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弦》 第1页 [仙侠魔幻] 《惊弦》作者:青草糕【完结】 文案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她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怕他不够好,当不起自己的期望。 “事到如今,你早已没什么可教,只是有一门课,为师还从未传授于你。” “什么?” “此课名曰,双修。” 你生命的前半段我永不可触及,但是——我想要陪你度过接下来的所有岁月。 日月洪荒,山川万里,无论是凛冽风雪,还是婉媚春光,我一直都在。 ———————————————— *女师男徒仙侠文 *《徒弟是如何养成的》 *女主御姐自带气场,男主忠犬。 *存稿多多,放心跳坑。日更不辍。 萌甜小短篇请戳:话可以乱讲,梦不能乱吃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则潋,傅承钰 ┃ 配角: ┃ 其它:女师男徒 ================== ☆、第一章 十六名少男少女身着清一色的蓝色弟子服,分成两列恭恭敬敬地站在石阶下,个个低眉顺眼,一副拘束又谦谨的模样。站在他们身旁的是一名玉冠博带的白衣男子,瞥见一帮孩子紧张的样子,不由无声地笑了笑。 “传新弟子入见——” 仿若有恢弘钟声自黛色远山传来,古老庄严,震荡人心,半空中倏地起风,卷起一阵暗香。长长绵延的石阶两侧矗立着细雕石柱,柱顶悬挂的银铃轻响,帛带翩舞。严肃的仙家重地刹那鲜活。 少年们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男子,白衣男子悠悠迈步:“走罢。” 虽有一百九十九级台阶,然而这些新弟子皆是经过反复锤炼重重选拔提上来的,体力上佳,台阶上得不慢。只是毕竟年少,根基不稳,多少都是有些累的,可前方领路的白衣男子却一直是不紧不慢的步伐,轻松得如履平地,叫少年们不得不暗自羞愧。 待终于上到平台上,少年们都忍不住露出疲色,呼吸粗重,额头渗出微微的汗来。偷眼去看那男子,却发觉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少年们好生羡慕,更坚定了从今往后好好修炼的决心。 着菱花轻纱的仙娥从殿内迎出,稍稍欠身:“诸位里面请。” 少年们平息了一下呼吸,整整齐齐走了进去。殿内飘着若有若无的焚香味道,四株通体透明的琉璃树摆在殿角,照得大殿光华流转。首座上是一名长老,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新弟子们。座下两侧分设若干座椅,各坐一名司主,有男有女,着淡紫色司主正服,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们。 “长老,各位司主,新弟子已带到。”白衣男子拱了拱手。 “嗯。”长老略一颔首,“辛苦你了,下去罢。” “弟子告退。”白衣男子轻飘飘地走出了大殿。 一名司主笑起来:“桑夷看着倒是稳重了不少。” “可不是么,”另一名司主接话,“在师弟师妹面前总是得端几分样子出来的。” 司主们略聊了两句,便将注意力又放到新弟子们身上。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视线,傅承钰不由悄悄握紧拳头,愈发恭谨有礼,随身边少年们一齐低头。 他原是江北傅家独子,傅家是书香世家,父母对他的教导十分严格,他也如家人希望的那样,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年纪虽小,骨子里却极为严谨认真,极受同窗邻人的推崇。只可惜,江北匪徒作乱,傅家为避乱迁徙去江南,途中父母感染恶疾病死,仆从四散,留下少年孤身一人。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放下身段,去了一家富人家里做工,那家老爷怜他少年有才,便让他陪自己幺子读书。时下修仙之风兴盛,众人皆渴望能得道成仙,今年又恰逢仙家名门玄汜宗招弟子,那老爷遂将幺子送了出去,顺便捎上了他,让他在选拔中帮衬着自家儿子一点。 结果那幺子实在不太争气,选拔进行了一半就坚持不下去,倒是他留下来了。 “今年的新弟子年纪虽小,倒个个根骨上佳,值得栽培。”长老眯了眯眼,微笑道。 一名司主道:“那我们便开始挑选弟子了?” “挑罢。”长老点头。 傅承钰恍惚抬头,见上方众人个个品貌不凡,举止风雅有度,不由晃了心神。桑夷曾告诉过他们,玄汜宗以宗主为尊,其下为长老,再下为司主,其余皆为真人、散仙与众弟子。通常来讲,宗主与长老们一旦即任都不会再收新弟子,而散仙未到收徒资格,于是收徒的便只剩下了司主与真人。他们这些通过了五层选拔的交由司主挑选,通过四层选拔的交由真人挑选。 “师叔,”左边座位上一名司主开口,“我闭关这些年,才出来不久,可是第一次选徒弟,不比师兄师姐们都有徒弟了,可不可以允我先挑?” 那名司主声音如珠玉落盘,分外清脆悦耳,傅承钰望去,见她半斜身子坐在位子上,淡紫衣摆及地,微微露出白色鞋尖。她偏着头与长老讲话,鬓畔细碎珠串轻轻摇曳,面如芙蓉,风姿无双。 傅承钰低下头。 长老瞥她一眼,问其他司主:“你们有意见否?” 众司主笑着摇头。 “如此甚好。”那司主轻快一笑,下了座,在众弟子面前踱了一圈,道,“……为何只有一个女孩子?” -- 第2页 那唯一的女孩子闻言一怔,随即赧然垂头。 另一名女司主笑道:“则潋你可别选她,我看中了的。” “哎呀师姐,”女子转过身朝她说道,“不是说好了我先挑的么?” “则潋,你闭关前可还欠我一个人情没还呢,不如今日便还了?嗯?”那女司主道,“这孩子甚合眼缘,合我心意。” 年少的女孩子听闻自己被两个司主争,又是羞涩又是骄傲,抿着嘴笑了笑。 “师姐忒小气。我一直想收女弟子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多好。”女子眨了眨眼,似有水光潋滟,“男弟子便男弟子罢,且让我再寻一寻。”她又转了一圈,目光在傅承钰身上滞留片刻,手指凌空一点,清气四溢:“你。” 傅承钰只觉有力将自己轻轻一拽,身不由己地从队伍里出来,愕然望着面前的女子。她俯身而笑,眉心银色花钿熠熠生辉:“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子傅承钰。”到底是少年,再老成也多少有点紧张。 “你这孩子倒是很不错,我便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弟子……”傅承钰愣了一瞬,猛然醒悟,受人赏识的欢喜迅速涌上心头,飞快跪下行礼,“弟子傅承钰参见师父!” “好孩子。”她赞了一句,手指一扬托他起来,“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玄汜宗十六司主江则潋的徒弟。往后你便随我在白璧峰修炼罢。” 傅承钰不敢直视她,垂眼看她手指间流动的光晕,怔怔回答:“弟子遵命。”方才高座上的散漫女子转眼成了自己师父,此刻他与她近在咫尺,感觉到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高修为,心神俱震。他是弟子中的佼佼者,纵使面上一派谦和不动声色,心里仍旧是骄傲的。然而现在对此之下他才深觉自己之渺小,不由暗暗责备自己肤浅。 既然收到了徒弟,江则潋也不再久留,回应完众司主的调侃后便带着傅承钰出了大殿。她见傅承钰一直低头,不由笑道:“你干什么这么拘束?别害怕,为师不是严厉的人,你尽管看看这儿的景色好了。” 傅承钰仍然低着头,平静回答道:“弟子觉得既要修仙便须静心,不可被周围事物干扰。” 江则潋顿住脚步,眉头一挑:“……你从哪学的?桑夷那家伙总不会跟你们讲这个,你们在下面 时是哪个负责教习的弟子跟你们讲这道理的?” “弟子自己悟的。” 江则潋叹了口气,说:“你家教倒是好得很。” “谢师父夸奖。”脸色却毫无波澜。 江则潋皱眉,道:“小孩子就该多跑跑多动动多笑笑,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是怎么回事?该静心时才须静心,不必静心的时候大可玩耍一番,劳逸结合方是正道。”她微微蹲下,与傅承钰对视,“你根骨很好,是修仙的料,但你才多大啊就这样,以后不得成老古板?” “……”傅承钰不知如何回答。 “该玩的时候玩,该学的时候学,这才是你该做的。”她拍拍他的脸,站起身来,“收你这么个小小年纪就正儿八经的徒弟为师还真有点后悔啊。男孩子果然没有女孩子可爱。不过,既然收都收了,你就放下那套家里的规矩,按照为师说的来。” “……是。弟子谨遵教诲。”他哪里是小小年纪,都十四了,观念习惯一时半会怎么会改得掉。但既然师父都发话了,他姑且就看一看这玄汜宗主峰琅琊山的景致吧。 云海蒸腾,山川万里。 江则潋往远处望了望,问他:“你想怎么去白璧峰?” “师父……”傅承钰茫然转过脸,“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想体验一把飞的感觉,为师便带你飞过去,你若是想节省时间,为师便直接与你瞬移过去。” “弟子……” 他刚一张口就被师父打断:“小孩子大约还是喜欢有趣一点的,为师便带你飞过去罢。” 傅承钰默默咽下了尚未出口的“觉得应当抓紧时间修炼,瞬移过去为好”。 江则潋拍了拍他的脑袋,口中发出一声清啸,天边随即出现一只大鸟,急速飞落到江则潋面前,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傅承钰看着这只大鸟,脸上终于浮现出惊讶。只见它体长约九尺,一双翅膀展开也有七尺,眼珠漆黑,全身碧翠,只有头顶一簇羽毛金黄,三根长长的尾羽在空中起伏,漾起阵阵流纹。 “这是琉鸢,我的灵兽。”江则潋抚了抚它头顶的金黄羽冠,琉鸢舒服地轻啸一声,“琉鸢,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你来看看,往后好好相处。” 琉鸢歪着脑袋看了傅承钰半天,扑扇了几下翅膀,走到他面前用硬邦邦的长喙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傅承钰有些无措,望向江则潋。 她笑了笑,说:“它认得你啦,来,坐上来吧。”说着便拉起傅承钰的手将他带上琉鸢的背坐好,自己则坐在了他身后。 傅承钰盯着她拉着自己的手,脸色迅速飘红,飞快抽出手,又往前挪了挪,抓住琉鸢柔软的长长羽毛。江则潋没有察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道:“琉鸢,去白璧峰。” 琉鸢鸣叫一声,双翅一展,迎风而上。 傅承钰只觉一阵强风扑面而来,不由抓紧了羽毛,下意识伏低身子,不敢往下看。江则潋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飞慢点,别吓着他,让我的小徒弟好好欣赏一下景色。来,承钰,直起你的身子,大胆看好了,不用怕掉下去。掉下去有我和琉鸢接着呢。” -- 第3页 傅承钰觉得耳畔风声小了一些,犹犹豫豫地直起身子,飞快往四下一瞟。下面是洁白飘忽的云絮,时不时露出苍翠的山色,方才待着的琅琊主峰已经远在身后,恢弘大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前方也是绵延不断的起伏山峰,云雾缭绕,果真仙境。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不那么晕了,也不那么怕了,便有些放松下来。江则潋又说道:“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其实为师可以带你御风飞的,不过估计你承受不了,也就算了。” 傅承钰说:“弟子一定勤加修炼,争取早日能够御风而飞!” 冷不丁脑袋后又被拍了一记:“叫你玩就好好玩,想什么修炼。” 傅承钰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回头看了江则潋一眼,见她盘腿坐在琉鸢宽大的背上,正慢悠悠地整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他只好又转过头去,看前方若隐若现的山峦。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看到徒弟一心向学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傅承钰:这个师父好单纯好不做作,和外面那些古板老夫子好不一样! ----------------------------------------------- 新坑~酝酿了很久,谢谢追文。 ☆、第二章 到达白璧峰后,江则潋先下了地,本想伸手拉一把傅承钰,谁知他倒是像有意避开似的,从另一侧自己跳下了鸟背。江则潋微微一笑,将手收回袖中,对琉鸢道:“好啦,自己去玩吧。”琉鸢鸣叫一声,转身飞远了。 江则潋走了几步,见傅承钰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他还在对着琉鸢飞走的方向发愣,不由好笑:“怎么了,看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傅承钰赶紧收回视线:“弟子失态了,弟子就是觉得……” “琉鸢很好看对吧?特别是飞起来的时候尾羽尤其漂亮。”江则潋掩唇一笑,“不好看的为师是不会要的,为师挑什么东西都是要挑赏心悦目的。”她意有所指地瞄了傅承钰一眼。 清秀的男孩子听出了话中意味,有些局促不安。 江则潋看着他这样子,是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真是经不起调戏啊,往后碰到大胆热情的女弟子可怎么是好?她也不再为难他,往前走去:“来,跟好为师,为师带你参观参观白璧峰。” 白璧峰其实并不很大,当初江则潋看上了这里的清荣峻茂,便拒绝了几位师姐同去大得多的云顶峰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在这住着,闲得慌的时候便去各个山头串门。她的庭院在白璧峰正中间,峰的东西两侧各设一个稍小的院落,院落中又设若干屋子,是为了给将来的弟子住的。峰的北面有一小山头,上面诸多奇花异草,都是江则潋从前云游时从各处搜来的珍贵品种。山上有瀑布流泉,她在自己庭院后挖了个塘,拿玉石砌了,养着汇集来的净水。其余各处都是些别致洞庭,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阁楼。倒是南面装点最简单,专门辟了块开阔地方修炼,是白璧峰灵气最盛之处。 江则潋带傅承钰去了东边的院子,因为没人住,所以显得空旷单薄。江则潋摸着下巴道:“唔,这样不行,太简陋了。” “弟子觉得简陋些好,装饰太多反而喧宾夺主。” “小孩子懂什么,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那也是要简洁雅致,不能简陋,否则旁人说我虐待徒弟呢。”江则潋思考了一会儿,“方才来得匆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欢什么,所以没有准 备,这样吧,你随我去搬点东西来,就当是为师给你的拜师礼罢。” 拜师礼这个名头压着,傅承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跟着她去了某处阁楼。江则潋站在阁楼门前,广袖一挥,大门打开,无数宝物光芒涌出,差点闪瞎傅承钰的眼。他惊呆在那里,听见江则潋催促:“傻站着干什么,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啊,这都是为师多年攒下的宝物,别客气,随便拿。反正放在这儿也是积灰。”他讷讷过去,一排排宝物晃过眼前,少年被震得完全说不出话。 琉璃花、珍珠塔、天蚕丝屏风……他根本一个都没有见过,哪是问他喜欢什么,分明是带他开眼。 江则潋还在催促:“快挑啊。” 傅承钰磨了半天,终于实话实说:“弟子见识浅陋,这些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不知如何挑选。” 江则潋愣了愣,恍然:“哦,对哦,你应该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算了算了为师帮你挑。” 帮他挑?他心中有隐隐的担忧,万一她给他挑了棵黄金树怎么办,他可一点都不想要啊!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江则潋说道:“你放心,为师知道你不喜奢华,会给你挑些低调的东西的。” 他跟着她走,看她在阁楼中挑来拣去,见果然都是些比较用得上的且不那么耀眼的东西,这才放下了心。江则潋一边将东西收入乾坤袋,一边和傅承钰聊天:“你以后就是玄汜宗的弟子了,修行得好会有很长的寿命,从前在凡间的日子,不必太放在心上。” “弟子知晓。” “不过你现在尚小,偶尔想想也是人之常情。你会思念父母家人亲朋好友么?” “……弟子家人两年前去世了,也没有什么朋友,无牵无挂。” “哦?”她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目光继续在宝物中逡巡,“那你来修仙,倒是个很正确的选择。” -- 第4页 傅承钰指尖轻轻搓弄着衣袖,不说话。 江则潋继续说:“为师看你教养甚好,又不贪不躁,是世家出身么?这儿许多弟子都是凡间大家出生的,因为根骨好被送来修仙。” “谈不上世家,不过小地方的小户罢了。” “你真是谦虚。”她说,“小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在这儿是靠实力说话,凡间的背景统统算不 上数。” “弟子一定谨记教诲,认真修炼。” 江则潋笑叹一口气:“真是拿你这股认真劲儿没办法,看来是你改不掉了。这样就这样吧,也能讨讨那帮老古板的欢心。” 傅承钰默然。 “一直都是为师在问你问题,你应该也有问题想问吧?随便问好了,不用拘束着,为师知无不言。” 傅承钰想了想,说:“平日里弟子作息是如何安排?” “啊呀……问得好。你还没有辟食五谷,吃饭是个问题。唉,独占山头就是麻烦,还得考虑徒弟一个人的吃饭问题。这样吧,待会你自己去收拾屋子,我去主峰要点吃的过来。”她在那儿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得先让你学会辟谷……嗯,还有,你每天卯时起身便可,为师会交给你功课,你自己去修炼场修炼,中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去练,晚饭前为师来查验,剩下的时间你自己安排便可。可以跟为师说一声去找其他弟子玩耍一会,也可以去藏书楼看看书。” 傅承钰一一记下了,又忍不住问:“那……师父不教习吗?弟子自学?” “为师会给你书啊,你这么聪明,自学一定没有问题,若真是碰到了问题再来找为师也不迟。”江则潋拍了拍手,“好,东西拿完了,跟为师回去罢。” 傅承钰将房间收拾好已是戌时。他最喜欢师父给他的那棵雪翠竹,将它搬到房间外的长廊门口,这样进出房间都能看见它。 江则潋踩着云头抱着一个包裹从琅琊主峰回来,环顾四周,满意点头:“嗯,勤快的孩子,打扫得真干净。来来来,为师给你带了吃的。”她走进屋子,把包裹放在桌上打开,是一笼小包子。“为师不碰五谷已久,也不记得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吃多少才饱,所以带了这么多,你看可够?” 傅承钰见那笼分为上下两层,每层十个鸽蛋大小的小包子,道:“够,够了。明日早饭也够了。” 江则潋托着下巴道:“唉呀,得让你辟谷和御物一起学,辟谷学得慢,你还要吃许久的五谷呢,为师可没有那个耐心天天跑主峰。你若是会了御物,就可以自己飞了,虽然慢了点,不过也没这么麻烦了。” “敢问师父,御物……多久可学会?” “根据资质各人不同,为师当年是学了……唔,一年罢,你大概……”她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挑 了挑眉,“大概要一年半罢。” 一年半……傅承钰愕然。“学个御物便要一年多,那其他岂不是……”学成不都得白发苍苍了啊? 江则潋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你每天都修习一遍心法,时间长了自会延年益寿,何况玄汜宗里灵气充沛。你猜,为师多大了?” 傅承钰咳了一声,尴尬地看着她姣美的容颜,说:“师傅看上去如同凡间双十女子,不知实际年岁是……” 江则潋轻轻哼了一声:“承钰啊,随便问女子年龄是很不礼貌的哟。” 傅承钰:“……” “不过为师可以告诉你,当年入宗之时,为师不过十三岁。真是遥远的记忆啊。这修仙呢,修行得越高,容颜保持得就越好,至于你看见的那些貌若老者的仙人,不是懒得维持美貌,便是很快要到天命之时。” 傅承钰只好说:“如此看来师父仙法委实精妙。” 江则潋勾唇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出了庭院。 傅承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累了大半天,晚上一下吃了十个小包子,留了十个明天吃。 夜晚他躺在床上,呼吸着白璧峰的灵气,觉得恍如隔世。爹娘的死似乎刚过去不久,他好像昨天还在陪那富家幺子读书,转眼间已经冲破五层考验,进入玄汜宗,拜在十六司主门下。但既已如此,他往后不会再走科考之路,便要好好修炼,否则对不起爹娘的殷殷期盼。想到这里,师父的话似乎又响起在耳畔:“修行得好会有很长的寿命,从前在凡间的日子,不必太放在心上。”时间久了,从前的一切,也都会淡忘吧?那时候,自己还记不记得爹娘长什么模样呢?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师父位居司主之位,想必在这儿待了很久很久,看她的口气,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她从前在凡间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会来修仙呢?想了一会,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么多没用的东西,这种念头是对师父的不敬,便暗自惭愧了一番,翻了个身睡了。 另一边,江则潋在藏书阁顶楼里晃悠来晃悠去,寻找合适的书籍。她臂弯里已经躺了一本玄汜心经,一本辟谷手册,一本御物指南,还在翻找着什么。她弯着身子一排排看过去,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书。她一把抽出它,抖掉上面的灰,笑眯眯地读出书名:“《徒弟是怎样养成的》,终于找到啦。” 她骨子里是争强好胜的,自己出类拔萃,当然教出来的徒弟也得出类拔萃。今天收的傅承钰根骨是一众新弟子中最好的,也是个认真的孩子,她大概不用在修炼一事上操什么心,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她感觉按照傅承钰的资质和性格,学会御物只需一年不到的时间,说他要一年半只是为了挫挫他的锐气。但是修仙路漫漫,她绝不能容忍自己有个高智商低情商的徒弟,万一以后找了个乱七八糟的仙侣可如何是好,她必须要将只会傻读书死修炼的傅承钰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傅承钰,到时候一众年轻小姑娘就追着他跑,想到未来师兄师姐们看着辛辛苦苦养大的徒弟被师侄拐走,江则潋就觉得脸上无比有光。 -- 第5页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是怎样养成的》chapter1:肥水不流外人田。 ☆、第三章 因为换了环境,心里有事,傅承钰睡得不太踏实,早早就醒了。他去后院汲了水洗漱一番,吃了五个小包子,一看时辰,卯时还没到。他不敢过早去打扰师父,便又汲了点水去浇灌雪翠竹和其他庭院里的花草。终于到了卯时,他急匆匆跑向师父的庭院,在院子外面高声喊道:“弟子傅承钰求见师父!” “嗯,进来吧。”懒懒的声音顺着风飘出来。 傅承钰踌躇一番,进了庭院。院子很大,正中间用光滑的卵石搭起一方小小水塘,里面十几尾锦鲤正游得欢快。水塘之上建有水阁,水阁用轻薄白纱遮着,隐约可见其中摆放着的石桌石椅。雕凿精细的长廊上攀附着几枝藤蔓,开着小巧玲珑的粉色花朵,散发出馥郁清香。风吹过,屋檐下用丝线悬着的草木编织的铃铛便轻轻晃动,发出的竟不是叮当碰撞声,而是松涛声。傅承钰被震了一震,想起从前父亲带他拜访做官的好友,那人家里也没有建得这般精致。“师父……”他站在屋子外面,轻轻喊了一声。 门哗地敞开,迎面飞出一叠书落在傅承钰怀里,他还未看清房间里的布置,门又哗地关上了,里面传来江则潋的声音:“心经早中晚都要念,上午修行辟谷之术,下午修行御物之法。好了,去罢。” 傅承钰:“……”为什么师父不见他,而是直接扔出三本书来草草交代几句?难道还没起床?转念又想到自己见识尚浅,不能随意揣测师父,觉得师父可能在进行特别的修炼之法,于是放宽了心,说了句“弟子告退”便赶向修炼场了。 躺在床上的江则潋扯了扯被子,自言自语:“这个小徒弟,还真是用功啊。唉,年纪大了就是懒了,且容我再睡会儿。” 辰时,傅承钰念完一遍心经,开始看辟谷手册;江则潋还在睡觉。 巳时,傅承钰开始打坐修习辟谷之术;江则潋起身,开始挑衣服。 午时,傅承钰结束辟谷的修习,吃掉了剩下的小包子,觉得没有吃饱,但不敢去打扰师父修行; 江则潋换好了衣服正在梳妆打扮。 未时,傅承钰看完了御物指南;江则潋在院子里喂锦鲤,觉得无聊了就去藏书阁看点从凡间带回来的传奇话本; 申时,傅承钰调息完,对着一块木板念口诀;江则潋去其他山头找师姐聊天了。 酉时,傅承钰还在坚持不懈地一边参照指南,一边对着木板用功;江则潋去琅琊主峰挑了点食物回来。 戌时,傅承钰筋疲力尽坐在修炼场里休息,江则潋踩着云头抱了个包裹施施然飘过来。她皱眉打量了一番傅承钰:“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傅承钰愣了愣:“之前一共给新弟子发了两套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方便换洗。今天弟子穿的是另一套。” 江则潋摇了摇头:“不好,不好。那帮老古板,这么多年还不肯换一换。”她将包裹递给傅承钰,摸着下巴思考,“下次去主峰或者什么重要场合再穿这衣服吧,这衣服也就勉强能看,在自家的山头就不用这么守规矩了,为师明天去找点舒服好看、方便修炼的衣服来。” 傅承钰已经饿得不行,却不好意思当着江则潋的面吃东西,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又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就只好一小块一小块地捻着白糕放进嘴里。他听着江则潋讲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咽下嘴里的东西:“不必了师父,弟子还是守着规矩好。” 江则潋翘起嘴角哼了哼:“为师入宗第二天就没在平常日子穿过那衣服,只要你足够优秀,规矩什么的是不用遵守的。”她唇角笑容愈深,“你可以自己创造规矩。” 傅承钰这才注意到今日她的打扮。或许昨日是个比较重要的场合,她穿的与旁人没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头上的簪花多了些。结果今日,大概就是她口中的“平常日子”,她穿着繁复的衣裙,光是外面的纱就有两层,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穿起来的。水红色的层叠裙摆在脚边铺开,浅白色晕染的披帛松松搭在肩上,耳上挂一对凤羽耳坠,三根白玉兰簪挽起斜髻,一朵淡粉色的芍药并着几支零碎珠花别在耳畔。昨日额间的银色花钿今天倒是换成了简单的一点朱砂,却更加夺目。 傅承钰呆了半天:“师父……” 江则潋拉了拉微微皱起的丝绦,道:“怎么,觉得我穿得不好看?” “不、不是……”这是不是好看过头了啊?这样真的好吗? “承钰啊,我知道你从小就被人教育说,不能只注重外表,要注重内在,对不对?” 他怔怔点头。 她眼珠一转,眼波荡漾:“可是,既然我有了好的内在,我足够优秀,我凭什么不能注重外表了?我打扮得再如何出挑,那也是配得上我的实力的。最可怜的人,便是徒有外表没有实力的人,最愚蠢的人,便是只认为非得是朴实无华才能叫有实力。你说,是也不是?” 这番论调与他从小听的大不相同,他一时难以接受,却又觉得很有道理。 江则潋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挥了挥袖:“你今日练习得如何了?” 傅承钰赶紧抹掉指间粘的白糕屑,将食物放在一边,正色道:“弟子今日的心经已经念完,上午练习辟谷之术,下午练习御物之法,只是……弟子愚鲁,未有成效。” -- 第6页 “急什么,才一天而已。辟谷与个人资质无关,慢慢学总归会的,至于御物,你且演示一番,让为师看看有无问题。” 傅承钰便摆好木板,端正姿势,口中念念有词。木板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江则潋在一旁看着,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摸着下颚。 少年见木板毫无反应,师父在一边又没有任何表示,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再试一次。他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再试一次时,江则潋突然开口:“气运得不对。”她走到他身边,三 根手指按住他胸口,滑到腹部方停住:“气要连贯顺畅地运,不能停顿。” 傅承钰被她这么一碰,愣了愣才猛然反应过来,立刻不着痕迹地小小后退一步,拱手道:“谢师父指点。” 江则潋顺势收回手,说:“好了,回去歇着吧。” “是。”傅承钰将食物裹好抱在怀里,目送着师父离去,等到她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他才转身回去。 这是一个弟子该有的礼仪。 江则潋回到屋里,掌心一翻,屋中火烛纷纷亮起,她走到梳妆台前,将钗环一一卸了,头发打散,褪下繁复华裳,换上一层轻便裙衫,将《徒弟是怎样养成的》一拿,又随手捞了颗夜明珠往屋后走去。 屋后是她砌的塘,净水汇集,凉而不寒。她赤足踩在玉石上,弯身将夜明珠放在塘边,自己慢慢下了水泡着,就着夜明珠的光翻看手里的书。这本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大约又是自己下界云游之时从哪里顺的,辞藻并不华丽,但胜在粗浅易懂,颇多有意思之处,之前被她看完就往藏书阁里一放,时间久了也就忘了,如今收了个徒弟倒又想起来了,看看也无妨。 这本书里说的有些点还是可以借鉴借鉴的。比如作者说师徒之间交流不宜过分严肃,否则容易造成隔阂。为了拉近彼此关系,可以适当做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唔……有趣的事情?她微微扯了扯嘴角,她那个小徒弟,正儿八经的,也不知什么事情对他才算有趣。她倒是可以培养培养他一点怡情的兴趣。她也是从弟子一路上来的,修行到了如今司主的位置,比他早生那么多年,见过的玩过的数都数不过来,总能有适合他的。不过现在不急,看小徒弟对修行还有点冲劲,那便让他先冲着吧,累了再说。 她打了个呵欠,将书合上,把身子浸没在水里,懒懒散散地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浅色的衣裙上隐约有光点闪烁,天地灵气浩瀚飘渺,如丝如缕。 月光似绸。 * 傅承钰一边紧了紧衣服,一边打了个喷嚏,原因是用冷水冲了个澡后又被冷风吹着了。这儿没有热水,昨天没什么风倒也还好,今天有了风,他就不怎么能招架得住了。他觉得屋子里有些凉,便将蜡烛一一点亮。他擦着自己未干的头发,心想这是不是每个弟子入门必须经过的修炼,以此强健筋骨。 其实只是那个不走心的师父忘记他还没有学习五行之法,没给他准备取暖的物什罢了。但傅承钰习惯了把人往好的一面想,便告诉自己身为男子汉必须得忍受这种小小的寒冷,于是就点着灯将被子裹了裹睡觉了。 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他爬起来去关窗,又是一阵冷风吹过,他一个激灵抖了抖,将窗子关上并且牢牢插了栓。他微仰起脸,又是一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再次躺下,心想,这么冷的天师父是怎么御寒的呢?又想到傍晚看到的那身衣服,光是纱就有三层,怎么看也不冷。 ——好像是应该加点厚衣服了,也不知道师父说要给我找的新衣服暖和不暖和。他这样想着,又沉沉睡过去。 傅承钰比昨天晚醒了小半个时辰。他模模糊糊地睁眼,看了看天色,猛地一惊,从床上翻身坐起,眼前却突然一黑。等到眼前黑雾渐渐褪去,他扶着略有昏沉的脑袋,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受了风寒,可能还有点严重。他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水醒神,然后收拾收拾就出了门。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是不会因为一点小病就不去修炼的。 傅承钰直奔修炼场而去。头顶有微亮阳光落下,他盘腿坐好,开始默念心经。 江则潋在巳时起身,刚换完衣服窗台上就又一只小巧玲珑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唤。她伸手抓住小鸟,五指合拢一捏,小鸟化为青烟消散而去,她摊开掌心,手中浮现出几个影影绰绰的字,是十二司主传来的消息:云顶峰有趣事,速来。 江则潋心情愉悦地推门而出,御风往云顶峰而去,将早起修行的小徒弟忘在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江则潋:什么?我还有个徒弟? ----- 19:00日更,存稿多,不坑,不虐恋,可能有点儿慢热,到处埋伏笔,有什么想法可以留评噢~有兴趣的话就收藏一下呗~ ☆、第四章 云顶峰很大,她从云间往下看,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她看准了师兄师姐们的所在,呼地一下降落在地。十二司主笑盈盈地迎上来:“你倒是来得快。” “那是自然,我最喜欢看热闹了。”江则潋拉住十二司主的手,“师姐,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有意思,将几位师兄都引来了。” 十二司主道:“某人出去玩了一圈,竟收了个麒麟火上来,小师妹你快瞧瞧,好看得很。” -- 第7页 不远处站着的六司主手里捧了个透明的宝珠,珠子里是一簇跃动的火焰,血红与幽蓝交织,分外明艳。他得意洋洋地走到江则潋面前把宝珠晃了一圈,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没见过吧?” 江则潋眨了眨眼,将麒麟火仔细打量一番,说道:“确实没有见过,师兄果然厉害。不知师兄如何得到的?” 六司主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他到云顶峰也有一会儿了,陆陆续续也来了好几位司主,可都在赞美麒麟火如何如何,就是没有人问这句话,还是小师妹体贴!他咳了咳,开始讲他的光辉事迹。围着的司主们边听边忍不住笑,这六司主论修行自然是好,否则也成不了司主,只是有一个毛病喜欢自夸,让人很是无奈,否则他们早就问这麒麟火的来源了,就是怕他讲废话。 六司主啰哩啰嗦讲完一通,又微笑着问江则潋:“师妹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麒麟火好看是好看,不知又有什么用?” 太棒了小师妹,你又问到了点子上!你真是太可爱了!六司主笑容更深,开始卖弄他知道的冷门学识。他又啰哩啰嗦讲完一通,看了一眼江则潋,觉得愈发顺心,由衷赞道:“小师妹,你今天这身衣服真不错。” “师兄过誉了。”江则潋低眼,抬手抹平袖间的褶皱,继续道,“我还有个问题。” “师妹尽管问好了。”六司主心说,体贴的小师妹,就你最懂我。 “师兄云游方回,怎么不去自己的凌华峰,反倒跑到师姐们住的云顶峰来了?”江则潋睁着双眼望他,好像真的很好奇的样子。 “……”六司主一默。小师妹,你故意的吧? 围观的几位司主又开始笑。十二司主瞥了江则潋一眼,又瞥了六司主一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眺望远方。 “这个嘛……咳……”六司主模模糊糊地说。 “师兄,你方才说了,麒麟火对女子养身有奇效,这会儿又待在云顶峰不走,不单单是来炫耀的吧?”江则潋说完,自己先躲到一旁掩袖而笑。 六司主飞快地看了十二司主一眼,发现她正在眺望远方,无奈转向江则潋道:“小师妹,你明知故问……” “那师兄倒是说呀。我们都听着呢,是不是?”江则潋用胳膊肘蹭了蹭旁边一位司主,那司主也就搭腔道:“是啊,我们可想听呢。” 六司主的脸慢慢泛起红意,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们瞎管什么,麒麟火看完就看完了吧,回去回去。” 众人见他竟然害羞,也就不再逼他,纷纷笑着离去。江则潋挽着旁边司主,回头看了原地的六司主一眼,嗤地笑了一声。 被她挽着的三司主雪越道:“都是你,就爱挑事,还拉着我们。” “我这哪叫挑事啊,我是在帮他们,就师兄那个样子,光说不做,能追到师姐就奇怪了。”江则潋说。 雪越又道:“就你有理。对了,你那新收的徒弟怎么样?” 江则潋眉头一挑,哎呀,自己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也不知道他早饭够不够吃。她清了清嗓子,说:“挺好的呀,资质很不错,人也很勤奋,省心。” “那便好,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来问问我们,我们都收了两三个弟子了,你才刚收弟子,经验不足也是很正常的。”雪越拍了拍她的手,“那我便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好。” 告别师姐,江则潋又去了琅琊山一趟,带了一堆食物回去。这么晚了,大中午的也不知道小徒弟饿不饿,她真是个不称职的师父。她反思着,轻飘飘落到白璧峰的修炼场,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傅承钰的影子。 咦,他不在修炼么? 她试着喊了一声:“承钰?”没有人回答。 她皱了皱眉,难道是回屋了?她走到东院,进屋瞧了瞧,也没有人影。 这就奇怪了。他不会御物,只能凭双脚走,能到哪去?她又找了一圈,才发现角落一株茂盛大树下,他靠着树根正在睡觉。因为地方偏僻又有树身遮挡,所以之前她没看到他。 江则潋推了推他:“承钰?”这孩子,看着很勤奋,原来也会偷懒啊。 傅承钰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她赶紧扶住,见他仍是未醒,感到事情不对。她抬头,白璧峰的结界好好的,没有外人闯入过。她搂住他,听他呼吸粗重不似寻常,心里一个咯噔,伸手摸上他的额头。 滚烫滚烫。 他竟然生病了。在仙家重地也能生病?!惊讶归惊讶,到底是对徒弟的担心更多一点,她立即就带着他回了东院,让他平躺在床上。她看着脸色潮红的小徒弟,突然就不知所措。 徒弟生了病,自己应该做什么? 若是因术法受伤,她还可以略治一治,但是这凡人的病她不会治啊!她可从未学过岐黄之术,至于凡人口中说的神仙挥一挥手就能起死回生什么的,那压根就不可能。 她小时候是别人照顾她,入了宗就是自己照顾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照顾过别人,这会儿她除了给他敷个冷巾什么都不知道要做。她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去琅琊峰找药童。 她匆匆忙忙赶到琅琊峰,随便揪了一个炼药的药童问:“你会不会治凡人?” 药童茫然点头:“会啊,但……” 她舒了口气:“会就行,你带着药跟我走一趟,我新收的小徒弟生病了。” -- 第8页 药童只好去收拾药包,心里还在困惑:入了仙家还能生病?真是稀奇! 等到了白璧峰,探了探傅承钰的情况,药童说:“这个简单,只是凡人普通的风寒,这里有丹药,给他吃一半就够了。”药童从包里取出个小瓶子,倒出一颗药来,将其切成两半,一半给江则潋,一半又收回瓶子里。他说:“这边没事了,但那边的药还没炼完,我先走了。”然后不等回复就噌噌噌地跑了。十六司主是所有司主中最难伺候的,他可不想多待,别又给他什么新任务。 江则潋看他小短腿跑得飞快,腹诽几句,看向手里的半颗丹药。 她皱了皱眉,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服侍别人。她捏住傅承钰的两颊,迫使他张口,给他灌了点水进去,再把药放进他口中。她慢慢松手,他也就慢慢闭口。见没有水流出来,江则潋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脸。嗯,还蛮有弹性的,手感不错。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乱想,她赶紧收回思绪,扶着他坐起来,好让药顺着水下去。 她在床边的小桌旁坐了一会儿,看傅承钰脸上红潮慢慢褪去恢复正常颜色,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也没有之前那么烫了,温温的。 傅承钰闷哼一声,睁开眼睛。他有点茫然地看了江则潋一会儿,才忽然想起前事:“师父……你怎么在这儿?我……”他方才明明还在树下歇着的。 “你生病了。” “生病?”傅承钰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又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莫非弟子是睡过去了?现下似乎没有不适,不过早上弟子好像是有些染了风寒。” “怎么回事?” 傅承钰便将昨晚上的事略略讲了一讲,讲完看师父略有愧色,又说:“师父不必介怀,是弟子体质不好,得多锻炼才是。” 江则潋的确是在愧疚,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了,根本没考虑那么多,看来回头得好好请教师姐一番。她温和道:“此事确实过失在为师,考虑不周,以后会注意的。你也是,若是有什么事直接提出来便好,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你。” “多谢师父。” “方才药童已经来过了,你已服了药当无大碍,不过这两日便歇歇吧,为师放你两天假。” “那怎么行?”傅承钰当即要下床,“又不是大病怎可随随便便就停止修炼?” 江则潋好气又好笑地拦着他,将他摁回床上坐着:“为师知道你用功,但自己的身体最重要,你少修炼两天还能耽误你得道啊,况且你可以去藏书阁,爱看什么便看什么。” 傅承钰想着多看点基础法典什么的也挺好,也就同意了。 江则潋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看他毕恭毕敬又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迅速开口:“行了行了,在这儿就不必拘礼了,为师觉得师徒之间不必太过拘谨,随意些。” 那怎么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傅承钰默默地想,喝了口水。 江则潋看了看天色,将带来的食物包打开,放在床头的小案上,说:“你饿了便吃,吃完多休息休息,为师出去一趟。” 她得急着去咨询师姐一些问题。 燕回峰上,一名少年正走着,忽然听见风声,他抬头一看,流云裳,芙蓉面,正是十六司主。他停下脚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见过司主。” 江则潋朝他点点头:“乌禾,你师父呢,我怎么看不到她的人影。” “回司主,师父大概在小师妹房里。”乌禾顿了顿,“司主需要弟子带路么?” “嗯。” 乌禾便带着她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院外停下,指了指里面道:“里面是小师妹住的地方,弟子不便进去,还请司主体谅。” “有劳了,你去忙吧,我自己去找她。” 乌禾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江则潋走进小院,敲了敲最大的屋子的门:“师姐,你在么?” 门打开,屋里坐着三司主雪越,一旁立着她新收的徒弟,正是十六名弟子中那名唯一的女孩。女孩显然认出了江则潋,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雪越扬了扬下巴,对女孩道:“云姿,这是十六司主。” “弟子见过司主。” 江则潋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对她温柔一笑,然后跟雪越说:“师姐,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方便出来谈么?” 雪越愣了愣,将手里的书交给云姿:“这书你自己先看,不懂的先标记着,等为师回来再问。”云姿乖巧点头。 江则潋拉着雪越走到院子外面某个清净地方,问道:“师姐,你早上说有不清楚的就来问问你,现在我还真有些事情想问问。” 雪越先是诧异了一下,然后笑道:“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江则潋:师姐,我这个徒弟好柔弱啊。 傅承钰:=皿= ------------------------------ 小天使不多作者不开心!作者存稿多,非常任性,如果小天使们热情一点,会不定期有加更掉落唷~ ☆、第五章 江则潋问:“昨夜我那小徒弟受了凉,今天生病了,已经吃过了药童给的药,现下没什么事。现在就是来问问师姐有没有类似经验,徒弟生病了做师父的应该怎么做?毕竟我只见过徒弟受伤师父给疗伤,徒弟中毒师父给解毒,还没听说过徒弟会生那种凡人的小病的。” -- 第9页 雪越的眉头一皱:“按照道理这些弟子都是经过选拔的,身体素质不会这么差。况且有仙家气脉养着,凡人得病也没那么容易。我是从未听过这种事。就是你,当年娇生惯养一个小女孩,没人在旁边照顾着,也吹着冷风泡着冷水,怎么都没见你生病?” 江则潋一默:“此事的确蹊跷,明日我带他去师父那儿一趟?” “也好。”雪越点头,“你还有什么事吗?” 江则潋想了想:“我就是还想问问教导徒弟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一一问着,雪越也一一答着,江则潋听得认真,心中暗暗记下。 回到白璧峰,东院里已不见了傅承钰的影子。江则潋琢磨了一下,往藏书阁走去。果不其然,藏书阁底层,傅承钰正坐在墙根翻着一本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连忙放下书起身朝江则潋行了一礼:“师父。” “在看什么书?” “弟子想多了解一下宗里情况,正在看玄汜宗典。” “嗯,看不完带回房看也无妨,记得放回来就行。”江则潋目光落在他的弟子服上,微微皱眉,沉吟半晌道,“书且放一边,你随我去趟琅琊峰。” 傅承钰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多问,随师父走出藏书楼。江则潋关上大门,一声清啸,琉鸢便在天际出现,迅速飞至。江则潋看着琉鸢在面前停下,弯腰笑着从它头上拈下两朵小野花:“又在灵犀谷玩疯了罢?” 琉鸢撒娇般呜咽了两声。江则潋抬了抬下巴,示意傅承钰坐上去。傅承钰上前两步,摸了摸它柔软长羽,稍稍一用力抓住,借力翻身坐了上去。江则潋依然坐在他后面,对琉鸢说道:“去琅琊山。” 琉鸢呼啸而起,往琅琊山而去。耳畔风声猎猎,傅承钰已不再害怕,望见下面浩瀚云海翻腾,千层山峦起伏,只觉心中一片激荡。 修仙修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修仙?当初自己是为了能争一口气而坚持下去,通过了五场试炼,但其实并不清楚修仙的意义,是为斩妖除魔,还是睥睨众生?“师父,”他开口,“人,为什么要去修仙?” 江则潋惊讶于他会问这个问题,思索一番方答:“每个人修仙的原因都不同,但最终目的大约都差不多,修仙能让人拥有长久的寿命,你可以不必那么拘束于凡俗,可以很自在,可以得到许多为人时得不到的东西。” “……难道修仙不是为了匡扶正道,让天下人幸福吗?”傅承钰愣了愣,问道。 江则潋轻笑一声:“你想得真多。匡扶正道那自然是要的,但如今四海升平,没有大妖魔作乱,人间朝代更迭如常,并无异兆。有时候,我们不必让自己肩上担子太重,太重会压垮自己,适当放松也无不可。我们承担了这样的责任,自然相应地也有享受的权利。” 傅承钰默然。他觉得这番话很奇怪,却又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师父说的话,有时候总和他心中坚持的认知不太一样。 到了琅琊峰,琉鸢飞走,江则潋则带着傅承钰走了弯弯绕绕好长一段路,进了一间大院。院子有几进,人多但却不吵闹。江则潋进了间大屋,迎出来一名仙娥:“司主。” 江则潋指了指傅承钰:“给他做几件衣裳。” 傅承钰愕然。 “是。”仙娥拿出几本厚厚的册子交给傅承钰,“看看自己喜欢什么式样什么花色。” 竟然是来做衣服……傅承钰犹犹豫豫地接过翻了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弟子……呃……弟子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式样,实用就行。” “那怎么行,一个人的外表很重要的,为师来帮……”江则潋突然停住,她想起雪越告诫过她要尊重弟子的想法,便生生压住冲动,“算了算了,你自己选吧,为师不干涉。” 傅承钰拗不过她,便勉勉强强选了几件。仙娥在一边笑道:“这选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仙人们穿的式样呢,如今喜欢这种风格的倒不多。” 江则潋瞄了两眼,见都是一些古板正统的式样,不禁无语。眼下盛行的是飘逸华服,讲究个性,真没几个还穿从前那种衣服。她问傅承钰:“挑好了?” “是。” “那量身吧。” 仙娥在傅承钰面前蹲下,开始测量身长,之后便是些臂长,肩宽等等。傅承钰活了十四年,贴身事务都由小厮打理,除了母亲还没有女子这么近距离而长久地接触过他,虽说对方也只是个公事公办的仙娥,然而他还是红了脸。江则潋在旁边看着,心中暗暗发笑。这孩子,面皮真薄。 量毕,江则潋说:“承钰,你先出去等着,为师还要做几套衣裳。” 傅承钰便出去了,出门前悄悄瞥了江则潋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心想她一定不缺衣服穿,还来做新衣,真是……罢了,她是师父,还是不要妄加评论,毕竟这些小爱好也无伤大雅。 仙娥见那小弟子走了,好奇问道:“若是我没记错,司主五天前才来做过衣服,怎么又要做了?” “不是我做。方才那本册子再给我瞧瞧,那衣服现在谁还穿,他在自家山头穿穿除了我也没人看见,若是出去了还这么穿会被笑话的,我再给他选两件。”唉,还是没有忍住啊,自家徒弟眼光实在不济,她回头得好好培养一下他的审美。她十六司主江则潋的徒弟,样样得比别人强! -- 第10页 仙娥:“……是。” 江则潋选完衣服神清气爽地从屋里出来,拍拍一个人站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徒弟:“你在念什么?” 傅承钰答:“玄汜心经。” “……”江则潋默了默,“你随我去趟膳食房,自己看看有没有爱吃的。” 得道仙人不必进食,除非偶尔犯馋,有时候一些仙人会去膳食房用仙家的材料做点吃的,既增进修为又满足口腹之欲。但它的存在主要还是为了照顾仍是凡骨的弟子们。 两人一路走到膳食房。膳食房很大,一排排案上摆满了各种吃食,几个小仙童正在打理后厨。傅承钰的辟谷还没有效果,食量仍然不小,他取了几样吃的,偷眼去看江则潋,生怕师父嫌他吃得多面露不快,结果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后厨去跟几个仙童讲话了,压根就没在看他。傅承钰宽了心,又取了点吃的,将食物仔细打包好。这包打得非常有水平,外面看着并不多,其实里面的食物不少。 “师父,弟子好了。” 江则潋走过来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包,惊讶了一下:“你只吃这么点?” “足够了。” 江则潋看着徒弟怀里那小小一包,开始自我怀疑她是不是什么时候暗示过他,即使是小弟子,吃太多也很不雅观,所以他不敢多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吃得应该不少的。雪越说不能虐待徒弟,初修炼时得让他吃饱,她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中提起过什么被他记着了,但方才背着他又选了两套衣服,似乎已经有点愧对徒弟了,她现在更不能在饮食上亏待他。于是她又状似随意地拿起一盒糕点塞进了乾坤袋里,打算回去后悄悄送到傅承钰桌上。 傅承钰并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他正在看后厨几个仙童嘻嘻哈哈边收拾边笑闹。等回过神来时,江则潋已经在他十步开外了,他赶紧追上去,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那几个仙童一眼。 ……有点羡慕他们几个人在一块玩。 回到白璧峰已经过了酉时。江则潋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株药草喂给琉鸢,琉鸢吃完后心满意足地蹭了蹭主人的大腿,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飞走。江则潋转头对傅承钰说:“你回去歇着吧。为师也回去了。” 傅承钰便行了一礼,等师父往自己院子方向走后,他才转身离开。 江则潋走了十几步路,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办,便匿了形匆匆折返,赶到傅承钰的小院。傅承钰脚程不如她快,此时还没到,她便从乾坤袋里掏出那盒糕点放在傅承钰桌上,又绕到后院去。东院的后院是没有山泉流溪的,只有一口井,傅承钰用的水正是从这里面汲的。她绕着井走了一圈,边走边琢磨。将井水变成温热的显然不靠谱,万一傅承钰想打冷水呢。距离井十几步处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两只汲水的水桶。她盯着那古旧的桶好一会儿,走过去伸手一拂,旧桶登时翻新。手腕又一旋,指尖点在其中一只上,那桶立刻泛起莹光,又迅速消弭下去,随即桶身上显出一个淡淡的“热”字。 江则潋这才放心回去。 傅承钰回到屋子,发现桌上多了一盒糕点。 傅承钰:“……”这只能是师父送来的了吧。她还真对自己吃得少上了心。他想了想,放下怀里的小包,先将这盒糕点吃掉了。有点甜腻,不是他的口味,但他吃得很愉快。 之后他去汲水洗澡,随便拎了个桶,结果打上来的水是热的。他呆了会儿,举起桶看了看,才发现桶身新了不少,上面还有个“热”字,不由心头一暖。师父看着虽然不大符合他认知中的严师形象,有些小毛病,但对弟子还是很照顾的。 他也算是幸运吧。 这天夜里傅承钰睡得格外好。 作者有话要说:  傅承钰:师父为什么要独占山头,都没人陪我玩。天天对着她一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第六章 次日早晨,傅承钰坐在桌边吃早饭,边吃边欣赏门口那棵碧绿碧绿的雪翠竹,突然一只鸟落在窗台上,吱吱喳喳地冲他叫唤。傅承钰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却又停在它面前一寸处不敢妄动。那只鸟显得十分焦躁,干脆蹦到了他掌心里去。傅承钰傻在那里,好半天才试探性地蜷起手指去碰一碰它。毛茸茸的,很有意思。他兴趣上来,看它圆圆滚滚的样子,忍不住去握一握它小球般的身子,谁知五指刚一用力,触碰到它软软的肉,小鸟顿时消散不见,只余下一缕青烟。 傅承钰惊呆了。他慌忙摊开手掌,却意外发现有一行字浮于掌心:速来,师。 这难道是师父传的信?他想着方才那只被自己握散的小鸟,有点心有余悸。掌心的字渐渐消失,他匆匆吃完早饭,奔向中院。 江则潋自从出关后就很少起这么早,但今天她有计划,不得不早起。此时她已经收拾妥当,衣服不是新的,中规中矩的式样,首饰也不是花的,不多不少的数量。她靠在池塘边喂鱼,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才想起今天没戴手镯,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傅承钰从外面进来,朝她行了一礼:“师父有事找弟子?” “嗯,待会随为师去见岩赫长老。” “……岩赫长老?”傅承钰一脸迷茫。 “他是为师的师父。”江则潋把手里的鱼食撒干净,往外走去,“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为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第11页 “是。” 两人乘着琉鸢飞往岩赫长老居住的菩提山。江则潋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去见他吗?” “不知。” “你生病这事很不寻常,为师也问过别人了,都没听说过入了仙门还会生病的。” 傅承钰脸色微变:“师父的意思……” “为师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所以要带你去见一见岩赫长老,他或许知道。” 傅承钰的手指缓缓握紧,忐忑不安,不知道面临自己的会是什么。 到了菩提山,琉鸢乐颠颠地跑到一边去刨药草吃,江则潋则往山深处走去,傅承钰跟在她后面,心里万分紧张。 两人来到一处山洞前,只见山门紧闭,青苔蔓延。江则潋罕见地恭恭敬敬地站好,朝山门施了一礼:“弟子江则潋携新弟子傅承钰前来拜见师尊。” 傅承钰也朝山门行礼,头都不敢抬。 良久,从山洞里传来沉闷的声音:“何事?” “新弟子傅承钰体质特殊,弟子有惑,特来请教师尊。” 山门慢慢打开,发出厚重声响。岩赫长老的声音低低传出:“进来。”江则潋吸了一口气,抬脚迈步,走了进去。 山洞幽且长,里面湿气萦绕,壁灯明灭不定。一片寂静中,只有两人脚步声回荡。越往里走道路越宽,视野越发开阔。终于走到尽头,只见空旷的圆形地带中生长着一棵藤蔓,根茎粗壮,枝条顺着地面爬上洞壁,弯弯绕绕,拱起一颗颗明珠,照得山洞亮若白昼。岩赫长老盘腿坐在藤蔓根部,一身素衣,眉目间尽是风霜之色。 “弟子江则潋拜见师尊。” “弟子傅承钰拜见长老。” 岩赫抬眼,目光扫过规规矩矩的江则潋,停在傅承钰身上:“这是你新收的徒弟?” “正是。” 岩赫微微颔首:“人不错,有何问题?” 江则潋便将事情始末讲了一番,并提出自己疑惑:“弟子从未听说过入了仙门之人还会生凡人之病,纵使凡骨未脱,也不应该。” 岩赫沉吟一会,朝傅承钰招了招手:“你过来。” 傅承钰低着头走上前,感觉岩赫长老目光如炬,在自己身上流连。他心中紧张愈盛,只觉时间无比漫长,明明洞中偏凉,背后却已汗湿。 “你随我来。”岩赫起身道,“则潋在原地待着。” 傅承钰下意识回头看了师父一眼,见她朝自己点头,便略微放了心,快步跟上了岩赫长老。 见两人身影在山洞深处消失,江则潋呼了口气,坐到一根藤条上。许久不见师父,他更加沉闷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师父,面容俊俏,为人开朗,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与徒弟们关系很好,常常打成一片,几乎没有师徒界限。自己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最得他宠,时常拉着师姐雪越找他玩,听他讲云游时的奇遇。有时候调皮劲儿上来了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顶多笑嘻嘻地说句功课加倍。他懂得如何栽培人,收的徒弟一个个都有大成,而她是那一辈最小的弟子,修为却最高,自然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司主之位。 总共十六位司主,按年龄排序,她位次最末,却从未有人敢因此看低了她。 而师父升长老之际却日渐沉闷,她不知道师父遭遇了什么,但看着因他不愿再以术驻颜而慢慢染上岁月痕迹的脸,她心里总是不好受的。她问过他原因,他却冷淡回答她不要多管。 他开始看不惯她花枝招展的打扮和任性妄为的性格,屡加斥责。于是她学乖了,在师父面前就是一副知礼模样,其他时候便又恢复本性,反正自从成为长老后他就搬到了这偏僻的菩提谷,看守宗里珍贵典籍,鲜少外出。 她尊重他,但她已经不喜欢如今的师父,这个变得奇奇怪怪的长老。 岩赫的脚步缓而沉稳,傅承钰跟在他后面,大气不敢出。像是走了很长一段路,素衣的长老终于停住。“进去。”他说,声音低沉。 傅承钰抬头,看见面前一个圆台,笼罩着淡绿色光圈,时不时有星芒闪烁。他镇定心神,咽了咽唾沫,抬脚登上圆台,在光圈中站定。眼前像是隔着一层淡绿色的纱帐,又像是蒙着一团淡绿色的雾气,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迷离。 岩赫口型微动,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抬起,掌心聚起似青似蓝的光焰,缓缓压向圆台。 傅承钰一片恍惚,脑中空白,不知身在何处。 “这个题目有人有想法了么?嗯,不错,又是傅小公子,你且说来。” “承钰,这世间,最难的便是一个正字。为父希望你即使身陷囹圄,也要堂堂正正。” “我家钰儿这般好,也不知今后会看上哪家的姑娘。” 他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脸上露出半是痴迷半是留恋的神色。与此同时,圆台中光芒大盛,岩赫三指并拢,在虚空中一抹,点向傅承钰的天灵盖。他闭起眼,去探索这小弟子的根源。 慢慢地,他露出些许微笑,紧接着不知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又骤然变色,猛地撤回手,难以置信地望着傅承钰。他盯住小弟子稚气未脱的脸庞,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眼底波澜万状。 傅承钰渐渐清醒过来,只觉得做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梦。他见岩赫长老面色阴沉,心下有些畏惧,轻声道:“……长老?” -- 第12页 岩赫拂袖转身,声音严厉:“回去叫你师父过来,我有话单独和她说。” 傅承钰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也只能应下,从圆台上下来沿原路返回。 江则潋看着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徒弟,问道:“师父他人呢?有跟你讲什么吗?” 傅承钰摇头:“长老他只让弟子上了一个圆台,之后弟子便神思恍惚,什么也不记得,清醒后长老也未多说,只叫您去一趟,说是有话。” 江则潋疑惑不已,不知傅承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师父打的是什么算盘。她一路快行,见到岩赫的背影后放慢脚步,行了一礼:“师父。” 岩赫转身,道:“你这个徒弟,很特别。” “特别?”江则潋困惑地望着他,“还请师父明说。” 岩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却是不回答她:“你平日里是怎么教他的?” “那孩子很聪明,悟性高,所以弟子就是让他看着书练习,弟子每晚去检查指导……” “不行!”岩赫突然提高了嗓门,“你怎能如此教他!长此以往……”他忽然截住话头。 江则潋看他止住不说,心头顿时不自在起来:“会怎样?” 岩赫面上似有怒气浮现,又被他压了下去。几个吐息后,他才开口,声音极轻:“你什么也不知道……” “师父,您可否大声点?”江则潋已经有点不耐,她多么怀念从前那个爽朗大笑的岩赫,眼下的师父是愈发奇怪。 岩赫的手在袖中收紧:“你只需知道傅承钰体质特殊就行,更多的不必知道。即日起你必须改变教学方法,严加督促,时刻在旁边指导。玄汜宗的一切功法都要尽快掌握,尽快。” “为何?”江则潋急了,一天到晚陪小徒弟修炼她还有没有悠闲日子过了? “不必多问!你也不可偷懒!”他注视着江则潋,周身威压迫人,“为师总不会害本宗,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他。” 江则潋非常不理解师父,她真是怀疑师父被人掉了包。思及此,她忍不住说:“师父,弟子很早就觉得你变了,你以前……” “以前是以前,难道你指望为师现在还会陪你去摸灵兽蛋不成?!好了,回去罢!” 江则潋咬了咬唇,行礼之后便飞快离开,连告退也没讲。 岩赫看着她负气的背影,心底涌上深深的无奈。这个小徒弟,这么大了还这副样子,以后如何接任长老之位。不过,等真的成了长老,她也就会变了吧,和他……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好像有点水,今天就双更更掉吧……说过的第十章加更就没有啦 ☆、第七章 回去的时候,傅承钰明显感觉到师父心情不好,可又实在想知道长老和她说了什么,忍了又忍,终于在抵达白璧峰的时候开口:“师父,长老有没有说,关于弟子体质的事……” 江则潋顿住脚步,道:“你体质比较特殊,所以从明日开始,我们换一种教学方式。” 傅承钰认真听着。 “你仍旧是卯时抵达修炼场,上午修习辟谷与御物,中午略作休整后为师便开始教你剑法,晚上自己将白日所学温习一遍,心经自己抽空念,每天三遍。” 傅承钰略一思索道:“可是师父,这样一来每天修习辟谷和御物的时间就少了。” 江则潋心中烦躁,回答道:“时间少了便更要努力,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做么!”然后扬长而去。 傅承钰愣在原地。琉鸢望着少年,眼中流露出怜悯神色,接着转身飞走,掀起了一阵风。傅承钰只好在凌乱的风中往自己院子走。 昨天拿的食物还剩了不少,傅承钰把它们当做午饭吃掉后,便去了修炼场打坐修习辟谷之术。 将近未时,他结束辟谷,开始练习御物。今天估计是被师父刺激了,若说之前用十之有九的心思在修炼,现下便是在用十足十的心思修炼。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纹丝不动的木板居然在地面上挪了一挪,傅承钰大喜,更是卯足了劲。 下午的修行是以木板能在地上弹跳起来告终的。 傅承钰离开修炼场后,先去了一趟藏书阁,回屋后用巾子擦了擦汗,又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才坐下。他翻了一会儿拿回来的玄汜宗典,不知不觉就被当年开宗之时的种种事件吸引。 千年前,神界式微,妖魔崛起。修仙者讲究的是细水长流,妖魔主张的是速成奇效,前者根基稳重但缺乏新锐,后者功法奇诡却发挥不稳,两者相斗多年皆是死伤惨重,甚至波及人界,整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血流漂杵,堪称天地浩劫。 仙门中有识之士经过细致分析,取长补短,研究出了新的修炼心法,努力之下,说服了守旧顽固的保守派仙人,建立新的门派,重整乾坤,重重打压了妖魔,再次确立了仙界的至高地位…… 直到黄昏将尽,光线暗淡,傅承钰起来点灯才发觉没吃晚饭腹中空空,望向桌面,已经没有吃的了。他犹豫再三,往中院走去。 他站在院子门口,朗声道:“弟子傅承钰求见师父。” “何事?”晚风吹开院中水阁之上的纱帘,江则潋歪着身子靠在栏杆上,青丝如瀑,神色倦怠。 傅承钰心口一窒,放低声音道:“弟子还未吃晚饭。” “……这样啊,为师疏忽了。”她仍是一副懒洋洋不想动的样子,“你过来。” -- 第13页 傅承钰依言过去,踩过五级台阶,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撩开白色纱帘。水阁中搁着一张小案正在煮茶,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茶香。江则潋看他目光停留在几案上面,笑了笑说:“辟谷虽然没有了饥饿之忧,但有时吃些喝些也无妨,图个兴致罢了。” 傅承钰尴尬了一下,移开目光。 “过来啊。”她尾音有些拖,低低的,生出几分娇慵之感。 傅承钰硬着头皮靠近,谁知她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还没等他说话便觉脑中一片晕眩,恢复过来时已经站在琅琊山的膳食房门外了。 她朝里面努了努嘴:“进去拿吃的吧。” 这难道就是瞬移?傅承钰看了她一眼,恍恍惚惚地走进去,心里还在想着果然很省时间。 拿完吃的江则潋握着傅承钰的手又瞬移了一次。 傅承钰在水阁中站定,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急急忙忙挣开:“多谢师父弟子先回去了!”然后行了一礼匆匆跑掉。 江则潋重新靠着栏杆坐好,看着傅承钰落荒而逃似的背影,笑叹了口气。茶已煮好,她将淡黄色的茶汤倒在白瓷茶杯中轻轻荡着,眼神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少年在自己面前这样跑掉。不过他现在在哪儿呢?她自嘲一笑,抿了一口茶。 那时候师父是如何同自己说的?他从树荫中走出,负手而立,问她:“他就是炎巽门那个天纵奇才?小潋潋啊,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师父……” 他瞪她一眼:“还不快去练功?等着输给他吗?” 她扭头就走。 现在好了,当年的人,一个变成了深居简出的长老,一个……成为了仙门不可提及的名字。她搁下茶盏,眉眼间不再倦懒,反是显出几分冷然之色来。 她还在这儿,没有改变。她不愿意成为他们中任何一种。 她也不要输给任何人。 金乌坠空,银蟾升天。江则潋往藏书阁走去。她给傅承钰开放的是藏书阁底层,是初级中级弟子能看的书,二楼是高级弟子能看的书,再往上便是她私人藏书,三楼是一些四处搜罗来的珍奇有趣的话本或名家孤本之类,顶楼是她打算慢慢修炼的一些顶级法术心经。 她在顶楼慢慢走着,一本本看过去。夜明珠高悬在侧,古老的书籍泛起微光。 空荡荡的脚步声在阁中回响,偶尔伴随着哗哗的翻书声。终于,江则潋停下了脚步,纤长手指搭在一本书的书脊上,将其缓缓抽出。摩擦声起,棕色的封面逐渐显露出来。她揩了揩表层,封面上四个烫金大字,灼入心底。 《空微心法》。 出关这么久,所有的顾虑都不复存在,也是时候修炼更高一层的术法了。 江则潋带着厚厚一本书离开了藏书阁。外面凉风习习,她抬起头,月如银钩,皎白中透着一抹紫色,摄人心魄。 巧了,今晚正是时候。 她微笑起来,将白日里的沉郁之气尽数吐出,加快了脚步。 回到屋里,江则潋翻开了《空微心法》的第一页。 三页过去,她几乎止住呼吸,被其中玄妙之处深深折服。这才是她所渴求的东西!越是深奥,越能激发她的斗志。她凝神,逐字逐句地研读过去,心中像是有一块地方豁然开朗,书上字字句句所蕴含的意思愈发明晰。 上半夜她便将第一章熟读于心,之后便把书放进柜子中,自己去玉池里泡着。脖子以下悉数浸在凉水中,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固定在脑后,她盘腿坐着,双目紧闭,吐息绵长。月色很好,落在她瓷白的皮肤上泛出朦胧的光来。 江则潋在水里泡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月落日起,她睁开双眼,只觉浑身上下一片清明,甚为舒畅。这水就是好,怎么泡皮肤都不会皱,也不会有不适之感,反而有助于修炼。她湿淋淋地从水里起来,回房去换衣服。神采奕奕的她想起要手把手教小徒弟剑法,也没那么烦躁了。她挑了件利落的短衫穿好,绑紧袖口,系好长靴,拢起头发,就这么清清爽爽出去了。 唔,真是好久都没有穿这么简单了。偶尔换个风格,似乎也不太坏。 她喜欢风吹的感觉,所以出行都是近距离的御风远距离的乘鸢,瞬移只能用在一些特定地方,使用时消耗的气力也不少,所以她并不太喜欢。何况又不赶时间,当然自己慢慢过去比较愉快。 她踩着风去琅琊峰,找到管理兵器库的仙人,问他要了把普通长剑。傅承钰才刚入门,用不得太好的剑。打算回去时她碰到了三司主雪越。 “师妹今日起得倒是早,不过怎么打扮成这样,不做贵女去做游侠了?”雪越笑吟吟地走过来打趣。 江则潋摊了摊手,说:“昨天我带着傅承钰去找师父,结果他神神秘秘地就是不肯告诉我傅承钰究竟是个什么体质,反让我快点教他其他东西。” “师父可好?” “就那样吧,你也知道那之后他就不对劲了。” “是。我们不说这个了。”雪越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剑,“你是要教剑法了?” “对,剑法最基础嘛。” 雪越揶揄道:“你可别教歪了他,我是记得你剑法并不是最出色的。” 微妙的耻辱感涌上心头,江则潋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教一个小徒弟还是绰绰有余,再说了,谁能做到十全十美,你们擅长使剑的还不是要被我打败。” -- 第14页 “是是是,你最好了。”雪越用食指推了她肩膀一下,“好了你回去罢,别耽误了教学。”说完便欲离开。 结果江则潋一把拽住雪越的袖子,问道:“师姐师姐,你那个云姿教得如何了?” “我近日在给她把几本书讲透,她好自己学习。”雪越斜睨了她一眼,“放心,云姿这小姑娘资质不如你家的那位,你就别同我比了。” “师姐怎么能这么讲话呢?”她笑着挽上来,“我一直想收个女弟子,云姿的资质虽然不是最好,但当日我也打算要收她了,师姐你又何苦放着高资质的不收来同我抢她?” “……这小姑娘是我族后裔,虽说几百年过去了血缘早没了关系,但我看着她就像在看当年的自己,收她不过是圆满自己一个念想。况且她也实在讨人喜欢。” “师姐还惦记着凡人时候哪?” “不叫惦记,只是偶尔想起,也会唏嘘两声罢了。”雪越说,“你就没回忆过当初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江则潋笑道:“有时候会梦到,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如今的日子。” “人间朝代兴衰更迭,你朝灭亡已久,可有感触?” “活得久了也就看淡了,没什么能长盛不衰的。何况到我那一代,皇室早已腐朽,灭亡是早晚的事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才各自分别。 傅承钰在修炼场打坐,他腰板挺直,阳光下仿若雕塑。 江则潋在场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脚步轻缓地离开。这个小徒弟,资质比别人好,修行也比别人刻苦,今后必成大材。 ☆、第八章 午后,江则潋再次来到修炼场,傅承钰看见她便迎上去行了一礼:“师父。” “接着。”她将手中长剑放到傅承钰举起的双手上,道,“这便是你的第一把剑了。” 这剑在仙门虽是普通,放在凡间却是上品。傅承钰抬头,看着剑鞘漆黑的光泽,心中是克制不住的激动:“多谢师父!” “为师从第一套剑法开始教你。”江则潋翻手,掌心银光一闪,一柄通透细长的剑便出现在手中。“为师这把剑胜在轻盈灵活,你那把较为沉稳,所以虽是同一套剑法,效果也会不太一样。自己练习时不必太过多心。” 她拔剑出鞘,转了转手腕,随意耍了两下,瞥见旁边的小徒弟求知若渴的目光,动作不由一顿,咳了咳道:“太久没用剑了,有些生疏。”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她走到场中央,对傅承钰道:“看好了。” “是。” 只见江则潋手臂一扬,长剑微微颤动起来,发出嗡鸣之声。她身姿飘逸,足尖点地腾空,秋水长剑一刺一收一劈一斜,剑气如虹,剑音如啸。阳光似乎都在晃动,剑身映出的光芒跃动刺眼,衣衫翻卷翩跹间,没有绚烂的仙法,只有缭乱的剑影。寒芒点点,压不住她霜雪般的冷冽眼神。她抬腿仰身,在空中滑过一个圆润的弧度,手腕轻抖,剑尖似有无形利刃劈开空气游走而去,十五步开外的大树上一枝绿叶被削下,霎时纷落如雨。一阵风过,叶片席卷而来,江则潋周身光影错错,剑气浮动,叶片一旦逼近立刻被绞为碎片。 只听一声轻鸣,长剑入鞘,她迈开步伐,长靴踩在一地碎叶上朝他走来,空中还有未落尽的残叶,如同飞雪碎玉,在她背后纷扬。她眼中尚留着未化尽的冷意,开口也是淡漠的嗓音:“看清了?” 傅承钰惊怔回神,望了她好久,才压下心头惊艳,诚实回答:“师父动作太快,弟子并……并未看清。” 江则潋愣了愣,眼底冷意尽消,露出微微的笑来:“没关系。为师也不指望你看一遍就记住,我们一招一招来。” 她便真的耐着性子慢慢地教他,偶尔看傅承钰哪个姿势不标准了便会手把手地纠正。她每次一靠近他,尤其是从后面环过来双手托正他的手臂时,他就格外紧张。他感觉得到她的温热呼吸,他看得见她鬓角的碎发在脸侧飘舞,他听得见她珠玉般的嗓音在说着什么。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脸上,正认真地在指点他,偏偏他又不能躲开,否则就显得自己想太多。 “你身子怎么这么僵硬?放软一点!” “……” 真是一个煎熬的下午。 他努力去忽视她的触摸,把精力集中到用剑姿势上去,渐渐地终于可以略坦然地面对她的靠近,剑法也学得快了。 这般过了一个月,江则潋发觉事情有点不对。 傅承钰很好学,好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起早贪黑,反反复复练习剑法,主动去藏书阁查阅相关书籍,遇到疑难还来咨询江则潋。他不怎么和其他男弟子往来,对女弟子也不咸不淡,总之,在江则潋看来一切应该发生在这个活泼年纪的事情,傅承钰一样都没干。江则潋很头疼,她觉得傅承钰已经学傻了。 “这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吗?我怎么可能教出这种书呆子!”江则潋向雪越抱怨。 “人家那是上进,别人羡慕你有这样自觉的徒弟还羡慕不来呢,你别不知足。”雪越笑着说,“你当人人就该和你一样,无所不为?” 江则潋当年在岩赫的纵容下什么事没干过,仗着自己聪明任性,整日的鸡飞狗跳。 江则潋忧愁地想,不能这么下去,说好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呢? -- 第15页 于是她给傅承钰放假了。 她带他去灵犀谷。灵犀谷风水极佳,草木葳蕤,仙人们豢养的灵兽没事就在这里玩。傅承钰跟着江则潋,小声问道:“今天不修炼没关系吗?” 江则潋说:“劳逸结合懂不懂?收你的第一天就跟你讲过了。” 傅承钰抿唇不语。 “你从前在凡间,出去玩过吗?” “清明会踏青。也跟父亲去过京城。偶尔也和同窗投壶什么的。” 江则潋听出来了,反正他没无拘无束地玩过。这什么人家啊,管教这么严,把孩子都教傻了。她忽然有点心疼起他来,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傅承钰已经十四岁了,虽然比江则潋矮,但也不喜欢被这么摸。他偏了偏脑袋。 江则潋笑笑,带他登上了一座小山丘。 “有过不开心的事吗?” 傅承钰动了动嘴唇,望向江则潋。 “肯定有过的吧。但你这孩子,就是不喜欢说出来。”江则潋说,“不说出来也没关系,我也没逼着你。但是你不能闷在心里,你得有个发泄方式。”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食指竖起,“人是应该有自律之心,但你被规矩框得太死了。” 傅承钰不解地看着她。 江则潋神秘一笑:“准备好了么?” 傅承钰:“什么?” 江则潋指了指山坡,没有杂树,皆是一片青翠绿草,连着丘下平地一望无垠,直接天际。她忽然拉住傅承钰的手,飞快地跑了下去。 傅承钰被她猛地一扯,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跟着江则潋跑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思考能力,不由惊叫:“师父你干什么?” 江则潋没有接话。 掌心里传来她温暖的力量,她在前面跑,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看见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有着暖黄的光泽。 他咬了咬牙,昂首卖力地跑起来,追逐上她的步伐。风混着青草气息灌入他的胸腔,他有些难受,又有些兴奋。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身为傅家独子,事事恪守礼节,从未有过这么有失仪态的事情。 但那又怎么样呢? 师父那么注重外表形象的一个人,这会儿头发乱成这样也没有在意啊! 他奔跑着,大口呼吸,看着遥远的天空,忽然就触摸到了一种新鲜的东西。 那是自由。 草丛里受惊的灵兽纷纷扑腾奔走,江则潋拉着他不管不顾地跑,边跑边问:“感觉如何?” 傅承钰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喊道:“感觉很好!” 江则潋偏头看了他泛红的脸一眼,轻轻地笑了。她往前一瞥,却忽然发现茂盛草丛里隐隐约约趴着一只白白的长条状兽物,大约睡得太死了,并没有发觉人的动静。 距离太近了,来不及停脚也来不及拐弯,江则潋眼神一动,手上一用力将傅承钰拽了过来,飞快地从肋下抱住他,同时脚尖一点腾空而起,直接跃过兽物。 傅承钰懵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他看着兽物愈来愈远,而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被江则潋抱着,下意识抓住她的肩膀,耳根急剧飘红。 “师父……”他转头,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这么近这么近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的纤密的眼睫和流转的目光。他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和奔跑时的快速心跳完全不一样。 江则潋嗯了一声,稳稳落地,将手一松,自己躺倒在草地上,哼了哼:“谁家的灵兽,这么不警惕,要它何用。” 傅承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江则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歇歇吧,跑了那么远。” 傅承钰眉头动了动,最终坐在了旁边。 “我以前呢,初来乍到,诸多不习惯,也不愿意轻易吐露心事。”江则潋将头枕在手上,眯了眯眼睛,“师父就带我来了这里。他带我下河摸鱼,带我爬树掏鸟窝……”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真是稀奇,我小时候虽然有些顽劣,但这些事情却从未做过,一边觉得掉价一边又觉得新奇,心情也好了许多。” 江则潋偏过头,望着傅承钰若有所思的脸:“所以说,人都是会有心事的,你得有个途径发泄出来。懂么?” 她握住他的手。傅承钰微微一颤,低头望进她光芒闪烁的眼中:“弟子明白。” * 日复一日,日升月沉,时光在纷杂中过去,傅承钰个子高了,肩膀阔了,脸上稚气褪了不少,五官逐渐长开,不似当年青涩,他已十九。 他辟谷已成,御物也早已掌握,正如江则潋所估计的那样大半年便已修成,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要一年半才能学成的,所以能熟练御物时他还暗自高兴了许久。如今他已基本可以御风而行,用的剑也换成了上等的。 “今日为师教你最后一套剑法。若你对剑法仍有兴趣,可以去藏书阁挑几本自己练。” 江则潋一身浅色剑衫,手握秋水长剑站在他面前。 傅承钰微微低头看她——他已经比她高了,然后默默退到一旁。 江则潋身法华丽鬼魅,长剑舞动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演示完一整套剑法。她一如往常地走到他面前,眼底仍旧覆着一层薄霜,嗓音淡淡:“看清了?” 他点头:“看清……”冷不丁面前女子长剑一翻斜斜送来,他来不及惊讶,本能地提剑一挡,退后三步。江则潋不依不饶地逼近,剑尖挽出一个花直奔他命门。他沉住气,与她缠斗在一处。短兵相接,她劈他躲,他刺她滑,一时间剑音铮然,光影错乱。剑刃抵着剑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盯着她,阳光从剑身反射到她脸上,她的眸子藏在利刃之后,像是模糊的冰凌。他在一片森冷剑气里闻到她身上馥郁花香,心跳陡然乱了一拍,手中力道也不由一泄。 -- 第16页 只见寒光一闪,他的脖子被秋水长剑抵住。 他垂下头。 江则潋收起剑,表情恢复到淡笑:“你还是嫩了点,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扛不住。” “弟子一定勤加练习。” “不过呢,你也不错了,能让为师用出七成力气。” 只有七成的力气,却在一盏茶的功夫中轻松打败他。他离她果然还有很大距离。 “方才我那套剑法看清了是吧?来一遍。” 傅承钰提剑走到场中央。他闭上眼,先前师父的动作在脑海中快速滑过一遍,他举剑而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江则潋的这套剑法让人更注意到她的灵活清奇,而傅承钰使出这套剑法,虽然生涩了些,却多了几分笃定沉毅。 “不错,有长进。”她称赞道,“今日剑法且到这里罢。之前教你的法术可有练会?” 傅承钰面无表情地抬手,一团莹绿色的火焰幽幽冒出,他另一只手一动,划出一道白弧,撞在火焰上,引得空气阵阵激荡。江则潋嘴角噙笑,看他双手互相斗法,时不时满意点头。 她果然收了个好弟子。 等傅承钰结束,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很好,你做得很好。唯一的缺憾……” “师父请讲。” “你应该多笑笑嘛,老板着脸会吓跑那些小姑娘的。” “……”傅承钰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自从他学会了御物可以踩着剑在宗内自由穿梭,他就常常被江则潋支使着干些跑腿工作。最要命的是她给她的师姐们送点女子喜欢的东西也要让他去,他虽然很不情愿,但他是个守规矩的,师父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办到。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个身材挺拔的英俊少年郎就抱着一团长满柔软淡粉色纤细叶片的藤蔓球出现在了女子云集的某座峰头,冷着一张脸在师姐们好奇的目光中快速走过,怀中的藤蔓球随着晃动而结出一个又一个粉色的泡泡花,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然后再啵的一声爆掉。 粉色泡泡伴随了他一路。 围观的师姐们被这种冷面男与少女心的强烈反差给萌倒,从此傅承钰“艳名”远播。时不时就有“路过”的师姐们来看看这个小师弟,然后被傅承钰冷淡的眼神一扫就讪讪回去了。但这无法阻止师姐们的八卦心,尤其是江则潋某次当着众师兄师姐的面夸奖他已经修炼到了什么层面,于是傅承钰光荣地被一众司主真人回去当做榜样教育自己的弟子。 师姐们更加记住了这个隔壁家的师弟。 综上所述,傅承钰被这么多师姐关注全拜江则潋所赐。 “好吧,你不想笑就算了。今天就这样,回去休息吧。从明天起就不授剑法了。”江则潋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地往回走,“真好啊新衣服终于有机会穿了。” 傅承钰想起多年前她曾经背着他给他定过几件时下流行的衣服,但他看着那中看不中用的款式心里十分无力。好在经过多次明示暗示,她终于不再插手他的穿戴问题。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着一阵风刮来,他鼻子皱了皱,终于忍不住说道:“师父。” 江则潋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弟子输得那么快是有原因的。” “哦?” “师父今日染的香气太重,方才比试时弟子与您靠得太近,因此……” 她闻言挑眉:“怪我咯?” “弟子只是觉得……” “呵,承钰,”她凉凉一笑,“输了便是输了,哪来那么多理由?下次你同什么妖魔鬼怪打斗输了命悬一线,是怪人家长太丑碍着你眼还是怪人家太胖挤着你了?” “……弟子明白了,谨记师父教诲。” 江则潋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傅承钰无奈一叹。这个样子,估计只有岩赫长老能管得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一章=v=开心吗 想了想以后还是早上九点更新 ☆、第九章 江则潋回房换了一身衣裙,正打算去燕回峰找师姐雪越讲讲话,结果刚出院子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云姿。 云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少了一分羞怯,多了一抹娴静。她朝江则潋行了一礼:“司主。” “你师父叫你来的?有什么事?” “师父说她有一本书找不到了,说是从前借给您过,便派弟子来您这里看看有没有这么一本书。” “什么书?” 云姿便说了名字。 江则潋拧眉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本,可能被我放在藏书阁了,你同我去一趟吧。” “是。” 两人走进藏书阁,却发现傅承钰正在伏案看书。傅承钰闻声抬头,起身对江则潋行礼:“师父。”又对云姿点了点头:“师妹。” “你看书吧,我陪她找本书。”