 无 日子过得飞快,天气一天天转凉,卢希宁每天都会检查自己的肚子,差不多怀孕近三个月,好似也没有什么变化,小腹依旧平平。 觉罗氏新做了秋天穿的衣衫,因为卢希宁怀孕,吩咐绣娘做得宽松了些,她穿衣时没有感到紧绷。 但摸着腰间软软的肉,镜子里稍许圆润的脸庞,卢希宁还是感到自己长胖了点。 张婆子进屋,见卢希宁又站在镜子前,侧头看着自己的腰身,忍笑着上前,福了福身说道:“少夫人,外面日头正好,少夫人已在案桌前坐了一上午,奴婢陪着少夫人去园子里走走吧。” 卢希宁转头望出去,午后秋阳高照,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 她撑着腰活动着身体,纳兰容若给她写的信中,里面还有康熙带回来的数学题。加上给黄履庄的功课,今天的确在屋里坐得久了些,腰都开始发酸,点点头来到了屋外。 空气中带着甜香,庭院里繁花似锦,尤其是各种菊花开得正盛,看了就令人心旷神怡。 太皇太后办了赏菊酒宴,觉罗氏一大早就进了宫吃酒,卢希宁随意问道:“夫人回府没有?” 张婆子落后一步跟着,说道:“先前奴婢去夫人院子送窖好的菊花,见到夫人还未回府。” 卢希宁哦了声,按照纳兰容若的来信,算了算日子,估计他就在这两天会回到京城。 想起已一个多月未见,卢希宁闲下来时,还是挺想他,尤其是现在,若是他在身边陪着散步就好了。 门房婆子快步走来,见到她们远远立着请了安后,上前说道:“少夫人,舅老爷来了,前院门房请舅老爷在花厅吃茶。” 卢希宁神色一喜,自从卢腾隆知道她怀孕之后,他也没有顾着规矩,只要有空闲,就颠颠上门来,陪着她说一会话。 花厅门口,卢腾隆正伸长脖子朝外面打量,见到到卢希宁的身影,立刻小跑几步上前,先是上下打量着她,接着皱眉问道:“妹妹,你这身形怎么半点都没变化?” 卢希宁打过招呼,指着自己的脸庞说道:“怎么没有变化,你没有看出我都胖了一圈吗?” “你哪有胖,我瞧着你还瘦了呢!”卢腾隆侧身将她往屋里让,让到一半又干脆说道:“外面天气正好,我们干脆在外面晒着太阳说话好了。” 卢希宁说了声好,与卢腾隆来到了园子里,问道:“哥,嫂子与阿宝他们都还好吗?” 卢腾隆说道:“他们都好着呢,每天我要去衙门,那小子都要叫唤,连路都走不好,还要跑着扑上前抱住我的腿,嗷嗷叫唤着舍不得我走,我不得不硬着心肠推开他。要不是你嫂子拦着,我早就致仕回家,每天都陪着他了。其实你嫂子真不懂,她还想着我以后给阿宝铺路呢,我这么丁点大的官,能帮到阿宝什么?再说他以后得靠自己,要是自己没本事,我就是官做得再大,也拉不起来他。你嫂子不懂,唉,真不懂。” 卢希宁看着他不断摇头唉声叹气,不禁笑个不停。他这么年轻就要致仕回家,估计李氏不仅仅是拦着,肯定是臭骂了他一通,才让他这般郁闷。 卢腾隆嘿嘿笑了几声,脸上喜意浓浓,说道:“你嫂子又有身孕了,生了头胎之后,孩子就跟着滚滚而来。不过这次我没以前那么害怕了,就一丁点纠结,我想要个姑娘,又想着姑娘长大要嫁人,着实舍不得。” 卢希宁听到李氏又有了孩子,也跟着高兴不已,说道:“哥,你就别乱想了,儿子女儿都一样。姑娘嫁人之后,也能回娘家看你啊。以后让她嫁到京城,或者就嫁到镶白旗住的这一块,你出门买豆汁儿时,说不定就可以遇到,邻里邻外的,要见到方便得很。” 卢腾隆愣住,抚掌大笑起来,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总想着以后姑娘嫁了人,就再也难见到了。其实妹妹啊,你也不能怪我。你瞧你,嫁人之后只能偶尔回一次娘家,回来吃餐饭就得离开,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不是你有孕,妹夫又不在京城,我也不好意思经常来看你。”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卢腾隆在瞎说,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卢腾隆也不在意,警惕四下环顾,见伺候的下人远远跟着,方低声说道:“妹妹,你公婆他们,是不是一定要你生出儿子?” 一定要生儿子的话,倒没有人明着对卢希宁说过,不过前来道喜之人,说得最多的话都是生个大胖小子。她好奇问道:“哥,瞧你神神秘秘的,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第115页 卢腾隆撇嘴,说道:“其实吧,你嫂子又有了身孕,我说一点都不担心她身子,那都是假的。生阿宝你嫂子颇为吃了些苦,养了好久才养过来。现今家里比以前过得好多了,她除了操心阿宝的事情,家里的琐碎杂事,都由嬷嬷在旁边帮手。可是你嫂子,唉,我现在也只是与你说说,她比我小三岁,由面上看,她得足足比我老好几岁,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比我大呢。妹妹,生养孩子老得快,要是你头胎生个女儿,以后还得生生生,身子吃了大亏不说,还会很快变老!妹妹,你甘愿那么做吗?” 卢希宁以前没想过生男生女的问题,听完卢腾隆的话,不禁愣住了。 她以前在两岁时跟着父母去到了国外,他们都是科学家,平时太忙,她基本由着保姆带大。 后来他们也分开了,一个去了非洲疫区研究埃博拉,一个在南极研究冰川。 她不确定小时候有没有渴望过家庭的温暖,现在她基本能确定,她肯定会亲自陪着孩子长大成人。 深思之后,卢希宁说道:“我最多只生两个,不管是儿是女都不生了。这是我的底线,不是因为会变老,而是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与心思去照顾孩子。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如果他们不答应,那也没有办法,让夫君纳妾吧。” 卢腾隆跟着点头,说道:“妹妹,很多话我都不能跟你嫂子说,也不能跟其他人说,只能跟你说,我知道你能理解。你自己有本事,也不该被生孩子的事情绊住手脚。说句心底话,阿宝长大以后,若是有出息,我肯定高兴得很,但与我又有多少关系呢?我顶多是他老子,就如我现今,在许多同僚眼中,我仍只是阿玛的儿子一样。我尽量去过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因为我也只有一辈子,算起来就那么几十年上百年吧。” 卢希宁听得瞪大了眼,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卢腾隆会这般想,重重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哥,我认为你想得很对,你有你的人生,阿宝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你们都要分别过好自己的生活。” 卢腾隆笑得牙不见眼,激动地道:“我就说吧,还是你懂我。” 激动到一半,神色转为了愤慨,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妹妹,我将张氏院子的钱财,全部弄到手了。” 卢希宁张圆了嘴:“啊,哥,你抢了张氏吗?” 卢腾隆吸了吸鼻子,说道:“没抢,就是趁着她不在院子里,进去将她藏宝贝的匣子,用斧子把锁劈开,把里面的金银财宝全部拿走藏好了。这些年她可是半个字都不敢透露,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卢希宁失声道:“这跟抢也没区别啊。哥,张氏不闹吗?” 卢腾隆老神在在袖着手,漫不经心说道:“闹啊,怎么不闹,说是遭了小偷,闹着要出去报官。我就对她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她哪里来的金银财宝可丢?她再也不敢开口了,因为她也怕死,知道上面要是查下来,我们不一定会有事,她们母女绝对没有好果子吃。阿玛以前对我说,要善待她们母女。额涅又对我说,不要让她们母女好过。父母都得孝顺,我左思右想,就取了个中间方法,只要她们老老实实,我也不会为难她们。” 卢希宁听得一愣愣的,卢腾隆夹在父母中间,还真是为难他了。 卢腾隆倚靠在围栏上,摸了摸身边的石凳,上面暖呼呼的,招呼着卢希宁坐下,烦恼无比说道:“明年就要选秀,二叔那边已经报了卢婉宁的名字上去参选。二叔也知晓,就搁她那长相,肯定会被撂牌子。这么多年都没克扣过她们母女,我也不会在亲事上为难卢婉宁。二婶娘家有个侄儿,人还算老实忠厚,家中在京郊有近二十亩上等田,五大阔间的院子,家中只有兄弟两人。他是家里老小,老大拖关系去当了旗兵,每个月都有俸禄领,她嫁过去以后也吃穿不用愁。” 卢希宁惊讶地道:“哥,这么早就给她定亲了吗?她还没有选秀呢,会不会违了规矩?” 卢腾隆说道:“规矩管规矩,私底下也没有那么死板。你当年不一样,我们没敢给你先定亲,因为你长得好看,宫里肯定会注意到你。要是知晓你没有选秀就先定了亲,免不了吃挂落。好些长相家世普通寻常的旗人姑娘,到了年纪早在私底下相看了,等选秀一过,就得赶紧定下来。要是再等,好的亲事都被抢光了,二叔又是佐领,他那边就只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卢婉宁嫁到普通寻常人家,这些珠宝拿出去,就是在找死,我也是救了她一条命。” 卢希宁想起觉罗氏先前提到卢婉宁的话,问道:“那她愿意这门亲事吗?” 卢腾隆笑着道:“只是私底下先递了个口风,我哪会提早告诉她,等到选秀之后再说,可不能违了规矩。” 卢希宁无语白他一眼,想着卢婉宁的年纪,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哥,她年纪还小,定亲归定亲,还是迟两年才把她嫁出去吧,太早嫁人不好。” 卢腾隆随口应了,说道:“也不能等太久,不然男方家会不乐意了,最迟一两年内就得成亲。这人说起来真是讨厌得很,卢婉宁虽与你一点交情往来都没有,架不住其他人会乱想。二婶那么积极,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想着卢婉宁到底与你是姐妹,她娘家七弯八拐也算攀上了纳兰府。二叔听说你有了身孕,还说要让二婶跟着你嫂子来探望你,现在你嫂子都不敢来了,怕给你带来麻烦。平时一丁点小事,帮了也就帮了,这人心没底,口子一开,指不定以后就得跟着伸手要官要钱。我真是愁得很,他们为何都没自知之明,不能学着我的高风亮节?还没有我书读得好,比我蠢多了,居然敢着想当大官。唉,真是愁啊。” -- 第116页 卢希宁听得好笑不已,说道:“哥,你可别愁了,要官要钱找我也没有用啊。” 卢腾隆也跟着笑:“也是,纳兰尚书狡猾聪明,一般人可从他手上得不到好。妹妹,你要保重好自己,妹夫也快回来了,他在的话我也能放心,以后我就不经常来了,要多照看着你嫂子些。” 卢希宁嗯了一声:“我没事,你是该多陪着嫂子,要是有事的话,就派人过来说一声。” 将卢腾隆送到二门外,卢希宁转身回去南院。进了垂花门,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 她抬头看去,见一堆丫鬟婆子跟在斜着身子跑得飞快,胖乎乎的纳兰揆叙身后,李姨娘神色焦急,扎着手不断尖声喊道:“别摔着了,快,快将他抱住!” 奶嬷嬷上前,捉住纳兰揆叙抱在了怀里,他抻着身子挣扎,急得不断尖叫。奶嬷嬷笑着哄道:“二公子,奴婢抱着二公子去看花,可不能跑,仔细摔疼了。” 纳兰揆叙见挣扎不开,一把抓在了奶嬷嬷脸上,她痛得直吸气,却不敢高呼,双手仍然牢牢抱住了他。 李姨娘这两年身形愈发丰满,气喘吁吁跑上前,连看都没看奶嬷嬷一眼,眼神慈爱看着纳兰揆叙,拿着帕子替他擦着额头,温柔地道:“可不能乱跑了,要是摔了姨娘可怎么办呐。宋嬷嬷,快点抱二公子回院子,他跑得一身汗,得赶紧换身干爽的衣衫,要是着了凉,看我不告诉老爷!” 奶嬷嬷脸上被抓出几道明显的红痕,头发也散开了,恭敬应是,抱着纳兰揆叙往李姨娘的梅院走。 卢希宁静静站在一旁,直看得眼花缭乱。李姨娘这时总算看到卢希宁,眼神从她肚皮上掠过,福了福身,脸上堆满了笑:“少夫人也出来散步呢,少夫人这已经快有三个月身孕了吧,肚子怎么半点都没显怀?当年我怀二公子的时候,到了这个月份,肚子早就已经很明显了。” 卢希宁客气颔首回礼,随和地道:“三个月没显怀很正常,再过一两个月就应该能看出来了吧。” 李姨娘摆摆手,让奶嬷嬷丫鬟她们先行离开,眼珠子一转,呵呵笑了声,说道:“少夫人额涅已经不在,娘家嫂子也年轻,又是怀的头胎,没什么人在旁边教导着少夫人,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也正常。我就斗胆教少夫人几句,现在你吃一碗饭,可要养着两个人,得多吃多补才够。” 张婆子跟在卢希宁身后,见状不对,神色警惕看了李姨娘几眼,说道:“少夫人,外面太阳快落山了,等下夫人也要回府,外面凉,我们还是先回院子去加件厚衫,再去正院陪着夫人用晚饭。” 李姨娘神色微变,咬了咬唇,嘴角扯出一抹笑,上前急急说道:“少夫人,我是过来人,只是好心提点你几句。少夫人成亲快两年都没孩子,旁人都等着准备大公子纳妾呢。以前夫人身边的碧玉珊瑚,都知晓夫人是给大公子备着的姨娘,谁知突然就被嫁到了盛京去,府里上下都在传,说什么少夫人善妒,就算自己生不出来,也要霸占着大公子,打算让大公子绝后。少夫人,这些闲话你也别理会,现在你有身孕,大公子身边迟早得有人伺候,到时候不就证明你清白了。” 张婆子气得脸色铁青,刚要上前一步说话,一直安静听着的卢希宁静静开了口,只哦了一声,李姨娘微微颔首,施施然离开。 李姨娘怔怔看着卢希宁苗条的背影,差点没咬碎银牙,暗自不屑地哼了声,挺直腰杆回了梅院。 张婆子神色紧张,心里后悔万分,没想到李姨娘这么大胆,早就该在她开口说话时,就上前拦着了。 珊瑚碧玉的事情之后,府里所有传言,觉罗氏下狠手责罚了几人,以后再也没人敢嚼舌根。 南院里更无人敢提,卢希宁也不知道这些事,李姨娘居心叵测,故意要惹她生气,要是她动了胎气….. 张婆子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道:“少夫人,你别听李姨娘胡说,她就是不安好心。孩子太胖可不好生产,要是少夫人出了什么事,爷得伤心成什么样。把珊瑚与碧玉拿出来说嘴,污蔑有人在爷身边伺候,她是诚心要让少夫人心神不宁动了胎气呢。” 卢希宁抬了抬眉,说道:“我懂科学,也相信夫君,不会在意她说什么,更没当回事。不过,珊瑚与碧玉究竟是怎么被嫁到盛京去的啊?” 张婆子见卢希宁神色如常,暗暗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了她:“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夫人没有亏待珊瑚与碧玉,给她们备的嫁妆,比当年少夫人的嫁妆也差不到哪里去。只要她们能本本份份,背靠着纳兰府,这日子比京城里好些官家娘子都要好过。等夫人回来以后,奴婢就将此事告诉夫人,李姨娘得要被夫人敲打,少夫人先前做得很好,你始终算是半个晚辈,要是直接顶撞回去,会被人指责少夫人没规矩。” 卢希宁听过纳兰明珠四个姨娘的身世来历,有三个是旗人,家里也过得去。 只有李姨娘是汉人,她爹是个秀才,勉强算是耕读之家,李姨娘进了纳兰府为妾之后,秀才爹捐了个官,兄弟也进了衙门为吏。 照着觉罗氏的话来说,李姨娘一家,是屎壳郎脱掉那层皮,充作蛐蛐儿,以为终于能登大雅之堂了,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卢希宁不会生珊瑚与碧玉的气,一是她们都已经远嫁了,二是这个时代规矩律法如此,做妾对她们来说,是合理合法的事情,而且是跳出原来阶层唯一的出路。 -- 第117页 她们嫁到盛京肯定不习惯,跟在觉罗氏身边,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庄头儿子也远无法与纳兰容若相比。 不过卢希宁也会去管,也无法在意那么多。她现在怀了孕,想着孩子以后的基础教育,准备着手编撰适合孩子启蒙的数学物理等课本。 一头扎进正事里,卢希宁也忘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觉罗氏回府之后来看过一次,连着两日都没有再来。 这天午后歇息起来,卢希宁趴在案桌上正在奋笔疾书,张婆子喜气洋洋进门,笑着说道:“少夫人,爷回来了,行墨快马加鞭回府传话,说是爷已经随着圣驾进了京城,等进宫换了值,马上就会回府。” 卢希宁啊了声,放下笔笑着道:“好,我去二门边等他。” 张婆子拿了夹衫过来,笑着说道:“昨日下了场雨,外面冷,少夫人多穿一些。府上好些人都着凉了,连二公子也好似生了病,听说先前还请了太医回来瞧病。” 卢希宁想起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觉罗氏,关心地问道:“额涅也病了吗?” 张婆子顿了下,低声说道:“夫人好着呢,只是听说夫人与老爷大吵了一架,具体情况奴婢也不知晓。李姨娘好似病得不轻,不过奴婢打听一下,她这病是真病。夫人拿着箭,从她发髻上射穿了过去,她被吓得当场裙子都尿湿了。” 卢希宁沉默片刻,问道:“额涅是因为帮我出气,所以去找李姨娘算帐,然后李姨娘吓得病了,二公子也因此跟着生病,阿玛心疼,所以才与额涅吵架,额涅被气到,这两天才没来南院,是吗?” 张婆子神色微愣,答道:“应是如此。少夫人,你先不要冲动,也别急,等爷回来之后,让爷去出面处理吧。” 卢希宁皱起眉头,问道:“阿玛在不在府里?” 张婆子怔怔点了点头:“老爷前去城门前迎了皇上之后,就回到了府里。不过少夫人,你问老爷做什么?” 卢希宁往外走去,平静地道:“我要去找他,额涅为我出头受了气,我要帮她讨回来!” 第四十四章 无 卢希宁走路向来快,虽然怀孕了,依旧大步流星走得裙摆飞扬。 张婆子扎着手跟在身后,急得不断劝道:“少夫人,你且慢些,可别摔着了。爷马上就要回府,少夫人等等,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爷,让爷去想法子吧。少夫人,那可是老爷,是少夫人的长辈,若是一个不孝传出去,连爷也要跟着吃挂落啊!” 卢希宁充耳不闻,只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张婆子打了个寒噤,呐呐不敢多言。 其实纳兰容若与卢腾隆一样,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觉罗氏对他好,纳兰明珠待他也不薄,卢希宁不愿意把他牵扯进来。 到了前院门口,门房见到卢希宁,先是吃了一惊,回过神之后,飞快唤人进去传话了。 卢希宁静静站在门口等,待门房出来,恭敬请她进去之后,她才目不斜视走去了正屋。 纳兰明珠端坐在椅子上,疑惑地看着卢希宁,等她规规矩矩福身见礼请完安,问道:“你来有何事?可是在皇上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卢希宁站得笔直,淡淡说道:“请问阿玛现在可有空,接下来我的话可能有点儿多,得保证不要被打扰。” 纳兰明珠顿住,说道:“我无事,你坐下来说吧。” 卢希宁客气道谢,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开篇就道明了来意:“阿玛前些天与额涅吵了架,我要阿玛去向额涅赔礼道歉。还有,我等下要再去射李姨娘一箭,干脆让她吓得更病重一些,等我生完孩子之后,还得再狠狠揍李姨娘一顿。” 纳兰明珠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声音不高不低,说话语气也寻常,礼数周到。可瞧她,她说出来的话,真是! 纳兰明珠如今身居高位,连晚辈都敢这般嚣张,他感到荒唐又生气,脸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卢氏,我看在你有身孕的份上,就不计较你的无礼......” 卢希宁不紧不慢打断他说道:“阿玛先听我说完,等我说完之后,阿玛也可以选择接受与否。” 纳兰明珠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厉声道:“好,你且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卢希宁神色自若,说道:“前面我已提出了我的要求,下面我接着说这件事的起因,经过,以及我可以提出要求的依据。” 纳兰明珠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谈话,像是看怪物那般看着她,呆坐着都忘了生气。 卢希宁继续往下说道:“起因很简单,李姨娘对我说那番话,不过是想除掉夫君,她生的儿子,以后就成为了长子。旗人不重嫡庶,她是汉人,旗汉不通婚,她也做不了纳兰夫人。但是没关系,只要她儿子以后接管了这个府,她就是这个府上实际权力最大的女人。” 纳兰明珠神色微变,紧锁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经过也很简单,我与李姨娘无冤无仇,唯一勉强算是间接冲突的,也就是上次二弟生了病,李姨娘冤枉额涅不给她请太医的那次。那次说话时,屋里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在,额涅院子的事情也传不出去,除非是阿玛亲口告诉了她,这是我们唯一的过节。李姨娘也不会单独针对额涅,除掉额涅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处,额涅不在了,阿玛会另娶房高门贵女进门,还不如额涅当主母好,因为额涅娘家没落了,额涅还心善,只是嘴巴上说她们几句,不会真正拿她们如何。阿玛以后的岳家妻子若是厉害,李姨娘她们日子不好过,娘家也休想与以前那样,打着纳兰尚书的亲戚旗号在外行事。” -- 第118页 觉罗氏经常不屑几个姨娘的娘家,嘲笑过纳兰明珠骑马出门,随便一蹬腿就能踩到一个岳家。亏他还没太过份,敢让她在过年过节时准备假岳家的节礼。至于他私下补给了几个姨娘娘家多少,她就当拿去拿去烧了香火钱。 卢希宁像是以前做研究那般,逻辑清楚缜密往下推论:“若是以前的话,李姨娘应该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儿子,夫君足足比她儿子大二十岁,如果我生出来的是儿子,就与她儿子大差不多,以后纳兰府,怎么也轮不到她儿子。夫君与我感情深厚,我又是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要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她以为我肯定会寻死觅活,夫君绝对也会受影响,他在皇上身边做事,要是出了差错,阿玛都救不了。就算我活着,没了孩子她也达到了一定的目的。” 卢希宁笑了下,目光灼灼盯着纳兰明珠:“阿玛肯定想说,李姨娘不过是个姨娘,怎么会那么大胆。她当然敢啊,她的靠山是阿玛,还有二弟。阿玛就两个儿子,在阿玛眼里,其实李姨娘的分量,远远超过了额涅。” 纳兰明珠脸色愈发白,卢希宁好像是在公堂判案一样,所有的证据都摆在眼前,他连半个字都无法反驳。 卢希宁接下来要说的,是她敢来找纳兰明珠的重点:“阿玛能在府中一呼百应,还能纳好些貌美年轻的小妾,只因为阿玛是大官,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大臣。李姨娘可能不清楚我的性格与本事,阿玛却应该知晓。我经常帮着皇上在解答数学几何问题,数学天文学院也快正式成立了。我的本事,远不止阿玛看到这点,也不是如额涅那般,由着阿玛呼来喝去的后宅女人。如果阿玛不答应,我估计很长一段时日,无法胜任学院的教导之责。” 听到她赤裸裸的威胁,纳兰明珠气得手都在抖,指着她喝道:“你!大胆!” 卢希宁压根不把他的态度当回事,淡然道:“阿玛肯定要说什么一荣俱荣,要以家族为重这些话,我也知道应该如此。不过,从阿玛的所作所为来看,阿玛自己做不到,就不要去要求别人了。李姨娘迄今没有跟我道过歉,她的眼界在那里,阿玛却无动于衷就不对了。阿玛是朝廷大官,见多识广,李姨娘做出这种事,虽没有造成实质后果,就像律法上的杀了人,与杀人未遂一样,应该接受处罚。按照后宅的规矩,额涅处罚她合情合理。是阿玛有违规矩,徇私枉法,拿着身份压人,那我也不用跟阿玛讲太多规矩,就来拼一拼谁对皇上更有用好了。” 纳兰明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嘴唇蠕动了下,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卢希宁暗中翻了个白眼,“看在夫君的份上,我才跟阿玛说了这么多,也没有提出超出阿玛能承受的要求。” 她站起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接下来,我总结一下,重申前面的要求,请阿玛立刻去跟额涅赔不是,我也要去恐吓李姨娘了。如果阿玛照着我的要求去做,这件事彻底就过去,我不会再提半个字,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超过一个时辰阿玛还未有动作,我的要求就会加上去,那时候,阿玛估计更无法收场,我向来说到做到,不信尽可以试试看。” 纳兰明珠脸色灰败,瘫倒在椅子上,微闭着双眼,胸脯不断起伏。 卢希宁性情如何,他亲眼见识过,在皇上面前照样直言不讳,只因她有底气。 纳兰容若是他器重的长子,纳兰揆叙则算是他老来得子。统共就两个儿子,就不免对老幺宠爱了些。 爱屋及乌,对纳兰揆叙的生母李姨娘,因为她与觉罗氏不同,向来温柔可人,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肯定会偏向着她一些。 李姨娘的心思,他先前倒没有想那么多,听完卢希宁无懈可击的话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李姨娘的野心。 与觉罗氏成亲多年,他自认为没多少对不住她的地方,就算她再不规矩,看在纳兰容若面上,他也忍了。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觉罗氏不但拿箭射了李姨娘,还朝他射了一箭,不是他伸手还算灵活,差点就毁了他的子孙根。 他没有还手,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卢希宁还要他去给觉罗氏致歉,对于他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女人就不该有本事! 卢希宁没再理会纳兰明珠,福了福身往屋外走去。刚踏出门槛,看到风尘仆仆的纳兰容若,正背着手站在门边。 她神色先是一喜,待看清他瘦了一大圈,人也黑了许多,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倦容,不禁心疼又难过,尴尬地说道:“你回来啦?听到了多少我说的话?” 纳兰容若微微叹息一声,眼神在她肚子上停留了片刻,心情实在复杂得很,说道:“几乎听完了。宁宁,你稍微等我一阵,我跟阿玛说几句话之后,然后陪着你去梅院。” 卢希宁想了想,他也算是潜在受害者之一,点了点头等在了一边。 纳兰容若深深凝视她一眼,然后往屋内走去。纳兰明珠恰好走出来,父子俩的神色都略微不自在。 纳兰容若见了礼,纳兰明珠绷着脸,说道:“回来了,先回院子去洗漱歇着吧。”说完,他看也不看卢希宁,大步往外走去。 卢希宁也当没看到他,对纳兰容若笑着说道:“你才回来,我们先回南院,等你洗簌换身衣服再说。” -- 第119页 两人慢慢走回南院,纳兰容若侧头看着她,神色歉意,说道:“宁宁,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卢希宁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受委屈,是额涅受了委屈,而且也与你无关。本来我要到二门外等你的,可是我得给额涅出气,你在的话反而不好,对不住,还是让你为难了。” 纳兰容若牵着她的手,神色黯淡下来,说道:“宁宁,这件事该本由我出头,哪能让你冲出来,都是我没能护好你。你是替我着想,所以才对阿玛客气,宁宁,你这般做,我很感激你,也更令我感到愧疚,不过你放心,我都会解决好的。” 卢希宁笑道:“你才回来,还是先歇着吧,不仔细看,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身上皱巴巴的衣袍,不由得也笑了,说道:“在外是要辛苦些,接下来我能歇息两日,很快就会养回去,你不要担心。” 回到南院,纳兰容若指着屋子里的几个箱笼,说道:“宁宁,这是我从草原给你带回来的,你看看可喜欢?” 卢希宁笑着推着他去净房:“你先去洗簌吧,等你歇息好了我们再一同慢慢看。” 纳兰容若笑着说好,进去了净房。卢希宁取来她的弓箭,眯缝着眼睛搭箭比划。 这时,张婆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神色古怪,说道:“少夫人,老爷去跟夫人赔不是了。” 卢希宁顿了下,抬眼看去,张婆子忙着解释道:“先前奴婢见少夫人去找了老爷,等了一阵始终放不下心,便去正院搬救兵,夫人本来急得不行,后来爷回来遇到我与夫人,问了几句之后,让奴婢与夫人先回去,这件事交给爷。夫人前脚刚差了富嬷嬷前来传话,说是让爷与少夫人先好生歇着,她高兴得很,晚上要吃几杯酒庆贺,等闲了再与少夫人说话。” 卢希宁听得笑容满面,沉思片刻,放下弓箭说道:“你先去拿晚饭吧。” 张嬷嬷忙应下去了厨房,摆好晚饭后,纳兰容若也洗漱了出来。 卢希宁笑着招呼着他道:“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办事。” 纳兰容若觑着她的神色,迟疑着问道:“先前可是阿玛去过了额涅院子?” 卢希宁点点头:“嗯,阿玛道歉了。” 纳兰容若神色若有所思,与卢希宁一起吃完晚饭后,她便迫不及待拿起弓箭,说道:“走吧,顺便去消食。” 眼神从她手上的弓箭上掠过,纳兰容若伸手接过来,说道:“宁宁,你别动手,还是让我来吧,别脏了你的手。” 卢希宁正色道:“你是男人,省得被人说你欺负女人。我的事情自己解决,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纳兰容若无奈,只得随了她去。两人来到梅院,门房婆子见到他们一同前来,再看到卢希宁手上的箭,脸色大变,胡乱福了福身,飞快跑进屋报信了。 卢希宁没去管门房婆子,纳兰容若眉头微皱,对飞快迎上来的嬷嬷吩咐道:“去把李姨娘叫出来!” 嬷嬷神色惊恐,结结巴巴说道:“爷,少夫人,李姨娘病得厉害,还在床上躺着呢。二公子先前还哭闹着说要李姨娘,姨娘怕把病气过给了二公子,又心疼二公子哭坏了身子,只能让他远远站在门口看上一眼,爷......” 纳兰容若脸色沉下去,冷声道:“住嘴,难道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嬷嬷见纳兰容若发怒,吓得忙闭上嘴,颠颠往屋里跑去。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慢悠悠走进正屋时,李姨娘已经身上裹着风衣,被嬷嬷与丫鬟搀扶着来到了正屋。 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拿着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才上前福身见礼请安。 旁边,胖乎乎的纳兰揆叙看到纳兰容若,眼神一亮,蹦蹦跳跳上前欢快地道:“大哥,大哥回来啦,大哥答应给我的小木马呢?” 卢希宁见到纳兰揆叙,将手上的弓箭默默藏在了身后。纳兰容若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神色柔和,轻抚他的胖脸,说道:“我答应你的都记得,你跟着奶嬷嬷去问行墨拿,除了小木马,我还给你带了把小木剑。” 纳兰揆叙欢呼一声,忙不迭朝屋外跑,奶嬷嬷紧张地追了上去。李姨娘急得不行,连声道:“二公子,你还病着呢,可不能出去。” 纳兰揆叙理都没有理会李姨娘,跑得飞快。她不甘心收回视线,咬了咬唇,垂下眼眸恭敬地道:“不知爷与少夫人前来何事,请恕我病体之身,怕把病气过给了少夫人,不能多陪......啊!” 呼啸的箭矢,擦着李姨娘的脸颊而过,耳垂上的珍珠耳环,瞬间飞了出去。旁边扶着她的丫鬟与嬷嬷,见箭突然射来,吓得也跟着尖叫一声,抱着头躲闪。 李姨娘耳朵脑子都嗡嗡响,脸颊被箭风带过,瞬间滚烫无比,跌跌撞撞几步,噗通摔倒在地,尖声哭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眼前一支带着寒意的箭矢对准了她,李姨娘呼救声,立刻哽在了喉咙,整个人如筛糠般簌簌发抖,身边的地上,水迹渐渐氤氲开。 卢希宁放下弓,平静地道:“你也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为何要射你这一箭。这只是次警告,要是你下次再敢动歪心思......” 她拿着箭矢,在李姨娘脑袋上轻点比划:“箭会从这里穿进去,然后从这里出来,把你脑子里妄想的那部分射得稀巴烂。” -- 第120页 说完,她对纳兰容若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手牵手离开,身后屋子里,传来李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无人回头。 卢希宁笑着感叹道:“真爽啊!不过我只是吓吓她,我不会杀人,也下不了手。” 纳兰容若却不会就这么算了,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里的冷意,柔声道:“宁宁,我知道你善良,是吓唬吓唬她,要是你真要杀她,就不会去与阿玛说那么一通了。这次就让你出口气,下次放着我来好不好?” 卢希宁鼓起脸颊,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动手,不能自己解决的,我会求助于你。你才不要想太多,给自己太大的大的压力。你在外面本来就累,额涅说伴君如伴虎,不但身体上累,脑子也累,回来还遇到烦心事,都不能好好歇着,这样不好,我会心疼的。” 纳兰容若心里暖暖的,沉默片刻后说道:“宁宁,二弟.....,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不要怪他。” 卢希宁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说过这件事解决之后,从此不会再提,更不会与两三岁的小胖子计较。当时我把箭藏在了身后,就是怕吓到他。不过,他好像脾气很不好,你看到奶嬷嬷脸上的疤没有,都是他抓的。李姨娘当时也在,她只当没看见,半句都没提。奴才下人也是人,他还小,好好教能改过来。” 纳兰容若自嘲地道:“我早已跟阿玛提过,让二弟从李姨娘院子里搬出去,每次李姨娘一哭,二弟也跟着哭,阿玛心软了。这次以后绝不能算了,李姨娘教不好他。” 回去洗漱之后,两人上床歇息。纳兰容若怀抱着卢希宁,亲了亲她的眉眼,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宁宁,抱着你,所有的疲累一下都没了,真舍不得离开你啊。” 卢希宁轻声道:“我也想你啊。你在信里面都说一切很好,让我不要挂念。我知道你骗我呢,在草原上住帐篷,洗漱又不方便,还要成天跟着皇上去打猎,饮食习惯也与京城不同,吃不好睡不好又脏兮兮,能好才怪。” 纳兰容若忙安慰她道:“也没有那么辛苦,皇上都受得了,我也没事。不当差的时候,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感觉,与京城完全不一样,草原上的云与天都好似低一些。我每次骑着马到海子边去的时候,晚上看着头顶的满天繁星时,总是想着你在身边该多好啊。宁宁,以后若是有机会,我想带着你一起去游历天下,去草原骑马,去海边看海。” 卢希宁笑着说道:“好啊。我给皇上做了这么多免费的事,得要点假期回来。以后......,不行,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总不能把他丢下,我们自己去玩,至少得等他大一些,把他也带上。” 纳兰容若手轻抚着她的肚子,不满抱怨道:“以后就不再只我们两人,多加了个小拖油瓶进来。” 卢希宁肚皮痒痒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说道:“痒得很,你别摸了。” 纳兰容若呼吸渐渐变沉,深呼出口气,离她远了些,说道:“宁宁,让我缓一缓。” 卢希宁算了一下,说道:“不用缓,已经三个月了,可以轻点来。” 纳兰容若听太医说过,满了三个月以后可以行房,只节制些即可。他犹豫片刻,期待又忐忑,问道:“宁宁,真的可以吗?会不会伤到你?” 卢希宁肯定地道:“只要你不像以前那般疾风骤雨,轻柔点就没事。” 她想了下,干脆翻过身背对着他,说道:“从后面来不会碰到肚子,你动作轻柔点,不要坚持太久啊。” 纳兰容若眼神沉沉,往她背后贴了过去。 如小溪里的轻舟般,清波摇晃。 只是,轻舟只摇了一小程,不超过府中系舟处到渌水亭的距离,纳兰容若就翻了船。 感受到身后纳兰容若的僵硬,卢希宁转过头,微笑着安慰他道:“没事,你憋太久了,若是不快的话,不是你自己用过,就是别人用过,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啊,起来这么快!” 第四十五章 无 秋阳高照,又到了秋收的时节,厨房里做了各种栗子的糕点吃食摆到案桌上,加上纳兰容若从草原上带回的奶酪点心,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 卢希宁惬意地倚在躺椅上晒太阳,只需要偶尔张嘴,纳兰容若拿着银叉,不时喂她吃上一口。 吃到肚子半饱,卢希宁便停下来了,坚决不再吃,捏着自己的腰间软肉说道:“再吃衣服都穿不下了。” 纳兰容若也没有再坚持,手里转动着银钗,看着她的腰若有所思,脸上渐渐浮起意味深长的笑:“肤如凝脂,好似陷入了云朵堆里,真当快活。” 卢希宁斜着他,不客气地道:“你又没有摸过云。”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说道:“宁宁,这就是个比方,你不能当真。也不怪你,近段时日你都在看数学等论著,文方面进步实在不多。不过宁宁,你的腰肢真柔软,怀孕之后本就要丰盈一些,太丰盈也不行,对身子不好。太瘦的话,也容易生病,现纤秾适中,正合适。” 想起晚间的畅快欢愉,纳兰容若眸色微暗,把椅子挪得离卢希宁更近了些,与她一起半倚靠在上面,看着天际的蓝天白云。 卢希宁听到他暗哑下去的声音,侧头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从他身下扫过,见他翘起了腿,便探头过去捻起他的衣袍下摆,说道:“你可别藏着啊,我就知道。” -- 第121页 纳兰容若面上一红,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咳了咳振振有词道:“都足足好几个月了,我就你一个,你我的手不一样,我一次都没有自己解决过。” 他抬起她的手,也伸出手与她相比,说道:“你瞧,你的手温软细腻,我的手上都是薄茧,感觉差太多,我就是想自己来,最后着实没意思,也就放弃了。” 卢希宁皱眉,认真地道:“这不科学啊,手上有薄茧的话,摩擦力会大些,刺激更强烈。而且自己动手,可以自己控制力道,怎么会没感觉?” 纳兰容若呆住,手在她身前晃过,忍笑道:“宁宁,你可记得有一次,你说自己感觉不到,要让我帮你?” 卢希宁哦了声,恍然大悟道:“我忘了算上外部因素刺激,就好比看到了压箱底一样。” 纳兰容若目光灼灼看着她,脸上溢满了笑,说道:“我可不用看压箱底,有你这么好的老师在,什么学问学不到,刺激也足够了。” 卢希宁得意地抬眉,看着院子里她做的简易日晷,问道:“先前你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现在时辰已不早了,怎么还不去?” 纳兰容若看向走进院子,不动声色比了个手势的行墨,微微点了点头,行墨又安静退了出去。 卢希宁也看到了行墨,好奇地问道:“行墨来一下又走了,是来催你的吗?” 纳兰容若顿了下,笑着说道:“是,我得出去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明日我又得去当差,真是对不住。” 卢希宁说没事,他既然不说去什么地方,见谁,她也没有打听,也准备起身,说道:““我要去找额涅,中午就在她那里混饭吃,你快去吧,不用管我。” 纳兰容若俯身下来,手撑着椅背亲了下卢希宁的眉眼,恋恋不舍叮嘱了几句之后才离开。 卢希宁身上粘了点心渣,换了身衣衫后前去正院,张婆子随侍在身后,低声说道:“少夫人,早上一大早,二公子就被老爷从李姨娘院子里挪了出去。李姨娘哭得不行,说是二公子那般小,单独住肯定不习惯,晚上会害怕哭闹。老爷给二公子寻了几个年纪相仿的陪着他玩耍,二公子连头都没回,喜笑颜开去了新住处。” 看来纳兰容若先前说这次不能算了,还真是没算。也不知道他如何与纳兰明珠沟通的,能让他这次不会再不忍心。 卢希宁最佩服的是,纳兰明珠做事还真是干脆果断,像是她提出要他去向觉罗氏道歉,他虽然没有好脸色,可是权衡利弊之后,立刻就去了。 怪不得他能做康熙的亲信大臣,卢希宁思及此,不由得松了口气,若自己与他真对上,还不一定能赢得了。 没有她,康熙也能跟着传教士学习。想了想后问道:“那李姨娘呢,还病着吗?” 张婆子说道:“听说是受了大惊吓,还在床上躺着。不过也没再请大夫,安神方子都是现成的,多熬几服药吃就好了。老爷后来去了梅园一次,没多久就出去了,晚上歇在了戴佳姨娘的菊院。奴婢说句不当说的话,李姨娘说上天,总归是个姨娘,论长相,她也不是最拔尖,论懂得伺候人,姨娘们谁不拿手?梅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其他几个姨娘谁也不傻,她的眼泪还没掉完呢,戴佳氏院子熬的补汤,就送到了老爷的前院。” 卢希宁听张婆子小声说着几个姨娘的争宠,像是听了一出大戏。庭院里花开得姹紫嫣红,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比花开得还要精彩。 到了正院,觉罗氏正拿着银剪在剪菊花,富嬷嬷手里已经捧着一大束,见到卢希宁前来,将银剪递给富嬷嬷,花也不剪了,脸上堆满了笑朝她招手。 “快来快来,这两天老大好不容易歇息一次,我寻思着他离不得你,就没有来找你说话。这时候怎么得闲了,老大不在?” 觉罗氏看上去气色极好,神采飞扬,卢希宁从没有见到她这般开心过,身上进发出来的喜悦,让她不禁也跟着开心不已,说道:“夫君外面有事,先前出去了,我来看看额涅,顺便就在额涅这里蹭午饭吃。” “老富,去厨房传话,现今菊花开得正好,让厨房做道菊花鱼,还有螃蟹......,螃蟹性凉,就拆蟹粉吧,现在螃蟹的蟹粉少,多拆几只做蟹粉豆腐。其他的小菜,选几道宁宁爱吃的做上来。” 觉罗氏把富嬷嬷使唤得团团转,吩咐完厨房里的饭菜,又叫住她道:“外面天气好,去搬案几椅子出来,我们就在廊檐下吃茶说话。哎哎哎,花给我。” 富嬷嬷小跑回来,将花递给了觉罗氏,叫上青梧等丫鬟婆子,手脚麻利在廊檐下摆好案几小炉,招呼着院子里伺候的人退了下去,留下她们安静说话。 卢希宁看着觉罗氏忙碌,拿起菊花理着花枝上的叶子,笑眯眯说道:“额涅今天心情很好呀。” 银剪喀嚓一声,剪掉多余的花枝,觉罗氏将墨菊插在青釉花瓶里,斜着她道:“这两天我这心啊,比三伏天吃了冰碗还要爽快,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神色一转,变得严肃无比,郑重其事朝着卢希宁说道:“宁宁,多谢你。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替我出头了。” 觉罗氏眼眶渐渐泛红,卢希宁慌忙安慰她道:“额涅,你快别这么说,你先前与阿玛吵架都是因为我,我嫂子也说我是遇到了好婆婆,不然我哪能活得这般自由自在。额涅对我好,我自然也该对额涅好。” -- 第122页 觉罗氏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的泪,旋即又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我可不能哭。不过宁宁,你说得不对,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感恩,狼心狗肺的人海了去。老大是我生的,他顶多在我受了气时,安慰我几句,开解开解我,他也无法去帮我出气。我知道老大有难处,父母生养之恩都要报,他不能偏颇谁。说上去道理都明白,可这心呐,还是难平。” 见卢希宁神色歉意,觉罗氏笑了声,轻快地道:“你别多想,我没有责怪老大的意思。他也难做,帮谁都里外都不是人。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那老不休的对他不好。前两年老大生病时,都那么大的人了,他还是不放心,一守就是一整宿,比对他老子还要孝顺百倍。亏得现在有你,能替我出口恶气。哎哟,你当时不在,我听到他对我赔不是时,我还以为他中了邪呢。后来见到他那张老脸,比锅底还要黑时,我总算回过了神,他这肯定是在你这儿吃了憋,不得不低头了。当晚我我就喝了一大坛酒,这是大事,一定得庆贺。” 人实在是太复杂,卢希宁到现在也看不透。纳兰明珠是个好父亲,却不是好丈夫,不仅仅是对觉罗氏,看他的种种做法,对姨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觉罗氏又拿起银剪,喀嚓修理着花枝,自嘲地道:“以前阿玛在的时候,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就知道咋呼,嘴上不饶人,其实下不了狠心,以后会吃大亏,让我得改。后来阿玛临死之前,后悔过以前杀戮太重,说这就是他的报应,可惜连着大哥也一并被连累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也没改,亏倒是吃得不少,我也没什么后悔之处,真让我做出伤天害命的事情,晚上也会睡不着,我得为后世子孙积福。” 插满了一个花瓶,觉罗氏再换了个花瓶,语气淡然,像是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再说几个姨娘,我杀了她们又有什么用处,没了她们,老不休的掉几滴猫尿,再去纳几房更年轻貌美的就是。我不仅得帮着操持办酒席,还得花更多的银子,到头来得不偿失。就是闹到宫里去,我也得没脸,皇上自己都一大堆女人呢。上次我跟你说的遏必隆家姑娘,先前进宫封为了妃子,还不止这一个呢,皇上的表妹佟佳氏也进宫了,后宫现在可热闹得很。” 卢希宁好奇地道:“那后宫里的人也争来斗去吗?” 觉罗氏翻了个白眼,说道:“明面上肯定是姐妹相和,私底下还不是暗中打破头。就是种地的老百姓,家里多生了几个儿子,兄弟间争间破屋子都会闹得面红耳赤。后宫里的妃嫔,争的可不是几间破屋子,要是得宠的有了封号,从俸禄到衣食住行,都要比别人好,等着别人给你低头见礼。若是运气好生了儿子,那更是不得了,以后再不济,也得封个亲王贝勒。” 觉罗氏掸了掸身上用金线绣着花开牡丹的缂丝常袍,自嘲道:“富贵荣华迷人眼,又几个人能看开,反正我不大看得开。有人说安于清贫,那是无奈之举,不安的话能怎么办呢?春天青黄不接,肚皮饿得呱呱叫。夏天太阳晒得人要掉一层皮,秋天的时候收了粮食,还没在粮仓放暖和,就得拿去交租。冬天冷得冻死人,没有上好的红罗炭,黑乎乎的炭一熏,再美的人儿也得变成黑脸包公。” 卢希宁听得津津有味,觉罗氏瞧着她的神色,脸上笑容更浓,感慨地说道:“宁宁,你不一样。老不休低头,我就是不问,也知道是因为你有本事,他不敢拿你如何。我们都不如你,甚至后宫的那些皇后嫔妃,也不能与你比。你看,我就是积了福,才让你做了我的儿媳,比自己生个女儿还强一百倍。李姨娘她们不懂,我以前也不大懂,跟老不休大吵之后,我实在气不过,还想着干脆去将李姨娘杀了,她的心被养得太大,居然敢惦记起纳兰府来,呸,她也配。” 卢希宁笑盈盈听着,也不插话,提壶替觉罗氏茶杯里添了茶水,慢慢理着花枝。 菊花有墨菊,绿菊等,五颜六色,她也没管搭配,全部插在了花瓶里,浓烈又鲜艳,看上去生机勃勃。 就像是觉罗氏,她好似整个人变了一个样,卢希宁也形容不出来。眉眼间的戾气散去,变得如秋季的天空般,爽朗明快了许多。 觉罗氏悠闲靠在椅子里,轻轻晃动着脚尖,鞋尖用细珠撰成的蝴蝶,随着晃动,好似要振翅欲飞。 “你就是没有纳兰府,与老大也能做出一番大事。就这么个破府邸,也只有破落户才会当成宝。宁宁,我活了几十年也见多了,能富贵上三四代,那就是百年世家,顶天了。以后你与老大有出息的话,能走出京城就好了。我也要努力活着,到时候我跟你们出去长见识,去广东,去江南。我这一辈子啊,说是金尊玉贵的长大,不过是从一间华屋,转到另一间华屋,没劲得很。” 觉罗氏眼神惆怅,看着天空出神,卢希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觉罗氏长期困囿于后宅,与纳兰明珠夫妻关系不合,纳兰容若长大之后,有自己的生活,也很少与她说话,她孤单太久了。 在正院吃完午饭,卢希宁回到南院,正准备洗漱歇息时,纳兰容若大步进了屋。 卢希宁愣了下,迎上前问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纳兰容若脱下外衫,笑着道:“事情办完之后,就早些回来了。你先去歇息,我洗漱完之后,就来陪你睡一阵。” -- 第123页 卢希宁吸了吸鼻子,说道:“你身上没有酒味,中午没跟友人喝酒吗,不对,你吃过饭没有?” 纳兰容若笑着道:“你不用管我,等下让厨房给我做碗鸡汤面就行。” 卢希宁没再多问,只是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上床去午歇。 到了夜幕降临时,两人正准备用晚饭,纳兰明珠身边的小厮前来传话:“爷,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纳兰容若神色不变,对卢希宁说道:“宁宁你先用饭,阿玛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 想到他白日出去神神秘秘的样子,卢希宁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纳兰容若来到书房,纳兰明珠脸色铁青,正背着手站在那里等着,他上前作揖请安,纳兰明珠暗自咬了咬牙,厉声道:“瞧你干的好事,你可是想要毁掉李家?你可别跟我狡辩!李秀才骑在马上打从胡同过时,好端端的却突然惊了马,他掉下马摔得鼻青脸肿,还摔断了双腿,大夫说,接好骨之后,以后也难正常行走。” 纳兰容和面色如常,只静静听着,纳兰明珠瞧着他的态度,气更不打一处来。 “李秀才每天都爱去卖蛐蛐的铺子里,只看不买,喜欢玩蛐蛐的圈子里无人不知。你那个大舅子,平时也爱玩蛐蛐,可真是巧了,我差人去问过,他去了衙门点过卯之后,就不见了人影。我根本不用想,也知道是你们两人联起来下的手。你那个大舅子,看上去蠢,心眼却灵活得很,全部没用在正经差使上面,京城哪个角落有个狗洞,他都一清二楚。李秀才去的时候经过哪条胡同,回的时候经过哪条胡同,哪里安静,适合下手,他可是了解得很。你从不去这些地方,就是派人去跟着,要布置也来不及,肯定是卢腾隆这个混账帮了你的忙。” 默然片刻,纳兰容若也没有辩解,神色坦然说道:“阿玛,李姨娘若仅仅是冲着我来,我断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她不该生妄心,连着我的妻儿也算计了进去。我只是让李秀才断了两条腿,如果以后李姨娘再敢执迷不悟,我要她整个李家的命。” 纳兰明珠愣住,恨铁不成钢骂道:“李家怎么说都是官,你这样做也实在是太大胆,要是被人得知,参揍你一本,说你枉顾朝廷命官性命,你就得前途尽毁,你可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纳兰容若轻笑一声,说道:“阿玛,李家只是小吏,离官还差得远呢。李家这小吏怎么来的,你我都心知肚明。李秀才不过摔断了腿,李氏兄弟就着急忙慌赶着来告诉阿玛,看来他们真是把阿玛当做了大靠山。别人不知道府里的内情,阿玛却是一清二楚,我做这件事,也没有想过能瞒过阿玛。再说,若是有人参揍我,不是还有阿玛吗,难道在阿玛眼里,亲生儿子还比不上李家这么个假亲戚?” 见到他疲赖的模样,纳兰明珠气得牙痒痒,与卢腾隆那个混不吝的混在了一起,原本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也变成了小混不吝。 再加上卢希宁那个嚣张的,这三人加在一起,真是得把人活活气死! 不过,纳兰明珠欣慰的是,几人都聪明狡猾得很,他们没有同时对李氏兄弟下手。 只有李秀才一人出事,别人也不会起疑,连李家人自己也不会多想。要是父子三人一同遭难,实在是太打眼,他们也不蠢,肯定会马上知晓。全家人前途尽毁,狗急了也会跳墙。 纳兰容若深深作揖见礼:“儿子就有劳阿玛,替儿子担着一二了。若是以后李家再遭受了什么变故,还请阿玛也一并护着,不要厚此薄彼。” 纳兰明珠气得半死,怒道:“难道老子还对你不够好,亏你说得出这句话!卢氏哪有什么事,气势可是足得很,可是跑来威胁了你老子半天。她来过之后,就换作了你来,你们还真是妇唱夫随,好一对天作地和的璧人!” 纳兰容若依旧神色平平,只声音冷了几分,说道:“阿玛,如果卢氏有什么事,李家人也活不到现在,包括李姨娘亦一样。阿玛知道我不是在说笑,真灭了李家,我不会有事,二弟肯定会跟着倒霉。皇上有多看重宁宁的本事,我比阿玛还清楚。在草原上时,皇上每天做的功课,都要让我传给宁宁批改。宁宁的批注,全部用的拉丁语,皇上的拉丁语因此突飞猛进,都是被宁宁逼出来的。” 纳兰明珠神色复杂至极,无力叹息一声,说道:“你下去吧,还有,以后少与卢腾隆往来,你们凑在一起,可做不出什么好事。再说,你如今是皇上身边的侍卫,明知道苏克萨哈就是没了,皇上为了平衡朝局,得捏着鼻子让其子袭爵,心中始终有疙瘩,当心被皇上迁怒。” 纳兰容若摇摇头,说道:“卢腾隆是我的正经大舅子,我与他来往天经地义,就算皇上知晓也不怕。以前皇上曾对宁宁提及过她阿玛的死,皇上说他没想过杀她阿玛,是他自己畏罪自杀。皇上话里的真假自不去管,只看皇上的态度,他是为了安抚宁宁,让她不要害怕,不会再跟卢家算账。” 纳兰明珠郁闷不已,瞪了他一会,终是挥挥手道:“滚滚滚,让老子喘口气,迟早我得被你们母子气死!” 纳兰容若施礼告退,走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神色恳切中透着丝丝悲哀:“阿玛,请待额涅好些,多站在额涅的角度去想想。” 纳兰明珠怔愕住,纳兰容若没再多说,大步走了出去。 -- 第124页 午后卢希宁起了床,与纳兰容若坐一起读书学习。她看了几行字,再也看不进去,干脆合上书,直接开口问道:“你上午去做什么了?” 纳兰容若抬眼看去,见她神色怀疑,不断打量着自己,忙冲她笑了笑,思索怎么回答。 卢腾隆经常来看卢希宁,到时他要是说漏了嘴,她迟早得知道这件事,于是没再瞒她,将前后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李姨娘一心拉扯娘家,我就要把她娘家按在泥里,以后再也翻不了身。李氏兄弟先放他们一码,得慢慢来。阿玛聪明得很,我有什么动作,很难瞒过他。不急,就是三年五年,我都等得,等阿玛不再注意这件事时,我再寻个时机,找李氏兄弟算帐。” 