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养妻实录》 第1页 [古装迷情] 《权宦养妻实录》作者:谷草【完结】 【文案】 十年前一场宫闱斗争,永嘉长公主潜逃出宫,沦落民间,丧失记忆,后为救胞弟重返京师,阿琅靠着东厂督主公孙怀撑腰,坐收金银财富,人人溜须拍马。 公孙怀提督东厂,威风八面、主宰生杀大权,唯独对阿琅狠不下心肠,天天捧在手心。害过她的人,杀!她想要的东西,给! 阿琅乖巧听话,督主说一,她不敢说二;督主往左,她不敢往右。 直到有一天,督主要亲自查验她的身份…… 阿琅:督主,不行! 【阅读指南】 1.架空明,乱锅炖,不考据 2.1V1,甜文,女扮男装 3.蛇蝎美人假太监软萌贪色真公主 4.排雷:有失忆梗,但对男女主感情线没有任何影响,可能是个另类的萌点,不喜误入。 5.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内容标签: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琅(李淑姮),公孙怀 ┃ 配角: ┃ 其它:太监,公主 一句话简介:公主督主,甜文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宫变 权宦养妻实录 谷草/文 2019年8月1日 好热的天!连日热浪滚滚,摧残着大地,紫禁城内外被禁军层层严密把守,一如这闷热的天气,透不出一丝风来。 德化八年的仲夏,皇帝突发热疾,不省人事。整座乾清宫内黑压压的,密不透风。西暖阁外,七嘴八舌,一刻不停,他们都是太医院的栋梁之才,正聚在一起讨论皇帝的病情。 本来就是个普通热疾,难不倒这些朝廷选拔/出来的医学佼佼者,可皇帝的病来得突然且诡异,施针用药过了两日也没有任何起色。眼见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朝堂上的那些文臣又围着一刻不停地七嘴八舌:万岁爷一病不起,恐怕时日无多…… 皇帝病重,内阁中的阁员们也要做两手准备:一求上苍保佑,皇帝龙体大安;二来也该考虑储君人选。一旦龙驭宾天,也好稳住朝局。 可惜啊,这位在位才八年的短命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成婚早能顶什么用,所生皇子成活的没有几个,眼下也就刘贵妃的三皇子李镇,还能叫人有些指望。 尽管李镇年仅六岁。 “万岁爷真要立刘贵妃的儿子为太子么?那咱们皇后娘娘肚子里的……”情势危急,多少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坤宁宫是紫禁城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又有娠七月,若为皇子,必是储君不二人选。 就是不知能否赶上在皇帝驾崩前降临人世。 此时此刻,坤宁宫的人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万岁爷先走一步,皇后再无人撑腰,被家世显赫、嚣张跋扈的刘贵妃夺了太子之位。 “话还不能说太早,万岁爷早已有言在先,若咱主子诞下皇子,必立为太子,哪能轮得上他们承乾宫做主!”一位宫女站在廊柱底下信誓旦旦,皇后日日拜佛念经,她相信心诚则灵,因此也笃定主子万岁爷必能逢凶化吉,皇后也会顺利诞下太子。 但每天求神拜佛的人那么多,佛爷哪里顾得过来。 德化帝热烧的第四日,天上乌云密布,一道道摄人魂魄的电光凌空划破苍穹,劈向坤宁宫主殿。惊雷四起,正在佛像前闭目念经的皇后范氏心下一惊,手中珠串断裂,蜜蜡珠子扑簌簌如撒豆子一般滚落在琉璃地砖上,噼噼啪啪直击人的心肝儿。 范皇后陡然睁眼,心跳遽然加快,她惊觉起身,自乱了阵脚,被一地的佛珠使了绊子,身子前倾,腹部着地,她下意识用双手护住腹中胎儿,拼尽了全力,却依旧动了胎气。 电闪雷鸣间,腹痛如绞,身下淌过一股热流…… “皇后娘娘!——”宫女听闻动静进来,见此情状,惊恐呼救:“来人呐!快请太医!” “不好啦!坤宁宫走水啦!” 祸不单行,一时之间,祸端蜂拥而至。 范皇后动了胎气,有早产之兆,皇帝病危,所有太医聚于乾清宫会诊,坤宁宫派去的人被刘贵妃的人半道拦截,受制于承乾宫。 迟迟未见太医前来,皇后临盆受阻,好在还有接生的稳婆把关。 “大事不好!娘娘有血崩之兆,若太医再不来施针解救,怕要一尸两命!” “嬷嬷……保住皇子……” “娘娘……” 皇后命悬一线,所念所想全为孩儿。 一盆盆清水变为血水,端进捧出,坤宁大殿火光冲天,天上轰雷阵阵,却怎么也舍不得落下一滴雨水。 火势越来越旺,救火的人早已精疲力尽,范皇后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漫天的红光中诞下一位皇子,只是她还来不及看她的孩子一眼,便已气绝身亡。 皇后诞下的是太子,可这时候坤宁宫刚失去了主子,人人痛哭流泪,短时间内,谁也没想到给皇帝报喜,而他们也没了报喜的机会。皇后薨后不久,乾清宫发出丧音:皇帝归天了—— 一夕之间,连失帝后二位人主,比起哀恸,更是人心惶惶。 皇帝驾崩,储君降临人世。然而,刘贵妃捷足先登,联合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有吉在内阁面前搬出皇帝遗诏:立皇三子李镇为皇嗣子,克承大统。 -- 第2页 诏书为皇帝亲笔,有玉玺印鉴为证,纵然对皇帝立意有所怀疑,可为大局设想,无人敢有微词。刘贵妃做了万全之策,早已封锁了皇后产子的消息,那些忧心国事的大臣们听不到半点风声。 “嬷嬷,我想见妈妈……”混沌之中,响起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不甚和谐。 她看上去只有五岁,还很稚嫩,也很懵懂,咬字却十分清晰,她小小的脖子里挂了一把小小的金累丝镶玉如意锁,四周嵌八宝石,下缀四个金累丝铃铛,刚剃过发的头顶光亮一片。方才惊雷中,她被嬷嬷哄了睡觉,又点了安神香,睡得很沉。坤宁宫那么大,她住在里间,隔着几重厚厚的菱花槅扇木门,火势尚未蔓延过来。外头那样大的动静,半点听不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公主,皇后娘娘早已睡下,咱们明日醒来再去请安好么?”这宫里的人习惯了保护这位帝后最疼爱的长公主,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长公主平日里是有些调皮,可在帝后面前,一向乖巧听话。夜已深了,是不该去打搅别人睡觉的。 于是,她又被嬷嬷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的很沉,她不知道自己被人背着离开了坤宁宫。直到一声震天响雷,她才惊醒过来。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黑夜里,她依稀可见背着她的人头戴内侍官帽,这是二十四衙门里内官的头衣。 “出宫。”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不似别的内官那般细声细气。 “出宫?”长公主一头雾水,“为何要出宫?我妈妈呢?” 他只顾加紧脚步,不顾长公主问话。 “你快放我下来!我要见我妈妈!”长公主被人掳走,心生惧色。 “皇后死了。”短短四字,如一柄利剑穿透胸膛。 长公主一愣,“你骗人!嬷嬷说妈妈睡了……你放我下来!我要回去见我妈妈!”她挣扎得厉害,他依然牢牢地抓着她的双腿,任她踢打。 “你们几个,按照旨意,去坤宁宫,一个都不能放过……”一队禁卫军齐刷刷从东一长街上穿过,气势凶恶,似要将人赶尽杀绝。 长公主敌我不分,正要呼救,身前的人迅速躲进夹道,严严实实捂住了她的嘴。 她把他当成了恶人,恶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下一口。 他忍痛不出声,直到她良心发现松了口,才轻声道:“半年前,皇后娘娘救过我一命,今日她有难,我救不了她,但我一定会救公主。” 长公主被他禁锢在怀中,虽然看不到面容,但她还记得这件事:半年前,惜薪司的一名小火者犯了事,于冰天雪地中受罚跪在长街,是她母后途径之时,好心将他带回坤宁宫,才使他没有受寒冻死。事后,她母后命人调查,才知他是被人陷害冤枉的。 “你是……公孙怀?”长公主早慧,小小年纪记性甚好好,她转过头,只见那张好看到令人嫉妒的面孔近在咫尺。 公孙怀生得貌美,可惜是个没有命根的内官,他在宫里受宫女追捧,却遭内侍嫉妒、暗害。 “你……说得都是真的么?”长公主收起了敌意,一双杏眼睁得很大,蒙着一层雾,看上去楚楚可怜,但她很倔强,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布满她的小圆脸。 人人都想保护她,不让她知道真相,只有公孙怀,让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孩承受了成年人的残忍。 “活下去,才能报仇,太子殿下还在宫外等着与公主团聚。”在她绝望痛哭之前,公孙怀给了她希望。 “妈妈……”她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妈妈,“弟弟……”公孙怀告诉她皇后拼死生下了嫡子,却为了躲避刘贵妃赶尽杀绝,趁着大火和宫乱,依靠稳婆和皇后的贴身宫人,连夜潜逃出宫。 在公孙怀的安排下,分为两路,在东华门侍卫交班之际,声东击西,将长公主送出宫。 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长公主依偎在公孙怀的胸膛,瑟瑟发抖。 “公主,记住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回头。” 一旦回头,只会万劫不复。 长公主牢牢抓住他的手,很温暖,给予她十足的勇气,他也时刻紧抓着她,直到侍卫交班,他才松手将她推出去,与此同时,他引起侍卫的注意,在雨夜中奔跑…… 侍卫追赶着公孙怀,长公主听他的话,没有回头,泪如雨下,踉跄着跑出了东华门…… * 阿琅又做了这个怪梦,梦里大雨滂沱,火光冲天,有个人牢牢抓着她的手却看不清面容,何止是此人,就连旁的人也看不清相貌,都不知这些人是否真的存在。 只要生病发热,她就会做这样的怪梦。 阿琅头疼得厉害,做了很久的梦才醒来,睁眼的瞬间,才看清现实:四周破落不堪,屋顶的砖瓦摇摇欲坠。这是她的家,一间多年未曾修葺的小破屋。 “阿玕……”阿琅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她相依为命的胞弟,发现自己的声音像公鸭嗓似的,干巴巴,难听极了。 “阿玕……水……”见没有动静,她又叫了一声。 “阿姐!你醒了!”方才在屋外煎药的十岁少年此刻正端着一碗滚烫的汤药,见她醒来,喜上眉梢,忙把药端到她床头,“阿姐,快把药喝了,郎中说,喝了药你就会好的。” 她病了好几日,家里早已没钱治病,阿琅觉得蹊跷,便皱眉问他:“你哪来的钱请郎中抓药?” -- 第3页 阿玕抿了抿嘴,道:“借的。” “问谁借的?” “村头的李婶家……” 阿琅盯着他许久,不出一声。村头的李婶一家是什么人,她不是不知道,尖酸刻薄,一毛不拔,怎么会舍得借钱给他? “她哪根筋搭错了会借钱给你?你是见我病得不够重,存心想气我是不是?” “阿姐,我……”如果说实话,她会更生气。 “你就继续骗我吧,把我气死了,我也好早日下去见爹娘!”虽然他们过得穷苦,爹娘王氏夫妇又走得早,但还不至于要沿街乞讨。只是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动辄要看郎中,花了家中不少钱。十年前一场大病还令她忘了六岁以前所有的记忆。 起初,王氏夫妇全凭种庄稼养活他们姐弟二人,也算衣食无忧。可后来河流淤塞,稻田毁了,朝廷又下达“改稻种棉”的国策,植棉纺织换取稻米缴纳赋税,许多贪官中饱私囊,百姓的日子过得日渐艰苦。王氏夫妇饱受皇粮之苦,不堪重税,身子骨垮了,最终扔下他们姐弟走上了黄泉路。 这三年来,就算没有亲戚接济,阿琅也能靠着纺纱织布养活自己和弟弟。可世道不济,生活上的开销几乎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 “还不说实话么?咳咳……”阿琅生气了,气的不是他花钱给她治病,而是弟弟有事瞒着她。 “阿姐别气,快把药喝了!”阿玕急切道。 “我不喝,除非你跟我说实话。”阿琅紧盯着他,倔强道。 阿玕无奈,自己不中用,就连说个谎都不会,只好说出实情。 然而在阿琅得知实情之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差点儿一命呜呼。 第2章 卖身 “你个臭小子!还真是出息了!你不偷不抢倒是把自己给卖了!”