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主无禁》 第1页 [穿越重生] 《魅主无禁》作者:七勺锦鲤【完结+番外】 文案: 本文又名《疯批鬼主俏仙君》 道门修真界一大噩耗,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弑长祸亲的鬼婆婆她她她踏着幽冥魅鸟回来了! 这一回来就卡在木头神像里差点全瘫!脸上还戴着丑面具,脚下全是哭爹喊娘求神拜佛的! 有没有搞错!一代鬼主成了道姑神明? 不,重活一次,她是要洗刷冤屈,捏碎她那跟公主殿下一样的大师兄的,出来膈应那些道门傻X,活得比谁都精彩的! 哪里知道,大师兄他变了! 当年狐狸般假笑戏精的套路,他不吃了!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缠女”,而她也成了“钓郎”! 终究是“钓郎”斗不过“缠女” “师兄,未经同意,擅自入伙,请多指教。” “我脾气不好,怕死躲远点。” ”世人皆称你是东方明月,隋珠和璧,我呸,竟然在一弱小女子身上使这种阴招!卑鄙无耻下流!” “尽管骂,渴了,我这里有茶。” “这是醋!” 众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天要你不得善终,我偏要你永生无禁! 任君笑骂狂言,我自心中无愧! 1.双强,CP自组,HE 2.公主殿下雪狮男*假笑戏精狐狸女 3.来者皆是客,且看鬼婆婆和她的神明怎么玩耍 4.不坑不坑,积极日更,每晚8点左右,有存稿 5.请勿攀比,扒文,撕B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东方衡,齐晚寐 ┃ 配角:东方怀初,齐沁等各组CP ┃ 其它:灵异悬疑,搞笑甜虐,疯批反派,深情等候, 一句话简介:一代鬼主成了道姑神明? 立意:我自来去逍遥,善恶是非,问心无愧! 第1章 鬼主归来 冬月初一的清晨,任性惯了的临安城依旧任性,十年来未飘一片雪花。 可街头中央的人像石雕这十年来,却一点风霜没少挨过,皮相早已皲裂的它双手被缚着,以跪拜的卑微姿势,接受百姓们的鄙夷唾弃。 四五个孩童手牵着手,围着它唱起了一首老歌谣。 “鬼婆婆,老婆婆,丑丑陋陋衣服破。” “鬼婆婆,老婆婆,魅惑人心十恶货。” “鬼婆婆,老婆婆,一命呜呼黄泉卧。” 街头,新进城的小乞丐不过八岁女娃,歪着小脑袋左顾右盼,指着石像问身边的八旬老乞丐道:“爷爷,他们说的那个鬼婆婆是谁呀?” “小孩子别乱指,晦气!”老乞丐拍下小乞丐的手,“你要是想听,爷爷给你讲。” “嗯嗯嗯!”小乞丐十分好奇地点了点头。 “这鬼婆婆来头可不小,小姨是修真道界四大家族之一的太湖齐氏掌门,母亲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当年太湖齐氏双仙一时瑜亮,多少风光。”老乞丐叹息着,“她可是出身世家啊,要是好好修炼,估计早成一代偃术宗师,和她那齐沁师姐,定然可以延续太湖小双仙的美名!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爷爷?” “十年前,她好好的正道不走,斩杀阴月冥宗的狐君赤姬之后,整个人就飘了,非得去搞什么五色木抽魂入木,渡魂引灵的邪术,最后众叛亲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后来呢?” “疯了!杀了自己的恩人药圣,自家太湖仙境长明岛一夜之间,也因为她,变成了黄泉鬼蜮‘半步多’,齐氏满门全灭!到了最后,她竟招来各路魑魅魍魉,妄图想称霸整个修真道门!” “爷爷,这不是又一个阴月冥宗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十年前,太湖半步多一战,是何等的惨烈!数百修真道门联合起来,成立一心道协,势要铲除这个祸害啊!” “她、她死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这非人非鬼的东西,一心道协里三大道宗,临安东方家,琅琊萧家,广陵素家领头出战,也不是她的对手。” “啊?这么厉害,然后呢?” “唉,多亏了东方家是神族后裔,少衡君又深明大义,虽然与那魔头有同袍之谊,但在关键时刻没有心慈手软,不然怕这魔头发起疯来,得抽走五千多修士的魂魄啊!” “魂灵还、还能抽?太可怕了!”小乞丐害怕地攥紧老乞丐的衣角。 “瞧见她腰上那玩意儿了吗?”老乞丐拿着破饭碗往街头鬼婆婆的石像指去,骇声道,“那叫不悔铃,当年,这鬼婆婆仗着身有阴月冥宗上古狐帝的魅骨,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一摇铃,一大群蓝色魅鸟就飞来了!” “小、小鸟?” “不不不,孩子,这鬼东西跟黑白无常没啥两样,只要一咬人,就能吸走人的魂啊!” 小乞丐当即将脸埋进老乞丐脏不拉几的怀里,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了。 “不怕,不怕。”老乞丐安抚道,“她再神通广大,当年在半步多自焚后,魂也不知道散在哪了,她培育出来五色木也在那场半步多大火里,烧得连灰都不剩了,就连魅鸟这十年来也没见过一只。” 小乞丐松了一口气,可原本已经消散的恐惧却在瞳孔之中慢慢浮现:“魅、魅、魅鸟!” -- 第2页 鬼婆婆的石雕之上,一只魅鸟不知何时从天而落,正扭动着僵硬的身躯,仰着小嘴,喳喳直叫,日光下,身躯映出诡异的光芒。 呛的一声,破饭碗跌落于地,老乞丐双目圆瞪:“鬼、鬼、鬼!” 紧接着,由质疑到惊惧,人群中开始有人喊道:“鬼婆婆回来了!她回来了!” 仅仅只是一刹那,老乞丐连破饭碗都还未及捞起,就拎着小乞丐往巷尾跑去。百姓们皆是惊恐四散,街头顿时乱成一片。 尘土交杂的半空中,只余一声声颤抖的喊叫。 魅鸟看着吓得屁滚尿流的百姓,扑了扑蓝色翅膀,回头鄙夷了这一群无知的人类,淡然地飞向了远方。至于是不是飞向它主人那处,谁也不曾知晓。 就在这个时候,晴空万里的临安城竟然飘下了第一片初雪。那轻盈的雪花缓缓落在泛黄的石像之上,刚好帮鬼婆婆遮盖住了皲裂的脸颊。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兆的却不是别人的丰年,而是这位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鬼婆婆的。 百姓们人人惶恐,都说这一场雪就是血腥杀戮的开幕礼,平静了十年的修真道界注定不再平静。 夜,临安孤山脚下,清水村,一座不大却略显雅致的道观里,渡善除恶的牌匾高悬着。烛火摇曳的神台边,十瓶墨色梅花竞相盛开,齐齐仰头朝向神台上的木雕神像。 这神像虽说是栩栩如生,却与普通道观的神像截然不同。这位仙尊,比较接地气。 脸上戴着一张极丑的笑脸面具,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晃得人想犯罪。左手掐成兰花指定在胸前,右手举过头顶,手中还拿着一串银铃,一看就是比较爱钱。 大抵是不走寻常路,于是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香炉里的最后一支清香灭了!连带神像整个身躯也在此时震了一震。 一阵刺眼的光晕中,在一尊五色木神像中沉睡十年的鬼婆婆,齐晚寐,齐简她醒了! 由于被禁锢在神像里,齐晚寐睁开眼的一瞬间,活生生一个全瘫,四肢百骸全都不能动,起初以为有人依样画葫芦,仿照她十年前的做法,为她造了一具机甲躯壳,以不悔铃抽魂入木,以待她苏醒。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她的血肉身躯已渐渐生成,不是麻木的,是有知觉的!只是卡在神像中,动弹不得。 转了转只能动的双眼,齐晚寐窥见了墙上此尊神明的生平事迹。 笑面元君,山间散仙,生平喜爱戴着一张极丑的笑脸面具,好劫富济贫,惩奸除恶,尤其是有求必应这一点,生得信徒欢喜。 因不知姓名,村民们便以笑面为号,盖了一座笑面元君观来供奉她,十年来,香火鼎盛,从未断绝。 萦于魂魄不散的香火,嵌于魂魄不动的魅骨,以及那渐渐化为肉骨血躯。这······是上古三大禁术之一——养魂术! 齐晚寐早年稀里糊涂混成个鬼婆婆时,曾在偏门残卷古籍中,看见过这一诡异术法的。 千年前,阴月冥宗的开山老祖上古狐帝因祸乱世间,伏诛于诸神之手。湮灭前,为保狐族基业,曾生挖心骨,寄生于历代狐君魂魄之中。若有横死之灵,得信徒香火供奉,魅骨可借念力,重聚魂魄,生死人肉白骨,死者或可生。 是了,齐晚寐思忖着,此次复生定然不是走了狗屎运,八成是有幕后大拿在暗箱操作。 可是,有谁肯花如此大的功夫,建了这座道观,雕了这尊神像,将魅骨放入神像中灵养,然后用十年的时间,假借笑面元君的名义行善积德,集聚信徒念力养魂塑体,去复活一个恶贯满盈,未知归期的罪人? 先不说此禁术在古籍中只是寥寥数语,残缺不全,且并无实例能够证明是否奏效。光是维持道观香火念力这事,便难如登天。能让百姓心甘情愿供奉她十年之久,岂非日日都要听其心,应其愿? 齐晚寐想想就觉得背后的大拿实在是执念深重。 只可惜,有些事情,有执念是不够,还得有机缘。 比如她现在灵魂虽然已经苏醒,肉/体也在渐渐重生,但魂体无法相合,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呢? 啪的一声,观门开了,灼亮的火把,锋利的锄头掐断齐晚寐的思路。 二十多个村民鬼鬼祟祟走了进来,个个虔诚地双手合十,碎碎念道。 “千万不要怪罪我们······”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您救苦救难,必定能谅解······” “快!快!麻利点!”领头的村长催促着一个提着水盆的大汉赶紧进来。 此时一股腥臭弥漫在整个道观之中,大汉似乎有些犹豫:“村长,真的要这么做吗?” 村长道:“愣着做什么,泼!你没看到今天村口死了多少人,有多少血掌印吗?” “快呀!时辰快到了!不按照她说的做,大家都得死!” 在众人催促下,大汉一咬牙,朝着神像,双手一抬,满盆的液体泼洒而出,淋得齐晚寐睁不开眼! 烛光下,昔日的神明雕像染上了一层血色,是狗血! 齐晚寐心骂了一声,操! 村长又道:“快!快把神像给我凿下来!” 凿? 重回人间,竟有人比她还要疯魔癫狂? 还没等齐晚寐反应过来,无数根粗大的棍子便向她袭来! -- 第3页 这才刚刚苏醒,魂体无法聚合,如果现在神像破碎,她非但无法长全肉身,连魂魄也将散去,复活?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给大家带来一个神秘的故事。不穿越,很江湖。 女主不坏,真的不坏,我保证! 欢迎大家来看看,留言,收藏,提出意见。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坑,有存稿,每晚8点左右更。 呀~发完文飘走了。明天不见不散。 第2章 风铃乍响 棍子陡然顿在了齐晚寐眼前。 “你们都疯了吗?这可是笑面元君,这十年来,帮了大家伙儿多少啊!” 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破开人群,开始边哭边指责众人:“你家老头子的病是不是她治好的?你家孩子被邪煞勾魂,是不是她救的?还有,你家的猫是不是她从臭水沟里找回来的?一个个都是白眼狼!” “······” 敢情这笑面元君是啥破事都干呀,齐晚寐越听越觉得像村口管理大妈,无奈之下,众人终于吵出了重点。 村民之所以忘恩负义至此,还得“归功”于她,鬼婆婆,齐晚寐。 近日,鬼婆婆复生的谣言在江湖上定居热论榜首位,她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徒子徒孙们激动得跳脚,纷纷准备献上贺礼,迎接正主归来。昨日杀人恐民的无脸怪便是其中之一,而她瞧中的贺礼正是这尊神木像! 世人皆知,鬼婆婆爱好雕刻佳品,更何况,这是一尊躲过了一心道协焚毁的五色木,世间罕有。可是要取走有香火供奉的神木像何其困难。 香火鼎盛的道观因信徒诚心供奉神明的念力,会形成一道功德金光。进观之人,无论是神魔妖邪、散仙修士都应谨言慎行,不可行为恶之事,否则惊动上方神明,必遭天谴雷罚!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金光因念力生,也可因念力散。 若是香火全毁,信仰散去,功德金光便会消失。所以,唯一可行之法就是借信徒之手,砸观! 威胁,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今早,无脸怪布了结界禁制,阻断村民与外界道门修士的联系,入村只字未言,就连杀二十余人。在村口留下“砸神观,凿神像,保全村”九个血淋淋大字和五十个血掌印,至今还残留着血腥余味。 意思很明显,若不按照她的话去做,明年的今天就是全村人的忌日! 生死关头,村民们跪求昔日有求必应的神明却毫无回应,外援不成,又无法逃走,只能砸观。可又唯恐得罪神明,便听信了民间那一套,洒狗血能暂时封印神明的说辞,为的就是不让本尊知晓他们曾为活命忘恩负义。 齐晚寐琢磨着这事蹊跷,他们口中的无脸怪如此行事若被揭露,轻则为道门修士追缉,重则天谴降至! 就为了一个谣言,一件礼物?讨好一个传说中能复活的主子? 种种疑惑还未及深思,神台下领头村长一把推开孕妇:“时间来不及了,一妇道人家瞎折腾什么!” 有人附和道:“就是!我们就想活命有错吗?” 村长急道:“拉开!拉开!” 大汉应声上前,拉开孕妇。 “不要啊!”孕妇喊着,还在试图阻止,“你们会遭报应的!” 嘶的一声,道观内的金纱帷幔已被人齐齐拉下,众人一拥而上,将置香的炉鼎纷纷推翻在地,周遭神龛、供果、油灯无一幸免,撕毁、掀翻、践踏,昔日香火鼎盛的笑面元君观如今狼藉一片。 呲!呲!呲! 道观之外的功德金光全部碎裂!无论如何也不会恢复如初了! 糟了!这群王八羔子!还没等齐晚寐腹诽完,一阵阴风熄灭了所有的灯盏! 踏!踏!踏! 道观外传来一阵阵诡异的脚步声,黑暗之中,村民惊惧退后! “那个怪物,她来了!她来了!” “就是这个声音!跟今早的一模一样!” “怎么办啊!” 道观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阴气阵阵,来者不善,齐晚寐这才刚刚下定结论,赫然一张惨白的脸遮盖住她整个视线! 因魂魄被禁锢在神像之中,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看见那人身着破烂烧焦的黄衣,黑长的头发遮盖住了大半边脸颊。 她没有脸,更没有五官,是那个屠村的无脸怪! 村民们当即跪下哭爹喊娘。 “饶命!大仙饶命!” “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这就给你凿神像!” “请你高抬贵手啊!放过我们!” 一阵阴风震开村民,站在神台上的无脸怪突然高抬一双染血的手指,点中齐晚寐的眉心。 血液在一点点沸腾,自四肢百骸冲向齐晚寐心间魅骨! 顷刻之间,她的肉身已尽皆结成,魂魄也不再飘荡,像终于找到归宿一般,沉淀了下来,魂与体完全相贴合! 呲! 笑面元君的神像渐渐裂开,一片炸亮之中,一人逆光而立! 齐晚寐,她活了! 原来,养魂术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成功,是因为缺了一剂血药引。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无脸怪,耗尽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血! 是在救她? 眼前的无脸怪血色全无。 不对! -- 第4页 她不是为了神木像而来! 若只是为了救人,此乃好事,天谴根本不会降至。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来救,还要逼迫村民砸观破掉护观金光! 肯定另有目的! 脚下一重,齐晚寐被拉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空间! 一阵阵凄凉诡异的女人哭声传来,黑暗之处,齐晚寐眼前显露出了三个面目全非的魂魄——天、地、人三魂。竟都是那个无脸怪模样! 道门修仙者皆知,常人有三魂七魄,魂乃阳气,主控人之智,魄乃粗粝重浊的阴气,主控人之形。若是其中之一有所损,轻者为行尸走肉,重者无力回天。 如今,这无脸怪的三魂显然残破不堪,散而不聚,这一桩桩古怪事的出现,不是有所求,就是有所怨。 齐晚寐谨慎上前,试探问道:“你是谁?” 无脸怪不答,举起手指,血色的字体一一浮在半空——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集齐三灵金丹,存于魅骨,补全三魂,救吾性命。 这种歪门邪法,齐晚寐略知一二。 此法乃千年前的上古阴月狐帝所造,相传,每隔百年,人世总会降生三个拥有特殊金丹之人,分别为日灵、月灵、星灵。而三灵对应人的天、地、人三魂,齐聚这三灵金丹者可修复任何一个肉身仍存但灵魂破碎之人。 “为什么是我?” 三方之灵,尽归魅骨,相生相吸。血字一笔一画再次浮现。 齐晚寐身有魅骨,是唯一可以找到三灵金丹,救这个无脸怪的人。而且,鬼婆婆擅长渡魂引灵,找到三灵金丹后,由她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无脸怪逼民毁观,破碎金光,这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就算十年前,半步多一战,心头魅骨已随着她身死而沉睡,现在虽尚未完全苏醒,但感应找人却是绰绰有余。她现在只是个棒槌,也是个有用的棒槌。 不巧的是,这个棒槌有点叛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一个不知来历的傀儡?” 无脸怪不答。 没有五官的脸上倏地拉扯出一片血腥零碎的画面,药圣温世怜躺在血泊里,紧紧握住胸口的刻刀,眼中映出了刻刀的主人——齐晚寐。 震惊的眉眼,满室的鲜血,齐晚寐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横眉冷对道门千夫,百口莫辩。 这便是十年前齐晚寐被指弑恩人,疯成魔的原因! 画面中的种种一一闪过,最后尽皆融在一个躲在暗处的森然背影之上。 那人侧过脸,光晕明灭间,看不清脸,但那唇角勾起阴邪的弧度已然昭示一切。 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杀人嫁祸,坐收渔翁之利的幕后真凶! 画面散去,齐晚寐一凛:“当年你看到了什么!他究竟是谁?” 无脸怪的血字再度延展开来——天理昭昭,明珠蒙冤,欲知前因,圆吾所愿,至亲归来。 空间中漂出着一张张面具脸,父母、沅音姨、恩人药圣温世怜、齐氏一门所有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个从小教她读书习字的晚玉······ “晚寐······晚寐······” 一声声叫唤如十年前一般亲昵,齐晚寐在兜兜转转的面具中央缓缓站起,所有的亲人就在眼前,她刚要抬手触及时,却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面前——那人竟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阴鸷地笑着:“你没资格碰他们,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砰!砰!砰! 破碎之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浮于半空的面具一个接着一个尽皆粉碎,纷纷扬扬的齑粉落下,亦如齐晚寐前世至亲,永远不在了! 猩红的血染上齐晚寐的双手,衣服,脸颊,怎么擦也擦不掉······ 齐晚寐猛然蹲下:“不,不是我!” 对面阴笑诡异的齐晚寐缓缓上前,刚要抬手示好却猛地一滞,她的脸竟正在渐次碎裂······ 下方一个略带威压的声音传来:“你该不会以为,我鬼婆婆的称号,是名不副实吧?玩幻觉,姑奶奶可是你祖宗!” 眼前假冒货消散,光晕忽明忽暗间,一块无暇玉佩跌落于齐晚寐掌心。 这是?震惊爬了她的眼:“你哪里来的!滚出来!” 刚刚鬼主该有的镇定全数荡然无存,她知道,这东西绝对不是幻觉! 无数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把雨伞盖过十岁小齐晚寐模糊的视线,眼前之人,是个约莫十五出头的少年,白衣皓雪,柔若皎月,只是眼睛上缚着一条红绫,将他好看温柔的一张脸遮了大半。 “别怕。” 呛了呛,刚被一群同龄人扔进泥泞的齐晚寐说不出话来。 那时,十岁的齐晚寐双亲被害身亡,虽侥幸逃过一劫,却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狗,为了活着,被殴打过,被活埋过,人间处处是地狱。 就在被万人憎恶的时候,眼前的少年却矮下身,擦了擦她脏兮兮的脸。 “你可以叫我晚玉,如果觉得活着太苦了,就把手给我,跟我走。” 无论是人还是兽,被欺负得多了,都是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善意的。 齐晚寐像是随时会爆发的小野兽,依旧龇着牙,浑身战栗地蜷缩着。 晚玉掏出一块玉佩放在她手中:“要是怕,就握着它,有光,就不怕了。” -- 第5页 有光就不怕了。 “只要我在,这光就会一直亮着。” 看着眼前的玉佩熠熠生辉,齐晚寐心头一暖。 晚玉没死! 尽管,十年前,太湖半步多一战,晚玉为了护她,被一心道协百家修士万剑穿心······ 尽管,烈火猖狂,她抱着晚玉的身体奔向火海······ 尽管,那种彻骨的绝望穿透肺腑······ 可还是有可能活着的,毕竟她都能踩着狗屎运复生一回,还有什么不可能! 只是晚玉在哪,会不会就在幕后之人手中? 无数思绪奔涌而来,齐晚寐攥紧玉佩,重活一次,一定要找到他! 而且十年前,齐氏灭门之辱,十年受冤之恨,势必要一一讨回来! 既然上天让我活了回来,我就好好活给它看! “所以,”看着眼前无脸怪碎裂的三魂,齐晚寐冷冷一笑,“我没得选择了,是吗?” 是的,你,从来没得选择。 半空中的血字晕染开来,不过转瞬,便聚拢成一缕红火,赫然穿过了齐晚寐的眉心! 一片炸裂的亮光淹没所有的黑暗,刺得观中众人睁不开眼,三瓣红火印悄然隐入齐晚寐的眉心肌理,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契咒正式生效! 这咒是乃为上古第二大禁术,以血为媒,强迫人与傀儡签订血契。若契人不按契主的心意行事,三个月内必将肠穿肚烂,神魂陨灭,神仙难救! 吾辈一身烂躯壳,或该烂于黄泥,扬于五湖,逍遥自在。 今日养魂术,血契咒两大禁术加诸于身,也算背后大能的高看抬爱。 齐晚寐一把抓过无脸怪的衣襟,嗤笑一声。 “记住!”目光紧锁在手中的玉佩上,“我不管你是谁,我们各取所需,不然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无脸怪僵硬的脖子重重一垂,似是代背后契主做回应,灼灼光辉间,化为三寸小木偶,缠绕在齐晚寐腰间。 这个契主是谁? 花了十年复活她的人又是谁? 两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背后究竟又藏着什么阴谋? 神台之上,齐晚寐把前世的仇人熟人都过了个遍,还是没头绪。 既是如此,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钻牛角尖。 重活一世,除却必做大事,脸和钱,也很重要。 齐晚寐摸了摸照着笑面元君长出来的肉身脸蛋,除了脸上一张极丑的笑脸面具之外,其他附件简直是宝贝!白衣道袍,肩披金帛,头戴冠纱,脖悬珠串,妥妥一个有钱的豆蔻小道姑! “发财了!发财了!” 这种一夜暴富的滋味,让齐晚寐爱上了热衷给她使绊的缺德老天。不过也只是一会儿。 咚!咚!咚! 神台之下,村民们一片磕头声脆生生地将她砸了个清醒。 “笑面元君,饶命啊!饶命啊!我们不是故意对您不敬的!” “求您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是那个无脸的怪物逼我们的!” “改日我定以三牲酒礼给您老人家赔罪!求元君明鉴!明鉴!” 齐晚寐当年怎么说也是杀了红眼的鬼婆婆,众人恐她惧她,恨不得她早点英年早逝。如今重生回来却成了救苦救难的一方神明?还有这三跪九叩的大礼,老天爷莫不是在玩她? 既然如此,那不如她也来玩玩? 扯了扯发髻,齐晚寐被压抑了十年的戏瘾一发不可收拾,沉下嗓音,装着道教大佬,开始教育莲花座下一干村民。 “尔等所遇之事,吾已一一明了,然,虽邪祟行凶,尔等亦不忘却心中善念,若非之心所愿,可自惩自罚,以彰忏悔之心。” “是······”神台下村民又是一拜,“谨遵元君之训。” 啪! 有人带头虔诚地打起一个响亮的巴掌,接着,两个,三个,一阵响亮的巴掌声回荡着,整齐得就像有人在指挥。 齐晚寐脸有点抽。 巴掌越打越响,村民们的神色也越来越呆滞,无论齐晚寐喊多少声停下,村民依旧置若罔闻。 “怎么会这样?” 跳下神台,齐晚寐拦住之前一直为她求情的孕妇,可却被一把推开,恍然间,背后一阵阴风吹来,身后几个村民突然暴起!他们眼球兀自翻白,四肢顿然僵硬,一张口,便往彼此的脖颈上咬! 砰的一声,观门被踹开! 第3章 本性难移 丧魂失智的村民们纠纠缠缠到了观外小院,彼此大片大片的生肉被撕咬下来,叼在嘴里摇摇晃晃,血迹隔空喷溅,染红了观外屋檐下的风铃。整个笑面元君的道观一片狼藉。 风铃叮铃作响,冷风吹过齐晚寐的耳畔。她突然意识到,刚刚无脸怪出现的那一阵阴风并非寻常! “是尸风!”齐晚寐心道,这种东西能使人完全失去理智,发狂至死。 幕后之人究竟干什么? 灭了这帮普通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齐晚寐重生! 是了,如今鬼婆婆重生的谣言已传遍整个修真道界,道门百家设立暗哨,严打严查。如果齐晚寐重生一事泄露,后面之事肯定会阻碍重重,这也就是这清水村设有重重结界,这些人必须死的原因! -- 第6页 齐晚寐刚刚复生,身中血契咒,根本无法驱动太多的灵力,阻止这一场自相残杀,只能凭借着眼疾手快,一一点倒。 此法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倒下村民一跃而起又开始了厮杀。 道观屋檐之下,风铃摇曳,叮叮当当,心念一动,有办法了! 齐晚寐刚要拽下风铃,却在这一瞬,犹豫了。 若启用此法,必将引来大批修士,届时鬼婆婆复生的事情将再也不是谣言,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就在此时,咚的一声,拉回齐晚寐的思绪! 是那个孕妇,她眼神呆滞,正以头撞向柱子······再这样下去,孩子怕是不保!就在不久前,她还挺着肚子为齐晚寐求情,如今却成了这个模样。 终是心软。 叮铃,叮铃! 齐晚寐一把拽下风铃,在嘶吼咆哮声中,一阵鬼魅般的银铃声越来越大,响彻整个道观,扩散至天际,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将应召而来! 忽明忽暗的天际边缘,开始出现一星半点幽兰色光晕,随后越来越密集,向着道观纷纷涌来! 怪物很快露出原形,尖尖的小嘴,柔亮的羽毛,裹着一层蓝光扑腾在半空,歪着小脑袋,吱吱地叫个不停!这便是整个修真道门都闻之丧胆的魅鸟! “破!” 齐晚寐强有力的命令一下,魅鸟群起而上,村外厚厚的结界在无数张小嘴的叮咬之下,很快漏出了一个大洞。 它们蜂拥而至,飞入道观中,围绕在主人身侧,停在她的发髻之上,摩挲着小嘴,跳来跳去,像是在欢迎主人的归来。 “乖,想我了?”齐晚寐蹭着魅鸟的柔毛,“小四,就你最闹!去,干活了!” 手中风铃摇动,一团白色光晕将齐晚寐徐徐托起,衣诀翻飞间,魅鸟纷纷飞落在村民们的脖颈间,呲呲几声,村民的尸风毒被全部吸出。 伴着一阵阵清脆的铃声,齐晚寐震慑心神的声音响起:“众生与君同,邪祟去匆匆,诸君听我令,魂兮梦兮融!” 中了尸风的所有村民立即咔咔抬头,如仰视神祇一般,齐齐看向齐晚寐。 “忘了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 村民慢慢闭上眼睛,全数晕倒在地。 “搞定!黄粱一梦,醒来就好了!” 齐晚寐滑动着响指,得意一笑,驱散魅鸟。倒霉的是,重生后灵力不稳,这一笑便泄了气力,从半空直直坠落,眼看就摔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可身下却是一卡。 一股灵流正将她托在半空! 一曲清澈的箫声幽幽传来,笼罩在道观上的阴霾云雾缓缓拨开。一墨藏色衣袍的青年飘然落下,微风凉拂过,青年那被一支白梅玉簪挽起的发束丝毫未乱,只见绣着星星点点的白梅袖口随风飘动,时不时擦过他轻弹白玉/洞箫的指尖。 “不染?”齐晚寐心中一顿,难道是······ 还没来及做下一步反应,手已被人牵起,她抬眼看去,脑袋一空! 眼前的这个青年,出自道门第一世家的东方氏,是执掌道门法度“公平之秤”的神族后裔,齐晚寐的师兄——东方衡,字少衡。 这个人,依旧如十前年一般,远观如温柔皎月,近观如霜雪利剑。那一双瑞凤眼里除了愤怒,从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 说得好听,就像是一根成了精的老朽木,在深山老林待久了,对人间烟火不屑一顾,一心扎根大道正义,护卫万灵。 说得难听,就跟死了驸马爷丧夫多年的公主殿下一个模样,恨不得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刻在脸上。 多年后,再次看到这张脸,恩怨悲喜涌上心头。 齐晚寐始终记得,十年前,太湖半步多一战,身为道门“公平之秤”的东方衡若是肯说一句无辜,晚玉可能就还有一线生机,但他只字不言,袖手旁观。 最后,齐晚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晚玉这个仅剩的亲人在怀中慢慢变凉······ 恨意像冲破牢笼的野兽一涌而出,齐晚寐的手竟已不听使唤,拔下东方衡发束上的白梅玉簪! 只要一刺,就能雪恨······ 为什么,对上这双瑞凤眼时,偏偏就下不去手? 许是理智占了上风,齐晚寐这样想,灵力未复,血契咒未解,晚玉还等着她救,前世的冤屈和齐氏灭门这一笔烂账,还需要去讨回一个公道! 不能现在就露馅! “多谢相救,这个,权当谢礼。” 嘴角裂开一个狐狸般的假笑,齐晚寐摘下脸上极丑的笑脸面具,粗鲁地往东方衡脸上一架。 视线突然一暗,透过面具双眼的狭小视角,东方衡看清楚了面前这一双眼,瞳孔一亮,似乎看到了什么。 关我屁事!齐晚寐腹诽着,转身开溜,手腕却忽然一紧,回身时,目光撞上了东方衡一双通红的眼。 “怎么,被丑哭了?那还给我,兴许有人品味奇特,觉得欢喜,我还能卖几个铜板。”说着,齐晚寐欲一把拽下面具,手却被东方衡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难道东方衡认出她了? 绝无可能! 魅鸟已被驱散,即便追踪至此,也不可能这么确定她就是昔日的鬼婆婆。 而且重生后,她早已不是昔日一袭紫衣,明媚张扬的少女,这张脸忒神奇地沿着笑面元君的神像,长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豆蔻小道姑。 -- 第7页 鬼才能认得出,她是当年叱诧风云的齐晚寐! “放开!” “······” “你放开!” 面对齐晚寐的反抗,东方衡从始至终没有放手,也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拉扯间,呲的一声,齐晚寐脖颈间的珍珠链十分嘎嘣脆地断掉了! 用力过猛的结果不小心就是暴殄天物。 想想重生还是个穷光蛋,再也不能穿戴华美的饰物,齐晚寐觉得像是自己在割肉,翻了个优秀的白眼,大呼一声:“钱啊!” 一把甩开东方衡的手,脚尖落地,正要去拾她掉落的宝贝珍珠,此时,头顶上方一个果断的女声砸进耳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结阵!” 话语刚落,半空之中,无数灵剑便朝齐晚寐袭来,漫天剑雨如一头从天降至的嗜血巨兽,眼看就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强有力的透明剑意挡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地截住了弑杀的漫天剑阵。剑如雨落,直插地面,映出东方衡肃然沉稳的模样。 暗处,女子朱唇划开一个邪魅的弧度。 东方衡耳廓机敏一动,拉开齐晚寐,铛的一声,半空中如信蛇一般的红绫被强大的剑气震开,怂怂地缩回了女人的肩膀之上。 这是明净?!齐沁的武器明净?! 她是······齐沁,齐晚意! 齐晚寐无法相信,随众多琅琊萧氏修士腾落而下的女人,是太湖齐氏一门唯一幸存的人,她从小玩到大的师姐? 她没死?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印象中,齐沁可是一袭蓝衣,清雅端正的侠女,天赋异禀偶尔语出惊人,性取向不明,是个爱呛人的逻辑鬼才。 可现在她全身上下皆是肃杀戾气,明眸皓齿,青竹浪袍,两眼眼尾青叶细钿点缀,一身琅琊萧氏的装扮,与以前判若两人! 她肩上的武器五尺布绫明净生而有灵,会随主人心性变化颜色,以前白如明昼,则为正。现在红如鲜血,便为邪。 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沁怎么会投靠琅琊萧氏一族? 当年齐氏灭门,萧氏可是占了大头! 见到她还恨之入骨,没道理会变成这样! 还没等齐晚寐从中理出个缘由,齐沁阴阳怪气的声音激得她灵台清明。 “我倒是不知,少衡君的绝华神剑十年未曾出鞘,今日却为了鬼婆婆破例,真是东方掌门的好儿子,好一个神族后裔,好一个道门楷模。” “我的事,无需他人置喙。”东方衡冷目一瞥,威压令在场之人倏地一抖。 两人这语气,眼看下一秒就要干架。 齐晚寐心里起哄道:“别废话啊,能动手就别动嘴啊,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我就能溜了!” 可惜,一把折扇啪的一声,粉碎了她的心愿。 “如此良辰如此夜,家和才能万事兴。”婉转的川味小曲荡漾而出,一个墨藏衣袍的青年自半空落下。 青年头上是东方氏清一色的白梅玉簪,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搭上把山水折扇,流泄而出的是一派风流骚气。 此人正是东方衡的小师弟,东方怀初,字少初。 世人皆称两人为东方双剑,同出一门,可东方怀初却承了尊师东方游一派潇洒气度,同东方衡从头到脚都是截然相反的,若说一个是千年寒冰老朽木,后一个则是万年岩浆人来疯。 这与十年前的齐晚寐可是臭味相投到不行,在东方氏学宫秘天院时,两人就被誉为“双烂疮”,经常被齐沁怼得一脸无奈。 这次也不例外。 “你要是有癔症,就赶紧叫你那位师兄破颅放血,省得他与妖魔为伍,你怕是无力回天!” “阿沁,你怎可如此说我呢?我可是你最般配的道侣!”东方怀初半分笑意里藏着半分委屈,“这个漂亮的小道姑是不是鬼婆婆还另说,我小师兄孤身十年,老铁树终于开花,就想英雄救美一次,你非得棒打——” 话还没说完,两双眼睛如刀似地划过,逼得东方怀初用扇子挡了挡嘴,自觉吞回了鸳鸯两字。 东方衡淡淡转身,逆光之中,齐晚寐虽看不清东方衡的表情,耳畔却听到他冷厉的一句话。 “这个人,我的,我会亲自押回去,若是妖邪,亲自斩杀!” 齐沁:“······” 东方怀初:“······” 这特娘的是怕人抢功?!!! 齐晚寐假笑一弯,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撒丫子就跑,可双脚跑了个寂寞,在半空中白白抖了好几圈。 因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齐晚寐竟像只小狐狸被雪狮揪住尾巴一样,被人整个拎了起来! 东方衡!!! 齐晚寐的牙被磨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晚更了,家里出了点事情。处理好了,大家星期五嗨起来,看文啦哈哈哈~ 还有,放心,女二跟男主没有情感关系!!!!他们啥也没有!女二可能更喜欢谁,大家自行猜想,后续会有想象空间。她是特别的~ 第4章 狐狸道姑 临安孤山矗立于中原之东,是道门之中最高的一座灵山。 此山,高耸并云,终年积雪,数万阶梯环山而建,如一条雪龙盘旋直上,聆听天音,睥睨众生。 由于山中雪梅遍地,飘香四溢,簌簌雪梅随风摇曳,恍若一片此起彼伏浪的浩瀚雪海。所以世人又称,香雪海。 -- 第8页 相传,千年前,开山祖师东方尘乃为天界半神一族,因惦念苍生,自请下凡,劈了这一山头,成立了东方氏。 自那以后,东方家世代居于此处,历代掌门奉行世袭制,皆为半神后裔,半人半神。 流淌着半神的血脉,便需聆听世间之不公,承护卫苍生之责,立下重誓除妖卫道。 不可有私,丹心不改。 是以,世间魑魅魍魉皆惧之怕之,百家道门修士也对其尊敬有加,尊其为道门典范,派系间的“公平之秤”。 对于这个典范、这把秤砣,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可在齐晚寐眼中,实权没有,财宝匮乏,破烂事却是一筐接着一筐。 其实跟村长会的大妈没啥两样,道门之间要是有小打小闹,就得出面调停,要是有大能祸害苍生,就得冲在前头受死。 十年了,慕名而来的晚辈增多,但东方家依旧还是很穷,连原本用来充场面的明正殿都是一如既往的寡淡朴素,唯一变化的是殿内被奉为圭臬的十二字门规,“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字体更大了。 被一路拎着回来的齐晚寐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衣襟一松,整个人终于被东方衡放了下来。 抬眼一看,明正殿内,全是老熟人。 一心道协的三位掌门,东方氏五十出头的东方伯,他墨衣傲雪跟他儿子少衡君一般,还是那副谁都欠他钱的臭脸。 至于其余两位,都是先辈逝去的青年掌门,琅琊萧氏萧清和,青竹浪袍,清雅谦和;广陵素氏素情,瘦小寡言,人淡如菊。 十年后,道门四大家族岁寒四友“梅兰竹菊”聚首,“君子如兰”的太湖齐氏却已满门全灭,仅剩的两根苗子,全都长歪了。齐沁改投萧氏,而齐晚寐已成为众矢之的,连头也不敢高抬。 斗转星移,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人却不一定是原来的人。 座上三位掌门神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默然打开一个精致的梨花木盒子。 这盒子的气息? 是不悔铃! 这帮家伙难道是想用它来检测我的身份? 齐晚寐心道,完了! 当年她挂在半步多时,这东西肯定是道门一群人捡漏了!不悔铃是出了名的护主黏人,一旦让它接触到自己,定然会露馅! 盒子中的一串银铃漂浮起来,五颗蔫蔫的铃铛垂在一条暗灰的丝线上,死气沉沉的光晕配上它那锈气斑斑的外表,这哪里还是当初随齐晚寐杀敌无数,抽魂入木的至宝,这明显就像是丢弃在路边没人要的破烂。 这些年,道门这帮鳖孙就这么蹂/躏她的法宝吗? 操了! 齐晚寐刚在心里这么一骂,不悔铃像是嗅到了主人的流氓气息,叮了一声,携着滚滚戾气定在她眼前,她往左,它跟着,她往右,它也跟着,活活把主人逼成了个斗鸡眼。 见如此之状,不悔铃激动得发光! 世人皆知,不悔自齐晚寐死后,已消沉十年,未发一次光亮,今日却一改常态! 殿中所有修士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一人一物身上! “亮了!不悔铃亮了!” “难道真的是她!鬼婆婆!她回来了!” “大家小心!” 大殿之上,除了座下的东方衡和东方怀初,围观的三大道门修士已经抽出配剑。 齐晚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道:“乖乖,你别闪了。” 可不悔随主人,叛逆得紧,似乎要闪瞎在场所有人! 眼看齐晚寐成为剑下亡魂,然而就在此时,半空中啪的一声,众人皆是一愣。 齐晚寐她竟然被不悔铃闪了一巴掌。 然后,不悔端着个嫌弃老大爷的架势,飘回盒子中,咻的一声,盒子关上了。 它,自闭了······ 没道理会是这样? 齐晚寐一激灵,难不成是她换了一具躯壳,不悔不认得了?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在场之人,除了素来冷傲的东方衡和一向骚气的东方怀初外,其他人的表情格外精彩。 座上三尊面面相觑,座下修士议论纷纷,疑惑,怒然,失望,尽皆有之······ “她不是鬼婆婆!” “这还用说,你是见过有哪个武器会打自己的主人的?” “是呀,是呀,我就说嘛,她一慈眉善目的漂亮小道姑,哪里是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啊!” 众人既是如此认为,那就顺水推舟,洗清嫌疑! 是以,齐晚寐开始发挥她停滞了十年的演技! 她掐了掐自己的腰,几滴眼泪跌落,哭天抢地起来! “小女子先夫仙逝,本欲在笑面元君道观斩断红尘,皈依我道,”吸了吸鼻子,齐晚寐哭得更加梨花带雨,指着微微蹙眉的东方衡,“谁知,你,你们竟强行将我掳来,原来道门中人竟是如此沽名钓誉,见色忘道!” 东方衡嘴角一抖。 “无知泼妇,你休要胡言,败坏我道门清誉!”东方伯常年食古不化,格外注重颜面,此番被气得脸色铁青,引得身侧的萧清和看不下去,直接按住了他的手。 “东方掌门,切莫生气。” 如果说齐晚寐是个假笑大能,这位萧清和就是真笑祖宗。 江湖人称萧笑脸的他一向热衷当和事佬,这一回自然也是要下场灭火的。 -- 第9页 “想来还是我下属不是,阿沁这回抓错人,给您平添了烦忧,还请见谅。” 旁边的素情和萧清和乃至交好友,点了点头,素来少言的她也在示意别跟小辈计较。 眼看齐晚寐就要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旁边却有修士站了出来。 “等等!魅鸟重现人间,聚集清水村,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世间除了鬼婆婆,谁还能招来魅鸟?” 有人附和道:“鬼婆婆一向巧舌如簧,诡计多端,要控制自己的武器轻而易举!” “对!而且鬼婆婆擅长抽魂入木,移魂引灵,保不齐这小道姑就是木头造的活机甲,鬼婆婆重生的假皮囊罢了!” 声音一毕,呲的一声,筋骨分离的声音炸响! 齐晚寐低头一看,猩红色的明净如一把利剑横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血洞汩汩。她愕然转头,对上了一张满是冷漠戾气的脸。 “阿沁!” 在场的东方怀初和萧清和几乎同时喊出声,已为时已晚。 齐晚寐已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重重倒下,身侧的东方衡由始至终,未给过一分眼色。 耳畔嗡鸣声作响,她听到齐沁一句冷厉的话:“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夜已深了,香雪海的明正殿内,各大道门的人已散场,香雪海的雪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个东方氏小修边一边拾掇着地上的血渍,一边唏嘘不已。 “哎,可怜这小道姑了,无端被冤枉成是鬼婆婆,这齐沁也是狠啊!就算小道姑是鬼婆婆,好歹也是自己玩从小到大的师妹,出手都不眨眼的!” “你怕是不知道她两之间的纠葛吧,比话本还精彩呢!” “怎么讲?” “这齐沁当年也是天赋异禀,道门中数一数二的翘楚,她义母,也就是早年齐氏的已故掌门齐沅音,原本是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她的,这鬼婆婆一出现,宠爱和掌门之位都没了!你说,她两又不是真亲戚,叫得亲而已,这样偏爱,换谁谁不难受!” “这就杀人,不至于吧······而且我还听说,齐沁跟鬼婆婆关系那是真的好啊!” “江湖传言啊,是因为齐沁后来发现,自己的杀母仇人竟然是齐氏双仙!” “齐沅音和齐沅光?她义母和鬼婆婆的娘亲啊!” “对,所以啊,十年前,太湖半步多一战,你以为齐沁为什么会置身事外?最后又怎么会投靠琅琊萧氏?众生皆苦,都躲不过,恩怨情仇四个字啊。” “两位小哥哥,在八卦什么呢!” 门口处,一袭水墨罗裙的少女探出个头,约莫十四五岁,头上那枚东方家标配的白梅玉簪下,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快与我说说!” 两位小修士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师妹啊,你可吓死我了!” “你啊,又溜出去玩,要是墨梅小筑那位能侥幸能熬过今晚,你就有继母了,有你受得了!” “啊?”少女惊愕道,“狐!狸!精!啊!” 墨梅小筑里,齐晚寐缓缓睁开眼睛,想起齐沁那一条穿胸而过的红绫,肝胆俱寒。 为何她会变成这样? 齐晚寐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重活一世,鬼婆婆臭名昭著,实在不该拉齐沁下水,齐沁离她越远越好。 齐晚寐垂眸看着胸口处的伤,已被人包扎得一丝不苟,已无大碍。 如今鬼婆婆的嫌疑已被完全清洗,该不会有哪个白痴再怀疑她的身份,也算是因祸得福。 齐晚寐仔细打量周遭的一切,陈设家具虽说不是奢华金贵,但是纤尘不染,古朴素雅。 最令人发指的是,屋内摆设都严格遵守“七”原则,茶杯,毛笔,字画皆是以七为数,这就跟出家的公主殿下一样,就五个字,虽素但讲究。 在这样一间房间里,除了地上新添置的木炭暖炉,以及墙上那面极丑的笑脸面具,竟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世间这样奇葩的屋主,齐晚寐只见过一个! 等等! 齐晚寐不敢确定,不由推窗而看,屋外,白雪皑皑,满院的墨梅盛放,生机盎然。 整个香雪海白梅遍地,独有一处墨梅满院,奇葩至斯,无与伦比。 那便是······墨梅小筑? 东方衡的小院!!! 整个人瞬间就直了,畏冷的齐晚寐拢了拢衣襟,赶紧穿上鞋袜开溜。 不经意间,瞥见桌角一碗蒜汤,正冒着热腾腾的暖气,她停住了动作。 她记得,十年前,东方衡是辟谷练剑的,没人敢送东西来墨梅小筑。这东西,该不会是他亲手做的吧?当年他做的东西,敢吃的人,就要做好重新投胎做人的准备。 现在呢? “吃了会不会死呀?”齐晚寐嗅了嗅,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 十年了,厨艺总该是有长进的,而且她平生有三大爱,吃蒜,数钱,雕木头,这醒来就遇到真爱,不试一试,就亏大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闷下。 竟意外······还不错。 “这东方家魔鬼家规,每日一碗冬虫草御寒,曾苦得人三魂震荡。现在嘛,东方衡这老朽木终于有些长进!” 齐晚寐惬意地擦了擦嘴角。 她扫视一圈,准备开溜之前顺点细软,可她转了一圈屋子,却恨不得把刚刚的长进二字吞回去! -- 第10页 东方衡除了文房四宝,自己临摹的书画之外,就是些附庸风雅之物,中看不中用!气得齐晚寐一脚踹开了一个箱子! 砰,箱子打开了。 一卷泛黄宣纸画滚落而出。 宣纸画皱巴巴的,像是早先被水渍浸湿过,画面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画的是什么。但是宣纸下有一样东西却顷刻抓住了齐晚寐的视线——一柄机甲剑,名为满意。 它铮铮发光,鸣鸣啜泣,阔别主人十年,一朝得见,刹不住情绪,看来满意还是比不悔有良心,还是认得出她的。 满意,满意,当年之所以取名满意,是因为这柄机甲剑令人甚为满意! 齐晚寐拂过剑身,感慨万千,毕竟这柄武器承载了齐晚寐太多的第一次,甚至贯穿了她整个人生。 第一次,在父母手把手的教导下,刻出第一柄可伸可缩的机甲,伸可为长剑护己除妖,缩可成匕首刻刀,雕刻百态机甲。 第一次,握住它和齐沅音学着齐氏剑法,谆谆念着家规理训,满堂长辈对她寄予了殷殷期望。 第一次,拿着它和齐沁捣毁好几个山魈窝,齐氏上下赞其前途无可限量,将来定与齐沁并肩成为第二代齐氏双仙。 甚至,第一次,用它杀了人······ 那年,齐晚寐十岁,修真道门百家受东方氏相邀,参加东方伯十五岁独子,东方衡的授剑之礼。齐沅音作为掌门身体抱恙,齐晚寐随父母应邀出席,可谁都没有想到,本该是一个道门神圣的授剑之日,却成了阴月冥宗报仇的血洗之夜。 此事说来也是因缘果报。 修真道门一向与阴月冥宗势不两立,一边是道人,一边是狐妖。 一个以杀妖护民为己任,一个以吃人称霸为乐。 可月老像是喝醉了一般,在两边牵出了一段缘,还是段孽缘。 多年前,阴月冥宗的狐君白姬对东方伯求而不得,冲冠一发为蓝颜,只身一人上了香雪海,大开杀戒,最终被以东方伯为首的四大世家联手封印在香雪海后山的囚妖谷数年。 众人万万没想到,就在授剑之礼的那天,白姬一朝破印! 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再度对战,白姬落于下风。眼看就要落败,她竟孤注一掷,挖出了狐族世代相传的魅骨! 世人皆知,魅骨乃阴月冥宗开山老祖上古狐帝的心骨,寄生于历代狐君魂魄之中,对于狐君乃无上至宝,可对人族却是少利多害。 魅骨可生死人肉白骨,灵力强大没错,但同时魅骨因吸纳世间邪灵怨念已久,早已暴戾嗜血。若嵌入生人之魂,宿主必将日日夜夜要承受噬魂碎魄,敲骨砭肉之苦,且魂魄不灭,魅骨不枯,终有一日,终成嗜杀狂魔! 而当时白姬瞄准的,正是东方伯的儿子,东方家族的第一百零七代传剑人——东方衡。 那天,血色染地,白姬做梦都没有料到,就在快得逞之际,一把明晃晃的剑头穿过她的腹部! 那是一柄继承了长辈对晚辈期许的崭新机甲剑。 一片血色中,齐晚寐神色淡定,抽剑入鞘。 灼灼日光之下,东方衡看着眼前的十岁女孩,清正果决,明媚飞扬,心头不知为何突然一颤。 可就在这走神的瞬间,白姬一手抵住了齐晚寐的长剑,而另一只手却贯穿了齐晚寐的心房! 待白姬抽手而出,星星点点的黑气已萦绕在齐晚寐的全身。 最后,一点点汇聚于她的心房之上,从心房肌理到体中魂魄,一点点蚕食着齐晚寐的道门清气。 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魅骨。 针刺般的疼痛引得齐晚寐眉头一皱! 在场诸人皆是瞪大了双眼,包括一向毫无任何情绪可言的东方衡。 那时候,齐晚寐仅仅只有十岁,举手投足,已承正派风骨。 可惜的是,如此本该是恣意嬉笑的年纪,却为了救人,竟阴差阳错被白姬种下了魅骨,落得个凄惨下场。 癫狂,嗜血,终将成魔成了她的宿命,而这原本就不该是属于她的。 十岁的孩童懂得什么英雄大义,舍己为人,她还没那么伟大。她只是记得,齐氏家训有言,持剑之人,必得仁心仁术,有救无类。 那是齐沅音和齐沅光对她的谆谆教诲,是刻出第一把机甲剑时,要她时刻谨记的话。 那天之后,所有人连番上阵,始终都无法化解魅骨的力量,就连齐母齐沅光也被魅骨邪煞之气感染,嗜杀成性。 这种时候,外面却炸开了锅,各大道门之人竟要求处置齐晚寐母女。 一个十岁幼女刚刚斩杀了一个妖族恶人,却因被种下魅骨而遭众人所弃。 一片厮杀呼喊中,一人一剑,腥血飞溅,齐晚寐的父亲段风楠背着妻子齐沅光,抱着女儿,抵挡千人之剑,杀出了重围。 齐晚寐一家从道门翘楚成了道门祸害,仅仅只是用了一天的时间。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齐晚寐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做了对的事情,却要承受最坏的下场。世间事,七分正常,三分荒唐,她偏是倒了大霉,占了机率最小的后者。 屋内,烛光摇曳晃动,齐晚寐目光凝沉,嗤笑一声:“可笑得很呐!” 她感到万幸,心头这颗魅骨在她重生之后,尚未完全苏醒,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时时刻刻饱受折磨,担忧自己哪一天成为丧魂失智,嗜杀狂魔。 -- 第11页 只是,看着手中暗暗发光的满意,齐晚寐有感世事无常。 当年,满意曾救东方衡一命,也曾夺走东方家的长辈温世怜一命。 她能说什么? 说她是冤枉的? 他信吗?有人信吗? 谁会信一个邪魔外道呢? 如果信,当年他还会对濒死的晚玉袖手旁观吗? 齐晚寐自嘲道:“你留着它,是想以此警戒自己,遇人不淑吧。” 往事不可追,只能做好当下。 齐晚寐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无脸怪幻化成的三寸木偶,却发现早已不翼而飞。 更糟的是,这门,还被人用禁制给锁起来了! “他娘的!”齐晚寐踹了一脚门,却没想到,门比较坚强,她的脚肿了。 痛得一蹦一跳时,门外,忽然传来守门的修士的声音。 “小师妹,小祖宗啊!别呀,少衡君说过,谁都不能靠近这!”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星期六福利,提前更了! 第5章 狐面机甲 “不行!我老爹一定是金屋藏娇了,你别拦着我!” 听起来,像个少女,并不是那么友善,可齐晚寐只挑了一个重点,老爹?东方衡出息了,竟然有女儿了! 门啪的一声,禁制被解开,一袭墨藏罗裙的十四五岁少女出现在齐晚寐眼前,那是一张明媚小脸,朱唇边上还嵌着浅浅梨涡。长在封建薄情的东方家,却生得如此灵动可人,倒是幸运之事。 不过,东方衡十年也断然生不出十四五岁的女儿来,莫不是早就跟人有一腿? 还藏着掖着? 齐晚寐啧啧感叹着。 “你就是······”少女掐断齐晚寐的思绪,神色颇为复杂,一双眼滴溜溜地端详着齐晚寐,“我爹的······那什么?” “下人!”戏文里,女儿棒打父亲门外莺莺燕燕的桥段炸在齐晚寐的脑海里,吓得她赶紧撇清关系道:“这位小友,我只是在帮你老爹打扫屋子,你别——” 一个抱拳横在齐晚寐的面前,堵住了她的话。 “多谢姑娘救父之恩!!!我东方念感激不尽!” ??? 齐晚寐手一抖,手中的满意掉了。 “小心!”东方念眼疾手快,脚尖一抬,满意安稳落于掌心,她轻轻吹了几下灰尘,小心翼翼地放入箱子中,压低声音神神叨叨道:“道友,有所不知,这东西有故事!” “哦?” 这么神秘?齐晚寐好奇道,“愿闻其详。” 东方念唏嘘道:“我阿娘死后,我阿爹生了一场大病。” 倒是没死成,齐晚寐有点可惜。 东方念娓娓道来:“我阿爹大病初愈后,没有再提起我阿娘,也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一蹶不振,白天一如既往处理道门家族事务,晚上时常不见人影,归来时每次都是满身香灰风尘。谁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了什么。日子久了,我以为老爹就这样忘了阿娘,直到······” 窗外,几缕清风吹得泛黄的宣纸砸砸作响。 东方念目光遥远:“有一天,我弄脏了阿娘画的这幅画,老爹一夜之间,就像是走火入魔一样,不吃不喝练了五天五夜的剑,无论我和小师叔怎么劝,老爹就是不肯停下。那样可怕的老爹我从来都见过,小师叔说,那是老爹想我母亲了。” “后来如何?” 听着,齐晚寐竟生出几分伤感,怎料东方念变脸跟变天一般,立即刹住哀伤的情绪。 “哦,后来,”东方念跟个没事人一样,“后来,我家小师叔把我老爹给敲晕了。” “······” 这女子是何方神圣,清尘脱俗,竟会让那个冷血的老朽木东方衡如此念念不忘? 东方念······取之念,思念,连女儿的名字里,都寄托着对这个女子的深情,思念之切,可见一斑。 但环顾四周,齐晚寐并没有在屋内寻到一张可以一窥那奇女子容颜的画像。 “现在可好了,你来了,终于让老爹脱离相思苦海了!” 东方念一双眼炯炯有神,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描绘出一幅春宫图,齐晚寐抬手遮住她的眼,试图阻止她丰富的想象力:“我真不是······” “你还不承认,我听说,你胸前的伤口都是他包扎的。” !!!!! 齐晚寐心道,事急从权,不拘小节。 “他都送你一份大礼了。” ??? “你看你头上是什么?”东方念笑着打量齐晚寐头上的东西。 “什么啊?”齐晚寐对着房间的铜镜瞅了瞅,泛黄的铜面里,发髻间的一支白梅玉簪正闪着灼灼冷光。 她惊讶一顿:“缺德老天,我上辈子欠了你啊,玩我呢!” 这是东方衡的,绝不会认错! 只是,齐晚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拔下来,却怎么也拔不下来! “别挣扎了,你这个娘亲我认定了!”东方念比心赞叹着,“你今天在大殿上做的事,我都听说了,唔······干得好!” 齐晚寐脑子有点麻,她干了什么? “但我觉得不够,还得迷死他,不要管我,迷死算我的!他现在就在隔壁的秘天院,这里我来收拾,你快去!”东方念紧紧抓住齐晚寐的双肩,十分郑重其事,“我老爹就拜托你了!加油!” -- 第12页 当真是临安有东方,一门全奇葩! 齐晚寐捂着耳朵,径直朝罪魁祸首所在的秘天院杀去! 香雪海璀璨星空下,是一片叶茂花繁的白梅林,层层交错的白梅中,青砖飞檐依稀可见。 这便是十年前为整个道门暗卫所设的秘天院。 齐晚寐看着院中的熟悉一切,感慨着:“还是跟十年前一个模样。” 只是站在这里的人不一样了。 兜兜转转,这里就像是一个绕不出的宿命迷宫。 跟这座迷宫的缘分还得从魅骨讲起。 齐晚寐十岁时,因这个鬼东西成了嗜杀怪物,道门百家群起攻之。 他们一家三人杀出重围后,不得已躲进了一处名为逍遥居的世外桃源之所。父母齐沅光和段风楠耗尽修为,辅之灵力,终于暂时抑制住了她暴动的魅骨。 可不过三月,与世隔绝的美好岁月,因一个蒙面黑袍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一夜之间,仙境般的逍遥居被诡异的红莲影火吞噬殆尽,所有的居民一一殒命。 齐沅光和段风楠只能在濒死之际,合力将齐晚寐推出火海。临别前,只来得及对女儿八个字:“不要修仙,好好活着。” 自那天起,齐晚寐真正走进了人间地狱,没了父母灵力镇压,魅骨日益猖獗,噬魂碎魄,敲骨啃肉,生不如死。 直到一个神秘高人的出现,她才能从地狱里抽身而出。 那人便是晚玉。 也不知道晚玉哪里习来的古法,竟能为齐晚寐布下一道上古陨印,真正封住了她体内的魅骨。 一年,两人就这么相依为命地四处游历着,倒也算逍遥自在。 只是,一年后,晚玉竟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齐晚寐就像一个被打回原形的怪物,好不容易拾起希望,又被生生粉碎掉。 按照父母的遗愿,为了活下去,她跟着几个神婆走过街头,混过瓦子,学了一些不入流的问鬼外道,活成个走街串巷的小神婆。 直到十五岁那年,一切开始悄然改变了轨道······ 有一天,齐晚寐替富商问米扶乩,歪打正着召来逍遥居居民的一丝残魂。 他说,当年屠杀逍遥居居民,杀害齐氏夫妇的蒙面黑袍人并非无迹可寻,那人有个特征——脖子后纹有一朵红色三瓣魇花! 世人皆知,魇花乃阴月冥宗的族花,当年冥宗狐君白姬被齐晚寐所杀,是以寻仇灭门。 齐晚寐认为,这看似合理的背后,却有诸多疑窦。 为什么母亲临终前声声嘱咐她不要修仙? 是怕她身有魅骨终究入魔嗜杀,成为众矢之的?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无论是哪一点,总要去寻个明白! 而接近真相的办法就是靠近旋涡中心——秘天院。 当时,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虽维持表面和平,实则暗潮涌动。 阴月冥宗自白姬死后,其亲生姊妹赤姬执掌大权,开始派遣暗探频繁潜入各大道门,意图找到道门致命弱点,一举分化四大家族,歼灭道门为白姬报仇。 为保道门立于不败之地,临安东方氏、太湖齐氏、琅琊萧氏、广陵素氏四大家族当即在东方氏的香雪海成立秘天院,以东方伯为掌院,秘召天下英才,意在培养出最优秀的少年暗卫,形成侦破阴月冥宗的一条卧底暗线。 从没人见过秘天院真正的模样,也没人知晓如何进入秘天院。 齐晚寐托了道上的狐朋狗友,花了一些时间,也只查出了一些皮毛。 秘天院已成立三月有余,此院一向不走寻常路,会暗戳戳地把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生怕混入卧底,里通外合,端了老巢,且他们挑人标准从不是十全十美,而是足够奇葩。 说到这,齐晚寐可就不自谦了。 不过,要想引起秘天院的注意,得先激起一个人的愤怒——东方衡。 整个道门皆传,东方氏系神族后裔,位居道门之首,东方伯独子东方衡剑术精绝,乃东方明月,隋珠和璧。 尧尧者畏折,皎皎者惧污。 气人,齐晚寐是专业的。 于是一夜之间,临安城大街小巷,甚至连半空中都飘满了流言八卦。 一说,耿直板正的东方衡其实是个爱慕美色的假正经。 二说,东方衡曾与一女子海誓山盟,立下咬臂之盟,日日宣淫。 三说,东方衡其实个负心薄情的无情郎,抛弃糟糠之妻。 无一例外,传闻里的女角儿只有一人——四七。 身负魅骨,幼年被道门中人所围剿的种种,令齐晚寐不得不给自己起了个假名。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一切都按照齐晚寐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东方伯下令彻查散播谣言之人。 可令众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八卦流言里的女角儿竟主动投案自首。 香雪海明正殿内,齐晚寐坦言自己是个除妖卫道的好少年,之所以干这一出缺德事,只是想通过此途径加入秘天院,用自己独一无二的机甲技能,实现自己的守卫正义的事业抱负。 可惜,听完这一腔正义,还是没能洗去东方伯等一众长老脑中的那些八卦秽语。 他们各个是吹胡子瞪眼,活像戴了顶绿帽富家老爷。 -- 第13页 相比于他们的愤然,八卦中的当事人东方衡就显得格外冷漠。 他站在殿中,冷冷扫了齐晚寐一眼,恭敬对一众上师道:“此人可用。” 众人一愣,冷如高山寒冰的东方衡是从不轻易开口为人求情的,此番竟开了口,他们看齐晚寐的眼光都友善了。 几番商量下,齐晚寐成功入院。 明正殿外,齐晚寐拿着入院牌,朝向东方衡鞠了一礼,裂开一个小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师兄,未经同意,擅自入伙,请多指教。” “我脾气不好,怕死躲远点。”剑眉一敛,拂袖而去。 这就是东方衡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像是那公主殿下在发号施令,更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雪狮给入侵者的警告。 “千秋无绝色,悦目媚佳人,小美人儿,别怕,”东方怀初打着水墨折扇,一双骚气桃花眼挑了挑,“我小师兄惯是不会怜香惜玉,相逢即是缘分,入了秘天院,咱们就是师兄妹了,在下东方怀初,以后我罩着你。” 齐晚寐转身一瞧。 来人一个是优雅蓝罗裙,一个是风流藏色袍,正是齐沁和东方怀初。 两人是早三个月便入了秘天院。 相较于齐晚寐,两人算是院中老手。 “你拿什么罩,这把破扇子?”齐沁优雅地嫌弃着。 东方怀初贱兮兮道:“我就喜欢你堵我,多堵我两句,毕竟我这道门第一美,这么受人欢迎。” 东方怀初算是对齐沁一见钟情,死缠烂打三个月,终是熟路起来,天天热衷被嫌弃。 美其名曰,打是情骂是爱。 端是人齐沁一心只有文武术,名列前茅心中照,两耳不闻风流话。 齐沁朝齐晚寐施了一礼:“太湖齐氏,齐沁。” 这个名字,齐晚寐并不陌生,齐沁可是她的总角之交! 自从十岁时被种下魅骨,齐晚寐一家三口避世,她们整整有五年未曾见过! 从十岁到十五岁,彼此都换了一轮模样。 而且齐晚寐来秘天院之前,早将随身武器满意易了容,给自己安了一个滴水不漏的身份,热衷偃术,是一名与阴月冥宗有血海深仇的正义散修。 当年因魅骨被围攻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打定主意要瞒过所有人,誓要活成个吃喝嫖赌四毒俱全的女流氓。 “你好,道友。”齐晚寐按住心中重逢的惊涛骇浪,“叫我四七就行。” 两眼一瞥,齐沁目光落在齐晚寐的腰间刻刀满意上:“道友怎么有些面熟?” 齐晚寐眯着眼睛笑道:“好看的人都很相似。” 齐沁还想说些什么,齐晚寐便打着哈哈,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只手抢过东方怀初的折扇抵在额头,流氓气十足。 “道友我教你啊,以后这样撩拨女孩子,会比较帅。” 东方怀初情意绵绵地看向齐沁:“好说,在下名草有主,不用学。你名花无主,尚可撩。” 他扫了一眼齐晚寐手中的入院牌:“刚巧,我们同在二斋,二斋有位合适你,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对你有信心。” 齐沁‘补刀’道:“你的信心会碎的。” “······” “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和我传八卦的那位?” 齐晚寐这忐忑的语气引得东方怀初耸了耸肩,怜悯的眼睛都快掐出水来。 “正是他,我小师兄。” “为什么要加个小字?”齐晚寐疑惑着,她曾留意过诸人对东方衡的称呼,无不恭敬称一句大师兄。 可为何东方怀初是个例外? “这…”东方怀初仿佛有些难言之隐,却按下不提,神秘笑道,“这样比较特别。” 齐沁朝齐晚寐淡淡道:“你好像重点弄错了。” 齐晚寐一机灵。 东方怀初说的是,让她去撩拨那只暴躁雪狮,东方衡! “······”某人的入院牌一掉,笑容都僵了,“哈哈,哈哈,一名优秀的暗卫,不谈儿女私情。” 第6章 风骚走位 秘天院隐匿于香雪海深处,外设五行之阵,内置暗器机关,阁中天地玄黄四斋,每斋四人,由斋长领头,皆是道门之中的拔萃翘楚。 只有翘楚中的翘楚,未来才有资格被掌院选中,成为最前线暗队一员,潜入阴月冥宗老巢阴月洞府,执行最重要的任务。 入院第一天,齐晚寐被分到二斋,和东方怀初,齐沁一同皆由二斋斋长东方衡管束。 于是,齐晚寐苦难的日子正是开启了······ 每日必饮一碗冬虫草苦药汤驱寒御暖不说,还得进行五行初级考核,锻炼暗卫的心智与体魄。 所谓五行,便是金木水火土,即为剑阵、棍局、水域、火海、地宫五道试炼。 五天五夜的地狱考核,齐晚寐终于知道东方衡那句“我脾气不好,怕死就躲远点。”是个什么意思,也懂得了小狐狸闯入雪狮领地是个什么下场。 齐晚寐不会御剑之术,东方衡便吊着她在剑上飞旋数回,教她什么叫做多摔几次就会了。 齐晚寐不懂地宫之局,东方衡便按着她的四肢,教她什么叫做多踩几次陷阱就懂避开了。 总之,怎么粗暴怎么来,东方衡对她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闭嘴。 逼到最后,齐晚寐形销骨立,只能瘫倒在床上,又吐又呕,断断续续重复三个字:“我好恨······” -- 第14页 在一旁看着的齐沁和东方怀初,一个负手摇头,一个以扇遮眼,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忍直视。 好在,虽然悲惨,但齐晚寐终于还是通过了初级试炼考核。 可这刚结束,这中级考核便即将接踵而至——文考。 对于看字便头疼的齐晚寐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只能拿出杀手锏。 夜晚,齐晚寐在秘天院二斋学堂里,开了个赌局,一赌定胜负,输的人自然要在明日文考上多多出力,帮助她渡过难关。 齐晚寐走江湖惯了,于赌场上从未输过。岂料,抽老千抽得正起劲时,一向是优秀苗子的齐沁淡然地提醒了东方怀初一句:“天干为甲,财主东北。” 如意算盘,啪的一声,全翻了。 齐晚寐输了! “齐沁,你不是说不插手的吗?”看着案桌上的银子渐行渐远,齐晚寐朝着旁边一直在温习的齐沁,挤出个狰狞的假笑,“撒谎可不符合你高冷优雅的气质。” 齐沁一脸端正,事不关己:“我一生求直,从不撒谎,我没有说话,刚刚我只是在念书。” 这逻辑鬼才令人折服。 齐晚寐翻了个白眼。 愿赌服输,齐晚寐只好答应东方怀初的请求,为他现做一个狐面机甲,作为陪练。 据说,东方怀初经常被自己的尊师东方游嫌弃流连花丛,剑术不精,是以他经常跟师父抬杠,说的是,美人无罪,本人缺练。 所以,自从齐晚寐来了之后,他就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满意在众人面前飞旋跳动,粗大的木头瞬间被齐晚寐雕出了一只阴月冥宗里最青面獠牙的狐狸机甲。她输送几缕灵气后,狐面机甲便咔咔咔几声,转动着僵硬的身子,立正稍息起来。 一片掌声之中,齐晚寐得意收回刻刀。 可就在这刹那间,嘭的一声,一柄银色宝剑穿门而入,破开人群,直直将狐面机甲钉死在墙面之上! “大、大、大······大师兄!” 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眸之中,映出一个墨蓝色的身影。 “混账!”东方衡一双瑞凤眼燃着怒火,呵斥道,“阴月冥宗虎视眈眈,战火随时燃起,你们不潜心训练,竟敢在此聚众赌博,与狐面机甲寻欢!” 齐晚寐和善上前,解释道:“劳逸结合,有助提升修为,你误会啦。” “聚众赌博,玩物丧志,何来误会?” 东方衡这板正的话语,激得齐晚寐只好忍痛割爱,将一锭银子塞入他的腰间:“通融通融。你就当积德,放了那小家伙呗,你看它那么可怜。” 东方怀初带头,撺掇一群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他拉着身侧的齐沁,齐沁的眸光一暗,意思是没救了,别带我。 可相反,东方衡余光一扫,看着墙上的狐面机甲握着胸口的长剑绝华,难受地嘤嘤哭泣,垂下了眼眸。 眼看就要心软,可怎么知,咚的一声,银子坠落于地。 绝华剑身利落侧转,狐面机甲在一声惨叫中,尽数化为粉末。 众人纷纷一凛,唯有东方衡稳如泰山:“贿赂谋私,罪加一等,按院法规,狐面,妖也,持剑者,当除之!” 亲眼看着自己的杰作四分五裂,齐晚寐正要上前理论,却被齐沁和东方怀初一把拉住。 两人谨慎的眼神都似乎在说,你再上去,裂开的就是你。 齐晚寐自心中有数,按下怒火,端出个假笑道:“我有一事不明。” “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场所有人都变成了狐面,身不由己,你又该当如何?” 东方衡一字一句果断而出:“苍生为首,吾辈次之,如有必要,大义灭亲!” 苍生,你可曾全都认识? 像是自己在询问着自己,齐晚寐记得,十岁的她也曾秉承齐氏家训,仁心仁术,有救无类,为救众人斩杀白姬,可是却累及至亲,祸及自身。 后来,虽有陨印在身,但每月满月阴气至盛之时,还是要承受魅骨噬魂碎魄的痛苦,这些众人可知一二。 罢了,只要能顺藤摸瓜,找到杀害父母的凶手,忍! “师兄你是天是地是正道的光,说得对。”齐晚寐语气十分狗腿,将愤怒碎在齿间,“那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其他人无关。” 然而,等东方衡将此事上呈掌教东方伯后,惩罚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齐晚寐竟被扔进了秘天院的一块泥地里,种梅树!整整五十棵! 若是一个时辰之内完不成,则逐出秘天院,永不录用! 深夜,齐晚寐在泥地里折腾了一个时辰,挖坑、种树、浇水,连带着骂了无数遍东方衡是块冷血的老朽木后,终于把四十九棵梅树伺候齐整。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丝痛苦在心脏处炸开! 砰的一声,齐晚寐倒在地上。 耳边响起晚玉的话:“虽有上古陨印压制魅骨,保你与常人无异,但每逢望月之夜,阴气至盛之时,陨印之力将大大减弱,届时······” 魅骨肆虐,噬魂碎魄,生不如死!不能让别人发现,绝不! 齐晚寐撑着站了起来,可偏生东方衡在泥地里设了禁制,种不满五十棵,禁制不散,根本出不去。 血液在沸腾,意识被疼痛绞得支离破碎,就连个救字都喊不出口,根本无力种植最后一棵梅树。 -- 第15页 然而,就在此刻,禁制却开了······ 隐隐绰绰间,一个墨蓝色的身影映入齐晚寐眼帘。 齐晚寐这一睡便是一夜。 庆幸的是,众人皆认为她突发怪病,魅骨一事也算是能瞒天过海,不幸的是,她翌日午时醒来,已经错过了文考,失去了前往阴月冥宗的资格。 正当她在学舍的床上恨得牙痒之际,门被推开了!隔着屏风,立即装死。 “小师兄向来刚正不阿,堪称秘天院活律条。虽将一切禀明东方师伯,但我亲耳听到他对东方师伯说,斋员犯戒,身为斋长,管束不严,应当全责。” 刚文考归来的东方怀初啧啧赞叹,折扇在齐沁面前一合:“五十棍,啧啧啧,这怜香惜玉得,连我都自愧不如!我说怎么就种几棵梅树就结了,原来有人受了。” “······” “给她输了一夜灵力,”齐沁坐在桌边,优雅把盏,“这个怎么没算上?” “······” “我怀疑······”东方怀初轻声道,“四七克我师兄,今天可是我小师兄生辰,伤成这样,文考的时候,还强撑着来,可怜啊。” 话语刚落,背后一阵凉风拂过,一个影子闪出了门,屏风后床上的人不见了。 东方怀初疑惑道:“阿沁,刚刚那是不是躺着个人?” “你失明了,还是失忆了?”齐沁淡淡道。 “······” 夜,墨梅小筑。 一盏孤灯下,两掌落膝,盘坐于蒲团之上东方衡调息完毕,毫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挂着一丝倦意,突然衣角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睁眼一看,一个巴掌大的小机甲人怯怯地退后一步,从身后抱出一瓶跟它个头差不多的金创丹药。 “······”东方衡没有接过药瓶。 小机甲人嘟着嘴,鼻孔冲出怒气,干脆跳到桌前,用小脚丫子轻轻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水,然后在宣纸之上恣意滑行。 随着它风骚的走位,一幅热闹的湖边码头街景图渐次呈现在东方衡眼中。 漫天晚霞之下,码头船只停泊靠岸,渔民纷纷收网捞鱼,卖糖人卖面具的小贩吆喝着,围观的男女老少皆是言笑晏晏。 微暖的烛光边,素来冷淡的东方衡眼眸中隐约有一丝波动,可这种光景如此难得,却被门外一声“阿嚏”打散。 外面的始作俑者眼瞅不对,撒丫子就想跑。 “你给我滚进来!” 一声怒喝下,齐晚寐蔫蔫地推开门,收回小机甲人:“我就路过,听怀初说,今天是你生辰,所以我随便就做了一份礼物,也是谢谢你为我求情了。” 东方衡怒容已散,冷意却未消:“不务正业!成何体统!” “是是是,师兄教训的是,”齐晚寐竖起四指,好声好气发誓着,“以后我一定戒骄戒赌,遵纪守法,勤务正业,为道门事业发光发亮!” “······”虽未应答,但东方衡的眼神却没有移开过桌上的街景画。 这一刻,齐晚寐才真正觉得东方衡可怜,送礼致歉之前,东方怀初是跟她提起过东方衡的过往的。 东方氏是道门中一把公平之秤,祖上规定,派中之人,尤其是掌门,可与人结为道侣,却不可生私,不可有情,所以历代掌门皆为家族联姻。 偏是到了东方衡父亲东方伯这一代,却因冰冷的一纸婚约,对东方夫人生了相知相惜的真情。 只可惜,真情换得的却是一段真相。 东方夫人乃狐妖一族,阴月冥宗的卧底。她虽为人族,却是狐君白姬的心腹。 为了营救被封印在囚妖谷中的狐君白姬,冒名顶替,嫁入香雪海,生下东方衡。 五年后的一天,她找到了解开白姬封印的办法,正要释放白姬时,身份暴露。穷途末路之下,她杀了东方家十二位长老,最终甚至还咬子胁夫,逼迫不成,含笑撞上了丈夫东方伯的宝剑。 就这样,东方夫人死后,没等东方衡缓过来,东方伯宣布,东方衡乃为东方氏第一百零七代继任人,十年后,再授天下第一神剑绝华,正式掌法度,施公正。 十年之间,必须居于墨梅小筑,镇压小筑后囚妖谷中的白姬,若无大事不得擅离半步,需时刻铭记家训——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 尽管,东方衡那时候仅仅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该是肆意玩泥巴,跟父母耍赖的年纪,他只能终日辟谷练剑,一点人间烟火都不曾沾过。 十年,就这么过着,整整十年。 待东方衡长到如今的弱冠之龄,终于不负所望,执天地一剑绝华,斩妖除魔捍卫正道。 整个道门人人敬他畏他,皆认为他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 没有人关心,再厉害的人,也是会痛的,也是会有向往的。 他不曾说,别人也不曾问。 难怪,他会对母亲绝口不提,对阴月冥宗狐妖一族如此憎恨,对外界的繁华盛景如此向往。 齐晚寐隐下所有的伤感,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将腰间亲自泡好的醋茶葫芦,递给东方衡。 “师兄,生辰快乐。” 微暖的光晕下,小狐狸眯着眼睛,将雪狮子眼中的冷意全部融化。 可惜的是,融化后的情绪是什么,没有谁能看得清楚。 “我送的这两样礼物,你喜不喜欢?” -- 第16页 虽然齐晚寐并不喜欢吃酸的,但这确确实实是个好东西。 “闭嘴。”东方衡暴躁怒目,手却很诚实地接过葫芦,擦了七次放在一边,“辟谷,不喝。” 不喝就不喝,年纪轻轻就跟个活死人一样。 齐晚寐叹息一声:“那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没有。” “我有呀!帮我许!” 齐晚寐混迹江湖多年,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出这一番话时的确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这可惹得东方衡语气又硬了起来:“胡闹!” “就当我借的!借的!以后我生辰大不了,再还你一个心愿呗。” “······” “这样,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画上这些美景如何?” “你说。” “我想成为暗卫,去阴月冥宗的狐族老巢——阴月洞府。” 眸中跳动的认真的光晕,令人不得不直视。 虽然齐晚寐知道一向板正守纪到令人发指的东方衡不可能答应,可还是会抱着微弱的希望,情不自禁地想飞蛾扑火一次。 “你错过了文考,秘天院不接受走后门。” 这一丢丢希望在东方衡冰冷的目光中,被掐灭了。 齐晚寐悻悻然地回头欲走,下一个瞬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 “但你若是足够优秀,再加一个名额,也不是没有可能。” 齐晚寐头一抬,一双眼亮得发光,嘴角疯狂拉出个半月弧度。 她猛地回头,扑向桌面:“真的?” 由于太过激动,砚台中的墨水呲的一声,溅到了东方衡白皙干净的脸上,脏了。 “滚出去!” 真他娘的公主! 齐晚寐呼的一声,吹灭了桌前的一豆孤灯,笑嘻嘻地撒腿便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兄莫要反悔!” 门窗被徐徐推开,十年前的年少韶华也被一推而散。 站在窗外的齐晚寐放眼看去,秘天院二斋学室里,已是冷清一片。 自打阴月冥宗被她一朝灭了之后,秘天院院中的修士同窗早已散去。 齐晚寐走近窗口,瞧见那一豆孤灯如昔年一般,静默在这深夜中摇曳着,只是灯下的东方衡却比之从前稍显不同了。 他正低头蹙眉描绘着什么,朦胧的光将他单薄消瘦的剪影拉得欣长。 不知是不是错觉,齐晚寐竟然觉得,他立体清冷的侧脸多添了几分柔和和烟火气。可是再好看的皮囊却藏着一颗无情的心。 齐晚寐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十年前对晚玉见死不救。 案桌前,三寸无脸怪木偶安静地躺在一侧,须臾,东方衡笔尖一收,宣纸上勾勒出的竟是一枚三瓣红火印,和齐晚寐血契咒印记一模一样! 难道东方衡知道了血契咒的事? 还没等齐晚寐推理完,两个字砸进耳朵。 “进来。” 左顾右看,空无一人,齐晚寐只得是被发现了! 眼下,她只有装疯卖傻,找机会拿回木偶才是正经。 于是,她快速提着小裙袍朝东方衡奔去,双膝一软,跪了! “仙君,仙君,小女子求你,把这个小木偶还给我吧,它真的不值几个钱的,我夫君已然故去,唯独奴家一人苟活于世,如今只有此物能聊表相思,确实遗失不得。求你了!” 她又是一磕,哭得梨花带雨:“仙君啊——求您大发善心啊!” 齐晚寐说完又拉着袖口清了清鼻涕,哭声越发放肆,仿佛在彰显这十年没退步的演技,可却在上气不接气中听到一句话。 “今晚早点睡,明天赶路。” 齐晚寐表情一僵:“赶路?去哪?” “当然是去查鬼婆婆现在身在何处!”水墨折扇啪的一声,门外,东方怀初擒着笑意,款款来到两人面前,略有玩味地瞥了一眼东方衡,“我们总不能任由她野在外面,那得祸害多少芸芸众生。小师兄,对吗?” 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这两人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东方衡没有反驳,也就代表着他其实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等等,为什么是我们? 齐晚寐清醒过来,这种时候当然是能溜则溜,省得被发现后直接被抽皮扒骨,东方衡这头雪狮张牙舞爪起来是可以把她撕得粉碎的。 “小女子无德无能,也不能帮衬二位仙君,还是算了吧。” “我小师兄在大殿上可说了,鬼婆婆现身清水村却无端隐遁,你是唯一还残存着她魅气的人,带上你,我们找到鬼婆婆的机会会大很多。”东方怀初偏头一笑,“再说,你已经是我小师兄指定的双修道侣了,往后要你帮衬的事还多着呢。” 什么?!!! 齐晚寐下巴瞬间拉得很长。 东方怀初扫了一眼齐晚寐头上的白梅玉簪:“不用惊讶,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整个道门都知道了!要不然,你这嫌疑怎么会洗得比雪还干净?” 所以,逃过一劫,不仅因为齐沁戳的血洞,还有东方衡的担保? 齐晚寐惊恐地瞄了一眼木头一般的东方衡,温婉的假笑绽放在嘴角:“小女子已许愿常伴青灯,实在不能与道门之人双修,况且,小女子福薄缘浅,实在不堪与少衡君匹配。” “那不行,明正殿前,诸君已然见证!”东方怀初跟个老妈子似的,语重心长补充道,“你还想抵赖不成?始乱终弃,不好不好。” -- 第17页 齐晚寐试探道:“看、看到什么了?” “当时,你被我家阿沁捅了一窟窿,我小师兄上前为你查看,你却借机死死搂住我小师兄的脖子不放,要不是我拦着,便是要亲上了!” “······” 东方怀初还不嫌尴尬:“这不,我家小师兄当众向掌门请命,你为他的双修道侣,一同下山找寻鬼婆婆的下落!以免你俩修得走火入魔,我也特地请命,从旁协助,随你们一同下山。” ! 齐晚寐脑门一炸,原来东方念那小奇葩之前说她干得好,说的正是她完美地在众人面前调戏了他老爹? 她疼得厉害的时候,本就有乱抱人的陋习,且不受意识控制! 这真的天大的误会! 最要命的是,灯光下,余光一扫,东方衡他他他他他他脸红了! 这个没有情感的怪物,竟然害羞了,真的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画面实在太过于惊悚,齐晚寐心生逃意:“哎哟,我头痛,痛得要死了!!!” 东方衡摇摇头,扶着她将倒未倒的背部,就这么一扶,手中的无脸怪木偶便被齐晚寐一抢! “有缘再见!” 话音刚落,咻的一声,仅留东方衡和东方怀初在原地风中凌乱,齐晚寐已经飙到庭院大门! “人跑了,你不追?” 东方怀初一副看好戏找扁的模样,被东方衡瑞凤眼一刺,住嘴了。 只见东方衡指尖拈起一束白光,某人脚下就这么一卡,狐狸终究还是逃出狮子的掌心。 齐晚寐整个人僵在原地,双脚双手还是落跑的预备姿势。 呲! 齐晚寐头上的簪子蹦出一条细丝般的银线,一头绑在簪子上,一头竟乖乖飞到东方衡手中。 怎么回事? 头发一扯,齐晚寐只能乖乖地被拉回东方衡身边。 遛狗吗? “放开我!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看着东方衡将银线缠在手上,东方怀初调笑道:“果然是,‘悍夫’斗不过‘缠女’啊。” 什么玩意儿?!!!! 齐晚寐大抵猜得出来是被人下了咒,破口大骂道:“世人皆称你是东方明月,隋珠和璧,我呸,竟然在一弱小女子身上使这种阴招!卑鄙无耻下流!” 按照东方衡十年前的性子,若是齐晚寐如此谩骂,早就七窍生烟,将她从香雪海十万阶梯上扔下去,让她圆润地自生自灭。 然而,东方衡只给她递过来一杯茶,不慢不紧道:“尽管骂,渴了,我这里有茶。” “······”齐晚寐喝了一口,酸得浑身颤抖。 这是醋茶啊!他以前不是不喝的吗?! 虽说物是人非,但东方衡非得也太厉害了。 究竟是她这副身子像极了他死去的妻子,还是这十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疯了?! 心脏一揪,齐晚寐怔然,魅骨亮了! 第一个能补无脸怪魂魄的日灵金丹出现了!就在香雪海的山脚之下! “不好了!少衡君,少初君!念念小师妹不见了!” 一男修半跌半歪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禀报,众人皆是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开启了哟~小可爱们~ 第7章 摘星迷阁 深夜,香雪海山脚之下,东方衡拿起嵌在泥土里的一枚晶莹玉透的白梅玉簪,上面东方念的白色气息与一团漆黑魅气萦绕交织。 齐晚寐能感觉到,这就是刚刚一闪即逝的日灵的气息。 集齐日月星三灵金丹存于魅骨,补全无脸怪的魂魄,方可知晚玉下落,十年前受冤的真相,以及解开这该死的血契咒! 这是她与幕后之人的交易! 没想到,这么一折腾,第一个日灵便出现了! “真的是鬼婆婆,是她!肯定是她!”一小修士打断齐晚寐的思绪,慌张道,“只有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走小师妹!” “喂喂喂,说话要讲究真凭实据的,一团魅气就断定是鬼婆婆?太草率了吧!” 齐晚寐无奈,这年头真的是人人都可以打着她的旗号为所欲为,倒霉的是她本人就得站在这,接受别人的指摘谩骂。 不过也正常,这世间,有的是人连坐站队那一套玩得是问心无愧。 小修士反驳道:“你既是少衡君的道侣,怎的,怎的帮一邪魔外道说话?!” “诶,怎么跟未来掌门夫人说话来着。”东方怀初打着折扇,教育着小修士,“注意礼仪,风度,我教你们多少次了。” 齐晚寐翻了个白眼,悄然用魅骨感知日灵去向,气息蔓延之处,竟是昨天明正殿前只字未言的素情宗主的地界。 “广陵素氏管辖之所,摘星镇。”东方衡几乎是和齐晚寐同时出声。 东方念的白梅玉簪上两股气息交缠飘渺,慢慢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一行诡异的黑字。 “七夜七日摘星阁,画中少女等营救。” * 齐晚寐、东方衡、东方怀初急速飞行了七天,终于在第七日夜里,御剑行至素氏地界——广陵。 一路之上,东方怀初把素氏一门的八卦讲了个遍,毕竟盛产美人的地方,他可是无所不知。 素氏一门,地处广陵,多桥水澈,菊花百娇,一派全是女流,独有隐士之风,崇尚不争不抢,无为而治,十分切合岁寒四友中的“菊”。 -- 第18页 本也是修真盛派,只是自从多年前,老一辈素隐上师离门云游,半步多一战后掌门素绝师太病故。赫赫有名的“双菊”尽去,素氏一门人才逐渐凋零,只剩下一个年轻掌门素情支撑,偏还是个样貌普通,资质尔尔的,门派之威早已不复从前。 是以,广陵这一片土壤之上,怪事频发。 亏得这十年来琅琊萧氏鼎力相助,小打小闹的小妖有之,邪魔大能却没出一个。 可如今,日灵却突然出现在广陵下的摘星镇,实在是古怪至及。 三人脚一落地,摘星镇的大门便缓缓打开,城门之内,空无一人,雾霭满布,一阵阵阴风扑面而来,吹得齐晚寐等三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曾也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东方怀初疑惑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一夜之间,跟个死城一样,人都不敢出门。” 看着东方怀初这失望的小表情,齐晚寐摊手挑眉:“美人没有,邪祟一堆。两位失望了?” 话毕,一个冷音沉沉叹出,齐晚寐发髻一歪,整个人被白梅玉簪的银线拉走了。 罪魁祸首东方衡毫无愧疚地走在前头,道:“破!” 绝华一横,前方雾气散去,一座七层高的阁楼矗立在众人面前。 哗啦一声,二楼扶手处,一幅长至八尺,宽至五尺的古轴画卷携着一股撩人心弦的魅惑香气,自上而下滑展开来。 画中之人,罗裙红艳,巧笑嫣然,于一座金碧辉煌的飞檐高阁之中,翩然起舞,宛若游龙,手指舞动间可摘星辰日月。 “七夜七日摘星阁,画中少女等营救,”齐晚寐歪着头,对东方衡道,“你家小丫头想必就在此画之中。而且这画,应该值不少钱。” 东方衡察觉到异样:“此画有来头。” “哎呀呀,这可是商纣时期的摘星夜舞图,天下男人求之而不得啊!”东方怀初两眼放光,终于抓到了卖弄古画学识的机会。 说的正是商朝年间,纣王荒淫暴戾,为宠妃妲己大兴土木,建造摘星楼,日日欢好,民声载道。 武王顺应天命,在姜子牙等人的带领下,终于推翻□□。 纣王自焚于摘星楼,而妲己也被斩于剑下。 相传,妲己死后化为千年狐妖,尸体被妹妹随香偷偷带到了蓬莱仙岛。有江湖术士将妲己的尸骨捣碎成末,融于颜料之中,制成了这一幅摘星夜舞图。 “画即是妖,妖即是画,合二为一。”东方衡道。 那气味钻进东方怀初的鼻尖,激得他五迷三道:“没错,迷迭之香,销魂蚀骨,天下男人无一幸免。” “我看不见得。”齐晚寐捏住鼻子,嫌恶扫了身侧两位,“那你们怎么没有被蛊惑?不是画有问题,就是你们有问题。” 东方衡:“······” 东方怀初轻咳一声:“这叫心有所属,自可端正自持。” 他打着折扇,指了指东方衡,一副你我皆是同道中人的暗示样。 东方衡默认了。 是了,心有所属。 齐晚寐理解,十年前的东方衡朽木一块,心中只有大道正义,十年后的东方衡心中顾念亡妻,一个心中总有些执念的人,自是不会轻易受蛊惑。 不知为何,齐晚寐生出几分不耐烦:“两位大爷,还入不入画,救不救人了?” “美人,莫要浮躁。”东方怀初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蚀骨沁魂的香气随风愈加浓重,画中美人竟然开始舞动起来。 三人俱是一怔! 古画女子的眉心中央幻化出一个漩涡,眨眼一看,里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正是古画之门。 咚咚咚! 齐晚寐胸口的魅骨开始躁动,三方之灵,尽归魅骨,相生相吸,她心中笃定,日灵就在此画之中! 可刚要上前,一阵干巴巴的声音倏地自背后传来! “七月七日摘星楼,回眸一笑百媚生,可怜妻生君已故,碧落黄泉不相复,吾愿奉尔为神灵,圆尔夙愿长相守······” 身后黑影自雾霭里缓缓走来,竟是镇上二十来个粗衣麻布的青年壮汉。 他们人人面色铁青,双眼翻白,犹如一个个被人操控的傀儡。 齐晚寐三人下意识御敌备战,可这些行尸走肉却与三人擦肩而过,随着香气,径直朝古画而去。 东方怀初道:“小师兄,要不用你的不染试一试唤醒他们?” 东方衡沉声道:“没用。” “那是,”齐晚寐懒懒地补充道,“他们吸食迷香太多了,早就沉醉在梦境里了。如果强行唤醒,肯定有损灵识。” 这一唱一和,明眼人恐怕都受不了这默契的酸臭味,更何况是纵横情场多年的东方怀初,自从齐沁在明正殿捅人后,便被萧清和遣外做事,他如今形单影只,更活像个受气的怨妇。 “你们就不能收一收默契度吗?我难受······” 齐晚寐瞥了一眼脸有点抽的东方衡,干咳了两声。 这怪得了谁? 就在此时,眼前的壮汉们眼睛突然一亮,步伐加快。 眼看就要走进画像之中,一个黑影破开古画结界冲了出来,倒在众人脚下。 那男人容颜枯槁,双腿尽废,明明只有四十来岁,却已是满头白发。 只见他匍匐在地,双手死死地拉住壮汉们的衣角,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可喉咙里却凑不成一个完整的音符,似乎要阻拦众人进入画中! -- 第19页 齐晚寐诧异道:“他的舌头······” “被拔掉了。”东方衡眉头一蹙。 东方怀初嘶了一声,一副怜悯的模样:“何人如此狠心!” 此时,青年壮汉们面无表情,受了画香蛊惑之人早已没有意识,该入画的入画。 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脚,又一脚,从白发无舌男人残破的身躯踩踏而过。 “老人家!”齐晚寐急忙上前搀扶,白发男人看了她一眼胸膛间灼亮的魅骨,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啊啊啊几声,随后颤抖的手竟立即拉过齐晚寐的手掌。 他这是在写字? 东方怀初瞧着,疑惑道:“这三个字······是何意?” “遗言。”东方衡垂下眼帘,白发男人手指滑落,闭上了眼。 可因执念太重,躯体内一丝狐狸残魄竟汇成一颗白色光球,在齐晚寐手中久久不肯离去。 “狐妖!”齐晚寐和东方怀初异口同声道。 东方衡点头,眸光微紧:“阴月冥宗。” 当年阴月冥宗被齐晚寐等人一锅端了后,树倒猢狲散,没想到今日还能瞧见一只老的。 不过,更诡异的是,是什么让这只老狐妖耗尽修为,也要冲破古画结界? 又是什么让他留下这三个字? 又是什么让他的魂灵留恋人间,不肯离去? “看来,这画中才有我们想要的答案。”齐晚寐缓缓站起,抬头看了一眼摘星阁楼上的冷冷皎月,若有所思。 扑捉到齐晚寐这细微的神色,东方衡眉宇一皱。 两人这种神交简直令东方怀初脸色一白:“你们想举杯邀明月,我可不想对影成三人,正经事要紧,两位。” “等等。”东方衡拂袖一挥,齐晚寐手上的白梅玉簪细线缩回簪中。 终于解开了? 齐晚寐不解开口:“你,不怕我跑了?” 东方衡淡然道:“跑得了吗?” “······” 东方怀初再受不了孤影一只看恩爱,连忙打断:“祖宗,够了没?正经事!” 东方衡转身点头,与东方怀初双手合十,指点一拈,两道金光自两人周身化开。 光晕中,冷峻和潇洒两种风姿皆在二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齐晚寐啧了一声,心道:“不愧是东方双剑。” 不对! 齐晚寐心中咯噔一声,他们这是在压制修为灵力? 是了,这千年古画汇聚了千年怨气,与东方家族所修的灵力真气相克,若不卸掉,只怕更容易乱心入魔。只是没了灵力修为护体,岂非砧板上的鱼肉,可任由人宰割? 齐晚寐忐忑着,她又是个棒槌,万一······ “无论如何,我会护你。” 东方衡一句沉稳低语打碎了齐晚寐的担心。 一时之间,齐晚寐愣住了:“啥?” 还没等她反应回来,手便被东方衡握着,进入了古画旋涡之口。 第8章 魇花之祸 画卷之中所绘景象,在这个世界皆为实体。 摘星楼矗立于漫天星空之下,奢华楼阁,鎏金飞檐。 顶楼之上,青铜载酒,纱幔缥缈。 纱幔之后,是刚刚入画的二十几个壮汉,他们纷纷垂首低眉,立于一张红香软床周围,体内阳气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策着,纷纷涌向床上之人。 纱幔轻扬,出现的并非魅惑众生的妲己。 而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清瘦男人。 他躺在床上,四肢僵硬,肌肉萎缩,眼珠突兀通红,一直盯着床前的齐晚寐。 这人和齐晚寐之前见的白发男人一样,眼中三分绝望七分哀求,却偏是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口。 只是在这周遭阳气的萦绕下,原本惨白的脸色略显好转。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齐晚寐胸口魅骨暴动,日灵金丹就在这! 东方衡目光一凛,下意识挡在齐晚寐面前。 众人朝声音处望去。 帷幔之后,有人云袖一拂,二十来位壮汉消失不见。 紧接着,一袭艳红影翩然而出,那人看似姿态狐媚,面容艳丽,可喉结却已暴露了真实的性别。 “男的?这这这······我的眼!!!” 原来世人流传妲己与纣王鹣鲽情深,栖息古画中以待重生的唯美传说皆是假的! 东方怀初合住折扇,干干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妲己历经千年易了性!小师兄,我真的是,枉赋诗书气自华,乍闻真相泪已洒!” 齐晚寐翻白眼道:“这种时候,别作诗了好吗?” “他不是妲己!”东方衡的一双瑞凤目凝住了。 东方怀初上前仔细打量一番,恍然大悟道:“玉面书生!” 此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邪之一,玉面书生。 江湖传言,四邪各有癖好,危害江湖,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 一邪,玉面书生,好女装,性诡异; 二邪,蝶骨血花,人孤霸,性狠辣; 三邪,千面神偷,寡言语,影无踪; 四邪,最为人痛恨惧怕,便是鬼婆婆齐晚寐了,世人皆到她性狡猾,魅人心,无败绩。 如今,在此看到和自己齐名的玉面书生,齐晚寐多多少少有些感慨,本是江湖不相识,全靠恩怨牵一牵。 -- 第20页 “正是在下。”玉面书生礼貌躬身一礼,妖媚的容颜下压不住一派文质彬彬的神色。 “放人。”东方衡冷眸一顿,威压逸散而出。 说的正是东方念。 “对,我宝贝侄女呢!”东方怀初道,“快给我放出来!少一根汗毛,我让你哭一次!” 玉面书生哂笑一声:“二位不愧是东方双剑,即便没了灵力,亦是不畏不惧。在下佩服。不过,今天,我只想与你们身后的姑娘一叙。” 齐晚寐早料到如此。 大概是日灵金丹与魅骨相吸互感,知晓魅骨宿主重生亦非难事,加上又被正道人士推上四邪之位,奇怪的共鸣就产生了。 刚想答话,却被东方衡的云袖拂了一脸:“休想!” 齐晚寐尴尬地退了一步。 “对了,是小生失礼了。”玉面书生作揖一礼,“有朋自远方来,自当奉上薄礼。” 一阵迷烟散开,瞬间遮掩住视线,齐晚寐咳咳一声,眨眼之间,竟然发现身侧的东方衡和东方怀初不见了! “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 半男半女的诡异笑声响起,一张娇媚无双的狐脸破烟而现:“四邪之首,久闻大名,今次相见,幸何如之,鬼婆婆。” 齐晚寐眯着眼睛一笑:“大家都是邪,好歹算是一个榜上的,你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阎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吗?” “放心,您的朋友,我不会怠慢。” 玉面书生彬彬有礼道:“摘星楼分七层,不过是请他二位到楼下,去看看何为心魔幻境。我已经吸食了整个镇男人的阳气,法力大增,幻境保证真实,他们定会有个不错的体验。” 这个世界,的确由玉面书生操控,倘若逃脱不了心魔,在幻境中嗝屁就真的嗝屁了。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现下强攻并非上策,齐晚寐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 “老兄,你千方百计引我来你的主场,怕是有所求吧。那么,先让我看看东方小丫头?” 玉面书生拂袖一挥,床上便多了一个人——东方念两手交叉,安静地躺在消瘦男子身侧,像是睡着了一般。 诚然,东方念也算倒霉,玉面书生体内的日灵金丹感知到齐晚寐重生后,根据金丹指引,赶了七天七夜的路,到了香雪海山脚之下,原本就没有法子引出齐晚寐的,可偏偏撞上下山转悠的东方念。 看着东方念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红色糖浆渣,齐晚寐道:“用吃的引诱小孩子,您真是有心了。” “有因必有果,这个因是您啊。” 齐晚寐怔住了。 “小丫头虽然贪吃,但百行以孝为先。”玉面书生手中幻化出一根冰糖葫芦,“这个,是打算送给你的,继母见面礼,小丫头可太孝顺了。” “······” “小丫头心思单纯,我随便一问,便诓出了个大概。她说她的新继母是如何如何的风姿明媚,父亲是如何如何鼎力相护。两人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定下双修之约。我一猜,这继母便是前辈您了。” “你这么确定是我?”齐晚寐显得有些不相信。 “这世上能得东方衡护着的女子,除了您还有谁?” 齐晚寐不屑一笑:“多谢高抬,你怕是误会了,我和他关系不好。” “随您如何说,”玉面书生续道,“您既然是这小丫头名义上的继母,必得做做表面功夫。” 是以,玉面书生在香雪海瞒天过海,将东方念掳来,以其为人质便是请君入瓮的最佳之法。 齐晚寐扫了一眼床上瘦弱的男人,道:“你引我来这,跟你弟弟有关?” 玉面书生讶然:“你怎么知道?”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瞎啊阁下。”齐晚寐吹了吹指尖,补充道,“怎么,找我抽魂换体?” “鬼婆婆不愧鬼婆婆,聪明,爽快。” 这还用说,床上两人,东方念是完好无损的健康之躯,男子是残缺僵硬的受苦残体,两人灵与体异常契合,而普天之下,能抽魂换体的非鬼婆婆齐晚寐莫属。 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 “我找了这么多年的肉身躯壳,没一个合适我弟弟的。”玉面书生看向东方念,眸中三分疯狂在剧烈地燃烧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 为什么是东方念? 齐晚寐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初见这丫头,齐晚寐便觉得她整个身体有股异样气息,却查不出是为何。 齐晚寐声调微升:“你既然知道她名义上是我的女儿,请我来害她,是不是有些过于愚蠢了?老兄?” “您也说是名义上的,如今您不过是虚以为蛇,您和少衡君可是有不共戴之仇,这道门百家谁不知晓?当初晚玉死——” “不用你提醒我!”齐晚寐微压怒火,“这样,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你把体内金丹刨出来给我,我救人,干不干?” “成交。” 玉面书生竟是没有丝毫犹豫。 齐晚寐倒是有些愣了,她是想赶紧收集日灵金丹,解开血契咒。但要人生挖金丹,这事正常人都会犹豫,毕竟金丹一刨,沦为废人。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 “你不问问为什么,不考虑考虑?” “不需要。有得必有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 第21页 既是如此,只能拖延时间,见机行事了。 齐晚寐轻咳一声:“等等,那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我虽有救无类,不分人鬼妖灵,但我需要知道,我所救何人,因何所救?” “前辈,您是答应了?” “嗯。” 玉面书生欣喜若狂:“我这就让你听听我的故事。” 水袖飞扬,蚀骨飘香四散,玉面书生明艳魅人的一双赤红眼陡然睁大! 一片夜幕星空盖过齐晚寐的视线! 隐隐绰绰之间,墨色黑夜之中,一弯阴月显露而出,悬挂于偌大洞府之上。 此处,正是十多年前,道门的死敌,狐妖一族阴月冥宗的老巢,阴月洞府。 如今的齐晚寐的灵识正附在了一位十岁孩童的身上。 而这个孩童不是别人,正是玉面书生,师元鳍。 狐族黑白相双之一的白相,师相如的长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处他人地界老巢,齐晚寐根本无法挣脱师元鳍的操控,只能在他用回忆建造的幻境之中,宿在他稚童时期的躯壳,想其所想,感其所感,复盘师元鳍的回忆。 阴月洞府魇花园一角,无数拳头袭来,落在师元鳍脸上,齐晚寐也是痛到想骂娘。 可这家伙竟是不反抗,仅仅只是护着怀中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木讷胆怯求饶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圣人有云······” “云你大爷!” 领头的大秃头是这一群狐族贵族子弟里最嚣张跋扈的,他瞧着师元鳍怀中的男孩,痞里痞气的面色端着三分愤恨不屑,紧紧抓着一朵魇花。 他冷哼一声,一把夺过:“敢来这魇花园偷花,找死!” “你他妈——”师元鳍怀中的男孩咬牙切齿,正想说什么,便把师元鳍一把捂住嘴巴:“我弟弟不敢了!不敢了!” 这男孩正是师元鳍的双胞胎兄弟,师元景。 两人虽模样相似,却是两种风格。 哥哥清瘦文弱,弟弟凶悍痞气。 管你是谁,大秃头啐了一口唾沫,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知道就好,魇花是我阴月狐族圣花,一年只开一次,何等金贵,一个瘸了的书呆子,一个短命鬼混混,也配!” 另一个胖子附和道:“说的是呀,什么白相之子,呵,你两的娘是修真道门的奸细,你两就是一野种,死怪胎,长大了是要杀父害母的,连你们爹都嫌弃哈哈哈!”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否则见一次打一次!我们走!呸!” 大秃头大摇大摆地领着众人嬉笑远去。 师元景推开师元鳍,恶狠狠道:“走开!” 师元鳍苦口婆心劝着:“弟弟,你去哪?莫要惹事了,你的心疾要是突发了——” “妈的!窝囊废,给老子闭嘴!”师元景骂道。 “我是没用······” 本是同根生,无力可相护,师元鳍无力地垂下头:“可是我——” “回去好好抱着你的圣贤书吧!”师元景掐断话语,看似愧疚的眸光移开,他沉声道:“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想保护谁?我不用你管······” 师元景愤愤离开,仅留师元鳍一人在原地独自惆怅。 “可是我也是想保护你的。” 可他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弟弟,连今夜弟弟想给母亲过生辰摘的一朵魇花也护不住。 失败极了。 许是身在同一个躯壳之中,齐晚寐竟感知到师元鳍的不易。 两兄弟出生时,连体共生,四肢相黏,虽在阴月鬼医药谷子的帮助下,得以分离双生,但却各有不幸。 弟弟师元景身带胎毒罹患心疾,此病虽不易爆发,但需得日日喝药缓解,因为一旦爆发,肉萎缩骨,生不如死。 哥哥师元鳍则是右脚残疾,还被狐族长老“狐先知”判下死亡预言——此子将祸害及至亲,弑父害母。 如此人神共愤的惨,是以,两兄弟的父亲白相,师相如,从小到大对他们严厉疏远,狐族之人更是嫌弃得紧。 在这种环境之下,师元鳍长成个清瘦文弱,呆板木讷的书生,空有一肚子文墨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是无力维护他那成日把脏话奉为家常便饭的混账弟弟师元景,也更加无法维护他的母亲。 夜晚,师府,师夫人为两兄弟上药,知晓一切前因后果后,一字未言。 师夫人是喜欢的花的。 未及人妇之前,她便有冰肌美人的称号,在故乡就常常灌养花草,可自从来到阴月洞府,双指再不沾花。 因狐族圣花,从来都是贵族的象征,她这个白相夫人只是徒有虚名。 自从她为了爱情背弃道门,背弃道门暗探的身份,嫁给了师相如那一刻开始,就该明白,这些是必须承受的。 尽管,两人婚后言语不多。 尽管,受尽狐族贵胄的排挤。 尽管,生辰之日,连想要一朵魇花都是奢侈。 可是,一切甘之如饴。 只是,半生流离苦,最忆是故乡。 师元鳍虽小,却是能从母亲这些年的神情中猜得出一二的。 “阿娘,别难过,我给你画花一朵魇花。一定比真的还好看!” “你啰啰嗦嗦做什么,还不赶紧的,等我伤好后,看我不废了这帮人!” 师元景话语未落,“嘭”的一声,门被推开! -- 第22页 “逆子!”师相如一身白袍,怒目威严,暴怒一声,“私毁魇花园所有魇花,还恣意闹事,殴打同族,你们该当何罪!” 惧是一惊! 毁了? 第9章 秋千高荡 听到一切的齐晚寐讶然。 是了,现在这个时段,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还未开战,表面上还尚算和睦,可阴月狐族之内,早已形成两方分庭抗礼的局面。 黑白双相各占党派,对首席相首之位的争夺由来已久。 狐君赤姬早有立首相之心,而白相师相如深得君心,本就有太多人眼红,那些归于黑相之下的纨绔欺辱师元鳍后,心生一计,就是想让师相如之子担上一个私毁狐族圣花之罪,让师相如无缘首相之位。 如此明显栽赃,师元鳍当即辩驳:“父亲,此事非君子之道,我们没有!” 师元景也不屑地回应道:“哼,老子才不稀罕!” 师相如是非不分,一手拽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正要出门去,被师夫人拦个正着! “不要!” 大门一关一锁,师相如斥道:“慈母多败儿!” 随后,双师兄弟便被押到了永夜台。 当着阴月狐族所有贵族长者之面,跪在那些蛮横骄纵的子弟前。 而执行五十戒鞭,以平众怒的人,正是他们的父亲,师相如! 怒? 究竟是谁该怒? 师元鳍这样想,明文规定,狐族圣花,族人皆可用之。 有人拿它招猫逗狗,涂脂抹粉。她的母亲竟无灌养之权,就因为身份悬殊? 众人以多欺少倒成了他恣意滋事,有违法度,就因为他天生残疾,异于常人? 魇花全毁,不寻证据,凶手非他莫属,只因他流着一半道门之血,其心必异? “一!” “二!” “三!” 鞭子狠狠挥下,师元鳍抱住师元景,挡下一道又一道鞭子。 小小的孩子伤口未痊愈,伴着不容置喙的数鞭声,长鞭划过众人讥讽的笑容,落在本就纤瘦的孩童背上,道道血痕鲜明刺目。 “起开!”被护得极好的师元景咬牙道,“不用——” 不用你管四个字还没说完,便被师元鳍掐断:“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有病啊!” “哥是没本事,是没用!但哥不会让你受伤的!” “······” 已经这么苦了,如果至亲还冷漠以待,那该如何去面对这糟糕的人生? 台前,狐族蛮横子弟嘚瑟讥讽,宗亲氏族满意微笑,他们都希望双师兄弟哭。 最好,哭得越大声越好,如此师相如的脸面就丢得越多。 可师元鳍护着师元景,直到行刑完毕,两兄弟谁也没有哭。 “五十鞭已毕!”师相如冷然收鞭,转身离去。 师元鳍终于倒在冰冷的永夜台上,已是遍体鳞伤。 身在师元鳍的躯壳之中的齐晚寐也松了一口气:“痛死了······” 刚腹诽完,却发现此时有一处更痛。 是心房! 眼中师相如的背影渐行渐远,师元鳍握紧了双拳,嘴里喃喃念着还是那句圣贤之言。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滋长的恨意。 从小到大,师夫人总是劝解两兄弟,师相如不善言辞,打□□迫兄弟习武,严厉如是爱。 可每一次,他那骄傲威严的父亲在乎的只有在赤姬君上面前有功无过。 他们的存在就是耻辱,他洗不掉,只能时不时拿出来震慑众人,看,他大义灭亲,堪当大任,得君上信任,理所应当。 此事过后,夜晚,师元景心疾发作,痛不欲生。 与此同时,阴月冥宗的狐君赤姬在朝圣宫里,练功走岔。 如师元鳍所料,师相如选择后者,丢下师元景,前往朝圣宫为狐君赤姬疗伤。 师元鳍对这个父亲再无期待,只能求助老师鬼医药谷子,这才方知救治弟弟的办法——集齐百朵魇花制成药浴,方可暂时压制师元景因受戒鞭诱发出来的心疾之痛。 可魇花一年一开,当初纨绔子弟为栽赃嫁祸早已毁了所有魇花。 总会有盈余的,总会有希望的······ 他如是这样想,可一切事与愿违。 深夜,一向独具傲骨的师夫人舔着老脸,向狐族宗亲寻借魇花。 有的,冷漠拒绝。 有的,拿着以往的魇花在师夫人面前,招猫逗狗,却不肯施舍一朵救人。 有的,更是直接乱棍将师夫人轰出了门外。 师元鳍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扶着母亲回了府。 心中想着,何其滑稽,难道真的是命中三尺,难求一丈? 师夫人虽身在异乡,傲骨未削,如此羞辱,悲愤交加,卧榻不起。 一夜之间,师元鳍一个孩童就要照顾两人,熬汤煎药全部亲自动手。 原本经此一事,师元鳍对这个冷血的父亲保有三分怨气七分失望。 可偏生在这个时候,当他端着汤药,准备推门进入母亲房间时,却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夜,师府房内,师夫人闭目静卧在床上。 一旁服侍师夫人多年的两位侍女唉声叹息着。 “真是命苦啊,刚出娘胎,两位公子身体就连在一起,后来得救,大公子成了瘸子,小公子心疾缠身,现在夫人又······师相偏偏是撒手不管。唉,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 第23页 “要是两位公子知道,是师相当年亲自动的手,一刀把他们两兄弟分开,他们得多伤心!你可得管好嘴啊!” 门外,师元鳍握住药碗的手一颤。 这些年来,他只知道是当年是老师鬼谷子出于救人,迫于无奈,才将连体婴儿一刀分开。 竟没料到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师相如所为。 他真的下得去手吗? “他下得去手,我却说不出口,当年还不是怕人说三道四,才亲自动手,他在乎的只是地位面子!从前是,现在也是!” “现在什么形势大家伙都清楚,阴月狐族黑白双相并立。两位一向政见不合,势同水火。现在首相之位悬而未决,谁都看得出狐君在犹豫。既然是这样,当然要考虑两位的子嗣,咱们阴月狐族崇尚世袭制,要成为首相,膝下子嗣血缘必须纯正,且文武不落人后啊。” “是!黑相妻子是出身高贵,四岁的女儿血统纯正,那谁让他娶了我家夫人!就该受着!” 曾经的道门暗探,虽已嫁鸡随鸡,但狐君赤姬始终存有嫌隙。 “除了这个,师相想要成为首相也是难。大公子有杀父害母的预言在,这可是触了狐君的大忌。如今两位公子又惹下祸事,唉······” “所以他怕争不了首相,这才在永夜台大义灭亲啊。五十鞭啊,这不是想要这两孩子的命吗!” 青筋在师元鳍手背上一点点暴突起来······ “我实在不敢告诉夫人,其实她日夜寻找救二公子的百朵魇花,其实咱们家师相爷是有的。”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碰上师相的心腹才知道,他匆匆忙忙回来取东西,我一看是魇花急忙拦下。” “他怎么说?” “我告诉了他二公子的事,他却说,师相说了,此事交给鬼医药谷子,百朵魇花谁也不能动。狐君如今在朝圣宫练功走火入魔,需得借此疗伤。若有恩于狐君,首相便是囊中之物了。” 身份地位竟比两个儿子还要重要吗? 父亲不知道弟弟痛苦煎熬,命悬一线吗? 师元鳍心中否定道,不,他知道,只是这从小到大,他都视我们为累赘耻辱,是挡了他升官进爵的拦路石。 所以他选择扔掉了,不要了。 药碗砰的一声,全洒了,门外的人已直直冲向朝圣宫······ 一路之上,无数的念头翻涌,师元鳍揪出一丝希冀。 父亲虽冷面,恐自己有杀父预言,但虎毒不食子,不可能为了旁人,让亲生儿子自生自灭。 可就连这一点残存的希冀都是自欺欺人。 师元鳍等来的是师相如狠狠的一巴掌。 啪,随着一个干脆的声响落下,一颗染血的白牙掉在了朝圣宫的地上。 师相如句句铿锵:“君上,君臣家国,君在前家在后。何为重,何为轻,臣心中自明!” 话落,当着师元鳍的面,师相如将百朵魇花献给狐君赤姬······ 尽管狐君赤姬没了这东西也不可能马上嘎嘣一声咽气,师相如还是选择了君主。 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世人常常茫然不知。 师相如这一巴掌,彻底打碎了这十年来摇摇欲坠的父子之情。 当晚,大雨磅礴,父子二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 朝圣宫内,师相如在觥筹交错中,跪谢狐君的授相圣旨,无限风光。 他靠着救小儿子的良药,完美换得了功名利禄,坐上了阴月狐族首相的高位,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朝圣宫外,师元鳍则是捧着那颗掉落的血牙,在雨中呆板木讷地念着一句常挂于口的圣贤之言。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哈哈哈哈!” 疾风骤雨再大,却盖不过自嘲的笑声。 一个疯狂的念头终于滋生在师元鳍脑中——逃! 带着弟弟和母亲逃,逃离这个可怖至极,没有丝毫生机的阴月洞府,逃离那个杀父害母的预言天命! 阴月洞府之外,越过箬水之滨,便是人间。 那里,海阔天空,真气强盛,兴许在那,弟弟可以获得一线生机,母亲甚至可以重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 师元鳍一向文弱,也不知哪里跑来的这股劲震得脑门一阵清明。 即便困难重重又如何? 前途未卜又如何? 与其听天由命,不如破茧而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师夫人知道此事后,为了两个儿子,也甘愿一搏。 因为师元景再也等不了来年魇花重新盛开。 第二天夜里,师元鳍收拾行李,架着马车,带着偷来的通行令牌,载着师夫人和昏迷不醒的师元景,朝着阴月洞府侧门行去。 一路之上,师夫人不仅一次掀起车帘,回看这她呆了十多年的阴月洞府。 眼看就要冲破牢笼,逃离这个鬼地方,意外发生了! “吁!”勒马而停,阴月洞府侧门口,一个人出现在师元鳍的面前。 “老师?”师元鳍疑惑道。 来人正是鬼医药谷子,他一脸急切,朝马车里的人道:“夫人,可愿见老夫一面?” 布帘掀开,师夫人下车,两人耳语须臾。 师夫人抬头望向了师府方向映出的诡异红光,猛地脸色骤变。 -- 第24页 她转身摸着师元鳍的额头,将刚刚剥好的柚子放在师元鳍的手上,轻声道:“阿鳍,阿娘回去一趟,你带弟弟先走。” “不行,你这一回去,父······他一旦发现不对劲,阿娘你再也出不来了!” “乖,不会的。我很快就出来了。” 师夫人声音有些沙哑:“阿鳍,要好好照顾弟弟。娘,走了······” “阿娘!” 师夫人拂袖回头,容不得师元鳍说不。 月色下,冷衣远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师元鳍驾着马车,在阴月洞府外的箬水河畔等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到师夫人回来的身影。 不行,一定要回去! 念头一滋生,师元鳍便朝师府方向奔去。 皓月冷光下,今晚的师府比往常都要鸦雀无声。 老树下的秋千悠悠摇晃着,隔着岁月,荡出了一首早年歌谣。 “秋千高,秋千荡,漫天夜空星灿烂。” “柚子甜,柚子香,一人三个不分半。” 那一年,老树下,欢声笑语,师夫人推着坐在秋千上的双师兄弟,秋千越扬越高,满天星辰触手可及。 玩得疲惫了,三人便坐在树下,吃着甜而不腻的柚子,笑着谈着未来。 师元鳍道:“阿娘,以后我要学医书,我治好弟弟的病,救好多好多人!” “哥,你就吹吧,还不如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师元景拍着胸膛道,“你呢?阿娘?” 师夫人将剥好的柚子放在两兄弟手上,遥望天际,轻声道:“世道和平,一家人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多么简单的心愿,直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实现。 寒风一扫,一片残叶簌簌落下。 师元鳍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闻着气味,推开了主室门。 眼前的一切,令后脑的麻痹一直炸至他的四肢百骸。 鬼医药谷子躺在一旁已然没了气息,师相如眼底发黑,黑眸里满是戾气,正死死扣住师夫人,锋利的牙齿咬在她的白皙脖颈之上。 他的父亲正在享受着他母亲流出的滚烫鲜血! 奄奄一息的师夫人没有挣扎,只是朝着逆光之处的师元鳍微微一笑,用尽她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六个字。 “不······不要看······快逃······“ 师元鳍手指一松,还残存师夫人余温的柚子掉落在地,摔成了两半。 昔年那首歌谣猛地砸入的耳畔中。 “秋千高,秋千荡,漫天夜空星灿烂。” “柚子甜,柚子香,一人三个不分半。” 柚子终究是分半了。 而师夫人一生心愿,一家人平安顺遂,福泽绵长,也全都事与愿违。 师元鳍踉跄一步,看着师夫人扭曲的面容,眼中竟映出了狐族狐先知一张惊恐不安的脸! “你,终将杀父害母,害人害己!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 杀父害母! 天命如此! 逃脱不得! 这一切狠狠揪着师元鳍的每一根神经,带出了一句冷厉的话:“你不该害我阿娘和弟弟的。” 话语毕,狐爪幻变而出,径直朝师相如袭去! 血泊中,师相如倏地抬头,舔着嘴角的鲜血,一脸还没餍足的模样。 他露出獠牙,看向师元鳍。 “不好!”附在师元鳍体内的齐晚寐一震。 声音刚出,血刹那间晕染了整个幻境。 第10章 天地难容 嘭! 齐晚寐睁开双眼,过于血腥的一幕幕掺着强烈的爱恨情仇砸得齐晚寐不由叹出一口冷气。 即便如今已抽离出师元鳍回忆,心头那一阵拔凉寒意始终挥之不去。旁观者尚且如此,亲历者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摘星阁楼内,烛火颤动,映亮师元鳍蕴含沧桑的一双眼。 “他没有死,那天以后,我和弟弟被阴月冥宗通缉,被冠上的罪名竟然是——”师元鳍顿了顿,哑声道,“弑母害父,不啻虎狼,罪不容赦,天地难容。” 齐晚寐:“······” “这十年来,我听母亲的话,我逃,带着弟弟逃,逃离师府,逃离阴月狐族,越过箬水之滨,来到了人间,下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不敢停, 不能停, 要一直跑······ 两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风餐露宿东躲西藏。 齐晚寐可以想象到那一段逃亡的日子是有多煎熬难忍,因为她也曾亲身体会过。 “后来呢?” “阿景心疾越来越重,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去镇上富商家里偷钱,给他治病。” 当人都快饿死的时候,谁都会为五斗米折腰。 哪里还管什么圣贤君子之道。 师元鳍指尖一紧:“那天晚上,富商的夫人正在烧一幅画,说是什么狐狸精下凡,勾引她丈夫,我原本不想管闲事,却在离开时看到画上的女子像极了我阿娘。” 齐晚寐猜道:“你救下了那幅画?” “嗯。” “是摘星夜舞图?” 师元鳍眼光暗淡下来,里头盛满了思念,默认了这一切。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当年师元鳍的一时善念,竟得遇贵人,这才躲过这狐族的追捕通缉。 -- 第25页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个贵人,不偏不倚,正是自己的祖宗,阴月冥宗的千古罪人,妲己妹妹——随香。 传说中,商纣灭亡之后,是随香跪求高人将妲己的尸骨制成了画,暂时将妲己的魂魄保于画中,可要想重生,必须每日为古画寻觅精壮男子,给妲己齐采阳补阴。 只是历经千年,直到随香妖寿将尽,也无法复活妲己。 随香临死的那一天,妲己的魂魄消散,古画意外失窃,后流入富商手中。 岂料后来,歪打正着,古画被师元鳍所救。 随香感念师元鳍之恩,让双师兄弟入画避难,并将控画之术倾囊相授,教其如何魅惑男子入画,吸食他人阳气,保全师元景性命。 只是世间阴阳有别,控画之术过于阴气,男子修习必遭反噬,必沦为女相。 当时随香是有问过师元鳍是否愿意的。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眼前原本清俊书卷郎已变成了一位狐媚美娇娥。 有些事情,习惯了就好了。 第一次,他吸食男人阳气,手还有些抖。 第二次,他便能直视一个臭男人了。 第三次,他竟能绰绰有余地对付一群男人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了。 从前怯懦木讷的师元鳍不见了,他不再是学富五车的清俊书生,而是魅惑众生的美人。 这些年,为了活着,为了亲人也活着,他变成了怨毒诡异的四邪之一,玉面书生。 他和随香,成了同一种人。 一个为了护姐远渡重洋,倒行逆施。 一个为了护弟远离狐族,变身换性。 只是,世人多为一叶障目,看得见古画之象,却不识画中情。 “七月七日摘星楼,回眸一笑百媚生,可怜妻生君已故,碧落黄泉不相复,吾愿奉尔为神灵,圆尔夙愿长相守······” 长相守,长相守,守的却不是轰轰烈烈的夫妻情,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齐晚寐的语气微缓:“随香是希望,她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得到。” 师元鳍目光苍凉:“可我在这人间炼狱走了十一年了,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依旧救不了我弟弟。” “您说,凭什么?我阿娘死了,我和弟弟生不如死,我那父亲却能好好活着!” 师元鳍眼底盛满不甘,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可是谁能给他答案,谁都不能。 “世事无常,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毕竟连齐晚寐自己都无法理解,混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师元鳍阴鸷地低笑着,“没关系,善恶到头终有报,上苍有眼,十一年前,它还是让前辈助了我一把!” 齐晚寐疑惑:“我?” “没错。” 十一年前,阴月冥宗和修真道门大战,死伤无数,尸骸遍地。 齐晚寐从血海中归来,杀了狐族君主赤姬,树倒猢狲散,师相如被道门修士追杀,误入摘星夜舞图之中。 因缘果报,自有注定,父子重逢,却隔着血海深仇。 “当年他趁乱入画,以为就此能得到庇护,想得到美!” 师元鳍眼中满是疯狂的恨意:“我砍了他的双腿,断了他的舌头!他不是高高在上吗?为了权势地位可以弑妻害子吗?我就要他从此只能像一只狗一样,一无所有,匍匐在我面前,在古画之中赎罪!” 想起在古画口遇见的那个白发男人,齐晚寐明白了一切。 那人正是昔年战功彪炳的阴月狐族白相,师相如! 若说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为何师相如会在她手中写下那三个字? 师元鳍打断齐晚寐的思绪:“我的故事讲完了,您难道不觉得,该帮一帮我们吗?” 他眼中希冀的光晕烧了起来:“我和随香无法做到让亲人复活,但您可以!” “我的确可用五色木,塑一具机甲体,为你弟弟换体。” 齐晚寐的一句话顿然让师元鳍眼睛一亮。 “但,若要机甲体彻底与灵魂结合,变成□□之身,必须要苏醒的魅骨之血。”齐晚寐看向床上的师元景,“如今魅骨未苏醒,即便抽魂入木,你弟弟也是一具活死人。” “不必如此麻烦!”师元鳍眸光瞥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东方念,“这不就有现成的躯壳。这些年,我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阿景的躯壳,何必舍近求远!” “你有问过你弟弟,他同意吗?” 齐晚寐看向床上的师元景,他的眼角溢出眼泪,紧绷的手指极力要触碰到师元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 从小骄傲痞气的他是断然不会屈于另外一个女孩的身体里的。 “阿景每天都被心疾折磨,我只能吸食阳气给他暂时缓解痛苦,你觉得他还能撑几天?”师元鳍指了指床上形销骨立的师元景,闭上了眼,低沉道:“我是他哥,他必须听我的。” 师元鳍这势在必行的语气,的确是使得齐晚寐再无闪躲其词的可能。 “阁下,你好像忘了谁说得才算。我说了,互换他人躯壳,视为不公。” “公平?鬼婆婆竟信这世上有公平?您是跟在少衡君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了吧。” 齐晚寐肃然负手:“我心我意,与人无尤!” -- 第26页 “是吗?”师元鳍戏谑一笑,“那我体内的日灵金丹,你也别想要了!” “老子想要的东西,没人能拦得了!” 齐晚寐隔空拂袖,手径直朝师元鳍胸膛袭去! 师元鳍利落一侧,抵住手掌,狠厉道:“说了这么多,您还是铁石心肠,那么,您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齐晚寐谨慎后退一步,只见师元鳍双眸紧闭,合指于胸,古画中噬魂销骨的香气汇聚于指尖。 如今身处他人地界,两位故人皆沉醉幻境,无法援手,齐晚寐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 可是为什么,古画的力量越来越强,师元鳍想做什么? 齐晚寐快速思忖着,是想构造一个美梦幻境,将她的神识困住,从而驱策她为师元景抽魂换体?重换躯壳? 倘若真是如此,那可就太过简单了! 齐晚寐太熟悉蛊惑迷心之术,亦从不相信虚构美梦,她宁愿在残酷的现实里活着。因为那才是真实。 此时,师元鳍忽然睁开眼睛。 赤光潋滟中,一汪清泉蔓延至齐晚寐脚下。 千般拉扯的刺痛自脚踝涌上脑门,更诡异的是,水面之上,她的倒影正在一点点模糊! 糟了! 齐晚寐扶额骂道:“你个鳖孙!你究竟想干什么?!” 阴森的笑声响起,师元鳍道:“四邪之首,鬼婆婆擅魅术,抽魂引灵。我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不过,您刚重生没多久,记忆不像常人的记忆是凝固难拆的,而是散乱零落的,就像一片刚刚拼好的破镜,在你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我只需轻轻一敲,”师元鳍一步步逼退齐晚寐,“您的记忆就会散乱,随后一点点抹掉这些记忆碎片,很快,你的记忆就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意仍人涂抹,到时候我想让你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身子一软,齐晚寐半膝跪地,突然想起入古画之境前,摘星楼阁之上高悬皎月,一切已然明朗。 “我早该猜到,你故弄玄虚这么久,掐着时间要我们七日后到达这里,还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故事,其实并不指望我能怜悯你,你等的就是一个时机吧。” “是的,月圆之夜,阴气炽盛,魅骨暴动,就是抹去你记忆的最佳时机。” 话语刚落,师元鳍眉目一挑,修长的指甲隔空一伸,点在了齐晚寐的眉心之上! 脚下一沉!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齐晚寐看见十岁的自己,在香雪海路见不平,救下东方衡,却被白姬将魅骨嵌入灵魂之中,生不如死······ “阿简,不要怕。忘了就好了!” 有人在唤她,声音温柔熟悉,她转头,熊熊火海的逍遥居中,父母就倒在她眼前,再也没能起来。 “阿娘!阿爹!” 呲! 身后骨肉分离的声音乍响,齐晚寐愕然转头,曾经于她有恩的药圣温世怜跪在眼前,胸膛插着的正是她的“满意”,鲜血汩汩流出。 “不要再查下去了。把这些都忘了吧。” “不······” “啊啊啊啊!” 四周接连回荡出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太湖齐氏一门的所有师兄弟如残花落叶纷纷倒在齐晚寐面前。 “小师妹,忘了吧······” 声声入耳,句句诛心。 “不!” “听话。”一双手握住齐晚寐的肩膀,她回头,身后是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齐沅音。 她的沅音姨就倒在血泊里,声音温柔:“忘了吧,沅音姨不想你这么痛苦······你累了,该休息了。” “沅音姨······” 呲呲呲呲呲! 身后无数刺穿肺腑的声响灌入耳中。 “啊!” 齐晚寐不敢转头,她知道,那是谁在喊叫。 是晚玉。 是她曾经陷入黑暗里,唯一的光。 