卢希宁怔怔看着纳兰容若,他慌乱地道:“宁宁,你是不是觉着我心狠手辣,让你感到害怕?宁宁,我这两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见你出了事,那种绝望的滋味,就是醒来以后,我心还是空空的,你摸摸看……” 纳兰容若拉着卢希宁的手放在胸前:“这里是热的,因为你在我身边,你不在的话,这里就不跳了。” 卢希宁手往左边移去,稍微用力按了按:“心在这里,你刚才让我按在你的小红豆上了。” 纳兰容若:“……” 卢希宁抽回手,慢慢把觉罗氏的话对他说了。 “额涅都放下了,她说得很好,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们不要与他们计较,若是因为他们几个被连累,实在是不值得。不过,你若是仍解不了气,我帮你啊,要不我配点炸药,你去把他们家炸掉吧。” 纳兰容若深深呼出口气,把她拥在怀里,亲着她的额头,喃喃道:“宁宁,你不嫌弃我就太好了。不过宁宁,不能炸掉,一动皇上就得知道就是你干的。不是我心胸狭窄,对上你的事情,我实在是无法冷静。不信,你摸摸看,怕惹得你厌弃,心刚才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卢希宁干脆掐了一把,朝他翻了个白眼:“又放错了地方,不对……,看你挺爽的样子,笑得这么欢快,你故意的吧?” 她手伸向了右边,轻轻掐下去:“既然你这么享受,买左送右!” 第四十六章 无 新年的前一天开始下雪,到了大年三十的时候仍细雪纷飞,天地间积了厚厚一层,四下白茫茫一片。 今年过年不比以前,纳兰明珠与觉罗氏一大早就进宫去领宴,纳兰容若也在当值,只有卢希宁独自留在府里。 如今卢希宁早已显怀,不过她平时有注意饮食均衡搭配,四肢仍然纤细,裹上风帽后,几乎看不出怀了孕。 纳兰容若一大早起来就郁郁寡欢,从身后搂着卢希宁,头抵着她的肩膀,万般不舍道:“宁宁,我晚上不能陪着你了。先前额涅也说,你因为有孕,不用去前院吃年饭,困了的话就早些睡觉,别管那些守岁的规矩,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 平时纳兰容若起得早,卢希宁也习惯了与他一起早睡早起,晚上守夜要到子夜以后,估计她也守不住。 她握住纳兰容若的手,回仰着头笑说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路上滑,让行墨马车走慢一点。” 纳兰容若顺势亲了亲她的唇,松开手往外走去。走到门边回过头,见她没有跟上前,对她挥挥手,怕寒风灌进屋子,侧身从门帘缝里飞快闪身钻了出去,然后很快合上了门帘。 卢希宁站在窗棂边望出去,寅时初的天,因为雪的映照,外面已经透亮。 抚着微突的小腹,在屋子里走动了几圈后,来到案桌边坐下,开始看颜元的书。 江南那边虽然风波不断,数学天文学院还是招揽来了不少的能人异士。考核的题目是南怀仁他们所出,康熙送来卢希宁看过,考卷的题目对她来说,都是些非常基础的知识。 看到这份试题,她还是很高兴,至少不再无法具体衡量的八股文,而全部是与数学天文等有关的考题。 黄履庄在她的鼓励下,也考进了数学天文学院,颜元也被录用,他再次提出了现有科举的弊端。 康熙虽然虚心纳谏,却一点都没打算改。纳兰容若给她分析过如今的天下局势与朝廷现状,除非大清天下真正统一,百姓吃饱穿暖之后,兴许康熙会同意做出改革。 按照卢希宁的理解,康熙要的是百姓归顺,江山稳固,不会让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影响到皇权。 颜元的书纳兰容若知道她看不明白,在生僻处做出了注释。卢希宁通篇看下来,他提出的观点很好,也很佩服他在当下的环境,能敢于抨击当朝弊端。 可是对她来说,不仅仅是能提出问题这么简单,还要有解决问题的方法。八股取士固然不好,放开八股限制,只靠着策论文章经义等取士,也好不到哪里去。 纳兰容若对颜元的评价很高,说他才华横溢,盼着他能将这份心思,用在各种学问上。从今往后只谈学术,不要妄议朝政,白白折进政斗中。 张婆子带着幸福美好进屋,手上抱着盛开的梅花,三人身上都已经濡湿,脸也冻得泛白。 卢希宁看着她们几人,起身说道:“梅花我自己来插,反正我也没事,你们下去换身衣衫,别着凉了。” 张婆子忙说道:“少夫人,花枝冰冷刺骨,还是奴婢们来吧。” 卢希宁笑说道:“没事,屋里很暖和,哪就有那么娇气了。” -- 第125页 张婆子见她坚持,招呼着幸福美好将梅花放在条案上,退了出去换衣服。 自从庭院里梅花开放之后,她们几人每天都要去剪几枝回来。卢希宁拿起剪刀,慢悠悠修剪着花枝,将花瓶里枯萎花枝换成了新的。 仔细摆好之后,离远一些打量,雪白泛着细腻光泽的白瓷花瓶,衬着红色的梅花,看上去特别美。 她聚精会神,想找个形容的词语,憋了半天,也只想到了纳兰容若的身体,光滑白皙的肌肤,上面两朵红梅盛放。 暗自偷笑了几声,看了下滴漏,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不能坐得太久,便在屋子里随意走动。 走了一会就觉着深深寂寥,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炮竹声。抬眼望去,屋子里收拾一新,张贴着福字,到处都是浓浓的新年气息。 暗自叹一阵气,撑着腰又回去坐下写字。吃完午饭歇一会起床,拿起书看了几页,觉罗氏回了府,回正院换了身衣衫,就来了南院。 卢希宁起身相迎,觉罗氏忙说道:“你快坐着,外面冷得很,别让寒风吹着了。” 富嬷嬷帮着觉罗氏脱下风帽,张婆子上了热茶,递上了新的暖手炉,福身退了出去。 觉罗氏连着吃了半杯热茶,放下茶杯轻轻捶着腿,说道:“还是家里舒服,我这腿啊,今日都冻得快没知觉了,出宫以后才缓过了气。老大比我还要辛苦,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皇上祭祖拜天,他们都得在旁边候着。” 每次过年过节,觉罗氏从宫里出来都累得很,卢希宁提壶往她的茶杯加了热茶,想到纳兰容若的差使,嘀咕着说道:“要不想个办法,让夫君换个差使吧。” 觉罗氏握着茶杯,顿了下说道:“你说得也是,年纪再大一些真当不了这份差使。你让行墨用小炉子温着的热水,我后来换成了参汤,等到老大歇息时,就送喝上几口。行墨说,老不休也把他的参汤给老大送去了,他还算有点人样。” 吃了半盏茶,觉罗氏又感叹道:“真要说起来,当皇上的才辛苦,从早到晚,就没歇息的时候。过年时要宴请外来使臣,王公朝臣,晚上还得举行家宴,后宫的妃子们,加上太皇太后太妃们都得一起去。吃也吃不好,规矩繁文缛节一大堆,真正折腾人。” 这时门帘掀开,张婆子喜气洋洋走进来,说道:“夫人少夫人,皇上赐了菜到府上,还有特别给少夫人的赏赐。” 觉罗氏与卢希宁面面相觑,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旋即笑着说道:“哎哟总是大喜事,身上的衣衫喜庆就不用换了,快去拿风帽来给宁宁穿上,我们得去磕头领赏谢恩。” 张婆子拿着风帽伺候卢希宁穿好,觉罗氏陪着她来到前院,见是康熙身边的贴身太监总管梁九功亲自前来,纳兰明珠则陪在旁边,不禁愣了一下。 梁九功脸上堆满了笑,上前躬身请安,说道:“夫人少夫人,皇上特别叮嘱,少夫人身子不方便,无需下跪领赏。” 卢希宁福了福身道谢,梁九功笑着避让开了,连声道:“不敢不敢,少夫人,皇上说这是造办处做出来的焰火,一定得让少夫人瞧瞧。少夫人若觉着不满意,尽管直言不讳提出就是,奴才听后好回给皇上。” 卢希宁愣住,纳兰明珠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在摆好的台案前,磕头谢恩领了康熙赐下来的菜。 领赏谢恩之后,纳兰明珠没耽搁,侧身将梁九功往外让:“梁谙达请。” 伺候的下人上前,将焰火搬到了庭院的空地上。觉罗氏对卢希宁说道:“宁宁,我们也出去吧,站远一些看。” 卢希宁点头往外走,心里暗自腹诽,都还没有吃饭呢,哪有这么早放焰火的,康熙送点东西,还要讨点好处回去。 再说纳兰容若都不在,没有他陪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反正她只随便一瞧,胡乱说声很满意了事。 下人很快点燃了焰火,巨响之后,焰火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绚丽夺目。 觉罗氏先是一声惊呼,看得目不转睛。纳兰明珠也跟着抬头看去,不过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他先不动声色看了眼梁九功,见他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笑,目不转睛看着卢希宁,随着他的视线,也一并看了过去。 卢希宁抬着头,眼珠子转了转,敷衍地道:“很好看,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却没停下来,她希望除了数学天文之外,化学也能有所发展。 “不过皇上真要我提意见,我建议把做焰火的差使,明年交给数学天文院,让他们去琢磨,估计会有不同的结果。焰火里面的颜色,由不同金属的焰色反应得来。但是你瞧啊,各种颜色还是不够纯正,说明燃烧不够充分,需要助燃。打个比方吧,熄灯的时候,用铜盖合上就可以,隔绝了气体,火就熄灭了。怎么就没人研究,为何阻断了某种气体,火就能熄灭呢?就像我们被蒙住口鼻,会危及到性命,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以前的焰火她没有管图案,停顿了片刻,还是老实说道:“至于焰火图案的话,做好花样粘起来,按照引线燃烧的路线排列,简单得很。最重要的是,还是去研究助燃吧。” 梁九功神情凝重,似乎在全力在理解卢希宁话中意思的样子,她见状不由得呃了声,不好意思说道:“对不住,你是不是没能理解记住?我说慢一些吧,再说一遍给你听。” -- 第126页 纳兰明珠无语至极,忙笑着说道:“卢氏,你还是去写下来吧,这般多的话,任谁也一时记不住。” 卢希宁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就能记住。梁九功松了口气,躬身不断作揖说道:“有劳少夫人了。” 几人一起走进正屋,纳兰明珠的随从已经搬来了笔墨纸砚,笑容满面说道:“梁谙达请坐,且吃杯茶等一阵。” 梁九功客气说道:“多谢纳兰大人,奴才就站在旁边等一阵。”他走到案桌边,躬身说道:“少夫人,奴才来替你磨墨。” 随从手里拿着墨,不由得看向纳兰明珠,见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双手将墨恭敬递上,退到了一边。 卢希宁抚平纸蘸好墨汁,说道:“既然这是给皇上的,我还是写拉丁语吧。” 梁九功笑着应是,卢希宁提笔写了起来,写完之后认真检查了一遍,说道;“差不多就这样,皇上应该能看懂。” 纳兰明珠背着手站在案桌边,看着卢希宁流利写出的拉丁文,心情与神色都十分复杂。 觉罗氏手转头看着纳兰明珠,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挑衅地冷笑,见到他脸色微沉,得意地直抬眉。 梁九功小心捧着纸吹干了,笑呵呵问道:“奴才斗胆问少夫人一句,少夫人可知道其中的究竟?” 卢希宁眨巴着眼睛,心道当然知道啊,不过她不能说,得让他们自己去钻研琢磨。她看着梁九功,眼珠转动了几圈,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纳兰明珠看着卢希宁笑眯眯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不禁别开了头。 梁九功脸上的笑容更甚,恭敬行礼之后,说道:“多谢少夫人。奴才还得回去跟皇上回话,就不多打扰了,奴才告退。” 卢希宁福身回礼,纳兰明珠亲自送梁九功往外走去。觉罗氏忙着上前,握住卢希宁的手,急着说道:“手都凉了。” 她连声吩咐下人去拿暖手炉盛热汤,说道:“宁宁,你先吃碗热汤,等身上暖和了再说。” 卢希宁手上捧着暖手炉,好奇去看康熙赐下的菜,见不过是已经冷掉的炖肘子,不敢兴趣走开了,说道:“额涅,我还是先回院子吧,你们也该吃年夜饭了。” 纳兰明珠正好送走梁九功回屋,闻言顿了下,说道:“既然来了,正好留下来一起用团年饭。” 觉罗氏冷笑一声,不客气地道:“本来大好的日子,我也不想提晦气的事情。可你说话之前,怎么不过过脑子,宁宁若是留下来,只看到某些人也该吐了,哪还吃得下饭!” 纳兰明珠脸色一黑,不自在地吩咐道:“李姨娘身子不好,就留在自己院子里用饭。” 随从忙领命前去传话,觉罗氏撇了撇嘴,勉强地道:“宁宁,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你就坐我身边。富嬷嬷,你去吩咐厨房做锅子呈上来,咱们晚上吃点热气腾腾的东西,皇上御赐的肘子,就给老不......爷独自享用吧。” 卢希宁看着那结了层油的肘子,想笑又憋住了。纳兰明珠板着脸端坐在上首,吩咐道:“去拿炭炉来。” 下人提来了炭炉,纳兰明珠亲自将装肘子的罐子放在了炉上热着。 觉罗氏斜眼瞧去,暗中撇了撇嘴,转头与卢希宁说起了闲话:“宁宁,先前我见着你啊,真是厉害,那些字我看上去跟蚯蚓一般弯弯绕绕,亏得你能懂。” 卢希宁笑着说道:“额涅,其实满语与蒙语,我看上去才像蚯蚓,比拉丁文还要难懂。” 纳兰明珠这时抬起头,说道:“卢氏,如果你不想别人知晓心里所想,不能是先前那般反应。比如梁九功问你时,照着你的神色,谁都能一眼看穿你的心思。” 卢希宁坦白地道:“我现在还做不到,也学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个太难了,我尽力吧。” 纳兰明珠差点没被噎着,半晌后说道:“梁九功回去之后,肯定会一五一十告诉皇上,若是皇上到时候问起来,你该如何回答?” 卢希宁想了想,说道:“我就告诉皇上,西洋有很多新学问传来,没人告诉他们,那他们又是如何懂得的?学无止境,得自己去钻研,哪能只等着别人告诉你,这也是成立数学天文学院的意义所在。” 纳兰明珠怔住,陷入了沉思,这时几个姨娘鱼贯而入,上前团团福身见礼。 纳兰揆叙也被奶嬷嬷带着进门,请了安后扑到纳兰明珠怀里,笑嘻嘻地道:“阿玛我饿了,快些吃饭吧,吃完饭,我还要看焰火。先前我在院子里见着了,真是好好玩。” 纳兰明珠慈爱地轻抚他的胖脸蛋,说道:“好好好,等吃完饭之后再放给你看。” 卢希宁看着纳兰明珠的慈父模样,眼神不由得朝屋外看去。外面还在飘着细雪,不知纳兰容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 几个姨娘兴许是有李姨娘的事情在先,依次落座之后,没人敢多说话,规范规矩用着饭。 康熙的御赐肘子热了之后,纳兰明珠让人分成了几份,让大家分着吃了沾喜气。 觉罗氏随意找了个借口,替卢希宁把肘子推了回去。外面来的一切吃食,她没有亲自看着,一律都不能入卢希宁的口。 用完饭之后,纳兰揆叙就迫不及待吵着要看焰火。纳兰明珠拗不过他,吩咐下人去将买来的焰火摆好,起身说道:“都出去看吧,看完后各自回院子去。卢氏,你身子不方便,早些回去歇着。” -- 第127页 卢希宁应了下来,与觉罗氏一起走出屋,看到庭院里搭好的焰火架子,停下脚步打量了几眼,说道:“额涅,我们再看一会。我想对比一下,外面买来的焰火,与现在造办处做出来的差别在哪里。” 觉罗氏摸了摸她的手,见手温热着,便放心下来,与她一同站在廊檐下观看。 下人点燃了焰火,卢希宁只听声音就没了兴趣,与造办处的相比,实在是相差悬殊。 不仅仅是她,连纳兰揆叙这个小胖子也看出了不同,等焰火放完之后,连连跳脚不移嚷道:“不对,阿玛不对,要放先前的,先前的好看。” 纳兰明珠轻怕了他一下,唬着脸说道:“先前的焰火,是皇上赏赐给你大嫂的,已经放完了。你若想再看,就得认真学着写字描红,等长大后有了本事,说不定皇上也会赐给你。” 纳兰揆叙撇嘴要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过最后还是没掉下来,委屈万分地道:“那好吧。” 卢希宁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我院子里还有些以前做的焰火,可以分给你一些。” 纳兰揆叙顿时咧嘴笑了起来,小胖手抱拳,费力弯腰作揖:“多谢大嫂。” 谢完之后马上跳了起来,推着奶嬷嬷说道:“快去拿,快去!” 纳兰明珠心里百般滋味,卢希宁有时虽气人得很,与觉罗氏倒一样,不会迁怒于无辜稚童。 觉罗氏与卢希宁离开了前院往回走,她侧头打量着卢希宁片刻,笑着自嘲说道:“我这心境啊,始终比不上你。那么小个孩子,他能懂什么,我听到你要给他焰火,居然心里还会有些疙瘩。” 卢希宁呆了片刻,她根本没想到这一层,思索之后说道:“夫君其实也不在意,对二弟很好。” 觉罗氏想起上一辈的那些恩怨,血海深仇多了去,心里亮堂了不少,笑道:“我也不管了,大人归大人,孩子归孩子,真要记恨算账,也实在算不过来。外面冷得很,你快回去好生歇着,我也要回去歇一阵,明日还有得忙。” 卢希宁与觉罗氏道别之后回到南院,洗漱之后出来,见到门帘猛地掀开,纳兰容若一身寒气进了屋,她顿时惊喜地叫起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纳兰容若边脱大氅边说道:“今晚本来该我当值,皇上差梁九功前来传口谕,说让我回府歇着。梁九功还特地提了一句,皇上看到你的回复后,过了一阵就吩咐了他。宁宁,肯定都是你的功劳,我才能回来。” 卢希宁见他脸都冻得惨白,将手炉硬塞在他手里,说道:“什么功劳不功劳呀,你吃过饭没有?” 纳兰容若捧着暖和的手炉,心也暖暖的,说道:“我在宫里吃过了,宁宁,我先进去洗漱换身衣衫,再出来好好陪你说话。” 纳兰容若洗漱换好衣衫来到暖阁,在榻上坐下,卢希宁依偎在他怀里,细声说了晚上康熙赐菜与焰火的事情。 纳兰容若用力亲了下她的脸颊,眼里笑意更甚:“为夫得多谢娘子的聪慧,不然我还得在宫里当值呢。” 卢希宁神色纠结,迟疑着说道:“皇上现在是不是很看重我?如果是的话,我跟他提出让你调职好不好?不过我先要取得你的同意,因为这是你的差使。” 纳兰容若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宁宁,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因为靠着你才能换个差事,从此心生不满?你别多想了,你能有本事,我只会替你高兴。不过你不用替我去相求,因为宁宁的功劳,要用在刀刃上。现在纳兰府如烈火油烹,年后阿玛若没意外,会升任大学士。我是大男人,这么点苦我哪里会受不住。曹寅也一样还在当值呢,听说我能回府,他都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哈哈哈看到他的样子,我真是开心啊。一是开心宁宁的本事,二是开心能回来见到你了。” 卢希宁听到他这般说,也没有再勉强,在他怀里舒舒服服靠着,说道:“有你在才叫过年。平时还不觉着,今天我特别孤单,都想你一整天了。” 纳兰容若亲着她,柔声说道:“我也是,明明四下都是热闹欢庆,我却觉着冷清得很,不是天气冷,而是心中空荡荡的,总想着你在的话该多好啊。每次到了南院的门口,这颗心才彻底落了回去,宁宁,你在之处,即是归乡。” 窗外,焰火爆竹声声不断,他的头低下来,亲吻她的眉眼。她抬头迎上去,眼里也落满了五颜六色的光。 纳兰容若声音低下去,呢喃道:“宁宁,我们做到子时好不好,我慢些,做过一年。” 卢希宁看了眼滴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离子时还有足足一个时辰,不行,实在太久了,我不行你也不行。慢了没意思,快了你也快,我身体也吃不消,悠着点吧……” 纳兰容若身体微抬,干脆堵住了她。 第四十七章 无 夜里的雨淅淅沥沥,瓦当上的雨水滴落在地,叮咚作响。 卢希宁睡眠原本就浅,半梦半醒中好似在找地方方便,急得差点憋不住时,倏地惊醒了过来。 她呼出口气,里衣被细汗濡湿,黏着后背湿哒哒非常不舒服。烦躁地掀开被褥,挪着腿刚要准备下床,身边的纳兰容若已经醒了过来,哑着声音道:“宁宁,你等等,我陪你去。” 虽是春末夏初,夜里下雨,只穿着里衣还是有些凉,纳兰容若抓起床尾的外衫披在卢希宁身上,跳下床将烛台的灯点亮了几盏,屋子一下亮堂起来。 -- 第128页 卢希宁抬手挡住了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去净房上方便之后,见条几上摆着干爽的细棉里衣,她换了一身,又回到床上半倚靠躺着。 没过一阵,卢希宁又醒了,再次折腾着去净房,纳兰容若照旧起身陪着她。 连着两三次之后,也到了纳兰容若起床的时辰,他扶着卢希宁回床上躺下,给她盖好被褥,亲了亲她的额头,轻手轻脚放下了床帐。 张婆子与幸福美好进屋来守着之后,纳兰容若才去了净房洗漱,摸着盆里的热水,出去唤来行墨,吩咐道:“换凉水来。” 行墨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迟疑着劝道:“爷,早晚天气还凉着,用凉水洗漱仔细着生病。” 纳兰容若不悦微拧起眉,冷声道:“让你去就去,恁地多废话!” 行墨不敢多说,出去叫上行砚,提了小半桶凉水,在里面加了些热水,待到桶里的不算太凉之后,提着水桶从侧门送进了净房。 纳兰容若洗漱之后,人勉强恢复了些精神。用过早饭去到卧房,张婆子等人忙要见礼,他抬抬手,在床边默默肃立一会,才转身依依不舍离去。 进宫去到侍卫值房,曹寅也已经到了,见纳兰容若脸色发青,不禁吃了一惊,问道:“瞧你这模样,可是病了?” 纳兰容若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只是晚上歇得少了些,等会眯一会就好。” 曹寅迟疑了下,放低声音说道:“最近因着三藩,皇上的心情可不大好,你要打起精神来,别撞到了枪头上去。” 纳兰容若朝他抱拳,笑着说道:“有劳提醒,我会注意些。” 纳兰明珠已经升任了武英殿大学士,再加上卢希宁也得皇上看重,曹寅没再多劝,一同前去乾清宫当值。 今日没有大朝会,康熙在御书房见过几个大臣之后,见外面天已经放晴,放下手中的笔走出书房透气。 康熙背着手边走边沉思,思索着最近三藩的事情,不知不觉走出了乾清宫大门,来到了太和殿广场前。 雨后初霁,黄瓦红墙比寻常都要亮几分。康熙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太阳露出云层,洒下万道霞光。 太和殿前放置着日晷,康熙走过去,盯着上面的刻度出了会神,转身看向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吩咐道:“去传纳兰性德前来。” 梁九功躬身领命,前去传了话。曹寅神色微凛,担忧地扫了纳兰容若一眼,他暗自颔首道谢,低头悄然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大步来到康熙面前恭敬请安。 康熙抬手叫起,看清纳兰容若的脸色,顿了下问道:“可是卢氏不好了?” 纳兰容若恭敬地道:“回皇上,谢皇上关心,内人一切安好。” 康熙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片刻后说道:“算着日子,卢氏快生产了吧?” 纳兰容若回是:“应就在近几日临盆。”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这几天也不用当值,前去把差使交一交,等卢氏平安生产之后,再回宫来当差。” 纳兰容若神色一喜,下跪谢了恩,退后几步刚要转身,康熙又叫住了他,说道:“让太医去府上守着,就说是我的旨意。还有,你若是病了的话,就挪远些养着,别把病气过给了卢氏。” 纳兰容若顿了下,再次领旨谢恩,去侍卫处交了差使,忙不迭出了宫。 骑马路过户部衙门,恰好与袖着手健步如飞溜出来的卢腾隆相遇,他勒住马拱手见礼,失笑说道:“真是巧,大哥这是去何处?” 卢腾隆拱手抱拳回礼,回头鬼鬼祟祟看了一眼,飞快往墙角跟溜去。 纳兰容若见状,了然笑了笑,也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行墨,随着他走了过去。 等转过弯看不到户部大门,卢腾隆方嘿嘿笑道:“衙门里今日无事,我就早些溜了。妹夫你这又是去何处?不对啊,你的差使可跟我不一样,在皇上眼皮底下也敢打马虎眼?” 纳兰容若说了康熙让他回府之事,卢腾隆一拍大腿,哎呀一声:“我每天都掐着指头在算,妹妹应在近几日生产。前些时日送了几个催生盆来,我觉着不够,准备再去买他个十个百个,反正这点银子现在也出得起。” 纳兰容若拱手道谢,卢腾隆不在意摆了摆手,眼皮微掀,说道:“这女人到了快生的时候,跟生产的时候一样遭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妹夫,妹妹这些天,估计脾气不大好,你可不要往心上去,女人呐,苦!你我都是男人,其中的滋味真体会不到。我估摸着吧,得比长了痔疮大便破皮流血,只能侧着身子睡还要难受百倍。” 卢希宁的肚子一天天见长,现在低头都望不见自己的脚尖,手脚脸一并跟着浮肿,按下去一个凹坑,许久才能恢复过来。 越临近生产,卢希宁的脾气越坏。她曾告诉他,这是身体内荷尔蒙内分泌的原因。虽然她已在极力控制,有时候还是一点就着,像是焰火一样,嗖地就串上了天。 纳兰容若虽不知什么叫荷尔蒙,就算她不解释,他也不会跟她计较,只恨不得替她受这些罪。 自从她肚子大了以后,不管侧身还是躺着肚子都不舒服,只能半倚靠在床上睡觉。 睡也睡不沉,要不被胎儿一脚踢醒,要不就是尿急起床。一趟趟折腾,他没有半点怨言,陪着她起床,或者轻声安抚。 -- 第129页 卢希宁手脚浮肿胖了一圈,纳兰容若神色憔悴瘦了一圈。她看不过去,晚上要与他分房睡觉,他哪舍得留下她一个人,说什么都不答应。 不过听到卢腾隆拿痔疮比对,纳兰容若还是无语了半天,说道:“大哥你放心,宁宁我会照顾好的。嫂子现在肚子也大了吧,家中可还好?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你一定不要跟我见外。” 卢腾隆双手乱摇,连声说着不见外后,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他唉声叹气了几声,说道:“李氏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已经熟练了。阿宝我晚上带着睡,她也能松快些。就是家里另外那个小妾生的庶妹,想起来就头疼。先前私底下给她说了门亲事,说起来还是拐着弯的亲戚,男方是我二婶娘家的侄儿。等选秀被撩了牌子后,准备正式下定,谁知对方反悔了,飞快与另外一家姑娘定了亲。我二婶说,娘家侄儿说是高攀不上卢家,妹夫你出自纳兰大学士府上,他不过普通旗人,以后连了亲,过年过节上门来走亲戚,没见过世面怕给纳兰府上丢脸。” 纳兰容若脸色淡了下来,说道:“他这个借口找得,也实在是太敷衍可笑了,大哥可知道其究竟?” “可不是,听到我二婶这般说,我气得差点儿没去敲那小子闷棍!” 卢腾隆气得很,冷笑连连,“他一家子都打定主意想着攀高枝,纳兰府上门第越高,他家应该越高兴才是。我想着实在是不对劲,悄悄去打听了一番。嘿,那一大家子都是聪明人。清楚了我们家里那点子事,知晓姐妹俩平时关系不好,又见过了她本人,瞧不上!不管人还是势都没了,所以干脆反了悔。我只能吃个哑巴亏,也不能闹起来,私底下定亲就算了,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起来就是违规矩。我也不能怪别人,谁让她自己不争气。唉,现在我还在到处给她张罗呢,寻个忠厚可靠的人家嫁了,也算对得起阿玛的临终嘱托。” 纳兰容若想了想说道:“说亲这方面我也不懂,回去之后我跟额涅说一声,看能不能帮些忙。” 卢腾隆哎哟一声,急着说道:“不用不用,夫人亲自开口,对方就是再不满意,也得硬着头皮认了。再说夫人一开口,这件亲事就与纳兰府扯上了关系,成了夫人的保亲。” 纳兰容若笑道:“大哥,我们两家本就是极亲的亲戚,你若分得这般清楚,就真是见外了。” 卢腾隆呵呵笑,眼里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拍着纳兰容若的肩膀:“妹夫,我绝对不与你见外,结亲不是结仇,多大的锅就配多大的盖,你别管这件事了。我知道妹妹肯定会问,就跟你提几句,不然她问起来,你一问三不知,这个时候的女人可不会讲理,仔细着她骂你。嘿嘿,我以前就挨过骂,你是读书人斯文脸皮薄,不比我,骂几句又不会掉肉,随便骂就是,我不缺这点胸襟。” 纳兰容若盯着他,差点没学他那样翻白眼,慢吞吞说道:“大哥,你不用拐着弯说给我听,我对宁宁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骂了,就是打我也不还手。” 卢腾隆又拢起手,笑得牙不见眼:“妹夫好涵养,我比不过你,只能甘拜下风。你快回去陪妹妹吧,我也得去忙了,等下就把催生盆送来。” 纳兰容若与卢腾隆拱手道别,骑马回到府里,卢希宁见外面天气好,正在庭院里慢慢走着散步,见他奔进来,停下脚步诧异问道:“你这时怎么回来了?” 纳兰容若笑着道:“皇上亲自下令让我回府陪你生产,宁宁,你等下啊,我进去换身衣衫再出来陪你。” 庭院里的海棠树上,枝头已经绽放着花苞,露出粉红色的尖,卢希宁仰头看得正出神,纳兰容若换了身常袍来到了她身边,随着她一并看去,笑着说道:“再过几日,海棠花便会开了。宁宁,你在想什么?” 卢希宁在想以前在卢家的东跨院,她卢腾隆在海棠树下蹲着说笑的时候,一时见,神色颇为惆怅,问道:“今年选过秀了吗?” 纳兰容若说道:“选过了,我先前从宫里出来,恰好在户部衙门前遇到了大哥,他说你庶妹被撩了牌子,家里正在张罗着给她定亲。” 卢希宁听得皱眉,李氏怀着孕,还要忙着操持卢婉宁的亲事,问道:“订了谁?是二婶的娘家侄儿吗?” 纳兰容若怕惹卢希宁烦心,捡了些话说给她听:“好似换了别家,宁宁你别管那么多,嫂子身子也重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哥在操持,他定会办得妥妥贴贴。大哥如今可是连蛐蛐都不玩了,听说是有阿宝在,养不好蛐蛐,要不被他抓起来往嘴巴里塞,要不就放走了。” 阿宝皮得很,卢希宁不禁笑了起来,随后不解问道:“我听以前大哥话里的意思,好似因为我嫁进了纳兰府,二婶娘家想攀上这层关系,应该会答应亲事,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纳兰容若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哥也没有具体说,估摸着是双方都没看对眼吧。宁宁,你累不累,要不我们去廊檐下坐着晒太阳好不好?” 一个累字,惹得卢希宁心中的怒意又开始蔓延,她非常不喜欢现在臃肿不方便的身体,好似被捆住了手脚般难受。 她刚要发火,看到太阳下,纳兰容若眼底明显的青色,那股子气莫名其妙就消散了,点着头说道:“好,不过我得先去趟净房。” -- 第130页 纳兰容若忙像老母鸡般,扎着手护在卢希宁身后,在净房外寸步不离守着,等到她方便好之后出来,陪着她来到廊檐下坐着歇息。 卢希宁腰后垫着软垫,挪着坐得舒服了些,垂眸看着肚子上的小山包,轻言细语说道:“你要听话啊,不要在里面乱动。” 肚子突然鼓起一块,卢希宁嘶了声,纳兰容若紧张地道:“宁宁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卢希宁指着肚皮,说道:“他又在里面踢我呢,你看这块鼓了起来,这应该是他的小脚掌。” 纳兰容若伸手贴了上去,感受着她肚皮的跳动,他已经看过摸过无数遍,除了惊奇之外,更多的却是心疼,柔声说道:“宁宁,生完这一个,我们再也不生了。你这段时日吃苦受罪,我也没能好好在你身边陪着,真的对不住。” 卢希宁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其实你也辛苦得很,不要都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还有啊,可千万别硬撑。院子里伺候的人一大堆,我不会有事的。至于以后生不生孩子,我可不会敢保证。除非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敦伦,你不能进去,仅仅在外面路过也不行。” 纳兰容若听得闷笑出声,咳了咳一本正经道:“就算不进去不路过,也照样能快活无比,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卢希宁斜着他,嗤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样做久了之后,损伤大着呢,要不是干脆起不来,要不就是早早投降,比你第一次还要快。” 纳兰容若呆住,旋即用手蒙住脸,倒在躺椅上笑个不停,半晌后拿开手,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说道:“宁宁,你......,真是学富五车,上天入地什么都懂。” 卢希宁得意抬眉,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想歇一会,你也歇会吧,就这样晒着还挺舒服的。”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身上的锦被拉上来盖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实在是太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如今她的肌肤因为浮肿,显得更加白皙透亮。纳兰容若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陷入了沉思中。 因为卢希宁怀孕,他翻了许多医书,也问遍了太医院擅长妇人科的太医。他最担心的是胎儿生产时脚朝下,遇到这样的情况,生孩子几乎是九死一生。 比起她的安危,他宁愿成为废人。 卢腾隆带着一大堆催生盆,敲敲打打送到纳兰府,动静实在太大,引得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宫里太皇太后,新封的继后钮祜禄氏,随后跟着赏了几个催生盆到纳兰府上。 很快,京城各府的催生盆源源不断送了来,纳兰府上的门房快跑细了腿,觉罗氏也忙得脚下打跌,望着快放不下的催生盆发愁。 催生盆虽多,好似没有半点用处,海棠花已经盛放,风吹过,地上铺了一层落花,卢希宁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孙太医领着康熙的旨意,驻扎在了纳兰府上,每天都来给卢希宁号好几次脉,安慰着她一切安好,让她不用担心。 已经过了好几天预产期,卢希宁所有的耐心都被耗尽,在屋子里像是困兽般在廊檐下走来走去。 纳兰容若也不敢开口相劝,紧张不安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护着她。 卢希宁慢悠悠走了一段路,又觉得累得很,转身回过头,看着纳兰容若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板着脸,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侧身绕过他往屋里走去。 纳兰容若紧紧跟在身后,温声说道:“宁宁,孙太医先前说,一切都好着呢,且耐心等一等,过两天要是还没发作,再开催生的方子,你别急啊。” 卢希宁满肚皮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转身冲着他,中气十足吼道:“你懂个屁!” 纳兰容若僵住,很快顺口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宁宁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很难受,却半点忙都帮不上,真的对不住,宁宁,若是你实在气不过,你干脆打我出气吧,要不咬我也行。” 他撸起衣袖,将胳膊伸到了卢西宁面前,她看着眼前肌肤光洁细腻,线条分明的胳膊,心中的怒意消了些。 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冲他笑了笑,说道:“先前你说得不对,其实你还是能帮得上忙。” 话音一落,卢西宁像是山大王抢亲,径直伸手揪住他的衣襟,霸气十足说道:“跟我进屋,我们来敦伦!” 纳兰容若神色惊骇,想挣扎,又怕伤着了她,俯身苦着脸,被她拽到了暖阁里。 卢西宁松开纳兰容若衣襟,抬手一推,他跌坐在塌上,双手弱弱地挡在身前,急得几乎快哭了。 “宁宁,你别多想啊,我肯定想与你敦伦,日夜都想。可这时候万万不行啊,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你怎么办?” 卢希宁懒得说话,走到纳兰容若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手上用力一拉,绊扣崩开露出雪白里衣。她手下不停,想要弯下腰去,动了动实在是困难,不禁呵斥道:“自己脱!” 纳兰容若心中已流泪成河,双手揪住自己的衣衫,可怜巴巴地道:“宁宁,你别这样,等你身子好了,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好不好? 卢希宁见他都瑟瑟发抖,把她衬得好似戏文里强抢民男的强盗,冷笑着说道:“你现在真正是屁都不懂,敦伦能加快宫缩,有利于生产,比催产的药有用多了。你躲什么躲,瞧你这幅模样,是不是不行起不来啊?实在不行的话用嘴…..,嘴算了,还是用手,快去洗手,洗干净点!” -- 第131页 纳兰容若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咬了咬牙,伸手轻揽住她在怀里坐下,挪动摩挲,不过几息间,他的呼吸渐渐急促。 卢希宁突然呼吸一窒,蓦地站起身,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渍,歉意扫过他身前,朝他勉强扯动着嘴角,说道:“我羊水破了。” 纳兰容若脸色刷地惨白如纸,极力稳住心神,晃晃悠悠站起来,嘶声道:“来人!” 卢希宁肚子一阵阵牵扯着痛,她深深吐气吸气,却不忘指着纳兰容若的衣衫,出声提醒他:“露出来了,挡住,快挡住!” 第四十八章 无 产房与产婆早已经准备好,卢希宁被搀扶进去躺着,很快觉罗氏也接到消息赶到了。 她见纳兰容若衣衫凌乱,六神无主站在产房外,眼巴巴望着里面,狐疑地打量着他,嫌弃地道:“老大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衣衫不整?算了,我也没功夫同你废话,你闪开些,别在这挡着道,我得进去陪宁宁。” 纳兰容若回过神,忙抱拳作揖,说道:“有劳额涅了,宁宁就交给你。若是有事的话,赶紧递个消息出来。” 觉罗氏没好气地道:“呸呸呸,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可别瞎说。” 纳兰容若沉默一瞬,喊道:“额涅。” 觉罗氏回过头,见他白着脸,眼神饱含着祈求,低声说道:“若是大人与婴儿......,额涅,我只要宁宁,求你了额涅。” 觉罗氏从未曾见他这般低声下气过,一时又生气又心酸,瞪着他说道:“尽成日胡思乱想!”说完没再看他,转头进了屋。 卢希宁倚靠在床头,见到觉罗氏进了屋,笑着说道:“额涅怎么来了,先前产婆已经帮我看过了,说离生还早着呢。” 觉罗氏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见她神色还好,也放了心,笑着说道:“我知道,羊水破了之后,就是再快也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没那么快。不过等到生的时候痛得很,总得有人陪着,我在外面也等不住,再说不来老大也放不下心。先前我进来时,他正在门外晃悠,我瞧他那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生孩子呢。” 卢希宁阵痛过去,现在精神尚好,跟着觉罗氏笑起来,说道:“我哥也这样,嫂子生阿宝的时候,他几乎觉得天都快塌了。” 觉罗氏笑个不停,说道:“那得等到你生下儿子才去报喜,不然你哥肯定要赶来,院子里已经有一个魂不守舍的了,再加一个可遭不住。我瞧着老大的衣衫都被撕破了,也不知道他如何弄成了那样,以前瞧着他还算稳重,一遇到你的事情啊,他就完全昏了头。” 卢希宁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帘,干笑着转开了话题:“额涅,你多久才生下了夫君?” 觉罗氏回想起生纳兰容若时的情形,笑着说道:“老大生得还算快,自发作时起,不过两个多时辰就生下来了。生下来也不重,带着厚衣衫称还差一点才到六斤,我也没吃多少苦。我瞧着你的肚子,比我生的时候还要小一些,孩子生下来肯定不到六斤,小些也好,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卢希宁知道生孩子能不能顺产,除了婴儿的大小之外,还与胎位有关系。 如果遇到肩朝下还好,脚朝下的话就需要调整胎位,要不就得剖腹产。除了这两点之外,若是产妇的骨盆太小,胎儿过大,也无法顺产。 现在也没有产检,是胎位不正呢,或者胎儿生出来有缺陷呢?卢希宁脑子里乱七八遭想了一通,肚子又开始牵扯着痛,她等痛意过去,苦着脸道:“没完没了痛下去真是折磨,还不如干脆一次痛完。” 觉罗氏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没办法,宁宁你要忍着些,得留着些力气等生的时候再用。” 没过一会,阵痛又来临,产婆查看过后说道:“少夫人,已经开了两指,等到开了十指之后就能生了。” 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卢希宁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么小,只怕只能生出只老鼠。” 觉罗氏斜着她,嗔怪地道:“哪有当人额涅的,说自己的孩子是老鼠。” 卢希宁从太阳升到头顶时忍起,直忍到渐渐西斜。落日的余辉洒在青瓦粉墙上,又一点点暗下去,灯笼次第亮起,照得南院明亮如白昼。 开始时,卢希宁还有闲心与觉罗氏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到产婆说到到开了五指六指时,她已经痛得麻木之后,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再也说不出话来。 觉罗氏坐在床边,脸色也比卢西宁好不到哪里去,不断干巴巴安慰着她道:“宁宁,再熬一熬啊,生孩子就这样,熬过去就好了。” 幸福与美好两人,在旁边不断拿着帕子擦着卢希宁额头流出来的冷汗,她恍惚中还在想,早知道就把长发剪短了,这么长的头发,李氏生孩子的时候不能洗头,被汗水全部打湿过,估计得比粪坑都臭。 如果羊水栓塞呢? 脑中又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个问题,理智告诉卢希宁要冷静,她闭上眼,努力放空脑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张婆子端了烂糊面进来,觉罗氏伸手接过去,舀了一勺子喂到她嘴边,温声说道:“宁宁,你向来嫌弃参汤味道奇怪,稍微吃些易克化的面吧,等下才有力气。” 卢希宁不想吃什么面,她想吃奶酪火锅,霎时间,快将人淹没的悲凉席卷而来,她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吃了小半碗烂糊面,肚子又开始碾压般的痛,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褥子,整个人都不断颤抖,额头的汗水,混着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 第132页 产婆赶紧上前,撩起衣袍下摆一看,眼神一喜,说道:“少夫人,已经开了八指,待开到十指就能生了。” 觉罗氏松了一口气,说道:“宁宁,你再忍一忍啊,很快了,我生老大也是这样,前面难熬得很,等到开了八指,后面就很快了。张婆子,你快去再提些热水进来。” 张婆子应下,提着食盒匆匆往外走去,孙太医忙叫住她,问道:“屋子里情形如何?” 纳兰容若僵着的眼珠子,也跟着转动着看了过来,张婆子见到他比卢西宁还要惨几分的模样,想笑又感慨不已,赶紧答道:“产婆说已经开了八指,少夫人很快就能生了。” 纳兰容若眼中似乎有光芒闪过,旋即又暗了下来。孙太医长长舒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喃喃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快生了就好。” 若是羊水破太久,对产妇与胎儿都不利。他觑着纳兰容若的神色,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孙太医最开始在前院等着,见时辰一点点过去,听到产房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也坐不住了,心神不宁在屋子里走动。 妇人生产本就凶险,康熙下旨让他在纳兰府上守着,要是卢氏也出了什么事,只怕头顶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思极此,孙太医再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亲自抱着药箱来到了后院。行墨与行砚见状,又去搬了椅子前来,放在案几旁边,请他坐着吃茶。 纳兰容若直愣愣站在那里,孙太医也不好坐,干巴巴劝慰道:“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公子坐着歇息一会吧。” 过了许久,孙太医才听到一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嗯,你请坐。” 孙太医看着脸色如同糊了层白浆的纳兰容若,他身前的衣襟被扯开,搭在胸前,露出白色里衣,嘴张了张,始终没再说什么,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与他那般,眼神直直望向产房。听到里面的情形,不时解释几句。 纳兰容若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听进去。 产房里,卢希宁开始还有声音,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她喊痛他跟着痛,她不喊他跟着怕。 门房婆子走过来,偷偷瞄了眼纳兰容若,对行墨低声道:“老爷差人回了府,前来问少夫人的情形如何了,可生了没有?” 行墨低声说了情形,门房婆子朝产房望了一眼,正准备转身去回话,听到里面突然传来的惨叫,悚然而惊呆立在那里。 然后,身边似乎一阵狂风卷过,她怔怔看去,纳兰容若跌跌撞撞往产房扑去,不由得瞪大眼小声惊呼。 男人可不能进产房,产房污秽可不吉利!门房婆子见到行墨与行砚,还有孙太医也抱着药箱跟了上去,产房里有人端着盆出来,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她不敢再看再想,忙转身去回消息了。 张婆子端着装满了血水的盆正赶着往外走,差点儿与纳兰容若迎面相撞,她忙停住脚,急着道:“爷,你可不能进去!” 纳兰容若盯着盆里红彤彤的血水,眼珠几乎爆裂,嘶哑着嗓子问道:“怎么样了,里面怎么样了?” 觉罗氏听到声音回过头,皱眉大声说道:“宁宁快生了,孩子已经看到了头,你离远些,别过来碍事!” 张婆子也跟着劝,纳兰容若呆了片刻,颓然让开了身,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张婆子端着盆走出门,见到孙太医与行墨行砚,都如他那样在墙角跟蹲着,一时无语。 这一幕似曾熟悉,以前李氏生产时,卢腾隆也这般模样,只是卢希宁生产时,又多了几个人蹲墙角跟。 她不禁摇摇头,这都是什么事! 热水不断送进去,血水不断端出来,产婆在不断说道:“少夫人再用些力气,对,就这样。” 卢希宁知道拉玛泽呼吸法,这时候却感到力不从心。产婆告诉她胎位正,一个劲让她用力用力,可是她觉得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孩子还是没有下来。 她知道觉罗氏在说话,产婆也在说话,屋里的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耳边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产婆脸色微变,大声喊道:“少夫人,少夫人可别睡啊,你快用些力气!” 觉罗氏也察觉到情形不对,神色大变,也跟着喊道:“宁宁,你快醒醒,这个时候可不能睡着!”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下意识转头看去,见纳兰容若惨白着脸冲了进来,他闭了闭眼,转头吼道:“孙太医,你快些进来,其他人都出去!” 觉罗氏手足无措站在一旁,见到卢希宁身下被染红的被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抬手招呼着人退出了产房,眼神凌厉朝众人扫过去,稳住心神吩咐道:“厨房里要准备好热水,行墨行砚你们在门口守好,张婆子幸福美好留在这里伺候。” 众人领命,退下去各自忙碌。觉罗氏站在廊檐下,看着海棠树下的落花,踉跄几步走到廊柱边,扶着柱子坐了下来,倚靠在上面,盯着产房出神。 那么多血,若是卢希宁有个三长两短,纳兰容若...... 觉罗氏闭上眼,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没过一阵,纳兰明珠身后跟着太医正,还有梁九功一起,也一并走了过来。他瞧见觉罗氏的模样,着急问道:“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还说好好的吗?” -- 第133页 觉罗氏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几人,尤其是梁九功,颔首回礼,说道:“生孩子的事本就九死一生,天才知道怎么就突然如此了。” 纳兰明珠脸色也不大好,拧眉道:“你怎么在外面,可是老大进去了?孙太医也跟着进去了?荒……” 对着觉罗氏冰冷的眼神,纳兰明珠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康熙派孙太医守在纳兰府上,府里差人前来报信说卢希宁发作,他正在南书房,被康熙知晓后,亲自下旨将太医正与梁九功派了来。 略微思索之后,对太医正拱了拱手,客气地道:“孙太医一人在里面,只怕人手不足,劳烦你也一并进去搭把手。” 太医正愣住,忙抱拳还礼:“是,下官得了皇上旨意,前来保证少夫人的安危,下官定会竭尽全力。” 纳兰明珠等太医正进屋之后,笑着对梁九功说道:“梁谙达,不知里面还需得等多久,请随我去前院坐着等吧。” 梁九功欠身道谢,说道:“皇上有旨意,少夫人一旦有了结果,奴才得马上回宫去复命,半点都耽搁不得,奴才还是就在这里等着。” 纳兰明珠没再劝,唤人搬来椅子案几上了茶,梁九功客气道谢,却依然躬身站在廊檐下等着。 纳兰明珠不动声色扫了梁九功一眼,也如他那般,站在一旁等待。 产婆神色慌张,费力咽下了口水。她最怕遇到眼前的情形,产妇若是生产时大出血,几乎就是九死一生。 孙太医看到已经被血濡湿的被褥,心下大骇,几乎没有哭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大声吩咐道:“快去熬止血的汤剂。” 说完后又转头看着纳兰容若,咬了咬牙,说道:“公子,请恕在下冒犯了。” 纳兰容若看着眼前的一片红,麻木着脸,说道:“我不在乎这些,什么都不在乎,你只管放手救她,只要能救活她的命,什么都没关系。” 孙太医听他这般说,心中稍定,飞快打开药箱,这时太医正也进了屋,来不及寒暄,两人一起掀开褥子仔细查看,商议几句后,拿出银针手下不停忙碌起来。 止血的药汤送进来,纳兰容若亲自喂卢希宁吃了一半下去,孙太医抬手擦去汗水,略微动了口气。太医正号了脉,跟着说道:“能吃进去就好。” 纳兰容若趴在床边,握住卢希宁手贴在脸上,轻声道:“宁宁,自从你有孕的时候起,我就经常梦到这般场景,没想到噩梦最后竟然成了真,我真不该要什么孩子,早就不该要了。” 他放下卢希宁的手,看着孙太医与太医正,平静地道:“不要管孩子,只管着救大人。” 两人彻底怔住,面面相觑之后,太医正看到纳兰容若双目赤红,好似也要流出血来般,嘴里直发苦,结结巴巴说道:“公子,少夫人的孩子才些许露出头,就算.....,总得要让孩子出来,万万不能留在里面,还是要少夫人自己加把劲才行啊。” 纳兰容若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亲了下卢希宁的手,眼神坚定看着她,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宁宁,你平时坚强得很,如果不是痛得受不住,你不会这般模样。什么孩子不孩子,没有你的话,我独自留下还有什么意思。宁宁,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怕你忘了我。” 卢希宁好似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梦境里都是些模糊的场景,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仔细些。 阿尔卑斯雪山一闪而过,接着是缓缓流淌的利马特河,熟悉的苏黎世街道,读书的学校,呆过的实验室。 许久不曾见过的父母,他们站在客厅里,眼神哀伤望着柜子上她的照片。 卢希宁许久未见到他们,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想要喊一声,他们却很快消失了,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好似坐在车里,好奇望着车窗外掠过紫禁城的红墙,她呆了一瞬,不由得回头看去。 那时候紫禁城附近,不像现在都是高楼大厦,旁边是六部衙门,宫门口还守着侍卫,纳兰容若就是三等侍卫。 想到纳兰容若,卢希宁好似听到有人在耳畔哭,在呢喃温柔细语,说着什么孩子,喊着她宁宁。 对,孩子!卢希宁一激灵,脑子里总算恢复了些意识,她还在生孩子! 本能地,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嘶吼一声,巨大的痛楚之后,她感到身下好似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她耳朵里嗡嗡响,眼前也阵阵眩晕,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哇哇传来,她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 产婆手脚麻利包裹好婴儿,脸上堆满了笑:“生了生了!哎哟,恭喜恭喜,少夫人生了个儿子。” 