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第1页 《对弈》作者:顾慎川【完结】 一局对弈中,并非黑白两色。 也并非只有输赢。 孟敛与苏裕年少结缘,多年后宫中重逢,心里都藏了隐晦,历过生死关后,一局黑白弈,定了白首诺。 * 苏裕是个饱读正统诗书的文臣,笔墨文章皆透出点世俗礼法的意味。 可他一看到那人如其名低眉顺眼的孟敛,便想把圣贤鸿儒的道理通通抛掉,做一个“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 才子X内侍 PS: 1.男主是内侍内侍内侍。 2.年上,年龄差12岁。 3.1V1,HE。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裕、孟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子无悔。 立意:为天地立心。 1、长戟高门君子立 身正,心端,守节骨。 “青衣飘兮风渺渺,云蔽日兮雨潦潦……” 宽阔的宗祠大厅内,站满了穿青灰色深衣的人,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轻贴于腹部之上,低垂着头,将视线投入比自己鞋尖前一些的地面上,恭敬地听着祭师唱颂。 “魂灵归兮路萧萧……” 锣鼓声声敲。 “动悲号兮夜迢迢……” 唢呐催人泪。 今日是颖都的祭灵日,整个陵都停止一切耕牧和贸易活动,茶肆酒楼等也全都歇业,皇族要去平墩山祭天地,其余的各族百姓都在本族宗祠内祭灵。 位于朱雀大街上的书香世家苏家对祭灵日更是一丝不苟,他们提前几日便开始采买玉帛、牺牲、香酒等祭灵用品,祭灵日前三日里戒肉戒酒,还请了十二名一等祭师,当天天还未亮之时,全族人就起身沐浴焚香,静静侯立在宗祠门边等待时辰。 一位膝盖微弯,脊背却挺得直直的老人站在最前方,苏盛是如今苏氏的族长,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人精气神已大不如前,然而在祭灵日这天却事事躬亲,不敢松懈。 灰蒙蒙的天空已隐隐现出霞光,澄红的光线一点点地穿透云层,那圆弧慢慢升起,就在那半显半藏的时刻,苏盛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虚指了指太阳穴,随后全部人都将双手贴于腹部,低垂着头望向地面,祭师开始敲锣鼓和吹唢呐,随着乐声歌唱祭灵歌,还有穿着鬼服的祭师伴着歌声的节奏跳舞。 脚点地,头抬起,中指微翘,左手向天,右手平伸,旋转。 敲锣声一下比一下急促,唢呐悲声悠长。 “天公佑我族灵兮,佑我族灵兮……” 歌声越来越高昂,舞祭师蹬蹬蹬地越转越快。 “杜神保我福祚兮,保我福祚兮……治四象。” 锵的一声!锣鼓声戛然而止。唢呐声最后拖出一个绵长的音,舞祭师停下了旋转的脚步。 圆日破晓,天完全亮了。 苏盛带着族人,双手合十贴于额头上,然后朝着天地往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片刻之后,将身子转向神台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以同样的方式鞠了一躬。 接着每个人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木灵水」一饮而尽,木灵水是用数十种草木提炼出来的精华熬制而成的,在祭灵日这天喝下木灵水,大陈人相信,这一年好运会一直伴随自己。 之后各人按照长幼亲疏的顺序排列好,每人都点燃三柱香,虔诚地给祖先牌位上香。 按理说如果族长没有其它的事情要说,当最后一名族人将香献完之后,祭灵仪式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但是苏盛从袖中拿出一个古朴的盒子,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上面还刻了一朵君子兰的纹理,显得素雅又高贵。 族中人看到他将这个盒子拿出来,便知道他是要把族长之位传下去了。 众人表面不显声色,心里却暗暗思索着应该是要传给苏盛的嫡长子苏玺寄。谁料到苏盛肃穆地道:“裕儿,过来。” 裕儿!竟然是苏裕,苏盛唯一的嫡孙。除了苏盛自己,其他人都有点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苏裕倒也担得起这个位置。 苏裕如今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是连中三元,一甲夺首,他的才能固然令人敬慕,但是更让人景仰的是他的品行,萧萧肃肃,端正而不拘泥,温文而不疏离,承庆帝也十分赏识他,授其太子少师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年纪不大却已鸿翔鸾起,渐渐地,官场上的友人便给他起了一个别称,叫「昆山玉」,翩翩公子,如玉在昆。 一男子从站得方方正正的队形中走出,他的表情严肃,云眉朗目,眼尾却稍稍往太阳穴上斜去,拔出了另一种丰采,气度雅正,此人正是苏裕。 “孙儿在此,祖父有何吩咐?” “裕儿,今日我便将族长之位传给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族族长,要谨守族训,严于律己。” 苏盛将那盒子打开,伸手递给苏裕。只见那木色的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玲珑玉,中间用楷体印着一个「苏」字,玉质通璞,似一抹碧绿深潭水,透着温润的光。 苏裕躬身双手接过盒子,庄重道:“孙儿谨记族训,定不负祖父所托,亦不负族人所望。” “好,好。”苏盛欣慰道。 苏裕转身面向族人,道:“今我为族长,必守族训,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 -- 第2页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并不十分大声,却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族人也跟着说了一遍,百余人的声音十分齐整,“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洪亮之极,声音撼人,神台上的烛火也被震得晃晃曳曳。 祭灵仪式已经结束,苏裕让人将祭师们送走,然后让族人也各自散了,他却久久地伫立在宗庙前,望着眼前那一个个的祖宗灵位,手轻轻捏住那枚苏氏玲珑玉。 背后响起脚步声,苏裕没有回头,直到那人来到他身侧。是他的父亲,苏玺寄。 “为何?”苏玺寄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苏裕道:“樵夫还年少时,他未必会觉得自己终生便只是个砍柴佬,当他第一次扛起那些柴枝,行于半路时,是否曾有片刻想放下肩上所托,又是否想挣脱这些状状形形,羽化而去呢?” 这话说得更是莫名其妙,可知子莫若父母,苏玺寄看着苏裕长大,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当樵夫真的挣脱了那些缠绕丝,飞去外面转一圈后,也不一定会觉得终生做个砍柴佬有什么不好的。” 苏玺寄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些事物于你如枷锁,于别人如权势,于你如负担,于别人,却是自由。见山是山,见水非水,不过如此。” 苏裕垂眸,道:“父亲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晓呢,只是……”只是道理易懂心难接受罢了。 苏玺寄笑了:“你小时候啊,可怕生了,见着个不认识的就躲,我们都很纳闷,家里边没一个像你这样的,也没人敢欺负你,后来大了些,怕你去私塾读书会别扭,就让曹先生来家里边教你,一教,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只有这一个老师,他也只有你这一个学生。” 苏裕点点头,把那枚玲珑玉收入怀中,道:“多谢父亲指导,我决定了。” 苏玺寄拍拍苏裕的肩膀,问:“裕儿,你可知你爷爷为何将族长之位传给你,而不是父亲呢?” 苏裕想了想,偏头看向苏玺寄,还未答话,苏玺寄便说:“罢了,不说也好。” 他望着排列整齐的祖先牌位,看向右上方,问:“裕儿,看,那个是你的高祖父,苏铄,他是这些年来,我们苏家最传奇的人物,你听没听过他的事迹?” “在史书上看到过。”苏裕说。 苏玺寄轻笑,说:“我猜史书只有寥寥数笔,一笔平乱,三拒封侯。” 苏裕看着先祖苏铄的牌位,多年前神奇的人物,多年后留在世间的,不过史书里寥寥几句,一块古朴牌位和一副上好棺材罢了,他说:“是。” 苏玺寄认真道:“元武十二年,大陈饥馑频频,困踬磨磨,君民不和,丧乱又起。苏铄先祖以一篇鹤唳三冬震君撼民,鹤唳三冬有两篇,君看上篇,民看下篇,那时纸升墨贵,全因这一篇鹤唳三冬。 鹤唳三冬的上下篇很快便传到了邻国,邻国国君看完后,掩面长泣,当夜便答应借粮。 大陈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来年风调雨顺,既安且宁,大陈子民对苏铄先祖感激涕零,安诚帝也三次请先祖入宫,要封他为侯,先祖皆不受,反而去了湖山书院当了一个教书先生,他教出来的学生,有出将入相之才,也有顶天立地之人。” 苏裕正色说:“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定牢记先祖之事,用功用心,不敢有一日懈怠。” “下盲棋吗?”苏玺寄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也没等苏裕同意,便说:“炮二平六。” “马八进七。”苏裕有条不紊地接道。 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不一会儿就已经过了十余个来回。 “哟,裕儿,很久没跟你下棋了,没想到你又进步了这么多。”苏玺寄中途说了一句。 苏裕半点不谦虚地点头道:“多谢父亲夸奖。” 二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了几局。 门外太阳还在向上攀升,慷慨地撒了点光到屋内,风悄悄跑了进来,吹得两个站着下盲棋的人影子悠悠荡荡。 2、谆谆善诱有所思 眼尾细而略弯,眼睛很亮。 翌日,天色微明时,苏裕便穿好官服去上早朝了。 朝中无大事,户部尚书讲了一些琐碎的问题,承庆帝说了几句之后便吩咐退朝了。 下朝之后苏裕就直接去了平央宫,平央宫是当今太子殿下陈子晗所住的宫殿,苏裕身为太子少师,每日早朝之后都要去传授太子知识,教导其礼仪德行。 说来也奇怪,苏裕与陈子晗怕是历代太子少师与太子之间年龄差距最小的师生了,苏裕刚过而立之年,而陈子晗已有二十五岁,皇帝本意是赏识苏裕山峙渊渟的修养,想让太子向风慕仪,向苏裕「靠拢」一些风度精神。 因为陈子晗着实太正常了,正常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陈子晗像那种扔进人群里没有半个时辰都找不出来的普通人偏偏是个太子。 长得相貌平平,能力不上不下,虽非庸庸碌碌,却也只是凡桃俗李,若非陈子晗是数十个稳婆看着端庄的皇后声嘶力竭地生出来的,真的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狸猫换掉了。 很快便到了平央宫了,走进明德阁,太子已经在里面坐得端端正正,正举着《后汉书》看,旁边还站了个低眉敛首的孟敛。 苏裕扫了一眼,已经走到太子书案前,行了个礼:“殿下。” -- 第3页 陈子晗连忙站起身长揖道:“老师。” 苏裕点了点头,道:“今日我们继续学《后汉书》中的列传。” “老师请坐。”陈子晗平掌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苏裕依言坐下了。 陈子晗又道:“阿敛,你也坐吧。”边说边拍了拍他身旁的椅背。 孟敛老实巴交地看了陈子晗一眼,又飞快地看了苏裕一眼,才怯声怯气地道:“独……独不敢,殿下让我在一旁听讲授,独已经是僭越了,又怎么能再坐在殿下身侧呢?” 本来,苏裕与陈子晗授课之时,二人单独待在明德阁,陈子晗的内侍和婢女在阁外,等着吩咐的。 而昨日因承庆帝突然叫陈子晗过去,孟敛就进阁禀报了,陈子晗起身准备走地时候,看见孟敛用有点渴望的目光看了那本《后汉书》一眼,陈子晗以为孟敛是想读书,便问了一句:“老师,以后可以让阿敛给我伴读吗?我等会会向父皇禀明的。” 孟敛本想推脱,可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放着《后汉书》的那个方向,又不太舍得推脱了。 陈子晗一直在孟敛和苏裕两个人的脸上来回扫,见到孟敛的神情便更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用更加期待的眼神看着苏裕。 苏裕有点讶异地看了看两人,孟敛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缩了缩脖子,似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此事有些不合礼法,但是苏裕此人,虽然在高门望族的庄严家风中熏陶成长,却也不太拘束于这些小事,便道:“既然殿下觉得无妨,臣也无异议。” 于是,今天孟敛就留在了明德阁内,他本以为能留在这里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可是没想到,陈子晗还让他坐在身侧。 “无碍,殿下让你坐下你便遵命吧。”苏裕都让孟敛在一旁听讲了,对其是站着还是坐着的就更加无所谓了,他的老师曹先生多年以来都在给他灌输「坦坦荡荡平等心」的理念,这也是苏裕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不以家世傲人,不因贫贱轻人,更不以尊卑侮人。 孟敛这人也奇怪,陈子晗让他做一些违背礼法的事时,他总是推三阻四道理连篇,可一旦苏裕让他做什么时,他的各种「道理」就不翼而飞了,只剩下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条。 “是,大人。”孟敛走到椅子前谨慎地坐下了。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也……”苏裕书也不看,张口便开始讲马援传,他的声音清冽,如珠玉敲在石壁上发出的透亮之声,洋洋盈耳,十分动听。 且苏裕讲课并不是全然按照课本的那种固步自封的讲法,而是在讲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贴切的典故也说与他们听,情理之间多有悖论,但并非水火不容,只不过不同人在不同情形面前做出的不同选择罢了,并不一定要分出高下对错来,陈子晗和孟敛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当苏裕讲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迁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时,停了下来,问陈子晗:“殿下,请问您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呢?” 陈子晗思考了一会,才道:“国家有难之时,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即便死于边疆也不愿意老死病床前,是有大抱负,大胸怀的爱国行为,令人敬仰。”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无不妥之处,但亦无新的见解。 苏裕点了点头,又转向孟敛问道:“小孟以为如何?” 孟敛只是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内侍,太子待他好,唤他阿敛,不认识他的达官贵人都是随便叫他那个内侍,而内侍总管朴公公喜欢叫他敛子,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小孟,还是询问他的看法,他未免有点心潮澎湃,可表面不显声色,仍是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怂样,想了想便将自己的理解说了出来。 “独以为,若将这句话单独拿出来分析,得要先明白这个人是强饭廉颇、精神矍铄的样子,还是风中残烛,一吹便灭的状态,若是前者,自请长缨,效命疆场,乃忠君爱国之事; 若是后者,手已不能提枪,却还要杀个马革裹尸还,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而老死病床前,给儿女尽孝之心留一份用武之地,未尝不合乎情理。有时候,争做英雄客,忠义薄云天,未必强于做个至情人,行于天地间。” 孟敛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边,一番话说完,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苏裕和陈子晗两个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赶紧道:“这……这只是独的片面之见,难……难登大雅之堂。” 苏裕却笑道:“你说得很好,理解一词,本就是片面的,私人的,除了鄙陋之言,没有登不登大雅之堂一说。 殿下从国家大义的角度来分析,小孟由个人特性入手,见仁见智。 臣以为,为君者,为将者,为人妻着,为人子者,为敌国首领者,对这句话都各有所率。 而前人的话语之所以能流芳百世,也正因为其中孕育的道理,留给后人一代又一代地继续探索、思考、解惑,因而万古千秋,生生不息。” 陈子晗和孟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今日便学到这里,殿下和小孟若得闲,不妨再琢磨一下这篇文章。” “是,老师。” “是,大人。” 苏裕起身行礼,便退出明德阁了。 孟敛在身后望着他,那双眼也像是随着他离开的背影荡出门口,眼尾细而略弯,眼睛很亮。 -- 第4页 如果苏裕回头看一眼,他就会发现。 作者有话说: 本文内侍自称独。 全架空,私设如山。 3、闲酣醉眠云野鹤 做官非我愿,盼醉酒衣巷。 这时的苏裕怎样都没有察觉到孟敛居然对他起了「那种心思」,即便他洞若观火,觉得孟敛有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奇怪,也决计无法想到这种不可能的可能。 苏裕今年已是而立之年,而孟敛离弱冠之年还有三年,要是孟敛年龄再小一点,苏裕都可以当他爹了。 即便抛开年龄不谈,两个男人,有一个内侍还不是很能算得进男人的范围内,虽说殷都民风开放,「断袖之风」并不处在社会的边缘,但内侍娶新娘或者嫁新郎的行为也是为世道所不容的。 更何况苏裕是望门贵族的高贵公子,孟敛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宫中内侍,即便两人真的两情相悦,墨守成规的苏老爷子也是第一个不允许。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孟敛如今也只是一厢情愿,这「一厢情」还是深深地埋在心底藏得好好的,苏裕还什么都不知晓,知晓了也没这个心思。 苏裕三十岁了还没娶妻生子,苏家的长辈那是一个比一个急,其中苏老爷子苏盛在为苏裕婚事感到着急的榜单里必然排列第一。 好几年前,有一次,苏盛想把苏裕拖到全是女子的「百花席」上露个面,看看能看上哪家的千金小姐,结果到了百花席那日前,半夜,苏裕就收拾包袱跟着曹先生去游历了,一群老长辈上蹿下跳地到处找他。 两天后才收到苏裕的信,上面简单地写了游历、安好勿念,气得苏盛白胡子快要翘起来。 近两年这群老家伙表面上渐渐消停了,心里面却还暗暗留意着好人家的女儿。 苏盛有一次梗着脖子痛心疾首地问他:“裕儿啊,你可是……可是有……有、有……” 有了半天,脖子都梗红了,还有不出个所以然,苏盛缓了口气,终于换了个说得出口的说法问道:“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看看?” 苏裕好整以暇好不要脸地说:“孙儿多谢爷爷关心,不过不必费心了,孙儿清楚自己的身子,这是好不了的。” 苏盛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都不用苏裕送就急冲冲地跑掉了。 家里人都知道苏裕表面上看起来好说话,但是每次一说到他不喜欢或是不想做的事情,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打太极,让各位长辈把准备好的晓之以大义的话给憋回去。 苏家长辈说也说不过,撵也撵不动,就只能自己经常去官场好友的府里帮苏裕「看看」那些名门闺秀,看到好的但是已经订亲地便心有遗憾。 于是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便一边吃晚饭一边长吁短叹,半碗饭都不想吃的样子配上两碗饭都吃得下的肚子,期待苏裕能「心有戚戚焉」,结果苏裕每次吃完饭后都的确很配合的「心有戚戚焉」地背诵族训,然后飘飘然地说了一句:“今我内省无悔,心静如水,爷爷、父亲、各位叔伯,你们唉声叹气,是因为省出了什么有悔之事吗?” 苏裕轻飘飘地将诸位长辈都「训」了一顿,使得以后苏家饭桌上都一片其乐融融,不开心也得忍着收着,不能表露分毫,免得被苏裕逮着问一句「有悔否」。 也曾有一位好友康金旺旁敲侧击地问苏裕为何不娶妻,苏裕道:“没为什么,没遇上合眼缘的罢了。” 又道:“若娶了个与我相看两厌的好姑娘,岂不是误了人家终身。” 康金旺闻言,也叹了一声气,身在陵都的公子小姐们,往往都是被家中父母「牵」在一起的,长辈们看的是身家富贵,求的是门当户对,以为这是美满姻缘的开始,殊不知貌合神离的比比皆是,鸾凤和鸣的少之又少。 即便苏家的风气在陵都中算是比较开明的,但在这件事也不能免俗,特别是一群老长辈的脑子里还根深蒂固地扎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观念。 毕竟苏家之于陵都,之于大陈,犹扁舟之于浪潮,大浪之下,焉有回旋之地。 而苏裕之所以想跳出这个「包办婚姻」圈子,一方面是因为他骨子里渴望自由的天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那个「闲酣醉眠云野鹤」的曹先生曹彦秋对他的影响。 曹彦秋青年时便因才学而名满天下,他写的《酒客仙》《坐云观》《烟萝重》等作品,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各大书店卖得最红火的书籍,就连草莽之地的渔耕之家也会买几本回去收藏收藏。 那时承庆帝还想请曹彦秋入朝为官,曹彦秋倒是真的进了皇宫,不过他喝了一坛宫内珍藏百年的好酒后,就说了一句「做官非我愿,盼醉酒衣巷」,醺醺然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差点在门槛处摔了一跤,承庆帝见状哭笑不得,也不勉强,派人将曹彦秋送回去。 从此,曹彦秋便多了个「闲酣醉眠云野鹤」的称呼,他听说之后还洋洋得意,取其中两字「醉鹤」,自称「醉鹤居士」。 以曹彦秋的才名,有很多富贵人家也想请曹彦秋去教他们的孩儿,但都被他婉拒了。 而他之所以会教苏裕,一是因为苏玺寄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当年苏玺寄怕苏裕怕生。 二是想找个好老师来教他,便想试试能不能请自己这位老朋友去教苏裕。 曹彦秋思考片刻,答应了苏玺寄,先去看看苏裕,再决定教不教,他只在苏裕房间的窗子外看了两眼,就觉得要教,一定要教,甚至连苏裕以后应该称「酣云」都想好了,可惜人家没要他的破名字。 -- 第5页 原来,缘分有时候就是用巧一个字就可以来概括的。曹彦秋赶走碍手碍脚的苏玺寄,要自己一个人去「偷窥」的时候,便看见房里面只有六岁的小苏裕闲着无聊,就把前几天贪玩从酒窖里搬回来的一小瓶酒从床底拿了出来,想试试是什么滋味,结果一打开喝了一口就醉了。 曹彦秋喝遍天下好酒,一闻苏裕打开的这瓶酒的味道,就知道是酒中上品,又看苏裕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藏好酒了,顿生知己之感。 他还想着,以后一边上课一边有小苏裕陪着喝酒,真是人间快事啊,就赶紧去找苏玺寄拍着胸口答应了,苏玺寄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 后来曹彦秋教了小苏裕之后,才发现那是他第一次偷酒喝,也不怎么喜欢喝酒。 恐怕是苏玺寄和苏裕二人合起来骗他,或者是苏玺寄先骗了小苏裕再骗他,不管是哪种,曹彦秋终于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了,可是木已成舟,也就罢了,何况苏裕的脾性还真是很对他的胃口,他想着多个便宜学生也好,以后喝醉了不怕没人将他扛回去,便乐滋滋地继续教苏裕。 苏裕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亲近的人和对不亲近的人要分两个做派。 在外面,他是被其他人都拍着肩膀说少年老成的小孩,长大了肯定更加了不起,苏裕就端端正正地向他们鞠躬道谢,一幅大人做派,除了外表,言谈举止还真难看出来这是个小孩子。 在家里的时候,苏裕就比较随性了,他小时候比较野,去酒窖偷酒都是小事。 苏裕还曾经揪着苏盛的胡子编辫子,苏盛想瞪着眼说不要胡闹的时候,苏裕就用大大圆圆的清澈眼眸眨巴眨巴地看着爷爷,苏盛只好心软地随他去了。 苏裕到现在长大了也还像小时候也一样,在外头,谁见了都认为他是温文尔雅长身玉立翩翩佳公子,「昆山玉」的美称也因此而来。 等回到家里的时候,翩翩公子还是翩翩公子,只不过是一个脸皮比较厚的翩翩公子罢了。 苏裕长成现在这般模样,曹彦秋着实「功不可没」,他在苏裕小的时候就开始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苏裕,任任何人从小待在这么不要脸的人身边学习,也不可能不长歪的。 幸而苏裕的母亲裴媛玲珑聪慧,及时发现了小苏裕有从「君子兰」变成「歪斜草」的趋势,但又因为曹彦秋的的确是才高八斗之人,博古通今,裴媛不舍得请走这么一位好先生。 于是裴媛便经常等曹彦秋走了之后,再将苏裕找来,给他讲很多言行谦逊、文质彬彬、高风亮节的君子故事,世家名门的小公子们哪一个不想当顶天立地的英雄,又哪一个不想当堂堂正正的君子,苏裕也不例外,越听裴媛的讲述,就越心驰神往。 就这样,在先生曹彦秋学富五车的才学和不三不四的品行、以及裴媛锲而不舍的熏陶之下,使得苏裕这个人,成为了前无古人后鲜来者的另类君子。 他没有一些世家子上虚骄恃气的态度,也不像一些只会循规蹈矩的迂腐书生,更没有号寒啼饥的人中很可能养成的偏执阴暗的性格。 他待陌生人有礼,待长辈亲和,时而对家中人厚脸皮,待朋友真心,待贫贱宽厚; 看重礼仪人伦,却又视对待妇女的三贞九烈于无物; 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市民文学也时常翻阅; 既赞成学而优则仕,亦觉得商而优则仕、农而优则是也未尝不可。 总而言之,苏裕是个不同俗流的贵公子。 4、伶人台下别离生 那年姹紫嫣红昼,忽回眸将心门叩。 孟敛是个内侍,七岁入宫,跟在太子身边,已经十年了。 刚进宫没多久时,孟敛是杂务房的一个内侍,一些比他进宫早的「前辈」们总喜欢教育他,对于卑微低贱又心生不忿的懦弱之人,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便是他们的乐趣,孟敛每日活得谨小慎微,天天低着脑袋,缩着脖子做人,生怕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就被这个责罚,被那个打骂。 他还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求不得,就已经懂得了人情冷暖,人心叵测。 小小的孟敛站在高高的宫墙之前,仰头望向那似乎遥不可及,其实只有一墙之隔的墙外风光,脸上没有了为了保护自己而伪装出的懵懂软弱的神色,眼神清澈而坚毅。 孟敛想着,他会出去的,会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总有一日。 不久后,心思剔透的内侍总管朴公公就察觉到了一些人苛待孟敛的行为,他见过孟敛几次,是打心底地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刚好太子的贴身内侍因年纪大放出宫去了,他就把孟敛调去了平央宫伺候太子,即便那些年长点的太监不服气,也绝不敢去动太子的人。 孟敛被调去平央宫的那天,流年不利,陈子晗碰巧得罪了承庆帝。 承庆帝在位十几年,励精图治,于社稷民生而言,的确当得起「好皇帝」这三个字。 然而,其对于「食色性也」的推崇并不比「天下大道」少,并且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地行动着。 就在前几个月,朝上就上演了一场「君要臣从,臣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的戏码。 “难道朕这十几年来宵衣旰食、夙夜不懈,辛苦守住老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就不容许我要一点乐子吗? -- 第6页 不就是建个伶人台吗?难道朕用的是你们的银子?还是你们……用的是朕的银子啊?”承庆帝坐在龙椅上,威严的目光扫过下边一群大臣。 “臣不敢。”「臣不敢。」殿内的声音此起彼伏。谁敢啊,承庆帝这是把贪污受贿四个字摆出来了,谁要是再出头,谁就是那个用皇帝银子的不怕死之人。 伶人台很快就建好了。 这一天,承庆帝终于找了个空闲,带上了太子和几个皇子,来到了心心念念的伶人台,吩咐内侍点了一首《忽相顾》。 不多时,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长袖轻甩,脚步轻点地盈盈舞出,一只手扯住水袖半遮着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丽双眼,脸往侧移,双眼却斜斜地看了出去,荡出一汪清泉,未言语已先有情。 “奴家见郎君,心生欢喜也……”少女娇羞地往旁看一眼,便低下了头,脸上红晕浮现。 “看那厢姑娘花枝招展,看那位公子喜笑眉上,三年情也曾发绾花簪,现独留我冷冷凄凄然,风飘飘雨零零,台上还唱好风景,何日苍天显灵,台下还我团圆境……” 少女字正腔圆婉转低唱,秀眉轻蹙,扬起长袖,翩翩转圈,最后做了个寻寻觅觅,拨开云雾,遍寻不见的动作,一行清泪从左眼缓缓流下,伤心之至。 台下的众人如同雕像般坐的定定地坐着,站的呆呆地站着,连天空何时下起鹅毛小雨都不知。 《忽相顾》这戏是前几年开始流行于民间的,前半部分的演绎都大同小异,讲的是男子与女子从相遇相恋到相分离的故事,但是独特的地方在于这上半个故事都是由女子一个人演绎,从其眼底的深情眷恋和难过还有唱词,来给看戏之人传递感染力。 而后半部分,却是自由发挥,这十分考验花衫的现场发挥能力,当演到遍寻不见心生绝望之时,戏台后面会走出小生,但是花衫事先是不知道后面出来的人会是什么人,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出现的人,或笑容灼灼,或伤痕累累,或锦衣高冠,或穷困潦倒,而这两人,见到对方的那一刻开始便自由发挥,因此这戏剧最重要的地方便是女子听到身后有响声,转头发现男子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因此名为《忽相顾》。 戏台后缓缓走出一个气宇昂昂的青年男子,他身披明光甲手执红缨枪,坚定地、一步一步地带着希望向少女走去,少女似有所感,凄茫的回头一望,两人的眼神交汇。 那一刻,难以置信,心疼,喜悦,害怕,焦急等的情绪在两人脸上似一团缠绕的线团般理不清地纠缠着。 “郎君啊!”突然少女低喃道:“是你吗?是你……吗?还是我又梦到你了?你……” “阿碧,是我,是我啊,我……我回来了。”少女与青年慢慢的向对方走近,走到跟前,少女仰起头,抬手在空气中虚虚地描绘着青年的轮廓。 “你……我……”千言万语都梗在喉间,发不出声。 青年轻整理了一下少女凌乱的碎发,拉起她的手,哄道:“我们坐下来,再慢慢说,好不好?” “好。”两人于一旁早已放好的红木长椅上坐下,低低地说了好多话,说青年分开后怎么去当上士兵,浴血杀敌的事,少女听得一时惊一时喜一时忧,而后少女也不讲自己这些年来的苦楚,只是一直静静地听着青年的经历,为之牵动心肠。 青年讲完自己这几年的故事后,少女翩翩起身,舞了一首欢乐聚,青年也起身,以枪为道具,相和了一曲,舞罢,两人相视而笑,这几年的离别都似云烟般飘散,两人的情谊轻易地跨过了几年的生离阻隔,在那一笑间显露真心,而后两人相携离去,这幕戏拉下了帷幕的时候,两人携手的背影渐渐远去,平凡之人的眷侣之情让台下众人或回忆,或幻想,这两人的年龄均不大,却能将《忽相顾》演得这么好,承庆帝拍起掌来,喝道:“好。” 其他人都跟着承庆帝鼓起掌来,那少女和青年也下了戏台,来向承庆帝行礼。 承庆帝也不看那青年,就直直地盯着少女问:“你叫什么?” 少女垂首答道:“民女唤碧玉。” “碧玉,碧玉。”承庆帝唤了几声,笑道:“好名字,你可愿到悦缃殿去伺候娴妃?朕封你做一等宫女。” 一等宫女离末等妃嫔仅有一步之遥,一旦被皇帝宠幸,这一步之遥便可立即跨越,众人皆知,他是看上这美貌少女了。 此话一出,碧玉旁边的青年震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拳头,碧玉藏在长袖下的手轻轻地按了一下青年,叫他不要冲动,碧玉的脑里正快速地掠过无数个借口权衡利弊时,突然有人说道:“父皇,儿臣认为此事不很妥当。” “哦?”承庆帝扫过太子,眼神不怒自威,道“为何?” “儿臣认为,这女子年纪轻轻,戏却演得如此精妙,不继续唱戏,却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宫女,儿臣怕此举辱没了她的才能。” 太子此时十五六岁,因心思单纯,还不懂察言观色,以为自己在帮碧玉。 实际上在承庆帝这种疑心生暗鬼的上位者耳里,听了这番解释觉得太子是在暗讽自己让宝玉蒙尘,有眼无珠,自然生怒,道:“太子真是闲得很啊,回平央宫去抄《古礼》二十遍,没抄完不要让朕看见你。” 太子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被罚,但还是乖乖地道:“是,父皇。”用无能为力的表情看了碧玉一眼,便行礼告退了。 -- 第7页 太子一走,承庆帝又温柔地对碧玉笑道:“怎么样,碧玉,你可还有何事要办?” 语气十分温柔,问出来的话是「还有何事」,没事就赶紧进宫来,承庆帝是个占有欲十分强的人,被太子打扰了好心情之后对碧玉是更加志在必得。 早在太子与承庆帝对话的时候,碧玉便知道了自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就悄悄地在青年地手心处写“莫要鲁莽,若你因顶撞陛下而失去性命,我也不活了。只要我们都活着,就有希望相见。” 如《忽相顾》那般。 这句话碧玉已经来不及写了,她心中凄然,脸上却不显半分,只温婉一笑道:“谢陛下赏识,能去悦缃殿伺候娘娘,是民女的福气。” 又感伤地望向青年道:“民女与这位公子,皆是家中贫苦,自幼便被爹娘送去戏班边学戏边打杂,来谋口粮食,我们一起长大,早就把对方当成亲生兄妹。 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民女不愿兄长一直困囿于这四方戏台之中,郁郁不得志,陛下能否帮兄长在宫外找个别的差事,那民女便别无他求了。” 这番话说得得体又感人,既以兄妹之称打消了承庆帝对他们亲昵关系的怀疑,又能让这青年走出这笼中之地,还他一个天高海阔凭鱼跃的自由之身,处处为青年着想,却半点也没有考虑过自己。 青年死死地低着头,忍着各种翻涌的情绪,不愿意将她的努力付之一炬。 一直以来,他们的感情皆是如此,互相扶持,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爱慕。 承庆帝瞥了青年一眼,见他一直低着头,只当他唯唯诺诺,道:“这有何难。” 他低声吩咐了身边内侍几句,内侍答应道:“奴才遵命。” 之后便走到青年身边,道:“这位公子,跟独走吧,陛下给你派了一个好差事呢。” 青年如同牵线木偶,跟着那内侍走掉了。 他和碧玉都是陵都沉砚班的戏角,因班主找了他们还有其他的一些戏角去伶人台一段日子,之后便让下一批来替代,结果如今……他提前出去,她却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 思及此处,悲自心来,他不断地在心里唤道,阿碧,阿碧,等我,阿碧,等我,等我来找你,在我来找你之前,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想着想着,眼眶便红了,缓缓地流出了一滴离别泪,滴落在地上,晕开了一小圈,无人知晓。 离人一步步忍回首,旧岁月里曾盼白头。 碧玉笑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随即跟着另一个内侍走向悦缃殿。 那年姹紫嫣红昼,忽回眸将心门叩,奈何从今晚后深宫囚,你去我留……两个秋。【1】 作者有话说: 【1】:改自《子规句集》“我去你留,两个秋”。 5、暗香浮动月黄昏 五脏六腑都在叫喘着赫赫炎炎。 孟敛刚来到平央宫,便被人指派去给太子送饭,听说是因为陈子晗那一根筋真的在书房里面认认真真地抄写《古礼》,让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一众人又不敢真的不去请太子用膳,刚巧孟敛这个冤大头来了,便让他去了。 孟敛提着食盒,来到书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道:“太子殿下,该用膳了。” 无人回应,孟敛又唤了一声,仍是安安静静的,孟敛便推开了房门,小脑袋先伸了进去,左望一下,右看一下,“殿下?殿下?”还是没有回答。 孟敛迈过高高的门槛时还差点摔了一跤,他往书房深处走去,发现尊贵的太子殿下睡着了,就连睡梦中都一直抓着狼毫笔,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了一圈墨迹。 孟敛站着不动,不知道是要把太子叫醒好还是直接离开好,想了想觉得两个选择都很可能会被责骂,他就把食盒放在一旁案几上,而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边,想看看陈子晗抄什么。 陈子晗睡醒了,迷迷糊糊半睁眼时,蓦然想起了《古礼》还没抄完,看到地上有个小孩子趴着在抄什么东西,陈子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孟敛正在临摹陈子晗抄的《古礼》,陈子晗写的是正楷,孟敛也学过正楷,所以模仿起来便得心应手。他写着写着,渐渐入迷,没注意到陈子晗已经醒了。 “写得不错,咦,你已经抄完两遍了,好快啊。” 孟敛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发现是陈子晗,赶紧跪下俯身道:“独冒失了,请殿下责罚。” 陈子晗这才发现孟敛穿的是内侍服,便问:“你就是新来的内侍吗?” “回殿下,是。” 陈子晗十分开心,他今年才十四岁,却每天过着像四十岁的生活,天天读书,梦里都在背圣人之言,父皇母后待他虽好,但也非常严厉。 而年长点的宫人只会顺着他意拍他马屁,他虽不怎么聪明,但是他还是看得出谁在阿谀奉承。 还有一些对他寄予厚望的大臣们屡次因为他的迟钝而表现出失望,如今来了个真诚的小孩,他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责骂他。 “你先起来。”陈子晗想把孟敛扶起来,谁知孟敛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自己跳了起来。 陈子晗哭笑不得,又问:“你会写字,念过书吗?” 孟敛老老实实低头道:“爹爹是读书人,曾经教过独一些。” 陈子晗从「曾经」中听出一些感伤,他不再追问,说:“既然你念过书,我不希望你埋没才能,以后不是你当值的时候,你可以自由出入书房来研墨写字,读诗看书。” -- 第8页 孟敛受宠若惊,道:“谢殿下恩典。” 他又想起自己是来给陈子晗送饭的,又说:“殿下,饭菜已凉,独去换一份来。” 陈子晗道:“无妨,你也还没吃吧,你跟我一起吃,这么多菜,不能浪费。” 孟敛的确饿了,不再说什么不敢不成,应了一声,便去把饭菜摆好。 陈子晗和孟敛一起吃了一顿饭,陈子晗觉得孟敛虽然谨慎,但是不卑不亢,不骄不躁,而孟敛觉得陈子晗宅心仁厚,体恤下人,两人互生好感,相处得和和睦睦。 吃过饭孟敛便收拾好碗筷退下了,关上房门前,还看到陈子晗又拿起毛笔抄《古礼》了。 清辉月色如玉液琼脂铺洒满地,孟敛在小道上走着,还未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听得远处有二人争吵,不谐之声破坏了月夜静谧。 “反正这事要是被上面发现了,你自己担着,我可不管你死活。” “姐姐,连帮我弄点药都不肯吗?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哼,我早就告诫过你要洁身自好,你不听,现在出了事,他倒好,量你不敢声张,一跑了之。 你可知道,御膳房里经手的大小药材都要登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配些什么药,我怎么帮你?” 孟敛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刚他本就不想惹是非,结果听了两句话,觉得这声音……好像就是从他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原来是敏洁知道这里没人住,就选择在这里向露洁坦白,她们都还不知道,孟敛今日刚刚搬进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 孟敛想了想,还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坐下了。不一会儿,露洁就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身后敏洁还喊着「露姐」追出来了。 孟敛立刻反应过来,跑到了另一边的盆栽后将自己藏起来,露洁眼尖,还是看到了他,她走过去把孟敛揪出来,变了脸色,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侧身笑道:“敏洁啊,我有办法了。” 小半个时辰后,孟敛拿着腰牌顺利出了宫。 现在已是日暮,宫中鸦默雀静,冷冷清清,久处宫内的人早就练就了一身走路无声,轻手轻脚的本领。 夜幕笼罩,皓月当空,与这诺大的宫城相对,茫茫乎乎,不似人间境。 宫外却是另一番景象,街上人声鼎沸,攘来熙往,商铺门前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随着一阵阵轻风微微摇曳,映出一片夜沉沉红浮浮的瑰丽景色。 孟敛轻巧地在人群中穿梭,穿过了几条主道大街后,便拐进了一条狭窄深巷中,他加快了脚步,一路疾走,又拐了几次弯,终于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孟府。 他转到了靠近后门的侧墙边,估量了一下位置,退后了几步,然后借力一跳将自己挂在了墙上,轻松一跃便跳下去了,他站稳之后,就往他爹孟于宸的房间里跑去。 一路上孟敛有几次都差点被府里的小厮侍女发现了,但是他身形小而灵巧,通通都躲过去了,终于来到了孟于宸的房门前,还没有见着人,眼泪就已经落下来了。 他抬手就想敲门,突然听见了二姨娘的声音,马上又放下了手,弯下腰快步走过,将自己缩在一边黑暗的角落里。 屋里两人在窃窃私语,他什么也听不到。 片刻后,二姨娘就跟他爹吵起来了,尖声道:“好啊,你去守着你的宝贝儿子去,我的小启只有我来疼,你个没良心的,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呜呜呜……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我的小启啊,呜呜,娘对不起你啊……” 孟于宸无奈地说:“阿敛我已经送去济州让他大伯帮忙带几年,等他长大之后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偶尔去看看他就好了,我怎么就没良心了,阿敛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道,你说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不起阿敛的娘啊,我去看看他而已,我……我不会带他回来的。” “你能保证吗?你能吗?你一见到你宝贝儿子,你还能忍住不带他回来吗?呜呜呜,我不信,你自己恐怕也不信吧,听我的,你给了你哥一大笔银子,你哥不会亏待他的,他有吃有穿的没什么不好,别想着去看他了……” 二姨娘后面说了什么,孟敛已经听不进了,他满脑子都是他父亲的那一句「我不会带他回来的」「我不会带他回来的」,这句话在耳朵里飘来晃去,他待不下去了,他想走,他想跑,他想离开这里。 孟敛噙着眼泪,冲去门口,他不想翻墙了,也不想管爹爹和二姨娘发现了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只想跑。 一个下人路过发现了他,大惊道:“小少……”,还没讲完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 孟敛的横冲直撞引起了一阵骚动,屋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孟于宸和卢颖静也听到声响了,卢颖静先出门来,刚刚见过孟敛的那个下人跑过来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卢颖静冷笑一声,吩咐了那下人几句,下人便领命而去了。 她回到屋内,孟于宸问:“发生何事了”。 卢颖静轻飘飘道:“无甚大事,府里进了一个小贼,我让人把他捉去报官了。” 孟于宸皱了皱眉,说:“无须报官,估计是小乞丐饿得慌了,给二两银子打发走吧。” 卢颖静笑道:“好。” 孟敛跑着跑着,突然有几个孟府的护卫来追他,孟敛的伤心里面顿时混杂了惊惧愤怒,他知道他没有退路了,没有人来救他了,他只能往前跑,更快地往前跑。 -- 第9页 终于跑到了门边,他刚将门环拉开,便被抓着领子往后提起,他激动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不断乱踢乱打,又用乳牙狠狠咬那个抓住他衣领的那个人的手,被他咬住的人脸色一变,直接一拳打到孟敛的脸上,迫使他松开牙齿。 孟敛被打疼了,各种情绪融合在一起,他发起狠来,用上一个七岁小孩能用的最大的力气撞啊,咬啊,扯啊,又扑又抓又压,眼睛通红,眼神狠烈。 几个护卫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吓到了,又始终忌惮他的身份不敢下手太用力,护卫们一松懈,孟敛迅疾地找着一个缝隙就冲着已经半开的府门冲出去,后面的人记着卢颖静的吩咐,也跟着追了出去。 孟府所处的位置靠近城郊,有些偏僻,孟敛一出门就向着城门跑,街上空空旷旷行人稀少,偶尔有路人看见一个小孩被几个彪形大汉追赶,也遵循着明哲保身莫惹闲事的原则,离得远远的。 现下已是除月下旬,冷乎乎的风阵阵急吹,孟敛却丝毫不觉得寒风彻骨。 他拼命地奔跑,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叫喘着赫赫炎炎,冷热交迫渐渐使他脸上浮现出一股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晕晕乎乎的,天地颠倒在他眼里。 他突然看见了前面有两个飘着的人,他已经没有力气避开了,横冲直撞地一头栽进了其中一个人的怀里,在彻底昏迷之前,闻到了淡淡的罗浮魂香气。 6、总角初识猗猗郎 惊涛骇浪,心事隆隆。 迷迷糊糊中,孟敛感受到了有人用温毛巾在给他敷额头,那人动作轻柔,力道适中。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往旁边一看,瞧见一名清俊的男子端坐在床边,孟敛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干脆又想要闭上眼睛。 苏裕温声道:“别着急睡,我让小二熬了药,现在应该已经熬好了,我去拿给你。”他起身出门。 小二?孟敛环顾四周,才惊觉自己睡得昏沉,才想起来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起他爹爹说的话,他心里头又密麻泛疼。 苏裕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放在了一旁桌子上,道:“有点烫,先放一会。” 他拿起孟敛额上的毛巾,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还有点烫,苏裕便换了一条毛巾在温水里浸了浸,拧干叠好,又放在孟敛额头上了。 孟敛愣愣地看着苏裕的举动,道:“大哥哥……” “嗯?” “那些、那些追我的人去哪了?” “无事,被我打发了。”苏裕边说边去把药端了过来:“来,喝药,试试温度合不合适。” 他勺了一小匙喂孟敛,孟敛喝下,道:“谢谢大哥哥,温度刚刚好,可是,为什么这么甜呢?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甜的药呢。”他还是小孩心性,见苏裕亲切,想问什么便问了。 苏裕轻笑道:“这是我朋友最近在研制的良药甜口系列,他看你生病了,说小孩子都怕苦,就去配了这副药给你喝。” 孟敛又感动,又心酸,眼圈有些泛红。 苏裕看破不说破,只一口口地喂着药,不一会儿一碗药就见底了,他道:“喝完药了,困不困?困了就睡吧,大哥哥在这里陪着你。” “大哥哥,我不困,你可以陪我聊一会儿天吗?”孟敛睁圆了眼睛看着苏裕。 “好,你想聊什么呢?” “我……我也不知道聊什么,噢,对了!有两个姐姐还让我去买药材,我差点给忘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额头上的毛巾「啪」地一声掉到了床上。 苏裕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拉住他,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很多药铺都关门了,你要什么药材告诉我,我明天一早给你买来。” 孟敛才反应过来,又躺下了,乖乖地把毛巾放到头上,放得歪歪斜斜的,显得人更呆了,他一样一样地掰着手指数出来:“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 他记忆力很好,露洁说过一次他就记住了,敏洁不放心,又给他重复过几遍。 苏裕听着听着,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不就是康金旺天天扯着他听的良药甜口系列之一的原版堕胎药配方吗? 等孟敛说完后,他试探着问:“这两位姐姐你认识多久了?” “跟大哥哥一样,都是我今天刚认识的。”孟敛说。 苏裕撑着下巴问:“你就这么热心去给她们买药?” 孟敛垂着眼睛道:“我不是主动去的,以前爹爹教过我一句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形势所逼,逼不得已,上一年我还不懂,如今却明明白白了。” 他用稚嫩的声音说着如此现实的话语,显得十分早熟,从六岁跨到七岁,他走过的不只是一年光阴,还有那年夏日炽热的风,瓢泼的雨,惊涛骇浪,心事隆隆,一晃啊,就轻易地跨过了童年。 苏裕心如明镜,也不追问,只道:“嗯,明天我带你去买。” 一时相对无言,苏裕将他的毛巾拿下来,又摸了摸孟敛地额头,道:“烧退了,现在困了没?” 孟敛摇摇头:“大哥哥,你呢?你困不困。”苏裕也说不困。 孟敛便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撒娇道:“那我们去看星星好不好,我最喜欢看星星了。” “好好好。”苏裕无奈地笑道,弯腰将孟敛扶了起来,两人便一起去看星星了。 -- 第10页 子夜的天默默寂寂,只有寥寥几颗星在莹莹照映,苏裕在牖边负手而立,孟敛个子矮,就撑着双手趴在窗棂上,仰头看向夜空,喜欢看星空的人,看的是星星,看的也不止是星星。 “大哥哥。”孟敛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用红色绳子穿着的圆形小金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孟」字,他一本正经地道:“今天大哥哥帮了我好多,大哥哥投我以木李,我当报之以琼玖,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大哥哥的,现在就只能用这个来报答了,谢谢你,大哥哥。” 苏裕点点头伸手接过,放入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印章和一张白色小卡纸,打开印章在卡纸上印了一下,白卡纸上便多了一幅落日孤烟双雁的剪画,他将卡纸递给孟敛,道:“以后你若是想拿回这个「琼玖」,便到朱雀大街上的李府找我,若被拦在了外面,便拿出这个,他们看到了便会让你进来的。” 孟敛取过卡纸,爱不释手,道;“这是大哥哥自己画的吗?好好看啊。” 苏裕道:“这是我前几年在阿木乌斯游历时,看到的天地壮阔之象,惜我笔力尚浅,只能画成这样了,后来心血来潮,就去试着刻了这么一个小印章,没想到今天这样派上了用场。” 孟敛仰头对苏裕道:“大哥哥,我觉得你已经画得很好了,不过要是里面有你就更好了。比如……大哥哥可以画一个大的场景,然后再把自己作画的画面也画上去,然后大哥哥画的小画对应着真实的大环境,小画可以与环境一样,也可以不一样,哎呀!” 孟敛挠了挠脖子,道:“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大哥哥随便听听就好。” 身在境中境载魂,景在画里画心景。 苏裕抬手摸了摸孟敛的头,笑道:“我想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很生动,很清楚。” 孟敛顿时对自己的表达能力充满了自信,又问:“不过,大哥哥刚才说的阿……木乌斯?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苏裕突然想逗逗这个时而聪明时而傻兮兮的小孩,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呀,你没听过很正常,阿木乌斯位于西北的一个十分偏僻荒凉的城镇,人迹罕至,寸草不生。以后若是有机会,也许你也会到那边走一走。” 孟敛嘟着嘴巴道:“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偏僻荒凉的地方我才不去呢,那里会有很多小鬼的,很吓人的! 要去,起码也要去人迹没有那么罕至,寸草也长一点点的地方吧。不过,如果大哥哥你带我去的话,我就不怕这些啦。” “待你长大些,日后若有缘,我自然可以带你去。”苏裕很少做这种空口虚话的诺言,但是他真心喜欢这个一见如故的小孩,冥冥中也觉得他们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故而给了他这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孟敛开心地道:“好啊好啊,大哥哥,这可是你亲口答应了的,以后再见面,你可不能不兑现哦,我记性可好了,五十年内的事情可都不会忘记。” 苏裕清朗地笑了起来,问道:“那要是再见面时已是五十年之后呢?” 孟敛微微皱着眉努力思考道:“啊,要那么久啊,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记多几年吧。” 苏裕的嘴角还没下来,继续问道:“那若是,你记着了,我忘了怎么办?” 孟敛嘻嘻地笑着掂起了脚尖,道:“这还不简单!嘻嘻嘻。” 苏裕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孟敛上蹿下跳发现自己不够高,就站上了旁边的凳子上,手舞足蹈道:“大哥哥,大哥哥,快过来,快过来。” 苏裕见孟敛在凳子上面摇摇晃晃地动来动去,既怕他摔下来,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路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孟敛站在了凳子上,还是没有苏裕高,不过已经足够了,他伸出还有点肥的双手,拎着苏裕的双耳揪来揪去,一边揪一边靠进去他耳边道:“大哥哥说要带我去阿木斯,阿木斯,记住了没有?” 苏裕反揪住孟敛头上的小辫子,没好气道:“是阿木乌斯,阿木乌斯,不是阿木斯,记住了没有?” 康金旺处理好家中的事后,便来这客栈看看苏裕和那小孩怎么样了,看到大晚上的屋内还灯火通明,轻轻推开门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吓了一跳。 端雅公子被两胖手揪得头发散乱,毫无仪态,端雅公子还不甘示弱地反击小孩子,毫无气度。 堕落了,堕落了,康金旺「痛心疾首」地去站在两人中间假装劝架:“哎呦,哎呦,别打了,别打了……”,实际上是想近距离地欣赏苏裕被揪的风姿。 苏裕岂不知道这个狐狸朋友的心思,孟敛见多了一个陌生叔叔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两人立刻达成停战共识停下了手上动作,不让康金旺多占半分便宜眼福。 康金旺见算盘落空,失望了一下子便爽朗大笑了,道:“舟济啊,要是让你家的老爷子看到你这副模样,估计要气得在你耳边唠叨一年了。” 苏裕侧头瞪了他一眼,没有回话,抬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抽掉木簪,用发带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下,动作斯文又潇洒,又变回那个翩翩公子了。 苏裕问康金旺道:“家里的事处理好了?” 康金旺也正经起来了,道:“没事,我家那老爷子也是,见不得我自贬身份投进商海里,隔三岔五就要去给我唠叨唠叨。” -- 第11页 孟敛见康金旺一来,苏裕的注意力就不全在他身上了,他愤愤地瞪了康金旺几眼,康金旺不明所以,无辜地回看着孟敛,孟敛扯了扯苏裕的袖子道:“大哥哥,这位叔叔就是那个苦口甜药吗?” 苏裕还没回答,正在自己给自己倒茶的康金旺就差点把茶杯扔到了地上,他水也不喝了,表情严肃地走到孟敛面前蹲下道:“首先,我不是苦口甜药,我是良药甜口系列的研究人,还有!小朋友,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不是叔叔,我也是大哥哥! 我和你这位大哥哥年纪相仿,你这样叫辈分就乱了,所以要么就都叫我们大哥哥,要么都叫我们叔叔,明白没有?” 苏裕对着康金旺道:“远棠,别装了,你吓不到他的。” 康金旺盯着孟敛,发现他真的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没听见似的在扯着苏裕的袖子玩,康金旺摇摇头道:“幸好这小孩是栽在了你怀里,要是栽到了我这,估计我都治不了他了。现在都这么晚了,我们两个大人就算了,你一个小孩子还不睡觉,小心长不高。” 一番折腾下来,孟敛也的确困了,他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问道:“大哥哥,你今晚睡哪里啊。” 苏裕指了指右边的方向,道:“我今晚在隔壁睡,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睡眠浅,听得见。” 康金旺伸了个懒腰,道:“这么晚过来,懒得走回去了,明天再回去吧。”他搭上了苏裕的肩膀,“今晚我就在你房里将就一下挤一挤吧。” 苏裕也累了,对康金旺点点头,便对孟敛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们再走,好吗?” 孟敛很想让苏裕陪他,不要理那个苦口叔叔了,可是怕苏裕嫌他烦,便走过去床边躺下,苏裕帮他盖好被子,不一会儿,孟敛睡着了。 苏裕和康金旺吹熄了烛火,轻轻地走出去关上了房门,去隔壁的房间休息了,一夜好眠。 7、人生到处知何似 “小二,给我来一份风吹雨打。” 翌日,天光晴好。苏裕起得最早,顺便将睡得七歪八扭的康金旺踩醒,康金旺迷迷糊糊中滚了下床,也没有彻底清醒,半睁着眼继续遨游梦里。 苏裕洗漱好之后,先下楼去占了一张桌子,点了几样早点,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书册,在喧闹的、热腾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酒楼里静静地看了起来。 没一会儿,孟敛也起来了,他先在房里打了一套八卦拳,出了一身汗之后去隔壁房间找苏裕,发现房里只剩下没形没款的康金旺,对着毫无知觉的他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蹦蹦跳跳跑下一楼去找苏裕了。 周家酒楼早晨的一楼十分热闹,小二们两足不点地到处转,一桌桌的客人一边吃一边口沫横飞,一些江湖人士大刀阔斧地坐着,苏裕穿着湖蓝色的外衣,在一堆姹紫艳色中毫不显眼,但是那坐得端正的坐姿,认真地捧着书册读的模样,让孟敛一眼就从凡凡一堂中看到了他。 孟敛飞奔到苏裕身边,苏裕这才从发现了他,将书册放回袖子里,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孟敛其实睡得不怎么踏实,半夜里曾经想起来去苏裕的房里睡,又觉得扰苦口叔叔清梦可以,打搅大哥哥不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道:“我睡得很好呢。” 这时小二将苏裕刚刚点的早点端了上来一一摆好,有灌汤小笼包、枣泥麻饼、水晶烧卖、各色浮元子、酸辣干面以及芙蓉八宝粥,孟敛自打进宫以来,就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了,顿觉胃口大开,等着康金旺也来了便动筷。 苏裕倒了一杯茶给孟敛,道:“我不了解你的口味,故而酸甜咸辣都点了一两样,你喜欢吃哪个就吃多点,不够我们再加。” 孟敛舔了舔下唇,道:“大哥哥,我们不等苦口叔叔了吗?” 苏裕笑道:“不必,他不计较这些的,等我们吃完他再吃也没关系。” 孟敛听完便抓起筷子夹了一个灌汤小笼包埋头大吃了,汤汁还是热气腾腾的,一口咬下去,孟敛既感到烫嘴又觉得美味极了,表情变来变去,生动极了,他一边吃一边还留了两句话的功夫,叫苏裕也快吃。 苏裕见他吃得这么香,也食指大动,夹了一个烧卖,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苏裕本来觉得他和康金旺两个加上一个小孩子,六样早点其实有点多了,刚刚那句不够再加也是随口一说。 少顷,孟敛风卷残云地将桌上东西一扫而光的气势,让苏裕重新审视了自己对一个小孩的饭量预测,他问:“你还想吃什么,我们再点。”这句话跟刚才那句话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孟敛其实已经吃饱了,刚才一时没克制住,因为太好吃了,孟敛是为着好吃就算饱了也可以继续胡塞的胃口,最后才发现自己吃了好多好撑,大哥哥好像只吃了几块点心,心虚道:“大哥哥,我很饱了,我一天只吃这一顿,够了够了,不用点了。” 康金旺终于睡醒了悠哉游哉地走过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诚恳的一句话,看到的就是空荡荡的碗碟。 康金旺捂着胸口坐了下来,痛苦地道:“我不就起晚了一点点嘛,唉,一块早点都没有留给我,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小二,给我来一份「风吹雨打」。” “好嘞,客官您稍等。”远处的小二大声地应了一句,不一会儿又飞快地跑来了这边问康金旺道:“请问这位客官,「风风风吹雨打」是什么菜?” -- 第12页 “「风吹雨打」就是被折腾得最惨的食材,就是你们楼里工艺最繁复那道菜。” “哦哦,客官您说的是茄鲞,真巧啊,咱们店里最好的那一批就剩这一份了,您是想下酒呢,还是配粥呢?” “那就配粥吧。”康金旺本是做戏给这桌另外两个没良心的看,结果听到了茄鲞,精神大振,也立马就不计较了。 “大哥哥,茄鲞是什么?”孟敛虽然也出身于富贵人家,但是家中节俭,平时连大鱼大肉都是少有,更何况是茄鲞。 “现在知道了,等会就没有惊喜之感了,等会小二端上来就知道了,嗯?” 苏裕这么一说,孟敛果然更加兴奋了,顿时觉得,自己也没有这么撑了,还可以再吃一点茄鲞。 康金旺哼哼唧唧:“等会你们看看就好,可不要跟我这个腹中空虚的人抢着吃。” 苏裕笑而不语。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附近的桌换了两个书生打扮的人落座,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跟身旁细皮嫩肉的男子道:“你听说没有,昨晚在城郊发现了两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是在窃窃私语,但是洪亮的声音就算稍微压低了,也还是足够附近几桌听到的了。 另一个男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哟,你忘了我有一个远房表亲在颖都府衙门当捕快啦,这种消息,我总是能比你们这些普通百姓早知道啊。” 他言语之中充满了得意的炫耀,仿佛因为有了一个捕快远亲,他就不是普通百姓了。 “在哪里发现的?昨晚……昨日城郊不是有碧涧雅会吗?不会是在那里发现的吧。” 碧涧雅会?苏裕和康金旺对视了一眼,心中诧异。 “这都被你蒙对了,可不是嘛,这次死的可是……”这次他真的把声音压得很低,除了那白脸男子,无人能听到他说了什么。 白脸男子听着那耳边低语,表情从疑惑到惊恐,另一个男子显然很享受看这种「我将你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你的时候你的神色变化」的过程,越讲越眉飞色舞,最后讲完了,停下来喝了一杯茶。 白脸男子用对着他的那只手举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大半边脸,没人看得见他掩于面下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斜了一点上来,被苏裕看见了。 苏裕和康金旺两人各有所思,孟敛不知所以,等到几人心心念念的茄鲞端上来时,苏裕和康金旺已经没有胃口了,先让孟敛吃了一点,再等到康金旺几下大口地吃完之后,几人就结账起身准备离开了。 经过他们那桌的时候,浓眉男子的凳子拌了康金旺一下,康金旺「哎呀」一声地倒了下去,不偏不倚地将那浓眉男子也扑倒在地,康金旺连忙爬了起来,伸手也帮忙拉了浓眉男子起来。 郑武虎本想破口大骂谁这么不长眼,一看到康金旺衣着光鲜,同行的苏裕气度不凡,便将瞪大的眼睛收弯了,笑道:“这位少爷,小人的凳子碍着您了,真是对不住啦,对不住啦。” 康金旺假惺惺地拱手道:“是在下不长眼,惊扰了公子,莫怪莫怪。相识便是缘分,在下姓康,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呢?” 郑武虎一个莽夫,第一次见到有人叫他公子,还是一个真公子,他得意异常,恨不得立刻将自己全家的名字交代清楚,道:“小人姓郑,名武虎。这位姓付,名世延。” 付世延听到他将自己的名字也说了出来,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是郑公子,付公子啊,真不好意思,今日还有要事待办,不然可以与二位娓娓而谈,这样吧,今日二位这顿在下请了,聊表歉意。” 说着让小二来给了他一块银子,吩咐要服侍好二位客官,就告辞了。 出了酒楼的门,苏裕笑着对康金旺道:“你也看出来了?” 康金旺伸出五指握紧了拳,道:“他演技挺好的,不过,很多细节他没注意,比如这个。” 孟敛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裕看着他懵懂的样子,道:“等会再说吧,我先带他去买药。” 康金旺疑惑道:“买什么药,去我那吧,准备到了。” 孟敛将昨晚他对苏裕说的药方又说了一遍:“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 康金旺也如苏裕昨晚那般变了脸色,苏裕道:“你别想那么多,去抓药就好。” 几人来到了一家不大但是收拾得整齐的药铺,这家药铺的结构有些特别,侧边是药柜,而进来之后正对着的是另一扇大门,贯通着另一条街,里面只有一个伙计在整理药材,听到有人来,转身看到是康金旺,道:“老板,您来啦,最近新进了几批药材,我在整理呢。苏公子也来啦,咦,还有一位小公子,是要什么药吗?”这伙计年龄不大,话却很多. 康金旺道:“你继续整理药材吧,我来抓药。” 伙计道:“好嘞,老板您自便。” 康金旺动作迅速地将孟敛要的药抓好了,递给他,孟敛想给钱,康金旺道:“诶,不用不用,就当是舟济欠我的哈哈哈。” 苏裕懒得理他,叫孟敛收好,问:“你住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孟敛不敢说自己住在皇宫,道:“大哥哥,不用了,我住得很近,自己回去就好了。” 苏裕也不勉强,道:“注意安全,有缘再会。” -- 第13页 孟敛点点头,转身便往街上走去,走出门口时,他忍不住会回头看了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苏裕逆着光站在那里,孟敛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挥了挥,孟敛也挥了挥手,便再也不回头,快步走掉了。 康金旺站在苏裕旁边,看着孟敛离去,感叹着人生缘分的奇妙无常,又继续接着刚刚的话,道:“碧涧雅会那事,你怎么想?” 苏裕道:“我想查。” 康金旺豪爽地说:“好!我陪你一起查,不过我们两个人不是府衙人,细节线索可以问问我二叔,不过其它的要自己查咯,这案你从哪查起?” 苏裕看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会,缓缓道:“我要查的不是案,是人心。” 8、相鼠有皮人无仪 “那两个畜生该死。” “死的是唐文浩和何沛二人。”康金旺道:“唐文浩死于一种名为「见血喉」的毒药,此药顾名思义,毒性很高,只要见血,必死无疑,他被一把抹着「见血喉」的匕首刺进了胸口,当场毙命。 而何沛的死因比较奇怪,他的心肝脾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伤,而在心肝脾胃之外,半点针扎的痕迹都没有,推断是仇杀,且凶手怨念极深,对人体的器官部位也有一定的了解,专挑心肝脾胃下手。” “唐文浩和何沛我有些印象,那日在碧涧雅会上,他二人本是笑盈盈地来,后来雅会上要写诗作文拿出纸笔的时候,何沛的脸色变了,过后也没有与唐文浩有任何的交谈。 唐文浩此人我不甚了解,至于何沛,我之前随我爹往何府拜访何学士时,见到过几次,举止待人倒是有礼,何学士也十分喜爱这个三儿子。” 苏裕拿出一叠纸摊开置于桌上,康金旺也凑过去一起看,苏裕说:“这是我去唐府和何府拿到的备用仆役档案。” 康金旺诧异:“何家倒罢了,你和唐家素无交情,怎么拿到的?” 苏裕挑了下眉,道:“我去府衙门申请做了名临时的私人幕僚,有了公差,这案入手便比较容易了。” 康金旺看了苏裕几眼,心想府衙门现任知府怎么会不认识你这苏家公子,苏裕回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试考了三回,大试考了两门,到了最后我当上时,现任知府才看见我。不然你以为我这两天不见踪影是为了什么?” 康金旺笑道:“得了得了,快看吧,这些人里面,必有可疑之人。我对唐文浩倒是有一点了解,据我所知,他在金钱上为人大方,但这「大方」仅对望门贵族,多是讨好巴结,而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得罪他的时候还可以言谈甚欢,但只要一得罪他,呵,必然会遭他所恨,故他朋友很少,且大多都是酒肉朋友,何沛就是其中一个。”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翻阅。 “嗯?”苏裕捡出了其中一份,递给康金旺,道:“此人,应该就是付世延。” 康金旺接过,细细地看了一遍,道:“没错,他是在出事前的五个月进入唐府做杂役的,一个月后,成了唐文浩的贴身男仆,这里的外貌写的是皮肤黝黑,而他的样子除了改变了肤色,与我们那日酒楼所见并无不同,看来他的确很可疑。” “五个月前是一个特殊疑点,为什么付世延不早不迟,偏偏在那个时候潜入唐府呢? 那个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令付世延有进入唐府的动机,而且很大可能是仇恨,仇恨既有因自身而起的,也有因亲友而愤恨的,根据这个推测,我们可以先从付世延以及付世延身边的人查起。我这就回一趟府衙,去拿付世延的资料。” 半个时辰后,苏裕和康金旺来到了一条巷子里,苏裕看了下手中地址,抬头辨认了一下,道:“就是这儿了。” 眼前的屋子青苔映墙,绿瓦遮顶,一派生生绿景,康金旺抬手叩门,扣了几下,无人回应,旁边一老奶奶经过,大声地说:“哎呀,别敲了,没人,每天这个时辰,付公子都是去陪他未过门的妻子去啦。” 康金旺立刻笑道:“这位奶奶啊,我们是付公子新认识的朋友,上次仓促别过,感到抱歉,今日特上门详谈,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付公子这个时间出去了,多有叨扰,诶,奶奶,您是住这附近的吗?菜篮子很沉吧,我来帮你提,来。”说着就自告奋勇地去帮那老奶奶提篮子了。 老奶奶欣慰道:“哎呦,这位公子真是好人,我这把老骨头,是准备往黄泉路上去的咯。” 苏裕道:“奶奶脸色红润,步伐稳健,起码活到期颐之年呢。” 苏裕和康金旺这些话语举动,让老奶奶想起了自己那十天见不了两面的儿子,说:“你们可真好哦,对我这老家伙都是这样,何况是自己亲生父母呢,真是好孩子。 我跟你们说吧,要找付公子,酉时再来,他现在每天都要陪萱姑娘整整一天呢。” “萱姑娘就是付公子未婚妻吗?”康金旺问。 “是啊,萱姑娘长得美,心地也善良,还是蔡老先生的小女儿,付公子真是捡到宝了。” “请问是蔡哲蔡先生吗?” “是啊。到了到了,这就是我家,二位公子进来喝杯茶吧,我们慢慢说,慢慢说啊。” 三人进了一家不大却收拾得很整齐的屋子,老奶奶说:“菜篮子放地下就行。”说着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 -- 第14页 “付公子啊,说来也是可怜人,原本他爹娘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蔡家的婚事,就是几年前定下来的,那时候的两家,还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谁知道没过多久,付公子爹娘就一夜全死了,无声无息,付公子还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去爹娘房间里面看看怎么回事的人,结果一看,就是一生的噩梦啊!” 老奶奶说到动情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苏裕将手帕递过去给老奶奶。 老奶奶接过擦了两下,接着说:“付爹娘的身体表面没有任何伤口,检查过也没有中毒,死因不明,还一群人都说是鬼神之力,遭天谴哪,我是看着付公子从小长到大的呀,这件事发生之前,他还是待人彬彬有礼,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的,这之后啊,心性大变,我再也没有看见付公子笑得像以前一样阳光了……” 康金旺见状,将茶递过去给来奶奶,说:“奶奶,您先喝口茶。” 老奶奶喝了一口,继续说:“付公子现在见到我,都不像以前那样叫我奶奶了,完全当我们这些街坊当陌路人,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心里苦,付公子现在,唯一还以真心相待的,恐怕也只剩萱姑娘了。 那件事之后,萱姑娘时常来安慰付公子,他们是真的情投意合之后,付公子才让爹娘去蔡家提亲的,两人本是一段门当户对的美好姻缘,可是付爹娘死得不明不白,找不到凶手,人们越来越信这就是天谴,那些付爹娘之前的好友,来都不来了,付公子意志消沉,付家渐渐就没落了。 可是萱姑娘和蔡先生,都不是贪慕虚荣之人,这婚事也没有退,而萱姑娘日日照拂付公子,反而使两人情感更浓,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对心爱之人是更加珍惜的了。” 苏裕问:“奶奶,您刚刚说,在出事之后,萱姑娘日日来照拂付公子,于情而言并无不妥,但现在几年过去了,三年守丧期按理说也已经过去了,为何付公子日日去萱姑娘身边陪伴呢?二人假使是因为你侬我侬,又为何不成亲呢?” 老奶奶疑惑地说:“公子说得有理,付公子这几年,我经常能在他家看见他的身影,但是大概……六个月前左右吧,我就很少见到付公子了,特别是有四五个月,我完全没有见过他。直到最近,听说最近他是每天都去陪萱姑娘了。” 康金旺跟苏裕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知道在这里再问下去也问不到更多的信息了,二人起身,拱手对老奶奶拜了拜,李裕说:“奶奶,打扰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既然付公子不在,我们改日再来拜访,多谢今日告知的事情,我们这就先走了,免得打扰奶奶做饭了。” 老奶奶起身送了几步,苏康二人就离开了,苏裕拿出颖都的地图,二人边走边看,终于在图中,找到了蔡萱家的位置,苏裕道:“现在是申时末,据奶奶所说,付世延应该已经离开了蔡家,我们现在去,避开付世延,单独找蔡萱问一问。” “好。” 蔡家离付家只差几条街的距离,苏裕和康金旺很快就到了。 他们这次敲门,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来开门的人佝偻着腰,胡疏鬓白,衣着普通,应该是家中老仆,康金旺问他:“请问蔡萱小姐在家吗?” 那老仆警惕地反问:“你们是谁?找小姐什么事?” 苏裕拿出官府文书,道:“老伯不必慌张,我们是颖都府衙的幕僚,今日前来找蔡萱蔡小姐,是要调查一些事情。” 那老伯十分心痛,说:“我们家小姐已经……我们家小姐清清白白,不知二位官爷为何要来调查我们家小姐。唉,你们进去吧,小姐最近情绪不好,你们不要吓着她了。” 苏裕说:“多谢老伯,我们会注意的。” 老伯叫了一个丫鬟来带他们去内院,进到内院一间房前,丫鬟小声敲门,说:“小姐,小姐,有客人来找你。” 里面幽幽地传来了一句话:“谁来找我?是付郎又回来了吗?” “小姐,不是付公子,小姐,你出来看看吧。” “好吧。”蔡萱推门待出,看到面前的是苏裕和康金旺后,害怕地尖叫起来,指着他们说:“滚!滚!你们滚!我不想看见你们。不要,不要,不要啊!走开,走开……呜呜……”说到后面,竟掩面低声哭泣起来。 苏裕和康金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何故,只好先退了几步,道:“蔡小姐,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找小姐来了解一下付公子,我们是付公子的新朋友啊。” 「付公子」这三个字像是会跑一样地钻进了蔡萱的脑子里,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摸了摸脸,亭亭站直,道:“二位见笑了,请到前厅详谈吧。”说着去房里拿了把纸伞,打开后自己撑着出来。 “蔡小姐,请。”苏裕和康金旺侧身先让她过去,蔡萱也不推让,背挺得直直地就向前走了。 到了前厅,三人落座,蔡萱屏退了下人,道:“二位既是付公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有何事?请问吧。” 苏裕开门见山道:“我们虽是付公子的新朋友,但也是颖都府衙的幕僚,于私,我们很不希望也后者的身份来找小姐,于公,我们又不得不以这样的身份来找小姐。” “什么?你们的意思是……付郎犯了事?” 蔡萱十分聪慧,一下子就明白了苏裕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说,“不,不可能的,付郎鲜少与人有嫌隙,不可能犯事的。” -- 第15页 康金旺说:“蔡小姐,我们现在也只是在了解,毕竟付公子的确有嫌疑,若小姐想为他洗刷嫌疑,就请配合我们的调查吧。” “好,你们想问什么?” 苏裕问:“小姐可知道,大概五六个月前,付公子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蔡萱脸色一白,却说:“没有,我经常都能见到付郎,他有什么事我会不知道吗?” 康金旺狐疑问:“小姐确定吗?” 蔡萱说:“我十分确定,此话绝无半分假。” 康金旺转了个话题,问:“我们已经得知,付公子的高堂已经离世了,那么付公子还有其它的家人吗?” “没有,在付郎双亲俱亡后,其它那些所谓的亲戚早就不是亲戚了,付郎也不把他们当亲人。” 苏裕问:“敢问小姐,付公子和您尚文成亲,他这样天天往您家来,您不怕清誉受损吗?蔡老先生声名远扬,最重礼教,怎么会同意付公子这样做呢?” “我与付郎清者自清,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搬弄是非。”她冷笑了一声,说:“至于我父亲,呵,他是很看重名誉,但他是他,我是我,不要将我们混为一谈。” 苏裕从怀里拿出那张付世延的家仆记录,问:“那请问付公子为什么要自贬身分,到唐府做家仆呢?而又为什么在唐文浩被谋杀后,他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唐府呢?” 蔡萱看了两眼,道:“这不是付郎,付郎这几个月都来看我,他哪有时间,又哪有精力去唐府做家仆呢? 而且付家即便没落了,付郎也还没有到要去做家仆的地步。 此人皮肤黝黑,名叫赵轲,只不过长得与付郎有几分相似罢了,凭这几分相似你们根本就无法确定是付郎,你们其它所谓的证据和嫌疑,怕只是空中楼阁吧。我累了,无事你们请便吧,来人,送客。” 苏裕和康金旺被人下逐客令,只好起身告退,出了蔡府,李裕道:“蔡小姐不肯配合我们,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让她无话可说。” 康金旺说:“是啊,这人何止是相像,简直除了肤色都一样,蔡小姐这是有心袒护,此事必有蹊跷。” “而且,她刚刚一开始看到我们的时候,无比惊慌的样子也绝对有问题,我们先去各大药铺查一下「见血喉」的购买记录,看看有没有跟付世延或者跟他有关的人买过此毒药。”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买这种毒性极强的药都是需要出示身份凭证登记的,最近的应该是荣泰药铺,我们先去那里。” 到了荣泰药铺,一位伙计迎了上来,问:“二位少爷,请问要些什么药材呢?” 苏裕拿出官府文书道:“我们是府衙差人,最近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其中一个人的致命器物是「见血喉」,请将「见血喉」最近半年的购买记录拿与我们。” 那伙计倒也配合,连连说是是是,就飞快地跑去找记录簿了。 待他拿来时,苏裕和康金旺细细地翻看了一遍,「见血喉」虽然是一种很好的鼠药,但是制作成本高昂,毒性极强,故而半年来买这种鼠药的人不多,他们很快便看完了,并无付世延或者蔡萱的购买记录,正待离开时,突然听到内堂里传来了几句又愤怒又压抑着的话“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干活的,这药我上了三层锁,都说了每天歇业的时候要锁好这个,以免被人盗窃啊,你们这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你们,唉……” 苏裕和康金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去看看?” “请问您是荣泰药铺的老板吗?”老板看了他们一眼,说:“是。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苏裕将自己的临时身份又重复了一遍,问:“您刚刚说的药可是「见血喉」?” 老板拿起旁边的药箱,说:“两位大人,看看这压箱底的「见血喉」,居然少了两瓶,这个价格多高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一不小心,可是会害死人的啊,这可怎么办呢?” 康金旺问:“老板,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三把开启这个药箱的钥匙?” 老板皱眉说:“没有了呀,除了我那干儿子有完整的三把,还有荣大、荣二、荣三各有一把,没有了呀,我干儿子虽然为人有些鲁莽骄衿,但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 荣大、荣二、荣三都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不会的。肯定是他们粗心大意,忘记上锁了,才让贼人有机可趁。” “您的干儿子,还有荣大、荣二、荣三现在在这儿吗?”康金旺问。 “我的干儿子不在这,其他都在。” 苏裕说:“请您将他们三请来,我们有话要问。” “荣大、荣二、荣三过来,大人找你们问话呢?” 苏裕问:“平时你们是不是打烊后便给这个装着「见血喉」的药箱上锁呢?” “回大人的话,是的。我们店里其实还有很多比「见血喉」更加贵重的药,但是因为「见血喉」是拿来毒鼠是一等好药,用来杀人也是一等好药,所以我们掌柜的嘱咐我们每天打烊前都要给这个药箱上锁,我是大徒弟嘛,所以我先看着荣三锁上第一把,荣二锁上第二把,我再将第三把锁上,这样的话,除了老板、我们三人一起、还有少爷可以打开,就没有其他人可以打开这个药箱来偷窃了。” 康金旺问:“你们少爷叫什么名字?” -- 第16页 荣二说:“少爷跟我们老爷姓郑,名武虎。老爷半辈子都在为药铺劳碌,这么多年来屋内无妻,膝下无子,后来老爷觉得自己老了,也想有个孩子承欢膝下,老爷有个朋友姓郑,郑老爷家中儿女众多,听到老爷这么说,就让郑少爷认我们老爷做干爹,老爷待郑少爷如同亲生孩子那般好呢。” 郑武虎,那天跟付世延一起去周家酒楼的人。 苏裕问:“你们少爷这个时候一般会在什么地方?” “这个时候……应该在付世延付公子家。” “付世延和郑武虎什么关系?”康金旺问。 荣大说:“付公子和少爷是多年好友了,当年付家没落,很多朋友都疏远了付公子,只有我们少爷一直陪着付公子,我们少爷是十分重情重义的人。每天的这个时辰,少爷都会去付公子家坐一坐,聊聊天呢。” “我们问完了,你们继续忙吧,多谢。”李裕说完,便与康金旺一起走了。 兜兜转转,二人又来到付家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到里面有一男子愤怒地说:“付世延,枉我平时对你这么好,现在要你帮我写一篇文章,你都不肯吗?” 付世延怎么回答,他们也没听清,康金旺抬手敲门。不一会儿,里面的人打开了门,看到的竟是怒气冲冲的郑武虎。 郑武虎眼里冒着火,燃燃混混地烧着,让他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抬腿想走,苏裕伸出左手,轻轻一拦,说:“请郑公子先别走,我们需要您和付公子聊一聊。”付世延听到动静,也没有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靠在椅背吹茶,见到他们三人进来,半点都不诧异,继续吹着烫茶,对他们不加理会。 苏裕道:“我们是府衙人员,怀疑付公子与一桩精心谋划的谋杀案有关,故今日过来,问公子几个问题,请付公子如实相告。” 付世延喝了一口茶,道:“呵,随你们问,我没做过的事,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康金旺说:“那请先说说,你们二人刚刚因何事发生争执?” 郑武虎一听到这谋杀案扯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说:“两位大人,这这不关我的事啊,我刚刚与尚钦是发生了争执,可是那都是私事啊。” 苏裕说:“请你不要含糊其词,把事件始末细细说来。” 郑武虎两只手无处安放似的抓来抓去,说:“是这样的,前几日我干爹说我人叫武虎,不能真的当一个一介莽夫,虽然会认字,但是也要会写点文章,作点诗词,我就读过几年书,也不是读书的料,能认字能背几篇古文就不错了,我干爹这样,不是为难我吗? 可是我之前已经推脱过几次了,我不想惹怒我干爹,就应承下来了,然后来找尚钦,也是让他帮我写篇文章或者几首诗词,让我能给我爹一个交待,谁知他怎么样都不肯帮我写,我生起气来,开门想走,就看见两位大人了。 整件事就是这样,是我不好,不应该找尚钦给我当代笔,尚钦不答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付世延说:“我一介书生,有点书生傲气有何不可?代笔代笔,有何意义,将别人的文章挂上自己的大名,就真的可以掩盖你胸无点墨的事实吗?用我的文章做一块遮羞布,就真的可以遮住你自己吗?” 郑武虎满脸羞愧,说:“尚钦,别生气,我错了,是我不好。” 苏裕问:“郑公子,你身上是否有荣泰药铺「见血喉」的三把钥匙?” 郑武虎说:“是的。”他从身上找出了这三把钥匙,“我干爹嘱咐过我,说这个很重要,所以我每日都随身携带,睡觉都压在枕头底呢。” “付公子知道你身上有这三把钥匙吗?他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钥匙呢?”郑武虎说:“我这个人吧,爱炫耀,所以……我跟尚钦说过这个,也拿出来给他看过。” “那这几个月来,你有没有哪一天跟付世延睡在同一间房屋里?”康金旺问。 “这几个月来是有挺多天我在这里留宿,不过我都是睡客房的。” “是你自己要留宿,还是付公子邀请你留宿?”苏裕问。 郑武虎看了付世延一眼,犹豫着说:“是尚钦说天黑了,回去不方便,干脆在他这凑合着。” 付世延道:“那又如何?留一个朋友在家,正常不过。” 康金旺问:“郑公子的睡眠深浅如何?” “我睡眠很好,每晚都睡得很熟。”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你睡熟后进入你房间并且拿走三把钥匙,再趁你还没醒将钥匙放回来,你未必可以察觉。” 郑武虎虽然不是十分聪慧,但这么一想,也觉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付世延,他冷汗连连,颤抖着说:“是。” “你们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猜测,就凭这,根本不可能证明我就是凶手。”付世延说。 “我们都还没有说是什么案,如果你毫不知情,你怎么知道这些证据不够?”苏裕问。 付世延冷着脸不说话,苏裕拿出唐府的家仆记录,问:“这个人,是你吗?” 付世延视若无物,说:“不是。” 苏裕又问郑武虎:“郑公子瞧着,这个是付公子吗?” 郑武虎说:“是挺像的,但不能完全确认是尚钦。” 康金旺问:“那加上身高七点四尺,左手手背靠近大拇指处有颗黑痣,脖子上有一条不小心刮伤的伤痕,这些够不够确认了? -- 第17页 付公子,可否站起身来,将脖子的领子拉下一点呢?现在虽是寒冬,但是屋内也没有这么冷吧,付公子不必盖得严严实实的。” 付世延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袖子里藏了藏,说:“这些在家仆记录上根本就没有记载,怕是你们凭空捏造,认定了我是凶手吧。” 康金旺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说:“这是唐府里面其他下人和管家对这个家仆的描述,白纸黑字,是实实在在的,非是我们凭空捏造。” 苏裕接着说:“还有,我们已经拜访过蔡小姐了,她坚持说这几个月你仍是每天去看她,就是坚持说你没有去唐府做过家仆,如果你拒不配合,我们也许要再找一趟蔡小姐来证实了。” 康金旺说:“我们也不想去找蔡小姐,她见到我们的时候十分惊慌,不是因为我们是府衙中人,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蔡小姐这么惊恐,有何故呢?” “你们不要去找她,我认。”付世延站起了身,将脖子领口拉下,左手背伸出,全部符合刚刚康金旺所说的。 “那两个畜生该死。”他挺直了背走向门口,今夜无星,他抬头看着浑沉沉的天空,放声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不死何为?”【1】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诗经?鄘风?相鼠》 9、盖尽人间恶路岐 还是亭亭玉立的好姑娘。 “二位请坐吧。”付世延转过身来,看了难以置信的郑武虎一眼,说:“你也坐吧。” 他倒了几杯热气腾腾的茶,分别递给了苏裕、康金旺和郑武虎,自己也添了一杯,坐下,道:“这件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我和阿萱自幼相识,两小无猜,待我们长大些时,心里清楚我们早已是两情相悦了,于是我便让我父亲去蔡家提亲,蔡老爷同意了,我们十分欢喜地订了亲。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后来……我父母死于非命,蔡夫人,也就是阿萱的娘亲,不看好我家的发展,觉得将女儿嫁到我家会过苦日子,想退婚,蔡老爷十分讲忠义,坚决不同意,加上阿萱非我不嫁,也就只好同意不解除婚约。 “我父母去世后,阿萱经常来安慰我,陪伴我,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一日,阿萱随父母去城外踏青,碰上了唐文浩和何沛二人,几人一起走了一路,何沛对阿萱一见倾心,那日之后处处苦缠,蔡夫人认为何沛家世好人品佳,故时常让阿萱去接待何沛,希望阿萱弃掉我这落魄书生,盼阿萱对何沛能生出情意。 蔡夫人不懂得,名利地位永远都换不来真情真心,她的默认,直接将阿萱推进了火坑。 “何沛这浪荡子,日日去蔡府缠着阿萱,那几个月我在溪州白鹤书院教书,没有空闲时间去找阿萱。 没想到,给了这个小人可趁之机。那日我结束了长达四个月的教学,第一时间就赶去看阿萱,却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名女子衣衫不整地侧躺在草丛里,我料想她定是被奸人所害,心下不忍,便脱下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谁知她突然低声呜咽,我一听,那不是我的阿萱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搂紧她的……”付世延的声音阵阵哽咽,掩面良久,才继续说。 “我恨极了何沛,想立刻冲过去杀死他,我也恨唐文浩,他是帮凶,我知道,自己一个文弱书生,直接去杀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何沛还是学武的。 我没有力气,我就用我的计谋,倾尽一生,必置这二人于死地。 “这二人中,何沛心思较为缜密,而唐文浩比较蠢钝,且心胸狭窄,于是我潜入唐府,想从唐文浩那边下手,我一开始只能做一名杂役,然后不断靠近唐文浩,终于让他注意到我了,并且让我做了他的近身仆人,我看着他和何沛酒肉谈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多么想一刀砍死他们,可是我无能,我只好经常抓一些小细节,以小见大,天天在唐文浩面前隐秘地挑拨着他和何沛之间的关系,唐文浩粗人一个,渐渐地就疏远了何沛,一来二去,何沛肯定也注意到了,瞧,酒肉朋友就是这么容易挑散,一点点不高兴便能让这友谊分崩离析。 “就这样渐渐地,唐文浩和何沛从酒肉朋友变成了心下嫌恶,表面还风平浪静的朋友样子,我见时机差不多了,恰好还有半个月便是碧涧雅会,那是个文人相聚,写诗作文的日子,我听到唐文浩和何沛还是相约一起去碧涧雅会,我父母还健在时,我曾经去过几次,我知道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自备纸笔,然后需要写诗作文时从袖中掏出纸笔,我算准了这一点,便开始谋划了。 “那一日,唐文浩要出门,我提前找了一批武夫,趁他出门时让那批武夫来假装杀他,我假装拼死相护,让其中一人在我手上划一刀大伤口,但是不伤唐文浩分毫,我只是想吓他,唐文浩惊魂不定地回去后,我捂着受伤的手去他那里,以一个忠诚下人应该有的态度告诫他以后出门带把匕首防身比较好。 他答应了并且让我去找一把锋利一点的匕首,我求之不得,当晚武虎来找我,我就邀请他在这里留宿一晚,等他睡熟后,我去他的枕头底下拿了那三把钥匙,之后去荣泰药铺,我拿出我早已经配好的钥匙开了门,拿了两瓶「见血喉」,回来将钥匙放回原处。 -- 第18页 在碧涧雅会那天早上,我诚恳地让唐文浩带上那把我早已经涂满了「见血喉」的毒药。 “早在我潜入唐府之前,我就已经买通了何府的一个普通小厮,我暗中查过,这个小厮家中有重病老夫,十分缺钱,我给了他一百两,并且让他以后帮我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就再给两百两给他,他答应了,在碧涧雅会那天早上,我让他在何沛已经整理好并且放好纸笔的袖子里再放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我模范唐文浩的笔记写的一句话「何沛玷污了蔡先生的掌上明珠,着实令人气愤,前吾念着兄弟情谊庇护着他,今他死不悔改,吾无能为力,请颖都报社将此事加以报道,给蔡小姐一个交代,给何沛一个教训……」,我知道,当何沛掏纸笔的时候,比如会发现里面有这么一张纸,也必然会勃然大怒,但他好面子,绝不会在碧涧雅会上与唐争吵,带等到碧涧雅会结束之后,人都走光的时候,他必然会强留下唐文浩要一个解释,唐心胸十分狭窄,他见何沛如此质问他,必然也会生气,我服侍了他几个月,知道他极为暴躁,定会以为这是何沛在诬陷他,人在生气的时候,做的事情往往不计后果,之后发生了什么,想必几位也都知道了。” “你的确谋划了很久很细,但是,你就这么料定,经过这些事情,他们两个一定会命丧黄泉吗?”康金旺问。 “我不确定,但是我确定唐文浩一定会拿出那把匕首让何沛滚,何沛看到匕首后会更加生气,以为唐文浩想杀他,他练过功夫,唐文浩根本就不会是他的对手,他们也许谁都没有杀人,但是他们一定会有人被匕首划伤,那匕首可是我自掏腰包,用了最好的材料,请了最好的刀匠做出来的,我不敢说削铁如泥,但一定划到皮肤就会流血,流了血,「见血喉」必会让其中一人当场毙命。 不管哪一人死了,剩下那个都会被认为是凶手,唐何两家势力相当,他们杀的若是一个平平无名之辈,完全不必担心,可是无论死的是唐家人还是何家人,双方都不会善罢甘休,必会追究到底,活着的那一个,也不得不死。” 苏裕道:“论心思缜密,何沛绝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碧涧雅会向来是收到了帖子才能去的,他们二人争执乃至其中一人死后的过程中,你在场吗?或者说,你在亲眼目睹吗?” 付世延摇摇头说:“没有,我安排好一切后就出了唐府,在家里等着他二人死了的消息。” 郑武虎早就已经抹着眼泪,哭着说:“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是朋友啊,我真心把你当好兄弟的啊!” 苏裕和康金旺对视一眼,都有疑惑。突然,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急切而又凌乱。康金旺去开门,见到的竟然是喘息未定的蔡萱。 蔡萱看到是他,没说什么,跑过去付世延眼前,凄然问:“付郎?付郎?” “阿萱,我……认了。” 蔡萱捂着胸口,颤抖着说:“我刚刚心口狂跳,喘不上气来,我想你是发生什么事了,便立刻赶过来了,我还希望是自己乱想了,没想到……没想到……” 她转过身,像是摇摇欲坠的一朵花,在风雨浇打下愈加顽强,对着苏裕和康金旺盈盈地施了一礼,说:“我才是凶手。” 付世延大惊失色,说:“怎么可能呢?凶手明明是我啊,所有的谋划都是我做的。” 蔡萱转头,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她说:“没错,但是在碧涧雅会的前一天,你将你的计划告诉了我,脸上全是大仇将报、残忍快意的癫狂之色,我不想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想你今生皆背负着两条人命踽踽独行,所以我……” “不!”付世延难掩悲痛,“我怎么会踽踽独行呢?我……我还有你啊!” “付郎,你错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是我了,就算你没有去谋划怎么杀那两个人,我也回不去了,我们也回不去了,付郎,还有你,你,你。” 她点着苏裕、康金旺、郑武虎,神色平静,“你们不会知道,也不会明白,当一个女子的衣带被强行解开时,她便再也不为这个世道所容了。甚至……不被草木阳光所容。” “自那日后,我不敢站在有光的地方,我出门不敢往地上看,我不能看见地上的草,就连看见地上的虫子我都恶心,看见这些,我会忍不住尖叫,浑身上下都有颤栗的感觉,看见陌生男子,我甚至连续做一旬噩梦,我的双眼渐渐看不清了,我时常不自觉地流眼泪,没有哭,就是流眼泪。我甚至觉得自己矫情,可我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 “阿萱,别说了,别说了,你回来,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付世延紧握着蔡萱纤细的手腕,恳求地看着她。 “付郎,没用的。若是只有这些,你知道的,以我的性格,没那么容易被打垮,我那时想,没事的,没事的,再过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我就可以重新在阳光下撒腿奔跑,我可以躺在草丛里跟小动物玩耍,我可以跟陌生男子谈笑自如,我可以继续做很多事情。” “我发现我错了。” “我父母完全没有关心我为什么最近整个人都变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我变了。 一日,我娘来问我,为什么最近何沛不来找我了,我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也请我娘不要再提起这个人,我娘问我原因,我说我不想说,她不依,一直逼问我,我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我娘居然说,让我去求何沛娶我,何沛肯定还喜欢我,她说我已经不清白了,没得选了,我只能去求何沛娶我,明媒正娶地娶我,呵呵呵,呵呵呵,我不是她的女儿,我是一件已经被损毁的货物,要自销自卖,自生自灭。” -- 第19页 “我娘将此事告诉了我爹,我本以为从小疼爱我的爹爹不会将我推进火坑的,没想到我爹和蔼地来找我,跟我说,他一生名声清明,不能因为我这事让他名誉受损,让家族蒙羞,他能帮我做的,只有十里嫁妆,风光无限。 呵呵,好一个十里嫁妆,好一个风光无限。连我的爹娘都如此,外人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沸沸扬扬,怎么……逼我去死。” 她缓缓地跌坐在地上,说:“我都说与你们听,告诉你们,我是怎么让唐文浩和何沛死的。何沛是最畜生的,唐文浩也不是好东西,我不喜欢何沛,唐文浩便将我绑了送给何沛,显示他狗屁的兄弟情谊,那我肯定是,要让他们死前,也做不成兄弟。” “碧涧雅会那天,我一直藏在一棵可以看到何沛和唐文浩二人举动的大树后面,我看着何沛拿纸笔出来的时候果然脸色大变,我一直等着,到碧涧雅会结束的时候,人都走光了,何沛还拉着唐文浩不让他走,我看见他拿出那张纸条来质问唐文浩,我便从树后走出,走到他们面前,他二人神色大变,我到何沛面前,很自然地就想呕流眼泪,我忍住了恶心,但是我一直流眼泪,流眼泪对我来说,已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始,但是难以停止的习惯了,何沛看着我,满是心疼和愧疚,说,对不起,他一时鬼迷心窍了,他只是太喜欢我了,只要我愿意,他随时可以来提亲。我知道,他还喜欢我,那就够了。 “我哽咽着对他说,我愿意,可是之后我又拼命摇头说不行,他急了,问我为什么,我死瞪着唐文浩说,他……他糟蹋了我。 何沛本就喜欢我,再看我一直流眼泪,以为我真的受委屈了,我诬陷唐文浩的话,他已经信了五分,可是还不够。 我继续说,他这段时间是不是跟你越来越疏远了,如果他问心无愧,为何要如此? 何沛的脸惊疑不定,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唐文浩,唐文浩发怒地从怀里抽出匕首,说,你个疯女人可不要乱说话,我假装害怕地躲在何沛后面说,他居然还带了匕首,看来是早有准备啊,阿沛,别怕,我这也有一把匕首,你拿着,防身,何沛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接过了我的匕首。 “我带的匕首也涂满了「见血喉」,唐文浩见何沛也有匕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又怒又惧,想先下手为强地划伤何沛再逃跑,何沛见他动真格,立刻拔掉了鞘,伸手一抹便抹到了唐文浩的脖子,划出一道伤痕,何沛本以为这样的伤不可能致命,没想到唐文浩马上就脸色发青地倒下了,何沛立刻认识到不对劲,想回头问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我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针对准他头顶的百会穴插了进去,他像条狗一样倒了下去。 “我将他踢过一边,拿出我早已经准备好的针包,专挑他的心肝脾胃,因为他曾经讲过,我是他的心肝脾胃,所以我一针一针地亲手插进去他的心肝脾胃里,他应该没多久就死了,感受不到我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死,还不知道会做多少坏事呢,我不会大义凛然地说我是在替天行道,我想说的是,我是为了自己而杀他的。 而杀死唐文浩的匕首,还有何沛的死,全都是我直接造成的,与付郎无关。你们要捉,就捉我吧。” 付世延像浑身脱力一样浑浑噩噩的,郑武虎在为着自己的事情竟连多年好友发生了这么多事都不知道而自责。 苏裕摇摇头,说:“蔡小姐,我们不会捉你去府衙的,我们做不到……” 康金旺说:“现在还没有闭城门,你们赶紧收拾些东西离开颖都,还有机会过一个前半生不甚圆满,但是后半生美美满满的生活。” “多谢二位好意,你们不愿,那我自己去就好了。”蔡萱抓着付世延的手,付世延慢慢地也坐到了地上,蔡萱用手抚去付世延的泪痕,却越抚越多,蔡萱笑着说:“付郎,我不流眼泪了,你也不要流眼泪了,好不好?” 付世延拼命地点点头,说:“好。” 她捧着他的脸,说:“我走后……不要为我消沉,你长得好看,又聪慧,意气风发地走到街上,多好啊,我希望是那样的。我祝你,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蔡萱站起来,还是亭亭玉立的好姑娘,她往外走去,天上不知道何时飘起了雪,白白茫茫地伏在大地上,像是要将一切罪恶的枝芽都冻死,那么冷啊。 付世延也站起来,他太了解她了,他仿佛已经看到她要做什么,他不要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他要为他的阿萱,他要为千千万万个不知名的「阿萱」,铺一条走向善义的阳光大道。 翌日,颖都报社的纸报上,上面大大地写着“蔡先生千金蔡萱小姐自刎于府衙高堂之上。” 下面长篇大论地叙述了蔡萱去自首,然后自刎,最后用自己的血写下了两句诗。 我以我血寄青天,遍染人间清白色。 付世延写了两句诗给郑武虎,让他去给他干爹高兴一下,郑武虎没作声,去报社用付世延的名字登了上去。 我用我力踏污泥,杀尽恶邪歌欢乐。 10、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困囚笼,心无缚锁。 孟敛自那日回宫后,将苏裕给他的小卡纸藏于衣袖中,日日贴身带着。 -- 第20页 怀着此物,于他而言,既是对阿木乌斯、对自由的强烈憧憬,又是对苏裕的依恋,他要了一个缥缈的承诺,而那个承诺又将伴着他成长。 他得了陈子晗的许可,只要一有空,便泡在墨香书堆中。 身困囚笼,心无缚锁。 御膳房的甜点从炸麻团到甜碗子,如此过了八个年岁。 这日,孟敛去尚服局给陈子晗拿新衣服时,却看见秀叶亭湖边,明贵妃正和碧玉站着面对面讲话。 突然,明贵妃自己撞到碧玉上,倒退几步,碧玉连忙却扶起明贵妃,却被明贵妃甩手推开。 碧玉如今,应该称是碧嫔,她温柔善良,深得承庆帝喜爱,却因为她身份低微,承庆帝也不好将碧玉封得太高,不料这使碧玉处在一个受人嫉妒又无法自保的境况中,经常被地位高又不受宠的妃子找借口欺负。 今日,便是这明贵妃来找麻烦了。 孟敛见过碧玉几次,碧玉待他很好,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孟敛走近了些,听到明贵妃的宫女尖声怪叫,说:“啊!碧嫔娘娘,你为何要推贵妃娘娘,我们娘娘可是坏了身孕的,你这一推,要是我家娘娘不小心没了孩子,陛下必然龙颜大怒。” 碧玉的宫女护主心切,说:“贵妃娘娘,我家娘娘定不是故意的,都怪奴婢没有提醒我家娘娘,请您责罚。” 明贵妃冷笑说:“哼!你家娘娘不是故意的,难道本宫就是故意的吗?你,过来。”她伸手一指,叫的竟是孟敛。 孟敛来到明贵妃跟前,分别给明贵妃和碧嫔行礼,说:“独参见贵妃娘娘,参见碧嫔娘娘。” 明贵妃趾高气扬地问:“你刚刚可是从这里经过?” 孟敛低着头,说:“是。” “那你说说,刚刚碧嫔是不是「故意」推我的?” 孟敛沉默了一会,说:“依独所见,碧嫔娘娘不是故意的。” 碧玉在身后,感谢地看了孟敛一眼,其实就算他说是,碧玉也不会怪他,碧玉知道,在这宫里,奉承地位更高权势更强的人,是明哲保身的第一要义,孟敛却念着一点情义,没有这么做,不过他因此得罪了明贵妃,碧玉也十分担忧他的处境。 果然,明贵妃冷下了脸,对孟敛说:“很好,你给我去亭外跪着,跪够两个时辰。” 酷暑时节,烈日炎炎,明贵妃如此心胸狭窄,跪够两个时辰,竟是想要他半条命。 孟敛仍是低着头,说:“是。”碧玉想开口请明贵妃轻饶,孟敛转身,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准备去亭外跪了。 “等等。”一个朗郎清清的声音传来。 孟敛诧异地转身,来人身着官服,气度不凡,孟敛心中咚地一声,此人正是苏裕。 这些年苏裕身量高了一些,面容比八年前更棱角分明,其它倒是没什么变化,孟敛一眼就认了出来。 明贵妃见苏裕身着高等官服,也不敢太放肆,问道:“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苏裕拱手道:“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今日陛下命我兼任太子少师,臣这便准备去平央宫,没料到在此迷路了,碰巧看到了二位娘娘,未免两位娘娘因此而有了嫌隙,臣也可以作证,碧嫔娘娘并非故意。” 明贵妃虽身处后宫,但是消息灵通,翰林院掌院学士? 她记得是苏家子弟,还是得给几分面子的,只好心中愤愤,笑着说:“那今日是我误会碧嫔了,此事便当没发生过吧,你也不用跪了。”说完便不再看他们,带着宫女离开了。 碧玉松了一口气,说:“今日多谢大人相助。” 苏裕笑道:“娘娘不必客气,臣也只是实话实说。” 碧玉也不便与外臣待得太久,道:“大人若是仍找不着路,可以让这位小朋友帮忙,他便是平央宫的人。” 苏裕点点头,看了一眼「小朋友」,碧玉便也走了,只剩下他和孟敛在亭中。 孟敛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他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是也不矮,现在就比苏裕矮一个头,只不过碧玉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就喜欢叫他小朋友,平时也倒随随便便,可是今天见到了阔别八年的苏裕,孟敛真想把头缩进衣领里。 他说不上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又高兴又激动,他好想把自己袖子里的小卡纸拿出来,跟苏裕说自己便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可是他当初没说自己在皇宫里啊,苏裕说他骗他怎么办? 这些年自己的外貌变化也很大,苏裕不认得他了怎么办? 不对不对,万一苏裕甚至不记得他救过一个小孩子还给了他承诺怎么办? 又……又万一苏裕记得起来全部事情,也认得他,却没有办法带他出宫去阿木乌斯怎么办,这会不会让他们尴尬? 孟敛表面上看起来是呆住了,内心里却波涛汹涌,千转百回,不知如何是好。 苏裕见孟敛呆住了,也没催促,静静地在等着孟敛回神。 孟敛低着头,却偷偷地抬起了眼帘,见苏裕看着他,好像是没有认出他的样子,孟敛感到有点失落,强自收敛了各种情绪,说:“大人,请跟独来吧。” 苏裕点点头,说:“好。”二人走出亭外,风卷着盛夏吹过,热度不降反增。 苏裕问道:“小公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吗?” 孟敛一惊,不知道苏裕是怎么知道的,说:“是的。” -- 第21页 孟敛忍了又忍,想着虽然苏裕没认出他,但是还是想和苏裕多说几句话,便说:“大人年纪不大,却被任命为太子少师,这可真是少见啊,大人必是才华出众,头角峥嵘。” 这话颇有些拍马屁的嫌疑,孟敛说完之后就有点后悔没话找话了。 苏裕说:“小公公过誉,陛下命我做太子少师,也是因为我年纪不大,也许能让太子殿下当我如师如友,能在学习的时候更加快乐罢了。小公公在殿下身边多长时间了?” 孟敛说:“已经……八个年头了。”也是我记着你的……第八年啊。 “小公公,可曾想过出宫?”苏裕问。进了皇宫,也并非没有再完完全全出去的一日,宫中有一个对宫女内侍的出宫制,简单来说,在宫里面满十五年的宫女内侍,若是表现得好,经过各自主子的允许,可以批准离开皇宫,另谋生计。 “想过,不过我还得七年才满十五年,在这之前,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小公公若是真的想,总能有机会的。”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便来到了平央宫。 孟敛说:“太子殿下现在应该在书房,我先带大人去见太子殿下吧。” 来到书房,果然看见陈子晗在里面看书,孟敛通报说:“殿下,少师来了。” 陈子晗闻言放下书,苏裕进门行礼,说:“臣参见殿下。” 陈子晗连忙还礼道:“少师请起。” 苏裕说:“臣姓苏名裕,字舟济,殿下可随意称呼。” 陈子晗说:“原来是苏先生,早闻大名,今日真是有幸,父皇竟然请您当我的先生。” 苏裕道:“臣不敢,按照陛下的意思,从今日始,我便开始为殿下讲授古文和礼法。” 孟敛在门外,十分高兴,那就表明,以后他日日都可以见到苏裕,经年累月,苏裕总会想起他的。 里面响起苏裕清清朗朗的声音,讲着圣人之言,没那么规矩,却多了几分意趣,他对各种典故事例信手沾来,讲一句话可以延伸出很多其它内容,既有联系又有差异,一堂课上下来,里面的陈子晗和外面的孟敛都觉酣畅淋漓,痛快而不痛苦。 苏裕每日下朝后都会来平央宫教书,孟敛在门外,也能听个七七八八,渐渐对苏裕的崇敬之情愈加浓烈。 一晚,孟敛因为太困了,迷迷糊糊地外衣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入了一个荒唐离奇的梦里。 他似魂游仙梦般,屋里白雾飘飘往上,走进里面,居然看见苏裕在握着自己的手教他写字,写的居然是「至死靡它」,他吓了一跳,立马离开了这间房。 他又飘到了另外一间房里,看到自己和苏裕并排坐在书桌上看书,这没有什么。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个在书桌下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孟敛要疯了,又出来了,看见后面有无数的,完全一样的房间。 他无法自控地又飘进了下一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居然躺在苏裕的腿上睡得香甜,这都是些什么? 孟敛在梦里呐喊着,这次直接浮到了下一间房,孟敛的心砰砰狂跳,不可置信地看见自己,亲了一下苏裕。 孟敛在床上猛地睁开了眼,急促地喘着气,脑海里全是暧昧遐思,他突然笑了起来,不自觉地、无声笑着,他从怀里将苏裕很多年前给他的小卡纸拿出来,看了又看,桃花眼弯弯。 他是一个内侍,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那又怎样,一个内侍也可以有爱的能力,和被爱的机会。 他想…… 11、时人不识凌云木 他迎头兜了满袖暗香。 绿叶泛黄,秋高气爽,清风节将至。 清风节每年秋分在宫内举办,以前原本是皇族的娱乐竞技活动,后来慢慢发展,整个宫中年满十八岁的人,不分男女,无论贵贱,都可以参加这个节日。 清风节分为诗书、舞乐、棋艺、骑射、医药、厨艺和园艺七项,参赛者可以报名参加其中一项或多项,皇族、大臣和宫人不分场次,一起比拼,目的是鞭策皇族后辈奋发图强,也给大臣和宫人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历时五日,每当这个时候,平日寂寂沉沉的皇宫都会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气。 苏裕今日来授完课,随口问:“清风节将至,不知殿下想要参加哪个比赛?” 陈子晗道:“其它我都不甚精通,看来我今年还是参加诗书和骑射这两个比赛。不知老师今年参加哪个?” 苏裕说:“往年都是只报诗书这一个比赛,今年我想再报一个棋艺。小孟呢?” 孟敛看着苏裕,说:“独跟大人一样,也报名诗书和棋艺这两个比赛。” “哦?”苏裕有些诧异,“你还会棋艺?我竟不知。” 陈子晗也惊奇地说:“莫说老师了,阿敛在我身边十一年了,我也才知道。” 孟敛在心里狡黠地笑道:“大哥哥和殿下,我这些年跟着师父学的东西可多啦,在书上学到的也可多啦,等到以后,我一样样地告诉你们。” 他虽然已经长大了,可是在苏裕面前,还有着隐秘的天真烂漫,自己会的东西,就是要拿出来给苏裕看,完完整整的,在爱慕的人面前展示自我,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让那个人知道,瞧,我喜欢你啊,想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值得喜欢,所以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点点也好。 -- 第22页 孟敛说:“我跟朴公公学过一段时间的围棋,略通皮毛。” 苏裕道:“既然我们都选了诗书,那便有可能在赛场上碰面,到时候场上凭真功夫相见。” 陈子晗一听,心中也涌起了豪情,说:“好。” “朴师父,朴师父。”孟敛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总务府,找到了朴公公,高兴地说:“独刚刚去报名了诗书和棋艺比赛呢。” 朴公公五十岁左右,有一撮头发已明显变白,在其它仍旧黑亮的头发中格外显眼,他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明显。 朴公公做事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种沧桑之后看透人世间的智慧之感,每个人第一眼看到他,都想到的是智慧,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光明寺里的禅佛大师,而不应该是在内务府里当总管,但也因此,他进宫的时间不长,资历也不深厚,却能让所有的老宫人都心悦臣服地让他当总管。 他笑了,说:“敛子,师父也教了你园艺和厨艺啊,为什么不报这两项呢?” 孟敛心道:“当然是因为大哥哥去诗书和棋艺,所以我也要去。” 不过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他连师父都不敢告诉,只说:“独第一次去,不懂规矩,先报这两个试试,不然比赛太多了可能也转不过来。而且园艺和厨艺那边能人辈出,我还真没有信心。” 朴公公拍了他的头一下,佯怒道:“你是担心师父教得不好,上不了台面是不是。” 孟敛说:“独哪里是这个意思,师父不要误会了,独知道,师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师父。” 朴公公说:“你这小鬼头,见过多少人,就说师父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师父,等以后你出了宫,见识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便记不起最好最好的师父这把老骨头咯。” 孟敛撒娇道:“怎么会呢?到时候师父可以跟独一起出宫,我就一辈子带着您,不会忘记的。” 朴公公想:“这孩子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可是我这一辈子啊,是不可能再到外面去的了。” 他叹道:“敛子,你去参加这些比赛的时候,记住,千万不要用尽全力。” 孟敛沉默,他知道朴公公这是为他好,可是他真的真的好想展示出自己的能力,跟苏裕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旗鼓相当地站在那里,在一起,日月争辉,浪石相对,天造地设。 朴公公说:“敛子,时人不识凌云木,不一定是件坏事。你还小,见识的也少,等你再长大些,还不明白的话,师父再跟你讲一个故事,师父自己的故事。” 孟敛点点头,说:“好,师父,独听你的。” 朴公公拍了拍孟敛的肩,道:“不要难过,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以后还有施展手脚的一片天地。” 孟敛只难受了一小会,便重新抖擞精神,弹了起来,哈哈笑说:“不用以后,独现在就可以施展手脚,师傅你看。”说着游走踢步,抓拳动肩,打了一套他最近新创的咕噜拳法,水般流动风般飘逸,既柔软又有力。 朴公公大声说:“好。” 一套下来,孟敛大汗淋漓,十分精神,走到朴公公身边重新坐下,说:“这是独融合从小学的八卦拳和师父教的蛇步法,还有我之前在书上学的落叶风吹,这几个融合起来加上自己的感觉,随心而动,畅快极了。” 朴公公欣慰道:“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今日刚好你我都有空,那师父今天便教你推绵掌,若不是宫中限制太多,师父真想将毕生武功全授与你。” 孟敛兴兴头头:“师父武艺高强,独要是能学到师父十分之一的本领,就很不错了。” 朴公公也哈哈大笑,“你这孩儿,不是拍马屁,胜似拍马屁。” 天阔风劲里,一老一少扎着马步,推掌入绵。 一人站在院外,良久伫立,秋风吹落花瓣,他迎头兜了满袖暗香。 12、知我者不知我者 他饱经风霜,她安享尊荣。 承庆帝坐在高台上,文武百官和各宫宫人都在下方站着,品级高的站在前方,往后一眼望去,只见排排人头。 承庆帝高声道:“今日清风节正式开幕,共历时五日,每个比赛的前三,官级、等级都升一品、并赏黄金百两,第一名,奖麟牌一枚,有能者得之,望诸卿努力拼搏,力争上游。” 百官宫人同声道:“圣恩浩荡!” 承庆帝道:“比赛场地已经准备好,诸卿散了,各自去参赛或观看吧,今日不必拘谨。” 众人又说了一句谢皇上之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苏裕往侧后方看,便瞧见付世延心不在焉地望着地面,苏裕走到付世延身边,问道:“尚钦,怎么了?” 付世延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事,我只是想着要是能拿到麟牌,以后也许能更好地为民效力。” 今年的奖赏居然有麟牌,这也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身持麟牌者,可自由出入皇宫,可倡导改革建议,可免除罪罚一次,有了麟牌,相当于长了条免死的定心骨,一般只有对朝廷有重大贡献的人才能得到,不过帝王为了避免麟牌被滥用的可能,限制麟牌的可使用期限只有三年,但即便只有三年,一枚麟牌的作用也是相当大了。 苏裕点点头,小声道:“颖都的法令律条百年来都没有大改过,偶尔小改,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无用之事,而真正需要改的瘴疾龊病,却因着稳固阶层、安定社会的理由,迟迟不动,现下看起来,整个天下表面上风平浪静,国泰民安,可隐患藏于地下,一旦被挑破,便是太平动荡的大事了。” -- 第23页 付世延深有同感,说:“一旦改革,世家皇族的利益必定受损,鼠目寸光之人才不会管子孙后代,他们只要自己享够百岁之福,那便心安理得了,所以他们定然是改革路上最大的阻力,要对抗他们的「势」,我们必须拿到「权」,权势相抵,方有胜算。” 他们正说着,后面走来一人,道:“舟济,尚钦。” 二人回头,看见是镇将军百里故,百里故假装生气说:“你们两个可不够意思啊,居然没给我祝福就自己走了,还是不是兄弟了。” 苏裕笑道:“荣长,你去骑射的赛场不是这条路吧,我们刚刚也没看见你,以为你先走了,便也走了,更何况,谁人不知,镇将军的骑射功夫,莫说宫里,颖都也无人能及啊,前几年你在边境驻守没有参加,才让其他人有机会可争个高低,今年你虽是首次参加,也定能拔得头筹,那我就锦上添花,祝荣长比赛顺利。” 付世延也笑着说:“我也祝荣长能旗开得胜,拿下麟牌。” 百里故拍拍二人的肩膀,道:“这才是好兄弟啊,也祝二位顺顺利利,比赛结束后,去滋肉店庆祝庆祝,我请。” 他这话说得,好似已经拿到第一了,百里故常年在边境驻守,踩的是大漠黄沙,吹的是凛冽寒风,吃的是大块肉,喝的是大碗酒,这些年来,多多少少地染了一股不拘小节的豪迈之态。 苏裕和付世延被他的情绪感染,皆涌起了心中豪情,道:“好!” 百里故迈步向反方向走去,苏裕和付世延也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分道之处,两人也不在多说,相了一下头以示再见,苏裕便往诗书考核之地阅览阁走去,付世延也继续舞乐考核之地竹音亭,走的路不同,但是目标却是一致的,颇有些殊途同心的意味。 苏裕来到阅览阁,找到自己的位置,便坐下等待比赛开始了,来参加诗书比赛的人是最多的,但是阅览阁很安静,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等待比赛开始,并无交头接耳的声音。 苏裕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孟敛走过来,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坐下了,孟敛好像没发现苏裕一样,坐下后便拿出自己的纸笔,在上面认认真真地涂涂写写着什么。 苏裕觉得有趣,瞄了孟敛一眼,没想到刚好孟敛抬起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相撞,苏裕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孟敛眨了眨眼,收敛心神,也笑了笑,然后举起手中的纸给苏裕看,苏裕一看到纸的内容,哭笑不得。 只见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苏大人,你好啊」,旁边却画了个歪歪扭扭但是有着坚定目光的小人,小人单手握拳举起放于耳朵边,左眼流淌着水写着「必」,右眼冒着火写着「胜」,也不知道这是在给苏裕加油,还是在给自己加油。 苏裕也拿出自己的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了几个字,举给孟敛看,“小孟,你也加油啊。” 孟敛笑得极其灿烂,写道“谢谢大人,我会的。” 此时,考官「锵」地敲了一下鼓,高声道:“请还没有入座的各位赶快入座,初轮比赛即将开始。” 另一位考官拿了一沓考试白纸分发下来,每人两张,走到阅览阁中间说:“请各位考生拿好考试纸,听本官读题,题目读两遍,读完后若有不明之处,可举手示意,本官看到便会解答,若无疑问,则可开始作答,作答完毕,可提前离场,考核过程中请诸位不要讨论,不要故意发出大的声响扰乱考场,否则立即取消本次考核资格。” 他说完后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人有疑问,便继续说:“现在请听题,请根据以下材料,写出你对此材料中事件的看法、感受或建议,可用诗歌体、讽论文体、散文体及回头续写体,只能用单一体裁,考生自由发挥。 请听材料「洪鸣八年,一猎人上山狩猎,见一浑身雪白的八宝灵鹿在林间悠悠而行,心下大喜,欲弯弓射之,不料灵鹿突然开口,让猎人饶它性命,说它是这一带的福兽,射死它这一带便会有大灾难,猎人听它说话,本以大惊,又闻其言语,不似作假,连连点头答应着跑了,回到家后,却又忘了惊吓,只洋洋得意地见人便说山上有一头八宝灵鹿,通言语,晓人性,若得之,必富,听说的人半信半疑,问猎人的儿子此事真否,谁料猎人对家里人说的却是,山上有神兽,勿惹之,恐有大灾,速逃,便带着妻儿老母,等渲染得差不多了引村民送死,便连夜逃走,以躲祸患,谁料猎人儿子听乡民说起此事,一贪恋起,百语难回,他恨爹爹贪生怕死,自己不甘贫苦,一日天才灰蒙蒙亮,便带上弓箭疾驰到山上,果见一八宝灵鹿在悠闲走路,他搭箭上弓,对准灵鹿的脖子,一箭射出,灵鹿当场毙命,之后将灵鹿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麻袋里,拖去了城里卖了好价钱,在城里逍遥了几日后,回到村子里,却无比惊诧,那山娇水秀的田野,居然变成了一大片黄沙枯地,他举目四望,天地茫茫,却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亲人了。」” “题目再读一遍……” 考官读完第一遍的时候,苏裕和孟敛便已经开始动笔了。 与此同时,竹音亭内,付世延正在弹箜篌,他本是记着谱子,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皆是极其熟练了,可不知为何,手还在这个乐调上,那欢欢乐乐的曲调,让他回想起十多年前,父母还健在,阿萱还是他的阿萱的时候,越想着,手下动作便越快,高亢激越,心中满是幻想的欢乐,又突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当下,斯人已逝,伊人不笑,胸中涌起了怒恨,又有悲凉,箜篌仿佛有了生命,声声泣血,玉碎瓦裂,弹到最后一下,两根弦一起断掉,付世延才恍若惊醒,回过神来。 -- 第24页 考官却入了神,呆呆地看着断弦,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断怀缅的故事吧。 “嗖”「嗖」「嗖」地三声,百里故的三只箭首尾相连射入箭靶的红心后,箭靶应弦而倒,百里故又在马上翻了个身,站在马背上,对着一排过去的箭靶射去,一靶一箭,箭箭都射中红心。 陈子晗坐在台下,忍不住大喊道:“百里将军,好样的!” 百里故侧翻下马,哈哈大笑道:“谢殿下夸奖。” 他将马牵出草场,说:“殿下,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陈子晗闻言笑道:“我那微末本领,在将军面前,恐怕是丢人现眼啊。” 百里故说:“殿下不可妄自菲薄,臣一介莽夫,专攻骑射,在这方面自然擅长。殿下是治国之人,需样样通晓,学的比起臣来可多了,不能专精也是正常。” 陈子晗道:“百里将军也不必如此安慰我,我自知还需刻苦努力,新的箭靶准备好了,我先上场比赛了。” 百里故看着陈子晗策马的背影,心想:“你爹要是像你一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一边想着,一边回头想去其它赛场逛逛,这一回头,蓦地睁大了双眼。 碧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微微仰着头,盯着他。 百里故大喜过望,伸手想抓她的衣袖,她却猛地避开了,低头道:“本宫见过百里将军,初次见面,问将军安好否?” 百里故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而二人的身份都不似从前,他收回手,手指在汗渍中拧得发疼,他将手背在身后,喉间发涩,回道:“谢娘娘关心,臣一切都好。” 碧玉说:“本宫要去竹音亭观赛,将军若无事,不妨同行?” 百里故说:“娘娘既开口,臣定然奉陪。” 碧玉转头对后方宫女说:“小桃,本宫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你去给本宫拿件披风,拿好后去竹音亭找本宫。” 小桃得了吩咐,道:“是。”便转身回宫中拿披风了。 等小桃走远了,碧玉低声对百里故说:“跟我来。” 碧玉带着百里故,七拐八弯,来到了一处落叶遍地的僻静之地。 百里故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声地唤着:“阿碧……” 碧玉蓦然眼酸鼻涨,问:“百里,这些年,你更名改姓,做了将军?” 百里故道:“是。” 碧玉今日欲去竹音亭观看舞乐比赛,途经草场,却见一男子背对着他与太子谈话,那身姿气态无一不与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却听到太子称他为「百里将军」,她既害怕那不是他,又害怕是他,便站在其后,等着他回头。 确认那是百里故后,之前满满的惊诧都转化成了心疼,他一个无名小卒,是如何在刀光剑影的风沙里,劈出一条向上攀升的道路,这其中要吃多少苦,又要受多少伤。 这是她想了很多年的人,却比她想象中的样子要落拓沧桑,他饱经风霜,而她……安享尊荣。 百里故见碧玉沉默,他多么了解碧玉,便也猜到了碧玉因何而沉默。 他豁达地说:“阿碧,我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拳脚功夫一日也未落下,我在台上,既演过深情的富贵公子,也演过落魄的糟糕乞儿,但是我最喜欢演的,还是顶天立地、忠君报国的堂堂男子汉,所以那日离开皇宫后,我假意跟着那位公公去了盐运局,但是等他走后,我便跑了出来,我买了一匹马,带了几袋口粮,便一路往北而去,去边境当了小兵,后来,慢慢地,我就成了如今这身份,使我坚持下来的,除了你,还有心中的抱负,我很喜欢这个身份,我也很喜欢披甲上阵的感觉,我改名叫百里故,百里,故。其他人不懂,阿碧,我想你是懂的。” 碧玉展颜,道:“你喜欢披甲上阵,我也欢喜你顶天立地,从此以后,你好好地做将军,往事莫要再提,百里故……很好。” 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想跟上去,她颤声道:“不要跟着我。” 百里故脚步一顿,话凝在喉间。烈日当空,照着一截长长的路,碧玉的背影在青石板上拖曳而过,带了几分萧索。 百里故站在原地,多盼碧玉回头。 如他们演过无数次的《忽相顾》一般。 可碧玉一次也没有回头。 13、踩真心念难念经 “在外面沾上满身的铜臭味。” 诗书比赛的第二场,在陈书殿举行,第二场人数还没有第一场的一半多,考试桌椅的摆放间距也较为宽敞。 苏裕找到自己的座位时,有点惊讶,孟敛居然也在他附近,不过不是左右,而是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上。 孟敛压低声音道:“大人,好巧啊。” 苏裕笑着对他点头,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考试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孟敛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苏裕的背影,琢磨着那流畅得让人想入非非的线条,仔细得像是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苏裕坐得极其笔直,甚至连发尾都透漏着那么一点规整的意味,孟敛却想丢掉这点规整,就像他小时候做的那仅有一次的回忆一样,他沉浸在一种名为迷恋的河水里,溺在滔滔不绝里。 倏然,考官的声音将他拽了出来。 “考生们,第二场考试即将开始,请各位尽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做好准备。”考官举起册子,道:“规则跟上一场无甚区别,这次的题目比较长,只读一遍,请各位考生认真听好。” -- 第25页 “请听以下事件,写一篇辩。” “南陈十三年,一名名为珐的人出海捕鱼,迷了路,辗转数日,靠海中的鱼虾和自己带的干粮存活,本以为很快便能靠岸,慢慢摸索回去,珐倒是没有为此发愁,但谁知在船上飘浮了数日,整片大海仍是一望无垠,珐十分着急,虽不知方向,却仍是胡乱地向前划着,离奇的是,一连数十日过去,他仍是在海上望不到一片陆地,船里的淡水和干粮也即将吃完,珐面临着死亡的危险,却奇迹般地变得冷静。 “他不再主导船只的走向,仍由那艘船自己漂流,仿佛料定了自己没有生机,珐仰躺在船尾,什么也不干,静静地等待生命的流逝,朱曦和清光来来回回交替了无数遍,珐也看了很多遍,他有点懵懂,又渐渐意识到了自己不需要吃喝和睡眠,也可以活下去了,他还是人吗? 还是他已经变成魂了?他还能触碰到自己因长期捕鱼而变得结实的胳膊上的肉,他还能感受到雨水打在他脸上的微微刺痛与舒爽,他还能感受到惊涛骇浪,风雨飘摇,他还活着。 在他明白了这件事后,日日夜夜,他都在想着,这是怎样的力量和绝境,才能变成这样的自己呢? “刚开始,他还偶尔吃一点鱼虾,后来,他渐渐地没了食欲,他也不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陆地上,人间凡此种种,都与他无关。 “就在他不想上岸的时候,有人……救了他,不,他想着,不能用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但是他一直都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彬彬有礼地说着多谢,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南蛮之地,南蛮人民风开放,有着原始的淳朴,也有着原始的落后,他们不识字,这里没有书院,他们也没有家这种摆设,他们睡在树下,树上也可以,对珐很好。 “珐看着热情又愚蠢的他们,他觉得体内已经消失很久的,叫做人性的东西再次涌现,他想着,神将我变成这样,又让我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伟大的职责交给我,我将遵循神的旨意,教化这群人。 “珐一步一步地、很成功地当上了这片地方的主人,南蛮人渐渐视珐为天上的神仙,因为珐懂得很多他们全部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珐对他们也很好,珐宣称自己为无量仙人,来到南蛮是为了帮助他们也找到通往神的道路,珐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移植到了这片土地,瓦屋搭起了,有人识字了,银子产生了,南蛮不再是南蛮,珐给这片土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南度。 “南度人对珐越来越崇拜,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珐的画像,人们过得越来越舒服,人们也越来越多矛盾,珐发现,自从南度产生后,争吵冲突怎么越来越多了,这不是珐预想的结果,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一定要制止这种事件的发生,咦,他想到了,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让他们也变成这样不就得了,珐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这么一想,他便马上开始了。 “他先找了几个人,叫他们分别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船只,让他们一直向前划,永远不要调头,一直向前,便是通完神的道路,几人欣喜若狂,拜道,多谢无量仙人,便急冲冲地上船离开了,珐本想让这几个南度人先去试试,没想到其他人一听到,立马扔下手上的事物,乱哄哄地跑着去抢船出海了,珐去制止,无果,一人甚至大喊,滚开,我成了神,还需要你吗,无量仙人? 哈哈哈,我也要变成神仙啦,我要有无尽的生命和享不尽的荣华了,哈哈哈,其他人一听,抢得越发地乱了,珐伸出双臂拦着,喊道大家听我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说,他被汹涌着的力量撞开,跌倒在地,看着有些人,抢不到船,甚至直接跳下海往前游,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啊!都被淹没在了隆隆潮水中。 “珐跌跌撞撞地来到海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把头埋进滚咸的海水中,发现自己仍能呼吸。 “题目已念完,各位可以开始写辩了。” 考场中的人听完题目,鲜有直接动笔的,都各自沉吟,片刻后,陆陆续续地开始动笔。 康金旺处理好商铺的事情,回到康府,便看见自己的父亲康铖坐在正厅中,神色严峻。 康金旺心里咯噔了一下,道:“父亲,发生何事了?” 康铖瞥了康金旺一眼,道:“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爷爷吗?”康金旺脑子一转,急道,“爷爷怎么了?” “怎么了?你爷爷说了多少次,叫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家族争光,你倒好,十几年了,玩也玩够了吧。 我们康家不缺钱,更加不需要你在外面沾上满身的铜臭味,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都没有,你看看你的好友苏裕,人家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多少人想做那样的公子,而不是你这个眼里只想着银子的人。看看,说你你不听,你爷爷被你气病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康金旺对他们反对并且攻击自己经商的事已经麻木了,他也不在乎家人拿自己跟苏裕比较,一边是亲人,另一边是好友,他不会因此而记恨谁,嫉妒谁,他就是喜欢商场中瞬息万变的起落沉浮,他热爱这份事业,他享受这种激情。 所以,家人支持也好,不同意也罢,他是不会改变走这条路的志向。 但他关心他们,无论他们说了多么狠的话,他都可以原谅。 -- 第26页 “父亲,我先去看看爷爷,等孩儿看完爷爷,您再训孩儿吧。”说着便大步离开了。 来到康老爷子房门前,康金旺深吸了两口气,他知道接下来又会是另一番语重心长,横竖也还是那几句话,再拿别人给他比较一下,这样而已,爷爷老了,身体不再可以用「康健」二字来形容,他要以更加温软的态度来面对爷爷,他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听到康老爷子用微弱的声音说「进来吧」,便推开房门进来了。 “小棋去哪了?怎么没在房里守着爷爷呢?”康金旺问。 康老爷子微喘着气,道:“我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用不着人守着。” 康金旺帮康老爷子把被子盖好,道:“爷爷,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大夫不是说过吗?您的身子比一般的老人要好,只要情绪平和,一定能活到百岁的。” “金旺啊,我现在……我怎么能情绪平和呢?你头几年去经商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就是去玩几年,到时候腻了,你自然会回到正途的。 可是……到今天了,你还执迷不悟。我给你取名叫金旺,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你命里缺金,再加上你生下来便生了一场大病,想着贱名易养,才给你取了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金旺啊金旺,不是让你在金钱堆里面旺财得富啊……”康老爷子说得激动,剧烈地咳了起来。 康金旺连忙道:“爷爷,您冷静,保重身子要紧啊,孙儿先给您倒杯水。”他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将康老爷子扶起来,慢慢地喂了下去,康老爷子顺了气,脸色也好看了一点。 “爷爷,您相不相信未来有一日,经商不会再是一件让您、让爹娘、让我们家族感到羞辱的事,商人也不再是金钱的奴隶和附庸,商业不再是士农工商中的末流,商业会变得无比的繁荣兴盛,商业也可以造福百姓。”康金旺说这句话时,脸上尽是踌躇满志的神情。 康老爷子叹了口气,道:“金旺,你莫要怪爷爷固执,爷爷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几百年来,商都不是一个被人视为正派的东西,就算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一天,那要等多久,几百年,几千年? 到时候,你我皆已是黄土里的累累骸骨中的一员了,又有谁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商人名为康金旺呢? 听爷爷的,现在啊好好地考取一个功名,当一个好官,那才是名垂青史的事迹啊。” 康金旺心道:“为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甚至更远的那个将来,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推动它的发展,青史写不写我的名字,干我底事,只是想着,等有那么一天,所有心怀善意的善人都能兼善天下,生民不饥不寒,那便足够了。” 他沉默着,没有将心底话说出来。 14、人生得意须尽欢 池里鱼,笼中鸟,困地兽。 傍晚,在荷花廊,举办诗书比赛的决赛场。 数百人参加的比赛,在决赛时,只剩下寥寥数十人,沿着荷花廊在左右两侧摆了一路的桌椅,中间留了条宽阔的路。 孟敛这次到场时,位置不再是在苏裕的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前方,而他看过座位图纸,苏裕在最后一排。 他遥遥地往最后边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烛火明暗里人影憧憧,他有点失望,也不敢再多看一眼,坐下来便等待比赛开始。 “各位考生已到齐,决赛现在开始。请各位听题,决赛限时半炷香,题目念完后开始点香,在半炷香的时间内没有写完的考生,也要交上考卷,否则取消评选三鼎甲的资格。 题目很简单,各位在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里,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于你而言最美的事情,用一首诗词写下来。现在开始计时。” 考官读完题目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半炷香,点了起来,之后随意一望,便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孟敛拿着毛笔定了神一样,毛笔上的墨慢慢积压,滴了一滴下来,在纸上晕染了一圈。 考官叹了口气,心道:“年轻人就是经历得太少了,想一件最美的事都这么难。” 孟敛可不知道考官在他这里胡乱揣摩,他想的都是那天的辗转反侧里梦见的,荷花廊旁种满了荷花,荷花的清香幽幽地拂来,他又多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渴望。 半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考官说「比赛结束」的时候他交了卷,卷上只有刚刚那一滴墨水,这又令考官瞪了他一眼,想着年轻人真的是一无所有啊,包括回忆。 孟敛被瞪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时候,发现苏裕面对着他的方向站在栏杆旁,似乎……在等人?孟敛左看看,右看看,又往后面看了看,发现只有自己是往这边走的,他心里有点忐忑,走路的步子变成了小碎步,蹭啊蹭啊蹭到苏裕身前,鼓起勇气问:“苏大人,您是在等人吗?” 苏裕答得十分自然,说:“是啊,我在等你。” “等我?”孟敛睁大了双眼,感到不可思议。 “百里将军和付侍郎说你算是我教出来的半个学生,诗书还很好,他们对你很感兴趣,想见你一面,恰好今晚我们要去滋肉店吃晚饭,你要去吗?” 苏裕想了想,又说:“不必紧张,他们都不是拘礼的人。” 孟敛说:“好啊,可是、可是独要去跟殿下申请出宫才可以出宫。”他皱着眉头,心里计算着这来不来得及。 -- 第27页 苏裕却说:“无妨,殿下那边我已经提前告知了,殿下说,只要你答应了,便可以出宫。” 孟敛想大跳起来说太好了,刚要蹦起来就生生忍住了,只矜持地笑说:“那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裕转过了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孟敛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孟敛也走一步,他温声道:“不必如此跟着,来我身旁吧,你这样,我有点不习惯。” 孟敛反倒是习惯了跟在别人身后走,但在苏裕身后这样,不是因为他身份低微,而是他很喜欢跟在喜欢的人身后,一步一步跟着苏裕,看着苏裕的背影,让他有一种安心的温存,可是如果是在苏裕身旁,他就没法光明正大地看着苏裕了。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是,大……大人。” 孟敛跟上去,跟苏裕并排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独会走这条路的。万一,独没有走这条路,大人不就白等了?” 苏裕微微侧过脸看着他,说:“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何,不知你是否会相信。” 孟敛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苏裕又说:“无它,直觉罢了。我时常有一种感觉,你跟我,是同道之人。” 孟敛的心扑通狂跳着,心想:“同道之人,不是同道中人?可这有什么分别呢?” 不管有没有分别有什么分别,苏裕这句话都已经让他心神恍惚了。 他居然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大人,同道之人是不是指,都喜欢走同一条路啊?” 苏裕轻笑道:“是,也不完全是。” 孟敛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低着头,也不敢再讲话了,怕自己又讲一些蠢话,明明他不是一个笨人,太子殿下和朴师父都夸过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可偏偏,就在苏裕面前,聪明通透都不翼而飞,傻气却暴露无遗。 二人出了宫,孟敛除了有时候帮陈子晗办事,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出来,都是办完事马上回宫,对宫外繁华的事物也没有流连,这次跟苏裕出来,心境却大有不同,连看孩童玩的小玩意都觉得甚是有趣。 可惜滋肉店很近,走了没一会,二人就到了满酥滋肉店,店里人很多,「滋滋」的声音迸溅而出,引得人食指大动,苏裕说:“我们订了包厢,在二楼。” 孟敛点点头,二人来到包厢,看见百里故和付世延已经到了。 百里故说:“舟济来啦,还有这位小孟公子,坐,就等你们了。” 孟敛听到百里故也叫他小孟,有点伤心,苏裕对他的唯一称呼就这么不再唯一了,不过能来跟苏裕一起吃饭,得已偿失了。 苏裕给孟敛介绍说:“这位是镇将军百里故,这位是刑部侍郎付世延。” 孟敛行揖礼,说:“独见过百里将军,见过付侍郎。” 百里故和付世延颔首致意。 他们落座后,便开始就着早已烧好的火开始烤羊肉串了,炉子起在中间,四人各坐一方,百里故说:“这里的羊肉串是颖都最好吃的,因为它用的燃料,是柏木、枣木和松木,用这些木烤出来的羊肉串,有独特的芬芳之味。一边吃一边喝口老温酒,那滋味痛快淋漓极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付世延调侃道:“荣长啊,我觉得你去开酒楼饭馆,也许比做将军更有滋味。” 百里故摆摆手,道:“尚钦,你可太抬举我了,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当一个好将军,鞠躬尽瘁,就是我这辈子走的那一行了。” 他又转过头,说:“别光顾着我们说啊,认识一下舟济的好学生小孟。” 孟敛给自己烤好的肉撒这家店的秘制调味粉,咬了一口,羊肉松软喷香,滑嫩可口,冷不丁听见百里故提到自己,赶紧把嘴里那块肉咽了下去,没想到咽得太急反而呛到了,他捂着嘴咳了起来,苏裕见状便将手放在孟敛背上给他顺气,问:“没事吧?” 孟敛缓过来,说:“多谢大人,独没事。” 百里故伸手倒了碗酒给孟敛,道:“小孟,来,喝碗酒顺顺气。” 孟敛有点犹豫,说:“独……独没有喝过酒。” 百里故说:“没喝过就更要试一试了,这可是古遗之法制作的百岁温,这家店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秘方,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老板好多次,他都不肯告诉我,这可是外边买不到的好酒啊,不喝你就亏了。” 苏裕说:“酒是好酒,小孟喝一口试试吧,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孟敛闻言,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果真醇馥幽郁,回味悠长,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一碗酒就见了底,说:“这百岁温真的很不错,独……独可以多喝一碗吗?” 苏裕说:“莫说一碗,既然带你出来,你想喝多少都可以。只是,百岁温的后劲很大,所以还是悠着点,别喝醉了。” 孟敛答应着说:“是,大人。” 付世延对孟敛说:“听说小孟的诗书很好,这次的清风节里进入决赛的里面,你是年龄最小的。” 百里故也着:“是啊,若不是殿下说你是陪着他跟舟济读书的,我都还不知道舟济还有半个小徒弟,干脆你别整日大人大人地叫了,叫先生挺好的。” 孟敛心想:“我这样恋着苏裕,要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这不是乱大伦了?” 他却似乎忘了,自己以残缺之躯爱着苏裕,在颖都也是乱大伦的一件事。 -- 第28页 苏裕清了清嗓子,说:“严格来说,小孟其实也不算是我的学生,他的诗书底蕴之丰厚,绝不是用一两年可以学到的。” 孟敛说:“大人折煞独了,独只是小时候学过认得几个字罢了,远远没有大人所说那么好。” 付世延转了个话题,问:“舟济,小孟,不知道今夜诗书决赛的题目是什么?你们可有把握?” “这次的题目是在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里,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于最美的事情,用一首诗词写下来。”苏裕边给羊肉串翻了面边说,“这次的题目虽不难,但是我把握也不大,三四成吧。” 苏裕将自己烤好的几串羊肉串放在了孟敛的盘子里,说:“难得来一趟,多吃点。”孟敛咬了一口羊肉串,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多谢大人。 百里故看着他们,心里回到了那年他和碧玉都还在戏班子里的场景,一日,班主给他们放了假,他们也是来了这家满酥滋肉店,在桌上的时候,百里故也是像苏裕现在这样,不停地烤着羊肉串,最后大半都给了碧玉吃,自己也没吃到多少,但是看着碧玉吃得香,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最后碧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来,说:“这里的羊肉串真的太好吃了,下次得空我们再来这里。”百里故笑着说好。 那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下次」居然隔着万水千山,茫茫岁月。 百里故举起酒碗,说:“来,碰一碗。” 苏裕倒了半碗茶,说:“我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 付世延和孟敛也举了一碗酒,四人碰碗,「彭」地一声,竟有一股铿锵的肃杀之气,百里故碗里溅了几滴酒出来,他放声大笑道:“池里鱼,笼中鸟,困地兽,何须走,且看他劈破天地,且看他遨游海中,且看他气力如洪,且看他化刚为柔。莫言秋!”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好!”付世延大声说道,那声音像是从胸中迸发出来似的。 孟敛有些羡慕地看着百里故,他也想当个坦荡荡豪气万丈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如今…… 难道真的是古人所说的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时也、运也、命也,无所能?吾所能,或者是,尽吾所能?他微醺了,脸上有些发热,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15、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忍不住想,大哥哥说要带我去阿木乌斯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去到了会不会拖累大哥哥,百里将军常年在西北驻守,应该知道阿木乌斯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大哥哥说那里很荒凉,可是到底有多荒凉呢? 想着想着,就问出来了,“百里将军,您知道阿木乌斯这个地方吗?” 百里故也有些醉了,他慢吞吞地思索着,说:“知道啊。” “那阿木乌斯到底有多荒凉?”孟敛高兴地问。 “小孟,谁跟你说那里荒凉的,那可是西北最大的交易中心啊,这里有的货物,那里都有,这里没有的,阿木乌斯也有,我去过一次,真的是目不暇接。” 百里故还补了句,“告诉你阿木乌斯很荒凉的,一定是骗子。” 孟敛醺醺然地说:“百里将军,您是不是记错了,大哥哥不会骗我的。” 百里故同样醺醺然地说:“我才不会记错呢,准是那人骗你了。” 苏裕心道糟糕,没想到多年前的无心之语,孟敛居然还能记住这么久,他道:“我看你们俩都醉了,尚钦,我先送小孟回去,荣长交给你了。” 付世延还在烤羊肉串,说:“成,我跟荣长再待会,明日见。” 苏裕扶起孟敛,让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慢慢地走下楼出了门口。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孟敛在苏裕耳边委屈地说。 “不是,大哥哥才没有骗我,绝对绝对是百里将军记错了。”孟敛话锋一转,又笃定地说。 “可是大哥哥为什么不认我?”孟敛真的好难过,压抑了两年多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生性内敛,再难受也只是低声呜咽。 苏裕将孟敛扶到一个凉亭坐下,轻声说:“其实,大哥哥那日,一眼就认出你来,只是你我分别已有多年,加之你见到我时也没有认出我的样子,我以为小时候的事,你已经不记得了,便没有贸然相认。 阿木乌斯那件事,大哥哥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是大哥哥不好,别哭了好吗?” 孟敛抽泣着,抱住苏裕说:“大哥哥,我好想你,我好……” 喜欢你,他是醉了,可是醉了的时候,也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保护起来,不敢让苏裕知道,他有多喜欢他。 苏裕拍拍孟敛的背,说:“你现在醉得厉害,我带你去喝碗醒酒汤好不好,不然明天起床会难受。” 孟敛呢喃:“嗯……大哥哥,我有点晕……” 苏裕蹲在孟敛面前,看着他问:“要不要在这里睡一会?我去买醒酒汤给你。” 孟敛眼疾手快地抓住苏裕的袖子,说:“不要,大哥哥不要走。” 苏裕哑然失笑,说:“喝醉了还这么敏捷,你属猫的吗?” 孟敛打了个困意袭人的哈欠,反问:“为什么说我属猫?” “因为你抓我的袖子时,跟猫抓老鼠时的动作一样,现在可以放开我的袖子了吗?”苏裕看了看被孟敛抓住的袖子,又看了看孟敛。 -- 第29页 孟敛眼神迷离,没有听到苏裕后边那句话似的,只说:“哪有,你的袖子才不是老鼠呢。不过,大哥哥,十年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苏裕问:“小孟,你现在,是醉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孟敛抿了抿嘴,说:“大哥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醉了,你看湖里的星星。” 孟敛还抓着苏裕的袖子,苏裕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支起一只腿,挨在孟敛坐的石质长椅上。 湖中水印着天上星,粼粼地浮着漫天星河,倏然一阵风嬉戏而过,湖面上泛起涟漪,星河起起伏伏,荡荡浪浪。 “醉后不知天在水……”苏裕缓缓地说。 “满船清梦压星河。”【1】 “你也喜欢这首诗?”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孟敛点点头,坚定地一字一字说着,像是说着白首不渝的誓言,“要是此情此景发生在今晚的诗书决赛之前,也许我就不舍得交空白的卷子了。” “你没作答?”苏裕回头有些惊讶。 孟敛说:“嗯,交了白卷,不过要用诗词写出这样的场景,我知道自己的笔力还远远不够。”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能进决赛已是十分了得,何况你还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不小了。”孟敛有些生气,他不喜欢苏裕总把他当小孩子,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若我是正常的男子,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 “哦?”苏裕慢悠悠地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不是正常的男子啊,不止我,百里将军、付侍郎也都不是正常男子?” 孟敛泄了一团气,抓着苏裕的袖子摇来摇去,道:“大哥哥,是我说错话了,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他简直想一巴掌打醒自己,苏裕不娶妻生子,他才高兴呢。 苏裕正经道:“在我面前乱说话没关系,但是以后在别人面前要谨言,知道没有?” 孟敛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哥哥,不要再用这种跟小孩子说话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大哥哥,你为什么还没有娶妻生子啊?” 苏裕说:“小孩子家……咳,养一个小孩需要付出很多东西,我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又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负责?” 他明显地避开了娶妻这个话题,孟敛却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 苏裕察觉到不对劲,他唤了几声:“小孟,小孟……” 孟敛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大哥哥,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有点难过。不过没有关系,都过去了,再多想也只是自寻烦恼、徒添感伤。” “也好。”苏裕说:“但若你以后想要说出来,找不到别人诉说,不妨来找我,到时我定当洗耳恭听。” “大哥哥,你真好。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还是,你对世上的每一个你认识的人都……这么好?”孟敛认真地问。 苏裕无奈地笑着,说:“你太抬举我了,对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这么好,连神佛也无法做到吧,若是可以,这世间就不会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会有人步步登高,有人命运多舛。小孟,我对你好,是跟你投缘,不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孟敛说:“我也觉得,我跟大哥哥很投缘。大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十年前的誓言,还、还算数吗?” 他从袖中拿出十年前苏裕给他的小卡纸,因为过得久了,卡纸稍稍泛黄,但还是看得出来,保管者将卡纸收得很好,纸上连一个小折角和半点污迹都没有。 “当然算数。”十年过去了,苏裕从自由自在身变成了天子脚下臣、族人头上明,孟敛还是太子的贴身内侍,还有于他而言无比漫长的几个年岁才能出宫,当年遥遥无期的承诺如今仍是遥遥无期。 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点破这个美好的、也还有可能实现的美梦。 苏裕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宫吧。” 孟敛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再看了一眼星河,有点可惜的想,倒是少了清梦。 二人慢慢地往皇宫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孟敛不知说到什么趣事,不时哈哈大笑,苏裕也跟着孟敛笑了。 突然,一道闪电如巨龙飞腾,在黑空中劈开了一片白光,大雨像是个没有经过大人同意就跳下来玩的孩子,毫无征兆地冲下来,孟敛第一反应却是跑到苏裕面前,伸出两只手去遮挡住苏裕眼睛的上方,大声说:“大哥哥,我给你挡着,你快回家。” 苏裕伸出一只手,也挡在了孟敛的头上,孟敛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微仰头看着苏裕,二人的视线裹在浓稠的夜色里,在淅淅沥沥里交缠,片刻后都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孟敛脱下外衣,举过二人头顶,说:“大哥哥,快跑。”说着便想带着苏裕往苏府跑。 苏裕抓着孟敛的手腕,反带他往皇宫跑,孟敛举着外衣,居然挣脱不开苏裕,只能跟着跑向皇宫。 两人的步子都很大,很快便跑到了宫门前,苏裕停下来,说:“小孟,你快点进去,小心着凉。” 孟敛反而说:“大哥哥,我从小习武,身体可好了,倒是你,要快点回去,回去要记得喝姜汤,洗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 第30页 说着迅速将中衣也脱下来,把外衣穿回身上,带着苏裕的手将中衣举到他的头顶,说:“大哥哥,记得举好衣服,不要淋雨,快点回去。” 然后便拿着腰牌跑进宫门了,在苏裕即将看不到的转角处,大力地朝他挥了挥手,既是让他快走,也是跟他道别的意思。 重重珠雨帘在他们之间滴滴答答,模模糊糊中,他看见苏裕嘴唇微动。 作者有话说: 【1】: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16、入则恳恳以尽忠 结体遒劲,严正肃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清风节的颁奖典礼上,高呼声如排山倒海般响彻云霄。 承庆帝放声道:“平身。为期五日的清风节比赛已经结束,各位都取得了不错的表现,朕很欣慰,你们都是朕的子民,看到你们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的样子,朕十分高兴,若我大陈百姓皆能如此,何愁百年万年之世不复延,大陈江山,定当千秋万世,青史不朽。” “皇上英明!” 承庆帝说:“想来爱卿们都很期待知道每个比赛的桂冠是谁,那朕也不多说了。”说完看了朴公公一眼。 朴公公立马从旁边走前几步,拿出黄纸,声如洪钟地念:“诗书,林渊。舞乐,王秋水。骑射,百里故。棋艺,苏裕。医药,周悬壶。厨艺,侯叶。 园艺,魏恪。恭喜这七位夺冠,请夺冠者走上前来,由我来授予几位麟牌,其它的奖励将择日一一送到前三的手中。” 苏裕、百里故等人来到前方站成一排,朴公公放下黄纸,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七枚麟牌,走下台来一一交给他们。 承庆帝道:“林渊,除谏大夫。王秋水,宫女品级升一级。百里故,加封镇西伯。苏裕,授太子太师。周悬壶……” “谢主隆恩。”七人行跪拜礼。 “众爱卿平身。”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 “林大人,平日里没看出来你原来这么厉害啊,真是深藏不露啊哈哈哈。” “林大人这么年轻,扶摇直上,指日可待。望大人他朝得势,可别忘了下官啊。” …… 林渊在清风节上充分表现出了什么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平日里他在谏言院中,就是一个品级不上不下的普通言官,而且做了几年,也还是在那个位子上,毫无起色。 这并非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他为人过于耿介,正直不阿,别人做错了一丁点小事,他都要立马呵斥,即便是官职比他大的,也照怼无误,加之其没有显赫的背景,入宫前只是一穷酸秀才。 没有谁愿意忍受这样的人,同僚看他不顺眼,排挤他,比他大的官看他很碍眼,打压他。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或是察觉到了也不加理会,仍是那一副「你就是错了,我要纠正你,你看我不顺眼?无妨,你也赶我不走」的样子,谏言院里的人暗地里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言针人」。 但这次林渊在清风节上崭露头角,不少以前排挤他、打压他的人都纷纷来给他道贺,心里头打的笑算盘。 他可清楚得很,不就是想着「一人得势,鸡犬升天」吗? 眼看他直升一品,以后可能还前途无量。这不,全都急着来给他送礼了,以为送一份大礼,便可以抵消之前全部的恶意,掩盖那些龌龊心思,双方宽容一笑,一笑泯恩仇,就差做个亲家,一拜天地,送入洞房了,殊不知这只是将他们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的丑恶嘴脸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令林渊作呕。 “够了。”林渊的嫌恶溢出脸上,“各位请把你们的贺礼都拿回去吧,所谓无功不受禄,各位不必带上假面来逢迎做戏,还是省点力气,将这些东西送给你们该送的人吧,恕不远送。” 林渊的神情,就差写上「请你们滚」这几个大字,甩在他们的脸上了,送礼的大臣们脸上冷了下来,也没说什么,拿上自己的贺礼就大步走出,边走边低声骂道:“哼,狗改不了吃屎,等着瞧。” “就是啊,以为自己拿到麟牌就可以无视我们了,有本事上天啊。” “我就等着哪一天他跌下来,到时候,请我我都不来这。” 这些话,林渊在厅堂听得一清二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这种程度的攻击像是挠痒,对他造不成半分伤害。 他走进书房,看着裱在墙上的一幅字,上面写着一句话——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1】 结体遒劲,严正肃穆。 他坐下来,提笔誊写《为政忠告》,他已经写了很多遍了,可他还要再写很多遍,就像他已经得罪了很多人了,可他知道,他还要得罪更多的人。 他的字跟他这个人很像,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转折处也没有圆润的拐弯,像是一座尖锐的山峰,还没有人想去攀爬这样的山峰。 作者有话说: 【1】:《为政忠告》 17、贱命烂命非人命 杀伐中藏了个哭脸。 “什么?锦州突发疠气?已经死了上千人,起码蔓延了数十日,若不是锦州发生了多起暴动,你们还不知道想瞒朕多久。 你跟朕说突发?混账东西,去,把锦州知府傅昇给朕押回来,他想保他头上的乌纱帽,朕倒要看看,什么的借口能保住他的人头。” -- 第31页 承庆帝怒不可遏,将手上的奏折摔到地上,丞相齐鸿福走出队列,说:“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如今,怎么压制住锦州的疫情,才是最紧急的事情。 依臣之见,应先即刻封城,然后查出疠气第一起发生的日子直到现在,所有进出过锦州的人,立刻隔离。” 承庆帝平缓了一下,说:“依丞相的意思,再派出太医院二十人,去制药解病,沧州的知府立马调去锦州,拨两车银子,十车粮食,稳住民心,从沧州调一千地方兵,若再有,严惩不贷。” 两天后,傅昇战战兢兢地在天牢里等着,承庆帝每走一步过来,他就抖得更厉害一点。 待承庆帝走到他面前时,他扑通一声地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大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承庆帝不耐烦地喝住他,骂道:“没用的东西,锦州出事,为何不即刻上书?” “冤枉啊,皇上,您给臣天大的胆子,臣、臣也不敢隐瞒这么大的事情啊。在第一起疠气查出时,臣就已经上书了,但是这边迟迟不应,我又连上三道,结果都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直到臣被押回来前,已经传了数十遍了,但……都没有回音。臣、臣实在冤枉啊!”傅昇脸上涕泪交错,大呼冤枉。 承庆帝怒道:“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拦截不报。哼!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活腻了,等朕查明,若你真是清白的,朕便放你出去,若你还敢骗朕,朕诛你九族。”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傅昇又磕了几个头,之后有点迟疑地说:“不过……皇上,这次的疫情……” “说。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古怪,这次的疫情难道不是普通的疫情?”承庆帝盯着他。 “这……这次臣也不知道为何,蔓延得很快。而且……以前的药都没有效果了,还有…… 这次,凡是被传上疠气的,十之八九,都死了……臣……臣来之前,锦州已有七成人染上了……” 傅昇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犹豫着说不说,不说怕承庆帝秋后算账,说了……也怕自己当场毙命。 承庆帝大发雷霆,骂:“狗东西,即便上书不成,你就不会自己先处理?你要是有好好管,怎么可能有七成人都已经传上?朝廷供你养你,不是让你做一个酒囊饭桶!” 傅昇不停地磕头:“是臣该死,是臣有罪……”他把自己磕出血来,抬头时发现承庆帝早已走远,猩红的血顺着脸滴在地上,凝成一朵狰狞的花。 苏裕疾步走向御书房,眼尖的公公连忙走进去跟承庆帝通报,苏裕走了进来,公公在身后关上了门,苏裕行礼道:“微臣参加皇上。” 承庆帝说:“爱卿免礼。” 他心烦意乱地翻着奏折,顺手递了一本给苏裕,叹了口气,道:“爱卿看看,这是新任锦州知府呈上来的奏折。” 苏裕道:“是。” 他翻了几页,神色凝重,说:“皇上,这次的疠气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承庆帝再递了一本奏折给苏裕,说:“爱卿再看看这本。” 苏裕接过,神色变了几变,问:“以前治疠气的方子不管用?就连……太医院如今也还没研制出解药?” “不仅如此,朕调去的一千民兵,已经有过半人染上本次的疠气。”承庆帝说:“傅昇还跟朕说,锦州起疠气后,他曾多次上书,但都了无回音。朕怀疑,这次的疠气不是天灾,是人祸。 不过,这段时期内进出过锦州的人,已经全部被安置到除疫馆隔离了,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在这些人里面,应该都能摸索出一点蛛丝马迹。” 苏裕说:“皇上,臣想起来,穆苏拉族有一种易容叫「换脸术」,这种易容看起来极其真实,用肉眼几乎难辨真伪,若是进出过锦州的人用过「换脸术」,那么恐怕到现在,他们早就已经逃走了,剩下的人,应该都是我朝的无辜子民。” “朕这次叫爱卿来,就是……”承庆帝迟疑地停下了。 苏裕观察着承庆帝的神色,问:“皇上是想让臣查出幕后黑手?” “不,敌在暗我在明,而且如果你说的换脸术真的这么神奇,想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也不容易,但只要破坏了他们的诡计,这群人自然就仓皇失措、不攻自破了。” 承庆帝胸有成竹地说:“所以朕叫爱卿来,是要你去锦州,帮朕压制住这场祸事。” “原来如此。”苏裕点点头,说:“皇上,臣去锦州不难,可是若连太医都无法配出解疠气的药方,面对疠气,臣一介书生,着实束手无策,又何谈压制呢?” “这层朕自然也想过。”承庆帝拿起毛笔,在纸上一边写字一边说:“所以,让你去锦州,不是让你救他们,而是……”他举起自己刚刚写好的字,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顺着纸张被举起的弧度留了下来,那个锋利的「杀」字,因着那流下的墨痕,竟像是在哭泣,杀伐中藏了个哭脸,给人一种奇异的悚然之感。 苏裕双眼瞪大,后退几步,跪下道:“皇上,此万万不可。” 承庆帝「唉」了一声,说:“爱卿,朕知道你是读圣贤书的人,让你去做这件事,无异于让你去屠杀,但这件事也是想了很久,朕还是觉得,整个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是你最适合。” 苏裕摇摇头说:“虽然臣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觉得臣最合适,但是臣认为,这不是选谁去的问题,而是这样的做法,有违仁义,非读书人所为,更非明君所为。” -- 第32页 “什么是仁义?”承庆帝冷笑一声,“让他们在病痛中受尽折磨而死?让原本无辜的人继续染上疠气而死?让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这样抱团去死? 爱卿,朕是帝王,学的是帝王之术,而不只是狭隘的仁义德行,你要明白,小仁义换大仁义,还是值得的,妇女之仁,终究是坏大事的。” “皇上!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苏裕坚信,“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广寻天下名医,一定有办法,可以配出药方的,一定还有很多人,可以……不用死的。” “笑话,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朕的太医院里,连他们都配不出来的药方,宫外怎么会有人可以配得出来。” 承庆帝不屑地说:“爱卿,朕想着,你是干大事的人,你也是个聪明人,你会明白朕的意思,现在看来,朕高估你了。” “辜负了皇上的期望,臣惭愧。”苏裕垂眸说。 承庆帝站起身来,冷漠地说:“朕刚刚以父兄的态度,好声好气地跟你说,你不接受,那朕现在以帝王的身份,命令你去。 你们做臣子的,最要学会的,便是遵从帝王的命令,要是学不会这个,当初就不应该做官。” “臣想问一句话,难道在皇上眼里,平民百姓的性命都……不是性命吗?”苏裕艰难地问。 “平民的性命?不是朕冷血,但是,这些人都是源源不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们没有丰功伟绩,只需要平安、勤劳地活下来,那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少的,死了,多生几个不就行了? 何况,染上疠气的这些人,不仅危害到身边的人,而且严重的,还会动摇大陈百年之基业,他们不是普通百姓了,他们一条贱命,一条烂命,在朕眼里,还真不是一条人命。” 承庆帝像是说得累了,回到椅子上坐下,疲惫地摆摆手说:“你去吧,即刻启程,朕会让纪公公陪着你,不要搞什么小动作,你有什么举动,纪公公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朕。” 苏裕同样疲惫地说:“抱歉,臣……不能去。” 承庆帝将刚刚写的「杀」字揉成团,掀起眼皮子问:“朕再问一遍,你去是不去?” “皇上,臣不去。”话还是那句话,只不过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 承庆帝不怒反笑,阴阳怪气地说:“好啊,你不去锦州,那你就去天牢待着,给朕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出来。不过恐怕,到时候死的,就不止这一丁半点了。纪公公!”门外纪公公应了一声,立马开门走了进来。 “臣遵命。”苏裕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他说:“只是希望皇上,能再给一些时间给太医们,不要过早妄断。” 承庆帝没有回应,纪公公带着苏裕走出门口,笑道:“大人何必这么执着,到最后,受苦的还是大人自己啊。我们皇上对苏大人,已经是十分宽容了,若是旁人敢如此顶撞皇上,这时恐怕早已……” 纪公公说了半天,发现苏裕没有一点要理他的意思,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18、亭亭山松瑟瑟风 “官场逢迎实录?” 苏裕斜倚在石墙边,闭眼沉思。 突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发现来人是孟敛。 狱卒打开门锁,客气地说:“小公公,请进吧。” 孟敛提着食盒走了进去,狱卒在身后关上了门。 “小孟。”苏裕偏着头看他几眼,说:“你怎么来了?” 孟敛在观察这间牢房的环境,看起来跟别的牢房都差不多,但仔细再看,便会发现这里铺的稻草都是干净的,而且铺了好几层,中间还有一张小木桌,桌上有茶壶和茶杯,苏裕的床上有一床厚被子,衣服也没有换上囚服。 看来承庆帝还是顾忌着苏裕的家世,也是害怕与苏裕彻底地撕破脸皮,所以给苏裕的待遇还不错,孟敛说:“大哥哥,太子殿下说陛下不肯让他来看你,所以退了一步,让独来给你带食盒,陛下同意了,独便来了。” 苏裕盘腿坐下,倒了两杯清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孟敛,施施然地不似坐牢,反倒像是客人来了、主人请客人喝杯茶的样子,说:“既然来了,喝杯茶吧,要是得闲,便一起吃饭吧。” 停了一下,又说道:“你拎的食盒大小,应该是三到四人份的,我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 “得闲,得闲。”孟敛想着,殿下可是给我放了一天假呢,若不是太过放肆,一起睡个午觉也行,他喝了一杯茶,打开食盒,把菜一样样地拿了出来,尴尬的是,小桌子只摆上「鸡、鸭、鱼、肉」四道肉食和两双筷子后,其他的就摆不下了,孟敛苦恼地指着食盒道:“大哥哥,里面还有四道素炒菜,一份馄饨面,一份扬州炒饭,一份酱肉烧饼,还有、还有……一份烤番薯。” 苏裕这样淡定的人,听罢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打趣道:“小孟啊,你这是来开酒楼吗?” 孟敛眼睛眨呀眨,说:“可是独不知道大哥哥现在想吃什么,所以带了点荤菜,也带了点素菜,酸甜咸辣也都有,主食也不知道大哥哥的喜好,便都……都带了些。” 苏裕笑道:“我这人也没什么讲究,下次若还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提这么重的食盒来,应该很累吧,等下你多吃点补回来。” -- 第33页 孟敛惊恐地想:“下次,不要再有什么下次了,昨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独都差点吓死了,幸好太子殿下说问题不大,你很快就会放出来了,可是独还是一晚上没睡着。” 他说:“大哥哥,那我还是先把主食拿出来吧,你想吃哪个?”孟敛把食盒打开到底层。 苏裕扫了一眼,说:“酱肉烧饼吧,那个是用纸装的,我拿着吃就好,那样就不用把桌上的又挪下去了。” 孟敛将酱肉烧饼递给苏裕,问:“大哥哥,那独吃馄饨面?” 他对孟敛小时候一人独挑六道早点的事还历历在目,苏裕说:“都可以,剩下的你全吃了也行,我吃不了那么多。” 想了想又说:“要不要把这道菜挪下去,给你的馄饨面腾个地方。” 孟敛摇摇头说:“不用不用,我拿着吃就好了,我力气很大的。” 苏裕瞅了瞅孟敛清瘦的、隐约可见到突起的骨头的手腕,实在很难将这样的手跟「大力」二字联系起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吃着,很快地便吃完了桌上的菜。当然,大部分是孟敛吃掉的,孟敛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碗碟放回食盒里,又将四道素菜挪到桌子上,使得他们的吃饭大业仅仅停了几秒,便很顺畅地衔接上了。 孟敛不负苏裕之望,二人合力将带来的饭菜全部吃光了,孟敛将东西全收回食盒,问:“大哥哥,你觉得这些菜好不好吃?” 苏裕说:“味道很好啊,不过,应该不是御膳房做的吧。” “嗯?”孟敛问:“大哥哥,为什么这么说?” “御膳房做的菜,习惯了迎合皇宫贵族的喜好,无论做什么菜,做出来都是精巧细致的,每道菜的分量不会这么多,样子也不会这么糙。 当然,我这里说的糙,不是说不好看,而是指没有御膳房做出来的那么精致。让我猜猜,这些……是你做的?” “哇。”孟敛惊讶地说:“大哥哥居然能猜得出来,太厉害了。” 苏裕说:“如果不是殿下要御膳房做的,还有谁会这样,酸甜辣咸、饭饼面、荤素都做一点呢?而且……你左袖还有一点炭灰的痕迹。” 孟敛低头看了自己左边袖子一眼,果真如此,他说:“大哥哥,你可以去当神探啦!观察入微,眼神锐利,要是你去当神探,绝对可以将天下盗贼一网打尽。” 苏裕反说:“照这么说,小孟也可以去当厨师了,你做的菜这么好吃,要是你去当厨师,绝对可以将所有人的胃一网打尽。”言罢,二人都大笑起来。 孟敛笑完后,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告诉独,皇上为什么要……关你进来?” “具体的我也没办法说,若是告诉你,恐有杀身之祸。”苏裕叹了口气,说:“我只能说,皇上让我做一件事,我不愿做,便如此了。” “是因为锦州疠气吗?”孟敛不确定地问。 “是也不是,总而言之,一言难尽。” “我昨天见到百里将军了,他说,他过几天就要回西北驻守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走之前见到你,他让我跟你问一声好。” “嗯。”苏裕点头,说:“若还能见到他,也帮我问声好吧。锦州疠气……还是无药可治吗?” “对,还是老样子。现在街上人心惶惶,有人直接说,还不如直接烧了锦州,那样疠气就不治而好了。 还有,还有人说,是因为皇上失了德行,老天爷降罪下来,所以天降祸乱于锦州,让皇上下罪己诏呢。” 孟敛忧心忡忡地问:“是不是锦州疠气一日不好,皇上一日都不会放你出来了?太医院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现在只剩下几位太医在宫内了。” “别担心,我再怎么样,也还是苏家子孙,皇上他既不敢将关我进来的理由说出来,更不敢让我在牢里待这么久,皇上用的是帝王之术,顶多几天,我一定会出去的。” 不过到时候,可能已经晚了,苏裕问:“小孟,你有没有带纸笔。” “有的。”孟敛从袖中拿出纸笔还有墨盒,说:“独想着,大哥哥可能会用到,就拿来了。” 苏裕拿起笔蘸了点墨水,就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待墨迹稍干,便将纸折起来,交给孟敛,说:“小孟,你出去后,想办法将这张纸,交给位于玄武大街八号的康家里面的康金旺,如果可以,最好是亲手交,如果不行,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交给他,不必多说,他看到这张纸的内容后,自会明白。” 孟敛将其小心地藏在怀里,说:“好,独一定会亲手交给他的,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大哥哥尽管说。” 苏裕摇摇头,说:“没有了,不过,这张纸要小心藏好,千万不能被宫内人拿去,不然你也会有性命之忧。” 孟敛拍拍胸口,说:“大哥哥,你放心好了,保证安全送达。” 说着便在食盒上按了一下,一个盒子从侧边滑了出来,孟敛在里面拿了几本书,说:“大哥哥,独怕你在牢里闷,便带了几本书给你打发时间,独知道大哥哥博览全书,应该很多书都看过了,所以独找的都是很偏的书,那样可能比较有趣味。” 苏裕翻了一下,发现有《志怪小说集》《笑声记》…… “官场逢迎实录?”苏裕哭笑不得。 孟敛不好意思地说:“独想着这种书,大哥哥应该没看过吧,那……没看过的东西,看看也无妨。” -- 第34页 “谢谢你,小孟。”苏裕说。 孟敛笑得腼腆,说:“大哥哥,不客气。” 灰色光柱从小窗里透进来,二人在牢里相视而笑。 19、故人举杯空雨满 “谢娘娘。” 碧玉坐在竹音亭内,悠悠地弹着一把伏羲式古琴,时而断断续续,时而铿锵激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臣参加碧嫔娘娘。”百里故躬身行了一礼。 碧玉停下手上的动作,侧头看见百里故站在亭内,挡住了亭内大部分光,腰间还别了一把箫,她这次见到百里故,已没有上次那般激动,整个人平静了很多,笑了笑说:“百里将军也是来此处奏乐的吗?” 百里故也很平静,两人像是刚刚认识不咸不淡的朋友,笑着说:“是啊,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娘娘,真是巧,既然有缘,不如合奏一曲?” 碧玉将目光落回古琴上,说:“好啊,只是不知道,将军想合奏什么?” “梅花三弄?”百里故说着将腰间别着的箫取了下来。 碧玉回想了一下曲谱,说:“好。” 碧玉先起了开头,百里故跟着合奏,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合奏了,多年前在戏班子里,碧玉和百里故就经常这样合奏,那时碧玉弹的是廉价的古琴,百里故用的是自己用竹子做的箫,二人常常一起「合奏」,说是合奏,其实玩闹的成分居多,音调不准的古琴配合音色有些嘶哑的箫,弹出来的,吹出来的竟都是快乐,是如今千金难买的快乐。 碧玉的琴技比当初也好了很多,她的手指灵活地拨动,清如溅玉,颤若龙吟,百里故的箫声悠幽玲琅,清越苍远。 百里故低头,看着认真弹琴的碧玉,这么多年,时间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若不是那挽起的长发,他几乎要以为,这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女,他也还是当初的那个青年。 一曲终了。 碧玉幽幽道:“没想到在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你,我们……还能合奏一曲。” 百里故将箫别回腰间,用手指比出一个圆,说:“天大地大,也就那么大,若真想见到一个人,没有理由是见不到的。” “也许在你眼里,在男人眼里,天地就是这个小物什。”碧玉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晃了晃道:“可是在我眼里,在所有的后宫女子,甚至是天下女子里,这个茶杯,便是我们的天地了。” 百里故垂眸,内心翻涌着各种情绪,搅得他肠胃都难受,他说:“这个世道,有一天,会变的。” 碧玉将茶杯放回桌上,说:“会有一天。只不过这一天,比我见到你,还要难万万重罢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亭外,说:“下雨了。” 亭外的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下得不大,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停。 “这个时节的雨,是最好喝的。”百里故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走到竹音亭的边缘,将杯子伸出亭外,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杯子里,也打到了他的手上。 很快,就接满一杯了,他喝了一口,回头说:“娘娘,这水很清甜,要不要也试一下?” 碧玉起身,也拿了一个茶杯,走去百里故的身侧,伸出手,雨打到手上,有种清清凉凉的翠意,她看着雨水一滴一滴地滴进杯里,心里有种心如止水的奇异之感,喝了一口,果真清甜无比,百里故侧头看着她,眼神询问味道如何,碧玉点点头,说:“果然滋味不错。” 茶杯很小,二人喝了几杯也不觉得饱。就这样,一杯一杯地接着,接累了直接蹲在地上,碧玉接着接着,突然抑制不住地像个孩童般捧腹大笑,百里故也笑得开心,碧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不觉得这样蹲在地上接水,很好笑吗哈哈哈……” “是啊。”百里故看着身边笑得明媚的女子,说:“很好笑,很……开心。” 二人边笑边接,不知不觉就喝了十几杯雨水。百里故说:“娘娘,雨水虽然清甜,但是娘娘第一次喝,不宜贪多。” 碧玉收回茶杯,说:“百里将军,过来坐一会吧,这雨还要下一会呢。” 碧玉坐回了刚刚的位置上,百里故坐在碧玉对面的位子上,说:“娘娘,臣明日……便要回西北驻守了。” 碧玉的手一颤,若无其事地祝福:“祝将军一路平安,顺顺利利。” 百里故沉默了片刻,才说:“谢娘娘。” 雨渐渐地小了。 20、山雨欲来风满楼 “朝做红日,暮造杀字。” 苏裕被放出来的那天,苏府上上下下都挂满了趋吉避凶的符咒,门口准备了一个大的火盆,让苏裕跨过去,借此来驱走那些污秽的东西,之后用兰草和莉香让苏裕沐浴,苏老爷子苏盛这才放心,抓着他的宝贝孙子说:“裕儿,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让爷爷看看,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回头爷爷让厨房日日给你熬参汤,好好补补。” 苏裕无奈地笑道:“爷爷,不必如此夸张,孙儿毫发无损,半两肉也未掉,是爷爷您过度思虑了。” 苏盛担心地说:“裕儿啊,我能不思虑吗?你在牢里那几日,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我和你爹去求皇上让我见你一面,皇上说不行,那好,我便问你犯了什么事,居然要关我的裕儿去天牢,谁知道这也不可以说,真是岂有此理,皇上真是吃猪油蒙了心,是非不分。” -- 第35页 苏裕吓了一跳,想不到一直固执守礼的爷爷居然会骂当今天子吃猪油蒙了心,忍俊不禁地说:“爷爷,您在骂皇上?孙儿没听错吧。” 苏盛哼了一声,说:“管他是皇上还是太上皇,敢无缘无故地我的裕儿,就是该骂,要是他敢再晚几天放你,我便联合朝内大臣,集体上书,让他不想放也得放。” 苏裕低头说:“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 苏盛倒是看得很明白,说:“皇上是有皇上的难处,但是人人都有人人的难处,为什么人人可以做到,皇上不可以? 