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湾故事》 第1页 《西流湾故事》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 文案: 西流湾曾经是个私家园林,如今却已成为寻常百姓家。15年后这里会回光返照入住最臭名昭著的汪伪汉奸,再度风光,随即沉寂百年,除了酿皮无人知晓。 这些后事这里的居民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只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于是民国十七年,有个叫做张嘉闻的道士买了个古灵精怪的家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布衣生活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灵异小故事。 立意:民国遗事,勿忘国耻,振兴中华。 故事一:瓦罐坟 第一章 “张先生,张先生,”刘妈操着一口里下河地区的官话颠颠地跑来,“老菜市那边有人牙子卖人,您不是缺个端茶倒水跑腿的么?现下人不值钱,早些去,还能便宜点挑个眉眼端正的。” 张嘉闻从报纸中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是灾民?” “是啊,如今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刘妈为他泡上新上的雨花茶,“先前买菜的时候,碰见那跛脚野菜侯给他那杀闺女招了个身强体壮的上门女婿,据说就是山东利津水灾,逃难来的,可是给他捡着了。” 张嘉闻不耐嘈杂,只请了刘妈一个帮厨,后者一直抱怨家务繁重,但凡有机会,便撺掇着张嘉闻速速寻个力能扛鼎的八尺男儿,来扛米扛油,为她做苦力。 见张嘉闻仍未放下手中报纸,刘妈有些急了,“张先生,张道长,你不如先卜一卦,万一今日便利市、利出行呢?” 不错,在当前德先生、赛先生浪潮的冲击下,张嘉闻是个不得志的末流道士,以帮那些遗老遗少算命测字为生,若是运气好,时不时也能接到些驱邪超度的生意,若是主顾阔绰些,做上一笔也就抵上他与刘妈数月的开销。 别看张嘉闻戴一副金丝眼镜,身形瘦削、脸色惨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其实来头也不一般,乃是出身江西龙虎山嗣汉天师府——拐上个二三十道就可与当代天师道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扯上关系。不过如今佛门大兴,道门不显,加上家道中落,就是张恩溥都不得不从龙虎山而出,在上海苏南等地主持法事、出售符箓,从而贴补家用。 像他这般的闲散旁支,乱世之下,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正想回绝刘妈,张嘉闻忽而心念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不知什么年代的六个铜板,随手往桌上一抛,整整齐齐六个铜板全部正面朝上。 刘妈探头探脑,“这是何意?” 张嘉闻起身披上外袍,“乾卦。元,亨,利,贞,大吉大利。” 张嘉闻住在西流湾,地段说好也好,附近有个土耳其驻民国大使馆,说普通却也普通得很,周遭住的也多是平头百姓,颐和路、珞珈路那些大富大贵之人也不多见,依旧是寻常巷陌。 从西流湾缓步而行,也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老菜市,果然看见不少人将路口围得水泄不通,有满脸横肉的人牙子卖人的,跪在草席旁卖身葬父的,有爹娘就站在旁边、女儿头上插着草标的。 由于卖身的人太多,显然已经超过了买主,张嘉闻站在其中,竟有几分无所适从。 “大爷,行行好,我爹已经过世三天了,都没办法买棺材下葬,若是你买了我,我给你做牛做马、为奴为婢……” “大爷,你看我这丫头多标致啊,若不是年景不好,这么好的丫头,大可以嫁个好人家,只求大爷将她收了,日后都听大爷的。” “求求你了大爷,我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求求你买了我吧……” 张嘉闻掐指一算,西南方走五步、再往南方走三步,便是有缘下人的所在,闷头走了八步,抬眼便见一张黑漆麻乌的小脸拖着鼻涕看着他。 心中大骇,张嘉闻猛然后退一步,怎么是个邋遢鬼! “大爷,你别看他年纪小,但人可机灵了,虽然现在脸黑,但是擦干净还是挺可爱的。”不知是人贩子还是亲戚的中年妇人拿同样乌黑的袖子拼命去擦那孩子的脸。 那孩子不哭不闹,任凭脸都给擦红了也不吭一声,头发比插着的草标似乎还枯黄几分。 张嘉闻定睛打量这孩子,摇了摇头,“太脏了。” 说罢转身就走,那妇人急了,跟在后面喊,“便宜些卖,这孩子十个大洋。” 张嘉闻料定这孩子有些问题,她急于出手,便作悠然状,继续在人市里挑挑拣拣。 那妇人见他越走越远,咬了咬牙,狠狠地又打了那孩子一下,“这孩子我五个大洋卖给你!” 张嘉闻回头,“哦,当真?” 那妇人一旁有别个人牙子,不顾妇人凶神恶煞的目光,颇为幸灾乐祸地对张嘉闻道:“你可别听她的,这孩子邪门的很,都已经克死两个东家了,要买他,你可得掂量自己的命硬不硬。要孩子,我这也还有,十个大洋,保证吃得少、干得多。” 张嘉闻笑了笑,对那妇人道:“三个大洋我带走,否则这孩子你便自己消受吧。” 那孩子抬头,对那妇人傻傻地笑了笑。 那妇人打了个激灵,啐了口唾沫,“行,三个就三个。” 张嘉闻给了她三个大洋,对那孩子说,“走吧。” -- 第2页 “诶,还真有不信邪的。”人牙子嘟嘟囔囔。 “你懂什么,那是个道士,就住在西流湾。” “怪不得怪不得,艺高人胆大。” 那孩子看着十三四岁年纪,个头不高,才到张嘉闻的肩膀,张嘉闻实在不想看他那一身污垢,先绕道去了山西路买了衣裳,才带他回西流湾。 孩子一路不语,像个小僵尸般跟在他身后,乖倒是挺乖的。 待二人回了家,让这孩子把自己收拾干净,张嘉闻看着那张确实白净灵秀的小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了摇头,“你给起一个呗。” 张嘉闻看他,“父母给的名字,一般人就算是为奴为婢都不愿轻易更改,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爹娘不要你了?” “算是吧。”小孩撇撇嘴,“我都插着标在那儿卖身了,你还问爹娘?莫问伤心事呀,大爷。” 他方才满脸泥污时,一双漂亮眼睛都滴溜溜乱转,看着就不太木讷,故而他此刻油嘴滑舌,张嘉闻也并不讶异,看了看他身上方才他自己挑的豆绿衣裳,“你既然这么喜欢绿色,我给你起个茗烟之类的名字可好?” 小孩一听,嫌弃到不行,“贾宝玉小厮的名字,我才不要,看着镶金镶玉的,实则尽是腐朽。都民国了,好歹接点地气。” “还读过红楼梦。”张嘉闻嗤笑一声,“好吧,那就叫你杨舟轻。” 见小孩意图抱怨,张嘉闻解释道:“杨柳之杨,轻舟已过万重山之舟轻。” “把扬州青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不愧是读书人。”小孩嘟哝着嘴,却也不曾反对。 于是杨舟轻便如此在西流湾安顿了下来。 第二章 第二日,刘妈照例来照料家务,惊诧地发觉张嘉闻竟买了个半大孩子,一时间颇为失望。 “这么大的孩子,又能吃,气力又不大,若是再不服管教,有的是先生受的。”刘妈一边炒菜,一边絮絮叨叨,“那么多健硕汉子你不要,偏偏要这个小鸡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睁睁地看着杨舟轻单手抱着盛满水的水缸、另一手还拿着报纸,开开心心地从外头进来,“这缸放哪里?” 见刘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赶紧将缸放下,鞠了一个躬,“你好刘妈,在下杨舟轻,是先生买来的童工。” “他……他,他,他多大了?”刘妈惊愕道。 张嘉闻接过报纸,坐回老藤椅上,“十五。” “这是楚霸王投胎的吧。”刘妈立时换上一副笑脸,“我说小青菜啊,过来帮我把这桶衣裳拿出去,回头我再慢慢洗,对了还有那边墙角的石臼,你没事把先前先生要的药材也磨了……” 杨舟轻脾气倒是极好,不管刘妈怎么差使都笑吟吟地照办,手脚也麻利,仅仅过了一日,便成了刘妈的心头肉,连米饭都给他多盛了一大碗。 别看杨舟轻个子不大,长得也秀气,吃起饭来,就是山东大汉恐怕都得甘拜下风,就着芹菜肉丝、韭菜炒蛋竟然吃了两碗半,比张嘉闻和刘妈两个人还多。 刘妈有些担忧地看张嘉闻,后者却不以为意,“饭也吃饱了,便跟着我去做工吧。刘妈,先前让你准备的干粮可都备好了?” “好了,备了两个馒头,两个肉包子。” 杨舟轻恋恋不舍地放下碗,“做什么工?码头卸货么?” 张嘉闻从五斗柜取出来个破破旧旧的布包,“买你的时候,你应当也听见了,我是个道士,所谓的做工……” “不会……要抓鬼吧。”杨舟轻脸都吓白了,颤颤巍巍道。 “也未必是鬼,”张嘉闻检查了该用的符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妖魔鬼怪皆有可能,总之与活人无关便是了。” 杨舟轻不动了,嘴唇嗫嚅道:“不如我在家里做饭,让刘妈陪你去?” 刘妈好笑地捶他一拳,“先生这是看重你呢,若是能和先生学些相面算风水的本事,再不济让你多识得几个字,怎么都比你日后去做黄包车夫、挑夫苦力的强多了,还不快去?” 杨舟轻无奈,只好捏了捏鼻子,默默地跟着张嘉闻出门了,“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事主不在南京,在江宁。” 南京与江宁分分合合、弯弯绕绕,最早南京就叫做江宁府,后来民国元年又被改为南京府,接着北洋政府迁都北京,又废南京府设江宁县,如今南京重新成为首都,便将江宁与南京县分治,城厢以外五或十里属于江宁县。 “这么远,咱们如何过去?要去租辆马车么?”杨舟轻一想到很有可能得走十几里路,不由得两眼发黑。 张嘉闻双手拢在袖中,“请我这般的大师做法,定然得遣人专程来接,放心。” 片刻之后,他二人坐在驴车上,忍受着臭不可闻的气味,一颠一颠地向江宁县而去。 “也算是专程吧。”杨舟轻看着张嘉闻挂不住的面色,低声开口。 张嘉闻横了他一眼,转头问驾车之人,“所以贵地找我等有何事?” 驾车之人名曰黄二狗,倒是颇为健谈,“道长有所不知,咱们这村子,从前都好好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竟然闹起鬼来。” “哦?”张嘉闻来了精神,须知捉鬼可比寻常算命请符费用高上不少,倘若此番能够成功,攒下的钱兴许就能长期雇下一个车夫,省得每次出外都得仰仗事主。 -- 第3页 “怎么……怎么闹鬼啊。”杨舟轻小脸煞白。 黄二狗叹了口气,绘声绘色道:“咱们这地方山清水秀,最是太平不过。孰料突然有一日,村里有好几个媳妇疯了!” “疯了?” “媳妇?”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对视一眼,杨舟轻问道:“多大的媳妇,疯的症状是什么?” 带这么个半大孩子,好奇心强、爱问问题,正好省了张嘉闻的事,做出个出世高人的模样,冷眼听着。 “不是小媳妇,都是那些三四十岁的,有些都做了奶奶的媳妇,要说多疯,倒也谈不上,一般而言不会伤人,但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给了饭也不吃,只吃土。” “是因为太穷,所以才吃土么?”杨舟轻诧异道,“灾民们有提过观音土。” 黄二狗踹了脚驴屁股,“哪里的事,咱们这里历来是鱼米之乡,哪怕是灾年,就是江河里的鱼也吃不完。这几个媳妇,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家里也挺殷实。为什么请道长来,也就是怕他们中了邪,或是触犯了什么邪魔外道……” 他并未再说下去,张嘉闻却道:“他们中谁是第一个疯的,谁疯得最厉害?” “那最疯的恐怕是我二婶崔金芝了,”黄二狗叹了口气,“我二叔也是倒霉,去年老爷子走了,今年又疯了媳妇,也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张嘉闻点头,“待会到了,咱们便先去探望你二婶婶。” 江宁县自古富庶,事发的杨柳村确实如黄二狗所言山清水秀,依马场山、傍杨柳湖,青石墁地、闾巷石楼,一看便是江南水乡。 黄二狗带着他们绕来绕去,最终到了一处两进小院,院落不大、收拾得却齐整,看得出原先这家主人颇为利落。在一个逼仄的柴房里,他们终于听见了声响。 那是一种恍若困兽般的咆哮,隐约还带着呜咽,甚至还有指甲剐蹭抓挠之声。 张嘉闻并未上前,只淡淡看着柴房门扉,手指在袖中微动。 杨舟轻却按捺不住,直接冲上去扒着窗口往里一瞅。 “好胆色!”黄二狗在一旁啧啧称奇。 紧接着他就见杨舟轻睁大了眼睛,尖叫一声,转身一头躲到张嘉闻身后,瑟瑟发抖。 他方才在窗口和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那双眼浑浊发红。 那双眼的主人似乎无知觉一般吞咽,嘴里尽是从地上挖出来的黄土。 第三章 杨舟轻吓得浑身发冷,额头上尽是细汗,他本就气力过人,如今死死抱着张嘉闻,竟箍得他躯干作痛。 “松手。”张嘉闻缓缓将他的手掰开,“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点小场面就吓成这样,日后怎么办?” 杨舟轻撒开手,干笑道:“我又不是道士,没什么法力。从前听旁人讲,不能和这些鬼魅之物四目相对,搞不定如今它已经在想如何夺我的舍了。” “你?”张嘉闻走到窗边,细细往里窥探一会,“年轻体壮,确实比里头那个身体好不少。二狗兄,其余几人呢?可否带我们过去看看?” 黄二狗恐怕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呼二狗兄,先是一愣,随即忙不迭道:“当然当然,我现在带你们过去。” 他带着他们二人一起去转了一圈,发觉果然都是些中年妇人,状况和崔金芝差不多,均是面黄肌瘦、形容憔悴,有的被用镣铐拷住,有的时清醒时不清醒。 “这个厉鬼为何专门缠上这些妇人呢?因为妇人阴气重?”杨舟轻缓过来一些,趴在他肩头不断张望。 张嘉闻缓缓摇头,将他轻轻拨开,“我不那么以为,与其说是厉鬼,我倒觉得充其量是怨灵,怨气大过于戾气。若是真的厉鬼,你以为这些妇人还能安然无恙地在此吃土?” 杨舟轻奇怪道:“都吃土了,还能叫做安然无恙?” 张嘉闻忽而捏住他脖颈,听得他像小老虎一般低低咆哮了一声,将他按在窗边,“你仔细看还有何诡异之处?” 杨舟轻咬紧嘴唇,盯着屋内看了半晌,忽而惊讶道:“他们的指甲……” 所有疯了的女人指尖均是血肉模糊,不少人甚至压根没了指甲,更有甚者,不吃土时,他们便会用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指不断地在墙上地上抓挠。 黄二狗已经不敢再看,径自走远了,杨舟轻低声在张嘉闻耳边道:“你说这个厉鬼生前是不是被活埋的?这样子看着实在是像……” “你还挺敏锐。”张嘉闻故作惊讶地看他,“看来不只有一把傻力气嘛。” 杨舟轻气鼓鼓道:“都这么明显了,我若是还看不出,岂不当真是个傻子?先不说这个,你既然是个道士,不如便把他们身上的鬼招出来除掉便是了。” “哪有这么容易。”张嘉闻摇头,“他们并未被附身。” “什么!”杨舟轻不敢置信,“那就是被诅咒了?不然怎么可能好好的人,疯成这个样子。” 张嘉闻苦笑,“我也觉得很奇怪,可他们身上偏偏就没有鬼魂附体,充其量便是无穷无尽的怨气。其实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怨气不能化形,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宿主。若只是厉鬼附身,只需将鬼除去便可,可若是怨气缠身,除去化解怨气,别无他法。” 听闻不是鬼上身,杨舟轻神色缓和了些,“这有何难,搞清楚这些女人有什么仇什么怨,然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就得了。” -- 第4页 “坏就坏在怨气不来源于他们。”张嘉闻转身向外走去,对黄二狗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随意逛逛,“我觉得最蹊跷的,便是为何这些怨气只缠着这些妇人。我想会会他们的丈夫,见过恐怕也便有了答案。” 杨舟轻蹦蹦跳跳地跟着他,看了看天色,“天很快便要黑了,不如咱们歇息一夜,明日再查如何?” 此时正是黄昏将晚,鱼鳞状的火烧云丝丝缕缕地一路烧到天边去,残阳远看竟似血色。 张嘉闻不赞许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钞票,自然要认真为人家办事。更何况,咱们这一行要的便是个夜黑风高。待会男人们便要从地里回来了,咱们正好问话。” 杨舟轻被他抢白一通,蔫蔫地跟在后面,“咱们劳心劳力,也不知晚上会不会赏一顿酒席。” “呵,酒席?”张嘉闻摇头,“若是事情办成了,自然会好吃好喝招待你了。” “要是办不成呢?”杨舟轻更蔫了。 “办不成?”张嘉闻转头看他,一双过分黑白分明的眸子似笑非笑,“若是办不成,咱们就是旁人的晚餐了。” 杨舟轻默默从行囊里拿出几个冷透了的包子,“刘妈备的干粮,你就将就着吃吧。” 张嘉闻看了他一眼,取了一旁的枯枝树叶,草草搭了个架子,从口袋里取了洋火点燃,将包子架在上面烤,“从前去过新疆,他们那的烤包子和这种不一样,虽然粗糙,但确实是人间美味。日后待你再大些,就去四处游历、四海为家,尝尽美食、赏尽美景、阅尽美人。” “文绉绉地说了一通,说得容易,但那是你们这些公子哥过的日子,我啊,但凡能饱饭,不要被东家卖来卖去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擦洗干净后,整张小脸粉雕玉琢,虽食量大如牛,又力拔山兮气盖世,可看起来并不十分魁梧粗壮,加上一双秀目灵动有神,看着实在不像包身工,反而像是哪家的小少爷。 知道他饭量,张嘉闻只吃了一个包子,将剩下的三个尽数烤好给了他,自己默然看着篝火发呆。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除去犬吠蝉鸣,几乎听不见其他声响。 “走,我们先去会会崔金芝的丈夫。” 崔金芝也称黄崔氏,他的丈夫叫做黄多余,是个看着老实憨傻,甚至有几分无用的男人。一见他们,他便又是倒茶水、又是上蜜饯,热情地让杨舟轻都不好意思。 “多谢黄兄,多事之秋,我们还来叨扰你。”杨舟轻游刃有余地与他攀谈,张嘉闻则细细端详黄多余的气色。 “先前还听二狗说来了两个道长,能帮我媳妇看看病。唉,求求二位多帮忙,先前儿媳妇刚刚生产,家里事情哪一件都不能少了她,我是个粗人,家里也没多少余财,但若是你们能把我媳妇治好,多少大洋我都愿意出!” “哪里的话,斩妖除魔、为民解难都是应该的。”杨舟轻打着哈哈。 “能带我们去你的祖坟看看么?”张嘉闻淡淡道。 第四章 任一人听闻旁人要看自家祖坟,多半都有些惊愕恐惧,这黄多余也不例外,好说歹说只肯将他们带到墓地,便再不肯向前一步,只留下张杨二人在山脚下面面相觑。 “他怕什么?”杨舟轻愕然,“难不成他是个不肖子孙,所以怕到祖坟来?” 这小子倒是敏锐得可怕。 张嘉闻看了他一眼,“从古至今,但凡有了风水学,便有得水为上、藏风次之的说法,用老百姓的话便是‘前有照、后有靠’,故而倘若有山,定然将坟茔建于山上,而不是山脚。更何况埋葬在山脚,则有积水之患,要是碰到山洪,还有可能尸骨无存。明明这里有个小山丘,却不愿多爬上几十米,将先人建于山上,你不觉得奇怪么?” 杨舟轻蹙眉,“如此说来,会不会就是他的祖宗们有怨气?就因为坟墓选址不好?可按理说他们可以托梦告诉他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以及还有一件蹊跷之事,丧葬之事乃是族中大事,何时轮到妇人主持?就算他们有怨气,也不会迁怒到这些妇人身上。”张嘉闻迈步往前,目光在林木中逡巡。 杨舟轻紧紧跟在他身后,只觉双腿发抖,“从前看话本,里头说到过尸变……不会这里有僵尸吧?” 说罢,不知是不是过于惊恐,他竟死死抱住张嘉闻的腰不撒手。 只觉被蛇缠住,张嘉闻并未回头,单手就将他手拨开,“我生平最不喜与旁人碰触,你可要记好了。” 杨舟轻一直自负气力过人,想不到却被他轻巧推开,又是疑惑又是不服,便又要凑过去,却感觉有一道结界将他隔开一般,再无法向前半步。 “你看,这座。”张嘉闻在林中穿行,最终站在一处小小的坟包旁,取了根树枝,拨开坟前杂草枯枝。 先父黄富贵之墓,儿黄多余、媳黄崔氏泣立。 “这墓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杨舟轻看着坟茔,若有所思,“这老丈七旬而逝,也算不得短寿了。” 张嘉闻又看了看其余的几座坟茔,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冷声道:“这些坟原先没有封口,你看这里原先留了一个小口,是后来被封上的。” “这是为何?难道是江宁县的风俗?” 张嘉闻二话不说,直接从行囊中取出一把桃木剑。 -- 第5页 “这就要开始做法了?” 下一秒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普通的桃木剑竟硬生生地削开了用黄土夯实的坟头,甚至连石头的碑座都削去一块。 “你这剑也未免过于锋利了些……”杨舟轻瞠目惊舌,下意识地想伸手碰剑。 张嘉闻赶紧拽住他袖子,“小心你的爪子。” “什么叫做爪子。”对这说法很不满意,杨舟轻转头去看坟头,惊异道:“这里头竟然有东西。” 二人靠近一看,杨舟轻愕然道:“这是……” 这坟里竟没有棺材,却像是被人挖出的一个四四方方小土坑,里面黝黑一片。 “锻炼你胆量的时候到了,”张嘉闻给他递了个洋火,“看看里面有什么。” 杨舟轻大大的眼里满是惊恐,“先生,我虽然卖身为奴,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旁人为奴为婢是卖命,为何到了我却是送命?” 张嘉闻看他,“现下学些手艺,日后不论你去天涯海角,这手艺都能让你混口饱饭,总比一直寄人篱下得好?” “我都已经不是自由身了,还不给混口饱饭,也未免太苛刻了些。”杨舟轻话虽这么说,但仍是壮着胆子一看,霎时便不说话了。 张嘉闻虽站的远,看得却也真切——土坑里有一具半腐烂的尸首,似乎是个穿戴整齐的老人家,半靠着坑侧坐着,一旁有个干干净净的白瓷碗,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坑道旁有抓痕……”张嘉闻淡淡道,“这一幕你不觉得眼熟么?” 杨舟轻悚然而惊,“也就是说这些人是被关在这个墓里,活活饿死的?” “你听说过瓦罐坟么?”张嘉闻取了法器,在坟包旁边一字排开,也不嫌地上脏,干脆席地而坐,默念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真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福慧无不遍,此食施众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杨舟轻听得头疼,但好在张嘉闻声音低沉,哪怕是普通的回度往生咒念起来也格外好听,本以为念完后要么出现死者亡魂、要么会有霞光万道这般的异象,却不料一长串念完后,竟然毫无反应,依旧是那个坟包,依旧是这个墓坑,依旧是那具干尸。 杨舟轻禁不住为他感到尴尬,不由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这个,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也不必……” “法事做完了,”张嘉闻亲力亲为地将法器又一一收回去,“咱们把坟墓复原。” “你不是来骗钱的吧?”杨舟轻嘟囔一声,“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人家的媳妇还疯着,要怎么和人家交待。” 张嘉闻向前走,“急什么?明日自然会给他们个说法,快到9点了,我要歇下了。” 就算是道士,也未免过于养生,杨舟轻一边腹诽,一边跟着他走回杨柳村。 还未进村,就见村中死寂一片,家家户户均紧闭门扉,还在门口放上桃木、米缸、鸡头一类。 杨舟轻看着那些鸡头,一阵恶心,“时日久了也不怕臭掉。” 张嘉闻看了看,笑了,“看来他们已经请过乡里的什么神棍跳大神了,摆得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 黄二狗先前已指给他们住处,二人记性均是不赖,轻松找到了暂住的小楼。 “我没记错的话,一楼是不是就是关着崔金芝的柴房?”杨舟轻自觉地在地铺上睡下,忽而开口。 “嗯。”张嘉闻应了声,将被子拉到脖颈处,“且睡你的。” 杨舟轻跟着阖上眼,一会想起女人的眼,一会想起鲜血淋淋的指尖,一会想起无棺的坟茔,一会想起干瘪的白发尸首。 翻来覆去好一会才勉强睡着,却不料刚过子夜。 “咚”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第五章 崔金芝佝偻着背站在门口,正幽幽地看着他们。 真到了眼前,杨舟轻反而不怕了,见张嘉闻仍低头坐在床上,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便只好跳起来,站在张嘉闻床前,警惕地看着来人。 崔金芝已瘦得脱形,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死气,双手的指甲盖早已经脱落,甚至散发着一种腐臭的气息。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看见杨舟轻,似乎有些惧怕的样子,脚步顿了顿,仿佛在犹豫,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死死地看着张嘉闻,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崔金芝突然发难,绕过杨舟轻直接对着张嘉闻冲了过去,杨舟轻大惊,转身对着崔金芝便是一脚,后者当场便是一口黑臭的鲜血,扑倒在地。 杨舟轻心里刚是一松,就见崔金芝仍不死心,竟拼了死力扑过去,张开那张满是污秽和泥土的血盆大口,就往张嘉闻腿上咬去。 下意识地,杨舟轻直接单手掀开床,试图将崔金芝压制住,掀了一半才猛然想起张嘉闻还躺在床上,惊吓之余,恍惚间觉得张嘉闻似乎是瞪了自己一眼,随即跃升而起,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符箓,直接贴在崔金芝额上。 崔金芝从喉间挤出两声怪叫,整个人一阵抽搐,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恰好被方才杨舟轻掀起的床铺死死压住。 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黄家乃至于杨柳村上下,短短几分钟内,小小的屋内便挤满了人。 “我媳妇好好地关在柴房里,怎么突然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要给我一个解释!”黄多余一见崔金芝口吐鲜血、被床板死死压住的样子,瞬间便疯了,上来便要抓张嘉闻的衣襟。 -- 第6页 作为忠心护主的小厮,杨舟轻自然不会坐视主人受辱,上前一步轻而易举地抓住黄多余的手腕。 周遭的村民又开始骚动,张嘉闻淡淡看了一眼,走到崔金芝身旁,手指着她对众人道:“你们不是要我做法么?我收了你们的钱,自然要为你们解难,如今我将东西制住了,反而来分说我的不是,岂不是滑稽?” 众人这才仔细打量崔金芝,见她眼神发直、嘴唇干裂、形容枯槁,骇得不由得倒退好几步。 “那……其他的媳妇是不是今天也会鬼上身?”突然有人惊叫。 张嘉闻扶了扶眼镜,“这不是鬼上身,这是中邪。她身上有极其浓烈的怨气,从而让她作出许多有悖本性之事。至于为何应在她身上,无非是因为她的怨气来源较旁人更新罢了。” “什么叫做更新?”村长有些茫然。 被杨舟轻死死抓住的黄多余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看向另外几人,张嘉闻留意到,淡淡道:“怎么?心中有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多余高声道,“大家还不评评理,我们请他们过来做法,他们不仅骗吃骗喝,还血口喷人……” “我们什么时候骗吃骗喝了,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上,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杨舟轻气得手一紧,疼得黄多余哎呦叫唤。 张嘉闻抬了抬手,转身对着黄多余身后方向高声道:“黄富贵等人听好,冤有头债有主,妇人有挑拨撺掇之嫌,可真正下定主意将尔等活埋的,不是旁人,而是你们自己的儿子。你们确有冤屈,可纵容首犯,却对妇人下手,难道就合乎天理吗!” 众人均是一愣,黄富贵前不久才刚刚归天,这张道长所说的更新原来是应在这里,而儿子儿媳伙同“活埋”尊长之事更是耸人听闻。 “你胡说!”黄多余手指着张嘉闻,声音发颤,目光却一点都不敢再看向崔金芝的方向。 “这个崔金芝是不是从外头嫁进来的?”张嘉闻看村长。 村长愕然地点点头,“可是这……” 张嘉闻讽刺地摇了摇头,“我少时也曾游走四方,听闻有些地方有个风俗,你们这从前物产丰饶,怕是不曾听闻。”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地问,而黄多余面色已被吓得雪白。 杨舟轻想起先前他们看见的坟茔,心中不禁恻然。 “在西南山区的荒僻之地,有个风俗叫做瓦罐坟。瓦罐坟也叫做花甲墓,顾名思义,就是一旦老人过了花甲之年,便由儿子将他背到早就准备好的山间墓穴,这墓穴暂不封顶、将人放进去,放上一碗饭,再封上墓穴,只留一小口让人呼吸。这墓穴如同瓦罐,故称瓦罐坟。因为进去的都是花甲老人,所以也叫做花甲墓。” 众人听得又怒又惊,纷纷看向那些媳妇也疯了的人,瞬间吵成一团。 第六章 “可这么做,又有何意义呢?”村长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有一种说法,叫做活子孙寿,意思是老人的年岁活得太久,反而会把原本属于子女的阳寿用掉。难免有些老人活到七老八十,正好熬死了子孙,这种说法便在民间甚嚣尘上了。”张嘉闻叹了一声,“更何况如今乱世年景,老人既不能劳作,还得吃粮食,有些人家为了过下去……” 村长依旧不敢相信就在自己的治下,竟然也会出现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可是道长,若他们真的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之事,为何疯的不是他们?还请道长解惑。” 张嘉闻摇了摇头,“我先前早已说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死于逆子之手,又哪里舍得责怪他们呢?加上他们真的认为这个传说是由崔金芝带来的,所以怨气自然会聚集到她的身上。” 事情摸得差不多清楚了,最后还得杨柳村的村长出来主持大局,“此番多亏道长在此,否则还不知会生出多少祸端。还请道长做法驱邪,若是能保得一方平安,我们全村上下感恩戴德。” 张嘉闻神情淡淡,“既然是亡灵怨气作祟,首先得将怨气请出来,问问他们有何请求,随后再桥归桥、路归路,待他们消弭后,此事自然可解。” 他说的轻描淡写,显然有十足把握,村长咬了咬牙,“若是道长能将这些怨气祛除,我们杨柳村上下凑二十个大洋给您!” “一言而定,只是我丑话说在前面,”张嘉闻身形颀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村长,“我习的是神霄派雷法,要引天雷除害,恐怕对宿主亦会有所威胁,你们可得想好了。” 一时间众人又是面面相觑,最终看向黄多余,毕竟这宿主是他婆娘,这怨气是他亲爹的,怎么选都是进退两难。 黄多余咬着牙,看着地上的崔金芝,又是不舍,又是悔恨,但最终唯恐自己被反噬的惊惶战胜了一切人伦道德,“我实在怕这东西伤人,也不想拖累大家,所以不得不选择大义灭亲,请道长施法吧!” 想到怨气不会再作祟,众人都松了口气,可又看到黄多余如此无情,又纷纷觉得齿冷,均默然地看着张嘉闻。 “道长,还是由您定夺吧。”村长恭恭敬敬地一揖。 张嘉闻摇了摇头,走回崔金芝身旁,蹲下问道:“你听见了么?” 崔金芝木讷地听着,随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她半张脸依旧木然,右眼看着地面,另半张脸却是满脸悲戚,赤红的左眼滚下一行泪来。 -- 第7页 这扭曲的模样让众人都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任是谁此刻都看出这张脸现在恐怕属于两个人! 崔金芝嘴里开始发出呵呵之声,张嘉闻低头倾听,对黄多余挑眉道:“竟是如此么?那我便直截了当地让你选,要么引天雷打崔金芝,怨气自然会散,可崔金芝的性命也难保住,要么打怨气,可如此一来,崔金芝兴许会无恙,但令尊恐怕会永世不得超生,再不得入轮回,你可要想清楚了。” 黄多余浑身发颤,“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张嘉闻冷血无情地摇了摇头。 “那……”黄多余看着如今形容可怖的崔金芝,暗忖就算是崔金芝性命无恙,可她成了这副样子,也不知是否能够复原,何况也正是她在自己耳边吹枕头风,才让自己做出抛弃老父这般的禽兽之举,关键还弄得人尽皆知……如今唯有做出孝子之举,和崔金芝撇清关系,才能不被族长追究,不被旁人指摘。 这么一想,难免恨上心头,黄多余坚定道:“我听信妇人之言,已经做下了错事,如何还能一错再错?我虽与崔氏夫妻情深……” 他哽咽道:“可近来我时常午夜梦回,想起父亲,总觉得愧疚难安。有今日,也算是我咎由自取,我与她来世再聚便是了。” 黄多余哭得真情实感,杨舟轻却觉得一阵阵恶心,低头看崔金芝,“看见了吧?这个男人不值得。” 无知稚子偏做大人说话,张嘉闻觉得好笑,嘴角勾起看他一眼,“也罢,贫道这就来做法。” 说罢,他手捻一诀,指向长空,瞬间天上层云密布,又过了一两分钟,便听闻隐隐雷声。 雷声渐近,不少人要么捂住耳、要么捂住眼,总之不想看这一场人间惨剧。 黄多余也不知作何感想,整个人都蹲到地上,双手抱住头,瑟瑟发抖。 张嘉闻看向崔金芝,“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为他去死么?” 崔金芝那半边啜泣的脸哭得更凶了,挣扎着想给张嘉闻叩首,而另半张木讷的脸也终于有了动作,这时众人才留意到那只眼隐隐发白,看起来倒像是得了白内障一般,看着颇为骇人。 不知是否是两股力量在撕扯这身体,而怨气与崔金芝是否都有话想说,那张嘴扭曲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雷声滚滚,仿佛只有一山之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杨舟轻惊呼道:“她的两只手都在写字!” 众人定睛一看,就见崔金芝没有指甲的两手极其别扭地在地上比划,准确的说,一人在写,一人在画。 写的那个字不甚好看,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放开我,我不害人”,画的那个则极为抽象,似乎是个正在叩头的小人。 众人在迟疑之间,张嘉闻对杨舟轻道:“她伤的太重,怕是做不了什么了,你将床移开吧。” 杨舟轻将床移开,崔金芝在地上挣扎着要起身,最终仍是伤的太重,只能一点一点蠕动向黄多余。 村民们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寻找各类兵器,黄多余也吓得不轻,爬起来就要往后跑,转眼便跑到了院子里,崔金芝紧随其后。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将小院照亮如同白昼一般。 两声惨叫后,很快归于死寂。 第七章 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反而是死一般的静寂,唯有淡淡的焦糊味提醒着人们方才发生的一切。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明明来的都是青壮年,却没有人敢出门去看一眼。 如此僵持了一阵,约莫是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村长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怔怔地看了几眼后转身,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怎么了?”众人好奇地询问,村长也不回话,反而回头对着张嘉闻行了个大大的礼,“道长神通!还请道长救救咱们剩下的几户人家吧,都有老有小,如果都被天雷劈下来,这日子怎么过啊?忤逆不孝属实不对,可……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过下去啊!” 张嘉闻点了点头,“我待会给你一些符水,让这些中邪的女人喝了,过两日自然会缓解。” 村中人,尤其是涉事的那些男人,全都是千恩万谢。 张嘉闻目光一冷,“然而,就算是任其自生自灭,也是弑亲大罪,罪为不赦,想要长长久久地安定下去,不被怨气寻仇……” 不少人都低垂下头,羞愧难当,村长威严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回头一定让他们积德行善,洗清罪孽。” 张嘉闻点头,“如今那些瓦罐坟都是半死人墓,还是要好生修缮,该补上的棺木祭品还是要补,磕头请罪更是应当,如此怨气才会慢慢平息。至于积德行善,莫要做那些修庙修观的场面善事,关键还是要修路架桥、扶弱济贫,才是正经。” 村民们唯唯诺诺地应了,张嘉闻看向杨舟轻,杨舟轻霎时会意,将行囊整个递给他,又无师自通地问一旁的村长要了个瓷碗。 张嘉闻从中取出几张符箓,右手食指中指拇指三指一捻,便有一团幽兰的火焰凭空生出,将那符箓烧成灰烬。 杨舟轻将盛放了符灰的碗递给村长,后者珍而重之地收下。 “须得用泉水或是雨水冲服,”张嘉闻淡漠地看着不断磕头的那几个村民,目光又淡淡地在其余人等身上扫了一圈,“尔等要积德行善,其余无关之人要引以为戒,须得恪尽孝道,切记切记。” -- 第8页 此时雄鸡高鸣、东方既白,这无比动荡的一夜终是过去了。 那些被怨气侵蚀的媳妇用了符水,慢慢也都恢复了神智。 杨舟轻阴沉着脸看着那些喜极而泣的夫妇,冷声道:“其实先生就不该救他们,你说是这些媳妇挑唆丈夫建了这些瓦罐坟,可若是这些男子自己心存孝道良知,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些怨气实乃柿子拣软的捏。” “这些怨气归根结底也由人而生,是人便有偏颇。为人父母,哪里会真正责怪自己的孩子?你信不信,这些老人趴在儿子背上被送到瓦罐坟里去时,恐怕心中恨得还是自家媳妇,而不是儿子。”同样熬了一夜,张嘉闻面上却不见丝毫疲色,“更何况,女子纯阴之体,本身就容易招惹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二位道长,还请在村中用些早膳后,小憩片刻。待到午间,为答谢道长们救命之恩,鄙村备了一桌薄酒聊表存心,还请道长们赏光。”村长倒是十分客气,边说边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张嘉闻手中,“这是报酬,道长若觉得不妥,我们随时再加。” 张嘉闻是个道士,却是个俗人,接过荷包便打开看了看,满意道:“如此还请准备一间客房,最好再备些热水。” 二人进了房,杨舟轻颇有些欲言又止,张嘉闻看了他一眼,食指微微摇了摇,“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知你想法,不必再说。” “可我仍觉得你不该救这些人,”杨舟轻瘪了瘪嘴,看起来气鼓鼓的,“那些老人家多可怜啊,这些人就活该被怨灵吃掉。” 张嘉闻将他按到浴盆里,“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他们有这个结果也是咎由自取。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忿忿不平,被邪灵怨气附身过之人,哪里有多福多寿的?先前做下的业,日后总有还的时候。” “可不是大家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么?”杨舟轻在温热的水中惬意地眯起眼睛,只觉得进了水后终于活了过来,“兴许这些人就因为甩开了累赘,从此发家致富呢?” 张嘉闻摇头,“瓦罐坟之事,在西南部分地方已成风俗,这崔金芝便是从西南将此恶俗带来此间。其实一开始我便知不是什么凶灵作祟,而是怨气求救。这些怨灵附身在崔金芝等人身上,重演的是他们在瓦罐坟里最后那不见天日、无比绝望的时光。我甚至觉得后怕,倘若此事不曾发作,加上年景越发惨淡,会不会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崔金芝?” “其余的那些小媳妇,应该就是学的崔金芝吧?”杨舟轻从水里出来,赤身裸体也不以为意。 张嘉闻看着少年精瘦的躯干,不禁纳罕这些瘦小的身躯为何会有如此怪力? 一恍惚,险些错过杨舟轻的问题,张嘉闻揉了揉额心,“移风易俗并不容易,可有时这些陋俗却极容易生根。比如黄多余与崔金芝的儿子,看见了父母是如何对待祖父的,日后有样学样,如此几代下去,瓦罐坟是不是就成为杨柳村的旧俗了?” “唉,说到底还是穷的,”杨舟轻甩了甩头发,在地铺上盘腿坐下,“灾年有人卖儿鬻女,就会有人活埋生父,坏就坏在这个世道。”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那些老人的魂魄,应当无事吧?崔金芝与黄多余算是被雷劈死了么?”杨舟轻又问。 张嘉闻怪异一笑,“既然是怨气作祟,自然与他们的魂魄无涉,何况先前我在祖坟那边时,不是给他们超度过了?那不过是残存的怨念罢了。我引来的是一道惩戒天雷,专打恶贯满盈之人,比如黄多余。至于崔金芝,她虽也是个又蠢又坏的妇人,可对黄多余却是真心真意,其实当时她若不跟着黄多余出去,她便不会死。” “可惜了。”杨舟轻感慨道。 张嘉闻从荷包里取出十个大洋,放在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都扔给杨舟轻,“回去交给刘妈,你也买些好衣裳。” 虽然大发一笔还会有新衣裳,但杨舟轻依旧高兴不起来,只扯了扯嘴角,“好。” 故事二:新世界 第一章 经历过杨柳村一事,杨舟轻便有些闷闷不乐,连刘妈都觉得万分奇怪,时常向张嘉闻打探。 “不过是被吓到了,之后惯了也便好了。”张嘉闻依旧拿着报纸,也不知这报纸上有什么,他每日都能看出一朵花来。 上次的报酬丰厚,足够他们过上两三年的好日子,于是张嘉闻也不急着出去揽活,只在家中休憩。 杨舟轻消沉了好几日,突然问了张嘉闻一个问题,“人生如此短暂,更应该好好珍惜,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不珍视自己的,也不尊重旁人的呢?” “佛教三毒贪嗔痴,”张嘉闻看着报纸上第二次北伐的动员令、赤/匪在山中的动向,心念一动,但最终只是微微皱眉,还是没有卜算,“我虽是个道士,却对这三毒颇为赞同,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如何能得真道?” “对了先生,”杨舟轻不知想起什么,凑过来讨好道,“你上次引了天雷,道行应该算很高深了,算不算得了真道?” 张嘉闻摇摇头,“雷法正一道、神霄道修士多有修习,哪里就那么稀奇了?” 他看向窗外梧桐树斑驳树影,缓缓道:“更何况,我若是得道,自然会寻个逍遥,哪里会留在扰扰红尘?” -- 第9页 “那可不好说,”杨舟轻撇撇嘴,“清静无为世界有什么好的,无聊透顶,哪里比得上花花世界之乐、芸芸众生之趣?” 张嘉闻重新埋首回报纸,“那是你太小,还不懂得人生之苦。” 杨舟轻有些不服气,“我才不小呢。” 看着他们拌嘴,刘妈禁不住笑出了声,“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置气。我今天买了长鱼,你们是要吃淮安软兜,还是想吃长鱼面?” “长鱼面。” “都不要。” 杨舟轻表达得过于坚决,让刘妈觉得有几分奇怪,“长鱼多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吃?我还以为你不挑食呢。” “想吃鸡或者鸽子。”杨舟轻抗拒道,“长鱼长得蛇一样……” “越难看的东西越好吃,你这就不知道了。”刘妈摆了摆手,“不管了,那我就先烧长鱼面,你回头吃了就知道好吃了,标准的高邮风味。” 刘妈手艺了得,很快长鱼面便被端了上来,杨舟轻原先看那长鱼怪模怪样有些惧怕,但尝了一口后也觉鲜美,缠着刘妈再给他做一碗,最后足足吃了三碗才罢休。 就是张嘉闻也赞不绝口,吃了整整一碗。 刘妈充分找到自信,面子亦得到满足,心情愉快之下,忽而一拍大腿,“对了,今日我去买菜碰到了葛大婶,怪可怜的。” 刘妈年纪渐大,就会有些絮叨,二人便默默听着。 “葛大婶我和你们说过的,她老伴死得早,儿子先前跛了腿,一直在帮她卖菜。最近发生一个很奇怪的事,她儿子有一日去进菜,到了晚饭时候都不曾回来,葛大婶一开始没留意结果连续两天都不见人影,这才去公安局报案,到现在半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消息。”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张嘉闻蹙眉,“被抓了壮丁都有可能。” “谁要抓一个跛子当壮丁呀。”刘妈不赞同道,“后来他们请了巫师,啧啧啧,说是人生死未卜。” 杨舟轻插嘴道:“这不是废话么……” “关键是那巫师说跛子就在他家方圆二十里之处,再要问具体位置却又算不出来了,”刘妈唏嘘道,“后来葛大婶还做梦,梦见他儿子对他说,娘啊我冷我黑。” “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葛大婶怕是太想他儿子了。”杨舟轻宽慰道,“往好的想,兴许这跛子被人抓去什么黑窑厂做工了?” 刘妈看向张嘉闻,“葛大婶虽没多少银子,可为人耿直厚道,还是个善心人,这些年接济了不少穷困潦倒之人,若是就让她这么老年丧子,岂不是好人没好报?实在不行,我下面两个月的工钱都不要了,权当是请先生帮忙可好?” 张嘉闻叹了声,“你家里也不宽裕,家人还在老家等着你贴补,这工钱也不必了,就当我给你一个面子,做个好事,日后让那个葛大婶给咱们家菜算便宜点就行。” 刘妈喜不自胜,吃完了饭便带着他们一起去菜摊子,果然见一蓬头垢面的老太太痴痴呆呆地坐在自家板车旁边。 “葛大姐,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道长。”刘妈轻声细语道。 葛大婶先是一愣,随即便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冲过来就要抓张嘉闻的手,被后者侧身避过。 杨舟轻知道他生平喜洁,赶紧打圆场道:“道长方才刚刚沐浴焚香,不能与他人接触,还请见谅。” 刘妈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见葛大婶跪了下来,赶紧扶住。葛大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他跛了,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从来没和谁结过仇结过怨,怎么会发生如此惨事?道长若是能帮我找到阿贵,不管是死是活,哪怕是砸锅卖铁,我都愿意。” “大姐,你儿子的事我已粗略和他说了,道长心善,这次不收钱,你尽管放心。”刘妈赶紧宽慰。 其实这阿贵压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这葛大婶信了那巫婆的话,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了。 张嘉闻蹙眉,先粗略看了眼葛大婶的面相,难免叹息,确实是个福薄之人,恐怕会一生孤苦,又对她道:“令郎在何处消失不见的?之前之后可有怪事发生?” 葛大婶看着板车里的菜,几日来的焦心愁苦让她几乎难以为继,如今终于有了曙光,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忙不迭地将事情又复述一遍,“我家阿贵平日极为乖巧,哪怕是跛了腿也从来不自怨自艾,从来与人为善。那日他本该早早回来,结果路上帮一个街坊搬了个东西,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杨舟轻蹙眉道,“那个街坊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正是。”葛大婶眼泪又落了下来,落在她饱经风霜的面上,颇让人感到心酸,“我四处找他,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便做了那个梦。” 第二章 梦的内容他们大致知道,但杨舟轻仍是耐心地问,“梦里可有什么细节?比如衣裳有没有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 “就是一片漆黑,他阿贵依旧穿着那日他出门的衣裳,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葛大婶拼命回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但做苦力营生的,这也正常。” 张嘉闻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便道:“若是方便,可否给我一样令郎的随身之物?” 又不是警犬,要随身之物作甚?葛大婶心中其实隐约有数,要东西其实就是招魂用的,痴痴呆呆地从兜里掏出个长命锁,随即捂着脸痛哭起来。 -- 第10页 杨舟轻接过那长命锁,难免心中凄然,回去的路上对张嘉闻道:“若是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就好了。” “你怎么就确定他已经死了?”张嘉闻反问。 “都托梦了,还能活着么?” 张嘉闻摇头,笑道:“你看过西游记么?开篇时那泾河龙王托梦求魏征救命时,可还是个活龙。” “志怪小说怎能当真?”杨舟轻瞪圆眼睛,“更何况那泾河龙王再如何不济事,到底也是个神灵,自然有入梦之能。这阿贵凡胎俗骨,若能托梦,多半是不在了呀。” 张嘉闻笑笑,“懂得还挺多。” 他难得一笑,又戴着金丝眼镜,便很有些文质彬彬的意味,杨舟轻不由感慨,“可惜你是个道士,不然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 张嘉闻嘴角一勾,“我本就是正一道道士,结婚生子都是寻常,姑娘为不为我倾倒,和我是不是道士并无干系。” 杨舟轻一听更来劲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 张嘉闻话锋一转,“然而我若是有心凡尘,早就已经成亲生子。我也不需人为我传宗接代,我看你颇有慧根,不若日后为我养老送终罢了。” “你占我便宜!”杨舟轻怒视他,忽而敛了神情,“你提及养老送终,我突然想到那葛大婶,觉得她也好可怜。” “世间皆苦。”张嘉闻冷声道,“这近百年来,谁过的不苦?” 杨舟轻一时也无话,半晌才想起眼前之事,“既然我们手上有了阿贵的东西,你是不是就能算出他是死是活?” “他已经死了。”张嘉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所有的希望,“先前我已算过,他早就没了生门,如今咱们要找的其实是他的尸首以及杀害他的帮凶。” “死于非命……”杨舟轻打了个寒颤,“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招魂?然后请魂魄告诉我们尸首的位置?” “招魂?”张嘉闻摇头,“对修道士而言,招魂对自身损耗极大,加上若是中间出了差池,甚至有可能扰乱冥界,故而寻常不常使用。甚至在一些教派,招魂术被视为邪术。” 杨舟轻难免有些气馁,“那怎么办啊?” “就算有些神通,也未必要事事寄希望于鬼神,总有人力可为之事。”张嘉闻走到老菜市,雇了辆马车,“上车吧,咱们沿着那阿贵平日的轨迹推导一遍。” 阿贵是个跛子,自然不会走太远的路,他寻常在老菜市卖菜,住在水佐岗,邻居自然也在水佐岗。便是在这短短几百米的某一个节点,阿贵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里熟么?”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当年的人市,张嘉闻转头看杨舟轻。 杨舟轻故作深沉地叹了声,“伤心地啊。” 为了迎接先总理灵柩,南京各大街道都在进行清理整治,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中山路一直到中山陵都遍植桐木,万不敢让灵柩被烈日灼伤。如今一切工程都开展得极为顺利,据闻明年春日先总理就可在钟山南麓入土为安,守护他所看好的这一方首善之地。 越到市中心,从前的泥路土路石路便再难找寻,取而代之的是从西洋舶来的水泥马路,道路既平整又不会弄脏鞋袜,让人恨不得每日多走几步。 走了约莫二里路,杨舟轻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我们这么漫无目的地找,根本于事无补啊。” 张嘉闻忽而顿住,他袖中隐隐震颤,杨舟轻瞄了一眼,似乎是个有年代的小小罗盘。 “阿贵最后一次在地上留下气息,就是这里。”张嘉闻左右四顾,发觉他们已经走到了中山北路,这是南京的主干道,最高法院、外交部均在这条路上,再往前走便是鼓楼。 杨舟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量种植梧桐的花匠,一时间有些茫然,“什么叫做在地上留下气息?这个阿贵不过一个跛子,难道能飞天遁地?” 张嘉闻蹙眉,一手持长命锁,一手掐指算了算,“去上海。” 这句话没头没尾,杨舟轻也实在难以理解,明明方才还在讨论老菜市和水佐岗,转眼间却要去上海。 “怎么这么突然?我们怎么去?坐车还是坐船?”杨舟轻从未出过远门,此时此刻一双大眼满是惊喜。 张嘉闻瞥他一眼,“坐火车,搭上京沪铁路,七八个小时也就到了。” “你这次可是给足了刘妈面子,”杨舟轻感慨道,“为了她的老姐妹长途跋涉,她知道了肯定无比感动。” 说罢,他又开始激动起来,“我还没坐过火车呢,什么时候出发?” 张嘉闻取出怀中的怀表看了看,转身就走,“你先回去一趟把我平素使的袋子拿过来,顺便和刘妈说一声,告诉她这几日我们都不会在,让她好生照顾家里。” 杨舟轻本想和他一块去,无奈他走得太快,只好郁闷地原路折返了。待他收拾了行囊包裹,却得到张嘉闻派人捎来的口信——去下关码头,乘船去上海。 杨舟轻吐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将几个小时之前吃的晚饭都吐出去,幸好这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乘客,否则杨舟轻迟早要被人轰下船去。 “看着挺健壮的,竟然还晕船。”张嘉闻虽嫌弃得要死,可仍是认命地为他倒水递帕子,拍着他的背。 杨舟轻话也说不出,只觉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可又好在江风绕耳、明月横江,背后敲击莫名与拍岸浪涛韵律契合,不知不觉很快便睡沉了。 -- 第11页 第二日朝阳甫一升起,杨舟轻睁眼时发觉,他们已然到了黄浦江畔。 第三章 南京虽是六朝古都,也是民国首都,可论起富庶和热闹,比起上海,那是大大不如。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沿着黄浦江走了一圈,原本就有些晕眩的杨舟轻更是找不着北了。 结果晕着晕着却发觉眼前的景象和从前所见均不相同——宽阔马路的尽头是一个罗马柱西式建筑,看着颇有些像是西洋国家的议院或是歌剧院。 “新世界?”杨舟轻念着那字,“世界还分新旧?” 张嘉闻瞥他眼,“你倒是通透,人生太短,导致看的也短浅,常觉得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实则沧海桑田于天地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哪里有什么新旧?” 杨舟轻更晕了,“这旅店恐怕挺贵,咱们住得起么?” “这不是酒店,是饭店。”张嘉闻边回答边迈步入内。 杨舟轻简直受宠若惊了,“这也太破费了。” 张嘉闻不语,带着他径直往里走,正是白日,除了寥落几个食客外,这饭店空荡得可怕。 从前杨舟轻都惯了和张嘉闻一起在摊子上吃个馄饨面条,从来未进过这等上流场所,不由低声道:“已经贵到旁人都不愿来了么?” 他们很快走到了一处小礼堂,正中央似乎是个舞台,大红绸缎的幕布垂头丧气地遮着,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装修极尽奢华,似是巴黎的洛可可风,空气中的脂粉香气浓烈到挥之不去,让人胸口发闷。 看着目光澄澈的杨舟轻,张嘉闻不禁在心中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这是秦楼楚馆,俗称妓院。” 杨舟轻眼睛瞪得老大,转身便要走,“我不要来这种腌臜之地,何况阿贵根本不可能来这里,他一个跛子,怎么可能从南京来到近千里之外的大上海,还跑到这么贵的地方消遣?” “我可从来没说他是来消遣的,我也从未说过我是来消遣的。”张嘉闻淡淡道,“但他的气息确实在此处消失不见,着实让人生疑。” 远远的,似乎有褐色皮肤、戴着滑稽礼帽、穿着仿制军服的人看过来,大呼小叫地往这边走。 张嘉闻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拽过杨舟轻,转头便向着墙冲了过去。 杨舟轻扶着墙便开始吐,看着涛涛黄浦江水,想起先前在西流湾家中看到的道门书籍,“穿墙术不是崂山的么?你到底师从哪一派啊!” 张嘉闻将手帕递给他,将他扶到旁边一个咖啡馆,买了杯清水给他漱漱口,“兼收并蓄。” 一旁的侍者看他只买了杯水,面色已有些不善,张嘉闻招手叫他过来,扶了扶眼镜,“这孩子还要长个子,不能喝coffee,给他一份sandwich,再给我一杯latte。” 侍者见他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又点了东西,面色稍霁,挺麻利地将东西送来,“你们也是为了花国选举来的?” 杨舟轻不知什么是这个花国选举,但也大概猜到多半是古代青楼那花榜一般的东西,便故作大人状,“谈不上,不过途经此地,听闻有此风雅之事,凑个热闹罢了。” 他二人风尘仆仆,故而一开始侍者看轻了他们,如今仔细打量,却发觉不管是眼镜兄还是这少年,衣裳的材质均是极好,那眼镜兄还会说洋文,便笑得格外谄媚,“听二位口音似乎是南京来的?来的可正是时候,咱们这次的花国选举,一块大洋一张选票,都还一票难求呢。” 张嘉闻自恃身份,一直不发一言,杨舟轻只好帮他打听,“那这个花国,就选一个总统么?” “那怎么可能,”侍者眉飞色舞道,“正副总统、总理,参政院正副院长、参政,还有很多金奖章、镀金奖章呢。” “总统是金奖章?”杨舟轻听得云里雾里。 “当然不是,牡丹、兰花、梅花是金的,芙蓉、芍药、茶花、荷花、海棠、菊花、桂花、玫瑰、桃花什么的是镀金的。”侍者眉飞色舞,“现在还有不少人在押注呢,如今陈渔小姐遥遥领先,爱丽小姐紧随其后。你们要不要押一个?” 张嘉闻终于开口,“我看这个楼也挺旧了,但边上的空地似乎有动土的痕迹,是要翻新还是重建?” 侍者正忙着兜售赌局,见他绕开话题便有些不高兴。 “我押爱丽小姐吧,这名字听着洋气。”杨舟轻见他脸色,“是一块大洋么?” 侍者面色又放晴了些,接过大洋,从口袋里取出张凭据,“若是你赌赢了,届时凭这个凭证去新世界取钱便可。如果你想再给爱丽小姐投一票……” “不必了,”杨舟轻瘪嘴,“我不过是个打杂的,哪里来那么多大洋。” 张嘉闻不耐烦地给了那侍者一个大洋,“我押第三名。” “那就是阑珊小姐。”侍者眉开眼笑,也没忘了回答他问题,“先生好眼力,这楼是晚清开埠后建的,已有些老了。老板计划在旁边那块空地再起一楼。” 张嘉闻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滔滔江水,对杨舟轻道:“咱们找个地方暂住下来,此事有些意思。” “你的意思是,阿贵的失踪和这个新世界大酒店有关?” 张嘉闻点头,“不仅如此,这里阴气甚重,我决定留下看看。” “后天就要选什么花国大总统,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选个妓、女做大总统,难道就不觉得不敬么?” -- 第12页 张嘉闻环顾一周,最终选了个看起来颇为干净舒适的小旅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因为真的不敬,才故意叫这个名字的?” 杨舟轻恍然大悟,笑出了声,“想不到这帮嫖客还挺促狭,只是这等风月场所,能有什么阴森之事?” “你多半是古人志怪传奇看少了,自古秦楼楚馆多有痴男怨女,最容易出事。” 杨舟轻嘴甜甜地开了房,老板娘还给他们送了两个苹果,进了逼仄的房间,躺倒在床上,“走一步看一步,我便当自己带薪公干了。” 张嘉闻笑笑,“兴许真的得大干一场也说不定。” 第四章 也不知张嘉闻在等什么,似乎是真的不着急,接下来的两三天一直带着杨舟轻在上海转悠,去逛城隍庙、豫园,去吃生煎包、葱油饼,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杨舟轻也摸清了他的套路,便心安理得地四处讨要。 好在他于外物并无多少贪念,只想饱口腹之欲,也难为他,一顿饭吃两碗葱油拌面再加三根春卷也不见多长一斤肉。 五月四日那日,就听得街上闹哄哄的,不少人在用各式方言说着什么,杨舟轻听不太懂吴语,疑惑道:“不是明日才选花国总统么?怎么他们现在就闹起来了?” 张嘉闻凝神细听,神色一变。 杨舟轻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印象里张嘉闻总是一脸无悲无喜,鲜少出现这种凛冽之色,“他们在说什么?” 张嘉闻阖了阖眼,云淡风轻道:“先前不是政府攻打奉系么?上个月28号,政府军占领了东北,谁能想到呢,昨日,日本人竟然在济南开火,不论军民,一阵扫杀。听闻还有平民,成千上万军民就这么沦为亡魂。” 杨舟轻见他恢复了平淡,又觉得历朝历代这些事数见不鲜,就说晚清至今这些事简直稀松寻常,也便不放在心上,“政府应当会处理好的,就是处理不好,咱们升斗小民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张嘉闻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是个道士,你是个少年,却不知为何,我常觉得你的血怕是比我还凉上几分。” 杨舟轻很古怪地看他,“对啊,难道有人的血一直都是热的么?” 张嘉闻顿住,忽而又摇了摇头,“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过,你还是不要懂了。” “那可不一定,现在我不懂,我可以学,总有一日,你懂的我都会懂,你不懂的,我也要懂!”杨舟轻好胜心起。 “好,那你便告诉我,为何我看到这个新闻会如此暴怒?” 杨舟轻蹙眉,“因为日本人杀了中国人?可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死于非命,你毕竟不是佛陀,就算你有大慈悲心,也是有限的,亿万苍生,你慈悲得过来么?” 张嘉闻指指自己,“什么是我?” “我是男人、我是南人,我高、我瘦,我习道术、我习雷法,这一切都构成了我这个要件,少了任何一样都不行,”张嘉闻淡淡道,“而人之所以会被冒犯,会感到愠怒,便是由于自身所有的任一样特质遭到轻蔑。比如有人咒骂南方人,有人咒骂男子,有人灭道,杀光所见道士,这些都会让我愤怒。你能明白这个么?而我是中国人,当有人鄙夷、侮辱乃至于杀戮中国人时,我会愤怒,我会忧虑,甚至还会有惊惧。” 杨舟轻点了点头,“我似乎是懂了,因你生而是中国人,所以不允许其他中国人受难?” 张嘉闻将那报纸又看了一遍,指着上面两个字道:“我们称呼为同胞。” 杨舟轻看着他肃然神色,轻声道:“那你会想要复仇么?” 张嘉闻看着他一派天真,“复仇是人之本性,而无为却是道心。大道无我,真正的‘道’我还未悟透。” “先不说这个了,你看。”张嘉闻将那报纸翻过页来,杨舟轻这才留意到头版和前面几页谈了时事,后面几页又是惯例的广告和花边新闻,在第五版最为醒目的位置,赫然刊登着明日花国选举的广告“花国逐鹿,鹿死谁手”,陈渔那张笑靥显得格外显眼,仿佛在报纸上对着诸位看客微笑。 “这个我见过,”杨舟轻开怀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原是南京的故事,想不到上海也有。” “今晚有两个选择给你,”张嘉闻将报纸合上,“一是去看花国选举,二是与我一道去做场法事。” “我选二。”杨舟轻毫不犹豫。 张嘉闻点了点头。 当晚他们俩便站在一不知名的街角,上次在杨柳村张嘉闻曾超度过一次,可远没有今日认真——张嘉闻竟然还沐浴焚香,穿上道袍,只是革命之后他早已剪去了长发,戴着纯阳巾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杨舟轻不通道教礼仪,只觉张嘉闻的道袍比自己从前在乡野间看见的都要花哨繁复,扫一眼都觉价值不菲。张嘉闻声音本就极低,由于其心情沉郁,在暗夜中竟有几分低回,哪怕是沉闷的往生咒在杨舟轻耳中也颇为动听。 最后的最后,张嘉闻手中取出一符,单手一扬,那符在半空之中兀自燃烧起来,灰烬纷纷扬扬飘向无垠天际,最终与万千星尘化作一体。 张嘉闻做完法事,疲惫地将道袍纯阳巾尽数收好,放到随身的行李箱里,看向远处租界区璀璨的霓虹灯光,“若是这些灯再亮一些,让我们这些道士如何夜观星象?” -- 第13页 “听闻西洋人已经有了望远镜?你们也可以用那个?”杨舟轻说完,只觉张嘉闻的气压更低了一些。 “不一样的,终究是不一样的。”张嘉闻摇了摇头,“算了,你饿么?” 杨舟轻摇了摇头,“还好。” 张嘉闻沉默无语地带着杨舟轻回旅店,午夜上海的街除了几个醉汉还有黄包车夫,几乎没有人声。 可他还是看见影影绰绰的几条黑影遁入虚空中,消失不见。 自那之后,张嘉闻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再不见多少情绪波动。 五月五日,就在济南惨案发生两日之后,新世界大酒店依旧轰轰烈烈地选出了花国总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是第二名爱丽,而人如其名沉鱼落雁的最大热门陈渔却黯然失色,最终只得了个桃花金奖章。 照片上除去爱丽外,所有人都笑得很牵强,杨舟轻下意识地留意了先前张嘉闻押注的阑珊,只觉是个脸圆圆的颇为天真可爱的姑娘,并无甚特别的,又想起自己下的注,禁不住笑出声,凑到张嘉闻面前道:“这趟来闯上海滩,我可是发达了。” 张嘉闻瞥他眼,“我看未必。” 第五章 事实证明,真的道士不仅能算过去,还得通未来。 杨舟轻还没来得及去兑赌资,就看到了隔天的头版头条——爱丽横尸公寓,陈渔被警方缉拿。 彼时杨舟轻难得起了个大早去买一户要排老长队的葱油饼,为免排队无聊便买了这份早报,想不到却听闻如此晴天霹雳,瞬间觉得手中的葱油饼都不香了。 拖沓着脚步回了住所,忍不住推开张嘉闻的门,将葱油饼和报纸全都扔到他床上。 张嘉闻虽已醒了,却仍缩在被褥中,见此忍不住紧蹙眉头,“什么东西都往床上扔,也不嫌脏。” “你怎么猜到的?”杨舟轻翻到头版,将那标题指给他。 张嘉闻扫了眼,“果然如此,面相罢了。对于相师而言,这些小人物的荣辱兴衰,扫一眼便也足够。” “那是不是大人物就很难?可我看那些史书不都说厉害的相师一眼就知道谁有龙气天子气么?” 张嘉闻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这些还不是任人评说,这些人存在与否、是否说过如今都已经无从考证,比如说现在我就可以说你身上有龙气,若是日后你出人头地,我就跟着以铁口直断闻名于世,而倘若你籍籍无名,谁又会知道我说过这个话呢?” 杨舟轻愣了愣,“你说的也有道理,不管如何,你现在可以去兑奖了吧?” 张嘉闻将那报纸放下,“不着急。” “怎么,那人死的有蹊跷?” 张嘉闻点头,“你知道为何当时我未选前两名么?因为他们二人从一开始身上就怨气缠身,绝非福寿之相。”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便知道他们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是啊,”张嘉闻起身,“若是他们当时便给我几个大洋,恐怕立时便能帮他们将邪祟除了。” 见杨舟轻还站在那,张嘉闻不耐道:“我要更衣了。” 杨舟轻反应过来,“哦哦哦。” 随即他便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张嘉闻的睡袍一把扒了,露出一大片胸膛。 张嘉闻整个人愣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杨舟轻还浑然不知,径自在和张嘉闻的睡袍带子作斗争。 张嘉闻虽然看着文弱,想不到脱了衣裳却颇有看头,那白皙的肌理竟有如坚硬的和田宝玉,竟是个练家子。 此时张嘉闻的脸已经黑到了极点,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瞬息之间便又将睡袍披到身上,单手将杨舟轻猛推了出去,狠狠地摔上了门。 杨舟轻很是委屈,“先生难道不是让我为您更衣?这不是小厮的本分么?” 一阵鸡飞狗跳后,二人再度来到新世界大酒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新世界似乎一夜之间便寥落下来,再不见昨日风光。 离大门还剩百余步时,杨舟轻正准备进去,张嘉闻却突然把他拦住,“你看。” 只见几个富绅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道人往里走去,那道人穿得极为考究,道袍上的云纹都似是用金线绣成。 “是他?”张嘉闻喃喃道。 杨舟轻眯着眼看过去,只见那人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岁出头,又想起张嘉闻说过自己和天师府有七弯八拐的关系,在心中默算了下,试探道:“他是你的远远远远房亲戚?那应该也很厉害吧?” 张嘉闻微微蹙眉,“他是正一道六十三代天师,出身正统、法力高深,我可不敢高攀。” “你这话听起来好酸。”杨舟轻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了一下,“他们为何要请道士过来?他们该请的难道不是警探吗?你这个远方亲戚应该比你贵很多吧?” “呵,”张嘉闻冷冷一笑,“放在古代最起码得要个中散大夫的俸禄吧?如今就连这些烟花之地都能请天师府前来做法了,何其沦落!” 从帝王座上宾,到乡野一村夫,再到市井寻常客,数百年光阴,国力衰微、神州陆沉,就算是方外之人,又哪里能独善其身? 他面色冷峻,杨舟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感觉他嶙峋骨骼在微微颤动,却也不知如何劝解,结结巴巴道:“咱们是回南京,还是……” 张嘉闻见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涌上一丝暖意,“此间事未了,咱们回去也不好和刘妈交代不是?” -- 第14页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贴在杨舟轻额上,手指点着他额心,口中念念有词,随即道:“咱们也进去看看。” 也不知这个新世界大酒店是个什么来头,按理说死者尸体应该放在警局,然而偏偏就在酒店的剧场里,就在那舞台上,爱丽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但里间所有人都熟视无睹,杨舟轻猜到估计那符是个隐身符,便在张嘉闻手背上写道:“他们听得见我们说话么?” 张嘉闻虚空点了点他嘴唇,摇了摇头。 那年轻天师绕着爱丽转了三圈,似乎是在端详,脸上露出些许不敢置信的神色,最终缓缓开口,“此人之死,非人所为。” 那些人既然请天师来,当然因为灵异,听了他这话,自是千请万谢,求他帮忙。 天师叹了声,“她是为厉鬼所害。” 张嘉闻带着杨舟轻往前又走了走,离那尸体只剩五米时停住。 兴许是怕那天师察觉,张嘉闻此番极为克制,打量尸首都有些小心翼翼。 那天师终于开始布置了,“首先要为我布置一个道坛,以备作法之用,其次,我修习的是天雷法,在场之人越少越好,最后,那个陈渔要是也被厉鬼附身,也非常麻烦。” “可她人在警局里,这……”有一经理打扮的人颇为为难。 “你懂什么,请青爷出面,不管是警局还是巡捕房都会将人放了的。”另一人没好气地打断他。 年轻天师转过身来,掐指一算,“虽然有些仓促,但今日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 “不仓促,天师要的东西,咱们一定能尽快找齐。”经理满脸堆笑,“待这事了了,咱们还要请天师做法,去去晦气。” “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初年一直到抗战 张恩溥确实一直在沪苏一代活动 贴补家用 第六章 待他们都送那天师出去,张嘉闻和杨舟轻才上前一步,仔细端详那具尸体。 原本面容姣好的女子此刻面容狰狞,嘴巴被人划开直到耳根,看着像是咧着血盆大口在滑稽大笑。 “她的死因是什么?”杨舟轻看着那尸体一哆嗦。 张嘉闻回道:“报纸上怀疑是心脏病,因为她身上查不出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窒息痕迹。” “这都不算外伤?”杨舟轻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张嘉闻低头仔细端详,低声道:“这不是用刀割的。” 杨舟轻有些发憷,“不是用刀,还能用什么?” “用手。” 二人在外面吃了个午餐,便回到居所,杨舟轻好歹没忘记自己佣人的身份,将两个人的衣裳全洗了晒出去。 一直到天色暗沉,张嘉闻都未有所动作,杨舟轻难免奇怪,“你不去看看么?还是有那个嗣汉天师在,你就不方便去了?你似乎有些忌惮他?” “你恐怕家中人丁稀少,咱们这样的大族,宗主或者族长在族中有着绝对权势,特别是南张北孔这样有皇帝敕封的门第,须得是嫡长子继承家业、主持族中各项事务。更何况,他既然已经嗣掌天师道之玉印、法剑,就应当法力高强,有他在,哪里还需要我这么个乡野道人?” 杨舟轻摇头,“可我觉得你法力应当比他高强,虽然看着你们差不多大。” 见张嘉闻有些不赞同,杨舟轻道:“你看,我们隐身在那里,可他根本发觉不到我们。假设他和你法力相当,他至少都应该察觉到我。” “我看你就是想看热闹吧?”张嘉闻毫不留情地拆穿。 杨舟轻讪笑道:“我也是觉得若是此行凶险,那毛头小子怕是要吃亏。我看你好像挺看重这个远房亲戚,不可能不护着他。” 张嘉闻看了看他,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亲戚太远,与我无干。但若是你想看热闹,那我便带你去。” 二人如同先前一般偷偷潜回了新世界大酒店,果然原先舞台的中央已经筑起了一座高台,那个年轻天师站在台上,身旁跟了四五个小道士,正在进行繁复的仪式。 “鹤琴道长,敢问什么时候能将这个邪祟驱走?”他一停下来,那经理便毕恭毕敬问道。 其实方才张嘉闻粗粗一听,这张鹤琴念得都是寻常法咒,想要驱走这么厉害的鬼祟,几乎不可能。然而张鹤琴却自信道:“不过几个毛头小鬼罢了,贫道已将他们请出此间,还请诸位不必担心。贫道待会再念几段往生咒,这爱小姐定然会早入轮回。” “多谢天师了!”几个经理喜不自胜,甚至已经有随身秘书准备从口袋里掏大洋作为答谢。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礼堂内的水晶吊灯不知被谁关掉,紧接着道坛上的烛火飘摇一二后尽数熄灭。狂风大作,不少餐具被大风吹走,满耳皆是瓷器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那经理吓得脸色煞白,“道长,脏东西不是已经被驱走了么?” 张鹤琴也面色惨白,他到底是有几分道行的人,自然已经感受到阴气,他在礼堂中逡巡一圈,最终视线落到房内的某一处。 杨舟轻大气不敢出,直愣愣地看着张鹤琴,再看一旁的张嘉闻,亦是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隐约感到会有怪事发生,只是不知应当如何处置,忽然那经理大吼一声,随即整个人都像被吊起来一般双脚悬空,脸上是一种极其恐惧的神色,紧接着就在所有人的眼前,他的嘴巴像是被什么怪物硬生生撕开,连舌头都被拖拽了出来。 -- 第15页 这场面实在过于血腥,就连杨舟轻都被吓得一阵惊呼,好在其余人都已经魂不附体,哪里还能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张鹤琴此时还能保持一点镇静,只见他大喝一声,抽出一把法剑,对着虚空之中便劈了过去。那剑大概真是神物,只见那经理似是被人狠狠甩了出去,满嘴尽是鲜血,而一旁的桌椅都在剧烈震颤。 众人想来那鬼怪应是被斩伤,纷纷找了个角落躲好,不无期待地看着张鹤琴。 张鹤琴不过弱冠,没除过多少妖魔,心中也慌得不行,颤声对随他而来的弟子们道:“布阵!” 他正好带了六个弟子,将他拱卫在正中,似乎是个北斗七星的形状,每人都带着一把宝剑,神情紧张地防卫。 张鹤琴的鼻尖上已经有了微微薄汗,天师道传到他这一代,随着诸位得道法师飞升,明清地位衰退,哪怕是掌教天师也早就使唤不动天雷,做做寻常法事还行,每到了驱鬼之时,心中均是发憷。 自己先前也驱过一两个小鬼,但大多是没什么道行的水鬼一类,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厉鬼? 张嘉闻看着,突然手指在自己额心一点。 杨舟轻吓了一跳,本以为他会像二郎神一般再长出一只眼,想不到张嘉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总觉得瞳孔里散发着金光,在夜里看着猞猁一般,怪渗人的。 张嘉闻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可他的目光从未离开张鹤琴那几人身上。 杨舟轻实在好奇,又怕扰了张嘉闻做法,只好抓耳挠腮地在一旁看着。 终于,那无实体的怪物似是向着张鹤琴他们扑了过去,由于那怪物无声无味无形,张鹤琴也只能凭借微弱的五感左支右绌。好在那怪物虽然勇悍,但似乎对无关人士并无很多敌意,几个道士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并无大碍。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碰倒了先前放在道坛上的棺材,那爱丽的尸体从那棺材里滚了出来。 所有人呼吸均是一窒,张嘉闻也再顾不得隐身,直接一张符便从袖中甩了出来。 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爱丽”猛地震颤了一下,随即缓缓地坐了起来,极其僵硬地动了动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她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些血腥 参见日本裂口女 张恩溥 字鹤琴 建国后和孔家一起被老蒋带去了台湾 第七章 “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僵尸。”张鹤琴颤声道,“僵尸形成主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新尸突变,一种则是死而不朽、葬久不腐。由于养尸地不同,有些尸体在土中也不会腐坏,甚至还会继续长头发及指甲,过了数百年便有可能死而复生,出来为乱。而这个尸体,则是新尸,被邪物或邪气附身,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此人已经没有了魂魄,加上邪气入体,难对付得很。”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通,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道家也有太阴炼形之法,只不过是邪术,天师道极少采用。 “你说这么多废话,又有什么用呢?那道长还不快救救我们!我们给了你钱的!” 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嗣汉天师,哪里被市井流氓如此羞辱过,张鹤琴神色有些难看,一旁的弟子们亦是怒目相向。 可惜,他们愿意在这个时候扯嘴皮,“爱丽”可等不及,下一秒爱丽便冲着他们扑了过去,一开始天师道的阵法还能抵挡,可不过五分钟,那恶鬼又是撕咬又是抓挠,转眼间便将他们的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终于,“爱丽”已经抓扯到了张鹤琴的袍袖,将那金线绣成的祥云鹤羽撕得粉碎,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就向着张鹤琴咬了过去。 杨舟轻正在犹豫要不要见义勇为,就见张嘉闻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符,从虚空中一抓,竟抓出一支笔,当场便画了个复杂的图案,甩到了“爱丽”脸上,正巧封住了它的嘴。 这从天而降的符箓让所有人又惊又喜,虽不知是何许人躲在暗处相助,但好歹是一线生机。 “还请大仙现形相救,我等必有重谢!”剩下的那个姓朱的经理慌不择路地大喊,却不想完全惊动了“爱丽”。 她虽然嘴巴被封住,可双手还在,立刻咆哮着扑了过去。 那朱经理尖叫着冲向张鹤琴,张鹤琴躲避不得,被他死死抱住腰,也只能拿着法剑,左支右绌地应付。 撇去嗣汉天师的名头,他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哪里能比得过这种怨气横生的怨鬼?转眼间法剑便脱了手,整个人再无凭仗,整张脸吓得煞白。 张嘉闻再不能管隐身这回事了,直接抓着方才的那支笔飞扑过去,与“爱丽”缠斗起来。其实张嘉闻所长并不在于兵刃搏斗,甚至不在于符箓,更擅长雷法,只是如今这里人挤人,又是在大上海,贸然引天雷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终于他头上的符在打斗中坠落,其余人也都看到了他的真容,见是这么一个清隽的年轻男子,均有些愕然。 杨舟轻留意着张鹤琴的神情,发觉他看着张嘉闻满是探究和提防,看不出半点熟识的痕迹,心中不由纳罕。 张嘉闻手中的笔犹如一把短匕,时不时划过“爱丽”的要害位置,无奈那是僵尸,无痛无觉,极难伤到它半分。 -- 第16页 眼看着二人僵持,僵尸不会疲惫,可张嘉闻迟早会脱力,杨舟轻记在心中,一眼看见旁边有座刚刚买来的断手女人的雕像。 杨舟轻心里寻思着这个女鬼裂口,这个雕像断手,也许能镇得住它,干脆使了使力,便将那断手女人搬了起来,向着“爱丽”走去。 朱经理惊恐万分地看着原先店里买的黄铜制作的断臂维纳斯突然自己飘了起来,一颠一颠地向着“爱丽”飘去。 张嘉闻专心致志地对付“爱丽”,恍若不觉,那“爱丽”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那断臂维纳斯又吼又叫。 杨舟轻一咬牙,找准了时机,直直地将那黄铜像砸在“爱丽”身上,自己又坐了下去。 众人只见那“爱丽”被压在黄铜像下,疯狂地挣扎鬼叫,可就是像身上有座五指山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半分。 张嘉闻暗自松了一口气,再打个一刻钟,他恐怕真的会不管不顾地请天雷,如今杨舟轻倒是为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张嘉闻略理了理仪表,已有些闲庭信步的架势,随手将一旁杨舟轻头上的符揭了下来,依旧是用方才那支笔,在背面又涂改了一番,转手贴在“爱丽”头上。 “爱丽”发出一阵吼叫,瞬间就被固定在那维纳斯下面,一动不动了。 杨舟轻没了隐身符,自然也便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任谁也没想到,能搬得动千钧之重的黄铜像的力士,竟是个半大孩子。 “这位道长,这位力士,”朱经理抖抖霍霍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张鹤琴满脸震惊地看着张嘉闻,他根本没有想到如今的道门除了天师府之外,竟然还有如此高手,难道是茅山道士? 张嘉闻对杨舟轻点了点头,又对众人道:“我只是路过此地,看到有鬼气作祟才贸然出手,还请天师以及诸位先生见谅。” “哪里哪里,道长既然可以制住这个鬼怪,自然法力高强,若是能彻底为我们除祟,我们定有重谢,还能为道长修观立碑,弘扬道法!” 张嘉闻淡淡道:“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只收钱做事,至于弘扬道法,是嗣汉天师的本分,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至于你们,”张嘉闻看向他们,“我将这个事原原本本查清楚,再给它超度,一百大洋。” 一百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可对于新世界大酒店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几天便能赚得回来,因此朱经理当场便拍板,“好说,别说一百大洋,两百也可以。” “好。”张嘉闻转头对杨舟轻耳语几句,后者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了,飞速跑了出去。 张鹤琴站在原地,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感觉嗣汉天师府的脸面掉了个精光,本想拂袖而去,可到底酬金还没拿到,想起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生计,不由得眉头紧锁。跟着他的道士们亦是面色不善,显然是对白跑一趟感到万分不满。 张嘉闻也没去管他们,悠然地走到“爱丽”身旁,低头道:“报上名来。” 第八章 “爱丽”口中只“呵呵”得不说话,张嘉闻手中笔一挑,将它嘴上那符挑开,就见那怪物转头就挣扎着要咬张嘉闻的手,若是一不小心必然着了道。 张嘉闻反手将那笔直直地将它腮帮子扎了个对穿,冷声道:“大胆孽障!还不报上名来。” “爱丽”脸贴着地,原本姣好的脸庞此刻满是狰狞,“你问朱华,他可知道我叫做什么。” 朱经理茫然道:“我真的不认得你。” “朱华,你一时想不起来我情有可原,不然你去问问万太磊?” 她的声音婉转,带着很浓的吴语口音,倘若不看那惨不忍睹的面孔,软软糯糯的腔调简直让人心醉。 “你……”朱华仿佛想起什么一般,“你是木樨?” “木樨,”怪物的面上露出些许讥讽之色,“也只能怪我自己不知检点,一不小心沦落风尘,落得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下场,最后只剩下这么个花名。” “这个木樨原先也是咱们这的一个红牌,似乎是苏州人氏,后来突然有一日便在房里吊死了。” 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真相简直呼之欲出了。 张嘉闻直接问道:“你与陈渔、爱丽都有仇怨?” 木樨冷笑一声,“原本我也是苏州一富户的女儿,父母极其疼爱我,还将我送入女子学堂读书,原本……” 她没有再说,原本她的人生应当如何?顺利从学堂毕业,要么成为一个知识女性,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要么以良好的品貌才学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度过一生。 不论哪一条路,都远比堕入风尘、死于非命强上百倍。 “那时候新文化新思潮席卷全国,大多鼓励女学生多参加社会活动,于是我和几个同学便也在一个暑假相约到了上海。就是在上海的时候,我结识了爱丽,她带着我们在上海滩闲逛,带着我们去吃从未见过的好吃的东西,就这样,短短几天里,我们的关系渐渐熟悉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原本我要和同学们一起回苏州,可她挽留我在上海再留几日,她要带我去看歌剧。” 其实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猜出了下面的剧情,但仍是静静地听她发泄。 “我那时觉得她是个可亲的大姐姐,于是我便同意了,挥别了我的同学,和她一起去新世界大酒店看歌剧。”木樨语气讽刺,“确实是一场极美的剧,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拿着红色的大扇子载歌载舞,我看的入神,一不留神喝了她递来的一杯又一杯酒,后来我便不省人事了。” -- 第17页 朱华已经开始有些紧张,很明显后面发生的事他就算未亲见,至少也听闻。 “再醒来,我已经被毁了,而她,伙同这里的经理,将我的初夜卖了一百银元。醒来之后,我又哭又闹要报警,他们就往死里打我,找一群人过来糟践我……”即使到了现在,木樨仍在周身颤抖,“我偷跑报警都无能为力,也根本接触不到外人,这时候,爱丽又伙同他们拿那些珠光宝气、锦绣衣裳来哄我,渐渐的,我也觉得横竖已经这样,干脆赚些大洋再回去读书。” 女人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礼堂里回荡,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几句话也便说完了——后来她因为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成了新世界的头牌,取代了原先当家红人陈渔的位置。再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富家子弟,那富家子弟虽是个欢场老手,却对她爱得死去活来,主动提出花国选秀之后就为她赎身。孰料那富家子弟原先是陈渔的姘头,加上花国选举的预选木樨一直艳压他们二人。 终于有一天,去裁缝那边改礼服的木樨刚走过一个街角,便被人套上麻袋。 再过几日,在上海郊县乡下,便有人发现了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脸被划得不成样子,身边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到。警局搜查了一二,无法确定死者的身份,便作罢了。 当家花魁不知所踪,除去那个富家子弟扼腕了一阵,无人想起。 无知女学生下落不明,除去父母心心念念,也不再有人提及。 “所以你将他们的嘴撕开,是报毁容之仇?”张嘉闻冷静问。 木樨冷笑,“一开始我是受了爱丽的哄骗,才被拐骗到这里失了清白,后来也是受了她的蛊惑,才自暴自弃沦落风尘。难道我不该报仇吗?我不能确定陈渔有没有参与谋害我,可她平时也常对我冷嘲热讽,她死了也是活该。此番将爱丽杀了,陈渔就是最大嫌疑人,一箭双雕……” 她身上的黑气愈来愈盛,眼看那符和黄铜像都有些压制不住他。 张鹤琴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有无本事超度怨气如此深重的怨灵,答案显而易见,毕竟他连降服这个怨灵都做不到。他看向张嘉闻的神情颇有几分深思与忌惮。 “你有何心愿未了?”张嘉闻淡淡问,“你有两条路可以选,其一,我满足你尘寰心愿,超度你往生,其二,你拒不配合,那我只能让你灰飞烟灭。” 木樨看了看眼前面相凉薄的男人,“你会那么好心帮我?” “除去把你送走,你轮回,我拿钱,你又有什么可图的?”张嘉闻直白道,又对朱华道,“先把钱结了,之后我再做法。” 朱华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打开锁柜,取了一百大洋给他。 “你还有何所求?”张嘉闻郑重其事。 “我最恨爱丽,其次就是屡次强迫我压榨我的经理,他们都已经被我杀了,最后我还恨的就是这个新世界,”木樨抬眼看了看这个富丽堂皇的酒店,“我要这个酒店整个垮掉。” 朱华脸色难看至极,拼命给张嘉闻使眼色。 张嘉闻点头,“我的法力不足以摧毁整个酒店,只能答应你摧毁其中一部分。” 他指向右角楼,“这一片如何?听闻你们这些姑娘原来都住在那里。” “可以。”木樨冷冷道。 第九章 木樨话音刚落,谁也没看清张嘉闻做了个什么手势,结了个什么印,竟然硬生生地引来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那刚建成的右角楼上。 一时间所有瓦砾砖石不断掉落,所有人都护住自己的头顶,不敢多言一句。 