前头还病恹恹,看上去弱小可怜无助的样子,这会儿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居然把自己卖到顺昌伯府为奴!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姐病死……”阿玕低着头,一脸委屈。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不行,你赶紧把钱退回去,把卖身契要回来,我们家再苦再穷,也不能给他们顺昌伯府为奴为婢!”阿琅是恨透了顺昌伯府的人,仗着祖上有军功,拿着爵禄,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逼死王氏夫妇的,顺昌伯府也有一份,这仇她心里牢牢记着呢。 “可这钱都拿来买药请了郎中……阿姐,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吧,这药可贵了,你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好了才有力气骂我。”反正从小到大也没做什么让她省心的事,骂就骂吧,只要她能好起来,他做什么都行。 阿琅把手一伸,阿玕下意识脖子一缩,双眼紧闭,等着她一掌拍上来,不料她拿走了他手里的药碗,咕嘟咕嘟把苦巴巴的药喝了个底朝天,又把空碗随手一扔,下床趿了鞋,一把抓住阿玕的手腕,直奔屋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阿玕还没回过神便已被她拉到了村口。 “阿姐,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把卖身契要回来!” “阿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把我卖了日后你也不用再受苦……” 阿琅停下脚步,反手就想给他一个巴掌,可当看到弟弟俊秀白皙的脸蛋,怎么都狠不下心肠动手了,只叹道:“家中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入了奴籍就再无出人头地之日,若爹娘泉下有知,定要伤心流泪。” “又不是真的骨肉至亲,我们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不识得,还去想那些祖宗家法做什么?” 王氏夫妇临死前,向两姐弟道出了二人身世实情,他们并非王氏夫妇亲生,而是多年前有人将他们姐弟托付给了江南一户农家。王氏夫妇不知那人来历,只见他得了重病,奄奄一息,留着最后一口气坐船到了江南永安府德昌县桃溪村。而他身边的六岁女童也正发着高烧,另一个篮子里的婴孩嗷嗷待哺。 王氏夫妇见两个孩子可怜,成亲六年又一无所出,便答应收留养育。 “即便你我不是爹娘亲生,也是他们辛辛苦苦养育长大,你这小子还有没有良心了!”阿琅气不打一处来,但又舍不得打他,暗自思忖了半刻,又折返回家。 阿玕以为她已回心转意,没想到她把他手脚束缚,捆了起来,还顺带堵上了他的嘴。他这阿姐看上去娇弱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做事雷厉风行,谁也挡不住。 阿琅收拾了阿玕,又开始收拾自己。他们姐弟俩身无长物,唯有身上的这张脸蛋还过得去,尤其是阿琅,冰肌玉骨,桃腮杏眼,顾盼神飞,我见犹怜。平日为了不让自己显眼,常作男子装扮,抹一脸烟灰,装一副泼辣性子,不让人欺负。 和顺昌伯府的人斗,无疑是鸡飞蛋打,她一个弱女子再有骨气也斗不过权贵,若是讨不回卖身契,那就只能由她代替阿玕,在顺昌伯府为奴为婢。 阿玕自然看出了她的用意,在床上拼命扭动身子想要阻止她,可是她早走远了。 * 顺昌伯府位于府城东南,高门大户,五进院落,府中奴仆数百人,却都不是什么善茬。阿琅虽没有接触过府上的人,但也听过顺昌伯的名声,欺男霸女,搜敛钱财,早已臭名远扬。 谁家的奴仆不好当,非要进这顺昌伯府的门,阿琅越想越生气,恶狠狠踹了门前龇牙咧嘴的石狮一脚,结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好在天已黑了,没有人看到她在这鬼鬼祟祟、张牙舞爪。 -- 第4页 阿琅盯着大门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搭在鎏金的铜铺首上,眉头一紧,用力拍了两下,没过多久,门开了,是个身穿深褐色直的中年大叔,看上去凶神恶煞,“何人敲门?” 阿琅眨了眨眼,道:“我是那个签了卖身契的……阿玕。” “哦,是你啊,你家里人照看好了?”中年大叔老眼昏花,天色又暗,因此没有察觉哪里不对劲,何况她的声音与十岁男童无异。 “都照看好了,我可以进来做事了么?” 大叔向外张望了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见没什么异样,才放阿琅进门。 阿琅只管跟着他,没有多问,七拐八绕的想先把这里的门路摸清,再想办法找到阿玕的卖身契销毁。 既然不能明抢,就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你先在这里睡一夜,明早醒来再听候差遣。”中年大叔把她带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院里连个照路的灯笼都没挂上,黑黢黢,看上去极为阴森恐怖。 “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去!”大叔不耐烦道。 阿琅“哦”了一声,摸黑进了屋,身后的门瞬间被关上,她心下一抖,感到有些奇怪。倒不是她怕黑,而是气氛有些诡异。她习惯了摸黑,很快适应周边的事物,这屋子不大,也没有家具陈设,只有一些稻草铺在地上,该是供人临时睡觉使的。 她不怕脏,一屁股坐了上去,只是还没躺下,黑暗处冷不丁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你也是卖身进来的么?” 寂静无声的时候突然蹦出这么一声,没吓死也吓个半死。 “你别怕,我是人,不是鬼。”听到阿琅的喘息声,知道她受了惊吓,那声音又解释。 阿琅顺过气来,道:“我知道你是人,可我哪里知道这里还有人,你是什么人?” “我叫蔡安,永安洛川县人……”仔细一听,他的声音不仅尖细,还很虚弱,阿琅小心翼翼循声凑上去,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的长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上去比阿玕稍长一两岁,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病了。 鬼使神差的,阿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自己是刚退烧的人,眼前的少年与她可谓是同病相怜,“你烧得这样厉害,他们给你请郎中了么?” “我不知道……他们四五天不给我水喝,只给我吃鸡蛋黄,我闻到一阵好浓的香味,后来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好疼……” “哪里疼?”阿琅听来毛骨悚然,这顺昌伯府果然干着一些害人的勾当。 “下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阿琅面上一热,闭紧双眼,回想这一天所发生之事,尤其是方才开门大叔的神情,越想越感到后怕。 片刻后,阿琅总算静下心来,问蔡安:“你是自愿进顺昌伯府为奴的么?你的家人呢?” 蔡安强忍着痛楚,回道:“家里没有收成,交不了粮食,我爹苦于无奈把我卖进伯爵府为奴救济全家……” “既然是为奴,为何把你害成这般模样?” “我也不知道……呜呜呜……”他太疼了,心里也委屈,已多日没有和人说话,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可是阿琅怕他打草惊蛇,招来杀身之祸,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们将你当成畜生一样对待,你哭也没用。”阿琅凑在他耳边道:“你听着,要想活下去,就要乖乖听话,把烧退了,后头才有活路。” 她虽然不知道这顺昌伯府暗地里在谋划什么,但好好一个人被害得半身不遂,绝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抓住这个把柄,捅到京城衙门里,顺昌伯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这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少有对外征战,没有战争就没有战俘。开国之初,大批战俘都入宫当了宫奴,也明令禁止民间私自阉割进宫。随着天下太平,宦官供不应求,朝廷又重新颁发圣旨征召自愿去势进宫之人。 各王侯将相府中的内使也由紫禁城的司礼监拨给,决不允许私下买卖幼童擅自阉割充作内使。但顺昌伯高禄非但搜刮民脂民膏,还枉顾朝廷禁令动用私刑,也不知多少良家子弟惨遭毒手。 进了狼窝,阿琅才明白,招奴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豢养阉人,好让他过一把皇帝老子的瘾,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阿琅勾唇一笑,笑高禄的死期总算要到了,可笑着笑着又想哭了,她现在被人关在这小黑屋里,倘若明日醒来发现她是女儿身,先不说会不会阉了她,小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蔡安……”她低头看向蔡安,发现他已经疼死了过去。 阿琅见他着实可怜,便脱了自己破旧的褂子盖在他身上,又把边上的稻草一层层往他身上铺,把他捂得严严实实,她此举全然是出于对弟弟的怜爱。 今日若不是她代替阿玕进来,日后阿玕也会遭受像蔡安一样的罪,越想越觉得浑身寒凉,牙齿上下打架,磨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此刻的阿琅竖起了一身的尖刺,睁大眼睛时刻盯着门口,但没有撑太久,后半夜早已倒头呼呼大睡。 * 一个月前,三鼓更漏天,纱罩内的烛已燃了第三支,司礼监的这间值房通常是要燃至天明的。皇恩浩荡,授予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批红”大权,票拟没有批完,谁敢熄烛就寝。 “督主,江南呈上来的这摞奏疏上的票拟都已批完,请您过目。”秉笔太监曹元亨批完了阁票归拢到一处交由到掌印太监公孙怀手上再做最后的定夺。 -- 第5页 公孙怀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代替皇帝行批红大权,同时提督东缉事厂。在这大夏朝的紫禁城里,谁人不服司礼监,二十四衙门里权力最大、最得皇帝和太后器重的也就属司礼监的那帮太监。 再说东缉事厂,办的是天底下最机密的要务,派的也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掌管,东厂的掌权人,人人尊称一声“督主”。 这位东厂督主年纪轻轻便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靠的是狠辣的手段与深沉的心机,讨得皇帝与太后的欢心,对他委以重任,他握着天底下的生杀大权,朝廷上下,无人敢得罪这位督主大人。 公孙怀本来半撑着头,烛火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光是这半边脸,已叫人移不开眼,他听了曹元亨的话,缓缓直起身,露出了整张脸——肌若无暇凝脂玉,口若檀子,狭长凤目半阖半开,若是全开,必然要摄人心魄的。 然而举手投足间,无半点阴柔之气,他随手拣了一本奏疏翻看,觉得没有大碍便归到一旁,接着再看,翻阅的过程中,无人敢支声,这是他的规矩。 直至翻完了所有的奏疏,他才让人都回去歇息。人都退了,曹元亨却留着没走,公孙怀略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怎么?有话说?” 曹元亨上前一步,悄声道:“回禀督主,属下得到密报,永安顺昌伯高禄买卖幼童,动用私刑,恐有谋反之心。” 东厂的人遍布整个大夏,江南地区更有曹元亨的干儿子杨顺德坐镇,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吹向京城这个网罗天下机密的地方。 “就知道他按奈不住这颗心。”