江则潋走上台阶。云姿跟在她身后,朝傅承钰微微一笑:“打扰师兄了。” 傅承钰回以礼节性的笑容,接着坐下看书。 云姿随江则潋上到四楼,江则潋俯身在书架中寻找着,云姿站在一边,目光往楼下飘去。夜明珠悬顶,傅承钰的身体轮廓显得格外柔和,她微微红了脸,挪开了视线。 * 连着一个月江则潋都在教傅承钰各种法术,他掌握得很快,虽然没有正式比过,但修为在本辈弟子中已然堪居第一。 -- 第17页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傅承钰坐在树荫下休息,江则潋靠过来也坐下,问他:“你的剑法还在练吗?” “每晚都练,只是弟子还未来得及去藏书阁找新的剑法谱学习。” “你喜欢练剑吗?” 傅承钰愣了愣:“师父此话何意?” 江则潋今天收拾得比较素雅,一身白衣,双鬓簪着几朵指甲大小的浅粉色花朵。她双手置于膝盖,侧头看他:“没什么意思,你若是于剑法一道大有兴趣,便继续练剑法,若你觉得剑法并不是很适合自己,为师也可以再教你别的。” 傅承钰垂眸沉思。 江则潋说:“为师当年也是从基础剑法开始学习的,虽然很用功,但是剑法并不能算是数一数二的,只能称为尚可。为师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习剑,便去找了师父求他教我别的。” 傅承钰安静倾听。 “他教我弓箭。”看着傅承钰流露出的惊诧目光,江则潋笑了笑,“为师当年也很奇怪,怎么会让一个女孩子去学习弓箭。不过射出第一箭后,为师便喜欢上那种感觉了,师父的选择是对的。后来师兄师姐们都打不过我。” “可是长剑是近身搏斗,弓箭是远程攻击,是如何打的?” “未必就是长剑。大家长大了都会去选择趁手的兵器,不过选弓箭的的确少。”她眯了眯眼,“既然擅长的是远程攻击,那就永远不要让擅长近身攻击的人接近你。” “……弟子明白了。” 江则潋望着他:“如何,你要不要同为师学弓箭?” 她的尾音微微上挑,像是有漩涡一般吸引人。他不禁回答:“弟子……愿意一试。” 江则潋大喜,握住他的手:“承钰,你能这么说,为师很高兴。” 傅承钰浑身一颤,抽出手来。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便开始。” “是。” * 傅承钰在洗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师父的温度,让他极不自在。他记得小时候师父偶尔会有意无意地触碰他,当时他面皮薄还会脸红,后来习惯了也就学会了面无表情,不加理睬。大概她觉得没意思了,也就没再跟他有什么肢体上的亲密接触。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师父的所作所为磨练得他得以坦然面对热情大胆的师姐们。师姐们有时候调戏他,他也可以面不改色,让师姐们觉得好生失望。虽然仍然时不时会有人来看看他,但总归不会再动手动脚。 不过这一次,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她是真心欢喜,握手并不是蓄意而为,而是情不自禁。他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黑夜里的星辰,散发着由衷的喜悦。 是因为有人能陪她一起练弓箭么?听她的话,好像一直是一个人学习弓箭的吧,应该挺寂寞的。 不过,他觉得长剑还挺趁手,也不知道弓箭是否适合自己,答应下来是因为想着技多不压身,现在想来,如果弓箭真的不适合自己,她恐怕会很失望吧。 他低头,擦干手上的水。 她是他师父,教给了他很多东西,师恩为重,他希望她能够开心。 江则潋在后山山顶。 她负手而立,晚风鼓起她的白裙,银线绣成的花朵在晚霞映照下流光溢彩。真好啊,小徒弟说要跟她习射。从前她虽然和师兄师姐们关系很好,但没有一个人习射的,宗里习射者廖廖,辈分都比她大一辈以上,基本没有来往,遇到不懂的地方只能问师父或自学。但岩赫并不是很擅长射箭,能教的都教完了,她便成了彻彻底底的自学。她心高气傲,剑法做不到最好,她就势必要在箭术上闯出个名堂来。师兄师姐们虽然给了她很多鼓励,但因缺少人指点,她碰到过多少次瓶颈,其中辛酸只有自己可解。 既然傅承钰说了要跟她学,她就一定会好好教他,有她在,他习射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他是她第一个徒弟,天赋过人,她会把他培养得很好。她清楚得很,自己的光芒终究有一天会被小辈夺去,那么还不如让自己的徒弟来做这个小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她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怕他不够好,当不起自己的期望。 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徒弟,也是一种荣耀。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光芒吞吐间,一张长弓被紧握在手中。长弓以神兽褪骨时留下的骨骼炼化,通体莹白,光洁柔润。硕大的一张弓,被她看似柔弱的一个人举起,竟意外和谐。 芙蓉面,杨柳腰,霓为衣兮风为马,弓如霹雳起弦惊。 她左手掌弓,右手拉弦,一根以仙力幻化的羽箭搭在上面,只听一声呼啸,弓弦震颤不休,长箭离弦,势如破竹,扎进茫茫云海,消失不见。 独居东院的傅承钰隐约听见一声尖锐呼啸,放下擦手的毛巾,走到院外去看个究竟。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山头上,黑发白裳的女子手持长弓,弓上已经搭起两支羽箭,正准备再一次拉弓。 他不禁屏住呼吸。 又是一声呼啸,两支羽箭齐齐射出,融在灿烂云霞中。 风大起来,吹乱她的头发,一向注意形象的她却没有去理,手腕一晃,三根羽箭再次出现。 她是要三箭齐发?傅承钰不敢错过这精彩一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弓如新月,弦被拉开。 -- 第18页 然而江则潋却久久不松手。很久之后,她慢慢收了力道,弦逐渐直起,三根羽箭也模糊了一下,悄然飘散不见。 傅承钰不由失望。又观望了一会儿,见她一直不动,便没了心思,回屋去了。 江则潋站在山顶,浩瀚云海波澜起伏,她的三箭终究没有射出去。 恍惚间回到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这三箭若是能一起射在同一点,我便同你比试。” 她岂会不知这是婉拒之辞,然而她不甘心,转了转眼珠,道:“你可说话算话?” “自然。” 她便张弓搭箭,瞄准了一只飞鸟的眼睛,稍稍调整了一下三箭的位置,然后射出。噗噗噗三声,第一支箭直中飞鸟眼珠,飞鸟坠落之时第二第三支箭相继破开前一支箭的箭头稳稳扎在同一个点。 她跑过去捡起飞鸟,得意洋洋地给他看:“如何,一个点吧?” 他面上仍是温和笑意,眼中却是逐渐转冷:“江姑娘好箭法,只是在下还有事,比试一事,日后再说。” 她怒了:“你怎可言而无信?” 他却道:“在下如何言而无信了?江姑娘从未与在下约定何时比试,推迟一些日子又何妨?何况过几日便是盟会,若是碰巧,你我二人相对也未可知。” 她明白他故意挖了个坑等自己跳,被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看不起人?” “在下从未看不起姑娘,只是姑娘有些作为,在下不太喜欢罢了。”他瞟了一眼她手中流血的鸽子,笑得嘲讽而疏离,“世上死物何其多,江姑娘却偏偏选中了一只飞鸟。”他转身离去。 “不过是一只鸟罢了!我又不曾伤人!”她恼,“你以为自己多厉害,被人吹捧成什么天纵奇才,我看不过一介鼠辈,连同我比试都不敢!” 他脚步一顿,却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 江则潋苦笑起来。从未有人那般尖刻犀利地批评自己,如当头棒喝。 罢罢罢,过往云烟,何必自扰。 她收起弓,回了自己屋子。被回忆一搅和,傅承钰答应习射的欢喜也淡了许多。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修行。 那本书她已经练了五年,却只得皮毛,她便开始第二遍。愈是深入,愈是觉得妙不可言。 她呼吸浅浅,周身浮起朦胧光环。 仿佛春风拂面,经脉畅通无阻,眼前原本一片黑暗,却逐渐有画面浮现。是春天的雨丝,缠绵无声,还是夏日的荷塘,浓淡相宜,抑或是秋季的落叶,金黄炫目,又莫不是冬月的皓雪,铺满乾坤。一时之间,气候不齐,仿若岁月流转,一去不返。 她睁眼,竟已月上中天。 作者有话要说:  仙侠真的好冷好冷嘤嘤嘤,身在火炉心在冰窖= = 存了那么多稿有何意义_(:з」∠)_ 但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完。 何况我也没哭…… 总之就是更新保障,但是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慢热就弃坑…… 今天啰嗦好多,不要嫌弃=3= ☆、第十章 傅承钰自那之后便开始同她学习弓箭。 说来也奇怪,他对于弓箭似乎天生的敏感,很多时候不需要江则潋指点自己便能悟出一二来,这让江则潋非常高兴,总是用一种赞许的眼神看他:“承钰啊,你比为师更适合用弓箭。你放心,为师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有劳师父了。”他抬眼看她,觉得她整个人风华无双,不是故作姿态的娇媚,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美好如斯。 * 在江则潋的教导下,傅承钰功力突飞猛进。这日她带着他去拜访广宇真人,她与广宇真人在屋内谈话,傅承钰便在屋外等着。 从路的一头晃过来一个弟子,看见了傅承钰,盯了他半晌,恍然道:“傅承钰?” “师兄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负责新弟子试炼的广宇真人门下弟子,桑夷。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啧了两声:“哎呀那些女弟子整天在说白璧峰那个傅师弟多么英俊,我还不信来着,没想到这几年你养得还真不错啊。” 傅承钰皱了皱眉:“师兄请自重。” 这玄汜宗什么风气啊,女弟子大胆奔放,男弟子也没个正经。 “哟,有脾气了。唉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当初你才那么大,对我可是尊敬得很。” 傅承钰面无表情。 桑夷笑眯眯道:“修行怎么样啊?” “尚可。” “不如我们来比划两下?” “不必了师兄。你我非同日入门,岂有可比性?” “真是可惜。”桑夷摸了摸鼻子,挥挥手走了。 这时,一只圆滚滚的鸟扑腾着翅膀飞到傅承钰身边,他抓住一捏,是师父的信:耗时需久,可自游玩。 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什么要说那么久。傅承钰抬步离开,打算在这儿转转。 转着转着又碰到了游手好闲的桑夷。 “哎呀师弟好巧,又是你啊?” “……师兄。” “是不是你师父要和我师父讲很久的话,让你自己溜达?” “是。” 桑夷热情道:“要不要师兄我带你游览一番?师兄知道本峰最好看的风景和最好看的女弟子,走走走,带你去看看。” -- 第19页 最好看的风景也就罢了,怎么还有最好看的女弟子?他隐忍着看了桑夷一眼:“师兄,我对好看的女弟子并无兴趣。” “啊啊,看看而已又不做什么坏事。”桑夷促狭地笑,“当年不知道你们谁会入门当然要正经点啦,否则没入门回家了在凡间说咱们坏话怎么行。” “……”傅承钰很想转身就走。 桑夷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唉我说,同门师兄弟,就不要再装啦,师父面前装装严肃就算了,我们彼此彼此,再装累不累啊。” “我没有装。”他冷淡地拍掉肩膀上的胳膊肘,谁跟你彼此彼此。 “不会吧你还真的这么无趣啊?”桑夷吃惊地看着他,目光在他正统的服装上转了一圈,“十六司主怎么教得出你这么一个徒弟?” “我师父如何教导我,不劳师兄关心。”他有点厌烦这个人了,当初他对于前来教导的弟子还是很尊敬的,现在这个桑夷这副腔调可把这仅存的一点尊敬给消磨完了。 桑夷感觉到了傅承钰的不友善,干巴巴地笑了笑:“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 傅承钰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桑夷又说:“你这么严肃正经,怎么在她底下混的。我认识十六司主很久了,她跟你完全不是一个性格。” “师兄,背后不要妄议他人,何况是长辈。”他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走。 “你……”桑夷看着傅承钰远去的背影,讪讪地摸了摸头。 被傅承钰那个小子呛了两句,桑夷心情不太好。他今日有假不必修炼,就走到峰的另一头打算去找几个女弟子说说笑。 他哼着小曲儿走过去,听见几个女孩低低的笑声。他拨开树叶瞧了瞧,是四个女孩子围在一起聊天,一个是他的嫡系师姐,一个是萃华真人的徒弟,一个是十司主的徒弟,还有一个……唔,有点面生又有点面熟……是谁来着?他敲了敲脑袋,想起来了。真是想不到,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孩现在长得这么标致了。这辈的弟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越长越好看。 他笑吟吟地走过去,双手抄在袖子里:“几位师姐师妹,讲什么笑话呢?” 他的师姐斜睨了他一眼,道:“哟,你今儿个放假啊?” “就是不放假,我也得来啊。现在天气正好,花开的也好,香草美人再合适不过。”他变戏法似的摸出几朵新鲜的花骨朵来,一人一朵分掉。分到云姿的时候,他故意愣了愣神:“这位师妹好生漂亮!是哪位的弟子?眼熟得很,眼熟得很!” 云姿温和道:“师兄,我名叫云姿,是三司主的弟子。当年试炼还是您教导的呢。” “啊啊,女大十八变!差点认不出!” 桑夷师姐在旁冷笑一声:“死性!在我面前耍什么滑头!还不快滚!” “师姐你好凶啊!”他嘻嘻哈哈地说,“小心没有人要你!” “独善其身也比你四处风流好!” “冤枉啊师姐!我可从未风流过!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啊!” 其他人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桑夷见云姿也笑,不由开始嘚瑟:“哎,今天十六司主来找师父了。” “那有什么稀奇。” “我见她今天穿得可漂亮了,那什么珠花啊钗环啊都是好看得不得了,裙摆有这么大,”他比了个夸张的大小,“但是走起路来偏偏飘逸得很,不会踩到。” 一个女弟子叹了一声:“大概宗里所有的女弟子都以十六司主的打扮为风尚吧。前些日子她总穿简单的剑衫,女弟子们也都穿得简单,现在她又开始打扮得繁繁复复,你看,今日大家穿得可不都是些千层片裙?” 大家仔细一打量,还真是如此。 “可惜呀可惜,没法出第二个十六司主啦。” 师姐狐疑地看他:“你不会把花花肠子打到十六司主头上了吧?” “不不不那怎么可能!”桑夷晃了晃手指,“一个公主我可伺候不起。” “公主?” “咦,你们不知道吗,十六司主从前是瑞朝的公主,后来被送上来修仙的。你以为她凭什么能成为风尚,那是她身为公主,品味自然比较高。” “你怎么知道?” “师父无意说漏嘴的。哈哈,师父他也是跟十六司主同时代的一位郡王,仰慕公主多时了,听说公主修仙去了就巴巴地跟了上来。” “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知道?” “那个……郡王是真的,仰慕是我猜的,哈哈……” “若是师父知道你背后这么编排他,肯定把你关起来!”师姐瞪他一眼。 “你们听过就忘不就行了嘛,大家也就是图个开心。再说了,师父他虽然一把岁数了,但是还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跟十六司主一样保养得可好了,唉,这独处一室这么久,啧啧……” 他身边的四名女弟子脸色开始不对,尤其是云姿的脸,乍青乍白。 师姐低声呵斥道:“越说越没规矩了!还不快闭嘴!” 桑夷也意识到他跟云姿还并不是很熟,表现得有点过分了,不由呵呵笑道:“那个,我胡说,我胡说……但是这么久了孤男寡女的还不出来多让人误会,十六司主若是个知道分寸的就该早点出来嘛……” 云姿杏眼圆睁,急声道:“桑夷师兄,你还不快住口!” -- 第20页 桑夷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这几个人脸色这么差,眼神……也有点不对啊?他顺着云姿慌张的目光看去,登时傻了。 摇曳的枝叶间,傅承钰站在他背后十步左右,脸色阴沉,目光冷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 桑夷脑中轰然一声,磕磕巴巴道:“那个,好巧,傅、傅师弟,又见面了,你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傅承钰沉声道:“我记得告诉过师兄,不要在背后妄议他人。” “我……” “何况是长辈。” “傅……” “师兄怎可随意污蔑十六司主与广宇真人?” “这……” 傅承钰心中愤怒如同熊熊烈火。他都听见了,用那样不堪的语句来形容师父,他原本只当桑夷不着调,没想到实际上是个品行低劣的小人! 但他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这种小人还是能避则避。他只是冷冰冰地看了桑夷一阵子,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桑夷尴尬地站在那里,见傅承钰没再追究,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几个女弟子都避嫌似的躲得远远,心头不由一阵懊恼。他瞪了傅承钰的背影一眼,小声嘟囔:“真是的偷听什么,那是什么眼神啊,搞得好像我在说他对十六司主有不轨之心似的。” 傅承钰的脚步骤然顿住,猛地回头,震惊又愤怒地望着桑夷。 不会吧这都听得见?桑夷顿时后悔自己碎嘴。他被对方望得发毛,不由暗暗吞了口口水。 桑夷犹在慌神,冷不丁一道拳风迎面而来。他侧身一躲,也登时大怒。不就是讲了几句八卦,这小子还敢犯上了啊?!他一捋袖子,也扑了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没有法术,没有兵器,师父教的所有东西都抛到一边,全凭真拳实脚来打一场。 四名女弟子退到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花容失色。眼看着地上厮打的两人动静越来越大,双方都挂了彩,师姐才如梦初醒般急急跑掉去找广宇真人。 “你怎可如此说话!” “又不是说真的你这么急做什么!” “你怎可如此不知廉耻!” “傅承钰!你他妈是不是对你师父真有龌龊心思才狗急跳墙!” “荒谬!” 两个人都不小了,却吵得如同街上幼童。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后的傅承钰:flag不要乱立。 -------------- 为了不辜负我的小天使,今天有加更。·_gt· ☆、第十一章 屋内,焚香袅袅。 江则潋搁下茶杯:“你真幽默。” 广宇真人微微一笑:“不过随口一说。” “哈,我还记得你从前讷口少言的样子,时光果然奇妙。木讷的人都会讲笑话了。” “谁说不是呢?”广宇真人悠悠斟了一杯茶,“你从前连喝茶都要人倒。” “那你不是还颠颠地跟着我过来了还说什么照顾我。怎么样,现在还想照顾我吗?” 广宇真人苦笑:“童言无忌,哪是真的心思。那时候以为你是高贵端庄的公主才仰慕你的,结果高贵有余,端庄的边都没摸到。” 江则潋笑,正欲再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焦急的女声:“师父!师父!出事了师父!” 广宇真人眉头一皱,一挥手屋门大开,一名女弟子方寸大乱地闯进来:“不好了师父,桑夷和傅承钰打起来了!” “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惊,“为何打架?” “这……”女弟子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傅承钰那孩子一向是个懂事的,怎么会跟人打起来了!江则潋等不及女弟子说清楚便飞身而出。 广宇真人朝女弟子呵道:“还不快带路!” 然而出了门便发现,不用带路了,整个山头就那一处地方五光十色地在闪,他们竟然已经斗上法了! 桑夷额头渗汗,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就愈发窘迫。这个小子打得蛮横,毫无章法,偏偏他还不敢妄自使用大招,怕被指责以大欺小,简直丢人丢大了! 正在招架间,听见两声怒喝:“住手!” 正是江则潋和广宇真人。 桑夷一见两人,顿时宽慰,又一阵心虚,跌坐在地,叩拜下去:“师父!” 傅承钰收了手,盯着桑夷,好久才看向江则潋,慢慢跪了下去:“师父。” 桑夷一只袖子被扯坏,左脸破了个口子还在流血,傅承钰衣服上有几个乌黑的脚印,额头肿起一个包,右颊有一小块淤青。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惨。 “怎么回事!”广宇真人怒斥道。 两个人没一个回答。 江则潋见傅承钰只是跪着不说话,冷声道:“傅承钰,为师可有告诉过你如何对待同门?” “相亲相敬,团结友爱。” “那你做了什么?” 傅承钰直挺挺地跪着,深深看了江则潋一眼,然后拜了下去:“弟子知错。” 她是如此风华,难怪桑夷会那样看她。 “桑夷,发生了何事!” “弟子……弟子无意冒犯了师弟……” 广宇真人看着这个弟子,万般恼恨。这个弟子资质不错,就是一直没什么规矩,喜欢占占女弟子们的口头便宜,但因为他一直没犯什么实质性错误,修炼的时候也挺勤快,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真是想不到,如今还跟比他低一届的师弟动起手来了! -- 第21页 他扫了一眼周围,与江则潋目光交汇,领会了意思,甩袖道:“还在这丢什么人,跟为师回去思过!” 桑夷垂头丧气地起来,乖乖地跟着广宇真人回去了。 江则潋俯视着傅承钰,说:“既然知错,便同为师回去说个明白。”她转身就走,傅承钰从地上起来,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围观人群见司主与真人已经离开,便纷纷大了胆子开始窃窃私语。可以想见,这件事明天就会飞满整个玄汜宗。 江则潋坐在椅子上,打量着傅承钰,终究是递了一块巾帕过去:“把自己擦干净。” 傅承钰接过,擦掉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的尘土,继续沉默跪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则潋缓了缓口气,“为师知道你不是冲动好战的人,其中有什么隐情大可说出来,为师替你做主。” 傅承钰只是摇头:“私怨罢了,师父不必再问,弟子违反宗规甘愿受罚。” “承钰,你不要想瞒着为师,你入宗同桑夷总共才见过几面就能结下恩怨?说罢,到底是为什么。” 傅承钰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弟子甘愿受罚。” 江则潋又软硬兼施旁敲侧击了好几次,可他始终不说,她终于怒了,起身便走,将门嘭地摔上。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见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的广宇真人,问道:“如何了?” 广宇真人摇摇头,叹道:“只说是冒犯了傅承钰,却不肯细说。” “傅承钰也只说是私怨,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到底干了什么要这样藏着掖着?” “现在的孩子,真是……罢了罢了,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让他面壁思过一个月好了。你那徒弟伤得重么?” “不重,小孩子能打出什么名堂。”江则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就不该来找你,搞出这种事情。抱歉了。”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看事情就是桑夷那小鬼捅出来的,还是我教导不力。你先带傅承钰回去吧。” “也好。” 当夜傅承钰和桑夷就被各自的师父罚禁足面壁一个月。 第二天事情果然传遍了整个玄汜宗。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不是打架的原因,而是打架的过程。众所周知桑夷比傅承钰大,也不是个弱的,却没占到半点便宜,跟傅承钰打得两败俱伤。 这傅承钰是个厉害角色! 就在围观了两人斗法过程的弟子们将事情讲得天花乱坠时,云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立不安。 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她心里慌,后悔昨天去跟几个师姐聊天。正在她发怔时,听见了窗户边上传信鸟的翅膀扑腾声。 终于要来了。 云姿是低着头走进雪越的院子的。 雪越和江则潋正在喝茶,见云姿进来了,便相继搁下茶盏。云姿端端正正行礼:“弟子见过师父、司主。” 雪越说道:“为师问你,昨日桑夷和傅承钰打架时,你可在场?” “在。”她略一迟疑,“弟子见到了全程。” “那你知道他们冲突的原因?” “……知、知道。” 江则潋柔声问道:“是什么?你尽管说好了,不必顾忌什么,又不是你的错。” 云姿咬唇半晌,终于跪下道:“弟子不敢说!” 江则潋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她跟雪越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冲突。 “究竟是为何?”江则潋的口气重起来,“你若不说清楚,他们两个可就不知道还会被怎么处置!” 云姿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她脸色发白,颤着嗓音说:“此事……牵扯到司主,还请师父暂且一避!” 什么事情还得避着她?雪越狐疑地看着云姿:“为师有什么不可听的?” 那种污秽之事,怎么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哪怕是与十六司主交好的师父也不方便听啊!云姿稳了稳神:“此事弟子只敢同司主说,若是司主愿意,可转告师父,只是弟子实在无法当面告诉师父,还请师父移步!” 雪越默了默,探究似的望了云姿一眼,又瞥了江则潋一眼,终是离开了。 “说吧,究竟是何事。”江则潋神色严肃。 云姿叩首道:“弟子接下来所说多有冒犯,先请司主息怒。昨日弟子正同其他几位师姐聊天,桑师兄过来后就说了几句打趣的话逗我们开心,后来不知怎的就说到司主的服饰打扮女弟子多有效仿,桑师兄便告诉我们司主曾是……呃,旧朝公主……” 江则潋本来在轻点桌面的手指一停。 “弟子们一时好奇,多嘴问了几句,桑师兄又说广宇真人是旧朝与司主同时代的郡王……后来他又将自己的揣测同我们讲,说是真人倾、倾慕于司主……” 江则潋冷笑一声。云姿惶恐地打住,不敢再说。 “干什么,接着讲。” “司主真要再听、听下去吗?” “讲。” 云姿只好继续:“弟子们觉得不对了就让他打住别说了,结果桑师兄不听越说越不像话,净说点不干不净的东西……弟子不知道傅师兄是何时到的,反正他是听到了,开始只是警告了桑师兄几句就走了,但不知为何又折返跟桑师兄打起来了……起初就是动动拳脚,后来就开始斗法了……”云姿不敢去看江则潋的脸色,只低着头说,“这便是事情的经过,弟子不敢欺瞒!弟子深知自己也非无辜,不求司主原谅,但求司主万勿迁怒于傅师兄,毕竟,毕竟他是为了……” -- 第22页 “为了什么?”江则潋语调凉凉。 云姿讷讷不言。 江则潋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侧唇角微勾,浮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她起身,裙摆擦过云姿的手远去。 好半天云姿才敢抬头,视野里早已没有了江则潋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在此。 ☆、第十二章 傅承钰端坐在幽闭的石室中,周围黑暗潮湿,只有斜上方有石头的缝隙,漏下一点光芒,风刮过呼呼作响。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和桑夷打架。 他对桑夷那种碎嘴小人是很不屑的,就算修为高又怎样,心术不正的人永远都不招人待见。他听到那种浑话虽然惊怒交加,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打算转身离开从此再不与他来往,只是他耳力太好,又听见了桑夷一句碎碎念。他竟然说自己对十六司主有不轨之心,这都污蔑到他头上来了,一句话毁了自己和师父的清誉,还如何能忍?!他修养好并不代表他是能完全容忍污蔑的圣人,十九年来他为了保持谦恭压抑下来的各种脾气终于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桑夷一句话成功炸开了他心底的怒火。于是他选择了对男人来说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的确是自己头脑一热冲动了,然而他并不后悔。 石室的门轰然一声开启,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一时间有些眩目。江则潋逆光站在门口,长裙曳地,裙边泛着淡淡的碎光。 傅承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端正叩首:“罪徒傅承钰拜见师父。” 江则潋一步步走来,在他面前弯下腰:“你有何罪?” “无视门规,伤害同门。” “还有呢?” “……隐瞒事情因果。” “那你还是不愿意说出真相吗?”江则潋目光似是遗憾似是冷淡。 傅承钰默了一默:“师父请不要再问了。” “呵,”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子俯视着他,“你觉得说出来是种侮辱,对不对?” “师父?”他愕然地看着她。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就一定要知道。”江则潋双手拢在袖子里,道,“你这样一个孩子,当初在凡间一定是受到很多人夸奖的吧,没听过什么这种话。” 傅承钰的心微微揪起来。她知道了原因,究竟是不是桑夷说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桑夷曾经说过自己对她有不轨之心这种话?若真如此,他还有何面目见她? “可是我听得多了。我生在皇家,却是风雨飘摇的皇家,宫廷生活依然奢靡,平民百姓却穷困不堪。当然这种事情我还不知世事时是不清楚的,我心安理得享受我的一切。后来民间有起义,虽被镇压,但已经沉重打击了皇室,所以我身为王朝最受宠的公主,被保护起来送去修仙。路上我乔装打扮,听到了那些百姓是如何议论我的。” 江则潋顿了顿,自嘲般说道:“他们说天下的珍宝都被我的父皇母后搜集起来堆在我的寝宫,说我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祸害朝堂,可是我根本没那么奢侈也没插手过朝政。我只是因为受宠,成为了他们的发泄点而已,他们需要我是怎样的,我就是怎样的。我很生气,但是毫无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面对流言,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去理会,反正我问心无愧。而你呢,傅承钰,你是怎么做的?” 傅承钰愣愣地听着,好半晌才低头道:“罪徒只是觉得这种事污了师父的清誉……” “傅承钰!”江则潋喝道,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究竟是我需要清誉,还是你需要你的师父有清誉?!难道你当真是一心为了我?” 傅承钰如遭雷击,难以开口。这犀利的诘问一下子刺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 他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不怀私心。 “如果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会去跟人打架吗?恐怕只会在鄙夷小人飞短流长之时也顺便鄙夷一下我吧?或者说,其实你心里早就已经瞧不起我了,因为我的种种作为都和你心中的圣贤经书不符合……” “师父!”他震惊喊道,“弟子从未有轻视师父之心!” “当然,你至少还是尊重我的。可是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她嘴唇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小刀,扎在他身上,“我会和广宇真人把此事压下,还是只会关你一个月,你出来后我不会食言,仍会倾囊相授,但是有些事情我不会因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你得清楚。” 傅承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喉头堵得慌。他见她转身像是要走了的样子,脱口而出道:“师父!人言可畏!您为什么不肯改变一下!” 她闻言回头,道:“我从不怕流言,只有弱者才会畏惧它。” 傅承钰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石室的大门再次关上,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僵冷的膝盖,站了起来。他想,有些东西,他还是不愿意赞同她的。她说他是为了私心才与桑夷打架,他承认他觉得自己师父应该是个正直严谨的人,而不是一个陷身于流言蜚语的人,可是他也知道她的好,相伴五载,她关心他,维护他,教授他,因此他是真心不想有人那样说她,她应该有更好的评价。她说她不怕流言,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积聚起来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再强大的人也抵挡不住,人心尽失,众矢之的,又怎么挽回? -- 第23页 他默默地思考着,可这些话他是不会再和她讲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觉一个问题,那就是师父似乎始终只是在说针对自己的流言,并未提及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知道桑夷最后说的那句话? * 广宇真人坐在屋子里,皱眉生闷气。桑夷这小子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这事就是不肯说个明白呢?两个小弟子能有什么大矛盾,又没有家仇国恨,好好摊开说个清楚不行吗? 其实桑夷也很痛苦。他是自然不敢说真话的,但他更不敢说假话,万一那边傅承钰给出的理由和自己不一样不就糟糕了吗?他只好咬定死活不说,只等忍过禁闭期。 广宇真人正摇头叹息着,冷不防看见一脸冰冷的江则潋出现在门口,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生什么气了?”他是极少见到脸色这么差的她的。 “那可得问问你的徒弟了。”她拂袖坐下。 广宇真人脸色微变:“桑夷?” “你可知,你那小徒弟说了什么才惹得傅承钰动手?” “什么?” “我平日里还挺欣赏桑夷的,但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背后嚼你我的舌根子。”江则潋的手指掐着青花的瓷盏,“至于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也猜得出来是什么吧?” 可想而知,桑夷又被罚了一年禁闭,日日抄写心经。 * 一个月后,傅承钰被释放了。 他走出石室,忽觉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 江则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傅承钰走过去行礼:“师父。” 江则潋打量了他几番,道:“此事不会再有人追究,我也会当它从未发生过。你还是我的徒弟,我还是你的师父,一如既往。只是你要明白,我不会为了别人的意愿而改变自己。你也长大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过多干涉你的选择。我们彼此尊重。” “师父……” “好了,到此为止罢。一个月没有修炼,还不抓紧时间去弥补?” 傅承钰只得去了修炼场。 江则潋看着他的背景,若有所思。 无论他们的观念是否相契合,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都没有关系。她只要把他教成最优秀的弟子,那就足够了。 * 新一轮的竞技大会要开始了。 竞技大会是用来考核弟子们的修炼成果的,新入宗的弟子们有单独的比试场,不为考核,只为切磋,并感受一下竞技大会的气氛。 江则潋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弟子尚未与同辈弟子比试过,不敢妄言。” “你不必太忧心,我教出来的弟子,不会差的。相信你不会让为师失望。” “……是。” 然而他终究有些忐忑。他一向独来独往,与同辈弟子们只是点头之交,没有太深的交情,自然也就不会与他们切磋。到现在为止,除了师父,他也就只跟桑夷动过手了。 想到桑夷,傅承钰又不由皱眉。听说他仍在禁闭中,估计这次大会他也无法参加了。按他的性子,出不了风头一定很难过,真是报应。 他独自在演武场里练剑。竞技大会中新弟子的比试只能用统一的剑,所以这几日他没有再练弓,又开始温故剑法。 几套剑法耍完,他盘腿坐下休息片刻,远远望见一个白衣女弟子往中院方向走去。似乎是云姿,她大概又是奉三司主的命去找师父的。对云姿这个师妹,他印象还不错,规规矩矩,温温和和,很像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歇了片刻,傅承钰再次开始练习。身姿飘逸,剑气如虹,一套剑法使得十分漂亮。 “师兄好身手。” 他闻声回头,发现云姿正微笑着站在场外,对他略略行了一礼。 “师妹怎么在这里,我方才瞧见你去了我师父那。” “我师父得了点有趣玩意儿,叫我送给十六司主。我也有些话想对师兄讲,便问了十六司主,找过来了。”云姿微微垂眼。 傅承钰疑惑地看着她。 “师兄,”云姿的目光一直看着地上,“那天的事,抱歉了。” “哪天?”傅承钰一脸莫名。 “就是你同桑夷师兄打架的那天……若非我们几个女弟子在一起闲聊,桑师兄也不会凑上来说浑话。还望师兄万莫怪罪。” 傅承钰眉头皱了皱,说:“并不是你们的问题,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也没有怪罪过你们。此事你们就当不知道,不要再提了。” 云姿点了点头,又道:“也请师兄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虽不是十六司主的徒弟,但师父也常跟我讲些她的事,十六司主并不是轻佻之人。”她再行一礼,“竞技大会将近,预祝师兄取得一个好名次,云姿先走了。” “嗯。”他颔首,看着云姿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师徒三观不合吵架是不是有点懵……这不是一篇正常的徒弟养成文…… ---- 重要配角会一个个出场,感觉从明天那章文章主线终于展开…… 慢热成这样也是无语了 ☆、第十三章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犹存着朦胧水汽,白雾隐绰,各山显出苍翠绿意来。琅琊主峰上花团锦簇,纤柔草叶在风中微微地颤。 一列仙娥端着托盘走上高台,将茶水点心放到各个长老司主手边。江则潋掀开茶盏盖,吹了吹浮着的茶叶细末,一双眼瞟向首座。 -- 第24页 宗主仍在闭关中,首座上是大长老在主持大局。 “则潋,你的弟子如何?”身边的十五司主捻着一块凉糕问道。 “还不错吧。”江则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师姐在想自己的徒弟能不能胜过我的?” 十五司主咬了一口凉糕,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但听你这口气,恐怕我家徒儿胜算不大喽。”她凑近了些,眨着眼睛说,“你是不是想去看看优廷那儿的比赛?” 优廷是新弟子比试的地点。 “随意吧,也没什么特别想的,抽到哪个算哪个的。”江则潋瞄了一眼十五司主指尖的糕屑,说,“好了师姐,擦擦你的手,大长老在叫抽签了。” 一众司主站成半圆,一名绿衣仙娥手捧托盘从一侧走来,托盘中摆着十六朵琉璃花,是一模一样的质地形状。仙娥福了福身子,道:“请十六司主抽签。” 江则潋的目光滑过四排琉璃花,一根手指在半空中点来点去,最终伸向其中一朵:“这个。” 随着指尖触上含苞的花,层层透薄的琉璃瓣乍然盛开,幽幽红蕊中三字浮动:惊蛰台。一旁有紫衣仙娥道:“十六司主负责惊蛰台,请十六司主移步。” 绿衣仙娥继续走到十五司主面前:“请十五司主抽签。” 江则潋看十五司主摇摆不定地选着,遥遥望了一眼优廷的方向,然后转身去了惊蛰台。 她今日一身宝蓝八片裙,恰恰与惊蛰台周围栽种的水芙蓉同色,倒显得相得益彰。她走到台旁专设的阔椅上坐了一坐,对随侍的仙娥道:“待会在这椅子上放张软垫。”想了想又道,“今日做的那份竹叶凉糕看着不错,也记得拿一份。” “是。”仙娥应声,“距比赛开始尚有一段时间,请司主先随我到后面稍作休息。” * 傅承钰穿着蓝色弟子服站在众新弟子中。指引仙娥姗姗而来,对众新弟子欠了欠身:“请各位按年龄排好。” 一番轻声骚动后,弟子们便排好了顺序。指引仙娥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说道:“大会共进行五天,但诸位的比试只需三天即可。今天为第一轮,按年龄从幼至长抽签,决定比赛时间和对手,一号对十六号,二号对十五号,以此类推。届时会有司主来裁决胜负。诸位,请吧。” 指引仙娥招招手,一名绿衣仙娥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在最小的那名弟子前略略举高托盘:“请抽签。” 托盘里是十六只木头签子,一律背面朝上摆着。那最小的弟子犹豫了一下,翻开一只签子。指引仙娥看罢,收起签子,记下了名字和号码。 轮到傅承钰时,盘子里还剩下六支。他随手一翻,是个四号。 抽签完后,指引仙娥报了比赛安排,傅承钰是与十三号宋修文在辰时比赛。两人互相见礼,友好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去找地方练习或休息去了。 傅承钰与宋修文还算熟,先前在试炼五轮选拔时有组队比试,他与宋修文就是一组,合作还比较默契,也不知现在对擂会是什么结果。 自己曾和桑夷打过一架,勉强算个平手,虽然那时桑夷毫无准备也不敢对自己下手太狠,但他毕竟也是个厉害弟子,自己能与他打成那种结果,在竞技大会上应该……也能胜的吧。他又想起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时间又多了几分信心。 半个时辰后,第一场比赛开始了。 两名弟子身量相当,各站在场地两侧,蓄势待发的姿势也是很相近,倒有几分势均力敌的意味。 十司主一身玄衣,坐在阔椅上一派威仪。他看着场上两名弟子,缓声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两人便冲到了一起,短兵相接,乒乒乓乓。 十司主环视一周,见四围观战人群除了新弟子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再看台上两名弟子还在有板有眼地拆招,便悄悄掩袖打了个哈欠。 新弟子们毕竟还嫩得很,虽然他们很用心,但是比试实在没有高阶弟子们的有看头。唉,也不知自己那个小徒弟能不能晋级。似乎这群新弟子中还有个比较厉害的叫傅承钰,桑夷和他打架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反而现在还被关着禁闭。十司主饶有兴趣地找着傅承钰的人,见他看了一会儿便默默离开,不由愈发好奇。 是觉得没意思了么? * 惊蛰台上,一男一女斗得正酣。术法的光芒明明暗暗,时不时有星火迸溅出来,被江则潋一挥袖挡掉。她偏头问仙娥:“那个男弟子是哪位的徒弟?” “是茂黎真人的弟子万锦良。” “唔,”江则潋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孩子行,茂黎教得不错。” 眼看着女弟子就要落于下风,她快步后退,将手中白绫一甩,缠上男弟子的手腕,再欺身逼近欲踢翻他的长剑。那男弟子顺势一拉,拽住她的脚腕一翻。女弟子眼见不妙,迅速收回白绫,双手在地上一撑,小腿在空中一划,将男弟子摔向一边。男弟子及时松手,长剑一送直逼女弟子脖颈,女弟子不退反进,一个爆花术眩了众人的目,众人再看清时那男弟子腰间已被白绫缠紧,女弟子两根手指正抵着他咽喉。 江则潋面无表情地问仙娥:“那个女弟子叫什么来着?” “朱颜。是明晰真人的弟子。” 万锦良垂头,一副懊丧样,但表情却不知为何有些怪异。朱颜收绫站好,对万锦良一揖,笑容明媚:“万师兄,承让了。” -- 第25页 万锦良涩然回揖,面色有些发红:“师妹果然厉害。” 江则潋以手支颊,淡淡道:“此局,朱颜胜。” 朱颜那边的人在欢呼。 朱颜和万锦良对着江则潋行了一礼,然后分别从两侧离开。紫衣仙娥记下结果,对江则潋说道:“下一场比试一炷香后开始,司主……” “你去找到那个朱颜,跟她说,明晰真人不在,她倒真敢用手段。” 紫衣仙娥一愣:“司主的意思是她犯规了?那为何……?” “没有犯规。只是她赢的手段,我不大爱看罢了。” 紫衣仙娥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江则潋坐在位子上,端起手边茶盏,刚要喝才发现茶水快空了。她招来一个绿衣仙娥,趁她倒茶的功夫,随口一问:“你知道优廷那边的比试顺序么?”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替您打听一下。” “……算了。” 江则潋低头用手指在手心写着什么,五指一拢一放,一只圆滚滚的传信鸟便扑腾扑腾飞走了。 说真的,傅承钰觉得台上的人应该打不过他,招式稳当却无出彩之处,因此他看了一会儿便偷偷匿走,独自到僻静地练习。 正练着,就看见一只肥鸟摇摇晃晃飞了过来。他停下动作,摊开手掌接住小鸟一捏。掌心里躺着这么一行字:赢不了不要回来。 师父也不怕给他增加心理负担,明明之前还在宽慰自己来着……他握紧手,不知为何却有点想笑。师父啊……果然还是擅长命令。之前那宽慰的话,她一定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他想起云姿的话:“十六司主并不是轻佻之人。”她是有很多行为他看不惯,但是也许那便是她的真性情,她我行我素惯了,做不来闺秀的腔调。 掌上的字大概已经消失了,但他觉得手心仍有余温。他静立了片刻,然后继续舞剑。 他也不敢离开太久,怕别人以为自己恃才傲物,所以只练习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去了。台上第二场已经在打了,他就抱剑默默地看着。 “师兄。”旁边有人叫他。 他转过头,看见头发高束的云姿:“师妹。” “师兄方才怎的不见了踪影?” 傅承钰有些尴尬地说:“怕自己输了,便去再练练。” 云姿点点头,未做评论,只道:“第一场是何师兄赢了。” “噢。” “师兄是在上午最后一场比吗?” “是的,怎么了?” 云姿笑了笑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两个不认识的师姐过来问你什么时候比。” “那你,你说了?”傅承钰心里一抖。 “没有,我不敢肯定自己记得是否清楚,因此就推脱说不知道。” 傅承钰暗自舒了一口气。 “只是……” 傅承钰紧张地看着云姿。 “但她们转头去问了别人,总有人记得的,所以……傅师兄,恐怕你那一场,会有很多师姐来围观的。”云姿低头行礼,“我就是来告诉师兄一声,免得师兄到时候太惊诧。” 傅承钰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那些可怕的师姐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揪头发。 第一卷剧情进展有些慢,但是相信我都是在铺垫【借口】 我估摸着一章其实也没有多少料,那么为了赶进度我们第一卷总共二十章,今天起开始双更到第一卷结束吧。 摊手。 希望你们能坚持下去。 ☆、第十四章 第三场比赛快结束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高阶的师姐。她们一见到傅承钰就兴奋地扑过来: “小傅师弟,你有几成把握赢啊?” “一定要赢哦,师姐们还等着看你接下去的风采呢。” 傅承钰不好直接反驳她们,只好模模糊糊道:“重在参与,各位师姐不要太……” “哎呀就是嘛,你们不要给小傅压力!小傅,待会我们给你鼓劲啊。” “师姐此举恐怕不妥,旁人……” “好啦好啦知道你低调,我们就看看,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的。” 傅承钰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第四场,傅承钰对宋修文。”紫衣仙娥扬声道。 两人上场站好,互相行了一礼,然后握紧长剑,摆正姿势。 十司主的目光在傅承钰身上停了一会儿,又在宋修文身上停了一会儿,露出一丝微笑来:“开始。” 宋修文率先冲过来,一剑刺向傅承钰肋下。傅承钰往左一避,不料宋修文中途改了方向,他这么一避正好撞往剑尖。傅承钰虽然心下紧张,然而手上功夫却没有迟疑,长剑一挥,格开了对方。 比赛规则里并没有说不能用术法。傅承钰右手持剑,左手一扬,一团火焰便扑向宋修文。宋修文手腕一旋,劈开火焰,结果火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一分为二两面夹击过来。宋修文暗自吃惊,双足一蹬越向半空,长剑划个半圆,便有大颗水珠源源不断地掉落,浇灭了火焰。傅承钰指尖在剑身一抹,立刻便有无数道剑影飞出,困住宋修文。 “好!”不知哪个师姐喊了一声。 两人又来来往往过了几招,宋修文始终占不到上风,有些急了。他口中喃喃有词,将真气尽数灌入剑内,大喝一声,长剑扫过之处剑影纷纷破碎。傅承钰看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真气,飞身上前,直取命门。宋修文急急提剑一挡,冷不防腰上被人重重一击,还在回收的真气立马紊乱,他忍不住咳起来,脚步也踉跄了。傅承钰一脚踢开他的剑,一个转身便将自己的剑压在了宋修文的脖子上。 -- 第26页 “咳,傅师弟好身手,我甘拜下风。” 傅承钰赶紧收起剑对着宋修文抱了抱拳:“得罪了。” “此局傅承钰胜。”十司主眼睛亮闪闪地宣布。 下场后傅承钰果然又被师姐们团团围住:“小傅有两下子啊!” “我看小傅是要独占鳌头了!” “师姐看好你哟!明天会继续来的!” 傅承钰一路送走了叽叽喳喳的师姐们,抬头看了看天色,舒了口气。上午的比赛已经结束了,他也可以回去歇歇了。 御剑而起,他在云雾中穿梭,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看着像云姿。他便飞过去道:“师妹是哪一场次的?” 云姿乍然见他,有些惊讶地笑道:“最后一场呢,晚得很。师兄要回去了?” “嗯。” “师兄倒是回得早,我还以为你还会同师姐们再聊几句。” “……不过是师姐们再指教一些我欠缺的地方,没有多久的。”傅承钰说道,“那么师妹中午好好休息,预祝你也能晋级。” “多谢师兄吉言。”云姿笑着点头,看着傅承钰的背影离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有点热啊。 上午的比试结束,江则潋起身,慢悠悠地沿小路走着。听说琅琊湖畔的玉面团花开得正好,不如过去瞧上一瞧。 湖畔果真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玉面团花,簇簇鲜亮,浅红的花瓣欲舒未舒,像柔嫩的小姑娘似的。 她刚伸出手抚上一朵花,便听身后有人道:“十六司主还是怜香惜玉些,莫要折了花寿。” 江则潋皱眉转身,看见一名眉眼殊丽的女弟子。女弟子低头行礼:“打扰十六司主雅兴了。”脸上却仍是笑容。 江则潋探究地看着她,声音却懒洋洋的:“朱颜?” “正是弟子。” “你找本司主何事?” “司主先前叫人传的话,弟子不大明白,特来求教。”说罢,朱颜眨了眨眼。 江则潋脸色冷了一冷。比试的时候本来是万锦良占了上风,后来朱颜一个爆花术扰了众人视线,便胜出了。这其中的端倪,围观的弟子看不出来,她可是看得明白。分明就是朱颜趁众人看不清时忽然靠近万锦良,有意无意在他唇角留下一个吻,惹得对方手足无措,才有了可趁之机。 “不必来试探什么,本司主就是非常不喜欢你的做法。” “弟子是犯规了?” “没有。” “那弟子凭实力胜出,有什么不对?” “实力?”江则潋笑了一声,“上天赐予你一副好皮囊,不是给你用来出卖的。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实力?明晰真人素来正经,如今云游在外,你便肆无忌惮了?” 朱颜不为所动,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他心智不坚,如何能怪我?等到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谁会管用的什么招数,赢了才是王道。” “你那样做,就不怕他缠上你,或是被人议论?” “万锦良我清楚,是个老实人,不敢乱来的。只是有时候,太老实的人会吃亏,我这不是帮他积累经验么,吃一堑长一智。”朱颜散漫地笑,“我也不怕别人说我,若我有朝一日大成,谁还敢那样议论?十六司主,也许您还不熟悉我,但是我自入宗,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欢您的行事风格。那些流言蜚语,您不是也从来不在意的么?您不是也崇尚实力至上么?” “荒唐!本司主打出生到现在,可从未做过出卖色相乱人心绪之事!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本司主?”她唇角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朱颜眨了眨眼,道:“司主是这样认为的?可弟子有幸见过几回司主与其他仙人比斗……啊,弟子明白了,弟子还是流于刻意了。” “你在嘲讽本司主?” “弟子万万不敢!”像是终于发现她动怒,朱颜不敢再随意,“弟子是真心尊崇司主的,师父那样的人虽然也很好,但不是弟子心中的样子,弟子觉得司主这般才是真……” “可笑。”玉面团花的残瓣簌簌落在脚边,江则潋冷笑,“本司主没有心情管你,今日你已浪费了本司主太多时间。”说罢,她抬脚离开,裙裾拂地,散了一地碎花。 朱颜怔了怔,低头笑了一声。 * 傅承钰在白璧峰歇了小半个时辰,却一直没等来江则潋,本来一颗雀跃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 也许师父比较忙,所以才没有回来吧。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赢了的消息。傅承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送一只传信鸟过去比较好。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字句,最终言简意赅地写下:幸不辱命。 她会懂的。 放走了传信鸟,傅承钰就进了藏书阁,上次一本书已经看完了,也该看看新的了。他在底层挑选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本,结果抽书时一用力,哗啦啦掉下来好几本。他蹲下身去捡,看见脚边一本书半摊开着,书页留白处有不少的批注,字迹洒脱飘逸,似乎是师父的手笔。 他翻了两页,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批注,纯粹是一个人的碎碎念。好好一本书,却被空白处却被写得乱七八糟,无非就是些昨日挨骂了心情不好今日打赢了师兄非常得意之类的东西。 傅承钰忍不住一笑。师父那时候大概还是很有少女心性的吧。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估计也忘了自己在这本书里写过什么才把它放到底层来,否则按照她如今的性子,断不可能让自己看到她的心路历程。 -- 第27页 傅承钰将掉落的书整理好又放回了架子。那书看了几眼也就罢了,他没有那种窥探别人尤其是尊长的过去的心思。他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出了藏书阁。 下午的比赛,傅承钰是认真看完了的。最后一场是云姿胜出。十司主结束了裁判,把自己的徒弟拉到一边说了几句,估计是在批评他不用功,说得小徒弟灰头土脸的。傅承钰望了一眼被诸多师兄弟围起来的云姿,对她笑了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十五章 晚上傅承钰正在打坐时,江则潋回来了。她敲了敲门:“承钰?” 傅承钰心里莫名一喜,赶紧应道:“在。” 江则潋推门而入,面上带着微笑:“赢了?” “嗯。” “好孩子。”江则潋觉得他这副模样甚是讨喜,很想摸一摸他的脑袋,不过手指刚一动便收了回去,“明天也要努力啊。” “是,师父。” “明天那儿设的擂台会少几个,抽裁判签也会有空签,若是为师运气好抽了空签,就来给你助阵。” 傅承钰一愣,欢喜之情慢慢涌上心头,他垂眸道:“多谢师父。” “早点休息。”江则潋冲他点点头,出了屋子。 傅承钰呼了口气,弯了弯嘴角。 江则潋回到屋里,继续修炼她那本心经。修炼久了便更能体味出其中裨益,最近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法力醇厚了许多,偶尔还能悟出一些独创的心法。 她盘膝而坐,双手拢在一起,几个缓缓的吐息之后,她周身渐有浅紫色光华浮动,掌中盈盈吞吐着一团雾气。江则潋眉尖微蹙,一抹幽光微不可察地划过她的额头,迅速淡去不见。耳根略略泛红后,她撤了阵势快步往后院玉池走去。埋入水底的一刹那,她舒服地轻叹一口气。 放松之后,她张开双臂,结水为箭,虚虚一拉,透明长箭破开一池清水,激起朵朵水花。水箭被风一吹,便裂成无数细小箭矢,分散开去。江则潋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搁在池子边沿轻轻敲起来。 第二天,傅承钰抽签抽到下午第二场比,对手却是云姿。他还没想好和云姿说点什么,就看见她朝自己走来,温言道:“师兄下午可千万别让着我。我知道打不过师兄,但能从师兄那里学到几招也是好的。” 傅承钰被她这么一说有点尴尬,只好回道:“师妹别妄自菲薄,这么说还为时尚早。” 云姿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江则潋今天运气不佳,又抽到了裁判签。她眼巴巴地瞧着几个司主悠悠闲闲地乱逛,在心里唉声叹气,万般不情愿地往自己负责的擂台走去。 “则潋,不高兴啊?”雪越靠过来问道。 江则潋拉住雪越的袖子,眨了眨眼:“师姐若是愿意替我去裁判,我便高兴多了。” “那你还是接着不高兴吧,我可不愿意。”雪越说,“幸好没抽到裁判签,我可以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看掉我几个徒弟的比赛。” “师姐的徒弟们都晋级了?” “嗯。”雪越微微露出自豪神色来,“云姿也晋级了。不知她今天和谁比,待会我去瞧瞧。” “我是有的忙了,劳烦师姐替我去给承钰鼓鼓劲。” “好。” 江则潋在座上坐定,拿起茶盏刚啜一口便拧起了眉头——不是茶味道不好,而是首场比试的弟子已经上了台,其中一个正是朱颜。 江则潋的心情陡然降下去。 这一次朱颜的对手是一名女弟子,名唤薛袖,是八司主的弟子。看着文弱,不过能晋级想来也不会有多差。更重要的是朱颜不可能对一个女弟子用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这样想着,江则潋略略宽心。 两人互相见礼,然后分居两侧。朱颜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有闲情逸致扬首对江则潋一笑。 江则潋重重搁下茶盏,面无表情道:“开始。” 朱颜抢先出手,招招凌厉,像是要速战速决。那薛袖乍一看抵抗得勉强,事实上却是以柔克刚大有玄妙,虽未反击,但朱颜也没能在她身上讨得半分便宜。 摆明了是在耗体力。 朱颜双手合十,指尖聚起光焰,然后狠狠劈向薛袖。薛袖身子后仰,手臂一扬,场中便突然腾起烟雾,不见了她的人影。朱颜握拳,警惕地环视周围。忽然,只听破空风响,朱颜头顶一条软鞭猛然抽来。她闻声而动,抬手抓住软鞭,往地上一扯。鞭子那端的薛袖显出身形,眼看着要被掼到地上,却见她身子灵巧一扭,手腕一转,软鞭竟顺势绑住了朱颜的手腕。朱颜气脉被压制,使不出法来,脸色陡然一沉。 薛袖靠近她,一手探向她的咽喉。朱颜侧身一避,与薛袖擦肩。她嘴唇快速地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薛袖一直沉静的表情却忽然有所崩裂,竟然短暂地滞了一下。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但方才那一滞已让朱颜找到了破绽,一脚踢出,震得薛袖脱了手,狼狈地掉下软鞭。 朱颜看准时机,右手呈爪状一抓,那薛袖便被她握住了脖颈。 薛袖脸色已恢复之前的沉静,只是一双眼盯着朱颜有些冷然。朱颜无视她的目光,望向江则潋。 从朱颜说了话开始,江则潋就料想到了这个结果。她知道朱颜说的话中必定有猫腻,但无论如何薛袖就是被她干扰了,她也是靠武力和法术打败了薛袖。胜之不武也是胜。 -- 第28页 尽管很不情愿,江则潋还是开口:“此场,朱——” “司主!弟子不服!”薛袖挣开朱颜大声道。人看着小小巧巧的,骨子却挺硬。 江则潋在心里赞了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为何不服?” “朱颜在比试时口出胡言干扰弟子,她看正正经经比不过弟子就尽使些歪门邪道!” 朱颜抱臂冷笑:“我何时口出胡言了?你倒是说说看。退一步讲,规则里也没有说过不能讲话。输了便是输了,你找什么借口。” 周围的弟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薛袖不理她,只是直直地看着江则潋道:“司主!弟子要求讨个公道!” 江则潋站起身来,对身旁紫衣仙娥低声耳语几句,然后环视了一遍周围,直到窃窃私语声歇了她才说道:“既然你执意如此,在这里闹腾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二人便去今日当值的长老那里辩一辩黑白是非罢。” 朱颜眉头一皱,而薛袖已经迫不及待地跟着紫衣仙娥离开了。 “你还不走?” 朱颜只得气闷地走了。 “好了!不要再吵了!”眼见着人群又开始沸腾,江则潋厉声道,“若是没看够,就到长老们那里去,反正他们也需要听听旁观者的看法。若是想留下来好好看比赛的,就休再议论!”她坐回椅子上,吁了一口气道:“下一场比赛按时进行。” “师父。”优廷里,云姿远远瞧见了三司主,快步迎上去,“师父怎么不去看师兄师姐的比赛?” 雪越笑道:“为师自然要多关心关心小弟子。怎样,什么时候比?” “下午第二场。” “和谁?” “傅承钰傅师兄。” 雪越愣了愣,失笑:“竟这么巧。十六司主还托我给他鼓鼓劲,这下可真是难为我了。我听十六司主对傅承钰多有赞誉,你可紧张?” “弟子总归有些紧张,不过并不要紧,弟子对傅师兄略有了解,有准备。” “那便好。”雪越点头,露出赞许目光,“他现在在哪儿?” 云姿摇头:“不知道,刚才有比赛时他还在的,现在就不见了人影,大概是去练习了吧?” 雪越说:“那等会他来了再说罢,也不急着这一会儿。你且同为师说说,这么些场下来,可有什么收获?” 两人讲了一会儿,便看见傅承钰从小路上走来。雪越对他招招手,傅承钰就加快脚步上前,对雪越行了一礼:“见过三司主。” “承钰,你师父要作裁比赛,来不了了,让我给你鼓个劲,你别辜负了你师父的期望哦。” 傅承钰慢慢笑了,说:“多谢三司主。” “我听说你要和云姿比,你下手可不能太狠啊。”雪越半开玩笑道,“毕竟出于私心,我还不希望你赢呢。” 傅承钰不知如何接话,倒是云姿在一旁道:“师父,傅师兄嘴上功夫比身上功夫可差远了,您就别打趣了。” 雪越笑了一笑,未再多言。 下一场比赛已然开始,雪越时不时轻声同云姿点评几句,傅承钰也在一边仔细地听。 这时,忽然有绿衣仙娥来到雪越身后,低声道:“三司主,长老有令,请您去霜降台暂时接替十六司主裁判。” 雪越皱了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绿衣仙娥抬眼瞧了瞧望着自己的傅承钰和云姿,退后几步,微微侧开身子。雪越扫二人一眼,说:“你们好好在这儿待着,我先走一步。” 雪越一边御风而起往霜降台而去,一边问绿衣仙娥:“究竟怎么了?” “有两名弟子比赛时起了纠纷,闹到了今日值守的长老那里,十六司主也被长老传过去了,长老命您暂代她裁判,现在十六司主正等着您去接替,便好离开了。” 现在的弟子,一个两个都不安分啊。雪越摇摇头,暗自叹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十六章 “师姐来了,那我便走了。”江则潋见雪越来了,朝她点点头,“有劳师姐了。” “是谁的弟子,竟闹到长老那里?”雪越疑惑道。 “是华照师兄的弟子薛袖和明晰真人的弟子朱颜。”江则潋说到这里不由没了好声气,“那朱颜你可了解?这两日我和她略有接触,觉得她……不像是明晰真人教出来的弟子。” 雪越肃了神色,说:“明晰已云游多年未归,昔日弟子少有管教,变了性子也不奇怪。”她顿了顿,“多说无益,你且走吧,这里有我。” 江则潋颔首,转身离开了。 长老堂中,薛袖和朱颜一左一右跪着,座上两位长老皆是沉吟不语。 江则潋缓步走入,盈盈施礼:“见过两位长老。” “则潋,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右边的重星长老道。 “弟子认为,论输赢当是朱颜胜出,然根据之前表现来看,两人实力相当,本是胶着之势,却忽见朱颜说了一句什么,薛袖便乱了阵脚,这才输了比赛。” 薛袖听着仍然面色沉静,朱颜面上却掩不住愠色。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既然沉不住气,又为何去做。江则潋淡淡地想。 “朱颜,如今两人都说你有说话干扰比赛,你可承认?” “弟子……弟子不认。”朱颜咬牙,“十六司主可听清弟子究竟说了什么?” -- 第29页 江则潋默了默:“没有。” “那薛袖,你又说不说得出我当时说了什么?” 薛袖不语。 “长老!”朱颜大声说道,“既无人说得出弟子究竟说了什么,又如何能判定弟子说了话!” “则潋离得远听不清不奇怪,然而薛袖,你口口声声说朱颜口出胡言,为何不肯说出她究竟说了什么?”重星长老问。 薛袖道:“弟子不是不想说,实在是说出来有辱斯文,况且……弟子也有难言之隐……” 朱颜听了立刻抢白,咄咄逼人:“什么难言之隐,你分明就是污蔑我,如今圆不了谎了!” “薛袖,你若不说,此局就是朱颜胜,你会因污蔑同门受罚。”重星长老提醒道。 薛袖脸色难看起来,显得左右为难。 江则潋心里急,走过去同薛袖低语:“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你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在我们看来很重要?你放心,我必为你主持公道。” “我……”薛袖看了朱颜一眼,对上她蔑然目光,心中一冷,终于下定决心道,“朱颜她同弟子说……说万锦良已同她有了肌肤之亲,叫弟子不要再肖想!” 朱颜脸色陡变,叫道:“你胡说!” 薛袖一向内敛,凡事都喜欢藏在心里不说,怎么这次…… 江则潋愣在那里,看向两位长老,也俱是惊诧之色。左边的无凌长老沉下脸,对朱颜喝道:“休要喧哗!”又看向薛袖说,“你所言当真?” “真!绝对是真!弟子从不妄言!”薛袖想既已开了口,便索性把事情抖个利落,也顾不得面子了,说道,“事情若是从头算起,还是一个多月前……” 那时新雨初霁,空气里犹浮着一层薄薄水雾,石阶上的落花被淋得湿透,折出微微的晶亮光泽。薛袖奉师命下界办事归来,正巧遇到万锦良。 “师兄好。” “师妹好。” 两人客套地打了声招呼,薛袖放慢脚步,直到擦肩而过时终是忍不住失望地攥紧了衣角。她总是羞于表达,他那样迟钝的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心思。 她垂头,看向自己沾了水痕的鞋子。 “师妹……” 她讶然回头,看见万锦良犹犹豫豫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问她:“这个,是你掉的么?” 他把东西递过来,手心里赫然是一枚小小的花签,碰了水上面的花朵显得愈发亮眼。 她一阵面红耳热,伸手就要去拿,又慌忙缩回道:“不,不是我的……” 万锦良疑惑地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又尴尬地拿过花签,说:“我,我就是看看,好像在哪个师姐妹那儿见过……”花签上刻着两行小小的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她觉得它愈加烫手,又递了回去:“仔细瞧瞧又不像是我熟悉的那些师姐妹会用的东西了,你去问问别人罢。” 她掉头便走。脸实在是太热了,不能再待下去。走出几步她忽然又开始后悔不应该把花签留给万锦良,不由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回头却恰好撞上万锦良直直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都愣在了那里。 风似乎都有些急促起来,鼓得衣衫猎猎作响。眼见着万锦良朝自己走来,她大脑一片空白,竟然转身欲逃。为什么要走?你不是很想多见见他吗?她一边在质问自己,一边又克制不住心里惶惑恐惧走得脚下生风。 耳边传来万锦良模糊的声音:“师妹!薛师妹!” 薛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万锦良追上来,拦在她面前:“薛师妹……” 薛袖刹住脚步。 “你……”他憋了半天,终是来了一句,“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薛袖本来提起的心又重重落了回去。她低声说:“师兄若无事,我便走了。” 万锦良欲言又止,突然把手里的花签往她怀里一塞:“我看见这个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收着罢!” 薛袖吃了一惊:“你……” “我……我是瞧见你掉了东西,才出来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但是你掉了东西却没发现,我实在没忍住……”万锦良看着薛袖呆呆的表情,忽而红了脸,“我就不打扰师妹了,告辞!” “等等!”薛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师兄方才那话,是何意?” “没、没什么意思,师妹就当做没听见罢……” 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委屈突然涌上心头,薛袖的眼里瞬间聚了泪,盈盈一眶。 万锦良慌了:“师妹,师妹你怎么了?是、是我不好,唐突了你,你不要这样……” 薛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扑到他怀里,哭了他满襟的泪。万锦良先是手足无措,然后慢慢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师妹……我……喜欢你。” “你若是早点说……”薛袖说不下去了,扑到他怀里已经是鼓起她毕生的勇气了,这会儿她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心意终于相通,照理皆大欢喜,只是薛袖还急着回去复命,两人不得不早早分别。 薛袖走在路上,掩不住的雀跃。 “恭喜啦。”冷不防路边传来一声。薛袖吓了一跳,警觉望去,发现草堆里竟躺了个朱颜。她素来与朱颜没什么交集,此刻也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 第30页 “我只是在这里图方便睡个觉,没想到醒来撞见了一桩好事。”朱颜对她和善地微笑,“你别误会,我不会乱说的。”她拍拍身上草屑站起来,对薛袖挥挥手:“祝你们愉快,我走了!”说完就真的往另一条路走了。 自始至终薛袖都没出声。 回去的路上,不知为何,她原本澎湃的一颗心竟渐渐冷却了下去。 “长老——”薛袖叩首,“朱颜早知弟子与万锦良之事,却故意说那些话,怎能不叫弟子心慌乱了阵脚!” 竟然还说与万锦良有肌肤之亲,她怎么有脸! “朱颜!”重星长老喝道,“你可承认早知他二人有意之事?” “弟子不知!”朱颜倔道,“薛袖所言,无他人可证明,红口白牙谁知是真是假!” “你——”薛袖怒瞪着她,嘴唇都在颤抖。 江则潋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引得众人纷纷望她。 “好罢,没有人证明得了薛袖所言是否属实,然而两位师叔,弟子昨日裁判之时瞧见了一件事,或许有可参详之处。” “你且说来。” “昨日霜降台上,恰有朱颜与万锦良对手的比试。”她顿了顿,“本来一切正常,可是朱颜却忽然用了爆花术,趁众人目眩之际,故意亲了万锦良,让他方寸大乱,输了比赛。” 重星长老拍案而起。 薛袖茫然地看着江则潋,忽地反应过来,惨白了脸转向朱颜,抬手指着她,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 无凌长老亦缓缓起身,走到朱颜身边,声音沉沉:“行止放浪,出言无状,视清誉如儿戏,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江则潋既已发话,朱颜再无力辩驳,只是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重星长老厉声道:“这样败坏风气、不守正道的弟子要来何用!我看直接逐出宗去!” “长老——”朱颜不敢置信。 无凌长老道:“来人,带朱颜入宗祠关禁闭,明日商讨后再做处理!万锦良一局已然过去不好再改,而此局当判薛袖胜出!” 朱颜颓坐在地,她深知自己触了逆鳞再怎么商讨也是无力回天了。她被人押着出去,目光里尽是不甘。薛袖冷眼看她,道:“你说有肌肤之亲,是假的罢?” 朱颜嘲讽般扯了扯嘴角:“你猜啊。” “朱颜住口!”重星长老喝道,又转向薛袖,“薛袖,宗里虽不反对同门相恋,但你也要注意些。” “……是。” 朱颜掐着手心,撞上江则潋似是冷漠似是蔑然的目光,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挣扎叫道:“司主!我一心慕你敬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不服!明明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要被驱逐你却能高居司主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十七章 江则潋神色骤凛:“谁同你是一样的人!本司主从不做下作之事!” “毋要多言,带她下去!”重星长老发话。 “薛袖,你也可以离开了。稍后会有人去宣布比赛结果的。”无凌长老冲她微微点头。 薛袖敛了眉眼,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既然事情已结束,那么弟子——” “你不能走。”两位长老对视一眼,同时出声。 江则潋愕然。 “你既早知朱颜玩弄手段,为何不禀明情况?”无凌长老问。 “弟子……弟子虽然看不过去,但是朱颜的确没有做犯规之事,何况万锦良也的确是输了。”江则潋顿了顿,“若是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他就是会……” “胡闹!”重星长老斥道,“规定里明确写着禁止用旁门左道、低劣手段取胜,如何能说她没有犯规?” “可是究竟什么才算旁门左道什么才算低劣手段,没有明确的界限,不好区分……” “身为司主,连是非黑白都判断不清!” “师叔,分清黑白是一回事,黑白可不可取是另外一回事。诚然弟子开始没有禀明情况是弟子失职,朱颜也应当受到惩罚,但是有些时候,一些所谓的手段并不能算是低劣——对待君子自然应当堂堂正正,对待小人却只能用小人手段,不是么?先祖开宗之初,清扫敌人难不成都是用的光明正大的手段从未用过偷袭之类的‘旁门左道’?” 此话一出,重星长老和无凌长老脸色俱是大变。 江则潋接着道:“培养弟子自然是要让他们堂堂正正,但并不代表不该让他们体会一下吃小人的亏的感受,否则……” “你住口罢!”重星长老盯着她半晌,“此事点到为止。” 江则潋默然。 良久,无凌长老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走罢,这两天自己好好想想,暂时不要裁判比赛了。” 这分明是不相信她。江则潋咬了咬唇,无可奈何道:“是,弟子告退。” 望着江则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重星长老神色晦暗,对无凌长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无凌长老亦是肃然,摇头叹道:“此事得告诉岩赫,让他好好管管,再这样撒手放任下去,恐怕……” * 傅承钰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周围人群都散了他才反应过来上午的比赛已经结束了。他默默地往回走,还在想着师父的惊蛰台那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踌躇了一会儿,掉头往反向去。他不是很清楚各个擂台的方位,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惊蛰台所在。 -- 第31页 但奇怪的是,裁判不是十六司主江则潋而是三司主雪越。他有点困惑地问附近一个围观比赛的师姐:“这位师姐,冒昧问一下,惊蛰台不原本是十六司主裁判么,怎么换了人?” “嗯?”师姐一转头,看清是傅承钰,高兴地说,“啊,小傅啊,你怎么来了?你还记得我是谁不,说不出名字我就不告诉你十六司主去哪里了。” 傅承钰:“……” 师姐见他没有反应,说:“好了,跟你开玩笑的。之前有弟子之间闹了纠纷,十六司主很早就被叫走了,也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多谢师姐,师姐再见。” 传信鸟只有当传信人确定收信人的大致方位时才能有用,不然找不到收信人传信鸟会自行消失,现在傅承钰当然用不了传信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自己又不急着找她,还不如回白璧峰去。 他御剑朝白璧峰飞去,瞧见另一个方向有一只传信鸟扑楞楞地飞着。起初他也没在意,结果直到看见了白璧峰的轮廓,那只传信鸟呼啦一下扎到云层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只鸟是找师父的。 他放慢速度等了一会儿,不久后果然看见一身素装的师父匆匆忙忙乘着琉鸢出现了。他飞过去喊了一声师父,可琉鸢飞得太快,江则潋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竟然一下子就远了。他愣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慢慢回了白璧峰。 傅承钰下了云头,往自己院子里走去,忽然看见层层树影后有什么倏尔一动。他心中生疑,一边高声道:“什么人?”一边小心靠过去。 没有回应,只有树叶还在微微颤动着。 傅承钰穿梭过树丛,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浩浩云海青山隐叠——已是峰壁,根本不可能有人。 他皱了皱眉,反身欲回,却在迈开脚步的一刹那脑后一凉,立刻没了知觉。 与此同时,江则潋坐在琉鸢身上,忽然心中一动:仿佛是有什么入侵了自己在白璧峰外设下的结界。她眉间一凛,回望遥远的白璧峰,却见其周围云海半丝波纹也无,毫无异常。正犹疑间,一只传信鸟又迎面扑来,她一捏,扫一眼掌心文字,对琉鸢烦躁道:“快些,师父在催。”真是的,也不知今日这么急着找自己,是为何? 将近午时,云姿才看见匆匆而来的傅承钰。她问:“师兄怎么现在才来?没有收到传信鸟么?” 傅承钰抱歉地说:“中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倦了,便睡了一会儿,结果睡到现在,也没有注意到传信鸟……” “师兄是压力太大才会累的吧?”云姿眨了眨眼,“同我比,师兄大可不必这么有压力。” “师妹说笑了……”傅承钰说着话,心里还在思索。 自己醒来便是在屋内的床上,然而却并没回屋睡觉的印象,他总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还在做什么事情的,可是他现下一身清爽松快,分明就是睡了个好觉的结果。难道是自己太困倦了,所以无意识地睡到了床上? “师兄方才错过了一场很精彩的比试呢。” “是么?是谁?” “是张师兄和路师兄,最后张师兄赢了。照我说来他们都应该晋级的,只可惜碰上了彼此,硬是得有一个下去。”云姿抿嘴笑道,“他们运气没有师兄你好。” 傅承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师妹何必反复说自己不好呢?或许最开始是玩笑话,但说多了自己也会当真的,对自己修行委实无益。师妹可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大家能被选上来,都不是差的。” 云姿望着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将目光转向擂台,轻轻地说:“知道了,师兄。” 不久就轮到了云姿和傅承钰上台。 云姿虽然术法上不如傅承钰掌握得多而精,但胜在身子骨小巧玲珑,反应敏捷,闪避极快。她显然是用心在比赛,几个大招下来已经微有急喘,却抿紧了唇目光炯然,有如一只小兽。傅承钰最初还有些顾忌,后来也没有再客气,剑气混着法术齐齐奔向云姿。 台下有人悄悄说:“傅承钰可真不怜香惜玉。若是我,定要寻个机会巧妙输给小师妹讨她欢心的,傅承钰头脑这么简单怕是要孤独一生啊。” 另一人笑:“你懂什么,万一小师妹就是喜欢比她强的呢!” 台下看客不甚专心,负责裁判的司主却是看得暗暗点头。雪越收了个好徒弟,江则潋更是捡了个宝,她没有经验是怎么把傅承钰教成这样的,改天得好好问问。 比试结果自然是傅承钰晋级。云姿冲他抱抱拳:“师兄果然厉害,我甘拜下风。” 傅承钰回礼:“承让了。” 一下台,云姿就被一群同辈的或高一辈的男弟子围住,傅承钰并无亲近的同门,却还是被几个师姐拦住调戏了一把。 一个说:“小傅啊,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最后一招可帅了?” 一个说:“傅师弟啊,师姐我连直系的师兄比赛都没看就来看你,你有没有很感动?” 一个说:“小师弟……” 傅承钰微有尴尬地说:“诸位师姐……” “傅师弟,我打赌那个小师妹肯定看上你了,我看她瞧你的眼神儿都不对呢!” “师姐莫要再开玩笑了,这种事怎可随意乱说?”傅承钰正色。 那师姐看了周围人一眼,嘻嘻笑道:“你呀还是嫩,师姐我是过来人,会不知道?那小师妹恐怕也是个抢手货,你瞧瞧,这会儿多少人给她献殷勤,你呀,怕是要有一堆情敌喽。” -- 第32页 傅承钰觉得有些不自在,说:“他们对云姿如何,与我有何干系?我与云姿从无暧昧,师姐们也不要再揣测了。” 师姐们迅速交流眼神,然后又扯了几句便默契地离开了。 傅承钰走到安静一隅,等着看下一场比赛。 * 入夜了。凉风把树叶摇得颤颤悠悠,皎白的月色在沙沙声中挪动,映得庭下如积水空明。 江则潋已在地上跪了很久,贴地的衣衫被露水打湿,冷气渗入肌骨。她垂眼,面无表情,手指伸出袖子。 她想要发一只传信鸟回白璧峰,却忽听得身后一阵风声,她不动声色地又把手拢回了袖子,垂下了头。 ☆、第十八章 “长老们已经决议过了,明日便将朱颜除名,逐出玄汜宗。”岩赫在她面前站定,“你有什么想法?” 江则潋恭顺回答:“弟子并无异议。” 岩赫望着她,忽地一叹:“则潋,你知道为师为何要罚你跪在这里?” 江则潋说:“是因弟子做错了事。” “何事?” “知道朱颜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却……” “不对。” 江则潋抿住嘴,抬头看向岩赫。 岩赫说:“朱颜说她慕你敬你,对否?”见江则潋不回答,他继续道,“你可知,她在心里把你作为目标,一心学你,虽然失了偏颇走了极端,但是——”岩赫的声音沉下去,“这也证明,你若是再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不肯好好按礼法管束自己,也会是和朱颜一样的下场!” 礼法,礼法。江则潋在心里微微冷笑,曾经的岩赫又何时遵守过礼法,晋了长老反倒是……她犟道:“弟子怎么可能跟朱颜一样!” “天大地大,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清楚!”岩赫厉声道,“你还太年轻,不懂,总之为师是不会害你的!” 江则潋的手在袖中收紧,压住心头的气,缓缓磕下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岩赫抬手,似是想摸一摸她的头,却最终垂了回去,眼底透出淡淡的悲哀:“则潋,纵然你心里不愿,也一定要听为师的话。有些东西,你现在不必知道理由,但,总归是没错的。” 江则潋忽而就觉得夜里水汽湿重,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罢。”岩赫低声一句,然后转身进了幽居的山洞。 江则潋撑着地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一时腿麻,踉跄几下才站稳。她撩开湿了的衣衫,整理妥帖后才唤来琉鸢,往白璧峰飞去。 她坐在琉鸢背上,两旁尽是浓重夜色,天上唯有几颗星子稀稀疏疏地亮着。她尚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忽听得琉鸢一声尖唳,从黑暗深处扑来一张法术凝结成的大网,白光幽幽,往头上罩来。江则潋一个翻身跃下琉鸢背,一张通体莹白的长弓登时握在手中。疾风荡开,她手指虚虚一拉,三根紫色光矢呼啸而起,穿裂巨网。 江则潋警惕地立在半空,身旁琉鸢不安地低鸣。她喝道:“是谁?” 四无人声。 江则潋继续厉声道:“来者有何居心?敢偷袭怎么不敢堂堂正正出来较量一场?” 依旧无声。 几个念头在脑中飞快地滑过,是想来找茬的别派仙人,还是图谋不轨的妖魔鬼怪,抑或是……堕仙? 她脸色登时一变,想起离开白璧峰时感应到的异状。 傅承钰! 她翻上琉鸢的背,一边催促它快点飞回去,一边仍保持着持弓的戒备姿势。她往四周射了几箭,却毫无回应,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又像是有人故意在试探她、逗弄她一般。这个认识让江则潋很不舒服,且有点恼怒。 然而无论如何,确认傅承钰的安全才是要紧事。 琉鸢降落在傅承钰的院落外,还未完全落地江则潋便急急跳了下去,径直奔进院中,把门用力一推—— 傅承钰刚沐浴完,只穿了条里裤,披了件薄薄的中衣在肩膀上。他本在窗边擦着头发,见到突然闯入的江则潋,登时傻在了那里。 江则潋哪里稀罕他的身材,风风火火地到他面前将他打量一遍,抓着他的手臂问道:“你有没有出事?” 傅承钰手里的巾子还在滴水,他呆呆地回答:“没,没有……”突然醒悟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脸色飙红,慌忙推开江则潋从衣架上抽了件袍子裹起来,颤声道:“师父……” 江则潋定下心来,这才意识到场面的尴尬性,咳了两声背过身去,说:“为师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突发事件,担心你有事,所以……你不要太介意了。” 傅承钰捂着衣襟,默默退开几尺,说:“弟子、弟子无事,师父劳心了。” “既然无事,那为师便放心了。如果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瞒着,一定要告诉为师。好了,你歇着罢。”江则潋往门口走去,又忽地顿住脚步,“对了,你晋级,为师很高兴。” 傅承钰脸上红潮未褪,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则潋扬了扬唇:“睡罢。”然后便出了门去,没有注意到犹在怔忪的傅承钰。 她出了院子,拍拍琉鸢的脑袋以示安抚,看着它飞走后便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 今晚的事,很是蹊跷啊…… * 江则潋被剥夺了裁判权,虽然心里犹有不痛快,但还算是乐得清闲。次日,她睡到自然醒,起床打了水洗漱,然后便开始慢悠悠地挑衣服。 -- 第33页 门外响起雪越的声音:“则潋,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她推门进屋,“怎么抽签不见你人?” 江则潋叹了口气:“昨天发生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长老们觉得我裁决不公就不让我抽签了。”她斜睨了雪越一眼,“哟,又是空签?” “嗯,不然我会有时间来找你?”雪越忽而压低声音,“朱颜方才被逐出去了。” 江则潋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有几个师兄来求情,不过被长老打发回去了。”雪越说,“她被剔了仙骨。” “剔仙骨?这么严重?”江则潋眉头一挑,“我以为只是逐出师门罢了。” 雪越叹息一声:“咎由自取,怪谁呢?剔了仙骨,她大概只能在人间混混了。” 江则潋终于挑好衣服,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最近有什么人侵入玄汜地界么?” “没听说啊,怎么了?” 江则潋垂眼:“没什么,只是好像听说其他门派有什么乱子,所以顺口一问罢了。” 屋内有片刻沉默,最后还是江则潋瞥雪越一眼:“你来还有什么事?” 雪越呵呵两声,说道:“我就是闲着没事,看你有没有什么兴致同我出去走走。” “没有。”江则潋干脆地回答她,开始换衣服,“我要去瞧瞧我那小徒弟。” 雪越讶然,看了看天色:“你怎么知道他还没比赛?” “你猜。”江则潋嫣然一笑,将她轻轻推出门外,“师妹我很忙,不多陪了,师姐请移驾罢。” 雪越对着掩上的门笑啐了一口,走了。 * 薛袖抱臂等在山路上,看着山路那头从薄薄云雾里上来一个人影。人影慢慢走近,看清了薛袖,不由一愣:“薛……薛师妹……” 薛袖淡淡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不在比赛啊……” “我下午才比。”薛袖说,“我找你,没有找到,就来这里了。” 万锦良沉默着低头。 “走吧。”薛袖转身离开,声音有些飘,“以后不要来了。” 万锦良想拉她,最终还是垂下手,跟在了她后面。 斑驳树影后,绕出来一个人,似是漠不关心地看了远去的二人一眼,随即往山路那头走去。山路尽头,是崚嶒峭壁,峭壁之下,数根锁链交缠成网状,隐约可见上面淡淡的血痕。 朱颜正是在这里被剔了仙骨,逐出师门。 从凡骨修成仙骨已是不易,剔除仙骨更是加倍痛苦,不止是生理上的煎熬,更是心理上的摧折。江则潋吹着山风想,长老们就不怕朱颜报复么?她复又一哂,朱颜被剔了仙骨,顶多在人间搅弄一番,又能翻出多大的浪到仙界呢? 那个年轻的小姑娘,还以为对自己很了解,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就比如,她会被剔除仙骨永逐师门,而自己却能居于司主之位,很久之后,大概还要升做长老。 江则潋抄着手离开。 她应该去瞧瞧自己的小徒弟了。 江则潋抵达优廷的时候,正看见傅承钰在和人比赛。她在心里暗暗恼了一番自己在褫仙崖耽搁了太久,随即加快脚步,捡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观看。 嗯,打得很漂亮,不愧是她的弟子。她早知道傅承钰是个好孩子。 她听见有弟子在讨论他,便稍稍挪过去一点。 “我看傅承钰又要赢了。” “像是。这回下来上午的比赛就完了吧?” “对,下午就要决出头名了,想想还有点激动。” “你激动什么,反正轮不到你,如果最后是傅承钰赢了,我看呀,那些师姐八成是要把他抬起来抛了。” 江则潋目光一转,先前没注意,竟然有不少高一两辈的女弟子在围观,似乎还真是冲傅承钰来的。江则潋摸了摸下巴,唔,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这么招桃花。她想起自己曾经打算把傅承钰培养得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让一众小姑娘追着他跑,怎么现在看来这个愿望还提早实现了。 时间倒是过得很快。江则潋不由失笑。 台上的傅承钰注意力全在对手身上,根本没在意到江则潋的到来。双方正成胶着状态,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任何小动作都可能打破平衡。傅承钰深呼吸几下,盯住对方,忽而一个旋身,手腕一翻,刺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方依势而动,拇指按剑,掌心朝外横向一抹,剑影幻化而出,挡住了傅承钰的攻势。他将剑一抛,双手结枷,漫天剑雨纷纷而下,声尖如唳。傅承钰无处可避,眼看着要受伤,却见他面色冷静,一跃而起,长剑破空一划,袭来的剑雨竟滞了一滞,于无声中爆裂成万千利芒。傅承钰手臂一挥,只见那些利芒居然硬生生调转了方向,拐了个弯直奔对方而去。那弟子已然震惊,仓促间抵挡了几番便露了颓势。 傅承钰见好就收,他低喝一声,利芒便消散在了风烟中,再无处可觅。他足尖一点,掠身而去,长剑直逼对方咽喉。那弟子冷汗涔涔,精疲力尽,手中的剑被他一剑挑开,而后脖颈一凉。 傅承钰抿紧了唇,眼如晨星。 负责裁判的司主缓缓站起,宣布:“此局,傅承钰胜。” ☆、第十九章 台下的姑娘们一片欢呼。 傅承钰退开几步,朝那名弟子拱手:“承让。” -- 第34页 那名弟子叹了一声,回礼:“傅师弟真叫人输得心服口服。” 傅承钰颔首,又朝裁判的司主行了一礼,这才下台。 毫无悬念地被师姐们围住。傅承钰应付得有些焦躁,眼光一晃忽然看见不远处树荫下站着的江则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他有一瞬的失神。 树上开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绒球似的白花,树下立着碧色衣裙的江则潋,裁剪别致的裙摆在微风中水波似的漾着。 这一刻,他竟然想的是方才的比赛他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傅承钰紧张地推开师姐们,窘迫地走向江则潋:“师父,您怎么……” “今日无事,便来看看。”江则潋含笑瞥了那群姑娘一眼,她们便略有尴尬地走了,“看来你也不差为师这点关心嘛。” “不是……”傅承钰向来不擅口舌,这会儿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脸不由有点发红。 江则潋道:“若是中意哪个女弟子,大可主动一点。” 傅承钰轻声说:“师父,弟子现在还未考虑过这种事……” “谁知道以后呢。你现在不想说这个问题,那便不说了。”江则潋想了想,道,“为师看你今天表现很不错,只是最后那一招,为师记得自己并不曾教过你。” “是弟子在藏书阁找了书自学的。” 江则潋赞许地点头。“下午是最后一场了吧,你跟谁比?”她又问道。 “严明午。”看江则潋微有茫然,他补充道,“是十一司主的弟子。” 江则潋说:“你有和他对过几招么?” “没有,但弟子旁观时大致了解了他出手的特点。” “你心里清楚就好。”她顿了顿,“为师虽然希望你夺魁,但你也不必太有压力了,不要逼自己。中午多歇歇。” 傅承钰应了。 江则潋呼来琉鸢,坐上它的背,朝傅承钰招招手:“上来,一起回去吧。” “还是师父先行吧。”傅承钰说。 江则潋扫了一眼周围,不少人还没有散去,偶尔有人好奇地向这里看两眼。她似是洞悉了傅承钰的小心思,唇角斜斜一勾,便离开了。 傅承钰这才御剑起行。 * 阳光晃得有些刺眼。凡世的烟火气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朱颜捂住眼睛,坐了起来。筋骨还是很疼,动一动就似乎要散架。她迟疑地摊开手心,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耀眼术法光芒,一簇微弱的光晕在掌心细细摇曳一番后便嗤地湮灭了。 她抓住身边的草根,开始笑,笑到后来声音惊动了飞鸟,眼泪从下巴滴落。 苦修多年,到头来竟是大梦一场。只不过犯了错,甚至称不上是大错,便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修仙的资格,一点退路也不给她留下。 她最讨厌的凡间,最后还是成了她的归宿。 她起身,忍痛走到河边开始清理身上的伤痕。无可遏制的愤怒、凄凉、恶毒在心里疯狂抽芽滋长,汲着她的血肉,爬满她的整个心房。 她绝不甘心。 待体力恢复了一些,她沉住气,冷静地试了试,发觉自己虽被剔了仙骨,但根基还在,再修仙虽是不可能,但好歹比凡人强上许多。 接下来要怎么办? 朱颜慢慢地走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像是有很多人,还有不少兽物。 ——那么,这是哪儿? 有达达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她纵身一跃,坐上一根高高树枝。 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追着小鹿策马而来,一抬头发现了她,短暂惊愕之后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皇家狩猎场!” 听清了他的话,朱颜的眼慢慢地亮起来。 她轻笑一声,飘飘然落了地,一步一步轻盈如舞蹈般地走向年轻公子。对方的表情由警觉逐渐变为怔忡,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从未见过这般飘逸精致的衣服,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绝伦的姿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莫不是仙子?然后他听见仙子靠在他耳边道:“我乃巫山神女,今受天命指引来此,请问……皇帝陛下何在?” 呵气如兰,他一瞬间心神俱失。 * 江则潋在午后被通知去琅琊主峰议事,她不得不放弃看傅承钰最后一场的比赛的打算,满心疑惑地去了主峰议事阁。 议事阁内已坐了几位长老与司主,陆陆续续还有人过来。没过多久,所有长老与司主都已到齐。 江则潋轻声问十五司主:“大家都在这儿,谁去裁判呢?” “似乎安排了好几位真人去。”十五司主亦是低声,“这么匆忙找我们是为了何事?” 江则潋摇头。 不一会儿,玄汜宗主出现在了门口。江则潋惊讶了一瞬,随着众人行礼,心中暗道究竟是什么大事竟要宗主出面? 宗主坐下,口气严肃:“你们都听说了前几日其他仙家门派动乱的事了没有?”见众人点头,他继续道,“是鬼界作乱。” 下面霎时炸开了锅,忧者疑者俱有。 “鬼界沉寂千年有余,为何如今……” “妖界自内乱后逐渐式微,不足为虑,仙界近来也无大事发生,大约这正勾起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宗主沉声道:“总而言之,不知何时鬼界便会来犯我玄汜宗,诸位此次回去务必加强各自负责的防御结界,不能给对方可乘之机。” -- 第35页 江则潋心里一个咯噔。 她差点忘了先前发生的夜袭事件……莫不是鬼界已经下手了?!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震:“宗主!弟子昨夜回峰,已遭遇暗袭!” 此言一出,四下悚然。 “为何不早说!”岩赫惊怒。 “对方一直在暗处,弟子避过第一次暗袭后对方就再也没有了动作,弟子担心徒弟的安危便没有多加搜查就赶回去了……弟子没有证据,不敢擅自禀告。” 宗主道:“看来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事不宜迟,诸位且速速回去加强戒备,一旦有异立刻禀报!” “是!” 众人从门口涌出,正要往四面八方分头离开,忽见几名仙娥急速奔来,口中高呼:“不好了宗主!惊蛰台遭鬼界袭击了!” “霜降台亦遭袭!” “优廷遭袭!” 优廷! 江则潋眼中风雪骤起,第一个冲了出去,猎猎的风呼啸着擦肩,吹厉了她的眉眼。 若是傅承钰有什么闪失,鬼界……! 距离近的几个擂台尚好,远些的便已经陷入了鏖战,长老司主分散开去支援各处,陆续有高阶弟子闻风赶来。江则潋加快速度,霜雪长弓紧握手中,蓄势待发。 优廷的轮廓已在眼前,因为大多数是新弟子,不是鬼兵对手,已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血色铺地。原本负责裁判的缪庚真人护着弟子在苦苦支撑。 江则潋挽弓,一支紫色巨箭幻化在弦,破空而去。伴着凛冽风声,巨箭裂作无数光矢,尖端燃着熊熊紫色火焰,瞬间没入大片鬼兵体内。中箭的鬼兵们登时嘶吼起来,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扑灭这诡异的火焰,只能一边痛苦地打滚一边被焚烧殆尽。 “江则潋!”缪庚真人得以喘息,兴奋地叫道。 江则潋落地,与缪庚并肩,长弓一扫击退几名鬼兵,说:“战况如何?” “损失惨重!” 江则潋眉头一皱:“你还能撑多久?” “还能撑一会儿!” “好,你先保住这里剩余的弟子,聚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好动手。” 弓是用于远程攻击的武器,她必须与鬼兵保持距离。江则潋重新腾跃到半空,刷刷刷几发射中一些落单的鬼兵,等缪庚将弟子聚拢成圆后,她凝神屏气,抬弓,搭箭,三支通体雪白以寒冰凝成的箭齐齐飞出,再三支,再三支,冻住内圈的鬼兵,方便缪庚他们斩杀,而后再一支紫色巨箭,剿除外围的鬼兵。 此法极耗精神,连使两次江则潋已经力竭,身体一软,落到地上。雪越从后方赶来,一把扶住她:“后面有长老们压阵,暂无大忧,我就来优廷了。你如何了?” “我……”她转头,忽地张弓一拉,射中一个潜近的鬼兵,“我歇一歇,你快去帮缪庚。” 鬼界能让仙界忌惮的人物不多,然而怕的就是他们攻来,因为兵力太多了。 江则潋看着雪越加入战局,定了定神,开始寻找傅承钰。她很快找到了他,看得出他亦是强弩之末,左臂上深深一到伤口几可见骨,只是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去。 她心里一阵绞疼,又是一阵愤怒。 鬼界,鬼界……先侵我宗地,再伤我弟子,很好,很好。她站起来奔过去,挡在傅承钰面前,长弓横扫,尖锐顶端扎进鬼兵身体,带出暗红色的血。鬼兵不断涌来,她根本来不及开弓,只能把弓当剑使。 “师父!” “站里面去!” 傅承钰怔怔地看着她冷厉的身法,退到了里面去。 她脸颊溅血,锋芒毕露,杀气四溢。这是于他而言及其陌生的她,却让他心头涌起一阵热血。 鬼兵被她灌了法力的长弓削得血肉横飞,又很快化作烟雾消散,一时间近处被清理了个干净,江则潋终于得以发挥远距攻击的优势。嗖嗖嗖几箭裹挟着暴烈气焰而去,炸裂声与惨叫声并起。 江则潋暂时一松,忽觉风声不对,一回头惊觉有个厉害鬼将趁自己不备已近了傅承钰的身,手中尖刀已然朝着虚弱的傅承钰劈头砍下,登时大怒,一把拽过傅承钰,一只手臂抱住他,另一只手臂挥舞着长弓随着反身倒刺过去。 傅承钰眼前一花,只听哧啦一声,狰狞的鬼将从下至上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焦黑翻卷的皮肉中腾起细细的紫色火苗,灼得他嗷嗷惨叫,不时便化作一滩脓水。傅承钰身前挡了个江则潋,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他惊愕抬头,江则潋正撑地俯视着他,眼神亮得惊人。他觉得脸上发烫,就见江则潋伸指在他脸上抹了一下,露出指腹殷红的血色来。 “你这么好看,脸不能脏啊。” 傅承钰简直被她这神来一句搞得莫名其妙,却忽然发现她身侧衣衫已被血水浸透。他顾不得礼数,心惊探手,摸到她背上寸深的狭长刀口。 这本该是砍在他身上的一刀。 他眼中一热,喉头竟然哽咽:“师父……” 江则潋不以为意地笑笑,喘了口气,从他身上慢慢爬了起来,握紧了手里弓箭。傅承钰也怔怔地要站起来,却无可遏制地眼前一黑,被江则潋一手按了回去。 “别乱动。这点小伤对我不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救美(?)的戏码上演,感情戏还会远吗…… 看到这章还不留评的都是坏人=皿= -- 第36页 ☆、第二十章 这一役,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多亏后来还有高阶弟子与其他仙人赶来,才尽数剿灭鬼兵。长老们同宗主去议事了,仙娥仙仆们打扫着残局,药仙药童在各个擂台间来回奔波。 傅承钰在中途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江则潋跪下去将他抱起,枕在自己的腿上,用治疗术治愈他身上一些不深的伤口。 傅承钰被痛醒过来,嘶了一声,刚睁眼就被一只冰凉的手盖住:“别动,歇着。” “师父……” “药童马上就来了,你忍着点。” 傅承钰点头。 “这一次,苦了你了。”江则潋用干净的布擦拭着他的脸,“你放心,玄汜宗必不会放过鬼界。” 药童拎着药箱奔来,粗略检查一下,说:“左臂伤口见骨,要撕下粘住的衣服我才好治。” 江则潋二话不说撕下他的袖子,看傅承钰像是想说什么,及时截断他的话头:“这种时候了你还顾及什么,又没人在看你。” 傅承钰只好闭口。 药童清理了一番伤口,喂他吃了一丸药,然后双手悬在他手臂上方开始治疗。淡绿色的治疗网覆在伤口之上,一点点修补着肉体。 “你给他吃的什么?”江则潋看傅承钰一动不动,问道。 “我看他心里事情太多,这种人一受伤躺着没事干就会胡思乱想,所以给他吃了一丸安眠的药罢了,也有助于他养伤。” 药童又处理了他其他地方的伤,说:“他无大碍,只需要静养几天。” 江则潋应了一声,想将他抱起,奈何傅承钰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她自己也是精疲力尽,只好招来琉鸢,在药童的帮助下将他扶上去。药童看她也上了琉鸢,急道:“唉司主,你还没有处理伤口!” 江则潋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道:“轻伤罢了,我自己也会处理。”然后便离开了。 鬼兵大都为孤魂野鬼,鲜有自己的意识,为他人所操控,因此只要见人倒下了就不再纠缠转向下一个目标,是以重伤者虽然不少,却并无阵亡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仙界自从千年前变乱后便分作几家门派,彼此面上和谐实际却有些暗斗,不过这一次,鉴于有共同的敌人,各家的掌权者不得不放下芥蒂,共同商讨对策。 商讨的结果是,仙界绝不会忍气吞声,一定要反击回去。 三日后,仙界出兵鬼界,打得对方元气大伤,再不敢犯。 * 傅承钰这些日子总是睡睡醒醒,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在照顾他,只感到经脉清爽,十分舒畅。 这日他醒来,神思清明,动了动身子,觉得也不怎么疼了,便翻身坐起,然后就愣在了那里。江则潋伏在窗边的桌上,睡得正沉。头发高束,一身黑色剑衫,长靴底部还沾了些泥。他试探着唤了声:“师父?” 江则潋睡得仍是很沉,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傅承钰忍不住俯下身子,第一次如此长久地近距离观察她。他知道她长得漂亮,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此刻她全身上下没有一样装饰,睡梦沉酣,竟是柔和温顺,完全没有平日里一贯强势高调的样子。他看她脸上似是有些风尘,受蛊惑般地伸出手将它擦干净。 江则潋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要醒过来。 傅承钰慌了神,奔出门去。 门外路上过来一个端着水盆的仙仆,见他慌慌张张出了门,疑惑道:“您醒了?怎么出来了?” 傅承钰咳了咳:“你是……” “哦,我是十六司主指过来照顾您的,负责给您清理身子和上药。” 难怪他总感觉有人…… “师父她……为何在我房中?” “十六司主两天前随仙界出兵鬼界,今日方回,一回来就赶着来探望您,我说您恢复得极快,大概今日便可以醒了,她便留在您房中——咦,十六司主呢?” “她……睡着了。” “也是,跟鬼界交战一定很累人。幸亏是仙界赢了……”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响,江则潋的声音响起:“承钰,你怎么出来了?” “弟子感觉已经大好,不用再卧床了。师父您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傅承钰低下头说,看着她沾了泥的靴子朝自己走近,心中百感交集。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伤好了没有,比如为什么这么急着看他,但千言万语萦绕于心中,却始终冲不破喉头。 江则潋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说:“你既好了,我也便放心了。”说罢,就慢慢走出了院子。 刚出院门拐了一个弯,江则潋就一把扶住墙,弓身呕出一口血来。她望着黑色袖口一片湿润的暗色,神色晦暗凝重。她果然还是在交战中受了内伤。江则潋重新支起身子,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进了后院,褪去衣衫,泡进池水里开始打坐。淡紫色的气雾从周身飘起,逐渐将她整个笼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团紫色飘在水面上,映得清澈的水都泛着紫色的波纹。 这其实是她从那本典籍上看来的疗伤方法,也是第一次实践,心里有些没底。正不安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从心口席卷到四肢百骸,几乎让她稳不住身体,不得不抓住池沿喷出一口浊血来。冷汗布满额头,她颤抖着身子,缓了好一会儿痛感才消失。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瘫软在池边。 -- 第37页 难道是方法有误?江则潋皱眉探了探自己的心口,却发现它正在迅速愈合,朦胧紫光之后,是通体舒畅轻松。 * 弟子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竞技大会自然是不了了之。 江则潋跟傅承钰开玩笑:“不比也好,否则万一你输了为师可要不高兴了。”傅承钰只是扯了扯嘴角。 白云苍狗,一切又重新步上正轨。傅承钰继续跟着江则潋学习弓箭,时光就在日升月沉中悄悄滑走。 某一天,江则潋看傅承钰进步实在是快,给他测了测,问他:“你今年多大?” 傅承钰不明所以:“二十五。”在仙界,即使是凡骨,人的成长、衰老速度也都会大大减缓,越后面越慢,所以傅承钰看起来并不像凡间二十五岁的男子那般成熟,正因为这样他还不太愿意说出年龄。 江则潋的目光幽深起来:“你若是更加努力,便有希望在三十岁时修成仙骨。” 傅承钰问:“一般人是多大修成仙骨?” 江则潋想了想:“若是资质尚可,四十五的样子吧。” 傅承钰接着问:“那您呢?” “三十九。” 傅承钰吃了一惊:“您都是三十九岁,为何我却能……” “为师说你能,你就能。”江则潋温和又坚决地说,“在此之前,最多就是三十五岁。为师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傅承钰觉得忽然有一座大山沉甸甸压在肩头。他心里没有把握,又不愿拂了她的意,只好转移话题:“那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前辈吧,是我们宗的么?” 江则潋定定地看着他,唇角牵着一抹凉凉的笑:“不是,他曾是焱巽门的。” 傅承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 落花漂满池塘,水光潋滟。 池边石头上坐了个玲珑女子,正望着水上两只嬉戏的水鸟,手里摩挲着一枚小小花签。远处走来一名男子,在她旁边坐下:“薛师妹,找我什么事?” 薛袖握住花签,将手笼进袖子里,说:“没有事,就不能找你么?”她侧头看了一眼他,“你是不是烦我了?” “没有没有,师妹千万不要乱想。”万锦良慌忙摆摆手,“我,我就那么一问,没有其他意思。” “我听说你修为进了一阶,恭喜你。茂黎真人一定更器重你了吧。” 万锦良笑了笑,道:“师父近来的确比较关注我,前两天还派我还下界去办了趟差事,除掉了南冥那只作乱的大鹏。” 薛袖叹了一口气,说:“鲲修炼成鹏不易,就这么除掉它,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难不成还是别人逼它作乱不成,那是它咎由自取啊。”万锦良莫名道,“难道你是在替它惋惜?” “不,但总会有挂念它的同类吧……毕竟它们也许曾有过亲密的关系……” 万锦良愈发茫然:“师妹,为何你今日说的东西都怪怪的……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下了一趟界会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从前我还能把你从褫仙崖叫回来,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挽留住你的心意……我希望这一切其实是我庸人自扰,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但怕就怕是你自己都没有发现……薛袖闭上眼,说:“师兄,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很想你。” 万锦良有些腼腆地笑,轻声说:“我也是。” “那你抱抱我,师兄,你抱抱我。” 风乍起,吹皱绿水,长条摇曳,惊飞了黛色的水鸟。 万锦良看着薛袖,慢慢靠过去,轻轻拥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 从明天起就没有双更啦,但你们不能因为不双更就抛弃我QAQ ☆、第二十一章 古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则潋深以为然。她在一边看着傅承钰修习,觉得他手里那柄新手弓十分不顺眼。嗯,是时候换换了。 半个时辰后,傅承钰练完,朝江则潋走来。 仙界的日子虽是过得波澜不惊毫无仓促之感,但她看着傅承钰一步步走来,忽然就觉得时间似乎真是过得很快,初时才到自己胸口的少年竟然都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真是令人感慨。 “承钰,挑个日子,我们去风华岭吧。”江则潋挑了挑眉。 傅承钰一愣:“什么?” “风华岭。咱们去找灵兽,给你做个新弓。” 风华岭处在北方,岭上百草丰茂,风景如画,是仙侣们幽会的绝佳选地,而其常年温暖湿润的气候更讨各类灵兽的喜欢,久而久之,风华岭成了灵兽们的聚居地。灵兽可以收为己用,不同种类的灵兽皮毛骨骼更是有不同的用途,所以仙人们更喜欢往风华岭去了。但灵兽也不是傻的,它们行踪诡秘不定,因此仙人们大多只能找到它们由于生长而褪下舍弃的毛皮或骨骼,捉不到几只活的。 傅承钰犹豫道:“弟子觉得手里这弓还挺好用的,再做一个没必要……”他知道做新箭要用灵兽身体的一部分,心里有些不舒服。 江则潋没想到他拒绝了,想当初自己可是很开心的:“为何?以你的水平,已经不适合用新手弓了,量身打造的武器才是最好的。” “做新的也不一定要去风华岭……” 江则潋愣了愣,反应过来,不由笑了两声:“你这孩子真是软心肠。又不是抓活的丢炉子里,你担心什么。不过是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褪下的兽骨罢了,总归它们也不要。”她瞧了瞧傅承钰的脸色,说,“行了,就这么定了,三日后跟为师去风华岭。” -- 第38页 傅承钰只好应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风华岭。 长风吹过山岭,漫山遍野的野草泛起阵阵绿浪,蒲公英晃晃悠悠地浮在空中。他们正对着的是一面小湖,幽蓝的水,粼粼的波。 江则潋望了望四周,呀了一声:“有人倒是很有情趣嘛。” 傅承钰也望过去,只能看到远处高地上两个并肩的模糊身影。“那是谁?”他问。 江则潋本想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结果发现因为身高问题自己已经无法完美地完成这个动作,只好顺势弹了一下他的脸,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说罢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傅承钰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些不痛快:自己早不是小孩子了。 江则潋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悻悻。一是居然撞见六司主和十二司主在谈情说爱,二是傅承钰这小子长这么高让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怎么拿出气势来。 哼。 傅承钰跟在她后面走着,踩折了不少野草。 “嘘。”江则潋忽然停住脚步,伸臂拦住了他。前方摇曳草丛中隐约有一抹白色潜伏。 莫非那就是灵兽?他看了看江则潋,发现她的双眼亮得几乎要烧起来。他更加好奇,忍不住微微往前靠了一点。 “咔”地一声,他踩折了一根枯细枝。 那团白影像是受了惊吓,嗖地一下逃开了,很快湮没在了草地里。 啊啊啊啊啊难得碰到的灵兽啊! 江则潋怒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不要动吗!” “……” “你给我待在这里!”说完,她一跃而起,追灵兽而去。 傅承钰还没有反应过来,江则潋在他视野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点。他望着远去的身影,默然无语。 站了一会儿,他就回到了那片小湖那里去,挑了根草茎逗弄浅岸的小鱼苗。 逗着逗着,忽然就从水面倒影上看见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他猛地回头站起来,略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长身玉立,玉冠束发,浅青色的衣衫上暗绣着数片竹叶。他笑起来,很温和的样子:“小兄弟,你紧张什么。” 傅承钰不回答。他在揣测这个人的身份。 那人说:“你不必多心,我不过是个路人,看你这小弟子有趣就来跟你说说话。” 傅承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纯净厚重的气息,深知对方功力非同小可,便恭敬一揖:“见过前辈。” 那人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你也坐吧。” 傅承钰犹豫了一下,坐下了。不知为何,这男子温和儒雅,他实在无法把他往坏处想。 “你一个小弟子在这儿做什么?” “晚辈随师父来的,师父去找灵兽了,命弟子待在原地。” 那人哈哈一笑:“她去找灵兽是为了你吧,如今却又嫌你碍事,有趣,有趣。你师承何处?” 傅承钰惊讶他猜中事情,心下有些暗服,加上他对这前辈有莫名的好感,便放下了戒备,答道:“晚辈玄汜宗十六司主门下弟子。” 那人眸光轻闪,点头:“唔,果然是她的作风。” “您认识师父?” “嗯。” “您既然认识师父,晚辈也未在玄汜宗见过您,敢问前辈是哪个门派的?” 那人微微一笑,却不多言。 傅承钰恍然自己有些失礼,正要赔罪,却听他说道:“我无门无派。” 怎会? 他又补充道:“至少不是你所知道的任何一个。” “噢……”傅承钰还是有些茫然。 “我知你师父是个惫懒人物,她有没有好好教你?”那人话锋一转问道。 “这个……”傅承钰想这位前辈似乎与师父很熟,斟酌着措辞,“弟子比较喜欢自学,师父很忙,只需要检验功课并稍加指点即可。” 那人像是看透了他,轻轻叹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气息虽沉稳,却常有一丝紊乱真气游走体内,是也不是?” 傅承钰愕然。 他松开傅承钰的手腕,说:“这些东西,就算你告诉你师父她也不会有办法的,何况你还没告诉过她,对否?” “前辈是如何得知?”傅承钰愣愣地问,“又、又怎知师父不会有办法?” 那人说:“因为……很久以前,我跟你是一样的。”他微微一笑,“你调动内息,沿着征明穴到坚易穴走一遭试试……” 一个时辰后,傅承钰已然对面前男子彻底敬服,还生出些许仰慕之情:“今日听前辈一席话,实在是胜读十年书!” 那人温和笑道:“你只要照我说得做,就不会有问题。” “晚辈定当遵守!”傅承钰道,“前辈可否告知名号?倘若今后无缘得见,晚辈也可寻上一寻。” 那人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方才道:“告知你也无妨。我名曰……元锡。” 元锡……傅承钰皱了皱眉,怎么觉得有点熟悉?还没等他想明白,元锡就说道:“你师父来了。” 傅承钰回头一望,果然,远处一点红衫正涉草而来。 “不要让她知道我来过。” “为何?”傅承钰有点懵,他们不是很熟吗? “因为……我和她,有一些龃龉。”元锡迅速说道,“但并非深仇大恨,你放心。” 傅承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抹红衫似乎朝这里望了一眼,顿了顿,随后急速而来。 -- 第39页 “前……”傅承钰停住了,周围哪里还有元锡的影子,只有草浪起伏。 江则潋冲到他面前,劈头就问:“刚才有没有人在这儿?” 傅承钰愣了愣,有点心虚地说:“没有……” 师父行事一向有些冲动,暂时压下为妙。 “你胡说!”江则潋揪住他的领子,原本拿在手里的灵兽骨哗地掉在地上。 “真没有人……”傅承钰道。 江则潋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松开了手。“你不会撒谎的……”她说,“可是……” 她往远方望去,猛地腾空,往天边飞去。 那个方向的山头,正有两个并肩的身影出没。傅承钰想,那两个人又是谁?师父是去找他们吗?他看了一会儿,那两个身影又隐没了,江则潋也不知所踪。傅承钰只好蹲下来收拾灵兽骨。 头顶一阵风过,十二司主扬起脸,问六司主:“哎,刚才是不是过去了一个人?” 六司主点头:“像是江则潋。” “她做什么?” “不知道。” 金乌西坠,四周是茫茫云海,不见人影。 江则潋站定在风中,对着云海喊道:“钟离冶!你出来!我知道是你!”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直接出了弓:“你不出来,我就动手了!” 风声喧嚣。 她胡乱射出几箭,手都开始发颤。她放下弓,凄声道:“钟离冶!所有人都说你成了堕仙,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出来跟我打个痛快!” 一百多年……他躲了一百多年了。 如果他没有沦为堕仙,为什么不出来自证清白?如果他沦为了堕仙,为什么迟迟不与仙家决战?他抛下师门,抛下她,究竟在干什么! “钟离冶!钟离冶……”她声音越来越低,“钟离冶,我最恨你这样……” 手里的弓消散不见,衣衫被风鼓动得猎猎,她转身离开。 * 自那日后,傅承钰就没见过江则潋。江则潋给他的理由是自己要专心给他炼弓,不能被打扰。事实上白璧峰没有可炼法器之处,傅承钰往琅琊主峰炼器阁跑了一趟,得知江则潋的确是在那开了个鼎炼器,但有专人看侯,她也只是一天去一次而已。 那她在做什么? 傅承钰直觉和元锡有关,但也怀疑是江则潋后来去找的那两个人有关。但不管怎么说,那是江则潋的私事,他不好管太多,索性也不再去想。 几日后,云姿来到白璧峰,找上了傅承钰。 “师父说她放出的传信鸟迟迟没有回应,叫我来问问十六司主怎么了。” “我也有好几日没看见她了。她大概有什么事在忙。” “那你若是见到了十六司主,就帮我师父问句话,南海的水族这个月在做大典,要不要去看看。” “好。” ☆、第二十二章 傅承钰这晚回到白璧峰,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他皱了皱鼻子,嗅到一缕浓醇酒香。他循味而去,一路走到后山。 夜色如研开的新墨,浸透整个天空。幽深苍穹下,一弯弦月朦胧微黄,淡淡的光华泻于树林,顺着枝干流到地上,绘出斑驳稀疏的剪影来。许久不见的江则潋屈膝坐在一根高而粗的树枝上,背靠树干,怀抱一只不大不小的酒坛。她显然是刚沐浴过,黑鸦鸦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米白色的中衣外罩了件薄薄的披风,虽穿着绣鞋,两只莹润的脚踝却是裸|露在外。 傅承钰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他不安地低头,唤道:“师父……” 江则潋没有听见,仍是一动不动抱着酒坛望着月亮出神。 “师父……”他拔高声音,却还是未得回应。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又忍不住抬头。风起,林涛阵阵,穿山而过。江则潋的衣服在风中鼓荡乱飘,她也仅是缩了缩肩膀。 罢了,师父看来喝了酒,也许是有什么烦心事,事情明天再说也无妨。傅承钰不敢再看那两截脚腕,匆匆离开。 曾经的他最不能容忍女子举止轻佻,然而不知为何,他如今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才行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什么东西落地碎裂的声音,他正欲回头看个究竟,不料却被一个人从背后扑过来紧紧抱住。馥郁酒气萦满于身,轻柔婉媚的熟悉声音响起,却带了淡淡哭腔:“你终于来了。” 傅承钰盯着自己腰间环绕的纤柔手臂,僵在了那里。 天地一片静默,没有虫声没有水声没有风声,只有他失了节奏的心跳声。 身后人开始低低啜泣。 他慌了神,惊醒过来,用力挣开她,却又被她死死扯住了手臂。“别走……”她望着他,眸间盛水,盈盈一汪,倏地从眼眶里滴落。 他见过她笑,见过她怒,见过她忧,但唯独没见过她哭。 江则潋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处。泪水很快濡湿了他的衣。傅承钰不敢动弹,手足无措,耳朵滚烫滚烫,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轰隆隆地喧嚣着,却抓不住。月色朦胧,地上有裂开的酒坛,壁上酒渍映出一个又一个晃动的模糊的小月亮。 江则潋抬起脸来看他,喃喃道:“我恨你,却又想你……我知道这样不该……可是我……”她蜷起肩膀微微颤抖着,像秋风里瑟瑟的蝴蝶。 傅承钰被她深深的目光攫住,几乎溺毙其中,心底有什么骤然塌陷,漾出一捧悠悠的春水来。像是受到某种蛊惑,他不由自主地按住她的肩头,说:“你,你别哭……” -- 第40页 “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江则潋睫上犹沾着细碎水珠,在月光下发亮。 万籁俱寂,在等待他的回答。 嗓子里干涩异常,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面对她这种表情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鬼使神差地,他低哑道:“……嗯。” 她忽然弯了眉眼唇角,破涕为笑,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说的,不许反悔啊钟离。” 他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良久,他道:“什么?” 她凑在他耳边,酒香四溢,却是有毒的芬芳:“钟离,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计较……” 傅承钰把她从身上拉下来,退后几步,缓缓问道:“谁?” 江则潋走过去拉住他的袖子,笑盈盈地说:“钟离,我真高兴。”她眼神清澈干净,只是望的是他,眼底倒映的却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虫声唧唧又起,风声绵长不绝。夜露打湿了他的鞋子,好像有冷意一点点从指尖蔓开,直蔓到心底。 不……千头万绪纷杂交错,傅承钰不敢再直视她,掉头落荒而逃。 江则潋追上来:“钟离!钟离!” “我不是钟离!”傅承钰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一扬手,生出一道透明屏障隔开了两人。 这种伎俩本不能入江则潋的眼,但她醉酒头脑昏沉,竟一时想不起破解的法子,唯有徒劳地拍着屏障。 傅承钰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则潋望着月光下惨淡无人的山色,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双肩开始耸动。 钟离冶……你又不要我了。 傅承钰深吸一口气,将脸浸入冷水里。 他的耳根还在发烫。心还在狂跳。 师父她……怎么了?自己……又是怎么了? 傅承钰抬起湿漉漉的脸,拿过布随便擦了擦,走到窗边发怔。门前那棵雪翠竹长得越来越高大挺拔,他几年前就把它从盆里移栽到了地上,此刻借着清幽月光,绵延的淡翠色似覆着一层薄薄霜雪。 天是冷了。 他一个激灵,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就匆匆往后山去。 那道屏障早已消失,江则潋蜷缩着身子卧在草丛里睡得正沉。她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红晕,眼角还有一点未干的泪痕,那一点唇色犹如初绽的鲜花,娇而嫩。傅承钰不敢细看,蹲下身捡起被她甩在一边的披风给她罩上,推了推她:“师父,师父?” 江则潋呼吸平稳,还在沉眠。 草叶里挂满了露水,看着冷意逼人。他虽知道江则潋有功力护体不怕这点寒气,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就不能让她真在这里睡一晚。 怎么办? 师父醉卧山上,实在不雅,身为弟子,理应照顾。他这样说服自己,压下一颗悸动不安的心,跪在地上慢慢将江则潋裹着披风横抱起来。 江则潋不沉,可他抱着只觉如千钧,每走一步都是煎熬。江则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就像抓着他的心一样。 深沉苍穹中有云散去,露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回院小路。 傅承钰走进江则潋的院子,面对一间间屋子一时愣神。他抿了抿唇,辨出她的屋子,走过去,试探着用肩顶了顶门,那门轻微一响,开出一条缝来。 没有上锁。 他进过中院好几次,却从未进过江则潋的屋子。甫一进屋,他便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架子上一颗夜明珠散发出幽幽亮光。他不敢多待,将江则潋往床上一放,拿了被子给她一盖便仓皇出去了。 外面星河漫天,傅承钰踩着星光回院,却再也没能睡着。 晨光从镂花的窗格子里照进,落在江则潋颤动的睫毛上。她捂着头,缓缓挣开眼睛。好久未宿醉,头疼得有些厉害。她从床头捞了杯冷茶灌下去,才略略好些。她下了床,瞧见镜子里自己有些憔悴的模样,一时怔神。 床上还搭着她的披风。 江则潋一皱眉,有些模糊的记忆慢慢浮上来。她记得自己是心情不好才挖了储藏的酒到后山去喝的,可是自己喝醉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她记得自己看见了钟离冶…… 不,绝不可能。她现在清醒多了,知道这个念头多么荒诞。 既然不是钟离冶,那么是谁……她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始终想不起昨夜具体发生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是在后山醉的酒,可醒来却是在自己屋子里。 有人把她带回来了,那个人必然被自己误会成钟离冶了。 晚上会出现在白璧峰后山的男人…… 江则潋一掌拍在桌上,一股子郁气萦绕在胸口不得出。她颓了半晌,才打来水洗漱,挑了套素色衣服换上。照了照镜子,觉得气色实在不好,便开了柜屉略略上了个妆,这才出门。 她去找傅承钰,谁知他竟然不在白璧峰。 这小子,一大早能去哪……她心下一抖,难不成自己昨晚干了什么荒唐事把他吓得再不敢面对自己?她有些焦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醉酒后会干什么,尤其是在把他当成钟离冶的情况下。 是大动干戈与他斗个天昏地暗还是……她不能细想了,越想越害怕。都说酒后吐真言,她自己都不知道对钟离冶是如何复杂的情感。 当务之急还是找傅承钰吧。 江则潋直奔琅琊主峰。 -- 第41页 果不其然,一进炼器阁就有原本负责看鼎的仙童过来报告:“十六司主,您的弟子在里面呢。” “嗯,”江则潋往那间屋子走去,说,“你下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对上傅承钰的眼。 江则潋抬脚进屋,反手关了门。“昨晚……” 傅承钰垂下眼,眼下有淡淡的黑影。 “昨晚为师因为一点琐事喝了酒,麻烦你了。” “那是弟子该做的。”傅承钰轻声说,嗓音有点哑。 “为师可能……酒品不太好……昨晚,是否发生过一些……” 傅承钰别开脸:“没有。师父多虑了。” 这孩子,会撒谎了。不过怪不得他。江则潋轻叹一口气:“若有什么事,请你忘了吧。” 忘? 傅承钰干干地扯着嘴角:“是。” 他既然这么回答了,就必然有事,但看他这样子,又不像是自己跟他打过一场。那么只可能是……江则潋手指有些发凉,她走近几步,说:“有些事情,知道也要烂在肚子里。你明白么?” “……明白。”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那个钟离冶……一夜难眠,他猜到了他和她的关系。只是,那又如何呢?那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一时静默,气氛有些微妙和尴尬。 江则潋瞥了一眼鼎,道:“那日为师追灵兽而去,没有追上,却发现了更好的灵兽褪下的兽骨,将其与其他材料融合,不多时你的新弓便可以炼成了。” “多谢师父。” 江则潋转身欲推门,见傅承钰不动,动作顿在那里,问他:“你在怕为师?” “没有。” “那为何不跟上来?你是打算在这里守一天?”江则潋推门,阳光哗啦啦泼进来,她眸间有流转的光晕,“该回去修炼了。” ☆、第二十三章 燕回峰。 “乌禾,明日为师要同十六司主去南海,或许要耽搁几日,这里的事务就由你全权打理了,有什么无法裁决的事再报告为师。”雪越划着茶杯盖说。 乌禾点头:“师父且放心去,弟子一定不会辜负师父期望。” “好,你下去吧。” 乌禾走出院子,迎面遇上云姿。他笑了笑:“师妹怎么这么急?” “师父前些日子给了我个任务,我还差一点就完成了,这才有点赶时间。”云姿说。 “那你得抓紧了,师父明日要跟十六司主去南海,要好几天才会回来。” 云姿啊了一声:“这么早就走?那我的确得快些。” 乌禾说:“师父喜欢你,你若是去撒个娇师父也许就允许你拖一阵子,搞不好还会带你去南海开开眼呢。” 云姿失笑:“师兄又在取笑我,我哪里会撒娇。不过,我知道南海每十年的这个月都有大典,师兄去过没有?” “嗯,去过,挺有意思的。”乌禾回忆着,“那大典其实就是相当于给全水族过个节放个假,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水族的歌舞很值得一看,集市上也有很多新奇东西赏玩,你们这些小姑娘应该是很喜欢的。” 云姿感叹了一下:“师兄说得真叫我动心,可惜我断撒不出那个娇厚着脸皮让师父带我去。” * “为何带弟子去?” 江则潋斜睨了一眼傅承钰:“带你去开开眼界不好吗?天下如此大,你莫非一辈子待在仙界?再说,南海毗邻人间,为师估摸着你其实还有点那什么乡愁……” “没有。” 江则潋不欲与他争辩,继续说:“你跟为师出去总是没有坏处,今后你也要跟水族打交道的。唉,傅承钰你怎么最近老是躲躲闪……”她蓦然打住,拧起眉毛,“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件事,你就当它从未发生过不行吗!你这样避着为师有用吗,你还要不要跟为师修炼了?!”说到最后她口气严厉起来。 傅承钰郁郁垂头。 “傅承钰,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一根筋死修炼的徒弟,你以后会碰到很多意外,比那件事更棘手的迟早会有,你只会逃避不敢正视,能成什么气候!”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你真没出息。” 她话说得刻薄,人走得也很绝情。 傅承钰抬头看她远去,脸色很难看。 江则潋委实气得不轻。所谓的意外她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每次看见傅承钰一张晦暗的脸她都有一种负罪感,本就丢脸,他还老是无意中提醒自己,搞得好像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巨罪一样,实在是让人恼火。 她那晚到底干了什么啊!见鬼! 第二天,江则潋召来琉鸢刚准备出行,就看见傅承钰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口。 “你干什么。”她俯视着他,很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弟子知错。” 江则潋哼了一声。 傅承钰见她不回答,只能站在那儿不动。 “今后还避着为师?” “不了。” 江则潋心中痛快了不少,但仍摆着做师父的架子,轻飘飘道:“既然你已知错,为师也不再追究,往事一笔勾销。那为师就勉强允你一同前去南海罢,上来。” “谢师父。”傅承钰犹豫了一瞬,上了琉鸢的背,坐在江则潋身后。 琉鸢昂首清啸,迎风展翅。 穿过茫茫云雾,浩瀚南海铺展在眼前。 -- 第42页 海风吹来略带咸腥的味道,鳞光闪闪的虾兵蟹将在南海入口忙着记录进出人物。雪越早等在那里,看见江则潋两人下了琉鸢惊讶地迎上去道:“傅承钰也来了?” 傅承钰一脸尴尬。 江则潋理了理身上的披帛,说:“哦,我临时决定带他的。” “那你也不告诉我,不然我也就把云姿带来了,两人也好做个伴。”雪越拉着江则潋走,回头对傅承钰一笑,“承钰要跟好我们,南海人多容易走散。” 入口处海浪翻涌,空出一条长而深的通道来。虾兵拦住三人:“身份。” “两位仙界玄汜宗司主,雪越,江则潋,一位弟子,傅承钰。” 虾兵看了看雪越递来的身份牌子,低头在纸上记着,让出道来。江则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袋,摸出一颗圆溜溜的药丸状物什,递给傅承钰:“你修为不够,把它吃了,免得淹死在南海。” “……”傅承钰接过,把它放进口中,入口即化。 雪越和江则潋在前面走,傅承钰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听她们讲话。 雪越扯了扯江则潋的环佩:“你怎么打扮得这么盛重,不就是个南海大典么?” 江则潋摸了摸眉间的花钿:“这是我闭关出来后第一次来,怎么能随随便便。” 雪越啧了两声,指甲划了划她眼尾一抹红:“瞧瞧瞧瞧,这连妆都画上了,我看南海龙王是没这个面子让你动手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则潋冲她妩媚一笑:“我听说南海龙二公子求娶一个人好久了不可得,逢大典必邀请她,她每次都出席却从未有回应,苦了龙二公子一片心。我跟你说,我最看不得这种女人了。” 雪越眉头一动:“你——” 江则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团扇来扇着,笑道:“我与龙二公子虽算不上莫逆,但好歹也相熟,我可不能让那种女人耽误了他。” “什么龙二公子,你说得动听,分明是想报私仇吧!”雪越敲了她一下,“你们斗了这么多年还没完啊!”她忽然压低声音:“人都不在了,你们这样还有什么意义。” 江则潋凉凉一哂:“师姐啊,女人相斗哪来那么多理由,就是看她不顺眼。” “你注意点分寸,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雪越叹了口气,“就不该叫你来。” 江则潋笑眯眯地挽住雪越,往前走去。 傅承钰在后面听得一头雾水。女人的话题果然无法理解。 喧嚣渐响,通道尽头豁然开朗。水草曼舞,游鱼曳尾。一个又一个摊子摆在路边,人头攒动,望不到边。除了有些水族功力不够化成的人形还带着鳞片或者壳,一切就如同人间。 江则潋感叹:“啊,久违。”然后便和雪越手拉手开始欢快地逛摊子。 她们看的尽是些傅承钰不感兴趣的东西,傅承钰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却又担心迷路,一个人在那儿纠结。 “啊,好俊俏的郎君。”走过来一位美人,胳膊上披一块薄纱,腰腹处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两条长腿在开叉的长裙间若隐若现。她笑吟吟地握住傅承钰的手,说:“奴家是海蛇一族的,郎君可有兴致同奴家春风一度?” 这么直白!傅承钰抖了一抖,抽出手退避一边:“不……” 海蛇女也不生气,继续贴上来道:“郎君莫要羞涩害怕,奴家心仪你,什么也不图的,只望郎君垂怜。”她眨了眨眼,眉目间皆是风情,“郎君是嫌奴家唐突?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培养一下感情,走,奴家带你去那里瞧瞧。”她柔若无骨地蹭上来,拉着傅承钰就走。 傅承钰还没说话,一只手就搭在了二人牵着的手上,腕处一条蛇牙水晶链子盈盈地晃。江则潋慢慢走来,对海蛇女勾唇一笑,腻着嗓子道:“这位姑娘好生奔放呀,怎么拐了人家的徒弟都不过问一下师父呢?” 海蛇女见她笑得温柔无害,挺了挺胸道:“原来小郎君是有师父的呀,恕奴家眼拙。这位美人师父,奴家看上了您的徒弟,您也忙,不如让奴家带他参观一下美丽的南海吧?” “好啊。”江则潋褪下腕上的蛇牙水晶链子,“我瞧姑娘甚是面善,也不能白白麻烦了你。不如这链子就送给姑娘吧。” 海蛇女脸色白了白,勉强笑道:“不必了美人师父,奴家不图什么的。” 江则潋惋惜地收回链子,说:“啊呀真是可惜了,这链子上的蛇牙可珍贵了,是我从前剿杀的一条胭脂蛇妖的呢,那蛇妖也是没眼色,这不,栽在我手里,白费了一身修为。” 海蛇女啊了两声,松开傅承钰,朝江则潋揖了一揖:“美人师父实在厉害,令奴家仰慕,奴家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行告辞了。”然后踩着小碎步就跑远了。 江则潋嗤了一声,把链子重新戴好。 “你吓着人家啦。”雪越笑。 “那小海蛇几斤几两也能配我家徒弟?哼。”江则潋又对一边嘴角抽搐的傅承钰道,“水族一贯大胆奔放,你注意点,别被人占了便宜。” ……哦。 傅承钰以为玄汜宗里的师姐们已经很奔放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比之下师姐们简直堪称大家闺秀。 从人群中挤来一名胖胖的蟹将:“请问二位是玄汜宗司主么?” “是。” “二公子听闻贵客前来,邀请二位与弟子前往龙宫饮宴。” -- 第43页 “二公子有心了。”江则潋对傅承钰招招手,“跟着。” 龙宫内流光溢彩,觥筹交错。水族舞女们在正殿中翩翩起舞,虾兵蟹将沦为跑腿杂役端着吃食到处奔波。蟹将把他们引到正厅里,说:“位置是二公子刚吩咐加的,三位请入座。二公子说知道三位辟谷,也吃不惯海里的食物,所以只吩咐添茶。” “二公子想得周到。”雪越颔首,“多谢二公子款待。” 雪越和江则潋并排坐着,两边是其他一些宾客,对面遥遥也是如此。傅承钰坐在江则潋右后方,面前摆着张茶水小案。 他环顾四周,殿中央的舞娘们腰肢柔软,合着节拍一下一下地扭着,身上银铃叮当脆响。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她们,觉得一个也不如师父长得好看,身段也不如师父,他那晚是抱过师父的,她的腰柔软且纤细。他颤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想那晚的事,而且好像还在亵渎师父,内心一阵惊惶。他如今怎么成了这样的小人?为何老是有不规矩的念头?难不成他……!忽然有一道目光射来,傅承钰敏感地望去,发现对面一名白衣女子正望着这儿。 “她果然在啊。”江则潋满意地抿一口茶。 “你悠着点,她怎么着也是龙二公子的心上人,龙二公子可不知道你们的弯弯绕绕,你不要让他太难堪了。”雪越劝道。 正说着,一名风华正茂的男子持杯而来,朝江则潋和雪越举杯:“二位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啊。这位想必是江司主的徒弟吧,真是一表人才啊哈哈。” “过奖过奖。”江则潋与他碰杯,“不知二公子今年有没有追到佳人啊?” “这个嘛,哈哈,不急不急,我知道你们仙界的女子比水族讲究含蓄。”龙二公子挑眉,反问她,“许久不见了,不知江司主可觅得仙侣啊?” 江则潋咬牙笑道:“不曾。” 雪越朝龙二递了个眼色,龙二浑然未觉:“要我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江司主这么优秀,不愁找不到仙侣。” 傅承钰手里茶杯一歪,泼了点茶出来。 ☆、第二十四章 她还没动作呢龙二这个缺根筋的就来踩她痛点了,真是岂有此理!江则潋呵呵两声,道:“此话甚有道理,二公子也要记得莫在一棵树上吊死。” 龙二这才品咂出其中意味,不过他向来豪爽,也不在意,只道:“共勉吧共勉吧!” 江则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二公子忙得很,不必管我们了。”她又眨眨眼,“玄汜宗与焱巽门同为仙家门派,我或许可帮你给那佳人说说话。” 缺根筋的龙二喜出望外:“如此甚好!有劳了!” 江则潋笑着点头看他离开。 “熟人你也坑得下去。”雪越摇头叹息。 江则潋转头对傅承钰道:“坐着别动。”她端起茶杯穿过大殿走到白衣女子面前,举杯笑道:“许久不见啊栗枫。” 栗枫冷冷扫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起身:“江则潋,看来你情伤好得差不多了啊,连弟子都收了。” 江则潋转着手里茶杯:“是啊,很早就出关了,怎么,你居然不知道?”她恍然,“啊,也对,之前讨伐鬼界我就不曾见到焱巽门副商座栗枫的人影,莫非也在闭关?难怪听不到外面风声。” 栗枫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嗤笑道:“花枝招展,徒有皮相。” 江则潋把她从下打量到上,嘁笑道:“形容寡淡,连皮相都没有。” “我可记得,昔日的金枝玉叶,是如何千夫所指狼狈逃亡!” “我也不敢忘,从前的梨园戏子,是怎样对我低声下气恭敬跪拜!” “江则潋!”栗枫勃然大怒,“你分明是嫉妒我有人喜欢!” “嘁,龙二少根筋才看上了你。”江则潋的声音被乐声盖住,“你既不肯接受龙二,又不肯放他走,不觉得可耻么?” “江则潋,你少来说我!”栗枫眉目一凛,恨恨地压低声音,“钟离冶成了堕仙,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你羞不羞愧?” “怪哉!又不是我教唆他的,我为何羞愧?倒是你,焱巽门出了堕仙,你身为他直系师妹怎么不羞愧?”江则潋凌厉地看着她,“我是光明正大,哪像你暗恋他这么久也只敢私底下同我斗,有几个人晓得你对他的心思?你从前就不能像我坦坦荡荡站在他旁边,现在我过得很快活,你还在这里踟蹰不前吊着龙二,不还是惦记他么!” “江则潋!你欺人太甚!”栗枫将茶杯往桌上一甩,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们今日就来做个了断!” “好,我今日便是特地来寻你的!若不是卖龙二几分面子我早动手了!” 两人齐齐动身,眨眼间没了踪影。 “我的天——”雪越头疼地扶额,对傅承钰道,“你千万不要学你师父,树敌太多还老是主动招惹人家。” 傅承钰默默喝茶。他早知道师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方才的谈话他虽未听清,但显然两个人关系极差,偏偏她们又都不是善茬,奉行动口不如动手的原则,打一场简直是在意料之中。 雪越又哀叹几声,道:“罢了罢了,我总是要给她收拾摊子的。承钰,你要不要跟我走?” 傅承钰略一思索,点点头。 海面上波涛汹涌,三两海鸟擦着水面尖啸而过。 -- 第44页 江则潋和栗枫对峙着,一个红衣一个白衣,泾渭分明。栗枫道:“江则潋,你我是不是从未真真正正打过一场?” “是。” “我生来便低你一头,在凡间时迫于身份对你低眉顺眼,修了仙心存忌惮争男人也争不过你,你便以为我焱巽门副商座真是可欺负的么!钟离冶早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今日我便来向你玄汜宗十六司主好好讨教一番,看看梨园戏子是不是比不上金枝玉叶!” “你若是早有这份胆气,钟离冶大概就是你的了。只可惜,太晚了。”江则潋手心一翻,霜雪长弓幻化而出。 栗枫眼中淬冰,振袖而起,怀中箜篌陡现,她扬手一拨,纤长五指下杀音顿生。焱巽门中,人人习乐,以乐为兵。门主之下,分为正副宫商角徵羽十座。她身为副商座,主杀伐,于此一道最为精通。 当初钟离冶树下拨音,高山流水催开了栗枫心田的花;他幽径抚琴,琮琮铮铮惊颤了江则潋心底的弦。 江则潋对焱巽门那个天纵奇才有意,全门派都知道,可是栗枫对他有意,却无人发觉。因为她虽知道入了仙门过往身份一概不做数,可瑞朝小公主长久以来的威压让她不敢与她争。一日她悄悄去探视正在为仙家盟会做准备的钟离冶,却看见昔日的小公主虽拥趸不再,气势却不减,正拎着一只死去的鸽子对钟离冶发怒:“你怎可言而无信?” 钟离冶道:“在下如何言而无信了?江姑娘从未与在下约定何时比试,推迟一些日子又何妨?何况过几日便是盟会,若是碰巧,你我二人对台也未可知。” 江则潋被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看不起人?” “在下从未看不起姑娘,只是姑娘有些作为,在下不太喜欢罢了。”他瞟了一眼她手中流血的鸽子,“世上死物何其多,江姑娘却偏偏选中了一只飞鸟。”说罢转身离去。 “不过是一只鸟罢了!我又不曾伤人!”她恼,“你以为自己多厉害,被人吹捧成什么天纵奇才,我看不过一介鼠辈,连同我比试都不敢!” 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江则潋在原地恨恨地站了一会儿,忽而转头盯住阴影里的她:“你是谁?”那神态她在梨园听戏时露出过好几次,当时说的是:“谁错的音?逐出去!” “……我是钟离冶的师妹。” 江则潋走近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不对,我见过你——你是梨园里的戏子吧?竟然也能入仙门?真是没看出来。” “我……” “你喜欢钟离冶?” “不……” 江则潋冷笑一声,走了。 后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在江则潋锲而不舍的努力下钟离冶对她的态度逐渐有所改变,不是没想过办法,那时候她的能力已经得到了认可,她也不再畏惧江则潋,只是江则潋一直暗暗关注她,始终压制着她,就像是对她警告:钟离冶是我的,你不能抢。 她是受尽宠爱的小公主,没有什么是求而不得的,从前她靠父母取得,现在她靠自己取得。 她恨江则潋,恨她嚣张跋扈恨她目空一切,她那样的人,不该去玷污干净的钟离冶。可是在钟离冶面前,她只能是那个乖巧和善的小师妹,无法向他揭露江则潋的真面目。 她只能暗地里动手,而江则潋不屑于向钟离冶告状,也就同样在暗地里见招拆招。一些短时间的小动作或许并不能影响什么,可是久而久之,集腋成裘,小动作的积累终于让两人从彼此膈应发展到彼此敌视。 谁都没有想到,在她们忙着暗斗时,钟离冶不告而别,就此消失。 有人在莽荒附近看见了他。而莽荒,是堕仙云集之所。再后来他书桌上一封给师父的辞信被人发现。 钟离冶被焱巽门永久除名,从此那个三十五岁便修得仙骨的天纵奇才再无人敢提起。栗枫和江则潋为他斗了那么久,到头来竟是谁也没有得到他。 栗枫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昏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如朗月清风一样的师兄,竟忽然沦为了堕仙。她在屋子里左思右想了两天,觉得起因一定是江则潋,她向来不干好事,一定是她害的师兄! 她顾不得面子,抱着箜篌就去玄汜宗找江则潋算账,却被告知江则潋已经闭关了。她一阵茫然,失魂落魄回了焱巽门。 那么多年,她没有钟离冶的消息,也没有江则潋的消息,没有人值得她爱慕,也没有人值得她仇恨,她除了修炼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某天她在外散心,偶遇龙二公子,龙二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可她不喜欢他。她觉得自己应该拒绝,可是又很犹豫,因为她和钟离冶是绝无可能的了,但她还想有个伴陪自己度过漫漫光阴。于是她收了他的邀帖,每十年去一次南海大典,其余时候都在独自修炼,偶尔回一回龙二几十封情书中的一封。 她几乎快习惯了这种生活,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仇敌,直到今年的南海大典上,江则潋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明媚得像是根本没有被伤害过。久违的怒意成功被她勾起。 薄薄音刃从栗枫指下喷薄而出,割裂空气。江则潋闪身,手中长弓一转击碎音刃,而后张弓搭箭,三根翎箭破空而去。她走位迅速,手速极快,一波又一波弓矢从四面八方袭向栗枫。栗枫抱着箜篌不动,十指游走弦上,愈来愈急,似千军奔腾,万马齐喑。 -- 第45页 “住手啊住手啊!”雪越从海水里冒出,看见这阵仗不由悚然,“你们冷静冷静!” 没人理她。 雪越无可奈何,这两人攻击性太强,她若是贸然加入战局搞不好先受伤的是自己。 傅承钰静静地看着江则潋,那抹红色身影忽上忽下,如同一粒朱砂痣烙在自己心头。他开口:“都是仙家门派,她们什么仇?” 雪越咳了一声:“这个……你不用知道这么清楚。你师父脾气不好,但你是个懂礼的,为人温厚,你得时常劝劝她。从前她们那是私仇斗斗无妨,今天在南海闹成这样就是明面上的了,不利于玄汜宗和焱巽门的关系啊。” 她其实也是在江则潋刚闭关的时候才知道两人的恶劣关系的。那时候江则潋刚升任十六司主,忽然有消息传来说钟离冶因沦为堕仙被焱巽门永久除名,惊得江则潋手里卷宗掉了一地。众人一时间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江则潋想去焱巽门,被岩赫拦了下来。岩赫升任长老后性格就大变,从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竟整日待在山洞里足不出户,就守着一堆古籍度日。此次他想必也是得到了消息,特意来拦住江则潋的。 “师父!你让我去吧!我不相信!他前途无量怎么可能会成为堕仙!”她哑着嗓子哀求。 “成了就是成了!你这几日忙得很怕是根本没有与他联络过吧,他已经七天没有回过焱巽门了!” “不过七天而已,有人消失一年都不是稀奇事,怎么就能说他是堕仙!” “可是他即将升任副羽座,这会儿忽然消失像什么话,更重要的是——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莽荒。莽荒,你知道吗!” 江则潋眼中流下泪来:“莽荒……那也不能证明啊!看见他的那个人不也在莽荒吗,难不成他也是堕仙!” “他师父在钟离冶的书桌上找到了一封辞信,正是七天前写的。” 江则潋怔住,讷讷道:“可是,可是他从未跟我说过……” “这便对了!则潋,你把他当成宝,他又当你是什么!他身边那么多亲近之人,他竟然能毫不留恋,连恩重如山的师父也不过是一封信就打发了,你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既已成堕仙……”岩赫顿了顿,加重语气,“无论是为何,你都不能再和他有半分瓜葛!否则毁的是你自己!” “不,我不相信……”江则潋跪在地上,不顾仪态地求他,“师父,你让我去一趟焱巽门……” 岩赫不为所动。 雪越心疼她,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擦着她的眼泪道:“小师妹,你不要太伤心了,这是真的。” “不,不对!”江则潋一把抓住她的手,“肯定是栗枫那个小人故意放出的消息来想让我死心,做她的春秋大梦!” “栗枫?”雪越皱眉。 “师姐,你不知道吧?栗枫是钟离冶的师妹,暗恋他好久了,一直在想尽办法跟我抢,这一次……” “够了!”岩赫扬手扇了她一巴掌,江则潋雪白的脸上登时泛红。 作者有话要说:  盯——开学了似乎小天使也少了,我不管,打滚求收藏 ☆、第二十五章 江则潋懵了。雪越也懵了。岩赫自己都有些发愣,他这是第一次打她。但他很快恢复严厉神色,一甩衣袖,冷声道:“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待在自己屋子里好好冷静冷静!雪越,你也出去!” 门被哐地摔上,江则潋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前不久他还在笑着跟她说话,现在竟然走得这么干净利落。她哗地拉开抽屉,哆哆嗦嗦地翻找着,找出一张小笺来,那是钟离冶以前送她的,把字写在笺上他可以立即收到,比传信鸟方便多了。她用过几次,他也确实马上回复了。 江则潋提笔悬腕,好半天才落笔。她盯着自己的字慢慢消失在笺上,纸上却始终没有显示出他的字迹来。 她那天一直在写,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也许,也许是小笺失灵了……她再努努力,他就可以收到了。月落乌啼,露凝霜重,她翻身坐起,再次提笔时,却忽然看见小笺边缘慢慢卷起,逐渐发黑。一角幽火燃起,红红蓝蓝地跃动着,一点一点吞噬掉薄薄的笺纸。她呆在那里,好久才想起来要把它扑灭,可是无论如何那火就是那样烧着,慢慢地烧着,像是故意让她看清小笺的消失过程。 她眼睁睁地看着火舌下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灰烬,却束手无策。终于,那火苗舔舐掉最后一点纸,满意地呲了一声,熄了。她扑过去抓起灰烬,只有满手的乌黑,还带有热度,灼伤了她的心。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哽咽着,泪水落在冰凉的地上四分五裂。现实撕毁了她最后的希望。 钟离冶,是真的不要她了。 钟离冶为什么会成为堕仙?为什么对她这么决绝?她做错了什么?他究竟在不在意她? 她放出的所有传信鸟都没有回来过,她的心也彻底冷了下去。 江则潋从来不是一个柔弱的人,她爱他,可她从来都没在他面前放低过身段,这一次也不会。既然钟离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那么她又何必轻贱自己。她只是有些恨他,她对他那么倾注热情,他竟从未与自己交心。 她推门出去,看见屋外回廊下的广宇真人。广宇是皇族分支,当初仰慕她陪她一起入宗,不过时间过去,他也对她早没了心思,两人做不成恋人,却可以是朋友。广宇真人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不要忘了你的傲骨。” -- 第46页 她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谢谢。” 广宇真人离开后,江则潋想了想,回屋,仔仔细细梳洗了一番,出了门去。她找到雪越,说:“师姐,自从当了司主,我就觉得担子重了许多,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师妹此行是为闭关修炼,今后的事,就劳烦师姐操心了。” 雪越狐疑地看着她,犹豫道:“你这几天……” 江则潋淡淡道:“我不是靠男人活的。” “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雪越抚了抚她的肩,“你去哪里闭关?告诉师父了么?” “没有,师父他——或许不是很愿意见我,还是麻烦师姐带个话吧。”江则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笑了笑,“至于在哪里闭关,师姐就不要问了,我不想有人来打扰。” 她对雪越微微一揖,孑然而去。 一百年后,玄汜宗正门长阶上忽而银铃脆响,帛带飘飞,恢宏钟声中,有一女子款款而来,芙蓉面,杨柳腰,气息精纯,鲜活明艳,不可方物。 她走进议事阁,对一脸惊讶的司主们璨然一笑:“诸位师兄师姐,好久不见。” * 龙二公子破浪而出,看着海面上混乱的局面,呆滞了。 雪越歉疚道:“实在对不住二公子……” “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人!”龙二公子一拍身边虾兵的脑袋,激动道。 “二公子息怒,则潋她其实……” “我真是爱死栗枫了!原来她凶起来也这么好看,还这么有气势!” 雪越:“……” 傅承钰:“……” 虾兵小心翼翼地提醒:“二公子,你这么说,江司主会不开心的。” “咳,那什么,都是美人,有什么好打的。”龙二公子扬声道,“二位!二位!不要打了!这里是南海诶!给我留点面子!” 两人听得龙二公子的声音,动作都不由一缓。江则潋持弓而立,箭在弦上却未发。栗枫瞟了一眼下面的龙二公子、雪越和傅承钰,眸光微动,指尖一滑,音渐低下去。 原本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陡然平缓,任谁心里都是一松。栗枫垂眼拨弦,似有涓涓细流于指尖淌出,浇开了烂漫春花,千里莺飞草长,一派江南风光。 江则潋面色一凛,箭已离弦:“卑鄙!” 雪越忙道:“是梦魇曲,速速捂耳!” 那曲还未入境,江则潋和雪越便识破,坚定心神不受干扰,龙二公子却一脸沉醉:“捂耳做什么,这可是栗枫奏的曲子啊……” 傅承钰来不及捂耳,修为又远不及栗枫,此刻大脑嗡地一声,然后就被人拖入了长长梦境。 雪越看傅承钰双目无神一脸恍惚暗叫不好,梦魇曲可助人可伤人,一旦弹奏者略变曲调显露杀音,入梦者就很可能心神俱损甚至毙命。她一急,双手短剑已出,掠身至栗枫侧,一剑劈向箜篌一剑刺向栗枫脖颈。栗枫十指按弦,无形气场阻隔住江则潋和雪越的攻击。明明她不再奏乐,乐声却从未停止,一时诡异万分。栗枫曼声道:“你们若是杀了我,龙二和那个小弟子就同我陪葬了罢。” 江则潋怒道:“你我恩怨,何必牵扯无辜?” 栗枫长发飘摇,唇畔挑起诡秘的笑容:“江则潋,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好心让你的弟子入了场美梦,你一定要去破坏吗?” 傅承钰眼前一片黑暗,有个声音在脑海里盘旋:“你有喜欢的人吗?” 傅承钰回答:“没有。” “她不是好人,你还要接着喜欢她吗?” “她哪里不是好人,她只是……”傅承钰猛地打住。 随着一阵哈哈大笑,周围渐渐有鼎沸人声响起,傅承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闹市,面前一个须发皆白的算命先生捋着胡子正笑得欢快:“年轻人,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可从未走过眼呐。你这样的俊俏后生,有喜欢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她未必同你是一路人,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傅承钰看着他,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做,便要起身。 算命先生一把按住他:“别急着走哇,老夫看你有缘免费给你算算命,你不要急嘛。” “你还想说什么?” “那女子不是善类,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得下的。听老夫一句,你若是就此打住,还可以有其他姻缘,有喜欢你的姑娘就在你身边,值得珍惜。”算命先生摇摇手指,“你若是执意要那女子,或许你可以暂时得到她,可你们终究此生无缘,不会长久。” 傅承钰眉头一拧,抓住他的胡子:“你这是何意!” 算命先生小心翼翼把胡子抽出来,扛起自己的算命旗子,道:“老夫言尽于此言尽于此啊!天机不可泄露哇!” 傅承钰看他一溜烟跑远,心下一片阴霾。 他摸了摸钱袋,去隔壁摊位上买了两块蒸糕,走到城楼下面,把一块递给了阴影里的女子。女子裹着黑袍,依稀可见里面华服。她抬起头冲他一笑:“谢谢你啊。” “公主,你应该回去了。”他说。 女子咬着糕竖眉:“你好烦啊,我父皇母后都没有来抓我你管我什么。”她笑嘻嘻地拉住他,“你怎么都不怕我呀?” “年年过年都碰到溜出宫的公主,草民就是最初怕现在也不怕了。”傅承钰回答。 女子说:“对呀,那为什么年年都能碰到呢?” -- 第47页 第一年是意外,她塞给他钱:“待会若是有人来问,你说我往右边跑了。”说罢就跑到左边树丛里躲起来。他还在愣神,就见有一队人跑来,焦急问道:“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 他咳了两声:“往右边去了。” 见那队人走了,女子从树丛里钻出来,头顶上还沾了片叶子。“做得好,要赏。”她在怀里摸啊摸,却发现没钱了。 “公主殿下,请问草民这么做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呆住:“你怎么知道……” “去年过年时,草民不小心看见公主殿下被皇宫禁卫抓回去。” 她恼怒地瞪着他:“本公主现在就杀了你!” “公主。”他恭敬施礼,朝她递了个眼色。她愣愣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群面无表情的侍卫,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第二年,他刚出小巷就被她撞了个满怀。“公主殿下……”他无奈施礼,“您这样会让皇上皇后难做的。” 她嘻嘻一笑:“你以为没有他们默许本公主能跑出来?” “……”受尽宠爱,果不其然。 第三年,她问他:“为什么又是你?”不等他回答她又说,“不过看你长得不错,我就跟你去玩一玩吧,趁着我还没被抓回去。对了,你考过科举么?” 今年,她说:“我听说你中了探花。” “嗯。” “父皇很赏识你,很快会给你官做的。”她说,“为了庆祝,你去买点吃的吧,顺便给我一份,我饿了。” 此刻他看着她飞快地吃着那块糕,不由失笑。“我好像要走了啊。”她说。 他黯然垂眼。 “他们还没有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回复,又说,“父皇查过了,你没有妻室。” 他抬眼,面前的女子有芙蓉一样的脸,也许在黑袍之下还有杨柳一样纤细的腰肢。 “我过年就十七了。父皇说……说我可以自择夫婿。”她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眼睛一闪一闪的。 这么明显的暗示,他会听不出来?别人说她放纵骄奢,可他只看见了她的娇蛮可爱;算命的说她与他无缘,可他断然不愿意就此放手。他一把抱住她,将她压在阴影下的城墙上。彼此呼吸近在咫尺,他低沉地问:“公主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万一人家不愿意怎么办?” 她咯咯笑起来:“不愿意?捆也要捆回……” 他揽过她的腰,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纤细。他偏头吻住了她的双唇。少女的唇柔软娇嫩,像三月里的花瓣。他辗转其间,舌尖描摹过她动人的唇线,引得她一阵战栗,情不自禁地勾住他的脖子,呼吸急促起来。他叩开她的齿关,细细品尝他朝思暮想的芬芳。这个吻是如此缠绵悱恻,他心尖上的人就在他怀里,他不愿意放手。 “傅承钰……你放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都开始迷离。 “草民怕公主待会走了,就放肆不了了。”他松开她的唇,把她搂进怀里。 她安静地贴着他胸膛,待呼吸平顺后踮起脚尖飞快亲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从他怀里退出来:“我走了。” “他们还没有来。” 她弯起了眉眼:“你去买糕的时候他们就到了,我让他们守在外围,说谁敢进来打扰我杀谁全家。”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胡闹。” 她跑开几步,又折回来:“你是我的人,不许跑了。否则本公主捆也要让人把你捆回来。” “草民幸得公主垂爱,又怎么会跑。” 她满意地走了。 傅承钰靠墙而立,低头笑了。 天空中烟花蓦地爆开,照亮了每个人喜悦的脸庞。 “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希望乾熙十八年也要过得顺顺利利!” 江则潋不由凝眉。乾熙十八年……如果有乾熙十八年,她应该是十七岁,只是瑞朝在乾熙十四年的时候就覆灭了,又哪来的乾熙十八年?傅承钰这是做的什么梦?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他。 城楼下,一个年轻男子独自站着,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她一喜,走过去叫他:“承钰!” 傅承钰抬头,疑惑道:“你怎么回来了——”不对,这不是他的公主。他的公主不穿这件衣服,没她高,也没她这么成熟。可是她怎么会和公主长得那么像,还知道他的名字?她是谁? 他忽然有些头痛。 江则潋握住他的手,声音在他听来熟悉又陌生:“承钰,为师这就带你回去。” ☆、第二十六章 雪越把剑架在栗枫脖子里,见江则潋睁开了眼,把手里装着药丸的小瓶子丢回栗枫身上:“哼,看来这个有用。” 栗枫本来也没想把傅承钰怎么样,只是想吓唬吓唬江则潋给她点教训,但结果却是被她们联手夹击不得不败,方才又被她们威胁着拿出了解药,此时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傅承钰神思一点点归位,天光明亮,所有人的目光——除了还在梦里的龙二——都聚集在他身上。现在是在南海,不是在皇都,瑞朝在乾熙十四年覆灭,至今已过了几百年。他看向江则潋,眼中似喜似痛。 “江则潋,看你徒弟这样子,分明是被你打搅了好梦啊。”栗枫看傅承钰神色不对,心中痛快许多,啧了两声,“小弟子,来说说看,你做了什么梦。” -- 第48页 傅承钰白着脸,嘴唇紧抿。 江则潋冷冷地瞥她一眼:“龙二还在梦里,我可没心情去救他,他若是出了差池,南海必然不会放过焱巽门。” 栗枫怒视着她:“你们把我放了,立刻离开,我自然会救龙二。” 雪越与江则潋本来也不想多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收了手,带着傅承钰迅速撤离南海。栗枫深吸几口气,望向恍恍惚惚的龙二,暗骂一声。 那个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傅承钰几乎以为现在才是在做梦。 雪越坐在她自己的灵兽身上,与江则潋并肩而行,而他就坐在她的身后,她的发丝可以拂到他的鼻尖。他想拥抱她,可是他不能。 他终于无法再假装自己只是对她有正常的师徒情谊,明明他们有那么多不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他渴望她。他渴望自己不仅仅是她的弟子,又害怕窗户纸一旦被捅破连弟子也做不成。 师徒,师徒。他痛苦于自己向来恪守礼教却爱上了自己师父,而他的师父根本毫无察觉。 她还在拿他当孩子,还在只拿他当弟子。他陪伴她多年,以为她习惯了独处潇洒,却不知道原来她心底一直隐秘地藏着一个人。 钟离冶,钟离冶。 她和他不仅是隔着一道师徒天堑,还隔着这个他完全陌生的人。 江则潋回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模糊:“你还好吗?我们这就回去了。” 傅承钰痛恨她眼中的关怀,他惨淡地笑了笑,声音沙哑:“还好。” “是为师连累了你,错在为师,抱歉。”江则潋第一次跟他道歉,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听。他想回到那个梦境,在那里她比他还要小,会在他怀里娇嗔。 她最烂漫的年纪,她生命中他不曾参与过的几百年,他一无所知。就是这几百年的差距,让她从未把他当成成年男子看。 “你怎么了?栗枫说她给你的是个好梦,难道不是吗?她还不至于在这上面说谎。”江则潋担忧地看着他,“但再好的梦也是梦,栗枫的梦魇曲就是能让人无知无觉毙命梦中。你不要再想了。” 之前她叫他不要再想她醉酒那夜的事,现在她又叫他不要再想他梦里的事情。他与她最亲密的两次接触,她却叫他都不要去想。 傅承钰冷淡地说:“弟子知道了。” 江则潋想缓和一下二人的紧张气氛,开玩笑道:“你心情这么糟糕,不会是正在跟哪家姑娘约会被为师打断了吧?” 傅承钰猛地盯住她,眼神如刀。 江则潋愣了愣,她印象里的傅承钰从来是谦和有礼,情绪不轻易外露,这样“凶恶”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她忽然就觉得索然,转过了身去不再理他。 江则潋知道自己和栗枫在南海打了一场的事必然瞒不过玄汜宗和焱巽门,索性拉了雪越先向长老们去告罪。傅承钰被她丢在琅琊主峰,孤零零一个人。 云姿恰好路过,问他:“师兄在这儿站着不动做什么?” 傅承钰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刚从南海回来。” “师兄去了南海?是跟我师父一道的么?”云姿惊讶,“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师父说要好几天呢。” “出了点事,所以先回来了。” “这样啊。南海好玩吗?” “……还行。”傅承钰长吐一口气,“师妹,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嗯,好,师兄再……师兄,你这是什么?” 傅承钰低头一看,自己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截长长红丝线露了出来,他奇怪地抽出,结果竟是一个同心结! 这玩意儿……肯定是那个海蛇女塞的! 云姿脸骤红,结结巴巴道:“师兄,你、你这是……去南海定、定情了?” “不是……”傅承钰头疼不已,不知道如何解释。他素来不擅口舌,遇到这种尴尬事更不知从何说起。 云姿咬唇,一双眸里似有水光潋滟:“那是……你买的?师兄有心仪之人了?” “不是!一个误会,一个误会……”傅承钰拿着同心结觉得烫手不已,往外一扔就把它扔进了万丈云海。 云姿目瞪口呆。 “师妹不要乱想了,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出现在我身上的。我……我先走了。”傅承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飞快地御风离开。 云姿这才回神。他扔得如此干脆,想来是真的不在意那个同心结。只是,他这么紧张做什么?为什么这么急着在自己面前澄清呢?云姿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可还是微翘了嘴角,忍不住遐思。 * 傅承钰不想回白璧峰。 他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走了很远,但不清楚具体是到了哪里,只见云雾散尽,一座巨型石拱门巍然屹立于前,门口金色符文飘荡滚动。他落了地,好奇走去。拱门表面粗砺,他手刚一探去,符文上的金光突然暴涨,一头赤焰缭绕的凶兽凭空出现,火球为眼熊熊燃烧。它张开大口,恶狠狠地咬向傅承钰。 傅承钰大惊,挥剑避让,凶兽眼见落空,更加暴怒,喉咙里发出低吼,扑向傅承钰,口中喷出烈焰。傅承钰撑开防护结界,腾空而起躲过烈焰,提剑刺向凶兽的眼睛。谁知它那火球做的眼竟是分外厉害,长剑没入其中,出来时熔得只剩了剑柄。傅承钰暗叫不好,飞身撤离,那凶兽早已怒不可遏,熊熊火焰包裹住傅承钰,灼得他皮肤龟裂。凶兽张开大口正要吞他入腹,忽然有血从他身上滴落在它脸上,一滴,两滴,凶兽愣了半晌,渐渐伏低了身子,呜咽着慢慢退了回去。 -- 第49页 傅承钰身边的火焰迅速消失,他跌落在地,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凶兽怯怯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走来,收了身上烈焰,舔了舔他的各处伤口,竟都奇迹般复原了。傅承钰一脸震惊地看着凶兽,看得它畏畏缩缩,终于不敢久留,跑回了拱门内。与此同时拱门上的金色符文也黯淡了许多。 傅承钰动了动身子,竟毫无痛感。拱门内忽然出现一个朦胧人影,说道:“进来吧。”傅承钰有些谨慎地望着对方,不动声色。他才遭过突然的袭击和莫名其妙的治愈,此刻不想节外生枝,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里面的人又道:“你衣服破了,进来拿件新的吧。” 傅承钰低头一看,果然衣服方才被烧得到处是洞。他动摇了一下,尴尬地站起来,朝门里走去。他甫一迈进,便觉天地陡变,清光四溢。四周立的是白玉精雕的石柱,地上砌的是透明的浅青色晶石,淡香缭绕,水汽氤氲,好一番洞天。 他面前的青袍男子转过身来,赫然是元锡。 “前辈?” 元锡对他颔首:“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傅承钰诚实回答:“不知。” “不知就敢冒冒失失地闯?” “是晚辈鲁莽了。” 元锡却似乎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道:“尚能与它一战,你还算可以。” “可是晚辈差一点就……话说回来,前辈,那凶兽为何对晚辈的态度突然大变?” 元锡不回答他,反而问道:“你近日有按照我交代你的修行么?” 傅承钰知他是要岔开话题,虽仍是疑惑,但也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有,感觉大有长进。” “随我去换衣服吧。”元锡迈步,领着他往前走去。 傅承钰跟着他,忍不住问:“前辈,这是哪里?” “焱巽门祭台。” 