卢希宁累得浑身没有力气,蠕动着嘴唇刚要说话,感觉到手被压住,她顺眼看去,见纳兰容若趴在那里,她手上一片温热,眼神软下来,看着他没有作声。 孙太医与太医正两人,看着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两人的情形,对视一眼,谁也没打扰他们,悄然收拾好药箱往外走去报信了。 产婆见状,收拾好胎盘,见一切无恙,赶紧抱着襁褓往外走,卢希宁叫住她,说道:“把他留在这里吧。” 一般等产妇生了孩子之后,产婆会将孩子抱出去向主家道喜,等着主家打赏收喜钱。 不过今天她也算开了眼界,男主子进了产房不说,连着两个太医也一并进来了。虽说是人命关天,可权贵之家的贵妇人,身子哪能随意让外男看去。 -- 第134页 产婆此时见卢希宁要留下孩子,已经见怪不怪,将襁褓放在了她身边,恭敬福了福身后走了出去,留下一家三口在产房。 卢希宁盯着襁褓里红彤彤的婴儿,他正呼呼大睡,眼睛细得像是一条线,皮肤皱巴巴的好似小老头。 她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暖暖的,胀胀的,手指头动了动,笑着说道:“你快看看他,真是好丑啊!” 片刻之后,纳兰容若终于抬起了头,没有去看婴儿,眼睛通红定定看着她,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哀哀泣不成声。 “宁宁,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去了你的地方。你的地方,定比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想放你走,随后就来找你。可是我又害怕,你那时不认识了我怎么办?” 卢希宁怔住,纳兰容若惨然一笑,低声说道:“我见识到过你的学问见识,绝不是这个世间所有。我时常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你,会失去你。宁宁,你总算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愿意与我在一起。” 卢希宁心中酸楚不已,说道:“对不住,我吓到你了。现在我又脏又臭又累,等到我休息好之后,我再好好跟你说。” 纳兰容若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苦了。” 卢希宁笑了声,说道:“我们别在这里互相自责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你看他也不算大,可是我却九死一生才把他生下来。我能肯定是我骨盆小了点,他是硬生生被挤出来的。这算不算生下来脑袋就被门夹了啊?以后要是他笨的话,我们可得原谅他啊。” 在外面实在等不急,走进屋恰好听到脑子被门夹了的觉罗氏:“......” 第四十九章 无 生完孩子很快就是洗三,宫里添了盆出来,纳兰府上更是宾客盈门,热热闹闹大办了一场。 卢希宁还只能被人搀扶着走几步,她实在受不了身上的酸臭血腥气,太医开了药熬汤擦洗过,总算舒服了些。 卢希宁本来很想母乳喂养,只是她还在吃药养伤,只能遗憾作罢。孩子每天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身边一大堆奶嬷嬷丫鬟伺候,加上觉罗氏不错眼亲自看着,她也乐得清闲自在,只需要好好养身体。 觉罗氏掀帘进屋,见卢希宁正在拉着孩子的手臂,然后放下。睡着的孩子伸长手,手指张开手臂飞舞,腿一伸,嘴巴一撇要哭不哭。 她赶紧小跑着上前,拍着襁褓嘴里哦哦哦哄着,嗔怪地道:“你呀,哪有做人额涅的,这般逗孩子玩。” 卢希宁不懂儿科,唯一知晓的是怎么检查婴儿的神经系统。她也没解释,伸手轻触孩子的嘴角,他小嘴张了张,下意识转头要去寻她的手指。 加上奶嬷嬷喂奶也没有问题,孩子的拥抱反射,吮吸反射与觅食反射都正常,卢希宁勉强放下了心。 只是,卢希宁看着孩子红红皱巴巴起皮的脸,她知道孩子生出来时都差不多如此,只是看到自己的儿子长成这幅样子,还是很嫌弃地道:“额涅,他看上去真是好丑啊。” 觉罗氏瞪了她一眼,说道:“胡说,他哪里难看了,老大生出来比他还要难看呢。孩子一天一个样,再过上些时日,长开之后就好看了白白。说起老大,他也真是,孩子的名字早就该想好,书真是都白读了。别人家说孩子要养住了才取大名,我倒觉着吧,没有取名上了族谱,孩子哪能算自家人?就算没有大名,小名也该取一个,孩子取贱名好养,不如就叫他长生,你觉着这个名字可好?” 卢希宁愣住,她蓦然想起,纳兰容若好似从没有抱过孩子,平时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孩子洗完三之后,纳兰容若已经回去当差。卢希宁沉默片刻,说道:“额涅,这些天我身体不大好,没顾得上孩子的名字。长生这个小名很好,等到夫君晚上回来后,我让他想大名。” 觉罗氏笑着点头,慈爱地哄着孩子,轻言细语道:“长生,以后你呀,要好好平平安安长大,长寿多福。” 卢希宁打量着觉罗氏疲惫的眉眼,说道:“额涅这些时日辛苦了,我这里没事,孩子就放在这里,你早些回去歇一阵吧。” 觉罗氏抻了抻身子,说道:“我不累,你这次生产才吃足了苦头。昨天洗三时,你大哥拉着老大,碰头问了好久,我见到你大哥眼眶都红了。你嫂子肚子大了不宜走动,如今家里的事情都落在了他头上,你大哥比上次见面时也瘦了好些,先前我差人送了些补品过去,给你嫂子与大哥都补补。” 卢希宁道了谢,觉罗氏不在意摆摆手,微叹着说道:“你大哥是真疼你,你生了以后差人去报喜,他立即跟着报喜的人来了,虽说这不合规矩吧,可真遇到了亲人的事情,谁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不规矩。以前说是男人不能进产房,可老大当时冲进来时,我见着真是既嫉妒你,又替你高兴。宁宁啊,你得要与老大永远都和和美美。我瞧着老大,这几天瘦了许多,我看着心疼得紧,说他也只说知晓了,等他回来后,你也劝他几句,他听你的。” 卢希宁听得歉疚至极,这几天她的确没顾及到纳兰容若。等到傍晚他从衙门回来,洗漱换好衣衫来到她床边,不禁认真打量着他。 纳兰容若岂止是觉罗氏所言的瘦了许多,本来微凹的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就算在笑,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忧郁。 -- 第135页 吃完晚饭,纳兰容若搀扶着卢希宁在屋子里慢慢走动消食,走了几步之后,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道:“我自己能走,你让我自己走几步。” 纳兰容若紧张不已,扎着手跟在身后。卢希宁稳稳走了几步,回头微笑看着他:“我真没事,也不会逞强,下午我已经下床自己走过。就算动了很大的手术,也要下床走动,不然五脏六腑会黏连在一起。手术就是切开人的身体治病,比如打开大脑,切除里面的病变部位。心脏有问题,可以换一颗好的心脏,不仅如此,心肝肾肺等很多器官都可以换。人也可以上天,除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之外,还有另外的星球。” 纳兰容若彻底愣住,怔怔看着卢希宁,她站了一会累了,便在榻上坐下来,脸上带着笑看着他:“你是不是觉着很可怕?” “不是可怕,我是觉着不可思议。”纳兰容若走到卢希宁身边坐下,让她舒服靠在自己的怀里,犹疑片刻后说道:“宁宁,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来历?” 卢希宁嗯了声,仔细说了自己的世界,从小长大的地方,以及所学的东西:“我来到这里,就好比你去到了几百年前的英吉利这些地方,什么都不懂,那时候我很害怕。可是有我哥与嫂子,后来还有你,有额涅,有黄履庄,有数学天文院努力上进的人。我还有长生,哦,对了,下午额涅给孩子取了小名叫长生。你们让我真正在这个世上有了归属感,当然最主要还是你,就是长生也比不上,因为你是我回来的唯一理由。” 纳兰容若贴着她的脖子,半晌都没有说话。卢希宁感到耳边一片温热,她反手握住他放在身前的手,轻声道:“所以,你不要担心害怕,更要保护好自己,我们以后还有漫长的路要一起走。” 纳兰容若狼狈别开头,拭去眼角的泪,说道:“宁宁,在你人事不省的时候,我那时万念俱灰,只想着你若是你走了,我也随着你而去。等你醒来之后,我又患得患失,生怕你哪天又不在了。是我想得太多,你说得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若是我现在就倒下,留下你该怎么办。” 卢希宁说道:“不对,不是留下我,还有长生呢。若是你倒下了,我也会活下去,开始会很难受,每天都会哭,渐渐就会哭得少一些,等几年过去,就只在年节时,或者看到与你相关的东西时,会想起你,稍微感叹几句。生活得继续向前,也不会有人真正心碎而亡,除非那人的心本来就有病。说心死其实不对,最重要还是大脑,大脑死亡才是判定死亡的标准。” 纳兰容若:“......” 不知为何,他所有的失落难过郁闷,全部烟消云散,咬牙说道:“嗯,若是我不在了,照着你的说法,你肯定要另外嫁人。你跟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谁?黄履庄,还是数学天文院那群你的仰慕者?” 卢希宁耳根被他温热的呼吸吹得发痒,忍不住缩着脖子咯咯笑起来,“哎呀你别乱说,我谁都没有看,自从我怀孕起,连大门都没出,谁都没见过,都已经在家里生生关了近一年了。” 纳兰容若哼了声,亲着她的脸颊:“反正除了我,你这辈子休想与别人在一起。我会活得好好的,与你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也不嫌腻。”她想起了什么,伸手推开他,气咻咻说道:“我身上臭得很,你别离我这么近。对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儿子?” 纳兰容若见她板着脸,狼狈移开了目光,干巴巴说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没有不喜欢他。” 卢希宁伸手搬正他的头,凑上去直视着他的双眼,咄咄逼人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休想撒谎。你为何嫌弃长生,是不是因为他长得难看?就是再难看,你也有一份贡献在里面!” 纳兰容若无法,只得闷声老实说道:“宁宁,虽然他长得的确不好看,我却没嫌弃他。因为他害你差点离开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当时躺在血泊里,生死不明的样子。” 卢希宁气稍微顺了些,指着躺在悠车里睡得正香的长生,说道:“那你去抱抱他,他可是你的儿子。还有,额涅说要你给他取个大名。” 纳兰容若盯着眼前软软小小的一团,动来动去调整姿势,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回头看着卢希宁,朝她讨好地笑道:“宁宁,你看他睡得正香,我就不要吵醒他了,不然他又会咿咿呀呀地哭。” 卢希宁看着他勉强的样子,也没有为难他,说道:“好吧,这次就放过你。听额涅说什么抱孙不抱子,这个说法就是胡扯,你可别听啊。” 纳兰容若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连连说好,略微思索说道:“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就叫他海亮好不好?” 卢希宁念了几次海亮,狐疑地斜着他:“我哥书没你读得好,但我觉得海亮这个名字,你取得很敷衍,跟阿宝的大名叫文保差不多。你怎么不干脆叫他天亮,河亮湖亮溪亮呢?” 纳兰容若实在憋不住闷笑出声,说道:“那不如宁宁你取吧,你取的名字我绝对不会反对。” 卢希宁认真思索之后,说道:“海亮这个名字吧,也不是那么不行。如果我取的话,会更有气势些,比如在前面加个具体的海,比如黄海亮,渤海亮这些,算了,就叫海亮吧,要是名字太奇怪,以后他去读书,同学会笑话他。” -- 第136页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重重亲了她一下,长叹道:“宁宁啊,与你在一起后,真是每天都快活似神仙。” 卢希宁也笑,笑完之后郑重其事地道:“你要永远这么快活下去,还有,得赶紧把身体养好。我坐月子吃的都是些补汤,你也跟着我一起吃吧,正好一起补了。” 纳兰容若也不敢反抗,加上心底淤积的情绪散去,等卢希宁出了月子,她养得气色红润,孩子从红彤彤变成了白胖胖圆滚滚,他也恢复了以前的身形,甚至比以前还要胖几分。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之后,卢希宁看着他皱眉不断扯着腰间的衣衫,嘀咕抱怨道:“明明前几日穿着还很合身,现在已经有点儿紧绷了。宁宁,你没有养胖,就我与那小子一起胖了。” 卢希宁笑着安慰他道:“没事,你又要随行去蒙古,等你回来之后,肯定会瘦下来。” 说起前去蒙古之事,纳兰容若脸一下垮了下来,拥着她说道:“宁宁,晚上我就见不着你了,都是那小子,真是烦得很,不然你至少可以一起去南苑。” 康熙夏天奉太皇太后去南苑避暑,然后再从南苑径直去蒙古草原,召见各部落的蒙古王公。纳兰明珠等王公大臣会跟着一起去南苑,作为武英殿大学士,今年也要随着圣驾去蒙古。 觉罗氏舍不得离开孙子,留在了府里陪他们。卢希宁说道:“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等着你回来。” 纳兰容若不舍亲着她的额头,叮嘱道:“你记得不要贪凉用太多冰,你才出月子,身子还虚着呢。” 卢希宁叫奶嬷嬷带上长生,推着他往外走,说道:“得早些出门,不然你又要骑快马赶路。我先把儿子放到额涅那里,趁着早上天气凉快,回去看下嫂子。” 纳兰容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说道:“前些天我遇到大哥,他说嫂子一切都好,阿宝现在也懂事乖巧多了,若有什么事情,你差行墨递个消息来。” 行砚跟在纳兰容若身边,把行墨留在了府里给卢希宁差遣,思前想后仍然觉得不放心,叮嘱道:“宁宁,长生哭的话,你让奶嬷嬷去哄,别成天抱着他,你的手还没有力气,别累着了。” 在卢希宁的威胁下,纳兰容若对儿子不再敬而远之,不过总是念叨个不停,晚上一回来,就把儿子让奶嬷嬷抱了去,要不干脆扔给觉罗氏看着,只留下他们两人,谁也不许打扰。 卢希宁瞪了他一眼,握着拳头朝他挥了挥:“啰嗦。” 嫌弃完,等纳兰容若骑上马后,想到许久不能见他,还是万般不舍朝他挥手:“我等着你回来,一路平安。” 纳兰容若骑在马上,几乎将脖子都扭得脱臼,等到走出院子许久,还在回头不断张望。 卢希宁去觉罗氏院子说了会话,放好儿子之后,带着觉罗氏给她收拾好的大包小包,坐上马车回了卢家。 到了胡同口,远远就见到卢腾隆与阿宝两人,一大一小并排蹲在角落里。卢腾隆一手端着豆汁碗,一手拿着焦圈,喝口豆汁儿,咬口焦圈,吃得震天响。 阿宝双手捧着小米粥碗,头都快埋了进去,喝了会抬起头,唇边脸上糊了黄黄的一大片。他吸了吸小鼻子,抬手要拿衣袖抹,卢腾隆哎哎两声拦住了他:“小祖宗,可别,你额涅看到你身上脏了,可得骂你老子。” 他一口吃完焦圈,伸手在身上一摸,“咦,忘了带帕子。”想了想,将衣袍下摆翻过来,凑到阿宝面前去正要擦,卢希宁从马车里探出头,喊道:“哥,阿宝!” 卢腾隆放下衣袍,笑着跑上前:“你怎么来了?早上我见喜鹊叽叽喳喳在廊檐下叫个不停,说是家里有喜事,你嫂子还白了我一眼,说我净瞎想。阿宝快来给姑姑见礼。” 卢希宁下了马车,阿宝瞪着明亮的双眼好奇看着她,放下碗抱着小拳头作揖,清脆地喊道:“姑姑!” 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卢希宁心都快化了,拿帕子擦干净他的脸,说道:“阿宝真乖,姑姑给你带糖了,还有好多玩的东西,等下回去就给你。” 阿宝马上咧嘴笑,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米牙,碗也扔在地上不要了,拍着手掌蹦蹦跳跳往家中跑。 卢腾隆笑骂一声,捡起他的碗,与卢希宁慢慢跟在身后,问道:“皇上圣驾去了南苑,妹夫也跟着去了吧,今年妹夫可要去蒙古?” 卢希宁点点头,说道:“阿玛夫君都要去,不过额涅留在府里,哥你放心吧。” 卢腾隆说道:“生孩子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之处。真是,当时你一发作,就该来叫我的,听到你差点就没了命,我都被吓哭了。我怕吓到你嫂子,又不敢跟她说,就一直憋在心里。后来洗三的时候见到妹夫,他简直跟活死人一样,我心里的那股怨气,一下就消了。妹夫现在比我还要看重你,能完全放心把你托付给他了。” 两人说笑着回到卢家,进去院子,她看着眼前干净整洁的庭院,里面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进退有度的下人仆从,感到高兴又惆怅。 卢腾隆的日子过得愈发殷实,她记忆里熟悉的家,却已经不在了。 李氏捧着肚子,站在门边笑盈盈看着他们,阿宝乖巧地牵着她的衣襟,眉飞色舞在说着什么。 卢希宁收起心思,从庭院中直接奔上前,笑着唤道:“嫂子。” -- 第137页 李氏上下打量着她,脸上堆满了笑,说道:“你生孩子我也没能来看你,现在见着总算放心了,快进来坐。” 卢希宁搀扶着李氏进屋,对眼巴巴望着外面的阿宝说道:“阿宝,去找你阿玛,好吃的好玩的都在他那里。” 阿宝欢呼一声,蹬蹬瞪跑了,李氏慈爱地看着他的小身影,跟着笑了起来:“妹妹又带这么多东西来,夫人也隔三差五地送,真的多谢你们。” “都是一家人,嫂子总是这么客气。”扶着李氏小心翼翼在塌上做好,卢希宁坐在她身边,说起了怀孕生子的闲话。 卢腾隆收好礼品,带着吃得一嘴糖的阿宝也走了进来,李氏见他眉头微皱,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卢腾隆看了卢希宁一眼,说道:“我瞧见西跨院那对母女,在那里探头探脑张望,跟那过街老鼠般,真是令人来气。你要是大大方方走出来,前来见个礼,我难道还能把她给赶出去?就是上不得台面。” 李氏没有说话,只怀疑地看了一眼卢腾隆。他不满地道:“你可别那样看我,我心胸开阔着呢。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懂?真不懂的话,当年怎么把阿玛迷得三魂五道?就拿宁宁出嫁,还有你生孩子的事情来说吧。宁宁出嫁,她们连一个大钱的添妆都没有,哪怕你做双鞋,做个荷包绣个帕子,也算尽到了心意。阿宝生了,不要你的金锁银锁,一件小衣衫总拿得出吧,连根线都没见着。” 卢希宁想起卢婉宁的亲事,问道:“哥,西跨院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卢腾隆眉头拧得更紧,生气地道:“说了一家,对方家里也算过得去,男人去补了旗兵的缺,以后嫁过去每月也有几两银子的俸禄。你可知道那老婆子说什么,说什么八旗兵要上战场打仗,要是一下没了,卢婉宁就得守寡,这门亲事她不答应。按理说她管不着,可小的也听老的,死活不同意。要是硬把她嫁过去,以后闹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寻思就算了吧。问她想嫁什么样的人家,你猜她怎么说?” 卢希宁瞪大眼听着,卢腾隆白眼翻上天,嘴角快撇到了地底,不屑说道:“她想嫁个有功名的,以后好做官夫人。说是要等到明年春闱时,去金榜下捉婿。我呸!旗汉不通婚,能考中进士的旗人,能愿意娶她?她还说,哪怕是做继室也可以,以后男人外放为官,她也能跟着去,把姨娘也一并带走,好不给我们添麻烦。我就知道,张姨娘以前跟着阿玛在广东时过惯了好日子,现在又把主意打在了卢婉宁身上,我瞧着她那德性,只要是大官,就是卢婉宁去做妾她也愿意,真是丢尽了我卢家的脸!不说这些晦气事,妹妹你吃茶。” 卢希宁听得也挺无语,没有再多问。心里念着儿子,吃完午饭后就回了家。 七月流火,到了八月初天已微凉,纳兰容若也从蒙古回了京。在宫里交完差使,急匆匆赶回南院。 院子里灯火明亮又温暖,他心中益暖意激荡,迫不及待加快脚步进屋。待看到榻上手脚瞪个不停的小白胖子,一时愣住了。 卢希宁笑着迎上去,打量着被晒黑,又瘦下来的纳兰容若说道:“不认识了吧,现在他长开了些,像我又像大哥,不太像你。” 纳兰容若脱下衣衫,探头凑上前亲了她一下,说道:“像你好,像你长得好看,宁宁,我真是好想你。” 去净房洗漱出来,卢希宁抱着小胖子在哄,纳兰容若拉下脸不悦凑上去,抱怨道:“宁宁,把他送到额涅院子去,我好久都没见你了,你该抱我才对。” 卢希宁斜睨着他,说道:“哪有跟儿子吃醋的。算了算了,反正额涅一会没见他就想得很,我让奶嬷嬷把他送过去。” 奶嬷嬷前脚抱走小胖子,纳兰容若立即紧紧搂住卢希宁,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宁宁,回来真好,在外面时,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 卢希宁靠在他怀里,回应着他道:“我也经常想你。” 两人亲昵了一会,吃完晚饭在外面散步消完食,洗漱之后上床歇息。纳兰容若呼吸渐沉,却只是抱着她,没有进一步动作。 卢希宁虽然纳闷儿,以为他累了,也就没有多想,沉沉睡了过去。 连着几天亦是如此,卢希宁就忍不住怀疑了。 这天晚上洗漱后上床歇息,纳兰容若靠在床上,等卢希宁洗完过来,他忙拉起被褥,说道:“晚上天气冷,你快些进来躺着,别着凉了。” 卢希宁上床滑进被褥里,纳兰容若从身后抱住了她,手脚规矩一动不动。 没一会,卢希宁翻过身,跨坐在上面眯起眼,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纳兰容若惊诧地道:“什么?宁宁你可别冤枉我!” 卢希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女人,那是有男人了?”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无奈地哄着她道:“没有,宁宁,你别瞎想啊。” 卢希宁拍开他伸出来的手,继续质问道:“那你是嫌弃我生了孩子,身形走样长胖了?” 纳兰容若连声喊冤:“你哪里有长胖,再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宁宁,你究竟怎么了?” 卢希宁斜撑着手,语气不善质问道:“我究竟怎么了?既然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也不是因为嫌弃我的身体,那你为何不与我敦伦,莫非是你不行了?” -- 第138页 纳兰容若目瞪口呆,见她手已经不客气起来,连忙挡着她道:“宁宁,你别这样,敦伦要有孩子。宁宁,你放过我,如果你想要,我保管让你快活。” 卢希宁手下试了试,嗤笑道:“起来得这么快,也不是不行啊。谁稀罕你给的快活,你这是因噎废食!还有,你的金箍棒不用来西天取经,会彻底废掉!” 纳兰容若从没这般无助过,他怕她再怀孕,怕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 身体却一触即发,渴望得快疯掉。怕伤到她,又不敢真正用力抵抗,只能眼睁睁,被她领进了温暖处。 第五十章 无 纳兰容若额头青筋直冒,汗水顺着脸颊留下来,神色隐忍而痛苦,熟悉的温暖,让他几乎快疯掉。 本能地,根本无需卢希宁用力,他虽然瘦,腰的力量却很好,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颠簸沉浮之间,差点儿没将卢希宁掀翻。 纳兰容若很快缴械投降,犹如离弦之箭那般,飞快拔了出去。 卢希宁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痕迹,还没有缓过气,纳兰容若已经紧张万分,拉着她跳下床往净房里奔:“宁宁,快洗一洗。” 他的手摸索着在她腰间乱按:“好似这里有几个穴位,听说按了这里可以防止有身孕,宁宁你忍着点啊。”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抬腿去踢他,怒目道:“出去出去出去!我看你疯了吧!” 纳兰容若跳脚躲开,试图解释,门在面前甩过来,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门带起的风扑到身上,感到下面凉飕飕,低头看去,尴尬咳了咳,飞快捞起了裤子。 卢希宁洗漱了出来,板着脸回到卧房,床褥重新换过,纳兰容若也洗漱完倚在床头,欲言又止望着她。 就是不用动脑,卢希宁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言不发上了床,双手蒙住了耳朵。 无奈叹了口气,纳兰容若从身后拥住卢希宁,被她一把甩开,他再搭上去,她再甩,他收了手没再惹她,改为探头过去,轻声道:“宁宁,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卢希宁猛地翻过身,不是他往后躲得快,两人就得迎面相撞。近几天淤积的怒气,此刻全部爆发了出来,噼里啪啦冲他一顿猛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因为怕我再怀孕,所以你打算要牺牲你自己?我看你也不是没反应啊,先前可是爽得很,跟焰火一样,轰地几下就爆发了。” 纳兰容若本来就羞愧带着后悔,听到卢希宁说到焰火,霎时也被点燃。 “你生气是因为嫌弃我快吗?卢希宁,你不要倒打一耙,都是因为是你,我才情难自禁。” 卢希宁马上抓到了其中的逻辑漏洞,不依逼问道:“那你对谁情可以自禁?” 纳兰容若冷着脸道:“你知道我没有谁,何苦说出这种话让我伤心。你也知道我怕你怀孕,所以才苦苦死忍。你以为我不想?每晚我都难受至极,可比起失去你的痛,这点又算什么。”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们从一出生,就知道这辈子不可改变的结局,那就是死亡。怕这怕那,那干脆不要活了。我不后悔生儿子,看到他的小脸,我吃点苦算什么。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提这句话,现在儿子还小,等到稍微懂事些,明白你不欢迎他,他会难过的。如果你觉得我逼迫了你,我们还是分房分床睡吧,这样你也不会痛苦。” 纳兰容若急了,“又不是一定要进去,宁宁,还有别的器物。” 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这也行。”又亲着她的额头:“这样亦可。” 卢希宁抽回手,嗤笑道:“少来,什么不进去不路过,因为这不科学。就拿你手上的茧举例吧,开始你练习射箭的时候,手心会磨出血泡,会痛。后来血泡变成了茧,茧越积越厚,就不会再痛了。人也一样,开始是借着其他东西帮助,会觉得好玩刺激,可是没几天就会乏味,需要寻求更强的刺激。” 她摸着他脖子上跳动的动脉:“抛开血管,神经,激素等相关疾病,内疚,害怕亲密关系,焦虑等是不行的主因。等你真的不行之后,你的心理又会发生变化,那时候几乎已经是不可逆的状态,我们之间才是真完了!” 纳兰容若无可辩驳,心里却堵得慌,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心思。两人各自睁着眼睛出神,第一次真正起了分歧与争执。 寅时初的秋夜,外面的天还漆黑一片,灯笼将院子照得朦朦胧胧,下人已经有条不紊忙碌,提着热水捧着帕子,鱼贯送进净房。 卢希宁洗漱之后出来,抬眼看向纳兰容若,见他面无表情坐在了桌前,似乎没有交谈的想法,她也默不作声坐下了。 无声用完早饭,纳兰容若换上侍卫服,低头系着腰带,余光瞄向站在面前的卢希宁,她手上拿着黄马褂,正准备去接,突然婴儿啼哭声响起。 卢希宁顿了下,毫不犹豫将黄马褂往他手上一塞,急转身小跑着往暖阁里跑去,随后是她温柔的声音:“怎么哭啦?是饿了还是拉了?” 奶嬷嬷答道:“回少夫人,小少爷这个时辰该喂奶,让奴婢来吧。”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之后,婴儿哭声即停。 纳兰容若手上握着黄马褂,好半晌后才拉着脸套上,清了清嗓子:“我去当差了。” 无人回答。 纳兰容若大步走到门边,犹豫着停下脚步,略微等了一阵,卢希宁敷衍的声音传来:“知道了,你去吧。” -- 第139页 纳兰容若的脸色更黑,怒冲冲出了门。 长生吃得很欢快,等吃完奶之后,奶嬷嬷给他换了干爽的尿布,放在悠车里没一会,他就美美睡了过去。 奶嬷嬷退下,留下卢希宁独自坐在塌边,陪着悠车里的儿子,思考着接下来要编撰的数学等启蒙教材。 不知不觉中,长生又在悠车里咿咿呀呀哭,她惊觉抬起头,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奶嬷嬷忙着赶进来喂奶换尿布,卢希宁也起身去将先前所想的教材写下来。写了没几行,张婆子进来道:“少夫人,二小姐来了,说想要来看望少夫人与小少爷。” 卢希宁愣住,好一阵方想起二小姐是卢婉宁,她来做什么? 张婆子也感到莫名其妙,说道:“少夫人若是不想见她,奴婢这就去推掉。照理说,上门来得先递帖子,少夫人与二小姐也不熟悉,贸然找上门来,估计二小姐也没什么好事。” 卢希宁想了想,说道:“算了,既然已经来了,我就见见吧,不然她下次还得再来,你把她领到前面花厅里吧。” 张婆子应下转身走了出去,卢希宁去到花厅,卢婉宁也来了。 她顺眼看过去,卢婉宁长得同她与卢腾隆半点都不像,一张国字脸,肌肤微黑,一双杏核大眼肖似张姨娘,给普通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灵动。 卢婉宁神色拘谨,上前福身见礼,叫了声姐姐,将手上捧着的包袱递上前,说道:“这是我给侄儿做的一双鞋,针线不好,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觉罗氏从不让长生用外面送来的衣衫鞋帽,卢希宁接过包袱,顺手递给了张婆子,说道:“多谢你,坐吧。” 卢希宁谢过之后,在卢希宁下首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了,丫鬟上了茶进来,她端起茶杯吃了口,放下茶杯望了屋子里伺候的下人一眼,没有说话,又垂下了眼帘吃茶。 直到一杯茶吃完,卢婉宁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卢希宁微微皱眉,干脆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卢婉宁神色为难,扫了屋子里伺候的人一眼,说道:“姐姐,我可否同你单独说几句话?” 卢希宁哦了一声,让张婆子领着丫鬟出去,说道:“现在你说吧。” 卢婉宁眼神复杂,飞快瞄了一眼卢希宁,起身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眼眶一红,眼泪簌簌流了满脸:“求姐姐帮我。” 卢希宁惊了一跳,哎了声拉起她:“你不用这样,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在我能力范围内,只要合理合情的要求,我会帮你。” 卢婉宁垂首拭泪,走回椅子上坐下,望着卢希宁哀哀地道:“姐姐应知道,大哥在给我相看亲事的事情。” 卢希宁点点头:“听过一些,大哥说你与张姨娘,不满意大哥给你定的亲事。” 哽咽着抽泣了几声,卢婉宁才哀怨地摇摇头,说道:“姐姐,我没有不满意大哥给我定的亲事。亲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玛嫡母都不在了,大哥是一家之主,他定下的亲事,我与姨娘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找姐姐。” 卢希宁半天都没有听明白卢婉宁究竟想说什么,干脆道:“你究竟想我帮你什么,直接说吧,不用绕来绕去了。” 卢婉宁泪眼盈盈望着卢希宁,紧拽着手里的帕子,鼓起勇气说道:“我想请姐姐跟大哥说一声,我不求对方家里有多富贵,更不想嫁到京城,只想寻个外放的小官嫁了。姐姐跟大哥自幼感情深厚,姐姐跟大哥说的话,大哥一定会答应的。” 卢希宁不解问道:“为什么你想要嫁给外放的官员?” 卢婉宁凄凉笑了笑,说道:“姐姐,阿玛去得早,是姨娘一手把我带大,这些年我与姨娘相依为命,说句大不敬的话,姨娘是我的生母,在我心里,从来没把她当做姨娘。外放做官的话,我会想法子把姨娘也带上。京城里规矩多,我出嫁之后,姨娘断然无法跟着我一起。我嫁人之后,姨娘就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怎么放得下心。” 不过是为生母着想,卢希宁也能理解卢婉宁,只是还得面对现实的问题,她不客气问道:“旗汉不通婚,外放做官的旗人,年纪轻的没有几个,你是想做继室填房吗?” 卢婉宁迟疑了下,一咬牙说道:“我听姨娘说,朝廷各部每年都有人外放,科考之后也有新科进士外放。姐姐是纳兰府的嫡长媳,只需得姐姐提一句,对方定不敢驳了纳兰府的面子。” 事实倒是事实,只是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卢希宁笑了起来,认真分析道:“外放做官的年纪都不轻了,你想做侧室小妾,是你的选择,我也不会指责你。但是,外放做官的,不一定会带着侧室小妾前去,更遑说带着侧室小妾的姨娘。还有正妻在呢,正妻若是厉害,不许你去的话,你又能怎么办?你有什么本事,让男人向着你?” 卢婉宁眼神闪烁着,说道:“姐姐只要提一句,对方也不敢不从。” 卢希宁啊了声,双手一摊说道:“这个不行啊,我也爱莫能助。这是仗势欺人,我做不到。再说我们也不熟悉,我也没有帮助你的理由。” 卢婉宁脸白了白,眼眶又红了:“阿玛去世后,我与姨娘就住进了西跨院。嫡母恨姨娘,大哥与姐姐也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与姨娘苟且偷生,方活到了今日。姐姐生得美,我却生得丑陋,万万不敢与姐姐相比。本来姨娘给我存了些嫁妆,想让我以后拿去贴补夫婿,姨娘也可以跟着我,求得一份生路。嫁妆不翼而飞,姨娘也顾全大局没有做声。我也是阿玛的女儿,与姐姐大哥同一个阿玛!姐姐无法理解我的苦,这些也就罢了,可是姐姐,看在去世阿玛的份上,姐姐连这么点忙都不肯帮吗?” -- 第140页 卢希宁静静看着卢婉宁,说道:“因为看在去世阿玛的份上,大哥才从未亏待过你们母女。看在去世额涅的份上,我不该帮你。至于姨娘给你留的嫁妆,那不是嫁妆,是要你们命的刀。你所有的想法,都是为了你的姨娘,但你的想法很不现实。因为你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你的困境,求人帮助虽是一种方法,如果简单点,我也就帮了。你所求的,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也超出了世俗规则。” 卢婉宁怔愣住,嘴唇哆嗦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卢希宁肃然道:“卢婉宁,看在阿玛的份上,我好言劝你一句。你的姨娘只要安安分分,大哥嫂子以前没有亏待过她,以后也会替她养老送终。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一辈子背着你的姨娘走。你如果实在想带着你姨娘,不用做官太太,嫁给庄子里的奴才管事,你也能带你姨娘一起生活。另外,大哥不会害你,我们也没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她不想再多说,起身叫来行墨,说道:“你准备马车送她回去。” 卢婉宁呆呆看着卢希宁大步离开的背影,张婆子脸上带着笑,上前客气地道:“二小姐,奴婢送二小姐出去,二小姐该是赁骡车前来的吧,行墨已经前去准备马车送二小姐。” 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去,虽已入秋,庭院里仍旧花团锦簇,所见之处亭台楼阁假山重叠,富丽堂皇。 卢婉宁来时没敢四下张望,这时心下茫然,抬头环顾,心中更加难过。 张婆子跟在后面,笑着说道:“奴婢从跟着少夫人到纳兰府上之后,就几乎没有见过二小姐了。先前李夫人生孩子的时候,奴婢回到卢家,也没有见二小姐出来过。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李夫人是二小姐的亲嫂子,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平时问上关心一句也是份心意。少夫人是二小姐同父的姐姐,出嫁生子,二小姐也全当看不见。奴婢在广东时,曾见到过姨娘进府,也算是看着二小姐出生长大,奴婢就托大提醒二小姐一句。这人呐,人心都是肉长的,临时烧香抱佛脚,就是菩萨也不会答应。” 卢婉宁脸色惨白,垂着头没有吭声。到了二门处,行墨驾着马车等在那里,张婆子亦没多说,客客气气将她送上了马车,行墨很快驾车离开。 卢希宁回屋,觉罗氏已经来了,正抱着难得醒着的长生咿咿呀呀说着话,见她进屋,笑着将他凑过来:“快看,他笑得多欢快。” 长生咧着无牙的嘴一张一合,眼睛现在不再是一条细缝,已经大了些,乌溜溜的黑眼珠转过来,与她目光遇上,嘴好似又咧得大了些。 卢希宁忍不住跟着他笑,拿起拨浪鼓对着他摇了摇,他似乎更加兴奋,眼神追着拨浪鼓,鼻子里哼哼唧唧,小拳头在面前乱舞。 两人逗了他好一阵,直到他打着呵欠累了,依依不舍把他交给奶嬷嬷去喂奶,让他睡觉。 觉罗氏轻轻摇晃着悠车,笑着问道:“听说你那个庶妹来了?” 卢希宁嗯了声,也没有隐瞒,说了她的来意:“我已经让行墨送她回去了,话不投机也说不下去。” 觉罗氏听得眉毛直扬,“你应付得很好,说起来吧,她也是为了生母,为父母的多了去,端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想不通的话,以后你也别搭理她。” 卢希宁笑着应了,觉罗氏没再提卢婉宁,与她说起了宫里的事情:“听说皇后娘娘生了重病,你说才立后多久,唉。后宫今年进了很多新人,郭络罗氏姐妹一起被选进了宫,姐姐还是寡妇,没有封号,妹妹得宠被封为了宜嫔。这次皇上一口气封了许多嫔,惠嫔你可知晓?” 卢希宁好似听过,惠嫔生了两个儿子,前面一个没了,现在活着的儿子,算是皇上活着儿子中的长子。 觉罗氏说道:“惠嫔也出自叶赫那拉氏,不过与我皇玛嬷孝武烈皇后才是同一宗,因皇玛嬷一支现在没落了,想方设法在与府上连宗。这女人有了儿子啊,就要开始想东想西。前面的事情我本来管不着,与老不休也不想说话,说了他也不会告诉我。可有了长生,不得不为他多想一些。等老大回来之后,你跟他说说这事,亲可不能随便连。” 卢希宁惊讶万分,压低声音道:“额涅,可是皇上已经立了太子啊。” 觉罗氏撇撇嘴,讥讽地道:“得提早防患于未然,太子算什么,皇上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太子立太早可不是好事。当年汗玛法临终时传位于十四叔睿亲王,最后他还不是照样没有能继位,皇玛嬷也被殉了葬,阿玛到死都耿耿于怀于此事。宁宁,皇家的父子兄弟关系不值钱,再不值钱,也好过外人。皇家自己可以杀得你死我活,外人万万不能伸手。这妄心都是一点点生出来的,像我阿玛一样,看到十四叔摄政,权倾天下,他也想尝尝权势的滋味。十四叔没了,他不是不知晓其中的厉害后果,可是他想赌一赌,要是成了呢?” 卢希宁听得连声叹息,虽不太懂其中弯弯绕绕的关系,不过她知道派系斗争,卢兴祖就是因为拯斗而亡,太过残酷惨烈了。 傍晚纳兰容若回了府,卢希宁想到两人还在冷战,虽不想理他,不过大事要紧,起身正准备开口,他先对着她笑了起来,飞快脱下衣衫随手一扔,上前抱紧了她:“宁宁,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 第141页 卢希宁顺势蹬蹬瞪下了台阶,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错,能改正就算了。你先去洗漱,我们先吃饭,我还有正事要与你说。” 纳兰容若顿了下,连着打量了她好几眼,说道:“你都知道了?” 卢希宁莫名其妙看着他,问道:“知道什么?” 纳兰容若摇摇头,“算了,我们先吃饭。” 吃完饭消完食,两人回屋洗漱后,纳兰容若穿着宽松的常袍,大马金刀坐在榻上,拍着自己的腿笑道:“宁宁,过来,让我好生抱抱你。”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说道:“爷,你今天撞邪了?”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拉着卢希宁坐在怀里,用力亲了她一口,说道:“我没撞邪,是撞了神。你要与我说正事,我等你先说,说完之后我再告诉你。” 卢希宁将觉罗氏的话说了:“额涅的担心,我觉得有一定的道理,你去与阿玛商议一下。” 纳兰容若凝神沉思之后,低声说道:“皇上还年轻得很,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阿哥皇子,阿玛不会蠢得这般早就站队。不过我会与阿玛仔细说说,你不要管这些。” 卢希宁想想也是,她不懂朝政,也就不乱发表意见。 纳兰容若又笑起来:“宁宁,你猜我今日为何高兴?” 卢希宁摇头,纳兰容若呼出一口气,说道:“我要升官了,从三等侍卫提到一等侍卫。虽说还是侍卫,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我努力得来的。还有,我编撰的《通志堂经解》,也已经全部完书。” “呀,真的要恭喜你。”卢希宁真心实意替他开心,回头笑靥如花看着他:“你真的很厉害,文武双全,不管在什么位置上,都能做到最好。” 纳兰容若听得心花怒放,不断亲吻着她的眉眼:“宁宁,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今日我一整天都在想着昨晚的情形,与你争吵后,我真是全身都不得劲,你不理会我,心里空荡荡,饭食是咸是甜都不知晓。我在琢磨着,是不是我错了。” 卢希宁马上说道:“当然是你错!” 纳兰容若从善如流点头认错:“后来我想明白了,皇上升我官的时候,我真心实意感到开心,就说明我也是凡夫俗子。我喜欢□□细的饭食,锦衣华服,不过再普通寻常的男人,以前我太高估了自己。如果我真不与你行房,如果我真废了,那时不敢保证还能如现今这般想。” 纳兰容若呼出口气,搂着卢希宁的手紧了紧:“宁宁,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生过病,你也差点没了,我们都是经过大难之人,以后就该有享不完的福了。哪能因着未发生之事,成日杯弓蛇影,畏首畏尾。” 卢希宁拍拍他的手,得意朝他直晃脑袋:“孺子可教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两句我用得对吧?” 纳兰容若笑了起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卢希宁眉眼间,气息不稳呢喃道:“宁宁,我想进去,长埋在里面过冬。” 卢希宁不怀好意掐了他一把,然后朝他呲牙:“不好意思,红灯,停!” 纳兰容若嘶声吸气,闻到若隐若现的血腥味,瞬间明白了卢希宁话里的意思,倒在榻上哀嚎道:“我恨昨晚的自己!” 第五十一章 无 入秋以后,天气一天凉过一天,午后太阳躲在云层里,风吹得衣袍乱拍。 李氏发作之后,卢腾隆就差人来报信,卢希宁将儿子扔给觉罗氏,马上坐上马车赶去了卢家。 到了卢家门前,卢希宁跳下马车,裹紧衣襟,抱着手臂飞快跑进院子,听到屋子里李氏隐隐约约的呼痛声,不禁想起生孩子时的痛,跟着牙都开始发酸。 卢腾隆这次没有坐在墙根下,袖着手在产房门口探头探脑,听到声音回过头,朝着卢希宁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妹妹来了?” 阿宝在东厢房门口尖叫,奶嬷嬷拉着他细声劝说,他却不听,小脸涨得通红,抻着身子要额涅。 卢希宁看得心疼,吩咐张婆子说道:“张婶你去哄哄阿宝。” 张婆子忙应下,招呼着行墨拿来带给阿宝带的零嘴,跑上前逗着他道:“阿宝少爷快别哭了,额涅在给阿宝少爷生弟弟呢。” 阿宝脆嘟着嘴,气鼓鼓地道:“要妹妹!” 张婆子愣了下,干笑着又去牵他的手,拿蜜饯把他哄了进去。 产房里这时又传出凄厉地惨呼,卢腾隆再也受不了,撩起门帘嗖一下窜进去,卢希宁顾不得其他,马上也跟在后面进了屋。 产婆是老熟人,见到卢腾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李氏不断说道:“夫人再用些力,已经看到头了。” 李氏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一声:“卢腾隆,你给我滚出去!滚呐!” 卢腾隆整个人已经僵住,眼神僵直,惊恐万分看着李氏下面,全身跟着筛糠般发抖。 卢希宁推了他一把,勉强道:“哥,你出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嫂子。” 卢腾隆回过神,扑到李氏身边,一把抓住李氏紧扣住被褥的手,说道:“我要在这里陪着,谁说男人不能进产房。” 李氏汗泪齐下,鼓足全力又是一阵用力,产婆笑着道:“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夫人又生了个小少爷。” 卢腾隆嗷地哭了,婴儿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子俩一起比着哭。 李氏没了力气理会他,虚弱地靠在床头,失望看着产婆手上的婴儿,喃喃地道:“又是个儿子啊。” -- 第142页 卢希宁站在一旁,看着卢腾隆与李氏紧握在一起的手,不知为何,明明很开心,她的眼睛也跟着湿润,说道:“嫂子,是个儿子,你看他小腿瞪得多欢快。” 卢腾隆抹了把眼泪鼻涕,说道:“生儿子好,儿子不用嫁出去。以后长大了,两个儿子都得给老子出去当差赚钱,你我老了什么都不做,每天只管在家里等着儿子们伺候。” 李氏这时回过了神,抽出手拍打着卢腾隆:“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进来乱看,出去!” 卢腾隆抱头鼠窜,到门边回过头不满地道:“妹夫都能陪妹妹,我就是想陪着你。” 李氏没好气瞪他,转头看向卢希宁,心情十分复杂,说道:“妹妹,你说你哥这人,这生孩子可不好看。可他进来以后,我这心一下就踏实了,真是矛盾得很。” 卢希宁笑起来,安慰着她道:“嫂子你别多想了,哥没事,他不会害怕的。你累了吧,先歇一会咱们再说话。” 李氏答应了一声,下人端着热药汤进屋,给她稍微擦拭清洗,换过干爽的衣衫褥子后,她便闭上眼睛养神。 卢希宁走出产房来到正屋,卢腾隆瘫倒在椅子里,失神看着某处,她愣了下,问道:“哥,你吓着了吗?” 卢腾隆抬手抹了把脸,摇摇头说道:“我见过母马生小马,比你嫂子还要恐怖几分,我不怕。你嫂子想要个女儿,这次又是个儿子,估计她还想再生,我也没什么不生的法子。这次她发作之后还算快,可也照样痛得死去活来,我心疼得很。” 卢希宁思索片刻,说道:“哥,你与嫂子先商量好,我回去整理一下,到时候把方法给你们送来,不过也不能打包票啊。” 卢腾隆瞬间精神了,撑着椅子扶手坐直身体,呵呵笑道:“总比没办法的好,妹妹我相信你。不过你呢,你可还打算生?” 想到纳兰容若的态度,卢希宁笑着说道:“也看天意吧。” 这时下人进屋送茶水,卢希宁顺眼往外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卢腾隆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去,翻了个白眼说道:“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她最近勤快得很,主动抢着你嫂子做些事情,还给阿宝做了两身衣衫。” 卢希宁说了卢婉宁来纳兰府的事情,卢腾隆听得不断冷笑,末了说道:“既然她打着这份心思,我也做个顺水人情。只要她不念着还要做官太太,我就费些心,给她找个没了父母的上门,算是招赘。花几个银子备上一份嫁妆,把他们安顿好,让他们一起过日子去。” 只要卢婉宁愿意,这倒也是个好方法,她也能达成所愿,带着张姨娘一起生活。 卢希宁听到银子,往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哥,金子今天我走得急,忘了带上,等到洗三的时候再给你拿回来。” 卢腾隆也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妹妹,先别急。最近朝廷打三藩穷得很,都做起了让人捐银子买官的买卖。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先放着吧。” 卢希宁说了声好,卢腾隆嘿嘿笑道:“妹夫升官不用捐银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升了。不过妹妹,妹夫怎地没给你请封诰命?” 前两天纳兰容若就正式升任了一等侍卫,纳兰府上也办了场酒席,宴请亲朋至交好友。当时觉罗氏也催着纳兰容若给卢希宁请封诰命,却被她拒绝了。 卢希宁说道:“我不想要,有了诰命之后,每到逢年过节都要进宫领宴吃酒,又累又麻烦。” “也是,这个诰命好处没多少,坏处倒一大堆。”卢腾隆不断跟着点头,附和着她道:“宫里贵人多,见到谁都要磕头。过年过节的庆典倒好,最辛苦还得算是哭灵,连着跪几天,把人要折腾得够呛。妹妹,你可知晓,听说皇后娘娘病得厉害,估摸着熬不了多久。” 卢希宁也听觉罗氏说过,中秋筵席的时候,钮祜禄皇后只撑着出来坐了一阵,很快就离了席,连路都走不太稳,被两个宫女架着还摇摇晃晃。 “年纪轻轻就不行了,这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行。不过皇后娘娘去了,钮钴禄氏家中不缺姑娘,皇上再选人进宫就是。” 卢腾隆眉毛乱挑,低声道:“皇上喜欢姐妹,宜嫔姐妹前后脚进了宫,以后宫里啊,估计最不缺的就是姐妹。” 卢希宁白了卢腾隆一眼,起身说道:“哥,我再去看下嫂子,外面的天气不好,我得早些回府去,你也去忙吧。” 卢腾隆站起身,与卢希宁一同去看了李氏,说了几句话之后看了会婴儿,卢希宁便离开了卢家。 行墨驾着车从卢家的胡同出去,走到正阳门附近,胡同里拐出来几匹马,他见路宰过不去,为了稳妥便停车在一旁安静地等。 这时后面的马车停住了,跑来一人抱拳说了几句话,行墨眼神扫过去,刚要回话,卢希宁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行墨跃下马车上前,低声回道:“少夫人,前面是皇上的马车,说是皇上传少夫人过去说话。” 康熙在的话,纳兰容若也应该在吧,卢希宁还没有见过他当差时的模样,马上高高兴兴下了马车往前走去。 谁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不仅没有纳兰容若,略微熟悉的曹寅也不在。 卢希宁心里失望,上前站在马车外恭敬请安,康熙疲惫沙哑的声音传来出来:“免礼,你来这里做什么?” -- 第143页 卢希宁也想知道他成天为何到处跑,不过她还是规规矩矩答了。康熙掀开了车帘,打量了她一阵,说道:“生儿子是大喜事,卢家也算有后了,你阿玛若有在天之灵,看着卢家人丁兴旺,也会感到欣慰。” 卢希宁心道要活着见到人丁兴旺才会高兴,死了看什么看呀。她现在虽已不那么怕康熙,不过还是没有顶回去,老老实实谢了恩。 康熙盯着卢希宁一阵,干脆下了马车,护卫忙一阵奔走,警惕地守在了周围。 卢希宁也感到莫名其妙,康熙穿着深青常袍,看上去像是某家的富贵公子,身上传来若隐若现的香火味。 康熙背着手,离着两三步远打量着她,说道:“先前听说你生产时遭了大罪,如今看上去恢复得倒不错。” 想到当初康熙在她生孩子时派了孙太医与太医正前来,卢希宁又客气谢恩。康熙摆摆手,微笑着说道:“如今纳兰性德已经是一等侍卫,他给你请了诰命之后,你以后也能进宫来走动,真要谢的话,不如前去造办处瞧瞧,指点一二。” 卢希宁心里哀怨长叹,她不想要什么偏来什么,要让她去造办处指点,不用诰命也行啊。 她不太会掩饰情绪,虽然极力表现出谦虚,康熙还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不由得蹙眉,说道:“去年过年时的焰火,你提出的几个问题,迄今没人能解答出来,你可有什么想法?” 卢希宁想了想,认真说道:“既然是涉及到燃烧方面,不如按照这个方向去研究,不断尝试实验。不同的物质燃烧之后,状态气味都不同,奥妙肯定就在里面。黄履庄做出了更精细的显微镜,已经能看到尘埃中极细的物质,只要鼓励所有人都潜心学习,让他们自己去琢磨钻研,绝对能找出其中的关窍所在。” 康熙眼神探究,见卢希宁清澈的眼眸中含着期盼,挪动了下左脚,似乎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又没有做声。 他状若无意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我不会怪罪于你。” 卢希宁听罢,鼓起勇气说道:“皇上,只让朝臣王公贝勒,以及数学天文学院的人学习远远不够,所有的学问,该放开给民众,惠及到所有的百姓。” 康熙已经听卢希宁说了好几次,要他放开学问,斜了她一眼,声音沉了下去,说道:“这些话以后你休得再提,我有自己的打算。这里面的事情复杂得很,说了你也不明白。” 卢希宁嘴上答得客气,心里却在暗自腹诽,纳兰容若曾仔仔细细给她分析过,不过是因为政治考量罢了。 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卢希宁冷得拢紧了些披风。康熙眼神从她身上不经意扫过,随口道:“你去车上坐吧,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外面风大听不清楚。” 卢希宁转头看去,只有康熙的御驾停在旁边,她惊得瞪大了眼睛,与康熙两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她还是愿意在外面吹冷风。 康熙见她毫不掩饰的嫌弃,冷笑几声没好气地道:“这是圣旨!” 卢希宁硬着头皮领旨,不情不愿往车边挪去,余光瞄见康熙没有动,又停下脚步,恭敬地道:“皇上先请。” 康熙呆了下,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我不请,你请,我的拉丁语因着你进步很快,你算得上我的半个老师,学生尊重老师,请老师坐着学生站着,也是尊师重道。” 原来是她想多了,康熙根本没有打算与她坐在一起。卢希宁心里一松,干脆至极上了御驾。 转头飞快打量了几眼,御驾也与纳兰府上的马车大差不多,布置也挺朴素,不是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 卢希宁在车门边坐下来,望着站在车外脸带微笑的康熙,怎么都觉着别扭,憋了一会,不顾一切跳了下来,说道:“皇上,奴才还是站在外面回话吧,在皇上的御驾里,紧张得脑子都不会动了。” 康熙似笑非笑道:“我是怕你生病着凉,迄今为止你还没有去观星台看过,让你抱病做事,我也于心不忍。” 卢希宁挺直脊背,气势十足说道:“多谢皇上的关心,奴才的身体好着呢,皇上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 康熙瞧着天气,也没有再废话,提出了一堆关于数学天文方面的疑问。 