而且皇上享受到的一切荣华,都远远比他的难处要多。如果他连自己的难处都解决不来,又凭什么让百姓供他吃喝玩乐。 裕儿,既然是不能说的事,那爷爷也不问你为什么被关进去了。 但是,爷爷要问你,有没有做好我族的族训,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 苏裕默念了一遍族训,说:“爷爷,若孙儿答应了皇上那事,便是违背了族训。” 苏盛说:“好,爷爷信你,既如此,爷爷也不多说了,你去见见金旺吧,他说在偏厅等你。” 苏裕说:“孙儿告退。”便大步走向偏厅了。 “远棠。” 康金旺一回头,看见苏裕,跟苏裕碰了一下拳,欣喜道:“舟济,你出来了。” 苏裕点点头,说:“我写给你的纸条,可有收到?” 康金旺沉吟道:“收到了,也去找了,但……晚了。” “晚了?”苏裕强自镇静地问:“你的意思是……”他伸出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康金旺也很难过,说:“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死之前也没有想到,自己不是死于疠气,而是死于帝王的屠刀之下。”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啊,苏裕想。 “远棠,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羡慕「我也不登天子船」的人。” 苏裕苦笑了一下,“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1」君不见左仁慈,右拿刺,朝做红日,暮造杀字。” 康金旺拍拍苏裕的肩膀,说:“舟济,别太难过了,大不了再熬几十年,便是入土的人了,到时候,买一口好的棺材,躺在里面,舒舒服服的,多好啊。” 苏裕道:“锦州被杀的人,也能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口好棺材里吗?” “锦州……不知道是活埋了还是火烧了,或是二者皆有,皇上为了防止疠气再度传染,也是够狠的。”康金旺对承庆帝这种仁面狠心的君主向来不耻。 苏裕担忧地说:“远棠,这次的疠气发生得十分蹊跷,我怀疑,是朝廷内部或者西北那边有动静,而不管是哪一个,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康金旺皱眉,说:“更大可能是西北,前几日我的商队从西北回来,我才知道,西北的积雪已经达数十尺,虽然现在是深秋,但是这样的天气,即使在寒冬,积雪也不会这么深,我查过史书,有可能是四百年前的凛冬期,再度重现,我的商队七月份便出发去西北。那时候,已经是每条路都有冻死骨。可想而知,有多严重。” “莫非是因为凛冬期,若连西北都如此,那远在关外的穆苏拉族,想必境况更加的糟糕,难免也存了入主中原的心思,所以他们在锦州布下了疠气。” 苏裕又说:“那下一步……” 康金旺和苏裕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战争」。 「吁」地一声,百里故蓦然拉紧了缰绳,问身边的副将:“怎么回事?” 只见眼前一条排满人的长队蜿蜒在山路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都带着细软,背着包袱,步伐缓慢地走着,似是已经赶了多天路,个个看起来都很疲累的样子,脸色不佳。 “末将也不知道。”副将一脸疑惑地看着。 百里故跳下了马,走到最前面的领头人面前,问:“老伯,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伯佝偻着背,微微喘息着气说:“大人,您是百里将军?” 百里故点点头说:“我是,老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么多人都带上细软往南边走?” 老伯拜了拜百里故,悲痛地说:“将军啊,您刚从颖都回来,有所不知,西北如今已是人间炼狱了,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如今可能也……” 百里故听了半天,这老伯沉浸在悲伤中,只说有多惨,不说为什么惨,他也没听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人群中扫了一眼,见到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小伙子,向他招了招手,那小伙走上前来,说:“将军,您找我?” 百里故说:“是,你可否告诉我,西北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何要离开故土出走?” 这小伙子长得精明,口齿也伶俐,说:“是这样的,将军。半个月前,西北还是正常的秋天,但突然之间,下雪了,原本秋天下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奇怪就奇怪在,那场大雪整整下了四五天,才渐渐地停了下来,原以为能停一段时间,没想到隔了一天都不到,雪又开始下了,积雪未化,新雪又至,这时候已经十分寒冷了,我们穿上了过年用的棉衣棉裤和雪靴,也不抵用,寒气冻得我们的脚都开裂了,地上积雪深数十尺,牛羊也都冻死得七七八八了,眼看着活不下去了,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收拾细软,逃到南方来避难。” -- 第36页 那老伯也跟着说:“是啊,若不是形势所逼,谁愿意离开自己的根,自己生活的故土呢。” 副将在旁唏嘘,说:“这是天灾啊,天要如此,人能如何?” 百里故说:“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居然现在才知道,阿城。” 一个精瘦的汉子站了出来,说:“末将在。” “你带一百人,护送这些百姓安全到达南边,送到后,马上回到西北与我们会合,其余的人,上马,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北。”百里故有条不紊地吩咐。 “末将领命。”阿城抱拳说。 “谢将军。”「谢将军。」人群中喊起了参差不齐的道谢。 “架!”疾驰的马蹄扬起风沙,百里故带着人,往西北赶去。 作者有话说: 【1】:白居易《新乐府》 21、一盏清茗遇知音 “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 “娘!娘!”一女子在街上撕心裂肺地喊着,她被几个彪形大汉拦着,想冲过去,却无奈孤单力薄,拳打脚踢也不能冲出一条路,旁边的人在指指点点,她丝毫不理,只是喊着:“娘!娘!你们放开我娘!” 她娘被捆绑着装在板车上,几个官差拉着车渐行渐远,她娘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阿女啊,是娘对不住你,你快回去吧,努力加餐饭!千万千万莫寻死志。” “娘!”她娘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脱力般地跌坐在地,目光涣散。 旁边有个男人有点惋惜地看着她,说:“小姑娘,你娘可是那种不干净的女人,居然敢勾搭朱官人,朱官人大人有大量,没有判你娘斩首,只是将她流放到西边,起码保住了一条命,你还不感恩戴德,这也太不识好歹了。” 另一个男人着说:“是啊,你娘这样子的,你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小爷看你长得还挺漂亮的,也不要学你娘,干脆啊,跟着小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划算吧。” 附近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点恶心的意味。 女子「呸」地一声,拿眼珠子瞪着这些男人,刚刚哭过的眼睛有些发红,眼神发狠,活像一个来寻仇的厉鬼,几个男人被她吓得后退了几步,瑟瑟缩缩地骂了一声,说:“真晦气。”之后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女子站起身,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将愤恨不平的冲动压了下来,刚刚用力过猛的腿有点麻痹,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突然,一个中年女人不知从何处冲出来抓住她,说:“你娘借了我这么多钱,如今可好,勾搭男人还被流放了,欠我的钱倒是一分没还,母债子偿,你快给我还钱。” 女子从洗得发白的袖口中拿出一点碎银,说:“胡阿姨,我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等我赚到了再还给您吧。” 中年女人嫌弃地看了那点碎银一眼,说:“就这么点?连零头都不够,你去赚钱?你这样的人,又有这样的娘,能去哪里赚钱? 我看别了,还是跟我来绮花楼,签张卖身契,以前你们欠我的钱,就一笔勾销。”说着就要拉那女子往绮花楼走。 “胡阿姨,放开我。”女子努力挣脱着她的手,却挣脱不开,“胡阿姨,我保证,一有钱就马上还您,连本带利。” “呵。”胡阿姨冷笑了一声,“这个世道,钱可比你的承诺有用多了。” 女子皱着眉,用尽全力甩了一下,终于甩开了胡阿姨的手,转身便往反方向跑,还没跑几步,便因无力而摔倒在地,她感到手上一股刺痛,颤颤地抬起手来,发现是一道划破的伤口在汨汨地流着血。 “我看你往哪里跑。”胡阿姨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的女子,缓了缓语气说:“跟阿姨回去,锦衣玉食,漂漂亮亮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女子倔强地说。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胡阿姨俯下身子,想把女子拽起来。 “慢着。”胡阿姨循声望去,看见是一名身着豆绿色褶裥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盈盈站立,胡阿姨向来「慧眼识人」,上前笑着说:“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她欠你多少钱?” 胡阿姨说:“四十八两。” “这里是五十两的银票,请您以后,不要再打扰这位姑娘了。”轻轻柔柔的声音,胡阿姨却莫名感到了威严,她连忙说:“好,好,谢谢姑娘。” 苏蔓之走到女子面前,浅笑着说:“没事了,你受了伤,我帮你包扎吧。” 刚刚在她们说话的时间,女子站了起来,将手摁在衣裙上,却也摁不住,她将手拿开,发现衣裙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有点吓人。 苏蔓之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绣着清荷的手帕,轻轻地帮她包扎起来,打了个漂亮的洁。 “多谢姑娘……”她刚刚喊得厉害,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未知姑娘姓氏,家住何方,他日待我攒够了五十两,定当上门归还。” 苏蔓之仍是浅浅地笑着,微垂眸说:“我叫苏蔓之。” “我叫乔泽湘。”乔泽湘也露出了自她娘走后的第一个笑容,眼中闪亮亮的,似是一不小心,那双眼便会淌出泪水。 “未知乔姑娘以后,有何打算?”苏蔓之问。 乔泽湘说:“找一份工作,先将姑娘的钱还了,再去……西边找我娘。” -- 第37页 “我知道一家茶馆,老板正好要招人,你可会点茶?”苏蔓之问,随后又说:“不会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好,我可以试试。”乔泽湘刚说完,苏蔓之便拉起了她的手,回头一笑说:“这边,跟我走。” 好。乔泽湘心里无声地说。她看着那只拉着自己的骨肉匀称、皮肤细腻的手,便知道这样的小姐,是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霜雨雪的催折的,多么美好。 苏蔓之拉着乔泽湘来到了一家名为「陈茶」的茶馆,茶馆里的摆设极为古朴,处处透着清幽的气息。 “陈叔。”正在冲茶的男子抬起头,三十来岁的样子,有种淡然的气质。 “苏小姐。”陈叔打了招呼,问:“小姐是来喝茶吗?” “陈叔,您不是要招人吗?我带了乔姑娘来,您看她合不合适?”苏蔓之说话永远都是不急不缓的样子。 陈叔只看了乔泽湘一眼,便说:“来吧,小乔,你叫我陈叔便可。” “谢谢陈叔。”苏蔓之说:“劳烦陈叔给我们备一套冲茶的工具,我来教乔姑娘冲茶。” 陈叔说:“苏小姐稍等。” 他的动作很快,片刻后便在桌上摆上了几道茶点和一壶茶,还有一套点茶工具,他说:“先吃点吧,现在已是午饭时间。” “谢谢陈叔。”乔苏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二人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苏蔓之说:“冲茶的第一步,炙茶。” 她拿起桌上的茶饼放进一个小罐子里,用杵将茶叶打碎,她拿起桌上的另一个茶饼放进另一个罐子里,递给乔泽湘说:“你也来试试。” 乔泽湘说:“好。” 她学着苏蔓之的样子,将茶叶打碎,苏蔓之说:“捣好后的茶叶就像禾黍脱粒后的穗皮,十分柔软,我们拿一个新的罐子,将打碎的茶叶装进去。 然后,把它拿到炭火上一边抖一边烤,《茶经》里面有一句话,是其火用炭,次用劲薪。 便是说烤茶的火用炭是最好的,其它如火力猛的柴,烤过肉的炭尽量不用。这时候烤得差不多了,烤的时候要时刻注意着火候,小心别烤焦了。” 苏蔓之拿了一个石磨盘,将烤好的碎茶叶倒进去,说:“这一步我们做碾罗,一人拿个小刷子一边往洞口内扫茶叶,另一个人一边往反方向转动磨盘把茶叶磨成粉末状,乔姑娘,你想先练扫茶叶还是转磨盘?” 乔泽湘说:“我先练转磨盘吧,下一盘再练扫茶叶。” 苏蔓之说:“好。转磨盘的时候要转得慢一些,这样子磨出来的茶叶会更加碎,然后你边磨可以边看看我是怎么扫茶叶的。” 二人一起将两盘茶叶碎都磨好后,苏蔓之拿了个带滤网的小簸箕将茶粉都扫了进去,后将一些没有磨好的比较粗的在滤网上方的小疙瘩扔掉了。 “下一步是最重要的「点茶」。”苏蔓之先暖盏,然后将茶粉分成两份,放入各自的盏中,加了一点点沸水,说:“点茶总共要注水七次,使茶末与水交融,茶汤表面显现雪沫乳花……” “这点茶的技巧可是大有讲究的,分为第一汤到第七汤,每一汤的击拂之法皆不一样。下面我来细细讲解一下每一汤的具体做法,第一汤,量茶受汤,调如融胶……” 苏蔓之讲得很认真,乔泽湘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的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做出来这样的茶是最好的。”苏蔓之轻轻浅浅地说:“说了这么多,我们来试一下自己做出来的茶吧。对了,点完茶后,还有最后一步,便是分茶了,将茶汤分盛入盏,供人饮用,一勺一盏,而且每盏茶汤的沫饽要均匀,尽量不要偏颇,如此便可。”说着拿了两个小盏,来教乔泽湘分茶。 “好了,来试试吧。”苏蔓之分完茶后,给乔泽湘递了一杯,二人入口,皆觉得回味悠长,清幽可口。 “还不错,总算没有忘了陈叔教的点茶法。”说这话的时候,一向清雅的苏蔓之脸上难得有了娇俏天真的得意之色,“不过,我学的也只是皮毛,真正的点茶大师还是陈叔,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他人很好,在他面前不必拘谨。我们把桌上的茶点都吃完吧,陈叔不喜欢浪费食物的人,我也不喜欢浪费。” 乔泽湘的生活一向清苦,经常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更别说浪费食物了,于是二人一起把茶点吃完后,起身才觉得吃得有些撑了。 陈叔拿着一本书在看,看到她们起身,说:“走了?” “嗯。”苏蔓之说:“那……乔姑娘?” 陈叔点点头说:“明天来吧。” 乔泽湘感激地看了陈叔一眼,说:“多谢陈叔。” 作者有话说: 点茶法参考网络。 22、晚泊孤舟古祠下 “我见一个杀一个。” 乔苏二人并排走在街上,乔泽湘看了看天色,太阳悬在半空,将下未下的样子,她说:“今日苏姑娘帮了我许多,我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回报,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空,我想带姑娘去一个地方,那处也不远。” 苏蔓之欣然接受,说:“如今天色尚早,我也不急着归家,便请乔姑娘带我去一趟吧。” 乔泽湘带苏蔓之来到了一处河岸边,向船家租了一艘小船,二人便上船了,乔泽湘熟练地撑着长篙,小船慢悠悠地驶向对岸,她回头,看见苏蔓之站在船边,她说:“苏姑娘,你可以坐着休息一下,还要撑一会才到呢。” -- 第38页 “不必,你撑得很稳,站着也无妨。更何况,站在这一叶扁舟上,望着夕阳西沉,河水悠悠,这景色煞是好看。” 苏蔓之微仰着头,心旷神怡,“乔姑娘是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吗?” “是啊,这里风景美,人还少,我经常来这里钓鱼,或者有时候想不通一些事,也会去古祠里面静静。”乔泽湘慢慢地说。 苏蔓之突然来了兴致,说:“乔姑娘,让我试试撑船吧。” 乔泽湘扬起眉,有点怀疑地看了苏蔓之一眼,说:“真的要试?” 苏蔓之轻轻地说:“嗯。” 乔泽湘闻言将长蒿递给苏蔓之,苏蔓之接过,缓缓地试着撑,但是那长蒿好像不听她使唤一般,她撑得十分费力,乔泽湘看着苏蔓之这笨拙的样子,有些想笑,说:“苏姑娘,撑船主要靠的是巧力,顺水推舟,逆水拉舟。” 苏蔓之十分聪慧,一点就通,她换了个撑长蒿的角度,她只用了很轻的力气便将小船划出去了,欣喜之余,再划多几次,慢慢便掌握了撑船的技巧了,乔泽湘赞道:“苏姑娘果真聪明伶俐。” “谬赞,是乔姑娘教得好。”苏蔓之谦虚地说。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便来到了对岸,乔泽湘将船停靠在岸边,苏蔓之观察四周,这小岛只有丁点大,一眼便可看完,苏蔓之发现这里只有她和乔泽湘两个人,便说:“这里果真人少。” “是啊,前面有座古祠,要进去看看吗?” “好啊。” 这座古祠不大,大门上横嵌着写了「姜氏祠堂」的石雕门匾,正门两侧立石鼓,给小小的古祠增添了一份庄严之感,乔泽湘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砖木结构,青砖都被打磨得细腻光滑构成青砖墙身,前堂正中心有一座菩萨像,左右有镇宅避凶的石敢当,左侧是姜氏一族已经逝去的祖先牌位,但是牌位上灰尘满布,看来已经是很久没有人来打扫和拜祖先了,也许是没有后人,也许是后人不孝,不管怎么样,都已荒废了,曾经也灯火明亮的姜氏祠堂,终究只剩外人来看看了。 乔泽湘跪在菩萨像面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次,说:“菩萨娘娘,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你照拂一下我娘,让她……好好地活着,她是无辜的,我娘不是罪人……” 苏蔓之看着跪在地上的那抹身影,说:“乔姑娘,我不知你的娘亲发生了何事?若你肯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忙想办法。” 乔泽湘站起身,转身说:“苏姑娘,先出去,再说吧。” 乔泽湘走到一棵百年大树前,用手轻轻触碰它坚硬的外皮,对苏蔓之说:“以前我有什么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事,都是对这棵树说的,今天见着了苏姑娘,觉得很是亲切,我便将我娘的遭遇说与你们听。” 她将地上的树枝和落叶收拾了一下,靠着大树坐下,拍拍旁边的灰,说:“苏姑娘若不嫌弃,也坐下来吧,这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苏蔓之走过去,在乔泽湘旁边坐下了。 乔泽湘酝酿了一下,便开始讲了:“我自小便没有父亲,跟娘姓乔,我娘跟我说,我父亲并没有死,但是离我们很远,这辈子也不会再跟我们相见了,对,我父亲还在世上某一个地方活着,但我已没有了父亲,我出生前,他便已经离开了。 “在我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大人们在背后骂我是野种,邻居家的小孩们当面骂我是孤儿,我那时候觉得非常委屈,经常跑去问我娘我爹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我娘总是抱着我,安慰我说这不是还有娘吗? 可我不明白,我还想要爹,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巷子所有人里面,我是最惨的人,因为他们都有爹,我没有爹,但是后来,渐渐长大,我才明白,我娘的痛苦比我多得多,因为她不仅要难过她自己的难过,她还要难过我的难过,有一次,我还是问了那个问了千百遍的问题后,我看到她在厨房偷偷地抹眼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爹爹会不会回来了。 “我们家很穷,因为我娘我们家没有男人,我娘没有力气,没有依靠,没有家人,哦,因为我爹走了,我娘执意将我生下,所以我娘也没有了家人,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了,我家所有的米,都是我娘辛辛苦苦在缝纫店赚回来的,她能赚的钱很少,或者说在这里所有女人能赚的钱都很少,吃的都是饿着省,省着饿,穿的都是缝了补,补了缝。 “可即便如此,我娘还是给我买了很多书,我们请不起老师,我娘便白天干活,晚上在灯火下一点点地教我识字,让我看书,买书的钱,便是今天那个胡阿姨一点一点地借给我们的,我以前以为她是怜悯我们,但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别有意图。 “上个月,因我快到二九之年了,我娘想给我置办一些精美的家具,布置一下房间,说我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了。 “刚巧朱府请一个巧人照顾生病的朱夫人,报酬丰厚,我娘便去了。可没想到,那朱官人是个好色之徒,家中几乎一半的婢女都被他糟蹋过,朱夫人知道朱官人的举动,但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承受。 久而久之,就气病了,那时,朱府有几名婢女相商着逃走了,人手不够,朱官人也为着自己的名声,请人来照顾朱夫人,谁知我娘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了。” -- 第39页 “我娘十分貌美,即便粗布裹身,不加修饰,但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美,我娘去朱府没多久,朱官人便多次对我娘动手动脚,我娘本以为他只是占点小便宜,为了银两,忍了下来,谁知一天夜里,这朱贼喝醉了,明目张胆地来找我娘,因为要照顾朱夫人,所以我娘每晚都是看着朱夫人睡下了,去朱府的偏房睡觉的,那朱官人大摇大摆地推开我娘的房间,便想将我娘压倒在床,我娘拼命反抗,常年做粗活使得她力气很大,能与一般的男子相抗。 “朱官人被推到在地,也不着急,还洋洋得意地威胁我娘,想保住这份工作便乖乖从命,但我娘怎么可能委身于他,我娘用力地扇了他几巴掌,便趁夜翻墙离开了,谁知道第二日,朱官人恼羞成怒,颠倒是非黑白,说是我娘勾引了他,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晚我娘半夜回来后,我听着声响,起来问我娘发生了何事,我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知道那朱官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想收拾东西跟我娘离开颖都,躲过这场无妄之灾,我娘却不肯,说,如果她躲了,那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况且就算有什么事,她也可以一力承担,不拖累我,不要我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无论我怎么劝说我娘,她都不肯离开,便……发生了今天那样的事。 “其实我娘也没有忍气吞声,当朱官人信口雌黄,鬼话连篇时,我娘也曾据理力争,可是没有用,不管朱官人做了什么,也不管我娘说了什么,这些都不是让人「信」的理由,他们信的,或者说他们要依靠的,是权势和利益,而不是真相和清白,权贵是他们的善,贫穷是我们的罪。” 苏蔓之听到此处,唏嘘道:“有罪之人逍遥法外,无辜之人被迫流放……乔姑娘,你放心,此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乔泽湘跟苏蔓之待了一天,看其气度,听其言语,便知道苏蔓之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帮她这个忙,或许是易如反掌,也有可能是难以入手,但是给了她承诺,以她的性格,便是言出必行了,她感激地看了苏蔓之一眼,说:“苏姑娘,不管怎么样,都很感谢你。” 说完又自嘲道:“我有时候幻想自己是武功高强的侠士,斩妖除魔,杀恶人,救善人,像朱官人那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可惜,太迟了。” 苏蔓之默默听着,也没有要嘲笑的意思,她想了想,微微侧过头说:“乔姑娘,我深居宅内,出门的次数不多,也不认识几个朋友,今日刚好碰见姑娘,又与姑娘投缘,不如以后我们就做朋友?” 乔泽湘也转过头,看了眼苏蔓之,她的脸如白瓷般光滑洁净,眼神清澈而明亮,那样真诚地说要跟自己做朋友,她说:“姑娘不嫌弃,便好。” 苏蔓之说:“好,那就不要叫姑娘了,以后,我叫你阿湘可好?你叫我阿苏或者阿蔓或者其它都可以。” “阿蔓。”乔泽湘慢慢地说了出来。 苏蔓之应道:“嗯,阿湘。” 23、暖南不知寒北苦 将苦楚寄给他们,望他们回赠春风。 “皇上,穆苏拉族的使臣将于明日到达,臣已命人将节使馆收拾出来。”齐鸿福对承庆帝说。 承庆帝说:“嗯,爱卿做得不错,明晚设宴款待穆苏拉族的使臣,按二等规模来设宴。” “臣遵命。” 穆苏拉族的使臣到来之前,北边和关外凛冬期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颖都,加之之前锦州疠气的影响,百姓在心有余悸之时又迎来了当头一棒,不太平之说、天神降罪之说在颖都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字画店、古董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蔬菜摊、米面店却每日刚开门便被抢购一空,人们如同东奔西走的老鼠到处奔波,颤颤惊惊。 皇宫内…… 承庆帝举起酒杯,说:“穆四王子不远千里来到我都,远道而来,辛苦了,朕敬你一杯,为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皇上。”穆四王子也举起酒杯,在半空遥遥与承庆帝相对。 “王子不必拘礼,请好好享用桌上的美食吧,这些都是我朝的特色菜式,希望王子吃得开怀。” 承庆帝拍了两下手,顿时有一队身着舞服的女子和几名乐师进殿演奏,丝竹之音不绝,舞姿轻轻妙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穆四王子突然站了起来,承庆帝目光深沉,下边的大臣心都咯噔了一下,知道穆四王子这是要开始讲正事了,果不其然,穆四王子言入正传,说:“皇上,实不相瞒,小王这次来中土,是有要事相求啊。” “哦?可是因为北边凛冬期的事?这件事朕也有所耳闻,心下不忍,你们可是想借绵衣物和粮食?其实就算你们没来,朕也已经打算派人去送衣食的物什了。”承庆帝来了一招以仁义为名的先发制人。 穆四王子似是早有预料,他微微低下了头,露出「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样子说:“唉,若是靠这些便能够度过凛冬期,我们也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颖都请求皇上了,汉人有句诗,叫「百泉冻皆咽, 我吟寒更切」「1」。 用这句话来形容我们穆苏拉族的处境,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们一走出帐篷,看到的都是冻死但是无人埋的人,因为不需要埋,大雪渐渐地会覆盖住他们的身体。 刚刚热好的饼子,从一个帐篷拿去另一个相隔不到十步的帐篷,便已经是冻到饼子上有一点点的小冰珠。 -- 第40页 尊敬的皇上,我没有华实的言语来描述这到底有多可怕,我只能用这些每日每夜都发生在北边的噩梦来诉说,期望能打动您,给我们两个南方的州来度过凛冬,等凛冬期一过,我们马上离开大陈回到关外,请皇上同意我族的请求,我们会以塞戈拉的月亮祝福您,祝福大陈。” 承庆帝的脸上挂着不忍又无力的心痛,沉默着,带来了针落可听的沉寂。 在大臣们和穆四王子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承庆帝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直接接受或拒绝,而是问:“丞相认为如何?” 齐鸿福站起身来,说:“皇上,臣认为,此事应当在朝堂上议论是否可行,再从长计议,而不应该在本是以两国友好交往为目的的宴会上讨论。” 还没等承庆帝说话,穆四王子立刻说:“皇上,正是因为我们两国一向亲厚,所以我才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么重要的请求的,这样的事,于大陈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好处,在朝堂上议,多半是个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的结果,还望皇上考虑我们两国的友谊,再好好地考虑啊。” 承庆帝圆滑老辣地说:“穆四王子,我朝虽与穆苏拉族有着深厚的情谊,但是我朝大臣与我朝百姓的想法,朕同样也很看重。 这样吧,在此处商讨一时半会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了,等明日朝堂上,我们会讨论出能让双方满意的结果,尽快给你们答复,穆四王子,这样可好?” 话说到这个程度上,穆四王子也无话可说了,只好:“谢皇上。” 宴会散席后,付世延追上齐鸿福,说:“老师。”他考科举的那届,主考官便是齐鸿福,他先是受齐鸿福的赏识,后来也得到了他的提拔,付世延逢年过节都会去拜会齐鸿福,齐鸿福算是他的半个恩师。 齐鸿福回头,见到是付世延,说:“尚钦,有何事?” “关于穆苏拉族的请求,老师以为如何?” 齐鸿福是两朝丞相,他在朝中的地位和名声很高,小半个朝廷都是他的门生或亲属,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齐鸿福深不可测地笑了,说:“我的想法如何,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的想法如何。” 付世延有些不解地问:“可是,若您不赞成皇上的想法呢?” “你以后便会明白了。”齐鸿福抛下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他走的时候还挂着刚刚那深不可测的笑,可走着走着,他的笑意就淡了,想到了那无比光鲜亮丽的却被他称之为羞辱的那天。 万寿帝点了他的卷子,钦点他为状元! 齐鸿福低着头来到大殿上,跪在地上,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他尽力忍住了。 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这个王朝还有很多的弊病,多得数也数不清,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将希望寄托于老天爷和一代又一代通过科举入仕途的官员中,将苦楚寄给他们,望他们回赠春风。 他要跟万寿帝说富丽堂皇的皇宫之外还有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他要说这朝中还有很多贪赃枉法的无耻之人,他要说要多出一条限制贵族以财再生财,将天下财富聚拢到自己手中的法令,他要说为天下贫苦的读书人建一所不看身世的免费学院,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即便万寿帝会因此而暴怒,会因此而骂他打他甚至杀他,他大可以不要这条性命,豁出去就是这样的吧。 大不了一头撞死在这雕花梁柱上,再高喊一声问心无愧,明日的颖都日报必然满篇赞颂他大义凛然的赞美之文,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有一个叫齐鸿福的人为了百姓而顶撞帝王。 这就是读书人的意义,这也是读书人的气节。 但当万寿帝说了一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抬起头了,看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天子,万寿帝像是带着讥笑,看透他心里的想法,然后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妄想蚍蜉撼树。 他忘了所有他要说的话,当万寿帝再说一句「你退下吧」的时候,他说出来的是——是,皇上。便依旧低着头,转身慢慢地退出去了。 所有应该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内心给那个晚上打上了羞辱的标记。 从今晚后,那时说不出口的话,永远也都说不出口了。 翌日,朝堂上除了承庆帝和大陈的官员,还有穆四王子在场。 承庆帝说:“今日,诸爱卿都来说说自己对穆苏拉族之请求的意见吧。” “皇上,臣认为,于情,我泱泱大国,确实应该帮穆苏拉族度过这个难关,可是于理,让出两个州,那我朝那两个州的百姓便要举家迁徙,安土重迁,故土难舍,我朝的百姓对于故乡有着不可割舍的情感和记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更何况,百姓们离开了这两个州,这么多的人,又能往何处去呢?”吏部尚书说。 礼部尚书说:“我朝地大物博,安置两个州的人到其它的地方,依臣所见,并非难事。臣认为,我朝与穆苏拉族百年的情谊十分可贵,应当同意穆苏拉族的请求,尽力帮助他们顺利度过凛冬期。” “礼部尚书不明白其中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自然觉得这并非难事。”户部尚书说:“皇上,臣认为,两个州的人的迁徙着实是难啊。首先,要得到百姓的理解和支持,已是不易。 再者,百姓们去到新的地方,一时之间不仅难以适应,到了新地方若是找不到生计,待钱财用完之日,要么就沦为乞丐,要么就去偷去抢,滋生事端,使得各地的治安下降,臣认为,这是下下策啊。臣还是认为,给穆苏拉族运去足够多的补给,才是上策。” -- 第41页 穆四王子刚刚始终没有发言,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说:“小王昨日已经说了,若这是运送补给便能解决的事,小王也不会来到颖都,亲自请求皇上了。” “皇上,臣认为,可在关外建几个规模较大的暖阁,地面挖有火道,阁外廊子下设添火的门,即挖两个一米多深的坑洞,然后让穆苏拉族的族民就近搬到最近的暖阁处,过了凛冬再各自离开。”付世延走上前来,说道。 穆四王子摇摇头,说:“建造暖阁,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十分的多。况且,等暖阁建好后,我族早已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了。” “人力,物力我朝可以运往关外,助你们一臂之力。”承庆帝似是赞同这个想法,他说:“朕会让在西北驻守的百里将军遣一千名士兵帮你们建暖阁,材料也用快马从颖都运过去,不出五日,定将暖阁建好。” 齐鸿福说:“皇上英明,如此一来,我朝百姓不用离开故土,穆苏拉族也不必千里跋涉,实在是两全其美啊。” “皇上英明。”一群人跟在齐鸿福拍的马屁后再拍马屁。 穆四王子阴沉着脸,似乎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但他带着请求而来,本就处于弱势,再要说什么,一张嘴也抵不过百张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小王替我族谢皇上。” 作者有话说: 【1】:《苦寒吟》 24、十年之约终来赴 是天意,是巧合,是命运使然。 溶溶的月洒进高墙,今夜的月色十分明亮,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不是一个偷溜进皇宫的好时刻,可是秦真不仅这样做了,还做得非常的悄无声息。 像所有会飞天遁地的夜间大盗一样,秦真穿了一声夜行衣,用一块不知该叫黑布还是黑袜子的东西蒙住了稍微大了一点的脸,背上了行走江湖必备的工具包,先是一个轻巧的脚步越上数丈高的墙顶,伏下身来,眼珠子左右转动,没有巡逻的人经过,很好。 他从工具包中拿出银钩,轻巧一甩,精准地钩住了远处突出来的屋檐,拉了两下,没有松动的痕迹,便灵活地抓着绳子爬了过去,刚爬完跳了下来,便看见有一队巡逻的侍卫经过,他赶紧藏于柱子之后,紧紧地贴着,不让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露出来半点。 巡逻的侍卫走后,他从袖中翻出了一张地图,看了几眼,确定了自己在哪里,距离他想去的地方,还有几座大殿的距离。 秦真脚步轻且快地穿过了几条迂回的走廊,一路直行,终于来到了他大半夜不睡觉都要来的地方,总务府。 秦真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那亮着灯的总务府,形如鬼魅。突然,门内响起了警觉的声音,喝到:“谁?” 秦真被发现后,不惊反笑,他干脆推开门,开门见山道:“是我啊,朴师父,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们的十年之约了?这些年我东打听,西打听,才终于发现你来了皇宫,藏得这么隐秘,还不是被我找着了?交出来吧。” 朴公公犀利地看着秦真,说:“这么多年,你还是对它念念不忘,这本东西,就真的这么好吗?你冒着杀身之祸的危险来到此处,你可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纵然你的轻功独步无双,也绝对逃不出这层层密网之下的宫城。” “我这可都是师傅教的呀。”秦真低声笑起来,笑得有点瘆人,说:“您教过我,做人要守诺言,别说十年,就算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只要我还没死,不管你在哪,皇宫算什么,就算你已经死了,我也要将你的坟挖出来,遵守我们的约定,见到你,拿到它。” 孟敛轻轻地走在路上,去总务府的那条路,他目力甚好,远远地便看见有一黑衣人背对着他在跟朴公公说着什么,他心里一惊,几个起跃便落在了离他们不到十五米的树后,屏住呼吸隐藏身影,在他起跃时,朴公公轻轻地咳了几下,掩盖住了他落在地上并不大的声音。 秦真怀疑的地看了一眼四周,只有风轻轻吹的沙沙声,和树叶被吹得轻轻飘落的影子,他多心又敏感,但他对那件东西的欲望超过了他的疑心,占了上风,他没有再怀疑四周,否则再多片刻,孟敛便会被他发现。 “你想要它,不是不行。”朴公公十分淡定,他说:“那时我们早已约定好了,十年之后的今天,你若打得赢我,那件东西,给你又何妨。” 秦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说:“那自然最好,来吧。”他从身后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利剑,孟敛定眼一看,那可是他在兵器谱上见过的,上代最杰出的铸剑大师生前打出的最后一柄剑,沉霜剑,剑身似雪,剑鞘朴拙,孟敛默默地调息着内力,害怕他用这把利器伤害朴公公。 朴公公全然没有在意这把剑,他漫不经心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本薄薄的书,走出门口,竟是要以书对剑,这无异于以卵击石,秦真冷笑了一下,说:“您大可直接认输罢,我也不想伤害您,毕竟曾经,也是有那么一段师徒情分在。” 朴公公呼了一口长气,说:“来。” 秦真一跃而起,跳到树上,一踏,借着反力向朴公公俯冲下去,速度之快,剑招之变化多端,让孟敛暗暗心惊,朴公公却只是脚下轻移几步,用书格挡住秦真的每一次挑、砍、劈、刺,那书似是金刚铁石做的一样,无论秦真怎么出招,都无法斩断其中的一张书页。 -- 第42页 朴公公没有反击他,秦真在半空中围绕着朴公公不断出招,还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书?怎么会这样。” 朴公公说:“书不是金刚不坏之躯,但人可以是。” 秦真听得懵懵懂懂,他便是随口一问,想让朴公公分心,好找出他的破绽,但是朴公公这几年虽然深居宫内,做着繁杂无聊的事务,武功竟是完全没有落下,甚至还比十年前,更加厉害了,秦真打得心烦意乱,还是找不出他的破绽,而朴公公怎样都不还手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他,他觉得这是朴公公在挑衅,说,看吧,即使我不还手,你也打不过我,你休想拿到那铁画掌的武功秘籍。 他气急攻心,口不择言:“师父,你自以为将师娘和师妹藏得很好,哈哈哈,三个月前,我便在雪峰山下找到了她们的住处,我让她们跟我来见你,劝你把铁画掌给我,她们不肯,我就有点生气了,那脖子轻轻地一折,就断了,唉,师父,我也不想的,谁让你当年处处针对我,如今还连一本武功秘籍都吝啬呢?” 朴公公心神恍惚,脑里千回百转地想着,既不相信他说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是在雪峰山,可是秦真啊,他曾经那么淳朴的徒弟,真的会做这种事情吗? 心神激荡时,内力便不稳,秦真目光锐利,寻得机会,刷刷刷地将那本书砍成几截,还在朴公公的手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朴公公这才回过神来,就地一滚,躲开了秦真还想在它另一只手上划的伤口。 孟敛忍不住了,折了根树枝几步跑了出来,挡在了朴公公的面前,看到他拿着树枝坚定地要保护着朴公公的样子,秦真嘲笑地看着他们,说:“师父,为了应付我,你还找了个帮手啊?我何德何能,让师父劳师动众。不过,您的帮手,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朴公公用没有受伤的手按住伤口,慢慢站起身说:“敛子,你退后。” 孟敛瞪着秦真,说:“我不!” “不自量力。”秦真瞥了他一眼,高高瘦瘦的,长得倒是挺好看,但是好看从来都不与实力挂钩。 秦真喝了一声:“看招!”便如一条鬼魅的蛇,带着杀意簌簌而来,孟敛沉心应对,在他上下左右虚虚幻幻的剑招中找到真实的那招,往后一弯腰便避过去,而后借着沉霜剑轻轻一踩,拿着施入了劲力的树枝从秦真的头上劈了下来,秦真微偏头转了几个圈,躲过这一招。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打得激烈还要打得小声,免得发出什么大声响让别人听到,但是孟敛始终年纪轻,对敌实战经验几乎为零,哪里敌得过在江湖上漂泊多年的秦真,秦真佯装露了空子,孟敛顾虑着朴公公的伤,不疑有多,反手便刺了过去,秦真的剑从下往上挑,将树枝一砍为二,顺着树枝往上,竟是往孟敛的脸砍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朴公公横推出一掌,秦真当即躲开,后退了几步,还是受到掌力的余风,胸口泛起了密密的痛,他捂着胸口,立即坐在地上,运功调息。 “师父,您没事吧。”孟敛担忧地看着朴公公的伤。 朴公公说:“没事。” 孟敛迟疑地看了秦真一眼,说:“他……” “把他搬进屋内。”朴公公说,接着对着地上的碎纸,用手转了一圈,将地上的纸尽数收了回来,平放到桌面上。 孟敛举起秦真,把他搬到了屋里面,反手关上了门。 秦真调息完毕,慢慢地睁开眼睛,用一种混杂着敌意和怜悯的目光看着孟敛,对朴公公说:“你又收了个徒弟,你是嫌你的罪孽还不够多吗?” 刚刚他在调息时,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孟敛叫朴公公为师父的。 “你输了。”朴公公复杂地看着秦真,说:“趁着还没人发现你,赶紧走吧。” “您肯放我走?”秦真防备地说:“您不给师娘和师妹报仇吗?” 朴公公感叹,说:“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即便你找到了她们,也是不会伤害她们的。” “哼。”秦真似是默认了,他闭了闭眼,问:“您当真不肯把铁画掌的下落告诉我?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朴公公看了眼桌上被砍得七零八碎的纸片,说:“就在此处,你要拿便拿去吧。” 秦真闻言,抓起桌上的纸片看了片刻,真的是铁画掌! 他一手把桌上的纸片全部抓起来,一股脑塞进怀里,接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开门施展轻功离开了。 朴公公看着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夜里,似是放下心来,再次关好门,在孟敛身旁坐下了。 还没等孟敛开口,朴公公便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惑,但是师父要是不说,你也不会问,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敛子,你是师父这辈子第二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了,刚刚的那个,是我的第一个弟子,叫秦真。师傅进宫前,做过一件错事。” 朴里琛生于武学世家,抓周的时候,金银、书籍、齐夫子的画、刘大夫的针灸包、烧鸡、花草…… 他都不要,他费力地爬去了放得最远的、放着那把剑的地方,那是把玩具剑,可他拿得很坚定,无论家人怎么诱导他去拿别的东西,他都不加理会,只是拿着那把剑,反复把玩,他父亲高兴地将他举起来,说:“不愧是我的好孩儿,等你再大一些,爹马上教你练武。” -- 第43页 他是个武痴,他是真的有天赋,学武学得很快,在他十岁那年,他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他了,便将他送进了松月道长门下,这一送,便是十年,待他回家后,已经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他按着所有人都应该做的事情的顺序,娶妻生女,继承家业,壮大武学世家的威风。 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溪边练武,便见到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手上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是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来到此处,他们看到朴里琛,跪下来苦苦哀求,望他收下他们的孩儿。 天气雾蒙蒙的,他这才发现,这对夫妇,身上带着无数的大伤小伤,脸上满是颠沛流离长出的风霜。 他心下一软,答应了,这时,她们告诉他,等孩子长大之后,一定一定要记得跟他说,他的爹娘,是被松月道长害死的。 朴里琛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问清楚,二人便当场自刎了,朴里琛还在呆愣惊诧之时,这个孩子的命运,便悄然交到了他的手里了,他在孩子身上找到了一块小金坠,上面刻着孩子的名字,秦真。 他将秦真带回家中,妻子生性善良,十分怜悯秦真的身世,这时她已经怀胎三月了,但她还是每天亲自给小秦真喂食,哄他睡觉,二人商量着,要把秦真当成亲儿子一样养。 至于他父母要朴里琛一定要告诉他的东西,他们琢磨着,这件事,等秦真大些,朴里琛再去找松月道长问个清楚,莫要让小小孩子背负这么深重的仇恨长大。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二十年,秦真在朴里琛夫妇的悉心照料下长大,下面还有个活泼天真的青梅师妹。 按理说,这样的孩子,应该是心胸宽广,豁豁达达地过完这辈子的。 但是他们千算万算,百般呵护,也算不到有种东西,是天意,是巧合,是命运使然,他们在讨论什么时候找松月道长问明白这件事的时候,秦真和师妹就在门外,本是二人做了一顿饭给爹娘惊喜,没想到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仇人。 秦真推开门,他在强烈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下,不断地问,你们是骗我的对吧? 我是无意中在外面被捡到的呀,我哪有爹娘?更不可能有仇人啊? 朴里琛和夫人对望一眼,知道是瞒不住了,朴里琛上前轻轻拍了拍秦真因无法接受而颤栗的身子,不忍地告诉他,是真的,让他不要急着去报仇,他会找松月道长问明白。 秦真推开朴里琛,说,你们蛇鼠一窝,瞒了我这么多年,今日要不是我听到了,我便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害了我爹娘。 说完便施展轻功跑了出去,松月道长,他早有耳闻,他久仰大名,今日他便要跑去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真跟朴里琛一样,自小是个武痴,他的天分没有朴里琛的高,拳脚功夫方面很弱,但他的轻功和剑法练得很好,他只带了剑,脚程很快。 朴里琛害怕秦真在冲动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但他还有一大家子的事要处理,无法像秦真那样跑得那么潇洒,他花了小半日的时间交代了家里的事情,便骑马朝松月道长的住处疾驰而去。 松月道长住在歧山脚下的一间木屋中,待朴里琛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秦真用剑往松月道长头上劈,松月道长不躲不闪站在那里的情景。 朴里琛当即使出了他的独创武学铁画掌,本是想于数十米外将秦真的剑打飞,结果一时情急,没掌控好力度,将秦真连剑带人都打飞了,秦真跌下地来,从胸口吐出一口血,朴里琛这时已经跑到他二人面前,先问松月道长,师父,没事吧? 松月道长摸着胡子,仙风道骨的样子,说,徒儿,快去看看这孩子的伤吧。 朴里琛这时才将秦真扶起来,双掌在他背后输入真气。不一会儿,秦真的脸色渐渐红润,朴里琛停止了给他输真气,扶住他问,真儿,没事吧。 秦真指着松月道长说,师父,他真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你为何要帮他。 松月道长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用慈祥的表情看着他们。 朴里琛想到了松月道长不躲不闪以及很关心秦真伤势的样子,还有那十年来,他对自己恩重如山将毕生武功授予自己,他实在没法相信,这是杀害当年那对夫妇的凶手。 他说这件事还没有真的证据,也许他父母也被骗了。 秦真不信,仍然愤恨地指着松月道长,朴里琛只当秦真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如此不依不饶地认定松月道长是他的仇人。 他点了秦真的穴道,让他不得动弹,将他放到屋内的床上,轻轻带上门。 朴里琛和松月道长走到树林里,松月道长终于说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没错,当年秦真父母,的确是被他追杀的,但他追杀此二人,是因为他们罪孽深重。 秦真的父母是以灭门为业的杀人放火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好人坏人的全家,他们都照灭不误,他们便是当年震惊武林的「灭门双煞」,武功极高,害人无数。 而松月道长本无意管武林中事,但灭门双煞的罪过着实太深,且他的三弟子全家也是命丧此人手中。 松月道长当年走遍天下,寻找此二人下落,被他找着时,他们正在屠一书香世家。 -- 第44页 松月道长立即拦住了他们,与他们过了数十招后,他们敌不过,便匆匆逃走了。 秦真的父母隐蔽的能力极强,松月道长一路追着,如此过了十数日,松月道长在一偏僻村庄处发现了他们,立即与其动手。 二人身上被松月道长刺了多剑,但他们意志顽强,带上还是襁褓婴儿的秦真一路奔逃。 松月道长见他们还有孩子,起了怜悯之心,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只要他们不再作恶,他便打算放他们一条生路。 但没有想到的是,那日松月道长在江畔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孩子却不见了,辗转多年,这孩子阴差阳错地成了朴里琛的徒弟,松月道长的徒孙,却面临着这样的两难困境。 朴里琛心思剔透,一下子就猜出了刚刚秦真死咬住松月道长是杀父母仇人的原因,是因为松月道长不忍告诉他他父母是怎样的人,所以承认了自己追杀过他的父母,但没有杀他们。 可是以秦真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更何况在这种时候,人通常都是偏向于自己的亲人的,当年追杀过自己父母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朴里琛对松月道长说,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秦真练武的时候,若是没有达到自己想练到的效果,便会不吃不喝不睡地一直练到自己满意为止,而他现在一心认定松月道长是杀死自己父母的人,报仇是他的执念。要不还是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他,让他醒悟过来吧。 松月道长却说不可,他说人本向善,若是告诉他他的父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会误入歧途,让他认为我是他的仇人,他也只是恨我一人,若让他知道自己父母是灭门双煞,定然会痛不欲生。 所以,还是不要告诉秦真为妙。朴里琛叹气,遵照松月道长的意思做了。 朴里琛回到屋内,他解了秦真的穴道,让他跟自己回去。 秦真不肯,反问:“是因为师父的师父杀了我父母,所以师父才因为愧疚把我抚养成人的吗?” 朴里琛想,一个偏执的人有了执念,真真是可怕啊。他没有多说,再怎么说,秦真也会一根筋地认为是他们在掩饰自己的罪行。 于是他说:“你不肯跟我回家,也行,你已经大了,也是时候在江湖上闯荡一番了,但你不要留在这里时刻想着杀松月道长,他真的不是杀你父母的仇人。” 秦真抿唇说:“就算他是,以我现在的武功,也杀不了他,师父,除非你将你的铁画掌传给我,你的铁画掌威力无双,给我练几年,假以时日,天下难逢敌手,我定能打得赢他。 若你不肯给我,我便只好赖在这里了,反正那松月道长不杀我,他不杀我,我会杀他。” 朴里琛心道:“这孩子只是年纪太轻了,一根筋,假如给他多一些日子,也许就能明白了。” 所以他与秦真定下了十年之约,十年之后的今天,若秦真能打得赢他,他便将铁画掌给他。秦真答应了。 朴里琛离开歧山,回到家后,却听到了江湖上不好的传言,说松月道长假仁假义,朴家人表里不一,若只是一两个人传,他们还不怎么在意,但是谣言排山倒海一般地压过来,三人成虎,渐渐地,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学武了,甚至夜晚还会有人在他们的门口泼狗血,他们不堪其扰,也没有想到秦真居然是这样的人,朴里琛带着妻女来到了雪峰山下,让他们在这里隐姓埋名,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自己来到了皇宫,摇身一变,从武学世家当家变成了皇宫里的公公,便是不想让秦真找到自己,赴那一场他不想看到的约。 没想到,秦真还是找来了,孟敛刚巧也来找朴公公,便看到了这么一出。 孟敛听完了整个故事,说:“师父,这件事里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说做了一件错事?” “我一直将秦真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养,自己的孩子走了歪路,当爹娘的……”朴公公提起往事,不免悲痛,他说:“敛子,师父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若有一日,你也失了本心,师父便真的是一错再错了。” 孟敛脱口而出:“师父,若我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呢,您会不会觉得我走了歪路?” 朴公公摸了摸孟敛的头,说:“孩子,喜欢谁是没有对错的,即便他也是男人,即便他比你大挺多的,即便他家世背景与你有天壤之别,但只要你喜欢,即便是魔教大魔头,师父也不会反对的。” 孟敛内心「轰」地一声,他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知道?” 朴公公洞若观火,说:“诗书比赛经常坐你旁边的那个公子是吗?师父让你藏拙,你也不太情愿,还天天跑来帮师父安排座位表,虽然决赛的时候,你未免被人发现,还刻意地拉开了距离,但你给他选的位置,既可以看到满塘荷花,又有微风袭人,可是如此?还有一年多前,你的心思杂念变多了,不过师父那时候还不知道原因。” “师父……”孟敛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了,没想到朴公公这么轻易便看出来了,他既有点难为情,又有点开心,为了这世间有第二个人知道自己心悦苏裕而开心,他说:“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师父的火眼金睛。” “师父是过来人啊。”朴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回忆过去的笑容,说:“过来人总是会明白一些的。敛子,若是那位公子不喜欢你,也千万不可妄自菲薄,低沉失意,若是他对你也有感情,你们便勇敢地排除万难,离开宫中,找寻你们的一片天地。” -- 第45页 孟敛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二人聊了大半夜,天际已经微微透出一点亮光,孟敛起身准备离开之时,有人敲门了。 朴公公示意孟敛走进去里屋,自己走去开门,看见是纪公公,便问:“何事?” 纪公公说:“出大事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去伺候皇上。” “大事?什么大事?”朴公公问。 “哎呦!”纪公公跺了跺脚说:“蛮鞑子昨夜千里突袭,攻破了我朝的铁门关,皇上急召群臣去商议对策呢。” 蛮鞑入关! 在暗处的孟敛猛然抬头,与在门边的朴公公震惊对视。 25、载舟水是黎民血 “你个小子,净喜欢乱讲话。” “蛮鞑子群居在野沙地里面的一大片绿洲上,数百年来,他们已经换了许多个居住地,逐水草而居,以牛羊为食,产好马,善骑射,无论男女,身高都普遍比汉人高,力气也很大。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蠢蠢欲动,不断骚扰我国边境地区,但都是小偷小抢,因此我朝也没有太过在意。但这次,蛮鞑子居然攻破了我国的铁门关,是可忍,孰不可忍!”齐鸿福愤慨道。 “丞相说得有理,皇上,铁门关一直是邱将军驻守的地方,之前都是平平安安的,这次却让蛮鞑子顺利进关,也不知邱将军是一时大意、疏忽失职,还是……叛变了。 臣认为,当务之急,应该让驻守在西北的百里将军夺回铁门关,若邱将军继续如此,那我朝的边境危矣。”兵部尚书沉痛地说。 费恺骋说:“皇上,臣认为,应该在各地广征民兵,派去边疆,保卫国土。” 林渊立刻站出来反对道:“费国舅此言差矣,上一次疫病造成的恐慌还未消散,北边凛冬期又接踵而来,再加上蛮鞑入关,百姓们早已担惊受怕了许久,若现在在各地广征民兵,亲人远去,孤儿寡母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这只会造成更大的恐慌。 届时,民心失,天下乱,载舟水是黎民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请皇上三思。” …… 听着一个大臣接一个大臣地将自己的想法抛出来,「臣认为」在承庆帝的脑海里回荡了无数遍,他有些心烦,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疲惫道:“各位卿家都说得有理,现下最能安抚民心的举措便是收回铁门关,把蛮鞑子赶出我朝,最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各地百姓也多多少少都会躁乱不安,朕决定将百里将军及其驻守在西北一半的士兵调到铁门关,用最短的时间收回铁门关。太子监军,让百姓知道,皇族与百姓同在。” 陈子晗在厅内踱步,看到孟敛便喜道:“阿敛,你终于回来了,今天蛮鞑入关的消息传来,我便立刻去找你了,可是不见你在房里,你去哪了?” “殿下,独有些不舒服,便去太医院拿了些药。”孟敛从怀里拿出一包药草,脸色有些苍白地说。 陈子晗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孟敛,他一向如此,待孟敛毫无戒备之心,有些担忧地看着孟敛的脸色,问:“没事吧?” 孟敛见陈子晗如此信任自己,对自己编造的谎言有些愧疚,摇摇头说:“没事,可能是吃错东西了。” 陈子晗放下心来,说:“父皇让我去监军,阿敛,你想陪我去吗?” 监军?孟敛旁敲侧击地问:“殿下,陛下为何派您去监军?” 陈子晗说:“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情,父皇年纪大了,不适宜长途劳累、御驾亲征,所以便派我去振奋士气。 而且借此契机,我也可参与实地作战,对兵法的理解,便不只限于纸上谈兵了。” “陛下还有派其他的大臣陪您去吗?” “这倒没有。阿敛,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不需要骑马上阵,我只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你的陪伴,若是突然之间没有你,我会很不适应。” 若说孟敛不想去,那便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小时候的真父亲,进宫后遇见的朴公公,还是最近苏裕给他当的半个老师,无一不在身体力行地给他传授着「保家卫国,忠君爱民」的理念。 他心中也有一腔热血,用上所学的武术和兵法知识,为了百姓拿起手中的剑,将蛮鞑赶出中土,还中原一片太平。 可若是去了,他往北走,苏裕待在南边,他跟苏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蛮鞑这场入侵来势汹汹,不是小打小闹,这场战,绝非速决战,一想到这么久都见不到苏裕,他的心便隐隐作痛。 陈子晗见孟敛想了这么久,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便说:“阿敛,你也不用马上做决定,我们还有半日的时间准备,今晚出发,你再花点时间好好想想,晚点再告诉我吧。” 孟敛在两难之间作出了一个他日后没有后悔过的答案:“殿下,我去。” 孟敛走在朱雀大街上,到了苏府门前,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进去的时候,康金旺也来到了苏府,准备进去的时候看到孟敛在旁边犹豫不决。 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上次给自己送纸条的人吗? 他走上去,自来熟地拍了拍孟敛,问:“小兄弟,为何在门口徘徊而又不进去啊?你是不是想找舟济,我带你进去。” 孟敛没好气地看了好管闲事的康金旺一眼,没想到康金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上上下下地看着孟敛,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看到那个当年没好气地对他的那个小孩的灵魂,他说:“难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叫我苦口叔叔的小孩?上次只顾着纸条的事,没认真看,现在这么一看,倒是像得很啊。” -- 第46页 孟敛没想到康金旺记性还挺好,这就把他认出来了,只好承认说:“是啊,苦口叔叔,你的记性可真好。” 康金旺笑着说:“我就说嘛,那对我没有半点好气的样子,怎么可能记不住。”康金旺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很欠扁。 孟敛按捺住想打他的冲动,问:“你也是来找大哥哥的吗?” 康金旺说:“是啊。要不要一起去?” 无缘无故多了个碍手碍脚的人,但孟敛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去找苏裕了。 苏裕正在跟曹彦秋谈话,抬头一眼便看见了一起来的二人,康金旺来找他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孟敛也来了,他有些惊讶地起身相迎,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康金旺说:“不是一起的,只是刚好碰上了。不过,舟济你可真不够意思啊,这位小兄弟便是当年那个有缘的小孩,你居然不告诉我。” 苏裕笑着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看,这不是碰上了吗?都来坐吧。” 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的康金旺在见到曹彦秋时,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曹先生好。” 孟敛早就听说过曹彦秋的名字,也跟着鞠躬,说:“曹先生好。” “好。”曹彦秋早就见过康金旺很多遍,而孟敛却是第一次见,此人肤色冷白,唇红眉细,粗看有种阴柔的美,然下颌凌厉,犀颅玉颊,身量颀长,站姿挺拔,但真是美如冠玉,俊秀极了,他多打量了孟敛几眼,苏裕便上前介绍说:“老师,这是孟敛,我跟您讲过的,算是学生的半个学生。” “哦?”曹彦秋对孟敛似乎很感兴趣,说:“那便是我学生的学生了,有趣,有趣。都坐都坐,全站在我身边算什么样子。” 康金旺习惯性地想去苏裕身边坐,被曹彦秋拉住了,说:“人家是师生,你过去干嘛,坐这,是不是嫌弃我这老头子?” 康金旺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苏裕跟你不也是师生嘛,你俩怎么不一起,但他只在心里奇怪,嘴上只说:“不敢不敢。”便在曹彦秋身旁坐了下来。 “对了,小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因苏裕之前不答应承庆帝锦州的事,承庆帝便暂停了苏裕的教学任务,他们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有见过了,这次孟敛突然上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敛说:“大哥哥,蛮鞑入关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太子殿下被皇上派去监军了,今晚便出发,我也要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去。 所以,我这次前来,是替殿下跟大哥哥告别的,殿下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可能出宫的,只好由我来替他告别了。” 曹彦秋神秘地笑笑,不说话。 苏裕担忧道:“小孟,此去你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好好地待在军帐中,不要乱跑,千万要保重,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就当为你送行了。”苏裕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康金旺也有些因着天下风雨飘摇而离别在即的感伤,叹道:“今天刚认出你,你便要离开了,真是世事无常啊。此去珍重,我等着你回来,继续没好气地叫我苦口叔叔,继续两面派。” 本来情绪有些凝重的氛围被康金旺冲散了,孟敛有些不好意思,假装听不懂地问:“什么两面派?我哪有两面派?” 康金旺正准备强烈控诉当年孟敛对他和苏裕完全两种态度之时,曹彦秋制止了他,拍了他的头一下,说:“你个小子,净喜欢乱讲话。” 康金旺委屈地摸了摸头,心想,我可没冤枉那小孩,今儿这曹先生怎么这么偏心。 曹彦秋从怀里拿出一道平安符,递给孟敛说:“小孟,这是之前我生病时,裕儿给我求的平安符,今日初次见面,也没什么见面礼,今天你便要出发去战场了,我便将这个平安符交给你,保你平平安安,完好无缺地回来。” 孟敛受宠若惊地接过,说:“多谢曹先生。多谢大哥哥,多谢苦口叔叔。带着你们的祝福,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康金旺还在假装伤心地说:“唉,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被小孟记起来的。” 这次不只是孟敛了,所有人都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康金旺在四面楚歌之下,越装越委屈,越委屈越装。 26、腹便便谠论侃侃 白玉城愁云惨淡,寒风朔朔。 当陈子晗一行即将启程时,费恺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皇上临时命我跟着殿下去监军。” “舅舅,为何会如此突然?”陈子晗不解地问。 费恺骋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是我主动请缨的,舅舅这辈子虽然没有打过战,可毕竟也是将门之后,上阵杀敌,保卫国家,是舅舅应该做的。” 陈子晗叫手下给费恺骋拿了一匹马,一行人便快马加鞭地连夜往铁门关赶去。 跑到二更天的时候,费恺骋就喘着说不行了,陈子晗吁地一声命令全部停下,稍作休整,半个时辰后继续赶路,费恺骋一听到休息之后便立刻下马,找了一棵大树靠着睡了。 为了尽快感到边境,他们骑的都是良马中的良马,人累得不行的时候,那些马还自己转来转去,陈子晗先问了孟敛:“阿敛,你累不累?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会?等下启程了我再叫你。” 孟敛说:“殿下,还是您休息一会吧,若独先睡,便不合体统了。” -- 第47页 “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规矩。”陈子晗给孟敛收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再枕上被褥,拍拍地面说:“一起睡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过了。”他先自己躺了下来,留了一半的位置给孟敛。 孟敛却之不恭,一只手放在脑袋后面也睡了下去,天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几颗星。 陈子晗回忆道:“阿敛,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也是这么一起睡的。” 孟敛用低低的声音说:“记得。” “那时,你刚来没多久,应该是半年左右吧,我外公无疾而终。我当时难过极了,虽然我与外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我,他都会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我从来没见过的小玩意来送给我。 “他说我是太子,要学很多枯燥沉闷的东西,但是空闲的时候,他也希望我能有像普通孩子那样的玩乐,基本上我所有能获得民间孩子乐趣的玩意,都是我外公送给我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会那么快就离开我,我那时才十五岁,我还没有成人,他便已经离开我了。 “作为太子,未来的皇帝,我连为外公的离世而嚎啕大哭的权力都没有,我是太子,我要有太子的威严,太子的仪态,我要将普通人可以摆在台面上的喜怒哀乐隐藏在面具之下,在父皇面前,在母后面前,在所有人的面前,我都不能哭。 “只有你,阿敛,只有你,只有你敢来安慰我,也只有你会来安慰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你跟我说,说我的外公会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让我当一个好太子,以后当一个好皇帝,这样外公会为我骄傲,感到欣慰。 “那段时间,我说我不想一个人睡,我每天都会做噩梦,梦到我跟外公在玩,突然之间,外公就消失了,然后我哭着醒来,只有诺大的房间和我自己一个人,睁着眼看着黑夜变成白天。 “后来你说,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每天等其他人都走了,再偷偷地溜进来陪我一起睡,这样我因孤独害怕而惊醒的时候,还有你可以陪着我。”陈子晗说到动情处,眼睛雾蒙蒙的。 孟敛说:“殿下觉得是独在陪着殿下,其实何尝又不是殿下陪着独呢,那段时间,独也常常做噩梦,会做梦中梦,梦到自己醒来之后,便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然后便会突然惊醒,像殿下一样睁着眼度过漫长的夜晚,不困,也不精神,就是行尸走肉那样地活着,稀里糊涂地过每一天。是殿下给了独温情,让独还可以时时觉得,自己还有一个亲人。” 陈子晗说:“我们都给了彼此温暖,冥冥中是天意让你来到金丝雀笼,让我们成为亲人,再过没多久,你也会撑开它、挣脱它的吧。” 没有人回应他,陈子晗侧过头去,发现孟敛已经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他给孟敛盖上被子,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赶了七日路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铁门关前的白玉城,其实若不是费恺骋日日喊累,五日便可到达。 白玉城愁云惨淡,寒风朔朔,他们都穿上了棉衣,带上斗篷,不然脸都要刮得生疼。 百里故的副将单平早便在此等候,见到他们来了,连忙上前相迎,说:“连日奔波,殿下和国舅都辛苦了吧,下官带你们去洗漱后,百里将军在屋内设了一桌菜,各位一起去吃吧。” 一行人跳下马来,费恺骋费力地蹬了下来,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别啰嗦了,赶紧带我们去,跑了七天,身上都臭死了。” 单平领着他们,走进城内,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行人稀少。 陈子晗问:“白玉城为何如此少人?” 单平说:“殿下有所不知,白玉城之所以叫白玉城,是因为这里盛产白玉,仅靠此地生产的白玉,便可以让全城百姓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可以这么说,整个城里都没有穷人,所以自凛冬席卷而下后,这里只有一两成百姓离开了,其他百姓早就囤好了过冬的棉服和衣食,都认为过了这几个月就好了,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富庶的地方。 但是,铁门关被蛮鞑子攻破后,半数百姓都立刻收拾包袱离开了,他们有过凛冬的信心,却没有打败蛮鞑子的信心,对他们来说,钱是重要,但是命更加重要。 所以现在还留在白玉城的,便只有一些被抛下的老弱妇孺,还有几户不愿离开故土的人们。” 陈子晗早就想象过情况会有多差了,也没有特别惊诧,继续问道:“蛮鞑子还占据着铁门关吗?百里将军可有把握夺回铁门关?” 单平说:“这个……谁都没有把握能有必胜的信心。蛮鞑子占据了铁门关和外城,铁门关东侧是沙漠戈壁,西侧是绵延的雪山群,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按理说,若是邱将军守住了铁门关,我朝便占优势,任他蛮鞑子来多少人,怎么打,我朝的胜率都会很大。 但是……如今铁门关丢了,我朝本以处于劣势,而蛮鞑子不知是不是倾巢而出了,居然带了三十万士兵来攻打我们,皇上命百里将军调西北的一半士兵来,加上本来守在这里的十万铁门军,也只有二十万人而已,人数少了对方十万,处的地势也不利。 万寿帝当年为了防止外敌入侵,特意加固了铁门关,而白玉城的城门讲究精美和壮丽,但实际上不堪一击,殿下赶来的这几日,百里将军带着我们的士兵在加固城门。” -- 第48页 说着说着,一行人便来到了城中一处收拾得挺屋子里,单平吩咐士兵给他们准备房间和热水,便各自去洗漱了。 每个人蓬头垢面地进去,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地出来,费恺骋最慢出来,众人已经在桌前等他了,他还在慢悠悠地走着,抱怨澡盆太小,房间太冷,热水不够热。 百里故抬起眼,便看见一个臃肿的人在嘀嘀咕咕,他没理费恺骋,只顾跟陈子晗讲话,孟敛、单平和其它跟着来护送太子的人都坐在了桌子上准备吃饭,桌上说是说一桌菜,但全都是水煮素菜,唯一一道不是绿油油的是油炸馒头。 费恺骋膨地一声坐下来,说:“怎么都是素的,百里将军,这里连半两肉都没有吗?” 百里故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说:“费国舅,战争时期每日每顿都是这样的菜,这已经城里为数不多的蔬菜了,再过几日,便天天都是干馒头和白粥,若您吃不惯,还是趁早回颖都吃回大鱼大肉吧。” 费恺骋的脸有点黑了,但他忍住了不再抱怨,虽然他的姐姐是皇后,但毕竟山高皇帝远,这里权力最大的,士兵听命的,百姓拥护的,全是百里故,他在颖都再怎么横行霸道,在此处也只能乖乖听话。 百里故说:“既然人齐了,大家快动筷吧,吃完饭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先给孟敛夹了一块炸馒头,问:“舟济还好吧?” 孟敛点头,说:“他很好,还祝你能顺顺利利,早日回去再去老地方聚,他请客。” 百里故喝了一口茶,说:“好,就等他这句话。” 费恺骋大口大口地吃着,虽然他刚刚才抱怨过没有肉,但肚子饿了,吃什么都是香的,他吃得舒服,又忍不住说话了,说:“百里将军,这几日你就一直在加固城门?没干别的事情了?” 百里故「嗯」了一声,丝毫没有想跟他多说两句话的意思。 费恺骋还不懂得察言观色这四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不会说话便少说话的道理,他大手一挥,说:“这有什么的,百里将军,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带着士兵,一冲而上,将蛮鞑子杀得片甲不留,屁滚尿流,我大陈士兵骁勇善战,难道还怕他几个大字不识的蛮鞑子不成?” 百里故面色一沉,费恺骋若不是当朝国舅,就他这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样子,他早就把他轰出去了。 陈子晗见状,跟费恺骋说:“舅舅,百里将军久经沙场,自然比我们久处宫中的人更加知道如何排兵布阵,百里将军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不是来当统帅的,还是少纸上谈兵为妙。” 费恺骋怏怏地闭上了说话的嘴,没闭上吃饭的嘴。 27、可能俱是错投胎 “孤母,稚儿,糟糠妻。” 饭后,陈子晗、百里故及单平在屋中商讨军务事宜。 墙上挂着一幅比人还高一些的羊皮地图,详细地描绘着铁门关及其周边的地形地势,陈子晗站在地图面前,沉思着。 “百里将军。”陈子晗转过身来,指着地图上的一处位于铁门关和白玉城之间的地方,说:“这个地方或许可用。” 百里故笑着说:“殿下真是聪慧,此处我前几日已经派人秘密去挖通了。” 陈子晗说:“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七十年前,此处原是一处墙堑,后因发生了一次极大的旱灾,这里的水也被人抽干了,旱灾过去后,当地人便把这里填平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每逢春季,西侧的雪山百里百里地融化,水流流经这里,因这里土壤疏松,雪水容易渗到地下,这几十年来,应该汇聚成了一条不小的河流,只不过被坚固的石板压在底下,不挖出来还真不知道是怎样的。蛮鞑子即便有我们的地图,也绝对想不到地图之下还隐藏着什么。” “没错。”百里故沉声说:“我派了一队士兵,秘密地挖了一条河道,这几日他们都在训练水中屏息和长途游泳,等待时机潜入铁门关,与我们里应外合,蛮鞑子这几日没有攻城,倒是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不过,我曾派探子去看过,但是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在密谋什么大事,蛮鞑子只是天天在守城和巡逻,像是攻下外城便不想再往前了。 可是蛮鞑子倾巢而出,来势汹汹,这么大的动作,他们不可能只是想要一座外城。” 正当百里故等人在屋里商议时,孟敛独自一人在冷冷清清的街上走着,走到一个城墙角落边,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爬上墙,从怀里拿出一个揉得发皱的纸团往外面扔。 孟敛轻轻一跃,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个即将越门而出的纸团,在墙上往外一看,外墙有一人站着,双手举起,一副准备要接东西的样子,他看见孟敛,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另一边,墙内的扔纸团的人也想跑,孟敛略一思索,便从墙上跳回到城内,一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另一只手单手打开了纸团,看到纸团上只有几个丑得不行的大字,写着「在挖地道」。 孟敛斜看着那个人,问:“你是奸细?” “我……”那人手脚都在抖,拼命地想挣脱孟敛,却无果,便大喊:“少侠饶命啊,少侠饶命……” 孟敛很平静地说:“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又怎么饶你的命呢?” 其实孟敛根本没想要杀他,他长这么大了也没杀过人,就算要破戒也不会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杀人。 -- 第49页 那人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办法啊,我没用……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我能怎么办呢……” 孟敛放开他,那人便立刻想逃,孟敛说:“你若是敢逃,等下我便只好绑着你回去了。” 那人跑了几步,停下来,转身看着孟敛,说:“你放开我,又不让我走,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人,但你应该有家人吧,你的家人应该也还在白玉城,我想带你去将军府慢慢说,而不是用押犯人似的手法绑你回去,虽然你不要忠义,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有尊严的,你自己走,我在你身后跟着你,不要想着逃。”孟敛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 那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深呼吸了几口,便自己往将军府的方向走了。 那人似是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没有再拖延时间慢吞吞地走,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将军府,好像是去沐浴荣耀,而不是去接受惩戒的样子。 来到之后,孟敛上前跟守在门前的士兵说了几句话,士兵便让他们进去了。 孟敛带着那人来到百里故他们谈正事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单平来开门,看到是孟敛带着一个衣衫有些单薄的人,吃惊地说:“孟公子,这是?” 孟敛还未说话,百里故便从里面看到了孟敛的身影,说:“小孟?进来吧。” 单平听到此话,便让他们进去了,待他们进去后,他关上门走进里面,站到一旁。 陈子晗看到有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也惊异地问:“阿敛,这是谁?” 孟敛行了礼,拿出纸团递给他们,说:“独刚刚在城中走了一圈,看到此人偷偷摸摸地想朝城外扔这个纸团,城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捡纸团,独看过这张纸了,上面只有四个字「在挖地道」,这人鬼祟,独怀疑他是城中的奸细,他又不肯好好说话,独只好把他带回来了。” 刚刚说完,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几人对视一眼,正想着是谁,门外便想起了费恺骋的声音,他说:“你们在里面商量什么呢?怎么不叫上我?” 这些天下来,陈子晗和孟敛对费恺骋已经非常能忍了,陈子晗是因为这是他舅舅,孟敛是因为此人与他无关,但费恺骋刚来第一天,就各种抱怨,还质疑百里故的能力,刚刚吃完饭自己便说要去休息一会,一休息便是两个时辰,还让人不要来打扰他,如今睡饱了便又嚷嚷为什么不叫他,莫说血性男儿百里故了,现在只要是个人都想打费恺骋。 百里故忍了又忍,拳头松了又放,还是忍住了,他说;“让他进来。” 费恺骋大摇大摆地进来后,先是看到孟敛,说:“一个内侍,怎么配站在这里,走走走。” 孟敛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陈子晗连忙说:“舅舅,阿敛有要事在说呢。” 费恺骋瞪了孟敛一眼,又看到了还有个人,嫌弃地说:“内侍就算了,怎么还有个乞丐?议事堂不是垃圾场啊,怎么什么人都有?” 那人附和说:“是啊,怎么这么大块垃圾进来了。” 费恺骋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是在骂他,正想发作,单平便拿了张椅子给他,说:“费国舅,请坐。”他做下来之后还想骂那人,百里故便先对那人说话了。 “你是从何得知我军在挖地道?作为白玉城的一名普通百姓,又为何要冒死给敌人通风报信?若是城破了,以蛮鞑子的作风,你和你的家人都难逃一死。” “呦呦呦。”费恺骋又插嘴了:“原来是奸细,难怪嘴这么臭。你还敢站着,罪人还不快跪下来。” 那人似是完全没听到这句话,回答百里故说:“那一队士兵天天都往同一个地方去,我看到了,便偷偷地跟着他们,看到他们像是在挖什么东西,我便以为是挖地道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说。”百里故淡淡地说。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是奸细,我天生不懂忠义二字怎么写,我就是想要给蛮鞑子报信,城破了,全死了也无妨,我贱命一条,活着无用,死了也没用。” 这人把话说成这样,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孟敛想着他刚刚惊慌求饶的样子,再看着他现在视死如粪土的模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几人都沉默了,只有费恺骋还在讽刺那人,说他天生就是贱骨媚颜,活该像个乞丐那样。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我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钱财,这也算是乞丐吗?我看你这副模样,连乞丐也不如吧。” “你!你!你说什么!”费恺骋愤怒地指着那人,目光像是要把他活剥了。 “你若不是生在了一户好人家。”那人的嘲笑越发明显,“你今天是个什么东西?又算个什么东西?” “哈哈哈……”费恺骋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我堂堂国舅,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弟弟,连太子殿下都要叫我一声舅舅,我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在我面前撒野?你个无知小儿,来乖乖求饶,我还可以放过你。” 就连陈子晗都受不了自己的舅舅了,他一言难尽地看了费恺骋一眼,他的母后雍容华贵,德才兼备,岂是费恺骋可以相比的。 但因为费恺骋是费氏一族唯一的长子嫡孙,全部人都把他当宝贝,即使他鲁莽、粗俗、不堪、庸碌、无能、难担大任,但因为他姓费,他叫费恺骋。 -- 第50页 因此所有人都纵着他,也因此所有人都毁了他。 那人继续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是啊,你是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你有钱有势,可是除了这些,你能不是谁谁谁的谁吗? 你能吗?你除了是谁谁谁的谁?你自己还是谁? 文才武略你有哪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腹便便,满嘴废话,你这副德性,有一天你摘下了国舅的帽子,我等着看你怎么饿死街头。 呵,你因家人而狂妄,我因你因家人狂妄而为你悲哀。若我是你,我绝不会是你现在这种尊容。” 那人转过头来,不再看他,他对百里故说:“请将军把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娘娘的弟弟请出去,我便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里故看了单平一眼,单平便强行将费恺骋扶起来,说:“国舅,请吧。” 费恺骋怒道:“殿下,你看看他们都怎么对你舅舅了。” 陈子晗沉下脸来,说:“舅舅若无要事,还是先出去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费恺骋愤愤不平地走出去,边走边说:“好啊,都串通好了吧,好。” 他「啪」地一声大力关上了门,随后屋内众人却听到了「叭」地一声,像是屁股跌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量,应该还是一个有分量的屁股跌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想起了费恺骋骂骂咧咧的声音,单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马上忍住了,只有嘴角还在微微抽动。 其他人也忍俊不禁,缓了一会后,那人开口了。 “我叫褚忠,你们看我这样的奸细里名字还带着一个忠字,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吧。” 费恺骋已经走了,这里没有人会嘲笑褚忠。 “虽然天下人都说白玉城是极极富庶的地方,但并不是这里面所有人都可以过得很好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水中捞玉的工人,赚的都是本份钱,从来没有偷藏过一块玉,但我养得起我的老母还有妻儿,这便足够了,虽然我们的生活并不富庶,但我们过得很开心。” “没想到有一天,凛冬突降,我们家中只准备了一些过冬的粮食,但要熬过凛冬,完全不够,上街来采买,结果什么都没有,商铺全都关闭了,这时候,我的老母也生病了,真是雪上加霜易,这还不是什么小病小痛,我带老母去看病,医馆也都关门了,多亏了有一位相熟的老朋友略懂医术,他帮我娘看过后,发现是肺痨,这是…… 无药可治的绝症,但我那位朋友说,多吃些补品,注意休息,可以延长几年命,但在这蛮鞑入关的凛冬期,莫说我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了。” “当我无计可施之时,我在家中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若我肯与蛮鞑子合作,我想要的,都会给我,上面还写了联络方式和地点,地点便是这位公子抓到我的那个墙角,方式便是扔纸团,时间已经标好了,我若同意与他们合作,便将想要的东西写上,也扔到那个地方,到时间了我再把写着城内的情况的纸条扔出去,他们便会将我想要的东西准备好,扔进来,整件事就是这样了。” 孟敛问:“你知道那张纸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吗?” 那人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一觉醒来,便看见那张纸在我的床头了。” 百里故对单平说:“立刻派人挨家挨户地去询问还有人在的人家,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有这些纸。” 单平领命后便迅速出去了。 陈子晗问:“褚忠,你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去为蛮鞑子做事的吗?” 褚忠低下头,说:“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但我找遍了认识的人,没有人愿意帮我们,这我也能明白,我不怪他们,危难关头,先想着自己和家人,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没错,我永远都做不到,连家人都照顾不好的时候,去理会所谓的国家大义,我的妻儿为着熬过这个时期,粮食省着吃,我的小儿子天天都喊着吃不饱,我的大儿子懂事一些,他只悄悄地跟她娘说过好冷,我妻子背过身来掉眼泪,还要强笑着安慰儿子,我娘直不起腰了,白天咳,晚上也咳,她瘦得我可以看见他皮肉之下的青色血脉,我保他们,何错之有? 老母妻儿尚且顾不住,至于那天下兴亡,由不愁吃穿的忠义之人去管吧。 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被你们拉去砍头,五马分尸、腰斩什么的刑罚都可以,我可以当你们杀鸡儆猴的工具,但我的孤母,稚儿,糟糠妻,都是无辜的,我求殿下,求将军,放过他们。” 陈子晗于心不忍,说:“百里将军,褚忠所做的种种皆是为生活所迫,本性并不恶,国有国法,法律之外尚有人情,这件事归百里将军管,望将军手下留情。” 百里故说:“殿下请放心,臣本就没想杀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褚忠,你可会游泳?” 这个问题跟他犯的错有什么关系?褚忠莫名其妙,还是答道:“我本溪州人,水性不敢说极好,但也算是精通水性,来到白玉城前,以打鱼为生。” “很好。”百里故用手指轻敲桌面,说:“你说的地道,其实是水道,我要你带两个人,从水道游到外城,届时会有任务分派给你,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你所犯的错,便一笔勾销,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抛下忠义,至于你的家人,我们会帮你照顾好。” -- 第51页 褚忠难以置信地说:“真的?” “我言既出,诺必守。”百里故斩钉截铁地说:“你若怀疑我,也可不去,我依旧不会治你的死罪,褚忠,你自己选择吧。” 褚忠下定决心,说:“好,我去,我信得过将军。” 孟敛突然问:“将军,你是要三个水性好的可靠之人吗?褚忠是一个,另外两个……不知是否已有合适的人选?” 百里故说:“另一个叫周存,水性和武功都不差,还有一个……没找着,水性好的不难找,靠得住的也不难找,头脑灵活的也不难找,但这三者结合在一起,就挺难找的。” “不如……算独一个?”孟敛跃跃欲试。 “不可。” “不成。”陈子晗和百里故异口同声地说。 “为何不可?为何不成?”孟敛一样一样地列举说:“独水性好,靠得住,也不迟钝,三者皆备,殿下和将军若是不信,独可到河边证明自己的水性不差。” “不可不可,这件事极其危险,你又不会武功,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敌手,到时候难逃出生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人救得了你。”陈子晗连连反对,将外城视作龙潭虎穴。 百里故心想,我要是让你去了,有什么三长两短,舟济那边我怎么交代?那兄弟可是很在意你的。 他也跟着说:“是啊,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轻轻一折就断了,鞑子可是以残忍而闻名天下的,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你,更何况这需要很多体力,到时你可能还没去到就在半路上晕倒了,小命就这么一条,可不能白白牺牲啊。” 