傅承钰吃了一惊:“此处是焱巽门地界?那前辈为何在此处,不是说……” “我想去哪里,自然就可以去哪里。”元锡微微一笑,推开屋门,“这里是祭仪时守卫人住的地方,你取件衣服好了。” 傅承钰虽然不清楚焱巽门内部的事情,但祭仪听上去十分庄重,他不敢妄动相关的东西。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元锡道:“你放心拿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傅承钰心头起疑:“前辈不是焱巽门的人,如何做主?” “我与焱巽门有故交,出了事我担着,何况不过是件衣服,出不了事的。” 傅承钰还是犹豫:“恐怕不妥……” 元锡无奈叹气:“那你是想穿成这样出去?” “……”傅承钰思虑半天,终于妥协。 一边换衣服,他一边问元锡:“前辈为何会在这儿?” “研究一些东西罢了。” 祭台中央是一方水池,池中水平静无波,透着淡淡的红色,池上方以锁链吊着一颗巨大宝珠,宝珠通体深红,光晕流转,色泽鲜艳得像是能滴出血来。元锡在屋子门口遥遥望着,唇角的一抹笑意渐隐,五指在袖中缓缓收拢。 “那你又为何来这儿?” 傅承钰抿了抿嘴道:“晚辈本是在外随意游荡的,也不知为何到了这儿,一时好奇就冲撞进来了。” 元锡闭了闭眼:“你以后多加注意,此地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 “晚辈知道了。” 两人出了屋,元锡把他送到祭台出口,嘱咐道:“速速离开,不要跟人提起你来过焱巽门祭台,也不要跟人提起我。” “哦……”傅承钰压下心头疑惑,“那,晚辈告退。”他将手覆上空气中浮动的流纹,一下子被 吸了出去。再睁眼时,又是原来的地方,身后石拱门上金色符文依旧清晰闪耀。 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对元锡这么信任呢? 他摇了摇头,御风而起,往玄汜宗而去。 他找了好久才找回白璧峰。一回院子,他就换了自己的衣服,把焱巽门的衣服压在了箱底。只是长剑没有了,还需要解释。他思索许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好借口,这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傅承钰忐忑了半天,江则潋却又是到夜里才回。傅承钰在外面等她。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见她,又不愿见她,直到真正见到了她,他竟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迎上去,却看见江则潋苍白的脸。他惊道:“师父……” 江则潋气虚地朝他摆摆手:“无妨,为师自作自受罢了。” 她和雪越去找长老们,长老们默然一会便把所有事情丢给了岩赫处理。岩赫沉沉问她:“如此说来,你竟是为一己私心同焱巽门副商座交手?” “非也。弟子与她早就势同水火,今日相见总有一战。” 岩赫被她波澜不惊的语气气得发抖:“好好好,我教出来的好弟子!上次竞技大会你知情不报,为师对你的惩戒看来果真太轻了!此次你犯有三重罪,你可知?”他喘了喘气,“其一,破坏两派关系,其二,伤及无辜,其三,你竟然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 “弟子没有念念不忘!”江则潋忍不住反驳。 “没有念念不忘你会跟他的师妹大动干戈?!”岩赫怒极拍桌,震得桌上物什跳了跳。 “那,那是弟子跟栗枫的恩怨,就算那个人不在,也不能改变什么……” -- 第50页 “巧言令色!”岩赫背过身去,“去自领一百渡厄鞭。” “师父!”雪越失声叫起来,“纵然师妹有错,那也用不着一百渡厄鞭啊!” 渡厄鞭听着很慈善,其实专门用来管教犯错的宗里人,一鞭下去皮肉无损,却令内息紊乱。这若是受了一百鞭,岂不是要经脉逆行,那还得了! 岩赫不为所动。 雪越焦急万分,又道:“师父,此事弟子亦须负责,是弟子没有管好师妹,连弟子也一并罚了吧!” “雪越,你心太软。”岩赫叹息,“你总是护着她,可你看看,她被你护成了什么德行!” “师妹她,她年轻气盛,假以时日定能稳重下来。”雪越推了推江则潋,低声道,“快跟师父服个软。” 江则潋苦笑着看了她一眼,跪拜了下去:“弟子甘愿领罚。” ☆、第二十七章 那每一鞭抽在身上,连红痕都未留下,可她内息全乱,痛入骨髓。她愈痛愈清醒,或者说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清醒才来受这个刑罚。玄汜宗与焱巽门虽表面交好,实际不过共同利益使然,岩赫还犯不着因为她跟栗枫私斗就重罚她,真正让他生气的是栗枫的身份,是钟离冶的师妹,他气她百年之后还没有忘记他。 岩赫还年轻潇洒的时候曾鼓励她追钟离冶,后来他升了长老,钟离冶成了堕仙,一切就全变了。他忌讳江则潋与钟离冶扯上半点关系,从前的抹不掉,未来的绝不能有。 第六十下,江则潋终于忍不住痛哼出声。 她对钟离冶还抱有什么感情?是爱多还是恨多她自己也不知道,爱也好,恨也罢,她只是想让这可怖的鞭刑磨掉自己对钟离冶的一切感情,让它们腐烂透彻,那样就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最好不过。 一百鞭刑结束,她已然瘫软得动不了了,最后是雪越把她架回了一间空屋。雪越喂她吃了颗药,反而被她体内震荡混乱的内息冲了出来。 她是什么也吃不得。 “这伤……虽然痛苦,但……但好在迟早可以恢复,不……不必担心。”江则潋扶着椅,断断续续地说,额上全是汗水,胸口大起大伏。 雪越拿湿巾给她擦了擦,良久,叹了一口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样子,看得我们都心里疼。” 江则潋道:“除了你,谁会心疼呢……我其实都知道的,虽然每个师兄师姐都……都卖我面子好像跟我关系很好……的样子,但其实是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的……我知道自己,张牙舞爪,就是不讨人喜欢的性格……” 雪越听得要落下泪来,拍了拍她:“你胡说什么,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好好休息,我就歇在外面,有事找我。” 江则潋听得门扉合上,阖了眼。待休息得有了力气,气息稳了些,她才睁开眼,咬着牙轻轻翻窗出去了。雪越不会让她擅自离开的,可她也不愿意待在琅琊峰,她要回去,白璧峰不该只留傅承钰一个人。 连江则潋自己都未察觉,她素来我行我素不关心别人,此刻竟会为了一个徒弟强撑着回去。 她悄悄走远,勉力招来琉鸢,这才回到了白璧峰。 傅承钰看着她踉跄不稳的步伐,心中好似有针在扎。她一定是被长老们罚得很重。 江则潋走了几步,终于支持不住,捂胸喘气道:“承钰,扶我回去。” 傅承钰也没有再纠结礼数问题,当即把她一只胳膊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扶着她的腰往前走。可是他长得高,她这样走很是吃力。傅承钰皱眉,眼底一暗:“师父,恕弟子失礼了。”他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中院走去。 江则潋晕了一晕,揉着太阳穴不吭声。 傅承钰刚把她放在床上,替她卸了钗环,雪越就冲进了院子,急得叫道:“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别乱跑啊!这身体怎么吃得消!” 江则潋说:“行了师姐我来都来了。” 雪越看了傅承钰一眼:“你出去吧,你师父需要静养。” 傅承钰踌躇了一会儿,问:“师父受的什么伤?” “一百记渡厄……” “师姐!”江则潋厉声打断,一下子把自己呛住,连连咳嗽。 傅承钰却是已听明白了。他虽未见过渡厄鞭,但也知道它的威力,真是万万没想到长老他们竟然……师父她犯的错真有如此严重吗? 雪越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叹气:“今天我睡你这儿吧。” “不用。调息是自己的事,你也帮不了我。”江则潋说,“明日估计焱巽门那里会有人来,你还得去应付一下。回去歇吧。” “玄汜宗与焱巽门又不可能因为你们这点事就翻脸,讲两句场面话就好了。”雪越坚持道,“你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不允许我替你爱惜啊?” 江则潋无可奈何。 雪越望见旁边的傅承钰,说:“你回去吧,这里我看着。” 傅承钰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下,便深深看了一眼阖目的江则潋,向两人行了个礼,慢慢来出了门去。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回房,却往琅琊峰而去。他寻到药房,叫醒了一个值夜的药童,轻声问:“你知道受了渡厄鞭要怎么养伤吗?” 药童揉了揉迷蒙的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大晚上的,你给谁治啊。” 傅承钰暗想江则潋的事当然不能传到下层去,只好胡诌道:“我一个朋友,被他师父罚了点鞭刑,现在感觉很不好。” -- 第51页 “受了几鞭?” 傅承钰犹豫了一下:“五十。” 药童打了个哈欠:“这么多,治不了。” “为什么?不是有稳定内息的药吗?” “五十鞭早打得人内息大乱了,你这朋友若是修为好些还可以撑一撑,若是差些离经脉逆行也不远了,但反正你给他吃什么都没用,吃了也会因为乱窜的内息把东西吐出来。” 傅承钰不由变了脸色:“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就一直这么难受下去吗?” 药童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他:“这又不是皮外伤,因渡厄鞭乱的内息只有靠自己调息才能缓解,自己调个几天就好了,也不会有后遗症。只是多吃点苦头罢了,你一副他要撒手人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傅承钰最后无功而返。 他在中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没有走进去。 * 第二天,雪越去跟焱巽门的人谈话了,留了江则潋一人在屋里。 傅承钰站在门口犹豫着。 “进来吧。”幽幽的微弱的一声。 傅承钰推门进去,江则潋斜倚着靠枕,眉尖微蹙,脸上仍不见血色。傅承钰想安慰她,想给她温暖,可是怕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暴露自己可耻的心思。 “你有事吗?”江则潋问他。 “弟子……弟子就是来探望一下师父。” 江则潋轻笑一声,别开视线:“有何好探望的,左右死不了,总是会好的。我这个样子不值得你探望啊……是我没有做好表率,你不要学我。” 不要学你什么?傅承钰沉默地看着她。 江则潋说:“这几日你的弓大概要好了,我暂时动不得,你多去走动走动,到时候带了它给我瞧瞧。” “是。” 江则潋看了眼窗户,说:“替我把窗开了。” 傅承钰不动:“外面风大。” 江则潋拍了拍床头小案:“为师叫你开你就开,趁为师不能拿你怎么办还不听话了是不是?” 真是说变脸就变脸。 傅承钰只好替她把窗打开。窗外草木葳蕤如画,一树花开得正盛,灿烂如霞光。江则潋点了点那花,吩咐傅承钰:“去给为师摘个十支八支的下来插花,要最好看的。” 傅承钰见她兴致很好的样子,依言去了。江则潋静静地看着他出去,翻身蜷缩起来,抓着被子,浑身发颤。一夜蛰伏,内息又开始在体内冲撞,时而如钝刀慢砍,时而如荆棘乱刺。江则潋只觉呼吸都困难起来,她伏在床上,从喉咙里逸出几声压抑的嘶叫,床板被指甲抠得深凹进去。 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朦胧声音响起:“师父?师父!” 傅承钰手里的花洒了一地,他扳过江则潋的身子,只见她十指的指甲断了大半,一片鲜血淋漓。她面色惨白,呼吸几乎是有进没出。 傅承钰心急如焚,想要帮她调息,一伸手才发现自己修为不够,不但帮不了她,连自己的内息都差点被她搅乱。 他把江则潋抱在怀里,不断喊她,可她只是紧紧闭眼,仿若未闻。 傅承钰正搜索枯肠找办法时,忽然江则潋一拽他的手臂,侧头喷了一口血在靠枕上,彻底没了动静。傅承钰大骇,慌忙去探她鼻息,手抖得不行,探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她的微弱呼吸来。他心稍放下,抽出靠枕,让她平躺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他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一路流到心里。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把她的手放进了被子,然后奔出了门,御风往菩提山而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菩提山,第一次独自来菩提山。他紧张地在紧闭的石洞门口踱了两圈,高声道:“弟子傅承钰求见长老!” 很久以后才传来低沉的回答:“你来作甚。” “师父她……师父她情况很不好!弟子恳求长老能帮一帮师父!” “昨晚才有几个人跟我说罚得太重,今日又有人让我助她养伤,你们以为这样才是对她好吗?”岩赫顿了顿,“傅承钰,你跟了你师父多久,你师父又跟了我多久,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她再那样肆意妄为下去,若是不让她痛一把,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傅承钰一时愣住,良久才道:“可是长老,师父她已经受惩了,她现在很痛苦……您与她师徒多年,难道不愿看在师徒情分上去……” 岩赫冷笑一声:“我常听人说你知礼,原来你就是这么同长辈讲话的?” “弟子一时心急,请长老恕罪。”傅承钰对石洞门长揖。 “你师父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如何舍得让她受苦,只是有些东西,你不知道,也就不要妄自揣测。”岩赫疲惫道,“你师父现在虽然难受,但是依她的能力,调息两三天也就好了。你不必多虑。” 他是没有亲眼见到她的模样,才能这么轻描淡写。 傅承钰心里一阵萧索,涩然道:“那,弟子告退了。”他再一揖,转身离开。 “傅承钰,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敬爱你师父,永远不要与她作对。” 傅承钰回头,心里一紧:“弟子如何会与师父作对?” 那石洞门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可傅承钰却分明感到仿佛有两道冷而厉的目光穿透过来停在自己身上。岩赫说:“你最好记得。”然后再无动静。 傅承钰被这句子压得透不过气,环顾四周觉得这里连空气都是冷寂的,不由赶紧离开。 -- 第52页 他去琅琊峰找雪越,没有找到,去找其他长老,也没有找到。他不由一阵失望。有路过的师姐指点他:“有几个长老往东面去了。” 东面一片云海,连个山头都没有。“东面哪里?” “不知道,好像是往下面走的。” 傅承钰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位置,但还是谢过师姐抱着一线希望寻过去了。 他在茫茫云海里穿梭,再往下降了些还是只能见到云。那帮长老到底在哪儿? 正心急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开口:“傅承钰,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回头,看见了元锡。他想起元锡说过自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也不再想问他为何出现在这儿,只是说道:“晚辈找几个长老。” “找长老?”元锡笑起来,“你现在找不到他们的……不,也未必,你昨日不就误打误撞么……” 傅承钰无心跟他聊天:“前辈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烦请给晚辈指个路。” “你怎么这么急?有事不找你师父么?” “正是为了师……”傅承钰忽然双眼一亮,“恕晚辈冒昧,前辈是否已经达到了至臻之境?” 元锡表情微微严肃起来:“你想如何?” “请前辈救晚辈师父!” 元锡脸色一变,眸中有暗潮汹涌。他问:“你师父怎么了?” 傅承钰不愿告诉他太多细节丢师父的脸,只是道:“师父犯错受了长老责罚,长老虽说过几日便会好,但晚辈看师父那样子……实在不忍。” 元锡脸色沉静下来:“既然你们长老说会好,那就会好。你不要紧张。” “可是……晚辈怀疑那是因为他们的根本没有亲眼见到师父的样子,是在按从前的经验判断……万一真有什么异变……”傅承钰垂了眼。 元锡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 傅承钰忐忑道:“前辈,晚辈知道您定是心怀慈悲,修为又如此之高……” 元锡打断他生硬的恭维:“我同你师父有隙。” 傅承钰默了一默:“前辈如此厉害,当能不被师父发觉。” 元锡竟是笑起来:“傅承钰,你会不会说话?你是想让我白当好人?” “不是……”傅承钰不知道怎么表达。 元锡叹了口气,说:“你师父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她内息全乱,指甲抓至断裂。” 元锡静静地看着傅承钰,一双眼里藏着无数情绪:“傅承钰,你才见我几面就这么相信我?现在我知道你师父伤得很重,你不怕我趁机对她下手吗?” 傅承钰平静下来,与他对视:“前辈与师父有怨多年,又已达至臻之境,这么久都未对师父下手,又怎么会在现在下手。况且前辈多次谈到师父,并未露出厌恶神色。” “你很聪明。”元锡眯了眯眼,“傅承钰,你很聪明。” “前辈同意了?”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包括你。” 傅承钰听他肯去已是欢喜,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打扰,若有人来晚辈也会想办法支走的。” 元锡看了他一眼,往白璧峰而去。 ☆、第二十八章 两人行到屋门外,傅承钰道:“前辈稍等,晚辈看一下师父是否已醒。” 元锡便拢了袖在院子外等着。 傅承钰进去后关上门,走到江则潋旁边。她还在昏睡,唇色也泛白。傅承钰扶她坐起,给她理了理发,擦干净脸和手指,然后犹豫再三给她理了理衣。他手指没有碰到她的肌肤,可他就是觉得指下发烫。 他其实不想让元锡和江则潋共处一室。但这个念头只是从他脑海中一滑即过,很快就没了。当务之急治疗她比什么都重要。 傅承钰终于帮江则潋收拾妥帖,推了门出去,招元锡进来。 元锡说:“我已给屋子布下结界,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到院子外面去随便走走,或者回你房间去,总之行迹不要太可疑。” 傅承钰应了,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走出了院子。 元锡反手插上了门闩。他一步步走近,看清床上形容惨淡的江则潋,眼底慢慢沉暗。他让她背对自己而坐,然后双掌贴上她的后背。 江则潋陷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 梦里一片灰蒙蒙的大雾,她茫然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轮廓。她大喜,跑过去,问道:“这是哪儿?” 那人转过身来,是钟离冶。百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加成熟。 江则潋怔了怔,道:“原来这是我的梦。” “则潋。”钟离冶淡淡地唤她,“你还好吗?” “钟离冶,你是以什么立场问我好不好?”江则潋冷笑一声,“我在最初几年想梦见你却梦不到,你如今自己跑来,是想做什么?” “则潋,听我一句劝,不要练空微心法。” 江则潋失色:“你怎么……”她复又冷然起来,“堕仙果然是好手段啊,这也晓得。” 听得堕仙二字,钟离冶唇角动了动,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没有杀上你莽荒已是仁慈,你还敢来对我练什么心法指手画脚?” 钟离冶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躁。” 江则潋几乎要大笑起来:“钟离冶,我陪你那么多年,你就只是这么看我的?我瞎了眼把你当宝贝,你到底把我当什么?说走就走,说成堕仙就成堕仙,你把我置于何地?!” -- 第53页 钟离冶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气息匀了才说:“我虽开始厌烦你,但后来发现你其实也有可爱之处,也的确是喜欢你,这不是假的。至于离开……是我太仓促了,没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你们既已把我看做堕仙,那么越早了断就越好,所以我把传信笺烧了。” 江则潋只觉得心都掉进了冰窟窿里去。她瑟瑟着蹲下身去抱住膝盖,低声道:“你可真利落……我或许还幻想过你有苦衷,幻想你回来我就什么都不计较,可是,钟离冶,你真是太伤人了。” 钟离冶说:“听我一句,则潋,不要修习空微心法,那对你有害。” “我不要你管!”江则潋猛地起身抬头,“你一个堕仙有什么资格同我讲话?你们堕仙为了修炼不是无所不为吗?抽筋剥皮炼血食肉不是你们常干的事吗?你有脸指责我?钟离冶,你怎么能这么恶心!” 钟离冶又叹了口气。江则潋以前最喜欢他的泰山崩于前不变于色,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却是厌恶万分,显得她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而他却是早料到一切的大人物。 钟离冶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劝你,你不信我我亦无法。” 江则潋一道掌风劈来,被钟离冶躲开。江则潋反身抓住他的手腕,惊觉他修为已是深不可测。钟离冶只是轻轻一挣,就反擎住她,一手覆上她的眼:“你需要休息。” 江则潋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元锡掌间结印,用力推入她体内,而后闭眼细细感受她内息。果然是毫无章法到处乱窜,搅得她内脏略有错位,也不知长老们怎么能下得去手。但她迟迟未见好转迹象,或许也跟她自己种下的孽果有关。 元锡又想叹气。他不再多想,专注帮她处理内息。 傅承钰在白璧峰转悠了一个时辰,把白璧峰有几种山花都数了一遍,终于见到元锡出了院子。他赶紧上前,难掩关切:“师父她如何了?” 元锡看着这个年轻俊逸的晚辈,听着他急迫的口气,想起江则潋明显是被人仔细整理过的仪容,表情有些微妙。 “前辈?” 元锡咳了一声:“未免她起疑心,我没有帮她全数调理干净,接下来几日她仍会偶尔难受,但都不会很剧烈,她自己足以应付。” “如此,就多谢前辈了。”傅承钰朝他长揖。 元锡笑了笑:“经此一事,你有什么感想吗?” “晚辈……”傅承钰低头,“觉得前辈是一个很好的人,与师父的旧怨肯定是有误会。” “除此以外呢?”元锡见他不答,便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到处找人救你师父?” 傅承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因为师父的确很痛苦……” “傅承钰,亏我才夸过你聪明,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元锡终于叹出了那口郁结在胸的气,“是因为你,不够强大。” 不够强大……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震醒了昏沉的大地,又像是一道闪电,撕开了暗黑的天空,如清夜闻钟,如当头棒喝。傅承钰久久难以回神,原来如此…… 他想起多年前她给他挡下鬼将一刀,血满衣衫,而他却无能为力。 元锡眼见傅承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说道:“你师父教养你不易,乌鸦尚且反哺,你未来又岂能不护着你师父?” 江则潋那性子,没人管着护着,迟早出事。 “前辈……前辈说的,晚辈都记着了。”傅承钰回过神来。 “光记着没用,要付诸实际。”元锡说道,声音是格外低沉,“你想不想修炼得更好更快?” 傅承钰望一眼他周身缭绕的精纯仙气,惊怔不语。 “你若是愿意,今后我可指点你一二。” 傅承钰陡然睁大了眼,嘴唇紧抿。半晌,他道:“前辈……为何愿意屈尊指点晚辈?” “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根骨啊……”元锡说,“你不愿意?” “不……晚辈,晚辈自是愿意!”傅承钰心中暗暗激动,得到修成至臻之境的仙人的指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元锡满意一笑:“如此甚好。从下月开始,每月双数日的晚上,来无羁崖找我。对了……还有一事……” “晚辈知道前辈不喜浮名,不会对人讲的,也会注意行踪的。” 他倒是会猜。自己教授他,于自己有益,于他更是有益。不能让江则潋教歪了他。元锡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璧峰。 江则潋犹在屋内昏睡,傅承钰犹在院外徘徊,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江则潋醒来的时候,看见了窗边的傅承钰,他正在给她的琉璃瓶子插花,动作温柔又流畅。此情此景本应是一幅静美画卷,可江则潋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眨了眨眼,开口:“我睡了多久?” 傅承钰手一抖,一朵花掉了下来。他低首道:“师父命弟子去折花,弟子回来时……师父已经睡着了,于是弟子插了花就出去了。约摸一个时辰后弟子冒昧入屋探望师父,见师父未醒,有些花又不很好看,便重新折了,恰逢师父醒来。” “哦……”江则潋记得自己是痛晕过去的,此时一探内息,虽仍紊乱,但已好转了些,便不再多想。 “弟子告退。”傅承钰正要出门,却忽然被江则潋叫住。 江则潋拧着眉头问他:“有其他人来过吗?” -- 第54页 “没有。” “真的?” 傅承钰与江则潋对视:“没有,连三司主都没来过。” 那为何她总觉得不对劲呢……江则潋挥挥手让傅承钰下去了,自己坐在床上思考。一阵风从窗外刮进,吹得桌上的书书页微动。她眸光一凛。 “则潋,听我一句劝,不要练空微心法。” 她蓦地忆起梦境,登时抓起手边茶杯摔了出去。钟离冶,钟离冶,原来你专门托梦给我,是来叫我死心、打压我的!我堂堂玄汜宗司主,岂能听你堕仙诳语!你我二人此梦之后算是彻底了结,你要我东,我偏要西,你要打压我,我偏要活得精彩! 江则潋深吸一口气,盘腿坐正,开始调息。 傅承钰行至东院,忽地想起一件要紧事:他不知道无羁崖在哪里。他思忖半晌,抬脚往藏书阁走去。 地图这种基础性的东西,应当是放在了底楼。他一路寻过去,在地理志一块找到了一卷地图,他展开,找到了无羁崖,将其方位暗暗记在心里。把地图放回原位,他对着头顶明珠呼了口气。偌大的藏书楼,在略显昏暗的光芒中显得是卷帙浩繁。 他好久都没来藏书楼了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惭愧,决定取点书回去看。他寻了两三本书,正要离开,谁知没注意肩膀,一下子撞歪了一个书架,掉出几本书来。他俯身拾起,正打算把它们一一归位时,忽然瞥见一本眼熟的书。 那本书不过是一本平常的修炼册子,可这本书在好几年前似乎也曾被他弄落,摊开的书页上有着江则潋的随手小记。他当时对这本书不感兴趣,而现在,他很想翻开它。 那里记着他不曾了解的过去。 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匆匆把其他书放了回去,然后将这本书夹在原本挑好的书里带出了藏书楼。他的心怦怦乱跳,关上藏书阁的大门。看见外面天光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贼。 他飞快地回到了东院,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桌上先摊好一本正经书,再摊上这本有小记的册子。他做完这一切,对着书有一瞬的愣神。 往日他最不屑的事,今日竟轮到他来做。他记得有人说,人会慢慢长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桌上的书,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不看,他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弟子,看了,就跟昔日的桑夷没什么区别。想起桑夷,他又是一颤。桑夷的余音犹回荡在耳畔:“真是的偷听什么,那是什么眼神啊,搞得好像我在说他对十六司主有不轨之心似的。” 当时恼怒的自己根本不会想到居然被他一语成谶。 他已然对师父动心,已经逾矩,就算不看这本书,也不能算是安分守己了。思及此,他不由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他知道不该,他知道她不可能爱上一个她视若孩子的徒弟,他知道他们不可能有结果,他知道她还在想着那个叫钟离冶的人。 钟离冶,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不珍惜师父……傅承钰只觉得心中百味杂陈,有一种叫做妒忌的东西在疯长。 他一定要知道钟离冶是谁,一定要知道师父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 他像是饮鸩止渴一样翻开了那书。 起初不过是记些日常琐事,口气也颇为轻快,比如“大师兄老是板着脸,真没劲,还是师父比较好玩。”“满华真人又不见了,听说他又去找离开的红颜知己了,噫,他那么多红颜知己,是怎么记住的?”“师父今天掏了个鸟蛋给我,说是对我进步的奖励,虽然鸟蛋很丑,但我还是高兴。” 傅承钰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翻过一页,表情僵住,因为“钟离冶”这个名字,终于出现了。 “不久就是盟会了,希望我比赛的那天也有这么好的天气。师父说焱巽门出了个天纵奇才叫钟离冶,让我多加注意,可能会跟他对手。哼,这样的虚名我在凡间也见识过不少,什么第一才女,什么旷世奇才,最后也不过尔尔。想来那钟离冶也不过是凭着略微出色的天赋被众人捧起来的,不足为虑。”这一段写得很长,因为是捡空白处记的,所以占了两面纸。 傅承钰又翻过几页备战盟会的琐事,再次看见了钟离冶。没有其他修饰的词句,只是用各种字体写下了一连串的“钟离冶”。 接下来除了一点同门的事,基本上都是围绕钟离冶展开。“钟离冶竟然不理我!”“他怎么敢一副嫌弃我的样子?我还配不上他了?可笑!”“他竟然真的把我打败了,他那种身法,怎么能是他这个年纪就练得出来的!”一连好几个潦潦草草的“天纵奇才”。“钟离冶那个师妹,好讨厌啊!就凭她也敢和我作对?”“就算是直系师妹,栗枫也休想抢我的人。” 焱巽门,栗枫,钟离冶的师妹。 傅承钰记得,南海之上,龙二观战时喊出的名字,正是栗枫。 原来她去南海,不是为了看热闹,是去找栗枫解决宿怨的。傅承钰眸色冷下来,指尖捏着书页都有些发白。 接下来很多页都不再叙事,只寥寥记着一些心情。如“烦躁烦躁烦躁”“哼”“气死我了”“唉”“好紧张”之类的词语,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只是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全被钟离冶左右着。 最后一页边角写了个“啊啊啊好开心”,到此戛然而止。 -- 第55页 傅承钰啪地一声合上书。 ☆、第二十九章 傅承钰对钟离冶仍是一无所知。但他知道,在江则潋心里,钟离冶分量极重。 他心里像燎了一把火,躁得不能安静待着。他抓了书出门,把它放回原位,然后往琅琊峰而去。他要找点事情做,否则他会疯掉。 劲风过身,逐渐把他心里那把火吹熄,等到了琅琊峰,他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他想了想,往炼器阁走去。 路上三三两两有弟子结伴而行,几句话飘进他耳朵里:“……可惜我没资格参加盟会。” “是啊,参加盟会的要求越来越高,我听说很久以前每个年龄层的参赛人数没有名额限制……” 傅承钰脚步一转,不动声色地远远跟了上去。 “现在条件是越来越苛刻了,只有修得仙骨的人才能参加呢。” “不过这样子,盟会的水准也高了许多。哎,上一届盟会我连观战都没资格,下一届盟会我定不会放过啦。” “看来师兄离修得仙骨不远了,恭喜恭喜啊。” “恭喜什么,我这资质算不得好,估摸着还有五六年才能修成。你们知道不,很多年前有个很厉害的人三十五岁就修成了基础仙骨!” “真的啊,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从没听师父他们讲起过?” “我也是以前找书的时候翻到了一本不知哪来的杂记才看到的。那个人名字我是闻所未闻,也不知现在去了哪里。” 傅承钰心头隐隐浮出一个让他不安的念头。 “到底是谁啊?” 那人压低了嗓音,傅承钰听不真切,但已经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钟离冶……我偶尔提了一次……师父……禁忌……” “为什么啊,这个人干了什么?” “是啊师兄,焱巽门厉害的仙人我也知道几个,怎么这个人却……” “唉,我也不知,我就跟你们说说,你们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跟师父乱说,小心自己被罚。” “好吧。对了师兄,之前我托你找的人你找着了吗?” “找着了……” 听他们换了话题,傅承钰收住脚步,一个人站在路上。那群人很快消失了,来路与去路俱无人声,一片寂静,只有风穿树叶的轻微窸窣。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到处都是钟离冶。 原来师父对他早日修得仙骨的殷殷期望,不过是因为对钟离冶的不甘心。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 心中那团火又死灰复燃起来,傅承钰捏着拳头,只觉心痛如绞。 “傅师兄,你在这儿干什么?”身后响起疑惑的女声。 傅承钰倏地松开手,转身勉强笑道:“云师妹好。” 云姿抱着一叠卷宗,说:“师兄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啊,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琐事缠身罢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云姿浑然未觉地笑:“我知道师兄很厉害的。师兄去忙吧,我也走了。” 被云姿这么一打岔,傅承钰很快冷静了下来。 是的,他也不差。他天分高,也肯吃苦努力,难道会比不上钟离冶?只要他超过了钟离冶……傅承钰甩了甩袖,往炼器阁走去。 两日后,傅承钰的弓炼成。他从仙童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弓时,不禁为之一颤。这弓通身漆黑,光泽隐秘,仿佛黑色的漩涡。 傅承钰带着弓回了白璧峰。 江则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懒洋洋地不想动,正靠在水榭栏杆上喂鱼。傅承钰掀开帘子,瞥了一眼她松松绾起的长发,说:“师父,弓好了。” “哦?”江则潋眼珠一转,擦了擦手接过新弓端详一番,点头道,“弓炼得不错。” “师父,那日收回的神兽骨骼明明是白色,为何炼出来的弓却是黑色?” 江则潋将弓交还给他,答道:“这跟材料、火候与炼化时间长短都有关,出现什么颜色都不奇怪。” 傅承钰捧着弓,又问:“那明日师父可要传授新法?” 江则潋沉吟:“也无不可。早点教也好……” 傅承钰摩挲着弓身浅浅的纹路,问:“若有一天师父教完了,又做什么呢?” 江则潋一愣:“学无止境啊。”她想了想又说,“若哪一天为师已经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你就是要彻底自学琢磨了。为师总是有事做的,还要带新徒弟嘛。” 轮到傅承钰怔了怔。是了,她还要收新徒弟的。自己只有她一个师父,她却有不止一个的徒弟。傅承钰复又觉得自己可笑起来,真是魔怔了,和未来的师弟师妹较什么劲。 他行礼退下。 他和她万万不可能,可是他会把她好好藏在心里,努力与她并肩,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钟离冶值得她青眼相加。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快速滑过。大部分时间傅承钰都是一个人修炼,偶尔江则潋会来看看他稍加指点。而每到双数日的夜晚,傅承钰便会悄悄潜往无羁崖与元锡会面。元锡不教他小的法术,只教他新的心法与浩大阵法。仿佛天光乍亮,长久堵塞的泉眼忽然疏通,这样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让他分外清爽舒畅,修炼自是更加刻苦。 有一天傅承钰问元锡:“前辈觉得,晚辈什么时候可以修得仙骨?” 元锡唔了一声:“大概四十岁不到吧。” -- 第56页 傅承钰隐藏住内心失望,说:“没可能三十五岁吗?” 元锡神色一动,看向傅承钰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为何这么问?四十岁修得仙骨已是非常难得了。” “……师父曾希望晚辈可以在三十五岁修得仙骨。” 元锡缓缓叹了口气:“你很勤恳,但是五年的差距,并不是靠这就能追上的。你天赋很高,但总有人的天赋比你更高。”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傅承钰垂了眼。 元锡负手望月,想得却是江则潋希望傅承钰三十五岁修得仙骨一事,不禁摇了摇头。过刚易折,过于争强好胜,也不是好事。 月光缱绻,两人各怀心思。远方的白璧峰里,江则潋手边躺着一本翻得有些卷边的书,正睡得沉沉,莹白的肌肤下,微微的紫色若隐若现。 * 人间近来有些不太平,以王都为中心,有隐隐约约的黑气缭绕并扩散开去。寻常百姓只当是天气不太好,但落在仙人们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 “师妹,你可瞧出了什么端倪?”万锦良踩在云头上俯视下界。 薛袖皱眉沉思:“看样子似是怨气,这数量不少,可人间最近似乎没有什么战争。” “师父师叔派我们下来探查,可这怨气非实体,可见不可触,要如何做?” 薛袖道:“先找出源头吧。” “那去王都?” 薛袖点头。 两人落在王都内,打听了一圈,只知道是这些日子怨气已让一些人暴毙而亡,可一无战争,二无酷狱,不知这怨气从何而来。两人靠墙而立,看着头顶天空盘旋的黑气,又看看一无所知喜乐祥和的凡人,都在心里默默叹息。 大约是最近要有什么盛典节日了,人人脸上都带笑。 万锦良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再走走。”他走了几步,回头对薛袖说,“师妹,你不用太忧心,左右也不是一时半刻解决得了的。我们本来打扮就跟他们不太一样,你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已经有好几个人看我们了。” 薛袖撇撇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笑也笑不出来啊。” 万锦良说:“虽然我们不知道在过什么节,但这街上这么热闹,看看也好啊。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逛了么。” 薛袖哼了一声,唇角却是情不自禁地挑高。 街头小贩吆喝不断,薛袖想起模模糊糊的少女时期,忍不住驻足,随便翻了翻摊子。摊子上卖的是饰品,在薛袖看来自是粗糙,小贩却一个劲地推销:“姑娘好眼光,你手里拿的这个是国师大人同款哟!” 薛袖抬了抬眼皮:“哦?国师是女子?” 他们绕了王都一圈,自然也零零碎碎地听到了国师的存在,只是本以为是个神棍,也没往心里去。 小贩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国师大人是巫山神女,姑娘你不知道吗?” 薛袖摇头,心想诸神早已殉世,又哪来的巫山神女,那国师果然是个女神棍。 小贩啧了两声:“姑娘你难不成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居然连国师都不知道?那也不对啊,看你这年纪轻轻的,国师大人名声早已远播几十年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薛袖拉着万锦良本拂袖欲走,听到这里却忽然顿足:“国师多大了?” 小贩说:“我也不知道呀,反正我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据说是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下凡来的,听说她神通广大又十分美貌,这么多年也不曾听她变老。唉,神女就是神女呀。” 薛袖与万锦良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怀疑。 不会变老?一个凡人神棍可能不变老吗? “国师在哪?”万锦良问。 小贩愣了愣,挠头:“我怎么知道。” “那你们如何见到国师?” “每年都有祭祀大典啊,国师亲自主持的。这不明天就是了么。” “祭祀大典?”薛袖皱眉,心下已飞快推测出了几个结果,“明日何时?在何处?” “辰……辰时到未时……”小贩被薛袖突然阴沉的脸色惊了惊,“就……就在王都西郊。不过百姓只能在很外围的地方看。” 薛袖扯了扯万锦良,快步走到人少处,低声道:“我怀疑祭祀大典……有问题。” 万锦良变了脸色:“你是说用活人当祭品,所以才有……?” 薛袖咬了咬唇:“也不一定。毕竟用活人当祭品总是超出了常人的接受范围吧,这些人怎么会这么高兴?” “也许……”万锦良沉声,“国师已让他们相信用活人祭祀的理由……” 这可实在是糟糕。自古人心最难把握,国师若有本领让所有人听信她,那肯定是有非一般的手段。 薛袖抬眼,声音像是浸了冷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国师,可能真的不是凡人?” * 皇宫中,歌台暖响,舞殿飞袖。翩翩佳公子摇扇噙笑,坐于座上欣赏歌舞,端的是风流倜傥。小內监匆匆而来,在他身边轻声说了几句,公子一合扇,说:“那便去父皇寝宫一趟吧。”他瞥了一眼台上歌舞姬,说:“让她们下去吧,把这里打扫一下,本宫可不想被人抓了把柄。” 他踱至皇帝寝宫,门口老奴向他福身:“请太子殿下稍等片刻,国师大人正在里面。” -- 第57页 太子点了点头,便站在了门口。 寝宫龙榻之上,夙婴疾病的皇帝伸着枯老的手握住国师细滑的手,哑着嗓子道:“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么?” 国师含笑点头,风情万种。 皇帝怔怔看着她,忽然咳了一声:“你是神女,是不老的啊……我却是老了……” 他其实才五十不到,可疾病让他苍老得看上去远不止这个年纪。他年轻的时候身体是很好的,还常常去狩猎,正是在狩猎场,他遇见了她。 国师柔声安慰:“陛下远未到天命之年,现在只是累了,先歇着吧。” 皇帝抿了抿唇,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国师收回自己的手,垂眼看了看他,然后缓步走出了内室。还未出殿门,门口的太子已走了进来,道:“父皇如何?” 国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眸中媚色流转:“陛下歇息了,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哦……”太子眨了眨眼,盯着国师道,“国师最近忙吧?本宫都没有怎么看见您。” 国师掩唇一笑,锦缎衣袖外五指纤纤如水葱:“陛下身体欠安,殿下监国,我这点事又哪能比得上殿下。”说罢微微颔首屈膝。 太子一慌,国师是神仙,他哪里受得住这个礼,连忙道:“国师太客气了。”说着去扶她。 国师起身,手顺势一滑,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指腹悄悄蹭过太子的手背,还有意无意地打了个圈。太子神魂颠倒,心早被震飞天外,望着妩媚女子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国师微微眯眼,笑了笑,款款离开了。 这个太子啊……不仅皮相和他爹年轻时一样出挑,连头脑都是一样简单呢…… ☆、第三十章 次日祭典,薛袖和万锦良已经踩了云守在祭台上方,等待国师的出现。 辰时一到,鼓声即响,隆隆声中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挥着五彩丝带跳上祭台,手拉手跳舞,还唱着听不懂的歌。 薛袖抽了抽嘴角。 等到结束,终于有一人踩着慢悠悠的步伐上台了。此人身着厚重礼服,光华摄人,头戴宝冠,冠上垂下细细珍珠链,遮住了此人大半面容,只有一双红唇妖冶。她在台上站定,双手交叠于胸前,再放下。 台下皇室宗亲对着她亦行此礼,而远处激动的百姓已跪伏在地,口中高呼:“国师万安!国师万安!” 国师勾唇微笑,双手抬起,掌中聚起细碎光芒,一挥手,万千星屑播撒,引得群情激昂:“谢国师赐福!” 薛袖目光一冷,说:“果然不是普通凡人。”还会一点儿小法术呢。 万锦良严肃道:“勿急,看看她怎么祭祀。” 按照两人预想,祭祀大典中国师应该会让人拉出一群平民上祭台作为祭品,多半是烧死。可是国师一言不发,招了招手,让人抬上来的却是蒸好的完整猪牛羊。 有国师的手下喊话,一套繁琐冗长的祭祀仪式走完,竟没有半点过分之处。国师只是始终作为领导者主持着大局,偶然用点小法术使众人更加敬服自己。 万锦良皱眉:“难不成只是个偷学了仙法的凡人,去混个国师?” 薛袖摇头:“不,她不会老。” “兴许只是保养得宜,被人传成不老了呢?” 薛袖抿紧唇。 国师忽然开口,声音柔和却清晰地远播:“承上天之恩,今日祭祀大典……” 薛袖眉尖紧蹙,手已扶上腰间软鞭。这声音……如此耳熟……她抬手一推,强风骤起,国师头上宝冠珠帘来回晃荡,显出了她一双似笑非笑上挑的眼。 薛袖脸色大变,抓住万锦良失声道:“师兄!” 万锦良亦是震惊。 薛袖软鞭一甩,便要倾身而出。万锦良猛地回神把她拽回来:“不要轻举妄动!” 薛袖怒视着他,道:“那是朱颜!她被逐出师门,竟然,竟然……我道是何人兴风作浪,原来是她!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聚了那么多怨气!我此次必不会放过她!” 万锦良劝道:“师妹你稍安勿躁,既已知道她身份我们何必在此时动手,先查一查她都做了什么不好吗?” 薛袖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露出讥诮神色:“你在维护她?” “没有!你莫乱想!”万锦良急道,松开了抓她的手,薛袖便趁势飞身越出。 朱颜还在讲话:“……神泽不灭,天佑我朝……” “朱颜!”一声清叱,半空中忽然闪现出一名碧衫女子,裙角叠翠,髣髴飘摇。她立在风中,周身清光迭现。很快,又一名广袖男子破云而出,与她并肩。 下面众人本都已站起,见状愣了愣,又哗啦啦跪了下去。 朱颜望向天空,撩了珠帘认清二人,脸色剧变。 “朱颜,你好大的胆!”薛袖软鞭一甩,“被逐出师门还不肯悔改,却在此为祸人间!” 万锦良虽不主张贸然行动,可薛袖都已经这么做了,他也只得跟着沉声道:“朱颜,你若主动伏法,我还可以……” 薛袖剜了他一眼,狠狠打断:“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妖佞,还不速速就擒!” 朱颜脸色阴沉,她扫了一眼台下颤抖的众人,又看向空中的男女。她一把掀掉累赘的头冠,卸下沉重披风,抱臂与他们对峙。 -- 第58页 薛袖厉声道:“被剔了仙骨还敢如此嚣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国师了?”话音未落,她便挥鞭俯冲下去。 朱颜冷冷地注视着她。太让人厌恶了……薛袖,总是来坏她的事……把她赶出仙界,如今连人间都不让她待……她憎恨这样仰视着别人。 既然是薛袖先动手,那她自然要应战,而她已不属于仙门,无论她用什么术法招式,旁人都没资格管。朱颜一跃而起,出手成爪,身上繁复缠绕的绫缎就在此时蓦然脱开,在她身后飘摇成尾状。她眸色转深紫,咧嘴露出尖利牙齿。 妖术! 薛袖和万锦良俱是大骇。他们还是低估了朱颜,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入妖道!薛袖猛地侧身退开,不得不重新省视她。而万锦良则迅速落地撑开防护结界,对已然呆滞的凡人们吼道:“还不快走!” 仿佛醍醐灌顶,众人顿时惊醒过来。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此时都是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离,他们搞不清情况,却也知道这绝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 薛袖执鞭,警惕地打量着几丈开外的朱颜。她原本就姿容殊丽,妖气溢散之后眉眼就更加浓艳。她原本以为朱颜没了仙骨之后修为大减根本不足为虑,可是妖术学起来很快,她现在对于朱颜的实力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朱颜看她踟蹰不前,低笑道:“怎么,不敢了吗?死在你手下的妖魔不是很多吗?”她一扬手,指尖腾起黑焰,被她轻轻一弹,击落了薛袖暗中放出的传信鸟。 竟然还有魔的术法! 修习最忌讳同时修习不同根的两派法术,否则极易导致经脉混乱,最终引火自焚。朱颜她怎么敢……?! 薛袖后背发冷,攥紧了手里软鞭,更不敢小觑她。 万锦良一边支撑结界护着凡人逃离,一边忧虑地注视着上空的动向。他望着空中陌生艳丽的女子,不禁想她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当初被她设计出局,他慌乱之下又有气恼,只是顾及双方名誉才没有声张,等到她被判剔除仙骨,他悄悄去看了,那惨烈场面令他终是有些不忍。虽然是她咎由自取,可他觉得朱颜只是个好耍手段的非常女子,并未做过什么大恶,剔骨除名未免残忍。可如今……他拧起眉来,究竟是长老们早就料到她会心性狠毒不择手段所以把她逐出师门,还是因为被剔仙骨心有不甘才导致了她今天这样? 眼见着凡人都逃散干净了,万锦良撤了屏障飞到薛袖身边,低声道:“现在动手太过草率,还是得回去禀报长老才行。” 薛袖虽有不甘,但她还分得清轻重,且朱颜修为莫测,传信鸟放不出去,此刻也只好同意。 朱颜瞧他们有撤离意向,呵呵笑起来:“哟,怎么,是怕了我了?” 薛袖拉住万锦良说:“不行,只能一个人去,必须有人在这里制着她,不然谁知道她会干什么。” “那我留下好了。” “你去吧,师兄。” 两个人同时说道。 万锦良愣了愣,随即答道:“好,那我去了,你留在这里,尽量不要动手。”他皱眉望了一眼含笑抄手的朱颜,飞快离开了。 薛袖一回身看见朱颜正目送万锦良,心里一阵不豫。 朱颜把目光挪到她身上:“你留下来,莫不是怕我跟你亲亲师兄有什么?” 薛袖骂道:“不知廉耻。”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放万锦良走?”朱颜用手指绞着一股头发,自问自答,“这么多年不见,我可摸不准你们的底细,万一我扣着你们伤了你们,是迟早要被上面发现的,到时候我可没那个能力跟全体仙家作对。” 薛袖不语,目光有些幽深。 朱颜眯了眯眼,说:“你不是很讨厌我吗,怎么不动手呢?” 薛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 “那你就这么君子下去吧,我继续做我的小人。”朱颜粲然一笑,“再见。” 薛袖猛然反应过来,手中软鞭甩向朱颜,可却像是打在一团虚无上,朱颜的脸,朱颜的身体,就在那一霎碎裂开来,不复存在。 该死!还是被她跑了!就知道她讲那么多话没好事! 薛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鞭子一挥,祭台上顿时爬满了裂缝。 * “国师……”皇帝睁开浑浊的眼,努力想要看清面前影绰的人。 “陛下!”朱颜的声音有些抖,“外面来了一群妖魔,想要破坏我们的社稷!” “什么!”皇帝一把抓住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会……” “陛下,您是天子,身负龙气,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愿意!愿意!你要什么?只要能保住社稷打退妖魔,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他忽然顿住,喃喃道,“朕,朕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都已经给了……” 朱颜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陛下,把你自己给我吧。” “朕……”朕不是早就把自己给你了吗?他想问,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盯住她幽深的瞳孔,无意识道:“好。朕的命,给你。” 朱颜满意地笑起来,掐住他的两颊,迫使他张着嘴,然后隔着一点距离开始吸取他口中涌出的淡金色的气息。 皇帝迅速枯槁下去。 “她在这里!” 朱颜本在全神贯注地吸取着龙气,蓦然背上一痛,像要裂开来一般。她匆忙回身,只见光芒遽闪,一柄长长箭矢正入心房。 -- 第59页 薛袖手里的鞭子上还沾着自己新鲜的血液,她身边站着一排玄汜宗弟子,其中一个还又拉满弓,蓄势待发。 输人不输阵,朱颜忍痛拔掉胸口箭矢,哼笑道:“救兵倒是来得快。上头的人居然只派弟子来,可见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薛袖看见床上已然死去的皇帝,道:“祸乱人间的妖孽,师叔长老们嫌你腌臜还来不及!” 万锦良说:“不要浪费时间。” 长老们已经吩咐了,生擒最好,实在无法生擒就就地剿灭,焚尽其生魂。 朱颜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鲜血,哈哈大笑:“若是有你们陪葬,我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她仰头尖啸,巨大气浪掀开皇宫厚重的屋顶,霎时间柱崩瓦飞,烟尘弥漫。 “排阵!” 在场众人都是玄汜宗弟子里的佼佼者,临时被召来执行任务,有些人虽未合作过,但出色的应变能力让他们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朱颜冷睇着,绫缎出手,劈开一道阵法缺口。 “这样不行!我们会的她都会!”万锦良皱眉。 傅承钰说:“不如你们先困住她,我另射一箭——” 话未说完,一道黑绫便直奔面门而来。傅承钰急急避开,来不及多想手中长箭已然离弦。几条黑绫立时挡在朱颜面前缠住了箭矢,朱颜微微眯眼,眸中紫光闪烁。她一用力,箭便被绞成了碎片。 “你是十六司主的弟子。” 傅承钰并未回答。薛袖趁着空当挥鞭抽来,朱颜背后却跟长了眼睛一样,黑绫缠住她的软鞭,让她动弹不得。万锦良见状立即挥剑虚虚一划,剑气袭来,黑绫立时崩裂四散,纷纷扬扬,如同一场黑色落雪。 众人在朱颜八方围成圈,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黑绫在她周身虚浮环绕,将她包裹其中。朱颜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奇异的姿势,白皙的皮肤下有紫气急速游走,渗入奇经八脉。 “她是要成妖还是成魔?”有弟子凝眉问道。 薛袖恨道:“先打断她再说。” 于是众人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祭出庞大阵法来,一时间赤橙蓝绿五光十色,令人目眩。朱颜仿佛浑然未觉,静静地在护体黑绫中吸纳着积攒下来的灵气。这几十年她以祈福为名,招收了无数信徒入山修行,实际上是先将他们囚禁起来,再吸取灵气助自己修习妖魔之道。凡人众多,灵气融入身体又得有一段时间,是以她积攒了许多灵气未能吸收,此刻再顾不得什么,强行吸纳也比坐以待毙好。 弟子们的法阵已经布好,众人口中喃喃有词,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法阵爆出金光,无数道锐芒扎入阵中黑团。与此同时,朱颜承受不住强大未经融合的灵气的压力,尖叫破音,口中耳中鲜血直流。她眼前一片血色茫茫,看不清东西,耳朵也仿佛被人堵住,身体里气息的冲撞被放大了数倍鼓动着她的耳膜。 金色锐芒入体的瞬间,肉体崩裂瓦解的声音清晰可闻。平地一阵飓风起,风眼中却逐渐幻化出隐约的人形来,伴随着桀桀笑声,震荡不休。 ☆、第三十一章 江则潋手中茶杯微微一震,裂痕顿生。她推窗而望,只见黑气冲天,无数积压的怨魂嘶叫着挣扎而起,一瞬间布满天空。 方才有人叫走了傅承钰,说是之前一个被逐弟子下界作乱,要找几个厉害弟子捉拿她。江则潋本也没太放心上,直到此刻见此情景,她才意识到不妙。 朱颜呵……究竟是杀了多少凡人?!想入魔道不成! 朱颜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只要狠下心,什么都干得出来。她看样子是已经修了魔道,说不准功力几何,会不会伤害到那些弟子……江则潋忧心地皱了一下眉,打算下去看看。 江则潋甫一下界,便被一股巨大气流冲了个趔趄。她惊诧之下拨开重重黑雾,便见得一个影绰人形如风化成,来去速度惊人,动作迅猛狠辣,所过之处必有血溅,竟是不管不顾与人决一死战的架势。 那些弟子身上负伤而不曾懈怠,各个祭出看家本领,使尽浑身解数,却也无法对她造成致命打击。江则潋正欲出手,忽听得傅承钰微微嘶哑却又响亮的声音:“诸位请来我身后助我一臂之力,我有办法!” 众弟子一听有方法,来不及细想,纷纷跃到他身后,掌中流光四转,没入傅承钰体内。傅承钰身上清光暴涨,只见他收了长弓,脸色严肃深沉,长臂一舒,作出托举姿势,竟平地起雷,大地龟裂,从深处疯狂长出粗大的半透明的藤蔓,在雷鸣中摇摆着冲向黑风般的朱颜。声声洪雷仿佛炸响在脑子里,疼得朱颜几欲拧断自己的脑袋,她吼叫着,身形遽涨扑向傅承钰,却被迎面而来的藤蔓网了个结实。 江则潋抿紧了唇不说话,她死死盯着傅承钰,像是要把他看出个窟窿来。自己绝对没有教过他这样的阵法,甚至是……自己从未见过这个阵法!藏书阁他能看的那些书她都看过,上面绝无记载。他是从哪里学会的! 朱颜挣扎不止,眼见着不得不束手就擒,心中愤然,黑风之中一双模糊的眼忽然望向江则潋的方向,霎时其中一点红色亮如朱砂。弟子们大喜,一时间各色物事直奔其而去,却在藤蔓处停滞不前。 是的,停滞。没有继续往前,也没有掉落,仿佛时间静止,所有东西都不再动,连周围乱飘的叶子也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 第60页 弟子们面面相觑。 江则潋猛地反应过来,抽出长弓,只是箭正要离弦的一刹那,黑风中那点鲜红骤然爆裂,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四方,江则潋只觉胸口一疼,在风中勉强站住,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歇了。黑雾褪去,天空重新放晴,弟子们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望着一堆废墟愣神。 朱颜不见了。 “她,她人呢?”薛袖失声,转向傅承钰,“她破了你的阵法?” 傅承钰不语,只是轻轻摇头。 “她自毁了内丹。” 众人愕然抬头,看见了云层之上脸色阴沉的江则潋。 “师父?”傅承钰喃喃,脸色却陡然一变。 江则潋说:“我还未来得及出手,她就已经自毁了内丹。” 妖魔修炼,全靠结丹。内丹一旦碎裂,便会魂飞魄散。 “为什么?”有人疑惑,“自毁内丹必死无疑,她本来明明是想跟我们放手一搏的。” “必死无疑?”江则潋冷冷地勾唇,“如果被困在阵中无法动弹,才是必死无疑吧?内丹碎裂后三魂七魄尽数分离,虽存活几率渺茫,但只要有那么点魂魄未散,再躲在某个地方……” “可是那时候人的意识早已经没有了,魂魄就算能重新修炼,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这样有什么意义?”万锦良皱眉。 “或许是……不甘心。” 就算自己不再,也不能让他们安心么? 气氛一时僵硬。 “你们中一个人去跟长老们回禀一下情况,剩下的人去找找附近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或许曾是朱颜杀人的地方,或许是她魂魄栖身的可能处。”她眸中凉意慑人,“遇到野魂,立刻剿灭。” “是!” 弟子们分头行动,很快只余了一个傅承钰站在原地。江则潋俯视着他,说:“你怎么不走?” 傅承钰抬头望着她,嗓音艰涩:“弟子……”她发现了吧?她一定发现自己用的阵法有问题!那个阵法是元锡所授,他一时情急用了,可以骗过阅历不够的同门,可是骗不过她。 江则潋说:“你想说什么?” 她不问自己,傅承钰又不敢主动挑明,良久才道:“师父为何下来了?” “朱颜有入魔之兆,一时担心你,就下来了。” 傅承钰心里一紧,垂下了眼。 江则潋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一时间又失望又气闷。为什么不肯说却要瞒着她,是不相信她吗?这么多年,她看着他长大,难道对他不好吗?何以至此!她闭了闭眼冷静了下,再睁眼时却忽然胸口一窒,万物虚化,天旋地转。 傅承钰敏锐地觉察到风声不对,再抬头时就见江则潋直直从云端坠落,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飞身扑去,险险接住她。坠落的力道太狠,他抱着她砸在硬邦邦的混着碎石的地上,痛得有些懵。 江则潋紧闭着眼伏在他胸口,呼吸清浅,像是陷入沉眠。傅承钰挣扎而起,痛嘶一声,又急忙去探查江则潋的情况。他去摸她的脉,毫无异常,但任凭他如何呼唤,她就是不醒。傅承钰心慌意乱,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不能在这儿耗下去,可是难道要自己这么抱着她回到白璧峰? 只觉怀中的她万分烫手,烫得他脸热。 他强定心神,终于想起来可以瞬移,虽然耗精力,但总比……那什么好。 把江则潋匆匆往她床上一放,为她除了鞋履盖了被子,傅承钰又陷入了尴尬中……要不要去找人呢?到时候怎么解释呢?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晕了呢,而且也查不出什么不对……他愈想愈无力,望着江则潋平静的睡颜发愣。 他突然跳起来,直奔藏书阁而去。他隐约想起来一些事,要找书查证一下。 翻了好几本,傅承钰终于有所发现:“境界升华之表现,因人而异。或终日狂躁,或昏睡不醒,或混沌蒙昧等,然皆不出三日,三日后功力大涨,一切如旧,于其间全无记忆。中不宜受惊,不者于人于己皆有大害。”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仙人修炼喜欢闭关,对于升境之日,都是有预感的,但并不准确,所以未防万一,都是早早闭关,等境界一升,再出来不迟。 只是傅承钰记得江则潋上一次升境应是在她收徒前些年,怎么功力涨这么快,而且毫不自知?但疑惑归疑惑,他好歹是放心了。 出了藏书楼,他将白璧峰周围结界又细细加固了一遍,并且打算这两天就在白璧峰待着拦人,以免惊动了江则潋。至于元锡那里,他去给个信告假也无妨。 果然不久就有人来,说是长老们听说了朱颜一事,还要向江则潋问些细节。傅承钰以江则潋忽然闭关为由回复了对方,心里有些发虚。 虚的是不知那些同门有没有向长老们描述自己的阵法,不过想来大约不会,长老们关注的是结果,而非过程。 传话仙娥惊讶了一瞬,随即道:“那我这就去回禀长老。对了,长老还说,接下来收拾残局的事自会安排人做,您不必多管了。” 正中下怀。 送走了仙娥,傅承钰抬头一看,方觉已是黄昏,泼金似的苍穹,瑰丽无双。他慢慢往回走,回东院打了清水洗去一身风尘,换了清爽衣服才又进了江则潋的院子。十几尾锦鲤于池中嬉戏,时而翻腾出一点水花,激起粼粼的浪。傅承钰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上,无声地走到江则潋床边,低头凝望着她。 -- 第61页 胸口又热了起来,仿佛她还伏于其上。傅承钰屏住呼吸,犹豫地伸出手,最终在她脸侧停住。 “傅承钰。”她轻喃。 他如遭雷击,倏地收回手,一张脸雪白如纸。 “你不信我么?” 他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来一个字:“我……” “你从哪学的?” 傅承钰面如槁色,想她终于还是发现了。而自己是答应过元锡的……何况自己背着师父向外人学习,本就是…… “弟子有错……” 江则潋却不再说话,依旧呼吸平和,眼皮下的眼珠也不曾转动一分。傅承钰按捺住狂跳的心等了半天,才发觉她还在睡觉,方才似乎不过是梦呓。 然而他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夜半时分,江则潋睁开了雾蒙蒙的双眼。她面无表情,黑中带紫的瞳内一片空洞,下了床慢慢地走着,推门出去,被夜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冷啊,真冷啊。 她无知无识地走着,踩在地上,连小石头划破足袜伤了脚底也不自知。 她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周围有炭盆烧着,还有父母的温暖怀抱。她走啊走,也不知是走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感到了一丝热气,困意袭来,她一头扎了进去。 傅承钰穿着中衣,外面披一件袍子,看着突然投怀送抱的江则潋一时茫然。他今夜浅眠,耳力又好,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禁不住起来看一看。一出院门就看见江则潋跟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着,头发凌乱,衣角被勾了好几个口子。她脚步晃荡虚浮,一看就知未醒。 还会梦游?! 傅承钰急急过去,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就见她眼睛一闭倒向了自己。 傅承钰抿了抿唇,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取下自己的袍子给她裹上,将她打横抱起。她颤了一下,往他怀里蜷了蜷,模糊道:“冷。” 冷还敢梦游!傅承钰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加快了脚步往她自己院子里走。等到傅承钰将她放到床上,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双足,突然就紧张起来。他一抬手,室内火烛亮起,才发现她右足有伤。顾不得什么,他解下她沾血的足袜,用法术治愈好伤口,然后解了另一只足袜,将她整个人都裹进被子里。她嫌冷,他就催了法术在屋里生了火。 这样子的她,全无平日威风,像是一只待宰羔羊。 她现在是醒不过来的。 傅承钰内心有东西在蠢蠢欲动。被子底下,他还握着她的手。最多三天,她就会清醒过来,并且对期间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这样卑微、阴暗的心理……这样一次…… 他俯下身去,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 “傅承钰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你慌不慌?” “慌?我为何要慌?他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有方法管教他!” “管教?呵呵,你以为,管教能管得了人心吗?” “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自己懂得人心吗?你不懂师父的心,不懂钟离冶的心,难道就懂傅承钰的心吗?师父厌你,钟离冶弃你,谁知道将来徒弟会不会背叛你!” “你在胡说什么?” “世间最爱你的双亲皆已离去,你就是个不讨喜的性子,还有谁会喜欢你!” “师姐……师姐喜欢我,对我很好……” “哼,从前谁对你不好过!到头呢!” 江则潋如坠冰窟。和她对话的声音不复存在,她张皇四望,唯见漆黑夜空犹如巨兽的口,黑暗无边,等着吞噬谁。冰川无际,寒意从脚底漫起,让她抖了一抖。 冷啊,真冷啊。 忽见前头一个熟悉人影,她兴奋叫道:“师父!” 岩赫回头,笑意温柔,朝她招手:“小潋潋。”她过去,却见岩赫突然狰狞,恶狠狠地推她入水:“不听话!”她在水里扑腾,眼睁睁地看着岩赫走远,只觉冷意浸透肌肤。 雪越在水边站定,叹息:“小师妹,你为什么不听劝呢?” “师姐救我!”她哭喊着。 雪越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走了。 她挣扎着,绝望中看见钟离冶路过,拼着一口气叫:“钟离冶,救我!”可是钟离冶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接着很快消失在了风雪里。 冷啊,真冷啊,冰都像是结在骨子里的。 倏然,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努力想去看清他,却是徒劳。她终于想起这个人应该是傅承钰,往事似近似远,她气苦道:“傅承钰,你不信我么?你从哪学的?” 她得不到回应,终于死心。看啊,一手带大的徒弟都在背着她做事。原来她一直是孤家寡人。 ☆、第三十二章 是她自己的性格缺陷,让他们一个一个离开了自己。她只剩了傅承钰,而他还在瞒着她。 那怀抱渐渐远了,温暖淡去了。 连你也要走!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是不会放弃眼前的这点温暖的,飞蛾扑火也要死得暖和。 “不要走!”江则潋忽然伸手抱住他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拉,傅承钰始料未及,脸一下子磕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眼底似泛着一层紫色雾气,无神空洞。傅承钰不敢动弹,盯着她的眼,确认了她意识还没有清醒,才略略松了口气。 -- 第62页 下一瞬,他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江则潋冰凉的手伸入他交领的中衣内,仿佛是汲取温暖,一处的皮肤被她弄凉了,她就换一处温热的皮肤继续。她挪了挪身子,拉垮他的领子,将脸贴了上去。 她的手指仿若春水,漫过他的背肌,渗入他的心田。 “不要离开……”她喃喃着,睫毛颤动,痒了他的心房。 明知她神智不清,却还是舍不得。他捧住她的脸,轻轻问道:“我是谁?” 久久未得回应,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总比回答钟离冶好。他已经奢望太多,如今这个局面,已是大大逾越。 他欲抽身,江则潋却抱他更紧,柔软的身体像蛇一样缠上来。“傅承钰……你不要走……” 他脑中轰然一响,拉开她急急道:“你说什么?” 江则潋茫然失焦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然后闭上了。所有的理智随着那一句话灰飞烟灭,傅承钰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吻住江则潋丰盈的双唇。他辗转又松开,看着她原本因受寒而泛白的唇逐渐红润欲滴,心里像燎了火。 他身上热度更甚,江则潋情不自禁地想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傅承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突然间窗户被风吹开,一股冷气窜入,引得傅承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竟然在做如此卑陋的行径…… 他强行扯开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关了窗,将火盆挪近了些,然后逃一般的离开。他飞奔回院,打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淋下。 卑鄙、无耻! 他一边痛骂着自己,一边又为自己悲哀,只有在她神志不清时,他才敢表露对她的非分之想。她将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他会为此痛苦……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回了屋,在床上枯坐至天明。 * 江则潋提早一天醒了过来。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思考问题,冷不丁门被人推开,她抬眼望去,正撞见傅承钰愕然的眼神。 “你干什么?”江则潋蹙眉。 傅承钰脸色陡红,慌乱道:“不、不干什么……弟子这就告退……” “回来!”江则潋喝道,“怎么回事?” 傅承钰垂了垂眼,复又抬头道:“那日师父忽然陷入沉睡,弟子疑心是师父升境,所以……” “升境……”江则潋靠在软垫上,眨了眨眼。 她当然是一醒来就察觉了身体的异样,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江则潋手指轻轻点着被子,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微妙:“这么随便就进了为师的屋,这几日你莫不是……”她屈起膝盖调整坐姿,脚底蹭过柔软的床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穿足袜。 没了外裳也就罢了,怎么连足袜都…… 江则潋微微眯起眼,看着傅承钰的可疑表情,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傅承钰,你给为师解释一下。” 傅承钰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快要溺亡的人,呼吸都困难,随便一个浪头就能让他覆灭。他能解释什么?他连更逾矩的事都做了。 傅承钰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轻叹一声:“是弟子唐突了。但师父……梦游,受了点皮外伤,弟子只能……” 江则潋愣了一瞬,然后有些恼怒地别开头。 梦游……听起来可真丢人。 “我梦游……干了什么?” 傅承钰垂眼,轻声道:“没干什么,就是走来走去罢了。” 江则潋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不过能让他保持缄默的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说就不说罢,省得说出来双方都尴尬。 “你出去罢,为师有些倦了。” 傅承钰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阳光照进窗子里,床边摆放整齐的鞋子上头两颗明珠微微发亮。江则潋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些幽深。 她第一次如此强烈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她眼里的小徒弟,如今是真的成人了。 * 未时,江则潋登上后山。她仰头看了看,山顶的年轻人一身利落,手中弓身漆黑剔透,一根巨大箭矢搭在弓上,翎尾如火。她眯眼看了看,悄无声息地腾空,掌中幻化出霜雪长弓来。 傅承钰的箭甫一离弦,她的箭也随之而至,从侧面直直撞过去。傅承钰愕然望来,迅速反应过来后立即捏了个诀,射出漫天箭雨。江则潋抿唇,一箭离弦,箭尖闪着光芒,直奔箭雨来处而去。一刹那静止,傅承钰万千根小箭被江则潋一支长箭撑开的屏障阻隔在外。 忽然风声破空而来,四根箭矢从各面扑来,江则潋讶然瞥一眼走位神速的傅承钰,长弓在手里转了几番,击落了来势汹汹的攻击。一声巨响,原本与箭雨僵持的那支长箭忽然被另一支箭从尾部插裂,登时,万千箭雨失了阻碍,呼啦啦射向江则潋。她眉眼一厉,气场震开,箭雨因势而碎,化作齑粉。 江则潋一个转身,猛地发现不知何时傅承钰竟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手里弓箭被长剑所替代,直指自己咽喉。 她愣了半晌,蓦地笑起来:“你真是进步神速。但若非为师掉以轻心加之身子不适,你恐怕还不能这么轻松赢。”她赞赏地想去摸摸他的头,结果最后变成了拍肩。 “师父教导得是,弟子会更用功的。” “你长大了啊,是个男子汉了。”她收了弓箭,感慨道。 -- 第63页 傅承钰心里一颤。 “明天,咱们下界走走吧。”江则潋笑道。 “为何?” “没有为何,就是兴致来了。”她柔声道,“你记得弄些钱带着。” 傅承钰看着她悠悠离开,心里百味杂陈。他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她什么都没提,反而提了这个古怪的要求。罢了……她想做什么,他陪着便是。 江则潋捋了捋鬓发,敛了嘴角笑意。她有很多事情想问他,但是现在不是时候,现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等她弄清楚。 * 如今人间正值冬季,细雪霏霏中却并不显萧条,那场骇人听闻的王都事变并没有对这个千里之外的小城镇产生过大影响,不过仙人诛暴,新君即位罢了,修仙之人嘛,大家也不是没有见识。只是因为修仙者一向不乐意再跟凡人接触,普通人并没有机会见到修仙者,后来来了个自称巫山神女的国师,有几分本事,他们才信的。不过这个小城中人们现在的关注点,全在冬日庙会上。 江则潋披着大氅慢悠悠晃荡在人群中。其实她本可以法术御寒,但入乡随俗,不穿冬装太过招摇。傅承钰也罩了件厚披风,一言不发跟在她身旁。 “人间啊——”江则潋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她其实很久不曾正经下凡了,一是去人间执行任务多半轮不到她这个司主头上,二是人间风物已很少有能入眼的了。 乍见这烟火人间,真如隔世。 “现在,还有茶馆说书么?” “大概是有的。” 江则潋拉了拉大氅,呵出一团白雾:“找个茶馆坐坐吧,我听听这么多年更迭下来,他们编出了什么新故事。” 她对于人间茶馆长什么模样其实已很有些模糊,全靠傅承钰一路找过去才看见一间茶楼,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说书先生啪啪的惊堂木声。甫一进门,江则潋打量了一圈周围,见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由微微皱眉。傅承钰看在眼里,拦了个跑堂伙计问:“有雅座么?” 伙计见他气度不凡,旁边的女子虽然带着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但往那一站也是通身的气派,不由肃然:“有的有的,两位请随我上楼。”他领人上了楼,打了帘子,等二人坐下,便问道:“二位吃点什么?” 傅承钰料想江则潋看不上这里的粗陋茶点,索性给了伙计一颗银子道:“我们就在这坐坐,不必来打扰了。” “为什么不必?”江则潋摘了帽子,似笑非笑望着傅承钰,“这么快就给我做了决定?”她转头吩咐:“上最好的茶来。” 傅承钰看着那伙计颠颠地下楼,心情有些复杂。 台上说书先生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云层后闪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来——你道是谁?竟是那修成大道的神仙!男神仙身穿金龙铠甲,手执通天巨锤,跺一跺脚就是风云变色,女神仙那更是彩绣辉煌,身后百鸟高歌,她手持一盏七巧灵灯,怒斥道:‘妖孽!还敢兴风作浪!’” 江则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噢,他们现在不讲皇室秘辛,改讲神话志怪了。” 伙计很快上了茶来,江则潋捧着茶杯问他:“这讲的是个什么故事?来晚了没听全。” “回这位姑娘,这讲的是王都神仙下凡除妖孽一事,虽然大家都听过,但先生说得好,客人也爱听,到现在还讲着呢。” 江则潋登时面色古怪起来,挥挥手让伙计退下。 说书先生还在慷慨激昂:“……谁能料到咱们尊贵的国师大人竟是妖孽出身!她常年招收门徒入山修行,如今想来那些门徒必然是被她采阳补阴去了!可叹可恨!”他说得激动,喝了口水再继续,“但恶有恶报,这区区妖孽怎么能瞒得了神仙……” 江则潋低头荡了荡茶水,犹豫了下才轻啜一口,品咂了两下,便不再去动它,只捧着茶杯暖手。傅承钰眼神飘来,又迅速飘了回去。江则潋不禁有一种心事被窥破的羞恼感。 她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感叹道:“凡人的想象力见长啊。” 傅承钰说:“人家毕竟靠这个吃饭,不讲得夸张离谱些怎么叫座。” 江则潋哦了一声,轻笑道:“果然还是你记得清楚些,我倒是年纪长了记不住事。” 傅承钰身子微微一僵,不再多言。 江则潋坚持听了两刻钟,终于在说书先生讲到国师变成九头蛇原型时没能忍得下去,叫上傅承钰出了茶楼。她在集市上兜兜转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时不时驻足于街边小摊,拿了东西在手中把玩一番,又在摊主殷勤推销之时淡笑着摇头离开。傅承钰冷眼旁观,看着第十二个摊主被她略带鄙薄地一笑后露出不怿之色,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师父,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就是散散心。”江则潋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住脚步。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牵着母亲的衣角,咬着大拇指含混问道:“阿娘阿娘,什么时候才好呀?” 妇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耐心点。”做糖画的老头闻言抬起头对小女孩咧嘴一笑,笑得脸上皱纹叠起:“小姑娘不要急,我给你做个漂亮的小兔子。” 江则潋推了推傅承钰:“去,排队。” 傅承钰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她哼了一声:“怎的,不愿意?” -- 第64页 傅承钰收了目光,淡淡道:“没有。”抬脚站在了那对母女身后。 老头终于做好了糖画,小女孩欣喜接过,蹦蹦跳跳地转身,手里糖画差点糊在傅承钰身上。妇人是个有眼力的,一看傅承钰打扮就知非富即贵,赶紧拉了一把小女孩,嗔道:“莽撞。”又对傅承钰道:“抱歉,小女有些……” “无妨。”傅承钰微微侧身,给小女孩让路。 小女孩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好俊的哥哥!” 妇人面上腾地涨红,抬手在她后脑就是一记:“没大没小,哪学的浑话!” 小女孩鼓了鼓嘴委屈道:“我说得不对吗?” 江则潋在一边低低地笑。 妇人尴尬不已,傅承钰及时救场道:“令嫒天庭饱满,是个聪慧的。” 小女孩嘻嘻笑起来,朝他点头:“谢谢哥哥夸奖!大家都说我早慧呢!” 妇人已是恨不得掩面,拉着小女孩要走。小女孩舔着糖画,笑眯眯地对傅承钰挥手:“哥哥再见哟!”她被母亲拉着走远几步又扯着嗓子回头:“忘记说啦,旁边的姐姐也好看!像画上的仙女!” 江则潋已是乐不可支:“小小年纪,倒是油嘴滑舌!”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小女孩】已上线 是否加为好友? ☆、第三十三章 做糖画的老头旁观了全过程,亦是会心一笑,对傅承钰道:“这位公子要糖画么?” 傅承钰颔首,与他讲了几句,转头对江则潋说:“来转个图案。” 江则潋走上前去,随手拨动绘着图案的转盘,暗地里却动用了小法术让指针停在凤凰上面。傅承钰看出来了,却并未做声。 老头一边浇着糖浆一边与他们闲聊:“二位是贵人罢?”他见傅承钰一怔,笑道,“活了这么多年,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觉得二位气度不凡但又平易近人,这才大些胆子问了一句。” 江则潋抄着手但笑不语。 老头知他们不愿讲这个,于是重新起了个话题:“今儿个庙会,大概过一个时辰南市要搭戏台唱戏,是请的徽班的名角儿,二位倒是可以去看看热闹,听说唱的是《齐眉案》,大姑娘小媳妇都想拉着自家男人去呢。” 傅承钰几乎是下意识瞥向江则潋,却见她仍是笑而不语,不似要澄清什么的样子,心下蓦然一紧。感觉到她的目光似要移来,他慌忙转移视线,对老头道:“我们……”我们不是夫妻?可老人家也没有说自己二人是夫妻啊,这么急着讲清楚反而更显可疑。 江则潋睇他一眼,慢悠悠接话:“我们不想看戏。” “不看戏也可以去东边福龄庙转转,那儿养着棵三百年的老树,对它祈福求愿再灵不过的。”老头一边画凤凰翅膀一边说,“不过近几年求姻缘的女儿家多了起来,若是要去,您可要看紧了自家男人,这年头的年轻姑娘胆子可大着呢,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这话当然是对江则潋说的。傅承钰暗中打量江则潋的神色,心弦绷紧,对老头道:“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您想的关系。” 老头惊讶抬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双再清明不过的眼,仿佛历经世事洞察人心一般。江则潋比他活得久多了,此刻只是大大方方对着他,相比之下傅承钰的表现就不那么自然了。老头“噢”了一声,说了句抱歉,低下头去继续画糖画。 等到糖画画完,江则潋接过凤凰就走,留傅承钰在原地付钱。她边走边看,微微勾唇,回头见那老头还在跟傅承钰说什么,当下便动了心思,快步离开,湮没在了熙攘人群中。 雪已经停了,风倒是还在呼呼刮着,她手里拿着糖凤凰,觉得有些冷。一对男女站在包子铺前呵气搓手,时不时跺跺脚,一边聊天一边等包子出炉。那男子低头把女子的手抓在手心里捂好,眼底是满满的缱绻情意。 江则潋忽然就想起自己光裸的双足和床脚那双整齐摆好的绣鞋。 弯弯绕绕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上面传来娇声笑语,江则潋抬头看去,发现几名风尘女子正倚着二楼栏杆谈笑。江则潋收回视线走了几步,突然转头,就看见一名十来岁的小乞丐正裹着破破烂烂的棉袄,站在墙根盯着自己手里的糖凤凰看,被江则潋逮个正着只是微微一愣,反而更明目张胆地盯住了糖凤凰。 江则潋心思急转,走过去,摇了摇手里的糖凤凰:“想吃?” “嗯。”小乞丐吸了吸鼻涕,坦率应答。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这个就是你的。” “你说。”小乞丐飞快道。 “你一直在这附近吗?” “嗯。” “见惯了风月场面?” 小乞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啊?” 江则潋换了个直白的说法:“见惯了男欢女爱?” “差不多吧。”小乞丐巴巴地看着她的糖凤凰,“你不要觉得我小,其实我见的可多了。” 江则潋把糖凤凰塞到小乞丐手里,心里暗叹一声自己居然沦落到问乞丐这种问题,但还是和蔼地笑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怎么做?” * 傅承钰听老头讲完话,已不见了江则潋的人影。他也不着急,今天她一直有些奇怪,这会儿多半是自己溜去了哪里。他慢慢地走着,还在回想方才老头的话。 -- 第65页 “公子,恕我多嘴,您是喜欢那姑娘吧?” 傅承钰捏钱袋的手微微收紧。他表现得这么明显? 老头见状笑笑:“我活久了,自然也就能看得透些。至于那姑娘看出来了没,我可不敢断言。只是那姑娘看起来很不好拿下的样子,公子,你要努力呀。” 那么,比他活得更久的江则潋,究竟有没有看出来呢? 他希望她看出来了,又希望她没有看出来。 他动心在前,注定了是卑微的那一个,输的那一个。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可以左右自己的感情,他却不能。 他一路恍惚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冷不防窜出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小乞丐犹犹豫豫地问:“那个……你,您是姓傅吗?” 傅承钰垂首看他,缓缓道:“是。” 小乞丐舒了口气,自言自语:“还好没认错人。”又对他说道:“有一个姑娘让我传话给你,让你去西郊外的婆罗海。”见他困惑,比划着补充道:“婆罗海,就是西郊很大很大的一片湖,一眼望不到边的,周围有高高的山。” 傅承钰半晌道:“知道了。” 小乞丐一把拉住要走人的他,又讪讪放开自己的脏爪子,挠了挠头说:“那个姑娘说……说你有钱,让你……您给我买点吃的。” 傅承钰愣了愣,转而一笑。他摸出一小块碎银,说:“自己去买吧。” 小乞丐呆呆地接过,捧着银子都要颤抖了。哎呀妈呀,早知道就撒谎说要一两银子了!