说到正事,卢希宁变得专业又严肃,详细回答了康熙的各种问题,每到最后,她都会反问一句:“皇上可还有不明白之处?” 康熙望着卢希宁,眼神越发复杂,她的记性与聪慧,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所问的题目,都已经做过许多遍,自是了然于心。 卢希宁却不用演算,甚至不用他重复,全部能回答得一清二楚,而且还给了他新的启发。 康熙不动声色说道:“黄履庄所做的显微镜,如今还在宫里,我让他再做一架出来,到时候赐给你用。” 卢希宁笑着谢恩,显微镜以前是她最常用的仪器。黄履庄做的显微镜她见过,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简陋,不过能在这里看到,也算很不错了。 康熙目光灼灼盯着她,追问道:“你打算拿显微镜来做什么?” 卢希宁老实回答道:“观察。太医院也该用显微镜,可以从很多方面看出生病之人与健康之人之间的区别。好比尘埃中的物质,平时我们肉眼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清彻的水中,也同样有无数细微看不清的东西。病从口入,饭前方便后,应当洗干净手,最好用流水反复冲洗,洁净用水,尤其是将水煮开用。”(注) -- 第144页 康熙笑道:“你这个想法很好,在天热的时候,有些人贪凉吃凉水,结果闹肚子生病,我会给太医院传旨,让他们整理出份册子昭告天下。天气冷,你早些回去吧,等以后有空时,我再召你进宫来,去造办处走一走。” 卢希宁忙施礼告退,回到车上没了风,总算稍微暖和一点。等到康熙的御驾离开,行墨也驾着马车回了府。 长生在觉罗氏的院子,卢希宁洗漱之后出来,便坐在案桌前,铺开纸开始绘制图。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屋子里也点起了灯,纳兰容若回来见她只顾着在奋笔疾书,上前探头看了一眼,笑着问道:“做什么这般专注,我回来你看都不看一眼。” 卢希宁放下笔,回头冲着他笑起来,说道:“等会给你仔细解释。你今天没有跟着皇上随行吗?先前我回去看嫂子生孩子,回来的时候碰到皇上了,你与曹寅都不在。” 纳兰容若脱衣衫的手停了下,说道:“今天我与曹寅都留在了宫里,皇上出宫会带些生面孔,我与曹寅实在是太显眼,只要看到我们在,便知道是皇上出行了。皇上可是又叫住你说话了?” 卢希宁嗯了声,说道:“没事,皇上问了些功课上的问题。你快去洗漱,我让人去把儿子带回来,等下我们吃完饭再说。” 纳兰容若郁闷地道:“反正额涅离不得那小子,就让她留在额涅院子里好了。宁宁,晚上我只想与你两人在一起,不要他来打扰。” 卢希宁瞪他,“你就想着那点子事,连儿子都不要了。儿子晚上又不要你带,你少废话啊,快去。” 纳兰容若无法,等到洗漱完出来,卢希宁已经抱着儿子,在与他咿咿呀呀说笑。他在他们身边坐下,伸手将儿子抱在了怀里,说道:“他如今一天比一天重,别累着了你。” 卢希宁也乐意见他们父子亲近些,便由着纳兰容若抱了过去,说道:“嫂子又生了个儿子,我瞧着嫂子失望得很,她先前就说,有了阿宝之后,想再要个闺女。我哥说不愿意生了,嫂子生得还算顺利,我哥还是心疼得很,嫂子生孩子的时候,紧张得也冲进了产房。” 纳兰容若心有戚戚焉,说道:“我能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反正我也不想再生,有了这么一个......” 他的话突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紧皱起眉头,将咯咯踢着腿笑的儿子举起来,嫌弃地道:“臭小子就知道吃了拉拉了吃,又弄了我一身!” 卢希宁看着纳兰容若衣衫上一大片水渍,忍不住哈哈大笑,将儿子接过来,说道:“你去换一身就好了,只是撒尿而已,又没有拉便便。” 纳兰容若更加嫌弃了,逃也似的跑去换衣衫,卢希宁在榻上熟练给儿子擦干净小屁屁,换好尿布,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奶香气,笑着说道:“儿子你香着呢,一点都不臭。” 长生咯咯咧嘴笑,卢希宁把他放在了悠车里,他瘪了瘪嘴眼见要哭,她忙摇晃着悠车,唤了奶嬷嬷把他抱去喂奶。 纳兰容若换了身衣衫出来,见碍眼的人不在了,上前搂住卢希宁亲了亲,她听他呼吸渐沉,干脆捂住他的嘴,说道:“先吃饭。” 纳兰容若只得呼出口气,让自己平心静气,先去与卢希宁一起吃饭。 饭后两人坐在一起,卢希宁将康熙的事情告诉了他,说道:“我又提出了让皇上普及教育的事情,虽然他拒绝了,我还是不会气馁,反正见到他一次,我就要说一次。” 纳兰容若沉吟片刻,说道:“皇后身子不好,皇上今日应该去拜佛了。既然现在有求于你,认你做了半个老师,也不会真对你动怒。不过宁宁,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别提,当心有心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 卢希宁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不过皇上与皇后还是帝后情深,呃,皇上与先皇后也帝后情深,还有那么多嫔妃,听说好几个都挺受宠,皇家还真是富有,连感情都一样,多得很。” 纳兰容若听得失笑,低声说道:“外面有传言,说是皇上命硬,克父克母还克妻。皇上心里也不大好过吧,继后才立不久,若是又没了,这命硬的事情就得坐实了。” 卢希宁翻了个白眼,“真是无稽之谈,所以才该让人多读书,多学些科学知识,知道地震不是帝王的德行不修,日食月食是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也不会那般愚昧。” 纳兰容若沉默片刻,说道:“宁宁,皇上既然这般说,我也得去给你请诰命了。你跟着额涅一起进宫,有她在旁边提点着,你也不用担心规矩的事情。” 卢希宁没办法,唉声叹气一阵,打起精神说道:“额涅都能吃得了那些苦,我年纪轻轻的,也能受得了。哦,对了,你跟我来。” 她拉着纳兰容若走到案桌边,指着摊开的纸说道:“这是我做的月历。你既然怕我再怀孕,我打算用日历表法,两日法,以及结合人体的症状体温,三管齐下算安全期。” 纳兰容若随着她的指点看去,听她逐一解释道:“这日是我来月事的第一天,在月事开始前的十四天,是不安全的排卵期。至于两日法,则是观察宫.颈粘.液,可以根据厚重,粘稠等来判断。症状体温最准确,因为人体有基础温度,体温开始升高时,则是不安全期。我打算把这个方法也送去给大哥与嫂子,虽然不保证百分之百能成,至少机率高很多,而且也对人体无害。若还是怀孕了,只能说是天意,那就生吧。” -- 第145页 纳兰容若认真听她说完,脑中仔细算过,从背后搂住了她,轻昵说道:“宁宁,那我们今晚还能来,外面太冷了,还是你里面暖和。” 卢希宁回头对他展颜一笑,说道:“不行。” 纳兰容若苦着脸,问道:“为何?” 卢希宁笑眯眯说道:“因为卵子虽只能存活六个时辰,精.子却能存活五天,所以排卵前的五天都不安全。” 纳兰容若郁闷不已,卢希宁笑眯眯伸手抚着他的脸,幸灾乐祸地笑:“男人还真是,自最初还是精.子的形态起,就顽强得很,跑得也飞快,从上亿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她的手呈波浪状摇摇晃晃:“就这么前进,呼呼地往前冲。咦,这是往卵巢冲的情形,若是对着男人呢,我好想知道啊,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这个.....” 纳兰容若黑着脸,俯身堵上了她的嘴。 第五十二章 无 “宁宁,你别怕,有额涅在呢。宫里的冷饭菜不要吃,幸福美好会准备好热汤点心,回到马车上就可以吃了。” 卢希宁有了诰命,虽然品级不高,太皇太后亲点了她过年时进宫去领宴吃酒。在前几天开始,富嬷嬷就教了她一大堆规矩,纳兰容若比卢希宁还要紧张,早上起来就开始说个不停。 幸福美好捧着命妇服上前,伺候卢希宁更衣。纳兰容若伸手接过,挥手斥退两人,亲自给她穿好深青命妇服,戴好朝帽,理好挂在身前的珠串,退后几步打量着她。 平时卢希宁几乎不着脂粉,生了孩子以后一直素净着张脸。今日进宫必须装扮,柳眉凤眼玉面朱唇,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 此时她抬起头,仿佛不经意看来,纳兰容若呼吸一窒,看得竟是痴了。 他抬手轻抚卢希宁的脸颊,低喃道:“宁宁,你真美。” 卢希宁偏开头躲开,哎哎哎几声,笑嘻嘻地道:“别碰别碰,脸上的粉都被你蹭掉了。” 她一笑,如同牡丹般徐徐盛放,纳兰容若眼神炙热,看得目不转睛,细细叮嘱道:“宁宁,可别随意对着别人笑啊,只能对着我笑。” 卢希宁马上板着脸,说道:“我可不能笑,脸上扑的粉太多,一笑就得簌簌往下掉,跟下雪似的。” 纳兰容若被逗得又笑起来,转头看向窗棂,一片灰扑扑,外面雪还未停,眉头不禁微蹙,理着卢希宁的披风说道:“我们走吧,下雪天马车走得慢,进宫的人多,在宫门口你还得等。” 张婆子留在院子里,与奶嬷嬷一起照看长生。卢希宁不放心,临走前又去看过,见儿子躺在悠车里睡得正香,盯着他红扑扑的胖脸蛋看了好一阵,才与纳兰容若一起走出屋。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夹杂着腊梅的幽香,卢希宁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笑着说道:“腊梅比梅花香。” 纳兰容若不喜欢腊梅,总觉着香气太甚,有失花的清雅。 不过卢希宁喜欢,他半个字都不会反驳,附和了她一句,牵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年曹寅的妻子李夫人也会进宫,你们品级相近,年纪也差不多,坐在一起可以说说话。不过我知道你不擅长交际往来,若是感到为难,你只管笑着客气几句。曹寅也知道你性情,他肯定提点过李氏,不会觉着你失礼。” 曹寅的原配顾氏去世后,娶了苏州织造李絮的堂妹为继妻。卢希宁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个时代的女人好似都活不长。” 纳兰容若顿了下,握了握她的手,佯装板着脸说道:“今日过年,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卢希宁暗自翻了个白眼,想起什么又好奇地道:“你与曹寅关系还算好,为何额涅没请李夫人来府里吃过酒席?” 纳兰容若沉默片刻,说道:“李夫人以前在江宁伺候婆婆孙老夫人,前不久才进京。孙老夫人出自正白旗的包衣,被选为了皇上的奶嬷嬷,曹寅的阿玛也因此被皇上看重,出任江宁织造。郭罗玛法生前是正白旗的旗主,孙老夫人是郭罗玛法旗下的包衣奴才,在额涅面前也得磕头。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如今孙老夫人也是贵夫人,见着旧时主子,总归是颜面过不去。孙老夫人跟着曹玺回京时,阿玛也与曹玺吃过酒,不过孙老夫人却与额涅没有来往。曹家,仅仅忠于皇上,奉命在江南当差,也不大与京城的官员走动。” 卢希宁恍然大悟,靠近纳兰容若神神秘秘说道:“我知道了,曹家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线,对吗?” 纳兰容若笑起来,低声说道:“宁宁很聪明。我们走快些,额涅已经到了。” 二门处停着几辆马车,丫鬟婆子小厮提着灯笼随侍在左右。觉罗氏身着深青命妇服,转头朝后面张望,见到他们过来,脸上浮起笑容,抬手招呼卢希宁:“宁宁快过来,我们坐一起。” 纳兰容若与卢希宁从不同门进宫,依依不舍对她说道:“去吧,晚上我不用当值,早些回府与你一起守岁。” 卢希宁与他道别后,上了觉罗氏的马车,到了午门前下马车,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 随行伺候的下人不能一起进宫,卢希宁与觉罗氏跟在队伍中,等着侍卫查验后放行,进宫后在太监嬷嬷的带领下,一起朝慈宁宫走去。 地上的雪已经洒扫过,此时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人走过踩得实了,得小心翼翼才不会打滑摔跤。 -- 第146页 大家都走得慢,卢希宁见觉罗氏脸已经冻得发白,她也好不了多少,浑身冰冷,悄然上前挽住了觉罗氏的手臂,低声道:“额涅你走慢一些。” 觉罗氏勉强露出些笑意,轻轻拍了拍卢希宁的手,轻声道:“你也小心,可别摔了。” 卢希宁吸了吸鼻子,感到寒气从脚底往上冒,脚与腿都冷得没了直觉,只能凭着本能一点点往前挪。 能进宫领宴是荣耀,这份荣耀也太辛苦,今天卢希宁总算深有体会,怪不得每次觉罗氏进宫领筵一次,脾气就要暴躁几分。 到了慈宁宫大殿,太皇太后还没有到,里面按着品级,依次坐了不少的嫔妃贵夫人。 觉罗氏的品级高,被嬷嬷领着去了前面,卢希宁则坐在了靠近大门的地方。 大殿里摆着炭盆,因着大门敞开,屋里也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卢希宁轻轻跺脚取暖,察觉到旁边好奇打量的视线,侧头看去,见是个年轻秀气的女子,颔首对她笑了笑。 “可是纳兰少夫人?”女子还礼,也对着卢希宁一笑,“我夫君姓曹,在御前侍卫处当差,我姓李。” 原来是曹寅的妻子李夫人,卢希宁笑着打了招呼,李夫人笑吟吟说道:“夫君与纳兰公子交好,我也拜读过纳兰公子的诗词,甚是佩服他的才情。听说少夫人也学问丰富,我进京不久,等安置好之后,再下帖子请少夫人来吃酒,请教一二。” 卢希宁很佩服李夫人这种与人能随意交流的本事,面对着她恰到好处的笑容,只能笑着点头,干巴巴说道:“请教不敢当,好啊好啊,到时候我也请你吃酒。” 李夫人见卢希宁似乎冻得不轻,笑着寒暄了两句后,专心吃起了面前的茶。 卢希宁冷得也没有说话的心思,捧起案桌上的茶碗吃了几口,这时一个嬷嬷领着宫女进屋,在卢希宁座位旁边放了几个炭盆。 卢希宁心里一喜,暗戳戳往炭盆边挪了挪,嬷嬷弓着身,拿出暖手炉递上前,小声恭敬地道:“少夫人暖暖手。” 卢希宁道谢之后,忙接了过来。捧着温暖的手炉,加上身边的炭盆,总算暖和了些。心道太皇太后考虑得真周到,知道大殿里面冷,还给客人准备了炭盆与暖手炉。 待到她四下张望之后,见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并没有这个待遇,不由得呆了呆,看向前面的觉罗氏,她正在与人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卢希宁又看向旁边的李夫人,她正端坐着,不时与身边的人低声交谈几句,手上也没有暖手炉。 百思不得其解,卢希宁下意识将暖手炉藏在了袖子里。没坐一会,一个小太监上前,恭敬地说道:“少夫人,奴才是梁谙达跟前的贵子,梁谙达吩咐奴才前来,说是皇上有令,请少夫人过去乾清宫。” 卢希宁顿感左右为难,要是太皇太后来了,错过了筵席怎么办,一时僵在那里。 小太监似乎看出了卢希宁的顾虑,忙说道:“乾清宫就在慈宁宫旁边,不会耽搁多久,少夫人无需担心。” 卢希宁只能起身,随着小太监走了出去,外面寒意袭人,她冻得哆嗦一下,不由得缩起了脖子。 候在殿外的另一个太监上前,双手递过暖手炉,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少夫人换个暖手炉,这个奴才刚换过炭。” 卢希宁愣了下,先前嬷嬷给的暖手炉,照着小太监的话,也应该是康熙的安排。 她接过暖手炉,颔首道了谢,小太监身体都快弓成了虾米,连声道不敢,笑着说道:“纳兰大人正在当值,少夫人小心些脚下。” 听到纳兰容若也在,卢希宁心莫名一松,跟在两个太监的身后,从慈宁宫的夹道走出去,到了乾清宫。 纳兰容若正站在乾清宫大门值房外,卢希宁笑了起来,对着他眨了眨眼。 当差不能随意与人交谈,纳兰容若眼里溢满了笑意,视线紧紧随着卢希宁,目送她进了门,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有地龙,卢希宁踩在厚厚的地毡上,暖意从脚底升起,走了一段路被冻僵的身体,缓缓有了知觉。 康熙今日与以往见到的不同,身着明黄的朝服,看上去威严无比。 卢希宁上前恭敬请安,康熙打量着她,虚抬手笑着说道:“免了,无需多礼。” 卢希宁谢了恩,梁九功上了茶水点心,躬身退了出去。康熙指着椅子说道:“坐吧,外面冷,先吃点茶水点心暖和一下。” 茶水汩汩冒着热气,卢希宁闻着气味似乎不对,小心尝了一口,辣辣甜甜的,这不是茶,是她最不喜欢吃的姜汤,苦着脸吞下下去,将茶碗放在了案几上。 康熙看得笑了声,说道:“喝一碗下去,大过年不好请太医,可别冻生病了。” 卢希宁嘴上客气应是谢恩,却不肯再去碰茶碗,叉起拇指大小的枣泥糕吃了一块。 枣泥糕吃起来酸酸甜甜很是可口,她吃了一块下去,伸手又叉起了另一块。 康熙眼神扫过去,转身似乎不经意间,提起御案上的茶壶倒了碗茶,走过去放在她的手边,问道:“最近数学天文院那边可有什么难处?” 卢希宁咽下枣泥糕,恭敬答道:“没有什么难处,就是进步不多,不过做学问就是这样,得一步步来,也急不得。” 康熙唔了声,指着茶碗道:“枣泥糕甜腻,你吃些茶,我去拿样东西给你看。” -- 第147页 卢希宁见茶碗里是清茶,也没多想,端起来吃了一口。康熙从御案上的匣子里,拿出把火统递过来,说道:“你且瞧瞧。” 卢希宁茶下肚后才觉得不对,她先前没见到手边有茶碗啊。 不过看着眼前的火统,卢希宁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过去,诧异地瞪大了眼,不知所措接过看来看去,老实答道:“皇上,奴才没用过这东西,实在是不懂怎么瞧。” 康熙愣了下,说道:“这支火统是英吉利的进贡,能连发十几发子.弹,我大清也不能落后,一定能造出比英吉利还要厉害的火统。” 卢希宁认真说道:“皇上说得是,大清天下厉害的人很多,肯定有人能造出来。” 康熙从卢希宁手上拿过火统,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着,掀起眼皮瞄了她一眼,不经意说道:“你可是又想说让我放开学问的事了?” 卢希宁的心思被看穿,干笑了几声,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康熙没好气冷哼一声,斜睨着她说道:“大好的日子,我就不与你计较,亏你也不嫌啰嗦。不过火统你既然不懂,我们也暂且不谈,大炮所用的火.药你可能改进?” 卢希宁呆住,脸颊抽了抽,见康熙正眼神灼灼看着她,半晌后鼓起勇气,说道:“皇上,先前奴才曾提出过,为何焰火会燃烧不充分,这里面涉及的学问,只要弄明白,朝着这个方向去研究学习,肯定能改进火.药。跟以前道士炼丹,发现了不同物质混在一起,能得出不同的物质是一样的道理。仅仅靠着现有的火药,不管是大炮还是火统,威力也不过如此。” 康熙目光沉沉,上下打量着她,问道:“你可懂如何改进?” 卢希宁沉吟片刻,坦率地道:“奴才不懂,这本身是一门新的学问。奴才还得旧事重提,得让所有的人一起学数学天文等知识。就像西洋一样,学问都公开发表,天下的读书人都可以学习。皇上,大清很大,外面的世界也很大,西洋国家如今是什么样的状况,皇上也清楚。外面在发展,大清若是不进步,以后西洋带来的,就不止是最新的学问,知识,会是他们的炮火,落在大清的土地上。” 康熙愣住,定定看着她一会,说道:“我知晓了。哼,你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罢了,我先前说过不与你计较,君无戏言,也不会反悔。你去吧,记得把手炉带上。” 卢希宁忙谢恩,腿还没曲下去,康熙已经摆了摆手,说道:“说了不用这点子虚礼。对了,今年就不赐焰火给你,反正你也瞧不上眼。不如你亲自动手做一些,等到元宵节的时候.....,你可还记得白塔寺?” 卢希宁眨了眨眼,闷声答道:“奴才记得。” 康熙眼中也浮起了笑意,说道:“你记得就好,做好之后带到白塔寺来,我等着登塔赏你做的焰火。” 卢希宁才不想做什么焰火,心里苦不堪言,怏怏应了下来,告退之后走了出去。 康熙瞧着她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甚,等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唤来梁九功,吩咐道:“慈宁宫那边的厨房你去吩咐一声,多上些热菜,炭盆多加些炭,皇玛嬷上了年纪,可不能冻着了。” 梁九功躬身领命,正要退下,康熙又说道:“去传旨,让纳兰性德晚上早些下值回去过年。” 卢希宁回到慈宁宫,太皇太后还没有到,觉罗氏正神色焦急,往外张望,见到她进来,似乎长长松了口气。她见状忙对着觉罗氏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回到座位坐下,李夫人关心看了过来,正要说话,这时前面脚步声响起,她忙回头坐好,神色变得恭谨万分。 卢希宁跟着往前看去,见头发已花白,身形消瘦,脸上带着慈祥笑容的太皇太后走了出来,殿内霎时鸦雀无声,起身恭敬请安。 卢希宁跟着起身跪下磕头,太皇太后声音不高不低,温和的叫了起,大家又谢恩,各自退回座位上坐下。 太皇太后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宫女嬷嬷太监捧着酒菜鱼贯而入,摆好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卢希宁看着面前的菜,如同觉罗氏说的那样,大多是些炖盅,上面飘着一层油花。不过一钵子羊肉汤倒热腾腾,还有碗横着几根翠绿青菜的鱼丸,她勉强吃了个半饱。 不过这种场合,卢希宁也知道吃饭不是主要目的,更多的是体现皇家威仪。 太皇太后举杯一次,所有的人都跟着举起酒杯。酒是烧刀子,卢希宁怕吃醉,只略微尝了一小口。 筵席吃完,卢希宁偷偷看去,她还算吃得多,其他人面前的菜几乎都原封不动放着。 吃了两杯茶后,一个嬷嬷上前,福了福身笑着说道:“少夫人,太皇太后让少夫人前去说话。” 卢希宁笑着应了,起身跟在嬷嬷身后上前,规规矩矩请了安。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着她,笑着说道:“起来吧,你成亲这么久我才见着,都怪你这婆婆,生得这般好藏在府里作甚。” 觉罗氏笑了起来,说道:“太皇太后这般说侄女可不依,莫非是嫌弃侄女不好看了?” 太皇太后笑着瞪了觉罗氏一眼,说道:“你这话说得真是大言不惭,你再好看,看了你几十年,我也看腻了,就要看新鲜水灵的。以后你可不能藏着了啊,记得多带卢氏进宫来走走。我这老婆子上了年岁,就喜欢多看年轻人,看着她们身上的朝气,我也觉着舒心。” -- 第148页 卢希宁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能一个劲的傻笑。太皇太后说了几句闲话,问了几句孩子的事情之后,也没有多说,让她退了下去。 随后太皇太后召了几个老夫人说了会话,便结束了今天的筵席。大家又起身磕头谢恩,等太皇太后离开之后,跟着陆陆续续走出大殿。 卢希宁站在旁边等到觉罗氏前来,两人一同离开慈宁宫。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雪依旧飘着,风吹在身上,连骨骼都跟着痛。 觉罗氏侧头看着她,低声抱怨了几句,说道:“我们走快些,你坐在外面,寒风灌进来应该更冷,可别冻病了。” 卢希宁望了望四周,说道:“额涅,皇上让人在外面多加了些炭盆,还给了我手炉,我不太冷。” 觉罗氏怔住,说道:“先前我许久都没有见着你,把我给急坏了,可是皇上叫了你过去?” 卢希宁点点头,说道:“皇上传了我去乾清宫,问了我些话。夫君也在乾清宫当值,我还见着他了。” 觉罗氏骂了声天气,叹了口气说道:“自从老大领了这个差使,一家子过年过节就没能好生在一起团聚过。幸好值房里还算暖和,不然这人真是遭不住,你瞧皇后娘娘今天都没到,应该是病得下不了床了。” 卢希宁都快冻出了清鼻涕,拿帕子擦了擦,鼻子一阵发麻,憋着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嘴一张一合,像是离开水的鱼。 觉罗氏见了,忙加快脚步出了宫。府上的马车已经侯在那里,说道:“你快上马车,吃杯热汤,再让幸福美好给你暖暖腿,不然明日得起不来。” 卢希宁应了,赶紧钻上了马车。幸福美好连着递热汤递暖手炉。她一碗热汤才下肚,马车停了下来,很快门帘被掀开,纳兰容若站在车边朝着她笑。 幸福美好见状,请安后下车去了后面的马车。卢希宁朝纳兰容若伸出手,惊喜地道:“快上来,你怎么这么早就下值了?” 纳兰容若上了车,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说道:“皇上让我早些下值回府过年。宁宁,你的手怎地这般冷,冻着了吧?” 卢希宁吸了吸鼻子,说道:“主要是进进出出,一会冷一会热,没事,等下就好了。” 纳兰容若心疼得不行,干脆将她搂在了怀里,拉起大氅将她裹起来,捧着她的手不断揉搓,说道:“先前我见到你到乾清宫,真是意外得很,朝臣都在太和殿等着,没想到皇上这时候会召见你。” 卢希宁说了康熙见她的用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皇上说知晓了,我也不明白他究竟知晓了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加强基础教育,想要一步登天,做梦呢。” 纳兰容若默然片刻,说道:“宁宁,你尽力就好,不要想那么多,这些不是你的责任。” 卢希宁嗯了声,在他怀里挪了挪,紧紧依偎在他身前,片刻后,盯着他无语地道:“你硌到我了。”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手也不安分起来,声音低了下去:“谁让你乱挪来挪去,宁宁,我热得很,保管比烧火棍都烫......” 马车打滑一个颠簸,卢希宁被抛起来又落下去,小声惊呼道:“哎哟,差点摔进去了,要是多来几次颠簸,你不用动,全自动……” 第五十三章 无 卢希宁当天夜里便起了热,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额头一阵冰凉,费力睁开眼,纳兰容若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 “怎么了?”一开口,喉咙灼痛声音沙哑,卢希宁伸手抚摸着脖子,“哦,我生病了,口喝,我想喝点水。” 纳兰容若忙揽着她坐起身,拿了水杯递到她嘴边,心疼地道:“宁宁,慢些喝。” 卢希宁就着纳兰容若的手喝了几口温水,喉咙舒服了些,只是头依然晕乎乎,无力靠在他胸前,听他自责地道:“都是我不好,念着因为是过年,回府没有让你喝些驱寒汤药。宁宁,等到天亮以后,也不管那些规矩,我给你去请太医。” 卢希宁想起什么,溜进被褥里躺好,说道:“不关你的事,你别多想。你去暖阁睡吧,我说不定会传染给你,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哪种病。” 纳兰容若披着衣衫坐在一边,摇摇头说道:“我不怕,你睡吧,我就在旁边守着你。” 卢希宁不太舒服,也没有那么多耐心,皱眉说道:“你别逞强啊,不能让你也跟着一起病了,快去。” 说完之后,也没有管纳兰容若,又合上了眼睛。身体实在是不大舒服,翻来覆去也睡不沉,鼻子堵住不能呼吸,张着嘴喷出来的气都发烫。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卢希宁听到一阵阵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似乎有人在把她抱起来。 茫然睁开眼看去,纳兰容若神色憔悴,正在帮她穿衣衫,见到她醒来,脸上挤出丝勉强的笑意,安慰她道:“宁宁,太医到了,我给你穿厚些。” 张婆子手脚麻利在身后放好软垫,卢希宁身上虽酸软着,却没有到不能动弹的地步,撑着床坐起身,转头看向窗棂,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愣了下问道:“你没有去当差吗?” 纳兰容若接过张婆子手上的温水递来,说道:“我告了假。宁宁,你嗓子都哑了,快别操心我,来,先漱口。” 卢希宁漱完口后喝了小半杯温水,张婆子在盆里拧好帕子递给纳兰容若,他细心擦拭干净卢希宁的手脸,掖好被褥之后,把孙太医请进了屋。 -- 第149页 见完礼后,孙太医说了声得罪,坐在床边的塌上号了脉,问了几句之后,说道:“少夫人乃是风寒侵体,须得服药静养几日,只是少夫人切记,不得再出门见风,恐加重病情。” 卢希宁颔首道谢,问道:“孙太医,我的病会传染吗?” 孙太医笑着说道:“无论什么病症,都有将病气过人的可能,少夫人只是着了凉,也无需太过担心。” 卢希宁见纳兰容若一直守着她,要是病毒性的感冒,现在早就被传染了,听孙太医这般说,也没有再赶他走。 孙太医起身告退,纳兰容若将他送到门边后转身回屋,在她床边坐下,说道:“宁宁,你先歇会,等药熬好之后我再叫你。” 脑子里混沌一片,卢希宁努力凝神思索,说道:“你去帮我把温度计拿来,我自己量一下,看现在体温是多少。” 现在的温度计也是经西洋传来,美奇第家族组织科学家经过无数次实验做成,不过里面用的是酒精,不是后世比较常见的水银温度计。 纳兰容若拿来温度计递给卢希宁,她拿在手上讲解了原理,说道:“没病的人,身体温度不一样,男女老幼有些差异,早晚之间的温度也不一样,但是差异不大。” 纳兰容若以前也偶尔见过卢希宁测自己的体温,那时候她没有多讲,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看着她嫌弃地看着温度计,不由得问道:“宁宁,你可是觉着温度计不好?” 卢希宁点点头,直言不讳说道:“这个温度计不行,只能将就着用了。不过这个时代能造出来,已经很了不起。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建议皇上,让他放开学问的原因。我知道用什么材质,可以照出更准确的温度计。但没什么用,因为现在大清的玻璃都造不出来。大清现在也不是缺这点东西,最重要的还是让百姓吃饱饭。我知道若要增加粮食产量,要改善的是种子与肥料,以及防治病虫害。这里面涉及到许多知识,具体的我也不懂。不过,这些都与数学天文物理化学生物植物等息息相关。不是靠着某一个人,某件东西的发明能改变,需要用到所有人的智慧,是一个长期,需要持续的过程。” 纳兰容若神色肃然,叹息一声后安慰她道:“宁宁,你现在生病呢,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别想这些了。” 卢希宁也实在没有精神想那么多,纳兰容若拿干净布巾蘸了烧酒,擦拭过温度计,她接过来含在口中,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她取出温度计看了,说道:“三十度九,差点接近高热。” 纳兰容若看着她烧得眼睛都通红,心跟着一阵阵揪着疼,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想要给她一些力量。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儿子在额涅那里吗?额涅有没有事?” 纳兰容若说道:“你放心,额涅没事,听说你病了,已经吩咐富嬷嬷前来看过。儿子也放在她院子里看着,怕将病气过给了儿子,额涅也不能来看你,让你好生歇着养病。” 卢希宁听觉罗氏没事,顿时松了口气。吃完药后,她还是没有多少好转,难受地道:“我全身上下骨骼都酸痛,很不舒服。你去拿布包些冰块,我先物理降下温。” 纳兰容若知道她懂得多,也没有多问,出去吩咐张婆子拿干厚布包了些冰送进来,她接过去放在腋下以及腘窝,解释道:“这里的血管丰富,可以让体内温度迅速降下来。不过若依旧不能降温,肯定是病毒,不是普通的着凉。病毒会传染,也就是你们说的过病气。你要多吃饭,多休息好,人体内有抵抗病毒的抗体,身体好的不容易被传染。” 一会后,卢希宁好受了些,将布包递给纳兰容若,说道:“我现在舒服了许多,你别担心。” 纳兰容若剥开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眼里满是不舍与说不清的情绪,说道:“好,宁宁你睡一会吧。” 一觉睡到下午,卢希宁出了身汗,虽然全身还是发软无力,不过洗漱之后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又吃了小半碗清鸡汤面,人已经精神了些许。 纳兰容若也总算勉强放下了心,陪着她斜躺在床上,侧身凝视着她,说道:“宁宁,你生病了,我却束手无策,还得靠着你自己。对不住,我真是无用。” 卢希宁没想到纳兰容若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两人,其实思想差异十万八千里,思索片刻后,径直道:“你生病了,不管是痛还是难受,我一样不能帮你承受。你总是想得太多,把不该背的责任都背在身上。你忙前忙后照顾我,这样已经足够。你是人,又不是神。还有,我们虽是夫妻,也是独立的个体,会相爱,互相支持扶持,也要自主自立。我希望我们在一起,会比一个人的时候幸福,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真是太遗憾了。” 纳兰容若听得怔怔出神,半晌后笑了起来,摇着头无奈说道:“宁宁啊,我自诩比你懂得人情世故,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你点醒了我。自从认识你以后,我过得比以前要高兴百倍,你呢,你可高兴?” 卢希宁认真算了算,说道:“我也很高兴,但是至于要高出多少倍,我算不出来。” 纳兰容若被她的一本正经逗得笑个不停,说道:“过年时很多筵席,你生病了就全推了,正好也不用进宫去,就在家里好生歇着。大哥那里我替你去一趟,你生病不回娘家,大哥听到只会关心,没人会责怪你失礼的。” -- 第150页 卢希宁嗯了声,想起一件事,顿时哀嚎道:“皇上说正月十五要看我的焰火,你去给我准备些东西,我还得遵旨做焰火呢。城外就不去了,给我收拾间偏院的院子就行。” 纳兰容若随口应了,说道:“宁宁,就这样与你躺着说说话,真好。我只告了两天假,可惜不能在家多陪你。” 卢希宁说了声没事,她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两人已经成亲了几年,早已经过了蜜月期,应该适当保持些距离,才能保持感情的新鲜。 高烧退去之后,卢希宁又开始了咳嗽,身体上的不适她能忍受,只是不能见到儿子,还是很不高兴。尤其还得在偏院里研究琢磨焰火,她更是暗戳戳将康熙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容若平时除了当差之外,出去吃了几场还无法推脱的酒席。这天酒吃得多了些回来,拉着她一个劲的给她念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念完之后,纳兰容若眼含期待,一个劲地追问道:“宁宁,这是我为你写的诗,我写得可好?” 卢希宁只听懂了第一句,不过听到他说是为自己写的诗,还是很高兴,说道:“我没听太懂,前面几句还简单些,后面‘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这几句,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你为何会为我写诗,怎么突然为我写诗了?” 纳兰容若放开她的手,枕着头靠在榻上,郁闷地道:“你上次生产后,我晚上经常做噩梦,梦见失去了你,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梦醒之后依旧历历在目。今晚与远平兄等江南来的人一起吃酒,大家一起说文论诗,我做了这首出来。” 远平就是顾贞观,是纳兰容若最好的朋友,卢希宁已经听他提及过多次,干笑几声,说道:“原来如此啊,多谢你。你既然喜欢与江南这群读书人来往,以后没事的话就出去与他们喝喝酒,谈谈诗。我实在是缺乏欣赏诗词的审美,对不起啊。” 纳兰容若坐起身,捧着茶杯吃了口茶,笑着道:“宁宁你可别这样说,你懂学问我照样也不懂。写诗也一样,很多女人亦写得很好,比如前朝的李清照。今晚远平兄就带来个叫沈宛的女子,她自幼身世坎坷沦落风尘,却才情过人,写得一手好诗词。她也当场写了一首《长命女》,你可要听听看?” 卢希宁笑着拍手,说道:“好啊好啊,能写诗词的才女,我就是听不懂也很佩服。” 纳兰容若慢慢念道:“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 卢希宁听得极为认真,等纳兰容若念完,她兴奋地道:“我听懂了好几句,而且觉得她这一句写得最好。不寐乃眠久,睡不着因为先前睡多了,是这个意思吧?” 纳兰容若无语盯着她,点了点头。 卢希宁笑着道:“好词好词。跟这句诗词有异曲同工之妙:晴日:‘什么是雪?’雨:‘乌云的暮年。’”(注) 纳兰容若细细品位之后,噗呲笑了起来:“倒也直白得紧,很适合宁宁你读。” 卢希宁不在意他的取笑,说道:“我的焰火做好了,明晚就是元宵节,你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们,一起出来赏焰火,反正焰火在半空中,皇上也不能只管着自己看,把周围人的眼睛蒙起来。” 纳兰容若说道:“好,我让行墨去白塔寺附近的酒楼要个雅间,请他们前来观看。宁宁,你的身子可还好,晚上冷,你出去没事吧?” 卢希宁生这场病,把冬天长的肉全部瘦了回去,现在只偶尔咳几声,她不在乎说道:“我没事,反正皇上肯定会问,我总得在场。” 纳兰容若也只得作罢,第二天他还得当值,吩咐行墨带着焰火,晚上将卢希宁送到了白塔寺。 今晚的白塔寺,比卢希宁上次来时还要禁卫森严,寺庙里不许外人进入。 到了庙门口行墨停下马车,梁九功亲自守在那里,卢希宁下了马车,他忙上前躬身请安,客气地道:“给少夫人请安,请随奴才前来。” 卢希宁颔首还礼,跟在梁九功身后往塔上走去,悄然四望,没有见到纳兰容若的身影,上前低声问道:“梁谙达,我夫君来了吗?他在何处?” 梁九功答道:“纳兰大人得随侍在皇上左右,已经在上面等着。” 卢希宁听到纳兰容若已经在了,马上高兴起来,爬上塔顶,见纳兰容若与曹寅都立在角落里,悄悄朝他展颜灿烂一笑。 纳兰容若虽站得笔直,眼里也溢满了笑。曹寅饶有兴致打量着两人,等卢希宁走过去了,对着纳兰容若挤了挤眼,抬起下巴,给了他个我懂的眼神。 康熙独自背着手立在围栏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城。听到声音回过头,卢希宁上前福身请安,他打量了她几眼,说道:“起吧,你的病可好了?” 卢希宁恭敬地答道:“多谢皇上关心,奴才的病已经好了,不会将病气过给皇上。” 康熙愣了下,说道:“我不是怕你将病气过给我,只是身子要紧,塔上风大又冷,要是你的病还没好,上来后吹了寒风,会病得更重。” 卢希宁眨眨眼,早知道如此就说自己还病着了,也不用大冷天晚上来登什么塔。 康熙看着她咕噜噜转动着的眼眸,没好气道:“我知道你脑子里肯定没想好事,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好生看着吧。” -- 第151页 卢希宁马上恭敬应是,康熙唤来梁九功吩咐了几句,他应下退了下去。很快就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七彩的焰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 有绿菊,有粉红海棠,还有大红蔷薇,都是卢希宁在纳兰府上经常见到的几种花。 焰火明明灭灭,映在人的脸上,所有人都抬头看得呆了。卢希宁只看了一眼,便侧头看向角落里的纳兰容若,眼里像是坠入了彩虹,熠熠生辉。 康熙不经意间侧头,随着卢希宁的视线看去,见他们两人在彼此凝望,看了一会后,神色莫名,收回视线看向了半空。 卢希宁做的焰火不多,很快就放完了,绚烂散去,空气里都是硝烟的气味。 康熙静默片刻,说道:“你做的焰火,是要比造办处的颜色鲜明,而且花也做得很好,怎么不多做几种花样?” 卢希宁老实答道:“奴才平时经常见到这几种花,所以就做了这几种。加上奴才生病,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做太多,实在对不住,请皇上不要怪罪。” 康熙笑了声,说道:“我没有怪罪你,怪只怪他们不争气,迄今还没有什么琢磨出方法来。” 见她似乎又有话说,康熙忙打断她道:“你不许再啰嗦,我知道你可没好话。这件事我已经在考虑,先在京城放开,以观后效再说。” 卢希宁暗自叹息,虽然没有达到全部放开的目标,不过已经有了起色,她也算勉强满意。 康熙犹疑了一阵,不动声色问道:“先前我见你没看焰火,眼珠子都不会动了,直黏在了纳兰性德身上。你们已经成亲了好几年,又不是新婚燕尔,就这么片刻都分开不得?” 卢希宁没想到被康熙发现了,尴尬地道:“皇上,奴才这次做的焰火,夫君也没看到,奴才想知道他看得可喜欢。” 康熙冷笑一声,嫌弃地斜着她,说道:“瞧你这出息,他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你本事过人,可比他厉害多了,随便嫁给谁都会把你当做宝贝敬着,哪用去管他喜不喜欢。” 皇上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卢希宁知道不该辩解,可还是忍不住说道:“皇上,夫君的本事奴才没有,奴才会的一些东西,夫君可能不会。不过奴才与夫君不比这些,夫君待奴才全心全意,奴才也一样待他。” 康熙定定看着卢希宁,冰凉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似乎透着无限的孤寂。片刻后,他转过头看向远方,平静问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负心汉,你不怕他辜负了你?” 卢希宁嫣然一笑,答道:“奴才不怕,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去多想。再说,我们都是人啊,人心都一样,不,人的想法都一样,你怎么待我,我也怎么待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与人的身份地位无关,仅仅因为人本该如此。皇上,焰火已经放完,奴才就不打扰皇上了,请恕奴才告退。” 康熙神色晦暗莫名,朝卢希宁摆了摆手,见她福身后轻快地往前跑了几步,旋即又回转身跑了回来,他脸上浮起些笑,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卢希宁期期艾艾地道:“皇上,今晚是元宵节,可否放夫君的假,奴才也能与夫君一起回府。” 康熙眼神暗了暗,淡淡说道:“朕允了,去吧。” 卢希宁脸上笑容更甚,真心实意谢了恩,走到拐角处,朝着曹寅颔首见礼后,迫不及待去拉纳兰容若,笑着说道:“走吧,皇上说了放你假,你不用当值了,我们去赏灯。” 纳兰容若也忍不住笑,远远朝康熙谢恩,对曹寅抬眉,笑呵呵地道:“我先走了,这里就交给你,辛苦辛苦。” 曹寅愤愤瞪了他一眼,撇嘴酸溜溜地道:“快走吧,真是看得我眼酸。” 卢希宁大方地笑,纳兰容若也跟着闷笑,与她一起往塔下走去。待转过弯后,马上牵住了她的手,温声提醒道:“宁宁,你小心些楼梯。你身子还没有好,我们只坐在马车上游灯河好不好,若是你喜欢看花灯,我闲时再做几盏灯,挂在院子里晚上点起来赏也一样。” 卢希宁应道:“好,我无所谓,只要与你一起看灯,在哪里看,何时看都一样。” 她回头朝上面看了一眼,垫脚贴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皇上瞧上去很不好,具体怎么不好我也说不出来,他问了我好些话,然后看上去好像很悲伤。” 纳兰容若怔住,将卢希宁搂得更紧了些,说道:“估计是因为皇后吧,圣心难测,我们别乱猜测,当心惹来麻烦。” 离开寺庙上了马车,卢希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康熙的御驾还没有动静,她没有再看,依偎着纳兰容若,挑起车帘朝外面张望,说道:“元宵节挤得很,不知道马车能不能过去。” 纳兰容若也探头随着她打量,说道:“无妨,我们走慢一些,正好一并赏灯。” 虽然天气寒冷,街头巷尾依旧人山人海,铺子前面悬着各种精巧花灯,耳旁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喜气洋洋热闹喧嚣,似乎连严寒都被驱散了。 马车缓缓前行,卢希宁看得津津有味,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纳兰容若剥了不时喂她一颗。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行墨上前说道:“爷,恰好碰到了顾爷他们,说要与爷打个招呼。” 行墨话音刚落,卢希宁看到一个斯文俊朗的中年男子站在车门外,笑着抱拳作揖道:“你今晚怎地这么早就下值了,不行,既然这么巧遇上,可得上去吃几杯酒,沈姑娘又写了一首新词,她最佩服你,你得品鉴评价几句。” -- 第152页 卢希宁好奇看出去,一个眉目温婉,面容清秀年轻姑娘,身上披着雪白的风帽,亭亭玉立站在顾贞观身后。 一双杏核大眼向车内扫来,恰与卢希宁四目相对,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然后敛眉垂眼,福身盈盈见礼。 第五十四章 无 纳兰容若与卢希宁下了车,大家彼此寒暄见礼。外面人多眼杂,他也没有多说,只简单介绍了几句。 顾贞观打量着卢希宁,抱拳作揖道:“原来少夫人也在,我听容若经常提及,今晚终于有幸见到了正主。闲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容若当值也要带上少夫人出来赏焰火,听闻少夫人学识过人,不如一起前去饮一杯,听少夫人品评诗词。” 给康熙做焰火的事情,这是朝廷机密,卢希宁不能随便说出来,笑着说道:“真是对不住,我不懂诗词,品评不了。” 纳兰容若见顾贞观有所误会,他也不好解释,抱拳赔笑道:“外面天气寒冷,内人生病初愈,实在不宜在外久留,待到闲暇时,我定会自罚几杯,向诸位赔罪。” 顾贞观愣了下,想到雅间有青楼女妓作陪,卢希宁的身份亦不宜前往,忙说道:“是某的疏忽,少夫人身子既然不适,就不多打扰,下次有缘再会。” 纳兰容若朝众人抱拳作揖,卢希宁微笑着福了福身,转身准备回马车。 这时沈宛上前一步,声如莺啼,柔声唤道:“纳兰公子请稍等。” 纳兰容若脚步微顿,对卢希宁说道:“宁宁外面冷,你先上车去,我马上就来。” 卢希宁被他扶着上了马车,听到车外纳兰容若客气地道:“请问沈姑娘有何事?” 沈宛福了福身,说道:“先前奴做了首词,待奴念出来公子听听如何?不敢耽误公子与少夫人,只请公子有空暇时指点一二,奴感激不尽。” 纳兰容若忙道不敢,客气地道:“远平兄他们的诗词造诣远胜于我,姑娘的诗词亦不俗,我的学问不够,当不起指点二字,实在是抱歉。” 沈宛神色失望,不便再多纠缠,依旧福身道了谢。纳兰容若微微欠身,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行驶了一段路,卢希宁回头看去,见顾贞观他们在一起指着花灯说笑,沈宛盈盈立在远处,凝望着他们的马车,收回视线,不禁笑了笑。 纳兰容若见她笑,握着她的手问道:“宁宁你笑什么?” 卢希宁想了想,肯定说道:“沈姑娘应该喜欢你吧。” 纳兰容若被呛住,干咳了几声,左顾右盼不去看她,说道:“宁宁你说什么呢,我可没有那份心思。” 卢希宁斜着他,嗤笑一声,闲闲说道:“你看上去很心虚,我又没有怪你。” 纳兰容若转过头,看着她振振有词道:“我当然要解释清楚,不然你怪罪到我头上,可就真真冤枉了我。沈姑娘靠着自己的本事,积攒了银子从妈妈那里赎了身,有无数的富绅文人想纳了她回去,她都没有同意。沈姑娘与以前的琴娘不同,不是那等想攀附富贵之人。” “我没有说沈姑娘是攀附富贵之人,也没有看轻她的意思,只是她的身份在那摆着,要想攀附富贵,也难啊。你先前也说了,富绅文人想要纳她回去,而不是娶。我分析一下啊,沈姑娘能存到银子赎身,肯定是青楼的行首之类,精通琴棋书画,读过书心气高,要想找个琴瑟和鸣,双方能成天抚琴谈诗的人。” 卢希宁长长叹息,说道:“精通琴棋书画,不用考虑生活的钱从哪里来,都是些富家贵公子,比如你这种的。咦,你那群朋友都读过书有才情,为何沈姑娘没有看上他们?” 不待纳兰容若回答,卢希宁抚掌笑起来:“我知道了,她还得看年纪,看身材,看长得好不好看。我认识的人里面,符合她要求的,皇上算一个,还有曹寅也算。皇上虽然多一个女人不算事,可是她是汉人啊。汉人也没关系,抬旗的话就应该可以了吧?” 纳兰容若无奈地道:“宁宁,你可别胡说,皇上要抬旗,也不会抬她这种身份的,宫里还有太皇太后呢,皇上也不能随便接人进宫。” 卢希宁哦了声,追问道:“那曹寅呢,你这群朋友曹寅也熟悉,他也长得好看,沈姑娘没有找他点评诗词吗?莫非她对你情有独钟?” 纳兰容若马上急着否认:““宁宁,你看你,以前你说我想得多,你想得可不比我少。我与曹寅都要当差,轮到一起休沐,又在一起吃酒的时机少之又少,我也不知道他们见过没有。如你所言那般,沈姑娘纵然有天大的才情,也不过身如浮萍般,只能随波飘零罢了。我们不说她啊,宁宁,你认为曹寅长得好看?比我还要好看?” 纳兰容若把脸杵到卢希宁面前,愤愤道:“你且看清楚点,我哪里比不过他?” 卢希宁笑着伸手覆上他的脸,敷衍地道:“我没说你长得没他好看,你们各有千秋。他都已经成亲了,我们也已经成亲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就像看到一幅好看的画,一朵美丽的花而已。” 她顿了下,好奇地道:“说真的,沈宛长得美,又懂诗词,你们在一起可以谈论诗词文章,你就半点不动心?” 纳兰容若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没有你的话,我兴许会有那么点想法,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此生我绝不会负了你。宁宁,你呢,你嫁给我有没有后悔,看到别人会不会心动,比如曹寅,或者......皇上?” -- 第153页 以前卢希宁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主要是她到大清不久,就遇到了选秀,接着就是赐婚,皇权威仪之下,也容不得她想。 听到纳兰容若提起来,卢希宁略微沉吟,说道:“我最真实的想法,当然是不要成亲嫁人。当然这个想法不现实,如果真要选,曹寅也算了吧,他都已经娶了两个妻子了,府里还有好几个通房小妾。至于皇上,你是在与我说笑吗?他后宫里的妃嫔,都能组成一个八旗军了。真要让我选,我情愿选黄履庄这种。” 纳兰容若冷哼一声,酸溜溜地道:“怪不得我见你对黄履庄诸多照顾,原来是觉得他好,你们在一起,可以钻研西洋学问,也有说不完的话。哼,明天我就找人打断他的狗腿!” 卢希宁也急了,生气地道:“你可别累及无辜,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实话了,问也是你先问,问了之后又乱吃醋,我都从没有吃过醋,你真是小心眼!” 说别的还好,只卢希宁一句从没有吃过醋,让纳兰容若的心凉了半截,怔怔道:“宁宁,你真的从没有吃过醋吗?不管是以前的琴娘,还是今晚的沈姑娘,你都没有放到心上,你真如此不在意我吗?” 卢希宁很不明白纳兰容若的想法,皱眉不解道:“你是要我在意,还是不要我在意?” 纳兰容若神色失落,自嘲笑了笑,说道:“不是我要你在意与否,而是你心中究竟作何想。若你真在意我,有别的女人找上来,肯定会吃醋难过,就像额涅一样,不管是因为喜欢阿玛,还是因为另外的缘由,总是会感到不舒服。而你呢,不仅不在意,还可以冷静地分析来龙去脉。你也从没需要过我,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上次为额涅出头去威胁阿玛,生病自己诊断降温,夫妻敦伦如何快活也是你.....,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就是生孩子,而这个孩子,还差点要了你的命。” 卢希宁听着纳兰容若的控诉,惊诧不已,只感到他简直莫名其妙,也烦躁得很,冷笑道:“只要给我仪器,生孩子也不用你亲自上,你提供点精.子就可以!” 纳兰容若:“......” 两人谁也不肯理会谁,又陷入冷战。 这次与上次不同,纳兰容若打定心思不认错,卢希宁身体刚好,许久没有见到儿子,他已经快不认识她了。 卢希宁既心疼又自责,一颗心全部放到了儿子身上。晚上也带着他睡,把他放在中间,将纳兰容若挤到了床沿边去。 纳兰容若成天黑着脸,平时与朋友出去吃酒,虽然也会让行墨前来告知,吃了酒回来,也只是闷声不响去洗漱,不再与她说今日见了谁,读了哪些诗。 这天晚上纳兰容若又出去吃酒了,卢希宁吃过晚饭,将长生放在榻上,拿着布老虎在前面逗着玩。 他咯咯笑得欢快不已,爬得飞快上前,抻着脖子伸长小胖手,咿咿呀呀叫着想要抢布老虎。 卢希宁见他急得胖脸通红,把布老虎递了过去,他抓过去飞快塞入了嘴里,她没好气抱起他,将布老虎抢了出来:“不能吃啊,脏。” 长生小嘴一撇,马上张嘴哭了起来,她抱着他在屋里走动,耐心哄着,好一阵后,他总算抽抽噎噎没再哭,小手又不肯安分,一把抓住她的发髻,咧着嘴又笑了。 卢希宁僵着脖子,抓住他的小胖手,将头发小心翼翼救了出来。以前她还偶尔戴耳饰,上次被他一把揪住,差点连耳垂都扯下来,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戴任何饰品。 长生手上的头发被拿走,不气馁又伸手去抓。卢希宁仰头躲着,突然他腋下被人夹住,提着往暖阁外走去,他愣了下,双腿乱登开始扯着嗓子嚎丧。 卢希宁闻着空气里的酒味,板着脸上前,从纳兰容若手中接过儿子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乖,不哭不哭啊,现在晚了,我们的长生该睡觉啦。” 纳兰容若站在一旁,看着长生依偎在卢希宁怀里抽抽搭搭,一股子无名怒火在心头乱窜,忍气去唤来奶嬷嬷,让她把碍眼的人抱出去。 天色不早,长生也该吃奶去睡觉,卢希宁也没有同纳兰容若计较,将儿子交给了奶嬷嬷,叮嘱了几句转身走回暖阁,盯着他平静地道:“你喝醉了,今晚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不许这样粗鲁!” 说完转身往净房走去,纳兰容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沉声道:“我没有喝醉。” 卢希宁甩开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走进净房刚要关门,纳兰容若眼疾手快挡住门,一下窜了进来。 他眼眶通红,胸脯不断起伏,看着她委屈万分道:“我没有喝醉!” 净房狭小,里面都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酒味,卢希宁憋住呼吸,不耐烦地道:“好好好,你没有喝醉,不过你可以先出去吗?我要洗漱了。” 纳兰容若一动不动,盯着她说道:“你为何不问我去什么地方吃酒,见了谁?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吗?” 还有完没完!卢希宁冷着脸,上前拉开门,不由分说将他用力往外推。 纳兰容若力气大,稍微用些力,卢希宁就推不动。