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篡位成功后她跑路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夫君篡位成功后她跑路了》作者:谢朝朝【完结+番外】 文案 妙宛满心欢喜地为自己挑了个好夫君——远离京城权力漩涡的端王李文演。 面如冠玉,加一分; 洁身自好,加一分; 能够陪她跑马,加一分…… 算来算去算出个满分好男人,周妙宛二话不说,嫁了! 结果洞房花烛夜,情到浓时,喝醉的李文演伏在她耳边,无比温柔地唤了旁人的名字。 脚踩两只船,直接零分。 —— 微风吹过鸾凤和鸣的红帐,旖旎烛光映在周妙宛的脸颊。 李文演承认,若非早已心有所属,此刻定会为她心动。 只可惜,他所图甚多,他图江山,图复仇,图让他的冉冉堂堂正正地成为他的皇后…… 却唯独不图她。 棋子罢了,不必牵扯感情。 李文演心想,若周妙宛安分守己,他最后倒也不介意留她在宫中做个嫔妃。 可他算无遗策,却没有料到,日子久了,人心是会变的。 时值冬日,李文演顶着漫天的风雪,去买周妙宛最爱的打糕,他想告诉她,他已决心放下执念,同她共度余生。 怀中打糕尚温热,风尘仆仆的他看见周妙宛窝在旁人怀里,笑语盈盈。 她只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把戏,我可不爱看。“ 阅读指南: 【一旦觉得不合口味就,快跑!作者水平很稳定,不存在前面忍忍到后面就能看到想看的】 1.完全架空,私设乱炖,不要深究,I am so vegetable. 2.男主前期很狗,后期追妻火葬场(真.火葬场,不会他应有尽有只是吃感情的苦),女主不是柔弱挂,一直很清醒 3.1v1,te(不强行捅刀也不强行发糖)双c(物理意义上) 4.非甜饼有盒饭,介意慎入,看评论可能会被剧透一脸 5.雷点已经在文案和上面几条里了,婉拒只看了文案和开头就开始的贷款排雷 6.男二有,上位无。 追妻火葬场有,手刃男主无。 「本质爱恨纠葛,不是复仇虐渣的爽文」 7.再排下去我迟早得把大纲贴上来QAQ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妙宛,李文演 ┃ 配角:姜向晴,赵青岚,宿烟霞 ┃ 其它:下一本开《将门娇妾》求收藏,直球小小姐穿回前朝拯救傲娇小将军~ 一句话简介:变心的不止他一个 立意:逆境中也要坚守自己的底线 作品简评: 周妙宛满心欢喜地为自己挑了个好夫君——远离京城漩涡的端王李文演。结果洞房花烛夜,她发现野心勃勃的李文演娶她只为利用。你若无心我便休,周妙宛打定主意追寻自由,而李文演从无动于衷到被她所吸引,逐渐学会了何谓尊重与爱。只是破镜容易重圆难,感情的裂痕无法弥补。 本文女主坚韧清醒、自尊自爱,女性配角可圈可点,各有性格。剧情节奏明快,感情叙述娓娓道来,是有关于爱与被爱、破镜重圆的一个好故事。 第1章 喜事 黄沙漫卷,西风浩浩,周妙宛打着马从翠微山脚下经过。 “驭——” 周妙宛倒转马头,见追在她身后的果然还是那个死缠烂打的男人,不由蹙起了眉,她说道:“喂!这位仁兄,你追我一路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见状,那男子也勒住马,拱手一礼,道:“在下并非孟浪之辈,只想知晓姑娘名讳。” 时下民风开放,姑娘家的姓名并不矜贵,周妙宛扬眉,道:“好啊,你若能在日落前追上我,我就把名字告诉你!” 说完,不待男子反应,策马扬鞭,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 骑在马上的周妙宛颇有些自得,她的马术可是将军外祖一手教会的,比她年长的表兄都骑不过她,哪是随便一个年轻男子就能赶上的! 也许是老天看她太骄傲,一定要挫挫她的锐气,也可能是她太过自信,转过山坳时,一时竟没留意有个老人家背着背篓经过。 总而言之,周妙宛一个猛勒绳,马是停住了,也没有撞上老人,可跟在身后的男子骑术并不差,这一快一慢间,眼看他就要追上她了。 周妙宛干脆松了缰绳,翻身下马。马蹄踢踏,松散的黄土地上一阵尘土飞扬。 她踩着牛皮做的靴子,咬牙狠狠地跺了跺脚,被晚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脸颊肆意而鲜活,映着将落未落的夕阳余晖,颇有些娇蛮可爱,一时间竟让跟随而来的男子有些愣神。 周妙宛素爱直来直往,她愿赌服输,道:“再比下去,过那个山坳你就能赶上我,是我输了,跑马没跑过你,你下马来,我们互换名姓。” 那男子也下了马,却摇头摆手道:“方才若非姑娘避让老者,我是赶不上你的。虽然在下很想知道姑娘名讳,但也知这般胜之不武。” 这个答案是周妙宛没想到的,她有些意外,却并不拘泥于小节,朗声笑道:“我姓周,复名妙宛,这位兄台,咱有缘再见!” 男子勾唇笑了笑,目送她骑上马,颠啊颠地消失在山岭间。 他安排好了一切相遇的细节。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要他肯花时间,她总归是会为他倾倒的。 -- 第2页 —— 翌年秋分,永安侯府的嫡长女周妙宛,同端王李文演许了亲。 永安侯不过无权无势的空壳王侯,而李文演亦只是不得皇帝重视的皇子,这两家结亲,也算门当户对,不足为奇。就算永安侯有个位高权重的将军老丈人,这桩亲事在京城也激不起什么水花来。 为着这桩婚事,周妙宛还同外祖家闹僵了,因此,婚宴上宾客更是寥寥。 但周妙宛并不在意这些。 她的郎君,是她自己挑选的,他和她两情相悦,这就够了。 新房里,周妙宛身着嫁衣,蒙着鲜红的盖头,独自等候。 新郎官李文演还在堂前应付宾客,尚未脱出身来见她,她的嘴角就已经控制不住上弯的弧度了。 天色渐暗,等到月色低垂,清辉漫过窗沿、洒向她的手背,门外才隐隐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周妙宛“咻”地站起身,下意识撩起了盖头一角,循声向门槛望去。 身量颀长的李文演,此时正半倚着比他矮半头多的小厮走来,他抬头,见周妙宛盖头下的小脸被喜婆打扮得白里透红,眼角眉梢皆是脂粉掩不住的好颜色。 她开口,声音委屈得像受惊的猫:“夫君,你让我好等。” 李文演抬手,把小厮遣下去后,将自己的衣襟理齐整了,才向周妙宛伸出了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被同窗缠住许久才脱身,辛苦宛儿久等。” 他的手温柔覆上她的发顶,替她把半遮半掩的盖头掀了,莹润的额头如玉一般显现出来。 平日里周妙宛是留有额发的,要嫁人了,才全梳了上去。 李文演灼热的目光如有实体,周妙宛只觉自己脑门都被盯得发烫,她佯怒,用了点力气伸手去推他,“哼,你身上全是酒气,既是好友怎还灌你这么多酒!“ 如此说着,周妙宛忽然从佯怒变成了真的有些气。没曾想带着醉意的李文演忽然俯身,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他合眸,低头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 李文演在她面前一向是正经的,突然的亲昵让周妙宛手足无措起来,就在此时,带着男人温热鼻息的低沉话语适时出现在她耳边。 ”不喝酒把他们打发了,他们怎么甘心不来闹洞房?我喝了许多,怕吓到你,还特地去换了一身衣服来,你还说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几个字若不是周妙宛同他近在咫尺,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周妙宛的心几乎要在柔情中化成了一汪水,她偏头,看着李文演纤长的上下眼睫正在打架,忙把他扶上了床。 看着李文演半闭着眼睛,倚在床栏上,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周妙宛便想替他解开外衫,好松快松快。 她的手刚探到他腰间,就被他捉了去。 李文演忽地抬眼,语气促狭,“宛儿可是等不及了?” 交错的烛光映在李文演深邃的瞳孔中,周妙宛深深望去,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反握住他的手,半是摇头半是点头:“我们还未喝合卺酒呢。” 李文演瞳孔间的暗色忽闪,但倏尔间便被他掩过了。他只道:“是我等不及了。” 他回身吹灭了最亮的红烛,只留下要彻夜点燃的喜烛。 屋内暗了下来,周妙宛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发现无法抚平自己狂跳的心。而李文演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外衣,搂住她向软枕上倒去。 周妙宛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从小生母早逝,继母进门后她在家中更是无人管束,后来胆子比年纪大得更快,和表兄一起在外游历,若非李文演实在符合她心中如意郎君的模样,她是不想这么早成婚的。 而定亲后,继母钱氏只随便交代了她几句,再塞了张避火图给她,周妙宛草草看过,只觉无趣就丢开了。 所以对于夫妻之事,周妙宛只是一知半解,眼下的她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 就像……在外觅食的兔子遇到了野狼一般。 眼下这只野狼的指尖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微妙但不算难闻的酒气,混上小院里透进来的浓郁桂花香,渐渐包裹住了周妙宛的全身,带她去往另一个如幻亦真的世界。 床尾的花烛,在摇曳中渐渐熄灭。 不知是因为帐内突然变得昏暗,还是因为酒意上了头,恍然间,李文演有些看不清身下之人是谁了。 他喉结滚动,几乎要把依偎在他怀中的周妙宛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过紧的怀抱让周妙宛有些局促,她抬起酸软的胳膊,想要挣脱出一个喘息的空间,却听得和她肌肤相贴的男人,带着醉意命令她:“冉冉,别走。”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周妙宛精准地捕捉到了。 李文演所唤的这个名字,绝不是她的! 周妙宛错愕抬眼,只见李文演眼睫紧闭,面色平淡,让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声“冉冉”是自己的错觉。 是错觉吗? 周妙宛握拳,指尖掐向掌心。 绝非她的错觉! 而李文演似乎已经倦了,席间他喝了不少烈酒,醉意逐渐战胜了他的清明,手一松,把周妙宛从怀中放开了。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伸手把他的脸撇向自己。他当真是喝了很多酒,被这般对待都没有醒,只是蹙起了眉。 鬼使神差的,周妙宛忽然很想继续他方才提及的话题。 -- 第3页 她试探地答道:“好,我不走。” 闻言,这个男人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周妙宛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醒了。 但他的双目仍然紧闭,眉宇间的川字深得化也化不开。 “好…别走,我一定会娶你的……现在不行,以后……你等我、娶她不过权宜之计……我只会同你、夫妻合卺。” 近乎混乱的梦呓,是他的回答。 像是吐出了郁结胸中的一团气,醉酒的李文演忽然平静了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松弛了许多。 他很平静,丝毫不知自己的话有如刀尖,深深刺入了周妙宛的肺腑。 与李文演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和他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如同炸开的烟火般在周妙宛脑海中交错闪过,痛苦如山洪席卷而来,直冲得她动弹不得。 夫妻合卺之酒,他想要留给谁一起喝? 周妙宛垂眸,颤抖的手指轻抚过李文演熟睡的侧脸,呢喃道:“你原打算瞒我到何时?” 可惜他已烂醉如泥,没有办法回答她。 怔忪许久后,周妙宛觉得四肢百骸都冷透了,她支起麻木的胳膊,倚着床柱半坐起身,静看泪水一滴滴在花团锦簇的锦被上洇开。 直到指尖把掌心掐出了血,真实的刺痛才堪堪让周妙宛的理智回笼。 李文演的洁身自好是京城出了名的,娶她之前,府上一个侍妾通房也无,也不曾像其他浪荡皇子一样出入青楼楚巷。她也未见他身边有什么年轻女子出现,王府里做事的连丫鬟都少,多是小厮和上了年纪的婆子。 他怎会? 他怎会! 从前的真情越是切切,周妙宛就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她的枕边人竟如此能演,而她竟一直没有看破。 周妙宛脊背发寒,却正是这股寒意逼迫她不得不她冷静下来。 她已经和他拜了天地。 别说是心里有旁的女人,他就算真的去纳几房侧妃,她又能如何?世俗从未要求男儿为谁守身如玉,遑论这个男儿还是皇帝的儿子,妻妾成群才符合世人对皇孙贵胄的定义。 可这桩婚姻,非父母命也非媒妁言,如若李文演心上有人,他去娶便是了,又何苦要来追逐自己? 恍然间,周妙宛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 除非……他的“冉冉”是他娶不得的人物。 亦或者,他娶她另有所图。 可她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父亲偏心,连原本疼爱她的外祖都因她一意孤行要嫁入皇家而生气,不愿再关照她,周妙宛不懂,她身上有什么值得李文演搭上自己的婚姻来算计的? 周妙宛总算能平静下来思考了。 她轻哂一声,揩干眼泪,摆正了自己的枕头,从酣眠的李文演怀中毫不客气地把被子扯了大半过来。 既还要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那她也只好见招拆招,继续和他假扮恩爱眷侣了。 她倒要看看,李文演能演到几时,而他心心念念的“冉冉”,又是何方神圣。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将门娇妾》 谢太傅家嫡女谢苗儿,生的是芙蓉面、弱柳姿,却被太医诊断活不过十五。 缠绵病榻,谢苗儿唯一的嗜好便是窝在房里看史书。 前朝将军陆怀海传记那几页,被她来来去去翻了不知多少回。 ——陆怀海出身武将世家,行事果决、光明磊落,极具海战天赋的他逐蛮夷、平四境,为邕朝戎马一生,最后却被诬通敌叛国,死于非命。 每每看来,谢苗儿都会为他长鞠一把泪,恨不得手撕了那起子奸人,救活陆小将军。 不曾想一朝病逝,她真穿回了前朝,还成了陆小将军府上的妾。 谢苗儿傻眼了。 眼前这个因为吃花酒被他爹抽得满院子乱窜的人,真的是那个彪炳史册的陆将军吗? 一定是她的打开方式有问题。 —— 家中给陆怀海纳了房小妾。 碍于情面,当晚,他宿在了她房中。 虽然是盖着棉被纯睡觉。 半梦半醒的时候,陆怀海听见旁边娇滴滴的小姑娘超大声说梦话。 “陆怀海呜呜呜你不许死——” 陆怀海本人:? 后来的某天,倭人来犯,海防告急。 陆怀海披挂上阵,登上了船弦。 岸边风大,小姑娘脸被吹得通红,她的声音打着颤:“陆怀海,你不许死!” 陆怀海撇撇嘴。 他早就晓得了,还喊什么喊? 利剑当胸过也不吭一声的陆小将军突然背过身去,不叫人看见自己迎风掉下的眼泪。 他说:“等我回来。” —— “如果爱不足以改变结局,那这一次,我愿意陪你重蹈覆辙。” —— 【面冷心热傲娇小将军x冰雪聪明直球小小姐,前世今生双初恋】(感情方面绝对甜ovo) 第2章 怜爱 翌日,周妙宛早早就醒了。 外头天还黑着,豆大的烛火从帷纱间透过,影影绰绰的,朦胧的氛围本该让人昏昏欲睡,她却难再合眼,默然盯着眼前层叠繁复的镂花幔帐。 上头绣着几对戏水的鸳鸯,活灵活现,连鸳鸯的眼珠儿都是有神采的。 -- 第4页 天将将要亮的时候,她的枕边人醒了。 “醒了?”李文演问她。 周妙宛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听他声音如常,半分异样都没有,看来是不记得昨晚自己发的酒疯了。 她挑亮了烛火后便自顾自起身去更衣,衣料摩挲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周妙宛扫了堂前的红檀木桌一眼,一夜过去,纯银凤纹酒壶依旧静静摆在上头。 说起来,她要谢谢昨夜灌李文演酒的人呢,不是他们,她此刻仍旧被蒙在鼓里。 周妙宛决定再试他一试。 李文演此时已经起身,他正坐在床沿,低头系里衣的系带。 见状,周妙宛眉梢一挑,端上酒壶,雏鸟般依偎在他的身边。 她歪着脑袋,很是认真地望着他的侧脸:“景行,我们的交杯还未喝呢。” 景行是李文演的表字,她惯是这么叫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她唤得无比缱绻。 李文演手腕一滞,道:“马上就要进宫见礼,此时不宜饮酒。” 周妙宛笑盈盈地嗔他:”同窗的酒你喝得,我的怎就喝不得了?” 李文演眉心微蹙。 要是她以生气责怪的语气来问他,他只推说进宫时辰耽误不得就好,她若还执意要他饮下的话,反倒是她不懂事了。 但她眼下只是玩笑般吃着他的醋,他反而不好拒绝了。 李文演微妙的神情被周妙宛尽收眼底,她垂眸,掩下失望的神色,斟了满杯的清酒递到李文演的手边。 李文演有些踟蹰地接过了。 周妙宛却没等他思索,直截了当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再抬眼时,她眼神坦荡,噙着笑向李文演展示空荡荡的杯底,她说:“我可是喝完了,景行你快些,觐见的时候可快到了。” 李文演耐不住她的催促,最终还是喝了,末了把酒杯重重搁下,道:“如此,可够了?” 周妙宛心下想笑,这副模样的李文演她可着实没有见过。 和自己的妻子喝杯酒,怎么活像个被迫失贞的贞洁烈男? 看见李文演眉间难以压抑的烦躁之色,周妙宛心底的郁郁一扫而空,她唤人进来收了酒杯,再喊了丫鬟凝风来给她梳头。 周妙宛当然是难过的,但几乎只有一瞬。 她抚着太阳穴定了定神,心想:就当端王妃是个官职好了,她照样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另一边,李文演自觉方才有些失态,想要挽回局面,默默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里挑出一支金累丝翠玉步摇,温柔地斜插入周妙宛盘起的发髻中。 周妙宛早在铜镜中看到他缓步走来,不动神色地等他动作。 她手指绕着步摇下缀的珠链打圈儿:“这步摇很衬我,不过,会不会太过招摇?” 李文演方才还疑心是她发现了什么刻意试探,听她的口气如常,心道是自己多想了。 他回道:“招摇亦无妨,今日不过是去宫中走个过场,不日我们便可以一起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李文演是皇帝的第七子,生母是御前奉茶的宫女,相貌平平,皇帝在酒后与她一夜/欢好,却因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肯承认自己酒后失德,所以一切便成了这个宫女“蓄意勾引”。 “蓄意勾引”皇帝的宫女被放逐到了灵谷寺削发为尼,日日苦修。这桩事在后宫不算什么秘辛,原本到这儿也就结了。 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奉茶宫女十月后,竟在寺中产下了一个男婴。 这事无异于一声惊雷传至了宫中。 原来是奉茶宫女自知皇帝不喜,自己又是被逐出宫的,腹中胎儿一旦被旁人知晓是极难保住,所以生生瞒到了生产之时。 她又恐这个孩子出生在灵谷寺,血光污了这皇家寺院,引得皇帝更加迁怒她的孩儿,便在孩子满月之日割腕自杀了,死前留下一封血书陈情,道一切皆是她之过,造下的业障她愿以身偿还,唯愿皇家血脉延续,不流落在外。 言辞恳切的血书内容被皇帝知道了,感念她慈母之情,亲临灵谷寺将男婴接回了宫。 这件事的真假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又多了一个皇子,几方对峙下,皇帝最终将七皇子交予娴妃抚养。 皇帝实在是流连花丛,宫中女子数不胜数,皇子公主多得能坐好几桌,对于七皇子这个能提醒他酒后乱性的存在,难以有什么真切的感情。娴妃也是有亲儿子三皇子的,是以,李文演在宫中从来不受重视。 按祖制,娶亲后,李文演这个端王就要携家眷去往封地了。 分封后的王爷非召不得入京,是以但凡生母有宠有势的,总会想办法留儿子多在京城几年,哪怕不为什么骨肉亲情,多找机会在皇帝面前漏漏脸也是好的。 毕竟,在封地上过得是好是坏,也全是由皇帝的念头决定的。 但李文演身份尴尬,不会有人替他筹谋这些,明眼人又都能看出来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漠视,是以他去往封地的日子,就定在了大婚后一个月,连年都不打算让他在京中过。 这些事情,如今已是端王妃的周妙宛一清二楚,李文演也没瞒过她。 曾几何时,她还为他比自己更不幸的遭遇掉过好些心疼的泪水,只恨自己没有早些遇上他,早些关怀他心疼他。 -- 第5页 回首想来,这份心疼就是情愫的开端吧,不过…… 她默然片刻,避开了这个不甚开心的话题,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两人还算和谐地一起坐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进了宫门,就不能再乘车了,只能用脚丈量。 深秋萧瑟的冷风直吹得周妙宛脸蛋泛红,她打了个哆嗦,埋头把脖子缩得更紧了些,一边在想,还好马上就能离京了,不然到年关,每逢大宴小宴都要来一遭,那得多冷啊。 忽然,周妙宛感觉迎面吹来的冷风变小了,抬头一看,是李文演走到了她的正前方,清隽的背影替她把风挡下了好些。 周妙宛心下喟叹。 如果昨夜的事情没有发生该多好,她此刻一定会为他而心动的。 —- 皇帝年事已高,宫中后位空悬,所以周妙宛真正需要拜见的只有娴妃和代掌宫权的贵妃。 两人先是到了贵妃的长乐宫,看门的太监却苦着脸说:“真是不巧,这几日天凉,贵妃娘娘偶感风寒,身子不爽。您二位新婚燕尔,娘娘的意思是,不好过了病气给二位。” 明晃晃的闭门羹。 李文演当然不会不懂这个意思,他沉默良久,才道:“那本王不搅扰了。” 无需他多说,周妙宛朝殿门福了一福,便跟在他身后走了。 这其实是周妙宛头回进宫。 巍峨的宫墙一路延伸,好不气派,衬得她视野中的李文演愈发小了。 真是个势力的地方,周妙宛快走几步,赶上他的步伐,低声道:“早听得贵妃跋扈,与娴妃不和,只是没想到会如此过分。” 李文演自嘲:“是我带累了你。” 周妙宛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但一个合格的王妃应该在这种时候安慰一下自己的夫君吧? 于是她说:“等去了封地,天高地远,他们的冷待也与我们无关了。” 可这安慰似乎起了反作用,李文演步子一滞,没说话,随后仿佛走得更快了些。 娴妃的怡和殿倒不至于把他俩拒之门外,太监恭恭敬敬地给两人引路:“端王爷、端王妃,请先移步正殿稍候。” 约莫一刻钟后,娴妃姗姗来迟。 她神采奕奕,身着妃色的缎子袄,明明膝下儿女都已到了成家的年岁,她本人的脸上却没有染上岁月的风霜,眼波流转间,既有久居上位的威慑,也有脉脉涌动的风情。 “儿臣给母妃请安。” “儿臣给娴妃娘娘请安,”周妙宛亦步亦趋地行礼。 娴妃笑得温和,没有为难她,“过来,让本宫好生看看你。” 她的目光在周妙宛身上停留良久,复又道:“静彤,把本宫入宫那年,皇上赏的绞丝玉镯拿来。” 名唤“静彤”的宫女应声,不一会儿她便拿了镯子来交予娴妃。 玉镯温润剔透、盈盈似月,看起来很有年份,不过只有一只,并不成对。但让周妙宛有些讶异的是,娴妃似乎是要亲手给她戴上? 娴妃捉起周妙宛的手,拿玉镯在她腕间比着,说道:“好玉能养人呢,你好生戴着。” 周妙宛顺势改了口:“那儿臣谢过母妃了。” “说起来,这镯子本是一对儿,前年硕儿成婚时,本宫把另一只给了他的王妃。” 娴妃提到的正是三皇子。他前年封的兖王,开府成婚,娶了翰林院学士林渭全之女为正妃,数月前刚去往封地。 忽然间,娴妃话锋一转,问周妙宛:“昨日入王府,你家可为你准备了陪嫁丫头?” 陪嫁丫头?周妙宛心下一惊,故作不解道:“有的呀,今日伴我进宫的丫鬟就是。” 娴妃闻言,掩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本宫说的可不是伺候你的丫头。这永安侯夫人身为继母,果然在礼数教养上就是差了些。不过还好,本宫替你准备好了人。” 她话音刚落,李文演便起身道:“母妃,儿臣不日便要离京,此时实在不好往后院添人。” 娴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周妙宛的手背,她微眯起眼,似笑非笑:“硕儿成婚时,本宫为他添了人,若你成婚本宫却不管不顾,岂不是落人口实?” 李文演张嘴欲言,却被娴妃制止了,她声音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正是你要离京,本宫才不放心。” “不放心”三个字她说得很重,重到周妙宛这个局外人终于也觉出些不对劲了。 周妙宛偏头,明显能看到李文演的脸色很差,她虽不理解这对便宜母子之间在打什么哑谜,但忽然凝滞的气氛显然需要有人来打破,她犹豫片刻,开口说道:“能入母妃眼的,定然是好妹妹,不若让我先见一见。” 娴妃此时才真正把视线投向了周妙宛。 满京城都知道她同端王是两情相悦,新婚头天婆母给后院塞人是明晃晃的下马威,这个小姑娘居然还能如此镇定地打圆场? 第3章 表兄 娴妃才不管周妙宛是过于蠢笨没有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呢,还是城府太深太能忍,她直接给了静彤一个眼神,让她把人带了出来。 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子从内殿走了出来,她梳着斜髻,眉目和顺,依次给殿内的人行了礼,“民女赵青岚,见过娴妃娘娘,见过端王爷、端王妃。” 周妙宛既然接了茬要看人,此刻也只能顺势往下夸:“赵妹妹人如其名,是个灵秀的姑娘,不知是哪里人士?” -- 第6页 赵青岚答得倒落落大方,半分胆怯也无:“民女家在京郊,庄户人家罢了,比不得王妃出身高贵。” 宽大袍袖下,李文演捏紧了拳头。 如果是娴妃宫里的奴婢,入了王府后挑个院子让她住下,半主半仆地混过去也够了。 但良家子……可不好办,封选侍是要记档的,以后不好处理。 李文演吞下胸口上涌的不忿,朝娴妃道:“一切听凭母妃安排。” 娴妃眼眸深邃,笑意却温和得很,仿佛真的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好母亲:“青岚是个好姑娘,能入你的眼就好,日后在封地,多个体贴人照顾你,本宫也能多放心些。” “便让她在你府上做个选侍吧,宫务司那边本宫着人去办。” 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周妙宛乐得装贤淑,顺势应下。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沉闷,周妙宛托着腮从车窗向外望去,时不时还叹着气。 李文演自然把她的行为看成是在使小性,毕竟娴妃这时塞人确实很是委屈了她。 于是他安慰道:“只当府里多个摆设就好,我心里只会有你。” 当真是撒谎不眨眼啊,周妙宛感慨,他的眼神很真诚,说的话也跟真的似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周妙宛把玩着自己的一捋发丝,漫不经心地说。 “当然了,本王何时骗过你?既已有宛儿在侧,我定然不会多看她一眼。”李文演道。 事实上,他心知肚明这个赵青岚是娴妃盯他的眼线,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感,可他却能把话说得像不喜赵青岚是因他对周妙宛深情一片。 周妙宛心里想得其实是旁的事情。 她当然希望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今李文演既心里另有所属,就算纳上十八个妾又与她何干呢? 真正让她困惑的是,娴妃为什么急着要塞人。 不出意外的话,李文演离京后娴妃再也见不着这个继子,她与娴妃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娴妃何苦此时来恶心他们。 所以周妙宛直接问李文演:“今日娴妃娘娘,为何一定要把赵姑娘送来?” 他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发问:“她的底细,我会查清楚的。平日里你也小心提防些。” 看来确实另有隐情,只是李文演不打算告诉她罢了。 —— 回门之期眨眼便到了。 李文演很是体贴,一路紧跟着周妙宛来到了永安侯府,眼不错珠地看顾着她,人前人后都给足了她面子。 永安侯的续弦、继夫人钱氏所出的女儿周妙颜见此情状,一双招子都快能喷得出火了。 周妙宛心里觉得好笑。 这个妹妹在钱氏的教导下,心里只想着和她别苗头,凡事都要跟她论个高低。 如今见她嫁得如意,自然不愉。 不过,她自己也就是表面风光罢了,周妙宛心下自嘲,说起来她更羡慕自己的几个妹妹呢,至少她们还能在亲娘膝下承欢。 周妙宛和父亲永安侯从来不亲,周妙宛长这么大也没托到他的福,父女之情单薄,该是叙天伦的时候,永安侯自己也觉尴尬,随便问候了几句,便把场面留给了钱氏。 钱氏自然更尴尬了。 先夫人谭氏难产去世月余,她便被永安侯娶进了府,虽说这是她自己争得的,但因此她总觉在这个继女面前矮了一头。 如今更是了,钱氏打着哈哈,留二人用午饭。 一顿午饭用得是宾主尽不甚欢,周妙宛草草填了肚子,李文演也只喝了几杯水酒。 按约定俗成的回门礼来说,用过午饭后,新婿便要回避了,待晚饭过后再将夫人接回去,好给新嫁娘留出和家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于是李文演拱手道:“侯夫人,本王还有事务,就不多叨扰了。晚些本王再来接宛儿回府。” 钱氏忙道:“那太可惜了,原还想留端王稍坐片刻。” 周妙宛差点没忍住笑。 钱氏嘴上说想留人,实际上整个人都是送客的姿态。 送走了李文演之后,周妙宛是要回将军府看看的。虽说她说要嫁给李文演那日,外祖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她还是得回去看看他。 李文演的封地在荆州,这次一走,她怕是没有机会再回来陪他老人家了。 不过正晌午,饭点贸然造访实在不甚礼貌,只好在永安侯府多待一会儿。 钱氏见周妙宛好像没打算走,小心翼翼地问:“端王妃,您何时动身去定北将军府?” 钱氏也能猜到她要去谭家的。周妙宛只道:“我想先回汀兰榭去给母亲敬一支香。” 她口中的母亲自然不是钱氏。 闻言,钱氏忽地一滞,嗫嚅着开口:“回门是好日子,敬香什么的……怕是不合适吧。” 周妙宛觉得莫名其妙,“我想同母亲说说话,有何不合适的?” 说到此,周妙宛已不愿同钱氏多费口舌,带上凝风凝夏两个丫头,径直往汀兰榭走。 钱氏明显手足无措起来,她站起身,想拦周妙宛却又不敢,只回头狠狠瞪了一旁的周妙颜一眼,低声呵斥:“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周妙颜不服气:“还不是弟弟成天在闹。” 而已经走到汀兰榭的周妙宛见到眼前情境,脑子里嗡得一声就炸开了,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原地,哪还听得见后面钱氏和周妙颜在闹什么。 -- 第7页 凝夏亦是呆住了,“王妃……这还是咱的汀兰榭吗?” 母亲谭氏是难产而亡,周妙宛并没有见过她,可她却从未忘记,就好像母亲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一样。 并不只血脉相连这么简单。 汀兰榭是母亲孕中就选好的小院,院中屋内的陈设草木,无不是她怀着爱意亲手布置下的。 外祖不是不想把周妙宛接回谭家教养,免她在侯府受委屈,但周妙宛实在贪恋这方小院里母亲留下的气息,不舍离开。 她时常贪心地想,如果母亲能够好好活着,哪怕只是多活几年,这方小院,又会被她布置成什么样子呢? 可是如今…… 周妙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母亲亲手刻下的匾额被拆下丢在了一旁,雕花的院门大敞着,原本爬满的藤萝七零八落,而满院的草木,只余墙角的桂花兀自香得寂寥。 取而代之的是,梅花桩和练武的偶人。 钱氏已经赶了上来,见周妙宛呆立原地,忙给自己找补:“咱府上向来是入不敷出的,王妃应该也知道,你弟弟呀已经十二了,学文不成只能习武,可咱府上哪还有空院儿给这个没出息的摆家伙什……” 钱氏说的什么,怒火攻心的周妙宛一概没听进去,她只问:“是谁干的?” 她不过离开两日,这小院就遭人觊觎。 连母亲在这永安侯府最后的痕迹都要急不可耐地抹去……实在是可恶! 钱氏被她大作的怒火震慑地不敢作声,而周妙颜向来没什么脑子,见她悲愤,反倒更敢刺她一刺:“你反正已经做了王妃,马上也要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留着这院子做什么,不如给子康练武用!” 听得这明晃晃的挑衅,周妙宛气急反笑,深深地望向周妙颜:“你的主意?” 周妙颜被她冰凉的目光刺了一刺,不由瑟缩了一下,继而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做了王妃,就能管我们侯府的事情吗?” 闻言,周妙宛深呼一口气,才忍住没有直接给她一巴掌:“你既然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为弟弟叫嚣什么呢?” 周妙宛走得离她更近了些:“你只比我小一岁,如今也快到出门子的日子了吧。” 周妙颜缩着脖子,鹌鹑似的退到了钱氏身后:“你威胁我!” “妹妹说对了,我确实在威胁你,”周妙宛抬手,不经意地展示着腕间的绞丝玉镯,“我以后纵然不回京又如何,娴妃娘娘总在京中吧,我若向她言语了妹妹的作为,日后妹妹的婚姻大事,怕是……” 周妙颜显然慌了,捏紧了钱氏的衣襟:“娘……” 钱氏到底年长,“王妃这说的什么话呢,娴妃娘娘事情繁多,哪有空为我们的家事烦心?王妃,您说是吧。” 周妙宛在两人面前继续狐假虎威地踱着步:“是啊,可是就怕咱家这点事,在娴妃娘娘眼里,压根不算什么呢。这镯子咱瞧这稀奇吧,可是皇上在娴妃娘娘进宫时赏的,可娘娘与我投缘,赏了我呢。” 钱氏咽了咽口水,道:“王妃放心,这里的杂物我会让下人撤出去。” 周妙宛轻笑:“哪敢劳烦侯夫人?” 说罢,她懒怠管这对母女的小心思,带着凝风凝夏,捡了锤子来,亲手将所有不属于这个小院的东西全数砸碎了再丢了出去。 永安侯府账面从来不宽裕,原也基本是靠谭氏嫁妆里的产业过活。此番周妙宛出嫁,外祖说是不认她了,到底还是给永安侯施了压,让他把母亲当年的嫁妆全吐了出来给她陪嫁。 这些习武的物什做功不差,为了儿子周子康学武的事情,钱氏是下了本钱的,但眼下她见周妙宛到处打砸,脸色青白却又不敢作声。 她看似是受女儿和小儿撺掇才占下这个院子,实际上,心中却实打实地存着几分鸠占鹊巢的快意。 否则,何至于连汀兰榭的牌匾都急不可耐地拆下呢? 周妙宛心里一清二楚,她亲手扶起匾额,把上头的灰拂去,暂时摆在了院儿里一角。 她笑道:“侯夫人,院里的垃圾我替你清理干净了,这些日子劳烦您多看顾些,我会常回来收拾的,可好?” 钱氏嗫嚅道:“好……” — 时辰不早,还得去谭家,周妙宛拉着凝风凝夏一道上了马车。 凝风仍皱着眉,道:“王妃,奴婢觉得不行,待我们走了,这院儿到底还是归他们管呢。” 周妙宛又何尝不知?她叹气:“是我没料到他们竟会如此行事,一会儿我会和祖父祖母说这件事情的,外祖纵然不管我,也不会不管母亲的。” “不过……凝风,你愿意留在汀兰榭,替我守着吗?” 周妙宛问的是凝风而不是凝夏,自有缘由。 凝风不像凝夏是谭家的家生子,她的母亲从前是庄户人家的妻子,丈夫好酒,酒后爱发疯打人,若不是谭氏偶然去庄上发现了救下了她,只怕凝风和她母亲早就被打死了,自此以后才跟谭氏嫁到了永安侯府。 凝风向来是有主意的,只道:“王妃,奴婢愿意,但是奴婢也舍不得您。” 周妙宛莞尔,拍了拍凝风的肩膀:“你母亲也年长了,原也不该带你去西北的。你和你母亲一起替我守着吧,我也放心些。” “咱的院儿原本也偏僻,和角门近,日后你就当是独门独户地过就好了。我晚些去和郑嬷嬷知会一声,她是谭家出来的,又于钱氏有恩,如今虽已不在侯府做事,你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便去找她处置。” -- 第8页 郑嬷嬷是谭氏的陪嫁,自谭氏难产身故后,便一心抚育周妙宛,前年身体上不太爽利,周妙宛又大了,她才放下心丢开这一摊子事儿。 她于钱氏的恩更是巧合。郑嬷嬷虽不喜钱氏,可周子康小时偶然从树上跌下,正巧她遇见了,到底是搭手救了一把,折了条胳膊,周子康才安然无恙。 钱氏把小儿子看得跟眼珠儿似的,自此十分尊重郑嬷嬷,年节都有一份礼在。有郑嬷嬷支应着,钱氏也不敢如何。 凝风一面听着周妙宛的安排,一面重重点头。 她们到将军府时,天色还早,日头正烈,看门的小厮却挠着头朝周妙宛道:“抱歉了小小姐,将军有令,不让您进。” 周妙宛失笑,看来外祖还生气呢,她没有为难小厮:“那劳小哥替我通禀一声吧,我在外面等一会儿。”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里面还是没有要传她的意思。 身后却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妹!” 周妙宛回首,惊喜应声:“表哥!” 一个留着胡子的青年男子骑着马,朝周妙宛来,他叫谭世白,长周妙宛十岁余,是她最年长的表兄。 谭世白抬头看天:“这日头虽不晒人,但还怪晃眼。走吧,别傻站着了,我请你喝杯茶。”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签约啦,感兴趣的宝子放心看,不会跳坑(˙▽˙) 第4章 克妻 茶楼里人影错落,人声熙攘,端茶送水的小二哥忙进忙出,个个是满头大汗。 一个矮个儿小二甩了甩搭在肩头的汗巾,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二位要普洱还是碧螺春?” “一壶普洱,一碟马蹄糕。”谭世白道。 当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紧,谭世白甚至在周妙宛周岁时都抱过她,两人也各带着丫鬟小厮,是以,他们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大堂。 落座后,谭世白笑她:“我们这些兄弟姊妹里,数你最得爷爷喜爱,今日倒让我见了稀奇,竟还有你被拦在门外的时候。” 周妙宛颇有些无奈。 她执意要嫁给李文演,为此不惜和疼爱她多年的外祖决裂,结果呢?她以为的如意郎君,其实心底只有旁人。 现在想来,周妙宛还是觉得心底刺痛,只是这等私事实在不好向表兄道来。 她回道:“所以说,还得拜托表兄在外祖跟前给我求求情呢。” 矮个儿小二端着八分烫的普洱来了,“茶水来了,二位慢用,马蹄糕一会儿便好。” 谭世白自斟了一杯,“这是自然。” 周妙宛把今日在永安侯府的遭遇说给了他听,谭世白听得眉头一皱,道:“钱氏如此做派便罢了,永安侯竟也由着她?” “周家这起子事,表兄都比我父亲想得更明白些……”周妙宛感叹。 她话音未落,谭世白忽然打断了她:“你瞧!那是谁。” 周妙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楼梯拐角,一身玄青长袍的李文演正在小二引领下上楼,与他同行的男子走在里侧,看不清长相。 去年周妙宛在关外游历,便是谭世白带着。李文演一路追求她的事情,谭世白都是知道的,彼此之间也打过几次照面。 所以谭世白搁了杯子,一向满身江湖气的他想去同李文演打个招呼。 周妙宛有心拦他。 认清李文演心中另有所属后,她觉得膈应,没有戳破他只是因为暂时缺乏实际的证据,在面上演演戏也就罢了,私底下出来透气,她可不想同他寒暄。 没成想,谭世白刚站起身,她还没拦,自己便又坐下了,还一脸狐疑。 “奇怪,端王旁边的人,我怎么瞧着眼熟。” 马蹄糕来了,周妙宛拈了一块进嘴:“表兄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人那么多,遇见个长得像的也不奇怪。” “正因如此,我看人是很准的,”谭世白压低了声音,“我悄悄去看一眼,你在此地等我。” 谭家向来以武学传家,周妙宛这个外姓姑娘尚跟着练了一招半式防身,谭世白身为长孙,身手自然更好。 茶楼里的纷杂正好盖过了他几无声息的脚步,谭世白三步并作两步走,绕开端茶的小二,远远地跟着李文演上了楼。 李文演和同行之人一道进了雅座,随后便打下了竹帘。 谭世白本欲再走近些探探情况时,忽然发觉雅座附近三三两两地站着些聊天的茶客。 可还未近前,他便收到了这几个人看似不经意间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谭世白心道不妙,这些人都是望风的眼线,他只好装作是来二楼找人,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了李文演所在的雅座。 碰巧外头起风了,他用余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瞥到了那个熟人的侧脸。 下楼后,他面色凝重地回到座位上,周妙宛见他如此神情,心生好奇。 “表哥,是熟人吗,可同他打了招呼?” 谭世白拿出牛饮的架势接连喝了三杯茶,才道:“不应该啊,端王怎会认识他?” 周妙宛追问:“谁?” 谭世白环视四周。他们的位置在茶楼一角,周围几桌都有人,不过离得不算近。 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甚至突然激动站起,而他的同桌好友急忙拉他坐下,快声劝道:“莫论国事莫论国事……” -- 第9页 趁着人们的目光被他俩吸引,谭世白对周妙宛解释道:“是谭家的熟人。” 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那怎会与端王在一处?” “那人叫程文,乃皇商,名下产业颇多,”谭世白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一直在观察周围有无人注意他:“我曾撞见过二叔在府上同他密谈。” 定北大将军谭松子嗣不丰,膝下唯两子一女,老大谭远望,老二谭远行,幺妹便是周妙宛的母亲谭行兰。 谭远望早年间在战场上身故,留下寡居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儿子,长子便是谭世白,次子谭世文如今也已成家立业,娶了媳妇,今年和谭远行一起去了北境戍边。 “程文此人生意铺得很大,宫里头的缎子、瓷器,都是由他经手的,皇上很是器重他。”谭世白补充,“若非那次撞见……我也想象不到他同咱家有关联。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也极少。” 谭家向来不掺和皇家的事情,怎会和皇商有联系?这个人又为何和李文演走到了一起? 周妙宛愈发不解。 旁边“莫论国事”的小风波已经过去了,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周妙宛说:“对了表哥,我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谭世白摆了摆手:“直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娴妃指来的赵青岚赵选侍已经进了门,还给周妙宛敬了茶。 周妙宛看了赵青岚的户牒,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生在京郊,家中有十亩地,往上数三代都没什么特别的。 她派人去查过了,半分异样也无。 仿佛赵青岚当真只是因为一副好皮相被娴妃看上,然后指过来充盈后院的。 但越这样,周妙宛越不放心,想拜托谭世白帮她再查查。 她的这个表哥从小便是个混不吝的,没个长房长孙的样儿。他束发加冠那年,按家里的安排成了婚,结果第二日新夫人便得急症过世了,自此便落下个克妻的名声。 谭世白便同家里说,不愿再平白害死旁的姑娘。他是长房长孙,要承后嗣的,谭家自然不允,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谭世白就是不松口,后来还逮了机会跑了,一跑就是四五年没回来。 到这个地步,谭松也就懒得再管他,放他四处野,反正大房的二儿子谭远行渐渐大了,是个聪颖的,可堪培养。 谭世白从来不是能被管束住的,如此倒也乐得自在,一直天南海北地游历,如今也三十三了,市井江湖中颇识得些人。 听了周妙宛把原委讲来,谭世白一口应下:“小事,京中我也是熟的,查出东西后我再知会你。” 不知不觉茶都已经喝了两壶,周妙宛是时候该走了,晚些李文演还要去永安侯府接她,于是她就此和谭世白别过。 矮个儿小二殷勤地过来送客:“您二位慢走!欢迎常来啊——” 谭世白一笑,抛了块碎银到桌上:“好啊,只要你这儿茶够好。” —— 茶楼雅座,李文演向程文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指点。” 对面的程文留着一把微白的山羊胡,他捋了把胡须,笑哈哈地回:“客气了,我可担不起端王殿下一句先生。”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避开李文演的礼。 “时辰不早,我送先生。” 李文演和程文一起出来,走廊上的眼线见了,纷纷自觉退开。 下楼时,李文演不经意往大堂一瞥—— 这如意茶楼不愧是京城生意最好的茶楼,这个点了依旧几乎座无虚席,唯独有一桌空下了,似乎是客人刚走,小二正在收拾那半碟子没吃完的马蹄糕,顺势摸下桌上的赏银,用后槽牙咬了一口。 他刚要收回目光,却正好瞥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夫人正和他的大舅哥一起迈出店门。 李文演脚步一顿。 送走程文后,李文演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和聪明人做交易,既易也难。 容易就容易在无需讳言,开门见山就好了;难就难在如今他的筹码太少,而程文久于经商,早已成了人精,想要把他拿下实在是…… 罢了,不急于一时。李文演敛下思绪,开始思考出茶楼的那一瞥。 他的夫人不是应该在侯府么?出现在茶楼是巧合吗…… 这两日,她的情绪看起来都不高,似乎是被那日娴妃的举动影响了,今天应该安抚一下,一会儿叫人去给她带点吃食。 李文演对自己的自控力很是自信,所以压根没想到自己在新婚夜已然漏了底。 永安侯府门前,周妙宛正低声和凝风交代着事情:“……郑嬷嬷家在城南,如果有事……” 见李文演来,周妙宛松开握着凝风的手,和凝夏一道上了回程的马车。 回去以后,李文演便传了晚食,他同周妙宛温声道:“前两日有事忙,都没有时间陪宛儿一起吃饭,今日补上。” 听了这话,周妙宛突然胃里一阵恶心,洞房夜他在她耳旁吐露的真话再度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急忙喝了口汤,压下了反胃的感觉,道:“无妨的,以后日子还长。” 李文演勾唇轻笑:“是胃口不好吗?那不妨先用些点心垫垫,照临,把我特地从如意茶楼捎来的糕点端来。” 照临是他的长随,应声而下。 -- 第10页 如意茶楼……周妙宛抬头,看向李文演。 他问道:“今日和世白兄,聊得可还开怀?” 第5章 异梦 被这么一问,周妙宛只觉寒毛都要倒竖。 难不成表哥上楼查探被他发现了,亦或是他撞破了李文演什么秘密? 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让她看不透。 周妙宛睫毛微颤,稳下心神,决定见招拆招。 “对呀,我今日本想去拜访外祖的,结果外祖还是生我气,连门都不让进,正巧遇上了表兄,我们就去如意茶楼坐了坐,喝了杯茶。” 随后她倒打一耙:“景行,你下午也去了茶楼吗?怎地看见了我们,也不来打招呼?” 周妙宛的表情一派天真,李文演稍一揣摩,心下有了论断。 是偶遇就好。他说:“去接你的路上,路过那儿,看见了世白兄和你出来。原是该打个招呼的,但……” 他的表情有点黯然:“你为了我,与家中决裂,我若还腆着脸去和谭家的人寒暄,岂不有失脸面。” 月凉如水,周妙宛的心却更冷。 他的谎言太多了,让她都不敢回想从前的相处有几句真话。 见状,李文演只当她心中还是对突然多出来个赵青岚很介意,便挟了块枣泥酥给她,已示安抚。 “我听小二说,枣泥酥是他们店的招牌,宛儿可要尝尝。” 深红的枣泥点缀在层叠的酥皮中,煞是诱人,可周妙宛一点胃口都没有,她说:“我不喜枣泥的味道,从前我同你说过。” 李文演拿筷子的手微微一僵,继而道:“是我忘了,我给宛儿赔个不是。照临,把枣泥酥撤了。” 喝掉青瓷碗里的汤后,周妙宛便搁了筷子,“我今日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一会儿。” 李文演未置一词。 待周妙宛离开后,他问照临:“今日跟王妃去侯府的小厮怎么说,可是发生了什么?” 照临回道:“他们没有跟进去,但是在外等人的时候听侯府里下人说了,王妃今日发了好一通脾气。” “是何原因?” “据说是王妃先时在侯府住的院子,被侯夫人改成了练武的地方。” 李文演沉吟片刻,道:“怪不得她看起来不对劲……今日我是得好好哄哄她了。” 照临是李文演的心腹,他听了很是不解,见堂间此时只他和李文演两人,忍不住问道:“王爷,您又何苦要低下身段去哄王妃呢,左右如今谭家已与您绑在一条船上了。” 李文演的指节不经意地在梨木桌上敲击着:“京中总是人多眼杂,我既是‘情深意重’,又怎能置她与不顾?冷落她事小,落在有心人眼里,本王可就要变成图谋谭家助益不得就翻脸的小人了。” “如此,于本王的大业可有害无益。” “照临明白了。” 但还有一点,李文演不好同旁人道来。 他其实很享受,周妙宛的情绪被他牵在手中的感觉。 当晚,李文演回了卧房。 前两日他有事忙,回来都已凌晨,便只在书房小憩。 周妙宛已经洗漱过了,她坐在梳妆台前,让凝夏给她通头发。 凝夏说:“小姐的头发真好看,黑亮黑亮的,奴婢看了都眼馋呢。” 凝夏一向嘴甜,虽然知道她是哄自己开心,周妙宛还是忍不住笑了。 可当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进来,嘴角的笑忽然就凝滞了一瞬。 李文演手里拿着本书,他倒也没有说什么,只看了周妙宛一眼,便自顾自安静地看了起来。 烛光很亮,衬得两人的面庞都极清晰。 夜很快便深了,得了周妙宛的眼神,凝夏一躬身,退下了。 李文演搁下书,抬眼看她:“可是累了?” 周妙宛点点头,话语僵硬:“累了,休息吧。” 两人便都没有再言语,各自更衣上了床榻。 被子里,周妙宛缩在一边,躺得比柱子还要笔直,手交叠在自己的腹部,丝毫不敢动,生怕碰到了另一边的李文演。 她巴不得李文演天天都睡书房。 感受到身旁的男人也躺好了,周妙宛赶忙合上眼,祈祷自己能马上睡着。 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白日里有事做的时候还好,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想,但是现在夜深人静,搞得她心绪不宁的罪魁祸首还躺在她旁边,此刻她失眠了。 也不知闭上眼过了多久,她听到旁边的李文演问:“睡不着?” 周妙宛不想搭理他。 可是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属于这个男人的体温逐渐逼近,他好像侧过了身来。 “别装睡了,我知道你还醒着。” 周妙宛缓缓睁眼,余光中感受到了他注视她的目光。 其实她心情很复杂。 说到底,知道李文演心里有人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她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对他的感情全数丢掉了吗? 周妙宛扪心自问,她没有做到。 她总是忍不住回想他们这一年间的种种经历,忍不住想,当初的美好会不会也不都是假的。 曾经,她打马山间过,他带酒月下追;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跟随其后料理是非。那时他看她的目光,也是真的很真挚。 一时间,周妙宛甚至在想:如果他能一直骗她就好了。 -- 第11页 可打破的镜子就是碎了,她再努力也没有办法拼凑出从前的样子。 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周妙宛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整个人慢慢的转过去背对他。 下一刻,李文演便拥了上来。 他说:“终归是我不对,那日如果我再强硬些,或许母妃也不会坚持把赵选侍塞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对于周妙宛说无异于一道雷击,她瞬间崩紧了背脊。 李文演仍旧自顾自说着:“前两日确实有事忙,日后晚间我尽量陪你一起。” 周妙宛心道那可别,她抬手,把他的胳膊推开了。 她偏了偏头,对上李文演的眼睛。 她尽量冷静地说:“你且忙你的,我这些日子……遇见的事情也有些多,没有什么精力,且睡吧,我累了。” 李文演安抚道:“等到了荆州,会松快许多。” 这句话倒发自他真心。 确实会松快许多,他心想,到了封地,天高皇帝远,这场戏就可以落幕了。 周妙宛闻言,不由捏紧了被角。 这话说得没错。到了封地,她一定要和李文演讲清楚,日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他想娶谁随便娶就好。 她还要重新买一匹红色的小马驹。 同床异梦的两人,产生的想法竟然诡异地一致了。 —— 随后几日波澜不惊地过去。 旁的都还好,只一件事让周妙宛实在有些烦躁。 自赵选侍进府后,她的晨昏定省一次也没落下过。周妙宛委婉地同她说了,她这个王妃没那么大规矩,初一十五来也便够了。 结果她还是日日来,来就罢了,每次都还要起个大早,连带周妙宛这几日也没了懒床的机会。 今日也一样,赵青岚早早地就在正厅等着了。 屏风后,周妙宛拢了拢貉子毛做的毛领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撑起笑走了出来。 “赵妹妹来得可早,久等了。” 赵青岚和丫鬟采碧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随后赵青岚说:“来给王妃您请安,婢妾不敢来迟。” 接过凝夏递来的白茶,周妙宛浅啜了一口,抬眼看向赵青岚。 “天气也冷了,日后不必起这么早。离京的日子近了,赵选侍还是好好拾掇要用的东西,再整理出单子,让下人去收拾出来。” “若是思念家中,想回去看望父母,来同我通报一声即可。” 赵青岚起身,谢过了她,道:“谢王妃体恤。不怕您笑话,入府前婢妾还担心您是个不好相与的,为此担心过,可入了府婢妾才知道,您是顶宽和的人。” 她的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周妙宛听过笑是笑了,只是笑意终究未达眼底。 说完,赵青岚突然话锋一转:“可是,王妃您这么好的人,怎地端王殿下却要如此对您?” 闻言,周妙宛抬眼看向她。 赵青岚除却揣在手上的手炉裹了个深色的绒布套,从头到脚的衣饰都是水绿的,整个人打扮得极为素净,好看是好看,就是与时节不搭,秋天这么穿,看上去实在是太冷了。 她的长相倒是很衬这样素净的打扮的,可惜眼角流露出的那一点狂妄的喜色,破坏了她这一身的和谐雅致。 周妙宛收回来打量的目光,把茶杯递回凝夏,淡淡地说:“赵选侍,你是娴妃的人,大家都是清楚的,所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她把手揣进了袖笼,继续慢腾腾地说:“本宫,不是有耐心的人。” 赵青岚也一度相信了京中的故事,可入府后她细细观察,又悄悄买通了守夜的丫头,知道端王在这新婚燕尔之际都很少在正院里歇下,偶尔一次两次,也未曾传人叫水,心下便有了论断。 于是她笑道:“王妃娘娘不仅宽和,还更直爽呢。那婢妾也不卖关子了,有一件事关乎您的身家性命,可端王殿下却一直瞒着你。” 周妙宛却并不如她预料中那般关切,反倒笑了。 “关乎我的身家性命,赵选侍又为何好心来提醒我呢?” 第6章 耳光 赵青岚只是笑,并不接周妙宛这个话茬。 “娘娘难道不好奇,为何婢妾会被指来这端王府吗?” “这世上,本宫好奇却不得解的事情多了去了,没有精力一一去探求,”周妙宛单手支腮看着她,脸上已有倦意浮现,“赵选侍若不想说,那请回罢了。凝夏,送客——” “等等!”赵青岚下意识推拒,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没拿捏住主导权,讪讪地笑了:“娘娘果然沉得住气,希望您听完婢妾所言,也能如此沉静。” 她环视四周,刻意拉长了语调:“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闻言,凝夏微微抬眼看向周妙宛,见她点头,便悄悄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她和赵青岚两人,周妙宛道:“可以说了吧,赵选侍。” 赵青岚清了清嗓子:“那婢妾便不卖关子了。只一件事,娴妃和兖王一直有意于夺嫡,端王殿下也是逃不开干系的。” 周妙宛嗤笑一声:“兖王早已分封,有意于夺嫡又如何,还能造反不成?” 话刚说完,周妙宛瞳孔微缩,下意识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一端。 造反…… 今上刚登基那几年,还算得上执政清明的好帝王。可数十年过去,如今的他年迈昏庸,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肚皮上,这几年间,被以各种名目选进宫的民间女子数不胜数。 -- 第12页 他已经老了,可他的儿子们还年轻。这般落差下,立太子的事情闹了两年,也没有个结果。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众皇子间明争暗斗不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一手养的蛊,可却又无可奈何。 原因很简单,皇帝的儿子虽多,但没有嫡子。身份够尊贵的能力实在难以服众,譬如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资质尚佳的身份又差了一截,譬如娴妃的三皇子兖王。 是以,朝野上下无不怀念先皇后所出的长子,不仅有嫡出的身份,还有让教过他的太傅都赞扬的聪颖天资,若是他还活着,此刻的太子之争就是个笑话。 闹到现在,时局早已经乱了,娴妃扶持多年的儿子被打包去了封地,她真的甘心吗? 而赵青岚听了周妙宛的话,笑得愈发灿烂:“这大不敬的话,娘娘敢说,婢妾可不敢。不过您想想,如今兖王已经离京,四皇子却还在京中,娴妃娘娘能看局势这样下去吗?” “她同贵妃斗法了这许多年,如若四皇子真的大权在握,她落在贵妃手里,恐怕落不着全尸呢。” 周妙宛道:“你说得对。不过,等咱一离京,娴妃如何又干端王府何事?她并非殿下生母,母子之情单薄,就算有朝一日四皇子……为着自己的名声,也不会轻易为难一个无权无势的弟弟。” 这些事情她是思虑过的,她嫁给李文演是心悦他不假,可到底不至于昏了头嫁进来找死。 “王妃所言不假,可是咱的夫君……”赵青岚刻意把这四个字咬得死死的。 然后她说:“却并不如您所想的那般置身事外置身事外。原本娴妃想让他娶的是靖武侯家的嫡女,可端王殿下拒绝了,他对您是情深不疑呢,为了让娴妃松口答允,答应了她一些条件。” “而婢妾被指来,是娴妃想要盯着端王,看他是否老实。” 周妙宛警觉抬眼:“他答应了什么条件?” 赵青岚只道:“那婢妾便也不知了,今日所言,已经是捏着脑袋寻摸来的。不过您是聪明人,应该能猜到娴妃意欲何为吧。可婢妾想想又觉奇怪,端王殿下对您不过了了,又何必因此为娴妃所驱使?” 这话正中周妙宛的疑惑。 她比赵青岚更清楚李文演心里没她。 周妙宛收起疑惑,坦然以对:“这些事情,本宫亦不知。赵选侍今日同本宫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不妨也直接道来。” “婢妾只是想活着,”赵青岚目光中不无悲凉,她回答道:“他们权贵争来斗去,与婢妾这等升斗小民何干?可若娴妃当真要举事,谁赢了,婢妾都活不成了。” 这话不假,周妙宛道:“四皇子输了,无论端王会不会被牵连,失去娴妃庇护的你必死无疑,若四皇子胜了,你便无用了,娴妃也不会介意端王送你上路。” 赵青岚嘴角仍挂着笑,仿佛周妙宛谈论的不是她的命一般:“是啊,不过蝼蚁尚且偷生,人总是想活的。今日出言提醒,也不过是希望王妃娘娘有朝一日可以高抬贵手。” 周妙宛不由莞尔:“希望那时我真的还有高抬贵手的余地。” 见周妙宛默许了,赵青岚只觉压在心中的大石稍稍松动了些,她不禁问道:“难道娘娘心中只有方才所说的两种可能吗?” 周妙宛一愣:“你是说,他也想?” 赵青岚觉得好笑,说:“身在皇家,如何不想。若我托生在皇家,哪怕是个公主,我都敢梦里做一做女帝呢,端王殿下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赵青岚的话属实是点醒了周妙宛。 恍然间她印象中的李文演,还是那个跑七八座山头为她采花的模样,她还记得他对她说,什么权势功名,他都不想要,他只想日日陪她,同她自由自在地跑马。 那时清澈的眼神让她记了好久。 周妙宛默然,下定决心要重新审视李文演这个人。 无论如何,她不能当真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他吧,周妙宛自嘲般笑了。 赵青岚又道:“婢妾不宜久留,若娘娘没有旁的事情,那婢妾先退下了。” 周妙宛看着她,目露狡黠:“做戏就做全套吧,不然你我两人促膝长谈让旁人知道了,未免起疑。” 赵青岚了然:“好。” 殿外的凝夏倚在墙上晒太阳,而采碧在旁边和两个做杂活的小丫头说地谈天,谈到兴起还手舞足蹈起来。 凝夏觉得她实在不稳重,别开了眼。 忽然,殿内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继而是周妙宛的怒斥:“滚出去!” 赵青岚手炉都没顾着拿,她双手捂脸,哭哭啼啼地奔了出去。 这一出把院儿里洒扫的下人吓坏了,采碧也呆了半刻,才忙不迭地跟上了赵青岚。 凝夏忙回去察看情况,结果殿内看起来安生地很,周妙宛正托着脸等她进来呢。 周妙宛使唤她:“快去把门关好。” 凝夏有点懵,乖乖去了,随后转身问道:“娘娘,这是闹哪出呢?” 凝风凝夏这两个丫头都是长久跟着周妙宛的,不过凝风年纪大,更乖觉些,凝夏年纪小,很多时候便需要多点点。 周妙宛道:“赵选侍,说咱殿下心里没我。” 凝夏下意识反驳:“怎么会!端王殿下他……” 话说一半,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 第13页 这几日两人间微妙的暗潮涌动,她这个贴身侍奉周妙宛的人,怎么能感觉不到呢。 趁此机会,周妙宛把她与李文演不睦的事情同凝夏解释了,不过略过了李文演心里有旁人的部分。 凝夏听完,红了眼眶:“怎么可以这样……为了他,小姐舍弃了那么多东西,婚前连个添妆的都少,结果他还……” 小丫头一激动,又叫了她小姐。 周妙宛哭笑不得:“我还没哭呢,你倒哭上了。” 凝夏抹抹泪,狠狠跺了跺脚,仿佛地上正躺着个李文演,她说:“奴婢是替小姐委屈。那以后怎么办呀?” “还能如何?”周妙宛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两个丫髻的手感好极了,“就这么过呗,以前怎么过,以后就怎么过。” —— 那记耳光终究是在府里传开了。 连李文演是夜归家,都特地来问周妙宛发生了何事。 周妙宛正修剪花枝,听他发问,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你去问赵选侍便是了,我可伺候不起。” 她使小性,李文演也不恼,只拿了把剪子来陪她剪叶子:“到底是委屈了你。” 周妙宛这时才睨他一眼,突然很想发脾气。 于是她便发了。 周妙宛拿起剪子便朝地上扔,抡起粉拳便捶向了李文演的肩膀。 边抡边骂:“还不是因为你!她是你母妃塞的人,平日里张扬不说,今日还来当面取笑我!我不要再看见她了!” 说是“粉拳”,可周妙宛学过拳脚功夫,这拳头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李文演猝不及防地被她捶得连连退了几步。 李文演尽量维持着自己的温和:“可是她说什么了?” 周妙宛眼神恨恨的,虽然恨的不是赵青岚。 “她说你心里没我!” 只是因为这个?照临和他说,今日赵选侍可是和她长聊许久。 李文演心下狐疑,可是到底还要维持恩爱的表象,他握住了周妙宛的拳头,道:“你管她言语作甚?平日里我连眼光都不曾分予她。” 周妙宛见他欲言又止却还不得不“包容”她的脾气,心下有了快意,继续道:“左右我不想再见着她了。” 李文演还能说什么?只能继续顺杆哄了一哄。 而周妙宛看着他的深沉的眼睛,忽然就想到了白日里赵青岚的话。 李文演……当真如他之前所言,无意于那至高的宝座吗? 第7章 羹汤 一旦心底有了猜想,那观察到的每一处疑点都会变成佐证。 周妙宛此刻心态正如此。 自她怀疑李文演的野心后,平日里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一件件出现在她的眼前。 匆忙的身影,武功极好的长随,茶楼里的秘谈,还有他那戒备森严的书房…… 细密的秋雨来得猝不及防,正如她的心绪一般杂乱无章。 天气愈发冷了,周妙宛站在回廊下,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渐渐消散,搓了搓冷得微红的手。 她一手撑着竹伞,一手提着食篮沿小径蜿蜒而行,篮子里装着她亲手做的桂花糕。 小径尽头便是李文演的书房,极为僻静。竹影交斜的轩窗后,可以看见那清隽修长的身影隐于其中。 听得有脚步声来,正倚在石壁上翻剑谱的照临腾得起身,把书揣回袖笼,出手拦下了欲往里进的周妙宛。 “王妃请止步,王爷的书房向来是非请勿入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没有难倒周妙宛,她扬了扬眉,道:“知道他规矩大癖好多,我可没打算进这什么书房,你快去把你家王爷喊出来,我做了桂花糕,我不能进不要紧,让他出来吃。” “这……”这是照临没想到的。 四下都是竹林,深秋时节竹叶枯黄备显萧索,照临脑补了一下王爷和王妃一起蹲在林中分食糕点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忙道:“王妃稍等,在下去通报王爷。” 不一会儿,屋里便传来了李文演无奈的话音:“进来罢。” 周妙宛搁下伞,大大方方地迈进了书房的门:“好浓的书香味。” 李文演原正在题写些什么,桌上遍是摊开的卷轴和凌乱的笔砚。 周妙宛好奇地打量了这书房好几圈,才道:“我还当你这儿有什么秘密呢,都不许人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秘密?李文演难得笑得如此开怀,他说:“在宛儿面前,我能有什么秘密呢?不过是读书写字时喜静罢了。” 周妙宛把食盒递给照临,道:“天冷,东西凉得快,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一定要趁热吃。” 李文演便问:“今日怎地想起来给我送吃食了?” 闻言,周妙宛吞吞吐吐好一阵,才略带羞赧地回答道:“前一阵,是我不懂事。明明景行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我还总拿小事同你置气。就当我是赔罪吧!” 李文演的笑意愈发温柔起来,他牵起周妙宛的手腕,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道:“宛儿何罪之有?总归是我不够体贴。天气冷了,还劳你顶着寒风跑来一趟。” 周妙宛低头,好似含羞带怯一般,她说:“景行心疼我,我也心疼景行的身体呢。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明日我做了吃食,再给你送来,一定要吃啊。” 她反握住李文演的手,那灼热的温度顺着她的手心一路直击她的心脏,半晌后,她才松手。 -- 第14页 “你有事要忙,我就不在这裹乱了,我先走了。” 李文演点点头,噙着意义不明的笑目送她出去。 从他的书房离开之后,周妙宛快走几步,吸了好几口夹着细雨的冷风才稳住了砰砰狂跳的心。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周妙宛还是有些没缓过劲,凝夏见了,端了盏热茶来。 喝下热茶后,周妙宛才觉得自己麻木的脑子暖了过来,她问凝夏:“早上表哥可传了信来?” 凝夏摇摇头:“没有。” 周妙宛觉得奇怪,表哥一向是靠谱的,既然说替她查赵青岚身世,那不管查没查到,肯定都会来给她递个信的。 但是她极信任谭世白,心想可能是确实难查吧,要费些时间,便把这件事抛开了。 她又问凝夏:“招的人可都进府了?” “让她们未时一定到,先下也来差不多了。”凝夏答道。 “那你通知一下他们,叫他们上院子里等着,我一会儿便来。” 马上要离京,原本端王府上签了卖身契的肯定是要跟着主家走的,但是像一些杂役、婆子,本身不是奴籍,做一日得一日工钱的,便不会一起走。 那这部分的缺需要另找人补上。 这两日,周妙宛便忙着和牙行的人联络这件事情。 牙行的人跑生意一个赛一个的勤快,听说王妃要买人,挑了好的就送来了。 周妙宛一个个过了目,每个人的身家契约也都看了。旁的丫头小厮缺的不多,就是她身边缺一个年长些的嬷嬷,要好好挑挑。 最后她定下了一个姓万的嬷嬷。 这位万嬷嬷说是嬷嬷,但其实年纪不大,就是丈夫过世得早,留下她和小女儿相依为命。她厨艺了得,但是家中产业微薄,又因是个寡妇总受是非困扰,过得很不容易。 此番自卖自身,也是在外实在活不下去了。 周妙宛听了很是唏嘘,便留下了她。 —— 第二日,周妙宛依旧“亲手”做了吃食。 这回做的是杏仁酥酪。 当然,说是她亲手做,实则是凝夏找的食材,万嬷嬷动手准备的,而她只负责把酥酪放进食盒里。 不过时下贵女们所谓亲手制作也多是如此,真正自己沾手的少之又少,周妙宛也不觉脸红。 而且,若是之前,她很乐意为李文演洗手做羹汤,现在嘛…… 周妙宛提起食盒,掩去黯然的的眼色,往李文演的书房去。 他在府中时,十之八九都要待在那个小书房里,等她找到合适的时机,或许能在书房里找到一些印证她猜想的东西。 只是不能操之过急。 今日还是一样,周妙宛放了食盒,和李文演简单地聊了几句便走了,没有多留。 第三日、第四日也都是这样。 直到第五日,周妙宛走过曲折的石子路,越过竹林,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看见照临在门口守着。 她心下一僵,直觉让她停住了脚步。 半个下午过去了,周妙宛坐在回廊的一角,靠着深红的栏杆都快要睡着了。 忽然,她昏沉的视线中出现了一角玄青的衣摆,周妙宛眼前一亮,起身向他打招呼:“景行!” 李文演的脚步停住了,继而快步走了过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到她的身上,目光中满是责备:“为何在这里瞌睡?” 周妙宛吸了吸鼻子,把他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些,一只冰冷的手从袖口探出,把藏在身后的食盒献宝似的提了出来。 “呐,这是我蒸的冰糖雪梨,”她揭开了食盒的盖子,见里头一点热气都没有了,立马懊恼起来:“冷透了,我这就去让人热一热。” 李文演看着她的动作,神情有一丝微妙的恍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来。 但他很快便敛去了恍惚的神色,目光中满是心疼:“你在这等了多久?” 周妙宛掰掰指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也不清楚,本来是想等你回来,正好可以让你尝上的,我也不是有意要等这么久的。” 李文演便道:“既然冷,去书房等我便是了。” 周妙宛先是眼睛一亮,随后便垂下眸:“我怕我又会给你添乱。” “无妨的,你我夫妻一体,书房而已,进便进了,”李文演温柔地把她搂入怀中。 周妙宛仰起头看他,目光真诚:“那好呀,下次你若不在,我便把东西放到书房里,也省得吹冷了。” 李文演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都依你。” 得了他的首肯,周妙宛却没有操之过急,她还是会去送吃食,大多时候李文演是在的,偶尔他不在,她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这般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眼看没几天便要离京,周妙宛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这日,久违的太阳出现了,空荡的书房里却还是冷冰冰的,周妙宛关上窗户,敞开书房的门——好看见屋外的情况,随后故意把带来的甜汤打翻在桌上。 她惊叫一声,再拿了布巾来假装收拾残局,耳朵一直听着外面是否有脚步声。 外头始终没人,只是偶尔会有微风卷起竹叶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于是,周妙宛卷起袖子,谨慎地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 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她失望地放回原状,在书房里扫视一圈后,把目光投向了八斗橱。 -- 第15页 说起来,这个橱子用作书柜未免太深了些,周妙宛心生狐疑,走近了去看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把目光又看向上面摆着的书籍。 李文演的藏书甚多,古籍典经数不胜数,还有许多颇有年头的卷轴,亦被收于纸筒里。 没有功夫一个个去查探,周妙宛定下心神,眼神注意到了其中一本。 《香山志异》?这不是讲山间精怪的话本吗,李文演怎也会看这样的书。 这本书周妙宛看过,记忆中并没有这么厚。 她心道奇怪,下意识便伸手去拿,结果一拿上手,就在书的侧边看到了信封的一角。 周妙宛陡然警觉,翻到了夹着信的那一页。 信封被拆开过,她的手指微颤,拿出了信封里微微泛黄的纸页。 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便让她如遭雷劈,整个人犹如被钉死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如雪,求个收藏嘤嘤嘤 第8章 囚鸟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凌然。 ——望山跑死马,好奇害死猫。 看到这句话,周妙宛捏着信纸的手忽然用力到指尖发白,她整个人猛得一颤,跌倒在地,从心底猝然爬升的恐惧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正是昼短夜长的时节,太阳已然西斜,阳光穿过门沿,把一道高大的身影投射在了地上。 灰暗的阴影步步逼近,直到和周妙宛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可找到想找的东西了?”他问。 周妙宛没想到李文演出现得这么突然,更不敢想他是压根没走还是刚刚回来,她只能勉力撑起笑容,佯装无事:“什么东西?我只是呆得太闲了,想找本书看看。” 李文演双眸微眯,目光扫到了桌上洒掉的那碗甜汤,赞道:“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他顿了顿,随后走得离周妙宛更近了些。 压迫性的气势让周妙宛有些战栗,猛然被抓包的恐惧却更胜一筹。他腰杆直挺着站在眼前,而她此刻瘫倒在地,实在不是一个可以体面对话的姿态。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在他的阴影里站起身。 李文演见了,颇为温和地俯下身,向她伸出了援手,示意她起来。 那是一双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和轩窗外的竹节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周妙宛一阵恍惚,她忽略掉这双手,自顾自撑着水曲柳的台面缓缓起身,目光游移:“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 她想迈步绕开李文演,却发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岿然不动,一点要让开的意思也没有。 “宛儿把我的书房都弄乱了,”李文演的话不无责备:“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虽然两人都站着,但他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周妙宛依旧能感受到那居高临下的气势,她抬眼看他,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砰的一声,李文演把门关上了。 “你是什么意思?”周妙宛忽然绷得更紧了些。 相比于她肉眼可见的局促,李文演就要好整以暇得多了,甚至有心情地欣赏她变换的表情。 “没什么,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周妙宛退了几步,李文演此时便向她走了几步,连说的话亦是步步紧逼:“好奇心害死猫。” 从看到信上他写给她看的那句话后,周妙宛其实就已经反应过来,她的小把戏早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看破了。 她偏开头不欲看他,却被他捏着下巴强扭过脸来。 李文演如鹰似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她的眼睛,他不容许她走神,继续发问:“宛儿,你可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周妙宛想拿开他钳制她的手,未果,愤愤然道:“有啊,我看出来你的狼子野心了。” 听得“狼子野心”四个字,李文演竟笑了。 不同于往日他或温和或敷衍的笑,周妙宛毛骨悚然地感受到,或许这么久以来,只有这个笑是他发自真心的。 继而他的话印证了她的所想,他的话几乎称得上是大放厥词:“是啊,那最高的位置只该是我的。” 钳住她下巴的手越来越用力了,周妙宛觉得难受,双手反抓住他作乱的那只手,试图让它松开。 她忍下被胁迫的不适,问他:“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李文演没松手,眼里满是戏谑的意味:“不妨问,本王何时信了你。” 字字如刀,割得周妙宛的心钝痛,她咬着后槽牙开口:“这几日,你是都是故意在等我上钩,你早猜到我想干什么。” 李文演未置可否,只道:“左右最近闲来无事,有人愿唱这出戏,我自然洗耳恭听。” 他的鼻息逐渐靠近,像一阵风拂过周妙宛的颈窝,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急后退。 可地方就这么大,还能退到哪去? 周妙宛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质问他:“从头到尾,什么山盟海誓都是你的骗局!娶我只是为了谭家的势力吗?” 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李文演的表情似笑非笑:“不全是。” 周妙宛已经被他逼至了墙角,再也没有地方退了,她反倒更没了顾虑,心下更为沉静。 皇帝从未有意让李文演做太子,他也没有母家助力,这样的情形他想要继位,只有造反一条路。 -- 第16页 造反…… 虽然她的一意孤行早让外祖父和她断绝了关系,可若李文演若真的举事,谭家肯定也会被殃及。 周妙宛心中百感交集,既胆寒又自责。 若谭家当真被牵连,那她就是罪魁祸首。 李文演始终注视着她,似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让我猜猜你此刻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怎么和谭家人通风报信吗?还是在想,杀了我结束这一切便好了?” 李文演收回了掐在她下巴的手,玩味地笑了,玉石般冰冷的指尖在他刚留下的红痕上反复摩挲。 周妙宛不愿再看他,垂眸,狠狠扭过了头。 如他所言,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怎么会这样呢?她以为的真爱下竟是万丈深渊。 想及此,周妙宛捏紧了拳头,她怒斥李文演:“你这个小人!若还有点良心,就休了我。左右谭家早就将我扫地出门,你也不要妄想能得到谭家的兵权助益!” 说完后,她并没有看到李文演如她想象中那般勃然大怒,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那看戏般地作派。 他说:“离京前,宛儿还是不要乱走动了。” “你这是想软禁我。” “宛儿,我这是在保护你,小聪明用错了地方,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的,”李文演说:“难道我会把什么计划文书留在这空荡的书房里,专门等你来找吗?” 周妙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是她太天真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太低估了李文演。 “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去好好休息吧。” 李文演安抚道,而搭在她肩头的手却实实在在的用了几份力,威胁之意满满。 周妙宛还想说什么,可下一瞬,她便被李文演一个手刀击在了后颈,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周妙宛揉着酸痛的后颈,睁开了眼。 眼前所见还是那熟悉的卧房,熟悉的红木床,她心下稍安。 不知是躺了多久,口渴得很,周妙宛咳了几声,想叫人来:“凝夏——凝夏!” 有个年纪很小的丫鬟低着头进来了,她问:“见过王妃娘娘,娘娘您想要什么?” 这个丫鬟她没有见过,周妙宛心下一紧,问她:“你是哪的人?凝夏呢?” “奴婢杉云,是王爷新指来侍候娘娘的,”杉云乖顺地回答:“凝夏姑娘身体不适,正在后院休息呢。” 周妙宛抓紧了被单,十指发白:“什么病?我去看她。” 杉云依旧垂着脑袋:“娘娘,您今日摔了一跤,应该好好养伤,不宜走动。” 周妙宛不理她,直接翻身起来,圾着鞋就往外走,而杉云并没有试图拦她。 稀稀拉拉的雨声中,周妙宛推开了门。 门边守着两个佩长剑的侍卫,她的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那亮晃晃的剑刃闪了眼。 这两个侍卫没有说什么,剑刃逼人的寒意就已经让周妙宛退开了。 杉云适时出现,扶住了她:“娘娘小心。” “去叫你的主子来,我有事找他。”周妙宛此时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见杉云没回答她,她继续问:“他给你下的令,那么多不许我做的事情,可有一件是让我不许派人去找他的?” “倒也没有,可是……”杉云面露难色。 “我不想为难你,你去通传便是。” 听了周妙宛这么说,杉云最后还是福了福身,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她把门带上。 周妙宛看了想笑。 她……就这么成了阶下囚? 雕花的窗槛亦被人从外锁上了,她只能透过琉璃窗,看屋外朦胧的夜雨拍打在上面。 孤独的夜里,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迟钝了,周妙宛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才听得沉稳的脚步声从远及近。 吱呀—— 门开了。 李文演身披鸦色大氅,禀着烛台,独自走进了这个暗色瘀积的房间。 周妙宛懒得看他,只问道:“凝夏在哪?” 李文演默默把烛台放在了床头小几上,昏黄的光为他冷峻的侧脸增添了一抹亮色。 “活得好好的,”李文演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深夜唤我来,只想问这个?” “我想问别的,你会回答吗?” 李文演倒没有再骗她:“不一定。” 周妙宛轻笑一声:“是吗,那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到了封地后,”李文演道:“宛儿不要想着逃跑,你虽有些拳脚功夫,可门外的守卫是佩剑的。” 周妙宛沉默半晌,终于道:“谭家与我早已断绝关系,你留着我也得不到助益,不如和我一拍两散,到时候另娶一个于你大业有助的女子不好吗?听说娴妃原也为你打算好了亲事。” 听到“娴妃”二字,李文演面露不愉,他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为何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周妙宛反问。 李文演没再多言,只凝望着她的侧脸,说道:“知道太多,有时不是什么好事。今日囚你,其实是在保护你。” 限制她的自由,还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周妙宛已然被他气笑了。 第9章 出逃 -- 第17页 天气越发冷了,天上已经下不出雨来,稀薄的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在冷风中变成了细碎的冰碴儿,落到身上打得人生疼。 百无聊赖中,周妙宛搬了椅子坐到门背后偷听外头的守卫大哥聊天。 “最近天儿可反常了呢,冷死了。” “是啊,还下雪籽呢,京城多少年都没下过了……” 屋外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妙宛听得直打哈欠。 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叫杉云那小丫头才十一二的样子,身量尚小,没有张开,整个脑子都是一根筋的,只知道端王殿下长端王殿下短,也不知道到李文演给喂了什么迷魂药,实在木讷,周妙宛同她没有什么话聊。 李文演得闲还会来她这儿小坐。 奇怪的是,分明两人已经撕破了脸,他也知道她看穿了他,可他就是孜孜不倦的,还要在她面前演戏。 周妙宛觉得烦人,每每追问他让他放她走,他又会用那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向她。 他只说:“我这是在保护你。” 周妙宛当然是不信的。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管李文演到底想如何,她只想和他和离,实在不行,一纸休书也可以。 周妙宛甚至都想好了,只要她能和李文演断绝关系,哪怕李文演怕她走漏风声,要一直关她关到他举事那日都行。 只要不带累她的家人。 她的小表妹、也就是她二叔的女儿,如今才周岁,生得玉雪可爱,像个软软的雪团子,才刚学会软软地喊她姐姐……如果李文演真的要反,给蒙在鼓里的谭家人带来杀身之祸…… 那她周妙宛当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可是李文演不知为何,根本不打算和她和离,如今她身边无人可用,凝风被她差去永安侯府了,凝夏也不在她跟前,门里门外都有人盯着她,连只鸽子都落不进来,她想给谭家报信亦无门。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眼下只剩一个机会了。 深夜,独寝时分。周妙宛在等的机会来了。 雪停了,细微的积雪挤压声伴着几声猫叫出现在夜里。 周妙宛绷紧了神经,仅着罗袜,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 监视她的杉云歇在了纱帘后的小榻上,周妙宛很怕惊动了她。 窗外雪色映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周妙宛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谭世白身着夜行衣,头戴兜帽,无声地出现在雪夜里。见周妙宛已然在窗前等着,他立马会意,从外打开了窗户。 周妙宛的一颗心已然吊在了喉咙管,她熟练地踩着黄梨木的桌子,翻过窗槛。 谭世白用肩膀稳稳地接住了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极默契地一起行动,谭世白轻功了得,半挟着周妙宛一齐翻过了端王府的墙头。 猎猎的寒风呼啸,周妙宛下意识回头,却见李文演的卧房还点着灯。 已经不怕出声惊动人了,谭世白便开口问她:“看见什么了?” 周妙宛摇了摇头:“没什么。表哥,还好你来了。” 谭世白带着她继续往前跑:“几日前,我得了那赵青岚的线索,想来递给你,却迟迟见不着你,我便心知不对,进来后,看你院门口都有侍卫把守,更是确认你有危险。” 两人之前在外游历时,经常干些类似山匪窝里救人的事情。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他们当然也阴沟里翻过船,是以没收到周妙宛的回音,谭世白便知道出事了,而周妙宛也相信他答应自己的事情会做到,所以一直在等他来。 谭世白又问:“对了,还没问你是出了什么事。” 周妙宛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脸蛋通红。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先送我回谭家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外租说。” 听她口气严肃,谭世白也冷下了脸,沉稳道:“好。宵禁不好骑马,我带你从小巷穿过去。” 夜色中,两人越行越远。 —— 端王府。 李文演单手支着头,颇有耐心地听下属汇报。 底下说话的叫蔚景逸,平民出身,往上数几代祖辈,最出息的也不过是做了些小生意。如今蔚景逸是刚及冠的年纪,生得俊朗不说,更有一身漂亮的功夫,被李文演拢络成了自己的人,踏踏实实地替他做事。 一席话说完,蔚景逸拱手抬头,等着李文演的反应。 被端王赏识、收于麾下已有两年多了,可说句丢人的,蔚景逸每每见到他,还是会有些发怵。 他向来没有什么心计,在端王面前总感觉脑子不够用。 有一次和蔚景逸玩笑间同李文演说了类似的话,随后他便见李文演哈哈大笑,随后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这也是本王最看重你的原因啊。” 这话不假,聪明人不怕人不聪明,就怕人太聪明。 李文演端起菊花茶,稍沾唇润了润嗓子,刚打算开口,就听得笃笃的敲门声。 门外照临和照烨两兄弟守着,他们不是没分寸的人,不会平白无事惊扰他的谈话。 于是,李文演放下茶盏,道:“进——” 照临应声而入,抱拳向蔚景逸略表打断他的抱歉,随后单膝落地,低头向李文演禀报: -- 第18页 “殿下,王妃她……跑了。” 屋里三个人,此时属蔚景逸最尴尬。 王妃?跑了? 突然窥见端王府的一角谜辛,一时间他尴尬得头皮都要发麻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李文演看出了他的局促,还打趣了一句:“蔚弟不必惊慌,你我本就是兄弟,本王的家事而已,你听了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可蔚景逸怎么能感觉到,端王的话越说越低沉? 他不敢久留,打着哈哈便退了出去。 而屋内,照临不敢起身:“是属下的错,派去守在门口的两个人都被放倒了。” 李文演闻言,呵呵笑了:“倒有些本事,让她走吧。” 照临惊异抬头:“不去追王妃回来吗?” “不必了,她会知道,本王这几日不让她走,是在保护谁的。” 照临一头雾水,试探性地问:“那现在……” 李文演起身,穿上了搭在椅背上的灰鼠毛大氅,步履平缓地往外走。 “你且去忙你的,本王——亲自去接她。” 第10章 偏疼 定北将军府,偏门。 周妙宛伫立着,藏在袖中的手指不停绞着帕子,一时竟没有勇气敲开这扇门。 她酝酿许久,久到一旁的谭世白都有些不耐了。 “妙宛,你何时学得这一身犹犹豫豫的作派?” 他大步朝前,直接替她扣响了门闩。 守夜的小厮打着长长的哈欠,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谁啊,大半夜的,敢来将军府寻开心?” 小厮的哈欠打到一半,见面前是谭家的二位主子,立马打了个哆嗦,把哈欠憋了回去:“见过少爷,见过小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周妙宛便道:“确有急事,麻烦小哥替我通传将军,是真的急事。” 她的长相原是娇俏可人那一挂的,可如今冷峻的神情在她眉间覆上了一层凛冽的寒霜,小厮见状,不敢怠慢。 虽说将军早说要和小小姐断绝关系,可如今她漏夜来访,想来定有大事,他赶忙领着二人进来了。 深夜,将军府上下寂静异常,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谭家世代习武,如今披挂上阵的子弟众多,有军衔的也不少,但能让谭家上下都尊称一声将军的,只有谭松。 哪怕他如今已卸甲归家,在京中荣养。 眼下夜已深,下人虽领着两人进了谭松的居处,可到底不敢进去叫醒这梦中的雄狮。 最后还是谭世白出马。 他回头看了周妙宛一眼,笑道:“一会儿我要是挨老头子打了,你可不能不救我啊!” 周妙宛分出一点心情同他玩笑:“好啊,我保证不给外公递棍子。” 谭世白窜进了内室,周妙宛安静地坐在屋外,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外祖开口。 “哎哟,您还不睡啊——都一把年纪了……” “我睡不睡,干你屁事?大半夜来作甚的?” “您没睡那正好,来来来,看我把谁给您带来了——” 周妙宛侧着耳朵,听屋里两人的对话。 她皱起了眉。 外祖早已年逾古稀,该是休息的时候,为什么还没入眠? 莫不成是旧伤又疼了? 周妙宛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 “你小子……带什么狐朋狗友来还非得让我见见。” 谭世白打起防风的布帘,引着谭松走了出来。 周妙宛绷紧脊背,见到许久不见的外祖的一瞬间,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张嘴欲唤他,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她同外祖已经有数月没见了。 他被北疆风霜刀剑打磨过的腰杆一如往常的笔直,精神很好,看气色完全不像古稀老人,可周妙宛却能发觉,他眼尾的沟壑比上次见时更深了,鬓边原本花白的头发,也已全白了。 谭松比她更惊讶。 “囡囡?你……”谭松甩开谭世白的小臂,快走几步,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绷起脸问:“你怎么来了?” 听得这句久违的囡囡,泪水飞快地在周妙宛眼眶中凝聚,它们打着转儿,很快便漫溢了,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地落。 周妙宛哽咽着开口:“外公……” 猝不及防的眼泪让谭松和谭世白都乱了阵脚。 谭世白忙安慰道:“什么狗屁端王,还敢关我们谭家的妹子!别哭,现在在谭家,有什么委屈你放心同我和爷爷说。”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表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外公讲。” 谭世白闻言,拍拍她的肩膀,便去了偏殿呆着。 周妙宛相处最多的长辈便是谭松,是以谭世白也不觉意外,非常主动地留出两人叙天伦的空间。 耳听得谭世白话里蹦出的三言两语,谭松心下便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对于周妙宛一向是极偏疼的。 他的小女儿行兰娇养长大,性子却一点也不骄纵,唯一做过任性的事,就是在择亲那年,自己挑了那时还是永安侯世子的周涵翡做夫婿。 夫妻恩爱,很快谭行兰便有了身孕,日子在往平实和顺的方向走。 可天不遂人愿,生产那日,她难产了,用命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周涵翡听闻不是嫡子之后,连名字都懒怠取,女儿还未足月,侯府上下还挂着白幡,他便娶了续弦进门。 -- 第19页 “宛”字,都是谭松给取的。 周妙宛满月当天,他提着曾斩敌将首级于马下的刀,亲临永安侯府。 谭松给了周涵翡两个选择。 要么,好好把周妙宛养大,要么,他现在就送他入土,让他的外孙女变成名正言顺的孤儿,他好接回谭家去养。 而周妙宛十几年来,除了带她的郑嬷嬷,最亲的就是谭松这个外祖父。 是以在他面前,周妙宛毫无顾忌地开口了:“外公,我想和端王和离。” 闻言,谭松微微抬了抬眼皮,表情凝固:“最近发生什么了,你一五一十的和外公说。” 最近的事情,周妙宛怕知道的人多了口杂,连凝夏都没说过。 她扶谭松在圈背椅上坐下,随后撩开衣摆,跪在了他的面前。 谭松自然要扶周妙宛起来,但她自觉给家中添了大麻烦,不肯起来,梗着脖子把这几日有关李文演的事情全数道来。 从知道他的野心到他同她摊牌将她关在屋里,周妙宛一事不落,唯独没有提那个“冉冉”的事。 眼看外祖的眉头逐渐紧蹙,周妙宛急急补充道: “这几日,我算想清楚他为何执意不同我和离了。虽然名义上谭家已和我断绝了关系,可到底姻亲关系是连着的,如果他当真谋反,谭家根本脱不清干系,他就是想利用这一点!好让您和谭家干脆出手帮他。” “我想,可千万不能如了他的愿!谭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落了雪,地上冷,你先起来,”谭松说着,起身强把周妙宛拉了起来。 周妙宛心中有愧,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她没有抬头,正好错过了谭松复杂的眼神。 岁月烙下的痕迹里,他眼神锐利不减当年。 如若此刻仔细观察,甚至能从中品出一丝愧疚。 “囡囡,有一件事,外公瞒你许久,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P 第11章 预谋 周妙宛怔住了:“什么?” 谭松虚扶着圈椅的把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事情,外公都知道的。” “您说什么?”周妙宛猛地抬头。 外公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懂了。可为何这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明白呢? 征伐果决的老将军在此刻犯了难,面对外孙女的疑问,有些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看着谭松脸上变换的表情,周妙宛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是说……他想造反这件事情,您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说出来,周妙宛自己都觉得荒诞。 谭家一直不愿家中子弟的婚事同皇室沾边,而李文演是她一意孤行选择的人,外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反意?如果知道,那打断她的腿也不会让她嫁的。 周妙宛这样想着,她满怀期冀地抬眼,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外头的风似乎都听到了她的心声,悄悄安静了下来。 一室静寂中,谭松点了头。 周妙宛仍是不可置信的,她急急道:“您是最近才知道的,对不对?他实在是太擅于伪装,在文人中又一向颇有清名,我之前也不敢相信他居然……” 谭松没有言语,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倦意,他摇了摇头。 “囡囡,我比你知道得早多了。”谭松说。 简单的几个字,把周妙宛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谭松继续道:“我们谭家,有意扶他上位。” 周妙宛一脸茫然,怔忪的眼眸里满是不解:“您是什么意思?” 谭家,怎么会和李文演有联系? 一个残忍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同李文演成婚以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蒙在雾里一样的细节忽然就明了了。 难怪李文演心有所属还要娶她,也难怪那天在如意茶楼,表哥见到他同和谭家交往甚密的皇商恳谈。 她以为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嫁给他,又怎么能想到,原来自己才是谭家和李文演暗度陈仓的栈道。 新的泪水覆盖了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泪痕,周妙宛小口地抽着气,想质问什么,可看着年事已高的外公,突然就失语了。 而谭松看着被他宠大的小外孙女在面前泣不成声,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她。 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没抽条的时候,圆脸圆眼睛,可性格一点也不像,行兰打小就文静,而她活泼极了,爱玩爱闹,成天跟着哥哥姐姐们胡天胡地,要挨骂了就瘪瘪嘴装哭往他怀里钻。 真的摔跤摔狠了摔疼了,她也是放心大胆地哭、旁若无人地嚎,哭过就拿他的袖子擦眼泪揩鼻涕,伤心的事从不留在心里。 她从不曾来这样无声地啜泣。 周妙宛眼圈早红了,兔子似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擦擦下巴上的眼泪,问道:“我和他……本就不是偶然遇见的,对吗?” 谭松只觉自己的脑袋有千钧重,可终究还是点了头,他说:“他提前知道了你的行程。外公知道,你此刻定然对他心存芥蒂,可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事情已成定局……” 周妙宛闻言,忽然觉得很好笑。 “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的感情,和空中楼阁有什么区别?”她问。 -- 第20页 如果这段感情的开始就伴随着阴谋和诡计,她宁可不要。 何况……李文演对她…… 周妙宛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 “外公,我不能理解,也不接受。谭家和您这么多年对我都极好,如若真的需要姻亲关系稳定你们的谋划,让你们彼此信任,我并不介意嫁给端王或者任何一个人。” “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 不愧是得他教育的外孙女,哪怕真的悲伤气极,也可以条分缕析地把话说清楚,谭松不无欣慰的想。 他这个做外公的到底还是对不起她。谭松目光黯然:“我并不想把整个谭家卷进去,需要一个由头;端王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推拒娴妃的指亲。” 多么合理啊,周妙宛忍不住想。 她是外姓女,名义上还被谭家断绝了关系,如若真的东窗事发、举事不成,谭家难免会被牵连被猜忌,可到底没那么容易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再加上她身份特殊、从小备受宠爱,无论如何,外祖都不会舍得让她白白送死,用她促成这段姻亲,李文演也会相信将军府的诚意。 从心底翻涌而上的苦涩几乎要把周妙宛全然淹没,她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能问您一句为什么吗?” “谭家能屹立多年,不因兵权为君忌惮,不就是因为不沾染皇权争斗吗?为何又要去搅这京中的是非?” 已经到这一步了,终究还是得把话说开,谭松道:“飞鸟尽良弓藏,是更古不变的道理,所谓不被忌惮,无非是上位者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没有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到火堆里。” “说句大不敬的,如今朝纲混乱,天下早晚要大乱。最后夺得大统的人是谁,是他们李家人的事,与我们何干,与北境的百姓又何干?” 周妙宛听不明白,“那为何……” 谭松微扬起发白的眉毛,道:“眼下有能力分一杯羹的皇子中,唯独端王一人,家世单薄。其余几位,母家自有得力的嫡系武将,若他们中的谁继位,日后北境谁来守,就轮不上谭家说话了。” “从前我从不参与这些,是因为你的大舅舅足够优秀,”骤然提及英年早逝的长子,谭松的眼中亦有黯然,“若他还在,我不必忧心这些。” 大舅舅谭远望,周妙宛也是晓得的。他极有行军布阵的天赋,被谭松丢到北疆三年,在没有得谭家一点关照的情况下,从火头兵一路做到了骁骑参将。 只可惜天妒英才。 “如果他还在,接我的衣钵继续镇守北疆,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无论谁做皇帝都一样,”谭松道:“远行就不一样了,他的火候到底比远望差一些,资历也浅薄,他想坐稳位置,必须得有人庇护。” 周妙宛自小是和谭家子弟一起读书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经明白了。 今上糊涂多年,这李姓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四境之下,九洲之中,唯独谭家苦心经营的北境看起来还安生些,接壤的那些小国野心家都被谭家打服了,不敢妄动。 可这落在眼皮子浅的人眼睛里,恐怕就变成了北疆是块好地方,是个人来了都能守住。 远的不说,单就娴妃一派的靖武侯是个草包,年轻时也不是没有参与过一些小战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非但没有被罚,反倒因宫中的娴妃得了加封,甚至年初还因进献外族美女被皇帝夸赞“有勇有谋深得朕心”。 如果兖王真的能登基,娴妃会让自己的亲信势力继续在京中坐冷板凳领闲差,还是会让他们去看起来相对安稳的北疆混份功勋呢? 周妙宛已然不敢往下想了。 是,李文演是没有母家亲族,若他登基,北境合该还是谭家守。 可这也是李文演致命的弱点,他如何能以卵击石,胜过那些母家在京钻营多年的皇子? 外公这是在豪赌。 而谭松此刻认真异常的看向了周妙宛,想的却不是什么天下大事。 他的小囡囡……会因此恨他吧。 行兰泉下有知,又会如何做想?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周妙宛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外公并不是贪图权位,所图也是让北境百姓能够安稳。”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还在吧哒吧哒地往下坠:“所以,我这个蒙受谭家恩泽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可是她为何就突然间背上了“为国为民”这样重的包袱? 实在是太正义凛然了,正义到她无法推拒。 谭松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心知自己是为了谭家委屈了这个孩子,她现在的困局亦是由他推波助澜,又有何脸面去安慰? 他只道:“外公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有朝一日,端王坐稳这李姓江山,那你便是和他微时起便相伴的皇后。” 皇后?周妙宛闻言,破涕而笑。 表面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要打理自己枕边人的三宫六院、不能流露一丝不虞,还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后? 周妙宛心道:谁爱做谁做,李文演不是心中有人吗,到时候让她去做就好了。 于是她摇头,捏了手绢擦干净了泪水:“如果真有那日,我只想要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向谭松行了跪拜的大礼。 “原本去封地前,就很担心见不到您了。今日看见您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些。只是无论多大的事情当前,外孙女都还是希望您早些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您年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 -- 第21页 “还有母亲留在永安侯府的小院儿,我留了丫鬟看守,日后也需要您多照应,毕竟那是母亲当年的心血。” 周妙宛把心底的话诚恳道来,随后便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额上已是通红一片。 不知不觉间,祖孙俩已长谈许久,窗外被雪洗过的天干净明澈,微微泛着鱼肚白。 宵禁的时辰已过,周妙宛和谭松告了别,也婉拒了谭世白的相送,独自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小厮恭顺地引路,为她推开了角门。 角门外,李文演早已等候多时。 第12章 喜脉 周妙宛看到了他。 身上还落着些未融化的雪花。 周妙宛抬头问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的脸上还有没擦掉的泪痕,迎风一吹,便红了。 对于她的话,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他满是戏谑地问:“回去吗,端王妃?” 李文演看向她被泪水涤过、分外澄澈的眸子,心里说不上是不忍还是什么:“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是一种保护,你说呢?” 周妙宛默了默,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文演说得没错,或许她不逃,就不会发现这残忍的真相,还能自顾自地从怨恨他中得到一星半点的快慰。 被谭家、被外公当作棋子,于她而言,比那杯被他推拒的合卺酒更伤人。 可是,周妙宛心想,她宁可像现在一样死得明白,也不愿永远蒙在鼓里当一颗棋子儿。 清泠泠的风灌进了她的脖子里,激得周妙宛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偌大的天下,她除却端王府,竟无处可回了。 她转身,再回望一眼门墙高耸的将军府。 “走吧。”她没有回答李文演的问题。 昨夜里落了大雪,现在时辰又尚早,天都还没大亮,街上几乎没有人,商铺也都没有开张。 整座城都像没有睡醒一样,静悄悄的。 仿佛这么大的京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妙宛跟在李文演身后,默默向前走。 她其实不喜欢什么为妻者一定要居于夫后的条条框框,她眼下走得慢,纯粹是因为夜里出逃太急没穿鞋。 在谭家时不觉得,周妙宛当时急血攻心,只想快快见到外祖,而外祖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居所是设了地热的,是以她仅着罗袜亦未觉行动不便。 但是走在街上就不同了。 砖石铺就的道路早积满了雪,再加之落雪前下了好一阵的雪籽,雪籽堆积凝结,雪下便全是冰。 罗袜抵挡不了这样的严寒,周妙宛一边硬着头皮走,一边悄悄把弯下腰,试图让自己的脚步尽量踩在裙摆上。 已经走得很艰难了,结果李文演这时突然问她:“你何时察觉的?”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但周妙宛听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她分出一分心神来回答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闻言,李文演停住了脚步。 这个答案,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略一思索,便回想起洞房花烛的那个夜晚——为了麻痹自己,他喝了许多的酒。 酒后的情态,他已记不清楚了。 “百密一疏,难免有错漏啊……”他兀自感慨。 周妙宛低着头,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裙摆上,没看见李文演停在原地,雪天路滑,她直接一个趔趄撞到了他背上。 冷天穿得都严实,突然间的肢体碰撞也无甚尴尬,周妙宛揉揉脑门,想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却被他强抓住手腕拦了下来。 李文演追问道:“那晚,我还说了什么?” 又来这套?周妙宛立马甩开他的手,她捂着自己的小臂,急急退到几步外。 “你心里想了什么,就说了什么咯。” 此话一出,她便看见李文演狭长的瞳孔微缩,剑锋似的眉梢一挑,唇边的笑忽然危险了起来。 “哦?那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毛毛的感觉霎时便缠绕在周妙宛的心头,她确信,如果让李文演知道,她已知晓他有心上人,甚至还知道他心上人名字一部分的话…… 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她早晚要离开他,没有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周妙宛深知真假掺半的谎言才最让人信服,于是把心底的不耐写在了脸上:“知道啊,你说不想和我做夫妻,不想和我喝合卺酒,还说我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不愧是武将家长大的,粗鄙得很。” 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李文演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这些?” “殿下果然君子,说我这么多尚嫌不够,”周妙宛发自内心地阴阳怪气起来:“那您喝着风好好思索一番,我还有哪些地方不堪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 周妙宛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冻麻了的一双脚早就没了知觉,她咬着牙向前走。 此时,李文演才发现了她的异常。 怪不得走得那么慢,他轻笑,走到她身边,“下次逃跑,王妃可要记得穿鞋。” —— 还好端王府离谭家不远。 周妙宛犟得很,竟这么一路走了回来。 她的小院里,把守的侍卫已然不在,见她归来,堂间里立马爆豆子似奔出来一个小丫头。 -- 第22页 “小姐!”凝夏飞扑向周妙宛,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周妙宛心中酸涩,上下好好打量她一番,见她没有缺胳膊少腿,才安下心来。 凝夏亦是满怀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一眼便看到她没有穿鞋,“啊”了一声,赶忙扶周妙宛进屋。 在暖意盎然的屋子里,原本冻僵了的双足开始痒了起来,凝夏到底经历浅,凭着直觉去找热水,被新来的万嬷嬷拦了下来。 凝夏有些急,便道:“嬷嬷,您拦我做什么?王妃的脚冻伤了。” 万嬷嬷解释:“我方才瞧见了。只是凝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冻伤是不能马上用热敷的,你若信的过我,便让我去帮娘娘处理,你先去喊府里的大夫来。” 凝夏从小便是当作小姐的丫鬟养的,小时是玩伴,说是丫鬟,其实也算半个小姐。 从前还有大一些的凝风顶事,现在凝风不在,像被冻伤这种事,突然遇上,凝夏便慌了。 得了万嬷嬷提醒,凝夏一溜烟似的跑去找大夫了。 万嬷嬷便进了屋,给周妙宛行了礼,道:“娘娘别见怪,奴婢来帮您处理伤处了。” 算起来,周妙宛第二次见到她。 周妙宛对这个年轻精干的嬷嬷颇有好感,见她端来一盆雪,用手心捧了,去揉她冻得跟萝卜似的脚。 万嬷嬷边揉边说:“冻伤了最怕突然暖和起来呢,奴婢先帮您慢慢回温,一会儿再让小丫鬟给您打温水来泡半个时辰。” 脚底仿佛在被许多细小的针扎一般,实在难受,于是周妙宛试图用闲话别开自己的注意:“嬷嬷看起来经验很足。” 万嬷嬷的动作一滞,继而道:“乡野人家,这些东西自然是会的,先时奴婢的女儿也曾冻过。可得好生养一会,不然生了冻疮可难受。” 周妙宛便问:“嬷嬷的女儿如今多大了?” “也在十岁上了,”万嬷嬷有些出神,随后笑道:“还未让她来谢过娘娘呢,您吩咐人给她做的衣裳,她可喜欢了。” “小事,到时候嬷嬷和女儿一道随我去了荆州,有什么缺的只管说。” 擦过了雪,万嬷嬷又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试了几遍才把周妙宛的脚放进去。 她说:“眼下世道艰难,京郊都有人饿死,娘娘肯留下我们母子,给口饭吃,奴婢已经很感谢了。” 自打那次从边塞回京,周妙宛便没有出过京城,因此对外头的情形不甚了解,便问万嬷嬷:“京外已经这么乱了?” “秋日里落了太久的雨,粮食歉收呢,近来又冷得很,很多人怕是过不下去了,卖儿鬻女的到处都有,”这种事从来不稀奇,是以万嬷嬷也没有多伤怀,甚至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如果您晚一阵才买的奴婢,估计您还能少花些银子。” 周妙宛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里外祖说得那些话。 天下……迟早要大乱。 周妙宛摇摇脑袋,把脑子里纷杂的念头甩了出去。 只是在这个时候跋山涉水,前往封地,实在是有些危险。 看来是时候多找些靠谱的护卫了,她不能指望李文演把她的安全放在心上。 凝夏风风火火地带着大夫来了,大夫叫连云帆,是端王府的府医,很是年轻,约莫三十岁的样子。 连云帆给周妙宛开了汤药和冻疮膏,顺便又替她把了把平安脉。 周妙宛没有多言,把手腕搁在了脉枕上。 而为她把脉的连大夫,把着把着,就把眉头蹙起了,像是在思考什么。 凝夏见状,不免担心则乱:“把脉就把脉,大夫您怎么还忧心忡忡的呢?” 周妙宛看着他搭在自己脉上的手指,忽而想到了一件事情。 连云帆支支吾吾地开口:“王妃娘娘,您脉若滚珠,有可能是喜脉。” 是了,那夜……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也一度想过要喝避子汤,只是第二日清早便去向宫里请安,事情又多又密,便把这茬忽略了。 周妙宛和凝夏的脸色都变了。 连云帆见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现在日子尚浅,在下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喜脉……” 周妙宛闻言,一阵恍惚,另一只手下意识抚过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万嬷嬷不明就里,还安慰道:“娘娘您别担心,肯定是好消息的。” 周妙宛确实希望是好消息。 只是她希望的好消息,和万嚒嚒所想的完全不同。 她松了手,朝连云帆道:“连大夫,眼下还拜托您,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南方人,关于冻伤的处理说根据网上的说法瞎编的,不知道靠不靠谱不要学哦嘤嘤嘤 第13章 恶人 向来不信神佛的周妙宛,破天荒的来到了小佛堂,恭恭敬敬地给菩萨敬了三支香。 求子应该拜送子观音,那求无子应该拜什么? 周妙宛思忖着,好像没听说哪位菩萨有如此说法。 那诸天神佛她都拜一拜吧,说不定哪路神仙看她所求甚奇,顺手替她实现了呢。 “也难怪世人都爱求神拜佛,”出了小佛堂,周妙宛感慨道。 凝夏听了,附和道:“人活在世上,总有所求。” -- 第23页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周妙宛眉目清明,“我只是觉得,偶尔拜拜佛也挺好的,能让我听清自己的心声。” 她原本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这个孩子来到她的腹中,但当她跪在蒲团上时,心里所想的是菩萨千万保佑喜脉是误诊,她便知晓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回屋后,周妙宛补了很久的觉。 昨晚折腾得一夜未眠不说,情绪的剧烈起伏也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是以,她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她打起帐帘,支起睡得有些痛的脑袋,自个儿揉着后脑勺。 凝夏进来扶她起身,笑道:“好小姐,您可快睡了一天一夜了。” 周妙宛只觉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她嘟囔道:“是吗?我怎么觉得更累了。” 凝夏替她捏着肩膀,“这是为何?可是小姐没有睡好?” “也不是,”周妙宛有些无言,“就是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跑了一天的马,可累了。” 凝夏笑得差点没直起腰,她给周妙宛脚上的冻伤重新搽了药,换上新的罗袜裹上,才扶她下床。 “也就梦里跑跑了,”周妙宛看着自己包得跟个粽子似的脚丫子,现在走路都有些难,遑论骑马。 “等咱离了京城,去封地的路上,小姐就可以骑马啦,”凝夏道:“所以小姐要快快把脚上的伤给养好。” 周妙宛点点头,继而发现有哪里不对。 怎么一觉醒来,凝夏这小妮子倒成熟起来了。 听得她问,凝夏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是奴婢之前太不懂事了,昨日里奴婢去找万嬷嬷请教了很多事情,以后一定更能帮到小姐。” 凝夏想立起来,也挺好的,周妙宛莞尔一笑。 久违的日头出现了,周妙宛很珍惜这难能可贵的阳光,叫人搬了躺椅到院子里晒暖。 她扬起头,手背搭在眉骨处做了个棚,便敢直视冬日不甚刺眼的太阳了。 再过两天,她就要离开京城了,不知那荆州的太阳,和京城的会有什么区别? 没晒多久,宫女幼柳来通传:“王妃娘娘,连大夫来请脉了。” 一身布衣的连云帆提着药箱来了,手上还提着个小竹笼。 阳光下,周妙宛微眯起眼,问他:“平安脉一般不是隔日来诊吗?” 这么冷的天,连云帆居然走得满头大汗,他呵呵一笑,道:“忧心娘娘的身体,不免勤来些。娘娘昨日的脉相……” 周妙宛懂了他的意思,使了眼色让下人退下。 连云帆把手上的竹笼提了起来,周妙宛这才看见里面是只蛤\蟆。 她颇为惊奇,“本宫的脉相,难道要用它来解?” “昨日在下查阅古籍,从书中找到了一种判断女子是否有孕的方法,”连云帆道:“未免冒犯王妃,在下想先同您身边的嬷嬷商量一下。” 周妙宛心下暗自点头,这连大夫年纪不大,做事倒乖觉。她叫来了万嬷嬷。 万嬷嬷听了连云帆的说法,微微点头,她对周妙宛说:“奴婢以前在庄上也听说过这个法子,据说还蛮准咧。” 周妙宛点头:“那一会儿试试吧。对了,连大夫,你可随王府一道去往荆州的?” 连大夫忙应道:“回王妃的话,在下独身一人,并无家室,此番是要走的。” 那便好,周妙宛命人给连云帆封了一个大红封,“日后,还多劳您照应了。还是同昨日一样,确凿的结果出来前,希望您不要外传。” 最主要的是,昨日她并没有吩咐他什么,今日他就带着解决的法子主动来了,日后多加笼络,是堪用的。 连云帆得了银子,喜笑颜开,谢了恩便退下了。 而万嬷嬷捏着那蛤\蟆,伴周妙宛一道去了净房。 万嬷嬷还笑道:“也难为这连大夫,冬天巴巴地给您寻来只还没冬眠的蛤\蟆。” 这法子需要等上三四个时辰才能奏效,周妙宛心里一时还有些紧张,捏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 她打趣着自己:“若我是个男儿,春闱等放榜前,只怕成宿都睡不着。也不知连大夫的法子准不准呢。” 万嬷嬷便道:“村里人请不起大夫把脉,都是用这个法子的,大都是准的。” 于是周妙宛心下稍安。 数个时辰后,万嬷嬷仔细看过了那只蛤\蟆,并无异样。 她并不知周妙宛的想法,见此结果,还颇有些惴惴地说:“娘娘,您应当不是喜脉了,不过您别担心,您还年轻,身体康健,日后总会有好消息。” 周妙宛听了,悬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重重落下了。 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神仙显了灵,周妙宛琢磨着,打算晚膳后再去好好上支香还愿。 这回她刚到佛堂,就看见蒲团上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青岚。 她身量单薄,双手合十于眉间,闭着眼,一副虔诚的模样。 周妙宛没有打搅她,等她磕过长头起了身,才走到她身边。 见来人是她,赵青岚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娘娘也信佛。” 周妙宛没说话。 在佛祖的地盘上,她不好直言自己的大不敬的想法。 赵青岚又道:“前几日,府里盛传娘娘您身体不适,今日得见您身体康健,婢妾也安心了。” -- 第24页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讨好,反倒有些真情实感在里面。 周妙宛觉得奇怪,便问她:“赵选侍因何而安心?” “毕竟婢妾才向您投诚没多久呢,娘娘若有事,日后谁来庇护婢妾的小命?”赵青岚说得坦然,她没有多逗留,福了福身就走了。 周妙宛独自伫立在檀香浓郁的佛堂,忽然失笑。 太荒唐了,她的亲族用她做棋子,她的丈夫盼她给其他人让位,反倒是被她婆婆塞来的小妾、一个细作,方才在关心她? 这就是世事难料吧。 周妙宛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给菩萨上了香。 这一次,她心中并无所求。 —— 在京中的最后一晚。 明早就要启程了,周妙宛不放心,把一应事项重新理了一遍,确认了好几遍没有错漏。 而谭家那边,谭松终归不放心她远行,上一次李文演的作为也给他敲响了警钟,所以去封地前,给周妙宛送来了两个武艺高超的侍卫。 是一对亲兄妹,哥哥叫吕楠,妹妹叫吕若。 周妙宛看过了两人的身手,很是满意,便让妹妹吕若日后贴身随侍,哥哥吕楠在外看顾。 更让她开心的是,葵水也终于姗姗来迟,原本她还担心有意外情况,这下彻底能安心了。 戌时左右,李文演那边派人来传周妙宛,说有要事相商。 自从撕破脸皮后,李文演和她就处于相看两厌的状态,两人也再没见过面。 不过马上就要远行,王爷和王妃之间有些事务要商榷倒也正常,周妙宛没在意。 凝夏身为大丫鬟,眼下要忙的事情多,所以她便带了丫鬟幼柳一道前去。 正院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小厮婆子很多,有条不紊地各自在为行程做准备。 周妙宛穿过回廊,来到了堂前。 李文演负着手,萧然而立。 和她记忆中那个让她心动的模样并无分别。 只是再深的悸动,在经历了这个月以来的诸多波折后,也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所以周妙宛不欲多言,单刀直入:“殿下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文演向一旁的座椅伸手示意,“坐下聊。” 周妙宛皱起眉头:“不必了,谢过殿下的好意。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今日想早些歇息,养足精神。” 李文演也不急,他挥挥手,遣退了下人。 他问:“听说,王妃有了身孕?” 听得此问,周妙宛终于抬起眼看向他了。 李文演幽深的瞳孔如同古井,无波无澜,却直引人往下坠。 周妙宛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情。 那日连大夫说她的脉相像喜脉之时,房门大开,屋里除了凝夏和万嬷嬷以外还有旁的下人在周围洒扫。 传到李文演耳朵里也不足为奇。 她比较好奇的是,他知道她有身孕,又会如何作想呢? 所以,周妙宛只淡淡地回他:“前日里大夫来请平安脉,是说过我的脉相,有些像滑脉。” 李文演微眯起眼看向她的小腹。 冬日里穿得厚,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要说未足月,就算腹中真有个四五个月的胎儿,也未必看得出来。 周妙宛很是厌恶他这样直勾勾的眼神。 李文演感受到了她嫌恶的情绪,不气反笑:“宛儿既如此厌恶本王,那这个孩子,想来也是不想要的。” “如此,就不算本王做恶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验孕的说法是网上看来的,据说因为怀孕了激素变化,把尿液注到爪蟾皮下会让它排卵(? 所以非洲爪蟾一度都被抓得快灭绝了,类似的说法还有什么小麦啦兔子啦 另外突然发现我起的名字好多对于本南方人其实不太友好,很容易念错呜呜,什么幼柳啊吕若吕楠 第14章 逾辉 周妙宛确实不想要和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不代表他可以随意拿捏她的肚皮。 她冷笑一声:“凭什么?” 她说这话,完全在李文演意料之外。 他心念一转,以为是她心存不舍,不愿与彻底斩断与他的关联。 于是,李文演略一低头,话语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诚恳:“我能体谅你的一片‘慈母心怀’,以后你若想有孩子,在合适的时候,我也并不介意给你。” 不过,什么时候合适,那就只能听他的了。 许是这两日染了些佛气,听了李文演这样薄情且无耻的话,周妙宛竟也没生气。 李文演见她没言语,只当自己说中了,继续补充下去:“如今的情势,宛儿你应当……” 周妙宛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别这么叫我,让人恶心。” 李文演勾唇一笑,很是坦然:“好啊,王妃。这段时间,我们一要去往封地,路途颠簸,此时有孕绝非易事,再者说……一旦举事,谁能预料我们还能否见着明日的太阳,又何必让无辜婴孩跟着受难?” 话里字字都在诱人堕入陷阱,偏偏又被他粉饰成为周妙宛着想的模样。 他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褐色汤药,朝周妙宛缓步走来。 “附子、大戟、天雄……都是好东西,趁现在日子浅,也能少受罪些,乖。” -- 第25页 听到这儿,周妙宛心底的火便捂不住了。 她直视着他虚情假意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自己要作何感想才好。 他的薄情寡义她早就知道的,眼下周妙宛只恨从前的自己是瞎了眼蒙了心,才会倾心于这样的人。 她漠然接过青瓷的药碗,稳稳地端住了。 见她“乖顺”的模样,李文演颇为欣慰地颔首。 他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瞬,整碗褐色的汤汁忽地飞扑到了他月白的领口上,青瓷碗被狠狠地掷到了地上,瓷片一蹦三尺高,争先恐后地碎了个四分五裂。 李文演微妙的表情霎时便僵硬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周妙宛方才的表情哪里是乖顺,分明是憋着气呢! 而周妙宛已经把手收回袖子里,她扬眉一笑,不无失落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她第一次泼人,手法和力度不甚得宜,竟没泼到他脸上。 “首先,喜脉是误诊,其次,我才不愿意同你这样的人生儿育女,王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说:“这堕胎药,你自己留着晚上当夜宵喝吧!” 被堕胎药泼了一身的李文演,面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照临在院外听到这么大动静,一时担心,没得主子的令又不敢进,见周妙宛怒气冲冲地出来,试探性地叫住了她。 “王妃娘娘!里头这是……” 见是李文演的长随,周妙宛没什么好脸色,她稍加思索,咬着牙说:“没什么,就是你家主子饿了。” 照临一愣:“饿了?” 周妙宛张嘴就来:“对,他说他饿急了,让你速速去取附子、大戟熬碗汤给他喝,记住了,这附子一定要搁得足足的,搁少了他不爱喝!” 说罢,她拂袖而去。 照临眨巴了半晌眼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她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时,屋里李文演阴郁的声音传来:“照临——” 照临不敢怠慢,赶快回身。 一进去,他看得主子原本月白的长袍被褐色的药汁染得不成样子,微微一惊。 “这是……”照临下意识惊叹,随后立马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属下去给您拿旁的外袍来。” 换上干净衣服后,李文演仍旧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他阴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文演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极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挂在脸上。 就连他如今的后院,有个赵选侍毫不掩饰地当着细作,他心中也未曾因受人掣肘而急躁。 因为他自信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眼下由着她给宫里的娴妃递信,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宫中太早把注意放到他身上。 不论是赵青岚、娴妃、还是他的好兄长,李文演都只当是他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谁又会为脚下的石阶而生气呢? 但今日不同,连一旁的照临都看出来主子脸上的不愉了,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开解:“殿下,您是在为方才的事情而烦心吗?” 李文演皱了皱眉:“她不配让我烦心。” 过于冰冷的声调让照临不敢再劝,缩着脖子噤了声。 李文演没法忽略,看到周妙宛那句双满是嫌恶的眸子时心下诡异的感受,只得把自己异样的情绪归结于,她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的了,李文演摸着下巴,忽然笑了。 他此生最恨逃脱他掌控的东西。 不过无妨,他想,一朝大权在握,这天下又有什么东西能逃得了他的掌控? —— 刚泼了李文演一身的周妙宛心情好极了,她一路哼着小调,眉梢都挂满了快意。 幼柳方才留在了院外,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见状,她还以为王爷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什么好事,由衷地感叹:“娘娘,您和殿下的感情真好啊,不愧是京中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 听了这话,周妙宛脚下一滑,好悬没摔个跟头。 是啊,她和李文演感情可“太好了”,周妙宛心想。 离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周妙宛很是睡不着,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 歇在纱帘外小榻上的凝夏听了,悄声问道:“小姐,你睡不着吗?” “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呢,奴婢也还没睡,”凝夏穿上鞋,挑亮烛火,走到内间来陪周妙宛:“奴婢来跟你说说话吧。” 周妙宛坐起身,抱着膝盖往一侧缩了缩,给她腾出点位置坐上来。 “明天终于可以出去骑马了,”周妙宛感叹,“在京城数月,我都快憋疯了。” 京中并非没有马场,只是京中地贵,大点的马场呢往来都是达官显贵,周妙宛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小些的地方,她觉得跑不起兴,又不想去。 这一回谭家除却两个侍卫,还送来一匹波斯马,她去看过了,一身毛发都是火红的,她喜欢极了。 凝夏问道:“小姐,你脚上冻伤可好了?” 周妙宛便撩开被子一角,大剌剌地把脚伸了出来:“你瞧,好得差不多了。” 凝夏絮叨着:“终归还没好全呀,要不等两日再骑?” 周妙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小小年纪,装什么老成呀,一点都不像。” 闻言,凝夏悄悄吐了吐舌,“这不是担心您嘛。” -- 第26页 周妙宛提起被子,直接把她盖了进来。 “好了好了,早些休息,这马我明天是骑定了的。” 小时候,她经常和凝风凝夏两个丫头一起在床上办家家酒、数羊拐子,玩累了仨小娃倒头就要睡。 那时,郑嬷嬷就会出来把她俩抱走。 周妙宛便不肯,郑嬷嬷抵不住她撒娇耍赖,后面这两个丫鬟偶尔同她一起睡,郑嬷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有凝夏陪在身边,周妙宛睡得很香。 翌日清早,她精神百倍地起了床,洗漱后打点清楚事务,命人点清行李箱数和随行人数后,便飞也似的奔向了她的宝贝小红马。 “我的天呀,你生得也太英俊啦!” 周妙宛抱住马头一顿摩挲后,才恋恋不舍地撒开它。 京城街道禁止奔马,她得等端王府车队一齐出了城才能骑。 甫一出城,周妙宛就迫不及待地把小红马牵了出来,利落干脆地翻身上去。 小红马似乎也急不可耐了,它朝天鼻鸣一声,带着周妙宛哒哒地往前跑。 小马眼下还没完全长成大马,正是适合驯养的年纪,周妙宛十分满意,拿起缰绳,并不急于骑得有多快,而是松弛有度地掌握着马的方向。 人与马之间的适应很重要,周妙宛拍拍马脖子,对它说:“你的毛色这么漂亮,就叫逾辉好了。” 小红马咴鸣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风声在耳际呼啸,鬓发被吹得凌乱不堪,这种久违的感受实在太让周妙宛心旷神怡。 这个月来压抑的心刹那间就得到了释放,迎着不算微弱的晨光,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文演受够了马车里憋闷的气息,也打算下车骑马,正巧从车厢里往外探身。 他的视线不经意往前一扫。 随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旷野上,只零星点缀着几处村落,将升未生的太阳衔接在远山和湛蓝的天空之间,和煦的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骑装少女的身上。 仅一个侧脸,他也能看出她笑意明媚。 和他们初见的场景几无二致。 那时,李文演得了信,晓得周妙宛大概在什么位置后,先派人跟了他好一阵,随后“正巧”打马同她在山间而过,佯装自己是一个被姑娘打动的青年,不停追逐只为知晓她的芳名。 想到这儿,李文演眸子一黯。 他终于知道,自己昨夜因何彻夜难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文演:此生最恨逃脱掌控的东西 周·反pua 达人·妙宛: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jpg感谢在2021-12-11 18:13:20~2021-12-18 17:4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2个;狐子卿、只此一生是长风万里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旺仔甜妹妹、只此一生是长风万里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陵城 李文演的封地在荆州陵城郡,距京路途甚远,一行人和行李又多,在路上折腾了一个来月,才抵达目的地。 这么长的时间里,周妙宛再没主动同李文演说过一句话。 偶尔有不得不说的事情,她也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去的。 但奇怪的是,李文演对她的反应微妙了起来,周妙宛不止一次感受到他用深沉的目光打量自己。 眼珠子长人家身上,周妙宛也没办法去把他的眼睛给抠下来,只得忽略掉这种不适。 而路上的时间她也没闲着,周妙宛同女侍卫吕若学了几招小戏法。 吕若是个快嘴姑娘,和周妙宛稍熟络些,便把自己和哥哥吕楠的身世吐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的父母死得早,所以很早就在街上讨生活,自个儿学了杂耍在街上卖艺为生。兄妹两个根骨不错,后来就被附近山头的门派收去练武去了。 后面山门倒了,两人才投入谭家门下。 周妙宛听得起劲,追问吕若她都会些什么。 吕若便道:“那可多了,从前游街串巷什么都学。戏法杂技、撬门开锁、摆摊唱戏,下九流的行当没我不会的。赶早不赶巧,我给您来一段南戏吧……” 周妙宛已经知道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那就没了完,赶忙喊了停:“左右闲来无事,不如你教教我。” 吕若欣然应允。 周妙宛学东西一向很快,一路上,她把吕若手头上的小把戏都学完了,连撬锁都学会了。 凝夏听了笑道:“小姐有这把子手艺,哪日去当个梁上君子也是饿不死的。”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这一路也不算乏味。 —— 陵城郡的郡守吴道章带着陵城郡的大小官员,早早地就在城门外等候他们的车驾了。 这种场面,周妙宛不得不身着王妃服制,盛装和李文演出现同一座马车中。 李文演亦是打扮一新,他身上穿的是暗金纹的玄色蟒袍,头戴玉冠,和在京中低调的样子大相径庭。 周妙宛颇为惊奇,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 余光中,李文演瞥见了她的惊异,他一手支在自己的腰侧,把胳膊肘朝着周妙宛的方向撑了起来。 -- 第27页 见她没动静,李文演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她挽上。 周妙宛偏头看他,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文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平静地说:“别忘了,本王同你还该是‘恩爱眷侣’。” 一个多月都没演过,周妙宛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逢场作戏嘛,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挽了上去。 李文演见她对自己毫无芥蒂,脸色突然就冷凝了。 “我不正按你所说的做吗?”周妙宛察觉到了他脸色的落差,疑惑问道:“怎么你反倒不开心了。” 说完,她还低声感叹一句:奇也怪哉。 李文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王妃果然有容人之量。” 没头没尾的一句好话,就是语气不像夸奖。 马车停了下来,周妙宛没再言语,换上温柔持重的微笑,十分自然地同李文演一齐下了车。 城门口,官兵正把守着道路两边。 那可是王爷和王妃呐!普通郡县的百姓何时见过这种热闹,围观的人极多,个个抻长了脖子往里探,但无人敢喧哗,生怕自己如戏台上演的那般,被恶霸王爷给一刀把脑袋斩了。 郡守吴道章已迎了上来:“下官吴道章,拜见端王,拜见端王妃——” 他的姿态很是恭谨。 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端王,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不算什么,可在荆州就不同。 吴道章的胡子都花白了,这陵城郡不是什么好地界,出不了什么政绩,他好不容易拼过半生做到郡守已是很不容易,别说王爷,就是京官来巡查一趟,他也得夹起尾巴做人。 李文演态度温和,只虚受了他的礼:“早听闻吴郡守治下严谨,见陵城郡中井井有条,本王便知此言非虚。” 周妙宛在一旁安静地听两人寒暄,尽职尽责地扮演合格的花瓶。 吴道章带着他们去了一处四进的宅院,他说:“此地原是前朝富商的一处宅子,一直闲置至今,下官已派人整饬一新,您和王妃今天就可以住了。” “那本王就先谢过郡守了。” 相处下来,吴道章发现端王架子并不大,所以也稍微松弛了些:“您一路辛苦,下官就不扰您休息了,日后您有什么事情,随时来郡守府找下官即可。” 送走了吴郡守一群人后,周妙宛松了口气,终于撒开了李文演的胳膊。 李文演仿若未觉。 这处宅院严整气派,美轮美奂,回廊、假山、内湖等一应俱全,不愧是前朝富商的手笔,颇有古意。 周妙宛眼下有些倦了,但暂时还清闲不下来。 先时京中的端王府不过是暂居,一应布局都是草草了之,如今到了陵城郡就不一样了,是要正正经经地开府。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做一天王妃,归她管辖的事情也是免不了要去做的。 熟悉宅院、清点行李、分派人手等事宜让周妙宛忙了个团团转,过了戌时才抽出空来用了一顿草率的晚食。 这样忙碌的状态持续了好些时日,她和李文演就这样在忙碌中相安无事下去。 后面渐安定下来后,周妙宛经常收到郡中其他夫人小姐的帖子,场合合适的话也会应邀,只当是散散心。 日子平淡地一天天过下去,就这么到了冬岁渐晚,年关将至的时节,府里越发看不见李文演的身影了。 他比刚来陵城郡那会儿还要忙,连他那两个长随也没了人影。 周妙宛先前就摸出了规律,照临和照烨两人,通常是其中一人出动,替李文演办事,另一人留在他身侧应急等候差遣。 而她偶然撞见回府的李文演时,却见他身边却一个人也无。 是有何等的大事要那两人都出去办吗? 周妙宛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所以,在李文演下一次寅夜归府时,周妙宛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时候?”她直截了当地问。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较短小,明天还是三千~ 因为下午去贴了一个有点长的甲片,现在打字很不适应,有一种在用义肢的感觉…… 希望明天我能够适应这幅义肢(。感谢在2021-12-18 17:40:07~2021-12-19 23:0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狐子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旺仔甜妹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为质 “京中来讯,皇帝已闭朝半月。”李文演说。 今上是一个对于权柄有极强掌控欲的帝王,但凡还能站得起来,他就不可能半月不上朝。 这足够说明他眼下身体有多差了。 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人意外,皇帝的身体早被酒和女色掏空,众人早已心照不宣。 真正微妙的是这个时机。 除却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还在京中,其他有一争之力的皇子都已去了各自的封地。 周妙宛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李文演轻笑一声:“眼下并非好时机。” “那你还……”周妙宛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兖王要有动作了。” “王妃说对了,”李文演嘴角挂着莫名的笑,眼睛却是冰冷的:“既如此,本王何不成全母妃和兄长呢?” -- 第28页 周妙宛听到这儿,很识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虽然她很想知道李文演到底如何在被人拿捏的情形下去反将一军,但她自知同他的关系早已跌破了冰点,有些东西问深了也是自讨没趣。 她只是有些可惜。 荆州风物和北方是迥然不同的,她原以为能好好在这儿过上一段时日,体味体味这里的风土人情。 前几日,她还同陵城郡的其他几位夫人小姐,按当地的风俗去置办了年货。 周妙宛很清醒,有些事情是她的力量无法左右的,是以从不为脑袋第二天还在不在脖子上而烦恼,只想过好当下。 但谁知还没几天安生日子,又…… 李文演看出了她眼中的失落,以为她是在失望去造反的不是他,忽然发问:“王妃很想看到本王谋反的那一天吗?” 周妙宛哪知道他是这样曲解她的想法的,下意识歪过头去看他:“什么意思?” “不知王妃,是希望本王赢呢,还是希望本王最好死在乱阵之中?” 这话问得很怪。 周妙宛顺着他的思路稍加思考:“你死了,对谭家和我有什么好处吗?” 李文演把问题再度抛回给她:“诚如你所言,谭家不会希望本王死。可本王死了,王妃不就自由了?” 他的声音一字比一字低,周妙宛皱起了好看的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她不假思索地驳了自己方才的话,李文演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窃喜。 可惜没喜多久,周妙宛便继续道:“你我夫妻一体,你若成了反贼死在乱箭之下,我身为王妃,又如何不会被株连?” 很合适的理由,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在李文演的心中熄灭了。 紧接着,另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她说:“那我到死都是端王妃了,我不愿。” 这并不是一个该让他意外的答案,李文演低头冷笑一声。 有件事情,他本想提前告诉她,好让她早做提防。 但既如此,那就算了罢。 反正正如她所言,夫妻一体,她为他做出一点牺牲又何妨呢? —— 平静到诡异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小年。 李文演似乎已经是离开了陵城郡了。 周妙宛心道岂不美哉?和丫鬟婆子们一起鼓捣了一大桌席面,算作小年饭。 小院里刚开席,周妙宛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就听得外院有下人通传:“王妃娘娘,郡守和郡守夫人来访,似乎有事相商。” 这些日子不是没和这对夫妻打过交道。 吴道章是个读书读到呆板的文人,做人做事极其讲究礼法,为何会突然做出饭点贸然造访这样无礼的事情? 周妙宛搁了筷子,还没走出几步,就见吴道章和吴夫人已径如入无人之地般,径直走了进来。 前院的侍卫呢?她心下大惊。 款步走来的吴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笑道:“王妃娘娘,可是在想那些侍卫去哪了?” 说完,她和丈夫才极其敷衍地朝周妙宛见了礼。 周妙宛笑得勉强:“眼下的情形,还需要夫人为本宫解惑吗?” 吴道章微眯起闪着精光的眼,看到了满桌的好菜好饭,道:“是下官和贱内来得不巧了,忘了北边人儿都是廿三过小年,比我们要早一天。” 吴夫人帮着腔:“那太可惜了,扰了娘娘过小年的兴致。” 周妙宛听得烦躁,道:“二位来做什么,不妨直说。” 吴道章倒是笑呵呵的,他抚着自己的一把山羊胡,说道:“那下官就不卖关子,开门见山了。” “端王殿下襄助兖王殿下有功,他的家眷,我们自然该好好照应。” “好好照应?”周妙宛顷刻间便懂了:“原来郡守大人竟是娴妃一系的人。” 可是扣她有什么用呢?李文演并不会顾忌她什么。 她真死了,指不定李文演更快活,榨干她的价值了,还能丢开她这个包袱。 但谁叫眼下在其他人眼中,她和李文演可是一对神仙眷侣。 是以周妙宛压下心中不适,再把身旁吕若意图偷袭吴道章的手悄悄摁下,说道:“本宫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吴道章微微一笑。明明还是那张老实的面孔,可却怎么看都比之前要阴险。 “娘娘肯配合,那就最好不过。” 周妙宛想探探他的底,于是问道:“吴郡守如今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差不多也快告老还乡了。如果是本宫的话,那定不会去趟这趟浑水,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为娴妃卖命。” 听她这席话,吴道章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收起笑,目露凶光:“古语云:富贵险中求。何况,下官从不觉得为娴妃娘娘效力有多险。” 他似乎觉得一切尽在掌控,所以也并不愿同周妙宛多言,很快便拱手道:“再多说几句,娘娘的菜可就要凉了。下官不叨扰了,先走一步。” 周妙宛捏着拳头,目送他和夫人离去。 压着脾性许久的凝夏忽然气道:“小姐,这算何事啊!” 周妙宛此时亦是烦躁,她摆摆手,让屋子里其余两个丫鬟退下了,只留凝夏和吕若在。 吕若亦是不忿:“王妃娘娘,就他们这几下子还想困住您吗?属下现在就可以带您走出去。” -- 第29页 周妙宛知道吕若一身好功夫,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逃出去绰绰有余。 但问题是……周妙宛道:“我当然可以逃,但是剩下这一院子人怎么办,不少都是卖身与王府的,若王府的主人都跑了,吴郡守迁怒他们,只怕是没有好下场。” “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吴郡守在此地经营多年,就算跑,我们也难以出得这城。” 吕若闻言,也只好挠挠头,不再说话。 但更深的原因,周妙宛没有讲出来。 她并不知李文演是如何谋划,谭家在其中又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 留下她为质,无非是娴妃想要扼住李文演。 她如果不留下,引得李文演早早被怀疑事小,事败害谭家被牵连事大。 “眼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周妙宛说:“好了,我们热热饭菜,小年还是要过的。” 她的心素来很大。 再者说,如果明天就要去阴曹地府,那今天就更不能错过这最后一顿香酥鸭了。 这可是她专门请了陵城郡最有名的酒楼里的大师傅做的。 凝夏和吕若因为方才吴道章的到来,都面露惴惴之色,但见周妙宛神情自若的样子,就好似有了定心丸,安定了好些。 周妙宛如何不知她俩在悄悄打量自己的脸色,甚至说,经这么一茬,府里其他人心也肯定是乱的,如果她再一慌,没出事他们也要自己把自己吓死。 说到底,纵然幼年失怙让她不得不早早脱下幼稚,游历山河的过去也让她多了几分浅薄的阅历,她也不过是个十七的姑娘,又如何能真的一点不发怵? 只是周妙宛知道,现在她不能慌。 是以,她比平日吃饭更加慢条斯理,饭都多盛了一碗,还给两个丫头各灌了几杯酒。 酒足饭饱后,周妙宛终于理清了思路。 她分了许多红封给府里的下人,就当是压惊加讨喜头了。 随后,周妙宛让人去把赵青岚叫了来。 让她想不明白的一点是,娴妃似乎还不知道她和李文演的貌合神离。 赵青岚作为眼线,为何没有把这一点透给娴妃呢? 周妙宛不打算让自己的疑问过夜。 赵青岚步履翩跹地来了,她裹着条毛色不太好的貂,向周妙宛行礼,随后道:“娘娘叫婢妾前来,是想问今日之事吗?” 她坦言:“婢妾只是个小卒子,撑死了也就传一些信儿,吴郡守及娴妃的打算,婢妾是一概不知的,未曾隐瞒您。” 她倒诚恳,周妙宛便道:“本宫自然知晓,只是另有一事不明。” “您直说便是,婢妾必然知无不言。” “你早知本宫同端王之间有猫腻,”周妙宛注视着她的眼睛:“为何这么关键的事情,你却没有告知娴妃?” 闻言,赵青岚低头,浅浅一笑。 “因为婢妾自始至终,都只想让自己活下来,并未真的去效忠谁。” 周妙宛更觉诧异:“娴妃既派你来,那定然是有拿得住你的把柄的。” “娘娘说话就是一针见血,”赵青岚笑得更灿烂了,“只可惜她手里的把柄,是婢妾亲手给她的。” 第17章 豪赌 这话说得有意思,不过涉及私隐,赵青岚很快便收敛了表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妙宛也没有多问,她只道:“那赵选侍的意思是,你确实没有把这件事情告知娴妃。” 见赵青岚点了头,周妙宛继续问:“本宫着实不太明白你意在何为了。” 赵青岚闻言,解释道:“娘娘别误会,婢妾可没存着半分帮端王殿下的心。” 她低下了头,语气恨恨的:“只是不想他们母子那么好过罢了。端王能给他们添堵,婢妾就替他瞒下了这件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娴妃知道,今日或许娘娘也不会受人胁迫。” 周妙宛对于方才的事倒是没什么实感,她摇摇头,道:“吴郡守不会轻易动本宫的。” “王府现在已经被箍地像个水桶了,连只鸽子都飞不出去,”赵青岚轻哂一声,道:“府里现在人心惶惶的,都在猜是不是端王犯了忌讳,要被抄家呢。” 周妙宛沉吟片刻,道:“本宫知道了,赵选侍先请回吧。” 赵青岚没再多言,福福身就退了出去。 随后,周妙宛整理好衣装,让万嬷嬷把府上的下人都叫来了正院。 方才已派人赏过了银子,不过要安人心,终究是不够的,所以周妙宛亲自出面,好好安抚了底下的人。 日子还要过呢,现在就乱起来可不妙。 吴道章手下的侍卫已经把端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连墙头都有把持着弓弩的人日夜守候,摆出了十足的架势。 幸好是在年边,府里为着过年早已采购了好了年货,鸡鸭猪羊一应吃食都是不缺的。 唯一让周妙宛煎熬的一点,是信息太过于闭塞了。被关在府中,外头的情形一概不知。 仿佛头顶正悬着一把铡刀,而她却不知铡刀何时落下。 好在吕若耳力好,能爬到阁楼顶上去偷听屋顶上守卫的碎语。 听完壁角,吕若回来说道:“听他们说,好似兖王已经起兵了?还打着什么勤王护驾的名号。另外,陵城郡似乎也因此戒严了,属下隔墙听着,白天街上都没声儿呢。” -- 第30页 “这么快?”周妙宛心下惊讶。 明天便是除夕,看来娴妃等不了过年了。 而周妙宛在荆州的第一个年,终究也是草草了之。 吕若日日去听壁角,不过不是日日都能探得消息来。 她甚至总结出来一道规律:“屋顶的弩手隔天就换,听声音大概有三波人吧,有的人就不爱说话,我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有一波里头,那个大兄弟嘴是真碎啊,我连他媳妇昨夜闹没闹他都知道了。” 凝夏听了,红着脸去捶她:“在娘娘面前,说嘴什么呢!” 吕若长于市井,一向没什么忌讳,她眨巴眼,完全不明白凝夏为什么捶她:“怎么了?他媳妇闹他你捶我干嘛!” 周妙宛安详地端着茶,看她俩在院里你追我赶。 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墙根下互相挠的猫儿。 也拜这位碎嘴大兄弟所赐,她们知道了兖王起兵、皇帝病危、娴妃侍疾…… 京中早已乱了,消息传来陵城郡,已不知滞后了多久。 周妙宛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出了正月后,府里众人依旧被围困着,周妙宛出面也已然有些压不住了。 周妙宛同样心焦,因为上火,嘴角还起了燎泡,叫连云帆来看过了,可是看守的侍卫压根就不放药进来。 这样没着没落的日子,没有过太久。 夜色中,吕若奔向了周妙宛的卧房,急急道:“不好了,娘娘,那个姓吴的老头带人闯进府了!” 周妙宛一激灵,醒了。 吕若急得脸通红:“娘娘,我们快走,我哥去内殿门外拦着了!” 说着,拉上她就要从窗口往外翻—— 周妙宛本该狂跳的心,忽然冷静了下来。 吴道章为什么会突然闯来? 若是兖王胜了,他没必要做这种事情。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是四皇子胜,吴道章意图把她和府里知道他是娴妃一系的人全部灭口,好继续安心做他的地方官; 要么……就是李文演已经反水成功,如今掌控大局的,是他。李文演知道吴道章是娴妃一系,是以,他打算鱼死网破,带她一起死。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吕若的手:“你有几成的把握?” 吕若急得都要哭了:“哎呀娘娘,你再磨蹭一成机会都没有了!” 吕家兄妹武艺再高强,也护不住所有人。 周妙宛压住跃到嗓子眼儿的心,她看着吕若,说:“赌一把,赌赢了就是十成十。” 吕若不解,可周妙宛已经松开她的手,披起外衫,径直往刀兵争鸣的殿前去了。 看着她毅然决然的背影,吕若先是怔住了,继而快走几步跟上了她。 凄冷月色下,吕楠和其他护卫正在同吴道章的人厮杀—— 而吴道章远远地站在后面,似乎在欣赏这样一副寡不敌众的画面。 周妙宛从殿中走来,控制住颤抖的双脚越过院中还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血色还是月色。 她沉声喝道:“停——” 吴道章居然真的抬了抬手,让他的手下停下了刀剑:“王妃娘娘不愧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好胆气。” 看到吴道章眼神中的怨恨时,周妙宛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有李文演这个被娴妃“豢养”的皇子,突然反咬一口,摘了他们的桃子,才会让吴道章流露出这样一副如此不甘和狠毒了的神色。 吕楠是个块头很大的汉子,见其他人停下,他却没停,直接抽出地上尸体胸膛上插着的一柄剑,朝吴道章狠狠掷出去。 吴道章面色不改,身旁自有护卫替他拦下。 他说:“王妃娘娘,您的人可不太讲道义啊。” 吕若悄悄走到兄长身边,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周妙宛轻笑一声:“吴大人今日前来,既是来取我性命,又何必滥杀无辜、徒增杀孽呢?” 她尽可能地拖延着时间。 陵城郡……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 周妙宛并不是信任李文演,觉得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她信任的是谭家。 无论事成事败,她相信外公都一定会及时派人千里加急来寻她。 只要是李文演赢了,那主动权便是在他手上,吴道章就不会比来救她的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 吴道章冷冷回道:“可惜我从不信因果报应。王妃娘娘,不必耍什么小把戏拖延时间了,拙劣得很。” “来救你的人,早被我挡在了城外……” 他话音未了,一只箭矢破风而来,直直从他的后脑穿过。 自满的表情彻底凝在了他脸上,吴道章甚至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已双目圆睁,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红色的液体有如泉眼迸射,激得周妙宛浑身一颤。 而墙头上,一个年轻男子刚收了弓弦,夜风中他的发梢卷过了背后的剑柄,颇像个游侠。 他笑出了声:“吹牛,我这不是进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闪现 第18章 愧疚 京城,一处民居内。 李文演和部下正商量着最后的事宜。 蔚景逸抻着脖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分属他的号令。 -- 第31页 他有些急了,问道:“殿下,那我呢?” 李文演遣开了其他人,独独留下了蔚景逸,他说:“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蔚景逸立马绷直了背:“属下万死不辞!” “回去之后,带一队人,备最好的马在城外等候,一旦事成,立马赶往陵城郡,接王妃回京。” 蔚景逸问言一愣:“只是这样吗?” 他是李文演最信赖倚重的手下之一,事态严峻,他原以为自己会被派去哪处支援。 李文演的眼神晦暗难明:“谭家那边催得急,这次他们会派人同你一起去。” 他知道蔚景逸起于微末、急于立功,是以,李文演对这个得力干将稍作安抚:“此事非同小可,本王最信重你,才派你前去。另外,护送王妃回京时,记得从危云山取路,借道旧都安泰郡。” 蔚景逸不解道:“殿下,此举何意?从旧都过并不是最近的路,眼下天下大乱、局势未稳,只怕王妃娘娘有危险。” 李文演当然知晓,他说:“除却王妃,更重要的是将旧都行宫中的人接回京中。” 蔚景逸讶然:“您是说,大行皇帝的后妃?” 昔年大行皇帝广纳后妃,五年前宫中负荷不起,便把她们遣去了旧都行宫。 李文演微微颔首:“未曾面圣的遣散也可,回京也可,皆随她们自己。大行皇帝幸过的,皆接回京来,到时愿意归家的回去颐养,不愿的在宫中当个太妃养着即可。” 蔚景逸稍作思考便明白了:“属下知晓。” 这些后妃中不乏京中豪绅巨贾的女儿,先时很多都是被大行皇帝强纳进宫的,李文演此举,是要向他们卖个好,安抚人心呢。 “其中,有位姓姜的才人,昔年于本王有恩,若她没有全须全尾的回来,小心你的脑袋。” 蔚景逸后颈一凉,打了个哆嗦:“是,殿下,属下一定将您的恩人好好护送回京。那属下这就去点人。” 说到此,他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就听得身后李文演叫住了他。 李文演面无表情,眼眸却深沉,他说:“她……对本王恩重如山,这次任务不得有失。” 蔚景逸想到了一个问题:“殿下,那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属下力有不逮,无法同时看顾住您的恩人和王妃两个人呢?” 替主上办事,最忌讳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蔚景逸自知自己没有聪明人的脑子,怕揣摩错了坏事,所以一向有什么问什么。 李文演沉默半晌,回答他:“谭家也会有人护送。” 蔚景逸明白了。 王爷的意思是,王妃自有谭家的人看护,一旦有意外发生,他首要任务,是保下这位姜才人。 李文演复又补充道:“此行明面上,还是要保护王妃的。姜才人的事情,本王不希望有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蔚景逸应下,背后已是被汗浸湿。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心下有了一番思量。 蔚景逸生性率直,却并不是蠢人,李文演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心下自然知道,所谓护送太妃也只是个由头,真实目的,是让他送这位姜才人回京吧。 王爷和王妃的关系还真是扑朔迷离啊,出了门后,蔚景逸不由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王妃捏了一把汗。 不过,他此时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 星夜兼程,蔚景逸一行人半月就赶完了先时王府人一个多月才走完的路程,马都跑死了好几匹。 差点还没赶上。 吴道章不比他们的人知道消息晚多少,又加上陵城郡是他的地盘,早有布局,蔚景逸他们差点就被拦在了城外。 好在城墙上的并非都是私兵,知晓娴妃大势已去,旁的士兵怕被牵连,两波人窝里斗了起来,蔚景逸带着人趁势而入,径直冲向了王府。 他读不来四书五经,小时候家里便把他丢到武馆里习武去了。 但他家境一般,而学武又实在太烧钱,没两年他便只能抛下武艺,自己琢磨,倒还真被他琢磨出一套野路子,练就出一副漂亮的身手,轻功犹是了得。 他飞速踏过层叠的屋檐,手持羽弓、背负轻剑,翻过墙头先行一步,干净利落地了结了吴道章的性命。 主心骨没了,剩余散兵游勇也就不足为惧,增援一到,他们个个只有束手就擒。 前院里,王府的下人先前躲的躲散的散,还有被刀剑砍伤的,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一片混乱中,殿前那抹玲珑的身影更显眼了,蔚景逸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她只草草裹了外衫,缎子似的头发没来得及挽,如乌云般披在肩上,月夜下,像极了水墨画中晕染得宜的仕女。 蔚景逸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恍然间停住了脚步。 周妙宛却不知自己就这么进了旁人的视线,披头散发终归不好,她信手折了一旁花圃中的梅花枝,随意盘了个低低的发髻。 “凝夏呢?你们可有见着她?”周妙宛抚着自己的心口,问道。 吕若答道:“方才她正好起夜,属下先让她在耳房躲了起来。” 周妙宛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院子里的一地狼藉还等着她料理。她和吕若一道把还能站起来的人挨个扶了起来,随后让人去寻连大夫。 -- 第32页 小丫鬟们遍寻连云帆不得,周妙宛一面是担心,一面又赶忙让吕若去请外头的大夫给人治伤。 周妙宛心里担心,也在府里寻人,刚绕到后院去,就见夏天蓄水防火的大水缸里,冒出个脑袋来。 一屋子人正在找的连云帆正从水缸里往外爬。 见此情境,周妙宛无语凝噎。 好在连云帆生得个儿高,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也不知是蹲太久脚麻了还是见到周妙宛太激动了,刚爬出水缸,就直接在她面前摆出个五体投地的姿态。 周妙宛按住跳动的眉梢,道:“连大夫……您可真是找了个藏身的好地方。前院有许多伤者,劳烦您缓上一缓,替他们看看。” 连云帆讪讪一笑:“这不是慌不择路了么,让您见笑了,在下这便拿了药箱去前院。” 再回到前院时,映入周妙宛眼中的场景比先时有序了很多,附近几个医馆的大夫都被请了来,正给受伤的治伤。 周妙宛定睛一看,便见得方才天降的那位神兵小哥也在替人包扎,于是快走几步,向他行了大礼。 蔚景逸哪敢受?撒开手上正包扎着的那条大腿连连后退:“王妃娘娘,属下奉端王殿下之命前来接驾,您不怪我来迟我已是庆幸,可不敢受您的礼。” 周妙宛笑了,说道:“你奉谁的命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你救了本宫的命,区区一个礼罢了,难道比本宫的命还重?” 她十分执拗地把礼行完了。 蔚景逸脸皮薄,瞬间就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来。 他愧疚极了。 听到王妃在他面前自称本宫,似乎全然不知发生的一切,再想及王爷让他以姜才人性命为先,他内心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欺瞒她的人里,也有他一个。 被他丢开的大腿的主人痛得叫唤出声,蔚景逸的思绪才被拉了回来,他忙朝伤着腿的小厮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重新给你裹。” 周妙宛没有读心术,并不知蔚景逸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蔚景逸带来的人马中分为两波,一波是李文演的亲卫,穿着差不离的深色短打,另一波人则显然和他们不同,其中的一个小头头见了周妙宛出来,十分激动地大步朝前,向她见礼。 “在下定北骑校尉任坤雄,见过王妃!” 说着,还向她展示了有谭家家纹的玉玦。 这是谭家的人,周妙宛安心了,莞尔道:“起来吧,辛苦你们长途奔袭而来,今夜左右无事,你们早些歇息,本宫让人去收拾客房了。” 任坤雄应道:“属下遵命!” 许多事情还等着周妙宛料理善后,是以她还无暇休息。 她清点了人数,此番有六个护卫、十余个丫鬟小厮受伤,还有一个丫鬟、两个护卫被吴道章的人砍到了要害,失血而亡。 活着的人,她可以再补偿。因她之故被牵连丢了命的人,再补偿也不能让他们活过来了。 周妙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和她亲近的,凝夏和万嬷嬷没有受伤,幼柳受了点擦伤没有大碍。 赵选侍因为住得偏,反应机敏躲得快,毫发无伤。 其余财物的损坏那就更多了,周妙宛头疼得很,不愿再想。 见蔚景逸还在院子里踱着步,不知在思量什么,周妙宛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救命恩人的名字。 于是她走上前,问道:“还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蔚景逸挠了挠头,似乎在踌躇这个问题他该不该答。 最后,他笑道:“我叫蔚景逸,‘蔚’是这样写的……” 他蹲在地上,顺手捡来根树枝,饶有兴味地给周妙宛在地上扒拉‘蔚’的写法。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妙宛:壮士尊姓大名? 蔚景逸:我姓蔚…… 周妙宛:我懂了,谢谢蔚壮士! Ps: 蔚在姓里和“玉”同音~ 感谢在2021-12-21 22:33:40~2021-12-22 22:4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旺仔甜妹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求饶 蔚景逸…… 周妙宛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回屋后,凝夏扑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周妙宛跟前。 她带着哭音说:“小姐,奴婢有错,方才被吓破了胆,没敢来护您。” 周妙宛先是微讶,继而释然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起来吧,这不是你正好出去起夜了么?我相信呀,若凝夏当时正在我身边,一定会敢站在我身前的。” 凝夏哭得更凶了:“奴婢、奴婢要无地自容了,见贼人来势汹汹,却只敢缩在耳房里,若真出了事,奴婢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周妙宛有些无奈:“好凝夏,不是这样的。你虽是伺候我的奴婢,我希望你能保护我陪伴我不假,但并不代表,你随时随地都要准备着为我送命。” “况且方才的情形,你若出来了,岂不反倒是裹乱?”周妙宛郑重地扶她起身:“什么以死谢罪之类的话,日后不许说了。” 凝夏还是抽抽噎噎的,周妙宛见状,也没有硬劝,让她先去休息了。 不过想来她晚上没有睡好。 -- 第33页 因为第二天晨起,主仆二人顶着黑眼圈碰面了。 万嬷嬷见了,叫人去煮鸡蛋来给她俩敷眼睛。 周妙宛拿着滚热的剥皮鸡蛋在眼圈上滚着,哈欠打到一半,忽听得门外有喧闹之声传来:“吴夫人这是何意,我们娘娘还没醒。” “诶?您不能进!快拦下她——”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周妙宛把蛋放下,循着声音迈出了门槛。 门外的人正是吴道章的夫人。 因为昨夜被人关押,此时的吴夫人衣冠凌乱,脸上满是泪痕,见周妙宛出来,她情绪更激动了,猛烈挣扎,想从压住她的侍卫手上挣脱。 显然未果,她反而被反剪了手,直挺挺压到在冰冷的地上。 她嘴上不停:“王妃娘娘!求您救救罪妾的孩子!他才四岁……是无辜的呀!” 见此情形,周妙宛忽然就想到了小年那天。 吴夫人同她的丈夫一道前来,那时的她头戴金钗,身披绸缎,腕间的镯子是城东金玉坊新来的款样,满面春风。 可现在她早已失去了拥有的一切,发间还沾着些泥土草叶,不知是跑来时在何处沾染的,早已没了那时的洋洋得意,只剩狼狈。 皇权倾轧果然是吃人的,周妙宛攥紧了拳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可手心里已全是汗。 吴夫人仍在哭求:“娘娘,看在我们之前的情分上,罪妾只求您救救稚子,他是无辜的。” 周妙宛突然很想问问她:“情分?那凭吴夫人同本宫的情分,昨夜你的丈夫带兵闯入王府,要取我性命之时,为何不见你来拦?” “我……”吴夫人嗫嚅着:“外头的事情,罪妾一个深宅夫人,如何能知呢?” 周妙宛想笑:“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家中还有一个小女儿,如今也不过六七岁吧,你既慈母心肠,又何不为她求一求情?” “女子最多被没入教坊,死不了,可男儿不论年纪,可都是要流放充军的呀!”吴夫人越说越激动:“麟儿是吴家的香火!” 听到这儿,周妙宛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 只不过是冷笑。 吴夫人原打算着周妙宛年岁不大,平时待人接物又温和,觉得她是心软好拿捏的,才拼了命跑了出来,结果却见她面色冷峻,半分动容也无,甚至还隐约有一丝讽刺。 吴夫人在陵城郡养尊处优惯了,作为郡守夫人,一向是被其他夫人小姐围在中心的。 端王来后,几次私宴上她曾暗地里将周妙宛的衣食住行同自己的做比较,吴夫人一度觉得,王妃的日子也不过如是,她日子还没自己的好过。 是以,地位间陡然拉开的差距戳破了她的美梦,吴夫人霎时间跟疯了一般,怒道:“呸!不帮就不帮!何必要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你这个……” “还不让这个妇人住嘴?等什么呢?”一个男声传来,压着吴夫人的侍卫立马懂了,直接堵上她的嘴,没让更难听的话出来,硬生生将她拖了出去。 周妙宛回身,见是蔚景逸来了。 方才的话蔚景逸都听见了,他下意识出言安慰:“败者的攀咬罢了,王妃切莫挂怀。” 周妙宛失笑,她是有感触,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她忽然问:“吴家的人,你会如何处置?” 蔚景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个残忍的答案应不应该让她听去。 最后还是回答了:“如她所言,女子充入教坊司,男子成年者斩首,其余流放充军。至于吴道章的儿子,命是留不得的,斩草要除根。” 蔚景逸心里还在想,王妃一看便是温柔的女子,若她心软求情,他该如何推拒是好? 周妙宛却并没有再开口。 蔚景逸好奇问道:“娘娘不想替他们求情吗?” 这话好生奇怪,周妙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本宫可没那么大度,几个时辰前还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中呢!” 蔚景逸抱拳道:“是蔚某唐突了。” 周妙宛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权位倾轧,总是女眷遭殃。今朝若是娴妃得势,本宫下场比她也好不了多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说完,她便察觉自己多话了,赧然一笑,没有同蔚景逸再多言。 —— 此番受伤的人不少,如若是等他们全数养好伤再返京,时间上耽搁不起。 于是,周妙宛想了个主意。 伤重的留在陵城郡休养,把他们的身契发还,让他们重新回到自由身,另再从没受伤的人里,挑出三四个自愿的留下照料他们,一样是归还身契。 这么一来,甚至有下人在底下笑道:“我都后悔没挨上一刀了。” 旁边人就撞他肩膀:“说什么昏话,这一刀要是落在你后脖颈子上,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从奴籍到平民,涉及户籍的问题,并非简单发还身契就够了,但问题是陵城郡的郡守都被一箭射死了,官衙内更是乱哄哄的,眼下无人经办。 于是周妙宛又给他们留下了盖了王妃小印的信函,等着日后新的郡守赴任。 午后,赵青岚来找了周妙宛。 周妙宛见她的眼中尽是喜色,连原本萦绕周身的忧郁气息都一扫而空,不禁奇道:“赵选侍遇见什么好事了?” -- 第34页 赵青岚已经在尽力收敛脸上的表情了,可还是开心得甚是明显,她说:“婢妾听闻兖王意图谋反,被端王殿下大义灭亲,包围于乱军之中,身受数箭逃了,自然开心。” 她果然与兖王有过节,周妙宛不动声色地说:“到底他逃走了。” 赵青岚嗤笑一声:“无妨,死得太干脆反倒便宜了他,若他身受重伤时东躲西藏,还听得他好弟弟手握大权……岂不更是妙哉?” 这过节还不小啊,周妙宛终于没忍住:“本宫忽然对赵选侍的过去很是好奇。” 赵青岚笑了,腮边是两点浅浅的梨涡:“污言秽语恐脏了娘娘的耳朵,不听也罢。娘娘,婢妾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周妙宛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赵青岚道:“婢妾想趁着还没回京,先走一步。” 周妙宛略一思索:“可以,天大地大,走得远远的,端王他纵然想同你清算也找不到人了。不过,你可想好去哪了?” “没有呢,是哪都好。”赵青岚说:“谢娘娘成全,婢妾这两日便……” 周妙宛打断了她:“这两日不成。府里上下现在有不少他的人,此时走未免刻意。不如等启程后,佯装你在路上出了事儿,把你的离开过个明路。” 说着,周妙宛又道:“对了!还得有户牒文书,流民是入不了城的,即使被放进去也要做苦役,本宫想办法给你寻一份来。” 听得王妃喋喋不休,可没有一字不是为她着想的话,赵青岚忽然就愣住了。 她问道:“娘娘这般,婢妾反倒有愧了。终归婢妾只是个妾,竟也能得娘娘如此垂怜。” 赵青岚此话一出,周妙宛自己才发觉。 周妙宛只道:“交易罢了,答应过你的事情,本宫自然会想法子做到。这与你的身份无关。” 赵青岚听了,眼角竟泛出点点薄泪:“不怕您笑话,这么多年来,唯独娘娘一人为婢妾花过心思。这份恩情,来日若有机会,婢妾一定报答。” 怕再说下去赵青岚都要泪洒当场了,最近实在见过太多女人泪水的周妙宛有点慌,好生与她再说了几句,便让凝夏亲自送她回去。 独自伫立在殿内的周妙宛,审视起自己的内心来。 独处的时候最能听清自己的心声,周妙宛知道,她其实是在羡慕赵选侍。 羡慕她终于可以脱离王府这座牢笼,所以才会如此真心实意地希望她离开后可以过得顺遂一些。 仿佛这样,她就能沾到赵青岚的喜气一般。 周妙宛垂眸,终于下定了决心。 等回京后,她一定要和李文演剖白清楚。 她要与他和离。 --------------------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高铁上的一发更新~ 今天上榜了,来了很多新朋友,总之就是非常开心●v● 喜欢的话记得收藏我吧~ 感谢在2021-12-22 22:45:44~2021-12-23 21: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子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动心 休息几天后,是时候该启程了。 似乎嫁给李文演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奔波,周妙宛心想。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陵城郡,比来时的队伍更壮观。 这次的护卫人数比来时不止翻了三四番,足有八十多号人了,个个看起来都是练家子。 “路途是远,但这么多人未免太过夸张,”周妙宛道。 蔚景逸瞧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段时间,娘娘没出过陵城郡不知道,外面时局已经乱了。没点人手的话,是不安全的。” 周妙宛将信将疑,直到出了陵城郡,才知他所言非虚。 官道冷清极了,不见跑商的商贾和远行的书生,偶有三两人声,也是成群逃难的流民。 甚至还有状似山匪的贼人流窜而过,黄鼠狼般远远盯着他们这块肥肉,不过护卫甚多,他们至多只敢远看,不敢真的来打劫。 见状,凝夏心里发怵,把车舆的帘子又打了下来。 她叹道:“奴婢瞧了都害怕,路还是这条路,可比来时要危险太多了。” 周妙宛见了亦是心惊。 要知他们途径的并非是什么山沟野地,而是荆州主干的一条官道,热闹的时候,沿途的驿站都寻不到住宿的地方,现在竟已成这般光景。 “希望能顺利抵达吧。”周妙宛道,为免招摇,她没有去骑她的逾辉,而是也窝在马车上。 前两夜还算顺利,他们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第三夜,先头探路的人回来了两波,皆是摇头:“头儿,方圆十里内没有驿站是开的。” 蔚景逸皱眉问:“私驿都没有?” “是的,一处也无了。” 其实侍卫和下人们都还好,住在驿馆的时候也是许多人挤一个大通铺,但是王妃她…… 正巧周妙宛撩开车帘,她把鬓发往耳后一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 她问:“车队怎么停下了?” 蔚景逸一抱拳,语气中不乏歉意:“王妃娘娘,附近没有驿馆,今晚只能委屈您在外露宿了。” -- 第35页 周妙宛倒不觉委屈。 从前和表兄出去跑的时候,了无人烟的地方他们去的也不少,那时是真的天为被地为席。 眼下这算不得什么,一群人鞍前马后地围着她,很多事情都不用她动手,并无甚辛苦。 于是她淡淡道:“无妨,本宫看现下停的位置就不错,不远处有河,取水方便,地形也平坦,适合扎营。” 此话正中蔚景逸的想法,他奇道:“娘娘所言甚是,蔚某之所以让车队在此处停下,正是为此。” 周妙宛莞尔一笑,没再多言。 闺阁少女成日不着家,和表兄出去胡混,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于家中姐妹的婚嫁更是有害无益,所以永安侯府诸人并无人将她的事情传出去,知道周妙宛过往经历的人也极少。 虽已过正月,初春含羞带怯地藏在微绿的叶芽后头,将来未来的。天气还是凉得很,旷野上风也冷,扎营很是要费些功夫。 众人皆忙开了,周妙宛也没打算闲着。 见吕若和吕楠正扶着木桩搭毡布,她跑过去凑了把手。 吕若对于身份地位的感知没有其他人强烈,是以她没有推拒周妙宛的帮忙,甚至还由衷赞叹:“娘娘,您真有一把子力气!” 周妙宛很是开心地收下了这句赞美。 而一旁的任坤雄见将军的外孙女卷了袖子在扛毛毡布,大惊失色。 他大步迈了过来,夺下了她手上的活儿,道:“王妃娘娘,您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周妙宛失笑,道:“任校尉,天不早了,本宫搭把手,动作也能快些。” 任坤雄是个固执的中年汉子,他不语,只闷着头干活。 周妙宛见说不动他,只得作罢。 四下无事,她便去把逾辉牵出来溜圈儿。 天气真好啊,夕阳低垂,树影斜长。 周妙宛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在附近晃悠。 蔚景逸选的地方是个好位置,前后开阔,远山近水,虽然风大些,可视野极好,只要稍安排几人守守夜,晚上不论是豺狼还是山匪,都没办法偷袭他们。 没转几圈,周妙宛正巧撞上了取水回来的蔚景逸。 他胯/下的同样是一匹波斯马,不过比她的逾辉要大许多,是个成马了,养得很好,鬃毛极为柔顺,周妙宛看了眼热,驾着逾辉凑了过去,和他并行。 “分些水囊让我的马扛,”周妙宛道。 蔚景逸分出一部分搭上她的马背,周妙宛搭了一把,顺带悄悄摸了一把他马儿漂亮的鬃毛。 摸完了,她不无惋惜地捋了捋逾辉的毛发。 逾辉还没长大呢,红毛是好看,可是没有人家的马毛亮。 她的小动作被蔚景逸尽收眼底,他轻咳一声,没有言语。 逾辉似乎被周妙宛摸毛摸得有点烦,仰头低鸣一声,继而一甩蹄子,突然带着周妙宛往前突。 蔚景逸心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想驾马去帮她。 可眨眼间,马背上的周妙宛便稳住了身形,长勒缰绳,夹紧了马背。 隐隐有她清灵的声音飘来:“逾辉,别闹我——” 蔚景逸的视线忽然就没办法从她的背影上移开了。 —— 夜里,篝火升了起来。 用过简单的晚饭,周妙宛找了赵青岚来,把自己谋算好的计划和她通了气。 随后车队继续出发,有时运气好,夜里能有驿站歇脚,运气不好时,就和那日一样在外扎营。 随着路线的推进,周妙宛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拦下蔚景逸,问道:“此路不对吧,本宫记得来时不是往这条路走的。” 蔚景逸行动一滞:“确实不是最近的路,此番进京,殿下命我顺路去一趟旧都。虽绕了些路,但安泰郡附近秩序更佳,也更安全。” 这番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可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嘴皮子那么晦涩? 周妙宛“哦”了一声,又问:“去旧都可是有什么事情?” “旧都行宫有许多太妃,殿下此番要接她们归京。” 听完,周妙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听说过行宫里那些女子的处境—— 大多没见过皇帝几面,可名义上却被“皇帝的女人”这几个字困住了,被逐到行宫后虽比在宫中挤着好过些,可却也被关在了行宫里,见不得外人。 于是她叹道:“若能如此,也是善事一桩。” 蔚景逸还没弄清自己听到她这样的话是何心情呢,就听得一旁的任坤雄冷哼一声。 “王妃娘娘,您可听见了,他们这些人啊忙的事情可多了,到时候还是得我们谭家的兵扛大旗。” 任坤雄一路上一直在和蔚景逸别苗头,周妙宛是知道的,眼下也只好打个圆场混过去。 “好了好了,马上进城,还是先整顿队伍,看看缺些什么吧。” 在野外行进多日,很多东西需要进城去采买添置了,于是车队走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县城。 蔚景逸向守城的卫兵展示了令牌,很快便得以进城。 芝麻大点的县城一下子多了百来号人,很是惹眼,他们在县令的接榻下住进了驿站。 “好巧不巧”的是,甫一进城,赵青岚就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她甚至还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得眼睛都睁不开,请了几个郎中来都无用。 -- 第36页 连云帆摸着自己的下巴背词儿:“赵选侍是风邪入体,若不好好将养,受了风会要有性命之虞。” 周妙宛顺势道:“这可怎么是好?我们总不能一直在此地等她,时间耽搁不起。” 连云帆同她唱双簧:“这有何难,王妃您将她留在此地的医馆,花些钱让大夫看顾着,能不能好,就看选侍自己的命了。” 于是,周妙宛只能勉为其难地,留下了赵青岚。 车队很快便离开了这座县城,躺在医馆后院的赵青岚缓缓睁眼。 她手心里是凝夏塞给她的路引。 这个地方的县令贪财,周妙宛花了些钱弄来了。 如今流民甚多,她拿上这张路引,可以去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此世不能报的,下辈子她也要报,赵青岚想。 而被她念在心中的周妙宛,此时境况却不妙极了。 车队出城半日,走到了路的尽头。 面前是一座不算高、但连绵数里的山脉,初春时节,山上绿意已生,丛林遍布。 蔚景逸道:“此山得翻,绕开虽可,耽搁时间不说,中途夜里歇脚连水源也找不到。” 任坤雄不同意:“娘娘千金贵体,如何可爬这么险的山?” “这么险”的山,在周妙宛眼里着实不算什么,高几倍的山她都爬过,是以她拍了板:“趁天色早,我们速战速决,翻过这座山。” 还是同之前一样,先派了人去山中查探,见无异状后,车队才缓慢驶入山间。 山林间静悄悄的,周妙宛心里发毛,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在即将转过最后一个山坳时,意外陡生。 一伙持刀的匪徒从山林间跃出,人数众多,居高临下地包围了他们。 不好!蔚景逸立马拔剑,护在周妙宛的马车前。 他目光锐利,飞速打量着这群匪徒。 打起来有把握,但对方人太多,就怕刀剑无眼伤及王妃。 所以,最好是不打。 蔚景逸朗声道:“不知各位英雄所图为何?” 为首的高个贼人狞笑一声:“有人拿七千两雪花银,换你们的项上人头!” 说完,高个儿没再同他们多言,直接吹响了口哨。 不知埋伏了多久,霎时间,箭雨裹挟着摇落的树叶从错落树影间袭来—— 第21章 权势 红墙碧瓦围出的四方天空澄澈明净,清风徐动,云卷云舒。 手下的人拍着马屁:“殿下,您瞧这天多好啊,连老天爷都眷顾您。” 李文演也正抬头望着这天。 大局已定,无论是哪股势力,如今都翻不起波澜了。 他的好哥哥们如鹬蚌相争,反被从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的人坐收了渔利。 不知他们会如何作想呢? 李文演低笑一声。 哦,他忘了,四皇子和贵妃在长乐宫自焚而亡,要想也只能去地下想了。 不过他的好三哥倒是命大,竟从重重封锁中逃了出去。 李文演眸子微黯,道:“去怡和殿。” 朝臣们早同他唱过了三辞三请的戏码,践祚的时辰亦定了下来,同真正的皇帝比,李文演如今只差一场大典。 所以,连出门的肩舆也早换成了十六抬的。 坐在平稳的舆驾上,李文演心底竟生出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数月前,他大婚后进宫请安,只能顶着瑟瑟寒风在宫径上一步步走着,而眼下的他可以安稳地坐在十六人抬的车舆上,看沿途宫殿从他视线中缓缓经过,看路上的宫人对他俯首拜礼。 权势,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多时,他便到了怡和殿。 如今的怡和殿早没了昔日风光,三皇子兖王造反事败,娴妃自然受牵连,近身伺候的婢子、太监全丢了性命,为这冷寂的宫中多添了几缕亡魂。 其余外头侍候的宫人亦避之不及,能走的皆是作鸟兽散,哪怕是去浣衣局成日浆洗衣物,也好过留在这个地方。 看门的太监见李文演亲临,恭敬地行礼,再为他推开了怡和殿积满灰的殿门。 “吱呀”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眼下正是白天,可是殿内阴暗极了,看不到光的痕迹。 被软禁的娴妃端坐在圈椅上,她双目紧闭,身上华服不再,发间半支钗环也无。 听到脚步声,她也没睁眼。 “好兴致,还专程来看本宫的笑话。” “李文硕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李文演说。 听到儿子的名字,娴妃猝然抬眸,浸毒了恨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在试探本宫。别妄想了,本宫不会掉进你的圈套里。” 李文演微耸了耸肩,语气轻蔑:“信不信由你。” 闻言,娴妃忽然暴起,她疯了一般扑向李文演,可她多日不曾饮食,早已虚弱无力,她连李文演的衣摆都没有抓到,便斜倒在了冰冷的砖地上。 “哈哈……早知你是条养不熟的狗!没关系,我的硕儿……硕儿,你死了,娘也来陪你……” 李文演漠然退后了两步。 娴妃匍匐在地上,发髻散落,她勾起腰拼命往他脚边爬,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去抓住他。 “不孝不悌的贼子!你害死你父皇,栽赃给贵妃和四皇子,如今连硕儿也不放过……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 第37页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李文演唇角微弯:“母妃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逼死我母亲的时候,可想到会有今日的报应?” 李文演垂眸,看着娴妃抖若筛糠,他心中却并无自己想象中那般快意。 蛰伏多年,该算的帐,他一笔也不会落下。 他不会让她死得太轻易。 李文演转过身去,却突然听得身后一阵莫名的笑声,在如今空荡荡的怡和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你的报应也来了!你心尖尖上的王妃,此时只怕尸首都已经凉了!” 闻言,李文演脚步一顿,他缓缓侧过身来。 见他驻足,娴妃以为戳到了他的痛点,笑得愈发阴森:“本宫苦心经营多年,即使不能让你死,也足够撕下你的血肉!” 李文演的表情难得的有些困惑:“难道母妃当真以为,我对她情深不许?以至于把这么大的一个弱点交予世人?” “你什么意思?” “若是母妃替我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我应说声谢谢,”他的眉宇比寒冰更冷:“正巧我不知如何处置是好了。” “你说什么……你……” 娴妃再咒骂些什么,李文演已经听不见了。 他大步流星,走出了怡和殿。 殿门外,照临正在候驾,李文演问他:“蔚景逸那边,昨日可有消息?” 照临道:“禀殿下,蔚统御那边的信已经断了两天了。” 闻言,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从李文演的心底悄然爬升。 方才娴妃的话,他并没有太当真,可是如果蔚景逸他们真的失踪了…… 于是,李文演道:“最后一次传信来时,他们在何处?” 照临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刚出荆州呢。” 李文演的脸终于是沉了下来,他命令道:“加派两队人马,去荆州寻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提头来见。” 照临不敢敷衍,应声而下。 站在宫墙下的李文演,握牢了自己的拳头。 周妙宛,不能死。 或者说,绝不能这时死。 朝堂未稳,他还需要谭家的襄助。 从上次的洽谈来看,不知为何,周妙宛好似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谭松,他似乎还以为他的外孙女是琴瑟和鸣的,只不过闹了别扭。 这个时候,如果周妙宛当真死在娴妃手下,后果不堪设想。 他…… 李文演收敛思绪,叫住了照临:“此事关系重大,眼下一定要瞒住,莫要让谭家察觉。” —— 一波箭雨下来,马车被扎得活像个刺猬。 山匪如蝗虫过境,霎那间便把他们的车队冲散了。 蔚景逸和任坤雄都是一把好手,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真刀真枪地打,这些山匪还不至于赢过他们。 可问题是,山匪之所以为山匪,对眼下这块地形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拗口处、山林间,似乎永远都有他们的人冲出来。 任坤雄啐了一声:“他奶奶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种!” 蔚景逸心道不妙,他们先前已经中了一波埋伏,眼下这样打下去,就算他们胜了,到头来王妃被伤还是百搭。 是以,他和任坤雄交换了一个眼神,平日里彼此看不惯的两人在这一刻立马懂了彼此的意思。 任坤雄挥动长刀挑飞了面前的山匪,闪身到周妙宛身前。 周妙宛也没闲着,吕若吕楠两兄妹一直护在她身侧,而她从袖中掏出藏了许久的袖箭,见缝插针地射向匪徒。 任坤雄一面砍向不要命的山匪,一面低吼:“娘娘,臣下护您先走!”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周妙宛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任坤雄。 任坤雄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风,数丈内无人敢近。他和几个手下护着周妙宛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转过葱林将尽,山坳的尽头就在眼前—— 先前的高个子山匪已然察觉他们,带着人从另一座山头超了近道追了上来。 “莫跑了,后边就是山崖。”高个儿甚至笑了,嘴角的疤格外显眼。 任坤雄不跟他废话,直接扬起刀冲了过去。 混战再起,周妙宛的一颗心跟着狂跳。 她的功夫是还可以,但撑死了打个流氓地痞,眼前持刀拿斧的恶匪实在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眼看就要腹背受敌,几次剑光都堪堪从她颈边闪过。 任坤雄和吕家兄妹纵有三头六臂,也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周妙宛急急后退,猛然蹲下躲过了从她头皮擦过的羽箭。 动作太急,受力不稳,眼看右边的匪徒再度持剑砍来,而因她这一步退得太远,离她最近的吕若尚还和她相隔七八步,怎么都阻挡不及。 周妙宛顺势抽出藏在靴筒的短匕,直直朝那人掷去! 躲过了这一刀,可她和吕若的距离更远了。 高个匪徒持剑,朝她步步逼近—— 这样下去,不是被一剑封喉,就是被逼落悬崖。 任坤雄他们发现了她的处境,可身侧的匪徒不要命似的缠住他们,一时竟相救不得。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又退后几步,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悬崖。 高、可也不是那么高。 被逼摔下去,肯定是个死,不如她自己跳下去! -- 第38页 周妙宛心一横,发出最后一枚袖箭直中高个儿面门,既而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王妃——” 背后的声音她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山崖下,是一片沼泽地。 只要她落下的时候卸力卸得好,最多缺胳膊断腿,周妙宛这样想着,咬紧了牙。 而她身后的匪徒避开了她的袖箭,高个儿笑道:“走,兄弟们,任务完成了,咱们撤!” “小娘们有点胆气,可惜用错了地方!” 山匪们且战且退,蔚景逸已经从后面追赶而上,一刀戳在一个匪徒的胳膊上。 他恶狠狠地问:“说,为什么突然就要跑了。” 那匪徒打着颤说:“因……因为山崖下,虽然是沼泽摔不死人,可是下头全是瘴气,连鸟儿都飞不过……” 瘴气…… 蔚景逸心下一凛,一脚把这匪徒踹开,穿过飞沙走石的山林,伫立在山崖边。 他轻功好,跳下去也摔不死。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跃。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妙宛同学是有点牛的.jpg 白天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到晚上就思如泉涌,挠头 最近新来了很多评论的小天使,撒个花花嘿嘿 第22章 请罪 周妙宛很幸运,没有直接大头朝下摔在地上,角度正好,她掉到了乔木的树冠上。 她竭尽全身的力道曲膝、受身一翻,抓牢树干,顺着滑了下去。 手心被粗砺的树皮磨出了一道道口子,皮肉外翻,火辣辣地疼,可是周妙宛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这点小伤了,直接不顾形象地躺在了地上。 方才的一番打斗下来,她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跳下的时候,脚踝还被扭伤了,一抽一抽地疼。 也不知道伤没伤到腿骨,稍作休息后周妙宛还是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把靴筒卷短了,查看自己的伤处。 裙摆缀满了草屑和泥土,繁复的美丽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累赘,她烦得很,直接把膝盖以下的裙子全卷了起来。 恰在此时,窸窸窣窣的林叶耸动之声从她头顶上传来,周妙宛下意识抬头,就见一角青色的袍子飘落在她眼前。 再然后,蔚景逸施施然的身影就出现了。 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拨开了面前的草叶。 除了一角衣袍被荆刺挂破了以外,他看起来就像从阁楼跳下来那般轻松。 周妙宛忍不住想,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早知从前她一定不在学身法的时候偷懒了。 而蔚景逸一脸焦急:“王妃!这里有瘴气,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 瘴气? 南方山林中,常有飞禽野兽尸体堆积腐烂,因林密叶深,尸气淤积不散,所成毒气,鸟兽中者即亡,致使尸气逐日渐浓,故成瘴气。 周妙宛是知道的,但没作声,只指了指自己的左脚。 蔚景逸低头,看到了她露出的脚踝,下意识别开了眼:“娘娘的脚受伤了?” “对啊,”周妙宛倒是不拘谨:“大概是脚腕脱臼了,帮我按回去。” 蔚景逸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他低声道:“在下得罪了。” 他蹲下身,一手托住周妙宛的鞋底,一手反握住她的小腿肚,说时迟那时快,把她的脚腕安好了。 周妙宛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痛了,她咬紧了牙关,可痛呼还是从她的唇间逸了出来。 见状,蔚景逸慌了,他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我……娘娘……” 周妙宛眉心猛地跳了一下:“别娘了,我不是你娘。” 地上全是砂石,她手心全是伤,不敢撑在地上,顺手拽着蔚景逸的衣襟勉强站了起来。 蔚景逸僵住了,见周妙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赶忙回过神,跟上去。 “往东不远有一条溪,我们过去,再顺着它走出去。”蔚景逸说。 周妙宛点头。 两人很快到了溪边,撕了布浸水遮在脸上,聊以遮掩。 眼下天气还没热,林中瘴气散得不算快,两人提着小心一路往前。 周妙宛使着蛮力一直踮着左脚走,才能勉强跟上蔚景逸的脚步,可到底有伤,越走越发晕,没撑多久,终于体力不支,脚一软栽倒在地。 地上的野兽尸体在她眼前一个劲的天旋地转,下一刻,宽厚的背膀出现在她面前。 蔚景逸蹲下身,把她抱在了怀中,他平视着前方:“王妃,恕在下轻慢。”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周妙宛没说话,任由他打横抱起。 她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脖子抵在蔚景逸的小臂上,头往后栽。 世界在她眼前颠倒了方向,泥土地化作了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倒在这片“天空”上,青烟丝丝缕缕地降了下来。 青烟升起…… 不对! 周妙宛骤然揪住了蔚景逸的胳膊,她厉声道:“放下我!” 蔚景逸步子不敢停,仍旧向前跑。 但事实上他的情况也是不妙,从踏入这片密林起,呼吸的每一瞬,瘴气已经随之进入了他的肺腑。 周妙宛躺在他的臂弯里,动作少些,而蔚景逸抱着她一路奔袭,吸进去的瘴气比她只多不少。 -- 第39页 周妙宛死死紧抓住他的领口,她说:“出太阳了,瘴气比气轻,见日升腾,再这样走下去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放我下来,我们顺着溪流匍匐出去——” 蔚景逸甚至没去想,周妙宛这个侯府闺秀是如何晓得这些的,他正如跳下山崖时那般毫不犹豫、毫无理由地听从她的话。 周妙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不太有了,蔚景逸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架在了自己的身上,行动得更为艰难。 眼皮已经沉地快打不开了,肺腑间也是一片混沌,蔚景逸不知自己撑了多久。 好似有人声逐渐靠近,是任坤雄他们下来了吗? 他终于撑不住了,歪倒在地。 倒下时,用最后一点气力揽住了已经晕厥的周妙宛,让她倒在了自己身上。 —— 眼皮千钧重,周妙宛怎么也打不开。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娘亲肚子里。温柔的娘亲隔着肚皮抚摸她,小声说:“要好好长大,娘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再然后,她长大了,娘亲也还在。她带着哭腔扑向娘亲的怀抱,她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心对待的人,他不能真诚待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娘亲的眼睛明亮如星,唇角的笑意是那么和煦,她说:“真诚当然不是错呀,如果有人不晓得珍惜我们的真诚,那我们就不喜欢他了。” 于是她擦干泪水,和从前无数个梦的结尾一样,依偎在娘亲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周妙宛终于转醒。 被衾冷得要命,一点怀抱真实的温暖也不曾留下。 也和从前一样,哪怕在梦里,她都没能看清母亲的长相。 见她醒来,床前的吕若有些激动,赶忙去叫了大夫来。 一个盘了头发的医女走了进来。 学医的女子从来不多,周妙宛觉得有些稀奇。 这医女面庞素净,粉面杏腮,看起来只多不过二十来岁,可为周妙宛把脉看诊的姿态熟练极了,身上也浸满了药草的馨香,看起来老道得很。 医女说:“我给夫人重新调了药量,按照新的方子再煎三付就好,夫人的毒症尽可消。” 周妙宛在吕若的搀扶下坐起身,喝了几口水后才张得开口,她说:“谢谢您的搭救,请问您尊姓大名?” 医女笑道:“夫人言重了,民妇姓姜,叫我姜医女就好了。” 她笑得开朗,人也健谈:“不过啊,解瘴气毒症,这方圆五十里是找不出比我更厉害的。隔壁那位小哥,体质更好些,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 周妙宛含笑听着,没多时一盏茶便喝尽了,她好奇地问:“姜医女,你为何学医呢?” 姜医女动作一顿,道:“民妇早年间嫁了人,丈夫死得早,如今做了寡妇,得养活自己呢。” “抱歉,”周妙宛道。 姜医女仍笑着,脸上并无悲伤,她没有多待,同吕若出去一道煎药了。 