张鹤琴怔怔地看着断壁残垣上焦黑的痕迹,雷法本就是正一道的法门,家中的典籍经典也多有记载,可天师府已经有至少七八代不曾习得,到了他更是连个会此术的长辈都找不到了,纵是想学也是有心无力。想不到这么一个乡野道人,竟然能将雷法用的如此纯熟,一时间又是灰心丧气,又是无颜羞耻,连朱华的酬金也懒得要了,直接便朝大门走去。 “道长留步。”朱华是何等圆滑之人,就算这张天师道术平平,可到底是从汉代以来就为朝廷认可的嗣汉天师,就算现在穷酸了,但在不少政府要员那里还是说得上话,哪里敢轻易得罪? 只见他赶紧上前,赶紧递上几个红包,又赔了不少笑脸道:“这位小道将这怪物制住了,可超度到底还需要天师这般家学渊源的名门消弭其怨气。” 张嘉闻瞥了朱华一眼,却也不见太多不悦,对木樨道:“我答应你的已然做到,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如今早已尸骨无存,恐怕也无法归葬回乡,还请道长写一封书信予我爹娘,就说我受人蛊惑,跟着下南洋去了。我从前有不少积蓄,藏在……”木樨看了其他人一眼,用神识将地点告诉张嘉闻,“连我的几件衣裳一并交予他们做个念想,如此也便罢了。” 张嘉闻一一应了,木樨才讥讽道:“也罢,你们要超度便超度吧。” 张嘉闻退后一步,对张鹤琴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到了一边。 天师府诸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张鹤琴垂首半晌,最终还是重新登回到高台之上,重新率众门人吟唱起那往生咒。 渐渐的,木樨面上的黑气逐渐散去,重新归于安宁,她再重新看了眼那光亮的舞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一散去,原本爱丽的尸身顿时也委顿下来,软软地瘫在铜像下面,逐渐开始发青、慢慢浮现出尸斑。 -- 第18页 “看来应当是没事了。”朱华自言自语。 “那可不一定。”张嘉闻笑了笑,指向被雷劈过的右角楼,“这里头为何有一个人?” 朱华愣住,转头看过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水泥砌成的墙里,竟然直愣愣地站着一个男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朱华简直快哭了,天知道他也不过是来这个酒店做份工,怎么整日的不是有生命危险,便是天天见死人,简直晦气。 “我看还是找警察来吧,毕竟这里可是有好几条人命要解释啊。”张嘉闻懒洋洋道,“毕竟墙里的男人我识得,总得给人家家里一个交代。” “道长您看,咱们这个生意做的也是不易,不如通融一二,我给些大洋给这户人家,咱们就不要再追究了?” 话音未落,就见方才不见的杨舟轻领着不少巡捕走了进来,他们先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爱丽,紧接着又顺着杨舟轻所指的方向看见了墙里的男人。 这洋人巡捕瞬间变了脸色,对一旁的翻译嘀嘀咕咕说了好长一串,翻译也冷着脸:“新世界大酒地处法国租界,受巡捕房管制,这里既然已经出了命案,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杨舟轻看了眼张嘉闻,他还不知墙里那人是谁,但前后一联想,已然有了猜测,不由作势哭道:“巡捕大人,求求你为我们做主啊,墙里那人是我家表兄,先前突然不知所踪,我们也是托了多少人找了一路,才找到这里,幸好有天师府的道长们,不然表兄当真要死不瞑目啊!” 他哭得声泪俱下,若不是张嘉闻识得他,恐怕也要被骗过去。 巡捕见他惨状,通过翻译询问道:“说他是你表兄,可有凭证?” “他是个跛子,南京人氏,家里是卖菜的,住在水佐岗!”杨舟轻不假思索。 他又悲又急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不信。 朱华脑子一懵,他有想过这个道士和这个跟班出现得凑巧,却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就是苦主,看来这次不出血是摆不平了。 巡捕想了想,命一旁的杂役为他们做了笔录,客气地请他们先行回去休息,等这边的消息。 临走之时,张嘉闻回头看向朱华,伸手。 朱华肉痛地将一百大洋给了他,后者点了点头,也未和张鹤琴等人打招呼,扬长而去。 “你不和你们道门的掌门人寒暄下再走,你也太不会做人了。”杨舟轻跟着他身后嘀嘀咕咕,“那可是大人物诶,认识了他,日后你行走江湖,收费都可再贵一些。” 张嘉闻听得烦躁,“那你大可拜入他门下,不日或许就能自己出来做营生了。” “那可不行,我既被你买了,就是你的人,背主之事我可不做。”杨舟轻大义凛然。 张嘉闻摇了摇头,缓缓道:“阿贵之事,恐怕朱华真的是不知情的。” “对了,为何要将他封在墙里?”杨舟轻蹙眉,“而且若我没看错,恐怕是水泥直接灌进去的。” “从前也有这个做法,叫做打生桩。”张嘉闻冷声道,“高楼大厦,琼楼玉宇,怕打了地基后不稳,就要用一阳气重的生灵镇住。换句话说,就是要活埋一个男人……在古代,有时是奴隶,有时是战俘,有时是囚徒。后来到了民国,弘扬的是科学民主,这等做派便不再合适,也不再合法。那还是有人深信不疑,那怎么做呢?就有人坏了良心,四处寻那些乞儿、痴儿,就算是不见踪迹,家人找上一会后,也便放弃了。甚至……” “有人花钱买?”杨舟轻一点就透。 张嘉闻点了点头,“鲁迅的狂人日记有空了你也该读读,不过两个字,吃人。” 爱丽、木樨、阿贵,全都殒命在新世界中。 人们盼望新世界,人们拥抱新世界,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他们融入这个新世界的方式,是被这个新世界吃掉。 第十章 很快消息便从巡捕房传来,新世界大酒店的两个案子已有了进展,巡捕房发布的公告平淡而苍白——因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新世界大酒店舞女木樨、爱丽先后自尽,陈渔见死不救、私德有亏,取消花国总统选举资格。此外,新世界大酒店装修时墙体崩塌,不慎砸死一南京籍过路人,责令其登门致歉并赔偿一百大洋。 这个结果对他们二人而言,可算是预料之中。 张嘉闻拍了电报请葛大婶来上海领回阿贵和赔偿,想不到却只等来了葛大婶已经疯了的消息。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能代领了那一百大洋,算是给葛大婶的养老钱,最起码后半生有靠。 刘妈这几日请了假,留在葛大婶家照料,张嘉闻只好指使杨舟轻做饭。 “为何一条人命的钱,还不如请道士做法的钱贵?”杨舟轻一边洗着扬州青一边疑惑,“按理说人命大过天啊。” 张嘉闻正在拆信件,一打开又是将近一百大洋。 “这是?”杨舟轻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你赌对了?你精通术算,这是不是算作弊?” “我还不至于为了风月场上的事去窥探天机。”张嘉闻冷冷道,“以及回答你上面的问题,人命自有贵贱,不是谁的命都大过天的,有的人就是高人一等,有的人就是死生无人问。当然,在极端情况下,哪怕是皇帝老子的命也不如草芥。” 杨舟轻学着从前刘妈的样子将萝卜干、扬州青、咸肉还有米饭一起放到灶上蒸,只洒了点盐巴,佐以香油,瞬间便香气四溢。 -- 第19页 “唉,我只是觉得感慨,上次去杨柳村,哪怕成了鬼怪怨灵,那些枉死的老人都不愿伤害自己的子女,而这一次的葛大婶,因为老年丧子竟然活生生疯了,父母之恩,天高海阔啊。” 张嘉闻摆好碗筷,“这么看你与你爹娘关系不错。” “那是自然,单论做父母,我爹娘怕是举世无双。”杨舟轻骄傲道。 “举世无双到把你卖掉?”张嘉闻轻笑一声。 杨舟轻一见他笑就头皮发麻,“那不是后来有了变故嘛。” 张嘉闻也不再逗他,把先前买的道口童子鸡端上来,“用饭吧。” 杨舟轻给他盛了一碗,给自己盛了一盆,扒了两口饭,便眼巴巴地看着他。 张嘉闻意会,将鸡的两条腿都给他,自己自顾自地啃翅膀。 杨舟轻眉开眼笑,“我觉得先生你平日里看着凶,像个冰块一样,实则是个大好人。” “有奶就是娘,给你吃好的便是好人。”张嘉闻取笑他。 杨舟轻极其认真道:“和我比你自然是好人,你比我有悲悯心。” “悲悯心?”张嘉闻不置一词,“大道无情,这种听着像是佛家的东西,于我所追求的大道无益。” 杨舟轻嘁了一声,“我看你心就挺软的,哪里无情了。一会忧国忧民,一会伤春悲秋的……” 张嘉闻瞥了他一眼,“前段时日赚的钱足够咱们三个过好几年,恰好近来也没什么生意,我决定送你去读书。” 杨舟轻差点一口饭喷出去,换来张嘉闻嫌弃的一眼,“读书?我大字不识一个就不必了吧,去了也是浪费钱,给你丢脸。” “你不识字?”张嘉闻似笑非笑看他。 杨舟轻咽了口口水,心知自己这点道行在他面前也不必装腔作势,“小时候趴在私塾先生窗口偷偷学过一点,勉强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先生你送我去,不是浪费钱么?”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张嘉闻斩钉截铁,“我要送你去的是新式学堂,学点真本事,日后也能有个出路。” “先生要辞退我?”杨舟轻挑眉。 张嘉闻缓缓道:“就算我不辞退你,我驾鹤西去了,你日后也能多条出路。” “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为什么说话这么晦气。”杨舟轻见他不容置喙,再无争取可能,只好不情不愿道,“好吧。” 张嘉闻不知是不是给什么达官贵人做过法,攀上什么交情,竟然真的托了关系把杨舟轻送到国立中央大学实验学校,一听名字就是南京最好的学校。 那边的学生非富即贵,张嘉闻自然不能说杨舟轻是自己买来的家仆,便说他是自己的表弟,为了求学寄居南京。杨舟轻欣然应了,人前人后地喊他表哥,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意味。 学堂里的日子虽然无聊,可比起天天和刘妈守着灶台而言,到底还是多了几分趣味。他本就是个爱玩爱笑的性子,渐渐地在学堂里也交到了几个偶尔说说话的朋友。 “他们家里都好有钱,有个同学家里甚至还有汽车,你们坐过汽车吗?”杨舟轻对着刘妈一阵倾诉,“我从前见过马车、黄包车,还是第一次看到四个轮子的车,看起来像是个小房子一样,或者说是那种古代的大轿子。开起来也不颠簸,就是有点吵,隔了好远就听见了。” 相处时间久了,有了感情,刘妈也不觉得张嘉闻送一个仆人去读书有什么不妥,反而笑吟吟道:“你这次也是长了见识了,有什么不懂的,回来也可以问问先生,先生的国文、算术肯定都没有问题。” “那可大不相同,我会的是天文术法,他们学的是代数几何,如何能一样了?”张嘉闻肃然道,“你在学堂多学多看,多听少说,明白了?” 杨舟轻点头,又听张嘉闻问刘妈,“先前那葛大婶可还好?” “她有个亲戚过来照顾他,我看挺妥帖挺干净的,我观察了两三个月是个可靠的人,想把新世界大酒店赔的钱给她。” 张嘉闻蹙眉,“这人未必靠得住,极有可能是冲着钱来的。我看你先不着急给,我告诉你……” 他对刘妈低声嘱托几句,刘妈一一应了。 杨舟轻百无聊赖,“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疑,这世上有你信任的人么?” 张嘉闻淡淡道:“靠天不如靠自己,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当天晚上刘妈去偷偷看了,回来之后便请了个聋哑的淳朴姑娘前来照料,每个月结一次工钱,每过两日都去抽查探看。 杨舟轻不禁想,那亲戚与葛大婶血脉相连却能算计虐待,刘妈与葛大婶无亲无故却能仗义至此。 人和人的缘法实在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看过一个讲民国□□改造的纪录片 真的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叫做姐姐妹妹站起来 哪怕是上海这种花魁也多半命运凄惨 比如有个叫做王莲英的花国总理 也死的很凄惨 震惊上海滩 下一卷过度一下 再下一卷就解开小杨的身世 故事三:俗世缘 第一章 新世界一事,张嘉闻赚了不少钞票,自然也懒惰了许多。整日闷在家里,埋首故纸堆,这几日似是对瘦金体生了兴趣,对着宋徽宗的秾芳诗帖看个不停。有一日杨舟轻回家早些,还见着他临摹此帖,尤其是“残霞”二字,写了十遍有余。 -- 第20页 “怎么,你也想临?”张嘉闻抬头看他,对着他有些脏污的鞋子皱起眉头。 杨舟轻吐了吐舌,乖乖地洗澡换鞋回去,发觉张嘉闻已然不临了,正对着拓本发呆。 “赵佶啊。”杨舟轻慨叹道,“风流种子,天生才子,可惜却是个皇帝。” “你觉得这幅字如何?”张嘉闻不理会他的感慨,转而问道。 杨舟轻将那拓本反过来,“这个观款不是说了么,行间如幽兰丛竹,冷冷作风雨声,真神品也。超轶千古!” “此书银钩铁画,颇具风骨,”张嘉闻手指划过拓本上瘦硬的笔划,缓缓道,“毕竟是天下至尊,自有一番傲骨。” “在五国城时,可不见他有什么傲骨。”杨舟轻撇撇嘴,“这么个堪称祸害的皇帝,你却对他评价不错?” 张嘉闻将拓本放到一边,“作为一个皇帝,他死不足惜,遗臭万年;作为一个文人,不论书画,他都是登峰造极;作为一个道门弟子,他尊崇道法……” 他顿住,转而摇了摇头,“斯人已去,说这些做什么。对了,今日功课如何?” “还行,就是在上英文课时,突然进来几个人,将咱们班一个女生带走了。” 张嘉闻点了点头,“是逃婚么?” 一般这种情况,多半是进步女青年为了争取人格独立和婚姻自由,前往学堂读书。年轻小的时候,还能有一定的自主权,可当真到了婚龄,又有多少父母可以尊重子女的自由选择,不横加干涉的?又有多少貌似开明的父母,露出了真面目? 在当下虽然说政客报刊个个都喊着解放妇女,可真正能做的了自己主的女子又有几个?要么去做进步女青年,彻底断绝和家人的联系,和封建家长决裂,但这就意味着再无经济来源和人身安全保障,一切都得靠自己;要么就只能逆来顺受,做一个乖巧的女儿,贤淑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我发现虽然你是个道士,但真的人情练达,尤其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比我们俗家弟子都懂得透彻。”杨舟轻恭维道。 “我们正一道本就可以结婚生子,除去多一些清规戒律也无甚特别的,道士不也是人么?”张嘉闻不耐道,“少在这里冷嘲热讽,直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意说这个事,又想让我做什么?” 杨舟轻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我这个女同学名叫杜若,本人呢还算得上标致,不少男同学都偷偷思慕她。” “呵,送你去学堂,功课不知道学的如何,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倒是学了一肚子,”张嘉闻调笑他,“这些男同学里包括你么?多大点人,还知道思慕。” “你倒是年纪大,你知道?”杨舟轻反唇相讥。 张嘉闻挑了挑眉,“我和其余的道士不同,我克己复礼、修身养性,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你说的不过是少年情怀,若当真用到思慕一词,未免也太重了。思是相思无穷极,慕是佳人慕高义,荀子也有‘哀痛未尽,思慕未忘’之说,哪里就是偷偷看几眼、悄悄红了脸那么简单?” 杨舟轻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头一次怀疑他私下看了多少新月派的诗,“总之这不重要,我怀疑她嫁的人多半是个富有老头或是个残废,否则她不会哭天抢地,那么凄惨。” “这倒也不至于,世上有主张的女子,但凡不是嫁了所爱之人,都会哀痛欲绝,再好的青年才俊,只要不是情郎,都生不如死。”张嘉闻老神在在,“所以这个情郎来求你了?” 杨舟轻乐了,“又被你猜准了,这女生确实有个要好的男同学,叫做周湘君,今个早晨突然来求我,说是听闻我的表兄是个法力高强的道长……” 他不由顿住,“对啊,抢婚这事,找大力士尚可理解,找你这个道士做什么?难不成……” 他在张嘉闻身边历练已久,脑中瞬间想起两个字——阴婚。 张嘉闻淡淡道:“阴婚乃是民间陋习,我道门一贯嗤之以鼻。可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有法力的巫婆神棍或是乡间野道操持,想要救她并不好办。” 杨舟轻叹道:“我也不是要逞英雄,只是那湘君兄哭得实在可怜,我又觉得他名字起得有意思,便答应他来问问。对了,他说只要能为他解决此烦恼,救佳人于水火,丰厚报酬不成问题。” “水火,”张嘉闻讥讽一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事情真相还未搞清楚,就急吼吼地想要冲锋陷阵,我看你们这个叫做江湖义气。” 不知是近来在家中闷久了,还是瘦金体已练得有小成,张嘉闻竟然大发慈悲地同意了,“也罢,为免你最终生出什么事端,我还是陪你走一遭。” 这段时日,杨舟轻也发觉了张嘉闻是个再嘴硬心软不过的人,对于他答应自己,并无多少惊奇。 “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东家。”杨舟轻兴奋不已,突然学着学堂里的同学伸手抱了抱张嘉闻。 张嘉闻一惊,本能地就要推开他,不曾想杨舟轻力大无穷,两个爪子犹如钢铁一般,让人挣脱不得。 杨舟轻觉他僵硬,心道不好,这种洋人的礼节怕是这老古董接受不得,可又觉得他身上淡淡檀香味颇为好闻,便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又嗅了嗅,方才放开。 张嘉闻冷眼看他,“我不由得开始怀疑送你去学堂,对或是不对了。” -- 第21页 “那自然还是对的。”杨舟轻腆着脸道,“对了,我们还是坐火车去么?上次觉得日行千里一般。” “去哪里?”张嘉闻还不知此番仍要出行,不由皱起眉。 “不远,扬州。” 第二章 上次去上海,杨舟轻在船上晕得死去活来,这经历仍然记忆犹新,于是此番死活都不愿意再水路过去,于是两人只好挨过南京的过江轮渡这一段,随即弃船登车。 “我看你面相,乃是个水中游龙的命格,为何会晕船?”被车颠得不耐的张嘉闻百思不得其解。 杨舟轻亦是难受,苦笑,“恐怕就是我这个名字起坏了。” “你那个男同学周湘君如今到哪里了?”张嘉闻见他坐车也难受,无奈地伸手放在他后脑勺后面,让他能靠的舒服些。 杨舟轻这才好一些,“应当是吧?不过他本人是南京人,在扬州也是人生地不熟,很怀疑他能起到什么作用。” “这名字起的……”张嘉闻摇了摇头,“我读九歌,最不喜欢的就是湘君湘夫人,简直不知道这两个神祇存在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诗人写诗?更何况你们道教的神系不是根本就不认同他们的神格么?” “这不矛盾,就像四渎龙神掌管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大水系,这也不妨碍黄河有河伯啊,大家各司其职罢了。”张嘉闻低头看着他眼睛,见少年眼睛都黯淡无光,知他当真是难受了,不禁无奈道,“要不要下来走过去?” “不如你坐车过去,我找匹马,骑过去?”杨舟轻苦着脸,“现下才到六合。” 张嘉闻想了想,“也好,我先去扬州城里挑拣挑拣玉器、漆器,我们就在大明寺碰头,如何?” “哈哈,你一个道士竟然选在寺庙与我碰头,”杨舟轻来了精神,“也好,咱们就晚上扬州见。” 二人分头而行,张嘉闻待他身影消失不见后,也从车上下来,拈了一个诀,转瞬之间,身形便到了扬州。他在东关街四处闲逛,看中了几件明显刚从墓里盗出来的玉石,又选了些样式古朴、雕工精细的漆器,作法驱邪后,便带在身上,准备带回南京。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过去三四个小时,他便优哉游哉地去了大明寺,果不其然,杨舟轻看着已到了有一会了,一见他便兴冲冲地朝他挥手,“先生!” 张嘉闻见他并未有风尘仆仆之态,摇了摇头,“佛门清静之地,岂容你如此喧哗造次。” 杨舟轻吐了吐舌头,匆匆忙忙地走过来,“方才湘君派人给我送口信,他在共和春定了席面,晚上想宴请先生。” 张嘉闻是最不惯酒席的,一听此言就蹙眉不语。 杨舟轻何尝不知,赶紧道:“其实也就是我们三人,主要请你,我作陪。” “看来此事,非同寻常。”张嘉闻心中仍觉得这个周湘君不过是个中学生,竟能如此自由自在地两地往返、随意支使财物,此男生家境非同寻常。 天色已晚,他们也来不及去找酒店歇下,直接前往共和春。共和春是前两年扬州新建的淮扬菜馆子,素有盛名,此时正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小二热情地将他们引入包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山装少年急切地迎了上来。 “见过张道长,见过杨兄。” 他这么一说,张嘉闻忽而想到再过些日子就得考虑杨舟轻的表字,不由顿感时光飞逝。 杨舟轻见他晃神,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先生,这便是我和你说过的周兄。” 张嘉闻点了点头,望了望周湘君身上之气,只觉乌云笼罩似有不祥之象,“人言无功不受禄,承蒙周同学盛情,倘若不明言,这顿席面贫道可是难以下咽。” 周湘君请他在上首落座,又让小二上了今年的新茶,才愁苦道:“可能对于道长而言有些离经叛道,但我与杜若都是进步学生,信奉恋爱自由,我们早已心意相通,结成了生活的伴侣和革命的战友。” 这话说得看似成熟,却说不出的幼稚可笑,张嘉闻笑都懒得笑,只“哦”了一声。 周湘君只当他是世外高人,对其冷淡也有所预料,“我们相约要一起考到北京去,到时候天高海阔,自有我们的广阔天地。可是杜若她出身于大族,虽已经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规矩森严,她双亲虽松口让她读书,但对她交友仍是管得很严。我贿赂了她身边的老妈子,才能瞒住她家里,偶尔约个会。” “然后呢?”张嘉闻显然对他的罗曼史毫无兴趣,“这杜姑娘被家人接了回来,这用得着请我这个道士么?” 正好菜上来了,确是非常经典的淮扬名菜,一道清炖狮子头,一道大煮干丝,一道白袍虾仁,一道文思豆腐。狮子头鲜美软烂,肥而不腻;大煮干丝以鸡汤打底,虾米增味,鲜美异常;白袍虾仁选用洪泽湖青虾,虾仁有如白玉;文思豆腐则是一道功夫菜,将豆腐切成丝状,如同菊花一般盛开于骨瓷白碗之中,可见清雅。 不说大快朵颐的杨舟轻,就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张嘉闻都多用了好几口,对着周湘君也显得耐心了一些。 周湘君见他面色稍霁,讲话也大胆了些,“那日她被家人带走,我又见不到她,干脆便又请了那位老妈妈,她告诉我,说是有一军政要员死了独子,按照惯例就得从同姓宗亲里过继。可要过继,他就得成婚,于是家人便请来了鬼媒人。” -- 第22页 剩下的事便极其好猜了,这鬼媒人算出了一个与这公子极为相配的生辰八字,倘若两人做了婚,不仅族中可在乱世中再兴旺数十年,而且公子投胎转世,也能投一个大富大贵的命格。可这八字极其罕见,竟是生在端午节。查遍了近三年死去的女子,都没有发现谁是在端午节那日生的。 “若若偏偏就是生在端午节,他们都说端午这个生日不好,是个五毒日,每次说起,她还不高兴,如今可不就一语成谶了么?”周湘君悲愤道,“她本来就是姨太太生的,加上她爹又仕途不顺,急于讨好上官,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这个消息,竟然想让好端端的女儿去守寡!” 第三章 周湘君几乎快要哭出来,却发觉张嘉闻与杨舟轻二人均是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由自己也十分尴尬,“总之如今我与若妹已经是有情人天各一方了,至于未来是多一对活死人,还是多一双贤伉俪,可全都看道长的了!” 这个事颇为复杂,配阴婚自然是有损阴德,可归根结底却是人家的家事,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下来,就是警察都无可奈何,何况是个寻常道士呢。 于是杨舟轻顿感不太好插手,还隐隐有些后悔贸然将张嘉闻带过来,“这并非报酬的原因,更无关法力,与其找我二人,还不如去劝服其父母。以周公子的家境人品,杜老爷杜夫人断没有舍了活的青年才俊,去攀附鬼女婿的道理。” 他没想到张嘉闻打断了他,“周公子一片痴情令人感动,这件事贫道应下了。” 杨舟轻颇为惊讶地看他,做了个“确定否”的口型,换来张嘉闻一个安抚的眼神。 几人把酒言欢,酒足饭饱之后,各自回旅店住下。 “你这个同学,有些意思。”张嘉闻一看杨舟轻那神情,就知道他想问话,主动答疑解惑,“此人乍一看似乎是个正人君子,可再仔细探究,却心术不正,关键是其眉宇处有森森鬼气。” “鬼气?难道他被鬼上身了?”杨舟轻十分诧异,心道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张嘉闻摇头,“倘若鬼上身,怕是你都能看出来。我暂时也不知这鬼气从何而来,但多半是某种邪术,想了想,还是留下来看看为好。” “先生高义!”杨舟轻转念一想,“可是咱们若是去杜府求见,人家听闻了我们的来意,还不将我们赶出去?是不是还得另外换个名目?” “那是自然。”张嘉闻手指敲了敲桌面,“你有没有读过红楼梦?” 从乾隆以降,残缺的红楼梦便让无数文人骚客如痴如醉,到了民国,没有了那么多忌讳,更是掀起一阵阵读红楼解红楼的风潮,胡适也好,鲁迅也好,还有后来的张爱玲,无不是钻研红楼的大家。 杨舟轻自然也读过,立时意会,“你说的是那一僧一道?” 张嘉闻点了点头,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第二日正午,杜家颇为敞阔的宅邸门口,依旧只有一个老奴在守门。 杜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门庭可谓寥落,近几日家中要办喜事,往来客人较平日多些,但也很有限。今日听闻那户大富大贵的人家要来给死鬼儿子送聘礼,全府上上下下都如临大敌,一大早便开始洒扫。 老奴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刚梦见了前头死在水灾里的爹娘,就听得吹吹打打,鬼媒人带着好几抬彩礼浩浩荡荡地过来,不禁咋舌,光是这些彩礼,也够杜家这个破落户再撑上一阵子了。 门户大开,鬼媒人等鱼贯而入,照例说一些吉利话,讨些赏钱,熟料就在此时,凭空出现一阵烟雾,一个衣着破烂的道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中庭之中,正自拈须微笑。 杜家的下人未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个跌跌撞撞地到后院报信,正巧杜家老爷不在家,唯有老太太带着儿媳妇等出来观望。 那道人长得奇形怪状,身形削瘦,手脚都有冻疮,还拄着拐杖,似乎不良于行,见了他们,也不寒暄,只目光直直地看着后院的方向。 “道长,”杜老夫人双手合十,不知她是个居士,还是压根分不清佛教和道教,“不知道长驾临寒舍,有何赐教?” “癸亥年五月初五。”道长声音嘶哑,听起来犹如夜枭。 杜家众人均是脸色一变,这道长竟然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杜若的生辰八字,不管是有人告知他,还是他掐算出来,皆不是小事。 道长直愣愣道:“辛酉年九月十六。” 不论其余人等,杜家老太太和太太面色更为惊慌,这是与他家议亲的郑公子的八字,庚帖一直密封保管,除去寥寥数人外,从来没有半点泄露,就连面前这鬼媒人恐怕都不知晓,这道士怎么会晓得? 几个妇道人家六神无主,想问道长的话,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又见这道士眼睛一翻,竟然只见眼白,不见瞳孔,“鸡飞蛋打,行同狗彘。” 说罢,那道士也不顾旁人,一瘸一拐地往里走去。 众人想拦,那道士力气却大得惊人,硬生生闯到了内院,在院子里停下,手指了指地,随即一挥袖。 又是一阵烟雾之后,这古怪的道士再次消失无踪。 闹了这么一场,整个杜家的气氛都有些凝滞,一时间鬼媒婆都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只好讪讪地看着杜家的几个主母。 杜家老太太先回过神来,看着六神无主的媳妇,叹了口气,“愣着做什么,继续啊!” -- 第23页 说罢,沉着脸回到了后院。 “母亲,”杜夫人焦急地跟着进去,低声道,“这道人是什么意思?那行同狗彘是在说我们,还是他已经猜到我们偷偷改了若儿的生辰?假设是后者,为何他先报了庚帖上的八字,没有直接拆穿?” 老夫人冷冷地看他,“只要是我们不承认,谁又知道若儿的真实生辰?马上郑老爷就要升任行政院委员,若不是出了这事,咱们能结交到这样的人家?” 杜夫人其实刚才心中暗自害怕,就怕家人忌讳,为了这么个姨太太的女儿搅黄了这婚事,见老太太态度坚决,于是便笑道:“还是老太太举重若轻,媳妇惭愧。” 毕竟人家郑委员答应了要为自己的儿子铺路的,管什么狗彘不如,拿到手里才是实惠的! 与此同时,杨舟轻将前因后果说与张嘉闻,整个人笑得前俯后合,“你是没看见他们的神情,看到我出现时,嘴巴张得老大,能塞下一个鸡蛋。” “说正事。” “周湘君有一点没说错,杜若确实是被软禁起来了,看守非常严密,但我闯进去时,匆匆瞥见有一人影站在窗户那里偷看,估计就是她了。” 张嘉闻蹙眉,“那大员恐怕是被鬼媒人糊弄,一定要定这个阴亲,可周湘君所图为何呢?” 第四章 “可周湘君所图为何呢?” 杨舟轻如今也干练不少,“恐怕症结还是出在杜小姐身上。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她的生辰八字,你难道算不出她的命数?” 张嘉闻懒散道:“为了这种事窥探天机,我以为不值得。故而我修卜筮,对干支、紫微斗数都是兴趣缺缺,所以就算知道了她的生辰八字,我也懒得算。” 杨舟轻简直无语,“那我们如何能得知其中玄妙?咱们今晚夜探杜府?” “不必,过了今日,他们防备肯定更重,与其盯着杜家,不如先盯着那周湘君,我怀疑他如今应该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这几日定然会露出马脚。” 夜黑风高时,杀人放火夜。 杨舟轻跟在张嘉闻身后,难得心中有些发毛。 二人隐没在黑暗中,张嘉闻故技重施,给他们二人额上都贴了符,悄无声息地到了周湘君的暂住地。 远远一看,张嘉闻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杨舟轻不知道嗅到了什么,竟然开始干呕起来。 “你闻到了什么?”张嘉闻早知他五感敏锐过常人,见他如此难受,不由得在他双肘间托了一把。 “不知道,一种很油腻很令人作呕的味道。”杨舟轻脸都白了,眼中也有了泪花。 张嘉闻想了想,从随身布袋里取了个类似于鼻塞的东西,又掐了个诀给他封住口鼻,“好些了吗?” 杨舟轻只觉什么都闻不到了,脑中也回复清明,“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味道?” 张嘉闻略一思忖,眼中忽而闪烁,低声问,“你这个同窗,是否是南洋归侨?” “是,他似乎是从马来亚还是暹罗回来。”杨舟轻见他眼神一亮,不由得有些好奇。 张嘉闻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我自问见过多少邪术妖孽,此等南洋邪术却是第一次见到,此番也是运气,让我涨了见识。” “可先生是否有把握和洋人的邪术一较高下?”杨舟轻迟疑道,“我在学堂里,老师们都鼓吹洋人厉害,无所不能,远胜国人。” “这个说辞,你信吗?”张嘉闻反问他,“你当真认为你自己不如那些蛮夷?” “可如今他们就是有坚船利炮,就是富庶先进,这谁也不能否认。”见张嘉闻面色不善,杨舟轻赶紧找补,“可我总觉得他们没有德育教化,只知道四处抢掠,实际上还是一群野蛮人。可就是这些野蛮人,从满清开始便让我们抬不起头来!你说这算不算是野蛮打败了文明?” 为何洋人比国人厉害,这是个复杂的命题,百年来那么多新学旧学的大家都没搞清楚,不要说张嘉闻这个道士了。 于是撇开这个话题不谈,张嘉闻冷笑一声:“你须得知道,坚船利炮,旧不如新,可当真论起道法,新不如旧。暹罗这等邪术,不过雕虫小技,极其亏损阴德,你万不能学。” 杨舟轻委屈道:“我连你的大道都没学会,遑论邪术?” 说来也奇怪,杨舟轻不仅气力过人,还聪明绝顶,从一开始吊车尾进了学堂,也不过数月,就连从前abc都不知晓的洋文,如今也能在班上拔得头筹,老师们都夸一句神童,让偶尔前去接洽的刘妈很是虚荣。 可偏偏就是张嘉闻的这些道法道术,他就算知其原理,就是无法很好地使唤出来,禹步都学了,符也会画,但别说天雷,就是点个火将这符自己烧了都做不到。张嘉闻也未灰心,就开始试着教他其他流派,就连祝由术都考虑过,想着他日后做个神医也不错,可想不到这小子碰上药理更是一塌糊涂,吃了他的药、被他扎了针、喝了他的符水,别说是从死神手中抢得一线生机,恐怕再精壮的活人都立刻倒地身亡。 虽然有些遗憾,但张嘉闻想想也便释怀了。道术玄妙,若是什么人都能学会,岂不是遍地是地仙,满天是天仙? 杨舟轻被封了嗅觉,反而其他四感更敏锐些,伸手捏了捏张嘉闻的肩膀,“先生,你看那边。” 周湘君房间的灯火突然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微光,似乎换上了烛火。 -- 第24页 他住的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旅店,舍弃了豪华明亮的灯光,换上昏暗不明的蜡烛,十分不合情理。 “过去看看。” 二人隐遁身形,偷偷摸摸地站到了窗边,就见房内昏昏暗暗,房间正中的位置供奉着一尊佛像,旁边点了两盏油灯,而非蜡烛。 杨舟轻定睛一看,瞬间就愣住了,那佛像和寻常庙里见到的金光灿灿的佛祖颇为不同,竟是粉红色的。 “这是什么邪神?”杨舟轻脱口而出。 张嘉闻蹙眉看了他一眼,“虽不是我中土正神,但这个却也算不得邪神。这是印度教神祇伽内什,是印度创世神湿婆之子,也是智慧与财富之神,看来你这位同窗想求的是财啊。” “我还以为是佛教呢,想不到是这么个古里古怪的东西。”一听印度,想到上海外滩见过的那些狗仗人势的阿三,杨舟轻瞬间失去了兴趣,“不过四大文明古国,真是一个比一个沦落,我们山河破碎,印度却活生生成了洋人的狗。” “你啊,讲话真是刻毒。不过如今的印度,怕是和你从课本中学到的文明古国没什么关系,早就断种绝嗣了。”张嘉闻蹙眉看里面,又定睛看了看里面点的灯,再看看象头神前面供奉的一块小小的牌子,神色大变。 他的目光定在那两盏灯上,见多识广如他,竟然也生出几分恶心欲呕之感,心中念了好几遍经才堪堪压下去。 杨舟轻的不适感也愈发明晰,甚至不想再看那昔日同窗的面孔一眼,拽了拽张嘉闻的衣袖,示意走为上计。 不料此时,周湘君突然回头,他的双目竟然是一片血红,死死地盯着他们二人的方向。 不好!虽然有隐身符,但竟被发觉了。 千钧一发之际,张嘉闻单手提住杨舟轻的衣领,拽着他整个人往上一跃。 杨舟轻恍惚间才发觉二人周遭尽是飘渺水汽,竟在腾云驾雾。 第五章 从前有方志传说有道士可以御剑飞行,如今可算是让他亲眼看见了,虽不是御剑,但腾云驾雾岂不是更为不易? 杨舟轻看着张嘉闻,“想不到先生还有如此神通。” 张嘉闻看着云淡风轻,心中其实略有些懊丧,若身旁不是杨舟轻,而是旁人,以自己的谨小慎微绝不会轻易暴露,便沉声道:“不若你凫水之能。” 杨舟轻也定定地看他,“你……” 张嘉闻缓缓道:“从六合到扬州,你不坐车,身上也没有银钱,租不了马车,唯有步行。而就算是骑马,三五个小时抵达扬州也绝无可能。你好整以暇地在大明寺等候,除非是凫水过去,否则无论如何都解释不了。可回头想想,只花了数小时就游了百里之远,莫不是水中游鱼?” 杨舟轻忽然从背后抱住他腰,撒娇道:“哎呀,大敌当前,咱们就不要窝里斗了吧?” 张嘉闻挣了一下,无奈这小子力大无穷,不用法力根本挣脱不开,无奈道:“你啊,当真还是个小孩子。” 转瞬又觉得杨舟轻好歹也十六岁了,实在不能叫小,又听他道:“刚才在那里,我浑身不舒服,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尸油。” “湿油?”杨舟轻没听懂,“难道油还有干的。” “尸体熬成的油。”张嘉闻的声音极冷,冷到杨舟轻都打了个寒战,“暹罗人的邪术,传到了中华又兼收并蓄,所谓改良。听闻吸收了中医所长,熬尸油要根据不同的目的和功效,炼化不同的尸体。” 杨舟轻心念一转,“难不成杜小姐有特殊之处,导致周湘君一定要用她的尸体炼油?” “这倒也未必,”转瞬之间二人便已停在旅店门口,张嘉闻稳住身形,微微扶住杨舟轻的肩膀,“他燃的是尸油,可他要练的也有可能是其他邪术。我来考考你,你方才除去那象头神,有没有看到别的东西?” 杨舟轻略一回想,不确定道:“我没有看仔细,但似乎是个小小的牌子……” “不错,我对南洋邪术了解不深,恐怕还得查阅一些典籍。”张嘉闻此时不禁有些怀念起南京图书馆来,“扬州要查些古籍不难,可要查这等偏门的洋文,怕是不那么容易。” 杨舟轻一笑,“横竖你会腾云驾雾,飞回南京去查呗。” 话虽这么说,但都知道情势紧急,最好今晚就能有些眉目。 张嘉闻想了想,“那牌子上有类似尸油的气息,他又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小人,综合这两点可以判断,他很有可能在祭祀某种邪神,让这个邪神帮助他达到某种目的。” “以及,方才我还觉得有一点颇为古怪。”张嘉闻沉默了一小会才缓缓道,“我感觉方才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似乎是个小的鬼魅,我想应和周湘君的计划有些关系。” “小鬼?”杨舟轻觉得毛骨悚然,突然眼珠一转,“尽信书不如无书,今晚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又晚了些,杨舟轻带着张嘉闻来到了扬州渡口,也就是古时的瓜洲渡。 扬州自古繁华,自从隋炀帝开大运河,又经明清数代漕运经营,更是富庶甲天下。虽然杨舟轻在书本中读到火车汽车兴起之后,西方的河运日暮西山,可在仍落后许多的民国,扬州依然是至今千里赖通波。 码头上聚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皆不似华夏之人。杨舟轻定睛看了看,跑去对一黑黑瘦瘦小小的客商道:“Excuse me,are you from Thailand?” -- 第25页 尽管是简简单单一句英文,对方亦十分惊讶,瞬间便开心地与他攀谈,张嘉闻在一旁看着,瞬间觉得为杨舟轻缴纳的高昂学费物有所值,颇有些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自得。 杨舟轻问完了,又跑回来,神色却有些凝重,“幸好这个客商走南闯北,也见识广博,否则寻常南洋百姓也未必知道。那个叫做佛牌,他供奉的,极有可能还是个阴佛牌。” “我察觉到的那个小小的鬼魅是什么?”张嘉闻蹙眉。 杨舟轻叹了口气,“这个就复杂了,那客商说分两种,一种是古曼童,就是儿童的魂灵,用法术放到供奉的佛牌或者佛像里,从而为供养人带来福报,一旦积攒够了功德,就可以转世投胎。” “我觉得那鬼魅魂魄不清。”张嘉闻果断否定。 杨舟轻苦笑,“那可能就是第二种了,直接拿死胎做成小鬼,需要用生食和血供养。” “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邪物。”张嘉闻若有所思,“这么看回想一下,这个杜小姐长得颇有宜男之相,甚至还有几分贵气。也许这个周湘君想要引诱拐带她,从而诞育下可做古曼童的孩子?” 杨舟轻打了个哆嗦,“虎毒不食子,如果周湘君当真如此打算,简直禽兽不如,还碰瓷湘君,不要脸。” 张嘉闻失笑,“这也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不过不管如何,这个杜小姐前有包办的冥婚,后有觊觎她的邪神,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处境堪忧了。” “先前我和周湘君关系尚好,所以蹚了这趟浑水,如今既然他利用我在先,他的死活,我是无所谓的。至于杜若……”杨舟轻对她也无甚印象,只记得似乎是个浓眉大眼的女子,“如果先生想要积德行善,管一管这个闲事,我奉陪便是。” 张嘉闻点了点头,“你倒是比从前多些侠义心肠,晓得什么是公义了。一路奔波,天都快亮了,咱们白天补个觉,待天色暗了,再去探一探杜府。” 杨舟轻最喜睡懒觉,自然喜不自胜地应了。 二人睡到午时方醒,张嘉闻又请他吃一吃扬州坊间的小食,大快朵颐一番后,才不慌不忙地往杜家去。 避过杜家的仆役,两人悄无声息地往杜小姐的闺房去,里头还微微点着灯,杨舟轻蹙眉,从窗户的缝隙往里看去,梳妆台前、美人榻上均是空无一人。 不好!这杜小姐跑了! 第六章 如果杜若不见了,那么就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自己逃走了,要么就是被周湘君救走。 倘若是前者,可能会遇上歹人,深陷险境,可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凶多吉少,关键有可能死了都不会安生。 二人对视一眼,都已经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张嘉闻让杨舟轻翻窗进去,取了杜若常用的发带,二人又翻、墙出来。 张嘉闻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几个折叠,就被他叠成了一只嘴巴细长的猎犬。 “这是细犬。”张嘉闻解释道,“其嗅觉最为灵敏,用来寻人再合适不过。” 他轻轻对那纸犬吹了口气,那纸犬轻轻飘落在地,转瞬就变成一条矫健细犬,也不做声,只轻轻摇着尾巴。 杨舟轻蹲下来,把发带放到那细犬的鼻子边,那细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嗅了,随即跑了出去,如同寻常的猎犬一般,四处嗅来嗅去。 很快,似乎它也有了头绪,冲着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杨舟轻刚想追过去,就见张嘉闻好整以暇,“不追么?” “等它的消息。”张嘉闻抬头看了看灼热日光,“不论中土还是异域,不论是什么邪术,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绝不可能在青、天、白、日之下做动作,都得等到月黑风高。故而此时,最起码这杜小姐人应该还活着。” “可是……”杨舟轻疑惑道,“难道不是要让她生孩子?又不是要她的命,我不太懂,但只有晚上才能生孩子么?” 张嘉闻老大岁数都还是童男子,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一层,故而一听杨舟轻这么一说,神色大变,“你说的极是。” 下一秒他便拽着杨舟轻,顺着那细犬的方向追了过去,好在如今他在杨舟轻面前也不再隐瞒,二人隐去身形,在半空之中急追,果然见那细犬在一十字路口顿住,似乎也在踌躇,最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往西边去了。 “这边靠近大明寺,有卖香烛的,所以有些难辨认,”张嘉闻解释,“它这个方向,仿佛是要去郊外。” 杨舟轻叹了口气,“已经读了学堂,就胜过多少劳苦大众,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学这种邪术,简直是得不偿失!” 那细犬已经爬上了山,正对着一个山咆哮。 二人落地,张嘉闻不知何时换上了道服,对杨舟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外面等,举步往里走去。 熟料还未进入洞内,便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张嘉闻微微一闪,那石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砸出一个大坑。 “杜小姐,”张嘉闻再没有贸然进去,在门口喊话道,“我受你同窗杨舟轻之托前来相救,并无歹意。” “杜若!”杨舟轻将那石头轻轻搬开,“我是杨舟轻,张道长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我家先生。” 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一身鲜红嫁衣的女孩从里头走出来,面容姣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 第26页 杜若行了个大礼,“多谢二位相救!” 杨舟轻端详她,虽然难免污垢,但衣衫齐整、情绪稳定,应该不曾遇到什么大的麻烦,“此事说来话长,如果不是湘君兄再三请托,恐怕我也不会来此。” 提及周湘君时,杜若皱了皱眉,很明显他们之间并非如周湘君所言是热恋中的情侣。 “现在你无大碍,我也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给周兄啦。”说罢,杨舟轻便带路往前走,“我让我这条细犬先去给湘君兄报个信。” “且慢。”杜若打断他,“不知他请你帮忙时,是如何说的?” 杨舟轻故作茫然,“他说你是他的女友,被家人安排冥婚,他特地过来营救你,想和你私奔。” “胡说八道!”杜若脸气得通红,“我确实是不想结这个阴亲,这个没错,周湘君确实给我送过字条,说要救我出来,这也没错。可是我与他一共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恐怕还不如和你熟,所谓女友简直是无稽之谈!” “是他帮你逃出来的?”张嘉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身上的嫁衣,“还是……你逃得是他?” 杜若愣住,抿唇点头,“我是自己逃出来的,既不想被家人找到,也是在躲他。” “原本我与他关系确实不错,因为大家都是知识青年,又都加入了学校的时政社团,想着日后要一起开启民智、富国强兵,洗刷百年国耻。”杜若摇了摇头,“可后来有一日,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竟然在打听我的生辰八字,偷走了我的随身物什,甚至悄悄跟踪我,我便起了疑心。我被家人接回来后,正好有仆人买菜看到有人打听我们,我给他看了画像,果然是他跟到了扬州。” “此地不宜久留,这么大的动静,难免周湘君会留意到。”张嘉闻看了看天色,又转头看杨舟轻,“她是你的同窗,这事又是你惹出来的,既然行侠仗义,是否要善始善终?” 杨舟轻警觉看他,“你要我做什么?” 一辆马车从城郊驶回扬州城内,稳稳地停在一家不起眼旅店门口。上面下来两男一女,正是张嘉闻等三人,因为天色已晚,三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回房。 