她更生气了,干脆抬腿踹去。 纳兰容若身手敏捷,闪身想躲开,只是被案几挡住,脚踝被她鞋尖擦过去,痛得他闷哼了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 卢希宁脸色变了变,看着他没有作声。纳兰容若跳了一会停下来,提起衣袍下摆低头看去,将脚伸在她面前,可怜巴巴地道:“红了,都快破皮了,你竟然都不心疼?” -- 第154页 卢希宁抱着手臂看着他,冷笑道:“看你叫得这么厉害,还不快去请太医,不然等会儿腿得断了!” 纳兰容若放下衣袍下摆,倚在案几上,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罢了,就这样吧,不知道明日会不会腿脚走路不便,耽误了当差。” 卢希宁不想与他纠缠,既然他在净房里不肯出去,她去另外的净房洗漱也一样,侧身准备出去,又被他飞快挡住了门。 见她抬眼瞪来,纳兰容若神色黯淡了一瞬,正色道:“宁宁,我们谈谈。” 卢希宁神色狐疑,上下打量着他:“你现在的状态,确定能好好谈吗?你又如何能保证不再钻牛角尖?” 纳兰容若沉默了片刻,说道:“宁宁,我真没有喝醉。哪怕片刻都等不了,我受不了你不理我,受不了你眼里只有儿子。你能对他那么温柔,见到我却横眉冷对,对我不闻不问。” 卢希宁无语望天,严肃地道:“你看,你现在满腹怨气,我们无法平心静气谈话。还有啊,不是我不理你,是你先与我生气,每次都这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事不过三。” 纳兰容若看着她,眼神哀哀,低落地道:“宁宁,这段时日,我没一天好受过,见到你跟无事人一样,我很纠结。盼着你过得好,又盼着你因为我不好,你也会跟着难过。这种心情,你可理解?” 卢希宁干脆地道:“不理解。你这纯粹是自找苦吃。” 纳兰容若被噎住,旋即又苦笑不已,说道:“对,是我自找苦吃。我们已经成亲几年,你一直是这样的性情,从来没有变过。其实我私心盼着,你能为我改变一点。若你变了的话,你就不是你了,我自始至终,喜欢的也是毫不掩饰,纯粹如一的你。这些都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走到架子边,掬起铜盆里的温水泼在脸上,拿布巾胡乱抹了一把,扯着嘴角,费尽力气依旧没能笑出来,低低地道:“皇后娘娘的病情愈发严重,太医说如果能熬过二月份,这一难也就过去了。” 卢希宁听觉罗氏说起过钮祜禄皇后病得严重,她其实不意外,这个世间的医术太落后。 上次长生脾胃不好,她看到药方中有味药叫夜明砂。因为听到名字好听,就随口问了句夜明砂是什么,听太医说是蝙蝠的粪便,她立刻要求去掉了这味药。 因为她爸在疫区研究埃博拉,她平时也多关注了些,埃博拉的病毒与蝙蝠有关。就算种类不同,但蝙蝠这种动物的粪便,被当做一味药,实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宁宁,我们还能好好在一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平时我们相处的时候也不多,浪费一天就再也回不去,所以我立刻放下酒杯,马上赶了回来,想与你说清楚,想要拥你入怀。” 他走上前,伸出双手,卢希宁伸手挡开了。 纳兰容若神色闪过一丝受伤,说道:“宁宁,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已清楚明白告知过远平兄他们,不管是文会还是吃酒,如果有年轻姑娘前来作陪,恕我不能前去。我再也没有见过沈姑娘,与她谈论过诗词。” 阵阵无力感袭来,卢希宁烦躁地说道:“不是因为沈姑娘,也不是因为任何女人。你我都很优秀,有人喜欢,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关键是自己怎么处理,能不能经得起诱惑。我们又不是新婚,要永远与成亲时那般亲密无间,那也不现实。” 纳兰容若嘴里苦涩蔓延,晦涩地道:“宁宁,我待你始终如初,从未有半点改变。就算我们在赌气争吵中,每每回府时,见到院子里的灯火,我还是会加快脚步,只要你在身边,我的心就能平缓下来。” 卢希宁笑了笑,说道:“这也许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吧。我独立惯了,永远做不到你这样,所以得请你谅解。依着大清的规矩,其实我才应该是不安的一方,毕竟你们娶侧室纳妾,是合理合法的行为。你真愿意见到我吃醋,成日歇斯底里,疑神疑鬼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又有谁上赶着来要给你当小妾吗?然后我们陷入无止尽的争吵,赐婚又不能离,彼此被绑在一起,成为一对怨偶,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那样的我,还是我吗?如果我真变成了那样,我宁愿多做□□,让自己灰飞烟灭。” 纳兰容若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眼里是深深的自责懊悔,失声道:“宁宁,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你万万不要这般想。” 卢希宁笑了声,说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来到这么个破地方,两眼一黑什么都不懂,也照样活了过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估计死的是你。” 纳兰容若:“......” 默默放开了她的手臂。 卢希宁朝他翻了个白眼,说道:“好了,我再做个总结,重新阐述一遍自己的观点。我不会吃醋,刨根问底,是因为我信任你。不想因为外人如何,把账算在你的头上,引起不必要的争吵。这不是爱不爱,在意不在意的问题,这是夫妻之间最起码的尊重与信任。你以后再无理取闹,我不会再与你废话,直接把你打出去得了。” 纳兰容若垂眸沉思,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可以吃你的醋吗?比如那个黄履庄.....” 卢希宁脸色一沉,纳兰容若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改了口:“你看不上黄履庄,我吃他的醋就是自降身价。宁宁,你等下啊。” -- 第155页 他转身出去吩咐了几句,很快外面通往净房的门边一阵响动,他上前打开门,将水桶提了进来,脸上是殷勤的笑:“宁宁,屋里的水凉了,我让人换了热水,我们洗漱吧。” 卢希宁斜睨着他:“我们?只有我没有们,你出去,这么小的地方你也不嫌拥挤。” 纳兰容若赔笑,手脚勤快得很,将热水倒进木桶里,殷勤地道:“宁宁,我伺候你洗漱,保管洗得干干净净。” 卢希宁斜睨着他,像是赶苍蝇那般挥手赶他出去:“我不用人伺候,自己会洗。” 纳兰容若笑得不怀好意,上前抱起她放进了木桶里,故意说道:“哎呀,衣衫都湿了,我帮你脱掉。” 卢希宁:“......”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把她从木桶里抱了出来,去解她身前的绊扣,说道:“反正有的是热水,没事。再换一桶干净的就行了,我与你一起洗,正好把浪费的水省回来。” 衣衫沾了水皱在一起,绊扣也半天解不开,纳兰容若手上稍微用力,哗啦一声布帛裂开,他笑着道:“绵绸的布料不结实,以后宁宁还是穿缂丝吧。” 卢希宁气不过,拿布巾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他嘴里不停,吐掉布巾,手上也不停,贴上来缱绻呢喃。 “宁宁,你安全期没剩几天了,我得把浪费掉的补回来。我已经旷了许久,第一次肯定有点激动过快,你不要嫌弃啊.....” 第五十五章 无 钮祜禄皇后没有活过二月,年纪轻轻溘然长逝。 大行皇后灵柩先停灵于坤灵宫,后移于武英殿,择日移梓宫于巩华城,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共同安放在一起。 百官命妇齐举哀,这次前去哭灵的诰命乃是些皇室宗亲,以及二品以上命妇。 卢希宁品级低不用参加,觉罗氏与纳兰明珠必须每日前去哭灵,纳兰容若更是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京城的二月天还冷得很,尤其是下了两场小雨,冷得骨头缝都跟着发寒。雨停后太阳露出了头,却刮起了风,吹得人回到府里后,浑身上下都透心凉,没过几日,几人都肉眼可见瘦了下来,神色憔悴。 觉罗氏与纳兰明珠还好,每日固定时辰磕头哭,到了申时就可以回府歇息。纳兰容若与侍卫处所有人,轮番着整夜当值,连歇息的功夫都几乎没有。 今日天气还算好,纳兰容若回来得早了些,卢希宁刚将儿子哄睡着,他就一身寒气进了屋。 她忙迎上去,吩咐人去准备热汤水,伸手要去接纳兰容若脱下来的衣衫,他侧身避开了,叫来行墨将衣衫抱了出去,有气无力地道:“宁宁,我的衣衫又脏又冷,你别碰。” 卢希宁闻着他身上的香火味,尤其是他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叹了口气,说道:“累得够呛吧?” 纳兰容若嗯了声,上前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宁宁,我累,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你进去帮我洗漱。” 卢希宁诧异得很,以前纳兰容若就算是再累,他也只会说,宁宁,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只歇一会就好了。 现在他不但会叫唤累,还跟儿子一样耍赖,抱着她不肯放。 她认真思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好像是前几天,他回来时她正抱着儿子在哄,见他满身的疲惫,忙唤来奶嬷嬷将儿子抱了出去,前去嘘寒问暖操心起他的事,自那天起,每次回来他就改口喊累。 卢希宁无语至极,拖着纳兰容若进去净房,他站在那里不动,伸出手臂对她撒娇:“宁宁你帮我脱。” 卢希宁失笑,上前揪着他的衣袖脱了衣衫,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说道:“水有些热,你别进去太快了。热才泡得舒服,正好祛除疲乏。” 纳兰容若脚试探着踩进水中,嘴里嘶嘶作响,引得卢希宁侧目。 她已经试过水温,只是比平时洗时热了一两度,绝对没有热到他这般夸张的地步。 迎着卢希宁怀疑的眼神,纳兰容若伸出手臂,试图给她看证据:“宁宁,你看我手都烫红了。” 他的手臂线条流畅,肌肤因为终日不见阳光,白皙细腻。卢希宁默然片刻,用力掐得他嗷嗷叫,皮笑肉不笑地道:“现在才红了。” 纳兰容若怏怏收回手,靠在木桶边微闭上眼睛,“宁宁,你陪着我说一会话吧,说会话我就不累了。” 卢希宁白他一眼,拿勺舀着水轻轻淋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背上突出来的蝴蝶骨,心里暗自叹了声,说道:“你累了就好好靠着歇一会,注意不要累病了。” 纳兰容若说了声好,“我醒得。侍卫处的人都累,皇上......,皇上更累。明日大行皇后的灵柩要移去巩华城,皇上也要一同前去。” 康熙每日卯时前去武英殿举哀,申时回宫。皇后薨逝之后,缀朝五日,一应的丧仪与仁孝皇后相同,两人的灵柩也安放在一起。 卢希宁思前想后,就算是这个世道的规矩礼法如此,她怎么想都依旧觉着荒唐。 沉吟片刻,卢希宁低低地道:“你说仁孝皇后若真有在天之灵,看到后面又来了一个继后,她会做如何想?” 纳兰容若慢慢掬起水,任由水从指缝中流下去,说道:“开头兴许会难过伤心,不过以后就习惯了。” 卢希宁怔怔看去,纳兰容若平静地道:“皇上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不到,应当还会立后。四大辅政大臣,还留着的两家都出过皇后,余下来应当轮到别家,比如皇上的舅家。佟佳氏进宫之后就封了贵妃,现今是宫里份位最高的后妃。” -- 第156页 看来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也不是那么自由,喜好不能由己。就算是亲事,也是经过了无数的考量,至于感情,对于皇家来说,绝对是稀缺物种。 卢希宁想着后世的那些皇室婚姻,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就算她平时不关注,也看过好几次,旋即就释然了。 世上无新事,时代在进步,核心本质却没有多少变化。 木桶里的水渐渐变凉,卢希宁说道:“好了,快起来吧,擦干了穿好衣衫。” 纳兰容若撑着木桶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水花四溅,卢希宁赶忙跳开躲避。 待看到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没好气将手里的干布巾扔在了他脸上,转身往外走去:“自己擦!” 没一会,卢希宁听到他在净房大声问道:“宁宁,我里衣呢?” 卢希宁头也不抬答道:“在旁边的案几上。” 过了片刻,里面又在喊:“宁宁,我没找到,案几上没有。” 不对啊,卢希宁皱眉怀疑,走进净房往案几上一看,细棉白里衣好好摆在上面。 她正准备去拿,被纳兰容若猛地抱起放在了案几上,手撑着在她身边,头抵着她的额头,细细亲她的眉眼。 卢希宁左躲右闪,“哎哎哎,别,国孝期间,你别没事找事啊。” 纳兰容若干脆捧住了她的头,含糊着道:“明日二十五,已经快一个月了,早过了二十八日,宁宁,你正好是安全期。” “宁宁,你就是最好的汤药,比仙丹还要厉害,我服用之后,保管延年益寿。” “宁宁,你先前伺候了我,现在换作我伺候你。” 卢希宁靠在纳兰容若的肩上,以前宽厚的肩膀,如今已经瘦骨嶙峋,硌得脸疼。 她心变得酸酸涩涩,混合着底下涌上来的温暖颤栗,呛得她眼眶湿润。像是被他驻扎在大脑里面跳舞,源源不断的多巴胺往外狂飙。 次日天还不亮,纳兰容若就进了宫,觉罗氏与纳兰明珠也早早出府,前去恭送大行皇后的梓宫前去巩华城。过了今日,京城百官与命妇的哭灵守孝,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今年润三月,春日迟迟,庭院里的海棠花苞刚冒出米粒大的尖,太阳晒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 卢希宁见外面温度低,没有带着长生到外面去,只将他放在榻上玩。 他蹭蹭蹭飞快爬到卢希宁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试图站起来,她也不阻拦,笑着看他使劲。 挣扎了半天,长生急得直咿咿呀呀大喊,小胖脸涨得通红,卢希宁总算发了善心,把他提了起来。 他一下扑进卢希宁怀里,咯咯笑着,口水顺着嘴角拉出一条晶莹的长线,她看得嫌弃不已,拿着帕子熟练替他擦干净了。 他依旧咧着嘴咯咯傻笑,笑着笑着就扑上来,啊呜一声咬住了她下巴。 最近他长了几颗小米牙,咬人已经很疼,卢希宁皱起眉头,捏着他的胖脸蛋把他拔开,瞪着他道:“你是小狗吗?” “哎哟你这个当人额涅的,又在说我们长生了?”觉罗氏笑呵呵的声音传了进来,卢希宁抬头看去,抱着长生起身迎上前,关心地道:“额涅你怎么不歇一歇?” 觉罗氏不由分说先将长生抱了过去,凑在他身上闻了好几下后,满足长叹,说道:“这些时日都没能见到我的乖孙子,我可想念得紧,哪里歇得住,赶忙洗漱之后就来看他了。你放心,我只要抱着他啊,全身的疲惫一下就消了。” 卢希宁见状也没有多劝,说道:“额涅小心些,如今他长了牙爱咬人。” 觉罗氏低头看着长生的嘴,慈爱地道:“他这么点牙,哪里咬得痛,没事。老大长牙比他晚,快一岁的时候才长,我听说别的孩子五六个月就开始长牙了,可把我急得,要是他长成了个没牙的,那可如何是好。幸好他后来长了出来,成天流着口水,直到两三岁上头才好一些。哎哟,别看他长大后人模狗样的,还成日嫌弃我的乖孙子,也不想想自己小时候那德性。” 卢希宁笑个不停,觉罗氏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神色淡了下来,说道:“说起老大,我与老不休倒可以歇息一阵,老大却还要辛苦好些时日。皇上每日都要去一次巩华城,唉.....” 她声音低了些,嘲讽地道:“又是帝后情深。” 卢希宁沉默着没有答话,觉罗氏也感到意兴阑珊,问道:“你何时去给你阿玛上香?” 卢腾隆给卢兴祖夫妻在白塔寺点了长明灯,准备清明节叫上卢希宁一起前去添香油,因为遇到皇后薨逝就耽搁了。 卢希宁说道:“我差人去问问我哥,应该就这几日吧。” 觉罗氏说道:“你去吧,到时候我就不去了,你帮我添份香油银子,替我在他们面前磕个头。这个节骨眼上,法事就别做了。过上几年,再好好替他们做一场,我阿玛他们的也一样如此。” 卢希宁看着觉罗氏黯淡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低应了下来。 卢腾隆心急,安排好之后,也没有带阿宝等其他人,只他们两兄妹,第二天就一起前去了白塔寺。 行墨先前来打点过,卢希宁与卢腾隆到了寺庙门口,知客僧已经在那里等着,将他们一起迎到了地藏殿。 卢希宁四下打量,宽敞高大的殿内,菩萨宝相庄严肃穆。 -- 第157页 卢腾隆神色也难得庄重无比,在蒲团上跪下来,恭敬地磕头上香。她忙跟在卢腾隆身后,学着他那样磕了头。 拜祭完毕添了香油之后,两人一起走出地藏殿,眼前一下亮堂起来。 卢希宁抬头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卢腾隆也随她一起看,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大殿,说道:“妹妹,我们走吧,这里不知为何,总是冷飕飕的。” 卢希宁点点头,与卢腾隆一起往前面走去。庙里的玉兰花已经开始绽放,卢腾隆抬起头看去,突然说道:“阿玛以前最喜欢吃炸玉兰花瓣,每到春天的时候,总是会让厨房炸一些来过酒。厨房呈上来海里游的,天上飞的,山珍海味摆满了案桌,阿玛依旧最喜欢这道菜。我却没觉着有什么美味之处,妹妹,你喜欢吗?” 纳兰府上的厨房也做过玉兰花,卢希宁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吃个新鲜而已,答道:“我也就那样。” 卢腾隆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们一样。以后阿宝长生他们喜欢的估计又得不同。我今天来的时候,告诉阿宝前来看玛法玛嬷,他什么都不懂,因为他没有见过他们。妹妹,一代又一代,我们以后的后代估计也一样,只知道有我们这么一个人,年节忌日前来上柱香而已。” 卢希宁打量着卢腾隆,见他好似没什么精神,问道:“哥,你可是心情不好,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卢腾隆摇摇头,说道:“因为我们都已经成家,又有了孩子,我算是将阿玛交待的事情全部办好,先前磕头时已经在心里告诉了阿玛,身上的胆子一下轻了,心里却空唠唠的。唉,算了,不想这些,妹妹,我们去前面大殿听方丈大师讲经,然后中午在庙里吃素斋,下午再去登塔,就我们兄妹俩,像小时候那样痛痛快快玩一天。” 卢希宁明白做完一件大事之后的空虚感,现在他们都成了家,很难有空聚在一起。差行墨回去递了消息,陪着卢腾隆一起听经吃素斋,登塔闲聊赏春景。 到了傍晚时分,两人从塔上下来,依依不舍道别,各自回府。 卢腾隆骑着他的老马晃悠悠走了出去,行墨驾着马车行驶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在车门边低声道:“少夫人,皇上请少夫人过去。” 康熙?卢希宁皱起眉头,他不是去了巩华城,怎么这时候在这里? 她下了马车,朝周围打量了一圈,除了梁九功之外,都是她不熟悉的侍卫。 梁九功上前躬身道:“少夫人,皇上去了塔上,少夫人请随奴才前来。” 卢希宁只得跟在他身后,问道:“梁谙达,我夫君呢?” 梁九功答道:“纳兰大人已经下了值,回府去了。” 原来纳兰容若不在,不过康熙找她做什么?元宵节后,她与康熙就没有了来往,数学天文学院那边的事情,她照常在做,也没出什么问题。 实在想不出康熙找她的缘由,满头雾水跟着梁九功登上塔顶,他在角落处停了下来,恭敬地道:“少夫人请。” 卢希宁看着背着手远眺的康熙,夕阳余辉落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片剪影。她看向看着那团影子,依着规矩垂手敛眉上前请安。 没再如以前那样,康熙立刻叫了起,过了好一阵,卢希宁才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吧,先前太阳正好落下去,你错过了。” 卢希宁莫名其妙起身,看着天际处的红云,明白了康熙话里的意思。 太阳正好落入了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她下意识回头看,地上那团影子也已经消失。 康熙侧首打量着她,问道:“拜祭完了?” 卢希宁愣了下,想到康熙以前不待见卢兴祖,马上紧张起来:“回皇上,拜祭完了,就只是给阿玛额涅点了盏长明灯,磕了几个头。” 康熙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昏君,也不是暴君,既然你阿玛已去世,我也断没有追究的道理。” 卢希宁暗自松了口气,刚要开口问康熙有何事,他已经转过头,又一言不发望着远处,她顿时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正在抓耳挠腮中,听到康熙声音低沉,缓缓说道:“钮祜禄氏于前年入宫,去年封后,今年二月份薨逝。她正式算作我的妻子,也就五个月而已。在这之前,选她进宫已经选了好几年,从赫舍里氏薨逝之后就开始选。赫舍里氏亦一样,经过许多权衡之后,立了她为后。” 一翻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卢希宁不知所措,愣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次生两次熟,第一次我还有些不适应,这次再举哀,我就已经轻车熟路了。这些都会记在起居注里,我高看皇后,封赏她们的家族,给她们无上的荣光。可是___” 他转过头,深深凝视着卢希宁:“情爱究竟是什么?” 卢希宁霎时瞪圆了眼,这..... 康熙神色迷茫,继续追问道:“我瞧你与纳兰性德两人相处,你们的眼珠子好似都长在了对方身上。你未生孩子之前,他为了你不纳妾,难产时,他为你要死要活。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比江山社稷还重要吗?” 卢希宁轻轻呼出口气,试探着说道:“皇上,奴才不会说话,如果奴才说错了话,请皇上不要怪罪,也不要砍奴才的头。” 康熙斜睨着她,说道:“准了,你说吧。” -- 第158页 卢希宁谢了恩,狡黠地道:“皇上,奴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的问题,因为奴才没拥有过江山社稷,没办法将两者相比啊。” 康熙被她快气笑了,说道:“那你拥有过情爱,你且说说看,情爱是什么滋味?” 卢希宁老实坦白地道:“皇上,这只是奴才自己的感觉,不一定适合所有人啊。奴才认为,情爱,就是能让你变得更开心,见到他开心,没见到他时,也会安心,因为知道他在那里,会让你的心安稳下来,无形中给你的莫名力量。” 康熙怔楞住,片刻后低低说道:“其实我还是不大能体会你所言的感觉,你很幸运,能拥有这些。” 卢希宁看着康熙眉眼间的落寞,干巴巴安慰他道:“皇后已经薨逝,还请皇上节哀。” 康熙哼了声,自嘲地道:“请节哀,这句话我已经听过成千上万遍,额涅去的时候,汗阿玛去的时候,到后来没能长大成人,早夭的儿女们,前后两任皇后去的时候,有无数人对我说,劝我。我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也懂得如何节哀,无需你再说。” 肃立得久了些,卢希宁感到双腿都发麻,悄然挪动着双腿,敷衍地道:“是,奴才遵旨。” 康熙余光扫过她,不经意地道:“你随意些,站着趴着都行,无妨。平时我得闲时,最爱来这里登塔远眺,恰好遇到了你,就一起说说闲话。” 卢希宁心道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规规矩矩应了是。康熙不动声色打量着她,一身素净的衣衫,不戴饰物不着脂粉,眉眼灵动如同春天枝头绽放的新芽。 明明他们年纪也没有相差几岁,宫里许多嫔妃都比她年轻,进退有度举止规矩,看上去都比她沉稳。 不,是老成。 康熙有很多话,对着大臣不能说,在亲手把他带大的太皇太后面前也不能说,在她面前,他却能毫无顾忌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她能懂,还会暗自认真分析评判。她真正聪慧,不是在人情世故上,她眼神太清澈,丝毫不懂得掩饰,任何的情绪都令人看得一清二楚。 世上太多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后宫中的嫔妃皆如此,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却只有她,能与他一起探索天地之间的玄妙。 这种滋味,妙不可言。 夜幕一点点降临,庙宇里的灯笼亮起来,塔上梁九功也悄然点着了几盏小宫灯,将四下照得朦朦胧胧。 康熙神色莫名,凝视着卢希宁,言语间竟然有些忐忑,问道:“真是因为我命硬,克了他们吗?” 卢希宁啊了声,不由得笑了起来,毫不迟疑说道:“绝对不是,这都是无稽之谈,是因为大清的医术,实在是太落后,皇上…..” 眼瞧着她熟悉的神色,料到随后她将说的话,先前心中的那丝旖旎,瞬间无影无踪。 这段时日的烦闷疲惫,竟也诡异地不见了。 康熙暗中笑骂一声,瞪了她一眼,打断她道:“你住嘴!” 第五十六章 无 康熙背着手,上前两步逼近卢希宁,平静地道:“我知晓你要说什么,又要提放开学问对不对?” 他顿了下,嗤笑一声:“你别否认,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神色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卢希宁眼角抽了抽,马上紧绷住脸,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康熙瞧着她的动作,差点儿又被逗笑了,缓缓说道:“钮祜禄氏向我请求修家庙,我同意了。满人大臣在这件事上,前所未有的团结。因为他们认为我倾向汉人,怕满人的权利被夺走。如今大清的官员,汉官人数早就超过了旗人,大学士旗汉五五分,各占一半。紫禁城以及京畿周围,兵丁都是旗人,若是他们不满,晚上你我谁又能睡得着?汉人在江南小动作不断,反清复明的活动从未断过,三藩未定,郑家占据台湾,前几年,噶尔丹成为了准噶尔部的台吉,野心勃勃在向外扩张。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断不能败在我手上。如今天下局势如此,若换作是你,你又当如何做?” 他温热的气息喷过来,身上熏香与香火气夹在在一起,身前深青衣袍上的暗纹在眼前放大。 卢希宁垂手敛眉,紧张得悄悄不断后退,结结巴巴地道:“皇上,奴才不懂朝政,只是回答皇上先前的问题而已,皇上现在的问题,实在是超出了奴才的能力范围,奴才真不知道啊。” 康熙依旧步步紧逼,略微拔高了些声音,没好气地道:“我没那么蠢,也不是昏庸无能,读书使人明智,我会拦着百姓不让他们读书?你真以为,为了百姓好的政令,颁布之后就会取得好的结果?朝政不能乱,至少得等天下太平之后,再谈论其他!” 卢希宁退无可退,干脆硬着头皮站住了,哭丧着脸答道:“是,皇上说得对,是奴才想得太简单。” 康熙横了她一眼,放开她懒洋洋靠在围栏上,指着塔外的京城夜色,说道:“我也愿意见到百姓都安稳富足,天下海晏河清。没一个皇帝不做这般想,只是啊,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塔上风大,夜里尤其冷,卢希宁不由得拉紧了披风,无心看什么京城夜色,心底隐隐焦急,她又饿又冷,一心只想着离开回府。 康熙余光扫过去,直起身往楼梯处走去,随口不经意说道:“天色不早了,回吧。” 卢希宁松了口气,马上高高兴兴应了,跟在了他后面。 -- 第159页 到了楼梯口,康熙停了下来,说道:“你走前面。” 梁九功提着灯笼在楼梯下候着,闻言抬高手臂,将灯笼往前照着。 卢希宁眨了眨眼,暗戳戳想康熙是不是怕后背有人,或者把他推下楼梯。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蹭着墙壁,从他身边溜了过去。 康熙眼里浮起了些笑意,看着她脚步轻快跃下楼梯的身影,不紧不慢地道:“你走慢一些,楼道里灯光昏暗,可别摔了。” 卢希宁笑着答道:“多谢皇上关心,奴才不会摔。每级楼梯都是一样的高度,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要算准高度就不会摔。” 康熙:“......” 暗自失笑摇头,下楼梯的时候,脚却有意识地慢了些,似在证实卢希宁的话,走了几级之后,他抬眼看着她飞舞起来的裙角,眼里笑容更甚。 到了塔下,卢希宁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立在马车边的纳兰容若,飞快朝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然后恭敬立在一边,等着康熙先过去。 康熙也看到了纳兰容若,见他要上前请安,朝他摆了摆手,对卢希宁说道:“去吧,不用多礼了。” 卢希宁福了福身告退,小跑着奔向纳兰容若,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 纳兰容若对她笑了笑,对康熙遥遥见礼后,扶着卢希宁上了马车,说道:“我回府听说你还没有回来,便出来接你。” 马车往寺庙外驶去,卢希宁回头看了一眼,侍卫处的侍卫正拥着康熙离开,她低声道:“刚才与我哥分别之后,我正准备回府,没想到遇到了皇上。他拉着我说了一会话,还好好教训了我一顿。” 纳兰容若吓了一跳,着急问道:“皇上为何要教训你?” 卢希宁撇撇嘴,大致说了下前因后果,不客气说道:“我不懂朝政,也不会妄议朝政。不过,说白了朝政就是权势争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亏得皇上那样激动。唉,不说这些了,真没意思,以后我再也不来白塔寺了,跟皇上说话要小心翼翼,思前想后,几乎什么话都不能说,真的好累啊。” 纳兰容若拥住她,耐心解释道:“皇上最近心情不大好,朝廷打仗缺银子,撤三藩的事情又被拉出来重提,话里话外都在指责皇上,因着他做出了错误决定,让大清才战火不断。更有人在煽风点火,说皇上撤藩的决定是过河拆桥。当年一起打江山的功勋们,如今死的死亡的亡,让其他朝臣见了,未免唇亡齿寒。旗人不满意,汉人也不满意,皇上需要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 他手臂紧了紧,迟疑片刻,轻声道:“可是宁宁,皇上问你何为情爱,我有点儿担心。” 卢希宁诧异地看着他,不解问道:“你担心什么?担心皇上会喜欢我吗?” 纳兰容若也没有掩饰,点点头说道:“宁宁你以前曾说过,你很优秀,有人喜欢你很正常。可是皇上不是别人,若是他喜欢你,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争。” 这句话倒是,两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在那里,这是皇权至上的社会,谁也不敢与康熙抢人啊。 卢希宁仔细回想着与康熙的每次见面,神色狐疑,不确定地道:“我觉得不大可能,皇上什么人没见过啊。我是很优秀,长得也好看,皇上身边也不缺好看又优秀的。况且我已经成了你的妻子,皇上如今身上一堆非议,他总不会再弄个抢占臣妻的名号在身上。在皇上心里,江山社稷排第一,他也算是君子,做不出这种恶心的事情。” 卢希宁握住纳兰容若的手,安慰他道:“不过你既然担心,以后我会注意分寸,与皇上保持距离,只与他说学问上的事情,与学问无关的,我就装哑巴,或者一律回答不知道。” 纳兰容若亲了下她的额头,按下心里的忧虑,说道:“宁宁,委屈你了。” 卢希宁笑着道:“这算什么委屈,我们已经是夫妻,你不负我,我也不会负你。我好饿,让行墨赶快点,你明日还要跟着皇上去巩华城,晚上得早点睡觉。” 纳兰容若应了,吩咐行墨赶快些回了府。吃完晚饭之后,卢希宁让纳兰容若早点歇息,他却有精神得很。 虽然她过了安全期,他极有耐心,细致地,温柔地伺候着她。 以前他也这般做过,唇舌与手并用,卢希宁却从未有今晚的悸动。 他动作轻柔之外,又带着些狠劲,两股矛盾的感觉交杂在一起,不知为何,她竟品出了些绝望的味道。 卢希宁亦沉沦其中,心底涌起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今晚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疯狂。 她清楚其中的原因,纳兰容若其实还是没有放下,担心康熙会对她如何。 在理智上,她知道应该劝他。可是在床笫之间,她喜欢他现在的状态,他好似突然变身,从斯文君子,变成了凶猛野兽。 纳兰容若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卢希宁的神情变化,眼中已经充血通红,修长的手指,好像是在奋笔疾书那般,走笔游龙。 直到她的眼神迷乱,他依旧未停,从行楷变成了草书,恣意挥洒。 待余韵平息之后,卢希宁秉着礼尚往来的精神要去帮纳兰容若,他却拦住了她:“宁宁,不用你来,我等会自己去解决。” 卢希宁伸手推倒他,翻身垮了上去,俯身下去贴近他的耳朵,轻笑道:“别呀,要快活一起快活。” -- 第160页 她想起什么,飞快说道:“你等下啊。” 纳兰容若不知其意,见她跑去了净房,很快又回到了床上,伸手过来,他冷得一激灵,颤声道:“宁宁,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卢希宁只笑不说话,低头下去,然后抬起头问他:“这下是不是很热了?” 纳兰容若冷热交替之间,额头的汗已经流了下来,想说什么,却只能隐忍地闷哼。 畅快淋漓。 洗漱之后,两人重新躺下来。纳兰容若握住卢希宁的手,与她十指交叉,低低说道:“宁宁,你不喜欢我多想,我也没有多想,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卢希宁嗯了声,说道:“你比我心思细腻,这样也很正常。你现在不会隐瞒着我,会与我沟通,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过___” 她举起他的手,笑着道:“你看如我们这般亲密的夫妻,在京城里也没有几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不管以后如何,至少我们深爱过。你也不要害怕担心,事情远没那么糟糕。皇上看中我的,只是我的本事。我说过,大清需要的是整体教育水平提上去,凭我一人无力改变整个社会现状。我能做的也不多,久而久之,皇上肯定会觉得我就那样,他成天那么忙,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纳兰容若将她的手放进被褥里盖好,笑着亲了亲她:“宁宁你说得对,你还好好躺在我身边,明日愁来明日忧,想那么多作甚。不过宁宁,先前真的快活啊,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极乐是什么感受。今晚你累了,我就先放过你,下次我们再来好不好?你教教我,等我学会了,我也对你这般,卢先生,你一定要教会学生,让学生伺候老师......” * 大行皇后被封为孝昭仁皇后,康熙连着去了一段时日的巩华城,给了她无上的尊荣,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彻底落下了帷幕。 卢希宁几乎足不出户,康熙也没什么进一步动作,纳兰容若总算勉强放下了心。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康熙如往年那样,奉太皇太后前去南苑避暑,纳兰容若得随圣驾前行。 长生满了一周岁,南苑离得不远,今年卢希宁也带着他一起去南苑的庄子,省得两人又要好几个月见不着面。 纳兰容若与纳兰明珠前两天就已经到了南苑,觉罗氏趁着早上天气凉快,等长生醒来之后,早早用过早饭后出行。 长生虽然不大会说话,已经能勉强走几步。到了二门外,看到马更是兴奋得很,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觉罗氏着着他,眼神慈爱笑得合不拢嘴,上前要去抱他,却被他扭身躲开了,抱着卢希宁的腿不放。 觉罗氏笑骂道:“这小子,见到你额涅,我这个玛嬷就被扔到了一边,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卢希宁抱起长生,说道:“额涅,他皮得很,还是跟着我吧,不然一路有得你烦。” 觉罗氏看着天色,说道:“好好好,你快带着他上车,我们得赶紧出发,等会太阳大了热得很。” 卢希宁带着长生上了马车,还没坐稳,他就扑到车窗边,一个劲指着外面的马叫个不停。还拉着她的手,急得满面通红,嘴里叽里咕噜直叫唤。 卢希宁擦干净他嘴角留下来的口水,哄着他道:“你还小不能骑马,等再大一些,让阿玛教你骑好不好?” 长生根本不听,哭闹了一阵,待见到别的稀奇东西,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去,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独自咯咯笑个不停。 到了南苑庄子马车停下来时,他早看累了,在卢希宁怀里呼呼大睡。 车帘被掀开,纳兰容若站在车外,看到她眉眼间的倦色,心疼得直皱眉,伸出手说道:“给我吧。” 卢希宁轻轻将长生递给他,小声道:“你轻一些,他刚睡着,别把他吵醒了,不然一会又得哭。” 纳兰容若看着怀里睡得脸颊红扑扑的儿子,瞪了他一眼,骂道:“臭小子就知道折腾,等你长大后我再好好跟你算账。” 卢希宁下了马车,打量着周围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说道:“庄子里比京城是要凉快些。”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身上的衣衫都皱成了一团,头发也被汗湿贴,说道:“也凉快不了多少,外面热,额涅先到,已经回院子歇息了,我们快进屋去。” 庄子与丙舍格局差不多,同样没有分前后院,几座单独的院落掩映在绿树中。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住的院子只有两进,小巧精致。屋里面的陈设与京城差不多,多宝阁隔开卧房与暖阁,临窗下放着一张大的罗汉塌,上面铺着精细的苇席。角落里的花瓶里,插着几只飘荡的芦苇,看上去雅致又有趣。 卢希宁看着花瓶笑了起来,吩咐了张婆子进来搬出去,笑着道:“屋里不能摆瓶瓶罐罐,不然得被他全部给打碎了。” 纳兰容若正小心翼翼将长生放在榻上,见他胖手脚蹬了蹬似乎要哭,忙轻轻拍了几下,他小嘴动了几下,又睡了过去。 纳兰容若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在他小肚皮上搭上薄被,呼出口气说道:“就这么一段路,我就累出一身汗,你以后多让奶嬷嬷带着。他皮实得很,别累坏了自己。” 卢希宁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看着些啊,他醒了会自己乱爬乱跑,手脚快得很,别又摔到磕到,额涅知道了得骂人。我先去洗漱。” -- 第161页 等卢希宁洗完出来,见到长生已经不在塌上,只有纳兰容若闲闲坐在那里翻书,问道:“儿子呢?” 纳兰容若放下书,笑着朝她伸出手,拉着她在怀里坐下,说道:“臭小子醒了,我让奶嬷嬷把他送去了额涅院子,你别去管他,反正额涅一会不见就会来把他带去。宁宁,我们先吃午饭,吃完午饭歇一会,待太阳小些,我带你骑马出去转转,明日我得去当值,最近都不能歇息,不能好好陪你。” 卢希宁见他难得歇息一天,也就随了他去,没有让儿子来打扰他们。 待到午后歇息起来,外面微风吹拂,空气中都是花木的香气,天气也不热,一起骑马出了庄子。 纳兰容若对南苑极为熟悉,沿着小径带着她一路前行,七弯八拐之后,到了一片安静的海子边下了马。他将两人的马牵去在树上拴好,笑着问道:“这里美不美?” 海子上洒着细碎的阳光,波光粼粼,倒映着天上的蓝天,犹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远处围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不时有野鸭从里面飞出来,在海子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浮起来悠闲理着身上的羽毛。脚下的草丛里,盛放着五颜六色花,景色美得不似人间。 卢希宁已经看得不目不暇接,笑着跑去海子边,低头捧了水往脸上泼,水冰冰凉凉,将夏天的燥热一扫而空。 纳兰容若也洗了手脸,见卢希宁还在玩水,拉起她拿着帕子给她擦手脸,说道:“水凉,别玩太久了。” 卢希宁站着不动,等纳兰容若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之后,走到草丛里躺了下来,抬手挡住头顶的日光,满足长叹:“可惜我不会写诗,不然就能吟诗一首赞美这里的风景。”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折了根树枝,也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举起枝条挡住两人头顶的阳光,侧头看着她,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深情:“我见到这里的第一眼起,就盼着能与你一起来。” 他探头过来,亲了下卢希宁的唇角,“宁宁,我以前说要带着你去游历四海,可与你成亲之后,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去过了庄子,南苑总算远了一点,也没能出京城,真是对不住。” 卢希宁侧头,也回亲了他一下,说道:“我以前曾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不一样的风景,并没有什么遗憾,你也不用内疚。只要与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纳兰容若愣了下,旋即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倒忘记了这茬。不过宁宁你说得对,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卢希宁望着天际流转的云,说道:“其实这里也不错,你看天都要比城里的蓝一些。” 纳兰容若随着她一起看云,半晌后说道:“草原上的云与这里又不一样,云很低。”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卢希宁面前拂过,“好似抬手都能抓在手里。星星也一样,晚上我们再看星星,这里的星星比不上草原,却远比城里要明亮。” 卢希宁想着日子,说道:“今天是月中,晚上有明月,看不到什么星星。” 纳兰容若顿住,然后笑了起来,将树枝一扔,转身紧紧搂住卢希宁,用力亲了她一口,说道:“宁宁,你真是......,宁宁,别动。” 他的声音低下来,含糊着道:“宁宁,这里没有人来,你放心。” 话音刚落,突然野鸭嘎嘎几声,翅膀拍打水面的声音响起,两人做贼心虚,惊得飞快坐起身,待看清楚之后,彼此凝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他们一笑,又有几只野鸭跟着扑腾出来,在海子上飞过,荡起阵阵水波。 卢希宁看着野鸭笑个不停,纳兰容若则偏头凝望着她,然后凑过去不时亲她一下,轻声唤道:“宁宁。” “嗯?”卢希宁应了声,听到他又唤了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下被他亲了上来。 卢希宁颇有些顾虑:“会不会有虫咬屁股?” 纳兰容若含混着道:“我特意多准备了香包,你放心吧。” 卢希宁转头到处打量:“会不会有人来?” 纳兰容若头也不抬继续忙碌,抽空回道:“不会,这里隐蔽。” 卢希宁手撑在草丛里,半仰躺着,眯缝着眼睛望着天空,一会后轻声说道:“其实有人来,也挺刺激的。” 纳兰容若:“......” 又是一阵野鸭扑腾,这次他们虽然没有再与上次那样惊得坐起,不过待听到紧跟着而来的马蹄哒哒声响,卢希宁还好,只不紧不慢放下了衣袍下摆。 纳兰容若却如惊弓之鸟那般,手忙脚乱先去理卢希宁的衣衫。 卢希宁指着他身前:“你管好自己吧,瞧,还在晃呢.....” 第五十七章 无 一队人马飞快到了眼前,康熙骑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曹寅与纳兰容若在侍卫处的同仁们,马两边挂满了猎来的野物。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上前恭敬见礼请安,康熙勒马打量着他们,眼神在卢希宁身上略微停留,翻身下马后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纳兰容若不知道是因为炎热还是紧张,涨红着脸吭哧着说道:“回皇上,内人刚来南苑,奴才趁着有空带她出来转转,见这处景致好,在这里坐着歇息一阵。” 卢希宁安静站在一旁,本来不打算说话,见康熙看了过来,只能跟着回答道:“回皇上,夫君说得是,奴才跟着夫君出来骑马游玩。” -- 第162页 想着要与康熙保持距离,停顿了下继续说道:“奴才不敢打扰皇上,这就与夫君告退。” 康熙不经意看来她一眼,说道:“在外无需这么多规矩,既然你们都来了,就留下来吧,我已经差人去取望远镜来,待天黑时可以观星月。” 梁九功已经领着太监,骑马驮着毡垫等赶了来,曹寅指挥着人在搭帐篷铺毡垫,所有人都在井然有序忙碌着扎营安置。 卢希宁不禁悄然看向纳兰容若,他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她只得谢恩之后留下了。 纳兰容若不当值,侍卫处有规矩,为了康熙的安危,无关的人不得随意插手,他只与卢希宁站在旁边看着大家忙碌。 侍卫们手脚麻利,很快搭好了帐篷,康熙进去了帐篷歇息。梁九功守着炉子煮好了茶,提壶送了进去。 康熙没在外面,曹寅也有空与纳兰容若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闲话。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坐在地毡上,揪着地上的草在咬着玩,便回到她身边陪着她,小声道:“宁宁,无事,他们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理好了,没人看见。” 卢希宁想到先前他的慌乱失措,忍笑没有去揭穿他,嗯了声说道:“我没事,就是人太多了,吵得很。” 这时梁九功从帐篷里出来,端着茶壶茶碗送到他们面前,恭敬地道:“纳兰大人少夫人请吃茶。” 纳兰容若客气道谢,伸出双手去接茶壶,梁九功侧身避开,笑着说道:“让奴才来,纳兰大人与少夫人歇着就是。” 梁九功上了茶,留下茶壶躬身退去了帐篷伺候康熙。卢希宁捧起茶碗吃了一口,对纳兰容若笑着道:“你也喝一些吧,出来这么久正好渴了。” 纳兰容若端起茶碗尝了一口,看着远处红彤彤的地平线,低声说道:“宁宁,太阳落山时的海子最美,你快看。” 原本蓝色镜面般的海子,犹如倒进了颜料,由远及近从橘红逐渐变浅,四周的芦苇以及花草树木,也渡上了层柔光。 卢希宁看着灶里燃起的篝火,闻着空气中飘散的烤肉味,凑过去低声道:“就是人太多,气味太杂,破坏了这份美景。” 纳兰容若轻笑,凑过去低声说道:“有机会时我再带你来,一定会选好时机,保管就我们两人。” 卢希宁朝他了然一笑,下巴抵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着话。 康熙站在帐篷外,凝望着远处的天空,余光扫过两人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背影,片刻后进了帐篷,拿着望远镜,来来回回找着最佳的放置位置。 卢希宁与纳兰容若见康熙来回走动,忙起身让到远处站着,曹寅走上前,笑着道:“纳兰兄与少夫人还真是恩爱,哪里都能见到你们。” 纳兰容若斜着他,压低声音问道:“今日皇上不是去了火器营吗,怎地会出来打猎?” 曹寅说道:“皇上前去火器营时,发了好大一通火,便出来打猎散心。” 他打量着纳兰容若身上皱巴巴的衣衫,避开卢希宁,手肘撞了过去,挤眉弄眼低声说道:“嘿嘿,我知晓一个好地方,下次你可以带少夫人前去,绝对不会有人来。” 纳兰容若白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说道:“我们没什么见不得人之处,你少作怪。” 曹寅笑得意味深长,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给了他个我懂的眼神:“我可没说什么,是你心里有鬼。” 纳兰容若不理会他,对卢希宁说道:“你饿了吧,我们前去吃些东西。” 曹寅忍笑,看着纳兰容若与卢希宁并肩离开的身影,羡慕之外,又有些失落。 成亲两次,不管是哪一任妻子,都没有能如纳兰容若与卢希宁这般感情深厚。 各种肉菜烤好之后,梁九功选了些送进康熙的帐篷。本来得等他吃完之后才能轮到其他人,没一会梁九功就出来传话,让大家随意食用。 纳兰容若顾着卢希宁的口味,去拿了些烤鱼与馒头过来,将鱼肉细心挑到碟子里,递过去不放心叮嘱说道:“宁宁,你小心些,鱼肉里还有些细刺。” 卢希宁尝了口烤鱼,新鲜没有腥气,笑着道:“你也吃一些,这个鱼味道还行。” 纳兰容若笑着说好,最后两条鱼他只吃了几口,其余的全部剥给了卢希宁。 吃完饭漱完口,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营地周围点起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灯火通明。 圆月挂在天际,周围几颗黯淡的星星在闪烁,康熙站在望远镜前静静观看,卢希宁也不知道他在看星星还是月亮,况且现在的望远镜也看不太清楚。 有康熙在也没什么好玩之处,卢希宁无聊得很,低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皇上还要看多久啊?” 纳兰容若想了想说道:“我估摸着也不会看很久,皇上每日早上都会准时起床,若是回去太迟,太皇太后就该派人前来传话了。” 卢希宁放了心,安静在旁边等着。很快梁九功走了上前,说道:“少夫人,皇上传少夫人前去,说是有些天文的问题,要与少夫人商议。” 卢希宁愣了下,起身对纳兰容若说道:“我去看看。” 纳兰容若对着她笑了笑,点了点头。看着她随着梁九功走到康熙身边规规矩矩请安。 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康熙让到一旁,她走过去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然后对康熙说了几句什么。 -- 第163页 康熙似乎在认真思考,背着手来回走动几步之后停了下来,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愣了下,不由得动了动身,这时卢希宁让到一旁,换作了康熙走到了望远镜前。卢希宁似乎察觉到纳兰容若的目光,朝他的方向灿然一笑。 康熙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来不及收回的笑容,那笑容太过耀眼,眼神不由得闪了闪,闲闲地道:“有道是笑不露齿,哪有笑得你这般傻的.....,也不对,你若不笑得跟傻子般,离得远他也瞧不见。” 先前康熙看过望远镜之后,卢希宁再上前,甫一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留下的淡淡香气。 听到康熙的嫌弃,卢希宁忍不住暗戳戳腹诽,他身上香气这么浓,真是香不要钱往身上熏,怪不得他身上也没戴什么香包,蚊虫都不会靠近他。 又没有正式规定要人怎么笑,她又没对他笑,他管得还真宽! 不过他是皇上,怎么说都对,卢希宁垂眸敛目,规规矩矩地道:“皇上教训得是,奴才以后再也不这般笑了。” 康熙手上调着望远镜的角度,轻笑一声,漫不经心说道:“我又没有怪罪你,也没蛮横到别人怎样笑都要管着,你尽管笑你的。不过我不明白,你们近在咫尺,离开不过片刻,就如此迫不及待念着对方了?” 卢希宁守着不与康熙说与学问无关的问题,茫然装傻充愣,说道:“皇上恕罪,奴才不懂皇上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 康熙被噎住,冷哼一声,“你装得不像。你可知你这般是犯了欺君之罪,也是我仁慈不与你计较而已。” 卢希宁耷拉着脑袋谢恩:“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 康熙差点被气笑了,说道:“我什么时候乱杀过人?怎么听你说起来,我竟跟那草菅人命的暴君一样。你且说说看,我乱砍过谁的脑袋?” 卢希宁下意识真去思索,不过瞬间就回过神,马上回道:“皇上是明君,都是奴才的错。” 康熙瞧着她转动的眼眸,无语望天,低声喃喃地道:“你还真敢想。如你这般的人,还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 卢希宁也没听清康熙在嘀咕什么,他斜了她一眼,又往纳兰容若那边看去,收回目光淡淡问道:“先前你们在这里玩什么了?南苑周围多得是这样的地方,这片海子周围的景致也不算最美,也只是安静些而已…..,我来可是打扰了你们?” 想到先前与纳兰容若玩的事情,卢希宁哪能如实回答,难得有那么些尴尬,含糊着答道:“奴才与夫君就在这里看风景而已,皇上没有打扰到奴才。” 康熙眼神从她沾染着花草汁的衣衫上掠过,明显不相信她的话,垂下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不过也没再追问,说道:“草原上也有海子,那边的景致更美。你生长在广东,回京之后也没有出过门,应当还没有去过草原吧?过些时日纳兰性德要随驾去蒙古草原,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前去。” 卢希宁听到能与纳兰容若出行,先是高兴不已,旋即想到康熙也在,那点喜悦马上烟消云散,说道:“奴才谢皇上恩典,只奴才儿子还小,不能跟着一起出行,奴才得留下来照顾他,请皇上不要怪罪。” 康熙哦了声,说道:“我怪罪你做什么?你真是!也罢,等你儿子再大一些,到时候一并带上即可。” 反正长生还小,等到五岁十岁也依然小,没办法出远门,可以推辞好几年呢,说不定康熙早就忘记了。 