周妙宛刚发了半会儿呆,便听得门外“笃笃”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吕若,“进——” 结果进来的,居然是蔚景逸。 他背上竟背着一束荆条,直挺挺跪在了周妙宛床前。 周妙宛无言了,她问:“蔚统御可别告诉我,你这是来负荆请罪的。” 蔚景逸挠了挠后脑勺:“娘娘猜对了。” 周妙宛盯着他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试图从中发现开玩笑的成分。 未果。 周妙宛长叹一声。 她很是不能理解,李文演这样的人精,手下信重的人为何会是蔚景逸这般憨直的模样? 于是她道:“如果是为了林中与我的肢体相接,就不必了。事急从权,难不成把我丢那死了才是对的?说起来,我该谢你义无反顾地来救我才是。” 说罢,周妙宛不由感叹:“虽然我知道,你来救我是因为领了……他的命令,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我还是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蔚景逸突然很想替自己解释一番。 他不是因为这个才跳下去的,也不是因为那日的肢体接触来负荆请罪…… 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愧疚如蚁群啮咬着蔚景逸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于理而言,端王殿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重用他,给予他施展的方寸之地,虽然他也自知是因为他出身寒微,背后没有任何的势力牵扯,用起来顺手。 于情而言,他又实在看不下去王妃这样的女子为幻象所困,受到伤害,哪怕自己没有资格去为她担忧。 毕竟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蔚景逸到底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站起身,神色郁郁。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娘娘,您……万事小心,莫要轻信枕边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砸下来,睡了许久才起来的周妙宛听了,已然懵了。 可蔚景逸已经要转身走了。 周妙宛没忍住,叫住了他:“蔚统御!” 蔚景逸回头了,周妙宛继续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方才要是把我跪折寿了,我可要同你算账的。” 紧绷的心忽地就释然了,蔚景逸咧嘴一笑,俊朗眉宇间,原本萦绕着的戾气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 -- 第40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前五位旁友答上有红包~ 问:姜医女是哪位? (这是一道送分题.jpg 【好烦,jj把发出去的章节变成了存稿???差点没发出去QAQ】 第23章 绯言 周妙宛仰着脖子,把苦药汁子一饮而尽。 她捏了两个杏脯丢到嘴里,听吕若讲她晕过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日蔚景逸带着她,只差一点就能逃出那片密林了。 而护送她的人当中,没谁有蔚景逸那么好的轻功,可以安安稳稳地跳下来还毫发无伤,是以任坤雄他们只得从坳口绕路,从山林的另一端赶来。 好在是赶上了,不然他俩的小命就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周妙宛还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 她感叹自己福大命大,若非是刚开春天气凉,瘴气散得再快一些,那是真的神仙难救了。 她又问:“可逮到贼人了?” 吕若说:“逮是逮了两个活口,但他们咬死了是见财起意,不肯交代背后主使。” 其实不说,周妙宛也能隐隐约约猜到一点。 左不过和李文演有仇的就那么些人。 她这个王妃可真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成日尽受牵连了,这样下去有九条命也不够折腾的。 得知凝夏更是在那场混战中中了流矢,伤了腿,如今还卧床不起,周妙宛越发坚定了同李文演和离的念头。 相比自己涉险,她更不愿把不幸带给身边的人。 烈火烹油的富贵,她消受不起,李文演爱给谁给谁吧! 听得周妙宛醒了,任坤雄亦来求见。 见这个板肋虬髯的汉子背上也背着一束荆条,周妙宛眉心一跳,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任校尉,你这是……” 他单膝跪地,抱着拳字字铿锵:“负荆请罪!” 周妙宛扶额:“不要告诉本宫,是蔚景逸教你的?” 任坤雄有些茫然:“娘娘您怎知?” 既而他说:“臣下该死,那日护驾不周,差点害死了您。” 周妙宛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景,道:“怪也怪不到任校尉你头上,那日若不是本宫和蔚统御执意要走山间过,也许根本不会遇险。” 任坤雄狠狠摇了摇头:“不是的,娘娘。抓住的那两个活口臣都审过了,他们虽没交代幕后主使,具体谋划倒是吐了个一干二净。” 面相忠实的他眼中尽是杀意:“他们在县城中得知了我们的行踪后就一路跟随,就算我们不进山,往前走,他们一样会找时机伏击我们。” 周妙宛笑道:“千日作贼总有一得,千日防贼难免一失。左右本宫还活得好好的,任校尉莫要太挂怀,起来罢。那此次我们要停留多久,何时再启程?” “人手折损,不宜启程,蔚统御说已传信京中,等援兵到了我们再启程。眼下我们谎称是护送您这个富商夫人回京,歇在了安泰郡青阳县城。” 周妙沉吟片刻,理清了思绪,道:“本宫晓得了,任校尉先回吧。以后可别听蔚景逸瞎支招了。” 她看着任坤雄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他背的荆条怎么好似和蔚景逸背的是同一捆? 周妙宛哭笑不得。 这两人真是……旗鼓相当啊。 任坤雄走后,吕若把姜医女叫了进来。 周妙宛手上的皮肉伤在昏迷时已经上过好几次药,好得差不离了,但左脚伤了筋,还是使不上劲。 姜医女坐在了床边矮凳上,从皮质的夹子中摸出了数枚闪着寒光的长针。 周妙宛见状,骇然道:“医女这是……” 姜医女解释:“先前几日我施针时,夫人还没醒。” 她很是贴心地说:“夫人若是害怕,我可以帮您把眼睛捂上。” 周妙宛打了个哆嗦,闭上眼道:“无妨,您请便吧。” 刚闭上眼,一股酸涩的感觉就自她左腿袭来,又麻又痒。闭眼后的黑暗让感官被放得更大了,她忍不住去想针尖是如何如何没入她的皮肤…… 周妙宛心一横,还是干脆睁眼吧。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同姜医女攀谈起来:“只知医女姓姜,还不知你的名讳。” “我是大太阳天出生的,所以家父为我起名‘向晴’,”她一面回答,一面手上动作不停,银针在她指间闪烁。 周妙宛看了叹为观止:“医女你的手法也太熟稔了,一看就是有家学渊源。” 姜向晴低头浅笑:“算是吧,我父亲是宫中的太医。” 周妙宛听了,愈发好奇起来:“怪不得,我听你的口音不像这儿的人。安泰离京城可不近,医女是嫁来了这儿吗?” 姜向晴一阵恍惚,眸子飘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周妙宛自觉失言,她一拍膝盖,道:“是我冒昧了,对不住。” 姜向晴收回飘远了的目光,笑道:“没什么,我倒是嫁在了京中,只不过他死了,我守寡呆着寂寞,后来到了安泰,才有施展自己悬壶济世的机会。” 周妙宛心下了然。 她懂了,想必这位姜姑娘是嫁给了大户人家,孀居在家规矩多,不得抛头露面,离开京城才有了施展身手的机会。 想到这儿,周妙宛忽地对她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感受。 -- 第41页 她说:“我如今,倒很羡慕医女你呢。” 姜向晴奇道:“我孑然一身,有何值得夫人羡慕的?” 周妙宛隐去了自己和李文演的身份不提,只道自己是富商夫人,富商常年在外经营顾不得她,她还要在家中担惊受怕,此番进京就是为了去同他和离。 姜向晴听了,蹙起柳眉:“你夫君可会同意?” 周妙宛便压低声音,凑到她跟前说:“会的,他心中另有心上人,最近他又走商赚了大钱,发达了,只怕巴不得立时就休了我,去娶他的心上人进门。啊——” 姜向晴忙调整进针的角度,她连声抱歉:“都把我听生气了,下手没了轻重,实在可恶。” 她补充道:“那你可千万别让他休你,一定要和离!这可是不一样的。” 周妙宛眨了眨眼,点头道:“是呀,要休也只能是我休了他。” 两人便都笑了,等施完针,周妙宛又问她凝夏的情况。 “她的伤看着吓人,但是外伤,夫人你的左脚虽没伤口,但伤了筋骨,其实更严重的。” 眼下周妙宛下不得床,凝夏也下不得床,两人暂时还见不上。 而几日的施针问药下来,周妙宛同姜医女很投缘。 到了京中接应的人来时,她要动身离开青阳县了,还有些舍不得她。 姜向晴便道:“原本今日我也要同夫人辞别。我……家中也有人要来接我回京城了。” 周妙宛不免惊喜,她从小没什么聊得来的手帕交,这下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那等我们都到了京城,还有机会再谈天呢。” 姜向晴笑道:“那有缘再见。” 两人就此别过。 —— 京中。 李文演坐在桌前习字,他问:“人可到了?” 照临答道:“都到了,已经传信回来。他们在青阳县和蔚统御见上了面。” 他细细说来:“他们一行人中了一伙人的埋伏,王妃跳下山崖到了一片山林……” 李文演下意识打断了他:“跳崖?” 照临便解释道:“据说是那伙人来势太汹,把王妃逼到了悬崖边。” 李文演低骂一声:“没用的东西,加上府中侍卫,带着百号人都护不得一个小女子。” 殿下骂蔚景逸,照临可不敢接。 他可是殿下眼前的红人呐,为集权柄,殿下打算践祚后复前朝近卫所,执掌的人九成九就是这位起于微末的蔚统御了。 他若说嘴起来,日后传回蔚景逸耳朵里可不妙。 照临擦了把冷汗,继续汇报:“山林下有瘴气,蔚统御跳下去救了王妃,后面两人都没有大碍。” 李文演未置一词。 见状,照临不知另一件事该不该说了,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中衣。 “殿下,传信的人还说……” 李文演睨他一眼:“哪来的温吞作风?” 照临缩起脖子,咬着牙说了:“距那天去接应的人说,王妃被救出来前,正倒在蔚统御身上。” 书房内安静极了,李文演没再说话。 可照临忐忑间抬眸,却见他面前的宣纸晕开了几个醒目的墨点。 李文演的声音平静无波:“滚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照临:?我冤 第24章 情怯 离开青阳县城,周妙宛一行人取道去了安泰郡都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换了朝代后,这里早不如昔年繁盛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于称此地为旧都。 此地的郡守早就得了京中传讯,让行宫中大行皇帝的后妃们拾掇好了东西。 这些后妃基本都是京城人士,此番几乎都是想回去的。 虽然京中也说,被大行皇帝幸过的要留在宫中,但是昔年皇帝后宫一片混乱,女子那么多,记的档早不知丢了多少,幸没幸过,还能把大行皇帝从棺材里拉出来问不成? 当年被放出来,位份自然都是不高的,撑死了是个才人美人,份例少得可怜,都等着回家呢。京中其实也懒怠安置她们,能回家的正好给宫里减轻了负担。 姜向晴当然也想回京。 五年了,不知家中幺妹是否长高了许多? 同姜向晴相好的姐妹抱着她的小臂哭道:“向晴,我好羡慕你可以回家去。我娘偏心,现在是我嫂嫂当家,她肯定不愿我这个吃白饭的回去……呜呜我不想在宫里变老……还没银子……” 姜向晴忙安抚道:“没关系的,实在不行,你就来找我吧,到时我在开个医馆,不怕养不活你!” 叵测的前途摆在眼前,她的小姐妹不知听进去几个字,泪水涟涟的,直往她肩膀上淌。 于是,姜向晴掰过她的脑袋,悄悄告诉她:“我在宫中有点人脉的,到时候你家中若实在容不下你,我去求了他,让他给你封个太妃,你也能威威风风的。” 小姐妹呆滞抬头:“真的吗?” 姜向晴点头:“真的哦,不要怕。” 如今得掌大权的,是七皇子李文演。正好当年她在宫中,曾好心搭救过他几回。 凭这个人情,相比他应该是会帮忙的,她想。 “好了,各位娘娘莫要再哭了。端王妃的车驾已经进城,诸位的马车也备好了,要走的,拿上包袱,上车吧。” -- 第42页 管事嬷嬷朗声道。 姜向晴安慰性地拍了拍小姐妹的手背。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是端王妃的车驾,姜向晴不经意地向马蹄声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 王妃的车驾越发靠近了,车窗珠帘里探出个脑袋来。 姜向晴呆住了,她喃喃道:“富商……夫人?” 周妙宛也看见她了,心下的震惊比她只多不少。 打量着姜向晴一身的宫妃打扮,她疑惑道:“孀居在家?” 两人双双揭破了对方昨日说的谎,周妙宛失笑:“姜娘子,昨日你说有缘再见,没想到今日缘分就来了。” 一个人的尴尬是尴尬,两个人的尴尬只能说是默契了,姜向晴也笑道:“天意如此吧。” 启程的时辰在即,两人寒暄几句后,便没再多聊。 马车启程后,周妙宛同吕若道:“大行皇帝可真……” 她隐去了粗鄙之词没说,而吕若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道:“先前煎药时,我同姜医女攀谈过,她今年应该才二十有三,当年入宫时也不知及笄了没有。” 大行皇帝去年末才过的六十大寿…… 周妙宛深深叹了一口气:“都是可怜人。” 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而马车外,蔚景逸骑着高头大马,沉默着一路跟在周妙宛的车驾旁。 自那次的意外后,但凡出动,他都是眼不错珠地紧紧跟随着,生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马车里,她们的谈话没有打算避着他,都是用正常的声音说的。 蔚景逸又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情复杂极了。 他原知道那个医女姓姜,和王爷让他相护的才人是一个姓,但并没有想到姜才人会如此年轻,也没想到她居然跑出行宫在外行医。 蔚景逸再迟钝,此时也觉出些姜才人于殿下而言,不仅仅是恩人这么简单了。 而王妃似乎一无所知,同这位姜才人似乎还相谈甚欢。 天意未免太弄人,他有心提醒,可却觉得实在太过残忍,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春风卷起珠帘,让蔚景逸总是能有意无意的瞥见王妃恬静的侧脸。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盼风来。 —— 悠长的春风和煦温柔,阻不了他们的行程。 安泰郡距京大概需要行上小半月,一路上,蔚景逸都显得过分沉默寡言了。 探听到了自己心底的非分之想后,他不敢逾矩,从未再私下同王妃说过半句话。 他知道,践祚大典上少不了皇后的加封,殿下就等王妃回京了。 回京后,他身为外臣,连多看她一眼的机会也难有。 蔚景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期待这段回京的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到没有尽头。 可惜这样荒谬的幻想终成不了真。 最多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达京城了。 夜色降临,附近的驿站因为兵乱废弃待修葺,住不得人,一行人只能和之前一样,在野地上扎营小憩。 子时已过,蔚景逸该歇了,但他不放心,又去了王妃的营帐旁察看了一趟。 帐中的周妙宛将睡未睡,朦胧之间,看帐帷上影影绰绰的总有人影经过。 她便知道,是蔚景逸又来巡察了。 太晚了,于是她裹起月白的大氅,想出去叫他快些歇下。 她的动作惊醒了吕若,于是,周妙宛伸出食指,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用嘴形告诉吕若:不要出声,她不走远。 蔚景逸手禀烛火,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身后有低低的女声叫住了他。 “蔚统御!”周妙宛有些费力地从厚厚帐帏间挤出个脑袋来,再把半边身子探了出来。 蔚景逸愣在了原地。 稀薄的月色挑不破浓郁的夜色,她的出现却像星光点亮了死寂的天空。 恍然记得那日他在屋檐上往下眺,初次见到的她,披的也是这件大氅。 “不必担心,我这儿有吕若守着。”她说。 蔚景逸微知道有的话此时不说,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可他的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四个字:“万事小心。” 周妙宛亦是释然一笑:“多谢,我会小心的。” 她心中并非一无所觉。 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蔚景逸刻意的疏远,和多次欲言又止的神情,猜到了他身为李文演的心腹,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怕她受到伤害,却囿于身份不知如何言说。 只是她和李文演之间已经是一笔烂账,就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了吧。 周妙宛的神情一片坦然,蔚景逸看了,便知晓她应该不是全然被李文演蒙在鼓里。 他忽然问:“你想离开这一切吗?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离开这些勾心斗角、波谲云诡。 周妙宛一怔,说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不想过改名换姓、东躲西藏的日子。” 死遁听起来一了百了,可是却会让那些担心她的人伤心,所以她没有做出和赵青岚一样的选择。 这个答案很符合王妃她的性格,蔚景逸想。 可他突然又有些沮丧,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连心底里都只能唤她王妃。 -- 第43页 于是蔚景逸大着胆子问:“冒犯了,还不知王妃名讳。”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问句,周妙宛心下一紧。 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她真的有一瞬间回想起那年山脚下同李文演的相遇。 她轻叹一声,决心把这段回忆轻轻掩盖。 见蔚景逸和往日一样背着把剑,周妙宛跳出帐子,挑眉看他:“把剑给我。” 蔚景逸立时便把剑递给了她。 是把好剑,入手凉且温润,但周妙宛不太会用剑,她只好有些笨拙地双手握住剑柄,用手腕的力量带动剑尖,在泥土地上轻轻刻划出了自己的名字。 “妙宛……”蔚景逸念出了声。 周妙宛把剑交还他,带着笑打了个呵欠:“蔚统御,早些睡吧,你是有本事的人,应当有更大的作为,不该被俗事绊住脚。” 说完,不待他反应,她便窜了回去,独留蔚景逸一人,萧然立于凄冷月下。 蔚景逸轻挪脚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和地上她的名字重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把全副旖旎心思都叹出去一般。 她字字句句都在点他,他更不能给她添麻烦了。 走前,蔚景逸没忘记把地上的痕迹清除干净。 两日后,浩荡的车队终于快到京城了。站在马背上,已经能遥遥看见那座繁华城池的边际。 城墙近在眼前,而此时周妙宛心中竟有一股想逃的冲动。 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怯? 她稳住心神,下了马车,走在了众人的前头。 元嘉门外,李文演身着朝服携文武百官在门内相迎。 周妙宛一眼望去,看见了外祖父和表哥的身影,不由眼眶一热。 他们的眼睛也在看她,表哥还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 人声鼎沸中,周妙宛忍住泪,收回目光,朝李文演一步步走去。 李文演居然也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她? 周妙宛先是微有些震惊,随即想到现在众目睽睽的,他定然还是要维护同她眷侣的表象,是以也没觉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温和的浅笑。 李文演似乎也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快步前来,向周妙宛伸出了手,示意她搭上。 “一路辛苦,”他说。 周妙宛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众人对这个即将继位的新帝俯首低头,唯独她平视着他的眼睛。 只有她知道,李文演看的不是她。 -------------------- 作者有话要说: 为小蔚点一首伍佰的《突然的自我》感谢在2021-12-27 22:43:31~2021-12-28 21: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狐子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陈情 走出众人的视野后,李文演和周妙宛便分道扬镳了。 李文演知道,她思亲情切,大抵是要去见她的家里人,没心情陪他演什么恩爱情深的戏码。 他也没留。 巍峨宫殿中,他稳坐堂前,听蔚景逸来汇报这一路的情形。 如若换了旁人,定会隐去瘴气林中的种种不提。因为即使最后救下了王妃,但让她受伤已是失职,没人会自找不痛快。 可蔚景逸不同,他不仅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还主动请罪。 “殿下,是属下之过。” 毫无背景、也无心机,只有一腔建功立业的心,这也正是李文演愿意重用他的原因。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蔚景逸:“你错在哪里?” 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蔚景逸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还有呢?”李文演继续问。 居高临下的威势排山倒海般袭来,不过月余未见,蔚景逸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上位者威压更盛了。 “事急从权,属下当时冒犯了王妃。”他回答道。 蔚景逸久久没听到李文演的话音,心下疑惑,一抬头,就见他已经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负手站在他的面前。 李文演重重拍了拍他的一侧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起来罢,世事难料,蔚弟舍命相护,如何怪得了你?” 蔚景逸这才长舒一口气。 因此坐冷板凳或者受罚他都不在乎,唯独怕牵累周妙宛。 李文演没再言语,只冷言瞧着蔚景逸的神情。 许久后,他才道:“好了,下去吧。” 蔚景逸如蒙大赦般退下了,而李文演立于原地,眼神冷若寒霜。 他的好王妃……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呢。 连他的心腹,短暂的相处后都会把心偏向她。 天边的云顺着阳光的痕迹起伏,李文演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正在此时,照临低头来报:“殿下,先帝的姜才人求见。” 先帝的小小才人,也敢来求见?可是她有一枚殿下昔年的玉佩为证,说他们原是旧识,他肯定会见她的,照临才硬着头皮来报。 可他不仅没挨骂,还听得殿下急切地问:“她人在哪?速速引见。” 照临揣着满肚子的狐疑去了,而李文演原想亲自去找她,可在殿前忽然停住了脚步。 -- 第44页 五年没见了…… 从前的他,既无父皇喜爱,亦无母妃关照,娴妃虽说是养着他,可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只会做表面功夫,哪会管李文演实际受不受旁人蹉磨? 十二岁时,李文演大病一场,无人为他延医问药。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了御花园的湖边。 他想,哪怕死了,他也要在皇城中化作厉鬼,叫这些人日夜不得安宁。 是姜向晴拦住了他。 她是皇帝新纳进宫不久的才人,比他也就大了三岁,但女孩身量长得比男孩总要快一些,她像个大人一样,救下了他,又为他施针煎药。 把李文演从鬼门关边拉了回来。 这只是她的随手而为,李文演是知道的,她心肠好,父亲又是太医,所以经常为身边的人诊治。 偶然间,他撞见了姜向晴的朋友同她调笑,叫她冉冉,他便把这个小字一直记到了今日。 她确实是他眼中冉冉升起的太阳。 后来宫中倾轧随着夺嫡之争更显频繁,几次三番,姜向晴都差点被牵涉其中,而那时李文演已经学会伪装自己,向娴妃和他的好哥哥展示自己的顺从和“好用”,在夹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恰巧宫中缩减人员,还是娴妃经办,李文演想了办法,把不在名单之上的姜向晴添了上去。 她们走时,李文演远远地在外望了一眼。 自那时起,他便打定了主意,再见到她时,一定要把世上最尊贵的位置交予她,让她不必再颠沛流离。 于女子而言,最尊贵的位置,那便是皇后了吧,李文演想。 可眼下确实有些棘手,朝政未稳,他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皇后。 譬如周妙宛。 此时卸磨拆驴,有害无益。 李文演还未想到一个合适的解法,便听得人来了。 从名义上来说,姜向晴还是他几百个庶母妃之一,所以她只微微福了福身。 李文演收起纠缠的思绪,快步走向她,刚要开口,就感受到了姜向晴打量的目光。 她惊喜道:“五年未见,殿下长高了许多啊!” 这句话,像是久别重逢的长姐对小弟说的。 殿内的气氛陡然怪异了起来,李文演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姜向晴恍若未觉,她从腰间摸出那枚做工粗陋的玉佩,递给他:“当年,殿下说日后定报我一愿,不知是否还作数?” 李文演的喉结微微滚动,他点头:“自然作数,无论多少愿。” 姜向晴说:“我不是贪心的人,只求殿下救一救我的旧友。” 李文演一愣:“旧友?” 她不是为自己所求吗? 姜向晴很快便把自己的所求说了出口,而李文演听完,久久未言。 姜向晴内心是忐忑的。 当年到底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在旧都也早听过了他作为赢家的雷霆手段,自己这点携恩图报的打算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还未可知。 可是,她也不能不来这一趟。 碧兰的家中,见她回来,要将她配给一个女儿都嫁了人的男子。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求李文演。 而他最终还是开口了,他看着她澄净如水的眼瞳,问:“只此一件?你自己可有想要的东西?” 姜向晴脸上浮现出一点茫然:“我自己?” 李文演状似不经意道:“比如说,身份、地位……” 姜向晴像是被点醒了一般,她恍然道:“如果殿下舍得的话,可以赐我一些银钱。” “只是银子吗?”李文演反问。 “对呀,我爹他不想在太医院干了,想自己在京中开家医馆,可是京中地贵,我家现在……” 姜向晴掰着指头算,算地价算她家的闲钱和她爹的小金库,算开医馆按市价要给京兆尹塞多少银子。 李文演被她算的一阵恍惚,他眉头微蹙:“不必算了,一应事宜,我为你备好。” 闻言,姜向晴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殿下了。” 李文演已难以言说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仍旧不死心,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区区医馆,又何足道哉?” 姜向晴并没有被他的话骇到。 或者说,从她踏进这座宫殿起,就在等他戳破了。 他越过王妃投来的灼灼目光,她有所感知,而进京后,安排给她的衣食起居,又皆和后宫中的妃嫔无异…… 察觉到这些后,姜向晴立马就想到了之前王妃同她的私语。 ——他心中另有心上人,最近他又走商赚了大钱,发达了,只怕巴不得立时就休了我,去娶他的心上人进门。 当时她替王妃觉得愤慨,可发现自己似乎就是她嘴里负心汉的心上人之后,姜向晴觉得荒谬极了。 她不想,更不愿。 姜向晴深吸一口气:“殿下,您要听我说实话吗?” 她扑通一下跪在了青石砖上,拒绝了李文演的搀扶。 “我只怕自己说的话惹急了殿下要掉脑袋,还是先谦卑一些吧。” 说着,她甚至缩了缩脖子。 “殿下,你当真如你自己想象那般对我情深不渝吗?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在我生死之间搭救了我一把,想必我也会感动,可这到底是感动,而非心动。” -- 第45页 “说实话,我对殿下毫无男女之情,当时哪怕不是殿下,而是条小猫小狗往下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捞起来。” 李文演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而姜向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往下说:“医者父母心,我做不到见死不救,可若个个都要报恩要强娶的话,那我日后真不敢做好人了。” 她言辞恳切,字字发自内心:“殿下知恩图报,我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皇后,我更想在父母膝下承欢,更想背着自己的药箱云游五湖四海。” “如果您真的要报答我,就允许我自由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言罢,姜向晴双手交叠,向李文演叩首。 不知过了多久,李文演的声音才飘飘渺渺地传来。 他说:“好。” 姜向晴惊喜抬头,却见他已不在面前。 屏风后是一道人影:“在我后悔之前,出去吧。” 隔着屏风,李文演甚至在她离去的脚步中,看出了一丝喜不自胜。 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刻,偌大的宫殿里仅剩他一人。 他轻笑,久久未言。 李文演整夜未眠,照临劝了几次,只得了他一个“滚”字,也就不敢再劝。 他就这样独坐到了天明,未曾阖眼。 太阳才不管他是否入睡,照常升起。 “殿下……王妃求见。” 李文演没太在意,抬了抬手,示意照临让她进来。 今天的周妙宛看起来比之前要更神采奕奕一些,她穿了一身很配这艳阳天的鹅黄色夹袄,连发间的步摇珠子都是扑簌簌的。 李文演低头把玩着玉佩,没说话,等她开口。 周妙宛没有酝酿,单刀直入:“我要同你和离。” 闻言,李文演终于抬头望向了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文演:?你也来 ——— 以后没有意外的话都是固定晚上十点更新~ ——— 康康预收:《染指》 皇帝昏庸,盛宠异域妖妃。 连妖妃所出、血统不明的女儿都宠爱有加,封为昭宁公主。 昭宁知道,自己并非皇室血脉,无论日后谁夺得大统,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左右都是要死,昭宁干脆放浪形骸,仗着美色,今日勾了尚书家公子魂飞,明夜惹得首富家少爷魄散。 昭宁犹嫌不够。 她玩心大起,把目光投向了她的皇兄、太子殿下。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浊世佳公子。 不知道被她染指后,还能否如此冷静自持? 昭宁很是期待。 —— 宫宴上,萧晔略饮了几杯薄酒,独自回了东宫。 他的榻上,竟横卧着一抹倩影。 门户半开,月洒在了美人半露的脖颈上。 “你可知,爬东宫的床,会有什么下场?” 美人无言,只缓缓转过脸来看他,端的是一幅妖娆妩媚的好面孔。 是他的皇妹,昭宁公主。 —— 后来老皇帝意外驾崩,太子继位。 宫里乱作一团,昭宁爱惜小命,趁机逃了。 为万民爱戴的皇帝,怎能容许她这样的污点存在?她很识相。 结果刚逃出宫,昭宁便被年轻的新帝堵在了小巷。 他长指挑起她的下颌,瞳孔幽深得可怕。 “想过如何收场吗?朕的皇妹。” —— 昭宁:糟糕,好像玩脱了QAQ 萧晔:女人,你点的火你来灭.jpg —— 注: 1.无血缘,男女主都知道 2.女主贼拉美 第26章 伉俪 周妙宛的话, 完全出乎了李文演的预料。 或者说,从新婚夜起,他的王妃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 很微妙。 李文演摸了摸下巴, 他抬起眼眸,正对上她坦荡的眼神。 只一眼,他便知周妙宛此番绝非什么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其实李文演一直不相信,她能够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决绝地斩断同他之间的情愫。 十五六的小姑娘, 在情窦初开时遇上他半真半假的攻势, 如何能说走出来就走出来? 太假的戏骗不过她,太真的戏骗得了他自己, 亦真亦假之间,连李文演有时都控制不住自己应该去想什么。 婚宴上宾客寥寥,哪有那么多人来灌他酒, 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 喝得酩酊大醉。 他试图用醉意麻痹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娶她不过权宜之计, 万不可因此废了他的大计。 他尚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害死他生母,践他于尘泥的人还没有以血偿还。 皇后的宝座,他还没有取来献给冉冉……合卺酒,也合该是帝后喝。 可他怎么也欺骗不了自己。 把周妙宛搂入怀中的刹那, 那轻抚她鬓发的小意温柔, 并非精心设计,风拂过他们的耳际, 而他心底居然希望时间能停在此刻。 李文演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时看他的样子,眼下才能看出来, 她一双漂亮眼睛一如从前,可里面却空空的,了无情义。 为什么呢?李文演有一瞬茫然。 而周妙宛见他久久不做答复,不曾拍案而起,亦没有恼羞成怒,往日鹰隼般的眼眸中竟还有一丝疑惑,心下虽然诧异,可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 第46页 “我要同你和离。”她重复了一遍。 李文演这才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他说:“我没有理由同意。” 他的拒绝在周妙宛的意料之中。 昨日回京后,周妙宛同外祖父认真地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隐去她和李文演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不谈,她只说是自己无意宫闱纷争,不想后半生在深宫寂寞中消逝。 大业已成,棋子儿总可以功成身退了。 谭松没有理由再拒绝这个外孙女的祈求,他同她好好分析了如今时局,最后道:“无论是死遁还是生离,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都不会轻易松口。” 是以,周妙宛也没有着急,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马上便要登基为帝了。若在此时同我和离,跟随你起家的人难免忧心被卸磨杀驴,而若我假死离开,新帝尚未登基便先死了妻子,同样不是吉兆,难免有心人借机起谣言。” “所以,我并不急于一时,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期限,”周妙宛说:“一个我可以离开的期限。” 李文演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他只道:“这番说辞,你准备了多久?” 周妙宛诚实作答:“昨日准备了一整天。” 可李文演却忽然丢开了手上的玉佩,他朝着她步步逼近,眼神也如同添了柴后陡然攀升的火焰。 他说:“不止。” 周妙宛以为他是在数落自己为这场离开蓄谋已久:“就算是吧,又待如何?” “不愧将军的外孙女,杀伐果断、翻脸无情。” 听得“无情”两个字从他口中说来,周妙宛蓦地睁圆了眼。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最无情者还能怨旁人无情?”她不可置信道。 李文演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唇相讥,可下一刻还是为她所言而惊异。 她说:“不要再演戏了。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既如此,我体面的退场与你有益无害,何苦自讨麻烦?” 闻言,李文演瞳孔如黑夜中的豺狼般微缩,漆黑的瞳仁深得望不见底,他忽然伸手,紧握住周妙宛的手腕:“谁告诉的你?” 周妙宛讨厌这种被人压着一头,受人桎梏的感觉,她另一只手反捏住他的手腕,用死力试图将这只手撇下去。 可是他同样也使着狠劲,捏得她手腕发红。 周妙宛怒了,她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殿下可曾听过?” 他越过她向人群的那一瞥,正是朝着行宫返京的先帝妃嫔的方向。 冉……太阳可不就是冉冉升起么? 当晚,周妙宛便想明白了他看的人究竟是谁。 想及此,她心下更为坚定,死命地掰开了他手指的关节,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推,把措手不及的他推得甚至打了个趔趄。 李文演抬起那只被她掐出了血丝的手,低头掸了掸自己袖间的浮尘。 再抬眼时,他眼下乌青、满目赤红,周妙宛见了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脚步平缓地向她走来,周妙宛本能地想后退,可是她想,自己又未曾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退? 于是,她站在李文演眼前,不动如山。 脸色难看极了的李文演再开口时,语气竟温和得很:“让我猜猜,是谁告诉的你?可是护送你的谁泄了谜?” 他轻轻抬手,指节弯曲,食指的关节若有似无地掠过周妙宛的脸侧。 周妙宛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亲呢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方才的话。 果然,有人将她同蔚景逸之间的接触报给了他。 周妙宛问心无愧,可牵连旁人总是不好的,况且蔚景逸也并未告诉她什么。 于是她咬着牙说:“殿下自己的梦话,还怪得着旁人吗?” 李文演笑了,可脸上尽是寒意,让人望而生畏:“既是梦话,又如何当得了真呢?”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忽然收回了唇边的冷笑,眼中竟满是困惑,他问:“皇后之位,不好么?为何要将其往外推?” 为何所有人,都要急不可耐地离他而去? 生母在他满月时便撒手人寰;后来在怡和殿,对他有过关怀的宫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日姜向晴不愿留在宫中,今日她亦是要走。 此话问得奇怪,周妙宛觉得他不像在问她,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李文演并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和离,眼下不妥。” 周妙宛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眼神一亮。 眼下不妥,意思就是以后妥了? 周妙宛怕他后悔,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等,只要你先起草一份废后的旨意,日后我绝不纠缠。” 她眸间绽放的神采狠狠刺痛到了李文演。 就在前日,他在元嘉门外与她相见,那时她的眼中除却敷衍的笑意,只剩一片虚无。 而眼下,听他松口,她身上蓬勃的生机瞬间漫溢了出来。 离开他,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李文演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再无清明,只余邪火。 不,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 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这天下无论万民还是草木,皆应为他所掌。 她的屡次逃脱已是意外,不会再有机会翻出他的手心。 -- 第47页 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紧握成拳,他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说:“你以为,我会愿意外戚独大,前朝后宫都改姓‘谭’吗?” 周妙宛立马道:“我不愿,谭家亦不愿。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岂不妙哉?” 她一点惋惜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演没再言语,当即叫了人请笔砚来。 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整座皇城,离一个“朕”字只差了登基。 笔走龙蛇,明黄的卷轴上,废后的圣旨已现,印鉴清晰可查。 李文演漠然看着这道旨意,没有多话,只命人收好,再交予周妙宛。 拿到这道旨意的周妙宛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李文演比她想象中更爽快。 她说道:“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的要求是什么?” “半年,”李文演说:“半年后,我放你走。”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比周妙宛预想中脱身的时候还早,所以她答应地飞快:“可以,这半年里,我会做你合格的皇后。”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然,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纳入宫来,我绝对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你这封旨意。” 说罢,周妙宛扬起笑脸,晃了晃手腕上的圣旨。 李文演不欲多言,道:“无旁的事宜,便退下吧。后日大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望朕的皇后,不要出岔子。” 得偿所愿的周妙宛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很快便退下了。 而李文演垂首看着檀木桌上的那一方印鉴,笑了。 他还未登基,怎配用玉玺呢? 那封旨意是真是假,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 天、地、宗庙,皆享祭牲。 礼乐不止,李文演身着衮冕,端坐于御殿之上,其下文武百官三拜、平身。 执事官领丞相谢其英手捧玉宝,奉于帝王。 玉宝谨上,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后执玉笏复位。 礼毕,遣官册立皇后。 永安侯之嫡长女周氏,册为皇后。 历朝历代,这还是第一回 有这么冷清的册封场面。 礼官抓破了头,征求新帝的意思,把亡故在回京路上的赵氏追封了个贵人,以充场面。 大殿之上,李文演垂眸,看着盛装的周妙宛拾级而上。 周妙宛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只求稳,不求快。 龙凤呈祥的珠翠冠很重,她的脖子酸得不行;织了三层金凤的霞帔也很沉,压得她肩膀一突一突地疼。 她缓缓地走到了御殿前,低垂眉眼,双手交叠平齐于眉心,向李文演行大礼。 谁料御座上的新帝,竟快步走了下来,稳稳地搀扶住了她。 周妙宛眼神中满是讶异,而李文演的眼睛里却满是坚定。 仿佛她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礼官在旁唱和,帝后随即行拜礼。 周妙宛没有功夫惊讶,她就像一具提线木偶,静静地跟随指示完成一个个动作,越过一道道门槛。 礼成,百官同拜帝后。 周妙宛悄悄望了一眼李文演的侧脸。 他遥望远方,目光远阔,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偷偷打量。 可是他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眼下,你还没有动摇吗?” 是啊,享天下人的尊崇,坐拥权力巅峰的快感,确实很让人心动。 可又如何? 周妙宛没有回答他,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阳光下,她眉心的花钿映衬着她雪肤粉腮,美得让人惊叹。 繁复的大典一直到正午,到最后,周妙宛已经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可偶尔瞥见一旁的李文演,见他似乎比先前还要更加精神,心下不由喟叹。 他对权势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 周妙宛心中失笑。 不知是他伪装太好,还是自己之前太过于天真,居然真的会相信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帝后同祭帝陵后,今日的典仪终究是告一段落。 文武百官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周妙宛也终于卸下了沉得要命的凤冠,在凝夏的捏肩中舒服得直哼哼。 “当皇后,没点气力还真不行。”周妙宛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捶着腿儿。 若一辈子都要这样前行,那她觉得和坐牢也无甚区别,可她想到半年之期,想想今天快过去了,又少一天,心底就高兴了起来。 说起来,她并不是多么信赖李文演口头的承诺。废后的旨意在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知道李文演巴不得皇后换人呢,是以那日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她只觉得是他被驳了面子挂不上。 他就是一时不能接受她居然真的对她无动于衷了而已,周妙宛想得很明白。 是夜,御前来了人通传:“请娘娘预备着接驾,皇上他稍晚些便来。” 他居然会来?周妙宛不太能理解。 既而她想,来就来吧,左右她只用待半年。 李文演的御驾姗姗来迟,周妙宛早早就在殿门口等着了,她恭敬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她眉目和顺到李文演几乎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起罢。”他没多看周妙宛一眼,径直往殿内走。 小桌上,是早备好的武夷岩茶,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 第48页 周妙宛便道:“臣妾给您再沏一壶。” 出去沏茶,正好又可以少和他独处一会儿,周妙宛算得清清楚楚。 这一躲便是小半个时辰。 待她重新端着茶盏回屋,就见得李文演独坐于桌前,单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斜眼看她。 屋子里只他们两人,旁的下人都叫他遣退了出去。 “皇后叫朕好等,”他说:“莫不是故意在躲着朕吧。” “怎会呢?”周妙宛说:“这武夷岩茶还是您下午赏的,臣妾可是问过懂茶的宫人,这茶叶最是讲究,要精心泡的。” 李文演未置一词,只等她给自己倒茶。 末了,一饮而尽。 他搁下杯子,说道:“安寝吧。” 周妙宛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躺在他身边的。 自从发现李文演心有不轨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了。 他早发现了她的局促,轻笑道:“前日,朕说的是半年为期。”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是的,半年为期,这半年里,臣妾会当好这个皇后的。” 李文演侧过身看她:“那身为皇后,同夫君共眠又如何?” 见周妙宛不答,他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身为皇后,为皇帝延绵子嗣又如何?” 周妙宛登时就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她警惕地揪起锦被急急后退:“我只说当好皇后,从未说要做你的妻子,你既心中有旁人,连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又何必强求?” 见状,李文演竟笑得开怀。 他说:“放心,朕从来不会强求。” 强求有什么意思,让你来求朕才有意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洞房夜的第二天,好似是你强拉着朕,饮下了那杯合卺酒?” 这件事周妙宛自己都快忘记了,听他忽然提及,立马道:“当时不过是想试一试您罢了,做不得真。” 他竟然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那朕先前的梦话,亦当不得真。” 周妙宛诚恳道:“皇上,与其让宫中多一对怨偶,不如让这天地间多两双璧人。” 此话一出,李文演骤然黑了脸。 周妙宛摸了摸脖子,不知哪里惹得了他,但见他似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自顾自躺了下去。 夜深了,躺在她身边的李文演突然开口。 “谢丞相有意,将家中嫡女送入宫中。” 谢家是极为重要的文臣一派,周妙宛点了点头,了然道:“臣妾晓得了,会安排妥当的。” 李文演失语了。 直到她的呼吸声平稳地传来,他仍没有睡意。 不是因为那杯茶。 李文演没有睡,起身凝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这几个月来历经了那么多的风波起伏,她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和打击,可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总能替自己找到好好活着的办法。 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总是会被发光的东西所吸引,李文演也不例外。 可她既然不愿再照亮他,那他便不介意让她在深渊里永远陪着自己。 周妙宛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花钿擦得不够干净,她的眉间仍旧留有一些淡淡的红。 像极了血色。 —— 谢家姑娘身份贵重,周妙宛琢磨着,给她封了个德妃,赐居永宁殿。 见皇帝似乎在后宫事宜上松了念头,一时之间,雪花似的名册和画像都送到了坤宁宫来。 周妙宛不从中插手,直接把这些画像打包送到乾清殿去。 这些事情不是她这个马上要跑路的皇后该插手的。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在画像里面,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继母钱氏所出的周妙颜。 出于淡薄的血脉亲情,周妙宛还是决定要提醒一下她,于是召了钱氏进宫。 谁料下午来时,钱氏来就来吧,居然还带着浓妆艳抹的周妙颜一起。 看着这个妹妹时不时滴溜溜望向殿门口的眼珠,周妙宛就很想笑。 如此明晃晃的心思,当她是瞎了看不着吗? 出于好意,周妙宛还是屏退了周妙颜,单独和钱氏说:“宫中不是好地方,周家的家世摆在这儿是不够看的,妙颜生性……直率,起这些心思,不如在外给她寻一个好郎君。” 钱氏却沾沾自喜道:“周家如今出了娘娘这个皇后,如何叫不够看呢?宫中还有谁能翻过您去?” 见周妙宛不语,钱氏竟还急了,她说:“娘娘,您总要有同枝姐妹相扶的,否则您在宫中,那也是独木难支啊!” 周妙宛彻底失语了。 她知道钱氏的眼皮子浅,却没想到她的眼皮能浅到这个地步。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是问心无愧,总不能告诉钱氏自己早晚要被废出宫,而周妙颜若真进宫来,那时便只有一个被废的姐姐了。 左右她也不一定入得了李文演的眼。 于是她同钱氏的面谈不欢而散。 可她没想到,李文演点了十来个女子进宫,其中还真有周妙颜。 她去问他,他居然含笑说:“免你深宫寂寞,让你妹妹陪在左右,有何不可?” 见她不说话,他竟然还说:“放心,不论后宫有多少佳人,朕心中只你一个,不会动她们半根手指。” -- 第49页 周妙宛不能理解他的行径,只能把他的行为归结于恶劣的报复。 宫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女子日日清早要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周妙宛头痛得很,仿佛回到了之前刚入王府,被赵选侍追着请安的时候。 想到赵青岚,周妙宛心下一松。 再烦也没有多久了,半年之期已过半,很快她便可以像赵青岚一样脱身了。 可一个赵选侍是比不得一屋子女人的威力大的。 而且情况还不一样。 赵青岚自知是细作,无意争宠,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 可这一屋子女人,李文演都是召也没召过,登基至今,唯独会来她的坤宁宫歇下。 这些女人都是带着家族的愿景进宫来的,如何能安心无宠,是以,早会时周妙宛日日听得她们向自己哭诉求宠。 而朝中亦不是没有非议。 虽说帝后恩爱不至于如妃子独宠那般为天下之大不韪,可到底周妙宛的独宠影响了其他的势力,一时间,朝中参谭家的本纷至沓来。 周妙宛在后宫亦有所耳闻,她心中不安,直接去乾清殿问李文演。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他。 周妙宛没有叫肩舆,心事重重地走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有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打算等他们走过再过去。 谁料一抬眼,正巧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是蔚景逸。 他身着官服,背后佩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蔚景逸也看见了她。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下一瞬,他却将自己定在了原地,同旁人一样,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许久未见,乍然遇上,周妙宛心中是欢欣的。 太过避讳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她同蔚景逸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听闻蔚大人如今已执掌近卫所,本宫是该补上一份贺礼。” 前些日听闻他依旧被李文演重用,周妙宛颇感庆幸。 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耽搁前程。 蔚景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强笑道:“为陛下做事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讨娘娘的赏。” 作别多日,他的言辞谈吐比起之前要沉稳不少。 周妙宛见了,没再多言,向他点头致意,随后便绕开了他们。 而蔚景逸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哥们儿一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才回过神。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 蔚景逸跟上他们,一起往外走,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周妙宛的背影。 她生得白,凤袍于她很相衬。 最开始,他很担心她。 后来在街头巷尾,摇着拨浪鼓的小孩都学舌传皇帝皇后恩爱伉俪,他心才渐安,只当那时陛下给他下的令是一场乌龙,是他误会了。 她能过得好,他应该是满足的。 可心底却难免酸涩。 她颇有身手、擅跑马、识瘴气……他不知她的过往,不晓得她是从何处学来这些东西,明明宫内宫外都对这个皇后的好命艳羡不已,可他就是执拗地觉得,这样洒脱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宫中,日日去管夫君的妾。 蔚景逸收回目光,掐住自己的粗粝的掌心,强令自己不准往下想。 日后无事,他还是少进宫吧。 以免撞见她,给她带来麻烦。 —— 乾清殿。 李文演正在后殿习字,桌案前有一摞摊开的奏章。 见周妙宛前来,他并不惊讶,道:“皇后今日,怎想着要来找朕?” 周妙宛不想打哑谜,直接问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上可曾知晓?” 他搁了笔,手支在桌上,“哦?是什么样的风言风语,皇后可同朕一叙?”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说臣妾给您下了蛊,让您为了臣妾荒废了后宫罢了。”她说。 李文演像是来了几分兴趣,他抬手屏退左右,道:“朕同皇后乃是夫妻,缱绻情深,又有何值得指摘的?” 周妙宛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他不打算放她走。 如今朝中时局尽为他掌握,如果不是他有意纵容甚至添柴点火的话,这样的传言根本传不到她耳朵里。 造出这帝后恩爱的谣言,最后却又要废后,那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加上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 周妙宛捏紧了拳头,她问:“皇上,您先前答应臣妾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文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一样:“什么事情,说予朕听听?”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废后的旨意,还在臣妾手中。” 李文演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朕不至于就忘了此事。” 周妙宛实在太想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支撑她度过余下憋闷的时间。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九月初九,安置完宫中的重阳夜宴,臣妾便自请离去,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皇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她半生的去向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闲闲道:“皇后且放心,只怕你到时抱着朕的腿,求朕别让你走。不过啊,朕那时也会硬下心肠传旨送皇后离开的。” 周妙宛道:“到时臣妾一定不劳您费心,陛下多虑了。” -- 第50页 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周妙宛得到了答复后,没有久留,她转身离去。 匆匆迈过了乾清殿的门槛,却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德妃和周美人。 周妙颜被封了美人,不知怎的和德妃熟稔了起来。 见两人向她见礼,周妙宛挂上惯常的笑容,道:“起来吧,二位妹妹。今日也来给皇上请安?” 周妙颜一向和她不对盘,眼下受限于身份不敢说什么,只敢暗暗地阴阳怪气。 “比不得姐姐圣眷优渥,不过呀,臣妾和德妃姐姐此番,可是来陛下跟前自讨没趣,而是陛下传召呢。” 周妙宛微微吃了一惊。 传召?李文演突然传召她俩作甚。 德妃听了周妙颜的话,悄然沉了脸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提醒,继而朝周妙宛笑道:“皇后娘娘,那臣妾先进去了。” 周妙宛也没打算同她们纠缠,点头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回到坤宁宫后,不知为何,她反复回想起李文演方才说的话来。 她很了解,他不是一个会说气话的人。 他为何会笃定之后她会有求于他,甚至说,求他不要让她离开? 周妙宛想不明白,可不论她心中什么想法,想不想得明白,日子依旧平静如水般慢慢流逝。 李文演照旧不理六宫,唯独会来她这儿小坐吃茶,而她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宫。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周妙宛心中的情绪都快要磨灭了。 对于李文演,她心中无爱也无恨了。 他确实欺骗过她,可往日种种亦有谭家一手促成,他不在乎自己,当然不会在意她是否受到伤害和牵连,也说不上是谁辜负了谁。 听闻二舅谭远行月前也已经算是正式接过了外祖的衣钵,被任命为新的定北大将军,前往北境戍边。 等她离宫,他们就彻底两清了,周妙宛想。 —— 九九重阳,是大日子,宫中大摆筵席,妃嫔们例银翻倍,宫人们亦能多得套衣裳。 帝后坐于上首,看起来很是恩爱。皇帝频频亲自为皇后夹菜,连身后布菜的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众妃嫔看了眼热不已,有人不信邪地上去敬酒,没曾想皇帝连唇都不曾沾,便挥手令她下去。 歌舞毕、菜已齐。 众妃嫔齐齐向帝后道贺。 皇帝心情很好,举杯相还。 只是一旁的皇后看起来心情并不太美妙,她双手微颤,几乎连酒杯都要端不起了。 有眼尖的妃子见了,惊异地张圆了嘴,随后立马收敛了表情,不敢置喙。 夜色渐浓,重阳夜宴在乐声中结束了。 按礼仪来说,应让尊者先行,可众妃嫔始终没见到上座的帝后挪动步伐,也就不敢动。 众人等得心都焦了,才听到皇帝说:“你们先走吧。” 妃嫔们不敢多留,霎时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帝后两人。 李文演偏过身,看身旁止不住颤抖的周妙宛,他唇边竟漾起了一丝笑。 “朕的皇后,何时动身?” 殿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仿若炸开在耳边一样。 冰冷的秋雨伴着雷声席卷而来,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周妙宛没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从天亮写到天黑,感觉身体被掏空,勉强混了个三合一(心虚.jpg 关于更新,v后每晚十点日更(有特殊情况会说),日更字数的话保三冲六,白天写了多少晚上发多少,质量为先,尽力多更。 I am so vegetable. Or2感谢在2021-12-29 21:54:50~2021-12-30 21: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椰椰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长跪 重阳节是大日子, 周妙宛没有怠慢,早早地就准备了起来。 她虽然没正经在家中学过管事,但她本就聪颖, 这半年来宫中的历练, 早让她对一干事宜了如指掌。一场宫宴而已,她安排得滴水不漏。 过了晌午,周妙宛叫来如今是管事嬷嬷的万嬷嬷,和她再盘了一遭诸如歌舞、茶酒之类的琐事, 核对无误后, 她心下便安。 今夜后,她就可以离宫了。 她生怕哪里没做好, 引得李文演以此为借口找茬,阻她行程,所以事无巨细她都关照到了。 可不知为何, 周妙宛总觉得心里惴惴的。 她拉了凝夏来谈天, 说及此,凝夏便安慰道:“娘娘,您想多了。不过今儿下午天阴了许多, 只怕晚上要下暴雨。” 是吗?周妙宛轻抚胸口,怪不得她觉得憋闷得很。 她遥望着远处的天空,说道:“吩咐给各宫的人,叫她们来时记得备好雨具。” 凝夏道:“是, 娘娘。” 快便要开宴了, 李文演那边忽然遣人来叫她。 周妙宛心下狐疑,筵席上马上就能见, 为何此时唤她前去? 虽不解,可她还是没耽搁, 拾掇好自己,匆匆去了乾清殿。 最后一天,她不想出岔子。 小太监一路引她进了内殿,随后便退下了。 李文演独自坐在几旁,他鬓发斜溢,穿得甚是随意,外衫的领子都是歪斜的,漏出了里面浅黄的苎麻中衣。 -- 第51页 见周妙宛来了,他信手放下手中的书简,指了指一旁的黄梨木椅,道:“坐。”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见他这身打扮怎么都不像是打算出门的样子,问道:“不知陛下召臣妾前来,是有何要事?重阳夜宴马上便要开始了。” “如此急切地让皇后前来,自然有要事。” 如山般的案牍中,李文演挑出一本,丢到了周妙宛腿上,“自己看吧。” 她接过,垂眼读了起来。 只读了半页,周妙宛已是冷汗遍身,不敢再往下看。 她急急道:“皇上,谭家世代忠良,戍边几十载,怎可能做出里通外国的勾当!” 短短十数言,说完周妙宛已是满目通红,几近嘶吼。 而李文演早猜到了她的反应。 他不疾不徐地敲着桌边,说:“别急着下定论嘛,皇后不如看完再说。” 周妙宛颤抖着手臂,再度翻开。 ——定北大将军谭远行,同北襄来往甚密,恐有卖国意。 没待读完,她便已从座椅上滑落,瘫坐在地。 李文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册子从她手心抽走。 “朕知道,这半年里,你从未信过朕,”他用这册子敲打着几案,语气中不乏嬉笑:“相比朕,哪怕只同你相处过短短月余的蔚景逸都更值得信任吧。” “好巧,这封线报,正是由他经手,由近卫所收集而来。不信朕,那你可信他?” 通敌叛国是天大的罪名,别说真假,那是沾都沾不得半分。 周妙宛已无心情去分辨他话语中的意味,她直直跪在李文演跟前,道:“一家之言未可尽信,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他忽然问:“朕凭什么?” 周妙宛呆住了。 是啊,他凭什么? 只怕眼前所见皆是他做局,铲除谭家,对他又有何坏处? 哪怕跪,周妙宛也是跪得笔直,她说:“如果……陛下担心谭家坐大,臣妾可以说服外祖父。什么兵权富贵,本就是天家赐予,陛下尽可收还,只求陛下高抬贵手,留谭家性命、全谭家清名。” 闻言,李文演竟笑了,他说:“放心,朕当然在意皇后外家的安危,午时便派了人,正好好护卫着谭家呢。” 周妙宛呼吸一滞:“软禁……” “如果皇后要这样想,那朕也没有办法。” 李文演站在她面前,强行将她扶起来:“好了,皇后,替朕整饬着装吧。快到开席的时辰了。” 周妙宛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 不论怎样,眼下都不是和他争辩的时候,她顺从地拿起他的外袍,伺候他穿上。 可是想到软禁中的谭家人,周妙宛就止不住手脚发麻。 一个简单的玉扣,她颤着手扣了好久。 李文演非但没有催促,反倒一直带着笑看着她颤抖的手指。 “好了,皇后。”他竟还主动挽住了周妙宛的手,一道上了御驾。 往来宫人无不侧目,悄悄感慨皇后娘娘好福气,这点路皇上都舍不得她随驾而行。 殿内,众妃嫔早到齐了,向姗姗来迟的帝后齐声贺礼。 艳羡的目光如有实体,可周妙宛只觉脊背发寒。 李文演,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偏过身子来同她低声耳语:“皇后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见周妙宛眼睫轻颤,不回答,他说:“别忘了,过了今夜,皇后就该离宫了。” 说完,他拿起玉箸,为她挟了一筷子青笋。 明明殿内灯火通明,周妙宛却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好似毒蛇的信子,绕着她不住地嘶鸣。 周妙宛满心都系在家人身上,手心都已经冷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在席间出洋相。 终于,好宴散了。 众人离场,堂皇的殿中只剩她和李文演两人。 外头已是风雨大作。 李文演自顾自撑了伞,走在雨中。 走时不忘撂下一句:“皇后,请便吧。” 周妙宛僵在了原地,既而飞奔入雨中。 他的脚步太快,遍身绮罗的她快步也只能堪堪追上他的背影。 “陛下——” 雨声嘈杂,李文演撑着竹骨伞,充耳不闻。 这样的大雨天,阖宫的门庭皆是紧闭,他走过一座座宫殿,步子一步比一步稳。 他一路走回了乾清殿。 照临担忧着为他收起了伞,接过多少沾染了湿气和雨水的外袍:“陛下,您……” 他话没说完,就见大雨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 是皇后娘娘。 她浑身湿透,鬓发早被雨水冲刷得不像样子,只余一支掉了穗子的步摇,还颤颤巍巍地留在发间。 照临一惊,下意识去等皇帝的指示。 可李文演头也不回地就进去了。 皇后已然奔到了殿前,照临心头一紧,既而想起白天皇上的命令。 “今日,宫中上下,皇后想去何处,都不必拦她。” 于是照临和一旁的侍卫一样,低垂下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任皇后冲了进来。 直到回了内室,李文演没事人般坐下习字,仿佛看不见门外七魂丢了六魄的周妙宛一般。 冷,真的好冷。 -- 第52页 周妙宛吸了吸鼻子,撩起浸满了雨水的裙摆,跪在了门口。 她一点也不想求这个人。 可是,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何止她的生死,谭家百口人的生死亦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声音都在打哆嗦,可却尽力朗声道:“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屋内那个男人神情淡淡,夜风窜进了屋,冻得周妙宛连手都抬不起了。 她咬紧牙关,道:“谭家世代忠勇,战死沙场的不知有多少。北襄国更是被谭家打退了不知多少次,谭家人如何会同他们勾结?” 周妙宛越说越悲愤:“街头巷尾,多得是一边感慨谭家功绩,一边笑谭家是寡妇家的人。臣妾的大舅母,孀居守寡的日子比她做姑娘的日子还长……臣妾的……” 李文演忽然打断了她,他目露不解:“皇后说这些,是为何意,总不是想用名声来要挟朕?” 听了此话,周妙宛急急膝行至他跟前,她悲道:“臣妾并非此意!臣妾只望陛下可以彻查此事。” “给朕一个理由。”他说。 周妙宛一怔:“什么?” “求朕。”他补充道。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李文演没再开口,只当屋内多了个摆件花瓶。 周妙宛十指紧紧没入掌心,她缓缓站起了身,撑着墙离开了。 片刻后,她重新跪在了雨下。 李文演好竹,卧房外是一小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他只需站在琉璃的轩窗前,便可在暖和的屋子里赏外头潇潇然的雨打竹叶之景,清雅极了 眼下,竹中多了一个跪着的女子。 她紧闭着眼,任雨水浇了她满头满脸。 时有秋风来,她仍挺直了腰背,不曾弯下半分。 他冷言瞧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她像什么了。 原来世间没一朵花能够比拟,她真正像的,是暴风雨中的青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李文演轻笑着,挥毫落纸。 —— 天光熹微,坤宁宫上下寂寥无声。 已经晕过去的皇后娘娘和一幅题词被乾清殿的人一齐送了回来。 宫宴上,凝夏被御前的人强硬被差开不许跟随,那时她就知道,出事了。 周妙宛整夜未归,她也整夜未眠。 凝夏见好好一个人,分明下午还是站着走出去的,眼下却不省人事被横着送了回来,她当即便急了。 “你们!你们这是做了什么!怎么伺候娘娘的!” 而御前的人竟笑道:“嗨,凝夏姑娘说什么呢?这也是你们娘娘咎由自取啊。” 凝夏怒目圆睁:“你们说什么?” 他们笑嘻嘻地走了:“自求多福吧!谭家勾结戎狄,已经不行咯,陛下已经派人将他们全部圈禁了。” 此言犹如惊雷,炸得凝夏步步后退。 万嬷嬷出现,扶了她一把,低低道:“别管旁的,先去照看娘娘。” 凝夏站住了,她猛地眨眨眼,定住了神:“对,娘娘……我要去照顾她……” 躺在床上的周妙宛面色苍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床沿,整个人了无生气。 凝夏过去一摸她的手心,一点暖意也没感到,眼泪登时就掉了下来,她忙把周妙宛的手揣入怀中暖着,又叫人去冲汤婆子。 感受到些微的暖意从指尖传来,周妙宛缓缓醒转。 她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发紧,出不了声。 凝夏看着她如此,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滴滴滑落,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周妙宛抬手,轻轻拭去凝夏眼角的泪。 凝夏心疼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周妙宛想,不过是跪了一夜吧。 天光乍破的时候,她实在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她听到李文演叫了宫女来,为她换了干爽衣物。 周妙宛看着凝夏,摇了摇头。 受了风,她的声音已经哑了:“我饿了。” 凝夏抹抹泪,“好,娘娘,奴婢去给你拿吃的。” 嗓子发紧,往日最爱的糯米糕,周妙宛其实根本吃不下去。 可是,她现在不能垮掉。 她如果垮了,那更无人能为家中分辨了。 所以她就着热水,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想不通李文演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既然他想看她求他,那她求便是了,周妙宛想。 她知道李文演把一个卷轴一起送了过来,于是她命凝夏,把它打开来看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周妙宛喃喃道,她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就着凝夏的胳膊下了床。 凝夏有些急了:“娘娘,您休息休息吧,急着起来干什么?” 尽管两膝刺骨般的疼,一站起更是如是,可周妙宛还是执拗地起了身。她走到桌前,展开这幅题字。 都说字如其人,可李文演的字潇洒自如、严整有古风,完全不似他本尊。 周妙宛苦中作乐地想。 不是要讨好他吗?那她在题字旁做一幅画送他吧。 周妙宛屏气凝神,拿起了久违的画笔。她也算个正经闺秀,琴棋书画都入了门,其中唯一称得上擅长的便是画了。 -- 第53页 凝夏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娘娘……” 周妙宛没作声,她足足站了几刻钟,直到两股战战,终于到支撑不住的边缘时,刚好绘下最后一枝竹叶。 来不及叫人装裱,只待墨干,周妙宛便将她的画卷进了纸筒。 她对凝夏说:“去叫肩舆来。” 凝夏应声而出,片刻间,她沮丧着脸回来了:“娘娘,下头人说,皇上命人将皇后仪仗和舆驾全撤了。” 周妙宛很快便想明白了。 无非是想蹉磨她罢了。 凝夏方才看见了周妙宛双腿微颤,几乎站不住,便知她腿上定是受伤了,于是她跺了跺脚,说:“娘娘,奴婢背你去!” 周妙宛摆手拒绝:“扶我到门口吧。” 李文演既要狠心蹉磨她,那她不如让他尽兴吧,也许就能抬抬指缝,多给谭家一线生机。 她抱着那幅画,在青石子路上踽踽独行。 昨夜才下过雨,今儿虽放晴了,可这路还是很滑。膝盖如同老旧的门闩,咯吱咯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周妙宛提起小心,不敢摔跤。 再摔一跤,她恐怕会真的走不动路了。 此时正是清早,不似昨夜大雨,宫道上寂寥无人,眼下有不少洒扫、做事的宫人在来往。见了皇后独身,趔趔趄趄地行进,个个是惊讶万分。 周妙宛当然能感受到往来宫人甚至嫔妃的侧目,她憋着一股气,好不容易走到了乾清殿。 殿前的侍卫依旧没有拦她。 果然,李文演在等她。周妙宛深吸一口气,长驱直入。 他应该是刚下朝,身着朝服,头上顶戴未摘,正坐在案前闲闲地翻阅几本奏章。 见周妙宛来,他并不意外,甚至连头也没抬:“皇后怎还没离宫?” 她说:“没得陛下首肯,臣妾不敢走。” 李文演从奏折堆中抬起头,眼神戏谑地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是皇后自己要留的,可不是朕强求。” 他把“强求”二字咬得格外暧昧,周妙宛听出来了其中的嘲讽之意,她咽下喉间苦涩:“是臣妾自愿的。” 她恭顺地折颈垂眸,取出了方才成的画放在李文演面前,说:“陛下赏的字,臣妾不解其意,可瞧着实在有些空落落的,就自作主张添了幅画上去。陛下瞧瞧如何?” 见他没推拒,周妙宛便在他眼前展开了字画。 袖中婉伸的柔荑纤长柔弱,就是差点血色,李文演看了一眼便别开了视线。 “这便是你讨好朕的手段?”他问。 周妙宛垂眸不言。她不傻,知道他想要的是她自荐枕席,可受过的教养终究让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没有得到她的答复,李文演隔着桌子,强行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陡然间爆发的力气让周妙宛懵了个彻底,再回过神时,她半边身子竟都被他拽倒在了冷硬的桌上。 笔砚被两人的动作带翻了,墨汁横流,她身上、他身上、还有那幅竹影轩窗图上尽是乌黑的墨色。 见她表情变得慌张狼狈,李文演才笑,拿沾了墨渍的手去刮她脸颊,说道:“这才有求人的样子。” 他捡了两本奏章丢到她身上,说:“画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看这个。” 周妙宛急忙接过。 谢丞相及诸多大臣联名上表,弹劾定北大将军忝居高位、守土无功。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在联名上表的人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永安侯。 周妙宛忽然就想了起来,之前曾撞见周妙颜同德妃走得很近,一起来拜诣李文演。 她合上奏章,艰难地从桌上爬起来,她问李文演:“可是陛下让他们做的?” 李文演坦然应下:“是朕让谢丞相启奏的,皇后打算如何?” 她能如何?她还能如何? 周妙宛收起唇边苦笑,道:“臣妾也很想知道,陛下想要如何。如果想让谭家死,何必弹劾什么不痛不痒的‘忝居高位’?” “当然是因为,朕想要给皇后一个机会啊,”他说,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她送的画。 见她又要跪,李文演轻笑一声,拉住了她的小臂:“站着说,跪疼了,朕是要担心的。” 周妙宛闻言,打了个冷颤。 就仿佛昨夜看着她在雨幕跪了一夜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的嗓音喑哑,藏着昨夜风雨的痕迹:“臣妾恳请陛下,给臣妾一个回谭家探望的机会。是是非非,臣妾想亲去问一问外祖父。” 李文演不意外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说:“朕允了。” 周妙宛来不及喜悦,就听得他冷冷补充:“那朕的皇后,想好拿什么来同朕交换了吗?” 她轻叹一口气,说:“臣妾这条命,陛下随时拿去。” 他眼中似有不屑:“朕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答应朕一个要求。” 她无从选择:“听凭陛下旨意。” —— 是夜,一顶朴素的小轿从东边的角门悄然出宫。 周妙宛闭着眼坐在车内。 腿从胫骨一路疼到膝盖,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感让她腿都不敢弯,只敢直直地伸着。 若是李文演没有坐在她的身侧,她一定会用手心去揉揉自己的膝盖。 可是他在旁边,周妙宛拿不准他的想法,自认多做多错,于是忍着痛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闭上了,权当自己是个死人,连呼吸都放慢了。 -- 第54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轿停了。 周妙宛睁开眼时,身边的李文演已经先她一步跳下了轿子。 她不敢耽误,怕再起变化,也敢赶忙要下来,可她腿脚伤到了,动作起来笨拙到有些艰难。 李文演就在一旁叉着手站着,他冷言瞧着她不甚雅观的动作,心下想笑。 哪怕旁边杵着棵树,她估计也会扶上一把好下来,可旁边是他,她宁可艰难地往下爬也不愿碰他一下。 更别提主动要他帮手。 李文演收回了眼神,转身飞身上檐。 周妙宛好容易下来之后,回身已无他的人影,而面前正是谭府,可门口把守的兵士她看着眼生得很,一见便知不是谭家的侍卫,而是李文演派来把守的人。 兵士没有拦她,也没有替她开门的打算。 周妙宛用尽全力,推动了红木的大门,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甫一进去,她便看到了外祖父。 月光漫溢在有积水的庭院中,还未绽放香气的桂花树下,谭松背着手茕茕孑立,昏黄的眼睛不知在看何处。 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见周妙宛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周妙宛想哭,可不知为何没有眼泪。 外公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某:她都这样了也不扶我,记下了 周妙宛:?都这样了我敢招你吗? —— 有阴谋,有大大滴阴谋(破音 最近不太敢看评论了,感觉会腥风血雨,顶锅盖跑,别骂我求求了也别骂我的好大女QAQ 跨年当然要码字啦,评论前十小红包奉上,啾咪,2022继续走呀 感谢在2021-12-30 21:43:17~2021-12-31 20:1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狐子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报答 深夜, 迷蒙的月向世人温和地倾泻自己的光芒,院中石板砖的沟壑里存有积水,月亮碰到它, 便碎成了好几瓣。 月光下, 谭松的满头银发愈加瞩目。 惊讶的何止周妙宛,他看到这个外孙女,亦是大为震惊。 在宫外,听闻帝后恩爱时, 谭松是庆幸的。 虽然他用私心捆住了她, 可若她的日子能过得欢欣,他心中的自责也能少些。 可眼下的她, 为何瘦了这么多? 终究是他们牵累了她。 见谭松目光怔怔,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这般神情,周妙宛眼眶泛酸。 想来李文演不会给她太多时间, 周妙宛收回飘逸的思绪, 顾不上寒暄,直接冲到了外祖父面前,她问道:“外公……外面的情形你可知?” 谭松蓦地长叹一声:“如何能不知?” 周妙宛心在狂跳, 有一个冒犯的问题把她的心口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问题或许她不该问,可如果听不到外公亲口回答,她总觉得不踏实,所以哪怕他听了会勃然大怒, 她也要问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 试图压住狂跳的心,问道:“外公, 通敌叛国,是假的, 对吗?” 听得她问这个问题,谭松确实骇住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最亲的外孙女居然会真的怀疑这一点。 周妙宛见状,忙找补道:“外公,我并非……只要您说是假的,我才更有底气去……” 才有底气去面对他。 谭松的眼睛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在看旁的什么东西。 沉默许久后,谭松终于说:“哪怕我通敌,你二舅舅谭远行都不可能。” 这句话的分量实在太重,重到周妙宛呼吸都凝滞了:“为什么?” 老迈的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穿透了厚重的时间:“那时候,你大舅舅远望,第一次随我去北疆,他那时年纪不大,你二舅舅就更小了,我那时本不愿带他去的。” “可他们兄弟俩感情好,远行舍不得哥哥,偷偷把自己藏进了装行李的车上,跟我们一起出发了,我发现后要送他回去,远望说弟弟既有心来,就让他一起吧,这才带上了他。” “那年恰逢干旱,粮食收成不好,北襄人来犯,远望用兵如有神助,总能克敌制胜。后来到了年关,北襄来议和,是他们两兄弟一起去的。可谁知北襄竟在议和时设下伏兵……” 哪怕只是静静听着,周妙宛都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长子的离世始终是烙在谭松心口上的一道疤,府里上下没有人敢提,受疼爱如周妙宛也不了解事情的内情,只知道这个舅舅是死在了战场上。 谭松的声音已然哽咽,他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为了护下被卷入的平民百姓,远望战死,远行从尸体堆里被发现时,也只剩半口气,被救醒后,七八个汉子都按不住受伤的他……” “远行说,是远望为他挡住了穿胸一箭,他才勉强活了下来,他此生誓报兄仇,定要夷平北襄。” 周妙宛听得一阵恍惚。 她从小只知,早逝的大舅舅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相比之下,二舅舅在他的光环下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可谁能想到,原来他背后也有这样的故事? -- 第55页 谭松眼眶已经红了,他说:“后来我带兵打散了北襄,灭了当时北襄的国君,但他们是游牧部族,随水而居,没过多少年便又卷土重来,重新凝聚成了新的北襄国。远行就告诉我,说兄长的仇,他不会忘记,恳请我给他一个机会,所以……” 所以,外公才同李文演谋划那许多?身在局中的周妙宛回望过去,一片茫然。 她说:“所以您才说,二舅舅绝不可能通敌?” 谭松点头,思绪却好似还沉浸在旧事中。 听了外祖笃定的回答,周妙宛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已经散去。 是啊,谭家历代无不忠君爱国,若有反意,这李姓人只怕早就坐不稳这胤朝江山了。 也就是外祖他无意夺权争利,如今才会落得个被圈禁的下场。 周妙宛满目悲凉,她满怀歉意地说:“我不该不相信您,也不该揭您的伤疤……” 她还有话尚未说完,而李文演已从砖墙上一跃而下。 见状,谭松老态龙钟的脸上并无惊讶,岁月蹉跎,他的眼睛是浑浊了,可并不曾失去昔年的锐利,早早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老臣,叩见皇上——” 李文演神情漠然,他姿态倨傲,负手看着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弯下脊背,向他行礼,又看着周妙宛不顾自己的腿伤,急切地去扶他。 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对身边所有人都抱有赤诚的真意,连娴妃派来的细作,她都愿施以援手,助她脱逃。 她只对他硬得下心肠。 秋风潇洒而过,吹乱了周妙宛的衣襟,她来不及和谭松告别。 因为猝然间,李文演已将她打横抱起,他一脚踏乱花圃,凌空飞跃过了重重屋檐。檐上休憩的鸟雀被他的脚步惊飞,几声嘲哳的鸟叫飘逸,刺破了漆黑的长夜。 周妙宛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时已经离开了地面。她心里发怵,想要抓住什么些什么东西以免摔下去,可是抱着她的人是李文演,她又不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把她抱起来总不是为了摔死她吧,周妙宛想,于是把手交叠在自己的腹部,没有动。 她的小动作看得李文演想笑,忽而又听得她张嘴问他话。 “我外公说的话,可是真的?” 她会如此问,也确实是李文演没想到的。 他满含戏谑反问:“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吗?他的乖乖好外孙女,竟也会怀疑他?” 周妙宛的眼中尽是茫然,天塌下来也不曾垮掉的她此时却备显柔弱:“不论对我有多好,骗过我总是真的啊……我该如何才能再全然相信他?” 也许她并无旁的意思,也许她有。 李文演的心突然就跳漏了一拍。 他刻意不去想前尘过往,硬着声音说:“谭松今日所言,皆是真的。” 周妙宛心底竟有些庆幸,她庆幸外公没有再骗她。可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一抹愧疚,原来她也真的有怀疑。 明亮的月色下,她悄悄地伸出手,攥住了李文演的外衫。 “那你呢,景行?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所谓通敌,有无你的手笔?” 她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 周妙宛缩在他怀里,望着天边又圆又亮的月亮。 分明还没到十五,月亮已经这么圆了,那十五的时候,还能赏到圆圆满满的月亮吗? 等了许久,等到夜风将她的脸都吹红了,她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她的心,终于也如月一般,沉入了望不尽的宫闱重檐。 周妙宛在风中失了声,她悄悄地,松了手。 被她捏皱的那块衣料,怎么也回不到先时的平整。 李文演感知到她松了手,开口又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回报朕。” 她垂下眼瞳,小声说:“臣妾知道的。” —— 从角门到乾清殿,李文演一路抱着周妙宛,抱得她都有些惶惑了。 前夜她在雨中长跪整夜,他都不曾心软,现下又对她一副精心呵护的模样。 她总是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回内殿后,李文演直接把她丢到了一旁,让宫人带她去沐浴更衣。 周妙宛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时候被人伺候,这会让她有一种自己是待宰羔羊的感觉,仿佛洗干净了就要上断头台。 可眼下她和待宰的羔羊又有什么区别? 既如此,她并不扭捏,任由宫女服侍她盥洗。 一通下来,周妙宛感觉自己都已经被花汁子腌入了味,宫女携来簇新的中衣,服侍她穿上。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收敛神色。 她稳步迈入了帝王的寝殿,抬头便见李文演先她一步更好了衣,正拿着一卷书坐在床尾翻阅。 周妙宛的脚步停住了,她颤着声说:“夜已深,臣妾服侍您就寝。” 听她此言,李文演猛然从书中抬头。 他似笑非笑:“这便是皇后的回报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澄澈:“这不是您想要的,不强求吗?” 李文演冷声一笑:“朕非柳下惠,佳人投怀送抱,朕可不会推拒。皇后,你可想好了。” 他确实不会强求,他只会用手段逼她就范。 周妙宛没有犹豫的时间,只在下一瞬,丢开了书卷的李文演已然倾身而覆,将她卷入了被衾之中。 -- 第56页 云山雾罩、沉浮转瞬,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觉。 薄汗笼在周妙宛修长的脖颈,她抬手拨开云雾,从氤氲的热意中坐起身。 她急切地想要再去沐浴一回。 正欲转身下床,身后呼吸粗重的男人忽而从后背紧紧圈住了她。 周妙宛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禁锢住了,她后背发紧,喉咙也干涩地说不上来话。 他说:“其实朕想要的,并非如此。” 她僵住了,不知李文演意欲何为。 “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就当朕……不曾骗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见周妙宛不答,他的声音甚至染上了些喑哑:“只要你点头,所有的事情,朕都会替你解决,你也不必再忧心。” 即使一切都没有发生…… 多么诱人的条件啊,周妙宛想。 可膝盖上钻心的疼、和这么久以来未曾好全的旧伤,都在提醒她,不许她沉溺在这吹弹即破的温柔里。 她的答复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决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31 20:10:42~2022-01-01 12:0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c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65029 4瓶;老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施威 “我的所有, 你需要的尽可拿去,我只想交换一个真相。” “但如果你想一切归零,回到我们最初认识时的样子, 我做不到。”她轻轻地说, “有的东西,刀架在脖子上也是演不出来的。” 李文演动作一滞,继而把她箍得更紧了:“哪怕形势如此,你也不愿骗朕?” 他话中凶意毕露:“只要你点头, 朕可放谭家一马。” 闻言, 周妙宛忽然笑出了声。 似乎被她笑声所激怒了,李文演手上用力, 把她重新按倒在榻上。 她竟不恼也不气,亮闪闪的眼睛直视着他的。 “陛下又不是放马的,我何时求您放马了?我所求陛下之事, 一直都是彻查而不是袒护。如果谭家真的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合该株连九族的话,我甘愿引颈就戮。”她不卑不亢地说。 雨中那夜,初闻此事的激动和惶恐褪去后, 她静下心想了许久。 谭家树大根深,庶支旁系有很多,手下将领各有心思也是难免。 这么多人当中,真的出了一个两个里通外国之人并不奇怪。也可能是二舅舅在军中威望尚浅, 御下不明。 如果真有反贼藏在军中, 而她却只凭私情求开脱,岂不成了天下的罪人? 她重复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李文演这才忽觉自己实在小瞧了身下的她:“这几日, 你向朕妥协,只是为了回去向谭松确认此事, 而并非央朕出手。” 是呀,周妙宛不说话,只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帝王会突然对她“情深不移”,也不想知道。 但既如此,这便是她手中微薄的筹码。 尽管这样,她也不觉得自己的份量足够影响朝政和他未知的谋划。但是和赦免谭家相比,只是让她回去探望一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要她妥协,他会同意的。 李文演已经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阴恻恻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瞳:“方才在朕怀里时,你也是在试探。” 他微寒的手流连在她的颈项,“那朕的好皇后不妨猜一猜,眼下朕是真的想扼死你,还是试探?” 周妙宛并不害怕,相反,她眼中只有坦然:“死了也好,身后事渺茫一片,与我无干。” 真的好累,她是确实不是很想活了。 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甘心用自己的一生去捆绑一个未定的未来。 可她很快便收起了心底的沮丧。 她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宫中,她不想到死都是他的皇后。想到百年后,要和这样的人长眠在一座陵寝,她忽然就不想死了。 李文演一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腰肢,他说:“那眼下,你何不继续演下去?朕爱看。” 周妙宛并不慌张:“如果陛下要灭谭家,今日谭家不会有一个活口。” 既然没动手,就说明时机未到。 或许是因为如今时局未稳,或许他此举只是警诫。她想,总归是好事。 她居然大着胆子反把住了他的手:“就像这只手——如果陛下是想杀我,会容我反应吗?眼下与其说是威胁,陛下不觉得更像是调情吗?” 李文演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她反将一军,他喉结滚动,伸手反扣住她的手,重新用呼吸覆住了她。 十指相扣的瞬间,周妙宛忽而就想起来从前。 从前…… 其实她认识李文演并不太久,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那日山间打马追逐,周妙宛并没太把那个索要自己姓名的青年放在眼里。 有一日,她在小城闲逛,偶见一个男人居然当街在打自己的妻子,她那时脾气远比现在要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了手,把那男人揪出来揍得像个猪头。 可没想到,这个男人的妻子居然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根木棍,直接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要不是她脑壳硬,她就要被开了瓢了。可她还来不及分辨,晕眩的感觉就和周围路人的指指点点一起击中了她,让她差点晕在了街上。 -- 第57页 就在此时,那个打马追她的俊朗青年出现了,他引经据典、温声呵斥走路人,又搀扶她去医馆。 大夫说她可能脑袋里受了伤,需要扎几针以防淤血堆积,躺在医馆的周妙宛发蒙,心里也难受。而这个男青年依旧一脸关怀地守在她床前,她就忍不住问他话。 “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他摇摇头,眼睛里满是心疼:“周姑娘你只是好心救人,何错之有?” 她揉着后脑袋,一脸懊恼:“可是,好像他们都怨怪我。” 他便道:“那只能说明,有的人不该救。” 是吗?周妙宛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她年纪小忘性大,很快就抛下了。 借由此事,她才算真正识得了这个青年,知道他叫景行。 一来二去,两人相遇的次数多了,渐渐熟稔起来,她跟他抱怨生父不慈,他同她讲述养母假意,相似的境遇让周妙宛和他惺惺相惜。 后来快到定亲的年岁,周妙宛发觉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个会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的人。 她从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就去问他的意思了。 她单刀直入:“你家中可有通房小妾?” 他知晓她的来意,笑说:“不曾有。” “那你家可会让婆母管教媳妇?” “在下家业大,成婚了各自分家。” “成婚后,你可会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然不会,你若想跑马,在下随时奉陪。” 一问一答间,周妙宛自己给自己拍了板,嫁谁都是嫁,那就他吧! 后来得知他是皇子,她不是没有萌生过退意,可他向她承诺,待他们去了封地,这些诺言依旧会一一实现,她才咬咬牙,赌了这一回。 只可惜,赌输了。 她轻轻叹气,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眼下。 没曾想,伏在她身上的李文演竟也似在思虑旁的东西,眼神邈远。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而低头,同她耳语。 “朕,可以彻查此事。” 周妙宛了然,她笑问:“那臣妾还有什么东西,让您看得上眼吗?” 他似乎思虑已久:“替朕延绵子嗣,如何?” 他目光灼灼,可话却带着丝丝凉气儿,吹在了她的耳边,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既而,李文演补充道:“朕觉得皇后说得很对,没有谁能回到最初,朕也不例外。所以朕,现在只图朝夕。只要皇后现在躺在朕的身下,前尘过往又待如何?” 说着,他暧昧地摩挲着她的耳朵。 她问他:“陛下,是想用孩子绊住臣妾吗?” 他没说话。 周妙宛的眼神不失困惑:“从前臣妾对您真心真意时,您不曾珍惜,怎么眼下臣妾失了兴致,您倒更在意了?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法子。” 似乎被戳破了莫名的心事,他不答,只说:“应,还是不应。” 为何不应? 等渡过眼前风波,谁也捆不住她的手脚,周妙宛想。 她眼底微黯,没有说话,素手轻抬去勾他的脖子,权当是回答。 她没使多少力,他却似被勾了魂。 漆金雕花的架子床上,芙蓉低垂,玉腕婉转,时有低吟婉转斜逸,悄悄顺着帐幔的缝儿溜走了。 呼吸渐次平稳,周妙宛累极,她刚闭上眼,忽听得身旁的李文演说。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恐皇后要受不了。” 她佯作未闻,指尖微颤,放慢呼吸装睡,没一会儿便真睡着了。 李文演单手支腮,半倚在软枕上,看着她坠入睡眠,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腰际,绕了她的一缕发丝缠在指节,闲闲把玩着。 他话语低沉,好似自言自语:“等你只剩朕一人……” —— 周妙宛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早上将醒未醒的时候,朦胧间她听见了李文演起床更衣的动静,还听得他吩咐伺候的宫人,让他们莫要惊醒她。 他走后,就有宫女以极低的声音小声议论:“瞧瞧,皇后娘娘果然好福气。” “可不是,谭家出事了都没被牵连,皇上还对她那么好。” 这种小恩惠,是爱恋中的女子才有心去反复体味的,并不能使周妙宛动容。 她才没心思去琢磨什么他爱她他不爱她,只慢吞吞地更着衣,再唤来宫人为她盘髻。 这回,有肩舆一路送她回坤宁宫。 抬轿子的太监脚步稳得很,红墙碧瓦波澜不惊地自她眼前经过,而周妙宛只觉乏味。 他愿宠她时,她便是位高权重的皇后,后宫诸人皆要向她俯首拜礼;他不愿宠她时,她便是道旁的石子儿,人人见得都要踢上一脚。 