公孙怀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不疾不徐地端起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盏,也不用撇去浮叶,便这么就着喝了。 “还请督主示下。”曹元亨恭恭敬敬看他脸色。 公孙怀抖了抖身前的鸾带,“宫里的事千头万绪,这事儿不插手也罢。” “督主这是想撒手让锦衣卫的人邀功?” 这些日子,锦衣卫的人也一直盯着江南那帮权贵,就等着抓住谁的把柄,好趁机捞点油水。 “什么邀不邀功的,都是给朝廷办事,谁做还不是都一样,你也就甭操这个心了,没什么事儿就先下去罢。” 曹元亨是个识趣的人,督主不插手此事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低着腰退了下去。 人一走,他抬头望向了窗外,明月高照,却怎么也照不到他的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收藏,爱你们哦~ 顺便可以进专栏收藏一下作者嘻嘻 这章留言前30依然送红包,么么~ 第3章 锦衣 阿琅被困在这小黑屋已有三天,每天都有人进来塞鸡蛋黄,却没有半口水喝,他们是真的打算把她阉了,连事先验身的流程都省了。 好在她离家的时候给村里的李叔打过招呼,否则她那苦命的弟弟阿玕被捆着不吃不喝三天,也要撑不下去的。 她原是想要趁着月黑风高溜之大吉,无奈门口始终有人把守,而这屋子连根棍棒都没有,她实在无从下手。 蔡安已经渡过了难关,阿琅遇到他的第二天早上,他的烧就退了,府里来了两个大汉把他抬了出去,不知是死是活。 现如今她也管不了别人的死活,自己怎么活下去才是正事儿。可她此刻口干舌燥、有气无力,纵然有再多的鬼点子也使不上劲。 她蹲坐在角落里画圈圈,脑筋动了一半,门外忽然有人惊恐一叫,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一道强烈的光束投射进来,阿琅下意识抬手挡光。 “大人,人找到了!”门口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阿琅慢慢移开手臂,眯着双眼,从眼缝中看到有个人影跨进了门,正朝她走来。她注视着那人衣着的下摆,褶子熨得平整,横着寿山福海,还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蟒腾云驾雾,摆幅间,很是嚣张跋扈。 说书的讲过,身穿这种衣着的人,不仅有钱,还相当有权势。而此人腰间还配着一把寒光森森的刀,阿琅料定他是个厉害人物。 阿琅身子往后缩了缩,“不要抓我!”在他弯腰之前,阿琅把脸埋进了膝盖。 在没有分清敌我之前,阿琅选择示弱保护自己。 “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然而此人态度友好,语气和善,像是从天而降的观世音菩萨,与阿琅所想的情况大相径庭。 阿琅迟疑着抬起头,看到了他胸前绣着的那只蟒张着一口獠牙,双眼瞪得浑圆,头上一对犄角竖得笔直,她眨了眨眼,瞥见腰间玉带右侧悬着一块牙牌,刻着“锦衣卫指挥同知宋世良”。 原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来了! 遇到这不好惹的主儿,应是如临大敌,惊恐万状,阿琅却松了一口气。 锦衣卫对皇帝直接负责,遍布于天下,无孔不入,对外行军打仗,对内监察百官,也曾荼毒百姓,手段阴狠毒辣,人人胆战心惊。可这些年,锦衣卫的气焰被后起之秀压着,兴风作浪的势头不比从前,有些人甚至弃恶从善,宽待百姓。估摸是为了赚个好口碑,与势如水火的东厂一决高下。 “你……真的是来救我的?”阿琅半信半疑地看向宋世良,但见他戴着一顶乌黑的纱帽,五官俊挺,尤其是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她盯着看了许久。 阿琅盯着他看的同时,宋世良也看清了阿琅的脸,灰蒙蒙看不清脸色,嘴唇开裂没有光泽,但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闪着光,令他一时恍惚,失了分寸。 -- 第6页 “大人,人都已找齐,顺昌伯也已抓捕归案,请大人移步前院审讯。”宋世良带来的锦衣卫千户赵炳之在外禀报,令宋世良收回了神。 “押回京师再审。”宋世良起身,像是变了张脸,气势逼人。 “府里的这些人要怎么处置?”赵炳之领命,又问。 宋世良道:“监/禁府中,听候发落,去势的人,一并带回京师,交由司礼监来安排罢。” 去势的人自然是指那些被顺昌伯阉割残害的幼童与少年,他们断了根,自然没办法再回到家里传宗接代,有的人甚至早没了家人,只能充入宫中为奴。进了宫至少还能讨份差事,苟延残喘活下去,何况这些年宫里缺的是内使,若混得好,先不说吃穿不愁,指不定还能成为御前红人,发家致富。 “我……我想回家!”阿琅还是个正常人,见宋世良像是个好说话的,便大胆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宋世良回头打量了她一番,结果:“不行。”他狠心拒绝了阿琅。 “为何?其实我……” “你是证人,必须随我一同回京作证。”阿琅原本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可是宋世良没有给她机会开口。 “装模作样……”锦衣卫审讯哪里需要证人,罗织罪名的本事无人匹敌,给人安个罪名不出一天,阿琅暗自腹诽自己听来的那些江湖秘闻。 “想知道锦衣卫怎么审犯人,随我回京便知。”宋世良从小强化训练,侦查缉捕十多年,洞察力极为敏锐,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进他耳里,哪怕阿琅说得再小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琅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不敢反抗,他身上挂着一把刀呢,还是保命要紧。 “把人带走。”宋世良扯了扯衣袖,对赵炳之道。 “能不能先给我一碗水喝?”阿琅实在渴得厉害,头晕眼花,走不动路。 望着她抿嘴的动作,宋世良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大概是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朝赵炳之使了个眼色,阿琅补了一句,“要大碗!” 不消片刻,赵炳之唤的人端来了一个海口大碗,阿琅捧着大口大口地喝下,无色的液体从嘴角滑入细长的脖颈,虽说是入了夏,她身上却裹得十分严实,粗布麻衣层层叠叠,脖子里还缠着一层白布,这会儿都被浸湿了。 阿琅纵情忘我地喝着水,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酣畅淋漓,全然没有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她审视,直到喝了个精光,她粗鲁地抹了把嘴,把碗丢弃在稻草堆上,“多谢大人大人赐水之恩!” 宋世良收回目光,觉得这屋子密不透风闷得很,一句话不说,径直逃了出去。 阿琅没有太在意,毕竟是京城来的人,又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派头大的很,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喝饱了就起来自个儿走。”赵炳之斜睨阿琅一眼,操着一口京城口音,更是高鼻子高眼儿,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 阿琅不与他一般见识,拍拍屁股走人。 到了前院,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求饶的、哭泣的、要死要活的……活脱脱一场好戏。阿琅经过只想对他们吐唾沫星子。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平日里猖狂,这下好了,报应来了,没有人会可怜恶人。 院子两侧站着统一衣装的锦衣卫,虽然没有宋世良那身华丽,但也足见气势,他们站得笔直,面目凶狠,震慑住了那些企图求饶的人。 “大人,点过了,受害者共有三十五人,府中上下亲眷奴仆共一千三百口,另有白银十箱,古董字画五箱,田产千亩……”赵炳之向宋世良汇报高禄的家产,类目和数字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可见他多年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全都装箱贴上封条,带回京。”宋世良哼了一声,道。 这么一笔巨额财富,还不赶紧收入囊中。阿琅在旁默默嗤笑,心里又打起了歪主意,趁着赵炳之与宋世良说话,她挪了挪脚,打算溜之大吉。 “禀告大人!有人想要逃跑!”但是她忽略了锦衣卫的侦查能力,队伍里有个人一眼看穿了她的行动。 阿琅立马定住脚,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好了,这下跑不成了。 “相关人证,除非是死,否则一个都别想跑!”赵炳之大声宣告,看似是在对所有人讲,实际是在警告阿琅不要轻举妄动。 “大人!”阿琅举手高喊。 宋世良抬眼望去,赵炳之不耐烦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我想……解手……”阿琅并拢两腿,抿着嘴一脸难为情道。 顺带补充是方才喝水喝得又急又多,这会儿憋不住了。 赵炳之看向宋世良,宋世良大抵没见过像阿琅这样滑稽的人,禁不住扬起唇角,对赵炳之道:“随他去吧,就算有什么歪脑筋,还能从锦衣卫手里逃过不成?” 顺昌伯府的所有出入口都已被锦衣卫的人把守住,插翅都难飞。 赵炳之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朝阿琅摆手,出于万无一失,他又派了一个人跟了上去。阿琅过去也进过山林,为了防范野兽出没,练就了一番洞察的本事,很快发现有人跟在身后,她也没有在意,凭着来时的记忆在府里七拐八绕。 跟着她的人一刻不松懈,到了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前,她藏起行踪,跟着她的人见没了人影,加紧了脚步追进假山。而这是阿琅惯用的伎俩,诱敌深入后再令他坠入陷阱。 -- 第7页 只是锦衣卫不好惹,她格外小心翼翼,躲在暗处仔细观察,等人脚步接近,立马现身往他脸上撒了一把刚从厨房顺来的胡椒面,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此处荫蔽,地上依然湿滑,阿琅顺带往地面抹了一把青苔烂泥,使那锦衣卫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种雕虫小技撑不了多久,阿琅见好就收,撒腿就往后院跑,她早就看准了一棵院里的大槐树,爬上树就能顺着枝干翻出院墙。 她身材娇小,手脚倒是十分麻利,顺昌伯府的院墙不高,就算跳下去也不会半身不遂。正当她十拿九稳准备往下跳的时候,腰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蛇皮长鞭! 电光火石间,她顺着长鞭尽头望去,只见是宋世良手执长鞭,摆好了锐不可当的架势,嘴角噙着一抹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得意笑容:“乖乖束手就擒,还是我拉你一把,自己选。” 阿琅选择当场去世。 这家伙,非但佩刀,还有暗器,真是够阴险! 第4章 落网 手无缚鸡之力的阿琅当然选择乖乖束手就擒。她举高双手,纵身往下一跳,原以为院墙不高跳下去是轻而易举,可她低估了自己。 逃跑和爬树耗费了她过多体力,双脚落地时犹如一只软脚虾,没有站稳,脚下一崴,疼得撕心裂肺。 宋世良像是看好戏似的,冷眼旁观,仿佛这是她咎由自取。阿琅叫苦不迭,心里一个劲骂他不懂怜香惜玉,但这也是她自找的,她现在灰头土脸一身男儿装,怎么都叫人提不起怜香惜玉的心。 何况锦衣卫个个冷血无情,阿琅只能认栽。 宋世良没有料到眼前这一肚子歪主意的小个子颇有些胆量,若是带回去调/教一番,假以时日或许能为锦衣卫所用。 “有些话我不想反复强调,若想在我面前打什么歪主意,奉劝你早点儿收住心思,否则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宋世良一面出言警告,一面收回长鞭,他慢条斯理地缠了几股放进怀中,期间若有似无看了阿琅几眼。 阿琅一心想着脚踝的剧痛,他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只顾着胡乱点头应付。 