她没有勇气回头,因为她知道,晚玉已经被万剑穿心,肯定不成人样了。 她不想再看见一次,一次都不想了。 耳畔晚玉声音如旧:“阿简,忘了吧,忘了这所有的一切,这样就不会痛苦了······你已经承受了太多了······” 无力瘫坐在地,齐晚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之上。 忘了吧。 这是所有人都希望的不是吗? 把这一切都忘了,或许她就能重新变回那个恣意的少女,从此喜乐安康。 水面上齐晚寐的倒影已经彻底模糊。 记忆碎片在半空中一点点崩散,化为点点晶莹漂浮在齐晚寐周遭。 该结束了。 一只修长的手拂过齐晚寐的头顶,万缕黑气侵入其中。 面前的师元鳍轻声道:“你做得很好,所有人都可以安息了,现在听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齐晚寐木讷点头,眼眸之中的黑气萦绕着。 “你不是齐晚寐,不是那个杀人无数,众叛亲离的齐晚寐,而是师元鳍,你有个弟弟,有个美满的家,可是现在你弟弟病了,你该怎么做?” “救他。”齐晚寐说的这两个字,毫无情绪可言。 “他就在那,你去吧,抽魂换体,救你最亲的弟弟。” 周遭幻觉散去,齐晚寐目光呆滞地站了起来,朝着床上的师元景和东方念走去。 -- 第27页 多年夙愿,很快就要成真,师元鳍眼中喜悦与激动交杂,师元景很快就能生龙活虎地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哥哥。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快动手!” 一声令下,行至床边的齐晚寐徐徐抬起了手······ 第11章 相守相护 摘星阁楼顶,师元鳍抬手擦去眼泪,却在落臂的瞬间,发现床边一空! 齐晚寐不见了! “怎么回事?!”师元鳍愣住,忽然间,冷风拂过身后,他兀地回头,身体一僵! 胸前竟是被人点了穴道! “就这也想困住我?”一个温傲的声音响起,师元鳍讶然的眸色倒映出一个人影——齐晚寐! “怎么可能?!月圆之夜,你魅骨躁动,你根本无力抵抗幻境!” “哦~忘了告诉你。”齐晚寐眯着眼睛悠然道,“我重生是重生了,但魅骨这东西却还没醒呢,噬魂之痛也不及当年的万分之一了。” “刚刚那些记忆碎片?”师元鳍回过神,终于明白过来,“你骗我?!” “你不是说了嘛,魅人惑心,我最擅长。”齐晚寐嗤笑道,“我齐晚寐呢,才不会选择逃避,旁人伤我一寸,我定要他还我十分的。” 即便曾有那么一刻,对自己的破烂人生颇有怨言。 譬如坚守自我,却被万人指摘诋毁。 譬如拯救无辜,却痛失挚友至亲。 可那些前尘往事就算再痛苦,也是不可改变了。 她会去面对,有仇必报才是她的风格。 齐晚寐傲然叉腰:“再说了,我重生还有很多大事要干,想困住我?你怕是不知道笑话这两个字怎么写!” “你!”师元鳍目眦欲裂,暴喝一声,一股强大的灵流爆开! 他竟强行冲破了穴道! 混乱中,齐晚寐退了三步,抬眸之时,一只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受着强劲的力道,整个人被师元鳍逼退至阁楼的护栏边缘。 “可惜你灵力太弱了。” 身前是森森鬼气的师元鳍,身后是千尺高楼,插翅难逃。 齐晚寐重生后灵力本来就所剩无几,加之进入古画地界,十分已被控去五分,刚刚施展幻术又用去了四分,仅余一分只能装装样子。 但仅是这一分,是足以暂时稳住师元鳍的,可万万没有想到,师元鳍竟然疯魔到如此地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强行聚集灵流,冲破穴道! “鬼婆婆,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但我劝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招来魅鸟也不能进得来古画之境。”师元鳍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就算东方双剑能冲破心魔幻境,也不可能出得来。” 齐晚寐担心道:“你在楼下动了手脚?” “为了迎接三位大驾,我当然得花些心思,每层楼只能进不能出,一旦有人破出幻境,墙壁四周和地上头顶的尖刀就会应声启动,若是有人动弹一分,那跟砧板上的烂肉就没啥区别了。” 糟了! 齐晚寐想起来,为了进入这古画中,东方双剑已敛去修为灵力! 这一点师元鳍作为古画之主自是能感应到:“连武功术法都施展不出的废人,能出得来吗?” “过于无耻了。” 面对齐晚寐的鄙夷,师元鳍满不在意,只道:“你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救我弟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齐晚寐脸上浮出一丝假笑:“好好好,我救我救,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师元鳍松开了握在齐晚寐脖子上的手指。 齐晚寐眼睛滴溜一转,快速回身,直长的发梢如根根尖刺划过半空,径直袭向师元鳍。她拔腿就跑,眼看就要冲到楼下,脖颈却猛地撞进一只手掌之中。 师元鳍恨声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而且还骗了三次!” “你蠢啊。” 愤怒,森然,师元鳍像是一头随时吞噬人的野兽,他左手掐着齐晚寐的脖子,将她按压在楼栏边缘。右手幻变出狐爪,高举落下! 下一刻齐晚寐就要面目全非,几乎在眨眼的瞬间,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侧面袭来,快速穿过师元鳍高抬的手臂,挡在了齐晚寐身前! 面前这个人竟用他单薄的脊背,抵住了背后师元鳍锋利的狐爪! 齐晚寐抬眸,撞上那人坚定冷冽的眸眼。 “少衡君?” 齐晚寐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上除了眼睛,竟是没有一处可以看的地方。 无数的血色窟窿星星点点分布在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一袭墨藏广袖长袍已全被腥血染尽,云纹袖口处几朵高洁的白梅竟变成了红梅。 “你怎么会······” 怎么会救我?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齐晚寐急声开口:“你不要命了吗!” 她记得很清楚,师元鳍说过,若是有人强行破楼而出,那便是跟砧板上的烂肉毫无区别了。 但此刻的东方衡神色坚定,竟无一丝一毫的胆怯:“无碍······” 怎么可能! 东方衡即便是神裔之后,曾经剑绝江湖,可是自卸灵力之后,在这千年古画层层禁锢之下,就如同被缚游龙,现在只是个普通人······ 齐晚寐算得出他能突破幻境,却没有料到他会在毫无办法之下,强行以单薄身躯,抵挡住冷刃尖刀······ -- 第28页 他是怎么忍过来呢?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定是幻象! 东方衡,那个一心只有众生大道的朽木, 那个对她严厉苛刻,粗暴蛮横的秘天院二斋斋长, 那个就算她百般哀求,依旧对晚玉袖手旁观的无情之人, 怎么会豁出性命来救她? 怎么可能? 呲! 碎骨裂肉的声音打碎齐晚寐的思绪。 噗! 血喷溅在齐晚寐的脸上。 “少衡君!” 齐晚寐看见师元鳍嗜血的狐爪穿过东方衡的脊背,挤开筋骨,伸到胸膛前,就在她可以看到的地方。 东方衡冷冷侧眸,对背后的师元鳍冷道:“要动我的道侣,先问过我!” 这满是威压的语气,激得师元鳍愤然扭转狐爪:“是吗!” 血肉翻搅的声嗤嗤作响。 “快住手!”齐晚寐急道,“少衡君!你受不住的!你——” 东方衡沉炽的嗓音盖过齐晚寐的话:“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打碎齐晚寐的认知。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冷血无情如出家公主的东方衡,也是会来救她的! 他在护她。 正如进入古画之境前他说的那样:“无论如何,我会护你。” 她差点就忘了,东方衡,她的师兄,一向凶巴巴,从不会说漂亮话,其实也是对她好过的。 年少时,在秘天院求学的那段日子里。 那个总是板着一张朽木脸的师兄,凶得像只随时要撕碎她这只小狐狸的雪狮,是曾手把手教过她五行术法的,是曾为了她承担所有罪责,为她连夜输送灵力的,甚至后来也是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的······ 可是如果现在他肯定出手相助,为何当年对晚玉袖手旁观,最后害她失去了唯一亲人? 是不是······当初有什么难言之隐? 齐晚寐不禁这样想,如果有,那是什么? 一阵痛苦的啊啊叫声传来,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师元景心疾突犯,引得师元鳍蓦然回头:“阿景!” 就在这一刻,东方衡的目光上移,齐晚寐微微愣征。 可仅是刹那间,她便鬼使神差地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默契点头。一个低头,一个伸手。 东方衡拔出齐晚寐发间的白梅玉簪,利落转身,直直朝师元鳍胸口刺去! “你们!” 师元鳍退后一步,插在东方衡胸口的狐爪生生地抽了出来,鲜血飞溅间,师元鳍气息一窒,喉咙已被东方衡扣在掌中! 明明胸口血洞红得骇人,明明面色惨白如纸,东方衡却偏是一声不吭,只是瞥过齐晚寐脖颈间的掐痕,收紧了五指。 他冷道:“刚刚你就是这样掐着她的?” “是、是又怎样?”师元鳍这艰难又不甘的回应,激荡起东方衡冷眸中的一丝不悦之色。 不好! 齐晚寐预感不妙,东方衡这个模样,是要发飙! “我不喜欢!”伴着东方衡冷冰冰的四字落下,师元鳍整个人便被摔到床脚边,涌出一口鲜血。 齐晚寐赶紧上前,往东方衡胸口旁一点,及时止住了他往外渗出的血,顺毛道:“少衡君,冷静,冷静,这还有伤呢。” 东方衡执拗道:“不管,他伤了你。” 这真的是东方衡吗? 十年前,他可是冷血绝情,现在怎么跟个孩子一样,较劲起来了? 这十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齐晚寐敛起讶然之色,学着老妈子的语气哄道:“好好好。咱们不气了。乖。” “······”东方衡虽沉默着,眼中却退去一丝冷意。 师元鳍抵住插在胸口的白梅玉簪,徐徐站了起来:“是我太小瞧了你,伤成这样,竟然还有气力······事到如今,是你们逼我的!” 齐晚寐和东方衡的眸色同时一紧。 只见眼前的师元鳍双手拈花,定于胸前,九条尾巴幻变而出,浓稠惑人的香气自他周遭迅速扩散,竟比之前浓了十倍,万缕黑泽之气在他眉宇之间越积越盛! 他胸口的伤渐渐愈合! 糟了! 齐晚寐道:“这是孤注一掷,燃尽寿元,将控画之术发挥到极致!” 师元鳍红袖一拂,被蛊惑入画中的二十多位壮汉怒目而现,竟犹如出笼的野兽猛扑而来! 齐晚寐一惊,腰间倏地被人一搂,被人护在了身后。 “小心!” 她再次对上东方衡一双好看的眸。那神色似乎在说,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 可是,不行。 齐晚寐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弱,也不想欠你。 “少衡君,我穷,没钱还人情债,再说,”齐晚寐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壮汉,低音中微带狠厉,“他的命是我的,要取,你们不配!” 以往东方衡眼睛总是古水无波的,可此刻目光竟然有些闪动。 未及回神,齐晚寐已挡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双嗜血利爪锋利扫来,就看能不能撑得住了! 轰隆一声,齐晚寐袖口处炸亮,所有的壮汉一一晕厥在地。 竟有人掐断了师元鳍燃命控画之术! “怎么会?”师元鳍惊诧地看见齐晚寐,“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 -- 第29页 衣袖飘动间,齐晚寐的袖口出竟飘出一颗白色灵魄! 在所有人仰望的视线中,它慢慢浮于半空,渐渐化为一个男人身形。 白袍翩然,银发飘飞。 和齐晚寐在师元鳍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师相如!” 竟是他救了他们! 齐晚寐与东方衡对视一眼,明白了师相如这是燃尽灵魄最后一丝力量,来做最后告别的。 半空中,师相如微笑着,垂眸看着两个儿子,只在半空中留下了四行字。 “大儿九龄色清澈,小儿五岁气食牛,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灵魄渐渐透明,嘭的一声,化为漫天晶莹! 昔日智勇无双,阴月狐族白相就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师元鳍跌坐在地,一阵懵然之后,裂开一个狰狞表情,看不出是快意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拦我?你凭什么来拦我?你说啊!” “一个死了两次,魂都散的人,怎么说?”齐晚寐低声补充,“就算活着,舌头也被你拔掉了,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师元鳍自嘲地笑着,咬牙道:“我不稀罕。” 东方衡倨傲垂眼,低身将插在师元鳍胸口的白梅玉簪拔了出来,嫌弃地擦了擦血渍。 他回头转身,抬起手将东西归于原主,插在齐晚寐发髻之上,可某人却不干了。 齐晚寐的头一歪:“别,你自己留着吧。” 之前东方衡就靠这东西让她不能离开半步,如今好不容易摘下来,可不想再受制于人。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忍。 由不得齐晚寐反抗,整个额头被一双手定住了。 东方衡沉声道:“老实点。” 本是能推开东方衡的,可是奈何齐晚寐重生后,东方衡是比她高一个头的,低眸时额顶正巧到他胸口的位置,此时眼睛不得不直视他血淋淋的伤口。 齐晚寐这刚刚抬起的爪子便不忍轻举妄动了。 白梅玉簪就这样稳稳当当地重新插回了齐晚寐的发髻之中。 东方衡看着齐晚寐,温声道:“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想干些什么?”齐晚寐疑惑一顿。 东方衡淡然地指了指眼睛,原来自打师相如彻底灰飞烟灭后,齐晚寐的眸光就没松过。 咳咳两声,这人看一眼就懂? 齐晚寐避开东方衡的视线,上前一步:“师元鳍,你愿不愿,随我看看,事情的真相?” 第12章 魅眼灼灼 摘星楼顶。 齐晚寐拢过半空中师相如散落的灵魄粉末,闭眼合掌:“魅眼灼灼,皎皎魂灵,往昔归来!” 那些残存在师相如灵魄碎片里的秘辛,终于在此刻,化作半空中的莹莹画面,隔着漫长的岁月,重现在众人面前! 师家双兄弟出生的那一晚,师府寝殿。 殿外的狂风骤雨,盖不住婴儿的哭声,打不散众人截然不同的思绪。 殿外看守的两个侍女欣喜万分,可殿内的师相如却是一脸铁青。 眼前刚刚诞生的两个婴儿,竟是背连着背,连生在了一起! 药谷子抱着孩子焦急道:“您不能再犹豫了,人妖结合,清浊之气,相互混杂,这是必承之果。现在,您必须把两个孩子分开!要不然两个孩子都得死!” “一刀下去,两个不废也残,你叫我如何忍心!” 师相如看着床上产后昏迷的师夫人,心疼至极。 眼前这个女人,满是沧桑倦容,哪里还有年少时,道门暗探的半分风采。 当年,这个女人为了道门,不惜潜于师府,一袭素白,精绝剑术,令他一见倾心。 到最后,就算她暗探身份被揭穿,面对狐君赤姬的夺魂狐爪时,也是铮铮傲骨,冷面如霜。 他虽恨她满口谎言,但当着所有狐族宗亲之面,他还是站了出来。 “此女已怀我骨,我已决定将其永囚身侧,狐君圣明仁善,定会保全狐族后嗣!诸位如有不服,便先请问过我手中的佩刀!” 就这样,他撒下弥天大谎,救下了她的性命,也阻断了她回乡之路,将一个少女的青春粉碎在了异乡。 直到今日,她诞下子嗣,他都没有片刻能让她笑过。 如今,竟是连两人的孩子都保全不了。 师相如愧疚万分:“你叫我,如何对得住她?” 药谷子怀中两个稚嫩可爱的婴儿蹬了蹬脚,哭声越来越小:“残可医,废可治,命若无,夫人和您怕才是会抱憾终身啊!” 一把锋刀现于师相如手中,他颤颤地退去刀鞘,对准两个孩子的脊背,眸眼满是痛苦和无奈,一向驰骋沙场杀人无数的他,竟是挥不开刀。 两个婴儿薄红的脸渐渐变白,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师相如持刀,默然背过身去。 “相爷,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刀,没有落下,终下不去手。 此时,两个婴儿小脚丫缩了缩。 一只,两只,三只,最后,不动了······ 药谷子掐住两个孩子的人中,刚想叹息一句无力回天。 突然,铮鸣一声,一道刺眼的刀光利落斩下,闪过殿外侍女的眼眸。 不知前因只知后果的她们一声惊叫! -- 第30页 殿内,两个婴儿被活生生地分开,残肉连筋,鲜血遍体。 背对着两个婴儿,师相如以刀立地,手中那一柄随主人浴血沙场,夺去无数亡魂的配刀在颤栗······ 它曾面对数千敌人都毫无畏惧,可对着两个稚嫩的婴儿,却瑟缩了。 这是整个狐族都没有见到的场景。 后来,阴月狐族上下只知药谷子妙手回春,却不知白相师相如挥刀救子。 师相如和师夫人,因早年误会,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相看两离心。 再这之后,黑白双相政见不合,两方党派明争暗斗,师相如处于权利的漩涡中心。 局势焦灼之际,他曾在一日,于魇花园中,偶然听到了阴月狐君赤姬跟下属说的一句话。 “本君最是见不得人妖相恋,道狐苟合。白相一家,若是夫妻情深,那便杀妻囚夫,若是一家和乐,那便灭尽满门,懂了吗?” 赤姬一向说到做到,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所以为了保全妻儿,师相如只能故作冷漠,与妻儿生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们全部推出是非之外。 十年,他用了十年,以自己的方式,保全了妻儿。 可却没料到,一桩小事的发生,打破了这种平衡。 魇花被毁一事被嫁祸到双师兄弟的头上,许多人都等着他跌落云端,就连狐君赤姬都在看他会如何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永夜台上,他擒着两个儿子负荆请罪,亲授五十戒鞭,一鞭又一鞭,打在儿身,痛在父身。 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如果他不处置,自然有人会帮他处置。 鞭刑那晚之后,不通厨艺的师相如竟亲自下厨,灰头土脸地弄好一碗柚子粥,翻出压箱底的金疮药,准备前去看望两个儿子。 前脚出门,后脚噩耗传来,狐君赤姬急于求成,练功走火入魔,急召黑白双相入宫! 他将粥递给身侧的药谷子,沉色道:“照顾好他们,还有······别说是我送的。阿鳍看起来文弱温和,脾气最倔,你送的他才会吃······” 桌上的柚子粥还萦绕着暖气,白色衣袍已远去。 这些讳莫如深的父爱,师元鳍从未知晓。 他只看到这十年来师相如对兄弟二人的严苛,对妻子的冷淡,对权位的眷恋。 此间种种终像是一个裹着恨意的种子,扎根在心里,慢慢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所以十年之后,在同一间寝殿,师元鳍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侍女丫鬟的一段所谓的“真相”,师相如可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挥刀分子,可以为了首相之位,舍子救君。 从此,父子之情便如那一颗染血断牙,一一尽碎。 他永不知晓,断牙之后却有着另一段真实。 光影交叠,场景幻化,巍峨辉煌的阴月朝圣宫内,还有一刻便要行授相之礼的师相如,眉宇沉重。 看着窗外的疾雨,他负手行至屋檐之下,对着身侧的药谷子道:“这些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 药谷子是最懂这一切的:“如今修真道门与阴月狐族虽是止战休戈,可狐族内两派并立,势同水火。夫人出身道门,悠悠众口难堵,朝堂诡谲,君心难测,倘若白相在这个档口,不奉上百朵魇花,如何消除狐君芥蒂,保得母子周全?再说,阿景之病,魇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只要师相如登上首席相位,自然可习魇心骨术,打通经脉,辅以药石,届时,不但可为师元鳍的残腿易骨,就连师元景的心疾也可彻底根除。 只要三天,三天就够了。 师相如这样想着,便开口道:“今晚宴席过后,我便开始修习魇心骨术,还望药谷子多多照看他们母子三人。” “遵命。”药谷子很是担忧,“只是,您叮嘱过我,切勿多言,阿鳍阿景怕是对您误会良多······” 师相如握紧掌心的染血残牙。 那是师元鳍的,也是他亲自打断的。 “误会已经够多了。”他淡淡道:“不差这一件,这不重要。” 很快,很快,就可以终结一切痛苦,一家人可以坐下吃柚子······ 师相如这么想,师元鳍也这么想。 可惜,父子从未同心。 师相如撤去下人闭关的第二天夜里,滚滚车轮撵过的阴月洞府的侧门大道。 师元鳍带着母亲,弟弟驾着马车,决绝地,毅然地,毫不回头地离开阴月冥宗······ 似是骨血感召,师府内,师相如竟是在冲破魇心骨术的紧要关头,脑中闪过这一画面。 心神一乱,走火入魔,周遭爆体红光映亮了整个师府上空。 之后,便是药谷子采露归来看到此象,匆匆告知师夫人真相,师夫人头也不回地奔回了师府。 眼前画面骤然变化,师府主室寝殿的大门打开,只见师相如端坐于堂,五官扭曲恐怖,眼底黑气四溢,像是只随时会张开獠牙的嗜血野兽。 师夫人和药谷子赶了回来。 “夫君······”师夫人尝试叫醒自己的丈夫,这是这么多年来,师夫人第一次这样叫他,可师相如却说:“滚。” “夫人,不好!”药谷子紧张道,“真气乱串,内府空虚,你先稳住相爷,我这就给他施针,压制他体内的乱散灵流!” -- 第31页 “好。” “我说!滚!”师相如斥道。 师夫人没离开。 师相如周遭一团嗜血的强大火光燃了起来,竟是有将所有人都烧成灰烬的架势,可师夫人依旧没离开! 呲! 药谷子扎在师相如额顶的银针嘎嘣断成了两节! “糟了!夫人快跑!暴戾的灵流已冲上心脉,相爷快控制不住了!” 声声催促之下,师夫人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师相如控制不住,是会吃人的! 可她还是没离开,反而紧紧握住师相如的手,她笃定道:“这一次,我不会走了······” 再也不会。 砰! 一团强大的红色火光炸开,药谷子被震到一旁,这个唯一知道师相如苦楚的人,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刻,师夫人可以离开,她却选择抱住师相如的脸,让他啃噬着自己的血肉······ 义无反顾······ 世人只知道,昔年是师相如囚了师夫人, 殊不知,被囚之人,也曾是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地背弃道门,嫁给他, 义无反顾地割舍故乡,陪着他。 只是夫妻二人都要强,都用了错误的方式维护彼此。 一个放不下最初的欺骗,一个沉默寡言不肯解释,隔着道狐人妖之别,竟是这样蹉跎了十年······ 师夫人抵着最后一丝清明,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蓄满了泪水:“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不管是曾经的言浅情深,还是今日的坦诚诉说,如今的师相如都感觉不到了。 他大口吮吸着滚烫的鲜血,疯狂狰狞。阴暗夹杂的面容上,一滴眼泪滑过。 咿呀一声,大门被推开,光晕四散! 回忆画面消散在了半空。 第13章 求而不得 摘星阁楼内,一切归于平静,唯有师元鳍的声音如汹涌浪潮。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骗我!他明明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怎么可能会为了我们做这么多!” 齐晚寐摇头道:“老兄,他在不在乎你们,也许十年前,你感受不到,那么十年后呢,你还是感受不到吗?” “何意?” 书呆子就是木讷,东方衡轻呵了一声:“白痴。” 即便受伤,这暴躁脾气还是不逊于当年。 齐晚寐赶紧拉住东方衡,解释道:“一个被你断脚拔舌之人,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非要呆在古画之中,任由你践踏驱使?为什么要耗尽气力冲破结界?是多管闲事吗?” 多管闲事,这四个字那么熟悉,师元鳍想起了七天前的一个夜晚。 古画之中,他感知到齐晚寐重生,对着师元景喃喃说着魅骨的模样和妖力,说着自己“请君入翁”的计划。 若是传闻中的鬼婆婆齐晚寐难以对付,他必将燃尽寿元,启动最高境界的控画术,将二十多个百姓诱为手中之刀,与齐晚寐竭力一搏,定要迫她抽魂换体,为生命即将枯竭的师元景换得一线生机。 门外,端着柚子粥的师相如听到了这一切,匆忙进屋劝阻。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用手势比划着:“这是以命换命之法。不可。” “多管闲事!”师元鳍拂袖一挥,那盅柚子粥尽碎于地。 他不知道,那是师相如笨手笨脚,熬了几个时辰的东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多管闲事。 没想到竟是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再想说些什么,父亲也听不到了。 “他,临死前,可留下些什么?” 师元鳍哽咽抬眸。 齐晚寐注意到了他眼中笼着一层雾气,叹息一声:“他写了三个字。” 摊开手掌,齐晚寐掌心的字体莹莹生光,正是师相如的笔迹——放了他。 师元鳍倏地一滞,目光凝在了当下。 “你父亲为你做得够多了。”齐晚寐声音沉沉,“只是,你看到了吗?” 师元鳍没有回答。 他的确没看到。 看不到父亲在那个雨夜隐忍的一刀。 看不到父亲在永夜台上,挥下鞭子的痛苦。 也看不到父亲修习魇心骨术时的凶险诡谲,走火入魔撕咬母亲时,眼角的一滴泪。 更看不到这十年来,父亲对他的关怀,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耗尽灵力冲出古画,卑微地求人放他一条性命。 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断其双腿筋骨,毁其骄傲尊严,让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傲立于阴月冥宗的狐族白相,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 而师相如临终前的遗言,却只说了三个字——放了他。 何其可笑滑稽,他恨了二十一年的人,竟是最爱他的人。 他本可以听一听昔年真相,却在仇恨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每每师相如想解释当年种种,他就像是被揭开伤疤的野兽,警告道,再提一次,永逐画境,令原本就骄傲的父亲再也不敢提及过往心结。 “杀父害母,害人害己,”师元鳍喉咙里发出自嘲的低笑,自顾自地重复着幼年狐先知判下的天命预言,“杀父害母,害人害已,天命如此······” 一切的理所应当,只有人不在了,才知道难能可贵。 -- 第32页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幼时喃喃于口,今朝再念出口,师元鳍却觉得自己是枉读圣贤之书,空有一腔书墨,枉为人子,有眼无珠! 一声冷笑声渐起,师元鳍两指泛起黑光,朝着自己的眼睛戳去! “别!” 齐晚寐急唤出声,东方衡立即捂住她的眼:“别看。” 一阵刺眼的光当即被遮挡在外。 等光芒散去,东方衡的手才落下,只见一个枯槁干瘦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原本病到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师元景竟是强行涌出了体内的灵力! 震开了师元鳍! “阿景!”师元鳍爬了过来,抱着从床上滚落的师元景,“你怎么样?” 师元景毫无气力的声音唤着:“哥······” 这是十年来,师元景第一次开口说话,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对于阴月狐族来说,灵元气汇聚于心脉之间,元气盛则体健身强,元气弱则身弱气竭。 这二十一年来,受胎毒影响,师元景的元气本就如泥牛入海,难聚易散,如今竟在瞬间涌出灵力,将心脉之气强制散于四肢百骸! 此举虽然能暂时压制胎毒浊气,得一时康健,却也只是回光返照,终将油尽灯枯。 “阿景,你疯了不是!”师元鳍当即抬起手掌,指尖的灵气滚滚渡向师元景,“别怕,有哥在!” “哥······别他娘这么肉麻。” 师元景虚弱的嗓音轻起:“母亲头七那晚,其实是给我托过梦的。她告诉我一切的真相了,她说她很想你,但你被仇恨戾气包围,根本入不了梦,只能拖我告诉你,可是我他奶奶的我说不出声······” 这多年,别在恨了,你一直都恨错人了······ 可师元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亲生哥哥在仇恨的炼狱里痛苦煎熬。 渴求自由,痛苦,绝望,甚至想过用死来结束这一切,可那个四肢残破,跟他一样无法言语的父亲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拦住他。 许是他贪恋人间,许是他不舍这个家,他已经没有家很久了······ 后来,在父亲的照顾下,他竟拾起一点希冀,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拉师元鳍回头是岸。 可师元景终究像大多数苍生一般,万事求而不得。 “不怪你,是哥没用,只要你好起来,哥哥什么都答应你!” “我哥最厉害了!谁说他娘的不要命敢说你没用!” 师元鳍一震,那个骂他是窝囊废,说他谁都保护不了的弟弟,竟然说他厉害? 不,他谁也保护不了。 “他娘的爽快啊,哥,你终于不用管我了。”师元景释然一笑,依稀还是昔年那个满口脏话的小无赖。 “哥,管你一辈子!”师元鳍眼中血丝满布,疯狂地抱紧着师元景,“你不是说要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等你好了,哥带你去!哥带你去······” 那一年,古树苍翠,师元景许下的心愿是多么简单,可终究无法实现。 师元景眼中光晕渐渐暗淡下去:“我累了······” 师元鳍泣不成声:“你要坚持住,我还没看到你娶妻生子,我还没当大伯父,还没教侄子练武习法!” “哥,你可能看不到了。”师元景声音极低,眼皮越来越重。 “别睡!弟弟!对了,”师元鳍慌张地从身上掏出一片柚子,放在师元景的手中,“我们一家人还没坐在一起吃柚子!你最喜欢吃的!” 师元景颤颤的手握着小小的柚子:“老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哥哥遮风挡雨了······” 囚徒一世,自由难求,如今解脱之时还可换得兄长回头是岸。 师元景的狐狸尾巴浮现而出,身体一点点透明下去,他眼角却泛起笑意:“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这也是师夫人临死前对师相如说过的一句话,就像一把刀刮得人喉咙辣疼。 我命由我不由天,终是变成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手中的柚子滑落,师元景终是安详地闭上了眼。 “弟弟!” 唯一的亲人烟消云散,师元鳍的一声嘶吼响彻整个古画之境。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齐晚寐黯然垂下了眼,东方衡轻轻扶上她的肩膀,眸光里都是安慰的意味。 咔咔咔! 一阵巨响声传来! 楼顶地面一条巨大的裂痕猛然爆开! 众人皆是一惊! 古画之境楼晃石裂,复刻千年的辉煌楼宇随着师元景的离去而快速崩塌! “少衡君!” “嗯!” 东方衡与齐晚寐两人相视点头,抄起床上的东方念,以及那晕倒的二十来个壮汉,一一快速落至安全的一角。 看着这崩塌之境,猜也能猜得到,古画原本就历经千年辗转,色彩已然暗淡,宣纸已然泛黄,寿命气数原本即将耗尽,这些年来全靠双师兄弟的灵力支撑着,如今一死一伤,古画之境亦是濒临崩塌。 对于这个结局,师元鳍早已料到,现在长悬于顶的屠刀落下,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抬起锋利的狐爪! -- 第33页 呲! 刚站稳的齐晚寐耳廓一动,倏地回头,只见身后两米处的地面已被鲜血染红...... 师元鳍用狐爪穿进了心口! 齐晚寐和东方衡同时一惊! “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一切。” 师元鳍看向齐晚寐,狐爪越陷越深,像是在剜什么东西似的。 痛苦与狰狞的面容下,齐晚寐看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日灵宿主的金丹! “这个,就当送给您好了......” 师元鳍万念俱灰,带着绝望的一抹笑容,闭上了眼。 而他跪坐的一角正一点点断裂开来! “少衡君,烦请你护好他们,”齐晚寐将扶着的一位晕厥壮汉交给东方衡,郑重道,“待在这,等我回来!” 没等东方衡回答,她已急忙冲向师元鳍。 哗啦啦,砂石全塌,师元鳍已随着倒塌的楼宇一角,坠了下去! “你以为死就可以解脱了?到了幽冥地府就能投生,重头来过?”一只手抓过师元鳍的胳膊,一手扣在楼栏边缘,齐晚寐讥讽道,“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师元鳍绝望的眸眼里飘过一丝疑惑:“您、您这是何意......” “阳间有阳间的规矩,阴间有阴间的门道,你罪孽深重,需得还清!” “鬼婆婆说笑了,偌大的阳间,我所亏欠的人,早已一个都不剩下了......唯有......”师元鳍眼角溢满泪水,声音竟有几分颤抖,“唯有,到阴间偿还了......” “放屁!”齐晚寐骂道,“我说,你倒是忘得挺快。” 齐晚寐眸光瞥向安全角落里的一众晕厥壮汉,他们都是被师元鳍引入画中的无辜之人,若没有她老人家横插一杠,估计现在已然是师元景的阳气大餐。 “我,我并没有......”师元鳍正要说些什么,便被齐晚寐一声冷笑噎了回去。 “你并没有什么?没有杀人?你这么多年,吸食男人精血阳气,却始终保有他们一丝活气,未曾彻底吸干,对吗?” 这些事在齐晚寐刚刚搀扶着那一群壮汉时,探一探脉搏便不难发现。 下方的师元鳍默认了...... 齐晚寐道:“你以为这就不罪孽深重了?” “我......” “那些男人,虽保住了一条性命,可却终日浑浑噩噩,四肢无力,若是富贵人家顶多是个累赘,不差他这一口饭,若是贫苦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他一人,岂不是要家宅不宁,生不如死!阳间已无亏欠之人?”齐晚寐轻笑道,“呵,老兄,你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十年来,师元鳍的确祸害无数百姓,可却自以为未曾真正弑杀一人。为了弟弟能活下去,无数次以还有善念这一理由,心安理得地诱人入画...... 可如今那仅存的善意被齐晚寐一朝戳破,手指不由地一颤,失光的眸眼蒙上了一层不知所措。 抓住这一丝求生的希冀,齐晚寐趁热打铁道:“还有,师元景和你母亲,这两条人命,是换你自暴自弃的?” 师元鳍喉咙里终于挤出绝望的字句:“弟弟......母亲......” 齐晚寐太懂师元鳍的绝望,因为她也曾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个人就是能这么孤独。 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对世间再无眷恋的自己······ 许是不想看到别人重蹈她的覆辙, 许是想挽救一个原本心怀仁善的医者, 许是这十年来师元鳍只是吸食百姓阳气,并没真正害死一人。 今日师元景命在旦夕,他才将整个摘星镇变成一座死城,老弱妇女皆不敢出门,精壮汉子皆失神入画。 齐晚寐再次握紧了师元鳍的胳膊:“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和你弟弟许的什么心愿?” 一丝生息浮现在师元鳍的眸眼里。 他看到了,五岁那年,师府院落上的秋千越扬越高,满天星辰触手可及。 师元鳍道:“阿娘,以后我要学医书,我治好弟弟的病,救好多好多人!” “哥,吹吧你就,还不如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师元景拍着胸膛道。 囚徒半生,所愿皆灭,唯生可续。 “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可能实现心愿。”齐晚寐五指一紧,“你担着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人的心愿!” 手指突然一曲,生的念头终于将师元鳍砸醒,他反握住齐晚寐的手! 砂石滚落间,齐晚寐用力一抽,奈何另一只抓住上方楼栏的手骨白泛出,眼下就要撑不住! 眨眼之间,手被一个温软的事物握着! 愕然抬头,眼中映入一只满是血痕的手。 东方衡! “我不是让你在那等着我!”沉重的下坠感让齐晚寐说话都有些吃力,“你......” 话还没说完,砂石滚落声携着东方衡一句低沉语调,一同涌入齐晚寐耳畔:“我不想再等了......”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竟激起她一阵莫名的惊麻感。 这个满是窟窿的男人背上背着东方念,手中又承着两个人的重量。 明明手臂上的伤口已是越扯越大,但他依旧是面不改色,没有一丝要放手的意思。 两次,两次了,每一次都是毫不犹豫,果断坚决。 他真的是当年袖手旁观的无情之人吗? -- 第34页 齐晚寐茫然间,呲呲呲,整个楼宇一角石块完全崩裂,连带着三人往下倾倒而去! 下一刻就要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半空中咻咻两声,一条红绫穿过两人交汇的目光,缠绕住两人双手! 明净?! 第14章 重逢相识 夜幕漆黑的古画之境内,齐沁御剑立于半空,背着昏迷的东方怀初,旁边还站着御剑的素掌门素情。 摘星镇如今境况,作为广陵辖地之主的素情比齐晚寐等人更先一步感应到,琅琊萧氏萧清和向来与广陵素氏交好,便派遣齐沁代为护送素情回摘星镇查看情况。 只是两人回程途中,有小妖作祟,加上素情话少人瘦,却是个爱吃的主,受美食诱惑,才耽搁至此。 赶到之时,两人发现古画之境已濒临坍塌,入口之处已出现裂缝,齐沁方可以红绫明净破镜而入。 “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啊!”明明是称赞的一句话,齐沁这咬文嚼字间却渗透出一股恨意。 *** 古画之境外,摘星楼之下,二十来个晕倒的壮汉被齐沁等人救了出来。 而齐晚寐等人或坐,或站,都是一脸倦容。 东方怀初和东方念这对叔侄晕得很有默契,头靠着头,相互依偎着,像极了两个吊儿郎当的睡着乞丐。 东方衡合掌道谢:“素掌门,多谢相救。”东方衡望向还在晕厥的众人,“他们如何?” 一袭黄袍的青年掌门素情素来冷淡无争惯了,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太多情绪,只是淡淡道:“这些百姓阳气未干,稍后我灌以灵力,便可安然无恙,至于令嫒只是昏迷了,不久便会醒来......”素情看向东方怀初,眉头一蹙,“至于......” 齐沁冷眸一凝,擦去东方怀初额头上的冷汗,询问着身旁的素情:“您擅长岐黄之术,他可有碍?” 素情摇了摇头:“似有心事。” 齐晚寐心中咯噔一声,对,怀初也陷入了幻觉,难不成是沉醉在温柔乡中不肯醒来?这个模样也不像啊。 正思忖着,眼前的齐沁冷冷扫过师元鳍,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师元鳍蹙眉道:“他是之前沉醉于梦境。不过如今已是无碍。” “都这样了,还无碍!”齐沁焦急出口,怀中的东方怀初噗嗤一声,一副风流得逞的模样:“阿沁你可算会担心我了,小可当真艳福无边。” 这找揍的贱样哪里是有事了,分明是装的,在场诸人松了一口气。 “你找死吗?”齐沁厉声中夹着一丝嫌弃,猛地将人推出怀抱。 可怀中的人死都不放手,一双桃花眼灿灿,耍无赖道:“美人在侧,心神向往,可愿长寿。” “放手。”齐沁冷淡道。 “多日不见,我得相思病了,阿沁。” 东方怀初柔情蜜意的一句话,令齐沁顿了顿:“有病得治,起开。” “不起。” “那你便晕着吧!”齐沁压着一口气,一个手刀往东方怀初的脖子砍了下去。 “谋、杀、亲、夫······” 东方怀初又晕了。 这被嫌弃的模样,令齐晚寐想起了十年前这二货打是亲骂是爱的模样,不禁一笑。 这一笑,却被齐沁瞪了一眼,僵住了。 她挪了挪脚步,躲在了东方衡的身后。 东方衡倒是大度,特意拂袖挡住了她。 此时,半空中呲呲几声,悬挂于摘星楼的长卷古画自燃了起来,泛黄陈旧的宣纸化为漫天纸屑,纷纷扬扬飘散而下,历经千年磋磨的古画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尘土。 师元鳍缓缓闭上眼,大彻大悟。 他负手转身那一刻,竟是褪去了半男半女的狰狞模样,变回了昔日那个清瘦白净的书生模样。 “您说得对,”师元鳍朝齐晚寐沉声道,“我这条命是借来的,没有资格丢了。只是······您,信命吗?”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齐晚寐这才从东方衡的身后出来,轻松道,“人,不应该不怕它,路是人走出来的。” 师元鳍若有所思:“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如今他已自惩自罚,生挖出了金丹,修为尽失,余生只剩下三年的时间。 “只是你······”齐晚寐的话卡住了。 师元鳍明白她的欲言又止,倒是颇为坦荡豁达:“三年,够了。还有时间,去赎罪,去完成那些未尽的心愿。” 救死扶伤,争取让这个人间少一些因仇恨走投无路的人。 但愿,万家灯火长不灭,岁岁年年安康健。 齐晚寐拍了拍他的肩膀:“路要走,人要救,多赚钱。” “听她的。” 齐晚寐讶然侧过脸,发现这两个字竟然是从东方衡口中蹦出来的,脸都快僵了。 若换在十年前,她这一番俗言俗语一出,东方衡必定是怒喝一句——俗不可耐! 而且,师元鳍是狐妖,身为道门执法之尊,他竟然没有将师元鳍立即斩于剑下。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易变,真他娘的太易变了! 师元鳍看向东方衡,神色凝重:“少衡君,之前多有得罪,可否借一步说话?” 东方衡冷然地迈出一步,贴近师元鳍。 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 第35页 东方衡眼中的惊讶一闪即逝,从容道:“我自有分寸。” 还有秘密? 齐晚寐悄悄上前,整个脑袋却被东方衡一推。 歪了。 这一歪,便瞧见东方衡后脖颈处有一个指甲大的狐狸印记。仅仅是一瞬,便被东方衡用衣襟盖住。 此时,旁侧一向擅岐黄之术的素情垂眸看向东方衡,神色里颇有点复杂之意。 那究竟是什么? 还没等齐晚寐琢磨透彻,师元鳍合掌一礼。 “江湖道远,再见亦难,望君珍重。” 他拂袖而去,一袭皓衣麻布飞扬,最后渐渐消失幽在暗夜色尽头。 从前是一邪,自此为医师。 “别人的闲事处理完了,我有些话想跟这位道友说说。”齐沁朝向齐晚寐道,这话说得十分得体,可眼神却依旧冷如刺刀,“我们不如也借一步说话?” 有时候太了解一个人,便能预知祸福,何况是总角之友。 想起前段时间,香雪海明正殿那穿胸之痛,齐晚寐虽不知齐沁为何如此恨她,但已察觉出了不祥之兆。 她友善笑道:“道友,您这样搭讪,不太好呢。我们好像不熟。” 齐沁怒目一扫:“聊完就熟了。” 是会熟,这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模样,到时候她整个人都会熟透了! 齐晚寐僵僵一笑,拿东方衡当挡箭牌:“我家夫君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的!” 东方衡轻咳一声,脸红了。 齐沁不屑道:“你还会听他的话,可笑!” “她不听我的,听谁的?” 东方衡一句桀骜果断的话落下,引得齐沁弯起一抹冷厉弧度:“不知她听到这三个字后,还会不会听你的。” 闻听此言,东方衡心中微动,眉心微蹙。 旁观的素情虽面色淡淡,但也有些不明所以。 先是救人,现又如此这般膈应人,究竟意欲何为? 她为何如此笃定三个字就能扭转局面? 疑惑间,齐沁忽的拉过齐晚寐,侧身靠在她的耳侧,唇齿微动。 素情注视着二人,发现齐沁的确只说了三个字,却不知究竟说的什么。 不过,诚如齐沁所言,只需要三个字。 齐晚寐便能乖乖听话。 齐晚寐目光一紧,当即抓住了齐沁的手! *** 僻静小巷之中,街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欣长,生出几分扭曲压抑感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晚寐率先打破沉默的氛围,可面前的齐沁却丝毫不买账,往怀中一掏,举手一撒,无数张银票自半空中落下。 “钱啊,有这么糟蹋的吗?”齐晚寐翻了个白眼,当即弯腰蹲下拾起,“不要给我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欲碎在齿间的话劈头落下,齐沁终于将刚刚的三字口语挤出喉咙,“齐!晚!寐!” 手中银票瞬间顿住,齐晚寐脸上的光晕被齐沁的身影全数遮住。 她抬头,撞上了齐沁居高临下的眸光。 谁也没有说话。 十年,整整十年,她们认出彼此,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早在齐晚寐重生的那一晚,她老人家自以为披着一张不一样的皮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早就被齐沁一眼扒得啥也不剩。 那晚,清水村笑面元君道观外,齐晚寐的珍珠链咯嘣断落,她便跟护犊子一般生扑而下,那爱财如命的德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齐晚寐不打算继续装了,本是故人相认,她开口却有点干:“你...你早就认出我了?” 的确如此,齐沁道:“不然,你还想装多久?” 听着齐沁这刺人的语调,看着她跟入魔一般布满戾气的脸,哪里还有当年半分清正优雅? 齐晚寐既担心又疑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齐沁轻笑一声:“拜你所赐。” 齐晚寐惊道:“什么意思?” 十年前,她被诬陷杀害药圣温世怜,在外逃亡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齐沁如此憎恨于她。 “既生瑜,何生亮。”齐沁不甘道,“十年前,你夺去掌门对我的疼爱,占据齐氏掌门之位,如今你问我什么意思?” 齐晚寐脑袋一嗡。 十年,整整十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疤痕,经年日久已结痂,一撕即裂。 当年,齐沁是太湖齐氏公认最天赋异禀的弟子,将来门派掌门的不二人选。 昔年剿灭阴月冥宗一战之中,蓝衣如水,宁折不弯,是真正齐氏的“兰花之魂”。 可是偏是这样风光霁月,雅若兰花之人,却还是被命运碾进了土里。 她明明为了这个掌门之位努力了半生,为取得义母掌门齐沅音的一句认可,甚至为了护卫齐晚寐以及齐氏诸人付出良多。 种种苦难,皆为匡扶正义,守护门人。 可当她死里逃生回来之时,有人却告诉她,掌门之位是另一个人的了,这个人是她的最好的姐妹。 谁不憎恨! 然而当年种种实非齐晚寐所愿,当初她知道齐沁介意,这些也是她想还给她的。 但是后来齐晚寐遭人陷害,罪名是杀害整个江湖德高望重的前辈,药圣温世怜! 直到最后,齐氏遭逢大难,一切都太晚了。 -- 第36页 这一切压在齐晚寐的喉口,压得她的语气都沉甸甸的:“是我对不住你······” “你何止对不住我!”齐沁满眼皆是恨意,“你的母亲齐沅光,我的师父齐沅音,赫赫有名的齐氏双仙,他们杀了我的母亲!” “什么!”齐晚寐震惊一顿。 怪不得,齐沁选择弃了最崇拜的掌门,弃了生死与共的姐妹,如今还成了他派之人。 怪不得,几日前明正殿那一捅,捅得决绝。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齐晚寐上前一步,刚要抬手触到齐沁,可偏是被她冷冷一侧,避开了! “没有误会!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齐晚寐僵僵收回半空中的手,心中拔凉一瞬。她将这些情绪压回心里,理智终于占了上风,这一切不对劲!既然齐沁如此憎恨她,为什么在香雪海明正殿前要救自己? 齐晚寐打量着眼前冷艳决绝的齐沁,狐疑道:“明净的实力我很清楚,明正殿那一窟窿,你要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我根本没办法活到现在。” 除非,你手下留情。 除非你只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掩盖我的身份。 彻彻底底洗清我是鬼婆婆的嫌疑,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什么要帮我?”齐晚寐轻声问道,“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你便当是抵了从小的姐妹情谊!我要的是从此两清,以免以后对峙,岂不犹犹豫豫,束手束脚。但是,你记住,”齐沁嗜杀的冷意扫过齐晚寐,“事不过三!” 眸中一亮,红绫明净突袭! 齐晚寐下意识后倾,却瞧见明净停在她眼前,距离她眼珠毫厘的半空。 齐沁冷声道:“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这张脸从今日起,若是在我面前出现超过三回,我这红绫明净必嗜血夺命!” “你没有这个机会。” 一阵强悍的白色剑光狠狠震开红绫明净,一个人影快速闪现在齐晚寐面前,将她稳稳地护到身后。 看着面前冷沉如水,稳若泰山的背影。 这不是东方衡还能是谁? 齐晚寐不自觉地张口轻声唤了一句:“少衡君......” “嗯。” 东方衡的一个字灌入齐晚寐耳廓,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他又一次护在她面前。 敢情自己越活越回去了,竟又被他救了一次! 而且每一次他都来得这么及时,莫不是十年后的东方衡凭空和她生出了几分共感共识? 越想越不可思议,越想脑壳越疼。 齐晚寐只好掐断五味杂陈的思绪,讪讪一笑:“又要多谢少衡君救我小命了......” 东方衡微微侧过冷峻的下颌,对身后的齐晚寐言简意赅地道了两字:“不必。” 齐沁冷哼一声:“打情骂俏之前,你还是先好好看看你的道侣,能不能撑过这一关了?” 东方衡眉目一凝,齐沁已然拂袖远去。 身后炸亮开来,瞬间驱散了小巷的黑暗。 齐晚寐出事了! 一股蚀骨的灼热疼痛爆裂开来,齐晚寐捂住心头,可却不能阻止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乎再等一瞬,便要破体而出! “唔······”这一痛,东方衡便将齐晚寐扶着坐了下来:“凝息丹田,快!” 极力控制,控制,再控制。 忽而一阵又一阵白色灵流灌入齐晚寐掌心,她看着眼前的人,无力道:“少衡君······” 闻声而来的素情和已然苏醒的东方怀初、东方念惊讶看着巷口处的两人。 思路一向清奇的东方念更是捂住嘴巴:“乖乖!我滴个娘亲唉,咋这么亮啊!” “小师兄,你怎么照看你媳妇的?”东方怀初无奈道,“我这一觉醒来,阿沁不见了,嫂子也出事了!” “闭嘴!”东方衡斥道,“素掌门!” 素情点头,利落地抽出一枚银针,径直往齐晚寐的天灵盖打去。 眼珠急速转动,额头冷汗涔涔,齐晚寐猛地张开双臂,银针飞出! “我受不了!!!!!放开我!” 她狠狠推开东方衡,跌跌撞撞往巷口跑去! 徒留身后一众人急声叫唤。 “娘亲!” “嫂子!” 齐晚寐顾不得许多,魅骨开始作祟了! 抵着最后一丝清明,齐晚寐两指并立,按住心房,低声喃喃了几声繁杂梵音,一道光罩印入心间,消散无踪。 此时,体内有两股力量在猛烈交锋,她知道,魅骨作为盛装日灵金丹的器皿,这些排异不适感是必须要承受的。 只是,人世重走一遭,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 三光者,日月星。集齐三灵,存于魅骨,补全三魂,救吾性命。这是无脸怪在她重生后,写下的血字。每一个字烙印在齐晚寐的脑海中,无不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三灵金丹,如需保存,除了宿主身躯,只能存于相生相吸的魅骨之中! 这是血契咒契主,也就是幕后老鬼和她的交易! 现下只看,她能否承受得住这两股力量的交融蚀骨之痛了! 天旋地转间,齐晚寐不知道跑了多久。 痛苦如火焰啃咬她的筋骨,碎尽她的意识,直到,她看到远方一汪清澈泉水在莹莹生辉。 -- 第37页 哗啦! 犹如一只渴求甘霖的野兽,齐晚寐一头扎进了幽暗的水底。 墨发荡漾间,煎熬,痛苦,全身战栗。 两股力量互不向让,恨不得将她撕成两半! 这些年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独自承受,毕竟都习惯了,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但有些时候,她也有在想,我也不是那么娇弱,非得要人护着才能熬过苦楚。 要是有人和我一起就好了。 疼的时候,谁都想要安慰的。 但是等着等着,没有一个人,到最后她也就不再期待了,连希望都不敢谈论。 可就在这种难熬的时刻,她突然感觉指尖微凉。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要将她圈入骨子里,永不放开。 迷迷糊糊间,一个冰凉的唇片印了上来。 齐晚寐还未反应过来,一股透心凉的灵气从喉咙贯穿而入,正引导她体内两股正在交锋的灵流合并交融······ 第15章 阴月洞府 水中,齐晚寐体内燥热的痛苦渐渐散去,模糊的视线里,她看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意识散落混沌。 哗啦一声,这个人将她拉出了水面,就在此时,十年前入秘天院执行任务的回忆猛地灌入脑中! 箬水之滨,横亘切割修真道门和阴月冥宗的黑水之河,是正邪交界之处。 夜,一只潜水机甲船借着月色,躲过阴月狐族的岗哨暗卫,终于行驶至一片隐秘的滩涂之上。 就在滩涂不远的前方,一座巍峨的洞府闪着幽兰冥光,坐落于阴阴弦月之下,正是阴月冥宗的老巢,阴月洞府。 耳边是刚出水的嗡嗡鸣声,刚出机甲船仓的齐晚寐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扒拉着那只拉她出水面的手,顺势扑倒在那人怀中。 东方衡斥声道:“起开!成何体统!” “你别跟个花姑娘一样爱干净,我会无地自容的。”齐晚寐拍了拍东方衡的衣衫。 东方衡冷冷地甩出一句话:“再有一次,我绝不救你!” 齐晚寐讪讪道:“回去我给你洗,我给你洗。” “真好,彻底奉行了咱们二斋的斋训,同生死,共患难,有福享,有祸当。”东方怀初艳羡不已,看着身旁的齐沁,调笑道:“阿沁,你能不能也帮我洗洗?” “能。”齐沁施施然瞥了东方怀初一眼,“当你变成女的时候。” 东方怀初挑眉,拂手一挥,原本朗月清风的一张脸瞬间变成女娇娥的模样。 “······” “······” 看着这浓妆艳抹的“绝色”模样,众人一时无语。 “闹什么!”看着前方的阴月洞府,东方衡肃然道,“谨慎起见,咱们兵分两路,齐沁和怀初引开狐族守卫。“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齐晚寐,“我与你潜入洞府查找解药,这样安排诸位可有异议?” 这不容置疑的问句落下,俨然就没给人拒绝的余地。可齐晚寐岂止有异议,她简直想抗议! 事情还得“归功”于三个年少轻狂的秘天院修士。 五年前,齐晚寐被种下魅骨,杀了狐君白姬的那一日,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在香雪海打得两败俱伤,两方便以箬水之滨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年,算得上相安无事。 但三天前,有三个鳖孙端着一颗熊心豹子胆,暗中淌过箬水之滨,潜入狐族的阴月洞府,扬言要取继任狐君赤姬的首级。 可连人的头发丝都没见着,倒是被一种奇花咬了一口。 三人诈死逃回秘天院,混账事儿一概不提,哪里知道一夜之间,三人全身僵白,血管处竟蔓延出青藤条蔓,理智全无,逢人便咬。连夜,二十余人皆被感染成无知无觉的疯狂傀儡。 因出事的皆是各大道门之中的嫡系子弟,东方氏,齐氏,萧氏,素氏四大道门掌门火速聚于香雪海商量对策。 最终,众人只能靠修为灵力,暂时强行镇压发疯修士。 就在众人火急火燎的时候,一个凉如清溪的声音浇灭了所有人的焦灼:“诸位莫怕,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此事有法可解。” 他便是刚刚云游归来的东方氏药圣温世怜。 此人一身素朴紫衣,已是古稀之龄,头发虽已全白,却依旧持得一副矜贵慈悲的年轻面貌。 温世怜的医术早已远超先贤华佗,可谓是登峰造极,但人却是淡泊名利,逢人必救,平常只爱轻嚼了一颗红糖枣,对众人皆是慈爱善笑。 因此,整个修真道门对这位老前辈的风骨、做派皆是佩服,无不对其尊敬有加。 面对着众人合掌一礼,温世怜只是柔和一笑,直接便点明了重点。 现在所有弟子所感染之毒,皆出自于这罪魁祸首——上古妖花,尸蒂莲! 传说,此花乃阴月冥宗的开创祖宗上古狐帝所造,食人亦食妖,可散发血骨香,迷人心智,奇毒无比,被咬之人,皆化为傀儡,再无灵识。 然而,正如温世怜所言,万物相生相克,解毒之物,定在毒花所长之地。 就在此时,那被咬的三个鳖孙说出了一个地方——阴月洞府抚花院。 于是,以东方伯为首的四大掌门便当机立断,着秘天院立即成立探花小组,潜入阴月洞府盗取解药。 而东方衡、齐沁、东方怀初三人便成了最佳人选。 -- 第38页 齐晚寐知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想起之前东方衡生辰时答应过她,只要她足够优秀,便能特开先例,在下一次任务中额外再加上一个名额。 只要她足够优秀······ 出发的前一天,据传,从晨曦到落日,秘天院比武堂内传出了惨不忍睹的叫声。 无人知道齐晚寐用了何种办法,只是知道,她出来的时候,整张脸肿了一圈,秘天院十二名高手都叫了她一声姑奶奶。 有时候,人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越知道当下该做什么。 她得到了这最后一个名额。 去往阴月冥宗,顺着阴月冥宗,也就是狐族的圣花——红色三瓣魇花,找到杀害父母的凶手,这也是她冒险隐姓埋名,进入秘天院的唯一目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加入探花小组,制造海底机甲船,一路艰辛来到了箬水之滨。眼看就要进入阴月洞府,如意算盘却瞬间碎得连渣都不剩。 原本打算只要跟着东方怀初这个好忽悠的一组,便有机会开溜,去查那朵魇花究竟出自阴月狐族哪位贵胄之手。她出发前都和齐沁商量好了,借她家这位“花蝴蝶”一用,怎料,现在却要跟东方衡一组! 抗议!绝对要抗议! 还没等齐晚寐开口,东方衡已拎着她的后衣襟,潜进了阴月洞府的抚花院。 抚花院假山石头后,东方衡正注视着前方巡逻的重重狐卫,凝眸道:“守卫森严,你待会就跟着我,你——” 手刚伸出一条黑色面巾却卡在了半空中,东方衡怒眼中倒映出一张奇特的脸。 只见齐晚寐的眼睛以下的地方全都涂上了一层机甲黑颜料,若不细看,妥妥是一张黑面巾,遮得半张脸连爹妈也认不出是谁。 “这多方便啊,你得向我学习。我的绝招可不止这一个。” 东方衡满眼不屑:“多此一举!” “谁?!”假山前的领头巡逻狐卫机灵转身,东方衡和齐晚寐倏地一顿。 一排狐卫转身快步而来,却瞧见假山处空空如也。 领头狐卫挥了挥手:“无事,继续巡逻。” “是!” 一阵步伐声远去,阴森森的弯月下,假山乱石的另一侧,东方衡稳稳捂住了齐晚寐的半张脸。 齐晚寐尴尬一笑,指了指东方衡的手:“你污了······” “······” 定睛一看,手掌肮脏一片,全是齐晚寐脸上黑漆漆的颜料,东方衡深吸一口气,像是被玷污的公主殿下,眼神仿佛要把人劈成两半。 齐晚寐赶紧挡脸求饶:“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的人是小狗!” 半晌,没有动静,齐晚寐指尖漏出一个缝隙看去。 某人手没动,倒是僵在了原地。 诶?这怎么回事? 齐晚寐低眸一扫,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狐女正摇晃着的九尾,歪着头,嘟着嘴,扯着东方衡的衣角,喊他:“爹爹。” “······” 传说阴月狐族的幼崽开识较晚,见着谁若是喜欢,都会喊最亲昵的一个称呼。 东方衡尚未娶妻,倒是得了个便宜女儿,愣得像个被求亲的姑娘,脸刷地一下,又青又红。 齐晚寐噗了一声:“哈哈哈哈哈!” “阿娘!”小狐女像是认定了一般,朝齐晚寐又开了口。 齐晚寐的笑,刹那间干了。 这叫着叫着,都成一家三口了。 东方衡先是一顿,后是一怒,仿佛下一秒便要把人的魂魄震碎。 齐晚寐瑟瑟发抖,避开东方衡愤怒的视线,摸着小狐女的头和善道:“小孩子家家可不能乱叫。会倒霉的!” 话还没说完,东方衡背上的绝华已鸣鸣作响,正要朝小狐女出鞘! 齐晚寐眸光凝住,铮的一声,地上一空! 小狐女已被齐晚寐抱在怀中,躲过一劫。 “别那么暴躁~” 东方衡道:“妖无善类!”正要动手,齐晚寐指尖利落一点,狐女便晕眩过去! “不是所有的妖都会害人,指不定以后还能救你呢。再说了,她还是个小孩,”齐晚寐将小狐女藏在假山深处,用荷叶盖住,“这咒法够她睡一觉了。” 东方衡拂袖而去,明显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讲道理,你老发火容易长皱纹的!”齐晚寐快速跟上,笑嘻嘻给前方雪狮子顺毛,“别生气了,大不了,等任务执行完,我送你一个面具好了!” 不予理会,东方衡蒙上面巾,径直绕过假山往后门走去。 齐晚寐翻了一个白眼:“真他娘的公主!” 抚花院另一处屋檐之上,轻功卓绝的东方怀初和齐沁脚点瓦片,似风飞掠。 按照探花小组的原定计划,两人已成功地引出了阴月洞府的守卫头子,给齐晚寐等人争取到了寻找解药的时间。 只是没料到这守卫头子难缠得紧,跟猫见老鼠似的,死咬着不放,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只见背后那男人三十出头,一身金丝黑袍衬着高大的身形,竟有几分魁梧霸气,他利落拔刀,粗狂骂道:“他娘的龟孙的,敢来阴月洞府撒野,吃老子一刀!” 刀锋一落,眼看就要劈到齐沁背后,东方怀初一张娇女俏脸忽然一僵,仅在眨眼的一刹那,他整个人挡了上去! -- 第39页 “小心,媳妇!” 明明马上就要翘辫子,却听见上方一个骂娘声传来:“奶奶个熊!”看着刀锋下东方怀初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活像个妓院招蜂引蝶的老鸨,而这老鸨竟还有滚动的喉结,魁梧男人跟被脏了眼睛似的,恶心地收回长刀:“你一男的扮什么女的!丑死了!这么丑,我砍不下去了!” ???? 道门第一美,竟然被人说丑? 东方怀初脸一抖,不想活了:“我风流倜傥,八面玲珑,和气生财,绝世无双,你——” “你何种品味?”齐沁理直气壮地反驳,“此人甚美。” 东方怀初两眼一亮,快哭了。 从来都嫌弃他的齐沁,这是第一次夸他! 抚花院的最里间,光影浮动,院内天地,阴森骇人。 枯藤老树交错纵横,覆盖了庭院整个上空。 几缕月色倾泄而下,伴着浓重的腥血气息,映亮院中竞相开放的百种花朵。 可百花再艳,却也只是衬托。 院中这么多花,其实只为一朵而生,正是那百花丛中,一朵三米之高的黑色花朵。 只见它一吸一呼间,一块接着一块的人骨自花瓣中央,滑落而出。 东方衡道:“找到了。” “尸蒂莲!”齐晚寐道,“看来,我们得感谢那三个鳖孙了。” 目之所及皆是满地骷髅,齐晚寐抬头思忖着:“这东西传说已消失甚久,眼下突然出现在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长得这么放肆的。” “阴谋。”东方衡道。 齐晚寐点头:“没错,如果真如药圣温前辈所言,这种花的血骨香真能迷失人的心智,那可大大不妙!” 一旦培植成功后,只要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在道门各派,待尸蒂莲开花,血骨香弥漫整个道门,诸派修士便会纷纷魔化,成为嗜血的杀人恶魔。 届时,不费一兵一卒,阴月冥宗就能让整个道门世家一一自相残杀,血流漂杵。 虽说道妖两界自白姬死后,止戈休战和平共处了多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越是风平浪静,背后却越是暗潮汹涌。 狐族双君,白赤双姬,双生姐妹。 当年,自白姬被齐晚寐斩杀后,赤姬便誓要将道门赶尽杀绝,蛰伏多年,只为报仇雪耻。 “给我杀!”一个女人的厉声隔空响起。 第16章 探花小组 夜,抚花院内,齐晚寐和东方衡握紧兵器,闻声望去。 前方尸蒂莲的青茎之下,雾霭散开,隐隐绰绰间,一个半卧半寐的女人缓缓现出身形。 她靠在茎叶旁,一手支额正在小栖,看得出女人仅有三十出头,一袭花纹黑裙,腰间悬着黑刀,眉宇间满是妖娆妩媚。 她的睫毛一颤,却始终未有下一步动作。 齐晚寐松了一口气:“梦话啊,吓我一跳。” “看。”顺着东方衡目光,齐晚寐看到尸蒂莲的青茎上,一片巴掌大的白叶莹莹生辉,竟能散去周遭邪气雾霭。 出发前,药圣温世怜就特意嘱咐东方衡和齐晚寐,一定要注意尸蒂莲周遭之物。 若有相生相克之物,定为解药。 东方衡道:“花生叶长永相随,相生相克互为依。” “说点人话行不?”齐晚寐看着黑色尸蒂莲,压低音量,“这一黑一白,花开,则血骨香出,叶长,则散香去毒,对不?” 这问句还未落下,栖息在尸蒂莲下的黑衣女人睫毛再次掀动,眼看就要醒来! 东方衡机敏地拉住齐晚寐,她一怔,怎知人就直直砸进他怀中。 两人一上一下,跌入花草丛中。 前方的女人打个了哈欠,齐晚寐来不及多想,伸手一挥,两个巴掌大的小机甲人当即跳上黑衣女人的肩膀,乖巧地捶背,辅以几句催眠咒法,这一舒坦,女人复而又闭上了眼。 “我厉害吧,快夸我。”明媚的双眼一眯,近在咫尺的距离,齐晚寐窥见下方的东方衡的脸忽然一红,像是被人按住死穴一样,他不动了。 齐晚寐想,这人最是洁癖,如今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岂不是快要被大卸八块,赶紧起身。 东方衡这才回过神来,说话竟有些卡壳:“愣,愣这做什么?” “哦哦哦!” 齐晚寐连连点头,走上前伸手欲要摘下尸蒂莲叶,抚花院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了! 与此同时,一道刀光划过齐晚寐的眼睛! “小心!” 东方衡一手抓住齐晚寐往退后,一手拔出长剑绝华,挡下袭击而来的一把锋利黑刀。 半空中,兵刃相对,火光阵阵。 尸蒂莲下的女人徐徐睁开眼睛:“两位小友好大的胆子,竟然打扰了老娘的美觉!” 话落,百花藤蔓瞬间飞出,将东方衡紧紧缠定在了原地,连带他手中的绝华也动弹不得。 糟了! 此处妖邪之气浓重,与绝华本身清气相冲,齐晚寐急声道:“东方衡!” 正要捏咒出手,只见绝华一横,在紧裹的百藤中,强硬挥出一道剑光,劈开了身后大门! “走!” 厉声一出,齐晚寐整个人已经被丢了出去! 这人还真是说扔就扔! 齐晚寐心中腹诽着,身体以不可回旋之势飞出门口,怎知咚的一声巨响。 -- 第40页 她的头与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撞个正着。 东方怀初?齐沁? 看他二人,一人僵笑,一人语塞。 齐晚寐就知道这调虎离山之计已被人识破。 抚花院上空,黑云蔽邪月。 探花小组四人全被百花藤蔓捆在了地上,东方衡和齐晚寐因为看着比较顺眼,虽被人捆着,但一个连蒙面都没摘,一个也没多做为难。 齐沁和东方怀初不干了,这待遇也差得太多。 刚要反驳,便被教育什么叫抗拒从严,两人皆被之前那拿刀的魁梧男人堵上了嘴。 毕竟是少年,姜还是老得辣。 “哈哈哈哈,夫人,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道门细作暗卫!” 魁梧男人叉着腰,豪爽一笑,张开双臂走向女人,似乎在等一个拥抱,可却没想到被揪住了耳朵。 “死鬼~叫你好好守在院外,你倒好,被人支走了?” “哎哟哟,夫人给点面子,四个小孩在这看着呢!” 女人娇媚地哼了一声,男人的耳朵这才逃过一劫。 他拂袖一挥,抚花院中雾霭散去,几株红花刹那间散出一道光晕来,照亮了整个抚花院。 悬于男人和女人腰间的佩刀终于在此刻,清清楚楚地映入所有人的视线中。 这是畅恩和畅义,狐族双刀! 众人一惊。 而双刀的主人,眼前这一对夫妻,正是阴月冥宗赫赫有名的黑相夫妇——谢无涯和黑三娘。 据传,夫妇二人,恩爱非常,一个重恩,一个重义,皆是不拘小节的豪迈性情之辈。 两人本是逍遥散狐,该远离尘世修行,却因一饭之恩留于阴月冥宗,辅助三朝狐君,尽心尽力,战功赫赫。 自打白相师相如出事后,阴月洞府便屡有道门之辈来探,狐君赤姬担心道门会乘虚而入,是以,黑相夫妇便自请看守抚花院。 谢无涯每夜领着兄弟亲自巡逻,黑三娘坐镇抚花院,两夫妻一同行事,以安狐君赤姬之心。 “如何处置这四人?夫人?”谢无涯看着眼前已被擒住的四人,毕恭毕敬地给妻子捏着肩膀。 “等会儿。”黑三娘松了松肩膀,悠闲地扬起娇美的容颜,“许久不打架,肩膀都不利索,再帮我捏捏~” 倒是会享受,齐晚寐啧了一声,恍惚间,注意到东方衡凝眸看着眼前的这两人,像是透过两张脸在思念着谁。 这模样,三位莫不是认识? 是了,齐晚寐思忖着,在东方衡看到双刀,确认谢无涯和黑三娘身份时,他的眸光就像死了亲戚一样沉重。 究竟是为什么? 此时,黑三娘婀娜上前,眸光扫过地上的四位少年,最终落在半脸焦黑,与众人截然不同的齐晚寐身上。 “哟~”黑三娘蹲了下来,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抵住齐晚寐的下颌,妩媚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丫头倒是长得不错,有点我们狐族的意思。媚!” 齐晚寐注意到了黑三娘手腕处花纹——三瓣红色魇花! 不对! 眼前的三瓣魇花之中,竟有一颗细小的红点浮于其上。引得她不由地握住黑三娘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有人皆是讶然,东方衡更是眸色一凝! 反倒是黑三娘妩媚一笑:“美人所见略同,原来你也喜欢?” 美人、珠宝、纹身乃黑三娘三好,而女人就是容易因为一件喜欢的东西拉近距离。 齐晚寐假笑掠过嘴角:“是呀,小女子特别喜欢,这东西大有来头吧?” “有眼光!这只有我们狐族贵族才能有的殊荣哟,一笔一画,都是细细纹上去的,好看吧?”黑三娘炫耀着。 “太好看了!花纹配美人,天下世无双!”齐晚寐佯装羡慕,又故作叹息,“哎······只是美中不足,这花蕊上的红点能去掉就好了。” 黑三娘一向爱美,是个碰到知己同好就能聊三天的人,直接道:“小妹妹,你这就不懂了。” 谢无涯只能尴尬地提醒:“夫人她是——” 道门细作暗卫这六个字还没出口,谢无涯被黑三娘一肘子推开。 “女人说话,男人别插嘴。” 谢无涯素来对外威风,对内却是个妻管严,怂怂地闭上了嘴。 “这红点呀,是不可洗去的,非我族类可能不知道,这可代表着无上的尊贵呢~”黑三娘得意地拂过红点。 齐晚寐的假笑僵在了嘴角。 担忧之色划过东方衡眼中。 她示意他放心,朝黑三娘嘶了一声,不解道:“姐姐,我曾经看到有人去掉了它呢?” “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掉?狐君可是要剁了他!你看到的,肯定是假的!” 假的? “特娘的!”谢无涯骂骂咧咧道,“这年头冒充我阴月冥宗在外面撒野的鳖孙可不少!学还学不到家,竟多是纹假的!” “假的!”齐晚寐一怔。 错了,都错了,全都错了。 她的思路渐渐清晰。 黑三娘手上这朵魇花,与杀害她父母之人脖子上的魇花不一样! 那凶手的三瓣魇花之中,没有这一红点! 如不细看,是发现不了这细小的差别的! 黑三娘断不可能拿这个来蒙骗她,而且她压根也不知道齐晚寐就是当年逍遥居那场大火的幸存者,而扶乩问米招来的逍遥居亡魂不能撒谎,唯一的可能只有——嫁祸! -- 第41页 有人杀了她父母,屠了桃源逍遥居全族,上演了一出栽赃嫁祸的戏码。 究竟是谁? 看着齐晚寐神色有些慌乱,东方衡神色担忧,而被堵住嘴的齐沁和东方怀初更是同时戳了戳她。 黑三娘打断众人:“好了,我差点忘了要事。你们,跟我去见狐君吧。” 话语刚落,刺啦一声,东方衡的绝华虽被藤蔓缠住,却依旧能傲然一横,挡在三人面前! 齐晚寐知道,这模样肯定是想身先士卒,提醒他道:“大可不必。” 此时,星星点点的木化印在黑三娘的脖颈之处,快速由上往下,将她整个人木化在原地。 “机甲人按摩的滋味不错吧。”齐晚寐抬眸一笑,眼底全是狡黠之色。 黑三娘这才反应过来:“你!” 刚刚在浅眠之时,有两只机甲木偶曾为她捶肩捏颈,竟是在那个时候便中了招而浑然不觉。 “我早说了,你得向我学习。” 我的绝招可不止这一个。 朝东方衡挑眉嘚瑟,齐晚寐像极了下了套哄得猎物的小狐狸,若是有尾巴,恐怕是要翘上天了。 东方衡竟一时语塞,默然闭上了眼,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臭丫头!快放了我夫人!”谢无涯拔出畅恩黑刀砍来! 轰! 绝华冷光炸开,横穿而过,斩断了众人身上的百花藤蔓! 光晕流转间,铛的一声,绝华与畅恩迎面相抵! 两方灵流激荡不息,将周遭花草震得簌簌落落。 齐晚寐退后一步,看着眼前的东方衡,竟是一顿。 尽管东方衡还年少,却拥有足以对抗功法强悍的谢无涯的实力与胆力,可是终究这不是比武,总要分个高下。 “斋长!” “小师兄!” 身后的齐沁和东方怀初几乎是同时甩开堵嘴的布条,双掌抵住东方衡的后肩! 两股灵力加持,绝华之力更加彪悍! 眼看就要占据上风,面前的谢无涯却哈哈大笑:“道门的小孩子,果然不简单!可我们不是纸老虎!” “畅义!” 黑三娘这一声呼喝,腰间的畅义破开齐晚寐的木化印禁制,迎击而上,与谢无涯的畅恩双刀合璧,压制住了绝华之力! “不好!”齐晚寐拂袖挥出三寸刻刀满意,刀锋于半空旋转不息,“开!” 三个木屑金圈浮现而出,正好圈中齐沁和齐晚寐、东方怀初三人。 “这是什么神奇招数?”东方怀初惊讶道。 齐晚寐微一眨眼:“硬邦邦术!” “······这名字实在不雅。”齐沁嫌弃着。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招数,当年齐晚寐流落街头被晚玉捡回去,晚玉除了又当爹又当娘之外,偶尔也会抽出一些时间,以她的灵器刻刀,研究出的新术法。这硬邦邦术便是晚玉的杰作。 一旦齐晚寐用刻刀满意启动该术,木屑金圈便会浮于半空,将人罩住,瞬间把人转移至安全之处。 只是这个招数,好用是好用,但能用一次。 所以未到性命攸关之际,齐晚寐从不敢拿出来显摆。 “糟了!” 这术法她从未用过,熠熠生辉的木屑金圈竟然只能化作三个,那东方衡? 铮! 前方,黑相夫妇与东方衡的刀剑再次争锋相对,轰隆一声,阵阵烟雾之中枯树坠落。 冷厉的一声传来:“走!” 东方怀初喊道:“小师兄!你怎么办?” “斋长,我们留下!你一人对付不了他们的!” 的确,齐沁说得没错。 黑三娘的木化印禁制正一点点消退,很快就能夫妻联手,届时双刀齐发,东方衡将九死一生。 “不走!都得死!”齐晚寐木屑金圈术法只能维持须臾,四人只能救三人! 容不得犹豫! 齐沁是昔日姐妹非救不可,东方怀初是今生之友,唯独,东方衡······ 她不知如何定位,所以木屑金圈随机筛选,替她做了选择,四人之中,只有舍下东方衡。 何况,魇花一事已然明了,明显有人栽赃阴月冥宗,已无逗留的必要。 这一点齐晚寐再清楚不过! 刻刀满意在半空中利落一转,砍向尸蒂莲的青茎,白色的叶子自半空坠落而下! 那便是能解发狂修士的解药——尸蒂莲叶! 拂袖而过,齐晚寐将其收入袖中! “东方衡,你怪我吧,我从来不是个圣人。” 齐晚寐看向前方的东方衡,轻声出口,轻到不足以在这阵阵铿锵声中,能够让人听见。 木屑金圈启动,咻的一声,齐晚寐、齐沁、东方怀初三人瞬间转移! 自始至终,东方衡都没有回头,可齐晚寐却在离开的刹那,看见东方衡的身子颤了颤。 “小师兄!” “斋长!” 抚花院内,无数剑气横飞。 黑三娘已破开齐晚寐的木化印禁制,手指一挥,身后的尸蒂莲拔地而起,长成数丈之高,张开血盆大口,低头猛然一扫,东方衡坚毅的背影被一点点吞没······ 第17章 真相 夜,箬水之滨上,水波涤荡,潜水机甲船快速行驶着,离阴月洞府越来越远。 船舱内,争吵不休。 -- 第42页 “停下!我要回去,回去救我小师兄!” “你冷静点!”齐晚寐一把拽住东方怀初,对后头的齐沁道,“你愣着做什么,他现在回去必死无疑!” “这一次,我赞同他。”齐沁负着手,一派端正冷淡。 “怎么连你也······”齐晚寐卡住了,“你们脑门被敲还是进水了?明知道回去就是个死字,偏要往上凑!” 齐沁隔着透明的机甲船窗往外看去,明眸凝在了森冷幽暗的阴月洞府上,正色道:“二斋之训,同生死,共患难,有福享,有祸当。” “对,”东方怀初笃定道,“我们四人来,就四个人走,一个人也不能少!” 齐晚寐插着腰,骂道:“脑子有毛病,总之,我带你们出来的,不能白费,一个人也不能回去!” “小师兄对你那么好,他教你武功术法,为你求情受罚,为你争取来阴月冥宗的资格,你——”东方怀初眼眸里就差刻上白眼狼三个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重情重义? 齐晚寐嗤笑一声:“你误解太深了,我觉得活着比较重要,其他人的命,我没能力救的,从不逞强救。”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齐沁虽保持着她一贯优雅的面色,眼眸里却始终暗了一刹那,“我一直觉得你很像我年幼时的一个姐妹,看来,我误解太深了。” 是呀,误解太深了。 小时候,齐晚寐做过伟人,至亲惨淡收场。 现在她不想做伟人了,她只想好好活着。 有时候,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耗尽了半生力气。 齐晚寐压住过往所有的苦楚,淡然道:“现在重新了解也不迟,我就是怕死。” “······” 一时之间,机甲船舱内,安静得只听见水波撞击的声响。 直到一声毅然的走字钻进齐晚寐的耳畔,心头便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敲碎一般,再没法安静了。 嘭! 正要打开舱门的东方怀初和齐沁眼前俱是一黑,晕倒在船内。 就在两人的背后,齐晚寐收回两个持锤的小机甲人,默然闭上眼。 我是怕死,但我更不想你们死。 森冷夜色中,水下波浪滚滚,潜水机甲舟在箬水之滨下,拉扯出一条长白弧线。 隔着透明的机甲窗,齐晚寐看向那半明半暗的阴月洞府,它正渐渐模糊成一个黑色焦点。而那一端,终究是死亡的一端。 东方衡和她都义无反顾地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把她扔离危险。 而她选择保全性命。 齐晚寐转身,背对着身后远去的光景,低头不语,可窗外的波光却一点一滴浮现出了那些抹不去的曾经。 秘天院中,她不懂御剑之术,他便一次次亲身教授······ 她不懂地宫之局,他便一回回提醒指点······ 她说,想争取一个名额进入阴月洞府,他说,只要她足够优秀······ 尽管每一次,两人相看两相厌,尽管每一次他都是怒脸呵斥,但没有一次,他是曾转头就走的。 就像来时,她跌倒在他怀中,他说,再有一次,我绝不救你。但在生死关头,他一字未言,还是把她扔出了危险的旋涡。 东方衡,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呀。 有时候就像一块木头,外表硬邦邦的,内里却像是被什么镇压似的,将那一圈圈年轮般的柔情藏着极好。 咔了一声,机甲船门开了。 暗沉沉的抚花院内,残花落叶,一地狼藉,之前拔地而起的巨型尸蒂莲已垂头沉睡,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东方衡所临之战事是何等的惨烈。 一切都结束了。 黑三娘嫌弃地擦了擦手:“为了对付这小子,我这抚花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夫人莫心疼,总算是把人灭了。”谢无涯不甘地骂骂咧咧着,“他娘的,还有三个溜了!” 灭了? 草丛中,赶回来的齐晚寐心头一颤。 临走前,东方衡已是九死一生,但总是还抱着一点点期待,可有人说,灭了? 萧索的半空,一件墨藏色的袍子随着几片残叶飘然落地。 齐晚寐手指颤了一下,刻刀满意掉了。 “谁?” 黑相夫妇愕然转头,只见一道灼灼光亮袭来。 不知道何时,满意已在齐晚寐手中戾气满满,蠢蠢欲动:“你祖宗!” 黑相谢无涯黑刀畅恩一横,抵住来势汹汹的强大戾气:“没想到,你们道门还有重情重义的人,竟敢跑回来送死?老子喜欢你!” “呵呵。”黑三娘醋味一出,连人带刀也加入战斗队伍。 以一敌二,敌的还是战功卓绝的黑相夫妇,虽有实力差距,却不输任何气势,齐晚寐向来如此。 一个人孤身独行惯了,很多时候,不是怕的。 三方灵流猛烈对击,眼看双刀就要抵过满意划过齐晚寐的脸。 倏地,呕呕呕,三声巨响传来,三人上头一直沉睡的尸蒂莲痛苦地扭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狂风凛冽中,“咻”的一声,它紧闭的嘴巴竟开了! 是被一把剑硬生生撑开的! 是绝华! “这小子没死?” 黑相夫妇异口同声,瞪大了眸子,他们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饶是这上古妖花也拿东方衡无可奈何! -- 第43页 东方衡正一手持剑,一手持萧,站在尸蒂莲的血口中,从容冷冽的目光扫过齐晚寐竟是有些闪动。 他没料到她会回来,可她来了。 他温怒问道:“谁让你回来的?你不是说——” 说什么,说,你怪我吧,我从来不是圣人。 这是齐晚寐逃走前说的一句话。 现在她只想说:“我从来不是圣人,一般不冒险送死,但我今天愿意破例一次!” 东方衡一向冷冽的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惊诧之色,当即唤出白玉/洞萧不染,一曲悠扬曲调婉转而出。 此曲并不像迎敌! 他要干什么? 齐晚寐觉得身子一紧一飘,低头一看,整个人被一条墨蓝色光晕温柔地裹着,朝尸蒂莲大口的方向飞去。 半空中,站在花口边上的东方衡伸出手,对上齐晚寐一双明媚的眼,下一刻就能接住她的手。 两手并在一处,仿佛就该是这样的!谁也丢不下谁! “这两人是不是疯了!往死路走!”谢无涯仰头看着这一切,不解道。 “不对!”黑三娘的畅义飞旋,隔空朝东方衡方向袭去! “不要打漂亮爹爹!漂亮阿娘!”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畅义的刀柄竟被一双肉肉的小手握住! 竟是那个在抚花院假山处遇见的小狐女!她正是黑相夫妇的独女,谢絮灵。 她竟阻了自家娘亲的杀伐黑刀! “指不定有一天她还能救你。”齐晚寐的话回荡在耳边,一语成谶。 东方衡无波的眼中一顿,他曾斩妖无数,今次却被竟会被妖怪所救!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黑刀畅义却因被阻止,而本能地反噬握刀之人! 嘭! “小灵儿!”黑相夫妇同时喊出了声! 呲! 正当众人以为谢絮灵就要此丧命之时,灵流散开间,一只小机甲人却一脚挡在她的面前,在黑刀反噬的光晕之中碎成了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可惜了!”齐晚寐手指一收,朝东方衡道,“快!” 她从不质疑东方衡的送死行为,尤其在这生死关头。 她一直都是相信这个师兄的! 两人两手相握,凌风掠过,东方衡脸上的面巾掉落,露出了一张冷峻无双的脸。 “是你?”地上的黑三娘一怔! 齐晚寐来不及思索两人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尸蒂莲大口已闭,光线被黑暗吞。 鸣鸣之声乍起,东方衡一手持着绝华,一手扣着齐晚寐,在尸蒂莲黏滑黑暗的青茎壁道中,劈出一条光道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来,在被吞入尸蒂莲肚腹时,东方衡就发现了这盘根深地的尸蒂莲茎叶肚腹的尽头有光与水声。 这就说明了尸蒂莲扎根之处定有水源,有水源定有出口,就能顺着水道逃出阴月洞府。 如此冒险一搏,总好比和黑相夫妇拼得两败俱伤得好。 两人越落至底部,“呜呜呜呜”阴森啼哭声一阵高过一阵。 饶是齐晚寐胆大,此刻也不免有些发慌。 “别听。” 耳朵被东方衡捂住了。 令人安心的两个字落下,齐晚寐心头一暖,可胸腔中的魅骨却抵挡不住诱惑,震颤着,似乎是在渴求她周遭的事物。 到底是什么? 突然之间,指尖一凉,她摸到了人的头盖骨! 咚,魅骨犹如尝到嗜血甜头一般,疯狂在齐晚寐胸膛内撞击,噬魂碎魄之痛蔓延开来! “你快走!” 齐晚寐推开东方衡,两人落在尸蒂莲内的最低根脉之处。 周遭全是森森白骨,都是被尸蒂莲吞噬的,其中包括精怪、叛妖、甚至道门的卧底暗卫。 他们身上萦绕的绛紫妖气历久不散,勾人心魄,与魅骨十分相吸。 虽然这些年,魅骨被晚玉的上古陨印封印,但是只要遇上怨鬼邪灵浊气,它便会食髓知味,甚至可以说,它渴求它们! 是了,尸蒂莲和魅骨出自一人之手,上古狐帝,定然有所牵引共振! 绛紫妖气将齐晚寐缠得极紧,她突然觉得,这老天爷忒爱搞意外,临近生门却落入死地,一个最能刺激魅骨的邪气之地。 “绝华开路,清咒辟邪,定不受扰!”东方衡担忧上前,“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们?” 总不能说是魅骨,齐晚寐厚脸皮道:“我有魅力不行吗?” 话刚出口,眸色一凛:“你后面!” 呲的一声,两把黑刀袭来,挡在东方衡背后,一团妖气咿呀几声,湮灭消散。 是畅恩畅义! 来人正是谢无涯和黑三娘。 “你小子倒是聪明,知道从这开出一条生路,有当年你娘的几分机灵。”黑三娘收刀回鞘。 东方衡冷眸一顿。 谢无涯道:“你看,这根好苗子都被那帮臭道士带歪了!可怜我那三妹!” 没想到黑相夫妇竟跟着他们一同进入尸蒂莲的肚腹! 齐晚寐顿觉蹊跷,他们先是出手相救,后又是这口气言语,这东方衡多多少少定是跟他们沾亲带故!怪不得临行前,东方伯并不忧虑他这根独苗会断在阴月洞府,也难怪东方衡认出两人时面色如此沉重。 “哟,原来是亲戚啊~”齐晚寐强忍着被拉扯的痛苦,笑意盈盈,“别自家人打自家人。” -- 第44页 “妖,恶贯满盈,道必除之,两者势不两立!”东方衡手持绝华,明显是跟十分厌恶这两亲戚。 黑相夫妇的双刀闪着光晕,躁动起来,昭示着自己的怒气。 遥想当年,阴月三刀,名震狐族,畅恩,畅义,畅情各侍其主,亦如昔年,谢无涯,黑三娘,东方夫人,情同手足。 而昔年东方夫人已逝,畅情已毁,只剩双刀,今日故人之子却刀剑相向,不分黑白! “你小子,找死是吧!”谢无涯愤懑道。 “大家别激动,冷静点。”齐晚寐解释着,“前辈,我师兄天生一颗朽木脑袋,那颗金刚石头心也不懂什么情义深重,听你们这口气,我觉得,前尘往事咱得聊聊,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东方衡毫无置疑的四个字落下,正如铁铮铮的过往事实。 二十多年前,道门与冥宗,道与妖,势不两立,前任狐君白姬被囚于香雪海的囚妖谷。 作为阴月三刀之一的东方夫人虽为人族,却身受狐族大恩,遂自荐前往人间道门,营救君上。她费尽心思,与东方伯结为夫妇,生下孩子。 五年后,求仁得仁,得到解开囚妖谷的封印之法,不想在关键时刻,被东方家十二位长老发现,遂绞杀之。 多年潜伏,一朝功败,最终,难逃围困,咬子胁夫,撞剑而亡。 这便是修真录上的寥寥数笔,也是东方衡对母亲的最后记忆。 “呵,太可笑了。”黑三娘嘲讽地笑着,那笑里夹着几分心酸,“妹妹,你儿子就这么想你,实在太不值了。” 齐晚寐怀疑道:“前辈的意思,当年另有隐情?” 东方衡目光一凝。 黑三娘蔑视道:“当年,你母亲的确带着目的接近你父亲,到最后,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们难道辨认不出吗?” 东方衡冷眸暗淡下来:“······” “狐君赤姬当年发现你母亲变了心,召你娘回阴月冥宗,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只知道她离开时浑身是伤,畅情,衣袍都断成了两半。” 割袍断义,叛族离君,再明显不过了。 黑三娘目光哀伤:“我曾问她,后悔吗?她只说了两个字······不悔。” 照着现今那位赤姬狐君的性子,如此惩戒实在太轻,齐晚寐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一笔勾销。” 的确不可能,另有目的。 “狐君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叛徒。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中了魅术。” 东方衡脸色一青。 “小子,你母亲无畏道妖之界,随心生,为道死,你谁都可以误会,却独独不能误会她!” 一把断刀被扔进东方衡掌心,黑三娘道,“这是你母亲的畅情,有记忆之效,你母亲当年死后,我冒死从臭道士手中夺了回来,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可以亲眼看看当年你母亲发生了什么。”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刀上回忆一一闪现。 中了魅术后的东方夫人拖着一身的伤,成了一具只会杀伐的行尸走肉。 夜里,她潜入香雪海后山的囚妖谷,欲解开封印,救出白姬。 面对着东方氏十二位长老,她杀伐果决。 面对丈夫东方伯,她毫无意识。 直到东方衡的一句娘亲,生生灌入耳中,她方才从血泊中回过神来。 可是错已铸成,无可挽回。 人妖之别,长老之死,横亘在她与东方伯之间,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为了防止自己放出白姬,生灵涂炭,她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一头撞上了东方伯的宝剑,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从未动过心。” 为的就是让东方伯能好受些。 恨一个可恨的人没有那么难受。 长剑被东方夫人握着,再次深入骨髓中。 红颜去,芳魂灭。 之后,便有了修真录上那寥寥数笔——东方夫人为救主上,弑杀长老,咬子胁夫。 殊不知,这位夫人也曾为正道大义,也曾为夫君儿子,舍弃了一条命。 此时此刻,齐晚寐只能看到东方衡颤栗的背影,以及握住畅情那只青筋暴起的手。 见东方衡不答话,黑三娘声音微微提高,似乎在替姐妹洗尽最后一丝委屈:“你活了十多年,何为道?何为妖?我问你,若你身后这个丫头有一天变成妖了,你会如何?” 话语刚落,魅骨再次躁动,齐晚寐眼眸一抬,满是滚滚妖异之色。 东方衡下意识提剑转身,绝华微抬,却始终顿在半空,齐晚寐的眼前。 妖气猖獗地勾引着体内的魅骨,拉扯,撞击。 但齐晚寐始终保持着清明,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道与妖,仅在一念之间。木头!” 东方衡隐忍着,体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仿佛就要冲破而出,握剑的尾指颤动,他目光一定,将剑一横! 齐晚寐紧紧闭上了眼! 第18章 撒糖 绝华隔空划过齐晚寐的脸,插入尸蒂莲根部。 灵流自剑身快速蔓延,轰隆一声,炸开了尸蒂莲的整个根部。 哗啦一声,齐晚寐四人皆落入尸蒂莲扎根的地下黑水河之中。 水花飞溅间,齐晚寐感觉手一直被什么东西紧紧握着,睁眼一看,眼前是紧闭双眸的东方衡。 没有败于食肉嗜血的尸蒂莲口中,也没有倒在黑相夫妇强悍双刀前,却晕眩在自身体内的神秘力量下。 -- 第45页 东方衡,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来不及深思,齐晚寐赶紧捞起东方衡,化出一艘机甲木舟,拼命往水光处划去。 广袤无垠的黑幕之下,是连接地下黑水河的箬水之滨。 水面之上,只有一支孤舟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前无埋伏,后无追兵,也许真的是逃离了阴月洞府。 他们安全了。 只是,月光下,东方衡席船盘坐,运转周身灵气,似乎在镇压些什么。 看着他冷冽如霜的面上有些湿润,分不清是水渍还是眼泪。 齐晚寐不由地靠近东方衡,轻轻用手擦去他面上的水渍,意外地发现他的额头烫得灼手,还未开口,便撞上一双微微闪动的冷眸。 “你在做什么?” “以免某人烧成个猪头。”齐晚寐一巴掌盖住东方衡的额头,“我只好勉为其难,用冷手降温。” “······男女授受不亲。” 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呢?齐晚寐大有点豁出去的意思:“你身边现在就只剩我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东方衡眸光一震:“我可自行······” “得了吧。”齐晚寐将人按在自己的双腿之上,撕拉自己裙角的布条,浸入黑水拧干后,直接往人额头盖去,“真当自己无坚不摧?” 东方衡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圈得一动不能动,只能低声反抗着:“成何体统。” 听着无可奈何的语气,齐晚寐笑嘻嘻道:“是,我们江湖儿女,最是不懂礼数。你现在只能忍忍了。” 东方衡闷声叹了一口气。 “对了。”齐晚寐将已经修复好的断刀畅情递到东方衡眼前,“你阿娘的刀,我刚刚闲着也是闲着,用机甲术给你修好了。” 东方衡急忙接过,拂过那衔接得毫无痕迹的刀身,温软的眸色竟有几分颤动,他急忙闭上了眼。 纤尘不染,高岭之花的东方衡竟感动了?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齐晚寐垂眼细细端详着东方衡的模样,哪里知道怀中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目光,抬起了手。 “打人不打脸!” 齐晚寐用双手挡住了脸,岂料东方衡的手却仅仅只是落在她的发髻间,轻轻拂去了她头上的残余木屑。那是刚刚使用机甲术修刀时留下的。 “二斋之人,需仪表整洁。” 东方衡这命令的口吻,齐晚寐忍不住白眼一翻。 “师兄,你这刀子嘴豆腐心,是讨不到媳妇的。” “随便。” “······” 如果不是怀中这张脸长得出尘脱俗,估计齐晚寐就要亮出拳头了。 还是这张脸阻止了她。 冷月当空,黑水涤荡,不知道过了多久,船上的两人已经陷入了梦乡。 突然感觉手指一紧,齐晚寐猛地睁开眼睛,竟是被东方衡的手握得抽都抽不出来。 水波作响间,只听见他似乎在喃喃呓语:“阿娘······” 要命,看多了凶巴巴的东方衡,齐晚寐最是见不得他这样隐忍脆弱。 这个人,该说他的爱恨藏得太好? 还是说,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肯将爱恨表露而出? 世人眼中,他是神族后裔,承载神性,肩负职责,他该是绝情冷性,板正面凶,犹如一只不怒自威的雪狮,立于高山雪巅之上,不可亵渎近观。 从没人关心,他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现在这只雪狮终于懂得收了利爪,闭上了锋牙,就静静地躺在人的怀中,会懊悔,会怕冷,会喜暖。 他也是人,也需要温暖的。 手被怀中人握得越来越紧,齐晚寐有些不自在,但竟没有直接把人踹到水里。 涵养太好了! 齐晚寐敬佩着自己,将外套披在东方衡身上,跟哄小孩的老妈子一样:“在呢,在呢。” 手又被握紧了一分,齐晚寐轻声一笑:“衡三岁。” 箬水之滨上,微风徐徐,东方衡手腕上竟有一处红光时隐时现,齐晚寐低头揉了揉眼睛,红光又暗淡下去,仿佛只是错觉。 远方的天际泄下一道晨曦光晕,璀璨光点闪动在水面上,极为好看。 很快,他们就到家了。 *** 回到香雪海后,东方衡便被人簇拥着,抬进药圣温世怜的屋子,愣是没人管齐晚寐一餐饭。 好歹也是背着一个七尺汉子一路颠簸回来的,怎么就没人管呢? 简直是卸磨杀驴!没良心的,忒没良心了! 齐晚寐腹诽几句,又颇感欣慰,有药圣温世怜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阴月洞府走一遭,探花小组一战成名,不仅盗回了解毒之物尸蒂莲叶,还及时发现了阴月冥宗的灭道诡计,摧毁万恶之源尸蒂莲。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惊天地的八卦流传而出,多年来从不踏足墨梅小筑的东方伯竟在墨梅小筑上住了一宿,手中还紧紧握住一把修复好的畅情刀。 据说,那除了是东方衡的屋子,也是曾是先东方夫人的居所······ 这一桩梗了这么多年的爱恨心结,似乎在这一夜尽数解开。 东方伯心情一好,便表彰二斋乃为秘天院中的典范标杆,众弟子的楷模。 一夜之间,秘天院二斋人满为患。 此事,有人头疼,有人欢喜。 -- 第46页 譬如,一向掌事的管家颇为头疼,明日要如何修缮被踩塌的门槛。 譬如,齐晚寐腰缠万贯,清点着礼品,圆满得不得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时候,二斋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东方怀初和齐沁。 自打两人被齐晚寐敲晕在机甲船内,便安然飘回了香雪海。 对齐晚寐忘恩负义,不援同窗一事,可谓是嗤之以鼻。 不过,现在两位是来道歉的。 人的一生,总也离不开误会二字,解开之后,再说什么都是肉麻。 “没工夫陪你们肉麻,我要去吃好吃的去了。”齐晚寐装作回味无穷的模样,轻声道,“不过,没你们的份!” 齐晚寐拂袖而去,只剩下原地即将石化的两人。 一阵冷风吹过,东方怀初嘴角抽搐:“阿沁,我还能活过明天吗?” “我会帮你收尸。”齐沁言简意赅,负手离去,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漫天繁星下,秘天院一角,霜雪晶莹。 在一株开得极艳的白梅树下,木盒罐“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东!方!怀!初!”齐晚寐直起身子,一股热流直直冲上她的脸颊,看着散落在地的蒜蓉冰雪鱼丸,咬牙切齿。 这是沾了酒!!!! 出发前往阴月洞府前,齐晚寐就偷偷做了三串蒜蓉鱼丸串,因为香雪海不允吃荤,所以只能藏在雪人中冰冻,准备任务完成后好好奖赏自己。 没有乐子,自己找乐子。 哪怕是在索然无味的秘天院,也能活出一道光来。 齐晚寐一向如此,总是如此。 只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缺德朋友坑了一把。 阴月洞府一事,东方怀初对齐晚寐救死不救的行为鄙夷到跳脚,脑一热,拉着一向优雅高冷的齐沁干了一回缺德事。 这秘天院的“三疯”,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是串通一气,通常是齐晚寐主谋干实事,东方怀初掩护帮衬,齐沁负责观赏。 所以,三人闹掰了,想毁掉另一个人的宝贝泄愤,自然是轻而易举。 于是,他们便对这三串蒜蓉鱼丸动了手,在上面加了佐料,什么奇怪的都有,辣椒,酸醋,白酒······往死里整人之心,可谓是‘盛意拳拳’。 不巧齐晚寐在箬水之滨吹多了风,鼻子一塞,根本没察觉,尝了一口后就中招了。 齐晚寐是个沾酒即疯之人。 醉后即疯,万物皆抖。 “满意!给老子剪!” 作为一枚锋利的刻刀,满意不负主望快速旋转,咻咻几声声,周遭白梅树全秃了!那一株株白梅树干,比出家和尚的脑壳还要干净。 “老子看你们不爽很久了!吃喝嫖赌、偷鸡摸狗一个不让,天天穿着破墨蓝色校服,最可怕的还要我喝药吃素!” 齐晚寐摇摇晃晃:“去你大爷道门世家,老子要自由!老子要金银珠宝,顿顿是肉!” “成何体统!” 一声沉厚的怒声传来,脸颊炸红的齐晚寐愕然转身,迷迷糊糊间,竟将来人看成是一块木头。她张开双臂,飞奔过去。 “木头”一愣,不动了! 齐晚寐抱着木头,称赞道:“这木头,上上之品啊!” “木头”并不知道,作为一名出色偃师的齐晚寐正在鉴赏木头,以待日后做成机甲! “木头”怒了:“胡闹!” “诶,这木头还会说话,有趣,来来来,陪我干点有趣的事!” 齐晚寐笑眯眯地拉着眼前“木头”坐在光秃秃的白梅树前,召回满意,拾起一根粗大的白梅枝,削成了一片薄如蝉翼的木面具。 “木头”冷冷发问:“做什么?” “礼物。” “送给谁?”木头显然语气有点不悦。 齐晚寐却很是开心:“当然送木头。我答应过的。” 就在阴月洞府时,齐晚寐说过会给东方衡一个赔礼。 她向来说到做到。 “木头”并不答话。 齐晚寐觉得木头是不是有些嫌弃这礼物,便开始拔高声调:“你可别小看它,作为一位出色的偃师,我做的东西可是独一无二的,这个面具呢,只有偃师和收礼者才能够戴上,其他人都戴不上的。” 吹开面具上的木屑,齐晚寐脑袋一歪:“好像少了点什么。” “木头”接过面具和刻刀满意,月色下,一双弯弯的眉眼,一张微翘的小嘴被雕刻而出,合在一起,就是一张微笑人脸。 齐晚寐将面具架在“木头”脸上,嗤笑道:“好丑。” “······” 见“木头”不说话,齐晚寐缓缓靠近,拉下他脸上的面具,一双迷离的眼灿若繁星,一眨一眨的,那是极亮极亮的,没有素日里一丝一毫的伪装与狡黠。 可她身旁的木头却微微往后移着,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明亮。 “哇,这个肯定很好吃。”齐晚寐指了指“木头”的薄凉唇畔,微风拂过发梢,她竟把他当成蒜容鱼丸,狠狠地咬了下去。 颤抖、悸动、不知所措,都交织在两人滚烫的气息中。 地上的残梅花枝借着几分月色,显得越发皎洁。 不过须臾,齐晚寐却被狠狠推开。 “木头”落荒而逃了。 齐晚寐躺在白梅树下,模模糊糊间,看见远去的“木头”竟是捂着胸口,手腕上一条红色光晕灼灼,她仿佛在哪里见过。 -- 第47页 这一段醉酒记忆,朦胧如缥缈云雾,抓不住记不清,仿似一场黄粱大梦。 “齐简!” 一声破天乍响穿过河水隆隆声,直击她的天灵盖,泛起一阵凉麻。 有人在唤她! 齐简?这一世,还会有谁会这样唤她? 第19章 吃醋 广陵摘星镇,千年古画焚毁之后,一切阴煞迷雾尽数消散,摘星镇恢复了从前热闹的模样。 百姓不再闭门不出,街头巷尾,人流如织。 一间客栈二楼的厢房里,日光透窗而入,桌台上的蜡烛泪已斑驳。 床上,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齐晚寐终于醒了过来。 日灵金丹不再折腾,好好呆在魅骨这个人肉器皿里,不蹦跶了。 眉心的三瓣红火印闪烁着,灭了一瓣,隐入了肌理。 齐晚寐完成与幕后契主的交易之一,血契咒也终是解了三分之一!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此间天上有,人间几回闻。” 这骚里骚气的小曲调刺得齐晚寐骂了一句:“再吵老子——” 砍了你,三个字,还没出口,她愣了。 透过床前的水墨枝屏风,齐晚寐看到了一个白衣身影。 那人一张冷若皓雪的侧脸,在若影若现中,像是盛开在枝干头的一簇冷梅,傲雪独立,美得不容侵犯。 是个十四五六的姑娘?还是个冷美人。 “哟,醒了?”屏风后的东方怀初合起折扇,“赶紧出来见你远房表妹吧。” 表妹? 齐晚寐懵然一脸,拾掇走了出来,却见桌边的姑娘瞥一眼东方怀初,好看的瑞凤眼陡然令她脑子一凉,直接映出了东方衡的一张脸! “少衡君呢?念念那丫头呢?他们在哪呢?伤势怎么样?”齐晚寐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焦灼话,引得身侧的姑娘一怔。 “你还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两父女都没事。”东方怀初朝着身旁的姑娘一笑,“我小师兄呢,伤势有点重,素情掌门带他回香雪海静养了。念念也跟着回去了。等小师兄伤势好了,他会和我们会合的。” “我管他来不来。”齐晚寐故作冷漠道。 “和尚不吃素,口是心非。”东方怀初饶有趣味地摇着他那把破扇,像个看专搞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媒婆,开始介绍,“对了,这少衡君的远房表妹,东方浅。刚刚出来历练,我小师兄托我们照看照看,快叫大嫂。” 大什么嫂?! 齐晚寐的脸一僵,因为东方浅的目光竟像是一根寒冰刺,横扫了过来,眼看欲要戳破东方怀初的贱嘴厚皮,教导他怎么做人。 “等等。”齐晚寐阻止了这一场惨祸,“别叫大嫂,怪吓人的,叫姐好了。” “······” 我很凶吗?至于叫个姐都那么难为情? 齐晚寐戳了戳东方怀初的胳膊,低声道:“少衡君什么时候多了个远方表妹,长得跟他忒像了。你看这瑞凤眼,这脾气,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你不过是晕了一天,当真是和小师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哎呦——” 东方怀初被齐晚寐狠狠踩了一脚。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东方怀初立即躲到东方浅旁边,手毫不客气地往人肩膀上靠,“瞧瞧,你——你表哥什么眼光,挑这种道侣,余生堪忧。可怜~可怜~” 东方浅离远了他一步,冷冷道:“挺好的。” “有眼光!有眼光!我喜欢你!”齐晚寐拉着人东方浅的手,怎知这姑娘突然像被狗咬似的,当即缩回,脸刷了一下,红了! “你脸怎么了,不舒服吗?” “······”东方浅一顿,侧过了脸,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齐晚寐琢磨着,正要上前,倏地被人一堵,对上了东方怀初一张可劲儿晃悠的风骚小脸蛋。 “我知道我秀色可餐,但咱们还是得实际点。走,今儿我请客,楼下满汉全席,我请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齐晚寐虽然知道这个理儿,但这种便宜怎么能不占呢?于是忒缺德地点了客栈里最贵的几道广陵菜式,清炖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 客栈一楼大堂里,这满桌的荤菜中,一杯最不起眼的醋茶显得尤为出淤泥而不染,被放在了东方浅的旁边。 东方衡喜欢吃醋味这一点,一直使得东方家的人记忆犹新,当然也是齐晚寐记忆犹新的。 东方怀初满脸艳羡:“阿浅啊,你表哥真是厉害,人不在,可无处不在。你看看,这醋茶,可是他最喜欢的。” 东方浅像是听进去了,却没有回应,目光一直像是烙印在齐晚寐的脸上似的,移都移不开。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齐晚寐咳咳一声,似乎找到了理直气壮的理由,“我、我那是看他两都是一家人,口味应该差不多,这才点的。” “是吗?”东方怀初贱兮兮地朝东方浅一挑眉,“阿浅啊,你知道你表哥辟谷修炼,怎么就那么喜欢吃醋吗?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你嫂子。” “不用。”东方浅低叱,“我又不爱吃醋!” “是吗?那这醋茶我便替我小师兄饮了吧。”东方怀初抬手就要拿起醋茶茶盏,手腕却顿然卡在半空。 东方浅冷然开口:“我的,放手。” -- 第48页 “不是不喜吗?” “······” “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再说了,我可不爱吃醋。” 说着,东方怀初自斟自饮起来,瞧着那风流样,齐晚寐白眼一翻:“别管他,他除了贱点,没有什么优点的。我们吃。” 东方浅点头,夹起一串鱼丸,往蒜蓉蘸料里裹了裹,放进齐晚寐的碗中。 齐晚寐惊愕抬眸,疑惑地看向东方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刚刚抿了一口醋茶的东方浅呛了呛,眼神竟闪烁起来。 “我们阿浅喜欢,所以以为你也会喜欢。”东方怀初急忙补充道,“孝敬大嫂,孝敬大嫂。” 东方浅咳得更厉害了。 一张脸都是涨红的。 这个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东方衡。 这三个字炸在齐晚寐的脑海里。 齐晚寐摇了摇头,思绪一转,这也许是血缘亲族之间会有些神似的缘故? 只是,东方衡,你,现在好不好?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齐晚寐心里这样默念着,竟有些落寞。 东方浅沉声问道:“你、在担心我、我表哥吗?” “他,他有什么可担心的。”齐晚寐挤出个事不关己的尬笑,“他强得很。” “是吗?”东方浅微垂眼眸,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一旁的东方怀初看着两人,唏嘘道:“自古多情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别掉文了。”齐晚寐下意识摸了摸身上,心头一寒,陡然站起。 “我的东西······”她慌忙地趴在地上像是寻找着什么,急道,“到底在哪!哪去了?!” 东方浅眼看下一瞬整张桌子就要晚节不保,当即按住。 “找什么呢?”东方怀初问道。 此时,门外,一个不惑之年的猥琐乞丐路过,手中的东西泛着盈盈光泽,刺进了齐晚寐的眼中。 来不及解释一个字,人已不在桌位上。 当东方浅和东方怀初冲出去,再次看到齐晚寐的时候,她已经在人声鼎沸的赌坊二楼里,叫出了自己逢赌必赢的气势。 齐晚寐爱财,且持之以恒地爱着。 可吆喝了半天大大小小,结果,喊得最大声,输得最悲惨,引起了围桌的一群人一阵嘲笑。 “小姑娘你还是算了吧。” “回家绣花吧,姑娘家家的。都输得这么惨了!再输下去,衣服都快没了!” “看你长得挺水灵,要不,你用自己做赌注哈哈哈哈哈!” 和齐晚寐对赌的正是齐晚寐看到的那个乞丐。 他抬起脏手,正要触到齐晚寐的脸。 一片哗然笑声中,齐晚寐指尖骤然一紧,眼看乞丐下一刻就要缺个胳膊断腿,可就在此时,一个略带威压的声音穿过人群,冷冷落下:“手若是不想要了,我便帮你废了!” 齐晚寐惊愕转头,在众多男人灼灼的眸光中,一身白衣的东方浅朝她走了过来。 跟在东方浅身后的东方怀初啧啧了两声,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模样,坐在了旁边,打着折扇观战。 乞丐如狼似虎地扫了一眼东方浅道:“今天我真的是艳福不浅,又来了个美人。” “你怎么来了?”齐晚寐朝拉住东方浅道,“这不合适你的气质,你在外面等我,看姐姐给你来个腰缠万贯!” “小姑娘,你都连输五回了,还想再输了自己不成!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隔空一个巴掌扇在了乞丐的脸上。 “闭嘴!”东方浅这暴脾气说来就来,毫不手软,引得周遭之人起哄道:“诶诶诶!怎能打人呢!” “你这小姑娘长得清冷,倒是辣得很啊。”乞丐啐了一口唾沫,“没关系,只要你身边的小姑娘能赢我,我就不和你计较!” 齐晚寐刚想开口,便被人握住了胳膊。 “我替她来。” 此时此刻的东方浅全身都散发着冷厉的气场,周遭之人皆是一震。 明明是个小姑娘却犹如一只雪狮,傲立于林。 她说,我替她来? 已经很有没有人说替这个字了。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齐晚寐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何况,东方氏之人一向恪守家规,赌钱这种事,怎么让她来呢? 齐晚寐笃定道:“我的事情,我自己来。” “姑娘,你可连本钱都没有了!拿什么做赌注呢?”乞丐贼眉鼠眼地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发髻间的白梅玉簪上,“你头上这个,看起来不错!” 这是东方衡的东西,以后是要还的! “不行!”齐晚寐斩钉截铁道,“除了这个,你要什么都行。” 东方浅的眸光陡然一软。 “这可是你说的。”乞丐打量着齐晚寐的姣好身段和一张俏脸蛋,流里流气地说着,“输了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齐晚寐刚想说话,一句话掐断她的声音。 “我在,你敢吗?”倨傲冷冽目光对上乞丐,东方浅将一只中指般大小的玉萧放置在桌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这东西倒是有些眼熟,齐晚寐疑惑着。 “那可是······”坐在旁边的东方怀初脸抽了抽,一脸无奈地看着赌桌上的小玉萧,对上东方浅一个冷眸,只能道,“你随意,你随意。” -- 第49页 乞丐摸着玉萧,晶体通透,绝非凡品,道:“阔绰,可以。” 齐晚寐心里咯噔一声,东方浅一小小冰美人,竟如此豪爽,默默举起了大拇指,可呜呜嘤嘤的声音刺得她瞬间清醒。 桌上那小玉萧它在瑟瑟发抖,在哭? 这个东西是有灵性的,不能拿此做赌注! “我知道你够义气,但······” 齐晚寐正要阻拦,可东方浅却容不得她拒绝,温声道:“没有但是,你开心就好。” 骰子在竹筒中咕咚作响,牵引着周围人的目光,最终定在赌桌上。 乞丐道:“大还是小,买定离手啊!” “来。” 齐晚寐闭上眼睛,赌钱数次,她没有一次是怕过的,可这一次却紧张起来。 慷他人之慨,的确是要赢的。 齐晚寐不由得一把抓住东方浅的手,可是却发现那一双手竟出了汗。 想来,赌注的东西也是很值钱的,东方浅也在紧张。 这样想着,齐晚寐把两人的手合在一处,一同按在骰子竹筒上:“一起来!” 但东方浅她似乎更紧张了······ “别怕。”齐晚寐双眼弯弯,“姐姐在呢。” “我、我没怕······”东方浅脸色微红,结结巴巴地回答着,与之前傲然众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东方家的人还真是特别,齐晚寐静默刹那,在众人的注视下,喊道:“开大!” 乞丐脸色一青,刚才自信的笑凝固住了:“你们、可想好了?输了不要怪我老头没给你们机会,欺负你们小辈啊。” 东方浅瑞凤目一挑:“啰嗦!” “赶紧的!”齐晚寐催促着,“开呀!” “这位兄台,我劝你速战速决。”东方怀初摇扇端起一杯茶,摇头看着眼前这两人手压手的画面似乎有点扎眼,“再耽搁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 众人起哄道:“开啊!愣着做什么!” 竹筒一开,六六六,大! “我们赢了!赢了!”齐晚寐兴奋一跃,抱住了东方浅,却发现此刻的她,仿佛一块冰块遇到烈火一般,僵僵地顿着。 哐当一声! 乞丐竟捞了桌上的银子,掀翻桌子,推开几人,往后跑去! “想跑!” 齐晚寐冲了上去,破开赌坊二楼混乱的人群,揪住乞丐的后衣襟,一把夺过他腰间的玉佩。 “我讲理跟你赌,你便以为,我不敢明抢吗?他的玉佩,也是你配拿的?” 半空中,悬在齐晚寐手中的玉佩泛着光晕,引得东方浅冷眸一紧。 “他?” 是的,他。 晚玉。 齐晚寐郑重道:“一个很重要的人,非常重要。” 东方浅冷眸里的光晕沉了下来,一旁的东方怀初轻咳两声,打着折扇朝东方浅低语道:“看开点。” 看到这东方浅这眼神,听着东方怀初这三个字,齐晚寐颇感奇怪。 谁知,乞丐却趁着她分神的一刻,愤然夺过玉佩,生生朝楼下扔了下去! 眼看玉佩就快要粉身碎骨! “我的玉佩!” 伴着一声急切的呼喊,在东方浅和东方怀初震惊的眸色中,齐晚寐从二楼纵身一跃,伸手一捞,将半空中的玉佩稳稳地护在了掌心中。 但她整个人却狠狠地滚在地上! 楼上的东方怀初不忍直视地嘶了一声,看着都疼。 大街上,齐晚寐像个顽强的小兽,慢慢站了起来。 如今她虽无十年前那般灵力高深,好在也有一丝灵力护体。死是死不了,只是蹭破了一点皮,她用手抹了抹脸,在乎的只有掌心的玉佩。 自己会如何根本不重要。 “还好,还好。”她庆幸道,“还好没碎。” 这枚玉佩,是晚玉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他曾说,只要玉佩还亮着,他便还活着。 现在如今,她还没找到他,玉佩绝不能碎。 是她疏忽了,是她不小心,在魅骨发作,四下狂奔的时候,竟不知就里地遗失了它。 醒来后竟发现在乞丐的手中,甚至来不及向任何人解释一句,便随着乞丐冲进了赌场。 众人都以为齐晚寐爱财,才会这种时候赌瘾上头。 殊不知,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只因为她是齐晚寐,是众人恨之入骨,整个道门都在通缉的鬼婆婆,齐晚寐。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入衣襟中,放在最贴近她心房的位置,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经意抬起眼眸,却正好对上两米开外的东方浅。 原来,就在齐晚寐跃下楼时,她也跟着跳了下来。 人来人往中,东方浅就像是个与世隔绝的谪仙,她那锁住齐晚寐的一双凤目里,沉积的全是落寞。 身后有人大喊道:“让开!让开!前面那小姑娘!危险!快让开!” 一辆失控的载米推车朝东方浅袭来,可她像是被冻住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齐晚寐:“东方浅!” 东方怀初:“小——阿浅!” 第20章 醉话 晚夜寂静,摘星镇的客栈。 灼灼灯盏下,东方浅手腕上的划痕鲜明可见。 -- 第50页 白天,就在大街上,她躲也不躲,任由脱缰野马一般的推米车擦过身侧,在冰肌玉骨的手臂上留下了伤痕。 “你啊,明明可以躲,为什么不躲?” 齐晚寐轻轻撒下金疮药,吹了吹东方浅的伤口。但动作再轻,也是会痛的。 大概是遗传东方衡的嘴硬,东方浅一声不吭,连眉毛也不曾抖动一下,一双眼只是深深地望着齐晚寐,淡淡道:“忘了。” “想什么事情那么重要?”齐晚寐将脸挪了过去,逗趣道,“难不成是什么小郎君?相思成疾?” “······”东方浅闷叹出一口气,竟有些薄怒。 齐晚寐半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保护自己都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吗?” 东方浅一丝不苟地嗯了一声。 “还有,疼就喊出来,会喊疼的孩子才招人疼,别学你那表哥,一天到晚绷着张脸。”齐晚寐仿着东方衡的温怒语气叱骂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年纪轻轻就活成死板的教条本子,多无趣。” 沉默片刻,东方浅睫毛垂落,微微颤着:“你,很讨,讨厌他吗?“ 讨厌,什么来着? 这种情感太单一了。 如果仅仅只是讨厌,就好了。 齐晚寐这样希望着,可希望只是希望,实事是实事。 她清楚,讨厌并不能囊括她对东方衡的情感。 她不是圣人,只是个俗人。 她恨过,恨他见死不救,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即便他可能存有苦衷。 她也感激过,感激他多次不顾生死,维护相救。 人心肉长,也是会感动的。 她也释怀过,她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舍身成仁,去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自保,历来是人的种本能。 “我······”门咿呀一声,掐断后面齐晚寐的话,一股浓重的风骚小曲穿门而入:“月下良辰~知几何啊~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负卿。” 东方怀初负手走了进来。 齐晚寐翻了个白眼:“你老能不能歇会儿,大半夜地哼小曲小心遭雷劈。” “我这天籁般的嗓音别人可都是千金难求。”东方怀初讪讪一笑,“你可是没见过我一个好朋友唱歌,难听到想让人挥刀自宫。” “哪位神奇人物?” “以后你就知道了。” “美人儿,秉烛空谈何其无趣,不如吃点甜的?”东方怀初将身后木盒拿了出来,端出两碗桂花丸子汤,“你家阿浅啊就是个美人灯,一戳就破的,得好好养着。” “有吃的,太好了!”齐晚寐两眼放光,“我正饿着呢。” 说着,齐晚寐便开始动手:“来来,阿浅,我先给你盛一碗。” 东方怀初补充道:“多吃点,美容养颜的。” 等等。 齐晚寐太了解昔日旧人的性格,当即放下碗筷,眯着眼试探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嘿嘿,没什么。”折扇一挥,东方怀初哂笑道,“也就是、我比较热爱自由一些。” 啥? “说人话。” “掌柜的说只剩下两间房了,我想一个人住一间,喝酒做春梦都没人管,你俩情如姐妹,就将就一下一起住好了。”东方怀初说得是一气呵成,端着副骚气样打量着东方浅,“男女授受不亲,你俩反正都是女孩子家家的嘛~” 东方浅瑞凤眼一瞪:“不行!” 嫌弃得如此果断,引得齐晚寐想起了东方衡一贯有洁癖的臭毛病,而这表妹也许传承了这吓人的毛病。 “我睡外头,就树上。”齐晚寐将桌上的桂花丸子一喝而尽,砸吧砸吧嘴角,却微微发现有点太对劲。 后脑勺有点麻。 是酒! 五雷轰顶! “你个龟孙!”齐晚寐指着东方怀初的脸骂着,对方却打着折扇,一把将她推进东方浅的怀中。 东方怀初看向东方浅道:“我只能帮你到这了,照你这灵力恢复的速度,暂时恢复一夜该是无碍。” “你又在胡闹什么?”东方浅担忧地看向怀中人,话却是对东方怀初说的。 “非也~~浅妹~~”东方怀初清清嗓子,嗓音提高了八个度,川味小情曲调在齐晚寐耳畔炸开,“一日不见隔三秋,悍郎缠女长相牵,莫问也,莫问也,眼前人儿,是那女娇娥,还是那男儿身!” 迷迷糊糊间,齐晚寐却觉得这淫词艳曲颇为扎耳,胡乱挥了一爪子。 刺啦一声,东方浅的衣襟裂开了一个口子。 “······” “莫急。”东方怀初打着破折扇抬脚走人,将门一锁,跟他那死鬼师父东方游一般,只留下一个风流绰约的背影,以及一句话——“好好照顾你嫂子啊!” 然而这一夜,东方浅倒是被好好“照顾”了。 齐晚寐一夜之间砸了三个花瓶,两个汤碗,那神似东方衡口气的“成何体统!”四个字被她整整说了五十遍。还差点把东方浅当成自己的机甲给拆了。 好像这样胡闹着,就能把某人早点盼回来似的。 可惜,未能如愿,齐晚寐人没见着,身子反倒是一横,被人抱了起来。 如火烧的一张脸上全是笑意,齐晚寐摸着眼前人的喉咙,惊诧道:“糟糕,阿浅,你长喉结了,这可怎么嫁得出去?” -- 第51页 东方浅将齐晚寐轻轻放到床榻上,略轻道了一句:“别闹。” “什么叫别闹。”齐晚寐反手将床边捏被的人反压了下去,“你这样,怎么能跟小情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就该把怀初的嘴给封上。”东方浅叹了一口气,该是学坏了。 “你看你,先是受伤,现在干脆就变成个男的了。”齐晚寐耷拉着脸,委屈道,“你这样,我没法交代。” “向谁交代?” 齐晚寐迷迷糊糊道:“东方衡,还能有谁?他会觉得我连人都保护不了,肯定要骂人。” 东方浅温声道:“不会,他永远不会骂你了。” 齐晚寐垂眸,迷离的一双眼中,竟映出东方衡一张清冷绝尘的脸。 “你这个人,真讨人恨。”话落,齐晚寐双手捧住东方浅的腮帮子,狐狸一般促狭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东方浅愣怔了,竟乖乖地任由她这样捧着脸。 房中,红烛跳动,剪影交叠。 见东方浅没有说话,齐晚寐便越来越肆无忌惮,越靠越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交织间,全是对方的气息。 一枚玉佩横亘在两人唇畔之间。 “还好,没丢,晚玉的,不能丢。”齐晚寐庆幸一笑。 仅仅只是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生生激起了东方浅的反抗欲。 她手掌一推,压在上方的齐晚寐便自床上滚落在地。 有人醒时精明,有人醉时疯傻。 齐晚寐竟像是小孩一般委屈巴巴地抽泣起来。 她醉后行为全由不得自己,眼前之物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在她的眼中都是她的机甲人。 年少时失去了做偃师的资格,在醉时总该是可以放肆几分的。 于是,从低声抽泣变成了抱人大腿痛哭。 被抱住的东方浅一时六神无主,叹息一声,像雪狮护犊子一般,一只手递向齐晚寐。 轻声道:“你想拆,就拆吧。” 这无奈与宠溺的口气,令齐晚寐瞬间顿住了。 她一辈子都在致力于和修仙道门唱反调,重活一次,已经做好了和人重唱反调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愿意顺着她。 齐晚寐一把拉过东方浅的手,绕过自己的肩膀。 砰的一声,两人一同躺在了地上。 她······不闹了! 只是蜷缩在某人怀中,像只小狐狸一般蹭了蹭某人的下颌,安心地睡了过去。 仿佛安心只是一瞬,忧心却要用尽一生。 这个夜晚,有人睡得安稳,有人守得苦涩。 总之,都很安静。 而隔壁房的东方怀初却很不安静。 他靠着墙壁,贴着耳朵,没能听到他期待的“风花雪月”,大失所望:“就这?岂不辜负大好良宵,和我这祖传月老之策,可惜!” 说完,他蔫蔫地往床上一躺,一把折扇遮脸,睡了过去。 这一睡却很不安宁,梦里又是这三个月来不断重复,不断闪过的零碎画面。 血腥铺满了一地,师父东方游倒落而下,脚下是一双双狰狞的手······ 哗啦一声! 一盆冷水激醒了他,结束了一夜的噩梦。 现下已是日上中天,东方怀初的视线中映出齐晚寐一张想揍人的脸。 “睡得挺香的嘛~”想起昨晚一连串阴谋,齐晚寐拳头咯咯作响,咬牙切齿的笑意悬在嘴角,“今天早上,我送你去一个好地方,好不好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当淑女,淑女可当娶——”东方怀初利索起身,话还没说完,啪一声巨响,一个清脆的巴掌声落下,他连人带扇,飞出了窗外,在晴空万里的天幕中慢慢缩小成一个焦点。 齐晚寐拍了拍手,快意道:“爽快!走吧,他的降落点应该是在西边,无常村那头。” “嗯。”门外的东方浅走了进来。 “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是那?” “你想去哪,我便去哪。” 这回答竟有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味道,齐晚寐嘴角抽搐了一下。 其实她是很明白的,因为今早是被魅骨得激醒的,而她能清楚的感知到下一个月灵金丹就在西边无常村的方向。 可是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对任何人透露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管东方怀初愿不愿意,一巴掌先扇到那头再说。 他心大脸厚,不会出事。 只是东方浅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总该是温柔点,要编出一套说辞令人信服的。 那么,既然众人都把她当成寻找那个十恶不赦的鬼婆婆的饵,那便是这个饵说鬼婆婆在哪就是哪了。 明明是如此天衣无缝的说辞,到最后一个字也用不上。 东方浅说,她去哪,她就去哪。 齐晚寐有点感动这种无条件的相信。 “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御剑过去。” 话语刚落,一道凌厉的白光闪过,一把老树木皮包裹的长剑呈现在齐晚寐眼前。 这剑,灵光满溢,就是有点丑了。 端是看不出,东方浅一冰冷素雅的美人,怎么就持了一柄丑不拉几的剑。 “上来。”东方浅踏上长剑,向齐晚寐伸出手。 她目光一楞,看到了那白皙如凝脂的美人手掌上几条褶皱红印,正是昨晚她的杰作。 -- 第52页 “昨晚辛苦你了。还有这手,都被我压出印子来了,要不我给你······” 东方浅神色闪烁,当即将她拉上剑,自窗口穿云而去。 半层云海之间,齐晚寐打趣道:“害什么骚,咱们睡都睡过了。” “······” “女子当淑女。”东方浅轻咳一声,重复着东方怀初的话。 齐晚寐想,淑女于她而言,乃是下辈子的事情。 干脆调笑道:“可以,你娶就行。” 东方浅呼吸一窒,脸上三分薄怒七分羞怯,咻的一声,剑速快了十分倍,云海当即碎成星星点点留于背后。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在无常村口落了地。 只是这刚一落地,魅骨却再也辨不清月灵金丹的去向,似乎在附近,却又藏得极深,齐晚寐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如今已是腊月,寒风过,琼花落,扫过之处,尽是萧瑟之感。 不祥的气味引得东方浅当即挡在了齐晚寐身前,沉声道:“不太对。” 齐晚寐拂开漫天落花,抬头望去,无常村口不远处的一棵琼花树下,隐隐绰绰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衣襟前插在一朵琼花,跪坐在满是残花的地上,一双瞪大的桃花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东方怀初! 这绝对不是被齐晚寐丢傻了。 是出事了! 第21章 诡异 无常村口,齐晚寐、东方浅当即冲上前扶住东方怀初。 “发生什么事了?” 齐晚寐这一句刚落地,就像是一根细针一样戳破东方怀初一张懵然愣怔的外皮,陡然使得他清醒过来。他扶住青筋暴动的额头,声音支离破碎。 “不、是、不是、不······”似乎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师父······师父······” 事有蹊跷,齐晚寐指尖一点,白色灵流钻入东方怀初的眉心。 自从日灵金丹落入她心头魅骨这个人肉器皿时,以往的灵力也在迅速回归,自然也包括十年前运用魅骨自创的术法——同心术。 此术能直接通过肢体接触或特殊媒介,探知对方的记忆。 可有利便有弊。此法虽能看尽人一生过往记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看似厉害无比,但却不能想看什么便看什么,能看的只有对方同意观看之处。正如你要打开一扇记忆之门,看透一人,必须拿到钥匙,必须得到主人的同意。 “怀初,你听我说,”以心传音,齐晚寐的声音袅袅,回荡在东方怀初的灵台之中,“你要允许我探知你的记忆,这样才能看到症结所在。” 东方怀初艰难地点了点头。 “去吧。”对于此种诡异术法,东方浅不惊不问,只道:“我守着你。”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如此淡定懂事,齐晚寐忒觉得东方浅比她那位爱发脾气的表哥要顺眼得多。 这一顺心,事情就进展得顺利得多了! 咿呀,咿呀。 东方怀初浩瀚无垠的灵台记忆深处,记忆之门徐徐打开! 齐晚寐抬脚入门,放眼望去,两旁皆是数道记忆小门,按时间顺序,分布排序。