如何不乏味?她叹气。 更乏味的来了。 宫径上,突然窜出来位大熟人。 宫中也有劫道的吗?看着堵在她小轿前头的周妙颜,她有些困惑,想不起来这个妹妹是被封了什么位份。 是才人还是美人来着? 周妙宛还没想起来,就听她怒斥道:“定是你在皇上跟前吹得耳旁风,才害得父亲爵位被降!” 周妙宛知道,自己的父亲没什么本事,唯一的愿望就是扒在祖宗袭下的爵位上吃一辈子,那这事可算稀奇了。 可方才在乾清殿,御前的宫女议论她,说的还是“谭家出事没被牵连”,并未提及其他,说明周妙颜说的这件事情,怕是李文演才在朝上拍的板,这么快就能传到她这个宫嫔的耳朵里? -- 第58页 纵然宫墙之下无秘事,这消息也未免传太快了。 想不起位份,那叫妹妹总没错。周妙宛神情淡淡的:“哦?妹妹失仪不是大事,本宫不想计较。不过,比起后宫前朝勾结传递圣意,降了爵位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有打算与周妙颜纠缠,示意抬轿的太监绕过去,没曾想周妙颜居然还不依不饶了起来,继续胡攀乱咬,周妙宛听了心烦,让人把她打包送回她的宫苑去了。 甫一回坤宁宫,凝夏便迎了上来,她拉起周妙宛的手,老母亲似的眼神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生怕她这次回来又是带了伤。 周妙宛心下一片柔软,她牵起凝夏,道:“好啦,没缺胳膊少腿,且放心吧。” 时候不早了,她干脆传了午膳来,恰巧此时,一个御前的宫女来禀话。 她说:“皇后娘娘,皇上有事让奴婢来告知您。” 周妙宛搁下刚端起的碧粳米粥,听她道来。 “此次风波,乃是军中细作有意栽脏污陷定北大将军,皇上今日早朝,解了谭家的圈禁,申饬了前日里弹劾谭家的诸人,其中永安侯捏造是非、蓄意无限,世袭爵位被降,以后便只有永安伯了。” “为示对忠臣良将的安抚,皇上命人重新扩建将军府,赏金百两,尚在的北疆的谭将军亦受封为辅国将军。” 禀完话后,宫女又言:“娘娘,皇上替您延了医女进宫,过午便来拜见您。” 说罢,福福身退了下去。 粥还是那碗粥,可周妙宛却有些食不知味了,她拿着勺子,在粥里画着圈儿,思虑重重。 这便是他给的真相? 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倒颇有些恩威并施的意味,不过她不觉得李文演此举只是为了敲打,亦不觉得他会如此轻易地就带过了。 周妙宛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他想引蛇出洞,那谁是蛇呢? 她心里揣着事情,半碗米粥没用完便搁了筷子,凝夏看了忧心,转身去小厨房煨汤去了。 殿外有宫人通传:“娘娘,医女求见。” 周妙宛没太当回事儿,信手一挥,让宫人去领医女进殿。 结果,来人竟是姜向晴。 一时间,周妙宛忽然不知作何感想。 姜向晴身着褐色布衣,斜挎着个朴实无华的药箱迈过了门槛,她有些不自在地向周妙宛行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两人关系微妙,默契地都没有多言,姜向晴静静察看了周妙宛膝盖上的伤,划拉出药方子后,开始为她针灸。 布完针后,周妙宛被针定住了腿儿,而姜向晴手上一时也无旁的事情可做,气氛尴尬极了。 姜向晴忽而开口:“娘娘,我此番来,是来做说客的。” “此话怎讲?”周妙宛不解。 姜向晴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原打算这个月就离京云游,去一些没去过的山川,看看不同地方的药草有何不同,可忽然就得宫中传召,道是皇帝命她给皇后诊疾。 当时姜向晴便觉有些奇怪,她医术是不错,但也只能说在她这个年纪不错,宫中有的是老资历的太医,平白无故叫她肯定另有缘由。 果不其然,李文演亲召她前去,随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她去替他规劝皇后,希望她能劝解她。 姜向晴不理解,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人终究是自私的,她看到周妙宛的第一眼,说实话心里不无庆幸。她庆幸自己看破了李文演的心思,否则如今被困在深宫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姜向晴最不喜欢这样日日无事而终的感觉。 可是……她今日来劝什么呢?李文演惜字如金,只说让她解释他和她的关系,可她本来就同他无甚关系啊? 昔年在先帝后宫,她因为父亲是太医也没吃什么苦头,搭救什么小可怜皇子,也单纯是因为他看起来就一身病,很适合练手,她又是许久没有给人看过诊,手心痒痒才…… 不过这话姜向晴可不敢和李文演说,她轻咳一声:“有人让我来劝娘娘您。” 周妙宛听了,心下了然。 李文演怕是以为,她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才对他心怀不满,放不下芥蒂。 见周妙宛不言,姜向晴尴尬地手指头都要把袖口的绣花扣下来了,她继续说:“其实,不管娘娘信不信,我同皇上之间……确实本就无事发生。” 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周妙宛瞧见了她手上的动作,温柔笑道:“姜娘子说了,本宫自是相信的。” 她嘴上说着相信,脸上也挂着笑,可整个人都是淡淡的,身量也比之前姜向晴见她时要单薄不少,姜向晴有些劝不下去了。 她还张得开口吗?真的要劝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继续接受本不该属她的命运吗? 见她怔住了,周妙宛想了想,还是把心事说出了口:“有些事情,不怕后悔,只怕来不及。” 姜向晴没明白她的意思:“娘娘……” 其实不必让姜向晴亲来劝她,周妙宛自己也是能感知到的,所谓冉冉,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图腾罢了,是姜向晴还是姜向雨都不要紧。 但是有的选择,他已经做了,为的是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太久没有和人讲过心里话,周妙宛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说:“与是谁都无关,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 第59页 说起来她现在的境遇就算要埋怨,也更该埋怨谭家吧,毕竟他们是血脉至亲,却甘愿用她做筹码,而李文演不过是一过客,又如何指望他对她珍而重之。 其实姜向晴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意味,只是悲伤的氛围她总能察觉到,于是她出言开玩笑说:“与是谁还是有关的,之前若救他的是一八十老翁,那恐怕便是另一段故事了。” 周妙宛原只是捧场地笑笑,可她脑子里幻想了一下李文演对老翁情深款款的模样,倚在美人榻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前俯后仰的,姜向晴忙起身扶住了她。 “哎呀,小心腿上,可千万别摔了。”姜向晴被周妙宛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描述了她脑海里的画面,继而,两人笑作了一团。 笑过之后,姜向晴正色问她:“娘娘,您就不怕我将你的心里话传与陛下听吗?” 她才不在乎,周妙宛心头嗤笑一声。 她满心都是他的时候,他心中除却她什么都有,眼下她如此,他反倒更是难以割舍吧。 只是这种大不韪的话,周妙宛也没拉着姜向晴说,万一牵连到人家,到底是不好。她只道:“我相信姜娘子。况且此话他听了又有何妨?” 时辰到了,看着姜向晴在拔她腿上的银针,周妙宛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压低声音,拽住了她的袖子,问:“女子的穴位中,可有哪处于孕事有利?” 她眉目一片坦荡,可姜向晴听明白了她真实想表达的东西,她的心怦怦跳:“关元穴、气海穴、神阙穴,还有几处大穴都与孕事有利,如若穴位封闭,恐难有孕。”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死死的。 周妙宛松开了她的衣袖,目光里有祈求:“那还请姜娘子再辛苦一回。” 姜向晴深吸一口气,终于冒着风险决定了,她用比蝴蝶扇动翅膀更微弱的声音说:“有一秘法,用比发丝更细的金针封堵住穴道,便极难有孕,只不过用此法,极损耗元气,若非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用。” 眼下便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周妙宛想。 无论如何,她不能有李文演的孩子,他们的恩怨纠结不能延续下去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通过如今已入了太医院的连云帆一点点攒下些活血化瘀的药,万一有孕,再…… 与此相比,若真能用金针封穴,哪怕损耗元气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于是,她直视着姜向晴的眼睛,缓慢而郑重的点了点头。 姜向晴的手心已经满是汗。 她怕,她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她好不容易才从这莫须有的争斗中脱出身来,下月她还打算带着医典,走水路一路而下,完善医典、搜集药方,做出一番自己的功绩。 若是今天的事情败露,那她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周妙宛见她犹豫,只道:“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确实为难的话,也无妨。” 可姜向晴终于说服了自己,她握上她的手,道:“之前在青阳县,我听吕若姑娘说过,也亲眼见过娘娘的为人,若我们境遇倒转,我相信娘娘一定会帮我。” 所以,她愿意帮她。 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周妙宛眼眶有些泛红:“多谢。” 姜向晴想明白之后,便未再多言,只道:“这两日,我会和皇上说,娘娘膝上的伤不好治,需要多来几次。” 她没有多留,很快便离开了坤宁宫。 李文演还在乾清殿等着她去回话。 可是姜向晴没想到,她刚出宫门,便见得那熟悉的人影伫立在一旁。 李文演一身赭黄袍子,似乎很是等不及了。 他问:“她如何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 还是我:看看评论区又骂了什么 —— 碎碎念:我要是能日更十万,我也很想今天就把所有剧情都抖出来,但是我只是一个时速很慢的vegetable chicken ,只能一点点展开剧情啦,这篇文不会很长,感谢陪伴。车门没焊死,如果不合口味的话就,快撤!!or2 感谢在2022-01-01 12:07:52~2022-01-02 22: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6562850、狐子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子卿 6个;图样图森破2.0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蔡蔡 10瓶;陈远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疯子 赵青岚没有在青阳县久留。 春风料峭, 走在路上的她却并不觉得寒冷。 她心底有一股腾腾升起的火苗,催促她向前走。 深吸一口春光明媚的气息,赵青岚隔着衣衫抚了抚胸口, 摸到那枚珍贵的路引还在她怀中, 她才放下心来。 这个动作,她已不知做了多少次,可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每每感知到它的存在, 她脸上的笑都格外明晰。 天地广阔, 脚下的泥土地她都觉得有趣。 因为整整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 赵家本是小小游商, 为做一笔买卖才去的京城,赵青岚随兄长一起初到京城,兄长被眼前繁华似锦的地界迷了眼, 染上了赌瘾。 一夜之间, 在赌坊把身家输得精光不说,还把这次的货也赔没了。 -- 第60页 日期将至,交不出货, 赵家兄妹两人一道被押送官府,负责监审这桩案子的是三皇子李文硕,他本就好嫖宿狎妓,见赵青岚模样好, 便起了心思。 底下人把他的心思悄悄同赵青岚的兄长一说, 他正愁无法脱罪,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立时同意了,把妹妹送给了李文硕做外室。 赵青岚哭过闹过上吊过, 可在皇子王孙的权势面前,却始终改变不了什么。 李文硕只会饶有兴致地看她走向濒死的边缘,再略施仁慈对她好上几天,享受着猫抓老鼠的乐趣。 有一回,赵青岚闹得头破血流、闹得自己进气没有出气多,依旧翻不出他手心的时候,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样下去,不等她逃出去,她就先把自己弄死了。 她不想死,于是,她学着伏低做小、婉转承欢,以图放低李文硕的戒心。 从何时开始演的,赵青岚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演着演着,李文硕似乎也真的相信她低了头,信了她对他的情深似海,开始盘算着怎么想办法把她抬进府做妾时…… 赵青岚的存在,被娴妃察觉了。 跪在娴妃跟前时,赵青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对李文硕的切切真情。 李文硕婚期将近,娴妃当然想要直接让她去死,莫要引得他岳家不满,可是身为女人,她看得出儿子确实对这个外室上了几分心,她不想为此母子离心,因此换了个法子。 正巧她养子不日也要成婚去往封地,为了好好看住他的举动,娴妃原也打算塞人到他院里去,那不如…… 于是娴妃承诺赵青岚,只要她替她好生办事,等功成那日,她就允李文硕纳了她。 赵青岚怯怯地问:“那……若是七皇子殿下要对妾身……” 娴妃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你是去做细作的,他心里知道,如何会碰你?放心便是了。” 不过,等她真的有命活着回来,她儿子怕也不会要这个做过弟弟妾室的女人了。 闻言,赵青岚欣喜地磕了好几个响头,仿佛听得了什么大恩典:“多谢娘娘成全!妾身一定好好完成您的吩咐。” 看她这一心扑在硕儿身上的样子,娴妃有些不耐烦,可又转念一想,正如此才好拿捏呢,于是又敲打了几句:“别忘了,你家中薄产,还是硕儿保下来的。若是你胆敢有异心的话,他们的小命儿,恐怕难保。” 自打被兄长所卖之后,赵青岚对赵家早无羁绊,可是她也知道了,她得有软肋捏在他们手里,这样他们才会对她放心。 所以她忙道:“妾身不敢,还请娘娘宽容妾身的家人。” 后来,她便被送进了端王府,又做了人家的妾。 她心思灵巧,从小就帮家里人打算盘算账,看出了端王恐怕没有那么忠诚于娴妃。 当然,娴妃也是有所计较的,否则也不会将她送来。 既然如此,赵青岚递给娴妃一派的消息总是真假掺半,她期待有一天他们撕咬起来,最好把李文硕的头都给撕扯掉。 没想到,她日夜所盼居然成真了。 路过的城镇街巷都贴着李文硕这个“反贼”的通缉令,他恐怕正如过街老鼠四处逃窜,而她呢? 她得了王妃相助,重得了自由身,正在城门外排着队,等候守城军士的查验。 她跋涉半个月,一路打听过来的。 都说这座小县城的知县是个好官,治下严谨,这里风土治安都不错,她想在这里安家。 怀中还有王妃给她的银钱,她绣花、算账都是一把好手,找活计做,总可以过下去的。 终于轮到赵青岚了,兵士翻开她的路引仔细察看,看过了没问题,便放她进了城。 她走后,兵士小声议论了两句:“可怜见的,这么个年纪就做寡妇了。” 是的,为了让她更自在些,王妃给她的路引上,写着她是个寡妇。 赵青岚重新收好路引,找了牙行里的经纪租了一处弄堂里的房子,过起了无波无澜的平静日子。 弄堂里都是普通人家,见她是寡妇,闲言碎语当然有,可邻里也是淳朴老实的。 粗布麻衣,清茶淡饭,远比不得赵青岚之前吃的用的,可她心里就是舒坦,因为不用仰人鼻息,她用的一毫一厘都是自己的双手挣出来的。 县城里店铺不多,不过她手上的绣活做得好,总能从成衣铺老板娘那儿拿到活做,不会饿死。 一来二去,赵青岚同老板娘熟稔了,店里又正好缺个算账打下手的,老板娘也是个寡妇,也不愿再找男帐房惹街坊闲话,于是把她留下了。 赵青岚喜欢这样的日子,她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可数月过后,忽有一日,小城中戒严了,大队大队的兵士进了城,平日里都不许人出门,他们挨家挨户地去搜逃犯。 逃犯呢,听着就骇人,小城何时迎来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老板娘给赵青岚放了假,而赵青岚心里却慌得很。 不会就是李文硕逃窜到了这边吧…… 既而她猛地摇摇头,试图安慰自己。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 就算是逃到了这里,他如今早已兵败,这么多人要抓他,他如何能跑得掉?又如何可能正巧撞上她?赵青岚想。 日子还是得照过。 -- 第61页 傍晚,她蹲在院里洗衣裳。秋天已经来了,井水森凉,她得一桶一桶地从井中把水打上来,搁在外头散了寒气才敢用。 皂角用完了,她站起身,抹了把汗,打算回屋去重新取一罐来。 外头还有些昏黄的日光,但屋子里是黑透了,赵青岚找来火折子,打着了烛火。 屋子亮起的一瞬间,她寒毛耸立,手一松甩脱了烛台。 里屋里有人影!有贼人! 赵青岚顾不上许多,转身就要往外跑。 一发箭矢穿透了屏风,破空射散了她的发髻,堪堪从她头皮擦过。 她不敢再动。 一个她此生最不愿听见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她背后缓缓贴近。 “故人相见,”他说:“青岚,你不应该和我一样高兴吗?” 赵青岚抖若筛糠,可那个阴鸷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眼前,把她直直逼到了土墙上。 李文硕易了容,可她如何认不出来? 他目眦欲裂、以指作爪,已经掐上了她的咽喉,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头颅生生给拔下来。 赵青岚已经说不出话了,施暴的李文硕倒是有心说笑:“青岚,你骗得我好苦,这便是报应。” 几近窒息,她的脸涨红了,喉咙紧得发痛。 她是说不出话,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嚎叫—— 不!这不是我的报应!你才该有报应! 李文硕又突然松了手,猝然失去了被抵住的力量,赵青岚顺着墙缓缓滑倒在地。 给她带来了无尽噩梦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抬手覆上她的发顶。 他说:“若非此时你还有点用处……” 一旬后,士兵始终没有找到人,而城中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便罢了手,只当逃犯是逃去了别的地方。 次日夜,一个妇人同她的丈夫走到了城门旁。 守城的士兵照旧要翻看他们的文牒和路引。 “半年前来的啊,不错,路引上的印鉴和户籍都对上了,是有赵氏这么个人。” 妇人似乎很腼腆,一直缩在一旁不言不语,都是她的丈夫在说话。 “军爷看得仔细,”汉子生得朴实,他悄悄给兵士塞了几个钱:“这不是想去别处讨生活了嘛。”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兵士把钱收到了手心,也懒得再仔细往下看,摆摆手放行了这对夫妻。 他媳妇儿包了馄饨,他赶着回家吃呢。 坐在家中堂屋,刚舀起两个薄皮小馄饨,兵士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好!他依稀记得这个妇人! 半年前她从别地入城时,还是个寡妇! 这小县城就这么点大,他平时巡街时要走街串巷,城中大事小情皆有耳闻,可没听说过这半年来有那个寡妇再嫁了。 然而他想起得太晚了。 郊外,出城后,李文硕裹着赵青岚一路奔袭。 他同几个忠心的部下走散了,为避追兵才遁入小城,眼下汇合在一起,他终于卸下了脸上的易容。 先前他脸上被砍了一刀,如今疤痕极为明显。 赵青岚被他下了哑药,现在被捆在一边,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和部下商讨完下一步的去向后,李文硕也没忘了她,他蹲下身,捏住了她的脸颊,道:“不过是怕你坏了我的事,放心吧,这哑药伤不了根本,再过上个三两日,你这嗓子也便能说话了。” 他丝毫不顾旁边还有下属在,捏起赵青岚的下巴肆意调笑:“青岚叫起来的时候甚是动听,若让你做哑巴,还有什么意趣?” “不过,”他的眼神陡然毒了起来:“不过这双腿,还是废了的好。” 好痛……赵青岚闭紧了双眼,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来。 他忽而又将她搂在了怀里,“无妨,只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会怪我的。” —— “她只说了这些?”李文演皱眉。 姜向晴点头,稍稍措了措词:“许是皇后娘娘并不欲与我多言。不过娘娘的腿伤有些严重,不好诊治的话,是会留下后遗症的。” “明日这个时候,继续吧。”他说。 姜向晴应下,随机便离了宫。 李文演立于坤宁宫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而坤宁宫内,凝夏给了周妙宛一个稀奇的东西。 凝夏说:“方才不知为何,奴婢去领东西,走在路上,忽然有个小侍卫拦住了我,喏,然后给了奴婢这么个东西。” 周妙宛接过一看,好像是块玉佩? 于是她笑道:“莫不成是小侍卫见我们凝夏出落得甚是美丽大方,向你示好呢?” 凝夏忙分辨道:“不是的不是的,那个小侍卫和奴婢说,这个东西,是麻烦奴婢转交给娘娘您。” 周妙宛一愣,“转交与我?” “对啊,奴婢觉得甚是奇怪,这玉就是宫里人配的最普通的玉了,为什么要奴婢递给您?但奴婢又怕耽误了事,所以还是拿给您看看。” 周妙宛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个东西。 看明白其中的小心思之后,她忽然笑了。 玉佩粗糙得很,上面刻得不是花鸟鱼虫,而是一小束荆条。 玉蔚同音,是蔚景逸在向她表示歉意。 识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他若为了一己之情,隐去发现的异样,等事态大了,才真是害了她害了天下。 -- 第62页 周妙宛没有把那日李文演的威胁太当回事儿,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相信外公的话。 外公戎马一生,最为忠直,行军打仗时,家中子弟怯战,他都要在军法之上再鞭数十,若真是谭家人胆敢通敌,那不待他人发难,他自会提刀跃马将此人斩下,不会徇情。 何况她问李文演时,他也说外公的话是真的,反倒是她后来问他,这件事情中有无他的手笔时,他没有言语。 周妙宛让凝夏把玉佩收起来,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思考良多。 她相信蔚景逸的为人,他应当不会捏造是非,那就是军中,二舅舅手下的人出问题了? 那李文演隐而不发又是为何呢? 正想着,李文演竟来了。 他没有让宫人通禀,是以,周妙宛忽然见着他,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道:“皇上怎么这么早便来找臣妾来?还没到夜里呢。” 这话乍听是在自嘲,可一想便知是在嘲弄他。 她任由李文演将她从美人榻上抱到椅子上,这回她的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巧笑倩兮。 如此亲呢,仿佛戏台上唱的璧人。 皇帝来了,晚膳的规格自然也上了一个台阶,周妙宛乐于沾这个便宜,鸭脯一夹就是好几筷子。 用过晚膳,宫人很快便来撤了桌子。 饱暖思淫|欲,周妙宛估摸着李文演来准没好事,昨日她是无可避,今日她想避一避,至少等到姜向晴为她封闭穴位以后…… 于是她先开了口:“皇上,臣妾今日葵水在身,恐不方便。” 李文演倒是很意外她会说这样的话,眉梢微挑,道:“没想到,皇后比朕更想要延绵子嗣。今日朕来,是有正事要同皇后一起去做。” 周妙宛噎了一噎。 李文演未再言语,带上周妙宛,一起去了怡和殿。 自他登基后,怡和殿便成了宫人们莫敢驻足的地方,阴气森森,连乌鸦也不愿意落在其上。 殿内,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枯坐在地。 若非知道她是谁,周妙宛很难把眼前的这个人和从前所见的娴妃对上号来。 见他们前来,面容骇人的娴妃缓缓睁眼。 她的左眼约莫是已经瞎了,就像泥地里滚了一圈儿的龙眼核,混沌无光,失了神采。 李文演问周妙宛:“皇后返京之路,曾被一伙人袭击,可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可她不懂他为何提及此事。 李文演向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娴妃,继续道:“正是是眼前毒妇所为。那些人,朕早让他们身首分离,付出了代价。原想朕了结此事便罢了,不过……” 他转过身,看着周妙宛:“她既于皇后有杀身之仇,那不如就由皇后亲手报此仇吧。” 听他议论自己的性命,娴妃竟一点不慌,反倒嗬嗬地笑了起来,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更是刺耳。 报仇?周妙宛一时竟有些茫然,而李文演已将别在腰间的匕首递到了她手上。 幽幽宫殿里,他的声音好似蛊惑:“只需留她一命,朕有旁的用处。只要不死,皇后任意处置便好,宫中有的是金疮药和太医。” 匕首入手,冰冷的触感让周妙宛一个哆嗦。 她不是没有用过兵器,甚至回京路上还自己备好防身的东西,真遇上匪徒时她也没有怯场,敢同他们打,袖箭射向他们时,她心里只有一点害怕,仅此而已。 可这和眼下不一样。 如果李文演是想让她动手杀了她,她或许闭着眼睛还能下得去手,毕竟是此人差点害自己丢了小命,一报还一报,以后阎王爷问话她也不惧的。 可他不欲杀她,又要让她去做这样的事情,那岂不是变成凌虐了吗? 李文演见周妙宛手抖,以为她是害怕了,他朝着她步步走近,紧握住她拿匕首的手。 “不要怕,是她罪有应得。” 听了这话,周妙宛心里想笑。 这个枯败的女人,哪有此时正握着她手的男人可怕? 周妙宛在他的带动下,被动朝着娴妃步步走去。 她终于看出来不对劲了。 自她和李文演进殿后,娴妃就没有动过,也没有发出过浑浊嗬声以外的声音。 “你对她做了什么?”周妙宛问。 李文演不以为意:“她总想寻死,朕便命人拔了她的舌头,挑了她的手筋脚筋。” 听到这儿,周妙宛好像明白这个疯子为什么要带她来了。 因为昨夜在床上,她对他说了四个字——死了也好。 周妙宛抬头,仰视着他曜石般的眼瞳:“陛下的意思是,若我想寻死,会和她一个下场。” 李文演不语,只将她的右手攥得更紧了。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放心吧陛下,臣妾从不轻贱自己的性命。” 他俯下头,温热的鼻息拂在她的侧脸,他说:“朕并无此意,皇后多想了。” 未待周妙宛反应,李文演直接握住她的手猛地扬起,下一瞬便狠狠刺向了娴妃的肩头。 一刀、一刀、又一刀。 鲜血淋漓模糊了周妙宛的双眼,金属没入肌理和骨头摩擦发出的奇怪声音,伴着娴妃早不成句的哭叫交织在殿中。 血应该是热的,可她为什么觉得冷得彻骨? 最后,李文演松了手,沾满了血的匕首从周妙宛的手中猝然滑落,坠地的声响直叫人浑身发冷。 -- 第63页 他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娴妃,冷哼一声:“怨只能怨,你的好儿子还潜逃在外,恐还做着掀翻朕天下的梦。不过终有一日,朕会送你们一起上路。” 回寝殿后,周妙宛久久也未回神,连锦被盖在身上都暖不过劲来。 她害怕。 而罪魁祸首的李文演还卧在她身侧,甚至手还环在她的腰间。 他不经意间开了口:“皇后可是觉得朕狠毒,怕了?” 她强颜欢笑道:“从前陛下同臣妾说过,是她害死了您的生母,有今日,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感受到了她的颤抖,李文演说:“朕还留她一命,虽是以备有朝一日不时之需,但也已是仁慈。近日来,地方上来报,说发现了李文硕的踪迹。” 周妙宛不懂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所以并不言语,只静静听着。 他继续道:“朕这个好哥哥,扎根多年,朕登基的时日尚短,一时还真不能将他的势力一网打尽。” 她只能顺着话往下说:“来日方长,此等奸佞小人不足为惧。” 李文演轻笑:“当然。不过虽还没有逮了他,可他的动向却有趣极了,皇后可想一听?” 李文硕的事情,同她有甚关系?周妙宛不解:“陛下若想说与臣妾,那臣妾自当洗耳恭听。” 他说:“李文硕已逃往北疆。” --------------------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建议李家兄弟都去筛查一下是不是有精神类疾病(。 然后以后还是晚十点日更,啾咪 专栏里收到了两个雷,但是系统看不到是哪位宝子投的,茫然.jpg,总之也感谢啦 第31章 梦魇 三皇子怎么又同北疆扯上了关系? 周妙宛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劲, 急道:“陛下是在猜疑谭家两面下注?” 李文演玩味地看着她:“皇后此话,倒是给朕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她极为勉强地笑了:“陛下说笑了。” “朕当然是在说笑,”李文演勾住了她的腰, 令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好了, 皇后莫要多思,在这件事情上,朕倒是没有疑过谭松,他缺乏摆弄心机的能力。” 周妙宛艰涩地躺在与他咫尺相隔的地方。 此事没有疑过, 那旁的事情呢? 当他说得每一句话, 她都需要在心底百转千回地思虑良多时,她如何才能像他所期待的那样, 毫无芥蒂地对他? 哪怕他们之间真的有敢叫天地合的深情,也抵不过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李文演只当是她刚在怡和殿受了惊, 心下不由感叹。 果然, 再坚强的女子,真的见了那样血腥的场面,也是受不了的。 可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蛰伏的年岁里,他寤寐所期盼的皆是这样的情景,手刃仇敌的欲望甚至大过了对权势的渴望。 他的手从来不干净,她若是一直纤尘不染下去, 又如何安安心心地陪着他? 李文演低低笑了, 他说道:“放心吧,朕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你的。” 周妙宛已经闭上了眼, 她忽然想问:“陛下为何如此憎恶娴妃?真的恨极了,送她上路也便够了。” 回忆陡然间被触及, 李文演似乎陷入了困境。 “她歹毒得很,从前……” 他不欲往下说,纵然他做了皇帝,追封了生母为太后又如何?他到底换不回自己的母亲,甚至连母亲的尸骨都遍寻不得。 因为她割了腕,悄悄死在了禅房里,正逢娴妃陪先帝去处理此事,她最擅察言观色,瞧先帝脸色不悦,便做了主让人把她的尸首丢到了山里喂豺狼。 “臣妾的母亲因生了臣妾,难产而亡,臣妾的父亲急不可耐地便迎了续弦进门,臣妾的好妹妹,只比臣妾小半岁。” 周妙宛突然提及了自己的家事:“臣妾虽怨继母和妹妹,却也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她们,而是臣妾的父亲。” 这话有点意思,李文演不由看向了她:“皇后的话,甚是大逆不道。莫不成是想叫朕去怨朕的父皇?” 她可没有这个意思,周妙宛不说话了,合上了羽扇般浓密的眼睫。 男人的大手悄然扣在了她的腰间,他说:“世间还无人比朕更大逆不道,皇后如此,岂不与朕更相配?” 毒杀生父,嫁祸亲兄弟,设计逼宫,说起来,他倒真是五毒俱全了。 周妙宛仍然没说话,只把他的手移开了。 刚移开,他的手便又覆了上去,他说:“别动,让朕抱着你。” 周妙宛委婉提醒:“皇上,臣妾身子不方便。” 闻言,他的视线流连在她的颈侧,久久盘桓,他说:“皇后的小日子一直有记档,怎会突然变到了今日。” 周妙宛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小日子的时间有印象,心下登时一紧:“臣妾……” “好了,”李文演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子嗣并不急于一日,今日皇后不愿,那便明日吧。” 他的话好似情人耳语:“原本让你妹妹进宫,是想让她好生陪着你,谁知她不识好歹,还胆敢冒犯,皇后想如何处置她?朕都听你的。” 他如此锲而不舍地想往她的手上沾染业障,周妙宛如何能应,她依旧闭着眼,说道:“宫规何如,便如何处置吧。” “皇后果然仁慈,”李文演说:“不似朕,铁石心肠。” -- 第64页 夜渐深了,两人都未再有话音,寝殿静了下来,偶有风顺着雕花窗槛的缝隙溜进来,卷起一角帘,洒落半边月。 他的手始终停在她的腰际。 是以,周妙宛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一宿的梦。 是一个黏黏糊糊的梦,猩红的血糊在她的眼前,伴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李文演起了身。 他注意到了一旁的周妙宛。 她蜷起身,正缩在了被子的角落,还发了一身冷汗,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都冷得打颤。 他探过身去,捏了捏她的冰冷的手心,她也没有醒。 再受凉下去,恐又是大病一场,沉疴未愈又添新疾,还如何一直陪着他? 李文演皱眉,命宫女将她裹在被子里,带下去洗个热水澡去去冷汗,又命太医院的院判晚些去坤宁宫为她把脉。 窝在被中的周妙宛却还没有醒,好似被魇着了。 李文演见了,心下有懊恼,却并不后悔昨日带她去见那番景象。 她怕了,才说明这剂猛药有效,才会乖乖留在他身边,不是么? 感觉自己被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全身时,周妙宛骇了一跳,方才悠悠醒转。 睁眼便见得自己坐在汤浴池中,七八个宫女围着自己殷勤伺候着。 “娘娘,您醒了。方才您一身冷汗,皇上怕您着凉,命我们服侍您洗个热汤浴。” 才从梦魇中挣脱,耳朵又听得皇上长皇上短,周妙宛心烦,让她们退下了,自己窝在浴池的一角,抱着腿儿,把下巴埋到水面下发呆。 梦里的血,有娴妃的,有其他的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泡在温热得宜的水中,周妙宛长叹口气,试图把这些画面全部从脑子里抛开。 在汤浴中躲了许久,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更好衣回了坤宁宫。 凝夏照旧跟个等候小鸡仔回窝的老母鸡似的,叉着腰在宫门边等她,又是好一番打量,见周妙宛没有受伤才放心。 周妙宛便笑道:“好了,怎么把我们凝夏愁死了呢,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 凝夏固执地翻过她的手心手背看过了,才道:“奴婢觉得娘娘每日过得,和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什么区别。” 周妙宛一想,倒也没错。 甚至说,李文演比阎王爷可怕多了。 她此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有朝一日到了地下,也不怕阎王爷把她下油锅,可每每面对李文演,她心里却真的害怕。 也不知谭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她叹气,拉上凝夏的手回去。 凝夏嘟囔道:“娘娘平日里受了委屈总不与奴婢说,可奴婢都知道的。” 周妙宛脚步一滞。 很多事情,她为免牵连身边人,从不吐露。 没想到她瞒得一点也不好。 过午,姜向晴再度来了,因为要施针,所以殿内的宫人都清了出去。 见周妙宛脸色不佳,她关切问道:“娘娘脸色很差,可是发生什么了?” 虽眼下只她们两人,周妙宛到底还是担心节外生枝,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 姜向晴见状,也很是识趣的没有再问。 给腿上扎完针后,她从针筒的夹层中,摸出来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卧着十数枚极其细小的金针,若是掉在地上,只怕寻一夜都寻不得。 周妙宛有些惊讶:“这么小?” “必然得小呀,”姜向晴解释道:“只是阻塞穴位,并不能完全封闭上,一日两日还行,穴位若是封闭,时日长了要出人命的。” 她小声补充道:“但阻塞也不是长久之计,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我配一副药来,但是每回进宫,都有人来查我的东西,金针还好,能藏下来,药材是真的藏不住。” 周妙宛温婉一笑,眼下乌青衬得她脸苍白:“能为我如此,已是感恩不尽了。” 姜向晴却还是有些犹豫,她问道:“此法是伤身的,血脉都堵塞了,身体必会每况愈下,且如果一年后还未取出,只怕有性命之忧。娘娘,您可得想好。” 如果有旁的办法,周妙宛也不愿意以身为代价。 她的血肉之躯,是母亲拼了命不要生下来的。 可是……昨日那个疯子的身影还印在她的眼前,一旦想到自己很可能会生下一个肖似他的小疯子,周妙宛就不寒而栗。 不,她死都不愿,她绝不能让小疯子托生在她腹中。 于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请姜娘子动手。” 时间耽搁不得,得了她笃定的答复,姜向晴很快便开始了动作。 周妙宛垂眸,注视着根根极细的金针没入她的肌肤。 有些酸痛,但她可以忍得。 末了,姜向晴道:“好了,现在纵然是妇科圣手来把脉,也只能把得出娘娘气滞血瘀,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 摸着自己酸痛的小腹,周妙宛只觉悬在空中的一颗心平稳地落了下来。 她紧握住姜向晴的手:“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你。” 姜向晴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图娘娘报答,我只求一个内心安定。” 医者仁心,若她可以帮忙却袖手旁观,日后想起,她难免辗转反侧。 周妙宛默契地没再多言,只低声说道:“天地辽阔,你我有缘,亦可宫外再会。” -- 第65页 —— 乾清殿。 李文演坐于上首,听蔚景逸上报近来近卫所搜集来的各处讯息。 自回京后,原就寡言少语的蔚景逸变得更沉闷了些,连见圣汇报时亦是言简意赅,一点多余的字词也不说。 京中琐事乏味,李文演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闲来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蔚景逸。 他出身不佳,但跟他一路,功绩颇深,如今也算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偏偏到了年岁还未娶夫人,京中闺秀对他可谓是趋之若鹜,连李文演都有所耳闻。 听完汇报,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前日朕听闻,承翰伯家的二女儿,心许你这个青年才俊多时,可偏偏被拒绝了,一时没想开,差点吊了颈子。可有此事?” 蔚景逸忙道:“确有此事,不过臣……” “没必要同朕解释,”李文演道:“区区一个承翰伯家的女儿,既无才名,也无配得上蔚统御的家世,拒了也是应当的。” 这话蔚景逸可不敢接,他急忙跪下请罪:“臣乃布衣出身,是臣怕轻慢了京中女子。自知配不起她们这些娇小姐,不敢误了她们终身。” 李文演不紧不慢道:“布衣出身又如何,只要你一句话,想娶谁家的女儿,朕都可替你指婚。” 他一直盯着蔚景逸的反应。 果不其然,指婚的话一出,蔚景逸立马抬起了头,道:“皇上,都道先立业后成家,臣如今只有寸功,忝居高位已是羞愧难当,更应当好生做事,而不是把心思放在男女情爱上。” 李文演眼中有了计较,可他却没再说什么,只道:“朕不过同蔚统御开个玩笑,罢了罢了,起来罢,如此紧张作甚?” 他……紧张吗?蔚景逸有些愕然,既而很快收敛好情绪:“谢皇上关怀。日后若得遇喜欢的姑娘,一定请旨求您赐婚。”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被揭过了,李文演挥挥手,示意蔚景逸继续说其他地方上的事情。 “荆州以北,彤城郡下属的一个小县城,是庶人李文硕最后出现过的地方,”蔚景逸说:“陛下,可要再加派人手,沿此方向继续追查?” 李文演摇头:“若只是想李文硕死,上月朕便令你动手了。” 蔚景逸不解,问道:“那为何您迟迟不动手,直到今日放虎归山?” 李文演神情中满是戏谑:“放虎归山?如今的他只是败家之犬罢了。” “臣下失言。” “他一朝身死无妨,”李文演道:“那他余下的势力便如泥牛入海,朕如何再找得出来他们?空得一派浑浊泥水。” 蔚景逸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李文演漫不经心,似乎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是啊,引蛇出洞,朕等着一条大蛇呢。” 说完,他又问道:“北境如何?谭远行那边可有异动?” 蔚景逸呈上线报,道:“探子来报,谭远行近来并无异动,自陛下封赏后,他极为安分守己,往年秋分左右,要与北襄暂开的互市也断了,并未再同他们那边接触。” “越是正常,越是奇怪啊,”李文演指节微弯,敲着自己的手心。 北境十三城,远离北襄的有晟敏城、杜城等,同北襄势力范围相接的有月亮城、清台城等。 离北襄越近的城镇,对它的态度就越微妙。 一方面,血仇始终横亘在两国之间,谁家中往上数,没点你的爹杀了我的叔,你的爷砍了我的舅的仇? 冤冤相报无时了,世仇一旦结起,就是一笔烂账,永远无再平息的时候。 可另一方面,胤朝百姓以耕种营生,北境冬天冷寂,没有好皮子根本过不了冬,而北襄人逐水草而居,不事耕种,只知放牧,不买粮食光杀牲畜吃肉也过不了冬。 于是打归打,哪怕谭松镇守时,也时常在秋分时节,和北襄头领商讨互市,毕竟打仗说穿了也是为了活下去,要是没打起来两边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那还打个什么劲? 两方百姓就以诡异的姿态一直相处到今天。 更有想捞油水的将领,会低价收买城中物资,卖于北襄人。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稍作管束,不让他们太放肆罢了。 毕竟战事以外,日子还是要过的,所以,不论是将军还是下面的兵士,真说起来,恐都免不得常和北襄人打交道。 越是对北襄敬而远之,越显得奇怪了。 就像再避讳着什么。 李文演闲闲翻阅线报,问道:“你不觉得,探子来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正常了吗?” 蔚景逸会意:“就像是,有人刻意想通过探子,来告诉我们这些东西。” 李文演搁下线报,不无赞赏地看着他:“聪明。” 蔚景逸便道:“臣立马回去加派人手,重新探听。” “不必,”李文演说:“派去了也是一个结局。传令李文硕去北境会途径的几个城镇,让他们放朕这个好哥哥平平安安地过去。” “陛下是想利用李文硕的势力,引得他们上钩?” 李文演信手端起了青瓷盏,杯盖轻拂飘在面上的几根茶叶。 “串通这么久,他们一直不敢动手,不就是觉得还不算十拿九稳么?那朕便将李文硕的势力收拢送到他们眼前,看他们还动不动心。” -- 第66页 蔚景逸再度感慨眼前这个年轻帝王的心术,他愈发恭谨了:“难得的机会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不可能不心动。不过如今陛下已将十万禁军和数十万地方军全数掌控在手中,他们如何能翻得起风浪呢?” 李文演幽幽叹道:“若是朕一登基他们便动手,怕还有些机会,可他们踌躇至今,已经再无可能了。” 这话,只有皇帝本人说得,蔚景逸不敢搭话。 事情报完后,他得了令正要走,忽听得身后帝王说: “蔚统御还是早些娶亲吧,否则,朕只当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波剧情,好耶 第32章 浮萍 北境, 清台城。 正是大集的日子,又值秋收,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 一个身着深褐色短衫的中年男子, 乐呵呵地揣着篮子, 夹在人潮中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把集从头逛到尾,篮子里却只有半把小葱、两根矮瓜。 左手边一只卖大鹅的小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蹲下身, 不知从哪摸出来根狗尾巴草, 隔着笼子去逗竹笼子里的大鹅。 七八只大鹅挤在一个笼里,拥挤得很, 身边的鹅兄鹅弟经常冷不丁就被抓走一只,在旁边的大树墩子上挨宰了,这些大鹅早挣扎累了, 一根狗尾巴草而已, 哪有力气去理? 一笼子鹅都斜眼看它,懒怠搭理这个男子。 男子便朝摊主道:“便宜点吧,你看你家的鹅都不活泛, 烧起来估计肉都不好嚼。” 摊主苦着脸告饶:“才从乡下打来的鹅呢,新鲜得很,才卖十二个钱一斤。” 男子不依不饶,还在挑鹅:“知你赚钱辛苦, 我也不还价, 十二个钱就十二个钱罢了,你就给我按扒了毛拆洗好的斤两来算就好。” 摊主欲哭无泪。 不因旁的, 只因面前这位平平无奇的男子,是镇守于此的定北大将军谭远行。 北境城中, 虽如中原其他郡县一样,有朝廷派来的官员管理,但实际上他们都要让此地的将领一头。 不为什么,只因这里打仗实在打得太多了,之乎者也在这儿就是比不过舞刀弄枪的。 这位谭将军近年来过许多次北疆,起初是作为父兄的夹带,然后便是做着个不大不小的参将,后来不知为何又回了京,最近呢,又接过了父亲的衣钵,走马上任当了大将军。 平心而论,北境百姓如今都很是认可谭远行的。 一来他来了之后,战事确实少了,二来就是他处尊居显,是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可偏就一点架子都没有,处置完军务后,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挎个篮子到处买菜。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极抠门,买菜时酷爱讨价还价,买根葱头都要绕两头大蒜。 所以清台城的百姓对这位谭将军的感情也很复杂。 眼下摊主便如是,谭远行同他掰扯半天,最后摊主还是心一横,道:“算了,看在您是大将军的份上,这生意我做了。” 谭远行笑得沧桑的眼都眯了起来,他说:“多谢啊,我买半只。” “半只?您买半只,那我剩下半只卖给谁啊!” 谭远行一摆手,自来熟地蹲在了摊主旁边:“没事,我今日无事,等另一个也买半只的人来便好。” 于是,定北大将军当真喝了小半日冷风,最后开开心心地买了半只鹅走了。 他乐颠颠地走回将军府,把半边鹅交给下人,说:“这可是老鹅,一定要炖得透透的,晚上我要请夫人一起吃。” 厨子接过,下去忙去了。 而他的亲信侍卫吴吉来报:“禀将军,刚抓到一起想混进城中的流寇。” 谭远行一手的鹅腥味儿,正在用胰子净手:“流寇而已,杀了便是,巴巴地来同我说作甚啊?” 吴吉低着头:“这伙流寇的头目说,他是三皇子李文硕,让我们放了他。属下核对了通缉令上的画像,确有七八分相似。” 谭远行听到这,亦不觉稀奇,他懒得寻布巾,直接在自己腰间揩干了手:“哪来的三皇子?现在只有庶人李文硕。管他是不是呢,把他底下人杀了,把他捆巴捆巴押解回京吧,陛下那还能兴许还能记我一功。” 吴吉挠了挠头,又道:“可是他求着要见将军,说……要来投奔您。” 谭远行停住了动作,眼中隐隐透出一丝精光:“有点意思,你把他关到哪儿了?” 吴吉会意:“就在咱将军府的地牢,属下这就带您去。” 一阵风萧萧而过,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应风而下,正巧飘在了谭远行的肩头。 他抬手将它掸开来,很快便把手又揣回袖子里:“今年可比去年冷太多了……” 地牢里更冷了,两个牢头趁着没人,正窝在墙角分饮一杯烧刀子暖身子,见大将军来,急忙站起:“参见大将军——” 没待他们反应过来,谭远行已从他们身边走过,顺手把一个牢头怀里的酒壶给拿走了。 他极不讲究地就着还没来得及盖上的酒壶啜饮一口,抛下句话:“喝酒误事,下次让我逮着,可没这么轻巧。” 地牢深处,囚着被抓来的李文硕一行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受什么罪,人也还算精神。 让谭远行微微惊讶的是,其中竟还有个女子。 -- 第67页 见抓他们来的那个吴吉恭谨地跟在此人身后,再加上他生得极肖谭松,李文硕一眼便知道了他是谭远行。 李文硕猝然站起身,他单手紧握住铁栏杆:“你可是谭远行?” 谭远行呵呵一笑,“是啊,正是在下。” 他从吴吉手中接过钥匙,亲自打开了牢门,却不是放他出来,而是把自己放了进去。 他拍拍李文硕的肩膀,道:“来,坐,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极其自然地盘腿坐在了稻草上,李文硕神情怪异地也坐了下来。 谭远行甚至把酒壶递到了李文硕手边:“相逢即是缘,来,喝一口再说。” 李文硕是被关的那个人,自然没有这么闲适,同城外的人断联许久,他已是焦急:“谭将军,我此来,并不是来同你饮酒的。” 谭远行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见李文硕不喝,自己又仰头嘬了一口:“那真是奇也怪哉,除却喝酒,还能有何事来找我?” 李文硕受不了他一直吊着自己,直道:“谭将军,头上永远悬着剑的感觉,不好受吧?” 谭远行的眼中半点波澜也无,他说:“我府里还炖着鹅,没闲扯的功夫。” 莫名其妙来了个鹅,李文硕一头雾水,只继续道:“谭将军应该知道,京中老将军被圈禁的事情。” “知道又如何?”谭远行又喝了一口烧刀子,他酒量并不太好,脸已经有些上头了:“不过是我手下一个小头头吃里扒外,才引得圣上猜疑,我早斩了他的脑袋,解除了误会。” “莫须有的罪说加便加,谭将军真的不会不甘心吗?”李文硕反问:“如果将军扶本王上位,日后将军便是胤朝第一异姓王。” 像是听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谭远行拊掌大笑,可不过片刻便收了笑,被风霜淬炼出的如剑目光射向了李文硕。 “你的小命且在我一念之间,别卖关子了,直说你能给我提供什么条件吧。”谭远行眼中精光忽闪:“说得我动心了,或许我就愿意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这老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李文硕便道:“城外尚有精锐近千……” 谭远行打断了他:“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就不要说与我听了。” 见李文硕不再言语,谭远行似乎觉得无趣,丢下喝空了的酒壶,站起身,就要走出这座牢房。 李文硕忽而急道:“等等,我还有一个东西,谭将军定会心动。” 谭远行锁门的手停住了。 因为李文硕所言,确确实实让他心动了。 “吴吉,带贵客去最好的客房小住。”他说。 —— 晚膳后,李文演带着太医院的院判陈九生一起来了坤宁宫。 周妙宛静静地将手搁在脉枕上,等着陈九生的诊断。 这是太医院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太医了,先帝还未登基时,他便在宫中做太医。 风风雨雨数十年下来,除却一手医术,更厉害的便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轻易绝不显露情绪。 而此刻,陈九生把脉把着把着,眉头却极明显地越蹙越紧,连一旁的李文演都看得出来。 他不由有些怒意:“如何?皇后身体可有大碍?” 陈九生一个哆嗦,啪嗒就跪在了地上,花白的八字胡一颤一颤:“禀皇上,娘娘她气血不调,气滞血瘀,脉间不知为何,有极明显的阻滞之感。” 周妙宛心道,当然阻滞了,那么多针还埋在她穴道里呢。 李文演皱了眉:“是为何故?” 他没看陈九生,而是偏过头去看周妙宛。 似乎是听得自己身体不佳,她的神情很是忧郁。 陈九生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气滞血瘀的原因比较多,有情绪郁结所致,亦有受惊受寒所致。敢问娘娘,最近可会经常做梦、夜半惊厥?” 周妙宛便捏起嗓子,状似柔弱道:“时常有吧,恐怕是因为前段时间……受了惊吓。” 陈九生脑门上汗更多了。 苍天啊,他真的能活到告老还乡吗? 然而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极为冷静道:“此疾调养为要,臣为娘娘开一剂药方。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少忧少思。” 李文演问他:“朕问你,皇后如今的身体可有孕否?” 气血这样淤堵下去,只怕命都要没,遑论有孕? 可是陈九生着实没什么医德,他掐着日子,今年年前便要离宫返乡,可不愿再诊出什么贵人的大病再把自己困在宫里。 于是他振振有词道:“且看后面的调养呢,不过皇后娘娘身子弱,孕事上难免艰难。” 李文演知道,宫中太医轻易不下定论,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只怕她确实难有子嗣。 陈九生退下后,周妙宛神情仍怔怔的,他只道她是为方才太医的诊断而悲伤,自然而然地揽她入怀,温声安慰道:“无妨,天下医术高超的人何其多,不必为此担心。” 周妙宛确实悲伤,可并不是为了这个。 姜向晴说了,这些金针一年内便要取出,否则就会危及性命。 一年内,纵使谭家的事情能够平息,李文演也不会放她走了,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从这重重宫殿里逃出去。 未免难于登天。 她叹气,可这口气落在李文演眼中便是另一番意思。 -- 第68页 搂住她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李文演说:“是朕不好,前日里不应该吓你。” 又来了。 他又来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把戏了。 周妙宛心里实在厌倦,可并不想激怒这个疯子,以免他再做出什么疯事来,到时候受伤的还是她自己。 于是,她只浅浅叹息,随后说:“臣妾害怕,害怕哪日真的有孕,陛下还是会赐臣妾一碗堕胎药。” 李文演把她的手团在自己的心口,道:“不会的,先前也是形势所迫。如今天下大安,朕只待皇后为朕诞下一个嫡子。” 周妙宛都不知作何感想了。 这个人的莫名其妙的深情和占有欲真是比草还要轻贱。 可再冷血的人,心口也是热的,她手指微动,没有抗拒他的紧握。 不多时,宫人们便按陈九生的药方煎好了汤药。 凝夏端了药来,她低垂眉眼,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地面,可余光还是瞥见了周妙宛别扭的情态。 她整个人虽窝在皇帝怀中,一只手还被他抓了去,可另一只手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紧握成拳。 而皇帝显然未觉,他似乎很是沉迷于怀中熨人的暖意,见药来了,他让凝夏端到他手边的小几上。 药是已经吹凉到正温热的程度,应该这时喝。 李文演空出来一只手,拿起瓷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儿凑到周妙宛唇边:“来,朕喂你喝药。” 她顺着他的心意,勉强喝了一口便演不下去了。 药苦得她舌根都发麻,这苦药汁子一口一口喂,可不是甜蜜而是酷刑。 她挣开他的小臂,自己探手过去把药端了过来,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李文演饶有兴趣地看她喝药,最后竟道:“看来皇后,也等不及养好身体,为朕诞育子嗣了。” 周妙宛不说话,她端着茶缸子漱了好一会儿口,又捡来一块红豆馅儿的打糕送入嘴中。 李文演难得见她有爱吃的东西,说道:“你若喜欢,以后朕日日让他们做。” 周妙宛吃了一块便丢开了:“称不上多喜欢,陛下不必劳心。” 到夜里,李文演留宿在来坤宁宫。 自打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戳破后,他每夜都要同周妙宛睡在一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要把她留在自己枕边。 他甚至连枕头都命人撤了一个,让周妙宛不得不跟他躺得亲密。 今夜,李文演看起来颇有兴致。 他说:“皇后都等不及为朕延绵后嗣了,朕如何能不顺了你的心意?” 周妙宛默默听着他自欺欺人,并不推拒,可也并不轻易依从了他,毕竟她还要在这个男人手下讨生活,她没有必要用那么高的耻感苛求自己,逼得自己内心不痛快。 只当是一场旖旎情梦,有何不可? 情动之时,她朱唇轻启,绯红色晕开在饱满柔和的脸颊,犹如春风启蕊、杏露枝头,伏在她颈侧的男人低下了头,轻嗅掌中这一片馥郁兰香。 绣在她小衣领口的缠枝葡萄早散乱得不成样子,露出羊脂玉似的细腻腠理。 指尖顺着连缀着紫衣葡萄的藤蔓缓缓滑过,他伏在她耳旁悄声道:“皇后肌肤通透,朕观之犹胜观音手上的净瓶。” “臣妾不喜欢被比作死物,”她说。 他忽然收回了触碰的指尖,抬手将她偏向了一侧的脸捧了过来,正对着他,“这种时候,皇后应该看着朕的眼睛。” 周妙宛真的很讨厌被他拿捏在手心的感觉,她微微垂眸,掩去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晦暗之色,她问:“陛下可知,臣妾觉得自己最像什么?” “让朕猜猜,是芙蓉呢,还是青竹?” 她姣好的面庞上漾起一丝浅笑,同颊上的那抹飞红相映成趣,分明是李文演再熟悉不过的一副皮囊,他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所牵引,直往下坠。 “泛泛江汉萍,漂泊永无根,”她指尖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臣妾觉得,自己就好似浮萍,遂水而流。” 他忽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哪怕你是浮萍,也终究会停在朕的掌心。” 适时,她开口问话,语气中满是惆怅:“是啊,臣妾如今,也只能停在您的掌心了。不知您想给臣妾看的真相,又要待何时呢?” 果然,她的温柔背后永远有软刀子藏着,李文演并不意外。 “好戏才开场,皇后莫急。” 情真或意假又何妨?她现在也只能伏在他的肩上。 可不知为何,纵然她在他面前曲意逢迎甚至于讨好低头,他心中也还是不安。 她如今只是他的笼中雀,可他却发自心底地害怕,害怕终有一日,这只雀鸟会啄开铁丝笼,头也不回地飞走。 想及此,他手上愈发用力,就好像要把她深深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好再也不分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猜猜我是什么植物? 狗男人:芙蓉?青竹? 小周:不,爷是你的坟头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瑞士卷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天子 自打一干言语上稍有冒犯过皇后, 甚至只是私底下说嘴了几句的嫔妃都被皇帝重罚后,阖宫上下再也无哪个嫌命长的敢多言。 -- 第69页 周妙宛乐得清静,顺势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李文演倒也没说什么。 他并不在乎这种事情。 而周妙宛趁着闲下来的时间, 已经着手为逃之夭夭做准备了。 这座历经两朝的巍峨宫殿,实在太大,先帝在时女人多,这么多宫室尚还能派得上用场, 如今它们大多已经荒废了下来, 寂寂无人烟,落满了灰尘。 周妙宛反复思忖着, 自己身边宫人虽多,可到底李文演没有疯到日日让人紧盯着她,她尚有可脱身的空间, 而这么大的皇宫里, 冷僻的地方杂草都长得一团一团的,她一朝跑了,还有喘息的余地。 皇宫大是件好事, 越高耸入云的树,就有越多分叉的细枝末节,哪怕是皇帝,也会有掌控不到的地方。 可是…… 周妙宛想得脑袋有点痛, 出宫算不得太难,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的是出宫后怎么才能不被这个疯子逮回来。 她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出了点什么岔子…… 那她的下场不会比娴妃好到哪去。 周妙宛不禁打了个寒颤,凝夏见了, 以为她是出来喝了冷风,忙给她把披风的毛领子拢了拢。 “娘娘,您现在可受不得凉,起风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夜的冷雨终究还是给周妙宛留下了病根,不只是在腿上。从前的她手心总是热热的,像个小火炉一样,而现在的她才过秋分,就穿上了厚厚的绒袄,风一紧,就要打寒战。 周妙宛没有逞能,已经出来了小半个时辰了,熟悉宫中布局也不急在一时。 “回去吧。”她说。 凝夏的手热乎乎的,周妙宛下意识扶紧了她。 穿过熟悉的回廊,转角处忽而有一个年长的老太监跪下朝她见礼:“见过皇后娘娘——” 周妙宛没在意,略一颔首,裙摆正要施施然拂过他的眼前。 突然,老太监说:“老奴斗胆请娘娘留步!” 周妙宛脚步一顿,既而转过身来,望着老太监身后一望,正巧见得后面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亭子。 里面坐了个人,是蔚景逸。 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出声,反倒直接走开了。 周妙宛了然,是他有话要同她讲,不好直接同她私底下来说,所以才遣了人来。 蔚景逸的刻意避嫌,周妙宛是知道的,他如此都要同她说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于是她对老太监说:“起来说话。” 老太监应声而起,不过仍佝偻着背,周妙宛只瞧得见他沧桑的额头。 他上了年纪,但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哪怕此时已经压低了声音,周妙宛也依旧听得格外清楚。 “娘娘,请您对身边人多加小心。” 听了这话,正搀着周妙宛的凝夏把脚一跺,柳眉倒竖:“你什么意思!” 周妙宛拦下了她,朝老太监道:“请您直言。” “蔚大人托老奴告诉娘娘,请您务必要小心谨慎,同家中宫外划清界限。” 周妙宛还想再问什么,可老太监已经躬身慢慢后退了,他说:“老奴言尽,恭送娘娘。” 家中宫外……周妙宛心乱如麻,回宫后立饮了三大杯热茶,试图平复心情。 凝夏见状,忙安慰道:“娘娘莫要太过挂怀,如今我们身在宫中,本也与宫外没有联络。” 难得的,周妙宛没了回应她一派天真的力气,她摆了摆手,将人全遣了出去,独自缩在了窗前美人榻上。 蔚景逸是在暗示她,谭家要出事。 可周妙宛不懂还能出什么事。 李文演登基日子不长,就算要杀功臣也不可能急于此时。 她也想明白了,盛极必衰是谁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外公再如何经营也无用,她赔进去的年月和感情只当是添头,日后削兵权就削兵权,解甲归田就解甲归田,只要能体面收场、不累及性命,她也就知足了。 但是蔚景逸的话搅乱了她的空想。 他执掌近卫所,专替李文演收集各处情报、收拢权柄,周妙宛是知道的,他既然透了这个口风,那定然是谭家真的有什么异动,他怕她被牵连,才如此作为。 可是她不明白。 二舅舅已如外公所愿的那般,坐上了定北大将军的位置,有谭家的声名护佑、也有效忠的部下随行,如今的他,到底还在图什么? 周妙宛心中惶惑,只觉天地连成了一片细密的渔网朝她扑来,这张网越收越紧,缚得她连气儿都要喘不上来。 身在局中的所有人,除她以外,似乎都知道些什么。 李文演知道,蔚景逸知道,谭远行也知道,独独她一人劳心劳力,却不知自己是为何。 她忽然很有冲动,去摇李文演的肩膀,让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让她死也死个明白透彻。 正想着,男人的脚步声就从身后来了。 周妙宛低低道:“陛下现在来,都不叫宫人通传了。” “朕来妻子的宫中小坐,还需要兴师动众吗?”李文演自然地说,他探了探手,去触摸美人榻上垫着的白狐皮:“朕上午叫人送来,皇后便用上了,甚好。” 周妙宛这才懒懒地起身,行了个礼:“大氅臣妾不缺,想着秋天里木榻歇着冷,便垫上了,皇上不嫌臣妾轻贱了好东西就好。” 他顺手将她搂在了一旁:“美人榻上卧美人,朕如何会嫌弃?已经这个时辰了,朕听宫人说,皇后还未传晚膳。” -- 第70页 “臣妾没有胃口。”周妙宛说。 或许是封闭穴位的缘故,或许是苦药汁子都喝饱了,近来她一向吃得很少。 李文演执意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前厅桌前坐好,传了膳来。 他说:“不吃如何能行,朕来前用过了,现在朕看着你吃。” 他眼中的关怀之意就像真的一样。 被人强盯着吃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的感受,周妙宛心道:你不在,我还能多吃两口。 她勉强慢吞吞地喝了些鱼汤,便有些反胃,搁了筷子。 李文演见状,道:“许是宫里太医不好,朕换个医生来为皇后诊治。” “皇上说笑了,陈院判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太医,若他的医术都不好,恐天下无人敢称医术好了。” 此话不假,但是遍历宫闱倾轧的李文演心里其实清楚,太医的医术当然好,可他们明哲保身的时候更多,开方问诊都只图一个稳字。 如今的局势,他确实很需要一个嫡子。 所以他说:“皇后此言谬矣,天底下能人辈出,如何能只出在宫里呢?明日朝臣休沐,朕也正好带皇后出宫去看看。” 出宫? 周妙宛这才提起来一丝兴趣。 于是她问:“陛下竟愿意带臣妾出宫,就不怕臣妾悄悄逃了?” 李文演先是没说话,他提了手上附庸风雅的折扇,用扇柄上的玉坠儿去凑她的脸,周妙宛被它冰得一激灵,皱眉推开了作乱的手和折扇。 他难得地笑了,随后才开口:“无妨,皇后是聪明人,不会这样做的。” 他压低了声音,脸色半分变化也没有:“因为你知道,如果被朕抓回宫来,面临的会是什么。” 并不是一个让周妙宛意外的答案,她撇撇嘴,道:“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想知道。” 闻言,李文演笑得愈发深邃。 同前几日一样,他亲抱着她去汤浴。 朦胧水汽中,周妙宛已经分不清何年何夕,她眼前一片恍惚,本能地抱住激荡水流中唯一的浮木,以求栖身。 没多久,她便倦了,侧脸倒在这浮木肩上,眯着眼小憩。 李文演轻笑一声,抬手去挑弄她的下巴,见她连把他的手拨开的力气都没有,任他动作,知她是真的累了,便将她抱回了寝殿。 他有疑心过她装病。 毕竟她不是真的想为他生孩子,不过是被他拿捏住了,不得不虚与委蛇,不是么? 但是几个太医都来诊过脉了,诊断如出一辙,而坤宁宫的人也俱没有发现她自己偷偷服什么药败坏身子。 到这一步,李文演也并没有放下戒心。 可眼前她的虚弱之态是演不出来的,他垂眸,看着她柔若无骨的颈子无力地低垂。 连脖子都比之前要纤细许多,浑身上下更如是。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蓦地一颤。 心疼之余,更多的竟然是庆幸。 她也只有虚弱的时候,会如此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他大跨步迈进寝殿,把手上的周妙宛稳稳地放到了床上,替她掖好了被子,旋即附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浅吻。 额上温热的感觉好似刺痛了她,她眉心不受控制地蹙了起来,突然微睁开了眼。 见李文演要走,她揉了揉眼睛:“皇上今夜不留宿么?” “还有旁的政务要处理,”李文演说,他的话音温柔地像哄孩儿入睡的父亲:“皇后先睡吧。” 困意朦胧间,周妙宛没搭理他,翻了个身,自顾自抱着被子转向了另一边。 第二日醒来时,李文演已经坐在了她的床头。 周妙宛悄悄地摸了摸枕头,还好,没流口水。她撑着床勉力坐了起来,问他:“陛下来得可早。” 李文演没多言,静静看着宫人服侍她起身洗漱梳头,许是有皇帝坐着,为她梳头的小宫女紧张得要命,好几次都扯到了她的头发。 周妙宛原想出言提醒,最后还是算了。 让李文演听了去,估计又要苛责。 盘好头后,小宫女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周妙宛正揽镜欣赏自己的发髻,忽见得李文演走了近来,他说:“今日出宫,皇后好似很开心?” 周妙宛想也不想就回答:“那是自然,臣妾也想透透气。” 他便未再出言,两人在前厅,相对无言地用了一顿早膳。 然后便要出宫,周妙宛原想带上凝夏,毕竟她随她一起进宫以来,并未有机会出去看看。 可李文演却说:“不必,有朕陪着你已足够。” 周妙宛只得作罢。 从西角门出去后,两人没有坐皇家的车驾,而是坐上了一架朴实无华的马车。 周妙宛有些意外:“这是……” 车厢很小,只坐了他们两人便有些逼仄了,李文演紧挨在她的身侧,闻言,不紧不慢道:“知道你我身份,那和宫中太医便无甚区别了。” 周妙宛懂了,他是嫌宫里太医忌讳太多不好好治,才想着出来找大夫。 不过姜向晴先前同她说过,除非有人沿着她的经脉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否则是绝对查不出异样的,所以她并不担忧。 她只问:“陛下轻车简从,不怕有刺客吗?” “尽管来。”李文演说。 话虽这么说,周妙宛撩起车帘一看,车外明面上的侍卫不少,暗地里估计还有许多她没见着的。 -- 第71页 果然,她叹了口气,越是在宫外越难跑啊…… 医馆偏僻,两人佯做是一对富商夫妻一起进去的,坐馆的大夫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可他把完脉,眉头扭曲的弧度和陈九生别无二致。 他的面色很难看:“恕在下之言,夫人的情况实在严重,别说有孕了,若是不好好诊治,只怕……” “只怕什么?”李文演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未竟之意。 “只怕会有性命之虞。”大夫说。 周妙宛非常捧场地捏了帕子,西子捧心状咳了好几声。 李文演只道:“只管开药,多名贵的药材都无所谓。” 直到从医馆出来,他似乎都还沉浸在大夫方才的诊断之中,眉头锁得死死的,正要上马车,忽见得一小儿举着串糖葫芦飞也似的从他们面前跑过。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李文演忽然对周妙宛说:“朕陪你逛逛。” 他的心思周妙宛多少能猜到一些。 自打认识以来,自己在他面前从来不曾主动表现过羸弱的一面,所以他磋磨起她来心中总是没有什么负担,因为不用过多久,他就能看到自己活蹦乱跳地继续出现在他面前。 可眼下突然发觉她好像要命不久矣了,难免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周妙宛心底嗤笑一声。 当然,九五至尊的他估计也只动了那一点点恻隐之心。 乍眼望去,两人和街上其他的小夫妻也没有两样。 周妙宛拒绝了李文演要给她买的糖葫芦,选择了自己最爱的糖雪球,可吃了两个便觉得太酸,不如小时的好吃,也就作罢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她主动说。 见她不贪恋宫外景色,李文演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可他却没答应,而是拉她在街角的一个画摊前停步,说道:“再等等。” 周妙宛一头雾水,再等等什么? 可很快她便知道了。 李文演说:“闭眼。” 他的手已经覆住了她的双眼。 突如其来的禁锢让周妙宛反应不得,她下意识地挣扎,透过他的指缝,只见一只犀利羽箭从远处的巷口破风而来,直朝她的面门。 李文演把她按在原地,她欲逃不得。 冷汗流下的瞬间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一旁跃到了她的身前,用手硬生生地接住了这只箭。 见了血,街上摊贩行人轰然散开。 覆在她眉骨处的手这时才松开,周妙宛怔住了,连呼吸都已经忘却。 陡然空荡下的街巷,一时间鸦雀无声。 蔚景逸将血流如注的右手背到身后,单手支地向李文演行礼:“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血……又是血…… 之前是娴妃的血,这次是蔚景逸的血。 以后又会是谁的呢? 周妙宛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眼前的是是与非非,猩红的血色笼罩了她视野中的全部,她脚踝一软,无力地倒下了。 醒来时已回到了宫中。 她卧在自己温软的床上,李文演坐在她的床头,和今早一样,好像两人并没有来得及出门,而方才都是一场噩梦。 说不定,真的是一场梦呢? 可李文演见她醒了,问道:“皇后,你觉得蔚景逸应该如何处置?” 果然不是她的梦。 被子下,周妙宛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她反问:“都是陛下刻意设计的,那只箭也是。” 李文演毫不愧疚地应下:“是,不过皇后不用担心,朕不会真的要你的命,就算有的人不来英雄救美,朕也不会让你受伤。” 周妙宛默然半晌,才道:“什么英雄救美,应是蔚统御救驾心切吧,陛下也要怪罪他么?” 闻言,李文演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周妙宛脊背发寒。 他说:“你们倒真是心有灵犀,能想到的理由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只一个觊觎君妻,朕不需理由,就可以让他死上千回万回。” 他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是,朕才是那个小人。拿皇后的命作饵,精心设计了这样的场面,逼蔚景逸现身救你,又如何?” 又能如何?他是天子。 他是天子,又能如何? 太多的大喜大悲,让如今的周妙宛连一个表情也欠奉,她说:“陛下想他死,臣妾若劝了,他只怕死得更快,所以,臣妾不言。” 李文演神情淡漠:“不,皇后若是肯求朕,朕也不是不愿意做一次好人。” 他又要要挟她吗?周妙宛累极,只道:“好,臣妾求您。” 多一个字也无。 可李文演居然干脆果断地同意了:“朕允了,就让他去西南喂蚊子,当伙夫。” 闻言,周妙宛终于抬眼看了他:“答允得这么快,陛下好让臣妾惊喜。” 李文演温声笑道:“朕允你最后任性一回。” “好戏已经开场,就当这是一个开胃的小菜吧。” 很快,周妙宛便知道他说的好戏是什么了。 翌日,边关来报—— 北襄国王兰其罗亲率二十万大军,压阵北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早了一丢丢更,因为阿晋最近有点崩,害怕一会儿又崩了,还是先发出来吧 -- 第72页 没意外每晚还是十点,啾咪,悄悄给小周磨刀 第34章 报恩 早朝时, 物议沸腾。 北境军报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莫说朝中诸大臣,就连城中的黄口小儿亦知道了北襄二十万大军来犯的消息。 而领兵的北襄王兰其罗是奴生子, 并不受上任国王的喜爱, 有传言说他是杀父弑兄、以雷霆手段血洗北襄才得以上的位。 按理说,他该做的是好好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为何会在此时作乱? 用兵之道, 在于知己知彼, 而眼下连北襄的意图都搞不清楚,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各执己见, 早已吵作了一团。 有认为要探清究竟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切不可轻举妄动落入圈套。” 有认为应当速派兵支援的:“北襄此番倾国出动,如何能不打起精神应战?” 也有认为兰其罗是虚张声势的:“笑话, 北襄刚打完内战, 还不知举国上下能不能找到二十万全须全尾的儿郎!” 有道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吵了半天,最后也只没吵出个结果, 只有待前线的谭远行送来第二封军报,才知北襄到底是为如何。 他们没等太久。 翌日早朝,千里加急的北境军报送到了李文演手中。 ——北襄并非虚张声势,已向清台城进发, 他们似举全国之力来啃硬骨头了, 何止二十万! 朝野哗然。 胤朝和北襄不同。北襄可以打打停停,打下来哪都算赚了, 回去尽够一冬,而定北军虽人数不输他们, 可十三城城城要守、处处要防,一时间压力甚大,大将军谭远行及其子侄谭世文已带兵在清台城镇守,上书数道,急请支援。 朝臣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派。 一派道:“皇上,万望您派兵增援!如此局面,哪怕谭老将军在时亦不多见,一旦北境被破开了口子,京城危矣!” 另一派道:“先帝在时,征役甚多。为免黎民重负,皇上继位后削减了征役和税赋,如今兵力有富余的地方可不多!援兵若少了只是杯水车薪,若多了,只怕京城守备空虚,戎狄不待破开北境,直可从廓门山长驱直入了!” 两派人吵得是不可开交,平心而论,各有各的道理。 李文演当然也知道。 为平民心,他减了税役,如今在籍的军士不多,是事实。 北襄从来都是胤朝的劲敌,这把开了刃的刀终于还是悬在了他的头顶。 最后,他拍了板。 “拨京畿五万、冀州十万支援清台,其余粮草兵马一应火速送往北境,搪塞怠慢者,斩。” 里应外合,想要覆他胤朝江山,绝无可能。 同这件事情相比,原本执掌近卫所的新帝重臣蔚景逸突然被罢官免职,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分不起人的注意力,知道了的,感叹一声臣子不好做也便罢了。 下朝后,朝政军务堆积如山,处处皆要过目,懈怠不得,纵是李文演天生精力异于常人,如今埋首案牍间,亦有些疲累。 见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照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您先前说要亲自送蔚……景逸走,不知还……” 主要他实在不懂,陛下说的走是哪个意思,不敢轻举妄动。 李文演兀自揉了揉发麻的手腕,他说:“带他进来。” 照临应声,不多时便带着人来了。 蔚景逸早已脱下了身上的官服,连发间的玉冠也卸了个干净,如今的他一身布衣,背后还沾了几根牢房中的稻草屑,拔剑挥刀的右手为羽箭所伤,又因被押入了监牢未得及时诊治,眼下透过包扎的布带,隐隐还在往外渗出血。 可他稳步而来,面色如常,不喜也不悲,行礼的动作与他先前得意时并无区别。 “草民参见皇上——” 李文演眼皮微动。 他承认,蔚景逸称得上是个光风霁月的人。 而他从来与这四个字无关。 平心而论,他当然知道周妙宛同他没有干系,他见过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自然看得出来她对蔚景逸和对其他朋友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他就是妒恨得要发疯。 他曾在她面前伪装成那清风朗月的模样,告诉他自己表字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能至,然心向往之。 可到底是本性难移吧。 李文演轻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在笑别人。 他开口问蔚景逸:“你可知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蔚景逸眉目坦然:“流放充军,杀头问斩,任陛下处置。” 看到她和他一道出现在市集,蔚景逸没忍住悄悄跟了一路。 宫内宫外的传言汹涌,他心里总在担心,见她看起来虽然虚弱,而皇帝好似对她颇有照拂,还亲自为她去买小吃,才算放心些。 接过那一只羽箭是他本能的反应,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时,蔚景逸才知,自己跳进了一个圈套。 可那支箭要射向她的时候,他来不及思考后果。 事后稍加思索,他便知这是一场试探,即使他不去接,皇帝出行身边有的是暗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地见她被射中。 可哪怕回到那个下午,他恐怕还是会忍不住做出同样的举动,蔚景逸想。 李文演道:“西南和北境,你自己选。” -- 第73页 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苦热难捱,一个战事连连。 蔚景逸却想也不想的回答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为捡了命回来而庆幸:“草民愿往北疆为一卒子。” 打仗的事情早传开了,哪怕他在牢里也不可能没有听闻。 李文演默然,既而道:“既愿意,便替朕去做一件事情。若有功,朕赦你大不敬之罪。” 蔚景逸抬头,问道:“若不成呢?” “不必朕动手,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 北境十三城中,最近时有异闻。 不是今日王二麻子下河捞鱼,捞出来个无头雕像,上头刻着“当今不仁,天地异之”,便是前天李家长脸杀鸡,从鸡肚子里剖出个“胤必亡”。 虽然谭将军下令戒严,不许百姓瞎传,可架不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街口哪户人家都能听说自家亲戚遇上了这样的奇事,一时间各种言论是甚嚣尘上。 清台城,将军府内,李文硕拉住了行色匆匆的谭远行,道:“喂,这便是谭将军的手段了吗?未免太过低劣。” 谭远行止步,道:“低劣又何妨,有用就行。” 谁造反前不扯张虎皮来做大旗?北境百姓原就疲于战事,眼下有了一个情绪的出口,让他们觉得症结在于昏庸腐败的京城,不也挺好? 李文硕道:“谭将军到底如何打算,不如早些告知在下,在下也好全力配合。” 谭远行哈哈大笑,既而道:“什么打算?我一介粗人,只想攘外夷,平天下罢了。” 说完,他眼睛微眯,看向李文硕:“不知文硕兄,所说的腾阳郡守可联络上了?” 李文硕自然已经联络上了,可是眼下谭远行拿他当工具用,自己的谋划半分不肯同他透露,他也有些不耐了:“谭将军不肯与我说实情,那我也很难真的与你合作。” 谭远行锐利的眼神扫过了他,片刻后才道:“兰其罗与我乃是旧相识,此番事变,是我一手谋划,只待援兵一至,京城空虚,我便取路廓门山,打道腾阳郡,直取京城。” 李文硕皱眉,“未免太过冒险。而且这样,岂不是将十三城拱手让与他人?” 谭远行的笑愈发张狂:“是啊,当然是险。可富贵险中求,乱世才能出英雄,就算这天下乱了又如何,凭我的本事,又如何做不得一个枭雄?至于北境,就让那些忠肝义胆的援兵去守吧!” 说着,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文硕的肩膀:“文硕兄,要我说啊,你和四皇子就输在格局太小。时无英雄才令竖子成名,既无乱世供你我发挥,那何妨造一个乱世出来?” 这个人,比他更疯,李文硕忽然不知自己的投诚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他问:“恕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事败呢?” 谭远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事败了,史书上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记下我谭远行的名字。” 李文硕心下恶寒。 他自认这辈子都没做过正人君子,可相比眼前这个人…… 但他从前耳闻过一些秘辛,想到这,他心中又有些怀疑了。 谭远行的命,都是他哥哥谭远望用命救回来的,而害死他哥哥的正是北襄前世子,如今国王兰其罗的长兄多阿英。 所以,说到谭家同北襄最势不两立的人,就是谭远行啊,他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件事是母妃亲口告诉他的,不会有误。 李文硕想不明白,而谭远行压在他肩上的手掌格外用力。 谭远行说:“文硕兄啊,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话语中威胁之意尽显。 是啊,他已经和他在一条船上了,李文硕咬紧了牙,道:“最迟不过明日,腾阳郡守的回信便至。” 谭远行这才收回了手,他披上重甲,稳步走出了府邸。 光看背影,他还真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将军。 一向都是李文硕威胁别人,眼下为了生存却也不得不被别人胁迫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堵得慌,堵得慌就要疏解,而这清台城中全民皆兵,除却抢收地里庄稼以备前线所需的人手,其余好手好脚的,无论男女,几乎都前往帮忙了。 李文硕只有一处还可以去放纵。 自从赵青岚被他废了双腿后,整个人都要乖顺了许多,许是怕他再给她下哑药,她也未再告一句饶,也未再说过一句他不爱听的话。 不过嘛,太乖了有时候也失去了乐趣。 床笫之间,他跟逗小狗似的勾了她下巴玩儿,恶劣地一直吊着她,又在她耳旁说:“虽说乖点挺好的,可是,有的时候,还是需要你讨一讨饶,增添闺房之乐的。” 赵青岚眼神空泛,好似什么没有,她的声音微颤:“王爷想听婢妾说什么?” 她和之前在王府一样,仍叫他王爷。 他听了高兴,凑耳同她低语好一阵,逼得她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叫了个遍。 好容易折腾完了,赵青岚忽然问:“王爷,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李文硕漫不经心地回答:“管那么多呢,爷在这多久,你就在这多久。” 赵青岚瞧他脸色,不似生气,怯怯开口:“婢妾虽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可日日待在屋里,见不到王爷,心里害怕。” 果然啊,对于这种寡情薄义的女人,还是要下重手段,李文硕心底嗤笑,可嘴巴说出来的话竟是温柔的:“那,青岚想要如何呢?” -- 第74页 她神情仍是淡淡的,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可是手已经悄悄环抱住了他的腰:“王爷把婢妾的腿儿治好吧,治好后,王爷去哪婢妾都跟着,再也不逃了,若是王爷不信,大可以拿绳儿把婢妾拴上。” 见李文硕没拒绝也没答应,赵青岚忍下心头的恶心撒着娇:“之前……是婢妾太害怕了,怕娴妃娘娘要把我发卖了,不得已才……” 李文硕竟答应了,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说:“也不是不可以,正好几日前我得了一金链,正好用来锁你,省的日日都只能在房中……” 赵青岚偏开头,她捏紧的手心一片凉意,她说:“都听王爷的。” 如今的她就像泥人木偶,半分气性也无了,李文硕见了甚是满意,竟直接起身去寻他的金链去了。 赵青岚低头,强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 她必须忍。 她得先哄得他把她的腿治好,否则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从前,她只想逃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至于他,该享荣华富贵也是他的命,她管不着,也不为此气愤。 可现在不同,恨意日日夜夜啮咬着她的心肺,直叫她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让他死。 不仅是死,她还要李文硕死相难看,被千人挥砍、万马齐踏,她要李文硕死后也被人戳着脊梁骨怒骂,永世不得超生。 是他要将她拉下地狱的。 赵青岚烈焰焚心般的恨意中,只余了一点微光。 若此生得报她的恩德,那她死了也甘愿。 她想。 —— 边关起了刀兵,深宫中的女子们亦有所耳闻。 周妙宛极其难得的用上了皇后的威严,严惩了几个说闲话的妃嫔。 将士们餐风宿露,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守国门,安享这份太平的人不应该去说这种事情的风凉话。 她居于宫中,却隐隐感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 小时候,谭家儿郎上的什么课业念的什么书,她都是一起的,是以周妙宛知道,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易起刀兵,譬如冬末初春。 眼下是秋天,听闻正是北境水草丰沛的季节,北襄突然作乱总要有理由吧?或是缺衣少吃必须来抢,或是部族内爆发争斗不得已把矛头指向胤朝,可这些理由,似乎在如今的北襄国上都不存在。 而且蔚景逸费尽心思,也要告诉她,远离谭家。 想及他现在估计已经被流放西南了,周妙宛心底一涩。 他是该有大作为的人,却到底是被他自己的心底的念头与她牵连了。 算了,周妙宛强令自己不去想,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李文演开恩,她的不落忍若是落到了他的眼睛里,只怕又要横生枝节。 她坐在宫中,消息闭塞,只能一点一点打探着宫外的动静。 北境战事焦灼,周妙宛食不下咽。 直到忽有一日,忙了许久未曾有空见她的李文演,遣了人叫她去乾清殿。 她心道不妙。 来传信的太监低头不语,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 周妙宛脚步迟钝,怔怔地被宫人扶上了鸾驾,又怔怔地走进了乾清殿中。 李文演在正殿等着她。 见她来,他直接开口。 “援兵刚至,谭远行便丢下北境十三城,率定北军直接南上,如今,已经兵临腾阳城下了。” “皇后,这便是你想要的真相。”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立满了flag 前十个两分评小红包送上,啾咪(我去看点甜饼补充能量 ——感谢在2022-01-06 21:43:53~2022-01-07 21:3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cc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祝捷 听到李文演亲口说来这个消息时, 周妙宛一时竟分不清自己作何感想了。 她心里怨恨吗? 当然。 她所经历的过往种种似乎都变成了虚假的泡影。 可怨恨之下,更多的是愤怒。 皇权争斗、纵横捭阖,那是他们的事!北境的百姓何辜?可他们全做了他们的踏脚石! 恍然间, 她好似已经能听见刀兵之中, 普通人的声声哀鸣。 而站在殿前的李文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神情,好似在期待她变得惊慌无措,跪地求饶一般。 他甚至还开口道:“皇后所依仗的谭家,也只是通敌叛国的奸人罢了。” 李文演走向她, 步步紧逼:“皇后, 如今你还能有何枝可依?” 这话让周妙宛愈发愤怒了,她气得浑身都在抖。 见她这般, 李文演还当她是被谭远行气昏了头,他定定地看着她涨红了的脸,正欲再说些什么时, 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劈在了他的左脸。 这记耳光, 用尽了周妙宛全身的力气,是以她的右手连同胳膊都被震得发麻,须臾之间, 李文演的左脸就浮起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她深吸一口气,直呼他的姓名怒斥道:“李文演,你莫忘了,你还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 北襄兵临城下, 叛军已过廓门山, 内忧外患之间,他挂念着的居然还是和她的所谓小情小爱, 何其可笑! -- 第75页 突如其来的巴掌,将李文演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可刹那间他便回过了神,他下巴微收,抬起右手抚过她留下的掌印,唇角竟随之勾起了一丝莫名的笑。 周妙宛的胸口仍在剧烈的起伏着,她怒目圆睁,甚至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面门:“你若还当自己是这胤朝的皇帝,就应该想想自己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李文演忽然抬手,紧握住了她指向他的那根手指,用了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激怒朕,于皇后有何好处?” “世间人做事非得有好处不可吗?”周妙宛从未感觉自己的气血如此上涌过,她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好啊,皇上既还称我一声皇后,那今日劝诫,也是我的份内之责!” “好!好一句份内之责。”李文演的瞳孔中折射出一点兴奋的寒芒,他竟然说道:“皇后,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真的很适合做这个皇后?” “不过……你是真的有恃无恐,觉得朕不会杀了你,还是想干脆趁此机会,一了百了呢?” 他的话让周妙宛彻底失语。 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若能打醒你,让天地间少一些枉死的冤魂,我今日就算真的血溅当场,我也甘愿。” 闻言,李文演竟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空寂的殿中久久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周妙宛不懂他想做什么。 未几,李文演止住了笑,笑意倏尔便消失在他的脸上,只余骇人的寒意。 “不,朕当然不舍得让你死了,这场好戏,你若看不着了,该有多可惜啊。” 他的眼中满是戏谑:“谭远行叛国的消息,朕还未派人去告知谭松,既然皇后如此忧国忧民,不如亲自走一趟。” 周妙宛没想太多,一口答应了。 这件事情,本也瞒不住谁,既然要有人告诉外公,那不如是她。 “来人,为皇后娘娘备鸾驾出宫——” 听了皇帝的吩咐,候在殿外的宫人急忙去准备了,方才那记耳光清脆,他们在外面也听见了,现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李文演目送着她纤弱的背影迈出门槛,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下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她从来是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的,她怕是真的觉得他会置江山于不顾,比肩夏桀商纣。 不过他也算咎由自取,愿不得旁人,不是么? 李文演再度抚上了侧脸上淡淡的红痕,嗤笑一声。 没必要同她解释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她的身边、她的心里都只会有他一人。 这一天还不会太晚。 这便足够了。 —— 李文演没有跟来,可是派来的护卫多到离谱,像是生怕她有半点逃出去的机会。 周妙宛漠然来到了谭府。 府里乱哄哄的,传言四起,婆子小厮们都闹开了,都想离府,可眼下谭家已经被重兵把守,一干人等只进不出,他们如何出得去。 这些时日来,深居简出的谭松正坐在书房中。 说是书房,可房门正对的位置,却是一把剑。 谭松拿着细绸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昔年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把剑,他大老粗一个,也没给这把剑起什么风雅有寓意的名字。 真打仗时哪有功夫在这儿擦剑呢?能有幸活着回来,返程时浇半壶水酒在它上头,就算清洗过了,所以日积月累下来,这柄剑早不复刚铸造出时那般鲜亮凌厉,可暗红的血色中,开了刃的它更显凌厉。 听到了周妙宛的脚步声,谭松动作一滞,他没有回头,继续擦着他的剑。 书房里没有点灯,屋外的自然光透过大敞的窗户射了进来,空中漂浮的灰尘在光的照射下如有实体,斑驳陆离。 “您知道了吗?您的二儿子,定北大将军谭远行已带兵反叛,抛下北境,兵至腾阳城。” 周妙宛轻轻张口。 苍老的背影忽而一颤,谭松手下没定住,一时不防,被陪他多年的剑刃划破了手。 他不惜掺和进京中乱局,眼下落得如此下场,是他之过。 他无颜面对这个外孙女。 可她居然极为冷静地问他:“外公,眼下有什么办法吗?”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谭松转身,道:“你是说,如何救谭家吗?” 周妙宛摇摇头:“不,我想问的是,可有办法止住乱局。” 办法……谭松陷入了沉思:“眼下,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逼得北襄撤军,稳住北境,再聚北境援兵反攻南上,要么只能从内部击破。今上乃是聪明人,他会知道如何破局的。不要小觑了他。” 看着比之前还要消瘦的外孙女,原想问她近况,问她可被牵连的谭松张不开口了。 她如何过得好呢? 周妙宛问:“外公,先前你说过,二舅他的命是大舅舅救下来的,他还曾立誓除北襄平天下,这件事情的结果都已经是一个谎言了,外公,你难道一点都不疑心大舅舅的死吗?” 她的话引得谭松往不敢想的方向深思。 可谭松说:“那时他才几岁?如果是他动的手,他得从哪年哪月起就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勾结北襄了?” 有的事情,往往当局者迷,周妙宛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 第76页 “定北军此前一直在您的掌控之中,他不过上位半年而已,如何能蛊惑得全军人都甘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跟他一起造反?您有没有想过,这个局他到底布了多久,又早在多少年前就开始收买军中人心了?” 闻言,谭松瞳孔微缩。 再荒诞的可能,在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的时候,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了。 他一直没有察觉出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 可是……谭松面露痛苦之色。 他什么都可以理解,唯独理解不了大儿子的死。 他说:“没想到,我谭家世代,竟真出了这样的‘奇才’,骗了所有人这么久,终归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这如何能预料到呢?周妙宛想,在李文演卸下伪装前,她也不曾怀疑过他。 外公又如何怀疑自己的亲儿子呢? 何况这个亲儿子还是另一个亲儿子用命护下来的。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失去了力量,周妙宛无言,目光中只剩下谭松和他背后那把剑。 小时候,她偷偷摸过这把剑,那时外公已经半是退隐了,一年中能有一半多的时间待在京城。 这把剑也就随他一起留在京中,被尘封许久。 有一回她摸剑被逮了,还被外公罚蹲了好久的马步。 她不服气,抹抹鼻子上的灰就问:“外公,这剑漂亮得很,我就摸了一下,一小下!” 外公就说:“囡囡,这剑凶气重,不要碰它,等你马步蹲完,外公送你一把小剑,更漂亮的。” 那时候,外公的背还是很直的,比他的剑还要直,可是现在剑还是那把剑,人却迅速地老了下来。 时辰不早了,周妙宛不便多留,正要回宫,府外忽传来太监尖细锐利的声音。 “谭松何在?圣旨已到,出来接旨——” 谭松当然听见了,他熟练地从剑台上把剑拿下,收剑入鞘,挎在了自己的背后,随即来到了院中。 圣旨到,谭家人包括周妙宛全数到了院子里,跪下听旨。 “……着命谭松戴罪立功,亲率大军急赴廓门山,征叛军,斩叛首,不得有败。若胜,赦其九族性命;若败,五服内尽斩不怠!” “罪臣听命——” 谭松叩首领旨。 他脸上半分意外也无。 周妙宛便知道了,李文演的这道圣旨早在外公的意料之中。 知子莫若父,谭远行的排兵布阵之道,哪里不是谭松手把手在战场上教出来的? 况且,他之于定北军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没有比他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方才一直在擦他的剑。 可是外公到底已经上年纪了,周妙宛心底难免酸涩,走前命人去厨房取了一盅酒来。 她举杯道:“这杯是祝捷酒,望外公平安而归。” 她没有用凯旋两个字。 进退维谷,在战场上杀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赢了又何谈凯旋。 谭松豁然,接过酒杯朗声大笑:“何需活着回来?老骨头一把,最后一回出征,战死沙场,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第36章 血梅 胤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为免武将势力过于膨胀, 从未出现过一门双将的格局。 世人皆知,谭松征伐数十年,立下汗马功劳, 可鲜少有人知道, 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叫谭柏,混得是稀松平常。 为了避嫌,谭柏几十年间都只在京中领着闲职,高不成低不就, 分家后他这一脉更是无人问津。 其实这样的规矩也并非只是为了避免武将集权, 用家人为质防止他们造反,更重要的一点是, 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一干子弟全上了战场,嫡支血脉也很容易断绝。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 可落到各人头上时, 想法也不尽相同。 碌碌无为的同时意味着平平淡淡,安享富贵,有的人甘愿扮演这个碌碌无为的角色, 在京中娶妻生子,闲时去茶楼与旧友小会,不比在外刀光剑影的强? 但是有的人他不愿。 谭远行便是其中之一。 谭家家风清正,一向少有什么庶子庶女。谭松膝下就只三个孩子, 老大谭远望, 老二谭远行,小妹谭行兰。 谭远望刚生下来时就很不一般了, 他不哭也不闹,只朝着接生婆咧着嘴笑;抓周时左手抓了羊毫笔, 右手拿了青霜剑;周岁宴上,挣脱了奶娘的怀抱,踉踉跄跄地在赴宴的大人前面翻了俩扎实的小跟头。 再大些,该进学了,谭远望更是不负众望,连来谭府授课的大儒都对他夸赞不已,醉后甚至和自己的旧友哭诉,怨老天不长眼,让这么好的苗子出生在武将世家。 可更难得的是,谭远望在武学上也极有天赋。谭松常年征战在外,偶得空回京述职已是难得,每回回京和长子切磋,他都能发现他如同破土春笋般的进益。 谭远行小时和哥哥一起学文习武,那时比不过他,大哥只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然后说:“没关系的,哥哥像远行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谭远行信了,他加倍用功,丝毫不敢懈怠,只怕哪一天被哥哥甩得背影都看不见了。 可是等他年纪渐长,谭远行才真正陷入了绝望。 不,他的哥哥并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每一步都迈得比他稳、比他高。 -- 第77页 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兄长,他也算得上是天资聪颖,可偏偏…… 可偏偏谭远望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同他打过交道的没有不赞他慈悲心肠、玲珑关窍的,连那时的太子都对他欣赏有加。 这样的人,越是妒恨他,就越显得自己卑劣,于是谭远行想,算了吧,或许他就是没这个命。 