他小心地把银子揣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禁不住想:自己不过是跟那姑娘提了一句很多人喜欢去婆罗海游玩赏景,谁知道就会遇到这种好事。哎,婆罗海挺远的,这公子是打算走过去吗? 傅承钰一路疾行,片刻后便出了城。他见周围无人便御风而行,愈行愈偏僻。景色渐渐荒芜起来,冬日枯草覆于嶙峋片石之上,泛着苍白的颜色。也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忽然开阔,一方如镜水面铺陈于前,千顷烟波浩淼。远方山峦起伏,如同隐藏在薄雾里的兽脊。人踪不见,鸟雀无声,唯有湖心一芥乌篷小舟,静静浮在水上。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一步一步踏水行来,脚下漾开圈圈涟漪,仿若盛开的莲。 愈来愈近,原先的简笔水墨似被谁重新以工笔勾勒了一番,越发清晰细腻。水纹中斑驳支离的倒影,天空下重新飘落的细雪,船头微微调转过来,露出披着大氅的背影。她手边的茶案上,茶水滚沸,发出咕噜噜的轻响,腾起袅娜的雾气。 他停住脚步,就这么看着她。 江则潋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啦?”只这一霎,万千颜色渲染了这单调天地,他看见苍灰的天空,看见黛青的山峦,看见碧嫩的茶叶,看见她大氅上绘着的胭脂老梅,看见她眼底深藏的风花雪月。 他说:“是。” “你给那小孩买吃的了吗?” “给了他钱。” “哦。”江则潋点点头,“他说的地方不错。约摸春天的这里更好看些,但现在也很好。安安静静的,你看,这么大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 江则潋抿唇看着他,然后敲了敲面前的棋盘:“会下么?” 也不去问她哪来的,傅承钰登上船,在她对面坐下,从棋盒里摸出一粒黑子,说:“会。” “啊,那我们来下几局。” 江则潋的棋艺委实不算精妙,她盯着棋盘,一颗白子在手指里都捏热乎了也迟迟不肯落下。她低头认真地在内心计算着,没有发现傅承钰已经注视了她很久。准确地说,是注视了她的睫毛很久。雪越下越大,已经在她睫毛上薄薄地结了层水。他受蛊惑般地伸出手去,江则潋却突然抬头:“你干什么?” 傅承钰的手僵在那里。他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能没说得出来。 江则潋被他看得心里一颤。她将手里棋子一扔,去倒茶喝:“不下了,没趣。”棋子在棋盘上跳了几跳,掉在了傅承钰的身边。他捡起棋子,又把棋盘收拾干净:“不下就不下罢。”他动动手指,撑开一个结界,将漫天风雪挡在外面。 “撤掉。” 傅承钰说:“师父没有用法力护体,难道不冷吗?” 江则潋看了他一眼:“我乐意。”竟有几分被娇惯了的小姐赌气的意味。 傅承钰还是没有撤掉它。江则潋背过身去,垂了眼,却也没有破掉结界。 良久,结界骤然消失,大片风雪漫灌进来,霎时白了二人的发。她听见身后的傅承钰轻声说道:“那我便陪着师父一起罢。” 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拉着钟离冶去极北之地看雪,风大雪大,她想学凡人女子一样趁机同他漫步其中,拐弯抹角地向他表明“白头”之意,却被他框在结界里不许乱动,最后实在拗不过她,就让她随便跑了,自己则撑着结界跟在她后面走。 那天她身上湿漉漉的,他却一身清爽。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除了最后的不告而别,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不适合罢了,他是看不懂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的。 江则潋跪在地上,手里的茶泼翻在地。她紧闭双眼,强行抑制住泪水。这迟到了百年的顿悟,竟让人喜悦又痛苦。 -- 第66页 她感到肩膀被人握住,头顶传来傅承钰担忧的声音:“师父?” 她颤抖得厉害,大喜大悲之下,体内一股真气流窜过四肢百骸,直逼心房。她抓住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拼着尚且清明的意志最后说道:“我没事,在这里……歇一歇就好……” * 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船舱外满天的星辉,像玉带河一样,绵延不断。她怔怔地看了好久,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是侧卧在傅承钰垫了厚披风的腿上。 她将傅承钰隔着大氅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放到一边,解了大氅悄悄起身。借着星光,她能清楚地看见年青男子英挺俊秀的五官,那双闭着的眼,像是深海一般,曾不止一次地被她捕捉到里面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不必再试探,一切都很明朗了。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动了心思的,在她看来,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儿,年轻,漂亮,聪明,愿意一生一世地相信他陪伴他。而她,在钟离冶之后,已经不敢再轻易地动心。她深深体会过蜜糖变为砒|霜的那种痛彻心扉,不敢再冒险第二次。 因为她知道,他与她,也不是一路人。他小的时候,她就试图改造他,可改造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玄汜宗里的男女弟子大都敢爱敢恨,直白率性,像他这样的,少之又少。 江则潋走到船头,才发现湖面已经结冰,船被冻在了中央。她试着伸出一只脚踩上冰面,只听轻微咔擦一声,薄薄冰面已经裂了几条缝。 “师父。” 她一惊,急忙收脚后退,却又踩上船板结了冰的茶渍,整个人失控地往后滑倒。傅承钰奔过来抓住她的手腕,结果被她一起带出了船外。两个人掉出去,毫无意外地砸裂了冰面,齐齐落水。 江则潋禁不住一抖:哎,真冷啊。掐避水诀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还好她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此刻只能自认倒霉地往上游。游到上面才发现头顶一块冰,正准备敲时被人揽住腰往旁边一带,就出了水。 江则潋扒着船头长吐一口气。傅承钰默默松开她的腰,抓着船头翻回了船上,向她伸出手。江则潋一愣,随即握紧。一股大力把她带出水面,她跃上船,一大串水珠如银线倾泻,带着星光落回湖面。 傅承钰转身就走。 江则潋纳闷地看他一个人走到船那头用法术去烘衣服,觉得他表现很奇怪。一低头,看见自己湿透的衣裳,禁不住耳根也有点发热。 真是要命。 她赶紧烘干了衣裳,穿好大氅,见傅承钰也好了,清了清嗓子:“承钰,为师有话要说。” 傅承钰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暗潮涌动。 江则潋说:“为师要正式闭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师父【江则潋】已下线 ☆、第三十四章 暮雨潇潇,傅承钰拾阶而上,在洞门前停住。石门上的青苔被水汽氤氲得青翠鲜嫩,填满了门上沟壑。 十年前的星夜下,她平静地说:“为师要正式闭关了。” 那一刻他竟然在想,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快从水里出来。 江则潋继续说:“之前那一次,并非升境,顶多算是个预备。下午晕过去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望着他的眼,“这一次,却是真的了。” 他哑着嗓子问她:“要多久?”他听说,上一次闭关,她闭了将近百年。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微笑道:“你放心,此次不同于上次,没那么久的。” 没人知道闭关需要多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只能涩然道:“那恭喜师父了。” 江则潋叹了口气:“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顿了顿,又道,“你可不要趁为师不在,就偷懒了啊。” 他说:“师父多虑了。”心里是难以抑制的失落。 次日一早,他送她去闭关。她站在石洞里,对他盈盈地笑:“承钰,记得答应过为师什么吗?要好好修炼,若为师出来时没见到你修得仙骨,是要生气的。” 哄小孩一样的话。 石门缓缓合上,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渐渐温柔,轻声说道:“承钰,你会找到更好的世界。” 石门封闭,隔绝了一切视线。 霏霏细雨中,傅承钰折了一枝山花放在门前,说:“师父,弟子已经修得仙骨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十年来没有一日是懈怠的,宗里把他指给雪越,让雪越教习他,但雪越不像江则潋每天都闲得无事,又有嫡系弟子要带,教他的时间实在有限。所幸他也并不十分需要她教,因为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元锡。 现在的宗里,没有人管着他了。 元锡听说江则潋闭关,便加紧了对自己的教习,再没了什么双数日单数日的规定。他每天都能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在三十五岁时修得仙骨。这是他第一次深切意识到自己与钟离冶的差距。有些人,注定了是天之骄子,活在传奇里。 三天前他修得仙骨,九九八十一只归元鸟绕白璧峰盘旋了一天,高亢的鸣叫简直可以绕梁三日不绝。 全宗轰动,白璧峰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十七岁修得仙骨,开宗以来头一遭。 他被或熟悉或陌生的同门们恭维了一圈,又被宗主和长老慰问了一番,今日终于得空。 -- 第67页 身后响起人声:“她在这里闭关?” 傅承钰转身:“前辈。”他已经习惯了突然出现的元锡。 “我听说了消息,祝贺你。”元锡笑道,“你来给她报告这个好消息么?” “嗯。” “她会高兴的。”元锡的目光从门前山花上淡淡掠过,说,“兴许一高兴就破功了,到头来怨你不是。” 傅承钰哑然失笑。 元锡说:“既然你已修成仙骨,今后的修行必然更加畅顺,我也就不再揪着你了,往后你自学便可,或许可以悟出一些独到招数来。” 元锡很快离开。 傅承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静静地望着石洞。十年了……她还有多久才肯出来?十年来他拼命修炼,让自己疲惫不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少去想她。可如今夙愿已成,深藏心底的思念便破土而出,如藤蔓一般疯狂生长着,爬满整个胸腔,依附着他的血肉,长出尖尖的小刺来。 “师父……”他叹息着说,“你院子里的锦鲤已经胖了一圈,亭子里的桌凳我也时常打扫,原本的草木长得太茂盛我也修剪过了……你要不要出来看看,满不满意?” 只有满山的风声回应他。 “傅师兄!”山路那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急切地叫他,“你怎么在这里,发传信鸟也找不到人!长老们有事找你!” 傅承钰起身,问道:“什么事?” “听说是下界有妖物作乱,已经派过一批弟子了,但是……” “知道了,我这就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傅师兄……” 傅承钰停住,侧头问她:“还有什么事?” 朦胧烟雨中,他鬓角微湿,眉目沉静,身后山花烂漫,自成一幅丹青画卷。云姿鼓足勇气,咬了咬嘴唇:“师兄可否向长老提一下,让我也去?” “为何?”傅承钰有些惊讶,“你若想去,可以直接去跟长老说。” “我……”云姿避开他的目光,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子的她,就好像当初在江则潋面前哑口无言的自己。 傅承钰目光微微一黯,道:“师妹不必顾虑,自荐并不比他荐差,长老们若知你有心,也是很高兴的。” “师兄说得是……”云姿半晌才道。 “那我走了。”傅承钰看了她一眼,随即下了山。 云姿看着他离开,有些无力地蹲下身子,只觉眼眶湿润。十年前他来到雪越门下,她暗暗高兴了好久,以为终于可以和他多些相处机会了。可是他常常不在,雪越只当他自有一套修炼方法,也不去管他,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多半是行色匆匆,点个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不疏远,也不亲密,就像他对待所有的那些对他有兴趣的师姐一样。 她一直知道傅承钰很厉害,可没想到他这么厉害,会在三十七岁就修得仙骨,从此她只能仰望他。可是她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彼此距离拉大,她想让自己更好、很好,就算不能与他并肩,也可以是女弟子中最配得上他的一个。 她渴望能站在他身后。 * 傅承钰跟着一帮同门下界时,意料之中地看见了云姿。她穿着绯色衣裳,佩着一柄银色的剑,被几个男弟子围着说话。其实也未必是对她有意,只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孩子总归比较讨喜,比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薛袖好多了。 说到薛袖,傅承钰也算和她合作过,解决完朱颜一事后对她和万锦良的事也略有耳闻。听说薛袖脾气越来越不好,也亏得是万锦良,才能同她一起这么久。不过傅承钰对此并不感兴趣,更无心去八卦。 傅承钰一出现,大家都有片刻的静默。如今傅承钰是红人,就算刚修得仙骨,实力也未必比他们这些修成好多年的差多少。加上大家素来听闻傅承钰少言寡语,也就不去招惹他。只有云姿上来对他笑道:“傅师兄来了。” “嗯。” 薛袖说:“那咱们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界,几个人问云姿:“小师妹,听说这次的妖魔很难对付啊,你还未修得仙骨,怎么就来了?” “我到现在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此次正是想长长见识。何况我上面几位师兄都颇有成就,相比之下,师父就嫌弃我得很。”这话说得风趣,引得旁人莞尔。雪越手底下几个男弟子都很不错,尤其是傅承钰,十六司主闭关后便寄到她名下,云姿天天被这么个大神压着,恐怕压力也是很大。 “小师妹可真是勇敢,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就算那妖魔再厉害,也能保住你。” 这话说得就有点大了,不过现在正是需要士气的时候,也就没人来追究这个问题。 等到到了妖魔作乱的地方,众人踏上这寸草不生的土地,都有些心惊。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便坚定地往腹地走去。 山谷幽深,乱石林立,阴风阵阵,头顶的太阳被浓雾遮蔽,光线惨淡。众人都祭出了各自的武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你们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薛袖道。 “妖魔据点,当然奇怪。”有人说。 “但是,”傅承钰皱眉道,“这里没有声音。” 是的,不仅没有鸟兽声音,连风声都没有,明明风大得都能吹起衣摆。他们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不知踢乱了多少沙石,竟也没有任何声响。 -- 第68页 若他们不讲话,便是死寂。 薛袖冷笑:“真是一上来就进了人家的圈套!” 众人立即变了脸色,摆好架势严阵以待。傅承钰腾越而上,四支箭矢纷纷而出,朝四个星宿位射去。 “啊”的一声,不知从哪里跌落一个人来,周围景象分崩离析,轰然坍塌。依然是幽深山谷,崎岖山路,只是山上好歹是有了些草木,正常的自然声音也全有了。 那个人摔在地上嗷嗷叫唤,众人包抄上去,不敢妄动。那人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呸掉嘴里的土,骂道:“你们这帮妖孽,要杀要剐随你们吧!等本姑娘死了化成厉鬼再战不迟!”她愤怒地擦了擦脸,抬起头来,露出极为灵秀的一张脸。 见众人面面相觑,她拍着地叫嚣道:“来啊!来啊!怎么的,不敢了?” 云姿小声问旁边的师兄:“她是凡人吧?” 那弟子艰难点头:“好像是这样没错。”可是一个凡人怎么会这么大的阵法啊!还差点让他们……想想就丢脸。 万锦良说:“小姑娘,我们是修仙者,不是妖孽。” 那人“啊”了一声,呆呆地看了他们一圈,有些心虚道:“这、这样吗?好、好像的确不像妖孽诶……” 万锦良哭笑不得:“你一介凡人,怎么做出这么大的阵法来的?”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却说:“你先拉我一把,我疼得都动不了了。” 万锦良正欲上前,瞥见薛袖冷笑的嘴角,便又收回了脚步。云姿见万锦良迟迟不动作,瞧见薛袖的脸色,心下也隐约明白了几分,便主动上前把小姑娘拉了起来,顺便再问了一遍:“你怎么会这样的阵法的?”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告诉你。” 云姿故意板起脸来:“你不说我们就把你当妖怪处置了啊。” 小姑娘哼了一声,很有骨气地说:“反正我不是坏人。我也是要抓妖怪的!” “那看你的阵法,也学的不是很精嘛,哪里抓得住妖怪。”云姿激她。 小姑娘脸都被气歪了:“要你管!” 傅承钰收了弓走过来,淡淡道:“你一个凡人在这里布阵,本来就很可疑。你若执意不说,我们便要把你带走交给上面的人处置了。” 小姑娘气得破口大骂:“你们怎么这样啊!我堂堂正……”她声音忽然低下去,睁圆了眼盯着傅承钰。傅承钰被她盯得莫名其妙,众人也是一头雾水之际,就见小姑娘闪电一样扑到傅承钰面 前,抱住他的大腿嚎啕道:“哥哥啊!” ☆、第三十五章 傅承钰:“……” 众人:“……” 傅承钰入宗二十多年,哪来的十四五岁的妹妹? 小姑娘声泪俱下,将眼泪尽数抹在傅承钰衣服上:“哥哥啊!我当初见你就觉得你不同凡响,没想到你竟是修仙之人啊!我父母均被妖怪所杀,自己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幸得高人指点才会这一招半式,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啊!” 傅承钰动了动腿,没把她抖下去,只能无奈道:“我们见过吗?” 小姑娘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见过的见过的!我记忆力一向很好!何况大哥哥你长得这么过目难忘!”她见傅承钰不说话,急得补充道,“就是十年前!我跟着母亲买糖画,你就排在我后面!我还差点撞到你来着!” 哦……傅承钰还偷偷下界买糖画啊……看不出来嘛……众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傅承钰脸都黑了。 他抽出一张帕子按在小姑娘脸上,阻止她进一步把鼻涕糊在自己衣服上。他冷冷地说:“起来说话。”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你不记得了吗?我当时还夸你长得俊,你还跟我娘说我聪慧……” 哦哟!人小姑娘夸你长得俊你就夸人聪慧了啊!众人已然忘了除妖一事,全神贯注兴奋异常地听着傅承钰的八卦。哈,傅承钰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冷漠嘛!只是有点闷骚罢了…… 云姿一脸震惊,剑都掉在了地上。 傅承钰万万没想到会遇见当年那个早慧的小姑娘,人家还那么清楚记得自己。眼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傅承钰无力地打断她:“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方才说,是有高人指点你?” “对啊。年前前我祖父亡故,我跟着爹娘回来奔丧,没想到闹了妖怪……”小姑娘抹抹眼睛,“我也没见着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天天昏地暗的,爹娘把我藏在地窖里,自己却来不及躲起来。我听着外面没了动静,悄悄开了地窖,但一个人也没有…… “我害怕得很,不知道要怎么办。后来从天而降一个仙人,问了我几句话,又说我根基好,便传授了点术法给我保身。我跟他说要报仇,他也就再教了我点东西,然后就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是那仙人太厉害,还是这小姑娘太厉害啊…… “那仙人是谁?”有人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啊,他也没肯告诉我。还说什么等我大点再回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见过他……”小姑娘拉了拉傅承钰的袖子,期待地问道,“哥哥,他长得很好看,说话声音也很好听,你见过他吗?” 这是什么鬼描述。傅承钰头疼道:“你不如把他画出来,我们给你找。” “我画画不好。”小姑娘哼哼。 -- 第69页 傅承钰:“……” 小姑娘说:“你们要除妖对不对?带我一个呀!” “你一个凡人……”有人出声。 “凡人怎么啦,你们修仙的人不是很厉害吗,还保不住我一个凡人吗?”小姑娘耍赖一般,“你们不是觉得我很可疑嘛,那就好好观察我,不要让我跑掉哦!” 众人:小姑娘你感情切换很自如嘛…… 云姿对这个古灵精怪身世凄惨的小姑娘心生怜惜,叹道:“不如带着她吧,我看这孩子很机灵,不会惹什么麻烦的。”加上她对那个神仙也很好奇。 小姑娘一把抱住云姿:“姐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云姿:“……” 薛袖冷笑一声:“那么你带着她好了,若是腹背受敌,我可不负责任。”言下之意是怀疑她是妖怪一方的人了。 云姿还没说话,小姑娘就很严肃地开口了:“这位姐姐,嘲讽多了会变嘲讽脸没人要哦。” 薛袖一口甜血卡在喉咙里。 大家还是决定带着小姑娘上路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逗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正儿八经地回答:“阮真。”再加一句:“是不是人如其名,又软又真?” “……” “我们叫你软软好不好?还是真真?” 阮真鄙夷道:“这位哥哥,你这样称呼过别的姐姐吗?” “没、没有啊。” “那就对了,否则你早被姐姐们……”她隐去了接下来的话。 ……小姑娘哪里软了啊! 薛袖还是没能忍住:“小妹妹你省省嘴皮子力气吧,不要待会见了妖怪哭都没力气哭。” “我哭的话不会干扰你们吗?哭不出来正好呀!不然到时候妖怪想把我丢出去乱了你们的计划。” ……现在就把你丢出去!薛袖内心咆哮。 傅承钰默默看着,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安慰自己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 “哥哥,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呀?”阮真凑过来问。 “……傅承钰。” 阮真还在问:“怎么写的?” 傅承钰强撑着耐心告诉了她。 阮真哦了一声,还在没完没了:“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个……” “阮真!”傅承钰怒斥道。 阮真见他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傅承钰扫了周围一眼,众人便悄悄地收回了竖起的耳朵。虽然话只有一半,但并不妨碍他们脑补,就说嘛,傅承钰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去买糖画…… 呵呵呵呵,装高冷给谁看呢? 就这么走了一路,阮真一直喋喋不休,竟能跟每个人都扯了几句。 天已经黑了许久,却连妖怪的气息都没感觉到。 阮真拉着云姿的手,有些胆怯地问:“云姐姐,我们,大晚上也要走路吗?” “你困了?” “还不困,就是有点……” 薛袖凉凉地插话:“你一个人摆阵抓妖怪抓了那么久,这会儿装什么柔弱?” “薛姐姐,你不能因为我跟万大哥多说了两句就这么针对我啊。”阮真一针见血道,“再说了,我可从来没在晚上抓过妖怪。” 薛袖气得一甩鞭子道:“我探路去了,你们跟这小妖精慢慢玩吧!” 万锦良一边喊着师妹一边担忧地追了上去。 阮真冲着薛袖背影做了个鬼脸,一回神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连云姿都松了牵着她的手。阮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不好意思,我一直有点口无遮拦……那什么,你们这表情,是在怀疑我是妖怪派来挑起内讧的吗?” 小姑娘很有自知之明哦。 阮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急急扑到傅承钰面前:“傅大哥,傅哥哥,你见过我的呀,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傅承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说实话,他本来就不是很记得那个小女孩长什么样子,遑论十年后的她。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当年的小女孩,她今天的出现就是个巨大疑点,谁知道她是不是投入妖怪门下才会那种阵法的呢? “我不是妖怪一伙的呀!我可是和他们有弑亲之仇啊!” “你一路活泼得不得了,看起来可好得很啊。”那个被她评论“否则你早被姐姐们……”的弟子说道。 “那是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冷静下来了!不然我整天恨来恨去悲来悲去仇还没报自己就先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爹娘一直希望我做一个快快乐乐的人,我若是为了报仇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我当然是要给他们报仇的,可没必要为了报仇虐待自己啊!”见那弟子被自己震住,她飞快道,“还是说你们怀疑我的阵法呢?我并没有说假话,是的的确确有个仙人教我的,我要真骗你们,怎么不编一个更可信的借口呢!我虽是凡人,但那个阵法也是有仙气的,你们没见过吗?感觉不出来吗?若是妖怪教的,怎么会有仙气呢?” 众人被她连珠炮一样的反问震得有些懵。 傅承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当时他人的反应来看,确实没见过这个阵法,而自己虽一时大意误入其中,却及时识破,并清楚地知道破阵方法……可他为什么会知道? -- 第70页 他眼神一变,问道:“你那个阵法,叫什么名字?” “黄粱一梦。”阮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傅承钰心头大动。 “黄粱一梦这个阵法,颇多漏洞,你不必学会,只需知晓破阵方法即可。我稍后会教你更完美的相似阵法。” 这是元锡对他说的话。 阮真见他表情古怪,惴惴不安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的。”傅承钰道。 云姿疑惑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尖叫,撕裂混沌的天空。霎时狂风大作。 众人皆是大惊,只因那尖叫是薛袖的声音。顾不上阮真,所有人都飞身而去。 “哎你们等等我!”阮真拔腿追去,可哪里追的上,正郁闷间,忽然被人提住后领一拉,整个人就腾了空。她懵然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傅承钰面色晦暗地提着她御风而行,不忘警告她:“好好藏起来,不要乱动!我还有话要问你!” “哦……”阮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丢进了一堆岩石里。她龇牙咧嘴揉着屁股坐起来,借着岩石的掩护偷偷看去,不由捂住了张大的嘴。 哎哟我的天啊好可怕!她胆战心惊地想,她在这儿守了三月没守到妖怪,看来是老天开恩。否则就凭她那半吊子功夫,十个也不够妖怪塞牙缝的!没看见那好像很厉害的薛姐姐都吐血了吗! 薛袖靠在万锦良怀里,惊恐地指着那团黑风道:“你看见了没,那是……那是……” 万锦良沉声道:“看见了,是朱颜。” “不可能的!”薛袖尖叫,“她明明……” “当初没有找全的零散魂魄,原来是到了这里。”万锦良拧着眉头道。 赶来的弟子已经开始与黑风交手,其中有当年与朱颜交战过的弟子,见到黑风里隐隐露出的脸也是震惊不已。不过震惊归震惊,大家还是没有乱了阵脚。 黑风桀桀笑道:“方才那个小娘子看着好生眼熟,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呢?” 破碎的魂魄,残缺的记忆,却因无所谓畏惧而更加棘手。 傅承钰冷静地射出一箭,刹那间风雪袭人,将黑风冻得速度骤减。 “哦哦哦!傅大哥好厉害!”阮真情不自禁脱口叫好,收到来自傅承钰冷冷的眼刀后马上知趣地趴了回去,默默捂住自己的嘴。 黑风勃然大怒,嗖嗖嗖飞出一堆刀枪利刃。有几个眼尖的失声惊呼道:“那不是李师兄的乾元枪吗?”“何师弟的碧云剑!”“峨眉刺!祝师姐——” 几句下来,就算是不熟悉他们的也明白了。 一想到失去音讯的同门竟然是被这个妖孽吞得尸骨无存,悲愤便齐齐涌上心头,尤其是先前与朱颜交过手的几个弟子,更是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生成了熊熊怒火。 俗话说哀兵必胜,一帮弟子配合默契,出手狠辣迅捷,一时间以压倒性的优势攻得黑风连连溃败。他们在那里拖住了黑风,傅承钰便在四周布好了阵法,只等他们将黑风逼入中央就动手。众人围攻之下,黑风不得已退到了阵法中央,一声惨呼,身躯渐渐缩小,化成一个女子形状。 “傅师弟!” 傅承钰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一枝巨箭幻化而出,翎羽上燃的是真火,箭头处闪的是激电。他深吸一口气,瞄准黑影,一松手,巨箭便气势汹汹地破空而去,只等一招毙命。 黑影忽然抬头,瞬间变做了一个熟悉的模样,华衣染血,捂着胸口愤恨而冷厉地看着他,像是隔着万重山门,却一眼看穿他的内心。 “师父……!”他大脑嗡地一声,飞身扑了过去,身体比箭更快,一把抓住巨箭将它捏了个粉碎。他扑倒在地,因法术反噬而连连咳血,眼睛却怔怔地望着那个十年不见的人。 女子轻蔑地扬起嘴角,面容骤然模糊起来,化作一股黑风迅速消散。 傅承钰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山谷,脸色惨白。 薛袖抓着万锦良道:“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她会变的!她惯会蛊惑人心!你说,你那个余师妹,还有东海那个小蛇女,是不是都是她变的?” 万锦良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说了多少次了,余师妹只是和我同出了一次任务而已,那之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那个东海的蛇女是自己贴上来的,你不是在场看得明明白白吗,根本不是我招惹的她,再者她后来也没有再纠缠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胡思乱想?” 薛袖哭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她环视一周,叫道,“那个阮真呢?她怎么不在?是不是就是她变的?你想……” 万锦良一个手刀劈晕了她。他抱着薛袖在阴影里长叹,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您已添加玩家【阮真】为好友 ☆、第三十六章 阮真听外面没了动静,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方才一阵刀剑乱飞,不知哪来的一股剑气生生削掉了她旁边大半棵树,吓得她瑟缩在岩石后面再也不敢观战,毕竟保命要紧。这会儿鼓足勇气看了看,惊得她差点又一屁股坐地上。 唉呀妈呀,我英武不凡的傅大哥怎么受伤了?还很重的样子!她望了望周围,不见了那黑风,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云姿早已经跪到傅承钰身边,又是扶他起来又是替他疗伤。有人见气氛冷淡,硬着头皮开口:“方才实在是凶险。那妖风怎得会变成十六司主的模样?还那般得像,我一时都被唬住了。” -- 第71页 另一人冷笑道:“师弟恐怕还不知道,那妖风正是先前被逐出师门的朱颜残魂所化,当年朱颜下界作乱一事你大约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残魂未被捕捉全吧。如今竟然还不安生,还吞了我的好兄弟……”说着便红了眼眶。 又有人道:“朱颜惯会作乱,与她同门,实在耻辱。”压低声音道,“我曾听闻万薛二人有嫌隙,似乎也与她有关。真没想到她阴魂不散,还敢化作十六司主的模样,若非是司主还在闭关,恐怕都要被坏了名声!” “没抓到她虽然可恨,但我们至少摸清了底细,还有机会,只是害了傅师弟……” 大家再次看向傅承钰,见他已经推开了云姿,独自坐着咳嗽,身影在月光下竟显得格外萧索。不知是谁叹了一声。 傅承钰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再次咳出一口血。 他望着那滩暗红的血,苦笑起来。果然都是幻觉罢了…… 云姿捏着块手帕担忧地问他:“师兄,你要不要紧?” “不要紧。”他推开云姿的手帕,对众人抱歉地笑笑,“是我的错,在此向诸位师兄赔罪了……” 就算有人对他有所不满,此刻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云姿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便在此地歇息一晚罢。” 众人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傅承钰,又看了看那头颓然的万锦良,终是各自散了。 阮真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对傅、云二人说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关你的事,迟早会碰到她。”云姿不由安慰她道,虽然仍对她存有戒备,但看着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这么愧疚认错的样子,她也不忍心指责什么。 “那个,傅大哥,你还好吗?”阮真迟疑着问。 “无妨,不是什么重伤,休息一晚就能调理过来了。”傅承钰对云姿道,“云师妹,烦请回避一下,我有事情与阮真谈。” 云姿咬了咬唇,还是离开了。 “傅大哥,你有什么事啊?” 傅承钰却道:“劳烦扶我站起来。” 阮真吃了一惊:“傅大哥你还说不是重伤!”她随即反应过来,四下一瞥,慌忙压低声音,“你是怕被谁知道?” 傅承钰皱眉:“你废话真多。” 阮真闷闷地伸手,只觉胳膊上压力骤增,傅承钰借力站了起来。她嘟囔道:“仙门里也有这么多是非啊……其实我也看出来了,那些哥哥不是很喜欢你……” 傅承钰扫她一眼,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按住她的肩头,步履沉重地走着。阮真嘶嘶地抽气,也不敢乱动,只好跟着他走:“傅大哥你不能因为我人小就欺负我啊,你方才怎么不叫云姐姐扶你。这会儿我肩膀疼得很。” “你不是早慧么,难道看不出我在避嫌?”傅承钰说。 阮真感觉肩头压力松了许多,又见傅承钰摇摇晃晃的,还是垂头丧气道:“算了算了你要撑就撑吧,回头不要忘了给我点你们仙门的化瘀膏药。”又回想了一遍他的话,困惑道,“你要避嫌,是不喜欢云姐姐吧?那你现在……”她五官纠结起来,“你你你你莫非……” 傅承钰没好气道:“你想太多了。” “啊,所以你是觉得我跟你连嫌都不用避,因为没人觉得会有吗?”阮真失落道,“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好看的啊,难道是我审美有问题?我就这么没有魅力?” 现在的小姑娘整天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傅承钰忍无可忍道:“收起你杂七杂八的心思,去前面那块草地,我有话问你。” 阮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题跑得不知踪影了。她干笑两声,扶着傅承钰在草地上坐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头,问道:“说吧,你到底要问什么?” 傅承钰先环视一周,见周围开阔,不可能有什么藏身之处,又开了个屏蔽结界,才低声道:“我觉得,我认识那位仙人。” “啊,真的吗?”阮真惊喜地问。 “你再跟我详细描述一遍,我好确认。” 阮真想了想道:“他穿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竹叶花纹,至于五官,我真的不会描述,只能说很俊。”她无奈摊手,“他可能比你略高一点点,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当时矮视角不同的原因。他脾气很好,从不生气。笑起来可温和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什么什么的。” “他都教过你哪些法术?” 阮真一溜串地报了一遍。 傅承钰按了按额角。好了,果然是元锡。 阮真问他:“你到底认不认识啊?” “认识。” “那他是谁啊?” 傅承钰忽然就被问住了。元锡是谁,他还真不知道。他曾把各个宗派的名册都查了一遍,也没有查到这个人。可他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他不是坏人。 “我也不知。” “啊?”阮真傻了,“你玩我呢?” “你若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修仙去找他。”说完,傅承钰就后悔了。 果然,阮真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怎么修怎么修?傅大哥你告诉我呗。” 傅承钰只好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修仙很苦的,首先你要有资格,翻越刀山火海,再在极寒之地忍饥挨饿撑过一个月。为了修得仙骨还要抽去凡骨,你知道有多疼吗?而且,你也看到了,仙门是非,未必比人间好多少。” -- 第72页 阮真咬着手指,露出畏惧的目光:“这个……” 傅承钰火上浇油:“你知道我们可以活很久,但你知道修炼的法术,大半用在了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驻颜。”傅承钰感觉心好累,他竟然跟一个半大姑娘胡扯了半天,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不过他虽然说得夸张,但修仙起初确然很苦需要静心,不适合她这样跳脱的人。 阮真脑补能力极强,转眼就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一抖。她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傅承钰的脸,露出嫌弃的神色来,然后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 傅承钰:“……” 她抱住膝盖闷闷不乐。 傅承钰因为胡说八道而心存愧疚,此刻只好尽力弥补:“你不要灰心,你想想,你也会一点点法术,在人间当个女侠不是也很快活?” “对哦!傅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阮真恍然,不禁握了右拳敲在左手掌心。 傅承钰扯了扯嘴角。 他们的话题又跑偏了…… 两人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阮真忽然一指:“萤火虫!” 傅承钰抬眼望去,就看见几只荧火虫摇摇摆摆地飞了过去。 阮真说:“傅大哥,你捉过萤火虫吗?” “没有。” “我捉过哦,十二岁的时候,捉了一大袋,装在纱囊里,送给隔壁的哥哥,跟他说:‘这样你晚上看书就不怕没有光啦。’”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其实他们家很有钱的。” “然后呢?” “然后隔壁家的哥哥就夸我了啊,说我读书读得好。”阮真玩着手指头说,“那个哥哥人挺好的。只可惜哎,回老家奔了个丧,就什么都变了。”小姑娘的语气很是惆怅。 傅承钰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阮真偏过头问:“你呢,傅大哥,你长得好,功夫也好,身边应该不缺女孩子吧?比如我之前看见的那个姐姐,还有今天看见的云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傅承钰缓缓攥紧了衣袖。有些事情,在心里埋藏了太久,就很想有个人倾诉。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有些嫌这个小姑娘聒噪,却并不讨厌她。或许她身上那种纯真天然正是他缺少的。他轻轻嗯了一声。 阮真却意外地没有激动,只是问道:“那她喜欢你吗?” 夜晚的气氛这么好,实在是太适合聊心事了。傅承钰把屏蔽结界又加固了一圈,说:“我不知道。就算是喜欢,也未必就是我希望的那种喜欢。” 阮真竟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气道:“就情场失意这一点看,你比我惨点。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傅承钰:“……” “鉴于你身心都不太健康,我讲几个故事安慰一下你吧。”阮真咳了两声,道,“有个皇帝,爱上了儿子的妃子,后来历经艰辛在一起了,结果妃子被人逼死了。”她眨了眨眼,“惨吗?” “……惨。” “那你跟他们比比,有没有好受点?” “……好受多了,谢谢。” “还有个皇帝,爱上了他爹的妃子,历经艰辛把对方立为皇后,结果他到死都不知道对方到底爱不爱自己。惨吗?” “……惨。” “感觉怎么样?” “……全好了,谢谢。” 以为他没读过书吗?小时候读私塾他可是课业第一啊!哦不对好像课业并不考这个……傅承钰绝望地想,才跟阮真待了大半天自己就被拐成了这样,如果有朝一日她真修仙了自己碰上她还得了……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他问:“怎么你讲的故事全是不正当关系。” “因为不正当关系结局往往悲惨嘛……” 阮真偷觑他一眼,见他面色极差,力挽狂澜当机立断道:“我说的是往往。大多结局悲惨是因为还不够真爱没能感动上天,真真正正的真爱一定能冲破世俗藩篱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傅承钰觉得法术反噬可能是反噬到了自己的脑子,否则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听阮真鬼扯。 他说:“我要休息了,谢谢你,再见。” “哦……”阮真强行咽回话头,体贴道,“那你好好疗伤哦。我找云姐姐去了。” 阮真一路走回去找到云姿,在她旁边坐下:“云姐姐我晚上可以睡你旁边吗?” “睡吧。”云姿很和气地说,“我开了结界,你放心睡好了。” 阮真露齿一笑:“云姐姐真是好人。” 她躺在地上,问道:“云姐姐,我真的不是坏人哦。傅大哥可以作证的。” “我知道了。”云姿顿了顿,“他跟你讲了什么?” “确认我的身份呗,顺便对我表示慰问。”阮真长呼一口气,“云姐姐,修仙很难吗?” “你想修仙?” “嗯。”阮真平躺在地,仰望星空,“我这点功力根本报不了仇啊。也不只是报仇,我想替天行道。” 云姿微微笑起来。 阮真瞥她一眼:“你也觉得我可笑吗?” 云姿摇头,捏了捏她的脸:“没有。你能这么想,总比不想好。少年心事当拿云嘛。” “我听说仙门分好几个派别,你们是哪一派的?我可以修吗?” “我们啊,是玄汜宗。”云姿摊开阮真的掌心慢慢写下名字,“你若有心,来考也是可以的。至于过不过得了,我就不敢说了。” -- 第73页 阮真一骨碌爬起来,睁大了眼问道:“要怎么考?用不用上刀山下火海,去极寒之地?” 云姿噗嗤一声笑了:“你哪听说的?考试虽有难度,也不是这个难法。” 阮真恨恨捶地,她就知道傅承钰在骗人,以为她三岁小孩吗? “我也不方便再透露,你若真的有心,便多关注关注是否有玄汜宗招新的消息。” 阮真一把抱住云姿:“姐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云姿:“……” ☆、第三十七章 阮真夜里没有睡好。一是因为她不能像修仙者一样打着坐也能睡,而地上又实在不能令人舒坦,她睡得腰酸背痛;二是因为得知自己可以修仙而非常兴奋,幻想了一把自己腾云驾雾的生活;三是因为发现傅承钰欺骗了自己,于是决定在心里暗搓搓地脑补一出一百万字的鸿篇巨制,起名《揭秘傅公子不为人知的爱恨风月史》。 阮真早晨被叫醒时整个人是懵的。清醒过来时堪堪对上傅承钰探究的目光,不由心虚地嘿嘿一笑:“早上好啊,诸位。” 云姿说:“走了。” 阮真见所有人都一副随时可以走的样子,非常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问道:“那个,你们有吃的吗?” 众人:“……” 云姿说:“这可怎么办,阮真饿了。” 薛袖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是表面上。她轻哼一声:“那只能先饿着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里去找吃的。” 阮真悲愤地悟了:原来修仙者是不用吃饭的! 她有气无力地扎紧腰带:“算了,我们走吧。” 一路停停走走,草木愈发稀疏,时不时响起几声凄凄鸦叫。众人都是一脸肃然。 阮真悄悄扯了扯云姿的衣带:“云姐姐,你能打点乌鸦下来吃吗?” 云姿:“……这里的乌鸦恐怕有毒。” “……哦。”阮真垂头丧气。 万锦良抬头看了看天色,说:“一上午都没有找到踪影,她会不会已经溜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阮真说:“你们这走的路不对吧?她刚受到重创,应该急需补充法力,不应该去有人烟的地方吗?这越走越偏,肯定没凡人住啊。” 万锦良点头:“说得有理。” 薛袖瞥万锦良一眼,对阮真冷笑一声:“这是她老巢,就算白天出去祸害,晚上也肯定会回来,我们下好埋伏请君入瓮不好么?” 阮真道:“那晚了,要多死人啦!” “外面聚落何其多,又从哪找起?还不是做无用功?” “怎么找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最会探测妖气什么的嘛!”阮真哼道。 傅承钰沉吟道:“不如分头行动。” 薛袖反驳:“会分散主力。” 傅承钰道:“可是阮真说得不无道理,我们不能白白让无辜人丧命自己守株待兔。虽然分头行动力量会削弱,但对方也已经受伤,并不会造成悬殊差距。” 薛袖抿唇沉思。 傅承钰接着道:“想要暗中伏击的留在这里,想要主动出击的就出去。”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认可了这个方案,于是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一部分人出去。 阮真叫道:“我也要跟傅大哥走!” 傅承钰道:“不行,外面危险。” “我不怕危险!” 薛袖在她背后说:“你会拖傅承钰他们的后腿。” 阮真噎了一噎,说:“那我在这里就不会拖你后腿吗?” 薛袖摸着指甲,凉凉道:“你可以藏洞里啊,外面可未必有藏身之处。” 云姿站出来道:“好了不要争了,阮真你留下来吧,我护着你。”她深深地看了傅承钰一眼,然后拉着阮真走向了薛袖那里。 傅承钰朝云姿点点头,然后与同行的几人共开灵识,探查朱颜所在。人间鱼龙混杂,气息远不如仙界纯净,所以排查起来极有难度,可谓耗时耗力。 “找到了吗找到了吗?”阮真急急问道。 傅承钰等人收回灵识,摇了摇头。 “看来只能一处一处找了。” 阮真看着他们腾空而起渐渐消失,低下了头轻声说:“我也想亲自报仇啊。” 云姿摸了摸她的脸,摸到了一指的水痕。 傅承钰他们一下午久寻未果,眼看着天色将阑,都不免有些焦急。 “罢了,先歇歇吧,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搞不好真是跑了。”有人叹了口气在河边坐下。 傅承钰也坐了下来,望着水面出神。 “嗨,傅承钰,你是不是也要参加盟会了?”人一歇下,话就多了。 傅承钰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那人嘻嘻笑道:“我听说新一届盟会改了规矩,你有没有听说?” 傅承钰抬眼,摇了摇头:“并未。” “之前的盟会都是各大仙门弟子随机抽签,彼此斗法,现在说是为了增进团结,自由组队,但每队都至少要有三个门派的弟子,齐心协力猎杀妖兽,按猎杀数量计算成绩。”那人晃了晃头,“可是这样虽然表面上看着锻炼了合作能力,可实际上肯定有人划水,等着平白分杯羹呢。也不知道那群组织的老头怎么想的。” 傅承钰听着,不置一词。 “唉傅承钰,你怎么都不说话的呢,多没……诶你干什么?!”那人大惊失色,险险避开他射来的一箭,一回头发现一团黑雾在半空飘散。他急忙站起,抽出自己的剑严阵以待。 -- 第74页 众人迅速走位,警惕地盯着从平地慢慢聚起来的黑风。 “落阵。”傅承钰沉稳说道。 一道道光芒闪过,一个巨大法阵由众人合力绘出,将黑风禁锢在内。它大力冲撞着阵壁,显得十分暴躁,含混不清地叫着:“可恶!” 法阵中忽然爆出一阵亮光,黑风消散,朱颜模糊的身影幻化而出,手中白绫飞舞,阴冷地笑。她一发力,八方白绫击中阵壁,咔嚓一声裂缝出现,泄出点点紫芒。众人一看不妙,包抄上前,呈围攻之势。 刀剑无情,斩落的白绫如同大雪纷扬,可是朱颜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不断生出新的白绫,一部分防御,一部分攻击。 这白绫实在难缠,一名弟子大吼道:“诸位散开!”随即从上空俯冲下来,长|枪横扫,枪尖压着一片弧形法阵落下,霎时阵中雷电劈落,闪电眩目,雷火落在朱颜身上的兹兹声听得人牙酸。 傅承钰看准时机,箭雨射入阵中,朱颜是再逃不掉的了。 蓦然间一阵气浪袭来,热度灼人,箭雨被强力格开,四散着零落,几乎误伤自己人。昏暗的光线中,浴血走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一双眼睛里像是凝聚着狂风暴雪。她手中长弓一转击碎脆弱法阵,旋即一跳跃入半空,张弓搭箭,三根紫电巨箭离弦而出。 师父! 傅承钰惊愕之余迅速冷静下来,他决计不会往一个坑里跳两次。他当机立断,抽身而上,掌心于弓身一抹,织出一幅巨大屏障挡在众人面前,自己则开弓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三箭。 可仿佛她知道自己的对策一般,原本三根巨箭忽的碎裂开来,迸出无数水滴,闪着寒光落下屏障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音,很快溶解了屏障。众弟子见势不妙,纷纷攻上前。 只要近了她身,她的远程优势便发挥不出。 她本就负伤,此刻也难以一敌多,很快被人钻了空子近了身。“江则潋”眼神一瞟望见背后偷袭而来的人,眼睛一眯,忽而变脸,又成了朱颜的模样,周身白绫四起,紧紧缠住周围的几个人。 傅承钰暗惊,她恐怕是已经吸了灵了,才会如此强大。 他射出几箭破开白绫,那几个被缠得半死不活的弟子纷纷摔在地上,很快有其他弟子把他们拖到一边。 “傅大哥!”半空中响起清脆一声,阮真被云姿半拉半抱地飞了过来,兴奋得不得了。 早有弟子发出了传信鸟,让那边的人赶紧过来。 薛袖长鞭一甩,二话不说扑了过去,甩鞭力度之大让触及的白绫霎时碎为破布。鞭尖生刺,朱颜一个不察脸上便被划拉出一条血口。她眉峰一挑,周身紫光暴涨,指甲长出长长锐锋,抓向薛袖心口。 万锦良凝眉冲来,长剑一劈,那坚硬的指甲登时齐根断裂,血流如注。 朱颜大怒,白绫绕上万锦良的脖子,却被傅承钰一箭射裂。 万锦良拉着薛袖退到一边,低声:“勿要莽撞。”薛袖愤恨地盯着朱颜,眼里像是能喷火。 阮真被云姿塞进草丛里,探出一个脑袋,看着众人与朱颜打斗的场面,一时间有些置身事外的茫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干净,纤细,远不如那些掌心带茧的修仙者强大。 她爱惜性命,却也不想一直当个缩头乌龟。她望了傅承钰一眼,站起了身。 众人打着打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怎么突然起雾了? 脸上被水汽沾湿,傅承钰摸了一把,结果摸出了一手血。他心里一惊,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阮真。 阮真站在一块石头上,双手交叠,朝他点了点头。 游园惊梦。 半真半假,亦实亦虚,入阵者并不知道所见的是真实还是虚假。这是元锡所传授的阵法之一。阮真水平不够,没办法锁定一个目标入阵,只能大家一起入阵。 傅承钰射出寒冰一箭暂时减缓了朱颜的速度,朱颜暴躁不已,狂呼大叫。傅承钰趁她神志不清之际,飞身到各个同伴身边悄悄解开法术,这样便只有朱颜一个陷在阵法中了。而众人忙着对付朱颜,只当他是在走位,没有多加注意。 恍惚之中,朱颜又看见万千刀光剑影朝自己飞来,她痛呼着低头,看见腹部一个洞,血如泉涌。“啊啊啊——”她暴怒着化作黑风,四处席卷。 傅承钰又套了一层“游园惊梦”在她身上。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黑风如同丧失了方向感一般到处乱窜,众弟子趁机纷纷上前,一时间光影错落,术法斑斓。 傅承钰默念口诀,手指微扬,平地起荆棘,牢牢禁锢住黑风。众弟子走位完成,合力摆下灭魂法阵,只一阵电闪雷鸣,黑风被一举撕碎。 荆棘丛中静静躺着一枚红色的圆丹。 薛袖咬牙举鞭抽去,却被它遽然亮起的光芒震得倒退几步。 光芒之中逐渐化出女子的轮廓,先是桀骜的朱颜,对众人露出诡秘的笑容,再是冷厉的江则潋,一双眼望向傅承钰时像是带了几分难以置信。傅承钰心神微微一晃,随即清醒过来,毅然决然地射出凌厉一箭,直中胸口。 光芒破碎,红色圆丹也立刻消散为风烟。 阮真在黑风被撕碎之时便被那灭魂法阵弄得头晕目眩,从石头上下去趴着了,这会儿还在躺尸。而众弟子也是精疲力竭,不顾形象地坐了一地。 -- 第75页 傅承钰捧了把河水狠狠洗了洗脸,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 他是对着江则潋,射出了那一箭啊。 ☆、第三十八章 众人在原地歇息了好半天,才有人心有余悸道:“那朱颜残魂也太厉害了吧?不知原本的她又是有多可怕?” 另一个人接话:“元身倒未必这般强大,恐怕是多年吸食凡人精血才会这般——对了,她为什么总是化成十六司主的样子,还会射箭?”众人不由看向傅承钰。 傅承钰双肩一动,抬头时已换了平静表情:“我并不知。师父她还在闭关。” 众人只当是朱颜从前偷学过江则潋的术法,也就没怎么再在这个问题上追究。 “话说回来,朱颜最后忽然疯了一样攻击得乱七八糟,是怎么回事?” 傅承钰抿了抿唇:“是阮真。” “啊?”石头上的阮真恍惚听到有人叫她,茫然地抬起头。 “她?她干了什么?” “她下了法阵……”傅承钰顿了顿,看向阮真,“阮真,是你下了法阵吧?” “嗯……”阮真爬起来,摇摇晃晃朝这里走来,神智还有些不清,“怎么了啊?” 云姿问:“你下了个什么法阵?” “就是一个让人不辨现实虚幻的法阵啊,这个不还是傅……”阮真突然撞上傅承钰意味不明的目光,立刻清醒了大半。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复仇前那个仙人教我的嘛。”阮真撇撇嘴。 薛袖哼了一声:“你会的倒真多。” 阮真有些无奈,心想估计是自己一介凡人却抢了修仙者的风头让他们不高兴了,便道:“其实我水平很差的,对那玩意儿的影响也比较小。主要是你们的功劳,把她逼疯了,嘿嘿。” 万锦良抱着薛袖,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姿拍了拍阮真的肩膀,问道:“你报仇了,感觉怎么样?” 阮真眨了眨眼,低头:“没什么感觉。”既不欣喜,也不失落。 傅承钰问:“你有什么打算?” 阮真摇头。前路渺茫,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他说。 阮真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云姿道:“阮真,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娘,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哟。” 阮真抬起脸望着云姿,忽然就笑了:“对,我可厉害了!” 不要与一时的忧思纠缠,要一直高高兴兴,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什么事是能难倒她阮真的呢! 傅承钰说:“我们该走了。” 弟子们陆陆续续站起来整理了一番衣冠,就要离开了。 阮真忽然扑过去拽住傅承钰的胳膊,眼睛都弯了起来:“傅大哥,咱们后会有期!” 傅承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阮真松开他,笑眯眯地挥手:“再见啦!” 傅承钰只好笑了笑,说:“再见。”然后御风而起,和众人一起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阮真看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爹爹,娘亲,我要开始新生活啦。” * 长老们一如既往地只关注结果不关注过程,对弟子们口中那个突然冒出的小姑娘虽有好奇,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凡人受路过仙人点化实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们安排了一些之前牺牲弟子的后事,便让众人散了。 傅承钰有些疲倦,匆匆回了白璧峰。 清理风尘后,他躺在床上,闭上眼,脑中是挥之不去的江则潋的脸。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却渴望它的真实。 可那样愤怒、惊诧的神情,又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 傅承钰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里又忽然醒了过来。他睁着眼静静地看了屋顶一会儿,起身推开窗子,望见满天繁星。半轮月亮悬于苍穹,照射出微黄的光亮。他下了床,走出房门,门口那株雪翠竹长得已经很粗,敲一敲会发出“空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睡不着了。他取了个小瓮,沿着路走下去,走出他的院子,走过一路半阖的睡芳盏。睡芳盏白日开花,夜晚半阖,形同一个酒樽。傅承钰只要微微倾斜它,便可将滚落的露水收集起来。 他原本不知道可以这么干,只是偶然一次与雪越谈到江则潋时,雪越说:“你师父么,就是个闲人,排在十六倒是最清闲不过。没事就爱讲究这个那个,喝个茶还要专挑睡芳盏上的露水泡。” 雪越的无心之言,他却记得很牢。 水瓮里散发出清甜的气息,他合上瓮盖,缓步离开这一片睡芳盏丛。 他绕过弯弯曲曲的幽径,拂开重重垂下的藤蔓,掂了掂怀里沉重的水瓮,走进了江则潋的院子。他走到水池旁偏僻一角,推开地面上的石砖,将水瓮轻轻放进了小窖里去。窖里已经存了三个水瓮了。 随着沉重的摩擦声,石砖被他重新盖好。傅承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出了院子。 他信步走到后山,爬上山顶,看了一夜的月亮。 * 荏苒又是一年过去。 傅承钰的生活一如往常地过着,看看书,修修炼,偶尔去灵犀谷探望探望琉鸢。 能被仙人养的灵兽都极有灵性,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主人,琉鸢也不例外。主人与灵兽之间是存在默契的,江则潋不在的日子,琉鸢倒是很听话地待在灵犀谷自己玩儿,扒拉点药草,时不时和其他灵兽闹一闹。 -- 第76页 它和傅承钰是很熟的了。这一日看见傅承钰来了,就吭哧吭哧飞过来,拍着翅膀嗷嗷叫。 傅承钰塞给它一嘴药草,看着它咂嘴的样子,哑然失笑。他检查了一遍它的身子,确认没有什么玩闹时留下的伤口,才放了心。 琉鸢偏了偏脑袋,忽然发出一声清啸,扇了扇翅膀,空气里顿时浮起一阵流光。傅承钰伸手要去捋捋它的羽毛,被它躲开。它两只爪子在地上蹦来蹦去,显得焦躁不安。 傅承钰皱了皱眉,站直了身子。 琉鸢用它那长长的喙去啄傅承钰的腰,同时抖开聚拢的羽毛,大张双翼。傅承钰神色一凝,翻身坐上琉鸢的背。琉鸢兴奋地长啸一声,振翅翱翔,带着傅承钰迅速离开灵犀谷,冲过茫茫云海,飞往远方。 傅承钰稳坐在琉鸢背上,眼看着云雾之后逐渐显露的山头,不由抓紧了身旁的羽毛,喉头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这是江则潋闭关的山。 琉鸢忽然带他来这儿,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她见到他时会有什么反应?她会说什么? 傅承钰愈想愈紧张,下地时都有几分踉跄。琉鸢收起翅膀,晃晃悠悠奔到石门前,用硬邦邦的喙用力去啄它。傅承钰快步上前,朝它摇了摇头,在石门前伸手试探性地一摸,门没有开。 门没开,就说明闭关者还下着禁令,也就是还在闭关中。 琉鸢失望地低低叫了一声,在门前徘徊,时不时困惑地抬头望望。 傅承钰抿了抿唇,收回了手。 等到金乌西坠,山里仍旧静悄悄一片,没有出关的迹象。 真是琉鸢弄错了么?傅承钰揉了揉恹恹的琉鸢的脑袋,柔声道:“算了吧,回去吧。” 琉鸢呜咽了一声。 “回去吧。回灵犀谷去休息。”傅承钰哄它,“我在这看着呢。” 琉鸢不情不愿地扑扑翅膀,慢吞吞地起飞,又回头望了一眼山门,这才飞远了。 夕阳的光芒逐渐淡去,流光溢彩的晚霞慢慢消失,石门上的青苔显得比先前更厚,有一种无人萧条之感。傅承钰从坐着的石头上起身,缓步走到门前,决定看完最后一眼就离开。 他伸出指尖,轻轻抹了抹沟壑中的青苔,然后自顾自地低头笑了笑。 就在这时,石门忽然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 傅承钰遽然抬眼,整个人都绷住了。 伴随着缓慢的摩擦声,石门露出的一条缝中显示出了石洞内的幽深黑暗。 傅承钰一动不动。 披散的黑发,纯白的衣裙,低垂的眼眸,极淡的唇色,随着石门的打开一点点清晰起来。 好像是她,又不是她。 门后的人忽然抬头,对上逆光而站的傅承钰,表情一霎那变得格外错愕。 两人就这样无言对视了好一会儿。 就在傅承钰从空白的大脑中终于找回了神智之时,江则潋突然就惊慌地转过身子,反手一挥,石门轰然合上。 傅承钰愣了一瞬,立刻阻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紧贴石门,用力拍打着粗糙的石头,嘶声道:“师父!师父!” 石门在隐隐地颤动。 江则潋在黑暗的石洞里靠门站着,双眼还因方才的震惊与慌乱而睁得极大。她感觉呼吸困难,急促地喘息着,顺着石门缓缓地滑了下去。她坐在阴冷的地上,指尖忍不住颤动。 虽然自己是做好了准备才出关的,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一开门就会看见近在咫尺的傅承钰,结果方寸大乱。 傅承钰还在拍门,声音隔着厚重石门显得格外沉闷:“师父!师父!” 江则潋咳了两声,闭上了眼。 十几个绵长吐息之后,她再次睁开双眼,站起身告诉自己:江则潋,世上没有事情可以打败你,除了你自己。 她深呼吸一口,稍稍理了理头发,想了想又咬了咬下唇,再度打开石门。 出现在傅承钰面前的,是记忆中意气风发、唇色嫣红的江则潋。她对滞住的傅承钰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 傅承钰动了动嘴唇,终于轻声吐出两个低哑的字:“师父。” 江则潋朝他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发现他还在原地,便说道:“愣在那儿干什么?” 傅承钰如梦初醒般跟上,望着江则潋道:“弟子……祝贺师父出关。” 江则潋避开他的目光,继续往前走。 “师父……师父方才为什么……明明都出了关,却忽然又回去了?”傅承钰低声问道。 江则潋脚步一顿,随即道:“你的出现太突然了,为师都没有心理准备,以为是什么仇家找上门来了呢,因此有些失态。” 傅承钰是不信这个理由的。不过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无论如何,她出来了,那比什么都好。 十年相思入骨,一朝守得云开。此刻什么也不重要,只要她在他面前,就够了。 ……只要他自己知道心意,就够了。 江则潋步履匆匆,不曾再看他一眼。 “师父……弟子,已经修得仙骨了。”傅承钰说,“三十七岁的时候。” 江则潋停下脚步,转头扬眉,惊讶之情浮于脸庞:“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像我教出来的徒弟!” “可是弟子未在三十五岁修得仙骨……” -- 第77页 三十五岁啊……江则潋在心里苦笑,说道:“那不重要。你能在三十七岁修得仙骨,已经是极不容易了。”复又叹道,“青出蓝啊,青出于蓝。” 江则潋沿着山路一步步走,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为师闭关这些年,可有女弟子进白璧峰找你?” 傅承钰心思一转便知道她在问什么,坦然道:“她们全被弟子挡在了外面。” 江则潋微微一噎:“你对云姿也这样么?” “弟子这十年寄于三司主名下,与云师妹有来往实属正常,但她来找弟子时,仍是止步于门口。”傅承钰双手拢在袖中,回答。 山风拂面,江则潋偏头看他一眼,笑着摇头,轻声道:“不解风情。” 那一眼似嗔非嗔,教傅承钰心神摇曳。 我如何会不懂,可是有你在……我便不愿去解他人的风情。 傅承钰垂眼不语。 江则潋虽是笑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傅承钰看自己的目光灼热不似伪装,语句冷静又坦白,说明……他还对自己有意。 可她怎么敢承担这份发酵了多年的情感?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师父【江则潋】已上线 ☆、第三十九章 江则潋停下脚步。 傅承钰问道:“师父不回白璧峰么?还是要去向长老们报告一声?” “不,不用了。”江则潋低语,“你回去罢,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出来了。” “为何?”傅承钰震惊。 江则潋的指尖微微发抖。 “为何!”傅承钰声音有些急迫,“师父……你要做什么?” 江则潋背过身去,轻叹一声。 傅承钰压抑着自己的恐慌之情。他很少会有这种情绪,可是江则潋这样反常的态度让他不能不产生不妙的联想。 “承钰……”江则潋猛地转身,右手两指竟直直劈向傅承钰! 指尖犹闪着白光,眼看就要没入傅承钰眉心,傅承钰反应却出奇得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眼中惊痛交加:“师父!” 江则潋右手被大力制住,左手灵活出袖,同样两指急速点向傅承钰眉心。傅承钰一个偏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将其牢牢禁锢在掌中。他声音低沉下来:“师父……是想消除我的记忆么?” 江则潋肩膀一颤,苍白的双手委顿下去。 对着傅承钰……果然还是下不去手。 傅承钰犹未放开她,固执问道:“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则潋挣了挣,发觉挣不开他,索性不再做无用功,只是垂了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还有事情要做,不想跟那群老古板纠缠。” 又在撒谎。 他这样俯视着她,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眼睫。他松开手:“师父不想告诉别人,弟子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可师父为什么要消除弟子的记忆——是因为不信任吗?”他紧紧盯着她。 江则潋深吸一口气,转身:“没有。你回去吧。” “师父要去哪里?”傅承钰紧跟不放。 “你不必知道——我会回来的。” 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傅承钰觉得口中满是苦涩:“师父这一去,焉知又是几年?” “为师——” 不,他不愿意就这样待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师父!”他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师父为什么不带弟子一起走?” 江则潋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道:“这个……你并不需要去。” “那么,师父可否告知弟子,要去做什么?” “你,你无须知道。” “师父。”傅承钰的手慢慢握紧,“你从来不是愿意单独行动的人。若是有任务,为何连同门都不叫?按你现在的地位,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要靠单独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吧?” 江则潋暗暗咬牙。十年不见,他头脑倒是长进了不少,不会一味听吩咐了。 江则潋拂开他的手,说:“你很了解我啊,承钰。” 傅承钰抿紧了唇,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夕阳彻底落山,天色已经趋于昏黑,偶有晚归倦鸟哑哑叫着掠过。 “师父,无论是什么事,让弟子陪你一起去吧。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 江则潋禁不住闭上了眼。久违的情绪从心底一点点漫上来,像是要淹没自己的神智。她一边极力想要摆脱他不切实际的情感,可一边又悄悄渴望着那一点点的飞蛾扑火般的温暖。两相矛盾,连自己都不齿。 “师父,我们一起走吧。” 江则潋咽了咽喉咙,道:“你消失了,不会有人发现吗?” “宗里弟子自行下界历练是常有的事。” “你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傅承钰沉默了一下,道:“只要师父在,哪里都可以。” 江则潋的呼吸窒了一下,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的样子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们走吧。” 她不去看傅承钰的神情,打了个唿哨,很快便从暗淡的天边飞扑来一只大鸟。琉鸢本来开心地要高声鸣叫,结果被江则潋制止了,只能在她身边打转转以示自己的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兴奋之情。江则潋弯下身子,以脸贴面,亲昵地揉了揉她的羽毛。 “琉鸢,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吃的会很少哦。” -- 第78页 琉鸢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然后沉痛点头。 江则潋笑着拍了拍它的脸,坐上了鸟背。傅承钰也随即坐在了江则潋身后。 琉鸢扬起脑袋腾空而飞,翎羽夜风吹得飘飘忽忽。两人一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墨一般的天空中稀稀疏疏缀了几颗星子,周围除了琉鸢翅膀扇动的声音,就是无边的寂静。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江则潋盘腿打坐,未绾的发被夜风吹起,末梢拂在傅承钰的脸上。她显得有些倦怠,打坐姿势也不标准,身子随着琉鸢的起伏而晃来晃去。 傅承钰凝眸不语。 她的头低垂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忽然一阵气浪扑来,琉鸢一颠,江则潋的身子便歪向一边。傅承钰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江则潋睡得挺沉,毫无反应。气浪过去,琉鸢恢复稳定,可傅承钰仍然不愿意松开她。 但是,她只是暂时睡着了,谁也不知道她中途会不会醒来。 傅承钰终究还是放下了揽着她的手,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两人的位置,让她的头能够恰好靠在他肩膀上。 这样就算她醒来,也不能说什么吧…… 傅承钰将身侧的保护结界再加固了一层,然后深呼吸一口,闭上眼打坐。 江则潋醒来的时候,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果然是极北之地,温度跟玄汜宗差得不要太多。她动了动脖子,直起了身——嗯?她方才是靠在傅承钰身上? 江则潋眉毛抽了抽,去看傅承钰,他还在闭着眼打坐。 多半是装的。 怕两人尴尬,江则潋也没有去拆穿他,自顾自地抱着膝盖对着无垠天地发呆。 渐渐有雪花飘落,被隔离在结界之外。 傅承钰跟着来了,她的计划只能打乱重来。江则潋暗叹一口气,摸了摸琉鸢的脖子,道:“下去吧。” 傅承钰睁开眼,沉默着看着琉鸢缓缓降落在一处雪地上。 白茫茫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那大片白色反射的光几乎让人的双眼承受不住。 江则潋说:“跟我来。” 傅承钰便跟着她走,琉鸢踩在雪上也拖拖踏踏蹒跚地走着。 风烟俱净。好一片干净大地。 江则潋行至一处雪洞前,抬手一抹,凭空漾起一圈涟漪,她一抬脚,身子便没入其中不见。傅承钰和琉鸢随之进入。 “这是我从前开在这里的虚境。” 虚境就是指人凭法力开辟出的一个空间,非缔造者同意不得进入。 江则潋的虚境中有一方小小庭院,庭院外是一片干草地,落了零星白雪,庭院内杂植树木,只是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荒败。傅承钰走进去,伸手碰了碰一株枯木,结果它“咔”地一声就断了。 傅承钰:“……” 江则潋定定地看着那截枯木,半晌道:“无妨,是我太久没来照料,这才死了许多。” 琉鸢过去啄了啄,然后嫌弃地离开。 江则潋:“……” 她捋了捋散发:“我先去收拾屋子了,你自己看着办。”然后开门进了一间屋子。 傅承钰将那截枯木埋回土里,随即将掌心生的一股绿光按向大地。仿佛春回人间,院中颓败之景一扫而空,芳草树木渐渐抬头,生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来。 他挡住刨地的琉鸢:“别乱动,师父要生气的。” 琉鸢哼唧一声,不甘心地掉头走出院子,去外面找东西吃了。 傅承钰望了江则潋紧闭的房门一眼,然后找了隔壁一间屋子推门进去。 中午的时候江则潋从屋里出来,不知是睡了一觉还是洗了个澡,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换了一身简单的素袍,头发在脖子后面随意绑了绑。 她在院子里喊:“承钰,琉鸢呢?” 傅承钰推门出来,环顾四周:“不知道。” “罢了罢了,不带它正好。”江则潋笑笑,“跟为师去狩猎么?” 狩猎?这虚境之外除了雪还是雪,哪来的猎物? 傅承钰说:“去。” 江则潋便带着傅承钰出了虚境,顿时眼前铺开茫茫雪景,雪花落得比先前更快了。 “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耳畔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清。 江则潋屏息凝神,在一块覆满白雪的岩石后顿住脚步。她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噤声,然后侧耳谛听着什么。傅承钰站在她旁边,本能地伏低了身子,将身形藏在岩石后。 “有东西。” 傅承钰抬眼望去,就看见雪原之上忽然涌起暴风,搅动大雪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 傅承钰下意识撑开屏障,将江则潋护在身后。雪怪张牙舞爪冲破屏障过来,张开空洞的大口就要吞二人入腹,傅承钰持弓正要射箭,忽觉脖颈一痛,困意汹涌而上,他晃了晃,终是没能抵挡得住,长弓湮灭,他昏沉倒地。 江则潋抱住他的身子,将他拖到岩石阵的深处去,对着仍张着大口的雪怪说:“趴下。” 雪怪迅速摊成了一片雪。 “好好护着他。”江则潋说。 雪地中冒出一个头状雪堆,点了点,又重新变成散雪。 江则潋靠近傅承钰,轻声道:“你一定要跟来,我没有办法。我如果突然不见,你又一定会来寻我。我只能这样了。我不能被人发现。” -- 第79页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对不起,承钰,对不起。” 她飞身而起,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 傅承钰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僵冷的。 他从厚厚雪堆里爬出来,四下环顾,双拳缓缓握紧。他凭着强大的心智在昏沉中奋力挣脱桎梏,终于苏醒,看到的却是连脚印都没有的空荡荡雪地。 是师父遭遇了不测,还是……自己又被师父抛弃了? 傅承钰幻化出长弓,足尖点地而起,冷不防却被一股大力一拽,又硬生生跌了回去。他愕然低头,看见紧抓着自己的一只雪手。他用力一挣,雪沫横飞,再度起身时,就看见面前雪堆逐渐化成一个巨人形状。 傅承钰一箭射出,洞穿雪怪胸口,可雪怪纹丝不动,也不攻击他,也不让开。那一箭射穿的孔洞由新的雪重新填补了上去。 傅承钰明白了。他再怎么跟雪怪动手,都无法消灭它。只要这里还有源源不断的雪,雪怪就不会被打败。他皱眉,斜身掠出,雪怪立刻挡在了他面前。 仍是不攻击。 傅承钰想了想,试探性地又朝它各个部位射箭,但雪怪始终只是默默填补着伤口,从不反抗,见着他要跑了,才赶着来阻拦。 ——还能是什么?傅承钰苦涩得几乎要笑出来。这分明是江则潋专门设给他的。 从开始的消除记忆,到引他出来狩猎,他一次次地相信她,她却一次次地想摆脱他。 傅承钰正欲与雪怪动手,却看见雪怪宽阔的肩膀突然垮下,整个人都慢慢瘫下去。它似是不甘心地挥舞了两下胳膊,随即自动分崩离析成雪沫,一缕灵气从中逸出,往一个方向飘去。 傅承钰愣了一下,立即追了过去。 那缕灵气飘得越来越快,傅承钰忍着刀割般的寒风紧随其后,也不知是追了多久,他也无从判断。 总之最后傅承钰是来到了一处巨大冰湖前。冰湖周围灵气缭绕,傅承钰追随的那缕灵气没入其中,再寻不到。 冰湖上空站着一个人。 白色的衣袍被风鼓动得猎猎,原本绑好的头发不知为何松了,一头青丝便这么飘荡在空中。她闭着眼,双臂展开,口唇微张,那些灵气便不断入她口中。 江则潋……在吸灵。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震惊与恐惧。吸灵吸的是低微生命身上的灵气,相当于踩着幼弱生命的尸骨上位,所以一直被名门正派所不齿。 江则潋虽然追求强大的力量,可也不会用这么下三滥掉身份的方法。 冰湖上那个人,是谁? ☆、第四十章 傅承钰静静地站着,冷眼旁观。 江则潋吸完最后一丝灵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睁开了眼。“谁?”她一睁眼便感到不对劲,一个瞬移飘到不速之客的面前,右手牢牢扼住对方的咽喉。 傅承钰沉默地看着她。 殷红似血的唇,紫色深邃的眼。 江则潋怔在了那里,仿佛忍着什么巨大苦痛动了动指节,可最后还是没能松开扼住他咽喉的手。 “傅……承……钰……” 江则潋闭了闭眼,剧烈地颤抖起来。 傅承钰见状立即反攻,掌中吐出薄薄一片银刃,抵在她喉头。“你是谁?”他低沉地问,“我师父在哪里?” “你竟然提前醒了。”江则潋微微一动,脖子处便有了鲜血的痕迹,“你都看见了……你都看见了……” 傅承钰重复:“我师父在哪里?” 江则潋喃喃:“你师父?……你怎么会要这样的师父……”她猛然爆发出一股大力挣脱他,眸中紫光遽涨,“你怎么可能看得起我这样的师父?!” 傅承钰怒容已现,握住长弓:“我再问一遍,我师父在哪里?” “你师父就在这里!”江则潋叫道,脖子那里鲜血淋漓,“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我早就说过……你需要的是一个清正的师父,而我不配!” 傅承钰僵在那里。 他看见从江则潋的眼中,落下了泪。 “你……”他上前一步。 江则潋眼中泪珠簌簌而落,后退几步,却仍是激愤神色:“我早就阻止过你,是你一定要来……怎么,看见这样不堪的师父,你后悔了吗?” “我……”傅承钰收回长弓,低声道,“师父,有话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回去。”江则潋表情阴郁。 傅承钰缓缓道:“师父……你想要灵气?”他薄唇微张,吐出一口灵气,绕在指尖递给她。 江则潋踉跄后退,仓皇摇头:“不,不,你收回去,收回去。我不要……”她扭过身子,“我还没有调整好,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师父?” 傅承钰逼近一步,那缕灵气靠她更近。 江则潋想逃,可是此刻她根本无力抗拒身体的反应,无力抗拒灵气的诱惑。她额头冒出冷汗,眼泪掉得更急。 她无法克制地张开口,吸走那缕灵气。 随后她捂着嘴,跪倒在地。 傅承钰在她身边蹲下,道:“师父……不要吸灵了。你想要灵气,我可以给你。只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不要一个人担着。” 江则潋泣不成声,只是一味摇头,眼中紫光明灭不定。 -- 第80页 “师父……” “闭嘴!” 傅承钰挪到她对面,盯住她紫色的瞳孔,缓缓吐出一口灵气。 江则潋还是抗拒不了诱惑,那缕丰沛的灵气飘到她面前,她的不多的理智荡然无存。 傅承钰看她将那缕灵气贪婪吸走,正要说话,就看见江则潋忽然抬头,深邃的瞳孔紧紧攫住他,然后就扑了上来。 倒在寒冷冰湖上的一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感觉到她温热的吐息,他大脑轰的一声就炸了。她两只手搭着他的肩膀,整个人覆在他身上,她丰盈的双唇在他唇瓣上厮磨吮吸,冰凉却柔软,舌尖轻轻舔着他的唇缝。她因得不到灵气而有些烦躁,反复轻咬着他的唇瓣,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怔怔地看着她,难以置信。 她终究是得不到他的回应,悻悻地撤回。 就在她快要从他身上爬起来时,傅承钰猛地反应过来,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抱住她的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飞快地封住她的唇。 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叩开她的齿关,将灵气送了进去。 他不在乎这样的交易。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 江则潋得到了灵气显得非常愉快,她捧着傅承钰的脸,试着探出舌尖。 她躺在冰湖上,黑发铺散,紫眸迷离。他竟不知她会有这般惑人的一面。他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情意,稍稍退了一点,结果江则潋似是食髓知味地跟了上来,吻了吻他的下巴,手指插.进他的发中。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狠狠吻住了她,无师自通的舔咬,是他多次午夜梦回的幻想。 灵气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傅承钰捏住她的下巴,探身吻她的眼睫,吻她的侧脸,吻她的耳垂,然后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间,轻轻喘息。 鼻尖有她发间的清香,他静静地想,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那也很好。 方才的一切都太过忘情,都不知道风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他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江则潋的脸,结果再次摸到了水渍。他惊得抬头,看见江则潋眼中的紫色如雾一般淡去,渐渐恢复黑色。江则潋推开他,坐了起来。 “师父……”他哑着嗓子说。 她是一时迷失心智,不是失忆。事情虽是因她而起,可最后因他棘手。 不可能装不知道了。 “你不应该这样。”她疲惫地说,“我们没有可能。” 傅承钰一震。最初的慌乱之后,便是犹疑。她的反应,难道不该是震惊、气急、尴尬吗?她这么无所顾忌地坦白,像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样子。 “师父……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坦诚的一刻,内心竟是毫无波动。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动心的。”江则潋见他不说话,道,“我们不可能的,放弃吧。我们都忘掉今天的事情,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 傅承钰笑起来:“忘掉?”他靠近江则潋一点,说,“师父这么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为师徒名分吗?” 江则潋垂眼:“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师父,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他低沉的声音荡在她的耳边,惊得她差点跳起来。傅承钰一把按住她的手,侧过脸在她耳边道:“师父若是对弟子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此刻就不该是这种样子。” 江则潋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你真的这么了解我?” 傅承钰也站起来,说:“那我们不说这个。师父闭关时遭遇了什么,灵气会缺乏到要靠吸灵?” 江则潋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傅承钰说:“弟子管不着,岩赫长老可以管。” 江则潋冷笑起来:“傅承钰,你长胆子了——不,你怎么越活越回去,还会干打小报告这种事。” “那是因为师父隐瞒的事情太大了!”傅承钰从未用这种口气跟江则潋讲过话,“师父宁愿自己一人承担痛苦,为什么不能让关心你的人分担?” 江则潋直直看着他。 天空又开始飘雪。 她斜斜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可是分担的后果,你知道是什么吗?”她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我是用了吸灵,可我吸的是从前自己留在这里的灵气。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傅承钰静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看着她的背影在飞雪之中慢慢模糊。 江则潋再次回头的时候,没有看见傅承钰跟着的身影,突然就落了泪。泪掉得又急又凶,根本擦不干净。 她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结果那所谓的坚强只是一副用来虚张声势的空壳罢了。 她总是掌握不好自己的情绪,总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别人。她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克制不住。 她就是这么糟糕。除了在修炼一事上稍有作为,人情世故什么的,毫无建树。 