门内都是一些风花雪月、欢声笑语之事,有些甚至还有点不堪入目。 不过,人生一世,只活一次,若记忆皆是坦荡鲜明,那是非常难得和幸运的。 正这么想,叮当叮当的声响吸引住了齐晚寐的视线。只见东方怀初最后一道记忆之门漆黑幽暗,大门被铁链紧紧地锁住了! 呲呲,铁链上散发着光晕,歪七扭八的符咒红印熠熠生辉,这是锁忆链! 当年秘天院文考前,齐晚寐就曾头悬梁锥刺股,一一背下东方家的咒法考点,所以她很是清楚,锁忆,锁忆,顾名思义,封锁记忆,往昔如烟,一一散去。最诡异的是,上面这符咒的气泽竟然与东方怀初,甚至东方衡,东方氏一族如出一辙。 难道说,这锁忆链是东方氏之人的“杰作”? 齐晚寐不由地伸手触了触,铁链竟颤动起来,还未等她收回手,一道模糊的记忆碎片已灌入她的脑门! 三年前,夜,一个小山村内,遍地死尸之间,两个男人相对而立。 一道剑光闪过,血滴顺流而下,一个男人倒在越燃越盛的火光里。这人模糊的脸渐渐清晰,不是别人,正是东方怀初一直引以为傲和执意找寻的酒鬼师父,东方二长老,东方游。 那持剑的凶手徐徐回过头来,眼看就要看清楚他的模样,却在这一关键的时刻,噗的一声,火光覆盖了一切! “师父!” 东方怀初痛彻心扉的嘶喊将齐晚寐的神识完全反弹了出来,“同心”失效,再无法探寻更多。 凶手究竟是谁? 为何在东方怀初的记忆里能看到这些? 难道他是当年的目击者? 凶手不忍杀人灭口,所以给他下了锁忆链,让这一段记忆彻底尘封? “啊啊啊啊啊!” 东方怀初猛然醒来,张开双臂,一阵强大的灵流自他周身爆开,如洪水决堤一般,将齐晚寐的所有思绪连同她身边的东方浅一同冲开! “怀初!”东方浅唤道。 滚滚暴戾灵流四处乱串,眼看东方怀初下一瞬便要神智皆乱,就在此时,身后的树叶沙沙作响,半黑半白的一只蝴蝶振翅而飞,一根细长的银针穿叶而来! -- 第53页 呲! 银针不偏不倚插入东方怀初的眉心! 站在东方怀初面前的是一位灰衣薄衫的青年,虽说是面色黑如焦炭,却难以遮掩住他冷峻的眉眼,以及那攒在眉头十个熨斗都碾不平的特色褶皱。 “你是谁?”齐晚寐正想上去,东方浅像是察觉到什么,立即拉住了她。 “老叶?”东方怀初刚刚认出人,两眼一翻,便晕趴在那人身上。 来人,正是东方氏药圣温世怜座下一普通药修,叶允,也就是东方怀初先前提及的,那位唱歌难听到想让人挥刀自宫的好朋友。 三年多前,此人双亲被邪祟妖孽所杀,危机时刻,眼看就要英年早逝,一向爱路见不平的东方怀初便掐灭了这种可能,自作主张将人带回了香雪海。 叶允素日寡言少语,只爱一个人待在炼丹炉中捣药炼丹。众位师兄弟都觉得他性情古怪孤僻,很少与他往来。 东方怀初是个爱管闲事的,总觉得他带回来的人如此不被人待见,自己得负责。加之,他师父东方游云游在外,师兄东方衡耽于往昔故人,齐沁改变良多,他一滩苦水无处可倒,便看上了叶允这个闷葫芦。 三天两头往人炼丹炉里跑,送花送酒热情非常,最后还毫不客气地给人起了个昵称——老叶。但每每东方怀初总是热脸贴冷屁股,活像个被气到爆炸的小媳妇。 经过他的不屑努力,三个月后,叶允这块钢板终于对他说了四个字:“愚、不、可、及。” 他觉得很骄傲。 一来二去,两人便开始熟络起来。叶允为人仗义,甚至还帮东方怀初做过许多风月荒唐事。东方怀初也认为,两人生死之交谈不上,可他却担得叶允唯一的朋友七个字。 于是,这位朋友便一手扛过东方怀初,带着齐晚寐、东方浅进了无常村。 无常,无常,命运无常,生死无常,是谓鬼村。 传说,三年前的腊月初八,此村遭遇天灾人祸,至今潜藏在地底的砥砺之气尚未消退,导致无常村阴气萦绕,是以人丁稀薄。 此后村里每年的腊八节,总会听到一阵阵敲锣打鼓和女伶咿咿呀呀的婉转戏曲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十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过往行路商人惧其古怪,修仙者嫌其晦气,往往路过此处,绕路而行。 可越古怪,一种奇怪的直觉偏偏告诉齐晚寐,这一切一定和东方怀初有关,也跟月灵金丹脱不了干系! 夜深露重,无月无星,无常村内寻不到人迹,几盏孤灯靠在街头两侧,诡异骇人。 齐晚寐和东方浅并肩谨慎地走在前头。叶允背着昏迷的东方怀初在后。 突然之间,街头雾霭深处,一个老女人的小曲声传来。 “逍遥仙,逍遥仙啊~御剑乘风逍遥客,伏魔降妖□□,豪情侠义千家刻,千家刻啊~” 东方浅眉宇一皱:“不是妖。” “我知道。”齐晚寐的目光落在眼前迷雾中渐渐显露的唱曲人身上。 那是两个涂着胭脂抹粉、穿戴戏服的老伶人和一个戴着戏曲面具的小生,他们周遭跟着不少人。细看之下,大多是老人,身上穿着黑白素服。 他们敲着锣,打着鼓,像是在祭奠亡人,可伶人的曲调又是欢快悠扬。 诡异至极。 茫茫雾气里,他们徐徐而来,扫了一眼齐晚寐等人,顿了顿,眼神不见得良善,也不见得凶恶。他们只是又继续传唱起来,直到最后渐渐没入远处拐角。 不对劲,齐晚寐心道。 突然,一双苍老的手同时扒拉上齐晚寐和东方浅的肩膀,两人一顿,相互对视一眼。 默契转身,正要出招,却看见身后只是个瞎眼的耄耋老翁。 他佝偻着背,不停咳嗽着:“小姑娘,快走吧,这里不欢迎外人,特别是修道人,休息够了,就离开。” 齐晚寐问道:“敢问老人家,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重要的日子,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瞎子老翁指了指前方角落一间破烂庙续道,“那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快去吧。” 齐晚寐还想打探什么,却被东方浅阻拦住,她摇了摇头,对老翁有礼拱手:“多谢。” 身后,叶允朝背着东方怀初正要往前走。 “等等!什么味道?”瞎眼老翁的双手竟握住了东方怀初的肩膀! 叶允脚下一滞!引得东方怀初衣襟处插着的琼花瑟瑟抖动着。 叶允是个不好惹的主,一根银针竟自他两指间伸出,只要瞎眼老翁再动一步,他绝不会手下留情!此村诡异非常,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而已。”东方浅当机立断,拔下东方怀初胸口的琼花枝。 “诶呀,都怪你,我要送我花就送我花,干嘛还不好意思!”齐晚寐发挥着她宝刀不老的演技,指尖擦过东方浅微热的掌心,夺过花枝,打着哈哈道,“姐妹乐趣,老人家莫见怪。您要是喜欢,送您了!” 花枝安稳地躺在瞎眼老翁的掌心,他唏嘘一声:“老了不中用了,还以为是故人的味道,怕是闻错了,闻错了······” 颤颤巍巍地握着琼花,瞎眼老翁一瘸一拐地朝远方走去,兀自喃喃道:“怎么可能是恩人······怎么可能······味道相似罢了,咳咳。” “呆子!”叶允焦急唤着,肩膀上的东方怀初已是满头大汗。 -- 第54页 齐晚寐探了探东方怀初的额头,有感刚刚他体内的锁忆链有极大的震动。 这绝不是巧合! 锁忆链这种咒法一旦施下,中咒者记忆就会被封锁。但万物相生相克,有锁必有解,若是中咒者渐渐越接近当年事发点,遇到记忆里的关键人,锁忆链触及熟悉的气泽,就会慢慢崩塌。 这么说,这位瞎眼老翁很有可能就是解开东方怀初锁忆链的关键! 这很有可能就是三年前的事发地,那位老翁也是三年前的当事人! 定睛一顿,齐晚寐猛一回头,瞎眼老翁早已随着伶人戏班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2章 酒鬼 夜,破烂的庙宇中,神台上的烛光摇曳。 叶允小心翼翼拔下先前落在东方怀初头上的银针。 东方怀初缓缓苏醒,扫了一眼黄昏蜡烛下的齐晚寐等人,神色有些涣散。 “本是好客人,君入梦中来。”东方怀初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几位当真赏脸,都来了。” 众人沉默着,谁都没有立即否定东方怀初的说法,谁也不愿意相信东方游的死是真的。 全当成梦一场。 包括东方怀初自己。 他想,刚刚在无常村村口,脑子里回归的记忆是假的。 梦中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是师父东方游也是假的。同在古画之境所看到的幻象一模一样,只是师元鳍造出来的梦魇心魔而已,根本不是禁锢心中已久的真实回忆! 所以,堂堂东方双剑之一,手持配剑随风,剑术卓绝,才会竖着从古境进去,横着被人扛了出来。 他那时候瞒过了所有人,也说服了自己。 “所以,是梦,我师父,没有死。对不对?” 一向风流潇洒的东方怀初看着齐晚寐,竟有些迷惘,像是急需她肯定他的说法。 “怀初,我发现你又美了。”齐晚寐故作轻松道,“造孽造孽,这可要祸害多少家小娘子啊。” 明显在转移话题,东方怀初依旧不死心,看向东方浅,语气有些急促:“阿浅,你说!“ 只是梦而已。 对,只是梦。 “······” 现在谁也不愿意拿起那把现实的锋刀戳破东方怀初的自欺欺人。 齐晚寐不忍。 东方浅也不忍。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句冷话突然砸了下来:“事实就是事实。你再逃避也没有用!” 开口的是一向寡言古怪的叶允,东方怀初所有的自欺欺人瞬间粉碎成渣,因为他知道,叶允这个闷葫芦,从不骗人。 终于,终于,东方怀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师父······死了······” 最后生生从喉咙口挤出的两个字,令在场所有人眸光一暗。 一时之间,破庙之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劈噼的声响。 微晃的光晕下,齐晚寐似乎看到了一个酒鬼的影子。 十年前的一日,齐晚寐身在香雪海的秘天院,为查父母之死,欲争取最后一个名额,前往阴月冥宗,打算力挑秘天院练武堂的十二位高手。 所有人听到这个传闻,都对齐晚寐敬而远之。唯独有个酒鬼拦住了她的去路。 日光下,一个俊朗的邋遢酒鬼躺在练武堂的大门口,大约三十出头,墨色麻衣一卷,喝着一壶琼花酒,哼着一首川味艳曲。 看到齐晚寐,微微张开半只眼,懒懒道:“小丫头,我今天闲,教你几招如何?” 齐晚寐蹲下身,玩味一笑:“天下没有掉下的馅饼,我、不、学。” “有个性,我最爱和有个人性的作对了。”酒鬼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挑眉道,“小蠢蛋,你不学,我偏要教!” “你叫谁小——”话语未落,人便被拉着舞了好几套剑法。 一招一式皆是精妙,可瞬间破叶穿花。 微风中,花散叶落,长剑回鞘,酒鬼潇洒道:“好好姑娘家,别被打残了,以后是要嫁人的。” “酒鬼,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游!”咻的一声,人影跃上了房檐,消失不见了。 往事随风散去,时隔多年,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怼天怼地为老不尊的酒鬼再也没有出现。 就像这神台上的烛火,一吹便灭了。 酒鬼,酒鬼,只是没想到,喊着喊着,就真成了鬼。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的漫长,漫长到似乎要消磨掉所有人的耐心。 东方怀初把自己关在庙里,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的三人也是瞎着急。想着谁进去劝一点是一点。 可没想到,到了深夜,门咿呀一声开了。 东方怀初颓丧的一双眼抬了起来:“逃跑没有用,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齐晚寐注意到,叶允此时的眉头跟被熨斗烫过一般,平了。 夜,四人生火围坐在破庙神台之下,一一缕清所有的线头。 东方游的尸首在哪? 三年前是谁处心积虑锁住东方怀初的记忆? 现在又是谁想让他重新想起这一切? 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切看似毫无头绪,但其实并非无迹可循,东方怀初脑海中的还未真正解开“锁忆链”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东方浅已经察觉到什么:“此种术法不简单,只有道行高深的人才能施下。” -- 第55页 “没错,”齐晚寐点头,“中了咒者记忆就会被封锁,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会看到一星半点画面。但若是中咒者渐渐越接近当年事发点,遇到记忆里的关键人,锁忆链就会慢慢崩塌。” 东方浅一怔,那眼神像是在诧异齐晚寐竟能将东方氏的术法背得滚瓜烂熟。 齐晚寐轻轻咳了一嗓子:“你表哥教的,我都记得。” 东方浅目光一软,转回正题:“有人想让怀初恢复记忆。” “对!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也许这只是个开始。”齐晚寐补充道。 “不管是谁给我下了咒,不管是谁杀了师父,”水墨折扇在东方怀初手中被捏成麻花,“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敢肯定,凶手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你先管好你自己,”一直不出声的叶允终于开了口,“怒急攻心。”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东方怀初安静了下来。 真的庆幸有这位药师的存在,病人有时候最听的就是药师的话。齐晚寐问道:“你现在先想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记忆有损,或者开始衔接不上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 东方怀初记得,三年前的腊月初一,他接到云游在外的东方游的传音,要他立即下山为一村子除祟祛疫。 当天,他便收拾行李,御剑启程。 可是到了村子的记忆他全不记得,只记得自己七天后,回来那一刻的模样,他躺在香雪海的阶级之上,浑身是血,身旁配剑随风在瑟瑟发抖。最后,还是叶允采药回来发现了他,捡回了他一条小命。 怪的是,他当时只是脑部磕伤,却全身都是血。 那一天,正好是腊八节,也就是无常村发生天灾人祸的日子。 太巧合了。 只是七天之间发生了什么,就像是被人抹去了一般,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当时,叶允推测是他在除祟的时候,被邪祟给击伤了脑部导致记忆缺损。 东方怀初本就是个心大的混账,随他师父东方游的性子,一向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哪得几回欢的原则。对于这种事从不纠结,哪怕是七天之中有个什么露水情缘想不起来,他都是稳赚不亏的。 所以,他一直活得洒脱轻松,可这种轻松却在齐晚寐回来的前三个月戛然而止。 他开始梦见一个人一脸血污地倒在他面前,午夜惊醒时,心跳到了喉咙口,连手都是抖的。 他曾经尝试过用传音术联络东方游,寻求解除梦魇之法,可那一头始终没有回应······ 虽然东方游此人,经常会醉在哪个山旮旯,一年半载不回音都是常有的事,可是这一次,东方怀初心头却隐隐泛着慌麻。 所以,他才会坚定随齐晚寐等人下山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了,后来我到无常村村口时,脑袋就跟被炸了一般,三个月来,一直梦到噩梦竟然重新出现了,我看清楚了倒在血泊里的人,就,就就是师父。可我始终看不清楚,凶手的模样,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东方怀初沉声道。 “我果然猜得不错。”齐晚寐捏着下巴,琢磨道,“身中锁忆链的人,越近事发地,事发人,被锁住的记忆就会慢慢浮现。三年前,你很有可能在这,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东方浅冷道:“找。” “正是,若是找到当年的当事人,或者真正精确的事发地,也许记忆就能完全解禁。”齐晚寐挑眉一笑,“我们家阿浅真是聪明,都能接我话了。” “······”东方浅脸上飞过一阵红晕,咳了一声,正色道,“那瞎眼老翁。” “对!”齐晚寐敛起神色,“怀初,你想想,你们师徒二人是否得罪过什么瞎子,或者老头之类的,又或者有什么仇家?” “我和师父风趣幽默,人见人爱,和气生财,当然没——” “哼。” 东方怀初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叶允一个冷哼完全堵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个哼,其实也将齐晚寐的无法苟同诠释得淋漓尽致,就东方怀初这师徒两奇葩,没心没肺,到处招蜂引蝶,出手相助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得罪的人自然是与日俱增。偶尔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两刀的,都记不起得罪了谁,怎么得罪的。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历来如此。 正当齐晚寐要下“问也白问”的定论时,东方怀初突然灵光乍现:“难道,是他?” 众人异口同声:“谁?” “我师兄。” !!!! “······” 东方浅木头皮包的丑剑一颤! 第23章 随她 破庙之中,所有人的目光皆移向东方浅,只见她手中的木头皮包的剑缓缓地出了鞘。 指不准护兄心切,东方怀初一张俊美的小白脸就能当即开花。 “别冲动!”齐晚寐眼疾手快,将剑抵回了剑鞘,一气呵成地否定着,“你表哥人美心善,温婉居家,脾气又好,绝不可能!” “······” 东方浅那张薄怒的冷脸总算消了几分火气。齐晚寐和叶允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都在庆幸东方怀初能逃过这一场血光之灾。 反倒是东方怀初一脸无奈:“别误会,我说的是我大师兄。我师父以前收的一个徒弟!” -- 第56页 说起这位,可谓是东方游人生中的一点光亮,同时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抹耻辱。 这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讲起,那时候东方游年少气盛,独自下山历练。 一次,偶然在一个村庄打酒休憩,却瞧见了全村村民疯似地追赶一对遍体鳞伤的夫妇。 他救下了人,可人却已是油尽灯枯。 在村口的一棵血色琼花树下,夫妇两人将五岁的幼子托付于他,执手闭目长逝。小孩子凄惨地哭泣着,磕磕巴巴地告诉了东方游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个小孩乃是半妖。 母亲为蝶妖,父亲是道人。 两人路经此处,眼看这座村庄瘟疫肆虐,村民十人九死,恻隐之心便动了。 蝶妖身上的蝶翼粉末,有治百病之效。于是,蝶妖便刮下身上的蝶翼粉末,救治了村民。 可一个被治好了,第二个就来苦苦哀求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多的人把夫妇二人当成是神仙。 什么我上有八旬高堂下有稚子幼儿,什么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博得功名,什么苦守寒窑十八年夫妻刚刚团聚······所以我不能死! 谁又想死呢? 谁都有惨绝人寰的过去,谁都有想活下去的理由,但没道理要别人牺牲生命来成全自己。 生死关头,谁在乎礼义廉耻,村民们全都祈求这一对游侠道侣拯救他们。可是夫妇二人不是神仙,一个是道人,一个是蝶妖,蝶妖连日救人已经虚耗过度,道人为救妻子已灵力暂失。 不是无心,而是无力。 指望两人救全村一百来号人,跟指望用一碗水救全村人一样,完全不可能。 两夫妇答应村民,会上山寻药,寻求救人之法,可研制能解除瘟疫的良药希望渺茫,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谁也不确定。 就在众人绝望的时候,道人不幸也染上了瘟疫。后来,蝶妖出手相救,令道人丈夫安然地度过了一劫。 明明还可以救人,为什么不救? 于是,村民中便开始传出了许多流言蜚语。 有人说,他们明哲保身。 有人说,他们见死不救。 甚至,有人说,他们另有图谋。 可谁也不知道,蝶妖是冒着被打回原形的危险,刮下了身上最后一抹蝶翼粉末,这才救回了自己的丈夫。 两夫妇向村民们解释,可村民们只相信他们看到的一切,以及加上几句流言蜚语混合而成的‘事实’。 蝶妖夫妇心中藏私,未尽全力救治。 明明是他们说过要救人的。 信任渐渐崩塌,村民们再也不相信他们的恩人。 于是,一个雨夜,村民们趁着两夫妇上山寻药之时,绑了他们年仅五岁的孩子。 等两夫妇下山回村,看到的便是他们五岁的孩子,被生生地捆在了火架上。 熊熊火焰就在眼前,他们一心要拯救的村民叫着喊着,一张张脸丑陋至极。 “是你们说要救我们的!怎么,现在就想跑了!” “如果我们活不了,你们也别想逃!” “快把蝶翼粉末交出来!” 人欲无穷,以怨报德,食髓知味。 本是一腔善意,却被当成救命稻草,往死里拽。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心灰意冷之下,两夫妇拼尽全力救出孩子,拼命往村外逃,就在奄奄一息之际,东方游出现了。 人心如此腌臜,知道真相的东方游誓要为这一对夫妇讨回公道。 可听闻当夜,那些还剩一口气的病人体内的瘟疫变异,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一跃而起,咬死了全村的人。 在一片厮杀尖叫后,所有人都躺在了血泊之中。 之后,东方游抱着孩子,离开了村庄,他知道因这孩子实为半妖,定不为世人所容,亲眼目睹父母之死,定然留下诸多阴霾,是以东方游暂时以真气封印住了孩子的妖性,将他带回了香雪海。 然而,一向以灭妖为己任的神族后裔东方氏,半妖之人不灭之尚算怜悯,哪里能入得了东方氏的族谱? 为此,东方游不惜与师兄东方伯大吵一架,东方游当夜潇洒离去。 留下的,只有房中墙上的两行字——万物皆有灵,归入红尘去。 曾是东方双剑,今朝已成孤影。 之后,东方游便带着这个孩子四处云游,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术法剑术,将一切倾囊相授,甚至连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宝剑“谓侠”也交予这个孩子,并为他取字“朝”,东方朝。 希望他秉承父母的侠义之心,行于芸芸众生之中,纵世间百恶,莫忘初心,忘却过往,面朝今朝。 可这个孩子却未能如东方游所愿。 一日,东方游带着东方朝路过一座村庄,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同样的瘟疫肆虐,师徒二人同样路见不平,村民同样以怨报德,只是这一次,结局完全不一样,因为东方朝举起了手中的“谓侠”,屠杀了全村之人,一个不留。 那一天,村口染血的琼花纷纷落下,就如东方朝父母死的时候一样。 花瓣落在东方朝张开的蝶骨双翼上,他在血泊中回过头来,嘴角勾起森冷的弧度,冷眸在暗夜下犹如嗜血的野兽,狰狞恐怖! “蝶骨血花?!”庙宇中,齐晚寐惊愕出声,“东方朝竟是四邪之一,最孤高冷傲,杀人不眨眼的那位!” -- 第57页 “你禁这四言,原是如此。”东方浅看向东方怀初,低声道。 “是的,我让东方家所有的弟子不许在师父面前提这个名字,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东方怀初嗟叹一声,“对于师父来说,都沉在心里了,怎么忘记?” 齐晚寐问道:“后来,你师父大义灭亲了?” “师父说大师兄,不孝孽徒,妖性难驯!只有亲自将他收入乾坤葫中,苍生才能免去一劫。” 乾坤葫乃东方道门至强法器,葫内阴阳分两界,冰火两重天,被囚入其中,无论是人是妖,都定将生不如死。 东方怀初悲悯的神色一沉,“乾坤葫扔进大海,那便是生死皆由天定。” 咔的一声,众人面前火堆中的柴枝断成两截。 “而大师兄也留给了师父一句话。”东方怀初停顿半晌,终于将那恨意满满的诅咒说出了口,“我若重见天日,必要你们永不得安!” 窗外风冷呼呼地穿过破烂的窗纸,犹如一把冷刀刺入骨中,众人皆是一凛。 “难怪之后能成邪,杀气深重!”齐晚寐轻声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师父收下了我,那时候我还特别小,听师父喝醉时常常说起这些往事还不理解,现在······”东方怀初摇了摇头。 “你还是别理解了。”叶允一脸你不合适的模样。 东方怀初有些不服气:“君子不打诳语,老叶!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不相信我?” “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叶允嘲讽的冷言落下,火堆的火苗冉冉升了起来。 齐晚寐并不认同:“世上之大,无奇不有,叶兄,太片面不好,你让他说。” 柴堆之上,火光跳动。 东方怀初沉思片刻,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个孩子,他的父母都是村里的名医,村长的女儿生了很严重的传染病,孩子的父母竭尽所能终于把村长的女儿给治好了。可是一个月以后人还是没了,还传染了村里许多人,孩子的父母后来才发现,村长的女儿事先就隐瞒的病情,才导致后面的病情恶化。可大家不相信,非要那一家三口偿命。” 世人总是喜欢苛责旁人,只要有人伤害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不管是非对错,不管恩情道义,他们要的只是公道。要的只是赔命,包括一个小孩子的命。 “人性。”东方浅闭上了眼。 “那一家三口······”齐晚寐看着东方怀初眼中的落寞,语气里带了几分安慰的意味,“那小孩子肯定还活着,而且我猜,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东方怀初苦涩一笑:“他被好心人救走了。” “又如何。”叶允离火堆远了一些,冷道,“能不恨吗?” “当然恨!”东方怀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可就在一瞬之间,看着跳动眼前的火光,他那双满灰暗的瞳孔中的戾气渐渐散去,“可小孩的阿娘和那个好心人跟他说,如果能活着,那就活下去,不要恨。” 这一句话几乎激得齐晚寐全身汗毛竖,似乎有一股力量直直穿入心房,将那一条仇恨的巨龙镇压在了心里。 因为,曾经在很久以前,她的母亲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只是,东方怀初,你,比我幸运。 东方浅察觉到了齐晚寐的异样,将手微微放在她的手上,温度竟比眼前的火堆还暖些。 几分欣慰划过齐晚寐的眼底:“后来,那个小孩,在香雪海严苛的道门世家中,既继了好心人五分武功剑术,也得了他五分侠义风流,活出了和他大师兄截然不同的人生,成了东方双剑之一。” 东方怀初嘿嘿一笑:“不要这么夸我,我害羞。” “呵。”叶允轻哼一声,“你会害羞?” “啧,你怎么和阿沁一样,一天不怼我个两三句,就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东方怀初嘀咕完,朝众人道,“现在你们该相信,我能理解大师兄的遭遇了吧。” “虽能理解,但你们不一样,结果也会不一样的。” 听到齐晚寐的话,东方浅一双冷眸微微睁开:“万事万物自有缘法。” 呲啪呲啪,众人眼前的柴堆冒出几点火星,叶允急忙拂袖一挡。 许是嫌弃火热,齐晚寐抢过东方怀初的折扇了扇风:“这总结很到位!” 她朝着对面的叶允,声音高了一调:“怪不得,江湖上老传言,东方那老酒鬼对他这个小徒弟的评价就一句话,虽略有出格,但根正苗红,唯一爱徒当之无愧啊。” 这话刚说完,面前本已快偃旗息鼓的柴堆突然噗的一声,巨大的火苗猛地往东方怀初的脸袭去! 眼看就要红烧小白脸,啪的一声响,齐晚寐手中的折扇在空中回旋一挡,火苗很识时务地缩了回去! 这一缩,叶允灰色的水袖道袍遭了秧,刺啦刺啦地烧了起来! “老叶!”东方怀初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袍,扑灭火焰,“你没事吧?” 东方怀初指着齐晚寐,对东方浅道:“这是干什么呀,家属都不管的吗?” 东方浅将齐晚寐护在身后,只道了两个字:“随她。” “······” 场面一时尴尬,齐晚寐立即上前帮人拾掇衣服:“诶呀,哎呀呀,你看我,大意了不是。本来就想试试叶兄的身手,不知道他这么怕火的。” -- 第58页 叶允没有说话,快速推开齐晚寐的手,像是有洁癖一般嫌弃,立即收拾齐整,恢复了以往生人勿近的模样。 “好好好,我的错,不该戏耍你叶哥哥。”齐晚寐乖乖承认错误,将手搭在东方浅肩膀上,挑了挑眉,“这时候,还是确定东方朝是否从乾坤葫里逃出来复仇要紧,阿浅你说是不是?” 炽热的眸光太过灼人,东方浅敛起眼中的涟漪,同意道:“嗯。” 东方怀初惊讶道:“你们有办法?” 第24章 等你 “一查便知。” 破庙里,东方浅两指并拢,在半空一点,一本银色光点书册呈现而出。 “东方玄门法宝录!”齐晚寐脸上飘过一丝惊愕。 这东西她十年前就听东方衡提过,它可以搜罗东方氏现有的法宝现状。 完好无损的,字迹会莹莹生辉。失效损毁的,字迹则会荡然无存。 所有的一切,皆会对应着记录在册。 要查东方朝是否破开乾坤葫,这便是最佳之法。 只是,这东西东方衡曾宝贝得紧,她从前如何坑蒙拐骗都拿不到,就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了阿浅? 思忖着,齐晚寐这狐疑的目光一扫,东方怀初便急忙打着哈哈道:“临行前,我小师兄给的,表妹嘛。这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方朝若是重现人间,回来报复,必定已冲破乾坤葫,定然查不到乾坤葫的字样。你懂我意思吧~” “废——”齐晚寐话还没落地,刷刷刷几声,宝录页面快速翻飞,无数荧光文字飞瞬而出,一行一行映亮众人的脸。 东方浅眉头一紧,目光和齐晚寐默契地撞在了半空! 几乎在两人点头的瞬间,地上的柴堆噗的一声,火苗骤然燃起,一把凌厉的木头皮包剑配合着火势,径直向叶允的脖颈刺去! 铛! 半空中,手指扣住了长剑,火星簌簌落下。 叶允一字未言,凌厉目色扫了一眼对面之人,东方浅和齐晚寐。 齐晚寐嗤笑一声:“叶兄,好身手!” “怎么又打起来了!”东方怀初试图阻眼前三人干架的热情,“不是要找东方朝嘛,打老叶是怎么回事?!” “法宝录中,没有乾坤葫。”东方浅笃定地告诉所有人一个事实。 “······东方朝破葫逃出来了?”东方怀初惊愕道。 “他不仅逃出来了。”齐晚寐目光凝在叶允身上,“而且就在你眼前!” “你是说······”东方怀初的目光徐徐挪到叶允身上。 “你当局者迷,我们却是旁观者清。”齐晚寐将一切指了出来,“你被锁了三年的记忆,这个人突然出现,就开始连贯浮现,你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 齐晚寐非常清楚,锁忆链的解咒之法就是靠近当初的当事人,事发点,看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情景,而这个叶允半路出现,一切就开始变得诡异。 “还有,刚刚提及东方朝的过往,这位叶兄火气可是不小啊。” 适才的试探,齐晚寐故意言及东方朝是如何比不上东方怀初时,这位“叶允”总是会显露出温怒的神色,甚至愤怒到连火苗都能激起,这只有一种解释! “他在愤怒,在怨恨,你所说的一切!还有——” “惧火。”东方浅补充道。 “没错,历经乾坤葫中冰火两重天的人,一般会惧火畏火。他也一样!最重要的一点。你看这是什么?”齐晚寐举起刚刚为叶允擦拭过衣角的双手,指尖上全是晶莹粉末,“蝶妖的蝶翼有个特性,遇火落粉。” “东方朝,也是蝶妖······”东方怀初不可置信地看向叶允,若说一切只是巧合,那么所有的巧合汇聚在一起,便不是巧合。 “这位半路横空出现的叶允很有可能就是假的!极有可能是东方朝幻化出来的!”齐晚寐这果断的结论一下,东方浅指尖应声而动,正要出招。 电光火石之间,啪的一声,一把折扇抵住了横在三人中间的长剑! “等等!先别动手!”东方怀初有些半信半疑,看向叶允,“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叶允肃然道:“说。” “我,我送过阿沁最令她嫌弃的礼物是什么?这可是你给我出的馊主意,除了我们三,谁都不知道的!” “恶心,不说!” “快说!” “是······” “等等!那个······你用传音术加密对我一个人说就行了。” 一丝尴尬飘过东方怀初的眼,他开启传音术,听到答案后,立即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你们都误会了。这个是真的叶允!我可是被他嫌弃了三年多的,我一开始吹牛,他就火大,这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一出现,我头痛,可能只是因为要接近无常村了,他惧火,是以前被炼丹炉的火烫过,至于说,这蝶粉······” 东方怀初上前嗅了嗅,干笑道:“我的。” “什么?!你的?”齐晚寐脸抽了抽,东方怀初万花丛中过,胭脂花粉怕是也略知皮毛,只是不仅自己抹,还到处送人这癖好,难怪追齐沁追了这么久依旧毫无进展······ “谁叫这家伙老捣鼓药,浑身上下都是药味,难闻死了,我逼着他带一瓶蝶粉祛祛味。我厉害我知道!你们不用这么震惊!” -- 第59页 “·······” “·······” “·······” 呼呼呼~咿呀,咿呀,一阵冷风袭开破庙年久失修的烂门,纷纷扬扬的血色琼花瓣飘了进来! 这是四邪之一的蝶骨血花最标准的排场,江湖有传,血色琼花飘落之所,死亡必将降临! 众人面面相觑,很明确一个事实,东方朝回来了! 东方怀初以扇接花,看着花上的字眼,双目睁大,心如擂鼓。 “永、不、得、安。” 一字一顿地说着,隔着往昔岁月,那个血色琼花夜,那句恨得咬牙切齿的话语一一砸进东方怀初的脑门。 门外,一个黑影闪过! “大师兄?”看着那清瘦高挑的背影,一幅画霎时钻进东方怀初的脑门,那是昔年东方游喝醉时描摹东方朝的画像。 那背影与画像一般无二! 颅内的锁忆链开始颤动起来,东方怀初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喊出声:“东方朝!” “稳住!别——”齐晚寐急着追三个字还未落下,一阵疾风刮脸而过,东方怀初人已穿过门口纷纷扬扬的血色琼花,跑了出去! “呆子!”叶允急声追出,一把长剑横在人的面前。 “等等!”东方浅眸光一凝,半空中所有的血色琼花快速聚集,自三人面前拔地而起,形成一道半冰半火的花墙,封堵住整个破庙的门口,在原本破烂的庙宇上加了一圈血色禁制! “他不能出事!”笃定的冷音一出,叶允拂袖一挥! 咻的一声,三枚银针打在花墙上,结果毫无作用,哗啦坠下。 看着毫发无损的花墙,东方浅道:“这花墙,刀剑砍不破,术法破不开。” 应该是东方朝在暗无天日的乾坤葫里练就出来的绝技,现在这么做,就是想把他们圈禁在这,独自跟东方怀初先玩一玩。 “想困我?”齐晚寐抱着臂,轻哼一声,“下辈子吧!” “你有办法?”叶允眉头一蹙,疑惑道。 齐晚寐的嘴角狡黠一勾:“只是不太方便让你······” 嘭! 齐晚寐还未出手,一脸不知情的叶允已晕倒在她的面前。 东方浅收回一指,叶允就这么被她敲晕了? 齐晚寐惊讶地看着东方浅,只见她果断地撕下袖口一条布条,蒙上眼睛,淡然道:“开始吧。” ! 齐晚寐的确是想悄悄招来几只魅鸟来破局,但奈何她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在场的人就必须闭目塞听,最好不省人事一段时间。 可东方浅怎么就连她一抬手,便清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甚至还能如此果决地敲晕人蒙上眼? 这姑娘,真的是一绝,懂人心,知进退,不多事,够果决! “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阿浅,我要是男子,定非卿不娶不可。” 齐晚寐调笑着,怎知这人刷的一下,整个人绷紧着,又脸红了。 东方浅结巴道:“做、做事。” “好咧,马上!”齐晚寐眯着眼睛,笑了笑,指尖有条不紊地跳动着。 紫光萦绕间,几只魅鸟隔空飞落在花墙之上,它们用着小嘴衔着一片片花瓣,虽然魅鸟不是被血琼花被冻坏了就是被烧坏了,可依旧倔强地扑腾着小翅膀,持之以恒地用嘴叼开花瓣,终于在花墙上啄出了一个指甲大的洞口。 魅鸟衔花这一招,的确管用,只是所需时间长久,毕竟齐晚寐现在的功力比之当年,简直是个棒槌。 所以,以免等她破墙而出的时候,黄花菜已凉,东方怀初已不成人样,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同心! 可是,没有载体介质,东方怀初不在身侧,就算上次进过他的记忆库,启动魅骨,动用同心,也根本无法连接到他! 眼下该如何是好? 对,只要有媒介! “阿浅,你可知,你与怀初同出于东方氏,你们身上可有相似之物?”齐晚寐歪着头,看着身侧蒙着眼安静如画的东方浅,“同心术,我必须再施一次。如此才能找到他。” “你身边便有。”东方浅手指一挥,齐晚寐发簪上的白梅玉簪立即蜿蜒出一条银线,穿过花墙指甲般大的花洞,竟与另一端的一个事物绑紧,随即隐去了! “东方一门,白梅玉簪可相系共振。你可随此物找到怀初。”东方浅说得谨慎认真,虽是蒙着眼,却能轻车熟路地将簪子上另一端的银线系在齐晚寐的手腕上。 “你表哥可真疼你,连他玉簪启动的口诀都说与你听。” 这三分疑惑的话语一出口,竟有夹着七分酸味,连齐晚寐自己都未曾察觉,倒是引得东方浅轻咳了一声,“亲人如厮,莫要胡想,你万事不可逞强。一旦出事,立即斩断链接。” 齐晚寐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东西这么厉害,这么值钱,上路的这段日子里,她有好几次都快控制不住自己拿着破簪子去典当,所幸,控制了。 “阿浅,这么担心我呀,可比你那表哥好太多!”齐晚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抵着东方浅的下颌道,“要是你走了,嫁人了,不在我这了,我可舍不得——” “我不走!” 急切又坚定的三个字掐断齐晚寐的话,一时之间,齐晚寐看着侧过脸去的东方浅,竟有些愣怔。 她怎么越来越像东方衡了······ -- 第60页 咳咳两声,错觉像是被粉碎了一般,齐晚寐收回恍惚的目光:“那你等我回来。” 话落,她席地而坐,闭紧双目。 滚滚灵流涌动间,耳边似乎响起微不可闻的一句轻叹,因为太轻,竟像是幻听一般。 好像是这么一句话。 “好,我等你。” 第25章 真假 无边夜色中,齐晚寐眼前拉出了一片雾霭重重的妖异森林。 两抹身影如疾风翻飞,一追一逃,跳跃于树丛之中。 正是东方怀初和之前那个一闪即逝的黑衣人! 半空中,那白梅玉簪蜿蜒而出的细线感应到了东方怀初的所在,呲呲两声,缠绕住了他的手腕。 “怀初,是我!”齐晚寐道。 折扇一开。 “你怎么来了?”看着手腕上那本该属于东方衡的玉簪细线,东方怀初了然于心,“你又用同心术附我身,我小师兄那三千醋海我可抵挡不住!” “别贫了,你这三脚猫,追人都追到什么鬼地方了?” “无常村后山的无常林。”看着前方的黑色人影,东方怀初胸有成竹,“我很快就能抓住东方朝了!到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因同心术一旦连接上,便犹如附身于人,想其所想,能观其所观。 齐晚寐瞧见了前方那个黑色的人影:“你确定他就是东方朝?” “如假包换!”声音刚落,跳跃于茂密树丛中的黑影纵身一跃,落于地面。 尽管黑衣人如此迅速,身为东方双剑之一的东方怀初也不遑多让,当即腾落于地,不过眨眼的瞬间,一个眼疾手快,便扣住了那人肩膀! 只是那人动也不动,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切太不寻常了。 “小心有诈。”齐晚寐提醒的声音一落。 “放心~”东方怀初潇洒一笑,“天下何其广大,能整倒爷的没几个。” 他将人翻过身来,笑容忽然僵住了。 “师父?” 那张脸,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剑眉星目中夹着三分恣意风流,正是东方游的模样。 借着东方怀初的触觉,齐晚寐一怔! 这人有问题!一丝活人气息都没有! “不对!怀初,小心!” 还没喊完已然来不及,眼前的“东方游”已化作一个巨大的戏曲小生面具,生生印在还沉在讶然中的东方怀初的脸上! 东方怀初退后三步,挣扎道:“什么鬼东西!” 他费尽全身力气竟是无法把面具摘下! 此时,几簇灯盏亮起,无常林的尽头黑暗被瞬间吞噬。隔着斑驳交错的树影,光亮处,咿呀呀传来戏班伶人的声音。 “逍遥仙,逍遥仙啊~御剑乘风逍遥客,伏魔降妖百家/乐,豪情侠义千家刻,千家刻啊~” 这与之前在街头听到过伶人女唱的曲调一般无二! “难道是之前街上的唱曲人?!”齐晚寐大感不妙,道,“你——” 一阵刺痛在颅内炸开,铛铛! 正是东方怀初脑中的锁忆链! 它开始哗啦哗啦颤动起来! 先前东方怀初晕着,听感弱化,所以影响不大,可如今一声声,一句句,却像是往死里砸一般,砸得东方怀初脑门生疼,连带着与他同心的齐晚寐的额角青筋都爆凸了几根。 “唔!” 那些关于三年前的记忆开始闪现,但还未一一清晰! 难道说,这里就是东方怀初记忆里三年前的事发源头! 现下东方怀初的行为举止皆受这面具所控,焦急喊醒皆是无用,这幕后指之人不管是东方朝,还是另有其人,想让东方怀初记起三年前的记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齐晚寐极力忍住疼痛道:“怀初,你先不要拿下面具,顺水推舟,看看这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好······可是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东方怀初一张乌鸦嘴,齐晚寐十年前就没怀疑过。 “你怎么在这?该你上场了。”两盏明灯映亮东方怀初的脸,不远处,两个戏班候场的老人匆匆而来,催促道,“年轻人真不像话,这戏都快开始了!你撒泡尿怎么这么久,快快快!衣服快换上。” 这是把东方怀初误认为是戏班里的小生了? 是了。东方怀初脸上的面具! 这齐晚寐是见过的,就在几个时辰前,无常村大街上,□□的戏班里,其中就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小生! 候场老人三下五除二扒拉下东方怀初的衣服,换上一身小生戏服,塞给他一把染着鸡血的伸缩假剑,急忙就把人往光亮里带。 随着东方怀初的视线越来越开阔清晰,齐晚寐眼下才看得清楚,四周古树围绕着是一片空地。村民们在这空地上,架起了一个戏台,而戏台的对面,立着一尊身高八尺的石像,石像之人短打道衫,肩背长剑,手持酒壶,仰天长饮,潇洒风流。 “这是······”迷迷糊糊中,还没认清是谁,东方怀初便被推到戏台之上,被迫面对台下的看戏人。 台下的二十多个老弱妇孺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着,齐晚寐借着东方怀初的耳朵,听出了个来龙去脉。 无常村每逢腊八节,一首女伶鬼曲便会响彻十里,这并非是什么诡异鬼闻。而是为了纪念一位道家仙尊。 -- 第61页 三年前的腊八节,无常村曾被妖魔屠村,全村之人几乎被屠尽,是一位持剑仙尊救下了仅余的老弱妇孺,是以村民们为了纪念他,给他立了一尊石像,并称呼他为逍遥仙。因这位英雄喜乐厌悲,惯爱听曲。 所以每年忌日,大家除了着素服外,都会聚集在这,给他唱上一曲儿,聊表谢意思念。 只是,自三年前无常村天灾人祸降至,便嫌少有人敢来这晦气之所,加之村中唱曲不断,不知就里的外人一传十十传百,便把一座本是人丁单薄的村庄传成了“鬼村”。 人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的人对谣言深信不疑。 “锵!啪!”戏台一侧的七旬乐师锣嚓一擦,戏台上一个略带川味方言的曲调顿然响起,“孽障徒啊,孽障徒!” 台上迎面而来的一个老生戏子,长须入鬓,双目犀利,持剑操枪,指着东方怀初又唱道:“吾授你卓绝剑术,本教汝除魔正路,汝却焚尽百骨,孽障徒啊!孽障徒!如今为师当大义灭亲,将定将你清出门户啊~出门户!哒哒哒!” “镪!啪!”老生转了两圈,冷不伶仃回头的那一瞬间,一道亮光闪过东方怀初的眼眸,咻的一声! 老生手中的长剑直直朝东方怀初捅了过来! “小心!”齐晚寐唤道。 千钧一发之际,东方怀初被脸上的面具控制着,手脚皆叛了主,鬼使神差地以剑迎击而上。 铛! 东方怀初意识散乱,不解地低喃着:“怎么会不受控制?” “蝶骨血花是四邪之一,最是霸道,传说一旦有心神不定的人触到他的血琼花,便会受他干扰,四肢皆不可控。就像提线木偶,任由他驱使。”齐晚寐恍然大悟道,“糟了!你刚刚触到他的血琼花了?!” “我已经很小心了,是用扇子接住的!还是······”东方怀初脸色一青,对阵的老生操抢而来,三两回合之下,刀锋晃过台下众人的眼。 “这也忒狠了!稳住心神!” 话还未落完,齐晚寐嘴角紧闭,竟是不能说话了! 糟了!同心术竟出了岔子! 齐晚寐心道,这是受到了东方朝灵力的干扰。 换做以前,作为四邪之首,其他三邪再横行霸道,多少要卖她几分面子,可现在她终究是魅骨未曾苏醒。 如今口被封住了,很明显,这位孤傲霸道的四邪之一,蝶骨血花是不想齐晚寐横插一手的。 他究竟想支配东方怀初做什么? 耳畔边,嗤的一声巨响陡然传来! 齐晚寐怔住了! 戏台之上,东方怀初手中的长剑穿过了老生的胸膛! 戏,只是戏。 剑是假的,可伸可缩的长剑也在提醒着东方怀初,一切都是戏的。 可是,台上终是戏,梦里却为真,可这些戏却真真切切地复盘了一些过去! 呲呲呲! 锁忆链迸发出无数裂痕,越来越深,最终嘭的一声,瞬间化为齑粉! 锁忆链已断,咒法尽散。 “啊!!!” 这一刻,东方怀初所要的真相终于大白。 无数散落的记忆快速合并,东方怀初梦里、脑中,那张持剑杀师的脸终于渐渐清晰! 不是他恶贯满盈的大师兄,东方朝! 是东方游最小最疼的徒弟! 是他自己! 东方怀初! 第26章 师恩 所有遗失的模糊记忆犹如燕鸟归巢,所有的真相清晰地呈现在东方怀初脑中。 三年前,腊月初一,是个艳阳天。他接到师父东方游的传音,信中言及蜀中一村庄遭逢瘟疫,或有邪祟作孽,村民们罹患恶疾,因自己途中有急切之事抽身不得,着他当即独身御剑前往救治。 此事不得声张,应着简服独行,邪祟以村民性命为要挟,若感之有修士降临,必焚村屠人。 东方怀初是个嫉恶如仇的主,撂下一坛美酒和三五个吟诗作对的小姐姐,当即御剑启程。 而他所到之处正是无常村。 当时,他仅持一把水墨山水折扇,连配剑随风都没出鞘,便让邪祟知道什么叫爷爷,还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爷爷。 只可惜,这位爷爷他打架是打得落花流水,治病却是一窍不通。小的时候,东方怀初的父母虽是药师,可他却未能继承这优点,只能用着最傻的办法,输灵散疫。 但他没料到,刚刚痊愈的病人接二连三地再次感染,而且病情更重······ 尽管东方怀初一向灵力纯正雄厚,但架不住这不眠不休地输送灵力。 这个时候,全村的人跪在他面前,嚎哭着,喊着仙师救命。 面对这一群奄奄一息的老弱妇孺,他耳畔边顿时回荡的尊师东方游那句:“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于是他强撑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东方怀初此人就是这样,素日里虽一向风流混账惯了,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不含糊。 奈何他势单力薄,只能求援,是以剑指天,以剑意之气发出求救信号,让他的小师兄东方衡过来支援。心底打定主意,宁可被他小师兄骂一句没用,也好过云游在外的师父专门御个剑过来痛揍他一顿。 毕竟他一向觉得自己心里忒坚强,被他小师兄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他的皮相却是忒不坚强,万一花了脸破了相,他会哭的。 -- 第62页 可在第七天腊八节的夜里,意外发生了······ 一向风流倜傥的东方怀初干巴巴地倒在了床榻上,他没能等来他的小师兄,等来的是一捆狠狠勒住他脖子的锁仙绳! 所有半残不死的村民将他架上了村口的火刑台。 原因很简单,先前被铲除的邪祟死而复活,现在只想看东方怀初生不如死。 火刑台下,村民忐忑地举起火把。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妖怪说了,只有你死了,我们才能活!“ “对不起了!仙师!” 熊熊燃烧的火把被仍进火刑台上,一把,两把,三把······ 顷刻之间,火焰快速蔓延,灼烧啃噬着东方怀初每一寸皮肤! 隔着火焰,血丝爬上他的眼眸里,一张张无奈恐惧脸一一划过。就像小时候,那些指责他父母为庸医之人的嘴脸。 厌恶的、憎恨的、狰狞的、通通在一声声唾骂中,两者重合在了一起,皆化作一只只食人血肉的野兽,活生生吞噬掉明明曾经于他们有恩之人。 如今,也沦到他,锄强扶弱的修仙者,却将死在了他舍弃灵力也要拯救的村民手中。 何其相似,何其恐怖的人性。 恨吗? 当然! 两次了!已经两次了! 为什么?人可以这么自私? 东方怀初质问着自己,而这一次,母亲在没有像小时候,对他说:“不要恨,活下去。” 呲呲火焰声中,他听到了母亲狠厉诡异的命令! “杀了他们!” “杀了这群自私的人!” “为我们报仇!” 是呀,说什么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就可以掠杀别人的生命? 不过是自私的借口! “杀!” 埋藏在东方怀初心底最深处的恨意犹如一团冰冷的火焰,蔓延扩大,烧得人五脏六腑全是恨意满满。 嘭! 锁仙绳骤然崩断! “随风!” 招来的长剑握于掌心,锁仙绳呲的一声断落。 东方怀初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纷纷退后的村民。 血,覆盖了一切,浸湿了他的脸颊。 火刑台下,琼花树旁,他不知道随风在手中旋转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刀锋就没有卡顿过,村民们犹如仓皇逃窜的鼠辈,嚎哭求饶一声高过一声。 寒风中,只见长剑随风对准了朝东方怀初扔出第一把火把的老瞎子村长! 眼看一下秒就能刺中这自私自利的黑心,可就在这刹那间,锋利嗜血的随风却卡在了半空。 “怀初!住手!” 伴着一声怒喝声,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眼前的瞎子村长跌倒在地,瑟瑟发抖,唯独站在随风两端的人,镇定自若。 为老瞎子村长挡住随风一击的,正是东方怀初的师父。 东方游! 东方怀初恨色道:“挡我者,死。” 嗤! 随风从骨肉中抽了出来,东方游胸口的血洞喷薄着汩汩血液,他抬头看着他的小徒弟,端是满眼的不舍。冷风吹落树上三两朵琼花,他倒在了地上。 最后映在东方怀初眼中的,是东方游微微扬起的嘴角,是那样安详。 这是他的师父,是他视为生父的师父。 他曾亲自教他识字读书,教他习武练剑,教他风花雪月,教他“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那个明知喝酒破坏门规,依旧会教他如何以水藏酒的师父······ 那个明明醉得稀里糊涂,还不忘手把手教他练剑泡妞的师父······ 那个云游前还婆婆妈妈叮嘱他练剑,送他一壶琼花小酒的师父······ 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 死在了他的剑下! 几年前,香雪海之上。 东方游下山云游前,对他的叮嘱还言犹在耳:“拿着,好好练剑。等为师回来,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可师父却再也归不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喊中,东方怀初那缺失了三年前的记忆尽数恢复! 因为同心,这一刻,齐晚寐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狠狠揪在了一处,抓紧了,却越来越空。 同时,在那些记忆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秉持正道心,万人皆负我,双亲尽离去。 曾经,她也是这般痛彻心扉的。 冰凉的液体自脸上淌下。 齐晚寐感应到了一件事。 东方怀初哭了。 识君十余载, 独见君笑颜, 只因未伤心。 东方怀初站在无常林的戏台之上,整个人僵住了。 看着戏台对面的石像,近乎和东方游一模一样! 他低喃着,一字一句碎在喉口:“师父······真的是我,杀了您。” 话毕,脸上的小生面具跌落,东方怀初一张水雾氤氲的脸在月光映照下,一一映入台下众人眼中。 惊愕,怀疑,他们一步步,走了过来。 村民们议论纷纷。 从起初的是不是? 到好像是? 到最后的确信不疑! “是他!” -- 第63页 人群中一个的老瞎子的声音顿起:“就是他!这个声音我老瞎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就是杀害东方道长,逍遥仙的凶手!” 斩钉截铁的声音像是一把厉刀要把人的筋骨全部剜出来! 是那个在村口遇见的老瞎子! 曾经多年前受过东方游一饭之恩的瞎子村长! 在无常村被屠村的那一晚,因为东方游,他在随风长剑冷锋下又拾回了一条老命。 如此深恩,如此大仇,怎能忘记! “弑杀师长,猪狗不如的东西!“ “为逍遥仙报仇!” “杀了他!” 村民们群情激愤,冲上台来! 那咬牙切齿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这一刻,东方朝的术法尽破,齐晚寐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怀初快走!” 他明明可以动,却偏生在这个档口,一动不动。 呲! 乍然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连接在东方怀初、齐晚寐白梅玉簪上交织成结的银细线崩断,没有了载体媒介,同心骤然失效! 齐晚寐附在东方怀初身上的意识被反弹了回来! 破庙神台之下,齐晚寐倏地睁开双眼。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身侧蒙眼的东方浅一直抓着她的手,只是手指一定,一丝灵力涌出,眼前的琼花血墙嘭嘭嘭三声,尽数散落,禁制消散! 她驱散魅鸟,摘下东方浅眼睛上的布条,焦急道:“快!怀初可能真的出事了!” “你说什么?!”一旁已然转醒的叶允惊道。他撇开散落在半空中的琼花,便往外冲! “诶!叶兄,我得带路呀,你别瞎跑啊!那无常林全是雾霭啊!” 齐晚寐第一次觉得东方怀初的好人缘真的不是白结交的。 能和你一起谈风花雪月的人能成为好朋友不稀奇,人以类聚便是如此,但不能和你谈到一处的人,能成为好朋友,那可就真的全看缘分和人品了。 深夜,雾霭迷离的无常林中,几簇光点时隐时现,恰似人渐渐弥散的求生之息。 所有的村民一拥而上,或是破口唾骂,或是拳脚相向,什么猪狗不如,什么欺师灭祖,什么畜生狗娘养的白眼狼的话语句句比狗吠狼嚎都要响亮。 一片喧嚣声中,唯有东方怀初只字未言,他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地上的折扇已被踩得稀巴烂。 “滚开。”一个戾气满满的声音落下,令所有村民愕然回头。 那人一身灰衣,一脸黝黑,正是最先找到东方怀初的叶允。 “还有同伙呢!给我一起打!”几个村民愤愤地冲了上来! 一道剑光咻的一声,震开所有村民! 半空之上,东方浅御剑而落,立定在东方怀初身侧,诸人见此不怒自威的气场,意识到这位帮手的强大,纷纷落荒而逃。 齐晚寐拾起脚下的水墨折扇,抬眼正要上前时,叶允已扶起东方怀初,正神情凝重地为他把脉。 东方怀初的手指颤了颤,手中现出从头至尾都没有出鞘的随风! 他猛然站起,推开所有人! 齐晚寐正要上去,东方浅拦住了她:“让他静静。” 就在东方游的石像前,寒风呼啸而过,落叶纷纷落下。 凌厉的剑头穿叶而过,在顷刻之间,化作一条腾飞苍龙,随着他潇洒利落的身姿,来回游荡。 “纵横天地之间,未经苍龙浅游之苦,雄鹰折翼之痛,何谈持剑入道,渡人渡己?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东方游凌厉的剑光隔着遥远记忆飘来,一招一式潇洒利落,自成风骨,与东方怀初此时所舞之剑一模一样。 “臭小子,等我云游归来,你还是偷鸡摸狗,把妹逗友,练不出个门道,师父就是死也不想见到你了~” 最后四个字,虽说是特意拉成音调的玩笑,可在此时此刻却狠狠砸进东方怀初心里! 这是东方游云游前,在香雪海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未曾想竟是诀别之言! 嗷嗷龙吟之声响起,剑气汇聚而成的巨龙,自天际而降,可却在下一秒气势全颓,砸向地面,无数光矢散去,唯余随风孤零零地插在地上。 这是东方游生前教了东方怀初数遍的斩龙诀。 东方怀初虽聪颖,却始终留恋人间,无法静心参透这最后一重。 “师父,”东方怀初的声音很轻,透露出死一般的绝望,看向对面的东方游石像,“你怕是死也不想见我了吧······” 叶允缓缓走到东方怀初面前,依旧是冷冷的:“你这个模样,谁想看?” 尽管口中满是责骂冷语,他但还是伸出手,将东方怀初搀扶起来。 东方怀初轻声道:“老叶,我想起来了。” “······” “我杀了人了······” “······” “那是我师父······” “······” “是我最亲的人······” “······” “我求过你很多事,也不差今天这一件了。” “说。” “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一向怕丑,但能死在你手中,也算是个体面。” 随风一横,惊愕之色爬满叶允的眼眸。 知己之交,临到头,他却让他亲自动手,如不是万念俱灰,谁都不会如此选择。 -- 第64页 齐晚寐隐约感应到魅骨在颤抖,月灵金丹再次出现了! 只是,为什么,明明感觉它就在周围,却辩不清确切位置,像是被什么圈禁一般。唯一确定的一点,月灵金丹此番出现与东方怀初一定有关! 咕咚咕咚,魅骨越发蠢蠢欲动,堵得人心口发闷,唯有身边的东方浅的手臂,是她唯一可以支撑的东西。 眼看着叶允的手缓缓伸向随风,仿佛下一瞬就要有个了结。 突然间,一个手刀快速落下! 东方怀初只觉得后脖颈一痛,身体一软,滑落的身躯便被眼前的叶允接住了。 他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那落下手刀之人垂下沉重的眸子。 “我还没死呢,你们谁也不许死。” 冷风拂过,乱了齐晚寐额角的碎发,却始终散不去她眼中的关切之色。 东方怀初,曾是她最臭味相投的朋友啊。 第27章 还债 这一夜,月朗星灼。 无常村,依旧是那间尚可避风挡雨的破庙。 院子内,琼花花瓣铺满一地,借着月色染了一层光晕,清秀明丽。 破庙里,齐晚寐四人自打从无常林回来之后,便各怀心事,干瘪的四张脸没有一张对得起外面的花好月圆。 神台之下,浑身是伤的东方怀初躺在草堆上,紧闭着一双眼,睫毛簌簌颤动着,彷佛还沉在三年前那一场真实的噩梦之中。 叶允拿出一只小瓷盒,指尖沾上白色药膏,轻轻为东方怀初敷上。 “阿嚏!” 齐晚寐戳了戳鼻子,旁侧的东方浅眉头一紧,当即扶着她。 “没事,没事,我打小就是狗鼻子,就是这药也太香了些。” 看到齐晚寐无恙,东方浅这才放下心来:“疗伤良药自有气味。” “这东西倒是少见的香,”齐晚寐瞥了一眼叶允手中精致的小瓷盒,这并不像是集市药店里的便宜货,便猜测着,“如此独特,莫非是叶兄自己研制的?” 叶允冷然点头:“如香膏,常用之物。” 合上盒盖,他解开外袍轻轻为东方怀初披上。 “怀初也是积了福缘了,有你这个知己时时照看。”齐晚寐两指并拢搭在东方怀初的额头之上。 记忆已一一重聚规整,没有任何嫁接的痕迹。 看来,东方怀初记忆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也确实说得通,当年东方怀初父母的死,早已在他心中衍生出仇恨的孽根,邪祟妖孽只要稍加诱导蛊惑,这条孽根就会当即从心底生根发芽,直至穿破人心中的良善······ 所以,东方游才会在临死前,对东方怀初布下锁忆链。这样就解释了为何锁忆链的气息出自东方氏。 东方游大抵是希望他的小徒弟永远不要记得此番遭遇,依旧心怀正道本心,潇洒世间。 “你信吗?”齐晚寐朝叶允一问。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隐藏在暗处的东方朝费尽心思要挖出这一段记忆,仅仅只是为了报复东方师徒二人吗? “你,信怀初杀过人吗?” 叶允面色沉静,答道:“我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好。“ “叶兄对怀初真是好。”齐晚寐的手不禁抚在心间,隔着一层衣裳里躺着的是晚玉的玉佩,略有感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我也是有这样一个朋友的。” 声音一落,一句冷话在齐晚寐的耳边响起:“我表哥不好?” 她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东方浅的腮帮子竟是点鼓? 还有这话怎么有点酸? 一时之间,尴尬至极。 齐晚寐恍惚地啊了一声,幸好旁边的叶允打破了尴尬。 “阿浅姑娘,斗胆问你一个问题。”他看向东方浅,那神色就像是看一个早已相识的人,“若是你表哥,至亲至爱之人,非已之愿犯下滔天罪行,他会如何做?” 针砭落地都清晰可闻的破庙里,叶允这一句明明是那么轻,却重重地砸入齐晚寐的耳朵中。 东方衡会怎么做? 不用东方浅回答,她也知道答案。 神裔之后,自小修的是一颗无常冰霜心,不可有私,不可生情的正道家规早已刻进东方衡的骨子里。 哪里管你什么情有可原,只要杀人,便要偿命,此为天经地义。 这便是他这把道门的“公平之秤”存在的意义。 绝无放水的可能性,也绝不可能会说—— “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东方浅淡然的八个字落下,仿佛带着千斤的重量,击碎齐晚寐从前的认知,引得她整个人骨血都是一凉。 十年了,若是如东方浅所言,东方衡真的会如此抉择。 那么十年前,他对晚玉袖手旁观,是不是另有隐情? 该不该这么想? 能不能这样想? 这样的疑问,已经不是第一次。 自从在古画之境里,东方衡奋不顾身地救她,这个问句便时时回响在脑中。 虽为局中人,仍知善与恶。 齐晚寐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做仇恨的奴隶。 指甲狠狠掐着皮肉,思绪越陷越深。 深夜,破庙院落之上,弦月灼灼,点亮夜空一隅。 齐晚寐依柱而立,看着晚玉的玉佩有些出神。 身后清冷的气息扑鼻而来,不是东方浅还能是谁? -- 第65页 齐晚寐赶紧将玉佩一收:“大半夜,阿浅你怎么还不睡?“ “陪你。”明明是简单又清冷的两个字,却不知为何,陡然让齐晚寐嘴角一弯。 望向身侧东方浅的脸,不知不觉间,借着月色,东方衡的朦胧影子竟在她的脸上重合。 齐晚寐道:“阿浅,你和你表哥长得真的很像。” “······” 东方浅没有回话,躲开了齐晚寐的目光。 “阿浅,你都没有跟他传音的吗?” 东方浅手指一紧:“有。” “他的伤应该快好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你······”停顿良久,东方浅眼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希望他回来?” 齐晚寐卡了卡,双手抱臂道:“他还是别回来了,依照他的那个脾气,知道怀初的事,指不定就亲自清理门户了。” “······”东方浅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张脸更冷了。 齐晚寐一激灵,毕竟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护兄,她此番嫌弃委实不妥,当即将话锋一转:“那什么,我总觉得怀初这事情,有些诡异。” 东方浅倒是不接话茬,偏是死咬着他表哥的话头不放:“他回来可以帮你。” 月色下,她的眸色是这样笃定。 一股熟悉之感油然而生,齐晚寐干干笑着:“我觉得,他还是先顾好自己比较好。” “他已经没事了。”东方浅道。 “我胆子不大,但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齐晚寐这话还未落下,一个急躁的声音打断她。 “可他不想你一个人!” 齐晚寐怔住了,抬眸时,对上了东方浅一双复杂微紧的冷眸。 院中的琼花随风吹至两人脚下,将地上两人的剪影分割开来。 仿佛,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这一刻,东方浅不由抬手,隔着一片叶子的距离,停在了齐晚寐的眉宇之间。 齐晚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她知道,这是自己血契咒的红火印所在之处。 只是现在还没找到第二颗月灵金丹,所以一直隐在肌理里。 这万不能让东方浅知道。 可她这一退,却看到东方浅眼中的一抹痛色浮现而出。 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东方浅默然转身,一句话落下:“如果你想他回来,就很快了。” “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一本书册那便幻化在齐晚寐的手中。 “这是,东方玄门法宝录!”齐晚寐会心一笑。 这是她年少时便一直想要看的,东方浅能给,便给了。 “谢——”还未等说完,东方浅已走进了庙内,那一贯坚/挺清冷的背影今晚看着却有些塌。 长夜未央,但黎明很快就要到来。 齐晚寐却觉得,这一夜很漫长,比人的一生都长。 这一夜,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自己内心中恩怨情仇,谁也没能睡好,包括躺在破庙院内古树上的齐晚寐。 朦胧间,竟不知道哪里来传来一阵婉转的泠泠萧声,如清风明月安抚着每个人的心,连翻来覆去的齐晚寐也渐渐合上了眼。 翌日,天幕泄下第一道天光,穿过破庙庭院古树的斑驳枝叶,映亮齐晚寐的脸。 一阵冷风拂过,树下传来了稀稀疏疏的声响。 齐晚寐打个哈欠,连眼睛都没睁开:“出门啊?” 树下人脚步一顿。 齐晚寐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也不带上我们?”目光落在东方怀初的身后。 倏地回首,东方怀初的折扇卡在了手中。 东方浅和叶允! 毒日渐渐攀爬至上空,破庙大门砰的一声,关了! 齐晚寐三人都知道东方怀初的性格,此人虽风流恣意,但在大是大非前绝不含糊。一旦他知道自己弑师杀民,肯定会赴死谢罪,以求不辱没先师风骨。 可是藏在暗处的东方朝还没抓到,所有的事情似乎还存有疑惑。 他不能死。 破庙内,看着围堵的三人,东方怀初僵笑道:“三位,你们这样是限制人生自由。”折扇一开,风骚地挥了挥,“还好我是个大男人,不然别人看见还以为你们要干什么呢?” “少贫嘴。”齐晚寐凶神恶煞道,“好好待着!哪也不许去!” “阿浅。我可是帮过你不少。”东方怀初眨着桃花眼,语气有些狗腿,“你说句话!” 东方浅瞥了一眼齐晚寐,好像昨晚不悦之事从未发生,只肃然道:“她说得算。” 齐晚寐知道这是小事化了了,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专门对付东方怀初:“听到没!” 眼看没辙,东方怀初摇着折扇,一副套近乎模样靠近叶允:“老叶,咱俩可是好朋友,小弟不求你两肋插刀,不求你舍己为我,你就当日行一善,放了我。” “再说一句,我唱歌。”叶允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东方怀初闭了嘴。 天知道叶允一开嗓,便叫人生不如死的。 东方怀初挥了挥手中的破折扇,扬起凄凄惨惨的细声,唱着小曲:“人行道,亲友散,话凄凉,我的债,我得还,如此这般,怎么叫我如何苟活,如何苟活啊!” 话落,啪的一声,东方怀初手中折扇一合,身后齐晚寐、东方浅、叶允三人纷纷倒地。 -- 第66页 清了清嗓子,东方怀初称赞着:“老叶,你这香还真的是不错。” “你,昨晚偷了我······“叶允双眼迷离,已是不能动弹。 “东方怀初!”齐晚寐咬牙切齿道。 东方浅轻声道:“折扇······” 齐晚寐心道不妙,东方怀初刚刚挥了一把折扇,折扇上有迷神香。 竟是中招了! 东方怀初像是看透了一切:“我欠无常村所有老弱妇孺一个交代。三年前的屠村之过,弑师之错,终究是要还的。” 齐晚寐道:“东方朝还在暗处,事情还有待查证。“ “我记得很清楚,凶手是我。”东方怀初故作轻松道,“人生在世,终有一死。” “你不管齐沁了?”齐晚寐撑着一丝气力,艰难地道。 十年前的道门淑女,矜贵娴雅,一身正气,如今,却成了满身戾气的权下之奴,她现在变成这个模样。 “你放心她一个人?” 面对齐晚寐的问题,东方怀初竟是一滞。 他俯身而下,一只香囊在齐晚寐鼻尖晃晃荡荡,迷迷糊糊之间,她看见他嘴角掠起一个释怀的弧度。 “以前不放心,但是,现在她还是有人关心的。” 谁? 齐晚寐疑惑抬眸,东方怀初的目光中倒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他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什么? 还没等齐晚寐开口问,已全然没了力气,她和东方浅、叶允齐刷刷地躺成个垂死挣扎的怪异僵硬模样。 见三人如此,东方怀初抬脚欲走。可是他整个人,却在抬脚的这一瞬,卡了卡。 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 东方怀初垂眸一看,脚边的叶允似乎用了最后一丝清明,试图阻拦他的去路。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不知是迷神香生效,叶允再无气力,还是因为了解友人选择成全。 叶允的手指徐徐滑落,松开了东方怀初的衣角。 这一切,齐晚寐都尽收眼底。 只是她的视线越来越弱,最后两眼一线的光晕之间,她只能看到东方怀初离去的洒脱背影,那天生自带的倜傥姿态与年少时一般无二,可此时却多了一种从容赴死的淡然。 渐渐的,身影越来越远。 破庙庭院内,飘落琼花的半空中,隐约回响着四句诗。 “倚楼酌酒少年游,琼花玉露消人愁,朝朝暮暮难回眸,是非黑白还恩仇。” 第28章 半身 日上中天,无常林一片空地处。 东方怀初抬头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依旧是跟昨晚一样。 搭建好的戏台,那尊和东方游一模一样的石像,石像下依旧是咬牙切齿的无常村民。他们有的是当年的受害者,有的是受害者亲属。唯一不一样的是,石像之上,多了个青年。 青年负手站着,戴着戏曲小生的面具,一袭干练黑衣,傲然孤冷,周身一股煞杀之气将他整个人裹出一种炼狱归来的风姿。 “恭候多时。” 听着青年的声音,看着青年的模样,东方怀初知道,此人便是四邪之一,蝶骨血花,东方朝,他那师出同门的大师兄,东方朝。 一切如都在按照东方朝的计划进行。昨晚,趁着众人沉睡之际,东方朝便悄无声息地给他托个梦,梦中言及,可让他见一面东方游的尸首,不过他必须接受无常村村民的审判,无论是生还是死,皆不还手。 “你这是掐准了我一定会来?”东方怀初暗淡的眸子一抬,看向东方朝,“对吗?” “你有逃跑的资格吗?”东方朝垂眸看他。 一抹苦涩的笑意浮现在唇边,东方怀初承认的确如此。 他弑师杀人,愧对师长,愧对所有失去亲人的村民们。 他不会逃! 全村之人今日受邀来无常林手刃仇人,这便意味着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东方朝的股掌之间,生死取决他一念之间。 他不能逃! 东方道门自诩正派之首,经过熏陶的弟子,骨子里装的都是天下苍生,心里怀的都是正道大义。 他一定会来! 正如东方朝交代的那样,他会想办法,让齐晚寐等人远离这一场恩怨是非,无法插手。 “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 面对东方怀初的无可奈何,东方朝冷哼一声,朝石像下方的村民道:“诸位,此人弑杀恩师,屠尽无辜,不啻虎狼,天理难容,你们还等什么?” “多谢面具侠士,替我们捉住这个十恶不赦之徒!” 领头的瞎子村长拄着一把长棍,隔空一横,嘭的一声,东方怀初双膝生生跪落在地。 众人一拥而上,有拿匕首的,有拿锄头的,有拿大刀的,统统往东方怀初身上挥去。他趴倒在地,一身干净的水墨道袍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迹,可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 居高临下的东方朝腾落至石像对面的戏台之上,他拂袖一挥,戏台对面的东方游石像里竟隐隐绰绰浮现出水墨衣衫的人影来。 那是东方游的身躯! 脱力的东方怀初眸色陡然一亮,终于开了口:“师父······” 东方朝看着石像里闭紧双眼的东方游,轻笑一声:“师父,您就好好看看吧。” 话语一落,所有村民下手更重了! 东方怀初滚在众人脚下,骨头咯咯作响。 -- 第67页 “小师弟,如果你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三年前,你还会下山,还会救人,还会选择你所谓的道吗?” 东方朝施了个传音术,一字一句回荡在东方怀初耳中,他叱道,“告诉我!” 本意救人,却被人所负,最后步上父母后尘,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东方怀初没有说话,耳边依旧是村民们难听刺耳的谩骂声,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去死!什么丢人现眼,什么畜生不如! 东方朝声音软了下来:“你要是后悔了,就举起手。念在同门一场,大师兄可以救你。” 骨骼俱裂声交织在耳畔,东方怀初整张脸被人按在地上,嘴角的血迹抽不手来擦拭,喉咙里的血液又再次涌了上来。只见他的手竟颤了颤,竟有举起来的趋势! “疼吧,忍受不了了?”桀骜疯狂之色爬满了东方朝一双冷眸,他兴奋道,“疼就举高一点,大师兄就帮你把他们全杀了!” 半空中,一只染血的手一点一点地举了起来,若此刻石像中的东方游是醒着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看看啊,你的小徒弟,也和我一样!后悔了!他后悔拯救这些愚蠢的人!” 东方朝倨傲地笑着,像是要将所有的戾气发泄而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挑了个和我遭遇一样的孩子收为徒弟,悉心教导,是为了什么?你不过就是想羞辱我,认为他会和我不一样!” 看着东方游苍白的面容,东方朝满脸狠厉:“什么纵然为世人所负,依旧不失本心!我们都是一样的!后悔了!哈哈哈哈哈!” 他得意着!宣泄着!狂笑着! 可就在此时,一个笃定的声音倏地掐断了东方朝的笑声。 “我······不悔!” 半空中,那只染血的手紧握成拳,东方朝看向奄奄一息的东方怀初,瞬间瞳孔骤缩:“你、你说什么?!” “不悔,永!不!后!悔!”东方怀初坚定有力的话盖过村民的谩骂之声! 这一刻,仿佛东方游叨叨絮絮的那句师训穿过时光就回荡在他的耳边。 “臭小子,记住呀,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言犹在耳,怎么可能忘了? 这么多年,他的确不如他小师兄东方衡优秀,招猫逗狗万花丛中过,东方双剑的名号,他常常觉得自己是沾了小师兄的光,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从未忘记过,什么是他的道。 “不可能!”东方朝暴喝拂袖,围在东方怀初周遭的村民一一被怒风震晕在地! “我······”后面的话一字一顿,是从东方怀初冒血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十分坚定,“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东方怀初竟然看到,石像中的东方游一滴清泪自紧闭的眼角落入发鬓。 哭了? “师父······你还活着?”东方怀初嚅嗫出声,不可置信地,强忍痛苦地看向东方游的石像······ 咻的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凌厉的掌风已袭来,抬头一看,银光灼灼的宝剑正落在他的头顶。 东方怀初认得出这是东方游的佩剑——谓侠! “三年了,终于有反应了······”东方朝桀骜的眸色中竟然有一丝快意,他朝着石像,又是疯狂又是哽咽道,“师父啊,我该是祝贺你,你的小徒弟没有令你失望呀。” “你,你,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究竟想干什么?”东方怀初缓缓站起,问出这句时,一股寒意钻上心头,他是记得他这位大师兄,当初是被困在乾坤葫中,饱受冰火两重天之苦的,临别前,是说过那四个字“永不得安。” “他不是在乎你吗?那么,你就去死吧。” 东方朝特意加重了去死两个字尾调,随着谓侠的剑势,直直向着东方怀初的额顶劈下!而与此同时,石像里的东方游心脏处,竟然在这一刻发出了皓皓之光! 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生的气息。 东方朝震惊狂喜的眸光焊在东方游的脸上:“快了!真的快了!” 什么快了?东方朝究竟想做什么? 头上的长剑眼看就要落下,东方怀初来不及深思,嗤的一声骤然响起! 谓侠竟被生生卡在半空,一柄丑不拉几的长剑竟以疾风之速挡在东方怀初的头顶! 铿锵一声,两剑相交,青锋较量,定在半空。 “东方浅!你!”东方朝瞥了一眼石像里光晕已散的东方游,那如刀的眼神剜向东方浅,“就差一点点······” 他将这功败垂成的愤怒全数灌入剑中,戾气暴起:“找死!” 两剑对阵,火花跳动中,东方浅应对自如,侧身避过东方朝布满戾气的剑锋,回身转剑一斩! 呲! 东方朝脸上的面具裂成两半!他立即持剑退后三步,以袖子遮脸,似乎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 “喂!蝶骨血花,咱们终于又见面了。”齐晚寐啃着一个桃子,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扶起东方怀初。 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齐晚寐和东方浅,东方怀初和东方朝皆是一惊。 “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被下了迷香晕在了破庙之中? -- 第68页 齐晚寐没好气地扫了一眼东方怀初:“你也太小瞧我们了。这事之后再说,有你好果子吃。”她看向对面的东方朝,扬起脸:“叶允,戏演得不错啊,我倒想和你切磋一下。” “你说他是——”东方怀初气若游丝道,“怎么可能?之前不是已经证实过,东方朝绝无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假扮老叶的吗?” “四邪之一,名不虚传,他的确差点骗过了我们,不过——”几分玩味笑意闪过齐晚寐眼中,“很不幸,被我发现了。” “······” 见东方朝不语,齐晚寐直接开口:“与其说,是半路杀出的东方朝假扮了叶允,倒不如说东方朝就是叶允。一直都是。” 音落,桃子核自齐晚寐口中飞出,呲的一声,借着东方浅的长剑一挑,掀开了东方朝遮挡脸的袖子。在这一刻,一张冷峻桀骜的脸再也无法遮掩。 正是叶允! 只不过他这一张脸,并没有之前叶允那般黝黑,反而从肌理都露出一种瘆人的惨白,活像是被地狱来的冷面死尸。 可即便是如此,这一真相还是激得半死不活的东方怀初凭空生出一点吼人的气力。 “不会的!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老叶,我还认不出吗?” “再说了,要是老叶是东方朝,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的锁忆链早就有反应了,也不用等不到今天。” “何况,东方朝出现的时候,老叶不是在我们身边吗?不可能——你······” 前一秒还斩钉截铁,后一秒东方怀初却卡住了。 只见面前的东方朝闭上眼睛,叶允一张黑脸在他的白脸上若隐若现,两者交叠来回,黑白最后重合在一处。 他孤傲的眉眼一抬,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冷声道:“愚不可及。” 这种口气,跟叶允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所说的一模一样! 东方怀初踉跄一步,叶允就是东方朝,东方朝就是叶允!叶允仅是东方朝的一个分/身而已! 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将他推向地狱的人! 这一切将东方怀初刚刚涌出来的自信顷刻间绞得齑粉都不剩······ 他平常话多,可在此时此刻,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东方朝不去看东方怀初的神色,反问齐晚寐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怪只怪,你成功让怀初恢复记忆之后全然大意了,当时我完全化解血雨琼花的禁制后,被敲晕的叶允也醒了过来,在满是雾霭的无常林,你是第一个找到怀初的,甚至比我这个和他刚刚同心完的人,还要清楚。” 齐晚寐看了一眼满眼血丝的东方怀初,顿了顿:“如果不是亲手布下这一局的东方朝,那就是叶允和东方怀初已经感情深到,可以靠心灵就能感应对方在哪了。” 很显然,连骨肉至亲都做不到,遑论两个只有三年多感情的朋友了。 “继续。”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叶允就是东方朝,为何你潜伏在东方怀初身边三年,锁忆链没有反应,怀初也毫无异样。直到——”齐晚寐唇角弯起一抹笑意,看向东方浅,“阿浅无意间点醒了我。” 就在昨晚,破庙之外,齐晚寐倚靠在树枝上,一页页翻着东方浅借阅给她的东方玄门法宝录,无意间,看到了锁忆链的一个特点。 “锁忆链识人,全靠闻味。”东方浅道。 “没错。”齐晚寐肯定道,“你敛去容貌气泽,化作叶允,锁忆链上的解咒之法自然无法启动。” “还有呢?” “昨晚,你给怀初上的如香膏,这一点,就更让我确定,我的怀疑没有错。” “如香膏,专治外伤,有何不妥?”东方朝似乎想听到更多。 其中的不妥换做是旁人没几个能看出,然而,齐晚寐打小就是狗鼻子,小的时候混迹江湖,为了活下去,跟着神棍神婆什么旁门左道,五毒百草都不怕死地去尝试过,闻百味知一香不再话下。 这点不妥,她一闻便知其中蹊跷。 “如香膏街市上常见,药师常用此物来治疗外伤。但巧就巧在,如香膏里多了一种香味。”齐晚寐上前一步,两字干脆落下,“蝶香。” 这两个字引得东方朝嗤笑一声:“呵,这个蠢货不是说了,他曾送我很多蝶香吗?” 东方怀初:“······” “此蝶香非彼蝶香。”东方浅一语点破。 “没错,普通的蝴蝶制成的蝶香无法持香太久,唯有已成形的蝶妖蝶香方可历久弥香,”齐晚寐双手交叉抱臂道,“而且,蝶香由蝶妖双翼粉末研制而成,身为蝶妖一族之人,它有什么功效不用我再跟你说一遍了吧。” 蝶妖一族一向为外人觊觎的两宝,极为珍贵稀罕,一为蝶血,二为蝶香。蝶血可治百病,蝶香可保青春。长生不老不外如是。 “存皮。”东方浅补充道,“假皮需每夜护养。” “抢答正确!”齐晚寐滑动手指,脸上泛起自信的笑意,“一个拥有蝶香又十分惧火之人,除了昔日被囚禁在乾坤葫里,历经冰火两重天的东方朝,还能有谁?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可以——” 东方朝忽然一凛,眸眼里映出一团火焰,从前在乾坤葫里被三昧真火灼烧的恐惧刹那间爬上心头,他下意识拂袖退后,本能地挡住自己的眉心。 -- 第69页 而就在这时,齐晚寐收回掌心火焰,快速侧身朝东方浅点头! “证明给你看!” 呼! 一阵掌风在两人刹那间的默契眼神下,擦过东方朝那独具特色的褶皱眉心,呲一声,那块常年靠如香膏保养的假皮掉落! 东方朝眉心上一道半红半蓝的细条疤,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那是在乾坤葫中,历经冰火两重天后,被三昧真火与北极冰霜生生割开灵魂的痕迹! 一冰一火两个灵魂,共存一体,叶允就是东方朝,东方朝就是叶允! 第29章 良心 “知道了这个事,我便时时刻刻关注你的举动,一旦有异样,我们便见机行事。” 齐晚寐很清楚,藏在暗处的东方朝千方百计地诱导东方怀初想起过往,一定另有目的,所以东方怀初恢复记忆之后,定会有所行动。 于是,将计就计,昨晚,齐晚寐在闻出如香膏里有蝶香后,便故意腾地,到破庙外睡个好觉,其实俯身躺在树上,隔着破窗烂瓦,便能将叶允的一切举动尽收眼底。 破庙内的一隅,神明在上,叶允闭目为东方怀初把脉,看似关心挚友,寸步不离。实则是透过用传音术跟东方怀初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是东方怀初醒来,偷走叶允迷香一事。 齐晚寐看破便不戳破,预感第二日东方怀初醒来定没好事。 果然,如她所料,东方怀初果然执意要去赴死。 这一切,让齐晚寐和东方浅决定,就在他们面前演一场将计就计的戏码。 他们假装中了迷香,假装晕倒,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引出背后真正的东方朝! 破庙里,当东方怀初走后,叶允跟个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 继续着他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迫不及待地和他的另一半/身合体,也就是现在的东方朝!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激得角落里的东方怀初一颤。 东方朝晒笑道:“我果然是小瞧了你。” “你小瞧的还多了去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复仇计划,三年前就开始了。”齐晚寐扫了一眼脸色已是白里透青的东方怀初,最终还是决定缺德一把,亲自掀开叶允这张假面具! “三年前,也就是“叶允”出现后不久,怀初便收到东方游的下山除祟的传音,下山除祟七日,便入了魔障杀了东方游。一切都太过巧合,巧合到,是个人都会怀疑,一向长在东方家根正苗红没心没肺的东方怀初,怎么突然长歪了,入了魔障?” 最诡异的是,事发之时,东方游竟然保有最后一口气,为东方怀初施下锁忆链,抹掉那七日的可怕记忆。 为什么? 一个被魔障入了心的劣徒,还值得如此相护吗? 这忒不像齐晚寐印象中的东方游,潇洒恣意,守正不阿,嫉恶如仇。 二十多年前,东方朝一朝屠村,东方游可以大义灭亲,将其锁入乾坤葫中,囚禁终生。 三年前,面对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欲弑师的东方怀初,他却是包庇相护,含笑而终? 绝无可能,齐晚寐否定道:“除非,他猜到怀初——” “为人所控。”东方浅道。 “正是!”齐晚寐续道,“能让一个人丧魂失智,这背后若不是有人长期暗中动了手脚,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要动这种长期的手脚,必须神不知鬼不觉,亲近之人最易下手。齐晚寐摘下东方怀初腰间的香囊,悬在手中。 “这东西里也有蝶香,你给他用,该不会是希望他永葆青春吧。” “致幻。”东方浅一针见血地戳破真相,仅仅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就可以顷刻间让一段情谊彻底灰飞烟灭。 心口如同被拉扯一般疼痛,一向爱整洁的东方怀初此刻的衣角已被他抓得褶皱不堪。 这个香囊,他曾嘚瑟得要命,曾经无数次炫耀这是叶允给他的见面礼,却没想到所谓真挚的礼物不过是致命的幻药。 “香囊中的蝶香一点点散发,日积月累,渗进肌理,侵入骨髓,这一颗黑暗的种子就这么渐渐在怀初心里扎了根。” 齐晚寐解开香囊口绳,凌空倒放,星星点点的香粉纷纷扬扬落下,犹如蝶翼上的粉末,竟齐齐飞向东方朝的手上。 “只待蝶香的主人发号施令,怀初幼年时的阴影便会成倍扩大,嗜杀成性!这才有了三年前,无常村,怀初持剑杀师的那一幕!” 真相袒露在眼前,毫不留情地将三年的友情碾碎成粉。针扎一般刺入东方怀初的心头,这多年的情谊,竟是一场骗局,他只是一枚别人拿来复仇的棋子······ 而执棋之人,正是他引为知己的叶允! “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东方怀初歇斯底里地冲上前,要不是有齐晚寐拦着,他估计此时此刻已揪着东方朝的衣襟,质问着这三年来的假象究竟是为何,可当下的他最终只能自齐晚寐的手腕处渐渐滑落,怒气也随着他瘫坐的身子,碎在喉咙中。 “我曾经······曾经······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让我······亲手杀了师父,”他抬着头,石像中的东方游已在氤氲的眸眼中模糊不清,他声音极低极低,“那是,我们的师父啊······” 冷风拂过,蝶香粉末倏地被震成灰烬,散落在地。 -- 第70页 “愚、不、可、及。”一字一落,东方朝闭上眼。不知为何,齐晚寐竟隐约瞧见他眼角泛起的一丝微红,顷刻间转瞬即逝,不知真假。 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人处心积虑到如此地步,光是说是私欲怕都是轻的了,这更有可能是一种执念。 齐晚寐看向石像中的东方游,轻声问道:“东方朝,如果说,三年前,你想让他们师徒永不得安,那么今天呢?” 东方朝眸光冷沉,没有回答。 屏息一顿,齐晚寐启动魅骨,石像里的东方游心脏炸亮,映得他苍白的脸庞竟生出几分生机。 魅骨能与日月星三大灵体的金丹相互感应,而月灵金丹就在东方游的心脏之处! 而那金丹的气泽却与东方游的气泽格格不入。 那颗护心金丹,不是东方游的,却能护着他灵魂不散,身躯不腐,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留在了躯壳之中,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将他挖了出来,移植给了东方游。 “你将你自己的金丹,挖了出来,给了他对吗?”齐晚寐声色一沉。 看着东方游心脏处的金丹与东方朝身上的气泽一般无二,在场众人皆是一震。 “如非心甘情愿,则金丹无效,你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人比齐晚寐和东方朝两人更清楚,就算是大罗神仙都不能驱使月灵金丹发挥效用,只有心甘情愿,也唯有心甘情愿。 这一点,魅骨绝对没有认错。 “这么做值得吗?”齐晚寐声音明明很轻,却引得东方朝指尖微颤,连带着东方浅也似乎也有些感同身受,眸光凝在齐晚寐身上。 东方朝始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双紧蹙的眉宇已经给出了答案。 直到这一刻,齐晚寐才明白,缘何初入无常村中,能感知魅骨的大体方向,却不能感应它具体方位,因为月灵金丹远离宿主,寄予一个死物体内,犹如身处一滩死水之中,是散发不出原本该有的气泽的。 除非这个死物有了一丝一毫的情绪······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东方怀初第一次欲引剑自尽的时候,魅骨会突然躁动感知到月灵金丹的气息,这极有可能师徒之间有所感应,让原本是活死人的东方游突然有了一丝生的情绪。 而就在刚才,东方朝对东方怀初下杀手时,这种“生”的情绪更重了,气泽也越发散得极快,几乎是瞬间就能让齐晚寐体内的魅骨确定月灵金丹就在此处。 可惜,这口气却在齐晚寐赶到的时候,灭了。 “若没有你们。”东方朝低喃着,功败垂成的落寞染上了一双眼,“就差那么一点点······” 如果一切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如果齐晚寐一行人没有来到这里······ 如果刚刚那一剑能取了东方怀初的命······ 他或许就能激发出东方游一丁点求生苏醒的欲念,就能用月灵金丹重塑东方游散掉的魂魄,说不定,昔日逍遥仙就能重新归来。 “所以,你千辛万苦布下这一局,让怀初生不如死,”齐晚寐唏嘘道,“就是想让你师父有求生的念头,你想让他活过来?” “······”东方朝沉默了。 齐晚寐续道:“因为三年前,你控制了怀初杀了东方游,可是人死了,你却后悔了。” 东方朝轻哼一声,嘲弄、桀骜、狠厉交织在眼中,化作一片火红,吐出的字却是冰冷的:“你想多了。” 指了指自己眉心上的疤痕,恨道:“我今日如此败他所赐,你觉得我会让他心安理得地躺在棺材里吗?我要让他活过来,他必须得活过来!然后,生不如死······” “你良心何在······”极致的痛苦将东方怀初的声音扭曲得沙哑变样,“你的命是师父给的,你的术法是他教的,你——” “我能有今天也是拜他所赐!”东方朝厉声打断道,“我从失去双亲开始,便视他为父,一路跟着他云游四方,跟着他锄强扶弱,当初有村子染上瘟疫,我也是拼了命地去救那些无辜之人的,可是当他染上疾病,我只不过是为了救他,杀了几个和我争抢药草的贱民,他就狠心地把我丢进乾坤葫里十年!你们知道那种滋味吗?” 寒冰与真火一同折磨着他的肉/体,拆散他的灵魂,生生分成了两个分/身,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人间几番岁月轮转皆是不知,唯有靠着恨意滋养而出的精气神,支撑着他熬过一次次的冰火攻击。 终于,终于,苍天垂怜,他一朝冲破乾坤葫,成了世人闻风丧胆的四邪之一——蝶骨血花! “等我出来的时候,修真界已经是新一轮天地,而东方游竟然重新收了你!”你字尤为加重,不甘之色爬满了东方朝的眸眼,“好一个东方双剑,名不副实!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激得东方浅那把丑不拉几的木皮包剑愤愤地鼓了起来,齐晚寐狐疑一瞥,木皮包剑像是意识到什么,又暗自消下气去。 “你厉害!”东方朝望向石像里的东方游,字字狠毒,“一边心安理得地将一个徒弟踹入深渊地狱,一边笑意晏晏地将另一个徒弟扶上青云高位?” 齐晚寐道:“所以你就要毁了这一切?” “没错!” 第30章 例外 无常林中,天光渐暗,一层灰暗的薄雾笼罩着众人上方,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 第71页 东方朝闭上眼,从头至尾,将三年前那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道明。 三年前,他冲破乾坤葫刚出来的时候,戾气满满,每遇修士,不问缘由,便一剑封喉。 所到之处,血色琼花遍地,死尸横陈。 人人皆是闻风丧胆,江湖上给他起了个称号,蝶骨血花。 就这样,他便成了四邪之一,丧心病狂的程度仅次鬼婆婆齐晚寐之下。 只是这样,他还是不能逼东方游出现! 最后他只能带着满腔恨意,用半身化做叶允,来到了东方怀初的身边。 他开始布局,赠予香囊,渐渐在东方怀初心底种下引诱恨意爆发的“蝶香引”。 像在暗处环伺的野狼,只待时机成熟,他便一扑而上,咬碎如羊崽子一般的东方怀初,就当着东方游的面,恣意地享受什么叫报复的快感! 三个月后,种在东方怀初心底的蝶香引成功了,而彼时无常村瘟疫肆虐,东方朝便仿着东方游的声音,给东方怀初捎来了传音,着东方怀初下山除祟祛疫······ 时机到了,该猎羊了。 那一天,正是腊八节,该是团圆的日子,一场杀戮却即将上演。 无常村内,就在东方怀初救人后,他指派几个妖孽邪祟威逼村民,要想活命,必拿他们的大恩人东方怀初的命来换。 诚如他所想,村民们将东方怀初架上了无常林的火刑台上。 而他也开始启动蝶香引,隐匿在东方怀初内心多年的恨意一触即发。 当时是,东方怀初入了魔障,持剑便开始伤人。 那个月夜,染尽了血色。 东方朝悠闲自得地坐在树上,喝着琼花酿,看着树下他一手促成的好戏。 中蝶香引之人,一旦入了魔障,除非他亲自叫停,要不然持剑之人需夺人心头血,才能停止杀戮。 他借着东方怀初的传音术,邀请东方游来此共赏这一场“盛宴”。 他就是想让东方游看看,这就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手中执剑,心怀善念,却抵不过心魔,终于嗜杀如命! 他想证明,证明东方怀初和他幼年的时候一样,面对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只有持剑护己才是对的。 他们都一样,有着一样的童年遭遇,有着一样的师父,只要稍加引诱,内心的劣根便悄然滋长,结局都是一样的! 可是他错了! 树下的东方怀初入了魔障之后,却能保有一分清醒。 火刑台上,随风随着发狂的东方怀初扫过黑压压的无辜村民,虽微沾血色,却未夺一命,所以他无法解咒停下杀戮,只能在九分魔障一分清醒之中痛苦挣扎! 眼看一丝清明就要彻底决堤之刻,东方游出现了!阻止了这一场杀戮! 分离数年,一朝重逢,东方朝在等东方游认错,等他求饶,只要他说一句,对不起,他便能—— 寒风萧索拂过,他什么也没等到,眼中的东方游倒了下来。 心头血滴答落下,东方游亲自撞上了东方怀初的长剑随风,解了他亲自布下的蝶香引。 东方朝恨得发狂,跃下树来。 可已来不及阻止,东方游施下锁忆链,将东方怀初这七天的记忆全部抹去,一掌化圈将东方怀初朝着香雪海的方向打去! 灵气震荡间,无常村的村民纷纷晕倒,所有人眼里最后瞧见的,是东方游血脸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就是村民们和东方怀初最后记在脑中的一幕,他们认为东方怀初就是凶手! 而事实的真相却并非如此,随风那一剑虽是凶狠,却未能真正结束东方游的性命。 东方朝目眦欲裂! 做了这么多竟是枉做小人! 他握紧长剑谓侠,就地捅死脚下十几个的晕厥村民。 他舔了舔长剑的血渍,似乎这样还不解气,他阴森一笑,挥剑插入地面,竟挑出无常村地底的砥砺之气! 那是潜藏在地下最深的浊气,是所有无常村疫病的染源,只要一跃而出,所有村民都将一一被染成妖人,整个无常村也将不复存在! “世人负我,我必还之,我要你们永不得安!”东方朝笑得张扬疯狂。 “妖性难训!”东方游叱骂着,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从血泊里站了起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东方朝,将还未遭毒手的晕厥村民护在身后,紧接着,他捏动指尖,一团白光刹那间裹住了他的全身。 这令东方朝大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东方游没有回答,白光越燃越盛,东方游以全身的灵力,扑向了汹涌而出的砥砺之气! “不!” 东方朝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伴着轰隆巨响落下,砥砺之气被重新镇回了地底。 雾霭散去,东方朝甚至来不及阻止,有些人便再也回不来了。 故事终了于此。 噗通一声,无常林内,东方怀初朝东方游的石像一跪,声音俱碎,“师父······是我害了你······” 在场之人,皆是神情暗淡。 “师恩如海,此生难报······”东方怀初攥紧十指,果决道,“唯有一死!可当赎罪!” 当即举起右手往天灵盖打去,正要来个自断经脉! 东方浅和齐晚寐同时一顿,异口同声道:“怀初!” 正要出手阻止! -- 第72页 啪的一声!响彻整个无常林! 火辣辣的疼痛感烧灼着脸颊,东方怀初脑子嗡的一声,被人扇倒在地。 齐晚寐和东方浅霎时松了一口气。 万念俱灰的东方怀初不可置信地抬眼,眼前动手的人,面色狠厉,正是东方朝。 他冷傲地骂了一句:“愚不可及!” 无论东方怀初做什么都已无用。 “月灵金丹一直护着东方游那股气已经彻底散了,”齐晚寐扶起东方怀初道,“就算你死了,你师父再有求生的念头,也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齐晚寐听到一声轻微的叹声,再抬眼时,只见东方朝一脸死灰,半黑半白的蝶骨翅膀自他身后展开,扑腾两声,他自戏台之上朝着对面的石像飞去。 齐晚寐正想上前,手臂被人拉住了。 东方浅微微摇头:“让他去吧。” 就在众人仰望的半空中,东方朝挥手抽出了石像里的东方游。 他抱着他,徐徐腾落于地,目光突然变得温软起来。 “你睡得够久了,琼花酒都不香了······醒过来,好不好?” 怀中的东方游没有丝毫回应,他已经是一具尸体。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东方朝执拗地掰过他的脸,哽咽道:“我放过他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 “你看看我,好不好?” “······” “你怎么能说我妖训难驯?你这么能如此偏心?就连想活着也是为着他?”东方朝看向下方的东方怀初,委屈与不甘布满了一双眼,低哑道,“那我呢?我呢······” “······” 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再回复。 这一刻,众人看到东方朝手中一朵极为清丽雪白的琼花浮现而出,他将它轻轻放置在东方游的手中。 东方朝的记忆飘到了幼年,一位墨布麻衣的道人救下一个五岁的半妖小孩。 在诸人弃之时,他曾说:“万物皆有灵,归入红尘去。” 在诸人厌之时,他曾说:“有师父在,你有家。” 他一手持剑一手持花,腰间悬着一壶琼花酒,手把手地教他:“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记住了吗?” 一剑横出,穿花叶落。 “记住了,师父。”小孩子挠挠脑袋,歪着头问道,“师父,要是我记不住了,师父还会陪着我吗?” “臭小子,要是忘记了,师父就不要你了!” 小孩子长剑掉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墨衣道人抱过小孩,笑眯眯道:“乖啦,乖啦,师父说笑的。哈哈哈哈。” 笑声在耳边悠悠回荡着,一切早已回不去。 “我记不住又怎么样,你休想食言······师父······”东方朝的睫毛簌簌一抖,定住了,一滴清澈的眼泪落下。 一股幽香弥漫而出,半空中无数朵琼花徐徐飘了过来,簌簌落在两人肩上······ “老叶!”东方怀初扑向坠落于地的两人,却发现无论是谁,都已没了气息。 “生挖金丹,寄予他人体内,”齐晚寐低声道,“是要折损寿元的······” 东方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这样做了。 “他在赌。”东方浅冷眸凝重,似乎能感同身受一般道,“赌一个东方游活过来的可能。” 的确如此,齐晚寐清楚,三年前无常村血战后,东方朝以月灵金丹之力,留住东方游的最后一口气,将他安置在石像之中。 最后,他回到东方家,再次用叶允的身份,在最接近神祇的东方世家里,寻觅死活人苏醒之法。 三年,整整三年······ 所有的希冀烧成了绝望······ 直到齐晚寐的重生,魅骨重现······ 那一刻,月灵金丹瞬间感应到了魅骨的力量,所以与此同时,东方游苏醒的机率便会更大。所以他便开始行动了,开始诱导东方怀初下山。 “只不过,”齐晚寐心中泛起一丝寒凉,“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就算你付出所有的努力,也不一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就算现在她穷极所有,也只能极力去捞回一个晚玉,至于十年前死去的亲人,师长,都不会回来了。 “总有例外。”东方浅眸光凝在了齐晚寐身上,漆黑的眸眼里多了几分希冀。 那声音极低,低到不足以让齐晚寐听清:“什么?” 东方浅没有回答,可冷眸之中,却仿佛藏着太多太多的东西,齐晚寐正要看个明白,一阵光晕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东方游身体里悠悠浮出的东西,正是月灵金丹! 齐晚寐一把拢过,微微紧握:“终于······” 终于找到第二颗月灵金丹了。 离解开血契咒又进了一步。 很快,她就能知道晚玉在哪。 这样想着,齐晚寐却瞧见,东方浅眸色陡然复杂起来。 滋滋两声,打碎齐晚寐的不解。 月灵金丹上萦绕的滚滚黑气发出声响,齐晚寐感应到起码是数百种妖孽死后遗留下的煞气,指尖一触,都能感觉到那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怎么会?”东方怀初起身愕然道,“蛇精、兔妖、这些······这些都是以前师父降伏过的妖怪,他们的煞气怎么会在东方朝的金丹上······” -- 第73页 齐晚寐闭上了一眼,以魅骨看到了真正的真相! 东方朝小的时候,一次除祟途中,东方游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数百只邪祟趁虚而入,欲吞食东方游,只不过还是个孩子的东方朝为了保护师父,竟爆发出了月灵金丹之力,将所有妖怪尽数焚烧。 因死去的妖怪怨念极重,所有的煞气都悄然钻入金丹,孩子虚弱倒下。 天亮之后,谁也不曾知晓昨晚在那一场血战里,一个孩子是怎么拼过来的,也不知道一个孩子体内竟然潜着数种煞气,在午夜梦回时,不断给孩子回映他父母被杀时的血腥场面。 日复一日,就这样,那些被正道大义压在下的幼年恨意一点点滋长······ 所以,这个孩子虽在正道宗师身侧,行的却是残忍果决之事,譬如行小恶之人断手手脚,行大恶之人五马分尸,师徒二人渐生嫌隙,直到······ 最后一次除祟,疫病村村民发现了他是蝶妖之后,半妖之人,蝶血可治百病,便趁着东方游上山采药之际,在饭食里给他悄然下了药,将他绑上了绞刑架上,一刀一刀割下他的皮肉,一点一点挤出骨髓鲜血。 他记得,父母死前也曾是如此,恨意便再也无法压制,一发不可收。 最后,他持剑杀了全村的人! 呲呲呲,月灵金丹的黑气散去,不为人知的故事终在此处。 看着这一切,齐晚寐沉声问身侧的东方浅:“你觉得,酒鬼知道这事吗?” “你觉得呢?”东方浅淡淡道。 面前的东方游和东方朝渐渐化为飞灰,缠缠绕绕往天边散去,徒留一脸颓然的东方怀初瘫坐于地。 月灵金丹浮于齐晚寐手中,一点点融入她的心房魅骨之中。 这一次,她已经不像上一次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折磨得差点爆体而亡,学会了如何运用魅骨与这股力量和谐相处,只是晕眩感依旧如咆哮的洪水,声势浩大地冲上她的天灵盖! 不对! 手中的月灵金丹突然爆发出诡异的黑色光泽! “难道······”齐晚寐猛然一怔,“糟了!” 第31章 认出 东方怀初道:“怎么了?” “百、妖、煞、气。”周遭散去的黑气散而复返,重新笼罩在整个月灵金丹上,发了疯一样撞击着齐晚寐心房中的魅骨。 东方浅蹙眉一顿,刚要上前,却被齐晚寐大喝一句:“别过来!” 因为此刻,那些明明已经散去的,被圈禁在东方朝月灵金丹里的百妖煞气,因魅骨之力,又重新凝聚起来了! 是了,魅骨吸食煞气邪灵! 怎会放过! 换做以前,凭借昔日鬼婆婆无上的灵力,这几乎是小菜一碟,绝对不可能反过来让它掣肘。 可如今,如今,今非昔比! “唔!”几乎是齐晚寐捂住胸口的瞬间,所有染过魅骨的百妖煞气蜂拥而出,刹那间钻入晕厥倒地的村民体内以及最深的地底,它们在重聚,在凝结,一点点汇聚成灭绝一切的一团黑气。 “不好!”齐晚寐一震,看着那数丈高的黑气,“无常村地底的砥砺之气被诱发出来了!” 三年前,无常村那一场疫气全被东方游以灵力压制在地底最深处。整整三年的压制,疫气与地心浊气早已相融,如今因魅骨之力再度出现,别说凡人,连修仙者都难以抵御! 寒风凌冽中,咔咔咔,地上两个被妖化的村民两眼翻白,张开血盆大口,朝齐晚寐扑了过来! “小心!”这一声刚落,妖民便当即在东方浅的利剑下灰飞烟灭。 “我守在这!不能让这些东西出去!”齐晚寐两指一合,启动魅骨灵力,一个巨大银色结界浮现而出,将所有妖化之人连同齐晚寐一同罩在其中! “就你那点微薄的灵力,断什么后,你这是想断我小师兄的后?”东方怀初言语虽俗,却引得身侧的东方浅抓住了齐晚寐的手:“跟我走!” 眉目间尽是凝重。 齐晚寐坦然地将手一抽:“听我的,你们把这些没被妖化的老不死先拎到林外,等我破了这玩意儿,马上追上你们,你们就在林外等我!” “可是……”东方怀初迟疑着,东方浅劈头盖脸便是一骂:“啰嗦!” 没有时间纠结。 只见东方浅拎着几个晕厥在地的村民,拽着东方怀初,火速往外奔去,连一眼都没有留给齐晚寐,飘逸的身影已闪到林外。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两人还是这么好骗……” 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突然脖子一紧,齐晚寐低眉一看,一双狰狞恐怖的手正紧紧扣在她脖颈间。 她正要挣扎,身后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手攀附上她的身体,修长的指尖刺入她的皮肉中,血汩汩流出。 被妖化的村民纠缠着,齐晚寐根本动弹不得! 是她高估了重生后的自己。 艰难地回头,砥砺之气携着滚滚砂砾已汇聚成数丈之高的黑体,正朝着她冲来,如无意外,将穿过的她的身体,冲破身后薄弱的结界,届时,无常林下会有更多无辜的百姓被砥砺之气所染,一一妖化,嗜杀成性。 绝不能! 她不想死的。 她要活着。 活着去救她在乎的人,活着去洗刷当年的冤屈! -- 第74页 她再来人间一趟,是为了看着这朗朗乾坤,清平盛世,而不是看这人间地狱的! 可齐晚寐的手背青筋暴起,力量愈发虚弱,灵力一点点耗尽,就连血也越流越多。 此刻,一张脸竟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这个人,年少时,经常恼她凶她。 这个人,十年前,曾对晚玉见死不救。 这个人,十年后,将她束在身侧,彻底剥夺自由。 如此讨人恨,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呢? 为什么现在记得的,只是他的好。 古画之境内,他曾为她挡下致命一击。 他说,无论如何,他会护着她······ 可是,不对啊。 齐晚寐从不仰望别人,她一向都是靠自己一个人,挣脱出人世的危险泥淖。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她在找他呢? 东方衡······东方衡······ 心中一遍又一遍唤着这个名字。 不是指望他来救,仅仅只是希望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轰隆! 砥砺之气就在眼前,齐晚寐已然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就在她闭上眼,翻转手掌,涌出全部灵力的刹那间,一阵铿锵的剑鸣声掠过了耳畔。 齐晚寐蓦然睁开双眼。 一个人挡在了她的面前。 东方浅! 白衣翻飞间,齐晚寐看到了一柄木皮包的丑剑散发着盈盈冷泽,抵住的正是沉积了三年的砥砺之气,将所有危险阻隔在了外头。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留给齐晚寐的只是一个背影。 “阿浅?东方浅?” 这一刻,千头万绪涌了齐晚寐上心头,东方浅刚刚那么急着将村民拎出林外,只是为了早点赶回来和她在一处,该不该这么想? “嗯。”东方浅简单的一个回答,让齐晚寐心头一暖。 看着面前人的背影,一个结论炸在齐晚寐的脑海中。她轻声道:“不对。” 你不是阿浅,你和他太像了······ 你和他一样,有着一双好看的瑞凤眼。 你和他一样,爱喝醋茶,知道我爱吃蒜蓉。 最重要的一点,你和他一样,有着一模一样的背影。 前世,在太湖半步多,这个背影决绝离去,她失去了最亲的人。 今生,在古画之境,这个背影坚毅地挡在她面前,她得以留下一条命。 东方衡? 齐晚寐目光凝在了当下,东方浅的脖颈后,有一个指甲般大小的狐狸印记,那时在古画之境外,她亲眼瞥见了东方衡的脖颈上也有一个! 玉面书生可以由男相变女相,东方衡为什么不行! 她早就想下定这个结论,只是卡在男女之别上。 这一刻再也不会认错了。 “东方衡?”齐晚寐小心翼翼地叫出这个名字,她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叫他了。 “······”前面的人背影一颤,没有说话。 竟是有东西替他回答了。 齐晚寐眼前的木皮包的丑剑呲呲呲几声,身上木屑散落而下,终于露出了光华四溢的剑身,恢复了天下第一剑的风采,如月如霜,寒气逼人。 绝华! 滴答滴答,绝华身上一点点染上了红色的血渍。 “破!” 沉厚坚定的声音乍然响起,一道凌冽寒霜般的剑光晃过齐晚寐的眼眸,翻滚而来的砥砺之气连带着地面被瞬间割裂成两半! 呲! 绝华插入地面! 眨眼间,无数寒冰随着剑光快速蔓延,将苟延残喘的砥砺之气以及妖民魑魅,全数冰冻! 呼呼,寒风拂过,有东西落在了齐晚寐的脸颊上。 是冷的。 雪······ 灰暗天幕间,白雪纷飞。 这一切齐晚寐再清楚不过,眼前的这个人,用尽真气灵力,使出强大的剑气,强行化风催雪,冻结砥砺戾气。 这无异与当年东方游一般,是将自己的所有元神灵气作赌! 这个时候,持剑的人这才缓缓侧过早已灰败的脸,一张冷峻的男子五官已然恢复。 一双冷眸中,全是被岁月沉淀多年的眷恋。 “我说过,无论如何,我会护你。” 一道巨大的地缝蔓延开来,整个地面被分成两边,露出一个巨大的地缝。 “东方衡!” 面前的人徐徐倒下,随着冰冻的妖民尸体,朝着漆黑的地缝落了下去。 齐晚寐拼命想要抓住,指尖却只来得及与东方衡的衣角擦拭而过。 她抓不住,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东方朝的那句差一点点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差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 怎么可以—— 东方衡,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死在别人手中! 沙尘飞扬间,齐晚寐头上的白梅玉簪瞬间炸亮,蜿蜒出一条银线,“咻”的一声,竟是以疾风之速,一头缠紧她的手掌,一头绑在东方衡的手腕上。 抓住了! 一抹弧度刚刚爬上齐晚寐的嘴角,可是却又在顷刻间泯灭。 无数记忆碎片晃过她的脑中。 同心术在这一刻启动了! 记忆之门咿呀打开,就在东方衡浩瀚无垠的记忆之库的深处,每一扇门内的记忆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齐晚寐的眼前,那里有东方伯、有东方夫人、有东方怀初,还有她······ -- 第75页 只是记忆暗淡无光,看得不那么真切。 她近不得,看不明,东方衡的过去是多不可言说,竟讳莫如深至此? 齐晚寐狐疑地推开一扇门。 眼前的场景却顿然令她一颤。 这是她重生后被东方衡亲自押回香雪海受审的三刻钟前。 禁阁里,东方衡缓缓打开尘封的盒子,拿起再也摇不响的“不悔”。 他沉沉道:“你主人回来了,你也该醒了。” 不悔激动地颤动起来,像是个看到母亲回归的激动小孩。 “不过,你得学会不认识她,她才能安全。” 不悔点了点头,刚刚闪动的光晕瞬间灭了。 一片震惊瞬间钻进齐晚寐灵台。 原来,不悔不是没良心认出我······ 原来,香雪海明正殿上,东方衡不是故意不救,而是在做戏······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回来了······ 是怎么认出来的? 咿呀,咿呀,还没等齐晚寐理个明白,东方衡左侧的记忆之门打开。 这一次,是在古画之境外,众人逃出生天之时。 师元鳍满是歉意的目光落在东方衡后脖颈上,悄然耳语:“毒魅掌乃千年狐妖随香留下来的,阴魅之气穿心入血之后,是会留有后遗症,受其毒性影响,一旦灵力衰弱,是会异化成女相的,此毒无药可解,全靠自身修为灵气慢慢清除。万望少衡君多加小心。” 东方衡道:“我自有分寸。” 可惜,人世间的自有分寸,都会被意外所打破。 眼前倏地一亮,场景乱转变化,幽暗水底里,日灵金丹进入齐晚寐的魅骨后,灵流暴涨,如没有外来力量的介入,引导二者和睦相处,相互融合,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是······他······”齐晚寐惊诧出声。 东方衡握住她的手,生生灌了半数修为······ 水草摇曳间,一张清冷凌厉的脸渐渐变成冷如霜雪的女相。 “阿浅······” 无常村破庙外,月下谈心,她问他,东方衡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如果你想,就很快了。” 一寸又一寸的苦涩爬上齐晚寐的喉咙,他在修复自愈,等灵力一盛,便能恢复男相。 可是,如果东方衡真的是在乎她这个朋友。 那为什么,十年前在太湖半步多,她被道门诸人围剿,晚玉奄奄一息之际,东方衡却袖手旁观呢? 身为神族后裔,道门公平之秤,明明有权利说一句,就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为何一字不言? 真的有苦衷? 啪的一声,打断了齐晚寐的思绪,右侧的记忆之门开了! 这是十年前,晚玉死的那一天,那一刻,东方衡的记忆。 抬眸的瞬间,她脑袋一麻。 模糊的记忆房中,隐隐绰绰地显露出墨梅小筑的模样。 东方衡躺在房中的床上,面色灰败,床边站着一个白衣男人。那人背对着齐晚寐,看不清模样,只见他的手温柔地拂过东方衡的眉心。 盈盈光点闪动间,东方衡的意识竟渐渐散去,缓缓闭上了眼。 那一天,东方衡是被人暂时散去了意识?!!!! 齐晚寐疯狂奔上前,想要掀开床边的男人,可指尖触及时,那人却消散无踪。 从头至尾,散去东方衡意识的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辨不清是何人的背影! 他究竟是谁? 为何在这一天暂时抹去了东方衡的意识? 就在齐晚寐还在抽丝剥茧时,墨梅小筑里的所有东西正在渐渐消散······ 整个房间,渐渐的,空了。 这代表东方衡的那天的记忆,在那一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直到房中只剩下一张床,一个人。 很快,东方衡也会消失······ 可就在此时,东方衡却猛然睁开眼睛,齐晚寐心中咯噔一声。 他······坐了起来! 眼眸里泛着血丝,直直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破门而出。 那时候的他,究竟要去哪? 第32章 破镜 记忆之门里,明明意识就要消散,东方衡能去哪? 那一天,她究竟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 齐晚寐紧跟着记忆门中的东方衡,冲了出墨梅小筑的门。 一切场景扭曲变幻。 香雪海万阶之上。 虚弱的东方衡疾步而下,却踉跄一倒。 嘭,嘭,嘭。 一阶,两阶,三阶,东方衡自阶梯之上,滚落而下,伤上加伤······ 咻的一声,绝华自半空飞来,一把拦住东方衡的身躯,将他载至剑上,破云而飞。 齐晚寐讶然一僵,那个方向······ 场景瞬间幻化。 齐晚寐眼前的地方,正是她的家乡,她的死地,她和东方衡的断义之地——太湖齐氏半步多! 她记得,十年前,就是在这,整个修真道门联成一线,由四大家族打头阵,誓要将她剿灭于剑下。 那时候,齐晚寐已是强弩之末,晚玉为了救她,被万剑穿心。 当时是,一身墨藏衣的东方衡从容而来,身为神族后裔,道门公平之秤,执掌着道门法度,原本可以救下无辜的晚玉。 -- 第76页 可他却是袖手旁观,晚玉死了,就死在她的面前。 她仅存于世间唯一的光,灭了。 人间再无光明,地狱之门已开。 烈焰冲天间,她万念俱灰,与诸君同归于尽,自行迈入了鬼门关。 如今,所看到的一切是东方衡的记忆,亦是十年前齐晚寐死前的那一刻亲身经历之事。 齐晚寐就站在旁边看着,过往种种,无数心酸苦涩自心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是麻的。 眼前的东方衡手持绝华,停在了记忆中的自己面前。 依旧是板正无私,一脸冰霜。 无数人在高喊着主持正义,邪魔帮凶罪不可赦!声声入耳,字字冷血! 记忆里的齐晚寐没有力气反驳,她抱着奄奄一息的晚玉,只是仰头看着东方衡,拖着沙哑的嗓音祈求着。 “他是无辜的!” “他没害过一人,与道门无仇无怨······” “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你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小忙,你说句话,或者就点个头······” 只要你开口,开口说晚玉是无辜。 晚玉就能有一线生机。 齐晚寐如此恳求,东方衡只是看着,漆黑的眸眼里荡不起一丝动容,脸上亦没有一丝情绪,更没有答一句话,甚至吝啬一个点头。 这就很明显了。 神族后裔,当铲奸除恶,不帮不护,公平之秤,持正公允。 求也没用,最终,晚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齐晚寐大开杀戒。 十年前三人的画面定格于此。 过了十年,再看着过往的这一幕,齐晚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抬手拂开东方衡额角的碎发,仔细看着他的瞳孔。 双眼一顿,不可思议道:“没有······没有情绪······怎么会这样?” 看着他眼眸里早已没有了色彩,齐晚寐的手僵在了半空。 “所以,他是在被人施了法之后,还强行凭借一丝意念撑着到了半步多······” “所以,到了现场时,意识全部散了······” “所以,他没有袖手旁观,是想着来救我的······” 齐晚寐身子一歪,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退了一步:“错了,一切都错了,我恨错人了······” 可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三翻四次舍命护着我······ “无论如何,我会护你。”东方衡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这是古画之境你许下的承诺。 你做到了。 我做了什么。 我误会了你······误会了十年······ 前世,我死的时候是恨着你······ 今生,我心里是存着恨意的,一次次说,你很强,不用管。 都是人,听到这些,一样是会难过的。 齐晚寐喉口翻涌起一片苦涩,真相像是一根针刺进骨子里,疼得人发颤······ 还好,这一世,还不至于那么蠢,还有机会重头再来······ “还好······”齐晚寐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可这份喜悦刚浮上心头,却连连蔓延开一顿慌麻。 她怎么能看到东方衡的记忆? 同心术能窥伺记忆,必先经过宿主同意的。 除非,宿主行将就木······油尽灯枯,自我意识开始涣散······ “糟了!” 砰砰砰! 东方衡的记忆之门开始急剧晃动,里面模糊的记忆一一尽碎。 “东方衡!” 同心结束! 齐晚寐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东方衡惨白的一张脸。 坠落,两人都在坠落,朝着深渊地缝下坠落,东方衡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甚至来不及同她说一句话······ 齐晚寐双手捧着东方衡苍白的脸颊,沙哑道:“你醒醒,东方衡,老朽木,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 “······” “你可以凶我可以骂我,我就在这。” “······” “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无助的哭腔回荡在地缝之间,东方衡的脸倾斜在齐晚寐的双掌之中,犹如一块即将融化的冰雕,再无生机。 终是在这一刻,所有的哽咽在齐晚寐的嗓间,拼凑成了破碎的两个字:“师兄······” 除了要抱大腿的情况下,她极少这样唤他,总是觉得太过亲昵。 然而,再真诚的话语,面前的人再也无法听到了。 一团淡淡的光晕自东方衡的周身微微闪动,他的魂魄就快离体了······ “不,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的!”齐晚寐眸色里全是惊惧疯狂,她紧紧抱着东方衡,仿佛顷刻间他便如手中沙随风而逝。 两辈子了,她失去太多了。 不能再失去一个了,一个也不能! “你要是敢死,我就焚了香雪海,我下地狱也要你操祖宗十八代!”齐晚寐嘶声地威胁着,似乎如此谩骂,怀中人下一刻就能重新睁开眼睛。 可惜,那双眼睛动也没动。 一阵灵流猛地钻入东方衡的身体之中! 齐晚寐用魅骨之力将东方衡的魂魄逼进躯体之中,这无异于是给他的魂魄上了一把锁。 可是这把锁再牢靠,也只能维持三天。 -- 第77页 三天,只有三天。 如果三天之后,她不能把东方衡带离地缝深渊,不能想到法子救他一命,等灵力一断,他的魂魄就会再次离体,到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降世,也无力回天。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就算你爬进了地狱,我也会把你拖出来!” 系于两人手腕上的银色丝线灼灼生辉。 齐晚寐灵台一亮:“去!” 缠绕东方衡手腕的银线咻的一声,往地缝冰壁上端飞去。 只要这东西争气,能抓住上方的一样东西就行,这样他们就还有一丝希望。 “我最爱赌了,师兄,你便陪我赌一次吧!” 地缝深渊中,飘渺浓厚的瘴气下,一直在坠落的齐晚寐默默等待着,像是在地狱里被囚禁千年的鬼魅,只是渴求一丝光芒能穿破黑暗,让她看一眼,就一眼。 因为,她实在有太多事情还没有做。 她太需要这一束光了。 可是银线依旧是松的,在这光溜溜的地缝冰壁之上,没有抓到任何东西。 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而上,恐惧与绝望一点点啃食着一个人的希望。 她终究没能等待光。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在她垂眸之际,上方哗啦哗啦几声回响,几块沙石碎砾砸在齐晚寐的脸上,竟砸出齐晚寐一个夸张的笑容。 上方的银线抓住一个稳固的石块! “有救了!”齐晚寐惊喜万分,朝东方衡道,“师兄,我们有救了!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刺啦一声,齐晚寐将袖口一条白布条扒拉下来,紧紧绑在她和东方衡的腰间,她就这样,转身让他整个人稳稳当当靠在她的背后,下颌靠在她的肩膀之上。 原本是如此近的距离,是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的,可是齐晚寐能感觉到,身后的这个人,他的心跳正一点一点衰弱······体温也渐渐冷下去······ 狭小暗黑的深渊地缝中,齐晚寐要紧牙尖,双脚一开,卡在了地缝冰壁之间,阻断了下坠的趋势。 她一手将系在手腕的银线缠了一个圈,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右侧的冰壁一撞。 砰! 抓住了一块突兀的冰块! 抓紧了,就不顾一切往上攀爬。 即便银线可能随时会断,即便凭空悬着的两人随时都可以能坠入深渊。 但是齐晚寐没有害怕过,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一丝光,她就会不顾一切朝着光的方向走去。 无论结果怎么样。 努力地,拼命地,去争取好了。 “师兄,我想,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齐晚寐侧头贴着东方衡寒冰一般的脸颊,气若游丝的声音里却有着一丝坚定,“你一定要等我!再等等我!” 肩背上的东方衡指尖一颤,像是听到了齐晚寐的声音。 此时此刻,雪越下越大,在这样深渊地缝里,无异于赶尽杀绝。 齐晚寐是最怕冷的人,手已经冻得越来越红,僵硬到几乎连屈指都是困难的,而仰头向上的路,一片瘴气白雾,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啊!” 意念一松,齐晚寐连带背后的东方衡生生滑落而下! 操! 齐晚寐骂了一句,她两脚卡在地缝冰壁之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身形!可低头一看,掌心中一道道红印已清晰可见。 嘶了一声,一段记忆猝不及防地砸进她的脑海里。 那是十年前,她死的那一天,东方衡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整个人从香雪海的数万台阶之上滚落而下,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手掌之上也是印着这样的红印的。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啊······ 是怎么做到的呢? 想到这,齐晚寐僵硬的手再次抓紧银线,继续她的征程。 不知道这样攀爬过了多久。 第一天,雪飘落在她的发髻之上,化成了莹莹水渍。 第二天,血印在冻成冰块的银线上,蜿成了一条红流。 直到第三天,黎明降至,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日出之刻,大地第一缕光辉泄下,映亮了满是霜雪的无常林。 杂草地上,一双满是伤痕鲜血的手颤颤地露了出来。 终于出来! 齐晚寐不由一喜,可那早被冻得僵硬的嘴角却裂不开一个弧度。 “师兄,谢谢你能等我,谢谢!!” 心中一根绷紧的弦一松。 哗啦! 她身体一沉,整个人连同背上的东方衡瞬间掉了下去! 啊!!!!! 下沉,一直下沉,她身边唯一可以抓的,她唯一想要抓住的就是东方衡,一直到英年早逝四个大字浮现在脑海之中······ 一个熟悉的调笑声自上而下,猛地砸进齐晚寐的耳畔里:“你们这对鸳鸯啊,就不能让我省心!” 正是东方怀初! 自打他和东方衡将无常林那帮村民拎到无常林外安顿好后,东方衡便急着往回赶,他试图阻止,却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他知道此行凶险,唯有强行冲破穴道,火急火燎地赶回这里,带着之前被村民狂揍的一身伤,四处寻找齐晚寐和东方衡,三天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却只找到插在冰地里的绝华。 -- 第78页 寻了很久,就在一张俊脸蜡黄蜡黄的时候,他发现了精疲力竭的齐晚寐。 东方怀初唏嘘道:“我还是伤号呢,得,又多了两个。” 齐晚寐气若游丝:“废话这么多,小心我把你舌头给拔了!” “阿简啊,你是这么多年都没变啊。”东方怀初一笑,他瞧了一下齐晚寐背后昏迷的东方衡,“事到如今,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齐晚寐面色一凛:“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东方怀初叹息一声:“这世间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小师兄舍命相救?” 