卢希宁不想再与康熙说闲话,福了福身道:“皇上若是没有其他问题,奴才就不打扰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脸色淡了下来,说道:“明日让纳兰性德带你来火器营,那边有许多问题,迄今都没能解决。” 卢希宁愣了下,老实答道:“皇上,奴才也不懂大炮火器,恐解决不了皇上的问题。” 康熙眼神微沉,说道:“你都未曾看过,就忙着推辞,这可是你做学问的态度?” 卢希宁不敢再多说,只得怏怏应了。康熙压着心里的无名怒火,朝她摆了摆手,说道:“瞧你也心不在焉,下去吧。” 他瞄着卢希宁大步朝纳兰容若走去的身影,拔高声音吩咐道:“拔营!” 梁九功赶紧吩咐了下去,曹寅牵来马,伺候着康熙骑上去,侍卫拥簇上前,护着他疾驰离开。 纳兰容若也牵来马,与卢希宁骑上回庄子。月色宜人,康熙一行已经远远离开,晚上凉风习习,吹在身上舒服至极,他们也没有急着赶路,信马由缰慢悠悠走着。 马蹄哒哒,在安静的夜里似乎格外清晰。卢希宁转头看着纳兰容若,见他望着前方,侧脸线条分明,几乎与月光一样白,犹豫了下说道:“你是不是又在担心了?” 纳兰容若转头看着她,朝她恍惚一笑,低声说道:“宁宁,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很乱。” 卢希宁暗叹一声,也没有再说话,两人沉默着回到院子。她唤来张婆子问了长生,听说他到了新鲜的地方,疯玩了一下午,早已经累得睡着,歇在了觉罗氏的院子里。听他乖巧没有哭闹,便放下了心前去洗漱。 从净房里出来,纳兰容若已经洗漱好,坐在暖阁的塌上,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 卢希宁默然片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明日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当差?” -- 第164页 “嗯,怎么了?”纳兰容若回过神,勉强打起精神看着卢希宁,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忧虑:“皇上明日又要见你?” 卢希宁将与康熙先前的对话简要说给了他听,“皇上让我去火器营,我已经事先说过,我不懂大炮火器,反正就是随便去看看,也提不出来什么意见。” 纳兰容若拥着她,苦涩地道:“宁宁,我心情很复杂,很忐忑不安。宁宁,与你相处之后,就是瞎子也会察觉到你的好。皇上现今还算克制守礼,若是他见多了你,我就不敢保证了。” 卢希宁想了想,安慰着他说道:“皇上也没避讳着人,你明天也在,不会有什么事情。这次看了火器营之后,我就在庄子里不出来了。反正风景就那样,也没有什么可看之处。” 纳兰容若也无法,与她说了一会话便上床歇息。第二天卢希宁吃过早饭之后,两人直接前去了火器营。 康熙还没到来,火器营禁卫森严,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不能进去,便在外面的屋子里等。 纳兰容若等人给卢希宁上了茶,与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前出去了门外等候康熙。 卢希宁才吃了半杯茶,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站起身往外看去,康熙正大步走进来,忙走出去上前见礼。 康熙脚下不停,随意挥挥手道:“不用多礼,你跟我进来。” 纳兰容若曹寅等侍卫守在了门外,卢希宁见康熙面无表情,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的模样,忙小跑着上前,忐忑不安跟在他身后。 屋里的作匠们见到他们前来,立刻上前请安,康熙沉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作匠们应是,规规矩矩退到了一边。康熙走到红衣大炮前,对卢希宁说道:“你上前来。”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卢希宁只一闻,心里便一清二楚,现在的大炮威力如何。 上前仔细看过大炮,抚摸着炮身,思索片刻后说道:“皇上,奴才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不过奴才认为,铸铁方面可以想法改进。铸膜也很重要,有了好的模具,才可以生产出更好的大炮。” 康熙眉头微皱,斜了她一眼,说道:“吴三桂他们几人手上也有许多台大炮,台湾郑家亦是,大清现在要做出更厉害的大炮,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疆土,绝对不能割让!” 卢希宁应是,康熙见她今天好似格外安静,眉心拧得更紧,一言不发往旁边的火药屋子里走去。 卢希宁跟在他后面,进屋之后,呼吸间的硝烟味更浓,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 “怎么了?”康熙侧头看着她,不假思索问道:“可是对火.药有什么想法?” 其实这个时候使用的黑火.药,大清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不过能发挥的威力也就那样,再改进也无法与黄火.药相比。 卢希宁答道:“回皇上,奴才没有什么想法。” 康熙唔了声,眼皮垂下来,过了一会后问道:“你好似很怕我?” 卢希宁听得莫名其妙,天下谁不怕他,这又不是能讲理讲法的地方,她还没有说话,康熙又说道:“你以前可不这样,就是最初见到我时,说话也直言不讳,最近你变了许多,心里的想法都藏着掖着,再也不会如实说出来。” 这话叫人怎么回答呢?卢希宁感到苦不堪言,想老实说吧,又实在说不出口。她总不能告诉他,我要躲着你,是怕你看上了我吧? 若是他并没别的想法,自作多情丢脸还算小,若是他一怒之下治她个觊觎龙体之罪,那就真是倒霉透顶。 若是他真心怀叵测,挑明了的话她又该作何反应? 康熙抬眼看去,卢希宁的挣扎与为难全部落入眼里,他上前两步逼近她,声音低下来,继续追问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逼得太近,身上的香味混着硝烟味,一下冲进鼻尖。卢希宁暗暗憋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鼓起勇气说道:“皇上,若是奴才说了,皇上可不要治奴才的罪。” 康熙嗤笑道:“我说过了无数次,我不是暴君,不会随随便便治人罪,对你更不会。” 什么叫对你更不会?这句话听起来好似不大对,不过卢希宁此时来不及深想,福了福身谢恩。 她心一横,干脆说道:“就算皇上听得生气,奴才还是要旧事重提。大清想要真正取得进步,需要的是天下所有人齐心协力,比如怎么提高粮食产量,让大家吃饱饭再说。奴才不懂朝政,也没有那么大本事能改变现今的局面。皇上看重奴才,是奴才的荣幸,只奴才实在是有心无力,再也帮不了皇上什么。” 康熙眸色沉下去,冷声道:“不,你明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些,你别左顾而言他。”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他,说道:“皇上,奴才还怕皇上问与学问无关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奴才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请皇上恕罪。” 她的眼眸太过清澈,康熙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狰狞的影子。 这些时日的烦躁与郁闷,见到她之后的心情起伏,他总算找到了原由。 心情奇异平静下来,丝丝喜悦随即升起,可看到眼前的作坊,还来不及细细体会,面临的问题又令他冷静下来。 他狼狈地别开头,干巴巴飞快地道:“是我没考虑周全,以后我再也不会问你这些。既然你说不懂,以后我亦不会再为难你,传召你来问东问西。” -- 第165页 卢希宁听到他的许诺,提着的心落了回去,脸上扬起真诚的笑容,福身施礼告退。 走了几步,听到康熙在身后唤她:“卢希宁。” 她回过头,康熙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过了片刻后,他方开了口,声音中好似带着些许的颤抖:“你其实都明白的,对吧?” 卢希宁愣住,然后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声否认了:“奴才什么都不明白,大炮火.药都不懂,皇上得要群策群力,仅靠着作匠的智慧还不够.....” 你可闭嘴吧,老子又不是问你这些! 康熙失望难堪之下,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脸彻底黑如锅底,差点儿没破口大骂。 他忍了又忍,见到她无辜的模样,最后自嘲笑了笑,无力挥手让她离开。 第五十八章 无 卢希宁来到火器营的大门边,纳兰容若与曹寅都在值房,她遥遥与曹寅见礼,面对着纳兰容若微笑中隐含着焦急的目光,给他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瞧见他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卢希宁笑容更甚,与他挥手道别,走出门上了马车。 行墨很快驾着车离开,她累得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了口气。 她其实懂康熙的意思。 她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过,因此装得十分辛苦。康熙勉强能被称作正人君子,既然已经答应不再传召她,她也就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拥有绝对的权势,他真要做些什么,她也不能反抗,因为她不是只有自己,还有家人儿子。 除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如实告诉纳兰容若,不仅没有半点帮助,只能徒增他的烦恼。 曹寅瞧见卢希宁笑靥如花与纳兰容若道别,不由得斜睨着他,手肘碰了过去,打趣道:“马车都不见了,你得赶紧追上去,不然来不及。” 纳兰容若收回视线,垂下眼帘掩去了心中的情绪,笑笑没有说话。 曹寅习惯了纳兰容若的脾性,没在意他的态度,转而低声说道:“过些时日圣驾就要前往蒙古,我打算跟皇上去告假。” 纳兰容若诧异看着他,问道:“为何?” 曹寅脸上浮起浓浓的喜悦,对他挤挤眼说道:“我也要做阿玛了,太医说怀孕前几个月得小心些,阿玛额涅都远在江宁,只有我留在京城,虽不缺奴才下人伺候,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 纳兰容若笑着道了恭喜,说道:“无妨,我会随着圣驾前行,你留在京城也不缺人手。” 曹寅朝他拱手作揖,笑着道:“有劳,你连着好几年跟着前去当差,今年怎么也该歇息一年,以后等你回来,我请你好好吃一场酒。” 纳兰容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女人生产辛苦,你好生留在京城照顾弟妹也好。” 曹寅与纳兰容若低声说笑了几句,康熙走了出来,他们忙跟上去随驾回了南苑。 寻着康熙空闲时,曹寅去到御书房拜见康熙,说了妻子怀孕,想今年告假之事。 康熙坐在御案后,垂眸看不清眼里的神色,没有否决也没有应下,许久之后,淡淡地道:“你下去吧。” 曹寅躬身告退,待出去之后才蓦地察觉,冷汗都快湿透了衣背。康熙寻常待曹家与他都很好,曾多次关心他的子嗣问题,没想到今日这般反常。 康熙靠在圈椅里,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无意识敲打着手边的白玉镇纸。 指尖冰凉,他顿了下,视线转向润白的玉石,仿佛被刺痛了双眼,抓起玉石砸了出去,“砰”地脆响声之后,玉石碎了一地。 梁九功听到声音,吓得浑身一机灵,赶紧转身进屋。 康熙眉眼间隐忍的痛苦一闪而过,厉声道:“滚!” 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白色的碎玉尤其显眼。这是康熙最喜欢的一块镇纸,已经跟了他多年。梁九功心中大骇,连大气都不敢出,慌忙退了出去。 发泄之后,康熙并没有感到畅快多少,心头仍然似压着快巨石般透不过气。 那块镇纸,像极了卢希宁的脸,白皙温润。她的狡黠,专注,灵动,聪慧,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都在眼前一一浮现。 康熙知道她兴许在装傻,又盼着她不是在装傻,这样她就不懂他的意思,没有真正拒绝他。 曹寅提及的事,让康熙立刻想到了纳兰容若。现在并不想见到他,也不想点他随圣驾前去蒙古。 可他是皇帝,每个动作决定都会引起无数人的猜测。如果她也因此而惴惴不安,怕他找纳兰氏一族的麻烦呢? 她曾多次请求,不要治她的罪,兴许卢兴祖的事情,给她带来了太多的惊吓,迄今为止都没真正相信过他。 对卢兴祖的死,他从未感到愧疚后悔。可如果能重来一次,兴许会留下他的命。 现今他心底深处,最担心还是她会受影响。她的笑容那般明媚,如变成同他后宫的嫔妃般,不管是哭或者是笑都要矜持,小心拿捏着度,那又有什么意思? 康熙枯坐了许久,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哑声唤来梁九功,不动声色说道:“去给曹寅传话,让他留在京城,纳兰性德照常随驾前去蒙古。” 梁九功暗自松了口气,应下后要去传话,康熙看着地上的碎片,揉着眉心低声道:“把地上的碎片全部都捡起来,我还有用。” -- 第166页 梁九功恭敬应是,去外面叫来小太监去给曹寅传了话,拿了镊子与木匣进屋,亲自趴在地上将镇纸碎片一块不少拾起来,送到了康熙的手边。 康熙看着木匣,吩咐道:“去拿树胶来。” 梁九功很快送来了树胶,康熙摆摆手,他忙退了下去,到了门边飞快抬眼望去,康熙正拿着镊子,专心致志粘着碎玉。 怔忪之间,梁九功前后一思索,便想得清楚明白,眼睛酸涩不已。 他自小跟在康熙身边,他八岁登基到如今,埋头勤学苦读,从辅政大臣手中夺回权势亲政,从无一天懈怠过。也从无自己的喜好,一切都以江山社稷为重。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上心的人,可又..... 梁九功如老僧入定般守在屋外,直到太阳落山,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鼓起勇气走进屋,恭敬地道:“皇上可要掌灯?” 康熙唔了声,梁九功忙拿着火折子,将屋里的灯盏点上,偷偷掀起眼皮望去,碎裂成一堆的玉,已经黏好了一小半。 梁九功点好灯,将康熙手边已经凉掉的茶水换成热茶,踌躇片刻后问道:“时辰不早,皇上可要传膳?” 康熙头也不抬,皱眉道:“不用,下去,没我传唤不得进来打扰!” 梁九功不敢多劝,轻手轻脚退到了屋外。直到月上中天,屋子里才传来了声音,他赶紧进屋肃立着等候吩咐。 康熙眉眼间尽是疲惫,拼好的镇纸摆在一旁,揉着眉心说道:“磨墨,将今日的功课习题拿来.....,不,换成以前卢氏送来的习题。” 梁九功顿了下,斟酌着劝道:“膳房备着点心饭菜,皇上先用些再忙可好?” 康熙抬眼看去,眼神冰冷,梁九功颓然垂下头,忙去将卢希宁以前写给康熙,已经装订成册的习题取了来。 厚厚的一本册子,康熙已经做了无数遍,他怕手上粘上的树胶污了册子,吩咐梁九功去打了热水来,仔细洗干净之后,才坐在御案后,温习着那些早已了然于心的公式。 直到天色将明,到了康熙平时起身的时辰,他合上册子舒展着身体,梁九功指挥着小太监宫女,捧着衣衫提着热水鱼贯而入。 偷偷打量着站在那里垂眸不知想着着什么的康熙,他无端觉着,不过一夜之间,康熙眉眼间,好似添了几分冷寂。 洗漱更衣用完早点之后,康熙也没歇息,骑马前去了八旗兵丁营巡查。 * 康熙算是说到做到,从这以后再也没传唤过卢希宁,就连请教学问的往来也由此中断,纳兰容若也终于放了心。 卢希宁留在庄子里没再出过门,每天除了带长生之外,就是读书学习以及编写启蒙教材。 她已经快写完,卢腾隆的两个儿子都与长生年纪差不多,她打算以后将三人放在一起,他们除了进学堂接受大清的教育之外,也要学习其他各科的知识。 日子一天天过去,康熙圣驾即将启程去蒙古草原,纳兰容若要随行,卢希宁与觉罗氏也准备回府。 太皇太后临行前办了筵席宴请宗室皇亲,觉罗氏与卢希宁也被请了去。 卢希宁本来想称病,太皇太后让人传话,说是还未见过长生,让觉罗氏把他也带上。 卢希宁不想又遇到康熙,考虑到长生实在是太皮实,想睡觉时前一定要先哭着找她,觉罗氏一人看不住。 筵席中全部是女眷,以后宫中还有无数的筵席,她总不能全部避开,想想便与觉罗氏一起前去了。 纳兰容若早上起来后,先去看了外面的天色,说道:“外面已经在飘着细雨,你等下多带几身衣衫,给那臭小子也多带几身,他尿湿了也好换。他人还小,太皇太后也不会计较他的规矩,说起来都算是额涅的亲戚,也没人会说些什么,你不要紧张。” 卢希宁笑着道:“我知道,太皇太后又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哪会跟不到两岁的孩子计较。你快去当差吧,不用管我们,还有额涅呢。” 太皇太后住在靠近中轴线的五进大院,马车一停下来,就有嬷嬷太监上前来见礼,领着他们进了正屋。 太皇太后坐在上首,除了她之外,里面已经坐着好几个宗亲福晋夫人。 卢希宁跟在觉罗氏身后,上前恭敬请安。长生还小,只会抱着拳头简单作揖,人又生得胖乎乎,一弯腰就站立不稳,噗通扑到了地上,惹得太换太后惊呼一声:“哎哟,这孩子真是懂事,丁点儿大就懂得规矩了。” 长生已经摔得习惯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趴在地上自得其乐,咯咯傻笑着,还灵活地打了两个滚,逗得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虚指着他说道:“你瞧,真是不禁夸。” 卢希宁赔笑几声,忙上前把他抱了起来,低声道:“额涅先前怎么教你的,不许在地上滚了啊。” 长生现在是时而听话,时而不听话的年纪,搂着卢希宁的脖子,哼哼唧唧几声,嘴里叽里咕噜叫道:“马,马,额额,马。” 卢希宁把他按在怀里,轻声哄道:“等会回去就看马。” 太皇太后笑着招了招手,说道:“快坐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卢希宁恭敬应是,宫女搬了小杌子放在太皇太后跟前,她抱着长生规规矩矩坐下了。 长生见到生人,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太皇太后,然后冲着她咧嘴笑,口水顺着下巴拉出了一条长线。 -- 第167页 太皇太后见他玉雪可爱的模样,笑呵呵地道:“哎哟真是生得好,这双眼睛尤其像卢氏。” 卢希宁道了谢,太皇太后笑着道:“只一个哪里够,你得多生几个,为纳兰氏开枝散叶。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老婆子啊,就爱孩子们在跟前热闹,不信你问你婆婆。” 觉罗氏拿帕子捂着嘴笑,说道:“太皇太后这句话侄女就不爱听了,太皇太后才不老,侄女也不老。” 太皇太后佯装生气瞪她,瞪到一半又笑了,和蔼地道:“卢氏啊,别听你婆婆的,我可是为你好,要生孩子早些生,年纪大了不仅生会吃力,养也吃力,只抱一会儿手臂就酸了。” 卢希宁不知道太皇太后的用意,只管笑着一口答应下来。反正生不生是她的事情,先随口应下来再说。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赞道:“以前没有注意着瞧,如今近看之下,你这眉眼生得着实好,竟跟那园子里的牡丹一样娇艳。上次你生孩子艰难,难怪纳兰性德心疼,舍不得你再受那生育的苦,他是个好的,懂得心疼你。不过你自己不生倒也无妨,给他纳个侧室小妾,生出来的孩子照样得叫你一声嫡母,以后会尊着你孝敬你。” 卢希宁怔楞住,觉罗氏也呆住了,回过神笑着说道:“太皇太后,卢氏的身子刚恢复,现在还在吃药养着呢,等养好之后再要孩子。”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原来在养着啊,那就好生养着吧。” 纳兰容若顶头上司瓜尔佳颇尔盆的妻子齐佳氏也在,颇尔盆是大清开国功臣费英东的孙子。按照清初乱七八糟的辈分算,觉罗氏的堂姐嫁给了费英东,齐佳氏得叫她一声姑祖母。 不过先帝顺治的姐姐又嫁给了颇尔盆的大哥,这辈分就更乱了,只能囫囵略过去。 齐佳氏觑着太皇太后的神色,携着觉罗氏的手,亲亲密密说起了话:“以前我生了老大之后,肚皮也许多年没有动静,得了个调养的方子之后,吃了一段时日的药,后来又怀了小女儿吉兰泰,你若要的话,我差人送给你。你呀,平时总是请不到你,不是在太皇太后这里见着,我还不知道卢氏生产艰难要调养这件事呢。等到回京之后,我下帖子邀请你来吃酒,卢氏你也赏个面子,一起来吧。吉兰泰比你小一些,听说你的学问好,十分仰慕你,一直盼着能见你一面,得你指点一二呢。” 卢希宁谦虚地道着不敢,说道:“我不懂诗词歌赋,实在是指点不了。” 齐佳氏哎哟一声,笑着道:“吉兰泰的诗词歌赋也就一般,她呀,喜欢钻研算术,成日都抱着算盘珠子不离手。他阿玛取笑她说,以后她怕是想着去做账房先生。” 卢希宁歉意地道:“吉兰泰真厉害,我也不懂算盘,还得向她请教呢。” 齐佳氏惊讶地道:“都说你才学过人,数学天文院都得你指点,你不懂算盘怎能指点他们?” 卢希宁突然感到荒诞可笑,她也控制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数学天文学院他们也不学算盘,我指点别的,比如解析几何,西洋的一些拉丁著作等。” 齐佳氏脸色变了变,讪讪地道:“这些高深的名堂,估计在坐的各位都听也未曾听过。还是你阿玛开明,当年在广东那边,定是请了许多传教士教授你。” 卢希宁现在已经能听得懂许多的弦外之音,比如齐佳氏是在暗指她与传教士外男来往。 虽然旗人不大讲究男女大防,大清入关久了,也学了许多汉人的规矩,她的话听起来就有意思了。 如果卢兴祖还在,齐佳氏绝对不敢说这种话,如今颇尔盆是纳兰容若的上司,她笃定卢希宁没有娘家背景,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卢希宁啊了声,认真地道:“跟着传教士学的人很多,不一定都学得会,主要得看人聪不聪明吧。” 齐佳氏神色更加难看了,康熙也在跟着传教士学习,点了卢希宁做数学天文学院的指导,若说她不聪明,岂不是在指康熙识人不清。 她脸皮动了动,勉强说道:“若是吉尔泰有好先生,也能学得一身的本事。” 卢希宁与人吵架的功力还是不够,她想了想,敷衍了声没再回答。 觉罗氏的脾气却没有那么好,当即脸色微沉就要顶回去,卢希宁悄然拉了拉她,指着怀里打瞌睡的长生,对安静坐在旁边吃茶,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的太皇太后说道:“太皇太后,请恕奴才先告退,下去给他换张尿布,奴才身上也湿了,得换一身衣衫。” 太皇太后放下茶碗,温和地道:“去吧去吧,湿衣衫穿着仔细着凉。” 觉罗氏也跟着起身:“太皇太后,侄女也去瞧瞧,这小子淘气得很,只要一撒手,他就跟那泥鳅般逃了,卢氏一人看不住他。” 太皇太后笑着摆了摆手,卢希宁抱着长生,与觉罗氏来到偏屋,唤奶嬷嬷取来尿布,将长生放在榻上,他眼睛一下睁开了,飞快翻了个身,撅着屁股就往塌下蹭。 卢希宁手脚麻利摁住他,将他揪在怀里换了尿布,觉罗氏在旁边帮着手,黑着脸轻声道:“你先前拦着我作甚,她敢打你脸,你就要当场给她还回去,难不成还怕了她,好歹有我撑腰呢。” 卢希宁细声细气解释道:“额涅,吵来吵去没有意思,我们这里出了气,夫君说不定会被上司刁难。” -- 第168页 觉罗氏眼睛一瞪,说道:“还有老不休呢,他难道是死人,就看着儿子受欺负?” 卢希宁有苦难言,颇尔盆是康熙的侍卫首领,负责着他的安危。再加上他对她…… 如果康熙趁机对纳兰容若下黑手,纳兰明珠也挡不住。 她没办法解释,干脆将长生塞到觉罗氏怀里,笑着道:“额涅你抱着他,我去换身衣衫。” 觉罗氏抱着孙子,瞧着他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的可爱样,心都快化了,抱着他轻声哄了起来。 卢希宁换了一身干爽衣衫,长生也睡着了,觉罗氏把他交给奶嬷嬷管着,叮嘱了又叮嘱,两人才重新回到正屋。 时辰已不早,吃了杯茶之后,太皇太后传了饭,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提着食盒走到大家的案几前,拿出里面的碗碟摆好。 卢希宁看着眼前的饭菜,八宝鸭烧鹿筋等荤素搭配适宜,不过一道清蒸鱼看起来有点儿奇怪,她拿筷子拨了拨,好似里面的鱼刺被挑掉了,只留下了鱼肉。 她不禁佩服宫女太监们想得周到,只是手艺不大好,虽然去了鱼刺,鱼肉却烂糟糟的,凉了有点腥,她只夹了一小块尝了,便没有再动。 午饭后吃了杯茶,到了太皇太后平时歇息的时辰,她散了筵席,独自留下齐佳氏说话。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长生醒来吃过了奶,迷迷糊糊开始撒娇,黏着卢希宁不放手。 她无法只得抱起他往外走去,边走边微喘着气教训他:“你太重啦,以后要自己走路知道吗?” 长生咧着嘴傻笑,在卢希宁怀里不断蛄蛹,她忙紧紧搂住他,头疼不已说道:“不许乱动,摔到地上我可不管你啊。” 觉罗氏紧张扎着手护着他,奶嬷嬷也跟在一旁伸手要去接,卢希宁瞧着她们的阵仗,又噗呲一声笑了,没好气瞪着他:“瞧你,竟跟个祖宗一样!” 康熙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假山背后,凝视着她若隐若现明媚的笑容,阴郁的雨天,似乎放了晴,闪了电。 风吹过,吹来雨扑在脸上,康熙脸上阵阵润湿,他推开梁九功撑过来的伞,低声问道:“鱼肉都没动吗?” 梁九功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他耳朵出了问题听得不太真切,他竟然生生听出无法言语的悲哀。 他不敢去看康熙,深深弓着身子,谨慎着回道:“少夫人只尝了些,估计宫里的鱼做得不合她的胃口。” 康熙一动不动失神站着,片刻后微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去跟皇玛嬷说一声,颇尔盆家姑娘的亲事,不用她去插手。” 梁九功应下,见康熙神色瞬间冷下去,厉声道:“齐佳氏好大的胆子…..,去将颇尔盆给我叫来!” 第五十九章 无 筵席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蹊跷,卢希宁回到庄子里不久,齐佳氏带着礼,亲自上门来赔罪。 不仅觉罗氏感到莫名其妙,卢希宁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去到前厅,见齐佳氏眼皮红肿,一看就是哭过,还得硬生生挤出笑脸,上前福身见礼,哑着嗓子说道:“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大会说话,得罪了少夫人,还请少夫人见谅。” 卢希宁愣住,转头看向觉罗氏,她神色古怪,挑了挑眉说道:“卢氏是晚辈,哪受得起你的大礼,你这般做就是折煞她了,快起来吧。” 齐佳氏僵在那里,起也不是蹲也不是,卢希宁见状,干笑一声说道:“夫人请起吧,额涅说得对,你是长辈我是晚辈,当不起你的大礼。” 觉罗氏请齐佳氏坐了,拿起手边的礼单说道:“不过是几句口头上的闲话,夫人却送了一堆厚礼来,实在是受之有愧,夫人还是请带回去为好。” 齐佳氏嗖一下站起了身,连声说道:“算不得什么厚礼,不过是我的一点诚意而已,恳请少夫人收下,原谅我的口无遮拦。” 觉罗氏见若是不收礼,齐佳氏都快自己掌嘴了,拧眉看了她片刻,收下了礼单。 齐佳氏毫不掩饰长长松了口气,干巴巴说了几句话之后,起身告辞离开。 送走她之后,觉罗氏与卢希宁面面相觑,她翻看着礼单,嗤笑道:“齐佳氏向来心高气傲,就是要赔礼道歉,也不会这么快来,看来是真怕了。我估摸着啊,肯定与外面朝堂有关。宁宁,她既然巴巴上门来赔了不是,你也不算亏,别再往心里去。” 卢希宁笑着应了,等到纳兰容若回来,两人用过晚饭歇息时,她将白日发生的事情前后一一说给了他听。 “我总觉得不对劲,我与齐佳氏无冤无仇,她对额涅很热情,没有必要只针对我,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原因吗?” 纳兰容若也陷入了沉思,说道:“在当值歇息的时候,颇尔盆找到了我,向我点头哈腰道歉,说是齐佳氏蠢笨,说了不好听的话,请你见谅,态度称得上是卑躬屈膝。虽说他的权势不大,可他毕竟是一等公,又是我的顶头上峰,平时他待我只是客气,甚至有些微妙,时冷时热。也不仅仅是对我,对曹寅亦是如此,我猜想是因为阿玛比他官职高,他作为上峰,却不能拿出上峰架子的缘由。今日他一下转变太快,曹寅见了也感到很不解。” 他看向滴漏,说道:“宁宁你先等一会,我去找阿玛说说话,有些事情我不能确定,得问问他。” 卢希宁嗯了声,起身拿了褂子递给他:“外面下雨凉快,你多穿些。” -- 第169页 纳兰容若接过来,探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抬手穿着褂子,看了她一眼,状若无意问道:“今日你可有见着皇上?” 卢希宁径直朝他翻了个白眼:“没见到,女人们的聚会,皇上来做什么。” 纳兰容若神色微松,又重重亲了她一下,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纳兰容若就回了屋,卢希宁见他脸色似乎有点不好,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纳兰容若在她身边坐下,提壶倒了茶吃了小半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照着阿玛的话,是皇上想要瓜尔佳氏与纳兰氏联姻。阿玛当初最早坚定支持皇上撤藩,后来导致朝廷上对皇上的非议很多,阿玛收到的弹劾也不少。阿玛升为了武英殿大学士,根基却尚浅,在朝廷上的势力终归太薄。大清当年打江山的老臣们如今所剩无几,颇尔盆算是老臣的后人,又是皇上的侍卫头领,皇上得多关照些他。” 卢希宁脑子有点儿乱,纳兰容若看着她眨着眼睛茫然的样子,苦笑道:“皇上想要照顾老臣,却又愿意给真正实权,就拿了老一套出来,想着让我们两家联姻。瓜尔佳氏虽然没有多少势力,毕竟是满人老姓,算是一举多得,不能让臣子势力过大,又达到了巧妙平衡的目的。” 联姻?卢希宁飞快捋了捋里面的关系,诧异地道:“你是说,皇上想让太皇太后出面,把颇尔盆的女儿吉尔泰嫁给你?既给阿玛添了份助力,又体恤了老臣瓜尔佳氏?也对啊,颇尔盆肯定巴不得与纳兰府,主要是纳兰大学士府联姻,你又才貌双全名动京城,瓜尔佳氏怎么说都不亏啊。反正我没有什么背景,在他们眼里不值得一提。” 纳兰明珠盼着多抱几个孙子,卢希宁生了儿子快两年,肚子还依旧没有动静,早就颇有微词。 话里话外让他纳侧室的事情,纳兰容若掩去了没有说出来,反正他从未有过的想法,也不必说出来让卢希宁烦恼。 “宁宁,我只有你一人,这个想法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我听阿玛的意思,他好似很惋惜,这门亲事应该黄了,所以你别担心。” 卢希宁啊了声,脱口而出问道:“既然是一举多得的事情,为何就黄了?” 纳兰容若贴着她的脸,神色迷茫中带着些不确定:“应该是皇上拦住了,除了他别人没这个本事。不过为何皇上会这般做?” 不仅纳兰容若想不明白,卢希宁也与他一样,摸不透康熙的心思。 康熙为了平衡朝堂做出的决定,他自己最后又推翻,于公于私说不通。 若他真对卢希宁上心,给纳兰容若塞侧室,离间他与卢希宁的感情,康熙肯定乐见其成。 卢希宁干脆耸耸肩,说道:“算了,想不通就不去想,结局总归是好的就行了。” 纳兰容若跟着点头,站起身拖着她往净房走去,脸上是意味深长地笑:“宁宁,后天我就得出发去塞上,得要好好用上这两晚。” 卢希宁跟在他身后,拧眉看着他身下,翻了个白眼说道:“悠着点啊,净房那么小的地方,上次我后背都青了一大块,你可别太用力,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在里面拆墙呢。” 纳兰容若笑个不停,抬眉说道:“我们在屋里的时候,下人们都知道规矩,早早避开了,谁敢来听墙根说三道四。再说就算听到了,也只会佩服我厉害。” 卢希宁敷衍地道:“是是是,你厉害得很,有个伟大的科学家阿基米德曾说过一句话,若是给他一个支点,他能翘起整个地球。我看他用你的棍子就够了。” 纳兰容若细细一品味,待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的得意更甚,砰地一声关上门,抱起她抵在门上,亲吻着她的眉眼,喃喃地道:“宁宁,可是这样?” 门被撞得震动,卢希宁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快意中夹杂着些许的惊惶,失声道:“我的乖乖,轻些轻些,太深了.....” 荒唐放纵两晚,卢希宁送走纳兰容若,与觉罗氏带着长生回了京。 入秋之后,天气就一天冷过一天,京城的下半年尤其热闹,节庆多宴请也多,中秋冬至新年都是大节,过了正月十五,年才算过完。 京城的春天短,花开后没几日就入了夏,热起来之后,康熙又奉着太皇太后去南苑。 卢希宁也照常带着长生去了庄子,随后纳兰容若随驾去了塞上,回到京城之后,已经七月流火,又是一年秋高气爽时。 长生现在已经能跑得飞快,淘气得狗都嫌,屋里摆放的东西,院子里的花草,几乎都没有逃过他那双灵活的胖手。 卢希宁每天面对他头疼不已,现在他已经非常有主见,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 吃米饭,不,要吃饽饽。给他饽饽,晚上让他少吃,只能吃两个,不,要吃一个。 穿细棉衣衫,不,一晃眼,他自己从箱笼里翻出厚棉衫来穿在了身上,也不嫌热,还臭美得很,跑到她面前来显摆。 卢希宁哭笑不得,他懂得有限,却急于表达自己的意见看法,她总觉得他这种行为很眼熟。 待后来有天无意中想起,顿时恍然大悟,他的种种行为,活脱脱就是后世杠精的真实写照。 觉罗氏一味宠溺着孙子,卢希宁与纳兰容若却不会,他人虽小,却懂得看人下碟,在觉罗氏院子里称王称霸,在南院还算乖巧。 -- 第170页 府里没有与他年纪相近的孩子,纳兰揆叙已经开蒙在读书,阿宝也离得远,卢希宁见他一个人也孤单,干脆开始教他读书。 认字方面由纳兰容若亲自教,卢希宁平时与他说话,开始换成了拉丁语。小孩子学话快,没多久之后,他就能听懂简单的词语。 比如称呼方面,长生几乎全部听得懂,只是他还是有些困惑,这天上午他吃过点心,依偎在卢希宁身边,说道:“额涅,要与哥哥玩。” 卢希宁以为他说的是阿宝,笑着道:“哥哥离得远,等两天额涅带你去与阿宝哥哥玩好不好,不过你不许去乱抱阿武弟弟,你力气小还抱不动他,两个人都会摔跤。” 阿武是卢腾隆的小儿子,长生当了哥哥神气得很,最喜欢试着去抱比他还要胖一圈的阿武。 阿武的脾气像卢腾隆,温和得很,也不躲闪挣扎,站在那里任由他抱,两人摔成一团也不哭,依然笑呵呵。 长生摇着小脑袋,说道:“不是阿宝哥哥,是揆叙。” 卢希宁愣了下,耐心纠正他道:“你得叫揆叙叔叔,他不是哥哥。” 长生呆住了,还不能理解纳兰揆叙比他大不了几岁,跟阿宝差不多高,怎么就成了叔叔。 卢希宁戳了戳他的胖脸蛋,说道:“以前教过你无数次,揆叙是叔叔,你怎么又忘了?以后还会有比你小的,你也也要叫叔叔或者姑姑。” 纳兰明珠老当益壮,戴佳氏有了身孕,明年他又会再次当阿玛。自己还能生,没再催着纳兰容若,要卢希宁继续生孩子。 这时,外面突然变了天,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哗啦啦响。长生被吓住了,忙钻到卢希宁怀里。她转头看向窗外,天好似着了火般通红,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还来不及反应,感到好像有人在推搡着她猛烈摇晃,地动山摇间,炕桌上的茶碗碟子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卢希宁心跳如雷鼓,猛地扯过薄被褥盖着长生,抱起他往外跑去,拔高声音大喊:“地震了,快出来,都快到空地上来!” 又是一阵摇晃,长生紧紧揪着卢希宁的衣襟,吓得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她跌跌撞撞奔到庭院里,焦急四看,尖声喊道:“别躲在屋里,都出来,快出来!” 四下一片慌乱,院子里伺候的下人惊慌失措往外陆陆续续往外跑,屋顶的瓦片簌簌往下掉。 下人们灰头土脸,互相搀扶着簌簌发抖,有人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其他人见了,也跟着抹泪。 卢希宁也害怕,在自然灾害面前,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强自忍着,喊道:“别站在廊檐下,大家都过来,快,站到中间空地上,树下也不可以!” 下人们听到卢希宁的吩咐,扑到庭院中央站着。张婆子脸色惨白,带着幸福美好围在了她身边,嘴唇打着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手下意识帮着她扶住了怀里的长生。 长生哭得已经喘不过气,卢希宁一下下抚着他的背,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这是地震,就是我们脚下的地在运动,然后撞到了一起。最强的一波应该已经过去了,等下还会晃动几次,不过没有先前那么厉害,等过去就好了。” 接下来,地又晃动了几次,下人们抱着头蹲在地上,随着晃动哭喊不止。 长生也跟着哭,卢希宁被晃得头晕脑胀,手臂已近酸软无力,却还是牢牢抱着他,不断小声安抚。 没一会,行墨冲到了卢希宁身边,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急着问道:“少夫人可有受伤?” 卢希宁呼出口气,说道:“我与长生都没事,你呢,你可还好?” 行墨松了口气,说道:“多谢少夫人关心,奴才没事。” 卢希宁稳住神,略微思索之后说道:“震中肯定不在京城,估计在京城周边。行墨你尽量往空处走,去夫人的院子看一下,让人都出来,一定不能躲在屋中。其他院子里的人也一样,你带几个身强力壮,声音大些的一起喊,有受伤的先止血。先都在空旷处呆着,等余震彻底过去再进屋。” 行墨领命离开,下人见卢希宁还能镇定自若,有条不紊下达命令,受她情绪影响,没再如先前那么恐慌。 幸福与美好冲进屋里搬了椅子矮几放好,张婆子也跟着进去,拿了厚衣衫给卢希宁披上。 其他人见状,跟着跑回去穿上了厚衣衫,厨房里当差的人,熄灭了灶间的火,拿了现成的饽饽点心茶水出来。 卢希宁抱着长生坐在椅子上,稍微歇息之后,留了了两块点心几个饽饽后,吩咐道:“剩下的你们都拿去分着吃了,吃饱后才有力气做事。大家都别怕,后来的余震一次比一次小,不会有事的。” 张婆子打起精神,帮着把饽饽点心分给了大家。一时间,除了吃东西的声音,四下一片安静。 卢希宁心里其实急得不行,行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觉罗氏有没有受伤。 还有纳兰容若在宫里,他是侍卫,遇到危险时,他不能自己逃跑,要先保护康熙。 还有卢腾隆,李氏与侄儿们..... 卢希宁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平静下来。长生靠在她怀里,还在不断抽噎。 她将饽饽喂到他嘴边,温柔哄着他:“没事,都过去了啊。你最喜欢吃饽饽了,先吃点饽饽好不好?” 长生在卢希宁的安抚下,总算不哭了,吃了两个饽饽,喝了小半杯清水,将头埋在她胸前,说道:“我饱了,额涅先吃。” -- 第171页 卢希宁心中一暖,亲了亲他的胖脸蛋。她没有什么胃口,硬吃了个大半饱,拿被褥裹着长生,哄着他先睡一会。 天气阴沉,风吹过冷得人发抖,明明上午还算暖和,震了一场之后,瞬间入了冬。 没一会行墨匆匆跑了回来,回道:“夫人没事,听了少夫人的话,已都在空地处等着。偏院有两处倒塌,屋顶的瓦掉落得最多,有三个下人受了些小伤。戴佳氏姨娘动了胎气,见到奴才前去,吵着喊着令奴才去请太医,奴才见她精神还好,只受了些惊吓,便耐心解释了几句,在那里耽搁了一会,让少夫人等急了。” 卢希宁听后,已经无力管戴佳氏。纳兰府修建得好,房屋也有损伤。京城里穷人住的房子破破烂烂,不知道倒塌了多少,有多少百姓受伤。 不仅仅是太医,京城所有大夫都是最忙的时候,要忙着去救真正的伤患,哪有空来管她。 卢希宁沉吟片刻,对行墨说道:“你先去吃些东西,尤其是要多穿点保暖,先歇一阵再去忙活。要下雨了,屋顶的瓦掉了会漏水,这些都先别去管,最重要的是吃食衣物,干净的水,取暖用的柴火。” 行墨应是,转身退下去忙碌。很快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握着吃剩下的半个馒头,笑着道:“少夫人,梁谙达差人前来递消息,说是爷与老爷都没事,现今还不能回府,要留在宫里忙碌。奴才已经让他带了话回去,说府里一切都好,让爷不要担心。” 卢希宁听纳兰容若没事,揪着的心松快不少。宫里肯定在忙着商议赈灾事宜,现在通讯不发达,估计连究竟哪里受了重灾都不清楚。 胆颤心惊熬到了傍晚,天开始淅淅沥沥飘起了雨。已经很久没有余震,外面又冷,卢希宁重申了几句注意事项,让大家回了屋。 张婆子幸福美好几人收拾好屋子,沏了茶放在发呆的卢希宁手边,她回过神,看了看赖在她怀里不肯下地的长生,说道:“张婶,你去帮我磨墨,铺好纸笔,我要写些东西。” 待张婆子准备好,卢希宁抱着长生来到案桌前,提笔写了起来,边写边小声对他说道:“额涅在写灾后防疫救治要点,长生也跟着学好不好?” 长生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虽然听不懂,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好。” 卢希宁边写,边小声念给长生听,写完防疫措施,已到晚饭时辰。 吃完晚饭哄了长生睡下,卢希宁揉着酸疼发麻的手臂,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穿着厚衣衫和衣躺在床上,盯着帐顶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撑着床弹坐起身,纳兰容若已经冲了屋。 她笑着跳下床,对着他展开的双臂,扑到了他怀里。 纳兰容若勒得卢希宁几乎快透不过气,她却没有吭声,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衣衫,久久之后都没有动。 两人都舍不得放开手,拖着一起进了净房。纳兰容若洗漱完换了身衣衫,搂着她上了床。 探头看了眼睡得脸颊红扑扑的长生,第一次没有嫌弃他躺在身边,亲着卢希宁的额头,喃喃说道:“宁宁,见到你真好。” 卢希宁答道:“我也是。” 纳兰容若抽搐一口气,低声说道:“阿玛还在宫里忙碌,报灾的折子已经送了上来,京郊受灾惨重,房屋几乎全部被夷为平地。内城好一些,外城的房屋也倒塌了很多,损伤无数,还没能统计出究竟受灾数。” 卢希宁心情沉重无比,说道:“你等下。” 她去拿来灾后防疫措施,递给纳兰容若说道:“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很渺小,我们那里也没什么办法。根据灾害总结出来一套成熟的经验,关于灾后如何防防疫。” 纳兰容若看完后,郑重说道:“我明天进宫后,马上交给皇上。” 卢希宁几乎呜咽一声,飞快抱住他,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纳兰容若怔了下,放下纸回抱住她,温声说道:“宁宁,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怕我将这份东西交给皇上后,他又会惦记着你。你也考虑过我的想法,怕我不会交给皇上。宁宁,你对我来说,重逾生命,可是.....” 他想到上午震动之后,他心心念念只盼着回府。康熙传了大臣去东暖阁商议,又吩咐梁九功差人去各府报平安,小太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纳兰府。 小太监回宫以后,先去梁九功处回了话,他看到梁九功马上进了屋,过了一会之后才走出来,把府里一切都好的消息告诉了他。 屋里康熙正在与大臣商议大事,纳兰府的消息重要得需及时递进去…… 电光火石间,他好似明白了以前不懂之处。 康熙不忍心伤害卢希宁一星半点,最终放弃了给他纳侧室的打算。 纳兰容若眼前闪过回来时见到的街头惨状,嘴里苦涩蔓延。康熙能做到全心全意为她好,他也能做得到。 “因为我们是人,你我都想尽一份力帮助受灾百姓,宁宁,我也没有那么自私,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 第六十章 无 此次地震京郊与直隶受灾最为严重,京城周边山东,山西,辽宁等地也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 地震之后又下起了雨,犹如雪上加霜,救援困难,朝廷的赈灾也不能及时到到达,哀鸿遍野。 -- 第172页 纳兰明珠被康熙指派统领赈灾事宜,纳兰容若也忙得不可开交,在深夜才下值回府,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洗漱都没了力气,与卢希宁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沉沉睡了过去。 余震不断,京城震感虽不强,却依然弄得人心惶惶。加上绵绵的雨,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在所有人头上,沉甸甸的,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小孩子忘性快,长生第二天早上睡醒之后,就忘了先前的害怕,照常调皮捣蛋在屋里上蹿下跳。 卢希宁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忍不住将他搂在怀里,用力亲着他的胖脸蛋。 幸好还有他的笑声,能驱散些灾害带来的阴霾。 吃完早饭,卢希宁带着长生去到觉罗氏的正院,院子里已经收拾过,屋顶掉落的瓦趁着雨停时已经补上,不过在花丛里,还是能看到碎瓦片。她收回眼神,深吸一口气进了屋。 觉罗氏腿上搭着锦被,皱眉查看着账本,她抬头看来,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 戴佳氏地震时惊吓过度动了胎气,纳兰明珠回府之后,见没人给她请太医诊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亲自差人去请了太医来,最后太医挤出功夫前来看过戴佳氏,连安神安胎的药都没开,只是让她放宽心卧床歇息。 卢希宁知道觉罗氏表面上不在意,不过遇到这种事情,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那么强烈的震动,所有人都担惊受怕,觉罗氏也一样。 纳兰明珠在外面忙碌,府里的一摊子事,加上外面的庄子铺子,府里的修缮,安抚下人,虽有卢希宁在旁边帮忙,觉罗氏还是累得够呛。 觉罗氏放下账本,对卢希宁招招手,脸上浮起疲惫的笑容:“来啦,快过来坐。” 卢希宁将长生的胖脸蛋凑过去,他咧嘴奶声奶气叫道:“玛嬷。” 觉罗氏心软成一团,脸上堆满笑,伸手接过他搂在怀里:“哎哟我的乖孙子,让玛嬷好生瞧瞧。” 卢希宁笑着说道:“他胖乎乎的,正好拿来取暖,抱着他很快身上就暖和了。” 觉罗氏斜着她,嗔怪地道:“他哪里胖了,这么丁点大的人儿,等过两年长身体抽条时,自会瘦下来。” 长生坐不住,蹭着小身子滑下地,又撅着屁股往榻上爬。 觉罗氏生怕他摔倒,忙伸手护着他,夸赞道:“我的长生就是聪明,你瞧他爬得多好。” 卢希宁看着跟虫一样蛄蛹的长生,嫌弃得很,别开眼对觉罗氏说道:“等下我把他放在这里,额涅你帮我看着他些,我想出去找我哥一趟。” 地震后次日,卢腾隆就差人递了消息来,说是家里都没事。 外面余震还不断,觉罗氏听到卢希宁要亲自去找卢腾隆,立刻紧张起来,忙问道:“怎么了,你大哥他们可是出了什么事?” 卢希宁也不好多说,摇摇头,笑着说道:“哥嫂侄儿们都好,我找我哥有别的事,一定要亲自当面跟他说。” 觉罗氏顿了下,没再多问,只叮嘱道:“你去吧,不过路上小心些。外面道上不知清理干净没有,又下过雨,马车不要行太快。” 卢希宁应了下来,说道:“劳烦额涅,那我先去了。” 觉罗氏眼神慈爱,看着长生挪不开眼,摆摆手道:“我看到他啊,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还得多亏你带他来呢。” 卢希宁笑,长生见不得她去别处,只要她一动就立刻会跟上来。趁着觉罗氏抱着他挡住了视线,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行墨驾着马车出了门,卢希宁想了想,没有去卢家,让他直接驶去了户部。 户部与工部是最忙的时候,卢希宁猜卢腾隆这个节骨眼上应该不会摸鱼。 到了户部衙门外,行墨停下马车,进去不久之后,卢腾隆随着他走了出来。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却刮得很大,吹在身上像刀子割一般。 卢腾隆看到卢希宁,笑得牙不见眼,叫了声妹妹后吃了一嘴风,忙闭上嘴,拉着她躲在马车后避风。 他拿帕子擤了下鼻子,问道:“妹妹你怎么来了,找我什么事情?这两天我忙得很,一点懒都没偷。” 卢希宁见他眼底都出现了青色,心里叹息一声,说道:“这场灾害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我听夫君提及过几句,有人家里亲人因灾害去世,连下葬的银子都没有。朝廷也缺钱,你在户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卢腾隆袖着手,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惆怅地道:“是啊,户部穷得很,都快拿着扫帚去扫库房角落,恨不得多扫出几个大钱出来。丧葬的钱还是小事,主要是房屋塌了,老天下着雨,还抖个不停,人无家可归,厚衣衫都埋在废墟里,又冷又饿,实在是艰难。朝廷又下了令,不许随意吃死掉的牲畜,还有水也要用明矾过滤,煮开之后才能喝,粮食取暖药材,哪一样不需要大把的银子。” 关于地震后的防疫问题,不管是吃食饮水保暖卫生,卢希宁在防疫措施里面重点强调过,她自然清楚得很。 卢腾隆忙,卢希宁也不多耽搁他,直接道:“哥,以前你说阿玛留下来的钱,我们一人一半,我想把自己的那半拿出来,悄悄捐给受灾百姓。” “哥,你的那一部分,你想怎么处理都由你。”卢希宁看着卢腾隆震惊的脸,苦笑着说道:“我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足够了。那些钱一直是我的负担,捐出去之后,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 第173页 卢腾隆眼珠直直盯着卢希宁,许久才终于动了一下,绷着的脸皲裂开来,情绪复杂至极,一会咬牙,一会茫然,一会唏嘘。 他蹲下来抱着头,半晌后心一横,说道:“妹妹你的银子,想要怎么处理当然由你拿主意。我也学着你做做善事,我的那部分也一并捐了。还有张姨娘的那些珠宝,捐了,都捐了!” 他神色狰狞,拍着大腿蹦起来,狠狠道:“就当给阿玛额涅积福,给子孙后代积福。” 卢希宁见他跟割了肉的不舍样,说道:“哥,你不用跟我一样,我不缺钱。” 卢腾隆用力揉着胸口,自言自语说道:“阿玛留下的银子,是阿玛拿命换回来的。如今捐出去多救几条命,就当是给阿玛超度了,保佑他下辈子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做大官,做了大官再赚更多的银子。” 卢希宁无语看着他,失笑道:“哥,你这想法我真是…..,算了,不说这些。哥,这些钱拿着实在烫手,我以前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地震以后我想马上来找你,实在太忙走不开。现在这个时机正好,朝廷发动所有京城的大户人家出钱出银帮着赈灾,我们的钱混在里面也不会太打眼。” 卢腾隆沉吟之后说道:“你别管了,让我来吧,里面的门道我熟悉得很。保管把钱全部花到受灾百姓身上去,其他人休想从中捞到半点好处。” 卢希宁听他的意思,会有人贪污赈灾银,忙说道:“那哥你辛苦一下,若是需要帮忙,就差人来给我递个消息。” 卢腾隆嗯了声,转头看着卢希宁,嘴角撇了下去,哭丧着脸说道:“妹妹,说实话,这么多银子,我这个心啊,疼得快死去活来,你心不心疼?” 卢希宁坦白地道:“我当然也心疼,哥,你可以哭一哭,我不会笑话你的。” 卢腾隆听她这么一说,眼泪立刻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哭兮兮说道:“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荣华富贵都是靠着钱啊,钱就是他娘要人命的王八蛋!” 卢希宁默默递了干净帕子过去,卢腾隆也不接,抬起衣袖胡乱一抹脸,红着眼忧郁望天,说道:“这风真他娘的冷,妹妹,我还是喜欢广东,岭南在这个季节,还热着呢。唉,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一眼。” 卢希宁知道他不是怀念广东的天气,他怀念的是父母还健在的日子,也跟着酸楚不已,安慰着他说道:“哥,当然有机会的。再过几年吧,等阿宝长生他们再长大些,我们带着他们出去走一走,去广东去澳门,去南洋,天南海北都玩个够。” 卢腾隆立即笑了,振奋起精神说道:“对啊,来日方长,我们都还年轻,只要活着什么机会都有。外面冷,妹妹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些。你放心,这件事我保管去办好。” 卢希宁说道:“好,哥你也去忙吧,注意着身体,别太累了。” 卢腾隆一摆手,嘿嘿笑道:“我不会太累着自己,躲懒的事情我熟得很。你快上车去,我也得回去了。” 卢希宁上了马车,驶出一段路,她回过头看去,卢腾隆还袖着手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车子。 他消瘦的身影立在墙下,她不禁想起出嫁时,他背她出门时的情形。虽然他们都各自有了孩子,他做为大哥,待她的这份心始终没有变过。 每次他都这般送她离开,信任她,支持她。她拿一半的银子捐出去,其实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压力。 他对吃穿住用行要求很低,只是那些钱太过沉重,他才用尽全力守着藏着。为了支持她,他最终也拿出了另一半。 卢希宁眼眶莫名发热,泪水瞬间涌出了出来。她何其幸运,有这么多爱她的人陪伴在身边。 路上来不及清理,常有碎瓦断木挡着,马车行驶得非常缓慢。