宋世良见她紧咬下唇,眉头深锁,心头一动,再见她微微蜷着身躯,皱眉道:“又怎么了?” “大人,属下瞧这小子又没安什么好心,不如先打上几板子,看他还敢不敢再耍花样!”赵炳之干锦衣卫这一行多年,像阿琅这样的泼皮无赖见过无数,不听话就该打! 宋世良摆了一下手,打人也要看情况,皮糙肉厚的人经过锦衣卫的一顿板子尚且半死不活,像阿琅这种细皮嫩肉的两板子下去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大人饶命!我保证不再逃跑,我就是脚崴了,疼得厉害,怕是走不了路了。”一听要打板子,阿琅立马清醒了,为示清白,她蹲下身解开缠在脚踝处的行縢,露出一截,原本白皙的肌肤变得又红又肿。 宋世良盯着看了片刻,松开紧皱的眉头,吩咐赵炳之道:“派人找根拐杖来,找不到随便一根棍棒也行。” “是,大人。”赵炳之纵然心中千般不愿,但对宋世良唯命是从。 赵炳之办事效率极快,不多时就找人拿了一根拐杖来,那还是搜高禄家当的时候搜来的,据说是为了孝敬他老母亲,特地让人从南疆拔了象牙回来做成了一根手杖。杖头栩栩如生雕着仙鹤的头,细颈为杖身,阴刻缠枝花纹,极为精巧。 只是如此贵重的东西,阿琅可不敢拿在手上用,何况这还是抄家得来的赃物,她怕脏了自己的手。 “我是个粗人,用不得这种好东西,还是从厨房里给我找根挑水的扁担罢。”阿琅识时务,把象牙拐杖丢还给赵炳之,讪讪笑道。 宋世良垂眸一笑,依她所言,又让人找了一根扁担。 不过这扁担不是给她拿来用的,而是由两个锦衣卫前后挑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装的不是货物,而是阿琅。 宋世良有意捉弄她,他觉得用这种方法对付一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无赖很有意思。 阿琅蜷缩着身子,由人看着笑话,她把脸埋在膝盖间,左脚上的疼痛仍在蔓延,心里的委屈无处可说,只恨自己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身陷囹圄回不了家,不知道这几日阿玕过得怎么样了…… * “听说今早顺昌伯一家被锦衣卫抄了,真是大快人心!”听闻锦衣卫来到永安,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全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可一听说锦衣卫此次下江南是为了捉拿顺昌伯,又都挤破了头来街上看热闹,当真有趣至极。 “这顺昌伯一门作恶多端,早该得到报应,这下好了,朝廷派了锦衣卫来替天行道,天佑我大夏!” …… 大街上议论纷纷,手中篮子里的鸡蛋白菜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英明神武的锦衣卫把顺昌伯押到大街上往他身上砸以解多年被压迫的心头之恨。 “来了!来了!”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伍由南而北前来,十多名锦衣卫打头阵,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后面押着身戴枷锁与脚镣的顺昌伯高禄,趾高气昂的伯爵大人一夕之间如丧家之犬,面对乡民的指点与谩骂,他当起了缩头乌龟,颜面尽失。 有人朝他扔烂叶子、臭鸡蛋,被凶狠的锦衣卫呵斥了一顿,倒不是为了留存高禄的颜面,而是为了捍卫皇家的尊严。 -- 第8页 顺昌伯的爵位是皇帝御赐,祖上立下过汗马功劳,功勋赫赫,即便世袭的高禄无所作为,那也是天子之人,要制裁也必须由天子制裁,而绝非由一介布衣。 百姓畏惧锦衣卫的气势,纵然心中百般怨怼,也不敢再公然造次,只能眼睁睁目送大队押着高禄和一箱箱金银财宝前往郊外码头,准备坐船回京复命。 这一趟下江南,来得快,去得也快,捉拿朝廷要犯,刻不容缓。 “阿姐……”阿玕也在人群中,自从那天阿琅代替他进顺昌伯府,他这几天便一直守在门外观察动静,想找准时机混入府中救出阿琅。 没想到今天一早听说锦衣卫抄了顺昌伯府,他震惊之余又极为担心。而得知锦衣卫抄家的原因后,阿玕更加痛恨自己,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朝廷派锦衣卫来捉拿顺昌伯,除了抄家,还要带那批被残害的少年与幼童回京作证,阿玕知道阿琅也在其中,锦衣卫难以对付,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解救出阿琅,于是他混在人群中静观其变。果然在锦衣卫队伍的最后,看到一群低着头的受害人,只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家阿姐的身影。 最后,在挑担的箩筐里发现了阿琅。 阿琅虽然始终埋着头,但她穿得衣裳布满补丁,她缝线喜欢交叉,极具个人特色,因而被阿玕一眼锁定。 阿玕虽不明白为何自家阿姐被人装在箩筐里挑着,但见她安然无恙,便先松了一口气。 锦衣卫要带阿琅进京,阿玕阻止不了,只能尾随其后,追随阿琅。 阿玕在追踪方面是门外汉,才离开人群没有多久,就被锦衣卫察觉了行踪,只是他们得到了宋世良的指令,按兵不动。 离城十里,已是城郊僻壤之地,前行的队伍于途中停歇了片刻,阿玕依旧没有现身,宋世良也没有让人把他揪出来。 毕竟是个孩子,他不曾放在眼里,此行任务艰巨,关乎锦衣卫与东厂之间的存亡利益,他必须顺利完成任务,没有必要为此打草惊蛇。 锦衣卫侦查百官动向,东厂也时刻盯梢着锦衣卫的一举一动。 * 傍晚时分,公孙怀刚从西苑禀事完毕回到司礼监值房,浑身疲惫。 他卸下雨服,没等曹元亨支声,前呼后拥,司礼监的几名长随端茶的、端盆的、持巾的……一个个前来伺候左右,服侍他擦脸洗手,替他洗脚,事无巨细,十分周到。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曹元亨待他是真的忠心耿耿,做什么都令他称心如意。 公孙怀单手撑着头,一双凤目微微阖着,眉头却无半点舒展,曹元亨察言观色,最是清楚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十年前一场大雨,令他留下了一到雨季就会头疼心燥的病根,纵然太医院人才济济,也只能靠一些针灸的方式替他暂缓疼痛,无法根治。 曹元亨也曾派人到民间遍访名医,均无所获,况且一听是东厂出动找人,个个都吓破了胆,早就溜之大吉、隐姓埋名。 “这场暴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曹元亨为他提心吊胆,却也毫无对策。 “一场暴雨而已,尚且撑得住,都让他们下去罢。”公孙怀闭着眼,无力地挥了挥手。 曹元亨屏退了闲杂人等,上前一步,轻声试问:“督主,可要唤太医前来?” “不必折腾了,来了也左不过在我脑袋上扎两针。”他信不过太医院的人,不是他们的医术不够好,而是他们不值得信任。 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他总能撑过去。 “永安那边怎么样了?” “宋世良已经抄了高禄的家,果真搜出了大量钱财,还有数十名幼童和少年,正在返京途中。”朝廷在全国各地派驻太监镇守,任何地方上的情报直接向东厂上报,东厂番子收集情报后再由秉笔太监曹元亨禀报公孙怀。 “没想到镇抚司派了宋世良去抓人,他倒是有些能耐,也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 锦衣卫始设于开国之初,掌管刑狱,永德二十六年,因滥用职权、依势作宠,被废除内外刑狱职责,后在天禧三年恢复,威风赫赫,令人闻风丧胆。东厂建立之初,也不敢与之抗衡,直到公孙怀提督东厂,锦衣卫威势处处受到打压,表面上相互制衡,私底下不得不依附于东厂的权势。 只可惜,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宋世良是块硬骨头,多年来不肯向东厂低头屈服。 “不过是他父亲留下的一个好班子,撑不了多久的。若不是督主袖手旁观,哪能轮到他们锦衣卫来邀功。”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拱手让给了别人,曹元亨虽心有不甘,但他明白督主如此做自有他的用意。 公孙怀沉默了。宋世良的父亲宋兆安曾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十年前失去行踪,下落不明。因牵扯到十年前的一桩宫廷旧案,朝廷曾派兵按图索骥寻找,后来在一户农庄的壕沟里找到一具配着锦衣卫牙牌的腐烂尸首,虽已认不清面貌,朝廷却将其认定为因公殉职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尸首运回京师入殓安葬,其独子宋世良袭职。 这些年,宋世良忠君爱国,屡立大功,不久进升为指挥同知。 只是他不喜官场作风,特立独行,又处处与近年权势滔天的东厂作对,升官之路止步不前。 当年逃出宫的太子与长公主,由宋兆安护送出城一路南下,途中遭遇朝廷追兵,经过殊死搏斗,宋兆安护住了先帝血统,而他这一死,也使得他们姐弟无迹可寻。 -- 第9页 十年了,公孙怀成功取代王有吉坐上司礼监的头把交椅,同时提督东厂,却迟迟没有利用遍布全国的耳目寻找他们姐弟二人的下落。 在世人眼里,先帝的遗孤早已随坤宁宫的那位主子葬身于德化八年的那一场大火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世良:督主诶~我把小媳妇给您带到京城来啦~ 第5章 身份 阿琅上了锦衣卫的船,再无回头之路。江水滔滔,一个大风巨浪就能把人卷没了,阿琅不识水性,万不敢在这时候去想什么逃跑计策。 可她毕竟是女流之辈,窝在男人堆里总也不是个事儿。每次想跟宋世良摊牌,又怕他把她咔嚓一刀解决了丢进河里喂鱼,那就死得太没有尊严了。 没尊严就没尊严吧,总比到了京城暴露身份,在诏狱内被折磨致死来得好一些。 “阿琅,吃馒头。”阿琅正想着怎么跟宋世良摊牌,跟她关押在一起的蔡安又把自己的馒头让给了她。 阿琅与蔡安不过是萍水相逢,但他却把阿琅当成了救命恩人,只因她在他高烧的时候给他披了一件破旧的褂子,他就对她感恩戴德了。 “你留着自己吃罢,我饱了。”说着她打了个饱嗝。蔡安的好意她心领了,比起她,受到伤害的蔡安更需要进食补给。 不料蔡安是个倔脾气,把白馒头囫囵塞进了阿琅嘴里,阿琅咬着馒头,不明就里,再想把馒头还给他,却见他缩进了角落,不再与人说话。 阿琅叹了一口气,她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怪人了呢? 莫可名状,阿琅终究收下了他的好意。饱餐过后,她靠着麻袋闭上了双眼。他们被关在大船底部的船舱内,就像是一堆货物,没有床板,只能自己找空地休息。 闭上眼睛,耳畔净是水浪声、甲板上的咯吱声以及身边人的呼吸。船身摇摇晃晃,阿琅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里有双手一直推着她的身子晃,“阿姐……阿姐,醒醒……” 她一定是太想念阿玕了,居然在梦里听到他柔软的声音…… “阿姐……” 鼻子有点痒……正要打喷嚏,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阿琅彻底醒了,睁大了眼睛欲挣扎,却在昏暗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瞳孔骤缩,反手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阿琅掰开他的手,压低声音,切齿道:“你怎么进来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愚蠢的弟弟也上了这艘贼船。 “来不及解释了,先逃再说!”阿玕一路跟踪,见他们到了码头,他潜入水底,趁着锦衣卫上船之前先拉着绳索上了船,藏身在隐蔽之处,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设法救人。 “不行!”阿琅一把拉住他,不是她不想逃,而是他们根本无法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原本她也曾异想天开逃之夭夭,可自从在顺昌伯府被宋世良识破计策后,她深感锦衣卫是真的惹不起。 阿玕能够轻而易举地上船,恐怕不是阿玕太有能耐,而是锦衣卫故意视而不见,想让他自投罗网。 阿琅感叹她这个傻弟弟还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中了人家的圈套还懵然不知! “阿姐……”阿玕满脸急色,攥着阿琅的手早已出汗。 