这句话砸在齐晚寐的心头,她不由得抿住了唇片:“那东方衡他······” 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 阴沉的天幕下,东方怀初点了点头。 无常林的地缝之上,漫天飞雪,三人坐在雪中。 两个半死不活,一个半活不死。 所有的一切终于坦诚公布于这白雪皑皑之中。 东方怀初早已知道一切。 他一早就知道齐晚寐的身份,只是她不提,他便不说破,和东方衡乐着陪她演戏。 他也一早知道,东方浅就是东方衡。 当初在摘星镇古画之境出后来,齐晚寐因将日灵金丹存于魅骨之中,灵流争锋,近乎爆体,是东方衡用半数修为真气,引导这两种力量交融,失了修为,加上重伤,这才抵御不住师元鳍的毒魅掌,变了女相。 是他亲眼看着东方衡将灵流暴涨的齐晚寐救了回来。 也是他亲眼看着他那端正冷然的小师兄一朝变成了俏女娥。 如今,更是亲眼看着绝华剑气暴涨,便知道,东方衡为了破无常林的砥砺之气,用天下一剑绝华燃尽自己全部的修为真气! 现在只要魅骨的力量一断,东方衡的魂魄离体,便是无力回天! 一切都已明了,齐晚寐突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朝东方怀初轻声道:“是不是,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还给他了。他就能活过来了。” “若真气在小师兄的魂魄离散前,悉数归还,就还有一线生机。”东方怀初道。 能救东方衡的,只有她,只能是她。 “这么简单啊。”齐晚寐说得很是轻松,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心头,那魅骨所在之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了这股力量,也许她会再度承受日月二灵与魅骨对抗的爆体剧痛,也许她熬不过就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她依然淡淡一笑:“我还以为要集齐什么灵丹妙药呢,原来只是这样啊,那我还给他便是了。” “你要救他?”东方怀初一顿,“你上一辈子那么恨我小师兄`······” “那是我误会他了。”齐晚寐轻笑一声,看着怀中面色惨淡的东方衡,愧意爬满了眼。 “阿简······你的事,我在小师兄那也多少知道一些。当初他发了疯一样救你,我就知道,他的真气于你而言,有多重要,如今,你真的愿意如数奉还?” 呲呲呲,齐晚寐施加在东方衡身上的魅骨之力快要消散,眼看就要锁不住东方衡的魂魄了! “没时间了,我只有让一切物归原主!” 齐晚寐从始至终没有犹豫一下。 第33章 决绝 东方怀初眉宇一蹙,双掌摊在在胸前:“小绝华,还愣着做什么?!” 话语刚落,原本插在无常林地面的绝华一跃而出,现于东方怀初掌心。 它本是光华万丈的天下一剑,如今看到主人东方衡沉睡的模样,光芒却骤然熄了下去,颓丧着剑身,发着呜呜的鸣声。 齐晚寐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它,它似乎嗅到熟人的气息,蹭着齐晚寐的掌心,光华闪动起来,呜呜之声微微减轻。绝华生来高洁,冷傲如雪,如不是真心欢喜,断不能如此靠近。 看向东方怀初,齐晚寐问道:“你是想用它来斩断我内体的真气灵流?” 东方怀初点了点头:“小师兄渡给你的真气灵流已成引渡你体内两股力量源体的桥梁,要想引渡而出,就必须斩断两股力量和它的链接。然后再挑出来,引入小师兄体内。” “很痛?” “这无异于割肉挖骨。” 绝华突然一颤。 不过就是会痛点。齐晚寐上辈子,这辈子,两辈子什么样的痛没受过,以往她都熬过来了,这一次没道理受不住。 再说,她很清楚,背后有一只手在操控一切,她的重生勾连幕后之人的利益,以魅骨引三灵,存三灵,原本就是幕后之人的目的所在,虽然会痛,却绝非想让她死,这一点她是笃定的。 就算是失了东方衡的半数真气,只要她能熬过来,能利用刚获得月灵金丹,相融相合,定有一线生机! “能留我给一条命,回来见他便好。”齐晚寐余光落在东方衡毫无血色的脸上,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开始吧。” 东方怀初黯然点头,拂袖持剑,大喝一声:“集!” 无常林中,寒风骤起,枯枝上残雪跌落。 半空皑皑霜雪恍如受到感召一般,纷纷汇聚于绝华锋利的剑头,似乎下一秒就能见血封喉。 “斩!” 一字落下,东方怀初侧过脸颊,不忍直视,右手旋转后掌心用力抵出绝华剑柄! “断!” 绝华径直朝齐晚寐的心间刺去! -- 第79页 寒光闪过齐晚寐的眼皮,映亮她粒粒分明的雪色睫毛,可是原本已经准备好承受一切的她没有痛楚,一点也没有······ 她诧异地睁开眼,绝华就卡在半空,停在她的心头之上,始终没有刺心而入!只是呜啦一声,哭得更加凄凉大声,瑟瑟发抖的剑身全数暗淡下去。 天地之间,三个人,一把剑,就这么僵在银装素裹的无常林里。 谁也没有说话,萧瑟冷风刮过,只有嘤嘤剑鸣哭声,和躺在地上眉宇微皱的活死人东方衡。 齐晚寐笑着拂过绝华:“听话······” 绝华呜呜哭着,垂落剑头。 “刺下去,刺下去你主人才能活。听话,”齐晚寐跟哄小狮子一般说着,可绝华却垂得更低了······ 此时此刻,东方衡身上的魅骨灵力已然分崩离析,再迟一点,便无力回天! 齐晚寐握紧绝华锋利的剑头,哽咽地挤出一句话:“你不听话,我打你了!” 绝华鸣鸣一声,瞬间绷直了! 一丝不忍划过东方怀初的眼底,他一掌再次顶住绝华的剑柄。 嗤! 骨肉分裂的声音响起! 绝华终究还是穿入了齐晚寐的心头。 “唔!” 蚀骨之痛自心头中一点点蔓延开来,齐晚寐不能动,更不能晕,甚至不能喊,只能生生感受这一份切割之痛! “断!” 呲的一声,平衡和连接魅骨与日灵两股力量源体的桥梁,断裂开来! 齐晚寐脑里闪过无数画面。 古画之境外,险境在前,东方衡说:“无论如何,我会护你。” “我听见了······”双拳紧握,齐晚寐倒抽了一口冷气! “挑!”冷风刮过,东方怀初已经不敢去看齐晚寐的模样了。 而她只是在此刻,再次听见东方衡的声音。 喧嚣的赌坊里,她钱财散尽,他说:“我替她来。” “我知道了······” 绝华白光炸亮,剑头在齐晚寐心间转了个弯,齐晚寐气息越来越弱。 因为东方衡的半数真气灵流已随锋利的剑头被一挑而出。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齐晚寐的唇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 “阿简!”东方怀初急声喊着。 “少废话!快!”看着地上的东方衡的魂魄即将离体,齐晚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将苦痛强压而下,“不然就来不及了!” 东方怀初一咬牙,大喊道:“入!” 最后,东方怀初合掌拂袖,绝华剑头的真气灵流全数灌入东方衡的体内,封住了他即将飘离出体的魂魄! “我做到了······”虚弱的齐晚寐嘴角一弯,像是绷紧的琴弦,在此刻终是断了。 噗通一声,双掌双膝磕在冰上,之前还未结痂的伤痕再一次被冷冰侵袭,可这一刻,她却连嘶的一声都喊不出来,所有的痛苦只能凝聚于那紧紧蹙着的眉头。 “阿简!”东方怀初扶起她,着急询问,“你怎么样?” 齐晚寐说不出话来,只是爬向东方衡,若不是她眼中流转着的光华还能落在东方衡的脸上,怕是跟一个冰雕无异了。 这个冰雕的双眼一刻也移不开东方衡,要传递意思很明显了——他怎么样? “他没事,很快——”东方怀初的话还没说完,咚的一声,东方衡的手生生从齐晚寐的掌心滑落,连带着齐晚寐心头的温火也沉灭下去。 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已经将半数修为还给了他? 明明他的魂魄已经归位? 明明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为什么还会这样!像是个精致的的提线木偶? “糟了!小师兄的魂魄虽已归位,但归得太晚,散落在了无尽忆海中。” 轰的一声,齐晚寐头皮一阵发麻! 修道之人都知道无尽忆海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乃是人贪嗔痴恨爱恶欲七大执念所结成的意念之海,是人的神识之海。 魂魄一旦沉入其中,神识便由不得自身控制。 或将沉迷于挥之不去的梦魇,或将永困恐惧黑暗的地界,或将留恋于人心最渴望之地。 无论是哪一种,落入无尽忆海,都将永无归途······ 也就是说,就算她费尽千辛万苦,却只是救了一个没有神识的空壳。 齐晚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怀初,你快救救他······” 东方怀初道:“古往今来,能走出无尽忆海之人寥寥可数,有些也只是传说,根本不可信!” 这就是道门万千修士常言的那一句——杀得了敌人,妖邪,却独独抵不过自己的心魔。 “那这么说还是有办法的,”齐晚寐几乎是抓住东方怀初的手臂,生生扯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对不对?” “没有······”东方怀初偏过头,一向风华流转的一双眼闪烁着,生怕和齐晚寐的目光撞个正着,打算口是心非到底,可却没想到齐晚寐一把拽住他,一下子就戳破这糟糕的谎言。 “怀初,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嘛,你骗不了我!” “你别逼我!这根本就是馊主意,要是被小师兄知道了,我的皮绝对保不住了!” “你要是现在不说,现在就保不住!”齐晚寐握着胸口乱串的三股灵流,魅骨,日月二灵金丹开始较量起来,她揪紧了,强忍着,一张脸都是铁青的,“快告诉我!” -- 第80页 “罢了,罢了,我投降,我投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拗不过。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碎碎念着,东方怀初折扇一挥,抓过齐晚寐的手,光晕泛起,一簇火苗摇摇曳曳停在齐晚寐掌心。 “此为你的魂火,它可护你在小师兄的无尽忆海里一炷香的时间。进入无尽忆海,意念之海,漆黑一片,凶险万分,旁人闯入,定受抵制。这簇魂火熄灭之前,你开启同心,抓紧把小师兄带出来。” 东方怀初谨慎道:“记住,万事尽人事,听天命,不可强求。勉强带出来的魂魄立即消散,唯有让他心甘情愿跟你出来。” “我明白了。”齐晚寐点了点头。 “阿简,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想清楚,你现在这么虚弱,无尽忆海的记忆如此之多,你真的能找到小师兄的魂魄在哪?就算找到了,你有多少把握小师兄能听你的话,你让他出来,他就出来?” 她没有把握。 她没把握让他听她的,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总不能听天由命,就看着东方衡变成活死人! “我想试一试。”齐晚寐沉声道,“我觉得一定可以!” 齐晚寐坚定着,相信着,甚至可以说是骗着自己。 然而东方怀初一开口,就立即将她好不容易筑好的高墙全部一一推倒。 “你一定要记住,魂火熄灭之前,你一定要出来,不然你的神识就会迷失自我,坠入小师兄的无尽忆海中,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这就是东方怀初迟迟不肯开口的原因。 试一试,可能会死。 这的确是个馊得不能再馊主意。 一命还不能换得一命,全靠摸不着抓不住的运气。 所以,东方怀初才会问她,究竟有多少把握? 一时寂静,漫天飞雪簌簌而落,跌在东方衡的眉心。 齐晚寐回头看向东方衡,这个人平时那么爱干净,如今却是衣衫凌乱,脸庞腌臜。 他脾气那么差,要是知道,怕是要骂一句成何体统的! 她要他活着,活着才能骂人。 “放心。”齐晚寐轻轻为东方衡拂去眉心的雪花,扯出一个笑容,“我一向有金甲大仙保佑,吉星高照,心想事成,化险为夷!” “同心。”她握起东方衡的手,指尖相扣,光华流转,齐晚寐闭上了眼。 第34章 重圆 再度睁开眼时,齐晚寐整个人已悬浮在幽暗的半空之中,双足千丈之下是一片汪洋大海,翻滚的波浪卷成七个黑漆漆的漩涡。 贪、嗔、痴、恨、爱、恶、欲七个莹莹字体在漩涡之上浮动着。 这就是东方衡的无尽忆海,也是他的心魔之地。 可他的魂魄究竟在哪? 齐晚寐只有一次机会,只能选择一次。 选错,便是灰飞烟灭,这种全凭运气的事情,赌上的却是两个人的命。 手指蜷紧,齐晚寐重生以来第一次怕了。 “冷静,必须冷静······”她闭上眼,仔细想着人的魂魄一般会随着执念而去,执念越深,力量越大,可一生板正冷情的东方衡这一生最牵挂的是谁呢? 是谁会让他的执念深到连魂都会被吸引到这无尽忆海来······ 因何眷恋驻足,因何念念不忘? 想到这时,齐晚寐耳畔突然响起东方念对她说过的话,东方衡曾经为了她阿娘,拒绝了道门众多风华绝代的女修,也曾经因为她的一幅画被毁,疯到练了五天五夜的剑。 如此情深,当是执念了。 “哈哈哈哈!”一阵银铃般的女人笑声在四周荡漾开来,“真是稀客啊。” “谁?”齐晚寐拂袖落于七个漩涡之上,一个妖娆的倩影乍然闪过眼前,吹得她手掌心的魂火摇晃不已,她赶紧抬手一护,可抬眸一看,眼前已是空空如也! “躲躲藏藏算什么,滚出来!” 女人的声音颇俱挑衅:“你不也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去特么的一模一样! 齐晚寐翻了个白眼。 “咱们谁也别说谁。”隐匿于暗处的女人又咯咯咯笑起来。 顺着声音回头,一张木讷的笑脸面具赫然出现在齐晚寐的面前,引得她退后三步。 是个身着紫衣,年轻妖娆的女人。 她脸上这笑脸面具······ 怎么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齐晚寐一时半会儿想不来:“你是······”她顿了顿,眼前的紫衣女人得意一笑,“妻子,小女子不才,东方衡正是家夫。” 这是东方衡的亡妻?!! 难怪东方衡打死都不肯离开这里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哪里是什么无尽忆海,明明就是人家的温柔乡,齐晚寐恍然大悟,看着女子的身段,开始质疑东方衡的审美标准。 这紫衣女子虽然戴着笑脸面具,从举手投足来看,定然美若天仙,但竟不是温婉贤淑的典范女修,而是妩媚诡诈的神秘女妖! 表面正经,心里却装着妖孽! “呸,”齐晚寐不由低骂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臭道士!” 眼前的女人搔首弄姿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你想带他走?” “劳烦嫂子割爱了。”齐晚寐笑吟吟道。 -- 第81页 “你不是心里只想着你的晚玉小哥哥吗?莫要脚踏两条船,打扰我们夫妻二人世界,他是我的!!” 什么玩意儿? 这女人真的是! “嫂子~我可不敢。”齐晚寐礼貌假笑,装着无辜的模样胡扯着,“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师兄欠我钱,我一个债主实在穷得两袖清风,你看我都瘦了!他在哪?你跟我说一声,我要到钱,马上就走!” “他在哪,你不清楚?”女人拂袖怒哼,语气里带着洗都洗不掉的醋意,“他二十岁生辰的那天,你们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吗!” 年少时在秘天院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东方衡竟一五一十的告诉自家内人了? 齐晚寐突然觉得有一道天雷劈进脑门,里外不是人。 “别误会,我们很清白的!比豆腐还白!” “若是如此,也不会有我了!” “什么意思?” 女人怒吼一声,修长的手掌如疾风朝着齐晚寐袭来,对准的正是她掌心的魂火,眼看下一秒就要熄灭,齐晚寐利落拂袖遮挡,那变本加厉的疾风却陡然扑面而来! 噗! 魂火灭了七分。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紫衣女人妩媚一笑,“没了魂火,你就等死吧。” 齐晚寐正要出招,体内魅骨的三股力量忽然暴涨,失了东方衡的真气平衡,像是倾巢而出的黄蜂,四处乱窜,一次次撞击着她的心头。 唔的一声,她本就虚弱,如今更是直接倒在虚空之中,连掌心的魂火也越来越暗淡! 眼前的紫衣女人步步紧逼,厉声道:“他对你那么好,从小到大他一直在护着你,可你呢,害死他不说,连他死后也不让他安宁!你个白眼狼!见他,你配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扎进齐晚寐的心头,这种痛苦,比体内灵流乱窜有过之而无不及。 渐渐的,魂火摇曳晃动,在疾风中挣扎几下,噗的一声,灭了。 齐晚寐缓缓闭上了眼睛。 女人低头一看,伸手拂过齐晚寐的脸,又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面具,轻声道:“以后就由我陪着他。”声音未落,她面具下的一双好看的眼睛猛地睁大,目光落在了当下。 一只手穿过了她的肚腹。 “我让着你,你当我怕了你吗?”齐晚寐淡然收回手,“你骂得对,我是个白眼狼,如今想做人了。所以,对不住了。你只是幻象,我必须带师兄走。” 女人轻笑着,指尖一点点化为晶莹碎片:“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知道,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你想说什么?”齐晚寐急着伸手要揭开她的面具,想看看这一张脸是怎么样的花容月貌,竟能让东方衡惦念了十年之久。 只可惜,指尖一触,面具便随人一同全部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齐晚寐脚下的七个漩涡掀起数丈骇浪。 时间不多了! “东方衡,你究竟在哪?”齐晚寐闭眼感应着,刚刚那女人说的话再度在耳畔边响起。 “他二十岁生辰的那天,你们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吗?” “生辰!”齐晚寐倏地睁开双眼,“我知道了!” 生辰之日! 十年前,齐晚寐给东方衡过了生辰。 她赠予他一幅画,答应他,去看红尘千丈,人间烟火。 当年他什么也没说,一双眉眼疏离淡漠,但那一丝憧憬怎么也藏不住! 这便是高处不胜寒的东方衡的心之所向。 齐晚寐闭上眼,神识凝聚于年少时的那幅画上! 脚下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七大漩涡中的第三个痴,咿呀一声,漩涡之口终于开了! 齐晚寐欣喜万分,坚定低语:“东方衡,等我!” 话语刚毕,她飞跃而下,穿过漩涡之口,进入了东方衡无尽忆海里的心之所向。 眼前一切,皆如齐晚寐赠给东方衡的生辰之画。 湖光潋滟,码头渔民纷纷收网捞鱼,卖糖人卖面具的小贩吆喝着,围观的男女老少皆是言笑晏晏。 灯火阑珊处,花灯如织。 人来人往间,齐晚寐独在其中,却寻觅不到东方衡的踪迹。 “东方衡!你在哪?” 她着急地张望着,寻找着,唤着他的名字:“东——” 突然,一个温软的东西撞入她的怀中。 “哎呀,”花灯落在了地上,面前一个半人高的女娃一袭墨藏色道裙,不过四五岁,委屈地哇哇哭了起来,“我的花灯!呜呜呜!” 齐晚寐束手无策,只能蹲下来笨拙地哄着:“对不住,对不住。” 她拾起花灯,拍了拍灰尘,递给小孩。 就在此时,眼眸忽然映入一袭墨藏色衣角,熟悉而清冷的声音砸进她的耳畔。 “念念。撞着人了,为何不道歉?”一个低沉微冷的声音响起。 齐晚寐一顿,这女娃是念念?东方念?! 还有,这声音! 齐晚寐僵僵起身,不可置信的,又惶恐不安的目光由下及上,最终落在了一张如霜如雪的脸上。 “东方衡······”齐晚寐默念着这三个字。 三天了,她抱着东方衡渐渐变冷的身躯三天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可以说话的他。 -- 第82页 她激动上前,又不禁赶紧收住了脚步。 得小心翼翼一些,万一喊出声,东方衡突然消失怎么办? 人为什么会害怕呢? 齐晚寐想,那大概是因为有想留住的东西吧。 东方衡没有说话,倒是脚下的女娃有礼道:“对不起,姐姐。” 流光溢彩的花灯下,冷峻无双的东方衡礼貌颔首,竟是不肯多给齐晚寐一丁点目光,他牵着小孩,擦过齐晚寐的肩膀,就这么离开了。 他不认得她,念念也不认得她······ 是了。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般明媚模样,重生过后,她早已换了一张慈悲得不能再慈悲的脸。 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 猛地提了一口气,齐晚寐刚要抬手抓住东方衡,却听到东方念道:“爹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齐晚寐的手顿住了。 东方衡轻声道:“爹爹在等一个人。” “谁呀?” “一个爹爹对不起的人。” 东方念肉肉的小手指戳着梨涡,好奇地问着:“爹爹对不起谁?” “你师叔。” 齐晚寐心头一刺。 “哦~爹爹定是做错事了,”东方念捣鼓着花灯,转着水灵灵的眼睛,猜测道,“所以师叔不和爹爹玩了。” 东方衡嗯了一声:“爹爹,要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爹爹做错什么了呀?”东方念歪着头询问着。 “爹爹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东方衡顿住脚步,脸色沉了下来,“但却记得,爹爹做了一件对不住你师叔的事情,害得你师叔走的时候很不开心。” 一阵寒流在齐晚寐心间炸开直直冲向天灵盖。 她知道东方衡在说什么,他是在说十年前,太湖半步多一战,他对晚玉见死不救,可却不知道为何当时见死不救。 “十年间,你最念念不忘的,竟是这件事······”泪水氤氲了双眼,齐晚寐低哑出声,“只是想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明明你没有错,那一天,你是被人控制的,意识全由不得自己做主,仅只靠着一点点残识也要赶去半步多。 可见你当时是想着去救我的,救晚玉的。只是到了半步多,连那可控的意识的消散了。 一个没有意识的人,如何能见死不见呢? 所有思绪绞得齐晚寐踉跄一步,看着前方的东方衡,她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一切根本由不得你······” “你怎么知道师叔一定会来?”东方念问道。 “这是生辰礼。” 齐晚寐目光遥远,那些年少韶华飘然而来。 十年前,墨梅艳丽,小筑飘雪,齐晚寐对他说:“师兄,生辰快乐。有没有什么心愿?” “没有。” “我有呀!帮我许!” “胡闹!” “就当我借的!借的!以后我生辰大不了,再还你一个心愿呗。” “这样,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画上这些美景如何?” 当年她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东方衡便记住了,记了十年。 齐晚寐心中一颤,看见他的冷眸温软下来:“她曾经说,她会在这里等着我。” “要是师叔她偷懒不来呢?”东方念道。 东方衡笃定回答:“她不来,我不走。” 十年了,他心里想的全都是,在人间烟火之地,等着她,等着她来,跟她说一句抱歉。 原来这就是东方衡的执念之处。 人海涌动间,东方衡牵着东方念渐渐远去。 “东方衡!” 一阵苦涩自喉咙荡漾开来,齐晚寐终是叫出了声。 她朝他们奔去! 一步,两步,三步! 抓到了! 人山人海间,东方衡回过头来,目光交接。 诧异的对上愧疚的。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齐晚寐这样恳切的道歉,只换来一句东方衡冷冰冰的话。 “姑娘自重。” “东方衡,你看看我,”齐晚寐抓住他的手腕,“我是齐简!我没有食言!我来了!” 话还没说完,东方衡凌厉的余光只是瞥了她一眼,齐晚寐只觉得手掌一空,东方衡的手狠狠地抽离开了。 存于无尽忆海之人,识不得外来入侵者,脑海之中只秉着一份执念活着。 更何况,如今齐晚寐的脸早已不似从前,她换了一副躯壳,东方衡怕是更难认出。 但倘若,外来者能让其记起一星半点回忆,兴许还有一点微末的希冀。 “你看看我,东方衡。” 齐晚寐拽着东方衡的手臂,又生怕他一个愤然直接消散不见,指尖又略微一松。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我曾经胡乱散播你的风流债,满大街都是,你那时候一定想把我碎尸万断吧。记不记得?” “······” “后来我们一起到阴月洞府出任务,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记不记得?” “······” 齐晚寐指了指头上的白梅玉簪子,已经有些急了:“还有,就在不久前,你送给我的白梅玉簪,你记不记得?” “······” 三问三无答。 肝胆的寒凉一点点钻了上来,撞上一颗不甘心。 齐晚寐的目光锁在东方衡古水无波的眼睛上:“我是齐简!齐简!你的师妹!” -- 第83页 你说过,无论如何,你会保护我的。 齐晚寐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碎在唇边。 “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当年的事,真的不怪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三句落下,东方衡冰封般的嘴角微启,眼中冷意散去。 五脏六腑瞬间烧了起来一团希冀的火焰。 齐晚寐激动道:“你终于认得我了,师兄?” 这一句称呼刚刚落下,冷冷的四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你不是她。” 嗡—— 脑子一响,寒凉的洪水决堤而出,彻底击碎齐晚寐内心那少得可怜的希冀火焰。 什么也不剩下。 眼泪溢出了齐晚寐的眼眶。 “咦,不是,这位小姐姐很好看呀,难道师叔比她还好看吗?“东方念拉了拉东方衡的手,撒娇道,“爹爹说说嘛~” 东方衡回忆着:“你师叔她狡猾得很,笑非真笑,哭也只是会装哭。” “······” 齐晚寐心中半苦半甜。 甜是甜在,他竟然这么了解她。 苦是苦在,她终于找到他了,他却不认得她。 两种感觉交织成一团火焰烧得人脑袋发麻,让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东方衡带着东方念转身而去。 齐晚寐掌心的魂火在一点点暗淡,身体一点点弱下去,全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她倒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暗淡的视线中,东方衡的背影越来越远······ 是报应吗? 是活该吗? 费尽千辛苦终究是一场空? 世间之苦,不过一句,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她必须得回去了,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东方衡,怎能放弃? “师兄!!!!” 呼唤声隔着喧嚣熙攘的一切,仿佛跨越了十年的光阴,直直砸进了东方衡的耳畔,一条银色细线穿过人群,稳稳地系在东方衡的手上! 那是齐晚寐头上的白梅玉簪蜿蜒而出的细线。 人海中,有人愕然一顿,一片光晕炸亮! 第35章 圆满 光亮之后,一切便渐次沉寂,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齐晚寐蜷缩在黑暗的中央,浑身半火半冰,心口更是有如被千刀切割。 她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东方衡如何,自己是在无间地狱还是在无尽忆海。 失了东方衡真气修为的制衡,日灵金丹,月灵金丹,魅骨三股力量犹如巨兽,舔着锋利的獠牙,斗得你死我活,完全不管作为宿主的齐晚寐这副躯壳已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生非生,死非死,只有没有终期的痛苦。 “该死!”齐晚寐气息虚弱,轻叹道,“三位再斗下去,就可以重换老巢了。” 一个半男半女的声音传至耳畔:“为了个男人,差点搭上自己的命,真是愚蠢!” 齐晚寐艰难地抬起睫毛,找寻声音的主人,可目光所及之处,能看到的却是与她定下血契的无脸怪。 无脸怪正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一个提线传音的木偶,唇片一张一合:“你可别忘了,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去做!想死,没那么容易!” 这声音,难道是通过操纵无脸怪,给她下血契的幕后老鬼的! 可昔日翻云覆雨的鬼婆婆如今就是一只随时可被人踩死的蚂蚁,哪里还有力气追根溯源。 顶多能有骨气骂一句:“你特么才想死!只敢躲在背后的宵小,怎会明白人间的情义二字!” “好,好得很。”老鬼阴恻恻道,“那么让我看看你究竟多想活!” 脖子一紧,齐晚寐整个人被无脸怪掐着举了起来! 青筋渐爆,齐晚寐看着眼前的无脸怪,竟是一怔! 无脸怪的面目之上,倒映着齐晚寐这一生最珍惜的人,父母、齐沅音、齐沁、晚玉、甚至东方衡。 他们都是她熟悉的人,他们笑着,嘴里齐声唤的只有两个字——阿简。 人间微雨斜阳,姹紫嫣红满地。 父母仍在,齐沅音仍在,齐沁没有变,齐氏没有被灭门。 晚玉没有被万剑穿心,东方衡还能端着一张朽木冰块脸骂人。 一切悲剧都没有发生,时间就在这一刻永远停留。 “可惜啊,这些人都没了。”老鬼阴冷道,“你连多贪恋一刻的资格都没有。” 身在世间,从来身不由已,心不由已。 但她岂能认输,齐晚寐不甘道:“你······闭嘴。” “因为你无能!因为你不能让死者安息,不能让生者安康!你连这一点劫难都扛不过去!” 无脸怪脸上所有人的面容,和蔼的,温柔的,冷厉的,一一渐次消散······ 苦涩哽在喉口,齐晚寐骂道:“闭嘴!” “你永远没办法抓住我!永远!”老鬼笑声越发放肆,一字一句正中齐晚寐的要害,“你终将失去所有!包括你一心要救的师兄东方衡和晚玉!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我叫你闭嘴!” 一股怒火冲了上来,齐晚寐嘶喊着,一丝腥甜疯狂地涌上了喉咙! 噗! 一层艳红的血渍布满了无脸怪的脸。 黑暗的四周轰隆声连连炸响! 轻烟缭绕中,三股滚滚力量汇聚于齐晚寐心房魅骨之处,竟是和谐地融在了一处,皆一一沉服于宿主! -- 第84页 求生的意念越强,能激发的力量就越大,引导三股力量的和睦相处的可能就越大! 巨大的光晕裹着齐晚寐,她整个人飘在半空之中,恍若神明之主,吞噬了周遭所有的黑暗。 齐晚寐眸光垂下,睥睨众生的眸光令人生寒。 “我一定会活下来!终有一日,我会笑着看着你哭!” 她重回这世间,不该浑浑噩噩,她要她所爱皆回,所恨皆亡,要的是一个公道! “很好,这才是我选中的人!”老鬼满意的声音落下。齐晚寐被无脸怪死死掐住的脖颈陡然一松。 眼前被操控的无脸怪因失了老鬼的控制,脱力倒下,化为她腰间的三寸小木偶。 无常村内,逢君客栈二楼客房里。 月光铺满了窗柩,烛光忽闪着。 齐晚寐惊坐而起,纱幔在上,软被盖身,面前还有一个笑得眼睛快要掐出水来的东方怀初。 “你终于醒了!阿简!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出来!”东方怀初像个老妈子一样,擦着自己绝世无双的小脸蛋,“为了你我整整熬了五天了!还把你从无常林扛回来了,这怕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也不及怀初护你情!我现在一身疲惫,皱纹都快出来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可怕的事情都结束了。 “东方衡呢?”齐晚寐揉了揉扯得生疼的太阳穴,着急道,“他怎么样?活了吗?我回来了,他呢?!” 折扇卡在半空,避开齐晚寐紧锁的眸光,迟疑着:“他······” “他在哪?你说呀!” 东方怀初一双血丝满布的眼里竟流下了一滴泪。 “他······” 看着东方怀初这梨花带雨的模样,齐晚寐更是心焦,恨不得立即扒开东方怀初的嘴,立即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他是活了还是死了,你说呀!” 这吞吞吐吐的模样! 莫不是? 莫不是! 轰隆一声巨响,两人齐齐身子一歪! 外头老掌柜哭天喊地的声音传来:“东方先生还在里面啊!” 东方衡活了? 她终于把他从无尽忆海里带回来了! 心头一阵欢喜晕染上齐晚寐嘴角,可下一刻便僵住了。 “快来人啊!快救人啊!走水了!” “这下完了!火这么大!” “这回人肯定活不了了!” 外头叫嚷声一阵高过一阵,东方怀初只感到一阵冷风掠过身侧,定睛一看。 床铺之上,重伤未愈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熊熊大火点亮整个夜幕,离客房不远处的一栋楼全被火烧了,二楼的厨房尤为惨不忍睹。 楼外一群人忙忙碌碌,打水灭火,可那火非得跟人叫板,放肆地扩散蔓延,似乎要将一切都烧为灰烬。 哗啦一声,围观人群皆是一惊! “火太大了!小姑娘!别进去的!危险啊!” 谁也阻止不了,什么也听不到,一盆水自齐晚寐头上浇下,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屋内! 二楼屋内,断壁残垣,塌木破帘,火舌舔噬着所有的一切。 “东方衡!” 齐晚寐声声呼唤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东方的东方, 玉衡的衡, 东方衡! 是那个齐晚寐现在最想见到的人。 “师兄!你在哪?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到底在哪啊!” 没有回应,什么也没有! 熊熊火焰间,齐晚寐脚下一顿,目光凝在了灶台边一件墨色外袍上,上面绣着几朵白梅在火光的映照下多了几分冷艳。 “这是东方衡的!”恐惧与焦灼一同烧上心头,竟染红了齐晚寐的眼角。 “你究竟在哪啊......” 我们好不容易解开心结,好不容易走出了险境,我还没来及看你一眼! “你不能出事!” “你不能丢下我!师兄!!!!” 齐晚寐声音拉扯而出,咔的一声巨响,烧得通红的横梁自上方生生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齐晚寐整个头被人轻轻一扶,贴在一个坚实宽广的胸膛上,一丝墨梅清香萦绕在鼻尖。 还没来及抬眸一看,齐晚寐已随身侧之人破窗而落,自二楼厨房窗口跌入一片湖水中。 哗啦! 齐晚寐下意识挣扎了两下,眼前的人很快就放开了她。 水花飞溅间,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沉声。 “是我。” 愕然抬眼,齐晚寐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剑眉薄唇,还有那一双好看的瑞凤眼,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东方衡! 原来,自东方衡被齐晚寐带出无尽忆海后,便苏醒了过来。眼瞅着齐晚寐还在沉睡,他便想着给她备一桌饭菜,可他这犹如公主殿下的一双手哪里是沾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他脱下外袍,欲到二楼走廊散去热气,这一眨眼的功夫,灶台里的火便借着风势,肆意地蔓延开来。 好在人没事,那便是幸事。 齐晚寐庆幸着,便听见东方衡沉声里带着一点惊讶:“你刚叫我什么?” 五雷轰顶,齐晚寐这才意识到,刚刚师兄两个字已经脱口而出。 尽管早就从东方怀初的口中得知东方衡早已认出她。 可如今捅破这层窗户纸的确是需要勇气的。 -- 第85页 之前她都是隐藏着鬼婆婆的身份,以小道姑的身份待在他身边,这一喊出口,该怎么解释? 无尽忆海那些事情,东方衡究竟记得多少? 现在她又该如何自处? 脑袋一团乱麻,她顿了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眸看他。 上辈子已经恨错过一次了,还到鬼门关溜达了一圈。 命太珍贵,人生苦短,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掺着谎言了。 “其实,我是······” 可齐晚寐刚要开口,东方衡仿佛看得出她要坦白,眸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泽,率先补全齐晚寐的话:“齐简。” 这是重生以来,第一次齐晚寐听见他叫她的名字,隔着十年的爱恨情仇,纠葛纷争。 近在咫尺的两人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 齐晚寐忐忑着,低声问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又、又、又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这不是重点。”东方衡眸光明亮,沉炽嗓音落下,“重点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 一股暖意烧到心头,与积攒了十年的愧疚交织成一股苦涩涌上喉咙。 “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齐晚寐歉疚地看着眼前的东方衡,眸里竟生出了几分痛色,“十年前,在半步多,你没有袖手旁观······” 没有对晚玉见死不救。 她压住蔓延开的苦涩:“当初你根本毫无意识,是我错怪了你······” 她怎知? 十年前齐晚寐苦苦哀求的往事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东方衡的脑海。 当初连他都不知是谁抹去了自己的意识,眼前所见,心中无动。 后来齐晚寐自焚,听着在场目睹的修士诉说着那绝情的一幕幕,一阵寒意瞬间堵在了心头。 东方衡沉默良久,声色里裹着一种沉重感:“抱歉。” 无论如何,都是他当初没有做得很好。 才让她对这个人间再无半分留恋。 “至今我对此毫无头绪,亦不知当初究竟是谁抹去我的意识······抱歉。” 这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齐晚寐哽咽的声音掐断:“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此刻,风很轻,却能一点点吹散那沉积了十年的误解,她裂开一个释然笑容:“还好,我还有机会,同你说一句。”她敛去哽咽,郑重开口,“师兄,对不起。” 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一轮皎洁的弦月,衬得东方衡冰霜一般的侧脸竟有几分暖光。 此刻,齐晚寐像是等待审判一般,不知东方衡作何回答。 见他只是顿在原处,复杂的眸光寸寸剐着齐晚寐忐忑的一颗心。 “你——” 齐晚寐眼前视线一黑,她卡住了。 是东方衡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挡住了她的眼睛,挡住了她那愧疚的目光。 黑暗中,一句沉重又伤感的话打破了夜的寂静。 “对我,你不必如此。” 这是原谅她了? 一阵喜悦与激动在心中涤荡开来,竟令齐晚寐得意忘形起来。 她不知道回什么,只是狠狠抱住东方衡! 也许幻境见得多了,便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现实。 咬一口,如果会痛就不是梦。 齐晚寐一向大胆,这种事情,她不只停留在想像中,她真的这么干了! 嘶,面前那人颤了一下。 耳畔只是传来一句熟悉的低叱声:“成何体统。” 听着这一声微温的训斥,齐晚寐却将人抱得更紧了,颇有点豁出去的意思。 “高兴!不管了!” 几乎是心脏贴着心脏,对方的心跳却比她跳得更快,但东方衡这榆木疙瘩,他就僵在原地,不动了。 劫后余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世事繁杂,变数难测,到头来,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抱着,这样,就很好了。 第36章 懵懂 无常林中暗藏了三年的砥砺残气消散后,昔日鬼气森森的无常村彻底焕然一新。 翌日的朝阳余晖铺洒而下,给整个无常村镀上一层暖意,成了天地间清丽的一隅。 外来过往商队络绎不绝,村内百姓也开始张罗买卖。 鬼村终于是有了人气。 逢君客栈大堂内,几个外来的商队住店老头嗑着瓜子在说着话本故事。 大抵说的是昨晚一个痴情郎君为博美人一笑竟亲自下厨,只是郎君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转身离开的功夫,厨房就遭了殃,奈何这美人以为郎君已葬身火海,哭得梨花带雨,毅然决然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殉情了!” 听着老头们离谱的三个字,大堂一角的齐晚寐手中茶盏一晃,洒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东方怀初摇着扇子,落座在她的对面,调笑道,“相思成疾,可当殉情!”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吗?”一只胳膊肘顿在桌上,齐晚寐笑里藏刀道,“要不要等你小师兄买完药回来,我叫他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掰牙的痛苦?” “哟。这就使唤上了,也是,某人胸口前五天可是被捅得不浅。” 自打今早齐晚寐苏醒后,房中便多了一张东方衡的纸条——你伤势不轻,需买药调理。齐晚寐一顿,东方衡上辈子冷情冷性,对她非瞪即骂,这一辈却像偷了东方怀初的几分知情识趣,体贴起来。此消彼长,东方怀初显得欠揍了许多。 -- 第86页 齐晚寐朝他勾了勾手指,友善地威胁道:“······昨天你词不达意的帐我还没算,看来你是对黄泉地狱很有兴趣?” “某人昨晚是关心则乱,曲解我意,现在伤还没好,就要恼羞成怒,小可真的可怜可怜啊~” 东方怀初这贱嗖嗖的声音,引得齐晚寐拳头作响:“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你——” 话未说完,年过五旬的客栈胖掌柜从门外匆匆而来:“公子!快!你们快上去!” “什么情况?!”东方怀初疑惑未解,便连人带扇被推到二楼房中。 身后传来叫嚷的声音,齐晚寐倏地回头,涌进来的都是逃过无常林灾劫的老人,也是三年前那场天灾人祸的幸存者或其家属。 当年东方怀初下山除妖驱疫,惨遭村民反水,东方朝控制,结果东方游身死,这期间种种恩怨是非总要有个交代。 他们叫嚷着催促着,纷纷要求见一个人——东方怀初。 齐晚寐眉头一揪:“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楼客房内,胖掌柜一个头两个大,左右徘徊着。 昨晚一场大火已将厨房毁了,这会有人又要嚷嚷着进店闹事,本就一向冷清的逢君客栈祸不单行。 知道始末的东方怀初抿了一口茶,该面对的,他不会逃。尽管他当年并没伤一人性命。 他施施然正要起身,被胖掌柜一把拦住:“不行,东方公子,我不能让你出去。” “萍水相逢,你又为何帮我?”东方怀初看着眼前的胖掌柜,疑惑道。 “几天前,当您背着那位姑娘和你师兄来到我们逢君客栈的那一刻,老子便知道您是我的恩人!”看着一旁熠熠生辉的配剑随风,胖掌柜双手一合,涕泗横流,“是您三年前救了我啊!” “你是?” 三年前,无常村那一场瘟疫,这位胖掌柜便是东方怀初,以随风剑输灵散疫的第一个人!施恩莫忘报,他从未记得,可被救的胖掌柜却是记忆犹新。 “当初我蒙您搭救,宁可死也不愿意听妖邪的话对您不利,好在命硬活了下来,这么多年,老子不屑与村里那些老顽固为伍,因为我并不相信您会杀害师长。今日有缘再见恩公,怎能让恩公身陷险境!” “您相信我?”东方怀初不可置信道。 胖掌柜从身后拔出一把砍刀,抵着个大肚子,粗犷的声音笃定十足:“当然!他们要是敢动你,来一个我杀一个!” 东方怀初心头一暖,原来即便身处人性泥淖,还是有人相信他的。 那他所坚持的锄强扶弱的信仰,就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这些,足够了。”东方怀初以折扇抵住胖掌柜的砍刀,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楼下大堂,人头攒动,村民们手中的鸡蛋蠢蠢欲动,仿佛就等着人一出现就砸个满怀。 “快出来!东方怀初!三年前的事情不说清楚不行!” “东方怀初!你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对,我们不走了!” 落座在一角的齐晚寐看着这一切,竟有些唏嘘,当年,她也曾被道门百家如此威逼。 一切是如此相似,可她就是相信东方怀初不会逃! 咿呀一声,诚如齐晚寐所相信的,二楼客房的门打开了。 东方怀初一身玉立,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 他眉宇一垂,问心无愧地垂眸看向楼下的众人。 “我皆是知道,诸位都是为了三年前的事情而来。小可——” 话还没说完,噗通噗通几声,楼下所有的老人皆蹒跚跪下。 这是令齐晚寐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些老人不是来取东方怀初性命的? 他们是来道歉的! 二楼上,东方怀初手中折扇一顿,楼下一张张自愧难当的脸自他眼前一一划过,与三年前将他绑上火刑架上的脸重叠在一起。 眼前这些老人老泪纵横,一字一句全是抱歉。 什么凶手另有其人,什么不该被妖邪蒙在鼓里与虎谋皮,什么三年前我们错怪您了。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诧异的神色在半空中碰了个头。 三年前,东方怀初虽受东方朝蝶香引的控制,嗜杀成性,可却能秉一丝清醒未取一人性命。 真正枉做小人的东方朝一时不忿,残杀了部分无辜村民。 对于这些真相,这帮村民之前只看到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因晕厥不得而知。 当初对东方怀初恨得痒痒的,如今态度翻转,显然是有人告诉他们后半段的真相! 是谁? 疑惑未曾解开,村民们哭泣声道歉声交杂在一起,冲进两人的耳廓,引得人无法再深思。 可是过去种种,无论如何,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真的可以原谅吗? 齐晚寐看着东方怀初,看他会如何抉择。 是走下来欣然接受一切的歉意愧疚? 还是干脆闭门不见? 都不是。 只见东方怀初挥开折扇,那张曾挂满风流笑意的俊脸凝重了起来:“从前种种,皆为本心,我这人健忘,以后,江湖不必相见了。” 声音落毕,楼下老人泪湿衣襟,有人还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纷纷擦泪散去了。 世间不是所有的善意都被善待,也不是所有的善意都被辜负,同样的,我们也没有义务去接受所有的恶意。 -- 第87页 齐晚寐徐徐走上楼,拍了拍陷入了沉思的东方怀初。 他目光有些沧桑:“阿简,你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你觉得呢?知道真相的就那么几个人。” 她没有说,东方衡不会多嘴,东方怀初也不会特意撕开过往旧伤疤,而早前东方游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那么就只剩下东方朝了。 难道他临死前,把这一段真相灌入这些村民的脑中? 人死灯灭,一切已经不得而知。 这帮村民怎么知道的,这重要吗? 东方怀初眸光一暗。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好了,雨过天晴了。不下去吃一顿?” “理应如此!”东方怀初释然一笑,那张骚脸终于卸下所有的凝重,“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走!” 正是人间圆满时,背后陡然一凉。 身后的胖掌柜拔出锃亮的砍刀,凶神恶煞道:“姑娘,你家那位烧了我客栈的厨房,你倒是挺开心的啊。快还钱!” “冤有头债有主,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齐晚寐嘻嘻一笑,溜了。 半晌之后,逢君客栈的喧嚣终于散去。 大堂内,只剩下几个外来的商队住店老头,他们嗑着瓜子在说着之前未完的郎君美人的后续故事。 说的是那俏郎君和小美人这一对鸳鸯,虽深陷火海,但天可见怜,两人死里逃生。 鬼门关前走一遭,俏郎君便对小美人言听计从。 “英雄难过美人关!”东方怀初摇着扇子落座在一角,看着楼上火急火燎正在找人的胖掌柜,将桌角布下歪头出来的齐晚寐一推,重新塞了回去。 齐晚寐一点都不在乎楼上那位活似要催债砍人的胖掌柜,两腿搭着,嗑着瓜子,听着八卦。 大堂内,一位山羊胡子的老人瞧着东方怀初一笑:“小兄弟所言正是,想当年,我追我家老太婆的时候可就是这样嘛,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的确挺好色的。”东方怀初用折扇点了点桌面,似乎要提醒谁似的,接着又故作疑惑,“老人家,这慕少艾,怎么样才算慕呢?” “这喜欢嘛,很难形容。就拿我和我家老婆子说吧,在一起的时候吵个不停,不在一起的时候,又想个不停。心里头总是觉得挂着个什么,总是想知道对方的情况。” “······” 齐晚寐愣着。 琢磨着这一句,心里总觉得挂着个什么······ 一路走来,这个症状的确是有的,东方衡离开她的那一段时间,她还不知道东方浅就是他,是恨不得想知道他一举一动的。 可,这是愧疚吗? 愧疚东方衡为了救她,身受重伤。 也仅仅只是愧疚吧。毕竟她不想欠人情的。 齐晚寐这样想着,又嗑了一个瓜子。 “还有啊,当对方遇到危险时,你会不顾一切去救他,恨不得可以代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难。”山羊胡子老人的话语刚落,齐晚寐呛了呛。 “哦~”东方怀初故作恍然大悟,将一壶茶穿过桌布递了进去,“原来是这样啊。” 齐晚寐接过,大口大口地喝着,脑里不断飘过的是东方衡被冻青的一张脸,就在五天前,在无常林绝境地缝里,在不知生死的无尽忆海里,她那么想活着的一个人,竟然可以为了东方衡有过一丝奇怪的思绪。 一切的苦难,我替你受着,我来就好了。 可是,若为至亲,她亦敢赴死,这有何不同? 山羊胡子老头没有要停的意思。 “最重要的一点,身有所爱,安之若素,心之烦恼,不过沧海一粟。” 人老了就爱太拽文嚼字,齐晚寐就两个字,不懂。 “何意?”东方怀初又问道。 老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头和脸,笑眯眯道:“好好感受,这两个地方是骗不了人的。“ 啥意思?! 齐晚寐含在嘴里的茶水没有顺利吞入腹中,涨得她腮帮子成了个球。脑中快速搜寻这样的画面,哪怕是零星的,还没等她搜出个三四五来,竟被人拉了出来! “可算逮找到你了!”胖掌柜气呼呼伸出手,朝齐晚寐道,“还钱!” 一个钱袋顿在桌上,冷沉的声音落下:“放开。” 齐晚寐当即起身回头,一张清冷如玉的脸撞入她的视线,她睫毛簌簌,踉跄两步,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拦住了腰! 正是东方衡,他腰间悬着的是治疗齐晚寐胸口剑伤的金疮药,一身墨色衣衫有些凌乱。看得出是匆匆赶回的。 莫不是知道逢君客栈有人闹事? “你,你,你回来啦?”对上东方衡的双目,在窗外夕阳日光映衬下,齐晚寐那涨成个球的腮帮子染上了一抹浅浅红晕。 “看,眼见为实,这不就有现成的吗?“旁边的山羊胡子老人扶着长须,一脸欣慰的模样,提点东方怀初,“懂了吗?” “我太懂了。” 东方怀初嗤笑一声,目光从眼前这一对臭情侣移开,用扇子挡了挡这颇为靓丽的风景。 完了,完了,齐晚寐心里炸开一片慌麻,她强行想镇压,那股感觉越放肆,她不由地将茶水一吞而下,结果却是自找死路,噎得个半死。 东方衡嗅着气味,那杀人的目光扫过东方怀初:“我不过出去一会儿,你给她喝了这个?” -- 第88页 东方怀初一脸无辜:“茶怎么了?” “这是酒!”东方衡温怒道。 “糟糕,我不小心,放了几滴师父给的琼花酿。” 酒????!!!!!! 齐晚寐脑袋一麻。 “不~得~了~大~家~”东方怀初一字一顿,瑟瑟发抖地模样,声音直接高了八个度,“快跑啊!!!!!” 第37章 撒钱 逢君客栈里,东方怀初这一杀猪般的叫声惊得众人以为会有妖魔降世,即刻四散开来。 须臾之间,客栈一空,连东方怀初也不知道溜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避难去了。 整间客栈内,就只剩下齐晚寐和东方衡两人。 东方衡已经决定接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齐晚寐要发疯了! 他镇定得很,但这种镇定却被一双手直接捏碎了。齐晚寐一出手就稳准狠,掐的正是东方衡的脸。 一向清冷板正的修真仙君就在这一瞬间,成了个任人摆弄的泥娃娃,脸颊已经七歪八扭,偏是面前的人倒不觉得心怀不安,开口就是一句:“好热。” “······” 齐晚寐双眼迷离,烧到喉咙的酒劲已染红了脖子,她热得踢翻了脚边的桌椅,将柜台上的女儿红全部砸了个粉碎,最要命的是,她直接就解开了衣襟。 “不行!”东方衡低斥道。 齐晚寐问着:“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 “哦~你是不是不行?!” “······” 咻的一声,绝华浮现而出,蹦蹦跳跳地在齐晚寐面前闪烁着寒雪一般的冷光。 齐晚寐呆呆一笑,抱住眼前的绝华,将整张热脸靠了上去:“舒服!” 眼前的人闷哼一声,厉声道:“回来!” 绝华吓得一激灵,立即钻回了剑鞘中,主人这,莫不是醋了? “干嘛!”齐晚寐不解道。 东方衡将手伸了出去,掌心的寒气逸散而出。 齐晚寐这才意识到,这是要代替绝华。 给她散热?? 指尖触上指尖的时候,握住了,抓紧了,齐晚寐的酒热终于略有收敛。 一阵咕咕声掐灭两人对视的目光。 齐晚寐耳朵一向敏锐,仅是这两声便拉着某人的手靠近自己,被扯过来的东方衡手中冷意退散,双眸一愣。 因为此时的齐晚寐整个耳朵贴都在自己肚腹上!一派老子看媳妇崽子的好奇模样! “我知道了······” ** 夜,满月当空,一场劫数过后,无常村的街头已不是往常那般夜雾弥漫。 小贩们为了糊口也开始出来摆摊叫卖,赚几个小钱哄得老婆妻子热炕头也是一件不错事。 只可惜,遇见了齐晚寐这个祖宗,一夜梦碎。 喝了酒的祖宗刚从客栈拉着东方衡跑出来就是要发疯的! “钱啊!” 齐晚寐一阵激动的叫喊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漫天铜钱如雨落下,凭借着一股灵流托着,穿梭在百姓之间,引得人群纷纷一窝蜂往西边而去。 高楼的围栏边,齐晚寐收回施法的指尖,蹦了蹦,像只狐狸一般歪着头,对身边的东方衡打了个酒嗝。 “回禀公主殿下,您的赈灾款已全数发放完毕!” 东方衡轻轻拂过齐晚寐散落的额边碎发,轻声道:“胡闹。” 为何平日里爱财如命的齐晚寐喝醉之后会疯到这种地步?东方衡正要开口,一声落下。 “公主殿下,现在人都散了!我知道您饿了,属下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齐晚寐这醉言醉语中竟有一丝一本正经,东方衡顿住了:“去哪?” “当然是——”齐晚寐促狭着眯着眼,牵着东方衡的手,自高楼上一跃而下。 两人坠到街边一间饺子铺摊边上。 “坐下!”齐晚寐按着东方衡肩膀,在桌边坐了下来,“公主稍等!” 袅袅烟火气里,齐晚寐开始撩起袖子开始和面,擀皮,捣陷,下锅,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碗晶莹剔透的饺子便呈现在东方衡的面前。 他就这么看着齐晚寐,隔着一层萦绕的热气,看见她明丽的一张脸上染上一抹面粉。 他没有说一句话,眸光温软下来,抬手想要为她擦去脸颊边的面粉,可只是一瞬,手却顿在半空,不敢再往前一寸。 这是她给他的人间烟火,独特的人间烟火。 十年前,生辰时,有幸尝过一次醋茶,十年来便一如既往地喜欢着。 十年后,也仅仅是趁着她醉的时候,才能重新拥有这一簇人间烟火。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如果他再近一步,再近一步······ “额。”齐晚寐打了个醉嗝,打破这凝滞的气氛。 东方衡敛起神色,沉声问道:“齐简,回答我。” “什么?”齐晚寐歪着头疑惑道。 “我做了个梦,梦里你在喊我。” 齐晚寐哈了一声:“可不,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回头。” “你······”东方衡端详着齐晚寐迷离的眸光,“很着急?” “可不,你是我的钱袋子!”齐晚寐拿着东方衡的荷包,笑颜如花。 “······” “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我醒过来?我的真气怎么会重新回到我体内?” -- 第89页 “对了!”齐晚寐忽然打断东方衡的话,起身往锅里又盛满了五碗饺子,加了五副筷子。 “阿娘,阿爹,沅音姨,齐沁,晚玉,来,大团圆!完美!”齐晚寐懵懵懂懂说着醉话,仿佛这些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在······ 东方衡目光黯然下来,散尽钱财,只为饱君一腹是假,为求一家人和美团聚才是真。 这样也好。家人就很好。 至于其他,何必询问太多,又何敢奢求太多。 东方衡咬了一口水饺,目光却落在煮饺人酒意未退的脸上。那一双明媚双目素日里笑起来就像只小狐狸,眼眶里多是盛满面临这黑暗世道的狡黠假意,可此时此刻却能真诚清澈到像一汪溪流。 冷风拂过,满月余晖映照而下,仅仅只是眨眼的一瞬,这个笑容却陡然凝住了! 砰! 齐晚寐整个人倒在桌上,捂住胸口魅骨之处,深入骨髓的痛苦直接震散了所有的酒意。 “齐简!” 东方衡三指按在齐晚寐的脉搏之上,已经意识上,日月二灵金丹正在与魅骨之力交锋,而他之前灌入的真气,那些用来制衡三者之间的真气修为已荡然无存! 双目睁大! 齐晚寐把真气全部还给了他! 这就是他能活过来的原因! “我撑得住······”齐晚寐痛苦的低语着,脖间青筋已爆出,胸口魅骨处有万千蝼蚁啃食她每一寸皮肉,脑子里闪过在她醒来前,老鬼对她说的话。 “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孩子,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在无尽忆海,齐晚寐的确是在硬撑。 寻找晚玉,洗刷冤屈,讨回公道,这三种强大的执念吊起了她一条奄奄一息的小命,她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意念,强压住体内魅骨和日月二灵金丹这三股暴涨的灵流! 可当满月之时,魅骨之力暴涨,与日月之灵的金丹再也无法相互制衡。若是宿主无法领悟三者平衡之法,在三者力量交锋到极致之时,定然被耗损至死! 这个秘密按在心中,齐晚寐一直觉得可以撑住,撑住了就好了。 “可惜,我一定会撑住的,师兄······”齐晚寐低喃着,人已躺在一个温软的肩膀之上,在这萧瑟的冷风中,身体微微起伏。 满月之下,东方衡背着齐晚寐,快速往逢君客栈的方向跑去。 上次的这种情况还是在水中,他用真气引导她体内暴戾的力量,便能安然无恙。 这一次也想如此。 “齐简,不能睡!” 齐晚寐耳廓一颤。 “听见没有!” 东方衡一声命令落下,震出了齐晚寐的几分神识:“真气,真气只能来回两次,这一次,你休想把你的真气输给我了。” “齐简!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凉拌炒鸡蛋。哈哈。”齐晚寐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声音越发断断续续,“欠,欠,债还钱,你别做傻事,我可,我可没力气再还一次了······” 钝刀割肉的痛自齐晚寐心口炸开,牙齿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盯上那唯一可以发泄痛苦的肩膀,一口咬了下去! “嘶。” 第38章 思念 烤好的一串蒜头嘎嘣脆地响了一声。 这一响,人间烟火,红尘千丈,斑驳的回忆渐次拉开帷幕,竟把齐晚寐抽回到了十年前的年少过往。 夜,香雪海秘天院偏僻一角,堆火灼灼。 齐晚寐倚靠着身后的稻草草垛,悠哉游哉地啃着不够打牙祭的烤蒜头。 她一边腹诽着昨晚东方怀初一锅端了她腌制好的蒜蓉鱼丸,一边详细琢磨着到阴月洞府执行任务后所得之果。 阴月洞府走一遭,黑三娘手上真正的阴月狐族圣花,与杀害她父母之人所留下的魇花不一样!这就意味着,当年杀尽双亲,屠灭逍遥居的人并非阴月狐族之人,而是有人蓄意嫁祸。 齐晚寐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人一定还在道门之中! 现在还不能离开! “喋喋。” 一个怪异的声响激得齐晚寐耳廓一动! 背后一阵冷风朝她袭来! 刹那间,她侧头一歪,伸手一握,便抓住了背后的偷袭者。 “手下留情!” 来人语气焦急,温柔的音色如醍醐灌顶钻入齐晚寐的耳畔之中,火光摇曳间,她抬头看着来人,整个人僵住了。 面前的女人,三十来岁,一身飘逸浅色蓝衣,兰花云袖,微弯的双目之中,带着一丝温柔慈悲,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矜贵的兰花气度。放眼整个道门,这份气度独一无二。 若不是齐晚寐认得出这一张脸,倒觉今天真的走了一回上运,见了一回菩萨。 此人正是昔年与齐晚寐母亲齐沅光并称太湖双仙之一的齐氏掌门,齐沅音。 也就是她的沅音姨。 最将她视若珍宝之人。 齐晚寐清楚,如今,自打道门修士都中了阴月狐族诡异之毒,四大掌门便齐聚香雪海商量对策。齐沅音身为太湖齐氏掌门一定不会缺席。 只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和齐沅音重逢。 打从她被前任狐君白姬种下魅骨,她一家三口被整个道门围剿那日算起,已有五年未得相见。 明明是念之及深之人,却不得相认。 -- 第90页 如今身负魅骨,潜在道门首派东方氏中,断不能露出马脚的。 一切澎湃的热流被抑制在心间,只余一点“漏网之鱼”冲上眼眶。 齐晚寐目光一敛,落在来人手中的兰心剑上:“想必这位一定是齐掌门了,晚辈有礼。” “客气。”齐沅音上前一步,依旧如往常一般从容淡然,“小友,可否放过你手中之物?” 齐晚寐摊开手掌,竟是一只鸟妖,它扑腾着翅膀,朝火堆边的蒜蓉串子咬去。 这竟是饿了? “此物虽为妖物,但本性却善,因我救它一命,便一路跟随至此,饥肠辘辘才会抢食,还望小友看在我的薄面上,放它离去。” 整个修真界嗜妖杀妖,恨之入骨,可唯独齐沅音却能辩善恶,不分族类,太湖齐氏之风,兰中君子,所言非虚。 齐晚寐刚想开口,远处一阵声音传来。 “诶诶,我好像闻到妖气了,你没有闻到?好像就在那里!”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差子,少衡君他们才刚带回来尸蒂莲叶,可却不能完全解开修士们身上的毒,药圣说还缺一枚药引,这种时候,万一混入奸细可就大事不好了!” “快去看看!” 来人正是两个负责巡逻的秘天院男修,要是被他们瞧见,齐沅音轻则被安上包庇妖族之名,重则被疑是狐族奸细! 如此德高望重之人,断不能在道妖两界势不两立这个档口上,毁了一身的清誉。 “快!躲后面去!”齐晚寐眼疾手快,当即将齐沅音和鸟妖推到身后草垛之后,一脚踢翻烤蒜串。 两个男修快步而至,一脸惊讶。 “怎么是你,小师妹?” “这味也太重了~” 齐晚寐耷拉着脸,装哭道:“哎呦喂,我的蒜蓉串子~完了,暴殄天物了!二位师兄,能不能下次别一惊一乍的。” “小师妹,你倒是胆子大,刚回来就背着少衡君起小灶,看他怎么收拾你!” “二位行行好,我这不也是被东方家的苦口良药给吓怕了嘛。下次,下次,我一定请二位吃更好的!” “你注意着点,太冲了这味,走走。” 说着,两位男修捂住鼻子匆匆离去。 “多谢小友。”齐沅音从草垛中走了出来,“只是,我想问小友一个问题,世人惧妖恨妖,为何初次见面,小友为何就这么敢信任于我?” 齐晚寐莞尔:“齐氏双剑名震天下,仁心仁德,道门中人谁人不知,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嘛。再说了,人分好坏,妖也分善恶,我呢,好看的人和妖我一般都比较相信。” 齐沅音扑哧一笑:“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那看小友的衣饰当是秘天院的弟子,亥时已至,不该是在安寝吗?” “哈哈。”齐晚寐笑道,“虽然说每个人都应该做他应该做的事,弟子就该好好修行,掌门就该好好教人,但人嘛,总是得活得放肆自在一点的,要是每一个人都一样,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齐沅音略有感叹:“是无趣······” “对嘛,随心而活,“齐晚寐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轻松道,“顶多回去杠一会揍。” 朦胧月色下,齐沅音眼中的惊诧转瞬即逝,一一化成暖暖笑意。 “今日叨扰了小友的大餐,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改日,我给小友做一顿菜如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之后,齐沅音除了和众人研究如何用尸蒂莲叶化解修士之毒外,便是抽空来教齐晚寐厨艺。包括那一道齐晚寐五年都没尝到的特色家乡菜,太湖雪饺。 她永远记得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饺子是怎么做成的,籼米黏膜成粉,擀成白皮,加上核桃蒜蓉,捏成船形,再用新鲜的荷叶包裹着,放入蒸笼用文火蒸煮三刻。 一开盖,色香俱全,细细看就像是雪色小人儿在荷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像极了她孩童时期的模样。 只是她最后一次吃到齐沅音做的太湖雪饺,已是五年前,她和父母出发前往香雪海参加授剑之礼,厄运开始的前一天。 那时候不学着做,只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一直会做给她吃,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她再也吃不到了······ 秘天院食斋里,齐沅音的眉目温柔,依旧是低垂着眼,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手把手地教着她捏着饺子皮,不一样的是,齐晚寐这一次跟着她学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有点,想家了。”齐晚寐极力压住哽咽的声音,“我姨······家人,以前也给我做过吃的,只是后来再也没机会尝过了。” 道妖两界纷争不断,多少百姓骨肉分离,别说是一次平淡如昔的聚餐,就连彼此生死都不知。 一股惆怅钻入齐沅音的眉宇,化为款款柔意:“你以后想吃了,我做给你吃就好了。” “不。”齐晚寐拒绝的声音令眼前的人一顿,“以后,我做给你吃。” 一个浅笑绽放:“你呀~” 齐晚寐捏紧饺子皮,怯生生道:“我能叫你沅音姨吗?” 看着齐沅音惊愕的眸色,她立即敛起恳切闪烁的目光,“我只是觉得这样叫不那么生疏,要是——” “可以。”齐沅音眯着眼,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思念,她道,“只是,已经五年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 第91页 原来她没有忘了她,当年齐晚寐一家三口因为魅骨,给齐氏惹来了多少指指点点,齐沅音竟到现在还想着她。 立即转过身将包好的饺子下锅,生怕齐沅音看出些什么异样来,稳住声音道:“以后,你都能听到有人这么唤你了。” 齐沅音温柔一笑。 食斋内,锅内的饺子翻滚浮出水面,雾气升腾起来。 日子过着过着,半月有余,两人一来二往,极为投缘,齐晚寐也颇为欣慰,老天爷将她那被偷走的童年一点点地还了回来。 可这好日子没过几天,齐沅音因忙于与药圣温世怜研究尸蒂莲叶,身体终于病了。 此时,更有噩耗传来,刚刚被齐晚寐等人带回来的尸蒂莲叶因不适应道门清气正在渐渐枯萎。 与此同时,正等待解毒的大批修士也相继哀嚎,癫狂更甚。 所幸,潜伏在阴月狐族的卧底冒死传来一封血书密信,说是能引尸蒂莲叶苏醒的方法只有一个,以修为高深道人的鲜血浇灌,方可使枯草逢春,而且血液也会成为一种药引,促使尸蒂莲叶解开修士所中的奇毒。 而东方,齐,萧,素四位掌门便是最佳人选。 香雪海明正殿里,除了因身体抱恙而缺席的齐沅音,其余三位掌门看着殿内被缚仙绳齐齐捆在一起的发狂修士,如坐针毡,各有顾虑,谁都在怀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 以血灌草,轻则丧失大半灵力,重则危及性命。 一时之间,众人对着桌上青瓷盆里干枯的尸蒂莲叶各怀说法。 什么万一就是个圈套,鬼知道这种法子是真是假。什么得顾全大局另想办法。什么狐妖一族居心叵测万一趁虚而入道门将陷于危难。 “此法可取,古书药典中却有记载,也有人曾因此法获救。若诸位不愿,那我来。” 殿外,传来一句文文弱弱的声音,来人是药圣温世怜。 一身紫衣的他因连日研究解药已清瘦了许多,全靠轻抿几颗甜红枣,才提了几分气色。 “我虽灵力微薄,不如诸位,但我愿尽力一试。” “主人。”站在他身旁的跛脚少女,名为弱弱,十四来岁,相貌普通,从小父母亡故,被东方家收留,因体弱身虚无根骨修仙,是以只能在温世怜药炉处打打杂,平时是孤僻胆小,可此时,却颇为大胆地插上一句,“主人,您的身体······” “无碍······“ “不行!” 站出来第一个反对的是广陵素氏掌门素绝师太,三十来岁,此人一向刚烈火爆,最是厌恶旁门左道,直接厉声道:“药圣连日操劳,我等已过意不去,况且,此法过于古怪,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得不偿失!” “师太说的对,温兄,我知道您救人心切,也千万要顾念自己的身体啊。” 出声的是琅琊萧氏萧如流,二十五岁出头,他挥着一把忒值钱的黄金扇,眯起一双风流俊美眼,劝慰着:“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药圣,您要是出事,谁还能破解这奇毒?” “咳咳,可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以身试药,乃是本分!” 看着温世怜一张苍白的脸,东方伯冷沉道:“温兄,此事从长计议。” 噗通一声,弱弱倒在了地上,全身僵白,脖子上的血管处一点点蔓延出青藤条蔓,竟与殿内的中毒修士一模一样! “弱弱!”温世怜惊诧地扶起她,“你怎么也会······” “我前几天从修士身上提炼毒素的时候,不小心······” “快把她绑了!快!”萧如流以黄金扇遮面,胆怯退了一步,“发疯起来是会咬人的!现在没人能救她!” 那谁能救? 这不行,那不行!明明有办法,谁也不敢上前一试? 谁能来救人? 谁愿来救人? 我能! 窗外一棵歪脖子树隐蔽枝叶间,将一切皆看在眼底的齐晚寐不禁弯起个弧度。 身负魅骨,千年修为尽归一骨。而且照理来说,齐晚寐的血液最宜滋养尸蒂莲叶,这一点在抚花院,尸蒂莲内无数邪灵为魅骨所吸,便是证明。 可我为什么要管? 一来此举有可能引来众人猜忌。 二来道门上下谁当年没对我父母的死袖手旁观过。 抱歉,这种伟大精神实在没能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这样想着,一个温柔的声音便掐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总要有人出来试一试。” 一道剑光滑过三位家主的眼眸,血自一根修长的指尖汩汩流出,齐齐涌向了桌上青瓷盆中干枯的尸蒂莲叶。 透过窗户缝隙,齐晚寐目光凝在了当下! 那个一向最为和善温柔的纤瘦女家主,太湖齐氏齐沅音,她的沅音姨。 即便是病着,听闻噩耗,也还是抱恙而来。 持剑之人,必得仁心仁术,有救无类。 齐氏家训,吾辈从之。 风雨不倒,这就是齐沅音,只见她缓缓走到众人面前,血液逐渐流失的她脸色由红润变为干白,饶是如此,桌上的尸蒂莲叶却恢复缓慢,显然是不够的! 可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窗外那棵歪脖子树一颤,树梢上的人影早已不见。 明正殿内,所有人瞳孔骤然一缩,一把刻刀截断了齐沅音和尸蒂莲叶之间的血力灵流。 -- 第92页 大殿之上,多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晚辈。 “我来!” 第39章 约定 一日后,尸蒂莲叶枯叶逢春,开出两片叶子来,在齐晚寐鲜血的滋养下,叶子上结出了指甲大的血珠。 在众人踟蹰之下,弱弱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试解药的人,最后,安然无恙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药圣温世怜终于放心摘下一片尸蒂莲叶上的所有血珠,制成解药,一一分发中毒发狂的修士。 七日后,所有人毒清康复。 第八日清晨,香雪海秘天院的食斋里。 被放血的齐晚寐跟个大爷似的,躺在一张梨花木椅上,脸色跟盖上一层白布就能寿终正寝的死人没啥区别,活生生把齐沅音给她补回来的膘全部灭了个干净。 此次也是仗着有魅骨在身,她的血才能这么快解了众人之困。 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对外,她谎称幼年曾吃过一株百年人参,故而修为比之旁人高出许多。众人虽对此半信半疑,但结果是好的,便没有过多询问。 秘天院同窗们纷纷为齐晚寐揉肩捶背,献上美食,无不奉之为秘天院之光,正道中心。 “宋子蛮,你起开,别挡着我跟偶像说话!每次你都跟我作对,爱幼懂不懂?!” 说话的正是秘天院一斋的十岁小孩,别看个头小小,被人称为小馒头,力气却大如黄牛。 被骂的是秘天院三斋青衣少年,宋子蛮,十六岁,身材高挑,干干净净的。仗着自己高,会做一手好吃的馒头,一手便按下小不点的头。 “我比你大,你得敬老!不然,以后休想吃我做的馒头!” “还吵我咬死你!” 明明是来看偶像,怎么还吵起来了? “淡定,诸位淡定。”齐晚寐显然说了也白说,两人又开始吵起来了,她干脆堵了耳朵,两眼一翻。 这一翻便无意间扫到了门口的人。 人来人往间,弱弱扶木门,嘴角的弧度竟有三分嘲讽,五分犀利,两分森然。 是呀,救人的,可不止她齐晚寐一个,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得以崇敬? 齐晚寐正要起身,一把折扇啪的一声,压住了她的肩头。 “英雄,去哪?你这体态纤瘦,弱柳扶风的。”东方怀初风骚地拂过额前碎发,啧啧叹道,“瞧瞧你这模样真好看,道门绝色,我都愧不敢当了。你们说对不对?” 齐晚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弱弱已不见踪影。只见东方衡和齐沁站在门口,一副要来同桌吃饭的模样,连饭都盛好了。 他那高冷犹如出家公主的师兄竟然破天荒地出来与民同乐了? 秘天院食堂一角,四人落座,满桌美味,这样圆满的场面,颇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感觉。 “东方衡不是辟谷吗?这五谷不分的人,今天是疯了?”齐晚寐轻声歪头对东方怀初道,“还是我产生幻觉了?” “他生病了。”东方怀初饶有趣味地摇了摇头。 “啥病?” “相思——呕呕。” 话还没说完,一个鸡腿塞进了东方怀初嘴里,齐沁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是这道门的放纵造就了你言辞的轻浮。” 这冷水泼得淡然自若,引得东方怀初立即反驳:“我粗鄙?我粗鄙吗?小师兄,你倒是说句话!” “闭嘴!太吵。”东方衡冷厉声刚落,放下最喜欢的醋茶,手中筷子利落一顿,毫不费力地钳制住齐晚寐夹住蒜蓉鱼丸的筷子,“我的!” “东方衡,尊老爱幼,人小孩都知道,你还抢食?你有良心吗?” “没有。” “······” 两双筷子在菜盘上争锋相对,没有要停的意思,所幸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这糟糕的抢食斗争。 “大蒜性味辛温,食用过多,导致肝血亏虚,东方少侠也是好意。” 一身蓝衣的齐沅音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日恰逢冬至,齐沅音亲自下厨给二斋的几个小辈做了雪饺,炖了银鱼汤,其中一碗特意加了红枣当归,是用来给齐晚寐这个被放血的倒霉蛋补血的。 砰的一声,食斋外头烟花升腾而起,绽在半空,璀璨唯美,正应了冬至的气氛。 落座在斋内的众人齐齐仰头。 “诶诶,至此良辰佳节,烟火灿烂,不如我们大家来许愿吧,”东方怀初笑盈盈道,“我是听说在烟花下许愿特别灵。” “好呀~”齐晚寐拍着手,兴奋道:“我们一个个来。” “谁最美谁先来,我!”东方怀初折扇拍拍胸口,朝着齐沁道,“鄙人胸无大志,唯愿一生潇洒自在,娇妻美酒,无所不有!” 话语刚收,齐沁雅然道:“何必为难烟花。” 齐晚寐噗笑一声:“到我了!我要活得好,吃得好,一生逍遥,无拘无束,亲友都平平安安的!重点是要有钱!” 持着茶盏的东方衡杯水一晃,扫兴道:“俗气。” “你高尚!”齐晚寐翻个白眼,“那你许!” 东方衡眉头紧蹙,闭上了眼,默然睁开眼的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齐晚寐脸上的。 “没劲,默许啊!”齐晚寐嫌弃道,“阿沁,到你了!” 齐沁莞尔摇头,正经温声却格外坚定:“吾一生所求,匡扶正道,光耀齐氏!” -- 第93页 话音一落,一旁的齐沅音目光欣慰,却不知为何又浮上了一层凝重。 “伟大!”齐晚寐好奇道,“沅音姨,你呢?” 诸位小辈异口同声地催促着:“说嘛。” 齐沅音拂袖举起酒盏,轻声道:“愿,这世间安定,人人如龙,”顿了顿,“愿,一切如你们所愿。” “一定会的!”齐晚寐自信笑着,“十年!我们一起等下一个十年!” “一言为定!”烟花下,四位少年和一位长者,同时伸出了手。 岁寒一冬至,正是团圆时,门外,烟火绚烂,屋内,暖意腾腾。 这是最好的一年,尽管有些人并不能相认,尽管遗憾总还是会有,不过,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在这一室的言笑舒颜里,岂料呲的一声,齐晚寐勺里的鱼丸重重跌落在汤中,滚烫的汤水飞溅而出。 “啊啊啊啊!” 一阵近乎刺破耳膜的惨叫声伴着一股血骨香味倏地传来! 众人一凛,出事了! 香雪海明正殿中,那盆尸蒂莲叶扎在土壤里,一朵血色花菇自叶边悄然冒头,诡异的血骨香萦绕着,自殿中一涌而散,瞬间笼罩住整个香雪海上空! 自天幕而下,是密集人流的秘天院校场,一幅浓墨重彩的死亡画卷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所有服用过尸蒂莲叶血珠解药的各派修士,皆一一妖化,比之前疯癫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双双眼圆鼓鼓地睁着,一条条枝叶青茎穿破血肉,盘根错节地缠绕全身,他们厮杀着,逢人便啃。 “小馒头!”一剑挥下,两名妖化得面目狰狞的秘天院师兄弟倒下,宋子蛮心焦如焚,在一片混战中,寻着小馒头的身影。 “你在哪?!你别吓我!小馒头!” 话语刚落,背后脖颈一刺,有个极硬的东西深入他的肌理,他本想反手揪住那人,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发现那是一双他熟悉的小肉手。 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锁定在他身后的怪物身上。 双目圆睁! 小馒头! 小小的身躯挂在宋子蛮的身后,朝着他的脖颈,正在疯狂地吮吸着他的血。 他力气是那样的大,挣脱都挣脱不开! 平日里两人老是争锋相对,一少一小,互不退让。可这一刻,宋子蛮却让了,刚要抬起的剑缓缓放了下来。 他啜泣着,轻语道:“你总是说,我不让着你,这一次我做到了。” 东方门之剑,杀妖除恶,从不伤手足。 咚,一个馒头掉落在地,染上了鲜血。 那是宋子蛮亲手做的,嘴上说着不让,心里是打算拿给小馒头吃的,打算一人一半,可惜了,谁也吃不到了。 宋子蛮自小馒头疯狂可怖的瞳眼中,渐渐滑落。 小馒头张开血盆大口,昭示着依旧饕餮不足,可只是在这一瞬,那漠然的眼眸里却流下了一道血泪。 其他妖化的修士也同小馒头一般,咬着他们曾经最亲的手足,啃着他们曾经最好的挚友,他们疯狂的目光中从痛快到过瘾再到饕餮不足,直到手中人的生命渐渐枯竭,变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怪物······ 一瞬之间,飘渺高洁的东方道门变成了血流成河的死亡之地! 噗的一声! 一道鲜血直接溅到刚刚赶到的齐晚寐脸上,所有错综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 怎么会这样? 这些都是秘天院里曾经和她称兄道弟的同窗啊,竟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解药是假的? 哪里出了差错?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齐晚寐眼眶泛红,手指紧握成拳,后方一阵寒冷袭来,无数双蔓藤缠绕的妖手围攻而上! “跟我走!”楞然之间,东方衡已揪着齐晚寐的后衣襟脱离怪物中央! “布阵!” 秘天院校场上方,滚滚血云之下,东方氏,齐氏,萧氏,素氏四位掌门厉声落下,周遭所有勉力支撑的弟子在打头阵的东方衡之下,全数捏指御剑! 刹那间,无数剑光迅速落地,交织成一张银白色的天罗地网,快速将校场上所有妖化修士全数网罗住。它们呲着牙,撕咬着剑网,恨不得冲破后当即将网外之人抽筋剥皮。 “噗!” 四位掌门受血骨香侵袭,虚耗过度,降落于地时,几乎是同时呛了一口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骨香得了这个契机,更加肆虐逸散,整个香雪海都被死亡的气味包裹着,将每一个还存活清醒的修士的心也包裹着。 任由谁看着当下惨状,都能得到一个事实。 所有人终究都是着了阴月冥宗的计中计。 阴月洞府传闻十近九出,为何齐晚寐他们在探花之行中能轻易逃出? 黑相夫妇神通广大,为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何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传来了卧底以血为引救活尸蒂莲叶? 唯一的解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早有预谋。 一切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这个尸蒂莲叶是真的不假,可以血为引的法子也不假,那么是什么激发出了尸蒂莲叶经脉里和尸蒂莲一模一样的血骨香!让道门之人丧魂失智,彻底妖化,互相残杀。 最后,阴月冥宗坐收翁之利! 究竟是谁做了手脚? -- 第94页 “缚!”一个厉声打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唔!” 突然感到周身一紧,齐晚寐低头一看,一条闪着白光的锁妖绳正紧紧地捆着她! 第40章 祸害 夜,香雪海上空,血骨香未散。 明正殿内,一群妖化修士被捆在一旁,道门四大掌门在上,各派翘楚修士列于两侧,他们的目光紧锁在大殿中央的齐晚寐身上。 没错,她已被定为阴月冥宗,狐族的奸细。 对此结论,众人惊呼者有之,不信者有之,求情者有之。 齐沅音按下东方衡,东方怀初,齐沁三个二斋晚辈,道:“此事疑点尚多,东方掌门,我觉得还是先查清楚再说。” 话语一落,药圣温世怜也随之站了出来,温声道:“掌门,这个尸蒂莲叶是真的,可以血为引的法子也不假,诱发出尸蒂莲叶经脉里和尸蒂莲一模一样的血骨香,怕是有人另作手脚。是善是恶,不可轻易定之。” “除了她还有谁!二位一向宅心仁厚,千万别被这个鬼丫头给蒙骗了!”广陵素氏的素绝师太愤然道。 齐晚寐嗤笑一声,想看看这些人是如何指鹿为马的。 “是呀。”萧如流狡黠的目光一转,挥着黄金扇上前:“你们想想,是谁带着你们从阴月洞府的龙潭虎穴里出来的?又是用血谁唤醒了尸蒂莲叶?导致尸蒂莲叶开花,散出血骨香的?” “没错!”素绝师太拂袖一挥,认同道,“她小小年纪,灵力修为深不可测,若说她与狐妖没有勾结,谁能相信!” “我相信!” 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落下,震得齐晚寐头皮一麻,她抬眸,瞧见开口的正是她那不沾人间烟火的师兄,东方衡。 “二斋之人,非奸细!” 东方怀初执扇上前,补充道:“我们二斋同去同归,要说探花之行就是个圈套,我们四个都进了圈套,也该说是敌人太过狡猾,要说是奸细,岂非我们四个都是了?” “君子不交奸邪之流。”齐沁端正朝东方伯一礼,稳声道,“掌院,二斋一体,当行正道,您当是明白我们四人心性。” 东方伯眸光有些迟疑,他确实了解这四人:“的确,秘天院之人,我自心中有数。”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各有思忖:“说得有理啊。” “东方掌门,他们三个和这丫头怎能相同?”萧如流一脸不认同指着东方衡等三人,“尊卑有序,身份有别,你们出身道门世家,骨头缝里都是名门正气,而她就一散修,也不知道从哪个阴沟旮旯里冒出来的,不一样,不一样。” 萧如流是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捧高踩低,萧氏以竹为标,格外看中血缘传承,格外强调重男轻女,恨不得天天端着正统男尊二字走街串巷。自是看不上齐晚寐这种杂草出身的女子。 紧接着又有萧氏的人道:“就是,这种杂碎,能进这秘天院用的都是下三滥的招数,要不是东方掌门网开一面,她有格做暗卫吗?” “我还听说,这丫头还做过阴月冥宗的狐面机甲,栩栩如生的。不是奸细,怎么可能做得这么像,旁门左道就是旁门左道啊······” 齐晚寐嘴角不由自主一抽。 她曾经不是仙门正派吗? 她曾经不是世家出身吗? 究竟是谁让她失了道门退了正派,只能在茫茫人世浪迹半生? 正是眼前这些人啊。 “原来凡事都可以不讲证据,就可以随意栽赃嫁祸?凭出身高低,就能断定一个人善恶,凭有钱没钱,就能断定一个人的好坏。”齐晚寐桀骜冷嘲,“呵呵,看来,以前这种事情你们没少做吧。” 这些话实则意有所指,当年她一家人便是被这样的律法铁条所害,因为她身有魅骨,因为他们一家人为妖气感染,所以道门必将其斩杀殆尽。 饶是这些人脸不红心不跳还一直以为自己正义凛然,毫无过错。 “休要再胡搅蛮缠,混淆视听!”素绝师太道,“东方掌门,东方氏一向是道门公平之秤,此人虽然出自秘天院,可大家知道您一向公允,定不会偏私包庇。” 有修士喊道。 “是啊,东方家从不错判一人!” “由东方掌门评定最合适不过。” 东方衡正要开口,大殿内嗷的一声惨叫响起,被锁妖绳捆在一角的弱弱猛地暴起,朝齐晚寐扑来! 所有人都以为齐晚寐就要没命,可就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已妖化的弱弱那只锋利的手爪竟在齐晚寐面前顿住了! 齐晚寐毫发无伤! 心头魅骨咚咚直响,跳得她脚底泛凉。 “你还说你和阴月冥宗,跟狐族没有关系?!”萧如流义愤填膺道,“来呀!杀了这奸细!” 仅仅只是在眨眼的片刻,那些崇敬齐晚寐的,相信齐晚寐的,纷纷倒戈,加入了喊打喊杀的队伍之中。 “杀了她!无耻之尤!” “妖魔奸细!当杀!” 声音越来越刺耳。 她该怎么解释?怎么说? 原先本为名门正派,只是因为五年前,坚守家训,出手救了一个孩子,却被种下魅骨,从此再也斩不断与妖族的关系? 魅骨乃上古狐帝心骨,这些因血骨香妖化的修士等同半个狐族,祖宗之物怎么敢伤害? 她从未想当英雄,她当初以血养叶,也仅仅只是为了救亲人。 -- 第95页 她没有串通妖族,谋害道门。 可是有人信吗? “荒谬!” 蓝衣飘飞,云袖猎猎,于百人惊诧的目光中,齐沅音岿然不动站在齐晚寐面前:“仅凭一个妖化修士就能定一人生死,岂非太过儿戏!” “齐掌门,你别被她骗了?!” “说不定她就是披着人皮的妖呢!” “这种无耻败类,不值得你相护!” “这三个月的相处,我看得清她是什么的人,无需他人指教,”齐沅音温柔的声音不大,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掷地有声,坚定不移。“所谓证据,还存在颇多疑点,你们有权力怀疑她,而我也有权力相信她!” 这个丫头,会半夜起小灶,会为了护她不惜冒险,会在她风湿疼痛时稀里糊涂地找药圣学习推拿为她按摩,会活蹦乱跳地说人得有自由。 她像及另一个年轻自己。 怎么会是奸细呢? 相信旁人的嘴巴,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相信她!”东方怀初和齐沁这一对几乎是异口同声。 而站在齐晚寐面前的还有一人,东方衡,他虽一语未言,却不曾退让一步。 齐晚寐哽咽在喉,苦涩与甜蜜交织散开,有的,有人信她的。 够了······ 齐晚寐轻笑道:“我清者自清,但如今亡者尸骨未寒,你们若不想真凶逍遥法外,但这种时候,你们脑袋瓜子不是应该放远一点吗?” 萧如流道:“何意?” “蠢货!”齐晚寐骂道,“阴月冥宗设下如此大的圈套,你以为就这么结束了?” “父亲,”东方衡合掌从容道,“此话有理。” 阴月冥宗的阴谋怕是没那么简单,在此时此刻重创道门,想必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弟子认同,是非对错,终有结果。”齐沁上前道,“如今,应以大局为重,弟子请愿,加固道妖边界——箬水之滨的防守,以防······” 砰! 门外天幕中炸开一声巨响,一朵君子兰花瓣绽放开来,星星点点陨落而下。 这是齐氏求救信号! “掌门,不好了!出大事了!” 漫天的血骨香历久弥散,以香雪海为中心,以卷风之速度,扩散至所有仙门百家的天幕上端。此消彼长,道门清气锐减! 轰! 昔年立于箬水之滨,道妖两届的和平石碑骤然俱碎,碎成粉渣。 滚滚黑水中,大批狐妖如万千蝼蚁乘船冒头而出。 一瞬之间,边界百姓死伤无数,而离箬水之滨最近的地方,首当其冲就是太湖齐氏! 彼时的太湖齐氏并没有乱成一锅粥。 太湖长明岛上,主殿君兰水榭之内,黑衣青年转过身来,冷峻的左脸上挂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 此人名唤阿丑,打小面容丑陋,与野兽夺食,因受齐沅音一饭之恩,曾发誓一生侍奉齐沅音。 他虽不会说话,但君子一诺,重于泰山,十年,他用十年的光阴守着这偌大的齐氏,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手掌一挥,蹭蹭蹭数声连响,冷剑出鞘,所有齐氏弟子纷纷自大殿两端,一一出门。 他们将去往的地方正是箬水之滨。 可是即便齐氏精锐连番上阵,却难敌阴月冥宗狐妖一族的雄兵涌入,只能发送求救信号。 而香雪海这一头,众人如同热火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所幸东方伯虽是食古不化,但当得临危不惧四字。 攘外必先安内,东方伯下令将齐晚寐先行关押至香雪海后山的囚妖谷禁地,各派掌门及精锐弟子,戮力同心,将前往箬水之滨援救齐氏,其余弟子留守香雪海以防敌人袭击。 夜,囚妖谷。 熠熠生辉的四柱同心圆法阵浮于整个囚妖谷上方,像顶大帽子将妖气四溢的囚妖谷罩得严严实实的。 鬼画符般的四块剑型石碑列于法阵周围,不管是冬雷下雪风吹雨打,还是下方魑魅魍魉哭爷爷告奶奶,皆是岿然不倒。 齐晚寐是法阵迎接的第二个不哭不闹的人,上次的那位,还是现任阴月冥宗赤姬狐君的姐姐,多年前已香消玉殒的白姬。 她挪了挪锁住双脚的沉重的铁链,目光顿在半空云端。 天幕之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接二连三御剑而去······ 齐晚寐自无数人影中,揪出个熟悉的来,东方衡。 她挥了挥手,哪里知道那人臭脸一板,不看她了。 咻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钻入了齐晚寐的耳朵里。正疑惑着,法阵之下,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喊声骤然响起。 呜呜呜······ 哭,早已是囚妖谷里的魑魅魍魉的家常便饭,尤其是半夜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 齐晚寐心房中的魅骨似乎受到戾气的感召隐隐暴动着,刺痛在每根骨髓里一点点渐次炸开。饶是香雪海的锁链质量上佳,这会也快要被她掐断了。 就在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一曲泠泠的吹叶声,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而来······ 竟不知道怎么的,谷中的妖魔渐渐安静,连魅骨亦渐渐停止了躁动。 是谁? 齐晚寐想过是东方衡,可又很快否定这个想法,他有的是血战要打,何况有萧不吹吹叶? 不是他。 -- 第96页 法阵中央,齐晚寐强撑着坐起来,唤出刻刀“满意”,斩断缚在手上锁链的几节尾部锁链,一点点雕刻着,身为机甲偃师,做一些她平时刻刻磨磨的活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如此,人便这样过着,全靠送饭的修士传来的消息才微微有点生气。 第一天,箬水之滨战火纷飞,阴月冥宗兵力强悍,道门勉力支撑,而齐晚寐几节废铁已被磨成了手指般大小了······ 第二天,阴月冥宗增强援兵,重伤四大掌门,道门势颓,退居离箬水之滨不过十里的齐氏太湖长明岛,指甲盖大小的第一颗铃铛在齐晚寐手中出世了······ 第三天,阴月狐君赤姬自吸下属万人灵力,御驾亲征,曾经繁花似锦的太湖长明岛一夜之间被焚了一半,道门众人被围困于岛中,生死未知。齐晚寐的第二颗铃铛也出世了······ 第四天,一切都没有了动静,外面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唯一有动静,就是落荒而逃的叮叮当当声,第四颗铃铛制作完成······ 直到第五天。 一串五铃手链终于绕在齐晚寐的五指之上,可以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了,只可惜刚刚制作完成,就染上了血。 齐晚寐呛了一声,抬头看着头顶的满月,便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了。 朔月之日,是封印魅骨的陨印最薄弱之时,魅骨照旧发狂一般折磨着齐晚寐,残光之下,她的面前缓缓升起了一个狰狞扭曲的身影。 第41章 甘愿 夜,囚妖谷上方,同心圆法阵里。 一脚狠狠踩在齐晚寐的脸上。 那人阴阳怪气道:“你好啊,伟大的英雄,你还好吗?” 齐晚寐本就虚弱,被这一压,更是剧痛难忍。 上方的人正是温世怜药房中的药侍弱弱。 齐晚寐倒不见得有多惊讶,只是不屑道:“我好得不得了,奸细小妹妹。” “你知道?”弱弱睁大眼睛。 最能接近尸蒂莲叶,暗中动手脚,让血骨香滋生的人,莫过于药圣温世怜和他身边的人,以及四位道门掌门。 他们都没有动机帮阴月冥宗。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平时胆怯却突然敢第一个试尸蒂莲叶解药的人了。 如今,这个人本该已妖化,却在道门大乱的时候,好端端地出现在这。 奸细不是这位坡脚少女还能是鬼? 齐晚寐已是心中有数:“你投靠了阴月冥宗,在尸蒂莲叶上动了手脚,故意中毒,试药,让我们坚信我们千辛万苦研制出的解药,真的能救人。最后,血骨香布满香雪海的每一个角落!你的目的便达成了!” “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弱弱阴森道。 “总比你这条狗活得精彩!”齐晚寐轻笑一声,激得弱弱加重脚下的力道:“狂是吧!我让你狂!让你狂!” 齐晚寐的侧脸被踩得红肿扭曲,可弱弱却意犹未尽:“你不是英雄吗?不是大家都喜欢你,都崇拜你吗?现在外头这么乱,你怎么不去拯救苍生啊!” 血自齐晚寐的唇角溢了出来,但她依旧不求不怕,只是哼声道:“这么厉害啊,平时演得倒是挺好,柔柔弱弱的。阴月冥宗能这么快就能发起攻势,你的功劳不小吧。” “找死!” 咚的一声,齐晚寐的头发被弱弱揪住,整个额头磕到了冷硬的阵法上。 弱弱狠狠地逼迫她看着谷内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妖脸。 齐晚寐倒是不怕,但架不住魅骨这吃里爬外的东西,再次翻涌啃食心间,连呛出了三口血。 “舒服吧。”弱弱恨色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出尽风头之人,你们不是从小嫌弃我根骨弱不配修仙吗?不是觉得我们身份低下嘛?现在还不是被我踩在了脚下!哈哈哈哈!” 弱弱打小是真的右脚残疾,但东方之人却未必孤立嫌弃她。东方伯怜她弱小身躯,不宜练剑习法,但却有极佳的制药天赋,遂将她留在温世怜药房中做个闲人药侍。 端是此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身有残疾,低看自己,自成偏见,却将错全怪罪在旁人身上。 齐晚寐放血的那几日,多少了解一点,此时不免有些发笑:“无药可救!可笑至极!” 弱弱愤怒道:“东方衡凶冷狮,东方怀初风流胚,齐沁毒舌女,而你就是骚狐狸!你们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心里扭曲便看什么都扭曲,自己把自己活成了只狗,可怜啊,小跛子。” “你!说!什!么!”一把锋利的匕首自弱弱腰间挥出,就在这咬牙切齿间,抵在齐晚寐的手背上,“狐君有令,可以饶你一命,但是你弄死了她精心培植的尸蒂莲,必须用双手双脚来偿还,我们可是很乐于见到每一个道人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弱弱满是阴恻的一张脸,齐晚寐心中已大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呵,听说你这双手很会做机甲,你还是位偃师,啧啧。”弱弱阴恻恻的眸光落在齐晚寐的手上,“我决定了,让你们有缘无份,可好?” 虽然齐晚寐已无多少力气反抗,一身傲骨却仍在,她不逊地扬起头:“你要想好,我可没有一颗菩萨心,这一刀下去,我若不死,你定死无葬身之地!” “我好害怕啊!”弱弱一把按住齐晚寐的右手,“好好享受一下身残的痛苦吧,大,英,雄~” -- 第97页 狠厉与嘲讽皆灌在匕首之上,引出一阵骨头分离的声音。 呲! “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双雕木刻花的手,那是一双曾持剑斩狐君的手,那更是一双能做出活机甲惊艳世人的手,承载了齐晚寐多少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就这么在锋利的刀口下,被划得稀巴烂,一根根青筋在汩汩血液中被横挑而出,染红了刚刚做好的一串铃铛链。 锁在齐晚寐脚上的铁链喀的一声,断了。 可没想到的是,弱弱突然瞳孔睁大,脸色一白,晕倒在了齐晚寐的面前。 来人正是阴月冥宗,狐族的黑相夫妇,谢无涯和黑三娘! “妈的!老子最恨打女人的人!什么玩意儿!” 黑三娘轻拂过额间碎发,妩媚看向身侧的谢无涯:“就是,女人打女人,心被老鼠啃。” “阴月冥宗和修真道门大战当前,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齐晚寐气若游丝道。 囚妖谷云端的乌云渐散,同心圆法阵上,黑相夫妇将这一出“为什么”清楚地说了一遍。 道门有道门的“张良计”,冥宗有冥宗的“过墙梯”。 阴月狐君赤姬得知齐晚寐意欲盗取尸蒂莲叶救人,她便将计就计,指使黑相夫妇故意放水,加上弱弱这个奸细,暗中给尸蒂莲叶动些手脚,让叶子生花散出了血骨香,一手策划了整个香雪海的惨剧! 如今更是乘胜追击,吸干了大批同族灵力,练就邪灵大法,打算与道门大干一场,为她死去的姐姐白姬报仇! 谢无涯和黑三娘为人光明磊落,重情重义,承昔日前老狐君的一饭恩泽,便食君之禄,奉命行事。可触及情义底线,一忍再忍,无需再忍,自然是一拍两散。 道门与冥宗开战前夕,黑相夫妇便携亲属二十人辞官别君,决心前往一处空间罅隙,从此远离俗世纷争。 缘来缘去皆散,不如归去,便是如此。 好巧不巧,一行人出了阴月洞府,刚飞至香雪海上空,却发现了齐晚寐这个倒霉蛋。想着自家那个熊孩子谢絮灵曾因她捡回了一条小命,不免要多管闲事一回。 谢无涯上来就是一句狠话:“你别太感动!老子只是路过,看你太可怜才出手相助的!不然,我才懒得跟你们这些道人打交道!” “死鬼,话这么多,没看到人在流血吗?”黑三娘帮齐晚寐包扎伤口,明艳的眼眸刮了一下谢无涯,谢无涯立即怂得跟个小绵羊似的闭了嘴。 “总之,多谢。”齐晚寐顿了顿,“对了,现在箬水之滨的战局如何?齐氏的人?东方家的人?他们怎么样?嘶——”一字一句,焦灼激烈,连带着齐晚寐手背的血液愈加猖狂涌出! “他们这么对你,你还操他娘的心,你他娘的这手还要不要了!”谢无涯呵斥道,“不要现在就可以废了!” “我要的,要的,”齐晚寐惜命道,声音渐渐放缓,“你们能不能告诉现在究竟情况如何?” 谢无涯和黑三娘相视一看,最终还是黑三娘笑呵呵地开了口:“唉哟,两边打累了还不得休战一下。趁着他们还没回来,跟姐姐走,咱们去空间间隙吃香喝辣看小哥哥,岂不逍遥爽快!” “赶紧的!老子可没那工夫,我儿子和兄弟们都在下头等着呢。”谢无涯一向粗犷,扶起齐晚寐便要走。 匆忙间,一块剑型石碑擦过齐晚寐的肩膀,不知为何,她的双脚定在了原地。石碑上鬼画符般的文字映入她的视线中,奶声奶气的声音飘进了耳廓中。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 那一年,齐氏院落内的君子兰才刚破土萌芽,齐晚寐也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娃娃。 齐氏院落里,一块刻着齐氏家训的石碑前,齐沅音抱着她,她跟着齐沅音温柔的声音,重复念着:“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真聪明。”齐沅音戳了戳齐晚寐的小酒窝,“小阿简,记住了吗?” “记住了!” “阿简,我们欠你沅音姨太多,若齐氏有一天陷入危难,你不可袖手旁观!记住了?” 那年逍遥谷火光冲天,齐沅光临别之声钉在了小齐晚寐的心中。 小孩子懂什么亏与欠,但那是母亲给她的交代。 她笃定点头:“记住了!” 记住了! 这三个字跨过万千个漂泊岁月,戳进她的心里,甚至盖过了一个一直以来很俗很平凡的愿望。 她想活,比任何人都想活,比任何人都想活得好,像她阿娘说的,好好活着,一生平安,金银财宝,混吃等死。 只要现在趁乱逃走,天涯海角,任君翱翔,一生逍遥。这些都可以拥有。 五年前,多管闲事拔剑救人,却被种下魅骨的下场,她不想再去体会一次。 可是,怎么可以? 在那个生死不知的战场之上,有她的亲人,齐沅音,齐沁,有她的挚友,东方衡,东方怀初。 明明她舍不得的······ 明明她撑着就是为了等他们回来,想尽办法自证清白。 明明正道之气就存在她的骨子里,她也曾秉承家训,持剑救人,无愧于心啊。 所以,不行。 齐晚寐沉声坚定道:“我要回去。” “不知死活!”谢无涯骂道,“赤姬那娘们已练成邪灵大法,连道门那四个臭道士都拿她没有办法,如今她为了替她姐姐先狐君白姬报仇,早已杀红了眼,你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 -- 第98页 “对呀,妹妹啊,咱们美人啊,平平安安就好,你不能就别逞强。”黑三娘安抚道。 齐晚寐嘴角一弯:“我不能,但她祖宗能。” 红光一点点自心间逸散而出,映亮了谢氏夫妇的双眼。 咚咚咚! 齐晚寐心头的魅骨隔着一道上古陨印正在蠢蠢欲动,像是沉寂已久的野兽隔着牢笼窥伺着外面的一切,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禁锢,大杀四方。 谢氏夫妇惊愕的目光凝在了一处,双双跪下。 魅骨乃阴月冥宗开创始祖,上古狐帝心骨,见骨如见人。 “上祖!” 齐晚寐等闲被大她一轮的人叫一声祖宗,身子一歪。要不是她还是青春年少,只是装着他们祖宗魅骨的容器宿主,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开口来一句免礼平身。 “你们该知道我是谁了?” 黑三娘率先抬头:“你是,当年那个丫头,齐简?!” “当年被狐君白姬嵌入魅骨的倒霉孩子!”谢无涯膛目结舌,“齐晚寐!” 照理来说,黑相夫妇该是与齐晚寐有仇的,弑杀前任狐君白姬,乃不共戴天之仇。但奈何这位前任狐君人品不太行,在位期间,刚愎自用,暴怒成性,其疯狂不亚于她的妹妹赤姬,也曾想用同门骨血练就邪灵之法一举歼灭道门。 这干与不干,都在谢无涯夫妇心里上不得台面,以至于每天都巴望着她赶紧人间蒸发,阴月冥宗早日迎来新的明主取而代之。 是以她的死,别说没在他们心里翻起多大的水花,就连涟漪都没有。倒是悄悄在心里对当年亲手干掉白姬的小丫头起了好几圈崇敬的飞浪。 齐晚寐气息虽弱,但声却坚定:“你们这一辈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己私欲,残杀同族的败类,怕是祖宗得流泪。该是时候替你们祖宗收拾真正的不肖子孙了!” 黑三娘道:“可你这魅骨似有封印阻截,根本发挥不出万分之一的灵力。” 低头看向阵法下囚妖谷内嘶吼的妖魔,齐晚寐道:“我有办法。” 所谓办法,也就是解印之法,上古陨印皆倚仗清气灵力所化,若是宿主甘愿,用与之相生相克的阴邪之气相抵,便可自行消解。 而囚妖谷里累积的邪气是东方氏立派以来,抓到的所有恶妖所散,因为没有办法完全化解。 历代东方氏的掌门只能布下这锅盖般的同心圆法阵,将他们齐齐压制进囚妖谷内。 这么多年来,也曾有不怕死的修士擅自闯入,结果都是一个下场,被妖魔吃得连渣滓都不剩。 所以,这就现成的阴邪之地。 “吸取等量邪气,陨印自可消弭。”齐晚寐低头看着脚旁的同心圆,拂袖一挥,同心法阵上的同心圆骤然消散,在中央露出个井口般的空洞来,“只要我从这跳下去。” 看着那空洞下滚滚的妖煞之气,谢无涯不可置信道:“夫人,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丫头脑子烧坏了?” “我看是妹妹根本就不知道跳下去的后果是什么。” 话语刚落,一阵寒风扫过齐晚寐的身后,她凝眉侧过头,一把匕首穿过她飘飞的发丝,正朝她的脖颈处刺来! 这不是齐晚寐身后晕倒的弱弱还能是谁? 她在众人谈话间已悄然苏醒,就等着众人不注意的这一刻,欲一招了了齐晚寐。 可惜,齐晚寐从来不是吃素的。 呲! 齐晚寐两指一夹一扭,零星匕首残片铛的一声落地。 齐晚寐一掌挥过,弱弱为了躲闪,踉跄后退几步,却不慎跌入了同心圆的空洞中。 “我知道。”齐晚寐沉沉的三字一毕,一阵凄厉的惨叫自下方囚妖谷内扩散开来。 “啊啊啊啊!” 万妖蜂拥,啃噬成渣,很快,脚下谷内再也没有弱弱的任何动静了。 “你小小年纪,他娘的脑子坏掉了!”谢无涯骂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应该知道——” “我知道!魅骨出自上古万妖之首,寻常小妖对于宿主,自会留有几分薄面。”齐晚寐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坚定道,“只要我吸食够等量的邪气,只解除一半封印,保留一半神智就没有问题!” 黑三娘谨慎道:“妹妹,你才多大,十六不到,跟这些邪灵打交道,你斗不过的,万一吸食的邪灵过多······” “到时候不人不鬼,世间不容!”谢无涯一脸事情严重的模样,沉下声来,“这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承受得住。”齐晚寐口中语气淡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她耸着肩膀,故作轻松道:“没办法,谁让我喜欢热闹呢。只有大家都在,才热闹啊。” 话语刚落,黑相夫妇眼睛倏地睁大! “臭丫头!” “妹妹!” 大喊声一落,两人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同时伸手,却都拦了个空。 从囚妖谷同心法阵中央的阵眼洞里看去,黑相夫妇只能窥见一道直直落下去的紫色身影。 那个身影正被大片大片聚集而来的滚滚邪灵一点一点吞噬······ 第42章 成鬼 翌日,毒日高悬。 烟波浩淼,清水连天的太湖之中,一座长明岛屹立于中央。岛中的君兰水谢正是太湖齐氏的居所。 那是曾是世人赞誉的人间仙境,翠柳欲滴,繁花似锦。 -- 第99页 如今,却已是狼藉一片。 通往长明岛的月亮湾码头之上,船只散落,尸横遍地,死的多数还是打头阵的齐氏子弟。 浑浊的湖面上,几朵染血的君子兰在漂浮着,犹如一个个无根行客,再无路归家。 修真道门和阴月冥宗一战,胜负已分。 如今,四大家族的名门修士来者千名翘楚,现在仅存一百余人。 伤的伤,残的残,他们只能瑟缩在齐氏的校场之上。 校场高台上站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一身血色红袍,华贵妖娆,不是阴月冥宗的老大,狐君赤姬又是谁! 她看着这一切,冷笑一声:“拿下!” 果断的命令落下,狐卫群起而围,本以为对付这群残兵拜将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却未曾料想,一道禁制光圈自四周亮了起来!护住了所有道门人士! 竟没有一个狐卫能靠近半分! 在乌泱泱的一片伤残人中,一个墨藏道衣的少年持剑站了起来。 那人染血的剑头忽暗忽闪,腰间的长萧爬满了裂痕,可冷眸里那一抹倔强却令狐君赤姬都起了三分寒意。 正是东方衡!是他设了这一道禁制救了所有人! “小郎君,年纪不大,功夫却了得。”赤姬睥睨而下,明白眼前这少年乃当年狐族叛徒,也就是东方夫人所出,冷厉的目光一扫,“可惜了,跟你娘一样不知死活!” 她拂起大红血色云袖,一道强光划过半空,引得东方衡退后三步,绝华插地落下。 “衡儿!” “小师兄!” 看着东方衡的背影,东方伯和东方怀初喊出了声,他们都知道,东方衡自打开战以来,已连杀数妖,没有一宿是合过眼的。 如今面对强悍的狐君赤姬,他依旧能持剑不倒,已是难得。 东方衡稳声说了两字:“无碍。” 此时光罩禁制缓缓消散,东方衡厉声道:“快!补全禁制!” 还有一丝希冀,绝不投降! 哪怕是垂死挣扎! 齐沁以及东方怀初同时点头,瞬间捏指,与众人一同补全禁制! “我看你们还能撑多久?”赤姬不屑一笑,拂袖离去,“七天,七天后我便来收尸!” 时间如白驹过隙。 第一天,所有人还在期待有高人相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没有高人。 第六天,光圈禁制在一点点崩裂。 第七天清晨,齐沁和东方怀初渐次倒下,所有人彻底绝望了。 唯有东方衡始终站着,抬手施法,抵住那光罩禁制。 恍惚间,一张如狐狸一般笑吟吟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之中,妩媚又狡黠。 七天,已经七天没能感知齐晚寐了。 临行前,他曾将一道符咒布入她耳中,如今那一头却没有丝毫动静。 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慌麻。 她究竟发生何事了? 远处,赤姬款款而来。 她一步步踏上高台,啧啧两声,妖魅眉目流转万千,俯瞰的眸光落在东方衡身上。 “哟,小郎君,你在想谁?那位与你一同闯我洞府的丫头?” 东方衡不语,冷漠的睫帘垂落。 “别想了。你们香雪海可有我们的小伙伴,我已吩咐下去,她若不降,绝无可能再站在你面前。” 东方衡面色冷冷,眼中却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愕然。 赤姬拂袖坐下,嗤笑一声:“如今没有传来投降的消息,她怕早已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烂了!臭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七天,整整七天,所有人都倒下了,东方衡那傲然挺立的身姿分毫未动,竟在此刻一颤,吐出一口血来! “小师兄!” “衡儿!” “斋长!” 东方怀初、东方伯、齐沁纷纷急声喊着,可东方衡像是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一只丧失理智的雄狮,携着不可侵犯的威压:“她若死,你别想活!” 手中绝华一亮,狠狠刺向赤姬! 铛的一声巨响! 赤姬拂袖一挡,绝华被拂落于地! 呲呲呲! 保护众人的光罩禁制彻底破碎消散,东方衡终于失去了所有气力,单膝跪落于地! 台上宝座,赤姬手臂支着额头,森冷的眸光扫过台下诸人:“诸位,当年诛杀我姐姐狐君白姬之时,可曾料想有今日之果?” 东方伯冷哼一声:“妖孽!” “东方伯,当年我姐姐倾心于你,你却不知好歹,将她困于囚妖谷多年,最后害得她死于孩童之手。”赤姬厉声道,“今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断!” “万事不可强求,昔日之事我无愧于心!你姐姐当年倒行逆施,意图侵占整个道门,得此之果乃咎由自取!”东方伯捂住受伤的心口,坚定道,“如今你重蹈覆辙,祸害无数百姓,自古正邪不两立,如今我道日衰微,但,妖,天必诛之,无需多言!” 有人道骨仍存,有人却想趁此脱身。 “狐君,当初杀你姐姐的可不是琅琊萧氏,是齐沅光一家啊!”萧如流哀求着,就差五体投地叫声奶奶了。 素绝师太怒道:“萧如流你怎能摘得如此干净,我们道门同气连枝!你!” “我说的是事实!杀白姬的,是那个小丫头齐什么晚寐的。可跟我派无关啊!” -- 第100页 当年白姬嗜杀成性,却因齐晚寐手中的“满意”毙命于香雪海。可道门之人哪一个没有出一份力? “君子不占他人之功,萧掌门当年围剿前任狐君白姬的功劳,我们齐氏可不敢独揽。”齐沁虽句句有礼,却无不在告诉众人,萧如流简直个明哲保身的混蛋! “阿沁。”身受重伤的齐沅音虚弱地唤道,阿丑将齐沁拉了过来,摇头示意她不可多言。 齐沁只能闷下一口气不再多言。 “你们无需争执,你们的“功劳”我可都记着呢。”赤姬放下支着额头的手,从高台上慢慢踱步而下,“谁家先来好呢?” 她拨弄着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在场众人,跟玩猫似地一点点折磨着在场每一个人,让死亡的恐惧慢慢溢满每个人的心头,最终落定在齐沅音身上。 阿丑和齐沁同时一怔,都挡在了齐沅音的面前。 “你们让开。”齐沅音脸色虽苍白却丝毫不减一派掌门的淡然气度,“狐君,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之间的恩怨,莫要牵扯小辈和旁人。你若想清算旧账,当年我师姐一家那笔帐我来还!” “你来还?” “没错!” “也算是个顺眼的,我留你个全尸。”赤姬一挥手,一道光芒倏地袭来! “小姐!”喊声落毕,血液喷薄,飞溅至齐沅音的脸上,在她震惊的瞳孔里,一位白发苍苍的八旬老妪渐渐倒下。 “婆婆!” 齐氏众人呼喊着,齐齐扑了上来。 这位老人,曾受齐氏深恩,许诺终生不嫁,侍奉三代掌门,无不任劳任怨,尽心尽力。 她没有家,齐氏就是她唯一的家,她没有儿女,每个齐氏子弟都是她的孩子,特别是一直照顾的齐沅音,齐晚寐,齐沁。 一个从容大气,一个俏皮灵动,一个清冷聪慧。 三个都是她拉扯长大的,她曾想,如是可以,这便是祖孙三代了。 可惜,没有机会了。 老妪已咽了气,但眼睛却睁得极大。 齐沁狠厉的目光射向赤姬:“老者无辜,何其狠毒!” 还没等她拾起剑,身侧几个年长的师兄已拔剑冲了出去,可他们却在一阵红光中,纷纷身首异处。 齐沁瞬间僵住了,因为滚至她脚下的,是一颗颗头颅,一张张七窍流血的脸。全是她同门师兄! “师兄!” 阿丑和齐沅音按住正要起身发狂的齐沁,连一旁的东方怀初也是担心不已:“阿沁!” “退下!”齐沅音温柔的音色陡然提了八个度,呛了一口血。 一片惊惧之中,赤姬却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句:“我只不过是为姐姐寻一具合适的躯体,你们就激动成这样,看来你们还真是不配承载我姐姐高贵的灵魂。” 齐氏校场之上,哗然一片,赤姬竟是想复活白姬? 当年白姬也曾想过吞灭道门,占领人间。 此次若是能成功复活,两姐妹联手,整个人间必将成为一片血涂地狱! 说着,赤姬摇了摇头,轻飘飘一句:“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 她指尖快速旋转,数道红光迸发,直至云霄,在云层之下结成圆形法阵! 轰隆一声,中央阵眼打开,地上的道门修士一个接着一个被吸入阵中,稍微灵力衰弱的修士皆被阵法强大的灵流一一粉碎,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不剩。 不过眨眼的瞬间,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束手无策四个字。 诸人当即捏指立定,极力抵抗那阵法的吸力! 狂风怒卷中,东方怀初艰难道:“小师兄,这是什么玩意?!” 东方衡道:“这是重生法阵!” “重生法阵!这女人疯了吧,她姐姐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重生?”东方怀初质疑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身边的齐沁,“阿沁,你怎么样?” 摇了摇头,齐沁道:“上古魂天策中记载,重生法阵开启,吸取灵力,再找到一个合适的躯体,就能以血亲之血召回亡者散落的魂灵。重生是有一线希望的!” 东方怀初道:“说的轻巧,谁才是合适的人选?该不会是你吧,媳妇。” 呲呲呲! 头顶的阵眼眨了眨,喀喀喀往下方扫了一眼,一道刺眼的诡异光晕倏地射下,将齐沁笼罩而上。 “乌鸦嘴!” “我就知道,我有感应的,就在你们中间,原来姐姐挑了你啊!”赤姬咯咯笑着,犹如针刺一般扎在每个人心间。 “阿沁!”齐沅音刚想阻止,可指尖一松,整个人便被那强悍的阵法吸力抬起! 所幸身侧阿丑奋力拉住她的手,这才勉强将她稳在身侧。 众人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齐沁被缓缓拖入了阵眼之中! 焦急,无奈爬满了心头。 “别动她!” “媳妇!” “齐沁!” 众人呼喊着! 赤姬疯狂地大笑着,指甲划过她苍白的掌心,滴滴鲜血随着一道飓风飞入阵眼之中。 “以吾之血,召以魂魄,茫茫六合,归去来兮!” 半空中,齐沁魂肉开始分离,一股力量似乎正在一点点撕开她。 她疼得四肢几乎都要炸开,揪紧了,连指尖都发白了,视线模模糊糊,眼前开始一点点浮现出一张明艳的脸。 -- 第101页 白姬! 魂魄渐渐成型,一旦成型便要找躯壳附身,而齐沁就是最佳人选。 她从小天赋异禀,容貌,心性,武功,文采,皆为上乘,曾被世人称为齐氏小双仙之一,可没想到这些骄傲却成了她的一道致死符。 齐沁自嘲一笑,看着身下的齐沅音,她义母,她的师长。 打小,你就是我的骄傲,榜样。 我朝着你去长大,好不容易成了齐氏翘楚,可结果却沦为她人躯壳,多么可悲。 我也还没来得及,让你看看我如何不负你望,接过齐氏掌门之位,让齐氏位于四门之首,还没等到你夸我一句······ 这样想着,齐沁默默闭上了眼,压低了沙哑的声音:“义母······师父,对不起,我终究,还是不能让你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阿沁!” “媳妇!” 齐沅音厮声唤着,东方怀初也在喊着,可终究谁也无法阻止白姬的灵魂渐渐汇入自齐沁的天灵盖,一切的一切都在以不可回旋之速进行着。 叮铃叮铃! 半空一声诡异的铃声骤然响起,回荡在云层之间。 众人倏地抬头。 远方,一道黑影掠过毒日,快速穿梭而来。 黑暗,一点点吞没所有的光晕,只留一弯弦月于空。 “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怪物!” “它,它过来了!” 随着人群中一阵又一阵的惊恐声,那道黑影铺展开来! 近了! 更近了! 越来越近了! 东方衡一凝,不详的预感爬上眉头。 “幽冥魅鸟······”高台上的赤姬红色指甲一颤,看着黑影渐渐化成无数只幽兰色魅鸟,满眼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是幽冥魅鸟!怎么可能!” 震惊,恐惧,不知所措,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上古大魔头阴月冥宗的老祖,上古狐帝才能驾驭的邪灵之鸟。 千年前,神魔大战之时,狐帝凭此物弑杀众神,天地昏暗,生灵涂炭。若不是其余神尊里应外合,联手制服,天地将不见光明。 可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当年上古狐帝陨灭之际,生挖魅骨留于后人,却没一人能承其风采,召其魅鸟。 无论诸人觉得此事不可思议,眼下都不得不承认,有人已经将传说变成现实。 所有人不得不接受自己肤浅的事实。 只见漫天魅鸟扑腾着翅膀,齐齐聚拢抱翅,化作一道鹊桥,完全盖过赤姬不入流的重生阵法。 弦月之下,一个紫衣少女轻踩鹊桥,缓缓踏步而来。 破烂不堪的脚边裙裾下,是一双血迹斑斑的腿,似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的。 由下及上望去,因是逆着光,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看得她垂在衣裙边的右手上,悬挂着一串银色手链,绕着五指之上,各有一只铃铛。 寒风拂过,叮铃作响,格外阴森骇人。 “她是······谁?”齐沁心头一紧。 东方衡更是握紧手中绝华!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似曾相识。 那紫衣少女的假笑凝在嘴边:“诸位好啊~” 语气轻飘飘的,却自带不容置喙的威压。 呲呲几声,齐沁周遭红光砰的一声,全数俱碎,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三分熟悉七分陌生,心底陡然升腾起一股慌意,身负魅骨的,能可能会救她的,只有可能是······ 还没等她肯定自己的答案,赤姬慌张的语调打断她的思绪:“只有先祖才能魅骨驱魅鸟,你怎么能!怎么敢!怎么可以!以魅骨之力注入铃铛,以音为令,召来魅鸟!你究竟是谁?” 逆光之中,紫衣少女的假笑更冷:“我是你祖宗!” “你······” 紫衣少女耳边响起囚妖谷时,黑相谢无涯告诉她的一字一句,那曾被奉为阴月狐族圭臬圣条的一字一句。 “阴月狐族之人,利爪可对外,不可对内,有意或已残杀同门者,不问缘由,不问是非,当诛。” 皓皓之声,在半空落毕,那人缓缓伸出手。 “姐姐!” 赤姬凄厉的声音响彻云霄,却抵挡不住重生法阵之上的白姬魂魄被捏成粉末! “你!我杀了你!”赤姬红了眼,自高台处腾飞而上,朝紫衣少女发狂般伸出修长的指甲。 可刹那之间,紫衣少女却轻易侧身躲开,反手便掐住了赤姬的脖子! 吸纳了自家狐族子弟灵力的赤姬何等的法术高强,稳坐高堂,生擒道门诸派,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钳制住了? 众人惊愕仰头,看着半空中的这一幕。 不敢说话了。 赤姬挣扎着,青筋爆出,痛苦至极,却毫无还手之力:“放······手。” “你也知道痛?”紫衣少女瞧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断裂凸出的青筋,冷沉道,“难道这不痛?” “······” 手中力道加重,紫衣少女的目光凝在地上惨死的齐氏修士以及八旬老妪身上:“小的还没娶妻,老的没法享福,难道他们不痛?!” “······” “你姐姐死了便死了,那是当年她咎由自取,现在你为了一己私欲,也要拉着所有人陪葬!所有人因你阴阳两隔,他们亲人不痛?!” -- 第102页 “说!” 手指一紧,赤姬近乎窒息,目光死死锁在她心头红光爆亮的魅骨之上。 “你是······当年那个小丫头······”艰难地挤出令在场众人为之一震的三个字,“齐,晚,寐。” 东方怀初啊了一声,齐沁皱眉语塞,连带东方衡手中的绝华也颤了一下:“齐简······” “当年,杀你姐姐的是我,有本事,就来拿我的命。” “你!” “可惜,你没本事。去吧。去陪她吧。”齐晚寐说得很轻很淡。 赤姬却陡然呵呵阴笑起来,低哑道:“我看到了,你终将被世人鄙夷唾弃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预判着:“我诅咒你,六亲皆亡,不得善终!” 疯狂的眼眸里都是滚滚恨意与不甘,咔的一声。 干错利落,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赤姬整颗头颅与脖子自齐晚寐手中分离,直直朝阵法之下的太湖落去。 阵法皆散,诸人获救。 原本该是一个终局,却没想到太湖之水朝着齐氏校场迸发涌来,犹如毒水猛兽一般,似乎要所有人淹没! 原来,赤姬在临死的一刻,将历年来吸食的万妖邪灵之力,集中在自己的头颅之上,好来一出同归于尽。 道门众人要么重伤要么脱力,根本无法抵御,叫喊着逃跑,乱成一团。 所幸人群中还是有明智的人,东方衡,东方怀初,齐沁三人领头断后掩护,尽量维持秩序,保护受伤的众人撤离齐氏的校场。 可此刻携着邪戾之气的洪水却越发猖狂,撤离已是来不及。 一卷洪水高涌而来,要灭的便齐氏之人。 哗啦一声,一条白绫穿过了数丈高的水墙! 正是齐沁的武器明净! 校场上的齐氏之人安然无恙,皆被齐沁所救! 可明明危机已除,东方怀初和齐沅音却猛然嘶喊着:“阿沁!” 话语随着水花纷落而下,另一道涌来的水柱狠狠裹住齐沁,眼看就要随着被卷入太湖之中。 半空中,齐晚寐眸光一凛,看着那携带着戾气的水柱,为今之计,只有用手粉碎掉,才能救齐沁一命。 可是······ 她抬手看了看已经结痂的手背,这一双手,被挑过筋,被囚妖谷的戾气伤过,只有一成机会能恢复原样。 如今若孤注一掷掐断水柱,定然再不能拿起机甲雕刻,她的偃术宗师之梦也将随之破碎。 但是,她的姐妹,就在生死一线之间。 倘若她再犹豫,她知道会失去什么······ “已经是这个鬼样了。”她轻笑低语,“一成不要也罢!” 电光石火间,齐晚寐忍着碎裂的疼痛,抬手穿过了水柱,一点点化去戾气。 手指一紧,齐沁愕然抬头,对上的正是一张明媚白皙的脸。 齐晚寐! “真是一叶障目,原来你一直都在······”齐沁轻笑着,她一直都在寻觅了五年的姐妹原来一直就在身边,只是这个人从来不说,“实在缺德!” “要呛我,要也留着小命呛我。抓住了!” 此时,水柱的戾气侵蚀着齐晚寐的手背,渐渐的,血蔓延了出来,她极力咬着牙,将痛苦压下,定色道:“齐氏之人,一个都不能再少了!” 隔着一道模糊水层,齐沁看不清齐晚寐究竟做了什么,但看着她痛苦的神色也委实不忍,哽咽道:“你也不能再出事了。” 齐晚寐一怔,齐沁挥开手掌,水滴激散间,人已随着游龙卷水柱没入深不见底的太湖之中! “齐沁!” “阿沁!” 东方怀初,齐沅音,正要往湖面追去,东方衡绝华一横:“慢着!” 声音落毕,数丈高的洪水自四面八方涌来,竟有将整个长明岛都覆灭的架势。 半空中,齐晚寐眼中通红。 她知道,她已废了一双手,但幸好已化去水柱的七成戾气。 若齐沁命好,九死一生的可能性应该会极大。 现在就看命了! “救命啊!”洪水再度袭来!校场上的人嘶喊起来! 指尖一竖,齐晚寐再度驱使魅鸟纷纷挡住洪水,却猛地听见咻的两声巨响,太湖水岸竟乍现两柄长达百米的双刀,挡住了湍急疯狂的黑水! 畅恩,畅义! 二十个黑衣人正站在双柄刀前施法,领头的正是谢无涯和黑三娘! 谢无涯豪爽喊道:“臭丫头,我们回来了!” “你们······”齐晚寐震惊道,“怎么回来了?” 七天前,谢无涯和黑三娘在齐晚寐跳入囚妖谷底时,便应该赶往他们所向往的一处空间罅隙。 那里没有正邪之分,从此远离世俗纷扰,如今却回来了? 为什么? “我呀,见不得美人受苦啊,妹妹。”黑三娘咯咯弯起一个媚笑。 谢无涯瞥了瞥身侧的黑三娘:“夫人,没想到,你会听我的话。你不是不想来救这群臭道士吗?” “死鬼,你少废话!” 来救人之前,黑三娘不是没有犹豫过,毕竟退一步,他们便可海阔天空,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明白这个道理可嘴上却不饶人:“要不是不想输给妹妹,老娘早在空间罅隙睡美觉了!” 哗啦一声,洪水猛地一击,双刀利索一挡,却有后退之势! -- 第103页 此时已不宜多言! “去!” 齐晚寐温声下令,无数魅鸟飞过,一股强大的灵流暴涨,抵住岸边那快要倒下的双刀。 哗哗流水声中,终于,终于,暴虐跋扈的洪水散去了所有的邪戾之气,洪水终于被镇压下去。 太湖长明岛之上一片晴明。 “太好了!洪水退了!退了!” “我们平安无事了!” 众人欢呼雀跃着,可此刻的齐晚寐心间却在阴阴刺痛着。 她按住发涨的魅骨,拂袖落地。 脚尖沾地时,她看到了东方衡。 他一双冷月般的眼眸满是复杂,全锁在她身上。 躲开,只有躲开,为什么她不敢面对,齐晚寐这样想着,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你吗?简简?” 刚刚放下的心像是被人提了起来,揪紧了,整个人都是慌的。 齐晚寐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她缓缓转身,看到齐沅音眼眸氤氲,一步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没有出声,不敢出声,似乎有团苦涩堵在喉咙口,她竟不敢唤齐沅音,五年了,太久太久了。 所以只能一步一步朝着齐沅音走去,然而,就在此刻,撕扯般的痛苦爬上她的心头,双手。 此时朔月驱散的半空中大片大片的黑影,天旋地转间,齐晚寐倒了下来。 第43章 追夫 坠落,再坠落,穿过十年的春秋雨雪,齐晚寐最终落到十年之后的一个地界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她刚要移步,三股力量交锋角逐着,便将她重重钉在了原地。 是日、月两灵的金丹和魅骨! 撕扯,疯狂撕扯,十年前的记忆零散化作一个个透明的气泡,围绕着她旋转······ 破局之法,一定要找到破局之法,齐晚寐喃喃,直觉告诉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方法也许就在这些记忆里,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她遗漏了什么。 