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秘密,她更愿意一个人躲在角落隐秘地舔舐伤口、自己疗伤,而不是昭告天下,遍寻名医。 何况这个秘密,一旦被人知晓,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将随之而去。 她赌不起,输不起。就算内里溃烂得一塌糊涂,她也要强撑着外面华美的衣袍。 -- 第81页 她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雪,忽然就不想再起来。 如果……如果悄无声惜地在这里被埋葬……虽然死得很可笑,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啊……玄汜宗宗牒里她还是十六司主,只是下落不明而已。 她翻了个身,睁大了眼睛看着雪花不断飘落的苍白天空。 枯寂的心中忽然有个声音在喊:江则潋,你只是太久没被打倒,忘记了要如何去面对,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你逃离皇宫时在想什么?试炼选拔时在想什么?面对旁人挑衅时在想什么?被人打败时在想什么?你清闲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自己是如何挺过烽火狼烟、深林凶兽、污言秽语、刻骨伤痕的吗? 江则潋盖住自己的眼睛。 声音越来越大,叫得她头疼。 不,她不能这样下去。 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是为了被一场噩梦打败的。 她要回去。她可以找到一定可以找到挽救的方法。 ……还有傅承钰。 江则潋从雪地里起来,抖落身上残雪,匆匆沿着来时脚印返回,可抵达冰湖时已经不见了傅承钰的人影。 她有些慌,叫道:“傅承钰,傅承钰!”没有人应答,倒是冷风倒灌进来,灌了她一口雪渣。江则潋咳着嗽御风而起,直奔虚境所在地而去。 琉鸢在院子外面睡觉,忽然听到一声高亢的“傅承钰”,一个激灵醒来,如临大敌地炸了毛,看清是江则潋后才重新躺了回去。江则潋不理会琉鸢充满爱意渴望抚摸的眼神,直接跑进院子里,打开傅承钰的房门。 没有人。 江则潋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 果然是她气走了傅承钰。再温顺的人,也是有脾气的啊。 她吸了吸鼻子,关上房门。转身的一刻,却被温暖的斗篷拥住。 傅承钰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将她的湿发从斗篷里捞出,用法力烘干。江则潋怔怔地仰视着他,有千言万语从口边滑过,最终吐出的却是:“哪来的斗篷?” “弟子未经许可,擅闯了师父卧房。” 江则潋默然一瞬,裹紧了斗篷,指尖拂过面料上的刺绣,不禁一顿。她忽然生出一种无力的愧疚感,脱口而出:“你知道吗,从前也有人,给我这么围过斗篷。” 说完便后悔。总是这样,不长记性。江则潋悔恨地咬住下唇。 傅承钰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良久,他轻轻抱住江则潋,将她拥进怀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不在这里。” “对不起啊。承钰。”她悄悄伸手抹了抹眼睛,“我请求你,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们安安静静地回去,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会处理好的,相信我。” 傅承钰叹息一声,更用力地抱紧她:“好,我们回去。” ☆、第四十一章 傍晚出发的时候,琉鸢看见傅承钰,很不友好地扭过头。江则潋哑然,只好凑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好啦,没有理你是我的错,别生傅承钰的气啊。” 琉鸢这才心满意足地抖抖翅膀,让二人上了背。 江则潋说:“我要收回虚境了。” 傅承钰慢慢地点了点头。 离开虚境后,琉鸢在半空中停住。江则潋闭上眼,双手在胸前绕着虚画了个符,然后双臂张开,再睁眼时,眼珠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她抬起下巴,微微启唇。空气中忽然就出现一一团明亮气体,化作一束被江则潋吸纳入腹。 傅承钰知道,这个时候,她对灵气毫无抵抗力。只要他…… 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干。 江则潋吸灵完毕,闭上了眼。几个长吐息之后,睁眼已恢复正常。 她看了傅承钰一眼,然后沉默地回过身打坐。 吸灵耗体力,容易让人疲倦。刚一入夜,江则潋就打着坐睡着了。她的呼吸绵长而平稳,比寻常打坐休息的修行者呼吸更慢,是以傅承钰在寂静的夜里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是真的睡着了而不是所谓的放空精神在修行。 他看着她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身子,靠近她坐了点,扶着她的肩和腰躺下,让她平躺在自己的腿上。他将她的斗篷紧了紧,搂着她闭上了眼。 反正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不必再像昨天一般只是让她靠在肩膀上了。这样子还让她更舒服些。 晨光熹微,江则潋翻了个身,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了面前一块水青色的布料。她困惑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视线上移,看见了一副交领。 哦,是件衣服。 江则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面前水青色的衣服是傅承钰的。她仰面朝上,看见了傅承钰微垂的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从傅承钰腿上爬起来,望了眼灰白的天空,再望了眼傅承钰。 光线还不够亮,傅承钰半边脸上都是阴影。他的嘴唇抿着,颜色很淡。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很长。他的眉毛浓而不杂乱,只是眉头微微皱着。 江则潋屏住呼吸,伸出手,大拇指轻轻覆上他的眉心,贴着皮肤慢慢滑过去,似是要抚平皱痕一样。她抚了两下未果,无声叹息,撤回了手,往一边挪去。 蓦地,一股大力拽过她的手臂,她毫无准备地往后一倒,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她错愕抬眼,对上了傅承钰深沉的双眼。傅承钰的手从她臂上滑到腕上,再滑到她的指腹上。他声音微哑:“师父方才在做什么?” -- 第82页 江则潋心知他怕是早醒,也不忸怩,道:“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罢。” 傅承钰五指扣入她的指缝,牢牢握住她:“师父并非对弟子无情,那为何说我们不可能?师父从来不畏礼法,只有弟子一个人陷入两难,好不容易有所选择,师父却不愿……” “你喜欢我什么?” 傅承钰愣了愣,随即淡淡笑了:“……弟子也不知,究竟在喜欢师父什么。可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罢,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江则潋也笑了笑:“是,喜欢一个人没有那么多理由,可是在一起的话,并不是靠喜欢就能支撑的。”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能?”傅承钰步步紧逼。 江则潋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她移开视线,只见原本灰白的天边已隐约泛出几丝霞光,愈来愈亮,愈来愈多,愈来愈艳。 快要日出了。 “我从没跟你讲过,你有时候,很像一个人。”江则潋偏头看着霞光,说道。 扣着她手的力道突然加大。 “你其实并不了解我。或者说,你并不了解完整的我。” 傅承钰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给你知道我过去的权利,听完之后,你自行选择罢。”她揉了揉太阳穴,呓语般说道,“我出生在乾熙元年,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受尽宠爱地长大,后来山河动荡,我被送去修仙——这些我都跟你讲过。 “试炼的时候,我体质比不上那些穷人家干重活长大的孩子,险些被刷下——可我不能被刷下。那个时候,我得知了瑞朝灭亡的消息——在我离开三个月后,父皇被乱军斩首,母后自焚而死。这种关头,我若被刷下遣回人间,我会有什么活路?每一个新朝,都是在旧朝的骨血皮肉之上建立起来的,回去我必死无疑,只有待在对出身一视同仁的仙门,我才能活着。” 她慢慢地讲述着过去,波澜不惊,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傅承钰入门之时,她曾告诉过他要忘记往事,一切重新开始,可是她自己都不曾做到。 “可是一个人若是在人间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会费尽心血去修仙呢?仙人有很长的寿命,那么必然也要付出代价。试炼的每一个人都有苦处,都不愿放弃,都在削尖脑袋往上爬——那时候我就深刻地明白,一个人只有变得强大,足够强大,才能在弱肉强食中活下去。” “你也是试炼上来的,自然知道其中困难。可是你不知道,在新旧交替的动荡年代,什么能人都被逼出来了,试炼选拔更是难上加难。善良没有用,只有实力才有用。 “其实我本也不是多么善良的人,在皇家长大,怎么会没沾染过龌龊,只是更加无情了点罢了。” 云霞眩目地铺开,大片大片的天空流光溢彩,热烈的橙红色中,一轮圆日探出了小半个头。江则潋侧身避开光亮,道:“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知礼、隐忍、温和,简直不像是我的弟子。这样的你竟然喜欢我,实在是令人费解。” “别急着打断,听我说完。”江则潋深吸一口气,“我说你有时候很像一个人,就是说的这些。只是你一直顾忌着师徒尊卑,而他是不必有这些顾忌的。” “我曾经很喜欢他,非常、非常地喜欢,喜欢到想把心剖给他。” 她整个人歪在傅承钰怀里,被他紧紧抱住。他勒着她的腰肢,像是怕她离开。而她听着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平静地继续。 “我天分很高,又肯努力,自然是被人夸,被当做其他人的榜样。我师承岩赫,被他惯得无法无天,每天都恨不得横着走。后来盟会将近,我听说焱巽门出了个天纵奇才,很不服气,找他麻烦,做了不少冒失事,结果被他暗指残忍。 “我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与我实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张扬跋扈,他低调温润,我冒进易怒,他深思熟虑。后来盟会,我被他打败了。那个时候我很气恼,又莫名高兴——被喜欢的人打败,也不是丢人的事。”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傅承钰,你不想听,就不要听了。” 霞光万丈,正映在他暗不见底的眼中。 “你讲。” “你明明不愿意再听,何必强迫自己。” “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要接受你的过去。”他说。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仙门中有钟离冶那样的人,实在是不可思议。”她停了停,“啊,钟离冶。我还是说漏嘴了。” 傅承钰抬头,正对上喷薄而出的朝阳光芒,只觉眼睛生疼,像是要流出泪来。 江则潋伸手捂住他的眼。 “名字不重要,总之当时我很喜欢他,为了他慢慢改变自己,装作悔改,故作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我很累,但是他总算是能接受我了,并且认为我从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时蒙昧无人管教的原因。他的师妹暗恋他,我就给她使绊子。傅承钰——你觉得我可不可怕?是不是心机深沉?” 傅承钰默然无言。 “但我很开心。他很照顾我,我跟他去过许多地方玩。蓬莱仙山、南海龙宫、极北雪原……我们去过很多地方。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他想起她开辟的虚境,那间小小的院落,如今荒败,但原来一定是生机勃勃。 他还重新让院中草木焕发生机,原来只不过是唤醒她的旧念。可笑、可笑。她的院子、她房中的斗篷,他所接触过的、没接触过的,都早已有过前人的痕迹。他忽然心口就绞痛得不能呼吸,他推开江则潋捂在他眼上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就要去吻她。 -- 第83页 江则潋目光一凉,想也不想就把他推开:“傅承钰,你给我冷静点!是你自己要听下去的,我实话实说,如今接受不了,你就这样对我?” 傅承钰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江则潋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阴郁的脸,忽然也说道:“对不起。” 傅承钰抬眼看她。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你恰好在不恰当的时间做了不恰当的举动,我没控制住情绪。” 傅承钰将双手搁在腿上,说:“是我鲁莽,我也没有控制住情绪。对不起。” 江则潋说:“你还要听么?” “……你讲吧。”傅承钰稍稍挪开了一点,与她保持距离。 “我们关系很好,他对我很温柔很包容,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对。直到有一天,他消失了。那一段时间,正值玄汜宗换届,原先一批长老即将殒寂,新的长老和司主会被提拔上去,我即将接任司主,忙得焦头烂额,恰好焱巽门那里也轮到换届,他要被提升做副羽座,我们都很忙,交流自然大大减少。 “他消失得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只有桌上留了一封辞信。没有人联系得上他。而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人报告说,在莽荒看见了他。” 江则潋的眼神空而远,声音很低。朝阳早已光芒万丈地升起,她的表情却像一块化不开的冰。 傅承钰重复道:“莽荒?”他看着江则潋的脸,没敢说出另外两个字。 江则潋道:“对啊。一个天纵奇才,人人尊敬,前程似锦,为什么会去做堕仙呢?” “我很伤心。我被别人用异眼相看,被师父责骂,被关禁闭。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他既然不告而别,那就是不在意我,他既然不在意我,我又何必因他伤神?之后,我就去闭关了,再之后,我出关,最后,收你为徒。 “这是你不知道的我的过去,别人也不太敢提起。听完了,你有什么想法?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傅承钰默然了一会儿,道:“那师父对他,现在可有余情?” “我爱过他,也恨过他,也试图放下过他。但真正放下,却是近些年才做到的了。即便如此,提起他,我也还是会有感情波动。但倘若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是绝不会再跟他一起的了。” “那……”傅承钰强压住心头的涌动。 “我想过很多次他为什么会离开,可是想不出原因。但我没能跟他走下去,就是代表我们感情不牢固。我现在对感情很恐惧。我害怕你并没有定位清楚对我的感情。” “我和他不一样。”傅承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和他不一样!” “好罢,你和他不一样。”江则潋说,“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当初对他那般的心思。我最好的时光、最热烈的情感,都给了他。这些都是过去,我重拾不起来了。” 傅承钰看着她,良久,他低下头,突兀地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他道。 自此无言。 ☆、第四十二章 安安静静回到白璧峰后,两人分道扬镳,各回各院。琉鸢飞了一晚上也累了,江则潋就留了它在院子里,帮它梳理梳理羽毛。琉鸢的皮毛油光水滑,养得极好。 “你胖了。” 琉鸢不满地哼了一声。 江则潋失笑:“没了我差遣你,都懒成什么样了。” 琉鸢把脑袋往身上一埋,睡觉去了。 江则潋拍了拍它,慢慢踱到一边。 院中依然草木葱茏,养的花也还在争奇斗艳,仿佛她一直在打理这个院子一样。她晃到池塘边,里面的锦鲤一看有人纷纷涌了过来,等着投喂。她对着一群金光灿灿膘肥体壮的锦鲤,一时无语。她进了水阁,下意识地在桌上一抹,指尖却是半点灰尘都没有。她盯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忽然垂了肩膀。 傅承钰啊…… 她仰面靠坐在长椅上,望着水阁顶上的描花发呆。 夜半时分。 窗外虫声唧唧,江则潋却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着,双手抓着被子,坐了起来。她捧住脸,摸到了脸上的汗渍。她放开手,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周围逡巡,好半天才确认下来这里是卧房。 她捂着心口,下了床,从冷水洗了把脸,靠着墙壁平复心情。 那场噩梦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闭关的时候。 闭关十一年,她与世隔绝,一心扑在修炼上。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她在冥冥之中得到顿悟,意识循着天地气脉延伸开去,汲取山川气息,提升体内修为。 整个过程都没有任何差错,她也慢慢沉浸其中,摒弃杂念,做到清净无思,全凭唯一的执念使人全身心地投入修炼。她甚至在混沌之中感觉到体内越来越浑厚的气息,越来越精深的灵气。 她无知无识,并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感觉一阵难受,像是哽了个尖石头在胸口。她费尽心力去排开这个东西,结果并没有得到好转,反而愈加痛苦。她变得有些愤怒且烦躁。 她花了很多办法去抵抗、去化解,可是都是无果。与此同时,她发现她愈是反抗,痛苦就愈深刻,已经不只是哽石在胸的问题了,四肢百骸都如同被人刻出了伤口,五脏六腑都似乎在从内里腐烂。这种无法阻止的感觉让她几近崩溃,但她还保留了理智,知道闭关时刻最忌情感大动,否则易遭反噬,于是强行压下情绪,调动灵气,奋力抵御。 -- 第84页 周围仿佛长满了荆棘,一点点长大,刺入血脉,将她的骨骼钉住,她被困于其中动弹不得,每一次挣扎都是鲜血淋漓。她并非不能忍受这般疼痛苦楚,只是这种情况在闭关期间发生,无法让人不害怕。 钻心的痛让她原本处于沉眠状态的全部感官归位,耳畔隐约回荡着惊雷,她睁开眼,本以为会看见几近黑暗的石洞,结果看见的是一片让人晕眩的斑斓色彩,在这片斑斓色彩中,隔着半重雨帘,她看见了傅承钰。 熟悉而又陌生的傅承钰,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几分冷漠与狠辣,用她教过他的指法,对自己射出了一箭。她怔怔地看着箭朝自己飞来,看着沾了咒语的箭尖在刹那没入自己胸口。 脑中一片空白,她闭上了眼。 傅承钰是假的,可是心痛是真的。痛得像是要炸裂,又像是有毒液从心口蔓延到血脉里,引得她阵阵痉挛。 恐惧、震惊、愤怒、绝望,这些大把的负面情感已经让她不能自主思考,反噬迅速而来。 她已经不能再回想出当时的情况,那种从未经受过的痛苦让她第一次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反噬结束后,她瘫软在地,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可能是死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恢复意识,探了探自己的身体,什么伤都没有,只是身体异常虚弱,灵气大大减损,修为不增反降。 这个结果对她的打击几可致命。 她十六司主的位置,全是靠自己的血汗挣来的。一旦实力与地位不相契合,便要面临下台的危险。她生来骄傲,怎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花了很久想要挽回一切,可是只是徒劳。 想要增加灵气,要么靠长久积累,要么靠掠夺。她想了很久,不愿去掠夺,那想要尽快恢复一点,只有收回自己从前散掉的灵气。 从前和钟离冶在一起的日子里当玩一样随手丢出的些微东西,如今竟是弥足珍贵。 江则潋拿起一颗夜明珠,走出了房间,走到院子里。琉鸢已经回了灵犀谷,院子里一片寂静,偶尔有锦鲤游动的甩尾声传来。她走到角落,搬开石砖,想从地窖里取壶酒出来。 咦? 她举着夜明珠往地窖里探了探,见地窖里确实是多出了三个陌生的瓮。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确认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她捞了一个出来,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用夜明珠凑近了照,只能看见清洌洌的水面。她低头闻了闻,闻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熟悉的淡淡花香。 睡芳盏的露水。 谁干的? 她盖上了盖子。 只能是傅承钰干的。 她将其他水瓮也取了出来,里面也都是装的睡芳盏露水。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用睡芳盏露水?又怎么会发现这个地窖? 她满心疑惑,却又满腹无奈。罢了,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东西。只是他这份细致,让她觉得有些惊心。 她将水瓮们又重新放了回去,在地窖旁坐了一会儿,忽而也不想再喝酒。 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静坐,来沉淀灵气。 可她静不下心。 * 之后的很多天,江则潋都待在自己院子里不出门。她给院子加了结界,别人听不见院子里的异动。 有时候有人来白璧峰找傅承钰,江则潋就躲在墙根,偷偷听他们讲话,其实也听不清楚,但她就是想听,想听很多人聊天的声音。 她的寂寞是自找的。 她不敢出去见人,生怕有什么意外暴露自己修为受损一事,也不想去找傅承钰,她还不知如何面对他。偶尔在院子门口站着遇上路过的傅承钰,她还没有所表示,傅承钰就已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加快脚步离开,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说害怕傅承钰是没有定位好自己的感情,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对傅承钰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说是师徒情,应该是过界了的,说是友情,似乎关系比友情更亲密一点儿,说是亲情,她也没把她当儿子教,说是爱情,她经历过的爱情,可不是这样。 她有些烦躁。 她避世而居。 某一天的早晨,她在池塘边上喂鱼,一转身就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傅承钰,惊得她手中鱼食哗啦一声全翻进了池塘,十几尾锦鲤将水面搅和得乱七八糟。 她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直面过他了。 他表情淡漠,居然端端正正向她行了一礼:“弟子今日前来,是告知师父要闭关一事。” 乍然听见许久未听的声音,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闭关?” 他看了她茫然的脸一眼,复又低下头道:“弟子要闭关了,明天。” 江则潋这才反应过来。他修成仙骨多年,也确实到了升境闭关的时候。 她无话可说。 傅承钰继续说:“因为没人知道师父已经出关,稍后弟子还要去告知三司主和岩赫长老一声,以备记录。” 她想了想,只能说:“那你去吧。”看他要走了,又突然道:“你……” 傅承钰停下脚步看她。 她抬起来的手又收了回去,说:“算了。祝你闭关顺利。” 傅承钰似乎是露出了一点失望之色,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步伐匆匆地出了院子。 -- 第85页 江则潋想问的是他要闭关多久,可这种事,谁也没法预知的。 傅承钰闭关那天,江则潋没有跟去。因为还有别人想送他去闭关。 白璧峰统共就住两个人,现在两个人全都闭关去了,便也没人再来白璧峰。 越发荒寂寥落了。 她受够了这种孤独的感觉,大半夜地起来把一瓮睡芳盏露兑了陈酒喝掉,然后借着酒劲就下了凡界。 虽是大晚上,可是繁华的都市里,总是有笙歌不息之处的。江则潋现下虽然有点冲动,但还比较清醒,照着凡界货币的样子变了点钱带在身上,就去了歌楼。 歌楼不是妓馆,男女均可进入,只是到底还是男客居多。 江则潋一身红衣踏进歌楼,就吸引了不少男客的目光。她出手阔绰,要了个座,便一个人歪在座位上边剥葡萄吃边听曲儿。 台上一个歌姬打了个红牙板子软着声腔儿唱:“青衣过客去,浪蕊浮花来。” 四座的人鼓掌叫好,已经有堂倌儿端着盘子四处讨赏。 江则潋往嘴里塞着葡萄,觉得这地方虽不大雅致,但终究是有了热闹的烟火气。 吃了几颗,面前突然多了一块帕子,还绣着淡金的底纹。她顺着帕子往上看,看到一只养尊处优贵公子的手,又看到一身养尊处优贵公子的衣,又看到一张养尊处优贵……这脸,似乎有点配不上那只手啊。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动不动。 贵公子只好开口:“这位姑娘,自己剥葡萄多有不便,且拿这张帕子擦擦手吧。阿春,去帮姑娘剥葡萄。” 从贵公子身后转出来一个婢女,一声不吭就跪在了小几案边上开始剥葡萄。 江则潋指尖还粘着紫色的葡萄汁儿,见状终于有了点反应,接过那只帕子擦干净手,又递回过去,对贵公子勾唇一笑:“谢谢。” 贵公子被这个笑容一震,后知后觉道:“不用客气,这张帕子就留给姑娘吧。” “哦?”江则潋又笑了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手段了。她拍了拍那个剥葡萄婢女的肩膀,把帕子递了过去:“喏,给你擦手。就是刚刚被我用过了,你不要介意。” 那个婢女瞬间尴尬,手里的葡萄剥了一半就僵在了那里,她去看贵公子,贵公子先是一懵,然后显出了点恼意来。 江则潋表现得很明显了,她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些葡萄你吃了吧,反正都是你自己剥的。”她继续。 婢女更加尴尬。 贵公子哼了一声:“你是哪家的?” 江则潋笑而不语。 这样是彻底惹恼了贵公子,他也不管自己一向信奉的对美人温柔的教条,伸手就要去扣她的下巴。 江则潋好整以暇地等着,打算他快要摸过来时给他点小教训。谁知半路上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一柄剑鞘抵在了贵公子的胳臂前,然后便是一个懒洋洋的、带了点儿戏谑的声音:“喂,你妨碍本姑娘听曲儿了。” ☆、第四十三章 江则潋挑了挑眉,看向来人。这姑娘看起来挺娇小的,气势倒是很足。 贵公子本来一腔怒火,看清对方的时候就瘪了下去:“啊……阮姑娘。” “张公子,这儿不是妓馆,调戏什么姑娘,还碍着我听歌。”阮姑娘撇撇嘴,收回了剑。 张公子显然憋了一股气,但是不好发作,只得道:“阮姑娘说得对,那我还是回去了。” 阮姑娘嘻嘻笑道:“那不送啦。” 江则潋旁观全程,这个阮姑娘衣着一般,剑也一般,凭什么让一个贵公子对她不敢放肆?她手指轻敲着桌面,不动声色。 阮姑娘却是仔细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说了句废话:“你没事吧?” “没事。” 阮姑娘好像有些自来熟,直接在她旁边坐下,一边瞟葡萄一边说:“那个张公子,嗐,一个暴发户家的,不用理他。” 江则潋觉得有点好笑,把果盘往她那里推了推:“你吃不吃?” “谢谢啊。”阮姑娘就不客气地开始吃了,“我叫阮真,你叫什么名字啊姐姐?认识一下呗。” 江则潋当然不想说真名,于是胡扯道:“我叫傅承钰。” 吃葡萄的阮姑娘立刻就被半颗葡萄卡住了喉咙,挠着脖子咳了半天才喘过气来。她神色古怪地看着江则潋:“啊,傅承钰,你好,傅姐姐。” “那个张公子很忌惮你?”江则潋直截了当。 阮真扯了扯僵硬的面部肌肉,道:“不算是忌惮吧,就是不敢惹我。这周围几个城镇没人敢惹我的。” “哦?”江则潋来了兴趣,也不去听小曲了,“你说说看。” 阮真往嘴里塞了颗葡萄:“这个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恰好会点江湖方术,能捉得几只未得道的捣乱的小妖怪罢了,久而久之名气就出去了呗。有些人家做了亏心事,疑神疑鬼的,都要我去收妖,我也就去了,多半是没有妖,不过我糊弄糊弄还是可以的。那个张公子啊,他们家里,前两天刚好被我捉了一只货真价实作祟的鲤鱼妖,不巧我剥鱼鳞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可能是我暴力了点,哈哈。” 江则潋觉得这个小姑娘甚是有趣。 她支着下巴说:“还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阮真就叽叽咕咕讲了一堆,最后葡萄吃完了,她用那张留下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还接着讲。讲完了,她瞧了瞧江则潋。 -- 第86页 因是夜半出门,江则潋只用一根发簪绾了上半边头发,现在她半歪着头,腮边一缕长发垂下,唇角笑意盈盈,看得阮真都要呆了。她咽了咽口水,道:“傅姐姐,我看你一个人深夜出来听曲儿也不是普通人,你是干什么的呀?” “我么?”江则潋眨了眨眼,“我和你差不多呀。” “啊。”阮真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望。不过她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既然是同道中人,不如我们结个伴?傅姐姐接下来要去哪里?” 江则潋虽然是下凡来逛热闹的,不过她也没打算跟一个还算陌生的姑娘一起走,于是说:“抱歉,我独行惯了。” “这样啊。”阮真有些泄气。 江则潋看了看台上收了红牙板子下去的歌姬,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走了。” 阮真急忙道:“傅姐姐,要不咱们去外边茶楼再喝点呗?” 江则潋摆了摆手,留给阮真一个背影。 阮真追出歌楼大门,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可是却看不见江则潋的人影。 这个姐姐一定和傅承钰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她暗暗地想着,内心充满了求知欲。 只可惜她再找不着人了。 * 江则潋在人间晃荡了许久,原本眼里粗糙的物事倒也显出几分拙朴的趣味来。 她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城镇游玩过后便致力于发掘一些深山密林,每天都走荒无人烟的山路。 突然有一天,她又厌倦了这种生活。 一个人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想想,她现在修为受损,也不愿意有人跟着她一起。 前些日子她路上遇到了一只妖,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可那妖偏偏看她落单想要挑衅她,她也就忍无可忍地动手了。一只五百年道行的小妖,本当收拾起来不在话下,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干掉。 奇耻大辱。 灵气……灵气…… 江则潋久违的烦躁又涌上心头。 她在山林里打坐片刻,心思沉静下去,忽然就探出周围的不寻常来。 这座山的山脉,是一条气脉。 气脉内奔流着山川灵息。 她有些焦躁起来,忍了又忍,还是站了起来。 巨大的诱惑,就在她面前。山川灵息,只是大自然长久孕育出的天然灵气,若是吸去,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气脉附近的动植物成精怕是难了些。 江则潋腾空而起,掌中持弓,闭上眼,循着气脉最薄弱的一处而去,射出一箭。 气脉霎时断裂,山川灵息溢满方圆几里。 她隐忍地晃了晃头,像是想抵御什么,可是最终眼睛还是变成了紫色。她张口,山川灵息汇聚成几条,纷纷被纳入口中。 过了很久,江则潋才把这些山川灵息吸收完。 她站在半空想了想,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山洞。她得进去好好调养,尽快把灵气炼化成修为。 * 人间春去秋来,夏往冬至,日子很快翻过了页。 江则潋躺在干净的溪水中,头发湿淋淋地铺开在石头上。一旦涉及修炼,她就很能耐得住寂寞。她手指在水里一划,结水为箭,三支箭就破水而出,射中远处的大树,将树干淋得湿透。 江则潋呼了口气,起身上岸。 她用法术烘干了头发和衣服,随即对着溪水开始整理仪容。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容貌了,这回仔细一看,脸还是自己的脸,可仿佛透露出的气质有了些许变化。 不管了。 江则潋振袖而起,身形很快湮没在了云雾之中。 玄汜宗议事阁。 “我觉得近日焱巽门不对劲。”一个长老皱了眉头说。 “有何不对,一无外敌,二无内乱,门人进进出出,正常。”另一个长老道。 “我几次偶遇焱巽门的几位座主,表情都不是很对。” 又有长老笑道:“万一正好有什么烦心事呢。再说,就算焱巽门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我们也管不着。” “说的也对。” “好了,焱巽门的事我们不谈。新弟子的甄选已经到了第四轮,按理说第五轮要选出最前面的十六个人,不过现在正好是江则潋闭关期间,是帮她挑一个先给其他司主带着还是干脆就只选十五个?” 一个月前,玄汜宗新弟子的招收就开始了。 “我觉得倒不如只选十五个,江则潋那性子,平白塞给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弟子还不如不要。” “可是若不给她弟子难保她会多想,她这个人,有时候心很大,有时候又想太多,唉。” 几个长老在议事阁内商量着,门突然被敲响。 “各位长老,则潋回来了。” 门被打开,雪越拉着江则潋站在门外,江则潋走上前,对几位长老行礼:“见过各位师叔,我出关了。” “出关了?这个时间出关,你真是掐得准啊。”一名长老笑道。 江则潋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雪越,雪越只是笑笑。 “新一批弟子正在甄选,很快就会出结果了。” 江则潋恍然:“竟已经又要选新弟子了?” “是啊。傅承钰不在——他也闭关了,你知道么?” 江则潋点点头:“方才来的路上碰到师姐,她已经同我说了。” -- 第87页 “正好傅承钰不在,你也没事,带新弟子正合适。” “师叔说的是。” 又交代了几句,江则潋便退下了。 她和雪越并肩而行,雪越道:“方才乍然看见你出现,我都没反应过来——咳,想必此次出关,修为又上一层吧?” 江则潋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哪有的事。我闭关的日子,有没有错过什么精彩之事?” 她是不能躲一辈子的,既然修为稍微恢复了点,不露马脚,便该回来了。 “彤彤和徐徽结为道侣了。”彤彤便是十二司主,徐徽便是六司主。 江则潋道:“我就说,他们眉来眼去那么久,早该成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路过的弟子看着出关归来的十六司主,都觉得她一身红衣艳色逼人,却令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江则潋与雪越分道扬镳后便去了灵犀谷。琉鸢长久不见江则潋,看到她来便一个猛子扎过来,江则潋赶紧避让,躲过了它坚硬的长喙。 琉鸢还是用头蹭了蹭她的臂弯。 “没有人来找你,你是不是很无聊啊?”江则潋抚摸着它。 琉鸢点点头。 江则潋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地给它撸了撸羽毛。 再回到白璧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依然茂盛,只是锦鲤群显得有些恹恹。虽说不吃东西也饿不死,但是有的吃总比没的吃要好。 江则潋一边喂鱼一边在水阁里坐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椅子上一摸,摸到一手薄薄的灰。 是的,傅承钰闭关了,不会有人来打扫了。 ☆、第四十四章 十月初八这一日,江则潋早早起身,换上了许久未穿的淡紫色司主正服。她坐在妆台前,给自己梳完发髻,拉开抽屉时看见了自己的一串珠花,忽然有些晃神。 因为和司主正服相似,她不常穿淡紫色的衣服,所以这个搭配正服的珠花她也不常戴。 时间过得真快,她都要收第二个徒弟了。 她慢慢取出珠花,簪在了鬓边。 那个时候,她在高座之上,看着下面一众青涩弟子,心里其实是很激动的。她一心想找个女弟子娇滴滴地养大,结果却被雪越抢了去。后来她选了傅承钰,那个时候他还很稚嫩,一板一眼地下跪拜师,说话像个老学究,让她觉得好生无趣。 可是谁会想到后来的事情呢? 宗里面男师女徒、女师男徒的比比皆是,师父通常把徒弟一手带大,难以生出男女之情,而行事大胆的弟子也并非没有,女弟子倒是曾出过几个敢动男师父的,可还从未出过男弟子把心思动到女师父头上去的事情。更何况是傅承钰那种性子。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江则潋出了门,直奔琅琊峰大殿。 殿内燃着熏香,首座上的大长老还未到场,下边座位上倒是已经坐了好些司主。江则潋按位次坐在最边上,而十五司主还没到,一时也找不到聊天的对象,只能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发呆。 不过很快人就到齐了。 “传新弟子入见——”钟声响彻,悠悠震荡开去。 大殿内的人在安静地等待这一批新弟子。 从石阶处最先显现的是万锦良。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带领着一群有些气喘的弟子上完台阶,等仙娥来迎之后,便走进大殿,对长老司主行礼:“长老,各位司主,新弟子已带到。” 新弟子们难免有些紧张,除了刚进来时有几个没忍住瞟了瞟殿内陈设,其他人都一直低着头。这会儿每个人都很安分。 长老颔首:“辛苦了。” 万锦良告退后,众人的目光便在各个新弟子间穿梭。江则潋一眼瞟去,定了心:今年的男女比例十分正常。 再仔细地一个个瞧过去,江则潋差点仪态不端地从椅子上摔下去。 那个、那个会江湖方术靠捉妖过日子的姑娘怎么也混在这里面?! 当时她们的对话是什么来着? “我叫阮真,你叫什么名字啊姐姐?认识一下呗。” “我叫傅承钰。” 江则潋握紧了扶手,有点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个姑娘很能耐啊,竟然通过了五层选拔上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一年多不见,她身量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不少。 十二司主说话了:“师叔,我看中了一个。” “那你且去吧。”长老应允。 十二司主下了座位,指尖朝某个方向一点,一个男孩子就身不由己地出了列。男孩子呆呆地看着十二司主,十二司主见状笑了笑:“你叫什么?” “我叫……弟子叫孟东来。” “我是十二司主郁彤,你可愿意做我弟子,同我去云顶峰修炼?” “弟子愿意!说着孟东来就要下拜。 十二司主受了他一拜,满足地回身:“师叔,各位师兄弟姐妹,我先走一步啦。” 大家都笑着跟十二司主再见,唯有江则潋一动不动。好在也没有人注意到。 此情此景,仿佛当年。 一晃春秋匆匆而过,当年在自己面前忐忑跪下的稚嫩孩童,已经长成了长身玉立的英挺男子。 那些新弟子见司主选徒弟也并没有什么苛刻的,便放松了许多,几个胆大活跃的便抬起了脸一个个司主瞧了过去。 -- 第88页 司主们没有觉得被冒犯,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阮真悄悄睁圆了眼,从右往左看过去。嗯,这个司主长得很英俊,这个司主有点高贵冷艳,这个司主的酒窝好可爱,这个司主身材好健壮……这个司主…… 嗯? 嗯? 嗯? 这个司主好生眼熟,这不是那个和傅承钰有不可告人关系的姐姐吗?! 我勒个去,她居然是玄汜宗的司主? 再看一眼,咦,她在往哪儿看呐?阮真顺着江则潋的目光滑过去,只看到了一根柱子。她再狐疑地看回来,觉得这位司主一定是在走神。 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走神,能不能尊重点他们这些小卒…… 内心吐槽的同时,又有几个新弟子被挑中带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司主下了座位朝着她这里走来,又看了看好像还在走神的江则潋,脑子一热举手喊道:“长老!弟子有心仪的司主可不可以选!” 场中瞬间寂静。 有司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阮真觉得好生尴尬,但后悔也没用了,只好硬着头皮看首座上的长老。 长老头一回碰到这种新鲜事,不由往前坐了坐,饶有兴致地逗她:“可是本宗并未有这种规矩,由弟子来选师父。” “噢……”阮真非常乖巧地缩了回去。 江则潋已经被她那气贯长虹的一声惊醒,此刻看着她,表情十分莫测。 长老说:“不过你不如说说你心仪哪个司主,万一他恰好也想选你呢。” 阮真非常抱歉地瞥了一眼那个过来也不是回去也不是就这么半路站着的男司主,抬手指了指江则潋:“那位司主。” 感觉到目光刷刷集中过来,江则潋咳了一声,端正了坐姿。她看了眼长老,发现长老居然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江则潋只好一本正经地开口:“你为什么想做我弟子?” 阮真心想因为有八卦可以八啊,但是她也还是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觉得和司主您非常有缘。” 在广大不知情围观群众下打两个人心知肚明的哑谜,这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不过同你第一次见面,你为何不说与其他司主有缘?” 阮真好急啊,心道你不想收我就直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但还是保持微笑道:“因为我很喜欢司主头上的珠花。” 江则潋:“……” 众人:“……” 长老清了清嗓子,打破这迷之沉默:“则潋,你倒是说你收不收她。” 她如果不收,阮真就会被其他司主收走,这不成了人家捡她不要的了么,还在最初就让师徒俩不能交心,这影响多不好。 才不是因为她怕阮真把她下界的事情捅出去。 江则潋走下座位,扬手半空一点,把阮真拉出队伍:“那么,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十六司主江则潋的徒弟。你叫什么?” 阮真便依礼下拜:“弟子叫阮真,参见师父。” 江则潋俯身扶她起来,对视的时候两个人表情都有些古怪。 离开大殿的时候,里面还有司主在笑。 临走前雪越还凑在她耳边打趣她:“你第一个徒弟傅承钰,不是个寻常角色,我看你这第二个徒弟,也是个人物。厉害厉害,甘拜下风。” 江则潋无语地看了身边左顾右盼的弟子一眼,口里一声清啸招来琉鸢。 “哦哦哦好漂亮!”阮真兴奋地跳过去摸,被琉鸢没好气地啄了一口。 “琉鸢,她是我新收的弟子,你不能这么对她。”江则潋说。 琉鸢歪着头打量了阮真一番,扇了扇翅膀,这才挪过去用喙碰了碰她。 两人上了琉鸢的背,琉鸢便掉头往白璧峰飞去。 阮真一点也不害怕,到处乱看,嗷嗷地叫着,显得十分兴奋。 她点了点阮真的肩膀,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要选我当你师父?” 阮真转了转眼珠说:“我就认得你一个呀,觉得你人也挺好,怎么不能选了?哎话说,师父你上次到底是干嘛的?” 来了。江则潋说:“没干什么,散散心而已。这件事情,你知我知,不要告诉别人。” “哦——”阮真拖长了调子,不过她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白璧峰。今后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会给你安排住处。”江则潋想了想,“对了,你上面有个师兄,他现在在闭关你看不到,今后他什么时候出关了我再带你去见他。”说到这里她哽了哽,道:“他叫傅承钰。” 阮真差点一头从琉鸢背上栽下去。 江则潋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上次我不过是随口胡诌。” 阮真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的师兄?你的徒弟?傅承钰?”她反应过来江则潋是误会了自己因为她上次报的名字其实是弟子的名字而震惊,索性顺势下去,“师父你撒谎可不好啊。”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个阮真不仅自来熟,还敢在拜师头一天就对师父进行批评教育。江则潋算是重新认识到了。她预感接下来的日子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她说什么,徒弟就会乖乖去做什么。 事实证明,阮真和傅承钰果然是两个极端。 比如去珍宝库。 江则潋:“你可以挑几件喜欢的东西放房间里。” -- 第89页 阮真摩拳擦掌,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吗师父?我可以随便挑吗?限量吗?” 江则潋眼皮抽了抽:“真的。随便。不限量。” 于是:“师父这个是什么?师父那个是什么?这个好看!那个好玩!师父我能拿吗?” “……拿吧。” 反正这些东西她也用不上,小徒弟既然喜欢,统统送给她好了。 再比如去膳食房。 江则潋:“有什么想吃的就拿吧。” “好的好的!师父师父这个是甜的还是咸的?” “不知道,没吃过。” “那这个呢?” “咸的吧……” “啊?我喜欢吃甜的。” 江则潋旁观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吃这么多,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啊。” “我们要学辟谷的,到时候就不用吃东西了。” “我知道,所以我好难过哦,怎么可以辜负美食——不过吃了也没关系的吧?” 江则潋慎重回答:“吃太多,毕竟不利于修炼。” “嘤。” 再比如修炼。 “师父你真的不出来陪我修炼吗?”阮真在门外抱着书叫。 江则潋用被子捂住头:“你师兄就是这样教的,你要向他学习。” “可是我跟师兄不一样啊,师父父你不考虑因材施教一下吗?” 江则潋装死。她好想赖床。 “师父你不会在睡觉吧?这么晚了还在睡觉啊?起——”阮真住嘴,因为她江则潋一把拉开门,充满了怨念道: “你不能自学吗?不会了再来找我好不好?” 阮真看着只穿睡衣毫无仪容可言的江则潋,小声道:“哦,对不起啊师父,您先睡。”走了两步又回头嘿嘿笑:“师父,你身材真好。” “……” ☆、第四十五章 某天,江则潋很严肃地问阮真:“你不觉得自己有点以下犯上了吗小姑娘?” 阮真立刻垂了头认错:“对不起师父,我再也不会了。”拖过一个盘:“师父,吃葡萄吗?早上有人来白璧峰送给我的。” “……吃。”江则潋边剥葡萄边说,“谁啊,还主动送葡萄过来,为师都没有这个待遇。哪家的师兄来献殷勤了?嗯?小小年纪的,长大了还得了。” 阮真说:“不是师兄啊,是三司主手下的云姿师姐。” “你认识她?” “呃……”阮真不知道说出自己曾和他们一起打妖怪合不合适,于是说,“弟子试炼的时候认识的。云师姐人很好。” 这是实话,只是云姿不负责教授,只是下来转转偶尔帮个忙的,看到阮真也在试炼队伍里还惊喜了一会儿。 江则潋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阮真偷觑江则潋,觉得她现在应该心情很好,认为大家现在也混得很熟了,于是压抑了多日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了起来。她问:“师父,师兄他,是怎样一个人啊?” 江则潋吃了几颗葡萄就不吃了,正在擦手,听到这个问题动作一顿,眉梢的笑意敛了去:“问这个做什么。” 不好,有情况!阮真装作天真无邪地继续剥葡萄,一个激动把葡萄肉抠下去小半:“提前了解一下嘛,不要到时候冒犯了师兄。” “他么,和你不一样的。你看到他少说几句,他不喜欢聒噪。” “……” “总之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其实他脾气挺好的。” 傅大哥的脾气当然很好啦,我早就知道了。阮真换了个角度问:“师兄他长得如何,好看吗?” 江则潋瞪她:“长得不好看你就不认他当师兄啦?” “怎么会呢,我就是问问。”阮真锲而不舍,“师父父,师兄好看吗?” “比你好看。”江则潋说完这句就走了。 阮真傻在原地。哈?这有什么可比性? 但是听口气师父好像很不愿意谈论傅承钰,为什么呢,他们关系不好吗,可是之前明明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买糖画儿很开心的样子啊? 阮真挠了挠头,好郁闷哦,好好奇哦。 * 有了阮真,白璧峰的生活就变得鸡飞狗跳,江则潋虽然很嫌弃,但又不得不承认阮真让白璧峰热闹了许多。她还不会御剑飞行的时候就巴巴地求着江则潋招来琉鸢带她出去玩儿,学会御剑飞行后更是满宗乱窜,全宗上下无人不知她大名。就连做衣服的仙娥也会主动喊她:“阮姑娘,新进了一批料子,要不要来做件新衣裳?” 阮真则笑眯眯地回答:“我回去问问师父,她要不要和我做一套师徒装。” 江则潋:“不要。” 又或者下棋的时候,阮真会敲着棋盘,斟酌一下词句道:“师父,你是不是太久不下棋生疏了啊?” 江则潋怒掷棋子:“你怎么这么不懂尊敬师长!都不手下留情!” “那师父的棋艺怎么能得到长进?难道师兄之前也是要让子的吗?”阮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八卦的机会,谁让江则潋平时都不主动提起傅承钰,而她从同门口中得来的消息也无甚趣味。 “你师兄比你用功多了,从不把时间浪费在和为师下棋上面。”江则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时辰到了。” “师父父——” “多练半个时辰。” -- 第90页 “嘤。” *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师父,师兄在哪儿闭关啊?” “问这个干什么。” “去探望探望啊。” “闭关的时候又见不着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她是知道他闭关的地点的,只是从未去过罢了——去干什么呢? 阮真纠缠不休:“师父,今天不是说好了放假的么,我们去看看师兄呗。我看看他,嘿嘿,沾点儿灵气。” 江则潋被她晃得晕,只好说:“好好好,走走走。”其实她心里是很忐忑的。 两人乘着琉鸢来到一处山门前,翻身下去。阮真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山门,赞叹:“这石头,生得实在是妙极了。师父,你看看这纹理,再看看岩石上的老树这遒劲的根,啧。” “你不是来看师兄的么,怎么看起石头来了。”江则潋说着责备阮真的话,眼睛却看着山门上的那道细细的缝。 阮真走过去扒着缝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她绕到边上,继续去看那棵老树:“这里风景真好,傅师兄在这里闭关,一定能修炼得很好。” 江则潋靠在琉鸢身上,不说话。 阮真爬树去了。 江则潋:“……你悠着点。” 阮真边爬边说:“放心师父,这树虽然老,但是还是活的呢,结实。” 她很快爬上了一根树杈,坐在上面用手搭了个篷眺望远方。 江则潋也懒得管她,转过身去给琉鸢顺毛,等阮真什么时候玩腻了再回去。 山风拂面,吹下细细黏黏的花絮。 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喀嚓声,然后便是沉重的隆隆声。江则潋身子一僵,转过头去,就看见缓缓开启的山门后,站着长身玉立的人。 披散的发,淡青的衣,熟悉的五官。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见了江则潋,就愣在了那里。 江则潋也怔怔地看着他。 阮真在傅承钰头顶的树杈上,抱着树枝不敢动。 这个气氛好像不对啊?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嗓音有些许的沙哑:“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江则潋突然反应过来,道,“你师妹非要来看你!” “师妹?”傅承钰皱眉。 江则潋仰头对阮真喊道:“阮真,你给我下来!” 傅承钰不敢置信地转身抬头,正好看见阮真跳下大树,然后规规矩矩低头站在他面前行礼:“阮真见过傅师兄。” 傅承钰盯着阮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则潋一把拽过阮真,给傅承钰介绍:“你闭关的时候,我新收了个弟子,她叫阮真,今天也是她非要过来的,今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阮真快要后悔死了。 早知道今天就不出来了。 阮真被傅承钰看得发毛,只好纯良一笑:“傅师兄好。” 傅承钰这才开口:“阮、师、妹、好。” 阮真悄悄挪到江则潋身后一点儿。怎么感觉傅师兄很想打人呢? 江则潋也感觉出了点不对劲,说道:“既然你出关了,那就回白璧峰吧。我跟阮真乘琉鸢走,你自己走吧。” 傅承钰终于淡淡地笑了笑:“阮师妹不会御剑么?” “会啊,我早就学会了。”阮真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跳进了个坑。 “阮师妹似乎还不熟悉我,那我便陪师妹一起回去吧。” 江则潋愣了愣,随即点头:“可以。”只要不是她跟傅承钰一起回去这种尴尬的组合就好。 阮真:“师父我觉得还是和你一起比较好。” 江则潋摆了摆手:“没事的,不用害怕你师兄,早点熟悉起来也好。”说完便坐上琉鸢离开了。 师父父我和他很熟了…… 阮真眼睁睁地看着江则潋远去。 傅承钰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你为什么会来?”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堂堂正正选上来的,只是我也没想到十六司主就是你师父呀。”阮真回道,“傅大哥,傅师兄,你不要这个表情嘛,我们是师兄妹也是缘分一场!嘿嘿。” “她很喜欢你。”傅承钰慢慢走着。 “嗯?”阮真一呆,“你说师父吗?师父她刀子嘴豆腐心,就算我偶尔犯错只要我撒个娇她就不会怪我啦。嘻嘻。我也很喜欢她。” 她搓了搓手:“那个,师兄啊,你不喜欢师父吗?” 傅承钰的脚步一顿:“为何这么问。” “那个,你和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你们之间……” “不要乱想。好好修炼。看来师父是太惯着你了,你才有心思想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从今以后,你的课业我也会监督的。”傅承钰御风而起,丢给她一句话。 阮真一脸呆滞。 “等等啊傅师兄你等等我啊喂!”她手忙脚乱地踩着剑去追,“你不要这样嘛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傅承钰站在风里回望她,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你太慢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可以御风了。” 欺负人入门晚啦! 阮真回到白璧峰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是个废人了。 追傅承钰好累!可是不追她就会迷路! 她一落地就往江则潋怀里一扑,抱住她的腰嘤嘤道:“师父父,师兄他欺负我,他飞得那么快我根本追不上。” -- 第91页 傅承钰:“……” 江则潋用难以言说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相信傅承钰是会欺负师妹的人。她拍了拍阮真的背:“不要乱说啊,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你才是欺负师兄老实吧?” “没有啊师父你自己想想,这么短的时间飞过来简直是要我命。” 江则潋只好说:“那你还是要多多努力。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啊。”她搂着阮真转身就走。 傅承钰忽然道:“师父,师妹她……和你住一起么?” “没有啊,她住西院。”江则潋停了脚步。 “师父这般宠溺她,对她修炼不利。” 江则潋愣在那里,这般直白针对阮真的话,实在不像是傅承钰说出来的:“你们不过刚刚认识,你对她有什么成见?” “没什么,是弟子多嘴了。弟子告退。”说着傅承钰就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走了。 阮真看着这一幕,愈加笃定了这两个人有问题。 好好的师徒闹什么矛盾嘛! 还带上她! 咦不对自己好像才是□□…… 哎呀反正他们最初的矛盾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啦!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就听见江则潋轻声开口:“承钰。”阮真感觉到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有些僵硬。 傅承钰侧身看着她。 “那个……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出关……我没有打扫过你的庭院……”说着,她垂了眼。 傅承钰像是轻笑了一声:“知道了,弟子会自己打扫的。” 诶师父你这心虚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师兄你这不满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啊? 阮真好痛苦。 你们能不能不要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面前打哑谜?好气哦。 傅承钰走后,江则潋松开阮真,双手拢进袖子里:“阿真,你自己回去吧,为师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阮真一脸懵地站在原地,直到这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你们是要搞什么? 晚上阮真辗转反侧睡不着。 好奇害死小真真啊。 她盖着被子梳理了一下思路。 初见,江则潋和傅承钰关系看起来还不错,糖画儿肯定是傅承钰买给江则潋的。 再见,傅承钰和一群玄汜宗弟子打怪,第一次遇到妖怪的时候她虽然没敢看,但是后来也大概听说了是妖怪变成十六司主的模样,导致傅承钰没能抓到它反而自己遭到反噬。 再后来…… 等等,那天晚上他们有谈心的。 “你呢,傅大哥,你长得好,功夫也好,身边应该不缺女孩子吧?比如我之前看见的那个姐姐,还有今天看见的云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 “那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就算是喜欢,也未必就是我希望的那种喜欢。” 诶?诶?诶?阮真一骨碌翻身坐起。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心潮澎湃慷慨激昂简直想奔上门去拎着傅承钰的领子使劲摇晃他:“说!你是不是暗恋你师父!得不到芳心就挥泪斩情丝要故意冷落她!” 她给自己的脑补打满分。 不不不,现在的问题是师父知不知道呢? 还睡什么觉!麻溜的,穿好衣服穿好鞋子去套师父的话啊! 阮真蹭蹭蹭跑去中院找江则潋了。 按照常理,江则潋睡得比她晚,现在应该还没睡。 “师父?师父父?”阮真摸进中院,结果发现黑灯瞎火的,屋子里也没有光透出来。 不该啊,她之前也有过睡下后又起床找师父的,当时师父都没睡觉啊。难道是今天她真的不舒服所以早早歇着了? 阮真悻悻地出了门。她总不好进屋去确认。 觉,是肯定睡不着了,那能去干嘛咧? 阮真把目光锁定向了东院。 她悄悄摸去东院,想看看傅承钰睡了没,再考虑要不要跟他聊聊天。 结果她刚在门口探了个头,就听见傅承钰的声音浸着夜色凉凉传来:“阮真不过是你躲我的幌子,那么你这个时候过来,又是想干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 娘!亲!嘞! 阮真默默塞了个拳头到自己张大的嘴边。 她还是太单纯了! 但是理智告诉她,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慌,万一踩到个小树枝被发现了就不好了。于是她特意调整了一个稳当的姿势,确认了自己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物件,再把裙子提了提,往门里瞧去,然而院子里光线很暗,人在哪都看不清。 这厢阮真在偷偷摸摸寻找最佳偷听位置,那厢江则潋却被傅承钰逼到了墙角,被他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地域。 “没想干什么。”她低着头说。 傅承钰说:“是你说的,你对我不可能有那般的心思。我避着你了,结果现在你又主动来找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无用话,你想怎样?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再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 “对不起。”她飞快地推开他,“我以为,关心一下徒弟是做师父的本分。” “你觉得,到了这个份上,还做得成单纯的师徒吗?”傅承钰冷笑一声,“要么更近一步,要么更远一步。” 阮真真的好想捶墙。信息量太大,她感觉自己要爆体而亡了。 -- 第92页 “我走了。”江则潋说。 阮真赶紧撤退。她迅速离开,就等江则潋走后自己再回院去慢慢消化。 “等等,你为什么会去收徒?你已经回宗了吗?你的灵气呢?”傅承钰站在阴影里问她。 江则潋头也不回地道:“我自会处理。” 阮真看着江则潋回去,自己也潜回了西院,扑到床上就打了好几个滚。 傅师兄!我敬你是条汉子!竟然已经对美人师父下手了! 师父父!你竟然拒绝了师兄!可是我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果决啊! 可疑! 阮真在人间混的时候纵横情……看别人纵横情场已久,直觉告诉她他俩没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使其听到墙角。 明天一定要探口风! 天快亮的时候,阮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直接导致睡过了头被江则潋揪了起来。江则潋虽然惯着她,但这不代表她能翘课。 阮真顶着两个黑眼圈,脚步虚浮地飘到演武场,看到傅承钰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擦剑,就是一个激灵,人也不困了身也不虚了,端端正正行礼道:“师兄好,师兄怎么在这里啊?” “来监督你。” “……”她就知道。 “师兄,我昨夜没有休息好,今天有些累。”阮真眨巴眨巴眼。 傅承钰:“没关系,累了就说,我又不是不让你休息。” “哦。” 于是阮真今天的新剑法就由傅承钰来教。好在阮真也够聪颖,中午的时候已经学得七七八八。 她扶着腰喘气:“师兄,歇歇呗?” 傅承钰倒是答应得很痛快:“行。” 阮真就坐在树荫底下吹风,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师兄,过来坐啊。” 傅承钰便过去了。 “师兄你干什么对我这么严格啊,昨天看到我也好凶的样子。” “对你严格点是让你能更快地掌握,还有,我哪里对你凶?” “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呀。”阮真笑嘻嘻地摇了摇手指头,“你该不会是师父新收了我冷落了你心里不平衡了吧?” 傅承钰给了她轻飘飘的一瞥:“你想多了,师父一直想收个女徒弟,当初若不是我们那一届唯一一个女孩云姿被三司主先选走了,她也不会来选我一个男徒弟。” “为什么师父这么想要个女徒弟啊?” “我怎会知道?”傅承钰的目光落在阮真的头顶,他挑起一根流苏钗,问,“这不是师父的吗?” “对呀,师父看我喜欢就送我了。”阮真鼓掌,“傅师兄你可真厉害,一眼就看出这是师父的东西,不像我认识的那些公子哥儿,嘴上说着多喜欢人家姑娘,其实连人家的耳铛换了都没发现。” 傅承钰默默收回了手。 阮真心里窃笑,再接再厉:“对了傅师兄,过了这么久了,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个你喜欢的姑娘,她到底喜不喜欢你呀?” 傅承钰一直希望她已经忘了这码事,尤其是在她成了江则潋的弟子之后。 傅承钰面无表情地说:“你先管管好自己的事情,我今日去琅琊峰遇见了几个新弟子,听见他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来白璧峰约你出去玩。” 阮真一噎:“我对他们一点兴趣都没有,还不如跟师父出去玩。”她说到这里,凑近傅承钰道,“嘿,师兄,师父有没有带你去哪里玩过,你觉得哪里最好玩?” 言多必失。傅承钰说:“我不喜欢出去玩。” 阮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太无趣了,太沉闷了——我猜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八成都不知道你喜欢她吧?” 傅承钰冷淡起身,拂袖就走。 阮真叹了口气,歪了身子靠在树上:“唉呀师兄,其实你还是很优秀的,你要是不愿意亲自去说,我就跟师父去说,让她做个媒,她听到后一定很欣慰。” “你敢——” “师父父!你怎么来了!”阮真雀跃着奔向走过来的江则潋。之前一直是她自学,江则潋总是在这个点过来检查,她都摸清楚了。 “师父父!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阮真!”傅承钰脸都黑了。 江则潋狐疑地看了傅承钰一眼,问阮真:“怎么了,师兄教得不好吗?” “没有没有,师兄很耐心,就是我一直动作不连贯,没有办法很好的续上。”阮真鼓了鼓腮帮子,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师父父,那套回风剑法你能不能和师兄拆一遍招给我做个示范?” 傅承钰:“……?” 江则潋说:“啊,这个啊……” “师父父,难道你不会回风剑法吗!”阮真叫道。 “怎么可能,不过……” “那就演示一遍给我看好不好!我还没有见过师父和师兄一起拆招呢!” 江则潋:“……好吧。”小徒弟的眼神是如此殷切而纯洁,让她好不忍拒绝。 傅承钰走过来,把阮真拉远两步,对江则潋低声道:“你若不愿……” 江则潋化出秋水长剑,道:“罢了,来吧。” 阮真屏息凝神,在一边站好。 江则潋和傅承钰二人各自后退几步站定,对视了片刻,然后同时提剑飞身。 剑刃相撞,擦出刺耳的鸣声。江则潋急剧收手,一个转身将长剑斜刺出去,剑尖划过的冷光如同一片冰刃,切开空气,直逼心口。傅承钰身子后仰,手腕轻旋,剑锋凌厉一转,一劈出去便是格开那一剑,再顺势将剑一抛,左手夺剑划开平平一个半圆,逼退江则潋的攻势。江则潋眉眼凌厉,足尖一点,从半空俯冲下去,剑尖挽花,快触到傅承钰的剑身时忽地换了方向,一个翻身从他后背攻去。傅承钰猛地侧身一避,剑芒闪烁,与江则潋斗在一块。 -- 第93页 江则潋感觉到他剑气里隐藏的深厚灵力,想起自己自从吸灵之后还没有跟人真刀真枪动过手,心下一紧,便有些失手。傅承钰逮住空当趁势袭来,江则潋为挽回颓势,一时忘情,左手一抖,一条绫缎自袖口飞出,卷上傅承钰的剑刃。傅承钰看见这突如其来的绫缎,措手不及,惊异地望向江则潋。 江则潋一出手就反应了过来,迅速撤手,站到十步开外。 傅承钰沉默着收回剑。 江则潋轻咳一声,将秋水长剑背在身后:“如何,看清了吗?” 阮真道:“看清了!师父和师兄好厉害!不过师父你最后那个——” “那个当然不是回风剑法的,为师一时失误……不过你要知道真的动手没人会一板一眼按照剑法套路来的。” “嗯嗯,我知道啦!”阮真点头,忽又指着江则潋的衣服道,“师父,你那里……” 江则潋扭头一看,身侧装饰的几根飘带有些破碎了,大约是方才被剑气划裂。 “无妨。回头换一件就是了。”江则潋说,“你好好琢磨琢磨,现在歇着也好,为师先走了。” “好的师父父再见!”阮真挥手完,看见傅承钰还盯着江则潋的背影看,眼神幽深,不由踱过去戳了戳他,“师兄,你有话想对师父说?” 傅承钰转身,看着阮真道:“我还没问你,你想干什么?你剑法学得好好的,看什么拆招?” 阮真慢悠悠道:“那师父来了我总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好学认真吧?不然呢,和她说‘师父啊师兄他有心上人了你能不能帮帮他’吗?” 傅承钰紧锁眉头:“不要乱说话。” “师兄,午休时间到啦,我回房休息去喽。”阮真把剑往剑鞘里一插甩肩上扛着,朝傅承钰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师兄,那是师父近来最喜欢的衣裳,那几条飘带是整件衣服的点睛之笔。师妹言尽于此,师兄请自便吧。”说罢便哼着歌摇头晃脑地走了。 傅承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往中院方向走去了。 江则潋重新换了套衣服,把原先那件摆桌子上看了看,叹了口气。 门口响起沉稳的三声叩门声。笃、笃、笃。 江则潋不动,声音隔着门传出去:“有什么事情吗?” “阮真说,你很喜欢那件衣裳。抱歉。”傅承钰的声音很低。 “你不必听她信口开河。” 傅承钰站在门外,脑海里浮现的是她袖中出绫的情景,他张口几次,想要去问,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自会处理。”她是这么说的,不想让他插手。 “那……弟子便告退了。” 江则潋听着脚步声远去,偷偷打开一条窗缝,窥见他形单影只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儿发苦。 她徘徊片刻,走出院门,外面早已没有了傅承钰的人影。她心绪烦躁,却又不知这烦躁从何而来,只好分花拂柳在外面走着,权当纾解心情。 “十六司主!” 她回头,看见两个男弟子站在不远处朝她行礼,便走过去问:“何事?” 左边的道:“司主,请问阮真师妹在否?” 江则潋捻着衣袖,慢慢地笑了:“你们找她做什么?” 右边的道:“我们想约阮真师妹一起出去玩,想来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说罢期待地看着江则潋。 都说十六司主虽是强势,但从不严苛管束弟子,当是不会在意他们这个略显唐突的请求。 江则潋说:“我不好帮她做主,这样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她。” “多谢司主!”两人高兴地对视一眼,既然十六司主没有反对,那么一向爱玩好动的阮师妹应当也不会拒绝。 江则潋走去西院,看见阮真在院子里逗弄小鸟,便敲了敲她的后脑:“还玩呢。外面都有人找上门了。” 阮真茫然地摸摸头:“大中午的谁不休息跑来找我啊?” 江则潋双臂交叉环在胸前,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似笑非笑:“能是谁啊,你的追求者呗,还不止一个。” ☆、第四十七章 阮真痛苦地别过头:“师父……” “人家来问你有没有空,想约你出去玩。” “没有空,不想和他们出去玩。” 江则潋奇道:“我还没说长什么样呢,你就知道是谁啦?” 阮真把逗鸟的草叶扔到一半:“无非是那几个,无聊得很。上次被我避开了,这次竟然直接来白璧峰找我了。” “算了,我也不想问你们的事,那我就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了。” “多谢师父!”阮真诚恳地握住她的手上下晃了晃。 “多事。”江则潋笑嗔一句,拨开她的手出去了。 不一会儿江则潋就回来了,靠着阮真的房门啧啧道:“我说你最近醉心修炼没有空出来,他们两个的表情真是……唉你说说看,你这是平常给人留下了多么不学无术的印象。” “嘻嘻嘻嘻,师父我们不说他们了好不好,进来坐呗。”阮真拉着江则潋坐进屋里,“师父你真是少见多怪,难道师兄那么出类拔萃的人都没有人找过他?” 江则潋的眼神微微一暗:“他么,那是真的醉心修炼,不解风情。当年一堆师姐追捧他,他愣是做到了片叶不沾身。” -- 第94页 阮真双手交叉挡在嘴巴前:“这么厉害哦?我觉得吧,师兄那样的人,可能还真受不住一堆人追捧,但是他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是喜欢得很深情的那种。” 江则潋瞥她一眼,挪开目光:“怎么,你对傅承钰有意思?” 阮真慌得拍桌子道:“怎么可能!我昨天才见的师兄,能有什么意思!” 江则潋喝了口水:“那什么叫‘师兄那样的人’,搞得你很熟悉他似的。” “这个么,感觉出来的呀。”阮真讪笑,“师父,你也知道我之前在人间混迹江湖,别的没什么精进,看人的本事倒是精进了不少。” 江则潋放下杯子,看她:“那你说说,你看出我什么来了?” “嗯……”阮真摸着下巴,绞尽脑汁,“师父这么漂亮,一定也有很多人追,但至今还没有仙侣,必然有某种原因,恕弟子冒犯,若不是师父受过情伤,便是师父眼界太高。” 江则潋的指甲刮着茶杯沿,轻笑一声:“你懂的还挺多。” 阮真的双眼闪闪发亮:“我说的对吗?” “不告诉你。” “唉,师父,我告诉你吧,碰到喜欢的人就要赶紧下手,不要畏首畏尾——” “等等等等,”江则潋打断她,“你在讲什么?教我怎么谈情说爱?就你?” 阮真晃了晃脑袋:“师父,我是有过真爱的啊,只可惜没能及时下手,加上阴差阳错,最终错过了他。所以我最讨厌那些瞻前顾后想这想那的人了,等终于想完了,差不多也玩完了。及时行乐嘛,你说对不对?” 江则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阮真笑眯眯地往江则潋那儿靠了靠:“师父,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或者说,有没有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忧他所忧,喜他所喜,让你放不下?总是会想到他?” 江则潋伸手捏住阮真的下巴,挑了唇角:“小丫头片子,你套话水平有点儿低了吧?想打听你师父的隐私?哼,你师父我当年混账的时候说过的假话比你说过的实话都多。” “……”师父和师兄果然不是一个段位的。 阮真赔笑道:“一时好奇嘛,师父大人有大量,万毋怪罪。” 江则潋起身:“行了不跟你多烦,我回去睡觉了。” 因为江则潋已经有了警惕性,阮真不敢再随便套她的话,只能从傅承钰身上下手。 这天她在演武场一个人练了好久也没等到傅承钰,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她溜出演武场,正好看到傅承钰路过,就叫住他:“师兄,你今天怎么不来监督了呀?” “今日有事,我需要去琅琊峰一趟。” 阮真便问:“什么事?我看最近师父也挺忙的样子。” “盟会要开始了。”傅承钰看她一脸迷茫,不由无奈道,“你入宗这么久,该不会连盟会是什么都没听过吧?” 阮真想了想,恍然:“哦盟会!我想起来了!怎么,师兄也去吗?” “嗯。” “我能去看吗?” “不能,你还没修成仙骨。” 阮真非常遗憾地垮了脸。傅承钰看她失落,便安慰道:“盟会之后大概又要举办新一轮竞技大会了,你也是要比赛的。” 阮真说:“可是竞技大会谁知道什么时候比呀……还是看盟会来得靠谱。” 傅承钰也说不了什么,就拍拍她的肩,离开了。 他到了琅琊峰后,便看见薛袖一个人面色冷漠地从他前面不远处走过,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因为按照道理薛袖也是要参加盟会的,此时应该往议事阁去,怎么她走的路不对?但他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便也什么都没说,继续往议事阁走。 走了几步,又看见万锦良也往议事阁去了。 傅承钰脚步一缓,偏了偏头,薛袖已经走得影子都没有了。 三三两两的弟子从旁边经过,被他捕捉到几句话。 “薛袖和万锦良算是闹翻了吧。我从前还挺看好他们的呢。” “谁知道呢,万锦良有时候不过是公事公办和女弟子讲一句话,她都要在旁边瞪半天。这疑心太重了吧。” “行了吧,就万锦良那老好人的样子,不分对象的和蔼可亲,薛袖心气又高,早晚要掰。” “你们适可而止啊,他们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内情,别乱说话。” 傅承钰拢了拢袖子,走进议事阁。 阁中已有了不少人,几位负责的长老和司主坐在主座,一帮优秀弟子则坐在其余位置。傅承钰拣了个位置坐下,坐下后才发现正好面对着江则潋。 江则潋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翻手里的资料。 人差不多到齐了,薛袖才姗姗来迟。她环顾一圈,发现只有万锦良身边一个空位和傅承钰身边一个空位。她抿了抿唇,在傅承钰身边坐下。 “好了,既然人都到了,我就来说一下这次盟会的流程。我们玄汜宗总共派出二十八名弟子……”长老不紧不慢地读着细则,其他人都安静聆听。 从后排伸过来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薛袖的胳膊。 薛袖侧目,抽出那只手递过来的一张纸条,扫了一眼,然后放在膝盖上轻轻撕得粉碎,再把它放到掌心,手背到身后去。 傅承钰不动声色地看着。 后排的人显然是愣了愣,才把碎片转移到自己手心里,再传往后排。 -- 第95页 傅承钰收回了目光。 “大家都知道盟会的规则已经改变,所以我们有必要强调……” 门突然被敲响,一个司主推门进来,快步走到长老身边,轻声说了几句。长老的脸色有些变了,随即给其他几位长老和司主使了个眼色,一起匆匆离席,临走前不忘嘱咐:“则潋留下来,继续讲完。” 江则潋便看着他们走了出去,拿起资料继续念:“所以我们有必要强调,此次盟会一定要注意团队合作,不能逞个人之快……万锦良,你干什么?” 傅承钰回头,看见万锦良站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 江则潋看他说不出话,便放下稿子,平静说道:“如果你身体不适,现在便回去歇着,我会让人转告你你错过的内容;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大胆说出来。” “抱歉司主,是弟子一时失态了。”万锦良垂了头,恹恹道。 江则潋说:“请认真听好,不要因为个人感情因素干扰了活动。”说着叹了口气,“坐下吧。” 等她啰啰嗦嗦念完稿子,发现那些长老司主还没回来,沉吟半晌道:“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吧,等他们回来。” 便有弟子开始轻声聊天,偶尔几个出了门去在不远的地方晃荡。 万锦良走到薛袖旁边,弯下腰说:“师妹,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薛袖冷冷道:“没什么好谈的。” 傅承钰起身离座,走到一边去。万锦良感激地看他一眼,在他位置上坐下,严肃道:“师妹,我是真心对你的,那些事情,唉,你怎么就是……” “我就是这么小心眼。你回去吧。”薛袖扭过头,不去看他。 “师妹!你怎么不肯相信我!”万锦良有些急了。 薛袖说:“我相信你喜欢我,但是我受够了你和那些女的在一起。” “没有的事情!” “万锦良,”她躲开他要来牵她的手,低声道,“一个朱颜没有了,还会有其他的朱颜。”说罢,她就大步走出了议事阁。 万锦良这次没有追出去。他在座位上沉默许久,站起来走到傅承钰身边:“让你看笑话了。” 傅承钰没有说话。 万锦良其实并不是和他很熟,但他现在需要有一个人倾诉,傅承钰不是乱嚼舌根的人,是很好的对象。 “我其实真的没有干什么,我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暧昧过,我接触的所有女弟子都是需要合作办事的,合作完也就没有什么了。但是她,一直看不惯。”万锦良苦笑,“我有师姐,有师妹,怎么可能跟女弟子一点来往都没有呢?新弟子试炼时,我是负责教习的,薛师妹她不知道阮真在里面,入宗后才晓得,便拉着我大吵一架。” 傅承钰难得开口:“她怀疑你和阮真么?” 万锦良涩然道:“是啊,她怀疑我是故意放水让阮真进来的——她怎么不想想,选拔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何况我在下面教习时,不过只是和阮真多聊几句,甚至没有另外指点她。” 傅承钰说:“她大概只是怕失去你。” “我知道。她在忍受,我也在忍受,终于到现在,她先忍不了了。”万锦良摇摇头,“我还是很喜欢她,可是我们也许再也无法在一起了。傅师弟,倘若你今后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好好珍惜。” 傅承钰说:“好。” “啪”的一声,傅承钰转头望去,江则潋正低头去捡地上掉落的一柄簪子。傅承钰走过去把它捡起,递给江则潋。 他看着江则潋稍稍弯曲的手指,忽然就想起阮真前不久跟他说过的话。最近阮真总爱找他聊天,东拉西扯,净说点有的没的。她说:“师兄,你知不知道啊,我回去找过邻家哥哥,可他们已经搬家,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表白,我含恨至今。所以说呢,你要是真心喜欢,就勇往直前,不要留下遗憾。你喜欢的那个姐姐,如果她没有明确表达过她讨厌你,你就还是很有机会啊!” 傅承钰说:“她有过喜欢的人了,我大概……并不能让她产生同样的感觉。” 阮真当时下巴都要掉下去了,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背道:“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自己乱猜的啊?我跟你讲,虽然师妹我情史不够丰富,但是我在江湖混久了旁观者清,感情这种事情呢,是多么的复杂啊,每一段感情给人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感情嘛!你不要怕,师妹我给你做后盾哟!” 傅承钰把簪子放到江则潋的掌心,在她收回手之前迅速握住她的手。 江则潋一惊,四下看看,万锦良一个人靠墙站着低头沉思,其他人聊天的聊天,发呆的发呆,加上她正好是斜坐,两人的动作处于众人视觉死角,根本没人注意到。 江则潋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有抽出。她低嗔:“你做什么!” “师父,再……”他忽然松手,站起身来。 江则潋赶紧坐正,看见先前出去的长老和司主一个个面色沉重地回来了。 所有弟子迅速归位,本来在外面游荡的人也一个个赶回了座位。 “诸位,这次盟会……要取消了。” 江则潋愕然:“为什么?” “其他仙门那里出了点事,可能会波及我们,盟会太容易被人钻空子,所以所以仙门已至决定取消此次盟会。诸位散了吧,则潋留下。” -- 第96页 弟子们虽然有些忿忿且不解,但明摆了这事不是他们现在能管的,只好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出门。 傅承钰最后一个离开。 待人都走后,江则潋道:“发生了什么事?” 重星长老凝重道:“焱巽门,被堕仙入侵了。” ☆、第四十八章 江则潋扶住桌子,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今日凌晨,众多堕仙突袭焱巽门祭台,导致祭台被毁,焱巽门内现在法阵全乱,灵气四散。” “然后呢?” “然后……在与焱巽门中人正面交战之前,堕仙就撤退了。” “他们没有攻击焱巽门的人?图什么?”江则潋失声。 重星长老摇头:“堕仙的心思一贯诡谲难猜。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个目标是什么。” 江则潋说:“我需要做什么?” 重星长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江则潋愣住了。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能给个理由吗?” 重星长老避开她的目光。 江则潋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他人,其他人也都纷纷避开,只有雪越与她对视片刻,神色无奈。 “我知道了。”江则潋退后一步,点点头,“我知道了。所有人都是有任务的,只有我没有。” “则潋,没有任务,你正好可以歇着,不用操心……”雪越说。 江则潋一拍桌子:“是,我是不喜欢操心,可我不想去操心的都是什么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镇妖除魔我不干么,进攻鬼界我不是主将吗?我什么时候推脱过这些事情!不过是个堕仙作乱罢了,你们就弃我不用,你们根本就是不相信我!” 重星长老看她这般激动,也厉声道:“我们赌不起!焱巽门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现在的堕仙都听钟离冶号令!” 江则潋冷笑道:“你们以为我是谁?我什么时候因私乱公过?何况我早已同钟离冶一刀两断,哪来什么私情!” 司主们都沉默。往事历历在目,江则潋当时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江则潋摔门而去。 重星长老面色冷肃:“这几日你们注意着点,不要让她多事。” “师叔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告诉她?”一名司主道。 “盟会总要取消的,以她的性子势必要打听出来,一旦知道我们瞒着她,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江则潋一回到白璧峰,就看见阮真扑过来:“诶师父父你回来了真巧!今天我终于练会了金月剑法,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江则潋压下心头的怒气,挤出一个笑容:“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因为我觉得自己练得很好呀!” 江则潋一边往演武场走一边问:“你有没有给师兄检查过,他怎么说?” “他说没问题呀,叫我来给你做一遍,你说过就过了。” “原来是你师兄说过没问题了,难怪你这么得意,赶着要来炫耀。” “嘻嘻。” 阮真在场中站好,深吸一口气,开始展示剑法。 待她一套剑法做完,江则潋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做得的确很好。” 阮真说:“师父,我听说盟会要开始了,你最近一直很忙,我都没怎么和你说上话,是在忙这个吗?” “是的。不过……盟会要取消了。” “啊?为什么啊?不是说师兄也要参加的吗?” 江则潋吐出一口气:“原因太复杂了,总之就是取消了。” “这样啊……师父你是不是不开心?”阮真歪着脑袋看她。 “我表现得很明显?”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会看人呀。”阮真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师父,要不要我给你讲故事,让你开心点?” “你能讲出什么故事。” 阮真跟上江则潋的步伐:“从前有个皇帝,爱上了儿子的妃子,后来历经艰辛在一起了,结果妃子被人逼死了。还有个皇帝,爱上了他爹的妃子,历经艰辛把对方立为皇后,结果他到死都不知道对方到底爱不爱自己。怎么样,这两个故事是不是比你要惨点,有没有好受点?” 江则潋哼了一声:“谢谢你啊,不过你讲故事的水平真烂。” “那我讲得烂,不如师父你讲一个?” “阮真,我觉得你最近不对劲啊。”