杜若回到房内,幽幽叹了口气,简单洗漱一二后,便躺回了床上,拉好帐子,当真躺下,只觉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闭上眼很快也便睡熟了。 晚风吹动窗帘,月光撒进房间,夏虫在低声吟唱,就连心事都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片静谧中,原本干净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踩得极稳,可却怎么看都找不到脚印的主人。 那脚印一步步向着床逼近,虽然没有风,床帐的穗子却微微晃了晃。 紧接着,原本拉好的帐帘竟然缓缓被拉了开来,露出躺在里面的人——美人侧卧着,因了暂脱险境,眉眼显得尤为松弛,一张小嘴微微张着,顿时便有了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帐帘微动,床微微一沉。 就在此时,杜若睁开了眼睛。 第七章 虚空之中暗流涌动,仿佛那脚印的主人也在犹豫,紧接着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只无形的手向前伸去,扼住杜若的咽喉。 杜若笑了笑,原本琥珀色的瞳孔光影交错,竟然变成了绿色,那双眼眸幽深,有如深潭亦有如深海。 纤纤柔荑从容地碰触自己的脖颈,微微一使劲。 先是煎炸东西的呲啦呲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孩童上气不接下气的啼哭。杜若依旧在笑,笑意甜美,可却有黑红色的液体流淌在她如葱段一般的手上。 门又开了,张嘉闻从门外走进来,随手便是一个符箓,钉在杜若面前,那虚空便慢慢有了实体,是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大头男童,值得注意的是那男童的肚子奇大,像是三个月身孕一般。 而此时那孩子疯狂地哭叫着,他的右手像是被火点着了,整个如同焦黑的枯木,流着腥臭的血,夹杂着灼烧后焦黑的物质,十分可怖。 “这是个活活饿死的小鬼啊。”杜若悠哉悠哉地从床上起来,极其不羁地拿一旁的被单擦了擦手,好奇地打量这个小鬼,“道行也不深,为何这么邪门?” 张嘉闻冷冷看那径自哭闹的小鬼,“本来邪的便不是他,而是背后的人。从法力上看确实不强,可这心地也足够歹毒了。” “中国道术驱鬼的也不是没有,为何这个就格外恶毒了?”杜若走过来,撒娇一般抓住张嘉闻的手臂轻轻摇晃。 张嘉闻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拨开,“中国道士驱鬼,多半会给以报酬,比如事成之后超度、帮其了却生前未了之事等等,可暹罗的这种邪术,这些小鬼会被永远禁锢在这里,虽然受其血肉供养,却再也不能轮回,只能永远成为怨灵。” 就在此时,窗外仿佛有梵音环绕,本该让人凝神静气,想不到那小鬼却突然狂躁起来,竟然硬生生地挣脱了符箓,对着杜若冲了过去,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 杜若面上一阵抽搐,随即眼中绿光大盛,竟然双手抓住那小鬼往两边一扯。小鬼本是灵体,按理说很难受到伤害,可偏偏就被这弱质女流活生生撕成两半。 而他咬上去的地方也变得漆黑,隐隐散发黑气。 张嘉闻脸色一白,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清铃,那三清铃金光闪闪,瞬间变大数倍,狠狠将已经四分五裂的鬼童罩在里面。那鬼童虽灵体破碎,但仍有余力在里面尖叫哭嚎,反复撞击那铃,只是无论任何冲撞,那三清铃岿然不动。 -- 第27页 见那鬼童暂时不能兴风作浪,张嘉闻立时上前按住杜若的肩膀,只见她眼中绿光更盛,咬紧牙关,腮上肌肉不断颤动,雪白的脖子上伤痕颇深,流出的血发黑,看着极为骇人。 张嘉闻取了颗泛金的丹药塞入她口中,又取了符箓化成水敷在她脖颈上,见她立时不再颤抖,才慢慢放下心来。 杜若脱了力,缓缓倒在他怀里,也再无法维持原状,化作原身——果然是杨舟轻。 张嘉闻为他把了把脉,感觉毒素极少,再看他脖子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眼中惊慌才慢慢被冷厉替代。 将杨舟轻放到一边,又用符水在他身边画了个圈,张嘉闻才缓缓走到那三清铃旁,负手对着窗外道:“周公子,还请现身一见。” 随着一声桀桀怪笑,窗户缓缓打开,周湘君竟然从窗户外头爬了进来。此时的他阴森诡谲,与先前他们所见到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热血青年大不相同。 “张道长好狠的心,连这么可爱的孩童也不放过。”周湘君阴阳怪气道。 张嘉闻冷冷看他,“我不过是镇压了他,你却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到底是谁狠心?” “诶?”周湘君故作迷惘,随即颇为做作地捂住嘴,恍然大悟状,“你以为我说的是这个小鬼么?那根本什么都不算,我说的是你的心肝啊。” 张嘉闻是个再清正不过的道士,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心肝是谁,可一看见他猥琐的神情在自己与杨舟轻身上逡巡来去,不由勃然大怒——他竟然暗指杨舟轻是自己的娈童! 见到他眼中怒气,周湘君快意道:“还以为先生清静无为,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执障啊。” 张嘉闻并未让他得意太久,“我若是没有执念,还能与你这等宵小共处一室?不管你从哪里学到这种邪术,我劝你趁早收手,免得让我犯此杀戒。” 周湘君不仅没有半分害怕,反而更猖狂地笑出了声,“你们道士一天到晚请神,可我想问问你请来的这些中国的神难道对付得了外来的神么?要是当真如此,为何中国还是被洋人打得节节败退,中国人在洋人面前如同蝼蚁一般?” 他当真是个狡诈的敌人,仿佛是被他戳中了痛处,张嘉闻微微眯起了眼睛,“日落之后总会升起,潮落之后仍有潮起,对于国家也是一样。我所执的并非王朝兴亡,而是民间疾苦。” 周湘君讽刺地笑笑,“民间疾苦,你们这些道士不就是利用老百姓的愚昧牟利,赚的不就是他们的卖命钱?这个时候来说什么民间疾苦,真是笑掉人的大牙。我劝你立刻把杜若交出来,否则就连你都别想全身而退!” 张嘉闻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有违天道之事,还伤了我的人,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全身而退吧。” 说罢,他缓缓退后一步,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 他身形极高,佩剑自然也不会短,可就是这么一把长剑藏在窄窄的袖中,也毫无行迹,显然也是用了秘法。 杨舟轻已经醒了,饶有兴致地观战,印象里张嘉闻曾经用过木剑迎敌,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取出正儿八经的佩剑。 这剑寒光四射,隐隐有杀气,一看就曾经出鞘见血,可比先前张鹤琴那毛头小子的法剑厉害得多。 周湘君冷笑一声,嘴里又开始念叨常人听不懂的咒语,很快他身边便出现了好几个小鬼,有华有夷。 第八章 张嘉闻看着那些幼小的身体,不禁冷声道:“邪门歪道胆敢如此猖狂!” 说罢,他长剑在手,口中念念有词,犹如舞剑一般在室内来回跳动,只是但凡细心些便会发觉,他踩的每一步都和天上的星辰对应得严丝合缝。 大概是对这南洋邪法有些拿不准,竟然连罡步都用上了,杨舟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笑话张嘉闻如临大敌。 他的剑尖上光华四射,剑光寒气映着张嘉闻半张脸,说不出的肃杀冷冽,让人见而生畏。 那些小鬼冲着张嘉闻扑了过去,个个脸上都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好似此刻他们并非在杀人夺命,而是在乡野间自由玩耍。 张嘉闻剑极其锋利,几乎一剑一个,将这些小鬼拦腰斩断,引发一声声惨叫。 可诡异之处便在于,这些小鬼即使身首分离,也如同蚯蚓一般,两个部分都可以活动,不过两分钟,上半截和下半截就互相寻找,最终又连成一个。 小鬼数量很多,又都怨气极大,张嘉闻只有一把剑,应付起来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很快他又发觉这些小鬼是灵体,根本就不可能被杀死,禁不住长叹一声,“本来想保住他们的灵体,看他们是否能够超生,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了。”张嘉闻单手持剑,挥开一个向自己逼近的小鬼,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画的极为复杂的符箓。 他手一扬,那符在空中便自己燃烧起来,成为一个火球。 “不好!快给我拦住!”周湘君失声喊道,直接命令一个小鬼前去抢夺符箓。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张嘉闻的剑将那火球劈成数个,向着小鬼们蹿去,一旦沾到火,那些小鬼便会化作灰烬,再定睛一看,就连灰烬都找不到了。 当真是灰飞烟灭。 豢养一个小鬼并不容易,首先得先找到有怨气还没有家人祭祀的小鬼,然后再用南洋邪术控制、用血肉尸油供养,可以说供养一个小鬼都得花几十大洋,更不要谈其间所费心血和精力了。 -- 第28页 看着最后一个小鬼化成灰,周湘君双目简直要流出血来,大吼一声,从领口拽出一根绳子。那绳子的颜色也颇为古怪,红得有些发褐,还有些发黑,就像是干涸的血液一般。 绳子下,赫然便是一块佛牌。 房内已经承载不下这么大的动静,周湘君率先跃出室内,站在街上,张嘉闻捏紧了手中的剑柄,亦追了出去,与之对立。 路上并无人迹,四处弥漫着隐隐腥臭的烟雾,他只觉巨大的邪气扑面而来,让他多年修道养成的清灵之体感到极为不适。 果然,那佛牌上红光大盛,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光束从那佛牌上迸发而出,慢慢的,那红光聚拢到一起,汇聚成了虚幻的光影。 那光影身长百尺之巨,哪怕是扬州最高的高楼都无法与之比拟。人身象头,獠牙长鼻,正是先前周湘君供奉的象头神伽内什。 这伽内什一脚踩在地上,竟然将柏油马路硬生生砸出一个坑,看来它和先前的鬼童一样,没有实体,但却依旧有着可怕的力量。 杨舟轻已觉无大碍,便踱到窗边观战,只见那怪物虽巨,却不甚灵活,张嘉闻身形轻巧、腾挪自如。想不到他平日里总是坐在屋内不动,身手却极是了得,尤其是这一手剑法,可谓出神入化。 张嘉闻一边与那怪物周旋,一边思索这怪物的软肋,他脑中将印度那经典过了好几遍,终于让他想起来这湿婆和伽内什的一段公案,只见他双目一亮,随即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从那怪物的脚一路向上飞去,最后停留在那怪物的脖颈处。 杨舟轻扫了一眼,立刻猜到了张嘉闻的打算,恐怕他早已猜到这怪物的弱点便是在头颅和躯干连接之处。 果然,一道白光之后,那怪物的脖颈像是被丝线横切过去,那象头轰然而坠,躯干仍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断拿手中武器挥动着要杀人。 周湘君脸色大变,一瞬之间面如死灰,但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又流露出极度自信的神色。 果然那“伽内什”手托着头,竟然将那头装了回去,虽然装反了,却丝毫不影响视物,随即左右四顾,大声吼叫,战力比起先前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嘉闻心叫不好,面对这般厉害的怪物,恐怕只能引天雷了,可就算是神霄派,天雷也不是说引就引的。之前在杨柳村,如果不是他们所作所为过于丧心病狂触怒了天道,自己也无法那么顺利地引来天雷。可这个邪神来自南洋,没有实体,更不曾违背中原法条礼教,贸然引天雷,恐怕雷部诸神也不会给自己这个面子。 就在张嘉闻暗自盘算着御敌之策时,周湘君却已经注意到先前受伤的杨舟轻,想起张嘉闻平日里和他的行止,又是送他去学堂、又是陪他来扬州,其看重甚至宠溺可见一斑。 倘若能控制住或者杀掉杨舟轻,那个难缠的道士定然心神大乱,彼时自己也可以趁机将其杀死。周湘君这么想着,露出一个得意而又癫狂的冷笑。 杨舟轻却不知他的打算,目光定定地落在张嘉闻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他被那个怪物踩成齑粉。 周湘君在心中默念法咒,然后那“伽内什”转过身来,后背上的双目直勾勾地看着杨舟轻,红色的皮肤褶皱,长长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下一秒钟,张嘉闻只觉头顶风声摇动,那“伽内什”竟然冲着杨舟轻所在的窗口冲了过去,更为可怕的是,它竟然幻化出了四手法身,分别持斧头、糖果、念珠、莲花,此时此刻另外三只手局促地垂在身旁,只用了那持斧头的一手。 张嘉闻一凛,随即一跃而起,向着杨舟轻的方向扑去,手中长剑更是直接向着“伽内什”掷了出去。 杨舟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象头神那双眼睛幽幽地看着自己,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张开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伽内什原来也是人头人身 因为湿婆有次发狂把他头砍了 他娘才给他换了个象头 第九章 杨舟轻下意识地张嘴,随即便是一阵骇人的光亮,周湘君虽修习邪法,可到底道行不深,被这强光闪得睁不开眼。 可张嘉闻却看得清清楚楚,杨舟轻口中吐出的分明是一道闪电,对他的跟脚的猜测又有了几分肯定。 “伽内什”被这一道雷一劈,浑身上下立时起了火,扭动颤抖,活像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一般。 张嘉闻下意识地看天,见没有雨点才放下心来,心知不能再拖,便烧了张符,对雷部诸神请了个愿,随即剑指苍天,乌云滚滚之下,一道不亚于刚才那道闪电的天雷从天而降,打在“伽内什”身上。 一阵焦糊味散去后,街上空空荡荡,哪里还看得出刚才鏖战的半点痕迹? 也许是心神剧痛,也许是神识相连,周湘君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原本就有些发黄的面色眼下显得有几分灰败,恶狠狠地看着杨舟轻,“神霄派的道士厉害我知道,你又是什么妖物?” 杨舟轻面色也不好看,先前中了毒,刚才又失控,如今真气紊乱、阵阵翻腾,此刻正忙着调息,根本懒得理他。 张嘉闻手中之剑不知去了何处,此时正施施然地看着周湘君,瘦削的面上满是不屑,“有些事我一直颇为不解,你既然养了这么多鬼童,并未有哪一个不可取代,为何你一定要置杜若于死地?为何非她不可?” -- 第29页 周湘君柔情蜜意地笑了笑,“因为我喜欢她啊,鬼童灵性最强大的莫过于亲生骨肉,她是个聪明姑娘,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也是个伶俐的。” 这话说的丧心病狂,张嘉闻根本懒得和他啰嗦,直接请了符对着手中的佛牌烧了过去,周湘君躲闪不及,竟然就让这火点燃了手中的佛牌,立马如丧考妣地哭嚎了起来。 张嘉闻又道:“让让。” 杨舟轻乖巧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那火瞬间又朝着屋内的佛像烧了过去。 这火似乎与寻常的火有所不同,仿佛专门烧那佛像,其余的东西就像有防火带隔离一般,就连纸张都安然无恙。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味真火?”杨舟轻靠墙站着,明明疲态尽显,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周湘君哀嚎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紧接着他原先光泽年轻的面孔突然开始长出皱纹,老人斑更是如同星子一般铺满了他周身上下,头发开始花白掉落,牙齿松动甚至还有一颗掉了下来。 他竟然一夜之间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头! 张嘉闻讽刺道:“金钱家资可以偷,官位爵位可以偷,如花美眷也可以偷,可是岁月是偷不来的。想要长生,却耐不住寂寞,经受不了苦修,用这等歪门邪道修得的长生,哪里是什么真的长生呢?” 周湘君声音也变得苍老而气若游丝,“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杨舟轻讽刺道:“我与你也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利用我将杜若骗出来?” “谁让他们个个都喜欢你呢?包括这个贱人?”周湘君恶毒道,“原本觉得你出身贫贱,不过是个下人却能轻易蛊惑这么多膏粱子弟。如今看来,你不仅骗过了他们,甚至还骗过了你的主人。啧啧,张天师聪明一世,想不到却被自家的下人蒙在鼓里,实在是可笑。” 张嘉闻淡淡道:“他从未欺瞒,我一早也便知晓,我的人我自己会管教,不劳费心。” 说罢,他不再理会周湘君,而是扶起杨舟轻,探了探他的脉,让自己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只是有些虚罢了,并无大碍。” “你才虚。”杨舟轻不满道,“不要这么说一个男人。” “男人?你确实还不算。”张嘉闻也不管满地狼藉,“咱们回南京。” “不管他了么?”杨舟轻回头看了眼无比潦倒落魄的周湘君,低声问。 张嘉闻摇了摇头,“他如今的寿命都是抢来的,按照天数他早就该死了,现在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你看着吧,也不过是这一两个小时,他必死无疑。” 杨舟轻仍有些不放心,“不如我们等他归西了再回去,此人阴毒,哪怕让他得到一线生机都是后患无穷。” “也行。”张嘉闻见他思虑周全,竟还有几分安慰,“到底还是有几分长进。” 杨舟轻挑眉倔傲道:“小爷我英姿神武,头一次认识么?” 摇了摇头,张嘉闻静静地看着周湘君,“其实此番你我都有些托大,这南洋邪术厉害得很。”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看杨舟轻,“我送你去读书,是希望你能有一技之长,做个社会的栋梁。可方才听周湘君的口气,你倒是人缘甚好啊,就连这个杜姑娘都对你另眼相看,我看若是之后她的阴婚婚姻能够解决,你就干脆娶了她算了。” 杨舟轻连连摆手,“事关女孩子清誉,你可不要胡说。我和这个杜若真的不熟,这次来其实还是为了周湘君的面子,想不到他竟然如此……” 周湘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站也站不稳,只怨毒地看着他二人。忽然,他双眼直直地看向前方,“小若,你来了?你快来救我,他们害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眼皮翻了翻,最终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何苦呢。”杨舟轻慨叹道,“对了,我那个阴婚的同学,咱们还要救吗?” 张嘉闻不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何必管这种闲事。” 杨舟轻讨好道:“可她确实很可怜啊,要嫁给一个死人,还偏偏遇到周湘君这么个疯子。” 见张嘉闻脸色不善,杨舟轻先是茫然,紧接着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状,“是不是你觉得这个事情是旁人的家事,与道法无关,所以不想插手?” “她既然有本事逃离家门,又是个读过书的知识女性,自然有本事能好好活下去,她家中的事,咱们确实不宜过多插手。”张嘉闻点头,“当然,如果你对她也有意,这个闲事我也可以帮上一帮。” 杨舟轻赶紧摇头,“并无此事,休要再提。” 见他那样子,张嘉闻不由得笑了笑,“你伤得不轻,还得好好修养。你依旧游回去么?” 杨舟轻拽住他衣袖,“我想吃烤鸭了,还是怎么快怎么来的好。” 张嘉闻无奈一笑,单手抓住他的衣领,化作一阵烟,转眼不见了。 第十章 回南京后,尽管杨舟轻觉得小题大做,张嘉闻还是为他请了几日假,亲自上手给他诊治,结结实实地让他在床上躺了个够。 刘妈端来一碗排骨莲藕汤,坐在他身旁无奈看着,“你啊,有时候做事情就是莽撞,怎么能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回来,先生这会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你抓紧哄哄,他不消气,咱们这个年都过不好。” -- 第30页 杨舟轻这才恍惚地想起,原来马上又是年节了,“说来我和先生都是孤苦伶仃的光棍,就我们俩也谈不上过年不过年……” 说罢,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低声问刘妈,“我来的迟,先生从前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他家有几口人,可曾娶妻生子?为何他的家人都不在此地?” 刘妈白他一眼,“他搬到西流湾也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我比你认识先生也早不了多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晓得?” 杨舟轻当然不能说刘妈是闻名四方的包打听,腆着脸凑过去,“刘妈你观察细致入微,再加上颇得先生信任,他肯定和你说过什么透过底吧?”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先生是江西人……”刘妈蹙眉,“但他一点辣都不能吃,路上江西老表讲话似乎他也听不太懂,兴许少小离家吧。” “这些年你从来没见过他回老家?”杨舟轻也觉得很奇怪,又不是远渡重洋,出来这么些年了,怎么都该回去看一看。 刘妈叹了声,“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离散人,我怕戳中他伤心事,哪里敢问?” 杨舟轻也跟着叹气,刘妈又看他,“你也不容易,小小年纪便被卖了,这爹娘有和没有都一个样了。” 杨舟轻看着她满是同情的脸,一时间也不是如何应对,只是摇头,“我认识先生后才懂什么叫做缘法,兴许我与父母缘薄吧,这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至于你说的娶妻生子,我以为是万万没有的,至于其他寻花问柳的风月之事,咱们先生身上更不会有那些习气,再正经不过的人了。”刘妈对张嘉闻总是赞不绝口,“等你长大了,也要学他。” 杨舟轻哈哈一笑,“我其实也不小了,放在从前,也快娶媳妇啦。” “谁要娶媳妇?”张嘉闻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外面传进来,他手上拎着个油纸包,又脱了大衣,抖落一身的风雪。 杨舟轻一闻味道,立马就跳了起来,“是童子鸡吗?是童子鸡吗?” 张嘉闻无奈地把香喷喷的烧鸡给他,“慢着点吃,飞不走,别再被骨头卡住。” 刘妈给他送上热水和毛巾擦脸擦手,“今年的年节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去,给先生们留了菜,有灌好的香肠、炸好的肉圆、包好的春卷,天气冷,还能多放一阵子。如果我元宵节赶不回来的话,我和老菜市卖元宵的老董说过了,他们会送点元宵过来。” 张嘉闻满意地点点头,“刘妈你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先生同意,就明天吧。” 张嘉闻掏出十个大洋放在刘妈手上,“过个好年,修房子,送孩子读书都可以。” 刘妈感激不尽地接了,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张嘉闻也没有再留她,让杨舟轻过来给她打个招呼就放她走了。 “你要是回去,也可以和我说。”张嘉闻对大快朵颐的杨舟轻道。 “你不回江西吗?”杨舟轻抓着鸡腿,眼神无辜。 张嘉闻瞥他,“你又和刘妈套话了?我无父无母,无处可去。” “我和刘妈不一样,她不过是给你做工,算是合同,我可是卖身给你的,是个死契。我怎么能让先生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过年呢?我可舍不得。”杨舟轻吃的开心,开始甜言蜜语起来。 张嘉闻正想批评他几句“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话,却被敲门声打断。 平时几乎没有访客,也不知快过年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来找。 杨舟轻和他对了个眼神,放下烧鸡,擦了擦手,打开门。 杜若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个盒子,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杨同学,你好!” 让女孩子大冬天等在门口到底不好,杨舟轻回头见张嘉闻点了点头,便请杜若进来落座。 “这次的事情,真的谢谢你们。”杜若抿着嘴唇,“假如不是你们,我被周湘君捉走,可能如今已经成了冤魂了。” 杨舟轻客气道:“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我们好歹同学一场,何须言谢?” 张嘉闻冷眼看着,周湘君和刘妈都曾经猜测或者打趣过这两个人,可他们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很多事情,比如不管春夏秋冬,杨舟轻身上永远都冰凉冰凉,而他的眼睛从来都只会更冷。 多么矛盾的一个人,那么活泼开朗,有的时候却又那么冷静理智。他可以为了仁义礼智信去扶助弱小,可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个人好恶去做多余的事情。 修道的好苗子。 杜若将盒子推过来,“我知道金银珠宝,你们一定不收,当然我现在也没有。这是我买来的杏花楼的糕点,算是给你们年节添个菜。” “你怎么知道我们过年缺个大厨,真是及时雨啊。”杨舟轻真心实意地谢了,“你下面什么打算?” 杜若笑了,这时杨舟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我从家里逃出来,就再也没有了经济来源。本来觉得书是再也读不了了,想去哪个小学做个老师,想不到前几日让我看见有勤工俭学的留学班,只要考上还能免学费。我去试了试,竟然考上了!” 杨舟轻真心实意地恭喜她,“恭喜贺喜,从此之后你的人生就由你自己掌控了。” “是的,我不想再耽搁,准备明天就去上海乘船,过年期间有一班船,立刻就走。”杜若神采飞扬,“也等你的好消息,你成绩这么好,兴许以后能去北京大学读书也说不定。” -- 第31页 “我不能离开南京太久。”杨舟轻笑笑,“南京很好,我要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 杜若站起来,对着杨舟轻和张嘉闻各深深鞠了一躬,“再造之恩,难以言谢。诸君珍重!” 二人将她送到门口,杨舟轻慨叹道:“突然想起新世界的几个女孩子,只可惜他们没有这样的人生。” “这个杜小姐福泽深厚,日后也是个栋梁之材。”张嘉闻转身回房,“地老天荒太久,还是把握俗世里的当下吧。” 第四卷:怀山襄陵 第一章 天气燥热不堪,张嘉闻坐在院内的藤椅中,看着中村事件的后续直皱眉头,看见浑身大汗从外头晃悠回来的杨舟轻后,眉头中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年七月,上个月杨舟轻才从学堂毕业,还未想好是继续念大学,还是跟着张嘉闻行走江湖。 杨舟轻早就惯了他的臭脸,对他扬起脸笑了笑,径自去冲凉。 不过十五分钟,杨舟轻穿着个短打衣衫就出来了,背心短裤,看起来活像是码头上的工人。 “高中毕业,马上都要当大学生的人了,竟然还如此不修边幅,有辱斯文。”张嘉闻刻薄地点评,将报纸放到一边。 杨舟轻甩了甩刚洗过的头发,嬉皮笑脸道:“我就是个地主家的长工,要什么斯文?” 张嘉闻不置可否地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近来这雨下得可谓离谱,就算是黄梅天也没这个下法,刘妈在后院种的菜秧都被淹死了,可想而知附近郊县农民的地恐怕也不太乐观。 “先前旱灾的时候,都去龙王庙求雨,现在水涝了,怎么不见老百姓去拜旱魃?”杨舟轻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徒手把先前买的西瓜掰开,换来张嘉闻一个有些恼怒的眼神,“西游记大家都看过,下多少雨都是有定数的,拜一下就给下雨,对天庭旨意随意更改,个个都想当泾河龙王啊?长江这个水系那么多条河,有的井都有龙王,个个求雨都无有不应,每天天界除了斩龙,什么事都别干了。” 张嘉闻没好气地从旁边找了把刀把西瓜切切好,优雅地尝了一口,“今年雨水大,瓜确实不甜。” “江宁横溪的瓜,我挑的最好的买的。”杨舟轻话音未落,头顶上便是一阵响雷,紧接着乌云密布。 杨舟轻将瓜扔到一边,如同闪电一般将挂着的衣衫全部收回去,张嘉闻则慢条斯理地将瓜和桌椅都摆好,等两个人都进门时,斗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砸在地上。 并肩看着雨帘,杨舟轻低声道:“你能掐会算,不如算算汛情。” 张嘉闻摇了摇头,“这种事不需要术算,看也看得出必然会有。有时候……” 他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明明人力可以为之,却要寄托于天命,岂不是本末倒置?就比如修桥补路,比如治水固堤,这些年年年战乱,有人做了这个事么?根本就不用掐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以今年的水势,定然有大灾。” 杨舟轻也不知可以说什么,看着雨帘,“刘妈老家是不是还有不少人,需要请他们一起到南京来么?到底是首都,先前建设首都的时候,排水不是仔细重修过么?” 张嘉闻点了点头,“你去通知刘妈吧。” 刘妈欢天喜地地接了信,刚刚来得及给家里送了电报,一个消息就让整个全国为之震动。 连日大雨如注,急雨倾盆,连绵十数昼夜,江淮地区江河湖泊堤防多处溃溢,灾民无数。 刘妈家里也不例外,辛辛苦苦做工攒下钱买的地全都被淹,一家人没有办法,只能住在屋顶上,一年的收成霎那间化为乌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刘妈那个吃喝嫖赌的混账老公也被洪水冲走了。 他本可不用死,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曾百般嫌弃的女儿。 刘妈才十三四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抱着五六岁的弟弟,也不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跟着灾民奔波一路到了南京城外,可政府也不愿收纳这么多灾民。如果不是张嘉闻作保,恐怕也得和其他流民一起分散到别处去。 原本刘妈暂住的屋子这么一来就有些捉襟见肘,正在张嘉闻犹豫着要不要收留他们时,慢慢恢复神智的葛大婶盛情邀请刘妈一家人搬去和她一起住,这么一来带上原先看顾的聋哑姑娘,一家妇孺五个倒也热闹。 从前刘妈提起老家的死鬼时,总是咬牙切齿,说他一心想要个儿子,说他没有本事,说他有时候还会打老婆打女儿,可如今他真的被大水冲走了,又开始魂不守舍,不复从前的开朗。杨舟轻就曾经撞见过她煮饭的时候,突然就捂着脸哭出了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杨舟轻对张嘉闻感慨。 张嘉闻不理会他,只悠远地看着北边,“离这里过三条街,走不到二里路,就有个地方叫做芦席营。” 杨舟轻点了点头,“是从前埋葬穷人家的地方,买不起棺椁,就用芦席一裹……” 只可惜这些流民兴许连芦席都没有。 杨舟轻本来不爱看报纸,但整个六月七月每日每版每栏的报纸都认认真真看了——武汉三镇没入水中一个月,特别是武汉至湖南境内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处的城陵矶,更是一片汪洋,仅见少数山岳露出水面。商店歇业、工厂停工、住宅坍塌、物价飞涨,老百姓只能露宿在高楼屋顶或是山坡之上。更可怕的是,本来武汉就有火炉之称,酷热难当,积水里漂浮着各类尸体和秽物,散发阵阵恶臭。 -- 第32页 武汉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去哪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张嘉闻的工作繁忙了起来,千篇一律全是法事、超度。想起从前不管是瓦罐坟还是新世界,张嘉闻都把往生咒用得炉火纯青,杨舟轻本该觉得好笑,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们出趟远门。”又经历漫长而又压抑的一天后,张嘉闻突然开口。 杨舟轻有些压抑,印象里张嘉闻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雨也不停,洪水也不休,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要出去?” 张嘉闻将报纸放到一边,淡淡道:“死的人太多,请我去超度,你和我一起去。” 先前张嘉闻还想让他去考国立中央大学,如今突然改口,杨舟轻蹙眉,“哦?终于意识到我的重要性了?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们去阳新,最近那边水势陡涨,山洪暴发,最关键的是,有人观测到有一两次的山洪并非降雨导致。”张嘉闻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是阳新的县长请我过去的,我想想江湖中的事,还是带上你比较好。” “如果我要考学呢?”杨舟轻挑衅道。 张嘉闻瞥他一眼,竟然笑了,“那我就斩了你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中村事件:1931年6月26日,在东北从事间谍活动的日军参谋本部大尉中村震太郎等人被当地驻防的国军拘获。由于间谍罪证据确凿,按国际惯例将中村等人处死。日本政府隐瞒中村等人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真相,公布了他们被中国军队处决的情况,以此扩大事态,煽动侵华的战争狂热,为即将爆发的九一八事变做舆论准备。 七七事变还是这一招 第二章 南京在长江尾,阳新在湖北,算是长江头。去阳新除了水路,恐怕也没别的更快更好的路线了。 看着杨舟轻面上显而易见的难色,张嘉闻笑了笑,“你游过去吧。” 杨舟轻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拒绝。 于是张嘉闻买了一张船票,平时在船舱内休息,累了便走到甲板上看看风景。 他平日里总是苦着一张脸,但长得斯文俊秀,一旦放松了心情迎风而立,竟还有几分倜傥的意思。 这个时候还能有闲情逸致坐船的人,至少不曾受灾,甚至还不断有颇有姿色的女士前去找张嘉闻搭讪,只可惜他郎心似铁,脸色冷淡。 于是这日,又一人讪讪离去后,张嘉闻的目光顿在水面上,“热闹看够了?” 水花微溅,杨舟轻从水下露出头来,对他龇牙一笑,“行情不错。” 张嘉闻蹲下身,“快到了,你也早点上岸,老是湿漉漉的像什么样子。” 杨舟轻撇撇嘴,一个猛子又沉入了水底。 阳新从前什么样张嘉闻不知道,可如今的阳新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树上、坡上、屋顶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甚至还有一家人都在水中,勉强将孩子放在木板上随波逐流。 人人面上都是惶然而不知所措的神色,有如丧家之犬。 他们二人站在半山腰上,一旁的县长面色发苦,“道长,咱们这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被水冲走的、病死的,卖儿鬻女是家常便饭,就是易子而食也时有发生。国民政府到现在赈济款还没有到,都忙着去江西剿共,哪里管的上我们?” 杨舟轻看着脸色冷峻的张嘉闻叹了口气,“所以你们有钱请道士超度,没钱赈济灾民?” 县长一噎,“我们只是想让走掉的乡里乡亲安心些。” “那留下的就不管了?”杨舟轻反唇相讥。 “够了。”张嘉闻喝止他,转头对县长道,“小童不懂事,在学堂里学了些歪理邪说就开始不敬尊长,还请阁下勿怪。” 县长倒是没有生气,却是满腹苦水,“这学生说的却也不算错,只是超度亡灵,只需要请一个道士,赈济灾民却要多少粮?我奔走于省市已经数日,却一无所获,要钱要粮要人都是无能为力,那日在家中坐着发愁,陡然发现请人过来做场法事已经是唯一可做的事。” 杨舟轻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还有通红的眼眶,也再说不出苛责的话,“你也不容易,方才是我刻薄了,对不住。” 县长深吸一口气,“对了,先前还有一个人中了邪一般,说是这里山洪暴发是有恶蛟作祟。” “时不时就有人声称自己看到什么蛟啊龙啊的,先前营口不是还有人声称捡到龙的尸首,被日本人拿走了么?”杨舟轻笑道,“再说了,道士斩恶蛟本来就是传统技能,再有些道士倘若道行深些,怕是连瘟疫都能为你祈禳了。” “言多必失,慎言。”张嘉闻忍不住打断他。 县长心思却活络起来,他突然想起《水浒传》第一回 里就有提到洪太尉请张天师祈禳,结果放出了一百零八魔君的旧事来,转头就对着张嘉闻拜下去,“道门玄妙,还请天师拯救苍生。” 张嘉闻冷冷地瞪了一眼杨舟轻,还来不及说话,又听旁边一人一拍脑袋大声道:“我是江西人,咱们那边一直传言龙虎山张天师能够斩妖除魔,没记错的话,似乎有个天师就曾经盐池斩蛟,还请了关帝君帮忙呢。” 他这话一说完,顿时县长和大小乡贤都眼巴巴地看着张嘉闻,张嘉闻此刻极其后悔当年为了招揽生意打出龙虎山的名号来,僵硬道:“贫道只能一试。” -- 第33页 再一看杨舟轻在一旁笑得开怀,仿佛是期待能蹭上一顿酒席,咬牙切齿道:“我与小童定当勉力而为,不辜负诸位乡亲美意。” 做了几场法事,被他们安顿在某个乡绅山顶上的别院内,张嘉闻终于按捺不住火气,指着杨舟轻道:“平时骄纵你太过,祈禳也好、斩蛟也罢,那是寻常能答应的事么?特别是斩蛟,这里有没有蛟龙都不一定,你竟然胡乱答应。” 杨舟轻见他难得气急败坏,不仅不慌,反而还笑出了声,“当地人把洪水就叫做走蛟,只要洪水停了也就行,哪里需要见到尸首?再说先前见你招引天雷多次,多厉害的恶鬼都能祛除,不过是恶蛟罢了,哪里能难得了你?” 张嘉闻摇头,“你不信翻翻书卷,历史上有多少人能留下斩蛟之名?我有纯阳祖师那般的道行么?” “你祖宗都能做到,你定然也可以的。”杨舟轻正色道。 张嘉闻冷淡道:“盐池那位终身未婚,未有子嗣,哪里算我的祖宗?” “不过我不是游过来的么?”杨舟轻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开始也便罢了,靠近此地时,我觉得河道确实有被冲撞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动物,得是铁达尼号那种巨轮才能做到,而如果是动物,除去蛟龙巨鲸,我还真的想不出第三种。” 张嘉闻也不再责怪他了,“你的意思是,此番的洪水虽是由降雨所致,但此地的山洪却不仅因此?确实是蛟龙作乱?” “正是。” 张嘉闻沉吟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无奈道:“真能惹祸,迟早有一日被你害死。” 杨舟轻见他似乎是消了气,赶紧上前,给他端茶递水、捶肩按摩,“说真的,我见过的道士千千万万,像你这般厉害的也不多了。说起来,我方才听闻龙虎山那边也在开仓放粮,也免费做了不少法事。” 张嘉闻点点头,“应当的。” “那张鹤琴虽然法力不如何,人倒是还可以。”杨舟轻冰凉的手指在他额角轻轻按压,“南张北孔,也不知道北边的孔家有没有放粮。” “你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张嘉闻轻声问。 “看到什么?” 张嘉闻缓缓睁开眼,“蛟。” 作者有话要说: 营口的龙也是未解之谜了 以及民国时期地方长官奔走求赈也颇为常见 第三章 “当时就是在这里,我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息,非常浓重的腥味。”杨舟轻带着张嘉闻走在一处浅滩上,“我也害怕得厉害,所以没敢回头看。” “你还会怕?”张嘉闻讽刺他,蹲下身细细检查一番,起身向东疾走。 杨舟轻跟着他,“怎么了?你有发现?” 此地山林密布,常有野兽出没,蛇虫一类更是多不胜数。河道弯曲蜿蜒,他们几乎是翻过了两座小小的山丘,才堪堪停了下来。 杨舟轻喘着气,睁大了眼睛,“这是?” 这里原先似乎是一个古河道,从两岸石壁上的题诗来看,兴许曾是三峡的一部分,颇有盛名。可现在再看,原先的水道似乎被人为拓宽了,不少石头掉落在两旁,任由江水冲刷。 这场景极为凌乱,活像是一场台风刮过。 “你看。”张嘉闻手一指,就见江水下隐隐约约有一道长长的拖曳痕迹,有点像是车辙,可却不见轮胎痕迹,反而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大江里去。 杨舟轻顺着那痕迹往后看,只见是一片幽深不见底的密林。 “这东西得有二十多米粗?”杨舟轻估量一下,颇有些不确定,“这世上有没有这么大的蛇?” “有吧。”张嘉闻竟还有心思开玩笑,“雷峰塔下面。” “蛇修炼百年为虺,虺五百年化为蛟……”杨舟轻喃喃道,“难不成真的是蛟?” 张嘉闻看他一眼,“咱们进去找找,如果能找到那东西的巢穴,也就破案了。” 这里本就是荒郊野岭,没有山路,他们就一路披荆斩棘地向前行进,不用很久,衣服的下摆就被撕烂,鞋上也沾满了泥土。 “蛇也好,蛟也罢,他们住在哪里?”张嘉闻蹙眉,“是洞里么?” 杨舟轻取笑道:“我一直以为你通晓万事,想不到你还有不明白的事情。不住在洞里,难不成他们盘在树上?” “这也不一定,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龙生九子,其中有盘在碑上的,有绕在柱子上、钟上的,也有待在屋檐上的。”张嘉闻手中拈了一个符,那符又变成了那条细犬,活蹦乱跳地在前头带路。 又走了数百米,张嘉闻突然顿住,调换方向向左而行,只见在一拐角的地方,有一具尸体颓然地倒在地上,似乎已经被人活活撕成两半,在尸体的不远处,有一艘小舢板四分五裂。 “这人似乎是个渔夫?”杨舟轻打量着这人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再看他身上的伤口,用手比划了一下,“似乎是利爪之类的?” 张嘉闻叹了口气,“他还没往生呢。” 紧接着他取出自己的桃木剑,跳了一段禹步,点了张符。 杨舟轻在一旁看着,只觉张嘉闻的禹步跳的都比张鹤琴他们这些道士优美好看,关键是还有用……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成型,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人瑟缩在舢板旁,一见他们便哀声哭嚎起来,“请道长为我做主啊!” -- 第34页 寻常都是杨舟轻问话更多一些,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发一言,张嘉闻无奈,只好亲自开口问道:“你是为何人所杀?” 那渔夫即使死了,仍然满脸惊惧,“不是人!那东西不是人!” “哦?”张嘉闻蹙眉,又问道,“是蛟么?” 渔夫喃喃道:“原来那东西是蛟么?我不知道,那日风浪很大,但我家里人已经好几日不曾开伙,我就想着碰碰运气,就算捕不到什么贵重的鱼,起码能带点回家,给家里人烧个鱼汤。哪里晓得,本来船行得好好的,突然我看见船下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我当时害怕极了,便调转船头,想先在这个浅滩上歇一歇。结果那东西竟然直直地从水里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渔夫颤抖道,“那怪物是乌黑的,极其之大,眼睛比灯笼大,整个身体有七八棵大树合起来那么宽,这段江不算宽,它整个身体都舒展不开,在江中有些逼仄。” “他为什么突然伤你?” 渔夫也困惑得很,“一开始它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我,然后我吓傻了,看它也通人性,我就跪下来求它,我说蛇爷爷,请你饶了我吧,然后它突然就暴怒起来,我觉得腰上一痛,再一看自己被截成了两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我就在这边成了个孤魂野鬼,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来收我。” 杨舟轻莫名其妙,“就算你说它是蛇,也不至于伤人性命,这蛟龙脾气也是够差。” 张嘉闻摇头道,“不是蛟龙,只是蛟。” 杨舟轻品味了下其中差别,“区别这么大么?” “走蛟最忌讳碰到人,”张嘉闻对着他和渔夫一同解释,“一条蛟顺着江河奔涌向海,如果成功,就可以化作龙身,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遇到了人,那人便会无意间起到决定性作用。此人如果说好大一条龙、这是龙吧这样的话,便会化龙成功,而如果这人说什么蛇虫之类的,则不管有多大的道行,都会化形失败。” “所以,”张嘉闻看着渔夫,轻声道,“如果当时你说一句龙王爷爷,它不仅不会杀你,可能还会给你金银财宝。” 渔夫面上是呆若木鸡的神色,紧接着便是无比的凄然,“可我又不知道,如果它和我说了,我定然会帮它的。是蛇是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上有老下有小,它……” 张嘉闻叹了声,无比纯熟地念了往生咒送那渔夫走了。 