敲骨吸髓的疼痛炸开,她已没有任何力气思考······ 就在此时,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阿简,阿简。” 是晚玉! 齐晚寐眉头紧皱,她不会听错。 “小的时候,你常常对蜘蛛说的那句话,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一缕光晕从齐晚寐灵台上灌入,拉出一片光芒。 所有记忆哗哗旋转,最终定格在她此生最不想回首的一刻。 十年前,囚妖谷。 那时万妖入身,几近碎魂。比之现在之状,差不了多少。 那时候她是怎么做的呢? “我明白了······”默然闭眼,只见齐晚寐眼珠翻滚间,一股力量冲上天灵盖,“啊啊啊啊!” 痛叫之下,她脸色一白,整个头垂了下来。 三股力量瞧见宿主没了气息,纷纷停止攻城掠地,抵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仿佛在嫌弃着说着,一个死物宿主,有啥好争的? 而就在此时,一道红光猛地暴涨,魅骨趁着日、月二灵的金丹偃旗息鼓的片刻,全部收归于身! 诈死计成,黑暗散去,空间的光芒一点点自齐晚寐脚下扩展开来。 “蜘蛛死了还会生,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小时候常常爱你在面前开玩笑的······” 晚玉的柔声在空间中回荡着:“我必须走了······” “你要去哪?你究竟被老鬼困在哪?”齐晚寐喉头哽咽着,“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沉重的叹息声荡漾开来:“我在——” 齐晚寐睁开眼! 究竟在哪? 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为什么! 傍晚,无常村,逢君客栈二楼的客房里。 屋内的烛火晃动,映亮浴桶中苍白瘆汗的齐晚寐。 就在两日前,齐晚寐错饮酒水,稀里糊涂到大街上撒钱,之后魅骨便发作了,那时候东方衡着急地将她送回来客栈,连人带衣放置在浴桶里浸泡,以求能熄灭魅骨的燥火! 两日两夜,东方衡不眠不休,不停给齐晚寐灌注冷水。 如今她终于醒了! 迷迷糊糊间,齐晚寐垂头看着自己水中的模样,她眉心的三瓣红火印隐隐浮动着,又消失了一瓣。 幕后老鬼遵守诺言,如今三瓣已去其二,血契咒也已经解了三分之二。 可是却有一股寒意自心头腾起,化作冷刀,割得齐晚寐皮开肉绽。 梦中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无不在提醒她。 她什么都没有了,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父母,沅音姨,晚玉,齐氏一众师兄弟······ 这茫茫浮世,她一个都留不住,抓不住,最终只能在一隅苟延残喘,强撑着骗自己说,她还有机会活得很好的,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的······ 一阵清亮而婉转的萧声,穿破千万重悲伤阴影而来。 这曲子?齐晚寐心道,这不是十年前她在囚妖谷最难熬的那五天听到的吹叶调吗? 是谁? 萧声戛然而止,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钻入齐晚寐四分五裂的心房。 “齐简,师兄会一直在的。” 浴桶中的齐晚寐愕然抬头,撞上了东方衡一张冷峻到近乎完美的脸。 -- 第104页 是他! 十年前给她希望的是他! 十年后给她希望的还是他! 他一直都在! 灼灼目光交汇间,站在浴桶旁的东方衡目光有些躲闪。 毕竟须臾之前,他清清楚楚听到,齐晚寐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晚玉。 东方衡敛起落寞的神色:“你体内的三股力量虽和睦相处了,但血契咒也只是解了三分之二,还需好好休养。” “你知道?”齐晚寐讶然一瞬,只见东方衡点了点头:“嗯。” 齐晚寐唏嘘着:“是了,我没什么事情能瞒过你的。” 东方衡之前研究过三寸木偶无脸怪,也探过齐晚寐的魅骨,渡过她真气,看过她额头上那三瓣红火印记。 血契咒虽然是上古禁术,知者甚少,但东方衡乃神族后裔,什么古法书籍没看过,种种迹象结合在一起,总归是瞒不住的。 齐晚寐轻声道:“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在说谎?” 还陪着她演戏,什么都顺着她,说是要找什么鬼婆婆? 其实不过是由着她罢了。 对吗? 东方衡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陪着你一同解开血契咒。” 齐晚寐将与幕后老鬼的交易一一道明,包括晚玉。 东方衡冷眸中浮现出一丝暗色:“原来,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很重要的人。” “嗯。”齐晚寐轻声回应,“我一定要找到他,血契咒在身,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幕后老鬼神秘莫测,定是来者不善——” 话还没说完,东方衡只是道了一句话:“一起面对。” 他知道要面临危险之境吗? 怎么就说得如此干脆。 齐晚寐不忍道:“你可以置身事外的。” “你在,如何置身事外?” 东方衡近乎是薄怒与急切的一句话,刹那间,齐晚寐便愣住了。 从前他冷清绝情,不惹俗事,怎么会······ 见她没有回应,东方衡顿了顿:“你晕了两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现在的齐晚寐虽身着厚衣,即便身处浴桶中,也不透半分。 但对于东方衡这种恪守礼数之人来说,有些规矩是必然要守的。 先前因齐晚寐危在旦夕,所以他才彻夜守护。 如今,齐晚寐既然已经苏醒,东方衡便挪开视线,转身而去。 岂料哗啦一声,背后一紧,他瞳孔便骤然睁大!被人抱住了! 被那句“你在,如何置身事外”砸到晕眩,这才反应过来的齐晚寐自浴桶中站了起来! “不要走,以后我都听你的。” 齐晚寐祈求音色中带着一点委屈与不舍,蓦地令东方衡手足无措。 “······” 怀中的人微微一颤,齐晚寐的双手更加紧了一寸。 两颗心脏近在咫尺,湿漉漉的两人心间窜出一片滚烫。 这一次,齐晚寐终于彻底地明白,明明是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她觉得这么温暖安心呢?怎么可以一点点缝补她那褴褛破烂的心房呢? 因为正如之前山羊胡子老人说的——身有所爱,安之若素,心之烦恼,不过沧海一粟。 终于明白了,终于懂了。 天下之大,无论在哪,只要他在你身边,无论苦难几许,你都能感觉到心安。 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如此。 窗外,飘起皓皓冬雪,压落一片泛黄树叶。 落叶本无根,飘若陌上雪,心安处即是家。 自从齐晚寐这颗榆木脑袋明白自己的心意,破天荒尝了一回爱情的甜蜜饯之后,就格外觉得,人生不该只有一种灰这一种颜色。 重活一世,除却解咒寻亲洗冤之外,她应该努力地活下去,而且她也一定会活下去!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再辜负这四季花海,对得起人间的热闹繁华。 可齐晚寐知道,东方衡还心念十年前的那位亡妻。 十年,整整十年。 此番情深意长,无形中成了他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人不应该总活在过去,她会帮他走出来,她也能帮他走出来。 会的,一定会的。 齐晚寐笃定着。 东方衡再不会十年生死两茫茫了,如果可以,她会一直牵着他的手,春看杜鹃花海,夏赏荷塘月色,秋品满园桂花,冬看雪海墨梅,直到两人都白发苍苍的时候,还能互相唤着彼此的名字······ 尽管,要追到这头凶巴巴的雪狮,对于小狐狸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她有一颗敢于碰壁的心,以及一个秘密武器! 夜,无常村,逢君客栈二楼客房中,某人已经开始在头悬梁锥刺股地抱佛脚了。 烛光之下,情圣兼月老的东方怀初走前特意给齐晚寐留了一本“追夫手册”,可她翻了老半天,自言自语最多的一句是:“这特么什么玩意儿,能行吗?” 翻到最后一页,愕然一行大字:情圣宝典,传女不传男,请勿质疑!! ??? 翌日清晨。 天光透过窗柩落在东方衡粒粒分明的睫毛之上,而就在此时,一道巴掌大的黑影悄悄浮了上来,床上的人冷峻的眉目一动,如疾风之手立刻钳制住黑影的手。 -- 第105页 “诶哟~~~是我,是我!”火急火燎地解释,齐晚寐手中的梳子掉落,狗腿道,“我是来帮你梳头的,梳头~” “······不用。” 东方衡冷肃的目光撞上齐晚寐那憨憨一笑,竟多了几分不看清的复杂意味。 “用的,用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肯定要好好打理的。” “你会?” “当然!”拍了拍胸脯,齐晚寐自信满满,“交给我吧。你闭眼,待会儿,有惊喜!” 铜镜前,东方衡端坐着,黑如水墨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周身上下裹挟着一种冷峻脱俗的神明气质,令人不敢胡乱亵渎糟蹋。 齐晚寐瞅着这绝美的人儿,就有点窝囊,手竟然抖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就对东方衡的头发下手了。 为了缓解这如擂鼓的心跳,齐晚寐没话找话:“少衡君,小的时候,都是谁帮你梳的头?” “母亲。”东方衡微垂眼帘。 瞧着他眼底浓浓的思念,齐晚寐知道东方衡这是想母亲了。 “后来,是我自己。” 东方衡眸光暗了下去,齐晚寐像是被刺痛一般,没人比她更能明白,失去父母的滋味,东方夫人走后,东方衡大抵是真的学会了怎么照顾自己。 只是现在不同了。 齐晚寐温声道:“以后,我来帮你。” “······” 风雪席卷入窗,铜镜蒙上了一层雾气,映出了东方衡一双愕然的眼。 门外,日光潋滟,枝丫摇曳下厚厚银雪。 小二端上几碟小菜,踏门而入:“二位客官,你们的菜······” 两人闻声侧头,啪嗒一声,站在门边的小二手中的菜掉了。 “客官······还真的是······好手艺······” 小二目瞪口呆地将地上还尚算坚强的菜碟放置好,忐忑又僵硬补充道:“慢用,慢用。”说完,立即撒丫子就跑。 齐晚寐的手抖了抖。 完了!惊喜变惊吓了!真的有这么差吗? 听到声音,东方衡的睫毛缓缓掀起,但对着铜镜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的模样,前额发顶一只打结的蝴蝶结端端正正的立在前方,而蝴蝶身后的发冠周边多了四瓣弯月牙半的发卷,合在一起就是两个心形。 东方衡脸有点抽。 齐晚寐赶紧认怂:“发挥失误,对不住,对不住!” 显然她的杰作要传递出与君同心这个意思,当事人并没有感动到,而且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下一刻铜镜与她,总要有一个要被劈成两半。 其实,也怪不得齐晚寐。 从小流落江湖,穷得叮咚响,也没啥金银宝簪装饰,这种编发之事是能简单则不繁,一根木簪一挽,就撒丫子开始坑蒙拐骗讨生活,对于给男子束发实在是一窍不通,只觉得怎么好看可爱就怎么来,却没想到东方衡是这样不欢喜。 “我马上给你重束!”齐晚寐补上一句,刚要上手摧毁“杰作”,“杰作”一偏。 “就这样。” 东方衡三字言简意赅地落下,听不出是欢喜还是讨厌。 就这样? 铜镜中,东方衡的嘴角掠过了一弯弧度,亦如小时候一样,母亲叫他闭上眼,他也就闭上了,睁开眼时,也像这般笑了。 而这抹笑容始终转瞬即逝,快到刚刚抬头的齐晚寐都觉得是外面雪白风大,晃了眼,是错觉。 在齐晚寐心中,这第一招显然没有成效的。 那么第二招呢? 第44章 冲动 夜,逢君客栈,二楼客房中,一桌的素味佳肴放置在东方衡面前,醋溜酸菜,糖醋豆腐,老醋木耳,外加一杯醋茶。 齐晚寐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少衡君,瞧,这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今晚你可有口福了。全是你爱吃的!” 东方衡一怔:“全是我喜欢的,你吃什么?” “我嘛,大俗人一个,”齐晚寐一手搭在东方衡的肩膀上,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当然是随少衡君,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咯!” 烛光下,东方衡手中的茶盏抖了抖。 齐晚寐把起一杯醋茶咬牙喝了下去。 齐晚寐打小便不喜酸味,十年前赠予东方衡醋茶也是实在觉得是个好东西,却不大合适自己,于是送得那叫一个阔绰。 可如今不同了,得从夫。 耳边,东方怀初的追夫手册上,那一句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若能为了心悦之人,食他所喜,乃诚心也。 这第二招是有道理的。 当年齐晚寐的阿爹段风楠并不欢喜吃甜,只因她阿娘齐沅光喜欢,她阿爹便艰难地伸开爪子抓了一把糖就往嘴里塞。 最后,吃着吃着,牙坏了一颗。但依旧是甘之如饴。 难以下咽的液体趟过齐晚寐的喉咙口,像是被火燎过一般难受,可偏偏却蔓延出一点甜的滋味。 此时此刻,齐晚寐大抵是明白当年阿爹的掉牙之举。 真心欢喜,虽苦犹甜。 “今后,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齐晚寐酸得抽搐的脸撞上东方衡那双满是震惊的眼。 本是一句极为暧昧的话,可东方衡却低沉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必如此······” 糟糕! 东方衡不上道? -- 第106页 齐晚寐心中一慌,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我不喜欢你? 你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你可以走了。 东方衡是不是会这样说? 戏精如齐晚寐此时脑中已经炸开锅,不行,绝不可以! 呻/吟娇喘声截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隔壁男女欢爱声穿墙而来,惹得齐晚寐和东方衡脸颊一红。 “勿听!”东方衡眼疾手快地捂住齐晚寐的耳朵。 然而那高低起伏的畅快声愈加拔高,引得东方衡重重地压下一口气。 “少衡君修的可是清心无情道,难道你心乱了?”齐晚寐忒大胆地调笑道。 东方衡微微薄怒,否定着:“没、没有。” 他是清心寡欲,可齐晚寐看着东方衡的下颌,却愣住了。 那样完美的弧度下,是上下滚动的喉结,像是被下蛊一般,齐晚寐不由抬手一点,东方衡缩了缩,脸色更红,“做甚?” 一股墨梅气息萦绕在鼻尖,“我乱了······” 齐晚寐不知哪里来积攒起来的勇气和魄力,鬼使神差一般,双手捧住东方衡一张脸,朝他两片微凉的唇片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便是必杀技了,正如东方怀初的追夫手册所言:“如若不从,以身相许!” 齐晚寐不敢看眼前的人,生疏地咬着那两片唇片,感到对方愣在原地,像是颤了一下。并没有把她推开,于是她像是吃了龙心豹子胆一般进攻着。 也许进攻进得很不轻车熟路,对方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再也忍不住了! 干脆将她一搂,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摩挲间,炽热的气息起伏着,一股热潮卷着两人一起沉沦。齐晚寐能感觉到东方衡寒冰的睫毛扫过她的眼皮,迸发出来的是一阵阵不可控制的心跳。 “这是骗不了人。”空白一片的脑袋突然浮出之前山羊胡子老人对她说的,喜欢一个人,脸,和心都是骗不了人。 因为,从来没有一刻,齐晚寐会觉得想将东方衡据为己有,想将他揉碎进骨子里,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 前世,世事蹉跎,人心薄凉,她失去所有,曾想一意孤行,毁了这人间。 今生,与君重逢,人心渐暖,她想抱着这一捧火,一直走下去,去看四季花海,去看漫天晚霞。 唇齿交叠间,两人已是丢盔弃甲,双双跌落在红香软床之上。 混乱的气息间,齐晚寐浑身酥麻,牙齿一合,听见东方衡嘶了一声。 眼神迷离,那人捧着她的脸,声音炽热暗哑,命令道:“不要乱咬人!三次都是这样!” “三次?哪里来的三次?不对,”齐晚寐狐疑地仰起头,有些不服气,“就会说我,难道你很懂吗?” “闭嘴!” 这是重生以来,东方衡第一次骂她,却跟从前的叱骂大不相同,这一声明明是在哄人。 齐晚寐刚想开口,被人彻彻底底撬开了齿间。 滚烫湿润的事物汹涌而入,褪去了之前的小心翼翼,彷佛要将齐晚寐整个人瞬间覆灭了! 天旋地转之间,齐晚寐已跪坐在东方衡身上,衣衫已凌乱不堪,却不知道对着身下之人该如何下手。 唯独记得,少年时,在东方怀初的画本上瞥见过一些痴男怨女放荡行径的,可那时候仅仅只是一眼,便心生荡漾。那时候,不懂红尘为何,只觉得放荡不堪。 可如今,如今却是不一样。 东方衡曾是一尘不染的仙君,是她把他拉进了这十里红尘。 那就拉人拉到底吧! 以身相许,若他不推开我,那便是同样欢喜了! 一把撩开湿热的长发,笨手笨脚地俯下身来。 “少衡君,你一直没有告诉我。”齐晚寐炽热的声音荡在东方衡耳边,“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觉得现在问这个好吗?”东方衡有些迟疑,他抬手拂过齐晚寐的眼角,像是在注视着什么。 为了不扫兴,齐晚寐只好不再追问,她真诚道:“不说这个,那你得知道一点。” “什么?” “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好,”齐晚寐轻声道,“对不起,从今以后我会补······” 手已游离到东方衡腰间的衣带,却突然被他握住了! 他推开了她! 晴天霹雳劈得齐晚寐瞬间一愣。 东方衡,这是拒绝了?! 满室荒唐凌乱,谁也没有再说话。 东方衡扫过齐晚寐脖子上的玉佩的目光,暗了暗。 “夜深了。早点睡吧。” “······” 齐晚寐整个快要烧焦的心凉了下来,东方衡究竟还是难忘旧爱发妻,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刹住了。 是不是我不够好? 是不是你还忘不了她? 所以我以身相许失败了? 这种话是齐晚寐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齐晚寐假笑着,试图化解这满室的尴尬。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齐晚寐拢了拢衣襟,“醋茶过敏,有点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东方衡一字一顿道。 对上东方衡有些微凉的眼眸,齐晚寐突然就有点怂。 她拾掇拾掇,爬下了床:“是呀,你还是清白的,无比的清白,不要紧张。” -- 第107页 “······” “你就当做了个梦,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东方衡的目光更刺了,齐晚寐不敢再看一眼,快步往门外走去。 “站住!” 背后冷声传来,脚步一顿,齐晚寐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什么······” “这是你的房间。”东方衡自身后走来,低声道:“夜深了,你睡吧,等明天休整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上路。” 齐晚寐倏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是可以同路的。 可是等她反应过来,东方衡已走了出去。 如今,齐晚寐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东方衡其实是不喜欢她的。 她做了这么多,心意再怎么炽热,最后他还是推开她! 天下之大,任何情敌她都不怕。 可是,又怎么能比得过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呢? 齐晚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额头搭门上,一股冰冷钻上心头。 隔壁的男女似乎更加欢快起来,不堪入耳的□□心彻底惹乱了齐晚寐的心! 她烦躁道:“这算什么事啊!” 二楼窗外,一阵呲呲呲声响起。 齐晚寐推开窗户,人已不见。 一片落雪成冰的清湖映入眼帘,最愕然的是,此刻冰面上多了几道深刻的划痕。 那样凌厉果决的剑痕,这天底下没有几人能做到。 除了,东方衡。 “你是在生气?生气今晚这一场闹剧吗?” 齐晚寐扬起头,重重地合上眼眸,窗外雪落纷纷,很冷。 翌日清晨,齐晚寐落枕了,整个脑袋都是酸疼的。 一夜没睡好的她轻轻一敲,骨架都快要散架。 她扶着木梯走下客栈大堂,胖掌柜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道:“哎哟,你家仙君在外面出事了,你还不赶紧出去看看!” “什么!”齐晚寐落枕的脑袋一直,咔的一生,正了。 无常村街头,一个小小鱼丸小吃摊边围满了人。 七旬摊贩老板支着腰,气呼呼地骂骂咧咧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找茬是吧!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竟学泼妇撒泼无理取闹啊!” 围观路人指指点点道:“是呀,这不是为难人老人家吗?” “这人是喝了酒吧,酒味这么重。” “不像是醉了啊。意识清醒得很啊。” “让一下。”齐晚寐闻声穿过人群,瞧见了站在摊边的东方衡,他面色依旧冷漠,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只是身上酒味重得可以腌一缸菜了。 摊贩老板松了一口气:“你家婆娘到了是不是,正好!咱们就算个清楚!” “怎么回事,老人家?”齐晚寐将东方衡护在身后,询问道。 “这人是喝多了来这耍无赖的吧。”老板指了指油锅里稣香的几串鱼丸道,“你家这位非要跟我说,鱼丸要加上蒜蓉才好吃,要是我不承认,他就不走了,大家评评理,他管得着吗?”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道:“是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觉得蒜蓉很臭!” “鱼丸搭蒜蓉,这么重口味,我可吃不下。” “瞧瞧,瞧瞧,大家说好那才是真的好,老头子我就搞不懂了,蒜蓉是你婆娘啊!这么喜欢! “就是喜欢!”东方衡冷沉的声音不容旁人质疑。 老板火冒三丈,抄起长勺便要上来干架。 “等等!”齐晚寐一把拦在中间,将一定银子放在老板手中,抱歉道,“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对,我道歉,道歉。” 老板看见一小姑娘服软,气瞬间就消了一半,“算了!算了!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懒得跟他计较。小姑娘,麻烦你,把你家相公看好。别人模狗样的不干好事!” 齐晚寐听到掌柜这一句相公,登时蜜饯般的滋味涌入心头,她咳咳几声,端着管家婆指点江山的语气,“好的~他的确该管管了。” 东方衡听到此句,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乖乖地将双手伸了出去,言简意赅地回答:“给你管。” 齐晚寐一时语塞,怎么有点乖? 路人啧啧几句。 “又是一个怕夫人的。” “可不是……” 人群渐渐散去,看着眼前归然不动的东方衡,齐晚寐叹了一口气,传说东方衡千杯不醉,照理来说不是撒酒疯,那他这是干什么跟老人家较劲? 难道是昨晚受的刺激太大了? 她放下东方衡的双手,语重心长道:“少衡君,以后别这样了。” 话语未落,东方衡便迫不及待道了一声:“好。” 齐晚寐闻着浓重的酒气,嫌弃道:“昨晚你喝了多少?” “十壶女儿红。” “十壶?!” 怪不得酒壮怂人胆。 齐晚寐啧了一声,轻声劝着:“我知道你千杯不倒,我一杯就倒,但以后别喝这么多了。” “好。” 这如此爽快又有些呆滞的回答,竟与以往沉稳冷情的少衡君判若两人,齐晚寐抬手在东方衡面前挥了挥:“你没事吧?” 这也不像是醉呀。 东方衡摇了摇头。 “你真的觉得蒜蓉鱼丸好吃啊?”齐晚寐试探问道。 “恩。” “有眼光!” 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东西,齐晚寐心中喜悦,端着一张慈爱老妈子的脸,拉着东方衡往客栈走,“你要是喜欢,犯不着跟老人家过不去,我给你做。” -- 第108页 东方衡那古水无波的眉眼里立即浮上一丝光亮:“好。” 齐晚寐噗的一声,觉得有些好笑。 “我发现你喝完酒以后,不醉是不醉,倒是胆子变大了,人也变乖了,而且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了,那好,我问你。” 目光凝在了当下,齐晚寐掐着三分小心翼翼:“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昨晚的事情,忘了,行吗?” “不。” 这夹着几分执拗的一个字,刹那间激得齐晚寐心中焦急。 “怎么就不了?”做不成情侣,难不成还不能退回好朋友了,这也太霸道了,齐晚寐急问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东方衡轻轻拉着齐晚寐的衣袖,眼中泛起几分羞色,道:“陪。” “赔?”齐晚寐脑子有点抽。 赔什么? 钱吗? 她穷啊! 突然之间,齐晚寐心头一刺,魅骨暴动起来。 第三个星灵出现了! 第45章 琅琊 翌日,琅琊城。四大道门梅兰竹菊之一的“竹”——萧氏萧清和的管辖地界。 此处地势高悬,青竹茂盛,岩石遍地,萧氏上下更是有钱到有“片叶是银,竹林为金”的称号。据传,那三米高的镶金青竹便立于萧氏府邸琅琊台之上,有睥睨众生,居高临下之感,象征萧氏族人在此地无上的财力与权力。 可当齐晚寐和东方衡跟着魅骨指引,踏足琅琊城时,却发现这个传说中有钱热闹的古城却异常冷清。 这一日,沿街叫卖的小摊贩匆匆忙忙收了摊物,商户店铺纷纷闭门谢客,几个嬉笑玩闹的孩子被父母一抱,消失在了街头。所有的一切整得跟鬼门关即将开启一样诡异。 齐晚寐好不容易推开一家小客栈的门,假笑不知卖了多少回,死乞白赖地求掌柜收留一下孤寡人士,却不如东方衡一锭银子能激发起人的善心。 客栈临窗小桌边,齐晚寐搓了搓手,哈出一口冷气,没想到垂头的瞬间一杯暖茶已被移到她的面前。 “暖身。”东方衡不慢不紧道。 齐晚寐点头,囫囵吞枣地一饮而尽,手似乎没先前那般僵冷了。 “你们两位可算是幸运,像我这种好人不多了。“旁边的掌柜咬了一口银子,神神叨叨地讲着,“今天是个晦气日,任由谁都不会轻易收留你们的。” 明明是看在银子的面上才做了一回菩萨,齐晚寐眯着眼问道:“做人,善良很重要的,掌柜实在是太善良了,那能不能再善良一点,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这说来话长了。” 一枚银子放置再桌上,东方衡冷然道:“长话短说。” 原来,这全跟琅琊城一个赫赫有名的女上师有关。 此人,名叫素隐,乃道门广陵素氏一族德高望重的前辈,是已故素绝师太的师妹。她曾经于年方二八之际,自弃掌门之位,选择云游四海,兼济苍生。 此人甚是神秘,施恩不求报,不受一礼,甚至等受苦之人回过头来,只窥得她一片黄色衣角。百姓之中渐渐开始流传着一句关于她的评价——一心只问苍生道,黄衣拂尘影无踪。 这样冰壶秋月的人,在二十年前云游到了琅琊萧氏。 当时的萧氏并不太平,镇压在萧氏禁地火岩坑的凶兽火毒日凤凰,暴戾凶悍,破开了萧氏守护人之印,将整个琅琊城化为了一片火海。 危难之际,素隐出手相救,以一把名为“扶道”的拂尘,将毒日凤凰重新镇回火岩坑,整个琅琊萧氏这才幸免于难。 唯恐毒日凤凰再度作祟,素隐在火岩坑外不远之处,搭建了一座小竹屋,取名听竹院,独身居下,时刻洞察毒日凤凰的动向。 这一桩赫赫恩情,委实令萧氏上下感泣涕零。 百姓纷踏至来,送礼谢恩。 修士频频上门,尊其为师。 前任萧氏掌门萧如流最热衷抱美人大腿,为博美人一笑,直接给美人砸了一顶贵族帽子——琅琊萧氏唯一一位女上师的尊位。 世人皆知,琅琊萧氏一向极为看重血缘正统传承。老祖宗男尊女卑,嫡庶贵贱的那一套早已扎进骨子里,萧氏唯一的女上师,可谓是人人艳羡的最高殊荣。 可对此,无论是哪一种,素隐都一一婉拒。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淡泊的道家女子,却会站在听竹院屋檐之下,对雨夜里七个趟过泥潭的腌臜丑人,说一句话:“你们,留下吧。” 萧氏上下全都猜不透这位素隐上师的心思。 直到三个月后,不用猜,便直接看到了她真正的心思。 这个女上师,曾经杀过人,后来更是释放了凶兽毒日凤凰,杀了萧氏贵族几十余人,而七个丑弟子也全数死去。 她自己落得个癫狂崩溃,跳入火岩坑,芳踪难觅的结局。 她死的那一天,下起了她最喜欢的红雪,绵延数里,整个琅琊城都染上了鲜艳的血色。 关于这位素上师,缘何流落至此,其中的因果始末,亦是流言纷纷。 有人说她,为歹人所控,终是他人之棋,身心不由己。 有人说她,过于良善,潜伏萧氏,必有所谋。 有人说她,人心易变,处于高位,为利所染。 至于究竟为何,人死灯灭,无人得知。 -- 第109页 只是知道,琅琊萧氏出了一位女上师,救了全城人,后来疯了,死了,带给了一城人晦气。 所有人都觉得,晦气便晦气了。但更为恐怖的是,平静了很多的琅琊城又再次掀起了血腥。 十年前,道门百家连成一线,一口气端了鬼婆婆的老巢之后,前任掌门萧如流携疲军归城。 归城后不久,就下了一场很大的夜雪。 子夜时分,打更人抬头时,大骇。 十七颗血淋淋的脑袋悬于城门口。 正是萧如流和十六位宗亲,他们皆是当年见证素隐死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那一夜,从城门飘落而下的血,红得极为妖艳。 所有人都说,素隐上师的怨灵回来了! 自那以后,每年素隐的忌日,红雪都会重新降临琅琊城,这成了百姓心中永远抹灭不了的阴影。 “不对,这传说有误啊,掌柜。”齐晚寐抿了一口暖茶,“我听说萧氏血脉宗亲也就十六人,全杀了,那今天的萧掌门怎么说?” 东方衡不置可否,但似乎已猜到几分。 “嘘!”掌柜左顾右盼后,生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嗓音,“现在的掌门是庶出,论血脉不够正统,自然没有统计在这十六人里了。” 咿呀,咿呀! 窗户被风砸出了几声轻响,打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齐晚寐推开窗子,探出个小脑袋。放眼望去,街道之上,空无一人,漫天红雪静静地落下,恍如隔世的一张红墨画卷在半空中一点点展开,似乎要蔓延至人内心的最深之处。 猛然间,心间一刺! 魅骨突然有所感应! 齐晚寐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出,等讲故事的掌柜反应过来,身侧的东方衡早已不见了。 寂寥的大街之上,一片红雪飘然落在齐晚寐的掌心,带起魅骨一阵躁动光亮。 最后一位星灵金丹的气泽,终于找到了! “显而不聚,散而不凝?”东方衡道。 齐晚寐眉目一皱,魅骨此时牵引不出宿主最终的位置。 “这与东方朝的月灵金丹极为相似,但两者是不一样的,东方朝那颗金丹是存于活死人身上,所以气泽被难以发散,魅骨难以追寻。可这颗周身浮动的,是活人的气泽!”齐晚寐思忖片刻:“唯一一种解释只有,它是隐性的?” “无法感应?”东方衡道。 齐晚寐点头:“隐性金丹极为罕见,一种是生来隐形,还有一种是被高人封印起来了。” 这就意味着,魅骨只能判断出个大概方位,无论靠星灵有多近,都无法立即与之金丹感应相吸,除非星灵自己动用星灵之力,灵流外露。 “后者。”东方衡凌空拂过红雪,轻轻嗅着,“这红雪周遭气泽中,似有道门封印的灵光。” 这与齐晚寐的想法不谋而合:“的确,这种情况,很有可能他这颗金丹被道门的人封印了气泽。只在大量消耗灵气时,一丝星灵气泽露了出来。” “嗯。”东方衡言简意赅。 意思也就是说,这红雪承载了一丝星灵气泽才可如此持续不断,恍若坠落的红珠,颇有连绵不绝的架势。 “也许,二十年前,那一场红雪是天象。”齐晚寐微微仰首,“现在,却未必。” “我的兰亭集序拓本啊!!!!” 一个杀猪般的嗓音掐断了齐晚寐的思绪,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金戴银,肥得流油的死胖子从对面的府中跑了出来,扯着嗓子叫着:“我的宝贝啊!天杀的!我不活了!” 喊着喊着,就滚落在东方衡脚下,旁边的仆人扶都扶不起。 胖子伸手便要去抓东方衡的衣角,被齐晚寐一拦,嫌弃道:“拿来你的脏手!他爱干净!” 胖子瞧了一眼东方衡这超凡的气度,以及手中凌厉的宝剑,想是并非凡人,瞬间燃起了希望:“仙君!仙君!求你为我做主啊!偷我字画的人跑了!你帮我——在那!” 胖子的肥手一顿,指向了拐角巷子处! “他?”东方衡道。 只见拐角处的男人,一步一换脸,一步变一人,或是女子,或者老人。 齐晚寐指尖一紧:“千,面,神,偷!” 四邪之一,千面神偷,易变千面,一步一换,是个不杀人却爱偷人字画的怪人。 而且江湖有传,他只偷男不偷女,偷富不偷穷,算是四邪里最有良心和原则的一个。但因他行事古怪,也颇为道门人所忌惮。 指尖的红雪周遭气泽顺势一转,直直指向了那人,是星灵! “少衡君!” 齐晚寐话语未落,正要追去,“咻”的一声,绝华已先她擦过那男人的左肩,带出了一串血迹。 红雪拂过,那人转瞬消失,竟飞向了远山高台阁楼处,而那正是萧氏道人所居之处,琅琊台! “干得漂亮,少衡君!” 之前,齐晚寐还在担忧隐性星灵难以露出马脚,可东方衡这利落的一剑,就像是有了标记。 也就有了突破之处! 只是······ 手指沾了沾绝华上的血渍,齐晚寐笑容僵在脸上:“只是这一次,好像有点疾手啊。少衡君。这星灵不是妖,而是——” “人。”东方衡淡淡收剑回鞘。 第46章 路痴 夜色茫茫中,高耸于山间的琅琊台巍峨宏伟,金台玉壁在空中红雪的点缀下,显得越发明艳。 -- 第110页 两道人影划过台上冷月,双足轻点云端,躲过重重琅琊守卫,悄然落于琅琊台一侧屋顶暗角处。 正是齐晚寐和东方衡。 如今星灵下落不明,素隐上师当年涉及的命案也是扑朔迷离,两者似乎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这一次星灵明显是人,更为棘手。 取人之金丹,必需生挖,此举有违天道。 要解开真相,少不了要来琅琊台走一遭了。 齐晚寐朝东方衡道:“按照你的性子,该是要名正言顺地见萧清和一面,堂堂正正进入琅琊台的。这爬人屋檐的事这不像你会干的啊,少衡君?” 的确,板正守礼的东方衡自是不屑于走旁门左道的,可是这种时候他却道:“人多眼杂,对你不好。” 虽说齐晚寐现下并非当年之貌,可小心行事不见熟人总是好的。 咯噔一声,东方衡这是在担心她? 一股道不明的情绪涌了齐晚寐的心头,不禁满足道:“也许这样就挺好。” 就算做不到君心似我心,这样就好。 “什么?”东方衡显然是听不到的,这正好就如了齐晚寐的意。 “没什么。倒是不知,少衡君这些年偷鸡摸狗的本领越发炉火纯青了。”齐晚寐戏谑一笑,“看来,这十年来,你没少跳人房顶吧。” 以往这种时候,东方衡这头雪狮早冷不伶仃瞟过来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闭嘴,而今却像是被说中了一般,只是闷声道:“做正事。” “做做做,不正在做嘛。走——” 正要起身,一个轻盈的步伐声灌入齐晚寐的耳廓里。 是齐沁! 对面屋檐走廊下,一身青竹束衣的齐沁正领着一行女修走着。 女修手中端着正是寿宴红绸,喜庆不已。 “少衡君,我们倒是赶上了琅琊喜事了。” 明明齐晚寐声音极低,可齐沁却像是有感应到一般,顿住了脚步,犀利的明眸扫了一眼屋檐。 齐晚寐和东方衡立即矮下头来,有惊无险地躲过这一扫视。 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齐沁的目光似乎凝住了。 “齐姑娘,辛苦。” 一个有礼冷然的声音落下,打碎了齐沁眼底凝固的目光,对面的广陵素氏的掌门素情负手而来,依旧是如往常那般纤瘦寡言的模样。 “明日阿和寿宴,有劳。” “各派修士已安置在厢房,寿宴诸事已安排妥当,素掌门请放心。” 看着廊下两人君子交谈的模样,齐晚寐突然有点酸:“齐沁这种时候倒挺像个人,对旁人这么有礼,对我就恨不得呛死。” “双琴一曲,高山流水,无关风月,知音无双,这十二字说的正是萧清和和素情二人。”东方衡解释道,“齐沁十年前为萧清和所收,如兄如长,自然会好言相待素情。” “看人下菜。”齐晚寐翻个了白眼,“这家伙以往的高傲都被磨平了吗?” 话音落下,倏地冷风拂过,咿呀一声,吹开了齐沁身旁书房的窗。 齐晚寐和东方衡瞬间一凛! 书房墙上,一幅画曲水流觞图猛地砸入两人视线! 不偏不倚,正是千面神偷所盗的那一幅画——兰亭集序拓本图! 齐沁挥手一拂,窗户啪的一声,合上了:“掌门一向不喜书房外露。” 素情明白,谨慎地将云袖间一瓶金疮药递给齐沁。 看着崭新的药瓶,齐沁礼貌接过:“听侍女说,您和掌门刚在练琴,他的手受伤了。这可是新买的疗伤之药?” 素情点头,依旧是一副寡言冷面的模样。 齐沁道:“多谢。” 屋檐一角,齐晚寐目光始终定在那药上,突然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低声道:“少衡君,你可听过催雪琴?” “以琴音施法催雪,是萧清和的绝技,你怀疑他?” “就这么刚刚好,我们追受伤的千面神偷来到此地,萧清和就受伤了?”齐晚寐思忖着,“那一幅兰亭集序拓本也出现在这,萧清和还会以琴催雪,呵,这天底下可没那么巧的事。” “定有蹊跷。”东方衡道。 齐晚寐挑眉一笑:“那就辛苦少衡君再陪我去一个地方了。” “嗯。” “我说,你带着我走。” “为何?” “我路痴。” “······” 一刻钟后,皎月明朗,红雪已停。 听竹院门前,四名守卫肃穆而立,白色的身影自四人一闪而过,手起指落间,齐齐倒地。 “不好意思了。”齐晚寐拍了拍手,朝负手而来的东方衡道,“亏得你聪明,倒是我一个人怕是没这么快找到这。” 对于一个路痴的人来说,太难了。 在客栈时,齐晚寐曾向爱钱掌柜询问听竹院的方位,得知听竹院就设在琅琊台的后山,当年素隐镇压毒日凤凰之所。火焰坑的附近。 若没有东方衡在,这九曲十八弯的琅琊台,齐晚寐怕是绕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到。 下一刻,这个路痴就要推开听竹院的大门,却被人先行一步。 东方衡走在最前方,稳声道:“我来。” 齐晚寐嗯了一声,随着门被缓缓推开,院内一切一览无余。 两人陡然一怔。 本是冬日,万物衰败,而这院内却因灵力维护,保有它最本源的一面。 -- 第111页 两侧竹子风华正茂,竹叶纷纷扬扬散落而下,落在几只咯咯啄米的老母鸡头上。 圈地里的两只白羊咩咩地叫着,仿佛在招呼来客。 整个院落一片整洁干净,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要说这素隐上师谋权篡位,屠戮嗜杀,该不会是这般淡泊恬静,要换成齐晚寐早就金屋银屋满地造了。 事情既然有可疑,便更要一探究竟。 齐晚寐和东方衡相视一看,推开院落里的主屋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梨木方桌,桌上是一套高雅天青色茶具。而方桌对面墙壁之上,是一幅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一身黄衣,手握拂尘,淡泊高雅,脱俗绝尘。 画像落款之处是一首极其文雅的诗。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的正是素隐无疑。 世人皆道素隐罄竹难书,罪大恶极。 有谁还会帮她保留这一方干净之所,有谁还会如此惦记她? 齐晚寐正思忖着,便听到东方衡用一句话点醒她:“画后有玄机。” 齐晚寐掀开画卷,竟发现墙壁之上有一个精致的梨花木盒,约一尺长,上雕细竹下镌青花,中央关合处还设有机甲数字锁。 齐晚寐嘴角一弯,一副在老子面前班门弄斧的嘲笑模样。 “看来你们这帮道门百家,当年没少在我半步多老巢里搜刮呀。这数字机甲锁倒是物尽其用啊。” 这东西可是昔年她闲来无事研制而成,她死后,无徒无亲,连个遗言都懒得留,机甲技法能传承至斯,也多亏了这一帮当年对她除之后快的道人了。 明明是开玩笑的一句话,东方衡脸上却蒙上了一层霜雪,他避开齐晚寐这半开玩笑的目光:“解吧。” 倒是干脆的两个字,引得齐晚寐歪着头,指着发髻上的白梅玉簪:“借你的东西一用。” 东方衡深吸一口气,似乎极不情愿。 齐晚寐无奈:“你这东西,我自己又拔不下。” 东方衡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无奈的模样,莫不是担心她一溜烟便跑了,当初东方衡便是用这簪子将她抓了回来。 齐晚寐好声好气道:“放心,我不会跑了。” 顿了顿,靠近东方衡一些,“天涯海角,我还跑得了吗?” 这暧昧的言语落下,东方衡薄怒的眸光散去,竟有染上一点炽光。 他叹息一声:“只此一次。” “遵命!”齐晚寐眯了眯狐狸般的双眼。 东方衡亲自拔下齐晚寐的白梅玉簪。 喀喀喀,咯咯咯。 齐晚寐拿着簪子,快速在梨花木盒中央机甲锁内点点划划。期间不忘好奇地问着:“少衡君,这簪子有何奇特,为何只有你一人能拔下,我打死都拔不下?” 东方衡饱含深意的眼睛一眨,轻咳一声,没有回答。 咔的一声,木盒开了! 本该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儿,但东方衡脸色却是一白,面色越发严肃起来。 齐晚寐知道这家伙是个天生洁癖狂,怕是在责怪她弄脏了白梅玉簪,嘻嘻一笑,将白梅玉簪合着袖子擦了擦,郑重地递给东方衡。 只见东方衡轻轻往她发髻上一簪,白梅玉簪又稳稳当当地躺回了齐晚寐如墨的青丝中。 “以后少用它······”东方衡没有继续说下去。 倒是齐晚寐好奇起来:“为什么?这是有多金贵啊?” “······” 东方衡眉目一蹙,那怒火的光晕眼看涌出眼眸,齐晚寐一个机灵,直接把火给灭了。 “来来来,让我们看看这盒子里有什么乾坤,指不定是素隐藏了什么稀世珍宝呢!发财了发财了!” 然而,盒子刚一打开,齐晚寐整张脸垮了下来。 盒子中就一些泛黄的字画书卷。 穷!是真的穷! “我的金银珠宝呢?我的首饰钱财呢?没啦!” 齐晚寐左翻右翻,甚至连夹层都检查后了,依旧是空无一物,死心死得很彻底。 最后为了挽留一点颜面,齐晚寐只得厚着脸皮补充:“我早知道是这样,演戏逗逗你罢了!” 东方衡微微摇头,嘴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只可惜齐晚寐忙着傲娇没有看到。 东方衡拿起盒子中的画纸,一页一页地翻着。 有素隐在琅琊台封印凶兽毒日凤凰,拯救苍生的绝代之景。 亦有往来无数门徒磕头求师,素隐只收七个丑人的淡然之姿。 更有她亲教五六岁幼童饲养鸡羊,书写姓名,煮酒研墨之态。 墨笔描摹间,无甚稀奇,可这便是百姓口诛笔伐的素隐上师此一生的四时花季,人间烟火。 “画得还不错嘛,惟妙惟肖的,你看这小孩的手。”齐晚寐指着画像,饶有趣味道。 “六指,泼墨写意,颇具细节。”东方衡回应着。 “只是这素隐上师每张图上的神色都是淡淡的。”齐晚寐深思着,“我猜,这东西肯定不是上师画的。谁会闲来无聊自己画自己日常鸡毛蒜皮的破事。” 东方衡认同道:“执笔之人,当是心中有人,才能绘神。” 心中一抖,想到东方衡也曾描摹亡妻之画,齐晚寐心中泛起一丝酸意,立刻拿起盒子中的一本小册,转移话题道:“我,我,觉得这小册子肯定也不错。” -- 第112页 翻过几页,皆是素隐上师的生平游记,山川风物,异闻轶事。 只是翻到最后一页时,齐晚寐整个人怔住了! “吾常游五湖百川,一日天朗气清,授人之托,前往古墓,降伏鬼祟,偶得一上古遗卷,物残而非全言,文言,上古神邸派系,禁术多如牛毛,遗留人间之一二,幸得友人告知,窥见天机。” “其一,养魂之术,魅骨为基,灵木栖身,香火养魂,唤人重生。” “其二,血契之咒,以血为媒,种下火印,人与傀儡签订血契。契主之令,不可不从,三月未解,神魂陨灭。” “其三,友人并未言明,吾憾此生未能窥见天道之重,惟愿此秘随身而去,后世子孙不得其法,皆不可擅自为之,切记。” 齐晚寐轻笑一声,心中不禁腹诽,三大禁术鲜为人知,她当初也是在古籍残卷上窥见一二,端得也是一个模糊不清。如今却幸有两个都施加在自己身上,也真的是承蒙幕后老鬼看中了。 只是在这看到这番记载,委实可疑,详细这禁术的人整个道门不出几人,素隐,以及那位古墓的友人,或者翻阅过这本册子的人······都有可能,顺腾摸瓜找到了禁术之法,继而对她下咒。 这个人,如今舒舒服服地躲黑暗里头,搅弄风云,操纵她集齐日月星三灵金丹。 一切都快了,齐晚寐抬手摸着额头上的已隐入肌理的红火印,还剩三天······ 虽然时间不多,但直觉告诉齐晚寐,星灵很快就会现身。 “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好想你啊······” “快来看看我们吧······” 无数低沉沙哑的声音交叠传来,像极了一把钩子,瞬间扣住了人的心弦。 有人在唤齐晚寐,却好像不是唤她。 “何方妖孽!“绝华现身,东方衡怒目而视,挡在齐晚寐面前,“滚出来!” 远处的诡异之物惧怕这不可违逆的威压,再也不敢说话,只是略带着些凄凄惨惨的声色,呜呜地哭了起来。 “唔!” 齐晚寐受到了哭声的影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要砸进她的脑袋,撕裂一般的疼。 “齐简!” 第47章 恩情 夜,听竹院主室内。 半醒半寐间,齐晚寐极力保持一丝清醒,急促道:“少衡君······快,后院!” 那诡异哭声的源头处是听竹院后院,而后院目之所及之处,是地形凹陷的一个巨大焦土深坑。亦是琅琊萧氏创派数百载以来,关押凶兽毒日凤凰之地——火岩坑。 “小心!” 坑边的砂石咚咚几声,滚落于深坑之中,直到很久才听到一声回响。 东方衡紧紧握住齐晚寐的胳膊:“深不见底。” “坑里有亡灵。” 齐晚寐话语刚落,嗖嗖嗖三声落下,七把生锈铁剑自坑底拔地而出,漂浮而上。 凄厉委屈的哭声在那时闪时暗的剑身光泽中,仿佛交叠着成一串针刺,刺进齐晚寐的耳廓,拉出了一片并不属于她的回忆! 齐晚寐双眼陡然睁大! 二十年前,听竹院后的火岩坑的火焰还未偃旗息鼓,这一天,烈焰滚滚烧灼着,映红了一大片的天幕。 琅琊萧氏一众族人喊打喊杀声划破云霄,激得三两只乌鸦扑扑飞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别在这世上祸害人了!你们害我们还不够吗?要不是你们,琅琊城能有瘟疫吗” “地里冒出的腌臜,别脏了我们琅琊城的地儿!快死吧!你们不死,难不成想你们师父替你们死吗?快以死以谢天地吧!” 烈火前,七个手持长剑的丑人,本是素隐上师的七大爱徒,一把掀开丑脸的皮面,露出了金色羽毛,妖的身份再也遮无可遮。 正是鸟妖! 之所以有今日之局,源自于一种崇拜,祸起于一年前。 在男尊女卑,等级森严的琅琊城,之前素隐上师解救琅琊诸人,自请镇压毒日凤凰,不受分毫馈赠一事在百姓之中广为流传,被诸人奉为典范。就连萧氏十六位宗亲之中,也不乏有人想拜入素隐上师门下。 而对这一切,素隐一概拒之,只收下了七名丑人子弟。 七弟子行于世间,行的是正义之事,走的是光芒正道,扶的是贫困弱小,这正好触及琅琊萧氏十六位宗亲的切身利益。 这裙带关系,一节盘着一节,一人护着一人,连一桩宗亲子嗣杀害平民案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很多时候,王法,从来都是掌权者制定的规则。 可有规则,就有人敢打破规则。 素隐座下的七弟子秉承师训,为那平民出头,收集了铁证,终天网恢恢,宗亲子嗣下狱。 但因这一桩事,萧氏宗亲衍生出来的恨意便全都发泄在了素隐上师的身上。 琅琊城内,多是嫉妒素隐的女子,萧氏十六位宗亲便利用这把“刀”,找寻素隐的把柄。但她为人清贫淡泊,竟无甚把柄。 唯有一点最为可疑,那便是从未收徒的素隐,却在一日,破天荒收了七个丑人做徒弟。 这一群人便从这七个丑人下手,顺腾摸瓜查出了一个真相。 这七人全都是鸟妖! 恰逢一场瘟疫的到来,这些人筹谋了近一年的计划,终于可以借着这东风正式实施了! -- 第113页 瘟疫给了这群人嫁祸的机会。 很快,瘟疫源头乃为鸟妖羽毒一事被宣扬开来,什么素隐上师无欲无求,皆为假象,实则欲利用妖孽覆灭琅琊。 一夜之间,谣言竟在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一场嫁祸,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凭借着琅琊城百姓对异族妖人根深蒂固的偏见鄙夷,就足以让人深信不疑。 因为是妖,所以害人。 保妖之人,居心叵测。 偏见便是如此,移不开,灭不掉,扎在人的心头,终有一日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时候,七个鸟妖百口莫辩。 可是,总得要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素隐上师带着七位弟子,走上琅琊城高楼,出面澄清。 面对群情激昂的百姓,坚定地说出八个字:“人分善恶,妖分好坏。” 清冷击玉的声音刚一落地,百姓们便犹豫了。 毕竟这位上师曾救了一整座城的人。 是他们的恩人!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萧氏宗亲带来了一个少女,少女声声啜泣,说的正是,自己的兄长死于人手!而那个凶手就是素隐! 城楼下一片哗然。 对此,素隐竟是供认不讳。 谈及当年,不过因果二字。 素隐云游间曾识得一位出自琅琊的白衣少年郎。 两人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本是两人一愿,逍遥天地。可因受恶妖的迷惑,琅琊少年终死在素隐手中。 知己已逝,不如同去,奈何琅琊少年的遗言却是一句——护善妖,保一城,琅琊无恙。 守君一言,必行此生。 所以,素隐来到了琅琊,一个人活成了两个人的模样。 可是城楼底下的人不听这前因后果,受害人的手足言之凿凿,杀人就是杀人了! 曾经被奉为英雄的人,她的双手也是不干净的! 何况,今天她还堂而皇之地维护妖孽! 所以一样可恶! 一个人的成见都无法消除,更何况是一城的人。 他们的亲人死在了瘟疫里,死得凄惨无比,总是要有人出来偿命的! 管你是不是情有可原,他们急需一个发泄口! 无数烂菜砸来,百姓们叫喊着! 他们将曾经拯救他们的英雄砸了个全身腌臜,亲自将曾经奉为神明的恩人一脚踹下了神坛。 欢呼雀跃中,城楼上的七妖挣脱锁链,带着素隐上师逃走。 作为琅琊掌权掌门的萧如流为平民愤,不到三刻钟,便下达了一则冷冰冰的通缉令。 令文中洋洋洒洒咬文嚼字了半天,统共不过简单直接的八个字——活捉妖孽,投喂凶兽。 全城陷入了混乱,七妖以己为饵,使出了调虎离山之计,引开萧氏追兵。 他们对素隐施了禁咒,护着她,沿暗河乘舟而走。 七妖对着素隐再度叩首,泪湿衣衫:“师父,昔日救命授业之恩,来世再报!黄泉路远,弟子先行一步!望您珍重!” 素隐没能说出一个字,眼中却已是通红。 那一天,刮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木舟上的小火炉摇摇曳曳,它躺在素隐的怀中,却像是要耗尽自己所有的气力,释放出它所有的温暖与光芒,照亮素隐前方的求生之路。 天上清风揽明月,地上烈火焚谷草。 一日后,七妖全部落网。 就在巨大的火岩坑边,□□下,烈焰熊火前,七妖依旧正气不绝。他们仰头遥望远方,目光缱绻,冷剑一横,鲜血长溅。 一滴清泪自火岩坑上方重重跌落而下,凛冽肃杀的半空之中,黄衣猎猎,脚下拂尘“扶道”飞扬。 素隐回来了! 火岩坑边的十六位萧氏宗亲,围观的百姓开始在谩骂叫嚣。 什么收留妖孽,祸害整个琅琊城,你还要脸吗? 什么我要是你呀,早就一头撞死了! 什么亏我还曾经把你当偶像典范,真是令我太恶心了! 字字句句犹如一根根针刺扎进素隐心中,她还来不及有任何情绪。一阵轰隆声,砸进她的耳畔。 天地陡然变色,火岩坑上的封印开始皲裂,轰隆崩塌声越来越大。 晃动之间,火岩坑之上素隐当初所布的封印一点点崩塌,火岩坑之下毒日凤凰鸣叫着,仿佛下一刻便可冲破禁止封印。 叫喊声,呼救声,混杂成一片,在这天地变色间,显得尤为刺耳。 一切如素隐前几日所占六爻之卦一样,上坎下坎,皆为水,主象凶,必有所亡。 这时所有人终于想起了他们心中曾经的英雄。他们跪求着素隐出手相救,亦如曾经。 “上师救我们啊!快把毒日凤凰给重新封印起来啊!” “你答应过你的朋友,你要守护琅琊的!” “救救我们啊!只有您能救我们了!“ 哭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有个声音厉声骂道:“你们也太天真了!” 说话的正是素隐好友那位琅琊少年的妹妹,她狠厉的神色里映出当年兄长惨死的模样。 她抬眸看向素隐,而素隐始终紧闭双目,没有再看满目疮痍的火岩坑一眼。 “她这个凶手!妖物的帮凶!你们杀了她的徒弟,你们以为这个贱女人还会救我们吗?!” -- 第114页 “不准你骂她!” 人群中,一个六岁的枯瘦男孩叫喊着:“上师,快走!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相信你!你永远都是最好的!你要记得,我会一直都在,快走!” 啪的一声,一颗血牙掉落。 萧如流举着手掌,目眦欲裂:“逆子!下贱的东西!” 男孩倒在地上,六根手指趴在泥上,握成了戾气十足的拳头。 “不要管这东西,还不快带我走!”萧如流惊恐万分,拖着身侧几个冷面高手,吼道,“快啊!我不想死在这啊!” 砰! 火岩坑之上的封印骤然被毒日凤凰啄破了一个大洞! 眼看毒日凤凰就要破印而出,很快所有人将被焚烧而死,一切即将不复存在。 而身为琅琊之主,萧氏之首,选择的是丢下他的子民,保全自我。所有萧氏宗亲眼看着萧如流都如此不管不顾,更是撒丫子跟在后面要逃走。 只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立于半空的素隐缓缓睁开了眼,目光落在了那个六岁小孩的身上。 一个温软的笑意划过眼底,她微仰着,像是看到了远方许久未见的故人一般,轻声道:“答应你的,我怎么会忘记?” 烈焰火光之中,素隐自拂尘“扶道”之上,一跃而下,跳入了火岩坑之中。 轰隆一声! 一片炸亮刺得人瞬间清醒。 清脆的铿锵响起! 浮于半空的七把锈剑跌落于坑,附在剑上的亡灵像是执念已了,悄然散去。 火岩坑边,齐晚寐踉跄一退,心中无数疑问划过,为什么她能看到这些? 为什么此时此刻,仿佛有一阵彻骨的寒风穿过心房,吹得人全身冰凉。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她也曾跟素隐一样。 明明无愧于心,却百口莫辩。 明明可以逃走,却选择留下。 明明可以活着,却走向了死亡。 只是素隐比她幸运,这么多年了。 还是有人相信她的,譬如那个六指男孩。 还是有人等着她的,譬如死后附身铁剑,只为等她归来的那七个徒弟。 而她,当年是没人希望她回来,没有在等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我在,”东方衡温柔的声音自齐晚寐头顶响起,“齐简,我在。” 多么简单得一句话,却像是一股火焰驱散了齐晚寐心中的寒冰,还好,真的还好······ 齐晚寐敛起动容的目光,道:“少衡君,我确定星灵是谁了。” 对此,东方衡目光落在素隐的遗物,一张听竹院的全员图上。 他心中也猜得出个七八分,下一刻便与齐晚寐异口同声道:“多出来的那个。” 第48章 拙夫 “哟,少衡君,怎么办呀,咱俩越来越默契了。” 对于齐晚寐这半开玩笑的调调,东方衡竟抿了抿嘴,道:“说正事。” 正事也不难说。 首先,素隐年少时,便离开广陵素氏的山门,开始云游五湖。 她为人素来孤冷独行,画卷中所载几乎是她日常往来之景。可除了七个徒弟之外,画中却多了一个六岁小孩。 有这个小孩所在的场景,可以隐约发现画中的素隐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的,尽管这笑容如水上掠燕,很轻很浅。 其次,从听竹院的起居布置来看,素隐当得深居简出,淡泊好道这八个字。 还是由此推断,这个小孩与素隐的关系极好,知道素隐的素日喜好。 而且不仅仅是好,刚刚在素隐的记忆中,这个小孩说过:“他会一直在。” 最关键的一点,画中小孩的六指与素隐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是最有可能,在素隐死后的每一年忌日里,施法降雪,以全故人思念之情。 而施法降雪之人,存有星灵金丹的气泽,这一点在红雪上已得验证。 所以,那个小孩,他最有可能就是星灵! 那这个小孩是谁? 便是很好推断了。 时隔二十余年,当初的六岁幼童到今日应该是位入世青年。 再结合之前,千面神偷就是星灵。 那么如今谁拥有兰亭集序拓本,既被绝华所伤,又以能琴音催雪的,这偌大的琅琊台就只有一人了! “萧,清,和!”齐晚寐和东方衡异口同声道。 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两位,暌违多日,别来无恙。” 齐晚寐愕然转身,两人渐次映入她的视线,萧清和,青衣竹袍,仍旧是一张和善笑脸。 而站在他身后的齐沁,依旧一副高冷明艳的模样,那眼神只是轻轻一瞥,便有将齐晚寐拨皮抽筋的意味。 “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这张脸从今日起,若是在我面前出现超过三回,我这红绫明净必嗜血夺命!” 这是齐沁当初对齐晚寐放出的狠话,如今言犹在耳,这一次,算是第二次了。 齐晚寐默然垂眼,避开了对方刀锋般的视线。 东方衡瞧见她这个模样,淡然上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也是萧某照顾不周,少衡君携夫人大驾光临我寒舍,竟未能提前为君接风洗尘,失礼失礼了。” 夫人? 萧清和是个会说话的,齐晚寐抿嘴窃喜着。 齐晚寐多多少少知道,此番不请自来,直接溜入人家的禁地之所被人抓包了,换做以前,她早被乱棍打出门,此番不过沾了少衡君的光,才听得这一番客气说辞。 -- 第115页 所以,她就算是诡辩也得为东方衡搬回几分颜面,她缓缓推开东方衡的手,负手上前。 “萧掌门,别见怪,您也是知道的,当初在香雪海明正殿前,我和拙夫可身是负重任了的,这鬼婆婆一日抓不到,我两简直寝食难安啊。” 说到拙夫二字,东方衡睫毛一颤,绯红掠过脸颊。 随后,他拂袖正色道:“一字不差。” 瞧着一向板正的东方衡竟然陪着她一同撒谎,齐晚寐嘴角一弯,笑眯眯地自夸一番。 “哎,鬼婆婆出了名的狡猾,我们好不容易寻着她的气泽到这,未能及时与您通气儿,也是怕打草惊蛇了。您宰相肚里好撑船,就原谅我两这冒昧唐突了。” 如此诚心歉疚,萧清和恍然大悟道:“哪里哪里,不知道少衡君可有寻到踪迹?” 话锋转向东方衡,他揪住齐晚寐的后领衣襟,将她整个人拎到了后面,冷冷淡淡回了两个字:“暂未。” “哼。”一句鄙夷声自齐沁口中传来,“白忙一场。” 这四个字格外扎耳,引得齐晚寐那一脸假笑直接落在齐沁身上:“这位小姐姐,若是没有其他线索,这样说我家的人,我委实有些心疼。”说着捂住胸口,装腔作势道,“啊,疼,你要负责。”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齐沁怒骂着,红绫明净径直掠出,眼看就要袭到齐晚寐脸边,她猛地一侧,以手挡住,只听半空铛的一声,明净被绝华震得缩回了主人袖口中。 因剑风过盛,连带着齐晚寐腰间的无脸怪三寸木偶也咚咚咚滚到萧清和的脚下。 “阿沁,不得无礼。”萧清和叮嘱道,“来者是客。” 看着萧清和如此识趣,齐晚寐故意刺齐沁这一出就没白演,她提高声调:“啊!我的宝贝心肝儿,你咋就自个儿长脚跑了呢,萧掌门你帮帮忙,帮我捡起来呗。” 无数种情绪交织在萧清和的眼中,却在一瞬之间被笑意全部融解:“好说。” 齐晚寐弄出这一场戏,的确是想证明一些东西。 只见萧清和弯腰伸手,就在这么一瞬,六指暴露无遗。 找到了! 齐晚寐和东方衡相视一凛,果然如他们所言,萧清和就是当年画中的孩童。 只是,还差最后一个证据! 一只机甲蜘蛛自齐晚寐手中飞瞬而出,稳稳当当贴在萧清和肩膀之上:“啊!萧掌门!不好!!” 呲的一声,绝华一出,萧清和左肩衣服刺啦一声,破开一道口子,机甲蜘蛛灰飞烟灭。 齐晚寐和东方衡同时哑然顿住了。 他不是星灵! 萧清和露出的肩膀上根本没有一点伤痕! 怎么会? “你们!放肆!”齐沁扶着萧清和,怒道,“掌门,您没事吧?” 萧清和轻轻拍着肩膀,笑容依旧十分和善:“两位也是好心,不过只是小蜘蛛而已。” “真是对不起了,”齐晚寐拉着个脸,抱歉道,“萧掌门,都怪我家拙夫,送这玩意儿给我,倒是惊吓到萧掌门了!” 这锅一下砸在东方衡头上,令他有些无奈,但他也只是看了齐晚寐一眼,眼神里掺着无奈与宠溺。他朝萧清和有礼道:“失礼。” “无妨。” 萧清和整整衣襟,又恢复了友善待客的周到模样:“二位,明日便是我萧某寿辰,届时各大道门之人都会云集萧氏琅琊台,欢迎二位也来共襄盛宴。不知二位?” “去!刚刚对不住萧掌门了,为了赔罪,你这寿辰我定是要去好好祝贺一番,”齐晚寐一激灵,笑容里掺着一丝谋算,“这种事情,怎么能少得了我呢。少衡君,你说是不是?” 东方衡看出她的深意,朝萧清和道:“叨扰。” “实不相瞒啊,萧掌门。”齐晚寐故作头痛,脸不红心不跳地编了一通谎。 “这鬼婆婆追到这就消失了,但我曾染有她的气泽,她应还是在这琅琊台里,没走远,而且魂灵可能是附在某位修士的金丹里修养着。今夜还请萧掌门暂时安抚琅琊台中之人,千万别让任何一人擅自离开,明晚我自有办法,揪出此人。” “哦?夫人不妨说说。”萧清和好奇道。 “办法嘛······”齐晚寐贴近他的耳廓,轻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却引得萧清和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刚一说完,齐晚寐便又被东方衡揪着衣襟,拎回了身边。 齐沁讪讪一笑,做出乖巧模样。 “萧某一定尽全力配合,能揪出鬼婆婆我乐意之至。”萧清和和东方衡相对合掌一礼,“现下也晚了,我叫阿沁送你们至客房歇息,萧氏禁地还望二位尽早离开。” “多谢。”东方衡道。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琅琊台,厢房中。 齐晚寐躺在床上,隔着山水鸳鸯屏风,看着另一端坐于塌上,闭目养神的东方衡,心里腹诽了好几十遍齐沁,她竟然以勤俭节约为由,只安排了一间房,丢下一句话,你俩不是道侣嘛,同吃同住有何不妥? 被这一呛,齐晚寐没反驳出个一二,只能接受安排。 许是借着窗外的几分月色,东方衡的轮廓少了几分冷淡冰霜,多了几分柔和。 齐晚寐侧身看着,心里陡然升腾起几分暖意,她问道:“少衡君,我看得出你对萧掌门格外有好感······” -- 第116页 东方衡不由轻咳了一声:“胡言。” 哪里是胡言,东方衡今晚的言行举止,多了一份和善有礼,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便是他曾经帮过你?”齐晚寐好奇道。 东方衡古水沉沉的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齐晚寐的脸上,他轻声道:“嗯。” 这可就不太好,齐晚寐扎根过鱼龙混杂的江湖,混迹过旁门左道,懂得一些识人的本事,她总觉得这萧清和端着一脸笑意,颇有点摸不透的感觉。 不简单。 她拢了拢被子:“希望明晚寿宴一切顺遂。” 额间的红火印正在提醒她还有两天,只剩两天······ 我一定要找到星灵,活下来。 赌局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把我赶下赌桌! “你刚同萧掌门说的办法,你有十足把握?”屏风后的那人打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当然!” 面对东方衡的询问,齐晚寐这两个字说得可谓是胸有成竹,如何才能在人群堆里确定谁才是星灵,她是有办法的。 只是。 她翻了个身,背对了屏风,那声音极低极低:“明天,你能别拦我吗?” “好。” 东方衡一个应承轻轻落下,化做一股力量烧在齐晚寐心里。 “你,不问?” 不问我办法究竟是什么? 又为何让他别拦着? 齐晚寐心中想知道更多,却听到一句话传来。 “你想说,自会告诉我。睡吧。” 齐晚寐翻身看着东方衡,隐隐绰绰间,只看见他蝶翼般的睫毛已合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短针。 这一夜,不管齐晚寐睡得再怎么四仰八叉,身上的被子始终能把她裹成个密不透风的粽子。 而期间,也不知道屏风后的那人默默地醒过了多少次。 第49章 少年 第二天夜里,琅琊台,贺寿殿内,青竹墨画悬于堂,一个寿字风骨渐生,三两琴伶轻拂琵琶,两排宾座次第摆开,桌上无不是美酒佳酿,珍稀蔬果。 不多时,道门百家纷踏至来,最有名望的临安东方氏,广陵素氏落座两侧,觥筹交错间,依旧是各派有各派的风景。 齐沁负手立于堂边的帷幔之下,冷眸里多了几分怒意,轻轻一敛,却又好像并未存在过。如同灭门已久的太湖齐氏,从前如何风光,今日人走茶凉,连一席之位都不会存在。 此时,人群中,有人掐断了她的神色,对她摇了摇扇子:“阿沁,我在这呢?” 是东方怀初。 眼角有点疼,齐沁闭上了眼。 东方怀初泄了气:“又不理我。” 自打东方怀初历经无常村一事后便返回了香雪海,终日是苦练剑法,不负先师遗训,到如今已小有初成,此次来到琅琊台,正想让心上人瞧一眼自己这改头换面后的通体气质,可那人却闭了眼。 可惜至极。 他只好左顾右盼,窥见对面一脸肃然的素情,朝身侧的东方伯道:“素掌门今日气色不佳啊。掌门师伯。” “慎言,坐好。” 东方伯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高傲板正的威压丝毫未减,多亏了东方怀初在侧流露出的亲和善谈,才攒起东方氏的三分人情暖火。 只是可惜,在东方衡到来的那一刻,噗了一声,灭了。 “父亲。”东方衡躬身施礼,依旧是冷淡自持的模样。 没等东方伯回话,一向热情似火的东方怀初已拿着折扇掐断这寒冰:“小师兄,如此良辰如此夜,花好月圆人团聚,我那大嫂呢,不会被人拐跑了吧。” “随后到。” “对了,念念也来了。就是不知道这死丫头这会儿跑哪去了。你怕是想她了吧,哦,不对,佳人在侧,你怕是没时间想。” “好了。”东方伯一向不喜爱东方衡身边有女色相伴,若不是齐晚寐做的一出戏,让东方伯以为她是找到鬼婆婆的引子,恨不得直接在宝贝儿子脸上刻上四大皆空四个大字,“事情办得如何?鬼婆婆可有踪迹?” “调查当中,已有眉目。” 听着东方衡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语气,东方伯脸色稍和。 “久等了,诸位,给诸位带来了一点好东西。”伴着殿外一句温声,一坛沉甸甸用水晶壶装着的美酒被两名修士抬了上来。 琅琊萧清和信步而来:“承蒙各位赏脸,光临寒舍,与萧某共欢寿日,今日萧某准备这百年醉仙翁给诸位品尝,以聊表感谢之意。” 萧清和此番的周全和善,引得在场之人皆是称赞不已。 齐沁朝萧清和谨慎点头,示意所有的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她故意阻拦道:“掌门,您不可饮酒。” 世人皆知,萧清和自小身子孱弱,每日需泡于药浴之中疗养,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病秧子。 当年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一战,殚精竭虑,落下不少病根,这陈年佳酿一入喉头恐怕是要嘎嘣一声,直接英年早逝。 终于有人看出齐沁的担忧,东方怀初扇子一收:“萧兄,你的心意大家伙心领了。年年岁岁身长健,岂非比什么都重要?” 作为道门之尊的东方伯起身:“不可勉强。” “可惜,可惜,这陈年佳酿不能独酌一口了,也是萧某无福消受了。”故作遗憾地拂过酒壶,萧清和这便顺水推舟,“不过,近日寿宴,不能扫了大家的雅兴,在下有一表亲,好酒且擅酒,醉剑之姿,宛若游龙,堪称琅琊一绝,不如就由他代我与诸君同饮如何?” -- 第117页 “这主意妙呀~”东方怀初欣喜道,“举杯与知己,饮酒赏醉剑,有趣,有趣。” “不错,不知道是何许人也?这么神秘呀。” 宴席上有人疑惑问道:“萧兄,快快请人出来,说得我们大家伙都好奇了。” “诸位稍安勿躁。”萧清和莞尔侧身,提高些音量,“出来吧,表弟。” 东方衡指尖一紧,冷眸跟随众人的目光一落,只见一道月光斜洒而下,无数只月光琉璃盏借着月色隔空飞瞬而来,如流珠落玉般,整整齐齐落在各大宴桌之上。 众人惊诧一顿,双眼之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各位,久等了,我一喝酒就忘了时辰,见怪莫怪。” 清亮的声音落下,惹得一向清冷板正的东方衡指尖一蜷。 那少年却是笑意盈盈,一手负剑在高马尾后,一手将杯中的就酒水潇洒饮尽,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脱俗之态流转而出。 不是齐晚寐还能是谁! 东方衡眸光凝在她的身上,这便是计策! 只是接下来,齐晚寐要如何做,他却是不知的。 看着齐晚寐手中的酒水,他隐隐担忧着,但他承诺过她,别拦着。 看着齐晚寐这行云流水的剑姿,东方衡瞳仁一定。 十年前,秘天院里,二斋室外,落叶飘然。 东方衡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练剑的齐晚寐,冷斥道:“剑乃护已御敌,需气凝丹田,人剑合一,不可分神!你练的是什么,张牙舞爪,狐狸舞吗?!” 那时齐晚寐刚进秘天院,需进行魔鬼考核,不得不笑眯眯地对着东方衡:“是,二斋您最大,您说的是。” /狗/腿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恨意,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东方衡已握住齐晚寐握剑的手,怒道:“重来!学会为止!” “你!”齐晚寐忍了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你真好!” 一片赞誉和鼓掌声掐断了东方衡的思绪。 殿中,一套醉剑完美落幕,齐晚寐负剑在后,朝东方衡挑了个好看的神色。 她还记得?东方衡手中酒盏顿住了。 齐晚寐恭敬道:“在下献丑。在此恭贺表哥福如东海,早日登达仙途!” 萧清和笑着:“多谢表弟。” 东方怀初合上了僵住的唇片,自来熟地上前攀谈:“小友果然不凡。” 扇子挡了挡,早已认出是齐晚寐的他微微压低声音道:“你疯了,阿简,你一酒见疯来凑什么热闹,还扮男装,若是被人揭穿,小师兄颜面何存?!”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齐晚寐颇为自信地撂下一句话,上前对众人恭敬一礼,“今日乃我表哥大寿之日,我便代他与诸君共饮,不知哪位仁兄可尝这第一杯?” “我来。” 伴着一声冷音,月光琉璃盏咕咚一声,掠过盛满美酒的水晶酒壶,装满酒后,稳稳地落回一人手中。 齐晚寐诧异一愣。 东方衡? 就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东方衡已行至她的面前。 周遭之人连连惊叹,从头到尾,整个宴席之上,东方衡无言一语,端是天边寒月,只可远观不可近瞻,为何今朝却自破寒冰与一位小友喝起酒来。真的是活见鬼了! 两盏酒杯轻碰一处,齐晚寐抬杯一饮,东方衡那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齐晚寐大拇指上,上面竟有一个细小的针眼。 如不出意料,是短针。 昨晚上他为齐晚寐捏被子时,早已发现这个东西。 有想过,齐晚寐自有用处,便没把短针没收,却没想到,她是这般用的。 齐晚寐碰酒即疯,一滴都不能沾,如今整整喝了两杯,却依旧跟个没事人一般在人前谈笑风生。 想必,便是这短针的功绩了。 只要她醉意一上涌,便可立即负手掩于身后衣角处,届时短针刺指,十指连心,任由谁都会立即清醒。 针孔伤口极小,不易察觉,完成这一桩半醉戏码,找出星灵,可谓是天衣无缝。 此刻的齐晚寐恭敬敬酒,以手一一拍着来人的左肩。 早前,星灵便被东方衡的绝华划伤左肩。如今,只要试探着谁左肩受过伤,谁便极有可能是那星灵。 这便齐晚寐想到的办法。 可寿宴上,偏偏谁也不是,怎么试都揪不出人来。 反倒是齐晚寐的脚步已有些摇晃,脸颊微红的她挤出一个假笑继续逐一试探。 第一个不是,再试第二个,第三个······ 可再神通广大,再坚强隐忍,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姑娘。 针刺皮肉,是会疼的······ 一定会疼的······ 东方衡的冷眸死死锁住人群中的齐晚寐,她笑着,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 她也是会疼的! 东方衡抬步正要阻拦,耳边却忽然回响起一句话:“明天,你能别拦我吗?” 他了解齐晚寐,只要找到星灵,就能达成与老鬼的交易,解开血契咒,她能活着,她心中重要之人也会回来。那个人叫晚玉。 从来,她想做的事情,必然会不顾一切,神佛皆不可阻。 这个脾性,十年前他并不是没有看见过。 因为了解,东方衡只能一点,一点,最后艰难地收回了所有的步伐。可握在月光琉璃盏上的手指骨节却白了一寸又一寸。 -- 第118页 此时,琅琊台上,月华流转,隐入天幕。 齐晚寐手指上的针孔也越发加深了,依旧屋内却没有一个是星灵。 现下,整个屋内,只有一位修士没试过。 她阻止那上涌的醉意,撑着,笑着,试探着,最终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不是······ 最后一个也是······ 那人左边肩膀无伤,怎知对方一个轻推,齐晚寐的身子便重重往后倒去。 “小心。” 有人声音虽轻,手掌却稳。 齐晚寐抬眸一看,迷离的眼眸中映出东方衡的身影。 有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修士,王氏谢鸣捧腹大笑道:“小友,牛皮吹大了吧,什么酒仙,不过几杯酒就跟个娘们似的,这就倒下了哈哈哈哈。” 东方怀初,萧清和,素情纷纷上前搀扶住齐晚寐。 “没事吧?” “怎么样了?” 此刻的齐晚寐五脏烧灼,空腹饮酒早已是五脏叫屈,她强撑最后一丝清明,朝东方衡道:“星灵不在这。” 醉后即疯,不能在这丢东方衡的脸。 “快走!” “好。”东方衡正要扶人出门。 一个略带不悦的话落下:“慢着!” 谢鸣又嘚瑟站了出来:“哪有祝寿临时退场的道理!何况这还是你表哥!” 王氏谢鸣出自道门中一小派,常年受琅琊萧氏庇护,是以最是敬重萧清和,容不得有人扫兴,他拦在齐晚寐面前,愤然道:“如此这般,岂非不把萧掌门放在眼中!把酒喝完了!” 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引得东方衡眸眼染了三分怒色:“让开。” 众人皆是一紧。 齐晚寐看着东方衡这要劈人的架势,明白酒是不能再喝了,现在只有找个合理脱身的法子才是上策。 朦胧间,她痴痴一笑,朝围着她的众人,随意抓住一个胳膊。 “别——”众人刚喊出口,已然来不及。 “嘶。” 齐晚寐咬上了一个人的胳膊。素情脸色一白,退后两步。 萧清和急道:“阿情,让我看看。” “无,无,无碍。”素情嗫嚅着,可当云袖掀开,白皙如玉的手腕上已被咬出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齐沁骂道:“犬吠之流!” 骂人都骂得如此文绉,齐晚寐呵呵笑了一声:“来,继续喝!” 谢鸣斥道:“这什么玩意儿,还醉疯了!滚滚滚!别扫了寿宴之喜!晦气!” 呲的一声,谢鸣捂住下/体,像是被什么刺中一般,脸部抽搐难忍,哎呦哟叫了起来,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只见东方衡收回刀锋般的目光,落在齐晚寐刚抽出短针的拇指处,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细小窟窿处。 萧清和不忍道:“还是请医师给她看看吧。” “不必。”东方衡寒冰般的两字一出,便将齐晚寐打横抱了出去。 “衡儿!”东方伯肃目燃火,“回来!” 东方怀初摇了摇头:“掌门师伯,让小师兄去吧,那毕竟是自家人。” 东方伯惊愕,细细一看,那白衣少年正是东方衡当初在明正殿上力保的道侣! 他的胡子瞬间被吹得飘了起来! 等他平息下来,齐晚寐和东方衡的身影已渐渐远去,消失在琅琊贺寿殿的转角处。 第50章 酒意 冬日的琅琊台,猎猎寒风极为刺骨。 几道闪电借着震耳发聩的雷声爬满整个夜幕。 躺在东方衡怀中的齐晚寐又是一干呕,东方衡只得将她抱至一座凉亭里,拍着她的背脊,催着她吐出呕物。 寿宴上,一切的强忍如同拉紧的琴弦,在这一刻,断了! 齐晚寐已是吐无可吐,竟只能呕出苦胆水,一张脸青了又白,所有的血色全无,嘴里道不出一个字。 “她可能需要这个。” 一张手帕伸到齐晚寐的面前,意识混沌的齐晚寐根本毫无反应,反倒是东方衡抬眸。 面前的女人,是素掌门素情,寿宴散了以后,素情掌门便绕到此处,她从来是个孤僻寡言的性格,此番能有此相帮也算是善意。 “我派清香可驱散酒意。” 东方衡堪堪接过,擦了擦齐晚寐的嘴角:“多谢。” 素情点头,瘦小的身影一侧,打开一把伞,冷声道:“快下雨了,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话语刚落,一步步持伞而去,瑟瑟寒风中,肩膀一抖,持伞的左手换成了右手。 “我······”齐晚寐嗅着清香之后,终于恢复了些意识,委屈道,“手疼······” 东方衡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吹了吹,拿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擦着。 “还疼不疼?” 酒意将散为散,齐晚寐笑嘻嘻道:“不疼了。” “胡闹!”东方衡轻叱着,“这种事情不会交给······” 交给我,这三个字始终没能说出口换做了,“其他人。” “谁?少衡君吗?” 齐晚寐直接了当地点了出来,好像没把眼前人当成是本尊一般,自顾地嗤笑了一声。 “他这个人呀,千杯不醉又怎么样,爱干净得紧,又爱面子,堂堂少衡君怎么能和每一个人都喝上一杯呢,我可不能让他这样抛头露面的。”齐晚寐低头喃喃着,“他可是我的公主殿下······我的公主殿下······” -- 第119页 最后几个模糊的语调,东方衡当即握紧她的手:“你说什么?” “寻找星灵本就是我的事,他帮着我算是怎么回事呢?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人自己护······”说着,齐晚寐又被醉意拉下了头。 “······你就分得那么清楚吗?”东方衡的手渐渐松开了,目光却没有离开她一寸。 齐晚寐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像是一只丢了尾巴的狐狸,嘴里不停呢喃着醉话,“可我找不到······” 她抓紧东方衡的臂膀,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只剩下两天了。” 东方衡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没有办法找到星灵金丹,血契咒便无法解开,届时她便会神魂俱灭。 “就算只剩一天,你还有我。” 齐晚寐抬眸,撞上东方衡炽热坚定的目光。 她问:“什么?” 迷糊间,她听到东方衡开了口:“我会陪着你。” 她声音有些破碎:“可是,万一我要去黄泉。” “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这句坚定有力,像是一团火一头扎进齐晚寐的心中,烧过那些无助与恐惧,烧过她沉积已久的悲痛,瞬间击垮所有的铜墙铁壁。 一滴泪伴着一阵雷鸣,随着亭外的大雨一同落下。 她说,她只剩下一天,他说,他会陪着他。 她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虽然齐晚寐明白,东方衡还未忘却亡妻,这样的话,只是在哄人罢了。 可就算是哄人,她也认了。 东方衡擦去她泪痕,外头风大雨大,所幸小亭是一处避风港。 齐晚寐握住东方衡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边。 很暖。 这块木头终于不是冰了。 齐晚寐眼睛湿润着:“少衡君,我决定了。” “什么?” 齐晚寐一笑,拉着东方衡的手闯进亭外雨幕之中,朝着天幕畅快道:“反正这命已经够烂了!那不如咬紧牙,打死也不放弃!好叫老天爷也沾一沾晦气!” 雨中,东方衡眸光微聚:“一起。” 雨幕虽打湿两人的衣衫,可却阻断不了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 齐晚寐放声大喊:“不管了!” 东方衡看着她,眸光温软。 “啊!!!去他娘的命运!”齐晚寐这一声叫喊,心中的郁闷与悲伤一一碎尽,脸上终于露出了笑颜。 以往的东方衡守节知礼,定是骂她污言秽语,可此刻东方衡却没有训斥,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少衡君倒是不顾颜面礼仪了?”齐晚寐不忘调侃着,东方衡沉声道,“你喜欢就好。” 齐晚寐脸上的笑意更浓。 哭一天也是一天,笑一天也是一天,不如选择后者。 雨幕深深,两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淋着雨。 明明是冬日,却暖如夏日。 半晌过后,东方衡还是将齐晚寐拉入亭中,毕竟再放肆也要顾念她的身体。 她是怕冷的。 他抬手擦了擦齐晚寐满是雨水的脸颊:“冷?” “有少衡君在,我哪里还会冷?”齐晚寐眯着眼睛笑道。 像是被这炽热的视线给刺到,东方衡轻咳一声,手指一顿。 看着东方衡的手腕,齐晚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排鲜红的牙印,整个人陡然一震! “等等!” “何事?” “原来是她!”齐晚寐眸光微聚,“少衡君,我想,我找到星灵了!” 啪的一声,一道灼亮的闪电映亮墙壁上素隐的画卷。 听竹院,半明半暗的主屋内,萧清和负手而立,晦暗的目光落在画上。 窗外,暴雨外倾盆而至,打在院落边的竹叶上,穿过了二十年的岁月长河,啪嗒啪嗒砸进萧清和的心里。 听竹院厨房里,五岁的小萧清和悄悄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抓住两个包子就往跑,可刚迈出门槛几步便撞上了人,倒在了地上。 他抬眸时,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十六七的冷然高挑女子。 哪管得了是谁,萧清和下意识地将包子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自打他出娘胎,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因是庶出,母亲不过洗脚丫头,为了生下他,早产而亡。他出生之时,身带六指。有人说是受了妖气感染,才突生异变。 在看重血缘纯正,嫡庶有别的琅琊萧氏中,这简直就是杂种的凭证,连带着亲生父亲萧如流都引以为耻。 对于子嗣众多的萧如流来说,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庶出儿子根本没差。 于是,萧清和一出生便被扔进了辛奴房,由刻薄毒辣的管事教养着。他每每从管事处讨得一个包子,都会被人一把夺走喂狗,暴揍一顿,等管事的揍得开心了,他方才能有与狗争食的机会。 有人出生即地狱,有人出身即天堂。 所谓云泥之别,只因嫡庶血缘四字。 在他与恶狗抢食之际,他那几个系出嫡母的哥哥姐姐总能穿着锦衣华服,玩着投壶蹴鞠,修着上乘功法,然后当在他的面又是一派炫耀鄙夷。 他有一次曾跑到父亲萧如流面前质问,为何如此不公。 萧如流正在与几个伶人寻欢作乐,醉醺醺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亲生儿子,问道:“这谁?” 萧清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寒。 -- 第120页 晚上回去后,管事知晓此事又是鞭子伺候,风寒露重,他蜷缩在柴房内,遍体鳞伤,饿到整个五脏庙都是揪着疼,可是这些却远远敌不过生父的两个字更令他痛苦。 “这谁?” 亲母早逝,生父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存在,若命中如此,此一生,也就这样吧。 而这一次,他做好了被人痛打一顿的准备,可来人却矮身将食盒里的另一个包子递了过来。 小孩诧异地顿了顿,脏兮兮的手刚伸出去,又怯怯缩了回来:“你,你······” “以后,想吃东西,先洗手。”高挑的女子掏出一块黄花锦帕,擦了擦小孩子的手,神色依旧是冷的,“脏得人眼睛疼。” 噗通一声跪下,小孩感激涕零:“谢谢,谢谢。” 小孩感恩戴德地又摸了一把鼻涕,又是一磕:“以后您就是我的恩人,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女子扶起小孩:“有些东西,不是靠求来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小孩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什么,什么意思?” “我院中有些竹笋需要人浇灌栽种。” 女子拂袖而去,只听见后头的小孩坚定道:“我会弄好的!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叫什么名字?” “萧,萧清,萧清和!” 黄衣飘然间,几片竹叶翩跹而落,萧清和似乎看到了女子点了点头。 此后,萧清和便从一日来竹林一次,变成一日来两次,三次,后来的后来,便常住在了听竹院,而竹笋也渐渐变成了幼竹。 他坚信,终有一日,幼竹定会长成坚韧挺拔的青竹。 而在这期间,萧氏之中多有传闻,素隐上师一向无欲无求,却偏生向萧掌门萧如流要了一个小孩,理由十分简单,听竹院缺一个会种竹子的人。 自那以后,听竹院再也不是以往冷冷清清的模样。 日出时,灼灼青叶下,总能看到一个小孩提笔练字的身影。 黄昏时,总会升腾起袅袅炊烟。 夜晚时,偶然还传出几句师兄弟间的笑语。 出生即地狱,人间有光暖。 这是萧清和学会写的第一句诗。 虽然算不得什么文采风流,却当是真情实感。 啪的一声,院边的一棵青竹狠狠砸下,将这二十年的余暖都砸了个粉碎。 萧清和冲出房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青竹一一倒下,像是油尽灯枯的老者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摩挲和风雨的侵袭,终是寿终正寝。 这是萧清和小时候种的第一棵竹子。 如今也要离他而去了。 他像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冒着大雨,将青竹扶起,重新扎进土壤。 可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折腾都恢复不到当年坚韧挺拔的模样了。 人也是一样的。 萧清和当然明白,只是依旧不甘心,如刺的雨滴砸在他脸上,每一滴都能灌入他空洞的心房,侵袭着他那仅剩不多的心头余温。 他沉沉道:“就剩最后两天了,难道我所求的,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语刚毕,上方天地倏地被遮挡,啪嗒啪嗒,雨滴沿伞而下。 有人? 萧清和下意识地叫出了素隐上师的名字。 可抬眸时,眼睛里却是倒映出素情的模样。 如注的大雨哗哗下着,像是毒蛇猛兽一般要在吞噬这黑夜里所有的宁静。 听竹院屋舍的门,砰的一声,伴着一声惊天雷鸣,猛地被推开。 齐晚寐,东方衡一身湿透,站在主室门槛外,目光一震。 幽暗的屋舍之内,蜡烛全灭。 窗外的灼灼闪电将萧清和清俊温和的一张脸切割成半明半暗的两面,自他死寂的目光之下,瘦小的素情就躺在他的怀中,苍白如纸的嘴角一点点溢出猩红的血,血色的胸膛间,一个巨大的窟窿中堪堪浮出一颗灼灼金丹。 不偏不倚,正是齐晚寐在寻找的星灵金丹! 第51章 知己 原来,兜兜转转,最后星灵金丹的宿主竟是素情。 在匆匆赶到这之前,齐晚寐就推出了个大概。 试了寿宴上所有的人,无一人是星灵! 魅骨感应到星灵就在琅琊台,据萧清和所言,所有修真道门高手都汇聚于此,星灵也不可能事先就知得齐晚寐等人以酒试人的计划。 竟是这样还找不到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人根本不在寿宴之上! 这也就是解释了一桩古怪的事情。寿宴之上,明明她醉时咬了素情的手腕,那鲜红的牙印绝不可能在三刻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第二次见到所谓的素情时,那牙印却消失了。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素情!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定有一个是假的。 星灵乃千面神偷,可异换容颜,千人千面,知晓齐晚寐已在调查,拉个下属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出席寿宴,躲过齐晚寐等人的暗查,绰绰有余。 而在凉亭中的那个素情,左肩刺痛,明显带伤,她才是真正的素情! 可是这一瞬,齐晚寐却莫名抬不起手,将星灵金丹收为己用。 这满室的血味,素情手中的一把匕首,仿佛都在告诉她,这颗金丹,是被人活生生挖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虽然你不说,”素情呛出一口血,虚弱的声音一点点挤了出来,“但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什么。” -- 第121页 “我不知道是你,我不知道是你的!”萧清和手中灵力滚滚,涌入素情胸膛之中,几近崩溃,“阿情······怎么会是你啊!” “一直以来,你做了这么久的局,怎么不跟我说呢?”素情弯起一抹微笑,“说了,我怎么忍心让你输呢?” “阿情,你先,先别说话了。” 素情哽咽着:“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定会把最宝贵的东西送你。” 萧清和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和素情的目光一同落在金丹之上。 素情沙哑的声音极低:“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灼灼金丹之上来回闪着无数的回忆画面,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 那一年,素情不过四五岁,还是个只会躲在师父素老掌门素绝师太裙下的小女孩,得知素氏小师叔素隐的死讯之后,跟着师父来了琅琊萧氏。 尽管素隐已自弃山门,所做之事已与广陵素氏无关。但落叶归根,人死归故里。素绝师太便来了一趟琅琊,亲自超度素隐亡灵回乡。 师徒两人来到偌大的琅琊台的第一天,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医治好后,素情便想着放生小鸟,独自出了客房,可却在琅琊台上迷了路。 大雨倾盆而至,慌乱之间,脚下一滑,掉入了琅琊台的一泽池塘中。 挣扎,一直挣扎。 她的身体却越发下沉,绝望之时,有一个比她大一点的枯瘦男孩逆光而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上岸后,素情上前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形销骨立的男孩冷不丁回过头来,那爬满血丝的眼戾气十足,震得她怯怯地退了三步。 男孩拧了拧衣袖的水泽,丢下四个字:“离我远点。” 小素情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从小她其貌不扬,性格胆小,所有素氏子弟都不喜欢她,除去师父只有小师叔素隐肯多看她几眼,自小自卑的素情察觉到,这位哥哥应该也是不喜欢她的。 她难过地垂下了小脑袋,只是怯怯地说了一句:“谢,谢。” 男孩冷声道:“别妨碍我宰鸟。走开。” 说完,独自起身,他拎着落水前卸下的鸟笼,径直离开。 小素情看了一眼笼中叽叽喳喳的小鸟与自己笼中小鸟,遥相呼叫,鼓起勇气开口:“你不会杀鸟的。” 男孩脚步停住了。 小素情怯怯上前:“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来放生的。” 男孩瞪大了双眼,一路过来,琅琊台上的人都以为他端着一副臭脸,拎着鸟笼,定是要杀生的,对他皆是避之不及。 第一次有人同他说,你和我一样。第一次,有人懂他。 “我知道我不好看,但,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嫌弃我,我只是,只是想谢谢你。”小素情眼泪悬在眼眶边,在即将掉落之时,她听到了—— “不难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后竹林池塘景色清澈干净。 男孩侧过头,声音很轻:“长得像她的,怎么会难看?” 小素情抹了抹眼泪,虽然不懂这个她是谁,依旧开心地扬起了嘴边的梨涡:“真的吗?” “······” “你救了我,你可以说说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帮你拿到。” 男孩嗤笑一声,杀意的目光下是一双紧握的拳头,一阵微风拂过,他合上眼,什么也没说,加快了脚步。 怕他听不到,小素情鼓起了勇气,提高了音量:“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以后,我一定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余音袅袅,跨越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再次回响在萧清和耳边。 我一定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最宝贵的东西? 那一颗星灵金丹再次熠熠生辉,光晕灼灼间,腥血点缀在素情的脸上,一向素然普通的一张脸此时此刻却显得越发明艳可人,像是一簇孤菊,似乎要凋零前盛放出所有的明媚。 “我做到了。你想要的,我能给的。”素情脸色越来越惨白,盛放到极致便是凋零,“我没有食言······” 萧清和紧紧捂住她的手:“阿情,都是因为我,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数年知己,双琴相伴,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素情眼角的一滴清泪坠下,“只是,再没法和你赏画弹琴了,可惜了那一幅兰亭集序拓本了。” “······阿情。” “有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终于,不用,羡慕小师叔了。” 一滴淬着星灵气泽的血滴悠悠飘起,如飞云剑矢,穿过木门,飞向漆黑的夜幕。 天幕上,暴雨不再叫嚣喧闹,随风而落的雨滴徐徐幻成了红雪,像是一层又一层铺展开来的红菊,飘落在摇曳的青竹上,温柔缱绻,明媚灼亮。 “原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红雪······”萧清和仰头苦笑,每一个笑都像刀子一遍遍割开鲜肉,将无知袒露而出,二十年前,雪是被素隐上师的血染红的,而这十年来,他每一次以琴召来的红雪祭奠素隐上师,都是素情暗中一点点用血染红的。 萧清和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情,沙哑道:“你怎么这么傻······” 傻吗? 不傻的,素情摇了摇头:“士为知己者死,无憾了。” 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对小师叔念念不忘。 -- 第122页 你就真的不明白? 广陵素氏的掌门又如何,星灵又如何,高处不胜寒。 小的时候,小师叔素隐精通六爻之术,曾预测我命中有一死劫,与师父联手为我打下封印,让我带着星灵秘密,直到死。 这茫茫浮世,三千红尘,除了一个秘密,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 所以,我犯禁了,以吾之血,染尽白雪。 所以,每一年,都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看着漫天的红雪茫茫飘落,看着你嘴角露出的一丁点难得的弧度。 所以,同样死在你的面前,同样死在这一场红雪里。 “你想起小师叔的时候,也会,记得我吧。”素情一字一顿,虚弱的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挤出来的,“你要好好保重······” “阿情!” 素情缓缓闭上了眼。 银光烁烁的催雪琴幻化而出,萧清和轻轻拂过七弦,重重地闭上了眼。 “知己已逝,琴音绝响!要你何用!” 砰的一声! 催雪琴摔落于地,划出一声刺耳干涩的弦声,琴碎成了两半! 外面的雪越落越大,像是在祭奠着什么似的,屋内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久,未央的长夜里,雪悄悄地停了。 齐晚寐走出屋子,立院中青竹之下,看着手中的无脸怪三寸木偶黯然神伤。 她想,如果她没有执意找寻星灵,素情是否就不会死? 东方衡看出齐晚寐的心思,安慰道:“道法自然,人各有命,无需太过伤感。” 听到这话,齐晚寐突然便觉得舒服一些:“少衡君,还好有你。” 一丝冷风掠过,冻得齐晚寐齿尖发颤。 东方衡解开外袍轻轻为齐晚寐披上。 齐晚寐眯着眼睛,眼中是璀璨的笑意:“少衡君真会照顾人。” 他不语,倒是又拢了拢外袍,在这须臾之间,指无意间擦过齐晚寐的脖颈,齐晚寐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急忙查看手中木偶,笑容凝住了。 “我想,我知道老鬼是谁了!” 屋内的蜡烛重新被点亮了,这一切像是提醒着屋内的人,有些悲伤是时候该暂缓一下了。 萧清和对东方衡施了一礼,低沉道:“让二位见笑了。” “怎么会呢?”齐晚寐眉宇缓缓舒展开来,一抹邪冷的弧度弯在唇边,“倒是辛苦您,做下这一局了。” “是呀。”萧清和感叹着,“终于是找到鬼婆婆寄生的金丹了。我们这局是没白设,只是害得阿情······” “行了,萧清和,我爱吃蒜,可不爱别人在我面前装蒜。” 齐晚寐这番打开天窗说亮话,倏地令萧清和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是明白人,别揣着糊涂当明白,你总会来找我的,现在说开不是更好吗?” 齐晚寐退了一步,争鸣了一声,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萧清和清俊的脸,绝华定在了他的眼前,距离喉咙口仅仅毫厘之差。 早也明白一切的东方衡沉声道:“解咒。” 齐晚寐眉心的最后一瓣红火印再次浮现:“别藏了,操控无脸怪的幕后老鬼,和我定下血契咒的人,是你。” 萧清和脸上友善的弧度陡然消失,指尖微微移开东方衡锋利的剑头。 “客气点,少衡君,你道侣的命可是握在我手中。” 一阵剑风擦过萧清和的脸颊,呲的一声,身后的桌椅当即五马分尸。 第52章 冷静 屋内,齐晚寐上前拉住东方衡,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东方衡这才冷静下来。 萧清和眸中透出一丝讥诮:“鬼婆婆不愧是鬼婆婆,无论过去多少年,还是只有你,能让冷傲如霜,高高在上的少衡君情绪波动如此之大。这该是叫训狮有方,教夫有道啊。” 东方衡眸光一软,齐晚寐生怕他会介意此番调侃,立即不屑道:“少跟我掰扯这些!” “那好,我们就来说说别的。”萧清和不慢不紧地拢着衣袖坐下,倒了一杯茶,朝齐晚寐道,“你怎么看出是我的?” 齐晚寐摘下腰间的三寸无脸怪木偶,指尖一点,黑光乍起,木偶幻化为人形,正对着它身后墙壁上那一幅素隐的画卷。 齐晚寐指着无脸怪道:“那还得多亏了她,素隐上师。” 六指一颤,茶杯顿在半空,萧清和道:“一个无脸之人,你就判定是上师?” “当然不会这么草率。”齐晚寐道,“两人身形几乎一致,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莫名被素隐七名弟子的亡灵吸引到了二十年前的事发点,火岩坑,看到了素隐上师的回忆。这是为什么?难不成,亡灵真的把我错认成素隐上师?” 萧清和静默不语,脸上挂着他那堪称江湖和善典范的笑容。 东方衡惜字如金道:“绝无可能。” “人会错认人,但亡灵一般因执念囿于世间,不肯碧落黄泉。执念于人,定然会将其气泽相貌刻进骨子里,日夜思念着,断不会认错。”齐晚寐负手看向萧清和,神色犀利,“那只有两种可能,我就是素隐上师,或者素隐上师就在我身上。” 萧清和不语,笑容依旧典范。 “当然了,这第一种我开玩笑的,我可没那个福气。” 齐晚寐瞥了一眼身旁的无脸怪,只见萧清和眼眸里一丝温软划过。 -- 第123页 语气很平和:“是吗?” “要确认是不是第二种,也很容易。”齐晚寐指着画卷上的素隐上师,点出最重要的一点,“上师脖子上有个极小的月牙印。而她······” 东方衡手中的绝华一侧,剑风利落扬起,无脸怪的脖间发丝立即扬至身后,苍白如纸的肌理上露出了个月牙胎记,与画中之人一模一样! “谢了,少衡君。”齐晚寐继续胸有成竹道,“加上素隐上师是跳入火岩坑而死的,而无脸怪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灼伤,衣服边角都是焦的。这些种种加起来,她就是素隐!” 烛光摇曳晃动,萧清和没有否认,只是很好奇道:“然后?你怎么猜到就是我的?” “当初老鬼和我达成血契咒,为的就是寻找集三灵金丹,补三魂,救无脸怪的性命。谁最想救无脸怪呢?”齐晚寐如狐狸一般眯着眸眼,“哦~不对,谁最想救素隐上师呢?” 齐晚寐垂眸看向萧清和,似乎在看他如何回答,只见他只是抿了一口茶水:“那只能说明我有动机。” “没错。”齐晚寐压低声音,“可是有两点。你便无所遁形了。” “哦?”萧清和兴致盎然。 “血契咒乃上古禁术之一,显然操纵无脸怪牵制我,是老鬼的杰作,那么他肯定是知道这么一回事的。而在这画卷之后有个盒子,盒子中,素隐上师的云游手札中,曾记载的关于三大禁术的事情。这间屋子都是你造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开启这盒子的机甲锁。” 萧清和微微点头:“我知道这些没错。可就这些,就能笃定是我,你未免——” “一直以来,你做了这么久的局。” “你想要的,我能给的。” 齐晚寐一字一顿,打断了萧清和自以为是的狡辩,重复的便是素情临死前说的话。 “······” “你是在帮我们找东西没错,可昨晚我只是跟你说,我和少衡君在找鬼婆婆,而鬼婆婆有可能附身在某人的金丹之上,意欲修复元气重回人间。这件事就算素情得知,也不可能说‘一直’,‘这么久的局’” 萧清和卸下一脸的运筹帷幄,始终保持缄默。 “除非······” 东方衡沉声续上齐晚寐的话:“此物是你多年夙愿,并且费尽心思寻觅不得。” “正是!所以素情才会说你一直在找。但你从没告诉她是什么,我猜,她也是今晚听到你提及这些,才知道你一直要找的是什么东西。”齐晚寐死死抓住了萧清和闪躲的目光,最后一句话在屋内掷地有声,“而这个东西,她就能给,日月星,只差星灵的金丹,是她的心!” 几乎是眨眼一瞬,萧清和扫过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素情,脸上一向堪称江湖和善典范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灵金丹附在凡人身上,本来就是隐性的,极难与魅骨产生相吸反应。” 齐晚寐指尖拂过星灵金丹,上面似乎有一层轻如蝉翼的封印,“而且,这上头有封印,更加阻断了魅骨与金丹的联系,作为命定星灵,她一直隐藏得很好,如果她不是为了你去偷画,如果她一辈子不说,我就真的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是她······” 萧清和眼底划过了一缕深切的哀伤。 齐晚寐声音很轻,裹挟着一丝不忍直直戳进了萧清和的心头:“为了你,她却主动挖了出来,给了你。仅仅只是为了帮你完成你的心愿,仅此而已!” 一个知己换一颗金丹,一命换一命,便是如此。 谁都知道,此为萧清和所不忍瞧见的,可木已成舟,人已死去,再多言已是无用。 萧清和沉沉地闭上了眼。 屋内,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字。 东方衡手中的绝华一挥,束在旁边的白色帷幔嘶了一声,缓缓落下,划过众人视线,落在了素情身上。 窗外冷风呼呼钻了进来,吹得烛光摇曳,斑驳的光晕裹着素情全身,显得十分柔和安详,安详到几乎像是睡着了一般。 在如此娇弱的躯壳之中,却有着为爱牺牲的刚毅。 能想象她缄默寡言的这些年,是如何一个人独自撑起整个广陵素氏,如何执着地爱着她的知己。就像是一簇红菊在冬天默然绽放,只为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就这样静静地生长,默默地绽放,然后渐渐地凋零。 江湖皆道,四大邪灵,恶贯满盈。殊不知,皆是有情有义! 鬼婆婆为爱求生,玉面书生为父弟救人一世,蝶骨血花为亲师湮灭而去,千面神偷为知己自挖金丹。 烛光映亮萧清和湿润的眼角:“难怪,这些年,只要是我想要的字画,都能得到。” “我知道,素隐上师于你而言,绝非泛泛,她当年受了莫大的冤屈,你想报仇,也想复活她。”齐晚寐深吸一口气,“可用一个知己去换,真的值得吗?” “事已至此,值不值得,都无法回头!”萧清和敛了情绪,果决的神色浮现而出。 “请鬼婆婆完成剩下的交易,救活素隐上师,银货两讫之后,你的血契咒自然会解开。” “可不止这个,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不止这件。”齐晚寐神色肃然地上前一步,身旁的东方衡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知道,齐晚寐所说何事,可他偏是无法阻止。 -- 第124页 因为,那是齐晚寐最想做的事。 萧清和愣怔一瞬,道:“还有什么?” 这明知故问的表情,激得齐晚寐心头火起:“难不成你想抵赖?” “······” 沉默是打算赖账到底了? 齐晚寐一把揪住萧清和的衣襟:“晚玉在哪?你究竟把他藏在哪里了?!还有,关于十年前药圣之死的真相,你知道什么?!这些,难道还用我再跟你说一遍吗?” 齐晚寐眼中怒火越燃越盛,一直特意压制住的昔年威压一发不可收拾。 东方衡就这么看着她昔年鬼婆婆的凌厉气泽再度萦绕全身,立即握住了她的肩膀! “齐简!” 此刻一向文弱和煦的萧清和却显得不焦不急。 “哦~”萧清和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想起了,这两件事,我们慢慢来,不急。” 这两个问题,对于她有多重要,哪能不急! “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齐晚寐手指一移,掐住了萧清和的脖子。 “冷静!齐简!”东方衡再次加重手中的力道,拉住齐晚寐,“不宜冲动行事!” 听着东方衡冷沉的声音,疯狂冲上齐晚寐脑门的怒火渐渐熄灭。 “好,我不着急,我就让你慢慢来。”齐晚寐一字一冷,她松开萧清和,“你要是敢食言,我便将你抽筋扒皮,撕魂碎魄,然后,再慢,慢,慢慢问你!” “好,那我们先救人。”萧清和温文尔雅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给齐晚寐腾了空地,“请吧,鬼婆婆。” 齐晚寐与东方衡相视一眼,默然点头。 抬手间,星灵金丹存入魅骨,日月星三颗金丹萦绕在魅骨之中,一阵光芒自齐晚寐的心脏处化开,透过指尖,直直灌入素隐的眉心!渡魂大法的光晕将她裹起。 三颗金丹对应着三片魂,此时此刻,素隐上师的三魂渐渐修复,融合。 萧清和睁大眼眸,竟是连眨都不肯眨一眼,生怕错过素隐上师睁眼的那一瞬。 光亮间,他仿佛又看到素隐一袭黄衣立于听竹院的青翠竹林下。 竹叶飞旋落在一片白色宣纸之上,素隐握住还是孩童的他,墨笔蜿蜒出入清秀的字。 “出生即地狱,人间有光暖。” 二十年了,于地狱间行走,只为那一抹光重新回归。 快了!鸣鸣声响彻整间屋子! 快了!三魂合为一体了! 就快了!素隐的五官渐次显露在脸上,她马上就能活了!而他马上就可以找到光回家了! 他抬起手,就要触到她的脸,无比虔诚崇敬准备迎接他的神明:“上师······” 与他同样开心的,还有齐晚寐,此时她眉间的最后一瓣红火印也在一点点散去。 血契咒就快要消散了! 所有人都将如愿以偿。 呲的一声巨响。 所愿皆碎。 素隐的脸陡然破了一道裂缝! “怎么会这样!”齐晚寐怔住,哪里出了差错!她的灵力竟像是泥牛入海,无济于事!无数种可能闪过她的脑海,却没有一个可能立得住脚。 “上师!” 砰! 齐晚寐被震开。 东方衡当即扶着齐晚寐,担忧道:“事有蹊跷!” 呲呲呲,素隐脸上蔓延出无数裂痕,她整个躯壳正在以谁也无法抵挡的速度皲裂消散! “上师!” 萧清和握住素隐的手捞了个空,诧异惊惧全部涌上心头:“怎么会这样!你救她啊,你不是鬼婆婆嘛,你不是驱魂渡灵,修缮魂魄吗?你救啊!” 萧清和狠狠抓住齐晚寐的肩膀,怒吼道:“齐晚寐!你救啊!” “放手!”东方衡一掌推开萧清和,人砰的一声,飞离数丈之远。 而众人眼前的素隐上师就在此时,彻彻底底地灰飞烟灭。 同样的,血契咒是以傀儡为载体,牵引着她和契主,如今,傀儡已毁,血契咒便消散了,齐晚寐眉心的最后一般红火印尽皆散去。 可是,不对。哪里都不对! 只要还有执念的亡灵,用渡魂大法,肯定是修复亡灵的三魂七魄的。 为什么素隐不能,反而灰飞烟灭了? 除非她的执念早就被人抽走了! 萧清和那么想复活素隐,断然不可能是他! 他这个杀人的模样,证明了他也不知道结果会这样! 还有,刚刚齐晚寐提及后面两个细节交易条件时,萧清和是有一瞬的犹豫与疑惑的,真正的幕后老鬼不可能不知道! 最重要的一点,血契咒的傀儡只有契主才能毁掉。 齐晚寐惊愕地望向萧清和,每一次字都是颤抖地出口的:“错了···错了···不是他!” 他不是老鬼! 难道另有其人,萧清和只是做了他手中的一把刀? 踉跄一退,跌入了东方衡的怀中。 “小心!”东方衡蹙眉道,“事情有变?!” 齐晚寐气息紊乱,道:“他不是幕后老鬼······这背后另有其人!” 萧清和歇斯底里地低笑起来,与之前和善典范的笑容天差地别。 那样极致的阴冷,那样极致的绝望,像是个走投无路地野兽在祈求最后一丝希冀。 可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一个人。 -- 第125页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隐全部消失在他面前,只剩下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色衣服。 十年筹谋,尽成一场空。 “哈哈哈哈哈哈!” 萧清和诡异的笑声渐渐停止,两行清泪渐次蹦出,一向清雅谦恭的他突然暴怒而起,“老鬼我操/你/妈!你个狗娘养的!出来!你给我出来!你不是说我按照你的意思做,上师就能回来吗?!你骗我!滚出来!” 第53章 老鬼 听竹院,屋内,灯影幢幢,只余萧清和愤怒的尾音。 他气血上涌,呛出口血来,堪堪拾起地上素隐的黄色衣袍,拍了拍尘土,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腕上。接着,他矮身擦去素情脖颈间的血渍,声音很是沙哑:“对不起,我不该与虎谋皮,把你们······都搭了进去。” 谁也没有说话,谁都知道他被人利用了,可现在谁也没有办法让一个幕后凶手,那个老鬼自行现身。 屋内三人,活生生都被真正的幕后之人给耍了。 齐晚寐直愣愣地落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涣散。 东方衡一脸担忧,将一杯茶盏递了过去,齐晚寐回过神来,将茶火急火燎地灌了下去。 这个模样,东方衡在齐晚寐身上是很少看到的,为人时,她爱戏谑闹人,为鬼时,她冷沉理智,却甚少见到她这样六神无主,这样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回首,冷到令人战栗的眸光扫了一眼身后的萧清和:“说,你背后还有是谁?!” “少衡君,那我便从头说起吧。”萧清和神色蔫蔫,仿佛沉进了十年前的岁月中。 “当年,在半步多,鬼婆婆自焚而亡,道门亦是两败俱伤。”萧清和看向齐晚寐,低沉道,“你死后不久就有人带着这个无脸怪来找我。我一眼便认出来是上师,那人说当年上师与毒日凤凰同归于尽之时,他出手帮了一把,救下了半死不活的上师。他敛去她被焚火烧焦的面容,化作一具无脸怪,只要我肯帮他,上师就能起死回生。” 齐晚寐平静了许多,问道:“交易,首先需要诚意,你没那么容易相信他的。对吧?” “他献上了当年害死上师的萧氏宗亲十六人,以及我的父亲。”萧清和恶狠狠道,“那早该烂在温柔乡里的畜生!” 齐晚寐道:“悬尸城门,是你干的?” “当然,非我莫属。当年散播谣言的谋害上师的人,难道就可以转身走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萧清和阴恻恻地笑着,那张和善的典范笑脸显得狰狞至极,“我一刀,一刀,又一刀地凌迟着,他们喊啊,喊啊,直到血全部流干!” 萧清和眼眸中恨意滚滚,快意又疯狂:“还有那些传谣的,那些打着正义旗号出来叫唤的,谁也别想好过,每一年上师的忌日,下起了红雪,他们都将永远活在恐惧之中!永远!!” 东方衡默然闭上了眼,面色更冷了。 齐晚寐摇了摇头,继续问道:“我想,依照你的性格,多半是不会放过你那父亲的。” “他?”萧清和鄙夷一笑,“当年他将我母子弃如草芥,母亲死后,我苟延残喘,连口热饭都要去求去抢,落下终身不可治愈的病根,他却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萧清和目眦欲裂:“那些花天酒地招猫逗狗的哥哥姐姐活成个窝囊废,每天耀武扬威,荣宠加身,而我就要在烂泥阴沟里臭死饿死?同样的血脉,不管我有多努力,他都觉得,就因为我是个庶!” 这世间本就多有不公,琅琊萧氏历代以来,格外看重传承血脉,会投胎对于每一个萧氏子弟来说,都是一门高深活。 可这世间多的是不公,你又待如何?在很多时候,齐晚寐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他不来碍我眼,咱们就大路各走一边,可是,就是因为他的自私怯懦,当年琅琊瘟疫天灾,群情激愤之下,他竟是连不分青红皂白,为了保住他萧大掌门的尊位,不惜直接下了那一道杀令,害死了上师!” 萧清和吹了吹六指上的灰尘,阴声道,“毁了我两次,就别想再活了。” 齐晚寐沉声道:“十六条命,加上你父亲的,一共十七条,一城人的不得安宁,那个人算是都帮你做到了,接下来,该是条件了。” “那个人让我再等个十年,他交给我一份养魂术的手稿,”萧清和瞥了一眼东方衡,“说,十年之后,你自会复活。” 这话还没说完,齐晚寐便瞧见东方衡古水无波的眸光里一丝沧桑转瞬即逝,竟像是错觉一般。 还没等她理清楚,萧清和续道:“他说,到时候,他会找个合适的契机,以上师为媒介,给你下一道血契咒,让你去寻找那日月星灵的三颗金丹。只有集齐了三颗金丹,才能修补上师残损的魂魄。让她活过来!” 齐晚寐思忖了一下,直接点了出来:“这期间,他是不是让你无论如何都得护着我,帮我隐藏身份,为了让我更好地寻找三灵金丹,寿辰宴宾,也是为了更快帮我更快地齐集道家高手,从而找到星灵?!” 所有一切都被推测而出,萧清和点了点头,眸光落在地上的素情身上,沉得像一滩死水。 “只是我从没有想过,阿情就是星灵,我也没有想到······当我对着上师画像袒露这一切的时候,阿情她竟全都听到了。我更没想到,我按照那个人的意思去做事,包括今天和你们的这一出戏,却还是被他骗了。平白搭上了两条命。” -- 第126页 东方衡轻叱道:“咎由自取!” “是,我是咎由自取!是我执念深重,信错了人······” “是谁?”齐晚寐死死抓住萧清和聚不拢的目光,“是谁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引导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方向而行?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是······唔!” 萧清和死寂的目光陡然睁大,两行血泪自他狰狞的瞳孔里溢了出来。 “萧清和!” 齐晚寐骇然一震,萧清和整个人倒了下去。 东方衡立即搀扶住他,两指附在他冒血的眼睛上,愕然道:“噬魂蛊!” 齐晚寐一惊,她以前钻研术法时,曾在古老的书册里,瞥见过这种邪术的记载。 “中此蛊者,如有叛主,必死无疑。” 萧清和快意地轻笑一声,脸上典范般的笑容很快便僵住了。 这便是十年前他和老鬼交易时,老鬼给他下的死咒,与虎谋皮,必承代价。 血涌出喉咙,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染脏了半张脸。 光晕耀眼间,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熟悉的人······ 听竹院中,苍翠青竹下,一袭黄衣猎猎,素隐上师优雅回头,冷声嫌弃道:“脏得人眼睛疼。” 素情端坐于侧,拂过催雪琴,泠泠琴音回旋,朝他伸出一条手帕:“阿和,过来吧。” “是呀,阿和!”七个鸟妖师兄和善笑着,向他招手,“快过来,师兄们帮你洗洗。” “快过来啊,哈哈哈。” 欢声笑语间,他朝着光,朝着那些故人,越跑越快,终于,终于,终于回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屋内回荡起一阵男女混杂的恐怖笑声,刺得人耳朵发麻,“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碍事。” “老鬼!” 没有人再比齐晚寐更熟悉这个声音,多少次这个声音盘踞在她心中,历久不散,就像是一把高悬头顶的屠刀,随时随地都能毫不留情地落下。 “滚出来!” 一团黑雾乍现在屋内,老鬼的鄙夷之声陡然由暴戾变为温和起来:“好久不来跟你说话了,晚寐,你想我吗?” 争鸣一声,半空中,黑雾被一道灼亮的剑光快速劈成两半,干错利落,东方衡持着绝华,就立在齐晚寐面前,神色凛然。 可是怎料,那半空中的黑雾却渐渐合二为一。 老鬼道:“少衡君,别着急,我们迟早会见面的。” 齐晚寐嗤笑一声:“如今傀儡已毁,血契咒已散,你犯不着再藏着掖着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爽快点!” “哈哈哈哈哈。”黑雾盈盈绕绕,老鬼温和道,“孩子,别激动,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一点小忙,心甘情愿地帮我一个小忙而已。” “废话少说!”齐晚寐不耐烦道。 “让魅骨重新恢复到全盛,为我所驱,杀了这世间的道狗,所有道狗!!” 滚滚恨意自黑雾中喷涌而出,屋内所有的青瓷器具茶盏砰砰几声全都爆裂开来! 东方衡挡在齐晚寐面前,不曾有分毫退却,他冷厉道:“做梦!” 生怕老鬼愤怒出手,齐晚寐立马拉下东方衡的手,上前道:“我没兴趣做你手中的刀。” “你会有兴趣的。看来有些事情,你该重温重温了!”老鬼咯咯地笑着。 突然,呲呲呲三声响起。 那是魅骨戾气撞击心体的声音。 “齐简!” 齐晚寐唔的一声,周遭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耳畔嗡鸣声乍响,她只能看到东方衡一张担忧的脸,听到他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呼唤。 因为此时此刻,日月星三灵金丹皆汇聚于魅骨之上,渐渐合为一体,生生融入魅骨之中。 哐! 第54章 家主 太湖齐氏的大殿上方,一块耷拉着的牌匾隔着十年的光阴径直落下,上面清秀正气的“君兰水榭”四字眼看就要坠地粉碎!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双伤疤满布的手一把顶住,阻断了门匾下坠之势,抗住了齐氏百年的荣耀。 “二师姐!” 齐氏子弟们纷纷围了过来,仰头看着双腿成一字,卡在殿门两端的齐晚寐,焦急道:“二师姐,你小心点!你伤还没好呢!” 此时,距离上次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之战,已是一月有余。 一个月前,箬水之滨,齐晚寐坠入囚妖谷,解开封印魅骨的半边陨印,斩杀阴月狐君赤姬,洗去奸细的嫌疑,成了道门的少年英雄。 可也因体内元气耗损,魅骨邪力暴戾,倒在了箬水之滨的岸边。 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睡着,期间有不少熟人来探病,迷迷糊糊间,也记不清是谁,只是鼻尖多有嗅到一丝墨梅清香。 为了让她彻底苏醒,齐沅音和药圣温世怜两人合力,一人连日输送灵力,一个连日以针灸入药,终于把这个赖在床上的祖宗从鬼门关彻底拉了回来。 可他二人却彻底累垮了。 齐沅音因连日输送灵力,陷入了沉睡,而温世怜也因体力不支,被暂时安置在君兰水榭厢房中静养。 半月前,醒来的齐晚寐还来不及道谢和难过,大战中幸存的齐氏子弟便冲入房门,就是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的是:“二师姐终于醒了!齐氏有救了!太好了!” 面对战后飘摇破败的太湖齐氏,面对陷入昏迷的掌门齐沅音,还有那不知所踪的师姐齐沁。 -- 第127页 此间种种,就像是一块千斤巨石,日日夜夜压在齐晚寐的脊梁骨之上,连透气都是疼的。 如果说,什么是一夜长大,这便是吧。 君兰水榭的门匾已正,一袭紫衣广袖的齐晚寐飞旋而落,已有一派之主的沉稳。 “我没事。” 身侧黑衣的哑巴阿丑朝齐晚寐递了一杯观音茶,她堪堪接过,看着荡漾开的茶面里,自己森白冷厉的一张脸已然失去了昔日的飞扬明媚,一个轻笑消失在平稳的声色里:“这些时日辛苦大家,处理兄弟们的后事,修缮君兰水榭了。” 毕竟修真道门与阴月冥宗在箬水之滨一战,赤姬第一个拿齐氏开刀,昔日花繁柳绿,烟波浩淼的长明岛已被毁了一半。 阿丑摇头,示意无妨,可齐门几个少不更事的小徒弟却比他激动得多。 “还好有二师姐在,不然我们群龙无首,大师姐下落不明,掌门又······” “不过,有你在,我们就不怕了!” “是呀,二师姐杀了阴月狐君,那么厉害!” “试问,道门之中,有谁能做到!” 齐晚寐垂眸不语,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只闻结果,不知过程,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只是外面那些人,真是忘恩负义!”一个小师弟愤愤道,“说咱们二师姐进入秘天院也是不怀好意,虽然斩杀了阴月狐君赤姬,但用的却是邪魅妖法,不是正统道术,还说你大战后收留谢无涯他们,根本是······” 他踟蹰了,不敢再说下去。 齐晚寐森冷一笑:“疯了?” 小师弟们点了点头,意识到不对,又摇了摇头。 “他们肯定说人妖殊途,救妖就是丧心病狂是吗?”齐晚寐冷哼,“放屁似浓烟,熏臭数十里!” “好一个放屁似浓烟!哈哈哈哈,老子太喜欢你了!这丫头倒是敢说!像我!”男人浑厚爽朗的笑声自远处传了过来。 齐晚寐闻声望去,正是一袭黑衣,携配双刀的谢无涯和黑三娘。 “不枉老子这些天跟着你家这帮小兔崽子忙上忙下了,”谢无涯拍着齐晚寐的肩膀,又笑了一声。 “死鬼,像你可多可怕,”黑三娘挑着妩媚的魅眼,整整发髻又拂过朱唇,“妹妹这是像我还差不多,一样的如花似玉,倾倒众生~” 一个齐氏小师弟道:“对呀,谢无涯大哥他们可好了,这些天都帮着我们忙里忙外的,得多亏了他们,我们太湖齐氏才得以缓过一口气。狐族怎么了?!狐族就没有好人了吗?!再说了,齐氏家训,有救无类。” “哟,”黑三娘戳着一个小师弟的青葱脸蛋,赞赏道,“你们家这些小娃娃倒是明白。” 齐氏家训本就清明开放,倡导有救无类,于人妖之别向来并无太过极端界限。 何况,齐晚寐没醒来的这些天,齐氏子弟在阿丑的带领下,与谢无涯一众下属相处友善,自然可放下芥蒂,处得和睦。 于此,齐晚寐倒是颇为舒心,只是现在有一桩事情却始终悬在她的心头。 “我大师姐,齐沁现在下落如何?” “额······”谢无涯插着腰,戳了戳自家婆娘黑三娘,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来说。 这些日子,齐沁在箬水之滨一战中战陨失踪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道门,东方怀初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拽着他小师兄东方衡翻遍了整个太湖,连人一根头发也没捞着。黑三娘这些是再清楚不过。 “也许是我们瞎猫撞上死耗子,翻遍了太湖,只找到了这个。” 一块还染着血渍的白色碎布刺入齐晚寐的视线中! 这是白绫明净的边角碎布! 难道齐沁出事了?! 惊讶,错愕,解开封印的半边魅骨呲的一声,邪灵嗜杀的戾气疯狂上涌,噬魂碎魄的痛苦蔓延开来。 齐晚寐踉跄后退了一步,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难看。 众人皆是一慌:“二师姐!” “我没事。”齐晚寐敛起痛色,摇头道,“你们大师姐也不会有事,她嘴那么毒,阎王爷不会收她的。” “丫头,你保重,你那大师姐我看着命硬,老子跟你打包票,没事!” 黑三娘嫌弃扫了一眼谢无涯:“行了,你别叭叭了,我们嘛,就不叨扰你们,也省得外头那些道门狗说咱们不清不楚的。人妖注定殊途,有缘江湖再见。” 话语刚落,黑三娘便将握拳的手负至身后。 这一些列动作被齐晚寐圈在眼中,刚想说什么,便被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掐断。 “别呀,我还没做鸡给漂亮姐姐吃呢!” 谢无涯夫妇的四岁大的小女儿谢絮灵自夫妇二人中间探出个小脑袋。 只见她拿着只小鸡晃悠着,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着小鸡。 “咕咕咕!看小灵儿的鸡多大!” 小灵儿目光一亮,张着大嘴,正要朝手中的小鸡咬去—— 怎知唔了一声,被黑三娘捂住了小嘴:“孩子不懂事。” 狐狸食肉,此乃天性。 只是这一家人似乎有点怪,身上有几缕香气似乎萦绕不散,齐晚寐拂了拂广袖:“明日再走吧,今晚好好尝一顿咱们太湖齐氏的家乡菜,算是我给你们践行了。” 夜晚,满月悬空,更深露重,短暂而又畅快的践行酒结束后,整个长明岛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 第128页 满地月色中,君兰水榭院子里,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疾步声。 谢无涯走在前头,黑三娘抱着小灵儿,二十位下属紧随其后,众人皆是行色匆匆,正朝齐氏大门走去。 “慢着。”一丝月光映亮齐氏家训石碑边的紫衣身影。 那人回过头来,举手投足间的威压令准备不告而别的谢氏夫妇皆是一愣。 “漂亮姐姐!” 黑三娘臂弯上的小灵儿睡意立即全无,朝着款款走来的齐晚寐嘻嘻一笑。 谢无涯一副趾高气扬死要面子的模样杵在了原地:“你别挡道啊。老子要走了,可不想哭哭啼啼的。” “你们以为可以瞒得过我吗?”语落,齐晚寐握住了小灵儿的手。 已来不及阻止,两夫妇脸色垮了下来。 齐晚寐道:“血骨香,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阴月赤姬阴险诡诈,激活尸蒂莲叶,释放出血骨香,导致了整个道门修真之人尽数妖化,同门残杀,血流漂杵的一幕恍如昨日,她怎可能忘记那种味道。 “你们什么时候中了血骨香的?” 谢无涯有些不耐烦:“问你奶奶个腿儿,那女人死了还祸害人!” 难道是赤姬那颗头颅?齐晚寐猜着,将以往复杂的线条捋出了个大概。 是了,赤姬那颗头颅集齐了体内的妖邪之气,晕染着最前端的洪水之上,而当初用双刀抵住数丈洪水的,正是谢无涯夫妇以及一众手下,包括当时还躺在黑三娘后背的小灵儿。 他们,全都中招,被感染了! 所以,这才急着要离开。 可是,为什么? 明明是救人,却深陷泥淖。 明明做了好事,却落得惨报,不应该是这样的。 黑三娘叹息道:“妹妹哟,都是选择,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其他废话说了也是白说。” “哈哈哈,没错夫人,”谢无涯拍着胸脯豪爽笑着,“我辈中人,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从不娘们唧唧的!” 世人多是明哲保身,难得有妖如此义薄云天。 敛了敛哀伤的神色,齐晚寐默然抬手。 叮铃,叮铃。 随着指尖铃铛几声清亮的曲调响起,二十三只魅鸟浮现而出,扑腾扑腾两下,纷纷落定在阴月狐族二十三人的脖颈之上。 “蓝色的鸟儿~好漂亮。”小灵儿激动地拍手。 半空中,啾啾几声,魅鸟便已将所有人的血骨香吸出了三成。 夜风拂过,魅鸟消失弥散。 所有狐族弟子砰的一声,单膝跪地,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谢齐姑娘救命之恩!” “别整得像是我徒子徒孙似的,动不动就跪,我还没老到成婆婆的年纪。”指尖一挥,所有人的膝盖便被抬了起来,齐晚寐蹙眉道,“血骨香侵入心脉后无法吸取,还好现如今毒未深入,你们先留在君兰水榭。后面,我再想办法。” 谢无涯大手一挥,叱喝道:“不行!” “我帮个朋友怎么了?”齐晚寐淡然一笑,眼眸里渐渐倒映出谢氏夫妇两人惊愕的神情。 朋友?在如此局势之下,人与妖之间,这是多么反骨奢侈的字眼。 黑三娘终于忍不住了:“你不小了,别这么叛逆。妹妹,正邪不两立,人妖定殊途。道狗知道你收留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这些天已经有不少疯言疯语全是针对齐晚寐的,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齐氏。 “谁说的?天地生灵生来平等,本无贵贱之分,正邪在己不在人!” “你身后现在可是整个齐氏······你应该以大局为重!” “如果说这大局就是要放任自己的朋友自生自灭,不好意思,我做不到!何况,我是齐氏子弟,更应该恪守家训!” 齐晚寐的紫衣广袖于身后石碑前猎猎飘飞,石碑上的字眼在皓月映照下,更加清晰可见。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斩魑魅魍魉,人生来平等,若为善弱之辈,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清秀嶙峋的一字一句就在眼前,怎可违逆? “如果我只是守这齐氏的壳,而丢了齐氏的魂,我怎么跟昏迷的沅音姨交代?我怎么跟我死去的父母交代?”齐晚寐深吸一气,轻轻抚摸着小灵的发髻,“你们就算不顾自己,但小灵儿现在也需要一个家。” “留下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也不算太窝囊,护得住你们!” 