孟敛说:“独可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不会武功,一条小命,独也会点武功,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叫几个士兵跟我对打试试。” 褚忠很感谢孟敛的细致体贴,让他体体面面地来到这里,便站在孟敛这边说:“殿下,将军,这位公子是真的会武功,刚刚我把那纸团扔到城外时,这位公子轻轻一跃,就跃上了墙头拿到纸团,普通人哪有这等轻功啊。” 这褚忠那头才刚死里逃生,这头又开始帮起孟敛了,百里故后悔了,应该要让褚忠先出去的,百里故说:“哦?是吗?那也不用找几个士兵了,褚忠,你来跟小孟比试比试。” 褚忠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刚刚孟敛跃上墙头那一下,当真是轻盈得像一片落叶一样,只看这轻功,就知道他其他武功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了,而自己先是渔民,后是采挖白玉的,顶多就力气大一些,体力好一些,哪里打得过这样的高手。 百里故说:“来,开门,出去院子里比试。褚忠,你还在等什么?” 褚忠心里连连叫苦,几人出到院子里,百里故和陈子晗在石凳上坐下,孟敛来到褚忠面前,拱手说:“请。” 褚忠鞠了一躬说:“公子,手下留情啊,请您一定要手下留情,留我一条命啊,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五岁小儿……” 几人听着褚忠这样叨叨,觉得这人又善变又好笑,孟敛说:“刚刚不是还挺不怕死的吗?这下子怎么怂了。” 褚忠瑟瑟发抖地说:“刚刚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明知要死所以不怕死,可现在我能活了,也不必死在公子手下吧。” 孟敛解开披风,放到一边,说:“我不用轻功,我们拳脚下见真功夫。” 到这种地步,褚忠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大喊一声:“来吧!” 便冲上去先出了一拳,孟敛侧身避过,也不还手,似是只等着褚忠来打,褚忠不会武功,使的都是毫无技巧的蛮打盲踢,孟敛每次都只是轻轻地避过,这两人比试,像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褚忠连连出拳,打得满头大汗,孟敛左一闪,又一挪,避得像是在散步,两人似是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褚忠打得累了,心想,孟公子啊,您干脆一拳打倒我吧,痛快一点,再打下去,我累死了都挨不着你的衣服边,这是在溜我吗? 心里想着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孟公子,请还手吧,求你了,还手吧。” 陈子晗又惊喜又有点难过,惊喜孟敛不知何时学会了武功,难过的是孟敛从来都没告诉他他会武功,这就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偷偷学会了一样东西,却从来都不告诉自己一样,那是一种被排离在外的孤独感,陈子晗讨厌这种孤独感,尤其是孟敛带给他的。 孟敛说:“好,我还手了。”褚忠点头,因为孟敛要还手了而兴奋极了。 孟敛出拳的速度极快,打的力道却拿捏得很好,一拳就…… 把褚忠的衣服打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却没有伤害褚忠分毫,孟敛问百里故:“将军,还打吗?” “不必了。”百里故赞叹道:“收放自如,乃真高手。” 孟敛笑道:“那将军是答应我独了吗?” 陈子晗仍是有些担忧,说:“将军真的觉得阿敛可以胜任吗?” “可以。”百里故笃定地说,想了想,又说:“但你要保证,既能完成任务,也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孟敛说:“没问题,将军请说,要独作甚?” 百里故说了一番话,这话把褚忠绕得有些晕,但孟敛听完便记住了,说:“好。” 百里故说:“周存那里自己准备好了要用的东西,天色不早了,你们吃过饭后便去找周存,他住在靠门右边的第一间房里,你们几人再商量一下,之后他会带你们去水道,万事小心。” -- 第52页 28、险象环生险中胜 “什么人?” 周存是个刀疤脸大汉,留着厚厚的胡子,看人时目光炯炯。 百里故已经提前跟他打过招呼,看到孟敛和褚忠进来后,周存与二人打了招呼,拿出一个包袱,让他们来熟悉等下需要用到的东西,孟敛先拿起地图细细看了起来,褚忠则拿起撬杠和锤子在半空中挥动。 孟敛指着地图问周存:“周大哥,等会我们是从这里一直走,还是绕小路到这间屋子更好?大路走得快,但是不容易隐蔽,小路要绕更长的路,花更多的时间,但是方便我们隐藏身形。” 周存指着图上的一处地点说:“这里是武器库,很多蛮鞑子士兵会在这里把守,所以我们先走大路,走到这条路再走小路,这样比较稳妥。” 褚忠这时也凑了个头过来一起看,孟敛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干嘛? ”褚忠疑惑地说:“我没干嘛啊,我来看看地图,不然等会就拖你们后腿了。” 周存说:“褚兄弟,你看地图也不用这样看吧。” 褚忠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靠过来的时候,还拿着撬杠和锤子,他为了方便,就顺手…… 用左手将撬杠挨到自己的头上,右手拿着锤子用锤子顶着腰叉着,看起来肯定可笑极了,他赶紧将这两件东西放好,幸好他脸皮厚,不然可就丢死人了。 几人熟悉得差不多了,周存便将所有东西再检查一遍,将包袱扎得死死的以防松掉,将包袱背在身上,便带他们去水道了。 来到水道,看到一条仅供一个人过的窄窄的水道,周存说:“这是挖得窄了,但是下去之后下面会很大,我们要一直向北游,我来看指南针带头,你们紧跟着我不要游偏了。” 几人都是精通水性的高手,很顺畅地便游往北边了。 褚忠原是渔民,就不用说了; 周存原本是在南边驻守的水军,后因对百里故十分敬仰,便申请从南边掉到了西北军百里故的手下,一路走来,成为了百里故的亲信之一; 而孟敛小时候本不识水性,进宫拜朴公公为师,朴公公教会他游泳的基本要领后,一次又一次地将孟敛扔下去荷花池里游,孟敛从扑通扑通地挣扎到在水里像鱼一样游动自如,中间呛的水吃的苦也不比谁少。 半个多时辰后,几人游到了那块做了标记的地板边,齐心协力地将地板撬起,周存先撑开了一点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情形,没发现有人,便撑起木板,说:“快上来。” 孟敛和褚忠上来后,帮忙拿着地板,待周存也上来之后,几人将木板盖好,用院子里的一些稻草将这里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进屋内,将门关上。 褚忠在屋内找了一会,在墙角边找到了一袋干粮,说:“先吃点吧,游了这么久也累了,吃完之后,你们俩赶紧休息休息,等下还要去打人呢。”褚忠认真起来,一幅正正经经的样子。 孟敛和周存吃了两个大馒头,让褚忠一个时辰后叫他们,就各自找了一个角落挨着墙睡了。 褚忠等了一会,看二人睡熟了,自己也打了一个哈欠,但他不能睡,也不敢睡,他十分警惕的看着门,生怕一个眨眼蛮鞑子就冲了进来,但是看了半个时辰后,他便困得得用手撑着眼睛才能不闭上,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好想睡,可一想到百里故那句「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抛下忠义」,他便一激灵地清醒了过来,他曾经在走投无路时卑鄙地丢了一次忠义,但他不能在还能做人的时候做条狗,再次对侵略者摇尾乞怜,俯首称臣。 又过了半个时辰,褚忠终于放下心来,叫醒周存和孟敛,二人坐了片刻,待到完全清醒之后。 二人便赤手空拳地走出屋子,准备挑战敲晕连连看。褚忠像老妈子一样千叮万嘱地叫他们小心,待他们出去后又小心地锁上了门,躲进了屋子里。 孟敛和周存小巷子的墙后,微微得探出了一点头,露出眼睛来观察四周,暗暗等待着巡逻小队来自寻晕路。 来了…… 一个四人小队排成一竖列,步伐整齐地认真巡逻,周存拍拍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前面两个,然后看着孟敛,指了指后面两个,孟敛点点头,待巡逻小队的第一个人还差一步走到他们所在的巷子时,周存两脚向上,用一只手撑着地,两脚一左一右,狠厉地拍了下去,那两个蛮鞑子的头相撞,倒地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孟敛移步而出,两手同时伸出在二人颈后劈了一下,那两个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晕了。 而这所有的动作,都在蛮鞑子有所反应想大喊之前完成,二人配合默契,周存给孟敛竖起了大拇指,孟敛也回了个大拇指。 一人拖两个,孟敛和周存将四个蛮鞑子像拖把一样拖了回去,褚忠听到动静,从门隙中看见是他们,快速地打开了门,待全部人进来后,再次关上门,周存说:“来,将他们的外衣扒下来换上,腰牌也带上。” 几人换好衣服后,褚忠问:“这几个怎么处理?” “我来。”孟敛说着便飞快地给四人点了穴道,说:“十二个时辰内,他们不会醒来的。我们抓紧时间。” 褚忠不放心地问:“万一我们十二个时辰后还没回来怎么办?要不再给他们绑上绳子和塞上抹布?” “也好。”周存说着就动手了,他拿出一条长绳,将四人捆起来,绑了个死结,褚忠在屋里找不到破抹布,只好找了两双破鞋,一人塞一只,拍拍手说:“搞定。” -- 第53页 “走。”周存背上包袱,三人出到屋外,几人悄悄地从大路里一路走着,到了兵器库前的巷子,周存进去了,褚忠和孟敛也跟着进去,周存的方向感很好,带着他们,七拐八弯后来到了一处小屋前,周存叩了一下门,再叩四下,最后叩两下。 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子侧身小声地叫他们快进来,几人进到屋内,中年女子关上门,转身细细地观察着三个人的脸,像是一个屠夫在按斤段两的称肉,她盯了一会后,便指着周存说:“你先来,坐下。” 周存坐下,中年女子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堆周存看不懂的东西,“闭上眼睛。” 周存乖乖地闭上了双眼,只感觉到脸上涂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她的动作轻轻柔柔的,还挺舒服。 不一会儿,中年女子就说:“你好了。”周存睁开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变化不是很大,他那黑炭一样的皮肤白了一些,刀疤被遮住了,看起来脸窄了一点。 中年女子说:“你最接近蛮鞑子的长相特点,所以你的最简单,接下来是你。” 她指着褚忠,褚忠赶紧坐下,他也很快就好了,用的时间只比周存长一些。 最后就是孟敛了,桌上的东西还不够,那中年女子又在柜子里找出了一堆瓶瓶罐罐,给孟敛化了好久。 终于,俊秀公子变成了粗犷汉子。最后,中年女子还给了孟敛一件很厚的短袄,说:“你看起来太瘦了,在外衣里再穿上这个,不然一点都不像蛮鞑子。” 孟敛照做了,最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女子的易容之法。 中年女子说:“等下你们一直往西北方向走,便到了蛮鞑子驻军的地方,一路小心。” “多谢。”孟敛说,之后三人一起离开了。 夜色笼罩,重重浓浓的幕布挂在天上,黑沉沉的,助他们一臂之力,三人很顺利地来到了蛮鞑子驻军的地方,原野之上,蛮鞑大军的帐篷层层排列,远远地看着,密密麻麻的,每十个帐篷之间便有一个用树枝筑起来的熊熊篝火,隔一会便有一队士兵巡逻,孟敛三人正在马场后面的一草坪后蹲着,屏住呼吸,观察着此处的地形和兵力分布。 待刚刚的一队士兵走过后,周存弯着腰走前了几步,手微弯着抬起来,向前拜了拜,示意他们也上前来。 周存小声地说:“等下褚兄弟留在这里,这是火折子,你收好,我和孟兄弟去他们的主帐探个究竟,若无意外,小半个时辰便会回来,若到时还没回来,你就按照我说的做,看到那匹马了吗? 它是最狂躁的,你用火折子点着它的尾巴,它会发疯似地四处乱撞,引得其它马也横冲直撞,给他们制造混乱,然后你便马上离开,回到我们来的那里,再等半个时辰,如果我们还没回来,你就先走,屋里有你需要用的东西。记住了吗?” 褚忠现在非常紧张,脑子都是绷着的,他越紧张越清醒,越清醒就记性越好,他深吸一口气,攥紧火折子,说:“记住了,你们一切小心。” 孟敛说:“周大哥,我们二人一起,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不如这样,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走,得到有用的消息后便立刻回来。” “好。”周存说:“我先去,孟兄弟,小心。”说完便双手撑地,踮起脚尖,几个起落消失在黑暗之中。 褚忠看着孟敛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只剩他一个人,觉得风吹草动都是危险,他把身子藏得低低的,目光一直在四处看着,十分警惕。 孟敛一路走得很小心,经过其中一个帐篷时风微吹起来,他目光一扫,里面有十三个人,只停了一秒便继续向前疾奔,向中心处的帐篷靠拢。 刚刚来到,便听见了右手边的帐篷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是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孟敛缓步移到没有火光的那一侧,背着身微偏着头听里面的人讲话。 “若有你这样的大侠为我军指导武艺,加上本王的飞雪龙骑和火弹神炮,踏平中原,指日可待啊!” 听这口气,是蛮鞑子的一位王子,他酌了一口酒,也给与他谈话之人斟了一杯,继续说道:“大侠武功高强,是个难得的武学大师,你来投诚我军,本王也很高兴。不过,大侠在中原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以大侠的本领,天下之大,何处不得安?为何会来投靠我军?” 这王子虽然看似很相信此人,但还一直在怀疑和试探他的目的和忠诚。 那人大笑起来,说:“哈哈哈,王子,天下是大,可中原人最擅长狡诈欺骗,我这等耿介之人,看到穷困之人,慷慨解囊,过后发现是一场骗局,看见被打得奄奄一息之人,以内力为其疗伤,之后又发现那是抢劫被打之人,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让我过得很是郁郁,不瞒王子,我早就想把中原人一锅端了,可惜一人之力终归单薄,上天有眼,让我等来了你们,我听到消息之后,马上就来了,今夜终于赶到,虽是深夜,但王子也肯起身相迎,礼贤下士,我投入王子帐下,为王子排忧解难,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王子替我杀进中原。” 孟敛听得心惊,他惊的不是他们的谈话内容,而是这个被蛮鞑子称为大侠的人,他的声音……孟敛前不久才听过,秦真。居然是他。 不知名王子从五分信到了八分,说:“一定一定。大侠只要为我军传授武功,定当有所回报,这几日大侠先教点剑法,等火弹神炮做好后,几架大炮即可轰开白玉城的破城门。” -- 第54页 二人在里面为了利益而走在了一起,孟敛平复了听到秦真的声音而内心波动的心情,想着刚刚那个王爷所说的「火弹神炮」,是了,若是有机会,他不仅要烧粮仓,他还要找出放火弹神炮的地点,找出来,毁了它! 里面的人不再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喝酒说些家常话,在拉亲近,孟敛又听了一会,没什么好听的,悄声潜回褚忠所在的地方。 周存还没回来,孟敛回到褚忠身边说:“褚大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清楚。” 他将刚刚看到的听到的挑重点说了,之后说:“我要留在这里烧掉粮仓,再找机会毁掉大炮,等下周大哥回来后,你们先把消息带回去。” 褚忠说:“不行,你一个人去毁大炮太危险了,你可是答应了将军要平安回去的。” “危机时期,便宜从事。”孟敛说:“你们若是不回去,将军不知道这边的消息,敌暗我明,彼知己己不知彼,白玉城危矣。” 正说着话,周存也回来了,褚忠跟他说孟敛让他们先走,周存也不同意,说:“我们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孟公子,就由我去烧粮仓,毁大炮吧。” 几人在争执时,不小心声音大了些,被一队刚刚走到此处的蛮鞑子听到了,走在最前面的队长喝到:“什么人?” 既已暴露,孟敛当机立断地用最大的力气将他们二人推到后面几步,从褚忠手中夺过火折子,喊道:“走啊,将军还在等你们,别再迟疑,莫坏大事。” 周存咬牙道:“保重!”便抓着褚忠的手腕施展轻功往前疾奔,一些士兵想去追他们,都被拦住了。 孟敛一手夺过队长的剑,一边格挡一边用另一只手点火烧马尾,几个动作之间,这里已经招来了很多蛮鞑子,马尾烧起来了,那匹马果然性子狂躁,将其它的马撞得东奔西跑,孟敛几步杀出一条路,打开马厮门,发狂的马和被迫发狂的马全冲了出来到处乱跑,一部分士兵去控制马匹,原本包围住孟敛的士兵露了一个缺口,孟敛寻着机会,冲出了包围圈,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主帐,在后面的人都往主帐追去的时候,闪了个身转向粮仓跑…… 跑到粮仓时,一群士兵守在粮仓前,即便孟敛在另一边的声响很大,这边也纹丝不动,紧紧地守着粮仓,生怕有人来捣乱。 这时,一个站在左侧的士兵说:“报告长官!我尿急,可以去解决吗?很快就好。” 长官骂了一声,懒人就是多事,便说:“去去去。”那人便跑进粮仓边的林子里就地解决了。孟敛借着林子的隐藏,从后面慢慢靠近那个士兵,在他拉上裤子的那一刻打晕他,这人身形跟他现在的样子差不多,自己穿的这身衣服到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拿上士兵的腰牌,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都带着盔甲,夜色又暗,他把头压得很低,学着那个士兵刚刚的姿势缩着个腰就回来了,倒也没有人怀疑他。 站了一会,一人带着几百个士兵来了,那长官弯腰抬头问:“将军,你怎么来了?刚刚那小贼抓到了吗?” “就是没抓到,才来你这里搜的,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将军粗声粗气地说。 长官说:“没有啊,我一直看着呢,都是自己人。” 将军皱紧眉头,说:“不行,那人很狡猾,你一个一个去看,有没有混进什么贼人。” 想了一下,又说:“一个一个看太慢了,你们自己左右看看,有没有谁被掉包的。” 一直低着头的孟敛握紧拳头,准备迎接这一场恶战,他喜欢迎难而上,遇强则强。 左边的士兵看着他,说:“老冲,你一直低着头干嘛呢?别怕,就是检查一下,怎么这么怂?” 孟敛没有回应,那人逐渐开始怀疑,正想开口:“将……” 一个蛮鞑子从右边匆匆跑来,跪下对那个将军说:“报!将军,王爷命你快带人去军火库,军火库被人炸了!” “什么?”将军生气地说:“这小贼,让我抓到他,定将他碎尸万段。”说着就带人急冲冲地赶去了。 孟敛脑海中思来想去,到底是谁炸了军火库,周存和褚忠? 绝不可能,周存讲究义气,不可能抛下不会武功的褚忠而去,而且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军火库。 百里故派了其他人来?还是……孟敛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人。 他无意中帮了这人声东击西炸了军火库,这人也无意中帮他摆脱了一场激烈的恶战。 扯平了! 29、剑指前方抗虎狼 “我教你雁过拔毛!” 蛮鞑的将军和他带过来的士兵走了以后,孟敛左侧的士兵压低声音说:“老冲,对不住啦,误会了,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脸露出来?” 孟敛抱着双臂瑟缩了几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就是这里好冷。 左侧士兵虽然还有疑虑,但是军火库被那人炸了,他不可能还会吧,这应该就是老冲,于是笑骂道:“怂样。” 守了半个时辰,寒风愈加凛冽了,长官跺跺脚,双手捂着嘴哈了口气,摩挲着手说:“大家今晚辛苦了,一三五队换班休息,二四六队替上。” “谢谢长官!”孟敛用口型假装跟着大家喊,也缓步移到最后,看到那长官也准备走了,腰间还挂着两把钥匙,孟敛心中一动,盯着长官的背影。 -- 第55页 那长官身形臃肿,走得慢吞吞的,孟敛在队伍的最后面,也慢慢地追上了长官,隐于右袖下的右手暗动,射出一枚刚刚随手捡的小石子,正落在那长官的小腿后,那长官「哎呦」一声,吃痛地摔了个狗啃屎,孟敛见状连忙跑过去将长官扶起来,顺手牵羊地将腰牌和钥匙摸走了,飞快地将自己的腰牌挂了上去。 孟敛在他们回帐篷的半路上脱身,奔跑着再次来到粮仓,举着长官的腰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那贼人杀了我们一大片士兵,现在正逃往粮仓北边的树林,长官也被刺伤了,他要我拿着腰牌,让你们去北树林抓贼人,谁捉到那人,赏银百两!畏缩不前者,杀!” 听到有百两银子,一半的士兵就立刻冲出去了,冲上去虽然不一定打得过那人,但人多势众,万一真拿到百两银子了呢?不冲上去就是死罪一条,死得还窝囊。 剩下一半士兵有的半信半疑,有的不想马上就成为「贼人」的剑下亡魂,都在你看我我看你。 孟敛瘫倒在地,累极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说:“长官说,见腰牌如见本人……谁若不从,当场斩杀。我现在是……没力气遵从长官的命令杀你们了,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去是不去。”说完仰面朝天,急促喘气。 剩下的人有一人也跑过去了,渐渐地,三队人跑得就只剩三个了。 一个顽固的士兵还在执着地说:“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不信也罢!”孟敛翻身而起,在半空中连踢了三人三脚,随后一人赏了一个手刀,拿出钥匙打开了粮仓的门,进去后拿出火折子,四处点火,等了一会,火势越来越大,红光烧乌天,热气翻腾着冷风呼呼作响,孟敛见火势弥漫,等蛮鞑子救完火,这里早就只剩废墟断瓦了,便离开此处了。 天准备亮了。 孟敛沿着来时路离开蛮鞑子的营地,却在靠近主帐的时候看到乌泱泱的士兵从山侧跑过去粮仓的方向,领头的人还在骂骂咧咧:“这两个贼人还有完没完了,一整个晚上都在四处折腾,害得我们跑来跑去。哼,军火库的小贼与我们纠缠了半夜,还是受重伤逃了,这回估计跑不远了,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了。” 重伤逃了? 孟敛躲过了这群士兵,飞奔去山侧那头。果然,远远地就看到秦真捂着腹部流血的伤口在前面跑着,由于流血,他的轻功施展不开,跑得并不快,而后边的士兵也消耗了半夜的体力,跑得也不快,但按这个速度来看,秦真迟早是要被他们追上的。 孟敛只犹豫了一下,待秦真准备跑到眼前时,他上前去抓着秦真的肩膀,施展蛇步法,带着这群士兵左兜又拐,跑得他们气喘吁吁。 秦真被孟敛抓住时,第一反应就是挣脱他,孟敛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蛮鞑子的模样,便轻声说:“我是你去宫里那夜见过的,朴师父的徒弟。” 秦真停止了挣脱,想着怎样都比死在蛮鞑子手里强,便任由孟敛带他走了,自己不用出力,便有心思说:“你这轻功也不错,着瓦不响,落地无声,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很远。” 孟敛说:“你老人家有时间啰嗦,不如想想怎么脱身比较好。” “年轻人,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再怎么说也可得尊老爱幼。” 秦真看了眼身后,那些士兵已经被甩开一大截了,但还是在锲而不舍地追着,便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间可以回到白玉城的屋子。”孟敛言简意赅。 秦真说:“那可不行,虽然他们追不上你,但是也能看得到你往哪里去了,你要更快一点,让他们完全看不见你。” “飞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他炸了军火库,孟敛还懒得救他。 “我教你雁过拔毛!”秦真指点着,“气沉丹田,真气游走于十二经脉,足尖用力,以大带小,周而复始,随心而动。” 孟敛悟性极高,加上在紧急关头,照着秦真的话做,很快便掌握了诀窍,再运气时,真似空中大雁,展翅翱翔。 “好!”秦真哈哈一笑,说:“你这小子还挺厉害,干脆别做我师弟了,做我徒弟吧。” “想得美。”孟敛追兵甩得影子都见不到了,来到了那间屋子,开门进屋,放开了秦真,将房门关紧,那几个被点了穴的还在呼呼大睡。 “自己将伤口包扎好。”孟敛在桌上找到了之前要没吃完的干粮,还有周存他们留给孟敛的指南针等物,找到了一块纱布,扔给秦真,说:“蛮鞑子找不着我们,很快就会全城搜捕,但是你这伤口游不了半个时辰,我们在这里休息两天,等你好一点了,再回去。” 秦真用纱布包好自己的伤口,问:“这两天蛮鞑子找到来了怎么办?” “藏在水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孟敛说:“这些干粮够我们吃两天,你的伤……我等下去给你弄点药吧。” 秦真露出一个「我真聪明」的笑容说:“不必劳烦,我可是早就准备好了,我身上带了苍云大师的姬清五花丸,吃了之后轻伤立刻好,重伤也会好得很快。”说着就吃了一粒。 孟敛没听说过苍云大师,也不知道这个五花丸是不是真的这么好,江湖上的东西离他都很远很远,他只说:“那就好。” 想了想,又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炸军火库?” -- 第56页 “是也不是。”秦真慢悠悠地说:“本来来这里,是想用尽一切手段搞得他们鸡犬不宁的,但听说蛮鞑子做了几架威力极大的火弹神炮,找遍了他们的营地,才在西侧的山边找到了军火库,我来之前带了几颗锡玟山人做的流火弹,将军火库炸得渣都不剩。 蛮鞑子听到声响,一群人四面八方地涌了上来,本来这也没什么,以我的武功,要逃是易如反掌,可恨的是,蛮鞑子里有一个箭法及其精妙的人,他趁我酣战之时,用追尾五环箭射杀我,我躲过了前三箭,一箭擦过了我的手,腹部也挨了一箭。我见情况不对,便赶紧逃了出来。这不,跑了没一会,你就抓上我的肩膀了。” 孟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看不出来你会这样做,不过……只见过两面就这样判定一个人,是我盲目了。” 秦真说:“那夜,我被恨意蒙住了双眼,你对我没什么好感,给我套上了偏见的枷锁,也是正常。” 他按着自己腹部的伤口,血在汹涌着要从破开的伤口翻腾而出,又被纱布阻挡了去路,秦真突然说:“笳鼓动,西风吼,我虽不是军中人,但也可以手握长剑,剑指向前,蛮鞑从哪里来,我便让他们回哪里去。” 孟敛微仰头,说:“我辈当如此!” “你救了我一命,我教了你雁过拔毛,都不欠什么了。”秦真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说:“其实刚刚我在帐篷里,就知道有人在偷听了,不过我也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那个人是你诶,如此说来,你还是欠我一条命。这样吧,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什么事?”孟敛不与他斤斤计较,姑且听着。 “等你回颖都,帮我交一封信给师父。” “举手之劳。”孟敛说:“不过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说?” “不能。”秦真摇摇头:“我问心有愧,无颜再见师父。” 千里之外的颖都。 苏蔓之今日穿了绣着六角荷的短袄襦裙,外加浅蓝色披风,分花拂柳地来到了陈茶。陈叔见苏蔓之来了,问:“又来找小乔了?” 苏蔓之落落大方地说:“是啊。” 环顾四周,没发现乔泽湘,问:“阿湘在哪?怎么不见人。” 陈叔说:“我看她熟悉得差不多了,冲茶也做得很好,便让小乔到厨房做茶点了。” 苏蔓之来到厨房,闻到了一阵绿豆的清甜香味,乔泽湘正在蒸绿豆糕,看见苏蔓之,喜道:“阿蔓,你来啦。” “是啊,阿湘做的绿豆糕好香。”苏蔓之浅笑:“今日来对了,可以尝尝你的手艺。” 乔泽湘说:“这时间也很巧,绿豆糕准备蒸好了,阿蔓,你先坐着。” 苏蔓之依言坐下,乔泽湘用抹布拿起蒸笼,将绿豆糕拿出来,色泽浅黄,形状齐整,苏蔓之说:“色香俱全,味想必也不差。” 乔泽湘洗了两双筷子,待到放凉了些,期待地看着苏蔓之,说:“尝尝看。” 苏蔓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咬了一口,说:“细密绵软,阿湘你也试试。” 乔泽湘吃了半个,说:“果真不错,今日是我第一次做绿豆糕。” “那……再给你一个惊喜怎样?”苏蔓之笑意盈盈。 乔泽湘眨了几下眼:“什么惊喜?难道……是有关我娘的?” 苏蔓之说:“是。我哥哥答应了去找朱官人问清此事,一旦查清,你娘就可以回来了。” 乔泽湘又喜又怕,她有些迟疑道:“万一……万一那朱官人抵死不认呢?” 苏蔓之说:“不怕,是真是假,我哥哥一听便知,一问便明。更何况,还有朱夫人和一众婢女这些人证,他不认也得认。” 乔泽湘拉过苏蔓之的手,眼中泪光似碧波微漾,说:“阿蔓,谢谢你。” 苏蔓之安抚似地拍了拍乔泽湘的手,说:“不必跟我言谢,还是趁热吃绿豆糕吧,这可是你亲手做的,不能浪费。” 乔泽湘点头,说:“好。” 软糯的绿豆糕散发着芬芳甜意。 30、知己彼百战不殆 不因仇怨,不为名利,不求长生。 天蒙蒙亮时,周存、褚忠二人爬上了白玉城的地面,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滴滴答答地向下留着水,他们将衣服拧了又拧,总算舒服了点。 百里故早就派了一队士兵在这里守着,接应他们,见他们上来了,士兵拿了两条大毛巾给他们盖着,一路向将军府走。 百里故和陈子晗早就起床了,听到人回来了,便到议事堂上等着他们。 只见周存、褚忠二人进来了,陈子晗站起身,紧张地问:“阿敛呢?” 周存低着头,愧疚地说:“殿下,将军……” 他将整整一夜的惊心动魄细细地讲了一遍,陈子晗退了几步,怔怔地说:“阿敛让你们先回,自己留在了外城?” 褚忠说:“殿下,孟公子武功高强,头脑灵活,不会这么容易有事的。” 百里故整了整思绪,说:“殿下,我们已经大致清楚了铁门关的情况,当务之急,是要商讨怎么夺回铁门关。 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小孟到底是不慎落入敌手了,还是隐匿在那里等待时机。” 陈子晗咬了咬牙,说:“百里将军说得对。” “报!”外面一个士兵冲了进来,行礼说:“将军,我军探子来报,蛮鞑子的军火处和粮仓都被毁得一干二净!” -- 第57页 “什么?”陈子晗惊喜地说:“一定是阿敛做的,他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刚刚落下去的心突然又提了上来,他说:“阿敛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必定会被蛮鞑子全城搜捕,只为找出他……杀了他。” 周存对百里故说:“将军,蛮鞑子的粮草、军火都没了,从关外运军粮和军火,至少三日,这时候的他们,后备不足,军心不稳,我们乘此机会进攻,便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百里故说:“蛮鞑子的兵力,大部分都是号称「飞雪龙骑」的重甲铁骑兵,极快的速度和勇猛的力量是他们的优势。 他们天生体格高大,再配上只露出眼睛的重甲和,连他们的战马的腹部都配上了护甲,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冲劲很强,用于攻城略地,能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倒对方。 他们占据了铁门关,易守难攻,我们必须将他们引出来,我查过了,此次蛮鞑子的主帅是他们王的二王子,名叫达尔西,善攻城,好猛攻,喜杀戮,达尔西是一个不容小觑的人,但却不是一个足够沉稳的将领。” 百里故停了停,从桌上找出了一份卷宗,翻看着说:“蛮鞑子并非完全统一的部落,他们由六个不同的民族组成,分别是擅长隐蔽的无足类、攀爬能手攀禽族,无比凶猛的吠驮族、体型极其高壮的象狮族,聪明的半猴族和狡诈的九狐族,六个民族各有不同的特点,原本水火不相容,但因为都要在那片原野上生存,便将就地凑合在一起,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首领,然后在五年一度的烈焰节上选出统领六个民族的王,而哪个族的人成为王,他们便可高人一等。 “达尔西是吠驮族的人,两年前的烈焰节上,他爹阿日烙以一敌五,当了新的王,达尔西也因此愈加骄横,他自幼便与攀禽族的人不和,阿日烙当了王后,达尔西多次挑衅,处处给他们使绊子,攀禽族的人忍无可忍,与达尔西以及吠驮族的人打了起来,达尔西拿着,率领族人,以撼人的力气和诡计将他们杀得七窜八逃,攀禽族剩下的人不知逃到了何处,蛮鞑子六个民族自此只剩五个,没有人因此会而指责达尔西,弱肉强食是他们生存的法则,而且他们还可以平分攀禽族留下的衣物牛羊,何乐而不为? “这次阿日烙派达尔西来,也是集结了五个民族的兵力,兵强人多是真,矛盾重重也是真,我们要做的,便是加重他们的矛盾,分而化之。” 百里故目光如炬,看着墙上的地图,说:“让达尔西犯点错,象狮族来的副将安森虎视眈眈地盯着吠驮族很久了。” 孟敛将四个被捆起来的士兵分别扔到了城中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迷惑蛮鞑子的方向,奇怪的是,外面并没有什么士兵来搜寻他们,不知是何缘故。 孟敛回到屋里,看见秦真正在运功疗伤,孟敛也不打扰他,拿出纸笔来画蛮鞑营地的地图。 画了个大致轮廓时,秦真运功完毕,他起身走向孟敛,看他在画地图,也没说话,走到一旁拿了个馒头,掰着吃。 孟敛画好后,严肃地问:“你觉不觉得,我们昨夜做的一切,都太容易了?” “不觉得。”秦真自信地说:“你不知道,在中原武林里面,虽然我不精拳脚,但凭着我的剑术和轻功,那也称得上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蛮鞑子虽然人多力气大,但我们又不跟他们死拼,凭借我们的武功,惹了事立刻就逃,不难。 而像师父那样的,不说武林排名,只说天下能做师父的对手的,不超过这个数。” 他将两只手都举了起来,继续说道:“而你现在虽然没有我厉害,但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我在你这个年纪,不如你,只要你不荒废武功,好好练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定然会比我厉害得多。 你我师出同门,我却技不如你,并非师父偏心,而是我在学武这条路上,不够你聪慧,有的人天生就拎清高低贵贱,而你天生就适合上马提剑。哪一日你离开皇宫,武林还有你的一片天地。” 孟敛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回想往事,八岁入宫前,在孟家,他爹教他识字背书,她娘…… 教他内功心法,还有拳脚功夫,他那时候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从小学文武,自幼通诗剑。 入宫后,拜朴公公为师,跟着朴公公练武,朴公公说他的武功底子打得很好,他才隐隐约约地知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有一个武艺高强的母亲,又得到已有大成的朴公公的毕生传授,他还年轻,缺的只是实战对敌的经验,他在历练中成长,假以时日,若去江湖上闯荡,定有一番成就。 但这并不是孟敛想走的路,他学武,不因仇怨,不为名利,不求长生,他只是喜欢练武时那种酣畅淋漓、浑身舒爽的感觉,像是打捞起了一个个散落的碎梦,将它拼凑起来,靠近它,补足它,也正是因为他足够纯粹,不为野心所羁绊,所以他练得很快很稳,心无旁骛,便无束缚。 达尔西冷若冰霜地坐在帐内,一个个地蹬扫着他的副将和心腹,看到安森时停下目光,阴沉地说:“安森,你的五环箭居然没有射死那个秦真?是因为他真的很厉害,还是……你有意放过他?” 安森三十多岁的样子,这样冷的天气里只穿背甲,黝黑的肌肉狰狞地展示着强壮力量,他面容冷酷地说:“达尔西,你轻信秦真,让汉人深入我军,还跟他说了我军的各种情况,若不是你告诉他我们在建火弹神炮,他也不会顺藤摸瓜地炸了军火库,让我们损失惨重,你是酒后无意,还是故意为之?” -- 第58页 达尔西冷笑,说:“你别忘了,这里谁才是主帅,本王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不需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是主帅,但我们不是汉人,什么都听主帅的,万一主帅犯了大错,那就是全军覆没的致命伤。” 安森挑衅般的瞄了达尔西一眼,说:“我来不是给你当条听命的狗,我是来带领我族入主中原,称霸天下。” 九狐族的艾克洛见状,连忙打圆场:“大敌当前,我们不可自乱阵脚,汉人还没打我们,我们就内战了,达尔西,安森,你们二人都冷静些吧,也不要揪着对方的失误不放了,我们草原人,就是要向前看!” 九狐族的狡猾并非浪得虚名,艾克洛心里想着他们两败俱伤,自己隔岸观火,渔翁得利,但表面上却做个两面不得罪的和事佬,用笑容来展现自己着自己最人畜无害的一面。 “没错,本王也不欲与你掂斤播两,争长论短。”达尔西说:“狡猾的汉人烧掉了我们的粮仓,毁了我们的军火库,这几日定然要来进犯。虽然火弹神炮被毁了,但我们占据了铁门关的有利地势,还有二十五万精悍的飞雪龙骑,他们手如柳条、弱不禁风的士兵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们。” 那「弱不禁风」的士兵正在操练,百里故带的西北军主要是由轻重步兵、轻骑、弓箭手和手组成的军队,对付重甲铁骑,这样混杂的军队的缺点很明显,优势也很明显,重骑再快,也不会比毫无负重的轻骑更快,步兵和轻骑的机动性远远比重骑要强,蛮鞑子的「飞雪龙骑」速度是很快,但那只是相对于其它的重骑速度很快,让他们头疼的并不是重骑,而是数量上呈压倒式的重骑,一轰隆的冲上来,地抖三抖决不是夸张的说法,他们可以横冲直撞地扰乱西北军的阵型,让西北军无法发挥他们最大的优势。 那怎么办呢? 运用地形,引之于丘沼,诱之于洼泥,避其锋芒,疲之,乱之,杀之。 31、人间万事细如毛 “恩断义绝!勿复相见!” 晴日朗朗,日光铺洒,颖都连续多日秋雨霏霏,今日难得地露了个晴日。 朱府内,朱官人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生得肥头大耳,脸颊上的汗从恐惧里渗出来,一滴滴如豆大。 苏裕走偏了两步,微垂眸看着朱官人,说:“你不必跪我,你既已认了,便要给所有遭你毒手的女子一个交代,你的所作所为也不配再做官,三日之内,自己退下来。否则……” “是是是,一定……一定马上退下来。”朱官人连连点头,说:“只要大人不杀我,怎样都可以,那些女人我会用银子给她们安顿下来……” 朱夫人恨道:“银子?你的银子不都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你用你妻子的钱给被你玷污了的女子,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她们当什么?” 这么多年了,朱夫人忍气吞声,既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是为着她的娘家沧州孙家的名声,想着男人嘛,天下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反正玩过了玩腻了都还是会回家的。 可她日复一日的忍耐,换来的是没完没了的痛苦,直到今日,她的男人亲口说出自己的罪行,她才真正彻彻底底地看清他,恶心他。 他还要用她的钱像打发妓子一样打发跟她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人面兽心,禽兽不如。 朱官人似是无奈地说:“那我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是不是一个个将她们娶回来你才开心?” “狗东西。”朱夫人啐了一口,她生平从未骂过人,第一次骂居然是自己的丈夫,骂完之后,她哈哈大笑,似是入了魔:“你应该,一个个找到那些女子,跪在她们的面前,任她们处置,骂你也好,打你也罢,杀了你都行,死了也没关系,我会让人带着你的尸体,给她们挫骨扬灰!” “你个贱人!”朱官人气到极致,也不管苏裕在场了,他上前几步便伸手想打朱夫人,他的右手离朱夫人的脸还有几寸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握住了,苏裕冷冷地说:“朱夫人说得有理,你就照做吧。” 朱官人说:“苏大人,这……这不行啊,我,我知错了。” 苏裕放开他的手,那油腻腻的感觉让他不舒服。 倏然,朱夫人猛地抬手扇了朱官人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极了,也清楚极了,朱官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颤声道:“你……你……” “你要记住。”孙娉婷转身走了几步,铿锵有力地说:“今日我不要你了,并非你休了我,而是我弃了你,我今日会带着我的东西回沧州,是我的你一分钱也别想要,卓儿若想跟我走,你便休想让他留下来,我不再是朱夫人,我姓孙,叫孙娉婷。我们从此,恩断义绝!勿复相见!” 朱官人每次看中一个婢女,霸王硬上弓之后,都会回到朱夫人身边,说自己忍不住,让她原谅他。 二十年了啊,从他挑开孙娉婷的红盖头,看到灯火隐约下抿着唇羞红了脸的婷婷美人的那一刻,直到刚刚她说那句话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她会离开他。 他第一次做错事是在娉婷有身孕的第三个月,他心痒难耐要了娉婷的贴身婢女,之后他便数不清记不得有多少次了。 孙娉婷从嗔怒到心如死灰无动于衷,再到今日说要跟他恩断义绝,此刻他才知道被遗弃的感觉有多痛,这时他才知道他有多离不开她。 -- 第59页 朱官人上前拉住孙娉婷的袖子,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不可以,不行,不要离开我……我们是夫妻啊!我们成亲后,你说过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朱官人哽咽着,他似乎忘记了,「结发为夫妻」的是他们,而猜疑是他强加到她身上的,他在害怕失去的同时颠倒了黑白,控诉她违背诺言。 孙娉婷转头看着朱官人,这是涕泗横流的朱广雍,刚刚想打他的是勃然大怒的朱广雍,二十年前掀开她的红盖头的是还有些青涩的朱广雍,她曾经无比想念那个朱广雍,现在她居然在涕泗横流的朱广雍里隐隐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他,可到了如今,她不想再见到朱广雍了,无论是怎样的朱广雍。 孙娉婷扯开朱广雍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裕在孙娉婷弃了朱广雍的时候就走了,这场有关爱与背离的人间闹剧他并不怎么想看。 回到苏府,苏蔓之便提着裙子跑了出来,素来温婉文静的她最近变得活泼了些,苏蔓之来到苏裕面前,问:“哥哥,怎么样了?” 苏裕说:“朱官人全认了,你可以跟她说,她娘很快便会回来。” “太好了!”苏蔓之喜道:“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多谢哥哥。” 苏裕笑着说:“你这话若让你二哥听见,他又要吃醋了。” “二哥这一出去又了无音信了,不知道何时才回来。”苏蔓之说:“二哥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爹爹前天还说要把他逮回来捆家里……” “谁要把我捆家里?”苏景望一身简朴白衣,他长得干净舒服,身后背着一个草药竹筐,步伐大而慢地走了进来,朗声问道。 “二弟。”「二哥。」苏裕和苏蔓之走上前几步,苏蔓之说:“一说你你就回来了,看来我以后要天天念叨着你,日也念,夜也念,念到你回来为止,不然爹爹就要把你捆家里了。” 苏裕拍拍苏景望的肩膀,说:“爹哪能捆得住他,这小子滑溜得像条鱼。” 苏景望这次去了两个多月,瘦了一点,他说:“我这次去了鲁遗山,在那里遇上了一个隐世神医,与他一见如故,便留下来多请教了几日,所以这次才晚了些,不过收获颇丰,也是值得了。” 苏景望与苏裕和苏蔓之都很不一样,他小时候不爱读书,整日便蹲在家中花园后盯着草木花树,后来长大了些,经常跑到外面的药园一看便是整日,苏玺寄和裴媛都不是迂腐之人,见苏景望喜爱药草花木,还专门在家中辟了一个小院子,种满了不同的草植给他慢慢看。 别的孩子都在读四书五经的时候,苏景望在读《药草经》和《草本说》,越读越有滋味,小小年纪便坚定了人生的追求。 他要走遍天下有名的没名的川流大山,看遍天下有益有害的各类植物。 所以他经常离家,但大多数时候,两个月都会回来一次,来跟家人相聚团圆。 苏裕说:“先把草药筐放下吧,你许久未回来了,爷爷和爹娘时常挂念你,去看看他们。” 苏景望依言放下草木筐,说:“好。” 颖都近日多了许多为着躲避战事而从北边来的百姓,米面棉衣的物价涨得惊人,原本荒僻无人的破庙废屋挤满了人,来的普通百姓找不着工作,便只能省着银子花,除了必要的吃喝,他们不会再为其他东西付出哪怕一枚铜钱,因此他们不会去租一件小屋住,更别说住客栈了,这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一种无比奢侈的消费,废弃的小屋和漏雨的破庙便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 林渊跟他的妻子钟离汐今日又做了一大箩馒头,打算给那些无家之人送点吃食,即便他们并不富裕。 林渊的出生并不大富大贵,当官后又是个廉吏,从未贪过一分钱,守着那点微薄的俸禄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家里没有仆人,所有的家务事都是夫妻二人共同打理,林渊没有什么穿得出去的衣服,一年里几乎都是穿着官服,这也是林渊被他的同僚嘲笑排挤的原因之一。 钟离汐本是农家女,无意中结识了林渊,仰慕他的清直正气,林渊也爱她的朴实淳厚,二人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平平淡淡地过了这些清苦年月。 林渊和钟离汐两人一起提那箩馒头,来到了东城郊的破庙,眼尖的人看到他们,激动地说:“林大人来了,林大人和林夫人来了!” 其余人也高兴地站了起来,纷纷说:“林大人,林夫人。” 他们放下箩,将上面盖着的干净的白布拿走,说:“大家快来吃馒头吧,还是温热的。” 庙里的人井然有序地排起了队,每人拿了两个馒头,一个老太太拿了馒头,说:“林大人,林夫人,你们可真是好心啊,这几日每日都来给我们派东西吃,我这把老骨头先在此谢过了。”老太太说着,颤巍巍地鞠了一躬。 钟离汐连忙将她扶起来,说:“王婆婆,别这样,我们二人也是尽绵薄之力而已,算不上什么大恩大德。” 王婆婆感叹:“现在像林大人这样的好官,林夫人这样的菩萨心肠,真是不多见了啊。” 林渊说:“王婆婆,朝堂上也还有很多舍己为民的好官,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罢了,您老要注意身子,以后不要给我们行礼了。” 王婆婆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她眯着眼说好,便坐在一旁吃馒头了。 -- 第60页 很快每个人都吃上了馒头,箩中还剩十几个,林渊扫了一圈,看见有个衣着华丽但是脸上有些脏的小女孩没有要馒头,他走上前去,从怀里拿出两个还有些烫的鸡蛋,递给了他,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馒头,我给你带了两个鸡蛋。” 那小女孩八九岁左右,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林渊,说:“谢谢叔叔,我不饿,我在等我的家人,他们说要出去买东西,叫我在这等一会,还给了我一整袋吃的。” 她指了指身侧的袋子,里面果然还有很多白面馒头、烙饼和肉干。 “你等了多久?”林渊耐心地问。 “一天半了。”小女孩掰着手指头,说:“前天夜里他们说要买东西,我说我也要一起去,但是他们说我走得慢,就不让我跟着一起去。” 林渊心里想到了一种不好的可能,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溱然。”小女孩摇头晃脑地说:“万物随之而出,溱溱然盛也的溱然。”【1】 钟离汐也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林渊皱眉,小声地跟钟离汐说:“我怀疑……这个小女孩的家人抛弃了她。” “啊?”钟离汐说:“怎么会这样?看这小女孩的衣着,她可不是一般的贫苦人家,哪个富贵人家会抛弃自己的女儿呢?” “若我没记错,蛮鞑入关前,白玉城的前太守陶居白有个女儿。”林渊神色凝重:“名为陶溱然。” 林渊之所以会知道一个普通地方太守的女儿的名字,不是因为他闲着无事背着玩,而是因为邱将军被认定是玩忽职守或勾结外敌被带回来审判的时候,他振臂高呼冤枉,痛心疾首地说大陈罪人不是他,是白玉城太守陶居白亲手将铁门关打开了,让敌人长驱而入,若不是他发现不对劲立马带人死守内城,恐怕白玉城已经全线落入蛮鞑子之手了。 承庆帝立刻将矛头对准陶居白,要将他抓回来,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偏听偏信。 邱将军的全名很古怪,叫邱卑忧国,这并不是父母给他取的名字,而是他当上小兵的那一刻开始,给自己的一个新名字,取「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意思。 他从小兵当上将军,一直都守着铁门关,守了三十五年,没娶妻,无子嗣,除了承庆帝让他回颖都还有他父母的离世,他未有一日离开过铁门关,从跌跌撞撞的小兵到华发满生,黄沙和雪山交亘盘旋的铁门关始终是他的根。 三十五年来,蛮鞑子也搞过很多小动作,还不时有一些大动作,元武三年,无足类和半猴族联手强攻铁门关,而攀禽族和象狮族联手对西北赤子关发起了猛攻,那时西北的驻军将领是个只有花架子的纨绔,在赤子关即将被攻破时,邱将军带着一队快骑千里奔袭,带上百斤重的霸王弓,于城楼上射杀了象狮族的首领,穿透厚重钢冷的盔甲在眉心正中一箭,满军哗然。 蛮鞑子被这半路杀出来的青年郎吓得乱了阵脚,西北军士气大振,邱将军将吓得腿软的花架子提出来扔到一边,自己在城楼上指挥作战,那是一场对比悬殊但赢得漂亮的守城战! 自此一役,邱卑忧国闻名天下,没有人再对他古怪的名字作出评判。 因此,此次蛮鞑入关,没有人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邱将军的错,而邱将军一说出陶居白,对了,就是陶居白叛变。 但陶居白早就逃了。在他打开城门之后便携着妻儿快马加鞭地离开了,还没有人找到他们。 没想到,他居然带着女儿回到了颖都,如今又将女儿放在一个小破庙里,这是要干嘛? 林渊想了许多,他蹲下身,问:“溱然,你要不要跟叔叔走?叔叔带你找爹娘。” “你认识我爹爹和娘亲?”陶溱然欣然道:“好啊好啊,叔叔你快带我去。” “你爹爹和娘亲有些事要做。”林渊说:“你先来叔叔家住几日好吗?” 陶溱然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1】:司马光集注引宋衷解诂:“万物随之而出,溱溱然盛也。” 32、口蜜腹剑狐狸尾 臭得令人发指! 夜阑更深,林寒洞肃。 崇墉百雉的铁门关在远处看来,似是盘踞天边的龙虎,达尔西在城墙上来回走动,盯着守城的士兵,使得士兵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这以严厉闻名的主帅拿自己开刀。 艾克洛跟着达尔西巡视,他在一群身材魁梧的士兵重显得十分娇小,肤色是蛮鞑子少有的白净,看起来不具备攻击性。 倏然,一只泛着银光的箭越过长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艾克洛,说时迟,那时快,达尔西猛地伸手抓住那只箭,箭擦过他指腹,缓解了冲势,达尔西握紧箭。 此时,箭端离艾克洛的眉心只有毫厘的距离,竟与当年邱卑忧国射的位置一样,这是裸的挑衅,跟达尔西说,当年他们败得有多狼狈,如今也会败得有多惨烈,尽管来啊。 达尔西扔掉那只箭,看向箭飞来的方向,那是一片稀疏枯黄的草丛,他看不见里面有多少人,是什么人,达尔细想,操,此人箭术绝不亚于安森! 他似有预感,喝道:“所有人立即蹲……”话还没有说完,又一只箭划破黑夜直冲过来,这次瞄准的是达尔西的心脏,达尔西侧身一闪,躲过了心脏却躲不开,电光火石间,达尔西用左手堪堪挡住了,这箭冲劲是真的大,直接撞开他左手掌粗糙的皮肉,鲜红的血往下滴。 -- 第61页 艾克洛见状,快速地从自己身上的撕下了布条给达尔西包扎好,达尔西感觉不到痛似的,阴森森地看着那只箭尾上勾着的一封信,他单手打开信,上面只有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来打我啊。 激将法…… 达尔西不笨,他知道对方既然敢用激将法,就必然是由陷阱在等着他跳进去,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和艾克洛就险些丧生那个弓箭手之下,这人若是不杀,此后定然是他们攻打白玉城的一个阻碍。 邱卑忧国在赤子关的那一箭就是挂在他们头上抹不掉的耻辱,祖辈没有箭术这么精妙的人,他们这一代吸取了教训,从小就把成为神箭手看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么多年来,他和安森明里暗里都在箭术上较劲,最后还是安森高了一头,达尔西不服! 他要将这个比安森还要厉害的神箭手解决掉,光是这么想想便足够让他心潮澎湃。 艾克洛跟安森一样,都是达尔西的副将,他跟九狐族族长有超过三代的微弱的血缘关系,他不是九狐族的核心人物,本来是没有资格当副将的,但他实在是太狡猾了。 在得知他们要攻打中原那日开始,艾克洛就在暗暗筹划了。 两个月前,族长的几个儿子不知为何争吵起来,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兄弟居心险恶,要加害自己,打得不可开交,待族长赶来时,不是这个手骨折了就是那个脸破相了,比起他们的伤更让人担心的是他们的莽撞,阿日烙觉得这几个人难担大任,出局。 一个半月前,族长的长孙被一头猛兽所伤,腿被咬了一块肉下来,血淋淋地可见青森森骨头,看着都痛,可怖极了,出局。 一个月前,族长的侄子在梦中遇见了一个神女,梦里美丽的神女叫他不要出去攻打中原,她很快便会来草原找他的,出局。 族长无法,只好临时办了一个选副将赛,比的还是蛮鞑子多年来心心念念的箭术,艾克洛堪堪胜出,得到了做副将的机会。 艾洛克不是来做副将的,他是来将达尔西推出去的,他不要再甘于人下,他要向上走! 草丛里的人射出了第三只箭,这次并不冲着人来,只是将箭杀到了城墙内,背后还挂着一个很小的牛皮囊,达尔西伸手就想去取,艾克洛拦住他,说:“将军,小心有诈,让我来取。”达尔西看着艾克洛,点了点头。 艾克洛小心翼翼地将箭上绑着的牛皮囊取了下来,观察了片刻,说:“轻飘飘的,里面不是炸药。” “那人不知道玩什么花样,打开看看。” 艾克洛依言打开了,刚打开一点,二人差点晕了过去。 不是毒气,没有杀伤力,但是臭得令人发指! 那是一种夹杂着堆积了多年的咸鱼干酸菜臭豆腐再加上被雨浸湿了的咸潮的霉臭味,最过分的是,这股臭味中还混杂了无比浓重的香味,而这浓香并没有掩盖住恶臭,两者交织在一起,香气与臭味齐飞,「芳香」共「魅臭」一色,真的太太太难闻了。 艾克洛只是打开了一点又立刻塞上了,不然估计等下整个铁门关都飘荡着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打什么战,全都被臭死了…… 达尔西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愤怒地说:“汉人真是太卑鄙了!” 他用右手提起,嘴角勾出一抹古怪的笑,说:“我倒要会会这个人,将这股味道尽数奉还。” 艾克洛没有阻止他,反倒说:“将军,汉人卑鄙狡猾,诡计多端,您若要出城,定要定好作战计划啊,就让我来配合您的行动吧。” 达尔西看着艾克洛真挚的神情,沉思了片刻,才说:“好。” 百里故蹲在草丛里,捶着有些酸麻的腿,眼睛却丝毫没有松懈,紧盯着铁门关的动静,他只带了两队精兵,就是要这孤注一掷的赌博,若这三箭还不能将达尔西射出铁门关,那便是他马有失蹄看走了眼,低估了达尔西的定力和脾性。 两队精兵全都伏在地上,他们没有穿甲,只穿了一袭黑衣,隐于草丛上,像是铺了一张沉色的黑绒地毯。 暗哑的铁门关大门缓缓打开,像是一头沉睡着的猛狮醒了过来,轰隆隆地,一人重铠全装骑着浑身黝黑的战马,身后带着跟他一样披着黑甲的蛮鞑子士兵疾驰而出,冲向百里故所在的位置。 达尔西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方,手持枪头尖锐、下有内弯倒钩的钩镰枪,这是他惯用的武器,那么多的种类里面,他最喜欢这个,这种能既能刺对手,又能将对手的身体往自己这边钩过来的快意,这是他嗜血的残忍。 百里故沉住气,在草丛中仍是不动,待到达尔西离他仅有百米不到时,他往后做了个手势,他带来的士兵全都像是定住了一样,丝毫不动。 达尔西跑进了半人高的草丛,他知道敌人就在这里还没有走,但他不能贸然乱跑,这里黑漆漆的,更深露重,草丛里只有风吹过带出的一点沙沙之声,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达尔西一不做二不休,对身后的飞雪龙骑喝道:“往里面捅,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往哪里藏!” 飞雪龙骑领命,用枪在草丛中四处捅刺,达尔西的马往前走了几步。 百里故此刻就在达尔西的马前面,与那两只马蹄在咫尺之间,是时候了! 百里故动了,柳叶刀疾如闪电,在黑暗中透出冷冽的色泽,直冲着达尔西的马蹄内侧砍下,达尔西耳朵一动,听到强劲的风声刷地过来,他一拉缰绳,扬起马蹄,钩镰枪猛地刺下,达尔西这是用了全力置百里故于死地! -- 第62页 百里故砍得快,达尔西避得也快,柳叶刀在空中弯出弧度,在马蹄处削了一道不重不轻的伤口,那黑马原本性子极烈,是达尔西亲自驯的,他熬了很多个夜,与马僵着脖子大眼瞪小眼地朝夕相对,马拼命挣脱,却挣脱不开他,他们僵持着,当马撑不住了终于服软的时候,达尔西从此便多了一匹生死不离的好马,他带着它、它也带着他,一人一马感情颇为深厚。 那马受伤了,但是他仍然傲立在原地,不服气地看着百里故。 达尔西见自己的爱马伤了,勃然大怒,百里故已经站起来了,他握着柳叶刀,缓缓地做了一个起手式,冷峻地看着达尔西。 达尔西从马上跳下来,他全身都隐与重甲之下,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里面盛满了欲望与野心,盯着猎物一般地盯着百里故。 百里故带来的两队精兵是步兵,他们在百里故倏然起身的时候就动了,手上拿的是经过军匠改良的直刀,有长短两柄刀身,不动它的便是便是削铁如泥的短剑,但是一按刀上的暗扣,便会变成刀身极窄的长刀,速度极快,攻守皆可。 他们用短刀刺向迎面而来的骑兵的马腿和马腹,在地面上捅刀子这种招数,大部分重骑都闪躲不及,纷纷中招,飞雪龙骑只好舍弃他们的优势,跳下马来,与步兵纠缠着打在一起,蛮鞑军的重甲真的坚硬,他们砍不穿,便不砍了,省得浪费力气,只遛狗似东蹿西跑,让蛮鞑追着自己打,消耗他们的体力。 但是重量变成了负担,束缚住了蛮鞑兵的速度,蛮鞑子的数量是西北步兵的几倍,但却奈何不了他们。 这些步兵是跟着百里故摸爬打滚地一路走过来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身手敏捷的大好青年,饶是蛮鞑兵力量惊人,面对这群像猴子似的步兵却没有招架之法。 百里故和达尔西在一片混乱之中谁都没有动,两方手下的士兵都没有余力来帮助自己的将领,一个握着柳叶刀,一个手持钩镰枪,在风萧萧间沉定如干硬的泥塑。 遽然,达尔西动了! 他手腕一翻,横提着钩镰枪冲了出去,直刺百里故的眉心,要将多年前印在父辈脑门上的羞辱冲刷掉,但岂能如此轻易? 就在达尔西动手的同一刹那,百里故往左跨了一步,行云流水般地溜了过来。 达尔西一空,柳叶刀的寒芒已经直冲面门,他手腕翻飞,将钩镰枪舞出了花,挡住了柳叶刀的攻势,使尽了全身力气,要将百里故推出去。 百里故不敢托大,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与达尔西较劲,他的手腕震得发麻,蛮鞑子的力气果然名不虚传。 他暗暗心惊,达尔西也并不轻松,寒风萧索中他的脸上渗出了汗,咬紧牙关在与百里故拼力气。 蓦地,百里故似力有不敌,噔噔噔地后退了几步,达尔西脸上一喜,不给百里故逃脱的机会,手腕用力又刺了一枪。 百里故反应过来时钩镰枪已经近在咫尺,百里故瞪大了眼,蹲下来往后滚了几圈,躲得十分狼狈,之后又与达尔西打了几招,都是堪堪避过了要害,眼看着这次达尔西直冲着他的头钩了下来,百里故在千钧一发间吹了一声哨,将身体完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钩镰枪从他发边钩过,钩住了一缕鬓发,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百里故再猛退几步,不打了!刚刚那声短促的哨声便是撤退的意思,他们撒腿狂跑四处分散在茫茫草野上,消失在夜色中。 “追!全部上没有受伤的马。”达尔西率先骑上一匹好马,其他士兵几人一骑,向着他们逃跑的方向急追。 跑到一条空旷的泥地,两边是浓密的树木,达尔西作出停下的手势,高声喊:“无耻的汉人,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肯定是在这里布下了陷阱,等着我自投罗网。” 等了一会,百里故骑着马从树林里出来。紧接着,树林里四面八方地涌出全副武装的士兵,将蛮鞑兵全面包围。 百里故说:“你明知这层层密布的陷阱,还敢孤军深入,不知该说你是大胆好,还是有勇无谋自不量力比较准确,达尔西。” “百里将军。”达尔西没见过百里故,但这样箭术和武功俱是一流、士兵还以他为首的人,除了他久仰大名的百里故之外,还会是谁呢? 他冷笑说,“是啊,我就敢孤军深入,以少胜多,在你们汉人的史书和兵法上并不少见吧。” 百里故慢悠悠地说:“哦?这么看来,达尔西将军是胜券在握了?” 他轻轻地晃着自己的弓,眼神不经意地看过他藏在手套下的左手,似是在提醒达尔西,他刚刚差点奔赴黄泉。 达尔西在那不动声色的提醒下失了冷静,他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失败,他冲了上来,要与百里故在马上再打一战,这一次他很有信心,马背之上是他们的天下,达尔西不相信百里故还能逃脱。 「锵」地一声,没有那么多炫目的花招,二人真刀实枪地碰了一场,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打得既吃力又尽兴,久久分不出胜负。 飞雪龙骑一部分在马上,一部分跳了下来与西北步兵作战,他们来到了泥地里,马跑不起来,只能任着步兵把他们搓圆捏扁,换着法子地打,他们负重大,打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了,步兵划出长剑,将他们的盔甲挑起来甩到地面上,横刀一抹,飞雪龙骑的脖子耷拉下来,就这么失去了性命。 -- 第63页 百里故边打边跟达尔西说:“你的士兵都快死光了,你就半点都不心疼吗?” 达尔西嗤笑,说:“成大事总是要有所牺牲的,婆婆妈妈的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看着吧,等下就是你该心疼你的士兵了。” “我不觉得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百里故面无表情地说。 达尔西哈哈大笑,说:“我既然敢来,肯定是做好了十全准备。艾克洛!” 没有人应。 达尔西脸色一变,又喊了几声:“艾克洛!艾克洛……” 还是没有人应,达尔西瞪着百里故,肯定地说:“你将我的援兵杀了。” 百里故无辜地说:“你怎么能肯定是我杀了他们,而不是他们要让你跳进火海?” 过了一会,他又说:“艾克洛是九狐族的吧,九狐族有多狡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过就算他为着你们的大局来了,也会跟你一样陷入了另一个包围圈中。达尔西,做好十足准备的,不是你,而是我。” 达尔西在失神时被百里故摞到了地面上。顿时,旁边几个士兵把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百里故说:“捆起来,带回去。”说着便转过了马头。 陡然,达尔西抢过身旁士兵的刀掷了过去,他用了大力气,直刀直冲向百里故,百里故听到风声,急忙避开,但他这一夜耗了太多力气,从数百里的草丛射了三只精准无比的箭,又蹲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跟达尔西打了两场,实在是太累了,百里故已经来不及避开了,只险险地护住了脏腑的位置,那柄刀没入了百里故的腰侧。 离得最近的士兵连忙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百里故,百里故脸色苍白,用手撑住马说:“快,将达尔西绑住。” 达尔西片刻之间就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像被勒着,动动脖子都困难, 百里故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倒下,在即将晕厥时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别杀他,关紧了,等我来……” 33、金乌破云弄心弦 苏裕单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陈子晗、单平等人紧张地围在百里故身边,问神色凝重的军医:“怎么样了?” 军医摇摇头,皱着眉说:“难治,刀虽然直没入了一小截,但其力道大,位置精准,伤到了腰椎,这块骨头肯定是折了,骨折了倒是还好办,但是现在不能肯定有没有小碎骨在体内,如果有而不取出,以后这个碎骨就会像一个定时针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从而威胁到将军的性命。” “这么严重?”单平担忧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夫,是否要开刀将小碎骨取出来?这样将军往后便没有性命之忧了。” 军医点头,说:“是要取出来,但是白玉城的医药不多,条件不好,在这里开刀难以保证将军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 陈子晗沉声说:“若是回颖都治呢?想要什么药材一应俱全,这样可行吗?” “这倒是个好法子。”军医说,“那我先用通木将将军的骨头固定好,路上要切忌随意搬动和颠簸,但是也不能走得太慢,请殿下选一批信得过的人吧。” “前几日父皇来信,说邱将军已经出发来白玉城了,原本是与百里将军一同商议对策的,现在……” 陈子晗说:“这样吧,周存,你立刻带一批可信之人,选最好的马,以最快的速度将百里将军送到颖都治疗,路上不要耽搁,我现在给父皇修书一封,禀明情况。” “定不辱命!”周存说完之后就退下了去准备马车了。 就在达尔西被百里故抓住之时,孟敛去军营外沿听了几个蛮鞑小兵的口风,回到屋子,收拾东西对秦真说:“我们已经待了很多天了,现在动身。” 秦真叼了跟稻草懒懒散散地坐着,说:“我可不善水性,你得看好我,我要是一不小心淹死了,就是你的错。” 孟敛认真地说:“行,我会在你扑腾扑腾准备淹死的时候把你踹上来的。” 秦真啧了一声,“那我可谢谢你嘞。” “不必客气,举脚之劳。”孟敛收拾好东西,整个包袱扔给秦真,说:“拿好,走了。” 孟敛走到院子里,将稻草挪开,拿起那块地板,对秦真说:“你先下去。” 秦真深呼了一口气,猛地跳下去,溅起一地水花,孟敛落水无声地下去了,将地板盖好拿出双面钉将地板钉紧了,拿出指南针,便带着秦真一起游往白玉城。 秦真果真不善水性,经常扑腾扑腾地就掉进去了,孟敛嘴上说着准备淹死了再救,行动上是在秦真掉下去的那一刻就提一提秦真,最后懒得一直提来提去,干脆直接拎着秦真就飞快地往前游。 这次带了一个秦真,游得慢了些,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准备游到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凿通了的水道,孟敛松开秦真,自己几下游到了岸边,湿漉漉地准备上来。 孟敛愣住了。 朝霞在大片大片的云后透出羞涩的红辉,在金乌即将破云而出的那一刻,苏裕单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34、路漫漫风尘仆仆 “忠字当头,保家卫国。” 孟敛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大……大哥哥?” 苏裕瘦了一圈,脸上浮出憔悴之色,身上的衣服还挂着两根草屑,他看见孟敛,也愣住了,半响,声音有些嘶哑的说:“是我。” -- 第64页 孟敛比苏裕更先回过神来,他看见苏裕撩起袖子,半只手伸进水中,不知道在搜寻什么,他用眼睛描绘着苏裕的轮廓,说:“大哥哥……你……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怎么这么憔悴?你怎么……我怎么……我好想你。 所有的问题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秦真左看看,右看看,这两人无视他无视得彻底,他大咧咧地说:“孟师弟,你不出来,我可出来了。” 说着从水里跳上来,又是一阵水花,他还甩了几下衣摆,将水溅到二人身上。 孟敛见状连忙跳上来,挡在了苏裕面前,说:“你走远点甩。” 苏裕蹲得太久,腿脚发麻,他忍住酸麻站起来,拉住孟敛说:“小孟,没事。” 一拉,湿哒哒的全是水,苏裕便说:“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小心着凉。” 孟敛将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没有马上去洗澡,只问:“大哥哥,你是住在将军府吗?” 苏裕点头,说:“是。” 孟敛还想说什么,秦真就拉起他,说:“快带我去洗澡,衣服贴在身上,难受死了。” 说着便施展轻功往前飞去,还听到孟敛在半空中说了一句:“大哥哥,等我……” 之后又踢了秦真一脚,说:“你走错方向了,这边才对。” 苏裕轻笑一声,自己慢慢走回将军府了。 没事就好。 苏裕收到百里故的飞鸽传信,上面简单地写了孟敛几人去蛮鞑军营后,只有孟敛还留在了外城还没回来云云,明明信上没有写生死未卜,可他却乱了心怀。 承庆帝让邱将军回铁门关时,苏裕长跪在承庆帝面前,说他请求一同前去,为国尽忠。 承庆帝看了他很久,批准了,但没有给他任何身份,他在颖都是二品官员,而去到白玉城,他便只是一个普通的「随军」。 虽然名义上是个随军,但邱将军及一众士兵没有人轻慢他,他离开家的时候,苏盛、苏玺寄和裴媛都没有阻止他,只说要他平安归来,给了他一个新的平安符。 曹先生曾经也将他的平安符给了孟敛,他一个从不信鬼神的人,竟然希望那道平安符真的有神灵的力量,保佑孟敛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是个文人,不会武,骑了几天马,颠得难受,手上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茧,腿也被磨掉了内侧的皮肉,上了药,每日休息时仍是疼得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念的全是孟敛。邱将军带着士兵,走不快,最后两日他独自单骑飞驰。 他终于来到了白玉城,便听到百里故受了重伤,现在正送往颖都救治,他痛恨战争。 他问陈子晗孟敛回来没有,陈子晗叹气说还没有。他漫无目的地在白玉城里走着,想着他也可能走过这条路。 他看到了那条水道,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蹲下来,用手感受着水的流动,这是孟敛在白玉城最后待过的地方。 然后孟敛就出现了。 没事就好。 孟敛飞速洗了个澡,陈子晗得知孟敛回来了,高兴得不行,吩咐厨房热了肉包子和小米粥,就等着孟敛出来,孟敛很快就穿着木屐出来了,陈子晗在桌上说:“阿敛,来用早膳。” 孟敛见桌上就只有陈子晗,便旁敲侧击地问:“其他人呢,就我们吃吗?” 陈子晗还没答话,秦真也洗完了嗒嗒嗒地走了进来,说:“当然还有你师兄我啊。” “师兄?阿敛,你什么时候有师兄了?”陈子晗又多了一件不知道的事情。 这时孟敛看到苏裕走进了院子里,便打马虎眼说:“啊,是在蛮鞑军营认识的,蛮鞑子的军火库是被他炸的,他叫秦真,武功比我好,便自称是我师兄了,等会再细细说来。” 陈子晗也见到苏裕了,连忙说:“老师,来与我们一起用早膳吧。” 苏裕也不推脱,坦荡荡地进来了,四人落座,孟敛给苏裕和陈子晗都盛了一大碗粥,自己只用了一小碗。 秦真:“……” 孟敛吃得半饱,便将在蛮鞑军营经历的事情简单地说了出来,省略了危急的场面。 陈子晗说:“阿敛,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去的这些天,让我和百里将军都提心吊胆的,下次我不敢放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百里将军?”孟敛说,“我回来之前,在蛮鞑士兵那里听说了达尔西被捕。对了,怎么没见百里将军?” “他……”陈子晗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出来了。苏裕已经知道了,孟敛想到那个爽朗豪气的将军现在死生难料,不免难过。 秦真一拍桌子,气道:“这个达尔西,早知道我在军营的时候就顺便杀了他,居然从背后偷袭,卑鄙小人。” 陈子晗说:“这位侠士炸了蛮鞑子的军火库,暂时缓解了我军的燃眉之危,我替大陈军士谢谢侠士了,待他日打完这场战,定在父皇面前为你论功行赏。” 秦真一听到皇宫就有愧,说:“不必了,我们江湖人居无定所,等这场战打完,我便四海为家。” 一人突然跑了进来,扒拉着孟敛大哭,说:“孟公子,你没死就好了,吓死我了……” 孟敛定眼一看,是褚忠,褚忠缓和了些,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放开孟敛,说:“这么多天才回来,我还以为……” -- 第65页 孟敛注意到褚忠穿的是士兵的服装,惊讶地问:“你当兵了?” 褚忠腼腆地笑笑,说:“是啊,从今以后我我要像我的名字那样,「忠」字当头,保家卫国。” “我敬你一杯。”孟敛以水代酒,喝得干净。 “多谢孟公子,若无事我就继续去操练了,哎呦这把硬骨头,站不久就酸痛。”褚忠捶着腰,对陈子晗他们行了一礼,便飞快地退下了。 孟敛从怀里拿出他画的蛮鞑子军营地图,将这几天他探查到的蛮鞑子情况不厌其详地说了一遍。 “蛮鞑子又在打造火弹神炮了?”陈子晗忧心忡忡地说:“难怪你不在的这些天,他们也没有对我们发起进攻。” “对,这次他们将新的军火库守得固若金汤,我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不敢靠得太近。”孟敛说,“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火弹神炮很重,口径也大,其威力不容小觑,达尔西对它有充足的信心应是空穴来风。” 陈子晗说:“百里将军回颖都了,我们对于战争都是门外汉,还是等邱将军到了再慢慢商议吧。” 他命人收拾了饭桌,自己还要赶去看士兵操练,秦真是个无官职的散人,自己也出去溜达了,转眼就只剩下苏裕和孟敛二人。 苏裕问:“出去走走吗?” 孟敛说:“好啊。”他换上棉靴,与苏裕走在萧瑟的风里。 他们没有出府,就在庭院里走着,院子里种的是银杏树,黄灿灿地似金色霞光,煞是好看。 孟敛已经长得跟苏裕一样高了,二人并排时,肩膀时常会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孟敛积攒了好多的疑问,似这片银杏林里的银杏叶一样多的疑问。 “大哥哥。”「嗯?」苏裕微微侧过头,看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孟敛也转过头,二人呼吸交错,才发现彼此都离得太近了。 孟敛和苏裕都不动声色地各自退了一点,这呼吸炙热得烫人,苏裕说:“我也是今天刚到。”说完又补了一句,“皇上让我来的。” “是这样啊。”孟敛有些失落地转回来,到底是他自作多情了。 但是……为什么苏裕刚到就会去水道边呢? 是来找我吗?暗自动心的人总是这样敏感地揣测对方的心思,又懦弱地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他振作了一点,说:“大哥哥这几天风餐露宿,路上辛苦,瘦了好多,我给你做几顿好吃的补回来。” “小孟,你应该先给自己补补,你……也瘦了很多。”苏裕看着孟敛瘦削的脸庞,因着瘦,那鼻梁显得更挺直。 孟敛感受到那目光,笑着说:“真的吗?我没怎么注意到,那我们一起补回来。” 一起补?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 苏裕说:“战地苦寒,白玉城的食材不多,等回到颖都再作打算。” “不必等这么久。”孟敛抬起头望向天,说:“上面就有很多。” “不可。”苏裕用上了夫子的口吻,“獐狍野鹿,山雀飞雁,虽是美味,然多有害。美味易得,性命难再,为前舍后,大可不必。” 孟敛一腔好意被断然拒绝,也并不恼怒,苏裕说得很有道理,苏裕说什么都可以,他说:“好,不吃不吃,都听大哥哥的。” “跟我来。”苏裕带孟敛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包裹里拿出来五六个密封的牛皮纸袋,说:“这里面都是些耐放的点心,来吃点吧。” 苏裕来时只顾念着孟敛的安危,根本就没心思准备这些东西,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和干粮就出门了,是康金旺急忙赶过来塞进他的包袱里,让他路上慢慢吃的,但他一点都没动过,就是想着给孟敛留着。 孟敛坐下来,拆开了其中一袋,是牛舌饼,他先递给了苏裕,说:“大哥哥,你先吃。” 苏裕知道若自己不吃,孟敛也不会吃,便拿起了一个牛舌饼慢慢吃。 “对了,大哥哥。”孟敛突然想起来问:“皇上让你来做甚,是让你来当军师吗?不会是让你上阵杀敌吧!可是大哥哥不会武功啊,那多危险啊,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都是寻常事。” 苏裕挖了个坑给自己跳,是啊,他一个文人,只会一点骑术,没有半点打战经验,也不像陈子晗那样来镇定军心,他只是读过点兵书而已,来这里纸上谈兵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的时候,那便回答不知道好了,苏裕说:“我也不知,可能是锦州事件让皇上对我存了芥蒂,所以将我放得离他眼皮子远一点。”苏裕误打误撞,倒还真猜对了承庆帝的心思。 承庆帝并不是什么心胸广阔的帝王,若是顶撞了、得罪了、惹怒了他,即便有正当的理由,承庆帝也许会听,但绝对会觉得此人在挑战他的权威。 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皇也教过她,做帝王即便犯了错,也不可以被群臣踩着来批评,批判他的那个人,说的话可以勉强听一听,有道理就照做,但是批评他的那个人也不必重用了。 帝王一旦失去了绝对的权威,那与常人还有什么两样。这句话承庆帝一直记着,他不会让任何人踩到他的头上,即便那人是碧血丹心的苏裕。 所以他准苏裕去白玉城,眼不见为净,但他不给苏裕任何的名头,因为他还记着他的「大逆不道」。 35、魑魅魍魉影憧憧 -- 第66页 他输得体无完肤。 中原人很客气。 这是达尔西一天以来被关在白玉城的地牢里最深刻的感受,这里收拾得挺干净的,老鼠和蟑螂这两个牢中好友他都没有见到,他们只给他上了脚的镣铐,一头圈在牢门上,一头扣在他的脚腕上,给他的吃的不是随便一勺喂猪的剩菜馊饭,而是士兵们都在吃的干净白馒头和粥。 虽然很多士兵经过的时候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没有人会打开牢门来搞些小动作,或者在其它事情上面针对他。 还有,这里先后来了两个人来审他,听士兵对他们的称呼,一个是副将,一个是太子,但是都没有对他肆意辱骂,严刑拷打,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不吃软硬。 中原人好像是将所有可怖阴森的东西都隐藏在了文质彬彬待人有礼的无害外表之下,在达尔西看来,这比欲望满身野心勃勃却从不掩饰的虎狼还要可怕。 比如艾克洛。 他一开始并不信任艾克洛。或者说,他并不相信九狐族的任何人,这个以狡猾为名的民族诡计多端,达尔西自信过人从来都不怕明枪,他怕的是暗箭难防。 但在达尔西的戒备之心还不重、还余留着为数不多的童真之时,他曾经和安森、艾克洛都有过一段童年情谊。 那时是多么的天真啊,艾克洛在初初驯马的时候跌了很多遍,达尔西在草原上到处玩的时候看到了,刚开始他在偷偷地在背后嘲笑艾克洛,后来看着那瘦小的身影不断地重新上马,又不断地被摔下来,再不断地上去,那愈挫愈勇的样子击中了达尔西。 他便走出来了,将自己驯马的技巧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艾克洛,艾洛克终于将那匹马驯了下来,他笑了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可半点都不像狐狸啊,达尔西第一次跟九狐族的人做朋友了。 达尔西带着安森与艾克洛经常一起玩耍,在蓝天下,在草地上,打打闹闹,你追我赶,他们是最铁的兄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达尔西在少年大会上夺得了勇士的勋章,那天晚上艾克洛和安森为他庆祝,喝了艾克洛给他敬的酒后,他和安森都晕倒在地面上,等他醒来,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枚象征着荣耀与毅力的勇士勋章,他看着与自己同样懵掉的安森,去找了艾克洛。 艾克洛没有否认,这是他做过的坏事里面承认得最坦诚的一件,他将那枚勋章送给了他心爱的小姑娘,一开始只因为那个小姑娘想看看,后来小姑娘觉得很是喜欢,便不只是看看了,她还想占有,艾克洛看着心爱的小姑娘的眼睛,答应了。 小姑娘亲了他一口,他被愧疚不安和喜悦激动同时纠缠,最终还是喜悦占据了上风。 达尔西打了他一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多年以后,在与攀禽族的战役中,攀禽族最悍勇的族人联手,拼死都要杀了他,达尔西面临着左右包围的生死绝境,是艾克洛冒死将他提上快马飞奔而逃,艾洛克替他挨了一刀,他在精疲力竭里看到的是艾洛克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一刻他决定了,原谅艾克洛。 达尔西生平第一次与九狐族的人交朋友,那是艾克洛; 生平第一次原谅曾经背叛他的人,还是艾克洛; 在达尔西被俘虏的那晚之前你问他最喜欢又最在乎的朋友是谁,仍然是艾克洛; 在艾洛克跟达尔西说他来做他的后背的时候,达尔西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放手,豪赌了一场,他输得体无完肤。 达尔西生平那么多的第一次都与艾克洛息息相关,后来艾克洛礼尚往来,送给他第一次任人宰割的鱼肉之灾。 安森听着艾克洛滴水不漏的汇报,达尔西被掳,安森身为第一副将便名正言顺地接替主帅的位置,而艾克洛也自然而然地升了一阶,之后吠驮族也会再派人来,达尔西暂时成了弃子,那便要找个好子替掉他。 艾克洛说完了,毫无纰漏,没有差错,是达尔西冲动地放弃铁门关的优势而使带出去的飞雪龙骑全军覆没,与他无关。 安森挑不出艾克洛的错漏,好一个与他无关,他摆摆手让艾克洛退下去了。终于,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帐中掩面低泣。 小时候,他跟达尔西是兄弟,他们的兄弟情挑战着两族之间世世代代的隔阂,吠驮族和象狮族都是高大凶猛的虎,而一山不容二虎,经常你打我一下,我揍你一拳,你觉得我目中无人,我觉得你狂妄自大,两族势同水火,水火不容。 那时的王是象狮族的首领,象狮族又高调地高吠驮族一等了。 在两族这样的关系之下,他和达尔西怎么会成为兄弟? ……打架打出来的。 达尔西是吠驮族的大霸王,巧了,安森是象狮族的小霸王,大霸王遇上小霸王,总得打一架分出个高低成败,看看谁才是真霸王。 先是达尔西骑在了安森身上,死死地压住不断挣扎地安森,举起拳头照着安森的脸打了几拳,恶狠狠地问:“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我不服!我不服!”安森涨红了脸,一个倒勾腿颠倒了上下攻势,勒住了达尔西的脖子,学着达尔西刚刚的语气,慢腾腾地问:“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我不服我不服,你勒死我我都不服。”达尔西梗着脖子,在安森的手略有松动的那一刻用膝盖用尽全力顶安森的肚子,安森吃痛本能地蜷缩,达尔西直接将安森翻了过去,像骑马一样骑在安森的背上,凶巴巴,“你再不服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 第67页 安森啐了一口,怒冲冲地说:“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最后两人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还是没分出个胜负。 达尔西将手搭在安森的肩膀上,安森没有甩开他。 自此以后草原的两个霸王互相追逐着,月光赶着太阳下山,太阳又按时升起驱散了月色,日月迷蒙时他们是兄弟,日月争辉时他们对彼此有了隐秘的嫉妒与敌意。 最后日跌倒了,重重云扶着它藏住了朝晖,月在苍穹中洒下清辉,铺了一条细碎的银河。 36、恍惚疑似故人来 “尸骨无存算什么,心如槁木才可怕。” 百里故慢慢地睁开眼睛,整个人浑浑沌沌的,腰侧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将他拉回沉重的现实。 他受伤了,之后好像有人割开了他的皮肉,然后拿着工具在里面搅动。 他睡得太久,记忆都模糊了,全身酸麻麻的,骨头在喊着累,他扯开了一点被扎得密不透风的伤口处的绷带,侧头发现床帘外隐隐有一条纤细的人影。 百里故沙哑着嗓子,问:“谁?” 多日未讲话,一说出口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的声音像是被车轱辘轱辘压过,涩涩低低的,嘲哳含糊。 那人在桌上倒了一杯水,不知是将百里故说的「谁」听成了「水」,还是本来就在等着他醒来,给他水。 “阿……娘娘?”百里故看着掀开床帘的人,她卸下了身为嫔妃的繁复妆容,简简单单地挽了髻,身着单薄的黑色紧身衣,正是偷偷来看百里故的碧玉。 碧玉拿着杯,示意百里故张开嘴,一点点地将清水喂了进去。 喝了水,百里故觉得喉咙舒服多了,碧玉走去放下水杯,百里故的眼睛跟随着碧玉移动,碧玉从床边挪了小凳子,坐在百里故面前,看着他,目光定定的,轻声说:“太医给你将体内的碎骨取了出来,重新接好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知道你的脾性,躺这么久定会觉得难受,但是你不要急,好好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边境那边,皇上已经派了邱将军前往,你不要过多担忧,这不利于你的病。” “娘娘……夜寒风大,你快回去吧,若是……被人发现娘娘私会朝中外臣,于娘娘的名声不好。”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很是挂念你。” 百里故睁大眼睛,碧玉继续道:“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为着你我,都不要有什么关联,你好好当风中雁,我好好当堂上雀,直到听说你重伤,我才知道……” “娘娘!”百里故打断碧玉,眼中含泪,“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我们就都回不了头了,千万慎言。” “我没想过回头,因为我无比清楚地知道,怎样做才不会后悔。” 碧玉看着百里故的眼睛,说:“你听我说完,之后你若是不应允,那我也没有遗憾了。朝中传来你受伤的消息时,那一刻我便想着,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所以这些天,我每晚都趁着夜深后,悄悄地来看你一会,幸亏你在宫里救治,不然我只能请求观音护佑你了。 我们在戏班子的那段日子里,我很仰慕你,你有着无论怎样都无所畏惧的勇气,那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你成了将军,这一点也没有变过,我对你也没有变过,十年了…… 我一直都没有为皇上生下过孩子,我偷偷地喝着避孕的汤子,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只当我身子瘦弱,高兴时便给我送点补品。 我说得很乱,可我说的全是真的,百里,你知道这件事你我都会面临很大的风险,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再次跟我在一起吗?” “我……”百里故想到了承庆帝的脸,他其实一直都不觉得真的要死心塌地地「忠君」,因为君不一定是好君,当初是承庆帝兽性大发夺人所爱。 如今?如今这是命运的轮回吗?在他再次见到碧玉的那一刻,他就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她在一起,他爱这一遭,他死而无憾。 可是碧玉怎么办,一旦事情败露,碧玉马上便会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水性杨花,嫔妃跟大臣偷情? 承庆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百里故脑海里闪过了很多血腥的画面,他不愿让碧玉承受那样的痛苦,但是他太了解碧玉了,她说自己并不勇敢,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坚韧,她不在乎的东西根本伤害不了她,发肤之痛在心痛面前不值一提,百里故说:“阿碧,你真的想好了吗?跟我在一起,便是在走刀山火海,一不小心掉下来,便是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算什么,心如槁木才可怕。”碧玉说。 百里故艰难地将手移到床边,手掌向上摊开,碧玉笑了,将手掌放在百里故的手心上,二人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37、刀光剑影风雪藏 他笑了,像是春水泛涟漪。 风肃天寒,下雪了。 “报!”一名士兵等不及通报了,直接冲进将军府,高声喊道:“将军!蛮鞑子攻城了!他们集中兵力进攻北城门。” 现在才四更天,邱卑忧国跟陈子晗等人正在用早膳,他才刚来没几日,铁门军和西北军仍然处在磨合期,铁门军是他带了几十年的军队,西北军却很融杂,西北土地辽阔,黄沙吹风,在西北附近的各个小国时不时就来骚扰一下西北,西北军经常要在黄土上四处奔波,而铁门军只要守住铁门关便可,因此两只军队整体风格和所擅长的打法都截然不同,磨合需要一段时间。 -- 第68页 邱卑忧国提起柄长体重的双戟,对陈子晗说:“殿下,您留在此处,臣会派一队精兵保护您。”他已经穿好甲了,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陈子晗起身说:“我身为大陈太子,怎可在敌人来犯之时躲在安墙之后无所作为?”说着便也想出去。 “殿下且慢。”苏裕说,“邱将军忠君爱国,且把忠君看得比爱国重,若是守不住白玉城,也定会拼死守住殿下,殿下此去,必会让邱将军分心。再者,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殿下千金之躯,莫要以身犯险。” 孟敛说:“殿下,苏大人说得有理。” 秦真一拍桌子,抽出沉霜剑,抚过其银亮冰寒的刀锋,说:“我的沉霜剑久未见血,太寂寞了,你们都不要文绉绉地推来推去了,孟师弟,要不要跟我一起,助邱将军一臂之力!” 孟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苏裕,苏裕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他尊重孟敛做的决定,陈子晗也没有作声了,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孟敛,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浪费邱将军的一片心意。 孟敛没有多说,只行了礼,陈子晗点头,他便跟秦真一同出去了。 他们施展轻功赶往北城门,跑到城墙上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次蛮鞑不攻下白玉城是不会罢休的了。 只见城楼之下,前方有五六长排的重型盾甲步兵,后方是脱下了重甲的飞雪龙骑,领头人正是安森,一队队的士兵抬着云梯要爬上城墙,墙上弓箭手不断将蛮鞑士兵射落,但他们前扑后涌,捍不惧死地冲上来,安森竟是要打人头战! 百里故当初加固城门的作用突显出来,加固之前白玉城的瓮城建得草草,箭楼、雉堞等防御设施完全没有,当初建造的时候,便是因着前方有雄踞一边的铁门关而敷衍之极。 邱卑忧国上任后,也曾多次向颖都发出请求,要加固白玉城的瓮城,奈何颖都那帮人着眼于眼前之利,天知道国库的银子便是他们的银子,死咬着牙说一堆无用的巧话,就是不肯给钱。 邱卑忧国囊中空空,实在承担不起加固瓮城的开支,于是这瓮城风雨飘摇了很多年,才在百里故到来之后变得像一座真的瓮城,这便是战争的力量,只有真的面临威胁的那一刻,才能让那群老奸巨猾的狐狸出一点血,吝吝啬啬地抠出一些银子。 安森毫不心疼地让自己的士兵往上冲,但是天气严寒,城墙上也笼了一层薄霜,蛮鞑士兵搭云梯的时候都在打滑,冲上来的士兵要么自己摔死了,要么被箭楼上的弓箭手射死,有的躲过了前两劫,再即将爬上城墙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便是一把森冷冷的断喉刀。 安森做了个手势,去爬城的士兵立刻撤下,蚁集蜂聚的飞雪龙骑变换了阵型,中间露出了通体沉黑泛冷的巨大兵炮,竟是四架蛮鞑子所称的「火弹神炮」。 秦真脸色一变,说:“不好。他们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做出了这几架怪炮。”他飞身去到邱卑忧国的身侧,说了几句话,孟敛也前往城墙中心,看着那几架缓慢向前挪动的火弹神炮,神色凝重。 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但面对仍不够坚固之瓮城的火弹神炮几乎是无敌的,若是将蛮鞑的大炮拿去轰铁门关,将弹药用尽也许可以轰出一个狗洞,但瓮城跟铁门关根本就无法比。 他们城楼上早就放好了几架大炮,虽然体型和口径比不上火弹神炮,但邱卑忧国还是下令放炮了,而在邱卑忧国下令放炮的那一刻,安森也喊了一声:“放!” 糟了!火弹神炮怎么会……这么快!铁门西北联军瞠目结舌地看着瓮城被轰开了一个城门的大小,而此时他们的大炮才刚刚点燃引信,邱卑忧国当机立断,发号施令:“全体士兵退到城内。”这是要放弃瓮城了? 士兵们动作迅速,分成一个个小队地撤回城内,秦真拿出两颗流火弹,想都不想就朝火弹神炮扔了过去,底下「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火光冲天之际秦真抓起孟敛和邱卑忧国回到城内。 在「轰隆」声停下来的时候,安森朝前方望去,四架火弹神炮里,最前方的两架已经散成碎块,黑色粉末落到了地上,又漂浮到了空中。 而后边的两架没到流火弹的爆炸范围之内,只是小小地裂开了一条缝隙,还可以用。 安森目光阴冷,没想到这人的弹药这么厉害,居然能将坚硬无比的火弹神炮炸成碎块。 他知道火弹神炮不是神,很快汉人就会发现这个神炮其实并没有这么厉害。 火弹神炮是无足类的老人费尽半生年华研制出来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快和远,它不需要慢慢地装弹药再点燃,只需要按下发射实心弹的按钮,内里的机关便会自行启动,弹药立即飞射而出,拿来攻城快而准,威力大,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但是它的缺点也很明显,储存的弹药非常有限,每架火炮里只能发四五个弹药,一旦用完,神炮便只剩空壳,拿来唬人还行,但是时间一长,便很容易发现这是个空架子。 所以要快!趁着汉人还不知道这些神炮的利弊,刚刚的轰炸已经使他们军心大乱,机不可失,安森下令继续前进。 此时邱卑忧国站在城墙之上,他年纪大了,鬓边有几条悄然生长的白头发提醒他的岁数,他望着蒙蒙灰天,说:“这是最后一道城墙了,不能再退。” -- 第69页 单平说:“将军,就让末将带一队精兵去堵住他们的神炮。” “你不行。”秦真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说:“你去了只能送死。我去!” 孟敛说:“我也去。” 邱卑忧国沉吟:“好。你们二人武功高强,我再派一队士兵来掩护你们。” 城门慢慢地被打开,此时安森带着大炮来到了城门前,秦真骑着马出了城门,眼疾手快地掷了两枚飞镖出去,正中离火弹神炮最近的士兵的胸口。 孟敛随后带着一队精骑出来,提着剑一路杀了过来,蛮鞑士兵将他们团团包围,孟敛在雪花纷飞间杀了不少人,他拖住了大部分的士兵,秦真抓起三条尸体堵住了火弹神炮,学着刚刚蛮鞑士兵的方法按了右侧底下的按钮,他按了七八次,轰隆隆轰隆隆,炸弹一个接一个飞出来。 