回头就见杨舟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目光冷冷地看着那拖曳痕迹,“真是个畜生,自己没本事,只会对弱者下手。” 他平时总是一副笑脸,如今冷肃了面孔,竟还显出几分威仪来,张嘉闻伸手挠了挠他的头,“如今横竖只能做个妖物,这蛟再无顾忌,咱们还是得尽快把它找出来,免得它为害人间。” 杨舟轻反手抓住他的手,嗫嚅道:“抱歉。” 张嘉闻挑眉,“这恶蛟与你何干?” 杨舟轻摇摇头,再不肯说话。 第四章 他们返回时将那渔夫的尸首也带了回去,看着那一看就是利爪切开的尸体,所有人都惊恐万分。整个阳新县都知道有个无辜渔人被怪物杀害,县长和少数乡贤则知道得更多一点——有一条化龙失败的恶蛟正潜伏在密林深处,随时等待着下一次报复。 县长几乎天天往张嘉闻这边跑,已经没空去管洪水之事,只求他能赶紧收服了这个恶蛟,否则以传说中蛟龙的身量,就是这一个县的人,也未必够它吃上几日。 张嘉闻倒是不急不忙,自从那次回来后,也不着急出门寻找,每日在寄居的别院写字作画,只偶尔画上几张符,再偶尔出去超度几个人。 许是第一次碰到蛟龙伤人事件,杨舟轻却显得忧心忡忡,一双大眼也没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虽然最近并无伤人事件,可也不能这么空等啊,人命关天啊。”杨舟轻在院内来回踱步,显得非常焦躁。 张嘉闻还在写字,已经临摹到了米芾。 杨舟轻看着他还有闲暇写什么松风啊明月啊就头疼,“我以为你掐指一算就知道那孽畜躲在哪里,再不济你再放那细犬出去追啊。” 张嘉闻抬头看他,“我可没有十全把握一定能降服这条恶蛟,你要是有这个把握,狗借给你,你自己去。” 杨舟轻气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帝颛顼绝天地通后,神仙人鬼妖魔精怪各自有别,随着天地灵气稀缺,凡间修士极难得道,这些妖物亦然。”张嘉闻不紧不慢,“你知道一条普通的水蛇慢慢修炼变成蛟就要数百年的时间,结果就因为人类的一句话就前功尽弃,当然会要杀他。” “你不懂,”杨舟轻插话,“这些妖物和人间修士不同,他们不念经不炼丹不辟谷,你也说了世间灵气稀缺,哪里有那么多天地精华给他们?你看白素贞修炼千年也不过是个蛇妖,没变成蛟啊?想要尽快成精成妖成蛟,吃人采精气灵气或者吃别的妖怪的内丹就是最快的途径。” “更何况,你看他的鳞,根本就不足千年!”杨舟轻一说完就后悔了。 张嘉闻挑眉看他,“哦?” “你看到了啊。”杨舟轻垂着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过了半天,单手拎出来一片桌子大小的鱼鳞状的鳞片。 那鳞片实在是有些腥臭,张嘉闻皱眉,“龙鳞也这么臭么?” -- 第35页 “都是水产嘛,难免的。”杨舟轻竟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龙是神物,自然不会如同这些妖物一般。我其实觉得这条蛟的恶臭,可能就是因为戕害凡人导致的。” 张嘉闻默不作声地看着鳞片上的花纹,“这条多大了?” “七百多岁,最多八百岁。”杨舟轻道,“以蛟龙属的年龄来看,换成人的岁数也不到二十岁。” 张嘉闻看他,“那岂不是和你差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 杨舟轻冷笑一声,“动手杀人的那一刻起,它就不是个孩子了。” 半天没有人说话,杨舟轻发现张嘉闻一直在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些许不知道是慈爱还是赞许的神色,“怎么了?” “你长大了。”张嘉闻的口吻实在像是一个老父亲,“从前我总怕你罔顾人命、是非不分,虽然你也常会感动不已或是愤慨万分,但都是针对某一个个体,而不是因为发自内心。” 杨舟轻突然想起从前五卅惨案时的情景,抿了抿嘴唇。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你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张嘉闻带着点开玩笑的性质,“我很高兴,毕竟强大的力量需要强大的准则来约束,人间有法律道德,天界亦有天道天条,但凡触犯,轻则为人诟病,重则遭到反噬。” 杨舟轻撇撇嘴角,“我哪里有什么强大的力量,说的是你自己吧。” 张嘉闻眉宇间的阴郁之色更盛,“我和你不同,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恐怕我不能用我自己的道行法术影响俗世太多。” “比如召唤阴兵对付洋人?”杨舟轻打趣道。 张嘉闻点头,“有时候山河破碎、神州陆沉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杨舟轻对天道实在不感兴趣,只想着怎么收服那个恶蛟,“你说他到底藏到哪里去了?迟一日抓到它,就可能多几人被其所伤甚至被其所害。” “你说的极是。”张嘉闻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将先前用朱砂画好的符收好,“你准备好了么?” “我没什么法宝,赤手空拳陪你去便是。”杨舟轻不以为意。 张嘉闻笑笑,“那就足够了。” 二人出门,沿途仍然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状。原先不曾留意,如今确实发现部分桥梁不像是被洪水冲垮,反而像是被旁的东西撞击毁坏。 “古时候常有人们在桥梁下挂上一口宝剑,以防走蛟这般的事发生。”张嘉闻缓缓道,“如今都讲新文化,德先生、赛先生大行其道,别说道法,就连孔夫子都成了封建糟粕,再无人信这些东西了。” “要是信了,也许那渔夫便不会死了。” 张嘉闻摇了摇头,“不过假使蛟都有千年道行,普通的宝剑也没用。” 附近有一孩童插着草标哭泣,周围路人均是一声叹息,可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谁还能有余力买一个孩子呢。 二人静静看着,均是想起当年张嘉闻买下杨舟轻的往事。 “你当时为何把我买下来?”杨舟轻低声道,“明明可怜人那么多。” “缘法。”张嘉闻淡淡道,“我卜卦卜出来你与我有缘,后来又听了你教给人牙子那套说辞,觉得很有意思。” 终于有人路过,擦了擦那孩子的脸,见是个水灵女孩儿,便给了她爹娘一个大洋把人买下了,那女孩儿懵懂地闷头哭,爹娘却已经在开心地数钱谢恩。 至于以后是做童养媳还是干脆沦落到窑子里去,全凭她的造化。 “众生皆苦,就是佛祖也救不过来。”杨舟轻慨叹一声,看着远处一座高耸山峦,“那孽障可能就在那边。” 第五章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如今他们面对的便是一座不高的山以及一潭不深的水。 但是那本该清澈见底的水却隐隐泛着黑气,那山中的云雾亦是暗含黑气,看着便让人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张嘉闻站在岸边,随手从袖中挑出一张符,刚想点燃,就听杨舟轻道:“不必麻烦了。” 说罢,他竟拿出一串鞭炮,直接上手点了,往那潭里一扔。 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之后,那潭中开始有气泡浮起,泛起阵阵涟漪,二人均未躲闪,依旧冷冷地看着潭底。 湖底渐有声响,忽然有两个灯笼一般的圆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定睛一看竟还是血色的。 终于有一张硕大的脸出现在涟漪之下。 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犹如龙卷风一般狂风大作,似乎整个深潭的水都被吸起,又像海水倒灌一般从天而降。 杨舟轻不躲不避,直接扛下,他一旁的张嘉闻则更离谱,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油纸伞,自得其乐地撑着,仿似在游园一般。 那蛟龙如今已经盘旋在半空中,只见其有一二十米长、三四米粗,遍体乌黑,头生一角。那脸孔和传闻中龙的马脸不同,反而是三角形的,更似毒蛇。 它吐出的信子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条蛟大约真的是由蛇修炼而来,除去角、鳞片和爪子,仍旧保留了不少蛇的特征和习性。 那蛟警惕地看着他二人,似乎也感受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并不贸然攻击,只是观望防守。 “化龙失败后便滥杀无辜,合该你不配拥有正果。”杨舟轻冷声道,“今日便替天、行、道,了结了你罢。” -- 第36页 说罢,他便殷殷地看着张嘉闻,准备请他动手,想不到张嘉闻却蹙眉道:“这里似乎有生人的气息。”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潭口的一个深洞,杨舟轻快步朝那边走过去,那蛟一阵怒吼,扑过去就要撕咬,被杨舟轻轻巧地躲开,留那蛟在洞口徘徊。 不知杨舟轻在里头点燃了洋火还是什么,张嘉闻也看清了洞内的东西——累累白骨。 “里面还有一个刚抓的活人,已经吓晕过去了。”杨舟轻的声音从洞里悠远地传来。 “你保护好他。”张嘉闻看着盘桓在洞口、虎视眈眈的蛟,嘱咐道。 这蛟年纪不大,道行却不浅,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的人,整条蛟戾气十足。 张嘉闻取出自己的宝剑,心中想着如今已是末法时代,再召唤阴将出来是否有些不合时宜,最好还是自己对付了比较合适。 似是下了决心,张嘉闻随手捡了个石块,脚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和那蛟并齐,将那石头扔在恶蛟脑袋上,呵斥道:“畜生,还不受死!” 那石头对恶蛟来说微乎其微,可它还是感受到了浓浓的挑衅,于是不得不放下洞里那让它感到危险的少年,回头来应对这道士。 张嘉闻看着这张蛇脸,尤其是上面的粘液,心中是说不出的恶心,点了一张符往那蛟头上扔去。 本来他也不过是试探,想看这条恶蛟到底修炼成了什么地步,但这恶蛟仍然强得超出他的想象。 符箓燃起熊熊火焰,若是寻常厉鬼,恐怕早已被烧成飞灰,可这条恶蛟竟然只是头上破了些皮,除去格外暴怒,整条蛟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张嘉闻蹙眉,深感此番恐怕不能善了,如果不能借阴将,那也只有故技重施,引天雷了。 还来不及他细想,这恶蛟便怒吼着冲着他扑了过来,张嘉闻手中长剑出鞘直接迎了上去,与之缠斗起来。 恶蛟体型庞大,口中还不断喷溅出墨黑的毒液,张嘉闻与之斗了四五个来回便觉得肉搏并无必要,便干脆疾飞而上,稳稳地按住云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它。 恶蛟咆哮着,尾巴在潭中搅起阵阵水花,怒吼声震天动地,就连一旁的山石都纷纷滚落下来。 张嘉闻驱动雷法,向天祷祝,心中默念这恶蛟罄竹难书的罪行,连续三道符下去,瞬间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不断向下击打在那恶蛟身上。 那恶蛟哀叫怒号,突然在雷中不动,任凭雷电击打在自己身上。 “快住手,你别把天劫引来了!”杨舟轻不知何时从洞中出来,惊呼道。 张嘉闻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这些妖物成仙修道,一方面是靠本族拜月走蛟这般的传承,一方面则是靠天劫,如果真的能挺过天劫,兴许这蛟反而成了正果也说不定。 自己的符引来的,不就是天雷么? 张嘉闻果断收了符,再定睛看那恶蛟,承受了一半的天劫,已经颇有变化——头上不知不觉又生出来一个角,只是那角尚小,另一角旁边颇为突兀,原先身上的粘液也多化作鳞片,原有的鳞片也变得更为坚硬,微微发光。 张嘉闻素习雷法,如今想要战胜这条恶蛟除非请阴将,可上一次是有特殊原因,不得不为之,但这次…… 他尚在沉吟,这恶蛟似乎是不满天劫被打断,又似乎是满意于境界的突破,战力似乎更强了一些,竟然整个身体都从水中飞起,有意无意地向张嘉闻飞近。 杨舟轻远远看着那蛟缓缓盘起来,竟然要形成一个圆圈将张嘉闻圈起来,不由得心中冷笑,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长出来两个角也没将蛇的习性洗掉。 张嘉闻一眼就看见了他,“有把握就过来,没把握就回去。” 杨舟轻摇摇头,“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怎么也算得上是你的家臣,你现在这个情境,类比刘邦白登之围没错吧?” 他竟然还有心情说史,张嘉闻被气笑了,“不管是白帝子、赤帝子还是眼前这个黑帝子,你还不给我把他斩杀了?” 杨舟轻对他爽朗一笑,“敢不从命。” 说罢,他目光森冷地看着那恶蛟,“就凭你还想化为真龙?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 一道青光一闪,他不见了。 第六章 张嘉闻此生见过两次蛟,可只有这一次见到了龙。 生而为神,自是华美异常。那是一条青龙,粗细不逊于那恶蛟,而比其更长,头顶两角有如年轻雄鹿的鹿角,面孔好似千里宝驹,眼睛灿金仿似琉璃,浑身上下的鳞片均是翡翠一般的翠绿色,且发着幽光。 那恶蛟明显为其气势震慑,通红的眼睛里既有骨子里的畏惧又有疯狂的嫉妒。 许是为了出奇制胜,青龙并未耽搁,急速向着恶蛟冲了过来,恶蛟急忙躲闪,让出一大块空间。张嘉闻心知不该误事添乱,便乘机驾云远离了战场。 青龙见他安全,便也没了后顾之忧,仰头便是一阵龙吟,与那恶蛟的咆哮怒吼不同,这龙吟清亮悠远,听了便让人觉得心思澄澈、心旷神怡。 张嘉闻远远地看着,难免担忧。这恶蛟就算是年岁不大,可到底也是扎扎实实吃人吞内丹才有今日,又有天劫加持,杨舟轻一看就是生而高贵,不论是实战还是修炼,恐怕都略有不如,要是真的打起来吃了亏…… -- 第37页 青龙与恶蛟在空中缠斗起来,也不知其他的龙蛇是如何打斗的,他们一个喷毒液,一个口吐雷电,巨大的身躯互相冲撞,时不时也会将头上的角充做武器。 青龙吐出雷电时,张嘉闻本想制止,随即突然想起这青龙是水龙不是天龙,吐出的雷应该也不是天雷,并不妨事,才继续焦心不已地观战。 恶蛟摇头摆尾,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獠牙沾着毒液,看着十分骇人。青龙则含蓄不少,并不轻易出手,多是审慎观望,确定某个位置恶蛟难以招架才会着重攻击。 也不知是否嫌弃这恶蛟脏臭,这青龙硬是没张开嘴一次。 一龙一蛟斗得日月无光,战况十分胶着。 这地方到底是恶蛟的地盘,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突然这恶蛟身形一晃,猛地扎回了深潭之中,再无了生息。 杨舟轻虽然顶着一张龙脸,但张嘉闻仍然能感觉到他在皱眉,于是低喝了一声,“小心左右。” 青龙点了点硕大的头,警惕地守着那深潭,也未忘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十几分钟过去了,那恶蛟硬是再未出现,难不成逃走了? 就在二人一边忐忑,一边犹疑时,从青龙身后的密林里猛然爆发出一声巨响,那恶蛟从密林里窜出,恶狠狠地朝青龙扑去。 青龙虽有防备,但没想到这深潭竟然和密林相通,一时不察,尽管挣脱了一下,未被咬到要害部分,但仍是在颈部往下被咬到一口,那恶蛟本就是毒蛇出身,被咬中的那块瞬间有些发黑。 龙有逆鳞,杨舟轻在族中虽不算千娇百宠地长大,也未吃过什么亏,到了张嘉闻这边,尽管张嘉闻不承认,也堪称百般娇惯,现在当着张嘉闻的面吃了这么一个大亏,顿时觉得脸上拉不下来,怒号一声冲着那恶蛟扑了过去,口中一道惊雷劈向那恶蛟,硬生生将恶蛟的尾巴劈断。 恶蛟痛极,显得更加疯狂,不管不顾地反击起来。 张嘉闻看着青龙吃了不少亏,虽然最终青龙一定就得胜,但肯定得受伤,心中知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于是拔剑砍下一旁的一根桃枝削尖了,又从虚空中取出一张弓来。 他顿了顿,拿出先前准备好的雄黄酒,将桃枝在里面浸泡片刻,才弯弓搭箭,稳稳地对准了那恶蛟。 青龙余光瞥见,向后退了几丈。 恶蛟赶紧追击,就在这时,只觉风声乍起,随即左目剧痛,整条蛟都挣扎摆动起来。 那恶蛟左目血水直流,里头的雄黄又专克毒蛇,眼看着那猩红的眼睛慢慢变白,竟然瞎了。 青龙精神大振,趁那恶蛟痛苦挣扎,又是一道雷劈在那恶蛟的右眼。 双目尽毁下的恶蛟已经完全疯狂,开始无差别地四处攻击扫射,很快这个原本幽深静谧的山谷便成了一片废墟。 就在青龙准备将其制服时,忽而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大喊声,“张道长,你在哪里啊?” 青龙一顿,立即幻化成为人身,虚弱地靠在张嘉闻身旁。 张嘉闻匆匆瞥了他一眼,见他胸襟前大片血渍,将自己的外衫脱了扔给他。 杨舟轻接过,知道他想让自己包扎,又看旁边的岩石上还放了伤药,看着张嘉闻的背影笑了笑,将那衣衫撕了,为自己粗略包扎上药。 张嘉闻手执宝剑,纵身一跃,极其灵活地腾挪到那恶蛟身后,一剑劈在了它七寸上。 那恶蛟哀嚎一声,痛不欲生,那短短的一刻内,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趁这个时候,张嘉闻劈开了它的肚膛,直接挖出了它的内丹。 那恶蛟只觉自己毕生修行正在慢慢离自己远去,浑身无力地躺倒在浅滩上。 “孽畜,天道昭彰,因果报应,你该有此劫。”张嘉闻转头对天道,“弟子替天、行道,开此杀戒。” 说罢,他一剑将那恶蛟头斩下,眼看着那恶蛟颤动着没了声息。 县长带着人来时,见到的便是浑身浴血的杨舟轻,手持宝剑站着的张嘉闻,还有浅滩上身首分离,但身躯仍在不断颤动的恶蛟。当下就被这血腥的景象吓得一个激灵,跌倒在地。 “这恶蛟已经伏诛,之后我会做场法事,超度亡灵。那洞中还有一个活人,你们好生救护。”张嘉闻长剑回鞘,淡淡道,“此事离奇,我建议你对民众还有上峰都守口如瓶,否则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动荡。你以为如何?” 县长在为自己表功和无边无际的调查中犹豫了一下,又想到委员长在搞的新生活运动,这个时候搞出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定然不会招上峰喜欢,最终还是点点头同意了,拱手道:“天师为我乡民除害,我县定有重谢。” 张嘉闻也不推辞,“家中小童受了些伤,我想先找个干净地方为他医治。” 县长哪里敢怠慢,立时让人寻来滑竿,将他们抬着下山了。 杨舟轻回头看那恶蛟的尸身,失去了内丹,在这么炎热潮湿的夏日,立时开始腐烂发臭,估计不用几日,就会成为骨架。 他移开了视线。 第七章 杨舟轻伤得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重一些,也不知这个恶蛟先前是个什么毒蛇,杨舟轻回别院后不久就开始发热。 张嘉闻精通医术,尤其在祝由术方面造诣颇深,虽然不懂人和龙医治起来有什么差别,但仍是按照常理为他解了毒。 -- 第38页 杨舟轻昏昏沉沉地醒来,就见张嘉闻正在对着炉子炼化什么东西,又察觉自己的伤似乎被清理过了,刚要挣扎着坐起来,就听张嘉闻道:“别动。” 杨舟轻乖乖地躺回去,“你都不怪我骗你?” 张嘉闻盯着炉子,时不时往里添一点什么,“为何要怪你?” “也是,你早就看出来了。”杨舟轻抬头看着天花板,“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出息的,每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干脆卖身为奴找点乐子……” 他仍在自我剖析,张嘉闻突然起身,将一丹药直接打入他口中,然后将他下巴合上。 杨舟轻胸腔内真气来回流窜,赶紧端坐打坐,只觉自己功力暴涨。 张嘉闻看着他,自己服了汤药喝下,也觉得刚才那场大战有些耗费真气。 二人默默无语地各自运功,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杨舟轻才缓缓地睁开眼,见张嘉闻在一旁喝茶,幽幽道:“你把那孽障的内丹给我了?” “经我炼化,邪气荡然无存,你放心。”张嘉闻给他也倒了杯茶,“所以你本名是?” “敖青。”杨舟轻无奈道,“你一开始就看出我的真身了?” 张嘉闻摇头,“我只觉你衣衫绿得过甚,像颗扬州青。” “唉,咱们对对序齿罢,看是你大还是我大。”杨舟轻陡然来了精神。 张嘉闻瞥他一眼,“我原先不过一介凡人,哪里能比得上你们动不动千儿八百年的道行。” “大哥不说二哥,你这就没意思了。”杨舟轻嬉皮笑脸,“我呀,我想想,我生在升元元年,就是李昪建南唐那一年。那年正好金陵王气再起,其实就是有真龙降世的意思啦。” “搞了半天还是个南京地产龙。”张嘉闻取笑他,“那我想想,那就是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的那年,也就是公元937年。” “是啊,再过九年我就满千岁了,可以成年履职了。”杨舟轻快活地说。 “履职?”张嘉闻蹙眉,“你还有神职在身?” 杨舟轻点头,“对呀,先前也和你说过了,我们龙族人丁众多,不可能都靠四海龙宫养着,总得为天庭当差,自食其力。” “你总不能是巷口的那个井的……”张嘉闻作恍然大悟状,赢得杨舟轻一眼刀。 “南京河湖多的是,为啥就要当井龙王?” 张嘉闻笑笑,打量他,“嗯,虽然靠的近,但是你没什么文化,实在不像是编出昭明文选或是皇家藏书的地方,所以不是玄武湖;莫愁湖嘛,你又实在差了点婉约雅致;至于秦淮河,早在明清时就达到全盛,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固城湖的蟹属实好吃,不如你还是去当固城湖龙王吧。” 杨舟轻冷冷地看着他,“取笑够了?” 说罢,便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张嘉闻心里一软,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在下有眼无珠,竟然不识得金川河龙王,冒犯冒犯。” 金川河水系较为年轻,明初才有了今日的雏形,但之后仍是几经更改,就是到了清末也未最终确立,直到民国初年才有了些模样,想不到竟是因为龙王年纪太幼,未能定型之缘故。 “想起来每日可见,可却也真的不太了解,不如你给我说说金川河?” 杨舟轻瞥他一眼,有如背书一般道:“明初,金川河作为京城运输航道,有小型运粮船只进城,河道东达狮子桥,南至阴阳营,西抵古平岗……” “行了,知道你是我们西流湾的父母官就行了。”张嘉闻往后靠了靠,“你们河龙王也管降雨么?” 杨舟轻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这作何解?”张嘉闻蹙眉。 杨舟轻老实道:“咱们的封地一般都是由父神,就是四渎龙神决定的,同理,如何落雨也是由父神决定。基本上一般大小的雨,主城区内,比如夫子庙那一带、还有外秦淮草场门那一带就由大哥也就是秦淮河龙王负责;咱们这一片,是二哥玄武湖龙王代劳。除非天庭降旨,有特别大的雨,才需要咱们这些小河龙王出力。顺带说一句,我们母妃是庶妃,这里的序齿指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龙后和其他妾室所出不算。” “这次这么厉害,你们都没动手?”张嘉闻不可思议。 杨舟轻摇头,“还是上游厉害,南京这都是上游那边冲过来的,咱们自己没下什么。” 张嘉闻点了点头,也不想再追问太多,“既然真相大白,你在凡间也玩够了,不如就回你的龙宫去吧。” 杨舟轻苦着一张脸,“咱们说是管降雨,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水族,金川河多小一条河,里面别说虾兵蟹将龟丞相,就是泥鳅都没几条。我之所以去贵府做工,就是想买几条鱼苗放进去,待水族繁衍壮大了,才有人给我修龙宫啊。” 他说的可怜巴巴,直把张嘉闻逗笑了,“你不是四渎龙神的儿子么?直接让他从长江里给你送一点啊。” “那么多兄弟,哪里就能一碗水端平了,他也没特别喜欢我,不然就不分这么小一条河给我了。”杨舟轻黯然。 张嘉闻想了想,却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倒是觉得四渎龙神对你颇为宠爱。” 看着杨舟轻明显不信的目光,张嘉闻笑笑,“再过些年,兴许你就懂了。” -- 第39页 “咱们其实已经够幸运了,生而为龙,生而为神,”杨舟轻感受着凭空多出来的功力,仿佛也能感到那种不甘与嫉恨,“你看那蛟,不管什么方式,修炼不可谓不刻苦,从蛇到蛟,最后就差一线就可以成龙……功亏一篑,咱们说是替天行道,你觉得它会觉得天道公平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修行也是一样,别说是吃人,就是房中术之类的歪门邪道,我也觉得是有违天道。”张嘉闻神色冷峻,“你比它不仅强在出身,更强在心性,别胡思乱想左了性子。” 见杨舟轻仍是闷闷不乐,他软了腔调,“回去我便买鱼苗蟹苗虾苗为你壮声势、修龙宫,好不好?” 第五卷:松柳异质 第一章 他们从阳新回来,并未过多逗留,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南京。 杨舟轻走了水路,直接从长江游了回来,因为洪水而水量充沛,加上几乎没有船运,他这一路倒是顺利,虽然并不让人高兴。 张嘉闻则一路做着法事,有些收钱,有些则是义务,用他的原话说,总不能真的让这些孤魂野鬼带着怨气在九州大地上游荡吧? 他们在南京重新集结时,已经是八月底。 张嘉闻放下报纸,抬眼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 “怎么了?”杨舟轻揉着眼睛从房内出来,见他面色不好看,不由关切道。 因为洪灾,不少大学都延缓了入学考试,杨舟轻回来后便钻进了书斋,认真备考。此时他剪短了头发,穿着时兴的白衬衫,实在难以想象,这竟是个龙王。 “一场大水,五千万人受灾,其中十四万黎民死于非命,不可谓不惨重。”张嘉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过几日,阳历二十八号便是中元节,你说……” 杨舟轻默然听着,坐在他沙发的扶手上,“你也知道天命难违,何必过多伤怀?至于中元节,倘若真有百鬼夜行的说法,恐怕真的摩肩接踵了。” 张嘉闻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手,“我突然想起,你似乎便是那日考试,赶紧去复习吧,争取九月能正式入学。” 中元节那日,杨舟轻去国立中央大学考试,张嘉闻则在大街上游荡。 他开了天眼,自然可以看见满大街的孤魂野鬼,无一不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或哀伤地看着亲人,或愤懑地打量整个世界。 这些鬼魂注意到张嘉闻的目光,心知他应当见到了自己,各个都惊疑不定。有胆大的还主动上前,请他完结生前遗愿。 他们的哀怨哭诉,张嘉闻只能置若罔闻,毕竟他不是佛陀,救不了众生。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叫做阴阳营,其实路如其名,确实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点。生人哀苦抽泣,大把大把的纸钱飘洒向空中,亡灵纷纷争抢,有些新鬼能收到指名道姓的进贡,有些老鬼早就断了祭祀,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耍狠,从弱小的鬼魂手中分得一杯羹。 张嘉闻拨开对着他张牙舞爪,怨气太重已有些化作厉鬼趋势的鬼魂,反手便是一个往生符,看着他慢慢怨气散尽,离去往生。 雾霭蒙蒙,就在这样的灰色调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红。 那抹红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刺破所有的阴霾阴郁,带着无以伦比的朝气。 张嘉闻站在原地,视线定在那抹红上,不去看身处的修罗地狱。 那团红色终于蹦蹦跳跳地靠近了,杨舟轻依旧穿着那件对他而言有些大的长衫,如同广大知识青年一般戴了条红围巾。 杨舟轻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中全是喜气,“咱们西流湾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 似乎见张嘉闻神色郁郁,杨舟轻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戴在他脖子上,“虽然是夏天,但总觉得有些阴冷阴冷的,你还是多保点暖。” 闷热夏夜,蝉都热得无力鸣叫,可总有个人能看出他心底寒凉。 张嘉闻点了点头,“既然要读大学,你的专业定了么?” “当然是选我的专长啊,”杨舟轻快活地说,“我选了水利,日后挖沟挖渠,抗洪筑堤。” 张嘉闻笑了,“不知道你的族人会如何看你,我看你先从自己的金川河整治起吧。” 杨舟轻也跟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路上的魂灵,站在张嘉闻身后。 说到做到,杨舟轻真的买了若干鱼苗还有能净化水质的水草,在某个晚上投入了金川河。第二天一早就自己蹲在岸边观察了一会,仿佛这些鱼苗可以一天长大似的,慨叹道:“实在不知道那些井龙王是怎么过的,就这么条河,我还觉得摆不下我的真身呢。” 张嘉闻站在他身旁看着,幽幽道:“你放的鱼苗都是你爱吃的,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河也能养好鲈鱼鲑鱼。” “所以如果我的封地在石臼湖,就没那么多事了。”杨舟轻哀伤道。 “还是鲫鱼吧,虽然刺多,但也很鲜美不是?刘妈做的鲫鱼萝卜丝汤还有鱼汤面?” 杨舟轻心情好了些,就看见常在河边下棋的几个大爷今日未摆摊子,而是在一起骂娘。 “怎么了?”杨舟轻是个自来熟,平时和他们也都关系不错,常能蹭到一两条大爷钓的鱼。 刘大爷气得满脸涨红,将一份报纸甩到他们面前。 “柳条湖事件爆发,日军突袭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和沈阳城,驻北大营中国守军被迫撤退,士兵伤亡近300人。日军十九日占领沈阳。” -- 第40页 张嘉闻一目十行,一张俊脸满是冰霜,过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不会再感受一遍这般的国耻,却想不到这耻辱似乎无穷无尽。 “岂有此理!”杨舟轻都愤慨不已,“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张嘉闻蹙眉,忽而眉头一皱,“不好。” 杨舟轻看他,许是有旁人在侧,张嘉闻开口,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回去。 一路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特别是住在左近的大中学师生,纷纷走上街头,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愤慨者甚至声泪俱下。 杨舟轻看着他们,龙和蛇一样,是冷血动物,可如今他竟然也隐隐觉得自己的肺腑之间有什么在燃烧。 “你说,本来不关他们的事,为何他们一个个都如此上心,如丧考妣?” 张嘉闻看着那些年轻人,像是看到这个古老国度的希望,“如果有一天印度的那伽突然侵犯了你们龙族的水域,将成年的龙王斩杀,奸、淫你们的龙女、玷污你们的血脉,吃掉你们的幼龙、砸碎你们的龙蛋,你们会如何?” “四海龙族同宗同源、皆为亲眷,这些人难道都是?”杨舟轻不可思议道。 张嘉闻看着他,随手指着大声呼号的学生、倡议抵制日货的商贩、拉着黄包车却满脸愤慨的车夫,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也同宗同源。” “我们的祖先都是炎黄。” 第二章 张嘉闻一夜辗转难眠,一会梦见金戈铁马,一会梦见茹毛饮血,一会梦见波涛汹涌,一会梦见一男人负一孩童跳海。好不容易这百年梦境平息了,他又似乎看见苍天无光,日月星辰都被黑雾遮盖,尤其是太阳,彻底遁入黑暗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白布,上面是如同血色膏药的日。 他再也无法安寝,睁着眼睛看着床上帐顶,眼睛是消停了,耳朵又开始闹腾,宫廷雅乐、玉皇礼赞、山呼万岁渐渐远了,尖叫哭喊、厮杀咒骂、哀声悲泣又一同钻进耳里。 “你凡心未死,尘寰未断。可你的凡心丝毫未有私心,而是出于大道公心。既留恋,便流连吧。” 张嘉闻又恍恍惚惚地想到东北,想到沈阳,想到王气……心中不断思考着自己担心之事。 到了后半夜,还来不及产生丝毫睡意,忽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飘进来,像是有小蛇在地游览。 张嘉闻耳朵动了动,并未睁眼,“怎么了?” “我还有一两个月才开学,你既然这么担心,咱们要不要去东北转转?”杨舟轻不请自来,颇不见外地在他床边坐下。 “你怎么看出来我担心?”张嘉闻用手枕头,没好气道。 杨舟轻好奇地打量他房内,“跟了你这么久,看也看出来了啊。你这个花盆颜色好雅致,简直像是钧窑的。” 张嘉闻“嗯”了一声,翻身坐起,“既然要去,那就快些去,你会腾云么?” 杨舟轻一副大受侮辱的样子,“你见过不会飞的龙吗?那是地龙,是蚯蚓!” 张嘉闻笑了,“这倒是便利,从前为了迁就你,我花了多少冤枉时间、走了多少冤枉路。” 杨舟轻不服气道:“明明是我忍辱负重,不信你四处问问,坐过船的龙有几条?” “对,还晕船。”张嘉闻收拾了几件衣衫,又取了些法器,手在虚空一抓,不知将那些东西藏到了什么地方去。 第二日的中午,二人已经坐在了沈阳郊区的一个小饭馆,这里远离市中心,但时不时能看见穿着土黄色军服来回巡逻的日军。 老板是个面相就很老实的中年人,偶尔有日军从店附近经过都要哆嗦一下,约莫大多数百姓都躲在家里,店里没有什么人,对他们就显得极其热情。 杨舟轻注意到老板背对着日本人时面上隐藏不住的愤恨之情,不由攀谈道:“今个儿这个情况,大家都不敢出门,生意显然也挣不到多少,为啥老板你还开门啊?” “我不做生意,一家老小吃啥啊?倒是你们一看就是外地人,为啥还出门呢?还不赶紧回去?”老板压低声音,“我看你是南方人,南方多好啊,就算有水灾,总归也比咱们好。” “现在还能回得去吗?”杨舟轻故作苦恼,“至少这两天我看是出不去了,我也实在不懂,东北军兵强马壮,怎么就让倭奴得逞了呢?” “哎,咱们这少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忙着和漂亮女影星跳舞呢吧。”老板啐了一口,又将他们点的面端上来,“要是能走,我都想走。” 老板去后厨忙活了,张嘉闻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沉吟:“东北!东北!” “东北怎么了?”杨舟轻好奇,“也不是他们自己想的啊。” 张嘉闻呼出一口气,“靖康耻,金国人从东北来,崇祯难,满洲人从东北来;如今日本人又是从东北来。前两个充其量是蛮族,可日本人……那是外邦,要的是亡国灭种啊!” “那怎么办?以及这事是凡人的事,咱们也无法定夺,有何可做的?”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张嘉闻低声道,“我先前接到了一个消息,有个老友生前托我照顾的一样东西极有可能被日本人觊觎。” “哦?什么老友,你还有朋友?”杨舟轻十分好奇。 张嘉闻看他,“我又不是天煞孤星,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既然有父母亲人,就自然有朋友。” -- 第41页 杨舟轻自知失言,“对不住。” “但你说的也没错,他们如今也都不在了,故而有和没有,也无甚差别。”张嘉闻云淡风轻。 杨舟轻叹了口气,“你们也不容易,动不动就要骨肉离散、知交分离。所以他让你守护的是一样什么东西?” “国宝。” 晚间,二人隐遁身形来到沈阳故宫左近,悄无声息地潜入一重兵把手的庭院。 “这地方倒是不像是北京的故宫,反而有点像是江南园林。”杨舟轻评头论足。 张嘉闻慨叹于他的孤陋寡闻,“这叫做文溯阁,本就是仿照天一阁而建,只不过地处北境,用色更为冷凝。” 杨舟轻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重檐硬山式的建筑盖黑色琉璃瓦加绿剪边,所有门框、窗棂、立柱全部为绿色,庄重大气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么大一片,是专门用来放你那宝物的?” “这里原本应该放着两套书,一套是康熙年间修的《古今图书集成》,另一套就是乾隆年间修的《四库全书》,两套书加起来四万多册,就存放在这里。” 杨舟轻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咱们把这个偷出来?四万多册,就算以我的体型,恐怕也驮不了啊,敢情你让我做白龙马?” 张嘉闻看他,纠正道:“青骢马。以及我们要做的不是偷出来,而是替换掉。” “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傻子么?”杨舟轻已经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了,“兴许你们道士会点石成金,可那只瞒得住一时,最多一周两周,哪里是长久之计?” 张嘉闻看他,“点石成金?谁说我要点石成金?” “那你怎么偷天换日?”杨舟轻蹙眉,“那都是手抄本,你就是直接印,都得印个几十年吧。” 张嘉闻点头,“我已经准备了近百年,天色晚些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见杨舟轻仍然茫然,张嘉闻笑着摇了摇头,“还活着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为了推动感情线 纯属胡诌 历史上文溯阁的四库全书确实一度到了日本人手里 第三章 晚间,杨舟轻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他的这些活着的朋友。 他虽是神格,可到底年岁尚轻,一时间一点也看不出这些朋友的真身。 “在下黄天朗,见过二位上神。”说话的老者长着山羊胡,说话斯斯文文,一看就饱读诗书。 “在下柳梦梅,率陶、李、黎、杨各位兄弟见过上神。”又是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身后跟着的也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 那柳梦梅和黄天朗对视一眼,齐齐对张嘉闻拱手道:“阔别多年,幸不辱命!” 说罢,黄天朗拐杖往地上一击打,竟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二位请。” 张嘉闻率先移步,回头看发愣的杨舟轻,“你愣着做什么?” 杨舟轻傻傻地跟着下去,又是一呆,他本来以为下面可能是个像上次那恶蛟一般的洞穴,想不到却别有乾坤,里面点着烛火,也有不少萤火虫在飞来飞去,硬是把洞穴搞得无比明亮。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正中摆着不少书架书柜,里面满满当当全都是盒子,盒子大小正好够放数本书。 “这是?”杨舟轻其实对面前这些人的底细已有了猜测,但事到临头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黄天朗坦荡道:“不瞒上神,小仙跟脚原是只附近的黄鼠狼,侥幸成了妖,张天师点化小仙,又教会小仙道术仙法,让小仙在此等候差遣。小仙从南明时开始等,想不到最后张天师却唯有一个条件,就是将文溯阁内的藏书誊抄一遍,以备不时之需。” 柳梦梅亦笑道:“我是阁内的柳树成精,其他的遭际与黄兄相类,想想看,我们几个小兄弟也整整在此抄了一百年的书了。” “诸位辛苦,”张嘉闻点头赞许,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兄弟们拿去分了吧。” 几人千恩万谢地收下,黄天朗代表他们客气道:“上神吩咐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们哪里敢贪功?” “应得的,收下吧。”张嘉闻随手从柜子上取下一函,翻开看了看,点头,“几可乱真。” 杨舟轻恍然大悟,“你们想拿这个去替换真本?可若是一模一样,最后还不是落到日本人手上了?” 黄天朗与那柳梦梅对视一笑,“这套书的墨用了特殊的质地,我们替换前再做些手脚,就算他们拿到了,一旦见光,只能保存十年。” “那若是他们也誊抄?”杨舟轻担忧道。 张嘉闻笑笑,“这东西的价值不完全在文本,更在于其历史底蕴。里面的书册,很多也都是市面上易得的,这些给他们得到也无关痛痒,而有些珍稀孤本……” “我们抄的时候,除去前几页、后几页比较显眼的地方,中间也故意颠三倒四,掐头去尾,就算他们想的起来临时誊抄这些孤本,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以日本当前的布局,东北三省会是他们长期经营的殖民地,世界局势动荡,与其运回日本,不如继续存放在这里。” 张嘉闻点头,“下面要做的事关重大,长则三日,短则两日,日本人恐怕就会过来。你们要抓紧时间替换好,然后守在这里,等待黎明到来的那日。” -- 第42页 “要多久呢?”有个小桃树精好奇问,“不会又要百年之久吧?” “说什么呢,人类的寿命哪里有那么多年,我觉得两三年足够了。”梨树精信心满满。 “不会又像宋明那般吧?”黄天朗到底岁数大些,很有些忧心忡忡,“这倭寇还不如蒙古人、满洲人,从前明时,我就觉得这些人狼子心性,虽无北狄之荒蛮残暴,却有岛国之偏狭奸猾,恐怕更不好对付。” “尽人事,听天命,毕竟我们也只能顺天而为,不能做太多。”张嘉闻缓缓道,“崇祯年间,我曾经企图托梦阻止一些事,结果却有结界将我困住,整整三十年才放我出来,那时早已经是康熙年间了。” 上次问岁数,莫名其妙被他绕了过去,如今才从他只言片语中探得一点消息,杨舟轻心道虽肯定不如自己年纪,但对人类修士而言,也是个不老不死的老妖怪了。 “总会好的,先前几千年多少次危机都过来了,我看你们华夏人没那么容易亡国灭种。”杨舟轻宽慰他。 “托你吉言。”张嘉闻笑笑,心下稍安。 正事谈完,柳梦梅踌躇道:“虽有些不合时宜,但有一件事想请上神相助。” “但说无妨。”张嘉闻见他恭谨明礼,加上其百年之功,也乐得助他。 柳梦梅缓缓道:“我并非天生地长,而是有人将我栽下,后来我还是棵幼苗时,又屡次多加照拂,于是我便欠他一个因果。” 确是如此,但凡是修道之人,不管是否修得仙果、位列仙班,都可以感受到自己欠旁人的因果,那就要早日还尽,否则就会一直掣肘。柳梦梅这种情况更为难办,毕竟对树灵而言,播种栽种均有如父母之恩,天高海深很难还尽。 “我成精后,便寻找到他的转世,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际,直到他那一世儿女满堂、富贵荣华地走完,”柳梦梅苦笑,“可待他与世长辞,我惊讶地发觉竟然那因果还未还完。” 连杨舟轻都开始惊讶了,“就算骨肉之情,往往一世也便结了,你这为何如此特殊?” 柳梦梅自己也苦笑道:“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了,哪怕是张天师的因果,这百年我也还清,想不到这因果竟如此之重,我报了整整他六世的恩,才几乎还完。” “所以这就是那人的第七世出了岔子?”杨舟轻听得津津有味。 柳梦梅叹了声,“说起来也有些关系,他这一世出身殷实之家,本人也博古通今,更为关键的是,他父母乐善好施,家里时常施粥,并且资助一些贫困学子读书。” “我记得你曾经让我教给你相面术。”张嘉闻打断他,“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做的善事越多,他的罪孽便越来越重。”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文溯阁的书本确实曾经落到日本人手上过 直到抗战结束才重回我手 这边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卷走感情线 第四章 虽说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可做善事反而会造孽这说法,众人都是头一次听闻,不仅与常理有悖,更和一直以来所修正道背道而驰,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这确是少见。”张嘉闻略一沉吟,在心中思量出几个可能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时间我也不能判断,还是得见过此人,才能心中有数。” 柳梦梅对着张嘉闻长揖在地,“此人于我有大恩,还请上神出手相助,小仙愿再为上神驱驰百年。” 杨舟轻咋舌,百年就算对于精怪而言,也是不短的一段时日了,这个柳树精也算是有些情义。 张嘉闻笑了笑,“这个因果若是还不了,确实影响你下一步精进,也罢,你且记得你今日之语。待你们将这桩事处置好,将日本人暂时糊弄过去,我便立时随你去看看。” 悄悄离开文溯阁,回了暂住的旅店,杨舟轻才问他,“有我一个还不够,你需要那么多人驱驰么?” “给你吃穿,供你读书,你分明是个祖宗,哪里是给我使唤的?”张嘉闻没好气道,“何况也不止他们,从前我游走江湖时,时不时会挑一些有慧根、也有心性的精怪加以点拨,走到哪一步看他们的造化和悟性,但总归不会走上那恶蛟一般的歧路。” “你虽是个道士,却是菩萨心肠啊。”杨舟轻拍马屁道。 张嘉闻摇头,“你先别忙着阿谀,我也有事情吩咐你,你不是要为我驱驰么?机会来了。” 杨舟轻惊恐道,“你不会真的让我搬书吧?” 张嘉闻笑眯眯地看他,“不错。” 他得道时不过而立,仍是个青年人,只是平日里或冷淡出尘,或忧思过重,总有几分沧桑,如今似乎是解决了心头大事,反而看出几分俏皮来。 杨舟轻拒绝的话就此说不出口,深吸一口气,“好,古有赑屃负碑,今有敖青负书,比他可风雅多了。说罢,要我真身背,还是人身提?” “我担心日本人会修地下工事,如此现在的地方也不安全,我想了想,还是将这两套书运出东北,才能安心。” “那不如运回南京?”杨舟轻下意识道,须臾又摇了摇头,“近来我观南京气象浑浊,气运不佳,难保未来不再毁于兵燹。” 张嘉闻惊讶于他能想到这点,“你在学校的老师们讲的?” “这些智囊们若是能悟透这个道理,就不会攘外先安内了。”