他此生注定身负远行之名,却只能一生困守京城。 可心中的恨意却在他无知无觉之时悄然生长着。 后来,谭松把谭远望丢到军中历练,不给他照应也不披露他的身份,而他居然真的就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往上爬,不过三年,真的在军中小有名气了。 谭远望顺利回京的那一天,望着自己的兄长明澈的双眸和被风沙侵染后变得粗糙的一张脸,谭远行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声。 他在想,去他娘的兄友弟恭,从今开始,我只要他死。 有的念头一旦生起,那便一发不可收拾。 谭远行心中的杀意燎原而过,面上却更与兄长和睦了起来。 终于,他的苦心孤诣和切切算计起了作用。 他认识了一个人,是北襄一个不受宠的小王子,和他的境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叫兰其罗,他妒恨所有欺压他看不起他的人,连带唯一关怀他的世子王兄一起恨到了底。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 在北襄世子多阿英率部下前来议和之时,谭远行和兰其罗里应外合,内奸应声而动,杀了对方的人。 两边局势本就剑拔弩张,如此情形下都以为彼此要动手,一时间刀剑齐飞,血漫过了大理石铺就的殿堂缝隙。 果然不出谭远行所料,他的好哥哥一身君子之风,乱阵中不惜身护手下先走,他身手了得,还真无几人近得了他的身。 只可惜,他对自己的弟弟毫无提防,倒在谭远行刀下时,他脸上的表情何止惊愕。 “怎会是……你……” 谭远行懒得管他遗言如何,因为剩下的人,不能留活口。 不过有谭远行这个内奸,他们如何逃得出去?兰其罗早就派人去拦截了。 而为洗清自己的嫌疑,谭远行给了自己的一剑——堪堪擦过心脏,再多半寸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 被救醒后,谭远行爬到谭远望灵前伏地大哭,连谭松都不忍看,别过了脸,强行让人把伤重未愈的他架出了灵堂。 后来,谭远行跪在谭松面前,哭求让父亲给他一个机会。 他一定要为兄明志,报仇雪恨。 说这些话时谭远行慷慨激昂,可说实话,他心中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触,脑子里唯独闪过了谭远望死前那惊愕的表情。 谭远行便在心里暗道:没事的哥哥,你的牺牲,弟弟定不辜负。 而如今时过境迁,谭远行多年的谋划终于已是箭在弦上…… 出门前,谭远行给自己随身的酒壶添满了酒,站在检阅台上的他仰脖猛灌了一口,随即把剩下的半壶子酒全数撒到了地上。 而台下,整齐划一的定北军寂然无声,只待凭他一声令下。 这些日子,军中都传遍了。 他奶奶的,他们在前头打仗,而后面那起子狗娘养的,居然还克扣他们的粮饷? 谭将军派人去讨说法,居然只换来几道安抚的旨意? 为免地方割据,这些戍守北境的军士绝大多数并非北境人,而是从其他地区征调来的,说实话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忱还不如对将军的忠诚,在这里吃沙子喝风就是为了那口粮饷,旨意算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谭将军去找宣旨的太监讨说法,竟还被那阉人当众训斥了一顿。 连将军都是说训就训,还会在乎他们底下这些大头兵的死活吗? 更让他们气愤的是,谭将军扣下京城来人后,竟意外从他们嘴里发现了一桩秘闻。 昔年老将军长子谭远望,竟是死在先帝的算计之下! 谭远望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可偏偏是这出众,引了先帝的忌惮,他不惜借北襄之手除掉了他。 这样的言论在军中传开之后,局势就连谭远行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想想也是,爷们在这里把脑袋栓裤腰带子上,给你们姓李的戍边关,转过头去,你居然有脸把我们卖给了北襄,那眼下他们在这里同北襄鏖战,又是图什么? 图这里风大,图你扣钱不发,还是图你冷不丁背后给咱来一刀? 正巧,天生异象的传闻也传到了军中。 军中盛传:“就说这狗娘养的要遭天谴呢!该!” “给他们卖命还不如给谭将军卖命,人那么大官儿还天天跟我们一起吃大锅饭,朝中拨的银子从来不克扣不说,还自己倒往里贴。” “对啊对啊,我上次去将军府复命,谭将军还分了我半边鹅翅膀啃。” “去你的——不过说真的,咱兄弟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就是图功名吗?若是谭将军做了皇帝,我们岂不是……” 诸如此类危险的话语纷传,是以今日,谭远行检阅全军,道:“诸位同僚最近的想法,我老谭都是知道的。” “这杯水酒,就当我们祭一祭这些年来死去的弟兄,也祭一祭我死去的长兄!” 说到这,谭远行眼眶微红,“兄弟们都知道,我老谭这条命,都是兄长拼死救下来的,我不愿,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不能让害死他的人,还稳坐京中!” -- 第78页 “此去京城,我不图权位、不图富贵,只图一个说法。但此去注定凶险,诸位弟兄不少也是有妻有子的,所以,如果大家有不愿的,我老谭也决不勉强。” “这里是我变卖家私换来的千两白银,若有退的,拿上遣散的银两,是走、还是继续守边关,我绝不阻拦。” 谭远行早在军中安排好了内应,他话音刚落,支持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不!我们愿誓死跟随谭将军!” “我们也要一个说法!” “兄弟们,跟着谭将军搏上一搏,指不定就什么都有了!” 身处群体中的人,在这样的裹挟中很难真的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而且这个年月除了一些世袭的军户还读过些书,剩下的人本就大字不识几个,没有太多的思考能力,随波逐流罢了。 被当大官、赚大钱的幻想蒙蔽了双眼,眼下他们倒真的越叫越响亮了。 而少数脑子转得过来弯的人,在这样滔天的声响中认清了局势,更不会出声反驳。 因为他们知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反叛的帽子已经是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如若不从,哪怕真的能走出这座城池,之后又如何不被问罪斩首? 所以,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哗然中悄悄有人起头呐喊—— “除李贼,助将军!” 这样的呐喊越来越大,谭远行终于不再推辞,他一脸沉痛地喊了停。 “好,兄弟们既如此信任老谭,老谭此番,豁出去这个脑袋不要,也一定要打进京城,好好搏一番!” 正说着,镀着金边的云彩后面,炽热的太阳从云后探了出来,照得众人面前那杆旌旗越发辉煌。 众军士见了,自然以为是吉兆。 检阅完毕后,谭远行坐阵中央,遣得力副将先遣去往前方探路。 而李文硕围观了这样的一场闹剧,不由道:“没想到,谭将军这天象算得够准,太阳也真够给面子的,恰好这个时候出来。” 谭远行笑而不语,一脸的高深莫测,随后才道:“招不在新呐,管用就行。” 李文硕又问:“谭将军这般丢开北境,不怕天下大乱,北襄大举进犯?” 谭远行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他说:“首先,兰其罗那可没什么真东西,二十万大军是不假,可真的能操控得动的不足一半;其次,这次我撤军,就是给他交换的条件。” 李文硕很快就懂了。 兰其罗之所以能够配合他,真的在此时来犯,是因为谭远行答应了他,他会撤兵,到时候兰其罗要面对的,便只是其他地方赶来的增援,他与他交换的,就是这个机会。 至于兰其罗拿不拿得下,那就看他自己了。 果然是个心黑手毒的东西,李文硕心下感叹。 不过京中这次如临大敌,派来的援兵不少,只怕兰其罗那边且要啃上一会儿呢。 这对他们来说,却是好事,拢共就是那么些人,眼下京中的防备必然空虚,他们急行军而上,定能打李文演个措手不及。 想及此,李文硕心底不由冷笑一声。 而谭远行忽然问他:“说了这么多,不知文硕兄那边情况如何?” 李文硕便道:“放心吧谭将军,腾阳郡守严博泽我已经联系上了,此人乃是我母亲的旧识,很是牢靠。” 谭远行又问:“你如何笃定他一定会城门大开,迎我们入城?” “我在京中还有暗桩,”李文硕回答道:“我已同严博泽传信,若他迎我们入城,事成以后便是泼天富贵,若是当我的话是耳旁风,那他从前同我们勾结的证据,自然会有人呈给皇帝。” 李文硕不疾不徐地说:“反正是要抄家灭族的,他为何不赌一把呢?” 谭远行暗自点了点头。 他自己能掌控的部分并不担心,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是李文硕是半路来的,他只怕他说的那什么郡守是和他什么旧友。 但听得李文硕说是利益相系,他便放心了。 毕竟世间情也好爱也好,都会随时间消磨干净,唯独恨与利益最是牢靠。 而赵青岚这边,李文硕临行前找来大夫为她医好了腿。 李文硕转身去寻她。 因为是刚医好的腿,所以她仍旧不良于行,坐在一方摇晃的小小马车上,见李文硕坐进来,她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王爷……你去了好久,我害怕。” 李文硕唇角微弯,俯身去贴她娇嫩的面颊:“还知道怕?” 赵青岚说:“旁边都是不认得的男人,婢妾当然害怕。” 李文硕很是满意,嘴上却并不饶人:“你最好是,否则爷就把你丢到军妓堆里去,让你学她们伺候男人去。” 她极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后紧紧贴住了他:“王爷……你吓我……” 李文硕问她:“你现在能站起来了?” 赵青岚点头:“能的,我现在可以站起来了。” 于是,李文硕从袖中摸出一条金链来,他带着危险的笑意,掀开她的外衫,用这链子沿她小衣的腰身紧紧绕了一圈,扣得死死的,随后将金链的另一头,锁在了马车的一角。 他说:“一路上太危险了,我还是将你锁起来吧。日后若要带你出门,我便将这一头把在我的手心里。青岚,你说可好?” -- 第79页 他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赵青岚胆寒,可她面上不显,直接娇滴滴地顺势栽在了他的怀中。 她说:“好,我巴不得日日都同王爷不分开。” 李文硕带笑将她揽在怀中,手上渐渐不老实了起来,顺着那条细细的金链一路摸索。 而后面几日,李文硕见赵青岚乖巧,竟真的把金链一头绕在自己手腕上,日日都要带她出去见人。 军中男人见了哄笑一番,却也没觉得多奇怪。 除却李文硕自己的手下和谭远行几个人以外,其他人只当他是投奔而来的势力,一时间只感叹道:“娘的,还是这些读书人玩得花啊!” 赵青岚是识字的,也多少读了些圣贤书,此情此状只让她觉得羞辱,几近崩溃中,她总是能想到王妃的话。 不,此时她已经是皇后了。 皇后送她走前,除了让凝夏给她路引,还转达了一句话。 她说:“好好活着,不是你的错。” 那时赵青岚便知,或许是皇后早就找人查探过她的身世,知道了她背后不堪的经历,所以才这样劝她。 于是,赵青岚被李文硕牵在掌心中的每一刻,都在告诉自己。 好好活着,不是她的错。 而这几日李文硕见人议事,未曾避开赵青岚。 这群男人并没有谁真的把赵青岚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经风的玩物当回事儿,所以她才渐渐知道了自己眼下的境遇和李文硕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原来他贼心不死,竟伙同了他人继续造反。 而他的同伙,竟是皇后外家谭家的人! 知道这一点后,赵青岚再也没安稳地合过眼。 她知道,皇后同皇帝本来感情就不甚好,而她的外家现在还要造反了!她在宫中肯定也备受猜疑,没有安生日子过。 赵青岚心里难受得紧,想到如今自己不能做些什么帮到皇后,更是郁结了。 李文硕见了,竟分出两分兴致来逗弄她:“嘿,怎么哭丧个脸?那谭远行不过一介武夫,真的攻入京城了,我便率旧部将其拿下,坐收渔翁之利做皇帝去,到时候……封你做个妃子,可好?” 赵青岚扯起勉强的笑:“只要能陪在王爷身边就好,我如何敢奢求那么多?” 可她心里明镜似的。 她知道了,李文硕和那谭远行之间并非十分信任,两人只怕都未给彼此交底。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人意料。 浩荡的军士们走到了一个她不认得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李文硕同那谭远行竟吵了起来。 谭远行怒目圆睁:“你不是说,那腾阳郡守受你胁迫,定会城门大开迎你进城?” 李文硕汗如雨下,他焉知那严博泽竟然在这种时候掉了链子,非但没大开城门,反倒纠集义士,悍然守城? 他说:“这……也不是我所想的啊!眼下事已至此,谭将军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见谭远行脸色越来越阴沉,李文殊到底低了一头,他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廓门山往东数十里,山匪众,皆是我的人,愿助谭将军一臂之力。” 其实这些人逐利得很,若是李文硕此时身无长物,他们定不会跟随,但是眼下他傍上了谭家这面大旗,原本游移踟蹰的部众又被他收拢了许多。 也只能如此,聊胜于无了。谭远行到底没跟李文硕撕破脸,他手下部众到底有个千把人,如今要攻城,有此千人助力,总好过分出心去对付他们吧。 谭远行果断下令:“掉头,先取东西两座县城,以夹攻之势相逼腾阳。” 随后便拂袖而去。 李文硕吃了这个哑巴亏,到没人的地方,越发折腾起赵青岚来。 军中多刀兵,赵青岚趁着更衣的时候,捡来只流矢,掰下了箭杆前端锐利的铁片,悄悄磨尖了它,又将它藏在了自己的鞋底中。 被李文硕捏在手心时,她想极了要扎死他,可都忍住了。 她还没有十成的把握让他死透,不可以轻举妄动,赵青岚告诉自己。 而没过多久,她又听得了一个消息。 京中派来迎战除叛的不是旁人,正是谭远行的父亲谭松。 赵青岚心中终于有了掂量。 从她自己的角度去想,她不愿李文硕赢,而从皇后的角度去想,也应该是不希望谭远行胜的。 赵青岚不在乎这江山社稷到底跟谁姓。 可她知道,如若谭远行胜了,不管是李文硕摘了桃子还是谭远行改朝换代,身为前任帝皇的皇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谭家是她名义上的外家,她这个外姓女也沾不到光。 从古至今,都道最毒妇人心,可赵青岚想,这些男人的心肠比她们谁都要毒呢! 而至少朝中派来平叛的还是谭松。 说明皇帝还愿意给这个机会,如果……谭松大义灭亲,大败谭远行,或许皇后她受的牵连会少些…… 想及这些,哪怕只是为了她自己,赵青岚知道,该做什么了。 —— 李文演力排众议,启用谭松平叛,命其戴罪立功。 朝野哗然之时,他再度抛出了第二道惊雷。 “情势危急,朕有意亲自前往腾阳,以提士气。” 朝臣自然不愿,合力上谏劝皇帝收回成命。 -- 第80页 未果,皇帝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不仅要去,甚至还带上了皇后一起。 众臣不解,而周妙宛亦是不解。 “帝后同赴前线,共守国土,皇后不觉得此举颇壮胆气吗?”李文演玩味地看着她,“皇后有心做好皇后,此时自然不会拂朕的意思吧。” 她有选择吗?周妙宛透过竹帘,望向了车外。 李文演的胳膊已经环住她的肩,他说:“皇后今日进的东西未免太少,又瘦了些,还是要多吃点。” 随后他话音一转,愈发深沉:“不然,怎么有力气,同朕一起,亲赏谭家的覆灭呢?” 周妙宛不欲多言,随着先头急行军一起赶路,再怎么精巧的马车这个时候也难免颠簸,她一路上吐得不成人形,胆汁都快呕出来了,眼下好不容易缓解一些,她怕和李文演说着说着又吐了出来。 若是从前,她定会从马车里钻出去,然后自己寻匹马来骑。 想到骑马,周妙宛黯然失笑。 她如何还骑得动马呢?现在的她连上下马车都需要人扶,上马都上不去了。 而李文演看起来兴致颇佳。 周妙宛甚至听见他哼着一曲乡间小调。 她眉头微皱,这还是个摇篮曲,通常都是母亲哄孩子睡觉时才哼的。 见她神情怪异地缩了缩肩膀,李文演自顾自地说:“这首曲子,是朕的母亲为朕哼唱过的。” 周妙宛没忍住,她问:“如果臣妾没记错的话,皇上的母亲在您满月时就离世了。” 他可别说,他能记得自己二十多天时旁人在他耳边说过什么。 李文演似乎陷入了渺远的回忆:“或许是她哼过吧,又或许是朕的臆想。” 周妙宛一哽,没有说嘴这件事情。 因为丧母的痛苦,对于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 到了腾阳后,此地的郡守严博泽点头哈腰陪着笑来迎驾了。 周妙宛见了有些奇怪,文人大多讲究一个傲骨,讲究一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就算面对皇帝也鲜少有这般低姿态的。 随后她便明白了。 李文演没有避讳她,直接冷眼睨了严博泽一眼,道:“严郡守如今可还坐得安稳?” 严博泽躬身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罪臣才有此戴罪立功的机会。您放心,先前臣一直同那贼首虚与委蛇,眼下定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李文演不可能放任关隘处的人不是自己的人手,摸排下早知他是娴妃一系,为放长线钓大鱼,将其收归己用,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他看着严博泽,笑道:“他是贼首,那严郡守是什么呢?” 严博泽悄悄用袖子揩掉了额上的冷汗,他嗫嚅道:“罪臣……罪乃是迷途知返的贼子,陛下愿给罪臣这个机会,罪臣愿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套话听得耳朵起茧了,李文演不屑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打住,令他将这段时间的大事小情一一道来。 周妙宛静静听了一会儿,待严博泽走后,她对李文演说:“一路舟车劳顿,臣妾有些倦了,想先回去休憩。” 李文演却不同意,他忽而抓住了周妙宛的手腕,眼神中隐隐可见兴奋的光芒。 他说:“前方战事焦灼,皇后可万不能错过此等景象。” 李文演颇为强硬地,带着周妙宛一起登上了城墙。 见帝后当真冒着风险前来,甚至还一道站上城墙,把守此地的军士们个个激动得不得了。 这可是皇帝皇后啊!连很多小臣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得见天颜,今日他们居然真的见到了! 而李文演早收起了在周妙宛面前时隐时现的那股混不吝的作派,他放平嗓音,掷地有声地好生鼓励了一番镇守的兵士们。 周妙宛站在他身后,不无意外地听他在此慷慨陈词。 他没有引经据典,说些文绉绉的话,甚至用上了些对于皇帝来说颇为粗鄙的词语。 可偏偏这些话,引得兵士们共鸣,没多久他们便卸下了初见帝皇时的拘谨和恐惧,甚至还有胆大的,敢接过话茬大着嗓子说上一句。 周妙宛听着,觉得李文演这番话确实说得很有水平,一时间城墙上,大家保家卫国、平叛除逆的情绪越发高昂。 李文演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略偏过头,看了站在他身后的周妙宛一眼。 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周妙宛总觉得,李文演现在有心展示给她看他在其他地方不同的一面。 或许是因为那一个巴掌,激起了他的胜负欲,让他想向她展示自己身为皇帝合格的一面? 周妙宛只觉得他的心思好笑。 靠李文演近处有个小兵,替他指了指方向。 “皇上您瞧,现在叛军就在那两座县城之中,在这儿可以看见他们的动静。” 周妙宛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离得近些的那个小县城,背靠山脉,侧接河流,四面都被城墙完完整整地包裹了起来。 旁的普通的小县城,其实很少有建像样的城墙的,不过土石简单堆砌,再从中挖个城门出来,而此地因为位置关键,因此,附近的县城都修建了扎实的城墙。 不过县城到底兵力有限,谭远行他们带着十数万人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 周妙宛目力甚佳,她望向那座城墙,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军士和满布的弓箭手。 -- 第81页 得亏离得还算远,不然说实话,李文演估计还真不好上来,否则真有神箭手一箭穿胸,那可真是亏大了。 同样的,他们现在也肆无忌惮地站在城墙上,因为腾阳城上的弓箭手也无法射到他们。 人群中,周妙宛认出了自己的二舅谭远行,心下半感交集。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抱着消息若是谣传该多好的想法,可亲眼看见谭远行率军站在对立面时,她心中到底难平。 她再定睛一看,竟还在对面城头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青岚! 她身着单薄的长裙,低着头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 周妙宛大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更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赵青岚玉白的衣衫上染透了血。 她忽同她身前的男子,一前一后地从城墙上坠下—— 就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扑簌簌地落下枝头。 倏尔,周妙宛愣在了原地。 赵青岚坠下的时候,好像说了句什么,可她离得太远,影影绰绰地听不真切。 没待她反应过来,对面城墙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 作者有话要说: 肥更奉上 —— 感谢在2022-01-07 21:32:00~2022-01-09 20:2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恢恢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子衿 4瓶;大胖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凉薄 因利而合, 当然会因利而散。 “若非你贻误战机,我们如今怎会困守小城?” “将军如今说这些,不如想想攻城之事吧!” 一路上都是势如破竹, 连斩多座城池的守将, 如今居然被这小子阴了一把,困守在这里。 谭远行的脸比马上要下雨的天还阴沉,忍下了争吵的冲动,拂袖而去。 李文硕摸着自己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 看着谭远行走。 这样的争吵, 赵青岚在旁边围观了很多次。 赵青岚不断在脑海中拼凑他们的话语,试图了解外面的情形。 大概是那个叫谭松的老将军率兵来了, 他是谭远行的爹,再清楚谭远行的套路不过,一时间谭远行处处吃瘪, 连带着罚了手下不少人军棍。 “好!李文演有魄力, 调这么多人来迎战是吧,我倒要看看,北境他要是不要!” “命人传讯兰其罗, 知会他一声,如今胤朝主力尽在此,叫他好生把握机会。” 谭远行低声骂了句脏话,随即叫人把他的信鸽取来了。 这是谭家驯养的鸽子。 “待老东西知道了先帝是如何伙同北襄, 害死他亲爱的长子时……不知他还能不能硬得起骨头来。” 谭远行笑了, 轻轻一抬手,鸽子便从他手间飞走了。 只可惜后面的事情并不如他所预料, 几次猛烈的进攻后,腾阳郡仍未攻下, 他们的增援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反扑之势。 白日里,短暂的休战时分,谭远行和李文硕等一行人站在县城的墙头上远眺。 有人惊呼:“瞧!他们皇帝似乎都来了!” 谭远行闻言望去,果真瞧见了那明黄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那岂不正好,待兄弟们随我轻取此城,正好连李贼的脑袋一起端了。” 成日里他们都是李贼李贼的叫着,先前势头好,李文硕倒还能安慰自己,左右说得不是自己。 眼下时局不利,神经紧张,李文硕听了便眉头紧皱,他直道:“说谁呢!” 谭远行没说话,而他身后的随从有的趁机笑道:“谁应说谁!” 李文硕挥拳欲上,却只瞥见了谭远行的冷眼。 恰巧赵青岚此时上前一步,按住了李文硕的手。 她嘴唇微动,小声道:“王爷,此时不宜。” 顺着她递来的台阶,李文硕勉强收起了怒气,而他这一派的人虽不多,但总有些忠诚的下属,此刻也是敢怒不敢言。 原因无他,此时谭远行势大,他们惹不起。 赵青岚松开了搭在他衣袖上的手,随即把手又收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李文硕似乎觉得被其他人的目光团团包围有些丢人,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掩饰尴尬,一时间离城墙的缺口格外近了。 他腕间还缠着那根金链,赵青岚受他牵动,不得不也向前走了几步。 越往前,风声越大,猎猎的秋风裹着寒意凌然而过,叫人直打哆嗦。 赵青岚低头,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没有人把目光分给她和他。 他们各有心事,或者说各怀鬼胎,方才的小插曲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天助她也。 赵青岚忽然走得离李文硕更近了些。 她伸出胳膊,紧紧圈住了他。 这个女人好像真的对他用心了,李文硕不无快慰地想,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赵青岚的手背,刚想说什么,胸口的钝痛猝然间打断了他。 “你……” 他来不及将话说出口,就被风灌了满嘴。 赵青岚用尽了此生最大的气力拽上他,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毫不犹豫地翻过了拗口,一跃而下—— -- 第82页 她的动作太狠太快,就像在心里预演过千百次一般,一时间,连最靠近他们的兵士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李文硕当然想挣脱她,可先前他为了束缚她扣紧的金链还绕在他的手腕上。 赵青岚毫不留恋地跳下城墙,李文硕没了挣扎的余地,同她一起坠了下去。 空中漂浮着女人最后的嘶吼:“替王爷报仇!” 事情来得太突然,忠于李文硕的几个得力手下猛然推开堵在前面的人,扒过拗口往下看。 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王爷的女人。 高耸的城墙下,两人早摔没了声息,而那个女人似乎还紧握着王爷的手。 一时间,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儿都红了眼眶。 其中一个起了头怒喊道:“方才就是他骂王爷是李贼,他离王爷最近,定是他动的手!” 血气上头的人哪管的了那么多,逮人就打。 原本两边就看彼此不对付,此时更是不得了,即使李文硕部下并非都对他忠心耿耿,可是眼下已经打了起来,谭远行他们可不管他是真跟随还是假忠心,都是一样的打。城墙上霎时便乱了。 而城墙下的白衣女子,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抽开了自己的手。她欲解开腰间金链,可手已经不太听使唤了,怎么也不成功。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五感真的会渐渐消散。 可还是好痛啊,赵青岚想。 他们说皇帝来了,不知皇后可来否? 希望她没有来,她有点怕自己的死相吓到她。 不远处打起来的动静混杂了风声溜进了赵青岚的耳朵里,她眼皮没了劲,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彻底合上了。 最后那句话,当然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狗咬狗起来。 也算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 而腾阳城上,众人见状,亦是大惊。 随后守将急道:“皇上,虽不知他们因何内讧,可眼下是个好机会!” 李文演没多置喙:“战场如奔雷,战机到来无需请朕旨意,诸位,请——” 众兵齐动,川流人潮中,李文演紧握住周妙宛的手,沿城墙内的梯子走了下去。 论心机算计,他可以;论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他的强项,李文演并没有添乱的打算,带着呆若木鸡的周妙宛去了角楼下的门洞暂避。 周妙宛和被抽了魂魄的提线木偶一般被他一路牵着走,她眼前只一片空白,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一幕。 赵青岚怎么会在那里,她又为何会突然跳下城墙…… 刀兵骤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和刀剑会从她的尸首上踏过吗? 周妙宛同赵青岚并无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想到这一点,浑身还是一阵阵的发冷,她猛地站起身,就要冲出去—— 李文演强行拉住了她:“想去送死吗?” 周妙宛定住了脚步。 是啊,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送死。 胤朝兵将还会顾忌她的性命而被敌牵制。 她现在连为她收尸都不可,周妙宛头痛欲裂,她甩开李文演的牵制,毫无体面地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李文演并不知她内心再想什么,想起来她是在对面那对男女跳下城楼后才失了魂魄的,便道:“那个男人,皇后没有见过,他正是娴妃亲子李文硕。” 闻言,周妙宛从泪湿的膝盖间缓缓抬头。 被一双红透了的泪眼紧盯着的李文演说道:“朕不知皇后为何对他和那个姓赵的女人如此恻隐,先前不惜放走她,眼下又为她如此情态。” 他如何能懂?周妙宛用手背揩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她站起身,找到了一个背对李文演的角落坐下。 许是她的表现让他起了保护欲,李文演竟难得地没有多言,只安静地和她共处一室。 天渐渐黑了下来,战士们带回了捷报。 “皇上!我们胜了!叛军所驻守的两座小城中,其中之一已经被我们拿下!” 确实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好消息,李文演颔首,命人重重地赏了这些将士,又让此行随行伺候帝后的人也全去忙活大家的热汤饭了。 周妙宛在旁静静听着,她站起身,透过小小的门洞远远望去。 今夜月色浅淡,视野模糊,她好像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 “臣妾要出城。”她说。 李文演只道:“给朕一个理由。” 周妙宛漠然:“积阴德,替人收尸。” 城门大开,李文演派人知会了如今正在县城城墙上收拾战场的人,以免流矢误伤了她。 周妙宛抬起头,在皎然月色下寂然成行,每一步她都迈得格外艰难。 地面上遍是将士们的尸骨,此时也有其同僚正在为他们收尸。 这都是谭远行的孽,周妙宛心中只剩耻辱,身为谭家外孙女的她,连走过都觉得汗颜。 赵青岚的白衣很是显眼,尽管此刻白衣早就被尘土血污染得不成样子,可周妙宛还是很快找到了她。 或许老天爷都觉得她命实在是太苦了,心生怜悯。 同样是城楼坠下,一旁的李文硕早摔得不成样子,五脏俱裂,尸首被马踏得极为可怖,他亲娘来只怕都认不出他。 而赵青岚虽与他只一臂之隔,她的衣裙脏了,但比之李文硕却不知好到了哪去,至少周妙宛还能为她收敛起尸骨。 -- 第83页 想起白日里她决然一跳,周妙宛手指微颤。 或许这就是赵青岚求仁得仁的结果,她或许不该为此难过。 万千世界于她皆是束缚,一朝身死又何尝不是解脱。 周妙宛发现到了她腰间那细细的锁链。 金灿灿的,可以称得上是做工精巧了。 赵青岚的手定格在腰间的金链上,她好似想打开它,却未果。 周妙宛心头火起,见金链另一段扣在李文硕腕间,她怎么拽都拽不断,又不想扰了赵青岚死后的清净,干脆直接站起身,从战场的残局中找出了一把刀来。 手起刀落,她直接劈断了李文硕的手。 不远处,李文演站在月色下,默默注视着周妙宛的一举一动。 见她挥刀,他走到他身后,出声道:“莫要伤了自己。” 周妙宛没说话,她无暇顾及脸上被溅到的血,俯身极为小心地替赵青岚解开了束缚,随后将那金链挥于空中,尽数斩碎后碾于尘土。 她又何尝不是被李文演的金链困住了? 李文硕手段卑劣,只想捆住赵青岚的身躯,可李文演呢,何尝不是想将那无形的锁链烙在她的心头? 听得李文演在此时温声关怀,周妙宛忽然很想笑。 他们李家兄弟,当真是如出一辙。 抱起赵青岚冰冷的尸身,她陷入了迷茫。 该葬她于何处呢? 先前让表兄谭世白查探她的身世,周妙宛便知道赵家不是什么好东西,眼下让她魂归故里是不可能的了。 以她最后被追封的赵贵人身份葬于皇家墓地?不行,周妙宛想,她会死不瞑目的。 不远处有个小山包,草木青青。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周妙宛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她顺来杀人的刀充作刨土的工具,独自一人将赵青岚葬在了山脚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阵风轻拂过她的脸颊。 周妙宛愣住了。 也许赵青岚真的已经化作了山间一缕自由自在的风。 多好啊。 她终于要往回走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李文演快步追上,黑夜里衣袂翻动如浪涌。 周妙宛心里难过,没有搭理他。 而他在背后幽幽道:“在皇后眼中,朕谁也比不过。” 周妙宛没有停步,她神色冷清极了,脸上好似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李文演控制着距离,同她并肩而行,他说:“皇后打算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朕吗?” 周妙宛仍不答,他像是忍无可忍了,直接迈开几步堵在她的身前。 周妙宛终于抬头,她两颊苍白,眼下乌青,隐约的月光中,瞳仁越发显得明亮。 “臣妾该用什么态度呢?”她问:“自臣妾自称臣妾的那一天起,除却将您看作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敢有旁的想法吗?”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就像一口已经耗干了的古井,朝其中抛个石子儿,也听不见半点水声。 石头咕噜噜地在井底转了一圈儿,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李文演惊觉,他慌了。 他知道,自己不止一次地为她心动过。 山拗口银铃般的笑声,茶楼里的惊鸿一瞥,还有大婚那日,盖头下她微红娇俏的一张脸。 可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多年间,救他一命的那个女子早化作了激他上进的徽记。他不容许自己为周妙宛心动,仿佛为她心动的每一刹那都是对心口徽记的背叛。 他强自压下所有的欢喜和悸动,反复告诉自己不得沉沦。 直到登基大礼前。 他想,皇后之位该是姜向晴的,无论如何,她都于他有大恩。 那周妙宛该怎么办?李文演想,让她做贵妃吧,委屈她一下,日后他定会用更多的岁月去补偿她。 被姜向晴拒绝后的夜晚里,他内心深处除却不解,更多的竟是庆幸,他瞒不了自己。 可是,他们之间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李文演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他怕她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固执地要剪去她所有旁逸斜出的可能。 他以为当她身边只有他,她也只能依偎他时,他花些心思总是可以捂热她的。 她曾经那么炽热地心许他,怎么可能会真的永远封存那样的感情?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失去她。 可是现在,李文演突然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有些东西就像手心淌过的泉水,再用力地攥紧拳头,它也会从指缝间溜走。 再也抓不住。 周妙宛见他哑口无言,哪知他内心惊涛骇浪,她只道:“臣妾无意与您争辩,我们且回去吧。一直不回去,屋里的宫人会等我们到半夜。” 她的话刚说完,便被一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怀抱裹住了。 怀抱的主人声音微颤,像夜风中瑟瑟的寒枝:“宛儿,是朕错了。” 没听到回应,他急急道:“是朕不该,不该劝你去饮那碗附子汤,不该冷眼看你雨夜长跪,不该几次三番戏弄你恐吓你,更不该纵容谭远行至今日。” 只是,世上难得早知道。 她仍旧没有声音。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顺应他的拥抱。 许久后,她闷闷的声音才从他的胸前传来。 -- 第84页 “臣妾的真心话,皇上可想听?” 得他肯定的答复,周妙宛才缓缓开口。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怪过你。” “那碗附子汤,我能理解,毕竟你是想做皇帝的,有着谭家血脉的儿子,如何让你安枕?跪的那一夜,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那时不冷静,一心想替谭家说话而已,并不是你押我去跪。” “至于谭家,都说捉贼捉赃,不用些心术手段,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呢?无论如何我都怪不到你头上,反倒要谢谢你,给我外公最后的机会。” “你我之间,我亦无怨。从前你的情若没有几分真,我也不至于一头陷下去。我有多少情,你从前便用多少回报过我了。” “只不过你这个人,太凉薄、太自私了,从不在乎别人。不在乎,所以我跪不跪的你无所谓;不在乎,所以我从瘴气林死里逃生,你想的是我可同蔚景逸肢体相接;不在乎,所以只想将我困在你的身边,不顾我的喜悲。” “天底下,从来没有因为别人不在乎自己就怨怼的道理,所以我不怪你。” 明明人就在自己怀中,可李文演却觉得,怀中人和自己相隔着一道天堑。 他说:“不,你可以怪朕。” 他声音越发轻了:“朕可以学,给朕一些时间。” 周妙宛乖顺地呆在他怀里,眼睛却始终没有看过他。 少女情怀乍然被戳破的时候,她是真的好难受,恨不得给他一刀,让这个家伙下地狱去吧。 事到如今,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所以,她也没有打算给李文演无端的希望,她说:“好啊,除非你不做皇帝了。” 她和李文演,赵青岚和李文硕。 他们之间,并无分别。 只要这个男人坐在比她更高的位置,那他的爱或情,所谓的低头道歉都只是他鼎盛权势下的一场游戏罢了。 他随时可以结束这场以他为主导的游戏,随时将她重新捏在手心。 而她不行。 她永远处在被人拿捏的位置。 男人不语,所以她继续道:“臣妾不会同手握自己性命的人产生感情,哪怕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久久没有再开口。 许久之后,李文演才松开了她。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他对她说:“朕陪你走回去。” 周妙宛垂眸,看着他与她交叠在地上的影子。 多像一对璧人。 她回答他:“好。” 他不会放弃如今的权位,他也不会放她走的。 她知道。 两人走过林间,惊起了枝头休憩的鸟儿。鸟儿挥着翅膀飞去别地了,原就要坠不坠的几片秋叶经了风,十分应景地落下了枝头。 她忽然问:“凝夏,何时起开始替你做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难得早知道。 —— 感谢在2022-01-09 20:20:49~2022-01-10 22:0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36123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00711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渡人 李文演一点也不意外。 周妙宛心思玲珑, 一点即透,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把事情往深处想。 他且问且答:“不算久,大概半年多前。你何时看出来的?” 算算时间, 也差不多了, 周妙宛默然。 她从来不甚愿意分享自己的难过给旁人,所以很多事情未曾向身边哪怕最亲近的凝夏言说,没想到此时居然也变成了一件好事。 还好,他不知道姜向晴为她施针封脉一事。 累及姜姑娘的话, 周妙宛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就最近吧。”她说。 自打李文演第一次提及她放走赵青岚之事时, 周妙宛心里就隐隐有了觉察。 这件事只有她、凝夏和连云帆知道,亲疏有别, 起初周妙宛疑心的是连云帆,可后来回宫后她只同蔚景逸有过两三次浅浅的接触,最后却引得李文演大怒, 处置了蔚景逸。 这是不合常理的。 若他早想对蔚景逸下手, 不会拖这么久。 而偏偏每每她同蔚景逸接触,都几乎只有凝夏在旁,周妙宛再不可置信, 也不得不信。 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想要收买个把人实在太容易,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所以她都没兴趣去问他到底是如何收买的。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微寒的月色洒下, 两人渐行渐远。 果然, 帝后未归,随驾而来的宫人们也不敢睡, 他们早早备好了热水和宵夜,就待两人回来。 周妙宛没有吃东西的胃口, 凑着凝夏的手喝热茶时,见凝夏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终究还是吞下了责问的话。 凝夏的关怀是真,背叛也是真。 就算她大发雷霆,逐她走甚至要她命又如何? 李文演也会往她身边送来旁的人来紧盯她。 可想到年少时抵足而眠的情谊,周妙宛到底还是伤心了,她叹了口气,并未多言,让凝夏和旁的宫人都歇下了。 念她体弱,还是秋天,屋子里就烧起了地龙,床榻枕衾一应都是热烘烘的,可周妙宛卧下后,却还是觉得发自心底的冷。 -- 第85页 她试图安慰自己。 凝夏背叛了也好,日后她逃出李文演桎梏的谋算里,不需要再想着她了。 舟车劳顿,兼有大悲耗费情志,周妙宛睡得很快,后半夜里,她觉得背后有些热,正欲掀开被子透透气儿,忽被一只胳膊搂住,限制了动作。 她带着朦胧的睡意,去拨那只手,可背后的人却贴得她更近了。 许是以为不过一场梦,她没有醒,只嘟囔道:“莫要挨我,热死了。” 处理完军务后,李文演归心似箭,想要同周妙宛同床共枕,听得她睡了,换好寝衣后就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她的床榻。 为免惊醒她,李文演动作放得很轻,虚虚抱着她,可她还是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不安分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脸颊不经意间蹭到了他搭在她肩头的胳膊上。 这一下,烫得李文演动作一滞。 她脸怎地这么热?李文演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单手支在缎面软枕上,斜撑起上半身探头去瞧她的侧脸。 她睡颜娴静,玉雕似的脸上晕开了一抹极其浓重的海棠红。 他收回胳膊,用手背去试她额头。 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李文演深吸一口气,起身去着人叫大夫来。 随行圣驾的当然有太医,不过战事下来伤兵甚多,他们也同军医一起去照看伤患了。 见主子面露焦急,照临不敢怠慢,赶忙去叫了人来,复又道:“皇上,臣有一事……” 见他半天张不开口,李文演没心情听他酝酿,便道:“支支吾吾的,想清楚再来同朕说。” 照临一噎,随后忙道:“……是,皇上。” 可不是他想说不想说的问题,只是这件事未免太冒犯,几个兄弟硬说在皇上面前数他最受重视,硬要让他来说。 照临只觉脖子都凉飕飕的,好不容易大着胆子要开口,被这么一堵,又憋了回来。 而李文演没空管这许多,他将陷在梦中的周妙宛半扶起身,让她靠在他怀里。 闻讯赶来的太医哪见过这等场景,低着头不敢多话,默默替皇后把脉开药。 周妙宛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外面的动静,也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中,她想睁眼,可脑子烧得昏昏沉沉的,让她没有力气清醒过来。 她的脸连同脖子一路烧得通红,身体表面在发热,可内里她又觉得冷极了,冷得她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凝夏正半跪着服侍周妙宛喝药,可她牙关紧锁,一点药也喂不进去。 她都要急哭了,可是还是喂多少洒多少。 李文演见了,眉峰蹙起,他从凝夏手中接过了药,冷声道:“没用的东西,都出去。” 温暖到略显燥热的小房间里,只剩他和周妙宛两人。 气氛却无半分旖旎可言。 这段时日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同之前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 原来的她是春雨过后急急钻出头的青笋,是迎着阳光肆意生长的翠竹,可秋雨无情,现在的她除却依旧坚韧的骨头,只余衰败的枝叶一捧。 反倒是面上异样的潮红,让她显得鲜活了些许。 李文演低下头,凝望她许久。 他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无论是捏着她的下颌,还是掰开她的唇,药冷了都还没灌进去。 李文演并不很会照顾人,或者说,他连自己都很少照顾,他有些无措了,顺手搁下了瓷勺,抬手,试图拭去她唇角沾染的药汁。 她的五官生得极好,连唇瓣都堪称娇妍欲滴,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很想用自己的唇去代替印在她唇角的指尖。 她的肌肤柔和,想必唇会更温软。 可他们有过“坦诚”相见,也曾耳鬓厮磨,做一对交颈鸳鸯,交换着彼此怀中的暖意。 但却从未亲吻过。 蜻蜓点水般的吻比肌肤相贴更亲呢,也更为虔诚。 他有些心动了,可是又不自觉地为自己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感到赧然。 看着一旁的褐色汤药,李文演心念一动。 只是喂药,不算轻薄,他反复告诉自己。 像是怕她醒来推开她一般,他的掌心扣在了周妙宛的后脑勺,随后就去噙了一口苦药汁子,俯首,欲将这口药渡到她的唇边。 屏气凝神。 越离越近。 他久违地清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两人的鼻尖堪堪擦过,她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抬起了鸦羽似的眼睫。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妙宛偏开了头,不去看他晦暗不明的眼睛。 李文演俯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药还噙在嘴里,他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 好苦,苦得他舌根都麻了。 他鲜少吃药,自身量长成后也未曾病过,康健得很,乍然间喝了口药,不由一阵恍惚。 可这样苦的药,她最近吃了多少? 浑身没有力气,周妙宛一时也没有逞强硬从他的腿上离开,她知道自己发烧了,见手边小几上有一碗药,便知是自己的,直接端了来。 喝药都喝出技巧来了,她屏住呼吸,抿唇凑在碗口,微微扬起脑袋便是一饮而尽。 这样喝,既闻不到苦味,也不会不小心喝到把残留碗底的药渣。 李文演忽然问:“苦吗?” 周妙宛本就倚在他臂弯里,两人离得很近,他一张嘴她便闻到了药味。 -- 第86页 她说:“药哪有不苦的?陛下莫不是也发烧了,怎要和臣妾同饮一碗药?” 她当然知道方才他是想做什么。 可是她不想知道,只想装傻。 李文演没说话,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抬。 是的,他发烧了。 他手腕发力,重新将她抱回了被褥里。 “好好休息。”他说。 说完,他连外衫都没顾得上披好,便转身离去。 周妙宛冷眼瞧着,竟瞧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落荒而逃的李文演快步出了寝殿,便见天边星与月交界处的一抹鱼肚白。 回来的本就晚,又折腾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远山都被欲升未升的太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主子没歇,照临自然也没捞到机会去睡觉,何况他眼下还身负重任呢。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望天的李文演脚边,道:“陛下,宫中有急讯来报。” 李文演心情不是很美妙,他只冷冷道:“说。” 照临说:“怡和殿的宫人说漏了嘴,让娴妃知道了李文硕跟随造反的消息,她便……自行了结了。”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虽然娴妃的手脚俱废,但一个人若真的存有死志,是怎么也拦不住的,她爱子如命,估计是怕自己的命被用来去拿捏她的儿子。 李文演便道:“死了正好,她也算和儿子一起上路了。” 若只是如此,照临也不会如此战战兢兢。 更要命的事在后头,照临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宫人为她收尸时发现,她在地上磨破了自己的手腕,在裙摆内写了一封血书。她说……她说……” “说什么?”李文演不耐问道。 照临心一横,说出了口:“她的血书上写,陛下的生母,您追封的静仁太后,如今还活着。” 闻言,李文演呼吸一滞。 京中将娴妃血书于其上的那截裙摆裁了加急送来,照临不敢再多言,只将其呈给了李文演。 李文演接过,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激起了惊涛骇浪。 所谓血书,是娴妃拖着手腕写就,字迹杂乱难以辨认。 透过那些无意义的谩骂之语,李文演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当年他母亲的尸首被丢到了山里,第二日娴妃曾派人去查看,结果那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书末尾,娴妃血淋淋的字皆在笑他。 笑他身为帝皇,生母尚活着,明知他铺天盖地地去寻她尸首,她也不愿意来找自己的儿子。 他这个皇帝当得何其可笑。 李文演捏在布料一角的手紧攥成拳。他不得不承认,娴妃所言确实狠狠戳中了他的心。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母亲还活着。 于是,李文演冷声抛出一个字:“查——” 话的尾音被无限拉长,照临一激灵,赶忙应道:“是,陛下,属下这就着人彻查。” 那片裙摆被李文演狠狠地掷到了地上,他说:“对了,娴妃的尸首,别忘了丢到乱葬岗,记得要找狼犬最多的地方丢。若她落得全尸,小心你的脑袋。” 不论他的母亲活着与否,有的事情娴妃既做过,他必然会让她会付出代价。 他阴翳的侧脸,有如被乌云笼罩。 —— 喝过了药,烧稍微退了些。 但是周妙宛这几天大多数时候还是处在时睡时醒的状态里,迷迷糊糊的。 太医把脉也无非就是那一套说辞,什么气滞血瘀什么注意调养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还是得嗯嗯啊啊的附和着,然后继续喝着缓解症状的药汤。 没谁比周妙宛自己更清楚。 只要那些金针还在她的穴道中,这体弱多疾的病就是药石罔效。 而且,就算没有这一茬,她如今的身体也比不过之前了。 都道百病由心起,她的心甚少有开怀的时候,又如何撑得住一副康健的躯体? 如今吃着这些药,不过是装装样子、聊胜于无罢了。 十数日里,李文演一直有事要忙,但晚上总要来陪她一起,但并不动手动脚,只抱着她睡觉罢了,周妙宛想得很开,反正她拒绝了也没用,干脆把他当汤婆子。 白日里她躺着无聊,捡了闲书来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搜神记。 正看到李寄砍蛇的故事,她啧啧称奇,忽见李文演进来,她奇道:“还是白天,皇上怎有空来瞧臣妾?” 她语气轻松,可李文演是来报丧的,此时话在嘴边,一时竟堵住了。 见他神情凝重,周妙宛合上了书,正色问道:“皇上,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文演沉默许久,才终于说道: “前几日,皇后身体不适,朕便一直没有开口。” 周妙宛陡然紧张,她的眉心和她手下的被子一样绞作了一团。 她问:“谁出事了?” 他答道:“谭松。” --------------------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一下评论区旁友们的一些问题: 1、女主会不会突然释然跟男主和好?不会 2、女主跑路吗?当然跑,看书名 3、男二上位吗?其实很明显了,女主并不喜欢男二(但是我喜欢,嘿嘿) 4、虐男主不会一笔带过吧?不会 5、he还是be?我的倾向是true ending,不强行甜甜蜜蜜在一起也不会突然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刀,就酱 -- 第87页 第39章 自刎 龟缩在最后的阵地时, 谭远行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他狠,李文演比他更狠。 扶持北襄势力之事,不是只有他会做。 北襄已经陷入了内乱, 这个向来武德充沛的民族打起自己人来也是不甘示弱的, 王族中有人斩了兰其罗的脑袋,在李文演的襄助下坐上了王位,为表诚意,新北襄王自觉向胤朝称臣。 班师回朝, 岁岁上贡。 北境一旦腾出手来, 先前支援过去的大军自可掉过头来反包一着。 谭远行就这么陷入了进退维谷之地。 算着日子,信鸽应该早将先帝害死谭远望的消息送到了谭松手中, 可两军对弈之时,谭松仍无半分异样,仿佛不曾知晓这件事一般。 最要命的是, 李文演授意谭松做了一件事情。 城内外, 鸦雀无声。 大风天里,谭松顶着炽热的太阳,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披银甲、握长剑,义气不减当年。 在城下,他宣读了一封旨意。 ——定北军戍北境、战戎狄,劳苦功高, 然受奸人蒙蔽, 轻听轻信始酿大错,迷途知返者, 赦其罪;一意孤行者,夷九族。 这样的旨意, 若是旁人读来,如今困守县城中的兵士定不会信。 可宣读的人是他们曾经的老将军,没有人比他说话更有分量了。 何况眼下他们本就是在负隅顽抗而已,本就军心动摇。 城墙上,谭远行面色铁青,他当然很想直接挽弓,一箭射穿这个挡路的老东西面门。 可他偏偏不行。 他打着的旗帜是进京讨说法,为兄长讨说法,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做下这样背德的事情。 拳头捏得吱嘎作响,偏偏这时,城下的谭松继续发话: “谭远行,给老子滚出来!我们爷俩堂堂正正地打一架——” 城中已是人心浮动,全靠他的督战队紧着最后一道弦,谭远行如何能不应?不应岂不是更削自己威风? 不过,他轻笑一声。 好啊,比行军打仗,他到底比不过谭松积年血汗里的经验,可他已经老了。 真刀真枪地打,他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城门缓缓打开,两军皆是退后,谭远行同样骑马而来,他背后的是一把重刀。 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谭松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如何作想。 谭松没有动手,谭远行也没有。 逆着秋风,谭远行冷冷道:“爹,你可真是大义在胸啊,这样的丧子之仇也忍得下。” 见谭松仍不出言,他以为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话,继续道: “我确实天生反骨、罔顾人伦,可当年我才多大?若无皇室的暗中相助,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设的下那样的局?” 他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谭松喝道:“废话什么?打吧——” 剑的光影已经劈向了谭远行。 烈日当空,刀剑相接的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 谭家武学一脉相承,一个持剑,一个用刀,可是刀法中总有剑的影子,剑下亦有刀的狠辣。 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满头银霜,一个正值当年。 谭远行正是如此想的。 谭松的英勇故事早成了往昔,他坚持下去,必定力有不逮,那是他该如何才好呢? 杀,一时是杀不得的…… “自以为胜券在握,便分神他顾,为父可不是如此教的!” 说着,谭松夹稳了马背,反身一送,剑刃堪堪从谭远行喉间划过。 凌厉的剑意逼得谭远行急急后退,他终于感受到了那泠冽的杀意,终于是无暇他顾,也用上了自己的杀招。 可偏偏谭松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丝毫不让,谭远行要砍他一刀,可以,他反手回赠两剑。不到一刻钟,两人的血早已分不清你我,染透了马身上的鬃毛。 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说实话,谭远行怕死,他不想此时去死,死在自己父亲的剑下,徒留笑柄。 可谭松似乎一点也不怕死在儿子的刀下。 这一点,谭远行就输了。 终于,他败下阵来,被谭松用剑鞘狠狠击下了马。 谭松也下了马,俯视着地上步步后退的二儿子,用剑直扎向他的大腿,随即极果断地拔出了剑,血流如注—— “啊——”谭远行痛呼,他惊道:“爹!” 他闭上了眼,却迟迟没等到下一剑致命伤。 谭远行睁开眼,却见谭松已经背过身去,缓缓走远了。 他以为谭松终究不忍心下手,心下狂喜,从自己怀中摸出了最后防身用的一把小刀,正欲向谭松掷去—— 他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此时。 一支穿心箭贯穿了谭远行的胸膛。 身后,谭远望的儿子谭世文奔马疾驰而来。 谭松把了结谭远行的机会留给了他。 谭世文原就在月亮城值守,谭远行反叛出逃,可他半步也不曾让,同城内百姓士卒一起坚守阵地。 直到援兵赶来,直到北襄退兵,直到他知道,谭远行是害死他父亲的仇人。 血液奔流,谭远行和他荒诞的梦一起颓然倒地。 谭世文飞身下马,用自己的佩剑削下了谭远行的头颅。 不远处的谭松定住了脚。 -- 第88页 谭世文见祖父浑身是血,下意识叫道:“祖父!孙儿送你回城——” 谭松没有回头,只朗声笑道:“可惜矣,我没打算回去。” 谭世文意识到了什么,飞身就要去拦他。 晚了。 谭松已经自刎。 血淋漓洒下,剑直插入地,他双手握于剑柄,仿佛把自己也铸成了一柄剑。 谭世文失声恸哭。 —— 大胜,班师回朝。 主帅谭松战死疆场,皇帝念其多年功绩,只处置谭远行一房,其子谭谨之、谭粟明秋后处斩,其妻女充入教坊。 谭家其余人等及一应姻亲削爵罢官,放出京去。 未被牵连性命,已是大幸。 因为皇商程家同叛逆过往甚密,有财物上的往来,就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夤夜,星子闪烁,李文演欲命人扶灵回京。 周妙宛拦住了他。 月下她身影萧然,满头乌发只简单挽起,肩下别着一小块粗糙麻布。 她说:“求陛下恩典,让臣妾的表兄葬他于北疆。” 她知道,外公一定想永远留在那里。 而不是留在权势熏天的京城。 李文演没有拒绝她,“朕允了。” 周妙宛恭敬异常,向他行了大礼。 是夜,谭世文和谭世白一起来和周妙宛道别。 她和谭世白这个表兄更熟络,毕竟他们曾一起在外游历,谭世文也是知道的,所以略略说了几句话,便留自己的哥哥和她单独说话。 经历许多,潇洒俊逸的谭世白如今也明显的沉闷了许多,他眉间满是痛苦之色。 “妙宛,你知道吗?我真的悔得要肚烂肠穿。” 周妙宛一怔:“表哥,此话何意?” 谭世白的目光飘忽,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我从未疑心过父亲的死,但是我知道,二叔……谭远行他有野心。我只当他是一心保家卫国,我也无意同自家人去争什么。” “所以我甘愿做一浪荡子。可那时我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下呢?我明明见到过他同那皇商程文过往甚密,为何我就……” 谭世白极为痛心。 若他多上点心,若他……或许…… 有的伤痕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安慰得了的,周妙宛轻叹:“怪罪自己有何用呢?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的。” 闻言,谭世白好好注视着这个如今已是皇后的表妹。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妙宛,你如今过得不开心,是也不是?告诉我,我想办法……” 周妙宛没说话,只伸出食指在唇边一比,示意他噤声。 有的话没有必要说了。 表哥没办法带她走的,何必徒增困扰。 谭世白脸上的颓然之色更深,他胡子拉碴的,瞧着颇为落魄。 旁边的宫人出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很晚了,莫要耽误谭老将军发灵的时辰。” 周妙宛眼睫轻合,清泪自她眼角滑下。 她像是对别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好好活着,不要自责。” 谭世白步子一滞,随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送别表兄和外公的灵柩后,周妙宛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寝殿。 不出意外,这就是她在腾阳郡待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李文演正在殿内等她回来,见她回来,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 他其实应该感到窃喜的,不是吗? 眼下一切都如他所愿,不论是她还是大局,都没有任何事情超脱他的掌控。 将她带来这里,让她亲眼看见所依仗的东西覆灭,直到身边只剩他一人,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 可为何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却并无欣喜,只余不安? 两人相顾无言,寂寞的月横亘在他们中间。 关了灯,躺在一张床上时,周妙宛忽然说:“多谢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听的李文演绷紧了神经,他问:“为何事谢朕?” 黑暗中,人的五感愈发清晰,周妙宛凝望着漆黑一团的帷帐,说道:“谢谢陛下成全,让臣妾外公得以长眠北疆。” 她的一字一句格外认真:“陛下这回,想让臣妾用什么回报您?” 被子里,李文演蓦地捏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如冷玉,冰凉的指尖在被窝里也捂不热,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去暖。 他说:“不必,只要你一直在朕身边。” 周妙宛低眉,任由他揉搓自己的手指,本该暧昧的摩挲却没激起半点涟漪。 他忽然对她说:“朕的生母,还活着。”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李文演是高兴的,可随后而来的竟是无边的空虚。 他竟无知心人可说。 他反复告诉自己,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却又没忍住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同她说及此事,并且期待着她给自己反应。 周妙宛也发觉这点了。 如果说从前他对她不过单纯的占有欲,只是受不了爱过他的人转头丢下他。 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对她心存希冀,指望用自己的一点喜欢来换取她的爱意了。 琢磨出这点,周妙宛忽然发觉了无情的乐趣。 当她心底不再有情,她当然可以冷眼旁观他的表演,甚至还能在心里条分缕析。 -- 第89页 李文演等了许久,才听见周妙宛说:“是好事,臣妾替您高兴。” 是一个有些敷衍的回答,可不知为何,他却很想继续和她说下去。 “朕确实高兴,但也有些不解。分明她也在京中。从前身份所限,无法相认,朕既已登基,缘何她也不曾来找朕?” 周妙宛试探着答道:“许是您的母亲,怕见了陛下触动愁肠吧。” “或许吧,”他问她:“到时候,你陪朕一起去见她,可好?” 她乖顺答道:“都好。” 明日早起有行程,两人没有再继续聊下去,李文演始终紧握着她的手,紧握着他触手可及的柔软。 周妙宛没有睡着。 因为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今的李文演,已经不是当时为人掣肘的角色了。 这天下早为他所掌。 她若轻举妄动,只怕更无法逃脱,最后这种失控和求之不得的感觉,反而会使他对她的羁绊更深。 周妙宛望着床顶的目光幽幽。 除非,李文演心甘情愿地送她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10 21:04:04~2022-01-12 21:3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684058、41007115 5瓶;hermit666、夏未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烟霞 京城于宿烟霞而言, 不算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她阔别此地已久,直到今年才有机会回来。 今天天气正好,是个难得的大太阳天, 所以她独自开了坛酒, 小小地庆贺了一下。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京时的场景。 她家在江南,出身寒微,日子过得平常充实。 原本属于宿烟霞的生活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 未出阁时在家做事,给自己攒嫁妆。 等年纪到了, 她会在镇上嫁一个差不多的人家。 有可能是东街卖豆腐的小二哥, 也有可能是西市扛大包的赵老三,和身边其他姐姐妹妹们的生活不会有区别。 可偏偏就坏在她这张脸上。 皇帝喜好美色, 连宫女都要在全国各地采选像样人家的漂亮小姑娘。 当然,宿家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家,做宫女也是有门槛的, 轮也轮不到宿烟霞头上。 但是当地县城的一户富商, 家中的小姐被选上了。 小姐不想去,可负责来采选的太监已经将她的画像呈入京中,如若不应, 那便要祸及家中。 富商家也不愿自家娇养的女儿去宫里伺候人,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 找一个生得有六七分像的小姑娘替就好了,左右只是画像而已,难道宫里还能看出来是不是吗? 于是, 和这位小姐同样生得张小鹅蛋脸、弯叶眉杏核眼的宿烟霞被选中了。 财帛动人心呐, 宿家本就穷,家里几张嘴等着米下锅, 宿烟霞身为大姐,除了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况只是当宫女而已, 都不算卖身,满了二十五宫里就会放出来的。 到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些,小二哥和赵老三估计都已经娶媳妇了,可那时她也能攒下不少的例银,日子不会难过,汉子也好找。 宿烟霞这样想着,没做太多艰难的心理斗争,开开心心地上了从江南去往京城的大船。 可惜那时不谙世事的小镇姑娘宿烟霞不知道,宫里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 她刚进京城,便被炫目的富贵迷了眼,哪怕是宫女,吃的喝的用的都远超她家中的情形。 不过到底是个本分姑娘,进宫后一直在老实做事,宫闱争斗似乎也没波及到她这个小宫女头上。 可后来,宿烟霞走了大运,竟被皇帝选中,去御前做了奉茶宫女。 偏偏那时贵妃和同娴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两人便都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奉茶宫女烟霞是对方的人,一时间不知多少冷刀子暗箭落在了宿烟霞身上。 她惶惑极了,受尽磋磨后,终于知晓那位小姐为何要花那么的银子,只是为了让她替她进宫。 她愈发战战兢兢,生怕手上活计出什么岔子。 而这般模样的她,落在皇帝眼里,便像一朵雨中颤抖的娇花,同其他端庄持重的宫中美人相比,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终于有一天,皇帝酒后失态,要了她的身子。 那时皇帝行事尚不算荒谬,有所顾忌,酒后幸了宫女并不算什么光彩事。 清醒后再看这个名唤烟霞的宫女,皇帝觉得她实在不算多美丽,充其量中人之姿罢了,如何引得自己把持不住? 皇帝本就多疑,所以,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宿烟霞的蓄意勾引,将宿烟霞发落至皇家寺庙灵谷寺中为尼。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宿烟霞心中萌生了怨恨的种子。 原来无权无势,在宫闱倾轧中便是这么个下场。 可到底也不能如何了,她心灰意冷,打算了此残生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有孕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必定引得宫中人出手,那时便是一尸两命。 没有郎中看顾,她不敢擅自堕了这个孩儿,硬生生瞒到了临盆之际。 有心善的女尼不畏血光替她接生。 -- 第90页 待孩子满月后,她了无生意、割腕自尽。 可没想到的是,被丢到乱坟岗上的那一夜,她竟重新睁了眼。 许是割腕时卧了手腕的那盆水冷得太快,许是她本就产后虚弱进气没有出气多,连把她丢到坟岗上的人都没发现她还有一口气。 宿烟霞借着最后一口气,爬出了尸首遍地的坟山。 她想,既然老天不让她死,那她以后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活。 也是赶了巧了,恰巧有北襄的商队来京中做生意,想着自己在胤朝只能一辈子隐姓埋名,生怕哪一日就要被宫中人发现死而复生的秘密,宿烟霞干脆铁了心抛却过往,想办法进了北襄的商队。 商队此行的目的便是为王后置办布匹,恰巧她在宫中多年,对各色绫罗绸缎有了了解,一时间竟成了北襄商队里的红人。 背井离乡,彻底抛弃自己的过往去了北襄后,宿烟霞做了王后的侍女,在几次或刻意或无意的偶遇后,成了北襄王的女人。 待到王后崩逝,她这个中原女,竟成了北襄王的新任王后。 风雨十数载,宿烟霞几乎要忘却自己曾经的身份了,只在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孩子。 是个小男孩,不知如今他在胤朝过得如何? 不过只是偶尔罢了,她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冷血的女人,不然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与中原世代为敌的北襄王后? 如今的她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旁的一概不论。 是以,在一向对她不错的北襄王病重时,嗅到危险气息的宿烟霞一面小意讨好,一面收拾起了包袱果断跑路。 她又无子,谁当下一任王她都讨不了好,她现在也不到四十,不如干脆再跑回中原,凭着多年积蓄,做个富寡妇岂不美哉? 所以,辗转许久后,宿烟霞艰难地回到了胤朝。 后来听说那老皇帝驾崩,她还是想念京中繁华,便又回了京。 最关键的是,她听闻最后登基的,竟是她当年所生的儿子。 她的儿子当她死了,追封了她为静仁太后。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喜事了,宿烟霞不是没想过进宫认亲,做她的富贵太后去,可是她身份上有不光彩的地方。 再嫁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再嫁给了谁。 她可是给胤朝皇帝生了儿子,转头又嫁给了胤朝的死对头北襄王。 所以宿烟霞冷静了下来。 皇帝是多疑的,哪怕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她主动认亲,只会显得太过刻意。 可如果她守株待兔,等她的好儿子把她寻回去,那她的前尘过往,便只是她不得已的苦衷。 她等到了这一天。 她的好儿子带着皇后一起,微服站在了她赁下的宅院门前。 原本守门的是个俊俏小厮,他的长相很合宿烟霞的口味,可是她盘算着时间,觉得皇帝差不多能找到她了,就把院子里的俊俏小厮全换成了老婆婆。 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开了点门,她佝偻着腰,眯起眼睛望向来人。 “您二位,是来找宿夫人的吗?” 李文演此时的心情,用近乡情怯来形容正合适。 他踟蹰不前,道:“是,劳烦您通传。” 站在他身旁的周妙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李文演不由捏紧了她的手心,低声说:“还好有你,同朕一道。” 周妙宛心道,她有不陪的选择吗? 院里传来一声:“二位请进——” 两人这才迈进了这方不算大的院子。 见到宿烟霞的第一眼,毋需只言片语,亦毋需再确认什么,只一眼,李文演便知道,她确实是他的母亲。 他同她长得极其神似,连周妙宛都能瞧出来。 她悄悄松开了手,极其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宿烟霞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她面带和煦笑意,说道:“我的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是每个母亲见到自己大了的孩儿时都难免会说的话。 李文演听了,却觉得喉头一滞。 他的声音极为艰涩:“……母亲。” 他从未叫过这两个字,更叫不出更为亲呢的“娘”了。 唤过她后,李文演继续道:“朕接您回宫安养。” 出乎意料的,宿烟霞竟然拒绝了:“母亲的身世并不清白,如今得见你长大成人,连家室都有了,已是满足。陛下请回吧——” 李文演动作一顿,他以为她说的是昔年被先帝强占之事,所以便道:“朕如今是天子,先前的过往已如云烟……” 宿烟霞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到底在北襄生活多年,一身中原女子打扮的她眼角竟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异域风情。 她说:“不在京中的那些年,母亲已经改嫁了。” 李文演并不算意外,因为探子曾报,宿烟霞的经历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掘地三尺,亦没有发现她这些年留下的痕迹。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他说:“母亲孤身在外辛苦,若不改嫁恐难独活。日后儿臣定会好生补偿于您。” 李文演知道,她是以寡妇的身份进的京,便以为她改嫁后丈夫亦去世了。 纵使多年来保养得宜,宿烟霞的眼角亦难免生了皱纹。 -- 第91页 “不一样,”她轻声说道:“你不应该有一个做过北襄王后的母亲。” --------------------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上来说,李文演要喊她妈,兰其罗和多阿英也要喊她妈,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尽可妈(。 你妈我妈都是一个妈 李文演:沉思.jpg —— 定时的稿子又被抽成了存稿,还好发现了,不然就断更了摔 第41章 温存 来之前, 李文演心里猜测过许多可能,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生母做过北襄王后。 前些年时, 北襄王力排众议, 立了一个中原女为王后的故事,便传扬到了胤朝。 这可算个稀奇事,要知道北襄是个排外的民族,别说异族人, 就连他们自己不同部族之间也甚少通婚, 成天打得头破血流。 一时间,这么个稀奇事老少皆知, 连茶楼里说书的老先生都顺应风向,不讲七侠五义,改讲“胤朝女偷心北襄王”的故事了。 可自己的生母, 竟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瞧见了这个便宜儿子微妙的表情, 宿烟霞拿出了早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这些过往并不是什么秘辛,知情者众,既然瞒不住, 她就压根没打算隐瞒。 “早先的事情,你后来应是知道的。为了让宫里不迁怒你,我……后来,没死透便被丢上了坟山, 侥幸捡了条命, 北襄商队奇货可居,将我掳回了北襄。” 她的表情淡淡的, 话里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 可如此却显得更悲凉了。 她叙述得并不详细,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闻言不难想象, 一个在胤朝后宫饱受倾轧之苦的女子,命悬一线之际好不容易活下去,却又被人劫掠去了异乡,孤苦伶仃的场景。 她没有错过李文演表情上的变化。 所以,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宿烟霞眉梢的哀伤出现得恰到好处:“在外漂泊许久,此番回来,原也只是想感受一下我儿治下的京城。若反倒成了你的阻碍,我心里的坎是过不去的。” 听了这话,李文演终于开口:“从前,朕只当自己亲缘淡薄,没这个福分。既有,那旁的闲事母亲就不必多虑了,朕会处理好的。” 在怡和殿的日子无异于寄人篱下,他曾千百次地见过旁人母子间如何亲呢自然的生活,曾艳羡过,后来便只剩麻木。 就像现在,看到母亲还好好活着,李文演知道自己应该要高兴的,或许还应该像一些民间轶事的主角儿一样,洒两滴欢欣泪以庆团圆。 可惜他对母亲最孺慕的年岁已然过去,如今的他,能干干巴巴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他的局促显而易见,连站在不远处的周妙宛都能瞧得出来。 两相对比,就显得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太过自然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想笑。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眼下的场景可不是令人捧腹么? 不过当局者迷,李文演心中所想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两人一起坐上了回宫的马车,周妙宛也始终一言不发。 他的事情,与她何干? 不过李文演有的是话想说:“因天象相克,为替朕祈福、保国祚绵长,静仁太后自请出宫清修祈福,如今天象已解,四海康定,是时候恭请太后回宫。” 他侧过身去看周妙宛的反应,问道:“皇后,你觉得如何?” 她没什么表情,只道:“陛下想得周全。” 明明她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李文演却觉得被梗住了。 回京以后,周妙宛整个人都变得过于沉静,她如今无欲无求到好似庵堂里的尼姑。 她也不是在抗拒他,相反的,现在她对他提出的要求可谓是千依百顺。 见她这般,李文演合该满意的,可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在山间发现了一朵漂亮的花,他心动了,将她采下,移栽到世上最尊贵的花盆里,可她却再也开不出峭壁上的盎然生意。 李文演就此收声,微沉下脸。 不过无妨,至少她此刻还在他的身边。 他极其顺手地将周妙宛揽入怀中,她也乖觉地倚在了他的胸口。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 经此一役,李文演的威望更甚,如今的他权柄尽归于手,朝野上下无不因他的手腕而臣服。 随后,便是挑选吉日,迎了传说中在外祈福清修的太后、皇帝生母回宫。 朝野众人并不关心太后是真清修还是假祈福,皇帝总不会乱给自己认娘。 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眼中钉,不是太后,而是皇后。 只因皇帝处理谭家的手段柔和,柔和到可以称得上是偏袒。 按谭远行的罪名,哪怕将谭家百口人问斩也亦无可指摘,可偏偏最后只有谭远行那一支丢了脑袋,其余人都保住了性命。 有人便道:“虽说最后谭松大义灭亲,算得上是将功折罪,可到底是他教子无方,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听了此话,许多人深以为然,便又有人说:“若非皇后是谭松的外孙女,恐陛下不会如此轻拿轻放。” “若处置不严,引得后人纷纷效仿该如何是好?” -- 第92页 “要我说啊,以周氏的出身,于后位已算忝居,竟还敢以一己之力蛊惑陛下,干扰朝政,长此以往,恐生异象。” “皇后无子,还不让其他妃嫔为陛下延绵子嗣……” 这样的风言风语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朝臣齐名上奏,谏言废后。 看了一摞狗屁不通的折子,李文演波澜不惊地选了封文采尚可的,递给一旁的周妙宛。 他说:“看看写得如何?” 自打回京后,他很少再让周妙宛离开他的视线,哪怕面见朝臣时,也要她在屏风后等候。 总归都身处在这深宫牢笼之中,在哪也无所谓,周妙宛倒不觉得难以忍受。 一段时间下来,她只觉得难怪史书上的皇帝大都短命,哪怕天下安康顺遂,需要皇帝做的事情也实在是多。 她倚在罗汉椅上打哈欠时,李文演在批折子;她磨着洋工磨墨时,李文演在批折子;她端了清茶奉送时,李文演终于搁下奏折,依礼祭神去了。 回来之后继续批。 周妙宛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折子,草草翻阅:“写得甚好。” 如果不是骂她的,那就更好了。 李文演十分刻意地从她手中抽走这折子:“管来管去,管到朕的家事上去了。” 可他话锋突然一转,问她:“皇后,可还记得曾答应过朕什么?” 周妙宛垂眸。 她当然记得。 李文演要她用子嗣交换一个真相。 那时她本就是虚与委蛇,谁曾想,世代忠良的谭家,出了那么个人物,如今倒显得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说:“臣妾不敢忘。” 李文演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他的指腹自她的鬓角划过,“朕知道,除却身体不佳这个原因,皇后当时其实在骗朕,并不想为朕孕育子嗣。” 说着,他的尾音中竟隐隐夹杂着一丝黯然。 周妙宛心想,那天她可没有答应他。 她只是勾住了他的脖子而已。 似乎接受不了她坐得离他这么远,李文演转移阵地,干脆和她一起挤在了罗汉椅上。 他凝望着她好看的眼,说:“给朕一个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听了这话,周妙宛抬眼看向他的侧脸。 误以为她有喜脉,要予她一碗堕胎药的,是他;如今在她面前放低姿态,只求她为他诞育血脉的,也是他。 可是她已经累了,她连拒绝都觉得乏味。 “你既不说话,朕便当是答允,”说着,他竟突然将周妙宛抱了起来,直直走向了偏殿。 他的嗓音微微染了些喑哑之意:“已经五个月了。” 该出孝了。 男女敦伦,夫妻□□,合情合理。 可眼下天还没暗,正是白天,偏殿里的光好极了,周妙宛觉得刺眼。 她轻轻按住他欲探向她衣襟的手,说:“白日宣吟,不是君子之风。” 他却笑道:“朕从来也不是什么君子。” 他将她抱到了榻上,自己却没急着上去,而是去了屏风后。 周妙宛瞧着,他像是将什么东西一饮而尽了。 转回身来,李文演看见了她讶异的表情,没作声,温柔地欺身而上,用自己的颧骨去蹭她柔润的脸颊。 他贪图这片刻温存,许久后才舍得稍挪开身,问她:“皇后以为,方才朕喝了什么药?” 周妙宛讶然:“陛下久旷,总不会是补药吧?” 李文演轻笑,手上动作不停,比之前的粗暴挞伐不知柔和了多少,他说:“朕还是不够努力,才会让皇后有此错觉。” 只是难得温柔的男人,强硬起来亦骇人得很,燥热从周妙宛的指尖缓缓爬升,她亟待一场冷雨来中和。 偏偏这时,他停下了,凑在她耳边说:“孕育子嗣,朕也当努力。是药三分毒,皇后调养身子的药已经吃得够多了,朕也该分担一些。” 听着他的甜言蜜语,周妙宛忽然从云端之上的欢愉中剥离出一点神智来。 她想到了一句话,形容他再恰当不过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连如今的床笫间,他亦隐隐以她的感受为重,不再违背她的意愿去勉强她。 恍然间,她目光迷离,撞上他灼灼的眼瞳。 里面是掺不得假的爱意。 周妙宛见了,心底却只剩一个想法。 还不够。 眼下他的这点单薄情意,不足以支撑她的计划。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男主,可以狗可以是太监,但是绝对不可以那个啥(确信 进入女鹅跑路倒计时啦,上帝之手(我)悄悄把时间拨快了五个月 ——感谢在2022-01-12 21:30:11~2022-01-14 21:5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狐子卿 2个;c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脚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有孕 久违的春日。 淤堵的血脉却无可挽回地让周妙宛的身体每况愈下, 站在日头下,温暖的阳光也暖不了她寒透了的身子。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是恐惧死后还要和李文演合葬, 周妙宛甚至觉得, 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算是一个坏结局。 -- 第93页 人生短暂,但先前她也活够本了。 她曾经的日子,一直过得还算不错,孩提时会为自己没有母亲、父亲不疼爱而难过, 可后来, 这种忧伤的情绪也渐渐淡了。 后来在外公的纵容,兄弟姊妹的陪伴下, 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见过了许多风景。 想到这儿,周妙宛微眯起眼, 心底的难过就如柳絮般纠结萦绕。 外公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知道, 这是他选择的结局。 唯有他这个父亲身死赎罪,才能让这场祸事尽量少得牵连到其他谭家人。 又或者知晓陈年真相,发现自己效忠多年, 所谓不惹忌惮竟成了笑话,连长子都死于先帝和家贼之手,或许也因此失了生意。 外公不算什么聪明人,可他是个好人。 得他教养, 才有如今的她。 周妙宛走在湖边, 心思繁重,步子却轻悄, 她时不时拨开挡在面前的柳丝。 谭远行的几个儿子,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牵涉到事情中来, 可是他的女儿谭娇,周妙宛还记得。 那时她和家中闹翻了,和李文演成婚时,唯有这个表姐姐,悄悄来替她添妆。 谭娇名唤娇,命运却多舛。定过两次亲,两次都没嫁过去,夫家就因为种种原因退了亲。再后来,来求亲的人家越发不行了,她干脆堵气不嫁,一直到今天。 她若是外嫁女……也不会被牵连没入教坊了。周妙宛心头一颤,可是即使是出嫁了又如何,有个叛逆的爹,夫家又如何不对她弃若敝屣? 可这些事情即使她身为皇后亦改变不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睛甚多,她先前只能悄悄给教坊司的人递消息,尽量保住谭娇。 风波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后面的事情,周妙宛没有再管。 忽然,迎面来了几个小宫女,周妙宛没太在意,以为是哪个宫妃也出来散心,没曾想,撞上的竟是太后。 简单行礼寒暄后,周妙宛正要走,就被宿烟霞拦住了。 她眼波流转,看不出年纪,她说:“湖边风大,皇后可愿陪哀家去那边亭子上小坐一会儿?” 太后和她的儿子不一样,行事一向没什么章法,周妙宛拿不清她要做什么,但眼下左右无事,便应了长辈的要求,两人一道往那四角方方的亭子上走。 “人多眼杂,赏景便无乐趣了,”宿烟霞道:“你们退后些,哀家同皇后有体己话要聊。” 周妙宛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她同李文演都没有什么体己话聊,同他娘更是相交寥寥,不过面子情罢了,连李文演如今对太后亦说不上有多亲密。 于是她道:“不知太后有何要事要知会臣妾?” 宿烟霞翻转手腕,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株药草。 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 没被李文演发现,却被太后撞破了。 她的月信月余未至,周妙宛心知不妙。 虽然惊人,但也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时日里,李文演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调养身子,姜姑娘的方法虽有效,可她那时都说,到底比不上一碗药下去来得彻底。 或许是某位名医的方子起了作用,又或许李文演实在太过诚心。 周妙宛发觉了自己腹中的异样。 好在她早有准备,一直在防备这一天的到来。 她苦心研读医书。 她生着病,吃的药本来就多,太医院拿来的药,她一定要自己“检查”,好趁机从中挑出一些需要的药材留下。 好让那个可能会来的孩子离世。 只一味药,在她吃的药方里从来没有过,周妙宛不得已冒着风险,拜托连云帆弄了来。 她避开了李文演的耳目,没曾想…… 既然太后开门见山,周妙宛也懒得绕弯子,她直言道:“您意欲何为?” 宿烟霞将手收回了袖笼中,她慢条斯理地说:“帝后鹣鲽情深,哀家没回宫时便有耳闻,回宫后才知传言并不尽然。” 她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她问周妙宛:“皇后如今,到底是怎样做想的?不妨同哀家一言。” 周妙宛拿不准她的态度,只道:“交浅言深乃是大忌讳,臣妾并不敢在您面前妄言。今日之事,您大可以告诉皇上,让他来处置。” 宿烟霞闻言,笑道:“皇后明知,如若哀家想告诉皇上,今日便不会与你在此偶遇了。” 见她迟迟不吐露真实目的,周妙宛福了福身:“湖畔风大,臣妾身子不适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皇后想走。”宿烟霞笃定地说。 周妙宛动作一滞,她抬起头,眉目清明:“是。” 宿烟霞说:“哀家可以帮你。” 周妙宛相信她有能力可以帮到自己。 因为她身体不好,如今宫中庶务大半皆是由太后在处置,这个曾在北襄显贵一时的女人,重回中原皇宫,依旧是如鱼得水。 她和李文演的关系也保持在亲呢与不亲之间,周妙宛知道,这已是不易。 李文演对人对事防心一贯很重,他对于这个母亲,并非十分亲近。 但是,周妙宛道:“不知太后所图之事,臣妾不敢轻信。” 宿烟霞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欲望光芒,她说:“哀家,需要你腹中的孩儿。” -- 第94页 她压低了声音,和李文演低声说话时的嗓音有些微妙的相似。 其实李文演也长得很像她,纤薄的唇,上扬的眼尾。 周妙宛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为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已经赌气许久,不许人给她请脉了。 她给李文演的说辞是,她不想每天都知道自己身子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这个说辞能瞒多久。 她问道:“您已经是太后了,需要孩子做什么?” 宿烟霞但笑不语,眼睛却好像在问周妙宛,应或不应。 周妙宛好像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这个“半路出家”的太后,有的是野心和手段。 可是……周妙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理智上来说,她已经没有答应以外的选择了。 李文演那里瞒不了多久,一旦这一次她的选择被他所知,逃离这座樊笼的日子只会更加遥遥无期。 而且这一次不是乌龙,她有些狠不下心去做这件事情。 沉吟许久,周妙宛最终还是同意了。 宿烟霞看出了她内心所经历的阵痛,安抚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确实得想清楚了,现在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这个也割舍不得那个也割舍不下,那你的心愿将永无实现之日。” “你没有办法在不辜负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辜负所有人的同时,也不辜负自己。” 这话点醒了周妙宛。 她默然片刻,道:“有件事,需要太后帮臣妾一把。” —— 最近光景很好,朝中要忙的事情不多,李文演腾了两天出来,打算带周妙宛去京郊远一些的地方踏青。 他知道,近来因为身体不适,她的心情越发差了,连太医请脉也不愿,药一碗一碗地熬,她表面应下,实际上转身背过人就倒在花盆里。 她喝药喝多了,都闻不出那兰花一股药味,就以为他也不知道呢。 虽然她仍旧是那幅不咸不淡的性子,可李文演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同自己亲近了不少。 整日呆在宫里,病更不见好,于是他总要找由头带周妙宛出去散心。 两人微服走在市井中时,李文演要她揽着他的胳膊。 此番也不例外,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只不过生得比寻常人更打眼些。 李文演带梳了妇人发髻的周妙宛一起去了京郊的一处别院。 李文演先下了马车,正要扶周妙宛下来,就见她勾着背,目光停在了不远处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是一个穿着芽黄色襦裙的女孩儿,扎着双髻,小模样娇气极了。 她似乎正在磨自己的兄长,要她教他骑马。 “求求你了哥哥,你就……我也可以的……” “胡闹什么,你连骑装都未换……” 隔了挺远的,这两兄妹的话音隐隐约约地飘来,周妙宛听得并不真切,可她看得却极入神。 小姑娘耍了个小花招,直接把勒马的僵绳从兄长手中抢了过来,随后哒哒哒地牵着马就跑,姿态不甚优雅地往马背上翻。 看起来她是学过一点马术的,只是不精罢了。 兄长无奈,追在马屁股后面一路跑。 两人越跑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周妙宛的眼中。 见她怔忪,李文演伸手在她面前:“先下来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温声道:“等我们养好身子,朕也日日带你去跑马。” 就像从前承诺过你的那样。 周妙宛内心酸涩,眼圈儿霎时就红了。 身子上的虚耗是实打实的,不是演出来的。 她现在连下车都需要人稳稳搀住,才不至于跌倒。 何况她的骑术是外公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的她,又如何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骑在马背上? 无忧无虑、肆意而为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李文演瞧她脸色难看,以为她是路上受了累,赶忙扶她进院休息。 而周妙宛忽然开口:“有件事情,臣妾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 李文演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吃药的琐事,便道:“那些庸医的药不吃也罢。子嗣并不重要,朕想明白了,只要皇后能陪在朕的身边,日后宗室中有好的苗子,过继来便好。” 无论是太医还是江湖郎中,已经有很多人委婉地同李文演说明了一件事情。 以皇后如今的身子骨,有孕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听他言之凿凿,似乎早有准备,并不似说笑,周妙宛有些迷茫了。 她微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如果臣妾已经有孕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看小说哭到三点半,emo了 再有2~4章就跑,不是死遁,死遁不够虐(摸下巴 第43章 愿景 周妙宛歪着头, 却没如想象中那般看到李文演欣喜的表情。 相反的,他神情紧绷,紧握住她的手, 扶她坐下。 别院到底比不上宫里头东西详尽, 周妙宛刚要坐下,李文演又拦住了她的动作,去内室里拿了软垫,为她铺好。 “着不得凉, ”他说:“有多久了?” 周妙宛垂眸, 看着他始终交叠在她手背上的那一双手。 “估摸着,快两个月了。” -- 第95页 “两个月……”李文演轻声念道。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 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知肚明,自己起初的想法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卑劣。 因为对于孩子, 他并无甚感触, 只不过想着女人大多慈母心肠,想以此为借口绊住周妙宛的手脚。 可后来,当她安静地坐在镜前梳妆, 而他起得早,已经坐在案前捧起本书卷在读,不经意回身时,看见了镜中他和她的脸。 是异域进贡来的琉璃镜, 人影清晰可鉴。 拂晓的阳光化作了淡淡的光晕, 将她秾纤合度的身影衬得极为温和。 在那时,他突然忍不住想, 她不只是他的妻子,以后, 还会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和她的孩子,会像谁更多一点?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周妙宛如释重负,她浅浅笑了。 不管她之后做出怎样的决定,至少这个孩子,是在期待之中诞生的。 她已经不再期望他做一个好丈夫,可她还是期望他能够做一个好父亲。 李文演说:“朕这就传太医来。” 周妙宛按住了他:“不必了,臣妾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难得偷闲,臣妾想在此好好休息休息。” 这怎么能行?李文演皱眉,正欲说什么,见她倦意已经浮上眉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在这人迹稀少的山间别院里,两人和普通夫妻过得别无二致。 李文演不知从哪弄来一套茶具,他饶有兴致地要为她亲手烹茶。 周妙宛静静看着他筛茶、煮水,他并不精于这些风雅之道,动作远称不上行云流水,忙起来还打翻了茶盏。 她看笑了,心下一阵涟漪。 她想过的生活,从来如是。 如果李文演他一直是那个翩翩有礼的端王,也许无权无势,但两人在封地的日子肯定也是衣食无忧。 冬来可以偎依在泥炉子前取暖,烤一把油栗子,夏至一起去山间采风,听蝉鸣蛙叫、泉水叮咚。 想重新开始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她甚至希望过,他可以骗她一辈子。 左右演了这么多年,哪一层皮是他的真实面目,哪一层皮是他不得已的伪装,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不是吗? 可惜啊…… 他手上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剑,这柄剑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如果他不是皇帝就好了,周妙宛想。 “什么?”李文演问她。 周妙宛错愕抬眸,才发觉自己想得太入神,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口。 她说:“没什么。” 李文演未置可否,抬手将青瓷盏放在她微凉的掌心:“尝尝。” 周妙宛手心微颤。 他究竟听没听清,并不重要。 沾染过权势的人,不可能放弃手中的一切。 或许曾经他的想法很纯粹,只是想要将欺辱过他们母子的人踩于脚下,可一旦品尝到手握大权的滋味,谁放得下呢? 在他得登大宝的刹那,她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了。 周妙宛没说话,浅啜了一口茶水。 刚要喝第二口,他便将杯盏从她手中夺了回去。 “你如今有身孕,喝不得多,尝尝味道就好。” 周妙宛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其实常常忘记这一点。 她开口,状似嗔怪:“那皇上还勾臣妾喝。” 李文演嘴角一弯:“逗皇后笑笑罢了。” 周妙宛忽然说:“回去之后,臣妾想要两个人进宫陪臣妾。” 不过小事,李文演不经意地回答:“都好。可是先前伺候你的丫头?” 周妙宛点头,她掰着手指:“一个是凝风。先前让她替臣妾守着母亲留下的一方小院,不过周家受了牵连,臣妾的父亲和继母他们都离京了,如今不需要她再守,臣妾想她了。” “还有郑嬷嬷,她从前是臣妾母亲的陪嫁。不过她年事已高,臣妾准备等月份再大些,再让她来陪臣妾。” 宫妃有孕,月份大了本就该让亲族来人陪伴,李文演自然不会拒绝。 短短的两天转瞬即逝,两人启程回宫,而周妙宛也终于在坤宁宫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凝风。 凝风来之前,也有些忐忑,毕竟太久没见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向如今的皇后娘娘好好行一个大礼。 可看见周妙宛的瞬间,凝风的泪憋不住了,什么礼仪全抛到了脑后,直奔入她的怀中。 “小姐——” 凝夏见了,悄悄回转过身,抹了一把泪。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周妙宛心下也是感触良多,她搀着凝风的手说:“好了好了,如今都嫁了人了,应该要稳重些才是。” 