那三人的尸体迸射而出,白花花的肉四分五裂,跟雪花飘融在一起,最后掩于白茫茫的雪下,只有猩红的血在地上汇聚在一起,红白的模糊的夹杂的血雪肉,给暗沉的天地增添了一抹血腥的亮色。 孟敛看到了,他掩住想吐的冲动,安森奔驰了几步欲拦住秦真,只剩下最后一架火弹神炮了,不能丢,孟敛见状用剑挡住了安森的去路。 安森臂力惊人,孟敛虎口镇痛,差点连手上的剑都要飞出去,他收剑横劈,不欲与安森拼力气,只是想纠缠安森直到秦真将最后一架火弹神炮毁掉,安森看出他的意图,让身边的士兵将孟敛等人围住,自己在马上借力一跃,手中的狼牙锏冲着秦真的脑袋直劈而下。 秦真岂是等闲之辈,他侧身翻过,便想继续按那个按钮了,安森又是一抡,狼牙锏前端铁刺众多,秦真不敢硬碰硬,一闪而过,骂道:“龟孙子再不让开,信不信爷爷就你塞进去!” 安森不理会他,招招直刺秦真的要害,秦真沉心应对。 此时精骑人数已经越来越少,这些人出来了本就是没想过要回去的,个个都是明知要死的人,打得越发地狠,不惧死的人战斗力极强,但是蛮鞑士兵人多,他们这里就几十人,包围圈越来越小,精骑渐渐地体力不支,又一个精骑倒了下去。 此时孟敛慢慢地靠近火弹神炮,却见一精骑借着众人的掩护而渐渐靠近神炮,安森背对着神炮不明情况,那人脚步极轻地走了过去,有蛮鞑士兵发现他的举动,准备大喊的时候孟敛一剑割了他的喉咙,那人只剩几步的时候冲过去按下了按钮,跟刚刚一样,白白红红的又是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人似是很高兴,之后便毫无防备地被一个蛮鞑士兵捅穿了心脏。 那人倒在了地上,蛮鞑士兵将他的头盔扯开,一刀砍下了他的人头,抓起他的头发,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定有重赏。 孟敛无声地模糊了双眼,在厮杀间不忍再看那人一眼,他冲过去,一剑杀了士兵,将那人的头抢回来抱在怀里。 孟敛对秦真大喊:“回来!”安森带出来的四架火弹神炮就这么被毁得干净,被摸透了底细,安森不甘心! 他还有秘密武器,城门还没放下,在等着孟敛等人回来,安森放弃了纠缠秦真,带着飞雪龙骑便往白玉城城门冲去。 孟敛骑马跑在前面,秦真紧随其后,要快! 他怀里还有那个前几日兴冲冲穿上士兵的铠甲,说要「忠」字当头的褚忠。 要快!风在耳边「呜呜呜」地呜咽,那是经常作出搞笑的举动把人逗乐的褚忠。 要快!身后马蹄声震耳欲聋,那个被砍下头的那一刻还在笑的、露出了一口大白牙的褚忠。 到了。孟敛和秦真冲进去,城墙低吟了一声,吱呀吱呀地准备关上的那一刻,蛮鞑士兵前方冲出了两个极高壮的人,双手似有千斤坠一般顶住了城门,他的脸上青筋蹦起,竟然还能将城门拉开了些许。 秦真反手一剑想刺他的脖子,谁料这两个人的脖子……刺不穿。 秦真脸色一变,又连刺几剑,两人的皮肉仍是不破,他们顶着城门,脸上毫无表情。 糟了,城门被他的蛮力所顶,越开越大,一群士兵在门后抵住,想要关上城门都没有办法。 开……开了! 这两人是个怪物。 安森带着人冲了进来,邱卑忧国带人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喝道:“顶不住,那就冲出去打!把城门打开!” “是!”早在邱卑忧国看到飞雪龙骑脱下了重甲的那一刻,他也改变了战略,飞雪龙骑将自己的优势卸下,速度变得更快了,为什么他们敢这样做? 因为蛮鞑子有打开城门的信心,因为笃定了他们不敢冲出去跟蛮鞑子打,或者因为他们想着城门大开后冲进来打巷战,既然如此,邱卑忧国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管你有火弹神炮还是怪奇异人。 要打,就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来一场! 他是老了,可他英名犹在,威风不减,眼神里还有当年一箭射穿敌人眉心的意气。 两个蛮牛还杵在城门处不肯让开,蛮鞑兵进不去,铁门军出不来,安森在马上喊:“拔山,扛鼎,让开!” 人都是有弱点的,这两个刀枪不入的蛮牛原来脑子不好使,邱卑忧国举起双戟,往他们的眼睛处戳去,他们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多了些害怕的神色,双手一放,退开来了,邱卑忧国哈哈一笑,说:“我还当真以为你们刀枪不入,没想到眼睛也没有带上盔甲,铁门军!西北军!擐甲挥戈的时候到了,跟我——杀!” -- 第70页 邱卑忧国身后的重骑应声而出,“杀!”,噔噔噔地隆隆而出,地动山摧似往蛮鞑兵那边压。 安森见到了邱将军,在他的阴影笼罩下安森努力地学习箭法,邱卑忧国曾是他仰望的对象,如今是他追赶的对手,管不了这么多了。 战吧,堂堂正正地战一场,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目视前方,冲了出去。 两方人马在城门前厮杀,邱卑忧国这边有少量的重骑、轻骑和步兵,城楼上还有西北军的弓箭手居高临下地对着飞雪龙骑不要命的猛射,而安森这边是卸下了重甲的飞雪龙骑,蛮鞑的战马比大陈的要好,他们速度快,懂得避险,而蛮鞑士兵个个都孔武有力,一时间打得不分上下。 安森击倒了几个大陈士兵后就直冲宝刀未老的邱卑忧国,能打赢对方的将领,自己这边便会多几分胜算,这种时候,哪边的士气高涨,哪边的胜算便会大。 狼牙锏破风而落,直抡向邱卑忧国的手臂,邱卑忧国双戟横劈,扛住了安森的冲势,力道之大吓安森一跳,安森心道:“大陈居然有臂力这么大的人!” 他的力气在草原上已是难逢敌手,料想文弱的大陈人应该不是对手,没想到这个老当益壮的邱卑忧国居然能跟他拼力气,不愧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 安森手腕轻巧地翻圈,狼牙锏直对邱卑忧国的面门,细小的铁珠犬牙交错,阴森森地对邱卑忧国狞笑着。 邱卑忧国面色不改,一下便在马上稳稳站了起来,脚踢向安森的胸口,苍劲的风迎面刮来,安森不敢小觑,拉着马退了几步,马还未站稳,邱卑忧国就追到跟前,双戟一上一下,速度之快让安森脸色突变。 他翻身下马,敏捷地滚到邱卑忧国的马边,狼牙锏全力一刺。 邱卑忧国拉起缰绳,马腿发力跳了起来,狼牙锏扑了个空,邱卑忧国的双戟掷了一个下来,对准的是安森的腿,安森又滚了几下,雪中寒意冻骨。 安森滚得狼狈,他的经验还是太少了,怎么比得过纵横沙场数十年的邱卑忧国。 正当他连连败退之时,大陈军中有人大喊:“将军!不好啦,西城门被蛮鞑子攻破了!” 邱卑忧国面色大变,无暇顾及正在喘气的安森,冲向正在浴血杀敌的秦真和孟敛,说:“二位,请你们带着我留下的精骑,护送殿下撤往岳雁城,秦少侠,拜托了!” 秦真也知道大局当前,大陈太子意味着什么,他抱拳,说:“定不辱命。” 孟敛和秦真当即飞奔回城,城内已是敌我混战,枪声刀影、尸山血海,曾经粟红贯朽的白玉城沦为了人间炼狱。 秦孟二人在城中杀出一条路,直冲向将军府,那队留下来保护陈子晗的士兵正在奋力守着,就连陈子晗都披上了甲在战斗,艾克洛带着飞雪龙骑猛攻此处,秦真秉着擒贼先擒王的信条,说时迟那时快,沉霜剑自艾克洛的头顶俯劈而下。 一个飞雪龙骑大声喊:“副将军小心!”,艾克洛闻着声响回头一看,吓得魂都差点飞了,连忙倒退几步。 他自问没有达尔西或者安森那样的好臂力和好武功,不敢硬拼,眼珠子一转,直接冲向陈子晗那边,秦真哪会让他如意,几步便跳到了他的面前,沉霜剑还滴着血呢,飞雪龙骑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流,配上秦真那挂着血迹的脸,很是瘆人。 艾克洛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人,便指挥手下的飞雪龙骑去拦住他,他带的飞雪龙骑不少,足以在拦住秦真的同时继续围捕陈子晗等人。 孟敛扫了一圈,心凉了下来,他没见着苏裕,他用飞雪龙骑的脑袋当踏板,猛冲过去,落在陈子晗的面前,边杀边问:“殿下没事吧?苏大人呢?” 陈子晗眼眶发红,艰难地说:“被……被他们带走了。” “他们是谁?去哪儿了?”孟敛努力让自己平静。 “两个力气很大跑得很快的人,往西边去了。” “殿下,让秦师兄护送你到岳雁城,我去找苏大人。”孟敛看着陈子晗,“一路保重。” “路上小心。” 孟敛手腕翻飞,将几个飞雪龙骑挑下了马,驾着陈子晗上马了,剩下来的精骑也紧随其后,孟敛对还在酣战中的秦真喊道:“秦师兄,殿下就拜托您了。” 秦真施展轻功摆脱了飞雪龙骑,孟敛第一次用了「您」来称呼他,他为着大陈,为着孟敛的期望,也定会护陈子晗周全,他一路过去的时候一边杀掉在追他们的飞雪龙骑。孟敛也不多待,骑上了马便直冲西边而去。 他已经很累了,他第一次杀人是在救秦真的时候,第二次杀人是在今天,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手上沾了多少的鲜血,割了多少人的喉咙,他厌恶杀戮,他身心俱疲,可是他不能倒下。 苏裕是他的,谁都不能抢走。 “架!”快点,快点,再快点吧!褚忠的头他用一件衣衫包裹了起来背在身后,等救出苏裕再给他入土为安。 孟敛冲出了西城门,雪越下越大了,白雪皑皑,这里很宁静,没有了刚刚血流成河的腥味,孟敛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几点渺小的身影,马跑得很累了,速度慢了下来,孟敛等不及了,他施展轻功,如一只白鸟一般在空中飞奔。 那三人正是苏裕、以及在城门前见出惊人气力的拔山和扛鼎。 苏裕被他们抓着,似有感应,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孟敛飞驰而来。 -- 第71页 此时孟敛落在三人面前,孟敛根本就没看拔山扛鼎,只看着苏裕,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所有的话语都汇在了眼神里,苏裕开口了:“我很好。” 苏裕是故意被他们捉来的。 拔山扛鼎两兄弟还真是傻小子,安森吩咐他们要活抓大陈的太子,他们从屋顶里跳进将军府,就看见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站在银杏树下,安森知道他们笨,还告诉他们是最文雅最沉稳的三十岁左右的那个,拔山扛鼎一看苏裕,拍手说对了,这不就是最好看的吗?他们跳下来,拔山粗声粗气地问:“你就是大陈太子?” 扛鼎对好看的事物总是很温和,他笑嘻嘻地问:“你就是美人太子?” 苏裕果然够淡定,他轻轻地睨了过去,看得扛鼎心波荡漾,苏裕说:“你们来捉我?” 扛鼎说:“我们来捉大陈太子,可是你这么好看,我不忍心绑你了,你跟我走回去好不好?” 拔山敲了他的头,说:“你个傻小子,安哥说大陈太子很狡猾的,不过看在他这么好看的份上,不绑也行,我们兄弟俩就抓着他的手就好了,反正看他那样子,也打不过我们。” 苏裕听着觉得好笑,他若是否认自己不是,他们按着这个标准,可能就去找陈子晗了,他将计就计,便认了自己是大陈太子,这两人这么傻,一路上总有机会能逃出来的。 拔山扛鼎一左一右地抓住他,刚开始是跑起来的,后来又想着安哥也没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带回去吧,美人多看一会也挺好,所以就慢慢走了,他们骑不了马,因为没有马能承受他们的重量,安森这么高壮的人,他们一个能顶两个安森。 走到此处,孟敛就来了,拔山看着孟敛,挠着脑袋问:“你看这人,我怎么觉得也很像大陈太子呢?” 扛鼎这回聪明了一点,说:“这人不像三十岁左右,不是不是,不过,他也很好看。” 他对着孟敛说:“诶,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你也好看。” 孟敛知道这两人刀枪不入,跑得极快,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眼睛,若是真打起来,消耗了这么多体力的自己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但是听他们的对话,是将苏裕当成陈子晗了。而且,他们好像格外在意好不好看这个东西。 他笑了,像是春水涟漪,迷得扛鼎心颤颤的,他说:“好啊,我跟你们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拔山扛鼎齐刷刷地问。 “但是你们不准抓着我哥哥。”孟敛嗔责道。 拔山生气道:“我们哪有抓着你哥哥?你可别冤枉好人。” 扛鼎委屈地看着孟敛,说:“人家哪有……” 孟敛看着他们两个抓着苏裕的手,简直要气笑了,苏裕咳了两声,说:“我便是他的哥哥。” “你是太子,太子是你的哥哥,那你是什么?”拔山豆腐脑摔在地上,糊涂得不行。 “你们太笨了。”孟敛说,拔山扛鼎一听到孟敛说他们笨就气愤,涨红了脸说:“你胡说,安哥说我们很聪明的。” “你们不笨。”苏裕说,“只是有些东西你们还不知道,让我来细细说给你们听。” 拔山和扛鼎说:“等会。”说着便从自己的包裹里面找东西,孟敛紧张地盯着他们,暗运内力。生怕他们作出什么伤害苏裕的举动。 “找到了!”苏裕和孟敛哭笑不得,这两人找了半天,找了个水囊出来,只见他们倒了一点水出来,洗了洗耳朵,之后放好水囊,扛鼎说:“好了,美人太子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若是孟敛包裹里的褚忠还活着,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让他们改名叫作「愚笨」和「痴呆」。 苏裕清清嗓子,说:“是这样的……”,拔山和扛鼎听得入神,苏裕趁机给孟敛使了个眼色,孟敛知道这是个好机会,拔山和扛鼎不经意间放开了抓住苏裕的手,孟敛悄悄地绕到苏裕身后,揽着苏裕的腰,只觉得苏裕身子一僵,孟敛带着苏裕身轻如燕地飞了出去。 拔山和扛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撒腿追着他们二人,但是哪里追得上,他们泄气的坐在地上,团着雪球玩。 突然,雄浑的马蹄声向这边冲来,踏出节奏分明的鼓点。 拔山和扛鼎看向来人,神色顿时变得尊敬严肃,来着正是蛮鞑吠驮族派出的新将领,勒勒。 他认识这两兄弟,问他们在干嘛,拔山和扛鼎说了很久,美人太子前,美人太子后,终于将事情说清楚了。勒勒一摆手,示意身后的士兵:“追!” 孟敛到了马前,二人坐在马上,孟敛随后勒紧缰绳,「架」地飞驰而去,边跑边说:“大哥哥,白玉城多半已经失守了,我们现在绕开白玉城,去岳雁城。” 苏裕问:“殿下和邱将军还好吗?” “秦师兄护送殿下走了,应该无事,邱将军骁勇善战,定能带着我朝士兵找到脱身之法。” 孟敛现在环着苏裕的腰拉住了缰绳,他心潮起伏,他的头再往前一点,就能靠在苏裕的肩上。 “小孟,你靠着我吧。” “嗯?” “为了救我,长途奔波,很累吧。”苏裕感觉到孟敛的手环得紧了些。 “救着了,就不累了。”孟敛说着将头轻轻地靠在苏裕肩上,不敢用力,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 -- 第72页 马背颠簸间,二人时不时地擦在一起,似是在耳鬓厮磨,雪天很冷,可是苏裕,苏裕怎么忽冷忽热。 孟敛靠得舒服,刚刚甚至昏昏欲睡,可现在他一激灵地醒了过来,用手摸上了苏裕的额头,温度烫人,他急道:“大哥哥,你生病了。” 苏裕懒懒地「嗯」了一声,说:“无妨,出来的时间有些长,受寒了,过几天便好。” 这样的大冷天,被那不知冻的两兄弟抓着走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苏裕又不像他们一样体格健壮,受寒了也是正常。 苏裕自己不在意,可是孟敛快心疼死了,他手心运力,在苏裕背后给他输了些内力,苏裕只感到一股暖意传了过来,他冰凉的手脚暖和了些。 孟敛练过耳意诀,他耳力很好,正凝神间听到身后有嗒嗒的马蹄声响起,听声音,人数还不少,他对苏裕说:“大哥哥,后面有人正在追来,应该是蛮鞑子,大概还有八里路,很快便会追上我们。” 苏裕说:“放……” 孟敛拒绝:“不能放你下来。” 之后轻松的将苏裕抱了下来,自己也下来了,拍拍那匹马,愧疚地说:“马兄,对不住了。” 他将披风脱下来,系在手上的剑上,绑得严严实实的,之后猛地将剑插在那匹马的背上,马吃痛长嘶了一声,之后撒腿狂奔向前方,远远地看着像是有人骑在马上,孟敛抓着苏裕往东侧狂奔,半刻也不敢停下来,那匹马跑不了多远,蛮鞑子很快便会发现他们逃了。 孟敛双拳难敌百人,他不能让苏裕再有危险,他卯足了力气,双腿跑得麻木,大风刮得脸刺刺地生疼,孟敛索性将苏裕背在身后,回头一笑说:“大哥哥,这样跑得快一些。” 苏裕沉默了半响,给他擦了擦头上渗出来的汗,说:“之前你说你力气大,我不信,如今我信了,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生死时刻。” 孟敛哈哈一笑,说:“大哥哥若是相信我,我自然是高兴的,大哥哥若不相信我,也无妨,只要大哥哥记得我永远不会骗你,那就足够了。” 苏裕说:“我记住了。” 他们已经跑离了白玉城很远了,现在孟敛跑进了一片树林,他其实不知道这是哪儿,停下了脚步,有些迟疑,问:“大哥哥,我没有跑错方向吧?” 苏裕观察四周地形,说:“若我没记错,这里是东荒林。” 孟敛认不出地形,但他在书上看到过东荒林,这里既不是蛮鞑子的地盘,也不属于大陈的领域,属于是三不管地带,住在此处的都是各地的逃窜势力、黑暗势力和为了远离纷争而来到此处的隐居人士,这里也有着有最多奇珍异宝的市场和兵器库,它位于岳雁城的东侧,名为东荒林,倒也不是完全都是森林,东荒林包括这里整片的森林、湖泊和东荒山,而这里的人主要集中在东荒山下和湖泊周边。 孟敛说:“那追我们的人定然是听了拔山扛鼎的描述,而拔山扛鼎认定了你是大陈太子,所以他们必会在岳雁城外埋下陷阱等着我们,此刻去岳雁城也很危险,大哥哥,不如我们去东荒林躲几日,之后再做打算?” 苏裕说:“好。”他的体温在飙升,隐隐有预感这次不是小病。 38、游仙梦过鬼门关 “黑河泄浊浪,白涛注死海。” “小孟,放我下来。”苏裕声音微弱,孟敛将他放下,苏裕走了两步便用手撑着一棵树,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憋得苏裕难受。 孟敛担心地看着苏裕,苏裕很久没有生病了,一受寒便病如山倒,发热、呕吐、呼吸不畅都接踵而来。 苏裕想说点话让孟敛不要担心,可是他的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撑着树的手渐渐没力,他渐渐地滑倒在地,孟敛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扶住苏裕,他直接抱起苏裕,往东荒林深处跑去,连说:“大哥哥,大哥哥,你不要怕,我带你去找大夫,一定会好的……没事的,没事的……” 苏裕的手跌下来,彻底晕了过去。 孟敛见到东荒山,加速往那个方向冲,山脚下坐落了几十户人家,孟敛冲进其中一家门前,“咚咚。”敲门问:“请问有人吗?” 不一会儿,一个黑衣老者打开门,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孟敛恳切地问:“请问东荒林哪里有大夫?我这位朋友生病了。” “我看看。”那老者看了看苏裕的脸,说:“没大夫,没救了。” “没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孟敛不相信苏裕会没救,直接忽略了老者后面那句话。 老者摆摆手说:“没大夫没大夫,东荒林没有大夫,只有巫医。” “请问哪里有巫医?”孟敛不会医术,只能求助于人,他不在乎巫医乱神的传说,试一试吧,只要能让苏裕好起来。 老者指着东荒山上,说:“爬到山顶,左边第一家……” “多谢老伯。”孟敛说着便一步跨几个阶梯,往山上奔去,老者在身后嘀咕:“我还没说完呢……山上有阵法,不小心残了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孟敛踏上上顶的那一刻,整个景象都变了,这里不是东荒山,碧蓝穹苍,渺渺疏云,孟敛飘浮在天上,怀里的苏裕不见了,他着急地四处寻找。 他走到前方时看见一扇门,名为净天门,门口处一左一右两位大将模样地人站在云上。 -- 第73页 孟敛懵懂地走过去,见两人俯身行礼,尊敬地说:“月白君。” 此处没有旁人,诺大的天宫冷冷清清,孟敛只好问他们:“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位俊秀公子进去?” 其中一人奇怪地问:“月白君说的可是苍庭君?苍庭君刚刚在您之前进去了。” “多谢二位。”孟敛也不知道苍庭君是谁,只好进去碰碰运气,那两人在后边八卦道:“月白君居然不直接说苍庭君的名字,他们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他大步走向前,发现这里跟大陈皇宫的构造差不多,议事厅跟他们上朝的大殿差不多,议事厅旁边还有修炼堂、藏书阁等等,而另一侧全是各个神仙的居所。 孟敛似有预感地走到了最后,果然看到了苍庭居,他走进去,发现里面没有人,便想先退出来等待,背后清冽的声音问:“是哪位仙友擅闯苍庭居?” 这是苏裕的声音,孟敛转头,看见苏裕一身蓝,黑发半束,是他熟悉的模样,却不是他熟悉的感觉,他不确定地说:“大哥哥?” “原来是月白君。”苍庭君看了月白君半响,神色冷漠,说:“不知月白君有何贵干?” “我闲来无事,来找苍庭君小坐,没想到你不在,我便出来了。” 孟敛不知道月白君和苍庭君的关系是怎样的,但既然这不是苏裕,他便随便瞎扯一通,胡混过关,果见苍庭君眉头微蹙,似有不满,孟敛说:“我临时有些事,便不打扰苍庭君了。” 他走得飞快,来时他便看见自己的居所了,应该是那个装饰无比精丽繁复的「月白白居」。 他进去了,看见一位小仙童在月白白居的院子里洗衣服,那一盆衣服几乎都能算是一个池子那么大了,孟敛走过去,那小孩站起来,严肃地说:“月白君,我已经很努力地洗了,奈何您的衣服实在太多,我洗了两天还没洗完,您不是说出去办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要是晚点回来,我就洗完了,这不是我的错。” 孟敛现在就是看人说人话,看神说神话,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回来早了。”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震惊地跳了起来,说:“我叫小小白啊,月白君你是不是被人打傻了,都说你法力这么低下就不要去除魔了……”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半炷香,孟敛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他:“停。我只是被打了一掌,脑子有点晕,你叫小小白对吧?” 小小白认真地点头。 “我有挺多事都有点忘了,我问你,你给我讲讲可好?”孟敛问。 小小白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孟敛终于大概了解了此处的情况。 月白君痴恋苍庭君,整个天庭神尽皆知。 月白君负责掌管人间的红白喜事,他给人写下关于婚配的对象和故事,以及死亡的日期和缘由,大部分的人都按照他的安排来婚娶和死去,但也有少部分人不信天命,跳出了固定住的条框,逆天改命,找寻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到那时月白君也不会阻拦他们。 这就是月白君与人的命运之间的丝藕关联。 而月白君为人贪玩不嫌事多,总喜欢给某些人安排一个颠沛流离一波三折死而复生坎坷曲折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别人的仙宫仙气飘飘,他的居所比人间的帝王还要讲究。 脚下踩的是千年红松木,墙上挂的是深海夜明珠,床上铺的是冬暖夏凉褥,送给苍庭君的是独家神仙醋。 苍庭君是个冷漠的仙君,他负责天庭的庭院管理,但这其实是个闲职。 仙树不需要浇水,仙果成熟后了自己会自己跳到篮子里等着被吃。 苍庭君的任务便是负责给各宫送仙果,而每次来到月白白宫都是趁月白君不在的时候丢给小小白,生怕月白君一见到自己就死缠烂打,他很闲,可是他也不喜欢麻烦。 他还经常记不清每位仙君的脸,所以今天他看被孟敛上了身的月白君也是看了十几眼才认出来。 今天的月白君看见自己居然会走得这么快,实在是不符合他一向的性格,苍庭君此时还在疑惑。 苍庭君只是跟苏裕长得一样罢了,他照了清澈见底的水面,发现月白君跟自己长得也一样,而他此刻是以灵魂的方式活在了月白君的身躯里,孟敛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场离奇的梦里醒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便走进了月白白宫的主殿,想寻找一下回去的线索。 主殿很大,里面左侧挂满了红绳,吊着姻缘牌,右边钉着一块极大的白布,写着今天应该要死的人的名字和享年。 孟敛从左侧走过,一一看着每个姻缘牌上刻着的两个名字,还有那些或平凡或离奇的故事,但其实看多了,每个故事都有相似的轮廓,情情爱爱里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悲喜哀怒、无法抑制的吸引,和患得患失的忐忑,这些都是一样的,千古不变,一往情深和三心二意的人也哪里都有。 蓦然,他看到了苏裕的名字,他取下了那块姻缘牌,苏裕旁边的名字叫…… 许清瑾,很文雅的名字,他很镇定地往下看,因为他不信命,看完之后心彻底地放了下来,苏裕已经将自己的姻缘改掉了,五年前他本应该与许清瑾成亲,但是他没有,所有之后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了。 殿内突然有了雾蒙蒙的人影,渐渐地显出一个轮廓,他的脸慢慢地浮现出来,竟是与孟敛长得一样的月白君。 -- 第74页 月白君拍着手,蹦蹦跳跳地靠近孟敛,边跳边说:“别伤心啦,你也要有自己的姻缘牌,上面的人不是苏裕哦,不过你们都是不服命的人,这两块姻缘牌对你们毫无作用。” 孟敛看着月白君,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苏裕跟苍庭君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月白君说,“你们两个的性格跟我们俩完全不一样嘛,只是碰巧长得一样罢了。” “我怎样才能回去?”孟敛问,神仙不神仙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也不过于震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别急嘛,哦,对了,你是在担心苏裕的病吧,没事的,你们现在已经被捡回去了,长得好看的巫医心地很善良的。 而且,那位巫医跟你很有关系哦,你想知道什么关系?别急嘛,等你回去了你就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 月白君自问自答的能力真的强,也难怪能养出小小白那样的话痨。 “你想要我作甚?”孟敛说,“把我弄到此处有什么目的?” 月白君将孟敛手中的姻缘牌挂回红绳上,随后手虚虚地拂过白布,白布上的名字顿时换了一轮,月白君笑嘿嘿说:“该死的都死了,有的挺过去了,又熬了一轮,是时候换一批了。你真聪明,不过跟我长得一样的人也本来笨不到哪里去,你心心念念的苏裕,如今在鬼门关。” 孟敛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说:“你刚刚……不是说他被巫医捡回去了吗?” “就叫你别急嘛。”月白君叼了跟仙草,慢悠悠地说:“他人没事,可是他的魂在鬼门关,东荒山顶有生死阵法,陷进去的那一刻你们的魂就会飘到不同的地方,你的魂来到了天庭,只需要在这里坐一会之后再过个雷劫,过了便可以回去了,他的魂却去了鬼门关,一不小心就容易被鬼差当成孤魂野鬼处置,若是走过了奈何桥,便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那句话,别着急嘛,黄泉路很长的,一时半会没那么快走完,看你这么心急的样子,算了,看在你的脸的份上,我给你搞点特殊,让你快点过雷劫。” “好。”孟敛说,“有几道雷?快点开始吧。” “你个傻子。”月白君上蹿下跳,说:“凡人之躯怎么可能承受得了天雷,肯定有其它方法,听好了,总共有五道天雷,在每一道天雷即将劈中你的一瞬间,你要在心里默念一个人名三次,不能多也不能少,不能迟也不能早,反正就是要刚刚好。 否则的话,天雷会把你劈得体无完肤,要是你一个都没躲过,那你便会魂飞魄散。” “这规则是你定的?” 月白君嘻嘻,说:“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无聊。” “我知道了,开始吧。” “小心了。”月白君收起了嘻哈笑脸,左手在空中划了道圆弧,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天雷在半空中凝聚现形,「轰」地一声朝孟敛直冲而来,很近了,再近些,准备了,来了,「苏裕苏裕」。紫雷在空中破开了,没有劈到孟敛。 月白君又做了一个雷,孟敛集中精神,「苏裕苏裕」,不多不少,不迟不早,刚刚好,月白君这是在暗示什么。 如此又反复了三次,孟敛安然无恙,月白君画了一道符咒,交给孟敛,说:“你将自己的血滴在符咒上,它便会带你去到苏裕的魂所在的位置。鬼门关虽然凶险,但只要你们找准生门,其实也不难,最重要的是够胆大,这样吧,我指调明路给你们,黑河泄浊浪,白涛注死海,老树生苍郁,嫩芽空荒颓,想生不能生,以死换不死。” 孟敛似懂非懂,说:“多谢月白君,就此别过。”说完便要咬破自己的手指。 “等等,听我最后一句话。”月白君有些怅然,有些羡慕地看着孟敛,说:“你是一个身有残缺的人,但你会有一份并不残缺的情,缘分难得,情分更难得。”说着便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孟敛若有所思,将血滴在了符咒上。 苏裕在天旋地转间来到了鬼门关,鬼门关阴森森冷惨惨,屈死的冤魂在哀嚎,不愿离开人世的鬼赖着不肯走,鬼差追着鬼跑,在鬼市勤勤恳恳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鬼魅团团涌动在幽暗的路边,个个都在说,来啊,跟我走啊。 上下左右前后都鬼影嘶嘶,苏裕进不能,退不得,他身上还有活人的气息,鬼差们都先去抓了死人的魂,苏裕暂时是安全的,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心中念着诗,逐渐屏蔽了鬼门之声,脑海里一片清明世界。 过了许久,一个腼腆的鬼差终于来拉苏裕了,苏裕睁开眼睛,浑浊的声音又不断涌现,鬼差问:“公子你还活着,何以入鬼门关?” 苏裕淡淡地说:“我也不知。” “许是公子求生之意过于强烈,身上才会散发出活人的气息,但既然已入了鬼门关,便得按鬼门关的规矩办事,公子请跟我走吧。”鬼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还有尘缘未了。”苏裕说:“不能跟你走,这条路不是我要走的路。” 鬼差说:“这里没有多少个鬼魂是尘缘已了的,公子何必如此执着于人世之事。” “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都不会允许我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苏裕说:“还有,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是回不去了,他怎么办。” 鬼差说:“每个人都是要离开的,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你走过这条路,便不会记得有人在等你了,路的尽头有一条线,那条线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暗别离,不知不觉走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人追得上了,这是一场漫长的独自告别,你会一步步地跟那些人分开,也会一步步地忘记自己,走向无名。” -- 第75页 “那你呢?你是无名吗?” “我不是,我当初不想忘记自己的过去,跟阎王请求当鬼差,当鬼差就可以不忘记过去。” “这里全都是不愿意丢掉记忆的鬼差吗?” “嗯,全都是,都有回忆。”在这不死不灭的每一天里,他们都在怀念自己的过去。 “好吧。”苏裕站起来,说:“我跟你走一段,但你无法让我走过暗别离。”他不要日复一日的回忆,他要跟着爱和光一起奔赴余生。 鬼差说:“行,到那里的时候也许你会改变主意,也许你不会,也许你在找第三条路。”他是过来魂,他明白。 两个魂走在长长的黄泉路上,没有再说话。 走到一半之时,眼前白光一闪,孟敛就这么从天而降了,苏裕并没有特别震惊,像是早就知道孟敛要来了一样,先是破水而出,又是从天而降,下次不知用何方式出现在他面前,苏裕走神了。 鬼差惊讶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又看了看苏裕,恍然大悟地看着孟敛:“原来是你,你是……” 苏裕打断鬼差,说:“这条路我跟你走了很远了,是时候回去了。” 鬼差摇摇头说:“公子,你还是太天真了,阴曹地府哪有出口,而这位为你而来的公子,恐怕也要跟我走一趟了。” “慢着。”孟敛说,“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鬼差看着二人,说:“好吧。”说完便走开了几步,背着身等着他们,那背影孤零零的,竟是有些落寞。 孟敛将自己所经历的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黑河泄浊浪……这条「明路」我一知半解,也不知如何才能以死换不死。” “莫非是……投之亡地而后存?”苏裕沉吟,不死则不生,他们没有退路了,转危为安的关键在于死。 苏裕走向鬼差,问:“这里除了跨过暗别离,还有什么通往投胎转世之殿的路吗?” 鬼差思索片刻,说:“有,但是去了那处,你们便会魂魄离体,立刻死去。” “请带我们去吧。”孟敛从后面走过来,恳切地说。 鬼差犹豫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魂讲过这么长时间的话了,上一次是个贪玩溺水的小童哭闹了半天,他好说歹说才哄了他去投胎,这次这两位……他并不想让他们那么快死。 他当初死的时候,也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天地不仁,他死不得其所。 那本该是很痛苦的记忆,他在回忆的过程中逐渐抽出了蛛丝马迹,那是血泪的交织,可他一刻都不想忘却,他选择当了鬼差,他不想再做人了。 鬼差想了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说:“好,我带你们去。” 几个魂走了另外一个方向,这条路很清幽,整条路上便只有他们三个魂,魂走路没有声音,孟敛和苏裕因为有了外人,也不便讲话,这里安静得有点可怕。 答答,答答,他们来到了一个圆月状的洞口,洞内发出了「答答」的滴水声。 鬼差说:“我便送你们到这了,切记,一旦踏进洞口,你们的肉身会立刻死去。” 苏裕和孟敛目送着鬼差走远,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缘分,他们最后连各自的姓名都不曾知晓。 “一起进去吗?”若是他们领会错了月白君的意思,这里便是通往死的道路,苏裕没有推开孟敛,而是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去。 “好。”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要两处茫茫皆不见,他要跟着他,白玉微瑕两不嫌。 苏裕牵上孟敛的手,孟敛回握住,二人默契地抬脚,踏进了生死一线的洞口。 孟敛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目光所及是收拾得很整洁的房间,他揉着有些晕的头,坐起身来,发现侧边还有一张榻,苏裕就躺在那,他鞋都没穿,连忙下床走了几步,用手去探苏裕的鼻息,还活着,孟敛松了一口气。 门没关,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子走进来,有些喜悦地说:“你醒了。” 孟敛觉得这女子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问:“您就是这里的巫医?” “我不是巫医,只不过我救治的方式比较特别,以讹传讹,渐渐地东荒山的人都把我当巫医罢了。”易秀兰说。 “原来如此。”孟敛说,“大夫,您看我这位朋友什么时候能醒?” “他之前受了惊,后来又受了寒,病得厉害,我给他喂了些药,半日内能醒。”易秀兰胸有成竹。 “我在此谢过大夫了,待朋友好转后定付上诊金。”孟敛给易秀兰行了拜礼。 “二位竟然能闯过生死阵法,看来都并非是普通之人。”易秀兰笑问:“不知二位可否告知姓名?” 孟敛犹疑道:“这……”他虽然觉得这名女子很是亲切,但为着苏裕的安危,他不敢贸然地将自己和苏裕的真名告诉这名还不知来历的女子,但若是骗她,他心里又会有不安的感觉。 易秀兰看他迟疑,便说:“若是公子不能说,我也不愿勉强。”说完便走出房门。 孟敛看着易秀兰走路的背影,突然快步走去站在易秀兰面前,问:“您可是姓易?” 易秀兰细细看过孟敛的眉眼,反问:“你可是姓孟?敛儿,敛儿?”说着就抱住了孟敛。 孟敛双手微微颤抖,最后回抱住了易秀兰。 39、有几人长相厮守 -- 第76页 一段是死别,一段是生离。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易秀兰和孟敛二人都冷静了些,为了不打扰苏裕,他们走出房门,去了院子里谈。 易秀兰拿了件雪白狐裘给孟敛披上,孟敛本想让易秀兰自己穿,但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易秀兰说她练的是寒系内功,在寒冷时体内会自行运气修炼,孟敛便没有拒绝了。 二人坐在了院里的石椅上,同时开口说:“那年……” 虽说是血肉亲情,但是两人这么多年没见了,中间的隔阂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补上的,刚刚相认的激动过去后,不尴不尬的感觉便不停地在二人之间徘徊,孟敛别扭地说:“娘,您先说吧。” 易秀兰叹了声,说:“敛儿,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也不妨将当年的恩怨纠葛从头说与你听。” 易秀兰原是北边小镇猎户家的独女,她的爹娘跟长山派的长老有些交情,不愿她跟着他们受贫穷的苦,在她五六岁的时候便将她送到了长山派门下学武,长山派并非什么名门大派,但是武功路数很独特,多行侠义之事,在江湖上有点名气。 易秀兰为了不负爹娘所望,日日勤练武功,所以虽然她学武晚,但是如此苦练了几年,也慢慢地赶上了比她早入门的弟子,师父觉得他聪慧刻苦,很是看重她。 她排行第六,往上排的全都是师兄,其中四、五师兄被她超越,心有不甘,不喜欢与她来往,大师兄和二师兄既要练武,又要帮着师父处理门中的事务,也没空管她。 只有三师兄悠悠闲闲,每日都来逗逗她玩,顺便指点一下她的武功,在师门比武中,三师兄被她超过了也不恼,每日仍是笑嘻嘻地来找她玩。 易秀兰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对洒脱不拘的三师兄生出了一些男女之情,如此又过了几个年岁,他们下山卫道,遇到危险时,易秀兰总是护住三师兄。 二人从青梅竹马到暧昧不明再到真正交心,他们是亲人,是知己,也是爱人。 三师兄牵着她的手,说:“小师妹,等我们回到了长山派,我便跟师父说我们的事。” 易秀兰是江湖儿女,闻言只是耳朵漫上了红意,接着便坦坦然:“好啊,不过,回长山派之前,我想先跟我爹娘说。” 三师兄说:“好,千山万水,你去哪,我就去哪。” 二人骑马赶到小镇,却见魔刀门的人正在屠杀小镇的人,易秀兰看见她爹被一刀砍死,她睁大双眼,凄声怒喊:“爹!” 她飞身跑去想保护在一旁怔怔的娘,还未赶到,又是一刀砍下,她眼前雾蒙蒙地,傻乎乎地在血影刀锋间踉跄,“娘……娘……爹……娘……”连刀锋什么时候指在了背后都不知道。 「嗤啦」一声,一人倒在了她身后,死时还在看着易秀兰,手虚虚地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想给她……他笨拙的安慰。 易秀兰猛地转过身,在愤恨与悲痛之下内力喧嚣着要冲出体内,她发丝飞扬,瞳孔变得血红,全力一掌拍死了那个杀了三师兄的魔刀门,她边走边杀,边杀边笑,「哈哈哈」。 学武学了这么多年,最后连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她笑得仓惶又凄凉,其它魔刀门的人看见易秀兰狂性大发,吓得四散奔逃。 易秀兰没有了对手,像是有些寂寞,她血红的瞳孔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棕黑色,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三师兄旁边,替他拔出体内的刀,给他合上了双目,她找了个坡地将父母二人的尸体埋好后,回到那里侧躺在三师兄的身旁,随即便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身上是干净的被褥,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从窗户望下去,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是人间的集市,与她无关。 外面有人扣了门,她冷淡地说:“请进。”反正她也要走了。 进来的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此人便是孟于宸,孟于宸脸有些红,磕磕巴巴地说:“姑娘,在下姓孟,名于宸……在惨遭屠手的小镇那里发现姑娘还有气息,便将姑娘带到了客栈,请了大夫来看……若、若有得罪之处,请姑娘见谅。” 易秀兰从包袱里找了些银子,放在桌上,问:“够不够?” 孟于宸有些惊愕,说:“姑娘,我不是要你的钱……” “多谢你,够了我便走了。”易秀兰大步地走出门。 孟于宸有些懊恼地跺跺脚,想了想,便抓起自己的包袱和桌上的碎银,给了房钱之后便去追易秀兰了,跑了半路,他终于看见了在郊外独自一人站着的易秀兰,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说:“姑娘,大夫说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 易秀兰似是没听到那句话,冷看着孟于宸问:“你跟着我做甚?” 孟于宸又说了一遍,易秀兰说:“我知道了。” 说这便牵起马,挑了一条崎岖的小道走,孟于宸看着那一人一马,突然就做了决定。 易秀兰一路向南走去,她不想回长山派了,她也不愿再待在北边了,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她不想触景伤情。 但她发现这一路上,冷的时候她住的客栈会有披风,热的时候客栈会给她送消暑汤,她问小二为何,小二说是一位客官送的,她起初不以为意,并不认为像孟于宸那样的富家读书人会坚持多久,她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花了许多时间。 一直过了半年,易秀兰在孟于宸又想给她送东西的时候抓住了他,易秀兰问:“你整日这样跟着我,就没点正经事要做吗?” -- 第77页 孟于宸面红耳赤,说:“家中给了一年的时间,让我去游历,增长见闻,当初往北去,刚好就碰到姑娘了,后来……姑娘一路往南,其实我是颖都人,与姑娘行走的方向恰好是一致的……” 易秀兰说:“好,那你继续往南走,我向东去,这样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别……”孟于宸情急之下,抓住了易秀兰的衣袖,这对于一向守礼的他来说,真的是豁出去了,“姑娘,其实……其实我……我……姑娘可愿跟我回颖都,我……我可以照顾姑娘。” 若说易秀兰不动心,肯定是骗人的,在她痛失亲人和爱人的时候,最需要陪伴和照顾的时候,孑然一身的时候,给他温暖和呵护的全都是孟于宸。 这个呆拙的书呆子,很容易脸红的老实人,他透过易秀兰孤僻的外表,看到了易秀兰的脆弱与渴望,但易秀兰害怕,她非常害怕,孟于宸最后会不会像三师兄一样,离开她,再次给她重击一拳的心如死灰。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她昂起头,说:“若我跟你回颖都,你还会像这一路这样,待我这么好吗?” 孟于宸激动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说:“我不仅待你这么好,我还要待你更好,更更好,比现在好十倍、百倍、千千倍。” 易秀兰说:“好,我便信你这一回,以后……若是你敢背叛我,我便与你一刀两断。” 二人回了孟府,孟于宸的爹娘本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因为易秀兰父母双亡,很不吉利。 但是因为孟于宸非她不娶,孟爹孟娘只好退步。 二人成了亲,相敬如宾,一年后生下了孟敛,夫妻二人更是恩爱,但在这之后,易秀兰再也没怀上孩子,孟于宸本就是孟家的独苗,现在又只有孟敛,这是要代代单传了吗? 二位老人自然是不同意的,逼着孟于宸纳妾,孟于宸不肯,二老便以死相逼,哭着说要到黄泉下给列祖列宗忏悔,孟于宸拦着想要撞墙的孟娘,哭着答应了。 孟于宸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内,跟易秀兰说了这件事,易秀兰生了孟敛,与丈夫柔情蜜意了这些年,早就没有当初那么刚硬了,她理解丈夫的苦衷,虽有心有不平,但还是答应了。 孟于宸跟易秀兰保证,“只要她生了孩子,我便再也不去看她了。” 卢颖静就这么进门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而她的野心就是要生下男孩,挤掉易秀兰,赶走孟敛,成为这个府上唯一的女主人。 她先是百般缠着孟于宸,给他炖汤,给他按摩,逼得孟于宸不得不被迫留下来,很快她便怀上了孩子,怀上了孩子之后她便减轻了对孟于宸的攻势,转而对孟爹孟娘示好。 孟爹孟娘看着乖巧讨喜的卢颖静,再对比不怎么来看孟爹孟娘的易秀兰,孰好孰不好,一目了然。 二老经常在孟于宸面前说卢颖静的好话,人总是会被周围的人和环境影响的。 卢颖静如愿生下了男孩,取名为孟启,她常常带着孟启和孟敛一起玩,自己掐孟启的皮肉,打他打到他哭,之后等二老和孟易夫妇来了,便说是孟敛跟孟启打架,小孩子打架很正常,不碍事的,说着还偷偷地抹掉怎样也止不住的眼泪。 二老的心早就偏到卢颖静那边去了,便骂孟敛,之后再骂易秀兰,觉得是她将孩子教坏了,要将孟敛抱去自己养,易秀兰不肯让步,孟于宸在中间调停,两边不讨好。 这样多次之后他也心力交瘁了,问易秀兰孟敛为什么会这样。 易秀兰说:“我的孩子我自己清楚,我说敛儿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你信不信?” 孟于宸沉默了,易秀兰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那夜她孤身一人,买了一匹马,又往北方走了,孟敛交给二老养,也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可是她受不了这样充满猜忌的生活了,她也不想跟卢颖静争那些无聊的玩意儿,她曾是江湖儿女,她拾起了多年前的果断,决绝地离开了孟于宸。 她这辈子仅仅拥有过的两段男女感情,一段是死别,一段是生离。 离开孟家后,她将心守得很好,没有再动过心,她来到了东荒林,从此一住就是十多年。 她有时也会买一壶酒,一边看月亮一边慢慢地喝,然后突然哈哈大笑,指着天问:“老天,漫漫红尘之中,到底有几对有情人能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天没有回答。 易秀兰看着孟敛,说:“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离开孟府之后,我很后悔没有带你走,有一年我偷偷地回去孟府,想要看看你,但是找遍了整个孟府,也没见着,我以为是你出门了,我们没有缘分,便回来了。这些年,敛儿,你过得还好吗?” 孟敛说:“娘,世事难料,当初若是你没有离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成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更好的,但我现在,很喜欢现在的我。所以,娘,我不希望你为我而感到愧疚。” 易秀兰离开孟府后,孟敛的处境的确是变得更差了。 孟于宸因为易秀兰的离开而浑浑噩噩,他没有将他交给二老养,而是把他交给了卢颖静,卢颖静记恨着孟敛头上顶着的孟家嫡长子的位置,待他极不好,在孟于宸面前关心体贴,在孟于宸背后对他是又打又骂,他那时只默默地记着易秀兰教给他的武功,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练功,就是为了有一日,能逃脱卢颖静的毒手。 -- 第78页 卢颖静变本加厉地呵斥他,说他总是欺负孟启,在孟于宸枕边吹耳边风,终于劝得动孟于宸将孟敛送去济州给他亲戚养,这样两个孩子就不用经常打架了。 孟于宸思索良久,终于点头了。他们没有亲自去送,只是买了一架马车,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给孟敛,写了封信给大伯,给了丰厚的报酬给马夫,便让马夫带着孟敛去济州了。 谁知道那马夫早就被卢颖静收买了,他没有带孟敛去济州,他给孟敛喝了一杯加了大量蒙汗药的水,待孟敛醒来时,他便成了一个皇宫内的小内侍。 颖都的夏天很热,连风都是炽热的,孟敛在人情冷暖和反复徘徊间知道了自己没有亲人了,天好热,脸上好多水,他分不清那是汗还是泪。 后来他遇见了陈子晗,碰上了苏裕,认识了碧玉,又成了朴公公的徒弟,这一路他走得很稳很好,他不再执着于自己的残缺之身,也不再总是想当初若是他没有进宫,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碰见苏裕。 这些都不重要了。 苏裕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斜倚着门站在那里,苍白地立于风中,眼神悠悠远远看着孟敛。 易秀兰和孟敛久未见面,一聊便从黄昏聊到夜半,易秀兰说:“敛儿,今日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这几日刚好打了几条鳝鱼,娘去给你做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蒜烧鳝,再做点药膳给这位公子,你们经历了一趟生死,很不容易,好好聊聊吧。” 孟敛起身说:“娘,我帮你。” “不用。”易秀兰说:“娘可喜欢做饭了,你可别抢娘的活。”说着便拦着孟敛,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孟敛这才走到苏裕跟前,说:“大哥哥,外面风大,你的病还没有好,我们进屋吧。” 苏裕摇头,说:“不了,我们去亭下坐吧。” 孟敛说:“好吧。”接着将自己身上的雪白狐裘解下,给苏裕穿上,搀着苏裕,二人踩在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深深浅浅地走着,路不长,但一路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脚印跟脚印挨在一起,像是恋人间在窃窃密语。 二人在亭中坐下,“大哥哥,你感觉怎么样了?”孟敛关切地看着苏裕。 苏裕说:“无碍。” “我今日找回了自己的娘,大哥哥,我觉得这一天过得真长。” “我真替你高兴……阿敛。”苏裕说:“我想下棋。” 孟敛被这声「阿敛」烫到了,后边的话没听到,半响,他犹豫着,大胆地说:“大……裕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阿敛,我想下棋。”苏裕看着孟敛的眼睛,说:“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那我去问问我娘这里有没有棋盘。”孟敛起身跑了出去,跑了几步,又回头问:“裕哥哥,你想下什么棋?” 孟敛灿然一笑,眼里像是有星光,苏裕说:“围棋。” “好嘞!”孟敛说完又转身继续跑,雪天路滑,准备跑到厨房的时候他还滑了一步,随后立刻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 过了一会,孟敛走会亭下,有些失望地说:“娘说这里没有棋盘。” 随后他灵机一动,说:“不过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简单的棋盘和棋子,我来做。” 苏裕说:“好,明天你与我下一盘棋。谁要是输了,要答应彼此一件事。” 孟敛开玩笑地说:“裕哥哥棋艺精湛,颖都谁人不知,这是要占我的便宜啊。” 苏裕轻笑,也不多解释。这时易秀兰端着饭菜上来了,孟敛帮忙拿了里面的碗筷出来,说:“娘,你做菜好快啊。” “那当然。”易秀兰与孟敛相认后,一吐陈年旧事,看起来又更年轻了,她神采飞扬:“这可是用武功做出来的菜,能不快吗?” 她刚刚在厨房跟练武一样,处理鳝鱼用的不是菜刀,是行走江湖的刀,劈啪几下就将一条鱼分段切好,葱蒜之类的直接一掌拍成碎粒,直接将厨房当成练功场了,就是想快点给孟敛吃上一顿热饭。 “娘,我给你介绍,这是颖都苏家的公子,苏裕,字舟济。”易秀兰看着苏裕,给他端上了一盅药膳,说:“你是我们敛儿的朋友吧,来,快趁热吃。” “多谢夫人。”苏裕点头,示意感谢。 易秀兰说:“不客气。” 三人坐在亭下,在深夜里吃一桌热腾腾的饭,易秀兰给孟敛夹了蒜烧鳝,期待地看着他,问:“敛儿,好不好吃?” 孟敛尝了一口,点头说:“娘,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太好吃了,一点都没变。” 易秀兰自己也吃了一口,有些感慨:“很多年没有做过这道菜了,没想到味道还是那么好。” 苏裕默默地吃着自己的药膳,里面有当归、牛肉、生姜,虽是简简单单的食材,但是牛肉炖得筋软而不碎烂,汤的味道也不重,但也不会太清淡,看得出易秀兰对这碗药膳是用了心的。 吃完饭,孟敛起身收拾碗筷,跟着易秀兰去厨房洗碗,苏裕静静地坐着,看着厨房,无需走动,便知道里面定是亲人间久别重逢的温馨。 真好…… 过了一会,孟敛出来了,为着洗碗方便,他将半扎发全部扎了起来,变成了潇洒利落的高扎发,他走过来说:“裕哥哥,夜深了,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 第79页 苏裕的病还没完全好,在亭下坐了这么久,也有些倦了,他站起身,说:“好。” 孟敛扶苏裕回到房内,他将被褥整理好,让苏裕睡床,苏裕上了床,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40、黑白弈定白首诺 做一个「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 苏裕闻着姜粥的香味醒了,他起身看见桌上有热水、毛巾、牙汤和木牙刷,苏裕仔细洗漱好,端着用过的水盆便走出门了。 孟敛听着声响,走了过来,见苏裕端起了盆,指了指旁边一条狭窄的阴沟,说:“水倒这里就好了。” 苏裕依言,孟敛将水盆拿过来,说:“裕哥哥,我娘去东荒镇市物了,可能晚点才会回来,我熬了粥在厨房,你先去吃点。” 苏裕点点头,孟敛将水盆洗净放好后,回到了房内,昨晚他待苏裕睡着后,到外面砍了一棵光秃秃的不知名树,劈了个四方棋盘,工工整整地画好了横线和竖线,虽是简陋了些,但用来下围棋绰绰有余。 至于黑白棋子他的确找不到材料,找遍了厨房,最后决定用白果和黑豆作为白子黑子,拿了两个小罐子装满。 做完这些后蹑手蹑脚地将东西放到柜子里,才去榻上睡下了。 孟敛将棋盘和围棋罐子拿出来,犹疑了片刻,还是将它们拿到了亭子桌上放着,自己也坐下等苏裕。 少焉,苏裕便从厨房出来了,他看着亭下的棋盘,有些讶异,再看孟敛眼下隐约有些发青,他笑着说:“阿敛,我以为你说的简单棋盘是用白纸,没想到……” 孟敛说:“裕哥哥,你平时下棋用的应是花梨、侧楸之流,我这块棋盘比起来,的确是简陋了,若再用白纸,便是陋中之陋了。” 若不是时间紧迫,他其实还真想做个再好一点的,再精致一点的,苏裕是他的昆山玉,他想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捧在他的美玉面前。 苏裕打开罐子,笑意更深,“黑豆白果,阿敛,你选哪个?” 孟敛偏过头,说:“黑豆?” “好。”苏裕拿了白果罐子,将黑豆罐子推给孟敛,说:“落子无悔,昨日的赌约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其实孟敛并不精通棋艺,想跟苏裕平分秋色都是难事,他应这一场,就做了必输无疑的准备,他拿了一粒黑豆,随意放了右上角一个位置。 苏裕很快也落了一个白果。 丁点大的黑豆跟白果隔了些距离,两人本来全无交集,机缘巧合之下,孟敛第一次遇见苏裕时,他还是梳着两个发髻的总角孩儿,苏裕却已经是年已弱冠的公子,孟敛晕乎乎地一头栽进苏裕的怀里,又傻乎乎地给了苏裕一条红绳,苏裕以卡纸礼尚往来,许了带他去阿木乌斯的诺言。 小小孟敛仰慕着苏裕,很多年。 孟敛捻着黑豆,下了一子。 苏裕沉吟,落子。 再次见面是在红殿碧瓦的深宫高墙,孟敛将被明贵妃恶意惩罚,苏裕阻止了,二人没有相认。 孟敛再次下黑豆。 苏裕成了陈子晗的老师,孟敛常常看见他,在外面一门之隔,隔着身份,听着他教书时清清琅琅声,春水悄然覆在心里,渐生私私缠绵,但他还未察觉。 苏裕想了片刻,白果稳稳地落下去。 苏裕以为孟敛忘了自己,倒也坦然接受,他是被很多人捧着的、赞誉的、喜爱的贵公子,他们都认为他完美无瑕,但其实他对很多并不熟络的人都很冷漠,心里的感觉远比见着他们时脸上的神态要淡得多,十全十美与他沾不上边。 他天性里就有冷澹的一面,也有仁善的一面,他忘了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他在不停地思考中发觉自己其实挺虚伪的,他待很多人都很好,但也说不上关心,他很清楚自己的缺陷,他也能接受这样的缺陷。 孟敛和苏裕接连下子。 陈子晗给了孟敛出入书房的自由,孟敛时常在里面拣些书看,无事干的时候他可以待上一整日,沉浸在书里浑然忘我。 苏裕进了书房,本想找些外面千金难买的古籍来看,却见一人背对着他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右腿屈起,左腿伸长了放在地面,右手捧了一本书撑在右膝上,很快便翻过了一页,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苏裕看孟敛看得入神,也不便打扰他,抬步就想往回走,谁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 苏裕转身,见孟敛煞有其事地看着书,一本正经地念出了书中的对话。 苏裕觉得有趣,停下脚步,果听孟敛又喝道:“尔为谁?” 然后转了个语调压低了声音,幽幽说:“臣终南进士钟馗也。”苏裕无声地笑了。 孟敛翻了一页,沉沉叹气道:“人苦不知足,得陇复望蜀。”小小年纪,竟有老成持重的模样。 苏裕又待了一会,看着孟敛时而惊叹,时而豪迈,时而愤怒,时而谦逊,苏裕看不见孟敛此刻的表情,但心里想象得出他声色并茂的样子,定是很有风趣。 苏裕轻轻走出去,掩上门,回到苏府,自找了本书,学着孟敛,根据对话来模仿书中人当时的神态和声音,时高时低,时喜时忧,不知不觉念了一个下午,掩上书时回到熟悉世界,恍恍然若隔世。 这次孟敛想了许久,慢吞吞地下了一豆。 -- 第80页 孟敛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和苏裕之间的千千万万荒唐事,他蓦然惊醒,才惊觉情已入骨,再难拔除。 他辗转了一夜,这之后他看了很多在爱里得善终不得善终的书,里面找不到属于他的宿命。 苏裕看孟敛一眼,便低头观察棋局,落了一个白果。 他渐渐开始留意孟敛,很奇怪的是,一旦注意到一个人,会在很多地方看见他。 苏裕因事去内务府找人,远远地却见孟敛和一位公公在练武,孟敛掌拳横推如行云流水,抛去了他身为内侍在太子面前的沉默与卑微,眼里眉梢尽是少年得意,耀眼极了。像是浇了一身的千斤坠,苏裕静静地看了很久。 他想再靠近一点。 苏裕渐渐占了上风,孟敛仍旧沉思许久,下了一子。 清风节之后他们相认了,心里都藏了隐晦,暗自揣测,百般思量。 一颗白果落在中间。 苏裕违抗承庆帝的旨意,被打入天牢,孟敛做了很多吃食,提了沉甸甸的食盒和几本特别的书来看他,孟敛走后,他翻着那本《官场逢迎实录》,觉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看得困时想起的是孟敛。 孟敛越下越慢了,一来他下得很吃力,每一步都要想很久,二来他不想这么快结束这盘棋,他想下到天荒地老。 他要去铁门关了,走之前跟苏裕道别,曹彦秋和康金旺都在,苏裕没有说很多,只望他平安归来。 苏裕下了白果,其实他可以很快就赢,但他让着孟敛,下得慢悠悠的。 收到孟敛的不好消息,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在金乌破云的那一刻见到了湿漉漉从水道里出来的孟敛,心焦焦抖擞抖擞,只留下虚惊一场的庆幸。 二人下棋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只有树上积雪抖落的声音微微作响,天地静谧。 苏裕被蛮鞑子抓去,孟敛心急如焚,在大雪中找了许久救回苏裕,孟敛和苏裕共骑一马,紧紧相连。 东荒林,游仙梦,鬼门关,生死劫。 再到这盘用黑豆、白果、木板做的围棋局,黑白占据了棋盘大半片地方,黑白早已纠缠不清,你中有我。 苏裕是个饱读正统诗书的才子,曹彦秋的确教得很另类,他也接受很多其它并非正统的思想,但他始终是书香世家的子孙,熟读圣人之言,笔墨文章皆透出点诚诚恳恳地遵循着仁义道德、世俗礼法的意味,也依照传统世家公子的做法,走上了为官之路。 可他现在一看到孟敛,便想把所有圣贤鸿儒的道理通通抛掉,做一个「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 一局终了,平局。 孟敛抬眸看苏裕,说:“裕哥哥,你让着我,我们的赌注该怎么算?” 想了想,又说:“若是你不让着我,我就输了,所以……算我输吧。” 苏裕不着痕迹地捏着一个白果,说:“我可要提要求了。” 孟敛点头,他其实很好奇苏裕有什么想让他做的,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白果已经被捏烂了,苏裕静了片刻,说:“由爱故生欲,由爱故生望。阿敛,我生了许多的欲望,不知你……如何想?” 孟敛何等聪明,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敢相信这句话的意思,他怔了很久,久到苏裕又不动声色地拿了一个白果捏。 “我……我……”孟敛颤抖地说了两声「我」,似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想看苏裕的眼睛,又不敢看,他握紧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复了几次,终于看着苏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由爱故生勇,由爱故生怯。裕哥哥,我生了很多的勇怯,不知你又如何想?” “我想……”苏裕认真地说,“年年岁岁,与你走到白首。” “裕哥哥。” “嗯?” “我想做一件,以前梦到的关于你的事情。”孟敛说,“我想了很久了。” 苏裕微微愕然,还未开口,孟敛便站起俯身下来,撑着桌子,亲了一下苏裕的侧脸。 一阵寒风吹来,给二人兜了一腔的暖意,棋盘上的黑豆白果乱作一团。 孟敛认输认得甘心乐意。 41、官上加官官匪护 “官官相护,官匪相护。” 岳雁城…… 陈子晗坐在桌边,桌上有一壶冷酒,他倒了一杯,入口微酸而苦涩。 已经两日了,苏裕和孟敛还没回来,他不敢去猜测任何不好的可能。 邱卑忧国叹了口气,看着陈子晗萎靡不振的样子,摇摇头,恳切道:“殿下,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来跟臣商讨夺回白玉城之事,若他们落在了蛮鞑子手中,只要攻下白玉城,便有可能找到他们。” 白玉城失守后,陈子晗一行人先到了岳雁城,邱卑忧国带着大军随后赶到,秦真没看见孟敛回来,差点就提起沉霜剑去白玉城找了,无奈被邱卑忧国和陈子晗等人拦了下来,晓以利弊,费了半天口舌,才拦住了秦真去送死的路。 陈子晗虽然担忧,但还是有大局意识,他将桌上的酒拿开,揉揉有些晕的头,问:“依邱将军之见,如今我们如何是好?” 邱卑忧国露出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说:“臣将白玉城的粮食送给了蛮鞑子,他们吃饱了肚子,也得好好回报我们才行。” 达尔西、安森、艾克洛三人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 第81页 自安森和艾克洛攻下白玉城后,艾克洛有些心虚,本来想找人进牢里杀了达尔西,神不知鬼不觉,就没人知道他曾经干了什么事。 后来既有点下不去手,又知道达尔西没有确凿证据来控告他,便没有动手了。 艾克洛还日日跑来与他们一同用膳,脸上表情简直是滴水不漏,他看见达尔西那一刻露出的惊喜面容,连达尔西都差点信了是真心实意的。 是安森放达尔西出来的。 安森找到白玉城的牢狱,找到了达尔西,彼时达尔西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声音,便知道打起来了,但他没有动,直到安森走到他面前,说:“达尔西,起来!若是被人看见吠驮族的小霸王现在这副样子,你说丢不丢人。” 达尔西抬起头,在昏暗的牢房里,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安森的表情很复杂,很复杂。 三人每顿饭都要凑在一起吃,今天吃的是大块炖牛肉,中途筷子碰上了还要快速躲避,各自心怀鬼胎,尴尴尬尬。 这两天艾克洛知道达尔西没有揭穿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还是安森先开口了,他说:“虽然我们白玉城攻下了,但汉人很快便会卷土重来,白玉城城墙的确很烂,我们要好好地谋划一下怎么打接下来的这场战。” 一片沉默。 见达尔西没有开口的意思,艾克洛硬着头皮说:“对,吃完饭商量商量。” 没有人再说话。 —— 苏蔓之和乔泽湘坐在马车里,去的方向通往姑山城。 乔泽湘的娘在那里,她想亲自将娘接回来,她与苏蔓之说此事的时候,苏蔓之想了想,说:“阿湘,你独自上路不安全,我带两个护卫跟你一同去吧。” 乔泽湘讶异地说:“阿蔓,你不是要作画吗?” 苏蔓之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琴棋书画里,她尤其爱丹青,也喜爱茶艺。 她时常跑去郊外山间画山林水秀,之前也在陈茶里帮陈叔打理过一段时期,前不久康金旺开了一家画馆,请她来帮忙做几幅画裱在墙上,只准看而不卖,她欣然同意了。 苏蔓之说:“无妨,今晚睡晚点,还差一幅禽鸟图,很快便能画完。” 乔泽湘不想拂了苏蔓之的好意,笑说:“好。” 承庆帝登基不久后,便广修天下道路,已便达到贸易便利的目的。 颖都和姑山城之间修有一条凿通横穿天牙山的通道,两个护卫在驾车赶路,他们已经出发了三日,大道畅通,大概还有四五日便可到达姑山城。 苏蔓之和乔泽湘都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虽说两个护卫皆是苏府的忠心老实人,马车驶得很平稳,但在马车上坐了三日,二人都疲乏极了,这日中午停下来休息时,路边野草萋萋,乔泽湘摘了几根,开始编草人。 苏蔓之坐在乔泽湘身边,拿了水囊慢慢地喝,边喝边看乔泽湘的动作,她编得很快,手指翻飞的速度很快,苏蔓之看得眼花缭乱,还没等她摸索出一点门道,乔泽湘就编完一个了。 高高瘦瘦的小草人,眼睛处打了两个结,圆圆的略显憨态,脸尖尖的,手臂和腿脚的线条由粗道细,流畅极了。 苏蔓之赞道:“好手艺。” “小时候没有什么好玩意,看见路边野草疯长,便自己胡乱折折,最后竟无师自通,学会了编草人。”乔泽湘将草人递给苏蔓之。 苏蔓之伸手拿过草人,端详片刻,说:“无师自通也能编得如此精妙,阿湘,你很厉害。” “谬赞。”乔泽湘笑得有些小得意,嘴上却很是谦逊,“阿蔓琴棋书画茶样样精通,更是厉害。” “除了丹青,其他的不敢说是精通,丹青也只是勉强拿得出手。而且从小就有人教我这些,我才会的,若是没人教,今日便是身无所长了。” 苏蔓之抓着草人,揪着它的手玩了玩,突然说:“要不这个送我好了,我也编一个送你。” 乔泽湘毫不惋惜,“一个草人罢了,你若喜欢,我可以再给你编很多个不一样的。” 苏蔓之说:“我只要这一个,你来教我怎么编,可好?” 乔泽湘「嗯」了一声,说:“先拔几根草……”她一边说一边示范了一遍,苏蔓之一点一点跟着编。 待乔泽湘又编好了一个之时,侧头看看苏蔓之怎样了,只见苏蔓之才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身子,而且内里漏风,也没扎好,虚得不行。 见乔泽湘看着自己,苏蔓之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声说:“对我而言,这有点难学……” 弹琴作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一拿起草绳,手就跟打了结似的。 乔泽湘看着那歪七扭八的草身子,憋住笑,违心地安慰道:“还行……第一次编成这样,还是不错的,再编多几次会越来越好。” 正说着话,突然一群人冲了出来,一眼望去约莫有十几人,有男有女,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乔泽湘生了警惕,与苏蔓之同时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护卫阿二说:“什么人?” 为首的汉子粗声粗气:“来抢你们的人。” 苏蔓之走前几步,冷然问:“好端端的人,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士农工商哪条路不好走,为何要抢?” “为生。”一群人中传出一名妇女的声音,她站出来,四十来岁的模样,说:“废话少说,最好就乖乖将银子交上来,不然的话……”她露了一个笑,阴森森的。 -- 第82页 阿三喝道:“怎可对我家小姐无礼?” 乔泽湘说盯着这群人,目光狠狠。 苏蔓之却换了副笑颜,轻声道:“好好说话,说清楚怎么回事,若是有理,我便给你们银子,不然的话……” 她看了看阿二和阿三,笑意加深,威严却更甚,“谁绑谁还说不准。” “从来没有人肯听我们的故事。”那妇女的态度软了下来,其他人都没有说话,看来她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她叹了口气,说:“若有其它生计,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不愿意落草为寇,奈何天不给我活路。” 这群人是姑山人氏,姑山城是鱼龙混杂之地。 上有大陈最富庶的家族许氏一族,南拳北掌等十数个江湖门派都在此处扎根。 下有最大的黑恶势力集结在一处,渐渐聚成了一个团,名为长风团。 长风团无恶不作,欺压穷苦百姓,月月逼他们缴纳银两,否则是见刀还是见血,完全说不准。 “一开始要每个月都交上我们赚到的银子的三成,我们这些人家本就是勒着腰带过日子,一日三餐之后剩下的也只够买几件新衣服,若是让我们交三成,我们以后的日子便会越来越艰难,但是如果我们不交…… 东街家有个小伙子没交,第二天有人在街上看见他,那浑身是血的模样,真是恐怖。”妇女心有余悸地说。 刚刚的汉子接过话,愤怒地说:“本来交三成,我们这些大人吃少点,留些给孩子们吃多点,也能过下去,后来长风团变本加厉,要我们交五成,这不是逼我们去死吗? 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加到七八成,若真是如此,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们是庄稼人,米贱农贱,本来就赚不了什么银子,还要被他们这样逼迫。 所以啊,我们跟住在附近的关系好的人家商量了一下,带上东西,趁着出城干活的时候一起逃了,没什么银子,也没地方可住,就随便找了个山头,喏,就是前面的那个,我们大大小小都住在那,赚不了银子,我们就只好等在这里,等着抢别人的银子。” 漫天要价。 乔泽湘也是在穷人的生活里长大的,她知道若是穷人家还要再交五成银子出去,日子是真的没法过,她从袖中拿了一锭银子递给了那妇女,这是陈叔给她的报酬,说:“我力量微薄,这锭银子你们拿着吧,去其它的地方看看找不找得着生计。” 苏蔓之也拿了一个锦囊给他们,那妇人接手,觉得里面沉甸甸的,感激地说:“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这些人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望你们可以回到正途。”这些银子对苏蔓之而言,的确微不足道,她同情他们,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姑山城的知县不管长风团的恶行吗?” “官官相护,官匪相护,匪匪也相护。”妇女嘲笑道:“我们穷人家也只能依靠穷人家。” 人群中突然有个青年隐晦地说:“那些官帮长风团,长风团也帮他们,在姑山城升官就靠长风团。” 苏蔓之和乔泽湘对视一眼,懂了! 姑山城的知县帮长风团掩盖恶行,不仅不惩罚他们,还任由他们愈渐壮大,秘密地帮着他们横行霸道,不仅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因为在政绩考核的时候,长风团还可以收敛收敛,配合地办出一幅整座城市欣欣向荣一派和睦的景象,再送几个「罪人」上去给知县一个「治安稳定」的政绩,再将欺压百姓所得来的银子送一些上去,充实国库,真的是妙啊。 互相利用,小人同而不和。 长风团如此丧心病狂,乔泽湘的娘以罪犯的身份被流放到那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乔苏二人拜别这群人,阿二阿三上马车继续赶路。 乔泽湘默念着她的娘亲,娘,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苏蔓之安抚性地拍拍乔泽湘的肩膀,沉默无语。 42、旧愁去又新忧至 熬油费火,栖栖遑遑。 新雪飘飘,颖都也迎来了冬日。 康金旺这几日熬油费火,栖栖遑遑。 他最近新开了一家画馆,加上之前的药铺米店酒楼印刷行等十四家店铺,统共开了十五家店铺。 而因着大陈与蛮鞑子的战争,很多商铺都惨淡经营,康金旺在这种前景渺茫时候还开一家画馆,又被康老爷子找去聊天了。 “金旺。”康老爷子知道自己劝不服康金旺后,想开了很多,心里的积郁消散后,身子也好了许多,他摸着胡子,说:“最近生意难做,颖都很多小店铺都撑不住关门了,你为何还要再开一家画馆?”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富贵之人仍然会为风雅之物花费银子。” 康金旺在边境开的几间普通小店低价将粮食和木炭卖给穷苦人家,门口设了粥摊和馒头箩,给逃难百姓免费喝上一碗热粥,吃上一口干净馒头。 那几家店钱一分没赚,康金旺酌盈剂虚,勉强稳住了那几家店,这场战谁都说不准要打多久,所以他又开了一家新的画馆,移东补西也需要有足够的本钱。 “颖都里还有几家底子的老画馆,金旺,你又拿什么跟他们争呢?”康老爷子言辞恳切,是真心为康金旺着想。 康金旺说:“我会把价格压低,但不会压得太低,吸引一些富有却不特别富有的人家,而且我还请了苏三小姐为我作几幅画,挂在了店铺显眼的位置,苏三的画在颖都很有名气,虽然只看不卖,但也能引一两批爱画之人前来观赏,一来二去,生意就做起来了。” -- 第83页 康老爷子点点头,说:“既然你都想好了,爷爷也不再啰嗦了,我知道你就是想帮人,能帮一个是一个,你的本意很好,但也不要太过操劳了,这几日早出晚归,在家时时见不着你。” 康金旺搀扶着康老爷子回房,说:“新开了画馆自然是有些忙的,等过了这段日子,金旺便来多陪陪爷爷。” “最好是这样,别只会嘴上哄老爷子。” 康金旺笑着说「是」,扶老爷子回房歇下后,走出来,才敢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他总是悬着心到处奔波,熬出了眼下一大圈乌青,到此刻也没敢放松下来。 虽然他在老爷子面前说得轻松,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最近十几家店铺的资金周转不过来,他昨日去钱庄好说歹说,才借了一比银子,刚刚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在商路上的车队被劫了,还真是祸不单行,康金旺的心沉到了极点,忧及反笑。 也罢…… 做点有利可图的事,做点无利可图的事,再做点不图利益的事。 人生是个大染缸,青红白绿蓝黄橙捞一捞,捞到最后都只剩后者了。 康金旺大步走了出去。 碧玉轻推开门,百里故顿时闻到了一股满酥滋肉店特有的肉香味。 他身子骨好,躺了几天哪都不舒服,站起身来,走到桌边,说:“知我者阿碧也,我今日可馋羊肉串了。” 碧玉将纸包拿出来,顿时芳香四溢,她说:“今日有个小宫女出宫办事,我托她买了几串羊肉串,这小宫女新进宫来,老实巴交的,我见她淳厚,便让她买了,她还以为是我嘴馋想吃。” 百里故拿出一串,咬了一口,还微微热着,碧玉将剩下的挪到了自己身边来,百里故吃完一串,见碧玉拿着羊肉串,可怜巴巴地说:“阿碧,我再吃一串就好了。” 碧玉佯装生气,板起脸说:“不行,病人要忌口,吃一串已是多了。” 百里故忍了又忍,说:“好吧,我不吃了,我看着你吃,那也开心。” “不知羞。”碧玉脸红道。 百里故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满酥那里吃得许多羊肉串,我看着你吃,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比起在宫里偷偷摸摸地托人买,又偷偷摸摸地吃,在满酥店处吃得高兴多了,可能在宫里与百里故再吃一顿满酥,隔了这些年,换了个地方,倒也有很多不同的感触,她拿起羊肉串,慢慢地吃,百里故看着碧玉,果然笑得开心。 碧玉也笑,吃什么有什么所谓呢,百里故看着她吃,就算是粗茶淡饭也很香。 43、一文钱与三千两 “我猪油蒙了心。” 夜寂寂深深,易秀兰去东荒镇一日了还未归来,孟敛坐立不安,苏裕见状,说:“阿敛,若你不放心,不如我随你走一趟东荒镇寻寻?” 孟敛又探了苏裕的额头,温度正常,他拿了雪白狐裘,仔细给苏裕系好,说:“裕哥哥,我背你走吧,夜凉风大,我怕你又受寒了。”他转头蹲下身,等着苏裕上来。 苏裕环着孟敛的脖子,趴了上去。 孟敛站起来,用手握住苏裕的膝盖,戏谑说:“公子,坐稳嘞!这一条风雪路艰辛,常人我收一千两,但看公子长得俊俏,我猪油蒙了心,只收公子九百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苏裕用狐裘帽子包住自己和孟敛的脸,二人贴得很近,他低低地笑出来,问道:“若是我没钱呢?” “这可如何是好呢?”孟敛苦恼地说,“唉,那只好委屈委屈公子,跟我走一趟,以后再慢慢还债了。” “嗯,我每日还你一文钱。”苏裕说:“在我没还完前,不许你离开我。” “一言为定。”孟敛颠了颠苏裕,突然跑了起来。 苏裕环着孟敛的手更紧了,狐裘里的声音闷闷:“跑那么快作甚?” “跑起来要加价,现在涨到三千两了。”孟敛大声地喊,“你可别赖账,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要给我还债!” 东荒山上回荡着孟敛的声音,苏裕耳边不断回荡着“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他贴着孟敛的脸突然有些发热,这一日他好像一直都在笑,他笑说:“有本事见到你娘也喊这么一嗓子。” “喊就喊。”孟敛越跑越快,他现在只想冲,还想带着苏裕飞,“我娘肯定很喜欢你。” 风声呼呼嘶哑地吹,吹不动热烘情意。 —— 易秀兰遇上魔刀门的人了。 她在药铺里买完药材走出门后,见到几个江湖人士直接将整间药铺的草药全买下来,她本来不知道他们是魔刀门的人,觉得事有蹊跷,便停在了离药铺门口很近的一个旧书摊前,偷听他们的谈话。 “门主居然被二当家算计了,真的是兄弟难防啊。”其中一人叹气说。 易秀兰屏气凝神,继续听下去。若她没记错,江湖大派里面自称有门主的,就只有魔刀门和铁丰门。 另一人说:“谁能想到呢?二当家平时这么好的一个人,不争权不夺利,门主那么信任他,还让他掌管门中大小事务,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一直在给门主下毒,我们这些兄弟拼死将门主带出来,找了这么多的大夫,连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当真是废物,只好先将这些药材都买起来,再好好找好大夫了。” -- 第84页 “我魔刀门纵横江湖数百年,第一次发生这么大的内讧,若不是门主对我们这几人有再生之恩,恐怕此时也没人肯照顾他了。” “现在我就怕二当家追过来了,再把我们几人和门主一起杀了,魔刀门从此便是二当家的了。” 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要不我们去向二当家认错吧,将门主送出去,也许还能留住一条命。”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忘了?当初可是门主亲手将你从雪门窟里救出来的,给你传了内力你才能活下来,现在你要靠出卖门主来保住你的狗命?”掌刮的声音传来。 “师兄师兄我错了,别打了,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嘛。” …… 易秀兰听了半响,魔刀门么,与她可是有血海深仇,以前没遇上也打不过,现在遇上了又碰着他们门主中毒,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她装作漏了药材没买全的样子,又走进了那间药铺,边进去边说:“哎呦,瞧我这记性,怎么漏了黄芪没买呢?” 她抬起头,看见药铺老板还在打包药材,说:“老板,再给我来二两鹿茸嘞。” 老板头也不回得说:“不好意思啊,这几位客官已经将全部药材包下了,夫人您去别处买吧。” 易秀兰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镇上就只有你这家药铺啊。” 她转向那几个魔刀门的人,说:“几位大侠,行行好,给我二两鹿茸吧,家里有病人等着呢。” “去去去,一边去,再吵别怪我不客气了。” 易秀兰愤怒地瞪了他们一眼,又无奈地转回身,边走边说:“药材不全,病人治不好,我的神仙医术招牌,可能就毁于一旦了。” “慢着慢着。” 易秀兰转身,露出一张满怀愁绪的脸,说:“几位大侠,有什么事吗?” “你会医术?” “是。” “我们可以送二两鹿茸给你,但你要跟我们走一趟,府上有位病人,你去看看能不能治。” 易秀兰左右为难的模样,她皱起眉头,过了一会才说:“好吧,但你们要快一些,我那位病人还等着呢。” 药铺老板打包好药材,欢天喜地地送走了他们,摸着银子乐呵乐呵。 易秀兰跟着这几人走,来到一家在东荒湖边的屋里,床上躺了一个眼底青黑、两颊发红的人,易秀兰坐在凳子上,拿起那人的手把脉,脸色变了又变,看得魔刀门那几人脸色也跟着变了又变。 易秀兰心道:“这二当家倒是没有下死手,这个毒虽然好不了,但也死不了,用些补品吊着吊着,还是能吊几年的。我不能让他死,我要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屠杀我的故乡,我要让他开口说话。” “怎么样?”几人都盯着她。 易秀兰说:“我可以让他醒过来,你们现在听我吩咐。” “你,去拿甲鱼骨、水牛角……炖一个时辰。” “你,准备一个浴桶,烧最热的水,放知母、侧柏进去,烧开水放好后,将他抬进去泡着。” “你……” 易秀兰将他们全都点去干活,他们关心自己门主的安危,也顾不上被使唤了,个个都跑着去干活,生怕自己那一步晚了些,门主就一脚蹬天了。 易秀兰看着魔刀门门主的脸,想剖开他的脑子寻找答案。 若真是你做的……她握紧拳头。 44、围烛夜话辨风雪 隔着花重雾影。 折腾了大半日,魔刀门门主终于醒了,睁开眼睛,见到一陌生妇女冷冷地望着自己。 易秀兰早就找借口将魔刀门那几人使了出去,便是算准他快要醒来了,贺昌安指着易秀兰,有气无力地问:“你……你是何人?” “别废话。”易秀兰拔出小刀,横在贺昌安的脖子上,问:“二十年前,是不是你下令屠杀落日镇的人?”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贺昌安喃喃道,很久远的事情了,可他印象很深刻,他嗟叹道:“的确,二十年前,落日镇的人是我下令杀的。” 易秀兰握刀的手在抖,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那可是一个镇的人命啊!” 贺昌安反问:“你是落日镇的人?你的亲人被杀了?” “你杀我父母,害我师兄,我今日来,便是要拿你狗命。”易秀兰的刀割了下去。 谁料贺昌安虽中了毒,又卧床数日,功力只剩五成,却还能避开易秀兰的刀,反手一夺,竟将易秀兰的刀夺走,易秀兰的刀离了手,倒也不惊,反手一掌拍去,掌风刚烈,贺昌安以掌力相抵,他不愧是魔刀门的门主,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挡住易秀兰的掌风,甚至隐隐有占上风的劲头。 孟敛和苏裕在东荒镇上询问易秀兰的踪迹,问了十数过路人,都说没见过。 苏裕说:“要不去店铺里问一下?” 孟敛点着头去问了。 问了几家米面店和酒楼,都没有消息,孟敛突然问酒楼小二:“镇上哪里有药铺?” “再往前走就是了,不过这药铺今早关门了呀。”小二随口说。 “为何关门?” 小二说:“哦是这样的,我听一位客官说,今早有几个人将药铺里的药材全买完了,东西都卖完了,药铺老板高兴,说这几天先歇一歇,过几日再开门……” -- 第85页 苏裕说:“可知那几人住哪里?” “好像是生面孔,近几日才过来的,我也不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落脚。”小二挠挠头。 突然有个正在吃面的人大声说:“爷知道!就住爷家附近,天天走来走去,吵死了。” 孟苏二人走过去,说:“请问可以带我们去吗?” 那人说:“等着,爷在吃面呢,等爷吃完再说。” 苏裕拿出一块银子,说:“可以先带我们去否?过后再请公子吃面。” 那人接过银子,几口吃完,说:“小事一桩,跟爷走吧。” 一直走到湖边,那人指着前面说:“就是这家了。”说着便回自己家了。 孟敛和苏裕走进去,穿过院子,听到一间房里有声响,孟敛顾不上这么多了,推开门便看到了易秀兰和贺昌安正在对峙,易秀兰身躯微抖,贺昌安面色不改。 孟敛立刻走到易秀兰身后,将自身内力输到易秀兰体内,易秀兰精神一振,母子连心,贺昌安支撑不住,一口血涌上喉间,他生生地压了下去,分神之际被二人掌力打伤,收回手不断咳嗽。 易秀兰和孟敛也停下手,孟敛这才问:“娘,发生了何事?” 易秀兰说:“二十年前,落日镇被屠,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也是死于那场屠杀之下,而这其中的罪魁祸首,便是魔刀门的门主,也就是这个人,今日娘要为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报仇,以慰他们在天之灵。”说着便要走过去杀了贺昌安。 贺昌安咳了几声,说:“且……且慢……” “你已亲口承认,还有什么好说?”易秀兰根本就不想听。 “住手!”屋内众人往外一看,只见那几个魔刀门的人回来了,他们跑进来,惊喜道:“门主,您终于醒了。”贺昌安点点头。 接着那几人齐齐拔刀指向易秀兰,说:“哼,靠近我们门主,原来是别有用心,乘人之危,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遗言赶紧说了吧,不然等会就来不及了。” 孟敛挡在易秀兰面前,喝道:“你们这些无耻恶徒,杀我亲人还颠倒黑白,今日便纳命来!” 他一掌拍去,正要扫到挡在贺昌安前的那几个魔刀门身上时,一人疾风般地闪了进来,轻轻松松地接下孟敛这一掌。 孟敛只冷眉一扫,见是一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魔刀门几人却是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地说:“二当家……” 贺昌安看了魏长清许久,神色不明地说:“二弟,你来了……” 魏长清说:“大哥。” “兄弟相见时间也够了,二当家,怎么不来跟我仇人相认啊。”易秀兰嘲讽说,“魔刀门上上下下,今日都赶着来给我报仇吗?” 魏长清猛然转头,说:“你是落日镇的人?” 易秀兰哼道:“我不清楚你们还有多少仇人,但是你们都不配再提落日镇。” “既然是落日镇的人,那便不可留了。”魏长清举起弯刀,说:“你若打得赢我,是生是死由你定,若是不行,你的命就归我了。” “娘!”见易秀兰有答应的意思,孟敛立马喝住,刚刚他使出五成掌力,都被此人轻松化解,魏长清绝非等闲之辈,易秀兰不是他的对手。 易秀兰说:“敛儿,莫要多说,杀父母之仇不可不报!”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裕突然开口了:“魔刀门,五十年前崛起于江湖,虽以「魔」为名,却行侠之事,不属名门正派,却也不属邪门歪道,在武林之中很有美名,受人称赞多年,直到二十一年前的风雪之变,才骤然转入正派之中人人喊打的魔道。 在下不才,随意背了段书中往事,也未曾目见,不知真假,今日魔刀门的门主和二当家都在此处,不妨说说,二十一年前的风雪之变跟二十年前的落日镇屠杀可有关联?魔刀门为何要赶尽杀绝?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还请说个清楚明白。” 魏长清和贺昌安这才注意到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没想到还有年轻人知道当年的风雪之变,魏长清自信孟敛和易秀兰加起来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往事沉沉积积在心中许多年,也是时候说出来了,屋内有张四方小桌,他先坐在了一侧,说:“诸位,请坐吧,正如这位小友所说,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是段长话。” 易秀兰犹豫片刻,还是跟孟敛一同落座了,苏裕也坐下,贺昌安被那几人扶到了床上倚在床边看他们。 屋里只有丝丝月光照进,魏长清手一扬,桌上的蜡烛便起火了,烛火照着各人的脸,明明暗暗。 围桌夜话。 “我和大哥已是天命之年了。”魏长清悠悠道:“我跟大哥少年入门,那是魔刀门最辉煌的日子,我们无比渴望有一日也能成为魔刀门里令人景仰的侠客,我们练武如痴,每日从早到晚,不管刮风下雨,日日如此,从不懈怠。” 贺昌安接话道:“那时的门主夸我们既有天资,又肯努力,很看重我们,待我们二十岁时,将魔刀门的宗门绝学传授给我们兄弟二人,我与二弟的练武进度一向都是差不多的,他练会了什么,一般我也练会了。 但这本绝学不一样,我日日苦练,却毫无进展,而二弟…… 自从得到了绝学后,每日的练武时间大大减少,还流连花丛,却能将绝学练得不差一寸,而我却怎么追也追不上了。我……我起了嫉妒之心。” -- 第86页 “我不知为何,那段日子我沉迷美色,对武学都是随意应付,随便练练,竟然能将宗门绝学练得比大哥还好,门主还夸赞我,天之聪颖,顽劣不可灭。 那时我也没有想过,我这副无所作为态度,加上无缘无故居然也领悟到了绝学的诀窍这件事,会让我的大哥对我有些疏离了。” 贺昌安叹道:“是我小人之心了,二弟根本就没想跟我争什么,我那时还心里揣测,是不是二弟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暗地里却在偷偷练习,就是为了装出一幅他很轻松就能达到很高的境界的样子,是我错了,若我当时能再少想一些,再信任二弟多一些,再野心小一些,后来很多事情,便都不会发生了。” 魏长清说:“到了选新门主的时候,其实说是在我们这一辈的弟子里选新门主,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能选任新门主的就只有我和大哥二人,我们俩的武学造诣已经超出同龄弟子太多了,要当新门主需得走三关,第一关是中等难度的文试,我和大哥都轻松过了,第二关是武试,打到最后就只剩我和大哥还有其它几个人,用的是混战,其实我本就没打算在武试时候用魔刀门绝学跟大哥比试,也没想过要争掌门之位,只是想跟大哥打久点,让大家看清楚我大哥的实力,之后便认输,没料到打到中途,我腹中和肋下剧痛难忍,我败了,败得极惨极丢脸,大哥胜了,胜得极好极威风,最后第三关的品行自然也与我无缘。前几日我才知道,是大哥……做的。” “二弟,大哥……”贺昌安说:“昌安长清,我们应该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啊,是大哥对不住你,算计了你,你要怎么大哥,大哥都无怨。” 魔刀门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门主和二当家还有过这么一段事,门主干的也太不光彩了些,不过就这么一个事,二当家就要毒死门主,也太小气量了些。 他们在心里胡乱猜想,其实也只是事外人隔着花重雾影地瞧,怎么瞧也瞧得不够真切,无法感同身受。 魏长清说:“刚知道的时候,我确实恼了你,却也不会为着这事给你下毒,你的毒……不是我下的。” “我知道。”贺昌安说,“是三弟,我也是慢慢才想到的,不对,应该称他为卞风雪,当年的风雪之变,既是因为那是风雪年地,又是因为此人的名字,而大多数人只知道第一重意思,知道幕后黑手是卞风雪的,是少之又少。” “卞风雪?”易秀兰皱眉说,“我小时候,与此人有一面之缘。” “哦?你是怎么见到他的?”贺昌安问。 那时候易秀兰才很小,记得模模糊糊的,她回想道:“在落日镇,我在家门口坐着,他请我吃糖,问我认不认识符小傅,我说认识,他又问我符小傅在哪,我说在往前再经过五户人家就是了,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卞风雪,之后就走了。 那时我还很小,本不会记得这么清楚,但是卞风雪那时才十几岁左右,少年的脸,却已是满头白发,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是啊。”魏长清说:“大哥当上魔刀门门主后,卞风雪来魔刀门,给了长老们一个信物,原来他是前任门主的私生子,这些年坎坷艰难,终究也是过来了,前任门主已经看破红尘,削发为僧,离开魔刀门几年了。 长老们怜卞风雪这些年来孤苦无依,便让他跟着大哥和我学武,我和大哥也念着门主的恩情,是用了心的对卞风雪好。 后来渐渐地熟络,发现三人志趣相投,便在月下结为兄弟,卞风雪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和年龄,大哥就让他当三弟,自此我们兄弟三人一条心,立志将魔刀门发扬光大,惩恶扬善。如此过了几年。” 贺昌安说:“其实我一直心中有愧,因着当年那件事,那些年来,我只能对二弟更好些,我没有办法将真相告诉二弟……” “大哥,我不怨你。”魏长清摇摇头,“你只是一时想歪了,做了件错事,这么多年来,你待我好,我都是心中有数的,莫要再为此自责了。 言归正传,继续说卞风雪,其实直到风雪之变前,我们都还是最好的兄弟。这位公子,你书看得多,不知书上是怎么写风雪之变的?” 苏裕想了片刻,才说:“风雪之变发生在小寒日,魔刀门埋伏在各大门派下的弟子杀入各大门派,见人便砍,各大门派死伤无数,魔刀门也损失惨重,中原正派武林一下到了寒冬之境,名门六派联盟,要合力灭掉魔刀门,但之后却也没有行动,因为在他们即将出发前,各大门派都死了一位长老,还都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继续动身,一晚杀一个」那时各门各派已经实力大损,此人能悄无声息杀掉六位长老,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为了避免再有伤亡,六派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之后发生了何事,晚辈也不清楚了。” 贺昌安说:“没错,杀死六位长老的,就是卞风雪。风雪之变前后十天,我和二弟都被卞风雪迷晕了,我们……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等我们醒来时,一切都变了,魔刀门从中立门派变成了众人唾弃的所谓「魔道」,江湖上把我们说得不堪极了,魔刀门弟子凋零,再不成气候。半年后,卞风雪回来了,带着一个我们不得不应的条件。” 孟敛突然问:“便是屠杀落日镇的人吗?” “是。”魏长清闭了闭眼,说:“他要我们派十几个弟子去做这件事,若我们不答应,他……便杀了那些弟子的亲人。” -- 第87页 苏裕问:“卞风雪竟然能让那么多的弟子心甘情愿地埋伏在六派杀人,为何还要你们答应?卞风雪直接令他们去不行吗?” 贺昌安坐直了一些,说:“那些年卞风雪在魔刀门,渐渐有了一批忠实的弟子,但这也是少部分,之前他迷晕了我们后,给门里的弟子都下了毒,威胁他们照他的要求做,否则便不给他们解药,让他们爆体而亡。 但那时也有少部分的弟子出外做任务或闭关修炼了,没有中毒,这批人卞风雪也懒得管了,直接让我们令他们去……” 这时众人都沉默了一会。 易秀兰说:“好生歹毒!虽然下令的是你,但罪魁祸首不是你,今日我算是找错人了,卞风雪现在在哪?当年为何要屠我落日镇的人?” “你莫要去找他,卞风雪他……他当年害得我魔刀门这样,便一走了之,这么多年了,魔刀门还是各大门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和大哥受尽白眼,做尽善事,到最后都被人挂上伪善的牌子,魔刀门在我们手上,这一生怕是再也回不到当年的辉煌了。” 魏长清沉痛,随即又对易秀兰说:“卞风雪曾经逼我们许下毒誓,若还见到落日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若违反誓言,亲人流散,儿女不幸,孤独……终老。 夫人,谈了这一场,你也明白我和我大哥的身不由己了,我现在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们,我只劝你,千万别去找卞风雪,他是一个很可怖的人。” 易秀兰喃喃道:“卞风雪为何,为何要对落日镇如此残忍?他便只让你们屠杀落日镇的人吗?” 贺昌安说:“是。缘由我们也不知,不过一次三……卞风雪醉后,我曾听他说梦话,念的是落日镇、不要、别过来之类的话,我想,可能是落日镇里的一些人一些事给他留下了伤痕,他是在复仇。” “他如此可恨,也许有可怜之处。”魏长清说。 易秀兰说:“你们让我知道了真正的凶手是谁,魔刀门门主,虽然我解不了你的毒,但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开个药方,只要你每天服用,还可以再活多几年,如果你知道谁给你下毒,也可以找他配解药,这个毒一般的郎中都解不了。” “下毒的人便是卞风雪啊。”