江则潋停住,稍稍弯腰眯着眼看她,“你怎么老是想套我的话,你想干什么?” ……嘤嘤嘤姜还是老的辣,完全不能用对付师兄的办法来对付师父。 阮真装傻:“没有啊师父!我就是让你讲个故事而已,能套什么话?” “谁知道你想套什么话,”江则潋掸掸袖子,“承认吧,你就是希望为师讲个自己的故事。” 阮真弱弱道:“师父我没……” “你之前话也很多,可最近的话格外的多,绕来绕去就是情感问题。你自己说说,刚才讲的那糟心的爱情故事,就是在勾为师也讲爱情故事。”江则潋抱臂斜斜勾唇,“你很好奇为师的感情生活?说实话,为师要听实话。” 唉,都到这一步了,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阮真只好投降:“师父,我说了,你不要打我。” “你说。” 阮真清清嗓子:“其实啊师父,我有两件事一直瞒着你。第一件,就是我四岁的时候,曾经见过你和傅师兄,你们在买糖画,我就排在你们前面。” -- 第97页 江则潋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师父你别不信啊,我从小记忆力就很好。我还称赞傅师兄好看,被我娘打了。”阮真手指头对戳着。 江则潋有点儿想起来了。哦,阮真就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小女娃,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是本性难改。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啊……”阮真有些气虚,“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爹娘回乡奔丧,但是村上遭了妖怪,就我一个幸存,后来一个路过仙人看我可怜,指点了我几招,我就摸着荒山野岭妖怪出没的地方去了,结果不久正好碰到傅师兄他们下来捉妖。什么薛袖师姐啦,云姿师姐啦,都在里面。” 江则潋似笑非笑:“然后?” “然后,然后我就缠着傅师兄他们带上我呗。后来那妖怪出来了,我躲在一边没有看清,但最后傅师兄失手放跑了妖怪。我听说……嗯,那个妖怪是什么朱颜的残魂所化,交战途中变成了师父您的样子,结果导致傅师兄没能下手,反而自己受伤……” 江则潋的眉头皱起:“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我听见有人说,说什么来着?哦,说若不是十六司主正在闭关,恐怕要坏名声!我想那个时候师父你大概在闭关?” 江则潋低头沉吟不语。 “呃,但这个不是重点啦,反正后来傅师兄他们还是成功收妖了。重点是那天晚上,我陪傅师兄聊天,我和他聊起自己曾经喜欢过邻居家的哥哥,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说……” 江则潋目光如电地看向阮真。 阮真赶紧咽了口口水说:“他说有,但是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他,还说就算喜欢,也未必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江则潋指腹缓缓摩擦着衣袖:“哦,傅承钰有心上人了?那你来套我的话做什么,我又不会干涉。” 阮真张口结舌。 江则潋甩了甩袖子:“好了,回去吧,不要多管你师兄的闲事。” 阮真看着江则潋的背影远去,情急之下张口就喊:“师父!师兄对你是真心的!” 江则潋的背影蓦地僵住。 阮真干脆一口气说完:“师兄从来没有说过,但是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你分明知道他的心意却又拒绝他,可是你哪里像是不喜欢他的样子!” 几乎是下一瞬,江则潋就压向阮真,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阮真被逼得生生后退几步到墙壁。 江则潋靠着她的脸说:“阮真,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你插什么手!我喜不喜欢他,对他有没有男女之情,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你就是不知道!师父,师兄他曾跟我说,他喜欢的那个人,也有过喜欢的人,她说对他没有相同的感觉——这就是你给师兄的理由吗?这难道也是你给自己的理由吗?”阮真直视着江则潋的眼睛,贴着墙的手却是在发颤。 她可以狠狠教训一顿这个敏锐狡黠多管闲事目无尊长横冲直撞的弟子,但此刻被她这样直视,江则潋居然无话可说。 “师父你当局者迷,可我旁观者清啊!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但是你怎么能用上一段感情来衡量这一段感情呢?师父你也知道我混江湖的,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知道鼎鼎有名的女侠曾和另一位英雄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感情,但最后女侠洗手作羹汤另嫁他人,种种菜洗洗衣,过得也很快乐;我也知道风尘女子在情郎短暂的宠爱后被弃,后来自己经商也跟一个商人好了,每天游游湖品品香不知道过得多滋润。我说了这么多,或许不那么贴切,但是师父,你明显就是自己给定位错了,轰轰烈烈的才算爱情么?细水长流的就不算爱情了么?”阮真喘了口气,“你好好想想,我就不信你不想跟师兄在一起。” 江则潋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半晌,道:“你走吧。” “师父,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 “你走吧!”她口气强硬。 阮真懊恼垂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她才走出去两步,就听见身后江则潋说:“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吗?”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们明明彼此有感情却又不肯珍惜,师父。”阮真低语,“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邻居家的哥哥,可是我们再也没可能了。” 江则潋望着天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薛袖和万锦良,阮真和邻家哥哥。 “我还是很喜欢她,可是我们也许再也无法在一起了。傅师弟,倘若你今后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们明明彼此有感情却又不肯珍惜,师父。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邻居家的哥哥,可是我们再也没可能了。”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只有错过了才会知道它的可贵? 盟会,焱巽门,钟离冶,重星长老,阮真,朱颜,傅承钰。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头有些疼。 ☆、第四十九章 次日。东院内草木葳蕤如画,屋门口一株雪翠竹苍翠挺拔,叶片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 江则潋去找傅承钰的时候,看见他正在擦拭自己的长弓。 “你又有任务了吗?”江则潋看他一身利落打扮像是要远行作战的样子,不由问道。 傅承钰放下弓:“长老指派了我和几个人去焱巽门附近探查一番,说是那里最近有很多妖物蠢蠢欲动。我们一人负责一个地界巡查。” -- 第98页 江则潋轻哼一声:“焱巽门的事情,倒要我玄汜宗来管了。看来焱巽门果然无人有这工夫。”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一些人最害怕的事情罢了。”江则潋拨了拨指甲,“傅承钰,我今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 傅承钰走近她,目不转睛:“你想谈什么?” “昨日重星长老他们回来之前,你想和我说什么?” 有些话,不在那个时间,不在那个心境,就无法说出口了。 傅承钰默然片刻,说:“不说也罢,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江则潋将目光移向远处天际,说:“阮真昨日跟我聊天,说她喜欢邻家哥哥,只是造化弄人,再也无法遂愿。” “……你想说什么?” “阮真说,爱情不可能一直是一个感觉的,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觉。你认为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喜欢过第二个人。” 江则潋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倘若有一天,别人都不相信我,不接受我,你还会这般对我么?” “我一直是这么对你的。是你要把我推开。” 江则潋莫名一阵心酸。她抬手抚过他的眉毛,道:“可是我现在在想,你会不会是我的第二个人。如果我现在错过你,我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傅承钰眼底骤亮,像一汪深海忽然映出星光,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入怀中。 她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她十指覆在他胸膛上,轻声喊他的名字:“傅承钰。” “我在。”他的手抚摸过她柔顺的长发,停在她的腰际,“你愿意让我试一试,我已经心满意足。” 她叹息一声:“可是我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如果就算这样我依然没有爱上你,你不觉得太委屈了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江则潋靠在他胸口,鼻尖泛出酸意。一种陌生的温暖从心底升起,带着微微的甜,微微的苦,漫过她的心扉。 她想,这种感觉,终究是和钟离冶给的不同的。 傅承钰下午的时候就走了。 江则潋原本也想和他一起走,结果半路被一只不知是谁安排的傀儡人拦了回去。傀儡人见傅承钰在场,话说得隐晦:“长老昨日交代过的事情,十六司主还没忘吧?” 呵,已经把她看管起来了。 要打,江则潋现在肯定是打得过面前这个傀儡人的,但她不想横生枝节,便对傅承钰说道:“为师有事还没有做,你自己走吧。” 傅承钰狐疑地看了那傀儡人一眼,但没多说什么。 江则潋回到白璧峰,检查了一遍阮真的练习情况,看她凑上来还想说什么,江则潋就立刻说道:“修炼以外的话题,一个字抄一页玄汜宗典。” 阮真就讪讪地缩了回去。 江则潋耳根清净,回了院子先心平气和地泡了会儿冷泉,再披衣回屋,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想做的事情,凭什么要因别人的怀疑而受到限制。 她呼出一口浊气,开始调动体内灵气。随着空微心法修炼得愈发成熟,她发现自己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调动灵气结出灵识足不出户地去探测她想要去的地方。之前闭关遭到反噬,灵气衰竭,她无力再做成此事,现在有了灵气,虽然较之以往还是欠缺,还好歹能应付。 灵气在体内游走,最后汇集于口,化作灵识慢慢飞出寝屋,飞出中院,飞出白璧峰。不过一团透明光晕,根本无人注意到。 江则潋闭着眼睛,却看得见浩瀚云海,峦叠青山,听得到呼呼风声。 灵识翻山越岭,一路上看见不少小妖都渴望外泄的灵气往焱巽门赶去,只是越接近越不敢轻举妄动。 那样多、那样纯净的灵气……江则潋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不,现在不是关注灵气的时候,她现在想要进焱巽门一探究竟,这么大的事情,那群长老一定会过来问清楚的。 她操控着灵识想要继续深入,却发现有些心有余力不足,灵识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思想,赖在原地不肯动,不听她的操纵。 这个认知让江则潋警醒。一个本属于自己的灵识却忽然脱离了主人,会发生什么? 灵气还在四溢,她似乎闻得到灵气中透出的淡淡馥郁,就萦绕在鼻尖。 她的心在蠢蠢欲动。 不好!这个灵识分明就是贪恋灵气,反过来干扰她的思绪了! 江则潋忽然胸口一闷,然后便感觉有丝丝缕缕的灵气渗入,蔓延到四肢百骸。 江则潋陡然睁开双眼,扑到镜子面前,看见镜子里倒映出的一双紫色眼眸。她震惊之下打翻镜子,捂着嘴靠在墙壁上。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不自觉地吸灵了呢? 还在惊怒间,她后背便一阵剧痛袭来,像被扎了一箭。她下意识地闭眼,却看见山峦景致一晃而过,然后便看见傅承钰一身青衣,站在云层之上,手持弓箭俯瞰着自己。 怎么会这样! 江则潋夺门而出,心头隐隐约约浮上来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一声清啸,却没有迎来预料中的琉鸢。 琉鸢不可能不听她的话。现在这个样子,多半是被看管起来了。 -- 第99页 江则潋不由冷笑。 谁敢挡她! 她御风而起,用尽全力奔向焱巽门,宛如一道红色流光,割裂云海。 监视她的傀儡人措手不及,被她长弓一扫击懵,随即受她大力一掌,被拍成了碎片,根本来不及向原主汇报。 江则潋一边飞,一边忍受着身体各个部位时不时产生的痛楚。她掀开衣袖,明明手腕疼得像要断掉,却连一块淤血都看不到。 ……就像是她闭关期间遭遇的一样。 她狂躁不已,咬牙咬到腮帮酸痛,凭着顽强心智与其抵抗。倘若可以,她真想甩出几道长绫将周围世界都勒个粉碎。 ……慢着,长绫? 她什么时候用过长绫? 脑海中突然想起那日应阮真要求和傅承钰拆招,她情急之下抖出一条绫缎缠住傅承钰的剑。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那日她穿的衣服恰好各种各样的丝丝带带比较多,竟然就被她这么随手用出来了。可她从未学过如何使用长绫。 她所见过的用长绫的,除了云游在外杳无音讯的明晰真人,便只有她那孽徒朱颜。 灵气还在涌入体内,那充盈的满足感与时不时产生的疼痛杂糅在一起,令她有种清醒的混沌感。 终于抵达目的地,她的额头已布满汗水。 正值傍晚,火烧云铺满半边天,颜色瑰丽得刺目,像鲜血一样滴在她的眼眶里。她跌坐在草丛中,看见山腰那边,模模糊糊的一个白衣女正与一个青衣人鏖战。 她忍受着钻心的疼痛站起来,跌跌撞撞扶着树走去,仰头望去,便看见傅承钰的青衣之上,已沾了团团血色。 江则潋喊道:“承钰!”她声音嘶哑,根本传不开。 傅承钰拉开长弓,一根白色羽箭离弦而去,射中黑风。 江则潋腹部便是一痛。她捂着腹部,克制不住心中的惊慌与愤怒汹涌而出。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是傅承钰在对她不利。 然后她便看到白衣的朱颜清晰出现,她邪气地勾着嘴角,双臂一振,无数白绫便从身后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缠绕住傅承钰。 傅承钰艰难地伸出手,掌心一翻,一个“游园惊梦”套住朱颜。 江则潋顿时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见之景光怪陆离,万事万物都扭曲得不成形状。她慌乱之中张弓搭箭,毫无方向地射出一箭又一箭,叫道:“傅承钰!” 傅承钰本被朱颜缠住,看她误入“游园惊梦”后白绫一下子消散成光点不见,得了喘息之机,趁势落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也是受了极重的伤,也没工夫发传信鸟求援,几乎就是强撑着一口气在孤军奋战。他今日来此地不过只是防止有妖魔窃取灵气,结果竟看见朦朦胧胧的朱颜身影。 没有想到朱颜还有残魂逗留,上次灭了一个竟然没有灭干净。 他原想快刀斩乱麻,却未想到此次如此棘手,一定是此地灵气丰沛,朱颜趁机吸灵的缘故。 傅承钰抹掉嘴角的血,本想再发一个阵,却看见朱颜突变,化作了江则潋的模样,一箭箭射得凌乱不堪。 “傅承钰!”他听到有人叫他。 他回头,看见了草丛里的江则潋,正痛苦地闭着眼睛,手指插入土中,剧烈地喘息着,显得狼狈不堪。 “师父!”他喊道,却看见朱颜那边正好一箭射来,直奔江则潋的方向。他想也没想,飞身扑在了江则潋的身前。 江则潋被他重重一推,仰面着地,肩膀磕在石头上,被割开一道血口,人就登时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傅承钰表情痛苦,凝在她脸上的眼神却格外温柔。 她被他压在身下,看见鲜血洇透了他的衣裳。 “师父。”他极轻地张了张口,血从嘴角流到下巴,滴在她的胸前。 他像是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一下子倾覆在了她身上。 江则潋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她颤抖着去抱他:“承钰?承钰?”她伸手去探了探他的脉搏,然后将他抱得更紧。她摸到他后背的箭,用力一捏,箭便碎成了齑粉。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 江则潋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翻身,让傅承钰平躺在地上。她抬手,掌心凝聚起浅绿色的光芒,覆盖在他的伤口上。 她不是专长治疗的仙人,无法让他快速恢复,但至少可以治愈一些小伤口,缓解他的痛苦。 残阳如血。 夜色带露而来。 ☆、第五十章 她听见身后响起草叶被踩折的声音,她侧了侧头,看见一方大红的裙角,和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江则潋说:“你是什么东西。” 那个长得和她分毫不差,连神态都及其相似的人说:“我是你的灵识。” “你是朱颜的残魂。” “算是吧,也不完全是。”它说。 江则潋腾地站起来,掐住她的脖子:“朱颜早就被杀了,就算……” “就算有残魂,也已经在你闭关的时候被傅承钰他们灭了,对不对?”它微笑起来,“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是你的灵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可惜我在想什么,你却不知道。” 江则潋从来不晓得,原来自己的微笑也可以如此令人厌恶。她手下一用力,立刻便觉得自己喉咙一阵发紧,难以出声。 -- 第100页 它艰难发声:“我……我所遭受的,你同样会遭受,你对我这般,你自己……也不好过。” 江则潋松了手,死死地盯住眼前人,像是要把它生吞活剥,啖其肉寝其皮。 它咳了两声:“你现在想得很对,事情就是你猜测的那样。” 江则潋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嘴唇都变得毫无血色可言。 “你修习了空微心法,制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灵识。只是啊,当初诛杀朱颜的时候,朱颜的魂魄恰好有那么些进入了你体内呢。残魂虽然神智不清,但总是有一点自己的想法的,潜伏了那么久,终于有了机会,顺势便与灵识融合在一起罢了。”它一身是伤,却笑得灿烂,“然后就有了我。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想要你死。”江则潋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它形体骤然模糊起来,过了会儿又变成了穿白衣的朱颜,它勾起手指头挑住江则潋的下巴,翘唇道:“可是我不是单纯的灵识呀,我自己也有想法的。只要你想干的事情不会伤害我,我就一定会去做。但是我可不会自己伤害自己。” “不要乱动。”它按住江则潋扬起的手,“我们是一体的呀,荣辱与共,合作不好吗?你想要灵气,我就给你灵气,你不想伤害傅承钰,只要他不动我,我就不会动他。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怎么可能不干扰我的生活!”江则潋声嘶力竭,“当初我闭关的时候,希望得到山川灵息帮助修炼,那时候就无意中放了你出来,你其实,根本不是给我的山川灵息吧?你杀过阮真村上的人,也许还有其他人,你便是这么提取的灵气给我?!生人的血肉!” “那个不算是我。”它冷漠地微笑着,“你还不能很好地掌控它,它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朱颜的残魂,所以自己都不太清醒。可我不一样,我只有一小部分有残魂,我忠于你,也忠于自己。” 江则潋厉声道:“什么忠于我!你分明是想潜移默化地渗透我的生活,把我取而代之!否则我怎么无师自通地会用长绫!你这般可怕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我不该存在?”它哈哈大笑,“是你修习空微心法,引诱了残魂,造出了灵识!” 仿若惊雷炸响在耳畔。“怎么会是我……引诱了朱颜残魂!” “你以为当时那么多人,朱颜残魂不找傅承钰,不找薛袖,就偏偏找上了你?就是因为你的身体是它最好的栖息地啊!空微心法脱胎于妖魔之道,朱颜可不就是剔骨后修习的妖魔之道么!还有谁比你更适合!” 江则潋不可置信地叫道:“不可能!空微心法是我从玄汜宗古籍里找到的,怎么可能是妖魔之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空微心法的路数,确实是和妖魔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它舔了舔嘴唇,“我说了这么多,怎么样,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咱们还是好好合作吧。” 江则潋盯着它,突兀地笑起来,笑得凄厉:“好好合作?等着你掌控我的身体?我在凡间游荡的那阵子,你就其实已经在试验能不能操控我了吧?我没有防备,去吸了灵,得到了灵气,助长了你的力量,你是不是开心极了?接下来,就该是夺取无辜性命来提取灵气自用了吧!我江则潋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干过不少阴暗事,可是我从来没打算靠无辜人的血肉上位!” “啧,真是不可理喻。”它不耐烦地抹了抹下巴,“你装什么装,你现在都没被人看出问题,可不是靠着我给你的灵气混过去的么,你现在体内流转的,不也有那个失败的家伙给你的血肉凡胎的灵气残余么!提升修为要靠灵气积累,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江则潋抬起手,十指收拢,再放开,收拢,再放开,看着掌中光焰一次次地明灭,然后就绽放出一个深沉的笑容来。她回过头,看着地上的傅承钰曼声道:“我从前总说和他不是一路人,原来真的不是一路人……”语气陡然一转,“我江则潋活了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靠自己实力说话,唯有此次栽在这上面。妖魔之道,我不想用,也不屑去用;用这样恶心的修为来保持的十六司主的位置,我不要也罢!” 它惊恐道:“你不能这么做!” 江则潋急速退开,笑道:“我们是一体的?我便是受尽苦痛,也不能纵你乱我心智,祸害他人!” 她长弓在手一转,三支紫色翎箭幻化在弓弦之上,箭尖有黑气缭绕,是刚下的符咒。长箭离弦,如三道闪电,瞬间便到了它的胸前。 它知道江则潋在想什么,虽然江则潋这一击来得突然,但它有所准备,立刻便闪过了身。 江则潋眼底有寒意升起,她一身烈焰红衣,气息却冰冷如三冬。 一击不中,再击便困难。 无论江则潋是射箭还是布阵,远攻还是近搏,都被它险险避过了。 江则潋攥紧拳头,骨节发白。 “你打不过我的,因为我知道你下一招是什么。”它手指绕着头发,漫不经心道,“放弃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没有弱点的。”江则潋眸色亮得惊人,“你为什么一直只守不攻?” “你住手!”它朝江则潋扑来,表情惊恐而狰狞。 江则潋冷冷一笑,反手朝自己心口插了一箭! 箭身很快散去,可她心口处还在淌血,衣襟破裂的边缘有被火焚烧过的黑色。她倒退两步,指着自己的心口问:“疼吗?” -- 第101页 它捂着胸,恶狠狠道:“你!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原来这才是一体,很好,很公平。”江则潋咽回一口血沫,“我现在倒想知道,要让你死,究竟是要我散尽修为,还是,要我的命。” 它振袖一呼,数十根长绫急速涌来,直奔江则潋手脚而去。 江则潋双手结印,十指翻飞,周身渐渐升起一个金色的圆球状屏障,将长绫阻隔在外。 长绫在外激烈地拍打着半透明的球壁,它紧抿嘴唇,盯住江则潋的一举一动。 她对它嘲讽地昂起下巴。它知道她的想法,她在挑衅:你便是知我内心,也无法阻止我。 不能让她自戕! 它双目一闭,额头紫气流窜。 江则潋张开的十指正要收拢,眼看着球壁内长出尖锐利刺就要刺来,她的动作却忽然一僵。 她看见了傅承钰,不由一阵恍惚。 其实她心头隐隐约约的恐惧与猜测在今天得到了证实,整个人都处于暴躁的状态,根本不能好好思考问题。她被挑动得情绪失控,拼着一股冲动想要摆脱噩梦,却没有认真想过后果。 自己那么多年的修炼真的要付诸东流吗?自己真的想死吗? 傅承钰怎么办?阮真怎么办?亲者痛仇者快,这就是结果吗? 一口气闷在喉咙口,上下不得。 一念之差,结果天差地别。 江则潋突然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弥漫开来,她的眉尾高高挑起,声音低沉:“你在操控我。” 她刚才差一点就要屈服了。 它说:“我没有操控,那确实是你心中所想。” “一个人想干的事情会有很多,可是他有理智,他会选择。你在干涉我的选择。”江则潋说道,语气平静,却波澜暗涌,“我修炼多年,是为了证明自己;我不想死,但也不想这么卑鄙地活;至于傅承钰和阮真,与其留给他们一个被夺舍的躯体,还不如永远活在他们记忆里。” “你住手!” 江则潋十指骤然一握,蓄势待发的利刺便猛冲下来,密密麻麻,金光眩目,眨眼间便深深没入她各个部位。 夕阳早已落山,墨蓝的天空上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余霞,却忽然间风云剧变,一道白惨惨的闪电劈开天空,轰隆隆的雷声滚过苍穹,铺天盖地的雨水便淋头浇了下来。 金色屏障被腐蚀透彻,雨水砸在身上,滋滋地响,如同滚油沸腾在锅底。 头上、眼上、手上、腰上、腿上……没有哪处不痛。 像是被人活生生撕下了一层皮,像是被人一刀刀割开血肉,像是被人用石头一下下砸在骨头上。 天地茫茫,仿佛下一刻就要毁灭。 “啊——” 它浑身抽搐着,在地上翻滚不止,却无法阻止深入骨髓的那种焚心之痛,它张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的双足化成飞烟,看着自己的腰肢化成飞烟,最后不甘地动了动头颅,“嗤”地一声,彻底不见。 江则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费力地挤了挤眼睛,才能看到除血雾以外的一些东西。 雨水歇罢,乌云退散。余霞已经不见,只有阴沉沉的天空,挂着惨淡淡的白月光。 江则潋动了动手指,然后抠住泥土,一寸寸地往前爬行。 她已经闻不到雨后草地的气息了。 她已经听不见自己笨重的身躯摩擦过地面的声音了。 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但她还是挣扎着在爬,红色衣裙满是血污与泥泞,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色。 她终于摸到了傅承钰的手。 她感觉不到他的温度,可是她在努力分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她喘了口气,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其实……还是很不甘心的啊。 她渴望的实力,得到过了;她渴望的地位,得到过了;她渴望的爱情,却还没有得到过。 ——不,已经得到了,只是她恐怕没有时间享受了,真是遗憾。 江则潋费力地探了探身子,去亲吻他的唇。 对不起,承钰。我总是在辜负你。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比爱情更让我看重的东西。请你原谅狂妄的我,我不想苟延残喘,不想让你和一个肮脏的人生活在一起。 她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她最后尝到的,是泪水的咸涩味道。 五感俱失,她实在是太累了,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然后再也不要醒来。 ☆、第五十一章 干净热烈的阳光从窗格子里漏下,在桌上投下一片光影。窗外鸟雀啁啾,花开灿烂。 阮真坐在桌前,恍恍惚惚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距离那个可怕的夜晚,已经过去三天了。她每次回想起来,都还会情不自禁地颤栗。 她不敢去回忆,可每次都忍不住去回忆。 那天傍晚,她没等到师父来检查剑法,也没等到师兄来检查,便去找他们,结果没有找到。她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想着两个人也许有什么急事,搞不好还是两个人一起偷偷出去了,心里还有点小雀跃,便没有再找下去。 夜晚,她已经睡下了,却忽然听到一阵暴风刮过树木摧折的声音,然后自己的屋子哗啦一声就被破开了门。 她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见自己的屋门口变成了断垣残壁,而琉鸢一下子扑到自己面前,尖锐地叫着。 -- 第102页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暴躁的琉鸢,一下子六神无主。 琉鸢咬住她的衣服又拖又拽,黑夜中它的眼眶里像是酝着一汪水。 迟迟赶来的仙人气喘吁吁地对着阮真道:“抱歉,我们奉长老之命负责看管十六司主的灵兽,它本来虽然也很不高兴,经常闹一闹,但是刚才像是突然发了狂,我们根本控制不住。它刚才先去了东边那个院子,没有人,又来了西边这个院子。” 阮真匆匆下床,也顾不上披衣了,抱着琉鸢的头,说道:“怎么回事?” “灵兽与主人有一定程度上的感应,此刻突然发狂,怕是……” 阮真蓦地睁大眼睛,翻身上去,一拍琉鸢的翅膀:“走!” 琉鸢一定是找不到傅承钰,才来找自己的。 ……师父! 狂风鼓荡着她单薄的衣裳,阮真伏在琉鸢身上,眼眶被风吹得生疼。她攥紧琉鸢的羽毛,心惊胆战。 那几个管灵兽的仙人已经分头行动了,一个去报告长老,两个接着追来。 印象里琉鸢从来没有飞得这么快过,阮真觉得若不是自己抓得紧,恐怕就要被气流掀翻下去了。 心急火燎中琉鸢终于落地,在琉鸢的尖叫中阮真滚了下去,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觉得从头到脚都变得僵冷。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抛出一个光球,光球立刻升到半空,照亮了这片黑暗之地。 杂乱不堪的泥泞草地,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傅承钰,还有一身血色毫无动静的江则潋。 “啊啊啊啊——”阮真扑上前去, “师父!师兄!你们醒醒!” 她摸上两个人交握的手,冰冷得像是从雪地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边哭边把两个人的手分开,抱住江则潋,想把她拖上琉鸢的背。 琉鸢趴在一边用喙去拱江则潋的身体,声音呜咽,脸上的羽毛被泪水打湿。 紧追而来的两个仙人也赶到了,看到这幅场景惊得都忘了要干什么,呆呆地看着阮真一个单薄的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拖着江则潋把她拖上琉鸢的背。 “则潋!” 一声大吼,几个长老赶来此地,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岩赫。他赤红着双目,看着不省人事的江则潋和傅承钰,道:“怎么会这样!” 他今日迫不得已被其他人拽出了他深居的菩提山,一起在琅琊峰议事,结果议到晚上就突然被一个方寸大乱的仙人冲进了门,报告了一切。 他曾经最宠爱的弟子,如今气息全无地躺在他的面前。 阮真嚎啕大哭,膝行而前拽着岩赫的衣服道:“长老,你一定要救救师父和师兄啊!”她入宗后江则潋曾带她拜访过岩赫长老,她认得他的。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到最后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当她稍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她坐在琅琊峰的石阶上,在云姿的怀里抽抽噎噎。 “师姐,他们会不会死?” 她哑着嗓子问,却发现云姿正怔怔地看着天边一抹橙红的朝霞,一颗巨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滴在衣襟上。 “不会的,不会死的。”她呓语般地说道。 * “阮真。” 极轻极轻的一声,轻得让阮真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她扭头,看见了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傅承钰。 她先是一僵,随即狂喜,起身扑到他床前,抓着他的手问:“师兄,你醒了?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药仙进来!” “等等。”傅承钰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声音嘶哑,“水。” 阮真赶紧捧起床头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傅承钰稍稍侧身,断断续续喝完了一杯水。 “我在哪里?”他躺了回去,喘了口气问道。 “你在琅琊峰的紫微馆。你就在这儿好好休养。我去叫外面的药仙进来。我知道你喜静,反正药仙妙手回春,你也无大碍了,我就央求长老们让药仙在外面待命,自己在这儿陪着你。” “先不用了。我感觉还好。”傅承钰拉开自己的袖管,看见已经结痂的伤口。 阮真在床边絮絮叨叨:“你还想喝水吗?说了这么多话累不累?” 傅承钰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她:“师父呢?” 阮真一愣,开始给他倒水:“师父呀,师父在外边呢,你不用担心,她就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要不再喝点水吧,药仙说你要多休息,不要想太多,喏,喝完这杯你就再睡一觉吧。” 傅承钰垂眼看着她递过来的杯子。青釉的杯身,捏着它的手在微微颤抖。 傅承钰说:“扶我起来。” 阮真说:“你要多休息。” 傅承钰就自己撑着床挪了起来。阮真急得把杯子放到一边去扶他,生怕他现在虚弱又伤着哪儿。 “师父去了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师父她急着去办事,否则也不会不等你醒来的。师兄,你得好好休息,不然师父……她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伤还没好,会生气的。” “朱颜呢?” “什么朱颜?”阮真一愣,“朱颜不是早就被你们灭了吗?” “我又看见朱颜了,当时师父也在场,她没有告诉长老么?” 阮真呆了呆:“啊,啊,我,我不清楚啊,他们内部的消息,我没有资格知道的。” -- 第103页 “阮真!”傅承钰一把抓住她的手,气势汹汹地道,“师父她到底怎么了?”说得太快,他撑着床咳起嗽来。 阮真去给他拍背顺气:“你不要激动,师父她什……” 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也不给他拍背了。 傅承钰抬起头,就看见阮真别过脸,一只手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心瞬间沉入谷底。 他几乎是怒吼着喊道:“师父她怎么了!” 阮真被他强迫着直视他,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却抿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药仙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就看见傅承钰坐在床上,一脸震怒地扳着阮真的肩膀,而阮真拼命摇着头,泪水无声无息无休无止地流。 他们立刻上前拉开两人,阮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跑了好远还听见屋里的叫喊:“你们告诉我,十六司主怎么了!” 阮真一口气跑到远远的地方,抹着眼泪找了棵树靠着。她吸了吸鼻子,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跑到了人烟最多的琅琊峰主殿旁。 路过的弟子很多,却很自觉地避开了她,但还是边走边回头看她。 阮真讨厌这种同情、怜悯的眼神。 动静闹得太大,玄汜宗差点和焱巽门翻脸,现在没人不晓得这件事情了。 “她真的蛮可怜的,傅承钰到现在也没醒,十六司主又生死未卜,啧……” “你小声点儿,她一贯敏感的,不要被听见了。” “在焱巽门那里搞出的事情,焱巽门总得给个交代吧?” “什么交代啊,他们自身都难保,我听说盟会取消就是焱巽门被堕仙入侵了呢!” “啊?难道是堕仙下的手?” “谁知道呢……” “滚滚滚!你们都给我滚!”阮真一声怒斥,惊得周围鸟雀纷纷飞起,“再被我听见一句闲言碎语,我就割了你们舌头!” “啊呀这阮真凶起来可厉害着呢,不要惹她了快走快走。” “修为不怎么样,气性倒是和十六司主一样大!” 阮真抱膝蹲下。 云姿站在紫微馆门口,这里远离人烟,十分幽静。她眼睛还有些红,对门口的药仙说:“我听说他醒了,能去看看吗?” “唉,醒是醒了,就是脾气不太好,影响休养啊。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强制他重新睡下去,云姑娘就不要再进去了吧。” “他师妹还在里面照顾他么?” 药仙摇了摇头:“那姑娘被吓跑了。他一醒来就拽着人家问十六司主的下落,阮姑娘说不出口就跑了。” “我知道了,谢谢。” 云姿转身离开,揉了揉鼻子。 她往玄晶阁走去。 雪越坐在阁前的台阶上,双目放空。 云姿在她身边坐下,低声说:“他们说傅师兄方才醒了一次,想知道十六司主的下落,现在又睡了。” “醒了一个也好。”雪越叹了口气,“能瞒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倘若知道……”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几名药仙愁云惨淡地出来,对着门口守着的一众长老司主摇了摇头。 雪越晃了晃身子,被云姿扶住。 岩赫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药仙:“废物!”然后就奔进了内室。 “师父!”雪越见状也要站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差点摔跤,被云姿半搀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江则潋原本那一身血污的红衣已经被仙娥换成了白色的单衣,但看着更显得她的脸异常苍白。 没有气息,没有脉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像是死了一样。 可是仙人的死,便是陨灭,肉身很快便会化作做轻烟消散,可她在这儿三天了,身体还是好好的,连伤口都会莫名其妙地结痂愈合。 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药仙们翻遍古籍不得解。 可正是因为这种未知,才更让人惶恐,江则潋或许下一刻就会醒来,或许下一刻就会消亡,或许将永久都是这个状态。 岩赫沉默地看着床上的江则潋。 他记忆中活泼好动争强好胜的小徒弟,此刻安静得让他害怕,他宁愿她不听劝告,因为不知道他的难处而对他横加指责。 至少那还是鲜活的她。 “是堕仙干的吧。”他说。 气氛压抑得可怕。江则潋虽然有时候会脱离长老们的掌控,但不可否认她是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司主。 “没有证据。”无凌长老说。 “先是焱巽门,再是江则潋……他们在报复我们了!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岩赫仰头大笑,“堕仙!谁给他们起的名字!” “不要胡说!”重星长老喊道,“司主都给我出去!都出去得远远的!” 几名司主面面相觑,对视之后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当着小辈的面,不要胡说!”重星压低声音道。 “不要胡说?呵,我哪里有胡说?你们不也是知道的吗!”岩赫道,“现在不说,等到他们接任长老,也是要知道的!” 重星哑口无言。 “我憋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敢辜负玄汜宗,去和堕仙有任何交集,也不敢为了维护这所谓的声名威望,去对付堕仙。我整日缩在菩提山对着一堆要发霉的典籍不问世事,是我懦弱!是我懦弱!”岩赫广袖一扫,桌上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可是换来了什么?焱巽门大厦将倾人人自危,江则潋修为尽毁生死不明!下一个会是什么?嗯?” -- 第104页 他摔门而去。 “岩赫!你……”重星追了几步,又停下脚步恨恨地一甩袖,“不正常!全都不正常!” ☆、第五十二章 阮真擦干眼泪,在树下坐了好一会儿才掸掸衣服起身往回走。 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岩赫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被几个药仙拦在外面:“长老啊,傅公子他才歇下,正是需要休息养病的时候啊!” “这种时候还养什么病!” 阮真赶紧跑过去道:“长老长老,师兄他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等他醒了我可以转告给他!” 岩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蓦地一笑,抓起她的胳膊:“你也是则潋的徒弟,也好!也好!你随我走一趟!” 阮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岩赫一声唿哨,招来一只青鸾。她被岩赫提着领子拉上青鸾,坐在他身前。 “长老……” “你这小弟子很有胆气,敢不敢随我去趟莽荒?”岩赫盘腿坐在青鸾身上,问她。 阮真愣了愣:“莽荒?” “你师父和师兄到这般地步,和莽荒那边脱不了干系。你去不去?” “去去去!”阮真忙不迭地应着,虽然她记得傅承钰明明说的是朱颜,但是看了看岩赫的表情,她还是咽了回去,低低地问,“师父她还是那样吗?” 岩赫不吭声,手背的青筋鼓起。 阮真的眼圈又红了。 “哭什么哭!哭有用吗!”岩赫喝道,“现在跟我去莽荒找人算账才是硬道理!” 阮真憋回眼泪,点了点头。 周围鸦雀无踪,唯有云雾缭绕。 渐渐地,云雾淡去,远远望去,莽荒如同一座巨大浮岛,岛上草木葳蕤葱郁,无半点阴森可怕之气。 岩赫站在青鸾背上,高声呼喊:“让钟离冶出来!” 声音靠着纯厚内力传开去,不久便有堕仙出来,同样高声喝道:“你是何人!” 岩赫冷笑:“你让钟离冶出来见我!” “笑话,你想见谁就见谁?” “我今日单枪匹马地来,不是来跟你们打架的!我只要见钟离冶!” 那边的堕仙还要在说话,从后面忽然绕出一个人来,止住了他。那人淡青长袍,缓步上前:“岩赫长老这么急着找我,想必是有要事,不如进来一叙。” 声音淡淡,却清晰地传到岩赫和阮真的耳朵里。 阮真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钟离冶!”岩赫驾着青鸾一下子冲到钟离冶面前,要去揪他的衣领,被钟离冶避开,“你怎么敢这么对江则潋!” 阮真看清钟离冶的脸,傻在了那里。 钟离冶的目光扫过阮真,定在岩赫扭曲的脸上,眉头一沉:“怎么了?” “怎么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了?你们对则潋做了什么?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那里,她做错了什么!”岩赫咆哮道,眼中尽是血丝。 钟离冶无言好久,才道:“我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情。这之中恐怕有误会牵连,请岩赫长老随我入房细讲。” 岩赫还要说什么,被阮真按住胳膊:“长老,冷静。” 她瞧着旁边那个堕仙要忍不住动手了。 更何况她实在是对谜一样的钟离冶充满了震惊。 当年救她的仙人,怎么会是堕仙呢? 钟离冶道:“这种事情,我没有必要撒谎。” 岩赫压抑怒气沉思了片刻,还是跟着他进了莽荒。 莽荒中人来人往,看见钟离冶都会颔首致意:“上神。” “上神?”岩赫脱口问道。 “长老不必在意这个,若是想知道,我稍后再作解释,现在请同我一起去我房中细讲江则潋一事。” 三人进了一间小院,只见里面古朴非常,并无过多人工修葺。进了屋,唯有木桌上摆着一瓶枯瘦梅枝,除此以外,再无装饰。 钟离冶坐下道:“我不知道则潋发生了什么,请长老详细告知。” 岩赫横眉道:“自从你们偷袭焱巽门祭台之后,焱巽门灵气外泄,许多妖物蠢蠢欲动,我们生怕有事便派了几个弟子出去巡逻,傅承钰——则潋的大徒弟也在其中。但后来到了晚上,则潋的灵兽就非常焦躁,带着阮真——则潋的小徒弟去找人。”岩赫指了指阮真,“等我们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则潋和傅承钰都浑身是血,失去了意识。到今天傅承钰才刚刚醒过一次,则潋却始终生死不明——这件事发生在焱巽门那边,焱巽门没有道理也没有精力对他们下手,更不可能是贪恋灵气的小妖兽干出来的,难道这与你们没有关系?!” 钟离冶眉眼沉郁,说:“长老今日既然单独前来,想必也并非对我们过分排斥,我便也实话实说。我之前发现焱巽门吸灵的一条灵脉有所断裂,这就意味着他们吸收的灵气不如从前,这才赶着在他们发觉之前趁防守薄弱下手。本来毁掉祭台的目的就是不让其继续吸灵祸害苍生,我们也没有跟焱巽门的人动手,就直接回来了。外泄的灵气确实会引来妖物,但他们会惮于焱巽门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也暂时不足为虑——且慢,”他抬起头来,声音低沉,“你说傅承钰被派去巡逻,那为何其余人回来却不报告?为何你们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各人负责各人的地界,没有规定是要一起回来的,并且有情况才会报告,没有情况就不必报告。”岩赫深吸一口气,“是我们疏忽了。” -- 第105页 “那么他既然伤重,想必是经历一场大战,为何没有人过去救援?”钟离冶质问。 岩赫一怔:“或许是没人注意到,或许是时间太晚其他弟子已经回去了。” 钟离冶冷笑一声:“罢了,这个不重要了。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被派出去的是傅承钰,为何江则潋会和他在一起?” 岩赫沉默一阵,道:“你们偷袭焱巽门之后,我们怕你们对玄汜宗下手,所以为了防止出现内鬼——” 钟离冶手指轻敲桌面:“你们该不会是把她软禁了吧?” 岩赫垂眼不语。 “你是她师父,难道会不知道她的个性吗?你越拦着她,她就越要去干!”钟离冶口气很重,“何况你们这怀疑也委实可笑,她难道还对我有情意,让你们这般防备她?” 岩赫道:“女孩子家的心思多变谁料得到!那个焱巽门的栗枫,我听闻不过是见到了你的背影,就差点失控,现在被看管得严严实实——” “那个,长老,仙人,你们能不能先讨论一下怎么救师父啊……”阮真在一边听得快要崩溃了。虽然她也很想知道来龙去脉,但是能不能先把师父救活再慢慢聊啊! 钟离冶看向她:“则潋的小徒弟?” 阮真犹豫着点头,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 “你既然是第一个到场的,就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当时,当时天很黑,我照明后就看见师兄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师父在他旁边,也是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我就吓坏了……” 钟离冶看她要哽咽了,急促问道:“可有其他可疑之物?” “就是地上湿湿的,到处都有血,乱七八糟的,也没有别人,也没有其他兵器。” 钟离冶背着手来回踱步踱了两圈,忽然停下,神色肃冷:“长老,则潋修习空微心法一事,你可知道?” * 傅承钰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午时。 酸软的劲儿已经过去了,他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下床。 床头的架子上挂着外衣,他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穿上外衣,然后冷静地环顾四周,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里,终于从后门绕出了这个院子。 他的嘴唇苍白,抿成一条线。未束的长发披在两肩,有一种羸弱病态的美感。 但是他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卧床太久有些气虚罢了。 这里比较偏僻,但是总有人经过,看见傅承钰时便露出了惊诧神色:“天哪,傅承钰醒了!” 傅承钰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走过去问:“十六司主在哪里?” “呃……”两个人对视一眼,道,“我们不知道。”然后便飞快地溜掉。 追,是追得上的。可他现在不想去追。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想他打听她的消息。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她看着自己的惊慌眼神。 可是在那之后,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呢?他突然有些害怕去追问。害怕得到一个最糟糕的答案。 他站在草丛里,有风吹来,吹起他的衣角,他感觉周围一片荒芜。 有人从路那头急急跑来:“承钰!” 他望过去,看清是雪越。 雪越走到他面前,急切地说:“你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要不是我恰好听见两个弟子说看到了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偷偷跑了出来!” 傅承钰沉默地看着她,看得雪越心里发虚:“你怎么了?” “三司主,你们为什么这么怕我出来?难道我可以下床走动,不令人高兴么?” 雪越愣了愣:“高兴,当然高兴,但是你总是需要静养的呀,快跟我回……” “不要瞒着我了,师父她在哪里。” 雪越一刹那噤了声。 傅承钰更是心冷:“你不说,我总有办法会找到的。” 雪越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带你去。但是你答应我,你,你不要……”话说了一半,她就匆匆捂着脸走在了前面。 傅承钰感觉每一步如同千钧。 一走进紫微馆,傅承钰就感觉到飞来的齐刷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原本在这里待着的几个司主被重星长老赶跑后便没再回来,而岩赫长老走后其他几个长老也都面色沉沉地离开了。此刻在外面的,只有几个轻声讨论事情的药仙,和一个云姿。 云姿站起身来,眼中水光一片:“师兄……” 几个药仙要来拦人。 雪越叹息道:“让他进去吧。” 傅承钰在门口顿了一瞬,推门而入。 他几乎是奔到床前,看清床上一动不动的江则潋时,颤抖着跪倒。 她穿着白色中衣,头发被人打理过,柔柔顺顺服服帖帖地铺在身下,脸上干干净净,肤色雪白,还透着一点微微的粉红,唇瓣也是淡淡的浅红色。 像是睡着一样。 也许她马上就会睁开眼,惊讶地瞪他一眼:“傅承钰,你在这儿干什么?” 可是她没有,她的眼睫都不曾颤动。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到她鼻下,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把手按到她颈部。 云姿在旁边看着他又拉过江则潋的手,将手指覆上她的腕部。 然后泪水就从他的眼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 -- 第10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五十三章 雪越拉过云姿,低声道:“我们出去吧。” 给傅承钰留一点空间。 云姿尚在惊怔中,就被雪越拉出了门,看着她将门关上。 “师,师父……”云姿讷讷开口。 “傅承钰为了找他师父偷偷溜出来,我看再瞒着也没有意义了,他早晚是要知道的,不如早早面对。”雪越闭上眼睛。 云姿僵直着身子站在那里,没有接话。 她当时站在屋子里,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分明就看到傅承钰在摸完脉搏之后紧紧扣住了江则潋的手,与她十指相握。 她不会看错,不会看错…… 她感觉血液都要冻住了。 傅承钰伸出手,慢慢地、轻轻地抚过江则潋的脸庞。 他倾身而上在她唇畔一吻:“师父。” 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不会动,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话,不会呼吸,她明明才刚刚允许了他的靠近,转眼又把他推得更远。 他哽咽出声,用力地把她抱到怀中,可惜她再也不会有所反应。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将她放下平躺好,转身要出去问个清楚。 却忽然,他的衣角被人拉住。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僵硬,血液都要冲上大脑。 他遽然回身,看见自己的衣角被她拉住,而她眉头微皱,睫毛颤动,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傅承钰扑过去跪在地上,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唤道:“师父?师父!” 江则潋猛地起身,呕出一口黑血来。黑发披散,她瑟缩着肩膀,喘息不已。 傅承钰从床头小案上抓起一方干净的帕子,接在她嘴边。 江则潋看了傅承钰一眼,接过帕子按在嘴上,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指了指水杯,傅承钰便立刻倒了一杯水给她,江则潋漱了漱口,将混着血的水尽数吐在傅承钰递来的痰盂里。 傅承钰怔怔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敢眨。 江则潋放下杯子,讲帕子丢到一边,扑进了傅承钰的怀里。 “我还活着啊,承钰。” 傅承钰死死地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又会变得毫无生气。 “师父,师父,师父……”他连声唤她,语气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小心与珍重。 “这是哪里?” “琅琊峰,紫微馆。” 江则潋蓦地抬头:“你的伤,你的伤——” “我没事,师父,我没事了。”傅承钰捧着她的脸,抹去她眼角泪珠,道,“可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师父,你……” 江则潋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你了,承钰。”说罢,她就勾过他的头,吻住他的双唇。 他的唇冰凉,带着淡淡的药味。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了,只恨自己临死前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来她根本少不了他,她在那里自作孽矫情,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笃定他不会离开罢了。可真到了临别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也根本不愿意离开他。 傅承钰很快回吻过来。 他的舌尖描摹过她动人的唇线,轻吻着她的唇珠,然后叩开她的齿关,纠缠于她的馥郁。 江则潋脸颊绯红,心跳如鼓。 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体会。钟离冶待她虽好,可她始终不敢过于放肆,顶多就是偷偷亲一下他的侧脸罢了,而他却从未回应过。 让她敢这般放肆的,只有傅承钰一人。 一个生涩而深情的吻,让两人在分开后都有片刻的无言。 傅承钰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说:“你说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说错了。人总是要死过一次才会明白的。”江则潋轻声道,“嘘,不要问我,我们回白璧峰好不好,谁也不要来打扰。我会慢慢告诉你一切。” “好。” 他说着要扶她起来。 江则潋笑道:“我走不动,累呢。” 傅承钰找了外衫给她披上,低声道:“外面有人。” “你怕了么?”她凑近他的耳朵,“一辈子瞒着么?” 一辈子。这个词,听上去真美好。 “没有。” 她张开双臂:“你不是没事了么,抱我回家吧。” 她从来没朝他撒过娇。傅承钰把被子掀开,给她穿好鞋子,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好,我们回家。” 江则潋搂着傅承钰的脖子,撇过头笑了,眼里却是泪光闪动。 琉鸢又发疯了。自从把江则潋和傅承钰背回来后,它就一直处于悲痛欲绝状态,不吃不喝地熬着。其他人怕它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把人养伤的屋子撞烂,便又找人把它看管了起来。 结果一直安静的它现在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暴走了。 先是撞开两个守着的仙人,东倒西歪跑出去几步,又赶紧回头扒拉着吃掉被自己冷落在一边的药草食物,边嚼边振翅欲飞。 两个仙人立刻捆住它。 琉鸢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唳,挣脱绳索,冲出樊笼。 它一路狂飞,终于赶到琅琊峰落地,翅膀大力拍动掀起的灰尘惹得周遭弟子纷纷惊呼。 另一边的弟子也在惊呼。 不过不是为了琉鸢。 -- 第107页 傅承钰自从抱着江则潋踹开屋门之后,就一直接受着这种目光的洗礼。 一出门,就见雪越呆在原地,云姿呆在原地,药仙们也呆在原地。 傅承钰步伐沉稳地走着,周身散发出一种旁人勿近的气场。 江则潋则对呆滞的众人报以温柔的微笑。 雪越和云姿终于反应过来,追上去要喊,却见江则潋眯了眼睛,对着她们把手指竖到唇中央,她的长发从傅承钰臂弯中垂下,随着她的摇头而晃动。 雪越和云姿下意识地闭嘴,整个人还处于懵着的状态,愣愣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傅承钰一路走到宽阔广场上去。 众弟子傻在那里:“……” 傅承钰醒啦?对对对,听说了。 十六司主醒啦?哦现在知道了。 ……不对啊这个造型是怎么回事?! 琉鸢“嗷”地一声冲了过去。 傅承钰微微一愣,随即抱着江则潋坐上了它的背:“回白璧峰。” 琉鸢立即掉头飞走。 琅琊峰上沉寂了好久,才突然炸开了锅。 * “你的意思是说,则潋是为了吸灵才去的焱巽门那里?”岩赫惊愕道。 钟离冶说:“我并不肯定。毕竟空微心法虽走的是吸灵的路,但她有没有克制住我就不知道了。” 岩赫捂住额头。 钟离冶刚刚说的一番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坦言自己关注过江则潋,对她新收的一个徒弟十分感兴趣,曾悄悄破开她在白璧峰设的结界,去探一探那小弟子的虚实,而探到的结果令他十分高兴——此先按下不表。后来为了那个小弟子,他又暗中观察过江则潋多次,发觉她的路数有些不对劲,表现出来的迹象像是他曾从古籍上读到的空微心法,而空微心法正是糅合了妖魔修炼之道的修仙路法,后来因为怕被人看出端倪而被禁,也不知是怎么被江则潋得到的。 他说因缘巧合之下入了江则潋的梦,诈她说不要练空微心法,结果她的反应恰恰证实了她的确在修习空微心法。 江则潋想干的事情,他无力阻止,只能反复劝谏,可是她不听。 再者她也没有什么异常之举,他只好暂时将此事置之一边。 谁料会出这样的事。 岩赫焦躁地转来转去,说:“那就算如此,也该是更加强大才对,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我去探她的修为,根本就是修为尽散啊!” 阮真咬住了手指。 钟离冶说:“傅承钰呢?” 阮真抢白:“他醒过一次,不过后来又睡下了。” “去找他。只有他可能知道发生了何事,我才知道能不能救江则潋。” “钟离冶,我还没有问你,傅承钰为何会引得你关注?”岩赫叫住他。 钟离冶听罢,慢慢地笑了:“因为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我们分享了同一个魂魄,只是我的多些,他的少些罢了。” 岩赫想起他在莽荒的绝对地位,想起别人恭恭敬敬称他的“上神”,脸色顿时变了。 “你是……” “元锡。”钟离冶轻描淡写地说,“上神元锡殉世,魂魄割裂之后,神界就此陨灭。结果两部分魂魄徘徊人间多年,先后有了我,有了傅承钰。可笑的是,我们一个入了焱巽门,一个入了玄汜宗。” 岩赫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道:“傅承钰初入宗时,则潋带着他来找过我,我当时探过他的根骨,就觉得他……难怪,难怪……” 阮真听得一头雾水。 钟离冶俯身对阮真道:“我记得你的,阮真。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你收入麾下,你就投了玄汜宗。” 阮真说:“仙人……” “去把傅承钰叫起来,让他来见我一面。如果可以,带上江则潋。” “仙人……我有点不懂……” 钟离冶摸了摸她的头:“去吧,你很快就会懂的。” 阮真只好扯了扯岩赫的衣服,说:“长老,我们要不要回去?” 岩赫神色怪异地看着她:“你早就认识他?” 阮真挠了挠头:“呃……” “钟离冶,你真是广撒网啊。”岩赫叹了一声,“罢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想管,你既然要光复,我也不想插手,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把则潋救回来,我看着她长大,实在不忍心她沦落到这种地步。” 岩赫带着阮真出了门。 钟离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长老今日肯前来,我其实是很欣慰的。总算仙门里,还不全是糊涂人。” 岩赫脚步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人回到琅琊峰,却明显察觉气氛不对。弟子们扎堆站在广场上,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手头的工作也不干了,就光顾着讲话。 岩赫狐疑地扫视一圈。 阮真茫然地走了两步。 雪越匆匆赶来:“师父你去了哪儿到处找不到你!我跟你说,则潋她醒了!” 岩赫大吃一惊:“她在哪里!” 雪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被傅承钰带走了。” 阮真:“啊?” “被傅承钰,抱着,带走了。” 阮真倒吸一口冷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晚两人交握的手被自己拉开的一幕还历历在目,阮真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快要飞出嗓子眼儿了。 -- 第108页 娘啊,这么劲爆!师父你真是不醒则已一醒惊人啊! 岩赫还没有反应过来:“抱着?她这么虚弱你们怎么就这么让人走了?是不是去白璧峰了?还不快去照看照看啊!”说着就要动身。 雪越的表情更加抽搐:“我们……去过了……可是……找不到白璧峰。” 岩赫疑惑地看着雪越。 雪越无奈地说:“我们当然是要追的啊,可是,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白璧峰……原本该是白璧峰的那个位置,只有云啊……” “荒谬!那么大个山峰还能蒸发了不成!一定是你们昏了头搞错了方向!废物!”岩赫气急,御风而起就往白璧峰去。 阮真傻傻地站在那儿,和雪越面面相觑。 雪越:“阮真,你……” 阮真踩着剑颤巍巍地起来:“师、师叔,我,我去冷静冷静。” ☆、第五十四章 阮真远远地就看到岩赫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她定睛一瞧,不由花容失色。 白璧峰真的不见了! 三司主诚不我欺。 但是怎么可能不见呢! 阮真看着岩赫在云海中徒劳地起起伏伏,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她思考半晌,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里一敲,恍然大悟。 “黄粱一梦”啊! 多么机智的傅师兄。 傅承钰既然要监督她练剑法,她当然也就要顺便跟他讨教讨教元锡教的阵法嘛,这方面她的进步还是很快的。所以阮真只是略略费了点心思,就破了阵。 她看着面前完好的白璧峰,又看了不远处的岩赫一眼,决定还是不要放长老进来了。毕竟要关爱老人,不能让他太受刺激。 阮真进了白璧峰,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悄悄摸进了江则潋的院子。 既然师父已经醒了,那就应该没有大问题了。傅师兄把白璧峰隐藏起来,真是心机。二人世界啧啧啧。 她蹑手蹑脚进了院子,蹑手蹑脚趴到窗户边上,蹑手蹑脚往里面瞄。 结果看见江则潋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而傅承钰坐在床边,一只手里拿了个空碗,一只手捏着江则潋的下巴,正闭着眼与她亲吻得难舍难分。 啊,暴击。 眼睛好辣。 嘤嘤嘤。 阮真捂着心口倒地不起,感觉身体被掏空。 听到外面的响动,傅承钰立刻回神,松开江则潋,放下碗,大步打开门,朝周围一扫—— 就看见阮真躺在地上,一只手遮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右胸,气若游丝道:“我没事,你们继续。” 傅承钰:“……” 江则潋慢悠悠下了床,慢悠悠扶墙走到门口,瞥了一眼傅承钰涨红的耳根,慢悠悠地说:“哦,阿真,你来啦。” “我马上就走。”阮真爬起来,掉头就往外面走。 “回来。”江则潋命令道。 “好的师父。”阮真立刻转身,奔跑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师父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哈哈哈!我看你这般精神一定没有大碍了吧!” 傅承钰忍无可忍地把她从江则潋身上扒拉下来:“你能不能安静点,师父需要休息。” 阮真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你才不让师父休息呢。” 傅承钰:“……” 江则潋哼笑道:“你师兄面皮薄,让他把我抱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不要再调戏他了。对了阿真,我问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人过来找我们?我问你傅师兄,他都不肯告诉我。” 阮真看了傅承钰一眼,傅承钰挪开视线。 阮真实话实说:“因为傅师兄施了个障眼法,他们都找不到白璧峰了。” 江则潋挑眉:“哦?你找到了?” 阮真说:“是啊,恰好师兄指点过我这个阵法。” 傅承钰再次打断:“阮真!” “你吼什么,吼什么?要不是师妹我辛辛苦苦口婆心辛苦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今天能抱得上师父么?”阮真送他一个白眼。 江则潋咳了一声,说:“那个,承钰啊,你对阿真态度好一点,毕竟她早已看穿一切。” 傅承钰:“……?!” 随即他就面无表情地往内室走去。 阮真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笑了半天,她确认傅承钰已经进了内室,立马收住了笑,轻声对江则潋说:“师父,我听长老们说,你的修为……” “我清楚的。”江则潋淡淡应道。 阮真急道:“那师兄他……” “我还没告诉他,我在等合适的时候。”江则潋摸了摸她的后脑,“以后你要多帮衬着你师兄。他看着聪明,其实有点一根筋。我怕他想不开。” 阮真点了点头。 江则潋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不要哭。”她感觉到阮真在拼命地眨眼睛,睫毛蹭在她手心,痒痒的。 阮真拿开江则潋的手,一边清了清嗓子,一边走进内室,说道:“师兄啊,我刚才不在,是跟着岩赫长老出去了。” 傅承钰现在不是很想看见她,但还是一边倒水一边耐着性子问:“去了哪里?” “莽荒。” 傅承钰倒水的动作停在了那里。水很快就溢出了杯子。 他这才放下茶壶,道:“哪里?” “莽荒。”阮真重复了一遍。 -- 第109页 江则潋慢慢地进屋,在床沿边坐下。 “去莽荒干什么。” “岩赫长老说怀疑是堕仙对你们下的手,去找了钟离冶。” 傅承钰抿唇不语。 “钟离冶说,他要见你。” 傅承钰陡然抬头:“他要见我?” 阮真瞄了一眼江则潋,见她没有失态,稍稍安心,毕竟她听钟离冶说什么“她难道还对我有情意”,多少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看傅承钰的反应,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她又想起曾经练剑法空隙时她和傅承钰的对话。 “师兄,那个‘游园惊梦’我还是没有你那么精纯啊,到底怎么搞的啊?” “你其实只要这般……” “啊原来如此,谢谢师兄!诶对了,师兄你之前说你不知道那个仙人是谁,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确实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只知道,他叫元锡。” 阮真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硬着头皮咬着牙继续说:“那个,钟离冶啊,他,他好像又叫元锡。” “当”的一声,傅承钰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水漫过桌面,滴在地上。 “你说什么?”傅承钰惊愕地问道。 阮真一鼓作气:“我说钟离冶就是元锡啦!他现在要见你,你跟不跟我和长老去莽荒啊!” 傅承钰脸色阴沉至极。 就在此时,江则潋开口:“元锡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江则潋说:“去吧,承钰。顺便我也有事情想问他。” 傅承钰艰难道:“师父……” 江则潋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去吧,带我一起去。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阮真默默扭过脸。 现在不是在谈正事吗? 你们考虑一下我这个大活人的感受啊? 总而言之,看到江则潋、傅承钰、阮真三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岩赫的表情如同见了鬼。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激动地握住江则潋的双肩:“则潋,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江则潋有点儿不适应他忽然这么对自己,别扭地动了动身子道:“师父,我听说钟离冶要见傅承钰。” 岩赫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才正色道:“是。” “我也要去。” 岩赫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痛快答应:“好。” 岩赫拉着傅承钰坐上自己的青鸾,把阮真推到琉鸢身上去:“阮真你照看着点你师父。” 阮真怜悯地望了一眼从头到尾没说话的傅承钰,说:“知道了。” 琉鸢和青鸾在飞着,岩赫喋喋不休:“你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白璧峰?” 傅承钰说:“不过是弟子施的一个小法术而已,隐藏了白璧峰。因为师父不喜人来打扰。” “这是什么法术,居然能藏起一座山,我怎么从未见过?”岩赫皱了皱眉头,“钟离冶说他关注过你,你该不会是跟钟离冶学的吧?” 傅承钰变了脸色。 江则潋淡淡地瞥过来。 岩赫仰头长叹一声:“钟离冶还算坦诚,跟我说了许多事情。他说有关注过你,我就猜他应该不会只是观望这么简单。” 傅承钰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他是堕仙……我……” “不要紧张,堕仙什么的,唉,一言难尽。”岩赫揉了揉额角,“你们都听好了,既然大家都已经牵涉其中,我便要说个事情了,则潋如果将来接任长老,也会知道的。” 江则潋垂了眼,淡淡地笑了笑。 他们心知肚明,她没有了修为,是当不了长老的。 这个故事其实很长,但是记录下来,不过薄薄一页。 千年前,神界式微,众神凋零,妖魔四起。当时至高的上神心系苍生,一面为了维护人间安稳清剿作乱妖魔,一面为了保持神界不受侵犯而加固防御,太过劳累,终于不支病倒。 上神无力,神界与妖魔两界厮杀更加惨烈,甚至波及人间,山河为之变色。 神界其余小神商议之下认为死撑不是办法,便有胆大之徒提议学习妖魔之道,综合双方优势,以此抗衡。 这个提议不知怎么被上神得知,他撑着病体气急败坏地冲进议事堂说:“妖魔妖魔,为何作乱的妖魔多,善良的妖魔少?而神界向来以天下为己任,善者多恶者少,这又是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妖魔之道容易乱人心神,让人放纵向恶,而神明之道却是严谨持身,让人自律向善!倘若两者结合,岂不是要大乱!连神界这最后一方净土都无法维护,天下还如何安定!” 有激进的小神道:“倘若不如此,妖魔势力众多,神界又能支撑到何时!” 上神强硬道:“我在神界一天,就绝不容许这等荒谬之事发生!” 会议不欢而散。 但上神就此被孤立。小神们无法理解上神的心思,认为上神太过死板保守,因此总是背着上神在隐蔽的地方商议事情。 妖魔种类众多,对于学习哪类妖魔大家又产生了分歧。 大家各抒己见,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决定,反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大家齐心协力打败妖魔维持神界的至尊地位就够了,学什么并不重要。 于是计划就此展开,上神困于病苦,被蒙在鼓里。 -- 第110页 妖魔之道一个共通点就是要吸灵。小神们决定舍弃一下自己的良知,不仅吸被打败了的妖魔的灵气,也要吸无辜凡人的灵气。 一时间凡人锐减,怨念冲天。 上神看着黑雾缭绕的人间,这才发觉不妙。 他满头冷汗地出去找人,却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不得不承认,神明妖魔综合起来后,小神们的实力确实大涨。 但是这个代价太惨重了。 上神惨白着脸降落到一片混战的战场,抓住一个小神道:“你们这样做,和妖魔有何分别,还是神么!” 小神亦嘶吼道:“像上神你这样畏畏缩缩神界才是要完!至少我们可以降服妖魔!” 上神被他一推,咳嗽着退到一边。 他费尽心血维护的天下,居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已经无法管控这群小神了。 太迟了。 他无声退到无人的角落,闭上了眼。 凡间怨念太多,迟早要出乱子。他已经无可挽回,不如稍加弥补。 上神散尽修为,净化了那些凡人的怨念,肉体随即陨灭,无主的魂魄荡悠悠飘向战场,结果一个小神花了眼,带着法力的一刀劈下才惊觉那不是妖魔的魂魄,而是上神的魂魄。 “啊啊啊!上神!” 魂魄被一劈两半,受此重创,立刻坠入人间消失不见。 最后的结果,还是神界赢了,只是天地间最后一个上神的魂魄,再也遍寻不及。 再之后,小神们发现自己于妖魔之道根本无法脱身。他们忍不住想去吸灵,忍不住想去杀戮。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们终于明白了元锡的警告,可惜为时已晚。 他们绞尽脑汁,终于研究出了一个方案。 根据学习的妖魔之道的不同,大家分为几支,每支各自圈划地界,开宗创派,众人将植根体内的妖魔之力转移到一起,化做一颗血红宝珠,设祭台供养,祭台之下设灵脉绵延山川峡谷,吸取过路人的灵气,以此来保持灵脉畅通,源源不断地输送灵气给宝珠,宝珠再将其转化为门派的地气,潜移默化地滋养着其中的仙人们。 自此神界不复,仙界出世。 这段经历实在不光彩,所以历代都只有高层仙人才会知晓,知晓之后别无他法,为了让本门派不倾颓,只有继续维护宝珠的灵气输送。 ☆、第五十五章 “所以说,师父,你接任长老后就变了。”江则潋抱着膝盖道。 “是……我既不愿意接受这等可耻的差事,又不愿意和大家翻脸毁了玄汜宗,所以干脆闭门不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岩赫苦笑道,“我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懦弱。” 阮真问:“那这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是修习妖魔之道的吗?” 岩赫摇摇头:“并不能这么说,经过千年,我们走的路子基本上还是修仙的,跟妖魔之道有本质区别,只是为了维持门派灵气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借用吸灵的法子……唉,造孽。” 阮真又问:“那,被吸灵的那些凡人,都会死吗?” “通过灵脉吸灵并不会直接造成凡人的暴毙,但是总是有一个慢慢的过程,多半会让人觉得四肢无力,病重难忍,但是人们只当是正常的生老病死罢了。” 江则潋道:“师父,那堕仙,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们……都是不想让这种局面继续下去的仙人。”岩赫说道,声音里透着不明的沧桑味,“他们不想让仙门继续吸灵,面上做着保护苍生的事情,实际上在为祸苍生。” 陷入短暂的沉默。 “所以说师父,你是已经做好翻脸的准备了么?” “我……不知道。” 情与理,难双全。 抵达莽荒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候他们了。 四个人下了灵兽,一路沉默地跟着指引仙人进了一间大院。 江则潋有些乏力,看了一眼右边的傅承钰,扶紧了左边阮真的肩膀。阮真努力直起身子,忍受着肩膀上的力量。 这间院子和之前岩赫他们进的那间院子不一样。 这间院子依山而建。 钟离冶玉冠束发,着深青直裾,从庭院深处走出:“诸位来了。”他的视线在江则潋面上顿住:“你醒了?” 江则潋脸色有些苍白,勉强道:“是。” 傅承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在江则潋面前,看着钟离冶,神色极其复杂。 他曾是他最钦佩的人,也曾是他最嫉妒的人。 他一定早就知道,却还是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上,是为了什么? 傅承钰心里有隐隐的愤怒。 “傅承钰,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我,你不要急,我会慢慢解答你。”钟离冶道,“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你师父的状况。” 傅承钰沉着脸不说话,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 江则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不要紧张。”说罢她就往钟离冶那里走去。 傅承钰一把拽住她。 江则潋有些无奈。傅承钰休养好了,力气还是那么大,她挣不开。 岩赫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的微妙。 阮真戳了戳岩赫,小声道:“长老,现在好像没我们的事,我们还是出去吧?”说着就要拉岩赫出去。 -- 第111页 岩赫说:“他们……” “长老咱们出去吧,出去我跟您讲,好吧?” 反正师父都让师兄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了,她大概也不会在乎多一个岩赫长老知道。 钟离冶的目光停留在傅承钰拽着江则潋的那只手上。 傅承钰看着他,眼神凌厉。 江则潋感觉出傅承钰的剑拔弩张,别无他法,只能说:“承钰,我有话要问他,你放手,不会有事情的。” 傅承钰喉头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江则潋对他笑笑:“在外面等我。”然后跟着钟离冶进了屋。 一关上门,江则潋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掩着袖子咳嗽不止。 钟离冶递过来一杯清水。 江则潋抬眼看看,接过去喝了,喝罢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空微心法有问题的。” 钟离冶在她对面坐下,道:“那时候我即将成为焱巽门副羽座,会有自己的藏书楼,我就想着要去找点书填充一下。在古旧的书籍中无意翻出一本笔记,上面记载的许多事情都与我们知道的历史不太一致——空微心法也不过是在里面提了几页,但是我记得它说空微心法与妖魔之道有共通之处。” “你怎么知道我在修炼空微心法?” 钟离冶默了默:“其实我一直有在关注你。我注意到傅承钰,也是因为他是你的徒弟。我当时就觉得你有些奇怪,暗中试探你,发觉你的一招一式都有练过空微心法的影子。” “你一直关注我?”江则潋揉了揉眉心,“算了,这不是重点。你何时试探过我?” “有一日晚上,你晚归白璧峰,我中途暗袭,你便还了手,之后我就没有再动手。或许你还记得,第二天,玄汜宗遭鬼界袭击。” 江则潋回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原来……”原来那一晚的偷袭,不是鬼界干的。 “你就靠我一招断定我修炼空微心法?” “那次只是加深了我的猜测,后来我多次注意到你,就不一一细说,最重要的一次,便是我入你梦中,以言语诈你,结果你果然没有避讳。” 江则潋微微冷笑起来。 钟离冶说:“你不要用这个表情看我,你之前受责罚内息紊乱,还是我帮你调理的。” “你——”江则潋睁大眼睛,“你如何会——” “傅承钰亲自来找的我。” 江则潋拇指与食指交叠摩挲,半眯着眼等着他说下去。 “我从头开始说罢。你也知道,自从看完那本笔记之后我就一直有所怀疑,后来一次尾随正宫座到了祭台,我等到最后人走了后潜进去,发现了一颗红色宝珠——和笔记上记载的一模一样。后来我又多方查证,那本笔记上记载的内容都属实。这样的笔记,不知为何竟被意外保存了下来,尘封在焱巽门的书库角落里。”钟离冶说,“此时我离心已起,某日阴差阳错遇见一个仙人,交谈之下觉得甚是投缘,他却告诉我,我不应当留在仙门。我虽不想在焱巽门待下去,却也不喜欢堕仙,是以听说他是‘堕仙’之时,我非常排斥,他却跟我讲了个故事,不知岩赫有没有告诉你——” “上神殉世的故事?” “不错。他告诉我,堕仙其实不过是仙门扣上的帽子,其实真正算来,如今的仙门,才该叫堕仙。后来——” 江则潋打断他:“好了,你不必再说。我就问你一句,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很喜欢玄汜宗。则潋,那个时候我们莽荒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不够和所有仙门抗衡,你沉不住气,若是知道,一定会掀起大风浪。”钟离冶道,“那个时候我也太年轻,有些不计后果,做事不够周全——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是苍白无力,我弥补不了你受的伤害。对不起。” “你也知道啊。”江则潋凉凉地说,“所幸我也不需要你来弥补了。” “傅承钰很好。”他忽然说道。 江则潋愣了愣,随即笑笑:“他是很好。现在,你可以说说你和傅承钰的事情了吗?还有,元锡又是谁?” * 岩赫被阮真一路拉到外面,皱眉指着院子里说:“他们,他们……” “唉,他们什么呀他们,长老,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啊。”阮真叹气道,“我知道这对您来讲可能冲击力有点大,但是,真爱嘛,不好阻止的对吧?” 岩赫呆了半晌,突然道:“当真如此?则潋和傅承钰,他们……?” 阮真翘起两个大拇指,相对弯了弯,点点头。 岩赫吸了口气。正当阮真以为他要呼不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岩赫一个人叨叨:“好,好,不走寻常路,是她的性子。倘若傅承钰待她是真心,我也就不必再担忧他会与她反目。” 阮真:“……” 不应该是师长极力反对大吼有悖伦常的戏码吗?这又是什么情况?她的腹稿还没用上哪! 江则潋没有告诉过她,岩赫年轻的时候,就不守规矩,不然也不会和江则潋臭味相投,玩得忘乎所以。 岩赫憋闷了多年的心结一朝解开,往日的活气也就重新出头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站到傅承钰面前:“我问你,你对则潋可是真心?” 傅承钰:“……” 岩赫看他没有回答,顿时红眼:“你不是真心?!那则潋她……” -- 第112页 “哎哎哎长老,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阮真冲到二人之间,伸出双臂隔开二人,冲傅承钰挤眉弄眼一番,又转头对岩赫道,“长老您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师兄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傅承钰抿了抿唇,道:“自然是真心。” “既然是真心,那你便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伤害则潋!” 傅承钰拧眉说:“弟子自然不会伤害师父,可是长老为何要这么问——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还很稚嫩,岩赫的声音隔着山门低沉传出,警告他:“傅承钰,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敬爱你师父,永远不要与她作对。” 岩赫长叹一声:“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探过你的根骨,我就知道你也许不该是我们一路的人。” “此话何解?” “当时我只是觉得,你根骨虽好,却不像是能练仙门功夫的人,倒更适合‘堕仙’那一流,但是我没有明说,又怕将来你和钟离冶一样成了堕仙,我才会让你不要伤害你师父——她是我最喜欢的小弟子,受过一次钟离冶的伤害,我不希望收了个弟子也是一样的遭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可还是注定了的。” 傅承钰不解地看着岩赫。 岩赫说:“我跟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最后殉世的上神,就叫元锡。他的两半魂魄,一大半在钟离冶那里,一小半,在你这里。” 