凝风原就比她要大些,去年便嫁了,只是那时风云突变,周妙宛连送她出嫁的机会都没有,只放了她的身契。 凝风听了,赶忙擦掉眼泪。 “对,奴婢此番是来照顾您的,不该哭哭啼啼。” 周妙宛轻抚着她盘起的发髻,道:“若非本宫心底不安,是不该叫你来的。白日你和凝夏一起陪着本宫,到了晚上,你还是出宫去,省得你们夫妻日夜相隔,你丈夫呀,在家中怨怪本宫呢。” 被取笑了,凝风脸皮薄,立马就红了脸,她说:“谁要管他呢,奴婢来陪娘娘,他敢说个不字,回去奴婢连屋都不让他进!” -- 第96页 端的是一副悍妇情态,殿里熟络不熟络的小丫头老嬷嬷都笑了。 周妙宛也笑了。总要见过才放心呢,凝风过得开心,她也开心。 “好了,凝夏,你带凝风去拾掇间屋子出来,平常休息好有个地方坐坐。” 凝夏道:“娘娘,就让凝风姐姐和奴婢睡一个屋吧。” 周妙宛摇头:“不必挤了,有的是空置的房间。” 凝夏微微有些黯然,很快应是。 她知道,娘娘聪明,很多事情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揭穿她。 皇帝那边,也许久没有再命她做什么事情了。 凝夏己不可察地叹口气,随后挂上笑,去替凝风提包袱了。 李文演忙过了上午的事情,便来了陪周妙宛用午膳。 如今坤宁宫的小厨房水准比起御膳房只高不低,原因很简单,皇上日日都在这儿用膳,底下人当然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用过午膳,太医来请脉,周妙宛抬眼,静静听他宣判。 她已经在宿烟霞手下人的帮助下,取出了埋在脉里的金针。 宿烟霞是不可思议的:“你还真能狠得下心来,这么多针埋着,不疼吗?” 疼啊,当然疼。 取出来后,筋脉酸软的感觉还留在体内。 但是周妙宛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之前不后悔,现在也不后悔。 之前她、李文演、谭家及诸方势力闹成了一锅粥,那个时候如有了孩子,还不够裹乱的。 虽然现在也…… 周妙宛没继续想下去,她直言问宿烟霞:“您已经是太后了,何必呢?” 宿烟霞笑着答:“宫里待得太无聊了,找点事情做罢了。” 周妙宛愕然,继而又问:“若臣妾腹中是个公主,那恐怕您的想法要落了空。” “晚年能得一小公主教养,日子也算有了依托。”她说。 太医踟蹰许久,终于开口,将周妙宛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娘娘确实有孕,只是娘娘身子羸弱,这孩子如果能养到足月生产,便也还好……” 李文演皱眉:“什么叫还好?” 太医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周妙宛含笑替他说出了不敢说出口的话:“若是养不到足月生产,估计是凶险异常。” 她并不意外。 李文演按住了她的手,责怪的意味明显,他说:“胡说什么?” 跪着的太医姓胡,是新院判,前头那位因为做事失了分寸,早叫李文演给下了狱,荣归故里的梦休矣。 眼下胡太医不敢再像前人一样尽打马虎眼了,他虽然微微打着寒战,可话却说得直接。 “娘娘,您的脉相乃是大寒之征,微臣斗胆问一句,您之前可曾受过寒?可曾在月信来时下多了冷水?” 这话他问起来也觉得奇怪,这等宫寒之相多见于山野妇人身上,皇后娘娘出身世家,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怎会宫寒得如此厉害。 周妙宛并不看他,只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文演一眼,说道:“当然有啊。” 李文演心头一颤。 是了,她曾在他的冷眼旁观下,长跪整夜。 那样冷的雨。 小院里的青苔都被冲刷殆尽。 身子弱些的,只怕立时便要晕厥。 连御前的小太监看了都不落忍,见殿内熄了灯,以为他已经睡下,偷偷去给她撑伞。 他没有睡,只坐在浓郁的黑暗中,看她拒绝了那把伞,身影潇然。 事后,他撤了她的舆驾,等她走到乾清殿来找他。 两人关系渐渐缓和后,她也不曾像他吐露过什么,可他知道,哪怕是春日,一旦阴雨绵绵,天气转冷,她也会在背过人的地方悄悄揉自己的双膝。 他只想看她能撑到几时,想看她求他,却忘了她是和他一样的血肉之躯。 他刻意回避了周妙宛的眼神,只死盯着胡太医:“胡太医,皇后的身子,如今全盘托付于你,事关重大,莫要让朕失望。” 胡太医不敢不应。 待他走后,周妙宛轻轻开口:“不必迁怒他人。” 李文演呼吸一紧。 是的,不必迁怒他人。 合该受罪的,应是他才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15 22:06:41~2022-01-16 22:0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684058 10瓶;小太阳吖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追妻 第44章 自由 浓郁的深秋。 皇后周氏产期将至, 阖宫上下严阵以待。 太后来探望她。 周妙宛身后跟了一串宫女伺候着,她正叉着腰,指使小太监去摘桂花来做酒酿。 见宿烟霞来, 周妙宛屏退左右, 朝她请安。 “都妥了,”宿烟霞说:“只待皇后发动之日,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周妙宛颔首:“那便多谢您了。” 太后想要亲自抚育一个皇子。 最好这个皇子是正宫嫡出、生母早逝。 “您如今已经是太后了,”周妙宛问:“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偷龙转凤, 助臣妾这一把呢?” -- 第97页 宿烟霞轻抚自己的鬓发:“哀家同皇上分隔多年,许多时候, 同他并不亲近。做一个闲云野鹤的太后,哪比得上手握权柄来得快活?” 周妙宛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李文演早不如初登帝位那般受人掣肘,纵太后有千般手段,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 又能够如何呢? 她心中虽有计较,但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对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并不挂心。 只要她能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离开这座樊笼, 身后的事情,与她何干? 宿烟霞复道:“两条路,都已经铺好了。如果他能听得进你濒死之时的遗言,在最后放你自由, 那便最好不过。如他不愿, 那你吞下假死药后,棺椁送往皇陵的路上, 会有人救你出来。” “至于你的孩子,也会趁乱送出京去, 不日你们母子便可团圆。” 她想得很周到,周妙宛不禁道:“臣妾也没有想到,您会安排得如此仔细。” 看着小腹隆起、身量却越发单薄的周妙宛,宿烟霞不免会想到以前在灵谷寺的自己。 那时她怀着李文演,在寺中缺衣少吃,也是瘦得厉害。 不过冷眼看了这么久,宿烟霞看得出,这个皇后和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那日,她对她说: “您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已,至于孩子是不是臣妾所生,并不重要。” 她不舍得将这个孩子留在宫中。 宿烟霞长叹一声,道:“世道艰难,带着婴孩远不如独身自在。皇后,你将孩子留下也未尝不是好事,若是公主,扮作龙凤胎就好,若是皇子,有朝一日得登大统,岂不更妙。” 有风吹过,夹杂着深秋的凉意和暖暖的桂花香,周妙宛深吸一口气。 她说:“道理都懂,只是臣妾舍不得。” 怀相不好,吃了很多苦头,她舍不得。 很多时候,周妙宛也想自己的心能够硬一点,但可惜她做不到。 宿烟霞默然,最后只道:“哀家不叨扰了,皇后保重身体。” 周妙宛有些艰难地福了福身,目送她离开。 —— 瓢泼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来了。 秋天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宫里谣言纷起,好几个说嘴的宫人触了眉头,被处置了。 李文演负手立于汉白玉阶前,仰头望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心头不知为何,始终被一种欲坠不坠地憋闷之感颤绕着。 正在此时,有太监连伞都顾不上打,从雨中狂奔过来。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发动了——” 闻言,李文演剑眉一拧,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入雨中。 身后的照临一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为他打伞。 雨丝连坠成线,将天地罗织成了一张大网,身在网中的人走得再快,也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李文演快步闯过雨幕,一路奔至坤宁宫。 产房早早地就备好了,屋外煎药、烧热水的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连皇帝来了都无暇顾及。 接生的婆子正是周妙宛母亲的陪嫁郑嬷嬷。 除了一手带大她的郑嬷嬷,如今周妙宛谁也不信。 她的眼角泪花点点,她紧握住郑嬷嬷的手,试图汲取一点力量,她问:“嬷嬷,我会不会和娘一样……难产死在床褥间?” 郑嬷嬷的面相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老人家,此刻说话也并不温柔,她厉声斥道:“胡说什么!快呸三声!” “呸呸呸——” 产房外,李文演将她们的对话听进去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周妙宛的母亲就是生她时难产去世的。 深夜里,他也曾听见过周妙宛的梦呓。 她在梦里说她害怕,醒来后却和没事人一样,面色平和地坐在他身边最近最远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产房里的声音时大时小,可声声都有如撕心裂肺。 李文演从不信神佛,除了必须的祭礼,再无求神拜佛的时候。 可眼下,他忽然很想去佛前敬一支香,再求一支卜凶吉的签。 将近两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只剩些淅淅沥沥的雨丝还飘在空中。 产房里的女人似乎在力竭的边缘,妇人催促她使劲的声音丝毫不减。 宿烟霞也赶了来,见李文演伫立,叫人去给他搬了椅子。 她说:“女子产程漫长,本就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皇帝坐下等也不迟。”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产房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李文演没有作声,大跨步拨开堵在他身前的宫人,迫不及待地要进产房。 正抱着小皇子走出来的郑嬷嬷骇了一大跳,忙道:“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冲撞!” 李文演执意要进:“朕的妻子,有何冲撞?” 郑嬷嬷急道:“皇上,恕老奴直言,是怕您冲撞了皇后。” 此话惊得其他宫人都不敢抬头,郑嬷嬷却脸不红也气不喘,她说:“进去的人、穿着的衣裳和用的器具,都是用酒和滚水除过秽恶之气的,您现在不能进。” 这话无异于在说皇上身上不干净,众人听了,都暗暗为这嬷嬷捏了把汗, 李文演却并未发怒,他甚至道:“那朕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 第98页 郑嬷嬷说:“不必了,陛下。等娘娘挪出产房,您再探望也不迟。” 就在此时,产房里忽然传来凝风的哭叫:“来人啊——娘娘血崩了——” 还在庆幸自己保住了脑袋的胡太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阖宫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骤雨转瞬即至,李文演抬头,任冰凉的雨落在他脸上。 不必他吩咐什么,各色天材地宝、吊命的药流水似的进了坤宁宫。 全家的小命都压在自己的手上,胡太医颤颤巍巍地为皇后把脉、施针,用尽了毕生所学。 可是女子产后血崩是太常见也太无力的事情,古往今来,多少富商巨贾家的女儿、多少身份显贵的帝王妻妾,都没过去这一关。 见胡太医面色惶惶,倚在软枕上,面如金纸的周妙宛竟艰涩地笑了。 她说:“胡大人,别怕。本宫若真死了,也会求陛下,不要……不要牵连到你们。” 连在这种时候,皇后都还会挂怀旁人的性命,胡太医心头一紧。 也难怪宫中和皇后娘娘打过交道的,无论宫嫔还是奴婢,都要赞她一声仁德。 可是……胡太医深吸一口气,嘴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血止住了。 听了胡太医来报,李文演紧抿的薄唇终于松了下来,他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冲进了产房。 周妙宛已经闭上了眼,她没有力气,但能感受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说:“朕在这里。” 他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看看朕。” 周妙宛很想睁开眼,很想说话。 她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吗? 他是不是又在哄骗她? 可周妙宛又觉得,或许她根本不用谋算那么多,或许她本就会化作这宫闱中的一缕幽魂。 她脑海中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吃假死药,会让真死变成假死吗? 她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也没来得及张嘴替胡太医求情。 手一松,睡了过去。 —— 坤宁宫上下,一片死寂。 桂花早被接连不断的秋雨打得疏落,可哪怕它陷在泥里,还在兀自散放着香气。 皇后迟迟没有睁眼,只有一口气吊着,众人缄默,不敢多话。 李文演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早朝都荒废数日,实在要紧的折子,他便直接在坤宁宫处置了。 天下圣手齐聚一堂,到底还是把周妙宛的命拉了回来。 醒来后,她目光空洞,低头从手腕上玉镯的机关里摸出一丸药。 是太后予她的北襄秘药。 她说,此药用后,会使人的气息渐渐减弱,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如无事发生,三日内若不服解药,便会陷入假死般的情态。 周妙宛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将性命交予一颗陌生的丸药,她在数月前借口看马戏,找来只小猴子试过此药,确认无事后,眼下才敢服下。 是时候了,她轻咳几声,引得内殿的李文演急急赶来。 脚步声渐近,周妙宛才缓缓睁眼。 见到李文演,她第一句说的是:“孩子。” 便有宫女抱着小皇子来了。 周妙宛知道,自己所生的女儿已经被送出了宫,眼下却还是满目慈爱地看着宫女怀抱里奶猴似的的男婴。 李文演却连目光也没分给过这个孩子,他紧紧攥住了周妙宛的手,说道:“可好些了?” 周妙宛轻轻摇头,她说:“臣妾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 李文演听不得此话,叫了太医进来。 胡太医这些日子也不敢歇,他赶忙来给皇后把脉,把完脉,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直接跪在了地上。 吃了李文演兜心一脚,胡太医把头叩得更低了,艰难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周妙宛拦住了李文演,轻声细语:“为难他们做什么,叫他们出去罢。” 见李文演眼中情绪复杂,她嘴角微弯,说道:“皇上,扶臣妾起来走一走,躺得身上难受。” 李文演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他扶周妙宛起身。 周妙宛接着他胳膊的力,缓缓挪到了雕花的窗槛前。 窗外的乌云满天,十分应景。 周妙宛看了一会儿便觉没趣,她双腿乏力,直直倒在了李文演身上。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死后,臣妾会被葬在哪里?” 李文演终于开口,声音比她的还要喑哑:“你不会死。” 对,她不会死。 他说得很坚决,不知道是不是在劝自己。 周妙宛轻笑,她说道:“人都会死的,臣妾死后,应该会被葬入皇陵吧?你没那么快要死的,到时候,空荡荡的棺椁里,只有臣妾一人,臣妾会害怕的。” 她如今气短,几句说完,便拽住了他的衣襟,整个人喘得不像样子。 李文演薄唇微颤:“你若害怕,朕就来陪你。” 她嘟起嘴,脸上写满了嫌弃:“才不要。臣妾就算死,也要去一个山明水秀,有风的地方。”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文演抱紧了她,道:“好了,别说了。” -- 第99页 “我想要自由,”她轻轻说:“景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说完,她像是没有了力气,再次合上了双眸,随之便陷入了时梦时醒的状态。 这一回,无论换了多少神医,李文演都只能听到四个字。 “大限将至。” 他以为她和他的爱恨情仇会绵延一辈子,也许等到两人头发都花白了,她还会不咸不淡地冷冷看着他,骂他无情。 “不行,”他陡然站起,眼神几近疯魔:“皇陵太冷清,还是朕身边最好。” “哪怕死了,她也要陪着朕。” 放心不下的宿烟霞刚踏进殿门,便听见了他的疯话。 她该说什么?该感叹这李家血脉里竟然能出一个情种吗? 可宿烟霞终于没忍住,嗤笑道:“不愧姓李。皇上,你实在太肖似先皇了。” 李文演忽而转过身,他双目通红,手背上青筋满布。 “母后在说什么?” “在夸奖你,肖似你的父皇。”宿烟霞说:“论及自私,恐先皇也要输你一头。” 李文演没说话。 他平生最恨的人,不是贵妃、不是娴妃,亦不是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而是先皇,他的父亲,真正酿成悲剧的人。 “母亲竟会觉得朕像他?”李文演嘴角泛起冷笑。 他是她的亲子,更是皇帝。 但宿烟霞并不畏惧他。 手握权柄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你的自私像极了先皇,你所谓的爱只会害死她,”宿烟霞冷声道:“放皇后走吧,她不该是困在这宫闱中的鸟儿。她合该归于广阔天地,哪怕是死,她也不该死在这里。” 李文演怔怔独立,顺着宿烟霞的话,他忽然想到了周妙宛生产那天。 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个念头仿佛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他对她说,要什么,都给她。 她只想要自由。 她哪怕死,也不要留在他身边。 宿烟霞看出他内心激荡,顺势再推了一把。 她说:“既然药石罔效,何不干脆让她离开。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当她没有死,就当她还活着,就在你统御的山川湖海之间。” 就当,她还活着。 李文演彻底失语。 —— 天公作美,晴朗阳光洒向大地。 富贵锦绣的皇城不会多分到一片光,贫穷荒旷的山野亦不会被太阳冷落。 周妙宛的舌下含着吊命的千年参,她坐在马背上,被李文演拢在怀中。 阳光真好啊,她深吸一口气。 她面色青白,可整个人都焕发出一股久违的生气来。 李文演手持缰绳,一低头,就能看见怀中这抔清澈的笑颜。 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怀念,他最近总会梦见同她初见的场景。 那时的她,打马而过,红衣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翻飞,像山间的一朵云,峭壁上的蔷薇花。 她还是那个她。 跑了一小会儿,李文演忽然勒住了马,把缰绳交到了周妙宛的手心里。 他低声说:“你来。” 她苍白的手接住了缰绳,本能地催马前进。 周妙宛逐渐被风包裹,不知跑出去了多远,下意识回头时,却发现原本抱着她的李文演不知何时已下了马。 她身后空无一人。 周妙宛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再回头。 李文演也没有。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 或许孤家寡人就是他的报应,他合该被最亲近的人一起来算计。 他想。 微甜的感觉堵在喉间,他轮廓分明的脸紧绷,薄唇微抿。 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淋漓的鲜血吐在了地上。 他抬手拭去了唇角的殷红,茕茕孑立于山野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整个人都呆滞了 宝子们我请个假!我去考个试,考完回来更火葬场!明天挂请假条 希望考试顺利QAQ —— 感谢在2022-01-16 22:03:32~2022-01-17 23: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脚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弦月 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散漫的。 周妙宛喜欢这种感觉。 伏在马背上的她狠狠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心就如被攥了许久后被放开了的纸张一般, 在强风的吹拂下被渐渐舒缓、抚平。 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周妙宛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摆脱桎梏的感受,竟是这样的让人难以置信。 不行, 她现在还不能沉沦在虚幻的幸福中。 周妙宛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知李文演是如何作想, 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放手,更不知他会不会忽然后悔,重新找人来追拿她…… 周妙宛本能地想走。 她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哪怕后悔了也再找不到她。 可是此行突然, 李文演匆匆要带她出宫, 她第一反应是,他良心发现, 看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想带她实现从前的心愿。 -- 第100页 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周妙宛下意识去摸马鞍旁的搭裢, 想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得用的家伙。 刚一探手, 她便愣住了。 头道牛皮做的搭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各种出行用得上的东西。 数张路引、不同票号的银票、散碎银两…… 还有一对金镶玉的长命锁。 阳光从树影间滑落,料子温润的玉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周妙宛拿起这对长命锁, 瘦削的手指微颤,情不自禁地顺着玉的纹理一路摩挲。 狸猫换太子,李文演都知道了。 不过,他应该只知道她将亲生的孩子偷偷交予太后送出宫, 却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所以这长命锁, 一只如意菡萏,一只麒麟献宝。 他是在默许她将亲生的孩子带走吗? 周妙宛注视着掌心做工精巧的暖玉, 长叹一口气。 她已经想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也不懂为什么看穿了她的把戏还要放她走。 但她很累,已经不想再与李文演有任何的牵扯。 按理说,她硬下心,把这对长命锁丢掉最好。 纠结片刻后,周妙宛没丢,而是把它们裹好,塞到了搭裢最底下。 这对长命锁无关她同李文演的纠葛,只是他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一份期待罢了。 她不会给她的孩子佩上。 但这份真挚的感情,无论如何来说,也是值得珍惜的,不必践踏。 —— 周妙宛没有放下警惕。 回宫前,太后似乎做了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手下颇有些人堪用。 周妙宛一路紧赶慢赶,藏身在她早先安排好的一处暗桩里。 她没有打算一走了之,混淆皇室血脉是大事,此番被李文演识破,周妙宛担心他只打算轻纵她,其他人会受到牵连。 周妙宛知道自己是自私的。 凝风分明已经过上了平顺的日子,她却还是利用她已经成婚,方便在宫内外行走来布置她脱身后的安排。 还有郑嬷嬷,年事已高,她丈夫早亡,本也在养子的侍候下过着安生日子,却为了她豁出性命,替她做这种偷龙转凤之事。 可真的败露,周妙宛做不出自己苟活,让她们奉献的事情来。 所以她窝在京西一处偏僻的民宅中,一面养身体,一面探听着市集间流传的宫闱传闻,预备着万一有变,就拿自己的脑袋去换她们。 等了数日,她没有听到什么宫中惊变的事宜,只听闻了自己的死讯。 皇后难产崩逝,留有一子。帝哀恸,亲扶灵守丧,罢朝三日,百官服孝,举国上下禁娱三月。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宫女如约来民居找到了周妙宛。 她是太后的心腹,周妙宛是见过的。 宫女说:“您放心,太后已将孩子安全护送出城了,您按先前的计划北上即可。” 周妙宛点头,复又问她:“最近宫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未曾,”宫女答:“皇上很是悲痛,如今几乎日日留在空置的坤宁宫中,原先在坤宁宫中的宫人,皇上全都放出去了。” 周妙宛一愣。 全放出去了? 她隐隐觉得是李文演猜到了自己会放心不下,才刻意这般去做,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我从前的那两个贴身宫女,还有郑嬷嬷,可都出宫了?” 宫女点点头,答道:“是的。太后娘娘知晓您挂心,对她们亦是多加照拂。” 周妙宛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说:“有牢太后了。对了,这有一只长命锁,你回去后一定要拿与太后一观,就说是皇帝留给我的。” 不用多言,太后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算做她小小的提醒。 至于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斗法,便同她无关了。 这位宫女很有身为心腹的自觉,只听命做事,旁的一句也不过问。 她点点头,把麒麟献宝的长命锁收入怀中,随后福了福身便走了。 她走后,周妙宛也没有在此久留。 稍事休息后,便出发了。 她怪想自己的女儿的。 那么小小的一团,一出生就咧着嘴朝她笑。 她这个娘,只和她见过这一面。 只是独自带着孩子跑路实在是不方便,是以周妙宛不得不和孩子兵分两路。 周妙宛常出入乾清殿,李文演并不设防,她一来二去,将胤朝的舆图记在了心里。 北上的路线,她早就精心设计好了。 到这一步,周妙宛也并不信任李文演,担心他又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所以没有用他准备的路引和银票。 路引会暴露身份和路径,银票上亦有各票号自己的标注。 这些东西她自己早有准备,她只在先前还未到落脚处时,用了些碎银当作盘缠。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她把自己当作是铁打的,一路北上。 冬至那天,周妙宛终于见到了女儿的第二面。 太后的人只负责将孩子送出京城,护送小小婴孩赶来同周妙宛碰头的,是谭世白。 冷天里,他自己穿得单薄,鼻尖都是通红的,但却给孩子的襁褓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毛绒绒的,远看就像抱了个球。 周妙宛一时失语,有些颤抖地从谭世白手中接过了她的孩子。 -- 第101页 似乎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小的婴孩想要手舞足蹈。 只可惜谭世白把她裹得有些太紧了,她的小胖手支棱了半天也没支棱起来。 谭世白见了,挠挠头,去松襁褓边上的系带。 他憨笑着说:“我不太会带孩子,原有个老嬷嬷一路跟着带着,后来我看时间赶不及了,怕你忧心,便自己带着孩子赶来。” 周妙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微微抽了口气,说道:“表哥,谢谢你。” 她是自由的,她的孩子也将是自由的。 谭世白倒是不以为意。 千帆过尽后,他仍是那幅落拓不羁的模样,只是身板愈发坚毅了。 他说:“什么谢不谢的?这可是我的小外甥女,日后要叫我表舅的,带几天而已。” 他虽说得轻巧,周妙宛却知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赶路的不容易。 说到此,谭世白忽然问:“对了,你可给她取了名字?” 周妙宛这才想起这件大事来,她“哎呀”一声,道:“我怎么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谭世白哈哈大笑:“今天月亮好,就叫月亮如何?” 周妙宛抬头。 今夜的月算不上多圆满,可是清亮异常,比许多十五日子的月亮还要好。 见她不说话,谭世白以为是月亮两个字不够风雅,补充道:“月亮太直白了,做女孩子名字确实有些不好。不如换个雅称,什么玄兔、玉魄、玉盘、蟾蜍……” 耳听得他越说越离谱,周妙宛含笑打断他:“月亮就很好。” 她低头去逗弄怀中的孩子,放低了声音说话。 “就叫弦月吧,周弦月,和今晚的月一样。” 谭世白问:“弦月并不圆满,入名会不会不吉?” 她摇了摇头,月光给她和小小的周弦月漫上了一层清辉。 “弦月就够了,亮她自己的就好,毋需多么圆满。” —— 周妙宛原就打算去往北境。 正巧孩子取名弦月,她觉得既然与月亮有缘,便和孩子一起去了十三城中的月亮城。 周妙宛走过的地方不少,但是却没有来过北疆。 从前都是谭世白带着她出去玩儿,谭家的长辈一碰到这个不争气的长孙,就要拽着他耳提面命。 谭世白见了就烦,哪会主动往北疆来讨不自在? 所以这还是周妙宛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 远离熟悉的风土人情,她心里没有不安,反而觉得踏实了不少。 就在这儿吧,她想。 一晃眼,已经快七年了。 月亮城的边境,雪山脚下的纳罕族城寨中。 这里冷得很,还没入冬就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 周妙宛穿着厚厚的紫貂袄子,哈着气,铁青着脸,提着领子把弦月从院子外面提溜回来。 弦月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扎着两个圆圆的发揪,满头都是雪和枯树枝。 她不停地挣扎:“娘!你拖我作甚!” 周妙宛柳眉倒竖:“打雪仗就罢了,往雪球里塞石子儿砸人家的是你吧!” 弦月意欲分辨什么,还没说出口,篱笆外走来一个满脸喜气的婶子,是隔壁的沐二娘。 周妙宛去给她开门,弦月趁机一溜烟又跑了。 沐二娘见周妙宛气得跳脚,忙笑道:“孩子嘛,皮实点才好呢。”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像了谁。” 说这话时,她一点也不脸红,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小时候上树摸鸟、下河捞鱼的行径了。 沐二娘神秘兮兮地拉住她问:“上回同你说的,纳郎君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纳罕族同中原风气不同,此地虽地属胤朝,可是民风比开放的北境还要更直率,男子可以娶媳妇,女子也可以纳郎君,不论男女,只看本事。 为方便行事,周妙宛便称自己是寡妇。 她回道:“谢谢二娘的好意,只是眼下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连弦月有时都顾不上,哪有空去纳什么郎君呀。” 沐二娘抚掌道:“你如今是部主的左膀右臂,事务繁多,更应该纳个郎君替你打理家事。” 从周妙宛为了寻药踏上这片土地起,沐二娘便帮了她许多,她说的事情,周妙宛不好强硬的拒绝。 周妙宛又是知道她性子的,若是不应下,只怕后面她日日来劝,只好道:“那麻烦你了,二娘。只是我眼光太高了,怕是一时半会不好找呢。” 沐二娘见她终于松口,忙道:“无事无事,你且等着吧!我晓得的,你读书多,所以我一定给你寻摸个书读得多多的郎君来!” 生怕被拒绝似的,沐二娘一溜烟地跑了。 周妙宛失笑。 这里的城寨,找个力能扛鼎的男人容易,找读过书的郎君可难如登天。 在她来此地之前,部族里除却管事的部主和几个商贩,连会说中原话的都寥寥。 周妙宛没再去想纳郎君的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好容易偷得半日闲,她要去找根结实的戒尺,把弦月那小家伙逮回来好好收拾一顿! 小姑娘早跑没了影,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周妙宛叉着腰,天冷了,叹出的气儿都是白的。 正巧看见走商的几个小商贩正聚在路边小憩,他们边抿着烧刀子,边侃大山。 -- 第102页 “这纳罕部可真是大变样啊,前几年我来都不敢来这儿。” “是啊是啊。” “还有个事儿你们可听说了?” “什么事儿?” “去你的,给我留一口……就是那皇帝,上月里驾崩了……” 驾崩两个字,周妙宛听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一时都没想起,李文演就是这个皇帝。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稍加思索。 哦,她成真寡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北疆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如果真死了,那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火葬场,沉思 —— 感谢在2022-01-17 23:01:45~2022-01-21 18:0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脚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醉酒 茯苓回宫时, 天已经黑了,她到宿烟霞跟前回禀。 旁的都无甚稀奇,宿烟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直到茯苓从袖中拿出了那只长命锁。 她说:“她说, 此物是皇帝特意留给她的。” 宿烟霞蓦地坐直了身子,从茯苓的手中接过长命锁细细端详。 同周妙宛一样,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好儿子怕是已经知晓了她们谋划的一切。 继而, 宿烟霞也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不过她更果断, 直接将这麒麟献宝收入袖中,出了慈宁宫, 只身直奔坤宁宫去了。 自皇后“难产而亡”后,皇帝常在坤宁宫中枯坐整夜,不让宫人近前。 今夜也不例外。 偌大的宫室里, 李文演只在殿外点了一盏灯。 昏昏的光影本该让人睡意朦胧, 但他一点困意也没有,只坐在轩窗前,望着殿外无边的死寂。 他从前从不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后悔。 可此刻, 悔意却犹如万蚁噬心,随之而来的阵阵刺痛在他的胸中久久萦回,让他哪怕在深夜里也不得安宁。 他悔极了。 他不该心软放她走。 每当他闭上眼,她的身影就会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闪现。 再睁眼, 身边空寂一片, 连风都是冷的,不愿在他耳畔久留。 是谁给她的胆子, 竟敢盘算带着他的孩子一起远走? 他无数次想过,派人将她拿回。 这天下都是他的, 区区一个女子,他强留在身边又如何? 无人可以治摘。 选择始终停在他的手边,只待他一声令下。 箭在弦上,他却始终未发。 罢了,他颓然地想。 他知道,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从来不是什么国仇家恨,而是他心里的傲慢。 她是假死,可见到那日她只剩一口气的样子,他怕了。 怕继续留她在身边,终有一天,她身上那股蓬勃的生气会消失殆尽,化为这宫闱里的一缕烟。 深渊里的人,原就不该肖想将天边的光拥入怀中。 吱啦——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划破了彻骨的静寂,李文演缓缓抬眸,并不意外来人是谁。 他不让宫人近前,可没说不让自己的母亲来探望。 守门的太监自然不敢拦太后。 母亲……想到这两个字,李文演忽觉得有些好笑。 宿烟霞款步而来,见他蜷坐在比徽州墨还要浓郁的夜色中,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愣了一瞬。 李文演没有开口,也没有起身,他在等她说出来意。 宿烟霞说:“莫要熬坏了身子,早些将息。” 端的是一副慈母情肠,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好儿子。 李文演终于笑出了声。 空荡荡的殿中,唯他们母子两人,这样突然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宿烟霞皱眉,正欲说什么,李文演忽而止住笑,幽幽开口。 “母后,你确实有本事,瞒得够久。直说便是,不必再兜什么圈子。”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宿烟霞倒也没再多言,她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长命锁举在空中,问他:“皇帝知道了,缘何不追究?” 李文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骤然起身,劈手夺过了她手中的“麒麟献宝”。 他皱眉:“只有一只?” 宿烟霞下意识答:“只一只。” “是女孩儿……”李文演低声对自己说。 他今日看起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宿烟霞便直问了:“混淆皇室血脉,这样的罪名,皇帝也容得下哀家和皇后吗?” “朕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皇室血脉不是已然混淆了吗?” 李文演的话犹如猝然而至的骤雨,浇得宿烟霞一激灵。 是的,她的儿子果然不得了,连这样的秘辛都有本事挖出来。 要不怎么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呢? 转瞬间,她便彻底冷静了。 “皇帝的话有失偏颇,”宿烟霞不紧不慢地说:“在灵谷寺时缺医少药,哀家只是不知晓,当年生你,到底是足月而生呢,还是早产。” 如果是足月,那便是先帝的种。 如果是早产…… 宿烟霞轻笑,那就是寺里那个野僧的孩子了。 被逐出宫后,有仇的没仇的都等着弄死她呢,灵谷寺的那个住持不是好东西,可他能让她活下来。 -- 第103页 她也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的母爱,要排到很多事情后头去。 自己都得流离在外,带着孩子如何苟活? 所以,她才演了一出割腕谢罪,让宫中将孩子领回去。 这个年月,鉴是否亲子只靠占卜,宿烟霞不信命,不相信仅凭龟壳上的裂纹就能卜出此子血脉。 将这个孩子送回宫去,也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仁至义尽了。 当然,她才不会真的为他而自杀,为他献出生命。 所谓割腕,当然是假的。 她早早勾上了北襄的人,给周妙宛的假死药,她自己那回便用过了。 抛却了感情和德行的束缚后,宿烟霞没了顾忌,自然比有顾忌的人更能成事。 至于后面前往北襄,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设计成为王妃的侍女,再到勾搭上北襄王…… 北襄王……她忽然想到了他病重时,粗砺的手指捏着她的手心,吃力地呵斥手下,叫他们在他死后,不许令她殉葬。 可她还是跑了,跑在了他死前。 不为男女情爱所耽的日子说起来好过,可也无趣得很,所以宿烟霞戒不了酒,也戒不掉对于权柄的渴求。 这些陈年往事,挖出来并不容易,李文演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太久。 他说:“先帝并不仁慈,一碗避子汤是免不了的。” 宿烟霞好似并不在意:“确实,但避子汤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灵药,兴许皇帝你龙运在身,躲过此劫也未可知呢?” 说完,她继续道:“所以,皇帝打算留那个孩子吗?” 李文演唇角微抬,嘲弄之意尽显:“留,为何不留?” “不留下他,如何满足母后弄权的欲望?不留下他,又如何让朕的父皇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的话音越来越阴沉。 “只是希望,这回母后不要再留下什么首尾,叫人察觉了。” 宿烟霞品出了他话中的意味:“皇帝,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就由母后好好教养了。” 他的眼中晦暗不明,倦意深深。 末了,他只道:“夜深了,朕就不送了。” 重重宫闱像一张血盆大口,哪管来人是天潢贵胄,还是低微宫婢,都会将他们的一切吞没。 黄袍加身又如何?所求皆不得。 —— 李文演没有放任自己颓废太久。 起初,还差人一路跟着周妙宛。 可后来跟着跟着,竟被她察觉,盯梢的人给她甩丢了。 来复信的侍卫跪地请罪,久久等不到皇帝发落,忐忑地悄悄抬眼去看他。 李文演没有发怒,只扬手一挥,叫他下去了。 这场出逃,她怕是每一日都盘桓于心,跟去的人身手再好,也抵不过她的千般推敲、百般思量。 跟丢了也好,他轻笑。 省得她的踪影始终在他心头萦回,搅得他不得安宁。 李文演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忘记,自虐似的将自己投进了政务中。 皆道皇帝勤政为民,肝脑涂地,皇后故去后,荒废后宫,形容日渐憔。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平息。 生离的阵痛甚至胜过死别。 李文演方才发现,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 远比他想象的深。 他原以为分离的时光会如刮骨的钢刀,磨得他痛过一时便罢了。 可错得彻底。 他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的模样,也曾将这一切拥入怀中。 曾经的一切多么真切,如今失去的感觉就有多么明晰。 李文演阖眼,不欲叫旁人看见他眼中的情绪。 不过,如今也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皇权在上,万里江山,无尽孤寂。 他要让山河安稳、四海永固,她才能在他不知道的一隅偏安。 他不敢求来世,只想今生。 算算时间,也快了,李文演想。 —— 纳罕族一向由沐家人掌权,如今的部主是个女人,名唤沐嘉。 她身上留着一半的汉人血脉,父亲是沐氏子,但母亲是私奔来此地的中原女子。 虽说纳罕部同中原没什么仇,只是世代相安,井水不犯河水罢。 但他们族裔间最重血脉传承,沐嘉以这样的身份稳坐部主之位十年,就很能说明她的本事了。 她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 她知道,偏安雪山脚下不得长久,若图向上,必得同中原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也是好运,沐嘉欲大展拳脚的时候,赶上了中原皇帝下令,改制北疆,上天又给她送来个和统御北疆多年的谭家的外孙女来。 月亮城中守将中有她的表兄,说得上话。 多年经营,纳罕部的广袤地域,终于变得物阜民丰起来。 傍晚,天边刚擦了黑,沐嘉留周妙宛在旗楼喝了几杯酒。 沐嘉比周妙宛长了一轮,她眉目亲和,说起话来也温柔,但却有着让人不可推拒的力量。 “周妹妹,这杯我敬你——” 周妙宛饮下,杯口比沐嘉手中的瓷盏略低一些。 这瓷盏原来在纳罕部可是稀罕的东西,现在不是了。 沐嘉又道:“如今部族中,有这样的光景,我也该多谢你一声。” 周妙宛只笑道:“算不得什么,不敢居功,我和女儿都很喜欢大寒山下的风景,喜欢在这儿的生活,帮得上忙,我该是高兴的。” -- 第104页 沐嘉点头。 想要一个地方丰盛起来,那就不能封闭。通婚、定居,都是她乐得看见的事情。 何况这位周娘子确实帮了她很多。 特别是在几年前,那时哪怕离纳罕部最近的月亮城,对这雪山下的人也依旧有着深厚的成见。 都说这山脚下的人呐,终日见不得光,都是些身高九尺、形若猛兽的怪物。 传来传去,越传越可怖。 偶有去山间寻药的人,因为不熟悉地方,亡于雪崩,最后却都在谣传中,变成了雪山人会吃人。 这里本就气候恶劣,长冬短夏,管北境的官员也干脆懒得管这一块了,几十上百年间,都任由这样的成见发展。 成见要打破并不容易,周妙宛这个中原女子的出现为沐嘉提供了一个打破的契机。 何况,她本就和只读圣贤书的那些中原男女不同,她懂的东西多且杂,说不上多么精通,但都能说得上几句。 无论农技还是耕具,纳罕部最初与月亮城建立起连络,都是周妙宛打的头阵。 想到前些年的辛苦,沐嘉真情实感地再敬了周妙宛一杯。 喝过这杯,周妙宛已经颇有些醉了,残存的理智让她不敢再喝,表明了退意。 沐嘉哈哈一笑,叫了自己的亲卫送她回去。 得亏周妙宛定居的小楼离这儿并不远,否则以她这三步两歪的情态,只怕都不能醒着回去。 亲卫恪尽职守地送她回去,见她合上门,方才离去。 周妙宛觉得喝得头有点痛,只是今天她确实和沐部主有着类似的感触,也就不想扫兴,放任自己多喝了几杯。 “不该贪杯啊……”周妙宛嘟囔着,烧热水去了。 还好她赴约前料到了今日免不了要喝酒,提前把弦月交给沐二娘暂为看顾了。 不然让那小家伙看到她醉成这样,指不定第二天她训她,她就要说娘应该羞羞脸。 想到这儿,周妙宛莞尔一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水“咕噜咕噜”地滚开了,她刚要去倒水,就听见了一阵缓慢的敲门声。 她没锁门。 民风淳朴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她的身份族里人皆知,还没有敢来她这儿作乱的。 她以为是谁有事来找,所以提起嗓门,朝门外的人朗声道:“咳、请进——” 敲门声停了,门外的人却始终没有进来。 周妙宛喝得太多了,脑子昏昏沉沉,也无力多作思考,站起身去看门外是谁。 月下,萧然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却又陌生得很。 她略略偏头,满脸疑惑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这眉毛这眼睛,还有这张不说人话的嘴…… 她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这个漏夜前来的男子,是李文演。 周妙宛心想,她果然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她没往下想,刚要把门关上,却被这个男人拦住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扒在了门臼上,指节发力,指尖都是通红的。 周妙宛醉意朦胧的,很难理解梦里的人居然会和她做对这件事情。 她干脆松了手,仰起头看他。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 周妙宛残存的理智让她想明白了。 他肯定是死了,所以才要来她梦里转一圈。 可是为什么要来呢? 她保持着抬头的姿态看着梦里的他,醉后微红的眼有些湿漉漉的,和山间的小鹿一样。 她一派天真地问: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21 18:02:58~2022-01-22 21:5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铁罐的马克战甲、44920457、图样图森破2.0、c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063774、44920457、爱吃膨化食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哑郎 宿醉过后, 周妙宛辗转起身。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糊得严实的小窗外隐隐透出些白茫茫的雪光来。 “不知是什么酒,后劲这么大。”她嘀咕道。 这时, 周弦月抱着自己洗脸用的小木盆, 端着热水和布巾走了进来。 见周妙宛倚在床头,她小大人似的凑了过去,搁下盆,有模有样地拧了热巾子递给她擦脸。 周妙宛接过, 心里熨帖极了。 弦月这小妮子, 又皮又跳脱,可也是真的亲她。 周妙宛擦过脸, 醒了醒神,伸手去摸弦月的发揪:“来,阿月, 我给你重新扎一个。” 弦月捂住脑袋, 叫道:“娘,不要!我好不容易自己扎上的!” 周妙宛失笑,拍拍她歪歪扭扭的小揪揪:“好吧, 一会儿上学堂,被人家笑了可不要找我哭哦。” 弦月吐了吐舌头,说道:“娘,眼下都快晌午了。而且今天下大雪, 书童早来说过了, 这两天都不必去啦。” 纳罕部的学堂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和中原的私塾差不太多, 只是教的东西不拘是四书五经,而且先生只授半天, 过了晌午,小孩子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 第105页 如此安排是妥当的,部族里半大孩子也是顶用的劳力了,整天都关在学堂里,怕是更无人愿意去学。 只是周妙宛独自寡居,平日也忙,下午常常管不到弦月,也不好日日麻烦旁人家拘着她,只能由得她漫山遍野地跑。 周妙宛是既高兴也担心。 高兴的是弦月身子骨好,并未因为她孕中忧思惊惧和幼时的颠沛流离而受到影响。 担心的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于是她对弦月说:“等开春,娘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咱们到底是中原人,有些东西也该学一学。” 弦月大惊:“娘——我不要!我不要天天都被关起来!” 周妙宛料到了她的反应。 这孩子比她还不受拘束,眼下一提,不过是让她心里有些底,不会直接把先生就请来。 说起来,要请个靠谱的人来还不是件易事。 不急于一时。 周妙宛撑着有些疼的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她问弦月:“你何时回来的?” 弦月答:“今天早上吃过团子,沐姨姨送我回来的。一回来,就看到娘你睡得沉沉!” 她不知哪里学来的叫法,管比她大的婶子都叫姨姨,嗲得很。 周妙宛揉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才影影绰绰地想起一些昨夜里的事情。 她好像,做梦梦见李文演了? 醉酒果然误事,周妙宛懊恼,她的记忆在对梦中人说话后就是一片空白。 后面怎么回的屋、上的床,全都记不清了。 她只能当是自己酒品好,喝醉了还晓得把自己安置得板板正正。 她把弦月丢回书房练字去了,弦月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推开了书房的窗子,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娘,你猜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什么?” 周妙宛按住跳动的眉心。 以她的身高,能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来,只怕是又踩上了书桌。 “周、弦、月,”她冷漠道:“不好好坐回去,娘就让你好好看看戒尺长什么样。” 弦月有点发怵,娘急了可是真的会揍她,她悄悄地往回缩,规规矩矩地坐回到板凳上。 发怵归发怵,但她不怕,娘亲是她最喜欢的人了。 弦月还是探头探脑地去找院子里周妙宛的身影,没找见,可她知道她一定在听她讲话。 她绘声绘色地讲:“娘,门口有一个大大大大雪人呐!可大了,不知道是谁堆的,比我高好多好多。” “是吗?” 周妙宛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弦月打了个哆嗦。 怪不得她没有看到娘在院子里,原来是已经跑到她背后了。 周妙宛拿戒尺恐吓她:“安生习你的字去。” 弦月不敢皮了,屏住呼吸去好好握笔。 娘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一会儿,弦月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开门声。 她歪过脑袋去看院子里,只见娘亲正钻出门缝,去院子外查看了。 弦月嘿嘿一笑。 果然,娘亲听见她说的,也去找大雪人了。 周妙宛倒是没发现自己被暗中观察了,她走到小院外,却没看见弦月所说的什么大雪人,心头存了个疑影。 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她还得烧中午的饭。 原本家中请了一个仆妇,帮忙料理家务、做每日的饭食。 但是最近,仆妇的儿子上大寒山打猎,遭野兽给挠了,离不得人照料,就先请辞回去了。 眼看着离年节不远,这个时候家家都有的忙,周妙宛最近也空出了些手脚来,干脆就没再请人。 旁的还好,只是庖厨之道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忙活了半个多时辰后,书房里的弦月已经嗷了好久了。 她哀嚎:“娘、饿饿,要吃饭饭——” 周妙宛摸着下巴,看着眼前奇怪的一锅大杂烩陷入了沉思。 大概是能吃的吧。 她在内心暗暗肯定自己,把锅端进了饭厅,叫弦月出来。 母女俩默契地没有评价这锅东西的品相,一个劲地挑锅里最能入口的粉条子来吃。 桌上最受欢迎的,是沐二娘上旬里送来的酱菜。 吃过饭,周妙宛刷锅,小丫头洗碗。 周妙宛终于开始认真思考沐二娘前些日子问她的那件事情了。 想什么就来什么,午后,沐二娘神秘兮兮地来了。 她说:“周娘子,你不晓得,找个读过书的有多么难。” 周妙宛以为她要放弃了,便道:“无妨的,劳二娘费心了。” 沐二娘一摆手,“确实费心了,不过我是谁啊?这方圆二十里还没我不认得的人,周娘子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找到个读过书的!” 沐二娘酷爱保媒拉纤,自从部主下令允了族中男女与外族的通婚后,她更是忙得不行。 周妙宛一愣。 沐二娘继续道:“人我亲去看过啦,长得还行,个儿也高,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好像是以前你们那边儿的读书人,不愿同什么大官同流合污,不得已逃到了我们这边?” “二娘如此说,确实好,”周妙宛道:“就是他既如此好,还是中原人,如何愿意做女子的郎君呢?” 沐二娘这才切入正题,她咳了一声,说道:“问题就来了嘛,他虽然好,可就一点,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 第106页 周妙宛却突然心念一动。 中原人、读过书、是哑巴…… 老天爷这不是把弦月的先生往她眼皮底下送吗? 沐二娘还以为周妙宛会嫌弃,结果突然听见她有些急切地说:“人在哪儿,他现在可方便过来?” 沐二娘便笑道:“好啊好啊,你愿意就再好不过了。” 周妙宛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让她误会了,忙解释道:“二娘,我是正巧想给阿月找个教她写字的人,才……” 沐二娘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微笑道:“他到底身体上有缺陷,你得看他表现才好决定留不留他,我都懂的。” 直到她走了,周妙宛才明白她懂了什么,哭笑不得。 她怎么被说得和那负心薄幸的薄情郎似的呢? 还择优选用? 弦月在旁边听到了娘和她的对话,她没说话,只眨巴眨巴眼,悄悄看着门外。 周妙宛瞧见了她,没让她掺和进来,把她赶回书房习字去了。 在这种事情上,沐二娘一向雷厉风行,不多时就把那个男子领了来。 她走得快,脸颊迎风都冻得有些通红,气喘吁吁的。 而她身后而来的那个男子步履平顺,气息平缓。 他身量颀长,穿得朴素,带着一顶久经风霜的破旧斗笠,半遮着张脸,只隐隐露出了下颌分明的轮廓和一抿薄唇。 见了这半张脸,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回没喝醉啊。 下一刻,带着斗笠的男人好似感受到了她不加遮掩的打量目光,抬手解开下巴上的系带,摘了遮面的斗笠。 周妙宛眼不错珠地盯着他。 明明是一副丢进人海就找不到的面孔,无甚特别。 可她的心却微妙地跳了一下。 她觉得这个男人很是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是在哪儿呢…… 沐二娘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心下高兴,以为这桩亲快成了。 她问男子:“你叫什么名字?给周娘子写写。” 男子低头,寻了树枝来,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自己的名姓。 “长流……”周妙宛忽然挑眉看他:“你叫长流,那你姓什么?” 长流摇了摇头。 沐二娘还记着周妙宛的话,预备唱红脸:“对了,丑话要给你说前头,你毕竟口不能言,我们周娘子没那么容易点头,所以你……” 周妙宛覆上了沐二娘的手,打断了她确实冒犯的话。 她说:“我来问吧,二娘。” 于是,周妙宛直视着长流平平无奇的眼睛,“我有话问你,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长流点头。 “你是中原人?” 点头。 “你会读书写字?” 点头。 “你可打算留在这苦寒之地?” 踟蹰片刻,点头。 最后,周妙宛问他。 “你可有家室?” 这一次,他也点了头。 沐二娘登时大惊:“有家室,那你还来这里裹乱做什么?诚心来惹周娘子不快是吗?” 周妙宛沉默了。 苍茫的大寒山下,人是那么的渺小。 她早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每日都有事要忙,闲暇时便好好陪陪女儿。 她并没有纳郎君的心思,当然,更不想嫁人。 但是如果要人来教弦月的话,她也免不了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碰头,他看起来同她年纪还相仿,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家室的话终归不太好。 她的下文还没说出口,长流已经继续缓缓在雪地上写—— 曾有。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白展堂和黄豆豆的关系吧(? 第48章 雪人 沐二娘还没捋清楚这个“曾”是什么意思, 就听得周妙宛问他:“你现在可有家室?” 他摇了摇头。 周妙宛拍了板,道:“现在没有就好。那你留下吧,正好我的孩子缺个先生。” 她反应之快, 沐二娘一时都懵了, 这个叫长流的男子更是怔住了。 他眼瞳漆黑,在茫茫雪原中极为显眼。 堂屋的门槛旁,一双小圆手扒在门边上。 弦月藏起了自己的半张脸,黑亮的杏眼滴溜溜地转。 看看娘亲, 又看看那个陌生的外来男人。 —— 皇帝猝然驾崩。 他荒废后宫期年, 膝下子嗣单薄,宫中唯有先皇后故去时产下的七岁稚子。 好在皇帝生前留下一道遗旨, 令太后临朝听政,扶持幼子继位。 太后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顿首,振作精神, 一面维持朝政、听取老臣建议;一面教养幼子, 稳住朝纲。 这些都是他的“身后事”了。 李文演轻笑,驾马飞驰。 为了麻痹自己,他曾经刻意忽略了所有可能与她相关的消息, 可他能够笃定的是,她一定去了北疆。 但北疆偌大,找起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一回,李文演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他屏气凝神, 独自在北境十三城中寻觅她的踪迹。 一如尘世中苦修、踽踽独行的僧侣。 她最初来这儿时,一定会隐姓埋名, 不教任何人发现,以防他找到她。 但是他长久不再有动静, 她会放下心来。 -- 第107页 她是本该死去的皇后,她不会堂而皇之地用原来的身份行走,可他知道,还有谭家人生活于此,所以他一定有迹可循。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耳听得了一些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越听越像周妙宛。 他们说,皇后娘娘故去后,她曾经的侍女来了这里。 他们说,她秉承皇后娘娘的遗愿,去了原本和汉人毫无瓜葛的纳罕部,成了在月亮城和纳罕部之间沟通的桥梁。 大寒山脚下,地域广袤,人迹罕至,名义上属于胤朝,其实与中原的联系都不如一些小属国实在。 李文演身为帝王,当然深知做这样一件事情的不易。 他在位时也曾做过一些努力,后来从此地官员的奏折中,他听闻了这几年间这里的改变,颇为感慨,只道是纳罕部那新任的女部主有魄力,却不知其中竟有周妙宛的参与。 他没有想过周妙宛有这样的本事。 李文演知道,她有自己的小聪明,但他以为她不过止于小聪明罢了。 或许他从来都小看了她。 心情忽而沉重了起来,李文演循着故事的起源,独自前往大寒山。 知道她的去向后,再要找到她这个人,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雪山脚下,比毗邻的城镇要冷太多,地势低的地方,雪积了足有数尺深。 他不自觉地有些担心。 这里天这么冷,她的膝上……有旧伤,能耐得住如此苦寒吗? 他提着口气儿,潜入了纳罕部中,找到了她的居所。 里面杳无人声。 不知为何,他很是庆幸她此刻不在。 近乡情怯这样的情绪,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胸中。 他想不到她突然见到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会用恼恨的眼神看他吗?会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咒骂他的薄幸吗? 他惴惴等了许久,等到夜深。 终于遥遥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的身边有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长相温和,看起来对她颇为尊敬,迈着碎步一路跟在她的身侧,为她扫雪开路。 她看起来喝了许多的酒,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 而这个年轻男子呢?始终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既不会轻易碰触到她,也不至于另她跌倒。 明明是一张异族面孔,举止却极有分寸。 李文演很难辨明自己内心此刻的情绪了,他垂下眸,悄悄退到了院墙的转角后。 直到周妙宛进了院子,带上门,那个年轻的男子在门口默立片刻,在院子的周围绕了一圈,确认了她的安全后,方才悄悄离去。 李文演捏紧了拳头,直到男子走后,才缓缓走到了虚掩上的门前。 零星的几朵雪花从空中飘落,月尚还挂在天边。 他从未如此迟疑。 最终,他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扣响了冰冷的木门。 “笃笃,”冻硬了的门敲起来声音清脆。 门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没停。 “请进——” 是她在说话。 文人墨客总爱用分离时的钝痛来证明他们的切切深情,从前李文演并不以为然。 可这些年来,白天他尚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午夜梦回时,却总有她的身影浮现。 但梦到底是梦,就像一群哑巴在台上唱戏,他看得见,却听不见他们在唱什么。 而眼下她的声音,真切到让他不敢相信。 想见的人和他只隔了这一扇门,但冗长的犹豫让他失去了一鼓作气的勇气。 他不敢推门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脚步声逐渐靠近。 李文演仿若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再不敢动。 门开了。 他辗转千里也想见的人,不太稳当地站在了他面前。 月色与雪色交映,衬得她整个人恍若天女下凡,缎子似的乌发高高束起,微微蓬乱的发丝都好似发着光。 七年过去了,她原本娇俏的面颊早脱去了稚气,打扮得也同在他身边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穿着一身紫貂小袄,上缀着几颗银制的款冬花,走起来就会扑簌簌地动,张扬极了。 她突然靠近,李文演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凝在了此刻。 她身上酒气重,眼下站得这么近,他立时警觉起来。 她喝酒了,是和谁? 是和方才的那个男人吗? 她吃醉了酒,连上下左右都已经分不清了,哪看得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满目疑惑,像迷路的小兽一样歪过脑袋去打量他。 她的目光扫向他,眼睛、鼻子、嘴…… 李文演这才发觉,她好像是在分辨他是谁。 熟悉的心悸之感再次出现在他的胸中,他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已经要忘记他是谁了吗? 而周妙宛终于正过了脑袋来,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立马就要关门。 她不想看到他。 内心的火焰驱使着李文演死死扣住了门扉,死死拉住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妙宛好像更疑惑了,重新歪头看他。 她说出口的话带着十足的醉意,天真又残忍。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呢?” -- 第108页 是的,她的眼中没有恼恨,她的语气也依旧很温和。 一点也不咬牙切齿。 这样一句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话,比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更叫李文演心痛如绞。 而周妙宛刚说完,好似又有一阵醉意涌上了她的面门。她脚步趔趄,松开了扶在门闩上的手,往后倒了好几步。 李文演深吸一口夜风中的冷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眼看她就要栽倒在地,他迈过了门槛,托住了她小臂扶住了她。 她已经晕得眼睛半阖了,脑袋随之一点一点的。李文演没想太多,见屋里无人,灯也无一盏,径直将她抱起送回了卧房。 脑袋刚挨上枕头,她便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 替她拉好被子后,李文演站在床前,低下头久久凝望着她的睡颜。 离开他之后,她应该过得不错。 她居住的小楼和部落正中的旗楼很近,附近的民居中,就她住的这里最像样子。 屋内的陈设摆件一应俱全,若是留心,还能发现她的小巧思。 她的脸颊也比从前丰润了许多,看着有肉了,整个人也不再和七年前一样病怏怏的。 李文演突然觉出了些自己的卑鄙来。 难道他应该期盼她离开后过得不好吗? 苦笑浮于他的唇角,他终是收回了目光,走出了她的卧房。 他没有走远,只静静站在院墙外。 雪下大了些,天边白茫茫一片。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很快便积起了白霜样的一层。 雪越来越密,下了整夜。 风摇乱,雪肆意地飞,有雪粒子顺着他的鼻梁一路滑下,在他的鼻尖融化。 他寸步未挪,任由寒风瑟瑟刮来,积雪堆了满身。 再彻骨的凉意也浇不灭他的心火。 醉后的她尚如此决绝,他又如何在她清醒时,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去面对她? 不自觉已过整夜。 天光乍破,堆雪般大团大团的云积在半山腰,些微的光透了出来。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沐姨姨,你真好……” 小姑娘摇着一个有些壮实的婶子的胳膊,笑嘻嘻地一路走来。 天还未大亮,但李文演目力极佳,只一瞥,他便发现这个小姑娘像极了谁。 他本能地呼吸一滞。 大雪中绷了太久,让他想走都有些迈不开腿了。 小姑娘手上捏着个黄米团子,边走边啃,眼珠子沿路乱瞟。 婶子拉住了她,不叫她乱跑:“好啦,回去吧,明天再来找俊俊玩儿。” 站到门边,小姑娘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说:“大雪人!那边有个大雪人!” “哪呢?”婶子望过去,院墙外除了积雪什么也没有。 小姑娘眨巴眼,也没再说什么。 但是她真的看到了呀,好大的一个雪人,可是一回神就找不见了。 —— 天是越来越冷了,可周妙宛的小楼却越发热闹了起来。 得有一年多没见的姜向晴又来找她玩儿了,她顺路来雪山寻一味药。 她挽着周妙宛的胳膊,絮絮叨叨:“今年我想在你这儿过年,可别赶我!一回家我爹娘就要催我嫁人。” 姜向晴比周妙宛大了六岁,之前一直仗着曾是先帝妃嫔的身份,不再嫁,乐得清闲。 可眼下皇帝都换了俩,这层身份似乎也无人在意了,她同年一起回京的许多姐妹都再嫁了人。 姜父的医馆也越开越大,攀亲的人一摞一摞地来,把门槛都要踏破。 她原本回京是为了找书商刻印她这几年来的心血,结果被家里催得头大,遂跑之。 周妙宛便道:“好呀,正巧最近我也闲下来了。” 谭世白和谭世文两兄弟也来了,只不过谭世文来叙叙旧便走了,谭世白倒是大手一摊,跟回自己家似的直接窝在了炉火前。 他说:“妙宛,你知道了的,自这小子成亲后啊,成天媳妇长媳妇短,我都懒得搭理他。” 周妙宛笑说:“表哥,你是不是在等我留你在这儿过年?” 谭世白坦然:“对啊,我如今是个孤家寡人,都无处可去了。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我就不凑热闹了。” 周妙宛其实一直也觉得有些奇怪,她说:“表哥不像是会被名声所束缚的人,不可能因为所谓克妻的传言就终身不娶吧?” 谭世白状似无意道:“哪会呢?以前是心野当借口挡家里,现在心倒是定了些,只不过也一把年纪了,娶妻作甚,无端耽误人家。” 周妙宛亦是感慨颇多,叹了口气,拿来铁钎子把炉火捅得更旺了些。 周弦月才不管大人之间的感慨,她窜上跳下的,高兴极了。 她举着木头旗子从外面跑来,左一个“姜姨姨”右一个“表舅舅”地叫着,甜腻腻的嗓子把人喊得心窝都发麻。 她像个小炮仗,把不大不小的一方院子点得热热闹闹的。 由弦月玩闹了许久后,周妙宛去捉她。 “阿月——到时辰了,该习字去了。” 姜向晴眼睛一亮:“来,月月,姨姨来看看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弦月的脸还没来得及耷拉下来,周妙宛便道:“哪能你一来我就抓你替我教她呢,我给她请了先生了。” -- 第109页 姜向晴奇道:“居然真的能找到吗?” 她有此感叹并不奇怪。 虽说纳罕部已经和附近的城镇通了商,族中现在也零星有些外来人士,但是还没有听说哪的读书人来此定居。 周妙宛简单地说过了长流的情况,她戳戳弦月的脸蛋,说:“就是不用心,还写得一笔狗爬字。” 弦月不服气:“娘,我那天都听到了,你分明是要纳小郎君了,不是给我找先生。” 周妙宛无奈道:“你沐姨姨说嘴罢了,你娘我看起来像要给你找后爹的样子吗?” 她正色道:“人家本就家中落难,又是读书人,自有傲气在的,这种话可不许当着先生的面说,可知道?” 弦月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踢着脚慢吞吞地挪到了书房。 长流早坐在了桌前等她,他垂眼,静静磨着墨。 外面的热闹,衬得这小小一方书房更为孤独。 仿佛人世间的喧嚣都再与他没有关系。 周妙宛仍是不太放心,绕过去悄悄看了一眼,见弦月确实乖乖坐下习字了,才放下心来。 姜向晴扒着她问:“什么郎君不郎君的?我不在的这会儿,你都开始寻找第二春啦?” 第二春? 周妙宛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姜向晴的语气中透着些急切,她追问道:“我可是年年都巴巴地追着给你看病、改方子,有什么事儿可不许瞒我。” 她虽比周妙宛虚长几岁,但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成婚、生子,所以有时说起话来更稚气些。 周妙宛没打算瞒她,这些年来,姜向晴实打实帮了她很多,从一开始初到月亮城,两人偶遇,再到现在,她们虽没有时常见面,但也很是亲呢。 她一五一十地说来,姜向晴听了颇有些意动,她问:“你说,我能让沐二娘帮我寻个年轻貌美的小郎君吗?” 周妙宛磕着她带来的瓜子儿,道:“你不是因为不想婚嫁才从家里跑出来吗?” 姜向晴便道:“不一样,若是嫁人,那我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自由了。他们男人最讨厌了,哪怕嘴上说得再好听,婚后也会变个人,嫌我抛头露面丢人的。” “可是我也想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她眼睛中泛着期待的光:“陪我去山间采药,回来再为我洗手作羹汤,那得多好呀!” 周妙宛不咸不淡地驳回了她的美梦:“那别想了,这里要貌美的小郎君没有,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猛汉那才多。” 姜向晴失落地把话拉了回来,她说:“那你呢,就一直留那个男人在你这里住下吗?” 周妙宛说:“左右空房间多。不过若只我和弦月在的话,也不会留他住的,到底不知根知底,怕生事端。不过你们既在,我也没什么顾虑。” 说到这儿,周妙宛忽然瞥了一眼书房。 她压低声音,问姜向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人很熟悉?” -------------------- 作者有话要说: 字面意思的雪人,雪+人 小周开始扒马了 第49章 失踪 听了周妙宛的猜想, 姜向晴立时就愣住了:“什么?” 话一出口,周妙宛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七年过去,旧事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 她这是在臆想什么? 难道李文演还会割舍下他汲汲营营了半生的权势, 甘心假死,改头换面来她身边? 甚至还装了个哑巴。 太荒谬了,周妙宛摇摇脑袋,把脑子里的水甩了出去, 她给自己找补道:“算了, 当我没说过。” 姜向晴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若这么说的话, 我倒觉得,他们的身形确实有些相似。” “或许是我想多了,”周妙宛说:“世上最不缺相像的人, 身形相似也是寻常。” 姜向晴若有所思,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只信封。 她说:“自那一回替你施针后,我便要离京,他知道了我的用意, 亲手书了这一份路引和通关文书赠我,算作酬谢。” “御笔亲写的东西就是好用,我这些年跑来跑去,一直都带在身上。” “相貌有的是法子可以改变, 但是字如其人, 一个人的笔锋和字迹是很难改变的,你若怀疑, 不妨拿去对比一番。” 周妙宛没有客套,她接过了文书, 细细端详了一番。 正巧弦月从书房钻了出来,周妙宛问她:“才写得了几个字,又跑出来了?” 弦月便道:“到了休憩的时辰啦,娘,我前日借了人家的羊拐忘还了,我还完就回来!” 说着,捂着小包袱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她从来坐不住,周妙宛也习惯了,反正孩子有分寸,一会儿就知道自己回来。 趁着这个时候,周妙宛走进了书房。 屋里升了炉子,安静的书房中,长流正在桌案前写字,除却炭火炸开的声音,只余纸笔在静静交错。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悬在空中的笔尖一滞。 周妙宛见了,忙道:“无意打扰先生,我来,是想看看弦月的字练得如何了。” 男人微微颔首,拿了摞用过的宣纸交予她。 周妙宛接过,检查弦月练字的成果也并非托词,她一页页认真翻阅过去。 -- 第110页 起初,小姑娘的字好似还闹着什么别扭,墨迹一团团的舒展不开,不肯认真写,往后看,才渐渐像了点样子。 先生没白请啊,她感叹。 当时她那么果断的留下他,也正是看上了他用树枝在雪地里都能写出一笔好字。 周妙宛诚恳道:“辛苦您了。” 说着,她重新将宣纸叠放回了桌角。 低头的瞬间,正好瞧见了他笔下在写些什么。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说与从前…… 都不必拿那文书出来对比,一瞧便能看出他的字和李文演所书一点也不像。 周妙宛舒了口气。 她心下庆幸,还好,是她想多了。 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长流下意识想用袍袖去遮那半阙词。 周妙宛瞧见他紧绷的背,便笑道:“您且安心。那日引你来的婶子是会错意了,我本也是想着给孩子请个先生。” “这里的婚嫁之俗同汉人大相径庭,先生莫要担心,我绝无轻薄之意。” 长流在纸上缓缓写道:无妨。 为了掩去方才自己心中有些冒犯的猜疑,周妙宛轻咳一声,试图寒暄:“先生是在思念家眷吗?” 没等他回答,她的脑中便浮现了一出完整的故事。 一个读书人,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原本有媳妇的,现在还没有了。 背后恐怕也有些难言之隐吧。 是个可怜人,周妙宛悄悄叹气。 可惜屋子里炉火生得不太旺,还是有些冷,她叹出的气是白色的,一点也不“悄悄”。 他看着了,默然写道:算是。 匆匆写了这两字后,他忽提问:夫人缘何如此关照在下? 周妙宛莞尔一笑:“羁旅异乡的辛苦,我是领教过的。留先生暂住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关照。” 恰巧她微微垂眸,没有撞见他深如危海的目光。 他继续写道:从前很辛苦吗? 周妙宛觉得他的话问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好脾气地答道:“再辛苦现在也不辛苦了。所以眼下,先生乍来此地,或许不习惯,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听得她好声好气地安慰自己,长流的眼神忽然莫明了起来。 周妙宛倒是没注意到,她没有多搅扰,很快便走了。 男人没吭气,只静静转过脸,凝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身影消失许久后,他才堪堪收回目光。 好巧不巧,撞上了窗台边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周弦月正垫着脚,把下巴搁在窗沿。 她问:“你是想做我的后爹吗?” —— 雪分明已经停了,但风却更大了,将地上、屋脊上松散的积雪刮得飞飞扬扬,和还在下雪似的。 姜向晴正在分拣药材,周妙宛给她打着下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根儿不好去,所以调养身体的药,这些年周妙宛一直都在喝。 拣着拣着,姜向晴忽然道:“哎呀,少了味药。” 周妙宛吃的药方没什么变化,只是根据时令不同要调整一些药的份量。所以她吃的药,家中一直都是常备的。 于是周妙宛问:“怎么会?是少了哪一味?” 姜向晴一边捣着炒芥子,一边道:“寒天草,冬天的方子里最紧要的就是它了。” 周妙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她说:“我给忘记了,其他药都是可以买到的,只寒天草它要取新鲜的,我都是每月让进山的猎户帮我顺带捎一捎。今年雪下得早,山也封得早,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姜向晴一脸关切:“可是你的药停不得呀,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底子,若是断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说得夸张了些。 周妙宛此时也有些懊恼。 若她早点想起来,天还没有那么冷,说不定还能央到老猎户帮她跑一趟。 可现在已经大雪封山,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在此时上山了。 山上不仅积雪可怖,还有的是饿着肚子等开春觅食的虎豹呢! 可是耽误了就是耽误了,周妙宛倒没有光顾着懊恼,她在想如何解决。 于是她说:“我去部主和族里几个大夫那问一问,看看他们有没有存货在。” 只能说碰碰运气了,寒天草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入药一般都是用干货,几乎就没有留新鲜的时候。 姜向晴也道:“我也去城中的医馆看看,指不定他们月前收了这个药呢。” 周妙宛拉着她的手,感激道:“麻烦你了。” 姜向晴倒是不以为意:“小事罢了,何况我本就有事情要去一趟月亮城。” 谭世白这两天抱着乡邻家的小猫,一个人窝在房中玩得不亦乐乎,瞧见她们有事,才舍得丢开他的小小狸奴跑出来。 他说:“雪大,路不好走。我和姜姑娘同去吧,也安全些。” 三人兵分两路。 部里的居民都是脸熟周妙宛的,几个大夫也很敬重她,但听了她的要求,一个个都摇头。 周妙宛只能再跑一趟旗楼了。 沐嘉见了她,说道:“你来的正好,有关修书立传的事情,我正需要问一问你的意见。” 听了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沐嘉眼睛微眯,她摘掉了自己的毡帽,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 第111页 沐嘉说:“好办也难办。缺的话,我叫两个身手好的,去一趟大寒山给你采来便是。” 周妙宛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如今山下雪都这么大,上山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恐怕我后半辈子心里都不安宁。您这儿没有的话,我就再等等吧,我的同伴替我去其他地方找了。” 沐嘉点头,她知道周妙宛的脾性,于是道:“实在不行,你定要再来找我。” 来都来了,两人正好又商议了旁的一些事务。 走时,沐嘉还是让她的亲卫褚廷去送周妙宛。 褚廷也是周妙宛的老熟人了,十次来旗楼,九回都是他相送。 他个头生得高,人却沉闷,从未主动和她搭过话。 这回他却主动开了口。 他说:“周娘子,我去。” 周妙宛一愣,既而讶异道:“不是什么救命的药,少吃一幅不会如何的,不必你冒着性命之虞替我去寻。” 褚廷只点点头,默然无言。 周妙宛一回到她的小院,就见弦月蹲在廊下,低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剥花生。 院子里冷清很,姜向晴和谭世白出去了,原本时常来串门的邻居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纳罕族不过年,他们过自己的八宝节,比汉人过年要早七天。 见娘回来,弦月抬起脑袋,喊道:“娘,你找到药了嘛?” 周妙宛揪着她回屋里烤火,说:“怎么都被你都听到耳朵里啦?对了,你先生呢?” 弦月的目光狡黠,她说:“先生?他进山啦!” 周妙宛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半晌后,她回过神来,把房门“砰”得关上了。 她提起鸡毛掸子,勒令弦月好好站在她跟前。 周妙宛正色问她:“你做了什么,老老实实说清楚。” 弦月梗着脖子:“是先生他自己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才问我是怎么回事的。” 周妙宛一噎:“然后呢?” “然后,我就告诉他,娘你需要的是什么药,长什么样子,先生就走了。” 周妙宛好悬没给这小妮子气死,她抄起鸡毛掸子,满屋子追着她跑。 鸡飞狗跳的时候,姜向晴两人从外面回来了,见状赶忙来拦。 姜向晴安抚她:“有话好好说。”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说道:“周弦月,先生他一个读书人,寄人篱下本来就难免想得多些,你这么做是在挟恩图报。他又是外乡人,不晓得雪山凶险,你都这么说了,他能不去吗?” 周弦月缩在了谭世白身后,她不服气道:“是他先动坏心思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娘,还想做我后爹,才去的!阿月……阿月只是告诉了他草药长什么样子……” 她越说越心虚,脑袋完全缩了起来。 周妙宛没空和她置气。 雪后的大寒山,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雪崩、冬眠的野兽、足以射瞎人眼睛的雪光…… 更恐怖的是,纳罕部本就三面环山,哪一处都可以进山。 雪又下了起来,人刚走过,留下一串脚印,新下的雪就会源源不断地补上,连找人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她只能寄希望于他知难而退。 然而,她的希望破灭了。 是夜,无人归还。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之为灭爸 —— 后台又崩了,发不出去 我是来晋江更新,又不是来晋江做贼,服务器为什么要拦我呜呜呜 第50章 迟来 夜深人静。 姜向晴和谭世白有心劝一劝周妙宛, 她却只说:“你们替我跑了一天,已经很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我有分寸的。” 堂屋里只剩她和弦月了。 小姑娘不敢看周妙宛黑得跟锅底似的脸,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装蘑菇。 见周妙宛始终不开口,她怯怯地挪着步子,去拉娘的袖子:“娘, 我……我好像做错了。” 周妙宛叹气。 孩子心性简单, 但她这个大人如何看不出,她只是害怕她生气, 才这样道歉。 因为一直是她一个人带着弦月,所以这孩子对她格外黏,孺慕之情远胜寻常孩子。 弦月是生怕有谁分去了她一星半点。 周妙宛认真地告诉她:“阿月, 我不止是你的娘亲。” 弦月的眼睫忽闪, 她不理解:“娘,你说什么呀?阿月错了,你不要不疼阿月了么。” 周妙宛将她揽入怀中, 轻声说道:“我当然会永远最疼你了。可是我也不只是你的娘呀,阿月不可以替我决定我的事情。” 弦月趴在她的肩头,一双眼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于是,周妙宛继续道:“阿月是娘的女儿, 也是先生的学生, 是俊俊的好朋友。娘从来没有强求过阿月和谁好、和谁不好。” 弦月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她瓮声瓮气地嘟囔:“娘, 我好像听明白了。” 她的女儿一向很聪明,周妙宛轻轻替她拢了拢鬓发。 然后, 她的话依旧严肃:“明白就好。当然,如果阿月交到了坏朋友,我会劝你远离她,如果我交到了坏朋友,阿月也可以给我提意见。但是不可以自作主张。” 见弦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周妙宛这才拉起她,说:“走,我们去换最厚的袄子。我们沿山脚去绕一圈,天气这么差,他说不准还没来得及上山。” -- 第112页 外面风刮得和刀子似的,小孩儿不牵着大人的手只怕都要被吹飞。 但周妙宛没有心软,带着弦月一起顶着风出去了。 不过眼看天越来越黑,手中防风的灯笼也摇摇欲坠,最终只得无功而返。 回小楼时已近后半夜,弦月到底年纪还小,来回走了这么多路,累得站着都要闭上眼,周妙宛还是心疼的,将她抱回房,替她擦洗了才回自己的卧房。 周妙宛心里担心,直到天亮也没阖眼。 天亮了,雪停了,人还是迟迟未归。 楼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周妙宛以为是谁回来了,立马起身去迎。 打开门,却见来人是沐嘉的亲卫褚廷。 他穿着褐色的长袄,踏着的皮靴上沾满了雪。 周妙宛神情一黯,继而笑道:“褚侍卫,可是部主那边有什么要事?” 褚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他不解地挠了挠头,随后将一个锦盒交给了她:“周娘子,你需要的药材。” 周妙宛接过,讶异道:“寒天草?褚侍卫是从哪里弄来的呀?” 褚廷早打好了腹稿,他说:“昨晚,部主大人令我去山里碰碰运气。运气很好,在外山就遇见了一片。” 周妙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圈,见他确实没有受伤,才安心收下,她说:“谢谢你,褚侍卫,因我的事情,三更半夜劳你跑了一趟。” 褚廷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脸,他说:“……没什么,部主之令罢了。我长于雪山,只是小事,不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周妙宛还是很感激他,欲留他小坐,他却拒绝了。 “谢谢周娘子的好意,我还要回去复命。” 周妙宛目送他离开,正要带上门,却瞥见不远处光秃秃的白桦树下,有人在踟蹰不前。 竟是她和弦月找了半夜的人。 同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树干相比,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感受到了她投来的惊诧目光,长流从树下缓缓走来。 周妙宛急急上前,说道:“先生,昨夜你去哪了,叫我们好找。” 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味。他又不是签了卖身契与她,她以何身份问这样的话? 好在他只静静望着她,目光中并无波澜。 他捡来树枝缓缓写道:思乡切切。 周妙宛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 还好,是他思乡情切出去散心,而不是被弦月三两句话撺掇地去雪山送命。 既而她道:“那便好,不过下回先生离开,可以留张字条予我,免我担心。” 担心?他蓦地抬起头,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写道:抱歉。 和口不能言的人倒也聊不起来,周妙宛侧过身,给他留出路进来。 他走得很慢。 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周妙宛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是错觉吗?周妙宛转身看他的背影,半分异样也没瞧出来。 —— 师生两个,一个只睡了后半夜,一个压根在外没休息,下午的字是习不成的。 弦月倒是难得地乖觉,自告奋勇地接过了给周妙宛煎药的活计,托着小脑袋,盯着灶中的火苗。 周妙宛欣慰地摸摸她的后脑勺:“真乖。” 她也没闲着,院子外围着篱笆,篱笆里养着几只准备过年杀来吃的鸡鸭。 她决定去逮一只来炖汤。 周妙宛心里还是有愧疚。 都说人只有当下不顺遂,才会格外地怀念过去。 若非被弦月的话激了一激,人家先生估计也不会好端端的夜里跑出去。 捉鸡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才打开篱笆,鸡冠子最大的那只公鸡就扑棱翅膀飞了出去。 周妙宛紧赶慢赶,终于在白桦树下重新套住了它。 “莫怕莫怕,你是人间一道菜……”周妙宛学着沐二娘的语气嘀嘀咕咕,她揪着鸡,正要回去,忽然瞥到了树下一抹突兀的绿。 这截绿意半埋在雪中,若非出了微薄的太阳,日头照化了些雪,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寒天草,四季常绿,生于雪山背阴,枝匍匐细长,叶被鳞纹…… 周妙宛拣起它,神情怪异地看看它,又看看脚下先前长流站定的位置。 他竟然真的去了雪山。 可他为什么要不告诉她? 顶着风雪采来的东西,为何又舍得丢下呢? 这时,周妙宛突然想起了昨天弦月说的话,心情霎那间微妙起来。 为什么呢…… 她还想不明白。 她的脑海中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光,可她缺少了最关键的那根线,一时竟没有办法把它们串连成一条完整的珠链。 鸡还在她手上打鸣,周妙宛觉得自己好似在梦里,决定先拿它开刀了。 傍晚,几人一起用了晚饭。 周妙宛的手艺连她自己都不敢恭维,鸡汤请了邻里家的婶子来帮手。 那个男人整天都呆在房中,一顿饭也没吃。 一点动静都没有,周妙宛有些担心,端了碗热鸡汤,手秉了烛火去找他。 —— 大寒山之险,确实超过了李文演的想象。 他庆幸自己这些年从未抛下弓马骑射的功夫。 刺骨的寒风钻入他的皮袄,漫天遍地的雪几乎要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 第113页 可他这次一步也不敢再退了。 他比旁人更清楚,周妙宛为什么要吃这些调养身子的药。 终归是他之过。 她的小女儿很有天赋,三笔两笔就在纸上勾勒出了那种药草的模样。 她眨着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孩童的天真和狡黠:“先生,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找到吧?” 她对他的敌意太过明显。 李文演收回飘逸的思绪,从雪山的阴面艰难爬上。 他找到了她需要的那株草,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怀中。 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 他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只不过凭着本能的方向感一路前行。 雪在他的眼睫和眉梢凝结成冰。 终于,他一时不防,从一处拗口跌了下去。 他不想葬身于雪崩之中,强忍住呼痛的本能反应。 不知在雪中走了多久,他才看见了远处的村落。 虽然看不见自己,可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 山脚下,他破开湖面的冰层,掬了把凌然的湖水浇洗自己的头脸,方才敢往回走。 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又是那个异族男子。 藏身在树后,李文演漠然听着那个异族男子殷勤献上锦盒,又状似云淡风轻地拒绝了她的谢意。 他低头,看见了被他捧在手心的那株草药。 没用了。 那个男子走后,她瞧见了在树后的他,眸子登时就亮了,一脸担心地朝他奔来。 这么多年,她一点也没变。 哪怕曾经被他所伤,被最亲近的亲族利用。 她也还是会对遇到的每一个人抱有炽热的真意。 哪怕他对她来说不过陌路人,她还是愿意收留他,愿意给他尊重,还会真心地挂怀他的安危。 可是,李文演却忍不住想,如果她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呢? 她还会这样急切地向他奔来吗?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他努力稳住脚步,从她身边经过,不欲叫她看出异样。 回屋后,李文演背对门,艰难站定。 那一跤摔得很重,身上留下了不少伤。 最痛却不在皮肉,难言的隐痛在他心胸中激烈起伏。 “笃笃——” 敲门声传来,正解了衣袍看自己腹间伤处的李文演动作一滞。 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容貌易改,可是声音却很难有什么变化,他干脆装哑。 似乎是听着里面一直没动静,屋外的她开口了,语气温和:“先生,我送些吃食给你。” “您不方便的话,就敲敲旁边的东西。方便的话,我就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多久,门已经被她推开了。 光华漫天,她手秉烛火,臂弯里是一只食盒。 烛光映在她的脸颊。 她看着他,眸中似有怜悯。 第51章 亡夫 周妙宛心里确实是可怜他的。 但为免引狼入户, 她查过了他的底细。 皇位更迭,太后扶持幼子登基。 智谋、手腕,她一概不缺, 于江山于社稷, 她算不得败笔。 不过她对于权柄的渴求太盛,太后的党羽势力日重,朝堂倾轧间,大小世家被牵连者众。 周妙宛打探到, 这个说自己名唤长流的男人, 应该就是汝阳侯家中的世子。 汝阳侯在政斗中落了败,阖府男儿皆被流放三千里, 不得翻身。 这汝阳侯世子已经娶妻,而他的岳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为免灾祸, 早强行将女儿带回, 让两人和离了。 所以他那日才说自己曾有家室。 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失去了他的所有,只能蜗居在她的小楼中当个不伦不类的先生。 这等落差…… 周妙宛收回了自己有些冒犯的目光,举高了烛台, 小心地迈过了门槛,生怕将食盒中的鸡汤给打翻了。 男人坐在床边的箱笼上,他手扣在膝头,瞧着竟有些手足无措。 周妙宛搁下食盒, 不经意地问:“先生怎地不点灯, 也不把炉子升起来,怪冷的。” 她嘴上说着, 手里动作没停,干脆利落地点了灯和炉子。 炉火升起来了, 屋子里变得暖洋洋的。 她碎碎念道:“原是先生屋子里炭不多了,一会儿我去院子里再拿些来。” 望着忙前忙后的周妙宛,他忽然失了神。 她来前,这里冷若冰窟。 他早习惯了这一切,并不觉得难捱。 可她带着袭人的暖意来了。 积年的寒霜顿消,他的眼中有了光。 感受到了他灼然的目光,周妙宛轻笑,只指了指他坐着的箱笼,说道:“先生不若起身换个地方坐着罢。这里可装着我亡夫的牌位。” 亡夫?牌位? 他神情一僵,很快便站起了身。 他原解了衣袍,在窗前凑着光处理自己的伤处,听得周妙宛敲门,才急急拢好了衣衫。 猝然站起的瞬间,方才没有系牢的衣带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开来。 平日里他穿着厚衣,身形依旧显得单薄,眼下衣衫滑落,才见他腰腹结实,整个人瘦削有力。 烛火摇摇晃晃,好似在为忽然微妙起来的气氛添油加醋。 非礼勿视,周妙宛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挪开眼的。 -- 第114页 可是…… 她蹙起了好看的眉。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不轻。 是为了替她采药才受的伤吗? 他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微侧过身去,低眸整饬着自己的衣裳。 周妙宛轻咳了一声,试图掩去尴尬,她说:“箱笼里有金疮药,我拿出来。” 说着,她半蹲在地上,打开竹编的箱笼。 映入两人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牌位。 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写着“先夫景行之灵位”。 周妙宛先时自称是寡妇。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做了块“先夫”的牌位出来。 怕他介怀,她解释道:“这间卧房原确是供着牌位的。但阳面的房间只有这一间了,先生若是介意的话,随时都好挪到隔壁去。” 他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座牌位下的东西。 是一只积满了灰的长命锁。 那牌位兴许之前一直被摆在外面,还能时常被擦一擦。 而这只长命锁精心雕凿的纹路里,积满了灰,连玉的本色都要看不出来了。 如意菡萏、团团圆圆,这样好的意头,却一直在黑漆漆的箱笼里落灰。 他喉结微动,连嘴角都是紧绷干涩的。 他竟不知自己会为一件死物,心痛到这种地步。 她腹中的孩儿还不知男女时,他悄悄请了能工巧匠来宫中,教他如何去打磨玉料、雕刻纹样。 再不受宠的皇子,也不曾做过这种匠人的活计,他不知废了多少好玉,才成了这一对送得出手的长命锁。 那荷叶上颤颤巍巍的水珠儿,都是他亲手镂刻的。 七年前,见太后手上的是那一只麒麟献宝,他便猜到他们的孩子应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他以为,是她心软,还是将另一只给了她的女儿佩戴。 ……原是他多心了。 箱笼尘封许久,里面东西多,周妙宛埋头找了好一阵,才翻出了那金疮药的小瓷瓶。 她正欲把它交予给他,一抬头,忽然就撞见了一道晦涩莫明的眼神。 他一直这样看着她。 周妙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的爪子挠了一下似的。 她站起身,毫不躲闪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任他打量。 反正她也在审视着他。 明明他口不能言,可她看着他的双眼,却觉得他有很多话想要说。 周妙宛不知为何,心里一堵,她说:“先生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缄默良久。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见状,周妙宛拿出那块长命锁,掸了掸上面的灰,放在他的身边。 她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我一个故人所赠。先生既瞧着有眼缘,那便请您替我暂为保管。” 这玉虽是暖玉,但也算不得稀奇,周妙宛不懂他为何直勾勾看着它。 她心道李文演留的这块玉,或许是皇家纹样,一时惹了这世子的愁肠,不如干脆送予他罢了。 故人…… 他薄唇微张,好似在复述这两个字,却发不出声音来。 周妙宛见了,笑笑道:“先生,雪夜上山的事情,万万不可再做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是帮上了我的忙,反到是叫我后半辈子都愧疚难当呢。” 他怔了一瞬,既而寻了纸笔来写道:你知道了。 周妙宛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走时不忘给他带上门。 烛光摇曳,烧起炭来的微焦气味依旧匍匐萦绕。 可她走了。 明明房间里的气息都没有改变,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猝然间都冷了下来。 李文演垂眸,取来手巾将他亲手刻的长命锁擦干净,收入袖中。 