贺昌安揉了揉太阳穴。 孟敛说:“你们近日还与他有接触?” 易秀兰摇头,“不是近日,这毒……应该下了很多年了,风雪之变之前就已经有了。” “是,不过他只给大哥下了,没有给我下,我也不知道为何,很多谜团,还是要找卞风雪才能解开。”魏长清说,“不过天地茫茫,四海这么大,卞风雪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你们若真有心找,也未必找得找。” 易秀兰说:“随心而动,尽力而为,找不到便算了,若是找得到,我定要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冷血。卞风雪,卞风雪。” 屋外雪疯了似地下,风雪交杂,难辨风雪。 45、大千世界有奇珍 “剑走偏锋。” 易秀兰几人告别了贺昌安和魏长清,走在东荒镇上,夜很深,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易秀兰看看孟敛凝重的脸色,又看着苏裕沉默的样子,努力调整好情绪,笑着说:“敛儿,小裕,你们都没来过东荒镇的黑市吧,现在黑市是最热闹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看看可好?” 孟敛也打起精神说:“好。娘,书上说东荒林的黑市可是无奇不有,快带我去,让我一睹真假。” 易秀兰拍着孟敛的肩膀说:“好好好,百闻不如一见,这就带你去。” 孟敛悄悄地凑近苏裕,小声地说:“裕哥哥,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里的黑市,定能让你大开眼界。” 苏裕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刚刚是哪个人说喊就喊的,如今那人却声如蚊蚁,还真是让我「大开耳界」啊。” 孟敛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偷偷地握着苏裕,说:“你还可以大开手界。” 苏裕挠着孟敛的手心,说:“是啊,我还可以大开杀戒。” “你好薄情,居然要对我大开杀戒。”孟敛翻了委屈脸。 苏裕抓紧孟敛的手,说:“是啊,让你无处可逃,无路可退,无可救药,无可奈何。” 孟敛觉得这句话怪肉麻的,笑红了脸,在苏裕耳边说:“我却只能一往无前,无法自拔。” 他们说悄悄话的时候,不知不觉走在了后头,易秀兰回头,看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窃窃私语,问:“敛儿,小裕,你们聊什么悄悄话这么开心?” “没有没有。”孟敛说,“我们只是在想黑市里有什么。” 易秀兰眼珠一转,说:“这个问娘不是更清楚么?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聊在一块,瞧,黑市到了。” 只见一道金碧荧煌的大门半开着,门匾印了涂金镶银的四个大字「东荒黑市」,苏裕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奇风异俗,但把黑市开得这么独特又招摇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易秀兰首先走了进去,孟敛和苏裕跟随其后,进屋后便是四颗悬珠挂在四面墙上,中间摆放着一张长长窄窄的桌子,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乱乱糟糟的毫无美感,易秀兰说:“这桌上放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珠宝首饰、古玩字画、各地特产和各种乐器,因为价值不高,所以也没人整理,所以很乱。” -- 第88页 苏裕随手拿起一幅字画,看了两眼,惊了一惊,孟敛问:“这幅字画怎么了?” “若我没看错,这是……已经逝世的明宗大师生前所画的最后一幅作品,若拿去拍卖行,最少值黄金千两,舍妹很喜欢明宗大师的画作。” 苏裕说,若这样的东西在这里都只能算是普通,被随意地扔在一处,不知欲求明宗大师一幅画作都难的人会作何感想。 孟敛也听说过明宗大师,这是上百年里最受人推崇的文画五大家之首,闻言他也沉默了。 易秀兰见苏裕拿着这幅画和孟敛默默相望,轻轻松松地说:“小裕喜欢这幅画吗?听敛儿说你一直都很照顾他,我这做长辈的也没什么可以感谢的,不如便买下此画赠与你吧。” 苏裕闻言摇头道:“前辈,这太贵重了,晚辈受之有愧。” 易秀兰纳闷道:“贵重?这哪里贵重了?等着,我这就给你买下来。”说着便疾风闪电般地走进了一间房内。 孟敛看着易秀兰的背影,怔怔道:“原来我娘这么有钱,黄金千两的东西都觉得不贵重,我娘居然这么舍得,这……这不会是聘礼吧。” 苏裕沉默了,这样的聘礼他也许只有找曹彦秋写一本书才能配得上。 易秀兰出来了,拿着那幅画喜滋滋地递给苏裕,说:“小裕,别客气,快收下,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了。” 苏裕接过,说:“多谢前辈。” 孟敛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说:“娘,我们还继续逛吗?您累不累,要不我们回去休息吧,您都奔波一天了。” “不累,娘说过要带你看这无奇不有的黑市的,不能食言,你们俩大老远来一趟,不逛完黑市就是没来过东荒,走吧,里面才是放好东西的真地方。”易秀兰和颜悦色地说。 苏裕不动声色地与孟敛对视了一眼。 孟敛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子,苏裕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二人顿时达成了一致,得想方设法阻止易秀兰再买东西。 易秀兰浑然不觉地带他们走进里屋,只见一排排的全是房间,每个房间放的东西都不一样,分类明确,东西齐全,跟外面乱糟糟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们走进第一间房,这里是摆放剑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剑或高或低,整整齐齐,孟敛看到一把剑,顿时目光灼灼,易秀兰看向他时孟敛却立刻移开了目光,装作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苏裕看着孟敛看中的那柄剑,剑鞘古朴沉厚,剑鞘上只刻了一柄剑,绣红绣红的样子,苏裕也觉得这柄剑应该也是某位铸剑大师的得意之作,知道孟敛喜欢,忍不住多留意了几眼。 易秀兰问:“敛儿,可看中哪柄剑了吗?小时候娘教你练剑的场景还记不记得,娘问你要练剑还是刀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剑。” “记得,那时只是觉得剑好看一些,现在可能找着缘由了。”孟敛说。 苏裕和易秀兰同时问:“什么缘由?” 孟敛神秘地笑笑,说:“剑走偏锋。” 苏裕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露了一个浅浅的笑,笑里的意味是「我也喜欢」。 易秀兰看着一柄剑,眼神一亮,说:“这柄剑不错。” 苏裕和孟敛一看,笑容僵在了脸上,易秀兰和孟敛果然是母子连心,看中的剑都是一样的。 易秀兰摸着那柄剑的剑鞘,爱不惜手,忍不住将剑,屋内顿时寒气逼人,剑光灿目,易秀兰赞道:“好剑,真是好剑!” 孟敛问:“娘,您想买这把剑吗?” 易秀兰问屋内一直坐着不说话的管事人:“这柄剑要多少银子?” 管事人抬起眉,看了又看,说:“黄金二百两加一个条件。” “这么贵。”易秀兰跟孟敛嘀咕。 孟敛惊讶地问:“娘,刚刚那幅画黄金千两您觉得一点都不贵重,这柄剑比之那幅画,不过才黄金二百两。” 易秀兰说:“谁说那幅画黄金千两了,那幅画才五十两银子,外面那桌上最贵的东西也就五十两。” 苏裕再次打开画卷仔细看了,这的确是明宗大师的真迹,五十两便是贱卖了,若被苏蔓之知道,定然会十分吃惊,他问:“这可是文画五大家之首的明宗大师的作品,为何会如此便宜?” 易秀兰不解地说:“在东荒黑市上,这些东西可能确实不如在颖都值钱,那是因为东荒不是读书人和千金小姐待的地方,所以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和古籍字画,都不是这里大部分的江湖人士和逃窜势力会买的。 相反的,这里像刀、剑、鞭等武林兵器非常多且昂贵,有一些武林秘籍和藏宝图甚至是这里的贵客才可以去看,而无比珍惜的传说可起死回生的药丸和秘方这里也可以买到,只不过不是用钱来买的,而是用其它更加昂贵的代价。” 苏裕点头,说:“是晚辈狭隘了,东西再好,放在无用之地,便是无用的。” 易秀兰说:“你们都是第一次来东荒黑市,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看看这柄剑,虽然开价是黄金二百两加一个条件,但是这里可以讲价。” 她转身对管事人说:“三个条件,一柄剑,可以吗?” 管事人找出一个册子,翻了翻,念道:“一株莲华子草,一块千年红木,绑冲天双煞。” -- 第89页 易秀兰问孟敛:“敛儿,你想要这柄剑吗?” 孟敛想说不,这条件太难了,可他不想骗易秀兰,只犹豫了一句话的时间,易秀兰便知道他想要了,爽快地说:“成交!” “娘,你再想想。”孟敛说,“莲华子草和千年红木都不易得,更何况……” 易秀兰说:“莲华子草和千年红木娘都有,娘在东荒住了这么多年,藏了不少好东西呢,只不过这个冲天双煞,娘一人可能打不过,敛儿,你跟娘一起去。” 孟敛说:“可冲天双煞是好是坏我也不知,为了一柄剑去绑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会有何种下场。” 管事人终于抬起正眼看他们了,他打量着孟敛,说:“小兄弟,冲天双煞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其恶劣行迹比当年的灭门双煞都有过之而不及,我们是受了委托,得知冲天双煞近日在东荒林活动,委托人要我们将他绑来,至于他们之后是生是死你也不必在意,坏事做多了,自有报应,你不去绑他们,也总会有人去杀他们。” 易秀兰说:“他说得不错,冲天双煞恶贯满盈,这是我一口应下的原因,不抓住他们,不知东荒哪个人又要遭他们毒手。” 孟敛做了决定,说:“好,这三个条件我们应了。” “好,这柄剑先收起来,三日内若你们没有完成,这条件便不算数了。”管事人将三个条件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易秀兰,说:“上面还有冲天双煞最近活动的位置,你们可以去那处寻寻。” 易秀兰接过,说:“好,就这么定了。” 他们又继续逛黑市,逛到最后,孟敛和苏裕已经不再对各种奇珍异宝大惊小怪了,书上对东荒黑市只有寥寥八个字的描述,“东荒黑市,无奇不有。” 而当他们真的来到之后,才深刻地明白了书上小小的无奇不有有多广大。 他们看书,他们行走,他们行走在书上,发觉自己愈加渺小,对身边的爱也愈加珍而重之,稀而惜之。 46、东风烈冲天双煞 “看招!” “裕哥哥,我去了。”孟敛看着苏裕,易秀兰租了两匹马在山腰处等着。 “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苏裕说了一遍,好像还不够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等你平安归来。” 孟敛说:“有你等我,我定会平安归来。” 苏裕给孟敛系好披风,说:“快去吧,等下你娘要怀疑了。” 孟敛不再流连,深深地看了苏裕一眼,随后几步跑了出去,苏裕侧头看,孟敛几步疾跃便不见了声影。 易秀兰在马上等了一会,孟敛跳上马,二人便沿着山下跑了,易秀兰说:“两日前,冲天双煞在东荒林北边出现过,我们这便去北边找寻他们的下落。” 孟敛问:“娘,您知道冲天双煞的武功有多高吗?” 易秀兰说:“我应该能与其中一人打成平手,敛儿,他们的武功合在一起使,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若是分开,二人的武功威力会大大减弱,所以等会若是真找到了冲天双煞,我们要让他们没法使出双人功夫,才有胜算。” “好。”孟敛顿了顿,又说,“娘,您这么想要得到那柄剑,是打算送给我吗?” 易秀兰点头,说:“敛儿,自从娘离开孟家之后,都没有给你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还有一年多便是你的冠礼了,这柄剑就当是娘提前送给你的成人之礼,谁若是敢欺负你,你就拿这柄剑砍他。” “娘,您真的不打算回颖都了吗?”孟敛有些失落。 易秀兰说:“娘一个人在东荒林住惯了,再回到颖都那样的繁华之地也不舒服,敛儿,过几日你离开东荒,娘便与你又分离不知多久,不过等你日后出宫了,若能时常来看看娘,娘便心满意足了。” 孟敛斩钉截铁:“娘,等我恢复自由身,一定常常来看您。” “若能带个知心人一起来就更好了。”易秀兰说,“我看小裕就不错,人又聪明又懂礼貌,性格还很不错,他是你的好朋友吧。” 孟敛心道:“是朋友,是知己,是白首不离。” 他想等绑了冲天双煞再跟易秀兰坦白,免得她分心出神,他只说:“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易秀兰说:“好,好,小裕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 二人来到东荒林北边,易秀兰留意林子里的动静,孟敛看地上的脚印,突然说:“娘,这里有一排很乱的脚印。” 易秀兰低头一看,只见一排凌乱的脚印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她说:“我们沿着这条路去看看。” 二人沿着脚印,一路走到了东荒林深处,果见一人还在前方不要命似的地大声喘气大步跑,跑得踉踉跄跄的,孟敛「架」地骑快几步,拦在那人面前,问:“请问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们可以帮你。” 那人停下来张大口喘气道:“冲天双煞……冲天双煞要杀我!二位救我,救救我。” 易秀兰问:“冲天双煞在哪里,为何要杀你?” “冲天双煞在我家门口钉了他们特有的印记,被他们盯上的人第二天都会惨死,我……我不想死啊,所以我逃了出来,希望冲天双煞找不到我,放过我……” 倏然,两个人从树上跃下,说:“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没意思,不好玩,跑啊!” -- 第90页 那人吓得腿软,差点跪在了地上,接着不知哪来的力气,又冲出去跑了。 一人说:“没瘾,你们两个既然拦住了他,挡着我们的兴致了,那你们就替他死吧哈哈哈。” “看来二位便是冲天双煞了,这人与你们无仇无怨,你们便是为了看人临死前的样子,才用这种手段逼他们挣扎求生吗?”孟敛冷冷地问。 冲天雌煞说:“是啊是啊,这不好玩吗?看人在明知要死的境况下作出的各种丑态,可有趣了呀,你们不懂,便是你们无趣,你们无趣,你们便该死。” “看招!”冲天双煞同时喝道,二人左右手紧紧合在一起,另两只手拍出两掌。 易秀兰急道:“敛儿,硬碰不得,速速避开!” 孟敛和易秀兰一左一右避开那两掌,在瞬息之间从背后抽出长剑,孟敛想从险境中寻找胜机,竟不管不顾用剑自上而下猛劈冲天双煞连在一起的双手掌,雄煞冷哼道:“臭小子。” 双煞不退反迎,一只枯瘦的手指伸出,直探孟敛的生死大穴,孟敛见此法不成,跃回地上,蹬蹬蹬地后退几步,易秀兰用剑替孟敛挡了雌煞随后的杀招,随后手腕翻飞,剑舞出了密密剑花。 雌煞一时分不清虚实,运足目力紧盯易秀兰的剑招,雄煞出手欲帮雌煞,孟敛见状冲上去与雄煞交手,招招紧逼,雄煞无暇他顾,应付着孟敛的剑招。 冲天双煞合在一起,内劲足足,掌力威威。 易秀兰和孟敛不敢硬拼,只能不断出招,扰得他们发不出掌力,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冲天双煞不动如松,下盘的劲稳得很。 孟敛一边与雄煞交手,一边暗暗留意他的弱点,剑招密不透风地将雄煞包住,在一招划喉之时雄煞突脸色一变,孟敛心中一喜,又照猫画虎地佯攻了几招,果见雄煞频频护住自己的脖颈,不让孟敛的剑锋伤到半毫,孟敛大喊:“娘,脖颈!” 易秀兰一听就懂,朝雌煞的脖子猛划过去,二人对二人本是平手,冲天双煞被召出弱点之后却乱了一下,易秀兰和孟敛趁机加紧攻势,冲天双煞愈加手忙脚乱。 孟敛突然改变方向,再一次朝他们紧连在一起的手掌砍下,雄煞此时本可以一掌将孟敛逼走,但他情急之下乱了分寸,竟然在大惊之下分开了与雌煞连在一起的手,二人顿时实力大退,内力锐减,雄煞欲伸手重新与雌煞连在一起,孟敛哪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在二人之间不断逼得雄煞步步后退,步步远离雌煞。 雄煞大怒,不顾双煞合力了,自己一人与孟敛拼上了力,不断出掌,虽然双煞分开了,但是毕竟是纵横江湖很多年的「武林前辈」,对敌经验比孟敛丰富多了。 他一转攻守之势,孟敛变成了守方,只能仗着轻功闪避,这掌是万万接不得的,不过雄煞离了雌煞,源源不断的内力已被阻隔,孟敛只消躲得一时,保存实力,便能消耗雄煞的体力和内力,待他力竭之时,再一举将其拿下。 易秀兰这边也不轻松,世人只知冲天双煞合在一起很厉害,却很少有人知道雌煞比雄煞要厉害许多,无论是内力还是掌风,雌煞都比雄煞要高上一层,易秀兰打得很吃力。 雌煞担忧雄煞,每一掌都是杀招,欲先致易秀兰与死地,再去帮雄煞,易秀兰准备了十几枚黑云钉,上面涂了可使人麻痹一时的麻药,巧攻雌煞腰侧,趁雌煞躲闪之际三枚黑云钉自袖中发出,分别直射雌煞的左肩、右腿和腹部。 雌煞连忙躲避,身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躲过了三枚黑云钉,出掌之际,一瓶东西直砸而来,雌煞的掌风将瓶子拍得四分五裂,瓶中喷射出极其呛人的辣椒水,雌煞的口鼻眼也入了一点,顿时连退几步,呛了起来。 易秀兰才不在乎手段低不低劣,卑不卑鄙,对付比自己武艺更高的坏人,用点不高明也不磊落的法子,也不心虚。 她趁此机会抢前几步,五枚黑云钉同时发出,紧接着又发了五枚,雌煞眼睛睁不开,听着风声避了前五枚,后五枚接着到了,雌煞堪堪又避开。 此时易秀兰也到了,藏剑归鞘,双手分别向雌煞的穴道点去,她出手快极了,雌煞躲避不及,闷哼了一声,便沉沉倒地了,易秀兰不放心,将她身上十几道大穴全点了,随后跑去帮孟敛。 孟敛与雄煞打得正酣,雄煞内力渐渐撑不住他猛烈的掌风,呈败颓之势之时,易秀兰也来与孟敛一起打他,双剑舞得呼呼作响,雄煞步步败退,仍不肯认输,竟然拼尽最后一点内力,拍出刚硬的一掌,逼得易秀兰和孟敛退了几步,他转身便想往树林逃,连雌煞也不顾了。 孟敛追上去,与易秀兰一前一后封死他的退路,很快便将他制服,点了他的穴,使他动弹不得,易秀兰从身上找出软索绳,将雌煞拖过来,像绑粽子一样绑住了冲天双煞,冷冷一笑,道:“别想着逃跑,你们越挣扎,这绳子便会绑得越紧,最后把自己勒死了可别怪我。” 雄煞死瞪着易秀兰,易秀兰拿出帕子,分了一条给孟敛,擦擦手说:“别这么看我,你们坏事做尽,只是为了一个好玩?如今你们的生死也交在了别人手上,好好反省一下这些年来的罪过吧。” 易秀兰对孟敛说:“走吧,去黑市拿剑。” 孟敛和易秀兰合力将他们提上马,罩上麻袋,悠悠晃晃地便去黑市拿宝剑了。 -- 第91页 来到黑市,还是那个管事人,易秀兰将冲天双煞解下来,放在地上,又拿出莲华子草和千年红木,管事人点点头,从里屋拿出那把剑,交给了他们,又递了一张卡给他们,说:“你们做得很好,若是看上了什么,拿这张卡去随便一个房间,便可以用任务来换等价值的东西。” 易秀兰接过,说:“多谢,告辞。” 孟敛拿起宝剑,与易秀兰一起走出去,易秀兰问:“敛儿,这把剑归你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疾风劲吹,烈烈生威。 孟敛迎风而立,衣袖猎猎生风,他抬眉望月色,淡然一笑。 “那便叫,东风烈。” 47、柜子锁暗无天日 他是个见不得阳光的怪物。 易秀兰和孟敛回来后,苏裕对孟敛说:“我们在东荒待了几天,也不知岳雁城和白玉城那边的情况如何,是时候回去了。” 孟敛虽不舍得那么快便离开易秀兰,但是也担心白玉城的情况,便点头说:“好。” 易秀兰听到后,沉默片刻,说:“落日镇离此处不远,半日便能赶到,要不要去拜拜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再走?” 孟敛看苏裕一眼,苏裕说:“也不差这半日时间,我跟你一起去吧。” “行,马上收拾收拾,我们立刻出发。”易秀兰说。 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三人带了干粮和水囊,孟敛和苏裕共骑一马,易秀兰骑一马,三人便往落日镇的方向赶路。 为了省时,三人路上没有停歇,马不停蹄,终于在落日时分赶到了落日镇,易秀兰下马,孟敛和苏裕跟在易秀兰后面,落日镇没有人烟,破败凋零,冷冷清清,那场屠杀之后这里再也没有显现出生机,连草木都充满着荒颓的气息。 易秀兰带他们来到一个半坡前,这里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易显元柳绮之墓」,打扫得很干净,易秀兰拿出一块干净的布细细擦了一编,又换上了新鲜的瓜果,拜了三拜,上香,说:“爹,娘,我把敛儿带到你们面前来了,你们一定会很喜欢他。” 她走下来,让孟敛去拜三拜,孟敛跪得端端正正的,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上了香,默念道:“外祖父,外祖母,孙儿来拜您了,虽然孙儿从来没有见过您,但是血脉相连,亲人便是亲人,如果您泉下有知,盼您不会对孙儿现在的模样感到失望,孙儿还带了心上人来,就在您面前,他可好了,孙儿可喜欢他了,希望您也喜欢他。” 孟敛退下来,苏裕也去拜了三拜,上了香,说了些心里话。 趁这段时间,孟敛小声地对易秀兰说:“娘,裕哥哥……我与他……情投意合。” 易秀兰瞪大双眼,孟敛连忙说:“裕哥哥人很好,他小时候便救过我一命,后来在宫里也对我很好,我感激他,仰望他,爱慕他。” 易秀兰摇摇头,说:“我不是在反对,只是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我只是……太震惊罢了,难怪我之前就觉得你们俩之间有点怪怪的,小裕很好,你们很配。可是……可是那样的公子,他家里人会同意吗?” 孟敛沉默了,这是苏裕和他都很有默契在躲避的问题,以苏府的家世渊源,苏裕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吗? 易秀兰突然笑起来,说:“娘祝福你们,只要有情人还有情,小裕和你携手走这条荆棘路,你会不会害怕?” 孟敛说:“我不怕,我又怕、我怕他……受到伤害。” 易秀兰默默孟敛的头,说:“难道他就不怕你收到伤害了吗?行了,不要顾忌太多,再不成你们俩就都跑来东荒林上,娘保护你们一辈子。不过娘对你有信心,对小裕也有信心,你也要对你们有信心。” 孟敛说:“好。娘,他过来了,您千万别露馅,他不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事,我怕他会不好意思。” 易秀兰笑道:“好好好,娘陪你演一场戏。” 苏裕走了过来,孟敛和易秀兰若无其事的样子,易秀兰说:“你们要去岳雁城对吧,我送你们一程,路上不知有没有蛮鞑,恐有危险。” 孟敛道:“娘最好了,谢谢娘。” 苏裕也说:“谢谢夫人。” 易秀兰差点说:“你也叫娘,都是一家人了。”话到嘴边才想起孟敛的叮嘱,生生咽了下去。 三人慢慢走出落日镇,准备离开落日镇之时,发现有一人倚在一件破屋的门口,手中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往口里灌。 易秀兰只当这是疯疯癫癫的老傻子,本不想多理,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瞪着这个满头白发的人。 苏裕和孟敛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卞风雪。 三人走到那人面前,那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自顾自地喝酒,眼睛里血丝遍布,眼球突出,脸上沟壑纵横,易秀兰蹲下身子,问:“请问您贵姓?” 白发老人说:“关你屁事。” 孟敛问:“你可是姓卞,叫卞风雪?” 白发老人突然发疯,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卞风雪,我不是!” 说完又蹲在地上,抱着头说:“不要打我,阿娘,不要打我。” 苏裕说:“此人神志不清,多半是疯了。” “你们看他的头发。”易秀兰说,“普通老人家的头发即便全都变白,也不会是这种颜色的,我记得卞风雪的头发颜色虽是白色,却与普通老人的白色并不一样。” -- 第92页 苏裕说:“的确,我爷爷的白发是银亮的,此人的白有些沉白。” “你便是卞风雪。”易秀兰把他从地上揪起来,厉声问道:“你有何颜面在落日镇喝酒?” 卞风雪喃喃说:“我是卞风雪,我是卞风雪,你是卞风雪,他也是卞风雪,到底谁才是卞风雪……” 易秀兰手伸向背后,紧紧地握着剑柄,卞风雪突然撞开他们,冲出来,凄声喊道:“卞风雪!卞风雪!” 易秀兰放下手,看着卞风雪在地上打滚,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啥也不说,像死了一样。 “我们走吧。”易秀兰不再看卞风雪,“不管他是不是卞风雪,都不必杀了,活成这个样子,比死了还难受吧。” 三人走出去,不再看他。 卞风雪还在流着眼泪笑。 是他啊,他是卞风雪。 他是魔刀门门主的私生子,十岁时被娘送到落日镇来,在符家生活了下来,从此没有爹也没有了娘。 他叫符小傅为爹爹,叫符夫人阿娘,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叫弟弟。 符夫人恶心他,好吃的都是弟弟的,好玩的都是弟弟的,好看的都是弟弟的,好的都是弟弟的。 卞风雪名字难听不讨喜,满头白发不讨喜,性格孤僻不讨喜,差的都是卞风雪的。 弟弟喜欢玩游戏,将卞风雪关在柜子里的游戏,弟弟说什么阿娘都会做,阿娘将卞风雪关进柜子里,锁起来,弟弟咯咯地笑,拍手说好玩好玩,他们日日都在玩这个游戏,卞风雪时常通过柜子里的两个小洞往外看。 看到弟弟摔了,嚎啕大哭,阿娘抱着他,百般安慰。 看到弟弟说要吃冰糖葫芦,爹爹立刻去给他买了两大串,卞风雪在柜子里偷偷地流了口水,他用衣服将口水擦干净,不能让阿娘发现他流口水了,不然会被阿娘打的。 看到弟弟和阿娘爹爹去睡觉,没有人记得卞风雪还在柜子里,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卞风雪。 卞风雪长大了,弟弟也在长大,卞风雪比弟弟大,比弟弟高,卞风雪穿弟弟的旧衣服,手和脚都露了一大截出来,卞风雪好冷,他也想穿合身的衣服,不需要新,能遮住就好了,能挡点风就好了,根本就没有人温暖卞风雪。 卞风雪叫卞风雪,风雪怎么会冷呢?真的是很……好笑啊。 卞风雪时常被遗忘在了柜子里,爹爹终于想起他了,问卞风雪去哪了,卞风雪在柜子里默默哭了,他想说我在这里,阿娘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割过来,卞风雪不敢说话了,阿娘说卞风雪又去外面玩了,性子野得很。 柜子,柜子,卞风雪的少年时光基本都在柜子里度过,他是个见不得阳光的怪物。 他日复一日,越来越觉得天地无知又无能还无心,若是天地有知,为何要有他这样的人,若是天地有能有心,为何不救救他,天底下那么多喊着老天爷的人,它帮过谁,它救过谁,它搭理过谁? 卞风雪要去找真正的爹爹,他要像弟弟一样,有爹疼。 他千辛万苦地来到魔刀门,爹爹已经走了。 没人知道真正的爹爹去哪了。 他在魔刀门开始习武,他太大了,错过太多了,他不睡觉都在习武,他习惯不睡觉了,睡不睡觉其实没什么,在柜子里睁眼看到天黑,看到天明。 卞风雪去作恶了,天下自称为名门正派的人头上悬着的都是「善」字,为何没人来帮他,因为他们不善,他们不好。 既然不来帮他,卞风雪便来送他们上路吧。 你知道什么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吗?你过过这样的日子吗? 卞风雪抓了一个正派长老,问他,长老已经死了,回答不了他,长老是被他杀死的。 原来如此,死了没有日子了,哪里有暗无天日。 卞风雪不想死,他要杀了爹爹,阿娘,弟弟,不,他还要杀了落日镇,这是他做鬼的地方。 他如愿以偿,落日镇的人死光了,他仰天长笑,他俯身呕吐。 他就是这样的怪物,这样奇怪的怪物。 卞风雪躺在地上,他老了,老了好,长了皱纹便没人说他的头发了,没人说他是妖孽了。 谁是卞风雪?卞风雪是谁? 他又想不起来了。 48、杀得个片甲不返 “穷寇莫追。” 易秀兰送孟敛和苏裕来到距岳雁城十里的地方,说:“送儿千里,终有一别。敛儿,小裕,快回去吧。” 三人一夜未睡,彻夜赶路,才在太阳高悬之时来到了岳雁城,孟敛说:“娘,您回东荒里的路上要小心,我……我会回来看您的。” 苏裕说:“这几日叨扰前辈了,晚辈十分感谢,无以为报,赠此玉佩,望前辈笑纳。” 易秀兰笑着接过,说:“这几日我当你同敛儿一样,都是亲儿子,这块玉佩我便暂时替你保管,等你们下次来的时候,再还给你。 好了,这里虽然没有青山绿水,但是我相信我们后会有期。敛儿,小裕,保重!”说完拉紧缰绳,「吁」地一声,策马而去。 孟敛和苏裕看着易秀兰的背影消失在眼里。 “为何你娘觉得我们还会再一起来?”苏裕察觉到了什么,道:“阿敛,你说实话。” 孟敛低笑一声,道:“我跟我娘说了我们的事,我娘她……很高兴。” -- 第93页 苏裕说:“我可一点准备都没有,不知有没有不合礼数的地方,不知你娘会如何看我,难怪你娘……这一路上对我颇多照顾。” 孟敛在马后紧紧地抱着苏裕,说:“裕哥哥,你怎么这么在意我娘对你的看法?这么瞻前顾后,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大哥哥啊。” “因为那是你娘啊,怎么可能不紧张?” 苏裕感觉孟敛抱得越来越紧了,“你抱这么紧,我透不过气了。” 孟敛稍微松了一点,说:“等会到了岳雁城,就没有机会抱了,当然要趁现在抱紧点,多抱点。” 苏裕悠悠地说:“哦?某人不是武功很厉害的吗?悄无声息地干点什么,还会被发现吗?” “那不一样,我现在光明正大……”孟敛顿了顿,继续说,“等回去之后,就只能偷偷摸摸了。” 苏裕抓着孟敛的手,说:“可不是嘛,回去之后你别称呼我了,我也尽量少称呼你。” “叫大人也不行?”孟敛说,“我不会露馅的。” “不是这个,我不想你叫我大人,苏大人也不好,所以能不说的时候,便不说了吧。我也不想再叫你小孟。” 孟敛用头蹭着苏裕的脸,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二人沉默了片刻,谁都不想快点去岳雁城了。 “裕哥哥,裕哥哥。”孟敛呼道。 苏裕微微侧头,说:“阿敛,怎么了?” “不管我叫你什么,你都是我的裕哥哥。”孟敛说。 苏裕说:“阿敛,你……不要怕,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阿敛。” “裕哥哥,我们去岳雁城吧。”孟敛说。 “好。” 马蹄飞奔,扬起一地风沙。 秦真坐在城墙上,腿晃悠晃悠的,观察城外动静,倏然,他眼睛眨了几下,跳下来大喊:“你们苏大人和我小师弟回来了!” 周存定眼一看,果真是苏裕和孟敛骑着马回来了,他大喜道:“快,快开城门!” 秦真已经跑下来迎他们了,孟敛骑马到城门前停下来,他先跳下马,再扶着苏裕下马,秦真和周存已经出来了,秦真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孟师弟你这几日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你师兄我天天盼着你,就怕你丢了师父怎么办?那我就更加没有颜面去见师傅了,咦,你背后的这把剑,好剑,好剑……” 周存打断了秦真,再说这样半天都进不了城,他说:“苏大人,孟兄弟,快随我进城沐浴更衣,我已命人禀报太子殿下,殿下念着你们很多日了。” “多谢周大哥。”孟敛和苏裕跟周存进城了,秦真还一直在背后摸着孟敛的剑,说:“好剑,好剑。” 孟敛无奈转身,将剑解下来,说:“秦师兄你慢慢看。” 秦真接过剑,停下了脚步,左看右看,再看看,孟敛回头看到他那副样子哑然失笑,心想一把剑换了一阵清净,倒也挺好。 来到宅子里,陈子晗已经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了,跑出来一看,果真是完好无损的苏裕和孟敛。 二人齐声说:“殿下。” 陈子晗看着二人,几日漫长的担心终于结束了,他点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沐浴更衣吧,我已让厨房备几个热菜,等你们一起吃。” 苏孟依言,跟着周存去熟悉新地方了。 陈子晗还在门口,他们不见的那几日他没哭过,他们一回来,他眼里就湿润润的,他长呼了几口气,自言自语又说了几遍:“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苏裕和孟敛沐浴过后换了身新衣服,神清气爽地出来,桌上摆了几道清淡的菜,陈子晗说:“老师,阿敛,快坐。” 外面院子里秦真抱着剑进来了,陈子晗说:“秦大侠也过来坐吧。” 秦真把剑还给孟敛,还在喃喃说:“这真是把好剑,孟师弟,这么好的东西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孟敛说。 陈子晗说:“吃完饭再细细说吧,你们奔波了几日,想必很饿了。” 四人动筷,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菜吃得见底,孟敛清了清嗓子,从拔山扛鼎开始讲起,一直到他们回来的过程。当然了,不能说的事情他都隐瞒了。 “东荒林的黑市居然能买到这样的剑,我一定要去一次!”秦真听了半天,重点都在这柄剑上了。 陈子晗说:“老师,你若不是为了帮我,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苏裕摇头,说:“殿下千金之躯,臣怎可让殿下涉险,臣也没受什么苦,殿下不必念着这件事。” “对了!”孟敛说,“白玉城之战,褚忠牺牲了,我只拿回了他的头,在东荒林里我怕他发臭发烂,心想褚忠也不喜欢这样,我便将他火化了,带了他回来,就在外面的罐子里,等会我想去将他还给他的亲人,褚夫人一家来岳雁城了吗?” 周存在外面听到了声音,进来说:“白玉城被攻破之时,百姓们跟着邱将军来到了岳雁城,褚家在东边住下了,等会我带孟兄弟你去吧。” 陈子晗唏嘘道:“褚忠一开始说自己不忠,没想到最后还是应了一个忠字,为国捐躯。” 孟敛说:“他牺牲之前,脸上还有笑,我想他是真的高兴,高兴做了这么一件事。” “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苏裕说。 -- 第94页 孟敛说:“是啊,希望褚夫人和褚忠的孩子都能好好地活着。” 周存低头说:“但愿如此。” “是了,怎么没见到邱将军?”苏裕问。 陈子晗答道:“邱将军去突袭白玉城了。” 邱卑忧国双戟猛地一挡一挑,一个蛮鞑子又被他挑下了马,在战场上在铁蹄下不久后便又是一堆白骨烂肉。 达尔西喝道:“白玉城守不住了!去将那老头杀了,输得还没这么难看。” 安森看了达尔西一眼,二人当年的兄弟之情好像又喷涌而出,二人合力冲杀开一条路,直奔向邱卑忧国。 邱卑忧国留给他们的粮仓有问题,安森本应该更谨慎一些的。 安森找了五个小兵吃了一天用粮仓的米做出来的饭,五个小兵安然无恙,这时安森才真的相信邱卑忧国是逃得太仓促以至于没有烧掉粮仓,他让部队也吃上了粮仓里的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若不是他们自己带来的粮食已经所剩不多,安森起码还会再等多两日才肯吃这里的粮食,谨慎到底败给了紧缺,些许冒险也可能带来失败。 安森又学会了一件事情。 战场是人成长最快的地方,因为走错一步,教训是生死大事。 邱卑忧国双戟一左一右,挡住了安森和达尔西的狼牙锏和钩镰枪。 好重! 这二人与邱卑忧国单打独斗,都不可能占得上风,但是他们一起,邱卑忧国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三人都在寒风中渗出了汗。 邱卑忧国在盔甲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双腿一夹马肚,马立刻撒开腿跑了出去,邱卑忧国趁机隔开二人,在这瞬息之间将双戟换成了环首刀,刀锋寒冽,凛凛生辉,邱卑忧国喝了一声,掉转马头,反守为攻,直冲安森劈去。 他曾经与安森对战过,知道安森的弱点和长处,先挑熟的下手,邱卑忧国心中豪气顿生,他这一生都在守,守啊守,守到白发苍苍,可他想要攻一次,进攻!进攻!他的忠诚化成了热血,热血浇到了心头。 安森算什么,达尔西又算什么,他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有经验,他死后还要埋在这里,面朝铁门关外,坟墓上刻的是他邱卑忧国的名字,凶神恶煞地瞪着一切想来进犯大陈的人,在大陈的黄土下,再守大陈百辈子! 达尔西在这片土地下失败过,而今他钩镰枪不断钩向邱卑忧国,不给邱卑忧国独挑安森的机会。 邱卑忧国突然跳到安森的马背后,与安森在一批马上缠打起来,达尔西在二人的刀光锏影间根本插不上手,安森和邱卑忧国站在马背上,在不断攻守的同时还要稳住身形。 邱卑忧国似乎很有在马背上战斗的经验,专挑安森的下盘攻击,安森也有样学样,狼牙锏不断砍向邱卑忧国的脚,但是邱卑忧国太稳了,他还可以在马背上稳稳地跳上跳下,这真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吗? 安森越打越郁闷。 蛮鞑子被西北铁门联军打得溃不成军,渐渐败退,达尔西看安森渐渐落于下风,喊道:“安森,别打了!撤!” 艾克洛早就已经带着一部分精锐逃走了,这是场必输之战,他没有达尔西和安森那么能打,安森让他带着精锐走,保存实力。 安森也想不打了,可是邱卑忧国的刀像是罩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让安森无处可逃。 又是这样,安森打不过邱卑忧国,这老头无论是力气还是速度,技巧还是经验,都比安森要多要厉害,安森涌起了一股空荡荡的失落之感。 在草原,他是天子骄子,从来没有试过败得这么狼狈,他曾经洋洋得意于他比很多人都厉害,可这个汉人将军没有他这种无聊的骄傲感,这是谦逊带来的力量。 达尔西找准时机,帮忙挡住了邱卑忧国的刀,大呼道:“安森,快走!” 安森跳下马背,随便骑上了一匹马,看了达尔西一眼,突然将他拉了下来,达尔西没注意,背后被邱卑忧国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安森将达尔西扯到自己马背后,说:“达尔西,忍住!”说着便「架」地一声冲了出去。 身后士兵想追上去,邱卑忧国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穷寇莫追。” 他带着人去铁门关,重新布置了兵力,找的都是信得过的有经验的年轻精兵,自己也待在了铁门关,写了一封信,派人加急送到了颖都。 49、向天吼气吐眉扬 “溱溱,众也,盛貌。” 蛮鞑子被逐出铁门关了! 颖都的人见面时,个个说的都是这句话,后来慢慢的,整个大陈的人见面时,说的都是这句话,茶楼酒巷里,说书人和买醉汉都念着这句话,整个大陈似乎因为一场战争而变得更加的团结,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团结。 承庆帝十分高兴,下令镐赏军士,邱将军和其它一众副将也加官进爵。 这些天来一直笼罩着的阴霾气氛被一扫而尽,整个颖都上下喜气洋洋,加上准备过年了,街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东城郊的破庙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林渊夫妇的馒头越做越少,直到破庙里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林渊夫妇二人牵着陶溱然,看着空无一人的破庙,陶溱然茫然地问:“我爹爹呢?我已经很多日没有见着我爹爹了,这里的人全都走了,我爹爹也还没来接我。” -- 第95页 陶居白死了,被承庆帝赐死了,这个小女孩还不知道自己从此没有爹了。林渊夫妇一瞒再瞒,已是瞒不下去了。 钟离汐看着丈夫,无声地询问他的意见。 林渊问:“溱然,你喜欢叔叔和姨姨吗?” 这些天里,林渊二人对陶溱然很好,跟爹爹对她一样好,她还是知道的,她点点头,说:“喜欢。” 林渊小心斟酌着语气,说:“你爹爹……可能回不来了,你愿不愿意以后,跟叔叔和姨姨一起住?” 陶溱然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她没有哭,只是问:“我爹爹为什么回不来了?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吗?” 林渊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他点头说:“是,你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都回不来了。” “叔叔姨姨,我真的可以住在你们家吗?这个给你们,应该值一些银子。”陶溱然将脖子上的金锁扯下来,递给林渊。 钟离汐说:“溱然,叔叔姨姨不用你的银子,如果你真的想给我们银子,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林渊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小女孩,会在知道爹爹永不会再回来的时候如此镇定,他问:“溱然,爹爹回不来了,你不难过吗?” “难过有什么用呢?爹爹离开我的时候跟我说,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我难过的,连他也不值得。”陶溱然说,“溱溱,众也,盛貌。我的名字里含了天地万物,我要站在万物之上,超脱万物。” 陶溱然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灿灿光彩,风萧萧雨飘飘,天大地大,陶溱然是不被情礼法束缚的人,她有她的非常道。 林渊只是觉得,她太不像一个小孩儿了。 康金旺的商队又重新出发了,来画馆的人也慢慢变多,他肩上的重担放下了些,在康府睡了一个安稳懒午觉,一起床便听到了有人来访。 付世延在正厅处等着康金旺,康金旺走进来,说:“尚钦,来了怎么不叫我?” “阿宽说你在睡觉,我想这些天来你也很累了,便不打扰你了,等你醒来再说也不迟。”付世延喝了口茶。 康金旺坐在付世延旁边的位置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问:“你可是很久都见不着人影啊,何事能把你吹来?” 付世延开门见山:“远棠,借我些银子可好?” 康金旺讶然,上上下下地看了付世延几遍,问:“你出了什么事?病了吗?不像啊,尚钦,你不会是被人骗到倾家荡产了吧。” “不是。”付世延无奈地说,“前几日,我遇上了一名女子,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流落街头,怪可怜的,我给了她银子让她去住客栈,她说她不敢,她欠了很多钱,怕债主找到她,我想……帮她还钱,奈何……囊中羞涩,所以才来找你借些银子,等这个月的俸禄下来了再还给你。” 康金旺知道付世延的银子便是这样用完的,他从怀里摸出荷包,里面满满的一袋银子,是今早画馆的收入。 他将荷包给了付世延,说:“尚钦,那名女子为何欠债,你可了解清楚了?我相信你帮人,本意是好的,但若是帮错了人,便相当于无心做了一件坏事。” 付世延长叹气,说:“此事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是她兄长将家中所有的钱都拿走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的父母还不上钱,被逼得活活饿死,她一个小姑娘跑到城郊里吃草根,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我路过时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便想帮她。” 康金旺怒道:“居然会有这种人,他不配做儿子,也不配做兄长,听你这么说,这小姑娘的确……等她稳定下来了,你问问她愿不愿意来我的商铺里干活,别的不说,三餐管饱,屋子管暖。” “好。”付世延点头,“等她好一些了,我问她愿不愿意,我先去帮她把债还了。” 康金旺目送着付世延离开,自从很多年前那场大雪之后,付世延好像就没有变过了,在尽力做善事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康金旺佩服付世延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还没有走出那场大雪。 雪下得猛,屋里炭火烧得暖热,桌上有热酒,有烤全羊,有欢声笑语。 陈子晗举起酒杯,说:“这场战打得辛苦,我敬大家一杯,愿天下从此再无战争!” “愿天下从此再无战争!”屋内众人异口同声,喝下了杯中的酒。 陈子晗说:“今夜不必拘束,大家尽兴。” 屋内有苏裕、孟敛、周存、秦真,还有一些跟周存品级一样的副将,屋内十来人,设了两桌,为了避免他们拘谨,陈子晗和苏裕、孟敛、秦真一桌,其它人在另一桌,其乐融融。 孟敛左边坐着陈子晗,右边坐着苏裕,眼见苏裕喝了一整杯酒,脸上都泛起微红了,他趁着陈子晗和秦真在切烤全羊,偷偷凑过去问:“裕哥哥,你酒量不好,怎么喝这么多酒?” 苏裕有些晕了,他说:“这么好的日子,不想扫大家的兴,偶尔喝多些,应该无妨。” 孟敛看了片刻,很小声地说:“不过,你喝醉了也……很好看。” 陈子晗给孟敛和苏裕切了一份嫩羊肉,二人同声说:“多谢殿下。” 自从苏裕和孟敛回来后,二人之间便多了一种隐秘的欢愉,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眼去眉来,窃窃私语,私语切切,刺激感十足。 -- 第96页 隔壁几个副将在哈哈大笑,不知在笑什么,陈子晗想,这样的日子就很好,天下太平,热饭美酒。 屋外还有几户人家在放爆竹,噼里啪啦的冲上天去,像是向天吼叫一般,气吐眉扬。 50、姑山城里寻寻觅 为非作歹和袖手旁观。 苏蔓之和乔泽湘于日暮时分到达姑山城。 四人到了一家客栈,吃过晚饭,苏蔓之本想开三间上房,她和乔泽湘一人一间,阿二阿三一间,乔泽湘却说:“阿蔓,我们二人一间可以吗?路上花了不少银子,我不想欠你太多。” 苏蔓之说:“好,那便要两间上房,我们出去打探下有没有你娘的消息。” 阿三今日有些不舒服,苏蔓之便让他去房里歇着,苏乔和阿二一起出去,边在姑山城走边打听乔泽湘的娘的消息。 姑山城十分热闹,大街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若非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那群人,还真怎么都想不到姑山城里竟会有各种黑暗、为非作歹和袖手旁观。 乔泽湘经过一条巷子,本没有留意,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阿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苏蔓之问:“阿湘,怎么了?” “这巷子好像是姑山城的乞丐聚集地。”乔泽湘说:“乞丐和小贩的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我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娘。” 苏蔓之说:“是诶,我没想到这点,我们一起去。” “别了。”乔泽湘犹豫道,“阿蔓……里面很脏。” 苏蔓之笑了,说:“阿湘,没事。” “呃……”乔泽湘还想拦着,又想不出理由了,只好说:“好吧,我们一起去。” 进了巷子,只见破被脏衣遍地皆是,有些乞丐靠着墙睡得沉沉,有的在大口大口吃着脏包子和馒头,看来是捡了别人扔到地上的食物。 有个小乞儿在墙边安安静静地坐着,乔泽湘走过去,蹲下身,偷偷给了他一两银子,小乞儿瞪大眼睛,瞧了乔泽湘一会,见乔泽湘眼神清澈,淡淡地笑着,偷偷地背着手,不着痕迹地擦了一下手,接过银子,感激地说:“多谢姑娘。” “小朋友,请问你可曾见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肤色很白,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妇人。”乔泽湘满怀期待地问。 小乞儿很认真地想了想,想了挺久,皱眉回忆道:“好像有……”他伸出手比了比,“这么高……很白。” 乔泽湘喜问:“你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 小乞儿这次答得很快,说:“不知道。” 苏蔓之问:“请问你是在何处见到这名妇人?” “前面的米铺。”小乞儿说,“她拿了一袋米出来。” “谢谢。”苏蔓之说,“既然是在前面的米铺买了米,你娘可能住在附近。” 乔泽湘点点头,说:“我们去那家米铺问问,看看他们对我娘有没有印象。” 二人走到米铺,乔泽湘又说了一遍乔芷妍的外貌,问伙计有没有见过她,伙计想都没想,便说:“每日买米的人这么多,进进出出的,我若是每个都记得住,也不用在这里当个米铺伙计了。” 乔泽湘说:“劳烦你仔细想一想。她的肤色很白,真的没有印象吗?” 伙计见乔泽湘脸上很着急的样子,便想了想这几日来过的客人,说:“好像真有这么一个人。” 随后又立刻说:“你们问我再多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来买过米,其它姓甚名谁住在何方我是真的不知道,二位姑娘既然不是买米,便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了。” 苏蔓之和乔泽湘只好退了出来,苏蔓之说:“我们便在这附近的民居找找吧,买米一般都是去最近的米铺。” 乔泽湘纵然心急火燎,但也知道着急不成事,只能一步一步看,一步一步找了。 为了节省时间,三人分头行动,各找一条巷子,描述乔芷妍的长相,一家一家地问有没有人见过。 乔苏二人找了几条巷子都没有好消息,阿二突然跑来跟乔泽湘说:“乔姑娘,后面那条巷子有位老夫人说见过。” 乔泽湘急忙跟着阿二去找,顺便把还在另一条巷子的苏蔓之也找了回来,阿二让那位老夫人等一下,老夫人便在门前站着,看到她们来,指了指旁边的房子说:“你们去那户人家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吧。” 乔泽湘连连说谢谢,老夫人关上门,乔泽湘却呆立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苏蔓之知道乔泽湘害怕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她娘,她害怕这是一场空欢喜,苏蔓之拉着乔泽湘的手,说:“去看看吧,也许住在这里的便是你娘。” 乔泽湘深吸几口气,抬步走向前,敲了两下门。 只听到一阵脚步声走来,门开了一条缝隙。 乔泽湘的心砰砰地跳,门里见出一位美貌妇女,正是乔芷妍。 母女相见,自然是喜形于色,激动万分,乔泽湘慢慢地喊了声:“娘。” 乔芷妍反应过来,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说:“湘湘,进来再说,这几位是朋友吧,也快请进。” 屋里不大,只有一套木制桌椅,一个柜子,和一张床。 乔芷妍给她们泡了茶,说:“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只有糙茶,二位请勿嫌弃。” 苏蔓之和阿二说:“多谢夫人。” -- 第97页 乔芷妍问:“湘湘,你怎么来了?娘走之后,你在颖都过得好吗?” 乔泽湘将乔芷妍走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给她介绍了苏蔓之和阿二,最后问:“娘,你在这里过得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那几人带乔芷妍来到姑山城后,便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她下来,乔芷妍来时身无分文,只好到一家又一家的店铺问招不招人,得到的回复全是不。 她不甘心,又到城中另一侧继续找,终于在一家制衣店找到了工作,预支了一月月钱,才租了这间屋子,勉强度日。 “娘,长风团的人没有来找你吗?”乔泽湘问。 “长风团?”乔芷妍说,“我在此处也听说过他们的恶行。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才来没多久,长风团的人还不知道我,所以没有找我麻烦。” 乔泽湘放下心,说:“那就好,娘,你跟我回颖都吧,我有事做了,可以养活娘和自己。” 乔芷妍犹豫道:“不过……娘欠制衣店的工钱还没有还。” 乔泽湘说:“娘,我现在便随你去还,明日我们便回颖都,好吗?” “好。” 鱼龙混杂的姑山城,便抛在身后吧,她们力量微薄,都没有能力改变这座城,这个世道。 51、待何日天地无私 “我朝物阜民丰。” 仗打完了,陈子晗等人自然要回颖都,秦真再三嘱咐孟敛,要将信送到朴公公手上,之后又摸了摸孟敛的东风烈,便直奔东荒林的黑市而去。 陈子晗上了回程的马车,苏裕说想练练马术,便不坐马车了,孟敛便说陪他练,陈子晗狐疑地看着他们,说:“老师,阿敛,我觉得自你们从东荒林回来后,好像亲近了许多。” 孟敛打马虎眼道:“共同历了一次险,不知不觉便没这么客气了。” 苏裕看了孟敛一眼,说:“是啊,我们之间同历过生死,便没那么客气了。” 陈子晗说:“好吧,你们小心一些,虽说是官道,但也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千万别摔着了。” 于是二人骑着马跟在队伍的最后,苏裕其实也没怎么练马术,便是让马慢悠悠地走,二人不断地说着话,时常笑出声来,又不敢太放肆,偶尔看看有没有被人注意到。 二人一同走过的地方,不仅会留下足迹,还会留下属于他们共同的记忆,很美好的、时常可以怀念的记忆。 “裕哥哥,下次带我去阿木乌斯吧,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人。”孟敛说。 苏裕点头,说:“好。不过……兑现承诺可是需要凭证的,我给你的卡纸,可还留着?” 孟敛从怀里找了找,失望地说:“哎呀,好像没带。” 苏裕悄悄拉着孟敛的手,说:“没事,你有特殊权力,没有凭证,我也照样带你去。” “骗你的,裕哥哥。”孟敛笑出来,摊开手,那张卡纸便在手心上,没有折角,没有污迹。 苏裕缓缓地笑了,说:“你有特殊权力,怎样都可以。” 孟敛挠着苏裕的手心,冷不防看见陈子晗从马车里探出头,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却见陈子晗根本就没有回头,只是找了马车前的一个人问了句话,又将头伸回去了。 孟敛松了口气,转头却见苏裕笑着看他,他讪讪地说:“我这不是怕被殿下知道嘛。” 苏裕戏谑道:“就这么怕被殿下知道?” 孟敛说:“倒也不是,我只是……虽然殿下很好,可是我不知道殿下对我们的事会怎么想……这些年来,若没有殿下的照拂……裕哥哥,虽然我对殿下很恭敬,但我心里已经把殿下当成亲哥哥了。” 所以孟敛很在意陈子晗的想法,他不敢贸然让陈子晗知道。 苏裕很明白,等回到苏府,他也会处于这种欲说不得,欲言又止的尴尬境地。 他怕孟敛耿耿于陈子晗的看法,便转开话题,说:“我跟曹先生游历之时也来过此处。” 孟敛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跟苏裕聊起沿途风光,天下山水了。 六日后,陈子晗等人回到了颖都。 翌日,蛮鞑子的使者来到颖都,欲跟大陈谈议和之事。 来的使者是安森和达尔西,二人都是极其骄傲的人,如今代表战争中输了的一方来议和,他们知道这一趟定会被狠狠羞辱,心中都多有不愿,但是阿日烙要他们来,他们不得不来。 惠礼堂内。 安森和达尔西坐一边,而大陈这边坐了齐鸿福和林渊二人,承庆帝着实是不想怎么搭理蛮鞑子,派丞相出来便已经足够给面子了,再塞个能言善辩的四品言官来陪着,承庆帝交给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不能让蛮鞑占大陈一分便宜。 这个「不能占一分便宜」吧,说明确也明确,说不明确也不明确,齐鸿福和林渊要拿捏好这个量,按着承庆帝的意思,与安森和达尔西好好谈。 四人在惠礼堂内两两对坐,谁都没有先开口,都在等着对方先出条件,达尔西的背伤得不轻,又赶了几天路,伤口在路上裂开过一次,现在辣辣地疼,他沉不住气,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安森在桌下的手压住了。 还是林渊先开口了,他直接抛出问题:“不知二位远道而来,是想用什么条件来与我大陈议和呢?” 安森说:“我族现今沿石荡山脉而居,大陈泱泱大国,估计也瞧不上我们那块小地方。” -- 第98页 他停了下来,看了达尔西一眼,示意达尔西接着他的话说,二人来之前便演练过议和场景,互相配合得也算默契。 “我们的石荡山下有天底下最漂亮的草原之花,她是九狐族的公主,名为岚木儿,岚木儿只比大陈太子小几岁,听闻大陈太子仍未成亲,我族愿与大陈联姻。”达尔西说。 齐鸿福摸了摸胡子,说:“我朝太子仍未娶亲,是因为陛下想让殿下再磨砺几年。如此,殿下的婚姻大事便更不能草率决定了,岚木儿虽是贵国的公主,但这个议和条件,谁得了好处,还真说不准。” 林渊义正言辞地说:“贵国挑起战争,致我朝士兵和北境百姓死伤无数,据我所知,贵国有十数位公主,若用一位公主便想谈议和,那我朝死去的士兵若泉下有知,也定不会甘心。” 安森和达尔西早便知道这个条件还不足够,达尔西想,这种时候应该让艾克洛来的,艾克洛来跟大陈人比狡猾,比巧舌如簧,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我们还打算每年给大陈送上一百匹我族的特制绵绸,这次凛冬期也损害了大陈很多北边百姓的利益,我族的特质绵绸保暖性好,不且不易磨损。 石荡山比大陈北境还要冷许多,但我们穿上这种特质绵绸,十分暖和,在帐篷外也能不畏寒冷,行走自如。”安森说。 林渊心中一动,凛冬迫使很多百姓流离失所,逃的便是一个「寒」字,若蛮鞑的特质绵绸真的有保暖奇效,对北境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剂定心药,但他心里还有疑虑,说:“且不说贵国的特质绵绸保暖性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但每年若只有一百匹,还不够我朝一个小镇的百姓过冬。” 达尔西说:“我们知道大陈地广人多,但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于关外,地方狭小贫瘠,原料也只有这么一点,这一百匹与我们而言已是难得,大陈若还想要再多,我们也凑不出来了。” 齐鸿福喝了口茶,一针见血地问:“若贵国真是地方狭小贫瘠,为何还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资来攻打我国?” 达尔西脸上一红,安森答道:“大陈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又怎会知道我们为了粮食和水源而不断迁徙的辛酸呢,倘若你们肯让些地方给我们安定下来,那我族和大陈根本就不会有战争,我们也不必坐在此处谈议和之事了。” 林渊摇头说:“我看未必,若我们真的让你们住进我朝地域,谁知道你们安定下来后,会不会得寸进尺,还想要得更多呢?届时我朝便是引火自焚,自讨苦吃。” 达尔西说:“你们生下来便是大陈人,自然会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但如果你们也是我族之人,自然会懂我族的艰辛和困苦,若不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谁想冒着死伤的危险来攻打大陈?” “你说我道貌岸然,我说你冠冕堂皇,怎么争出个是非对错呢?”齐鸿福叹口气,说:“其实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不过贵国挑起战争,种了坏因便要自食其果,这无可辩驳。” 林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贵国想要子民生活得更好,这无可厚非,可若是以我朝百姓的死伤为代价来完成你们的愿望,这便是大错了。” 安森闭了闭眼,片刻后说:“当初我族族长阿日烙想与大陈互市,谁料到大陈竟一口回绝,我族缺少蔬菜和良马,欲以牛羊和棉花交换,可是大陈仗着资源丰富,不屑与我国互市,若说大错在我们,那你们的过呢?若是你们肯开放互市……” “我的妹妹死于风寒,她死时才十二岁,还想着等好了,我们带她去看山上的星星……”达尔西声音有些抖,可他不让自己哭。 齐鸿福想到了那年,阿日烙亲自来与承庆帝谈互市的事情,承庆帝轻视他们,只谈了一会便借口说龙体不适,退下去让齐鸿福来谈,交代齐鸿福,不管阿日烙怎么说,互市都不能通。 他记得当时自己很不明白,问道:“陛下,各取所需,为何不可?” 承庆帝骄傲地说:“我朝物阜民丰,且我国早已与其它北境小族互市,何需再与蛮鞑互市?”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害了多少人? 齐鸿福说:“贵国也是诸多难处,这样吧,我们先稍作休息,我这便去跟陛下商讨一下议和事宜。” 林渊说:“丞相,下官与你同去。” 齐鸿福和林渊出了惠礼堂,直奔御书房而去,让纪公公通报后,不一会儿纪公公便出来了,笑着说:“二位大人请进吧。” 二人进了御书房,给承庆帝行礼,承庆帝问:“丞相,林爱卿,议和之事谈得怎么样了?” 齐鸿福将安森和达尔西所说的条件说了一遍,承庆帝冷下了脸,冷哼道:“蛮鞑不识好歹,朕让你们好好与他们谈,他们却想轻拿轻放,想简简单单将此事揭过去,做梦!” “陛下!”齐鸿福跪倒在地,说道:“当初我们不肯与蛮鞑互市,这是他们攻打我朝的原因之一啊!我们在此事上也有责任,他们缺少蔬菜和药材,冬日难熬,更何况是凛冬期呢? 虽然是蛮鞑挑起战争,但我们若当年开放互市,也许两国不会走到这一步,大陈泱泱大国,理应帮扶弱贫。臣恳请皇上,在议和谈好后与蛮鞑互市!” 齐鸿福拜了下去,不用抬头,也知道承庆帝此刻定然暴怒。 -- 第99页 他从第一次见到承庆帝之后,将心中理想埋葬之后,这一路的为官之道,为臣之道,所求的全都不过是一个「稳」字,他靠着稳走到了人人艳羡的丞相之位,可在今日,他抛弃了这个他奉为圭臬的准则,为蛮鞑子,为「人」,为众生平等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他浑身颤抖,他忐忑不安,他勇敢了这么一回,他突然重新审视自己,突然有些敬佩自己。 今日便是死,也值了。 承庆帝沉默良久,问:“丞相认为,铁门关之役,是朕的错?” “臣不敢。”齐鸿福没有抬头。 林渊也跪下,道:“陛下,若互市可让边境再保百年平安,何乐而不为呢?” 承庆帝站起来问:“林爱卿也觉得是朕的错?” “臣……只是觉得,陛下可以更仁爱一些,不仅是大陈子民,还有天下苍生。”林渊说。 “好,好……好。”承庆帝坐回椅子上,扶额说:“你们先下去吧,议和之事明日再谈。” “是。”齐鸿福和林渊走出御书房,两人对望一眼,才惊觉对方都是一身冷汗。 52、舞翩翩偏偏生误 这次他胜券在握。 承庆帝陷在回忆中。 为何不和蛮鞑互市?为何要给他们取名为蛮鞑子?为何要如此轻视他们?为何会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因为一个女子。 承庆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咽山和吉泉草原,也就是现在的蛮鞑所处的地方,那时候「蛮鞑子」这个称呼还没出现,大陈称他们这个六族部落为回咽族,称这个部落的人为回咽人。 他作为皇子,去北境之外与各族友好交流。 最后一个地方是回咽山,他在吉泉草原上见到此生觉得最美的女子,一袭青色衣衫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青丝飘扬,目光似水,在风中笑得开怀。 他问身边的人:“这名女子是谁?” “哈哈哈,三皇子真是好眼光。”半猴族的王子说,“这是攀禽族最美的公主乔贝雅,是攀禽王的掌上明珠。” 乔贝雅似是发现有人在打量她,停下了舞步,也不惊慌,反而冲着承庆帝这个方向明媚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佳人无心一笑,承庆帝却被这笑扰动了心。 他费了一番口舌,礼貌地让回咽人不要再跟着他了,他想自己领略回咽风光,回咽人同意了。 他一人在吉泉草原上走着,边走边回想着乔贝雅那日的舞和那日的笑,他坐在了乔贝雅跳舞的地方,久久没回神。 直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你便是大陈的皇子?为何坐在此处。” 承庆帝抬起头,来人是他朝思暮想的乔贝雅,他压制着翻涌的情绪,平静一笑说:“我便是大陈的皇子,我见此处风光甚好,忍不住多看一会。” 乔贝雅突然在他身边坐下,说:“这里的风光好是好,可我看了十几年,再好的地方也看腻了。我倒想去大陈看看,大陈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了片刻,说:“有小桥流水,有烟雨朦胧,有杏花酒巷,有人群熙攘,也有大漠苍苍,草原茫茫。” 乔贝雅笑了,说:“你们大陈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吗?” 他红了脸,答道:“不是,也有很直白的话。” “哦?那是什么话?”乔贝雅好像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一个个兜着问。 他说:“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 “好吧。”乔贝雅突然说,“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呢?我叫乔贝雅。” 我知道,他在心里说,“我叫……” 乔贝雅打断了他,说:“我一向都记不得人的名字,你就别告诉我了,反正还有几日你便要回大陈了,以后若是有缘,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他说:“好。” 乔贝雅起身便想走,他急忙叫住她:“乔贝雅!” 她转过头,问:“怎么了?” “你明日……还来这里吗?” “说不准,也许来,也许不来。你想我来吗?” 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乔贝雅听到了,说:“大陈的皇子,是不是没有人陪你玩?好吧,那我明日来陪你玩。”说完便跑走了。 承庆帝想,她是在可怜他,没人陪他玩,她便来陪他玩。他偷偷笑了,多么好心肠的美丽姑娘啊,多么天真又一语中的的姑娘啊,多么……让人喜欢的姑娘啊。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承庆帝便来到吉泉草原,等着乔贝雅来赴约。 直到中午,乔贝雅才姗姗来迟,她不知道承庆帝来这里等了多久,只对他说:“早啊。” “早啊。”他没有半点等得不耐烦的神色。 乔贝雅问:“你吃饭了吗?要吃这个吗?”她拿出一个纸袋,承庆帝往里一瞧,发现是油炕馍馍。 他说:“谢谢。”便拿了一个油炕馍馍出来吃。 乔贝雅也拿了一个吃,说:“这个馍馍超好吃,你要是在这里没吃过这个,便不算来过回咽山了。” 机灵的话语融在了油炕馍馍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舌头在打绕,笨拙地重复道:“好吃,好吃。” “那你吃多一些。”乔贝雅将纸包塞到他怀里。 他又拿了一个,之后飞快地将剩下的包好后塞进了袖中。 -- 第100页 乔贝雅突然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玩什么?不如我教你跳舞吧。” “我……我不会。”他四肢僵硬,脑袋也跟糨糊似的。 乔贝雅奇怪地看着他,说:“你不会我才教你啊,你会了我就不教了。” 承庆帝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 乔贝雅说:“我先跳一遍给你看。”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裙子,转圈踢腿间有种张扬肆意的美。 她像天边无拘无束的云,在聚散间撞进困于一隅的枷锁身,她一舞完毕,稳稳站立在草地上,说:“我跳慢一些,你跟着我跳。” 他跟着她,抬手,侧头,掂足,转圈,他很认真地跟着,却仍是笨手笨脚的模样。 乔贝雅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教他,手的动作,身体的姿势,怎样才能转圈转得稳,最后他能跳出一支能勉勉强强称之为「舞」的东西,乔贝雅拍手笑道:“我第一次教人跳舞呢,看来还不错,你是个好学生。” “你是最好的老师。”他腼腆地说。 乔贝雅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夸奖。 日落了,二人并排坐着,看落霞艳红,夕阳无限好。 “后日……我便要回大陈了。”承庆帝犹豫了许久,还是如实跟乔贝雅说了自己何时要离开。 乔贝雅拿出了待客之道,说:“希望你以后想起回咽,觉得在这里过的是一段开心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明日,还来吗?” “不了,明日我有别的事做。”乔贝雅说,“如果你以后当皇帝,希望你能当个好皇帝。” 承庆帝慌了,说:“这……这种话不能讲。” 乔贝雅理直气壮地问:“为何不可?你或者你的兄弟甚至是其他人,总有人会当上皇帝的。只不过是好皇帝还是坏皇帝的区别罢了,就像回咽上经常都有新的王,只不过有的王很好,有的王很坏。” 他问:“什么王坏?干什么坏事了?” 乔贝雅难得的吞吐,说:“没……没什么,你是大陈人,我们回咽的事也与你无关。” 与你有关,便与我有关,承庆帝说:“你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你。” “谢谢啦。”乔贝雅说,“不过你,你应该帮不上忙。” 他问:“你告诉我是什么事,万一我帮得上呢?” 乔贝雅一跺脚,说:“算了算了,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大陈皇子,告辞!”说完又跑走了。 承庆帝坐在原地,没有去追,在乔贝雅心里,他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他回大陈了,他当上太子了,他一直想着她。 他看见她了,在颖都的街上。 一家客栈门口,她拿着几个铜板要去住店,小二说这不够啊,让她走,她瞪大眼睛,委屈问道:“睡柴房都不够吗?” “走走走。”小二说。 她走了出来,鬼使神差地,承庆帝没有叫住她,而是悄悄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出了城,只见她在一棵树下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倚在树边睡了。 承庆帝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看着乔贝雅熟睡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白净美丽,只是略微憔悴了些。 乔贝雅醒来后,面前摆了一整只烧鸡和几袋用纸袋包好的甜点,她惊呼一声,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有人,摸了摸饿扁的肚子,等了一会,烧鸡旁边还有干净的湿手帕,她用手帕擦了擦脸和手,撕下烧鸡腿便吃了,饿了许多天,她一开始吃得很快,后来越吃越慢,还是把一整只烧鸡吃完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感觉舒服多了。 她大喊了声:“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谢谢你啦。如果你还在,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一套干净衣服,谢谢。” 没有人回应她,她等了又等,等到困了,不小心又睡着了,待她醒来时,两套干净衣服整齐地摆在了一块长布上,乔贝雅拿起其中一套红色衣裙看了看,简简单单的没有过多的花纹,是她喜欢的裙子。 她四下看了看,说:“喂,你不要看我,我要换衣服了。” 四周安静得只有树叶掉落在地上的声响,她咬了咬牙,以最快的速度将外衣褪下,飞快地将干净裙子换上,换好之后完全高兴了,蹦蹦跳跳地说:“大恩人,帮人帮到底,再给我一点银子好不好?不要很多,一点点就好了。” 说完之后她坐下来,靠回树上,闭着眼睛,说:“我现在睡啦,希望醒来后你能将银子放好,谢谢。” 这次待乔贝雅醒来后,地上有一个荷包,她拿起荷包,只觉得轻抛抛的,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写着“请姑娘于别宴庄一聚。”没有落款,乔贝雅很快便做了决定,去就去吧。 别宴庄…… 乔贝雅在颖都一路问过来,终于找到这个地方,偏偏僻僻的,不过景色倒是挺好看,她才走到门口,便有人问:“请问是乔小姐吗?” 她点点头,那人便说:“请小姐跟我来。” 乔贝雅跟着那人走了九曲十八弯,才来到一座凉亭之下,凉亭下满脸春风的人,可不正是承庆帝。 于陌生之地见到老熟人,乔贝雅高兴地走过去,坐下说:“原来是你一直在帮我啊。”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在承庆帝处留下的标记是成熟,乔贝雅却好像没怎么变过。 他给乔贝雅倒了一杯茶,问:“公主在颖都,可还有别的故人?” -- 第101页 乔贝雅想了想,说:“没有。” 承庆帝说:“所以只有我。” “嗯。”乔贝雅说,“那你为何弄得神神秘秘的?你再晚点来,我就饿死了。” 承庆帝问:“公主在回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来到颖都?” “有吃的吗?”乔贝雅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说:“我又饿了,也没什么事,边吃边说吧。” 他吩咐身边伺候的人上菜,很快桌上便摆满了颖都特色美食,乔贝雅瞠目结舌,说:“你们吃饭也太讲究了吧,这也太多了。” “公主第一次来颖都,我尽地主之谊,自然要把颖都好吃的都摆上。”承庆帝说,“油炕馍馍之恩,当全席相报。” 乔贝雅夹了一口菜,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回咽吗,我便实话跟你说吧,我爹逼我嫁给九狐族的王,就是一个老头子,我不愿意,我以为像几年前那样,以死相逼,我爹便不敢了,谁料他这次铁了心的让我嫁给老头,我只好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一路往南走,身上带的钱都用光了,之后便遇到了你。” “幸好……”承庆帝说。 “幸好什么?”乔贝雅大口吃完一块肉,问。 他说:“没什么,从回咽一路来到此处,路途艰辛,你辛苦了,多吃些。” 乔贝雅没再说话,风卷残云般,将桌山的佳肴一扫而尽,承庆帝陪着她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 待乔贝雅吃完后,他问:“你还回去吗?” “回回咽?”乔贝雅说,“不回了,我这次跑出来,便没有想过再回去,我爹做得那般决绝,我……你是皇子,在颖都必定很有权势,你可以帮我找个地方做事吗?我,我会跳舞,可以教人跳舞,我还会嗯,我还会……”她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会跳舞,别无所长。 “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去教坊教人跳舞?”他说,“这样吧,若你不嫌弃,我在东郊有处小院,你可以先住在那里,里面有几个婢女,衣食方面,我会让她们安排好。” 乔贝雅说:“那我总不能一直白白花你的银子,住你的地方吧。” 承庆帝笑说:“若公主不介意,可以教我跳舞,作为报酬?” 乔贝雅想了想,此事她是大大赚到了,便说:“好,那便先这样,等你有空便来,我教你跳舞。” 真好。承庆帝看着乔贝雅,他不再是那个跟心爱的姑娘说话都会结巴的少年,他的眼里多了势在必得,兜兜转转他们又相见了,不管是天意使然还是误打误撞,这次他胜券在握。 承庆帝一有空便往东郊别院跑,在乔贝雅的教导下,他越跳越好,最后他与乔贝雅共舞于月色之下,乔贝雅耳根偷偷红了。 “公主。”承庆帝笑着说,“你总说我说话文绉绉,今日我想说一句半点都不文绉绉的话。” 乔贝雅歪头问:“什么?” “你可愿意嫁给我?”承庆帝问。 何止半点不文绉绉,简直直白又缠绵。 乔贝雅想了想,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面前这个男人,好看,有礼,温柔,性格很好,待她很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呢? 她点了点头。 他们成亲了,没有亲人,没有好友,没有邻居,他们偷偷地成亲了,一拜天地,二拜了拜不存在的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婚后那几个月,确实是无比快乐的,是谁说乐极生悲的?说得太对了,乔贝雅想。 承庆帝早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他们的儿子都已经几岁了,承庆帝却仍想瞒着乔贝雅,但纸终究包不了火,她知道了,却觉得自己并不很伤心,她离开了东郊别院,却仍留在颖都。 乔贝雅再也没有跳过舞,再也没有跟承庆帝见过面了。 承庆帝想恨如此决绝的乔贝雅,却无法恨她,他想恨自己,也不忍心恨自己,于是他恨回咽山,哦不,他们又换了个地方生存,他恨石荡山的人,他称他们为蛮鞑子,他不与他们互市,他看不起他们。 其实他是看不起自己。 乔贝雅离开东郊别院后,他等了她几个月,她没有回来。 他登上天下至尊的位置后,纳了很多妃嫔,越好看的他越喜欢,后世史书里肯定都会给他冠一个好色之名,他填满后宫,却填不满那块最纯挚的缺失。 他瘫倒在龙椅上,这位置真是冷啊。 53、覆舟水是苍生泪 “穷,穷,穷。” 惠礼堂,今日承庆帝来了,亲自跟达尔西和安森谈议和之事。 承庆帝居于上座,左侧仍是石荡一派,右边是丞相齐鸿福和谏大夫林渊。 “朕听说,你们想要用你们的公主岚木儿和每年一百匹特质绵绸作为议和的条件?”承庆帝淡淡地说。 安森说:“陛下,的确如此。” 承庆帝说:“你们挑起战争又败于我朝,我们大可深入石荡,将你们一网打尽,又为何要跟你们谈议和?” “因为大陈的皇帝是个仁君。”达尔西说,“首先,陛下不会深入石荡来攻打我们,石荡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孤军深入,于大陈而言,最好的结果便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最坏的结果便是你们全军覆没,我们还一无所失。 其次,陛下若想维持住仁君的名声,也不会来攻打石荡,陛下若执意如此,耗费巨大的银两还是其次,大陈士兵白骨露野之时,寒的是大陈百姓的心,损的是陛下的名望。是打战还是议和,孰好孰坏,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定数。” -- 第102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达尔西连夜翻看了几本史书,与安森谈了无数遍,今日才能如此流畅地痛陈战或和的利弊。 安森接话道:“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陛下,请三思。” 承庆帝本就没想过要出征石荡,闻言只说:“你们害我大陈军士,屠我白玉百姓,这笔帐不算清楚,我的子民不会善罢甘休。” 安森问:“石荡地小物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不知大陈想要什么?” 这问题又抛回来给承庆帝了。 承庆帝沉吟片刻,说:“你们必须给我大陈百姓道歉。” 达尔西和安森哑然,他们没有想到,承庆帝会说出这样的条件。 齐鸿福暗忖少顷,说:“白玉亡魂哀,男儿忠骨埋,你们欠大陈一个最诚挚的道歉。” 安森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大陈士兵了,又有多少自己的族人死于这场战争,他只记得那些或惶恐或愤恨的脸庞,还有死后不肯闭上眼睛的人,他在心里低叹了一声,说:“敢作敢当,议和之事谈成后,我会亲自去白玉城和铁门关,给大陈道……” 达尔西喝住他:“安森!” 安森看了达尔西一眼,说:“达尔西,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若要做个懦夫,我不陪你。” 达尔西低下了头,久久不言语,他想起了妹妹濒临死亡时暗淡无光的眼神和努力装作很好的笑容,他……做不到,做不到给大陈道歉。 “你们若是道歉,议和的条件朕便答应了,不过朕也不要你们的公主,好好待你们的公主,别将她当成交换利益的工具,此外,条约上还有两点。”承庆帝态度坚决,说,“你们必须答应,第一,百年内不得再犯我朝边境,否则朕、朕的太子,倾尽国力,也定会铲平石荡。” 安森第一次觉得面前坐着的真的是龙,不可冒犯的目光,不可挑战的权威,不容拒绝的冷漠,他点头,说:“我们答应,第二点是什么?” “若你们的土地上还有攀禽族的人,好好待他们。”承庆帝说。 达尔西和安森愣了,这不是他们石荡自己的事吗? 承庆帝与攀禽族也没什么交集,为何要护着他们?为何管得这么远? 虽然有万般疑问,但是谁都没有问出来,这个条件一点都不难,他们说:“好。” “丞相,拟议和条约。”承庆帝说,“从今往后我朝北边边境与石荡开放互市,除了白玉城。” 不用承庆帝说,石荡谁若不想被打死,也不会去白玉城买卖的。 安森和达尔西默然不语,这场议和谈得太顺了,这些条件对石荡也太好了,难道承庆帝还有什么诡计? 他们心里胡乱猜测之际,条约已经拟好了,一共两份,承庆帝看过,没有问题,便在上面盖下了玉玺。 齐鸿福将两份条约交给安森和达尔西,他们看过,也觉得没有问题,相视一眼,安森说:“我们部落没有玉玺,盟誓都以血来立下,永不反悔。” 安森先刺破自己的手指,在两张纸上盖上了自己的血印,达尔西以同样的做法立下了盟誓。 大陈保留一份条约,另一份由安森和达尔西带回石荡,大陈和石荡的议和之事便如此结束了。 星星零零,枯叶落地。 百里故对碧玉说:“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要离开皇宫了。” 当初百里故伤重被送回颖都,承庆帝干脆就让百里故在宫里住下了,这样既方便太医诊治,又能显出他对大臣的仁爱,如今百里故好得差不多了,也不便在皇宫住得太久,承庆帝昨日来探望过他,见他行走自如,便让他后日回将军府。 碧玉惆怅道:“如此,又要许久不能见面了。” 百里故笑着说:“分别数日罢了,届时我去竹音阁,你若能来,我们再合奏一曲。” 碧玉将失意压下去,笑说:“好,我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百里故说:“我若来不了,也别傻傻地等着,知道吗?” “不知道。”碧玉说,“你若来不了,我便日日唱忽相顾,唱到你来为止。” 百里故叹道:“我的傻姑娘啊。” 这几日难得放松,康金旺踱步走到了梨园门口,抬眼一望,今夜演的是《春和丽》,一部欢喜的戏剧,康金旺想了一会,便想进去。 门口却有一人在于票人苦苦相缠,康金旺走近了些,发现此人衣衫破烂,哀求着票人给他一张票,票人说:“没钱还想来看戏?做你的春秋白日梦去吧。” 那人连连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很喜欢看戏。” 票人看见康金旺,连忙迎上来,甩开了那人的手,笑着说:“这位公子爷,是来看戏吗?还剩下两处包厢,分别在二楼和三楼,请问公子想坐哪里呢?” 康金旺说:“我要一个二楼的包厢,让那人也进来吧。” 票人得了银子,说:“好嘞,公子,请进,请进。” 说完又跑去那个人面前,说:“这位公子请你看戏,你跟着公子进去吧。” 那人看向康金旺,跑来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进去再说吧。”康金旺道。 二人进了梨园,有人领着他们去了二楼包厢,上了茶和点心,好戏还未开场。 康金旺问:“公子是戏迷吗?” -- 第103页 那人手中还拿着纸笔,说:“是啊,颖都大大小小的戏,我都想看,我都要看,我也在写一部戏剧,我想看多些好的戏剧,一边学习,一边创作,日后我也一定要成为一部好的戏剧的创作者。” 康金旺斟了一杯茶,推给那人,说:“想不到公子竟有如此壮志,希望公子能如愿。” 那人说:“难,难,难。” 康金旺问:“为何?” 那人说:“穷,穷,穷。” 康金旺问:“公子没有生计吗?” 那人说:“无,无,无。” 康金旺哑然失笑,问:“公子为何不先找生计,再谈创作呢?” 那人说:“此生除了写戏剧,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做。” “冒昧问一句,公子的家人呢?”康金旺问。 那人说:“写戏剧,写着写着,他们说我不干活,不帮家里打算,烦死了,我为了安心写戏剧,与他们断绝关系了。” 康金旺想,这还真是个怪人,他又问:“公子的日常起居……是怎么过下来的。” 那人终于想了想,说:“有时睡破庙,有时睡巷子里,我跟酒楼的小二熟,酒楼别的客人吃剩的,他都会偷偷带一些给我,挺好的,这样子我便可以专心创作了,就是经常付不起看戏的钱,有时遇上公子这样的贵人,我便进来了,有时在门口徘徊了半天也进不来,我便在门外偷偷听他们的唱词,断断续续的,有时很清楚,有时又很小声,我听不清楚。” 康金旺问:“公子手上拿着的,是自己写的戏剧吗?” “是,是,是。”那人说。 “请问我可以看一看吗?”康金旺问。 那人犹豫片刻,将本子递了过去,说:“你小心些,别弄烂了。” 康金旺接过,手上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康金旺翻了几页,突然有些兴趣,又翻了数十页,将本子还给那人,说:“虽然公子还未写完,但其实公子写得不错,为何不将这个给一些戏班班主看,寻找机会呢?” 那人说:“不不不,没有写完的作品是很难说好坏的,我得写完了,再拿出去。” 康金旺想了片刻,说:“要不这样吧,我见公子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不如来我的宅子里,三餐无忧,公子可以专心写戏剧。此外,公子看戏剧的银两,我都可以承担。” 那人瞪大眼睛,问:“真有这么好?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凭什么信你?” “在下姓康,名金旺,字远棠。”康金旺问,“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说:“我叫赵恒。” “在下刚刚说的,赵公子可愿意?” 赵恒说:“我不明白,这样做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对你毫无利益可图的事,你为何要做?你不会是想等我写完后,偷了我的戏剧当成自己的吧。” 康金旺摇头,说:“在下只是见公子心有大志,想帮点忙罢了。再说,我也很想看这部戏剧的结局。” 赵恒这人很简单,喜欢他的戏剧的都是好人,想快点看结局的更是好人,说明他的戏剧很有吸引力,他愉快地说:“好!” 《春和丽》开场了,二人没再交谈,都专心地看台上的莺歌燕语了。 54、望着同一个方向 望你为之战死的地方。 承庆帝恢复了苏裕太子太师之位,苏裕每日早朝后,仍向从前那样到明德阁教陈子晗和孟敛诗书,只是有些情绪和氛围,终不似从前了。 这日教完书后,承庆帝让陈子晗学着批奏折,一上完课陈子晗便去御书房了,孟敛自然而然得了个送苏裕出去的任务。 孟敛在苏裕身侧,比苏裕走后了一些,二人都走得很慢,孟敛对苏裕说:“裕哥哥,今日我不用当值,我可以去书房待一整日,你去吗?” 苏裕说:“我今日也无事,我们一起去吧。”现在的书房是他们两人在宫里唯一的隐秘之地,二人唯有在书房,才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二人到了书房,孟敛关好房门,转身先跳到苏裕怀里,揽着他不松手,低叹道:“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了。” 苏裕回抱住孟敛,拍着他的背说:“现在不就是了。” 孟敛嘟嚷说:“太太太少了嘛。” 二人又抱了一会,孟敛才不情不愿地撒手,苏裕说捏着孟敛的脸说:“阿敛,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垮着脸。” 孟敛被捏得哈哈笑起来,说:“裕哥哥,我们来玩吧。” “玩什么?”苏裕问。 “嗯……”孟敛想了一会,说:“我们随手拿一本书,看看里面是谁的故事,然后我们把自己当成那两个人,即兴演一个故事。” 苏裕说:“这样啊,那我们便从这排里面随手拿。” 孟敛拖长声音说:“好嘞——” 苏裕笑了,说:“你先。” 孟敛说:“好嘞好嘞。”他闭着眼,苏裕领着他走到书架前,孟敛随手拿了一本,睁开眼时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乞丐与富人的故事。 苏裕问:“你想当什么?” “我不舍得你当乞丐。”孟敛抬眼看苏裕,说,“我当乞丐。” 苏裕忍俊不禁,说:“好。” 孟敛入戏很快,一下子就跑到角落边蹲着,用手环着腿,低着头,瑟瑟缩缩的样子。 苏裕走过去,准备到了孟敛的身前时,孟敛只看见苏裕干净的靴子和衣摆间别着的玉佩,便猛地扑过去拉住苏裕的腿,不断地说:“贵人行行好,贵人行行好,小人两天没进一粒米了,贵人赏我点钱吧,贵人,贵人……” -- 第104页 苏裕蹲下身,与孟敛平视,从怀里拿了一锭银子,说:“吃了饭,换身干净衣裳,便去找份工吧,我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一世。” 孟敛喃喃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苏裕起身便想走,孟敛突然又拉住他,说:“贵人,你收了我吧,我什么都会做,可以扫地,做饭,洗碗,还可以保护你,我力气很大的,我不要其它报酬,贵人只要给我一日三餐,便足够了。” 苏裕皱眉,说:“可我府中已经有很多人伺候了。” “贵人,小人……小人还会杂耍。”孟敛说,“贵人不高兴的时候,小人还可以给你表演。” 苏裕想了很久,最终伸出手,说:“好,你跟我回家吧。” 孟敛眼中迸溅出光,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苏裕将他拉起来,孟敛说:“多谢……多谢贵人,小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不用你做牛做马。”苏裕说:“做我的心上人便好。” 孟敛愣住了:“这是贵人说的话,还是裕哥哥说的话。” 苏裕牵起孟敛的手,说:“都是,走吧,我带你回家。” 二人走到了书房的角落,默契地结束了第一个表演,七成假三分真,孟敛说:“裕哥哥演得不错诶。” “彼此彼此。”苏裕说。 孟敛说:“该挑下一本了。” 二人走回那个书架前,苏裕闭上眼睛,随便摸了一本,睁开眼看到书名,说:“这本我看过,书里讲了一个和尚和香客的故事。” 孟敛说:“和尚和香客啊……这次你来挑角色。” 苏裕想了想,说:“我当和尚吧。” “好的呢,开始开始。” 苏裕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孟敛假装上了三柱香,对和尚苏裕说:“大师,人们都说心诚则灵,我刚刚十分心诚,所求之事真的能称心如意吗?” 苏裕说:“阿弥陀佛,施主,当你上香想着心诚则灵之时,便已经不够心诚了。” “竟是如此吗?”孟敛倒退了几步,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之前……都错了。” 苏裕摇头,说:“施主能看透,便还不算晚,还有很多施主怎么也看不破,世间因果都不是求出来的。” 孟敛怅然道:“庙里人攘攘,香火鼎盛,所求皆是求不得吗?” “非也,非也。”苏裕说,“求得还是求不得,各位施主心中有数,但不过都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孟敛说,“我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了,沾不上心安理得,只望,只望能活下去。” 苏裕说:“阿弥陀佛,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孟敛闭上眼,说:“我不明白,大师,我不明白。” “施主。”苏裕说,“天色已晚,请回吧。” 孟敛抬起头,看向门外,仿佛看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说:“下雨……了呀。” 苏裕也看向门外,明明天色晴朗,却也说:“是啊,下雨了。”他转身往回走。 这场戏结束了。 “继续继续。”孟敛一下子便脱离了「香客」的身份,说:“下一本啦。” 他抽了一本,看了第一页,脸突然红了,对苏裕说:“换……换一本吧。” 苏裕走过来,想看这是什么书,孟敛捂住他的眼睛,说:“不能看不能看。” “好吧,我不看。”苏裕说,“那你告诉我它是什么。” 孟敛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淫诗……艳词,我放,放回去。” 被捂住眼睛的苏裕低声笑起来,说:“好,都听你的。” 孟敛将书放回去,放下捂住苏裕眼睛的手,疑惑地说:“殿下的书房怎么会有这种书?” 苏裕镇静地说:“不稀奇,殿下以后会是君王,自当博览群书。” “哦……”孟敛一脸受教的样子,说,“是我大惊小怪了。” “无妨。”苏裕说,“换一本便好。” 孟敛心有余悸地说:“裕哥哥,你来抽吧。” 苏裕说:“好。” 他走到前一列书架,从最底下抽了一本出来,孟敛凑过去看,说:“裕哥哥,这本我看过,是一个文官和武将从不和到肝胆相照的故事。” “嗯,阿敛,我们便按照这个来演吧。”苏裕说,“我当文官?” 孟敛点点头,说:“我当武将。” 二人各退后几步,孟敛低头迎面走来,不经意撞到了苏裕,抬头看见是苏裕,先是冷下脸,而后假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啊,真是不好意思了,陛下急召我呢,走得急了些,没看见苏大人在此。” 苏裕回以一个假笑,说:“我也刚刚见完陛下,正要去处理陛下给我的任务。” “又是撰文作诗吗?”孟敛冷嘲道,“苏大人还真是悠闲啊,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研墨写诗,便能跟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武将,拿一样的俸禄,受同样的赏。” 苏裕热讽说:“孟将军若不服,大可也「舒舒服服」地写两句诗,不必在这艳羡我吧。” 他将舒舒服服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便是在裸地嘲讽孟敛不会写诗。 孟敛冷冷地说:“苏大人也大可提枪上阵,保家卫国。我还要见陛下,便不与大人多说了。”说完便大步走过苏裕身边,走向前方。 -- 第105页 苏裕也不看孟敛,二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刚刚剑拔弩张,如今偃旗息鼓,这样的事在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孟将军看不惯苏大人文质彬彬的样子,苏大人也看孟将军不可一世的狂妄不顺眼,二人看不对眼的事,朝中人尽皆知。 二人转到身后的书架,又瞧见彼此了,这次苏裕的态度好了些,说:“明日,孟将军便要出征了吧。” 孟敛也没那么冲了,说:“西境来敌,我吃百姓的米,逍遥了这些日子,如今我朝有难,也该是我上阵杀敌的时候了。” 苏裕神色不明,说:“孟将军,此去一路迢迢,千万珍重。” 孟敛哈哈一笑,说:“苏大人或可在家写两首征战诗,等我凯旋归来!再好好赏析。” “好,苏某在此待孟将军凯旋。”苏裕说,“将来犯者驱之千里,保我朝百姓平安喜乐。” 在外敌面前,文臣武将不再敌视,他们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是飘摇的家国,那是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国。 孟敛出征了,苏裕等了三个月,孟敛终于回来了,伴随他回来的是我朝大获全胜的消息,苏裕乐极了,在府中月下设宴,月色溶溶,苏裕和孟敛举杯欢庆,苏裕说:“之前我们为文成武将谁更有用而相争,实在是鲁莽之举,苏某在此敬孟将军一杯,过往恩怨便一杯勾销,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孟敛说,“你给我写的这两首诗,真真是好极了,我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之前我居然还看不起苏大人,是我心胸狭隘了,来,苏大人,我们一杯消过往是非!” 二人假装碰杯,说:“敬太平!”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了醉意,苏裕敛容正色,道:“孟将军,今日你我冰释前嫌,把酒言欢,日后,我便不叫你孟将军了,那样太生分了,孟将军,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好?” “苏大人比我大吧。”孟敛说,“今日我们便结拜为兄弟,明月作证,今后你是我的苏大哥,我便是大哥的孟二弟!” “好,孟二弟,好。” “苏大哥!来,今夜我们不醉无归,醉了也不归,干杯!” 二人从相互嫌恶到形影不离,朝中各人无不惊讶,后来慢慢便习惯了。 苏大人和孟将军谈天,论地,才发现对方的想法跟自己的如此相似,如此难得,二人关系愈发的好了。 好景不长。 外敌不肯死心,倾巢而出,卷入重来,孟将军再一次披上了甲,骑上了马,誓将外敌杀出境外。 苏大人伸出拳头,说:“必胜。” 孟将军与苏大人碰拳,说:“必胜!” 苏大人这次等了很久,孟将军又获胜了!外敌被扫平荡清,再也没有这些人来犯我河山! 可孟将军战死了。 苏大人等来了孟将军的尸首,他看着孟将军安静得似睡着的脸,望向西边,说:“从今往后,我做你的眼,替你望同一个方向。” 望你为之战死的地方。 再守它个八百年。 苏大人是个文臣,他脱了官服去了西边,再也没有回来过。 演完这场,二人都有些怅惘,过了许久,苏裕说:“今日便演到这里吧。” 孟敛「嗯」了一声,说:“裕哥哥,演戏好辛苦啊。” 苏裕说:“你太投入了,心里会很累的。” 孟敛问:“裕哥哥,你不累吗?” “累。”苏裕说,“像是经历了三场人生。” 