听着齐晚寐的话,谢无涯眼睛一眨,红了,他赶紧拂袖转身,边走还边骂着。 “真他娘的晚节不保,臭丫头,说好了,要是你出了岔子,齐氏出了岔子,我们肯定不管,拍拍屁股直接走人,到时候你别说老子不仗义!” “太好了!太好了!” “可以留下来了!我们有家了!” “我等以后肯定以齐姑娘马首是瞻!” 响亮的口号一落,狐族下属忠君献膝盖的老毛病又犯了,说着便要跪下,齐晚寐啧了一声,他们终于识时务地自行平身了。 “耶耶耶,阿娘,我可以留下来了吗?”小灵兴奋地在黑三娘怀中蹦跶着,“齐氏的鸡腿真的好好吃,小灵还没吃够呢!” “你哟~贪吃鬼!” 齐晚寐和黑三娘相视一笑。 黑三娘看着齐晚寐右手上的铃铛手链,散着滚滚灵力,好奇道:“妹妹,你这法器这么厉害,它叫什么名字?” -- 第129页 看着手背上铃铛手链,淬满囚妖谷万妖戾气,齐晚寐想起了身坠囚妖谷的那七日七夜。 那些日子里,她身坠成鬼,它染戾气而生。 它是她成鬼前刻的最后一件机甲。 亦是陪同她走过黑暗岁月的战友。 不弃亦不悔,正如今日她所做之事! “那便叫它,不悔吧。”齐晚寐神色幽幽,微微拂过那精巧的五颗铃铛,用它遮住了手背上被挑断的手筋疤痕。 月色下,有一股黑气正从齐晚寐心房处,那失了半边封印的魅骨里悄然逸散。黑气渐渐流转至奇经八脉,正一点点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筋脉。 谁看不到,只有齐晚寐自己知道,眉宇一皱,被当前皆大欢喜的气氛所驱散。 一切仿佛风过无痕。 石碑边的几盆君子兰在风中摇曳着,几片花瓣跌落于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55章 守护 阴月狐族谢无涯一行人自从在太湖齐氏落脚之后,整个修真道门都对齐氏颇有微词,似乎箬水一战恢复元气后,就跟闲来无事话八卦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个德行,各个有迫害妄想症似的,说得是天花乱坠。 什么齐晚寐身负魅骨,神志不清,收留妖族。 什么人妖混居,有损正派气运,必遭天谴。 什么阴月狐族谢无涯一脉虽曾对整个道门施以援手,道门可不与其为敌,但妖究竟是妖,道门正宗应与其划清界限,否则必有大祸! 传得多了,齐晚寐偶尔出长明岛买菜时听见几句,也就只是嗤笑一声。 道门诸人见这流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也惧于齐晚寐魅骨的力量,便一封封书信寄到了齐氏长明岛君兰水榭中。其言多是规劝齐晚寐切莫被妖魔惑心,当分清正邪之别。 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齐晚寐拾掇拾掇一把火全烧了。 道门诸人气得是火冒三丈,食不下咽。 于是,在一个微雨的夜晚,有一个人登上了太湖长明岛,踏入了君兰水榭。 幽暗的大殿中,没有点蜡烛。铁盆中火苗跳跃,将污言秽语的书信一一焚灭。 火光映亮一人的墨色袍角,坐在掌门座上的齐晚寐缓缓抬眼,一张肃然冷眸出现在视线中。 东方衡。 “你怎么来了?” 齐晚寐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是明知故问了,眼下之局,东方衡除了来做说客的,还能来做什么呢? 东方衡没有答话。漆黑的眸子凝重。 见他如此,齐晚寐扫了一眼桌堆积如山的齐氏案书,以手支着脑袋,懒懒道:“我今天有些倦了,怕是有点脾气不好。你若说想劝我,还是不必开口了。” 确实一个劝字都没有说,东方衡从进门到现在,冷眸一直都锁定在齐晚寐一双血疤痕斑驳的手掌之上。 “你的手······” 像是被刺中了一般,将她拉回在囚妖谷那个可怖的夜晚,匕首贯穿她整个手背,青筋被一根根挑出,像莲藕一样将断不断,最终在救齐沁时彻底截断。 指尖一紧,齐晚寐扯了扯不悔铃盖住伤疤,将手负在身后,平静道:“还有事吗?” 如此疏离的一句话,引得东方衡眉目一皱。 他一字一顿:“齐、晚、寐?” 说得很轻,他在等着齐晚寐回应。 大殿中,一时寂静,齐晚寐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在唤谁,他在唤小时候的她,那年,她十岁,就是在香雪海,在东方衡授剑之日当天。 齐晚寐用刻刀“满意”狠狠穿过了前任狐君白姬的身体,救下了他。 世事变迁,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齐晚寐站了起来,背对着东方衡,声音很淡,“你要是觉得我进入秘天院,是别有目的,也都随你。” 毕竟现在所有道门中人都看不顺眼她,她也懒得再端着一张笑脸粉饰太平。 “我从未有过此意。”东方衡道。 齐晚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回去告诉你那帮食古不化的家伙,我早已在长明岛上设下一层禁制结界,若阴月狐族之人有异样,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你的魅骨······” 东方衡的还没说完,齐晚寐当即回头,急着掐断:“我应付得来。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现在也同样可以。 看着齐晚寐妖异浓艳的一张脸,东方衡一句温怒的语调落下:“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从囚妖谷中出来以后,齐晚寐心性就已大变,敏感易怒,有谁一靠近,只要露出一点危险气息,她便龇牙咧嘴想要撕碎对方,明明是关切的话却平平听出了几分嫌弃的意思。 是呀,身为神族后裔,执掌公平之称的名门正派,可不就是嫌弃她这种妖邪之物吗? 齐晚寐轻笑一声:“我怎么了?我这个模样,是碍了你的眼了吗?还是挡你的道了?请问你谁,管得着吗?” “我是你师兄!”东方衡突然像是炸毛的雪狮,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吼道,“不得不管!” 目光交汇间,满月的光辉倾泄而下,齐晚寐看清了东方衡的脸,三分冷寒七分薄怒。 师兄? 他从未自诩这个称呼。 而她也极少这样叫他。 -- 第130页 如今好像有一个人先开口,他们的关系就能拨云见日一般,重新回到韶华时光。 可是,还回得去吗? 齐晚寐如今很是清醒,他这个师兄最是看重正邪之分,人妖之别。 她身负魅骨,又救了阴月狐族之人,说到底,也算是与妖为伍了。 “我哪里还配得起你这一句师兄?” 齐晚寐声色微冷,流转的眸光逼得东方衡指尖一颤。 两人对视良久,殿内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瞬,谁也不肯在说一句。 突然一个急促求救声打破了宁静。 “小灵儿,你撑住!妹妹!救命啊!” “臭丫头!快来看看我家小灵儿啊!!!” 殿外,凄厉焦灼的声音陡然响起,齐晚寐硬生生将手腕抽离东方衡的掌心。 她闻声望去。 黑三娘,谢无涯正抱着谢絮灵跌跌撞撞朝她而来,怀中的小灵儿面色铁青,脖颈间的青茎已蔓延全身,她张着大口,两个锋利的虎牙上下摩擦着,她嗷嗷直叫,简直像是一只要吃人的怪物。 是血骨香的毒素进一步蔓延了! “快把她放下!”齐晚寐指尖一点,光晕自小灵儿的额头晕染开来,而一股黑气正来势汹汹地流入齐晚寐的身体里,趟过手臂,直达心房那颗魅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乌云渐散,满月当空。 君兰水榭大殿内,齐晚寐收回了掌心,干皱的嘴唇只简单说了几个字:“暂时没事了,不用太担心。带孩子下去吧。” 谢无涯刚要开口道谢,齐晚寐拂袖转身,黑三娘胳膊肘戳了戳自家老头子,看向东方衡,退了出去。 余光瞥一眼神色复杂的东方衡,齐晚寐道:“恕我招待不周,你也可以走了。” 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墨梅清香还在,齐晚寐气若游丝的声音强行加了一丝强硬:“出去。” 窗外一泄而入的满月光晕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无所遁形,要是东方衡还逗留片刻,她可能就真的抵不住魅骨的挫骨噬心之痛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听到咿呀的声音,门开了。 明明正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东方衡走了,她却倏地喉咙一涩:“木头!” 叱声落下,魅骨的一团邪火便叫嚣着,冲出了出来,燎过心房,烧向天灵盖,将所有理智焚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齐晚寐只听见,门窗砰的一声,骤然关闭。 她将一个冷冰冰的手掌狠狠按压在门上,对面的人低吼了一声:“齐简!” 哪里还有什么齐简,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被魅骨折磨的野兽。 魅骨,乃上古狐帝之物,沾染了多少血腥邪灵,这些东西是需要养分供给的。 自行卸去魅骨的半边上古陨印,邪灵嗜杀的戾气就会慢慢自她的心头溢出,流转她的奇经八脉,重则嗜血如命,轻则被邪灵侵占她的意识,沦为邪魔。 若不及时嗜血,她便会被魅骨啃食心房,噬魂碎魄,痛不欲生。 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齐简! 齐晚寐一低头,咬了上去。 嘶了一声在她耳边响起,紊乱炽热的气息夹着一点腥甜自她唇齿间逸散开来,她更兴奋了。 血。 竟是血! 而且这血竟带着神裔之后的真气,冰冰凉凉的,正好能解了她体内炸成一团的魅骨烈焰之火。 她疯狂地吮吸着,那是她的光,唯有靠近,再靠近,才能驱散黑暗与无穷无尽的痛苦。 还好,身下之人滚烫炽热的气息虽然更重了,却没有再反抗,竟随着她纠纠缠缠滚到了桌案边,满地的书卷案书散落一地,发丝交缠着散落在上面,遮住了所有那些充满世俗愤懑的字眼。所有的规劝,指摘,谩骂,都不存在。 这一刻,只有十指相扣。 只有两颗被人世尘封冰冻的心脏在互相取暖。 有光,黑暗就该散了。 朦胧间,齐晚寐看到了那人手腕一阵红光骤然发亮,仿佛在裹挟着一股力量自他暴起的青筋处蔓延开来,正奇怪着,腰间忽然一紧。 来不及细想,一阵墨梅清香已涌入鼻尖,一股温软的事物撬开了她的唇片。 这一夜,很好,很长。 翌日,齐晚寐清醒过来的时候,推开殿门,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阳光照在脸上,格外的温暖,想起东方衡,眉眼竟不知皱了起来。 看着空荡荡的,一片狼藉的大殿。 齐晚寐不知道昨晚发生何事,但有一点,却是很清楚。 东方衡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听见几个弟子说,东方衡已回香雪海该是闭关修炼去了。 这很好,若道门无法容她,他们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齐晚寐想,走吧,走了也好,走了就没有指责她正邪不分了。 “不好了!二师姐!”一个弟子跌跌撞撞而来,“谢大哥他们的下属,他们!他们!” 齐晚寐眸色一凛。 一夜之间,岛中灵气受损,草木凋零,乌云蔽日,整个长明岛被一团妖异的血黑气息包裹着,正欲冲破齐氏罩在半空的光照禁制,蔓延而出! 齐氏校场之上,齐晚寐狂奔而来,发现谢无涯等二十位下属在疯狂嘶喊着,身上的血骨香自心脏处散开,染过齐氏长明岛上的花草树木。 -- 第131页 “格老子的!臭丫头快给我个痛快!杀了我!”谢无涯面目狰狞,难受至极,可齐晚寐怎么下得去手! “说什么胡话!” 齐晚寐高声道,话语未落,只见黑三娘攥紧齐晚寐的衣袖,冷汗涔涔,抱着面色乌青的小灵儿跪了下来。 “妹妹!小灵儿快受不住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二十位阴月狐族之人纷纷哀嚎道:“齐姑娘!救救我们啊!” 眉眼一凝,齐晚寐捏指欲招来魅鸟,可心间的魅骨火一般炸开,她竟使不出一分气力,像是有清流灵力暂时压制住她魅骨的邪力,相生相伴,她的灵力也去了不少。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晚寐不禁回想,却回忆不起来! 她的力量减弱,那么之前设下的光罩禁制! “糟了!”齐晚寐仰头一顿! 天幕中的血骨香正撞向禁制,欲冲出岛外! 若不阻止,只怕长明岛周遭的百姓也会遭殃! 齐晚寐当即腾于上空,强行以魅骨的力量强化光罩禁制,以防血骨香逸散而出。 “救救我们······我还不想死······” 血黑气缭绕的瞬间,齐晚寐只能看着脚下的阴月狐族二十余人,他们痛苦,呻/吟,七窍流血,又偏偏还撑着一口气,死生由不得已。 可齐晚寐正顶住禁制光罩,根本就腾不出一只手来救援! 这些人曾经在箬水一战中救下无数人!功德无量! “为什么会这样,好人无好报!”齐晚寐哽咽出声,“为何如此不公!” 一片混乱中,一个齐氏小师弟慌张而来:“二师姐!不好了!掌门她!” “快说!”齐晚寐指尖微颤。 小师弟哭丧道:“掌门本就昏迷不醒,灵力虚弱,卧榻昏迷之人最忌浊气,如今血骨香逸散,掌门似乎也受其影响,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什么!”急火攻心,齐晚寐呛出一口血来! “二师姐!” 她现在不能动,一动则光罩禁制全散!后果不敢设想! “快!快去请温药圣!” “温前辈不知道去哪了!!!” “还不去找!” “是!” 岛内乱成一片,全靠她一人支撑,无人可帮!连东方衡也走了! 一簇寒意自肝胆上升腾起来,齐晚寐不禁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对吗? 她坠入囚妖谷,已成半鬼,失了一双手,再也无法成为一代偃师,真的对吗? 她一意孤行救下谢无涯,与道门分歧而行,真的对吗? 她失去了秘天院的同窗道友,包括那个一直都将她视为师妹的师兄,东方衡,真的对吗?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失去了所有。 一切与她向往的自由之道背道而驰,又真的对吗? 手中一阵强光炸开。光罩禁制修补完毕! 可半空中的齐晚寐却一阵晕眩,坠落于地。 紫衣飘然间,她无助地瘫坐在地。 她终于喊出了声:“我该如何做!!!!老天爷!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没那么伟大,我原本,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此时,一个紫衣身影走了过来,右手拂过她的头顶。 “孩子,你辛苦了。” 声音温和慈祥,齐晚寐抬眸一看,正是之前救她的温世怜。 “众生皆苦,犹在铜炉,逆旅之行,问心无愧。” 此话犹如醍醐灌顶,齐晚寐暗淡的眸子里恢复了一点生机。 “这里血骨香已无法逸散出岛,我会施药救治这些可怜的弟子,虽然只是暂时压制他们体内的血骨香毒素······”温世怜轻声道,“至于齐掌门,你不必担心。” 齐晚寐敛了敛情绪,感激万分:“前辈,谢谢你。” “去吧。去看看她,她会告诉你,该如何做。” 温世怜笑容慈祥,已是上了百岁的年纪,却丝毫不减我见犹怜,清朗俊逸的绝世风采。 “前辈,你还是尽快回香雪海吧。”齐晚寐一丝不舍划过眼眸,“这里,不合适你。” 谁都知道现在齐氏的情况,再多留一刻,亦不过是拖累,温世怜没有义务留下来,和他们共沉沦。 他也有家的。 温世怜道:“如你所愿。” 齐晚寐嗯了一声,五味杂陈,当即往齐沅音的寝殿跑去。 房间中,齐沅音就躺在床上,自从箬水一战身受重伤,又连夜为齐晚寐输送灵力,她便一直睡着,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雕塑。 药圣温世怜穷极医术,依旧药石无灵,但今日气色却是好了太多。 齐晚寐坐在床头看着她,有时候都在想,这么些年,齐沅音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齐氏,太累了。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齐沅光跟她提过,当年她和齐沅音都向往江湖浪客的日子,可齐氏双仙怎么可如此恣意放纵,总有一个要留下来看守着偌大的齐氏,承担起它的盛衰荣辱······ 后来,齐沅音留了下来,继承掌门之位的那一日,齐沅光在齐沅音的房间里,找到一幅画,上面是两人一树,齐氏双仙和一株风楠树,而齐晚寐的父亲的名字,就叫段风楠······ 总要有人舍弃自由,总要有人肩负责任。 -- 第132页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端上一个小蒸笼,轻轻打开后,笼内青翠荷叶上,十个饺子晶莹剔透,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刚刚她亲自做的。 亲自擀皮,亲自做馅,下水蒸煮,每一步,都是曾经齐沅音在香雪海时教过她的,她早已轻车熟路,只是当初的教她的人,却只能一动不动躺在这,连尝都不能尝上一口。 齐晚寐轻声问着:“沅音姨,你瞧,我都会做雪饺了,你不睁开眼看看吗?” 屋内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蜡烛燃烧的轻声,齐沅音温柔的眉眼未动分毫。 “我写字嘛,确实惨不忍睹,”齐晚寐夹起晶莹剔透的雪饺,对着她比了比,俏皮道,“但这雪饺嘛,包得还行。沅音姨,你不起来夸夸我?” “······” “怎么?你不相信我吗?”她声音有些破碎,“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的吗?” “······” 当初在香雪海明正殿里,众人皆指摘她是妖族奸细,她百口莫辩。 齐沅音站了出来:“我信她。” 面对所有人,毫无畏惧。 可是此时此刻,仅仅是希望她醒过来,都是奢侈的。 齐晚寐喉头散开一阵苦涩,轻声问着:“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你生气了······” 轻咳一声,门外的阿丑走了进来,摇了摇头,冷冷地站着,比着手势,又指了指齐晚寐。 他说的是:“不。” 齐晚寐道:“收留谢无涯等人,与道门那帮老头子叫板,真的对吗?” 如果要是齐沁在,齐氏也不至于被道门嫌隙成这个模样。 阿丑在胸前打个叉的手势,在齐晚寐的手掌心落下一字。 齐晚寐抬眸:“守?” 阿丑点了点头,这也是齐沅音昏迷前,口中一直嚅嗫的一个字。 阿丑将君兰水榭里那卷泛黄的书稿递给齐晚寐。 她余光一撇,上面歪七扭八的字眼映入视线。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那是幼年时,齐沅音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誊写在宣纸之上的齐氏家训,现在宣纸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已晕染模糊。 一滴泪自齐沅音的眼角划过。 深吸一口气,齐晚寐握紧着齐沅音的手:“沅音姨,我答应你,我会做得更好。” 守住整个齐氏,践行家训,还有齐沁。一定找到她! 第56章 烟火 群妖岛的夜,格外的冷,雄鹰击长空,掠破深海面,带起一线水花涟漪。 滩涂之上,一只手的食指颤了颤。 齐沁溢满戾气的眸眼倏地睁开,倚靠在海边礁石的她谨慎地逡巡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只剩下面前的羹火在幽幽跳动。微弱的光线映出她全身上下的血痕,连带着那一条白绫明净也不再是起初干净的模样。 自箬水一战落入太湖,被洪水卷到此地一月有余。 此地远离中土,渺无人烟,是一个只有妖的世界。 这些日子以来,齐沁起先是靠在一根浮木上,为了救一只无辜的小鱼妖,携着极重的伤势,与海中的吃人鳄妖斗了数百回合。等安全停泊靠了岸,气力衰竭的她迎来的不是片刻的喘息,而是一只只垂涎欲滴的狼妖。它们环伺着,包围着,一只只扑面而来。 生死一线之间,小鱼妖为了活命,亲自将齐沁推了出去,自己逃回了深海。 没人知道,齐沁是怎么抵着佩剑为怀,白绫明净,杀了这群狼妖。 也没人知道,她血战过后,整个人几乎都成了个血人。 更没人知道,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在血泊里,对付不同的妖怪。 远离中土,于妖孽遍地,没有正义没有公理的地方,她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清楚地体会什么叫做弱肉强食。 于妖,恨之入骨,有救无类的信仰,终是崩裂。 唯一的念想,就是活着,回家,去看看她的那些亲人。 太湖长明岛上,烟火袅袅,那里有她的好姐妹,齐晚寐。 有她深恩似海的义母师父,齐沅音。 还有一群师兄弟。 她会和他们一起煮茶谈笑,品诗练剑。 她会接过齐氏六壬指环,继承齐氏家主之位,仁心仁德,守正除恶,成为第二个齐沅音,护着齐晚寐,护着整个齐氏! 想到这,她咬紧牙关,气沉丹田,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拉过白绫明净,缠住臂膀已被撕裂的伤口。 一圈又一圈,再用牙齿咬住白绫,费尽了力气,终是打个了死结。 很好,能留口气,回去见人就好。 五日后,齐沁气力恢复了一些,当即伐木围舟,想着既然无法御剑,只能乘舟归去。面对深海之中的鳄妖,最坏也不过再一次拼死相搏,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她定然可以斗得了这些怪物。 于是,她就这么干了,终于冲出了这片群妖鬼蜮之地。 可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回到中原时,一个噩耗顿时让她一颗刚刚沉落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诶诶诶,听说没,琅琊萧氏那边又死了几个倒霉的,还有临安东方氏,广陵素氏那头。” “哎,这齐晚寐怎么这样造孽啊!” 临近太湖的一间茶舍里,两个长舌妇一般的男修话语刚落,齐沁手中的茶盏一晃,撑着半米高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冲到两人面前! -- 第133页 “你说什么?” “小丫头片子,关你屁事!” 如今的齐沁杀气十足,她一把掐住两个男修的脖子,已不像从前那般好声好气地怼上几句就完事,现在的她更热衷直接动手:“说不说!” 男修胆怯道:“是齐齐,齐晚寐,她收留了一群狐妖在长明岛的君兰水榭里,可是那些狐妖之前就染上了血骨香,疯了以后出来咬人,好多修士都被他们感染了!” “休要胡言!齐晚寐怎么会与狐妖同流合污!”齐沁手指一紧,引得男修咳咳直咳。 “怎么,怎么不会,她身负魅骨,那东西谁不知道是上古魔物,祸害齐氏也就罢了,现在还来祸害我们整个道门!现在大家伙都商量着,要上长明岛算总账呢!她那个贱种,早晚死绝!” 咯吱,骨肉分离声乍响。 看着齐沁衣裙上的君子兰绣纹,男修痛苦□□着:“你,你,你,是齐氏的······” 话音未落,双目圆睁,两人缓缓从齐沁手指中滑落。 “杀人了!杀人了!啊啊啊啊!” 整个茶舍里的人慌乱逃串,唯有齐沁顿在原地,杵着的木拐,低喃道:“不会的······” 不能相信,不敢相信,齐晚寐不会与妖为伍! 她破开人群,往外冲去。 二楼之上,终日找寻齐沁的东方怀初借酒浇愁,听见楼下混乱,醉醺醺地歪头一探,一个蓝衣身影擦过门槛,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当即站立起来! “阿沁!” 他拂袖一挥,扫过桌边酒壶,冲下楼去! 呲了一声,长明岛,君兰水榭大殿内,杯子嗑在地上,摔成个四分五裂的惨状。 谢无涯怒吼道:“放屁,去你奶奶个熊,他们有什么证据!自从我们知道自己中了血骨香之后,连半步都没出过长明岛,丫头的齐氏禁制罩得长明岛连口烟都散不出去!怎么就咬人害人了!这帮正道狗真他娘的恩将仇报!早知道,老子让你们一个个死在箬水之滨,倒也省事!” “我们是妖,是妖便会害人,千百年来,这成见就没消过。只恨老娘没能找到哪个散布谣言的!”黑三娘畅义一拔,怒气扬眉,“妹妹,你怎么说?万一他们明天真的攻上来?” 齐晚寐抬眸扫了一眼窗外的血色夕阳,右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然道:“太阳快下山了,先吃饭吧。” 她现在不能乱,甚为齐氏守护者,面对风雨,必须淡然,自有打算。 “你打算怎么做呀!你倒是说呀!急死老子了!”谢无涯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一来,便被黑三娘一个胳膊肘戳了回去。 阿丑恭敬点头,做了个手势,立即下去准备美味佳肴伺候这位祖宗了。 暮色四合,薄雾飘渺,整个长明岛却不是从前那般人间仙境的模样了。 自从齐晚寐强制将魅骨之力强化齐氏光照禁制,血骨香便只能沉于长明岛之上,累得花草山川皆是颓丧死寂。 可庆幸的是,君兰水榭大殿内,却有一派烟火气息。 色香味俱全的太湖家常小菜一盘一盘地上,混着齐氏与狐妖子弟的欢声笑语,洗涤了不少齐氏在箬水之战中历经的风霜雪雨。 觥筹交错间,不胜酒力的诸人都已倒下。 偏生谢无涯是个酒量足的,已醉了个七八成,还能粗犷地耷拉着半个身子靠在桌边,醺醺然递给齐晚寐一碗酒。 “来呀,臭丫头!喝呀。” 齐晚寐拂袖垂眸,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神色。 “老头子,你忘了,咱们家妹妹喝不了酒。”黑三娘夹了一个雪饺放在齐晚寐的腕里,醉意朦胧道,“这个才是她最喜欢的,你瞧她,这些天都瘦成竹竿了。” “那还不是她自找的!”谢无涯打了个醉嗝,“放着无拘无束的自由不要,偏偏去掉魅骨的半边封印,要管齐氏一大家子,还带着我们这些拖油瓶,明明知道正邪不两立,还是执意要救我们,这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太蠢了!” 蠢吗?齐晚寐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连她自己都不能给出答案。 黑三娘抱着小灵儿,摇摇晃晃坐了下来:“妹妹,你说,你图什么呢?” 图什么? “我图你们。” 谢无涯、黑三娘皆是一愣。 齐晚寐轻声一笑:“我喜欢热闹,热闹多好,要是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有你们这帮朋友在,我不知道多开心。” 谢无涯酒意上涌的眼眸顿了顿,突然郑重道:“去你爷爷的朋友。是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携着暖滚进齐晚寐的心头,在空荡荡的胸口沉了下来。 “说得好!”黑三娘抱着睡得香甜还流着哈喇子的小灵儿,低头逗趣着:“小灵儿啊,这是你姨,快叫姨!” 迷迷糊糊中,小灵儿戳了戳鼻子,似在梦中高喝了一声:“小姨!” 齐晚寐一怔。她从前也是这般唤着齐沅音的。 此一生,命运多舛,幼年失怙,本是无根浮萍,漂泊无依,可此刻却落叶归根,有了落脚之处。 是呀,既然是家人,哪有不守护的道理。 谢无涯问她如此做蠢不蠢,以前她没有答案。 现在有了。 不蠢的。 齐晚寐扶着小灵的脑袋,哽咽道:“乖。” -- 第134页 月已当空,酒壶咕噜噜地滚在桌面上,谢无涯两夫妻与一众人已醉晕倒下。 谢无涯嘴里还不停絮叨着:“去他奶奶正道狗,明日老子杀个片甲不留!” “死鬼,等等我!”黑三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轻声附和着。 看着满殿的人,齐晚寐眸眼漆黑,轻声道:“我会守住所有人的。” 她默然走出了君兰水榭大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拂袖一挥。 一道白色光障骤然落下。 有了迷酒和护法光障,明天,谁也出不来。 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天,终于泄下了一线熹微。 君兰水谢大殿院内,齐晚寐的手指擦过一面石碑。 上面字字句句刻着都是齐氏家训。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风吹过,青丝飞扬,紫衣猎猎,齐晚寐面露泰然之色,款款而出。 她既然选择走在最前头,就不能害怕,不能哭泣,因为没人能看到。 第57章 群杀 翌日,晨曦微现,齐氏君兰水榭的大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 齐晚寐站在五阶台阶之上,而道门诸派就立于她的眼前。 以临安东方氏、广陵素氏、琅琊萧氏三大家族为首的一张张面孔划过齐晚寐的眼,怒目者有之,不甘者有之,怯懦者有之,所有种种,最后尽数皆融在齐晚寐一个不屑假笑之中。 “还真是辛苦各位光临我君兰水榭了。” 众人皆是窃窃私语,偌大齐氏,齐晚寐竟只身出门,未免太过狂傲嚣张。 领头的东方伯肃然道:“齐晚寐,看在昔日情分上,请你交出阴月狐族余孽二十三人,以免他们再度祸害世间。” 东方伯曾是齐晚寐在东方氏秘天院的掌院,于他,齐晚寐还是保有几分敬意的,哪里知道琅琊萧如流上来便是一句攀亲带故,恶心得紧。 “是呀。齐贤侄,我等今日前来,并无恶意,”萧如流挥着黄金扇,笑眯眯躬身一礼,“等妖魔都处置完毕,道门向来同气连枝,齐氏依旧是我们的兄弟手足啊!” 齐晚寐不屑轻哼:“是吗?有带刀来砍人的手足?” “你跟她啰嗦什么?”广陵素氏的素绝师太道,“齐晚寐,江湖血案一桩接着一桩,目前已有五十人遇害,血骨香再害人妖化,不杀了这些妖魔还等着整个江湖都给他们陪葬吗?你若执意包庇妖族,休怪我们无情!” 齐晚寐自然知道,血骨香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所有受害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和解释! 这一天终究会来。 可何为妖? 又何为魔? 这二十三个妖,曾经为救所有道人,义无反顾地折返回箬水之滨,放弃了一片与世隔绝的自由天地。 如今,因身负血骨香,甘愿被困于此。 他们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难道偏安一隅,不染他人,连一丝活着的权利都没有? “若想动他们分毫,可以。”齐晚寐睥睨众人,淡漠道,“拿出证据,证明被害修士尽是我门中之人所害!”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箬水一战中,所中血骨香的人都死了,除了你收留的二十三个妖孽,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阴月妖族害人不浅!定是承受不住蚀骨之痛,才对我道门中人痛下杀手的!” “没错,交出来!” “交出来!” “交出来!” 群情激愤,正义凛然地叫嚣着。 “原来,我竟是不知道,天底下有如此荒唐之事。”齐晚寐冷笑一声,“没有人证物证,竟全凭猜测便想取人性命!” 众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萧如流见状,立即上前,和善解释着:“齐贤侄,东方伯老前辈在此,他乃神族后裔,掌道门公允,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判断权落在德高望重的东方伯身上,他冷然肃穆,拂过长胡:“疯魔妖化修士皆是指摘谢无涯等人。此乃人证。” 可笑至极,齐晚寐道:“掌院,我该说这年头嫁祸人都那么轻而易举,还是说您是过于单纯了?” 东方伯一向高冷自傲,如今竟被一个小辈怼得无言以对,当即面红耳赤地冷哼了一声。 “齐晚寐,我劝你别得寸进尺!”素绝师太愤愤道,“我们皆是看在当日箬水之战中,你诛杀狐君赤姬,于我们有恩,且你乃正道子弟,才宽容至此。妖与人,正与邪,向来势不两立,你收留妖孽终祸人害已,你怎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一生清正的齐掌门!对得起整个太湖齐氏!” “哦?”齐晚寐起了三分兴趣,“既然你们要翻旧账,那我倒是要说说了。” 在众人胆怯尴尬的眸光中,齐晚寐上前一步,字字犀利。 “我问你们,何为正?何为邪?我父母难道不是出自齐氏名门正派?可当初,我身中魅骨后,是谁对我们一家三口赶尽杀绝?” 这怎么能怪他们? 常言道,明哲保身乃是本能,萧如流僵僵地狡辩着:“怎可相提并论,此一时彼一时嘛。” 齐晚寐睥睨着台阶下的众人,一字一句绝不含糊。 “笑话,别跟我说时移世易那一套!当初和现在都是一样的,你们无非就是担心,我们这些人,这些与你们不一样的人,最终会成为祸害,若不尽早除之,定会危及自身!你们哪里管什么正派清流,哪里管什么邪魔外道,哪里又管什么曾经有恩于你!” -- 第135页 “一派胡言!”东方伯怒火中烧,身为道门公允执法之首,他的言语点燃了众怒。 有人喊道:“你为何要执意护着谢无涯他们,阴月冥宗的余孽,一群下贱的狐妖罢了!” 一群下贱的狐妖罢了。 这句话,齐晚寐听得太多了。 狐妖也有生命,也有家人,也有孩子,也会向往天下太平,一家团圆! 怎么,生而为妖,就是错吗? 怎么,染上血骨香,就没有活着的权力吗? 这一刻,齐晚寐终于能明白,齐沅音当初执意要救下善妖之举,也终于明白她晕厥前为何留下一个守字,更是终于明白齐氏为何立下众生平等的家规。 因为人之成见,犹如深渊,经年日久,深不见底。 这世道暗得太久了,需要光,需要光去保护那些无辜之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说一句!”齐晚寐傲然负手立于众人面前,神色果断,“人,我不会交。你们非要跟我算这一笔帐,我自当奉陪。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冥顽不灵!”东方伯两指一并自半空划过地面,一道深黑的剑痕当即嵌在齐晚寐与道门诸人之间。 那是一条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自今日起,我秘天院再无此不孝弟子!!恩断义绝,从此两清!!!” 昔日东方伯的教导言犹在耳。 于齐晚寐而言,东方伯对她是曾有过关心指导的。 在秘天院时,他嘴上虽嫌弃她乱砍乱伐,为了研究机甲把秘天院弄得乌烟瘴气,可却始终没有责令制止。 当初恩义犹在眼前,此刻却要在这,割袍断义。 齐晚寐心头散开万千滋味,一股苦涩的冲上喉口。 其实这样已经算是不错。 幸好,与她情意颇深的同窗早已死在了那一场箬水之滨的大战之中。 幸好,东方衡闭关,东方怀初没来,齐沁失踪,二斋无一人在场······ 幸好,四人不必拔剑相向······ 幸好—— “唔——” 一道猩红的血痕自齐晚寐后肩膀处绽开! 有人趁她失神之际,从背后袭击了她一刀! “卑鄙!”她翻手掐住那人的脖子,速度如此之快,咔嚓一声,背后袭击的那名男修还没来及说一句,齐晚寐脸上便染上了血。 星星点点,衬得她本就明媚的一张脸更为妖娆。 “看啊!杀人!杀人!齐晚寐杀人了!” “我就说了,此人身负魅骨,迟早是要坠入妖道!难怪如此维护阴月妖族!” “一丘之貉,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上啊!” 道门之人喊叫着,齐齐涌了上来! 无数刀光剑影之中,齐晚寐宛若游龙,穿梭于众人之中。 即便双手已残,已无法使出刻刀满意,以正道之物抵御正道之人! 可手上的不悔铃却不是吃素的! 一阵又一阵的诡异铃声盖过刀剑相向的铿锵声,散出巨大的灵流! 轰隆! 齐晚寐的近身之人仅仅只在刹那间,便被震飞数丈!就算是三大道门掌门也不例外。 这就是齐晚寐说的,她守得住,就一定守得住! 各家修士叫嚣着,趁着众人围攻齐晚寐之际,分两路包抄,径直飞向齐氏君兰水榭的大门! 不好! 齐晚寐手中的不悔铃剧烈晃动,一个旋身飞跃,围在身侧之人,叫喊着全部倒地。 “我太湖齐氏,也是尔等宵小擅闯得的?!”话音落下,齐晚寐已跃至君兰水榭的大门前。 她拂袖闭门,抵住前方所有想要冲入齐氏之人。 此等威压震慑得诸人纷纷后退半步,踟蹰着不敢上前一步。 正在如此关键时刻,齐晚寐的魅骨突然发狂暴动! 自从没了半边陨印,魅骨就从每月一发,到数天一次,直到现在不定时暴动。 每一次都足以令齐晚寐的心口与魂灵像是被万千野兽撕扯,啃咬,痛不欲生! 眼见齐晚寐身弱,人群中,萧如流大喝道:“上!” 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眼看嗜血的刀剑就要在齐晚寐身上留下痕迹! 半空中,倏地响起铿锵一声! 齐晚寐一怔!两把双刀赫然抵在她的眼前:“你们······” 一个豪放浑厚的声音骤然响起。 “哈哈哈哈,你们这帮正道狗,不是要抓我吗?为难我家里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齐晚寐闻声望去,谢无涯夫妇自齐氏大门屋檐之上,腾空而落。 两人黑衣飘飞,落在残兵断剑之中。 他们不是喝了迷酒,怎能破了护法光障?! “你们怎么会?!”齐晚寐看着前方的谢无涯夫妇,诧异道,“我昨晚明明!” 黑三娘红艳的凤仙花指甲一顿,畅义出鞘:“妹妹,你可太小瞧我们了,就你那点小迷药和护法光障,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双刀夫妇?” “妖孽休要猖狂!”萧如流怒吼道,“给我杀了他们!为兄弟们报仇!” 一阵喧嚣叫喊过后,谢无涯和黑三娘相背而立,于百人之前相视一笑。 谢无涯爽朗一笑:“夫人!看来今日要大干一场了!” “真是脏了老娘新涂的凤仙花汁!”黑三娘妖娆道,“死鬼,我若不死,你定要帮我修理洗净!” -- 第136页 “好!夫人之命,定当遵从!” 这么多人,双拳难敌四手!有种不祥的预感自齐晚寐心间升腾而起:“你们快走!” 谢无涯夫妇没有听,在阵阵惨叫中,两人已经是满身鲜血,形如鬼魅。 可就算落得如此之状,两人依旧能挺立不倒。 混乱中,齐晚寐抵着心间的疼痛,冲向人群中的两人。 可惜,太晚了! 他们体内那该死的血骨香再度翻腾,顿然给了萧如流可乘之机! 呲呲! 齐晚寐的瞳仁骤缩,双目凝在了当下! 萧如流的黄金扇刺啦回旋,割破了谢无涯和黑三娘的脖颈,那正是前段时间,齐晚寐用魅鸟吸取血骨香的地方! “老谢!三娘!”齐晚寐嘶喊道。 血骨香自两人的脖颈间溢散开来,眼看就要吞噬激所有的意识,变成杀人狂魔! 萧如流收回黄金扇,得意道:“看!他们和当初中血骨香的修士一样!还说不是他们!” “快!杀了他们!”素绝师太厉声一下,众人纷纷持剑而上! “谁敢?!”齐晚寐手中不悔铃飞旋,她疯一样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两手制住谢无涯夫妇脖颈间暴戾流散的血骨香,怎知呼吸一窒! 有两只手狠厉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老谢······三娘······”齐晚寐艰难出声,沙哑地叫着他们的名字。 可是,此刻的谢无涯和黑三娘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人群中,素绝师太本想上前救人,却被萧如流一把拦住,他满脸阴翳道:“让他们狗咬狗。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齐晚寐颤颤地抬起手,对着昔日两位好友,却不忍一掌打下去。 “说、好、的、家、人、的······” 断断续续的六个字落下,谢无涯和黑三娘像是被唤醒一般,瞪大了眼,在半醒半疯的边缘,同时做出了一个口型。 脑袋一麻,齐晚寐知道那三个字——小灵儿。 两人相视一望,掐住齐晚寐脖子的一双手同时一收。 啪! 他们的两掌同时挥出,就在齐晚寐的面前,生生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不久之前,君兰水榭内,月影斑驳,那个粗狂得不像狐族黑相的谢无涯还在骂着齐晚寐。 “真他娘的晚节不保,臭丫头,说好了,要是你出了岔子,齐氏出了岔子,我们肯定不管,拍拍屁股直接走人,到时候你别说老子不仗义!” 昨晚酒桌之上,他们笑容依旧。 黑三娘还细心地记得:“老头子,你忘了,咱们家妹妹喝不了酒。” 齐晚寐还淡然说着:“我喜欢热闹,有你们这帮朋友在,我不知道多开心。” 而谢无涯回她:“去你爷爷的朋友。是家人。” 明明她承诺,她守得住齐氏里的每一个人。 如今,他们却全倒在自己面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缓缓闭上了眼。 堂堂黑相夫妇,赫赫双刀,就为了保住她这条命,死了。 齐晚寐站在血泊中,看着谢无涯紧紧握住黑三娘的手,血已完全盖住了黑三娘的指甲上的凤仙花汁。 泪,终于从齐晚寐惊愕的两眼中溢了出来。 就在这一刻,萧如流的黄金扇刺啦一声,朝齐晚寐飞旋而来!下一刻即将见血封喉! 忽然,铛的一声,一把锋利的剑划过半空,挡住了黄金扇的杀势! 光华流转,圣洁生辉,那是兰心剑! 身后,一句虽虚弱却足以震慑众人的声音传来:“谁敢伤我齐门中人?” 齐晚寐猛一回头,齐氏大门咿呀一声,缓缓敞开! 一袭白衣自徐徐打开的大门里,一点点嵌入她空洞的视线中。 齐沅音。 她竟醒了! 第58章 疼爱 一阵哗然中,齐氏子弟和阴月狐族二十人列阵两排,纷纷冲了出来。阿丑搀扶着齐沅音行至齐晚寐面前,只见齐沅音苍白的面容上弯起一抹笑意,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矗在齐晚寐的心里,瞬间升腾起一股热泪盈眶的暖意。 “沅音姨······” 齐沅音温柔点头,擦了擦齐晚寐额头的汗渍。 人群中,被直接忽视的三大掌门面色一僵。 首先开口的东方伯,他虽是一脸冷傲,开口却是颇为关怀:“齐掌门,伤势如何了?” 都是从箬水一战拼杀出来的掌门,东方伯自然知道当时齐沅音是尽了不少力的。 还没等齐沅音开口致谢,萧如流便一脸要发丧似站出来打岔:“齐掌门,亏得你醒得早啊,你瞧瞧,如今的齐氏浑浊一片,草木凋零,仙境已荡然无存,皆是由齐晚寐暗收妖孽所致,你若是再不醒来,怕是这齐氏百年正派声誉要不保啊!” 萧氏的门生附和道:“是啊,齐晚寐自打斩杀狐君赤姬后,想是染上了妖气,又或者练了什么妖法!不然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你看她!现在哪里还有个人样!” 齐沅音看向齐沁晚寐妖异森白的脸,漆黑的瞳仁一紧。 齐晚寐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愤恨道:“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还敢猖狂!”素绝师太站了出来,“齐掌门,齐氏本是道门一脉,如今却倒戈相向,委实令人痛心疾首!此等悖逆之女,丧尽天良!当由你亲自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 第137页 这一添柴加火,群情激愤,叫嚣着所谓的正义之词。 “没错!请齐掌门处置!拨乱反正!” “没错!请齐掌门处置!拨乱反正!” “没错!请齐掌门处置!拨乱反正!” 远处围观的修士人群中,一身污垢旧伤的齐沁拄着一根拐杖终于赶到了,听到这无畏的叫嚣,当即想冲到前头,可却被淹没在人群洪流之中。 就算她拼了命往前走,也只能在各路豪杰修士中挤出了一条缝隙。 就在此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跪下!” 当着三位掌门之面,齐沅音端庄而立,看向齐晚寐,面色是从未有过严肃冷沉。 齐晚寐一凛。 她明白,齐沅音需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这是身为齐氏掌门当做之事。 若是能保住所有无辜之人,她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砰的一声,双膝跪地。 有人在得意嗤笑,有人在暗叫大快人心,有人在谩骂咎由自取。 可就在这一刻,他们目光中的得意一点点粉碎,化为诧异惊愕! 因为齐沅音竟默然执起齐晚寐的手,温柔地弯起唇角:“我知道我们家简简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一个人撑着偌大的齐氏很辛苦,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沅音姨都相信你自有苦衷。” “沅音姨······” 齐晚寐像是被灌入一道光晕,整个心头黑暗骤然散去。 她最怕亲人会嫌弃她,不知如何面对如今的自己。 可齐沅音说,她相信她。 信她自有苦衷。 “有个东西,是时候给你了。”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中,齐沅音摘下自己手指上闪着光泽的六角形指环,给齐晚寐右手的中指缓缓戴了上去。 此物,名为六壬指环,白玉为底,六角染蓝,是齐氏历代相传的掌门戒指,是荣耀,是传承,更是责任! 天幕之上,一片天光穿透乌云缝隙一泄而下。 齐沅音的声音坚定有力:“我宣布,太湖齐氏二弟子齐晚寐,洁清自矢,襟怀坦白,自今日起,当承齐氏第一百零八代掌门之位,望其谨遵家训,守齐氏之魂,护齐氏之人,仁心仁术,有救无类,黜邪崇正!” 齐晚寐抬眸,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会是她?” “这掌门之位不是一直都是齐沁的吗?” “更喜欢齐晚寐呗!“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着,齐沁被人推搡着,拐杖一歪,倒在了地上,却无人在意。 她并非对掌门之位念念不忘,只是,她自小便立下重誓要为整个齐氏,为齐沅音遮风挡雨,好不容靠着这一个念想,撑着走出了犹如人间炼狱的群妖岛,如今却······ “是不是搞错了!!” “这种人,怎么配啊!” “怎么配啊!” 在一声声指责和狐疑中,齐沅音道:“我齐氏之事,无需他人置喙!” 话落,她拉起齐晚寐,柔声道:“我们简简这一刻该是大人了,沅音姨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复杂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逼迫齐晚寐的眼泪一跃而出,却偏生被她强忍了回去。 深吸一口气,齐晚寐面向众人,道:“我,齐简,齐晚寐,守齐氏之魂,护齐氏之人。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只此一生,未曾敢忘!” 声音响彻半空,掷地有声,齐晚寐高举右手,中指之上的六壬戒指在天光之下灼灼生辉。 “参见掌门!”齐氏之人包括阴月狐族二十人俱皆跪下,一字一句,心悦诚服,铿锵有力! 自此,齐晚寐下令,未免血骨香肆虐江湖,祸害无辜。整个太湖齐氏将自行封岛,二十位狐妖不得擅离君兰水榭。 待他日制成血骨香的解药,齐氏当广布天下,救治病者。 于此期间。 殊途异道者,当离! 有难相求者,当迎! 扰齐氏安者,当诛! 在场诸人得了这个交代与结果,虽是怨气不平,但毕竟阴月狐族的黑相夫妇已然伏诛,剩下阴月狐族的无名小卒乃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最重要的是,齐晚寐如今魅骨已停止暴怒,倘若她真的要焚了整个道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何况齐沅音已醒来,拧成一股绳的齐氏一门,力量依旧不容小觑。聪明人都知道,此刻不宜再咄咄相逼。 于是,诸人暂时妥协,纷纷散去,退出了君兰水榭,离开了长明岛。 人头攒动中,齐晚寐看到了一个憔悴的身影。 齐沁。 她杵着拐杖,干皱苍白的脸上,那一双冷厉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千百种复杂的情绪绽放在明灭不定的眸中,锁住的,只有立于门前的齐沅音。 齐晚寐狂奔而去。 一直找寻的姐妹终于活着回来了,她欣喜若狂,恨不得脚下生风,过去先给她一个熟悉的巴掌,但此刻,齐沁的身影却在她的视线中,一点点坠落。 “齐沁!” “阿沁!” 一路从茶舍追来,姗姗来迟的东方怀初将人一抱:“阿沁!” 长明岛上,云烟瘴气终是退散而去。 夜,君兰水榭房内,齐沁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齐沅音和东方怀初便一直在身侧守着。 一个梦着疲惫,两个醒着疲惫。 -- 第138页 齐晚寐瞧着这三人都难受,端了碗鱼汤走了进来,可却听到齐沁呢喃着,似乎在唤着母亲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齐沅音一听到两个字,为齐沁轻捋额间碎发的手顿了顿,瞧了一眼齐沁手腕上的九红髓珠串,眸光骤然暗了下来。 “怎么了?”齐晚寐问道。 齐沅音轻声开口:“你先守着。”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齐晚寐嗯了一声,嘱咐齐沅音好好休息,至于她心中的疑惑也暂时按捺住了。 齐沁醒了过来,东方怀初惊喜交加:“阿沁,你终于醒了。” 齐晚寐看向东方怀初,调笑道:“对呀,某人可是焦虑得天天买醉,逮着个漂亮女修便诉苦,你再不回来,某人怕是都要卖身酒楼了。” 东方怀初尴尬地挥了挥折扇,朝齐晚寐使了使一个眼色,求生欲念十足。 齐晚寐这才放过他,朝齐沁问道:“你失踪这些时日,去哪了?” 齐沁嘴角一弯,有些苦难,她一个人承受便好,他们不必知道。 “湖水将我冲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在那躺躺,休养生息,不算失踪。” 不知为何,齐沁这优雅的怼人语气如昔,可眸光却多了一丝阴气。 齐晚寐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齐晚寐还想问些什么,东方怀初折扇一挥拦住了齐晚寐,他似乎也看出些什么,但既然她不想说便不问罢了。 “过去事过去了,今日事今日起,最近我新谱了一首曲子,等你修整好了我便唱给你听。” 这千言万语还未道尽,齐沁便冷冷打断:“不必。你的天籁之音,我无福消受。” “可我······” “我累了,你走吧。” 谁都知道现在齐氏和整个道门的关系,实在不该多做纠缠了。 齐晚寐看出齐沁的意思,朝东方怀初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局面,你先回去便是最好的安排。” 东方怀初的眸光暗了下来:“如今齐氏需要人手······” 齐沁背过身去:“我这有齐简,无需外人挂心,应该今后都不会麻烦东方少侠了。” “外人?”手中折扇一合,一向嘴贱的东方怀初声音沉了下来,“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便以传音术唤我。不管多远,我都会出现。”他看了一眼齐沁冷漠的背影,压制住眼中深深的不忍,迈出了屋子。 齐晚寐看着两人叹息一声,拍了拍齐沁:“诶,走了。” 齐沁这才翻过身来,眸光沉重。 齐晚寐将一勺鱼汤喂进齐沁嘴里,动作甚为粗鲁:“你呀,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就知道怀初留在这对他没什么好处,就不会说人话,还拿我当挡箭牌,你要脸不?” 齐沁敛起哀色,一句久违的文邹邹出口:“得妻如此,要他做甚?” “滚滚滚,我可不能伺候你一辈子。” “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秘天院时,你瞒了我。” “别翻老账了。我这碗鱼汤都不收钱的,你好意思?” “千金散尽还复来,整个齐氏都是你的了,哭穷是为狡诈,齐掌门?” “对了。差点忘了。”齐晚寐顿了顿:“这东西给你。” 她用力扯着右手上的六壬指环,试图要摘下。 可却发现怎么也摘不下,倒是被齐沁按住制止了:“六壬指环认主的,现在你就是齐氏掌门,除非见血,否则绝不能脱下。” 齐晚寐郑重道:“你才是最合适的,我就暂一代的。” “别说了,谁戴都一样。而且天地君亲师,师命已出,不可违逆。” 齐沁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看着齐晚寐原本明媚的脸竟多了几分妖异,隐隐担忧起来。 察觉到这目光,齐晚寐微微避开视线:“你莫不是想贪图我的美色?” 齐沁迟疑半片:“大战时,你被关囚妖谷,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似乎变了个模样?” 顿了顿,齐晚寐打趣道:“变得更好看了?” 越是心中有事,越是打趣唬人,齐沁再清楚齐晚寐不过。 “你身上染有相柳的残留余气,我听怀初说过,那可是封印在囚妖谷底的妖兽!”齐沁眸光深深,“回答!” “不过就是杀了几只妖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齐晚寐淡淡抬手,盛了一勺鱼汤递到齐沁眼前,指尖却莫名一颤,勺子滑落掌心。 仅是这一瞬细微的动作,齐晚寐的手背不经意间晃过齐沁面前! 纵横交错的疤痕触目惊心,齐沁眸光凝住了:“你的手······” 齐晚寐当即拂过手背上的不悔铃,盖住伤痕。 她并不打算让人知道,身坠囚妖谷,被生挑手筋,最后为救齐沁被洪水的戾气彻底断了双手经脉一事。 他们知道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只会徒增愧疚与伤感,又是何必? 有些事永埋尘土,有些痛苦,她一个人受着便好! “小伤,杀妖时留下的,现在都结痂了。” 齐沁还是有些狐疑:“为何突然就换了武器,你的满意呢?喜新厌旧非君子之道。” “别问东问西的,跟个老妈子似的,快点自己喝!”齐晚寐端着鱼汤碗,嫌弃道,“我举得手都麻了!我现在可是一派掌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喂你。” -- 第139页 齐沁接过鱼汤碗,“行了,说正事。你既执掌齐氏,我便不多加干涉,我只是想提醒你,”一阵杀意晕染过齐沁的眼底,“妖,不可信。” 话语刚落,咻的一声,白绫明净径直朝齐沁袖口中飞脱而出! 窗外呜呼一声,不过眨眼的一瞬,小灵儿便被捆着滚到了齐晚寐的面前。 “小姨······”小灵儿抽泣着,哇的一声哭得梨花带雨,“我疼,小姨······好痛······” “她叫你什么?!”齐沁厉声道。 “小姨你没听错,这是我自家人,虽然是认的,也无妨。”齐晚寐抱起小灵儿,急道,“快解开,她只是个孩子!” 明净依旧没有松开,齐沁嘴里一字一句是挤出来:“妖是会吃人的!” “以前的你······” 不会是这样的,齐氏家训铭记于心,一剑为怀立护苍生,一绫明净明辨是与非。 扑捉到齐沁眼底有些青紫戾气,齐晚寐疑惑问道:“这一个多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像是变了个人。” 齐沁抓住手臂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仿佛回想起群妖岛上的一幕又一幕,炸开般的疼痛时刻撞击她所谓的家训理想与仁义抱负,似乎要彻底瓦解粉碎才肯罢休。 她闭上了眼,背过身:“无甚,你最好看紧点。” 明净嗖了一声,松开了小灵儿。 齐晚寐不语,抱着小灵儿往屋外走去,阿丑跟在后面。 夜,门外的树上猫头鹰在咯咯地笑着,君子兰在风中瑟瑟发抖。 小灵儿肉肉的小手圈着齐晚寐的脖子,吸了吸鼻子:“小姨,我在梦里刚看到爹爹阿娘了,他们说他们要走了······我追不上他们,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明明是奶声奶气的一个问句,却陡然像是一阵尖刺径直刺入心房,让齐晚寐声音有些暗哑:“他们啊,要去很远的地方给小灵儿买好吃的。可能需要你等一下。” “等多久?” 小灵儿澄澈的眸子望得齐晚寐有些发虚。 “等你长大。” 齐晚寐将小灵儿交给阿丑,两人退了下去。 此时,树梢之上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长大有什么好的。三千烦恼丝,尽是不如意。” 齐晚寐抬头一看,竟是东方怀初,他拿着酒壶,整个人蔫蔫地挂靠在树上,又是酒鬼一个。该是被齐沁刚刚的冷绝之话伤透,他喝了一口酒,喃喃道:“你们齐氏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说人话。”齐晚寐不解。 东方怀初面色忧愁,苦笑道:“这世道再暗,若是挣脱不了,便烂在一起。只要烂在一起,便能缓解疼痛,为何要急着推开另一个?” 齐晚寐像是被说中一样,就在不久前,她也曾对东方衡绝情绝义,恨不得他别搅合进这些是非中。 这种情感算什么呢?齐晚寐脑中给不出一个答案。 东方怀初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苦涩道:“我终于明白,小师兄闭关前,跟我说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他说什么了?”齐晚寐沉沉问着。 “绑一个人,退隐江湖,再也不回来。” “他要绑谁?” “可他不忍······”东方怀初声音极低,“我也一样。”冷风瑟瑟间,他晕了过去。 第59章 救赎 自那以后,齐晚寐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研究着如何才能解开血骨香之法,只可惜,闭关七日,一无所获。 君兰水榭内,满地都是古籍书典,竹卷偏方。 一片凌乱中,齐晚寐头发散着,只着一身淡泊素衣,趴在案桌上,脸颊之上已映出了几个竹简字印,手里放不下的,是那半开的书卷。 第八日的夜晚,她终于出关了,看着门口所有人满是关切的眸光,她微微一笑,心中却是苦的。 于是,她默然走到长明岛的后山,在谢无涯夫妇的坟前,神色凝重地叩了三首。 坐在墓碑前,眼角微红,齐晚寐哽咽着:“我本想带着你们走一条光明之道,没想到,却把你们带进了黄泉之路。” 是我无力保全所有人。 是我无力带你们看到光明。 是我让你们永远躺在了这黑暗的地里。 “齐晚寐······也许你五年前,就该烂在泥里。” 看着伤痕斑驳的手背,此一生再也无法刻一个机甲,亦无法实现偃术宗师之梦,更加无法像从前许下的心愿一般,自由自在地纵横天地,她嗤笑一声,“英雄,你当得起吗?” 齐晚寐躺在地上,看着长命岛上毫无星光的夜空,幼年里那些星光璀璨的夜空一点点闪过她的眼前,是那样美好。 如今,整个夜空,满目疮痍,阴霾灰暗,而这一切,就是她一意孤行要救人的结果。 真的,没有后悔走这条路吗? 像是自己问着自己,齐晚寐沙哑道:“齐晚寐,你当真没有丝毫悔恨?” 坟前白烛光晕跳动,没有谁能回应她······ 齐晚寐抬起左手手臂,盖住双眼,泪水徐徐淌出,湿了额角鬓发。 忽而清风微起,竟在一瞬间吹干她额角的眼泪。 她一怔,移开手臂,看到了距离她不远之处,齐氏禁制光罩结界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 第140页 影影绰绰间,并不真切。 那人身形颀长,一身白衣,一条红绫缚在他的眼睛上,虽遮住了大半张脸,却盖不住薄唇上那一抹浅浅弧度,以及温柔高洁的仙人风姿。 “阿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如沐春风的声音落下,齐晚寐一愣。 晚玉! 是那个十岁时,施下上古陨印,封印魅骨,将她从地狱里捞出来的人。 是那个给她晦暗孤苦的童年泄下一线天光的神秘高人。 是这个世界上,她为数不多的亲人。 “晚玉,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齐晚寐几乎是蹦跶起来,当即在结界上划开了一道小门。 晚玉款款而来,轻轻拂过齐晚寐的额顶:“是我,我回来了,是我来迟了······阿简。” “没有迟。”立即抓住晚玉的肩膀,齐晚寐着急道,“只是这些年,你去哪了?你当年怎么就不辞而别了?现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切的答案。 然而,晚玉却不慢不紧,修长的手指往齐晚寐额头一敲:“齐两岁。” “你问这么多,叫我先说哪一个?总之,过去的都过去了,纠结那些做什么,只是这一次上岛来,我就听说你干了许多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杀狐君赤姬,护无辜狐妖,与道门决裂,接任掌门,自行封岛······ 晚玉的手伴着这僵硬的语气举了起来。 齐晚寐大感不妙:“别。” 紧闭双眼,齐晚寐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 她再熟悉不过了,幼年,她只要调皮捣蛋闯了祸事,晚玉倒是不打也不凶,就是会揪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念上好几百倍道德经,此种惩罚伤害不大但折磨性极强,每一次都头昏脑胀吃不下饭。 可是这一次,晚玉的手却出乎意料地停在了她的头上。 齐晚寐睁开眼,耳畔一句话温柔落下。 “只要是你心之所向,尽管大胆往前走,再不济,有我为你兜底。” 齐晚寐心头一热,像是冰天雪地里烧起了一团火,将五脏六腑里的寒气驱赶而出:“你知道,我从不想当英雄。” “我知。但,”系在晚玉眼上的红绫飘飞,他的声音温柔且笃定,“侠之能者,护弱不悔,传承信仰已入你的心间,你无法弃之。” 齐晚寐眸光闪动,他竟如此了解她,何其有幸。 “只是······”她踟蹰着,垂头看向已经解开半边封印的魅骨。 她明白,这瞒不了晚玉,上古陨印都是他施下的。 夜风拂过,齐晚寐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一一坦白。 那些喜怒哀乐、人生无常,只有在晚玉面前她敢说,她能说。 晚玉看着齐晚寐沉默良久。 柔声道:“解开半边就解开半边了,魅骨暴动来一次,我就镇一次。” 说得好生轻松,但齐晚寐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她记得,小时候晚玉就曾提过,只有在魅骨刚种或复苏不久未曾深入时,植入上古陨印才会有效,一旦年深日久,扎根入脉,便再也无法镇压住。 要是失却一半或解开全部,那被囚禁已久的魅骨邪气便会如同蝗虫过境,铺天盖地而来,变本加厉地啃食宿主自身□□与魂魄,一寸一寸,一口一口,直到神消魂灭。 来一次,镇一次,就是在消耗旁人灵力,犹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连累亲人呢? 齐晚寐故作轻松道:“半边封印还在,留着一条命就好,疼点就疼点了,习惯了就好。” 晚玉轻轻拂过她的发髻:“别逞强。疼便说与我听。” “嗯。”齐晚寐点头,对于这个,她更担心眼下的血骨香,这一日不解,阴月狐族二十一人便痛苦一日,太湖齐氏也将闭岛一日。 她极力舒展着心间的焦灼:“我好得很,倒是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条红绫,真勤俭持家!” 她正要抬手,却被晚玉急忙挡住。 两手来回过招,顿在半空。 晚玉无奈道:“别皮,这不是木头,可以移花接木的。” 移花接木!! 一道光亮闪过齐晚寐的天灵盖,将这数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复杂绕线一一解开。 她一直执着于如何解开血骨香,绞尽脑汁都无法想到攻克之法,却未曾想过,不如另辟蹊径,彻彻底底地釜底抽薪! 若有一个人的躯壳终究被血骨香一点点侵蚀。 那么要救人,彻底换一具好的躯壳不就可以了吗? 如果能培植出形似人体的木头,雕刻人形,干为体,根为脉,迁魂出体,引魂入木,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换做是旁人,这等诡异之法,定是难如登天,可是齐晚寐身负魅骨,正好利用魅气之力,做到这一点。 只是还缺一样东西。 灵木。 形似人体的灵木。 整个齐氏之人得知齐晚寐这个想法皆是质疑。 种植形如人体的灵木何其艰难? 引魂入木这真的可以吗? 但她想,世间无奇不有,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 如果一开始就否定了,那便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齐晚寐抱着这一点微弱的希冀,开始彻夜研究培植灵木。毕竟之前她作为一名偃师,自小就在晚玉身边捣鼓这些花草树木,对木头跟了解她自身手脚一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 第141页 于是,每一天,出于这样的了解,君兰水榭都要被炸上三炸。 刚开始的时候,众人都会惊恐万分,担心齐晚寐胳膊腿分家。 可是每一次,齐晚寐都跟被人抢劫似的,蓬头垢面,满脸腌臜地从房间中,跑出来骂了句:“操!” 到最后,所有人都麻木了,彻底诠释了什么叫做屋顶震三震,房中稳如山。 三个月过后,齐晚寐不再炸房了。 众人终于得了安宁,可却越发不习惯。 一日夜晚,齐齐跑进屋内一看。只瞧见齐晚寐背对着众人,端坐在一方四角露天的内屋中,一动不动。 死了? 众人心中一慌,刚要上前查看。 齐晚寐冷不伶仃回过头,大笑三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一方四角露天屋顶之下,光晕一泄而下。 就在沃土之上,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一根细小的枝丫破土而出,仰着青葱的小脑袋,披着红橙黄绿青外皮,奇迹就这么诞生了。 齐晚寐遂给它取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五色木。 晚玉负手上前,对满脸骄傲的齐晚寐道:“奇迹需要快些长大才好。” 说完,他指尖拂过一丝灵气,不过眨眼的瞬间,绿芽成新枝,新枝成幼木,幼木成五色树。 五色木的灵气更甚从前。 为什么,晚玉的血会有如此催生的功效? 为什么他懂得上古陨印? 齐晚寐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可晚玉不想说,她便也不便多问。 如今灵木有了,齐晚寐原本是高兴的。 可是,她垂眸看着自己早已筋脉尽毁的手,脸色的笑容僵住了。 拔出刻刀满意,锋利的刀光闪过她黯然的眸,一个事实狠狠砸进灵台。 她已经不能像往常一般,仅仅只用一瞬间,便能将一块原木雕刻成栩栩如生的人形了。 年幼时,那些成为第一偃术大师的雄心壮志,早已在她选择跳入囚妖谷的那一刻,选择救下齐沁时,碎了一地。 骄傲如齐晚寐,再也不能拿起满意雕刻出一件旷世机甲。 可是怎能甘心? 失去了双手,难道就要亲手放弃这好不容种出的希冀吗? 不。 这些日子,她明白,她的魅气灵力已经镇压不了血骨香太久了。 再不救小灵儿和阴月狐族等人,很快,后果不堪设想。 午夜梦回,故人入梦。 谢无涯夫妇那一双缱绻通红的双目看着她,还有那一句,没来及说出口的话。 “小灵儿。” 与他们临死前一模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似乎都在提醒她,不能再耽搁。 所以,等不了。 于是,夜晚醒来,空无一人的君兰水榭大殿中,齐晚寐瞒着所有人第一次拿起了刻刀满意。 不是用手,而是用牙齿。 斑驳的光影穿过窄小的一方露天屋顶,投落而下,照在齐晚寐的脸上。 她咬着满意的木柄,齿间一紧,五色木上出现了第一道痕迹。 第二道······ 第三道······ 第四道······ 一一出现。 第二天晨曦微现,在齐氏所有人惊愕眼中,倒映出一尊和小灵儿一模一样的木偶机甲。 齐晚寐她成功了! 大殿之内,欢呼雀跃不绝于耳,齐晚寐是又被亲着又被抱着。 一旁的齐沅音听着殿内久违的笑声,露出欣慰的弧度。 这一切被身后的齐沁收入眼底,她目光始终停留在齐沅音那赞赏的双眼之上,一眼都未曾离开过。 所有人,沉寂在各自的思绪中,或欢喜,或黯然,或赞赏,或兴奋。 独独只有晚玉在此刻握紧了拳头,因为他看到了,刻刀满意的木柄上,有一排深深的牙印,牙印之上染着鲜艳的血渍。 若是不细看,断然是发现不了的。 而此刻的齐晚寐被簇拥着,脸上却是洋溢着笑容的。 谁也没有发现,并不代表她不疼的。 晚玉蹙了蹙眉头。 欢声笑语过后,齐晚寐动便用魅骨之力,迁引着小灵儿的灵魂入木。 可最终,机甲人虽有意识,却是不能动弹的! 只差一点点,还差一点,难道是灵魂和灵木不够契合?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就在齐晚寐冥思苦想的时候,整个修真界已是流言纷纷。 有人说她疯癫成性,有人说她练习邪术,有人说抽魂入木,实乃必遭天谴之术。 还有人给她安了个特别邪煞的名号——鬼婆婆。 渐渐的,一首歌谣开始流转开来。 “鬼婆婆,老婆婆,丑丑陋陋衣服破。” “鬼婆婆,老婆婆,魅惑人心十恶货。” “鬼婆婆,老婆婆,一命呜呼黄泉卧。” 对此,齐晚寐本人倒是不介意。你们爱叫啥叫啥,反正老子又不会掉肉,何况鬼婆婆叫着还挺霸气侧漏的。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鬼婆婆的平生事迹就被人越抹越黑,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鬼婆婆是个大魔头。 妖族那边自从阴月冥宗倒台后,便是树倒猢狲散,每个人都在祈求妖族赶紧诞生一位老大,出来庇佑他们。 于是,齐晚寐就成了他们老大的最佳人选。 -- 第142页 毕竟这位老大和道门那一群牛鼻子老道撕过脸,干过架,还救了狐族中人,这种重情重义的老大哪里找? 他们纷纷来到太湖长明岛,跪在君兰水榭门前,希望能投入鬼婆婆门下。 听到这个消息,君兰水榭里正在啃着蒜蓉的齐晚寐,噎住了。 于众多妖魔中,齐晚寐过滤掉了许多妖,只收下一些被道门逼得走投无路,心地纯善却难容于世间的妖。 渐渐的,君兰水榭的四个门匾大字也变成了“半步多”三个字。 齐沅音说,这个门匾自创派女祖师齐舜华便有灵性,会随掌门心性异变名称。 当年的齐舜华也是个奇人,收留了许多难容于世的妖,曾经立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就连院中的齐氏家训石碑都是她刻下的。 齐晚寐顿然对这位祖宗无比崇拜。追着齐沅音问祖宗的八卦,发现这位竟与香雪海的祖师东方尘有过纠葛,只是前尘往事,后人不得而知。 留给后人的只有齐舜华的一句话:“相见恨晚总不晚,山高水远君长在。” 君长在,君长在,有命才能在,齐晚寐站在院内石碑前,默然念着。 扑哧扑哧。 一只信鸽穿过齐氏庭院,落在了她手臂上。 信鸽脚上的信笺,一字一句,都是给小灵儿续命的话。 “君安否,江湖多有传言,得君研制抽魂入木之法,却终只差一步,方能成功。吾,日夜研习药理,终发现一药引可使枯木生灵,亦有一法解江湖诸君之困,望君于香雪海炼丹房一叙。温世怜,字。” 有救了! 齐晚寐紧紧握住信纸,心道,若药圣肯相助,小灵儿等人兴许就有一线生机了! 第60章 生光 临出发前,恰值黄昏,一片霞光晕染了太湖长明岛的整片天幕,穿过封岛的光罩结界映在齐晚寐的脸上。 久违的霞光美景,久违的心旷神怡。 齐沅音的厢房中,齐晚寐扶窗而立。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总还是有希望的,对吗?”齐晚寐朝着身后的齐沅音、齐沁感慨着。 “光,总是会有的。”坐在桌旁的齐沅音温声回应着。 是啊,药圣温世怜已经找到了能让魂与木彻底融合之法,届时她再抽魂入木,狐妖众人摆脱血骨香之苦,指日可待。 想到这,齐晚寐眼中荡开一丝温软。 瞧着这多愁善感的两人,桌边的齐沁优雅地抿了一口观音茶,呛着齐晚寐:“你莫不是要吟诗一首,记录下此刻的感慨?” 这人怎么这么煞风景,果然是言语真君子,嘴上不饶人。 齐晚寐转身,白了齐沁一眼,无意间竟瞧见齐沅音床头墙上空空如也,那里曾是悬挂着一幅画的。 画中的楠树青葱翠绿,树下之人长眉连娟,风华绝代,正是齐沅音和齐沅光,当年冠绝江湖的齐氏双仙。 如今怎么不见了? 齐晚寐走到桌边,边说边坐下:“沅音姨,那画?你收起来了?” 听着齐晚寐的疑惑,齐沅音只是温柔一笑,眼中多是感慨与释然:“是啊,挂了十六年,该收起来了······” 是放下,是重新开始,其实自齐晚寐继承齐氏掌门的那一刻,齐沅音便该放下了。 这么多年为了护着整个齐氏,她肩上的担子已差不多压弯了她的脊梁骨,可她却始终坚持着。 不仅仅是因为责任和大义,还有,内心深处的那株楠树。 楠树,楠树,段风楠。 齐晚寐的父亲。 那些尘封在齐沅音心底的人和事,绕成了一条心结,困了她一生。 这一刻,看着她脸上的释然神色,齐晚寐明白了,齐氏传承不断,血脉清正······ 负重数十载,今朝得自由。 齐沅音,终于自由了。 此刻,阿丑端着三碗雪饺走了进来,齐沅音柔色一瞥,眼底竟多了一点缱绻温色。 那一点温色,齐晚寐是窥见过的。 那一年,齐晚寐刚开蒙。 太湖的雪下得极美,落雪纷飞间,她与父母齐沅光和段风楠在雪中打雪仗。 齐沅音便是在一旁站着,那一点缱绻温色落在黑衣的段风楠身上,风雪拂过,转瞬即逝,似乎该是隐藏在心中,不可诉说的。 如今,这点温色再度出现,齐晚寐很开心。 齐沅音,不仅自由了,她还找到了此生的光。 那是一个守护她多年,缄默不语的人,阿丑。 看着满桌的雪饺,齐晚寐戳了戳齐沁,一脸遗憾的脸上带了几分调笑:“哎,看来,我闭关培植五色木的三个月,错过了很多好事啊。” “你自己间接促成的姻缘。”瞥了一眼相视一笑的齐沅音和阿丑,齐沁一本正经地将茶递给齐晚寐,嫌弃道,“倒是后知后觉?” “我?”齐晚寐接过茶盏,啧了一声,挑眉问道,“速速说来,我洗耳恭听。” 这听着听着,便是一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真挚爱恋。 话说,齐晚寐收留的一只善心梦妖格外爱报恩。 认为齐晚寐给了她一片遮风挡雨之所,便日日想着如何报恩。 可齐晚寐这厮一闭关便是不见人影,这可苦了梦妖。 一日,她在阿丑梦中发现阿丑心仪齐沅音许久,守护多年,却未敢直言。 -- 第143页 因为,他知道齐沅音心里始终深藏着另一个男子。 所以,他能守一日,便是一日,未曾有过奢望。 梦妖看到这,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她想,这回可算找到了报恩的契机! 她擅作主张,给阿丑化了个梦。 梦中,齐沅音被妖孽所伤,生命垂危,奄奄一息。 此时,阿丑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了一句话:“吾,愿守一人一世,人若去我不留。” 他天生便是个哑巴,可那一腔沉寂多年的心意即便说不出口,却不曾比任何人少一分。 而这些心意事到如今再也藏不住! 待他睁开眼从梦中醒来,发现正主齐沅音就站在他的眼前,手中拿着的一张宣纸,纸上正是他梦游时写下的拳拳心意。 后来,经过梦妖三个月的指点,齐沅音也渐渐看到阿丑的真心。 原来,十年,阿丑对她,不仅仅只是主仆之情。 她也渐渐明白,何为满目山河空念远,何不怜取眼前人是个什么意思。 如此,一段良缘便开始生根发芽。 “干得漂亮!”齐晚寐嘴角一勾,滑动手指,对着齐沅音和阿丑比了个心字,“什么时候,喜结良缘啊?两位?” “简简,莫要胡言。”一向温柔端庄的齐沅音竟害羞起来,这令身旁的冷面阿丑有些无措,只能愣愣将雪饺夹入齐沅音碗中。 借着窗外西沉的晚霞,屋内尽是一派红光暖意。 齐晚寐一凛:“好了,不逗你们了,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走了,和温前辈相约今晚相见。” “这雪饺还没吃呢!” 齐沁话语未落,齐晚寐已如只狐狸一般,撒丫子跑出了门。 看着齐晚寐连背影都染上了喜色,齐沅音眉眼弯弯:“没关系,我给她温着。” 一日后的深夜,齐晚寐脚踏魅鸟来到了临安香雪海。 不知为何,今夜的雪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像是要把整个东方氏都冻住一般。 时隔半年,齐晚寐再一次登临这。 人却是不一样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秘天院少女,如今已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邪魔外道。 齐晚寐轻笑一声,仿佛有什么划过了眸眼,融化了睫毛上的轻雪。 一刻钟后,她躲过重重修士守卫,终于与温世怜见了面。 炼丹房内,站在门外的齐晚寐抱拳恭敬道:“多谢之前温前辈救我一命,您现在的身体可还康健?” 烛光摇曳,光晕染亮桌上的一盘糖枣,连带着也映亮温世怜一张清俊慈悲的脸。 齐晚寐犹记得,他几次仗义直言,舍身相救,甚至还拒绝了上君兰水榭逼迫她交出狐族中人。 为了找到彻底根除血骨香的办法,终日奔波,他的面色比之前更为憔悴,若是女子,可说是弱柳如风,楚楚怜人了。 医者仁心,德高望重,当是如此。 “无碍了,晚寐。救人乃我辈医者本分。”温世怜温声道,“你抽魂入木的事情我听说了,倘若血骨香无法根除,这不失为一个法子。可否让我看一下,你是以何种武器雕刻灵木的?” 齐晚寐拿出刻刀满意递给温世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这就是能化腐朽为人形的武器,神奇。” “对了。”温世怜将满意放置在桌上,“今夜我叫你前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抽魂入木,之所以魂与木未能融合,那是因为还缺一样药引牵引搭桥。有了这个,整个修真道门便有救了。” “您的意思是,这个东西不但可以让机甲替代阴月狐妖之身,还可以解开疯魔修士身上的血骨香?” “对。” 温世怜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白纸,交到齐晚寐手中:“到时候,只要你救了被血骨香感染的人,便可与道门重修旧好,化干戈为玉帛,再也不······” 呲! 两人同时双瞳一睁! 一串殷红的血液自温世怜心脏那柄锋利的武器上流了出来。 而那武器正是满意! “你,你,为什么······” 温世怜惊恐交织的脸自齐晚寐愣怔的眸眼中,渐渐滑落! “怎么会这样!” 她眼前的这个人,百岁长者,仁医药圣,德高望重,为世人所敬,他几乎一生都在奔波,不为别的,只为救人,只为慈悲。 他曾在箬水之滨后,救她一命。 他曾在她最无助时,引她出迷途。 长明岛上,衣衫猎猎。 温世怜右手拂过齐晚寐的头顶。 他说:“孩子,你辛苦了。众生皆苦,犹在铜炉,逆旅之行,问心无愧。” 终是在齐晚寐被万人唾弃,几度崩溃之际,提起她心底的一丝生机。 一切历历在目,如今这个人,她的恩人,却一点点倒在了她的眼前。 齐晚寐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我什么也没做!满意怎么会?!” 话未说完,屋内的烛光一瞬熄灭! “前辈!前辈!” 齐晚寐赶紧扶起地上的温世怜,可一切已来不及,人已闭上了眼。 咿呀一声,门外十五来岁的小药童推门而入:“师父,解药也算是研究出来了,你该吃点东西了,师——” 呲! 小药童手中的瓷碗尽碎,糖枣如散珠滚落在地。 -- 第144页 齐晚寐猛冷不丁一回头,冷光下,面容如鬼,竟将小药童当即吓倒在地。 他连滚带爬着喊着:“杀,杀,杀人了,鬼婆婆杀人了!” 声音响彻整个香雪海,划破了未央的长夜。 顷刻之间,香雪海弟子纷纷出动,围住了他们眼中的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鬼婆婆齐晚寐。 药房庭院中,东方伯领着一众弟子,怒然而立! 重重包围之下,齐晚寐横眉冷对众人:“我说了,不是我!” “还说不是你!”刚刚送饭的小药童振振有词道,“你拿了师父刚研制出解药,那是能解开血骨香之毒的!你杀人灭口!师父可是你的恩人,好生丧心病狂!” 领头的东方伯怒道:“孽障!给我拿下!” 众人持剑刺来,就在此时,一阵冷风乍起,地上雪花飞扬迷眼。 混乱中,齐晚寐瞧见东方怀初持扇而来,挡在齐晚寐面前,厉声道:“快走!” “你保重!” 齐晚寐不是个纠结的人,百口莫辩时,绝不滥用唇舌。 她微微点头,拂袖一挥,跃出了重围! 风雪中,齐晚寐一直在跑,似乎跑得越快,身后的恐惧和悲怆就跟不上她的脚步,更入不了她的心头。 不知跑了多久,嗅到一丝熟悉的香味。 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一座石狮边,抬眸一看,墨梅小筑四个字映入眼中。 庭院里,飞雪如絮,墨梅烁烁,一豆青灯在窗上投影出一个盘坐的端正身形。 东方衡······是正在闭关的东方衡! 自那次在君兰水榭不欢而散,齐晚寐已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没想到,此刻相逢,眼前看似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纱窗,却仿佛是隔了千百道鸿沟! 齐晚寐竟不敢上前一步,她的手现在染上了道门仁医药圣的无辜之血,染上了东方家人的血,等他闭关苏醒后,会知道一切吧······ 他那么讨厌她,应该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到时候,人鬼殊途,终究是不能叫一句‘师兄’了吧。 齐晚寐其实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她不知道真正临到头会这样难受。 天旋地转之间,齐晚寐踉跄一退,却被一人扶了一把。 晚玉。 “走!” 一道冷厉的闪电划破夜幕,墨梅在疾风骤雪中,纷落于地。 一夜之间,德高望重的药圣温世怜被鬼婆婆齐晚寐杀死,盗走血骨香的解药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道门为之震怒。 以东方、萧、素三大家族为首的各路修仙道门,当即连成一线,组成一心道协,决定三日内,亲上长明岛半步多,与鬼婆婆决一死战,誓要讨回解药,剿灭半步多,还人间正道清明。 面对此等噩耗,长明岛君兰水榭大殿内,顿然炸开了锅。 谁都知道,三日后,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就在众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之时,坐在大殿之上的齐沅音却越发显得冷静肃然。 早在齐晚寐启程前往香雪海的后,她心绪不宁,想起了创派始祖齐舜华在世时,曾预测齐氏将有一死劫。 而无独有偶,齐沅音也在今日占出了一个凶卦。卦中明示:难逃一劫,九死一生! 该来的还是来了! 此刻的她当即下令,令派中弟子,遣散齐氏中齐晚寐收留的一些善心之妖。 以梦妖为首的众妖,呜呜咽咽,死命不肯走。 他们舍不得齐氏这个新家,舍不得齐晚寐这个主人。 可他们最终谁拗不过齐沅音,也只能纷纷从水路离岛。 至于从大战后拼死活下来的六十八名齐氏子弟也是一样。 他们必须走,必须自寻生路,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六十八名弟子闻听此令,扑通就是一跪,双目湿润,满殿的哀求,皆是让齐沅音一同逃生。 深夜,雷声阵阵。 殿外,君子兰在雨中坚毅不折。 殿内,齐沅音看了一眼毒已入骨的二十名阴月狐族弟子,眸色一沉。 “我要守着齐氏。” 此话一落,满殿寂静,竟无一人再有反驳之意。 六十八名弟子皆是眸色一暗,他们有些生于齐氏,有些长于齐氏,天地之大,此处便是家。 “属下,愿誓死追随齐氏!守正不折!” “属下,愿誓死追随齐氏!长明不灭!!” “属下,愿誓死追随齐氏!守正不折!!长明不灭!!!” 殿内,陡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坚毅之声,盖过了外头的疾风暴雨声,聚成了一把火焰烧进了齐沅音心里。 殿中横梁之上,守正不折四字格外清晰,仿佛一盏长明不灭的灯盏,照亮了整个晦暗的君兰水榭大殿! 呲! 突然之间,一道锋利酌亮的长剑穿过所有弟子的视线,狠狠刺中守正不折中的正字。 为怀!! 齐沁一身戾气,负手而来,目光死死锁在齐沅音的脸上,冷然不屑道:“好一个守正不折,长命不灭!” “敢问,齐掌门对得起新任掌门,对得起这齐氏满门,对得起自己的小师妹吗?”齐沁字字狠毒,句句扎心,落入齐沅音耳中,却不知为何惊不起她眼中的一片涟漪。 有人诧异道:“大师姐?!你在胡说什么!” -- 第145页 “出去。” 齐沁说得很是冷漠,令众人为之一愣。 可齐沅音却如释重负,像是早就等着审判落下的模样,吩咐诸人下去,连带着一直形影不离的阿丑都下令退下。 偌大的君兰水榭,只剩下齐沁和齐沅音两人。 齐沅音淡淡道:“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你还想瞒我多久啊?”齐沁上扬的语调像一把刀,撩开了一炷香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齐沁照着以往惯例端着亲自煎好的养气汤药来到齐沅音屋内,想着齐沅音自箬水一战后撂下不少气脉不畅的毛病,多护养着总归是好的。却未曾想到,竟在门外看到了齐沅音走进屋内暗室,对着一座牌位敬上了三柱清香,长吁短叹之间又是连连道歉。 说的是当初为了救齐沅光才有了姐妹反目。 齐沁一时好奇,在齐沅音走后便擅自打开了暗室。 清香袅袅间,牌位上的五个大字砸入眼球——齐如是之位! 十多年前,太湖齐氏人才济济,不仅只有齐氏双仙两姊妹,齐沅光和齐沅音,还有一位最小的师妹。 此人正是齐沁的母亲,齐如是。 而且牌位前,还放着一颗红玉珠,正是和齐沁手上九红髓珠串一模一样,上头缺了一颗,正是眼前这一颗。 而这条串子,正是齐沁的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当年,齐如是死的时候,齐沁还只是两三岁的孩童。 那时候,齐如是对着她说,去去就回,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包松子糖。 小齐沁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黄昏时分,母亲终于回来了。 可她却跌倒在门前,双眼充血,重复说的都是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话语未尽,她手上的九红髓珠掉了一地,母亲咽了气。 小齐沁哭喊着,在母亲怀中的瞧见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一包松子糖,可惜全化了,还染上了血。 深夜的时候,齐沅光和齐沅音便来了,一声叹息后,她们抱走了她,厚葬了齐如是。 自此,齐沁成了齐沅音的义女,齐氏光风霁月的首徒,人人尊敬的大师姐,可由始至终,她都无法忘却母亲临死前的模样。 齐沅光和齐沅音告诉她,齐如是是被妖孽所害。 她便一直恨着妖,即便齐氏教她有救无类,却也始终抹不去心底那股芥蒂,直到落入群妖谷,那潜藏的恨意才被彻底激发而出。 齐沁想,母亲既是为妖所害。 为什么齐沅音会连连道歉? 为什么齐沅音没有堂堂正正地将母亲的灵位,放在宗祠里祭奠? 这些年,她一直都想问,却未能问出口。 而今,齐沅音却另立暗室祭奠故人,还口口声声说为救齐沅光,误取人命,毫无办法? 所有的血液冲向天灵盖! 齐沁大致得了个结论。 十多年前,齐沅音为了救齐沅光,与妖魔相斗中,误杀了齐如是。 两人却一直不敢承认,所以才会心有愧疚,祭奠故人! 而那颗红髓珠很有可能,就是当年杀人的证据! “我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君兰水榭大殿中,一道雷光闪得齐沁满脸都是狠厉之色,她手中的那颗红髓珠亦是红得发亮。 齐沅音面色沉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避开齐沁的视线。 “你骗了我,我母亲不是被妖孽所害,而是······”齐沁哽咽出声,“而是,你杀的?是与不是!” 强有力的一声质问携着恨意落在空荡荡的殿中。 齐沅音终于非答不可,她平静道:“是。你母亲当年是我杀的,和你沅光师伯毫无干系,和简简更是毫无干系。” “到现在你还护着她们娘俩?”齐沁轻声一笑,嘲的却像是她自己,“太可笑了,我这一生认贼作母,倥偬的一生,不过是笑话一个哈哈哈哈!” “······” 面对着满脸痛色的齐沁,齐沅音毫无悔意,这令齐沁更加心痛。 “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仰慕您,敬佩您,以您的举止为我的举止,以您的心愿为我的心愿,我想为你守住整个齐氏,想着能帮你分担一点便是一点,好让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您,却把整个齐氏给了齐简!” 齐沅音右手紧握,面上却是古水无波,只任由齐沁说着。 “她不想要,我何曾又想要过!”齐沁双目已晕染上一层泪光,“我只在乎您!可您只看得到齐晚寐!你认为我跟你生疏,她才是你的希望,你认为她守正不折,我做不到,对不对?” 声声质问下,齐沅音仅仅只躲开齐沁通红的眸光,生生将一口气押回了丹田。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因为······”说着,齐沁握紧齐沅音的手腕,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声音里带刺骨的寒意,“你怕,你的手是脏的!” 狠狠抽开手,齐沅音只是冷道:“不必多言,你若要寻仇,便可动手。” 铿锵一声,长剑为怀自门匾上收入齐沁的手中,横在齐沅音的脖颈之上。 剑,似乎下一刻便可夺人性命,可齐沅音却面无惧色。 “这把剑,是当初你送我的。教的是守正不折,仁心仁道,济世为怀,无愧于心。”此刻,所有的雅正尽齐沁讥诮的笑容中一一消失,“如今未能为母报仇,怎么能无愧于心?” -- 第146页 “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齐沅音冷落下,齐沁想起了母亲齐如是的脸。 那张恨意满满的脸。 她满眼不甘,狠狠说的只有四个字:“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当然不甘! 她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母亲,成了旁人眼中的牺牲品! 她不是被妖魔所害,而是死于自家人之手! 她此生都不能忘记! “如、你、所、愿。” 齐沁夹着恨意的四个字随着一道狠厉的剑光落下。 而殿中,一时寂静,齐沅音沉默地闭上了眼。 呲的一声,响彻整个君兰水榭大殿。 没有血色? 齐沅音睁开眼,只看到长剑为怀竟在两人之间断成两节,碎落于地。 “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是你最合适的继承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她做不到杀死护养她十几年的齐沅音。 那个她曾视为养母,视为师尊的齐沅音。 无论真情假意,都始终有恩于她的齐沅音。 齐沁冷笑着,厉然道:“但从此,恩义两相断,各走殊途道!齐掌门,你便好好等着齐晚寐回来吧。” 她冷然回身,迈出了君兰水榭大殿,一身蓝白衣裙被闪电映得极亮极冷。 看着渐行渐远的齐沁,齐沅音白皙的面目之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天意如此,一切都是如她所愿。 只是,还差一个,齐沅音凝神屏息,捏起指尖,传音术的光圈荡漾开来,传音术那头晚玉回了两个字:“放心。” 第61章 生别 天幕之上,落下的第一缕光亮,投在了齐晚寐的脸上。 香雪海下,一个简陋的山洞里,石塌上昏了三天两夜的齐晚寐终于醒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晚玉和煦的一抹笑容。 周遭的一股清冽香气与昨晚的腥风血雨形成了鲜明比对。 是梦吗? 齐晚寐不止一次这样质问过自己,可绛紫云袖上的血渍,一瞬间便刺醒了她。 昨晚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的救命恩人药圣温世怜死了! “听见他们说我杀了人对吧?”昨晚既然晚玉冒险到香雪海救齐晚寐,疯言疯语定是听去了不少,齐晚寐小心翼翼地问着他,“你信吗?” “你是我从小养大的,”晚玉将齐晚寐的碎发捋到耳廓后,轻声道,“你,我还不了解吗?” 不知前因,不问后果,只有一句,我相信你,因为是你。 苦涩人生在此刻似乎突然掺入了一滴蜜糖,心头有股抑制不住的情愫在往外冲撞,虽然齐晚寐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洞中石榻前,羹火灼灼,齐晚寐敛住情绪,正色道:“你怎么在这?” “昨晚我总觉得放任你一个人去往香雪海实在不妥,便一直跟在你后面。” “晚玉,”齐晚寐看着洞口处弥漫的雾霭,疑惑道,“这是哪?” “偶然闯入这片野雾森林,我观察了三天,都是在绕圈走。”晚玉试图避开齐晚寐的目光,“想必是误入哪一位高人的隐居之所了。” “三天?!!!” 齐晚寐精准地抓到一个刺耳的词,她竟无知无觉地睡了三天,香雪海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现下外头指不定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三天,足以发生太多恐怖的事情了! “不行!” 齐晚寐撑着站了起来。 “小心。” 齐晚寐示意没事,她走到洞口处,遥望着眼前弥漫的雾气,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根本辨不清方向 凝神道:“魅来!” 一只魅鸟在指尖浮现,于迷雾中绕了几圈,渐行渐远,无迹可寻。 “连魅鸟也探不到前方的路。”齐晚寐谩骂着,“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你担心焦急皆是无用,莫不等日头露了,这雾气自然就散了。”晚玉温声安慰着,“万物相生相克,无下则无上,无低则无高,无苦则无甜,总会有办法的。” 齐晚寐眸色一暗:“没错,总会有办法的。” 晚玉温声道:“阿简,等江湖事了。我们就归隐山林,种一庭的花,植一院的树,晒晒晚霞,喝喝茶,你说好不好?” 齐晚寐没有回答,眼角余光扫过地上的羹火,唇角弯起一抹笑容。 雾霭飘然间,渐渐的,笑容消失了。 晚玉一顿,只觉得背后突然一刺,一股麻木竟自蝴蝶骨散开,透过缚眼的红绫,他瞧见两只魅鸟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地啄着。 齐晚寐神色黯然,收回了手:“对不起······” 晚玉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阿简,你······” 话未说完,齐晚寐已将他搀扶到石塌上,低声道:“你说你了解我,同样的,我也了解你。” 晚玉一怔! “你一撒谎就不敢看我的眼睛。”齐晚寐扫了一眼地上的羹火,“这清风酥,我小时候失眠的时候是领教过一次的,就算我气力不定,也不可能沉睡三天浑然不知。” “你做了什么······” 齐晚寐轻声道:“魅鸟的迷术可维持一天,你好好睡一觉吧。我知道你想把我困在这个安全之所,可是不行。我已经找到了能解开血骨香的最后一剂药引。为了这个东西,死了太多人了。” -- 第147页 昨晚药圣温世怜一死,整个修真道门肯定会上太湖长明岛,找齐沅音讨个说法交代。 可是他们又同这些有什么干系呢? 一切责任在她啊。 晚玉挣扎着,口中挤出来三个字:“不要去······” 直到这一刻,还是有人关心她的。 齐晚寐眼中含着一缕温光:“外头,有好多人在等我,全是我熟悉的人。” 晚玉红绫下的眼皮却越来越沉,他撑着一丝清明,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此一去,凶多吉少!” 谁都知道这一点,齐晚寐顿了顿,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口,苦涩一笑。 “希望,希望还能再见。” 齐晚寐抽离手,转身而去。 “不要去!你会死的!阿简!” 晚玉再大声的呼唤也叫不住齐晚寐,须臾之间,耳畔传来不悔铃的叮铃声。 隔着眼上的红绫,晚玉看到了百只魅鸟从天而降,飞腾而来,破开洞外的浓浓迷雾,落在齐晚寐脚下。 渐渐的,齐晚寐自他的视线中,随着冥蓝色的魅鸟缓缓朝半空腾起,直到聚焦成一个白点,直到消失不见。 “我不能······不能睡······” 三天前,齐晚寐被诬陷杀害药圣温世怜的那晚,整个修真界翻天覆地。 他大感局势不妙,他和齐沅音便商量好了,要将齐沁和齐晚寐送出危局之外。 兜兜转转,他还是没能做到。 石塌上,焦急与担忧滚上心头,晚玉狠厉地咬住唇片,刹那间,血自齿尖蔓延开来······ 太湖上空,一层层浊气盘旋于云层之间,晦暗之色覆盖了整片天幕。 她所布下的封岛光罩结界已破! “不妙!” 齐晚寐心头的魅骨凸凸跳动,仅仅只是刹那之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刺痛感炸开,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难道我来迟了!” 当即捏指穿过无数云层,不过须臾,她便落至太湖月亮湾码头前。 遥看太湖中心的长明岛,还是如往昔一般烟波浩渺,还好,没有血流漂杵,没有厮杀惨叫。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齐晚寐加速前进,落在了长明岛上。 不远处,便是君兰水榭,半步多,她的家。 可迈步的瞬间,眸光冻住了! 半步多大门前,乌泱泱一片,数千名道门正派人士团团堵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骂道:“这帮祸害早该死了,倒是省得我们动手,他们自己便自相残杀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齐晚寐背后一凉······ “还是多亏了东方老掌门,萧掌门,素掌门,你们三位打头阵,破了封岛结界,再布下强光禁制,要不是这样,那些阴月妖族早就出来咬人了!血骨香啊,多吓人啊!” “那可不,到时候还得了,一旦被咬上一口,中了血骨香就跟瘟疫似的,感染了就得跟他们一模一样了!我等正派道门子弟岂能沦为妖魔?” 萧如流谦虚道:“萧某不敢居功啊,我等分内之事,应该的应该的,这是大家一起的功劳。” 素绝师太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齐氏这些人了,好端端的名门正派却落得如此下场。” 齐晚寐拳头咯吱一声,心中的寒火烧了起来······ “师太不必介怀,”萧如流安慰道,“那齐沅音冥顽不灵,宁死都不肯交出鬼婆婆齐晚寐,也不肯让我们杀了这二十一个阴月妖族之人,落得如此田地,简直就是咎由自取,是人却要护妖,简直可笑!哈哈哈!” “你们在放什么狗屁?”尖刺难听的笑声被一声冷厉的音调掐断了。 众人倏地回头! “鬼,鬼,鬼婆婆!!!”一个修士慌慌张张地喊道。 冷风拂过,半步多门前的君子兰散落一地,众人震惊恐惧的眸眼里映出齐晚寐妖异冷傲的模样,纷纷退了半步,形成了个半弧圈型。 萧如流黄金扇一挥:“齐晚寐!你还敢回来!你个杀人凶手!” 素绝师太道:“所有妖魔鬼怪已然伏诛,你个魔头,速速交出血骨香的解药,看在齐掌门的面子上,我们还能留你个全尸!” “我现在只说一次,”燎烧至喉咙口的寒火被压抑着,齐晚寐狠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眼前的道门正派,冷冷道,“不想死的,让开。” “你······” 素绝师太被堵得愤然,刚要开口,便被东方伯一把拦住,摇了摇头。 顺着东方伯谨慎的视线,众人仿佛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此时此刻的齐晚寐周遭黑气缭绕,和一只随时会啃噬人的恶鬼一般无二。 寒意不禁爬上众人心头,不由地空出了一条道。 齐晚寐负手而入,一一穿过怒色各异的道门人,来到了半步多门前。 那厚厚的禁制结界闪着灼灼的光晕,却抵挡不住门里渗透出来的血腥气。 齐晚寐微微抬手,身后一声大喝落下:“住手!” 话音还未说完,砰的一声,萧如流已被一抹紫黑气震得呕出了一口老血。 齐晚寐眉宇一紧,呲呲呲三声。 眼前的禁制光罩结界骤然崩碎。 咿呀一声,半步多的大门缓缓打开。 刹那之间,水晕一点点在齐晚寐惊愕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 第148页 眼前的一切,何其血腥。 院子中,有些尸体缠绕着倒在地上,有些尸体相互对峙挟持着,有些尸体互相撕咬着,满口都是血肉。 而这些,都是齐氏子弟和感染了血骨香的阴月妖族。 正如诸人所言,血骨香已入心,丧魂失智。 所以,这帮正道人士将他们一一封在此处,让他们互相残杀。 双拳咯咯作响,齐晚寐冲入尸群中,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沅音姨······沅音姨!齐沁!” 环顾之下,血尸横陈,死气弥漫。 最终,最终,齐晚寐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的齐氏家训石碑前。 一身黑衣的阿丑瞪大眼睛,半面银色面具已然跌落在地,脸上露出了一条刀疤。 那是昔年为救齐沅音留下的。 这一点疤痕损不了他冷峻的五官,只可惜胸前插满了刀剑,血已染脏了他半张脸。 明明是死不瞑目的难受模样,可他却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一样,依旧笔直地持剑站立着。 顷刻间,一张宣纸上的刚毅字句砸入齐晚寐的灵台。 “吾,愿守一人一世,人若去我不留。” 这样深刻又隐忍的执着,阿丑只留给了一个人······ 齐晚寐不敢再想去下,一步,二步,三步,她快步朝里面奔了进去。 灰暗的日头下,她看到了阿丑身后站着一个人。 她一袭蓝白衣袍已全数被鲜血染红,唯独一张脸却是干净的,唇角悬着一弯弧度,温柔慈悲的一双眼垂着,死死地盯着石碑上的齐氏家训——有救无类,问心无愧四字上。 这个人,正是齐沅音! “沅音姨!”齐晚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从不可置信,到一字一句碎在喉咙间,“沅音姨,你醒醒啊!我是晚寐,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到此刻,氤氲的泪水终于冲破防线,自双眼淌了下来,齐晚寐嘶声道:“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的吗?!” 她还记得,临走前,齐沅音曾亲手包的一碗雪饺,她当时走得匆忙,甚至连一口都来不及尝,当时,齐沅音还笑着说,没关系,温一温便好。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了。 现在彻彻底底地凉了······ 人间一捧温食,终究无人再帮她温着了。 “沅音姨,你看看我,看看我啊······看看我,好不好?饺子我还没吃,我还没吃到啊!!!!” 那个最疼爱她的沅音姨, 那个隐忍爱意,自囚一生的齐沅音, 那个被齐氏责任传承压弯了脊背的齐掌门, 明明就要卸下重担,重获自由,与知心人携手一生。 可如今!却死在了自家门庭之中,死在一生恪守的家训前,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们甚至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便已天人永隔。 而这些!都是因为—— “你们······”齐晚寐徐徐回头,看着已蜂拥进院的众人,眼底溢满了滚滚戾气,“是你们!” “荒谬!”萧如流否认道,“他们皆因你而死!若不是你执意要保下这些妖孽,齐氏中人怎会被这些发狂的白眼狼啃咬至死,若不是怕这些妖孽出来为祸苍生,我们怎会布下禁制结界。他们是互相残杀至死的!与人无尤!” 他们还在狡辩,一阵阴沉可怖的笑声自齐晚寐喉咙中发出。 “他们是相护残杀没错,若不是你们明哲保身,他们怎会连出逃的机会都没有!阻止祸害出来为祸苍?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怒然拂袖而出,一阵戾气袭向众人,东方伯眸色凛然,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众人之前,呛出一口血来。 齐晚寐一怔!心有不忍。 那毕竟是东方伯。 教过她的秘天院掌院! 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东方氏一派掌门,是道门的公平秤砣,是肃正清道的执法者! 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如今东方氏大弟子东方衡闭关,二弟子东方怀初因之前相救齐晚寐被罚面壁思过,掌门更是被曾经的秘天院门徒辱伤至此,一向火爆脾气的素绝师太极愤然上前:“齐晚寐!你辜负尊长,离经叛道,弃明投暗,本是正道中人,却一心想着妖!” “妖,又如何?人又如何?”齐晚寐目光锁在齐氏家训的石碑之上,冷笑道,“同为生灵,怎么妖就是恶,人就是善!我看,有些人心,比鬼还可怕!” 萧如流骂道:“强词夺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物以类聚,终究是作法自毙!你这个见不得光的废物,何敢在此叫嚣!” “见不得光的废物?” 一个和煦却又坚毅的声音掐断萧如流的腌臜秽语,响彻整个庭院。 第62章 俱焚 院里,众人眸眼中满是愕然之色,只见那青年一身白衣飘然绝世,红绫遮眼,猎猎翻飞,自天幕腾落而至,立于齐晚寐面前。 “你······”退居一旁的东方伯看着此人,许是愤慨此等超凡高人竟助纣为虐,惊愕地呛出了一口血,彻底晕了过去! 白衣青年不屑于任何人的眼光,声色坚定道:“囚妖谷中,是谁自行解开魅骨的半边陨印,被万妖侵蚀也要赶回战场,救诸君一命?” “······” “箬水一战,是谁力压阴月狐族,斩杀阴月狐君,力保众人安全撤退?!” -- 第149页 “······” “齐氏群龙无首,是谁担起满门责任,恪守家训,宁割袍断义,自行封岛,也要保血骨香之毒不再逸散?!” “······” “你们如今一叶障目,只凭药圣温世怜之死,却忘恩至此,明明只想要血骨香的解药,却偏要借着铲奸除恶的名头,到底谁才是见不得光?” 字字落在齐晚寐心间,犹如擂鼓,暖着她已寒凉的灵魂。 青年原本是温润如玉的人,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刚毅坚定。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如今唯一尚存于世的家人! “晚玉······”动容与震惊交织在齐晚寐眼中,“你怎么会······” 明明他中了迷术,看着晚玉破皮的唇片染着红血,齐晚寐震惊道:“你以血破术?你怎知?” “万物相克,我说过了。”晚玉温声道,“也许是误打误撞,也许是老天都不想我丢下你。” 齐晚寐眸眼温柔,看着晚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萧如流怒道:“恩归恩,仇归仇,你们休要胡搅蛮缠,你瞧瞧齐晚寐这个德行,站在妖族一方,定将危害苍生!交出血骨香的解药!” 众人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叫喊着。 “交出来!” “交出来!” “交出来!” “呵。”齐晚寐鄙夷一笑,拿出温世怜给她的纸张,“这根本不是血骨香的解药,而是一剂药引,而此药引就是我解开全部封印后魅骨的血,想要啊,来刨啊!” “诸君莫再犹豫,此人不蚩虎狼,歼灭此人!造福苍生!” 萧如流声音一毕,众人拔剑而出,朝两人杀来! 生死一刻,齐晚寐对着眼前儒雅的晚玉,温声道:“既然躲不过,这烂天烂地,不如我们便一起掀翻吧!” “好。我同你一起掀翻了它!”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已不必多言,晚玉握紧齐晚寐的手,两人并肩,一同面对着所有的刀光剑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皆是杀红了眼,十指始终相扣着。 两方来回,巨大光晕对峙着,饶是如此消耗灵力,诸位道门掌门修士已然是勉力支撑,然则齐晚寐和晚玉却能面不改色地站定于地。 齐晚寐冷然嘲道:“废物!” 话语刚落,人群中,死去的齐沅音突然站了起来! 齐晚寐眉宇一皱,大喊道:“沅音姨!” 只见萧如流竟自齐沅音身后探出一张阴挚的脸,黄金扇落在齐沅音的脖子上:“齐晚寐,你若想齐掌门保有全尸,便给我束手就擒!” 他竟将齐沅音已经凉透的尸体作为挡箭牌,掐在了面前! “卑鄙!”齐晚寐骂道,失神间,素绝师太一掌挥出,正打在她的身后。 血液冲出喉口,晚玉一掌震开了素绝师太! 就在分神之际,萧如流喝道:“布阵!” 无数剑阵汇聚于半空,如缚龙的天罗地网,浩浩荡荡冲向齐晚寐! 万千剑光锋利无比,就在这一刻,朝她径直刺来!眼看就要粉碎成渣! 轰隆! 雾霭散开,齐晚寐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血,染红了他一身白衣,渐渐地,他倒了下来。 “晚玉!” 齐晚寐嘶喊出声,抱住晚玉,这一刻,她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因为万剑穿心,满身窟窿,他已不成人样了。 拼命地输送着灵力,却始终泥牛入海,无济于事。 齐晚寐颤抖的声音落下:“你坚持住,会好的,晚玉······” 我会治好你的,所以你别放弃,我就只剩下你了。 前所未有的恐惧扎进齐晚寐的心头,撕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飕飕冷风呼啸而过,可以把人瞬间冻结成冰。 “阿简,别怕······”晚玉面色早已干白,强撑虚弱的气息道,“这个结局我早就预料到了,我这一生,虽是转瞬即逝,但也算是有始有终,何况,有你,足矣。唯一遗憾的是,相见恨晚,不能再陪着你了······” “不!你不是说,等江湖事了。我们就归隐山林的,种一庭的花,植一院的树,晒晒晚霞,喝喝茶的!”齐晚寐哽咽着,哭声覆盖住她每一个字音,“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我办不到了。幸好······”晚玉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一瞬之间,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移到了对面的人群之中。 齐晚寐通红的眼徐徐抬起,只见一身墨藏衣的东方衡从容而来,他手持绝华,停在了她的面前。 依旧是板正无私,一脸冰霜。 众人纷纷诧异着,这原本闭关的东方衡竟出现在此,想必是惊闻整个修真道门已然变天!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曾经的师妹!齐晚寐! 他定是要出来清理门户的! 无数声音划过耳畔,跪坐于地的齐晚寐已然顾不得许多,抱着奄奄一息的晚玉,拉住东方衡的衣角。 “师兄······”齐晚寐近乎是哀求道,“你救救他······” 萧如流当即阻拦:“不可!东方氏乃为神族后裔,本应是道门公平之秤,不该徇私枉法!正邪不分!” 素绝师太赞同道:“没错!不能救!” 无数人呼喊着主持正义,邪魔帮凶罪不可赦!声声入耳,字字冷血! -- 第150页 看着眼前这些声嘶力竭,一脸正义凛然的道门之人,齐晚寐不禁觉得悲哀,或许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的是一场同仇敌忾的狂欢!他们还需要一个最合适的领头者! 那人便是东方衡! 已没有力气反驳,齐晚寐只是仰头看着东方衡,沙哑道:“师兄,我求求你,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你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小忙,你说句话,或者就点个头······” 他是道门公平的秤砣,众人眼中的执法者,只要他肯定为晚玉说一句话。 定能保他一命。 晚玉在此刻涌出一口鲜血,齐晚寐明白,时间,已经不多了! “师兄!” 她喊着,恳求着,可东方衡只是垂眼看着她,没有一丝表情,也不答一句话,甚至吝啬一个点头。 这就很明显了。 神族后裔,当铲奸除恶,不帮不护,正义之秤,公正持平。 “不要怪他······”虚弱的字句一出,晚玉缓缓闭上了眼。 怔了怔,齐晚寐双瞳陡然睁大,她染血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晚玉被红绫覆盖住的温柔眉眼。 一瞬间,从前的种种如浮光掠影般划过齐晚寐的眼眸。 十岁,她魅骨爆发,被一群同龄小孩扔进泥沼里。 是晚玉救了她。 他朝她伸出手,温柔道:“别怕。如果觉得活着太苦了,就把手给我,跟我走。” 十五岁,她孤身行道,坟头前白烛摇曳,她愧疚自责,陷入迷惘之境。 也是晚玉救了她。 他拂过她的额头,安慰道:“只要是你心之所向,尽管往前走,再不济,有我为你兜底。”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可昔日之声言犹在耳,今朝之人却已被万剑穿心。 晚玉,一个如此谪仙般的世外高人,他本该潇洒于尘世之中,以天为被地为庐,不沾一丝尘埃世俗,却因她自坠这红尘世俗里,落得个万剑穿心的下场。 晚玉走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 如今,她再也看不到,他嘴角的那一抹温柔笑意。 再也不能! 回忆碎在齐晚寐的眼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晚玉······我们说好的,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归隐山林的,种一庭的花,植一院的树,晒晒晚霞,喝喝茶的!晚玉······” 没有回应。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凛冽风声划过耳畔。 这一刻,所有的苦涩堵在喉口,烧成一股绝望,直冲齐晚寐天灵盖! 她没有大喊,没有大叫,只是轻轻地放下了晚玉变凉的尸身。 良久,她微微抬眸,死死锁住东方衡冷情的双目。 “请问,他做错了什么,我沅音姨做错了什么?我齐氏一门又做错了什么?” 明明是质问的口吻,却没有拔高音量,那声音极低极低,她在压抑,在克制,仿佛下一瞬便有一条吞噬一切的恶龙冲破禁锢咆哮而出! 从头到尾,东方衡不屑于回她一句话。 该是责怪她不听劝告,执意与妖为伍。 该是鄙夷她作法自毙。 该是痛恨她杀了药圣。 齐晚寐轻笑一声,耳边有人回应了。 “暗杀正道人士,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 “对!最罪有应得!都是你害死他们的!” “你这个丧门星!活该被千刀万剐!” “罪不容赦!下地狱吧!” 众人义正词严地呼喊着,在为他们的正义之举呐喊着,一切都是替天行道,一切都是合情合理。他们没错,没错。 是她罪恶应得,罪有应得······ 是她活该! 活该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活该痛失至亲,满门全灭! “好,好,好啊!”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齐晚寐默然站起,嘴角的冷笑消失了。 一字一顿。 “百。” “鸟。” “朝。” “凤。” 叮铃,叮冷,不悔铃在冷风中清脆作响,诡异婉转的曲调随着摇曳的铃铛悠悠响起,整个半步多突然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惶恐着纷纷退后,谁也不敢靠近浑身鬼气的齐晚寐。 一阵阴风拂过,咔吱咔吱,浓墨般天边,无数幽兰光点涌来,由小变大,由点成群,朝着人群中涌来! “是魅鸟!是魅鸟!” 众人点燃火把开始挥舞击打,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无数幽兰魅鸟扑腾着翅膀,应着诡异悠扬的铃声,携着滚滚煞气而来,像是地狱里破笼而出的嗜血鬼,誓要将黑夜下的所有人全部啃食殆尽! “杀。” 周遭的幽兰冥火越燃越盛,又轻又冷的一个号令落下,无数魅鸟扑袭而来! 腥血四溅,有人抵抗,有人呐喊,有人求饶,有人谩骂,汇聚成无数刺耳之声。 唯独齐晚寐此刻的心很平静,她震碎了封印魅骨的另外半边陨印,一个人默默走向了那片幽兰冥火之中,走向她的家,走向她的归宿。 混乱中,齐晚寐突然回过头来,看向神情冰冷的东方衡,一句绝望的话落下。 “东方衡,但愿你这一生无情无爱,仙道无阻,就算是坠入黑暗,我们都不要相见了。” -- 第151页 东方衡如霜的眸子一颤,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血雨自天降落,大火燎过一切,覆灭了所有。 第63章 护你 一片刺眼白光轰的一声,琅琊萧氏的听竹院里,齐晚寐猛然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眼淌下两行清泪。 魅骨灼灼发亮,撞击着她的心脏,噬魂碎魄的一股力量,搅着往昔痛不欲生的记忆,犹如一道又一道重雷敲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只看到所有人都倒在半步多的血泊里,满眼哀怨痛色,她伸手想要去救,却被一片火海所阻! 所有的一切被焚成飞灰。 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同门、所有她熟悉的人!放君随风消逝去,只留一滴往昔泪,有些旧人再也回不来了······ “不要!”意识混乱的齐晚寐愤然站起,发了疯似的嘶喊道,“我杀了你们!杀!” 身旁的东方衡眼见此状,担忧不已,当即握住她的手:“齐简!” “你们这些魑魅魍魉通通给我滚出人间!我要你们血债血偿!!”齐晚寐什么也听不到,两眼充血,狰狞至极。 “齐简!你醒醒!”东方衡呼唤着,可齐晚寐几乎是不能控制地一脚踹翻周遭的木凳,掀翻桌上茶几,恨道:“神挡杀神,鬼挡弑鬼!你们谁也逃不掉!我要杀了你们!!!!我要——” “齐简!”东方衡一把抱住了情绪已然崩溃的齐晚寐,“是我!是我!是师兄!我在!” 师兄······ 这两个字一出,将齐晚寐灵台的一丝清明拉了回来。 她看着眼前的人,模糊道:“师兄······” 她记得,她记得她曾对他说,但愿你这一生无情无爱,仙道无阻,就算是坠入黑暗,我们都不要相见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当年我不该那样说······” 东方衡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刚刚齐晚寐迷失在往昔里,嘴里念着的便是这一句话。 当年那段记忆他也不知为何,竟像是被人抹掉一般,迷迷糊糊只记得一些场景,自己袖手旁观,以及齐晚寐这一句绝望的话。 “是师兄的错,是十年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是我让你误会于我,是我来不及护着你。”东方衡捧住齐晚寐的脸,以额头抵着她发烫的眉心,将滚滚清气缓缓渡入她的体内。 他心疼道:“十年后,不会了······我来护你,我来救你······” 魅骨爆裂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来,齐晚寐意识慢慢回笼,这才方知,她已回归现实。 可昔年,齐氏灭门、众亲惨死,晚玉罹难。 如今幕后老鬼不知何人,晚玉更是生死未卜! 为什么,两辈子都是黑的? “好黑······”齐晚寐无助地低语着,“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师兄······” 东方衡拂袖一挥,墙边的烛台被逐一点亮。 屋内瞬间恍如白昼。 “有光了,”东方衡指着光亮处,“齐简,你看······” 齐晚寐抬起眼眸,借着光晕,清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在那清冷绝尘的脸上,却有一双极为明亮缱绻的瑞凤眼。 鬼主曾身坠黑暗,世人皆以为她欢喜至极,可就在无数个平凡普通的夜,鬼主却是在祈求光明的。 幸好,现在她看到了,她终于看到了,她重生以来唯一的光。 东方衡。 昔年种种,真相虽早已明了,是她误会于他,东方衡没有对晚玉袖手旁观,可是所有人都不在了······ 一片片苦涩化为利刃,割着齐晚寐的喉咙:“师兄,我好痛······” “哪里痛?”东方衡看着还在不停颤抖的齐晚寐,又抱得紧一些,“告诉我······” 齐晚寐指了指心头,将头埋进东方衡的怀中,低哑道:“他们都走了。师兄。” 似乎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让她在绝望之地,生出一丝希冀,长出一片生机。 “你别走。”齐晚寐几乎是哽咽出声,“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紧紧抓住东方衡的手,生怕连他也会消散无踪。 “我不走。”东方衡反握住齐晚寐的手,坚定道,“我永远不走。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他们就这样抱着,谁也放不开谁,暗夜里的恶意太多太冷了,但只要彼此的一点点温度,就能一直走下去。 “怕不能如你所愿了。”一阵低低的暗哑笑声响起:“少衡君,可我要带走晚寐呢。” 齐晚寐一怔! 是那个幕后老鬼! “小心!” 半空中,那团诡异的黑雾快速袭来,齐晚寐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推开了东方衡! 一缕黑流注入了她的眉心! 坠落,坠落一片黑暗中。 齐晚寐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吼道:“出来!给我滚出来!” “怎么样?重拾往昔痛吗?”老鬼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着,上扬的阴邪语调里满是得意,“想哭吗?那就哭出来,孩子,谁教你忍着眼泪就不难过了?那些仇人就能一命呜呼了?死去的亲人就能回来了?” 齐晚寐咬着牙,恨色道:“你想看我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我告诉你,做梦!你这个见不得光的东西,恶心至极!” -- 第152页 “你!”老鬼震怒,良久,忽而低笑着,稳声道:“别挣扎了,孩子,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救活无脸怪从头到尾就是个局。” “······” “我之所以让你收集日月灵三颗金丹,存于魅骨,就是想复苏你体内的魅骨,所以每一次金丹入体,你的灵力都会暴涨。现在三颗已与魅骨完全融合,魅骨即将复苏,就像当初我跟你说得一样,你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选择,从来都是强者之间的权利,”齐晚寐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鬼婆婆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是全靠运气和仁义的吧?” 老鬼诧异问道:“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齐晚寐徐徐站起,心头处的魅骨灼灼发光,一层梵文白光罩在上方,使得魅骨犹如被困恶龙,只能臣服于牢笼之中。 嘶喊、撞击,却始终无力反抗,无法逃脱被囚的宿命! “陨印,是镇压魅骨邪灵煞气的上古封印,早年间被晚玉习得,此法有些特殊,中术者可自行解开封印,一旦解开一边,破镜便难以重圆,根本无法再补上半边。可是倘若魅骨刚嵌入灵魂不久,或者宿主重生后,一点点施下梵音,便能在魅骨彻底侵蚀宿主神识之前,重新罩下一层护法陨印!” “······” “当年,白姬将魅骨嵌入我灵魂时,亏得晚玉及时找到我施下陨印。老子不才,也学了这一门封印之法。在我重生后不久,我知你心机叵测,便已先下手为强,在三灵金丹每一次存入魅骨之前,悄悄地施下梵音陨印。”齐晚寐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这些时日,已足够结成完整的保护封印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你果然狡猾!” “谢谢夸奖,我一直如此,你以为施下血契咒,叫我干什么,我便能干什么?”齐晚寐轻哼一声,整了整衣襟,“身体是我自己的,当三灵金丹存于魅骨后,我灵力暴涨,我便早有察觉,虽表面上按你说的行事,但我不得不防你对复苏魅骨有兴趣,毕竟,我重生一次,不容易!” 老鬼道:“我之前没告诉你,齐三灵复苏魅骨的事情,就是怕你暗中动了手脚坏了大事,所以才以救人为由,请你入瓮。可惜啊,还是被你发现了,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自然,如果刚开始就告诉一个人,你必须按照我的办法,去复活你体内的怪物,怪物苏醒之后,你会彻底被怪物吞噬。那么解不解血契咒,一样会死。那为什么要听从? “所以,血契咒已解,你输了······” “哈哈哈哈哈哈!是吗?你好像忘了一些东西呀,孩子。”老鬼竟咯咯地阴笑了起来,“是不是我对你稍微客气一点,你就忘了,谁才是可以主宰一切的人了?” 齐晚寐心头顿然麻住了! 黑暗中,老鬼陡然压低了声音,然而只是眨眼的瞬间,一字一句幽幽飘入齐晚寐的耳畔中。 她听得清楚,老鬼跟她说的是什么。 她双眸一缩,颓身一僵。 来不及整理思绪,考量下一步应该如何,叮铃叮铃。 有什么东西触及到她的指尖。 她垂头一看,是不悔铃! 它正一点点套入齐晚寐的五指之上。 此物原本被收于香雪海明正殿的一个法盒之中。 那可是神族后裔,东方氏之所! 老鬼竟轻而易举地将它召了出来,可见其通天彻地之能! 齐晚寐立即敛住思绪,只听见老鬼的声音复而又起。 “你会需要它的。那帮正道狗霸占了这么久,该回是回到她主人手中了。”老鬼嗤笑一声,“对了,孩子,你实在太不听话了,待会,我需要教训你一下。” “你究竟要做什么!你这个疯子!”齐晚寐嘶喊道。 “你不是永不自暴自弃吗?你不是觉得人生中还有光吗?那我让这束光,与你一同沉沦,如何?” 老鬼阴沉的语调一出,齐晚寐心头一震:“你想对少衡君做什么?说啊!” 彻底慌乱,没有人能和疯子讲道理。 齐晚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敢动少衡君!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孩子,你拭目以待吧。” 半空中,咯咯笑声渐渐远去,寒凉一寸又一寸爬上齐晚寐的心头,急火攻心,仅仅只在一瞬,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蓦地,呲的一声,一道狠厉的剑光破开黑暗,将齐晚寐拉回现实。 屋内,烛光晃动,东方衡收回点在齐晚寐太阳穴上的手指,着急道:“齐简,你如何?” 齐晚寐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眼眸通红慌乱,一把抓住身边的东方衡:“少衡君!你快走!” “到底老鬼跟你说了什么?” 来不及分说了,你不能出事! “你听我的,快走!” 东方衡扶起虚弱的齐晚寐:“要走一起走!” 听竹院主室的大门啪的一声,倒塌而下。 东方怀初、东方伯以及寿宴上所有道门修士尽在眼前,他们全都盯着齐晚寐手上正熠熠发亮的不悔铃。 不悔铃,唯有鬼婆婆可驱可戴。 这下,实则无可辩驳了! 第64章 双甜 所有人都知道,十年前,杀伐果决的鬼婆婆,齐晚寐,她回来了! -- 第153页 听竹院门口,所有道门修士围站着,看着室内鲜血满布,地上横躺着萧清和和素情两具尸体,震惊不已。 有人喊道。 “萧掌门!” “素掌门!” 领头的谢鸣之前在萧清和的寿宴上,便极为厌恶齐晚寐,如今更是率先站了出来。 “鬼婆婆,你冒充道门之人,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竟还杀了萧、素两位掌门!他二人只是父辈与你曾有瓜葛,你竟让喜宴变丧宴!简直丧心病狂!” 有人怒道:“鬼婆婆的罪行罄竹难书,难平众怒!” “杀了她!杀了她!” 眼前的众人谩骂不止,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尽皆宣之于口。 齐晚寐知道,这一出好戏,想必就是老鬼给她的教训了! 他能让萧清和在香雪海明正殿上护着她,也能让萧清和的死直接暴露她的身份! 能一朝护她周全,亦能一脚将她踹入炼狱,她的生死清白皆在他掌中。 而他,更能让东方衡也随着她一起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就是老鬼还想让她明白的事情。 齐晚寐强撑地站了起来,身旁的东方衡搀扶着,眼底蓄满了担忧。 的确,齐晚寐刚刚历经昔年回忆,神魂被减了几分,她本就虚弱无力,可却还能端着五分昔年霸气,睥睨着众人:“还有谁有冤有仇的?”齐晚寐手指划过所有人,“你,你,还是你?无论是昔年,今朝的债,今天咱们便算个干净!” 修士一一怒然出列,罗列出十年前的血债。 “十年前,家师药圣温世怜被你一刀取命,因果报应!今日这笔账定要与你算个明白!” “当年,半步多一战,我崆峒双子因你修为尽失,双腿尽废!” “我孤月掌门因你五感尽失,到如今仍是活死人一个!” “鬼婆婆,今日定要你一并偿还!” 众人叫嚣着,愤慨着,狰狞的一张张脸无不写着四个大字,报仇雪恨。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凛然上前:“我鬼婆婆敢作敢当,当年半步多一战,你们的亲友死了,你们要算帐,那就要好好清算,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你们也休想让我背锅!” 谢鸣道:“无耻之尤,还想狡辩!就单是昔年温药圣,今朝萧掌门,素掌门这三条人命,你能赖得了吗?” “你们名门正派都不带脑子的吗?若说温前辈,请问,我杀人的话用得着深夜潜入人家中暗杀?我杀人以后还蠢到被人当场抓包?你们真的觉得我鬼婆婆如此无能,杀个人,用得着如此偷偷摸摸?” “你,你!” 对方无言以对。 因为昔年鬼婆婆齐晚寐不需要! “可你的确拿走了温前辈的药引之法!”有男修又道。 昔年种种,她无法辩驳,因为除了死去的温世怜没人能证明,这东西并非她所夺! 齐晚寐道:“好,我再问你们,当年血骨香在道门中彻底消散,是谁解开魅骨封印,让魅骨之血解了所有无辜之人的血骨香?” “是你又如何!”温世怜的徒弟愤恨骂道,“休想让我忘记,是你害死我师父!” “我没让你忘记,但你也同样别忘记,十年前,半步多一战,你们的亲友死了,我的亲友也没了,齐氏一门就因为你们所有人的袖手旁观,全都自相残杀而死!” 齐晚寐一字一句道:“谁都有活着的权力,你们想活就可以咄咄逼人,别人想活,因为有可能触及到你们的利益,你们就断了别人的求生之路,请问,这就是名门正派吗?这公平吗?” “不公平!”站在人群中的东方怀初举起扇子。 “闭嘴!”东方伯骂道,东方怀初无奈地退了回去。 “鬼婆婆能言善辩,擅于蛊惑人心,大家别听她混淆视听,胡说八道!” “谁他娘跟你胡说八道,我是在跟你们算账!”齐晚寐左手一抬,手背上的不悔铃叮当作响。 众人皆是一惧,纷纷拔剑出鞘,仿佛下一刻便要重演十年前半步多的血光之景。 “孽畜!”东方伯怒然上前,看向面色冷然的东方衡,“衡儿你还不过来!” 东方衡没有动。 齐晚寐看着他凝重的眉眼,她想,所有人的误会辱骂她都可以不在意。 