阿琅唉声叹气,心里再苦也舍不得骂他,毕竟他以身犯险是为了救她。但是这个时候,茫茫江湖,她又不识水性,能逃去哪里? “跟我走!”她拉起阿玕,离开了船舱。 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想要在锦衣卫抓住他们之前,先去自首,或许还能留条全尸。 上了甲板,绣着“锦衣卫镇抚司”的大纛在大风中狂啸,仿佛可以听到裂帛之音。大纛底下,立着一个漆黑的身影,摇曳的灯火投射在他身上忽明忽暗,照得他整张凶神恶煞的脸更加狰狞。 “我要见你们大人!”甲板上只有赵炳之一人守株待兔,在他拔刀兴师问罪之前,阿琅先声夺人。 赵炳之愣了一瞬,惊讶身材娇弱的阿琅竟有如此胆量,公然要求见他们大人。 “阿……”而阿玕瞪大了眼睛,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直到手上传递而来的力量,才使他乖乖闭上了嘴。 阿琅已经打定了主意,与其到了京城遭暴露,不如此刻先亮明身份,至于宋世良是否愿意放过他们,她想赌一把。 赵炳之本就奉了宋世良之命在这守株待兔,他原想把绣春刀架在这两人的脖子上押到大人面前,如今他们主动投降,也不好再动刀子,有失江湖道义。 进到宋世良的舱房时,他正坐在床沿上擦着他那把随身佩戴的绣春刀,刀身被他擦得锃亮锃亮,发出森冷的光反射在他俊毅的脸上,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上扬。 “大人,人带来了。”这间舱房,除了宋世良本人,只有赵炳之可以自由出入,他不负所托,把人带了来。 “哐”的一声,宋世良把刀身插回了刀鞘,安放在身侧,抬头直直看向了姐弟二人,玩味笑道:“这娃娃是你同伙?” 阿琅出其不意,伸手欲摘下青布头巾,赵炳之天性敏感,恐防有诈,快步上前扼住了她的细腕。一个粗汉,力道上没有分寸,他哪里想到这小子的手腕细得跟根竹筷似的,一捏就要断了。 “放开我阿姐!”有人伤害阿琅,阿玕生气了,扑上去就要咬人,被阿琅另一只手狠狠拉了回来。 -- 第10页 “阿……阿姐?”赵炳之傻眼,眼前的局势乱花迷眼,也可能是他江上的大风吹得多了,耳朵出现了问题,茫然松开了手。 阿琅揉了揉手腕,这笔账先不跟赵炳之算,她径自摘下头巾,抽走柴枝簪起的发,顷刻间,一头乌黑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落在肩后。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不愿随大人上京的原因。” 因为她是女儿身,无法以受害幼童的身份出面指控顺昌伯。 看到阿琅自报身份,宋世良惊讶之余,又感到惊喜,十分奇妙,原本只是觉得她敢与锦衣卫对抗,很有趣,可如今,他似乎低估了她的胆魄。 女扮男装,混入顺昌伯府,很有能耐。 “你、你是个女的?”亏得赵炳之在锦衣卫混了这么多年,居然没看出这个小无赖是女儿身,若传了出去,他的名声无所谓,只是锦衣卫的名声真要毁了,尤其是盯着他们的那几个东厂番子,怕是又要在背后大做文章。 “阿琅并非存心欺瞒大人,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时机说出口罢了。”阿琅内心倔强,但在生死关头,她选择对宋世良服软。 宋世良本就觉得她有些古怪,大热天穿得层层叠叠,脚踝虽然红肿,周边的肤色却极为白皙,与她灰蒙蒙的脸蛋极其不相称,虽然满腹疑虑,却也没敢设想她竟会女扮男装混进顺昌伯府,何况她的行为举止半点看不出是个姑娘家,活脱脱一个野小子。 如今她身边的少年现身于前,总算理清了思绪。 “你是为了救你兄弟,才会做这些荒唐事?”宋世良好整以暇地盯着阿琅,静静听她解释。 阿琅点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 宋世良了然,右手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你想让我放了你们姐弟二人?” “大人英明!”她是女儿身,于他而言已无利用价值,可阿琅仍是斗不过锦衣卫。 “即便回去是死路一条,你也不悔?”牵扯了顺昌伯谋反案,又上了锦衣卫的船,一旦回去,必是死路一条。 宋世良是在提醒她,若是跟着他,或许他们姐弟还有一线生机。 阿琅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跟他上京就能保住性命吗?她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必须照顾阿玕周全。 “我知道世人对我们锦衣卫有些成见,可也犯不着为难一个弱女子。”宋世良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好笑,她看上去柔弱,坏心思却多得很,若是轻易放人走,只怕他日后会吃不了兜着走。 阿琅在心里咒骂,这人满嘴胡言,摆明了就是不想放人,再说下去吃亏的只会是她和阿玕,于是她赔上了笑脸,道:“大人哪里的话,锦衣卫为民除害,小女子仰慕还来不及,岂会随世人那样鼠目寸光,能够仰仗大人,是小女子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阿姐,何必向这种人低头!”阿玕很有骨气,但是有骨气的人只会提早断气,阿琅偷偷捏了他一把,气他怎么就这么不争气,非要来添乱! “大人,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世良见她护弟心切,某个地方忽地一软,思绪绕了个弯,又打了一番主意,“这份姐弟情,真是叫人羡慕啊!” 宋世良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一手将他养大,教他习武与兵法,也教会他做人的道理。 效忠朝廷,为民除害,却不能滥杀无辜。 阿琅听得出来,宋世良没有兄弟姊妹,或是他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厚。 “我想通了,我愿意随大人进京,但是我要大人一句话。” “你要跟我谈条件?”宋世良微微蹙眉,这个世上,除了东厂督主,还没有人敢公然与他谈条件。 “只要大人答应不伤害我弟弟,我愿意答应大人任何事。”阿琅以退为进,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顾全了宋世良的颜面。 “好,此事应你。”这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条件,他本就没有打算欺负他们姐弟二人,何况他不开口,也没有人敢动他们,因此欣然答应了。 “阿姐……”阿玕却暗恨自己没有本事,连累了她,整个人愁眉苦脸。 “阿琅拜谢大人!”阿琅像膜拜菩萨一样朝宋世良拜了拜,惹得他一阵好笑。 赵炳之从未见他如此开怀大笑过,再看他的神情,就算是立了大功,也没见他这么得意过,不禁感叹,这个丫头真是不简单啊! “不过……”宋世良敛住了笑容。 阿琅身子一颤,怕他反悔,猛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宋世良猛地一滞,直到赵炳之装模作样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珠道:“你姐弟二人涉嫌逃逸,不能再去甲板底下待着了,我叫人收拾一间隔壁的舱房,回京这段时日,你们就住那儿,还有你。”他指了指阿琅,道:“船上不便带女子,继续你的伪装,只是把脸洗干净了,整日脏兮兮的,像个烧煤的火工,看了也倒胃口。” 闻言,阿琅抹了一把脸,一手的煤灰,原来是惹尊贵的指挥同知大人嫌了。 “还有,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姐弟二人不能离开舱房半步。”他又补充,言语霸道。 在阿琅看来,无疑是想将他们软禁起来,以免再生事端。 -- 第11页 阿琅没有置喙,只要能保命,随他高兴呗!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啦~ 不知道有木有使用网页版的小天使 可以收藏一下三章章节哦~ 你们的支持可以助我顺利上榜,努力更新呢! wb首页置顶有转发抽奖,有兴趣可以看看 第6章 独处 被软禁的姐弟二人整日待在舱房之中,不敢轻举妄动。虽说人身受到桎梏,宋世良也没亏待了他们,每日让人张罗吃食茶饮,待遇竟比在甲板下的日子好上那么一些,当真叫人匪夷所思! 阿琅自小见惯了恶人嘴脸,也久闻锦衣卫的骂名。宋世良已得知她是女儿身,若如传言,她此刻早已受尽凌/辱,可她安然无恙,还穿上了合身干净的新衣裳。 她没有因为这些小恩小惠掉以轻心。 “阿姐,我们真要随他们进京么?”阿玕受到不小的惊吓,不是因为宋世良的威势,而因阿琅敢于在宋世良面前自揭身份,若那宋世良是奸恶之徒,阿琅恐将遭遇不测。 “不上京,难道跳河里找死么?”阿琅呼呼吹着滚烫的小米粥,待少许凉了递给阿玕,“在这船上有吃有喝,总比在家揭不开锅好。” 阿玕推拒,皱眉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可不想受这气。” 阿琅放下木碗,勾起食指推了推他的眉心:“小小年纪学什么皱眉,你是有骨气了,可你这肚子……不咽下这口气,怎么活下去?” 事实证明,阿玕的肚子很不争气,阿琅话音刚落,就“咕噜噜”唱了一出戏,涨得满脸通红,阿琅咧嘴一笑,重新端起碗,阿玕迟疑了一下,阿琅道:“说来我也多年没喂你了,今日不如……” “我有手,我自己吃!”阿玕一把抢了过来,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总要人一口一个喂着,他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动手。 而终有一日,他能够独当一面,挡在阿姐的身前保护她。 见他闷头喝完了小米粥,阿琅自己也就着酱菜啃起了白馒头,正吃得津津有味,有人破门而入,吓得她差点没噎死,好半天才缓过来,罪魁祸首是宋世良的跟屁虫赵炳之。 “吃老半天儿了,怎么还在这磨磨蹭蹭,娘儿们就是麻烦!大人找你问话,赶紧的!”赵炳之就是个粗鲁的大老爷们,即便知道了阿琅的身份,也不曾对她客气。 阿琅放下半个白馒头,往身上擦了擦手,不疑有他,正要跟赵炳之走,阿玕拉住她:“我跟阿姐一道去!” “没叫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赵炳之凶狠地瞪了阿玕一眼。 阿玕不甘示弱,牢牢抓着阿琅,阿琅轻拍他的手,眨了眨眼道:“你待在这里,阿姐很快回来,放心。” 得到阿琅眼神的讯息,阿玕才松了手。 宋世良的舱房就在隔壁,监视着他们姐弟二人的一举一动,阿琅不敢轻举妄动,只管言听计从,等到此案了结,再想办法脱身。 阿琅一瘸一拐地走进宋世良的舱房,赵炳之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关上了门,阿琅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却故作镇静,观察着眼前的动静。 这舱房位于船头,南面开窗,通体敞亮,站在南窗下,可时刻查探外面的情况,今日是晴好的天,旭日东升,阳光照进舱房,细小的尘埃在日光下一览无遗,飘浮着、挣扎着…… 宋世良穿过光束露出了他曳撒上的纹样,阿琅回过了神,欲下跪磕头,宋世良率先开口道:“你腿脚不便,就不必跪了。” “是,多谢大人。”她也不想动辄下跪,可为了活命,唯有低头。 “药酒擦了么?”宋世良垂眼轻扫她受伤的脚踝以及她的右手腕,因束着袖口,看不到淤痕。 阿琅抬眼点头笑道:“您给的药酒简直是神药,昨夜刚擦,今早醒来就消了肿。” 她的夸大其词令宋世良心情大好,以及她像狐狸一样的笑容,明知是伪装,却依然摄人心魄,他稳了稳心神,笑道:“果真如此神奇?那你蹦两下给我瞧瞧。” 阿琅愣住了,他这整人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若是真的蹦两下,怕又要伤筋动骨,瘸上好几天。 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宋世良笑得更深了,他走近一步,而在他近身之前,阿琅竖起一身的芒刺,道:“敢问大人找小女子来问话,就是问此事么?” 宋世良止住脚步,背过身,走向茶几,撩袍席地而坐,“坐下来说。” 稀奇了,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大人居然允许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女子与他平起平坐。 “愣着做什么?我晓得你不吃上下尊卑那一套,就甭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识相的就过来。” 