兜兜转转,这块玉竟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中。 他无意感慨造化弄人,只是忽然间怀疑起自己此行的意义。 她过得很好。 没有他会更好。 他也盘算过他出演的这出荒谬的戏应该如何收场。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眼和仇恨,他也可以将心剖出奉上。 只要她愿意回头看他一眼,他愿意扶着她的手,将长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可他知道,这样做,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李文演已明了。 于她而言,他是往事,是故人。 有关他的回忆,她早已翻越。 所以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将他的字刻在牌位上,也没有将他留下的东西丢掉。 因为她就算见了这些东西,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她脱身得如此决绝,他又如何厚颜将她拖回他所在的深渊? 李文演深吸一口气。 身上的伤还没有处理,他拿起早没了她掌心温热的金疮药倒在手心,随意地解开衣衫,胡乱抹在伤处。 很疼。他却恍若未觉,面上半分多余的表情也无。 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搅扰她的生活了。 或许,他应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恰巧,小院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像有几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里打雪仗。 她的声音飘来:“小心,别摔跤——” 就像在唇边抿开了一块糖,他僵硬的表情忽然就随之融化了。 -- 第115页 他知道,他舍不得走。 他想,等到他的伤好…… 等到开春,让他再看一眼她穿鹅黄色裙衫的模样。 他便走。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章比较短小但真的写了好久,狗男人心思真难猜qwq 前面很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的结果,所以这一段处理的时候,我也不想把男主写成死缠烂打,用拼命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换她回头,我会感觉太恐怖了,这反而是在逼女鹅,根本不是在虐他。 当他真的学会尊重她,才会有机会。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kid 4瓶; 不出意外下周正文完结,求灌溉w 第52章 病重 李文演珍重地将那块长命锁揣在心口, 沉沉睡去。 屋外风声大作。 他睡得并不安稳,却已经是这么多年来难得的好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低声谈论些什么。 “烧着炉子, 窗怎么能关这么死。” “……呀, 他好像发热了?” “这是一天都水米未进呢,我昨晚送来的鸡汤也没有动过。” “烧久了怕是要命,我来给他诊治,有什么事儿再喊你。” 声音越来越近, 可他身外的一切都好像笼了层云雾, 叫他听不真切,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 有温热的手探在他烫得吓人的额头。 浅触即止。 好似飞鸿踏雪泥。 他眼前一片混沌, 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在往昔。 那时候…… 周妙宛的心动在他的意料之内。 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百般算计的成果。 一切都顺风顺水地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在发展。 但他没有想到,知晓他皇子出身后, 她竟会那般强硬。 她分明是在乎他的, 可她真挚地看着他的眼睛,却说道:“抱歉,我要失约了, 我不能嫁你。” 他当然要问她是为何。 她眼神坚定,一如初见:“我不想同皇室有沾染,我的外祖父是手握兵权的将军,这样很危险。” 她难得的, 没有理会他试图开口说的话, 而是继续道:“而且,皇亲贵胄的妻子, 没有脱身的自由,如若一朝你变了心, 我连重新来过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若嫁给普通人家,他若负我,我随时可以和离。可我若嫁给你……” 原来如此,他听了此话,立马对症下药,无比诚恳地拉住了她的手,道:“宛儿,我们不会走到那一天。” 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周妙宛摇摇头。 她其实有觉得他这么叫她很奇怪,什么碗儿盆儿的。 但他每一声都唤得缱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好脾气地解释道:“没有哪一对夫妻是奔着分崩离析去的,对不起,景行。” 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的手。 但年关将至,他们就算分道扬镳,回京城的路也是在一个方向。 周妙宛真的硬下了心,一路上再没多瞧过他一眼,哪怕他时常刻意与她相遇时,见着了,她也只浅浅一笑。 李文演暗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没想到谋划多时,最后会卡在这里,他当然不会就此作罢。 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他们歇在了同个驿舍。 正要睡下的时候,周妙宛听见了小二的议论。 “去,给乙字房的客人请个大夫,他发了高热,快去快回,别叫人死在咱这儿了……” 她站在门前,犹疑许久。 她知道的,此番出行,李文演身边一个小厮也没带,此时一定是一个人在苦捱。 相处许久,到底不落忍。 周妙宛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简陋的木板床上躺了个人,他蜷在薄被中,脸半埋在枕头上,连后颈都烧得通红。 ——他对自己从来都狠得下心,足足在河水中浸了两个时辰。 周妙宛没说话,拧了手巾把子,敷在他的额头。 她正欲起身,去再问小二要些热水,忽然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他发着烧,浑身都是滚热的,此刻贴在她的后背上,烫得周妙宛一激灵。 周妙宛的手搭在了他圈在她腰间的手上,正要将它们分开,就听见身后的人沉闷的声音。 “不要走,”他说。 她顿了一顿,说:“好,我不走。” 眼下不走。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他的手骤然松开,随后整个人又倒在了床上。 他终于安心合上了眼。 周妙宛心情复杂,待到大夫来了开了药,她忙前忙后地给他喂药,待他的体热终于退去了大半,才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恰在此时,他喑哑朦胧的声音传来。 “不,宛儿……宛儿,我定不负你……” 是梦呓吗?周妙宛心内波涛起,定定看他许久。 他没有再说梦话,呼吸平顺,终于睡熟了。 待她走后,床上的人才缓缓睁眼。 他这句貌似无心的梦话,终于还是打动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 她对他说:“我愿意赌这一把。但是你得答应我,不去掺和夺嫡的是非。” 怎么可能? 他心头不屑,面上却极温和,带着笑将她拥入怀中。 -- 第116页 他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捧在手心。 他说:“不会的。待我们前往封地,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作数。” 她眼中的期冀飞快闪过,随后,她正色看着他,说道:“我不求永远,只求当下。如果有一天,我们再也走不下去了,你不能强留我。” 他当然不会强留她,李文演一口答应下来。 如此,周妙宛才终于松了口。 过去种种犹如万花筒的光影般在李文演眼前轮转,未曾被时光打磨斑驳的沙砾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他是如何辜负了她,历历可数。 他的头胀痛不已,就像被千百根针反复碾过,血淋淋的过往和现实交错,叫他混沌不得醒。 不……不…… 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时,手中又还能握得住什么,百转千回间,有无数个她的背影在远离他。 惊厥之下,他猝然唤道:“宛儿!” 这两个字一出,正在给他扎针止热的姜向晴脸色一变。 他在叫谁? 他不是哑巴吗! 姜向晴忽然想起周妙宛早几日的猜测。 惊骇之下,也不顾什么冒不冒犯,她直接粗暴地将他一只手拉出了被子,利落地推起他的衣袖。 姜向晴生硬地摸上了他的手肘。 真的是他! 李文演的手肘处有旧伤,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她一摸骨头便知。 这根骨头,是之前在宫中被人欺凌,打断了,再接的。 是她接的,姜向晴记得清清楚楚。 像被毒蛇蜇了一口似的,她忙不迭一甩手,将他的手撒开了。 他确实病得很重,被这样摆弄都没有醒,那只手腕无力地垂在了床边。 突然戳破的事实叫姜向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怎么突然来了!他是来找周妙宛的吗? 不对,这个男人来,准没好事儿,等他醒了,还不知会如何! 姜向晴一咬牙,摸了靴筒里的匕首出鞘,单手抵在他的颈项间。 这一招还是她和周妙宛学的,身上没点防身的东西,她还真不敢独身走过这天地间的名山大川。 刃锋贴在他的要害,他仍未醒转。 姜向晴空闲的另一只手摸出一枚长针,直插入他的颈间大穴。 这一针下去,在奈何桥排队喝汤的人也得给她回来。 李文演是醒了,但他的眼中半分清明也无,猩红的血丝像藤蔓一般缠在他的眼中。 可怖得很,所以姜向晴拿着匕首的手更不敢松,她咬着牙问:“醒了?” 李文演终于发现,方才梦中的温声软语,只是他刻意在放纵自己沉溺于过往。 怔忪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 喝多了雪山的风,高热不退,卧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颈边,是一把随时都能要他命的利刃。 何其狼狈。 姜向晴见他没有反应,将匕首的刃锋擦过他的血脉,她说:“别装了,你手上打断骨头的伤还在呢。” 他艰涩开口:“她知道了吗?” 她? 姜向晴很快明白他在说谁,冷笑一声,道:“妙宛若是知道了,你以为她还会叫我来给你救命吗?” 李文演的神情微微有些动摇,既而他说:“不要告诉她。” “凭什么?”姜向晴冷冷道:“还要她被你害得再丢一条命,你才甘心吗?” 她继续说着:“七年前,不是为了寻那救命的药,她也不会踏入这雪山脚下,你以为这里的人原是什么好相处的吗?若非她奔波多年,外来人敢出现在这儿都会被他们立时打死,还会容你顶着中原的皮来?” 也是缘分,那时姜向晴恰好游历至北境,听闻皇后病逝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伤怀,就撞见了求医的周妙宛。 说起来,姜向晴自知李文演对她是无可指摘的。 他尊重了她的意愿,也报了她当年的滴水之恩。 但她无法冷静地看待这个男人。 周妙宛遭遇的一切都差点发生在她的身上,所以,姜向晴始终对她怀有微妙的愧疚。 她后怕极了,所以对李文演此人,也是想到就会胆寒。 他好像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就悬在空中,忽然说了些题外话:“她……这些年很辛苦吧。” “不然呢?”姜向晴反问他。 李文演终于抬起眼皮,他的眼瞳中是压抑不住的痛色。 他说:“我自会离开。” 急病来势汹汹,他连话都说得轻飘飘的。 姜向晴不为所动。 李文演彻底闭上了眼,他说:“过了春分,我便离开。求你,全我最后一点体面。” 他还是说出了从未出口过的“求”字。 李文演不信神佛因果,可眼下自己都觉出些报应不爽的滋味了。 姜向晴亦是一惊。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身后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周妙宛在门外,关切道:“阿冉,他可醒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思考,我有个赵青岚的现代番外很想写,给她发盒饭的时候很emo,番外圆满一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1个; -- 第11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昭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真心 周妙宛的声音出现的猝不及防, 一时间,屋内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姜向晴手心瞬间出了汗,匕首忽地滑了一下。 她赶忙重新握紧了拳头。 可这匕首是开过刃的, 本就堪堪停在李文演的颈边。 这么一滑, 刃锋轻轻从他的皮肤擦过,刹那间就见了血。 姜向晴都被吓到了。 而李文演仍旧静静卧在枕上,手腕低垂。 他的薄唇几不可察地翕张着,眸子里蓄满了诚恳的祈求。 仿佛差点脖子上就被拉了一刀的不是他一样。 见他如此模样, 姜向晴心中满是不解, 可她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朝门外朗声道:“没什么事儿, 我一个人可以搞定。” 门外的人迟疑了片刻,回道:“好吧,需要人搭手就来找我。” 说完, 脚步声由近及远, 渐渐消失在檐下。 李文演亦是松了一口气,他复又闭上了眼,掩去了其中变幻的神采。 颈间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姜向晴拔回了匕首。 她站起身,俯视着他,说道:“算起来,你允诺我的都做到了, 为什么你偏偏……对她要那么苛刻呢?” 姜向晴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情。 李文演默然, 他艰涩地坐起身,将背倚在了床头。 他左侧脖子上的血痕极为刺眼, 他不语,用右手缓缓拭过了它。 半晌后, 他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的鲜血,说道:“我不知。” 无人教他爱人。 杀伐果断、喜怒无常,顺者昌逆者亡,是他认知中的一切。 他以为身为天子,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应该任他采撷。 他想要的,就该留在他身边,他不想要的,也尽可以抛开。 姜向晴无意再与他纠缠,她直接阐明:“在她心里,你已经是驾崩的中原皇帝,已经和她再无瓜葛。叫她知道了你改头换面来找她,反会教她思及不快的过往,心生难受。” “所以我刚刚没有告诉她,但我不会帮你骗她。你若是个死人,她心里也许还能念你一分好,你若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甚至还在骗她……你猜她会如何想?” “所以,你最好按你说的,早点离开这里。” 她的话中不无威胁之意:“我知道,你是皇帝嘛,哪怕如今退场,手上也不可能没有几个得用的人。但她已经不是当年任你揉捏的她了,若你还心生强求的念头,准叫你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文演静静听完,神情竟渐渐舒展开了。 天边的太阳不会单单只照耀某一个人。 他想起了她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几个字:真心换真心。 那时的他嗤之以鼻,可现在想来,他已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人与人的相交总是在以真心换真心的,她捧了她的真心给身边的所有人,所以她身边的人,也会真心的待她。 包括姜向晴,包括很多人。 连照料过她生产的胡太医,在知她病逝后,都为她流了几滴老泪。 她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 只要不遇见他。 李文演悄然将沾了血的手指蜷入掌心,他答道:“我会的。” 姜向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她站在门前,忽回过头对他说:“你最好是。” —— 纳罕族的八宝节到了。 城寨间,到处都是欢腾的气氛。 一过节,最开心的就是小孩儿了,周弦月也不例外。 自上次闯了祸后,她夹起尾巴乖了好一阵,眼下好不容易又了有了疯的机会,更是不得了了。 她嘴又甜,逗得熟的不熟的大人都哈哈大笑,一路从东街玩到西巷,孩子王似的带着一串差不多大的同伴到处闹。 周妙宛不想太压着她的性子。 弦月想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 只要大是大非上是对的,剩下的,她是温柔敦厚、还是直率任性都无妨。 周妙宛勾唇轻笑。 都说三岁看老,弦月如今已经七岁,她看她呀,永远都不会和温柔敦厚这样的词儿有关系了。 也挺好的。 温柔敦厚,得利的是旁人。 直率任性,快活的是自己。 周妙宛由着她玩儿去了,自个儿也松快了许多。 她虽不打算特地隆重地去过什么八宝节,但也难免被这样的气氛沾染,学着沐二娘的手艺,回来照猫画虎地做了几道小菜,倒是被谭世白好好夸了一顿。 他说:“妙!妙!” 他吃多了酒,“妙”出口就走了音,引得他脚跟边的小狸猫跟着他一起喵喵叫了起来。 这场面颇为滑稽,几人皆是失笑。 晚些,周妙宛戳戳弦月,叫她给自个儿先生送吃食进去。 病过一场后,他的性子变得更冷僻了些,除了书房和自己的卧房,很少再踏足其他地方。 周妙宛心下以为他在刻意避嫌,倒也没说什么,也再没和他单独说过半句话。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起来。 等月过西山,周妙宛的这方小院才冷下不久,就又热闹了起来。来拜年贺新的人络绎不绝。 -- 第118页 吃过团圆宴,赶在夜里贺新是这儿特有的民俗。 “周娘子,这是我们家才出坛的酒。” “周娘子,尝尝我婆姨做的糯米饭吧!” …… 人声嘈杂,周妙宛被她们或流利或生涩的中原话簇拥在一起。 她心生感慨。 当年初来此地,差点把命都交代了。 传统封闭的部族,对于外人的人和事有着天生的敌意。 可是他们同样也是淳朴真挚的,待冰融雪消,隔阂化解,他们感知到了她诚恳的帮助,愿意用待最尊贵宾客的礼节来对待她。 这个时候,褚廷也带着沐嘉的节礼来了,众人见了,欢呼后自觉散开,各回去继续到亲朋家贺新去。 褚廷穿着大红的长袍,身后跟着两抬东西,他伸手一指,说道:“周娘子,请笑纳。” 周妙宛笑道:“褚侍卫,你如今都会用笑纳两个字了,不错。” 褚廷脸一红。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甚至算得上笨。 只因他小时候在雪山走失,是狼窝里母狼养大的,八九岁上才被寻回,那时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学中原话就更慢了。 知他脸皮薄,周妙宛没再开他玩笑,只道:“多谢你了。” 褚廷挠挠自己的后脑勺,随后竟从木箱子里掏出一只风筝递给周妙宛。 他说:“这是我的贺礼。” 周妙宛有些惊讶地收下了,笑嘻嘻地拉来弦月向他道谢。 “多谢你啦褚侍卫,”周妙宛说:“待开了春,我正好带她去放风筝。” 褚廷话少,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便走了。 得了个风筝,弦月更激动了,她抓着它的尾巴和线轴,在院子里跑着圈儿。 周妙宛叉着腰看她,没提醒她明日还要去月亮城置办她们所需的年货这件事情。 果然,到了第二天清早,昨晚兴奋过度的弦月起不来床了,她扒着周妙宛胳膊,试图求她。 “娘亲——阿月顶顶亲的娘亲——能不能明天再进城呀,带着我一起。” 周妙宛冷酷地把她的爪子拨下去,她说:“早同你说了哦,谁叫你昨晚那么疯。乖阿月,正好替娘看着家。” 弦月扁了扁嘴,抱着枕头委委屈屈地缩在了床角。 周妙宛可不惯着她,不过她还是去敲了长流房间的门,想叫他帮着下午盯着弦月习字。 刚敲响那扇门,他便出现了,身上衣冠整齐,一副也要出门的架势。 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周妙宛便明白了:“先生是要去买文房四宝吗?那正好和我们一道出去。” 她没有说帮他捎带的话。读书人对于这些东西总有些自己的偏好,都会自行挑选的。 周妙宛有些担心,又问他:“你是躲避仇家来的,现在去城中可会有危险?” 他摇头。 于是,四人坐在同一驾马车出发了。 车驾里气氛沉闷。 不知为何,周妙宛发觉姜向晴刻意坐得和长流很远。 这样以来,她倒是同谭世白隔得更近了。 周妙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撩了帘子看向窗外的风景。 不多时便到了,四个人兵分三路。 长流买纸笔,周妙宛买年货,姜向晴和谭世白一道去找城中的书商。 姜向晴隐隐同周妙宛说过,她此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想找到合适的刻印医书的地方。 几人约好了午时在一个馄饨摊相见。 街上满是小摊小贩,采买年货的人摩肩接踵,周妙宛才闪进人群,便找不到他们三个人都往哪个方向走了。 她回过神,小心地提起裙边,以免被不知哪来的一脚给踩到。 折腾了许久,她才买齐了东西。 吃食买的少,该有的家中都有,她主要买了些诸如年画窗花之类的。 周妙宛提着包袱,紧赶慢赶到馄饨摊,生怕叫他们久等。 结果,姜向晴和谭世白还没回来,她只见长流云淡风轻地坐在树荫下。 他面前摆着碗馄饨面,正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款款,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周妙宛走过去坐下,她也觉肚饿,叫摊主给她下了碗一样的。 见她走来,他的动作忽拘谨起来,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整幅心神都好像扎进了碗里一般。 周妙宛没注意,正巧有两片枯叶落下,她信手挥开,没让它们掉到他的碗中。 袅袅热气里,他的左手边还摆着一小摞书。 周妙宛一打眼瞧过去,见都是些启蒙的书,顺手拿了一本来翻看,打发打发等候的时间。 三百千弦月倒是早学完了,他买了《增广贤文》、《说文》还有旁的几本书。 周妙宛正好抽出了那本《说文》。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看了没两行,她就已经想打呵欠了。 她忍住没打,突然有些赧然。 她好像很久没读过正经书了,现在说不定还不如弦月。 不行,她得给弦月做榜样,不能半途而废。 如此想着,周妙宛燃起了奇怪的斗志,支着腮往下翻。 乌压压的字扑面而来,她悄悄以书掩护,打了个呵欠,随手翻了一页看过去。 本该无甚稀奇,这书她小时自然也学过。 -- 第119页 可她却突然愣住了。 她看见了书上的一串小字。 ——演,长流也。 周妙宛呆呆地盯着书脊,彻底失神。 “演”字的本义,不正是水长流吗?她竟连这样的关窍都没有想起! 恰在此时,摊主端了她要的馄饨上桌。 热气腾腾的,上面还飘着些青绿的小葱,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搁下了自己的筷子,把周妙宛的那碗馄饨推到了她那边,又拿了汤勺放在她的碗边。 周妙宛合上书,怔怔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震撼周妙宛一整年.jpg 第54章 疑心 她和李文演分开的时日, 早就长过了相处的年月。 七年…… 噙在唇舌间只是弹指一挥,唯有真的走来,方知其漫长。 这样漫长的岁月, 让前尘旧事于周妙宛而言, 不过过往云烟。 在他身份明晰的瞬间,周妙宛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她那日见他第一眼就觉熟悉,怪不得他一个陌路人会甘愿为她上山采药。 石板砖铺就的街道上人潮熙攘,叫卖声、喧闹声层出不穷, 周妙宛充耳不闻。 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男人。 莫明的情绪犹如浪花激荡, 搅得她心烦意乱。 感知到了她的凝视,李文演悬在空中的手腕顿住了。 他收回手, 微微偏开了脸。 周妙宛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心下更是不解。 她沉默着收回目光,低下眼眸, 舀了只馄饨送到自己嘴里。 她以为从前的事情, 就像冬日的最后一场雪,早在春天来临时就化开了。 但早该远离她人生的李文演突然出现,才教周妙宛恍然发觉—— 那些经历她确实记不清了。 要让她说出哪年哪月遇见的这个男人, 她又是在哪个瞬间彻底死心的,她是半句也答不上来。 可那两年的悲欢与爱恨,她没忘。 时隔多年,汹涌的情绪如潮水渐落, 隐藏在了海面之下。 涛之起也, 随月升衰。 半掩在云层之后的月亮,重新牵动起潮水升腾。 她再清楚不过, 李文演其人,极自卑又自负。 他又怎会愿意抛下权柄, 诈死来找她?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到昔年困于宫中的日子,周妙宛就毛骨悚然。 李文演知道她不是傻子,顶了别人的身份来,是怕她查出什么。 他还易了容、变换了字迹,为了掩饰嗓音,甚至不惜装哑。 如此机关算尽,他是为了什么? 只为留在她身边? 这样的念头周妙宛想也不会去想。 他的举动越正常,她越觉得他有阴谋。 她心里想笑,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了。 这个人,难道真的要将她拆骨入腹才满足吗? 不知他意欲何为,她不敢轻举妄动。 周妙宛冷静了下来,她尽力压制住心中迭起的情绪,没有直接戳破他的面具。 他既要披着皮来,定是有他的目的,被她戳穿,只怕是要恼羞成怒。 碗里的馄饨瞬间便不香了,周妙宛草草吃过几口便搁了勺子。 谭世白与姜向晴两人又迟迟不来,她连和李文演坐在一张桌子上都觉得烦躁。 于是她干脆起身,结了帐,多给了摊主几个钱,叫他帮个小忙。 “一会儿您要是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找我,就和他们说,让他们在此稍等一等。我现在去寻寻他们。” 有钱赚,摊主当然满口答应。 不知自己身份已经被周妙宛看穿的李文演,仍旧端坐在桌前,面色平静,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她刻意略过了。 正午时分,街上的人仍旧很多。 姜向晴想刻印她所写的医书,那肯定得去找书商。 于是周妙宛沿着记忆,去城中最大的那几家书肆找人。 快过年了,点心铺和成衣店里人头攒动,往日里也算热闹的书肆这个时候反倒冷落了下来。 毕竟,再勤学苦读的学子,年关将至,想的也多是给自己添一件新衣,给家中添两道菜,而不是再埋首案牍,再买一摞典籍。 周妙宛沿街一家家书肆找过去。 许是生意不佳,店里的小二哥们也不甚热情,听到她的来意是找人之后,更是懒得搭理。 最后一家书肆的小二见她走得气喘吁吁,好心问了几句后,提醒道:“这位夫人,你可以去梓潼书斋看看,他家虽不卖书,但是接刻印的活计。” 周妙宛谢过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她走得急,街上人又多得很,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早在上一个街口就盯上了她,一路跟了过来。 周妙宛正要抄近路穿过一个小巷,走到底才发觉此路不通,正欲重新绕出去,忽觉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表妹可还认得我?” 周妙宛闻言,惊讶转身。 一个生得有七分妖娆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周妙宛眼中的惊异忽就转为了欣喜,她说道:“表姐姐!” 来人是谭娇。 谭远行的女儿。 谭娇做妇人打扮挽了斜髻,鬓边两捋发丝在颊侧垂下。 -- 第120页 她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还蒙着一层灰色的面纱。 可纵使蒙着面,周妙宛也看见了谭娇脸上那条极为显眼的疤痕。 从她左边的眉骨,一直贯穿到了她的鼻尖。 谭家败落后,周妙宛不忍看这个唯一给自己添过妆的表姐落入教坊,可当时囿于时局,风口浪尖上不好救她出去,最多只能叫教坊司那边关照些。 后来风头过去,周妙宛便找人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只不过当时她身处深宫,这些事情并不是她亲去做的,所以,她也多年未见过这个表姐,对她脸上这道有年份的疤痕更为震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谭娇面纱下的唇角轻勾,随后她轻轻抬手,抚摸自己脸上这道疤,笑道:“表妹有所不知,这是我为了不接恩客,自己划的。” 周妙宛心里一紧,她收回了冒犯的目光,说道:“还好都过去了。表姐姐,你如今怎也来了这里?” 谭娇的食指在自己的鬓发间绕着圈儿,她说:“比不得妹妹有本事,我嫁与了一个商人做妾,这两年他做生意来了这边。” 若非如此…… 谭娇顿住了。 她的丈夫去和那雪山脚下的部族做生意,回来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他说,在纳罕部碰到了一个汉人女子带着娃,是个寡妇,和她在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 说罢,他还叹息着,抚弄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无意间说道:“谈氏,你这道疤实在可惜。不过你哪怕没有受伤,眼睛也不如那寡妇好看。” 谭娇哪敢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自称姓谈,才嫁进的这商贾的后院。 纳妾不过是纳个玩意儿,他当然不会深究她的身份,见她讨好人的本事强,哪怕破了相也无伤大雅,就把她弄了回去。 听了枕边人这话,谭娇咬碎了一口银牙。 可事后她回想起他的描述,忽然觉得他说的很像是一个人。 她的小表妹。 从小,家里人就说她们眉眼长得很像,她们儿时也很亲昵,走在一起时,若非年岁相差着,恐都有人认为她们是双胞胎。 但她的小表妹因为生母早逝,从来都是家中更被偏疼的那一个,谭娇当然眼热,想同她别苗头。 不过周妙宛到底不姓谭,家中父亲又不争气,比不过她的父亲有本事,那时谭娇也只是单纯有些妒忌,无伤大雅。 小姐妹间也总是开开心心的。 等到后面,周妙宛许人家只许了个平平无奇的端王,她长舒一口气。 家中都被祖父勒令不许同她再接触,谭娇偏不,悄悄送去了那份添妆的东西。 毕竟她以后要去封地过苦日子呢,谭娇心想。 可后来,风云突变,局势逆转。 巨大的落差和现实的残酷让谭娇心生恨意。她恨所有人,包括她的小表妹。 凭什么她可以做皇后,端坐云端? 而她却被没入教坊,日日迎来送往? 哪怕后面被皇后的人救了出去,这样的心魔也一直缠在谭娇的心头。 凭什么,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决定她的性命。 谭娇这样想着,后无奈嫁作了旁人的小妾,离京那日,正巧听说了宫中皇后难产崩逝的消息。 那时的她,心中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快意。 不管如何,至少她还活着,而周妙宛已经死了。 而周妙宛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仍在关心她。 谭娇静静听了,随后笑道:“站着说辛苦,旁边的茶楼有雅座,我们去那里一叙吧。” 闻言,周妙宛才想起自己自己是出来找人的,她抱有歉意地笑笑,说道:“今日我是同朋友一道出来的,约好了时辰一起回去。表姐姐,你如今居于何处?不若我们重新约一日,到时我们再叙。” 朋友、孩子……她好像还是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谭娇垂眸,再抬眼时,眼睛还是一片透亮。 好不容易遇见了周妙宛,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凭什么她活得痛苦,而周妙宛却可以为一方人称道,活得快活自在?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沉沦? 她没有回答周妙宛的问题,而是伸出了一双手臂。 谭娇捏着嗓子,有些可怜兮兮地对她说:“难得姐妹再见,表妹,姐姐想抱抱你。” 她的要求突然,周妙宛先是愣住了,既而笑道:“好。” 与人做妾总是辛苦的,表姐见到亲朋心生亲近也很正常。 这里是一处死胡同,鲜少人经过,安静极了。 谭娇抱住了周妙宛,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轻声说道:“妹妹,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熬下去了。” 她的手在周妙宛的背上摩挲,一点寒芒悄悄从她袖间闪现。 周妙宛不解,她下意识问:“什么?” 下一瞬,谭娇抚在她背脊的手慢慢抬起。 她掌中是一把小刀。 谭娇闭上眼,正要将刀落下,一颗不算圆润的石子儿从天而降,打中了她的手腕。她痛呼一声,小刀应声而落。 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让周妙宛浑身一激灵,她立马推开了谭娇。 谭娇被她推得一趔趄。 周妙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随后低头定睛一看,拾起了那被谭娇捂得温热的小刀。 -- 第121页 刹那间,她仿佛被刀柄的热意烫了手似的,手一松,小刀再次坠地。 谭娇见状,正欲转身逃开,一旁民居的檐上恰有一个男子跳下,潇潇然堵在她面前。 谭娇惊慌后退,一时不妨被裙摆绊了脚,摔倒在地,遮丑的面纱也滑了下来。 李文演没有分眼神给她,直接一脚踩住了她方才拿刀的右手,让她动弹不得。 周妙宛轻抚自己的心口,她背后发凉,方才被谭娇碰过的地方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 她问谭娇:“为什么?” 谭娇的眼泪已经垂至了腮边,她哭道:“放过我吧!我只是……我没想杀你……” 李文演没作声,用另一只腿将那把小刀踢得远远的。 周妙宛知道他是在反驳谭娇的话。 眼下她和他的烂账还不是理的时候,她深呼吸着,走到离谭娇更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的蓄满了泪的眼睛。 周妙宛问:“那你想要做什么?” 谭娇哭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罢——总归我活着也无甚意思!” 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厌恶更多,周妙宛叹了口气。 她、谭娇,还有被牵涉到的许多人,都不过是争权夺势中的牺牲品罢了。 周妙宛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你不该恨我的。” 谭娇闻言,浑身发颤,不顾形象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是的,谁对不起她,周妙宛也没有。 周妙宛没再多言,她重新拾起小刀,别在了自己的腰间,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既而便是李文演的脚步声。 周妙宛心里不痛快。 任谁被真心相帮的人反手一刀,都不会开心的。 李文演依旧跟着她,只是已经被她知道了,眼下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脚步,只不近不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走出巷口后,周妙宛站在青砖的瓦房旁,等着李文演赶上来。 见她揣着手,似乎是在等他走过来,李文演脚步一顿。 她果然拦住了他。 周妙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 看着他这张易容后的面皮。 北境民风开放,街头巷尾不缺携手并行的年轻夫妻,两人站在这儿,倒也不引人注目。 周妙宛开口道:“或许我应该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此话一出口,李文演便觉出了些微妙的不对劲。 不对,她的语气不对。 而周妙宛的视线一直没偏离他的漆黑的眼瞳。 他骗她太多了。 她忽然很想问他,今日之事有无他的手笔。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文演:英雄救美,她一定很感动 周妙宛:英雄救美,他一定有阴谋 第55章 私心 李文演被她的冷眼扫得心尖一颤。 她的眼神如刀, 透穿他的面皮,直刺进他的心里去。 李文演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比跪在龙头铡前的陈世美还要紧绷。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等她点破。 等她手中的铡刀落下。 起风了, 她什么也没说。 李文演却读懂了她的表情。 寤寐思服的日子里,她的一颦一笑早刻入了他的肺腑。 他看出了周妙宛眼中不加掩饰的怀疑和打量。 周妙宛无言,收回了目光,走了, 只将自己的后脑勺留给了他。 站在热闹非凡的街巷中, 李文演只觉自己身上一阵阵的发寒,比在雪山上差点丢掉命的那一晚还冷。 他明白了, 她疑心方才这一出,是他的刻意谋划。 李文演并不意外她会如此想他。 无论有多少的苦衷和因由,他欺骗了她, 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拿出那微薄的真心来又如何, 被怀疑也是他应得的孽。 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他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懂得,可心中却还是犹如被钝器不断重击,接连不停的闷痛缠绕在他的胸腔里, 勾得他心悸连连。 复发的痼疾让他在冷天霎那间出了一身虚汗。 他单手支在青砖墙的转角,指尖深深扣住了砖缝,整个人都依托在外物给他的这一点支撑上。 伤人的从来不是失去,而是失去了才发现自己从未珍惜。 纵拥万里江山又如何, 他还是一无所有。 七年间, 李文演无数次想过干脆抛下这一切去找她。 皇权霸业,他不在乎, 江山离乱,他也不在乎。 失去她的日日夜夜几欲叫他疯掉。 可他不能走。 她正在为他所掌的江山一隅, 倘若乱世起烽烟,她又如何能过得好? 那日周妙宛给他的响亮耳光,他从没忘。 她说,他还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 她说,若他还当自己是这胤朝的皇帝,就应该想想自己该做什么。 她心有朗风明月,只会厌恶为一己之私置天下大乱的昏君。 所以那日放她离开后,他才以近乎自虐的姿态,将满腹心神投入了政务之中。 亲万机、励图治,积年操劳,哪怕熬出了心疾,也不再有一天懈怠。 他继位时,从先帝手中接过的是一把烂摊子,走后,留下的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这样的时局,他才敢交予他的母亲和那黄口小儿。 -- 第122页 他的身影落寞,独自在墙角捂着心口,实在是与年前欢快的气氛不合宜。过路的人瞧了,纷纷侧目。 李文演艰难敛了脸上的神色。 他心中还存有一丝晦暗的期待。 她早就将他抛到了脑后,如何又会察觉到他的出现? 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 梓潼书斋前,周妙宛正巧遇上了从里面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姜向晴和谭世白。 碰了个面,谭世白就先走了,他还有些旧友在这边,来了这一趟,恰好聚聚,晚些自己回去。 见周妙宛来,姜向晴一脸恹色地笑笑,说道:“抱歉,有事耽搁了许久。” 她的肘间夹着几本多年间辛苦所记的手稿。 周妙宛朝她走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姜向晴极难得有这样的神情,叫周妙宛觉得好生奇怪。 姜向晴神色黯然,她摇摇头道:“我回去再同你详说。对了,你那哑巴先生呢?” 这回轮到周妙宛噎住了,她只道:“你们久久不来,我便先出来寻你们了。” 姜向晴也察觉了她脸色的难看,挑了挑眉,没有多问。 先前的馄饨摊,老板正在收摊,见她们路过,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李文演跟着她时,手上空空,东西估计是寄存在这儿了。 于是周妙宛问道:“老板,先前和我一道的那个男人,他可回来过了?” 做生意的人,记人的记性都很好,老板忙不迭地点头,答道:“他回来过了,东西也拿走了。” 周妙宛谢过他,没再多话,挽上姜向晴走了。 李文演应是已经走了。 车夫带着马车,还在城门外等着她们。 来时四个人,回来就只有她们两人了。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周妙宛和姜向晴相视一笑。 姜向晴说:“我有话想同你说。” 周妙宛凑得离她更近了些,等她开口。 “其实,躲避婚嫁只是我的托辞,”姜向晴娓娓道来:“我这么多年漂泊不定,我爹本就不满,这一趟回去知我于记载百草、箸立医经一道有了些成果,倒是给了我些好脸色。” 周妙宛不解:“那应该是好事才对。”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姜向晴轻叹道:“我爹也很是赞许我这些年的作为,说我的记载详实,若是刻印出来,定是能传扬一时的。” “所以,他想要我把功劳让出去,以我长兄的名义去出这样的一本书。我不愿意,就跑了。我以为总是能找到书商刻印的,可是哪怕在更开放的北境,他们听说著书立说的是一个女子,也没来由就看轻了这本书。” “也有好心的书商,譬如今天那家书斋的管事就劝我。要么干脆隐去我的名字再刻印,他说天下人的成见难移,我若有心让此书传世,隐去我这个女子的姓名就是最好的选择。” 周妙宛听了,替她难受,说道:“那你是如何想的呢?说实话,这个管事的话算不得假。” 姜向晴点头,说道:“我知道,真话总是刺耳的。可是我不愿意。我是医家没错,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济世救人我想要,身后声名我也想要。” 这个问题一时也无解,周妙宛不擅长安慰人,只拿过了她手稿中的一本,放在膝头细细翻过。 颠沛流离许多年,姜向晴的心血都在这一笔一画里了。 见周妙宛认真读着自己的写的东西,姜向晴原本不忿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她长叹一声,道:“碰碰壁而已,我总会找到办法解决的。” 她问周妙宛:“对了,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周妙宛眨眨眼,从书中抬起头,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他就是李文演。” 姜向晴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发现了。” 周妙宛微微歪头看她:“什么叫我发现了?” 姜向晴脸一僵,终于还是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全数告诉了她。 周妙宛听得一愣一愣的。 姜向晴以为她在气她隐瞒,忙拉着她的小臂央道:“好妙宛,不要生我气。” 周妙宛其实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她眉头微蹙,说道:“可是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不像他了。” 姜向晴忙道:“那日我回过味来,也觉得奇怪。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说得出‘求’字?” 周妙宛困扰地抓了抓自己的发髻,她也想不明白。 “演”字的本义并不生僻,她之所以这么久才反应过来,也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些日子里,他的行径和从前暴戾的他联系在一起。 他演戏的本事,已经精湛到如此地步了吗? 姜向晴补充道:“他那时说,春分便走,我才……” “我有些怕,”周妙宛反握住她的手,说道:“虽说他已经退位,可他手下肯定还是有势力的。我刚刺了他走,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姜向晴道:“他都已经走了,还能如何?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现在连强龙都不算,你只要在这大寒山下,他还有本事强掳你走不成?” 周妙宛喃喃道:“雪山其实并非净土。” 她能在纳罕部扎稳脚跟,有两个原因: 一是她确实在初时尽了一些微薄的本事,在这里风评极好; -- 第123页 二来是她并非此地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有争夺权位的机会。 沐嘉的部主之位坐得也没有太安稳,古老的族群中,势力分化成了几派,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无论谁登场,都会很乐意继续供着她这个佛龛里的神像的。 ——既无威胁,又有实打实的好名声。 周妙宛知道,在她的身体彻底养好之前,她都需要那寒天草入药,一时半刻里离不了这地方。 所以她一直在尽力远离可能的纷争。 沐嘉想让她彻底成为她麾下的拥泵,和周妙宛提过几次要将自己的儿子配给她,都被她婉拒了。 周妙宛可以解决李文演,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再也没办法出现在她眼前。 可是李文演没有那么容易搞定,要彻底解决他,那势必会欠沐嘉的人情。 欠了别人的情,最后都是要还的。 若是孑身一人,她欠了就欠了,可是她还有弦月,所以不敢冒着风险牵涉到他们部族的斗争中。 她的处境不必多说,姜向晴也是知晓一些的,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必多虑。估计呀,他被你察觉,就已经呆不下去走了。” 周妙宛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希望如是。 可是她总觉得李文演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 她叹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如今的样子,和多年前哄骗我上钩的模样很像。” 同样的端方正直,陌路人见了都要叹一声君子之风。 可是她已经不敢再信了。 姜向晴粲然一笑,说道:“他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也不是十几岁上的那个你了。” 这话给了周妙宛一些底气。 是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很多事情,如今她都可以稳稳地握在掌心。 —— 慢悠悠的马车晃啊晃,总算叫周妙宛看到了不远处的大寒山。 她其实很急。 她们比预想中晚回来了这么久,弦月没人管束怕是要反了天去。 车夫大叔倒是乐呵呵地说:“周娘子,莫急,山路不好走,慢些好哩。” 都到这儿了,周妙宛也没有再催。 下了马车,她直奔回自家的小楼。 冬日天黑得早,天光已是朦朦胧胧,小楼的西侧,小小的那间书房里,挑起了烛光。 昏黄的光晕穿过了宣纸糊的窗户,透了出来。 周妙宛心下惊奇。 弦月这小妮子,还会自己读书啦? 等她走近些,看到那宣纸上映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神情便是一僵。 李文演不仅没走,他甚至还比她先回来,现在还正在教弦月写字儿呢! 听到娘亲回来的动静,弦月激动地搁了笔,哒哒地跑了出来。 倒不是来迎周妙宛的,弦月仰起头问:“娘,买什么稀罕东西啦?” 周妙宛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可须臾间,李文演也缓缓走了出来,她的笑意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心情全无。 弦月兴高采烈地去一旁看年货去了。 周妙宛的喉咙里堵着话,却说不出口。 不得不说,哪怕她知道他是披了假面的李文演,看着这张脸,也远比看着他真实的面孔要自在。 情绪又落,周妙宛忽然就失去了点破他的欲望。 他不是想演吗?那就演吧。 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姜整点她的剧情,不然太工具人啦,不过正文只会有一点,所有拿出来不影响主线的东西我会放到番外 然后!文案梗明天就出现啦嘿嘿,搓手手,为这碟子醋我煮了一锅饺子(。 擦着除夕的尾巴,祝大家虎年虎虎生威!啾咪!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10瓶;姓墨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花楸 李文演说不上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来的。 茶楼酒肆, 旅驿客栈,有银钱尽可以住。 深宅别院,府邸亭榭, 他想要亦不会缺。 可他却觉得, 在这个世上,他已无甚地方可去了。 除了这一方小小的楼阁。 在周妙宛回来前,他一直很忐忑。 她醉后那句话他仍记得,他如今不过是搅扰她平静生活的不速之客罢了。 是他贪恋她的温暖, 明知她不喜还要留在这儿。 可他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悄悄折返回来。 就让他厚颜无耻地再留几日…… 站在周妙宛的面前,李文演隐隐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心里却有些隐秘的期盼。 可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一眼, 半分特别的意味也无。 李文演低眉抬手, 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脸侧。 此易容秘法,还是多年前,李文硕的部下为了保命供出来的。 比寻常江湖上的方子要好用太多。 面具戴得太久,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 第二日白天,姜向晴没有待在屋里,她用暗红的布巾包着头发,身穿利落的短麂皮袄和绒裤, 背着竹篓, 手提弯刀。 -- 第124页 一看就是要出门采药。 见状,周妙宛提了一把镰刀, 追上了她:“等等我!我来给你搭把手。” 姜向晴了然,笑道:“你这是躲出来了吗?” 周妙宛一跺脚, 说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躲什么。我就是烦得很。” 直接戳穿赶他走,怕惹了麻烦上身;当自己是睁眼的瞎子忍着,她又做不到。 她又问姜向晴:“那回……他当真说了那样的话吗?他真的说了到春分就走?” 姜向晴点点头,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拨开荒原枯草上的积雪,准确地拔出了卧在雪下青绿色的藤蔓。 “他确实是那样说的,我听他语气不似作伪,倒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若当时只是为了敷衍过我,应该会编个更近的日子才是。” 周妙宛泄恨似的拔了一片没用的枯草叶,她说:“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越往里积雪越深,能有半人高呢。” 姜向晴“嗳”了一声,随口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正是没想好如何,周妙宛才躁得很。 她说:“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走。况且他如今已经清楚我在哪了,就算走了,我也不安心。” 仗着穿得厚实,周妙宛大大咧咧地往雪上一倒。 她其实很排斥回想起从前的事情。 不仅仅是排斥李文演一人。 往事的根源和症结所在其实并不在他,周妙宛很清楚,如果当初外公是同其他的王子皇孙勾结,或许下场会更惨。 通敌叛国之事如果是李文演构陷的,她不会有任何犹豫,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会将尖刀刺入他的心口。 但可笑的是,那不是他的阴谋。 在那一场惊变中,李文演刻意纵容,为了一网打尽而徐徐图之。 可这又能怨的了谁,谭远行早有反意,就像一个迟早会引爆的炸药,一旦引线被点燃,被牵连就是注定的。 市井中尚有捉贼捉赃,捉奸成双的浑话。谋逆大事,涉及边城守将,李文演如此作为,一步步诱谭远行入局,身为帝王,他并没有做错。 问题在于,他偏要在其中掺入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整个人矛盾极了。 要是心硬如铁,那就干脆将她、将谭家一起诛灭,以绝后患罢; 要是对她情深,那就不要从头到尾都要瞒着她,看她在他股掌间挣扎; 可若只当她是玩物禁宠,最后他明知她的计划,却主动成全放走了她。 现在,他甚至放低身段,只为留下。 想到这些,周妙宛只觉自己的头更痛了。 这就是她排斥往事的原因,算来算去,都是一笔谁欠谁谁又对不起谁的烂账。 她理不清楚,干脆快刀斩乱麻。 只要她跑得够快,这笔烂账就缠不上她。 可偏偏李文演又出现了,平白叫她回想起这些来。 姜向晴见她苦恼,温声安慰道:“先不必担心这许多了,我陪着你,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如他所说,到时便离开。如若不行,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周妙宛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她说:“我想激他自己走。” 他既想演,那让他演不下去就好了。 姜向晴看着她,笑道:“你不要玩脱了就好。” 周妙宛的眼神却难得的认真,她说:“我会的。” 一群小孩儿的声音飘来,周妙宛从草地上坐起,眯眼一望。 今早才回来的谭世白带上弦月,和其他几个小女孩小男孩一起在放风筝。 周妙宛和姜向晴爬到了稍高的地方,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俩。 姜向晴伸手在周妙宛定住的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想出了神。” 周妙宛指了指飞得最高的那只纸鸢,说:“瞧瞧,那是个什么纹样?” “瞧着像是个戏水的鸳鸯呢,”姜向晴顺着风筝线往下看:“是咱们月月放的,真厉害,飞这么高。” 周妙宛却突然感叹:“看来最近的麻烦事,不止一桩了……” —— 顶着同一片屋檐,李文演却很少再碰见周妙宛。 说不上是刻意为之,还是她的日子本来就如此忙且充实。 他的眼神穿过窗槛,看向小院里她新植的花楸树。 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一团。 但是她种下的那日,和身边人兴高采烈地念叨了许久。 “去年春天,我看山上的花楸开的花儿可好看了,满树都是白花,远远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和雪一样。” “而且入了秋后,它还会结果呢,大簇大簇的,压得枝头都弯下来,红艳艳的。到时候我可以摘来做果酱、酿酒。” 透过那叶子都没几片的枝条,李文演唇角微弯,眼神柔和,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口中描绘的春华秋实的好景象。 可惜他没有这个缘分了。 也许他运气好一点,走时能赶得上花开。 他知道,她现在和他正保持着一份奇怪的默契。 那日他同姜向晴许的诺,她一定已经知道了。 周妙宛对他满怀戒备,没有戳破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 她在等春分到来,他主动离开。 弦月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万千。 小姑娘实在太像她了,连发脾气跺脚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 第125页 弦月叉着腰看他,一幅看仇人的模样:“先生,我娘她找你出去。” 她抠着自己的手指嘟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哼,娘都不带我去玩儿,偏偏要我来叫你。” 李文演很想摸摸小姑娘的发顶。 不合适,他忍住了。 他垂下眸,走出了房间。 见他来,周妙宛并不避讳,扬眉看他,丢下句硬邦邦的话:“我要去城中,车夫有事耽搁了,先生替我赶车,可好?” 颐指气使的语气。 李文演没有拒绝,自如地去牵马、套车。 北境冬天不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天晨起就下了场鹅毛样的大雪,才停了一会儿,雪又紧紧地落了下来。 风雪交加,天和地的界限都不太明确了,几乎要被这密密麻麻的雪连在了一起。 周妙宛没有亏待自己。 车厢里准备了烧得正旺的小暖炉,袖中揣着热乎乎的汤婆子,上面的绒布套还是前两日弦月送她的礼物,摸起来舒服极了。 挡风的帘儿也换成了厚毡布,若非烧了炉子不好一直憋着,她连那透气的一角都不想留。 她喟叹一声,窝在软枕上。 透过毡布的缝隙,她看得见李文演的半边背影。 车架上当然也有一角升出去的檐儿可以遮蔽,但是这样的风雪,那一点遮蔽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背影看起来都是冷的。 周妙宛心想,最好他忍不下去,最好现在就走掉。 但事与愿违,直到城门渐近,他也没有松开缰绳。 周妙宛略过肩上堆满了雪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麻烦先生一个时辰后,来春风楼接我回程。” 她披着红色的斗篷,带着毛茸茸的兜帽,背影像个刚化成人形的火红小狐狸。 麻木的指尖扣入掌心,李文演踟蹰不前,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 他当然能猜到她突然发难是为什么。 李文演垂眸,轻笑,也随着人潮进了城。 大雪茫茫,可城中好是热闹。 他漫无目的地被人流裹挟着,从街头被推到巷尾,人世繁华如书卷在他眼前一页页被翻开。 他穿过了卖鸡卖鸭的小贩,看见了替人写对联的穷秀才,路过了卖糖葫芦的老人家。 有小孩儿央着娘买串糖葫芦,许是天太冷,山楂和糖衣都被冻得极硬,一口下去,小孩儿把松动的门牙给崩掉了,哇哇大哭。 多让人忍俊不禁。 万般喧哗入耳,他愈发觉得孤独。 有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他。 小厮捂着脑袋,忙不迭躬身道歉。 李文演并不打算计较,小厮正要走,他却突然瞧见了他怀里的一包东西。 是热气腾腾的打糕,上面裹着厚厚的黄豆面儿,很香。 李文演拦住了他,问:“是在哪里买的?” 小厮很热情,答道:“往西第三个岔路口,向左一拐,挂着‘陈记点心’的牌子那家就是了。快点去吧,马上过年,买的人可多了。” 李文演抱拳谢过,逆着人流往西走。 她最爱吃那些甜糯糯的东西。 这家陈记点心前排队的人确实多,李文演看着天色,算着时辰,终于买到了。 也怪不得方才撞上他的那个小厮跑得急,天气冷,只怕一会儿糕就要冻硬了。 他将这提打糕裹入了披风中。 走着走着,他忽然快步小跑了起来。 他突然有了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他知她会拒绝,可还是想说予她听。 打糕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四季都有卖,更比不上他从前随意给她的半分赏赐。 可他生怕它冷了。 闯过风雪,李文演终于到了她所说的春风楼。 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但这不是个好地方。 他脚步只一顿,倚在门前的几个姐儿就拥了上来。 “这位客官——您可是头回来?” 他丢了几块散碎银子,叫人莫跟着他。 闻着浓重的脂粉气,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女人和男人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区别。 男人有钱有势,想要妻妾成群,齐人之福。 女人有钱有势,照样也会想尝一尝这样的滋味。 北境民风又开放,这春风楼分成了南北两边,男客女客都自有去处。 楼里的小倌和恩客抱在一处,吃吃地笑:“哟,今儿是又有抓奸的来了?” 李文演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去嘈杂的声音了。 他上了楼,看见了一张琉璃的精致屏风。 这屏风好看得很,但可惜眼下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它。 屏风内,美人榻上,她虚倚在一个怀抱里。 “美人姐姐,你可别吊奴的胃口了,快说说,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我还不知道呢。不过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把戏,我可不爱看。” 周妙宛抬眸,看着屏风外的男人弯腰,搁下一盒东西,转身离开。 周妙宛笑,她已经够委婉,也够直接了。 可当她走出屏风,见到那盒尚还温热的打糕,还是愣了一瞬。 她没说话,谢绝了小倌的攀附,丢下银子,也走了。 -- 第126页 近乎羞辱的拒绝,没有人会再留下的,周妙宛想。 何况是李文演那样的人。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走了那盒打糕。 粒粒皆辛苦,她不想糟践粮食,拿回去分给别家孩子吃吧。 沿着砖路,周妙宛慢吞吞地往城门走。 要命了,为了折腾他,特地选这大雪天,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程不还得是她自己喝风赶回去? 她叹口气,懊恼自己还是算差一着。 一出城门,周妙宛便愣住了。 马车停在白桦树下,本该被她激走的那个男人坐在车架前,正在等她。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然后解释一些问题,就是关于一句话简介的那个“变心的不止他一个” 首先,我一直没说过男二上位,更没有诈骗暗示的意思,文案写的也是1v1双c,男二或男配上位还有双c嘛,挠头; 其次,男主变心了吗,变了,他从对女主可有可无到矢志不渝,不过我倒不觉得他对姜有爱,或者说前面的时期他只是任性地爱自己(当然,各人有各人看法); 最后,女主变心了吗,也变了,不仅仅是对男主的心变了,这七年只是没有特别合适的时机和人,不然男主来了也晚了。 第57章 正文完 霜花凝在他的眉峰, 肩头落满了飘然而至的雪。 周妙宛了然,那夜扣住门扉的,并不是她的梦中人。 他知晓她的敌意, 故改换了身份来找她。 想及此, 周妙宛也没多看他一眼,自顾自打起帘子钻进了车厢。 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暖意盎然,炉子早被有心人升好了。 周妙宛抿了抿唇,伸出僵硬的手凑向它。 马儿哒哒地驶了出去, 驾车的人默然不语, 却忽然听得她开了口。 “我说过,我不怪你。” 她记忆中的翩翩少年郎本就是假的。 “如果你如此作为是为了……补偿我, 我只能说大可不必。” 她不需要。 “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会叫你的心更安宁些,那就随你好了。” 但她不会陪他一直演下去。 许久没用过的嗓子干涩无比, 李文演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却说不出话来。 一别数载,她还是世上最看得透他的人。 已经没有必要装什么哑了,他艰难地挤出了回应:“是我唐突。” 周妙宛轻笑, 说道:“确实唐突。”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沉默。 雪茫茫,天苍苍,远山旷野间,他低吟了半阙词。 “……从别后,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小山词倒是很合这天地一白的氛围。 周妙宛静静听完, 她说:“不必银釭照,相逢非梦中。只是我已非你梦中的模样。你若想找回我对你的那份真情, 怕是徒劳无功。” “和你相处的时日并没有多长,很多东西我早抛之脑后了。” “这些年我不是没起过另觅佳偶的念头,我遇见过合适的人,也曾动过心。” 只不过她到底远来客,没有将余生安定在一棵树上的意愿,不想辜负旁人才作罢。 李文演怅然远望,目光空寂,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太冷了还是如何:“我并不敢央你回头。” 周妙宛困惑问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其实他又如何说得清道得明。 昔年她的身影撞入他的眼中,虽有惊艳,可他并没有多在意。 活泼天真的姑娘当然讨人喜欢,但这样的姑娘多得是,他从不觉她和旁人有什么不同。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冷眼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疼惜无辜人;与叛军余孽周旋拖延;白刃从她鼻尖划过,她也能从悬崖边找到生路…… 山崩地裂般的祸事倒向她,可她从未被打垮,甚至还记着皇后之责,冒着激怒他的风险也要打醒他。 他越陷越深,恍然发觉自己的爱意时,才知许多事已经错得太过。 车轮碾过积雪,留下深刻车辙。 李文演明了。 于她而言,他就是过去烙印下的道道车辙,会提醒她忆起从前的苦痛挣扎。 他一时出神,马儿奔得快了几步,他没来得及松缰绳,掌心被粗砺的绳子磨出了血。 “这一次,我会履行自己的诺言,不必忧心。” 他说着,尾音越来越轻。 周妙宛不置可否,只道:“多谢。不过我不可能不忧心,因为你已经知道我身在何处了。” 言外之意很是明显。 她信不过他,担心他发难。 李文演身形一僵。 他突然提起了不相干的事:“前几天巷中的变故,不是我的安排。我只是见你髻上落了片枯叶,才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他看出来她怀疑他了。 周妙宛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染上暖意,说道:“你既说了,我便信一回。多谢。” 两人再无话可说。 沉默如有实质,横亘在冷暖之间。 —— 天终于见暖。 保命的大皮袄可以脱了,周妙宛换上了轻便的衣裳,一时间觉得肩膀都要松快许多。 -- 第127页 有客造访,她开了门,见来者是褚廷,打招呼道:“早啊。” 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短打皮靴,还整饬了自己的头发,端端正正地按汉人的习惯束了发冠。 确实稀奇,于是周妙宛不由多瞧了两眼,笑道:“褚侍卫今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约要赴?” 褚廷点了点头。 他今日……确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忽然说:“周娘子,部主有请。” “嗳,”周妙宛应下,褚廷没有什么私事来找她,不是来传话就是送东西。 走到半路,褚廷忽然问她:“周娘子,上次的风筝你喜欢吗?” 周妙宛隐隐约约听出些弦外之音,她微微一笑,说道:“弦月挺喜欢的。” 褚廷无言,默默接引她一路走到了旗楼。 旗楼中,沐嘉等候周妙宛多时。 有关部中修书立传的事情,她想同周妙宛商议。 周妙宛能听出她早有成算,召她来不过是增补一些细枝末节。 两人商谈许久。 沐嘉笑问道:“周娘子,这书册中必有一页是属于你的,你可想好了该叫修书匠如何写你吗?” 周妙宛哑然失笑,说道:“不必润色。只不过,我想以我的姓名入传,而非周氏。” 周氏应该躺在胤朝的皇陵里,自那之后,她只是周妙宛。 沐嘉坦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应道:“这是当然。中原有话叫成家立业,你如今可有成家的打算?” 周妙宛原以为今天便要这么结束了,没料到她的话锋会突然转到这来。 她忙说道:“眼下我……” 沐嘉没等她说完,直接把褚廷叫了进来。 周妙宛才发觉,这一出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吧。 褚廷的身世敏感,部族中都在传,他名义上是沐嘉的亲卫,实际上是她的私生子,身份过不了她如今丈夫那一派的明路,所以就这么混在身边。 沐嘉朝周妙宛叹言:“此子确实是我的儿子。当年斗得凶,我产后虚弱,没本事护好他,害他被丢到了雪山上去,算他命大,我后来有幸将他找了回来。” 周妙宛心里一惊。 沐嘉直言这些,是真想将自己绑在她船上的意思吗? 沐嘉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他虽年纪比你小些,不过性子直率,确是喜欢你的,我今日才替他说这一回。” 风雪交加里,他采来药草相赠;八宝节时,他送来的风筝上是一对鸳鸯。 周妙宛有感觉到些什么,但眼下被直接告知这件事情,还是震撼到不行。 沐嘉才比她大一轮,她儿子如今才多大?满打满算如今应该也就十七八。 周妙宛忙不迭摆手:“我比他年长许多……” 还有个娃。 沐嘉道:“我们这不比中原,年岁差些也无妨。” 周妙宛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拒绝。 最后,沐嘉虽作罢,可她狭长的眼眸微眯,对周妙宛说道:“我可以理解,不过旁人就未必了,今日之事,日后也一定会有旁人来劝,周娘子还是早做准备吧。” 周妙宛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 她听懂了沐嘉说的意思。 两边派系都想将她这尊造像挪到自己的阵营里去,今日拒绝了褚廷,日后也会有旁人。 姻亲关系始终是最传统牢靠的绑定,她一直不成婚,那有的人始终不会作罢。 沐嘉在暗示她,她眼下可以拒绝她,但是最好还是赶快解决了这件事情,以免徒惹波折。 她一直不成婚,有的是人不放心。 周妙宛怀揣心事,才走出旗楼,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就向她奔了来。 她不意外褚廷会追出来。 褚廷俊郎的眉宇间满是不解,他问她:“是我不好吗?周娘子,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是狼养大的狼孩儿。” 褚廷个头虽高,可他自小脱离人群、长于雪山,很多时候,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直率。 真挚的感情是应该被珍惜的,周妙宛温声同他解释:“我并没有讨厌你。” 褚廷又问:“那周娘子喜欢我吗?” 周妙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世上的情感不止有喜欢和讨厌两种。褚廷,谢谢你宝贵的心意,祝你的心意,有朝一日可以送给合适的人。” 褚廷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困惑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他说:“好吧。” 说完,他停住了脚步,目送周妙宛远去。 而周妙宛此时,心里却有些复杂。 雪山不是桃源,她早知道,可眼下还是有些叹惋。 她总不能真的随便去街上绑一个郎君回来成亲吧? 周妙宛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索绑人的可行性。 走回小院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她年前栽下的花楸树。 叶片已经吐了绿,花苞根部还是青的,但是顶端上已经泛了白,远远望去,好看极了。 再过些时日,这些花儿会像大朵大朵的云。 周妙宛心情好了些。 小院里似乎只有她在。 弦月上午要去学堂进学,表哥又去同姜向晴一道进城寻书商找门路了。 他们来时说过完年便走,但已经春分了,他们也没有走的意思。 不过周妙宛倒巴不得他们多留几日。 -- 第128页 春分……周妙宛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人说,他春分便会离开。 她蹑着脚,走到了那间小小的卧房前。 门半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周妙宛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对门的供桌上,摆着她之前写的,后来被放到了箱笼中的那块牌位。 ——先夫景行之灵位。 谁又把它给摆出来了? 周妙宛疑惑地往床上扫了一眼,上面的床褥被收拾得齐齐整整,屋内其余摆设,也都和他住进来之前一样。 李文演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次,他总算没有食言。 想到他走前摆正自己灵位的模样,周妙宛忽然笑了。 笑过之后,她注意到了牌位旁摆着的那只如意菡萏的长命锁。 它的旁边,还有一封鼓鼓囊囊的信。 周妙宛下意识伸向它的手一顿,末了,还是将其拿了起来。 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 不是他的皇后周氏,不是他假作亲呢所唤的宛儿。 而是周妙宛。 他其实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倒是她气急的时候,直呼过他的姓名几次。 周妙宛眉梢微动,掂了掂这封信,有点重,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她不甚讲究地撕开了信封一角,倒出来一枚令牌和一页笺纸。 这个令牌周妙宛瞧着好生眼熟,从脑海深处扒拉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这是近卫的令牌。 她从前还见过。 胤朝皇帝自有一脉势力,代代流传,好教历任继位者稳住朝纲,把持大权。 当然,这和李文演这个造反起家的皇帝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自己从头起,历时多年,布下了完全为他所掌的近卫所。 近卫所初起,为他做事的还是蔚景逸呢。 蔚景逸……一个好遥远的名字。 周妙宛收回心神,对着光端详这块令牌。 她想得没错,就算退位,李文演也不可能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用。 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担心他再次发疯,重新把她变成他的掌中物。 所以,他把这块令牌留下了? 周妙宛心下存疑,翻阅他所留下的笔墨。 信中他一句闲话未说,只将令牌的来历和用途告诉了她。 他说,近卫来历混杂,为保证他自己对这样一批人的绝对掌控,以免层递间出纰漏,所有近卫,只认令牌不认人。 他还细细写下了该去何处寻人,以何等密令接头。 周妙宛拿信的手顿在了半空。 这些事情,从前她在宫中,伴随李文演左右时都有耳闻过,他甚至还拿过这块令牌在她面前逗弄她。 他那时调笑着说:“皇后,你若拿了这块牌子,有什么想差他们做的吗?” 她不答,他将令牌收回袖中,复又凑到她的颈项间,轻声说道:“肯定想叫他们干脆把朕杀了,所以,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它不行。” 周妙宛心中难得的困惑了一回。 她知道,这是李文演最重的一幅筹码了。 说是他的命门也不为过。 却因她月余前一句“不可能不忧心”,留给了她。 周妙宛忽然觉得这牌子烫手了起来,想把它远远地丢掉。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令牌揣到了袖中,继续读他的信。 直到信的末尾,他也没多说一句。 周妙宛只觉可惜。 期年的他乡月,改变了她。 而冗长的寂寞,也磨灭了他的乖张。 如果十几岁的周妙宛遇见的,是此时的他就好了。 那时的她,一定会被感动到的。 —— 孑然来,孑然去。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吧,李文演想。 不过相比来时,他的书袋里倒是多了很多废纸。 一封信,写了又丢丢了又写。 他当然想倾泻满怀心意于纸上,好让她最后再为他动容一回。 可那堆砌的辞藻、精致的比兴,终归还是被他揉成了废纸丢掉了。 他想,算了,他所谓的情意只会成为她的困扰。 她念旧、心软,若这样,倒成了他有所图谋。 他曾有,不过眼下没有了。 他写好了信,擦干净了长命锁和自己的灵位,摆在供桌上,留下了那枚号令近卫的令牌。 这样她尽可安心吧。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一人在。 李文演垂眸,呼着气吹干了墨痕,将其放入信封之中。 等周妙宛回来了,他如何还迈得动腿? 这些日子,哪怕只是呆在有她经过的角落,他也会觉得有几分慰藉。 所以,他应该快些走出去。 春分之时,日头正好,残雪早消。 她手植的小树上冒出了大丛大丛的花苞,真好看。 他近乎于决绝地强令自己不许多留,可脚步却不听使唤,短短几步路,他踟蹰多时。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这小门到大门的距离哉? 李文演长叹,终于没有再回头。 走在旷野间的小径上,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蜿蜒。 忽然,有颗石子儿从天而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 第129页 石子儿被弹飞了,又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跟旁。 李文演抬头。 路边是一棵高大的白桦树。 周妙宛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枝头,日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斑驳落了她满身。 她单膝支起,右臂撑在自己的膝头,正细细端详着手上的那块令牌。 余光瞥到了他停了脚步,但周妙宛没有分眼神给他,只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有话想问,你若不想答,现在就可以走了。” 见她突然出现,李文演的心下一紧。 还没分辨出自己内心是喜是惊,就已经听到她发号施令了。 对她,他已说不出拒绝的话。 得他首肯,周妙宛终于不再看那黑漆漆的令牌了,转过脸来看他。 她问:“你抛下这些,抛下手边的皇权霸业,是因为我吗?” 风静静的,跳跃的阳光也放慢了脚步。 李文演想了许久,才说:“不只是。” 丢下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更大的原因是他对于权势倾轧前所未有地感到厌烦。 他从小就知道,是这滔天的权势,叫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友弟不恭。 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所有人都是欲望的傀儡。 他曾经以为自己同先皇不同,他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这一切的桎梏,他以为当自己手掌大权,照样可以拥有想要一切。 可在发现自己苦寻多年的生母为拿到更多的权柄,不惜算计起他时,他陷入了迷茫。 深夜,他独自站在宝殿之上,久久凝望着眼前金光灿烂的一切。 他失去了一切,只有那把至高无上的盘龙椅赢了。 他终于发现,皇权是会吃人的。 他没有讳言,对周妙宛说了实话。 他不想在她的面前用谎言再填补自己,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失望,哪怕这个答案会让他无法再次走进她的心中。 可他没想到的是,周妙宛居然笑了,说:“好。” 他怔住了。 撞上她深邃的眼眸,他不由发问:“为了你抛却江山,听起来,不更美哉?” 周妙宛捶着树干笑了起来,良久,才止了笑,收敛神色说道:“我不需要旁人为我割舍任何事情。” 所谓“不图回报”都不过是以待日后之报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承认,我心软了。再加上我现在需要一块合适的挡箭牌,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你就留下。” 泼天而降的馅饼还没来得及把李文演砸晕,他就见周妙宛竖起了三根手指,一条条地说来。 “首先,你留下归你留下,我未必会回头。” “其次,这块令牌,我收下了,哪怕你走了,我也不会再还给你。” “最后……”她慢吞吞地说出了最后的要求:“你的面具,不能摘。” 周妙宛自知还没有到完全不介怀他那张脸的地步。 她的要求个个刁钻。 李文演仔细听过,答道:“得此机会,我必视若珍宝。” 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 哪怕他余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 周妙宛听了,莞尔一笑,竟比落在她身上的光还要明媚。 李文演恍然出神,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他的梦境。 下一瞬,她盘开腿儿,蹲在了树枝上,手扶住粗糙的树皮,就要往下跳。 他下意识伸出双臂,朝她的方向奔去。 没赶上。 周妙宛已经稳稳地跳到了地上,连鬓发都没有乱了分毫。 七八岁时,她就敢爬比这白桦还高的树了。 树荫下,李文演站定。 他不敢再往前走,像是怕惊扰这一场美梦。 周妙宛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拉勾,”她的颊边是一抹淡淡的酒窝,她笑着说:“既答应了,日后可千万不要怨我狠心。” —— 听到周妙宛和自己将原委同自己讲来,姜向晴下巴都要惊掉了。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妙宛啊,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妙宛眨巴眼看她:“我能说不当讲吗?” 姜向晴冷酷地瞪回去:“不能。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和月月解释?” 周妙宛一窘。 她确实没想过。 姜向晴继续添油加醋:“没什么啦,无非就是,你没猜错,你先生果然想当你后爹,你后爹其实是你亲爹,你亲爹想当你后爹。” 周妙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也开始抓头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得哪里不对?” 姜向晴咳了一声,她说道:“哪里不对?不过我确实没有想明白,就算你还离不了这地方,需要挡箭牌,为什么非得是他?” 周妙宛坦诚答道:“他对我心有愧疚啊,利用起来不心疼。我无需担心做这样的事情是辜负了他,因为是他愿意的。” 她继续说:“我很怕辜负了别人。我害怕别人对我好,我却偿还不了。” 姜向晴摸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她知道,周妙宛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父亲又甩手不管。匮乏的亲族之爱,让她永远感念着旁人对她的好。 因为念旧情,背叛她的丫鬟她没有杀,因为念旧情,帮扶过的表姐要对她下手,她亦没有回她一刀。 -- 第130页 姜向晴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你总是念着别人,要我说,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就好。” 周妙宛重重点头:“我不敢了。我曾经为了很多东西而活,但是从此以后,我只图自己开怀。” 姜向晴笑道:“你能做到你说的这般就好了。” 两人促膝恳谈了许久,最后,姜向晴和周妙宛吐露了自己的决定。 “这段日子碰了许久的壁,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想窄了。” 周妙宛听她说话,歪头问:“什么窄了?” “我一直在执着将书刻印出来,让医书带着我的名字传扬下去。” “可是,谁规定的,只有正经刻印、摆在书铺中的医书才能流传千古呢?” 姜向晴的眼中光芒烁闪,她激动地说:“我想要带我的著说遍走乡野,只要它是有用,纵不识字的小儿老妪亦能记下它。一传十十传百,我身死后,它也不会消失。” 周妙宛很开心看到她这幅模样,笑道:“好呀,千百年后,旁人提到我们姜娘子,那也是杏林大家了。” 姜向晴脸一红,她忙道:“其实我知道,我自己于治病救人方面的本事不过尔尔。只不过老天垂怜,叫我长了好记性,能记住经过手的药材。” 周妙宛知她话说得谦虚。 她何止是记性好?两株看起来完全一致的药草,她一过眼,就能瞧出来细微的差别。 周妙宛忽然很是感慨。 如果姜向晴永远被留在了宫里会如何呢? 她可能会被卷入宫闱争斗,不得善终; 也可能籍籍无名,成了太妃终老,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数宫门口经过了几个小太监。 她由衷地祝贺姜向晴:“路上肯定很辛苦,祝你一路顺风。你何日启程?我为你做一桌席面吧。” 山高水远,险象环生,一旦姜向晴如她所说的那般启程,恐怕以后她们再见面的机会就寥寥了。 姜向晴忙道:“送我可以,席面就不必您亲手做了。” 周妙宛莞尔,她说:“不同于采药记载,你既要去乡野间,免不得和人打交道,一个人到底危险,你要不要找人一起成行?” 姜向晴突然笑了,她指了指周妙宛身后,说道:“不必了,我同他一道去。” 谭世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周妙宛背后,他拔出了背后的剑,勾指一弹,朗声笑道:“看看,我这家伙什可还够用?” 自多年前的那场惊变后,周妙宛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他拿剑了。 他终于为一人拔出了尘封已久的剑。 此刻,她看看姜向晴,又看看他,脑袋在两人之间转得像个拨浪鼓。 周妙宛很惊喜,却并不意外。 这些年来,他们时来她这儿小住,常打照面。 两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格,走到一起不奇怪。 周妙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笑道:“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三人皆是大笑。 几日后,姜向晴和谭世白便要出发了。 天公作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尽管周妙宛很想多留他们几日,却也没有开口。 临别无需好宴,她为谭世白准备了一壶好酒,为姜向晴打了只缨络。 如此便够了。 三人重重拥抱,就此别过。 也许过几年能见上下一面,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不重要。 他们终会在山川湖海间重逢。 —— 周妙宛把自己的婚讯公之于众。 邻居们都很好奇是怎样的郎君入得了她的眼。 闹哄哄地来见过后,她们嘀嘀咕咕地又回去了。 “什么嘛,长的还没大俊好看呢。” “去去去,说什么呢,周娘子喜欢读书人。” “不是说是哑巴吗?咋,又给治好了?” 她们用的是纳罕话议论,周妙宛听了一阵阵地笑,而李文演听不懂,站在原地,手脚都拘谨得不知往何处摆。 沐二娘才转过身去,又绕了回来,神秘兮兮地来提醒周妙宛:“对了,可千万不要忘了,你们一定要到雪山下起誓,以后的日子才能够平平顺顺呢!” 周妙宛笑道:“好,谢谢二娘,一会儿我便带他去。” 沐二娘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待小院重归宁静,周妙宛看向李文演,说道:“走吧,做戏做全套。”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曲折的小路往前走。 大寒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哪怕夏天,半山腰往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新成双的小夫妻都要在这座巍峨的高山下起誓,请山神见证他们的感情。 这是纳罕族的习俗。 阳光映射下,积雪白得耀眼。 李文演紧盯着面前的一抔白,眼神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妙宛的心情就要简单许多,她说:“走个过场罢了,我们待一会儿就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他向雪山走去。 她忽然哽住了。 他独身一人,掌心扣在心口,对寂静的雪山说: “山为鉴,照我心,不可移;至此以后,风雪同渡,霜寒有依……” 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刹那间,仿佛穿过重重岁月,捧了那颗迟来的真心走向她。 -- 第131页 这誓词,周妙宛曾听过。 在他们的昏礼上。 他稍加改动,应和着眼前的雪山,缓缓出口。 周妙宛好想好想叫那年的自己出来听一听。 可终究是不能了。 她食指微颤,直到他的誓词念完,也没有上前一步。 李文演回过身,郑重地迎向她的眼神。 他说:“这是我欠你的,应该补给你。” 周妙宛没说话,她的眼眸中映着雪山顶端的弧光。 岁月翩然而过,恍若隔世。 —— 周弦月最近很烦。 她后爹其实是她亲爹,她亲爹又上赶着当她后爹。 这种事情实在是击破了小姑娘浅显的认知。 她叫不出口那个“爹”字。 再往后,她长大了,更深刻地认知到了娘亲的不易。 周妙宛从来不避讳这些,她都是大大方方地和女儿说:“阿月啊,娘当年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 周弦月眼皮一跳,打断了她娘即将说出口的危险词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 她只认自己是周弦月。 反正“爹”字也没叫出口过。 她极少会去找那个集后爹和亲爹于一体的那个男人,实在有事要喊他,她通常用一个字来解决—— 喂。 今天也不例外。 周弦月把煎药的壶给了他:“喂,你别忘了吃药。” 她一向康健,但却是泡在药味里长大的,头发丝儿都被浸入味了。 从前是娘亲生着病,后来她的身体养好了,他们这奇怪的一家人回了中原,那个她出生后还未踏足过的地方。 再后来,她那不知道什么爹的病也显现了出来。 据娘说,这是他当年当皇帝的时候,殚精竭虑,为留下一片稳固河山、早日脱身,留下的痼疾。 周弦月撇撇嘴,她不信那许多,但到底也记得提醒这便宜爹吃药。 许多年过去了。 她的便宜爹终于还是走在了她娘前头。 周妙宛谢绝了女儿的安慰。 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太太。 死老公嘛,死着死着就习惯了。 可几个月后,她上山拜佛,见那佛堂前高耸的松柏,忽然就落下了泪来。 她喜欢正直洒脱的人。 他知道的。 到后来,或许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他卸下权势后,重拾了自己清朗的本性,还是为了她,干脆演了一辈子。 她抹了把泪,还是打定主意要做她快乐的老太太。 岁月蹉跎。 周妙宛闭上眼,听耳畔若有似无的寒风呼啸而过。 她紧握住周弦月的手,说道:“别忘了,葬我于雪山。” 周弦月应下。 意料之中的离别不足以让人号啕大哭。 这种悲伤就像是涓涓细流,无意识间就漫过了眼眶。 周妙宛睁开眼,为女儿擦掉眼角的泪。 弦月问她:“那……爹呢?娘可愿同他合葬?” 周妙宛含笑摇摇头,“人都走那么久了,就别惊动他了。单把我洒在大寒山上就好。” 她从前确实不想和李文演合葬。 眼下却不是这个原因。 她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烧成灰,何必拉上人家? 周弦月当然不愿意将母亲挫骨扬灰,可是很早之前,周妙宛就已经拉着她的手教导过了。 她说:“留我在山上,被狼啃被虎食就体面啦?来去匆匆,化作一把灰就很好。” 此时此刻,周妙宛能感觉到,有一口气正在从她的胸口渐渐消散。 她拍拍弦月的手背,说:“寿终正寝,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不必为我垂泪,这辈子,我所求的或许辗转,但最终都有得到。” 声音渐弱。 最后一根弦断了。 周弦月收起眼泪,完成了母亲的遗志。 当然,她也没忘了父亲的遗言。 她的便宜爹自知大限将至,悄悄同她谈了许久。 他说:“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你母亲不愿与我同陵。是我应得,不过待到那日,还得麻烦你,送你母亲一缕华发来见我,免叫我太过孤单。” 周弦月已是泪流满面。 夤夜。 他们的愿望都已实现。 星子璀璨,多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从天亮写到天黑,我忽然有一种一下子走不出来的感觉,破镜容易重圆难,能相伴一生,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番外慢更,剧情也会比较放飞,故事到此结束,番外看成我写的同人就好了,建议选择性食用,选择性食用,选择性食用ovo 会写的有: 1、这辈子男女主的甜饼,必须整口吧!大过年的!!! 2、三生三世梗(对不起我是土狗但是我真的好爱) 这篇是他们的第二世。 第一世:太子x太子妃,是我关于男女主最初的脑洞(虐)(慎入慎入慎入) 第三世:男主摄像头视角,看女主平顺一生 3、赵青岚现代番外 拿起法律武器!将渣男绳之以法送进号子! 4、姜向晴x谭世白/医女x侠客 —— -- 第132页 下本开《将门娇妾》,傲娇小将军先动心,被不解风情的直女小小姐气得不行,想着再也不理她了,半夜却还是跑到她房间去找她摸摸头QWQ # 番外 第58章 无关风月① 【he的甜向日常, 不喜欢的话现在跑还来得及qaq】 正常的夫妻应该如何相处? 周妙宛不知道,李文演也不明了。 他们的记忆里,父亲的角色都是缺位的。 一个生母早逝, 亲爹最爱往府里纳妾, 再看继妻姨娘斗得像乌眼鸡; 一个出身皇家,皇帝的意义于所有皇子公主而言都要远超“父亲”二字。 唇枪舌剑勾心斗角,他们见得不少。 至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么…… 他们确实都没怎么见过。 于是周妙宛挠挠头,对他说:“我们就这样罢, 也挺好的。” 打开门是恩爱伉俪, 关上门就只是舍友。 能日夜居于同一片屋檐下已是满足,李文演当然不敢奢求太多。 周妙宛则花了好些时间和弦月解释这件事情。 隐去了她的身世不谈—— 她们终归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 等到不再需要新鲜的寒天草入药时,便会离开。到那时,李文演在不在还是个未定之事。 所以她现在还不想让弦月掺和进来。 就算要告诉弦月, 也得等她再大些。 小孩子家家的, 眼下也不能理解太复杂的情感。 弦月对于周妙宛所说的事情接受得倒是很快,她眨巴着眼问:“娘,他是你交的新朋友吗?” 周妙宛莞尔, 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可以这么想。不过你还是把他当先生看就好了。” 弦月敏锐地捕捉到了娘亲话里的重点,她问:“那以后,我是不是下午还得和先生一起习字啊。” 周妙宛笑眯眯地扭送她进书房:“对的哦,而且先生他的哑疾也治好了, 日后不只是习字, 就让他正经教你吧。” 听着书房里的读书声,想着有人给她带娃了, 周妙宛的心情十分美妙。 自她拒绝了联姻之后,沐嘉那边也渐渐和她疏远, 一应事务也不再找她。 一时间,两头的担子都卸下了。 有可以被用来消磨的时光,是一件乐事。 周妙宛乐得清闲,把从前想做却囿于精力没有去做的事情全都拎出来做了一遍。 今天学着烹茶点水,明日学着裁衣刺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些日子,她瞧着自己手植的花楸开得很好,动手把小院外的鸡舍给拆了,砌了个小花园。 她使唤李文演去城中给她买些莳花弄草的书回来。 他前脚出门,后脚春雨就任性而至。 细雨濛濛,李文演回来了,他从怀中取出两本书,交到周妙宛手上。 书页干爽,没有染上潮气。 周妙宛欢喜地接过,细细摩挲着书脊。 这本《瓶花谱》她想看许久了,还站在廊下,她就忍不住开始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从书里拔出脑袋来,抬头一望,才发现李文演不说话,就顶着一头水汽看着她。 周妙宛不解,继而恍然大悟,从小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丢给他。 她说:“多的算你跑腿钱。” 跑腿钱? 李文演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手已经稳稳接住了碎银。 他低下头,见掌心躺着这么块银子,嘴边漾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他问:“只有这个?” 周妙宛以为他嫌少,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已经不少了。” 他坦然把银子收入腰间,抱拳一礼:“多谢。” 周妙宛没在意他的举动,搬来藤椅窝在廊下,一面听雨,一面闲闲翻着书,惬意极了。 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叫人昏昏欲睡。 松下劲来之后,周妙宛不再紧绷,没一会儿书就脱了手,啪嗒掉到了地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在耳边,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书房里,李文演透过才拆了糊窗宣纸的窗户,看见了她倒在藤椅上睡着了。 弦月也瞧见了,她丢开笔,意义不明地嗷了两声,说道:“瞌睡虫,娘亲被瞌睡虫吃掉了。” 小短腿在椅子的边沿晃啊晃,她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我想出去一趟把娘叫醒,这样睡了,会风寒的。” 她那哑疾才愈的先生似乎还不太会说话,他抿了抿唇,说道:“习字要专心,我替你去。” 弦月没吱声,只撇了撇嘴。 在旁的事情上她都敢任性,唯独读书时不敢。 当年刚入学堂时,她起头捉弄族中的老先生,被她娘揪着狠揍了一顿。 所以一旦坐上书桌,她眼下哪怕不情愿,也只好按先生说的做。 她咬着毛笔杆杆,一点也不专心地写着字儿。 廊下,周妙宛脸颊红润,睡得正酣,鼻子和嘴儿一起在出气。 本该叫醒她的,可是见她睡意浓,李文演忽然舍不得了。 她这些年过得辛苦,该多歇歇了。 于是,他从柴房中搬来小铁炉,升了火放在周妙宛身边,又替她将书拾起。 不好去她的卧房,李文演便回自己的屋子,拿了薄毯来给她盖上。 -- 第133页 嗅到了旁人的气息贴近,梦中的周妙宛下意识鼻尖微耸,和发现了入侵者的小兽一般。 离得太近了。 虽下着雨,天光也并不暗沉。 他连她额发处细细的毳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文演握着毯子一角的手滞在了半空,不敢再动。 她没有醒,只吧嗒了两下嘴,把脑袋偏向背光的方向,继续睡。 还好,他没有惊扰她。 李文演悄悄松手,走远几步,长舒了一口气。 —— 最近,周妙宛觉得屋子里好像进贼了。 她不爱用唇脂,一来是她唇色本就好看,二来是用了唇脂,喝水吃东西都不方便。 妆奁里唯一的那盒唇脂,还是之前和姜向晴一起闲逛,被她撺掇买下的。 结果晨起坐在镜匣前梳头,周妙宛忽然发觉唇脂不见了。 她狐疑地翻找许久,也没找着。 “奇怪……也没有贼偷人唇脂的吧?” 她嘟囔着,只能当是自己搞丢了。 结果傍晚,她就看见弦月嘴角有一抹可疑的红。 周妙宛无语凝噎,她拉过弦月的手,对她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 弦月对着手指,说道:“对不起,娘,阿月错了。”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妙宛自己小时,也曾偷偷偷用过嫂嫂的胭脂。 所以教育完后,她总结道:“不问自取是不对的,下次一定要和娘说。不过,阿月长大了,想打扮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弦月却说:“娘,我是听先生说了一个典故,才想着试一试的。” 周妙宛奇道:“什么典故。” 弦月答道:“叫晓妆染梅呢,听起来好玩,我想试一试。” 原来是这个。 中原的冬天,待在屋里无聊,为了消寒,便有这个习俗。每天画一片梅花,算着日子出数九寒天。 胭脂和唇脂颜色好看,也有许多女子都是早上梳妆时,顺手沾了妆奁里的好颜色去描。 这里没有这个风俗,难怪弦月听了觉得稀奇。 周妙宛便笑道:“已经入春了,等下一冬来,娘陪你一起画,好不好?” 弦月猛点头,不好意思地把唇脂塞回了周妙宛掌心。 正巧,李文演提着竹制的水壶,推开了院门。 ——春天是杜鹃花开的季节,周妙宛照着书在学插花。她嫌日日跑到原野上去摘太麻烦了,故移栽了一片在墙根下的小花圃里。 眼下看到他,周妙宛是有点心虚的。 原因很简单,她最近确实懒怠,栽是栽了,可侍弄花太费神,过了兴头上那几天就烦了,后面都是李文演在照料。 弦月拉拉周妙宛的袖子,说道:“娘,我把先生给我的那消寒图先存在你这儿吧,等冬天了,娘再还给我。” 她怕自己搞掉了,哒哒地跑回去又哒哒地跑回来,把那张没添色的梅花图递给了周妙宛。 周妙宛应下,和李文演对望一眼,两人皆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到了晚上,周妙宛刚要睡下,突然翻出那张消寒图来。 这东西没什么稀罕的,拿笔浅浅勾了梅花的轮廓出来就好了,她也会。 不过李文演画的确实精细,没有敷衍小孩的意思。 她把图卷好收起,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念头,从床上坐起,在床头的小几上展开了它。 周妙宛心念一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用食指蘸了些胭脂,抹在了第一片花瓣上。 画上这一瓣后,周妙宛有些赧然。 她这是在违背和弦月的约定吧。 算了,过些日子叫李文演再画一幅。 她这样想着,将这消寒图粘在了小屏风后。 翌日晨,周妙宛早早起了,她伸着懒腰,推门走进好春光里。 花圃里的杜鹃开得正艳,她很喜欢,望着眼前大团大团的红云,一时竟舍不得去折。 周妙宛丢开了剪子。正好插花用的瓶儿还没找到适宜的,过会儿再折吧。 想什么来什么。 李文演悠悠地骑着驴来了,驴后拖着个小板车,上面放着几个木条扎的箱子,里头铜瓶瓷瓶都有。 好怪,周妙宛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她发自内心地说道:“你和驴的气质挺配的。” 