她只在乎东方衡是否信她。 药圣温世怜,是东方氏之人,也是他尊敬的长辈。 十年前,温世怜惨死,人证物证俱在,在世人眼中,她齐晚寐就是恶贯满盈的凶手! “你信我吗?”齐晚寐小心翼翼地看着东方衡,生怕错过他一个字,甚至一个微末的表情。 东方衡没有说话。 一丝落寞自齐晚寐眼中浮现而出,她渐渐推开了东方衡的手。 可仅在这刹那之间,手,被人握紧了! 她抬眸一看,正是东方衡。 于众人诧异愤然的目光中,他道:“信。你不会杀恩人。” 听到这笃定而又真挚的一句话,齐晚寐眼中烧起了一股希望和热切。 纵然千万人诋我毁我又有何妨? 齐晚寐道:“你信过,这就够了。”顿了顿,她轻声道,“可是,你还是过去吧。” 我曾一身污脏,愿自行洗净。 如是不能,也不愿拖累你半分。 -- 第154页 你是神族后裔,如此光风霁月,只有远离我,此身清修名誉才不会被染上污脏。 “我不能祸害你。”齐晚寐嘴角拉扯出一个浅笑。 “你从未祸害过我。”一丝愧疚闪过东方衡冷眸,“是我害了你。” 齐晚寐一顿。 东方衡指了指自己的心头,低声道:“这一切本该由我来承受。” 齐晚寐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魅骨。 十岁时,阴月狐君白姬原本要杀的目标便是东方衡,她要种下魅骨的对象也是东方衡! 她要神族后裔之子疯癫成魔,嗜杀成性! 如果昔年不是齐晚寐拔刀相救,经历噬魂之痛之人,承受万千谩骂之人,便是东方衡! 是她替他挡下了这一劫。 齐晚寐释然道:“少衡君,你无须自责,当年,是我心甘情愿救你的。” “现在,我亦如是。” 东方衡果敢的字句落下,暖意瞬间自齐晚寐心头炸开,她轻声唤着:“师兄······” “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冷冽的眸眼中满是坚定,东方衡朝东方伯正色道:“父亲,她在哪,我在哪。” 齐晚寐眼中通红,仅仅只是看着他,都觉得心圆意满。 反倒是作为父亲的东方伯已被气得面色铁青:“你乃神族后裔,天选之人!竟与妖魔为伍!你实在令为父太失望了!” 一丝黯然在东方衡眼中浮现,他低沉道:“如果今日是母亲沦为众矢之的,父亲还会如此?” 东方伯眼中的眸光凝住了。若易地而处,他不能! 此时,众修士纷纷愤然道。 “少衡君,你难道忘了?是她杀了东方家的药圣温前辈!” “十年前,半步多一战,多少正道人士死于她手!你都忘了吗?!” “你无需再顾念少年情谊,这个魔头不值得你相护!” 东方衡冷眸扫过众人,沉声道:“值不值得,你也有资格评定?” 听竹院主室前,藏蓝道袍飘然,脸上若如天人的傲色令在场诸人一震。 的确,在场诸人,谁又有资格评定神族后裔? 飞雪自夜幕簌簌而落,借着皓月染上一丝皎洁暖意。 东方衡上前一步,眸眼傲然,掷地有声:“齐晚寐永是我东方氏秘天院二斋之人,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是人是鬼,她都是我师妹!你们要清算昔年果债,便一一找我这个师兄清算!” 一字一句穿过齐晚寐的耳畔,重重敲击着她的大脑。 东方衡,世人称道的东方明月,隋珠和璧,曾经任何凡尘俗事皆激荡不起一丝情绪的神族后裔, 竟会为了她这么一个罪恶滔天之人,拿一生的高洁清誉,为她横眉冷对千夫指! 看着他果敢冷然的背影,齐晚寐想,这一次,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此一生,得君如此,死于此地,可抵无价之宝。 眸光闪动着,齐晚寐不由哽咽着,圆满道:“师兄,谢谢你,谢谢你不离不弃,到此刻,还愿意认我。” 东方衡微侧过脸,轻声道:“自当如此。” 这言简意赅的四字落下,人群中的谢鸣骂道:“真是败类败一双!苟且苟一对!” 一位私心爱慕东方衡,东方家女修愤然出列,痛心疾首道:“少衡君绝不会与邪魔为伍!沆瀣一气!鬼婆婆擅长魅惑之术,定是此妖女动用妖法迷惑于他!” “道友,你莫再自欺欺人!”谢鸣嗤笑道,“你们自家的白梅玉簪是何许意义!你们自家人难道不知?” “你!”女修被气得面红耳赤,正要上前,一个小脑袋从她背后钻了出来,声音清澈:“当然知道!” 说话的少女正是不知道从哪里疯玩回来的东方念。 她眨了眨水灵的大眼,一副宣扬她爹妈真爱的模样,骄傲地负手而出。 “东方家训,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此白梅玉簪一生不得摘下,唯有寻觅到至真至纯的双修道侣才可赠予。一旦此人戴上,定将死生不离,不可摘下,簪在人在,簪断缘灭!” 一片哗然中,东方伯气得脸又青了一轮:“念念,你快给我回来······” 东方念一向不听话,也不差这一回。 “我不!” 因为她还要在最合适的地方,看她娘亲的表情。 齐晚寐愣在原地,东方念的一字一句打在她灵台之上,震得她脑子空白一片。 原来一直戴在她头上的簪子竟是如此珍贵! 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万没有想到,是此种含义! 难怪东方怀初总是欲言又止,调笑十足。 酥麻自心头燃到耳畔,齐晚寐看向东方衡,结结巴巴道:“少、少衡君······” 他不是心中只有那位爱得死去活来的亡妻吗?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东方衡,喜欢她?! 东方衡避开齐晚寐震惊的眼眸,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齐晚寐眸光深深:“少衡君?你告诉我。” 还未及东方衡回答,谢鸣耻笑道:“你让他说什么!说他早就想和你蛇鼠一窝!你无媒苟合!灵肉双修!哈哈哈哈!” 听到如此腌臜之词,齐晚寐瞬间心头火大,旁人怎么说她都无妨,可他师兄,那是她捧在心头要决定喜欢的人,怎能因为她受此侮辱。 -- 第155页 “闭上你的臭嘴!小心老子割了下酒!我和少衡君之间清清白白!” 一道凌厉的剑光划过半空,谢鸣如残叶落地,毫无反抗之力,直直倒地。 一片哗然声中,东方衡持着绝华,终于直面自己的心意,沉冷的嗓音响起。 “不算清白,我心悦她,这,与你们何干!” !!!!! 东方氏可娶妻育子,却不能动心动情,这堂堂神族后裔,冷情冷心的少衡君触犯门规,竟动情至此?对方还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 众人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 东方怀初一脸欣慰,眼里差点要掐出几滴清泪来:“我小师兄,终于出息了。” 这气得东方伯又是咳嗽两声,若不是有东方怀初在身边搀扶着,怕都要站不稳。 而齐晚寐,她彻底呆住了。 她曾以为毫无希冀的爱情竟在此刻生根发芽! 她此生决定要好好珍惜,好好深爱的人,也喜欢她! 她不敢相信,拉住他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少衡君!你再、再说一次!” “好话不说第二遍。”东方衡脸颊微红,回应道。 齐晚寐爱财,持之以恒地爱着。 但此刻,黄金万两,珠罗玉翠,皆是抵不过,东方衡一句,我心悦她! 仿佛这四个字一出口,过往所有坎坷苦楚都能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眼中一丝甜蜜浮现,齐晚寐唇片扬起,真诚笃定道:“那么,你听我说。有些事情,总要有人说清楚的!”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抱住东方衡,一丝不苟道:“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了,这辈子,就单纯想和你在一起!直到老,直到死!也不想放过你!” !!!!! 东方衡双目一顿,一片绯红掠过他的脸颊,握住绝华的手指抖了抖。 气氛瞬间僵住了,东方怀初满意地挥了挥扇子,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像极了嫁女儿的老父亲。 东方念一脸陶醉,拍手叫好:“啊啊啊!我爹娘可恩爱了!” 谢鸣喊道:“大家快杀了这对狗男女!” 刀光剑影袭来,齐晚寐推开东方衡一些,她轻声道:“这回,劳烦师兄陪我一同离经叛道了!” “啰嗦。”东方衡冷道。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持剑,一人持铃!并肩一凛! 正要杀个痛快之时,忽然有人高声道:“诸位,鬼婆婆的命,我来取!” “阿沁!” 随着东方怀初惊愕的声音,齐晚寐闻声望去,只见齐沁破开人群,一身琅琊萧氏青袍,肩膀上红绫飘飞。那冷艳的眸眼中满是恨意。 她的目光锁在身后房中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上,萧清和。 那是照顾了她十年的主人,亲如师长,如今却死在齐晚寐的手中。 齐沁敛了敛湿润的眸光,一步一步地靠近齐晚寐。 “为什么?我的亲人都因你而死?” 齐晚寐眉宇一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确实如此。 “为什么?你要夺走我的一切!” 面对声色狠厉的齐沁,齐晚寐愧疚道:“我······” “你还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摘星镇小巷中,一句话回荡在齐晚寐的耳畔。 “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这张脸从今日起,若是在我面前出现超过三回,我这红绫明净必嗜血夺命!” 摘星镇一次,听竹院一次,琅琊寿宴殿一次。 三次已用尽了。 这一次······ “我——唔!”齐晚寐瞪大眼睛! 垂眼一看,红绫明净竟穿过了她的心房! 竟是谁都没想到,齐沁会出手这么快,这么准,跟之前在香雪海明正殿捅的位置一模一样。 “齐简!”东方衡接住倒下的齐晚寐,反手一挥,一道凌厉的剑光挥出,红绫一绕,反而将剑光一带,将后面围上来的正道人士击了正着。 众人纷纷踉跄倒地间,东方衡打横抱起齐晚寐,拉上一旁的东方念,落座在绝华之上,朝夜幕御剑而去。 混乱中,东方伯正要追上,东方怀初故作疼痛,一把拉住人:“哎呦,掌门师伯我疼,我受伤了,你看看啊!” 东方伯不得不顾念东方怀初,没有再追上去。 此刻,齐沁仰头,看着远方的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眼中情绪不明,负过身后的手微微颤抖着。 第65章 心动 熠熠生光的绝华幻化成两米之长的巨剑,于夜幕中缓缓飞行着。 东方衡一身藏蓝道袍,负手立于剑头,青丝飞扬,穿云破空。 身后,受伤的齐晚寐躺在东方念的怀中。 东方念先是撕下衣条给齐晚寐包扎伤口,再是注入灵力阻截她的血涌之势。 齐晚寐想,小小年纪做事到如此临危不乱,真的随了她的父亲。 “阿娘,你别害怕,念念会保护你的。”东方念心疼道。 闻听此句,齐晚寐浅浅一笑,朝前头的东方衡看去,艳羡道:“你家丫头,真不错,你有此等女儿,算是服气,我就没这个福气咯。” 如果谢无涯的女儿小灵儿还活着,约莫也是这个年纪。 当年小灵儿虽得齐晚寐抽魂入木,但十年前半步多那一场大战中,怕是早就魂归九泉,她竟是连谢无涯和黑三娘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 -- 第156页 想起这,齐晚寐心头竟是一揪。 东方衡回过头道:“这也是你的福气。” 也是,这不是白捡了一个女儿嘛。 齐晚寐瞧着父女两人,思绪突然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候她十岁,身中魅骨,所有道门正派人士对她一家三口穷追猛打。父亲段风楠背着母亲齐沅光,抱着她,杀出了重围,如今日一般无二。 她记得那时母亲齐沅光的神色。 一双眼如染过雨露的星辰,悬着笑意,璀璨明亮。 明明是极苦之劫,她却是笑的。 一生有你,虽苦犹甜。 齐晚寐那时候不懂,如今却是明白了个透彻,一团暖意升腾至心头,裹得齐晚寐全身一暖。 半空中,齐晚寐微抬眼眸,漫天繁星一掠而过。 如果说,人死后将化为星辰,哪两颗是父母呢? 她很想很想告诉他们。 爹爹,阿娘,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代替你们疼着我,护着我,你们看到了吗? 虽然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气人,跟个公主一样暴脾气。 但是,女儿真的很喜欢······ 心里就这么默念着,远处天边,两颗星星仿佛听到了一般灼灼闪烁着。 齐晚寐圆满一笑。 “少衡君,你这是想把我们拐到哪去?” 听着齐晚寐这一句轻声调笑,东方衡眸眼中的寒光散去。 “安心闭眼休息,天亮便知。” 东方念噗嗤笑道:“爹爹,这是不是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齐晚寐敲了敲东方念的额头:“就你会说。” 是的,的确如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冰块随他走。 天幕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晨曦微光穿云而落,皓皓白雪蹁跹着。 绝华在长明岛半步多前落地,东方衡和东方念扶着齐晚寐跃下了剑。 抬眸的一瞬,齐晚寐眸光凝住了。 朝阳之下,长明岛中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犹如一簇簇明媚的灯盏随风摇曳,美轮美奂,长明不灭。 东方念惊愕哇了一声:“好漂亮啊!天呀,我这是来到人间仙境了吗?” “长明岛?”齐晚寐满目诧异地看着东方衡。 他点头,温声答道:“是。” “十年,我已经差不多忘记家是什么模样了。” 齐晚寐唏嘘着,一步,二步,三步,不可置信地朝前走去,眼前正是君兰水榭,曾经“半步多”三个牌匾大字映入视线之中。 这里是她的故土,她一直想落叶归根之处。 齐晚寐眼中闪烁:“怎么可能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十年前,这里曾历经一心道协围剿鬼婆婆一战,早该是冥火漫天,血流漂杵。 自那以后,百花凋零,古树颓然,而半步多也早就应该在那一场大火中,与腌臜的人心一同湮灭,焚成飞灰。 可如今却能同劫数之前那般灿烂明媚。 怎么会? 况且如今已临近岁末除夕,冬日里百花齐放,又怎么可能? 有人亲力亲为,用法力维持着这一切! 而且一做便做了十年! 齐晚寐愕然地看向东方衡。 东方衡避开齐晚寐的视线:“许是有道友不忍此间仙境就此毁灭,故而出手相助。” “是吗?”齐晚寐并不相信。 东方衡古水无波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温软:“到家了,齐简,先进去看看。” 齐晚寐颤抖的手微抬,推开了半步多的大门。 院中光景隔着十年的冗长岁月,一点,一点映入眼中。 一切陈设如初。 没有满布蛛丝,没有尘封厚尘,连临死前那一把冥火烧灼过的痕迹都没有。 甚至就连院中古树下那一块石碑都还能屹立不倒。 十年来历经风霜,石碑上面的刻字也只是有些模糊,一字一句,都是齐氏家训,犹如当年。 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齐晚寐慢慢走到石碑前,拂过刻痕上的细碎白雪,轻声念道:“齐氏之人,持剑,当护己之爱······” 所有的一切,完好如新。 原来,家还在的。 “呆子,你这个雪人歪七扭八的。”远处雪地里,年轻明艳的齐沅光推着雪人,正在数落着段风楠,“我们家简简怎么会喜欢呢?” 段风楠挠挠头,疑惑不解:“真的很差吗?我觉得挺好的啊。” 身侧的齐沅音莞尔一笑,牵着半人高的小齐沁走了过来:“沅光,你就别欺负段大哥了。” 齐晚寐惊愕上前,哽咽出声:“爹爹,阿娘,沅音姨,齐沁······” 所有人听到声音,同时回眸,看着齐晚寐,朝着她挥手笑道:“简简,快过来啊。” 齐晚寐快步上前,眼前的景象,幼年时的记忆,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家是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了······” 齐晚寐踉跄一退,手腕却被人挽住。 她转身垂眸,正对东方衡一双好看的瑞凤眼。 东方念笑嘻嘻地也握住了齐晚寐的手,一双水灵的眼眸一闪一闪:“以后啊,你有我们了。我叫你阿娘,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爹爹,你说好吗?” -- 第157页 心骤然提到了喉咙口。 齐晚寐曾经痛失所有,满手鲜血,曾经是游荡孤魂,无处可依,现在真的能······有家吗? 虽然在琅琊台她终于明白东方衡的心意,可是就算两心相许,东方衡对亡妻如此深情,他真的愿意让她成为东方念的娘亲,和她成为家人吗? 这是贪欲,她不敢奢求,黯然垂下眼眸。 “好。” 东方衡简单又真诚的一个字砸进齐晚寐的耳畔,震得她声音都是结巴的:“少、少衡君······” 还未来得及消化,齐晚寐的手腕便被东方念一拉,人就凑到了东方衡跟前。 瞧见两人脸上飞过的一抹红晕,罪魁祸首东方念心满意足地在心里将自己夸了个遍。 对于这件“月老伟业”,这个鬼灵精一向自诩自己做得有模有样。 “太好了!我真的是聪明,拐了个如花似玉的便宜阿娘哈哈哈!” “没规矩。”东方衡朝东方念沉声道,“是阿娘。” “略。”东方念吐了吐舌头。 “跟我来。”东方衡牵着齐晚寐的手,往前走去。 东方念乖巧地捂住了眼睛,弯起一抹浅浅梨涡:“没眼看,没眼看,我就不跟上去了。” 风雪中,东方衡挽着齐晚寐的手腕,雪地里,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脚印紧紧相随着。 齐氏祠堂内,整洁如初,白蜡烛立在香炉中央,缭绕的清香裹着宗祠神台上齐氏历代掌门的牌位。 齐晚寐和东方衡跪坐于蒲团之上,合手叩了三拜。 东方衡从袖中掏出一枚戒指递给齐晚寐,跳动的烛光下,齐晚寐认出了这是什么。 “六壬戒指?!”齐晚寐将戒指握在掌心,眸中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这可是十年前,齐沅音亲手给她戴上的信物! 齐氏历代掌门的传承之物! “我有一道友,帮我找到的。”东方衡道。 当年半步多一战,齐晚寐魂消身陨,魅骨被人悄然供于清水村道观之中,不悔铃和满意皆被收缴于东方氏。 然而,这六壬戒指却是不知所踪。 没想到今天还能重见天日。 东方衡默然点头,示意她上前祭拜。 齐晚寐敛了敛激动之色,将六壬戒指放置在牌位面前,携着满腔的思念道:“爹爹,阿娘,沅音姨,我回来了。” 齐氏历代先人牌位前,白烛闪烁着微光,一摇一闪间,似乎故人依存。 “对不起,我十年前没能护好齐氏上下。好在,齐氏的根还在,家没毁。我答应你们,一定会让太湖齐氏传承不绝。” 齐晚寐执起东方衡的手,声色轻缓:“今天,我带个人来见你们了。你们在下面一定要好好保佑他,保佑他健康平安,一世逍遥。” 听到这句,东方衡七分喜悦涌上眉梢,但却仍有三分担忧划过心头。 齐晚寐看着六壬戒指,眸光落在东方衡脸上。 “少衡君,你说,这个六壬戒指是你那位道友找到的?” “嗯。”东方衡答得很轻,视线微移,这轻微的闪躲,令齐晚寐语气更淡,淡得像是在压抑些什么。 “那么,齐氏长明岛被烧成那样,还有这些牌位?也是你那位道友恢复的?” “嗯······” 随着东方衡重复的一个字落下,齐晚寐心中有些东西,仿佛要奔涌而出,她苦笑道:“十年,谁会花十年的时间去做这样的事情?这个人是怎么做得到的?” 这一步一步地询问,让东方衡明白,似乎避无可避。 他深切的眸光落在齐晚寐的脸上,终于低声道:“想做到,便一定做得到。” 看着这样的目光,只在一瞬间,眼眶便被灼红了! 一股如卷风骇浪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齐晚寐撞入了东方衡的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东方衡猝不及防地顿了顿。 齐晚寐的沙哑声调已连不成完整的话语。 “谢、谢、谢谢你,少衡君。我、知、道、知道都是你。” 她将他紧紧搂着,恨不得融入骨髓,极力压住哭腔,保持咬字清晰:“谢谢你,用法力维持着长明岛百花盛放的模样,谢谢你,将当年那个破败不堪的齐氏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谢谢你,找到齐氏的传承之物,让我时至今日还可以吊唁先人!” “谢谢你,不离不弃······谢——”齐晚寐卡住,再次道:“我知道,你没有承认,是不想我对你只是感激之情。” 心揪紧了,喉口都是苦甜掺半,齐晚寐哽咽出声。 “如果你觉得我在琅琊台听竹院说得太草率,那我便再说一次!” 东方衡声音一沉:“什、什么?”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笃定道:“少衡君,师兄,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这件事,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东方衡身子一颤,隔着两人厚厚的衣袍,齐晚寐都能听到他那一阵阵强有力的心跳声。 齐晚寐刚要推开东方衡,想看看他的反应。 可却在一瞬之间,被身后的一只手抵住。 东方衡将她重新紧紧搂入怀中。 一个沉炽的嗓音荡在齐晚寐耳畔:“我也是。” 外面风雪又厚了一层,齐晚寐眼中泪光闪烁着,她原本是个极怕冷之人,此刻却觉得心头极暖。 -- 第158页 因为,她搂住了身边的“人间烟火”。 第66章 除夕 不知为何,齐晚寐和东方衡自琅琊台杀出重围后,那些自诩正派的道门人一个也没再追来找麻烦。 许是谁也料不到,他们会回到破败多年的长明岛,回到早已灭门的齐氏半步多。 半步多,半步犹多,当年的血战令众人对此望而却步。 都道此处亡魂无数,晦气骇人,是以,时至今日,无人上岛。 也是因如此,齐晚寐才可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安安静静地享受今年的最后一日——除夕。 齐氏主室屋内,一张张嫣红人偶剪纸被贴在每个角落里。 银铃般的歌谣声随着窗外纷纷白雪翩跹而落。 “我家住湖上,雪花芦苇荡。” “爹娘两相伴,岁岁长守望。” 清脆的声音在这红白相间的半步多内荡漾着,仿佛一瞬之间,驱散了半步多十年的蔫蔫死意,拉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灵动喜气。 东方念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时不时抬手踮脚修正剪纸,回头看向东方衡。 “爹爹,正不正?还有我唱得好不好听?” 灵动的双眼眨了眨,东方念像只小狐狸一样歪着小脑袋,等待她那板正冷峻的父亲大人夸赞。 可那她一向冷傲的老父亲东方衡只是看着她,如冰的眸子里多了一点温软。 就像是透过她在看着谁一样。 想来一句夸赞马上就要降临,东方念心中欢喜万分,可东方衡却只是一本正经答道:“歪了。” “哪有!”东方念失望至极,“爹爹你向来眼神不好!” 她插着手,气鼓鼓地扭过头。 忽而,她那严厉的父亲大人淡然地多加了一句:“但歌唱得不错。” “少来,那还不是因为这是阿娘教的!”东方念点了点下颌,思忖两下,“我听阿娘说,曾经有一对神仙眷侣他们也经常在湖边,教着自家女儿唱的。” “那不是旁人。” “那是谁?” “你姥姥和姥爷。” “哇!爹爹,原来阿娘跟你说了这么多!我不管!她要更喜欢我!”这头,东方念携着醋意,略了一声她的父亲大人,岂知她的父亲大人倏地起身。 她疑惑道:“爹爹,你去哪?” “去厨房,帮你娘。” 这如钟鼓击玉的六个字一落,瞬间打得东方念脑壳嗡的一声,麻了。 谁都知道东方衡做饭如杀人。 “别!”东方念当即拉住东方衡,好声好气道,“阿爹,我错了,你饶了我吧。可怜我这十年没娘的份上,你就大发慈悲好好坐着。行不?” 从小到大,她没少了解她这位父亲大人的‘美味佳肴’。 好在,她小师叔东方怀初经常带她走街串巷,尝尽美味,不然她真的是要英年早逝。 “······不行。” 面对严正的东方衡,东方念快哭了,拼命劝阻:“爹爹,您就听念念一句劝,大过年的,你要冷静。嗯!冷静!” “你倒是聪明,丫头。”门外,齐晚寐端着一笼雪饺走了进来,听着两父女的对话,不禁想起东方衡上一次做饭,那姹紫嫣红的模样,那人鬼厌弃的味道,那炸了厨房的丰功伟绩,也难怪女儿东方念如此嫌弃。 “你啊,还是合适坐着,比较赏心悦目,就别出来祸害苍生了。” 听着齐晚寐这一通评价,东方衡一脸正色:“何至于此?” 他是怎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的? 齐晚寐扶额无奈,将东方衡拉到桌前按住坐下,把醋茶和酸醋小碟放在他的面前。 “呐。” 她清楚东方衡的每一个喜好。 曾经,这是东方衡的习惯。 如今,已是齐晚寐的习惯。 而某人也很受用,东方衡目光微软,接了过来,这眼神的一来一回,却有人醋了。 东方念道:“哼,阿娘偏心,只顾阿爹!” “好好吃饭,这成何体统。”东方衡肃然道。 似乎有齐晚寐这个后娘,东方念底气十足,装着梨花带雨的模样扑进齐晚寐怀中,委屈道:“呜呜呜,爹爹凶我,阿娘!他凶我!你要为我做主!” “小狐狸。”齐晚寐摇了摇头,玩味十足地看向东方衡,轻声道,“少衡君~” 那眼神在说,快道歉,得服软。 东方衡颇为无奈,将夹着两个雪饺分别夹入齐晚寐、东方念碗中。 轻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明明是一句斥责人的话语,听起来却有几分宠溺无奈的意思。 齐晚寐调笑道:“女儿似母,你待如何?” “破例听之。” 如此一丝不苟又如此离经叛道的四个字自东方衡口中说出,齐晚寐先是一怔,随后,眉眼弯了起来。 夜,外头白雪簌簌,烟花绚烂,室内裹着烟火热气,一派暖意。 这一刻,齐晚寐心里那空洞的一处,突然像是被人填满一般。 十年倥偬魂无依,吾心安处可为家。 今年是十年来过得最像样的一个好年。 *** 深夜,君子兰风中静静地拂动着,窗外的月色洒下一片柔光,将整个齐氏裹得及其温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些冷。 -- 第159页 齐晚寐一向是怕冷的。 她搓了搓手,合上了窗户,岂料一回头却瞧见东方衡拿着火钳,正往火盆中添火加炭。 可一向为道门敬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东方衡哪里做过这些凡人干过的事,砰的一声,火炭在火堆上五马分尸了。 齐晚寐噗嗤一笑:“还是我来吧,这么多年来,公主怎么能干活呢?” 接过火钳,齐晚寐扒开火热的炭堆,轻轻夹起木炭围绕着几颗火红的火块,架成个八字形。 “你和念念啊,真是这不行那也不行,能活这么大也是奇迹了。”齐晚寐得意扬声道,“没有我可怎么办哟~” 东方衡握住齐晚寐的手,齐晚寐一顿。 只见东方衡小心翼翼裹着她的掌心,哈了一口暖气:“还冷吗?” 齐晚寐摇了摇头。 “你今日为何比往日更惧冷,晚饭结束后,你去了何处?”东方衡凝眸看着齐晚寐有些干皱的手指,那明显是在水里泡过的模样。 “还能做什么?”齐晚寐捏住东方衡的下颌,挑眉道,“当然是去为你洗衣服了。” 东方衡的视线自那张炽热的眸子上移开:“你何时如此贤妻良母?” 齐晚寐顿了顿,把弄着东方衡肩上的一缕青丝,笑眯眯道:“我一直如此,你要珍重。” 东方衡再想问些什么,门外正偷听的东方念一个踉跄,忽然滚了进来。 她尴尬道:“嘻嘻。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继续,不要在乎我。” 东方念僵僵地笑着,正要溜走,齐晚寐一个机灵,像是找到了挡箭牌似的,马上便将东方念拉了过来:“念念,今晚睡这,如何?” 东方念脸一抽:“啊?” 而东方衡,不用说了。 他的脸色比窗外雪坨子还要冷。 须臾,一家三口就在床上和谐地,端正地,盖被睡了。 东方念夹在中间,哭丧个脸,堪比强摘下的苦瓜还扭曲,本想好好观摩一场东方怀初常常说的春宫图究竟是何种模样,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将被子一蒙头,念了几遍清心菩提咒。不敢太激动,一激动开口的话,是会被老爹揍的。 这么一闹,齐晚寐也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齐晚寐耳边响起了一阵低语。 “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齐简。” 外头风雪飒飒,盖过了余音,似乎只是一句梦中呓语。 齐晚寐将身侧的东方浅拢了拢,睡了过去。 ** 大年初一清晨,新年新气象,可惜房间中,齐晚寐和东方念两母女照旧赖了床,可是一听到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的时,两人同时睁大双眼,静坐而起。 不敢再贴床一刻,灵台清明无比。 因为东方衡正在扫荡厨房了! 好在,两人阻止快速,终于从东方衡手中拯救出可怜的厨房以及一家人的五脏庙。 吃完早饭,齐晚寐带着东方衡、东方念转悠了一圈长明岛,把以前好玩的事情好看的景色都一一讲了一遍。好像要把自己所有好玩的事情,一次性都讲给他们听似的。 东方念没心没肺听得那是聚精会神,可东方衡却眉宇微蹙。 他总觉得,齐晚寐有什么心事,可却被掩盖得极好,竟像是他的一场错觉。 到了晚霞时分,一家三口御剑出了长明岛,到了太湖的月亮湾码头。 无数船只缓缓停泊靠岸,渔民纷纷收网捞鱼,鱼篓里各式各样的鱼儿,当得那一句名号,太湖三白天下鲜,引得男女老少纷纷围观。 码头边的卖糖人卖面具的小贩似乎也不甘示弱,拼命吆喝着,吸引客源。街上腾腾热气弥散开来,映出行人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 灯火阑珊处,东方念自觉地给父母腾地,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左顾右盼,对太湖摊贩上的许多新奇事物都十分欢喜好奇,碰到喜欢的东西,偶尔还跟摊贩讨教还价起来。 “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齐晚寐挑眉看向东方衡。 目光一顿,东方衡被拉回了十年前的岁月里。 那一年他的生辰,齐晚寐曾送他一幅画卷,与眼前的景色一般无二,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人间烟火。 “这样,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画上这些美景如何?” 一字一句,墨梅小筑里,齐晚寐当年说得不怎么郑重,就像是只小狐狸会哄人的话语。 东方衡觉得当不得真,没想到,十年后,她还记得。 “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就忘了?” “······” 齐晚寐眼中璀璨:“我不仅让你看,走,太湖还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话语未落,东方衡手腕一紧,就被心甘情愿地拉走了。 说着,齐晚寐便拉着东方衡开始沿街尝着各式各样的小吃,辣的,甜的,酸的,甚至是苦的,一个不落。 灯火阑珊处,端正清雅的少衡君难得像个小孩子,露出了一星半点扭曲的表情,被齐晚寐嘲笑到不行。 碰上抠门骗钱的小摊贩,爱钱省钱小能手齐晚寐也会买货嫌货,和老板吵吵几句。 什么你这人就不厚道了,这衣服不好看,顶多一两。 什么这串鱼丸人家只卖三钱银子,你五钱,你干脆去抢好了。 什么老板我买了这么多,你赠送我一个小糖人怎么样,出门靠朋友和气生财。 -- 第160页 鬼话人话她都是说得出口,东方衡就在一旁看着她诡诈狡猾的模样,冷峻的嘴角微弯。 长在孤高冷寒的香雪海的东方衡,就这样浸在人间烟火里,品尝着人间美味,这一刻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知道为何,许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圆满,一阵刺痛自天灵盖上划过,东方衡似乎看到了什么,画面却一闪即逝,使得他顿住了脚步。 齐晚寐一凛,她扶着东方衡坐在小摊贩桌边上:“怎么了?” “无事。”东方衡不以为意。 齐晚寐调笑道:“我们家少衡君这么快就累了?这体力不行啊。” “胡言。”东方衡斟了一口茶,递给齐晚寐。 齐晚寐嘴角一勾。 “两位小友?”一个声音身后传来,齐晚寐和东方衡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贴着两撇小胡子的神棍站在两人身后。 这人看样子只有二十出头,却非要装着快要两眼一瞪的老头子,他拄着一个半仙的旗帜,笑眯眯地打量着两人。 齐晚寐见多了这种江湖神棍,没等他开口,便懒懒道:“我印堂不发黑,脑袋清醒,家中无事,已有相公,女儿康健,不买药,不嗑丹,不驱邪,谢谢。” “道友,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俩与我有缘啊。”神棍自来熟地坐了下来,热情道,“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总在需要时啊。” 这一听就是来骗钱的口头禅,齐晚寐道:“是吗?那你倒是说说。”她下颌一抬,看向东方衡,“我两啥关系呀?” 老神棍拂过他的小胡子,掐指一算,神神叨叨道:“你两乃九世情侣啊,相配至极啊。” 齐晚寐狐疑道:“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惜啊,相生相克啊。”神棍叹息,神色复杂。 齐晚寐假笑一声:“我谢谢你啊。我们不克,我们好得很。” 东方衡道:“老先生,你是否有话要告诫我们?” 老神棍眯着眼睛,神神叨叨道:“一切皆有缘法,缘法之中皆有劫数,唯有情坚,方可渡劫啊。” 东方衡手指一蜷,齐晚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僵了僵,一把推开老神棍:“起开,起来,东方衡,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哪有劫数。” “不信便罢了,老朽去也。”说着,人便大摇大摆地混入了人群中。 “别让他扫了我们的兴致。”齐晚寐抿了一口茶水,“看。” 东方衡顺着齐晚寐的视线微微仰头。 十里霞光染红了整个天幕,像是一抹罩在人间烟火上的薄雾。 齐晚寐惬意道:“少衡君,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出生在晚霞时分,我阿娘说,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能看到天空最美的时刻,那是很幸运的。” “倦鸟回巢,行人晚归,人间烟火,好梦将至。” 齐晚寐以手支着下颌,笑吟吟道:“没想到,我们家少衡君还会诗呢?看来是很喜欢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调笑,东方衡轻咳一声,正色道:“休要胡言。” 齐晚寐更得意了,吸了一口气。 “你觉不觉得,吹吹风,赏赏晚霞,身边还有个人陪着,吵着,就很圆满。” “嗯。”东方衡毫不犹豫地回应着。 齐晚寐垂眸看了一眼东方衡。他惬意地闭着眼,享受这美好的一刻,似乎比齐晚寐更珍视这一切。 “可惜,晚霞再好,”齐晚寐嘴角的弧度渐渐凝住,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似的,眼神眷恋在东方衡脸上,声音很低,“都敌不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因为有一件事情,时至今日,齐晚寐都没有告诉东方衡。 第67章 欢愉 两天前。 齐晚寐自往昔的记忆醒来时,幕后老鬼曾将她拉入黑暗。 黑暗中,老鬼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你好像忘了一些东西呀,孩子。是不是我对你稍微客气一点,你便忘了,谁才是可以主宰一切的人了?”老鬼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爱人爱得快活,可还记得生死未卜的晚玉?” 从未忘却,她重生后,便一直都想找到他,也知道他定在老鬼手中,之前以为交易达成便可获知他的下落,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局罢了。 齐晚寐心头一紧,喊道:“你把他藏哪了?!!快说!!” 她如此焦灼,可老鬼却慢悠悠地讲述着:“晚玉并非凡者,乃半仙之人,这你应能察觉得到,当年他被万剑穿心,魂魄几乎全碎,可他却拼尽力气,也要留一魂附在你身上。” 一字字砸得齐晚寐瞪大了眼:“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我身上?!” “你这么聪明,猜不到什么可以保存魂灵吗?” 齐晚寐头皮顿麻,艰难地垂下眼眸,胸膛处的魅骨蠢蠢欲出,那一层上古陨印里,竟浮现出一颗圆形光晕,正是晚玉的一魂。 原来兜兜转转,寻了这么久,晚玉竟是一直在她的魅骨之上。 魅骨当年不仅存了齐晚寐的魂灵,也保了晚玉的。 齐晚寐捂住胸口,震惊看着萦绕在魅骨之上的魂魄:“不对!这只有半魂!”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才能看到! “因为还有半魂在我的手上。”老鬼道。 黑雾弥漫下,那半缕魂魄浮现而出。 -- 第161页 长身玉立,白衣飘然,红绫缚眼,莞尔温柔。 正是晚玉! “你!”齐晚寐目眦欲裂,切齿地恨道,“是你碎了他的魂魄?!” “你可别冤枉我,魅骨原本只能容下宿主灵魂的,可他这一魂痴念过重,附在魅骨之上,守着你,就连魅骨也驱散不开。就算我极力抽出,也只能抽了半魂出来。我何尝不想要一个全魂?” 齐晚寐怒气未消:“到今日,我才能看到他,是否与魅骨,与你有关?!” “没错。因此半魂随魅骨而生,在魅骨尚未复苏前,无一人察觉,如今日月星三灵俱全,魅骨力量也在逐渐恢复,你自然就能看见他那半魂。”老鬼怜悯道:“不入轮回,痴缠永生,真的好生令人感动啊!可惜,你总是这样,想留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老鬼说的确没错。 昔年,晚玉肉身被万剑穿心,她救不了。 今朝,晚玉的魂魄被碎裂为二,她也救不了。 从来,她想留住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难怪,她在生死关头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总能听见晚玉的声音,却无法看到他的身影! 因为这半魂的灵力实在是太孱弱了,甚至都不能幻化成形。 曾经,她以为那声音是幻觉,不是的!从来不是! 从前世到今生。 晚玉一直都是在的······ 一直都守在她身边······ 从未离开过! 泪水夺眶而出,齐晚寐瘫倒在地:“晚玉······” “孩子,你这是图什么?”老鬼上扬的语调携着一点感慨,“你自负聪明,重新布下上古陨印,阻止魅骨复苏,却是没想到,如果你不解开全部封印,晚玉将永困其中,你难道忍心?他可是守了你两辈子啊。” “······”一股苦涩堵住了喉咙,齐晚寐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鬼道:“我也是心疼你,从某个层面来说,我和你都一样。有着共同的敌人,是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齐晚寐敛去脸上的泪水,齿尖狠狠挤出一个轻声:“滚。” 老鬼并不在意,宽宏大量道:“这样,都体面一些。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是我给你的恩赐。” 齐晚寐问道:“两天之后?” “两天后,你来箬水之滨,我把剩余半魂给你,你解开魅骨陨印,将晚玉的一魂凑齐。接下来,你抽魂入木复活人的事情就不用我来教你了。” “那我倒是该感谢你了?”齐晚寐冷笑一声。 “是的。”老鬼理所应当道。 齐晚寐咬牙,强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此刻不能示弱。 老鬼定另有阴谋。 “你费尽心思想设下这个局,集齐三灵,无非就是要魅骨复苏,逼迫我解开封印魅骨的陨印,到是我便会沦为嗜杀邪魔!你想我疯,究竟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杀人呀,这世间这么肮脏,多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老鬼语气轻松,似乎本该如此,早该如此,“我要这些个魑魅魍魉都烟消云散!这世间早就该清一清了,我要该死的死掉,该回来的回来!” “想让我帮你灭世,绝无可能!” “你没得选择,你忘了晚玉了?” “······” “两天之后,咱们箬水之滨上见。我的故事,你想听,咱们慢慢聊。不见不散!” 当时,她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叫做命运无常。 她以为暗中施下陨印,就算魅骨复苏,也可以反客为主,挣脱老鬼的桎梏,摆脱局中棋子的命运,可老鬼的话却将她所有的隐忍与计谋全都砸了个粉碎。 “快来啊,新鲜的包子,凉皮,水饺,好吃不粘口。”大街上,小摊贩的吆喝声掐断了所有残酷的回忆,也掐断了所有的美好。 漫天晚霞之下,齐晚寐通红的眼锁在东方衡一张冷峻的脸上。 此刻的东方衡正闭着眼睛,嘴角微弯,沉浸在这人间烟火中,身上披着晚霞一层余晖。 一点都不似昔年持剑傲然立于香雪海高堂之上的神族后裔,那个肃正严明的道门执法之人! 他不再是冰冷绝情,他也是会笑的。 多美好啊。 可她只能看这最后一个晚上了。 老鬼非人非魔,强悍的灵力甚至连她都不足以匹敌。 此去箬水之滨救晚玉,定然要解开魅骨陨印,到时九死一生,疯癫成魔,沦为灭世之刀,她不知能否归来,甚至不知她还能否是今日的自己。 还剩一个晚上。 属于他们的时间,就仅仅只剩下一个晚上。 她怎么忍心将此事告知于东方衡,打破他心中的渴念,让他此刻的笑容消失殆尽。 走之前,她总要留给他些什么的。 “少衡君,”齐晚寐敛起痛色,笑吟吟道:“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 “嗯。”东方衡微扬下颌,沉浸在晚霞清风中,未曾睁开眼睛,“你说。” 齐晚寐微挑眉目,有所“图谋”地问道:“是谁带你来这的?” “你。” “现在谁坐在你身边?” “你。” 齐晚寐以手抵住下颌,微微挪进距离:“你最喜欢谁?” “你。”几乎是没有思考,便顺势回答的话语,倏地令东方衡意识到了什么,他脸颊一红,睁开眼眸。正好对上面前齐晚寐那一双璀璨灼热的双眼。 -- 第162页 东方衡顿住了。 “这个答案我最满意。”齐晚寐得意地挑眉,眼眸里全是撩拨的玩味。 东方衡没有否认,明眸里泛起一阵涟漪,躲开齐晚寐的视线。 因为那眼神实在是太炽热了! “你不认啊?” “没有。”火红的晚霞衬得东方衡一张冷峻的脸竟有了几分红润,他真诚道:“是你。” “既然如此,”齐晚寐笑着将衣角一侧掀起,和东方衡的衣角绑在一处,拍了拍手,“好了!绑好了!以后再也分不开了。” 东方衡缱绻的眸光落在齐晚寐的脸上:“嗯。” 齐晚寐眯着眼睛:“最后一个问题,你此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东方衡握紧她的手。 “你这是······”齐晚寐顿了顿,魅惑道,“想要我?” 一向端正的东方衡此番被调戏,不禁呛了一声,肃然道:“注意言行。” 齐晚寐哦了一声,抽出手,故作失望道:“那便是不想要了。” “齐简。”东方衡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有些无奈。 “逗你呢!走!” 话落,东方衡已被人拉走,只来得及放下一锭银钱。 街头人海中,一白一蓝的两人牵着手,染着几分晚霞余晖,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这一刻,等了十年,已经太久了。 ** 僻静的太湖一角,金灿如星的枯荷叶随风铺展开来,染着漫天紫霞,若如一匹华丽的织锦。 隐隐绰绰间,茂密的枯荷中,一条乌篷船只露出一星半点舟头,显得极为隐蔽神秘。 小船摇摇曳曳间,船里的齐晚寐已将东方衡反压在身下。 “胡闹。”东方衡古水无波的目色中荡起一圈炽热的涟漪。 这个害羞恼怒的模样,被齐晚寐抓住了:“少衡君!” 她大胆地捏住东方衡的下颌:“我这是在满足你我心愿,你不要害羞!” “······”东方衡僵住,“此处不宜。” “此处神秘至极,莲荷深处,无法察觉。”齐晚寐肯定道,“我特意租借的乌篷船,念念早已被我支开,不会有任何人打搅我们。” 东方衡叹息一声:“你我未行正礼。” “你不早已是我的人了?” 看着齐晚寐这一脸得意的狐狸讪笑模样,东方衡失神间不由有些疑惑:“何时?” 齐晚寐眼角余光瞥过两人绑在一处的衣角:“少衡君,民间百姓管这叫永结同心。何况,”她顿了顿,拂过头上的白梅玉簪,柔声道:“有这个,就够了。” 东方家的白梅玉簪一生不得摘下,唯有寻觅到至真至纯的双修道侣才可赠予。 唯有妻子,才能戴上。 “不是吗?” 齐晚寐眸光灼热地烧着,最终落在东方衡眼中,燃起了一片□□,融化那千年寒冰。 东方衡拂过齐晚寐的脸颊,眼中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万般柔情。 “没错。” 话语刚落,齐晚寐微抬手,一点点摩挲着东方衡一张冷峻精致的脸。 他的眉眼、鼻翼、唇片。 温柔的,肃然的,凌厉的,都是他。 东方衡。 凌然众人的东方明月。 执法严明的神族后裔。 那个为了护着她,舍弃清誉,背弃道门的师兄。 两辈子了,都是如此。 上辈子,她感激上苍,让他们相逢。 这辈子,她依旧感激上苍,让他们重聚。 原本想的是,心结与误会双双解开后,用尽余生相守。 可一切事与愿违。 现在,还剩一个晚上,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齐晚寐心头便像是被人重重一击,疼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此刻,眼泪不争气地渐渐浮出眼眶,害怕东方衡发现,齐晚寐将头埋进朝他的脖间。 如此,无论她是哭,还是难过,东方衡都看不到了。 藏蓝色道袍拂去她睫毛上的泪滴,脖间清淡的墨梅香味压制住她喉口的苦涩。 天地之间,若如鸿蒙初始,仿佛只有两人,所有的事与愿违都未曾发生。 “怎么了?”东方衡问道。 “我很贪心,从前你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想着你活着便好。后来,鬼门关前走一遭,我想陪在你身边便好,咱们云游四海,无处不可去。直到现在,我又想,你若能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人,便好了。”齐晚寐轻声续道,“你说,我会不会很贪心?” “人生有贪念,永无止境。”东方衡轻拂齐晚寐的额头,极为眷恋道,“更何况,贪心的,不止你一个。我曾想······” 曾想挤掉齐晚寐心中的一个人,晚玉。 虽然齐晚寐从未说过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人很重要。 “什么?”齐晚寐疑惑地抬起了眼。 “没什么,这样就很好。”东方衡再一次拢紧了她。 红尘中,齐晚寐曾坠入无尽永夜,无人可诉。 唯有此句,让她重获光明,终将她渡回了人间。 齐晚寐紧紧抱住东方衡:“你能不能,应我一件事?” “你说。” 此去箬水之滨,如果终嗜杀成性,她不愿双手染血,更不愿让这个人间毁在她的手中。 齐晚寐爱这个人间,因为这个人间有她珍贵的回忆,熟悉的人,以及心中的牵挂东方衡。 -- 第163页 她不想,也不愿,更不能亲手毁了。 她要留给他一个朗朗清明,繁花似锦的人间。 压制住口中苦涩,齐晚寐极力稳住沙哑的声色:“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体内魅骨终究将我炼化成鬼,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碎骨焚魂,杀了我······” “有我在,不会有那一天。”东方衡温声道。 一阵刺骨的冷风拂过小舟,齐晚寐极怕冷。 然而,此刻她搂着她人世间的一捧火,十分温暖。 “东方衡,我心悦你,以往我不懂情爱,伤你良多,对不住。” “无妨。”东方衡低沉道,“以后,我会主动。” 齐晚寐一颤,以后,还有以后吗? 她点了点头:“嗯,我也会尽我所能,圆你所想。” 齐晚寐这笃定的一句,倏地令东方衡一怔。 此刻,齐晚寐能感觉一股炽热的绯红烧上东方衡的脸颊。 这样,很好,趁热打铁。 自打明白了两情相悦,齐晚寐便毫无顾忌,此刻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 她贴近东方衡的耳畔,认真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毕竟时间不多了,若我此去箬水之滨有去无回,此生一生也算得上圆满。 还有,也许这样,你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太怪我了。 “你当真永不后悔?”东方衡炽热的气息荡在齐晚寐耳畔。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啰嗦!”齐晚寐的声音未落尽,整个人被人一拉。 人已靠着木舟板上,她撞上了上方东方衡一双灼亮的眼。蓦地,两片凉薄的唇片压了过来。 这便是东方衡说的,主动。 天旋地转间,齐晚寐笨拙地回应着,一丝慌乱和酥麻钻入心间,她不由地撕开了东方衡一身雅正道袍。 这大胆的动作,令东方衡一颤,低喘道:“我来。” 轻声一笑,齐晚寐想,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那迂腐刻板的家规教条怕是早已刻在东方衡心间。这么多年来,老铁树怕是开不了花。 “你一向遵从家训,你真的懂?” 话刚出口,齐晚寐脑门一亮,恨不得将话咽回去,他不会,那念念怎么出生的? 想到这,人被东方衡掐断了思绪! 他他他他恼羞成怒搂住齐晚寐的腰间。 狠狠落下一个吻,撬开她的齿尖。 相比之前的轻吻,这个动作是如此疯狂的,如此突如其来,令齐晚寐呼吸忽地一窒! 半晌,东方衡才放开她,微斥道:“难道你很懂?” 看着他满脸微红,齐晚寐僵僵一笑:“早年,混迹勾栏,偶尔目睹。年少时,怀初的册子里也不少,只不过后来都不翼而飞了,也不知道被哪个王八羔子给偷了。”她顿了顿,发现一丝羞涩闪过东方衡的冷眸。 不可思议地看着东方衡,她深吸一口气:“该不会是你——” “是我。”东方衡不打算否认。 “少衡君真是人不可貌相。”齐晚寐学着他往昔的模样,故作正经道:“这成何体统!” 说完,噗的一声,笑了。 东方衡抵住齐晚寐的额头,极为珍视的眸光浮现而出:“怕你误入歧途。” 齐晚寐嘴角一勾,语调极为撩拨:“少衡君,你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东方衡脸颊烧红,声音卡住。 “秘天院一向纪律严明,那少衡君便受罚吧!” 尾音一毕,齐晚寐快人一步,狠狠咬住了东方衡的脖子,情/欲的火焰烧得她脑袋发空,她只想着,就这样,烙印下抹都抹不去的痕迹。 明明该是甜蜜的,却平生出几分即将与爱人生离的苦涩。 该是这样的。 这一段感情来得如此不易,至少如此,她走了以后,他还会记得他。 “是我先喜欢上你的······”齐晚寐松开了齿尖,气息紊乱:“先来后到。” 不是的,东方衡没有说话,仰头吻住了她。 炽热喘息间,两人终是有了交集。 激烈之时,齐晚寐的眼角溢出了一滴泪,东方衡抬手接住。 他想,她明明不会,却非要笨拙地满足于他。 那样强悍而热烈,像是要焚尽自身,只为与他同心一体。 究竟是为什么? “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东方衡低声问她。 只是此刻,齐晚寐意识已被搅碎,迷迷糊糊间,听不清东方衡说的是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 东方衡······ 东方衡······ “我要留给你最好的人间。”齐晚寐轻音碎在喘息中,东方衡听得很不清晰,“什么?” “抱紧我!不能放开!” 声音微稳,东方衡将齐晚寐搂得更紧:“嗯,抱紧了,不放开!” 从前无论风雨几何仿佛不再重要,如此抵死缠绵着,灵魂合一,便能融化掉所有苦楚。 僻静的太湖一角,漫天霞光之下,茂密金荷间,乌篷船摇曳着,溅起一圈圈涟漪。 这所有的一切,仿佛一卷唯美的日落古画,静谧地铺展在这天地之间。 不知折腾了多久,乌篷船内,狼藉一片。 齐晚寐苏醒过来,看着躺在身侧的东方衡,那样安静,那样冷峻,仿佛该是那天端之人,严正无欲,清静无为。 -- 第164页 是她将他拉入了红尘软丈之中。 也是她不得不将他遗弃在这寂寥凡尘里。 可是她怎么舍得,让他难过? 怎么舍得,让他再孤身一人? 齐晚寐轻轻抬手,指尖一抹灵光涌入东方衡鼻尖。 他睡得更沉了。 所以接下来发生什么,他该是不会知道的。 齐晚寐拂袖一挥,一具与她一模一样的五色木机甲躺在了东方衡的旁边。 那是这两夜,她趁着东方衡沉睡后,亲手雕刻而成的。 世人皆道,鬼婆婆亲手培植出的五色木虽为灵木,不腐不朽,却早已在十年前半步多那一场大战中,被焚毁待尽。 殊不知,当年齐晚寐除了用一节来给小灵儿雕形塑身之外,还留了三节,皆尘封于半步多的湖里。 十年的湖水激荡涌动,一节飘到了清水村,被人制成了笑面元君像,成了灵养她的魅骨之物。 而另两节,则依旧能扎根太湖湖底,等待着有朝一日,重见天日。 于是,就在前夜,她立于半步多旁的湖面之上,风雪纷落间,她捞出了最后两节五色木。 那时,她差一点被东方衡发觉。幸亏东方念来到,这才掐断了东方衡的追问。 后来,在所有人都沉睡后,她召来满意对着两节五色木,一刀一刀,刻出一个晚玉,和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晚玉的机甲后续可用,而对于她自己的机甲,她则是一点点灌入自己的记忆,一滴滴滴入自己的魅骨之血。 灵光聚集,肉身已成。 如果她回不来,这个机甲会按照齐晚寐的模样、心意、甚至一举一动活在这个世间,活在东方衡身边。 除非,他发现真相,否则这个机甲齐晚寐就会按照她的意识,一直存在······ 这是她能想到的,能做得的,唯一一个能全东方衡一个人间烟火梦的方式了。 当然,如果有一天,东方衡想走了,这个机甲也会自动消失,绝不纠缠。 他是她的,但他是自由的。 乌篷船里,齐晚寐依依不舍地将东方衡的手慢慢移到旁边的机甲身上。 如此割舍,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做。 她踉跄地走出乌篷船,最后,回头看一眼沉睡的东方衡。 冷峻无双,傲然于世,他最后落在她脑海里的样子,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我会竭尽全力一战,但我不能拿你的烟火人间做赌注。师兄,你不要怪我。我······赌不起。” 泣不成声的语句落下,齐晚寐心一横,头也不回地跃上了岸。 *** 晚霞下,东方衡和机甲齐晚寐沐浴着一丝霞光,牵上还在瞎逛的东方念,走在人群中,渐行渐远,还能听到他们在讨论着今晚吃什么。 谁来杀鸡,谁来做饭,谁来洗碗。 街角暗巷,迟迟未曾走远的齐晚寐看着三人,无论有多么不舍,却不能上前一步。 她哽咽道:“珍重。” 泪水氤氲间,齐晚寐连带着肚子咕咕也直叫起来。 突然,眼前一双苍老的手递过来一个莲蓬。 “姑娘,我就剩下这个了,可惜有点烂了。你要是不嫌弃,送你可好?” “是呀,是呀,还可以吃的,看你站得挺久的了,饿了吧,拿着吧,小姑娘。” 说话的正是旁边两个卖莲蓬的古稀老夫妇。 齐晚寐缓缓接过,在这极冷的时刻,还有人温着一颗心。 真好。 等齐晚寐反应过来,两位老人家已经远去,只能听见还在互相嫌弃的声音。 “老头子,我说你,叫你看着点摊子,你又溜到哪里去了?你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老婆子,去给孙子买松子糖呢,你急什么,我还能突然翘辫子不成?” “呸呸呸,回家了,回家了!给咱小孙子做饭去!” 人间,热热闹闹,还有暖意,这样的人间,这一直都是齐晚寐的心之所向,若世间无安无宁,哪里来的众生欢喜,哪里来的热闹。 两辈子了,齐氏家训镌刻在心中清晰如初,持剑之人,当护己之爱,当护世间众生。 一滴泪敲打在齐晚寐的手背上,她仰着头,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日落了,霞光尽数散去,她终究要终结这一切的。 第68章 好刀 箬水之滨的一线水面上,黑水翻滚,飞鸟尽绝,弥散在湖面的滚滚黑气裹挟着升起的半个朝阳,湖面之上连一丝光晕也没有。 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人正负手立于岸上,冷风吹得他一身广袖紫衣猎猎翻飞,鬓角三两缕青丝飘荡着,清俊矜贵的一张脸多了几分柔美。 齐晚寐脚踏魅鸟,腾落于地,赴的正是两日前与幕后老鬼之约! 听到身后齐晚寐的脚步声,男人微微侧过脸来,和善道:“孩子,你可真守时。” 这个声音,齐晚寐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老鬼。 这是他第一次以实体现于齐晚寐面前,看着老鬼的侧脸,不禁惊叹,竟是这样年轻! 冷风乍起,鼻尖拂过若有若无的气味,齐晚寐踉跄后退一步:“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这怎么可能! 齐晚寐神色微乱,极力保持镇定,自脑海里抽丝剥茧。 常年尝百草,练丹药之人,周遭就会染上一层淡淡的药味。 -- 第165页 普通人闻不出,可齐晚寐那鼻子从小就跟开过光一般,任何气味在她这里皆无所遁形。 而这种味道,独一无二,这两辈子,她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昔日德高望重的东方家药圣! 不知何故惨死于她手中刻刀的温前辈! 齐晚寐不可思议道:“怎、怎么可能是、是你?!温、世、怜!” 老鬼徐徐回头身来,一张清隽慈悲的脸自飘飞的墨发中显现而出,正是昔日已经亡故的药圣温世怜。 不同于往昔的是,如今的他不是一头银发,是黑发!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温世怜掌心托起一团血色火焰,眼角眉梢染着笑意,和善道:“暌违多年,今日终得相见,晚寐,你好啊。” 光芒灼眼间,齐晚寐更加看清了他掌心火焰的形状! 片片花瓣绽开,黑影雾气盘旋于上! 红莲影火! 齐晚寐一惊! 他便是十多年前,用红莲影火烧了整个逍遥居,屠杀她父母的真凶! 那时候,齐晚寐才十岁,不过半人高的孩子,却因此人失去了一切! “这、这不可能!是我看错了!”齐晚寐无法相信这一切,激动的情绪引得她额角青筋爆出:“幕后老鬼怎么可能是你!当年杀我父母,屠灭逍遥居的人!怎么可能是你!” 温世怜为道门众人敬重的药圣前辈,仁医圣手,心怀苍生,虽是古稀之龄,仍然不辞劳苦,救人无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操纵一切,祸害她两辈子的幕后老鬼! 于齐晚寐瞪大的眼眸中,昔年种种一闪而过。 十年前,血骨香盈盈绕绕,弥散在整个香雪海中。 于明正殿里,众人句句狠厉,齐晚寐被指为阴月冥宗的奸细。 那时候,一身紫衣的温世怜站了出来。 他说:“是善是恶,不可轻易定之。” 箬水之滨上,黑水滚滚,齐晚寐身坠为鬼,为斩杀阴月狐君赤姬,耗尽灵力。 那时候,温世怜亲尝百草,连夜施救,她才保全一条小命。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他说:“倾尽毕生所学,我必救晚寐一命!” 齐氏长明岛上,血骨香染过之处,草木皆亡,齐氏之人具是痛苦□□。 那时候,齐晚寐无能为力瘫坐于地,一袭白发紫衣映入视线。 温世怜慈爱地拂过她的头顶,安慰道:“众生皆苦,犹在铜炉,逆旅之行,问心无愧。” 昔年慈和面容一一闪过眼前,恍如昨日。 齐晚寐握紧双拳,怒恨和痛苦一同爬上了眼,一步一问,一句比一句更为绝望,更为狠厉。 “十五年前,是你屠灭逍遥居,杀我父母?” 温世怜淡然道:“是我。” “十年前,我与道门决裂,是你强行用灵力驱使刻刀满意插入心房,诈死陷害于我?!” “也是我。”温世怜没有否认。 “三个月前,是你趁我重生,烙下血契咒,迫我收集三灵,逼我至此?!” “都是我。”温世怜沉声落定的三个字,打破齐晚寐最后的一丝希冀。 齐晚寐曾以为,自己六分假笑四分演技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没想到,真正会唱戏的,不是她,而是温世怜。 十五年前,十岁的齐晚寐身中魅骨,避世于逍遥居,是温世怜用红莲影火屠灭整个世外桃源! 十年前,温世怜故意诈死诬陷于齐晚寐,整个修真道门群起而攻之,齐氏罹难灭门,连晚玉都惨死剑阵之中。万念俱灰间,齐晚寐解开魅骨封印后,自焚而亡。 十年后,齐晚寐刚一复生,便被无脸怪强行烙上血契咒,踏上收集三灵金丹之路。 直到今日,爱恨不得,落至此境! 两辈子的悲剧,皆因温世怜而起! 偏偏这个人却是她的恩人!是她敬重的长者!更是她迷途中的引灯人! 上天残忍至厮! 无法接受! 可是事实如此! 不得不接受! 深吸了一口气,齐晚寐喉口的苦涩搅碎音色,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我曾经、曾经、把你当做我的救命恩人!把你当做我最敬重的前辈!你怎能一边扮演着仁德前辈,一边满手腌臜血腥!” 温世怜眼中浮现一丝黯然:“孩子,我自有苦衷。” “好一句自有苦衷!”怒火烧上天灵盖,齐晚寐厮声道:“你的一句自有苦衷!害得我两辈子孤苦!为万人唾骂!如今连爱也爱不得!!我究竟与你何仇何怨?!” 温世怜淡然上前,轻轻拍了拍齐晚寐的肩膀:“无仇无怨,相反的,我欣赏你,孩子,以后,我会补偿你。” 齐晚寐厉色道:“闭嘴!简直可笑至极!” “世间为盘,众生为棋。”温世怜眯着眼睛,叹息道:“历经千帆,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人心叵测,何以被情谊二字牵绊得如此深重?” 齐晚寐敛住痛色,狠狠推开温世怜的手:“是啊,情谊二字,你实在不配!” “倘若我惦念情谊,何以作壁上观,操控全局?”温世怜眼中烧着复杂不明的欲望,“何以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的确,温世怜所做的一切,都绕不过一个东西! 齐晚寐指着心脏处的魅骨,冷笑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一个没有封印,一个完全复苏,一个达至全盛的魅骨!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皆是为了它!” -- 第166页 温世怜张开双臂,眼中泛着炽光:“只有你彻底解开封印魅骨的陨印,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实力。它才可以为我所用!可叹,两辈子了,我总是棋差一步。” “当年我云游天下,得知身怀魅骨的阴月狐君白姬来到了人间临安,我立即赶到了那里,可惜,她已被囚于东方氏的囚妖谷,于是,我自荐成了东方氏的药师,暗中助她破开封印,可这个女人却疯了,阴差阳错,魅骨被种入你的魂灵之中。” “原来是你······”齐晚寐愕然道,“原来,一开始,就是你!” “是我。凡人一旦被种入下魅骨,魅骨将永嵌身躯与灵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只有当初种骨之人才能取骨,可惜白姬已死,那时我原本想趁乱带你离开,怎知那些所谓的道门人士畏惧你祸害苍生,联合起来,要将你们一家三口剿灭殆尽,你们逃了,我找了许久,终于在逍遥居找到了你的父母。”温世怜唏嘘道,“可无论我如何好言劝说,威逼利诱,他们皆是不肯让我带你离开。” 齐晚寐咬紧后槽牙,愤怒道:“所以你杀了他们!烧了整个逍遥居!” “太可惜了,我敬佩你的父母,却也不得不狠下杀手,可是自那以后,你便人间蒸发了,我寻了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你身坠为鬼,斩杀阴月狐君赤姬,身份暴露。”温世怜眼中烧着渴望与希冀,“我便知道,这是老天爷重新给我的一次机会!” 齐晚寐冷笑道:“可你做梦没想到,魅骨虽再也无法取出,可它却被晚玉封印了!” “被封印的魅骨发挥不出真正的力量,根本毫无价值!”温世怜怒然甩袖,“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你开始布局,想要逼迫我自行解除封印!”齐晚寐上前,推测着,“十年前,明明我已自封长明岛,明明阴月狐族二十余人未曾踏出岛上一步!可修真界内,还是有人中了血骨香!是你?” 眼前的温世怜没有说话,可齐晚寐却顺藤摸瓜,拨开了当年的真相。 “是了。当年尸蒂莲叶因昔年奸细弱弱暗中下了手脚,尸叶生血花,血骨香弥散道门。而你,东方家的药圣,正是最容易接触到血骨香的!” 所以温世怜将血骨香保留了下来,这便成了嫁祸齐晚寐的一粒种子。 只待悄然滋长,破土而出,便能将一个意气风发,拯救众生的英雄拉下神坛,坠为十恶不赦的鬼婆婆! “是你做下了这一切!是你嫁祸于整个阴月狐族!” 温世怜叹息一声:“可惜,孩子你太顽强了。你没有自行解开封印,杀了这帮正道狗,而是与众人背道而驰,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齐氏!你没有疯!”狠色闪过眼眸,“我唯有再狠心一点!强行驱使你的刻刀满意刺入心间,以我之死,以血骨香的解药,逼迫所有正道狗露出可怕的人性!” 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所有正道人士将二十一个发了疯的阴月狐族子弟封死在齐氏门内。 后来,阴月狐族的子弟死了,齐沅音也死了,所有齐氏一脉的子弟都死了。 温世怜不甘道:“可我做了这么多,让你清楚地看到道狗忘恩负义的嘴脸,半步多一战,你只要解开封印,便可大杀四方!为我所用!就差一点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可你竟然蠢到,明明震碎了魅骨封印,却心如死灰,为一帮正道狗自焚了!你的魅骨之血救了那帮蠢人,而魅骨也跟着你一起沉睡了······” 箬水之滨,冷风刺骨,却没有这一字一句更能冻住齐晚寐的每一寸肌理。 齐晚寐闭上了眼。 如果说对温世怜之前是愤恨,那么现在便是鄙夷到不想多看一眼。 她的声音被昔年真相压得很沉的:“所以,你没有办法。你只能想办法复活我?届时,一个没有封印的魅骨便会重新复苏?” “没错,魅骨已嵌入你的灵魂,自然会在你身陨之际,将你的魂魄吸入骨中,我在那帮蠢人之前找到了魅骨,将你交给了萧清和,让他交给一个更蠢的人,按照养魂术复活你。十年,十年,我等了足足十年,你终于回来了。” 温世怜伸手要拂过齐晚寐的额头,却被她冷冷一侧,避开了:“哪个蠢人?” “你以后会明白的。”温世怜续道,“我用素隐做傀儡,布下血契咒,要萧清和替我出面,做下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别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笑到齐晚寐睁开了眼,她微微扬起了头,通红的眼中满是鄙夷:“上辈子,这辈子,你千方百计,为的只是复苏魅骨而已!魅骨一旦复苏,我便会散魂失智,沦为杀人狂魔,你想让我帮你杀人,为你灭世!” “孩子,你是一把好刀,好刀是要配主人做大事的。”温世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一次,绝不能失手了!” “你为何如此厌恨这个人间?非要灭了不可!”看着温世怜复杂浅笑的眸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齐晚寐谨慎道:“刻刀满意认主,能强行驱使他背离主人心意的,只有超脱三界的灵体!你非人!非妖!非仙!又如此厌恨人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倒是聪明。”温世怜唇片一勾,“我的身份待会会告诉你。” 温世怜眸光遥远,落在滚滚的黑水之上,思绪像是飘至亘古天端之上。 -- 第167页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沉声道:“这个故事说到底,同你也是有点干系的。” 第69章 白月光 世人皆知,魅骨力量强大而恐怖,乃千年前阴月狐族的先祖,上古阴月狐帝的心骨,是昔年狐帝在天地大战败于诸神之时,为保后嗣延绵不绝,留下的唯一魔物。 可却极少人知道,究竟是哪几位神明将这祸害苍生的狐帝亲手诛杀于世间。就算是详尽六合诸事如《修真道门录》也仅仅只是寥寥数语。 这一段风云里,被记住的只有昔年天地大战的惨烈和遗留世间的魔物魅骨。 至于,英雄,是被遗忘的······ 历经千年,所有知晓这一段风云的人早已不在,连史书刻痕也早已模糊淡去。 可有些事情,总是有人记得的。 千年前,远古神尊伏羲殿中,诸神都在看着这被阴月狐帝肆虐的疮痍人间,嗟叹者有之,愤怒者有之,无奈者亦有之。 阴月狐帝的力量太强大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拯救这可怜的人间。为保无上神明的面子,诸神多是一句人间之事自有其命数,强行介入,情况只会更为糟糕。 在句句任其而亡声中,神力早已衰微的伏羲大帝目光悲悯,看着脚下惨死的人们,缓缓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有人站了出来。青年男子的模样一一划过众人眼球。 他一袭白衣,束着银发,身后背着一把沉香木长琴,一双如鹿的眼眸衬得他越发如永悬夜幕的皎月一般矜贵纯净,独一无二。 这便是青源。 远古时期的神界,伏羲为首,座下神脉错综复杂,但无外乎两种,一为全神天影,乃两神结合的纯神。二为半神地影,乃人与神结合的半神。 而青源便是地影一族的首领殿下。 岸边,温世怜眸光缱绻,低沉的声色中已没了先前和狠厉与诡诈:“我永远都记得,青源殿下向伏羲神上说的一句话。” “他说,神上,属下愿亲自带领地影族人,击退邪魔狐帝,扫人间魑魅,除凡人祸端,无论生死,绝不言悔!”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扎进齐晚寐的心里,她低喃着:“无论生死,绝不言悔······” 不悔铃被湖风吹得叮当作响,曾几何时,齐晚寐也曾做过这样的决定,义无反顾地护下谢无涯等一众狐妖······ 温世怜续道:“没错,地影一族,乃是人神结合之神,属于半神,比全纯之神在天界的地位要矮过一头。当时,全神对于殿下此番义举,多是不屑。” 也许是有着相同的经历,齐晚寐竟有几分感同身受:“青源殿下,应该是不在乎这些的吧。” 温世怜看向齐晚寐,眼底浮现一丝温软:“是的,他不在意。伏羲神上同意后,殿下便带着地影族人下了界,开始与阴月狐族交战。可狐妖一族,兵力强悍,哪有这么容易就能一击即胜的······” 紫色广袖飘飞间,飒飒烈风将温世怜的声音压得更低:“阴月狐族擅幻术,魅惑人心,万物众生皆有心魔,就算是神仙也不例外,何况只是个半神。很快,地影族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被幻术所迷,有的疯了,有的残了,更有甚者,死无全尸······” “······”齐晚寐眉头一皱,静默地看着温世怜,只见他眸中满目沧桑,没有一丝光亮。 “这时候,伏羲神上提点殿下,克敌之法有两种。一个是彻底封印地影一族的身中情魄。一个是以强大的灵力镇压体内的七情六欲。唯有如此,方可清心控智!” 前者治本,后者治标,任由谁都会选择第一个。可是地影终究是半神之躯,喜热,好闹,常年居于人间,染上千丈红尘的族人们早已有了自己的伴侣,当中还不乏凡间人族,心中早已有了牵绊,断然是不舍得断情绝爱的。 “我们选择了第二个办法。”温世怜沉声道。 齐晚寐愕然一顿:“以强大灵力镇压七情六欲,万一镇压不住,是容易走火入魔,元神尽损的!!!!” “若有两全之法,谁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可心中已有牵绊,怎愿割舍?”温世怜眼中溢满了无可奈何,齐晚寐怎会不知,割舍的痛苦,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后来,怎么样了?” 温世怜长叹一声:“我们在鬼蜮一样的人间里,整整耗了三个月,终于赢了。阴月狐帝被殿下诛杀,剩余妖族群龙无首,溃不成军。” 这本是应该高兴的一件事,却不见温世怜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反而怒气慢慢腾上他的眼球:“可是我们赢了妖族,却输给了人类,这些我们誓死妖保卫的人类!” 齐晚寐一愣:“他们······做了什么?” “战争结束后,地影一族本就死伤惨重,因以灵力镇压七情六欲,元神受损严重,有的族人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会有疯癫的迹象。就在这个时候,妖族从中使诈,竟然以此机会,假冒地影一族杀了很多很多人。” “虽然殿下一直在从中调解,他那样温柔矜贵的人,一次次耐心地同那些下贱的人类解释,他说,请你们相信我们,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定会处理妥善,力保大家的安全!” 温世怜续道:“殿下许下重诺后,没有杀了那些发疯的地影族人,反而损耗神力以封印将他们囚入牢笼之中。刚开始,还是有人类相信殿下能言出必行的。可是,世事无常,一天,又一天,殿下的神力日渐衰微,我们说要给殿下灌输灵力,可他不允,他说,剩下的地影族人自身已是灵力枯竭,他能顶得住!” -- 第168页 “后来,不知道是何人,趁着殿下虚弱之际,破了他封印,将所有疯癫的地影族人全部放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全部蜂拥而出,他们如野兽毫无二般,嗜血残暴,伤人食人!” 温世怜眼中布满了哀伤之色:“尽管殿下将他们全部镇住,但他苦苦维系的地影与人族之间的关系,如同紧绷的琴弦,终于断了!人类为了自保,同地影一族划清了界限!” “难道!”齐晚寐上前一步,愤然问道,“难道伏羲神上和天上的全神都不管的?” “伏羲神上神力弱化,陷入沉睡,我们的痛苦,我们的难过,他都看不到了······至于天上那帮全神,你觉得他们会帮我们?” 派系之争,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无法避免。 齐晚寐沉默了。 “殿下,本来有一个由人修炼为半神的好朋友,东方尘。可惜就连他也被全神支去南荒斩妖,殿下,孤立无援······” 齐晚寐心中一震,东方尘!是东方衡的先祖! “可殿下那时候还是上了一回天,他说,我们只要一个真相,只要一个真相就够了!只要将往日镜拿出来,就能照出过往真相。可没人理他,一个都没有。”温世怜恶狠狠道,“那些全神要么闭门不见,要么百般拖延······呵。” 一个呵字道尽世间冷暖。 齐晚寐心道,是呀,地影一族诛杀阴月狐帝,立下赫赫战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同为天神,谁愿意被压过一头,还是一个比自己下等的杂神? 神,归根到底,还是人。 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大发慈悲,怎么会雪中送炭? “后来,事情越发不可控制,人间瘟疫爆发了,人群中,又开始有了另一种说法,他们说,这是我们地影一族带来的。第一个这么说,有人怀疑,第二个人这么说,有人有点相信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最后几乎有大部分人都相信了······” 齐晚寐道:“瘟疫是地气受染,这种时候,坐收渔翁之利的,最有可能是妖族。” “口说无凭,何况已经有了先前的嫌隙。死了太多的人了,相信两个字,太难了。”温世怜道:“后来,妖族之人化身成一个道士,给了人们一个灭除瘟疫的办法。道士说,只要把半神之躯体投入砥砺源头,以神力克制砥砺之气,人们就能重获新生。“ “那妖道放屁!” 齐晚寐很清楚,砥砺之气乃地气为妖力所染,故而草木染毒,人食五谷,瘟疫自生,要想灭除瘟疫,除非有神力将妖气全部驱散,哪里是投一具神躯就能解决的事情。 “当时,也有人质疑,但是人都快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总得试一试。” “他们,真的做了?” 温世怜眼睛通红:“他们假意和我们和解,殿下本就心思单纯,得知人族解开了心结,不知道有多开心。” “殊不知人心险恶。”齐晚寐轻声道。 “当晚殿下带着我们和他们大喝了一场,本以为就此可以冰释前嫌,戮力同心,一同对抗瘟疫,他告诉大家,一切都会好的!说完就喝下了一壶酒,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掺了妖道给的弑神酒。” “······”齐晚寐瞪大双眸! “本就在战中伤了元气,又中了招,殿下和地影族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然后,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被人类投入了砥砺之口。我们做梦都没想到,我们誓死保卫的人类,竟会亲自送我们进鬼门关。” “后来,瘟疫依旧在肆虐着,事情闹得大了,天上的全神都知道了。他们开始下凡驱散瘟疫,联手将阴月狐族驱赶到了阴月洞里。这时候人们简直是感恩戴德,不停烧香跪拜,聊表感激之情。信奉越多,全神的神力就越强。这帮全神们,担心砥砺之气再度迸发,所以在砥砺源头上打下了一层神之封印。里面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他们成了救世主。而真正的救世主却被永远困在了砥砺源头里。” 凭什么?英雄就被践踏在脚底,小人却被捧上青天,何其不公?不公至斯! 冷风瑟瑟,日光下,温世怜两行清泪滑落。 齐晚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黑气沉沉的箬水之滨上。 “箬水之滨,常年戾气不散,飞鸟尽绝。这就是砥砺源头,他们在里面?” 沉重叹息从喉咙发出,温世怜哑声道:“在里面千年了。除了逃出来的人,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过往了。” “是他们拼死把你救出来的?”齐晚寐猜得到,温世怜便是当年唯一逃出来的人。 “当年,我是族中最弱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喝的弑神酒没殿下和其他族人那么多,所以还能保留一点神力,殿下他们用仅剩的神力,在诸神的神之封印彻底落下之前,悄悄地从裂缝中,合力将我送了出来,我永远都忘不了殿下当时的眼神,他说,活下去!” 失去所有,面对险道,也要活下去。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是我,不是殿下,不是其他的兄弟姐妹,明明我是最弱最不起眼的一个,殿下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于人间救人无数,对属下宽厚爱重,就连我这个命中带煞,连法术都学不好的人,他也从不嫌弃,愿意一遍遍教我!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要被如此对待!为什么!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不是他!” -- 第169页 温世怜面向黑水滚滚的箬水之滨,近乎是撕心裂肺地喊着:“殿下!为什么是我啊!” 齐晚寐沉声道:“天意如此,你为什么不听你家殿下的话,好好的活着。” “我想活,但命数不允!人间不允!世道不允!”他恨色道,“自那以后,我因身体已被砥砺源头的煞气所灼,每一天都要承受着灼皮割肉的痛苦,先是脚,后是手,随之煞气蔓延到脸部,直到整个躯体都糜烂一片。” 千年的痛苦浮上他的双眼:“我不得不另寻肉身,可强占他人躯壳,必定要与命主争夺意识,这期间的苦痛,无异于撕裂魂灵。” 齐晚寐明白这种苦痛,魅骨在她魂魄之中,噬魂碎魄的苦楚,她一点也不陌生。 看着满眼痛苦与恨意交叠的温世怜,齐晚寐沉默了。 “好不容易占据主导灵识,但每一具躯壳皆活不过二十岁。因为煞气会每日每夜灼烧你的每一寸皮肤!直到躯体消亡,人死了,我就得重新寻觅,千年的流浪,我踽踽独行于人间,寒暑交叠,已换过数十余次,每一次,皆是生死火海,若渡不过,便就此湮灭,连轮回都不会有!” 温世怜微抬手指,看着满是灼伤的手,苦笑一声:“世人皆道,我是个怪物,无论我走到哪里,皆谩骂驱赶,有的修士更是恶念丛生,他们看中我魂灵的灵气,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强行将我的魂灵逼出身躯。” 齐晚寐沉默着,看着温世怜,在这一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们用长剑刺,用火炉烧,用毒水引,无所不用其极!我就这样熬过了千年。可我要活下去!如殿下所说,一定要活下去!” 暗淡的夜幕下,温世怜眸中的哀色陡然蜿蜒成一把阴刀:“是我不配好死,我要长长久久的活着!我要救他们出来!我要毁了这肮脏的人间,毁了这人间所有的魑魅魍魉!” 齐晚寐低声道:“后来你遇见了这具百寿之躯?” 温世怜点了点头,眸光的冰冷渐渐被融化:“或许是老天怜我,这具百寿之躯因常年浸在百草之中,竟能暂缓我体内的煞气,可残忍的是,我魂灵已熬不过百年。我必须尽快寻觅到解救殿下的办法!我寻了千年,终于发现魅骨在你身上!” 一丝希冀的眸光落在齐晚寐身上,齐晚寐嘴角不禁一抽:“所以,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 “晚寐,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殿下很像,你们都曾为这可怖的人世所负,所以,我愿意给你机会,”温世怜眼神中烧着疯狂的渴望,缓缓向齐晚寐伸出手,“现在,我诚心地邀请你,明正轨道,拨乱反正!和我焚了这腌臜的人间!我一定要给殿下,创造一个全新的,干净的,完美的世界!然后,亲自将他迎接回来!” 温世怜拂袖一挥,箬水之滨的激流波涛轰隆一声,震起了一片数丈高的水墙! 刹那间,如断帘珠玉,哗啦啦地坠落于地。 齐晚寐并没有伸出手,双眸一紧:“你想如何做?” 第70章 宿命 箬水之滨上,汹涌的黑水一浪卷着一浪冲上水岸之上。 温世怜仰头看着透不出光亮的天幕,对身侧的齐晚寐道:“你可听过上古三大禁术?” 齐晚寐的确听过,先前素隐上师见闻录中的一墓中曾记载——上古禁术有三,一为养魂术、二为血契咒、这其三却并未言明,吾憾此生未能窥见天道之重,惟愿此秘随身而去,后世子孙不得其法,皆不可擅自为之,切记。 这位墓中人清楚上古两大禁术,可这最后一术却讳莫如深,想必定是不祥。 而如今温世怜重提旧事,定是清楚此事。 见齐晚寐未曾回答,温世怜语气淡然,一丝精光自眼中闪过:“这最厉害的一术,叫三,途,血,阵。” 光是听着瘆人的名字,齐晚寐已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温世怜却如获至宝一般,给她阐述了一遍。 千年前,阴月狐帝之所以可以统一妖族,横行人间,与诸神为敌,不仅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身存魔物魅骨,更是因为此人惊才绝艳,竟在年少时研究出了三途血阵,可以将魅骨力量发挥到极致,可以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阵法封印,甚至可以到达弑神的地步。 “昔年,我跟在殿下身边,曾亲在战场上见识过,阴月狐帝是如何以日,月,星三灵金丹为阵柱,自身魅骨为阵眼,结成了一个凶阵!” 温世怜疯狂道,“当血阵吸纳万人之血,血液填满整个法阵时,魅骨便可无坚不摧,所向无敌。” “可惜。”齐晚寐直接点明,“三途血阵并不完美。” 温世怜眼中划过一丝好奇:“哦?你倒是说说有何之不足?” “后续要是没有这么多人供给血阵,凶阵势颓,魅骨便无法达到弑神之境界。”齐晚寐推测着,“所以,我猜,当年青源殿下苦战三月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凶阵势颓,你们便可蓄力反攻!所以狐帝才会伏诛于箬水之滨上。” “没错。当时的人太少了,大多数都被殿下保护起来了,阴月狐帝根本毫无办法。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世间恶心的畜生太多了,足够喂饱魅骨了。” 温世怜冷厉的声音落下,拂袖一挥,一道紫光射向天幕,星星点点的光晕砰的一声,散落于黑滚滚的箬水水面上。 就在此时,水面半空中,一个巨大的血红色法阵赫然显现,无数道门中人皆悬挂阵下,东方伯,东方怀初,甚至整个修真道门的翘楚都尽在此处。 -- 第170页 他们双手被红色光晕束缚着,上方是戾气滚滚的三途血阵,下方是吞噬骨肉的黑水。他们犹如待宰的羔羊,鱼板上的蒸肉,再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你这个疯子!”齐晚寐震惊道。 温世怜一脸无辜,笑眯眯道:“这可怪不得我,都是因为你啊。” 惊愕一顿,齐晚寐心道,我? 是了,如今还能让修真道门如十年前般团结一致绞杀的,定是她这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 “我给大家伙都匿名发了一封信,说的是,你在这。”温世怜拍了拍手,扫过一张张惊恐无助的脸,“瞧瞧,整整齐齐的。都来了。” 难怪自琅琊萧氏杀出重围后,齐晚寐能安然在齐氏过着两天安生的日子,毫无一人来扰。原来都是温世怜做的因,才有了这般果。 道门中人谁都记得十年前半步多那一场血战,不共戴天者有之,想趁机一战成名者有之,打着正义旗号欲除之后快者有之。 总之,大家纷纷都来到了这里,自然而然都成了三途血阵的口中之物。 齐晚寐冷笑一声:“你身为半神,如何习得如此邪法禁术?” 温世怜眼中沧桑:“千年前,殿下领着我们地影一族斩杀阴月狐帝后,在他的老巢里,我发现了此阵的手稿,我保留了一份。” 齐晚寐道:“如今你重布三途血阵,是想炼化魅骨,因为只有魅骨达到全盛,才可破开神之封印!” “没错。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千年!”温世怜的愤恨目光焊定在箬水湖面那巨大的神之封印上,字字狠厉果决,“今日布血阵,屠万人,灭人间,染魅骨,破封印,救殿下,势在必行!” 千百年的执念,尽在这黑水水域之下。 那个曾经拯救众生却被众生辜负的青源殿下,那些忠心耿耿却不得善终的地影族人...... 这就是温世怜处心积虑要她收集日月星三灵的最终原因! 齐晚寐凝眸道:“你的殿下如此深爱这个人间,你却要亲手将它毁了。不知他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慌乱与无措之色一点点浮现于温世怜的眼眸中,但很快,狠厉的光芒重新烧了起来:“只要能救他,救我的族人!他失望责骂也好,我身坠无间地狱也罢,我都无!甚!可!悔!” 字字如刀,利落劈下。 一个人若是执念如此,便是无法回头了。 再言无益,齐晚寐没有再说话。 温世怜看向齐晚寐,和善至极:“如果你跟我合作,待凶阵一成,魅骨全盛,我将救出殿下,重塑人间!你不必担忧丧魂失智!我会消去你魅骨邪气,让你恢复灵识,晚玉也将安然无恙,我甚至可以让你父母重生,若你想去天界,我便带你永居神宫。如何?” “······” 这个条件的确很诱人! 一丝心动自齐晚寐眼中一闪即逝,温世怜见状微微一笑,张开宽大的袍袖,向齐晚寐发出最诚挚的邀请:“孩子,让我们一起合作,好吗?” “······”齐晚寐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脑海里,一张张脸划过。 那个无常村知恩图报的老掌柜, 那对给她莲蓬的老夫妇, 那个给她提醒的神棍, 还有,东方衡······ 人间纵有诸多恶意,但善意依存。 不能因为有好几颗老鼠屎,就否定了这整个人间。 沉在这箬水之滨下千年的神邸,历经了戾气邪灵的熏陶,感受了这世间罪大的恶意,且不说还能如当初一般仁心仁道,光是这三途血阵就能让这个世间彻底毁灭。 那时候,她极力为东方衡留下的一个美好人间,还会存在吗? 不,都不会存在了。 齐晚寐不禁握紧了指甲,退了一步:“人心如鬼蜮,铲不尽,除不掉,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这世间没有好人了。” 话语一毕,温世怜脸上的笑意骤然凝结:“很好,连最后一次机会你也不要了。” 连声音都变得冷了起来:“那我也只能用你最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了。” 齐晚寐手指一颤,只见眼前白光乍亮,自温世怜的紫色广袖之下,半缕魂魄萦绕而出。 晚玉! 温世怜抬手,正要一毁而尽! “不要!”齐晚寐厉声道,“你不要动他!” “孩子,这世上没有两全之策,你要维护什么,必定会失去什么。”温世怜的手没有停止,掐住晚玉的魂魄,眼看下一刻便会灰飞烟灭! 齐晚寐能感觉到,魅骨中随之感应到的另外一半晚玉魂魄光晕越来越弱······ 最后一刻已经来临······ 齐晚寐眼中湿润,急声道:“我答应你!” 温世怜沉声道:“那便开始吧。” “你先交出晚玉的半缕魂魄,陨印,我自会解开。” “好,我就让你一次。”温世怜松开了晚玉的半缕魂魄。 齐晚寐拂袖一挥,一个人形机甲立于她眼前,颀长挺立的身形,如水墨瀑流青丝,还有那一条遮盖住如玉明眸的红绫,那是这两天她瞒着所有人亲自用五色木一笔一划雕刻而出的晚玉。 栩栩如生,与真人无异。 齐晚寐徐徐抬起手,拂过心头魅骨,那一道白色护法光障,是她一点点,辛辛苦苦建立的陨印,是一道生机之墙。 -- 第171页 没想到,今日却要亲自粉碎了它。 当真命运弄人。 齐晚寐拂过魅骨的手一紧,呲呲呲,那是裂缝在封印上迸发蔓延的声音,魅骨陨印渐次崩裂。 存于魅骨的那半缕晚玉魂魄轻轻飘了出来,与温世怜手中的半魂结合,一起涌入眼前这具机甲人体中。 只要齐晚寐以魅骨之血一点,便可让晚玉苏醒过来! 眼前,晚玉的魂灵光晕在机甲之上,快速聚拢,而齐晚寐也能感觉到陨印很快碎裂。 呲! 在温世怜越燃越奋的眸眼中,封印魅骨的陨印······终于,终于,终于碎了! 与此同时,随着齐晚寐破血的指尖一点,机甲晚玉渐渐化为□□。 拢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齐晚寐看到晚玉的手指微动。 晚玉就要醒了! 可齐晚寐湿润的双目却慢慢爬上了腥血色的红光。 顷刻之间,魅骨,终是散发出了邪灵戾气,裹得齐晚寐就像地狱来的恶魔。 温世怜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如释重负地笑了。这一刻,他完成了多年的夙愿! 砰的一声,齐晚寐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岸上冷风瑟瑟,吹得她发丝凌乱。 “孩子,以后你便都听我的吧。” 温世怜划破指尖,微微抬手,准备将血滴入魅骨之上,成为魅骨宿主的主人。 可就在此刻,呲的一声,温世怜听到了骨肉分离的声音。 “唔!”他双瞳圆睁,不可思议地垂下,只见一只手穿过了肚腹,不断往外带着一串又一串的血渍。 而这只手的主人正微微抬眸看着他,烧满血光的眸子里,溢满着笑意。 正是齐晚寐! “哎呀,扎到你啦,真是不小心了,主人。”齐晚寐拔出手掌,这上扬的语调彻底激怒了温世怜。 “你!”他退后一步,不可置信道,“怎么会?你明明······” 明明解开了封印······ “不用怀疑,我的确是解开了封印。” 齐晚寐狡黠的目光一亮:“但你只让我解开封印,并没有说,让我全部解开,还是只解开了一半啊。” “不对!”温世怜质疑道,“若没有解开全部封印,你的魅骨之血便无法作为药引,引导晚玉魂体相合,让机甲结成肉身。” 这些还是十年前他研究出来的! 东方念便是最佳的证明! 齐晚寐笑道:“你那一套只针对妖和人,晚玉是半仙,自有灵气,自然只需要解开半边封印的魅骨之血便可。” 温世怜太心急,太想得到解开全部封印的魅骨了,百密一疏便是如此:“你!简直!” “简直什么?卑鄙无耻,还是泼皮耍赖?”齐晚寐不屑道,“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她齐晚寐游走于江湖两辈子,面对人心鬼蜮,尔虞我诈,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晚玉······”齐晚寐转头,看向已有苏醒迹象的晚玉,“也是上天垂怜,也许是晚玉听到了我的无奈,他的魂魄只是宿在了魅骨封印的一角,所以我只要解开他在的那一边,他就可以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鬼婆婆!”温世怜压低了嗓音道,“既然你那么心疼你家晚玉,我让他快一点醒过来,你看怎么样呀?” “你想作甚!” 预感到了什么! 齐晚寐目光一紧,挥开满意,一道凌厉的刀光朝温世怜砍去! 呲的一声,只见温世怜唇角一弯,刀光将他震落于地,震起他身后湖面的三道水波! 齐晚寐谨慎上前一探,人身已没了气息。 然而,就在此刻身后穿来了咯咯的笑声。 晚玉! 齐晚寐愕然回头,身后的晚玉正负手看着他,眼底充斥着妖媚的笑意,这哪里还是晚玉,分明就是温世怜。 他仗着自己是半神之灵,可随意更换躯壳,竟是附到了晚玉的身体之中! 千算万算,却料不到温世怜还有此一招! 温世怜眼下得意至极,悠悠拂过晚玉的躯体:“这个身体,挺舒服的,就是这眼睛······” 眼看着温世怜欲要掀开晚玉眼睛上的红绫,齐晚寐几乎是吼出了声。 “你别动他!” 她一向都知道晚玉怕光,以红绫遮掩可抵抗强光,向来如此,她小的时候尝试要扒拉下来,都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那就要看你了。晚寐,如今,你还不肯乖乖听话吗?“ 温世怜厉声道:“快解开剩下的半边陨印!别再跟我耍花招,我会生气的。我一生气,你这千辛万苦要护着的人,怕是刚刚重见天日,就要再次无缘人间了。” 说着他便掐住了晚玉的脖子! “别!”齐晚寐蜷缩着手指,急道,“我解······你别伤害他!” 手指一点点抚上了魅骨,死亡的气息自肝胆升腾起来,一寸又一寸。 她小心翼翼设下的求生之局,终是无法令她求得一点生机。 她努力过,可直到最后,她还是要走向癫狂,走向血光,走向手中刀的宿命。 她闭上了眼,眼中竟是东方衡一张熟悉的脸。 她轻声哽咽道:“对不起,东方衡,这场豪赌,我······赌输了。” 齐晚寐一咬牙,正打算碎了半边陨印时,却看见温世怜瞳孔一紧! -- 第172页 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齐晚寐的眼眸。 是绝华! 它正横在温世怜的脖子上。 温世怜身后的人渐渐出现在齐晚寐的视线中,藏蓝道袍飘然,眉眼如霜雪皓月。 一个威压满满的冷声落下:“我的人,你也敢威胁?” 第71章 痛快一回 箬水之滨上,灰暗天幕上的朝阳穿过戾气黑雾,泄下一道天光,映在东方衡一张冷峻肃然的脸上。 看着他,仅仅只是看着他,齐晚寐心中千百种情绪便已聚成一团火花,炸得她心头寸寸发烫。 无数个问句划过脑海。 东方衡不是应在十里之外的长明岛上? 为何能识破她自己的机甲? 他会不会生气她期瞒于他? 到底该怎么办? 惶恐侵蚀着心头,齐晚寐强行裂开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叫他:“嗨~少衡君,你怎么来了?” 东方衡的冷眸浮现一丝薄怒,他低声问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笑容僵住嘴角,齐晚寐怯怯地看着东方衡,“是生还是死我自己都没把握。我一向好赌,但以你的安危作为筹码,我办不到······” 东方衡轻声微斥道:“我说过,一起面对。” 风拂过,东方衡坚定的声色清清楚楚灌入齐晚寐耳中,震得她脑袋一空。 前一刻,明明已抱着必死之念,这一刻,只是因为他站在她面前,她却想偷生了。 这男人,真忒娘的要命! “小师兄!!!!”箬水之滨的半空中,三途血阵下,被悬绑着的东方怀初挣了挣手上的束缚灵绳,“快废了这个怪物!” 看着被东方衡制住的温世怜,许时看到了希望,被悬绑在血阵之下的所有修士开始呼喊着。 “少衡君!快救我们呀!快呀!” “少衡君!这齐晚寐和温世怜都是怪物!” 之前针对齐晚寐的修士谢鸣更是道:“一丘之貉!沆瀣一气!一并杀了便是!” “阁下疾病竟如此深重。”东方怀初眼瞅着自家媳妇齐沁不在这危局之中,便学着她几分优雅语气怼人道,“竟没看见药圣诈死,没听到鬼婆婆被人污蔑?” “你!” “阁下若是想早日踏上黄泉,便多说一点腌臜话!” 话语一毕,东方怀初身旁的东方伯呛出一口血,老迈的他此刻再也撑不住血阵折腾,看着岸边的东方衡,似乎发现了什么,喃喃道:“衡儿······千万别······”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虚弱得道不出一个字来。 “掌门师伯!”东方怀初着急喊道,“小师兄,快救掌门师伯,他快撑不住了······” 绝华一侧,面前的温世怜的一缕青丝坠落于地,东方衡声色冷沉:“放人!” 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东方衡,温世怜嗤笑一声。 仗着自己现在身处于晚玉的躯壳之中,一损俱损,完全不惧脖颈上凌厉的绝华,他肆无忌惮地朝前面的齐晚寐微微躬身,轻声询问道:“你说呢?孩子。” 齐晚寐一向懂得审时度势,是个识大体大局的人。 温世怜若存,三途血阵不灭,苍生皆亡。 她本当承齐氏之训,护住世间众生。 何况,那血阵里,还有东方衡的亲人! 她没有理由说不。 但,齐氏家训也曾言,护已之爱,晚玉是她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家人了。 两辈子,他护了她两辈子,上辈子来不及救他,这一辈子定不能重蹈覆辙。 指尖狠狠刺入掌心,齐晚寐脸上满是不舍与痛色,她看向东方衡,声音很低:“这是晚玉······我重生后一直在找他。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东方衡古水无波的眼睛一顿,像是早已明了一切。 他没有答话。 齐晚寐却有些慌了,上前一步,终是哽咽出声:“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放过他? 东方衡目光凝住了,和十年前的在半步多时一模一样,依旧是板正无私,一脸冰霜。 那时候,半步多院内,齐晚寐已成众矢之的,晚玉被万剑穿心。 “师兄······”齐晚寐近乎是哀求道,“你救救他······” “不可!东方氏乃为神族后裔,本应是道门公平之秤,不该徇私枉法!正邪不分!“ “没错!不能救!” 所有道门众人都在高呼神裔之后必须主持正义,不得徇私! 昔年的一切恍如昨日,许是上天弄人,让今生与前世如出一辙。 箬水之滨上的骇浪肆意袭来,打湿了齐晚寐的衣角,却不知为何,她的眼角也开始湿了。 “你,你······”齐晚寐沙哑的三个字一一碎在唇口,“能不能······” 放了他这三个字始终无法说出口。 东方衡是什么人? 半神族后裔,流淌着神族的血脉,承护卫苍生之责,派系间的“公平之秤”。那被奉为圭臬十二字门规,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一生都刻在他的心头。 他怎能徇私? 怎么不顾正道?不顾家人? “孩子,你总是如此,总不想为难于他!”在疾风骇浪声中,温世怜显得格外悠闲。 看着东方衡黑曜一般的眼眸中越来越沉,齐晚寐心头火起:“你闭嘴!” -- 第173页 温世怜啧啧两声,一丝得意划过眼眸:“晚玉,已经醒了。你还要再犹豫吗?” 齐晚寐眸色一紧,眼前的晚玉嘴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主体灵识被温世怜放了出来! “阿简。”熟悉的两个字砸入耳畔,齐晚寐心中一暖,这是晚玉重生后第一次唤她! 眼眶顿然湿透了,她轻唤道:“晚玉......” 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刹那间,晚玉的唇角勾起一抹阴邪的弧度。 温世怜抢回了身躯主权,懒懒对身后的东方衡道:“少衡君,你要保全亲人,维护正道,我成全你。你要是敢,便取了我的性命,三途血阵即刻消散无踪。” “温!世!怜!你给我闭嘴!”齐晚寐咬牙切齿道,“你莫要逼他!” 发丝被烈风吹得纷乱,齐晚寐微微摇头。 一抹不忍的怜色便爬满了东方衡漆黑的眼! 温世怜轻笑一声:“少衡君,你确定还要再伤晚寐一次?这次,她怕是不会原谅你了。谁也承受不住亲人死去两次,还是死在心上人手中。” 由始至终,东方衡未曾言过一句,可面对千万魑魅魍魉也从未颤抖过的绝华却在此刻,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之后,抖了抖。 这一刻,东方衡极力敛住眼中的痛色,避开了齐晚寐的视线。 骇浪一遍又一遍冲刷到齐晚寐的脚下,可浪潮再汹涌,都不及她心头思绪的万分之一。 如果说,十年前,东方衡是没有意识,为人所控的。 对于晚玉,他没有见死不救。 可这一刻呢? 他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连他的眼睛也红了。 处于两难,究竟又该如何做?! “休要猖狂!”一个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刹那之间,晚玉的灵识压制了体内的温世怜,他朝身后的东方衡轻轻点头。 “晚玉!”齐晚寐已有不详预感,“你要做什么!” “阿简,很高兴,还能站在这。” 晚玉缚眼的红绫飘荡间,齐晚寐看到他浅浅一笑:“两辈子,吾辈之身,立于凡尘,不求闻达于世,但求无愧于心!我绝不——” 她太了解晚玉了!齐晚寐像是意识到什么,大喊道:“少衡君快收剑!” 东方衡没有动! “快!” 近乎是同时同刻,嚓! 一声赴死的巨响盖过骇浪疾风声,血液飞溅到齐晚寐瞪大的眼角上! “绝不···受······此······辱!” “不要!!晚玉!!!!!” 厮喊声响彻整个箬水之滨,温世怜的灵魂悄然消散了,而晚玉却再也无法站在她面前。 他自绝华染血的剑口边径直倒落而下,一片血色中,齐晚寐急忙上前,接住了他! “你撑一撑!我这就救你!”对着晚玉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齐晚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法术也无法止住奔涌而出的血液。 一身白衣已全部染红,她痛声喊道:“为什么不行!为什么!” 晚玉原本已是脱力,但看着齐晚寐绝望又无助的模样,他实在不忍,强撑着一口气,柔声安慰道:“别难过,我若多活一刻,世间百姓便多苦一刻,你也会多为难一刻,阿简,万物有始,亦有终。我终于此处,也是命数。” “我不管!”齐晚寐眼中盛满了痛色与疯狂,用力涌出体内的灵气灌入晚玉的天灵盖中,“你才刚刚醒过来,才活着有多久啊,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我不要你死在我怀里!不要你死在我面前!” “如果不是你,我亦不会多活这须臾时光,够了。”晚玉轻轻抬起手,拂去齐晚寐的泪水,“如果,如果、是我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迟!不迟的!”齐晚寐抽泣着,连话语都连不成完整的音调,“我们还有会有多以后!”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无论面对什么,记得,别那么拼命了,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晚玉眼里充斥着温柔,极力将话说得十分清楚:“我从未食言过······” 他上辈子说,他会陪着她。 确实是附在魅骨上,默然陪伴了齐晚寐十年。 十年来,她睡着,他便守着,一步都未曾远离。 “我知道!”齐晚寐泪眼斑驳,紧紧地握住晚玉的手,哑声道:“我知道的!” “幸好······幸好······”晚玉死寂的眸光艰难一移,落在面前一脸冷色的东方衡身上,他声音越来越沉:“我以后也不会······” 还未说完,一瞬之间,晚玉苍白的手自齐晚寐脸上重重滑落! 晚玉就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眼。 他本是神秘的逍遥谪仙,不问来处,不答归期。 本该不染尘埃,潇洒于世,却坠入充满污脏的人心鬼蜮里,救了她三次。 第一次,他施下上古陨印,封印魅骨,救她出苦海。 第二次,他以身挡下万剑,穿心而死,保她一条命。 第三次,他果决擦过绝华,自刎而亡,全她一身道义。 所有的所有,是他用尽全力,将她渡回到了人间,换回了她的平安快乐。 狂风凛冽中,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自齐晚寐衣袖里滑落。 呲啪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 -- 第174页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雪自天幕上纷纷落下。 晚玉的身体在齐晚寐怀中一点点凉了下来,同十年前毫无二般! 隔着细碎如柳絮的飘雪,看着雪中肃然的东方衡,齐晚寐的声音夹着冷意:“刚刚,你是可以收剑的······”凝噎着,声音更低,“我知道······可你没有······” 东方衡亦如当年,站在原地,站在齐晚寐面前,一字未言,岿然不动。 唯一不同的是,这是这一次,他浓黑的睫毛一垂,盖住了冷寒的眼。 “两次了,为什么,都是你,持剑站在我面前······”哭音碎在绝望的三个字里,“为什么······” 一股可怕的寒凉宿命感一寸寸在齐晚寐心间蔓延开来。 这是第二次,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在她面前。 无论是有意无意,持剑人都是她最爱的人。 东方衡。 她的师兄。 她的人间烟火。 手中之剑染上了她家人的血! 而她只能站着,阻止不了,恳求不来,无能为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间那半边已解开封印的魅骨叫嚣着,啃噬着齐晚寐的心脉,她却觉得这倒也没什么了。 江面的风冷飕飕地吹了进来,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视线一黑,淹没了东方衡的身影。 第72章 初见 “阿简······” “阿简,醒醒······” 黑暗的世界里,齐晚寐躺在一片结冰的湖面之上,睫毛簌簌,被这温柔的声音唤醒。 光线一点点投入眸子,眼帘中渐渐映入了晚玉的身影,他一袭白衣,红绫缚眼,长身玉立,儒雅万千,身上的光晕将齐晚寐身侧的黑暗一一驱散。 他伸出手,唇角挂着暖笑:“天黑了,这里太冷了······走,我们回家。” 齐晚寐喉头一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晚——” 还未唤完,只见眼前的晚玉身旁幽幽浮现一丝藏蓝色的光芒。 “坐着成何体统!”光芒萦绕盘旋,聚拢成人形,正是一袭藏蓝衣袍的东方衡! 他板着一张冷脸,眼角染着些薄怒之色,命令道:“起来,回家了!” 齐晚寐还没来得及抬手,眼前的两人身影渐渐变淡,竟一点点重合在了一处。 一蓝一白。 一冷一柔。 两人齐声道:“走,回家了。”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幻觉。 齐晚寐脑中炸开一片慌乱:“怎么回事!” 她只能紧闭双眼,试图要逼迫自己醒来,可是当她再次等开眼时,东方衡,晚玉,都不在了。 眼前,只有一位十五岁的青葱少年。 一双瑞凤眼染着傲然与正色,极为好看。 和她十岁时,初见到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那年那日,落雪纷纷,举目四望间,香雪海的万丈阶梯积满了雪。 可却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齐晚寐随父母段风楠和齐沅光来香雪海参加东方氏的授剑礼。 就在授剑礼开始的一个时辰前,齐晚寐的刻刀满意十分顽皮,一眨眼直接飞落至一株墨梅枝头。 齐晚寐追逐而去,纵身一跃,误打误撞,闯入了墨梅小筑。 她见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一袭藏白相间的素朴简服,一只白梅玉簪将墨发束得端正整齐,冷冽傲然的眉眼间不染一丝凡尘俗气。 他就站在一株墨梅树下,打开手中的鸟笼口,一只金雀扑腾扑腾几下,走出了笼口,终得自由。 “你这人倒有意思。”树上的齐晚寐摇动着紫色衣角,看着树下的金雀,几分好奇浮上眸中,调笑道,“那可是金雀,道门中人皆对其视若珍宝,坚信此物能带来吉祥好运。你倒是放得潇洒。” 少年注意到了倚靠在墨梅树上的紫衣少女,凝眸一顿:“你是何人?” 齐晚寐悬下一只腿,头枕着交叉的双臂,饶有趣味道:“你猜?” 日光下,齐氏兰花绣纹熠熠生辉,少年一明,刚要开口! 紫衣少女却凝眸急声道:“对不住了!” 声音一落,嗖的一声,洁白无瑕的白梅玉簪自少年发间飞瞬而出,落在齐晚寐手中。 少年冷眸中七分震惊三分愤怒:“你!” 齐晚寐嘴角一弯,拂袖一挥,远处草丛,呲的一声乍响,传来金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少年顺着齐晚寐的眸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刚刚重获自由的金雀瑟瑟发抖,旁边一只黑蛇被白梅发簪死死地定在地上。 若是齐晚寐再慢一步,金雀必成黑蛇的腹中之物。 齐晚寐笑意晏晏道:“紧急施救,望道友不要责怪。”拾起白梅玉簪,擦了擦血渍,递给散发的少年,“抱歉哈,我帮你束发。” “不必!”少年敛去了怒色,一把夺过玉簪,利落一挽墨发,恢复了端正清冷的模样。 “好好,我不动你。”齐晚寐好声好气道,心里却在腹诽,这人怎么跟公主殿下似的。 少年顿了顿:“你何以取下此物,你可知此物······”脸上染上一丝薄红。 “嗯?如何?”见少年不答,齐晚寐打趣道,“可能是它与我有缘,想跟着我。” -- 第175页 “胡言乱语!出去!”少年斥道。 “别赶我走嘛,”齐晚寐问道,“诶,金雀难道不珍贵吗?你为什么非要放走?” “身为笼中雀,何以得自由?” 齐晚寐一愣,这世间竟有人与她有一样的想法,颇有几分兴致道:“道友说得极是,交个朋友吧。” “不交。”少年那没得商量的语气携着几分不近人情,他矮身抱起金雀,轻轻抚摸着,眼底浮出几分柔意,这让齐晚寐格外薄怒,她竟还不如一只鸟? “小小年纪,如此刻板,不好不好。”齐晚寐歪头看他,“你还在生气我拔下你的玉簪?” 少年抬眸道:“若我说如此行径当剐,你还救不救?” 齐晚寐点了点金雀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我非救不可。持剑行正道,修道乃修心,不正心何以存世?” 灼灼日光下,少年没有再说话,他是认同的。 看着少女璀璨如星的眼眸,少年眼中的冷意渐渐散去。 世间有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魂,可适合彼此的,却独独只有一个。 仿佛找到彼此最契合的灵魂一般,两个少年,竟是落雪纷然间,一眼万年。 后来,香雪海的授剑礼上,少年手持绝华,飘然如仙,在众人见证下,成为东方氏下一任持剑者,掌道门公平之秤,护卫众生。 再后来,阴月狐君白姬破印而出,授剑礼大乱,齐晚寐秉承齐氏家训,拔剑而出,从狐君手下救出了那个少年,终于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东方衡。 那一日,齐晚寐被种下魅骨,是她噩梦的开始,却引渡一个少年走向了光明。 灼眼的光晕间,砰的一声,眼前的少年幻影骤然粉碎。 “不要!” 两个绝望的字自喉中嘶喊而出,齐晚寐从床上惊坐起身! 距离昨日血腥的一幕已过去一日。 午时,香雪海,一间雅致的厢房中,袅袅沉香搅着十年前的记忆,刺痛着齐晚寐的每一条神经。 沉睡了十年,很多记忆大多模糊不清。可她与东方衡的初见却在这一刹那钻入心房,恨不得就烙印在脑中。 “阿娘!你终于醒了!”身旁的东方念握紧齐晚寐的手,委屈地掉下几滴眼泪。 这一天,她心情堪称跌宕起伏,生生感受了一回什么叫魂飞魄散。 短短一天时间,她亲眼见着她阿爹东方衡像发了疯一般,冲出了齐氏半步多。 看着地下与齐晚寐一模一样的碎落机甲,她懵然无措,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目睹了十里开外的天幕,从风云涌动到归于寂静。 后来,她被小师叔东方怀初匆匆带回香雪海,瞧见了自家阿娘横着回来。 她便明白,这便是父亲临走前的说的一句:“出事了。” “阿娘,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东方念泣不成声的一句话令处于懵然里的齐晚寐恢复了一些清明。 齐晚寐拂去东方念的眼泪,心疼道:“怎会?” 窗外,雪色茫茫,白梅簌簌,此处正是在香雪海无疑。 如今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说明箬水一战中,正道人士得救,所有人皆得以存活。 凭借东方衡的能力,一切应该都已经告终,以晚玉之死彻底告终。 “醒了?”帷幔一掀,东方怀初端上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见他脸色不佳,以往风骚的模样也隐去了三分,“老规矩,驱寒的,喝了吧。” 齐晚寐推开药碗,沉声道:“晚玉的尸首,也带回了?” 面对这简单粗暴的问句,东方怀初躲开了齐晚寐的视线:“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待会我再跟你说。” 看着素日里贱嗖嗖的东方怀初,如今却闪烁其词,齐晚寐顿感不祥:“难道······”声如死水,“连全尸也没留?” 砰的一声,药碗顿然被放置在桌上,左右摇晃的药面倒映出东方怀初几分不耐烦的模样。 “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不问小师兄怎么样了?你从没担心他吗?” 怎么不担心,梦中亲眼看到东方衡魂飞魄散,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晚玉死了。 两次,她都无能为力。 偏偏两次,东方衡都逃脱不了干系。 不恨吗? 那是她的亲人。 不可能。 齐晚寐并不是不懂事急从权,并不是不懂正道大义。 只是,在东方衡任由绝华擦过晚玉的脖颈时,她便知道有些东西很难回去了。 现在她该怎么面对东方衡? 所以她不敢问,可她说出口的却是:“没什么想问的······” “什么叫没什么想问的?”东方怀初声色里夹着一丝怒气,“你说!什么叫没什么想问的!” “可不可以不要提了。”齐晚寐死气沉沉道,“我不想听到他的事。” “齐晚寐!”一字一怒,东方怀初眼中怒气越盛越盛,“小师兄有何处对不住你?为了你,尊位可以不要,名声可以放弃,甘愿与道门百家为敌!甚至,这十年来,他为了你——” 话哽在喉咙中,还没来及说出口,东方怀初已被东方念拉住衣角。 “小师叔,生气是会长皱纹的!消消气,我阿娘刚醒,可能还有点神志不清。” “我看她清醒得很!”东方怀初拂袖哼了一声,刀锋似的一句落下:“清醒到不问缘由就如此责怪小师兄!” -- 第176页 是的,她很清醒,齐晚寐理解东方怀初的愤怒,亲疏救亲,无论如何,他都是在为自己的师兄抱不平,可同样的,谁来为晚玉抱不平呢? 只有她了,也只剩她了。 齐晚寐缓缓起身,径直下了床。 良久,她闭上眼冷声道:“我的家人因他而死。这一条够吗?” 室内,寂静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齐晚寐拖着虚弱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小师兄,没了!” 身后东方怀初悲愤的一句话劈头砸来,砸得齐晚寐背后一颤。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整个身子僵住,艰难回头,连字都是挤出口的:“你,说,什么?” 近乎是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东方念一次:“念念,你小师叔刚刚说什么······” 这么一问,东方念一怔:“阿娘······” “快说!” 怒吼的两个字,震得东方念身子一抖,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娘亲,经历过这么多事,东方念已经哭了一晚,原本打算等齐晚寐身体好转之前都先瞒着她,可这一刻再一次被戳痛,便不由放声哭了起来。 “阿娘······阿爹他······死了!所有人都说救不活了······” 东方怀初眼角通红,字字碎在嘴角:“小师兄整个魂魄都碎了······” 所有的力气顷刻被抽离出体,全身寒凉。 “不可能!”齐晚寐在理智中抽丝剥茧,终于找到一条最能支撑她的理由,“东方衡他是谁啊,天地一剑,神族后裔,就算温世怜再厉害,当时东方衡已经制住了他,不会,不能,绝不可能!” “你太小看温世怜了!”门外东方伯沉声道,“他是千年前的半神。当时他寄居在晚玉身体里,就算这个身体灭亡了,只要真身不损,元神不灭。随时可更换肉身。” 所以说,晚玉身躯灭亡之时,他又钻回了自己的肉身。 东方衡虽是神族之后,毕竟还是年少。 面对活了千年神族的老狐狸,就如同涓涓溪流对抗百年汪洋。 实力悬殊。 “只有当衡儿恢复全盛时期,才能与之匹敌一二。” 东方伯满目沧桑,白发人送黑发人,昔日这位骄傲冷然的老掌门此刻再也端不起一丝的威压,朝屋内小辈走了过来。 “念念,你先出去。”东方伯谨慎道,“我们大人有些事要谈。” “是,爷爷。”东方念擦了擦眼泪,出了门,乖乖地将门关上了。 “掌门师伯,您这是什么意思?”东方怀初诧异问道。 齐晚寐连声音都是抖的:“全盛时期?什么全盛时期?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此事本当东方历代掌门之秘。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 东方伯沉下脸,此刻的他,彷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只是一位父亲,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老父亲,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呢? “千年前,东方氏的先祖东方尘本是天界半神,因不满天界全神行径,故友青源逝去后,便自贬下凡创建东方氏,掌人间公平之秤,除世间不公,渡善凡人。他便是这世上第一个生来一体两魂者。” 东方怀初惊讶道:“那岂非跟东方朝一样?” “不同。”齐晚寐摇头道,“两者区别极大,东方朝的两魂一体是被乾坤葫强行炼化而出的,一个是与生俱来。” 东方伯道:“的确,这千百年来只出过三位生来两魂一体之人,有姓名的,一位是我们的祖上东方尘,一位便是衡儿。” “少衡君?!” “小师兄?!”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异口同声道。 顿了顿,东方伯点了点头:“两魂一体者,都有着主魂和情魂,都拥有着强大的灵力,是以,力量越大,责任更重,当掌世间法度之重。可世人吃五谷,染七情六欲,难免偏私,所以东方家世代掌门或继承人手腕处都将会生出一道红色的绝情封印,生情者必受封印反噬,啃食心脉。像衡儿这千年罕见的一体两魂者,绝情封印会更重!” 这便是东方氏一直以来力主不可生情的缘由。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相视一顿,异口同声道:“绝情封印!!!” 东方怀初震惊道:“您是说,小师兄他······” 齐晚寐十年前,曾见到过的,东方衡手腕上的确是有一道灼红印! 当年隐隐绰绰看见,竟以为是错觉。 东方伯冷道:“断绝情丝,他便无情无爱。” “难怪小师兄打小冷如冰霜,不近人情,除了愤怒,端是很少表露喜乐哀愁。” 原来,他自出生便没有生情的权利,齐晚寐不由瞳孔骤缩:“你怎么忍心?!” “衡儿生来便是两魂一体的半神之躯,注定是掌门不二人选,定是要执法公允,守卫苍生的,这是东方氏之荣。可他,偏偏遇上了你······” 东方伯看向齐晚寐,长长嗟叹一声:“天意如此,当真天意如此,我多次想要斩断这一段孽缘,可,该遇上的,总会遇上。谁也阻拦不了······” 齐晚寐喉头苦涩:“掌门的意思是······” “十五年前,你在授剑礼上,从白姬手中救下他的时候,绝情封印忽然就松动了,他的情丝渐生,竟引出了情魂,情魂自那日起,便从封印裂缝中钻出。之后,衡儿本体主魂沉睡在身体中,情魂以少年之态入世。” -- 第177页 齐晚寐握紧了指尖,听到东方伯续道。 “我发现后,已为时以为晚,结果用了一年,才将情魂召回衡儿体内,我强化了绝情封印,让情魂再也无法离体,衡儿苏醒后,也不会记得情魂的回忆。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因果轮回,五年后,少年齐晚寐再度出现,进入秘天院,东方衡少时的这一腔纯粹悸动竟在秘天院二斋里慢慢滋长,让他的主魂也生出了情深不渝的苗头。 “你和衡儿去了一趟阴月洞府回来,他的绝情封印便再次松动了······” 齐晚寐心头一震。 难怪那时在阴月洞府,东方衡知道母亲并非无情之人的真相时,他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爆发了出来。 不对,还有! 模糊的记忆由此清晰。 还有回来的那晚,在树下,她醉酒强吻他,他落荒而逃。 她看见东方衡捂住心头痛苦难耐,慌不择路的模样。 这些都是受绝情封印反噬吗?! 齐晚寐心头炸开一寸寸寒意。 可偏是这样还不够,东方伯似乎要把儿子的一切吐露而出,好叫堂堂鬼婆婆也尝尝什么叫锥心之痛。 “他不与我说,只是默默承受着被绝情封印反噬的痛苦,一直到后来,你执意要维护阴月狐族,和道门的矛盾越来越大,他竟说,要上太湖长明岛,带你和那些妖离开这是非之地。” “原来那时,他没有嫌弃我救妖,他也不是来劝我和解的,”齐晚寐像是刺中一般,声音破碎,“他、他是想带我离开的!是吗?怀初!” “他跟我提过,”东方怀初深深地叹了口气,“带你远离江湖是非,一直是那天小师兄想做的事。” 齐晚寐心头犹如被千斤巨石压着,记得十年前东方怀初跟她说过,东方衡想绑一人,退隐江湖,再也不回来。可惜,那时候她心里装着整个齐氏,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心头,她根本没细细理解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今,等到人没了才懂得这份心意。 “可最后他还是不忍心勉强你······”东方怀初浮现出一丝无奈,“小师兄一向都是以你的心意为重的!” 一字一句砸得齐晚寐灵台凉飕飕的:“我······” “可是你又做什么?!他从太湖齐氏回来的那一天晚上,近乎灵力全散!”东方伯痛心疾首地打断齐晚寐。 “什、什么?” “我猜得出,定是你魅骨暴动,他将灵力清气全输给了你,故而主魂已是元气大伤。”东方伯眼眸一红,“而且,我还发现了······我给他重新加固的绝情封印竟,竟,整个碎掉了!” 东方怀初和齐晚寐一震。 “小师兄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会如此,”东方怀初看向齐晚寐,“那晚发生了什么?” “是我······”齐晚寐捂住嘴巴,觉得自己不可饶恕,“我赶走了他······” 那天······那天,十年前的那天。 齐晚寐记得那一天下着阴雨。 君兰水榭里,她以为会迎来的是东方衡一顿臭骂。 她以为他真的会芥蒂她如今半人不鬼的模样。 她以为他会就此划下道来,说正邪注定势不两立。 她是害怕的,恐惧的,走到头,这个师兄会跟她说:“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 所以她先行赶走了他,撂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出去。” 之后,她便被魅骨整个折腾得半死不活,所有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梦中,是有一个人整宿陪着她的······ 齐晚寐自责地拖着已碎裂的嗓音道:“是我的错······” “没错!一切皆因你而起!”东方伯愤然道。 东方怀初解释道:“晚寐当时许是不想连累小师兄,所以才会这么说。” “可是就在那一晚,你小师兄迈上了一条不归路!”东方伯捂着头,伤感道,“那晚,衡儿绝情封印碎裂以后,终是知道了绝情封印和一体两魂的事情,他也想起了情魂的很多回忆。他告诉我,他要闭关,永绝尘缘。我当时真的以为他是想开了,却没有想到······” 东方伯的声音哽在了当下。 一股死寂的预感爬上齐晚寐心头,染得她的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他、他做了什么?” “我再次去墨梅小筑看他的时候,竟发现了······他的主魂沉睡在体内,而体内的情魂却离了体。经过我强化的绝情封印,情魂不能擅自离体,除非他亲手割出了情魂!” !! 割魂,那该是怎样的疼痛呢? 齐晚寐踉跄一退,整个脑袋都是嗡嗡作响的。 “小师兄这是······”东方怀初震惊道,“这是何苦如此!究竟是为什么!” 东方伯神色暗淡:“当时局势你我心知肚明,各大道门与齐氏决裂,你身负魅骨,还解了半边封印,我就知道他放不下你。说什么闭关,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实则根本就是在自己的主魂即将昏迷之时,割出情魂,让他守在你的身边!” 听到这,齐晚寐端是退无可退,整个人靠在门背上,眼泪啪嗒落下。 “掌门师伯,不对啊,情魂没有实体,当是惧怕烈日阳气的啊。”东方怀初疑惑问道。 “以我族至宝红绫遮眼,便可抵挡阳气侵蚀,暂化实体,与常人无异。” -- 第178页 “莫不是,莫不是!”东方怀初一双睁大的桃花眼缓缓落在齐晚寐的身上,“他······” 齐晚寐想到了什么! “不,不,不可能······”像有被钝刀割过皮肉,齐晚寐抵着最后一丝力气,“这不可能······”抓紧背门,青筋爆出,极力想扼住脑中的想到的那个人。 她坚决否定:“绝无可能!” 第73章 蒙尘 虽是晴天白日,香雪海的天幕却是暗沉沉的。 “你是不相信也好,是不敢相信也好,事实就是如此。” 屋内,东方伯一句直截了当的话如刀就钝在齐晚寐的心间,劈开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十年前,守在她身边的,以红绫缚眼的,还能是谁? 是那个小时候将她从人间地狱捞回来,陪了着她一年的人。 也是那个在她最难的时候,一直陪她,最后却被万箭穿心的人。 更是那个附在魅骨上陪伴她十年的人! 晚玉。 晚遇,总归是相遇恨晚,总归是缘分浅薄,终究是缘悭一面。 晚玉就是东方衡一部分,是他的情魂,是最有神力与人情的一半! 难怪晚玉总是眼缚红绫,不曾摘下。 难怪他会上古陨印,仅用一缕灵气就能催化五色木快速生长。 难怪晚玉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总是说不清他的来处,恍如凭空入世的谪仙高人。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现在才知道,晚玉就是东方衡的一半! 这个事实掐着齐晚寐的神经,溢满泪水的眼中,她仿佛看到了东方衡的无尽忆海里,晚玉死的那一天,那一刻,东方衡的记忆。 记忆房中,东方衡躺在房中的床上,面色灰败,床边站着一个白衣男人。 那时候,男人白衣翻飞,背对着她,散去了东方衡的意识。 从头至尾,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晚玉。 真相堵在心间,一切的一切挤得齐晚寐的声音都是沙哑的:“所以我当时在东方衡的无尽忆海中,看到有一人散去了东方衡意识,那个人是晚玉!东方衡不是被人所控,而是······而是······”剩下的两个字,自齿尖艰难地挤了出来,“割魂······” 她看到的是东方衡整个割魂的过程! 东方伯眉眼紧蹙,不忍地侧过了头:“割魂需一寸一寸,将两个魂魄分离,比之凡人凌迟还要痛上数万倍!” “小师兄他······”东方怀初面露痛色,“一直忍着?” “他需要醒着,一直醒着,不能出一丝差错!”东方伯握紧拳头,闭上了眼,“否则,走火入魔,两魂皆散!” 一字字像根锋利的针刺戳入齐晚寐的心头,那些魅骨噬魂碎魄的痛苦,怕也不算什么了。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齐晚寐碎裂的声音一点点响起,引得东方伯倏地睁开了眼,一步步走近她,由于悲愤至极,东方伯连步伐都有些不稳,惯是不符合素日里堂堂东方掌门四平八稳的模样。 他在齐晚寐面前站定,沉重地道:“我来得太迟,未能阻止,只听见他对我说。” 他顿了一瞬,不忍回顾过往种种:“他说,父亲,无心无情的最强剑者,这是您从小让我走的道,并非出自我本心,可如今绝情封印已破,我的道心,我找到了,那便是护己所爱。即便割魂,亦再所不惜。” 如果说刚刚齐晚寐还有一丝力气靠着门背站着,此刻的她却像是个被抽干气血的干尸,整个人瘫坐在地。 她满脑子都是那一白一蓝,一冷一柔的身影。 他们渐渐重叠在了一处,汇聚成了当初齐晚寐在墨梅小筑树下遇见的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所以,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从没有一刻是真正放弃过她的······ 两辈子,两片魂,两相守。 “东方衡,他怎么······敢······这样伤害自己······” “他怎么敢?他是疯了!”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东方伯恨不得将此人捏碎了,“当年半步多一战,衡儿的情魂为了护你身陷险境!本应该在香雪海闭关的主魂本体,察觉到你恐有不测,情魂根本护不住!趁看守不备,竟强行奔到了现场!” 震惊与苦痛滚成一团寒火烧着齐晚寐的心头,几欲炸裂,她握紧的指甲已嵌入了肌理。 东方怀初心有不忍,上前拦住东方伯:“别说了,掌门师伯······她那时候并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时候不知道,如今我就是要让她明白个透彻!” 一向傲然的东方掌门此刻像是泄去了所有的骄傲与理智,一字一刀:“你可知,他当时已割裂情魂,主体魂魄已是强弩之末,却偏要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来到你的面前。你怪他见死不救,那你可知,他那时候能撑到半步多,已是奇迹!你要一个意识快要消失的人说什么!” 东方伯抬手一拍桌面,桌上茶盏啪叽一声,歪成个四仰八叉,茶水湿了一桌。 齐晚寐目光冻住了,似乎连发出一声呜咽都是痛的。 原是如此! 这便是东方衡当时对晚玉袖手旁观的原因。 