卢希宁靠在椅背上,拿帕子擦干净脸,掀开车帘朝外望去。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四周静谧安宁,偶尔有马车驶过。 卢希宁知道内城的安静只是表象,外城才是重灾区,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康熙坐在车里,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熟悉脸庞,脱口而出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康熙静静坐着,心中天人交战,最终颓然说道:“走吧。” 马车重新前行,他坐了会,猛地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错身而过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也一点点跟着灰下去。 等到马车转过弯,彻底不见了,他悚然而惊,不顾一切命令道:“追上去!” 马车急停下来,卢希宁没防备,一下朝前扑去,她手忙脚乱撑住车壁,刚要出声询问,马车门一下被拉开。 康熙站在门边,微微喘着气,目不转睛盯着她。 卢希宁呆住,康熙神色憔悴,薄唇惨白,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沉默着要吃人的猛兽般,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撑着座椅起身,慌忙要下车请安。康熙一动不动挡在车门边,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在车里胡乱福了福身。 康熙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侧身让到一旁,声音沙哑,言简意赅说道:“下来。” 卢希宁愣了下,硬着头皮下了车。康熙转身朝停在旁边的马车走去,说道:“跟我来。” 四周除了远处守着陌生的护卫,空无一人。卢希宁曾听纳兰容若提及过,康熙有队直属亲兵狼覃军,比起明处的侍卫厉害百倍。看护卫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她估计这些护卫就是康熙的狼覃军。 -- 第174页 她不由得更加紧张,心里砰砰跳个不停,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跟在了他身后。 康熙走到马车边,回过头朝她看来,见她还在后面磨蹭,眉头微皱,催促着说道:“外面冷,快些。” 卢希宁只得稍微加快了脚步,突然,地又微微晃动,她眼前一花头晕目眩。 眼见站立不稳就要往前扑去,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拽住了她。 余震很快过去,卢希宁稳住神,垂眸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扯着僵硬的脸颊笑着谢了恩,说道:“皇上怎么在这里?” “我去外城走了一趟。”康熙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放开她指着马车,说道:“上车去说话。” 想起上次去康熙马车的种种不适,卢希宁干笑一声,说道:“皇上的御驾,奴才还是不上去了,主要是奴才坐着也心不安。皇上请上马车,奴才在外回话就好。” 康熙眉头微皱,干脆伸出手来拉她。卢希宁吓得汗毛竖起,身手灵活避开,非常识相哪用他亲自动手,嗖一下窜上了马车。 她裙摆飞扬,身上清新的气息扑进鼻尖,康熙眼里浮起一丝笑意,摩挲着手指,仿佛温软还留在那里,随后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康熙一上来,卢希宁顿时感到挤得连空气都稀薄,她紧紧贴着车壁坐着,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康熙垂下眼帘,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袍下摆,说道:“你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 卢希宁尴尬地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她真是太天真,以为他还如上次那般君子,她在车上他在车外。 两个人同在一辆马车里,彼此呼吸可闻,她如坐针毡,连头皮都发麻。 康熙斜睨着她,说道:“笑不出来就别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卢希宁马上绷着了脸,恭敬地道:“是,奴才遵旨,绝不再笑。” 康熙转头瞪着她,见她几乎都快嵌进了车壁里,放缓了神色,耐心解释道:“外面实在太冷,我身子不好,吹多了冷风会病得更重。我现在不能生病,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我才让你上车来说话。因为这次地动灾害,我是实在太过忧心,又日夜操劳才生了病,你放心,不会将病气过给你。” 卢希宁瞧他一脸病容,心头微松,敷衍着说道:“奴才不敢,皇上得保重龙体。” 康熙上下打量着她,愣了下问道:“你哭过了?你先前去了何处?你娘家这次遭了灾?” 卢希宁很想翻个白眼,他都快累成狗了,嗓子都粗得像是砂砾一样,废话问题还这么多。 含糊混过了哭的问题,只答道:“奴才去衙门找我哥说了几句话,多谢皇上关心,娘家一切都好,没有招灾。” 康熙却没有放过她,执着地问道:“你为何哭?” 卢希宁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胡乱编了个理由:“奴才见到百姓受灾严重,心里难过就哭了一会。” 康熙看她眼神闪烁,知道她在撒谎,盯着她一会,还是放过了她,说道:“你让纳兰性德递上来的灾后防疫很好,我已经让工部户部,加上太医院一起按着你的册子在施行。只是办法虽好,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百姓缺衣少食,肚子饿了什么都不管,还有匪徒趁机打家劫舍,到处都混乱不堪,我调了京畿的兵来才镇住。我先前去外城看过,房屋倒塌无数,下过雨泥浆混着污水,到处都脏兮兮。人们都在废墟里乱翻,想找出些粮食衣物金银细软......” 他脸上一片惨痛,深深颤栗一声,“也有尸首被翻出来,有的有家人认领,有的没有。我打算让朝廷每户发银两,先让他们安葬尸身。随即减免受灾之地的百姓赋税,活着的人,总得能继续过下去。” 卢希宁心里也十分难过,一时没有说话。 康熙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兴许真是我命太硬,克这克那,发起了战事,与吴三桂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生灵涂炭死伤太多,连老天都看不过去,发怒以给我警示。” 卢希宁啊了声,坐直身子转头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干脆就在他们中间的座椅上,用手指画了起来。 “皇上精通天文地理,知晓我们脚下的地是圆的,我们脚下的地,具体是这样的。” 康熙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画了个圆,在圆上画了几道线,神色专注而严肃:“简单地说,是因为这两块地在不断运动,然后撞在了一起,跟什么德行命硬,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别听那些胡说八道。” “原来我们脚下的地在运动,那我们平时为何感觉不到?”康熙陷入了沉思,随后惊喜地道:“是因为动得太慢,所以我们平时没有感觉吗?” 卢希宁说道:“皇上说得对,还有与没有参照物也有关系。比如我们坐在马车上,能看到外面的景物在移动,但是地球这么大,能做参照物的,只有天上的星星或者太阳了。” 康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凝视着她慢悠悠说道:“有朝臣上折子建言,让我下罪己诏,去天坛祈福。” 卢希宁默然片刻,抬头看着他说道:“地震以后,虽然府里的人都在如常过日子,我还是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后怕,这份惶恐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好比是心里受了伤,有些人能愈合,有些人不能。如果百姓相信这些,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安慰也好。” -- 第175页 康熙笑了起来,说道:“我也这样想,如果他们能感到好过些,罪己诏又算什么。” 他瞄了卢希宁一眼,说道:“震动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你呢,你害怕吗?” 卢希宁老实答道:“奴才也怕,面对自然灾害,人类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康熙轻笑一声,神色温柔至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深情:“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太多的遗憾。我未能一统江山,让天下海晏河清。未能真正为自己活一次,我曾因为太过思念一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怕她知道后会为难,又怕她不知道,这辈子就这么错过了。” 卢希宁脑子嗡嗡作响,呐呐不能言,面无表情装傻。 康熙手指动了动,想去抚平她眉眼间的紧张,却又无力垂了下去,掩在衣袖里死死拽着。 他笑了笑,平静地道:“卢希宁,你下去吧。我要回宫去了,你也回去好生过日子。” 第六十一章 无 康熙几乎是落荒而逃。 卢希宁一下车,他就捂住嘴咳了起来,咳得直不起腰,五脏六腑在狠狠翻滚,全身上下牵扯着痛不可抑。 卢希宁神色之中,有抗拒,不安,退避,唯独没有动容。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犹豫与挣扎,他也会感到好过很多。 康熙悔不当初,如果当时没有将她赐婚给纳兰容若,就算是选了曹寅,如今估计就是另一种局面。 纳兰容若才貌双全,待人真诚,情深不渝。而他自己因着身份,无法做到只守着她一人,甚至连尊崇的份位都给不了她。 她曾经说过,情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会变得比以前更开心。他若强自夺走她,兴许他会开心,而她这辈子,永远再也无法如以前那般,笑得比太阳还要耀眼。 他懂得情爱为何物时,一切都太迟,他们没有在最好的时候相遇。他再年轻几岁,那时他远比现今冲动,他会不顾一切要了她。 又或许,等到他江山再稳固些,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他愿意去冒险试一试。 只可惜啊,就算身为天子,既不能左右天,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 康熙痛苦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乎透不过气来。回到乾清宫,梁九功瞧见他走路摇摇欲坠,吓得脸色大变,战战兢兢问道:“皇上可是身子不好了,奴才去传太医来。” 康熙眼前阵阵发黑,无力跌坐在塌上,哑着嗓子说道:“去吧,顺便把明珠索额图他们传来,我还有事情吩咐。” 梁九功忧心忡忡,想劝又忙止住了,赶紧前去请来太医正,纳兰明珠等大臣也一起来到了东暖阁。 康熙伸出手让太医诊脉,对着纳兰明珠他们说道:“你们自管将灾情,以及救助情形报上来,无需管我这边。” 众臣忙称是,索额图与纳兰明珠等人,前后一一回禀了最近的灾□□宜,康熙不时插嘴问几句,或者吩咐几句。 太医诊完脉,却不敢打断康熙与朝臣的对话,退在旁边急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纳兰明珠斟酌了片刻,抢在正要说话的高士奇面前,恳切地道:“皇上龙体要紧,等歇息一阵,奴才等再回话吧。” 康熙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太医忙趁机上前,恭敬地道:“皇上操劳政事新心系灾民,忧心过重,又出外吹了凉风,如今已起了热。臣等下去商议着开方子,待服下药,若汗能发出来,臣估摸着皇上的龙体会好上些,不过,臣斗胆进言一句,服药之后,皇上还须得多歇息,否则,皇上的病会一直反复。” 索额图等人见状,也齐声劝着康熙。他垂下眼帘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问道:“我可否会将病气过人?” 太医还没有回话,众人忙连声道不敢,皇上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才累倒,他们只恨不得替他病了..... 康熙沉下脸,不耐烦地拔高声音,“你们休得啰嗦!” 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太医悄然咽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道:“皇上乃是天子,与寻常人不同,就算将病气过人,也是臣等的荣幸.....” 康熙的神色愈发冷,感到懊恼万分。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她,那她又得吃苦。他无力垂下手,他果然命硬,就不应该见她。 良久之后,康熙摆了摆手,太医忙退了出去,梁九功跟着前去取药熬药。康熙顺眼看向外面阴沉的天,深深喘了口气,说道:“你们继续。” 高士奇忙继续说了起来,梁九功熬好药之后端到康熙的手边,他看了一眼,拿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接过清漱了口。 药味在胸口翻滚,他几乎没有当即吐出来,却死死忍着压了下去。 就算再难受,也是他自己活该。 议事到半下午,众臣告退下去忙碌。康熙靠在椅背里,全身酸疼,连呼出的气都滚烫。 梁九功犹豫挣扎许久之后,还是上前道:“皇上,侍卫处的人都回了宫,颇尔盆与曹大人,纳兰大人在外求见。” 康熙顿了下,说道:“传他们进来。” 梁九功应声退了下去,三人一并走进屋,上前恭敬请安之后,颇尔盆开始回禀前去赈灾事宜。 康熙眼神从几人身上扫过,停留在了纳兰容若身上。他衣衫濡湿,往常清隽的眉眼,如今粗粝了几份,眼眶深凹进去,加深了倦容,好似在引人心疼。垂手肃立在那里,身形修长如同修竹。 -- 第176页 康熙再也看不下去,猛然移开了视线。颇尔盆回完话,康熙又过问了几句,便让几人退下了。 很快,他叫住了纳兰容若:“你等下。” 纳兰容若转身留下,康熙垂下眼帘,说道:“这次卢希.....卢氏的灾后防病措施很好,等过段时日,我会论功行赏。她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纳兰容若愣了下,先谢了恩,之后委婉地道:“内人生性淡薄,作为大清的子民,定当为大清出劳出力,内人亦从未求过回报。” 康熙抬眼看去,眼神冰冷,“我不是赏你,我是赏卢氏!你去问过她之后再回话。” 纳兰容若忙应下,不卑不亢地道:“皇上,内人想要的是大清海晏河清,人人都能读书学习各种知识,大清能真正强大。她最想要的,是做默默的引路人。” 康熙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神色似哭非笑,淡淡地道:“你倒与她真是伉俪情深,夫唱妇随,妇唱夫随。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回府去好生歇着......” 不然她又该心疼了,康熙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口,转而道:“天气多变,你也要注意着身子,卢氏也一样。她功劳卓著,若有任何不适,马上来请太医。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与城里的大夫都忙着在诊治灾民,若是请不到人,立刻进宫来递消息,无需管什么时候,就说得了我的旨意,随时可以进宫。” 纳兰容若忙谢了恩,转身退了出去,看着阴沉快要变了的天,大步流星出了宫。 到了傍晚,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张婆子进来点亮灯,卢希宁动了动身,发现半边身子发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保持了一个姿势许久,笔尖的墨汁都干了。 她边收着纸笔边问道:“长生呢?” 张婆子上前接过毛笔,说道:“小少爷在夫人院子里,先前富嬷嬷来传话,夫人说晚上让小少爷歇在她那里。奴婢见少夫人在忙,就没有进来打扰。” 卢希宁嗯了声,张婆子拿着笔退了出去,打了热水进来,她洗干净手,还没有到吃完饭的时辰,坐在塌上吃茶。 没一会帘子掀开,纳兰容若一身寒气走了进屋。她忙站起身,欣喜地迎上去,打量着他眉眼间的疲惫,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前去了平谷吗?” 纳兰容若深深凝视着卢希宁,脱下脏湿的外衫,叹了口气说道:“很多地方的道路损毁,人马都过不了,只得将押送去的赈灾物先留在了附近。皇上调了直隶兵来接手,先得想法将道路修通后再进去。户部与工部,加上太医院的太医留了下来,其他人全部回了京,留在那里吃住都是麻烦,也帮不了什么忙。” 卢希宁想想也是,她沉默片刻,说道:“你先去洗漱吧,我先让张婶去拿晚饭来,先吃饱了饭再说。” 纳兰容若转头四下找了找,诧异地道:“臭小子呢?屋子里没他,一下可安静了不少。” 卢希宁说道:“在额涅的院子里,晚上跟着额涅睡。” 纳兰容若笑了起来,意味深长朝她眨眨眼:“真是天助我也,好不容易有点空闲,他不在正好。” 卢希宁也跟着笑,说道:“你快去洗漱吧,针线房给你新做了衣衫,我去给你拿进来。” 最近纳兰容若一下瘦了许多,以前做的秋衫已经不合身,针线房又给他赶了几身出来。 纳兰容若洗漱了出来,案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他饿得不行,只管着闷头吃饭。 比平时多吃了大半碗米饭,又喝了碗鸡汤才放下筷子,感慨万分道:“以前我挑嘴,平时吃得也少,饭菜定要讲究雅,卖相不好的一律不碰,气味太重的更是敬而远之。如今仔细一想,那纯粹是因为不饿,日子过得太好了。宁宁过来,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他懒洋洋斜倚在塌上,一只腿垂在塌下,一只腿踩在塌上。左手肘搭在腿上,右手里捧着茶碗,外衫敞开着。原本的矜贵退去,不再是斯文温润的读书人,好像戏文里的纨绔子弟。 卢希宁打量着他半晌,说道:“你现在越来越像我哥了。”她指了指墙壁,“如果你蹲在那里就更像了。” 纳兰容若几乎没跳起来,马上将翘起的腿放下去,放下茶碗掸了掸衣袍皱褶,看到敞开的衣襟准备扣上,想了想又放下了。 拉过卢希宁搂在怀里,拿衣衫裹住她,用力地亲她的脸,恶狠狠说道:“我哪里像你哥了,我这是真名仕自风流!” 卢希宁笑个不停,用力挣脱出来,理着散乱的头发,拉紧他的衣衫,白了一眼说道:“你也不怕冷,就算自风流,也没有大冷天还敞着胸的!” 纳兰容若眼尾一挑,抱怨着道:“我这是为你而露,可惜你现在都不看一眼,真是白冷了一场。不过宁宁,你身子可好?” 卢希宁推了他一把,正色道:“别作怪啊,我好得很。对了,我今天去见了我哥。” 行墨是纳兰容若的小厮,她今天见了康熙,行墨肯定会全部如实告诉纳兰容若。 她若是不说的话,纳兰容若兴许不会直接问,心中肯定会胡乱猜测。 夫妻之间应该在大事上彼此坦诚,卢希宁也没打算瞒他,从头将卢兴祖留下的钱说起,到为何去见卢腾隆,以及碰到康熙的事情,前后仔仔细细说了。 从她说到遇到康熙时起,纳兰容若的眼帘就垂了下来,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她说完许久之后,他还沉默着。 -- 第177页 卢希宁看了他一会,也没有再出声。他心里肯定不好过,她对此事也无能为力。 如果在以前,她不太会关注这些事情,面对康熙的表白,她只会说声哦,谢谢。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也能体谅对方的感受。 她不知道现在的变化是好是坏,不过若是能选择,她还是喜欢以前心无旁骛,简单纯粹的自己。 纳兰容若转头看着她,眸色复杂,哑声道:“宁宁,多谢你能对我如实相告。你阿玛留下的银子,你要怎么处理都由你,不够的话我再补贴你一份。大哥不富裕,将银子全部拿了出来,我也补贴他一份。” 卢希宁啊了声,忙说道:“我哥那边你不用管,本来这些银子我哥就没动过,平时的花费,全部是明面上挣的钱。” 纳兰容若轻摇了下头,说道:“宁宁,大哥对你好,这份情我铭记在心。不管大哥花不花这份银子,这是我对大哥的心意,你不要管,也不要有心里负担。至于皇上.....,我对你没有任何的责怪,一切都与你无关。” 卢希宁苦笑道:“我没有想过会这样,不过皇上也没有强迫我,至少现在他还不会对我如何。” 纳兰容若想起下午康熙的种种行为,柔声道:“宁宁,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皇上没有赐婚,让我们走到一起,如果我是后来才遇到你,兴许我也与皇上一样,落入同样的境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的好藏不住,总会被人看见,让你什么都不做,拿情情爱爱困住你,实在太自私。皇上能尊重你,珍惜你,我也一样。” 他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握着卢希宁的手轻声道:“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信任你,爱护你。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也妄为男人。” 卢希宁心里酸涩温暖交织,想要对他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一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干脆埋进他胸前,深深吸着气,将眼泪眨了回去。 纳兰容若搂着她,轻轻摩挲着她背上突起的骨头,心中疼惜更甚。 她每天都会关心他,告诉他要按时吃饭,不要累坏了身子。她也一样累,府里上下一大堆事要忙,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 她日渐消瘦,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句苦一句累。他每次回来,她都笑脸相对,总是以最好的一面对他。 深深的歉疚几乎淹没了纳兰容若,他对她的关心还是太少,总以为她在府里没什么事情,刚成亲时还好,后来就渐渐忽略了。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关在府里足不出户,没有再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成天面对着哪个院子的月例几何,香烛几何,哪个姨娘又有了身孕,她如何会快乐? 纳兰容若心潮起伏,捧着她的头,亲吻着她眼角的泪,呼吸渐渐急促,手往下而去。 突然,屋外熟悉的哭声越来越近,他郁闷地哼了一声,坐直身子理好衣衫,瞪着门口在奶嬷嬷怀里哭花了脸的长生。 “额涅。”长生一见到卢希宁,扭着胖身子朝她伸出手,可怜兮兮地道:“额涅抱,要额涅。” 卢希宁伸手接过他,奶嬷嬷恭敬地道:“小少爷临睡前一定吵着要少夫人,夫人哄不住,只得让奴婢把他抱了回来。” 纳兰容若对奶嬷嬷摆了摆手,不满地看着依偎在卢希宁怀里撒娇的长生,教训他道:“你都这么大了,还成天赖着额涅,也不怕羞。” 长生扭过小脑袋,干脆不去看纳兰容若,撅着嘴对卢希宁说道:“阿玛凶,我不喜欢阿玛,额涅你让他出去。” 卢希宁斜了纳兰容若一眼,见他果然皱起了眉头,忍不住笑了起来。长生脑子灵活得很,故意对她说拉丁语,欺负纳兰容若听不懂。 纳兰容若抬眉,说道:“这小子是不是没说什么好话?我看他成天还是太空,干脆将满语也学起来吧。来,他这么重,别累着了你,让我来。” 从卢希宁怀里提起长生,他瞪着腿就要哭,纳兰容若脸沉到一半,瞄到卢希宁不赞同的眼神,马上放缓了神色,将长生高高举起来,勉强柔声道:“阿玛陪你玩好不好?” 长生被举在半空中,高兴得几乎没手舞足蹈,咯咯笑个不停,大声道:“还要,还要。” 纳兰容若又举了几次,长生笑得欢快无比。卢希宁见状,不紧不慢地道:“他越笑越精神,你慢慢陪他笑吧,我先进去洗漱。” 纳兰容若一愣,等卢希宁进了净房,他马上变了脸,抱着长生严肃地道:“好了,睡觉!” 长生还没有玩够,瘪着嘴就要哭,纳兰容若冷哼一声,闲闲说道:“你不哭的话,阿玛送你一匹小马,还有抱着你举高玩。” 小马对长生来说没有什么兴趣,觉罗氏早就送了他小马,而且一送就是两匹,他根本不稀罕。 最能吸引住他的,还是举高玩,乌溜溜的眼珠转动个不停,连声道:“我不哭了,要阿玛举高玩。” 纳兰容若看着他与卢希宁相似的眉眼,神色顿时柔和下来,长生是她与他的骨血,任谁也拆不开抹不掉。 他脸上带着微笑,温声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去睡觉,我以后得空了就抱着你举高玩。” 长生闹了一场也累了,小脑袋点了点,靠在纳兰容若怀里,奶声奶气说道:“好。阿玛抱着我睡。” 纳兰容若搂着他软乎乎的小身体,将他放进小床里,脱了外衫给他盖好小被褥,哄着他道:“睡吧。” -- 第178页 等卢希宁洗漱好出来,长生已经呼呼睡了过去,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颜,放低声音道:“你行啊,这么快就把他哄睡着了。” 纳兰容若得意地笑,牵着卢希宁上了床,从身后怀抱住她。她像是嵌入了他的身体般,两人刚好严丝合缝。 过了片刻他问:“宁宁,你累不累?” 卢希宁嗯了声,说道:“我还好,你在外奔波劳碌一天,应该累了吧?” 纳兰容若轻笑出声:“还有点力气,宁宁,你选择快还是慢?” 卢希宁愣住,“哈,当然是看状态,合适最好。” 纳兰容若笑着应了:“好,你提醒我啊,不过我不一定能把我好度,有时候紧要关头,也会情难自禁……” 第六十二章 无 地震过后,朝廷最终给每户灾民发放二两银子丧葬补给,减免来年的所有赋税。 康熙下了罪己诏,亲自前去天坛祈福。后来又另外追加了十万两银子的赈灾银,加上京城大户人家的捐银捐粮,随着新年到来,地震带来的种种混乱,总算告一段落。 除了断垣残桓以及郊外的一座座新坟,似乎也与以前没什么不同。百姓坚韧,日子还得继续,京城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纳兰容若瘦得脱了形,侍卫处的人亦与他一样累,他也只得歇息两天,又要回去当值,换其他同仁歇息。 外面虽然太阳高照,气温却极低。长生平时爱出去院子里玩,早上吃过早饭,跟着纳兰容若认了几个字之后,就开始坐不住了,胖身子扭得像是毛毛虫,望着卢希宁眼泪汪汪撒娇:“额涅,我要出去玩。” 纳兰容若对他严厉,他也机灵,知道卢希宁好说话,便向她求助。 卢希宁看了一眼纳兰容若,他本来拉下的脸立刻变得温和,放缓声音坚定拒绝:“不行,读书岂能半途而废。以后长大了没有本事怎么办,阿玛额涅也不能养你一辈子。” 长生气鼓鼓盯着他,憋了半晌后反驳道:“我去讨饭!” 纳兰容若:“......” 卢希宁哈哈笑了起来,上次她与觉罗氏带他出去逛铺子,他看到街头的乞丐,便好奇问东问西。 觉罗氏告诉他之后,没想到他倒记在了心里,给自己立下了这么大一个目标。 长生看到卢希宁笑,也咧着嘴跟着咯咯笑,纳兰容若无语看着母子俩,有卢希宁在,他也别想做严父,干脆由了他们去。 卢希宁的确很好说话,微笑着说道:“外面很冷,如果你出去的话被冻着,或者生病了,需要吃很苦的药。这些你都愿意吗?” 长生听到很苦的药,立即犹豫了,吭哧着说道:“我只出去玩一小会儿,不会生病。” 卢希宁不置可否,耸耸肩说道:“好呀,你出去玩吧。” 长生欢呼一声,立即从塌上滑下来,跑到卢希宁面前,跺脚摆手催促道:“额涅,快给我穿厚衣服,要穿有毛毛的皮袄。” 卢希宁双手捧住他的胖脸蛋挤成一团,笑着道:“好,我去给你拿。”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太过宠溺儿子,神色明显不同意,偷偷斜着卢希宁,却没敢吭声。 卢希宁拿了皮袄给长生穿好,他立刻迫不及待蹬蹬瞪往屋外跑去。卢希宁起身跟在他身后,纳兰容若忙拿了风帽给她穿上,嘟囔着道:“这么冷,你怎么尽由着他。” 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卢希宁与觉罗氏纳兰容若都有分歧。 她看似随和,除了危险的事情坚决不允许外,长生愿意学什么,穿什么,她都会事先告诉他这么做的好处与坏处,由他自己去选择,一切后果自负。 现在长生还小,不过卢希宁的教育还是颇有成效。比如他贪玩不肯好好吃饭,卢希宁问过之后,他依然不吃,她也不会勉强。 没一会他就饿了,零食点心一律没有。他哪怕再哭闹,卢希宁也只是好脾气告诉他,这是他的选择,起先说好的事情绝对不能反悔。 没两次之后,长生开始了乖乖吃饭。在觉罗氏院子里也一样,不用她再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乖孙,求着他再吃一口。 卢希宁听到纳兰容若抱怨,也只是笑了笑。长生从棉帘里灵活钻出去,外面寒意扑来,他被冻得缩着小身子打了个哆嗦,她则不客气哈哈大笑。 外面光秃秃也没什么好玩,地面上结了层薄冰,走上去不小心就会摔跤。 长生迈着短腿跑了几步,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像个球一样在地上滚了滚,费劲力气才爬起身,要哭不哭来到卢希宁面前,乖巧地道:“额涅,不玩了。” 卢希宁摸摸他的头,说道:“好,回屋吧。” 长生带着哭腔嗯了声,回到暖阁里,卢希宁脱下他的厚衣衫,问道:“摔疼了吧?摔哪里了?” “这里。”长生抬起腿,指了指膝盖,又伸出小手递到卢希宁面前:“还有这里。” 卢希宁脱下他的厚棉裤,掀起裤腿查看他的膝盖,他穿得厚,膝盖只是有些红,手掌严重了些,被磨得起了血点。 她忍着心疼,给他穿好裤子,柔声细语说道:“我给你手掌清理一下,不过你要忍着啊,会有些疼。” 长生点着小脑袋答应了,卢希宁去拿来她蒸馏的酒精,扒开瓶塞倒了些在干净的棉花上,握着他的小手轻轻擦拭。 酒精一沾到伤口上,长生痛得眼泪啪啪直掉,小手下意识往后缩。 -- 第179页 卢希宁拽紧了,擦拭干净上面的脏污,吹了吹他的手,微笑着道:“好了。” 长生抽噎着,扑到卢希宁怀里,可怜兮兮地道:“额涅,我错了,外面冷,我再也不出去玩了,要摔疼。” 卢希宁忍笑夸他:“长生真乖,知道错了就好。” 纳兰容若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母子,长生眼里还含着泪,已经又开始傻笑,主动爬到椅子上坐好,拿着《千字文》指指点点开始认字。 他神色若有所思,收拾好炕桌,笑着道:“宁宁,还是你厉害,你的方式比我好。” 卢希宁认真地道:“我不会讲大道理,讲了他也听不懂。很多事情只能让他自己去尝试,吃到苦头就不会再去做了。我盼着他长大以后,会成为负责任的人,以后做某件事时,会首先考虑后果,如果后果能承担才会去做。只我一人也不行,因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比我懂得多,这些就需要你教他了。” 纳兰容若笑,去拧了热帕子过来递给她:“擦擦手。” 卢希宁接过来擦拭干净手,纳兰容若拿银勺挖了香脂,握着她的手摩挲,眼含笑意看着她道:“我们一起擦。” 淡淡樱花的香气散开,长生眼巴巴看着他们,扔掉书滑下椅子,颠颠跑上来凑热闹:“我也要,我也要。” 纳兰容若嫌弃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小心翼翼避开他的摔伤处,敷衍地抹了几下,说道:“好了,去读书吧。” 长生举起胖手凑到鼻下深吸了口气,咯咯笑道:“真香啊,额涅,我要吃点心。” 卢希宁转头看着滴漏,早饭吃得早,她也有些饿,干脆大方地道:“好,我去让厨房蒸几碗奶酪来。” 纳兰容若拦住她,站起身说道:“我去吧。” 走出去吩咐完,过了一会他才进屋,说道:“宁宁,大哥来了,我让人把他领到了前院,我们去看看。” 卢希宁呆了下,到了年底卢腾隆也忙,不会随意上门,他来肯定有事。忙唤来奶嬷嬷看着长生,与纳兰容若去了前院。 行墨领着卢腾隆进屋坐下上了茶,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也到了。彼此见了礼,他看了眼纳兰容若,若无其事又坐了下来。 纳兰容若觑着他的神色,寒暄几句后主动站起身,笑着道:“大哥你与宁宁好好说话,中午就留在府里用饭。我去看着长生,那小子皮得很,宁宁不在他得把屋子都拆了。” 卢腾隆眼珠转了转,很快哎了声,说道:“都是我的错,妹夫你快坐着,我绝不是要避开你说话,主要是这件事棘手,起先我不想麻烦你。可我脑子转得快,转念一想,你与妹妹没什么秘密,她都已经告诉了你,你又给了我银子,我再瞒着你,我还是人吗?” 纳兰容若:“......” 他望了望天,又重新坐了回去。 卢腾隆干笑几声,吃了口茶润润唇,放下茶碗后叹了口气,开始细细道来。 “我与妹妹将阿玛留下的银子拿了出来救助百姓,虽说我聪明做得隐蔽吧,那么大笔银子,实在是不好隐瞒,被比我稍微聪明那么一点点的人看明白了,比如皇上。还有就是挖空心思,想着发灾难财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狠戾,淬了口道:“妹夫可知道陈弘勋这个王八羔子?”(注) 陈弘勋是与李自成齐名的张献忠养子,当年张献忠被豪格领兵打败之后,朝廷为了做给其他的叛军看,盼着他们主动投降,善待张献忠的亲信后人,并未追究他们的罪行。 陈弘勋以前靠着张献忠横行乡里惯了,又好吃懒做,在京城经常惹事。官府看在其身份上,又没有犯下什么大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纳兰容若点了点头,见卢希宁一脸莫名其妙,大致与她说了其人。 卢腾隆拍着大腿,冷笑连连:“你猜他怎么着?他居然来到家里,一张口就要我拿出五千两银子给他。上门硬抢,上门来!” 卢希宁听得瞪圆了眼,惊讶地道:“凭什么啊?” “对啊,凭什么啊!”卢腾隆气得直翻白眼,重重呸了一声:“他不过仗着朝廷不管,咱们卢家没落了,就想着来敲诈一笔。他也不算彻底顾头不顾腚,还知道留下一句威胁,说是卢家的银子见不得光,要是不给的话,他就上衙门去报官!” 纳兰容若皱起眉,思索片刻后说道:“大哥,这件事我来处理。” 卢腾隆斜靠在椅子里,嘿嘿笑道:“我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妹夫插手。昨晚陈弘勋吃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省倒在胡同里,后来家里人见他没回去,忙找了来,把他简了回去。这么冷的天气,唉,可怜喽,听说病得厉害,已经烧得人事不省。” 纳兰容若眉头皱得更紧,照理说卢腾隆解决了陈弘勋,没了隐患他也不会告诉卢希宁,他先前提到了康熙……,纳兰容若神色不禁微变。 果然卢腾隆马上变了脸,哭丧着道:“妹妹,皇上知晓了,差了身边的大总管梁九功亲自上门,问了我几句话。梁九功也没有拐弯抹角,直问陈弘勋的事情是不是我做的。我没敢承认,也没敢否认,我就这么装傻。梁九功那张脸多深沉啊,我也看不懂他的意思,他也只随意问了几句就回了宫。妹妹,我估摸着,咱们露馅啦!” 对上康熙肯定没什么好事,卢希宁比卢腾隆还要紧张,纳兰容若愣了楞,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 第180页 卢腾隆一咬牙,瞬间又变了幅面孔,双手一摊说道:“银子我们也没有用,全部捐了出去,皇上若是查起来,我反正会一五一十地交待,绝对不会有半点谎言。陈王八羔子的事情,我是不会承认的,他那是罪有应得,我是替天行道。” 他转头看向纳兰容若,肃然道:“妹夫你不要插手,因为你一旦沾上了,纳兰大学士也会被牵连进去,好多人正等着弹劾他呢。” 也不管纳兰容若的回答,卢腾隆转头叮嘱卢希宁:“妹妹,我来是想先跟你透个底,得对好口供。就说阿玛额涅自小教我们与人为善,好好做人,长大后报效皇上朝廷。阿玛临去前留了话,这些银子我们一个大钱都不能花,要拿去做善事。如今见到百姓遭难,马上义不容辞施以援手。” 卢希宁顾虑重重,勉强说道:“嗯,我知道了。哥,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忘。” 纳兰容若看着兄妹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行墨匆匆走进来,说道:“舅老爷少夫人,宫里来了人,宣舅老爷少夫人进宫去见皇上。” 卢腾隆嗖地蹦了起来,失声道:“这么快?皇上怎么知道我在妹妹这里?他派人跟着我了?没想到啊,我竟然这般重要!” 行墨神色古怪,眼角抽了抽,见卢希宁严肃看了过来,忙垂下头恭敬地道:“前来传旨的人说,先去过舅老爷家中,知道舅老爷来见少夫人了,正好上门来,顺便一起传话。” 卢腾隆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眼珠子一转,对卢希宁说道:“妹妹,皇上肯定知道我们在一起串口供,不过无妨,我们依旧照着前面的话说。记得拍皇上的马屁啊,一定要狠狠地拍!” 卢希宁想哭,她不擅长拍马屁,对着康熙也拍不出来。 纳兰容若神色平静,起身说道:“走吧宁宁,别耽搁了,我送你到宫门口。” 卢腾隆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他里面穿着官服,虽然破旧了点,见康熙也不算御前失仪。 拢了拢皮袄,起身往外走,蹭到卢希宁身边,轻轻“噗呲”吐了声。 这是他们兄妹以前躲李氏说悄悄话的暗号,卢希宁听到后,磨磨蹭蹭放缓脚步,与卢腾隆并肩走在一起,朝他挤挤眼。 卢腾隆偷瞄了眼前面的纳兰容若,压低嗓子飞快地道:“妹妹,皇上要见的是你吧?这事该是衙门官府出面啊,从上次梁九功来我就觉着不对劲了,今日又亲自召我们进宫,你养皇…为男宠了?” 他把皇上两个字含混了过去,卢希宁只无语至极,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哥你别胡说八道啊!” 纳兰容若闻声回过头,卢腾隆急得不行,手往下压要她小声,压到一半又坦然自若收了回去,袖着手装作无事发生。 卢腾隆装傻,纳兰容若也只当没看见,牵着卢希宁的手上了马车,拥着她说道:“宁宁别担心,大哥说得对,只实话实说就好,你们无愧于心,皇上也不会为难你。” 卢希宁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康熙对她有想法,肯定不会为难她。 纳兰容若顿了下,耐心解释道:“我不能出面,不是怕把纳兰府牵扯进去,而是我若出面,只怕惹得皇上更懊恼。宁宁,你说清楚就好,陈弘勋的事情也不要隐瞒,皇上极为聪明,瞒肯定瞒不住,说不定会连着岳父的事情一起被怀疑。陈弘勋这种人,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他死,死了也就死了,皇上也看他们这群人碍眼。大哥那里我下去跟他说清楚,你先歇一会。” 马车停下,纳兰容若下车后,上了卢腾隆的马车,没多久又回了来,笑着无奈摇头:“大哥真是聪明,唉。我跟他说过了,他答应了下来。” 卢希宁也没有办法,眼见紫禁城就在前面,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面对。 纳兰容若等在神武门外,卢希宁与卢腾隆一起进了宫。来到乾清宫,梁九功与一个小太监笑眯眯等在那里。 小太监疾步上前,迎着卢腾隆往偏殿而去。他觉着不对,回过头一看,梁九功腰弯得都快断了,恭敬无比迎着卢希宁去了东暖阁。 隐隐约约间,他看到明黄的身影,伫立在暖阁门前,似乎在等待期盼着什么。 第六十三章 无 卢希宁看到康熙背着手站在门边,愣了下上前恭敬请安。 康熙一瞬不瞬盯着她,叫起后侧身让开,低声道:“进来吧。” 略微等候之后,卢希宁见康熙没动,干脆低着头先进了屋。康熙凝视着她的背影,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等进屋之后,换上副平静的表情,不动声色说道:“坐。” 卢希宁谢恩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康熙走上前,提壶倒了碗茶放在她手边,顺势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口就说道:“你与你大哥的事情,我都知晓了。” 卢希宁懵了,她以为康熙至少得过问寒暄几句,没想到他这般直接,一下给她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坐立难安,呐呐不能言。 康熙垂下眼眸,声音平平道:“你阿玛起初在京城大理寺,后来去广东主政多年。如果家中会缺银子,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你大哥卢腾隆能硬生生藏着银子这么多年,他厉害也算是一部分原因,还多得靠着京城里聪明人太多,猜测我会关注着卢家的银子,他们没敢动手。不过也有不长眼的莽汉,如陈弘勋那般的混账,会胆大包天想要靠着卢家发一笔横财。” -- 第181页 卢希宁起初与卢腾隆、纳兰容若商议好的回答,因为康熙的直接,此刻全派不上用场。她也摸不清康熙的想法,只能沉默不语听着。 康熙微叹了口气,问道:“陈弘勋如今还要死不活躺着,是你大哥下的黑手吧?”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干脆承认了:“阿玛留下来的银子,奴才与大哥全部拿出来赈济了灾民,实在拿不出五千两给陈弘勋。奴才与大哥都深知,阿玛的银子来历说不清楚,传出去就是大罪,此般做也是无奈之举。皇上若要责罚,奴才恳请只责罚奴才一人,大哥是因为奴才,才将银子拿了出来,此事因着奴才而起,与大哥无关。” 康熙温声道:“我没有怪你,这次你与你大哥出了大力气,就算是有罪,把银子拿出来,也是将功抵过了。我让你与你大哥进宫,是做给其他的官员看,若是他们有心找你大哥麻烦,主要是找纳兰明珠麻烦,总得掂量掂量。” 卢希宁听明白了,原来康熙叫她与卢腾隆进宫,是表达上位者对此事的态度。她长长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多谢皇上。” 康熙微笑了起来,闲闲问道:“你打算怎么谢?” 卢希宁愣住,康熙的意图太明显,他要的谢她给不起,吭哧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康熙别开眼,轻声说道:“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你不要因此事而烦恼。” 卢希宁感到尴尬不已,忙岔开话题说道:“皇上,奴才大哥在何处?奴才怕他担心,想告诉他皇上仁慈,让他不要多想。” 康熙斜睨着她,哼了声说道:“你大哥狡猾得很,他哪里需要你担心。你是怕他狡猾乱说话吧,先前你们在一起没有对好口供?” 幸好纳兰容若先前有叮嘱,果然一切都在康熙的掌握之中,他们想要在他面前耍聪明,就是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卢希宁讪讪道:“大哥......,大哥是什么样的人,皇上估计也知晓。自从阿玛去后,大哥吓破了胆,从来都谨小慎微,安安心心当差,从不敢乱来。” 康熙笑了起来,轻快地道:“你大哥是从不敢乱来,他都不做事,能乱来到何处去。拿着俸禄成日混日子,要是朝廷里的官员都如他这般,那大清就得乱了。” 康熙每天这么忙,他连卢腾隆这种芝麻官的表现都一清二楚,卢希宁怀疑他究竟是真忙,还是特别关注着卢腾隆。 卢希宁担心卢腾隆,苦着脸辩解道:“大哥最近辛苦得很,遇到大事的时候也知晓轻重,最近忙着赈灾,都累瘦了好大一圈。” 康熙转头看着她,语气凝涩,说道:“我也瘦了许多,连着病了近月余,最近刚好上了一些。” 卢希宁早就看到康熙比以前清减不少,清峻的五官更加突出,眉眼间写满浓浓的疲惫,不过这些事情不该由她来关心,也不敢去看他,干巴巴地道:“皇上得多保重。” 康熙知道卢希宁会回避,也没奢望她会回应,神色淡淡说道:“我没打算见见你大哥,主要是想见见你,看你过得好不好。最近你瘦了很多,是因着太忙了吗?” 卢希宁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奴才过得很好,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平时日理万机,还要管着奴才过得好不好,皇上真是太过辛苦,反倒是奴才的不是了。” 康熙嘴里苦涩蔓延,虽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过卢希宁真不在意,他又说不出的难过。 作为皇帝,他也太憋屈了些,苦涩变成了愠怒,沉声道:“你休得敷衍我,卢希宁,我不需要你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也不需要你的假关心!” 卢希宁只恭敬应是,康熙一腔怒火没了去处,拔高声音道:“去把卢腾隆叫来!” 卢希宁大吃一惊,她惹怒了康熙,他把怒气发在卢腾隆身上怎么办?顿时也管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脱口而出道:“皇上,奴才的事情与大哥无关,皇上生奴才的气,就砍奴才的头好了。” 康熙没好气瞪着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砍你头了,是你要见你大哥,我把他叫来,你又开始胡思乱想!” 卢希宁立即心里一松,笑着谢了恩,态度恭敬真诚,顺便不要钱地吹嘘卢腾隆:“大哥勤勤恳恳,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皇上肯定会满意的。” 康熙见到卢希宁的笑脸,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好整以暇道:“你大哥的政绩就别拿出来说了,我实在是夸不出口。不过他官职低,也拿不了几个俸禄,你为大清做了这么多事情,从来没有要过什么封赏,就算把你的功劳算在他头上吧。真要算清楚的话,我还得给他升一升,让他多拿些俸禄。” 卢腾隆才不想做官,卢希宁急了,忙说道:“皇上,奴才大哥与奴才也一样,只盼着能安稳过日子。过些年等孩子长大之后,能去走出看看大清的大好河山。” 康熙笑着道:“你别替他说话,喏,他来了,你可别插嘴提醒啊,我得好好问问他。” 卢腾隆跟在梁九功身后进了屋,上前恭敬请安,余光瞄到康熙与卢希宁并排坐在一起,心中飞快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垂首肃立一旁。 康熙扬声问道:“卢腾隆,你最近的差使当得不错,可想要什么奖赏?” 卢腾隆忙道:“多谢皇上恩典,奴才一心报效大清,都是奴才的本分而已,万万不敢要什么奖赏。” -- 第182页 康熙侧头看向卢希宁,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心情跟着飞扬,笑着道:“我是赏罚分明之人,你既然有功,我也定要赏你。你的官职品级太低,也该得提一提了。陈弘勋的事情,你做得过了些,两相抵消之下,就升你两级如何?” 卢腾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仰起头看着康熙,老实巴交的脸上,是说不出的激动,声音都几近哽咽,恳切地道:“皇上,奴才向来老实得很,有句古话又说,老实人逼急了也会咬人。陈弘勋鱼肉乡里,作恶多端,径直闯进奴才家中来作威作福,奴才为了自保,也是为民除害,只得奋起反抗。皇上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查个清楚明白,奴才绝没有半句谎言。” 康熙知道卢腾隆狡猾,倒没想过他脸皮还这般厚,无语片刻,说道:“罢了,陈弘勋的事情暂且不提,就说你的赏赐吧。” 卢腾隆应是,继续说道:“奴才实在是汗颜,皇上看重奴才,是奴才祖坟开了裂,可奴才实在当不起大用,脑子也不大灵光,现在的差使都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做好,断无法胜任更多的差使啊。” 康熙被噎得说不出话,闷哼一声摆摆手,斜着他嫌弃地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吧。” 卢腾隆谢恩后退了出去,康熙郁闷地道:“你还真是了解你大哥,不过他的话我是半句都不会信,什么脑子不大灵光,我看他就是太灵光了。算了,我不跟他计较。你先前说你想离开京城,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卢希宁说道:“也不是离开京城,大清这么大,出去走一走开开眼界也好。” 康熙沉默半晌,轻声说道:“我也打算去江南,不过我去的话不一样,不是为了开眼界,我出行都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出去之后也不能好好游玩,每走一步都得花银子,要精打细算着花费,还比不上富人家出行。” 卢希宁不知道康熙要留着她说多久,外面天气冷,纳兰容若还在焦急等待,她动了动身子,想着马上能出宫去。 康熙唏嘘感慨半晌,自嘲地道:“我贵为皇帝,反倒过得比寻常人还不如,总得考虑这考虑那,真想纵容自己一次,痛快放纵一场。” 卢希宁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道:“皇上,奴才不知该如何回答,奴才的话都是大实话,说了怕皇上生气。” 康熙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责怪你,只尽管说便是。” 卢希宁忽略了他前面的话,坦白地道:“奴才以为,得到的才是好。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心心念念实在是有点儿划不来。皇上比所有人都辛苦,可皇上也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掌控着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若是皇上还有这般想法,那奴才等连人都不用做了。” 康熙:“......” 第六十四章 无 “我不是为了自己,也从没有为过自己,你明知道我话里的意思是什么,你为何要故意曲解?” 康熙猛地起身逼近卢希宁,她手撑住椅背拼命后仰,他俯身下来,一字一顿说道:“卢希宁,我处处忍让,你就这般看我?若我真为了自己,你能安然无恙到今日?” 退无可退,卢希宁人连着椅子一起往后倒去,康熙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臂,她站立不稳,差点儿没有扑进康熙的怀里。 那股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康熙全身都跟着一颤,用尽全力蹦住身子,太过用力以至于簌簌发抖,没有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卢希宁手臂被他握得发麻,听着他明显急促的呼吸,她紧张得全身寒毛直竖。 悄悄挣扎着试图抽回手臂,康熙察觉到她的挣扎,眼带狠戾望着她,片刻后,终于颓然垂下手放开了她。 “我是皇帝,我也是人,不是金刚不坏之身的菩萨。” 康熙神色平静下来,木然说道:“我总是克制隐忍,忍得自己都觉着可笑可悲。卢希宁,别人或许可以这样说,但你不可以。你可以拒绝我,甚至恨我讨厌我,但你要公平些,不可以这样笑话我。” 人与人之间立场不同,想法肯定也会不一样。对康熙来说,他是一片深情,对卢希宁与纳兰容若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不过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事到如今,她也不害怕了,脑子里甚至还有空在想,纳兰容若在干什么呢? 他是不是望着神武门的方向,在期盼着她身影的出现? 卢希宁往窗外看去,怔怔望着外面阴沉的天。京城的冬天虽然冷,却经常阳光灿烂,今天难得没有阳光,天地间灰蒙蒙的,讨厌得很。 康熙凝望着卢希宁的侧脸,眼里是无尽的悲哀,心中百转千回,终是无力道:“外面天寒,早些回去歇息吧,好生过年。” 卢希宁长松一口气,施礼后退了出去。卢腾隆随后也走了出来,两人结伴一起出宫。 走了一段路,卢腾隆觑着四周无人,眉毛上挑乱动,小声说道:“妹妹,皇上是不是那个?” 卢希宁看过去,卢腾隆嘿嘿笑了声:“就是那个,你懂得。” 他的脸上写满了说不清的况味,卢希宁看不下去,闷闷嗯了声。 卢腾隆一拍手掌,哎哟一声:“我就知道,妹妹长得好看,又有本事,男人看上你也正常,就是皇上也是男人不能免俗。不过妹妹,妹夫知晓吗?” 卢希宁白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不过知道后又怎样,徒增烦恼罢了。” -- 第183页 卢腾隆犹豫片刻,说道:“这倒也是,谁也不能跟皇上去争抢啊。不过妹妹,皇上没对你怎样吧?” 卢希宁看着他的手抬起来,手指动了动,又飞快放了下去。她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瞪了他一眼,说道:“哥你想什么呢,皇上勉强算是君子,没有逼迫我这些。” 卢腾隆袖着手,看着远处灰暗的天际,装得是高深莫测,轻叹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皇上越君子,就表明他越看重你。一般男人惦记着一个女人,首先是惦记着她的身子,如果会顾虑更多,那就是情根深种了。妹妹,你呢,你又是如何打算?” 卢希宁被他说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怏怏道:“我能怎么样,只能避开些,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寒风吹过,冷得人直发抖。卢腾隆缩起脖子袖着手,喟叹道:“妹妹啊,这样下去可不行。马上就要过年,你得进宫去参加筵席,妹夫成日在皇上面前当差,也时时刻刻提醒着皇上你的存在。一天两天还好,要是一年两年,这事只怕是收不了场。” 