孟敛躺倒在地上,说:“裕哥哥,我们也望着同一个方向,我想到这一点,便一点不累了。” 苏裕躺在孟敛身边,也看着上方,唤道:“阿敛。” “嗯?” 苏裕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孟敛说:“戏由人,人生由我们。” 只要我们望着同一个方向,我便充满了勇敢、力量和希望。 只要我们望着同一个方向,我便永不放弃。 55、两袖清风一纳头 “满眼草木泽。” 林渊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他已经写了一夜了,早晨草草地吃了两个肉包子,又不断地在写。 他写得累了,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听着外面钟离汐和陶溱然在谈话。 “干娘。”陶溱然唤钟离汐,“为何你要晒这些花?” “因为晒干之后便可以保存很久,有些时候可以用来做蛋花汤啊。”钟离汐一边晒花一边说。 陶溱然问:“为何要做蛋花汤?蛋花汤虽然简便,但既不美味,也吃不饱。” 钟离汐说:“溱然,你说得对,但我们吃什么,最先考虑的不是美味,不是简便,而是……便宜。” “家里是不是没什么钱?”陶溱然问,“可干爹不是当官的吗?我看干爹的衣服,便知他当的不是小官,朝廷不是会有俸禄吗?我们为何要如此节俭?衣食住行都能顺应自然,才是乐事。” 钟离汐无奈地说:“溱然,你还小,很多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才能明白。” 后边说了什么,林渊便没听到了,他看着桌上的顺民上书,里面已经写了很多页了。 自他当官以来,所见不平之事,所闻不忿之音,都一一记录在上面,在每一条事例之下还写了自己的建议,这是要呈给天子的东西,必须慎之又慎,再三修改,民间还有很多很多的糟粕事,等着有人来允一个「公道」,而林渊在尽力。 -- 第106页 他没有贪过一分钱,没有收过任何一份礼,他将自己的俸禄掰了又掰,分了几份,一份留给自己家,仅够日常开支,只能勉强度日; 一份每月都拿去给穷人,给没钱治病的,无饭可吃的,无家可归的; 还有一份存了起来,遇上什么大灾祸时,便会拿出来,救济可怜之人,就像这次的蛮鞑入关一样,存了几年的积蓄又花得一分不剩了。 他休息好了,又拿起毛笔,沾了墨,继续写顺民上书。 付世延带了花、纸钱、蜡烛和食物来到蔡萱的墓前,来拜祭蔡萱。 他将落在墓上的枯枝败叶拨开,用干净的布擦拭,摆上食物和花,拿出火盆和纸钱,用火折子点了蜡烛,便开始给蔡萱烧纸钱了。 他一边烧纸钱,一边跟蔡萱说着话:“阿萱,今日有些忙,有一段日子没来看你了,我很想你,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菜,还有花,希望你还会喜欢。” “前几天,我遇见了一名女子,她遭遇了跟你一样的事情,我很痛心。自你走后,我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大官,也还没有能力做到什么事情,还没办法替你们要一个公道。” “我只能尽力帮她,尽力安抚她,做我现在能做到的事情。” 付世延烧完纸钱,轻抚蔡萱的墓,说:“阿萱,我给你唱一曲可好?” “十年——生死隔,满眼——草木泽……” “枯荣轮又回,佳人不——复得……” 付世延唱完后,脸贴在了冰冷的墓碑上,不知何时,眼角流了一滴泪,「啪」地一声滴在了地上。 56、桃花酒碰莫能助 “我命犯孤鸾。” 腊月二十三,很多商铺都入了年货,各个店铺门前都悬挂了红灯笼,颖都弥漫着喜庆与欢乐。 苏府里的人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忙着缝新衣、掸尘、扫地、疏通井渠、准备过年食物等事。 苏老爷子一早便带着人跑去街上买东西了,他无比看重过年这件事,买的各种年货都选最好的,慢慢挑可以挑足好几日。 康金旺趁着离过年还有点时间,赶紧跑来找苏裕,二人一起去探望百里故。 苏裕和康金旺买了一只烧鸡,两瓶桃花酒,便去将军府了。 百里故听到他们来了,起身来迎,哈哈道:“舟济,远棠,你们来了。” 康金旺说:“百里兄,若不是你之前住在宫里,不便去探,我早就来了。” 百里故是苏裕介绍给康金旺的,康金旺与百里故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渐渐地,二人便成了好友。 苏裕问:“伤怎么样了?” “无碍。”百里故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能喝酒吗?”康金旺晃了晃两瓶桃花酒,说:“我可是专门买了两瓶桃花酒,我们几人好久没有开怀畅饮了。” 百里故豪爽道:“只要有好酒,便能喝个痛快。” 三人落座,百里故又吩咐人准备几道小菜,康金旺斟了三杯酒,率先举起杯,说:“干杯。” 苏裕和百里故也举起杯,跟康金旺碰杯,说:“干杯。” 三人一饮而尽,康金旺又帮他们倒满。 桃花酒嘛,他还是能喝几杯的,苏裕又喝了一杯。 “准备过年了,百里兄有什么打算吗?”康金旺问。 之前百里故都是在边关过年,跟士兵们一起过,今年情况有些特殊,诺大的将军府只有他和一些下人,他倒还真没想过今年怎么过,便答道:“我也不知道,随便过吧。” 苏裕想了想,邀请道:“不如来我家过年?” 康金旺接着说:“我家也可以。” 百里故笑着看二人,说:“你们都是一大家子一起过年,我要是这么不知趣地跑过去,像什么话。” 苏裕说:“不打紧,这些年尚钦也是来我家过的,爹娘和爷爷都喜欢热闹,再多些人去他们会更高兴。” 百里故喝了口酒,拍拍苏裕的肩膀说:“盛情难却,舟济,先谢谢你了。”这是应了。 “我也想去舟济那里过年。”康金旺叹了口气,羡慕地说。 百里故奇怪道:“为何?” 苏裕笑笑,说:“每年过年,他都要被唠叨娶妻的事情。” 百里故挑了挑眉,说:“原来如此。” 康金旺看着有些幸灾乐祸的二人,说:“还是不是兄弟了,怎么还在笑?” 苏裕说:“爱莫能助。” 百里故说:“鞭长莫及。” “过分,过分。”康金旺说,“太过分,明明你们俩也没成亲,为何偏偏我最难过。” 苏裕说:“非也,难过那关我已经过了,你还没过罢了。” 百里故问:“远棠,颖都那么多好女子,你便没有中意的?” 康金旺摇头,说:“小的时候,算命先生便说我命犯孤鸾,不过也没什么,我每日忙着商铺和生意的事,若真娶了哪家的好女子,反而是害了人家,我这样的,还是不娶为好。” 百里故了然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没遇上中意的,若是遇上了,我不信你还会这样说。” 康金旺狐疑问道:“百里兄好像很清楚?” “我也觉得荣长说得对。”苏裕笑道。 康金旺眯起眼看苏裕,又看看百里故,问:“你们二人也尚未成亲,怎么不跟我站同一阵营?” -- 第107页 苏裕和百里故对视一眼,笑笑不说话,独留康金旺疑问连连。 乔泽湘和乔芷妍弃了以前那间破屋,在城里找了间虽然小了些、但很干净的新房子,搬了进去。 乔泽湘还是每日去陈茶帮陈叔干活,乔芷妍则在家中做女红,卖出去赚点妇人家的小钱。 苏蔓之闲来无事,来陈茶找乔泽湘,说要为她作一幅画。 乔泽湘正在厨房做茶点,苏蔓之摆开画画的架势,说:“阿湘,不必管我,你干你的事便好,我这样就可以画。” “好吧,阿蔓,不过怎么突然想要画我了?”乔泽湘问道。 苏蔓之笑说:“因为你好看啊,自你娘回来后,你越来越有精神了。” 乔泽湘哈哈大笑,说:“是吗?可能是因为心里高兴吧。” 苏蔓之画了几笔,问:“对了,阿湘,快要过年了,陈叔准你休假几日?” “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十。”乔泽湘说。 苏蔓之点头,问:“休假有什么打算吗?” 乔泽湘说:“以往便是和娘亲一起,简简单单地过年,我娘正月初二便又开始做工了。不过今年碰上了这么多事,我和我娘可能会去郊外住几天,散散心。” “也许我还能跟你过一天,那……编草人我还没学会,你再教我几遍。”苏蔓之说,“可好?” 乔泽湘打了一个鸡蛋,说:“好极了。” 苏蔓之认真看着乔泽湘的侧脸,低头在画纸上细细描绘。 57、残月孤星洗血色 “何人怜我心风霜雨雪?” 腊月二十五,天色微明,云层阴阴。 咚咚咚几声,敲着将军府的门,门很快便开了,一个还揉着眼睛的年轻门房开了门,眼前是一袭黑色斗篷,来人将全身都遮得严实,年轻人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他问:“请问您找谁?有何事?” 斗篷人说:“找你们将军,就说是故人来访。” 门房想,真是奇了怪了,连声音都不辨男女,说是女子,又太粗犷了些,说是男子,又太软糯了些,他不敢耽搁,说:“等会啊。”便关上了门,去找百里故。 这个时辰,百里故早就起来在院子里练武了,听到门房说有故人来找,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这次是百里故打开门,斗篷人还是没有露脸,只问:“今天有事吗?若无事的话,随我出来走走?” 百里故一听便知道是谁了,他吓了一跳,左右看看,街上还没有什么人,他什么都不用收拾,对门房吩咐了几声,便说:“走吧。” 二人走在街上,百里故问:“阿碧,你怎么出来了?是偷偷出来的吗?会不会被发现?” “百里,你不必担心这么多。”碧玉在斗篷里咯咯笑了,说:“今日陛下、皇后和一众妃嫔都去馞山拜天神了,明日早上才会回来,我托病留下,让人不要打扰,只有小夏知道这件事,小夏十分可靠,我化成宫女偷偷出来,没人会发现的。” “那便好。”百里故松了口气。 碧玉说:“这是我进宫后第一次自己出宫,颖都倒没什么变化,一如往昔。” “是啊。”百里故感慨道,“阿碧,去满酥滋肉店吗?” “好,不过不在店里吃了,我们打包一大份,然后去城郊。”碧玉说,“虽然我久处深宫,颖都没什么人认识我,但是你不一样,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百里故说:“也对,那我们先去买了,正巧你我应该都还没吃早饭。” 二人去满酥滋肉店打包了几大纸袋的羊肉串和一壶百岁温,乐滋滋地去了城郊的竹林里,竹林清幽,人少,碧玉终于放心将斗篷摘下,长呼了一口气,叹说:“百里,此处风景甚好。” 百里故将外袍脱下,垫在地上,又将羊肉串纸包和百岁温摆上去,拍拍身边的位置,说:“阿碧,坐吧。” 碧玉坐下,拿起一串羊肉串,递到百里故嘴边,说:“百里,趁热吃。” 百里故咬了一口,碧玉拿回来,便自己吃了那串,百里故乐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他也拿了一串,喂了碧玉一口,剩下的自己吃了,二人便这样你吃点我吃点,不一会便吃完一纸袋羊肉串了。 碧玉拍拍肚子说:“有些饱了。” 百里故将百岁温递给碧玉,说:“喝口酒歇歇。” 碧玉接过,喝了一口,让百里故也喝了一口,二人慢慢地共饮一壶百岁温。 “还记得忽相顾吗?”百里故问。 碧玉说:“我们演的最后一场戏。” 她突然站起来,捏着手指,唱道:“三年了,三年了,你还未归来!何人问三年轻描淡写?何人怜我心风霜雨雪?何人求一刹花好月圆?何人醉一场似水流年?” 百里故起身,在背后高声唱道:“我来还一片千里婵娟,我来犯这场以身试险,我来问三年食不下咽,我来怜你心移的就箭。” 碧玉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百里故,二人穿越十年的时光,似是又回到了那百十场忽相顾当中,百世分离,百世又重聚,碧玉扑进百里故怀中,说:“百里,百里!你回来了?” “阿碧,阿碧,我回来了。”百里故拥紧碧玉,道,“我真的回来了。” 忽相顾,忽相顾,顾的不就是这么一个人? 赵恒叼着笔杆子,反复琢磨自己的戏文,他刚刚写完了一个场景,有个字感觉不对,便一直在那想该怎么改,想啊想啊,半日的时光悄然流逝。 -- 第108页 不对,不对,就是不对,赵恒看了四周,这院子太过拘束,限制了他的创作,他想也不想,便直接跑了出去,蹲在一条破巷子里继续想,哎呀,对了!就是这样。 赵恒改了那个字,再读了一遍,又唱了一回,终于觉得对劲了,他心情舒畅,一抬起头,才发觉明月皎皎,腹中空空。 康金旺站在了他面前,无奈地唉了一声,说:“赵兄,你又来此处了,送饭的人又找不着人影,午饭见不着人,晚饭也见不着人,这才跟我说你又丢了,我便知道,你又来这里了。” 赵恒摇头晃脑,说:“你那宅子太方正,在那里我总觉得写不好。” “我不是不让你出来。”康金旺说,“只是你出来前好歹说一声,你吃不吃饭也说一声,厨子做了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赵兄,你是写戏本的,你知不知道大陈还有多少人连一口饭都要省着吃?” 赵恒愣住了,他没想到今日康金旺火气这么大,平日里都笑语盈盈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职责他了,他低下头,说:“康兄,我……我不是有意这样的,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一顿饥一顿饱,习惯了为一个字耗尽脑。 康金旺态度软下来,说:“赵兄,我承认我是在责怪你,我知道你把戏文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吃少几顿饭又算什么? 但是,还有人很多为这点粮食生,为这点粮食死……赵兄,今日我的话重了,你好好想想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赵恒抓紧自己的戏本子,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风吹黄沙,天边一轮残月,铁门关上,当初被血色撕裂的旗早已被换上新的,火光凄艳。 安森只身一人,站在铁门关前,向所有的铁门士兵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代石荡,为铁门关之役,向所有的大陈士兵和大陈百姓道歉。” 邱卑忧国站在最前面,他转头看着身后士兵的脸,这里有很多士兵,每个士兵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有士兵的亲人、兄弟全部死在了这场战争上,他们愤怒地看着安森; 有士兵缺了胳膊少个腿,既是大陈的英雄,以后也会是很多人眼中的废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森; 有士兵很幸运,在这场战役中毫发无损,亲友也安然无恙,还因为骁勇善战而升了个位置,涨了俸禄,他们可以原谅石荡。 他转回身,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还坚持鞠躬的安森庄严道:“从今往后,你们若敢再踏入铁门关一步,我邱卑忧国即便已经死了,也会从土里爬出来,再杀你们个片甲不留,你们的道歉,我邱某接受了。”他接受了,却没代表其它士兵接受。 突然,安森身后的夜色苍茫中,一个人缓缓走出来,安森有所察觉,转过身,见是达尔西。 前些天回程的时候,达尔西便坚决地说:“我绝不会向大陈道歉。”所以这次只有安森来了,没想到达尔西会出现在这里。 达尔西沉稳了许多,他走过来,大声对大陈士兵说:“我,达尔西,也替石荡向诸君道歉。”说完便躬下了身。 人群中渐渐起了声响,士兵中突然有人尖声哽咽道:“道歉?道歉有什么用?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全死在了你们的手上……你们有什么资格替石荡道歉?即便你们石荡所有人都来向我们道歉,有个屁用啊!操!” 那个士兵吼了几声,突然便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旁边有其他士兵,也蹲了下去,轻声安慰他。 “用血来清洗血,永远都洗不干净。”达尔西站起身,举起手,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陈士兵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个蹲在地上呜咽的士兵也渐渐停止了抽泣。 安森拍拍达尔西的肩膀,这是石荡与大陈沉默无言的对峙,总得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有个大陈士兵打破了僵持,沉声问:“石荡是在祈求我们的原谅吗?” 安森和达尔西沉默半响,最终齐齐点头。 “祈求之事岂能如此容易?”那大陈士兵问。 安森问:“你觉得什么事不容易?” 那大陈士兵说:“我不知道,只是……你们祈求一件事,说明这件事并不容易,并不好做到。以血洗血,确实不是个好法子。” 这士兵这么一说,他身边的人也有些动摇,经历过血流成河的人,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想再经历一遍,那个暗淡、窒息、烽烟四起、满目血色的天地。 “所有在铁门关之役中死去的士兵,都葬在了冬墓园。”邱卑忧国说,“如果你们真是诚心道歉,便去那里给所有战死的士兵都拜一遍,一一拜一遍,我相信你们要是这么做了,我们大陈士兵便能少一分怨气和敌视。” “就是,就是!” “里面还有我的哥哥。” “还有一些只能找回头,找不回尸身了……” 安森看着达尔西,达尔西也侧脸看他,二人在此时好像都各自回到了那个互相追逐,一起奔跑的少年身上,达尔西说:“我们会如邱将军所说,顺大陈士兵之愿,去冬墓园拜祭各位的亲人和兄弟。” 寒风凛冽。 58、满目庆红爆竹响 盼只盼新篇章。 满目庆红,宵宵闹闹,除夕夜,是长幼欢聚、爆竹鼓响之夜。 苏府内,苏家人和百里故、付世延等人分了三席,围桌而坐。 -- 第109页 桌上摆了年夜饭,满满一桌,有乳糖圆子、鲫鱼脍、夫妻肺片、炙羊肉等菜式,还有装着柏、柿、橘、蜜饯、各色时果等的消夜果子盒,一派喜气洋洋。 苏老爷子站起来,例行说了几句喜庆话,便让大家放开肚子吃了,苏老夫人已经仙逝,他身边坐的是曹彦秋,曹彦秋对美食情有独钟,对美酒更是爱而难舍,他馋了桌上的百红酒很久了,今日苏老爷子终于肯拿出来,他倒了一杯,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赞叹道:“好酒!好酒!” 苏老爷子骄傲地说:“当然,这可是我苏家珍藏了数十年的好酒啊,若放在平时,我怎舍得拿来给你喝。” 苏裕说:“爷爷,你看好曹先生,别让他喝太多,不然等会喝得烂醉,又要孙儿送他回家了。” 曹彦秋死磨软泡,才得了这么一瓶酒,当即谨慎地抱着酒,说:“不成,不成,我就在你家睡了,不回去了。” 众人看曹彦秋那副缠样,哈哈大笑。曹彦秋被笑了也不恼,乐呵呵地又咂了一口酒。 “媛媛,又过了一年。”苏玺寄笑着对裴媛说,伸筷子夹了给她夹了一块夫妻肺片。 裴媛莞尔道:“你啊,每年都是这句话,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 苏玺寄看了看苏裕、苏景望和苏蔓之,感慨道:“不管孩子多大,一年未离家,一年都给他们准备了压岁钱。” “我估计父亲又偷偷地将压岁钱放在床脚了。”苏景望对苏裕和苏蔓之说。 苏蔓之笑说:“母亲都不操这个心,只有父亲年年如是。” 他们知道苏玺寄每年都会将压岁钱放在床脚下,然后等着他们装作惊喜地说「谢谢父亲」,他们每年都陪苏玺寄演这场戏,乐此不疲,这是家人父子之间的乐趣。 苏裕问苏景望:“二弟,过完年又要出去了吧?” 苏蔓之也立刻吞下一个园子,看向苏景望。 苏景望摆摆手,说:“你们知道的,我哪能坐得住?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喜欢到处跑。” 苏蔓之说:“二哥,今年可不一样,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若是不多住几日,陪陪我和大哥,陪陪爹娘和爷爷,我可要生气了。” 苏裕给苏景望倒了一碗酒,说:“今年便是灌,也要灌醉你,多留你几日。” 苏景望举手投降,说:“好好好,我留我留。快趁热吃,多吃点。” 对面的百里故和付世延看着苏家人,付世延叹了声,说:“真是热闹啊。” 百里故吃了口牛肉,说:“我第一次来舟济家过年,真好啊。” 付世延拍拍百里故:“我来了几年了,苏爹很好,每年的压岁钱也会给我备着,看着吧,等下你也会有的。” “啥?”百里故讶异,“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能有压岁钱?” 付世延说:“在长辈眼里,只要你还没成亲,便要给压岁钱。” 百里故哦了一声,道:“以前一直都是跟士兵过的,喝大口酒,吃大口肉,不用打战,便算过了个好年,也不知道普通人家是怎么过的。” “原本我们这些官员,此刻要到宫里去吃除夕宴,但后来陛下怜亲人团聚之心,便由我们自行选择在家吃团圆饭还是在宫中吃除夕宴。”付世延说,“我当官的第一年,吃过一顿,之后便再也没去过了。” 宫内除夕宴上,承庆帝和承德皇后一左一右居于高位,皇后的位置稍稍比承庆帝低了些,下面坐了皇子和公主,再下头按照顺序坐着品级从高到低的妃子和大臣,殿中有人高声弹唱,唱的是百年兴盛的好意头。 孟敛站在陈子晗身后,在这与前年、与前前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红火宴上,嗅到了皇家的冷,一人一席,一席后有一个伺候的人,几乎所有的皇族都在这里了,他只觉得这里的确够喜庆,却感受不到团圆、亲切和天伦之乐。 陈子晗却觉得今年的除夕宴又变了,又多了几个妃嫔,他不怎么认识、甚至没有见过的妃嫔,他看着他的母后,那样明艳美丽、那样端庄贤惠,他的父皇却不懂得珍惜。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当上了皇帝后绝不要后宫三千,绝不要。 碧玉闷闷地吃着精致的菜,好像也不怎么好吃,她放下了筷子,看着手指灵动地弹着琴的琴师,思绪又飘回那个下雨天,她和百里故在亭下接雨水喝,那杯清冽的雨水,比桌上摆满的佳肴美酒都要好喝,她多想再喝一杯。 几杯清酒下肚,乔芷妍脸上泛起红晕,乔泽湘劝道:“娘,你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乔芷妍笑笑,说:“娘高兴啊,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哼……你爹不知道还在那里……跟谁快活呢?” “什么?”乔泽湘急道,“娘,你有爹爹的消息吗?” “没有。”乔芷妍是醉了,听到乔泽湘问爹,一激灵立刻醒了,说:“你爹不配当爹,湘湘啊,你不要伤心,你有娘就够了,这么多年来,不都是娘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的吗?” 乔泽湘心里还是很想知道自己的爹是谁的,但见娘这副样子,又不忍心问了,便说:“是,我有娘便足够了,娘,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可以照顾你了。” 乔芷妍拉着乔泽湘的手,说:“湘湘,乖。” 陶溱然乖乖地坐在凳子上,钟离汐这才捧了最后一道菜出来,林渊点了蜡烛,林府只在门前挂了一盏灯笼,跟其它府邸比起来,还真是简陋多了。 -- 第110页 桌上只有四道菜,两荤两素,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丰盛的年夜饭了,钟离汐给陶溱然盛了满满一碗饭,陶溱然捧着碗,说:“今日是溱然在干爹干娘家过的第一个年,这些天来多谢干爹干娘对溱然的照拂。” 林渊说:“小小年纪,怎得如此老成,溱然,快吃吧。” 陶溱然说:“过几日,我便要去颖都的学堂上学了。” 钟离汐惊道:“我和你干爹这几日还在商量送你去哪个学堂呢?你是自己找好了吗?” “是。”陶溱然说,“前些日子溱然找了颖都最好的学堂的老师,跟他谈了一会,他便同意溱然上学了。” 林渊沉吟道:“颖都最好的学堂,莫非是铸英学堂?可是……他们只招十四岁以上的学子。” 陶溱然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说溱然有十四岁孩儿的学识和经验,所以破例让溱然入学,还免了溱然的学费。” 林渊和钟离汐相互看了一眼,他们这是捡了个小神童回家。 康金旺曾经也是个小神童,算账的小神童,如今是算账的大神童,他噼里啪啦地在桌底下拨动着算盘,今年的生意起起落落,所幸还是赚了一些,不然这个年他还真不敢露面。 “金旺。”康老爷子问,“怎么不吃饭?胃口不好吗?在干什么呢?” 康金旺赶紧把算盘一扔,屋外爆竹声掩盖了算盘掉地的声音,他说:“爷爷,孙儿刚刚吃得多了,先休息一下,这便休息好了,现在继续吃。” 康老爷子说:“这个年过得还不够热闹啊。” 康金旺一听,耷拉个脸,又来了又来了,又来催他成亲了,他连忙给康老爷子夹了一块肉,说:“爷爷,这不是有孙儿吗?孙儿一人可抵十人的热闹,不是吗哈哈哈……” 尴尬,十分尴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爷爷说吗?”康老爷子胡子一横。 康金旺装傻:“啥?爷爷你说啥?爆竹声太大了,孙儿听不到您说啥?” 康铖说:“这孩子就是这样。” 康金旺一脸无辜,说:“爹……” 邱卑忧国站在冬墓园外,看着安森和达尔西还在一个一个地拜着大陈死去的士兵,拜完最后一个,两个人互相扶着站了起来,边境的年,在下雪。 他们便在冬墓园里,以这样的方式过了年。 邱卑忧国转回身,走回去营帐内,听着铁门军齐声高唱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爆竹声响彻云霄。 过年的气氛里,赵恒文思泉涌,不断地蘸墨写戏文,时而停下来,挠挠头,再吃口饭,康金旺那日指责完他,过后还是邀请他去吃年夜饭,但他拒绝了,说一个简单的菜就好,康金旺给他准备了大杂炖,赵恒又吃了一口肉,有了!又放下了筷子,拿起了毛笔。 写道: 说尽无限辛酸,愁人眼里尽离乱。 爬遍大好河山,志者心中无迷惘。 前路艰险,后路坦荡,前路荒荒唐、漫漫长,后路舒舒坦、寻常常…… 爆竹声里炸疲烂,盼只盼新篇章。 59、生欢喜奈空欢喜 等来了夜凉风冷。 正月初八,颖都官员休沐完毕,重新上朝。 大陈过年时期,官员放假十日,但有三类宫里朝中人放的只是名义假,或者连名义假都没有。 第一类只有一个人,便是当今天子承庆帝。 过年地方便不会有破事发生吗?做梦。过年就不用批奏折吗? 放屁。过年老天便会不降天灾?老地便会不飞地祸吗?异想天开。 过年了官员之间便会和和睦睦,不生事端吗?承庆帝也想啊。 官员之间嘛,不能太和睦,太和睦要提防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不能太不对付,太不对付朝纲易生乱,这个度要控制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帝王的权衡之术要发挥得淋漓尽致,私事公事都要留点心,利用着。 所以过年之时,承庆帝虽然闲了会儿,但最终还是要忙回来,这假,放与不放,没啥两样。 第二类人就多了,资历浅的官、刚入职的官、七品芝麻官、清水穷官等等。 上头放假了,老官放假了,你一个小官也想放假?那谁来做事?谁来干活? 当然了,你有钱便好说,送点大礼,不用多贵重,一般贵重便好,送得上头开心了,便可有人替你值班,就可以放个实心的架。 若是又没钱又没人又没经验又没地位,不好意思,不值班便不要做官了。 论资排辈嘛,新官穷官小官也只能认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嘛,少放点假怎么了? 多做点事怎么了?想要饭碗的大有人在,饭碗还是很重要的,倔和不服气最终的下场,多半是后悔,后悔极了。 第三类人是谁?连名义假都没有的人,当然是宫里伺候皇族的人了,这种时候,是各个宫里的宫女、内侍、御厨、太医等人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要伺候皇族,还要将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 因为平时惹怒了达官贵人也就算了,但是同样的错,在过年时候会被放大几倍,因为过年时期,最忌晦气,谁若是不小心做了错事,贵人再将此错与「不吉利」联系起来,罚起来便丝毫毫不留情。 这便意味着所有人做事都要更加地一丝不苟。 -- 第111页 总而言之,这喜庆年年,有人过得欢乐,有人过得累苦,有人过得潇洒,也有人过得憋屈。 而孟敛不偏不倚、不尴不尬地卡在了欢乐、潇洒和憋屈组成的三角关系之间,有些难受,有些混乱。 事情是这样的。 官员休沐前,苏裕跟孟敛说:“阿敛,大年初三之日,我会寻个机会进宫,陪你过生辰。” “裕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孟敛微微睁大了眼。 “那年。”苏裕说,“你给我的小金币上,刻着你的生辰。” 孟敛想起来了,那个红绳穿过的金币,那个落日孤烟的卡纸,他笑道:“裕哥哥,原来我还这么小的时候,我们便已经交换了定情信物了呀。” 苏裕刮刮孟敛的鼻子,说:“傻小孩。” 除夕夜、大年初一和大年初二,孟敛都过得很欢乐。 除夕之夜,在巍峨的宫殿里,他默默地站着看别人吃了除夕宴,心情其实有些低落。 但是回到平央宫时,陈子晗与他过了个只有两个人的除夕夜,吃了点小菜,喝了点酒,陈子晗说:“阿敛,刚刚那个是君臣之宴,如今这个,才是真正的小除夕宴,又是一年,我们一起过的除夕。” 孟敛说:“殿下,你对独太好了。” 陈子晗说:“因为你值得。” 二人喝了个烂醉,孟敛在太子床上睡到半夜,看见陈子晗还睡在地上,一骨碌起身,赶紧将陈子晗搬回床上,自己轻手轻脚偷偷摸摸地跑回去自己房里睡了。 睡醒之后,孟敛又偷偷跑去找朴公公了,“师父师父,新年安康。” 朴公公笑着点头,目光移向桌面,说:“敛子,看看这个。” 孟敛定睛一看,桌上放着的,是一件轻纱软甲,质地轻盈,孟敛用手摸了摸,感觉也没什么特别,虚心问道:“师父,这是何物?” “看起来十分寻常。”朴公公说,“实则刀枪不入。” 孟敛看着那层薄得风吹便能不见的丝,半信半疑。 “哈哈,我知你很难相信。”朴公公拿出一把大刀,将轻纱软甲穿在身上,说:“你来砍我。” “师父……”孟敛想拒绝。 朴公公拍拍心口,说:“信师父这一回。再说了,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孟敛擦擦脸上根本就没有的冷汗,道:“好,好吧。”他留了怀疑,只使出一点力,轻飘飘地砍下去,他动作很慢,便瞧得很仔细,这轻纱软甲连一个小缝都没破。 “再加两成力。”朴公公说。 孟敛这回信了八分,便不再迟疑,持刀砍了下去,朴公公毫发无损,轻纱软甲完好齐整。 朴公公这才将轻纱软甲脱下来,说:“这真是件宝贝。” “师父,这宝贝从何而来?”孟敛问道。 朴公公说:“天下掉下来的。” 孟敛:“……” 朴公公摇摇头,说:“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师兄,半夜鬼鬼祟祟的,扔了这个下来。” 鬼鬼祟祟的秦真打了个喷嚏,鬼鬼祟祟地去扔宝贝给师娘和师妹了。 “原来是这样,对了!”孟敛认真起来,问:“师父,当初你来宫中,便是为了躲避秦师兄,如今真相大白,秦师兄也有心弥补,师父,你什么时候出宫?去跟师娘和师妹一家团聚?” 朴公公说:“敛子,师父也想出宫,可是师父放心不下你啊。” “师父,我很好,之前跟你说了。现在……现在有人照顾我。”孟敛说。 朴公公说:“师父知道,可是……这宫里始终是滩浑水,师父想等你出宫,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宫。” 其实以孟敛的武功,离开皇宫,离开颖都,再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完全不难,可如果那样,他既不敢想陈子晗会怎样看他,更不愿与苏裕分离,他跟苏裕相互理解,苏裕也会跟家人坦白,他说:“师父,我不会在宫里待太久了,很快……” 朴公公拍拍苏裕的肩膀,说:“不要有太大压力,记住,师父一直都会站在你这边,站在你们这边。” “谢谢师父。”孟敛拉着朴公公的手,这双手宽厚,温暖,充满力量,给了他父亲般的呵护和亲情,教了他很多受益终生的东西,是他在宫里最大的底气。 大年初一晚上,承庆帝在宫墙上颂新年愿景,陈子晗跟在承庆帝身边,孟敛又跟在陈子晗身边,他们看着底下的百姓朝拜,天下安稳康乐之时,天家威严最盛。 百姓们真如蝼蚁,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拜着一个高不可触,触不可及的神。 大年初二的晚上,孟敛得了空,便在房中写自己从初遇苏裕到十九岁前的点点滴滴,有的事情写得很细腻,有的事一笔带过,毫不拖泥带水,有的含糊,有的感动,他写着写着,时而傻笑,时而失落。 这些全都是他经历过的,不管好坏,无论悲喜,他都想记下来。 到该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继续写,终于将这些年写完了,而写完了,天也亮了,一夜无眠。 大年初三,是个惯例懒觉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向陈子晗请了假,陈子晗爽快允了。 已经五更天了,皇宫还是寂寂静静的,孟敛在僻静的皇宫小道上走着,走着走着,心生欢喜,且越走越浓,欢喜越胜,走着走着,他又不敢再逗留了,连走带跑地回了平央宫,等着苏裕来找他,陪他过十九岁的生辰。 -- 第112页 他从早等到了晚,从晴日朗朗等到了暮色沉沉,等来了夜凉风冷。 没等到他想等的人。 淅淅沥滴答答哗啦啦,天色说变就变,突然泼下轰隆的雨,外头的人唯恐被雨淋湿,都快速奔跑起来。 他却缓缓走了出来,在滂沱的大雨里,听了一场空欢喜。 60、优哉游哉闹水影 “野草蔓蔓,欣缓摘之。” 正月初六,送穷日。 乔泽湘和乔芷妍将家中破烂和无用的东西扔出来,又熬了用青菜、菠菜等七种蔬菜做成的素菜汤,当作早饭,二人各喝了一大碗。 “娘,我与阿蔓约好了,今日出去走走。”乔泽湘用手帕擦了擦嘴。 乔芷妍说:“湘湘,早些回来。” 乔泽湘点头,麻利地将碗收拾了,回到房中换了套新衣裳,素白长裙外罩淡紫收腰短衫,简单地将头发挽了个髻,便出门了。 苏蔓之今日来得早了些,在织雨亭下亭亭站立,等着乔泽湘。 乔泽湘步子迈急了些,差点将自己绊倒了,她惊呼了一声,苏蔓之闻声转头,乔泽湘脸上微微浮起红晕,这才改成不疾不徐,移步走来。 苏蔓之心如明镜,没有取笑乔泽湘,侧头望向好风景,说:“阿湘,今日景色真好。” 乔泽湘看着远处层层霞云,重重青山,赞同道:“是啊。” 待乔泽湘走到亭下,苏蔓之替她将手中篮子取下来,掀开盖布,里面是一大堆野草。 苏蔓之讶道:“这么多野草。” “野草蔓蔓,欣缓摘之。”乔泽湘说。 苏蔓之宛然一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她目光一转,转到乔泽湘的脸上,回赠道:“灌灌乔木,泽之被之。” “谢谢阿蔓的赠语。”乔泽湘真切地说,“我们来编草人吧。” “好。”苏蔓之看着这一大堆野草,这大概是用来给她试错的吧。 这次乔泽湘做得很慢,每个动作都想要苏蔓之看清楚,苏蔓之也看得很认真,乔泽湘做一步便停一次,等苏蔓之做完这一步,才做下一步,二人花了半个时辰,才做好一个小童模样的草人。 再仔细一瞧,乔泽湘的逼真可爱,苏蔓之的……略显憨傻之态。 乔泽湘看着苏蔓之的草人,欲言又止。 苏蔓之看着乔泽湘的草人,欲说还停。 二人沉默了片刻,乔泽湘说:“阿蔓,比上次有进步。” 苏蔓之像个害怕被先生责罚的小童,问:“为何我步步都学你,最终仍是相差甚远呢?” 乔泽湘绞尽脑汁,终于说道:“每一步都差了一些,最后即便不是南辕北辙,也会偏离许多。” “想不到……”苏蔓之说,“这小小的编草人,蕴含了生而为人、人则有道的道理。” 乔泽湘说这话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如今苏蔓之一言道破,也让她感触颇多,她有意冲淡这道道理理的情绪,便说:“要不今日便先学到这里,我们去走走吧。” 苏蔓之说:“也好,来日方长,我总有一日能学好的。” 乔泽湘用力点头,拿起篮子,说:“阿蔓这般聪慧的人,学好只是时日问题。” “阿湘,现在我们去哪?”苏蔓之问。 乔泽湘想了想,说:“往东走有一个泉,名为玥泉,去那处走走?” “我画过那处。”苏蔓之整理好衣裳,说:“阿湘,那处风光甚好,我们走吧。” 二人并行在欣欣晨光中,走了一段云淡风轻,来到了玥泉。 泉水清澈见底,可见光滑洁润的鹅卵石随意分布在底下,很是灵秀。 乔泽湘俯身低头,洗了个脸,苏蔓之学着乔泽湘,也捧了一汪清泉洗脸,二人在水中能看到自己和对方的模样,随着泉水的流动而起伏,乔泽湘突然伸手,在水中点了点苏蔓之的脸。 苏蔓之愕然,以为这是个较量,便也点了乔泽湘的水中倒影。 二人在水中与两个倒影嬉戏打闹,最后竟真的玩起水来,你泼我一脸水,我也甩你一身水,如此这般。 末了,二人都累得微微喘气,乔泽湘捡了些细柴碎枝,熟练地生了小火,让苏蔓之和自己将身上的湿衣烘干之后,二人便歆歆然去吃午饭了。 林渊去东街烧饼铺买了两个烧饼,钟离汐一个,陶溱然一个,没买他自己那份。 付了钱后转过身,便看到付世延正在走来,林渊与付世延在官场上没什么交集,一个谏大夫,一个刑部侍郎,但也认识而且讲过话,还是有必要打个招呼,于是林渊问:“付大人,你也来买烧饼?” 付世延看着林渊手上拿的烧饼袋,说:“是啊,想不到林大人也来此处买烧饼,还真是巧啊。” 林渊说:“这家烧饼老板厚道,烧饼分量给得足,比其它烧饼店好多了,林某便喜欢光顾这家。” 付世延点头,说:“付某也觉得如此,所以也常常来买,老板,来两个烧饼嘞。” “付大人,林某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了。”林渊作揖。 付世延回礼,说:“林大人慢走。” 林渊转身欲走,不料这一转身撞到了一人,那人跌倒在地,林渊一看,跌在地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约六十的老妪,林渊连忙将老妪扶起来,说:“老夫人,您没事吧?有没有摔伤?我带您去看看大夫吧。” -- 第113页 老妪形销骨立,两颧骨深深的凸了出来,而眼眶凹陷,嘴唇干裂,看起来便过得很不好,她捶捶自己的腰,说:“小伙子你真是好心肠,我没事,一把年纪了,这个老骨头啊……” 付世延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林大人,你家中有事,不如我来扶这位老夫人去看大夫吧?” 客套之话被当真了,林渊也不尴尬,只说:“家中之事倒也不急,老夫人是我撞的,我便要负全责,付大人不必操心。” “慢着。”老妪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抓住林渊,激动地问,“你们是大人?是什么大人?” 林渊不知内情,只好问:“老夫人有何事?是要找官吗?” 老妪连连挥手,哀道:“我儿惨死,凶手逍遥法外,你们可否为我儿做主?我求你们了。”老夫人说完便要跪下。 付世延急忙扶住老夫人,说:“我是刑部侍郎,这位林大人是谏大夫。老夫人,您的儿子发生了何事?慢慢说来,若情况属实,找出凶手,我定会为他讨一个公道。” 林渊说:“算林某一份,老夫人,您请说。” “我儿……我儿一年多前便死了,凶手便是岭峋县知县——岑风叶!”老妪用尽力气悲吼一声,膝盖一软,竟晕了过去。 林渊和付世延一左一右地扶住老奶奶,对视一眼,表情严肃。 颖都城门。 百里故坐在马上,转头再看了一眼颖都,便带着军队往西北而去。 碧玉读完百里故临行前写给自己的信,将信藏好,望着窗外枝秃桠哑,想着,准备入春了。 61、一字字寒鸦冷风 满身是血,春风得意。 死不瞑目,大摇大摆。 老妪睁大眼睛,又梦到了,又梦到了,一身冷汗和一颗恨心,还有一张笑脸,老夫人只想让凶手下去给儿子赔罪。 付世延见老夫人醒了,给老妪拿了药,扶她起来喝了,却见老妪目光狠狠直直,凌厉极了,付世延吓了一跳,晃了晃老妪,老妪才转了目光,看向付世延,消了凌厉之气,问:“付大人,草民昏睡了多久?” 付世延先让老妪将药喝了,才说:“老妪,您睡了十二个时辰,大夫说您要平缓情绪,不能激动。” 老妪环顾四周,问:“这是大人的房子?” 付世延点头。 老妪说:“大人真是个好官,比很多很多官都要好的好官。” “老夫人折煞我了。”付世延说,“一日未食,我想夫人也饿了,不如先下来吃点东西吧。” 他扶着老妪下床,老妪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白粥,喝完后说:“大人,草民现在将我儿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您真的能为我做主吗?” 付世延说:“只要您说的都是真的,我会尽我之力。” “好,好。”老妪擦了擦嘴,开口道:“两年前……” 老妪说完后,双膝一曲,又想跪下来求付世延做主,付世延不受这礼,扶起老妪,道:“老夫人,您放心,我先扶您上床休息,此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定还您儿子一个公道。” 好不容易将老妪哄上床休息,付世延便赶去林府与林渊商讨此事,之前老妪晕倒的时候,二人商量着,先让老夫人去付府,清楚原委后二人一起,将这件事查出来。 付世延到林府后,林渊疾步来迎,二人来到书房,付世延将老夫人有些混乱的话稍作整理,便与林渊说了。 两年前,岭峋县。 老妪的儿子叫齐岱,老妪姓温,付世延便称其为齐温氏。 岭峋县是位于大陈西南方向的一个大县,此地有众多擅堆迭假山的山匠,岭峋县以山匠闻名天下,靠山依海,山匠手艺只传本县之人,千年来技艺秘传,外人难得一窥,而岭峋县每年都要给宫中进贡一座最好的假山。 岭峋县如今的知县姓岑,名风叶。据老妪所说,是个阴险小人。 岭峋县有一山匠所,山匠都在里面制造假山,顶尖的山匠一人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而普通的山匠两到五人一院不等,合力造一座假山。 两年前,岑风叶上任后,便逼迫山匠们日夜无休,加速镶雕钻嵌,以期产出更多更好的假山,为他铺一条向上走的平坦大道。 岑风叶的如意算盘是这样子打的。 首先,要进贡一个最好的假山,要天下绝无仅有,让承庆帝叹为观止,让世人知道岭峋县的山匠有多厉害,而这岭峋县的知县跟着沾沾光,将承庆帝哄开心了,跟着受点大赏,也许一夜便可以飞黄腾达了。 其次,还有其他非最好也很好的假山,可以拿来送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和其它比自己高级同级甚至是低级的官员,打好关系,也许什么时候为自己美言几句,或者直接将自己提拔一两级,那也挺好的。 最后,还有自己的家族岑氏,当然也要好好摆上几座威严又精巧的假山,看起来凛然不可犯的样子,请客人回家的时候也倍有面子,这才像是一个堂堂知县的家。 重压之下,必有众怒,怒分两种,敢怒敢言和敢怒不敢言,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后者,背地里将岑风叶骂得狗血淋头,当面仍是唯唯诺诺,恭敬顺从的样子。 齐岱却是敢怒敢言,凭什么?就凭他是岭峋县里最好的山匠,他的傲气源于他的绝妙技艺,凡是他做出来的假山,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好」,就连当今太后都曾称赞他的手艺前人不及、后人也再难得。 -- 第114页 那日,岑风叶向往常一样,蹀躞在山匠所处,东瞅瞅,西瞧瞧,见着偷懒的就骂一骂,见着睡着的还打两掌,来到齐岱的院子时,见到齐岱在聚精会神,看一座还未完工的假山,这座小型假山,奇崛孤峻,精细玲珑极了,虽然还未完工,但想必完工了会成为无双绝品,岑风叶看得眼睛都直了,打断齐岱:“齐山匠,这是什么假山?本县之前怎么没见过?” “闭嘴!”齐岱正琢磨到关键处,突然被打断了思绪,心中烦躁极了,对岑风叶怒目而视。 岑风叶啧道:“火气这么大作甚,区区一个山匠,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 齐岱冷冷一哼,说:“我没当自己是人上人,但我更没把你当人。” “你说什么?”岑风叶瞪大眼,不敢相信齐岱敢骂他。 齐岱摆摆手,无奈道:“知县大人嘴里说不出好话就算了,原来耳朵还听不清。” 门口传来哈哈笑声。 岑风叶往门口看去,不知何事一群山匠聚在了门口,来看他的笑话,刚刚不知谁笑了,看他转过来,全都闭上了嘴,冷着脸,好像这样便可以掩饰刚刚对他的嘲笑。 岑风叶大吼一声:“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全部滚去干活。” 有人混在人群中,不屑地看他一眼,很快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您挡着我干活了,知县大人。”齐岱将知县大人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岑风叶听着,齐岱是在嘲讽他,他愤怒地竖着手指,抖抖指齐岱,喝道:“大胆狂徒,你,你给我等着!” 齐岱挖挖耳朵,说:“出去吧,岑大人,等你作甚?等你来捣乱吗?” 岑风叶恨极,又知说不过齐岱,转身拂袖而去,步子极重极怒,齐岱不再管他,继续观察假山。 当晚,齐温氏被儿子的呼救声吵醒,急急赶去儿子卧房,便见齐岱身上插着一把刀,伤口汨汨流血,屋内没有其他人,齐温氏吓得脚下一软,扑在齐岱身上,喊:“儿啊,儿啊……” 齐岱还有意识,挣扎道:“叫大夫,娘,叫大夫……” 齐温氏这才反应过来,说:“儿等着娘,一定要等着娘,娘这便去叫大夫。”说完便粗粗给齐岱止了血,踉跄跑出,去寻大夫了。 大夫睡得正熟,被急促敲门声惊醒,衣衫还没穿好,只匆匆披了件外衣,提着药箱便来瞧齐岱了,这时齐岱已经晕厥,处理好伤口后,大夫说:“并非致命伤,凶手无意取他性命,好好休养,便能复原。” 齐温氏守了一夜,待齐岱醒来,她痛心道:“儿啊,最近可与人有过恩怨?” 齐岱边回想这几日,边吃了点稀粥,恢复了些气力,才眯着眼将岑风叶与他的争执抖了出来,若不是被刺了一刀,齐岱本不想让齐温氏知道此时,徒增担忧。 齐温氏又问:“可有看清凶手的脸?认得出是谁吗?” 齐岱摇头,说:“我劳累了一日,早早便睡着了,被捅了一刀后,睁眼只看见一个跑得飞快的黑影。” 齐温氏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的大道理,告诫齐岱要与人为善,齐岱是个孝子,当然连连点头,齐温氏见差不多了,便让齐岱继续休息,而自己跑去衙门报案,要告的就是知县大人——岑风叶。 按理说,为了避免各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扰乱公堂秩序这类事情的发生,报官之人,要先挨一顿「杀威棒」,才能陈诉案情。 但打棒子的人直接让齐温氏进去了,一是因为齐温氏太老了,一不小心打死了,打棒子的人也不想担这个责任。 二是因为岭峋县的人,大多都认识齐岱,当然也便认识齐温氏了,他们都打心眼地佩服齐岱的手艺,哪有人敢打齐岱的娘亲,这不是断了自家人跟齐岱学艺的路吗?所以齐温氏便顺利进入公堂了。 岑风叶听说有人要告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坐在堂上,见到齐温氏,一反常态,温声问:“齐温氏,你要告本官?你凭何告本官?” 齐温氏腰板挺直,说:“朗朗乾坤,荡荡清清,公堂岂无人?岑大人,你要自己审自己吗?” “县丞。”岑风叶起身走下来,说:“本县清清白白,没什么不可审的,让县丞来判这件事?齐温氏以为公平否?来人,再给齐温氏搬一张椅子,齐温氏年纪大了,久站不好。” 齐温氏无视那张椅子,说:“县丞大人,昨日早晨我儿齐岱与岑风叶发生争执,山匠所有许多人亲眼目睹,此事千真万确,而争执过后,昨晚我儿便被捅伤了,此事岑风叶最有嫌疑,我儿平日与人为善,待人友睦,从不与人结怨,除了岑风叶,怎会有人想害他?” 县丞要审知县,本就兢兢,提心吊胆地问:“岑大人,你有何话要辩驳?” “那可就多了。”岑风叶慢腾腾地整了整衣袖,说:“首先,齐岱从不与人结怨这句话便很是有问题,难道从小到大,除了与本县,齐岱没跟任何一个人有过争吵吗?齐温氏,你如何证明?你根本就没办法证明。” 齐温氏噎住了,张口想说什么,便被岑风叶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其二,本县并非气量如此小的人,这一点县丞也知道。”岑风叶顿了顿,县丞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本县怎会为一个小小争执而伤害齐岱呢?” 齐温氏说:“岑风叶,公堂上搅乱胡说,人心隐在皮肉后,谁知道你想什么?” -- 第115页 岑风叶也不急,继续道:“其三,齐温氏所说的,全都是捕风捉影,没有实质证据,口口声声所说的都只是那次争执,当当凭此来说齐岱是本官所伤,未免过于强词夺理。” “伤人而不杀之。”齐温氏冷瞅岑风叶,说:“岑风叶,你不舍得我儿死,是为了我儿尚未完工的九陇假山吧。” “齐温氏,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得很。”齐温氏说,“若非九陇假山还未完工,我儿恐怕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岑风叶哼道:“血口喷人,县丞,这样的话你也信吗?” 县丞正色道:“齐温氏,正如岑大人所说,你所说的全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怜你一片为儿之心,不计你辱谤岑大人之罪,速速离去吧。” 齐温氏知道自己讨不了说法了,冷盯了岑风叶一眼,瘆得岑风叶毛悚悚的,不发一言,离开了衙门。 过后,齐温氏专心给齐岱调好身子。一月后,齐岱伤已好,便重新去山匠所制九陇假山了。 临行前,齐温氏细细叮嘱:“万不可再与那岑风叶争吵,君子不怕小人,但是君子也要提防被小人所害。” 齐岱说:“谨遵娘的教诲,定不敢忘。” 齐温氏这才放心让他离去。 五个月后,九陇假山完工之日,齐岱死了。 齐岱被一刀刺入心口,这次是致命伤,救不回来了,没有人亲眼见到凶手行凶过程。 但有人看到了岑风叶将九陇假山上被溅到的血迹狠狠擦拭,却还是擦不干净血迹,岑风叶踢了踢脚边的齐岱,骂道:“晦气,真是晦气,这染上了血,可就不是好宝贝了呀。”他心疼地擦了又擦,几个山匠听到有异声,赶到这里,便在门边看见了岑风叶所做种种,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了齐岱,但自然而然地便笃定地认为岑风叶便是凶手。 齐温氏见到被抬回来的蒙着白布的齐岱,脑子一昏,晕乎乎地揭了白布,发现是早已没有了气息却还是直直睁大眼的儿子,当场晕厥。 邻家见她神志恍惚,替她办了一个简单丧礼,买了一副红木棺材,让齐岱入土为安,齐温氏亲手给儿子立了碑,便又杀去衙门了。 又是证据不够,无法判定,齐温氏一口血吐在公堂上,踩了又踩,哀然离去,杂吏花了好几日才清洗干净。 那日后,齐温氏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在床上混混乎躺了几个月,决定振作起来时,身子早已大不如前,站久了走两步,都是喘气无力,齐温氏用上了拐杖。 她走出家门,便见到知县大人岑风叶骑着马游街过巷,春风得意的样子。 而齐温氏的儿子,齐岱,死不瞑目,长眠地下,齐温氏不甘心,不甘心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逍遥自在。 齐温氏卖了房子,带上全部银子做盘缠,一路走来,去找知府,去找其他官员,要为她的儿子讨一个公道。 有的官员不肯听齐温氏说,有的官员听她说了,却没有人肯理会她这样一个「无凭无据」的妇人,为她儿子做主。 她费尽了口舌,换来了许多冷言冷眼,冷风寒冬。 跋涉了一年多,齐温氏辗转来到颖都,来到这个大陈最繁华的地方,天底下最有威严的地方,来看看这里,寻不寻得找青天白日,但她太卑微了,哪能见得着大人物。 齐温氏用尽身上最后一点盘缠,来买两个烧饼,吃饱了便去见儿子吧,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两个大人,说肯为她做主。 岑风叶,岑风叶,这次若还不能将你绳之以法? 齐温氏幽幽说:“大陈也活不长了。” 62、方寸地抛开分寸 金昭玉粹,霜雪莫摧。 才三更天,苏裕便起身,穿好官服,推开房门便见到苏老爷子站在门前,他浮起一抹淡笑,脸色苍白,问:“爷爷,这是不放心到……连孙儿上朝都不许了吗?” 苏老爷子眯起眼,道:“裕儿,你莫要怪爷爷,爷爷也是一片苦心,你……走了歪路,爷爷要把你带回来。” 苏裕昂起头,看着天苍苍,说:“爷爷,我去上朝了。” 苏老爷子沉默看他,半响后,才道:“去吧。” 朝堂上,付世延跟承庆帝禀奏了齐温氏、齐岱和岑风叶之事,请求让自己查明此事。 费恺骋嗤了一声,说:“怎可为不知真假的妇人之言,让刑部侍郎查此案?” 付世延说:“臣已查明,齐岱确实在一年多前死于非命,并非自杀,此案证据不足,成了悬案。” 费恺骋不屑一顾,说:“既已成了悬案,何必多费功夫,还有很多新近的案子没有了结,刑部侍郎便有心思去查旧案?” 林渊走了出来,说:“臣认同付大人的做法,不管是新案旧案,都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苏裕也出列,说:“臣请查齐岱之案,齐温氏卖屋攒银,千里跋涉,只为查出杀害儿子的凶手,母亲拳拳之心,若不体恤安抚,寒的是天下父母心。” 齐鸿福也道:“老臣认为,此案疑点颇多,若岑知县真是凶手,心胸狭窄只为报复,那岭峋县之百姓岂不危险?” 费恺骋闭上了嘴。 承庆帝这才开口:“此案便交由刑部侍郎查,给朕查个明白。” 付世延说:“臣定将此案查个真相大白!” -- 第116页 孟敛坐在明德阁内,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陈子晗在孟敛身侧,担忧地看着孟敛,问:“阿敛,你没事吧?” “殿下,独没事。”孟敛淡淡地说。 “老师等会就要来上课了,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全?” 陈子晗伸出手,要探孟敛的额温,“要是不舒服便回去休息吧,前几日那场高烧真是把我吓……” “殿下。”孟敛挡住了陈子晗的手,打断了他的话,陈子晗一怔,只见孟敛垂头,低声说:“独没事。” 这么多年来,在陈子晗的印象里,这好像是孟敛第一次打断他说话,他越发担忧了,不知孟敛这几日怎么了,想寻些笑话逗孟敛开心,抬头便见苏裕站在门口,喜道:“老师。” 苏裕缓抬步,来到陈子晗面前,作揖道:“殿下。” 陈子晗看着苏裕的脸,疑道:“老师脸色怎的如此之差?等会我让太医来顺便看看?” 孟敛飞快地只抬眼皮不抬头地看了苏裕一眼,看完之后便不自觉地抬起头了,苏裕也看了过来,二人相视,都觉得对方甚是憔悴。 “多谢殿下关心,臣无碍。”苏裕看着孟敛,回陈子晗的话。 孟敛看够了,收回目光看书,没有与苏裕说话。 上完课后,陈子晗想要送苏裕出去,苏裕正想推辞,这时纪公公来找陈子晗,喜气洋洋:“殿下,陛下让老奴请殿下去御书房呢。” 陈子晗只好跟纪公公走了。 孟敛走上前来,在离苏裕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了,抿唇不语。 二人沉默对望,谁都没有先说话。 不过寥寥数日,仿若几度秋冬。 蓦地,苏裕拉住孟敛的手腕,走了几步,到了紫檀多宝格与墙壁之间狭窄地带,二人身子紧贴,咫尺之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孟敛被抵在墙边,他一惊,也顾不上委屈了,张嘴说:“裕……” 话语被抵在了唇齿间,疯狂地交缠时碰撞吞咽的是这些天来的思念、悲伤和渴望,交错间舔舐彼此的温软,将脆弱无助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只交给对方。 去他的玩玩而已。 良久后,二人分开,微喘着气,额头相抵。 苏裕背后贴着紫檀多宝格,孟敛怕苏裕撞到它,将苏裕揽紧,委屈早在一吻间灰飞烟灭,唤:“裕哥哥。” “嗯?”苏裕看着孟敛的眼。 “你疯了。”孟敛受不了这么强烈的注视,微微闭了闭眼,说:“万一有人进来……万一被人看见……” 苏裕亲亲孟敛的眼皮,说:“我的确是疯了,没见到你之前,还能压制,见到你之后……彻底疯了。” 孟敛没睁开眼,嘴角却翘了起来。 苏裕说:“阿敛,没能陪你过生辰,我很抱歉。” 孟敛睁开眼,他想他应该猜到怎么回事了,他说:“没关系,我能明白。” 苏裕稍稍与孟敛拉开距离,拿出一个小巧的青白金玉锁,递给孟敛,金玉锁正中间刻着「敛」字,下面刻了孟敛的生辰,还有一行小字「金昭玉粹,霜雪莫摧」,没有花纹,只有两个长身玉立的人并排站立,玉质通透温润。 孟敛接过,捧在手心,像是捧了一个易碎的梦,竟不敢触碰,生怕一触即破。 “喜欢吗?”苏裕轻声问。 孟敛呢喃道:“很……很喜欢。” 苏裕似是看出孟敛所想,说:“别怕,这金玉锁用的材料特别,摔不破的。” 孟敛这才举高了些,摸着上面的「敛」字,清瘦却不失劲遒,这个字体他太熟悉了,他问:“裕哥哥,这是你亲手刻的吗?” “学了没多久。”苏裕说,“刻得还不够好。” “裕哥哥。”孟敛将金玉锁的钥匙,放在苏裕的手上,说:“钥匙归你了。” 苏裕将钥匙收好,说:“阿敛,我帮你保管着,若是哪天你想要回,再问我拿。” “不会有这天的。”孟敛定定地望着苏裕,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若不告诉我,我会更加不安。我想和你分担的,不止是佳事。” 他还是想知道,苏裕知道孟敛是认真的,他捏着孟敛的手,说:“好,我说与你听。” 大年初二。 苏裕在房内雕刻青白金玉锁,正在写最后一行小字,他屏气凝神,连房门什么时候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都不知道。 苏裕雕完最后一字,才发现苏老爷子站在他背后,气氛有些沉重,问:“裕儿,这是何物?要送与何人?” “爷爷,你怎未敲门?”苏裕一惊之下,竟质问起苏盛为何不敲门,问完后才发觉自己这样子说话,有些不敬了。 苏盛仍是盯着玉锁,说:“姚家姑娘跟着爹娘上门拜年,你小时候与姚家姑娘玩得不错,都是当妹妹一样的人,爷爷来找你出去叙叙。” 苏裕将玉锁藏在袖子里,起身说:“原来是这样,孙儿这便出去。” “等等。”苏盛的目光像是要穿透苏裕的袖子,“裕儿,爷爷不记得你有叫敛的朋友。” 苏裕低头,恭敬地问:“爷爷在猜测什么?爷爷又在怀疑什么?” 苏盛越发猜疑,喃喃:“不会是……不会是?” 苏裕说:“爷爷想知道什么,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苏盛问:“这是男子?” “是。” -- 第117页 “是你的朋友?” “是,也不止是。” “是……是……”苏盛憋了很久,才问出来:“是……两情相悦之人?” “是。”苏裕答得很诚实。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苏盛反而冷静下来,大陈男风之事并不罕见,他问:“哪里人?多大了?姓甚名谁。” “颖都人,明日便十九了,姓孟,名敛。”苏裕说。 苏盛抓着胡子,气呼呼问:“哪里认识的?是做什么的?” “说来话长。”苏裕说,“是宫中内侍。” 苏盛大怒,问:“太监?十九岁的太监?裕儿,你,你真是太让爷爷失望了!” “孙儿不懂。” “爷爷本以为你只是一时贪玩,玩玩便收心了。”苏盛气得脸色通红,说:“你居然对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动心?不,不,不!你好好跟爷爷说,你是好奇,还是真的欢喜他?” 苏裕说:“这辈子,孙儿只认这一人,不管爷爷同意与否,不管家中赞成与否。” 苏盛恨铁不成钢,急得团团转,气道:“你是苏府的长子嫡孙,是我苏氏一族如今的当家人,你可还记得我族族训,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你可有做到?你可是真的无悔?” 苏裕说:“孙儿自认没有违背族训,孙儿问心无愧。” 苏盛捶着心口,问:“什么时候定的?” “前不久。” 苏盛说:“还好,现在还陷得不深,裕儿,听爷爷一句话,赶紧断了这件事。” 苏裕摇头,说:“不会断的,除非他不想继续了,否则,至死不渝。” 苏盛语重心长地说:“天下好女子这么多,你喜欢什么样的没有?何苦在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身上……” “爷爷!”苏裕语气重了,说:“请不要侮辱他。” 苏盛叹声,仍想继续将苏裕劝回正道,说:“裕儿,你要毁了我苏家这么多代人积下的清白家风?那你便是我苏家的不孝子孙。” 苏裕说:“待他出宫后,我们会离开颖都,寻一处僻静小地方住下,不会影响苏家的声誉。” 苏盛哼了一声,问:“你为了这个孟敛,连爷爷、还有你爹娘、兄妹都不要了?” “若是爷爷,爹娘和二弟、蔓之愿意。”苏裕说,“我会时常回来看你们。” 苏盛拂袖而去,留下话:“你在这里冷静冷静,我现在就要去给你爹娘说,看看他们愿不愿意。” 苏裕关上门,拿出金玉锁,在房中藏好。 苏盛动作很快,苏玺寄和裴媛听说后,很快便一同来到苏裕房中,苏玺寄怕苏盛过于激动,气坏身子,千拦万拦才将苏盛拦住了,没让他跟着过来。 苏玺寄和裴媛坐在房中桌边,苏裕给他们倒了茶,先开口道:“爹,娘,爷爷都跟你们说了吧。” 他们点头,二人听苏盛说完之后有些激动,走到来苏裕房中时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比苏盛平静多了,看着苏裕还是平日模样,也想不出来儿子跟宫中内侍谈情说爱的样子,苏玺寄和裴媛喝了口茶,裴媛才小心翼翼地问:“孟敛……这孩子,品性如何?” 苏裕说:“很好。慧而不矜,敏而不刁,虽处卑微,志远性洁。” 苏玺寄微微惊讶,他从未听自己的儿子这么夸过一个人,他相信苏裕的眼光,便说:“这样的品性,难怪你会……” 裴媛又问:“他家中还有何人?” “父母健在,还有一异母之弟。”苏裕没说易秀兰与孟于宸分离之事。 苏玺寄点点头,问:“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苏裕便将多年前与孟敛初遇的事情说了出来,后又简单说了在宫里重逢之事。 “啊?”裴媛惊讶道,“原来你们这么多年前便认识了,那时他还是个孩童,你也还未入朝为官。” “冥冥之中。”苏玺寄嗟叹道,“难道真的是天意吗?若是他没有被配到太子身边,若是你没被授太子少师之职,若是……” 他看着苏裕的眼神,说不下去了,他说了那么多个若是,无非就是想着真有这么一个「若是」,苏裕与孟敛便有可能不在一起了。 苏裕说:“若是爹和娘其中一人走偏一步,都不会有我,可我已经存在了,又哪有那么多的若是呢?我和阿敛,也是如此。” 苏玺寄和裴媛不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在一起的,他们也是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后再与家人说非他不可,刚好两家门当户对,两人生辰八字配得很,这才很顺利地成亲生子。 苏玺寄这辈子只有裴媛一个妻子,不是因为他死心塌地遵从着当初许下了与她只此一人的承诺,不是因为「责任」二字,而是因为他真的只喜欢这一人,他遵从的是「真情」,裴媛生了苏裕、苏景望和苏蔓之三人,和乐融融,最美满不过如此。 所以苏玺寄和裴媛对苏裕和孟敛这事,没有苏盛那么的抗拒,但是因为孟敛的身份,他们也很难马上点头同意这门事。 苏玺寄想了很久,说:“裕儿,有空带小敛……回家吃顿饭吧。” 裴媛不可置信,两人本是商量好来委婉地劝儿子回心转意的,不料苏玺寄这么快便调转阵营,她嗔怪道:“你?” 苏玺寄在桌底前轻轻拍裴媛的手,安抚道:“只是先带回来看看,媛媛,不必过于担虑。” -- 第118页 还没等裴媛说些什么,苏裕便抢先说:“多谢父亲,多谢娘。” 苏玺寄说:“你爷爷那边,爹会帮着劝劝的,只不过这几天,便不要出去了,你爷爷身子……” 他不说完,苏裕也知道,苏盛年纪大了,动怒伤肝,对老人尤其不好,苏裕想着明日的生辰之约,心中惨然,勉强挤出一抹笑,点头答应。 裴媛哪里不懂儿子心思,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说:“裕儿,今夜也累了,早些休息,我和你爹就不打扰你了。” 苏裕将苏玺寄和裴媛送了出去,洗完澡,关上门,将金玉锁找了出来,吹熄了曳曳烛火,一夜难眠,孤睁眼看天由暗至明。 “阿敛,生辰快乐。”苏裕起床,在房中对无人说。 曹彦秋来了。 苏盛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便去将曹彦秋翻出来,要他过来给苏裕讲明白道理,曹彦秋本来还在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听到苏盛说“苏裕跟宫里一个叫孟敛的内侍……” 时,猛地睁开眼睛,跑下床,急匆匆地跟着苏盛来到苏府。 曹彦秋也将苏盛赶走了,说要单独跟苏裕谈谈,他要跟苏裕讲的话,苏盛绝不能听,曹彦秋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怕一张嘴便把苏盛给气死了,因为他并非来劝苏裕回头是岸,他是来鼓励苏裕坚守本心的。 苏裕打开门,见到是曹彦秋,便知道这又是爷爷请来的劝客之一,他让开身,请曹彦秋进去了,曹彦秋大咧咧地问:“裕儿,还没吃早饭吧?我来时顺便从你家厨房捎了一碟刚做好的点心,来,趁热吃。” 苏裕依言坐下,用了一块萝卜糕,问:“先生也知道了?” 曹彦秋嘿然一笑:“是啊,他也只能找我了,你爷爷这死要面子的性子,肯定不会让太多外人知道的,这次我若是不能劝定你,下一个估计便是康家小子了。” “先生今日……”苏裕说,“不像是来当说客。” 曹彦秋毫不遮掩,说:“自然,越是离经叛道的事,先生便越支持,你爷爷这回啊,算是算错算盘找错人了。” 苏裕真心一笑。 “上次见着孟敛那孩子,便觉得你们之间不一样。”曹彦秋实话实说,“所以我才会把你给我求的平安符给了他,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苏裕「哦」了一声,声调微微上扬,说:“先生真是独具只眼,敏锐过人。” “那还用说。”曹彦秋露出白牙,“他偷偷看你几次,虽然很小心,但我还是看见了,你也一样。” 苏裕笑笑,说:“不过数月,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曹彦秋说:“情之一字,总让人记不清时日流逝,却将琐碎小事记得清楚。” 他的发妻病逝于十五年前的阳光下,她说想再晒晒太阳,曹彦秋便抱她出来,她在他怀里,走得安详。 曹彦秋至今记忆深刻的是她披散的发的淡香,和阳光下他抱着她的影子。他没有续弦。 苏裕看着书桌上的白果罐,这是他从东荒带回来的,孟敛那处放了黑豆罐,这么多日,白果黑豆都已腐烂,他们却都不舍得扔掉此物,他说:“是啊。” 曹彦秋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裕儿,今日还没睡醒便被你爷爷赶了过来,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之后再慢慢劝你爷爷。” 苏裕道了声谢,起身将曹彦秋送到门外,说:“先生慢走。” 曹彦秋刚出了苏府大门,便见康金旺急急走来。 他拦住了康金旺,说:“你也是老苏叫来的吧?” 康金旺恭敬道:“曹先生果真料事如神。”苏盛亲自来找他这个小辈,于理不合,便让下人带了一封信让他过来,信中内容意简言赅,康金旺看过信便立刻赶来了。 曹彦秋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应该是最后一个了。”苏盛肯让其它人知道这件事? 才怪。曹彦秋和康金旺是苏家的常客,与苏裕关系亲密,苏盛这才肯告知他们,主要还是为了让他们来劝苏裕。 曹彦秋在心里舒了口气,心想:裕儿,我们这些人都能明白,老苏那关才是最难过的。 康金旺走进苏府,苏裕连房门都没关,等着苏盛请的下一个说客。 康金旺也不是来劝苏裕的,只是来跟苏裕说些兄弟知心话,他没有进去,只在门口说了声:“舟济。” 苏裕起身来迎,说:“远棠,进来吧。” 康金旺平时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现在也正色起来,走进房门,关好,对苏裕说:“舟济,我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不是从你口中得知,若不是你跟你爷爷坦白,我这个做兄弟的,还不知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苏裕无奈道:“本想等过完年后,寻一个合适时机,再与你说,没想到……” “没想到十一年前那一栽。”康金旺回想,“小孟竟是栽在了你手里,若是当年栽到了我身上,也许今日会很不一样。” “别做梦了。”苏裕说,“今日是阿敛的生辰,我之前答应过他,进宫跟他过生辰,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没事,小孟肯定能体谅你。”康金旺说完,又叹道:“原来你之前……我们与荣长一起喝桃花酒时,难怪你爱莫能助,唉,鸳鸯成对,独剩我一人孤单单。” 苏裕笑道:“你整日忙于生意,难。” -- 第119页 康金旺岔开话题,闲聊道:“前些日我遇到了一个人,叫赵恒,写戏本的,我看他戏本写得不错,但过于耽痴,其他事情都全然不顾,甚至还与家人断了关系,我便让他先在我家住了。” “赵恒,持之以恒。”苏裕说,“名字与他对戏文的坚持,也很贴切。” 康金旺说:“正如我的名字跟我的生意,十分匹配。” 苏裕觉得好笑,道:“你若够胆,将这句话说与康老爷子和你爹听听。” 康金旺猛摇头,说:“舟济,你可别害我,这话你给我千百个胆子,我也是不敢说的。” 苏裕又与康金旺聊了一会,将康金旺送走后,苏盛又来了,又说了一通道理条框,苏裕认真地回应苏盛,却没法打动苏盛,最终仍以苏盛生气离去,苏裕留在房内为终点。 正月初三这晚,苏裕便病了,先是将吃的东西全呕了出来,而后头昏眼话花的,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养了几日,这几日苏盛也来看过好几次,不敢说什么。 而苏玺寄和裴媛心疼儿子,心里又偏向了几分儿子的心意。 苏景望和苏蔓之也来了,他们不必多说,都不是被封建礼数束着的天性自由人,自是支持苏裕的。苏裕病的这几日,床边就没少过人,生个病也生得热闹。 直到正月初七,苏裕才好了一些,因为食不下咽,睡得也不好,不过几日,便憔悴了许多。 听完苏裕的讲述,孟敛怔住了,很久之后,才抬手抚摸苏裕的眉眼,心疼道:“裕哥哥,你辛苦了。” “你也瘦了许多,可是因为我没来,做了傻事?”苏裕问。 孟敛支支吾吾地说:“初三那晚,下雨了,我……我等不见你来,便淋了……一点点雨。” “然后便发烧了?”苏裕问。 孟敛说:“嗯……发了一点点烧。” 苏裕说:“然后吃了一点点药,只用一点点日子便好起来了,是这样吗?” “差……差不多。”孟敛用大拇指捏着食指,围成了一个很小的圈,理直气壮地说:“真就一点点。” 苏裕掐孟敛的脸,说:“阿敛,我会担心。” 孟敛握紧苏裕的手,承诺道:“以后不会了。” 二人在这逼人狭窄的方寸之地,私私语切,苏裕抱紧孟敛,心道:我的阿敛金昭玉粹,霜雪莫要摧,霜雪莫能摧。 63、奋力拨云不肯休 他有动机,有人证。 匿影藏形又如何?他自会拨云见日,查出真相。 这些年,付世延来查过的案子数不胜数,经验是个很可贵的东西,经验带着他拨开迷雾,在缠绕的疑团中蹿跳摸索,找出原形。 他让齐温氏在付府中先住一阵子,嘱咐家中下人细细照顾齐温氏,便风驰电掣地带着刑部的手下,赶往岭峋县。 日夜兼程了数日,付世延于日暮时分到达岭峋县,直奔知县宅而去,岑风叶正在写东西,看见一批人杀气腾腾地进来了,他吓了一跳,喝道:“大胆狂徒,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居然敢擅闯衙门内院。来人!” 付世延将文书露出来,说:“刑部侍郎付世延,奉陛下之命,前来岭峋县查当年齐岱死因及凶手。” 岑风叶看了那文书,再听了付世延这番话,顿时两股战战,摆手说:“付大人,这可不关下官的事啊,齐岱的死与下官无半分干系。” 付世延掀起眼皮,问:“本官没说你是凶手?何以如此惊慌,你知道些什么?你又隐瞒了什么?一年多前此案本该查明,你为何报了悬案?怎么个与你毫无干系?” 岑风叶抖得像筛糠,说:“大人冤枉,大人冤枉,本县一直兢兢治县,不敢有一日松懈,更不敢有半分差池,齐岱之死,全因查不出凶手,证据太少,才报的悬案啊!” 付世延观察他半响,才说:“本官在颖都,碰见了齐温氏,齐温氏一口咬定,岑知县便是杀害她儿子的凶手。” “大人既然遇见了齐温氏,她定然与你说了许多。”岑风叶心一横,说:“本县虽曾与齐岱有过争执,但也绝不会因为几句争吵而伤害人命,而齐岱还是本县最好的山匠,为公于理,本县都不会杀此人。” “若是为私呢?”付世延问。 岑风叶说:“私哪比得上公事重要,何况,若是本县为了小小纠纷便杀人,那本县手上沾上的鲜血和性命,早已多得数不清楚了。” “本官再问你,九陇假山一做好后,齐岱便死了,而有人便看到你出现在齐岱的尸首旁边,还踢了齐岱一脚,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便是有人故意引你去那处,要将杀人之罪扣在岑知县身上,那段时间,除了齐岱,岑知县还得罪过什么人?” 岑风叶十分难为情,他得罪过的人,可多了,哪能全部记得住,只好喃喃说:“山匠所的人,之前我是对这些山匠严格了些,有很多人都不服。” “很多?还是全部?”付世延问。 岑风叶窘道:“记不清了……他们就是爱偷懒,我看见他们偷懒便责骂他们,我的话有时候的确是重了些。” 付世延问:“听齐温氏之言,齐岱的血溅到了九陇假山上,九陇假山现在在何处?” 岑风叶只想将头埋在地上,他说:“在……当年,假山溅了血,不吉利,不可能拿去进贡,刚好有个商人来到本县,要买一批假山回去,本县也没问太多,不知他是用来转卖赚钱,还是只是单纯喜欢,他见着九陇假山,觉得巧夺天工,也不嫌弃上面的血迹,还愿意高价买下,当作对死者工艺的欣赏,本县便……便将九陇假山卖给他了。” -- 第120页 付世延问:“那个商人叫什么名字?” “叫……康……”岑风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说:“大人,那人叫康金旺。” 付世延心道:“远棠?怎么他也牵扯进这桩案子了。” 他沉声说:“本官去一趟山匠所,请岑知县留在这里,不要随意出门,丰砜,留在此处照顾岑知县。” 丰砜领命,高壮的汉子站出来,右手握刀,左手握拳,盯着岑知县,岑知县今日惊吓连连,连动都不敢发出声音,哪里还敢走出门口?他忙着点头,作揖道:“大人慢走!” 待付世延走远,他松了口气,才觉潮潮冷汗贴着背,怪不舒服的,又看了眼旁边紧盯着自己的丰砜,勉强挤出一抹笑,说:“丰大人,一路奔波,想必也饿了,家里备了菜,丰大人要不要一同吃些?” “不必。”丰砜毫不顾及岑风叶的情面,面无表情地说。 岑风叶讪笑道:“丰大人真是……”他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他,只好又尴尬地闭上嘴,缄口不言。 付世延来到山匠所,多数山匠已经回家吃饭了,留在此处的不过一院里的几人,都是些低等山匠,付世延走进去,表明身份,问:“你们谁认识齐岱?” 那几人里有一人站了出来,说:“齐岱师父曾教过我一些制山手艺。” “你叫什么名字?”付世延问。 这人是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他说:“我叫吕岩,齐岱师父是个很好的人,竟……被奸人所害,死不瞑目,还找不出凶手,望大人明断啊!替齐岱师父查出真相,找到凶手。” “吕岩。”付世延点头,问,“齐岱是岭峋县最好的山匠,他是你师父,如果他真是用心教你,为何直至今日,你还与他人共用一个院子?”也就是问,为何直至今日,你还是一个低等山匠? 吕岩羞愧道:“我笨手笨脚,很多人都说我不是当山匠的料,后来我觍着脸,去求了齐岱师父,请他教我一些手艺,齐岱师父看过我的假山,倒也没有跟我说丧气话,还真是认真教了我一阵子,直到…… 大人,若不是齐岱师父给了我信心,传了我手艺,以我这个笨样子,恐怕今日连低等山匠都当不上。” “齐岱死的那日,你在山匠所吗?”付世延盯着吕岩。 吕岩握紧拳头,说:“我不仅在山匠所,我还亲眼看到了岑知县踢齐师父的尸首,那日我本是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要去请教师父,没想到在院子门口时,便看到了岑知县……”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除了你,还有何人看到此事?”付世延见过太多这样的哽咽了,刚开始他还会安慰死者的亲属友朋,说一些「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之类的话,后来也渐渐将重心放在了「公」上,虽然心里仍然会有憎恶怜悯等情绪,但表面上也不流露出来,只是在每个案子真相大白的时候,为死者上一柱香,再去跟蔡萱的墓前,说一会心里话。 吕岩抽泣着,仔细想了想,说:“好像还有三个人,我们四人同时见到岑知县踢齐师父……所以我们也都在怀疑,岑知县是……” 付世延问:“齐岱的院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吕岩给付世延带路,这里的路弯弯绕绕的,吕岩带着付世延拐了几个弯,绕过一个池塘,便来到了齐岱的院子。 付世延观察这个院子,里面叠着一座假山,山顶稍稍遮住了飞檐,蓝漆大门半掩,隐隐可见佳木茏葱,他问吕岩:“可还记得你当时站在哪里,见到岑知县踢齐岱?” 吕岩点头说:“我记得很清楚,便是这门的正中间。” 他站到门的中间,仿佛又看到了当日的景象,说:“九陇假山溅上了齐师父的血,岑知县说晦气,便踢了齐师父一脚,其余三人有两人站在了我左边,还有一人走了进去,惊呼了一声,岑知县便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们。” “岑知县看到你们,有什么反应?”付世延将大门完全打开,走到吕岩左侧。 “十分慌乱。”吕岩回忆道:“岑知县说,他只是来看看九陇假山完成了没有,没想到一进来,便看到了九陇假山上的血迹,他用衣袖擦拭,却擦不干净,一怒之下才踢了齐师父一脚,让我们去找大夫。 看样子,岑知县不知道,或者是装作不知道,当时齐师父已经死了。 一人匆匆跑去找大夫,大夫还没来到,我探了探齐师父的气息,发现齐师父已经死了。岑知县也吓了一跳,问怎会如此。” 付世延问:“你知不知,其余三人为何来齐岱的院子里。” “他们说,是被这院子里的一声巨响吓到了,便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看看情况,他们都是离这处院子最近的山匠。”吕岩说。 付世延问:“什么巨响?” “尖利的惨叫声。”吕岩说,“当时大家都吓傻了,没人还留意这是不是齐师父的声音,后来审案的时候,有一人说好像有些像,又有些不像,其余两人都觉得不像。” 付世延走进院子,吕岩跟着走进去,付世延看着地下,问:“齐岱死后,这院子归谁了?” “原是给了县里仅次于齐师父的山匠。”吕岩说,“但他觉得这院子死过人,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他不要这院子,其他人自然也不肯要,这院子便废弃了。” “齐岱生前,还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付世延问,“有没有与其他人生过争执?” -- 第121页 吕岩连连摇头,说:“齐师父制山时,十分严格,但是对人却很好,我们这些山匠,谁病了谁有烦心事来找他,他都会一一耐心解惑,还时不时接济一些穷人。” 付世延没再问吕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岑风叶,他有动机,有人证。 可岑风叶就一定是凶手吗? 64、气若游丝孤母怨 “我不信天命。” 烛火通明,付世延坐在椅上,低头翻阅着岭峋县这几年的卷宗。 看到近两年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疑点,有贵人在齐岱死的那日,离开了岭峋县。 付世延捏着卷宗,目光沉沉。 齐温氏咳嗽数日,卧病在床,下地都困难。本就是纡郁难疏,为着儿子强撑了一年多,身子早已每况愈下,再禁不起大的风浪折腾,来到颖都碰见付世延和林渊两位好官,之后连承庆帝都下令要为儿找出凶手,然后齐温氏便病了。 悲痛支撑着她这么久,她却被才刚有起色的小喜冲倒了,她梦到了狗官被杀,呓语间都是儿啊好好走啊。 付府下人在齐温氏生病时便请了郎中,郎中把脉观容,问了齐温氏几个问题,出门后便对下人说:“赶紧准备身后事吧,这位夫人命不久矣。” 下人吓了一跳,付世延远在岭峋县,莫说赶不赶得回来,若是真赶得回来,也不可能抛下承庆帝要查的案子回来,怎么办好呢,下人想了想,还是去找来付世延的朋友,苏裕和康金旺。 苏裕和康金旺一同来到齐温氏的病床前,他们都知道齐温氏与齐岱之事,见齐温氏气若游丝的样子,皆黯然不语。 下人见两位公子不语,煞白了脸问:“苏公子,康公子,付大人吩咐小人要好好照顾齐夫人,可如今齐夫人……这可怎么办哪?小人怎么跟付大人交代?” 康金旺沉吟片刻,说:“不如将齐夫人接到我家?之后的事……我来处理。” 苏裕走出房门,示意康金旺和下人跟上,轻声掩上房门,说:“我给尚钦写信,告知情况。远棠,你接齐夫人过去,想好待齐夫人醒来,要说什么吗?” 康金旺凝眉,说:“我尽力……让齐夫人不要察觉。” 下人说:“我这便去准备准备,小人谢过二位公子了。”说完便麻溜地走了,准备将齐温氏这个烫手山芋转到康金旺手中。 康金旺叹道:“可怜齐夫人……看不到杀害儿子的凶手认罪伏诛了。” “我不信天命。”苏裕说,“见了这么多的事,才觉得……若天地有情,真真可怖极了。”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若都是天意,都是安排,人便是被「命运」二字操纵的生死木偶,如斯干抑,如斯恐僵。 齐温氏昏沉得迷糊,醒来时恍惚许久,才发觉这里不是付府,她微哑道:“有人吗?有人……”喉咙像是被拽住了,干瘪极了。 康金旺又请了一次大夫,这个大夫也说难救,不过还是开了一个药方,可让齐温氏在这最后几日好受一些,大夫估摸着齐温氏这个时辰醒,康金旺便让人熬了药,自己在门前坐着,看着院里的赵恒在摸着笔想戏文。 听着齐温氏的动静,康金旺连忙走了进去,说:“齐夫人,你醒了?药准备熬好了,再等一会便可以喝。” “你是谁?”齐温氏眯着眼,用昏花的眼辨认着来人。 康金旺笑道:“我是康金旺,是付大人的朋友,付大人外出查案,恐下人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便让夫人来我家中,小住几日。” 齐温氏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老身给付大人和康公子添……添了许多麻烦。” “哪里的话。”康金旺说,“我让人去给夫人端药。”他唤了一声,顿时有丫鬟跑进来,问:“公子有何吩咐?” “小雅,去看看夫人的药好了没,好了便端来。”康金旺和颜悦色。 小雅领命,欢快地跑去厨房了。不一会儿,小雅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说:“公子,药好了,不过还有些热,我先放一会。” 康金旺点头,让小雅先出去了,他将齐温氏扶起来,垫了个枕头在她身后,说:“齐夫人,其实我与你的儿子齐岱,也算有些干系。” 齐温氏看着康金旺的脸,实在想不起来此人与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关系,便问:“哦?老身竟不知……那是何事?” “齐岱生前最后的得意之作,九陇假山。”康金旺说,“是被我买走了。” 齐温氏突然来了精神,抓住康金旺的手,问:“九陇假山在哪?” “就在院子里。”康金旺端过药碗,探了温度,觉得差不多了,说:“齐夫人,你先把药喝了,我再带你出去看,九陇假山在我这里摆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用勺子勺了药,便递到齐温氏的嘴边,喂着齐温氏,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完了。 齐温氏喝了药,感觉好了些,挣扎着要起身,说:“请公子,带老身去看九陇假山……” 康金旺连忙放下药碗,扶住齐温氏,说:“齐夫人莫要太过激动,赵公子!” 赵恒还在院子里想戏文,突然被康金旺叫到了,有些愣,挪到门边问:“康公子,有何事?” 康金旺说:“帮我扶住齐夫人,带夫人去看九陇假山。” 赵恒哦了一声,便过来搭把手,与康金旺一左一右地扶住了齐温氏,三人慢慢挪步,走出了房门。 -- 第122页 到了院子里,齐温氏一眼便看到了九陇假山,气喘着走快了几步,赵恒和康金旺连忙加紧脚步,带着老夫人来到九陇假山前。 这是齐温氏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毕生得意之作,儿子死了之后,九陇假山便被据为山匠所所有,山匠所是官办的,也便是成了官家所有,她原以为九陇假山是被岑风叶收入官库中,没想到岑风叶那狗官…… 齐温氏见到假山上的血迹班班,悲从中来,伸手摸着假山,仿佛儿子还在身旁,突然间放声哭泣。 康金旺轻声道:“齐夫人,节哀。” 赵恒不知道齐温氏身上发生了何事,但见此情此景,甚是动容,放开齐温氏,从怀里掏出本子便刷刷刷地写起来了。 康金旺无奈地看赵恒一眼,都这种时候了,不想着帮忙安慰齐温氏也就罢了,反而还想着戏文,真是一戏痴也。 齐温氏突然一抹眼泪,看向赵恒,问:“这位公子,你在写什么?” 赵恒抬头看了看齐温氏,说:“齐夫人,我在写……写戏文。” 齐温氏猛地抓住赵恒的胳膊,问:“你,你是写戏文的?” 赵恒看康金旺一眼,康金旺也不知所以的样子,他只好迎着齐温氏的凌凌目光,说:“是。” “好,太好了!”齐温氏眼珠子转动,突然有了异样的清明,她哈哈一声,突然跪在赵恒面前,说:“请公子答应老身一件事。” 赵恒和康金旺握住齐温氏的手腕,要扶她起来,齐温氏挣脱二人,坚持道:“公子若不答应,老身便不起来。” 赵恒不知所措,又看向康金旺,康金旺看着地上跪着不肯起来的齐温氏,迟疑了许久,还是抿唇点头了,赵恒便说:“好,我答应夫人。” 齐温氏这才肯在二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说:“老身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是老身这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了,多谢赵公子成全。” “怎会?齐夫人切莫……”康金旺怔了一下,还想遮掩。 齐温氏惨然一笑,说:“康公子不用再好意瞒我了,老身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得很。赵公子,我这便将我与我儿子齐岱的事说与你听,望你听后,将此事写成戏本,传出去,传得越大越好。” “可我只是一无名小卒。”赵恒举起手中的戏本,说:“这是我第一本戏本,除了康公子,还没有人知道呢。” 齐温氏从怀里拿出一块手掌大的金子,说:“这是老身仅剩的财物,本想待凶手伏诛后,亲手赠给付大人和林大人,来还他们的恩情。 没想到……老身应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两位大人的恩,老身下辈子再还吧。 这块金子,请赵公子用于加印戏本及……请颖都最好的戏班子来演这出戏,万一…… 万一付大人仍是不能将岑风叶绳之以法,这便是,便是老身为儿子惩罚凶手的……最后方法了。” 赵恒接过金子,他从齐温氏的言语之间,便大概知道发生了何事,这金子沉甸甸的,赵恒生平在戏文之外,感受到了名为责任的重担,他说:“齐夫人,将你和你儿的事与我说吧,我尽力……写出一个能广传的戏文。” 齐温氏站得久了,即便有康金旺和赵恒扶着她,也累得很,几人坐在了旁边石凳上。 齐温氏开口,将齐岱之事悠悠道来,说几句便要咳嗽,她讲得很慢,这应该是她最后一遍将这件事了,她讲了很多细节,倾注了浓浓情感。 赵恒听得唏嘘不已,康金旺虽然已听付世延说过一遍,但再听这老母细细道来,仍是难受。 齐温氏说完,脸上挂上了一抹弱丝丝的笑,说:“赵公子,老身便拜托你了。” “定……”赵恒坚定地说,“不负齐夫人所托。” 康金旺做了决定,说:“我会与赵公子一起,助此戏光大,夫人放心。” “多谢二位了。”齐温氏说,“这出戏的名字,老身也想好了,就叫孤母怨。” 孤母怨!天地隔魂,人之不仁,人所不忍。 赵恒和康金旺心里哐当一声。 65、天生我财必有用 “一文不值。” 薄风吹寒竹,炊烟袅袅起。 天刚拂晓,付世延便单骑疾驰在小道上,他要赶回颖都,查一个人。 他抄近路走,回颖都也要五日。 希望来得及,付世延心想,他目视前方,夹紧马肚。 赵恒动作很快,花了两日时间,不眠不休,写完了《孤母怨》。 他拿去给康金旺看,康金旺看完,心中凄凄。 戏本不长,赵恒还写了齐岱死前,母子和乐的场面,再看后面的悲惨,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物是人非,此戏文用笔,用词不甚僻涩,简白净洁,平实中处处透着悲凉。 康金旺起身,说:“我这便拿出去,先去印书行印了,再去戏班子商议。” 赵恒说:“我跟你一起去。” 康金旺看着赵恒眼下乌青,又见他目光灼灼,心想这是赵恒的第一部作品,他宁愿不休息也一定会跟着,便点头,吩咐道:“小雅,照顾好齐夫人。” 康金旺带上了银两,与赵恒一同去了印书行。 印书行老板与康金旺有些交情,见康金旺带着一人匆匆而来,笑道:“何事惊动康公子大驾光临?” “焦老板,康某有一事相求。”康金旺抱拳道。 -- 第123页 焦老板哦了一声,问:“康公子请说。” “将此戏本印出来。”康金旺递上戏本,说,“要快,先要一千册,价格好说。” 焦老板接过戏本,翻了几页,边看边说:“印一本书,可是要经过定案、选料、写样、校对等工序,耗时颇长,康公子要多快?” 康金旺说:“三日。” “康公子这是在为难焦某?”焦老板说,“戏本写得不错,却也不可如此仓促。” 赵恒听到有人夸自己戏本写得不错,眼睛都亮了。 康金旺取下钱袋,说:“价钱随焦老板定,一切从简,只要快,可否先立刻印一本给我们,还有用处。” 焦老板接过钱袋,笑说:“好说,好说,两天一千本,焦某与康公子相识一场,定给康公子一个实惠价。” 说完便去吩咐人印了,也不多问这戏本的用途,与他而言,生意人做生意,有钱赚又不犯法便够了,其他的,与他无关。 很快,焦老板拿了一个新的戏本给康金旺。 康金旺和赵恒谢过焦老板,又立即赶往颖都最大的戏班子——沉砚班。 沉砚班班主正在带人排新戏,听说有人来找,出门相迎,见到来人,却脸色一沉,他不认识康金旺,但他认识赵恒。 赵恒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将戏本递给班主,说:“班主,在下写了一出新戏,望您过目。” 班主没有接,他冷哼一声,说:“我记得你,赵恒,几年前,你死皮赖脸地求我看你的戏本,看有何纰漏,有何缺陷,我看过后,只送了你四个字,你可还记得?” 赵恒红了脸,说:“记得,那时班主您说,我的戏本,一文不值。” 班主嫌弃地看了赵恒手上的戏本一眼,说:“你记得就好。” “虽然……”康金旺看赵恒沮丧地低着头,便说:“几年前,赵恒的戏本或许还有许多不足,或许真如班主所说的一文不值,但人会进步,人写出来的戏本自然也会进步,班主又怎知今日这个戏本仍是一文不值? 就像二十年前还籍籍无名靠卖字为生的书生,又怎会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竟成了颖都最大的戏班子沉砚班的班主?” 班主侧头看康金旺,问:“你是何人?凭甚在此指手画脚?” “在下康金旺。”康金旺拱手道,“刚才言语之间多有得罪,还望班主见谅。只是这个戏本对一位……不久于人世的夫人而言,意义重大,还请班主过目。” 赵恒仍在递着那戏本,班主沉默片刻,还是接了,很快便看完了,看完后长叹一声,里面没有卿卿我我、连枝共冢,也没有暮翠朝红、离魂倩女,只是这单单的母子之情、含恨分离、千里跋涉、造化弄人,就足够让人动容了。 班主侧过身子,说:“康公子,赵恒,请进吧。” 三人来到一间屋里,班主命人奉茶,他喝了一口茶,问:“你们拿这戏本来,是想让我沉砚班排这出戏?” 康金旺说:“是。” 班主心中敲了算盘,说:“赵恒,你开个价吧,这出戏你卖多少?” “啊?”赵恒愣住了,他不是为财而来的,说:“不要银子,要快。” “快?”班主眯起眼,说:“排一出好戏,慢则一两月,快则一二旬,最快的也要七日,你们想多快?” 康金旺说:“三日,排号后免票可看。” “荒唐!”班主说:“两日排出来的戏,效果可想而知,你们这是要砸了我沉砚班的招牌吗?还有,免票可看?这不是赔本买卖吗?康公子还是另找他人罢。” “非也。”康金旺抿茶,“此戏本不长,也没有高难度的动作,戏本赠予你们,票价我也一并承担,定让沉砚班只赚不赔,班主觉得可行否?”康金旺推了一个荷包过去。 班主心想:“不花我的银子,还可以赚?这个戏的确不难排,看点也大,何乐而不为呢?” 他收过银子,笑道:“好说,此事我沉砚班应下了。三日后,孤母怨会在梨园排上。” “多谢班主。”康金旺说。 赵恒憋了很久,此刻才小心翼翼问道:“班主,您觉得……我这次的戏,写得怎么样?” 班主瞥赵恒一眼,说:“尚可。” 赵恒咧开嘴笑道:“多谢班主。”他走了许久许久的坎坷暗路,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真是……高兴。 康金旺今日花了不少银子,却全无心疼,天生我财必有用,商人重金更重义。 苏裕递了一本书给孟敛,孟敛接过,见是《城镇大览》,他翻了几页,里面皆是地图和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孟敛疑惑道:“裕哥哥,这……” 苏裕含笑:“待你出宫后,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你不做官了?”孟敛问,“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之所以做官,便是为了让大陈百姓可凿饮耕食,朗朗乾坤,清平世界。” “是啊,尽我绵薄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苏裕说。 孟敛将头搭在苏裕肩膀上,问:“你不做官了?去哪里尽力,又怎么无愧于心?” 苏裕拍着孟敛的头,像哄孩子一样,说:“当个教书先生,教一批好学生,让他们也奔着这条路走,我便无愧于心了。” “那我做什么?”孟敛闷闷地问。 -- 第124页 苏裕说:“你若欢喜,可跟我一同做个教书先生,天大地大,逍遥自在。你若想做别的,我也陪着你。” 孟敛笑起来,伸出小指,说:“拉勾。” 苏裕勾上去,二人大拇指印在一处,久久不分开。 林渊伏案桌前,誊写着一本新的《顺民上书》,之前那本修改太多,乱糟糟黑麻麻的,别说呈给日理万机的承庆帝了,随便找个闲人,都没人想看。 是时候了,林渊想,积沉的东西太多了。 他工工整整地继续写下一个字「民」…… 66、可憎可恶可怜见 “想我个清清白白青天大老爷。” 晴日…… 康金旺带人去印书行,将《孤母怨》的一千册拿到他开的书铺里,放到书铺中最显眼的地方,只卖十文钱一本。 因为着实太便宜了,这消息传得极快,一传十,十传百,《孤母怨》上架一个时辰不到,便被抢售一空。 康金旺摸了银子给赵恒,让他去印书行加印两千册,这几日赵恒不再日日提笔写戏文,而是跟着康金旺跑东跑西,越跑越有灵感,越有灵感便跑得越开心,这时拿了银子便麻溜地去印书行了。 再说那《孤母怨》,有个说书先生买了一本,感动极了,当天便在茶楼说了这个故事,茶楼里的人回家,又与自己的家人说了这个故事,而认字的人看了《孤母怨》,也跟身边亲友说了,再加上,当晚沉砚班排了一出戏,也是《孤母怨》,不用银子就可以看,当晚门口排起了长龙,梨园座无虚席,全都等着这出《孤母怨》开场。 齐温氏听说《孤母怨》的戏可以看了,精神大振,让康金旺扶了起来,与赵恒一起,三人在梨园的包厢处,也等着这场戏开场。 “咚咚锵!咚跶啦!”开锣敲鼓,帷幕拉开,戏将开场。 《孤母怨》中,齐温氏变成了秦卫氏,齐岱成了秦岱,岑风叶则改成了曾峰业。 第一场戏是一老夫人秦卫氏与儿子秦岱谈心,秦岱是个孝子,言谈间对母亲十分恭敬,秦卫氏对儿子既严厉又温柔,母子俩相依为命,过得平平淡淡,却十分温馨。 第二场戏是秦岱认真工作,堆迭假山之时,知县曾峰业跑来捣乱,被秦岱说了几句,心有不忿,唱道:“想我个清清白白青天大老爷,惹了个阴沟小人臭臭烂烂眼,怪不得有人忙忙碌碌一辈子,比不上有人出生含着金钥匙,天意如此,注定如此!” 秦岱在身后唱道:“有人破破烂烂旧衣裳,欢乐过满眼利利毒心肠,不料还趾高气扬一身脏,将腌臜混沌高声唱。” 第三场戏是秦岱半夜被刺,秦卫氏慌忙叫大夫,哭道:“我儿啊,我儿啊,我儿真真诚诚待人好,为何有人恩将仇报?是天不仁地动山摇?还是人无恶不造?” 秦岱醒来,与秦卫氏说了与曾峰业的争吵,秦卫氏淳淳善诱,告诫儿子要与人为善,即便那人不是好人,秦岱听母亲的话。 第四场戏是秦卫氏大闹公堂,要告曾峰业刺伤儿子,苦无证据,加上曾峰业巧舌如簧,秦卫氏无功而返。 第五场戏是秦岱完成了毕生得意之作,九珑假山,同一日,被曾峰业杀死。 曾峰业杀死秦岱后,其它山匠听到齐岱的惨叫,才匆匆赶来,只看见曾峰业在擦拭九珑假山上的血迹,没看见他杀人,这个案子由于证据不足,只好不了了之。 第六场戏是秦卫氏听到秦岱死讯,吐了一口血,晕倒在地,秦岱被送回来,她掀开白布,见到儿子死不瞑目,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天际,震得在座的看戏之人也跟着心颤颤的。 赵恒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齐温氏默默流泪,康金旺时刻在留意着齐温氏,见状递了帕子给她,齐温氏点头谢过康金旺,别过脸,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继续看着台上。 秦卫氏卧床数月,再度醒来时只能撑着拐杖,慢慢地走到门口,看到曾峰业骑着马笑嘻嘻地走过长街,憎恨极了,跑去衙门,又重演了一次「无功而返」,秦卫氏在衙门前发誓:“我穷尽一生,也定要将你,一个狗官,绳之以法。天苍苍血茫茫,定有报应还,曾峰业,你等着……” 第七场戏,秦卫氏收拾行李上路,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找了一个又一个官员。 “秦卫氏,你所说的全是一面之词,本官不知是否属实,无法帮你……” “秦卫氏,你说的事不归本官管……” “秦卫氏,本官还有其它公务在身……” “秦卫氏,本官……” 秦卫氏的背越来越佝偻,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最终昏倒在一家柴门前,农村夫妇好心地扶她进去,等秦卫氏醒来,夫妇要给她拿饭和水,她抓着他们的手,说:“不用了……” 夫妇愕然。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秦卫氏血红了眼说,“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凶手还在放声大笑,你们……你们将我葬在西南方位,面朝西南,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我都要瞪着曾峰业,直到他认罪,直到他以血祭我儿……”秦卫氏咽气了。 留下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曾峰业在另一头,哈哈哈大笑着,数着卖了九珑假山得来的钱,得意极了,对手下说:“今晚我请各位到周家酒楼,随便吃!” “多谢知县。”众人一拜。 -- 第125页 「锵」地一声! 戛然而止。 戏结束了,还没有人站起来,大家都沉浸在《孤母怨》里,久久不能回神,似是看到了秦卫氏在黄土下不肯闭目的样子。 齐温氏突然撑着桌子站起来,大喊道:“我便是秦卫氏,我也是齐温氏,齐岱是我的儿子,岭峋县的知县岑风叶便是杀人凶手!” 人群中看向这边,议论纷纷。 康金旺心道:“不好!”便要拉住齐温氏。 齐温氏却更快,她上前两步,老来多依伴畏惧,此刻她却敏捷极了,面带微笑地扑了下去,她的儿啊……也在下面。 赵恒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康金旺蹬蹬退后几步,不忍再看。 