不是为人所控,而是他根本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东方伯气到连连咳嗽着,沧桑的眸眼里烧着火,谁也熄灭不掉。 -- 第179页 “掌门师伯······身体为重。”东方怀初扶着情绪激动的东方伯坐下了来,“晚寐她也不愿如此。” 齐晚寐就这样受着,泪湿了眼眶。 “怀初,你别拦着,掌门想说什么,便让他说吧。” 一个父亲,亲手教养出如此优秀的儿子,一朝尽化为乌有,对着罪魁祸首,该是怎样怒骂都不为过的。 染着火的一字一句东山再起,东方伯的语气比之前更寒凉更狠厉:“衡儿十年前执念入心,心魔入体,本该到此为止了。半步多一役后,情魂已亡,割魂会忘却割魂中所存记忆,关于情魂的一切他什么也不会记得,我想绝情封印碎了无法复原也罢,一切总归是能好起来的,可怎知······” 怎知情魂晚玉附在齐晚寐的魅骨上! 一旦魅骨的力量渐渐恢复,东方衡身上的主魂和情魂便能互生感应。他们本属一体,无形之中,就像是有无数条丝线,总不知道牵动了哪一条,便让昔年的记忆再次浮现而出。 正如大年初一那天,东方衡陪着她逛街晒晚霞,竟生出了晚玉的一些片段记忆。 直到后来,齐晚寐解开半边的魅骨封印,才让他真正恢复记忆! 是以,东方衡想起了一切,关于割魂的一切,这才会重蹈覆辙,匆匆赶到箬水之滨。 亦如十年前赶到半步多一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想到这,齐晚寐已是濒临崩溃,而东方伯亦是如此! “我在三途血阵上,看到他,他竟,他竟为了你······”坐着东方伯右手捏紧桌角,痛色难抑,“亲手碎了晚玉的机甲身,让情魂和自身主魂合二未一······只是有这样,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将绝华发挥到极致,达到全盛,也唯有这样,才能对抗得了温世怜······” 东方伯低着头,看着瘫在地上的齐晚寐,一把推落桌上已翻倒的茶盏:“十年前为了你,十年后还是为了你,你还想如何,你还要如何!” 窗外的冷风伴着茶盏碎裂的声响,呼啸而入,盖住了东方伯的一腔怒音! 恍惚间,齐晚寐竟看到这位堂堂东方氏掌门的眼角处,有一滴泪缓缓地滚落下来。 端是任何责骂都不及这滴泪砸得人心头发疼。 瘫坐在地的齐晚寐缓缓爬到东方伯的脚边,即便是双膝压到地上碎裂的茶瓷片,也不觉得疼痛分毫。 可她刚要开口,道一句对不起,东方伯却没有给她一点机会。 他怒然从座椅上起身,拂袖一挥,空留一个冷厉的背影,一眼也不愿意再分给地上的齐晚寐。 他朝东方怀初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丢了我这老脸,你小师兄这些年都怎么过的,你最清楚,你都告诉她!” “是······掌门师伯。” 东方怀初眼眶通红,湿润的睫毛闪了闪,似乎染了多年的风霜:“十年前,你走了以后,所有人都在发了疯找寻你的魅骨,包括小师兄。可谁也找不到魅骨的踪迹,为了让小师兄彻底走出来,我介绍了多少名门女修,他都一一拒之。为了避免打扰,他对外竟宣称自己已有妻子······” 妻子······ 齐晚寐脑门一麻,能当得上东方衡妻子二字的,是东方念的母亲,是她在东方衡无尽忆海中看到的那个女子,是东方衡念念不忘,已至成了东方衡心魔的妙人。 “怎么会······”齐晚寐愕然地抬起眼眸,哽咽声未断,“我一直以为······是别人······” 话语未落,却被东方怀初掐断:“哪里还有什么别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东方怀初深深唏嘘一声:“念念是他从外面抱养回来的,是阴月狐族最后一丝血脉。也是当年你要护的人。你当知道是谁了吧。” 不偏不倚,正是昔年谢氏夫妇的独苗,齐晚寐当年用机甲抽魂入木的第一人。 “小灵儿······” “掌门师伯本来极力反对的,可是稚子无辜,小师兄竟为了她,生生在门外跪了七日。掌门师伯于心不忍,这小小的东西,是小师兄活下去的希冀啊,何况已褪去了妖身,于是便留下了她。” 东方怀初不禁扫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东方伯,只见他一字不言,只是背对着众人,可以往老成持重,挺立不弯的背影,此刻竟有些孤冷佝偻。 “后来,小师兄便在香雪海脚下的清水村里建了一间元君道观,他亲手雕刻出一尊笑面元君神像,打点着道观的一切,很快,就有信徒纷沓至来,祭拜神灵,香火日渐鼎盛。一时好奇,我也造访了那间道观,看到那尊神像,我就一清二楚了。” 东方怀初凝重的眸光落在齐晚寐身上:“是你,晚寐······” 地上的齐晚寐一颤,婆娑泪眼里满是震惊:“原来是他·····东方衡······” 重生之前,曾有想过有无数可能,却唯独没想到是这一种可能。 “可是新建的道观,从未通过的神灵,谁会信,信徒越来越少,根本没有多少香火。后来村野间便流传笑面元君济世救贫的传闻,香火竟越来越旺,可我发现小师兄却越发疲惫,就算白天处理香雪海公务也不会累到如此地步。直到有一天,我在小师兄房中发现了一本古籍。” 古籍?齐晚寐预感到了什么····· -- 第180页 东方怀初满眼沧桑:“古籍中记载一种古老禁术——养魂之术,若有横死之灵,得信徒香火供奉,魅骨可借念力聚魂魄,生死人肉白骨,死者或可生。我便知道,小师兄这些年都是在做什么了。” 齐晚寐万千苦痛哽在喉口,原来,温世怜说的那个蠢人,便是东方衡! 十年前,温世怜得知东方衡对齐晚寐情根深种,便让萧清和假装良善之辈,将养魂术的古籍交付给东方衡。 因为只有,也唯有他,愿意用如此笨拙的方式,去复活齐晚寐。 等一个未知归期的人。 “我问过他,这种术法真假有待验证,你真的相信?他很笃定地告诉我,信。”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信而信之。 捧着一点希冀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也许这就是人生。 “我没有再阻止他,掌门师伯也没有······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在这漫长的十年里,他一直在做了一件事,就是等你,醒过来······” “东方衡······”齐晚寐唤这个名字,那样的泣不成音,那样的五味杂陈。 这十年来,是你假冒笑面元君的名义,为我一点点积攒功德。 是你一日日为我留住信徒,方可得一方香火,温养的魅骨,助我重生! 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责怪于你,我甚至重生的时候,还想杀了你! “我要见他······”这四个字碎唇间,齐晚寐泛白的指尖握住座椅的椅脚,一寸又一寸地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心若死灰的四个字拖着哽咽颤抖的尾音,提高了起来:“他在哪?他在哪!” 东方怀初长叹一口气:“主室。” 砰的一声,门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东方念吓了一跳,随即便看到冲出来的齐晚寐眸中满是疯狂的血色,她从没见过齐晚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地狱的鬼疯狂地奔向快要熄灭的光一样,是生人勿近的。 “阿——”手腕被人握住了,东方念愕然转身,对上东方怀初一双沉寂的眼。 “让你阿娘和你阿爹呆一会儿吧。”仰头看着漫天大雪,他轻声道:“天,实在是太冷了······” **** 香雪海,墨梅小筑的主室里。 门咿呀一声打开,先映入齐晚寐眼帘的是东方衡一张苍白的脸,白到几乎都能看得见下颌的几缕薄青色的血管。依旧是端正到令人发指的睡姿,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她上前唤他几声,就会醒了的。 心头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齐晚寐抹了抹泪水,强行挤出一个笑意,整了整衣襟,一步步上前。 他是爱干净整洁的,所以她必须如此。 素雅的纱幔下,齐晚寐小心翼翼地坐到东方衡的床边。 看着床头的墙上依旧挂着那一幅丑不拉几的笑脸面具。 无数回忆隔着斑驳岁月涌上脑海,那是她当年亲手做的,送给东方衡的礼物。 十年了,依旧保存完好。 可她到现在才想起了。 那些美好的曾经,是只属于两个人的。 齐晚寐的手指拂过东方衡的脸,薄凉的唇,坚挺的鼻翼,最终落在那双瑞凤眼上。 “你怎么还在睡啊?”齐晚寐声音很轻,“不是一向自诩道门法度,为何没有严于律己?少衡君?” “······” 见东方衡没有回答,齐晚寐脸上的苦笑越来越难看,搅着无尽的痛苦,齐晚寐哽咽碎裂的句子碎在唇边。 “外头的雪快停了,等停了以后,晚霞就出来了······我,我陪着你去看看啊······” “······” 她声音越来越碎:“师兄?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好不好?” 像是呼唤,又像是祈求的一句句话携着泪水落下。 自始至终,东方衡分毫未动。 那个费尽十年心血,将她渡回人间,渡向光明的人,她的“神明”终究是不在了。 他不会醒过来了,也再也无法陪伴在她身边了。 齐晚寐拂袖一挥,两个魂魄,一蓝一白,自东方衡的尸体浮现而出,全是皲裂不堪。 晚玉眼睛上的红绫散去,终于露出了一双和东方衡一模一样的瑞凤眼。 两缕魂,两辈子,她都欠了。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 啪的一声巨响,惊雷划破沉寂的天幕,映亮齐晚寐惨淡的一张脸。 门窗被外呼啸而来的冷风砰的一声吹开,触目惊心的一幕令齐晚寐陡然一怔,滚滚而来的乌云戾气正浩浩荡荡朝着云端的一处蜂拥而去。 而那一处正是——箬水之滨! 这个阵势,她只在三途血阵开启时见识过。 难道—— 心头凸凸直跳,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涌上齐晚寐的心间! 温世怜没有死! 第74章 来临 三途血阵高悬于箬水之滨的一方天幕之下,浓浓血腥弥漫着整个湖面,万千邪灵纷纷栖息于上疯狂的叫嚣着,欲求不满的声音砸砸刺耳。 日上中天之刻,三途血阵重新复原了! 阵在人在,阵亡人亡! 岸边,紫袖一挥,万千邪灵突然安静了下来。 -- 第181页 一袭紫衣的温世怜坐在岸边的石凳上,旁边白玉石桌上的一盘糖枣鲜红如血,他轻轻拿了一颗放进嘴中咀嚼着,大风吹得他的紫色纱袍猎猎飘飞,几缕发丝掠过他精致的五官,明媚笑意自脸上绽开,矜贵清俊的气质流转而出。 邪风拂过,他俊美的眉眼忽而一紧,想起了些不大顺心的回忆。 就在前天,同一个地方,齐晚寐暗中偷袭在先,东方衡孤注一掷在后,同归于尽的天地一剑绝华,刺穿了附在晚玉躯壳里的一魂。 不过,任由谁也料不到,温世怜乃半神之驱,是这世间第三个拥有两魂一体之人,亡了一魂,还有一魂可回归自身肉/体,东山再起。 这也就是千年前青源殿下拼尽全族之力,也要救下他的原因。 虽是两魂一体的属性,却为隐性,不易为人所觉。 如今,另一魂重回自己体内,卷土重来,温世怜对命中注定四字更是深信不疑。 就算是老天,也在帮他。 帮他灭了这世间,帮他重头再来,帮他亲自迎回被困千年的族人们和尊贵的殿下! 悬于箬水之滨上的三途血阵带着以往不甘的戾气,再次重启,力量更为强大,竟比第一次召来了更多的邪灵。 它们朝岸边嗷嗷嘶吼着,温世怜回头望去,一条长龙人群划过眼眸。 是道门中的翘楚修士!除了东方氏,其余的都被抓住了! 他们被捆绑着手脚,押着他们的,正是一袭红衣的齐沁! 有人满脸怯懦,有人谩骂不止。 “齐沁!你好卑鄙!趁着道门元气大伤,你竟将我们全部抓来!” “你好歹也是道门子弟,生于齐氏,受恩于萧氏,你岂能如此狼心狗肺,将同道送入虎口,你个丧尽天良的女人!” “事到如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啊,放了我们吧!那个温世怜就是个疯子!落到他手中必死无疑啊!” 所有的恶言恶语犹如疾风,再猛烈也是风过无痕,尽数融化齐沁冷漠的眸眼中。 “多说几句吧,死人是无法开口的。” 几日前,众人接到神秘信笺,得知齐晚寐就在箬水之滨,便纷纷一股脑往这边赶,可她却按兵不动,隐匿于暗处,这才躲过温世怜的三途血阵! 而今,局势已定,她的确也是趁人之危,花了一天的时间,将所有因三途血阵重伤的道门修士一一绑至此处。 所作所为,只为了一事! 她躬身一礼,双手抱拳,行至温世怜面前,诚恳道:“主上,这是我的诚意,请笑纳。” 见她如此笃定,不带一丝犹疑谄媚,温世怜不禁微挑长眉:“这些人都是你捉来的?” “正是。” 看着被齐沁抓来用于血祭三途血阵的人,温世怜是百般疑惑的。 他游走在这个人间,已有千年。被人欺负过,被人背叛过,被人伤害过,虽侥幸存活,却身染砥砺浊气,每月都会不定时啃食他的魂魄,痛得极致时,身边无一人伸出援手,人人都骂他是怪物。 纵然历经千年苦,却无一人可相怜。 身边的人,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往复循环。 只有他活着,却比死还要痛苦。 他背负着全族人的希冀流浪于世间,每隔二十年就要换一层皮囊,换一重身份,去见识更多的鬼蜮人心。 人,不可信,这四个字,早已体会得明明白白。 他是从不相信天底下有掉下来的馅饼的:“为何帮我?” 齐沁面色端正冷沉:“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跟随我值得跟随的人罢了。” 这话挑起了温世怜的一丝兴趣:“哦?” “主人恨这世间所有人,我又何尝不是。” 齐沁冰冷的眸子泛起一丝刀锋般的恨意:“我从小一心秉承有救无类之训,可却被所救的妖孽所伤,我一心守护齐氏,却被姐妹所夺,我一心尊敬的义母师长,却是我的杀母仇人。既然这世间这么肮脏,不如毁了罢了。何况······” “什么?” 齐沁冷眸划过眼前这些被押来的道人,他们在前日早已得知温世怜的过往,而她只要逼问一句,便可了解所有。 “千年前,这帮人类也曾忘恩负义,辜负过青源殿下,现在主人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救出青源殿下,这何错之有?” “哈哈哈哈哈哈。”温世怜一怔,大笑道,“好一个何错之有!哈哈哈哈哈!这人间总算有点知情识趣的人。” “肺腑之言而已。而且主人现在需要人帮你做一些琐事。”齐沁单膝跪地,将额头抵在双拳下,坚定道,“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的确,温世怜现在需要源源不断的人给三途血阵供给鲜血,单是这些自诩正义的正道狗是远远不够的。 他更需要一位贵客。齐晚寐。 只要将她“请”过来,完成这最后的一环,方才能成功炼化魅骨,破了箬水之滨下的神之封印,救出青源殿下。 一条忠犬,可遇不可求。 “可惜啊,我活了千年,守着这箬水之滨太久了,这眼睛早就被浊气染了不少,不太好了,有时候看不清人心了。可有一点,”温世怜挑起齐沁的下颌,眸里全是质疑之色,“我很清楚,人最不可信。” 当初殿下的教训,齐晚寐的教训,这千万年来他所经历看透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点自己,人心如鬼蜮,猜不透也摸不着,永不可信。 -- 第182页 齐沁正色道:“空口无凭的确难以证明我的忠诚,主人想我做什么,才能相信我?” “我来人间如此之久,有句话倒是记得清楚。”温世怜拂过齐沁额头,“士,为知己者死······不知你的知己,愿不愿意舍命全你了?” 一丝愕然瞬间爬满齐沁一双固若金汤的眼,她敛了敛神色,良久才道:“主人,请拭目以待。” 三途血阵的邪灵再次叫嚣着,那垂涎欲滴的一张张大口令在场修士一一色变。 温世怜嘴角弯起一抹笑意,安抚着:“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等一位贵客光临才好开动。” 未时三刻,香雪海,墨梅小筑里。 东方衡依旧躺在床上,冰雕一般的眼眸闭着,似乎只是睡着了,从未离开过这个人间。 齐晚寐就这么看着他,为他轻轻捏好被角。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师兄,你这一辈都在这护卫着这众生,”眷恋缱绻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她定声道,“我不会让它有事的。你我都想守护的东西,旁人动不了。” “如果我回不来了。”她微微俯下身来,额头抵在东方衡的眉心上。 温热的碰上冰冷的。 她声音越来越柔:“就请你,黄泉路上,奈何桥头,你慢些走,我怕我跟不上你······” 滴答,一滴泪跌落在东方衡的眉心之上,借着窗外一缕日光,闪着晶莹的光晕。 说完,齐晚寐打开屋内的一个箱子,那是早前东方衡一直珍藏的箱子。 她拿出之前一直放置在里面的刻刀满意。 这东西,东方衡一直为她保存着,等她有朝一日,重拾法器,找回那个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齐晚寐拂过满意的刀身,眼底浮出一丝冷厉,低沉道:“你是时候该同我见些血了。” 拂袖一挥,满意没入袖口。 她抬步推门,门外已有两人在等着她。 东方怀初和东方念。 “你们······”齐晚寐疑惑地看着他们。 东方怀初晃了晃折扇:“弟子来报,箬水之滨那头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 “三途血阵重启,定是温世怜那老鬼没有死。他很有可能同······”齐晚寐顿住,眸眼染上一丝郁色,“同少衡君一样,也是一体两魂之人。” “掌门师伯也正有此意,一体两魂世间不出三者,这最后一个便是温世怜了。”东方怀初凝重的眉眼忽而一松,“可,那又如何?” “必有一战。” 东方怀初一双向来风流的桃花眼微眯:“我就一句话,自当舍命陪君子。” “不好意思,老子少女一枚。”许是想缓解这亡夫的气氛,齐晚寐故作轻松道,“东方家需要有人坐镇,你就在这练练小曲,为我凯旋归来庆祝吧。” “那怎么成,咱们二斋的斋训,同生死,共患难,有福享,有祸当。我可没忘。现在我们四个,小师兄没了,阿沁在三途血阵第一次开启时便不见踪影。如今,剩下的两个还不得戮力同心吗?” “同个鬼心,掌门需要有人照顾,东方双剑一剑已去,你还想让掌门骂我红颜祸水,连你这一剑也拐去同死吗?” “阿娘,就让小师叔陪你去吧。”东方念嫌弃瞥了一眼他那花枝招展的小师叔,“要不然他又得唱离人醉的曲儿了,他刚还想教我!说此法可转移哀伤,让人心情愉悦,可难听死了!” 话语一落,折扇毫不留情地砸在东方念头上,东方怀初没好气道:“小丫头片子,此为高雅,不懂欣赏。小心小师叔再也不理你了!” “略~”东方念做了个鬼脸,又朝齐晚寐拍拍胸脯,“念念长大了!可以照顾爷爷,这有我坐镇,阿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自东方衡死后,齐晚寐十分生机便去了九分,余下一分只是为了守护共同要坚守的东西。 这其中便包括东方念。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欣慰,齐晚寐强打精神:“鬼精灵。” “只是你真的想好应对之策了?”东方怀初问着,看着漫天的邪灵煞气已铺天盖地,不由得担心着。 有多少把握,齐晚寐心中自有定数,一闪即逝的凝重飞过眼眸,她故作笃定道:“我是谁,鬼婆婆,肯定留有大招。” 话语刚落,东方家的一小修士跌跌撞撞跑来:“二师兄!二师兄!萧氏齐沁求见,她就在山脚下。” “太好了!我还担心她出事!”东方怀初折扇一合,惊喜道:“她定是用独门秘法逃生了!” 独门秘法? 齐晚寐疑惑着,这些年,齐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确很有可能动用旁门左道。 “我这就去接她上来!” “你觉得琅琊台一事过后,我与她真的能冰释前嫌?” 红绫明净穿过齐晚寐心房的疼痛感猛然炸开,两次!齐沁已经捅了她两次了! 齐晚寐很清楚,当初在琅琊台上,齐沁可是认定了她便是杀害萧清和的凶手!昔年种种憎恨累积在心间,曾经的太湖双姝的情谊早已难以重燃。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阿沁她只是一叶障目,待会我便同她解释。” “可是······” 东方怀初信誓旦旦道:“胳膊肘总是向内拐的,咱们二斋一家人,再闹还是会同仇敌忾的!” -- 第183页 “等等!这个时候出现······”一丝不祥预感扫过心头,齐晚寐还想再说些什么,东方怀初已像是个得到糖果的小孩,朝着门外跑去,“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我媳妇接上来!” 齐晚寐看着东方怀初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昔年四人并肩作战的情景。 若能摒弃前嫌,同仇敌忾,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东方衡再也看不到了······ 目光一沉,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齐晚寐的睫毛之上,眼皮竟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第75章 红绫 香雪海脚下,东方怀初环顾四周,也不见齐沁身影。 “奇怪。人去哪?” 东方怀初话语刚毕,一团雪球自旁侧砸来,他嘴角勾起一抹风流笑意,手中折扇一挡,啪嗒一声,雪球散落于地。 折扇落下,白雪皑皑的不远处,映出了一抹红衣身影。 那人端正优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艳之色。 还能是谁? “阿沁!”东方怀初欣喜上前,“如今情况紧急,你可算来找我私奔了!” 这贱嗖嗖的模样激得齐沁欲抬手揍人。 “别别别!我错了!我们还是快些上去商量对策!如今温世怜······” “我想堆雪兔了······”像是听不进其他话一般,齐沁冷冷打断东方怀初的话,“去琅琊台的这十年,我没有堆过。” 东方怀初顿了顿。 距离上一次堆雪,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前的那一天,是他们初见的一天。 日光晴好,香雪海上落雪簌簌,十五岁的齐沁通过秘天院的重重考核,踏入了秘天院的大门。 她是第一个入秘天院的女修! 漫天落雪下,她一袭蓝白衣裙,白绫飘然,眼角眉梢流转的皆是优雅端正的风姿。 无数同窗纷纷惊为天人,包括东方怀初。 “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不怕死地上前,风骚地挥着折扇,“不知学友可愿同我一同堆雪人?” “你很闲?”齐沁冷漠的声音浇灭了东方怀初的热情。 他本就是厚脸皮的。 挑起一双桃花眼,挥出折扇,风雪飒飒间,一个半人高的雪堆兔子映入齐沁的眸中,惊起她眸中一抹动容之色。 “这兔子真可怜,眼睛都没有,自然是没人要。”看着惟妙惟肖的雪兔,东方怀初故作可怜地叹息一声,“不如毁了吧。” “慢!”齐沁手指一挥,肩上的白绫卷起两块赤红石,点在雪兔的眼睛之上。 从此,雪兔有了双眼。 雪花纷落间,那些年少韶华投映在齐沁沉沉的眸眼之间。 东方怀初拾起脚边一捧雪块,一双桃花眼中盛满好看的笑意。 “美人之命不可违,既然你想堆雪兔,我便陪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齐沁低声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你还记得当年雪兔的模样?” “风采绝世,何日忘之?”东方怀初一边堆着雪,胸有成竹道,“你放心,定是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十年前,她因杀母之仇退出齐氏,半步多一战,她置身事外,战后加入琅琊萧氏。 十年弹指一瞬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齐沁蹲下身来,眼中饱含着沧桑,低沉道:“不可能一样了。” 东方怀初抬眸看她。 这十年,他知道齐沁因为憎恨齐氏心性大变,连模样也变了。 没关系。 他每隔一个月,横跨数里,去琅琊台瞧她。 她不想到故人。 他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看着她。 十年,一直如此。 世人皆道东方二剑,东方怀初常不务正业,沾花惹草。 殊不知,他想沾,自始至终,仅有一朵兰花。 东方怀初看向齐沁,眼中饱含着万千缱绻:“不过是换了一种风格,这有什么所谓。美人风采依旧,吾心甚悦。” 齐沁抬手挡住东方怀初的视线,冷淡的语气里夹着昔日的嫌弃意味:“你这张脸,这张嘴,生来便用来蛊惑人的。” “欸,别冤枉我,”东方怀初弯起笑容,“我只蛊惑你一个。”顿了顿,那张嬉皮笑脸突然认真了起来,“阿沁,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如此笃定的话语,激得齐沁眼中微微泛红,一股无法抑制的情感涌上心头,她挡住东方怀初的眼,轻轻俯下身来。 落雪纷纷,一个温软的唇片携着独一无二的温热气息,轻轻扫过东方怀初的唇。 东方怀初整个人愣住了。 他拿下齐沁盖在眼睛上的手,却猛然瞧见眼前人一双眼中积满了泪水与狠厉。 刺骨的冷风吹扬起齐沁鬓角的碎发,一丝冷厉声低低响起。 “那便把你的命给我吧。” 一条红绫划过视线,东方怀初瞪大了眼! 刹那间,猩血渐至雪兔之上!它,终于有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墨梅小筑前,齐晚寐不知道等了多久。 心情顿然生出一丝焦灼。 半晌,终于有人来了! 齐晚寐没等到摒弃前嫌的故人款款而来,却等到一个跟见了鬼似的东方氏小修。 他眼睛通红,由于过于慌张悲痛,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齐晚寐面前,连话都说不清楚。 -- 第184页 “二,二,二师兄,二师兄他······” 糟了! 一阵慌麻在齐晚寐的五脏六腑内升腾而起,还没等小修措辞完毕,地上一空,只留东方念急急唤道:“阿娘!阿娘!你等等我!” 雪,伴着凌冽刺骨的寒风越下越大,似乎要把整个香雪海冻成一个冰窖。 香雪海的万阶之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雪,像极了一层层无暇的美玉。 可是齐晚寐脚尖落到倒数五层阶梯时,她再也迈不开脚了。 因为美玉上一点,一点地染上了血。 东方怀初就躺在她的脚下,一动也不动,脖颈处被什么东西勒红了,正汩汩地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最恐怖的是,他的头不见了! 滴答,滴答。 突兀的声音激得齐晚寐的灵台一凉! 她闻声向上望去,瞧见那颗头颅上,东方怀初原本潇洒风流的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两串腥血蔓延而下。 而握住它的人正站在一只半人高的雪兔边,那人一袭红衣,手挽红绫明净,冷眸垂着,浅笑嵌在嘴角,像极了地狱中夺命勾魄的无常鬼,正是齐沁! “终于清静了。” 东方怀初这么多年的情意,只换来了一句毫无感情的话。 终于清静了。 我陪君心长相守,君厌吾言扰心忧。 当真可笑! “你!”齐晚寐的怒火刚要迸发而出,身后一个颤抖的低喃阻止了她的动作。 “小师叔······” 姗姗来迟的东方念顿在齐晚寐身后,一步,两步,她艰难地挪动步伐,走向东方怀初的尸体。 从小到大,都是东方怀初带着东方念长大,说是第二个父亲都不为过,此刻却亲眼看到亲人身首异处,换谁都受不了。 最后,她蹲了下来,摇了摇地上冰冷的尸身,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别玩了······小师叔,从小到大,你便总是骗我。”她极力稳住声色,笑道,“这次,我可不会上当。” 齐晚寐矮下身来,挡住她的视线,安慰道:“念念······不要看了。” “娘亲,你快叫他起来。”东方念按下齐晚寐的手,一双灵眸满是通红,“娘亲,你快叫他起来啊!” 齐晚寐不忍地转过了头。 这一刻,不过十五的东方念终于知道,她的小师叔开了很多玩笑,这一次却是真的了。 雪花飘过眼前,她仿佛看到,香雪海的袅袅茶室里,东方怀初还在笑着,笑着教她曲子,试图转移她的丧父之觞。 而她却觉得甚是难听,拒绝了。 “小丫头片子,此为高雅,不懂欣赏。小心小师叔再也不理你了!” 前一刻,他还潇洒恣意地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 这一刻,她却看到他,躺在脚下,尸首分地,血已凉透······ 东方念那往昔灵动的眸眼哪里还有半分光彩,连强装镇定的神色也终是不堪一击,彻底垮了下来。 她扑倒在东方怀初的尸首上,泪,一颗颗滴在染血的霜雪上。 “念念说笑的,你唱的曲子一点都不难听······” “你不是要教念念曲子吗?我学!我学!你快起来啊!” “是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啊!小师叔!” 天下之大,只剩下雪落的飒飒声,所有的悲痛冲上天灵盖,东方念猛然抬起眼眸! “我要杀了你啊!妖女啊啊啊!还我小师叔!” 眼看下一秒东方念就要崩溃地朝齐沁扑过去,齐晚寐狠狠地拽住了她:“念念!念念!” “阿娘,你别拦着我!”东方念嘶喊着,理智早已散失,“你别拦着我!” 齐晚寐将东方念定在原地,沉声道:“我来!” 话语刚落,被冻得通红拳头紧紧握住,齐晚寐转过身,刀锋似的眸光投向齐沁! 而由始至终,齐沁脸色冰冷,毫无半分愧疚,“你动不了手。”她微微抬手,一张泛白的纸张自她手中浮现。 上面的黑字一笔一划显现而出——欲救东方衡一命,今夜箬水之滨一叙。原先交易未尽,恭候两位大驾——温世怜 惊愕,甜蜜,激动······五味陈杂的情绪涌上齐晚寐的心头! 这世间竟还有能救东方衡的办法?! 可这个办法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温世怜所说的交易。 便是要她解开魅骨所有的封印,然后,做温世怜手中的一把刀,灭世······ 可是为什么? 齐沁她······ 一个冷漠的声音掐断齐晚寐的思绪。 “不要问我,为何投靠温世怜?” “······” “不要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 “不要问我,为何杀他?” “······” 三个不要落下,齐晚寐其实已经清楚答案,齐沁是道门之中人,温世怜对其恨之入骨,投诚他,需要诚意,而没有比献上多年挚友东方怀初的头颅更能显现诚意了······ 只是,当真是物是人非,当年的仇恨,真的能让一个人狠心至此,连时间都无法淡化。 凛冽狂风中,齐沁手臂上的红绫明净簌簌翻飞,主人是正为白,是邪为红。 在一片明晃晃得白雪地里,它红得是那样刺眼,毕竟染上了亲友的血······ -- 第185页 原来那个一身正气的,齐氏双仙之一的齐沁已经死了······ 死在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如今站在这的,是温世怜的走狗。 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齐晚寐还是忍不住轻轻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我的答案,你受不了。”齐沁字字冷厉。 “好,好,”齐晚寐轻声一笑,极力敛起眼中坠落的泪珠,“好得很。”很字刚碎在齿间,齐沁瞳孔一紧。 一只手已快准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举到了半空,而这只杀气十足的手正是她曾经的姐妹,齐晚寐的! 窒息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只能拼命挤出几个字:“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力,这,个,世道,早该灭了······你,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不会,有,有任何改变······” 齐晚寐恨声嘶吼道:“你就这么和那个怪物一样,恨这个世道?” “是!”果断一字落下。 她一直以善为道,却被所救妖孽所杀, 她引以为傲的师父,竟是杀她母亲的凶手, 她亲如姐妹的挚友,抢了她的想要的一切, 这么多年,齐门灭门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受尽世间欺凌,好不容投入琅琊萧氏门下,结果又因齐晚寐,待她如兄如父的萧清和也死了。 难道不该恨这个世道不公吗? 齐沁用尽所有气力,拼凑出满是恨意的一句话:“世人,薄我,我必,十倍偿还!” “就算我们都对不住你,”齐晚寐极力忍住的眼泪,终于决堤,“那他呢!他有何对不住你!”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地上,那一具血液已经被大雪冻成血冰的尸体上——东方怀初。 那样爱美风骚的人,如今全身都是血,连个全尸都没有。 我们年少结义,同为二斋之人,情同手足! 齐晚寐哽咽道:“同生死,共患难,有福享,有祸当。此乃二斋斋训!你都忘了?” “早忘了!”齐沁眼中阴翳满布,“挡我者,死!他、活、该!” 齐沁的字句刚落,怒火立即烧上齐晚寐的眉眼,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她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看着暴怒的齐晚寐,齐沁却丝毫不畏惧,反而咳咳笑道:“也好,有,有,少衡君为我陪葬,容幸之至!” 心头一震,就像被砸中软肋一样,心头升腾的寒意竟使得齐晚寐的手顿时失去了力气。 齐沁失了钳制,咳咳几声,踉跄退了几步。 “温世怜究竟有什么办法!说!” “东方衡的魂魄现在碎而不聚,需要同源的神力才能粘合。他的先祖东方尘和温世怜都是系出上古半神一族。也就是说,只有我的主人,可以救他!”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不愿意再看齐沁一眼:“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温世怜,自当如期赴约。” 齐沁郑重道:“这就对了,去了还可以救人。” 救人这两字落下,齐晚寐陡然睁眼看向齐沁,在她眼中竟捕捉到一丝温软。 那似曾相识的清正之色。 齐晚寐不禁上前一步,想彻底看清楚这是不是错觉。 可齐沁将染血明净一横,指着齐晚寐的心脏,贴近她的耳畔,冷如刺刀的声音响起。 “毕竟你如此自不量力,迟早要死,能救一个少衡君也算是赚了,不是吗?” 齐晚寐眉头一紧。 齐沁扬长而去,萦绕在肩膀的染血红绫在日光下竟有些晃眼。 第76章 曙光 夕阳沉入地面线之下,最后一片晚霞自天幕中散去,黑暗一寸又一寸覆盖了天地。 漫天大雪席卷着狂风,叫嚣着,狂刮着,仿佛要撕扯整个空间,所有草木皆一一折腰臣服。 香雪海,墨梅小筑门口,即便风雪再如何猖狂,齐晚寐皆是面不改色。 她拂袖挡住了袭来的风雪,只为护得怀中的东方衡一刻的宁静。 “少衡君,很快,就会天亮了。”齐晚寐垂头看着纹丝不动的东方衡,生怕他听不清楚,又再次笃定道,“我答应你,很快。” 指尖的不悔铃叮铃作响,天幕余光处,一团幽兰冥色的光晕破雪而来,自齐晚寐面前散成无数只魅鸟。 它们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围绕在齐晚寐和东方衡身边,两人缓缓被魅鸟抬起。 就在此时,有个略带哭腔的清脆声音喊道:“阿娘!” 齐晚寐回头望去,只见下方的东方念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已经肿得不成人样:“阿娘,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好好守着爷爷,守好整个东方氏,还有山下的百姓!你一定要回来啊!” “乖。”齐晚寐嘴角绽开一抹浅笑,东方念终于懂事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闹的孩子了。 少衡君,你看到了吗? 齐晚寐握紧东方衡早已成冰的手,朝着天幕最黑的那一角腾飞而去,而那个方向正是——箬水之滨。 箬水之滨上,黑云滚滚。 巨大的三途血阵横亘在水面上方,被齐沁抓来的道门中人皆被悬挂在血阵之下。 只待岸边的温世怜发号施令,三途血阵便会彻底启动,抽干所有人的血液。 恐惧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上。 -- 第186页 他们怒骂,叫喊,求饶,皆是无用。 看着天幕上的幽兰冥光由一个点晕染开来,岸边的齐沁仰头一凛,朝温世怜禀告道:“她来了,主人。” 温世怜微挑眉目,坐在石凳上,拿起一个糖枣放入嘴中,对着缓缓落地的齐晚寐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孩子,你终于来了,我可是恭候多时。” 齐晚寐将东方衡轻轻放在岸边,扫了一眼温世怜。 他的脚边是东方怀初血迹未干的人头,对面湖上方正是凶煞滚滚的三途血阵。 若他任由三途血阵开启,届时不仅道门众人被吸干血液,连箬水之滨的黑水都会冲翻堤坝,涌入人间,无辜百姓也将无一幸免。 她不禁骂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一次不行便两次,看来,这个人间你非灭不可了。” “正是。”温世怜的目光落在东方衡惨白的脸颊之上,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笑盈盈道,“所以,才特地盛意拳拳,邀请你加入这灭世的游戏,有你,才更加精彩。” 竟是以东方衡的性命邀请! 怒火自齐晚寐的脑中燎烧而过,可还未等她开口,三途血阵那头,响起了无数正道人士歇斯底里的呼喊。 “鬼婆婆!快救救我们!当年是我们误会你了!” “这魔头包藏祸心,居心叵测,假扮药圣这么年,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啊!“ “鬼婆婆你大人有大量,快救救我们!现在只有您能救我们了!” 一字一句皆与十年前喊打喊杀截然相反,不禁让齐晚寐觉得有些好笑。 十年前,药圣之死,她百口莫辩,如今,她却不用开口说一个字便被众人推上救世主的位置上。 何其可笑。 这就是人心。 温世怜嗤笑一声:“孩子,你听到了,这些就是你想守护的世人。若你和他们站在对立面,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奸诈邪魔,十恶不赦。若你和他们站在一处,你便是救苦救难的地藏菩萨,你必须舍身渡人,如此沽名钓誉!虚伪自私!你还在犹豫什么?” “······”齐晚寐沉默着。 温世怜道:“解开魅骨最后半边陨印封印,既能救东方衡,又能重塑一个干净的人间,何乐而不为?” 是呀,齐晚寐想,这些人,跟她又有什么干系,于人世之间,她也只想要一个东方衡罢了。 岸边,冷风飒飒,东方衡耳边碎发飞扬。 齐晚寐轻轻为他别至耳廓,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温世怜大笑一声,回荡在箬水之滨上,彻底盖过三途血阵下所有人的哭天抢地声。 “好。既然你如此爽快,我也该拿出我的诚意。” 他拂袖一挥,无数道银色的光晕自指尖迸发而出,径直注入东方衡的额头之上,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灵流拖着站了起来,于光晕四散间,两个皲裂的魂魄,东方衡主魂和晚玉情魂自肉身而出,漂浮半空。 温世怜千年的神力拂过之处,两个魂魄裂痕一一消除,在齐晚寐通红的眼眸中,东方衡的脸色由白变红,一点点恢复了血色······ 齐晚寐心里的暖意也随之一点点释放出来:“东方衡?” 叫得是这样小心翼翼,期待满满,可是东方衡终究没有睁开眼······ 突然之间,一条银色链条赫然圈住了东方衡的两魂。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晚寐剜了一眼温世怜,眸中已是杀意四起。 齐沁挡在温世怜面前,冷艳的眸眼皆是护主之意:“齐晚寐,我劝你别轻举妄动。” “滚开。”齐晚寐不屑的冷声一出,温世怜轻轻推开面前的齐沁。 “别担心,你的少衡君已无大碍。”温世怜格外慈爱,“只是你啊,总是这么调皮,我不得不防。有锁魂链在,没有我,谁也解不开。事成之后,我自然会解开。这样,我想你会乖些。我可不想重蹈上次的覆辙。好了,到你了。” 终于是到了要银货两讫的时刻。 东方衡若得救,她便会成为灭世之刀!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荒唐可笑。 齐晚寐将额头抵在东方衡的眉宇间,轻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方衡的眉宇竟是一颤。 *** 箬水之滨,波谲云诡,浓雾笼罩,水面半空中,三途血阵的邪灵嗷嗷嘶吼,它们一一看着血阵悬挂的道门人垂涎欲滴。 齐晚寐站在三途血阵中心阵眼处,透过滚滚黑云,目光垂着,落在岸边的东方衡身上,他正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岸边上,在齐沁的守卫下,竟像是睡着一般。 这样好看,她舍不得的······ 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我可没那么多耐心!”温世怜负手立于血阵半空旁,厉声道。 齐晚寐闭上了眼,胸膛中的魅骨骤然一亮······ 呲呲呲,半边陨印渐渐裂开,碎成点点星末自齐晚寐周遭飞散开来,失了禁锢的魅骨像是被囚多年一朝破笼而出的恶龙,咆哮着,一点点噬掉齐晚寐的意识,撕心裂肺的苦痛震得她手边的不悔铃铛叮铃作响,三声落下,回荡在云层中,诡异骇人。 “快了!” 疯狂的期待和兴奋爬满了温世怜整张脸,他割破手掌,打在齐晚寐的额头之上。自此,他便是她的主人了。 他拂袖一挥,魅骨之中,日、月、星三灵金丹分散而出,围绕着齐晚寐,纷纷归于三途血阵的三个方位之上。 -- 第187页 噬魂碎魄的痛处已炸开齐晚寐额边的一条条青筋! “就快了!”温世怜喊道。 轰隆,轰隆,响彻云霄。 千年前,为诸神恐惧的三途血阵终于再度开启了! 悬挂于血阵下的道门修士皆一一成为血阵的供给之源,而这所有人的血,最终都会流向一个地方,血阵阵眼,齐晚寐的魅骨! “就差一点点!马上就要成了!” 血阵之下的修士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抽搐着,叫喊着,直到血一点点被抽干。 此刻,齐晚寐意识已然混沌,喜怒哀乐一一感受不到,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折磨得她连喊痛的气力都没有。 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 无力回天······ 越燃越盛的赤红血色染上齐晚寐的眼,染红了魅骨。 魅骨终于吸满了血液! 齐晚寐瞪大一双烈焰燃烧的眼。 里头全是嗜杀的疯狂! 魅骨已至全盛!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了,殿下,我终于可以救您出来了!” 温世怜眼眸中落下一滴泪,所有的心酸与狂喜在这一刻再也无须忍耐。 他腾入三途血阵之中,拂袖对齐晚寐下令道:“听吾之令,付汝之力,破开神之封印!” 布阵之人,施下鲜血,便是齐晚寐的主人。 齐晚寐转身,烧着红光的冷眸落向了箬水之滨的神之封印上,沉声道:“是,主人。” 她转身,冷厉的眸眼一顿,一道毁天灭地的红光自手中挥出! 轰一声,箬水之滨的千层巨浪自两边浩浩荡荡地分散开来,湖面,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封印结界! 这便是千年前诸位神明联手堵住砥砺之源的神之封印! 千年的缱绻与期盼充斥在温世怜眼中,他急忙上前,哽咽道:“殿下,我这就带你们回家,你们久等了。” 呲的一声,骨肉分离的声音陡然响起! 温世怜陡然睁大眼,一柄携着锋光的刻刀自背后穿心而过,顿在他的心房前。 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是挺久了。” 身后之人的声音很轻,手中刻刀一转,力度却极为狠厉。 “你!”温世怜不可思议地侧过脸,只见身后的人眼中的意气风发犹胜年少,连手中的刻刀满意都泛着年轻的光晕。 正是齐晚寐! “先前怎么捅都捅不对,原来这才是你的命门。” “你,如何知道?” 温世怜震惊地看着齐晚寐,只见狡黠之色布满了她的眼睛。 “你说呢!”齐晚寐利落地抽刀而出,周遭所有的幻象全部散去。 所有道门修士依旧悬于三途血阵之下,没有被吸干血液,三途血阵也没有开启! “怎么可能是幻象!”温世怜不可置信地回头,发现自己还在箬水之滨的岸上,根本没有行至三途血阵,他目光碎裂,再也分不出一丝气力,整个人半膝跪地:“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都是幻象很难相信吗? 齐晚寐擦了擦染血的手掌,嗤笑一声:“唉,你是有多不相信我的演技?嗯?” “你···你···” “你总以为能掌控一切,总以为千年半神便能控制凡人,殊不知,你跌入凡尘已久,早已染上了人的弱点,骄兵必有一漏!” “我筹谋数载,步步为营,眼看就要成功!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温世怜惊愕道,“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帮你!东方衡还未苏醒,东方怀初已死,齐门的人都死绝了!你——” “谁说齐门的人都死绝了?!” 声若凤鸣的一句话掐断温世怜的话,齐晚寐抬眼望去,嘴角裂开一个弧度。 不远处,一个蓝衣身影渐渐清晰。 那人还是如从前一般,黛眉冷眸,端正脱俗,手持为怀,肩绕白绫,衣袂翩然,正是齐门第一百零三代齐沅音坐下大弟子——齐沁,齐晚意! “属下,齐氏大弟子齐沁,参见掌门!” 箬水之滨的风浪声再大,也盖不住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第77章 情义 岸边,冷风掠过,黑水怯懦地退了下去。 齐晚寐抬起手,握紧齐沁立在额间的拳头,眼底化开温软的笑意,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年少姐妹终于回来了! 她推了齐沁一把:“好家伙,你演技不赖呀。” 齐沁优雅负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哟。”齐晚寐调笑道,“某人不是自诩克己复礼,从不撒谎?” “她那是为了我,破例为之。” 折扇啪的一声,东方怀初挥着折扇,闲庭信步而来,抵着一张欠揍的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齐沁:“阿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毕竟你易容的独门秘术都专门给我用上了。” 石凳边东方怀初的假人头瞬间碎为齑粉。 齐沁脸上挂着淡雅的笑意,口中却不饶人:“你若对人间毫无眷恋,我不介意送你到黄泉一游。” “别,别。”东方怀初打着折扇,挡在两人之间,挨近了一些,饶有趣味道,“人间如此好,我舍不得,做下此局前,你可是答应过我,要与我长居长明岛,赏花看湖,对诗吵架。神仙般的日子还在后头。” -- 第188页 两人又恢复了年少时模样,这些“嫌言嫌语”隔着十年,齐晚寐终于再次听到了。 此刻看着齐沁脸上化不去的沧桑,齐晚寐想起前不久,在香雪海脚下,齐沁手提着东方怀初的头颅,鲜血淋漓,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宣告她已投靠温世怜。 殊不知,她却在临走前,靠近齐晚寐的耳畔,只说了两个字:“信我,按我说的做。” 齐晚寐当时灵台一震,一丝温软自齐沁眼中一闪即逝,恍惚间,她肩上缠绕的红绫明净在日光下,鲜红的血色竟幻变成了白色! 明净有灵,随主易色! 邪为红!正为白! 虽然只是一刹那,已经足够让齐晚寐明白,眼前的这个狠厉的女人,她没有助纣为虐! 她还是最初的模样! 她还是那个优雅守正的齐氏侠女! 齐氏之魂仍在,未曾改变! 自打东方衡死后,这是唯一一件可以让齐晚寐真正笑出声的事。 东方衡,你看到了吗? 齐晚寐微红的眸目转向石凳边盘坐着,沉睡着的东方衡。 二斋,齐了,终是齐了。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万般苦涩与喜悦尽碎在喉咙后,化作一句话:“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落,她朝齐沁伸出了手。 啪的一声,齐沁握住了!眼中布满了氤氲泪光,两手又紧了一分。 看着两人的模样,东方怀初收了折扇,一把握住两人的手。 “二斋永不散!” “二斋永不散!!” “二斋永不散!!!” 三声落下,响彻整个箬水之滨。 那些年少时的壮志豪情,意气风发,又重新回到了三人的脸上! 良久,齐沁眉头不知为何突然一蹙,敛了敛泪光,轻咳两声:“行了,叙旧情来日方长,这还有个喘气的。” 被穿胸而过的温世怜捂住血窟窿,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溃败的愤恨:“人,卑劣如斯!果然不可相信!” “温世怜,你以计谋诓我入局,便知道,终有一日,有今日之果。”齐晚寐双手插着,垂眼看着半跪着的温世怜,懒懒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从不让自己不吃亏。” “我只是不明白。”温世怜刮了齐沁一眼,“齐沅光和齐沅音当年杀你母亲,你竟还能站在杀母仇人女儿的身边,她泉下有知,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好女儿啊!” 齐晚寐心头一凉,看向齐沁:“当年······” “当年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齐沁目光一沉,释然回道,“师父和你阿娘没有杀我母亲。” !!! “十年前,药圣温世怜一死,道门中人成立一心道协誓要围剿长明岛半步多,我发现了师父在偷偷祭奠我的母亲。在那么恰好的时候,她承认了,是当年她误杀了我的母亲。” 齐沁眸光黯然,仿佛沉在了昔年的岁月中。 “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以为苍天有眼,让我发现了真相,却从来没有想过,那时候齐氏已是众矢之的,本就独木难支,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齐晚寐漆黑的眸眼垂落:“那晚,沅音姨支走了你,同样的,她也让晚玉困住了我······” 东方怀初沉声道:“她是想护你们周全。” 齐晚寐点了点头,眼中全是思念,她看向齐沁:“她该是明白,你一旦知道真相,顾念往昔授业养育之恩,定不会下狠手,但一定会和齐氏一刀两断。恩义尽消,如此,你便会离开齐氏,这样便安全了。”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齐沁握紧拳头,满眼愧疚自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晚,我离开长明岛后,遇见了一个将死的女妖,她看到我手上的九红髓珠串,认出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告诉我,我阿娘当年为了练高阶邪术,和她同流合污,杀了一村里五十口人,后来邪术失败,阿娘疯了,她正要逃跑,有人却赶到了。” 身为师姐的齐沅音和齐沅光得此消息,立即赶去村庄。 四处寻觅良久,终于找到了她们的小师妹,齐如是。 “那女妖在暗处看到了,师父和你阿娘赶到了,当时我阿娘已经走火入魔了,为了阻止她再杀人,两人用捆妖锁捆住了她想要带回门中救治,可我娘却想杀师父,最终自食恶果,被师父身上的护身毒衣所伤,中毒身亡······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齐沁眼眶渐渐泛起一层水晕:“后来齐氏满门被灭,只有我活了下来,我就发誓,一定要找寻当年陷害你的凶手,找到害我们齐氏满门全灭的罪魁祸首!” 齐晚寐思忖着,问道:“你加入琅琊萧氏也是······” “是的。” 齐沁扫了一眼温世怜,声音狠厉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半步多围剿结束后,终于让我在半步多的断壁残垣中,看到了萧清和与一个黑衣人接头,他们手中拿着的,正是你已沉睡的魅骨!” !!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一顿。 齐沁续道:“放血骨香,杀药圣,蛊众人,灭齐氏,这种种皆为了逼你嗜杀成性,解开魅骨封印。一切都是一个局!可他们终究棋差一招,你虽解开封印却自焚了!” -- 第189页 齐沁的拳头咯吱作响:“我们齐氏所有人都搭进去了!而你死之后,他们竟还不罢手!竟还有所密谋!” 一切的一切苦涩堵在喉口,化作一把钢刀将齐晚寐声音切碎了。 “所以,为了报仇,为了我,为了整个齐氏,你留在了萧氏······” “我不知他们在密谋什么,更不知道黑衣人就是温世怜,但是我知,只要我待在琅琊萧氏,伺机而动,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齐沁看向温世怜,眼中的坚定之色熠熠生辉。 终于,心疼与苦涩一涌而出,化为泪水染上齐晚寐的眼眸:“十年,你一直都留在萧清和身边,就是想要揪出这真正的凶手?” “没错!” 温世怜轻笑一声:“你知道是我以后,便用易容术骗了我,让我以为你杀了东方怀初?” 东方怀初的眸光重重落在齐沁身上。 只听见她道:“广陵素情号称千面神偷,其易容之术神仙难辨,我常年跟在萧清和和她身边,学了一些皮毛,我知骗过你可能只有五成,但怪只怪你太自信了,太相信人心本恶了,你信我为了活着,宁可牺牲他人,你信我为报一己之仇,不择手段!” “这世间多的是被仇恨吞噬的人,但殊不知,我媳妇身上有种特质,”东方怀初挥了挥折扇,欣赏的目色落在齐沁身上,颇为得意,“叫出淤泥而不染!” “我不信!”温世怜满脸狰狞,恨色道,“就算你和齐晚寐之间没有仇恨,你当真不恨她?” 齐沁垂下眼,这么多年,因为齐晚寐她失去了多少,失去齐氏掌门之位,失去齐沅音的疼爱······ 要说没有一丁点怨气那是不可能的。 齐沁眸光徐徐移到齐晚寐的身上,那种复杂交替的神色,刺得齐晚寐心头发慌。 她怕所有的阴差阳错,所有的无可奈何,齐沁会介意。 毕竟都是人,哪里有这般伟大无私。 此刻她竟说不出一句话,好像在等待审判一般,只是沉默地看着齐沁。 良久,良久,像是等待了一辈子那样长久,齐沁终于开了口。 “人生于世,定有所求。” 众人一怔,这是文绉绉的,她什么意思? 齐沁朝温世怜一字一句道:“有个人,她被困囚妖谷,明明有人前来搭救,她却放弃一生渴求的自由,甘愿成鬼,折返战场,你可知为何?” 温世怜不语。 齐晚寐却不知道为何像是被点中一般,头皮发麻。 这一刻,齐沁沉重的目光落在齐晚寐的手上:“她曾身怀惊世的偃术之才,望能登极偃师之道,可最终无缘所求,你可知这是为何?” 齐晚寐指尖微颤,她知道齐沁在说什么。 十年前,齐晚寐被困囚妖谷,是弱弱挑断她的手筋,原本还有施救的可能,最终她执意回到战场,为了救齐沁,生生用手挡住了席卷而来的戾气洪水。 雪上加霜,那时候,手筋便是彻底地断了。 “有个人,她宁与道门诸君为敌,也不愿违背齐氏之魂!”齐沁声音拔高,“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一阵麻意自齐晚寐背后袭来,眼里渐渐湿润了。 “我来告诉你。”齐沁指着齐晚寐的手,眼中满是痛色,“她的手因我而断,她的仕途因我而碎!因为她要护住整个齐氏!一个也不能少!” 一字一刀,一句一惊,齐晚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越是心中有事,越是打趣唬人。这我还能不知道吗?”齐沁看向齐晚寐,“十年前,我问过你,你的手上的伤势,你便是如此。你这个人,晚上做梦,什么都喊出来了。我稍微注意一下,便知道真相!” “······”齐晚寐讶然地顿在原地,嗓音有些暗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恨齐晚寐什么? 恨她坚守齐氏家训? 恨她守住了对齐沅音的承诺? 还是恨她一狠心就走了十年? “所以。”齐沁负着手,朝温世怜正色道,“无论此人如何可恶,我齐氏中人,一致对外,绝不内讧!这千年以来,你看过了太多人性的恶,却并不代表,这世间没有情义二字!” 一字一句撞入心间,激散齐晚寐心中的慌乱暗潮。 她握紧齐沁的肩膀。 两人相视一笑,仅仅只是一个笃定的眼神,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温世怜讥诮道:“好一个绝不内讧!好一个忍辱负重!好一个情义不负!你们好啊!” 齐沁一字一定:“若非如此,我何以找到那个反败为胜之法,找到你命门,何以帮晚寐布下无人可破的幻象,何以报这灭门的血海深仇!” 话语刚落,刹那之间,齐晚寐眉眼一皱,深邃的眸眼暗了下来。 东方怀初仿佛也察觉到什么。 齐沁那青筋爆出的手紧握成拳,掐着滚滚恨意与痛苦。 十年的忍辱伪装,无法归乡。 十年后,又是暗自吞咽无数骂名。 东方怀初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阿沁······” 齐沁没有说话。 可齐晚寐明白,过不去的。 齐沁原本是个从不撒谎的人,她说过她一生求直,却偏偏为了齐氏,她卸下铮铮傲骨,披着一个狠厉的外壳,撒下一个十年之久的谎言! -- 第190页 如今更是为了同她一同制服这魔头,卑躬屈膝,假意奉承! 齐沁没有告诉齐晚寐,她是用何种办法,一一探得温世怜的秘密。 比如温世怜的命门。 又比如用魅骨幻术反败为胜一事。 可她不说,却正好说明了,这过程实在太过艰辛,旁人不可感同身受。 这些,齐晚寐很清楚,卧底,吊着的,不只是一颗心,还有那颗悬在头上的脑袋。 更何况,道门之中多少人骂她丧尽天良! 多少人咒她不得好死! 这些内外夹击的痛处,她皆是一一隐忍而下。 可是这所有的委屈,定要讨回来的! “你忙了这么久,该歇歇了。”齐晚寐半开玩笑的语气里,满是关切的意味,“剩下的,便交给我一一帮你讨回来!” 齐沁嘴角微弯:“不绝不算。” “废话!”凛冽的冷风中,齐晚寐凌厉的眸光刺向温世怜,“温世怜!你杀我父母,毁我齐氏,伤我至亲至爱,昔年种种,我要你一朝尽还,你,今日必死无疑!” “哈哈哈哈哈!”温世怜陡然森森地笑着,“一个要帮,一个要护,真是好令人感动的情意啊!就是不知你们口中伟大的情义能不能解了我的噬魂蛊了?” 在温世怜阴挚的眸眼中,齐沁呛出一口鲜红的血渍。 “齐沁!” “阿沁!” 第78章 承诺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同时上前,接住了倒下的齐沁。 岸边,齐晚寐拼命地用手擦拭着齐沁的嘴角,却发现血怎么也擦不干净,因为血止也止不住,一直往外渗出。 “阿沁,你别怕!” 东方怀初急忙抓过齐沁的手,立即给齐沁渡过灵力,一字一句都是颤抖到连谁也说服不来。 “噬魂蛊而已,解得了的,解得了的!” 噬魂蛊,噬魂蛊,这并不陌生。 中此蛊者,如有叛主,必死无疑,曾经的萧清和就是这样死的。 齐晚寐心中蔓延开一丝冷意,她拼命将灵力输入齐沁的体内。 这一刻她是真的慌了。 “齐沁,你不可以有事!听见没有!我曾经信你,现在,你也要信我们!” 此刻,齐沁只是浅浅地释然一笑,不管是哪一种动作都被她拂手拒绝了。 “没用的。” 温世怜大度地为众人解释道:“她虽然投诚于我,但我总归要防着一些,自她出发香雪海前,我便早已将噬魂蛊种入她的灵台之内!噬魂蛊无法解开,一旦背叛主人,启动咒法,必死无疑,她倒是有这个胆量······敢帮你?” “你!”齐晚寐眸中怒火燃了起来,她看向怀中虚弱无力的齐沁,嘶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血越流越多,近乎将齐晚寐和东方怀初的衣衫全数染红,怀中齐沁苍白无力:“我主意已定,有舍必有得,多言无益,只会徒增烦恼。” 这么多年,我对自己如此狠毒,早已习惯。 只是,我们舍不得你们。 犹记得十年前的冬至,那晚,秘天院的食斋里,满桌美食,温气腾腾。 所有人将心愿宣之于口。 我说:“吾一生所求,匡扶正道,光耀齐氏!” 那时,烟花下,四位少年同时伸出了手。 齐晚寐自信笑着:“十年!我们一起等下一个十年!” 璀璨光点散开,模糊的视线中,昔年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可我却要失约了。 齐沁眼眶染满了不舍,连挤出来的声音都是颤颤的:“十年之约,二斋相聚,我怕是要食言了······” 东方怀初紧紧地抱着齐沁,早已是泪湿衣衫:“阿沁······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你答应过,我们要长居长明岛,赏花看湖,吟诗作对的!你答应过的!” 就在不久前,香雪海脚下,漫天大雪中。 齐沁看似说着冷言冷语,其实早已通过传音术告诉东方怀初,她要做的事。 他这才知道她要布一个假死之局。 他没打算拦她,从来她做任何事,他都无条件支持。 但这一次,他却预感到了一丝不祥。 所以他提了一个要求。 “等一切结束了,我们要长居长明岛,赏花看湖,吟诗作对。” 只要有牵挂,有承诺,想必她定然不会舍得拿命去赌。 东方怀初如是这样想。 那时候齐沁应了一个好。 可眼下冷冽寒风过境,却碎了所有的承诺,刮得人心都在发寒。 “你那么吵,还是另寻良人折磨吧,我可受不了······” 齐沁口不对心的话落下,东方怀初将她再次抱紧,恨不得融入骨髓之中。 “阿沁······” 齐沁的目光碎裂而涣散,看着东方怀初一双通红的桃花眼,恍惚间看到了十五岁那年,两人一起堆的那一只雪兔,栩栩如生。 这十年,她沉在黑暗里,独自带着伪装的面具,踽踽独行。 快撑不下的时候,总是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那双桃花眼盛满了风流的笑意,像极了一盏明灯,驱散黑暗。 一晃十年已过去。 齐沁艰难出声:“怀初,你听我说······” -- 第191页 “你说、你说。”东方怀初看着她,“我听着。” “你不能再为别人堆雪兔了。你若敢······”她低沉道,“我也不会知晓了。” “阿沁······我不允许你走!”东方怀初的嗓音已哑,“我们这辈子还没相看两厌够!” “那等我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允许你娶个漂亮媳妇。”她越说越无力,却还是拼命镇住暗哑,“等她走了以后,如果有缘再见,你一定要认出我啊。” “下辈子太久了,”东方怀初破碎的眸光中夹着一丝坚定,“我要这一辈子!” “没错!”齐晚寐紧紧抱住齐沁,“我欠你的还没,你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还!” “你们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可齐沁一双清冷的眸眼里渐渐凝聚不了光晕,声音像是被冷风穿刺过的,低哑不已,“我有点想师父了,我怕她一个人在地下,太孤单了······” 青丝飞扬间,齐沁的目光扫了一眼遥远的天幕,最后,微微一晃动,深沉的眸光落在齐晚寐的身上。 她想起来了,有一些话,还没来得及说的。 你被围剿的那一天,齐氏独木难支的那一天,我知道母亲被杀的真相后,我马上就赶回去了。 只是,回去的时候,太晚了。 太晚了······ 半步多一战结束了,你死在了火海之中。 我连尸骨都寻不到。 齐沁白皙的手自齐晚寐和东方怀初的视线中,重重滑落。 “阿沁!” “齐沁!” 十年了,东方怀初一直在等着她做完她想做的事。 明明一切结束之后,便可以相守一生。 他那样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可她却先走了。 “啊啊啊啊啊!”东方怀初歇斯底里的痛声回荡在整个箬水之滨四周,一次次重重砸在齐晚寐的心头。 那年,长明岛湖光潋滟,五岁的齐晚寐和齐沁在水岸边嬉戏玩闹。 “你抓了五条银鱼。我抓了十条,哈哈,你输了!”齐晚寐得瑟地撑着腰,“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齐沁疑惑问着:“你说。” “无论以后我发生什么,你都要帮我的。” “好,我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后来,齐晚寐重生归来之时,在万人指摘的明正殿上,齐沁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红绫穿过胸膛,虽然狠厉,却是帮齐晚寐洗清了所有鬼婆婆的嫌疑。 琅琊萧氏听竹院里,也是那狠厉的红绫将她送出了杀局之外。 香雪海山脚下,齐沁手持眸中全是杀意,靠近齐晚寐耳廓时,说的却是:“魅骨畅通无阻之时,便是设幻杀温之际,命门,心脏。” 她一直都在帮她,从未食言过······ 心头像是炸开一个空洞,一寸一寸的寒冰蔓延而出,冰到极致时一团怒火蜂拥而出,染上了齐晚寐的脸。她一字一狠:“我,要,你,死!!!!!!” 穿破云霄的一句话落毕,温世怜双目圆瞪,整个身子被抬了起来! 齐晚寐掐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出炼狱火海中踏步而来的厉鬼,全身上下弥漫着赤红色的戾气,震得水面瞬间涌起了一道十丈高的水墙。 温世怜仿佛看到了昔年对峙诸神的上古狐帝,那个足以毁天灭地的疯子。 不,有过之而无不及! “咳,咳,你真的,真的,好认真哈哈哈哈!”破碎的语句自温世怜的喉咙拼凑而出,“你骗了我两次,我拿走你姐妹一条命,让你最心爱的人永远醒不过来,也算是公平!” 齐晚寐目光通红,深深切切地落在东方衡的脸上,斥道:“解开锁魂链!” “你既然选择这个拯救厌恶的世间,就该知道要失去什么!”明明是强弩之末的温世怜却依然得意,“人哪,别总是这么贪心。” “你!解不解?!” 齐晚寐手中厉道更重,殷红的血渍自温世怜嘴角呛了出来,可他却笑得更是张扬:“明明,心上人,就,就在眼前,你看得到他,触碰得到他,可他却永永远远再也不会理你,这种感觉,我想,一定,非,常,美,妙!哈哈哈哈哈!“ 此时此刻,齐晚寐的手指轻颤,竟缓缓松开了温世怜的脖子。 “说到底,这些人跟你有什么干系?” “······”齐晚寐神色复杂。 “其实选择权,一直在你手中啊,只要你现在回心转意,我就可以放过东方衡。” “我可以选择······”齐晚寐喃喃道,眼中光晕愈加明暗不清。 “两辈子了,他等了你两辈子了,你难道就真的舍得看到他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我舍不得的,齐晚寐垂下了蝶翼般的睫毛。 温世怜道:“你已经失去一个姐妹,难道还想失去另一个?你只要轻轻点头,东方衡可以活,我也可以救出殿下。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只要轻轻点头,就能促成的买卖。 多简单,他看着齐晚寐闪烁的眸子徐徐挪向东方衡,那样依恋和不舍,她会答应的。温世怜这样想。 齐晚寐淡淡问道:“你知道,我和他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吗?” “······” 齐晚寐抬起眼眸,目光温柔,诉说着两人共同的简单的心愿:“自由地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吹吹风,赏赏晚霞······” -- 第192页 “······”温世怜眉头一颤,恐慌爬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齐晚寐话语很轻,却满满都是向往:“这个人间,虽然有很多杂碎,但同时也有很多好人,这里,有我们共同的记忆,有我们喜欢的热闹。我们怎么可以不要?” 话语落毕,还未等温世怜反应过来,齐晚寐周遭骤然红光暴涨! “齐!晚!寐!” 恨声未落尽,绝华竟自齐晚寐的掌心浮现而出,如一道闪电般,携带着万钧之势,穿过了温世怜的心脏! 血,飞溅而出! 温世怜瞪大瞳仁:“你,真的,疯了······” 齐晚寐是疯了,疯到可以自己承受苦楚,也不愿意让东方衡醒过来,看到他们共同守护的一切全部都满目疮痍,不复存在了。 她想守住这个人间。 他们共同喜欢的人间。 第79章 无禁 这一刻,箬水之滨上,风停了,浪歇了,连岸上石桌上的红枣也倒了一地。 在满是血沙的岸边,齐晚寐整个身子垮了下来。 她半跪半爬,跌跌撞撞,像是一只从百兽中血斗而胜的狮子,浴血奋战后,只想冲向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抱住盘坐在一旁闭目合眼的东方衡。 “我守住了······师兄······”低哑的声音搅着无尽的心酸苦楚,“人间还在,我守住了!” 可无论她如何欣喜,眼前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倒落在一旁的温世怜阴鸷一笑,胸口的血洞越扯越大,明明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却还要拼命朝箬水之滨的中央狂奔而去。 箬水之滨翻滚的骇浪自岸的两边散去,露出一个巨大的神之封印,里面有他的青源殿下,有他的族人······ “殿下,殿下,我来了······”他沙哑地唤着,整个人瘫倒在神之封印的结界之上,隔着熠熠生辉的光晕,触摸着里面的青源殿下和族人们。 “我来救你们,我来带你们回家······” 封印中所有的族人皆是浅浅一笑,包括那位千年前以性命换苍生安宁的青源。 须臾之间,他们脸上的笑意全部冻住了,老迈的身体以不可阻挡的趋势碎裂开来。 从双脚,到双手,再到脸颊······ 一一化为碎粉,纷纷扬扬飞散出封印之外。 这一生,千年囚禁,今时今刻,终得自由。 而这一份自由不染血,不违心,这大概便是最好的归宿。 封印之中传来最后一个空谷柔音:“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劫消,缘灭,人亦去。” “殿下······”温世怜握紧手中的最后一颗红枣,湿血一片的眼中尽是沧桑与思念。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五岁小男孩。 那个孩子生来便是煞星,因勤修苦练,终得机缘修成正果,飞升天界。 只可惜,因命主孤煞,他即便修成了仙者也除不了一身的晦气。 于是,小孩走到哪里,哪里便霉运连连,所有的神仙皆对他避之不及。 众神聚集的天界寿宴,他也只是躲在外面饿着肚子,不敢踏足宴席一步。 小孩蜷缩着身子,坐在门外孤僻的一角,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肚子咕咕直叫。 此时,一颗红糖枣出现他的眼前。 小孩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目若朗星的青年殿下。 那位殿下眯着眼睛,轻声问道:“饿了吧?” 看着这惊鸿之貌,温世怜愣怔片刻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一把拿过红枣,狼吞虎咽地啃了好几口,差点被噎着。 “慢点,慢点。”那位温柔的殿下蹲下身来,“我看你是新修上来的半神,若是还未有归处,便跟着我好了。” 小孩喃喃道:“你······不嫌弃我吗?” “众生皆平等。何况······”那位殿下莞尔眯着眼,“你长得很可爱呀。” “你叫什么?” 小孩顿了顿,他是没有名字的,但看着眼前这位青年云袖上的温煦花清丽可爱,小孩突然扬起了头,嗫嚅道:“温······” “那以后,我便唤你小温,如何?” 看着矜贵的笑容,温世怜眼中终于有了光晕。 “嗯!”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以后想做一个神,一个真正的神。” “想当神可没有这么容易,若是还想那就站起来。跟上我。” 小孩抿着嘴角,站了起来。 风浪声渐次在耳边散去,红枣很甜,仅这一味甜便盖过了所有的苦。 千年的冤仇、千年的漂泊、千年的苦痛,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地影一族,从将领到每一个兵卒,皆不悔所做之事,亦会誓死追随殿下······”温世怜哽咽出声,心圆意满地闭上了双眼。 顷刻之间,神之封印上,只见那傲然于世的孤影渐次化为碎星,随着他的心之所向盘旋而去······ 可是一切没有结束。 砰!砰!砰! 三声巨响震荡着所有人的神经! “糟了!” 岸上,齐晚寐和东方怀初同时仰头一凛。 腾于水面半空的三途血阵携带着一股强大的戾气,渐渐倒下,所有悬挂其上的人都将彻底沉入箬水之滨······ -- 第193页 “我不要死啊!” “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啊!” 无数呼救声铺天盖地而来,下坠,不停的下坠! 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叮铃叮铃! 云间,自不悔铃的召唤下,无数魅鸟破空而来,一个个修士被魅鸟载落水岸。 在那越烧越狂的红光之下,众人看到了一个纤瘦的白衣身影,用尽所有的力气,顶住了下坠的三途血阵! 那个连二十都不到的女孩,正是他们昔年口中喊打喊杀的鬼婆婆。 “晚寐!”岸边的东方怀初神色焦灼,急声道,“你撑不住的!” 只见齐晚寐手臂高抬,指尖已溢出血渍来,可此刻她只说了六个字:“撑不住!也要撑!” 三途血阵的灵力震动实在太大了,箬水之滨早已平息的惊天巨浪再次被激怒,跃起十丈高墙朝岸边的人涌去。那些正派修士哪里抗得住这如水蛇一般的庞然大物,渺小如他们只能连滚带爬快速往后撤退。 糟糕! 齐晚寐双手抵着下坠的三途血阵根本抽不出半分力气去救援! 而且,东方衡还在岸上! 眼看滔天的洪水就要狠狠砸了下来,齐晚寐指尖一抖! “少衡君!” 嘶喊声刚落,一道游龙般的剑光咆哮着,穿过如毒蛇猛兽的巨浪洪水! 轰隆一声! 洪水狠狠被搅碎两半,自一人两侧散开,身后百姓修士,甚至东方衡,分毫未伤。 一袭风流山水墨衣翻飞间,银色的随风宝剑莹莹发光! 那是斩龙诀的余光! 东方怀初持着配剑随风,微红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刚毅:“你若撑不住!还有我!” 齐晚寐眸光一震,东方怀初竟在此刻练成了斩龙决! 自东方游走后,他便遵从师训,勤加练习,却迟迟无法突破最后一重,这一次竟成了! 东方怀初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我做到了。” 阿沁,我不是只会玩世不恭。 师父,我不是只会舞文弄墨。 东方怀初,东方二剑,虽媲美不了天下第一剑东方衡,但也绝不逊色他人! 他沉声道:“师父,阿沁,你们瞑目吧。” 轰隆! 水面之上,三途血阵越压越沉,齐晚寐双手已被戾气灼出了血,只能咬牙喊道:“怀初!快带你小师兄走!” 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 “我来帮你!”岸上的东方怀初大喊道。 “瞎掺和什么,快带你小师兄走!”齐晚寐厉声道。 “我们二斋同生共死!我······” “我是你嫂子!长幼有序!你怎么跟你小师兄学的!你得听我的!能走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别啰嗦!” 此番叱骂的口气像极了东方衡,连齐晚寐的意识不到,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学了他凶神恶煞的口气。 “鬼婆婆!是我们对不住您!” “您千万不能有事啊!” 无数修士叫喊着,忏愧着,吵得齐晚寐耳朵疼。 她斥道:“如果可以生,谁想死,快带这帮人走,吵死了!” 东方怀初目光一凛,背着齐沁的尸身,一手搀着地上的东方衡和东方伯,笃定道:“你一定要答应我,要平安回来,我可赔不了念念一个娘亲!” “废话!我只为求生!不会求死!” 齐晚寐答应得果断,可她心里明白,回不了了。 看着岸上一众人远去的身影,一颗心终于沉了下来。 她想,温世怜绝非等闲之辈,清浅的幻术根本就欺骗不了他。 只有解开全部陨印封印,魅骨才能发挥最大的魅惑幻术。 唯有如此, 只有如此, 方能成功。 所以,她才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对抗得了千年半神温世怜······ 这便是齐沁冒死潜伏在温世怜身边,千辛万苦才查到的最后一个秘密! 最后一刻可以反败为胜的办法! 那时候,香雪海脚下,齐沁在齐晚寐的耳畔施了一个传音术,她轻声问道:“此法,你可愿?” 齐晚寐没有说话,脸上却骤然失去了全部的血色,她点了点头。 有舍有得,世间常理。 她不爱做英雄,但若想救世,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一旦全部解开魅骨陨印,她就会彻底被魅骨邪灵煞气所吞噬所有的意识,很快,很快,她就会变成一个嗜杀的狂魔。 可那又怎样呢? 大不了,与这三途血阵一同消散。 可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 “对不住了,我骗了你们。”齐晚寐微垂眼眸,面色笃定,“此战,我不要求生,只为求死!” 魅骨虽未吸万人之血,未至全盛。 可如今,失去了上古陨印的桎梏,魅骨的煞气已然畅通无阻! 只要那她甘愿冒险,碎了这三途血阵,不是难事! 话落,齐晚寐双手相合,聚合心房的魅骨之力,以身为刀俎,自下而上,穿过三途血阵的阵眼! 轰隆! 呲呲呲! 三途血阵骤然碎裂,不过片刻,便消散于空。 可是齐晚寐,却要成为真正的嗜杀之魔了! -- 第194页 半空中,齐晚寐白衣飞扬,那烧着血光的双眼中,仍有一丝清明之光。 倒映出一人的身影。 那人,两魂一体,蓝白衣寐交叠着,猎猎飞扬。 冷的那个,会骂着她:“成何体统,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还不给我滚回去!” 暖的那个,会劝她:“阿简,你怎么这样不会心疼自己?” 他们留在了这个人间。 有晚霞可赏,有微风可吹,这样就很好······ 齐晚寐缓缓闭上了眼,腰间却倏地一紧,有人搂住了她! 愕然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一双眼,那是一双好看的瑞凤眼。 或冷,或暖,都是他,东方衡······ 波涛翻涌,血色茫茫的半空中,两人相拥在一起。 “你,怎么会?”齐晚寐看着眼前的东方衡惊诧道,“你不是被锁魂链捆住无法苏醒了吗?” 眼见东方衡周遭灵力炽热,齐晚寐愕然看向他:“燃命破链!会死的!” 东方衡毫不在意,只是轻声道:“你一定奇怪,我作为晚玉时为何懂得上古陨印,那是因为,我两魂合并在一处,本源正是一块神之封印······” 那足以封印诸神的神之封印,是天地间最大的封印。 陨印只能位列之后,以印生印,便是如此。 齐晚寐明白这个,可还是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我做了个梦。”东方衡在齐晚寐的耳畔道,“我的祖先东方尘告诉我,当年伏羲神上沉睡前,曾有感苍生有难,故而亲自做下此印,经过千年辗转,我坠入人间,误入人胎。” 知道这个,齐晚寐突然预感到什么,此时,东方衡却离开齐晚寐一些。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额头之上。 一股强大的灵流灌入齐晚寐的身上,叫嚣肆虐的魅骨竟在此刻渐渐安静下来。 “东方衡,你做什么?!”齐晚寐震惊地看着东方衡,而他只是淡然道:“上古陨印可封你魅骨,却仍有缺陷。可神之封印不一样,无论魅骨如何,它都可以再度封印,甚至,化去你身上的煞戾之气······” 这也就是为什么,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只要是东方衡的真气灵流就能平息她的魅骨的缘由。 东方衡想要以命换命! “不要!”果断拒绝,齐晚寐拖着碎哭的语调道,“东方衡,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受不了。”慌不择路,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就在两天前,齐氏太湖边,乌篷船上,齐晚寐曾紧紧抱住东方衡,向他诉说着那个万一。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体内魅骨终究将我炼化成鬼,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碎骨焚魂,杀了我······” 昔日之话还回荡在耳畔,一点点碎尽齐晚寐的声音:“我不想双手染血······” 东方衡温声道:“你记得这些,也应该记得,当时我说的什么。” 有我在,不会有那一天。 她记得东方衡说过的每一句话。 苦涩堵在喉口,齐晚寐拼命摇头:“若是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宁可不要!” 东方衡像是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漆黑的眸眼似乎飘到很久之前。 “魅骨本该是种在我身上的,小的时候你救我一命,也就注定了会有今天。” “东方衡······” “我懂得你的所有,你的无可奈何,你的坚强勇敢,你想坚守的,你想保护的,而你所想的,便是我所想的!” 东方衡向来寡言,可这一次,却仿佛要用这仅剩的余生,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一般。 齐晚寐紧紧抓住东方衡,已是泣不成声:“化为本源,你就永远消失了,三界六合,无处可依!” 东方衡身体一点点透明,只听见他柔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重要的是,为谁而死。” “东方衡,我再也受不了了······” 明明她做好了求死的准备,明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齐晚寐一字一句哽咽而出:“两辈子了,三次,已经三次了!我已经眼睁睁看着你······我根本没有那么强大,我再也不能让你······” 滔天巨浪狂风中,东方衡的两魂开始来回闪现着。 一身藏蓝的东方衡轻叱道:“我是你师兄,不尊师重道,成何体统!” 这一声命令,狠狠砸在齐晚寐心头,还没等她缓过来,白衣灼灼的晚玉朝她缱绻一笑:“我们家阿简,是最听话的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了一处。 “我的心愿很简单。一为苍生无碍,二为······”眼前的人眸中隐约有泪光划过,如亘古钟鸣的声音响起,温柔又笃定,“你永生无禁。” 十年前,他曾看着她许愿。那时候,齐晚寐并不知道他许的是什么。 到头来,这个心愿里,却含着两个人的向往。 可有一个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不——”字还未落下,她整个人便被锁住了。 两魂合为一体,眼前的人,抵着齐晚寐的额头,轻声说着一句话。 齐晚寐泪水一涌而出。 这句话,正是她刚刚在岸边,抵着他的头说的那一句。 肆虐的洪水中,炽热的灵力化作一层白光封印,包裹住齐晚寐的魅骨。 -- 第195页 魅骨的戾气渐渐消失,而东方衡的躯壳却越来越透明······ 一滴清泪啪嗒一声,跌落在齐晚寐的手背之上。 那不是她的。 她猛然抬头,竟是连那一双带着深切缱绻的瑞凤眼,也一点点消失在了视线中······ “师兄!!!!!” 齐晚寐发髻上的白梅玉簪呲的一声,裂成两半! 天地之间,巨浪散落,魅骨沉寂安静,血色邪灵也终于散去,朗朗乾坤之下,是一个被洗涤过的晴朗人间。 夕阳还没有沉落下去,晚霞晕染着半个天幕,像极了一场瑰丽的梦。 第80章 终章 箬水之滨的大战结束后,天地清明,雾霭散去,所有一切苦难如过眼云烟消散无踪。 大战后第三日清晨,香雪海墨梅小筑里,一方院落的墨梅簌簌,在皑皑飘雪中绽放得愈发明艳,仿佛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它的傲骨绝姿。 伤势痊愈得差不多的齐晚寐终于走出了墨梅小筑。 她不是那种爱人死后,便要死要活,陷入伤痛欲海,一蹶不振的人。 正如眼前的这株墨梅,纵然冰天雪地,只要给它时间疗伤,最后还是能毫无畏惧地强撑下去,绽放出它所有的光彩。 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墨梅,原本被霜雪冻结的双眼里荡漾起了一丝涟漪。 这是她十岁时,和东方衡初见时的那株墨梅树。 那时候,齐晚寐为了救一只金雀,情急之下,拔下了东方衡的发冠上的白梅玉簪,气得东方衡像是被绿了的小相公,整张脸都是透红的。 齐晚寐歪头看他:“你还在生气我拔下你的玉簪?” 东方衡抬眸道:“若我说如此行径当剐,你还救不救?” 齐晚寐看着金雀,笑道:“我非救不可。持剑行正道,修道乃修心,不正心何以存世?” 那一天,那一刻,日光灼灼,透过墨梅斑驳的枝叶染了一地的光晕,有两样东西便同时在两人心中悄然滋长。一是年少的悸动情丝,二是他们共同坚守的道义与向往的自由。 如今,墨梅还是那株墨梅,只是站在墨梅下的人已是孤影一只,连昔年的白梅玉簪已是断裂的模样。 齐晚寐拂过手中的白梅玉簪,上面裂痕蔓延,再也拼凑不出从前的模样。三天前的种种像是一把刺刀,再次搅得齐晚寐的五脏六腑一阵阵抽痛,无处可逃。 东方家训,除妖卫道,不可有私,不可生情。此白梅玉簪一生不得摘下,唯有寻觅到至真至纯的双修道侣才可赠予。一旦此人戴上,定将死生不离,不可摘下,簪在人在,簪断缘灭! 齐晚寐握紧玉簪,泪水氤氲了眉眼。 此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簪子已断,尘缘已灭,你今后打算如何?” 齐晚寐微侧脸眸,敛起满眼思念,看向东方怀初。 如今的他,一袭藏墨云袍,庄严稳重,已是临安东方氏的掌门。 齐晚寐扬起嘴角:“还能怎么着,吃好喝好,留着一条命,等他。” “你真的相信他还能回来?” 齐晚寐握紧玉簪,放置在心房之上,格外珍重地道了一句。 “他就没有离开过。” 东方衡化作本源,与魅骨同在。 世间诸多无常,她阻挡不了,千山万水,时日久长,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东方怀初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无奈负手:“你和小师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一模一样。” “怎么说?” 东方怀初仰起头,接过碎落的白雪,声音很沉:“十年前,你不在的时候,他也只回了我两个字,等她。” 当年他相信她会回来。 如今她也一样。 齐晚寐眼眸一弯,眼中笃定的光晕让东方怀初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齐晚寐拍着东方怀初的肩膀:“你呀,好好看家,守着整个香雪海,顺道看顾那些不着四六的道门人士。别让他们来扰我,看到就烦。” “今天香雪海脚下,又多了一批来向你道歉的。比之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东方怀初嘚瑟地扬起下颌,“我可是没让一个溜进来,叨扰你鬼婆婆的安静。” “谢了。”齐晚寐真诚看向他,又泛起一丝担忧,“这掌门之位可不比温柔乡,你真的愿一直坐着?” “小师兄不在,念念还小,师伯已然老迈,我自当承接重责。”他微微仰头,看向那风轻云淡的天幕,声色微沉,“这会是阿沁和师父想看到的。” 看着眼前东方怀初,齐晚寐发现,那一双清俊风流的桃花眼间多了一份掌门的笃定与坚守。 他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东方二剑,而是东方掌门,护卫苍生的接任者。 如此这般,也算是告慰齐沁和东方游的在天之灵了。 齐晚寐欣慰一笑,刚要夸一句承继尊师正道风骨,延续兄长绝世姿态,却偏生被东方怀初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不过,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家丫头念念再大一些,我可要如数奉还。” 齐晚寐白眼一番,假笑道:“您老还真是深谋远虑,开溜前还找个了候选人。” “那可不。”东方怀初得意着,随后眼中的笑意渐渐化作憧憬之色,他深吸一口气道,“到时候我再找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唱唱小曲,喝喝小酒,再看看能不能寻到阿沁的转世。” -- 第196页 “但愿吧。”齐晚寐拍了拍东方怀初的肩膀,扬起声音道,“差不多了,我走了。” “你去哪?”预感到什么,东方怀初诧异问道。 将发梢上的墨梅一抬,齐晚寐边走边潇洒道:“做他曾经做过的事,走他没做过的路。” 飞落的风雪犹如漫天柳絮,有些迷了东方怀初的眼,只见远方的人朝他挥了挥手。 很快,人便消失在了风雪中。 枝干上的墨梅摇曳着,东方怀初拂去花瓣上的碎雪,重复着齐晚寐的话。 “做他曾经做过的事,走他没做过的路······” 第一个月,齐晚寐束起长发,来到了香雪海脚下的清水村道观。 她将碎裂的笑面元君像一点点修缮补缺,重新开了笑面元君的道观,成了观主。 白天,她抽解签文,为信徒答疑解惑,夜里,她走街串巷,便为他们显像解难。 有时是找猫找狗,有时是劫富济贫,有时是救治耄耋老人······ 无论是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齐晚寐皆是事必亲躬。 从前她最是厌烦成为街头管事人,如今却心甘情愿做这些。 因为东方衡也曾经这样每夜这样为她积攒福德香火。 第二个月,齐晚寐培育出了一株五色木,在笑面元君神台旁,按照东方衡的模样,又雕了一尊神像,并为他取名,冷面上君。 道观里,一男一女,双神护佑,越来越多的信徒逢过必拜,香火相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知道这种办法,能不能让东方衡回来,但如果可以,他回来的那一刻,看到观中的神像成双成对,应该会开心吧。 第三个月,东方怀初带着东方念来看齐晚寐,哭着喊着让齐晚寐给他们做一餐晚饭,后来,他们吃到撑得走不动,被齐晚寐赶走了。 第四个月,齐晚寐招了两个小道童,替她看守道观。 她将启程前往更多的地方,去看看他们守护的美好人间。 大兴瀑布,近观似飞珠溅玉,远看如缟绢落天······ 边塞之所,风沙迷人眼,石窟岫岩嵯峨,天然浑成······ 南疆巢湖,一道晚霞染水中,半边绚丽半边红······ 这些,东方衡会喜欢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齐晚寐走遍大江南北,万水千山,走过了他没走过的路,看过了他没看过的风景。 在这期间,齐晚寐听过不少关于他们救世的传说。 终于,她不再是众人眼中丧心病狂,只会招魅引魂的鬼婆婆,而是跟随神明后弃暗投明的正道曙光。 无论是工整正史,还是奇谈野史。 是扭曲事实也好,夸大功绩也罢,总归她和东方衡的名字是在一处的。 就如同东方衡曾经说:“无论如何,一起面对。” 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八个月就在这弹指一瞬间过去了。 她从未觉得孤独,也从未失去耐心。 因为她知道,东方衡就在她心脏跳动的地方,一直都在。 许是走了太久,齐晚寐竟有些想念笑面元君观了,她拂过心脏中的魅骨,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冬月里一天,黄昏时分,齐晚寐回到了临安清水村的笑面元君观。 这一天傍晚,晚霞铺满了整个天幕,若如一把盛火要把天幕焚烧待尽。 走在观前的齐晚寐脚尖一顿,她从未见过这般绚烂的景象,像是在迎接着什么。 忽然之间,她心头一阵一阵绞痛,像是要把她撕裂开一般,她单膝跪地,一股藏蓝色的灵光自心间飞瞬而出! “东方衡!”齐晚寐握住胸口,急切道,“你要去哪?!” 光晕越飞越快,朝道观门缝中快速钻入,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栖身之所! 咬着牙,忍着痛,观前的齐晚寐强撑站了起来。 啪嗒一声,她垂头一看,东方衡赠予她的白梅玉簪从广袖中跌落。 她急忙拾起,却猛然发现,已经碎裂成两半的白梅玉簪竟合在一处,一点碎裂的痕迹也没有! “簪在人在,簪亡缘灭······”齐晚寐不可置信地低喃着,泪水晕染她整个眼眸,“难道······”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刚刚那光晕不是属于她的灵光,是东方衡的! 忽然飞瞬而出,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不是这一年来她所累积的香火功德已然圆满,他的魂魄如她当初一般,急于寻找一个肉身! 是不是东方衡,少衡君,她的师兄,要回来了! 指尖一紧,急切的火烧着齐晚寐心头,让她不知道哪里涌出一股力气,跌跌撞撞,往观中狂奔而去! 砰的一声,道观的大门被一推而开,齐晚寐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 可惜目光所及之处,十米前的正殿里,一男一女两尊惟妙惟肖的神像依旧,香火摇曳间,什么人也没有。 那颗被人揪起来的心瞬间碎得四分五裂,齐晚寐失望转身,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终究是我奢望了······” 话音刚落,身后脚步声响起,嚓嚓嚓。 轻微擦拭的声音钻入齐晚寐的耳廓,引得她一晃,她一寸,又一寸,艰难地挪转肩膀,通红的眼突然瞪大! 殿中神台之上,原本有两尊神像,冷面君上已是消散不见,而笑面元君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 第197页 那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人,他身着墨藏色道袍,袖口间两三点白梅点缀着,显得清冷绝尘。 只是他一直背对着齐晚寐,由始至终,她没有窥见他半分脸颊。 “少了。” 少了什么? 齐晚寐看着男人,只见他轻咬手指,将一滴细小红血点轻轻在笑面元君的右眼之下,仔细看去,这小红点竟衬得笑面元君一双灿烂的眼多了几分风韵明艳。 齐晚寐顿在门槛边,屋内神台下的铜镜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她的右边眼角下的确是有一颗红色泪痣! 她记得十年前她是没有的,如今多了这一颗,极有可能是重生时,肉/身随着笑面元君的神像模样而长。 错愕、震惊一同砸入混沌的灵台之上,齐晚寐想起来了······ 十年前,一个染着朦胧月色的夜里,也是在这间道观之中。 袅袅烛光下,有一个人,他拿着刻刀一笔一划雕刻出笑面元君的神像。 木屑纷落,那人神情清冷极为坚定,他咬破指尖,指尖上鲜亮红血落在了笑面元君的右眼之下。 那时候,齐晚寐的魂魄附在魅骨里,尚未苏醒,却在隐隐绰绰之间,将这一幕烙印在了心里。 那个为她点下红色泪痣的不是别人!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她的少衡君,东方衡! 原来当初,即便她改换了容貌,他也能一眼认出,全是因为这一颗眼下痣。 眼下痣,心上人。 抹不掉,忘不了。 这便是他给她的印记。 如今,他回来了! 簌簌睫毛之下,朦胧的泪光升腾而出,染上齐晚寐的眼睛,焚灭了所有胆怯。 她压住所有激动与哽咽,稳住声音,仰头道:“师兄,别来无恙。” 那清冷的背影一颤,缓缓转身。 窗外晚霞的光晕染红了他半张冷俊无双的脸,还有那一双从未有过丝毫改变的瑞凤眼。 男人冰雕似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他一跃而下,温声道:“别来无恙。” 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自齐晚寐眼眶中涌了出来。 她一步,两步,三步,迈入大殿,脚下如生风般急速奔向东方衡。 而同样的,站在神台下的东方衡也张开了双臂。 天幕之中的晚霞绚烂如火,染红了两个紧紧相拥的背影。 重逢的泪水淹没了千言万语,唯有拥抱才能诉说一切。 在最美的时刻重逢,这一刻,是两人用是十一年才等来的。 世人皆道,重逢如梦,亦是难得,可终是有人得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跟诸君说些什么,在我心中这个故事永远不会结束。 更文期间有喜有悲,希望更多人能看到齐晚寐和东方衡之间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如雪,我希望你们可以在炽热的暑日能感受到一丝清凉。 他们故事亦如酒,我希望你们可以让你们感到微熏未醉,意犹未尽的。 故事到此告一个小小的段落,后续还会有番外,解释东方衡为什么能回来。他回来后又会发生什么搞笑的事情。 先保持一下神秘。 也会修一修前面的不足之处。 希望你们喜欢,撒花~ 更文不易,请不要随意盗文,再次感谢所有人的支持。 第81章 番外1-归家 自从箬水一战结束后,已是一年有余。 开春之日,一切都是春意盎然。 修真道门去旧革新,重换面貌,横亘在人妖之间的偏见与嫌隙依存,但已不像从前那般尖锐偏激。 这其中,最大的功劳,莫过于两派。 一派靠法,一派靠德。 这靠法的一派不用多说,非道门之首,临安东方氏不做他想。 东方怀初执掌门派之后,秉正灭谣,持道公允,掌法有度,这才有了这一派清明之象。 这第二派,自然是重回道门的太湖齐氏。 自从鬼婆婆舍己救世后,齐氏家训便广为流传。 “持剑,当护己之爱,斩魑魅魍魉,人生来平等,若为善弱之辈,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此等人性化的教条,引来无数称赞,各大翘楚弟子纷纷自荐投派,连无家可归的善妖也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瓦头。 天下大同,任重道远,但总有人在这一条路上持之以恒地坚持着...... 譬如新上任的齐氏掌门,东方念。 午时,长明岛,齐氏校场之上。 齐氏无数蓝衣子弟站立着,眸光里全是迎接掌门继任大典的喜悦。 东方念站在众人面前,一身蓝白衣袍,玉带华服,已退去了昔年的青涩胆怯,俨然在齐晚寐的影响下,有了一派之主的气度。 掌门上任,自然需要一些派面。 作为小师叔的东方氏掌门东方怀初持着一把山水折扇,莅临现场,意思便是东方氏永为齐氏后盾。 “小丫头,要不是你阿娘硬要你继承齐氏掌门之位,我才不会放过你。你记住——”东方怀初的话语被东方念清脆的声音打断,“生是东方氏的人,死是东方氏的鬼嘛。” “这还差不多。”东方怀初满意点头,“没白疼你。” 他嘴上虽不情不愿,齐晚寐抢了他的候选人,但实则心中明镜一般,齐氏传承不绝,重回道门,这比任何事都重要,何况,这亦是齐沁的心愿。 -- 第198页 “今日阿娘和阿爹不来吗?”东方念期待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闪着光晕。 “忙。”东方怀初饶有深意地嗤笑一声,欲言又止。 “自从阿娘捎信说阿爹回来以后,便特别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忙到不来看我了。” 东方念嫌弃着,“真过分。” “你还是不要了解太多,”东方怀初一脸高深的模样,“不过,他们让我带来了一份厚礼。” “什么?”东方念期待万分。 东方怀初拂袖一挥:“喏。” 从东方念惊愕的目光中,一只只幽兰魅鸟自半空飞来。 “阿娘是不是要回来了!”东方念兴奋道,连带着齐氏诸人也是一片哗然。 有人激动道:“鬼婆婆回来了!” “她已经销声匿迹一年多了,这会儿该不会要出现了吧!” “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何等模样!” 每一个人都翘首以盼,可那魅鸟飞腾间,却不见鬼婆婆的踪影。 众人有些唏嘘,有些失望。 昔年杀伐果断、拯救世间的齐晚寐并没有出现。 魅鸟只是纷纷萦绕在东方念身侧,叽叽喳喳地叫着不停,那声音像极了一句句道贺。 旁侧的齐氏领头子弟敲响锣鼓,高声道:“吉时已到,恭请掌门,登台!” 话语一落,魅鸟像是受到感召一般,纷纷落至东方念脚下。 她惊喜一笑,梨涡深深。 东方怀初点了点头:“去吧。” 东方念嗯了一声。 不过须臾,魅鸟便载着东方念,自诸位弟子眼前掠过,飞上了高台。 微炽的日光之下,东方念一身蓝白华服熠熠生辉,抬手扬眉间,散发而出的沉稳与明媚的两种气质,完美地继承了老爹老娘,令台下一众人等皆是恭敬顺服。 半空中,一只魅鸟扑朔着小翅膀朝东方念飞来。 嘴角边衔着的指环日光极为夺目耀眼。 六壬指环! 齐氏掌门的信物! 台下,东方怀初悠闲地晃着折扇,朝惊愕的东方念微微颔首。 台上,东方念惊喜地缓缓伸出手指,魅鸟嘴边那象征着齐氏的荣耀与传承的六壬指环,一点点套入她的指尖,终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了归宿。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高台上的东方念敛了敛激动的情绪,朝着日光明艳的晴空,默道,“阿娘,阿爹,我会做得很好的。” 她拂袖一挥,齐氏子弟躬身行礼。 自天幕俯瞰而去,犹如海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低矮下去。 台下一声声“参加掌门”响彻整个齐氏校场。 看着这一幕,东方怀初生出了几分孩子终于拉扯大了的欣慰感。 微风拂过,湛蓝的天幕之上,云卷云舒。 东方念仰着头,瞧见两片云彩聚拢着,像极了一对登对的神仙眷侣。 掌门礼过后,半步多的大殿内,东方念拂过屋内的一桌一木,神情有些凝重。 模糊的记忆飘散开来。 她似乎在这里玩过,闹过,有两个温暖的怀抱圈着她,她好像在叫:“阿娘,阿爹。” 旁边还有个漂亮的紫衣姐姐,她甜甜唤她:“小姨。” 她转过头,问东方怀初:“小师叔,为何这里的很多东西,我都感觉很熟悉,很亲切?” 东方怀初的折扇顿在手中,东方念原本就是阴月狐族,谢氏夫妇之女,当年因齐晚寐抽魂入木得以存活。 这里原本就是她第二个家。 十年前,所有人死在齐氏院落里。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幼童,被父母藏于齐氏地下米罐中,她看不到却听得到,所有的记忆都太过恐怖,灵台便自动把这一切都封锁起来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提。 东方怀初打趣道:“这里可是你娘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的流氓气息太重了,所以你才会有这种错觉。” “是吗?”东方念迟疑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东方怀初往她脑门一敲:“愣着做什么,齐掌门,这可有一堆门派事务需要你处理。” 东方念嘶了一声:“知道了。” 她翻阅着桌上的案本,不经意地问道:“小师叔,你失了我这个候选人,以后打算如何?” 东方怀初拾起桌上的茶盏,轻轻一抿,潇洒道:“东方氏藏龙卧虎,总会挑到一个顺眼的。” “我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东方念挑眉问道,“你可别顾左右而言他。” 手中茶盏一滞,东方怀初眸光落在清澈的茶面上,倒映出了齐沁的模样。 清冷明丽,一袭蓝衣优雅如旧。 他曾经想去找齐沁的转世,可这世间数万命盘,她又落在何处? 呲呲呲。 窗台上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砸吧砸吧地啃着口中的胡萝卜,一脸高冷地望着两人。 “哎呦,小可爱,”东方念将兔子抱在怀中,“你怎么跑这来了?” 东方怀初苦口婆心道:“多大个人了,还去抓小兔子?” “冤枉。这只兔子可有灵性了,是前几天自己跑进我房间的。”东方念转着水灵的眼睛,问道,“小师叔,你觉得她有多大?” “一岁吧。”东方怀初拂过兔子的白色茸毛,“倒是长得不错。” 东方念开启她极大的想象力:“你说她以后会不会成精?”顿了顿,又道,“不管了,只要心存善念,我齐氏养的起!” -- 第199页 话语一毕,兔子竖起了耳朵,自东方念怀中一蹬脚跳到窗台上。它用爪子刮了刮嘴角,默然回眸,看向东方怀初,赤红的眼瞳中泛出一丝软意。 只这一眼,东方怀初心中犹如擂鼓震天,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去哪?”伴着东方念一声落下,兔子纵身一跃,跳出窗外。 东方怀初折扇一收,急忙奔出门外。 青草地上,一只雪白的兔子在一片耀眼蓝光中化出人形。 那是个半人高的小女娃,顶多不过人类五六岁的可爱模样,眼中却沉淀出一种与她年纪并不匹配的高冷与优雅。 这些都是东方怀初熟悉的。 东方怀初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眼底全是期盼又忐忑的神色,他轻声问她:“敢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兔子精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文绉绉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是骂他,骂他怎么如此孟浪,没有礼数。 这优雅怼人的脾性真是一模一样,东方怀初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一年前的记忆飘散而来,那一天,箬水之滨寒风飒飒,齐沁临别的话砸进他的耳畔,格外清楚:“这辈子我允许你娶个漂亮媳妇。等她走了以后,如果有缘再见,你一定要认出我啊。” 喜悦与动容之色齐齐染上东方怀初的一双桃花眼,他折扇一挥,风骚地唱起小曲:“寒冬已去,故园春来,我盼日后无风霜,无风霜~” “汝有病否?”兔子精不屑地切了一声。 “相思病。”东方怀初眼中如有蜜,“我还以为要等很久,看来你也着急了。” 兔子精一顿。 此刻,阳光正好,两人脚边的君子兰轻轻摇曳着,开得璀璨明丽。 第82章 番外2-甘甜 大战后的一年多,香雪海脚下,笑面元君观后院。 一院的墨梅明艳灿烂,芳香四溢,日光透过斑驳的花枝,映亮树下的三个机甲人。 咔咔咔,他们扭动着木头身躯,似乎在执行着主人的命令,一板一眼地正在给墨梅树浇水。 砰的一声,身后的墨梅枝震了三震,花瓣簌簌下。 它们的主人齐晚寐被一双手掐住脖子,抵在枝干上,差点喘不过气。 掐着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回来不久的东方衡。 他一脸冷漠,如霜的眼眸里荡不起一丝情绪,只是再次加重手中的力道,激得齐晚寐呜咽求饶道:“少衡君······师兄······放了我······”齐晚寐看向机甲人,求救道,“愣着做什么,救我!” 眼见主人有难,机甲人正要冲上来,一声略带威压的命令陡然落下。 “站住。” 咔哒一声,机甲人鬼使神差地顿住了脚步,咔咔转身,继续浇树。 诶? 齐晚寐瞪大眼睛,她重拿刻刀雕刻的机甲人绝不可能听从别人的指令,除非,这个人身上,由内到外,由上到下,已经满满都是她的气息。 它们才会认错! 毕竟这三天两头他两就要“不成体统”一番,彼此气息皆是萦绕不散,也是怪不得机甲人认主错误。 “既然如此!”齐晚寐耷拉着脸,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我是死也不会从了你的!” 东方衡轻咳一声,松开手指,低下头看着齐晚寐:“齐、简。” 沉声里夹着一丝无奈。 听到这,齐晚寐睁开眼睛,狐狸一般的双眼里泛起一丝意犹未尽:“没意思,少衡君,你每一次都下不了手,我这戏都演不下去了。演技都退步了!” 自打东方衡回来后,两夫妻练习演技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有人乐意玩,有人便乐意陪着。 只是,时常是点到即止。 “会受伤。”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倏地令齐晚寐弯起嘴角,她捏着东方衡的下颌,眼底全都是撩拨之色,“可我不尽兴怎么办?” 东方衡一顿,脸颊绯红,眨眼之间,唇角掠过一丝弧度。 眼前的人还是那张脸,但眼神里头却盛满了和煦与温柔,同东方衡的冷沉如霜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不是晚玉又能是谁? “那我来陪你。”晚玉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他抬手拂去齐晚寐头上的一片花瓣,“阿简,可好?” “自然是好!”齐晚寐笑吟吟地抓住晚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戏文里写的,你应该都滚瓜烂熟了。” 晚玉宠溺地点了点头:“那便开始吧。” “嗯。”齐晚寐郑重点头,须臾之间一张脸垮了下来,佯装叫着,“救命啊!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了!” 突然门外传来邻居的一声声谩骂。 “你们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从早闹到晚,能消停会儿不!吵死了!” “恩爱夫妻了不起啊!笑面元君观主了不起啊!” 齐晚寐和晚玉低头嘘了一声,噗嗤一笑。 这便是他们的日常。 一年多前,笑面元君观总是白日里香火鼎盛,信徒满殿,略微喧闹。夜里,静得能听到齐晚寐的呼吸声。 可如今,自从东方衡回归后,笑面元君观是白日闹,夜里也闹。 而且每隔七天,都会听到一阵莫名的砍树声,吵得十里八方的邻居难以安寝,齐晚寐因此被骂了好几回,这又赔礼又道歉地才把邻居的火给灭了。 -- 第200页 究其缘由,还是得怪罪魁祸首,此人正是以往克己复礼,最喜安静的东方衡。 这话说来就长了,得要追溯到他能回来的缘由。 东方衡之所以能回来,端是齐晚寐出的力,也是托了他祖宗东方尘的福。 一年多前,东方衡在箬水之滨化为本源神之封印,封印住齐晚寐的魅骨之后,他的一丝神识飘到一处清雅的避世神界。 正是他的祖宗,千年前的半神,东方尘的居所。 那一天,四个神尊围成一桌在屋内打着麻将,正是欢乐之时,东方衡一到,东方尘便赔个底掉。 这位神仙一贯思想清新脱俗,愣是怪自己的后代东方衡丧着个脸,散了他的钱财运道。 先前,他多管闲事地掐指一算,预感后代即将出事,所以下凡,化身神棍,指点东方衡一二。 没想到,齐晚寐和东方衡这一对苦命鸳鸯,还是走上了一条守卫正义的黄泉道。 是以,他跟个老妈子似的,又给了东方衡一回指点。 他告诉东方衡他的本源便是一块神之封印。 没想到,他的后代跟他一个模样,是个爱老婆的疯子。 这一说,东方衡便化作本源救下了齐晚寐。 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齐晚寐安然无恙,人间繁华依旧,再来烦他是什么回事? 他爱站着就站着。 可接连几天下来,东方尘越输越惨,差点就要赔掉夫人齐舜华的嫁妆。 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等她晚上探亲回来,发现钱财嫁妆两空,自己估计要被扫地出门。 于是,东方尘将东方衡赶了出去,然而,没成功,眼看老婆大人即将回家,他差点就跪下来求他出去。 东方衡不卑不亢,只是站着门口,冷峻的眉眼间全是思念。他这一缕神识连魂都算不上,无法言语,无法行走,只是凭着一丝希冀和求生执念,飘来到这里。 东方尘骂骂咧咧终于决定再破例一回。 他瞧见人间下的齐晚寐孤影一只,这便知道东方衡的执念是什么。 他想让他再出手相救一回。 他放不下她一个人在人间。 可东方衡□□已毁,神魂化作本源封印烙印在齐晚寐的魅骨上。 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回去? 东方尘掐指一算,齐晚寐在人间一年,东方衡的本源封印也在一点点消解她魅骨的煞气。 而她自己也积攒了无数的香火功德,相应的化去了魅骨不少的戾煞之气。 现在已不需要东方衡的两个魂魄同时镇压魅骨了。 东方尘灵机一动,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以齐晚寐雕刻的冷面元君神像为底,化出一个东方衡的肉身,然后由东方衡和晚玉二魂轮流镇压魅骨。 一者镇压时,另一者则可宿在身体里,掌控意识。 二者不能同时出现,且只能七天一轮换。 古来之事难以两全,这已最好的办法。 于是,东方尘终于得了清净,但这笑面元君观外的树便自此遭了殃。 一旦到东方衡镇压魅骨,晚玉主控身体,总是要和齐晚寐如胶似漆一番。 可东方衡身为主魂,是能看到这一切的,七天过后,一腔醋火便发泄在了无辜的树上,这便有了每隔七日笑面元君观喧闹不休的传说。 东方衡的主魂是个爱醋的,相较于晚玉的温雅大度,他比较暴躁。 但也是最好哄的。 一日,正值东方衡的主魂控制身躯。 齐晚寐一瞅他那闷声冷冽的模样,便捧住他的脸颊,笑意盈盈:“都是你,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东方衡脸色一红,扭过头,明显还没消气。 齐晚寐往他脸颊上一亲:“这样行不行?” 东方衡正色道:“不行。” “你还真的是,”齐晚寐捏着他脸,又落下一吻,“少衡君,这样行不行?” 眼前的人一顿,还是冷声拒绝:“原则问题,不行。” 还是当年那个难搞的暴雪狮,但这人不是热衷“七”这个数字,不如就顺了他这要不得的习惯? “七日七次?”齐晚寐贴近他耳畔,用轻微的气息声道,“我牺牲很大的,你就为我打破一次原则,好不好?” 东方衡卡了卡。 “好不好?嗯?” 看着小狐狸眼睛里那自带妩媚蛊惑的眸光,东方衡他还想坚持一下原则,结果内心的原则呲了一声,碎了。 他投降了,脸上的薄怒渐渐散去,换上一层烧红。 “这可是你说的。” “嗯。绝不反悔!” 齐晚寐万万没想,这个“嗯,绝不反悔”是她这一辈子说过的最后悔的话! 如此,齐晚寐经常是一个月里,有半个多月是下不了床的。 她常常撑着直都直不起的老腰,跑去香雪海避难。 东方怀初啧啧几声,一派风花雪月之色全浮在脸上:“真乃心愉一侧,色令智昏。” 齐晚寐叹了一口气,尴尬道:“怀初,这样下去,我会怎么样?” 东方怀初打着折扇回答道:“唯孕可解,否则会死。” “······” 为了保住这一条命,齐晚寐秉着千锤百炼浑不怕,要留老腰在人间的毅力,一路学着如何干呕才能像一个孕妇。 -- 第201页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笑面元君观前。 傍晚,晚霞漫天。 观前一株苍翠老树下,身着一袭墨藏衣袍的青年负手而立,霞光染在青年冷峻的脸上,衬得他一双瑞凤眼愈加好看。 不是东方衡的主魂还能是谁? “算着日子,今日是第七天,很快就会换成晚玉。”齐晚寐点了点下颌,思忖道,“也好,是时候发挥我的演技了。一次还可以告诉两,省事。” 这样嘀咕着,树下那人便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眼中漆黑的眸光罩在齐晚寐身上。 这激得她下意识抵住老腰,僵僵一笑:“我回来了。” “嗯。可以开始了。” 齐晚寐脚下一软,立即阻拦道:“等等!” 她脸颊一抽,装模作样地干呕几声,极其难受道:“我有了。” 东方衡的眸光瞬间凝住了。 一派冷峻端正的人此刻犹如一根朽木,愣愣地杵在原地。半晌,他才反应回来,竟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 这是激动得无以言表吗? 齐晚寐心中窃喜,她还是演得不错的。 咻的一声,微风掠过,东方衡的主魂钻进了齐晚寐的魅骨,眼前的人,换成了一袭白衣的晚玉。 借着一抹天幕的霞光,他的笑容和煦温柔,轻轻握住齐晚寐的手,温声道:“我听到了。” “所以呢?”齐晚寐试探地问道。 “下月初七,百花盛开,最易嫁娶,是个缔结良缘的吉日。” 这突如其来的话,激得齐晚寐深吸一口气,嘴角有些抽,不知为何,胃里一阵翻涌,竟真的干呕起来。 怎么回事?说好的演的? 晚玉拂过齐晚寐的脉搏。 “等等!”齐晚寐话语一毕,来不及阻止,晚玉眉头微微一皱。 “滑如走珠,气血微虚,母子皆需大补。” “你、你说什么?”齐晚寐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肚子,“母子?我真的有了······” “如假包换。” 本来想着能以假乱真一段时间,岂料竟弄假成真。 震惊与狂喜一同涌上心头,砸得齐晚寐一个措手不及:“我、我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不能跑,也不能跳,我是不是······” 指尖拂过齐晚寐微乱的发髻,晚玉莞尔一笑,将她拥入怀中:“一切交给我,”他顿了顿,“我们。” 镇压在齐晚寐魅骨里的东方衡一向爱吃醋,彼时却颇有共鸣地闪着光晕。 齐晚寐激动道:“嗯。” 晚霞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映出了一道交叠的剪影。 接下来的日子,齐晚寐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脚都下不了地,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彻底地活成了个大爷。 夕阳西下,信徒散去,观内一片安静。 厨房院落处,摆着一张木椅,老大爷似的齐晚寐正优哉游哉地躺着,时不时抿几口东方衡泡的酸到掉牙的醋茶。 看着手中晚玉一笔一划写好的喜帖,再瞅瞅灶台边忙碌做饭的东方衡,她终于懂得,退隐江湖,人生满足这八个字的意思。 自从齐晚寐身怀有孕之后,东方衡的厨艺便突飞猛进,从炸厨房到下得厨房,从饭菜姹紫嫣红到口味尚可,到最后竟是连齐晚寐都赞不绝口。 就在一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看着观中的花草树木,雕像香炉,像暗夜的里一头野兽,独自咀嚼着痛苦与悲伤,无人问津。 早已打算,如果他不能回来,她便一直等,一年,两年,十年,甚至到头发都白了,牙都掉了,也算是完整的一生了。 如今,他能站在她面前,冷了能有口热汤,饿了有口热饭,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珍贵。 她曾经责怪老天爷缺德,两辈子了,她命途多舛,满口苦味。 原来,所有的苦都为了迎来这一点甜。 只这一点,便叫人心圆意满。 想到着,东方衡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走了过来:“来,喝汤了。” 齐晚寐眼底盛满了笑意,犹如年少时那般璀璨,仿佛是染着光的。 第83章 番外3-有甜味的光 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冬至,笑面元君道观染上了厚厚的霜雪,皎洁的月光倾洒在上面,增添了几分暖色。 哗啦哗啦的马吊碰撞声打破夜的寂静,道观的露天后院里,齐晚寐、东方衡、东方怀初、5岁模样的齐沁围桌而坐。 齐晚寐摆弄着用梨木雕刻的马吊,眯着明媚的双眼,炫耀道:“来来来~这可是我新做的马吊,算是我给各位冬至礼,怎么样,精致不精致?” “不错啊~”东方怀初啧啧几声,调侃道,“快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连我们都跟着沾喜气~” “十年之约,该是如此。”东方衡淡然开口。 二斋四位少年曾在十年前有过约定,约定十年之后还能一同过冬至,虽然足足迟到了一年之久,虽然齐沁的转世小兔子精还不知诸位大人究竟在纪念着什么。 但,年少的约定,没有随着过往的黑暗一同覆灭,这是件幸事。 “可是,等等,”东方怀初瞥了一眼右手边端正冷峻的东方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堆砌好前方的马吊,游刃有余地起牌抓牌,下巴都快惊掉了:“小......小师兄......你真的会......” 东方衡看向齐晚寐,冷眸浮现一丝温软,道:“会。” -- 第202页 “天呐,我谪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师兄竟然会玩这个!!!!”东方怀初啧啧几声,看向对面的齐晚寐竖起了大拇指,“兄弟,你厉害,人都被你带歪了......” “人生那么正得多无趣啊~就该歪一歪,你懂的~”齐晚寐挑眉看了一眼右边的齐沁,她虽然只是五岁的孩童模样,可举手投足间却略显大人的优雅与沉稳,“你家的这位兔子精还小。还不是被你拉过来了。” “三缺一,三缺一嘛。”东方怀初挥了挥手中折扇,桃花眼里全是灿烂的笑意,朝齐沁轻声道,“小孩,不会的话,哥哥教你。” “不必,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小齐沁跟个老大人似地率先出了一个二筒。 “瞧,小孩都嫌弃你~”齐晚寐嗤笑一声,啪嗒一声,一个青色的四条马吊落在桌的中央,“四条~少衡君~到你了~” “嗯。” 齐晚寐用四根手指抵着下巴,明媚眉眼里全是魅惑之色,看着左边的东方衡的目光流转到他面前的第一块马吊上,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要三思后行哟~” 皎洁的月光下,齐晚寐的眼睛晕开一层炽热的亮色,东方衡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接收到了专属心有灵犀的讯号一般,他节骨分明的手指划过眼前的马吊木牌,落在了第一块上。 那正是马吊‘四条’。 他淡然拂袖,打了出去。 “不是吧,开局就打这么好的牌。”东方怀初微微惊讶,接着折扇一合,准备大显身手,正要一张牌给他家小兔子精,彰显他会心疼人的优良品质,然而如意算盘啪嗒一声,碎了。 “吃!”齐晚寐抢先放下二条和三条,和四条正好凑成一个马吊连队。 她笑眯眯朝东方怀初道:“抱歉了,兄弟~马吊场上无手足啊,今晚我可是要腰缠万贯的哈~” 东方怀初嘴巴有些抽,不服气道:“你们夫唱妇随,夫妻双打~真是过分,小师兄,你不要太宠着晚寐了,你这一开局就出这么好的牌,分明是放水!分明是偏袒!太!明!显了!” “是的。”东方衡毫不愧疚地落下简单的两个字,引得齐晚寐歪着脑袋,嘚瑟看向对面的东方怀初,“请放弃挣扎,这叫心有灵犀~” 于是这“心有灵犀”了好几轮,东方怀初的钱袋子终于从胀鼓鼓变成软扁扁,彻底空了。 他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贴在桌面,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肉疼。 最后,他只好决定用自己的一个秘密做为筹码,倘若这一次再输,便同意让齐晚寐以同心术窥探他内心中的一个秘密。 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晚寐倒是兴致盎然,毕竟很早之前,东方怀初就说过,自己曾送给齐沁一个最令她嫌弃的礼物,可这礼物究竟是什么,倒是没有说出口。 “好,一言为定!”齐晚寐拍了拍手,胸有成竹道,“你马吊还是十年前我教的~小样,我还收拾不了你~” “长江后浪推前浪,那可不一定~”东方怀初这欲反败为胜的心愿很美好,结果在东方衡又一次明目张胆的偏袒下,还没酝酿两下,就碎了。 “啊哈~”齐晚寐掀开面前的马吊,两个东风,一个连对,高呼道,“小四喜~我又赢了!” 东方怀初瞬间心如死灰,凄凄惨惨地念叨着一句破诗:“一轮明月,一杯清酒,消不去我满身悲愁~” 齐晚寐一副你不要抗拒,抗拒就遭殃的得意模样,抬手施展同心术:“愿赌服输啊~” 光晕灼灼间,齐晚寐的手指徐徐伸向东方怀初的眉心,眼看一颗烧得滚烫的八卦之心即将得到满足,谁曾想有了变数。 旁边的小兔子精齐沁心中咯噔一声,虽然她失却了从前的记忆,可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专属的占有欲,她并不想让人知道东方怀初这个秘密,眨眼的瞬间,一个妖法光晕自指尖飞跃而出! 呲! 有人握住了齐晚寐的手,妖法光晕擦手而过...... “少衡君?” 齐晚寐刚低喃出声,整个人的神识便随着同心术,阴差阳错地进入东方衡的记忆之门中。 “诶~怎么回事?合着我被偷袭了,术法转移到少衡君身上了?”齐晚寐叉着腰,看着眼前两排记忆之门,朝外头的人道,“小兔子精,你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可是我家闺女念念收留的!” “有何不可?”外头,齐沁面不改色地回答着。 这呛得齐晚寐翻了个白眼,愤然骂道:“白眼狼~” “别骂人啊~”记忆之门内,幽幽飘荡来东方怀初的声音,“兄弟,只许你和小师兄州官放火,不许我和我家小孩百姓点灯啊~再说了,你就不想知道小师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咳咳...”外头的东方衡轻咳两声,像是敛住了一些忐忑,稳声道,“自、自然没有。” “哈哈哈哈,被我抓住了,小师兄这么表情就是有,听见没,兄弟,随便看,尽情看~我不打扰了!”东方怀初贱嗖嗖的声音渐渐远去。 齐晚寐想着事已至此,那不看白不看。 两排记忆之门中央,齐晚寐缓缓走过,手指不禁推开左边一道记忆之门。 目之所及之处,是一间小筑,一草一木,一房一瓦依旧是那般纤尘不染,清雅无双。 这是她年少时曾经造访过无数次的墨梅小筑,东方衡的居所。 -- 第203页 也是东方衡的梦。 只是为何在这梦里明明是白日,竟所有事物全是灰暗陈朽之色,连一缕光一点色彩都没有。 记忆之门的色彩一般代表着人的心绪,这厚重的灰色,难道东方衡从小便觉得,万事万物不过尔尔,没有什么值得他惦念的吗? 是了,曾经绝情封印将他所有喜怒哀愁全部压抑在心底深处,与世隔绝的二十余年,他活成了个冰窖。 哪有什么光呢? 齐晚寐按下复杂的思绪,抬起脚迈入门槛,不远处的主室之门咿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有人走了出来,是个弱冠青年。 他一袭墨藏色的飘逸道袍,身上裹着一层冷峻疏离的气质,饶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脸上那一双瑞凤眼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东方衡,还是十年前的东方衡。 他沉冷的眸光往齐晚寐的方向扫了扫,似乎并没有看到她,最终,他的眸光落在里门外左侧一株枝繁叶茂的墨梅树上。 是了,记忆之门中,记录着过往之事,里面的人是看不到外来人的。 齐晚寐慢慢走向他,在离他三米远的墨梅树下停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东方衡自广袍云袖中拿出了一个木甲面具,上面雕刻着一张简单的笑脸,显得有些愚笨木讷。 齐晚寐讶然。 “这是......这是我十年前送的,难道这是我们从阴月冥宗执行任务回来的第二天?” 齐晚寐喃喃着,她记得,记得就在那一天晚上,她醉酒强吻了他,他的绝情封印骤然皲裂出了两条缝隙。 那是......她第一次亲他...... 那时,齐晚寐醉得糊涂并不记得,可东方衡却记得很清楚。 也就是在那晚以后,他对齐晚寐那些情窦初开的悸动,那些朦胧羞涩的心意,烧成一团无法压制的火焰。那火焰毫不留情地冲向他的绝情封印,从缝隙里露出个头,在他心里独自昭示于己。 他终于决定将齐晚寐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好好珍重。 “东方衡......”齐晚寐看着他,温声叫着他的名字。 只见东方衡深吸一口气,拂袖一挥,面前的墨梅树枝倏地荧光晃动,齐晚寐抬眸一瞧,竟看见斑驳的枝叶上结出了一个个拳头般大小的小孩果来,它们只靠两片叶子裹着身体,呜咽一声,从叶子中露出一个粉嫩的小脑袋,长眉连娟下是一双笑意晏晏的眼睛,明媚好看。 在这一片荒凉的灰色里,它们是唯一的彩色。 齐晚寐听说过这种小孩果,只会随着种植者的心意而长。 “这模样......”齐晚寐仰头看着,顿了顿,惊得下颌差点掉落:“这是......这是......我?” 面前的东方衡抬手触了触那粉嫩的小孩果的脸蛋,冰冷的嘴角弯起一抹弧度,齐晚寐跟被下了降头似的,这人,笑得也忒好看了! 齐晚寐拍了拍自己的脸:“色令智昏,清醒一下。” 话语刚落,东方衡轻拂过那小小的‘齐晚寐’,指尖的灵力让它们愈加生机灵动。 齐晚寐心中一暖:“他是在......用灵力浇灌我?” 东方衡竟然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全都是灰暗,唯独这一抹彩色照亮了他的梦? 齐晚寐惊讶之余,一股苦涩却绕上了喉咙,她看着他,低语道:“在我没有来之前,你的世界都是灰白,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少衡君......” 像是听到这一声珍重的低喃,东方衡微微抬起眼眸,扫了一眼前方,和齐晚寐的眸光撞到了一处。 可时间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过去的东方衡看不见现在的齐晚寐...... 即便如此,东方衡却像是意识到前方有什么熟悉之物一样,抬起了修长的手。 三米之外的齐晚寐压住所有的复杂情绪,快步迎了上去,似乎不想让他失望似的,站在他面前,将脸凑进了他的手掌中...... 即便那手擦着她脸穿了过去,即便她知道,他无法触摸她,她还是想要奋不顾身一次,因为她实在看不得他失望的模样。 微风拂过,墨梅簌簌,时间仿佛就停滞在这一刻。 墨梅树下,剪影交叠,这个世间只剩下两人。 齐晚寐道:“少衡君,我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我驱散你世界里的灰暗,你的世界就有光了......” 话语一出,一抹光彩自齐晚寐指尖蔓延开来,树影之下,东方衡灰色的身躯渐渐染上光彩。 仅仅只是刹那,那抹色彩便越来越放肆,携着一种无法抹灭的生机,自他周遭晕染开来,一点点驱散了周遭的灰色。 所有花草在一瞬间,犹如重获新生一般,露出了本真的颜色。 此刻,东方衡的世界终于不再荒凉暗淡。 看着这一切,他诧异一顿,手指僵在一个孩子果边。 啪嗒一声,墨梅树叶上一个‘小齐晚寐’蹦跶而下,两片裹身的叶子滑落,露出了粉嫩玲珑的躯/体。 齐晚寐的脸颊绯红一片:“额......原来,早就图谋不轨了啊......” 话语未落,记忆之门外荡起一阵焦急的声音:“不要看!” 呲! 记忆里的梦境骤然裂开! 记忆的主人东方衡下了逐客令,齐晚寐的神识便抽了回来。 观中露天后院里,东方怀初好奇地询问齐晚寐究竟看到什么,为何他小师兄的脸红成这样,为何她是一副跟欺负了良家妇男表情? -- 第204页 齐晚寐不答,把东方怀初和齐沁通通赶出了道观,任由人在外面好奇到跳脚。 咔哒一声,门栓合上了。 齐晚寐转回头,拉着东方衡疾步进了里屋。 这猝不及防的拉拽,令东方衡颇有点愕然:“去哪?” 齐晚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炽热的光彩,在他耳畔轻声道:“给你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