杨舟轻有些讽刺地笑笑,“只是活得久了,看得多了,世上的事总觉得似曾相识。” -- 第43页 “所以不能送回南京,要找一个绝对安全之处安置,首要便是远离战场。”张嘉闻斩钉截铁道,“而且既然是藏书,此地气候不能过于潮湿,也不能过于干燥,不能过冷,更不能过热。” “有这种地方吗?”杨舟轻迷惑。 张嘉闻笑笑,“听说过彩云之南么?” “够远了,”杨舟轻喃喃道,“就算是我飞过去也挺累的,还背那么多东西,你可真舍得。” 张嘉闻看了看他,“就是用人类的寿命来算,你也已经十六岁了,我不算是雇佣童工。更何况有句古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嘛。” 杨舟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罢,好歹没把我当成坐骑,行吧,何时开始?” “今日是二十号,我觉得日本人这两日暂时还想不到这件事,但估计再过两三日便不好说了。今夜开始动手,两日内做成此事。”张嘉闻心中默算。 杨舟轻看着他眉宇间愁出的一条小小沟壑,“我再未见过比你更操心的道士了,你们都讲究一个出尘,你也未免太入世了一些。” “你这话让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人,”张嘉闻看着远方山峦,忽而道,“你听说过长春子么?” “全真教丘处机?”杨舟轻挑眉,“就是去游说成吉思汗的那个道士?他和蒙元混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会看不起他呢。” 张嘉闻摇了摇头,“那时候大局已定,他劝说蒙古人少开杀戮,救了不少人,本就体现了我道门的悲悯之心。盛世时,大可以不问世事、淡出红尘,可到了乱世,又哪里能忍心看到生灵涂炭?到了乱世,便是下山之时。” “可你和寻常道士还不相同,”杨舟轻蹙眉,“他们喊你上神,你最起码也是个散仙,你们随心插手凡尘事,天庭难道都不管的么?” “封神西游杀劫无数也不过略施惩戒,我平时老老实实斩妖除魔,此时不过换掉一点书,难道就触犯了什么天条不成?”张嘉闻摇头,“天庭才不管这些小事。” “天下兴亡、黎民生死对他们而言都是小事么?”杨舟轻面上难免露出些许不屑来,“我不过是个水龙,对他们天界的事知之甚少。我父神常去天庭,大些的几个哥哥也去过,但……” 小小的一条金川河龙王,哪里有资格去天庭赴宴述职呢? “高高在上的神祇只看得到极乐,哪里看得到众生苦呢?”张嘉闻做了总结,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些犯忌的话。 到了晚上,黄天朗连同柳梦梅等树精,加起来数十人各自运用法术,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将原本偷了出来,又将他们抄好的伪本整整齐齐地放回去。 杨舟轻站在院中等着,看见那数千个书函简直眼前一黑,无比哀怨地看了张嘉闻一眼。 张嘉闻低声问他,“准备好了么?” 杨舟轻叹了一声,估量了下这院子的大小,转身便化作龙形,乖巧地伏在地上。 黄天朗等人均是头一回见到真龙,几个刚刚化形道行浅的,当场就瘫坐下去。 张嘉闻开口,“都别愣着了,搬上去。” 说罢,他拿出身后那破破烂烂的包袱往青龙身上一挂,那包袱瞬间变得巨大无比。 黄天朗等人如梦初醒,赶紧将书册一函函往上搬。 先前和恶蛟打斗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青龙又恢复成那威武漂亮的模样。 张嘉闻伸手摸了摸它头顶的角,看见青龙金目中的愠色,笑道:“好乖。”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设定眼睛平时是金色的 特殊情况才会发绿 第五章 杨舟轻算是彻底明白了当时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取经时的艰辛,背负着这些书册,便不能飞得太快,又怕被人或者飞机看见,只能隐遁在云层中。简直无法想象当时化作一匹白马的菩萨,怎么能背着那么多物什,走上那么远的路。 张嘉闻驾云跟在他身旁,看着脚下的大好河山,久久不语。 青龙看了看他,忽而甩起了尾巴,在他身上蹭了蹭。 张嘉闻被扫得一个踉跄,责怪地看他,他这一尾巴若是个凡人,恐怕已经活活被打死了。 “放到云南什么地方呢?山上?还是埋在地下?”青龙好奇地看他,口吐人言,“我们应该不着急回去?听闻那滇池极美,反正云南王龙云治下还挺太平,咱们在云南玩上几日再回吧?” 张嘉闻想了想,“最多两日。” 见青龙一灿金大眼忽闪忽闪,心知其又要讨价还价,便在其角上又捏了一把,“不能再多了。” 本来只需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因为负重,硬生生飞了五六个小时,饶是神龙也有些疲惫,硬撑着陪张嘉闻到了一处深山,见过了当地的土地山神,将书册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处温度湿度都颇为合宜的洞穴内,张嘉闻又请山神土地多加留心,送了些金丹符箓,才告辞离去。 一回旅店,杨舟轻先好生睡了一觉,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颇为郁闷虚耗时光。 好在张嘉闻游历四方,对各地的美食美景了若指掌,一碗过桥米线下去,又看了看滇池石林的奇景,杨舟轻方觉得开心了些。 第二日,张嘉闻专门带着杨舟轻来到郊区一处荒僻的空地,指着对杨舟轻道:“你若是想在学术一途有大成,赶紧来沾一些文气。” -- 第44页 “怎么,此地是要出文曲星还是状元郎?”杨舟轻觉得好笑,凝神打量这片空地,“难道这里要建大学不成?” “我为何将四库全书放在这里,也是有这个心思,若干年后,这里会成为整个中国文气最强、巨擘汇集之处,说是文脉存续之地也不为过。” “竟然如此么?”杨舟轻简直肃然起敬,“不知道那时候我大学毕业了没有。” 张嘉闻也觉得好笑,“你应该是千万个龙王里学历最高的了?” “多谢道长栽培!”杨舟轻滑稽地拱了拱手,自己先笑出声来。 张嘉闻看看天色,“我对沈阳那边还是有些不放心,咱们还是回去一趟。” 杨舟轻自然无有不应,“这回我不用背书,不如试试看谁脚程更快些?” 张嘉闻嗤笑一声,“所谓飞龙在天,你天生神格的神龙和我这等凡夫俗子比脚程,羞也不羞?” “你是不敢比么?”杨舟轻眼珠一转,“不如给点彩头,谁赢了谁就欠对方一次。” “好。”张嘉闻向来对他有些宠溺,知道他多半又想要些东西,故而没有拒绝。 赌约的结果显而易见,云从龙风从虎,不用小心翼翼地驮书,张嘉闻纵然道行再深,也不如飞龙在云中那般畅快自如。 待张嘉闻稳稳地落在文溯阁院中,就见杨舟轻正好整以暇地在几个小树精的伺候下用茶,见了他炫耀似的挑了挑眉,“主人让我好等。” 自从他身份揭晓后,他二人已经极少以主仆相称,就算从前也多称张嘉闻为“先生”,今日再听闻这称呼,张嘉闻不由得愣了愣,“淘气,愿赌服输,说罢,你有什么想要的?” “从前我听刘妈说,说先生在一个城市只会住上十年,之后便要离去,可有此事?” 张嘉闻有些错愕,不知他为何会提及此事,“确是如此。” “可是有什么修炼上的门道?”杨舟轻追问道。 张嘉闻摇头,“倒也没有,只不过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有些长了难免憋闷。” 杨舟轻仔细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只住个十年,便不会相处出感情来,最终面临生离死别,对么?” 张嘉闻没有否认,却听杨舟轻道:“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张嘉闻本以为他会让自己留在南京,却不想猜了个空,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陪着他一同在那棵结了果的桃树下喝茶。 正各自想着心事,就听黄天朗急匆匆跑过来,“诸位赶紧隐身,已经有日军朝着这边来啦,估计最多再过半小时便到。” “是么?”张嘉闻与杨舟轻对视一眼,几人收拾了茶盏,道行深的隐身躲在暗处,道行浅的则干脆化回原形,或者躲到地下去。 果然仅仅二十分钟之后,就听闻外面一阵喧嚣,紧接着便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那脚步声很响,恐怕一般的布鞋草鞋发不出,似乎是军靴。也就是说来的,最起码都是军官,可见日本人对此也是非常重视。 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原先驻守在这里的东北军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几个老学究看着书。 进门的是个身量不高的日本军官,留着颇为时兴的八字胡,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藏书阁和其周遭的亭台楼阁。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带路,颇为谄媚地对一旁的翻译道:“这就是文溯阁,当时乾隆爷只选了七个地方藏四库全书,这便是其中之一。” 军官叽哩哇啦说了一串,一旁的翻译道:“很快我们便有学者前来研读,你们可要将这里的书看好了。” “为什么不直接送回日本去?”那谄媚中年人颇为诧异。 翻译却没有再问过军官,而是道:“这纸张一百多年了那么脆,哪里能经得起折腾?万一在海上船翻了怎么办?这责任你负的起还是我负的起?” 他桀骜不驯的态度显然惹恼了那谄媚中年,可见一旁的日本军官,还是忍了下来,“您说的对,何况以后中国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运不运过去确实没有差别。” “算你会说话。”那翻译对他略微点了点头。 军官又请人进去清点,见毫无差池,也便将军士撤出。 张嘉闻从阴影中走出,看着依旧巍峨富丽的藏书阁,目光森冷而又惆怅。 第六章 那套假的四库全书,就交给日本人去折腾,黄天朗等人功成身退,拿着先前张嘉闻做谢礼的丹药,自去巩固修为。张嘉闻与他们约定,待到日本人溃退之时,自然会再召集他们,将真书完璧归赵。 “你真的确定日军就有溃散之时么?”杨舟轻想起学堂里老师们说的话,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张嘉闻冷声道:“一个扶桑,一个高丽,倭便是倭,寇就是寇,个个狼子野心,你强就服你,你一旦有些微软弱,立刻反过来咬上一口。我天、朝地大物博,真要长期为战,我看他的国运也不久长。” 杨舟轻点头,“竟然让这般的藩属国欺辱至此!国运不堪!” “不说这些了,”张嘉闻注意到柳梦梅仍在原地没有走,瞬间想起先前他拜托之事,“柳兄先前所说之事,可否细细道来?” 柳梦梅赶紧起身,“不敢与恩公称兄道弟,我被栽下乃是在约莫三四百年间,有个落第的举子,在此做教书先生,见此处有一宜人小湖,却缺杨柳依依,便栽种了数棵柳树,我便是那其中之一。” -- 第45页 “那他们也得道了么?”杨舟轻好奇问道。 柳梦梅摇头,“当时明朝山河破碎,他无心仕途,一心佛道,便整日在树下念经痛哭,时日久了,我就有了灵性。特别是他的眼泪,据说至诚至忠,洒在我的根系上,对我生出神智也颇有裨益。” “后来满清入关之后,他就投河自尽了。” 这故事颇为凄惨,杨舟轻却直皱眉头,“你这个因果得还这么久?” 柳梦梅苦笑,“上神你天生神格,小的却得修习至少百年才能成个精怪,若没有恩公点化,可能现在都无法离开原身百步。待小的开了神智,能化作人形都已经是道光年间的事了,彼时那人早已转世投胎四五回了。” 张嘉闻还在暗自思忖,就听杨舟轻奇怪道:“为何你叫我家先生恩公,却一直只称呼那人呢?按理说他应该也算是对你有恩才是,叫一句恩公也不为过吧?” 柳梦梅面色一僵,并未直接回答这问题,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找到他时,是他的上一世,依旧是一个心性纯良的读书人……” 他本就是柳树成精,神情恬淡而温柔,此刻眼中波光潋滟,“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一般淡泊名利、不求闻达的人了,在乡间做个西席先生,闲暇之余就带着我去山里,遍访白云、渔樵问答,然后再买些猎户打的野味回去。” “等等,带着你?你们相认了?”杨舟轻越听越茫然。 柳梦梅尴尬一笑,“不瞒诸位,我算到我们因果未断,便去他那做了个管家,这个名字还是他给我起的。” “他娶妻了吗?”张嘉闻冷不丁问。 柳梦梅抿了抿唇,“他这么高洁的人,自然要过梅妻鹤子的生活,怎么会娶妻生子呢?” “娶妻生子就不高洁了?”杨舟轻愈发茫然。 张嘉闻打断他,“你确定是梅妻鹤子吗?” 柳梦梅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先是讷讷不言,紧接着又怕触怒上神,就想要跪下,可心底又觉得真心相许并没有错,眼波几度流转,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不错,我确实和阮郎生死相许,我也知道不管是人妖还是人仙均是殊途,可近百年来,天庭早已不问人间,最多就是一些乡野道士多管闲事。我既没有勾引他,也没有害人,平日里也常与他一道积德行善,难道还是天下难容么?” “我们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杨舟轻打圆场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是女扮男装。” 柳梦梅的脸色更难看了,“在下是男子,怎么,难道上神也如此迂腐,看不得断袖龙阳么?” 杨舟轻觉得能容得下如此矫情的情人,这阮郎也不是个常人,“好了,没人说你们触犯天条,总之你们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他转世了?” 柳梦梅眼眶湿润,“是,我与他有一世情缘,我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的也不敢强求。我的阮郎一日日变老,看着我一如往昔,他却也不曾多问多说一句,他七十而终,到了地府,喝了那碗孟婆汤……便再不是我的阮郎了。” “你没有逆天而为,很好。”张嘉闻插嘴肯定,“不少痴男怨女一世一世地找,一世一世地等,其实又何必呢?” 柳梦梅有些哀怨,目光在他们身上不断来回,“上神有无尽岁月,自可与所爱之人朝朝暮暮,相携到洪荒尽头。你们却不知凡人之情,有多可贵,又有多值得珍惜。” 杨舟轻先是牙酸,后来又隐约觉得他那话不对,想要辩解却又觉得自己和张嘉闻多半会这么在一块解闷很久很久,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张嘉闻瞥了眼他纠结神色,嘴角不露痕迹地勾了勾,“你误会了,我和龙神之间清清白白。” 他的口气竟然还带着几分嫌弃,杨舟轻听着顿时觉得有些不快,目光顿时便是一冷。 柳梦梅看着微微一笑,“上神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总之阮郎转世之后,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因果还没有还清。明明前一世我与他一同生活耕作,病时照顾他,痛时抚慰他,逗他开心,奉他终老,如何就不算还因果呢?” “因为你亦有所得。”张嘉闻肯定道。 柳梦梅笑中带泪,“是的,和他一起的每日我都是快活的,兴许这就是天道判定我没有还尽的原因。” “所以他的今生,你又找着了?”张嘉闻不耐听这些风花雪月的故事,直截了当。 柳梦梅点头,“他依旧是个读书人,依旧爱做善事。此生我怕再和他有什么瓜葛,只敢远远看着跟着,偶尔帮一帮,可是我看他的罪业却越来越重了。” “这几乎不可能啊。”杨舟轻喃喃自语。 张嘉闻也皱眉,“他如今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他叫做何霖,大学毕业之后,在做一个记者。” 第七章 《盛京时报》就坐落在沈阳大西门外,是东北三省都颇有影响力的报刊。 “这个何霖,上辈子是个断袖,你说他这辈子呢?”杨舟轻思路清奇,“我觉得上辈子这人定是个神人,你看断袖已然为世俗所不容,想不到竟然还是和个妖精相恋,他祖宗要是有灵,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张嘉闻心不在焉,“人家徜徉于山水之间,恐怕祖坟都不去祭扫,还管祖宗的棺材板?我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哦?”杨舟轻挑眉,“这个报纸是日本人办的,对么?” -- 第46页 张嘉闻看他,“孺子可教,难怪早上吃面时,你拉着那面馆老板絮絮叨叨,原来是打听这个来了,那就说详细些吧。” 此时,他们就坐在报社斜对面的一处茶馆里,杨舟轻笨手笨脚地剥瓜子,一边还慌慌张张地想喝茶。 张嘉闻看不下去了,将那碟瓜子拿过来,直接上手一个个剥好,用眼神示意他说。 “老板讲当年日本鬼子和老毛子打仗,老毛子败了之后,日本人为了扩大在东北的势力,就让一个叫中岛真雄的日本人出面,办了这个报纸,到现在也差不多有二十五年了。所以这个报纸最大的一个用途,就是为了联络中日感情,能在这里工作的,会是什么好人么?” “我没记错的话,似乎他栽下柳梦梅那一世,是大明的忠臣,乃至于亡国之后投河自尽?就算人转世投胎,心性差别也不至于这么大。” 杨舟轻一口气说完,自己灌了一口茶,就看见张嘉闻满脸慈祥地看自己,不自在道:“怎么了?” 张嘉闻笑笑,将剥好的那盘瓜子都推到他面前,“我在想四渎龙神是不是儿子太多了,你这么好的苗子,竟然也不悉心培养,反而便宜了我。” “我兄弟们是很多啦,不计其数,但我一直觉得我在父亲心里,还是有……”杨舟轻刚想给他宣传下自己微乎其微的父子情,猛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你儿子?你占我便宜?” 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作势要掐他脖子,张嘉闻不闪不避,任由那冰凉的龙爪在自己脖子上掐来掐去,“你不是要为我养老送终的?可不就是儿子?” “你到底什么生辰?上次被你打岔绕过去,我都怀疑你比我年纪还小呢。”杨舟轻闹够了,将手缩回来,想了想,干脆模仿学堂里的同学,哥俩好似的搭在他肩上。 张嘉闻抖了抖没抖开,“我正好欠你一次,你要现在用掉么?” “当然不,这个只是随便聊天……” 他话还没说完,张嘉闻突然捏了捏他的手,声音极低道:“是他。” 张嘉闻呼出的气息暖暖地在他耳畔,虽然龙是冷血动物,但杨舟轻仍觉得耳廓发烫,心神一荡,几乎没来得及分辨他说了什么。 “就是他。”张嘉闻又道,这次似乎靠得更近了些,让人发慌。 杨舟轻状若无意地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眼神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楼下有个身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匆匆走过,手中拿着厚厚一沓文稿,看起来格外兴奋。 待他走了后,杨舟轻突然伸手将张嘉闻的眼镜摘了下来,“虽然都是斯文禽兽,但不得不说,论长相你胜他百倍。” 张嘉闻寻常不摘下眼镜,杨舟轻也只偶尔见过一到两次,此番眼镜被人拿下,颇为不适地眯了眯眼,一双凤眼冷冷地盯着杨舟轻,手腕一翻便将眼镜夺了回来戴上。 杨舟轻见他没说什么,变本加厉作死道:“你长得可比这何霖好看多了,也多少算个恩公,为何柳梦梅没肖想你?” 张嘉闻放下茶盏,瞪他一眼,“这种话是能胡说的么?” “我想说,自然便说了。”杨舟轻知他为人正经,觉得捉弄得也够了,便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嘴里,“先生相面之术登峰造极,只是不知方才惊鸿一瞥,看出来多少。” 张嘉闻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最近想教你一门法术,不知你是否想学?” “哦?”杨舟轻本就是神格,道门法术学来也无用,于是进步缺缺,连张嘉闻都懒得教他,可此番时隔许久旧事重提,不由得兴致勃勃。 “传闻地府有前世镜,可前往地府谈何容易。我从前修成一门秘术,可以通过魂魄窥探到前世记忆。”张嘉闻解释,“须知纵然忘尽前尘,魂梦不变,总有些刻骨铭心残留在魂灵中。” 看起来这法术颇为八卦,杨舟轻迟疑道:“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随意窥探天机,万一遭了天谴……” 张嘉闻竟然不屑一笑,“不妨事,李淳风与袁天罡一辈子都在窥探天机,不也活了老大?你留意那些瞎了的算命先生,他们是不是为了蝇头小利或者泼天富贵为人窥探?倘若是纯然为人排忧解难,天道会那么闲么?” 见杨舟轻仍然表情凝重,张嘉闻伸手抚上他的手,“勿要担忧,你且记住一句话,只要合乎天道,纵是天道也伤不得你分毫。” 杨舟轻这才放下心来,“我横竖不是肉身成神,受天庭约束少些,我担心的是你。” “天地一散仙,有何可怕?”张嘉闻起身付了账,“咱们这就去看看这位阮郎的因果。” 当天夜里,他们便站到了一处低矮的洋房外。 杨舟轻压低了声音,“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小记者,竟然能买得起洋房?须知我们学校的教授,很多都还赁了小院子过活。” “所以柳梦梅的这个前世情人,很有些意思。”张嘉闻伸手给杨舟轻,“他在二楼。” 何霖正在灯下奋笔疾书,杨舟轻只微微瞥了眼,就看见“中日亲善”“东亚共荣”几个字,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再看一旁的张嘉闻,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杨舟轻在他手掌心写,“汉奸。” 张嘉闻忍着手心的痒意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废话,无奈地看他一眼,从包袱里取出一根香点上。 -- 第47页 何霖的眼皮跳了跳,双目缓缓闭上。 张嘉闻在杨舟轻耳边低声念了一长串,也不知是经还是咒。 再下一秒,杨舟轻便置身于青山绿水之间。 第八章 杨舟轻左右看看,发现张嘉闻不在左近,似乎这还是第一次在幻境中独自探险。他定了定心神,分辨出这里似乎仍是北国,山顶上有些雾霭一般的积雪。 山脚下有个修葺得挺平整的瓦房,前后皆有院子,杨舟轻飞身过去偷偷查看,只见前院是瓜果蔬菜,后院则是奇花异草,无论是院落还是房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便是有人认真打理。 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一文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穿着道士的服饰,只见他走到前院,从地里拔了几颗白菜,到井水边细细洗了,看来准备随时去厨房烹饪。 杨舟轻仔细端详他的脸,发现果然是柳梦梅,那这个何霖又去哪里了呢? 又是一阵脚步声,从屋里出来一留了半月头的老年男子,虽已白发苍苍,但从其五官仍然能分辨出年轻时的俊美风采。他走到柳梦梅身边,轻轻揽过,二人低声细语,时不时对视一笑,即使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依旧能看出温柔缱绻。 虽然柳梦梅看起来仍是弱冠之年,另一人则鹤发鸡皮,可不知为何,本该极其不般配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和谐。 杨舟轻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张嘉闻的身份,目前唯一能确定的他应当修成了仙体,可就算成了仙,没有蟠桃没有金丹,他能不能躲得过天人五衰? 假使有一日,他还是会老,自己和他站在一起也会是这副模样么? 而甚至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慢慢消亡…… 杨舟轻打了个寒噤,他几乎难以想象张嘉闻衰老死去的情景。 不知是樵夫还是猎户从山上缓缓走下,远远地对着这一对祖孙似的夫夫挥手呼喊。 杨舟轻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那香的时限却已经结束了,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现实。 何霖依旧在睡,张嘉闻站在他的身旁,神色十分古怪。 “怎么了?” 张嘉闻摇了摇头,“还未理清思绪,有些不明白为何我们竟分散开来探寻。待会我们回去,可以互相交换一下。” 回旅店各自沐浴,杨舟轻从浴室出来,就见张嘉闻斜靠在窗边,冷冷地看着街上来回巡逻的日军。 “刚才……”杨舟轻刚开口,张嘉闻便将窗户合上,窗帘也拉上,整个房间昏暗一片。 张嘉闻指指床,“上去?” “不是,上……上床做什么?”杨舟轻尴尬问。 张嘉闻早已盘腿坐在了床上,闭上了双目,“你待会就盘腿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我要去你的识海看看。” 杨舟轻立时反驳,“这不公平,我也想去你那里看看。” 张嘉闻笑了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看到。” 杨舟轻有些笨拙地在他对面盘腿,有样学样地打坐,合上了双眼。 还来不及他准备,仿佛就有人将他魂灵狠狠拽出,扔到了一片黑暗中,脚下是牢固的土地,却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怎么看都看不到光亮。 神兽的本能让杨舟轻有些焦躁,很想吐一道雷或是下一场雨试探,又怕伤到张嘉闻的识海,只好强自忍耐,默默走着。 终于隐隐看见了亮光,杨舟轻小步跑过去,发觉竟然是一扇窗,他好奇地从窗里看过去,整个人都震惊了——窗里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春光,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抱在一起上下耸、动,面对着他的男人面上满是迷恋和沉醉,分明是先前见过的柳梦梅无疑。 杨舟轻无比尴尬,可又抑制不住地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红潮不受控制得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朵,他头一次知道像龙这般的冷血动物竟也可以面红耳赤。 本着非礼勿看的精神,杨舟轻本想转身离去,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仍是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下去。如果只是一场活春宫,张嘉闻没有必要和自己交换神识,他一定想确认什么,那么另一个主角的身份便至关重要。 两个人折腾了好一会,才换下一个姿势,二人换了个位置。 杨舟轻无暇去羞涩去好奇,他瞪大了眼睛。 很快,和刚才一般,杨舟轻又被重重地甩到了床上,却发觉自己依旧保持打坐的姿势,张嘉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属实精彩。”杨舟轻干巴巴道,“对了,柳梦梅那情人长的和何霖竟然没有半分相似,难道人转世后容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么?” 张嘉闻却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真是光明磊落。” “怎么?”杨舟轻心中警铃大作。 “一点都不设防。”张嘉闻突然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仿佛那里还有两个小小的角,“从你是一颗蛋开始到此时此刻,我都看了一遍。” “怎么可能,最多十分钟的时间,你哪里能看完千年时光?”杨舟轻头皮一麻,立时反对。 张嘉闻瞥他,“你不知道么,传说圣人法眼微合,就能起心动念百千亿次,推演过去未来诸般因果劫数。我虽远未能成圣,但早已修得道果,垂目观千年,又有何难?” 杨舟轻难得不讲礼数地用手指他,“好啊,嘴上说着事无不可对人言,却对我设下屏障,让我一无所获,却自己跑来取笑我,这是仙人所为,这是正人君子所为么!” -- 第48页 张嘉闻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悠悠道,“你不过是想知道我从前的事情,甚至知道我是谁,这也没什么难的。” 杨舟轻一喜,却又听张嘉闻开口,“我依稀记得我欠你一次,你确定用在这里?”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杨舟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我想让你留在南京。” 张嘉闻顿住,几乎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我劝你最好还是慎重一些,毕竟在你无限的生命里,我只会欠你这么一次。” 杨舟轻的目光本有些踌躇,可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果决,张嘉闻疲惫得揉了揉额心,“我们还是先说说柳梦梅这事吧。” 杨舟轻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张嘉闻每每想要逃避什么都会扶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柳梦梅的情人并不是何霖。” “何霖是那个樵夫。” 第九章 “确实。”杨舟轻想起梦里的场景,不知为何竟然会闷得难受,“那柳梦梅的修为比寻常道士还是要高不少,何况还是前世情人,他是怎么认错人的?” 张嘉闻见他盘着腿难受,便伸手将他的腿掰开,让他躺着舒服些,“那个何霖,我匆匆掐算了一下,他的命格有些诡异,像是有两段人生交汇,有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杨舟轻蹙眉,“难道和周湘君一样,修习了什么邪术?” “孺子可教。”张嘉闻自己也躺了下来,“你就快要出师了。” 因为沈阳情况复杂,他们并未定两间房,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常常觉得逼仄。 杨舟轻换了个方向,和他并排躺在一起,看着破旧的帐幔,“你急吼吼地来沈阳,处理好了那些书,就什么都不做了。我本来以为你这么在意家国存亡,可能会多做些事情。” “做什么呢?”张嘉闻懒洋洋问。 杨舟轻不确定道:“我听力视力都比凡人好些,有时候学校里有些不知什么党派进步的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说要派人到东北做地下活动。偷情报、刺杀、救人一类的吧,反正就是宁死不当亡国奴。” 见张嘉闻微合双眼,但隐约透着些许暗淡,杨舟轻又道:“我们龙族是不能干涉太多的,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些规矩。救一两个人总没错吧?” 张嘉闻深吸一口气,“以一人之身,哪怕是仙人,想要挽救危亡,太难了。这场杀劫,不是一个人的,是四万万人的,不流血万里、不死人无数,这杀劫根本过不去。” 杨舟轻沉默了半晌,“窥探天机也不是什么好手艺,平白让自己不痛快。我很庆幸自己参不透,否则看到我认识的、交好的每一个人,我都会忍不住想他的以后。在这个世道,又有多少好的以后呢?你每段时间便要换一个城市,是不是这个原因?” 张嘉闻不置可否,“待再晚一些,我们再去何霖那边一趟。” 二人囫囵睡觉,杨舟轻睡得很不踏实,梦里自己身处一落英缤纷之处,身上身下洒满了红红白白的花瓣,有一人揽着自己的腰,咬着自己的喉结,低沉的笑声、温热的吐息在自己的耳边,像是最撩人的春风,也像是最无可救药的咒。 意乱情迷,他竟还记得去看那人的眼睛——那样的黑,那样的冷,又那样的悲悯。 杨舟轻浑身是汗地醒来,第一反应是看旁边张嘉闻的神情,一看就差点吓背过气去,张嘉闻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目光闪烁地在自己下半身游移,努力做出一副父爱如山的慈祥神色,“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原来你们龙族也是有成人这一说的。现在这里条件有限,刚知道你身份时,我正好问某个散仙要来本龙族的书册,只是我还未仔细看过。回去之后,让我细细读了,再来……”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但还是继续下去,“再来教你。” 杨舟轻尖叫一声,这一声过于雄浑,若不是张嘉闻捂住他的嘴,恐怕能把半个沈阳城都吓醒。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龙吟了。”张嘉闻苦笑,“你先前的裤子我已经帮你洗了,现在在外面挂着,这几日你就暂时穿我的吧。” 杨舟轻看了眼窗台上犹如万国旗一般的衣衫,倒回床上,将被子蒙住头,决定要从渤海一路游回去,再不见人。 张嘉闻将他从里头扒拉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寻常男子都会遇到的。” “那你呢?”杨舟轻立刻来了精神。 张嘉闻瞥他一眼,“你猜?” 杨舟轻默默换上张嘉闻给的裤子,二人一同出门,街上依旧有很多日军在来回巡逻,时不时便将人拉到一旁盘问。 张嘉闻不想生事,拿出两张隐身符贴在额上,二人大摇大摆地朝着大西门去。 刚到大西门,杨舟轻就皱着眉头不说话。 只见何霖带着一两个摄影师站在大街上,一旁有几个日本兵,手上拿着被漂亮糖纸包裹的糖果,正和蔼可亲地发给路上的孩子,那些孩子有的是临时找来的,是衣衫褴褛的报童,有些似乎早有安排,全都打扮得干净漂亮。 何霖手上拿着纸笔在问孩子话,“自从皇军来了,你们感觉生活有什么变化?” 被点名的孩子对着一旁的日本兵鞠了个躬,矫揉造作道:“我们觉得安全了,安心了。” 另一个光鲜的孩子抢着回答,“而且听说皇军要给我们建很多铁路还有学校,以后我们也可以像英国日本的孩子一样认真读书了。” -- 第49页 “那还不够,”有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孩桀骜地说,带着明显的北平口音,“如果要和他们一样,我们还缺一个像天皇一样伟大的皇帝。” 杨舟轻听得反胃,突然听见张嘉闻道:“用石头砸也好,用棍子打也好,用你的爪子挠也好,我要看到他见血。” 他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古代那些鱼肉百姓的恶仆的心理,几乎雀跃地出手,随手抓了块尖利的石头掂了掂,用学堂学的抛铁饼的姿势准确无误地抛了过去。 孩子们一阵惊叫,何霖伸手捂住脑袋,血流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流出来,一旁的日本人抽出了枪,警惕地看着四面。 张嘉闻身形一掠,极快地晃到何霖身边,又极快地回来,手中多了块染血的帕子,给杨舟轻一个眼色。 二人回到旅店,张嘉闻就着那血算了算,悠悠叹息了一声,“果然如此。” “怎么了?”杨舟轻紧张地看他。 张嘉闻讽刺一笑,“还记得上次那个周湘君么?” “何霖也用了邪术?” 张嘉闻的笑意要多冷就有多冷,“不是他直接用的,但比这个更加糟糕。” “我猜测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非常歆羡嫉妒,碰巧有人告诉他,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将那人的人生和运气完全占为己有。你猜他会怎么做?” 杨舟轻哑声道:“杀了他。” 第十章 张嘉闻利用取到的血演算,追溯到一处荒郊野岭。 杨舟轻不说话了,这是一个比芦席营更加名副其实的乱葬岗,大量的无主荒坟荒草丛生,不知多少冤魂被草草埋葬在这里。 张嘉闻沉思片刻,站在其中一个坟包上,“你去叫柳梦梅来,我想我有义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柳梦梅不过一刻便匆匆赶到,看到这个墓地面色便是一白。 张嘉闻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燃了已经用过两次的香。 他们很快置身于一个大学校园里,有个男生站在高台上,挥动着拳头,嘴里说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强不息,正在吾辈”这样的话,他的面容英挺阳光,正是杨舟轻在梦里看到的,和柳梦梅抵死缠绵的青年。 他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和带动力,很快听他讲的人纷纷跟着喊起了口号,一场校园集会便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他们也看到了何霖,站在台下鼓着掌,单从神情根本看不出半点恶意,然而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便会看到如同毒液一般的嫉恨和难以掩饰的得意。 杨舟轻心里一沉,心中知晓就是这一天了。 阮郎从台上跳下,应付了周遭同学的攀谈,对着何霖点了点头,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大学。二人似乎是想谈些事情,故意选了个偏僻的地方,随即阮郎递给何霖十几个大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口型似乎是“你用功读书,日后报效国家”云云。 何霖面上满是感动之色,随即深深鞠了一躬。 杨舟轻微微闭了闭眼,他已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果然,就在阮郎想要扶何霖起来的时候,一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那张英俊的脸孔依旧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抽搐了一下,也便不动了。 何霖似乎是慌张了片刻,再看周遭也没什么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伽内什神像拜了拜,然后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他趴在阮郎的创口处,将那些鲜血尽数喝了。 柳梦梅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看十余米之外的文溯阁,从他们会面的地方,抬头略看看,就能看见一身青衣、晒书的自己。 画面陡转,他们再度脚踏实地地站在地上,杨舟轻嘴唇颤抖着开口,“先生,你说周湘君真的死了吗?” 张嘉闻垂首想了想,“他当时定然是死了的,而且他恐怕也不过是个蟊贼,不是幕后主使。” “但我觉得他已经够厉害的了,能够招出那般的邪神。”杨舟轻喃喃自语,“现在这个主使竟然还能教人饮血改命,何其阴毒。” 杨舟轻这个榆木脑袋还在想着幕后主使,张嘉闻却看向柳梦梅,“你从前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个汉奸。你之所以没有还上因果,是因为你这辈子开始提供便利的,已经不是你欠下的那个人了。” “是啊,所以我偷偷放钱在他窗口,悄悄改了他的卷子,为他谋取编辑的位置……也对,如果是我才高八斗的阮郎,他哪里需要?”柳梦梅惨然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道,“他这个邪术,会不会影响阮郎?他往生了么?” 张嘉闻艰难道,“刚才我也帮你算了算,其实他已经往生了两次了。” 柳梦梅看他,“他在哪里?” “你不想帮他报仇么?”杨舟轻好奇,“到底也算夫妻一场,他遇到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你竟然不想帮他报仇?” 柳梦梅神情飘渺,“我草木成精,就算有再深的道行,也没什么战力,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还不如去找到阮郎,庇佑他一世,还了因果,也……”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再见他一面。” 张嘉闻缓缓道:“恭喜你们可以长相厮守了。” 柳梦梅惊喜地看他,“怎么讲?” “他转世后第一世成了个弃儿,被人牙子强迫着做些偷钱乞讨的勾当,八岁的时候因为偷钱被人砍断了手,又被人牙子抛弃在路上,活活冻死了。” -- 第50页 柳梦梅算了算时间,“那他现在应该刚刚往生,他在哪里?” “就在你的本体附近,最近多了一棵松树,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刚认出来的,系了根红色的绸子,你过去,那绸子便会自然掉下来。” 柳梦梅先是惊喜,又是黯然,又听张嘉闻道,“在这世道,做人也没什么好,做树精也没什么不好。” 杨舟轻这时也想起院子里那么多小树精,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换来张嘉闻一个白眼。 柳梦梅果真再未管那何霖,头也不回地去了。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杨舟轻感慨道。 张嘉闻目光依旧落在那座荒坟上,“那龙呢?” “呃,我们龙族若非出了意外,几乎也和永生没什么差别,何以有此问?”杨舟轻看张嘉闻施法,那荒坟竟然在地上下落了半米,上面又重新覆盖上荒草泥土,想来日后再不会被人打扰。 张嘉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我觉得有人在找茬,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其他事情还是凑巧,周湘君也好,那蛟龙也罢,再加上这个何霖,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通邪法的人如此之多,实在难以不生疑。 “可能还需慢慢探察。”张嘉闻思索一番,下了个结论,“至于这个何霖……” 杨舟轻心中知道,柳梦梅都不想动手,张嘉闻更不会多管闲事。 而张嘉闻只是看了看沈阳市中心的方向,低声道:“他以为这个阮郎会有无比丰盛美满的人生,可他却丝毫没有想到,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像他那样正直热血的青年,哪里会有什么善终?他这招叫做换命,然后取得了他的天赋,偷走了他的财产。” 张嘉闻笑得有些讽刺,“可原来这个阮郎会因为到荒山野岭打游击,不到三十就光荣牺牲,而他尽管做了汉奸,却能活到七老八十。” 杨舟轻也跟着笑起来,“人在做,天在看。” 因为很快就要开学,他们也不得不离开沈阳。 临行时,他们特意去文溯阁和黄天朗等人话别。 依依惜别时,杨舟轻留意到面色惨白的柳梦梅,再往湖边看,不知何时,那只有胳膊细的青松旁多了一棵颀长秀丽的柳树。 第六卷:神州陆沉 第一章 1931年10月,杨舟轻顺利入学,于国立中央大学攻读水利工程专业。 在此期间,动乱频仍,整个中国几乎翻天覆地。 1932年,杨舟轻大二。 当年1月28日,日军进攻上海,十九路军违命抗战。 5月5日,国民党政府与日本签订《淞沪停战协定》。 这些留在史书上的字符冰冷,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却惊心动魄。比如复旦大学抗日义勇军与日苦战8日,百余人英勇殉国,饱读诗书的才子们还来不及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便将热血倾洒在长江之尾;比如送货司机胡阿毛,被日本人强迫运送军火,驶至黄浦江边时,故意将车开入江中,一个平凡的小人物竟也能如此壮烈。 张嘉闻那大半年偷偷潜入上海若干次,为不屈的英魂和不甘的亡灵超度祷告。 1933年,杨舟轻升入大三。 1月,日军攻占山海关;2月,行政院及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将北平故宫古物首批两千余箱启运南京;5月,国民党政府同日本签订“塘沽协定”,承认日本占领东三省和热河,并将察北、冀北拱手相让。 故宫文物抵宁的那日,张嘉闻在台城上站了许久,杨舟轻知道他想起那批已经落入敌手的“四库全书”,还有其余不能计数的国之瑰宝。 想起一夜一夜难以入睡的张嘉闻,即使杨舟轻怀疑他早就不用进食入睡,却仍然为他感到内心疼痛。 1934年,杨舟轻因故休学半年,直至年底才升入大四。 这年3月,清末帝溥仪在长春登基,就任“满洲国”皇帝。张嘉闻只是冷哼一声,说他龙气早就散了,连头蛟恐怕都不算。 杨舟轻反问他龙气在哪里,张嘉闻却玩笑般指了指他,随即一番演算后沉吟不语,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祖国的西南方——一道微乎其微的红色从崇山峻岭中蜿蜒而坚定地行进,路的尽头是正在铁蹄下悲吟的北方。 1935年年底,杨舟轻终于取得学士学位。 而他的同学们,有人丧生于6月的水灾,成为14.2万死难者之一;有人因为过于激进,赴北平参加了12月初的那一场运动,没能拿到一纸毕业证书。 接下来的一年,杨舟轻并未找工作,而是跟着张嘉闻奔走于大江南北,除去一些不可告人的秘事,大多数时候仍是在超度。 他实在怀疑张嘉闻是不是有史以来超度人数最多的道士。 杨舟轻在张嘉闻的逼迫下,在水利部寻得了一份公职,可是他运气实在不凑巧,接连十年的国难,让公职人员的待遇都不断下降,近些年政府不间断地停发了数次公职人员工资,取消了一切庆祝活动。 人人都惶惶不安,有条件的富绅纷纷远走海外,大街上除去几个血红的灯笼,满目萧然。 民国二十六年就这样悄然来临。 刘妈依旧在张家做工,前两年葛大婶到底还是走了,那哑女被刘妈找了个老实憨厚的小伙子嫁了,女儿读了些书,在鼓楼医院做个护士,儿子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武汉的黄埔军校,从此后再未回过家。刘妈一人在那宅子里过于凄清,张嘉闻便干脆让她住进家里,原先泼辣利落的妇人两鬓斑白,拎重物都有些力不从心。 -- 第51页 刘妈从来没有问过,为何他二人十余年如一日,根本看不出半点衰老的痕迹,杨舟轻怀疑她有猜测,但大家均默契地只字不提。 