这不耐烦的语气叫阿琅不得不亦步亦趋上前,在他对面大大方方落席。宋世良虽为武夫,却也懂些情致,将这舱房布置得清雅而文气,与他一双上挑的剑眉有些格格不入。 “读过书?”她打量陈设布置极为入神,宋世良不禁对她愈发好奇。 阿琅遗憾地摇了摇头,有印象以来,她就跟随着王氏夫妇务农纺织,不曾读过书,倒是阿玕读书的时候她耳濡目染受了点熏陶,而且看到风雅之物莫名感到熟悉。 “瞧你的样子,似乎对这房内的文玩摆设很感兴趣?”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就是个乡野村姑,什么都不懂,看着好看就多看几眼罢了。” -- 第12页 “你家里就剩你们姐弟二人了?” “嗯,双亲在三年前亡故,就剩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人都怎么走的?” 宋世良没有收手的意思,慢条斯理地问话,像是在审讯犯人,却没有威逼利诱。 阿琅本就是要配合他审案的,就将这些年顺昌伯如何欺压百姓的罪状如数家珍一般罗列在宋世良面前,包括借助顺昌伯势力为虎作伥的那些人,但凡她知道的,一个都没有放过。 王氏夫妇是因饱受皇粮重赋之苦,才会走上绝路,朝廷虽有弊政,但这些年,江南当地的官绅与在京为官的同乡官员也早已请旨要求减免江南赋税,却迟迟没有实行,司礼监和内阁,到底是谁在从中掣肘? “不过这回多亏了锦衣卫,缉拿了这只硕鼠,我们老百姓才有几天好日子过。”阿琅说出详情的同时不忘拍拍他的马屁。 宋世良轻笑一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臭名远扬的锦衣卫总算做了件好事?” “不不不,小女子才知道自己从前孤陋寡闻,误信了坊间传言,时至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大名鼎鼎的锦衣卫真是英明神武!”她半真半假地吹捧,还有那么一点儿提心吊胆。 阿琅拿余光观察宋世良,但见他满面春风似的,笑得开怀,也不知他是真心实意笑呢,还是想要故意降低她的防备之心。 笑着笑着,他突然收了声,半个身子压着茶几,探过头来,与阿琅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妨与我说说,坊间传言到底是怎么传的咱们锦衣卫?” 阿琅哪里扛得住他这架势,沾上锦衣卫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她识趣地往后挪了挪,笑着打马虎眼:“传言而已,都是不可信的,说出来只会惹您生气,大人还是别听了罢。” 她这一举动令宋世良心头略感不适,他眯了眯眼,没有坐正的意思,“你不说我也知道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没错!”他忽然坐直了身,掖着袖口,漫不经心道:“但凡进了镇抚司的诏狱,要想活着出来,几乎没有可能,不过惩治的都是贪官污吏,我宋世良问心无愧。” 过去的诏狱如何行事他管不着,在他父亲和他掌管下的锦衣卫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阿琅不明白为何他要向她澄清世人对锦衣卫的误解,虽然那些传言都是她道听途说听来的,没有眼见为实,但从世人对锦衣卫的名号谈虎色变一般的态度,便知不是空穴来风。 而从宋世良目前的表现来看,也不像是作威作福的恶徒,或许世人真的被过去的锦衣卫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到眼前的一股正气。 “你不是好奇锦衣卫如何审讯犯人么?回头提审高禄时,你作为传唤证人,自可瞧个一清二楚。” 锦衣卫审讯的多数是朝廷要犯,许多时候还有东厂和三法司一同会审,事关重大,除了相关人员,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审讯过程。 “你们会对他动刑么?”听闻诏狱里的十八样酷刑惨绝人寰,是个人谁都受不住,光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那得看他嘴有多硬了,怎么?怕观刑?”下了诏狱,也不怕他不招,只是这桩谋反案背后牵扯了多少人,不得而知。 阿琅再怎么胆大妄为,终究是个姑娘家,也没什么忠肝义胆,见到血光之灾,就算不是怕得要死,也要怕个半死不活,成了失心疯,那还真是得不偿失。 “我可以选择不观刑么?” 她怯生生的模样又攫住了宋世良的目光,二十五年来,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多留心。眼前这个丫头,长相是她天生诱人的资本,可是天下美人甚多,谁又真正入过他的眼?她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空有皮囊的美人看多了就会乏味,若配上有趣的灵魂,那就是百看不厌了。 他许是着了魔,盯着她不肯放了。 “大人?”阿琅被他死盯着不放,看得人背后发毛。 宋世良自知失态,轻咳了一声,道:“你想看也不一定能够看到。”锦衣卫对犯人动刑从来都是秘而不宣,怕吓坏了人,又多一条人命需要收拾,麻烦。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 “放心罢,该看的,你自会看到,不该看的,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看到。”宋世良一语双关,阿琅好像听明白了一些,只要她这辈子不触犯律法,也就不会有机会进诏狱目睹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了。 像她过去那些偷鸡摸狗的鸡毛蒜皮小案子恐怕他们锦衣卫也没那闲工夫去审理,她自可高枕无忧地继续逍遥下去。 “交出来吧。”他向她伸出手,像在讨要什么。 阿琅忽地抬眼,故作不知道:“大人要我交什么?” 宋世良摸了摸鼻梁,笑道:“别以为你是女流之辈,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顺昌伯府里的任何物件都是重要证物,你私藏证物,可知何罪?” “我……”她不过是趁着与那锦衣卫周旋的时候顺走了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竟也瞒不过他吗?所以找她问话不过是幌子,叫她交出匕首才是真正的目的。 “还是你想让我搜身?”宋世良挑了挑眉。 此言一出,阿琅立马妥协,乖乖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珍匕首,交到了宋世良的手中。 宋世良收起匕首,大掌探向她的脑袋,揉了两下,“这才像话,一个姑娘家,手上拿的该是纨扇,不该是刀子。” -- 第13页 阿琅一个劲地点头回他“是是是”,说到底他一个大男人骨子里仍看不起她是个女流之辈,把她视作那些娇弱的小女子。 她偷匕首本是为了防身,这下倒好,什么都没了。 同时也想等这案子结了,换点回乡的盘缠,再把她的金锁赎回来。王氏夫妇临死前把金锁交给她,说是她失忆前的随身物,只是王家世代务农,这东西看上去价值不菲,怕招致祸端才替她收起,直到弥留之际,才物归原主。 谁知道阿玕在她生病昏迷时,偷了金锁拿去典当,又把她气了个半死,如今他们身无分文又被人囚禁,还不知是否有机会赎回来…… 第7章 刁难 “督主,番子来报,宋世良的船已经到了青州水域,不日将抵达京师。” 半个多月过去,公孙怀人在紫禁城,外面再远的风声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曹元亨是最得使的臂膀,运河上的那点事儿也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每天的情报写在纸上如雪片一般扑面而来。 “高禄可有什么动静?”朝廷缉拿高禄是皇帝授意,他公孙怀忠于帝王,替主子办事,分寸得要拿捏得准,盯着锦衣卫是次要,盯着高禄才是头等大事。 “宋世良让人早晚看守,暂时没有任何异动。”曹元亨道。 公孙怀低着头,手上抱着一块木料,刚从皇帝那里得来的赏赐,是具有百年历史的杉木,用来制琴最为合适。 他在内书堂读过书,懂些风雅,痴迷古琴,许多达官贵人为了巴结他,费尽心思寻来名琴相赠,可他喜欢亲手制作,于是又有人找来珍贵的木料与配件,连皇帝也不例外。 他制作的琴,音色绝佳,绕梁三日,却无知音之人。 照理说,司礼监的掌印日理万机,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捯饬那些文人的东西,可公孙怀就有这样的本事,一头监管秉笔太监们批红,一头拿着刻刀在案头细心雕琢。 手底下的人都习惯了掌印这样办公,就算掌印低头伏案,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从前有个少监想趁着他专注制琴偷懒打盹,可才闭了会儿眼,梦还没做呢,就叫一把刻刀要了命,血溅当场,旁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默默收拾了现场。 他不是不上心,而是心眼过多,谁都逃不过。 “高禄倒是沉得住气,能否顺利结案,还要看宋世良是否真的有本事。”公孙怀低头推着刻刀,以手指度量,一丝不苟。 “督主的意思是……此案不好了结?” 公孙怀轻轻吹了一口气,木屑如尘,飞扬在日光下,还没来得及尘埃落定,他用棕刷一扫而尽,轻描淡写道:“再棘手的案子,也总有了结的一天,姑且瞧瞧锦衣卫如何审理,也不急于一时。” 曹元亨心领神会,原来督主是故意放手让锦衣卫接手此案,这谋反案牵连甚广,稍有不慎,就会骑虎难下。锦衣卫想靠此案翻身,却也有可能因此失去帝王的信任。 督主早已洞悉一切,东厂只需隔岸观火。 “还有什么事么?”若非有要事,公孙怀投入制琴的时候不喜旁人观瞻,他听完了情报,见曹元亨没有退下之意,便知他仍有事要上报。 曹元亨望了眼左右,确保无人才弓着腰道:“回督主,永安三德当铺的掌柜得到一当,觉得是宫中之物,上交给了杨顺德,顺德他深感此物事关重大,特派人秘密送到了元亨手上。” “什么东西?”公孙怀垂眼道。 “是一把金锁,请督主过目。”曹元亨从袖袋中取出一件小木盒,双手捧至公孙怀面前。 公孙怀始终垂着双目,手里牢牢握着刻刀,波澜不惊道:“一把金锁而已,何以见得是宫中之物?” 曹元亨打开盒子,内置一深蓝色锦囊,回道:“元亨事先查看过,确实是银作局的东西,这手艺世间绝无仅有。” 公孙怀终于搁置了刻刀,衣袖覆在刻痕上,抬起头,向曹元亨伸出一手,曹元亨立时取出锦囊,拉开束口的抽绳,将囊中的金锁小心翼翼倒在他掌心。 公孙怀静悄悄地盯着手心的冰凉之物,面色沉静道:“什么人当的?” 曹元亨当他是见惯了奇珍异宝,对此物不甚在意,可既然是宫中之物,或许有什么别的隐情,早日汇报给督主,也有利于防范宫中有人偷盗或买卖消息。 “是个十岁的少年,个头不大,身形瘦削,掌柜的出具当票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留了姓名和户所,叫王玕,永安洛川县桃溪村人。”三德当铺本就是杨顺德的产业,底下的人做事面面俱到,获取的情报也都从此处送往京师。 公孙怀抚弄着雕工精湛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油脂光滑,镂空雕的婴戏图,两个婴孩的笑容栩栩如生,底托累丝金饰卷草纹,丝丝缕缕,细密柔曲,密密匝匝,环环相扣。玉石周边的一圈宝石,每一颗都透着光泽,耀眼夺目,如此繁复精细的首饰,世间少有,他也只见过一人曾佩戴于身前。 十岁的少年……十年了,若他们姐弟仍存活于世,当年降生于火海的婴孩如今恰好十岁。这十年,他们过得如何,公孙怀不闻不问,可天意弄人,老天爷仍是送来了他们姐弟二人的消息。 若非生活窘迫,也不至于典当随身之物。 “这金锁的来历,有多少人知晓?” “回督主,除三德当铺的掌柜与顺德,也就只有元亨与督主……”曹元亨见他半垂了双眸,心中大凛,忙道:“请督主放心!此事绝无第四人知晓!” -- 第14页 “宫里流传出去的东西,又回到了宫里,倒也稀奇,只是这一来二回,接手的人越多,牵扯的也就越多,你的人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杨顺德的人,到底不是司礼监出去的,还是好生留意着罢。” 不是自己养的人,总是信不过,曹元亨应了声是,也知道后续该做些什么。 “桃溪村的人要如何处置?还请督主示下。”既然这金锁如此重要,所见之人都会受到牵扯。 “朝廷征收赋税,靠的都是农户务农缴纳皇粮,何必去动那些目不识丁的庄稼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想必也不用我来教你了。” “督主说的是,是元亨欠妥当了,元亨这就差人去办!” 