很多人、很多人围着齐温氏,她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儿啊,莫要怕,娘来陪你了,娘来了……” 血漫开了。 人群中有人见此惨状,抽泣起来,突然有人喊道:“岑风叶那狗官该死!”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喊着“岑风叶那狗官该死!” “狗官该死!” 这句话淹没了整个梨园,来势汹汹,气势腾腾。 赵恒知道,今夜过后,《孤母怨》会名扬天下,他也会跟着一朝成名,可不知为何,他高兴不起来。 康金旺呆愣在原地,此刻他懵懵无计,竟不知自己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67、虚实叵测畏人言 “只为狗官还血溅。” 《孤母怨》这出戏在梨园排足了三日,日日都观者如堵,而《孤母怨》的戏本也一直在加印,越印越多,越卖越印。 齐温氏在梨园二楼跃下而亡,此事被颖都报社大肆宣扬。一时之间,齐温氏与《孤母怨》传遍颖都,无人不知,后来不过几日,此事传遍了整个大陈,沸沸扬扬,满朝风雨,甚至还被编成了一首小儿传唱的歌谣,为“风叶狷,流水辩,孤母怨,苍天怜,辗转反侧无法眠,只为狗官还血溅……” 还有十公里到达颖都,付世延停下马,喝了口水,擦擦嘴准备继续前行,便听到了几个村里的小儿唱这首歌谣,他猛地跳下马,问:“这首歌谣谁教你们的?” 其中一个露出半只正在长的牙齿,说:“整个颖都谁不知?我们听着听着,就学会啦!” 付世延骑上马,「架」地一声,快点,再快点! 恐怕出大事了。 岑风叶坐在县衙中,关紧了门,师爷和衙役等人听着外面噼噼啪啪的声响,便知道,定是有人又扔了破鸡蛋和烂菜叶到门上,他们叫苦不迭,自从《孤母怨》传到了岭峋县,他们连们门都不敢开,因为岑风叶怕死,每日大门紧锁,还像个什么公堂? 像个什么样子?激愤的百姓将破烂扔到门口,还要他们这些手下半夜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去收拾,还要继续提防有没有人在外面「潜伏」。如若不然,一旦看走了眼,便会有臭鸡蛋之祸。 明明是岑风叶杀了人,为什么要他们陪他一起受罪? 几个衙役在心里嘀嘀咕咕,多有怨言,但岑风叶现在还是知县,他们也还不敢当面顶撞他,只能在心里吐苦水。 「铿锵」一声,他们知道,外面的人又要开始唱那首歌谣了,这几天他们听到耳朵都起茧了,即便外面停下来了,他们心里还会跟着哼几句“风叶狷,流水辩……” 岑风叶抓着头发,憋气窝火了数日,他都快憋出病了,小声恨道:“都说了齐岱不是我杀的,你们……你们三人成虎……” 几个衙役心里不屑,哼,有本事你喊大声一些,喊破喉咙也没人会相信你。 师爷一拜,说:“大人,这几日积了许多公务……您要不要看一下……” “不看!”岑风叶瞪师爷一眼,说:“本县没这个心思,你们给我想想,怎样才能让外面那群刁民闭嘴……” “啊,这……”师爷为难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 岑风叶烦道:“别给我扯这些,没有好主意便退到一边去。” 师爷再拜,说:“是。” 几个衙役皱眉,觉得岑风叶无药可救了,外面的人再唱大声点,早日给我们唱出个好知县吧。 岑风叶坐着坐得不安心,又站了起来,在屋里面团团转。 几个衙役赶紧退到一边去,免得被岑风叶盯上了又一堆破事。 突然,门口静了下来,有人大力拍门,咚咚咚像是要将门敲烂,来人哽咽道:“岑风叶,岑风叶,开门啊!岑风叶!” 岑风叶听出是自己妹妹的声音,让衙役去开门,开一条小缝,将妹妹放进来,岑灵进来后,岑风叶生气道:“小灵,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没看到这里很乱吗?还有,你怎么直呼哥……” “娘死了。”岑灵满面泪痕,揪着岑风叶的领口,说:“是你害死了娘,都是你,你个杀人凶手……呜呜呜,岑风叶,把我娘还给我,让我娘回来……” “你说什么?”岑风叶摇着岑灵,不断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小灵,娘怎么了?” “死的应该是你。”岑灵狠擦一把眼泪,哭得红肿的眼冷冷瞪着岑风叶,“不应该是我娘,她要替你担这份罪……在屋里,上,上吊了……” 门口不知何时涌来了许多百姓,闻言纷纷骂道:“岑风叶,赶紧去死吧!” -- 第126页 “岑风叶你个狗官,当了杀人凶手,还要害死自己的娘!” “岑风叶,你不是人!” “岑风叶,你猪狗不如,你个畜生!” “岑风叶,这是你的报应!” “岑风叶……” 岑风叶捂着耳朵,抱头跪倒在地,吼道:“都别说了!都给我闭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岑灵不可置信地摇头,说:“哥哥,直到今日,你还是执迷不悟?从今以后,我不再有你这个哥哥,我不会像娘这么傻,想着替你担了这份罪孽……我与你,我们岑家与你,再无瓜葛!永无瓜葛!” 岑灵说完,捂着脸跑出去了,人群自觉为她让出一条路,之后便继续骂岑风叶,卖菜的妇人今日都不做生意了,将篮子放在地上,说:“各位乡亲,我们扔死这个狗官,替齐岱、齐夫人还有岑母扔死这个坏人!” “好!”一个鸡蛋砸到了岑风叶的脸上,明黄淡白浓稠的液体顺着岑风叶的头发和脸留了下来,接下来是越来越多的菜叶和鸡蛋壳。 师爷和几个衙役在顶着民愤帮助岑风叶和袖手在旁无动于衷之间只犹豫了瞬间,便选择了后者,还退了几步,免得殃及池鱼,无端受祸。 过了许久,人群陆陆续续散开,该回家做饭的回家做饭,该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 师爷见岑风叶仍呆呆地坐在地上,心想,不管这人犯了多大的错,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和众人围攻,还是很可怜的,他心有不忍,便过去蹲在岑风叶身边,想要扶他起来。 手还没碰到岑风叶的衣袖,便被岑风叶怒目而视,他头发披散,衣襟脏乱,吼道:“别碰我!” 师爷停下了手,站了起来,与几个衙役一起离开了。 不识好歹!活该…… 当夜,岑风叶自缢于一脸狼藉的县衙上,只留下了一封血信。 门外还有小儿在拍手唱道。 “风叶狷,流水辩,孤母怨,苍天怜,辗转反侧无法眠,只为狗官还血溅,偿血溅……” 68、贪一字害人不浅 迷了心窍迷了眼。 巍巍峨碧瓦朱甍。 付世延看了颖都城一眼,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他收敛心思,大踏步走向一处,他要去做他应做之事。 承庆帝听闻了《孤母怨》之事,整个颖都沸反盈天,孤母怨扩散到百姓怨,这个也说这个地方的官欺压百姓,那个也说那个地方的官碌碌无为,个个都唱一出戏给承庆帝看,那还了得。 他扔下奏折,阴沉着脸道:“将孤母怨背后的指使之人给朕找出来,带回来。”他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搅动风云。 翌日,朝堂之上。 承庆帝的脸色不太好看,百官心里跟着抖三抖、颤三颤,但皆表情肃穆,不露声色。 “臣,有事禀报。”付世延走出一步,沉声道。 承庆帝哦了一声,问道:“付爱卿胸有成足,可是找出了齐岱之案的真凶?” 付世延躬身,道:“陛下料事如神。” “近日,民间流传孤母怨一戏,很是轰动,朕也日日忧心,寝食难安。”承庆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说:“因此,刚好朕命人带了写孤母怨的人进宫,来人,带他们上来,好好看看真凶是谁,再好好做一出怨清平啊。” 苏裕心里咯噔一声,那……岂不是康金旺和赵恒?承庆帝此时将他们二人带进宫,绝非好事。 康金旺和赵恒被带了上来,二人衣衫完好,面色红润,看来没有受伤,苏裕稍稍放下了心,康家官员看到康金旺,惊了惊,用眼神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康金旺默然苦笑,摇了摇头。 昨日来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人,佩刀带腰牌,气派十足,轻轻松松便将他们二人打包带来,将他们扔在了一处僻静的宫殿里,过了一晚,才带他们来这里,赵恒看见位于龙椅之上的承庆帝,惊吓太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草民拜见陛下。” 康金旺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说:“草民拜见陛下。” “平身。”承庆帝皮笑肉不笑,“你们二人站在一旁,听听孤母怨的真凶,到底是谁。” “是,草民遵旨。”二人起身,缩到一边去了。 付世延看了眼康金旺,不着痕迹地点头,康金旺回以淡笑,二人都放下心来。 “杀死齐岱的人,姓袁名承杰。”付世延忽略承庆帝的凝视,“但,指使袁承杰杀死齐岱的人,是当朝国舅费恺骋。” 费恺骋脸色一变,说:“付侍郎,你是刑部侍郎,你可知诬蔑忠臣有多大罪?” 付世延慢条斯理地说:“费大人先勿动怒,人证物证俱在,费大人怎可这么快给下官套一个诬蔑之名,若臣诬蔑了费大人,臣,单凭陛下处置。” 承庆帝静默片刻,说:“付爱卿,你可要想好,诬蔑天家,是重罪。” 齐鸿福微转身,拼命地给付世延暗示,即便此事真的是费恺骋做的,也万万不可在百官面前说出来,不然天家颜面何存? 承庆帝是在警告你啊,小心乌纱帽,更要小心乌纱帽下面的脑袋! 付世延坚定地迎着齐鸿福的目光,心道:“老师,这些年多谢你的教导,可学生自进刑部那一日起,便发誓了,此生不能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老师,抱歉,学生这次……不能听你的了。” -- 第127页 “痴儿,痴儿。”齐鸿福转回身,闭上眼,不再看付世延。 付世延说:“陛下,臣请带人证,袁承杰。” “准。”承庆帝说。 袁承杰被押了上来,他跪在地上,不敢看尊贵无双的承庆帝一眼,只拜倒说:“小人……小人袁承杰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赵恒一拍脑袋,心想:“我怎么就忘了说万福金安,真是蠢极了,幸好陛下宽宏大量,没有怪罪。” “袁承杰,将你做过的事,谁指使你杀齐岱,你怎么杀齐岱的?说出来。”付世延说。 费恺骋冷眼以对,说:“袁承杰,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 “陛下!”袁承杰颤抖着身子,哭诉道:“小人的女儿还在费,费国舅府中,小人若是指认费国舅,小人的女儿恐怕小命不保,小人求陛下,现在派人去将小人的女人接出来,小人……小人才敢将事情原委一一说出。” 承庆帝看着底下百官各异之色,知道今日这是不可能轻易了结,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费恺骋一句,又后悔带了康金旺和赵恒上来看这场闹剧,明日不知会写一出百官笑还是恶人报,心烦极了,表面上还要无私公正道:“纪公公。” 纪公公领命,退下去让人办了。 费恺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没想到承庆帝居然真的让人给放出来,那他……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袁承杰连连磕头,终于敢看了费恺骋一眼,说:“小人现在,便将齐岱之死的原委一一道出。” 众人凝神,都想听听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孤母怨》的另一出戏,真戏。 袁承杰叹息,说:“小人原是费国舅府上一仆人,原本入不得费国舅的眼,可小人有个姿色尚可的女儿,她也在费国舅府上当婢女,费国舅知道她是小人的女儿,便将小人放在了他的身边伺候。” 费恺骋心想:“你倒是全部抖出来,那又如何?我可是国舅,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不过杀了一个贱民,你们就算查出来,我便是认了,能奈我何?” 想到此处,他脸上浮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心定了下来。 “两年多前,费国舅要去岭峋县,要带几个下人一起去,小人也收拾了包裹随行。”袁承杰继续道,“费国舅到了岭峋县后,便只带了小人到山匠所,费国舅在山匠所走着,便到了齐岱的院子里,他见着九陇假山,不可思议,费国舅亲口说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精巧的假山。 齐岱见有生人进来,问我们是谁,费国舅表明了身份,齐岱也还是那副冷淡模样。” 苏裕也看过《孤母怨》,袁承杰口中的齐岱与《孤母怨》里的齐岱一样,自有傲气,不因权势折腰献媚。 袁承杰顿了顿,说:“费国舅好像有些生气,但因实在钟爱九陇假山,还是问齐岱,这个假山何时完工,开个价吧,我要了。 齐岱说,不卖。费国舅问,五百两? 齐岱摇头。费国舅继续问,两千两? 齐岱摇头,费国舅问,五千两?齐岱还是摇头。费国舅不耐烦说,我输窦娥可是黄金,不是白银。 齐岱说,不要黄金白银,不卖。费国舅怒问,为何? 齐岱说,九陇假山耗费了我几年的心血,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一般人我都不会卖,更何况是气焰嚣张的无知之人?” 赵恒握拳,心道:“如此猖狂的人,不卖就对了。” “费国舅怒冲冲地走了,后来,费国舅又带小人来了两次,再问了齐岱两边,到底肯不肯卖九陇假山,齐岱始终不变,说,不卖。” 袁承杰咬唇,说:“齐岱三番两次地嘲讽费国舅,以费国舅的脾性,哪能善罢甘休。于是,费国舅让小人,找一个时机,将齐岱杀了,把九陇假山搬过来,运回颖都费府。” 林渊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顺民上书》。 袁承杰哭道:“小人……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小人推脱了,小人跟费国舅说,小人做不到。费国舅……便拿小人女儿的性命要挟我,说,我若不肯去,便要……便要奸杀小人女儿。 小人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此大辱,小人迫不得已,照费国舅的话做了。” 康金旺嫌恶地看了费恺骋一眼,暗骂道:“狗彘不如。” “就在费国舅准备回颖都的前一天,小人偷偷潜入山匠所,来到齐岱的院子里,小人心慌意乱,小心走到齐岱背后,待他转身之时一刀插在了齐岱心口,捂住了他的嘴。 齐岱的血却溅到了九陇假山上,我试过擦拭,可那血迹不知为何,竟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心想,这回费国舅定会狠狠责怪小人,可小人也已别无他法,小人看着齐岱,直到齐岱咽气。 小人见岑知县正在走来齐岱的院子里,知道这两人曾有过节,便想嫁祸于他,小人模仿着齐岱的声音惨叫一声,岑知县听到后便匆匆跑来,小人趁机躲起来,见邻近院子里的山匠也出来了,岑知县当时没有立刻去看齐岱的伤,而是先擦拭了九陇假山,发现擦不掉后愤怒地踢了齐岱一脚,还骂了一声,门外的山匠全都看到了听到了,这可真是天助小人,小人趁着还没有许多人注意,便逃出了山匠所,与费国舅一同离开岭峋县。” “可恶至极!”中书令柳源下意识道。 承庆帝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骂了费恺骋,当即闭上了嘴。 -- 第128页 “九陇假山染了血,费国舅也不想要了,回程的路上骂了小人许久,小人不堪忍受,回到颖都后离开了费府,小人离府前,费国舅还警告小人,若小人敢将国舅指使小人之事托出,小人的女人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敢保证…… 若不是付大人找上了小人,向小人担保小人的女儿会安然无恙,今日小人……是万万不敢说出这些话啊。 陛下,不管怎么说,是小人杀了齐岱,小人罪有应得,请陛下处死小人,放过……小人的女儿!” 袁承杰不断磕头,咚咚重击声在空旷寂寂的大殿上格外清晰。 承庆帝不顾袁承杰,问:“付爱卿,你刚刚说人证物证俱全,朕只看到了人证,物证何在?” “回陛下……”付世延从怀里拿出卷宗,递给公公,公公呈上去给承庆帝,他说:“物证便是这纸卷宗,当年张岱死后,仵作曾去检查过张岱的致命伤,发现张岱的伤口从右到左,右比左深且宽,很明显,这是惯用左手的人刺下的伤口。 而巧的是,岑知县也惯用左手,他害怕别人因此而更加怀疑他,让仵作隐瞒此事,只在卷宗上写了寥寥一句。 臣身为刑部侍郎,对颖都大小官员府中的下人有所了解,惯用左手的人并不多,臣恰好想起来,费大人府中有人惯用左手,顺藤摸瓜,便查出了袁承杰。” “那,众人都认为岑风叶是凶手,付爱卿查出了什么?才觉得此事并非岑风叶所为?” “臣到岭峋县之时,曾留意过岑知县的手劲,臣让岑知县托住一块牌匾,他力有不及,仅仅片刻便大汗淋漓,臣又寻了几个法子试探,才肯定岑知县力气甚小,并非伪装。”付世延说,“而臣查看卷宗,发现伤口很深,以岑知县的手劲,即便用尽全力也不可能……”他停了下来,没有说完,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对对对,小人常年干粗活,力气很大。”袁承杰停止磕头,额上红迹斑斑,说:“当时随心的还有几人,当时费国舅不选他们,而是让小人去杀齐岱,一是因为小人力气大,二十因为……小人身材矮小,费国舅觉得小人不易被发现。” 承庆帝将卷宗看了,问:“费国舅,如今……证据确凿,你可还有何话?” 费恺骋站了出来,他刚刚趁着付世延讲话之际,想了很多,组织成堂皇言,说:“臣有话要说……齐岱一个普通百姓,竟然敢对臣出言不逊,臣一时气急,教训了他几句,这些话,袁承杰也听过。 可,臣绝对没有指使袁承杰杀人啊,我相信付大人查的都是真的,但是人是袁承杰杀的,诸位又怎么知道,袁承杰不是为了自己保命,拖臣下水呢?除了袁承杰一面之词,还有谁能证明,是本王指使袁承杰杀人?” “岑风叶自缢于公堂之上,他死前留了绝笔,是给臣的,今早刚刚送到颖都,臣看过后,想着既然今日都要揭露凶手,便将此信带到了朝堂之上,这封信……跟这桩案子有关。” 付世延打开血信,说:“此物凶煞污秽,臣不敢呈给陛下,请陛下容臣念出。” 承庆帝沉思片刻,说:“付爱卿,念。” 【付大人:岑某知你公正严明,故今日将我所知告知大人,这件事害了太多无辜之人,齐岱死于非命,齐温氏含恨而终,岑某母亲因此见背,岑某与岑家一刀两断,今夜,岑某也要随母而去了,写下绝笔,便是要恳请大人严惩凶手。 凶手便是当朝国舅,费恺骋。 当日费恺骋与齐岱的争执,岑某全部了解,费恺骋也曾多次旁敲侧击,问岑某如何才能得到九陇假山,岑某十分清楚,费恺骋想要利用岑某,得到九陇假山。 费恺骋提出了一个岑某无法拒绝的条件,此事若做得好,将我提到颖都,在这小小县里如何成就一番大事? 到颖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岑某败在了权势名利之下。 他让岑某配合袁承杰的行动,而袁承杰不知此事,还真以为我是因为傻,才凑巧踢了齐岱一脚,骂了齐岱一句,恰巧被站在门外的几人听见。其实我们全是安排,全是鱼肉。 费恺骋利用岑某,是因为他深受九陇假山的诱惑,而岑某答应费恺骋的条件,也是因为岑某对他开出的条件无法拒绝。 这些血泪,这些死伤,如今这满城的风风雨雨,这世道的哄哄乱乱,全因一个贪字造成。 贪既是杀人利器,又是保命绝招。 费恺骋没有称心如意,但他仍应允,每年给岑家五千白银。 岑某知道,这是要不言不语,一辈子掩盖住此事。岑家家贫,岑某为着他们打算,又应下了,现在想来,岑某只是为自己打算,说出来,以费恺骋的脾性,岑某死路一条,不说出来,岑某还可以安稳度日,还可以袋中实实。 观岑某一生,从小浸中大道,二十秀才,三十进士,后被派到岭峋县当知县,勤勤恳恳,又贪贪婪婪,也曾想做一个好官,却终是被那贪念迷了心窍迷了眼,做了贪官做了狗官。 岑某也曾因为私怨,捅了齐岱一刀,此事是我做错了。 可惜,岑某直到死前,才幡然醒悟。 岑某说得太多了,付大人估计也看烦了。 付大人,岑某不知,这封绝笔,算不算得上一个物证。 但只要有用,付大人能用得上,岑某也总算,在临死前做了件好事。 -- 第129页 来生,岑某只愿做个好官,努力做个好官。岑风叶。】 这封信到了最后,血淋淋模糊不清,付世延上朝之前,已经读过很多次了,已经不需要再仔细辩驳那斑驳凌乱之下,承的是怎样的心,怎样的情。 一片沉默。 69、一撇一捺重千钧 林渊,字规谏,性忠廉。 费恺骋听完岑风叶的血书,只是不屑,他在岑风叶的血书中寻找漏洞,最后质疑道:“付侍郎,这封血信所说,也仅仅是岑风叶一人所说,怎知他不是与本官不合,诬陷本官,你没有证据。” “费大人是否真的有给岑家白银,一查便知。”付世延勾起嘴角,讥讽道:“费大人口口声声说别人冤枉你,先是袁承杰,后是岑风叶,为何他们不诬陷别人,为何偏偏冤枉费大人?臣竟不知,冤枉也能如此之巧。” 费恺骋无法辩驳,只拂袖冷哼,不再说话。 付世延哪肯就此放过他,步步紧逼,要逼他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过:“不止费大人当年的仆人袁承杰知道此事,臣想,应该还有其他人知晓此事,袁承杰的女儿,袁瑷,便是其中一人。” 费恺骋脸色一变,喝道:“付世延,你怎知袁瑷知晓此事?你可是潜入过我府中与……”他猛地闭嘴。 说漏嘴了,朝堂上一片寂寂,都看着费恺骋。 付世延就等着这一刻,他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臣请严惩凶手。” 承庆帝神色不明,他看着费恺骋,问:“费卿何至于此?” 费恺骋一脸忠心,跪倒在地,说:“臣一时糊涂,那齐岱恶言恶语,多次侮辱臣,臣只是一时冲动,才……”他哽噎收声。 承庆帝一脸痛心,摇头说:“费卿,费卿……” 付世延重复道:“陛下,臣请严惩凶手!” 苏裕也跪下,铿锵道:“陛下,臣请严惩凶手!” 康金旺和赵恒两个平民也跟着跪了下来。 其它官员有的看看费恺骋,再看看承庆帝的脸色,接着有的跟着跪了下来,有的持观望态度,膝盖微曲,欲跪不跪的样子,还有的站得笔直,坚定地站在了天家颜面那边。 齐鸿福看着身后拜伏在地的付世延,心里长叹一声,说:“臣恳请陛下,严惩凶手!” “来人!将费恺骋押入宗人府审讯。”承庆帝看不出是怒是忧。 “不要!” “不成!” 说不要的是费恺骋,说不成的是付世延。 费恺骋刚刚哭得恳切,现在哭得真切,他脸上水涕顺流,求道:“陛下,臣知错了,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费家……费家可以散尽家财,充入国库,求……求陛下……” 恶心,恶心至极。在场的人全都嫌恶地看着费恺骋,为了自己不受惩罚,竟不惜祖上世代累积的家财,一朝散尽,即便侥幸不死,将来老死后还有什么颜面见列祖列宗? 付世延说:“陛下,齐岱、齐温氏、岑母、岑风叶全因费恺骋而死,孤母怨这出戏能如此轰动,不只是因为齐温氏与齐岱之间的母子之情,更是因为官员与平民百姓之间…… 民生怨气,怨声载道,道之不通,天下无行。陛下,费恺骋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若姑息凶手,只怕那梨园、茶楼、酒肆客栈中,唱的便不仅仅是孤母怨了。” 宗人府是什么地方?是承庆帝可以一手遮天之地,只怕费恺骋怎么进去,就怎么全须全尾地出来,这既对不起死去的人,也对不起活着的人。 承庆帝没有说话。 苏裕说:“陛下,付大人所言,言之恳切,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民,臣虽驽钝,却也知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的道理。 如今天下万民,合鸣不平,陛下是要庇一人,逆民意而行?还是要杀一人,为天下太平?臣请陛下三思。” 他拿出麟牌,直视承庆帝,他就是要火上浇油,让承庆帝不得放过费恺骋,付世延看了过来,二人闯进了风浪之上,不会退缩。 费恺骋厉声道:“苏大人请慎言。” 苏裕说:“费大人,也请慎行。” 林渊跪下,拿出《顺民上书》和麟牌,一字一句地说:“陛下,臣有上书,请,杀佞臣、清吏治、广听言、擢贤良、实仓廪、严法令、安流民、均赋役!” 公公下来,将《顺民上书》呈给承庆帝,承庆帝翻了几页,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说:“林爱卿,现在议费恺骋之事,不宜谈此。” “陛下,费恺骋一事,与大陈许多未改之弊端、陋习积沉有关,臣请陛下顺应民意,处死凶手,进行改革!”林渊敛容正色,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赵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心想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敢说话,一个比一个敢激怒承庆帝,他暗暗地记着所有人所说的话以及他们说话时的神态,这会是一出全新的戏,在他的脑海里。 他兴奋地搓搓手,康金旺在一旁看到赵恒傻笑的模样,大力掐他,提醒他注重场合,赵恒回过神来,收敛了张扬的笑,压下了嘴角。 承庆帝捏着《顺民上书》,脸上浮起一抹阴阴的笑,他睨视着底下跪着一众大臣,这些人,真真要撕破了天家颜面,他说:“林卿所说的改革之事,之后再议。来人,将费恺骋……押入宗人府。” -- 第130页 “陛下!”殿中响起不一的声音,全都在喊陛下! 承庆帝忍无可忍,威声道:“够了!众卿莫要再说。” 几个大内侍卫上前,便要带走费恺骋。 费恺骋再蠢,也知道承庆帝这是要保他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听到那林渊烦人精的声音,心中怦地一跳。 “陛下!”林渊站起身,一手拦住了大内侍卫,躬身道:“望陛下再三思。” “大胆!”承庆帝喝道,“退下!” “望陛下再三思。”付世延和苏裕接连说道。 齐鸿福此刻沉默了,承庆帝龙颜震怒,实在不宜在此时再添烦乱,那就是往刀上送死,他不想干这样愚蠢的事情。 “一个个都没听清朕的话?朕、让、你、们、退、下!” 这一退,今日的努力,所有人的愿景,他写了几年的顺民上书,便全都作废了。 林渊肃穆,他一辈子都在为此努力,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要……拼死一战。 “啊?” “林大人?” “怎会如此?” “来人,传太医。” 林渊额上殷红,血映满目,倒在地上,仍不忘大声说:“臣,林渊,求陛下杀凶手,改……革……” 付世延捧着林渊的头,说:“林大人,何至于此……你别再说了,太医快来了……” “帮我……跟贱内……说一声……好好活……”林渊说,“陛下,杀佞臣、清吏治、广听言……” 他嘴唇颤颤,再说不出话。 文死谏,武死战。 林渊,字规谏,性忠廉,一生为民,勤勤恳恳,三十五岁,卒,无子。 其外祖父曾官至工部尚书,时年遭人诬陷,贪污之罪扣在头上,嫁祸之人竟是朝中好友,贼喊抓贼,清者难自清。 那时的皇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 欲加之罪,振振有词。 林渊少时,受外祖父影响颇深。 木桌之上。 外祖父手把手,教他写「入则恳恳以尽忠」,一撇一捺重似千钧,林渊腰板挺直,跟着一撇一捺,写了许多年,永远也圆润不了的字,永远也磨不平的棱角。 外祖父死前,父亲带他塞钱进牢,偷偷看外祖父最后一眼。 外祖父只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阿渊,你若是不做官,便做个安安分分的百姓,你若是做官,便做个不那么安分的官。 事事顺着皇帝的心思,话话随着同僚的意思,都不是好官。 阿渊,外公只愿你,做个好官,敢说不平之事,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外祖父欣慰地笑了,隔着牢门,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塞给他一张纸。 回去后,他打开一看,上面还有一句话,外祖父送他的字,规谏。 父母搬到了贫民巷,林渊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生的苦悲。 他日复一日,终于明白了外祖父的话。 他奋发读书,他当上了官。 入则恳恳以尽忠。 林渊,字规谏,生时贫贱,死后仅有一妻思之碌碌。 “陛下,林大人他……没气了……” 承庆帝闭上双眼,林渊啊林渊,你这是要用死要给我划上一笔,昏君之名吗? “臣请杀佞臣、清吏治、广听言、擢贤良、实仓廪、严法令、安流民、均赋役!”苏裕握拳,高声道。 付世延身上沾了林渊的血,他仿佛看到了,蔡萱死时的模样,也是这般红艳吗?他喊道:“臣请……杀佞臣,重,奸罪。” 费恺骋已说不出话,他吓得两股战战,生怕承庆帝真要杀了他,他脸色苍白,几欲昏厥,他看着林渊的尸体,才惊觉自己在害怕。 越来越多的官员跪了下去,无声地支持改革,无声地喊着杀佞臣。 跪下去的人都有、或者说都曾有一腔热血,让他们冲破了固守的中庸之道,站在了暴风雨之内,在这一刻不畏冲刷,不惧威视。 承庆帝没说话,翻着《顺民上书》,里面桩桩件件,都是林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 有民,孜孜矻矻,上下五口,老弱妇幼,难得温饱。 有民,居无定所,无有生计,走投无路,迫而偷盗。 有民,被冤之人,含恨而终,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有民,满腹才华,怀才不遇,一生碌碌,无用武地。 有民,家有良田,被人霸占,求官做主,杳无回音。 有民,土地干涸,颗粒无收,苦无一粟,饿而食子。 …… 这些字化作锋利刀刃,直刺进承庆帝的眼里,他疲惫长叹,说:“林渊,追封谏议大夫,谥规正,好好安葬。将费恺骋押入天牢,今日之事,朕会仔细斟酌,慎重考虑,改日再议。再有多言者,斩!” “陛下英明。”付世延和苏裕压下心中不甘,他们也知不能将承庆帝逼得太过,否则适得其反。 众臣退下,苏裕和付世延将康金旺和赵恒拉走,待全部人退下后。 承庆帝低声吩咐了纪公公几句。 纪公公领命,疾步而去。 70、身其中置身事外 做了那把推波助澜的刀。 康金旺从宫中出来,与苏裕和付世延分别,回到家中。 他坐在家中,一直在想,岑风叶和岑母的死,与《孤母怨》不无关系,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做了那把推波助澜的刀。 -- 第131页 可他不过是成全了齐温氏的遗愿。 可他不过是想帮忙让凶手伏法。 可他不过是想做点能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的事。 康铖听到康金旺回来了,拿着孤母怨的戏本,气势汹汹来找康金旺,他将戏本甩在康金旺的脸上,怒骂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康金旺捡起戏本,放好在桌上,低头说:“父亲。” 康铖气急,道:“你还有脸叫我父亲?我的颜面,我们康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康金旺垂眸,说:“孩儿所做之事,所有后果都由孩儿一力承担,定不连累父亲与家中。”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先是从商,成日跟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处,你爷爷都被你气得身体不好。 好吧,我们知道劝你不动,只好由你去做,不做官也好,经商也好,都由你……” 康铖呼出一口长气,“可你为何要牵扯进这些不明真相的事里面?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可若无孩儿做的这件事,杀死齐岱的凶手何日才能伏法?”康金旺抬起头,看向康铖。 康铖失望道:“你还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想想,你害了多少人?岑风叶就算有罪,可他没杀人,罪不至死,而岑风叶的母亲因着这些沸沸扬扬,想着替儿子担了罪孽,她何其无辜,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康金旺喃喃道:“父亲!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害了人,可我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 “你……不知醒悟,不知悔改!”康铖拧紧眉,急促喘气。 “我知道,当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所做的事,我们所发出的声音,所造成的哄乱,可能全都是……在为错误之事……错上加错……” 康金旺顿了顿,握紧拳看向天边,继续说:“可如果我们……都在静观其变,都想置身事外,那……那些真的有冤的人,真的不平之事,何年何日才能真的重见天日?何年何日!”康金旺说到最后,忍不住吼了出来。 这是康金旺第一次吼他的父亲,康铖冷静下来,静静看着康金旺,当年为着康金旺从商之事吵得最激烈的时候,康金旺都没有生气过。 康金旺胸口剧烈起伏,半响后,闭上眼,说:“父亲,孩儿一时失控,抱歉……” 康铖拍拍康金旺的肩膀,说:“金旺,这么多年来,此时此刻,父亲第一次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 苏裕回到家,便见一家人都坐在厅堂,除了苏老爷子、苏玺寄、裴媛、苏蔓之和苏景望之外,还有曹彦秋。 除了苏老爷子面色肃穆,其余人都微微笑着,苏裕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说:“爷爷、父亲、母亲、先生……” 曹彦秋率先开口,说:“裕儿,快来坐,今日朝堂之事,我们都有所耳闻,你辛苦了。” 苏裕坐下,说:“尽我之力,做我应做之事。” “那个……”苏玺寄顶着苏老爷子的凛凛目光,缓慢开口,说:“我们商量过了,想让你带孟敛来家里……吃顿饭。” 苏盛哼了一声,说:“是你们商量过了,我可没答应。” 曹彦秋啧啧说:“老苏,老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气呢,请人家来家里吃顿饭都不愿意,你这太不厚道了。” 苏盛瞪了曹彦秋一眼,心想:我让你劝孙儿,你倒好,临阵倒戈,气死我了。 裴媛犹豫着,说:“爹……让小孟来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商量了,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家里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热闹。” 苏盛瞅着儿媳,说:“难怪今天一个个都笑容满面,合着算计我这老骨头呢,我跟你们说,我还没老到糊涂的地步……” 苏玺寄和裴媛接连落败,赶紧使眼色给苏蔓之和苏景望,苏蔓之和苏景望收到,一左一右拉着苏盛,说:“爷爷,孙女也很想见见他呢……” “爷爷,你就答应了嘛,望儿这都准备走了,下一次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苏盛打了苏景望的头,说:“你也是存心来气爷爷的,天天嘴上挂着走了走了,不准走!” 苏蔓之说:“爷爷,孙女最乖了,你便听孙女一次,好不好?” 苏景望说:“爷爷若答应让孟大哥进来,孙儿便再多留几日,陪着爷爷,好不好?” “什么孟大哥?”苏盛瞥了苏裕一眼,说:“人家可比你小多了。” 苏裕笑笑,说:“只要爷爷答应,二弟喊他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苏盛被左拉右拉,耳边嗡嗡嗡地,终于受不住了,只好问:“就来吃顿饭?” “就来吃顿饭。”六人异口同声地说,一步一步来,不着急。 苏盛沉默许久,所有人都吊起心,直到苏盛松口说:“好吧,仅此一次。” 六颗心齐齐落下。 待苏盛走后。 苏景望问苏裕:“大哥,二弟这次够意思了吧?” 苏裕说:“这次还真是多谢大家了。” 苏景望嘻嘻笑道:“曹先生出力最多,是他哄得爷爷动摇的,爹爹和娘也说了好话,蔓之便不用说了。但……二弟这回还真是舍己为兄了。” “此话怎讲?”苏裕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哥,你想啊……”苏景望说,“你若是真跟孟大哥成了,那我一定会被绑着成亲,大哥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 第132页 苏景望是天地间自由的风,可万一苏裕不生子,以苏盛的性格,便是绑也会将他绑入洞房,传宗接代。 苏裕立刻明白,含笑道:“大哥承了这份心,以后,大哥也会帮你……” “欸欸。”苏玺寄和裴媛笑说,“我们还在这里呢,你们这些孩子,还真是不怕啊……” “爹爹娘娘最好了,不怕不怕。”苏景望看了苏裕一眼,暗道:“大哥,你可别忘了,到时候,一定要救二弟啊。” “放心,记住了。”苏裕送了苏景望一颗定心丸。 喜融融乐陶陶。 “裕哥哥,我……我去你家吃饭?”孟敛不可置信,“真的吗?你的家人……他们都同意吗?” 苏裕笑着看孟敛,安抚道:“不必紧张,只是吃一顿家常饭。” 孟敛哪能不紧张,孟敛紧张得转来转去,说:“那我应该穿什么衣服?要带礼吗?你爷爷喜欢什么?你爹你娘喜欢什么?那……那我要不要再准备什么?我……” 苏裕将到处乱转的孟敛揽入怀,说:“阿敛,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来了就好。” 孟敛将头埋进苏裕肩颈,说:“可我还是紧张……那是你的家人啊,万一……万一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苏裕拍着孟敛的背,说:“正是因为那是我的家人,所以你才无须紧张,不要畏畏缩缩就好,他们不会不喜欢你的。” 孟敛蹭着苏裕,说:“好,裕哥哥,我信你。” 承庆帝换上便服,只带了两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又安排了六个侍卫暗中保护,便出宫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锦绣江山,怎么会如林渊《顺民上书》所说那样,如此不堪? 他不相信,所以他要亲自来瞧一瞧,亲眼看看自己的大好河山。 朱雀大街上,热热闹闹,一派繁华之景,哪里有林渊所说的事? 也许林渊真的只是……一派胡言?承庆帝心存侥幸,他相信自己治理的江山没那么差劲,但他也知道,林渊不会用死来做一儿戏。 他走得累了,看见一间茶馆,便走了进去,坐下,两个侍卫站在他身后,谨慎地环顾四周,确保承庆帝的安全。 陈叔见这两个侍卫眼神锐利,高大雄壮,再见那坐着的中年男子气宇不凡,自露威严,便知这人大有来头,他让乔泽湘去厨房做茶点,自己走了上来,笑道:“这位爷,要喝什么茶?” 承庆帝随口道:“来一壶碧螺春,再来几样茶点。” 陈叔说:“请稍等。”他退到厨房,亲手充了一壶碧螺春,让乔泽湘等会端几道茶点上来。 他拿着碧螺春,正想给承庆帝倒上一杯,便听到承庆帝说:“放下就好,让我的手下来。” “好,请慢用。”陈叔知道有些客人有怪癖,不喜人碰杯子,而有些客人怕死,要试一试毒。 果然,那两名侍卫其中一名取出银针,无毒,还不够,他喝了满满一大杯,便退回那人身后,等着。 承庆帝坐着,看着这个茶馆其它客人,或在慢慢品茶,或在与友人谈话,一片宁和。 乔泽湘端了一盘核桃酥出来,放在承庆帝桌前,说:“请慢用。” 承庆帝收回目光,瞥了一眼乔泽湘,猛然抓住她的手腕,问:“你是谁?” “放开我。”乔泽湘当承庆帝是登徒子,挣扎道。 陈叔见状,连忙过来拉开承庆帝的手,说:“不得无礼。” 身后侍卫拔出剑,承庆帝一摆手,示意他们收剑,他缓缓站起来,盯着乔泽湘的脸,问乔泽湘:“你娘她,是不是叫……乔贝雅?” 71、至亲至疏孰与孰 沅芷澧兰,尽态极妍。 乔泽湘一惊过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说:“我娘虽姓乔,但不叫乔贝雅,你认错人了。” “你这张脸……太像了、太像了,我绝无可能认错。”承庆帝摇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泽湘看承庆帝的神色,不似作假,名字罢了,告诉他又何妨?她淡淡说:“我叫乔泽湘。” 随娘姓?承庆帝继续问道:“你父亲……是谁?” 乔泽湘微微蹙眉,心想这人真是无礼,她稍稍别开脸,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承庆帝问,“你娘没跟你说过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乔泽湘冷淡道:“不知便是不知,我若不想告诉你,直说便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承庆帝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可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问:“你娘现在,身在何处?” 乔泽湘说:“与你无关。” “你怎知与我无关?”承庆帝正色问:“你可是生于清平十八年?” 乔泽湘还未回话,承庆帝便加了一句:“冬日。” 她怔了怔,这人若是猜的,那猜的也太准了些,若不是猜的……他怎会知道我的生辰,难道…… 承庆帝观察着乔泽湘的神色,突然说:“乔姑娘,带我去见你娘。” 乔泽湘思量片刻,心想,就算他是,那又如何? 带他回家,不过是让娘伤心,她委婉拒绝:“我还要去冲茶,失陪了。” 承庆帝往身后一瞧,一个侍卫立刻明白,从怀里掏出几片金叶子,放在桌上,承庆帝问陈叔:“够了没?” 陈叔瞥了桌上的金叶子一眼,毫无波澜,说:“小乔,你去留随意,这几片金叶子,诸位自己收回吧。”说着便去给其它客人冲茶了,那人和小乔的家事,便让小乔自己想吧。 -- 第133页 “带我去见你娘。”承庆帝重复了一遍。 乔泽湘心想,这人真是气焰嚣张,她不应,二人便僵持在桌边。 其实乔泽湘真是冤枉了承庆帝,承庆帝久居高位,说出的话都是命令式的。 他说一,基本没人敢说二,除了几个特别不长眼的和几个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大臣,承庆帝何时说过废话? 此刻对乔泽湘,用的已经是很「温柔」的语气了,耐心也十足。 但在乔泽湘眼里,此人步步紧逼,句句都大大小小地透露着「你要顺从我」的意思,以为人人都要顺他从他,真是可笑。 承庆帝再缓了缓神色,说:“带我去见你娘。” 乔泽湘突然笑了,问:“你凭什么见我娘?” “湘儿,其实我是……你的父亲。”承庆帝压低声音,凑到乔泽湘耳边,说。 乔泽湘并不意外,说:“即便你是,也只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父亲,我与你只有血缘关系,我父女之情。你又何必强求? 我娘也不想见你。她就在颖都,你也在颖都,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碰到过,也就不应该再见面。” “待我见到你娘,你自会明白,为何我与她见不上。”这么多年来,他这样微服私访的日子,加起来屈指可数。 “锦衣华服,出手大方。”乔泽湘说,“我娘与你,不是一路人,自然见不着。” 承庆帝说:“湘儿,你现在怎么说都可以。但是,你要怎样才肯带我去见你娘?” “很简单。”乔泽湘慢慢说,“我现在回家,问问我娘想不想见你,如果她想,我便带你去,如果她不想,你休想踏进我家门一步。” 承庆帝点头,心想:我会去看看,你娘到底想不想见我。 “你叫什么名字?”乔泽湘问,“有了名字我娘才知道你是谁。” 承庆帝说:“我叫……陈崖北。”他说谎了,他若是当众将真名说出来,怕是不妥,陈崖北,乔贝雅,天生一对。 乔泽湘深深看他一眼,便去跟陈叔说了几句,陈叔点头,乔泽湘就回家了,她回家路上多拐了几个弯,多回了几次头,便是怕承庆帝跟踪她。 回到小屋,乔芷妍正在洗米,见乔泽湘关上门,急匆匆跑来,问:“湘湘,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舒服?快坐下,让娘看看。” 乔泽湘摇头,说:“娘,我没事。今日在陈茶,我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我爹。” 乔芷妍手中的洗米碗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无数颗米弹跳而出,洗米碗安然无损,只因家贫,买碗的时候考虑的不是有没有精美的花纹,而是耐不耐摔,实惠不实惠,乔芷妍抓着乔泽湘的手,问:“湘湘,你可有告诉他娘在这里?” “没有。”乔泽湘小心翼翼地问,“娘,那人,他说他叫陈崖北,他……当真是我父亲吗?” 乔芷妍问:“你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 乔泽湘思索片刻,她是真的想知道那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于是她点点头。 “湘湘,你长大了,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乔芷妍叹息,说:“他不仅是你的父亲,他还是大陈帝王……至高无上的承庆帝。” 轰地一声,似是暴雨雷鸣,乔泽湘不敢相信,她慢慢倒退几步,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乔芷妍说:“湘湘,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是正常,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明白了,娘……再告诉你……” 门被推开。 里面的门锁早被暗中保护承庆帝的侍卫开了,承庆帝表面上答应了乔泽湘。实际上,还是让人跟着乔泽湘,找到了乔芷妍的居所。 承庆帝看着乔芷妍,目中情意绵绵。 这么多年了,贫穷早便将乔芷妍身上的天真烂漫磨得一干二净,她成了洗衣做饭的普通妇人,布衣素面,不再年轻。 可在承庆帝眼里,她还是乔贝雅,那个敢爱敢恨的乔贝雅,他想填补心底的缺失。 承庆帝看自己的眼神,这么多年了,都没变过,乔芷妍嘲讽一笑,问:“当了天子,就能擅闯民居吗?” “我不是挂着天子的头衔来的。”承庆帝走前几步,说:“我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来到这里的。” 乔芷妍哦了一声,说:“那我作为一个母亲,请你离开。” “贝雅,不要这样。”承庆帝抿唇,眼神带了恳求。 “贝雅是谁?”乔芷妍勾唇,说:“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乔芷妍。” 承庆帝问:“芷妍?沅芷澧兰,尽态极妍,是这个吗?” “是啊,离开你后,我便是芷妍。”乔芷妍笑道。 离开你后,我高洁美丽。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承庆帝突然问:“你想知道,我这次出宫,是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乔芷妍直视承庆帝。 “我来体察民情,有官员呈了这本顺民上书给我。”承庆帝似是听不见乔芷妍的话,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顺民上书》,递给乔芷妍,“我想看看,大陈是不是真如此人所说,金玉在富,败絮在贫。”他太了解乔芷妍了,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能让她搭理他。 果然,乔芷妍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顺民上书》,翻了数页,神色逐渐凝重,她合上册子,让开身,说:“这人所写,在我看来,十分属实,陈崖北,进来坐吧。” -- 第134页 承庆帝大喜,连忙走进屋,见到屋内摆设简朴,又不由得心酸,这些年来,乔芷妍母女过的,竟都是这样的生活吗? 乔泽湘听了他们的谈话,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乔芷妍让承庆帝进屋,她便去倒了两杯淡茶,一杯给了承庆帝,一杯给了乔芷妍。 乔芷妍说:“别看我们穷,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待客之道咬得重,提醒承庆帝他只是客,说完便继续看《顺民上书》。 待乔芷妍看完,承庆帝问:“如何?” “这里面的事,我经历过几件,也看见过几桩。”乔芷妍叹道,“这人还真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承庆帝说:“可惜他已经死了,为了……让我改革。” 乔芷妍问:“所以你此次出来,便是为了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如他所说,除奸革弊?” “改革一事,事关重大。”承庆帝点头,说:“我必须亲眼看看,再做决定。” 乔芷妍侧头:“那你听听我的事?也许能成为你考虑的一部分?” 难得乔芷妍心平气和跟他讲话,承庆帝说:“好。” 乔芷妍将朱官人之事简单描述了一遍,承庆帝一拍桌子,骂道:“岂有此理!若被朕找出他来,定将他碎尸万端。” 乔芷妍问:“此事若不是我所经历,你可还会如此愤怒?” 承庆帝认真思考,此事若不是发生在乔芷妍身上,他可能还真不会有什么波澜。 乔芷妍明白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湘湘,你也说点什么,让你的父亲走出丹楹刻桷,看看这外面的涂膏衅血。” “我在去姑山城的路途上,遇到了一群人……”乔泽湘将长风团之事说出,最后说:“幸好有苏家小姐帮忙,否则我娘……” 承庆帝扣着桌子,道:“这些老狐狸,朕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 “就怕你揪了一个老狐狸……”乔芷妍说,“又放了一个小狐狸下去。” “德才兼备之人难找,有才无德其次,有德无才之人最多。”承庆帝头疼道,“且德比才难考核,有人装孝演善数十年,一当上官就原形毕露,待朕派人去考核,又继续装扮。” 乔芷妍说:“装扮终是一时,狐狸尾藏不久,帝王看人,不是很厉害的吗?” “贝雅,跟我进宫。”承庆帝说,“不,是跟我回宫。” “不可能。”乔芷妍说。 承庆帝看着乔芷妍手中的《顺民上书》,说:“你若跟我回宫,我便着手改革之事。” 乔芷妍微微眯起眼:“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这是在帮你确定心意。”承庆帝笑得温柔。 乔芷妍说:“随你怎么样,无论如何,我不会跟你去皇宫。”她不相信,承庆帝会因为她,做如此重大的决定。 承庆帝退了一步,说:“湘儿要跟我回皇宫。”母女连心,栓住女儿,也许可以…… 乔芷妍看了乔泽湘一眼,说:“湘湘若愿跟你回宫,我不会阻止,但她若不愿意,你也不能逼她。” “好。”承庆帝说,“贝雅,湘儿,我给你们五日时间考虑。五日后,我会派人来,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们都进宫来,我们……便可以一家团聚,共享天伦。” “湘湘,送客。”乔芷妍毫不留情。 乔泽湘送承庆帝出门,承庆帝说:“湘儿,可否……叫我一声爹爹。” “若是十五年前,陛下这样问我,我定然是会叫的。”乔泽湘扯开嘴角,淡笑着。 有人挑了一担柴,弯着脊梁进了对面的屋子,屋里传来骂声。 “我每天这样辛辛苦苦挑柴?你还嫌我不做事?你看看你自己,拿着枕头绣花,能赚几个钱?你有何资格说我?” “你是男人,不去撑起家里的屋梁?还好意思说……小蓓想买件新衣裳,她央了我许久,我……我答应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想想办法?呵,你怎么不教好小蓓?每天吃那点稀饭都填不饱肚子?还想着穿?你这臭婆娘,到时候小蓓闹起来,你自己哄,别来烦我。” “啊?你拿这个做什么?不准动,那是小蓓上学要用的银子啊!” “拿去赌,赌了就有钱!有钱就有吃的,就有新衣裳,滚开……” 屋内争执不休,一穿着补丁衣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回来,听到门口吵闹声,肩膀一抽一抽,鼻子一吸一吸,可怜极了。 乔泽湘心露不忍,拿了些碎银给那小女孩,小女孩顿时欢天喜地,进了门。 门内争吵停了下来。 承庆帝问乔泽湘:“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乔泽湘嗯了一声,说:“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可怜」过来的。” 承庆帝说:“湘儿,进宫来,爹爹欠你的,都会补给你。而这些人……你进宫来,爹爹保证,他们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乔泽湘沉默片刻,说:“五日后,我和我娘都会有答复,你走吧。”她进了门,单薄的背影有些凄冷。 她走回那堆四散的米中,一颗颗捡起来,洗洗……还能吃呢。 乔芷妍将承庆帝一口都没喝过的淡茶倒了,说:“你爹当年给娘的承诺,没有做到。” 乔泽湘不作声,一边捡米,一边流泪。 72、这些年日久生形 “还是会陷进去。” -- 第135页 承庆帝回到宫中,胸中气闷,便来到了悦缃殿,吩咐周边人不要声张,自己走了进去。 走得近些,听到琴音潺潺,再仔细一听,蜜蜜情意隐在琴声后,此人弹的是《良辰愿》。 有眼尖宫女看见承庆帝,正欲张口通报,承庆帝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做声,宫女领意退下,又去吩咐其它宫女不要做声。 承庆帝满意点头,悄无声息地进了房内,便见碧玉低眉续弹,笑意盈盈。 这是真心实意的笑,跟碧玉平时敷衍他的假笑全然不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碧玉,他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遮住了阳光,阴影覆于琴上,碧玉停手抬头,便看见承庆帝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旁。 碧玉连忙起身,又挂上了虚伪的假笑,说:“陛下怎么来了?怎么没人通传,臣妾刚刚弹琴,弹得入迷,这才发现陛下来了,请陛下恕罪。” 承庆帝抓起碧玉的手,说:“朕怎么会怪爱妃呢?刚刚那首曲子挺好听,爱妃再给朕弹一遍,如何?” 碧玉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转过身说:“臣妾不精琴艺,怕污了陛下双耳,实在不敢。殿下若想听曲,宫中还有许多技艺精湛的琴师,哪一个都比臣妾弹得好。” “你只是不想为朕弹这一曲良辰愿吧。”承庆帝的目中冷冷,揭穿了碧玉。 碧玉转回身,淡笑道:“臣妾哪敢?陛下多虑了。只是……今日弹得太久,臣妾有些乏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承庆帝哦了一声,说:“是吗?看来是朕强人所难了。” 碧玉低头,浅笑不语。 承庆帝突然说:“好久没来你房中了,朕看看,这是什么?”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个香囊。 碧玉说:“这是桂花香囊,小玩意儿罢了。” 承庆帝放下桂花香囊,走到柜子旁,打开了一个抽屉,细细翻看着里面的东西,不时问一下碧玉这是什么,碧玉只好一一作答。 眼见承庆帝便要翻到最下面的抽屉了,碧玉拦住承庆帝,说:“陛下,里面都是些女子用品,臣妾怕污了陛下的眼。” “无妨。”承庆帝温柔一笑,说:“爱妃与朕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看?” 碧玉道:“陛下看了这么久,应该也饿了吧,不如臣妾陪陛下用膳,臣妾好久没有……与陛下一块用膳了。” “好。”承庆帝说。 碧玉刚松了一口气,承庆帝又接着说:“待朕看完这个。” 他手上拿了一纸花笺,不待碧玉出声,便翻开看了,他看完后,将花笺扔到地上,问:“爱妃,这是什么东西?” “臣妾说这是什么,陛下都会信吗?” 事已至此,碧玉也不再找借口了,不管她说什么,承庆帝都不会信了。 那是《忽相顾》的戏词,是碧玉和百里故所作,上面……有百里故的字迹,而承庆帝也认得这字迹,他呵呵笑道:“忽相顾……忽相顾,当年那个戏子,现在成了我朝镇北侯?” 他又说:“当年你就是在骗朕,直到今天,这些年,你有没有对朕有过那么一丝情?” 碧玉不语。 承庆帝今日寻到了乔芷妍,又寻到了碧玉与百里故的情,他突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他问了一句:“你的良辰愿,也是想着他弹的?这就是你不肯为朕弹的原因吧。” “陛下。”碧玉走到床边,坐在床侧,轻轻抚摸着枕头的凹陷处,说:“这个绣枕,臣妾已经用了许多年。如今,就算臣妾不再用了,这个枕了这么多年的地方,还是会陷进去。” 承庆帝问:“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臣妾想说,于臣妾这样的人,日久生形易,日久生情,难。”碧玉缓缓道。 承庆帝大笑,问:“你与百里故,难道不是在戏班里日久生情吗?你难的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与朕……日久生情。” 碧玉垂眸,说:“陛下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呢?” 承庆帝冷哼道:“大臣与嫔妃私通,罪名……” “臣妾一力承担。”碧玉说,“百里将军受臣妾蛊惑,此事全是臣妾的错,百里将军身负保卫西北的重任,不容有失。” 承庆帝不发一言,拂袖离去。 73、风狂雨横劝人留 慧而不矜,敏而不刁。 孟敛在客栈里换上便服,束发戴冠,一幅端庄书生模样。 苏裕在门口等他,见他打扮好出来,不禁一笑。 孟敛狐疑看他,问:“怎么了?我这身……有什么不好吗?” “只是没见过你这副模样,有些不习惯罢了。”苏裕拉着他,说:“走吧。” “就这样牵着我?”孟敛微微睁大眼,“这里离你家还有一段路。” “就这样牵着你。”苏裕说,“回到家才能安心。” 孟敛脸上浮起一抹笑,说:“好,走吧。” 日落西沉,夕阳余晖洒在身上,二人牵着手,慢慢慢地走,走回家去。 来到苏府门前,二人停下脚步,孟敛深吸一口气,苏裕道:“阿敛。” 孟敛说:“裕哥哥,我们进去吧。” 他牵着苏裕,二人齐齐跨过大门门槛,走向那未知的前方。 苏家一大家人和曹彦秋早就在膳厅等着,苏盛表面答应得勉勉强强,实际上还是做足了准备,一大早便去厨房监工,左盯又看,硬是做了数十个菜。 -- 第136页 之后又让人打扫了屋子,确保整个苏府一尘不染,还被曹彦秋取笑了。 苏孟二人来到膳厅,这里除了曹彦秋,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孟敛,都不约而同地怔了怔。 孟敛今日穿了一身白云纹窄袖长袍,俊秀儒雅,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曹彦秋站了起来,说:“小孟啊,快来坐,坐。” 苏玺寄和裴媛也反应过来,说:“小孟,来啦,快坐。” 苏裕介绍说:“阿敛,这是爷爷,爹,娘,二弟和三妹,还有曹先生,之前你见过了。” 孟敛给苏家长辈和曹彦秋躬身敬礼,轮到苏景望和苏蔓之的时候,却犯了难,不知如何称呼他们。 苏裕小声说:“二弟字成涯,你称字便可,至于三妹,你跟我一块喊三妹便好。” 孟敛点头,说:“成涯,三妹。” 苏景望和苏蔓之微笑回礼。 苏盛终于开口,绷着脸说:“来了就坐下吧。” 苏裕拉着孟敛坐下,说:“是,爷爷。” 孟敛右手边坐了苏裕,左手边坐了曹彦秋,对面是苏家两兄妹,侧对面才是苏盛、苏玺寄和裴媛,这个座位是苏裕安排的,为了最大程度地减轻孟敛的压力。 苏盛命人上菜。 苏玺寄说:“小孟,听裕儿说你在清风节的诗书比赛里进了决赛,小小年纪,如此厉害。” 孟敛谦逊道:“苏大人过奖,我只是侥幸罢了。” “小孟太谦虚咯。”曹彦秋拿起茶壶,给孟敛倒了一杯。 孟敛说:“多谢曹先生。” 上菜的人鱼贯而入,顷刻间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式,苏盛斜斜瞥着孟敛,要看他作何反应。 桌上有蟹黄鲜菇、笋干老鸭、芙蓉燕菜、软炸里脊等,各地菜式都各有一些,孟敛见着桌上的菜,悄悄问苏裕:“你们平时也吃这些吗?” 苏裕看苏盛一眼,说:“不是,今日比平时隆重多了,爷爷就是口硬心软,你莫要怕他。” 孟敛笑意更深,说:“好。” “趁热动筷吧。”苏盛收回目光。 苏裕给孟敛夹了一大块肉,说:“多吃点,长点肉,爷爷不喜欢太瘦。” “好。”孟敛大口吃了一块肉。 曹彦秋看着孟敛,脸上带了羡慕的表情,地说:“年轻人就是好啊,老了连肉都咬不动啦。” “曹先生,你刚刚才吃了一块呢。”苏景望「提醒」曹彦秋。 曹彦秋作势要打他,说:“你个小子。” 苏景望举手投降,说:“可能是我看错了,曹先生快吃,莫要管我。” “小孟,吃得辣不?”裴媛问孟敛。 孟敛说:“吃得。” 裴媛将一碗浓厚扑鼻的胡辣汤推到孟敛面前,说:“喝点,对身子好。” “多谢苏夫人。”孟敛看向裴媛,目光清澈极了。 裴媛突然心中一动,这目光太过纯净,她对孟敛的好感暴增,笑道:“很快便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孟敛当即看向苏裕,裴媛这是……接受他了吗? 苏裕点头,说:“多谢娘。” 孟敛立刻投以感激的目光,裴媛让他不要说谢,那他就用眼神说谢谢。 裴媛夹了菜给苏裕,说:“跟娘客气什么,快吃。” 裴媛,搞定! 裴媛同意了,苏玺寄那边也没问题了,苏景望和苏蔓之更没问题,现在只剩下最固执最难缠的苏盛了。 苏盛正在吃老鸭,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表情有些狰狞,有些可怕。 曹彦秋一直在看着他们,见他们看着自己身边的苏盛,便哈哈笑道:“老苏,看你看你,是不是咬不动了,还是吃点蟹肉吧。” 苏盛吞下老鸭,嫌弃地对曹彦秋说:“吃你的去,别烦。” “我怎么就烦了,老苏,你这样讲,还真是让我伤心……”曹彦秋假装捶胸顿足,掩面偷笑。 苏裕见状,说:“爷爷,喝口茶。” 他将茶递给孟敛,又由孟敛递给苏盛,孟敛说:“苏爷爷,请喝茶。” 苏盛抿唇,接过茶,喝了一小口,问:“你……除了诗书,还会什么?” “略懂棋艺,会一些武功。”孟敛斟酌着开口,不敢一次将自己所会全说出来,免得苏盛以为他骄傲自满。 苏盛又问:“你的武功,谁教的?” 孟敛再答:“小时候,娘教了我基本功法,入宫后,朴公公教了我剑术。” 苏盛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孟敛又看向苏裕,苏裕说:“爷爷面冷内热,这样已经差不多了,吃吧,别想太多。” 门外突刮暴雨,狂风东跑西窜,将门外大树吹打得沙沙作响,苏景望起身走到门边,观察天边片刻,之后说:“看来这雨……要下很久。” “小孟,你今晚急着回宫吗?”苏玺寄问。 孟敛说:“不急,可以明早再回。” 苏景望说:“孟兄弟,风狂雨横,路难行走,何不留下来,避一晚风雨呢?” “外面有客栈,客栈可避雨。”苏盛说,“我们苏家从不留人过夜,这是规矩。” 曹彦秋惊讶道:“啊?老苏,糟了,我之前在这多次过夜,不会坏了你们规矩吧?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那规矩破了,要怎么补救? 算了算了,规矩是人定的,不如就直接废了这个规矩吧,你说好吗? -- 第137页 破旧立新,孩子们不是提倡改革吗?老苏,做人嘛不能一成不变,你说是不是?” 苏盛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曹彦秋那「滔滔不绝」给截住了,待曹彦秋终于讲完了,他便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呆坐在位置上苦苦思索。 裴媛见苏盛不说话,便当他同意了,拉着孟敛说:“小孟,就这么说定了,裕儿东边的屋子还空着,今晚我便让人收拾干净,你将就一晚,可好?” 苏玺寄也说道:“来者是客,现下雨这么大,小孟,你若是淋雨着凉了,便是我们不好了,就留下住一晚吧,如何?” “盛情难却,多谢诸位。”孟敛答应了。 苏盛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可苏家其余人都已经将孟敛留下来了,他此刻若再说什么,不仅十分无礼,还显得愚蠢。苏盛只好心里暗暗纳闷,这破记性,气煞我也! 曹彦秋拿起筷子,说:“这件事商量好了,来来来,我们继续吃。” 众人也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席间,苏家人时不时问孟敛一些问题,孟敛都对答如流,神情自若,苏玺寄和裴媛渐渐明白,儿子所说的“慧而不矜,敏而不刁。”的确是真的,孟敛这孩子,也的确讨人喜欢。 苏景望一直在问关于武功的问题,问:“孟兄弟,我实在心痒,我有个无理要求,今夜饭后,可否露两手剑法给我看看?” “有何不可?可惜,我并未带剑。”孟敛惋惜道。 苏景望哈哈一笑,说:“这不难,我屋里便有一把,可惜我不会剑法,只作观赏,令宝剑蒙尘,实在惭愧,等会我便拿上来,给孟兄弟试试手。” 孟敛年龄比他小,但因为孟敛是他大哥的心上人,苏景望叫他哥也不是,弟也不是,想了想,还是叫孟兄弟更为妥当。 孟敛道:“好,成涯,那等会我便献丑了。” 苏景望笑容更大,说:“孟兄弟真是谦虚。” “来,今夜难得如此高兴,我们举杯共饮。”曹彦秋举起酒杯。 除了苏盛喝茶,其他人也举起酒杯,「哐」地一声碰杯,清越声划破风雨夜,众人一饮而尽,饭饱酒足,微有困意。 苏盛离席,给了孟敛一个红包,不指使孟敛,只平淡说:“新岁平安。” “多谢……苏爷爷。”孟敛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红包,笑得开心。 苏盛微一点头,步伐稳重地离开了。 裴媛拉过孟敛,说:“小孟,刚刚我已让人收拾好房间,等会让裕儿带你去,我们这些长辈先回院了,不打扰你们玩乐。” “多谢苏夫人。”孟敛真心实意地道谢。 裴媛拉着苏玺寄一块走了。 苏蔓之也说:“孟大哥,哥哥,我也先回房了,你们玩得开心。” 曹彦秋拿起桌上没喝完的那壶酒,醺醺然地走掉了。 只剩下兴致勃勃的苏景望回房拿剑,说:“孟兄弟,我去拿剑,等我回来!” 孟敛捧着苏盛给的红包,对苏裕说:“裕哥哥,看来……苏爷爷也没那么反对我们了。” “阿敛,因为你实在,讨人喜欢。”苏裕叹道,“我要看紧点,免得被人拐走了。” 风狂雨横,心遮情撑。 74、挨一轮春夏秋冬 “比天下万姓,都要重要。” 几颗星孤零零,赌气般一星睡一边,谁也不理谁,无序无状地排布在黑夜里,撒下点点清光。 乔泽湘和苏蔓之走在静谧的大街上,明日便是五日之约了,她想将这件事,告诉苏蔓之。 “阿蔓,我……找回自己的爹了。”乔泽湘迟疑着,还是说了出来。 苏蔓之惊了片刻,刚想说恭喜,一转头看见乔泽湘的神色,不似高兴的模样,便将恭喜咽了下去,问:“阿湘,你想认他吗?” 乔泽湘点头,说:“能找到爹爹,我自然是想认的。可……可他……可他是……” “若是不便说。”苏蔓之说,“阿湘,你可以不说出来。” 乔泽湘说:“阿蔓,我不会瞒你,只是,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若肯认他,我便是公主了。” 苏蔓之啊了一声,惊道:“那他便是……” “是。”乔泽湘扯出一抹笑,说:“他便是当今圣上,他与我们定了五日之约,明日便是约定的日子,若是我和我娘愿意,他就将我们接进宫。” 苏蔓之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嗯」了一声。 乔泽湘说:“阿蔓,我想跟你说说我是怎么碰上我爹的,你想听吗?” 苏蔓之点头。 乔泽湘便将陈茶之事、邻里争吵之事以及改革之事说了一遍,最后说:“虽然我娘说……他并不守承诺,可我还是想试试,阿蔓,你觉得我应该进宫吗?” “阿湘,你若是进宫,以后我们再难相见,我便少了一个朋友,我自然是不希望你去的。”苏蔓之诚恳道,“可是,我的意见无足轻重,你遵从自己的想法,去与不去,都在你一念之间。” “怎么会无足轻重呢?”乔泽湘定定看着苏蔓之,说:“阿蔓,你的意见,在我心里,比天下万姓,都要重要。” 苏蔓之倒退了一步,讶道:“阿湘?” 乔泽湘上前一步,轻轻握住苏蔓之的手腕,问:“阿蔓,你不明白吗?” 从苏蔓之拉过她的手,带她走出无助的时候,她便已经觉得,苏蔓之太重要了,至少……于她而言。 -- 第138页 苏蔓之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不看乔泽湘的眼神,她笑望着星空,说:“今夜的星星真亮。” 可苏蔓之好像不这么想。 乔泽湘也装作无事发生,身旁有人嘻嘻经过,她仿若闻到了满园花香,笑道:“是啊,花也……很香。” 哪里有花?那不过是胭脂的香气。 苏蔓之说:“时辰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乔泽湘说:“好。” 两人走了一段无言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应是她们最后一次,一起走在街上了。 苏盛将苏裕叫过来,问:“裕儿,你是真喜欢小孟?” 苏裕说:“是。” 苏盛说:“小孟他……的确很好,但是,裕儿,人在一时冲动之下,很容易误以为真。爷爷相信你能看得清自己的心,可你的心便真的不会变吗?爷爷可以同意你们,但有一个条件。” “爷爷,孙儿不是一时冲动。”苏裕说,“不过,是什么条件?” “一年。”苏盛摸着胡子,说,“一年之内,你们不能再见面,如果一年之后,你们还彼此喜欢,没有改变心意,爷爷便同意你们。” 苏裕思考片刻,说:“可孙儿是太子太师,阿敛是太子身边人,即便我们二人刻意避开,也很难不见面。” “裕儿,你不是说过,想去做一个教书先生吗?像我们先祖苏铄一样,富贵非他所愿,浮名可抛,权势不要。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苏盛说,“你可以提前做这件事,我们苏家人,不一定要做官。” 大陈有个条例,只要官员提出辞官请求,不管官位轻重大小,皇帝都不能阻拦。所以,只要苏裕想辞官,随时都可以。 苏裕说:“爷爷,请容孙儿与阿敛商量过后,再给你答复。” 苏盛笑道:“抉择并不难,若是一年之后,你二人真的分开了,裕儿,你可以重新做官,或者去做别的想做之事。” “爷爷真是考虑周全,孙儿告退。”连退路都给他想好了,苏裕心中复杂,躬身退下。 “不就是一年嘛,十年我都试过了,不还是没能忘记你。”孟敛笑着说,“只要你爷爷同意便好,我没有关系。” 苏裕从背后环住孟敛,将头靠在他肩上,扬起声音说:“阿敛,你当真这么潇洒?一年不能相见,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裕哥哥,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孟敛说,“一轮春夏秋冬,很快就过去了,只要我们心里还有彼此,便还有很多个春夏秋冬可以一起过。” “阿敛,这一年你要留在宫中吗?” “我若不留在宫中,肯定忍不住就去找你了。而且……太子殿下对我这么好,我想再陪他一年,改革之事……蟠根错节,攀藤附葛,殿下这一年,定然会很累,我再陪殿下走一段。”孟敛缓缓道。 苏裕哦了一声,语气似是不太高兴。 孟敛转过头,笑问:“裕哥哥,你呢?你想好去哪了吗?” “想好了。”苏裕说,“曹先生近日正准备去滇南游历,我随他一道去。” “裕哥哥这是要踏遍大好河川,还有什么地方你没去过吗?”孟敛微微挑眉。 “大陈境内,我还没有去过雪藏。”苏裕说,“我去过的地方,以后都会一一带你去,让天下的山川湖海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孟敛豪气万丈地说:“那我也要让日月星辰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等会,我便去跟陛下辞官。”苏裕说。 孟敛讶道:“这么快!” 苏裕说:“越快越好,一年后的今日,便是我们重逢之日。” 孟敛晃着苏裕的手,说:“今日是正月二十五,能不能再快些,下一年的上元节夜,我在壶千湖边,拿一盏红灯笼,等着你。” “好,多几日少几日,都无妨。”苏裕说,“约好了,下一年,上元节夜,壶千湖边,我来寻你。” 陈子晗坐在案前,看着奏折。 承庆帝每日都将一半的奏折送过来,让陈子晗批阅,陈子晗的任务骤然变多,睡的时辰也短了些。 孟敛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说:“殿下,独有一事,想与殿下说。” “阿敛,有何事如此严肃,坐下说吧。”陈子晗放下奏折,关切道。 孟敛坐在陈子晗身边,说:“殿下,臣请殿下应允,下一年上元节前,臣会离宫。” “离宫?要多少日?下一年的事,怎的这么早便有安排了?”陈子晗问。 孟敛说:“殿下,那次离宫后,独便再也不回来了。” 陈子晗愣住了,他怔了片刻,才问:“不回来?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孟敛点头说:“是,还请陛下应允。” “所为何事?”陈子晗知道,孟敛总有一日会离开皇宫,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殿下,这些年来,独早就当你是亲人,所以独……不想骗你瞒你,说些搪塞话来敷衍应付。 所以,不管独接下来说的话,殿下是否能接受,也请殿下,不要看不起独,和独的……他。” 孟敛一无所惧,唯独怕陈子晗因此事而看不起他和苏裕,他是真把陈子晗当亲兄长了。 陈子晗听到孟敛说「他」,好像已经猜到了是何事了,他说:“阿敛,你无须骗我瞒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不会看不起你,我也当你,是我的亲人。” -- 第139页 “殿下,我与苏裕,情投意合。”孟敛一字一顿地说。 “老……老师?你与……老师?”陈子晗眨眼,这两人天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没有发觉此事? “是,我与老师。殿下,瞒了你这么久,我也很难过。”孟敛说。 陈子晗喝了口茶,平缓了心情,说:“阿敛,若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可能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孟敛不确定陈子晗是喜是怒,犹疑问:“殿下,你怎么想?”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件事。”陈子晗说,“即便是因为你想离开,我也很高兴,看到你过得好,阿敛,我便好。” 孟敛眼波流转,笑道:“殿下,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陈子晗说:“你看,我很多年前便让你自称我,而不是独,可你总说这是规矩,直到今天,你才真真在我面前,自称我了。” 孟敛其实没有认真想过称呼的问题,听陈子晗这么一说,他才觉得好像是这样,不好意思道:“殿下,我……” “阿敛,不必说了,我懂。”陈子晗说,“我知道,你还愿意留多一年,便是为了我,下一年的上元节前,我定让你堂堂正正地走出皇宫,我说到做到。” “多谢殿下。”孟敛喜道。 陈子晗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下一年上元节后,你和老师都不再回来了?” 孟敛说:“裕哥哥今日……便辞官,他去游历,下一年上元节,便是我们重逢之日。” 陈子晗怅然道:“老师要走了,阿敛也准备走了,人生不如意之事,你们二人占了两件。” 待他当上帝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件不如意之事,但这两人,他毕生难忘。 “陛下何必感伤?我还在呢,我还可以再陪陛下走一段路。”孟敛说。 苏裕走出宫门,从今往后,天高地阔,任他逍遥。 他遥遥看了眼不可见的平央宫,阿敛,等我。 75、千里追故人无碑 风散云颓,故人难归。 乔泽湘跟着宫里来的人进了宫,从此皇宫里多了一位敏康公主。 女儿进宫,乔芷妍心无所念,离开颖都,不知去处。 在乔泽湘进宫那日,苏蔓之去陈茶坐了会,跟陈叔说了几句话,之后再也没来过陈茶了。 碧玉拿着她与百里故一起写的《忽相顾》的戏词,看着看着,忽心中悸动,眼皮一跳,心痛得站也站不稳了,跌倒在地。 而她刚刚正看到那句“风散云颓,故人难归。” 她站起身来,抱着戏本,跑了出去。 碧玉跑到御书房门前,抓着门口处的纪公公,说:“纪公公,陛下在里面吗?我要见他。” 纪公公想挣开碧玉的手,奈何碧玉拽得太紧,他只好焦急道:“碧嫔娘娘,快放手,这要是被皇上看到了,老奴性命难保。” 碧玉不理会纪公公的话,只说:“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老奴这就给娘娘通报。”纪公公一跺脚,说:“娘娘,放开老奴,才能通报啊。” 碧玉呆呆点头,松开纪公公,说:“是了……你、你快去。” 纪公公连忙跑进去给承庆帝通报了,对承庆帝说:“陛下,碧嫔娘娘求见,是否让她进来?” “哦?碧嫔?”承庆帝把玩着手上扳指,漫不经心地说。 纪公公不知发生了何事,小心道:“是,陛下,是碧嫔娘娘。” 承庆帝还未说话,门被慢慢推开,碧玉走了进来。 纪公公一看,吓了一跳,急道:“陛下,这……这……”碧嫔未等通报便进来了,皇上不会怪罪于他吧,想到此处,纪公公冷汗连连。 “你先退下。”承庆帝说。 纪公公微微松了一口气,说:“是。”便疾步退下了,退下后还关上了御书房的门。 碧玉走上前来,说:“告诉我。” “嗯?”承庆帝靠在椅上,问:“告诉你什么?” 碧玉问:“你对百里……做了什么?告诉我。” “叫得可真是亲热啊。”承庆帝眯起眼睛,说:“碧嫔,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碧玉不管不顾,只说:“告诉我,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你是觉得他出事了吗?你觉得朕做了什么?”承庆帝观察着碧玉的神色,莫名有快意。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碧玉喊道,“你凭什么?就凭你是九五至尊吗?” 承庆帝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很对,就因为我是九五至尊,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碧玉捂着心口,那里有钝痛之感,承庆帝露出残忍的笑,说:“原来有情人之间,有一人在生死之间,另一人真的有感觉。” 大雪茫茫间,百里故饮下毒酒,倒在雪地间。 “我将一瓶毒酒,送到了你的情郎手上。”承庆帝说,“这个时辰,应该已经送到了。” 碧玉喉间血气翻涌,难以开口。 “一场酒……醉,当如……一夜大梦,阿碧……阿碧……梦醒莫……莫流连……”百里故眼中一片苍白,艰难说道。 承庆帝说:“现在的西北,应该很冷。” 寒意渗入骨,毒酒烈肺腑,百里故在冰火两重天间,流了一滴泪,落入雪中,转瞬不见。 碧玉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她说:“我要出宫,我要出宫,陛下……求你了,我,我要出宫。” -- 第140页 承庆帝斜睨碧玉,继续道:“那毒酒是朕特意挑选的,可以慢慢死,他还可以,再多想你一会,朕,已经仁至义尽。” 碧玉给承庆帝磕头,说:“陛下,陛下,求你了,求您了,求您了……”她要去找他,她要陪着他,她好……疼。 搅动五脏六腑那样的痛,百里故曾经为大陈受过刀伤、受过枪伤、有一些伤口险些致命,他也曾在受伤的时候嘶嘶低呼,还要咬牙保持清醒,再战! 再守!伤好了,伤疤还留在他的身上,血流不止的时候,他都没有此刻这般疼过。 “现在知道求朕了?”承庆帝站起身,一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碧玉。 碧玉额前血肉模糊:“让我出宫!陛下,陛下……” 百里故疼得在地上翻滚,他拼命地敲打着头,为了保留最后的清醒。 “求陛下……臣妾求陛下了……”血顺着额留下,碧玉已经不知道模糊她的视线的,是血还是泪。 承庆帝看似有些动容,没再刺激碧玉。 “花好月圆……我食言了……”百里故在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碧玉磕头时,眼前一昏,接着跌了下去,没力气起身了。 承庆帝说:“你去罢,宫门外有马车,会有人将你送到那里的。不过……你去到之后,他还在不在,朕说不准。” “多谢陛下。”碧玉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像一片叶子,晃晃地往门外飘走。 承庆帝在发泄,乔芷妍离开了,为什么? 既然他和乔芷妍无法破镜重圆,那他也想让有情人不得善终。 碧玉和百里故这一对,便很好,他要让他们生离死别,不得相见,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碧玉一步一步走向宫门,风散云颓,故人不归。 她的将军没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悄无声息死在了帝王的不能容忍之下。 “百里……故……碧玉……”百里故说,“好好……活着……” 多么可笑啊? 点点凉意打在脸上,碧玉伸出双手,捧了一汪水,喝了几口,还是那么清甜。 她坐上马车,马蹄飞驰,溅了一地的雨水。 大雪纷纷扬扬,顷刻间便将百里故掩盖,万物寂静。 几日后,马车停在了雪地上。 碧玉在大雪里找了一日,没有,没有,没有百里故。 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扒开层层雪,不管怎样,她都要将他找出来,即便是尸体,她也要找出来……给他好好安葬。 突然,碧玉扒开雪,发现了一只被雪包住的手,她将雪轻轻拂开,看了手背一眼,便握住他的手,这只手的左上方,靠近大拇指的地方,有一颗痣,这是……百里故啊。 她握了早已僵硬的手片刻,便将手放下,准备将百里故拉出来,却发现手心上面有东西,她凑近看,只见几个大字:“碧,好,活,莫,死……” 她落下泪,说:“好,我好好活着,我不死,你让我活着,我便活着。” 碧玉抓住百里故的手,轻轻一拉,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她……她只拉出来了一只手……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碧玉扒开那处的雪,心中大恸,气血上涌,碧玉将其咽下去,嘴唇颤抖,跪伏在地,伸出手去。 无比温柔地抚摸那森森白骨。 碧玉索性抱起白骨,右手继续扒开雪,她扒得精疲力尽,躺在雪地之上。 “啊!”碧玉泪流满面,仰天吼道:“狗屁老天,狗屁神仙啊……” 那只野兽,连百里故的头都叼走了。 风散云颓,故人无归,故人无存,故人无碑。 忽相顾? 不再相顾。 “奕王,封西北大将军,即日起去西北,驻守边关。” “敬镇北侯一杯,忠心耿耿,丹心长存!” 76、从今各守兰竹心 莫忘初时亭亭。 哄哄闹闹了一阵。 承庆帝应允了改革之事。 大陈如同多年未修过的败屋残瓦,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腐朽遍生的枝干从外剪起,见不得阳光的肮脏腌臜一片喊痛。 可哪里拗得过众人同心? 改革之事,势在必行。 付世延辞了刑部侍郎的职位,自请调去岭峋县当知县,承庆帝盯他半天,允了。 百里故的墓碑立在了宫外英雄园里。 付世延和苏裕各自离开颖都的前一日,都来到了百里故的墓碑前,同来者还有康金旺。 他们带了四瓶桃花酒,一瓶放在了百里故的墓前。 三人在空中碰酒,他们都举得很稳,一滴都没有洒出来,一人喝了一大口。 康金旺蹲在地上,说:“百里兄,我知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桃花酒了,还有这些羊肉串,你多吃点,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吃的。” 百里故的尸首被迎回来的那日,满城轰动。 他们这才知道百里故,尸骨一大半都不见了,不知道在哪个畜生的肚子里。 不久前,他还是活生生的大将军,苏裕也蹲下身子,对百里故说:“荣长,这次一别,可能要很久,下次再见,我也不知,你是记得我好,还是不记得我好。” 苏裕又喝了一口酒,再说:“大概是……不记得好一些。” -- 第141页 付世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看自己的爹娘的墓碑很多年,又看了阿萱的墓碑看了许多年。 如今,他看着百里故的墓碑,突然骂道:“混蛋,不是大将军吗?就这么……”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他们这三人,在看见赤足散发的碧玉为百里故擦拭坟墓时,便隐约猜到了百里故因何而死。 康金旺将碧玉接回家,她现在与赵恒住一个院子,请赵恒把忽相顾再写一遍。 过了最初的几日后,碧玉平静极了,似是无事发生过。 只不过一切都不照旧了。 付世延冷静下来,说:“荣长,你是我兄弟。” 他初初进官场的时候,屡屡碰壁,是苏裕和百里故扶着他走稳的。 最难最难的时候,百里故跟他说,放他屁的官场规矩,我认识的尚钦,可不这么容易退缩。 付世延说:“荣长,我知道的,你在向前走。” 康金旺抱着桃花酒,也无声地红了眼。 苏裕拍拍付世延的肩,他们这四人,机缘巧合之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块。 横冲直撞了这些年,最后还是要各走各的路了。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但只要都还守着一颗兰竹之心,他们就还是聚在一起的。 钟离汐带上陶溱然,给林渊带了一盆兰花。 林渊墓前荒草萋萋,钟离汐没有打扫,夫妻多年,她知道,林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陶溱然说:“干爹,夫子说溱然的功课又进步了,很快就可以离开书院了,溱然很乖,都听干娘的话,干爹你也要好好的。” 钟离汐带着陶溱然离开了。 她什么都没说,她想说的,早就在心里说完了。 费恺骋被判斩首示众。 这么多年来,大陈的皇亲里,费恺骋是第一个被斩首示众的人。 他双目浑浊,费这个姓氏不再是骄傲,也不再是庇护,而他,给费氏一族蒙上了耻辱,死后不得入族谱,享供奉。 人头落地,不过手起刀落的时间。 人群有人拍掌,说,杀得好。 乔泽湘越来越像公主了,举止文雅,言行庄重。她端坐在椅上,细细嚼咽着精致饭菜。原来,锦衣玉食,是这般滋味。 是这般不知是何滋味。 付世延带上官印,骑着马,赶向岭峋县。 康金旺与赵氏商铺的老板谈完生意,跟老狐狸分利润,可真是累啊,他瘫倒在椅子上。 苏裕与家人道别,每个人都饱含不舍。 曹彦秋哈哈笑着把苏裕带走了。 苏盛走前几步,目送着孙儿的背影。 碧玉看着赵恒写好的《忽相顾》,不自觉地唱了出来。 从今各守兰竹心,莫忘初时亭亭。 77、不知东方之既白 都不敌那人笑意浓。 风扯开了大片的葳蕤,又是一年。 颖都,上元节夜。 壶千湖边,孟敛提着红灯笼,站得笔直。 不少姑娘偷偷打量他,都在想,真是个好看的公子。 一个小女孩走上前去,扯扯孟敛的衣袖,问:“公子,你要买这个吗?” 孟敛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串冰糖葫芦。 小女孩长得可爱,圆圆的眼看着孟敛,丝毫不害怕,孟敛掏了一把铜钱给小女孩,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她十分高兴,蹦蹦跳跳地回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子身边,将铜钱给了男子,男子摸摸小女孩的头,夸了几句,小女孩又拿了一串糖葫芦,跑了出去。 孟敛左手握糖葫芦,右手提红灯笼,仍是乖乖地站在壶千湖边,半步都没有挪开。 许多人在放河灯,灯上有花,湖中花团锦簇,灯火摇曳。 河灯悠悠地漂浮着,每一盏河灯都载着一个的愿景,或家人安康,或终成眷属,或功成名就,或山河太平。 今夜,天下大同,同乐同荣。 孟敛的目光还在河灯上,忽觉心在猛跳,他猛抬头,看见湖对面,有一人,提一红灯笼,夜色浓,人声浓,红影浓,都不敌那人笑意浓。 孟敛怔了片刻,他曾无数次地梦到这个情景,都在最激动的时候戛然而止,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苏裕在对岸说:“阿敛。” 孟敛听不到,他是凭感觉听出来,苏裕是在叫他。 不管了,他提了一口气,施展轻功,竟是直接从湖面跃过去,他很小心,没有踩到别人的心愿。 在小片的惊呼声中,孟敛稳稳地落到了苏裕面前,唤道:“裕哥哥。” 他们看着对方,日升月落,什么都没变。 苏裕右手提着灯笼,他上前一步,伸出左臂,单手环抱孟敛。 孟敛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也不管了,将红灯笼扔地上,糖葫芦塞腰带上,双手缠住苏裕的腰。 身边有惊呼的声音,他们都没有理会,苏裕又唤了声:“阿敛。” “裕哥哥,我在。”孟敛鼻尖有点酸。 这一年来,他陪陈子晗走过重重惊涛骇浪,还是觉得,等这个人,才是最大的难关。 苏裕感受到孟敛强烈的心跳,轻轻拍着他的背,笑道:“阿敛,我来还债了。” 孟敛吸吸鼻子,将脸埋在苏裕的肩颈间,斟酌多句,最后只颤颤地说:“好。” -- 第142页 苏裕没再说话,默默拍着孟敛的背。 过了很久,孟敛抬起头,二人结束了这个长到脚麻的拥抱,孟敛说:“裕哥哥,今日这么热闹,我们去逛逛吧。” 苏裕拉起他的手,将他腰带上的糖葫芦拿了下来,说:“走吧。” 他拆开包着糖葫芦的小袋,咬了半个糖葫芦,之后递到孟敛嘴边。 孟敛咬了剩下的半个,脆甜可口,吃完后唇齿留香,有点腻,十分甘。 街上有孩童追逐打闹,嘻嘻哈哈地,一妇人追上来,抓住其中一个孩童的耳朵,说:“二狗子,回去吃元宵了。” 二狗子不舍同伴,商量道:“娘,再让我玩一会,就一会儿。” 妇人瞪他,转头说:“孩子他爹,你说!” 憨厚的中年汉子挠了挠头,说:“孩子高兴,多玩会没关系,元宵晚点再吃也行。” “谢谢爹,谢谢娘!”二狗子挣脱娘的耳朵束缚,跑了出去,追上那群嘻嘻人。 妇人瞪汉子一眼,汉子老实一笑,上来抓她的手,低声说话,不一会儿,妇人被逗笑了,温柔地看了汉子一眼,柔情蜜意,尽在眼间。 街上熙熙攘攘地,苏裕紧握着孟敛的手,这一路不再松开。 苏裕说:“等会,回家里吃元宵。” 孟敛笑说:“好。” 苏裕加了句:“爷爷准备的。” 孟敛笑得很开心,说:“好。”很快他便将嘴角压了一点下来。 苏裕察觉到了,侧头问:“怎么了?” 孟敛蹦跶了两步,说:“我怕我笑得太嚣张,连月光都会嫉妒。” 月光孤零零的,若是看见有情人如此高兴,会不会嫉妒得想破坏?孟敛拉紧苏裕,藏着患得患失的梦。 “阿敛,怎么嚣张都可以。”苏裕说,“月光怎样我不知道,我喜欢你这副模样。” 孟敛憋了一会,不成了,嘴角又翘起来了,一不小心,翘到了天边去。 月光还是那个样子。 面前很热闹,孟敛拉着苏裕,直接跳到了一所人家的屋檐上,发现被众人围观的,是技艺高超的武高跷。 一人脚踩高跷,跳凳唱歌,突然一个使力,跳过了桌子,底下顿时一片鼓掌声,「好!」「漂亮!」“再来一个!” 那人得了夸赞,更加卖力,连翻了几个筋斗后,左腿上步,上身下腰,向后仰,直接来了个鹞子翻身,又是一阵喝彩声,叮叮咚咚地,很多铜板落在了碗内。 孟敛看得也高兴,暗暗运力,扔出了一块碎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碗内。 苏裕也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孟敛,他不用说话,孟敛便知道要做什么,他将碎银掷出去,落在了自己刚刚扔的那块碎银的旁边。 真好,连碎银都是成双成对的。 苏裕说:“阿敛,走吧。” 孟敛点头,拉着苏裕的手,稳稳地带他落在地面上。 他们向前走去,卖艺人吆喝的声音还在传来,年节时分,对他们来说,是赚银子的好时机,热热闹闹的,收获沉沉的。 苏裕问:“殿下……怎么样了?” 孟敛说:“很好。陛下将越来越多的奏折交给了殿下,殿下越来越忙了。” 承庆帝放下毛笔,看着礼部尚书,扔了折子下去,说:“去准备退位大典。” 礼部尚书心中一紧,这一年里,承庆帝宵衣旰食,为改革之事焦头烂额,又时常因为小有进展而欢欣,如今改革蒸蒸向好,承庆帝居然要退位于太子陈子晗,着实让他不解。 不解归不解,皇命还是要听的,他接过公公递来的折子,说:“是。”他刚要退下。 承庆帝又说:“敏康公主的婚事,也一同准备。” 敏康公主入宫一年,承庆帝对她诸多宠爱,明眼人都知道,承庆帝最疼爱这位公主。 公主与丞相之子李述的婚事,也是由她自己选择,对于无法选择自己婚事的公主而言,敏康公主已是莫大幸运。 礼部尚书说:“请陛下放心,敏康公主的婚事,臣一定办得风光体面。” 承庆帝摆摆手。 礼部尚书退出大殿,快步走着,这么短时间内要办好两件这么大的事,看来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苏景望端着元宵,递给了孟敛,以后,这是真的大哥了。 孟敛说:“多谢成涯兄。” 裴媛说:“小孟,快趁热吃,这是裕儿亲手做的呢,爷爷也有帮忙。” 苏盛翘着胡子说:“我只包了几个,其它全是裕儿做的。” 孟敛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糖水,说:“多谢爷爷。” 曹彦秋哈哈大笑,说:“对,以后你爷爷也就裕儿的爷爷,老苏,这次你可不要再这不准那不准了。” 苏盛说:“得得得,一言既出,以后我绝不阻挠你们。” 一年之约,是他对苏裕和孟敛二人感情的试探,没想到一年之后,二人携手回家,与一年前并无二致,他还能再说什么。 “孙儿也多谢爷爷了。”苏裕笑着说。 苏玺寄笑道:“好了好了,以后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苏景望说:“太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兄弟。” 苏蔓之柔声问:“二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玺寄、裴媛和苏盛都看着他,苏景望默默地闭上了嘴,用眼神向苏裕求救。 -- 第143页 苏裕岔开话题,问孟敛:“好吃吗?” 孟敛连连点头,他现在百般滋味,都是甜的。 朴公公疾驰在路上,他与孟敛一同出宫,还是等不及了。 出宫就像脱了枷锁,所有的思念奔涌而出,他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去找她们! “驾!”马鸣声在山间回荡,兔子惊跑。 付世延埋首在公文上,乍然听到外面爆竹声声,才想起来今天是上元节。 他起身,走到窗边,街外十分热闹,喜庆欢乐。 阿萱,今日是上元节,你还好吗? 付世延看着这山河盛世,心道,我望你很好,我也很好。 碧玉依偎在百里故的墓边,咿咿唱道: ——或是怜情义两相欠—— 我醉欲眠 旁观冷眼; ——或是妒心手两相牵—— 老蚕作茧 天妒良缘; 再回眸一眼 大喜过望; 再回眸一眼 大失所望; 忽相见 忽相顾 江山如故 丹心如故; 两月后…… 桃花开得盛好,灼花满枝。 退位大典日,公主下嫁日,承庆帝不顾礼制,硬是让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了。 陈子晗披上五爪明黄,一步步走上高处,一阶阶走向高处不胜寒。 乔泽湘盖上大红盖头,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上了轿子,浩浩荡荡地去往李家。 苏景望和苏蔓之站在路边,看着公子轿子远去。 苏景望只知苏蔓之曾与敏康公主相交,他问:“当真不去喝杯喜酒?” 苏蔓之收回目光,说:“不去了,二哥,我们走吧。” 她与苏景望说好了,这次去漠北,带上她,她太久没有离开过颖都,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苏蔓之与苏景望一人牵一马,往城门走去。 乔泽湘似有所感,她轻掀开盖头,隐隐的,只见满街的热闹。 陈子晗接了圣旨,说了一堆定当守好大陈江山的话,千秋百世。 从此以后,只有朕,没有「我」。 乔泽湘与李述拜堂,礼成后,突然听到“苏家三小姐送上贺礼,祝敏康公主与李公子百年好合。”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镇定的声音说:“呈上来。” 一个礼盒呈上,乔泽湘接过,她的盖头还稳稳地挂在头上,只能透过一点空隙来看这份大礼,她打开礼盒,突然觉得盖头很好,可以遮掩自己的情。 礼盒里,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 只有一幅画,画上是低头浅笑的乔泽湘。 还有一个草人,苏家三小姐……终于做出来一个好看的草人了。 是啊,没有谁会停滞不前。 乔泽湘却攥紧了礼盒,不肯放手。 陈子晗坐上龙椅,底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说:“众爱卿,平身。” 李述体贴地扶着乔泽湘,问:“公主,怎么了?” 乔泽湘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无事。” 她对侍女说:“替我多谢苏三小姐。” 大街上…… 那个姑娘又来康氏书铺买书了。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来了。 自第一次在书铺看见这位姑娘,康金旺就天天来这里坐着。 姑娘身着白裙,谈吐不凡,待侍女也温和。 要走了要走了…… 康金旺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追了上去,问:“在下康金旺,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恬淡一笑,说:“见过康公子,小女名为宣子杺。” 孟敛翻了个身,手搭在苏裕的肩上,无意识的抱住了他。 窗外早已天光大好,书院里的孩子们在嬉戏玩耍,但是经过苏裕和孟敛的房间的时候,都不敢大声讲话。 为什么? 因为刚刚一个大嗓子喊破云霄:“夫子和师父还在睡!谁都不要吵啦!” 少年人顿时闭嘴。 谁不想夫子和师父天天睡懒觉呢? 那就不用听「子曰」「气沉丹田」,也有跟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权力了。 房内两人还在酣睡,还有好梦。 全不知窗外小屁孩心思。 作者有话说: 从真实意义来说,《对弈》是我写的第一本文,断断续续写了半年,写完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能说是黑历史,虽然回顾的时候自己会被尴尬到,也不能说是白月光,虽然它确实有很特殊的意义。 非要去定义,应该说是一个很纯粹、很干净的开始。整本是单机写完的,写的过程中没有发表,没有读者,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就是完成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他们继续生活,故事外的我也继续生活。 深知这本写得并不好,所以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