国难当头,抗击日军要钱,前些年剿共要钱,赈济灾民要钱,官老爷们吃喝拉撒也要钱,当年分拨给水利部的款项达到了新低,杨舟轻去请示处长如何修堤抗洪时,处长叹了声,“修什么修?就把秦淮河的几个闸整一整吧。” 杨舟轻忍住没提起金川河,讪讪退下。 就在此时,就听得政务院办公厅那边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片凝重的死寂。 处长皱着眉,让杨舟轻去打听一下。 于是7月8日当天,张嘉闻和刘妈仅仅落后委员长数个小时,便得知了卢沟桥事变,月底北平、天津沦陷。 日军不断挥师南下,与此同时,日军依托租界和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舰,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进攻。 南北两路夹击,南京危如累卵。 “我觉得你应该躲到乡下去。”张嘉闻听说此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劝刘妈离开。 刘妈倔强地摇摇头,“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一步,何况我女儿就在南京,你们也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张嘉闻看了她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8月中旬的一日,杨舟轻在部里坐班,忽然就听到巨大的轰鸣声,整个地面似乎都震了震。很快周遭就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尖叫,再后来,震耳欲聋的防空警报就响彻了整个南京城。 他满脸茫然地跟着同事们一起往防空洞跑,只希望西流湾那边不会被炸到。他看着如同鸟类一般的怪物在城市肆意穿行,不断投下像是石头一样的东西,然后火光四射、轰鸣一片。 他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东西,除去杀人害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也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征服目光所及的一切土地。 他只知道有人在一旁念着政府最新的声明,“中国为日本无止境之侵略所逼迫,兹已不得不实行自卫抵抗暴力。” 一阵欢呼,随即有人大叫“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我们自己的飞机?” 巨大的碰撞之后,竟然有一个贴着红色膏药的飞机被打了下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更大的欢呼。 杨舟轻静静看着,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漫长的龙生中,有蒙古人、有满洲人、有倭寇,不止一次入侵神州。可从来没有一次,真正让他有真情实感,从没有一次让他感到什么叫做国耻。 那天晚上,杨舟轻回到了西流湾,年轻俊朗的脸上满是阴沉,他看着读报的张嘉闻缓缓开口了,“之前你不是欠我一次么?” 张嘉闻从报中抬头看他,“怎么?” “本来想让你留在南京,现在你还是离开吧。”杨舟轻说完,感觉用尽了所有力气。 张嘉闻不置可否,“你呢?” 杨舟轻笑笑,轻声道:“我是南京的龙王,我哪里都不去。” 第二章 张嘉闻最终也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离开。 8月15日-26日,日军六度空袭南京,爆发激烈空战,日机共被击落七架,市民无不感叹空军之英勇。 这个中秋节,南京市民是在防空警报和恐惧中度过的,每个人都在抱怨这日子么得过头,也根本看不到头。 他们哪里知道,过了这个中秋,形势急转而下。 很多人的日子,就此到了尽头。 经过两个多月的殊死搏斗,10月底,国军撤离上海,仅留下政府军第八十八师二五四团第一营在四行仓库作最后的抵抗。 11月9日,傅作义部血战不敌,太原陷落。 11月12日,日军攻占上海。 11月19日,苏州沦陷。 南京陷落几成定局,如今的公路水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拖家带口逃亡的大小官吏。水利部自然也在迁徙之列,虽然只是刚刚入职的部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能作为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得到两三张船票。 杨舟轻将船票带回家,固执地塞到刘妈手里,“你带着女儿赶紧走吧,去重庆,那儿总比这里安全。” 刘妈捏着票嚎啕出声,“阿如不肯走,她说将士们还在南京打仗,医院不能没有护士。” “南京是首都,沦陷之后,肯定不会太平,你还是劝劝她。”杨舟轻蹙眉。 刘妈摇头,“她不听,说什么男丁不男丁的。” “南丁格尔。”杨舟轻沉默了一会,转头看张嘉闻,“我的意思是,你带着刘妈走。” 张嘉闻点头,对刘妈道:“留在南京一定会非常危险,尤其是对于女孩子。以后到了重庆,大后方也需要护士,我的意思是,还是带着阿如一同走。” 刘妈自然不愿意女儿有个差池,自然是千恩万谢。 于是在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告迁都重庆的当日,杨舟轻站在码头上,不断被周遭逃难的人群冲撞,目送张嘉闻和刘妈几人挤上轮船。 阿如仍不愿走,就算刘妈几乎跪下求她,也坚决不肯,问急了便道金陵大学鼓楼医院大半医护都愿留下,还有……她偷偷爱慕的情郎也没有走。 刘妈先是惊愕,随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也只能含泪挥别女儿,跟着登船。 杨舟轻胸中憋闷,几乎难以呼吸,这些人在他千年的生命中仅仅出现了十年,不过百分之一的份量,可却如此铭心刻骨。 -- 第52页 轮船缓缓驶走,刘妈在甲板上对自己拼命挥手,哭成了一个泪人,毕竟此别极有可能成为永诀。张嘉闻伫立在船头,微微颔首。 杨舟轻也扬了扬手,努力地笑了笑。 当轮船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他看了眼浑浊的江水,父神传达了天庭的谕旨,大战之时,四海并四渎内所有水族均要谨言慎行、潜心修炼,莫要干涉凡间之事。父神更是直白地嘱咐众龙神,一定要紧闭龙宫,不要多管闲事。 幸好他还不知道自己不争气的小儿子现在是个水利部的公务员,杨舟轻苦中作乐地想。 能乘船走的,非富即贵,大量的百姓仍然只能靠两条腿逃亡。 杨舟轻一路上见了太多的牛车、马车、板车、扁担,往城中走的他逆着人流,显得分外不合俗流。 他回到空空荡荡的西流湾,瘫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年南京的冬天格外的冷。 杨舟轻已经通过电报向水利部递交了辞呈,回了一趟金川河,发觉乱世之中,竟然先前投放的鱼虾蟹倒是欣欣向荣,不禁心中有些好笑,又将父神指派给他的龟丞相叫了出来,“这段时日会有兵灾,极有可能会有不少人落到水里,若是活的,谁也不准妄动,若是死的,也最好留个全尸。” 这就是严禁水族吃人的意思,龟丞相心中觉得连死人都不能吃有些过于苛刻,又想起水族中肉食者甚少也便放下心来,随即道:“可不论是血水还是尸首,常年放在水中,对水质影响极大。” 杨舟轻叹了口气,“我会想办法的。”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后,终有狼来的那日。 在劝降未果后,日军终于对雨花台、通济门、光华门、紫金山发起全面进攻,在芜湖沦陷三日后,南京终于撑不住了。 12月13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 白日,日军在整个南京城中烧杀抢掠,杨舟轻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便只能回到位于金川河的小小龙宫,变回原身,蜷缩在水底,静候惨剧过去。 到了晚上,他就悄悄潜回西流湾,将房子打扫打扫。他喜欢跑到张嘉闻的寝室睡觉,似乎那残留下来的淡淡檀香更容易让人入睡。 12月15日,杨舟轻突然接到了兄长传召,便匆匆忙忙向着秦淮河而去。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六朝金粉将这条本就秀美的河流浸润得富丽浮华。耐着性子和其余数十个兄弟一起聆听浑身珠光宝气的兄长再度传达父神的旨意,不知为何,杨舟轻总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难免就露出了几分焦躁。 “听闻你近来和一个凡间道士走得很近?”秦淮龙王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杨舟轻,手指在金线龙纹的云锦衣袖上掠过。 杨舟轻赶紧答道:“过得无趣,找些乐子,让兄长见笑了。” “呵呵,无妨,”秦淮龙王笑着看向兄弟们,“人家都说咱们龙性本淫,牛马龟蛇荤素不忌,我看咱们十五弟就青出于蓝,直接看上了个男道士。” 弟兄们均是一阵哄笑,搞得杨舟轻面红耳赤,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想,最终仍是道:“南京城遭此大劫,兄长们倒是看得开。” 秦淮龙王云淡风轻,“好几遭了,早该习惯了。何况天命如此,咱们也不过几条小虫小蛇,能做的了什么呢?” 杨舟轻木然地听着,又木然地告辞。 他先回了趟龙宫,听龟丞相说有几个人跳入了金川河,日本人还在岸上开枪,两个人当场死了,还有三四个人命大,龟丞相悄悄掀起了一波浪遮住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杨舟轻赞许了龟丞相一番,才回到西流湾。 刚刚走到巷口,他便感到呼吸一窒,有几个日本兵大摇大摆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不那么醉的似乎还看到了他,刺刀瞬间就抬了起来。 他赶紧隐遁了身形,那日本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也便作罢离去。 杨舟轻心中不祥愈盛,几乎不敢再有任何停顿,向着巷中那无尽的黑暗狂奔。 第三章 曾经拥挤热闹的巷子,如今十分寥落。街坊们一半已经逃出南京,一小半逃到了主城区的外国人那里,剩下的人如今的景况,杨舟轻根本不敢去想。 他的五感本就比凡人强上许多,离西流湾的宅子还有百米,他便听到了极其虚弱的呼吸声,再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 杨舟轻头皮发麻,一条龙腾云,瞬息可达万里之外,可如今这仅仅一百多步,却像是走了一年半载。 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赤身裸体的阿如——她身上满是伤痕,脖子处还缠绕着一根皮带。 杨舟轻浑身颤抖地走过去,触了触她的鼻息,随即瘫坐在地。 印象里的她有一些腼腆,就连买菜还价都会脸红,可在最危急的时候,仍然决定留下来救治伤员。 他不知道为何她今天突然要回来,但看她手指甲里的血痕和周身伤痕,想来这个勇敢的姑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抵抗,不愿成为亡国奴。 杨舟轻伸手捂住脸,如果他没有回金川河,如果他早一个小时、哪怕是早半个小时回来,是不是一切便会变得不同。他冷眼旁观了一整个城市的苦难,可当这苦难降临到自己身边时,终于还是感受到锥心之痛。 生而为龙,却如此无能。 -- 第53页 南京城的殡葬生意供不应求,杨舟轻多花了十个大洋才请来一个老头收敛阿如。那老头似乎也已经麻木,看着阿如摇了摇头,“这么好看的闺女,干嘛还要出门呢?” 杨舟轻不说话,沉默地看着那老头为她更衣穿鞋,甚至还细细地为她梳了头。 “我闺女如果现在还活着,可能也这么大了。不过幸好她早就死了,好过被这帮畜生糟蹋。”老头淡淡地留下一句话,“你要把她埋到哪里去?” 这还是杨舟轻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身边人的死亡,只能干涩道:“先前政府动员所有的医护人员坚守岗位,是不是有专门的安葬他们的公墓?” 老头笑了笑,“这个时候了,还有人会想这么多?” “现在最好的公墓在哪里?钱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安安全全地长眠,让她母亲回来后能祭奠她。” “好,那就汤山永安吧。”老头将阿如放在板车上,拖着她往城外走,杨舟轻隐遁了身形,只让老头一人看见,静默地跟着。 路上也有日本兵路过,可对老头均是熟视无睹,其中有一人看着漂亮姑娘的尸体有些心动,可发现那尸体早已僵硬便也失去了兴致。 他们一路走到了汤山公墓,杨舟轻目光冷冽,内心麻木地看着老头熟练地找棺材、放尸体、找墓碑。 “这姑娘叫什么?”老头拿出一根卷烟点上。 杨舟轻笑了笑,“郭寿如,福寿绵延的寿,吉祥如意的如。” “好名字。”老头又看他,“你是他丈夫?” 不待杨舟轻说话,老头摇头,“不像,你应该是个兄长或是邻居。” 杨舟轻恍惚地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不知刘妈的名字,只好缓缓道:“我知道她弟弟的名字,郭寿安。” 老头沉默不语地将那名字刻在碑上,“这世道,也不知道安不安。” 杨舟轻看着阿如落葬,掏出10个大洋给老头,“你保重。” 老头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雾气中,又抽了一口烟。 见周遭无人,杨舟轻化作原身,一头扎进了长江。 原本载满大米茶叶的往来船只不断,如今逡巡在长江上的却是挂着狗皮膏药旗的军舰。不断的有尸体从两岸推下来,葬身鱼腹或是腐烂在河床上。 耀武扬威的日本人根本不曾注意到江底闪烁的绿幽幽的光,还有水底不寻常的暗流。 杨舟轻冷冷地看他们一眼,眼看着有一艘舰艇又要向岸上开炮,尾巴在水下一甩,由此而生的波浪硬生生将那军舰撞到了礁石上。 日本人一阵乱七八糟的痛骂,杨舟轻也懒得理会,实际上受制于所谓的天命和旨意,他也做不了更多了。 他顺着长江,一路游回金川河,再度蜷缩回自己小小的、破破的蜗居,不想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 过了足足五日,杨舟轻才缓过神来,将龟丞相叫来问话,“南京城如何了?” 龟丞相有些犹疑,“鬼差都忙不过来了,黄泉路上的人,可能都比现在大街上的人多了。我问了其他河的水族,他们那儿也满满当当都是尸体。” 杨舟轻点了点头,“还有呢?” “南京城可能三成都被烧了。”龟丞相是个风雅龟,想起那些木质古建,心里也很是沉重。 杨舟轻缓缓地咬了咬牙,“是啊,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我平生见过的恶鬼、见过的妖魔已是不少,狠毒的凡人也不是没有,可万没有如此丧心病狂的。” 龟丞相也是叹息不止,“生灵涂炭啊。” 杨舟轻坐在狭小的河道里看了看天,转头又倒回床上,“难怪张嘉闻那厮不肯在南京长住。”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城重庆定居了吧?杨舟轻不无苦涩地想,或者是随便某一个尚未沦陷的内陆城市,而不是王气黯然收,此刻有如人间地狱的南京。 河里的血腥气让他觉得阵阵恶心,以至于他对龟丞相道:“我想吃点素的。” 从龟丞相惊恐的神情判断,自己应该是他见过第一条吃素的龙。 杨舟轻还是不顾他诡异的眼神,回西流湾拔了些荠菜白菜,在厨房用水焯了焯,拌了酱油麻油吃下。 吃着吃着,杨舟轻突然发觉西流湾下起了雨,而且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他再摸一把自己的脸颊,并不十分惊讶地发觉满是泪痕。 这个应该不算是犯天条吧? 杨舟轻浑浑噩噩地回了金川河,锦被一蒙,再也不问世事。 又不知过了几日,龟丞相匆匆跑过来,哭道:“大王,有一个怪人在河边钓鱼,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短短一小时,已经将咱们的水族钓得七七八八了。” 杨舟轻先是蹙眉,紧接着突然感觉有一道暖流从五脏六腑穿行而过。 他在龟丞相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化作了一条青龙鱼,缓缓向上游去。 第四章 凄风苦雨的南京,没人注意到有个年轻人钓了一条鱼。 那年轻人身形瘦削、一袭长衫,正是本该在重庆的张嘉闻。 他抱着这条青色的龙鱼,敏感地感觉到这条鱼竟然在落泪,头顶上这块小小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 他们回到了西流湾,杨舟轻这才从他手中跳下来,化成人形。 张嘉闻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低声道:“是阿如么?” -- 第54页 杨舟轻点了点头,喑哑道:“你为什么不劝她?你告诉她她留下会死,她是不是就会上船走了?” 张嘉闻抬头看着天花板,“谁说我没有劝?” 他想起登船前两日,他将阿如叫到房间,看着这个满脸倔强的女孩子。 “你如果要为国效力,哪里都可以,未必要是南京。南京守卫战必输,你何不保留有用之躯以待将来?” “南京城还有那么多将士,他们有中央军、有川军、有桂军,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家人?可他们没有退,为何我要退?” “马上南京沦陷,势将会有傀儡政权,你不是地下党,留在这里,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做个沦陷区的良民。日军步步紧逼,全国处处都会是战场,多一个护士,就可能多救一个人。你何必一时意气?” 不论怎么劝,阿如都倔强地不肯放弃,直到张嘉闻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杨舟轻与你不同,他能自保。何况就算你留下来,你和他也毫无可能,他对你无意。我坦白告诉你,我观你面相,若随你留下,九死一生。” “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走,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阿如脸颊微红,“我又不是纯然为了他留下,虽然我只是个女佣的女儿,他在先生的教导下上了国立中央大学,可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九死一生,还有一线生机,我会小心的,先生不必再劝,也请阿娘保重!” “当时我有些疲惫,觉得这工作是做不通了,她执意要为了将士们还有你留下,又有大义,又有私情。”张嘉闻看着杨舟轻的发旋,“我应该再坚持一点的。” 杨舟轻趴在他的大腿上,“其实我先前连她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你确实应该早些告诉我,我直接回绝了她,出于难堪,她都不会留在这里。” 张嘉闻伸手抚上他的头发,“她很坚持,只要你单身,我想她就不会放弃。” “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喜欢我什么呢?我们分明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你知道么,她是在西流湾附近被日本人发现的,很有可能她是不放心,想回来找我。”杨舟轻把脸埋在他怀里,“凡人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是啊,那些明知会死,还奋勇杀敌的军人不傻么?那些信了日本人的鬼话,放下武器的溃兵不傻么?那些现在还觉得中国有救,还在奔走呼号、还在捐钱捐物、还在用血肉之躯挡枪口的中国人不傻么?” 杨舟轻从他怀里抬头看他,“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在一个城市停留太久了,凡人生命有限,他们的喜怒哀乐让你沉迷,可他们的生老病死又让你害怕。” 张嘉闻没有否认,又听杨舟轻道:“你为阿如还有咱们那些死去的街坊邻居超度吧,有你念力加持,兴许来世他们能投个好的年景,托个好的人家。” 张嘉闻应了,极其正式地走到院中,进行了一场冗长的超度仪式,杨舟轻颇为惊异地发现,平常冷冷淡淡的张嘉闻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原来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啊。 晚间他们都未用膳,早早地回各自房里歇息,杨舟轻躺在床上,一会想着张嘉闻为何回来,一会想着这人间地狱何时结束,外头的雨一直下个不停,让他几乎难以入睡。 他翻身时突然发现枕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本书,也不知张嘉闻什么时候放到他身边的,定睛一看竟然是《水浒传》,因为对落草为寇没啥兴趣,四大名著他只有这本没有读过, 身在南京,怎么都应该看红楼不是?于是失眠的杨舟轻翻开了这本书,才看了第一回 便坐不住了,兴冲冲地奔到了张嘉闻房间。 张嘉闻正临窗饮茶,见他拿着水浒传,眼中又嗔又怒又有几分喜色,不由得心中一软,似笑非笑地看他。 杨舟轻却是个俏皮的,拿着水浒便念起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 “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 “但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张嘉闻给他也倒了一杯茶,“怕你口干。” “这个虚靖先生,是你吧?”杨舟轻挑眉。 张嘉闻示意他坐下,“乡野小说也可当真?别的不说,虚靖先生是徽宗赐给三十代天师张继先的封号,他又如何因范文正公的保举去为仁宗祈禳?” 杨舟轻听他一说确实有理,但又茫然道:“可我觉得此人写的,明眸皓齿、绿鬓朱颜,很像是你啊。别说所有天师都是这般,上次见到张鹤琴就比你差远了。” “而且……你练过瘦金体,你对靖康之耻特别敏感,我觉得这小说或许有错,但你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虚靖先生!” 杨舟轻越想越对,干脆跑去书房,竟然真的让他翻到一本《汉天师世家卷》,很快翻到了卷三,“张继先,字嘉闻,号翛然子,引天雷劈蛟,捉妖祷雨,帮人算命,干的事倒也差不离……”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几行字上,“靖康之变,其言始验。丙午,金人寇汴,上与太上皇思天师预奏之言,遣使亟召。至泗州天庆观,索笔作颂,书终而化。时靖康丙午十一月二十三日,京师亦以是日陷。” -- 第55页 作者有话要说: 张天师羽化的那天正好金军攻入汴京 第五章 “当时我正好结出内丹,即将飞升,可当时的景况你也懂的,”张嘉闻看着窗外的雨,许是过了这么多年,脸上也看不出多少痛意,“说来好笑,那时我也不过三十五岁,甚至想过去汴京将上皇和官家救出来,可天命难违,我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肉身,只能不断往上飞……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父为我在龟山之下建了个衣冠冢。” “所谓的羽化竟然是这样。”杨舟轻喃喃道,“难怪张老弟看得淡生死,却看不得国破家亡。” 张嘉闻瞪他一眼,杨舟轻嘟囔道:“我是公元937年生的,你是1092年生的,我足足比你大155岁呢。按照人类的算法,你叫我一声玄祖父都当得。” 张嘉闻冷笑,“按龙的寿命,你还是个孩子,按人,我早就是个不老不死的老妖怪了。” “想不到啊,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虚靖公钓龙。”杨舟轻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又沉默下来,“那我们就真的一点都不能做了么?” 张嘉闻缓缓道:“飞升之后,我并未在天庭领职,而是做了个散仙。” “像八仙一样?” “差不多吧,我可没他们那般的神通和名气。”张嘉闻继续道,“明亡时,我又再度下山,在人间游走,看是不是能多拯救一些生灵。这个时候我就发现,我没法改变历史的走向,但是我可以在某些无伤大雅的点上做一些微调。” “比如之前文溯阁的事情?” “不错。”张嘉闻有些讽刺地笑笑,“你也读过许多神仙道士的故事,他们一直都在行侠仗义,了却人间种种不平之事,可是你再仔细看看,到了家国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有的神仙一夜之间全都失踪了。” “救一人一家可以,救一城一国不可以。”杨舟轻头一回觉得所谓天道是如此伪善。 张嘉闻循循善诱,“这就是所谓劫难,长平之战40万赵军的劫无人可解,五胡乱华的劫无人可解,靖康之耻的劫无人可解,扬州十日的劫无人可解,一样的,如今南京的劫也无人可解。” “所以我们就只能干看着吗?”杨舟轻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甘。 张嘉闻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地看他,“从前怕你不懂,如今我竟有些后悔……” 杨舟轻将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我还好,你心事太重了。” “我从重庆过来,沿途也救了一些人,我发觉如果少用甚至不用法术,便不会有天庭或者天道的示警。”张嘉闻揉着他柔软的头发,“当然,不用法术我也不过一个凡人,那能救的人很有限,救谁不救谁就成了问题。” “Moral dilemma,”杨舟轻低声道,“课本上说一辆装满了乘客的火车在轨道上前行,不料前方轨道上有几个被捆绑的孩子,如果你撞上去,孩子们会死,可如果你避开那些孩子,全车的人都会死,让你怎么选。幸好咱们也不需要做出这种选择,无非是多救几个少救几个而已。” 隐约又有惨叫声传来,杨舟轻往张嘉闻怀里又拱了拱,“话说回来,那日在大哥那里,他无意中提起父神做了个梦,梦见黄河决堤了,河伯跑到他那边去求救。” 张嘉闻的手顿住了,“天灾犹可救,人祸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舟轻清楚他在说什么,也不再多话,渐渐地也就睡着了。 他们的生活和往常一般,也不知道张嘉闻用了什么法术,日军再也没有靠近过西流湾一步。和战前不同的是,再没有刘妈为他们烧饭,也没有报童来给他们送报纸了。张嘉闻也只能通过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打探一些外面的消息,在南京惨遭屠戮后十日,杭州沦陷,又过三日,济南沦陷。 华东尽在敌手。 “你是本地龙王,有职司在身,是不是最好不要离开南京?”这日早上,张嘉闻难得亲自做了早饭,定定地看杨舟轻。 杨舟轻摇头,“虽然已经履职,但短期离开还是可以的,先前我不是也陪你去过湖北和上海么?” 张嘉闻点了点头,“那你陪我出门一趟,最近不少文物和学生都在转移,我担心他们沿途会遇到危险。” “日本人应该还没打过去吧?”杨舟轻蹙眉。 张嘉闻摇头,“沿途颇多荒郊野岭,蛇虫猛兽横行,再加上如今人间乱成一团无人约束,要是再有精怪作祟,后果不堪设想。我想暗中护送他们西行,以防万一。” 杨舟轻毫不犹豫地点头,“好,论起来你我还有主仆之分,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论起来我还欠你一次,先前说的不算。”张嘉闻缓缓道,“等战事结束了,再和你结算吧。” 他们离开南京,一路往西北而去。 他们先是遇上了从北京撤到长沙,很有可能以后还要撤到更偏远地方去的北平学子,听闻他们是南京难民,还有不少学生要捐钱捐物,都被杨舟轻婉言谢绝。他们和学生一起谈国情谈局势,然后听着这些热血青年们高呼“中国不会亡”!从张嘉闻的神情来看,他们中大多数人会生存下来,兴许日后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中国的中流砥柱;也有部分人,会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开满天涯的明日之花。告别时,张嘉闻看不少学生都面黄肌瘦,打发杨舟轻去附近的市镇买了几十只烧鸡,偷偷地放在他们露营的帐边,只希望他们能长好身体,日后多做一些他们想做的事情。 -- 第56页 西行时,他们竟然还碰见了一群道士,他们身上依旧穿着道袍,甚至还未剪去长发,一番礼貌的攀谈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些道士都是下山准备投军的。其中一个小道士自小就在武当山修行,给他们使了段凌霄剑法和玄虚刀法,堪称出神入化。 杨舟轻见识过南京时日军的装备,即使心折,还是踌躇道:“功夫再高,碰上枪炮也是九死一生,诸位道长都是方外之人,可要想清楚了。” 带头的那个道长对他们打了个稽首,对着张嘉闻淡淡道:“有句古语,乱世下山盛世回,我等去去就回,待到盛世,再与二位论道。” 张嘉闻叹了声,从随身包裹里取出数张符箓双手奉上,“虽是匆匆画就,但再不济也能超度英灵。” 道长接过,颇有些惊异地对他们作了个揖,再抬头,他们却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抗战的时候 非常多的道士投军 而且很多道观都用来容纳兵员伤兵 甚至武当的很多铜像当时都捐出来融掉造兵器 以及开国上将贺炳炎就是武当道士 在武当学的功夫 毕竟是本土宗教 家国情怀还是更盛一些 第六章 向西到了宝鸡,经过打听才知道从南京运出的第三批西迁文物因为日机轰炸加上潼关告急,正在继续西迁去汉中的路上,于是他们又跟着去了汉中,躲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却眼神坚定的文化人之后,悄悄消灭一些猛虎野猪,让他们路途顺遂。文物在汉中文庙和褒城祠堂存放了没多久,日机又阴魂不散地来了,文物再一次面临转运,据闻要送到成都,然后是峨眉县。 张嘉闻看了眼杨舟轻,“青城山下白素贞,峨眉山可该有条小青?” 杨舟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看你还是回你的龙虎山去吧,免得和我们这些爬虫同行,坏了你的体面。” “不过是个玩笑,小题大做。”张嘉闻看了看天,“他们最好尽快,我感觉日本人快来了。”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便有大批的国民政府军前来抢运国宝,山路上只见大卡车络绎不绝。他们跟着车队,一起翻越白雪皑皑的秦岭,中间张嘉闻出面,阻扰了想发怒的山神;后来又遭遇了奔腾不息的岷江、金沙江,政府大概真的也不富裕,只能征调竹筏载运卡车,杨舟轻悄无声息地跃入江中,释放出龙息,震慑得水族不敢出没,整个江面风平浪静。 当然,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得靠这些学历史考古的书生、奉命而来的军人还有征调的民夫,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肩扛手提,最终将文物一件不少地运抵峨眉县的大佛寺和武庙。 “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杨舟轻与张嘉闻坐在武侯祠里,“就算有龟丞相帮我操持着,擅离职守总归不好。” 张嘉闻正恭恭敬敬地祭祀武侯,随着抗战的爆发,先前便香火不绝的武侯祠更是摆满了贡品和鲜花,大家都希望武侯能护佑中华、光复汉土。 “你我虽生的够早了,可还是未能与武侯生在同一时代,属实可惜。”张嘉闻并未直接回答他,“我幼时读三国志时就在想,若是武侯北伐成功、光复汉室,又会是个什么景况?幽云十六州还会在胡虏之手么?后来到了明朝,我又读了三国演义,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杨舟轻好奇。 张嘉闻缓缓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虽败犹荣,虽死犹生。我虽不能随意干涉凡尘中事,但我愿意为了这样的英雄超度往生。” 他们离开武侯祠,就看见一队队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向着城外走去,身后是悲痛欲绝、却眼神坚毅的爹娘。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衫,脚踩自己编织的草鞋,背着老旧的步、枪,有些人甚至手持大刀长矛。 他们由生长的天府之国出发,向东去,向北去,向有敌人的地方去。 然后绝大多数再也不能回来。 张嘉闻静静地看着他们,“多么矛盾,他们大半面上都是沉沉死气,随时都会殒命,可他们又是那么生气勃勃。” “我从前读西洋诗,读到过一句诗,里面用了一个词叫做热烈的死亡。”杨舟轻起身,“只不过西洋人动辄为了情爱或是尊严等奇奇怪怪的原因决斗,置父母所赐生命于不顾,谈何大义?像川军将士这般舍生忘死、马革裹尸,才能称得上一句壮烈。” “你如今听起来已经非常像是一个凡人了,”张嘉闻先笑,随即正色道,“你还记得周湘君还有何霖么?他们背后的人若是抓不到,迟早会成为祸患,我去处置一番,你先回南京,日后我自会联系你。” “至于西流湾这处宅子,就留给你随意处置。” 杨舟轻也不意外,学着江湖人一般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有缘再会!” 张嘉闻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再会。” 从四川飞回南京,也不过半日功夫,杨舟轻先回了金川河,顶着龟丞相怨念的眼神将先前积攒的一些琐事处理干净,再四处巡视了一番。 乱世之中,小小的金川河却是欣欣向荣,之前和张嘉闻一起投入的鱼苗都已经长得很大,又有一只成了精的河蚌、三只螃蟹精前来投靠,他的龙宫倒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他仍是白日在金川河办公,晚上去西流湾就寝。刚打开西流湾的大门,惊讶地发觉竟然还塞了十几张传单,竟然还有一封信。那传单是日军的,无非是东亚共荣这类的鬼话,而那封信就很有意思了。汪精卫的政府似乎给所有曾经在国民政府任职过的人都寄来一封信件,恳请重新回到政府维持社会稳定。 -- 第57页 杨舟轻轻蔑地将那信函撕了,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随即开始整理屋子。既然张嘉闻说了这房子任由他处置,他自然也不会客气,第一步便是将张嘉闻的寝室据为己有,在西流湾居住了十五年,张嘉闻也没有留下多少个人物品,不过花了半小时,杨舟轻便将自己房间和张嘉闻房间的东西掉了个个,又将张嘉闻的书房锁上。 全都收拾完,杨舟轻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给自己泡了壶茶,抬眼看着星河流云,看得眼睛都酸痛了,也没看出什么吉凶,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生来就是神兽,杨舟轻几乎就是靠着神力与蛮力,从来不懂什么道法与修炼,故而张嘉闻所说扶乩、占星、卜卦他一概不懂,也想象不到从肉骨凡胎修炼成仙需要经过多少磨练,想想他九岁继任天师,小小的一个孩子,在旁人都还在开蒙的时候,他是如何苦修、忍着饥饿辟谷,如何学习画符、炼丹,如何登坛论道、著述撰经,如何首创雷法、斩妖降魔,又是如何在天地灵气稀疏的情况下羽化登仙。 他又将《汉天师世家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里面提及“虚靖五岁不语,语则吟静于池中,坐在莲花之上。既袭爵位,则修正不娶。以童真入道,是为仙胎示尔。” 他又想了想,实在没有办法将自己认识的老谋深算的张嘉闻和神童天师对上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杨舟轻便笑不出来了,翛然子就该飘忽不定、仙游天涯,对张嘉闻这般的仙人而言,留在一个城市十余年已足够久,自己对于他而言,很快就会像是沈阳的黄天朗、柳梦梅一般,成为一个悠远的回忆,用得上的熟人。 好不甘心啊。 第七卷:云从龙 第一章 南京伪政府成立时,杨舟轻正好在书斋中习字,将“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一句诗用狂草抄了若干遍。 他突然就理解了张嘉闻为什么要习瘦金体,用这样的方式去凭吊德不配位的故人,正如他也在同样为那个肉、体仍在、精神却已死的英雄献上挽歌。 他费了不少气力,将西流湾这栋房子隐藏起来,躲过了日军的多次搜查。每日除去到金川河报道,尽一个龙王的本分,大多数时间都在家中读书习字。 他最近最爱读的是张嘉闻当年写的诗词,兴许仍是凡人的少年天师性子活泼许多,竟然还写了两百多首,其间有些颇像是流水账日记。 比如“阿尔多淫上帝嗔,罚为狐兽尾随身……雷火不知何处用,犬牙同此作教亲。冤魔眷属狐狸肖,变化妖容惑几人”,一看就是他用雷法劈死了个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北海鼎炉分造化,南溟宫殿合天倪。虚无只就还丹力,恍惚身身成妙道齐。”没事就炼丹,自觉丹药炼得好,光金丹诗就写了四十八首。 “懒共尘劳,汨汨争奔走。爱杀高眠消白昼。一任他家,玉兔金乌走。”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在家睡了一天,也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此君故人好,入夜听秋声。”原来他也会有思念的故人啊,只是他的故人不知是否已经化作一地尘土。 杨舟轻不知浑浑噩噩地过了多久,忽闻头顶雷声大作,定睛一看,竟然是父神召唤,赶忙收拾了仪表,乘云而去。 在半空中碰见了同样驻守南京的几个兄长,几人对视了一眼,纷纷向鄱阳湖飞去。 四渎龙神掌管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大河流及其支流,对九州之内江河湖海均有一定影响力和处置权,可以这么说,海水归四海龙王,淡水归四渎龙神。 家大业大,自然子孙众多,幸好四渎龙神已有五百年未有新的子嗣降生,否则新的龙子连个像样的小溪小潭都没了。 数百个龙子龙孙排了好几排默默跪下,杨舟轻身旁的是雪窦山三隐潭龙王,后者所居之处山清水秀,又有佛教名刹,整个人都颇为佛性,从来不问世事。哪怕上首的父神脸色阴郁,他也偷偷打着哈欠。 “就在刚才,为了阻拦东瀛人进攻,如今凡人的这个朝廷竟然组织大量人力,挖开了黄河的花园口大坝。”龙神高高在上,嘴角带着些许讥诮,“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南宋时期,为了抵抗女真人,他们就已经这么干过一次,最后让黄河从泗水和济水入黄海,而非渤海。” 一听到这个宋字,杨舟轻又难以自抑地想到了张嘉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已经在去花园口的路上了吧? 黄河周遭的龙王们听得认真,长江这一线的龙王们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中默默盘算着难得兄弟们到得齐,待正事谈完了,要不要一起痛饮几杯。 黄河各个支流的龙王则有些惶恐,最终还是汾河龙王率先开口,“父神,突然决堤加上黄河改道,对各水系皆有影响,请问是置之不理还是……” 四渎龙神淡淡道:“这些事还需要我们教你?这些凡人不懂规矩,逆天而行,那咱们就来教教他们规矩。” “正巧儿子有个宠妾是条千年白蛇,儿子和他生了头蛟,修炼了五六百年也没法化作龙形。”最为好色的黑河龙王搓了搓手,“黄河改道,大水横冲直撞,正好也没那些山啊桥啊阻隔,或许直接入海比跃龙门容易些。” “正是,跃龙门简直就像是自古华山一条道,要吃多少苦才能成?儿子也有一爱子是螭吻,若是也能跟着这个东风入海,岂不是省去许多麻烦?”渭河龙王也笑得开怀。 -- 第58页 杨舟轻简直惊呆了,他知道龙性本淫,会和各种各样的东西交、配生子,这些血统不纯的龙种并无神格,只比普通妖物高上一些而已。可他一直以为都是坊间传闻,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些兄长们也各个风流成性。 “可是,如果诸位兄弟、各位贤侄全部直接入海,这洪水岂不是越来越大?”泾河龙王辈分低一些,虽然没有魏征梦中斩龙王这般离奇,但他爹确实是犯了天条在斩龙台上被剐了的,故而向来谨小慎微。 渭河龙王打断这个同胞兄长留下的侄儿,“天条只会因为我们胡乱降雨,肆意杀生而惩治我们。可如今是凡人擅自让大河改道,是凡人罔顾其他凡人的性命,难道还让我们这些龙族去顾惜他们吗?贤侄若是胆小,大可不参与。” 泾河龙王本就是客气客气,便不再说话。 杨舟轻脑袋一蒙,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和张嘉闻看到的那场大水灾,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他也想起了那条恶蛟,为了自己的成龙之路,丝毫不把凡人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 如果他只是敖青,是长江支流一条小河的龙王,兴许他也会为了子侄们难得的机缘沾沾自喜,对凡人的死活漠不关心,可他已经做了十余年的杨舟轻。 吃着刘妈的饭,接受着街坊邻居们的投喂、师长们的教诲以及每一个陌生人的好意,这样的一个杨舟轻如何能对凡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可是自己现在不能开口,位卑言轻,这些大江大河的龙王们根本不会理会自己这么一个小弟弟说的话。 如何能尽绵薄之力,还是要从长计议。 杨舟轻略一思量,便也摆出一副厌倦无奈的样子坐着,一抬头,却发觉秦淮河龙王略带警示地盯着自己。 杨舟轻无辜一笑。 终于四渎龙神倦了,摆了摆手,让这群不省心的儿子们退下,众位龙王才喜气洋洋地挥手作别。 “我说诸位要不要聚一聚,”秦淮龙王倜傥依旧,“一块到我的秦淮河去乐乐?” 众位兄弟纷纷应承,杨舟轻抿了抿唇,对上秦淮龙王的目光,“敢不从命?” 第二章 秦淮河不愧千古风流,就连席面都比其他弟兄们加起来要丰盛考究,听说清末时,秦淮龙王曾经派人去绑了一个扬州的厨子回来做菜,直到教会了龙宫里的水族,才给足了金银珠宝放他离开。 杨舟轻吃着刀鱼馄饨,突然想起上次在扬州处置周湘君那一次,他们这些修习邪术的,遇到这种天灾人祸最是开心,怨灵横行、怨气四散,岂不是最适合他们修行? 不出一日,他那些龙鱼、恶蛟之属的杂牌亲戚便要乘着洪水,直入大海,如果那样,本就泛滥的洪水便会变本加厉,又会有多少生灵罹难?可自己如今在兄长这里,如何能很快地送出话去? 杨舟轻再三思量,突然想起张嘉闻还有一两张符在自己的手上,便偷偷从袖子里掏出来,发觉有常用的隐身符、往生咒,甚至还有一两张雷法…… 他的目光顿在一张极其复杂的符上,若没有记错,这张符在沈阳用过,似乎可以入梦。 杨舟轻从来没有自己试过,但他曾经听张嘉闻说起过,在入梦的过程中,万万不能被打断,更不能试图改变梦境,否则就会遭到严重的反噬。 可事到临头,如果还想救人,那就顾不得了。 杨舟轻做出一副酩酊大醉之态,被他们抬到内殿去休息,当帐幕一拉好,立时便用了那张符,心中祈祷张嘉闻正好在高卧好眠,否则这张符用了都是白用。 幸好张嘉闻最近无事可做,此时此刻当真有梦可入。大概他心志比常人坚定,与上回不同,进入他梦境时,杨舟轻感到一阵撕扯般的剧痛,缓了很久才能正常喘气。 本来以为会看到北宋时的汴梁,会看到他羽化时的泗州,抑或是他成仙后云游的山山水水,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西流湾。 杨舟轻心中一颤,这时才发觉大门紧闭,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想着是打开门还是直接大喊示警。就在这时,这门突然便对着他开了。 想不到这个没心没肺的道士对自己还有几分信任,杨舟轻几乎忍不住唇角的笑意,缓缓走进这个比龙宫更像是家的小楼。 院子和印象中一样,又不一样,家中的院子没种多少花花草草,看着总有一些荒芜,而这个院子,围墙上爬满了蔷薇,此时正在怒放,葡萄架上葡萄未熟,却紫藤盛放。院子正中做了个小小的曲水流觞,此时正有几个钧窑的小碟在上面缓缓漂流,里面散发出的酒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 而张嘉闻就坐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这一切显得过于家常和平淡,乃至于杨舟轻不知道这梦境属于张嘉闻,还是他自己。 杨舟轻走到他身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却犹疑地蹲在半空,而就在这时,楼里出来一个人,正是看起来憨憨傻傻的自己,手中用雕花的玻璃盘子端着葡萄,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杨舟轻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竟然就那么在张嘉闻的腿上坐了下来,伸手捏了个葡萄放在张嘉闻口中。 张嘉闻笑着将那葡萄含住,转头又渡给了他,两个人在春风中交换了一个无邪的吻。 杨舟轻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漂泊四海的翛然子竟然也会梦想着有一座鲜花盛开的小院,有一个长相厮守的人。 -- 第59页 他突然不怕了,所有的患得患失、彷徨犹豫都消失不见了,他再也不去顾虑可能会有的后果。 张嘉闻心中有他,但更爱天下苍生。 那么为了心中所爱,杨舟轻也可以试着去救一救这天下苍生。 哪怕会有天谴,他相信他爱的人最终也能救他。 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杨舟轻竟然硬生生地现身了,那瞬间五脏六腑像是被业火焚烧一般疼痛,但他硬撑着大喊道:“花园口决堤惹怒父神,半龙妖族将借机入海化龙。