曹元亨一走,公孙怀将金锁收入自己腰间的佩囊中,仿若纳为己用,无人再问起。归于平静之后,重新拾起刻刀,将方才刀锋偏了方向的刻痕慢慢修复。 * 船行了半个多月,阿琅一刻不闲。自打上回被宋世良叫去问话,他像是上了瘾头,时常把她叫到身边当粗使丫鬟一样使唤。 阿琅长这么大,除了爹娘和阿玕,也没伺候过什么人,可碍于宋世良锦衣卫的身份,只得对他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地把他当成菩萨似的供奉着。 端茶送水,洗脚梳头,更衣就寝,无微不至。可宋世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凡事挑剔的很,一会儿嫌水太烫,一会儿又嫌她力气太大,无论阿琅如何小心,他总能挑出刺来,就一典型的大老爷们,难伺候! 纵使她精力再旺盛,没日没夜地折磨,没得失心疯,身子骨早晚也得散架,到底能不能活着进京,很成问题。 “你绣工如何?” 阿琅点了点头,“学过一些。” “我这袍子上面勾了线,务必替我修补妥当,要与原先的一模一样。”宋世良指了指肩头的纹饰,确实勾了线,长长的一条,若非绣工了得,寻常人修补不了。 “小女子的绣工也仅限于绣帕上的花花草草,大人这官服一看就是出自专业绣娘之手,交到小女子手上,怕给修坏了。”阿琅推脱,要真给修坏了,那还不是死路一条? “你听我的就是,你若不给我修好,回头穿着破衣裳进京,让人瞧见了,你叫我颜面何存?”宋世良一意孤行。 阿琅欲哭无泪,难道修坏了,他就有颜面了? 当然,这个念头她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不敢公然违抗他的命令,“是,那小女子便尽力一试。” 宋世良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着她的面开始解衣,阿琅一惊,“大人要做什么?” 听她一惊一乍,宋世良倒是吓了一跳,皱眉道:“我不脱下来,你怎么缝补?” 阿琅“哦”了一声,险些以为他要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才一时失态,这下倒好,叫他看了笑话。 “你放心,我若想对你怎么样,又何必等到今日?”半个多月过去,她依然防着他,真是好笑。 “大人是正人君子,是小女子失态了,请大人见谅。”阿琅低头道。 宋世良睨她一眼,把脱下的曳撒丢给她,哼哼鼻子道:“给你一日的时限,务必修补妥当。” “一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嫌太久?”宋世良挑眉,见她目瞪口呆,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分外有趣。 “不不不,够了够了,小女子定不会有负大人所望,必会将这纹样修得妥妥帖帖,跟新的一样!”还能怎么办呢,当然硬着头皮应下啊! “丝线我叫人备好了,你就坐在这儿缝,我亲自监督。” 锦衣卫丧尽天良,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段时日的百般折磨已经够人受的,若是进了诏狱,那真的就是人间炼狱了。 他说自己干干净净,不曾滥杀无辜,阿琅真不敢相信。 她坐在圈椅上手拿针线,船舱晃晃荡荡,穿个针都不容易,更别提在衣服上精准绣花,稍有不慎,就把那“四不像”的眼睛给戳瞎了。 宋世良这么做,自然是存心的,他不懂与女子打交道,又想与她多相处一些时间,便总想出些花样来捉弄她。 皇帝御赐的飞鱼服他有三件,坏了一件尚可拿别的替换着穿,可他偏要耍滑,好似这样心情便会愉快一些。 “啊!” 然而有些事,若不适可而止,便会适得其反,比如此刻因船身晃动,针线是穿过去了,却也刺伤了阿琅的手指。 十指连心,血珠自指尖汨汨冒出,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在石青色的飞鱼服上,阿琅还来不及惊恐,被人一把夺去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待回过神来,才看清是宋世良不顾自己的身份,通过涎水为她止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那个球收藏评论的作者。。。 路过的小天使记得冒个泡哦~ 精彩剧情等着大家! 另外要感谢所有投雷和营养液的小天使!!! 第8章 心意 阿琅吓得赶紧缩回手,藏在身后,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指尖的灼热莫名其妙烧到了脸上,她躲开了宋世良的目光,弯下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飞鱼服,那一滴刺目的鲜血恐怕要使她走不出这间舱房了。 “小女子污了大人的赐服,真是罪该万死!”阿琅下跪匍匐,整个人贴在地上,状似请罪,却是不知怎么缓解这尴尬氛围。 -- 第15页 四周静谧,阿琅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头顶是良久的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宋世良吐出一个“哦”,阿琅不明白这是何意。 宋世良才平复纷乱的思绪,一时手足无措,他方才的举止实属冒失,她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情急之下做出的事,那也有欠妥当。 “何必吓成这样,你若觉得我碰了你有损你名节,结案之后,我娶你过门。”宋世良的言论听来草率,却是经过深思熟虑。自打第一眼见到阿琅,他就留了心,半个多月的相处,更令他确定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实则精明能干,若是留在身边,必定能够成为他的贤内助。 先前找不到时机说出口,如今借着这个当口,他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当然,阿琅最不愿设想的便是此情此景,她宁愿名节败坏,也不愿嫁给锦衣卫。平日里逢场作戏也就罢了,若是假戏成真,那还不如一头跳进河里,喂鱼算数。 “大人心地善良,不惜纡尊降贵为小女子疗伤,岂敢误会是大人损我名节,小女子出身低微,万不敢高攀大人!”阿琅诚惶诚恐,把自己和宋世良撇得一干二净。 宋世良皱起了眉头,心里也不大爽快,他放下身段表露心迹,她怎可丝毫不放在眼里,还急着与他撇清关系? “就算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也不愿跟着我?” “像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前途无量,理应聘娶那些世家闺秀,才是天赐良缘,阿琅真的配不上大人!” “你少与我装模作样,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宋世良逐渐失去了耐心,急求一个准话。 阿琅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身子伏得更低了,她拂了他的逆鳞,多半不会有好下场,这命不认也得认。 “为何?就因我是锦衣卫?”宋世良认定她是对锦衣卫持有成见才不愿接纳他。 阿琅没有否认,宋世良沉声道:“我救过你一命,你难道不该报答我么?” 阿琅十指微颤,扣紧木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终究逃不过要对他“以身相许”么? “不愿意就不愿意,你哭什么!”阿琅拥有得天独厚的娇弱体质,行军打仗尚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既然跑不成,梨花带雨哭一场也够他一个大老爷们头疼的了。 “若大人非要小女子以身相许,小女子今晚便可留在这里侍奉大人,只是小女子并非心甘情愿,恐要败了大人的兴致……” “你!”听她嘤嘤啜泣,宋世良顿时乱了阵脚,正要弯腰扶她起身,忽然船身大幅晃动,周遭的杯盘、桌椅像是断了线的珠链,扑簌簌滚了一地,眼看一个青铜花觚朝阿琅迎面袭来,宋世良立时挡在她身前,结果在他背后重重一击,可于他而言,这都是轻伤而已。 宋世良的举动与他的一声闷哼,阿琅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她感谢他的舍身相救,却不敢多言一句,只当个哑巴,一声不吭,佯装惊恐。 “别怕,是水上风暴,这个季节经常发生,船上的舵手都是行家里手,不久咱们将在青州码头靠岸,等避过了风头,再出发。”宋世良轻声细语地安慰阿琅,一如初次在顺昌伯府的柴房里见到她时那样和颜悦色,叫人放松警惕。 船身晃了许久,宋世良始终将阿琅护在身前,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天已黑了,四周昏昏暗暗,甲板上挂起了灯笼,摇曳的烛火影影绰绰照进舱房内,投射在两人的身上。 “大人……”阿琅维持着同一姿势,身子早已麻木僵硬,而宋世良迟迟没有动静,难免叫人担心,她试着出声,不久听到回应:“没事了。” 宋世良起身收拾了一番,点上了烛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背对着她道:“衣服也不必补了,你回去瞧瞧你弟弟罢。” 不管他是大发慈悲,还是另有所图,阿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离开这间舱房的机会,但她离开前仍是对他道了声谢,再无他言。 * 阿琅回到隔壁舱房,但见房里光线昏暗,地上一片狼藉,她看不到阿玕的身影,心里发了颤,“阿玕?” “阿姐!你总算回来了!”阿玕上前抱住了她,瑟瑟发抖。 谢天谢地,刚才的惊险没有把他吓坏。阿琅搂紧了阿玕,道:“没事了,只是一场风暴,有没有伤到哪里?” “阿姐放心,方才一见船身摇晃,我便抓着门框,没有伤着。” 总算他还有点小聪明,懂得保护自己。而她却疲惫极了,倒在阿玕的身上,“我饿了,房里可还有什么吃食么?” 被宋世良折磨了一整天,她根本没有闲工夫吃上一口饭,眼下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桌上还有几个馒头,只是方才船晃得厉害,全都滚到了地上,脏了。” “无碍,捡起来剥掉一层皮,还能吃。”过了多年的穷苦日子,连粗糠都吃过,还怕几个脏馒头?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只求阿玕能够平平安安。 阿琅坐在地上咬着干巴巴的馒头,没有半口水喝,阿玕原本要出去讨茶水,可她不想再欠宋世良人情,阻止了阿玕,硬生生把馒头吞下肚,垫了饥饿。 “都是为了我,才让阿姐受了这么多罪……”他们被软禁在此,受制于人,除了忍气吞声,也没有别的出路。 -- 第16页 “能看到我受罪,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回头等这案子结了,你就进私塾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出息了再来报答我!”阿琅填饱了肚子,来了精气,揪着阿玕给他灌输正面思想。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钱给夫子送束脩。”阿玕小声咕哝,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如习武从军,像锦衣卫一样威风八面…… “阿姐有手有脚,在你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足有能力供你读书考科举。” “我们当真还能活着回家么?”阿玕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听过一些京城里的逸闻,达官显贵,吃人不吐骨头,尤其是进了诏狱的人,没有人可以活着出来。 过去她无法保证能否活着离开京城,可经过方才宋世良奋不顾身保护一个弱女子的情况来看,或许真的是她对锦衣卫成见太深。 若是落在宋世良的手里,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欺负你?” 阿琅一时失神,阿玕心下担忧,生怕她在宋世良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再过几天就能抵达京师了,我已与宋世良打过招呼,由我代你出面作证,你不必现身,他会保护好你。”这些天的委屈她不曾与阿玕道明,眼下他起了疑心,她便以另一桩要事分散了他的心。 