庭院里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 屋内。 “我已经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那现在你告诉我,怎么会修习空微心法?”钟离冶道。 江则潋嘁了一声:“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你都能从焱巽门中翻出那么一本厉害的笔记,我翻出一本《空微心法》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看着挺高级的,就带回去收着了。” “那么,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则潋淡淡地笑:“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但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帮我探探,我还能再活多久?” ☆、第五十六章 钟离冶和江则潋终于从屋里出来。傅承钰上前扶住江则潋,就听见钟离冶说:“傅承钰,你随我来。” 江则潋推了推他的手,朝他宽慰地笑笑:“去吧。” 傅承钰欲言又止,踌躇一番还是跟着钟离冶走出了院子。 钟离冶边走边说:“我知道你想问的事情很多,不妨一个个说来。” “你当初……”傅承钰的声音有隐隐的颤抖,“为什么要抛弃她?” 钟离冶脚步一顿,侧目而视:“你竟然先问这个。这其中原因太复杂,总之我和江则潋再没有可能,你不必介怀。你很好,很适合她,我相信你会对她很好。她和你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快乐。我亏欠她很多,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们可以好好过。” 傅承钰默然一会儿,又说:“你为什么要装作元锡来接近我?看我被蒙在鼓里很有趣吗?” 钟离冶听出他语气里的怒气,道:“我接近你,不是因为我是钟离冶,而是因为你我都曾是元锡。上神元锡的魂魄一分为二,我自从脱离焱巽门后就在莽荒扎根,意外发现只有我可以打开上神元锡在莽荒留下的封印,我花了那么多年去觉醒,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 “你如何证明?” “不需要证明。傅承钰,我从未对你透露过自己的信息,可你从不怀疑我,反而诚心诚意地跟我学习,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傅承钰咬紧牙关。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钟离冶已达至臻之境的修为和一种没来由的信任,让他不愿意去深想,甚至听从他的话,从不把他的存在告知江则潋。 “你没有道理不相信我,正如我不会不相信你一样,没有人会连自己都不信任。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误闯过焱巽门的祭台,形容狼狈,被我叫了进去。外面守门的凶兽看见没有带通行令牌的人都会出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和你一样的遭遇,受了伤,流了血,它就没有再伤害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只凶兽曾被上神元锡豢养过一段时间,后来被焱巽门收作己用,养到现在。”钟离冶说,“诚然,我们现在是两个人,但是魂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共享的。” 傅承钰觉得在钟离冶面前,根本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话。 他修为更高,他气势更强,甚至……比他更了解江则潋。 自始至终,都是钟离冶在掌控全局,他不过是局中一个木偶。 久违的恼意漫过胸肺,傅承钰眉宇间露出少有的阴鸷之色。 钟离冶仍旧不见情绪波动。 像是不管从哪个方面,他都要矮他一头。 傅承钰终于无法忍耐,道:“那又如何,我绝对不会背叛她,不会让她一个人留下!” 钟离冶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却也有很大不同。可是有些事情,是你一出生就背负的。”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你这里有元锡的魂魄,你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你难道可以忍受各家仙门靠着吸灵维持运转,一面歌功颂德一面残害百姓吗?妖魔之道浸染久了,只会有损人的心性。” “……我不能忍受。可是,”傅承钰一字一顿地说,“在仙门中人降妖伏魔之时,你们这些自诩正义之徒又在干什么?忙着光复大业?” -- 第113页 钟离冶负手而立,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泽。 “我虽承了元锡大半魂魄,却也不完全是元锡。我承认这世上没有完美之事,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有善恶两面,可是我们要做的,是尽力去弥补恶的一面,发扬善的一面。我们莽荒这些年于妖魔方面没有建树,确实理亏,但是我想要做的,是让莽荒和仙门摒弃前嫌,重新开始。” “哦?”傅承钰冷然道。 “你若是仔细打听过,就该知道,我毁去焱巽门的祭台造成焱巽门灵气外泄,再无法吸灵,可焱巽门中却无人伤亡。我根本没有打算伤人。”钟离冶朝他走近一步,“仙门迟迟不愿意毁去祭台,一方面是守旧情怀,一方面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代替它。可是现在有了。” 傅承钰皱眉:“什么?” “洗髓。这是莽荒中人留传下的方法,经过历代改进,到我这代时,已经足够成熟了。我也受过洗髓,只不过是忍受点皮肉之苦,洗去身上残留的妖魔余息,重塑仙骨罢了,修为稍有减损,却也无大碍。”钟离冶说,“失去的修为只要勤勉几年便可以补回,而仙门再也不必背着良心做那等混账事,难道不好吗?何况浸淫妖魔之道久了,自然会心术不正,自私、残忍、阴险、狂妄……这些东西只会被不断放大。” 路边池塘中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尾巴一甩,水珠乱溅,又扑通一声落回池中。 祭台,千年积攒下的罪恶。 傅承钰说:“你为何不跟他们好好说,非要采取这种强硬手段?何况我看焱巽门也无人接受洗髓。” “那些老古板,守了太久的东西,是不舍得轻易毁掉的,就算是错的,他们也不想违背‘祖先’的意志,明明知道真相,却传颂着歪曲的历史,久而久之,怕是自己也要信以为真了,忘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堕仙。”钟离冶冷笑道,“如今我毁了焱巽门祭台,他们无路可走,总该从这场春秋大梦里醒悟过来了。至于洗髓,我自会安排。” 傅承钰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现在强迫他们洗髓,不顾他们的意志,也算不得光彩。” 钟离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但有时候,你现在不狠绝一些,日后只会更加糟糕。傅承钰,我想建立的世界,虽不能保证绝对的永久的光明,但是在最初的基础上,一定不能有害于苍生。根都是歪的,枝干又怎能正。”顿了顿,“傅承钰,我真心实意地邀请你,同我共事。” “同你共事?” “是的。你既然觉得我行事有诸多弊端,不如与我共事。我们值得彼此信任。” 傅承钰唇角微微一扯:“你在拉拢我?” “可以这么说。” “可我是玄汜宗的人。师父她也是玄汜宗的人。我不会背叛她。”傅承钰斩钉截铁。 钟离冶道:“我没有逼你,如果你想通了,就自己来找我吧。” 傅承钰转身就走。 “——但是,玄汜宗,还有其他仙门的祭台,我依然会毁掉。” 傅承钰稍稍侧头:“所有仙门肯定加大了防御,你就这么有把握?” 钟离冶微笑道:“因为我有元锡的大半魂魄,我已经觉醒了,莽荒的人手,也足够了。我的计划,不会改变。” 回白璧峰的时候,江则潋对岩赫说:“师父,这几日我想安静待一会儿,不要有人来找我了,好吗?” 岩赫看着她,眼底是一片久违的疼惜。他用略有粗糙的指腹拍了拍她苍白的脸颊,哑着嗓子说:“好。我会告诉他们,一切平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打扰你。” “多谢师父了。” 傅承钰将江则潋圈在怀里,坐在琉鸢上说:“有劳长老了,弟子告退。” 阮真急急忙忙从青鸾身上下来,自己御剑跟上琉鸢,也道:“弟子也告退啦!” 岩赫看着三人渐远,闭上了眼睛。 更深露重。 阮真打着呵欠道:“我先去睡觉了。” “去吧。琉鸢坐不下三个人,你御剑也累了,早些休息。”江则潋柔声道。 阮真便晃晃悠悠走远了。 江则潋吊住傅承钰的脖子:“我也累了,走不动。” 傅承钰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她下了琉鸢,稳步走向中院。 他将她放在床边,转身去点灯。 “傅承钰,我想喝水。” 江则潋按住他去拎茶壶的手,笑盈盈地看着他,脸色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红润了些,眼底跃动着小小的光焰。她道:“我不要喝茶,我想喝地窖里的睡芳盏露水。” 傅承钰的耳根渐渐有些红了。 江则潋咯咯地笑起来:“你偷偷藏的对不对,当我没有发现吗?你闭关的时候被我一个人喝掉了一瓮,不如我们今日再喝一瓮好不好?” 傅承钰被她的笑容晃得有些心神不宁:“三司主说,睡芳盏的露水,你是要泡茶喝的……” “可是我现在不要喝茶,我就想喝纯的露水。” “我去取。” 江则潋看着他走了出去,听着外面地窖的动静,偏头咳了两声。 傅承钰捧着一个瓮进来的时候,就见江则潋脱了外衫,换了件红色小衣,坐在床边歪着头看他。他放下瓮,去给她披毯子:“夜里冷。” -- 第114页 江则潋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够到床头小案上的两只杯子,给它们斟满花露,递给傅承钰一杯:“喏。” 傅承钰从这个角度看她,恰恰看到她小衣松系,露出半边雪白精致的锁骨。 他接过杯子,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正要抬头饮下的时候,就觉得臂弯一重,竟是江则潋坐直了身子,端着茶杯,手臂绕过他的手臂,缠绕成亲密的姿态。 他喉结微微一动:“你……” 江则潋朝他勾唇一笑,将杯中花露一口饮尽。 “你不喝吗?”她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 她的嘴唇水光潋滟,下唇上摇摇欲坠沾着饱满一滴,然后她伸出舌尖轻轻一舔,水珠便不见,唇色倒是又鲜明了几分。 他忽然间心痒难耐,抬头饮罢,便握住江则潋的手覆身而上,吻住她的唇角。 他的舌尖描摹过她的唇瓣,于上辗转徘徊,触感湿润温软,若有若无的香气透进他的鼻尖。他忽然轻轻咬了她的唇一口,趁她微微启唇之时探入,擦过她的牙齿。无需指点,心底最炽热的情感在驱使着一切前进。她的双眸闭着,睫毛在不停地颤抖。他暗笑一声,勾住她的舌,纠缠不休。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情不自禁地抚过她的肩头,撩过她的锁骨。江则潋猛然睁眼,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傅承钰愣了半晌,终于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收了手低声道:“是我逾矩了。” 他起来,给她合上衣襟,就要往外走。 江则潋从身后抱住了他。她说:“不要走。” 他的嗓子有点沙哑:“晚了。于理不合。” 她攀住他的肩,十指贴着皮肤滑进衣服里,声音低沉又妩媚:“我们从来就没有于理合过呀。” 她亲了亲他的侧脸:“傅承钰,你很好。为师从未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 她的吐息就在耳畔,让他有些难耐。 “你今天看见钟离冶,是不是很不高兴啊?” 傅承钰抓着床沿不说话。 “不要不高兴,虽然你现在打不过他,但是……”江则潋转了转眼珠,“事到如今,你早已没什么可教,只是有一门课,为师还从未传授于你。” 他回身,掌心贴住她的脸颊,目光灼人:“什么?” 江则潋深深地笑起来:“此课名曰,双修。” 室内红烛骤灭,渐有细微喘息透过重重纱幔传出,室外月照花林,流光似霰。 作者有话要说: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自由平等公□□治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第五十七章 傅承钰醒来的时候,江则潋还在沉睡。她背对着他,缩在他的怀里,长长的头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上。傅承钰用下巴蹭了蹭她光滑的脊背,拥住了她。 如同一场梦境。 这是他曾经最不敢奢望的场景。 他忍不住去亲吻她的耳根。 江则潋不自觉地动了动,却仍然没有醒来。 傅承钰喟叹一声,下了床。 他拾起床尾的中衣,思索良久。 他应该沐个浴。 不过是回东院还是在这里呢? 他沉思之后决定还是在这里沐浴——去东院的路上碰到阮真就太尴尬了。 江则潋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时,下意识地翻身,却“嘶”地吸了一口冷气清醒了过来。 疼疼疼。 她以为傅承钰一直是个谦谦君子,果然还是小看他了了。 她皱眉,看向一旁空了的被窝,手一摸,还有淡淡的余温。 江则潋扶着腰艰难坐起,揉了揉头发,磨磨蹭蹭地胡乱穿好衣服,瞥见傅承钰的外袍还挂在椅背上,就顺手捞过来一披。 人去哪了呢? 她拖着酸软的身子打开门,扶着门框往外张望一番,没张望到傅承钰,却张望到了一个红袄白裙的姑娘。 “师——”阮真走路走到一半,看清江则潋的模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左手四指并排塞到嘴里,右手食指指着她哆哆嗦嗦:“你你你……” 这衣衫不整、春|情缱绻的样子,让她很难不想歪啊! 等等,那衣服不是师兄的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单身少女阮真泪奔而去。 江则潋:“……” 戏都被阮真一个人演完了,她倒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江则潋无语地关上房门。 结果后门被打开。 傅承钰只穿了中衣,看见愣在那儿的江则潋,不由也是一顿。 啊,徒弟出浴,别有风情。江则潋默默地想。 “师……” 江则潋脚下一软,被傅承钰扶住。他眼里像是还有未褪的水汽,又像是有一片湖光山色。江则潋嗔道:“疼啊。” 撩人尾音在耳,软玉温香在怀,傅承钰觉得心口又是一窒。 “难受。”江则潋抱着傅承钰的脖子,“我要去沐浴。” “好。”傅承钰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后院玉池旁,将她轻轻放在玉石阶上,替她收了外袍:“有事叫我。” 江则潋看着傅承钰走出去,关好后门,慢吞吞地脱了鞋,泡进池子里。 池水依然是流动的冷泉汇聚而起,她却并不觉得冷。 心是暖的啊。 沐浴完,她喊:“承钰。” -- 第115页 傅承钰推门进来,眼神却不在她身上:“什么事?” 江则潋嗤的一声笑了:“你往哪里看?昨晚倒不见你这么矜持……” 傅承钰无言以对。 “我要起来了。” “那……” “你过来呀,岸上水滑,扶我一把。” 傅承钰便走了过去,抖开臂弯里的一件大衫,准备等她一上岸就把她裹起来。 江则潋湿淋淋地从水里站起来,正要去抓傅承钰的胳膊借力,结果眼前一花自己就被罩了起来。她瞪他:“你干什么?” “怕你着凉。” 其实她还穿着小衣,但是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又会产生什么不可控的后果。她才刚刚恢复,不能劳累。 “哼。” 江则潋笑了一声,上了岸,趁他不备用力一推,将他压在身下。 她的下巴还在滴水,而他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飘到她峰峦的弧度上去。 她低头亲吻他的唇,喃喃道:“我真喜欢你啊,傅承钰。” 后果可想而知。 直到下午,阮真才见到出门的江则潋和傅承钰。 她看着他们两个,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哀怨道:“哦,你们终于晓得出来啦。” 江则潋说:“我们要出去一阵子,白璧峰交给你打理了,出什么事全靠你了。” 这语调,听得阮真浑身发酥,酥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啊?你们干什么去?” “去玩儿啊。”江则潋绕着手里的头发,懒洋洋道,“反正我是管不了莽荒和仙门的事情,索性躲了这个烂摊子。” “可是……”阮真话说了一半打住,因为她看见江则潋在朝她眨眼睛。 阮真心里微微一疼,转向傅承钰说:“师兄你一定要护着点师父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傅承钰说:“知道了。这里就麻烦你了。” 阮真捂脸嘤嘤道:“你们就是欺负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说着鼻子有些发酸。 这能到几时呢? 莽荒和焱巽门必有争斗,届时众人齐齐出动,唯有江则潋修为全无,在宗里根本无立足之地。 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只要师父高兴。 “琉鸢我们就不带着了,你还只会御剑,留给你也方便。”江则潋笑了笑。 阮真突然心里一阵惶恐,又想起之前她说过的话。 “以后你要多帮衬着你师兄。他看着聪明,其实有点一根筋。我怕他想不开。” 她口里一阵发干,看着江则潋跟傅承钰说了什么,傅承钰就甩出一柄剑,扶着江则潋站了上去,自己站在了前面,两人同御一剑绝尘而去。 师父真是这么爱黏人的吗? 她明明身子不好,却还要和傅承钰同房,至于吗? 阮真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师父也有事情瞒着她。 一等他们不见,阮真就急急打了唿哨,叫来琉鸢,说道:“去莽荒。” 江则潋和傅承钰走在人间的繁华大街上,如同一对闲来无事的寻常夫妻。 江则潋总是对吃食充满兴趣,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歇脚,顺便买点东西吃。 傅承钰有点看不下去,低声道:“你不是一向不屑凡间的粗食吗?” “偶尔吃吃,返璞归真。”江则潋一本正经道,顺手塞了一颗糖丸到傅承钰嘴里。 傅承钰不喜甜食,三两下嚼完咽进肚子,又说:“凡间的东西烟火气太重,你吃这么多,于修行不利吧?” 江则潋不为所动:“没事儿。”她拉了拉傅承钰的袖子,“你看,前面有人在娶亲。” 傅承钰皱了皱眉,想告诉她前面人太多容易走散,结果她已经拉着他随着人群拥过去。她边挤边问旁边人:“谁成亲呀?” “傅家二公子和江家三小姐呀!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江则潋一个踉跄,被傅承钰眼疾手快地捞起护在怀里:“你乱跑什么!” 江则潋咬着嘴唇笑:“喂,你听见了没有,傅家的公子和江家的小姐成亲呢。” 傅承钰不说话,带着她挤到一个最佳观看点。 红轿在傅家大门口停下,新郎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等着迎接他的新娘。 红轿的帘子被打起,新娘娇娇怯怯出来,在搀扶下下了轿。 或许是在轿子里颠了许久,刚一落地新娘子就没有站稳,惊呼一声要往地上摔去。新郎一下子冲了过去,不顾礼制地一把横抱起她,大笑着道:“内子体弱,让大家见笑了!不过多亏内子,才能让在下出一把风头呀!” 众人纷纷起哄,倒也没什么人在意规矩。 新娘缩在新郎的怀里,手指揪着他的衣服,红盖头晃啊晃的。 江则潋回身抱住傅承钰,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他们今天才成婚呢,可我昨天就已经嫁给你了。” 傅承钰抚摸着她的发,想起昨晚她红色的衣,交杯的酒,不由一阵心荡。 “我欠你一场婚礼。” 他低声说。 江则潋趴在他肩头笑,眼角湿润:“我有些累了。看他们成亲,就好像自己也经历过一样,真好。” 她的手无力垂下,恍惚间天旋地转,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声音飘渺仿佛远隔千里,可她已不能应答。 * 她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傅承钰憔悴的脸。 -- 第116页 她动了动嘴唇,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你总是这般。”他嗓音干涩。 “对不起。”江则潋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太早知道。” 傅承钰狠狠吻住她苍白的唇,咬着她的唇瓣含混道:“你瞒着我的那些,我一直没有问,如今你总该告诉我!” 他没有告诉她,抱着她飞奔进一家医馆的时候,医馆里的大夫被他吓得跌倒在地。 他没有告诉她,他再一次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与脉搏时,内心是多么的恐慌和绝望。 他没有告诉她,他用银子打发走所有大夫,一个人在房间里守在她身边,渴望她向上次一样突然醒来,过程是多么折磨。 江则潋捧住他的脸,回吻过去。 疯狂,不甘,愧疚,痛苦。 等两个人终于平息下来了些,江则潋问:“我睡了多久?” “睡?”傅承钰摩挲着她的脸,“连呼吸都没有,那是睡吗?”顿了顿,“半个时辰。” 天色昏暗,桌子上点了支蜡烛,“啵”的一声,爆了烛花。 “那我讲了,我全都讲给你听。” 傅承钰握紧了她的手。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讲着一个长长的复杂的故事,语气平和,仿佛那是另一个人的事情。 傅承钰安静地听着,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修为尽毁,这其实我早就有准备,只是有点不甘心。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这具残败的身体,还会有苏醒的一天。可上苍未免残忍,让我醒来,却不肯让我长久地醒着。” “你还能活多久?”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刀尖磨在胸口。 “我不知道——其实按我当初那般,本是活不下来的,但钟离冶说我体内有一股纯净灵气徘徊,拉回了我一命,不过也没什么大用。”江则潋低低地笑,“我猜,应该是你当初给我的灵气吧?” 闻言,傅承钰一把握住她瘦削的肩:“我给你!我全都可以给你!”他双目发红,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 江则潋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叹息道:“……没用的啊。就像你摘了一朵花,放在水里养着,就算日日换水,可还是要死的。你懂吗?” “那也比马上就死好!”傅承钰嘶吼道,惊动了医馆的人。 “怎么了?”一个大夫探了个头进来。 “滚!” 大夫连忙走了。 江则潋闭了闭眼:“可是就算如此,下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那就不是半个时辰的事情了——我会睡得越来越久,醒得越来越少,即使有灵气维持,我总归会醒,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一天?一年?十年?或是更久?……我不想这样活着。” 傅承钰猛地站起身来:“你不想这样活着?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撒手倒是痛快了,那我呢!” 江则潋怔怔地看着他。 是的,从来都是他付出的多。 她动了动身子,想去牵他的衣袖,可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对不起。”她能说的,只是这个,“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我想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是和你在一起的,我们可以很快乐……” 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 医馆中突然有人喧哗:“怎么回事啊一股怪味?” 有人附和:“对啊难闻死了!” 一时吵嚷。 傅承钰沉着脸起身走到门口。 江则潋惶惑地下床,也奔到门口,听见一个人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诸位!药罐子打翻了几个,混在一起味道就奇怪了。” 江则潋的鼻翼微微动了动,脸色愈发苍白。 ☆、第五十八章 傅承钰往门口一站,整个气氛就不对了。 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个陌生男子的心情极差,不好招惹,也都很识趣地不再吵闹,各干各事去了。 傅承钰转身,凑近了江则潋的脸低声道:“我绝对不允许你死,绝对不允许!” 江则潋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呆呆地问:“药罐子翻了?” “什么?”傅承钰没听清。 “这里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你有没有觉得很难闻?”她抓着他的袖子问,神情急切。 傅承钰凝眉道:“你若是嫌难闻,我们马上就走。” 江则潋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傅承钰终于察觉不对,说道:“怎么了?” 反正所有的事情她都已经告诉他了,那么这件事情也没有必要再隐瞒。 “我……没有嗅觉了。” 傅承钰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就拽着她的手走出医馆,走到街头。 夜市开放,卖灯笼的、卖面具的、卖馄饨的、卖糖水的……比比皆是。 傅承钰走到一个摊位前停下,问她:“你闻到了吗?” 江则潋缓缓摇头。 小贩吆喝道:“来来来,新鲜的臭豆腐咧,闻着臭吃着香咧——” 傅承钰又拽着她走,指着一家铺子里的胭脂水粉:“闻得到吗?” 江则潋不说话。 “买胭脂吗?这胭脂多好,质地细腻不说,还有香味儿,多好!” 傅承钰继续拉着她走。 江则潋一把甩开他,抵着小路口的墙壁道:“不要试了,我闻不到。所有味道,我都闻不到。” -- 第117页 傅承钰狠狠一拳砸在她脸侧的墙壁上,脸上尽是阴翳:“你在骗我。你就是想让我允许你死。你就这么想死吗?跟灵识斗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就祭出全部修为,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现在还不想活着?” “傅承钰,我瞒了你很多事情,我承认我确实是一个糟糕的人,可是今晚我既然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和你坦明,我就不会再欺骗你隐瞒你半分。”江则潋认真地说,“我完全可以预料到,下一次我突然失去意识,再醒过来,就会失去听觉,再下一次,就会失去触……” 傅承钰堵住了她的嘴。 江则潋叹息一声。 他没有太大动作,只是清浅地在表面细吻,然后送进来一缕缕不断的灵气。 可是江则潋清楚,现在再多的灵气也挽救不了她了。灵气延长的是她的寿命,不是延长的她每次清醒的时间。 她推开他:“你不必这样,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我问过钟离冶了……” “钟离冶钟离冶,你什么事情都跟他讲,却不跟我讲,江则潋,你有没有心!”他将她压在阴暗的巷子里,低吼道。 “傅承钰,我要是没有心,我昨夜就不会留你下来!”江则潋被激怒,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以为那是什么?你师父的一次放浪形骸?还是你情人隐瞒实情对你愧疚的补偿?嗯?我给过钟离冶的东西我没法重拾了给你,但我可以给你其他东西,你想怎样?你以为我真不想活吗?”她步步紧逼,眼眶泛红,“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宁愿堂堂正正地死,也不要苟且偷生地活!我会慢慢丧失五感,活着和死着对我有什么区别?对你有什么区别?你难道每天就跟一个活死人说话吗! “要死的人不是你啊,傅承钰!我要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我要把所有想做的事情就赶着做完,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时间过得永远那么快,而我永远都来不及追上。”她浑身冒冷汗,原本就虚弱的身体一动气更是疲惫不堪,“而你还在这里跟我争吵钟离冶的事,你知不知道重点?” 她靠着墙根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傅承钰跪坐在她面前,缓缓拭去她眼角的一颗泪珠,然后将她用力地、深深地抱紧。 江则潋抬起头,看见天上一轮月,很圆很圆。她垂眼,看见地上两条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良久,傅承钰才涩然开口:“你方才说的还有一种方法,是什么?” “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倘若让我陨灭,以钟离冶如今的本事,保我魂魄不在话下。” “……然后呢?” “然后我的魂魄也许可以转世为人,跟你和钟离冶差不多……我或许会记得从前,也或许不记得从前;你或许找得到我,也或许找不到我;或许等我一生都要结束你也没找到我,或许等你天命之时就要来到我还没有投胎……谁知道呢。”她轻轻地说。 “钟离冶能保你魂魄,就不能保你投胎吗?”他苦涩道。 江则潋叹道:“本来保魂魄就是逆天之行,再保投胎,只怕会适得其反。” “这风险太大……” “我不想靠你的灵气那样子活下去,承钰,那样我们都没有希望,两个人都会被逼疯。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怀揣着希望死去、重生,你怀揣着希望找我,就算找不到,你也可以当作我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快乐,比我一动不动躺在你面前好得多。” 傅承钰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她肩窝里:“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 早晨的小镇飘荡着暖融融的味道。 摊烧饼的男人在翻着热腾腾的面饼,卖包子的小贩揭开白雾茫茫的蒸笼,裹头巾的女人们端出新熬好的米粥,小孩子凑在灶膛边往里面玩似的塞干柴,再被自家的大人打得嗷嗷叫着逃窜。 江则潋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这一幕人间烟火。 “我饿了。”她说。 她早就忘了饿是什么滋味,直到在紫微馆醒过来。修为尽散,她的辟谷之术自然也所剩无几。仙门食物不多,为了隐瞒傅承钰,她也就一直没怎么吃东西,直到下了凡间,她才开始到处吃。从前入不得口的粗糙玩意儿,倒也成了美味。 “你想吃什么?” 傅承钰走到她身后,目光停留在她脑后一簇泛灰的头发上。 “想吃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她凌空指了几家铺子。 “你乖乖在房间里待着不要乱走,我出去给你买。”傅承钰抚了抚她的背,转身的时候袖子擦过桌上的铜镜,哐当一声,镜子掉在地上,裂了开来。 江则潋回头看他。 傅承钰捡起破裂的铜镜,说:“我待会去跟客栈老板赔钱,你不用在意。” 江则潋便又回去看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了。 傅承钰关上门,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开脚步。 江则潋在楼上看着,看一身月白衣裳的傅承钰出了客栈大门,像个寻常男子一样跟那些摊主边比划边说话,就有些忍俊不禁。 傅承钰跑了三家铺子,终于买齐了江则潋要的东西。他怀里捧着袋子,抬头看向二楼,就看见窗口的江则潋撑着下巴朝他笑。 他快步走进了客栈。 江则潋已经在桌边坐好,就等着她的早饭。 -- 第118页 拆开油布包,空气里顿时飘起一阵辛辣味。江则潋闻不到,只觉得那饼卖相不错,伸手去拿,结果被烫了回来。 傅承钰给她拆了另一盒,打开是碗红豆粥:“吃这个,这个是温的。他们都是在铺子现吃的,我要带回来给你,还多花了几个铜板买了副碗勺。” 江则潋就低头吃了一勺,吃完评价:“太甜了。”但还是继续吃了下去。 傅承钰没有打断她。 他们都知道,某一天她就会失去味觉。 吃完红豆粥,江则潋就去拿饼。端着看了半天,她问:“这什么饼啊?” 傅承钰说:“胡饼。说是口味比较特别,尝个新鲜。” 江则潋就试探着咬了一口,被麻得半天说不出话。她吐了吐舌头,灌了杯清水下去:“好麻,好辣。怎么有人要吃这种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它掰成小块,又塞了一块入口。 她吃得有点痛苦,但吃得很慢,好像每一块都要在嘴里品化了才会咽下去。 傅承钰从桌上拿了把梳子,走到她身后给她梳头。 她的头发散着,很长,很顺。 他指尖挑起那簇泛灰的头发,沉默良久。 江则潋说:“你怎么不动了呀。” “我没给人梳过头。” “没关系,你梳吧,我看你能梳成什么样——你有没有再拿一面镜子来?” “掌柜说没有了。” “这小破店。”江则潋没有纠结下去,吃掉最后一块饼,擦了擦手,“那你梳吧,大不了再拆。” 傅承钰把上面的黑发梳过来,遮住了那簇灰发。他拿起一支簪子,帮她盘了起来。 江则潋摸了摸:“好像还可以嘛。” 她伸手要去拆最后一包吃的,被傅承钰按住手:“吃多了会撑,我们等等再吃,好不好?”他给她揩掉嘴角一点饼渣。 “好吧。”江则潋说,“我们今天也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里?” “我听说这里有一片大湖,湖里开满莲花。” 他给她披上外纱:“行,我们这就出去。” 江则潋转了转头:“我没问题吧?你怎么就打掉了镜子,搞得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 傅承钰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怎样都好看。” 江则潋捞过桌上那盒未拆的点心,翘了翘嘴角。 傅承钰包下了一条小篷船,江则潋坐在船舱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四周张望:“这里的莲花多倒是挺多,就是品种不够丰富,颜色有点单一。” 傅承钰慢慢地划桨:“你不能用仙门的眼光来要求人家。” 船头破开片片浮萍,往湖心深处而去。 江则潋走到船尾,扶着船舷,探身去采了一朵莲花。她坐在船尾把玩了一会儿莲花,抬头看了看天,觉得中午的日头愈发大了。 她重新回到船舱,对傅承钰说:“外面热,你不要划了,进来坐着吧。” “不划的话,船就会乱漂。” “那就随便漂哪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笑了笑,把莲花往他领口一插,“喏,送你了。” 傅承钰把莲花拿出来看了看,鹅黄色的花瓣已经有些委顿了。 江则潋躺在他腿上,说:“还有两块小点心,你我一人一个分了吧。” 傅承钰就塞了一个杏仁酥给她,自己吃了一个蛋黄酥。 江则潋嚼完咽下,含混不清道:“你数数,有多少片花瓣啊?” “数这个做什么。” “数奇不吉利嘛。”她戳了戳他的腰,“数一数呗,我好奇。” 他就一片片数了过去。 “二十四片。” 他低头,果然已经没了她的声息。 他把那朵莲花放在一边,缓缓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黄昏时分,残阳殷红,赤霞满天。 傅承钰抱着江则潋,下巴搁在她的发髻上。 江则潋睁开双眼,看见的第一眼就是水鸟擦着湖面掠过,带起的水珠高高溅起,在夕阳余晖下如同华美珍珠。 水珠又纷纷落了回去。 江则潋坐直了身子,望着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傅承钰道:“师父……?” 江则潋恍若未闻,伸出手,用指甲刮擦着船舱壁。她刮了一下,再刮一下,再用力地刮了一下,直到指甲缝里积了陈旧的污垢。 傅承钰捉住她的手。 “师父,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江则潋转过头,盯着他的唇,忽然按住自己的喉咙,感受着自己声带的颤动:“傅承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五十九章 傅承钰将她搂进怀中。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一只传信鸟就蹦了出来,跳到江则潋的掌心。 江则潋手指一合,再摊开,掌心浮出字迹。 ‘回家吗?还是继续留在人间?’ 她按着自己的喉咙,说:“你这是同意了第二种方案吗?” ‘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倘若无人能挽救你的五感俱失,那么就算醒着,也没有用。’ “你去问问阮真,这两天上面都在干什么。” 傅承钰便又放出一只传信鸟。 “我饿了。” 傅承钰就弃了船桨,动用法力让船迅速回到岸边。 -- 第119页 他先上了岸,站在岸边伸出手。江则潋提着裙子踩在船板上,弯身握住他的手,被他一拉就拉到了岸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去镇中心吃东西。 江则潋在一家食铺前驻足。 傅承钰就拉着她进去坐了,点了一桌子的酒菜。 “浪费啊。”江则潋说着,却还是心满意足地动起了筷子。 傅承钰坐在她对面,神色温柔。 天黑了。 一只传信鸟扑棱棱飞了进来,傅承钰四顾,见无人注意,便读了信。读罢,将手摊到江则潋面前。 ‘钟离冶打算速战速决,白天已经毁去了长明观的祭台,明天大概就是玄汜宗了。上神之力,至臻之境,果然是不同凡响,仙门根本对他率领的莽荒众人没有招架之力。焱巽门那边已经屈服,他在派人布洗髓阵法。’ 江则潋扫完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你要回去吗?’ “等玄汜宗安稳下来吧。让阮真转告钟离冶,他该准备了。” ‘阮真知道吗?’ 江则潋笑了笑:“总要知道的。就怕她哭。” 天边忽然炸开一朵烟花。 又是一朵。 接二连三,五光十色。 小孩子们纷纷欢呼着涌到街头去看,女人们一边推着人群一边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不要乱跑。 江则潋听不到,可是她似乎却和那些奔跑的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一样欢喜。 热闹、繁华、兴盛。 她放下筷子,看着天空,眼中倒映着璀璨流光。 食铺里没有多少人,连老板都拎着个锅铲到门口去凑热闹。傅承钰偏头看了看她,忽然站了起来,倾身而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唇。 江则潋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在烟火流霞中,她读懂了他的口型。 于是她缓缓笑了,说:“我也爱你。” 傅承钰吻了吻她的眼角,那里已经长出细细的纹。 她闭着眼睛,不知道他又轻声说了一句:“无论你怎样,我都爱你。” 客房烛火摇曳,江则潋瘫在床上,任由傅承钰给她擦洗身子。 失去了某些感觉,其他感官倒是更加敏锐了。 不过是一晌贪欢罢了。 傅承钰收拾完残局,躺回她的身边,把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睡吧。” “热。”她嘟囔了一句,脸上红潮未褪。 傅承钰吹熄蜡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白天虽说是“睡”了一下午,但她此刻仍然觉得困倦,也就没有再说话,安安分分地闭上了眼睛。 傅承钰却并无睡意。 他借着透进屋子里的守夜灯光,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 她睡着的样子是尤其温顺的,全无平日里的张牙舞爪气势凌厉。 没有了修为护体,她在迅速地变老。 他知道她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当他未曾迟暮的时候。 他觉得心口闷得发慌。 * 次日一早,傅承钰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他坐起来,就看见江则潋正捧着手里一大把灰白发丝愣神。 半头华发。 他劈手夺过那把头发,把她所有的头发都撩到背后,扳过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怕。” “给我镜子。”她重复道,“给我镜子。” 傅承钰知道拗不过她,就安抚道:‘我去给你打水,你自己洗漱着,镜子我马上给你拿过来。’ 傅承钰取完镜子回来,就看见她看着脸盆里的水,眼睛一眨不眨。 水面还是晃动的,其实并不能看清什么。 傅承钰沉默着把镜子递给她。他没有在镜子上做任何手脚,这种时候,再怎么掩饰也是没用的。 江则潋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按在自己的眼角、唇角。她扯了扯嘴角,自嘲道:“现在倒又像是师徒了。” 傅承钰没有应答,拿起梳子,开始给她梳头。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江则潋静静地等他梳好头,说:“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傅承钰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难不成他们还把我当妖怪抓起来不成。”她看着镜子里的他,“你总不会不愿意吧?” 她半头华发,面庞虽不似当初,但依然是不可方物,被当成妖怪也不稀奇。 傅承钰淡笑着摇头,同她出了屋子。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算账,一眼看到傅承钰身后跟着的美貌女子居然大半头发都是花白的,呆了好久。 昨天他见到的还是黑发啊? 我的娘,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傅承钰和江则潋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客栈。 姿态亲密的貌美男女本来就比较容易吸引人,加上江则潋一头不相称的头发,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 江则潋听不见,不过听见了她也不会在乎。 “你看那个女的,年纪轻轻怎么头发都白了啊。” “不晓得,还有那个男的,一看就不像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不要去管啦。” “现在能人异士这么多,还有什么神仙妖怪的,你说,他们是不是……” “闭嘴闭嘴,那个男的都看了我们一眼了。” -- 第120页 两人进了家店坐下,傅承钰替江则潋叫了碗小馄饨。江则潋吹了吹烫烫的汤水,用勺子在碗里边搅拌边说:“阮真那里有消息了吗?” 傅承钰摇摇头。 “等钟离冶处理完,我们就回去吧。” “……好。” 江则潋舀了一勺小馄饨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依然是热气蒸腾,日光明亮,时不时有路人的目光落到这二人身上,可江则潋只专心地对付碗里的小馄饨,而傅承钰则耐心地等着她,看着她慢慢把一碗小馄饨吃掉。 倘若时光就此静止,也很好。 吃完小馄饨,傅承钰去结账。 摊主看了一眼傅承钰递来的铜板:“是四文钱啊。” 傅承钰看了他一眼。他明明记得那摊主跟其他一桌说的是三文钱,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上面纠缠,便又摸出一文钱来。 摊主嘿嘿着接过了。 一只传信鸟扑棱棱地飞来,有小孩子叫道:“小鸟!” 传信鸟跳到傅承钰手里,傅承钰沉眉扫了那小孩和摊主一眼,小孩缩了缩头,跑远了,那摊主本来还在好奇地看,这会儿也很识趣地转身去烧水了。 傅承钰一捏,摊开掌心,果然是阮真来信。 “动手完毕。” 这么早就结束,那钟离冶八成是半夜就突袭了。他倒是真的有能耐,连击两派,都不歇歇。 傅承钰一转身:“师……” 空荡荡的桌椅,江则潋不知去向。还有另外一桌人,此刻竟只剩下几副软趴趴的皮囊。 傅承钰骤然回身,烧水的摊主已经暴毙而亡。 一个馄饨摊,突然只剩下了他一个。 傅承钰暴怒,气血涌上脑门,他不管这里还是人间,抽出长弓暴喝道:“妖孽出来!” 路过行人被他一吓,不由驻足。 “死人啦!” 这一声尖叫,人们忽然意识到了不妙,又四散着逃窜开去。 傅承钰手臂一扬,馄饨摊的棚子霎时崩了个七零八落,他双目充血,跃到半空,手中漆黑长弓弓弦嗡鸣。 现在的江则潋比正常凡人还不如,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妖——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巨大气场压迫之下,行人纷纷仆倒在地,他们仰头看着衣袂翻卷的傅承钰,恐惧地喃喃:“那是什么人?” 傅承钰闭上双眼,弓如满月,一根金色光矢破空而出,发出尖锐呼啸。 光矢瞬间刺入人群,人群尖叫逃散着,只听“噗”的一声,一个小孩后背中箭,跌倒在地,背后黑气四散,滋滋作响。他抽搐着,手脚逐渐化成脓水,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 傅承钰俯冲而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到空中,吼道:“江则潋在哪里!” 小孩被掐着喉咙,身上滴滴答答滴着脓水,发出嘶嘶的笑声:“她曾怎样对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她……” 傅承钰狠狠一甩手,把小孩掼在地上,血溅一地。那小孩抽动了两下,化作了一条细蟒,死了过去。 “啊啊啊——”这一幕太可怖,凡人们哭嚎一片,场面混乱不堪。 傅承钰喘着气,手上沾血,看着奔逃的如蝼蚁般的凡人,心里一阵阵撕裂般的痛。 是他一时疏忽…… 他握紧长弓,青衣在空中一瞬即逝。 * 江则潋回过神来时,眼前昏暗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嘴被什么东西紧紧封住。她挣扎着,身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她被吊在一根悬木上。 幽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火苗,照亮了来人幽幽的脸庞。 他人首蛇身,慢慢移了过来。 “玄汜宗十六司主,你认得我吗?”他咧开嘴,露出森森的齿牙。 江则潋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这胭脂蛇妖长得十分美艳,见她没有反应,忽而变色发怒:“你不认得我?我这张脸,同我妹妹一模一样,你居然不记得?!” 头发垂到江则潋眼前,她有些晕眩。 胭脂蛇妖一把扯住她的白发,狞笑道:“堂堂玄汜宗十六司主,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不过我才不想知道原因,误打误撞遇见了你,就是天意!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今天你自己撞到了我手里!”他掐着江则潋的下巴,逼她仰起头,“你都不记得我妹妹是谁吧?可我不会忘!我不会忘记你是如何把她尾巴劈成两半,不会忘记你是如何挖出她的心脏,不会忘记你是如何一颗颗拔下了她引以为傲的牙齿!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当时打不过你,我不得不躲藏起来!”他手下用力,江则潋的脸几乎就是呈现扭曲状。 江则潋只看得见他的嘴唇一动一动,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虚弱无力,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修为有成,我好不容易才套上人类皮囊混过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你!现在,我要把你加给我妹妹的,全都还给你!”他手一扬,从暗处又来了两只蛇妖,手里拿着匕首。 江则潋看着他们逼近,终于忍不住惊恐。 “你带着我妹妹牙齿做的手链,是右手腕?还是左手腕?我不记得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戴蛇牙手链,那就全都刻上吧!” -- 第121页 两只手腕同时传来经脉断裂的剧痛。 江则潋闷哼一声,垂下了头。 胭脂蛇妖扫了一眼她血流不止软软垂下的手腕,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江则潋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胸口微微起伏。 “疼吗?疼吗?你当初那般恶毒对我妹妹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也有这样的下场吧!”他长长的指甲嵌入她脸上细嫩的皮肤,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你们仙门总是要多管闲事!那些愚蠢凡人自己上了我妹妹的钩,奉献出他们的元阳,你管那么多作甚!” 江则潋忽然抬起眼,眼中是潮水般的狠意,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刃,冰冷而又锋利。 低贱妖物。 她仿佛在说。 胭脂蛇妖被她这种眼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退完了又觉得羞恼无比,厉声道:“动手!” 一左一右两只蛇妖立刻动手,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皮肉,从手腕到肩膀,划开深深的刀口,隐可见骨。 一道,再一道。 江则潋痛晕了过去。 胭脂蛇妖又是一巴掌:“江则潋!你给我睁眼瞧好了!” 江则潋于混沌之中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就看见胭脂蛇妖右手呈爪,五指指甲森冷,一把刺进自己的胸膛! 轰然一声,洞穴塌陷,烈日的光芒瞬间涌现。 三只蛇妖下意识地一愣。 只听一声嘶吼,两只拿匕首的蛇妖被雷火击中,登时灰飞烟灭,胭脂蛇妖被大力震到一边,刚要说话就被一根长箭钉在了地上。 他剧烈地挣扎了两下,低头一看,胸口已经被穿透。他愤怒地张开獠牙,喷出一口毒液,被傅承钰避了过去。 胭脂蛇妖此刻化作原形,蛇首摆动,拉长了身子去咬傅承钰。 只听噗的一声,一支长箭洞穿蛇妖双目,它嘶嘶痛呼,尾巴疯狂地甩动,击打在洞穴壁上,傅承钰长弓一劈,一道凌光飞射而出,将蛇妖斩作两节。暴怒之下的攻击,是平常杀伤力的好几倍。 傅承钰赤红着眼,砍断锁链,把江则潋抱在怀里:“师父!师父!” 他早该想到的,那么短的时间,妖魔根本跑不远,就该在地底下。 如果他早一点到…… 如果他没有单独离开一会儿…… 如果他早就想过人间会有妖魔作祟…… 江则潋双臂触目惊心,胸口五个洞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扯下绑她嘴的布条,眼泪汹涌而下:“师……父……” 江则潋喉头微微一动,鲜血不断涌出,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了傅承钰一眼,那一眼像是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情感,爱怨嗔痴,皆可泣血。 她的头重重垂下,没了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蛇牙手链,二十三章有提到过,当时江则潋要送给海蛇女的就是那条蛇牙手链,不过说的“从前有条胭脂蛇妖和我抢东西”什么的,就只是恐吓,并不存在和胭脂蛇妖抢人的事情 ☆、第六十章 莽荒中一片兵荒马乱。 “上神……”一个仙人冒冒失失地闯入。 “滚!”是岩赫的怒吼。 那名仙人被一阵大风掀翻在地,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他狼狈地走了几步,对孤寂立在墙根的女子说:“你也看到了,现在根本没人管……” 女子看了门口一眼,低声道:“我知道了。那我自己去处理。” 仙人便匆匆走掉了。 一路的鲜血飘洒,现在还没有干透。 栗枫抱膝蹲下,感觉浑身发冷。 不过短短几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祭台被毁,被迫软禁,接受洗髓……她站在莽荒的土地上,看着陌生的钟离冶,觉得过往不过是自己做出的一场幻梦。 而今天,她心心念念的死对头江则潋,居然以一种她绝对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她看到她的时候,江则潋满头华发,容颜衰颓,一身血衣,皮肉翻卷,被傅承钰护在怀里,与她擦肩而过。 她的脸上还被溅上了一滴新鲜的血液。 她抹下那滴血液,感觉一阵恐惧。 放到从前,就算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江则潋这幅光景,疑惑之余也要暗自高兴一下,可如今,太多的变化让她已经丧失了希望,她看江则潋,像是在看未来的自己。 她远远观望着,看见钟离冶脸色惨淡,看见一个小姑娘泣不成声,看见岩赫跳起来对着傅承钰就是一拳:“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 傅承钰跪在地上,身上还有江则潋的血迹,他睁着眼睛,眼泪滚落在泥里,十指深深嵌入泥土。 她听见钟离冶僵硬地说:“不可救。” 栗枫觉得头都要炸裂了。 连钟离冶都说没救,那江则潋是真的活不成了。 栗枫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她的信仰被摧毁,她的爱人漠视她,她的亲友远离她,连她的仇人都要不在了。 多日来苦苦支撑的坚强尽数崩裂,她捂着脸低泣起来。 蓦地,她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龙二公子站在她面前,弯着身子伸出手:“栗枫,跟我走吧。” 云姿跟着雪越去莽荒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玄汜宗祭台被毁,尘封千年的真相被公之于众,她还无法接受。玄汜宗的宗主和长老们再如何防备,也无法抵御钟离冶及手下人的攻击,看着玄汜宗灵气外泄,一个个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们想要反击,却发现莽荒暗中壮大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他们能撼动的了。 -- 第122页 莽荒的人事了拂衣去。 所有人在玄汜宗里修炼这么多年,已经无法离开玄汜宗的灵气供养,想要继续活下去,只能找莽荒的人洗髓。 雪越带着云姿来,正是为了谈判此事。 一踏上莽荒的土地,两人就被人拦下。 “玄汜宗。”雪越低低地说。 “三司主,上神现在不见客。” 雪越转身,看见道上缓步过来一个人影,脸色有些晦暗。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惊呼道:“明晰真人!” 明晰此人,不是云游在外,早已消失多年了吗!她,她曾经还是朱颜的师父啊! 雪越心思急转,道:“你在这里……” 明晰点头:“对,我宣称云游,不过是投了莽荒。” “投了莽荒……你如何会投了莽荒?那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怎么能抛下师门和徒弟,自己……” “那些事情,既然发生过了,就不可能不被人知道。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我抛师弃徒,也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你若是还在,朱颜她……” “我收徒三个月后就发现,朱颜她不是我能管的了的。她心思太重,个性要强,为了目的几乎不择手段——我很不喜欢。而她也根本不听我的管教。”明晰冷冷地说道,“你与其在这里纠结朱颜的事情,不如想一想,十六司主去了哪里。” “岩赫长老说,则潋她和傅承钰……” 云姿抓住雪越的袖子:“师父,地上有血。” 一路的血迹,延伸到远处。 雪越惊颤着去看明晰。 明晰闭了闭眼,神色依旧晦暗。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明晰!”雪越一把拉住她,高声道,“江则潋怎么了!” 明晰轻轻地说:“说实话,我不喜欢十六司主。但是……三司主,你若是现在赶过去,怕是还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说罢,她推开雪越的手,快步离开了。 雪越倒抽一口冷气,立刻顺着血迹飞奔过去,云姿也紧跟上去。本来拦着她们的那名仙人,见状只能是摇头。 “江则潋!”雪越喊着,冲了过去,恰恰撞上和龙二公子相对无言的栗枫。她眼神一瞟,抓住栗枫的领子:“她在哪里!” 栗枫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里泪水滚动。 龙二把手搭在雪越的手上,把她的手慢慢掰开:“三司主。” “混账东西!”雪越叫道,“江则潋出事,是不是和栗枫有关!你不关心她的死活,却在这里维护一个罪人!” “三司主,江则潋的事,同栗枫真的无关。我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现在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龙二的眼中有淡淡的悲哀,“他们在布法阵了。” 雪越丢下二人,疯了一样地往前跑。 她冲进莽荒中央大殿前的广场,看见一个圆台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血衣女子。 她一下子跌倒在地。 岩赫面容枯槁地坐在地上,阮真趴在他肩头哭得断断续续。 傅承钰站在江则潋身边,拇指轻轻抚过她脸上的伤口。“她没有死,她只是暂时睡着了。她这样很多次了,只不过睡的时间要久一点,醒过来后会丧失一种感官。她没有死。”他轻声说。 钟离冶眉目间浮起沉痛之色,道:“傅承钰,她是真的殁了。她身体比凡人还不济,心口五个洞,哪有生还的道理。” “钟离冶!你不是上神吗!你不是至臻之境了吗!你怎么连一个凡人的命都救不回来!”傅承钰突然抬头吼道。 “傅承钰!你若是再这样下去不接受现实拖拖拉拉,你连她的转世都找不到!”钟离冶猛地推了一把傅承钰,厉声道,“出去!到法阵外面去!” 傅承钰狠狠地看着对方,说:“钟离冶,你真是冷血。” “那热血的你保护好她了吗?除了在这里叫喊还能干什么?”钟离冶骂道,“你给我清醒点冷静点!现在不是你放纵感情的时候!” 傅承钰还要再说什么,被眼睛红肿的阮真过来拉了一把:“师兄!师父她的魂魄要散了啊!” 傅承钰脑中轰然一响,怔怔地被阮真拉到了法阵外。 钟离冶瞥了他一眼,闭上了眼。他掌心有银光吞吐,随着他低吟的咒语,脚下刻画的纹理图案迅速亮起,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钟离冶双手食指交错,挽了个圈,在江则潋额头虚虚一点,往回一勾,额头中似乎便有什么光点飘散出来。钟离冶神色肃穆,双手不停地变换动作,球形屏障中,银色流光到处飞舞。 渐渐地,流光聚集在一起,化作一个人形。 傅承钰挣开阮真上前,隔着一重屏障仰望着她。 魂魄有些飘忽,有些模糊,但看得出五官,正微笑着看着傅承钰。 “师父……” 魂魄俯下身子,伸出手来,像是要抚摸他的脸庞。 但她只是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岩赫,阮真,雪越,云姿……最后还是定格在傅承钰身上。 她缓慢地动了动嘴唇,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说什么。 ——好好过。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傅承钰用力地拍打着屏障,可还是无法阻止她转身离开,朝钟离冶点了点头。钟离冶抬手,指尖一弹,她的身形便骤然虚化,重新变作一团光晕,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屏障,消失在茫茫天地之中。 -- 第123页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则潋的肉身化作了飞灰,飘散不见。 “师父——”是傅承钰和阮真。 “则潋——”是岩赫和雪越。 云姿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新仙历元年,钟离冶率莽荒众仙破去各家仙门祭台,众仙门接受洗髓,并重新编制,再无门派之别。 神界覆灭再不可开,莽荒被划作为新仙界的中心地带。 前焱巽门弟子、莽荒仙人钟离冶承上神元锡大半魂魄,被尊为正弘仙尊,前玄汜宗弟子傅承钰承上神元锡小半魂魄,被尊为毓华仙尊。 有传言,玄汜宗内一只灵兽绝食自尽。 有传言,前玄汜宗长老岩赫与毓华仙尊断绝来往,从此踪迹不可寻。 有传言,正弘仙尊大刀阔斧整改仙门,从此仙门风气为之一变。 有传言,正弘仙尊曾多次力请毓华仙尊前往莽荒议事,均被回绝。 有传言,正弘仙尊为人温厚、方重自持,毓华仙尊为人冷淡、独来独往。 有传言,毓华仙尊曾手刃岐山作乱蛇妖一百二十余条、海原作乱蛇妖三百余条、昆仑作乱蛇妖八十余条,一时间众蛇惶惶。 有传言,前玄汜宗弟子荣芳真人云姿婉拒了师兄坎和真人乌禾的表白。 有传言,前焱巽门弟子湖烟真人栗枫下嫁水族,嫁与南海龙二公子。 有传言,毓华仙人前往南海与湖烟真人见面,要求对方为自己弹一支梦魇曲,被赶来的前玄汜宗弟子、毓华仙尊师妹含微真人阮真打断,最后以毓华仙尊脸上巴掌印分明、含微真人噙泪离开而告终。 有传言,毓华仙尊去了趟莽荒。 有传言…… 传言太多,谁知真假。 谁的日子不是日升月沉地过。 ☆、第六十一章 “选弟子?”傅承钰坐在上方,皱眉翻动着手里的文书。 下面站着一个仙人,听出他话里的烦躁,道:“正弘仙尊说,其他高阶仙人包括他自己都选了新弟子,您没有道理不挑个新弟子。” 傅承钰冷笑一身,把文书扔了回去:“我是来帮他管理仙界的,不是来找弟子的!” 仙人弯腰去捡文书,面上闪过一丝愤懑。 此人正是桑夷。 本来那次打架之后桑夷就再不敢招惹傅承钰,现在傅承钰被封了仙尊,一天到晚没事干就是在修炼,修为突飞猛进,两人就根本是云泥之别了。 自从江则潋陨灭,玄汜宗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出傅承钰整个人都变了。 往昔还有礼节性微笑的他已经不苟言笑,往昔还有场面话客气客气的他已经态度强硬,他一个人住在白璧峰,连阮真都不许住在那里。 倘若不是阮真跑到南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质问他是不是忘了江则潋的遗言“好好过”,恐怕毓华仙尊这个人,也要没了。 阮真告诉傅承钰,江则潋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她说她一直记得傅承钰小时候说的“修仙是为了匡扶正道,让天下人幸福”。阮真当着栗枫的面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一直这样颓着像什么样子!自责了多少年你自责够了没有!自责她能活过来么!你会不会往前看,你既然对钟离冶的治理手段有诸多不满,你就去改变啊!钟离冶又没有拦着你!师父喜欢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傅承钰!一个一心向死的懦夫!” 傅承钰在南海默然良久。 栗枫抱着箜篌,叹了一口气:“人不在了,我才觉得有些事情回头看来实在是十分可笑而不值得,只可惜当年自己看不透。我不会给你弹梦魇曲,但我另外给你弹一首曲子吧,我知道她很喜欢这首曲子。” 那个时候她还在梨园,小公主最喜欢偷偷点一些禁曲,包括这支《忆秦娥》。 她指下拨弦,轻声哼唱起来。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傅承钰闻曲悲恸,却无泪可流。 “你走吧。”栗枫收了箜篌,说道。 那之后傅承钰便回到了莽荒办事。 桑夷忍住心中的怒气,说:“那您请自己跟他说明白,我不过是个传话的。” “桑夷。”傅承钰突然叫住他,“你师父在哪里?” 桑夷的师父广宇是江则潋故交,洗髓之后获封平明真人。 桑夷斜斜勾了勾唇角:“他么,不还在下界跑腿呢么?怎么,他最近没有传信给您?” 傅承钰既然要处理事务,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寻找江则潋转世的下落。广宇觉得自己在新仙界也无事可干,与其缅怀故人,倒不如做点实事,便帮傅承钰下界寻人去了。 人海茫茫,连她是否投胎都不晓得,又从何找起。 百年过去,她的一点音讯也没有。 “我知道了。” 桑夷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跨出门,走下台阶,他看见守在外面犹豫不决的云姿。 “荣——芳——真——人——”桑夷拖长了音调叫她。 云姿蹙眉:“怎么?” “又来找毓——华——仙——尊——啊?” “关你何事。” 桑夷眯了眼道:“谁还看不出你那份心思,你收着吧,他还惦记着他那师父呢。” -- 第124页 “桑夷,我看你是洗髓还洗得不够。”傅承钰忽然出现在门口,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他,“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改。” 桑夷脸色一白,匆匆走掉了。 云姿抬起头看着傅承钰一步步走下来,低声道:“仙尊。” “你找我?” “我来问一下今晚的群宴,仙尊是否参加。” “不参加。” 云姿低低应了一声“哦”。 傅承钰走出几步,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不要等我了,云姿。” 云姿愣在原地,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身后缓步走来一个人,递给她一张帕子。 云姿抬眼,看见了阮真。 阮真说:“不要哭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可是——你太低估他对师父的情意了。有些场景,你没有见过,你就无法想象。听我一句劝,放手吧,云姐姐,你已经蹉跎了百年。” 她没有说,傅承钰不办事的时候,不是在一个人修炼,就是在寻找江则潋。 这天晚上,傅承钰下了界。 人间依旧彩绣辉煌,笙歌曼舞,但再热闹也压不住秋露深重。他披着披风,行走在大街小巷之中。 长街灯火明亮,人人欢声笑语。 他穿过人流,穿过灯市,像是穿过百年的风月。 长街尽头有一颗老树,矮而粗,枝繁叶茂,在深秋也依然葱郁着。 他抬起头,透过枝叶,看见了被分割开的上弦月。 弯弯的,亮亮的,像是女孩儿的笑着的眼睛。 也许是周围无人,他穿着深青色的斗篷太容易淹没在夜色中,他只觉身后一阵匆匆脚步声,刚一回头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小小一个人,大红的衣服,刚到他胸口。 那人惊慌地说:“对不起。”回头又看了一眼,趁傅承钰还在愣神,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待会有人来问,你说我往右边跑了。” 傅承钰一把要去抓住她,她却如一尾灵活的游鱼避开,藏入了左边的树丛里。 傅承钰刚走一步,便跑来六七个家丁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穿的红衣服。” 他攥紧了手里的银子:“……往右边去了。” 那群家丁不疑有他,往右边追去了。 傅承钰冷眼看着他们不见,道:“出来。” 红衣服的姑娘悄悄探了个脑袋,确认没人后才钻出了树丛:“谢谢你啊。”说着提着裙子又要跑。 傅承钰哪里会让她走,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把她压在树干上。 天上的月光和远处的灯火一起亮着,他捏住她的下巴,手指摸过她的眉,摸过她的眼,最后在她的嘴唇停下。 姑娘奋力地踢他:“你干什么!” 他抵住她的腿,沉默许久突然笑了一声:“你多大了?” “你有病啊!”那姑娘死活挣不开,色厉内荏,“你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你喊吧,最好把刚才走的那拨人再喊回来。”他手指按上她眉心多出来的一颗小痣。 那姑娘张嘴就要咬他。 “她在那里!”那群家丁还有点脑子,又追了回来。 那姑娘惊恐回头,对傅承钰怒斥道:“你放手啊啊啊!” 傅承钰眉眼一厉,只是微微侧了头,眼神凌厉地扫过那群人,他们便仿佛被一道无形屏障挡在了外面,无论如何也过不来。 姑娘惊呆在那里,都忘了挣扎。 家丁们面面相觑,心知是遇上了高人,只好动口不动手:“这位爷,她是我们府上逃婚的新娘,家务事,您就别多管了吧。” 傅承钰手指覆上她鲜艳的红唇,目光滑过她被精心打扮过的眉眼与红裙,冷笑一声:“逃婚的新娘?” 那姑娘陡然反应过来,审时度势地痛哭流涕:“这位爷,我是良家女孩儿,只是家里爹娘早死,他们府的老爷都五十了,克死了一大堆老婆,硬是要娶我过门,我叔嫂薄情把我卖了,可我昨天才及笄,我不想嫁给他呀!您帮帮我,帮帮我!” 家丁急道:“你这是什么话!彩礼都收了哪有不嫁的道理!” “我呸!你们一群黑心肠的,蛇鼠一窝,收钱的是我叔嫂又不是我!” 家丁见傅承钰表情莫测,道:“这位爷,我们家高老爷,认得修仙的人!您惹不起,快放人吧,我们也好交代!” 那姑娘一边对他们怒目而视,一边在风中打了个喷嚏。 “惹不起?”傅承钰解下披风,给姑娘披上,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上,“那你倒是说说,他认得谁?” 家丁想着要震慑一下人,便吹得天花乱坠:“是鼎鼎有名的沉颍仙人!这名号若是放仙门中一说,没有谁不敬佩的!” 傅承钰给她系完披风,闻言嗤地笑了出来:“沉颍仙人?桑夷?” 他一转身,手心一翻,家丁们纷纷哀嚎着倒下,他声色俱厉道:“告诉你们家老爷,他认得个小小仙人,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连人都敢随便强娶!” 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傅承钰。 傅承钰抱住她娇小玲珑的身子,说道:“走了。”说罢便御风而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家丁们瞪大了眼睛,从彼此的脸上读出了惊惧:高家摊上大事儿了。 -- 第125页 姑娘被他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差一点哭出来:“你放我下去!” “放你下去就摔死了。”他作势松了一下手。 姑娘立刻就抓住了他的领子:“不要!” 他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突然心情大好。 “你昨天刚及笄?” “嗯……”她还在往地面瞟,只是已经看不到人烟了,到处都是野草野树,不由又慌起来,“你是什么人?妖怪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是神仙啊。”他叹了口气,“你想去哪里我就可以带你去哪里。” “我才不信,我们又不认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横眉怒目。 傅承钰带着她稳稳当当落到草地里。 她一落地就立刻后退三步,捂着胸口警惕地看着他:“荒郊野岭的,你想干什么?” “是我救了你啊,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傅承钰目光扫过她的头发,只见她的头发本来应当是盘好的,逃跑途中散了,显得十分滑稽。没有一点发饰,大约是为了逃跑方便自己给摘了。 姑娘转了转眼珠:“你是救了我没错,可这不代表你不是坏人啊,我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反正你对我态度这么奇怪,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傅承钰低笑一声,原来她也会这么可爱。 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没关系,上天让他恰好找到了逃婚的她,他就不会放手。 “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哼。” “你这么不信任我,那我便走了。”他伸出一只手来。 她狐疑地看着他:“干嘛?” “披风还我。” “我……你……小气鬼。”她气得不行,却还是低头去解披风上的结。 “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他问。 “关你什么事。”她闷闷地把披风甩给他。 “是不关我的事,那我走了。”傅承钰把披风给自己披上,“这方圆几里都没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狼虫虎豹,你当心点。” 姑娘咬着嘴唇四下望望,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树木,显得非常可怖。 她攥着裙子一角,跺了跺脚:“你,你给我回来!” 傅承钰侧身望着她。 “你,你先把我带到有人烟的地方去啊。” “哦?去那里做什么。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能干什么?” 她咬唇不说话。 她其实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被卖给一个糟老头子做继室,但未来究竟何去何从,她还没有认真想好。 傅承钰在她面前蹲下,微笑道:“我真的是神仙,你有没有兴趣,同我去修仙?” 她睁大了双眼。 眼尾的红妆还未褪,显得她有一种故作成熟的青涩妩媚感。 傅承钰强忍住内心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吓着她,要慢慢来。他像是一个哄骗小孩的人贩子:“修仙很好,可以上天可以入地,你这么聪明,会很厉害,谁也不敢欺负你。你想清楚,你在人间走投无路,随我去修仙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她眼神躲闪,“我根本不认识你呀。” “我不是坏人,你若是继续待在人间,也总是要赌一个人的好坏的,现在你可以大胆赌一次。”他蛊惑般地说,双瞳里映着月色,“我们现在认识一下好不好,我叫傅承钰,你呢?” 她把手背在身后,犹豫良久,才道:“我叫……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傅承钰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鼓了鼓嘴,显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我爹娘没文化,我跟着街口的秀才学了几个字,觉得他们起的名字一点也不好听。如果跟你去修仙,被那些神仙叫这个名字,实在很不好。” 傅承钰露出微微的笑意:“那么,既然要入仙门,我重新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你说来听听。” “江则潋。”他轻声说,舌尖仿佛淌过一片糖水,“叫江则潋,好不好?” 她踌躇了一下:“听起来不错,可是有什么含义吗?还有那几个字,我恐怕不太会写。” “你觉得好听就行。含义我今后会告诉你,至于写字……”他闷笑一声,想不到如今她还是个文盲,“我可以慢慢教你。我只收你一个弟子,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也不会有人来嘲笑你。” 她揉了揉头发:“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缘分吧。修仙之人,最相信缘分了。” 她看着傅承钰温柔的笑意,一时间有些失神。 ☆、第六十二章 江则潋被傅承钰牵着手,走得很是忐忑。 她一会儿摸摸头上的发簪,一会儿捋捋衣裳褶皱,显得有些紧张。她昨晚被傅承钰御剑带到一个山头上,也不太敢睡,早上才迷迷瞪瞪地睡了一会儿,就被傅承钰叫醒。傅承钰跟她说暂时没有合身的衣服可以给她穿,只能委屈她再穿一下红裙,不过他倒是给了她一堆首饰,说她可以随便戴。 江则潋悄声说:“我们去哪儿啊?” 傅承钰今日穿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闻言轻轻一笑:“我既然收你为徒,自然是要有人做见证的。今天很好,正是仙人们的收徒的日子。” 江则潋抿了抿唇,手心有些出汗:“我需要做什么吗?” -- 第126页 “你只需要在我身边就好了,什么也不必做。”傅承钰低头朝她笑笑,目光中是她看不分明的光彩。 莽荒中央大殿前,钟离冶着白色正服,玉冠博带,扫视了一圈下方站着的新弟子和坐着的仙人,问旁边的人:“毓华没来?” “没来。” 钟离冶点了点头。他不来,他也不好强求。 整点的钟声敲响,原先坐着的众仙也纷纷站起。 钟离冶刚要开口讲话,却忽然眯了眯眼睛,看向广场尽头出现的人影。 一高一矮,并肩而行。 他的眸色逐渐幽深起来。 众人见正弘仙尊迟迟不讲话,不由都困惑地抬起头,又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去—— 傅承钰牵着江则潋,一步步走得慢而稳。 江则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注意了过来,下意识地往傅承钰身后藏了藏。 “不要害怕,你本就该堂堂正正地在这里。”他平视前方,轻声说道,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 那些新弟子曾见过傅承钰一面,此刻虽不知道这个红衣姑娘是个什么来头,但还是恭敬下拜:“见过毓华仙尊。” 江则潋暗暗吃惊。傅承钰可从没告诉过她他竟然地位这么高。 江则潋稍稍大了胆子,开始四顾张望,就看见前方的一排排仙人正用一种莫测的目光打量自己。 可是他们的目光都好奇怪哦。 有些人像是好奇,有些人像是震惊。 正想着,突然从高阶之上奔下来一个女神仙,在她和傅承钰面前刹住脚步。 这个女神仙黛眉红唇的,十分好看,就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实在不对。江则潋扯了扯傅承钰,想给他使个眼色,就见那女神仙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师父啊!” 江则潋傻了。 傅承钰平静道:“阮真,你给我起来。” 阮真才不理会他,嘤嘤嘤地在江则潋耳边哭道:“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江则潋慌了,艰难地推开她:“你谁啊!” 阮真眼圈红红,看江则潋一脸惊恐的模样,张了张口,转头去看傅承钰。 傅承钰拉过江则潋,说:“不要慌,跟我走。”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江则潋硬着头皮跟傅承钰踏上高阶。 大殿前站着的白衣仙人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是复杂的情感。半晌,他轻叹一声:“回来了就好。” “把她记入宗牒吧,记在我名下。”傅承钰说道。 江则潋一头雾水,她缩了缩肩膀,回头去看下方的仙人,那一个个看她的眼神,绝对不对劲。 傅承钰俯身对她道:“走吧。” 江则潋忽然甩开他的手:“等等。” 傅承钰抿紧了唇。 江则潋退开几步,说:“你们认识我。” 从那个扑过来喊她师父的女神仙到这个说回来就好的男神仙,都是一副熟稔的语气。可她活了十五年,明明连仙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回想起傅承钰对她的态度,她就忽然有点发怵。 这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好像对她了如指掌,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难道她其实有什么特别之处,一直被这群仙人监视着?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她咽了咽口水。 她用一种猜忌和陌生的眼光打量过在场所有人,于是所有从她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看出熟悉五官的人都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傅承钰闭了闭眼,重新睁眼时已经恢复澄澈。他继续用蛊惑的语气说话:“则潋,同我回去吧。” 她摇头,高声叫道:“我不要,我才不叫这个名字,这是你给我起的!” 傅承钰的脸色就慢慢变得难看了。 他是想堂堂正正带着她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之中,却没有想到她反应会这么激烈。 江则潋瞧了瞧他的脸色,想着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敢再说话了。 傅承钰深呼吸几口,刚要说话,就被阮真挡在了面前。 阮真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江则潋看着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女神仙,一时无语。她虽然确实有点饿,还是有理智的:“你为什么要喊我师父?” 阮真说:“因为我喜欢你呀。” 江则潋:“……” “不要胡闹,阮真,让开。”傅承钰低声道。 阮真:“你才要让开,你懂什么。” “我不傻,你们想说什么就直说,我讨厌不清不楚的感觉。”江则潋眨了眨眼,“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啊,你们直说啊!” 钟离冶忽然靠近傅承钰问:“你可有她的旧物?” 傅承钰说:“她头上戴的都是。” 钟离冶眉目一沉,当即上前,以极快的速度抽下她一根发簪,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尖细的簪尖已经戳入她眉心的小痣。 一颗血珠渗了出来。 江则潋僵在了那里。 阮真大惊:“仙尊!” 傅承钰目光闪了闪。 钟离冶收回簪子,一缕淡蓝色的气便像是附在簪尖上了一般,被他从眉心痣那里挑出。 傅承钰上前一步,道:“这是什么?” 钟离冶随手挥去那缕气,将簪子重新插入她的头发中:“那颗痣实在可疑,我只是试一试。” -- 第127页 “钟离冶,你没有把握……” “总是要赌一把的。”钟离冶看着傅承钰说,“不过是出点血罢了,你不敢去试,舍不得伤她,便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好了。”他扫了一眼还僵在那里的江则潋,“不过看起来,似乎有用。” 傅承钰抬手抹掉她眉心的血珠,瞥了钟离冶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起仍然一动不动僵硬在那里的江则潋。 “则潋!” 雪越终于没能按捺地住,冲到了傅承钰面前。 傅承钰微微颔首:“颜成真人,请给我一点时间。” “她……她……”雪越看着江则潋睁大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 “颜成真人若是实在焦心,不如帮我个忙,去查查沉颍真人最近都干了什么好事。”说罢,他就绕开雪越,大步离开。 傅承钰刚把江则潋在白璧峰中院的床上放下,阮真就闯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 阮真快被他气死了:“你什么时候找到师父的,怎么不通知我?” “就在昨夜,还来不及通知你。”他淡淡地说。 “什么来不及,你就是不想。自己想单独和她多待一会儿是吧,怕我们吵着你俩是吧,傅承钰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清楚得很!”阮真挥了挥手,“算了我也不想和你多烦这个,我问你,你让颜成真人去查沉颍真人,是要干什么?” 傅承钰冷笑一声:“你可知我昨晚碰见她时,她是个什么身份?” “什么?” “她刚及笄,却是个逃婚的新娘。” 阮真倒抽一口气。 难怪他昨天不通知自己,知道江则潋差一点嫁给别人,怕是要疯了吧。 “她逃婚的对象是个五十岁的老头,说来奇怪,这老头有几分本事,他家的家丁居然拿他认得沉颍来威胁我。”傅承钰眼中有锐芒闪过,“你说,这件事不蹊跷吗?” 阮真沉了脸色。 仙人认得凡人没什么可奇怪的,怪就怪在认得的这个凡人恰巧要娶江则潋。 倘若桑夷是知情的,那可就太严重了……不不不,不是严重的问题,傅承钰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可是不知道能不能留他一口气轮到她来出气…… 阮真知道江则潋自从陨灭后傅承钰就性情大变,凌厉了许多。倒是钟离冶又恢复了最初温和的样子,手段也稍显宽缓,两个人在一起共事,虽免不了争执,倒是也平衡。 不过桑夷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无论是傅承钰还是钟离冶,都不会宽恕他。 阮真说道:“我知道了,我也会去查的,到时候告诉你,你就安心陪着师父吧,反正她就算恢复了记忆,第一个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傅承钰看着她气哼哼地出去了,脸色稍霁,回头看向床上的江则潋,面庞又柔和起来。 下午的时候,阮真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平明真人不是在下界么,托他查了一下,桑夷和下面那个姓高的一直有来往,姓高的替他树立在民间的威信,他替姓高的暗地里做些阴私。平明真人气得不行,觉得丢脸极了,和颜成真人一起把他关在禁牢里了。” 傅承钰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一边写字一边道:“他在仙界混不出头,竟然到凡间去了。那他知道姓高的要娶的新妇是她么?” 阮真的脸色更黑一分:“据姓高的交代,他因为克死了好几任老婆没人肯嫁,就请桑夷想办法。一日他们在路上走,对面过来一个女孩儿,桑夷就跟他说,娶她。当时姓高的还觉得虽然人长得好看但是太穷酸了点,不过桑夷坚持,他也就这么办了。” 傅承钰手里的笔停住,一团墨滴在之上,洇开一片黑色。 “桑夷,很好。他每次犯错都被我逮住,记仇倒是能记很久,他不敢报复我,就报复到她头上去了。”傅承钰把笔往笔架上一摔,“把那个姓高的干坏事的证据捅到百姓那里去,自然会有人告官。至于桑夷——”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是该好好清算清算他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事,按新规矩处理,不要再出现朱颜那样的事情。” 阮真得了指示,立刻就出了院子。 桑夷那个小人,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了。她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到禁牢去动用私刑。 夜晚时分,江则潋仍然没有清醒过来。 傅承钰皱眉在屋子里踱了一阵子,在钟离冶给的传信笺上写了几个字,过了一会儿便收到了他的回信:“静待,毋急。” 傅承钰烦躁地把传信笺推到一边。 他想起自己屋门口种的那棵雪翠竹,如今已长得很高很高。 他推门而出,走到院子里。这里是江则潋的院子,没有雪翠竹,可是有小小方塘,清辉满池。 月色很好。 他抬头望了一会儿,就感觉有风刮起,身后窗子咔地被吹上,屋里的灯火一下子就熄灭了。 他匆匆往回走,进了屋,就忽然被一个娇软身躯抱住。 她声音清脆,尾音上挑,带了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傅承钰,我想喝睡芳盏的露水。”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