大灾将至,你……” 他感觉脑袋一阵轰鸣,仿佛有极其愤怒的龙吟咆哮,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眼前的张嘉闻满脸惊惶,完全不见半分冷静自持,哪怕知道这只是梦中的幻影,他仍是尽力笑了笑,“你务必珍重。” 随即,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度醒来的时候,秦淮河龙王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你胆子倒是不小。” 杨舟轻挣扎了一下,发觉自己已经化回了原形,正被厚重的玄铁铁链捆住,心中也并不意外——自己坏了其他兄长的好事,父神恐怕生气了。 青龙缓缓地闭上眼,就听一旁秦淮河龙王道:“若不是我拦着,恐怕渭河兄刚才就能把你活活剐了。” “你的金川河一共十八里长,他却有一千六百一十八里长,你不过是他零头的零头,此番碍了他儿子的路,他那龙鱼侧妃又去哭诉了一番……” 青龙猛然睁开眼,“发生了什么?” “你通风报信给了一个散仙,是么?那散仙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求到了清源妙道真君那边……”见青龙大大的龙眼满是茫然,秦淮河龙王没好气道,“就是二郎真君。” “传闻他有一世是李冰太守的儿子,本就擅长治水斩蛟,一听几位兄长的计划,当场勃然大怒,说妖龙要乘机为祸人间,岂能得逞?然后提着剑就冲到父神府上,父神只能否认,当然父神本来也就只是默认,不曾授意。”秦淮河龙王看着他,“其余人还没动作也就罢了,只有黑河兄性子急,他那蛟儿子顺着决堤的洪水,真的就一路向着海去了。” “得偿所愿,化为真龙,恭喜他。”青龙蔫蔫道。 秦淮河龙王冷冷道:“若是那样就好了,就因为在路上撞倒了几栋房子几座桥,可能肚子饿了吃了几个人,竟然就被一个道人斩了。” 青龙冷笑一声,“我看本来就该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看你如今,哪里还像是一条龙!”秦淮河龙王痛心疾首,“不管怎么应承的二郎真君,父神丢尽了脸面,加上黑河兄在父神那边给你上了那么多眼药,你自求多福罢!” 第三章 因为身上捆着重重的铁链,杨舟轻去往鄱阳湖的路途显得格外之长。 秦淮河龙王作为他的同胞长兄,一直沉默不语地在一侧押送。 他们并未从水路走,仍然选择飞翔。 “很有可能以后你会被锁在水里,或许这是你最后一次上天了。”秦淮河龙王这么对他说。 “那我能去黄河之上看一看吗?”青龙只提了这么一个请求。 秦淮河龙王看着他,摇了摇头,“决口已经足够糟糕,定然民不聊生。就算他们全都入海,也不过是雪上加霜,也不会糟到哪里去。你何必为了这些凡人,开罪自己的父兄呢?你不知道,母亲昨日一早便去求见父神,听闻父神闭门不见。” “连累母亲了。”青龙垂下了眼睑。 四渎龙神龙子龙孙遍布五湖,自然不可能全是嫡出子女。龙后是西海龙王之女,身份贵重,但为人贤良宽厚,对所有子女,只要同为龙族所出,都算得上一视同仁。杨舟轻的母妃是尕海龙女,尕海本就是西海的子湖,自然以龙后马首是瞻,勉强可以算得龙后的滕妾,在诸位龙妃中地位也算超然。尕海龙妃也争气,生了七八个龙子,从秦淮河龙王以降,个个都封在富庶的江南,特别是南京。 四渎龙神对所有子女都是淡淡,平时见了年幼庶子也不过问一问学问,平时对他们嘘寒问暖,此时为了他奔波劳碌的,还是生身母妃。 “你也是立府的人了,还让母亲为你焦心忧虑,甚至龙后为你说情,都吃了挂落。”秦淮河龙王看着鳞片暗沉,双目沉郁的弟弟,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自己回头看看,值得不值得。” 因为秦淮河是历史文化名河,他自己也曾化为人形,与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多有来往,自然也极其反对水族肆意戕害人类,可像弟弟这般,为了人类赴汤蹈火,他觉得还是太过了。 杨舟轻低头看着推着板车、独轮车,衣着褴褛、灰头土脸的百姓,再看看被大水淹没的农田,这样的场景这些年看了无数次,他竟然感到麻木。 “你看,众生多苦啊。”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秦淮河龙王看了一眼,“因为他们弱小。” 杨舟轻想到见过的那些士兵、那些学生,再看看泥泞土地上拼尽全力都要挣扎着活下去的目不识丁的百姓,“你错了,其实人类远比我们想象中强大。因为只要能活下去,他们永远不会认输,可若是为了一些他们认为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更伟大的理由,他们也决不怕死。” “舍生取义。”秦淮河龙王颇为悲哀地看他,“你已经被同化了,简直像是一个人。” -- 第60页 杨舟轻笑笑,“佛陀还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妈祖还牺牲小我,保海疆太平呢。说明这些你觉得很愚蠢的举动,天道是认可的。所以,谁说天道就一定无情呢?” 秦淮河龙王将他的铁链拎着,让他飞得稍许轻松些,“你先祈求咱们的父神有情吧。” 杨舟轻跪在四渎龙神面前时,才真切地有惧怕之感。龙神并未如往常一般高高在上地在王座上接受拜见,而是一身燕居服,把玩着不知哪个水系进贡上来的珊瑚树。 “不肖子我给父神带来了,全凭父神发落。”秦淮河龙王将他重重地甩在地上,袍袖一震,跪在阶下。 四渎龙神转头,颇为挑剔地看了眼地上匍匐的青龙,“你可比先前看着顺眼多了。” 人间服饰千变万化,但诸位神祇大多还是选用汉唐、明宋之服,如此腾云驾雾才有仙风道骨。可杨舟轻在人间日久,竟然学着凡人将头发剪去,衣着则不是长衫便是西装,上回兄弟们聚会,一群汉唐王侯中间夹杂着一个中山装进步青年,那场景别提有多诡异。 本来这个小儿子与凡人太过亲近,就已经让他有些不满,如今又作出了这等背弃宗族之事…… 四渎龙神看着杨舟轻的眼神更加不善,一旁的秦淮河龙王头皮一麻,赶紧在旁边跪了下来,“父神,如今他也知道错了,对黑河王兄,我们也愿多加补偿,你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你黑河王兄死了一个儿子,你们拿什么来赔?” 青龙一反先前的沉默,竟然高高地抬起了头,“父神此言我不服!” “你快闭嘴吧你!”秦淮河龙王简直快气厥过去,伸手就要捂住他嘴。 “你让这个畜生说!”四渎龙神笑着打断他,缓步走到青龙旁边,用金线织就的鞋履踢了踢青龙的龙角。 看起来他只是轻轻踢了一脚,实际上却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一瞬间青龙甚至觉得自己的龙角都要断掉,疼得两眼冒金星,可仍是倔强道:“儿子有错,难道黑河王兄没有错么?其一,治家不严,偏信爱妾,对非龙子多加偏爱,乃至嫡庶不分;其二,枉顾天条,天庭天规上明确写着,不得肆意杀生,可他那蛟儿竟以活人果腹,寻常天庭不查不纠,可若是当真闹大了,难道就能容忍么?其三,不孝不悌,父亲默许诸位子侄兄弟入海,本是出于一片慈心,可他却利用父神的一番心意,纵容孽子作恶,将父神陷于不义,至于不悌,儿子为苍生计、为父皇威名计,主动向天庭示警,却被倒打一耙、挑拨离间……” 虽在水中,秦淮河龙王仍觉得冷汗湿透衣襟,“你赶紧闭嘴吧!犯下如此大错,竟然还敢顶撞父神,还要连累母亲兄弟,你……” 四渎龙神面上的笑意缓缓收了,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杨舟轻,“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龙族作为上古神族,最终却成为天庭属僚,甚至有的成为仙人坐骑,其间缘由父神一定比我更清楚。人是万物灵长,天庭高阶仙人不少均由人修炼而来,不对龙族和其他水族多加约束,反而纵其吃人行凶,乃是大大的不智啊!”杨舟轻这番话思量了许久,此时趁着意气倾吐地干干净净,“就说儿子认识的道人,也不过千年前得道,却能提剑斩龙……” 四渎龙神看着他,定定地笑了,“你说的很对。” 秦淮河龙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道:“那我就更要罚你了。” 第四章 杨舟轻想过种种父神可能会给他的惩罚,什么扒龙皮、抽龙筋、砍龙角一类,想不到父神竟然只是让他尽快寻一个龙女成婚。 秦淮河龙王一听此言,霎时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就要磕头,却听杨舟轻淡淡道:“谢父神宽宥,然而儿子恕难从命。” 秦淮河龙王的笑僵在了面上,“你胡说什么呢?凡人不是有古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父神这不仅不是在罚你,还是在赏你天大的恩典,你还不赶紧谢恩?” “这确实是罚,”杨舟轻抬起头,对四渎龙神的目光不避不让,“倘若我真的认罚,必然会生不如死。儿虽有错,但罪不至此,请父神垂怜。” “若我不垂怜呢?”四渎龙神目光如刀。 杨舟轻轻轻一笑,“那就把抗旨不遵一同算上,数罪并罚罢。” “好,好,好!”四渎龙神笑出声来,“想不到我还有这么硬气的一个儿子,那么不妨告诉为父,你为何宁死不屈呢?” 杨舟轻抿唇,“儿子一心向道……” “哦。”四渎龙神冷哼一声。 “人。” 秦淮河龙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而父神山雨欲来的表情却又表明他没有听错。 “敖青!我还真的没想到竟然能有你这么一个长脸的儿子!也罢,常人说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就是现在的人也有七年之痒的说法。我倒是想看看,以人类的秉性,他能记得你几年!” “就将他给我锁在金川河底下,百年不得出!你们,谁也不准放他出来,也不准去看他!” 秦淮河龙王面色一白,但仍是松了一口气,“谢父神。” 青龙对着四渎龙神再度叩首,背负着沉重的玄铁铁链一路向金川河游去。 “你好自为之吧。”秦淮河龙王念着兄弟旧情走了这一遭,如今却是身心俱疲,看着眼前这个日益沉默却主意比谁都大的弟弟,一时有些失语。 -- 第61页 “此番多谢兄长,母妃那边还请兄长帮我宽慰,就说区区百年转瞬即逝,待儿子出关,再去孝顺她老人家。”杨舟轻也不愿再连累秦淮河龙王,自觉地离他远了几步,“父神既然让我静思己过,咱们便百年后再会。” 秦淮河龙王冷笑一声,“我倒是想撇清干系,但你我一母同胞,撇清得了么?你是该静下来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日后出来后要怎么做!” 说罢,他拽起那铁链的另一端,不耐烦道:“还不赶紧回去?在这让别人看笑话么?” 青龙眼中水光潋滟,垂着头,拖着锁链往前。 “你看,母妃在那里。”秦淮河龙王轻声道。 杨舟轻回头,看向宫阙高处凝望的身影,又艰难地五体投地叩了个首,“上次给她请安似乎还是两年前,下次却要百年后了。” “这又怪谁?”秦淮河龙王没好气。 杨舟轻笑笑,“那自然怪我。” 路再长也终有尽头,一待杨舟轻回到金川河,秦淮河龙王便不敢再暗中帮他,而是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四渎龙神的吩咐,将他死死地用玄铁链锁在那寒素的龙宫里,几个巨大的石锁将他的玄铁链死死扣住。 除去每日龟丞相前来问安、蚌精隔三差五送来饭菜外,整个龙宫再不准任何人踏入。 画地为牢,杨舟轻成了方寸之间的囚徒。 无所事事在水底下吐了三天的泡泡后,他对龟丞相道:“我这里有一个避水珠,我在西流湾定了报纸,你每日去帮我取来。” 龟丞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因杨舟轻是原型被锁着,就由龟丞相打开报纸铺在地上,他看完了,再让龟丞相或者蚌精来翻面。 这日,蚌精又来送报纸,就看见硕大的青龙叼着一根水草,抬头看着天。 “大王,您的报纸。”蚌精对这不成器的主子也算是恨铁不成钢,但好在金川河虽小,但水族不多,他和龟丞相一言九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杨舟轻谢了他,埋头看着报纸上美国飞虎队的近况,突然开口,“父神问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不必顾忌。” “小的不懂大王什么意思。”蚌精一愣,移开了视线。 杨舟轻笑笑,“每个兄弟那里都有父神的人,有的大江大河还不止一个。我这里龟丞相的来历我很清楚,那便只剩下你了。何况,我金陵水系的河蚌,没有一个有你身上的花纹,而碰巧,这样的花纹,只有鄱阳湖才有。” 蚌精底气强得很,也不过是尴尬一笑,“龙神确实派遣小的来伺候大王,但天地良心,小的从未做过、说过对大王不利之事。” 杨舟轻的视线已经被汪伪政权的表彰大会吸引过去,“我这么个小河沟里的困龙,哪里有什么价值?我问心无愧,也无甚可怕的。” “那是最好。”蚌精见他看完报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也便退下了。 杨舟轻双目无神地看着碧绿的河水,想着百年之后的情形,那些自己认识的人,刘妈肯定是不在了,杜若那些同窗们估计也不在了,兴许只能去找黄天朗柳梦梅他们这些精怪,去喝上一杯酒,聊一聊故人。 只是不知道故人还记不记得他。 他又想起偷窥过的张嘉闻的梦,心里既甜又苦,甜的是到底在他的永生里留下些许痕迹,苦的是就像父神所说那般,人类过于健忘,健忘到根本不必再过百年,兴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他就会成为一个淡漠的影子,最终在这血色的大时代里荡然无存。 张嘉闻离开了西流湾,将一整座宅子和里头的东西赠给自己作为纪念,可自己,却连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留给他,日后就连睹物思人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杨舟轻看着金川河里游来游去的鲫鱼、草鱼和鲢鱼,再看看在水草附近扎堆的河虾,目光最终定到和自己一般趴在地上的螺蛳身上。就是想送也无甚可送的,总不能真的送他鲫鱼烧南京大萝卜汤、白酒呛虾还有清炒螺蛳吧? 杨舟轻惆怅地吐出一个泡泡,突然羡慕起金镶玉裹的秦淮河龙宫来。 还是太穷了。 第五章 水中不知年岁,幸好还有报刊相伴。 终于有一日,龟丞相空手而归,讪讪道:“大王你先前定的那报纸似乎关门了,听闻是换了朝廷,也就自然换了报社了。” 杨舟轻实在懒得去纠正他朝廷与政府的区别,而是精神一振,“日本人走了?” “似乎是。”龟丞相肯定道。 杨舟轻只觉胸中块垒一扫而空,大笑道:“今日大喜,你们尽数加俸一月。虽然朝廷换了,但总归还有旁的报纸,你帮我留意着。” 龟丞相也为他欣喜感染,“终于不必动不动有具尸体扔下来了,再多这水都得臭了。” 杨舟轻抬头看着水面上光亮,“是啊,总算天亮了。” 很快,报纸似乎被国民政府重新接管,里头的内容从东京审判慢慢地变回了内战。 杨舟轻看了几日,深深叹了口气,实在是倦怠无比,他实在不知凡人为何能这么闹腾,大家都好好活着不好么? 显然龟丞相也是如此想,“大王,这些报纸老臣也看了,实在是觉得古怪,如果为了抢地盘自相残杀,兴许还能理解。那主义是什么?何必要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你杀我我杀你?” -- 第62页 精怪们无聊,此时正一起围坐在杨舟轻身旁,听他讲解时事。 杨舟轻想了想,“举个例子吧,封神演义你们可都看过?” “看过,先前龟丞相给咱们读了。”一个螃蟹精快乐地点头,随即面露苦色,“只是在里头,咱们水族实在是太惨了,就是龙太子都被人家抽筋扒皮。” 杨舟轻嘿嘿一笑,“不过是穷酸文人杜撰,如何可信?我龙族再不堪,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你看,武王伐纣,乃是因为其暴戾无道,所以兴师讨之。如今的景况,也算是相似。至于主义之争,你们可以理解为佛道之争。” 众人几乎同时想起西游记,纷纷善意地笑了笑,蚌精开怀道:“岂不是有些虎力大仙三兄弟对阵唐僧师徒的味道?” “差不多吧,”杨舟轻自己理解得也不十分透彻,“只不过那些是比法力,这边比的则是天命。”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秦淮河龙宫饮宴的兄长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口血,随即神色一变,哀叹道:“天命难违啊。” 杨舟轻不知南京的龙脉断了又断,却又等来了四渎龙神的钧命——自谷雨那日起,长江水族闭门不出,避刀兵锋芒。 作为长江的小小支流,金川河自然也是如此。 杨舟轻抬头看着天,默默等着会不会有好多尸体再度掉到河里来,想到浓重的血腥气就是一阵反胃。 到了谷雨,连续三日江面上都是炮声隆隆,水下都听的一清二楚,龟丞相和蚌精都缩入壳中,虾蟹则将自己埋入沙中,游鱼用水草缠住自己,总归各自有办法图个清净。 只可怜身躯硕大、无处躲藏的杨舟轻,整条龙都头痛欲裂,竟然犯起了偏头痛。 好在不过两三日,炮火声也便停了,令人惊讶的是,也无多少尸首被扔到水中,很快城内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又换朝廷了,报纸是不是也换了?” 龟丞相叹了声,“似乎是吧。” 杨舟轻对天翻了个白眼,吐出个大大的泡泡,“我算是怕了,只希望这次能坐稳江山吧,几年十几年就换个朝廷,谁受得了。” 他慢慢敛去神色,“他们已在北方盘踞多年,我看轻易不会定都南京了。” “这……岂不是影响南京龙气?”龟丞相颇为担忧。 杨舟轻自嘲一笑,“咱们弟兄几个都在这儿呢,要说龙气,自然是一直有。没的,恐怕是天命,南京的龙脉系于大哥身上,如今他怕是不太好过。也罢,你看看咱们龙宫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赶紧给他送去,也算是我做弟弟的一番心意了。” 最终金川河龙宫非常寒碜地送去了五颗小小的珍珠——全河的河蚌里能找到的都在这了。 秦淮河龙王苍白着脸,抚额笑出声来,“唉,也难为他。也罢,我这里有个颇善庖厨的厨子,送去给他吧。” 这原身是黄鳝的厨子精通淮扬菜、也擅秦淮点心,不枉杨舟轻倾其所有。 1949年10月1日那日,杨舟轻一边嗦着螺蛳,一边看着手中的报纸,看着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铺天盖地的红旗,他隐约觉得这个朝廷,国祚怕不会那么短了。 他订阅的报纸变成了新华日报,内容也从婚姻法到抗美援朝,杨舟轻先前只见过川军,一提起军人就只能想起草鞋和烟袋,对解放军更是毫无概念,如今听闻他们竟然要到朝鲜去和世上最强大的国家拼命,禁不住心有戚戚。 “也不知能回来几个,螳臂当车。”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觉得桂花糖芋苗都不那么香了。 孰料,就这么一支破破烂烂的军队,最终竟然打了个平手,杨舟轻对外头的世界不由得愈发好奇,只苦于自己被锁住,只能听龟丞相和那鳝鱼精絮叨。 “如今买菜可不好买,都得凭票。”鳝鱼精苦恼道,“先前还有黑市,如今谁也不敢卖给咱们了。” “那就就地取材,咱们大王吃鱼吃不腻的。”龟丞相不以为意。 鳝鱼精无语道:“油盐酱醋总得有吧?大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似咱们,生吞活剥都可以。” “这也简单,”杨舟轻眼珠一转,“你们带些鱼虾蟹去,和街坊邻居换不就成了?” 事实证明,货币无用时,以物易物就是最容易的,不过两日后,平桥豆腐羹便摆在了杨舟轻面前。 “只是凡人的日子过的也挺难,好的食材却也不易得。”鳝鱼精犹不知足,“不过比起从前还是好了不少,最起码好些年不打仗了。” 杨舟轻的目光扫过报纸头版,对那些运动丝毫不感兴趣,目光只定定地看着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的新闻,笑道:“父神如今肯定气死了。” “为何?”龟丞相好奇。 杨舟轻缓缓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写这首词的人也写过一句,我也颇为喜欢——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龟丞相无语地看他一眼,心道你不就是那被缚住的苍龙么? 杨舟轻想的却更为长远,如今的朝廷动不动便修路造桥、兴修水利,对于在江河湖海中作威作福惯了的龙族,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第六章 他等啊等啊,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暑,等到这河里的水都变得有些发臭。 “人家说沧海桑田,为何我这里水没有干涸却发臭了?”杨舟轻勉强用灵力在龙宫左近圈住了一块小小的区域,保持清水流动,让其余水族都能有个藏身之所,否则必被毒死无疑。 -- 第63页 龟丞相蔫蔫地缩在壳里,“先前秦淮河龙君也派人带话,说秦淮河如今不仅发臭,还有毒,让周遭水族轻易不要过去。” “什么时候大哥受过这种罪,”杨舟轻难免有些幸灾乐祸,突然又想起自己景况,顿时笑不出来了,“是建了工厂么?不然寻常淘米洗衣哪里会弄成这样?” 螃蟹精早已逃走,蚌精也跑回了鄱阳湖,再懒得伺候他这么个没出息的主子,只剩下龟丞相——他也不是多么忠心护主,只是背了这么个芝麻大的官职,实在不能擅离职守罢了。 “好像是咱们金川河的上游有造纸厂,要么就是印刷厂,那些废水直接往河里排,你说咱们能不发臭么?”龟丞相恨恨地看着头顶。 杨舟轻叹息一声,“也是饿怕了,穷怕了。待我能出去,再想法子清澈这水源吧。” “唉,到这个月刚刚五十年,大王你还有五十年啊。”龟丞相哀叹。 杨舟轻愣了愣,“都这么久了么?” 久到如果刘妈还活着,孙子都快读大学,运气好些甚至能够四世同堂,就算是卖报纸的阿毛恐怕都已经是爷爷了…… 恐怕已经再没有人记得在西流湾那小小的洋房里,曾经住过一个叫做杨舟轻的家仆。 张嘉闻如今又到了何处呢?改革春风吹满地,兴许他已经不满足于在国内周游,已经去了九州之外?也许已经和外国的神仙精怪做成了朋友? 杨舟轻怅然想着,若是自己不曾被囿于此地,是不是也有可能加入张嘉闻,更多参与他的人生? 可他的目光终是回到了狭小破旧的龙宫之内,自己是这条河流的王,更是这条河流的囚徒。 就在这愈发窒息的煎熬中,杨舟轻觉得自己宛如一条死鱼,就连鳞片都黯淡无光,龟丞相更是干脆长久休眠,再没有人愿意冒死浮上去为他拿新华日报,不断有死鱼死虾漂浮在水面,紧接着出了龙宫,河里就连一个活物都再寻不见。 终于在这年的处暑,燥热的河水几乎要被煮沸,就连杨舟轻也再坚持不住,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至少梦里飞龙在天、游龙在水,他仍是那个来去自由、谈笑无忌的爽朗少年。 梦里没有生离,没有死别,亲朋尚在,所爱在畔。 巨大的冲击波几乎将整条河都颠覆过来,龟丞相硬生生被从壳中惊醒,一度以为又在打仗。再看一旁的龙王,却睡得正沉,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敖青你给我出来!”一声怒吼浑厚无匹,几乎将整个龙宫震塌。 龟丞相远远就见秦淮河龙王竟然用原身而来,一身金鳞简直闪瞎了他的一双老眼。 “咱们大王倒是想啊!”龟丞相赶紧去推杨舟轻,只换来后者一声呢喃。 “今个周六不上学,别吵我。” 龟丞相叹了声,但仍是猛推了一把杨舟轻,“秦淮河龙王驾临,大王还不起身接驾?” 杨舟轻方从西流湾的旧梦中醒来,就见面前金光万丈,禁不住阖了阖眼,“河水都脏成这样了,王兄却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是让人羡慕。” 秦淮龙王气不打一处来,幻化成人身,这才从暗淡枯黄的头发看出憔悴来,“你先前招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呀?差点把父神活活气死!” “怎么了?”一听到张嘉闻的消息,杨舟轻不由得睡意全消,“他没事吧?” “他是没事,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秦淮龙王冷笑,“听闻你报纸不断,那你应该听说小浪底的事了?” 建国之后,大兴水利。虽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对有心化龙的龙鱼、蛟等物来说,那就要了老命了。 一座小浪底挡住龙门,跃龙门再无希望;而三峡建好后,上游半龙或是蛟属由江入海也成了奢望。 杨舟轻冷笑,“这是半龙妖物之事,与我们龙族有何干系?若是咱们这些弟兄净心修身,对各自王妃忠贞些,就算是再建十个大坝,又能如何?” 他本就是为了这事被圈在龙宫五十年,秦淮龙王也懒得和他继续争辩,只道:“这段时日不是又发大水么?” “什么?”杨舟轻昏昏沉沉了数月,哪里晓得,赶紧抓起旁边一份《扬子晚报》仔细看,满眼都是人民子弟兵抗洪救灾的头条新闻。 看着血肉铸成的铁壁铜墙,他不禁想起民国时的阳新,虽然未曾见过,但这个时代,应当是更好的吧? “趁着大坝没有建好,不少龙子龙孙随着大江入海了,难免有些违背天条……”见杨舟轻眉头紧锁,秦淮龙王没好气,“虽说水势可能更大了些,但到底没直接伤了人命。却不料,有个道士突然去鄱阳湖找父神,取出了一张名单,上面赫然便是此番入海的半龙族。” 他竟然去要挟了父神……他竟然不曾忘了我…… 杨舟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又听秦淮河龙王道:“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前些年,天庭陡然再度收紧了对于凡间灵气的限制,如今这世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生灵能够成精怪,更不要说成仙了。天庭也给了四海龙王连同父神警告,好生约束族人及众水族。” “也就是说这次入海,天庭定然不赞许,甚至有可能惩戒?”杨舟轻抓到了重点,“可父神矜傲,哪里甘于被一个散仙平白辖制。” “呵,也不知那翛然子托了什么门路,据传可能是八仙,最后竟然一直捅到三坛海会大神那里,他可对咱们龙族没什么好脸色。”秦淮河龙王咬牙切齿,“去岁的蟠桃宴上,三坛海会大神直接问父神,是否滥用私刑,圈禁朝廷命官!” -- 第64页 作者有话要说: 八仙的曹国舅也是宋朝人 南京内河污染曾经非常严重 秦淮河臭得全国出名 后来政府花了几十个亿才治好 现在整体水质很良好 这个时间线差不多是1997-1998年 第七章 杨舟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讪讪笑道:“也不能算作滥用私刑,毕竟确实是我有错在先,父亲责罚儿子也是天经地义……” “可你到底是天庭敕封的金川河龙王,就算是父神,也绝没有权力将你幽禁。”秦淮河龙王白眼几乎已经快翻上天,“更何况,你竟从未告诉过我们,你那道长是敕封的龙虎山天师,而且还是张道陵天师之后最厉害的一个。” 杨舟轻赧然道:“我觉得他挺普通的,也没觉得天师这个身份有什么重要的……” “是啊,首创雷法的天师、肉身成仙的地仙,而且可能还和曹国舅沾亲带故,竟然在你眼里都不重要。” “曹国舅的亲戚?”杨舟轻挑眉。 “是啊,似乎他母亲出身大族,和曹国舅的母亲冯氏是姻亲这种七弯八拐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龙虎山与鄱阳湖均在江西,又有八仙作保,这个面子父神不得不给。”秦淮河龙王伸手摸了摸他的龙角,轻声道,“故而父神恩旨,让我把你放出来,你还不赶紧谢恩?” “谢谁?谢父神不杀之恩,谢兄长这些年看顾之恩,还是谢过热心市民张先生?”杨舟轻嘴上说的戏谑,心中却有一股暖流,眼巴巴地等着他将自己放出来。 秦淮河龙王拔出佩剑,对着那石锁就砍,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就连杨舟轻都被震得一阵疼痛。 然而那石锁却纹丝不动。 杨舟轻默默看他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秦淮河龙王又挥剑砍了两下,却发现一如往常,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对,这乃是玄铁所制,父神给了我钥匙。” 杨舟轻无奈道:“是不是水污染把你的脑子给毒傻了?” “水污染是何物?”秦淮河龙王融会贯通,“你的意思是他们排的这些废水都是污染?” 杨舟轻点头,“从前我在学校里学的就是这个。” 察觉到千钧重的铁链从身上缓缓滑落,杨舟轻一时有些恍惚,刚想在河中游一个来回,却险些搁浅了,只好匆匆化作人形。 “对不住大王,咱们这条河如今又臭又干,怕是不便游动……”龟丞相真情实感。 杨舟轻对秦淮河龙王长揖在地,“这五十年多亏王兄照看。” 秦淮河龙王揉了揉眉心,“你这里比我那秦淮河还臭,我就不多留了。之后得了空记得回鄱阳湖去向龙后和母妃请安,她们都很挂念你。” 杨舟轻点头,“我省得。” 秦淮河龙王也不敢久留,直接幻化了身形飞走了。 杨舟轻深吸一口气,差点被熏晕过去,赶紧飞身回岸上,对龟丞相道:“你也快上岸吧。” 他坐在遍植杨柳的岸边,呆呆地看着和记忆中大不相同的城市。 原先低矮的房子尽数不见,到处可见十几层的高楼大厦,路上的行人穿着光鲜,不少人都白白胖胖,和先前印象中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大不相同。 “看来这是个治世了。”杨舟轻喃喃道。 龟丞相颤颤巍巍地爬上来,唉声叹气地看着几乎成了黑色的河水,“他们日子过的好有什么用,咱们的日子可是过不下去了。” 杨舟轻想起从前国立中央大学时课本上学到的知识,“这是发展过程中难免的,等到经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自然会回头来保护环境,且等着吧。” 被锁了太久,他走路都有些不太稳当,“我在西流湾的宅子应当还在,回头我在院子里挖个池塘,灌些清水进去,让你颐养天年可好?” 龟丞相失笑,“论年岁,我比大王还要小些,怎么就成了颐养天年?不过大王恩典,小的却之不恭,这便领受了吧。” “你我之间不需这么客气。”虽然已经五十年不曾来过,杨舟轻仍然有几分熟悉,“这里的老房子拆的倒不算多。” 他的目光在一个石雕的告示“鼓楼区政府保护文物”上停留了片刻,“这些房子拆了多可惜,这政府倒是不错。” “若是能再把水治一治就更好了。”龟丞相没精打采道。 杨舟轻亦是郁卒,“只可惜过了五十年,我从前的身份没用了,不然我读的水利工程,正适合去治水。” 巷弄变化太大,比起从前多建了不少五六层的楼房,停了不少自行车和摩托车,甚至还停着几辆汽车,原先的泥土路和石板路也已经被水泥沥青取代。 “沧海桑田啊。”杨舟轻突然有些遗憾,这座城市日新月异,自己未能亲眼见证。 “对了,大王。”龟丞相拈着那薄薄的八字胡道,“如秦淮河龙王所说,张道长应该去鄱阳湖为大王出头了,如今他人又在何处?” 杨舟轻一直强迫自己忽略这个问题,只怕自己希望吊得太高,最后失望时再摔得万劫不复。如今听龟丞相挑明,只好僵硬地笑笑,“既是翛然子,自然寄身于天地逍遥游了。” “真仙人也。”龟丞相不无羡慕,“他们这些得了大道的,比我们这些精怪妖物强上百倍,难怪就是四渎龙神也要给他面子。” -- 第65页 杨舟轻低头笑了笑,“是啊,你是没见识过,他能腾云驾雾遁地,能呼风唤雨引雷,算卦观星、祈禳祝由,没一样他不会的,可厉害了。” 终于,二人站到一处小小的河边。那河显然不深,却依旧用仿汉白玉的栏杆圈住,再种以杨柳,风景也称得上一句秀丽。 大概就是这里了。 杨舟轻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绕过当年阿如死于非命的所在,低声念了几句法咒。 五十年来,这法咒他在心中念了无数遍,只怕自己忘记。 一阵云雾散去,一座两层小楼拔地而起。 院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红砖砌就的围墙上满是盛放的蔷薇,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紫色的巨峰葡萄,院子的正中是个小小的池塘,池塘有意做得九曲十八弯,上面漂浮着几个钧窑的小碟。 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 宛如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目前写好了2个小番外 后面可能还会随机掉落 和新贵和暴发户一样 看我突如其来的灵感 最近真的忙成狗 马上年底又是一轮修罗场 还没做社畜的小伙伴一定要好好享受学生时光 回想我十年前刚开始写文的时候 真的有闲有灵感有力气 廉颇老矣啊 番外 第一章 番外一上 两个人长久地对视,像是横贯在他们之间的这五十年从不存在。 龟丞相默默地等了一会,心中知晓大概是不会有人招呼或者引荐自己,很识趣地化成了原型,举身赴清池。 张嘉闻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只不过身上的衣衫已经从长衫马褂换回了道服,头发也盘成了传统道士的番天印盘发,不知是他头发留长了,还是这本就是他的原身。 张嘉闻也静静地打量着杨舟轻,不得不说,小孩比起分别时瘦了不少,不知是否是那河水过于恶臭,整个人都面黄肌瘦、黯淡无光。 “你……”杨舟轻想要开口,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嘉闻却语气轻松道:“看起来我们俩,只有你一人似是从民国来的。” 杨舟轻低头笑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屈道:“我都以为你忘了我了……算算看五十年,足够你换好些个城市了。” 张嘉闻伸出手,“过来。” 这和那梦过于接近,杨舟轻小心翼翼地掐了自己一下,就怕是自己还未睡醒,这仍是一场梦。 张嘉闻白皙修长的手指对着他点了点,坚持道:“过来。” 杨舟轻这才如梦初醒地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随即便被张嘉闻拉到腿上坐下,这动作过于亲昵,杨舟轻本该惊慌失措,可又觉得本该如此,说不出的坦然。 张嘉闻定定地看着他:“看来他们未把你照顾好。” 杨舟轻想反驳,为龟丞相他们说几句好话,又听张嘉闻道:“也是,落到你那个不讲道理的爹手里,还能指望圈禁得白白胖胖么?”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杨舟轻也有些怨气,不想为他辩解,便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年,你是不是光和咱们龙族过不去了?你也不怕他们追杀你?” “你说那黑河龙王?他如果真的枉顾纲纪、胡作非为下去,甚至对我不利,难道他不怕天庭直接斩了他?”张嘉闻不以为意,“以及过去这段时日,除去去天庭述职,往台湾走了一趟外,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随手点了点院子,“一草一木均为我手植,你可还喜欢?” 杨舟轻抿唇点了点头,“你去台湾做什么?” “那败家子被蒋中正带到台湾,一直到死都没回得来。最关键的是,信物真假难分,传位也搞得乱七八糟,”说到张鹤琴,张嘉闻便是一肚子气,“我潜去台湾确认了阳平治都功印和法剑的真假。” “哦?看来是假的?”杨舟轻看其神色揣测道。 张嘉闻叹了口气,“这些玉印宝剑不过是个形式罢了,真正决定谁是承嗣者的,除了血统,自然是法力。可以他们如今的景况,能熟读经典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要求更多?如今台湾争论不休,大陆天师府也是后继无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且不去管他们。” “六十四任天师,正合了六十四卦,兴许断在这是天数也说不定。” 他说的洒脱,杨舟轻却知他执念,宽慰道:“你们天师府传承两千年,难道一直都风风光光么?潮涨潮消,只要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是我着相了。”张嘉闻伸手顺了顺他枯黄的头发,“就像你的金川河,总有一日也会清澈如初,不必担心。” 杨舟轻苦笑,“长这么大我还没这么受罪过,大哥那也好不去哪里。” 他拽着张嘉闻的衣衫,“你……一直都在这里?一直在西流湾?” 张嘉闻点头,“过去那些年反四旧太厉害,生意不好做,我便一直留在这里吃老本了。” 他的目光如水柔和,“还能陪陪你。” 杨舟轻心里又酸涩又柔软,不由得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你应该让人给我传个话或者送个信,五十年杳无音信,我都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虽是个老妖怪,但无论如何记性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张嘉闻将他揽在怀里,感受着他呼吸间喷出的热气,“我在人间日久,见过的人多如蝼蚁,确实忘记过不少人。可你却不知,有五种人我是决计不会忘的。” -- 第66页 “哦?哪五种?”杨舟轻好奇。 张嘉闻淡淡道:“亲人、友人、恩人、仇人……” “还有爱人。”说完,他垂下头,在杨舟轻的唇边轻轻蹭了蹭。 这个吻有如蜻蜓点水,但对于此刻的杨舟轻而言,却好似平地起雷,三千世界都如同烟花一般在眼前炸开。 大脑不做主般,他凑过去捧着张嘉闻的脸便吻了下去。 他反客为主,打了张嘉闻一个措手不及,但短暂的愕然之后,张嘉闻便淡泊一笑,闭上眼细细品味。 杨舟轻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通,松开张嘉闻时才发觉他嘴唇竟被自己咬破,露出丝丝血痕,忙不迭地拿手帕为他擦拭,羞愧道:“没掌握好力道,对不住啊。”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只犬妖。”张嘉闻不以为意地擦去血迹,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许久未回来,我带你四处转转,这些年帮你添置了不少东西,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杨舟轻方要起身,却发觉维持那羞耻的姿势太久,双腿都有些发麻,一不留神又跌了回去。 张嘉闻复又抱了个满怀,又看他羞愤模样,不禁大笑道:“盘在那里五十年,久不用腿,都站不稳了不成?” 他向来自持,又常年忧国忧民,二人相识相知于乱世,杨舟轻从未见过他如此惬意开怀,也忘了回嘴,只是喃喃道:“你这么开心,看来是个盛世光景了。” 张嘉闻听见了,略一思索,“不打仗,能吃饱饭,总归算是不错了。至于盛世,且往后看吧。” 他极其自然地牵过杨舟轻的手,带着他走进屋内,客厅和原先大致相似,只不过多了不少杨舟轻看不懂的物什。 “恩,正好时间差不多,”张嘉闻低头看了看手表,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还反光的黑色物体,“我看见这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 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那黑色物体突然就光芒四射,里面竟另有一方世界。 “吃我老孙一棒!” 杨舟轻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里活蹦乱跳的猴子,“斗战胜佛?” 第二章 番外一下 他们相逢后的头两日,就在阔东家张嘉闻带着乡巴佬杨舟轻见世面中度过了。 张嘉闻给杨舟轻介绍电话、电视、冰箱、煤气灶、洗衣机,带着他坐公交车,给他指正在建设的地铁,然后看着他新奇的眼神开怀大笑。 他们坐3路车到了新街口,看着高楼林立的都市,杨舟轻恍惚到无以复加,“从来没想过能看到这么高的楼。” “走,我给你买衣服,再请你吃饭。”张嘉闻扬了扬手中的皮包,“养得起你。” 杨舟轻戏谑道:“发达了?” “再怎么穷困,一次date还是付得起的。”张嘉闻自然地挽过他的手,带着他去了中央商场,“先买双鞋。” 杨舟轻的衣衫还都是民国留下的,今日穿着中山装和皮鞋,在这个时代显得说不出的土气和做作。 “你试试这个运动鞋,虽然不太正式,但着实挺舒服。”张嘉闻带着他去了个柜台,里面的鞋上都打着一个勾。 杨舟轻试了试,只觉得比从前买的内联升布鞋都还要舒服,顿时有些爱不释脚,“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回头和你慢慢解释。”张嘉闻又带着他买了十余件衣衫,卫衣、毛衣、羽绒服、T恤、休闲西装应有尽有,像是要将他这些年的空白全都弥补上。 “父……父亲从前看我就不顺眼,如今看到我估计能直接将我打出去。”杨舟轻看着镜中穿着连帽衫牛仔裤板鞋的少年,生出十二分的感慨,“河中方半百,世上已千年啊。” 张嘉闻抱着手看着,“你到人间历练的时候,恰逢乱世,整日忧心忡忡,偶尔还吃不饱肚子,如今想来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杨舟轻面上的笑意淡了,“五十年过去了,刘妈早就不在了吧?” “重庆大轰炸,她没熬得过去。”张嘉闻低声道,“她一直念着你和阿如,走前一天还想着西流湾的花你会不会打理。” 杨舟轻心里哽得厉害,鼻头发酸,“可惜就是阿如我也没有照顾好,她儿子呢?” “跟着部队败退去了台湾,想着要回大陆,一辈子没成家,前两年在眷村老死了。”张嘉闻语气平淡,“只可惜他的母亲和姐姐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一家人到底还是没能团聚。” 杨舟轻自嘲笑笑,“我还想着挑个日子给她们烧纸呢,如今看来也不必了。” “只要有缘,兴许什么时候咱们就和他们擦肩而过了呢?”张嘉闻趁着无人,将买的东西一股脑地都装到一个塑料口袋里,连装了几十件衣衫,那塑料口袋仍是瘪瘪的,看不出变化。 二人从新街口一路走到了鸡鸣寺,杨舟轻看着进香河,默默掩住口鼻:“如今这光景再好不过,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这水……” “这一两年,政府也慢慢重视保护环境,南京去年开始频繁提及治理水污染、整治秦淮河等内河。加上五年后南京还要召开全运会,就算是为了体面,恐怕都不会任由这些河就这么臭下去,你也不必忍受太久了。” “但愿吧。”杨舟轻挺悲观。 他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捕捉到不少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挽着手、牵着手,咋舌道:“从前民国的时候,我已觉得颇为open,想不到如今竟是这般的。” -- 第67页 张嘉闻一挑眉,突然伸手将他拉到怀里,手搭在他的肩上。 杨舟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将他推开,再看周围路人,就算看见了他们勾肩搭背,也无任何异样,不禁也放下心来。 张嘉闻见他一惊一乍,想起他在那条阴沟般的小河里关了五十年,不由得心中泛酸,不过一会,却发觉小孩举一反三,竟然学着一对年轻情侣,悄悄扣住了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 杨舟轻只觉手中滚烫,心也跟着燃烧起来,哪怕有几个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指指点点都毫无所觉。 张嘉闻感觉到他手心温度,轻声笑起来,“看来你的血算是被我焐热了。” “大言不惭,我觉得我的血比你热多了。” 二人已经走到了玄武湖,依旧水色一天、碧波荡漾,张嘉闻付了二十块,租了一艘小黄鸭的游船。 “上船。”留意到杨舟轻显而易见的抗拒,张嘉闻笑道,“保证你不晕船。” 两人踩着脚踏板,小船便慢悠悠地向湖心驶去。 “要不要和二哥打个招呼?”杨舟轻看向湖底,他的视线穿透水波与水草,一眼就看见清雅富丽的龙宫。 暖风徐徐,波光潋滟,这气氛实在太好,杨舟轻惬意地眯起眼睛,“算了,今日出来约会,就不必带上闲杂人等了。” 张嘉闻嫌弃地瞥见他偷懒翘着二郎腿,自己也不蹬了,任由那船在湖中心飘荡,“你既然已经出关,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拜会诸位大舅子,不急于一时。” “大舅子?”杨舟轻挑眉,“应当是你的大伯子或是小叔子吧?你莫要忘了,真论起年纪,你得喊我一声兄长。按照你们人类的岁数,你喊我声曾爷爷都当得。” “哦?论岁数?”张嘉闻似笑非笑,“要想争个雌雄长短,不若还是比过一场,好让你心服口服。” 杨舟轻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中有数,听闻此言,知道自己比文比武都占不到什么便宜,立马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如今生意如何?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南京云游?” 张嘉闻勾勾嘴角,“太平年景,从前那种光靠超度就可盆溢钵满的日子算是一去不复返了。现下我主要帮商家看看风水或是帮新生儿算命起名。如今贫道穷得很,龙王你可要多加接济。” 杨舟轻听了却很高兴,“这才好,我宁愿你当个江湖骗子也不愿你去做什么超度专家。” “你呢?”张嘉闻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继续无所事事地闷在家里,还是找些事情做做?” 杨舟轻苦笑,“我如今那张国立中央大学的毕业证书早就是古董了吧?我再看看吧,总归和水脱不了干系。比如……水文站记录员?” 张嘉闻觉得他实在可亲可爱,忍不住在他额心吻了吻,“咱们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想。” “直到地老天荒。” 玄武湖的龟丞相感受到龙气,刚战战兢兢地爬上来探看,就见金川河小龙王窝在一个男人怀里红了脸,吓得从荷叶上滚了下去,再浮不上来。 那小黄鸭游船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颤了颤,随即又摇摇晃晃地向藕花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冷知识 金川河是南京整治黑臭水体样板工程 河水治理得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