李文演神态自若地跳下驴。 他就当她在夸他了,还极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跑腿钱。” 周妙宛从荷包里摸出银子丢给他,欢天喜地地去牵驴进门。 这是第几块了?李文演稍加思索,把它纳入了袖中。 《瓶画谱》有云:贮花须先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瓷。 周妙宛寻了好久,可见到的铜瓶总是笨重,瓷瓶总是粗糙,一直拖到杜鹃都快谢了。 眼下他挑的这些倒都不错,周妙宛最喜欢其中那只影青瓷瓶,只比巴掌略大些,小巧玲珑。 周妙宛发觉哪里不对了。 北境瓷器珍贵,何况这一看就是景德镇窑里出来的影青瓷呢? 她给的三瓜俩枣怕是不够的。 她抬起头,见李文演正半蹲在毛驴跟前,抓了把秸秆喂它。 见她在看自己,他开口说道:“周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他学着旁人的叫法来叫她。 -- 第134页 周妙宛白眼一翻,有样学样:“李郎君,这只瓶儿花了多少银钱?” 她的称呼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可于李文演而言,却如同羽毛拂过耳际,叫他有一瞬停住了呼吸。 他说:“小钱。我去还驴。” 买这么只花瓶的钱,怕是能买一群驴了。 周妙宛失笑,没再说什么。 他愿意花就花吧,她可不同他谦让。 于是,周妙宛终于开始了她的瓶花之道。 就图个好看,不全按书里的九品九命来。 花枝上有旁逸斜出的枝条和蓓蕾,她也不舍得修剪,就让它们乱糟糟地开成热烈的一团儿。 清晨起来,周妙宛总能看到大束大束还沾着露水的花儿。 有人每天起得比她更早,去旷野上采来鲜花放在她的窗台下,供她择选。 今日也不例外。 周妙宛推开窗,花束中的一双粉蝶受了惊,扑簌簌地飞向天外。 她望着它们飞出天外,忽然回身,蘸了胭脂,在消寒图上轻轻一点。 ——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春雨绵延,一丝不落地浸润了乍暖还寒的土地。 窗台下依旧有一束花,周妙宛眼下却没有心情去欣赏把玩。 今天是清明,她该带着弦月去祭拜外公。 山野上开遍了野菊花,弦月自能走会跑了之后,每到这个时节,都会去自己采一把来。 周妙宛安静地站在檐下,天边渐渐飘了些雨丝。 李文演走至她身边,单手递给她一把油纸伞。 桐油的味道蔓延至鼻尖,周妙宛偏过头去看他。 他翻转了另一只手,手心里躺着支平平无奇的银簪,上面刻着玉兰花,倒是素净。 李文演说:“跑腿钱。” 周妙宛从他手心拿起这支簪子。 被她的指尖擦过了掌心,刹那间,他便收回了手。 这段时日给他的散碎银两被他打作了这根簪子?周妙宛觉得有趣。 她没说话,拆下了盘发的木簪。 祭拜时不宜打扮,木簪卸下后,她的发丝也随之倾泻开来。 李文演愣了神。 周妙宛用那支银簪,飞快地重新挽起头发。 她撑开了油纸伞,没管他,径直走入细雨中。 握着伞把的手骨节分明,但并不瘦削。 走出几步后,她转身,在雨中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说:“下次再送东西,可别挑清明节。” --------------------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康康是哪个冤种清明节送姑娘礼物【盯】 还是那句话,番外当我写的同人就好啦~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崩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样图森破2.0 2个;初午、果冻果冻世界最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夫诸 15瓶;茶妗 5瓶;初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无关风月② 弦月的怀里抱着一大捧自己亲手摘的野菊花。 今天要去祭扫的, 是她娘的外祖父,她的曾外祖父。 每年这个时候,娘的心情都不太好。 弦月倚坐在周妙宛身边, 不吵也不闹, 拿脸颊去蹭周妙宛的手臂。 小孩儿敏感,很容易感知到大人的情绪变化,周妙宛感受到了她的乖巧,唇角微弯。 不过, 她并不希望在孩子的心中, 把这件事情和悲伤等同,所以她摸摸弦月的脑袋, 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周妙宛的声音轻柔:“娘不伤心。我今天是去见我的外公,应该开心才是。” 对生死还没有概念的弦月似懂非懂,她在周妙宛怀里扬起小脑袋, 说道:“娘的外公,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凶不凶?” 稚气的话勾起了周妙宛的回忆,她含笑答道:“除了对我,都挺凶的。娘小时候啊, 有坏孩子拿弹弓弹我,被他知道了,第二天就带着我打上那家的门去了,让那个坏孩子跟我道歉。” 弦月眼睛放光, 拍手道:“好厉害!娘, 我也想要一个外公了!” 这话说的……周妙宛失笑。 弦月的外公,她的父亲周涵翡。 自他被牵连, 褫夺爵位逐出京后,周妙宛极少再想起这号人了。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想来日子不会好过呢。 想到这儿,周妙宛嘴角的笑就不禁含了几分嘲弄。 她收敛表情,拉起弦月的手说:“旁的都行,可外公娘去哪给你找一个来呀?” 弦月低眉,小大人似的深思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算了吧,我有娘亲就够啦!” 周妙宛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 正巧到了,她牵着孩子的手下了马车。 荒野上,坟冢错落成堆。 微凉的雨丝拂面,也挡不住人们来祭扫。 周妙宛拉紧了弦月的手:“别从旁人的地盘踩过,莫要惊扰了人家。” 不是第一次来了,两人很快就沿着前人在泥地里走出的小径,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坟包前。 碑前干干净净,未生野草,想来是常有人来清扫。 鬼神之说总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可想到长眠此地的,是自己的至亲,便不觉可怕,只觉亲切。 -- 第135页 周妙宛带着弦月一起,敬了三支清香,又让她把自己采的野菊花摆上。 周妙宛拍拍她的背,说:“去那边树下等一会儿吧,娘要和外公说说话。” 弦月点点头,跑到不远的大树下躲雨。 话堵在心头,周妙宛一时也说不出口,凑在香前一张张烧着纸钱。 “外公,怕你在地下没钱买酒喝,这回特地多带了些来。”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碎碎念着:“我们都过得很顺遂,不要担心。大表兄走之前应该也来看过您老人家吧,嘿,他这个木头也有开窍的时候……” 有人搭上了她的话茬,是谭世文。 “我也没想到。”他说。 周妙宛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点地方来,她说:“今日我来迟了,还以为你已经来过了。还未贺表兄新喜。” 谭世文扭开酒葫芦,浇在了碑前,他低着头,说:“也未贺表妹新喜。” 周妙宛了然,说道:“你长兄说予你的。” 谭世文点头,沉默良久后说:“其实很多时候,糊涂一点也好。” 周妙宛讶然,看向这个素日沉闷的表哥。 他掸了掸谭松碑上的泥灰,不经意道:“时移势易,已至今日。祖父泉下有知,也只会愿表妹过得开心。” 他认真地看着周妙宛:“很多包袱,我们都没有必要再背了。” 周妙宛愣住了。 心底晦暗的、不坦率的情愫和担忧,被他点破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石碑。 雨丝在她脸上交错,就当是老天爷替她落了几滴泪吧。 —— 北境冬天长得要命。 春的余韵还绕在指尖,夏便来了,热了没几天,秋意就开始从树梢渐染。 等到天边的雨变成了稀稀拉拉的雪点子坠下来,冬日它又来了。 越近雪山越冷。 不过十月,厚袄就派上了用场。 周妙宛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风土的,早早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李文演则不同,他之前来时已是深冬,对于这边入冬早还没有什么深切的体会。 因为添衣不及时,他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了。 而周妙宛已经把自己裹得比熊还圆。 她悠闲地端着碗热茶从他面前经过,哈了口热气,说:“人啊,还是得服老。” 李文演眼皮一跳。 “阿嚏——” 他这个喷嚏还没打完,院门忽然被人一阵狂敲。 有熟悉的小男孩儿声音在外面高喊:“周娘子!周娘子!不好了,月月她滑冰摔得很重——” 闻言,周妙宛端着的茶杯立时就脱了手。 碎了满地。 她顾不上许多,推开门,跟着小男孩一路狂奔。 小男孩是隔壁家的大俊,常和弦月一块玩儿。 大俊边跑边说:“阿月不小心滑到了没冻实的地方,好险没掉到冰窟窿里,但是摔了一跤狠的,把手跌断了。” 周妙宛焦急问道:“她现在在何处?” 大俊说:“有大人在那边,送她去医馆了。” 周妙宛三步做两步,跑到了族里的医馆中,在这样的冷天里汗湿了中衣。 见娘来,靠坐在椅子上的弦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娘——好痛——” 她的手好痛,脚上也扭伤了。 见女儿如此,周妙宛的心就好像被刀割过,她赶忙凑过去安抚。 一旁的大夫一摸弦月的手,说道:“这是断在了手腕,难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叫药童去拿物什来。 周妙宛焦急得很,她压下心中的不安,把弦月的脑袋搂在怀里,温声道:“不怕不怕,娘在。” 可不凑巧的是,这个时候,原本还算安静的医馆闯入了一大波人来。 他们更急,直接拽起医馆里的几个大夫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快来救命啊!” 周妙宛骇然,探出身往外看—— 几个小伙子躺在门板上,浑身是血,一看就是进山被野兽围攻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边是救命的大事,族里大夫本就不多,分身乏术,哪还顾得上什么接骨? 好在这个大夫还是于心不忍,速速给弦月固定好了伤处,然后说:“快带她去城中找郎中吧!” 周妙宛脸色一白,却还记得向他道谢。她竭力冷静下来,把弦月抱在怀中往外走。 屋外乱哄哄的,弦月把脸埋在她怀里,不敢看那些人身上的血。 周妙宛边走边忖度:去月亮城,去找匹快马…… 不远处,李文演正骑马朝她奔来。 他方才一路紧随她过来,等在医馆外,见许多人抬着重伤患来,就心知不妙。 李文演什么也没说,只朝她伸出了手。 周妙宛咬牙,先把弦月抱给了他,紧接着也翻身上马。 李文演坐在最前面驱马飞驰,她搂紧了弦月坐在他身后。 风吹得紧,又怕冲撞到弦月伤到的左手,周妙宛小心翼翼地将她环住,手紧紧扣在了李文演腰间。 身下这匹马就像洪水中,最后一只能载他们上岸的船。 太阳快要落山,过了时辰,城门就要上锁了。 好在赶上了,三人一齐进了城,找了老道的郎中给弦月接骨。 -- 第136页 坐在医馆里时,周妙宛只觉自己心都还在狂跳,她站起身,深吸几口凉气儿,才平复下来。 脚上的扭伤已经搽过了药,腕骨正在接。弦月一面害怕,一面又要偷偷去瞥老郎中是怎么给她接骨的。 看得周妙宛是又气又笑,她刮了刮弦月的鼻子,问道:“今儿怎么回事?没上冻的地方也敢去滑,这是没掉到冰湖里,不然……” 弦月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捂住了羞红的脸,她说:“娘,我……我……” 我了半天没我出个结果。 周妙宛不知是爱是恨地揉了揉她的脸蛋,说:“晚饭还没吃呢,好好地坐着,别动弹,我去买些吃的来。” 李文演还站在医馆门口,他还没来得及添厚衣,又是一路顶着风来,嘴唇还泛着紫。 周妙宛叹气,对他说:“站在门口给人家当门神呐?想吃点什么?” 她的语气柔和到让李文演惊讶。 他愣了愣,只说:“都好。” 周妙宛叫他去里头帮忙看顾着弦月,自己去了街上,在就近的小摊上要了三碗面疙瘩,又去成衣店买了件男人穿的厚棉衣。 回医馆后,大夫已经给弦月接好骨了,小妮子心大,痛过就忘,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脚晃啊晃。 李文演“谨遵”周妙宛的命令,坐在对面眼都不眨地看着弦月。 周妙宛把棉衣递给他,说道:“可别再多个伤号了。” 城门已经关上,今晚是回不去的,三人也只能在寻个客栈住一晚。 要了两间房。 弦月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稀奇得不行,瘸了只手也不消停。 连摆在架子上的木盆她都要用自己健全的手去摸摸。 周妙宛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骂人好了。 她轻咳一声,弦月立马乖巧,她坐在床边说:“娘,我们睡觉觉吧!” 周妙宛:…… 弦月折腾许久,倒是困了,周妙宛却睡不着,半夜锁好房门,决定在走廊转悠两圈。 她才推开门,就听见隔壁的锁拧开的声音。 李文演也推门走了出来。 周妙宛问他:“有事?” 他摇了摇头,说:“听你这边有动静,以为有什么事情。” 周妙宛眼神微动,她压低了声音:“阿月睡了,走远两步说话。” 不是走商跑腿的旺季,整座客栈几乎没什么人,静得很。 李文演看着她,突然开口,语气怅惘:“这样的时候,我缺席了太多。” 周妙宛知道他什么意思,她甚至能猜到李文演下一句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你很辛苦,我愧对你。” 周妙宛哑然一笑。 当然辛苦,小孩子没有没病没灾的。 她自己在纳罕部和月亮城间讨生活,挣了些薄名,捎带着趁着商路发展,给自己和弦月攒下了一些安生立命的底气,也是辛苦的。 但周妙宛直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年很难受?与你想的相反,过去这七年,是我最快乐的七年。” 比待字闺中,做不得自己的主时快乐;比困在宫闱,性命被他所掌时快乐。 辛苦,可她不觉得苦。 因为她吃得每一分苦都是为了自己。 她说得直白,李文演忙解释道:“我并非盼你不虞……” 周妙宛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李文演说:“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 周妙宛未置一词,说道:“很晚了,回去吧。” 她要走,李文演却叫住了她。 他诚恳地对她说:“我很多时候,都不太懂你。但这一次,我会尽力去理解。” 周妙宛没有回头,但她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的手握在了门把上,许久后,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扭开门进去。 懂与不懂的,也很难说。 毕竟这个世上,谁又敢说自己真正懂一个人? 愿意去理解,已经难能可贵。 —— 才一晚没回去,家中便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李文演走得急,他屋里的火炕没有来得及去熄,一晚上过去,房间里的烟道给堵了,烧不了火了。 这修烟道也是个巧活儿,正巧附近能修的匠人去了邻寨做工,要过几天才能来修。 冷飕飕的夜里,李文演夹着一床被子,敲开了周妙宛的房门。 她打着哈欠,一脸警惕地开了门,环视一圈,问他:“不是把两个炉子都给你了吗?” 他说:“打个商量。” 周妙宛脸上半分松动都没有:“不行。” 李文演用上了他酝酿许久的表情:“就地铺。” 周妙宛当然要拒绝他,但是想到他昨天才喝了那么多的风,真冻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还是松了口。 她怕冷,连卧房都特地挑了间小的,方便冬天取暖。 一走进来,李文演差点没被热得掀了个跟头。 周妙宛没管他,任他在地上铺开褥子,自己则窝回了床上。 方才的书还没看完,她就着烛火继续翻着,却突然听见地上的男人开口说了话。 “消寒图,在你这里?” 周妙宛闻言,才想起来一件事。 之前弦月交给她保管的消寒图被她昧下了,眼下就贴在小屏风上呢。 -- 第137页 上头已经零零碎碎点了好些梅瓣了。 被他看见,周妙宛一时有些恼了,她说:“在我这儿怎么了?” 是他画的,他当然没有什么意见,李文演心里暗笑,面上依然一派古井无波,他说:“我如今寄人篱下,莫说一幅画了,周娘子自然什么也要得。” 周妙宛恼羞成怒,拿枕头扔他。 笑意终于由暗转明,他低头掩去嘴角可疑的弧度,佯装被枕头砸了一跟头。 “多谢周娘子,正巧我忘了拿枕头来。” 周妙宛更气了,懒得理他,反正她床上枕头是成对的。 丢了一个,还有一个。 第二夜,李文演如法炮制。 第三夜…… 周妙宛冷着脸:“最后一次,明早师傅不来,我都钻进去给你把烟道通了。” 说着说着,尾音还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次李文演不敢招她,十分安分地铺好地铺。 烛火惺忪,他眯起眼睛,看那屏风上的消寒图。 一瓣瓣的梅,它们的颜色深浅不一,也无甚规律。 他的心中忽闪而过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叫他整夜未眠。 清早,天边晨光初现,李文演便轻手轻脚地坐起了身。 周妙宛睡得正沉。 于是李文演悄悄卷起一角帘,凑着光,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 人每时每刻都在呼吸,都需要做表情,假脸会被牵动,所以三五日便要摘下重新调整。 微小的响动惊醒了周妙宛,她困惑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近处李文演在扯他自己的面皮。 周妙宛:…… 谢谢,她彻底清醒了。 李文演也被她突然醒转骇了一跳。 半拉面皮吊在脸上实在不是什么好场面,周妙宛感觉自己太阳穴都嗡嗡的。 她艰难地开口:“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二皮脸了。” 李.二皮脸.某眼下也是进退维谷。 他犹记得周妙宛之前说,接受不了他原本的面目。 周妙宛见他迟疑,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之后,头更痛了:“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看得顺眼了吗!” 李文演这才将假面皮彻底摘下。 有了方才惊悚的一幕做对比,周妙宛忽然觉得他这张讨厌的脸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没睡醒,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又倒了下去。 窗口有光,所以她背过了身去,继续睡。 睡着前,她说:“你若能想清楚怎么和弦月解释,那摘了便摘了吧。” —— 这一回的冬天依旧漫长,可似乎不算那么难熬。 李文演重新给弦月画了一张消寒图。 娘俩每日一起添一笔,算着算着,寒冬一日日远了,春一天天近了。 这张消寒图上的花瓣都填满了,但周妙宛房中那一幅却还没有。 弦月高高兴兴地把填好色的梅花们挂在了自己的床头。 小孩子骨头细嫩,容易折,但是也容易长好。养了一冬,她终于解脱了,不过这回她倒不敢再满地撒欢,她娘的冷眼还犹在背后呢! 这里的冬天几乎是寸草不生,周妙宛把莳弄花草的嗜好抛下后,到了春天花儿再度盛开,也没有捡起来。 不过,每日清晨,她依旧会在窗台下看见一束扎好的花儿。 她的手艺没练好,倒是李文演把手艺练出来了。 周妙宛拣了一支开得最盛的,插在床头的花樽里,蘸了胭脂,旋身在屏风上轻轻一抹。 也不知何时能画满呢?她歪着脑袋看了一阵,又丢开了。 她的身体也好似在春风的渐渐吹拂下好转了。 找了几个不同的大夫把脉,都说她如今脉相稳健,调养的药不必喝了。 是药三分毒,能不喝药了,周妙宛很开心。 而且不用喝药了,她也不必再被捆在此处。 正值春暖花开,她前后跑了许多趟,物色了几处宅子,拿了地基图回来,和弦月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左右商量。 “这个如何,有两间书房,到时候我们一人一间。” “我喜欢这个!这个这个,我想要这一间……” 听着一大一小碎碎地念着,分着宅院里的房间,李文演耳朵都竖起来了。 他在眼巴巴地听有没有他的一间。 —— 月亮城中。 人口简单,无需什么深宅大院。 呆久了,她连眼下三进的院子都觉得有些大了。 到了这里,弦月终于可以正经去书院念书了。 京城太后把持朝政,她兴女学、募女官,倒叫遥远的北疆都被影响到,兴起了女书院。 周妙宛在书房里打着算盘,清着掌柜们送来的账本。 书桌前,那副消寒图仍旧挂着。 只差一瓣,便圆满了。 李文演坐在廊下的红木柱子后,时不时悄悄打量她一眼。 她在算账本,而他在画她。 周妙宛是知道的。 算盘打累了,她揉了揉手腕,隔着琉璃窗瞥他一眼。 她大声道:“画好了吗?” 李文演点头,他带着他的新作款款走了进来。 她在检阅他画的如何。 周妙宛使劲挑毛病:“这里,留白太过了,寡淡;这里,我的眉毛哪有这么粗;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 第138页 李文演面露难色,他说:“都听你的,一会儿便改。” 周妙宛挑起她“哪有这么粗”的眉毛,看着他:“什么叫一会儿?” 李文演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笑了:“那我现在便改。” 几年下来,她的性子倒是越发回去了。 连弦月都顶不住她使小性的本领。 “这才对嘛,”周妙宛笑眯眯地给他腾出位置来,看着他的笔尖从画中的她脸上经过。 没来由的,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的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李文演没注意她的小动作,他正屏气凝神,要落下最后一笔,忽然被她的胳膊肘给拐了一下。 笔歪了,画中人的脸也糊了。 李文演并不气恼,只是眼底眉梢满是遗憾。 他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添上那最后一瓣梅。” 那副消寒图是她的考验,他早知道了。 周妙宛掩唇一笑,她拉开了抽屉。 里面不是账本,而是一幅幅他画的她。 她一卷一卷数过去。 数完了,周妙宛站起身,去够窗台上的花樽。 花樽里,是一束正合时节的玉兰花,开得和在枝头一般好。 她拈了一片玉兰花瓣在指尖,稍稍用了几分力,将它按在了最后一瓣空缺的梅花瓣上。 李文演整个人都仿佛停在了这一瞬,他觉得眼前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周妙宛坦然看着他。 看着看着,发现不对头。 他的眼中,似乎萦了一层薄雾。 她低头吃吃地笑,向他伸出了双臂。 李文演终于开悟,将她抱在了怀里。 周妙宛十分沉稳地拍拍他的背,调侃道:“弦月都几年不掉金豆子啦。” 他无言,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的鼻骨生得好,戳得周妙宛脖子痒痒。 “痒……”她抱怨。 李文演抬起头看着她,手却不松,还是环在她的腰间。 他忽然问:“我……可以亲你吗?” 如果说以前的他过分的不克制,那如今的他,便是克制到了极点。 周妙宛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眸。 她想从他的眼睛,审视他的整颗心。 终于,她轻轻闭上了眼,说:“好。” 一吻落下。 他的唇印在了她的额头。 周妙宛诧异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下巴上薄薄的胡茬。 她伸手,摸他的下巴。 感知到她的动作,他抿了抿唇,低下头,看她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倒影。 她眨眨眼,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滑。 他腾出手来,捏住了她的手。 可他舍不得用力,她的手还是一路滑到了他的喉结。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在他喉结滚动的瞬间,她猝然逼近,亲在了他的唇角。 犹如星子坠落在他身边。 他终于陷落在,这场如约而至的美梦里。 —番外·无关风月·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浪漫又好笑【瘫 提到的几个番外会按顺序一个个写下去,不过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不稳定,可以等全文完结再来 所以,喜欢看甜甜的宝这里可以撤啦,下一个番外五毒俱全【虐+be+强取豪夺狗血】和正文剧情也没啥关系,纯属原脑洞放飞,真的真的慎入呜呜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愿、夏天不吃冰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慎入/狗血虐番 【致郁be, 狗血虐番,快跑真的】 【和正文无关的故事】 【第一世】 亲王留京,太子分封, 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 但皇帝偏偏就这么下令了。 跪在自己的父皇面前, 李文演领命,面上半分不虞也无。 居于上首的皇帝,狭长的凤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底下的这个儿子。 平心而论, 皇帝知道自己没有哪个儿子比他更适合坐在太子之位上。 李文演是早逝的元配嫡后后所出, 从小所学的就是治国理政、帝王心术,论其文韬武略来, 没有哪个皇子比他更强。 连性子都是十足的冷静自持、荣辱不惊。 但他越是名正言顺的坐在太子之位上,皇帝就越对他感到烦躁。 以至于李文演的婚事,皇帝一拖再拖。 门第高的, 怕成了他的助力;门第太低调的, 皇家自己的面子上又过不去。 不过眼下倒是不要紧了,皇帝暗暗道。 他已经彻底拔除了李文演母族的好几股势力,暗地里又纵容其他几个皇子同他相争。 如今的李文演, 也只剩一个太子之位罢了。 想到这儿,皇帝缓缓走到李文演跟前,状似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胛,道:“如今兖王势力太过, 朕这番安排也只是为了让你暂避锋芒, 假以时日必定引你回京。” “永安侯家的嫡女周氏,朕请国师为她批过命, 可是十足的凤命,做你的太子妃是正正合适。” 永安侯的祖上有从龙之功, 不过到这一代,只剩面子过得去了。 他家的嫡女…… 李文演仍旧没有抬头,他紧盯着砖地的目光波澜不惊。 -- 第139页 他说:“谢父皇恩典。” 好大的恩典。 走出金銮殿时,李文演的眉宇间依然平和,甚至还有心思给为他打帘的太监道声谢。 仿佛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的人不是他一般。 有宫人躲在墙根下,细碎地闲话。 “要我说啊,这太子没戏了。” “是啊是啊,以后无论是哪位殿下登基,他只怕都……” 若非得人授意,哪敢如此肆意相谈? 李文演想笑,心下感叹一句——太子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 若优秀,引得年富力强的皇帝忌惮,就是找死;若草包,压不住兄弟们,便是块人人皆可咬一口的肥肉,还是找死。 除了当皇帝,太子只剩下死路一条。 李文演当然要选前者。 拨弄风云、调动局势,游走在权势危险边缘的日子,他早就上瘾了。 谁是布局者,谁又入了谁的局。那可真没准。 李文演阖眸轻笑。 说不定国师没批错,这个永安侯的嫡女,当真有凤命呢。 —— 周妙宛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都要为命数所困了。 小时候身边的人都说她命硬,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继母的暗害,让她身边的丫鬟嬷嬷也总是出现各样的问题。 永安侯索性将周妙宛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养着。 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周妙宛没有想到,事情还会往更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国师为京中所有女子批命,她被算出来是所谓凤命,打包去了东宫。 倒了大霉的周妙宛被接回了京中。 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皇帝把她赐婚给太子只是为了羞辱。 你不是太子吗?那我给你配一个有凤命的女子为妃,一起去封地种田去吧。 周妙宛带着赴死之心入了东宫。 锣鼓喧天,红纸满地,她被喜娘妆扮成了喜气盈盈的小美人。 可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新房里,周妙宛顶着红盖头枯坐整夜。 天蒙蒙亮时,她自己摘掉了盖头。 这样的冷待,周妙宛早有预料,可此时此刻还是不免会感到难过。 她这边起了身,外头就有嬷嬷进来委婉地说明情形。 “以后若无要紧事,就不必去打扰太子殿下了。” “太子妃娘娘也不必像寻常皇子妃一样进宫请安,因为明日咱们就要一起启程去封地了。” “一应衣食住行皆会按太子妃的规格来。不过,殿下希望您以后安分守己,不要贪图得不到的东西。” 听完这些话,周妙宛只有一个感想。 凭什么? 他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将她想成了满心攀附的女人,要派人来敲打她。 把她作为羞辱赐婚给他,这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可是局势比人强,周妙宛早被周家当做了弃子,身边连个贴心丫鬟都没有。 她不能如何。 于是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对嬷嬷说道:“劳您教诲,以后还望您多提点。” 寒暄几句后嬷嬷便走了,周妙宛独自坐在床沿思考自己的去路。 这个问题,直到她和太子一起到了封地也没想明白。 当然,虽然说是同行,但车队浩浩荡荡的,周妙宛又被刻意隔绝在车队的核心之外,除了偶然间的遇见过两次,她对于自己夫君就再无半点印象。 他确实如京城传言那般,整个人的气质都温润如玉,可是他的眼神又很冷,不经意地瞥她一眼,就叫她害怕。 更吓人的事在后头,到了封地之后,周妙宛无意撞上了太子与手下密谈。 谈的是如何造反。 周妙宛不知道太子有没有发现自己,反正她跑了,跑得飞快。 而这天夜里,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的太子忽然到了她的院子里。 周妙宛心道不妙,可还是只能强撑起笑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 李文演没有打算和她虚与委蛇,他连坐下喝茶水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问:“不知太子妃今日听进去了多少?” 周妙宛脸上的笑越发苍白:“听进去了多少重要吗?反正我和您绑在了一条船上,掌舵人要是死了,我也不可能活下去。” 这个女人倒不是蠢笨的,李文演心下点头。 他说:“知道便好。不过为了太子妃的安全着想,日后你还是莫要出这方小院了。” 软禁。 但她无法抗拒,甚至还得笑盈盈地回礼:“多谢殿□□恤。” 冷峻的男人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太子妃犯了太子之怒被禁了足。 虽说太子的命令是她的衣食皆按规格来,但下人们实际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妙宛当然不会察觉不到这一点。 但她不觉得有什么。 无论下人做得再如何过分,她也不会比从前在庄子里度日时更艰难。 唯一让她觉得难捱的是孤独。 她没有人可以讲话,只能坐在窗台前看鸟雀飞落,羡慕它们的自由。 她无比期望太子可以造反成功,顺利继位。 等他真的坐上了皇位,肯定会有世家嫡女去抢着他的皇后的。 -- 第140页 想到这儿,周妙宛心中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 难熬的日子一天天数过去,小院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漫长,而具体的年月却在这样的漫长的等待中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京城传来消息,三皇子造反,太子起兵护驾,皇帝遗诏令太子继位。 来传话的太监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对周妙宛说:“咱家恭喜娘娘,接您回京的人不日便会赶到。” 周妙宛当然是高兴的,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回京去。 太子一定对她弃如敝屣,等不及将她这个耻辱休弃。 没等到她赏银的太监失望地走了。 三日后,京中的护卫来了。 领头的叫蔚景逸,年纪轻轻,便得了太子的赏识。 周妙宛没有想到来人竟会是他。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蔚景逸是木匠的儿子。 周妙宛小时候在庄子上无人管束,经常偷偷跑出去玩儿,而蔚家就在附近,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后来蔚家搬走了,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 蔚景逸当然也认出了她,可是他的目光却瑟缩了一下。 “参见太子妃娘娘,臣奉陛下之命,特接娘娘回京。” 周妙宛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和她相认。 好吧。 周妙宛难免有些叹惋。 回京的路上自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诸般势力此起彼伏,你来我往。 有好几次,刀光剑影都堪堪从周妙宛的喉间擦过。 好在蔚景逸是靠谱的。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也有护卫不及的时候。 车队被山匪冲散了,为了救周妙宛,蔚景逸和她一起跌入了山崖。 猎猎的风从两人紧贴的耳畔擦过。 周妙宛只觉自己的心都从喉咙管里跳了出去。 她被蔚景逸护在了怀中,只受了一些擦伤。而蔚景逸一路滚下来,原就中了敌人一箭的他已在垂死的边缘。 周妙宛害怕极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努力打起精神来,用自己单薄的背脊扛着他一路走。 风很紧,雨很密。 但许是老天垂怜,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性命相依偎的两人就在这样的挣扎中,产生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情意。 京中来人接应,救下了两人。 返京前夜,周妙宛鼓起全身的勇气,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说:“你……愿意等我吗?” 她说:“我的存在于他来说是羞辱,回去之后他肯定会废了我,到时候你愿意娶我吗?” 蔚景逸的手在颤抖。 他强硬地拨开了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他说:“不会的,从你被国师批为凤命后,他就不可能会放你走。”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周妙宛如坠冰窟。 她一直用那渺茫的希望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却忘记了还有命数牵绊。 凤命…… 周妙宛松了手,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她用手背揩干净横流的泪水,说:“那你可愿救我出囹圄?” 他久久未言。 周妙宛没有强求,静静退后两步。 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亲族,他有他的为不得。 她说:“多谢蔚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女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她指了指月亮。 “今晚的明月光,就当是我的谢礼吧。” —— 周妙宛的所谓凤命,自然也成了李文演名正言顺为帝的理由。 一些推拒不了的大日子,她和他见上过几面。 不知为何,周妙宛觉得这个男人更可怕了。 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他已经不再需要好声名了。 他卸下了从前温润如玉的伪装,整个人的眉宇间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狠戾,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后宫,他都不容许半分反驳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朵里。 曾经为众人称道的好太子,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暴君。 他不顾朝臣激烈反对,将曾与他做对的几个皇子和有关党羽,全部剥皮抽筋,填入稻草挂在了城墙。 有臣子不过是在家中,为某位被牵连到的才子叹惋了一句,翌日,他的头颅就高悬于朝堂之上。 御前有宫女,不过是奉茶时鬓边多簪了一朵花,就被他叫人拖出去打死。 周妙宛愈发战战兢兢,每次不得不陪在他的身侧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李文演见她这副模样,倒是笑了。 他问:“朕可怕吗?” 周妙宛如何敢应,她说:“陛下治下严谨,为何可怕?” 他手指微弯,竟是突然兴起,要用指关节去碰她的脸。 见她闪躲,李文演目露不虞。 “躲什么?你是朕的皇后。还碰不得你了?” 说着,他拧过她的脸,欣赏着她脸上的恐惧。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永安侯自己长得都像个冬瓜,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儿?” 见她只是发抖,没有旁的情绪,李文演啧了一声,觉得无趣。 夜里,他留宿中宫。 但他并没有和周妙宛欢好的意思。 品尝过站在权力顶端的滋味,女色于他,哪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的痛快? -- 第141页 再美的人儿也勾不起他的欲望。 但周妙宛还是害怕,她整夜未眠,直到清晨皇帝走了,才合上眼稍微睡了一会。 到了下午,她在宫中呆着无聊,独自去花园散心。 好巧不巧,正好碰上了当值的蔚景逸。 两人见了彼此,皆是大退几步。 蔚景逸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做的应该是向她恭敬地请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确实是这样做了。 可是待周妙宛走后,他却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转身,多望了她一眼。 与御花园毗邻的摘星楼上,身着九爪龙袍的男子倚在栏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花园里的好景象。 是夜。 皇帝驾临。 周妙宛有些惊讶,因为他从未连着两晚都来找她,每次来都和点卯差不多。 她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李文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说:“今夜无风无云,朕准备了一出好戏,邀皇后同赏。” 周妙宛当然不敢拒绝。 可她没有想到他要带她去看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周妙宛浑身战栗,他本能地想要退缩,却被李文演强抓住了肩膀。 “朕的皇后,怎么能如此胆小畏事?”他说。 金属碰撞的刺耳之声回荡在空寂的地牢中,隐隐还夹杂着男人的几声闷哼。 地牢最深处,一个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的男子,双手被铐在屋顶垂下的锁链上。 他浑身是伤,头发蓬乱,疼痛叫他抬不起头来。 李文演静静地把早懵了的周妙宛,推到了自己的身前。 他低下头,鼻息拂过她的侧脸。 “皇后,你可认得此人?” 周妙宛腿儿打颤。 哪还用看呢? 这身形,除了蔚景逸还能是谁。 她害怕到了极点,却也不敢不回答他的问题。 她开口,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皇上要臣妾认得,臣妾就认得,皇上要臣妾不认得,臣妾就……” 话没说完,李文演就和奖励小猫儿似的捏了捏她的脸颊,说:“真乖。” 然后,他凉凉地扫了蔚景逸一眼。 “朕的东西,哪怕朕不要了,也不是旁人可以觊觎的。朕要挖了你的眼珠。” 周妙宛面白如纸,她怯怯地拉住了他的衣袖,说:“臣妾……臣妾害怕……” 李文演哈哈大笑,居然就这么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好,是瘆人。朕听你的,不挖他眼珠。” 他欣赏着他的作品。 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一个鹌鹑似发抖的女人。 倒真有些般配呢,他阴恻恻地想。 —— 李文演对女色无甚兴趣。 他喜欢的是鲜血和哀鸣。 不过,他对于自己东西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包括权势,包括他前日用过的杯盏。 周妙宛也在其中。 她越是恐惧,在他眼里,她就越显得楚楚动人。 她本就是他的皇后,男女敦伦乃是寻常,李文演当然不打算压抑自己。 夜里,瑟瑟发抖的小美人打着颤伏在他身上,指尖被他捏在了手心里。 餍足的男人难得好心情地摩挲着她的掌心。 她的十指纤纤,可是关节处微微有些薄茧,破坏了美感。 李文演皱了皱眉,说道:“去找太医,叫他把你手上的茧去了。” 她恭顺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男人翻了个身,将她卷入被衾中。 自此,夜夜笙歌。 昙花一现的温柔比他的狠厉更为可怖。 周妙宛没有一刻不悬着心。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 细细的,看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没有办法一下就掐死他。 —— 朝中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敢说话的人都已经被李文演屠戮殆尽了。 他却不觉得有什么。 臣子而已,缺了就缺了。 砍了十个脑袋,那就提拔十个人补上。 若是人再不够,那就开恩科,从民间再选读书人来当官。 从前学了二十多年的圣人言和帝王道,都被李文演抛得一干二净。 他从前是个多么端方的君子,如今就是个多么残忍的暴君。 先皇尚且是在年老昏庸之时才做了些糊涂事,而李文演不同。 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 只要他想,他可以做一个张弛有度、青史垂名的君王。 他偏不。 殚精竭虑的日子他过够了。 就算明日就有人掀了他的帝位,他也无所谓。 至少今天,他是站在群山之巅,肆意妄为地活。 早朝上,李文演砍了两个提议让他派人去岭南赈灾的老臣的脑袋,头有些昏沉之时,听到太监来报。 “不好了陛下,地牢的犯人,被皇后娘娘放出去了!” 周妙宛没有逃。 能从李文演眼皮底下偷放蔚景逸走,已经是极限了。 她被赶来的侍卫打晕,直接送到了李文演面前。 再睁眼时,她的手脚皆被束缚住了。 周妙宛只一低头,就辨认出了捆缚住她的锁链,正是先前把蔚景逸吊在地牢的那几根。 -- 第142页 李文演当然要问她:“皇后,你为何不走?” 周妙宛唇边漾起浅笑。 “因为臣妾不想走呀。” “臣妾想亲眼见证您江山覆灭,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你想激朕杀了你,”李文演一眼看穿她的把戏,道:“朕最是怜香惜玉,如何舍得呢?” 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铁链碰撞得直响。 “不杀我,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的!” 李文演扣住她的后脑勺,欣赏着她眼中变换的神情。 他的话音柔和到像在说情话:“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 山海倾倒,烽烟弥漫。 今上不仁,人人得而诛之,诸侯并起,朝野动乱。 其中,北境有一支叛军势力盘踞,为首的年轻男子有勇有谋,不足半年,一路杀到了京城。 宫中,李文演命人燃起儿臂粗的红烛,提起酒壶,往自己和周妙宛的嘴里灌酒。 周妙宛不胜酒力,喝几口吐几口,榻上泥泞得一塌糊涂。 恍然中,她耳边似有刀兵之声。 是幻觉吗? 周妙宛怔怔的。 她没说话,突然劈手夺过了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呛得直咳嗽。 李文演哈哈大笑,拿回酒壶,继续往自己嘴里倒。 北境军已经杀入了宫中。 殿内的太监宫女当然要逃命。 可他们惊恐的发现,这座宫殿的所有门窗,都被人从外面封死了。 李文演站起身,呕出淋漓的一口黑血。 见他吐血毒发,周妙宛唇角微弯,溢出了一丝血来。 李文演说:“将毒丸噙在舌下,送入壶中。不失为一个妙计。” 周妙宛只冷笑道:“皇上好眼力。” 李文演将提起两只酒坛,猛地一掷。 玉液琼浆溅洒一地。 就在此时,昏黄炽热的火焰在沿着窗纸和屏风一路往殿内燃起。 李文演推开殿门,向火海走去。 炽热的浪潮扑面而来,周妙宛闭上了眼。 她也服了毒,没打算活着出去。 大火熊熊燃起,火舌犹如怪兽,要将一切罪恶都舔舐干净。 —— 新帝登基。 他乃泥腿子出身,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木匠。 和前头的李姓昏君比,新帝实在是要仁慈太多。 他算不得什么文韬武略的帝王,不过好在敢于放权、知人善用,他自知自己不懂,所以会听取臣子之见,让懂的人去做。 他各方面都无可指摘,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是娶了一个木雕的造像为后。 但有了前面的那位做对比,这点“出格”实在算不得什么。 —— 春草盛,万物生。 蔚景逸站在桥头,目送周妙宛离开。 她的脸上带着遮半面的银质面具,面具下,是一些蜿蜒的伤疤。 她对他说,她真的很累了,不想再留在这座带给她梦魇的宫殿里。 看着她纤弱得仿佛触手可折的背影,蔚景逸突然很后悔。 他后悔自己之前没有答应她。 没有带她走。 他还是来晚了。 不过无妨,他会让这片河山永葆安宁。 让她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蔚景逸 第61章 蔚景逸番外 【第二世/正文这辈子】 蔚景逸知道自己从来不算个聪明人。 他若是聪明人, 就应该彻底克制住自己多余的情绪。 所谓近卫,本来就是皇帝手中的刀,替他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既如此, 又何必对任务的对象产生恻隐之心。 但当他撞见王妃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时, 却如何也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潮涌。 那样的惊鸿一瞥。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为炽烈的她而心动。 如今,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最后李文演没有杀他,只因要他做一件事。 一件出了半点差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事情。 ——潜入北襄, 同探子里应外合, 扶持北襄与兰其罗敌对的王子势力,围魏救赵, 解北境十三城和滕阳郡之困。 蔚景逸做到了。 尽管完成得很艰难,尽管险象环生,他几次三番都差点把小命丢在北襄。 苍茫旷野上, 牧歌声声, 牛羊成群。 战乱平息,蔚景逸骑上他的快马,功成身退, 离开了北襄。 京城到处都是熟脸,他不敢擅自回去,实在思念家人,就托故友传信给家眷报了声平安。 他是家中次子, 有长兄幺妹在, 他倒也不担心爹娘无人赡养。 自此以后,他都生活彻底归于平静了。 蔚景逸叹了口气。 他从前是很想出人头地的。 因为家境平凡, 但凡有个恶吏乡绅为难,都得赔笑脸。 到底是男儿, 又有武学天赋,所以蔚景逸并不想永远碌碌无为。 可他没有门路,所以只能投向了当时还声名不详的李文演麾下。 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些年来蔚景逸的手上,也没少沾血。 只是汲汲营营多载,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云烟。 蔚景逸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还在宫中的周妙宛。 -- 第143页 他自知他的担心会给她带来祸患,因此步步小心,却还是不小心牵累到她。 不过如今危机已解,京中传来的消息是一片风平浪静。 她依旧好好做着皇后,没有被迁怒。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原点。 蔚景逸长叹一声。 他有一把子好力气,赚下些薄银后,在边城开了家武馆,天天和半大小子们厮混在一起。 就这么过去了些年。 他生得郎眉星目,身形也健壮,很合北境丈母娘们的标准女婿形象。 什么?好像还没爹没娘,女儿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 丈母娘们更激动了。 上门的媒婆就没断过。 蔚景逸没有成婚的打算,实在是避之不及,不用在武馆教小孩儿的时候,他就去茶楼坐着,点壶茶水,叫碟花生米,听一天说书。 这天也不例外,他出门晚了一步,就又差点被媒婆绊住了脚。 蔚景逸好不容易到了茶楼,刚点了壶四季春,还没喝上一口,就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 “……听说没?宫里皇后娘娘薨了。” “当然听说了啊,好家伙,她都身后哀荣那可是……” 他们后面再说了些什么,蔚景逸是一概没听见。 一个没留神,他就将手中的茶盏捏了个粉碎。 他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算作赔偿和茶水钱,匆匆走出了茶楼。 外头阳光正好,风清气朗。 她…… 蔚景逸脑袋嗡嗡的,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 他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家中,紧闭大门,翻了好一阵箱柜,从中找出了去年清明留下的香烛。 蔚景逸摸出火石,朝京城的方向点起了三支清香。 他应该是难过的。 但心里的阵痛过去之后,蔚景逸心中竟隐隐有一丝替她开心。 虽然在之前蔚景逸一直安慰着自己,心想她那么讨人喜欢,在宫中的日子或许不会太难熬。 可是他也知道周妙宛,从来不是笼中的鸟儿。 一朝身死,于向往自由的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满腹情肠,到现在,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末了,蔚景逸拿上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去庙里供了一盏最大的长明灯。 此生辛苦,只愿她来世平安。 有熟人见蔚景逸粗布麻衣,问他是为谁服丧。 蔚景逸喉头一滞,说道:“一个旧友。” —— 后来的他,依旧未婚。 媒婆们再锲而不舍,碰上这么个铁钉子也渐渐松了气。 蔚景逸乐得清静。 他日日在武馆里教半大的孩子打拳舞剑。 原本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寻个营生罢了,可和这些北境的孩子相处久了之后,他竟然真的从这件事情中找到了一些乐趣。 平静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一转眼又是几年。 蔚景逸的武馆也越开越大,北境的几座城池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某年冬日,蔚景逸有事去了一趟月亮城。 月亮城的地形形似弯刀,围在大寒山的南侧。 他这次来是和人谈生意的,两人一起到酒楼选了雅间入座。 原本就通过气了,此番谈得很顺利。 时辰还早,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谈了一会儿。 见他脖子上的雪貂毛领好看,蔚景逸寒暄道:“韩兄最近这是小赚一笔呀,这领子看起来可值不少银子。” 姓韩的男人哈哈大笑,继而说:“要是搁原来啊,毛色好的买不起,毛色差的我又看不上。” 蔚景逸有些好奇:“那现在呢?” 他说:“如今不一样了,现在纳罕部也和我们通了商,毛皮山民卖得便宜。” 来这里有年头了,蔚景逸知道那雪山脚下的情形,愈发奇道:“他们从前不是封闭着,不与外人往来吗?” “蔚兄这就有所不知了,先皇后崩逝后,她的一个侍女奉她遗命前往雪山脚下,竟真打破了封闭的过去。先皇后嘛,你应该知道的,她的外祖是谭松,原就戍守过北境,皇后留下如此遗命并不奇怪,对了蔚兄……” 后面他再说些什么,蔚景逸已经基本上听不太进去了,只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时隔多年,他竟然在此时此地听见了她的故事。 姓韩的弟兄有事先走了,蔚景逸仍在沉思。 侍女? 能称得上是她贴身侍女的,似乎只有那个小丫鬟了。 可那个丫鬟他也见过,实在不是个聪敏的,如何做得出来这么大的一番事业? 蔚景逸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这个猜测叫他手心微颤,几乎连杯盏都拿不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直接改了原定的计划,假作跑商的商人,当晚就往大寒山去了。 部族里对外人的敌意并没有就消弭殆尽,蔚景逸和其他几个来收皮子的商人一起,里里外外被搜了一圈之后,才被放了进去。 既然打着做生意的名号,那蔚景逸也不得不跟着装一装,他顺带着收了几张好皮子,状似无意地问卖家:“听闻那位中原来的女豪杰如今留在了你们部落里?” 卖主警惕地看他一眼,操着蹩脚的中原话说:“你什么意思?” 蔚景逸忙道:“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听闻她的功绩,心生向往,只求引见。” -- 第144页 听他在夸她,卖主的眼神才和缓下来,他拉来自己的儿子,叽里咕噜地和他说了一通,完了才对蔚景逸道:“你等等,我叫他去问了。” 蔚景逸忐忑地等了许久。 小男孩回来了,卖主听他说完,朝蔚景逸招了招手,说:“我带你去。” 蔚景逸的心越跳越快。 走过曲折的小径,一座颇具中原味道的小楼出现在了周遭的民居里。 院门是开的。 卖主敲了敲门,朝里面道:“周娘子,我把人带来了!” 周……娘子? 蔚景逸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里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来了。” 周妙宛从院子里款款走出。 看清了来人是谁后,她也愣住了。 不过还是周妙宛先回过神来,她笑着说:“竟是故人呢。木大哥,麻烦你走一趟了。” 木大哥摆摆手,走了。 周妙宛带着笑,看着呆立原地的蔚景逸,邀他进来小坐。 蔚景逸迈开迟钝的步子,跟在她身后。 “稍等,我去隔壁借点酒来。”她说。 不一会儿,周妙宛就转身回来了,而蔚景逸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发着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去。 他没有问她怎么死而复生,她也没有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蔚景逸说:“我没有想到,真的会是你。” 周妙宛浅笑:“世事难料,大抵如是。你近来在忙什么呢?” 他望着院墙上的青苔,答道:“我开了几家武馆,如今差不多也做起来了。” 周妙宛揶揄道:“挺好的,以后蔚兄也能桃李满天下了。” 蔚景逸被她的话和酒呛了一口。 他说:“你如今……也挺好的?” 是个问句。 周妙宛颔首。 蔚景逸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 其实他此时心中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情绪,见她独身,也说不上欢喜。 看见她如今平淡的生活,他心里只有欣慰了。 他真情实感地高举起酒杯,站起身敬她。 “祝你平安顺遂。” 周妙宛给自己再添了浅浅一杯底的酒,她说:“这酒后劲足,我不敢多喝,莫要见怪。” 然后她也高举起酒杯,敬他。 风波早已落定。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的心中皆别无他念。 蔚景逸的眉宇间亦是一片坦荡。 相逢不易,两人喝光了一坛酒,聊至夜深—— 虽然绝大部分的酒是蔚景逸干掉的。 算做了些生意,他如今也比从前要健谈。 这个时辰,城门应该早就关了。 周妙宛担心他披星回去不安全,留他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周妙宛醒了,而蔚景逸已经离开。 他只留下了一张字条。 ——万事如意,大喜大福。 他的字不似他的为人那般大开大合,反而是含蓄内敛的。 其实这才是他的性格吧。 周妙宛拿起字条,决定要将它裱糊起来好好留作纪念。 那年回京路上,她又何尝不知有一位骑在马上的少年郎,在等风吹起她的车帘? 恰如风起云涌,旧年的情愫也留在了那一天。 万事如意。 她在心里默念。 这样的祝福,她希望也能在他的身上灵验。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第三世,李文演摄像头视角 第62章 摄像头男主 【第三世】 李文演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 爱与恨交织的一幕幕, 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不断转动。 只不过这些往事的视角有些奇怪。 他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周妙宛所经历的故事。 他的心一阵阵发紧。 原来,她是这样走过那段最难捱的岁月。 李文演确实很后悔这辈子没有好好珍惜她, 他也曾经幻想过,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的将她捧在手心。 他无比地想要和周妙宛携手,走过平顺的一生。 可切身体会过她的感受之后,李文演忽然再也不敢生出这样的妄念。 周妙宛又做错了什么呢, 凭什么要和他生生世世地纠缠在一起? 她理应拥有自己的人生。 与他无关的人生。 如果真有来生, 他只愿她健康顺遂。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没敢再和周妙宛母女提合葬的事情。 他是将死之人。 他一旦说出口, 无论周妙宛同不同意,她必定都会陷入到纠结当中 所以在临死之前,李文演只恳请弦月, 叫她日后送她母亲一缕发丝来陪他。 溘然长逝之后, 李文演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没有消散。 他的灵魂好似被拘在了一方漆黑的四方天地之中。 混沌的感觉笼罩着他。 他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自己确实是死了。 期年的心悸到后来早已是药石罔效,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何况是他早已断了气,被长埋于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微的光照亮了他的意识,一缕发丝飘落在他的手心。 执念已然排解。 但李文演依旧没有等到来接他的黑白无常。 -- 第145页 相反, 刺目的光芒唤醒了他的魂魄。 他像一缕青烟, 浑浑噩噩的飘荡在半空之中,跟随着这束莫名的光芒一路向前。 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 他低头,看见了那缕花白的头发。 李文演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身处在一处宅院的上空, 触目所及都是美轮美奂的景象。 嶙峋的假山,清澈的小湖,错落有致的庭院。 一看便是个大户人家。 连院中做事的婢子和仆从都是步履平稳、极其规矩的。 一个妇人的惊叫突然打破了井然有序的一切。 “快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快去叫产婆来!你们几个,速速去烧滚水。” “夫人,莫怕——知府大人他马上就回来了。” “生了!母女平安,夫人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娘鱼!” 一个稍有些胖的中年男子身着正三品官服,拨开簇拥的仆从,面带焦急地一路狂奔。 听见下人报喜,他脚步一顿,继而抚掌长叹。 “哎呀!我周家终于有女娃娃了!夫人辛苦!” 说完,他下令给府上的人都加了饷银,急吼吼地去看自己的女儿和妻子。 漂在这座宅院上十几天后,李文演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读懂了眼下的情形。 这便是她的来生。 她这辈子很幸运,托生成了苏州知府的女儿。 这个知府虽然生得其貌不扬,甚至身形还有些臃肿,但为人做官却都是一等一的清廉雅正。 家中只有一个正房夫人,夫妻两人琴瑟和鸣二十余年,膝下已有三个儿子,都是成器的。 合家上下没有寻常富贵人家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不说,这个女儿的降临更是叫全家人都盼了多时。 连周妙宛这个名字,都是周知府翻遍了诗词歌赋,算了不知多久生辰八字才取出来的。 这一世,她在期待和爱中诞生。 看见周家人对她如此上心,李文演忽然就想到了上辈子,周妙宛也是如此对待弦月。 她曾缺失的亲情,终于在这一世兜兜转转的弥补在了她的身上。 周知府已经四十多了,但是不妨碍他每天回府,还要乐颠颠地给女儿当大马骑。 周夫人治下严谨,偌大的周府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可在小女儿面前,眼底的温柔浓得漾都漾不开。 她的三个哥哥就更夸张了,对于母亲刚生下来的小妹妹是既好奇又不敢轻举妄动。 待到小女娃长大了些,会开口说话了,甜甜的一句哥哥就叫他们三个闹翻了天。 “你浑说!小妹明明是在叫我。” “大哥,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持重,还跟我抢呢?” “要我说,别吵了,妹妹明明叫的是我,对吧。” 周三哥如今也十二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递给小妹妹一颗羊乳豆。 周知府悄悄出现在他们身后,给他们三兄弟一人一暴栗:“闹什么,课业都完成了?” 他黑着脸,可周家兄弟不怕他,甚至笑道:“爹这么大人了,居然还呷醋。” “小妹妹先学会叫娘,再学会的叫哥,咱爹可不就醋了嘛!” 三兄弟哄笑。 周知府解开腰间玉带要揍人。 而小小的周妙宛不明就里,也跟着哥哥们一起笑。 周知府脾气好,本来就只是佯怒,否则儿子也不敢这样没大没小地和他开玩笑。 见小女儿笑了,更是没了脾气,他丢开玉带,把她抱在了怀里。 “呀,我们宛宛爱吃羊乳豆,那爹爹给你买一车来。” 小女娃还听不懂大人说话,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被温暖的情绪包裹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身边的亲人,咧嘴又笑开了。 周大哥凑过来说:“爹,小妹妹都不哭,只会笑,我说予同窗听,人家都不信呢。他们都说自家妹妹这么大的时候,都是哭包。” 周知府看着女儿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她眉目生得很像年轻时的夫人。 他说:“我们宛宛是有福相的,当然爱笑。” 他的女儿,一定是有福之人。 ——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了。 周妙宛已经十二了,她渐渐抽了条,出落成了姑娘的模样,在父母的疼爱和三个哥哥的偏心下,养成了一副有些娇蛮的性子。 偏偏她一出口就是温声细气的吴侬软语,使小性的时候都像撒娇。 李文演的意识也飘了十二年了。 这些年里,他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清醒的。 与传说中喜阴畏光的传闻不同,他只有在阳光最烈的时候,譬如正午,才有些零散的意识。 他能捕捉到的每一个琐碎片段里,周妙宛几乎都是开心的。 到现在为止,她人生最大的伤心事,也不过是上课打瞌睡被先生打过一次手板。 春末夏初,李文演飘在槐树梢上,看着不远处的小湖畔,十二岁的周妙宛在湖边玩水。 日头很大,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显得她肌肤雪白,白到有些耀眼。 这一片小湖还是周知府特地为小女儿引来的活水。 原先府里也有一个小湖,只不过都是死水,周妙宛无意间说了一句觉得没趣,周知府知府便找来能工巧匠,从毗邻的河里挖地下渠,引了水来。 -- 第146页 眼下,周妙宛把丫鬟支走了,随后脱下了鞋袜,卷起裤腿提起裙摆,在湖边的鹅卵石上踩着水玩儿。 她虽然贪凉,但是并不冒失,也害怕自己摔倒,所以动作有一些拘束,像村头跑来的大鹅,一摇一摆的。 玩过一会儿之后,周妙宛有些累了,干脆就坐在了湖边的一块大假山石上。 她用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遮蔽刺眼的阳光,视线一路延伸,直直的往树梢上去。 虽然李文演早知道旁人都看不见他,可是眼下感受到她的目光朝自己的方向射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浓密的树影后躲了躲。 这个时节槐花开得正旺,香气袭人,一阵一阵的。周妙宛朝槐树走了过来,她突然想到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乡野趣事。 乡间的人们会在槐花的季节到来之时,去树上采来含苞待放的花朵,用它去和面做饼蒸饭。 它的香气都这么的清甜,吃起来一定也不错吧? 周妙宛想,她悄悄地舔了舔自己的上颚。 她想做的事情从来不等到下一刻,此时也不例外,卷起裤腿就要往槐树上爬。 这辈子的周妙宛一直是在家中娇养长大的,连苏州府都没有出过。她也只见过男孩子爬树,自己并没有真的爬过。 但槐花勾的她心痒痒的,树杈看着也没有那么高,她胆子便大了,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周妙宛生得长手长脚,往上爬倒也不是很难。 不多时,她真的爬上了这棵槐树,大团大团雪白的槐花就环绕在她身边,香气氤氲。 周妙宛拿出自己的小荷包,摘了槐花把它塞得满满当当的。 可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在树杈上停留了一会儿,犯了难。 该怎么下去呢? 好高呀。 躲在树影后的李文演也有些着急。 这么高,要是她摔下去可怎么办? 周妙宛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慢慢地往下爬。 院子里眼下没有人,她要是等人来救,还得在树上晒好一会儿。 而且娘要是知道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肯定要训她。 周妙宛微微眯起眼睛,尽量忽视自己身处在这么高的地方,一点点挪着脚往下。 可她到底不是一个爬树的熟手,又因为是背着人做坏事而有些紧张,这时院子外忽然传来咔哒的声音,是门栓开了。 小姑娘心下一惊,脚蹬空了。 她惊叫一声。 她娇小的身体全靠一双手扒在树杈上支撑着,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这一刹那,李文演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有意识存在,本能地朝她的方向而去。 星星点点的魂光,穿过了她下坠的躯体。 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也拉不住她。 明明早没有了心跳,可是李文演却还是觉得自己胸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停止了跳动。 “哎呀!”周妙宛惊呼。 她锤着接住她的人的肩膀,嗔道:“二哥,你再来晚点,我就要摔死了!” 周二哥面色铁青地放下这个妹妹。 她还倒打一耙呢! 要不是他正巧有事回府,要不是他正好听见院子这边有响动…… 见他脸色非常不好看,周妙宛站在地上尴尬地缩了缩脖子,去摇他的胳膊。 “好二哥,你千万不要把这个事儿说给娘听,求求你啦,这个槐花荷包我送给你。” 周二哥又好气又好笑的刮了刮她的鼻子,他说:“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走,哥哥带你去看大夫。” “没事的,二哥哥,你看我又没摔断手也没摔断脚的,看什么大夫呀。” “说什么呢?早知刚刚就不该接你,该让你好好吃个教训,躺床上养病就老实了……” 日光下,兄妹两个嘻嘻笑笑地走了。 李文演凝望着她的背影。 这一世,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亲人对她的爱,也不再掺杂旁的东西。 无需他的拯救,她的人生也一定会圆满的。 有这么多疼爱她的人,她会永远单纯快乐下去。 在不久的将来,家中还会为她择一个好郎君。 她这么招人喜欢,她的郎君也一定会同她白首不离、恩爱偕老。 等到他们的头发都花白了,还可以一起含饴弄孙,一起看着院子里的小孩到处跑。 多好啊。 几滴冰凉的水珠坠到了地上。 李文演一怔。 他只是一缕执念未解的意识罢了,怎么流得出泪呢? —— 周妙宛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耳后微有些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里。 她抬手,竟摸出来几根花白的发丝。 周妙宛顿住脚,拉拉二哥的袖子,惊道:“二哥!我怎么长白头发了!” 周二哥顺着她的话看过去。 她的手心确实躺着几根花白的发,可是她耳后的头发乌黑若浓云,哪染了白? 周二哥觉得有些玄妙,便道:“或许是你沾到了哪个老嬷嬷掉下的头发吧。” 周妙宛不明就里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是吗? 她觉得有些奇怪。 又说不上是哪里怪。 周二哥说:“对了,娘最近已经开始给你寻摸婆家了。” -- 第147页 周妙宛更是惊恐:“我才多大呢!” 见妹妹还是小孩儿心性,周二哥失笑:“也不小了,早些打算着也好。” “不嘛不嘛……二哥哥,你和爹娘好好说说,叫他们千万别着急……” 少女清脆的嗓音渐远。 那缕发丝,也顺着风飘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三生三世的梗就写完啦 还有赵青岚和姜向晴的番外,我正在搓! 第63章 姜向晴番外 妙手丹心, 杏林春满。 姜向晴的愿望不过如是。 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做足了心理准备,被卷入宫闱的那些年里, 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 后来的她终于重获自由, 游万里河山,吃了许多苦头,四处寻药。好不容易小有所成之后,她欣喜地带着自己的成果回到了姜家。 毕竟家学渊源, 她的医术是祖父和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当然想获得家人的认可。 可姜向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这一次她竟然会受到来自家中的阻力。 父亲对她说:“冉娘,为父知道你这一路不容易, 可到底你是个女儿家,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还是应该让男人去做。” 母亲对她说:“你知道的,你大哥一向不算成器, 可我们姜家日后还是要靠他顶立门户的呀!他若立了起来以后, 你嫁了人也更有依仗。” 大哥对她说:“妹妹,算哥哥求你了。以后哥哥一定不会薄待你的,就让我这一次, 好吗?” 让? 姜向晴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要她去让,凭什么?每一笔每一页,都是她呕心沥血写出来的。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 我也不允。” 姜向晴抛下这句话, 摔了门,扬长而去。 身后老父亲还在叱骂。 “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女子能做得出什么名堂!” 姜向晴听见了, 可她没吭声。 爹和娘是不爱她对她不好吗?她的兄长是不曾呵护过她吗? 不是,他们对她的亲情做不得假。 只不过她的抱负落在他们眼里, 远比不得旁的事情更重要。 走在京郊,姜向晴渐渐冷静了下来。 想她放弃,想她灰溜溜地回去? 她!偏!不! —— 姜向晴在京城附近的几个旧友家中借住了几日,收拾起行囊,踏上了行程。 紧赶慢赶,她终于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前到了北疆。 这些年来,四处奔波早成了她生活的常态,赶路于她来说并不算辛苦。 姜向晴如今倒是有些羡慕起周妙宛来了,没有什么长辈牵绊,膝下呢还有一个乖巧的小女儿,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寂寞。 周妙宛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你在说什么东西?谁乖巧?” 弦月朝她比了个鬼脸:“姜姨姨夸的当然是我啦。” 没过几日,周妙宛的那个表兄也来了。 姜向晴不是第一次在这儿碰见谭世白了,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只不过从周妙宛的话里偶尔听到过他。 说他为人正直,有的时候轴得很,喜欢交朋友,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些,常为朋友两肋插刀,因此走到哪都能说得上话。 白日,姜向晴正要独自出门。 家丑不好外扬,她只和周妙宛说自己跑出来是躲家里逼婚。 谭世白见她要出门,凑了过来,他说:“好巧,正好我今天约了人一起去喝酒,不如一起走?” 姜向晴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主要是谭世白在说话,他很健谈,天南海北都走过,漫无边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是十分诚恳可信的。 姜向晴不由得多和他讲了几句。 到了月亮城后,两人就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谭世白今日的酒局结束得快,离约定好回去的时辰还早。 他在这边的街上闲逛着,正巧路过一家书铺,而姜向晴正在里面同人商谈。 街上人声熙攘,他并不是很能听清楚里面在聊什么。 但里头飘出来的只言片语并不是很友好,他微微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姜向晴心灰意冷,她抱着自己的书稿,垂着头起身往外走,没注意到有人走进来,脑门直接磕到了谭世白的肩头。 她这才抬头,见是他,瞬间就窘迫了起来。 她的遭遇,连说给周妙宛听都嫌局促,哪成想这么巧被更不熟的他给撞见了。 谭世白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要不,我请你喝一杯,排解排解?” 姜向晴扑哧一声,笑了:“不必了,多谢。我不爱喝酒。” 回程的路上,谭世白突然对她说:“姜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说不定能帮上一帮。” 姜……姑娘? 姜向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早生了些细微的纹路,她反问:“三十余的大姑娘?” 谭世白大大咧咧的,不觉得有什么:“三十怎么了,我比你还大呢,平常喝高了,还喜欢听人吹捧我叫少侠。” 姜向晴笑道:“好啊,那我就叫你一声谭少侠了。” 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谭世白见她苦恼,故意说些俏皮话来哄她开心。 -- 第148页 不过她还是受用了。 姜向晴心道,难怪他的朋友多,和他相处确实是很自在的。 谭世白的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但是并不算难闻。两人之间的话,也比来时更密了些。 说着说着,姜向晴倒真把自己面临的难处告诉了他。 谭世白奇道:“从前听妙宛提过几回你医术高明,却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著书立说的大本事。” 姜向晴被他夸得脸红,忙道:“也不算什么。” 谭世白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开始认真的替她思考该怎么去做,最后他说:“我在城中算稍稍认识些人,下回你来,我陪你一道吧。” 他的目光真挚,姜向晴也不扭捏,接受了他伸出的援手。 只是胤朝有关刻印书籍的律法实在严苛,书商们被允准刻印的规格被严格地分成了三六九等。 两人一起碰了一鼻子灰。 有几次都快谈妥了,最后书商却又反了悔。 如此往复的次数多了,是个人都会沮丧。 姜向晴也不能免俗。 她对谭世白说:“难为你了,这些日子陪我一起被拒绝了这么多次。” 谭世白便道:“左右我最近也闲来无事,算不得什么。只是我夸下海口要帮你,到头来也没帮上什么忙。” 姜向晴叹了口气:“还是要多谢你,否则我连一家家走过来的勇气都没有了。总会有办法做到的,我再想想吧。” 她的眼瞳中,除了失落和沮丧,更多的却是志在必得的坚定。 谭世白原还想安慰她几句,见状,没再多言。 他下意识就想像拍他兄弟肩膀那样,去拍拍姜向晴的肩。可手都抬一半了,谭世白才恍然发觉,这样的动作是冒犯的。 她是女子,不是他的好兄弟。 —— 姜向晴没有消沉太久。 在城里碰了太多的壁,她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再出去了。 不过她也没有就此闲下来。 纳罕部的族医知她在,常常带上门来请教。 说是请教其实也不太准确,更像是两脉不同的医术彼此间互通有无。 任何一样东西,总是在交流中不断碰撞、蓬勃发展的。 眼下有个症状略有些棘手的病人,姜向晴就和族医一起去了他们的医馆。 解决完他的病症后,姜向晴被留下小坐一会儿。 族医和她浅谈了一会儿,姜向晴见他手头摆了一摞白纸,不由好奇问道:“您这是在誊录些什么?” 族医答道:“我在编撰我们族中第一部 医书。” 闻言,姜向晴更好奇了:“从前,你们没有医书的时候,是以什么为据去看诊的呢?” 这个族医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头儿,他乐呵呵地笑,边笑边捋自己的山羊胡。 “姜娘子,无有医书的时候,就没法看病了吗?我们代代相传,也是留下了些东西的。不过如今部主支持,整理出来是更好的。” 他的这句话不过信口一说,落在姜向晴耳朵里,却像是划破乌云密布的天空的一道惊雷。 她呆住了。 是啊,说的没错。 难道没有医书传世的年月里,人们就不生病、不看病了吗? 在乡间,可能全村人,包括村里的郎中都大字不识几个,刻印得整整齐齐的医书,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无用之物。 姜向晴福至心灵般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同老人家告了别,自顾自奔向了最近的小山包。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俯瞰整座部落和所有民居,甚至可以瞭望到远处高耸城墙下,一处处低矮的瓦屋。 她要带着她多年记录下的百草、试验过的针方,走出去,走到山野间。 她舍下姓名,叫医书刻印千百册又如何?百年后无人识得她的名字。 可她如果真的能这样遍走山河,只要她的东西是有用的,日后口口相传,受益的人都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郎中来过! 只不过…… 姜向晴现在头脑很热,但是她并没有被冲昏掉。 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远比去崇山峻岭间采药试百草更危险。 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一定要好好谋划清楚才行。 —— 谭世白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木头。 可眼下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块铁疙瘩。 而姜姑娘就像一块磁石,吸引他总是忍不住向她靠近。 自信专注的人,无论男女,都自有一股魅力在。 不知何时起,他总是忍不住去寻找她的身影。 想到这儿,谭世白老脸一红。 苍天啊,他这么多年没开过花的铁树,怎么也有今天? 而姜向晴浑然不觉他的小心思,依旧如常般和他相处。 这样一来,谭世白心里更别扭了。 听姜向晴朝他道来她的计划,再用那双晶亮的眼睛看向自己,谭世白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紧绷了。 他说:“姜姑娘,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路。”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姜向晴和他说,原本是觉得他是老江湖,能给她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意见来。 并没有暗示他相陪的意思。 而谭世白则相反,他不经大脑就说出了这句话,反应过来后,还觉得自己发挥不错。 -- 第149页 于是他继续道:“我现在是闲散人,无妻无子,也无甚大事可做,你此去多久,我都可以陪着你。” 话怎么还越说越重了呢! 姜向晴结巴了:“你你你你……” 她喝了口热茶,才捋直了舌头:“谭大哥,我不能同意。” “为什么?” 姜向晴也有些苦恼:“也不是不同意吧……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是一定会去做的,但是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三年、五年、十年……都说不准。” “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如果只需要三五天,我肯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可是……谭大哥,你刚才的话实在是太重了,多久都陪着我?我不敢应。” 她说得没错,确实是一件大事。 谭世白欲夸下海口,可还是收了回来。 他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姜姑娘,我觉得同你很投缘,是同路人。但是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件小事,我需要好好思忖思忖。” 姜向晴胡乱地点了点头。 待谭世白走后,她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 都是他和她最近的经历。 如果要和这样的人一起行走山河,好像也不错? 姜向晴摸了摸自己微有些发烫的脸,甩了甩脑袋,把杂念全抛了出去。 她……没有办法像其他女子一样婚嫁,然后把几乎全副心神都托付在心仪的郎君身上。 她有许多事情要做。 可是如果是他的话…… 阳光炫目,刺得姜向晴一阵恍惚。 那分一点点心神给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 “我认真想了许久,”他说:“仗剑天涯、行侠仗义,本也是我少年时的愿景。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她半分扭捏也无,只笑道:“好啊,既同路,我们便一起走吧。” 志同道合,远比什么情爱难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浅磕一口 下一章赵青岚现代番,锤爆坏人狗头 第64章 赵青岚现代番 赵青岚的父亲是棉纺厂的工人, 母亲在镇上打零工。 她上有一个长她五岁的哥哥,下有比她小两岁的弟弟。 这样的配置,在平凡的南方小镇中实在太常见了。 老二本来就容易被人忽略, 何况是托生在这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家中。 赵青岚不是一个太聪明的孩子, 连开口说话都比别的孩子要晚,不过好在她皮实、健康,倒也在父母的忽略之下渐渐长大了。 赵母对这个女儿的定位很明确,无非就是在家中干活做事, 糊里糊涂地养大到十几岁, 再嫁人换聘礼,给她的哥哥弟弟攒点老婆本。 如果不是负责控辍保学的人, 无数次敲开了赵家的家门,赵青岚知道,自己连小学都念不完。 她比谁都清楚, 读书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如果成绩好,或许她可以拿到县里最好高中的奖学金,然后用这个奖学金去继续念下去;如果成绩不好, 那么勉勉强强念完初中之后,她就一定会被父母打包回去嫁人。 赵青岚见过隔壁家的姐姐被迫嫁人之后的生活,也曾路过早餐店的电视机,看到了新闻里另一种生活的模样。 她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又知道自己不如班上天资聪颖的同学, 有学习的天赋,就只能加倍努力。 初三最后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前, 学校放一场大假,让他们回去好好复习。 放学前, 数学老师把赵青岚叫到了办公室。 她是班主任,四十多岁了,班上最调皮的刺头都怕他。 数学老师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套新的中考辅导书,她说:“题还是要多练,你知道吗?想进一中,光靠课本上的东西是不够的。” 赵青岚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她嗫嚅着开口:“老师,我、我……没有钱。” 一向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突然笑了,她说:“我还能要你钱吗?就当是我奖励你上次月考咱班第二。” 书簇新簇新的,还带着好闻的油墨味。 赵青岚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向老师鞠躬。 抱着各科目都有的一摞书走在回去的路上,赵青岚突然很想哭。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虽然她家里总是有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虽然也有同学会因为她看起来穷酸瞧不起她。 可也有很多同学愿意把自己的教辅书借给她看,愿意把自己的资料借给她抄。 临近大考,班主任还给她买了这么多书。 半路上,赵青岚想了想,把书包里面的旧书拿出来抱在怀中,把数学老师给她的新书藏进了书包里。 赵青岚擦擦眼泪,走到了小巷的尽头,那个或许应该称作家的地方。 手还没有碰到那扇铁门,她就已经听见了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吵架声。 果然,见赵青岚从学校回来,吵得不可开交的赵父和赵母忽然就都把矛头指向了她。 “读什么破书读又读不出个名头,天天在家里白吃白喝!” “我问你,你弟弟的裤子你是不是又忘洗了!” 赵青岚沉默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反驳,只会招来一顿打骂。 她低下头,把书包放回房中,去洗她兄弟的衣服。 -- 第150页 赵母这才气顺了些,却还是对她指指点点。 洗完衣服天已经黑了,赵青岚急匆匆地扒拉了两口剩饭。 她很雀跃,已经等不及要去刷题看书了。 可当她回到自己那不足四平的小房间时,眼前的一片狼藉,就像一盆冷水把她浇得透透的。 外头,她的弟弟还在院子里边跑边喊:“妈,姐姐她肯定是偷钱了,你看!她买了好多新书。” 委屈。 愤怒。 赵青岚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性子,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忍气吞声,而是在她妈发难之前推开门冲了出去。 赵青岚从他弟弟手上劈手把一本书夺了回来。 赵母刚张口要骂,就听见她的女儿非常冷静地开了口。 “这是我考得好,老师发的奖。” “马上中考,让我好好地考完,我一定可以拿到一中的奖学金,不花你们一分钱也能读高中。” “隔壁的娟儿姐姐就上了高中,婆家的彩礼都比给初中生的要多。不好吗?” 赵母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女儿突然的强硬,竟叫她恍然发现…… 赵青岚已经十五岁了,她长高了很多,已经抽了条。 看到赵母陷入了思考,仿佛真的在考虑初中生和高中生哪个卖掉更划算,赵青岚抿了抿嘴巴,跑回了她名义上的房间,那个小储物室。 如果不是舍不得放大假的时间,赵青岚是不会把书带回来的。 她从前也把同学借的书带回家过,也是弟弟翻了她书包,把那本书撕得不成样子。 最后赵青岚偷偷去捡了大半个月的废品,重新买了一本赔给同学。 赵青岚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床也是她的书桌。 她在这样的一张“书桌”上,一页一页地把被弄皱的书页展开。 —— 赵青岚顺利地考入了一中。 一中一向和二中打得很激烈,每年都会用免学费包住宿的条件招揽一波成绩优异的学生来。 寄宿学校,让赵青岚安安生生读了三年高中。 快高考了。 赵母本来当然没打算让她考,一来读大学要钱,而来怕她读书太多把心读野了不回来嫁人。 可是一中不答应,校领导亲自上门来了,意思就一个。 这是我们学校免了三年学费培养的学生,可以不考,那你还钱。 赵母当然不愿。 于是,赵青岚捏着自己的身份证,进了考场。 最后一门的铃声落下,她一阵恍惚。 赵青岚没有办法像其他同学一样,尽情宣泄被学习压抑的自我。 为了让自己能顺利读上大学,她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当晚,她没有回家,直接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里边哭边嚎,说自己没考好,对不起家里,出去打工了,挣钱了会寄回来的。 赵父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挂掉了电话。 赵青岚已经十八了,打定主意走得远远的,又怕父母报警说她失踪,所以打了这通电话。 赵青岚还拜托一个女同学,去学校帮她拿录取通知书。 赵青岚已经从新闻里看过了。 现在都是联网的,志愿是在网上填,而哪怕通知书掉了,人到了学校都是可以报道的。 不过赵青岚现在还没有钱买手机,所以到时候她得主动打同学的电话,问她录到哪个学校了。 做好了准备,赵青岚倒真去北边的X省打工了。 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她打通了女同学的电话。 同学很激动地告诉她:“青岚,你可真厉害!考到东山理工大学了!” 赵青岚舒了一口气,她真的还挺怕自己没发挥好落榜了的。 她顺利地读上了大学。 有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生活费虽然局促,但也还能过得去。 每两三个月,赵青岚都要从兼职赚来的钱里抠一些出来,去临近的市里的邮局汇钱回去。 她当然不想这样做。 可是她太想顺顺利利地读完大学了,她的爸妈就像定时炸弹,他们如果反应过来她的打工是骗局,肯定会来找她闹的。 只能这样了。 赵青岚叹口气。 万幸的是,她已经大三了,而家里还没发觉不对。 等她毕业后彻底远走高飞…… 赵青岚心里在想着高兴的事情,低着头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一时不防竟撞到了一个人。 是和系里一个学长,挂科太多延毕了,现在在读大五。 好像叫……李文硕? 赵青岚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之前选修一门专业课的时候,听见了同学的议论。 “……副院长李华知道不,他的儿子,叫李文硕,就和我们一个系。” “我听上上级的学姐说过,学姐还叮嘱我,千万别招惹他。” “是啊是啊,他打架进过局子,同时交七八个女朋友……” “我的天……” 赵青岚退后两步,对李文硕说:“抱歉。”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在意李文硕直勾勾看着她的目光。 变故就在这之后发生了,李文硕忽然开始纠缠起赵青岚来,猛烈地追求她。 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对她“一见钟情”,天天在学院的教学楼和她的宿舍楼之间围追堵截。 -- 第151页 她礼貌地拒绝了之后,李文硕仍然穷追不舍。 这回,他在操场边堵住了赵青岚。 他叼着根烟,吊儿郎当地拦在她身前说:“学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跟我还委屈你了?” 赵青岚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做他若干个“女朋友”的其中一个。 她勉强地笑笑:“对不起学长,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李文硕竟动了手,直接强硬地去拽她的手。 就在这时,操场里突然飞出个篮球,直接打在了李文硕的肩膀。 有个身穿篮球服的男生跑了出来,状似无意地从赵青岚和李文硕之间穿过,去捡他的球。 边跑,这男生还边说:“对不住啊对不住。” 李文硕肩膀被撞得生疼,他眦牙咧嘴地骂了两句脏话,再一抬头,发现赵青岚已经跑了。 —— 赵青岚惴惴地回了宿舍。 发觉她的异样,舍友探过头来问:“青岚怎么了,那个崽种又纠缠你了?” 赵青岚苦着脸:“是啊,可怎么办啊!他今天差点都动手了。” 舍友拖着椅子坐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 李文硕只安分了一日,便又开始了他愈发夸张的“追求”。 他带着十来个小弟,在女生宿舍下大喊赵青岚的名字。 直到舍管阿姨发飙,才走。 第二天又来,来了又走,如此往复。 赵青岚烦不胜烦。 巧的是女生宿舍停水了,赵青岚得去校内的澡堂洗澡,提着篮子刚走到半道上,她忽然被窜出的人影捂住了嘴,堵在了楼与楼之间的暗影里。 李文硕恶狠狠地压住她,说:“给脸不要是吧!” 说着,他就要开始动手动脚。 赵青岚没有挣扎,手竟然还搭上了他的肩。 他便以为她终于要服软了,嘿嘿一笑。 还没笑出声呢。 辣椒水儿就喷到了他眼睛里。 被他纠缠,赵青岚怕不安全,都是跟舍友同学一起走的。今天舍友都有事只好一个人走,她更不敢放松警惕,手上一路都捏紧了防狼喷雾。 刚刚搭李文硕的肩,是因为直接从正面去喷他太明显了,容易被反制,所以伸手到侧面去! 果然,他一脸痛苦地眯上了眼在嚎叫,赵青岚趁乱给他裆上一脚,溜之大吉。 其实她不想把人得罪这么死。 毕竟李文硕有个副院长爹,可今晚是实在没办法了。 第二天,有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那边是个中年男人。 他自我介绍:“你好,赵同学。我是你的老师李华,我有事找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系楼412。” 赵青岚不意外他会打过来。 可是她不想去办公室找他。 于是她主动说:“李老师,您好。我们找个空教室谈,可以吗?” 教室里都有监控。 电话那边的李华忽然笑了,说:“好啊。” 果不其然,李华来找赵青岚谈的是昨晚的事情。 他说:“抱歉,赵同学。犬子无德冒犯了你。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追究。毕竟你现在还没有毕业。”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赵青岚深吸一口气,说:“您放心,只要他不再纠缠我,我不会追究的。” 赵青岚没打算追究。 可李文硕头回吃了这个瘪,被爸爸训了一顿,又觉得自己掉了面子,更对赵青岚咬牙切齿了起来。 中秋节的晚上,赵青岚独自呆在宿舍。 她的舍友基本上都回家了,她无家可归,一个人窝在宿舍看书。 夜风袭来,有蚊子飞进了宿舍,赵青岚疑心是纱窗没关好,走到阳台去察看。 就在这时,她发现阳台角落里,不知何时竟蹲了一个男人。 她吓得连连后退。 李文硕从阴影中站起,猛地抓住了她。 赵青岚这回是真的害怕。 整层楼没回家的同学都没几个!她该怎么办! 她试图敷衍降低他的警惕:“你你……你想做什么?你这是犯法的……” 李文硕居然笑了,他把赵青岚直接往地上退。 “你不怕丢人,就尽管往外说吧!” 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赵青岚实在太倒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宿舍门被人推开了。 赵青岚的一个本地舍友家就住附近,她充电线忘了拿回来取,准备顺便关怀一下回不了家的小可怜,给她带了两块五仁月饼。 眼前这一出把舍友本人也吓得够呛,她第一反应划出相机按下快门,第二反应…… 拿手上的五仁月饼砸向了李文硕。 眼看就要闹起来,李文硕猛然松了手,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从窗子跳走了。 舍友忙把赵青岚扶起来。 她心疼地拍拍她的背,说:“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起初的慌乱过去之后,赵青岚格外的冷静。 就像那年从弟弟手里把书抢回来一样冷静。 一味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想要好好毕业,她就得把李文硕彻底摁倒。 —— 有一则惊爆的消息在东山理工传得沸沸扬扬。 -- 第152页 #惊!数十名女同学联名上诉生物系渣男李文硕# #那些年,我和我的副院长爹做的孽# 赵青岚鼓起勇气,起了头。 毕业了的学姐、刚入学的学妹,凡是被李华父子滥用职权骚扰过威胁过甚至猥亵过的,被她拉进了一个群里。 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会退缩。一个人单薄的证据,也不足以定罪。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而那天在操场打篮球的那个男生,也想办法联系到了赵青岚。 他说:“你好,我叫孟博。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好一些微薄的帮助。” 赵青岚问:“为什么?” 孟博回答得很真诚:“我爸当年被李华偷了数据,反而还被栽赃剽窃,若不是我爸有真本事,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远离科研了。” 有了他的帮助,一切发展得比赵青岚和群里姐妹想象得更顺利。 墙倒众人推,何况风评本就不好的李华父子? 他们行事嚣张,本就树敌众多,很多人都在等一个契机。 一堆乌七八糟的陈年往事都被掀了出来。 而警方介入后,竟查出来了比她们检举的事情更要命的。 李文硕尿检不合格。 他涉嫌吸独,往下查,甚至查出鼓动身边小弟吸独贩独的事情来。 他的判决,赵青岚没有再关心了。 他会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 新来的女实习生莽莽撞撞,不小心把咖啡洒到了新任的赵区域长身上。 如果不是赵区域长是个女的,倒还真有点偶像剧内味儿了。 小实习生不住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赔您的!” 赵青岚失笑,想起了自己当年初入职场,也是这么战战兢兢。 她说:“小事而已,你帮我去楼下便利店买支去渍笔吧,我处理一下就好。” 小实习生忙应下,跑去了。 开完会,同事们没有等赵青岚的意思,而是一个个目光暧昧地扫她一眼,飞快走出了会议室。 玻璃门外,站着一个几乎和门框齐高的英俊男人。 赵青岚合起文件夹,走过去去挽他手臂,问:“晚上吃什么?” 孟博自然地接过了她的挎包,低下头亲吻她的额角:“今天情人节,请你吃烛光晚餐——我亲手包的三鲜饺子。” 两人笑笑闹闹地下了电梯。 赵青岚早上开了车来,他们往地库走。 她没成想,竟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赵家兄弟和他们的爸妈,四个人蹲在她车轱辘边。 赵青岚不由感叹:“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我了吗?” 见如今的赵青岚已经出落成这幅模样,赵家人几乎都不敢认。 还是赵母首先要扑了过来。 当然,没成功。 看到他们的瞬间,孟博就反应过来,叫了保安来。 眼下他们四个都被保安架住了,而赵青岚拉着她的小男友,波澜不惊地越过他们,坐在了副驾驶。 她摇下车窗,朝嘴里不干不净的赵家人淡淡说:“根据我的户籍所在地H省的最低保障标准,爸、妈,当你们失去劳动能力的时候,我会按每人每月325元的标准,赡养你们的。” “至于别的东西么……”赵青岚浅笑。 孟博正俯身帮她系安全带,于是赵青岚长话短说:“你们大可以试试撒泼打滚的那一套,不过嘛……你们如果要闹,我也不介意早点让你们失去劳动能力,早点按月给你们325的~” 车开了出去,孟博笑她:“不错,还学会威胁人了。” 赵青岚感叹:“没办法,我也想做好人的。” 没多久,就开出了地下车库。 外面的阳光正好。 赵青岚抬头,看向光明的前路。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第一本啦!开心 感谢陪我写完的每一个宝贝,啾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