卢希宁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低声说了先前康熙告诉她的话:“哥,皇上叫我们进宫的用意,他也没有瞒着我,一开口就全部告诉了我。哥,我不想呆在京城了,你呢?” 卢腾隆沉吟片刻,说道:“妹妹,我先前见皇上与你并排坐着,心里就大致有了数。皇上爱屋及乌,因着对你好,才想着要提拔我。妹妹,换作别人,肯定是巴不得鸡犬升天,我不一样,我生来高风亮节,不会出卖妹妹去求荣华富贵。再说妹夫那么好,他不仅对你好,对我们全家都好,我这次会选择站在妹夫这边。真心难求,皇上也算得上是真心,可是外戚难做,会被戳脊梁骨。你还有儿子,他长大以后该如何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假如你跟皇上在一起了,以后你不生儿子做皇帝,待到皇上驾崩以后,你这身份......,唉,妹妹,皇上的真心,你真的消受不起啊。” 他转头盯着卢希宁,深思之后一咬牙:“如果妹妹你愿意跟着皇上,我也就拼命上进,做个厉害的外戚给你撑腰。” 卢希宁又感动又想骂他,嗔怪地道:“哥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想与皇上有任何瓜葛。我早就不想留在京城,离得远些这些事也就淡了。只是夫君有自己的前途,家人也在这里,我也不能一走了之。” 卢腾隆思前想后,除了造反,这件事的确无解,最后干脆地道:“反正不管你做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你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哪里,我们最好去广东,远离京城这个鬼地方,在哪里赚不到一口嚼用。” 卢希宁心里暖暖的,笑着说道:“好,若是京城真呆不下去,我们就去广东。” 两人细细说着话,出了神武门,纳兰容若几乎小跑着迎了上前。卢希宁见他脸都冻得发青了,心疼地道:“快上马车去吧,等下别生病了。” 卢腾隆抱拳作揖见礼,跟着催促道:“妹夫妹妹你们快回府去,记得熬些驱寒的药吃了。” 纳兰容若勉强扯出个笑容,告别卢腾隆,与卢希宁上了马车。她去握他的手,却被他藏在了身后:“我没事,别冷着了你。” 卢希宁硬拉出他的手,坚持捧在了手心中,他的手大,她包裹不住,一下下摩挲着,说道:“我的手也不太暖,不过比你好一些,我心甘情愿分你些温暖。你在外面肯定等急了吧,我早就想着要出来,不过皇上说了很多话,我走不了。你别担心,皇上也没做什么,不会有什么事情,具体情形回屋去我慢慢给你说。” 纳兰容若笑了笑,温声道:“说实话,先前我等得有点儿难受,所以也感觉不到什么冷。等见到你出来,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的时候,我才感到冷得不行。” 卢希宁心被揪着疼,说不出的难受。她差点脱口而出,他们一起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可是,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责任,她心头像是压了块巨石般,堵得几乎透不过气。 回到院子,卢希宁吩咐张婆子去熬了浓浓的姜汤来,准备等到纳兰容若换洗完出来喝上一碗。 纳兰容若笑着牵着她的手,说道:“宁宁,你先去泡泡热汤,我没事,屋子里暖和,回来之后就好了。” 卢希宁见纳兰容若坚持,便去了净房,他也笑咪咪跟着挤了进来。 她愣了下,原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由得笑笑随了他去。 热水暖气蒸腾,净房里蒙上了层雾。纳兰容若帮着卢希宁脱下衣衫,试了试水温后哑声道:“宁宁,水温好了。” 卢希宁进去木桶,舒服得直长叹。纳兰容若飞快脱下衣衫,一起坐了进来。 他拿勺子舀起水淋在她肩头,轻轻按着她的肩胛,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宁宁,你最近太过劳累,也绷得太紧,肩膀太硬了,得放松些,天塌不下来,身子要紧。” 纳兰容若的手不轻不重,卢希宁舒服地嗯了声,低声说起了今天见康熙的情形:“我哥也知晓了,他无心富贵权势,也跟皇上说得很明白,他不求升迁,做现在的差事已经很满足。我哥说你在这件事情中最为难,因着规矩身份,你也不能做什么。” 她手反搭上去,握住了他的手,歉疚地道:“对不起,让你要承担这么多东西。自从我嫁给你以后,好似都在给你带来麻烦,我们这场亲事,最后却成了你的劫难。” -- 第184页 纳兰容若与她十指交叉,细细说道:“宁宁,以前我总在想,若是皇上一定要强要了你去,我能做什么。甚至想过很多极端的举动,不过后来也慢慢想通了。” 他笑了一声,满足地道:“我这一生,已经拥有太多,最幸运的莫过于与你成亲。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胜过我以前的日子。其实说起来惭愧,我没能为你做什么,也没能护好你。不过宁宁,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也别无所求了。” 卢希宁震惊地转头看去,纳兰容若对着她抬眉一笑:“宁宁,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你不必讶异,也无需感到有压力。你胜过一切,在我的心中,远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兴许是我不孝,阿玛额涅,还有长生加起来,也比不过你。” 他俯身下来,虔诚无比地,一点点亲着她的眉头,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双眸亮得惊人,身子也热得发烫。 水波泛起涟漪,扑打着桶檐,水花偶尔溅到地上,发出的动静,掩盖住了偶尔的细雨呢喃。 卢希宁眼神脑子都逐渐迷茫,纳兰容若亦闭上眼,在紧要关头的刹那,他他声音似呜咽,似长吟,眼前若有焰火绽放,绚烂夺目。 第六十五章 无 纳兰容若病倒了。 因为在寒风中等太久,加上心里压力太大一下没能抗住,终于倒了下来。 卢希宁愧疚不安,以前她生病时,他晚上就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这次是早上她醒来,见平时准时起床的他一动不动躺在旁边,以为昨晚他们闹得太晚,他太困起不来,便伸手去推他。 一碰之下,他全身热得烫手,忙探头看去,他白皙的脸庞都已经烧得通红。 纳兰容若这时睁开眼,对她露出个虚弱的笑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宁宁,我身子不大舒服,你可还好?” 卢希宁飞快跳下床,抓起外衫套在身上,着急地道:“我没事,你别动啊,我去拿温度计给你量量。” 纳兰容若哎了声,见卢希宁已经跑远了,目送着她着急忙慌的背影,疲惫的眼里溢满了笑容,只得又躺了回去。 很快卢希宁拿了温度计跑回来,说道:“你含着量一□□温,我让行墨去给你请太医了,行砚前去侍卫处给你告假,你只管好生躺着。” 张婆子端了热水进来,卢希宁接过铜盆放在床边,亲自拧了帕子给他擦拭手脸,擦干净之后,又拿酒精擦拭了一遍。 纳兰容若配合着她的动作,目光几乎黏在她身上,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长生早上醒了之后,习惯性要找卢希宁,不顾奶嬷嬷劝阻,哭喊着蹬蹬瞪跑进了卧房。 卢希宁回头看去,不禁眉头紧拧,正色道:“阿玛病了,你若是要留在这里,说不定你也会跟着生病,要吃苦苦的药。你快出去啊,这是命令,你没得选择。” 长生不远不近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呆呆看着他们,半晌后怯怯地道:“额涅,阿玛会去世吗?” 卢希宁暗自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安慰他道:“阿玛当然不会去世,你跟着奶嬷嬷去玛嬷院子里玩,等阿玛好了之后带你去骑马。” 长生吸了吸鼻子,看着纳兰容若叮嘱道:“阿玛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纳兰容若被这么个小丁点关心,心里感到暖暖的,刚要点头,听到他又说道:“好了就能带我去骑马了。” 纳兰容若脸一下拉了下来,委屈地看向卢希宁,她听得忍俊不禁,虎下脸对长生说道:“快去玛嬷院子,听话,不得哭闹。” 长生奶声奶气应了,依依不舍跟着奶嬷嬷走了出去。卢希宁耐心解释道:“以前地震的时候,我跟长生解释过何为生死,他便记在了心里。我也没因为他小就瞒着,反正总有一天他得知道。” 纳兰容若不在意笑笑,抬起手想要去握她的,犹豫了片刻又放下了。 卢希宁见状,伸出手掌盖在了他的手背上,笑着道:“我猜你是因为冷了才生病,没事的。” 到了时辰,卢希宁取出纳兰容若的温度计一看,他人已经烧到近四十度,不禁担忧更甚,干脆拿酒精先给他擦拭了腘窝等地方退热。等太医前来诊脉开药时,他的热度已经退去了不少。 卢希宁去洗漱了出来,张婆子已经熬好药端进屋,纳兰容若坚持要自己吃药,说道:“宁宁,我现在已经舒服了许多,你先去吃饭,不然我会心疼。” 卢希宁无奈,只得前去匆匆用了些早饭,回到卧房纳兰容若已经吃完药,半倚靠在被褥上,脸色嘴唇都发白,精神恹恹,完全没了以前的生气。 看到她来动了动身体,勉强露出个笑容,说道:“宁宁,你得离我远些,你身子比我弱,别把病气过给了你。” 卢希宁在床沿边坐下,微笑着说道:“我没事,太医也说了你是受了冻才生病,这种病不会将病气过给我。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还有,我让厨房去榨了些橙子汁给你喝,有助于你提高抵抗力。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好不好?” 纳兰容若轻轻摇摇头,说道:“我先前喝了药,一点都不饿,等到饿的时候我会吃的。” 现在生病都讲究饿着肚子清肠胃,不吃有营养的东西无法增强免疫力。 卢希宁没有采纳太医的建议,只让他吃些清粥小菜,说道:“好,我等会去吩咐厨房,让他们准备些肉蛋奶,吃了这些你才有力气。” -- 第185页 纳兰容若沉思片刻,问道:“这都是你们那里的知识吗?” 卢希宁嗯了声,见他眉眼间都是疲惫,温柔地道:“你先歇一会,我就在暖阁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喊一声。以前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 “嗯,我都相信你。”纳兰容若说了会话也倦了,躺下来盖好被褥,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卢希宁守在旁边,看着他眉头紧锁,似乎在睡梦中都不安宁的模样,心中难过更甚。 兴许在梦中,他在抵抗现实的难,可一切都是徒劳,哪怕在梦里也照常会挣扎不安。 卧房外响起脚步声,卢希宁转头看去,觉罗氏走了进屋,她忙走出去,小声说道:“额涅怎么来了?” 觉罗氏满脸担忧,抬头朝卧房看去,低声问道:“老大睡着了吗,他身子可还好?” 卢希宁领着觉罗氏走去正屋,坐下后说了纳兰容若的状况:“夫君现在已经好多了,平时他也没能好好歇息,这次正好歇上一段时日。” 觉罗氏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好生看着他,长生由我帮你照看着。过年的时候你也无需进宫去领宴,在家清清静静过年也好。” 卢希宁点头应下,“长生淘气,又得麻烦额涅了。” 觉罗氏哭笑不得道:“这小子,来到院子就急着跟我说,阿玛不好了,阿玛快死了,我听了被吓得不行。后来他又说,阿玛要吃苦的药,说好了以后要带他去骑马。我猜想是老大生了病,就让富嬷嬷看着长生,先赶来看看他。这做人额涅的,不亲眼见着儿子,哪真能放下心。” 卢希宁尴尬地道:“长生太小,就知道鹦鹉学舌乱传话。” 觉罗氏不在意摆摆手,接着问道:“老大先前好生生的,怎么就冻着了?我先前听说你大哥来了府上,后来与你一并被叫进了宫,老大送了你们前去,回来就病倒了。老不休听到老大生病,好似脸色比锅底都黑。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 卢希宁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觉罗氏,深深的歉疚涌上心头,囫囵回答了几句:“皇上找我跟我哥,是因为赈灾的事情想要问问我们。外面太冷,夫君等着受了凉,都是我不好。” 觉罗氏狐疑打量了卢希宁几眼,最终没有再多追问,叹了口气说道:“老大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他自己受了凉,我岂会怪到你身上去。罢了,我得回去看着长生,有什么事情你就递个消息来。” 卢希宁送走觉罗氏,转身慢慢走回屋,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纳兰明珠生气,肯定是听到了些什么。她其实也能理解,不管是纳兰明珠还是觉罗氏,在他们心里肯定纳兰容若最重要。 就算是待她亲若母女的觉罗氏,在纳兰容若与她之间选择,毫无疑问会选择纳兰容若。 这时张婆子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道:“少夫人,皇上听说爷生病了,特地差太医正前来给爷诊治,如今行墨招呼着太医正,正在前院花厅等着。” 卢希宁顿时烦躁无比,她就是再蠢,也知道康熙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大的原因估计是因为担心她生病。 再说纳兰容若知道后,心里肯定又会不安。这份恩典她要不起,纳兰容若也要不起,可他们不但要硬生生接下来,还得感恩戴德。 卢希宁压住心底升腾的怒意,说道:“你去跟行墨传话,让他们稍微等一等,夫君吃药后睡着了,我去看看再说。” 张婆子应了下来,又说道:“少夫人,太医正还说,爷生了病,说不定少夫人也过了病气。冬日天气冷,生病的人多,得先防着些,太医证 正既然来了,就顺便给少夫人请个平安脉。” 她果真没有猜错,卢希宁几乎快抓狂,随口敷衍了句知道了,转身进了卧房。 纳兰容若睡得出了一头细汗,他向来睡眠浅,卢希宁走到床边时,他已经醒了过来。 卢希宁嘴里苦意蔓延,半晌后说道:“皇上差太医正来给你诊脉。” 纳兰容若怔楞住,撑着坐起身下床,故作轻松说道:“宁宁,太医正亲自上门来给我诊治,这是天大的恩典。” 卢希宁拿着外衫帮着他穿上,苦笑一声说道:“皇上还让太医正给我请平安脉。” 纳兰容若低头扣着绊扣,温声说道:“让太医正给你把把脉也好,你也不要想那么多。” 卢希宁想想也是,干脆苦中作乐,就当做是不要钱的治疗了。 纳兰容若稍微收拾了下,太医正进了屋,见礼之后把了脉,与先前太医说得也并无不同,只是受寒而引起的不适。 太医正随后又给卢希宁把了脉,这次比纳兰容若用时更久一些,最后笑着说道:“少夫人身子很好,只是依然得小心为上。自从入冬以后,多有人因着天气寒冷生病。病来如山倒,说起来纳兰大人估计也听过,先前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陈弘勋,因为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在昨日夜里已经去了。” 卢希宁浑身一震,不由得转头看向纳兰容若,他回了她个安抚的笑容,说道:“多谢太医正大人提醒,我与内人都会好生注意。” 太医正客套几句后告辞离开,卢希宁急得连声问道:“太医正不会随便提起陈弘勋对不对?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纳兰容若也不知道究竟情形,思索之后说道:“我现在也不清楚,先让行墨去看下大哥那边有没有事再说。” -- 第186页 行墨前去了不久就赶了回来,焦急地道:“爷,少夫人,舅老爷被人告了,还有老爷也被人弹劾,说他纵容亲家杀人。” 第六十六章 无 卢希宁担忧不已,纳兰容若脸色也跟着变了变,沉吟之后说道:“宁宁,先前皇上说过,他下旨召你与大哥进宫,也是做给下面的朝臣看,让朝臣看到皇上的态度。只是这上意,有时候也架不住底下人的小心思。大哥不值得他们动手,这次主要是冲着阿玛而来。皇上也得顾着朝臣的心思,哪能随心所欲。不过只要皇上不计较,端得看君臣之间,谁能压谁一筹了。皇上作为君来说,称得上是明君,若是这次他退让了,以后就得步步退让,照着皇上的性子来说,他不大可能退。” 他停顿了片刻,起身拿起衣衫往身上套,飞快说道:“宁宁,我去吩咐行墨几句,让他进宫去找阿玛,打听一下此事究竟如何了,我们也可以商议对策。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我们一起去趟大哥家里。” 卢希宁愣了下,赶紧拦住他说道:“你身体不好,外面冷得很,你好生歇着吧。我回去一趟就行了,大哥也不是那么蠢的人,他肯定会有办法。” 纳兰容若握住她的手,犹豫片刻苦笑着说道:“宁宁,我不是怕大哥应付不来,我是怕阿玛,阿玛兴许会顾着我,他却不会顾着大哥。” 纳兰明珠这次是被无端连累,他本就不满意卢希宁,如果顺势大义灭亲,既给康熙减少了麻烦,也让对手无机可乘。 且不去管纳兰明珠会如何,卢希宁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让纳兰容若跑出去吹寒风,这个时代医疗水平落后,哪怕是小病也可能丢了性命。 她拉下他穿到一半的衣衫,把他往塌边推,认真地道:“你先听我说,现在还没到最差的时候,你现在跟我回去也没什么用处,反倒让自己病得更厉害。我以后肯定还需要你帮忙,所以你得赶紧好起来,趁着这些时日好生养病。额涅先前来看过你了,她很关心你,你万万不要让额涅生气。” 纳兰容若心底微叹,他明白卢希宁话里的意思。觉罗氏不会真生他的气,只会生卢希宁的气,思索之后应了她的话,细细叮嘱道:“我听你的,不过你也要保重自己。大哥现在估计被叫去了衙门,嫂子在家里只怕担惊受怕,你回去劝说安慰嫂子一下也好。如果有什么事情,宁宁你直接让人回来递消息,我亲自去衙门走一趟,我这张脸拿出去还有点儿用处,至少他们不敢对大哥乱用刑。” 卢希宁连声应了,出门坐上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回了卢家。在胡同口恰好遇到卢腾隆,他袖着手正沿着墙角跟缩起脖子在走路,她忙让马车停下来,掀起车帘,欣喜地叫道:“哥!” 卢腾隆回头看来,笑着窜上了马车,吸了吸鼻子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冷得很,妹妹你怎么来了?” 卢希宁打量着卢腾隆,他除了脸颊吹得通红,看上去精神尚好,总算略微放下了心,说道:“我听行墨回来了,陈弘勋死后有人把你告上了衙门,连着纳兰府上一并被牵连了进去。实在不放心你,便回来看看情况。哥,现在你可还好?” 卢腾隆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说起来吧,我被纳兰大学士连累,纳兰大学士被我连累,虽说互不相干,可架不住有心人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加上陈弘勋那混账王八蛋,嘴上藏不住话,早就吹嘘最近要发一笔横财。他连如何发财,来路在何处,给他那宠妾都说得清楚明白。这下好了,阿玛的也被人翻了出来。我先前才被请到了衙门问话,嘿,皇上传了我们进宫,衙门有所顾忌,问话也规矩得很,连收押都不敢,问完话还得客客气气把我送出来。” 卢希宁说了纳兰容若的担忧,卢腾隆眨巴着眼睛,脸色微变,淬了一口说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出,纳兰大学士才华横溢,官心却重得很,到这个节骨眼上,端看他讲不讲父子情分了。哼,妹妹你也别怕,把银子捐出去以后啊,我晚上睡觉都踏实多了。 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义正言辞道:“我反正是问心无愧!” 卢希宁歉意地道:“哥,都怪我,我在想如果不是我把银子拿出来,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 卢腾隆却十分不以为意,慢悠悠说道:“陈弘勋死了,京城多少受他欺负过的老百姓会放鞭炮庆贺,我们这边还有民意呢。虽说以前我们打算不求名,只寂寂无名做好个天大的人,这事儿真闹大了,我就把捐银的事给掀出来,那些受了我们好处的老百姓,总有人会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京城有银子的达官贵人多了,贪官污吏也数不胜数,谁又愿意拿了真金白银出来分给老百姓?再说阿玛不在京城为官,没入了京城老百姓的眼,积攒下来的银子,也不是从京城老百姓身上刮来,他们恨贪官污吏,也恨不到阿玛头上,只会记着阿玛的好。妹妹,以前拿银子出来的时候吧,我这心啊,跟刀割般疼,等真正拿出去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妹妹,我不后悔,你呢?” 卢希宁笑了起来,轻声道:“哥,我也不后悔。” 卢腾隆一拍手掌,笑着道:“那不就得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就这么高风亮节,没法子,改不了。” 卢希宁被他逗得哈哈笑个不停,说道:“哥,你自己小心些,我就与你一起进去了。夫君受了凉还在生病,额涅看着长生也走不开,我得早些回去。若你这边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人递消息来,不要瞒着我啊。” -- 第187页 卢腾隆一听,赶紧说道:“唉,妹夫也是......,你快回去吧,我这边好着呢。” 卢希宁告别卢腾隆回到南院,远远就听到长生咯咯的笑声,她愣了下快步进屋,长生正闷头在屋里乱跑,纳兰容若坐在暖阁榻上远远看着他。 她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长生抬头看到卢希宁,蹬蹬瞪迈着小短腿朝她跑来,扎着小手臂奶声奶气地道:“额涅回来啦,我好想你啊。” 卢希宁伸出手指按着他的脑门儿,把他顶开了。他挥舞着双手乱扭挣扎,纵然是愁肠百结,见着他的可爱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身上冷,先等我脱下风帽再说。” 纳兰容若打量着她的神色,若无其事说道:“太皇太后传额涅进了宫,她不放心,就让长生在南院呆着。我没让他靠近,屋子里也重新用酒精擦拭过,应不会把病气过给他。” 长生等卢希宁脱下风帽,扑过来抱着她的大腿,委屈巴巴地道:“我很乖,没有去闹阿玛。” 卢希宁听到觉罗氏进了宫,顿了下没有说什么,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长生说道:“好好好,你最乖了,跟着奶嬷嬷回你屋子里去玩一会,额涅与阿玛有事情要说。” 长生转动着眼珠子,立刻说道:“那我要吃糖。” 卢希宁瞪过去,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捏着他的肉脸蛋,啊了一声,说道:“张嘴我瞧瞧你的牙齿。” 长生听话地跟着啊,卢希宁仔细看过他的牙,勉强说道:“好吧,允许你吃一颗,不过吃了糖过一阵得漱口。” 只要有糖吃就好,长生乐得拍掌跳个不停,卢希宁叫来奶嬷嬷把他带出去,叮嘱了几句后回屋坐下来。 纳兰容若看着母子俩的动作,眼神不自觉溢满了温柔,问道:“宁宁,大哥那边可还好?” 卢希宁细说了卢腾隆那边的情形,忧心忡忡问道:“太皇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找额涅进宫去做什么?” 纳兰容若神色黯淡了几分,说道:“我估摸着是因为皇上看中你的事情吧。” 卢希宁震惊不已,慌乱地道:“太皇太后会不会为难额涅,既然是关于我的事情,她叫额涅进宫去做什么,要叫也叫我啊。” 纳兰容若安慰她道:“宁宁你先别急啊,额涅身份特殊,大清嫁出去的格格也没剩下几个了,再怎么样太皇太后终是后宫之人,她不会将手伸到前朝,这也是皇上敬重她的原因。如果她真出手干涉,祖孙关系就有了裂缝。她人也算聪明,不会做出这等得不偿失的事情。” 卢希宁依旧焦虑不安,说道:“我知道皇上会拦着太皇太后,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他这个皇帝当得也实在太没意思。我关心的是额涅会做如何想,又会如何看待我。额涅肯定会生气的,任谁遇到这种事也会生气。” 纳兰容若也没有说话,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所有的安慰都太苍白,许久后,他平静唤她:“宁宁。” 卢希宁转头看去,他也回头看着她,眼底里是无尽的疲惫,喃喃道:“我不喜欢京城,我想与你到处走走,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人人都艳羡京城的繁华,那道红墙,年年会用新漆刷上去,随着时日过去风吹雨淋,颜色逐渐变成朱红,就好似人的血干涸后一般。宁宁,我累了。” 卢希宁轻声道:“我也不喜欢呆在这里,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秋仿佛一眨眼就过去,天气一点道理都不讲,人亦一样,只讲莫名其妙的规矩。大家都拿命去争夺富贵权势,有些家族倒下来,又有另外的家族前赴后继。兴许这就是人性,但是我不喜欢,很不喜欢。我想与做一点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则……,其实也不只是大清,在哪里都一样,如果没有得到上意的允许,这件事情八成是做不成。” 她认真凝视着纳兰容若,鼓起勇气忐忑不安地问道:“如果这次我们能安然无恙,你能跟我走吗?” 第六十七章 正文完 “宁宁,我当然愿意跟你走,上山入海,上穷碧落,哪儿都愿意与你去。只是宁宁,我们的家人在这儿,我们走后,肯定会挂念他们。我们首先得想好去哪儿,谁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带上谁去。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安然无恙离开。” 纳兰容若凝视着她,推心置腹与她说道:“你有未完成的想法,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得到朝廷的支持,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卢希宁思前想后,纳兰容若的话句句直戳心窝,心情顿时低落下来:“我哥也不想呆在京城,他时时记挂着广东,想到广东去。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广东那边富裕,又多港口,我们可以去香港澳门。只是不知道嫂子怎么想,她的娘家在京城,还有阿宝阿武,他们都还小,要是背井离乡,不知道他们过不过得习惯。最重要的是额涅,若是她知晓实情之后,她会怎么看我,怎么想,她的根在京城,留下她一人,那她该多孤单。” 纳兰容若微笑着安慰她道:“广东也很好,我们先暂时不去想这些问题,等到大哥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做打算。” 卢希宁嗯了声,等到纳兰容若吃完药,长生自己玩得无聊,在旁边吵个不停。她无奈之下,带着他去到书房,陪他玩了一会,看着书架上摆放着的各科蒙童启蒙教材,陷入了沉思。 -- 第188页 觉罗氏从宫里回了府,差了富嬷嬷前来,请卢希宁到了正院。 卢希宁打量着觉罗氏,她脸色不大好,眉头微皱,好似说不出的烦躁。 见到卢希宁只勉强露出挤出一丝笑意,招呼她在身边坐下,富嬷嬷上了茶,便挥手斥退身边的人,严肃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不过问你们在外面的事情。其实心里也隐约有所怀疑,只是没问出口,问了就伤了和气,我选择相信你,相信老大,你们也不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今天太皇太后含沙射影说了很多话,我听得是一头雾水。后来皇上来了,私下与太皇太后说了几句,然后我就出了宫。” 虽然觉罗氏没有明说,卢希宁还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垂下头愧疚万分,低声说道:“额涅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事情发生后,我全部都告诉了夫君,我们没有选择告诉你,只是皇上还算君子,从未曾越雷池一步。你知晓后除了担惊受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觉罗氏长叹一口气,拍拍卢希宁的手,说道:“这件事不怪你,该怪的是皇上,皇上却不能怪,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怪了就没命了。皇上不能怪,只能怪上苍捉弄吧。” 一席话说得卢希宁几乎没哭出来,这些时日累积的郁气太多,她想大喊大叫,想不计后果毁灭一切。 可是她都克制着,享受过多少温暖与爱意,她就担负起了多少的责任。总是隐忍,与自己做斗争,不断挣扎,试图寻找出口。 觉罗氏凄凉一笑,淡淡地道:“我比起姐妹们,甚至叔伯兄弟们,已经算是活得长。许多亲人前后离去,留着我长命百岁,独自活着也没什么滋味。可长生还小啊,他以后该怎么办?” 卢希宁呆愣片刻,打起精神说道:“额涅,我与夫君商议过了,待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打算离开京城。额涅,你到时候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觉罗氏猛地转头盯着卢希宁,半晌后方呐呐说道:“这样也好。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看过了太多的生死,有些亲人死后哪怕极尽尊荣,也不过是修建座大的陵墓,冷冷清清躺在那里接受大家的跪拜祭奠。跪的人又有几个诚心诚意,都是过场罢了。有的亲人被处死,死后凄凉,照样是冷冷清清躺在地里。两种不同的死,最后却都殊途同归,还不如活着的时候过得自在些。远离京城也好,老大这份差使,说句大不敬的话,听起来是皇上的看重,做侍卫的风里来雨里去去,一年到头都没得歇息,一不小心犯点差错,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还没有那收夜香的来得轻松自在。” 听到觉罗氏同意,卢希宁瞬间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激动地道:“额涅,我与夫君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还有大哥他们。你愿意离开,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坐着低声说了一阵,卢希宁让人将长生带来交给觉罗氏,又回到南院,迫不及待与纳兰容若说了觉罗氏的话:“我没想到额涅会这般开明,也愿意跟我们一起离开。她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不起她。” 纳兰容若柔声道:“宁宁,额涅见多了生死起伏,比寻常人要想得通。舅舅姨母们大多不在了,觉罗氏的宗亲没剩下多少人,富贵荣华对她来说,远不如好好活着来得重要。阿玛虽说也是叶赫部的后人,叶赫部败落得太早,阿玛出生后没享受过家族荣光,男人要建功立业,他想着恢复纳兰一族的辉煌,与额涅又不相同。” 卢希宁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担忧地道:“那照着你话里的意思,阿玛会怎么做?” 纳兰容若暗自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忧心,我总归是阿玛的亲儿子,还有长生是他的嫡长孙。你早就写进了纳兰氏的族谱,也是纳兰家人,阿玛......,他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情。” 卢希宁振奋起精神,笑着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 纳兰容若将她的手重重一握,似乎给了她无尽的力量:“只要你不变,我就什么都不怕。” * 朝廷上的纷争愈演愈烈,弹劾不断,只在过年时消停了一会。出了新年,衙门开印时,弹劾又起。 纳兰明珠每天焦头烂额,只恨不得将政敌全部弄去宁古塔,又恨不得将卢腾隆拉出来狠揍一顿。 卢腾隆倒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每天被传去去衙门问话,来来回回他就回那几句,哭诉自己的凄惨,顺便夸赞自己几句,他是为民除害。 京城的老百姓,听说陈弘勋死后,连着放了好几天鞭炮庆祝,还有百姓结伴到陈家门前去偷偷放鞭炮。 衙役见没出人命,平时因着陈弘勋所受的气多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吆喝驱逐几声,就干站在一旁看热闹。 陈家吓得大门紧闭,没一人敢出门,连着告状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纳兰明珠敌对的一党见情形不对,也干脆放弃了陈家这颗棋子,只将矛头对准纳兰明珠,一口咬定百姓是受他指使,煽动民意把控朝政。 纳兰明珠连年都没有过安生,一段时日下来瘦了不少。过年时府上也冷清,平时门房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挤满了前来送年礼递拜帖的人,今年纳兰府上却门可罗雀。 南书房里。 屋里的大臣争得面红耳赤,纳兰明珠只是铁青着脸端坐着一言不发。 康熙冷眼旁观,倏地站起身往外走去:“纳兰明珠,你跟朕前来!” -- 第189页 纳兰明珠慌忙跟在康熙身后走出了门,屋子里的人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之后,赶紧起身恭送康熙离开。 回到东暖阁,纳兰明珠跟在康熙身后走进去,还来不及见礼,康熙背着手站在屋中央,眼神凌厉,浑身上下杀意凛冽,紧盯着纳兰明珠,冷声道:“朕说过,绝不退让!若你哪只脚往后,朕就砍断你的那条腿!总想着要趋利避害,还要世卿世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熙愤怒至极,他在卢希宁面前夸下海口,叫他们兄妹进宫不过是表示上意,这些大臣好得很,转身就让他颜面扫地。 他们拿他当先帝一样,还妄想着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真是狗胆包天! 纳兰明珠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匍匐在地听着康熙的怒斥,连大气都不敢出。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天塌不下来!朕护着的人,谁敢伸出手来,朕绝不轻饶,不信你且等着瞧!” 纳兰明珠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乎是战战兢兢出了宫,回到府里还没有缓过神来。 康熙看出了他的退意,他亦无数次想着干脆将卢腾隆推出去受死,坐了许久之后,让小厮叫来了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受寒生病,却足足拖到如今才勉强好。这段时日他也没去当值,一直在家里歇着。 纳兰明珠看着已经比他还高上一头的长子,他眉目温和,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因为生病清减了不少,显得更加超凡脱俗。 他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既心疼纳兰容若的遭遇,又气他不早告诉自己,朝堂上受的冤枉气一齐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气得直骂道:“你个不孝子,这么大的事情你瞒我这么久,你不想要你的命,连着全府上下几百口的命都不要了?你要他们也跟着你们去陪葬?” 纳兰容若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任由纳兰明珠怒骂。 纳兰明珠跳着脚,喘着粗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着他唾沫横飞,口不择言厉声道:“皇上看重卢氏,哼,真是可笑,你心知肚明他看重卢氏什么。她有屁的本事,不过是奇淫技巧罢了!如今她是出够了风头,还有卢腾隆那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惹了京城的滚刀肉陈弘勋,跟滩烂泥搅和在一起,就是清清白白,也得惹一身骚!你的骨气呢,难道以后就愿意这般不明不白过一辈子?” 纳兰容若脸色变了,缓缓抬头直视着纳兰明珠,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卢氏究竟有没有本事,阿玛估计判断不了。因为卢氏懂的,毕竟阿玛半点都不会。数学不是算账而已,天文也不是只是看历法。阿玛口中的奇淫技巧……,哦对了,阿玛的姨娘生了病,还问卢氏要了酒精回去屋子里洒。至于府里上下的几百口人,他们不会跟着我们去陪葬,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阿玛,对不住,是我不孝,让阿玛担了麻烦。” 他深深作揖见礼,直起身说道:“阿玛,近些天我想了许多,仔细回想了自己的这一生,思索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阿玛的期盼,我无能为力,要让阿玛的愿望落空了。不过幸好还有二弟,再过一两月,说不定还会有三弟。阿玛还年轻,把他们培养长大成人也来得及,在阿玛心中,反正他们都是阿玛的儿子,谁来继承纳兰氏都一样。我打算辞官,带着妻儿还有额涅出外游历,兴许会再回京城,兴许不会再回京城。” 纳兰明珠震惊地看着纳兰容若,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呐呐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纳兰容若神色悲哀,自嘲一笑说道:“阿玛,你我都清楚,若是阿玛还在朝堂,我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与我同年考进士的李光地,后来入了翰林院,现虽在福建家中省亲,重回朝堂受到重用,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可我呢,我要做侍卫到何时?前朝有严嵩父子,被称为一门两相,严家结局又如何?阿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且请扪心自问,阿玛真愿意退吗?” 纳兰明珠的脸色变幻不停,嘴唇动了动,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纳兰容若笑了笑,轻快地道:“阿玛,我不喜欢尔虞我诈的官场,也自认为不会比阿玛做得更好。所以阿玛继续入朝为官吧,我想出去游历长见识,著书立说,这是我一生的夙愿。” 纳兰明珠站在那里,他自认把纳兰容若教得很好,就是因为教得太好,儿大不由人,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纳兰容若的话,他也无法反驳,从心底深处来说,他正当壮年,又正意气风发时,让他致仕回府给纳兰容若让路,他肯定会有诸多顾虑。 如果他不退,纳兰容若永无出头之日,做侍卫听起来好听,不过就是康熙身边的一把佩刀而已。 父强子壮,在寻常人家或许是好事,对于同在朝为官来说,必须一方做出退让。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终是生分了。 良久之后,纳兰明珠方颓然道:“你先出去吧,让我好生想一想。” 纳兰容若退了出去,回到南院,屋子里灯火通明,长生咯咯的欢笑声四下飘散,加上卢希宁温和的声音,驱散了早春的严寒。 他脸上不由得溢满了笑意,加快脚步奔进了屋。长生手上拿着个饽饽,颠颠在屋子里转圈圈跑着玩,见他进来,奔过来抱着他的腿,仰头叫唤道:“阿玛,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玩?”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胖脸蛋,不禁伸手捏了捏,他撅着嘴躲开,大叫道:“不能捏啦,玛嬷说捏脸要流口水。” -- 第190页 卢希宁听得直发笑,纳兰容若也笑道:“好好好,不捏你不捏你,外面这么冷,等再暖和一些我就带你去骑马。” 长生立刻欢呼起来,蹦蹦跳跳跑到卢希宁面前炫耀:“额涅,阿玛说了要带我去骑马。” 卢希宁不紧不慢笑道:“好啊,不过你今年已经四岁了,必须开始学写大字,等下舅舅要带阿宝阿武来,阿宝都会写大字,你比阿武大,要与阿宝哥哥一起,带着阿武学习。” 长生马上愁眉苦脸起来,脸蛋皱成一团,哀怨地道:“我不要当哥哥,这个哥哥让给阿武当哥哥好了。我只想玩,不想学习。” 纳兰容若瞪他:“你想得美!下去玩吧,别调皮捣蛋啊。” 长生怏怏不乐下去了,纳兰容若笑着摇摇头,与卢希宁在暖阁里坐下,拥着她轻声说了与纳兰明珠的谈话。 “宁宁,阿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大家都有身不由己。我们只能选择对彼此最有利的,如果长期在京城呆下去,估计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差。先前看到长生那般,我记起了小时候,阿玛讲究抱孙不抱子,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他是严父,额涅也不算慈母,他们还算把我教得很好。我很感激阿玛额涅,却也感到总差了些什么,也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有了长生之后,我才明白不对劲之处在哪里。父子母子之间,就算是小孩子,相处起来也有门道。不能太过严厉,也不能太过慈爱,得有个度,至少要知道孩子在想什么,关爱的同时,也要尊重他,这些都是在你身上学来的道理。” 卢希宁侧头看着他笑,“我没有当过母亲,尚在不断摸索着学习。以前我还会埋怨父母,现在我能释然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仅仅是父母,他们还是自己,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 纳兰容若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我对长生没有要求,只要他不作奸犯科,平安活着长大,能做出一点点贡献就万事大吉了。等我们到老了啊,就侍弄花草颐养天年。” 卢希宁沉吟片刻,起身去书房拿了她写好的启蒙教材递给纳兰容若,说道:“你看看,以前你学过这些吗?” 纳兰容若认真翻看,里面都是些他从未见过的知识,抬起头看着她道:“宁宁,我不知道你做何想,但是我绝对支持你将这些拿出来。” 卢希宁紧紧拥着他,将头抵在他胸前,久久之后,她才轻轻推开他,再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沙哑。 “我们那里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费曼,经常与另外个叫冯.诺依曼的大科学一起散步。冯告诉他,你不要为身处的这个世界负责。费曼开玩笑说,他因为冯的话,变成了个对社会极不负责任的人。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其实挺认同冯的话,学术太过纯粹,只需要简单的去发现世界,探索世界,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做到极致就好,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注1) 纳兰容若静静凝望着她,亲去她眼角的泪,心疼道:“宁宁,我都懂。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不太理解你们那里的人会如何,至少在史书上,有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先贤们也知晓危险,他们仍然会只身赴险,哪怕能给百姓一丁点帮助,也不枉费此生。”(注2)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从一定程度说,我们都是傻子,其实做个纯粹的傻子很快乐,一根筋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聪明人太多啦,傻子倒显得弥足珍贵,谢谢你能与我一起变傻。” 纳兰容若亲吻着她,呼吸慢慢急促,轻喃道:“宁宁,你的月事是不是好了?我生病耽误了好久,你得给我补上.....” 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纳兰容若只一听就直起身,哀叹道:“大哥真是,这个时候来。唉!” 卢希宁笑眯眯站起身,说道:“你再缓一缓吧,瞧你跟个晾衣架一样撑起来,实在是不好看啊。”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衣衫,咬着牙转身往净房走去:“我去冷静一下!” 张婆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少夫人,舅老爷带着两位小少爷来了。” 卢希宁忍着笑说道:“好,我们马上过去。” 张婆子福了福身出去了,卢希宁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还未嫁人的幸福美好。 她还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离开。要是她们想要安宁的生活,女人独自生活不易,得让纳兰容若在京城拜托朋友,得给她们寻户好人家安置好。 没一会纳兰容若走了出来,卢希宁看着他还郁闷的模样,笑着伸手牵住他的手,劝道:“好啦,夜里漫长,晚上让长生去额涅那里,保管不会让他打扰我们。” 纳兰容若这才笑起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到前院花厅,阿宝阿武已经被人领着去跟长生一起玩耍,卢腾隆袖着手站在门口,见到他们携手前来,慢慢咧嘴笑了,抱拳见礼后说道:“妹夫瞧上去身子还不错,就是比以前瘦了些。瘦了好,瘦了更加俊俏,哎哟,真跟那神仙一样,这下看上去跟妹妹更般配。” 卢希宁眼角抽了抽,纳兰容若只当没听见,三人各自落座后,纳兰容若斥退下人,亲自倒了茶给卢腾隆,问道:“大哥最近可好?” 卢腾隆吃了口茶,砸吧几下嘴,笑嘻嘻地道:“我有什么不好,我好得很,小虾米有小虾米的好,都是上面的大官在你挠我,我挠你,挠得头破血流,可不关我的事。” -- 第191页 他斜了眼纳兰容若,干笑道:“这样说也不对,纳兰大学士也被挠了个大花脸,对不住啊妹夫。” 纳兰容若咳了咳,没接他的话,转而说道:“大哥,皇上肯定不会退让,朝堂上的纷争,我估摸着最近就会告一段落。我明天打算进宫辞去差使,与宁宁离开京城,还有额涅也与我们一起前去。大哥有何打算?” 卢腾隆几乎没跳起来,兴奋地道:“真的?哎哟这真是太好了,这可是大好事啊,我肯定也得去啊,我姓卢,妹妹也姓卢,我们是一家人,我不去像什么话!” 卢希宁问道:“哥,你问过嫂子的意见吗?” 卢腾隆抽了抽鼻子,说道:“你嫂子早就与娘家人只在过年过节时往来,平时都不大搭理他们。这些年啊,她也认清了娘家人的真面目,哪还能如以前那样傻。树挪死人挪活,她一辈子都在京城,出去开开眼界也好,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情。妹妹放心,没事儿!” 他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妹夫,先前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啊,船得要大些,要为我们一家留够位置……” 翌日,纳兰容若带着卢希宁写下来的启蒙课本进了宫,没多久就回了府。 卢希宁迎上前,忐忑地问道:“如何?” 纳兰容若揽着她,笑道:“一切顺利,皇上允了。” 卢希宁一口气还没有落下去,纳兰容若又说道:“宁宁,皇上宣你进宫,他要见见你。” 卢希宁顿时满脸惊恐,纳兰容若勉强笑了笑安慰她道:“宁宁你别怕,皇上只是……” 他将‘舍不得你’几个字咽了回去,没有再多解释,只简单道:“皇上听到我辞去差使,痛快地答应了。如果他想留下你,不会答应我辞官。” 卢希宁听他这般说,只得不断给自己打气,就当是学着先贤,为没听懂的生民什么请命,最后一次入宫劝诫康熙,至于能有多少成效,端看他的胸襟了。 天气才好了几天,一场寒风之后,虽已立春,天气却比严冬还要冷上几分,春雪飞扬。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送到神武门外,下了马车,看了眼等在宫门口的梁九功,理了理她的风帽,说道:“宁宁,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卢希宁点点头:“你在马车上等啊,别下来,外面冷得很。” 纳兰容若对她笑,目送着她进去那扇厚重森严的大门,半晌后方转身上了马车。 卢希宁跟在梁九功身后,瞧着与平时前去乾清宫的路线不同,不禁停下了脚步。 梁九功像是后脑勺上了眼睛一样,立即停下脚步,恭敬地道:“少夫人,皇上在城楼上。” 卢希宁冲他勉强笑了笑,跟在他身后往城楼走去。在楼下她停下脚步向上看,风雪中的城楼边,立着个青色的人影。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上楼后,梁九功躬身退了下去,她恭敬请安见礼。 康熙站在不远处,因为寒冷脸色泛白,直直盯着她,哑声道:“起吧,” 卢希宁谢恩后起身,康熙转过身,抬腿往城楼边走去,等了一会回头看来,她头皮一紧,豁出去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站在城楼边,康熙声音平静,说道:“纳兰容若来辞官,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放他离开,也放你走。对不住,我差点没护住你们兄妹。” 卢希宁没想到康熙会道歉,她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皇上,奴才……” “就你我想称好了。”康熙出声打断了她,“你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先生,不对,我在你身上学到了良多,你当得起我的先生。你勇敢得很,明知道许多事不可行,你还是契而不舍去做。许多人会选择明哲保身,纳兰容若……,他没有拦住你,也没有把你关在后宅,算得上真正的君子,我敬佩他这一点。你们,很般配。” 卢希宁从善如流地道:“多谢皇上,其实这次若不是皇上出手,我与大哥肯定逃不掉。” 康熙转头看了她一眼,风呼啸着而过,将他怅然若失的叹息卷了进去,说道:“纳兰容若给我拿来的课本我全部看过了,里面你提出了许多问题,我闻所未闻,却很感兴趣,绞尽脑汁在琢磨答案。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懂的学问,就否认其的存在,断不敢轻易下结论,对人对事向来如此。” 卢希宁不断轻点着头表示附和,城楼上虽冷,她的一颗心却滚烫,她期盼着大清有人会研究各种学问,从数学物理到植物生物。 “我明白你心中的宏图,大清就算没有战争,海晏河清也没多少用,得靠着知识才能使大清真正进步。你亦知晓,没有我的允许,你自己想要做这些,几乎是痴心妄想。卢希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卢希宁笑靥如花,真诚地道:“皇上,这是我听到最美妙的承诺。”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康熙痴痴看了一会,僵硬地转过了头,看着远处风雪中的京城。 “这座城,我的一生都将被困在里面。我的亲人们,也变得面目可憎。以前我不懂情爱是什么,等我懂的时候,已经太迟。我能唯一为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离开。” 他情不自禁转过头,眼眸中是无尽的悲哀:“卢希宁,你不能被禁锢在此,蹉跎岁月。走吧,去江南,去塞北,去广东,去南洋去西洋,去哪里都行,如海东青那般飞翔在广袤的天空。” -- 第192页 康熙心痛如绞,眼睛干干的,以前他需要在不同的场合哭,哭江山社稷,哭帝王仁慈。 此时他被无尽的伤心淹没,却流不出眼泪。 他不能流泪。 他不想以后,她记得的,会是他哭的模样。 她善良心软,她说情爱是让对方变得更高兴,不舍得因为他,有一丁点的难过。 “卢希宁,朕许诺你,不管以后纳兰家族如何,朕护你一世周全。” 卢希宁恭敬下跪磕头,以从未有过的虔诚。 康熙静静站着,受了她一礼。 谁都没有说再会。 卢希宁回头望去,紫禁城的黄瓦红墙燕翅重檐,掩映在了风雪里。 午门楼上那抹青色孤寂的身影,一动未动立着,逐渐地,在雪中越来越模糊。 卢希宁转过头,拉紧身上的风帽,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鼻子却仍被寒风扑得酸涩难忍。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念。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注3) 小时候最喜欢去的茶餐厅,店里经常在循环这首歌,她不大喜欢,觉得太过悲伤。 她也讲不出再见。 午门正门,在卢希宁面前缓缓打开。 卢希宁脚步微顿,这道门,只在帝后大婚,或者大庆典时才开,中间门洞,仅供皇帝出入。 门外孤单单停着辆马车,车边风雪中,立着纳兰容若熟悉的身影。 卢希宁没再停留,加快了脚步往外走,渐渐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凄厉的风声,还是纳兰容若在喊宁宁,他也跌跌撞撞尽力往前奔跑,将卢希宁紧紧拥入了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