除了宋世良与赵炳之,船上之人都不曾见过阿玕,倘若阿玕出面,阿琅的身份自然就会在人前暴露,将引来更大的麻烦,因而阿琅只能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宋世良与赵炳之全力配合。 “阿姐当真相信宋世良么?”阿玕年纪不大,疑心病倒挺重,这些天也不曾消除对宋世良的芥蒂。 “还是那句话,我只能信他。”若是没有宋世良,他们姐弟二人也无法活到今日。 “既然阿姐信他,阿玕也姑且一信。” 阿琅拍拍他的肩膀,道:“天色已晚,这些事也不必再去多想,先睡一觉,醒来再走一步算一步罢。” 阿玕点头应下,阿琅起身收拾了一番,姐弟二人分头一个被窝,阿玕年纪小,入睡快,阿琅想着心事没有半点睡意。 而在这舱房的隔壁,宋世良因这一天的挫败迟迟无法入眠。他草草处理背后的伤口,虽未伤到要害,但也留下了一道深红的淤痕,若不及时处理,极易溃烂感染。 可这皮肉之痛哪里及得上心口上的那一道伤口痛呢?活了二十五年,平生第一次向一个心仪的姑娘吐露心声,却因为自己是锦衣卫的身份,遭受了拒绝,还真是讽刺。 他生来就是武将,从小受父亲熏陶,继承了他的官位,且青出于蓝,他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锦衣卫的血,此生无法改变。 总有一天,他会改变她对锦衣卫的看法,让她心甘情愿跟随他。 第9章 进京 官船在五日后抵达京师郊外的通惠河,沿着河道进入东便门码头,因是锦衣卫办案,四周的客船、商船、货船早已让开了道,岸上岸下但凡见了锦衣卫镇抚司的大纛,没有不躲得远远的。 可人天生都有那么点儿好奇心,他们躲着不敢支声,偷眼还是得要望一望这回锦衣卫下江南抓的是什么朝廷重犯,竟出动了镇抚司的人! 镇抚司掌管诏狱,竖着进,横着出,无人不唏嘘阎王殿里又将多个倒霉鬼,可若真是十恶不赦之人,那还真巴不得早点下地狱,只怕是场冤狱,永无翻身之日。 不多时,船上有了动静,走在最前方的是两名锦衣卫总旗,押着身戴枷锁的犯人,后面又有几名锦衣卫小旗看守着数十人,清一色男子打扮,或少年或幼童,他们初来乍到,有的好奇观望京师风貌,有的见生垂着脑袋不看前方一眼……最后出来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那是皇帝御赐之服,是锦衣卫里的高官,他站在人群前,傲然挺立,意气风发,有人一眼瞧出那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宋世良,吆喝一声:“是宋大人!” 闻言,不识得宋世良的百姓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锦衣卫里分了两股势力,以宋世良为首的一派不说使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没有搅了宁静,另一派则整日闹得城里城外鸡犬不宁。 落在宋世良的手里,不怕成冤狱。 阿琅站在队伍里,眼神四瞟,这京师百姓见到锦衣卫显然心生畏惧,可在看清带队的首领是宋世良之时,恐惧的面貌似乎缓和了,叫她不得不猜测,宋世良到底是怎样一号人物。 他们下了船,岸边早已备了车马,高禄被押上了囚车,阿琅与其余受害人分成三批上了三辆载货的马车,锦衣卫前后看护。 宋世良坐上高头大马与赵炳之一前一后走在最前面,一箱箱贴了封条的赃物押解在队伍最后。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便门向内城的镇抚司诏狱行进,对于高禄谋反一案的审讯也将正式开始。 东便门是燕京外城东南端的一座小城门,于宝隆十四年为抵御瓦剌骑兵骚扰而修筑的一道城门,派兵驻扎,以防卫京师安宁。 守城士兵见了锦衣卫的队伍都当是顶头上司一般俯首帖耳,而赵炳之依然亮出了腰间的牙牌,士兵在与宋世良见过军礼之后火速放行。 进入外城,城中的百姓统统识趣地避让过道,仿佛是皇帝出行,诚惶诚恐。 阿琅抬头望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背影,宋世良正与赵炳之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切看似和谐,周围没有人受到惊扰,可这份安宁没有过太久,一连串急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带起长长的尘土如一条黄色的巨龙腾跃而起,最后一声高亢的嘶鸣停滞在宋世良的坐骑前。 -- 第17页 骑马而来的人架势像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来报,面色却极为从容淡定,他头戴乌纱圆顶帽子,身穿与宋世良极为相似的衣袍,只是没有华丽的纹饰罢了。他没有下马,与宋世良正面拱了拱手,“咱家奉督主之命请宋大人移步东厂。” 那人声音尖细,与寻常男子不同,也没见蓄须,自报来于东厂,他的身份一目了然。阿琅早有耳闻,掌管东厂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权力至高无上,就连当今皇帝都要敬让三分,东厂来的太监与宋世良平起平坐,礼让而不谦卑,可见一斑。 “原来是司礼监的曹公公,不知你们督主何以要我移步东厂?”阿琅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言语里听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好像不喜欢那位东厂督主。 “宋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有所不知,前儿个雷雨大作,镇抚司也不幸遭雷电击中,起了一场大火,不得已,这案子的审讯还得移到东厂,不过请宋大人放心,主审依旧是锦衣卫的几位堂上官,咱们东厂与三法司从旁会审。” “这道雷打的可真不是时候,没伤着什么人吧?”宋世良故作惊讶,心想这雷公真是找准了时机,他南下的时候一切安然无恙,偏巧一回来就天打雷劈,多心的背后嚼一句是诏狱里有人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老天爷急着惩罚呢,可老天爷若真在天有灵,早该有报应,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怕是有人想要早一步替天行道罢。 曹元亨遗憾地摇了摇头,叹道:“深夜突发事件,起初劈中的是后院耳房的房檐,第二道雷又击中了西边的一间库房,那里头的东西一见电光,就噼噼啪啪炸了,救也救不得,所幸那会子没人看管,不然啊……”他啧了一声,道:“非得炸得稀巴烂,平白无故又给刘指挥使和宋同知多添一桩闹心的事儿不是?” 曹元亨口中的“刘指挥使”是锦衣卫的首领刘顺谦,主管镇抚司诏狱,为人狡诈机警,善于谄媚,他有个同胞姐姐是先帝的贵妃,靠着这层裙带关系,荫封了一个锦衣卫千户,除了察言观色,取悦先帝,别无他能。 先帝驾崩后,贵妃之子继位,荣升太后,刘顺谦又左右讨好当今圣上,在太后的力荐之下,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多年来,大肆贪墨敛财,培植私党,鱼肉百姓。 宋世良虽为刘顺谦下属,却与他水火不容,刘顺谦多次陷害宋世良不成,如今自己先遭了殃,真是太快人心! “人虽没什么事儿,可大火殃及诏狱,审讯的地儿得修上一阵儿,不得法,关押的犯人就临时迁移到了东厂,都由人好生看管着,宋同知若有什么疑虑,见了督主再问不迟。”曹元亨奉命前来请人,急着回去复命,不与宋世良多磨嘴皮子了,打了个长臂,手掌一摊,请宋世良带上人赶紧上路。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该审的案子一件也不能落下。不过进了东厂,又是另一番局面。 东厂始设于昌平年间,才过了一百来个年头,远不及锦衣卫历史悠久,可自当今的厂督公孙怀从大宦官王有吉手中接管东厂以来,权势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大到连小皇帝都难以倾覆。 小皇帝由公孙怀一手带大,自小依赖,对公孙怀宠信有加,放任宦官专权,而自己一心纵情淫乐,不理朝政。 东厂如今的权力远在锦衣卫之上,抓捕的犯人虽然仍要交由锦衣卫审讯,却要看东厂提督的脸色行事,而锦衣卫逮捕犯人,还得经过司礼监加盖印获准,处处受到制衡。 公孙怀,才是宋世良最大的敌人。 朝廷有这毒瘤一日,江山便要风雨飘摇一日,宋世良发过誓,终有一日,必将其党斩草除根,肃清朝堂。 此次锦衣卫下江南抓捕高禄,明面上是皇帝的旨意,背地里却还是公孙怀授意。他早该想到,公孙怀诡计多端,故意放权让锦衣卫邀功,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一场。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想告诉他,东厂掌握天下,锦衣卫在这天下之间,区区一名指挥同知又岂能与高高在上的东厂提督对抗? 若他没有料错,刘顺谦恐怕早已投靠了东厂。 东厂建立以来,虽说由司礼监的太监来掌管,但也不全是内使宦官组成的班子,手底下的人无论是贴刑官,还是档头和番子,都是从锦衣卫里挑了精干分子来跑腿做事。 锦衣卫好歹都是军户,人前鲜衣怒马,威风凛凛,人后却被一群没了根的宦官欺压,犹如丧家之犬。 宋世良在前头与曹元亨虚与委蛇,偶尔回头看一眼车上的阿琅,阿琅弓着身子,双手抱臂,又不知在起什么心思。 “东厂……是什么地方?”与阿琅同车的还有蔡安,那天吃了蔡安的馒头之后,两人长久分别,久别重逢后,蔡安自然高兴,却也好奇那段日子阿琅去了何处,阿琅模棱两可回了一句自己在宋世良身边伺候。 蔡安不疑有他,信了阿琅,仿佛阿琅说的都是真理,跟着她才能化险为夷,譬如此刻他们将去东厂,蔡安虽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只要阿琅在,他就会安心。 “不是个好地方。”阿琅一个村姑,懂得却不少,每回上街卖了布,见天色早,便会进酒楼听先生说书,东厂的名声与锦衣卫半斤八两,厂卫勾结,狼狈为奸,也没干多少好事,兴许比锦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厉害大发了。 -- 第18页 原本进镇抚司至少是锦衣卫的地盘,她还能信宋世良一回,哪知半路杀出个东厂督主,叫人措手不及。听闻这位督主媚主侍宠,权势滔天,手段阴狠毒辣,多少忠良义士葬身在他手上,常叫人背后不寒而栗。 她冒充阿玕进入顺昌伯府,宋世良强迫她进京,若被发现是女儿身,她自可在那位督主面前参宋世良一本为自己脱身,可她还欠宋世良一份恩情。 这下,阿琅是真的摊上了大麻烦,一筹莫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督主您等着,您的小媳妇马上送到! 今天七夕,留言的都送红包哦~ 第10章 东厂 车轱辘打着转儿,倒不颠簸,果真是天子脚下,官道修得体面,小路也少了那些坑坑洼洼,道路平坦,这车坐得也舒坦。 道路宽阔,眼界就宽阔,心境也跟着宽阔,可哪里真有不晃悠的车,恁地通衢大道平坦宽阔,千百条羊肠小道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四周,看不清,分不明。 皇城根下,戒备森严,每过一道门必有士兵把守,而当东厂与锦衣卫的人现身于前,不费吹灰之力,皆能顺利过关,难怪世人豁出了性命也要争权夺势,这张“通关文牒”,真的可以畅通无阻。 阿琅伸长了一条手臂搁着车轼,听着轱辘声,眼前人来车往,所到之处,无人不投来奇异的目光,就像是进京耍猴的戏班子装着一车车奇珍异兽,城里城外,好不热闹,只是进了内城,所过之人,多为锦衣华服,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笑话你,却会在背地里数落你。 阿琅嗤笑了一声,闭上了眼,撸了撸肚皮,早上吃过一顿到现在不曾进食,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过会儿见了那东厂督主可别晕了,要是真晕,索性晕个彻底,别醒来受百般折磨。 她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都说少了根的人心也缺一块,想方设法折磨人才能抹平他们的伤痛。一个宋世良已经够难伺候,再来个东厂督主,那可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倒不是担心暴露身份,就怕是个阴晴不定的人,管她是否无辜,一不高兴,罗织个什么罪名到她头上,那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宋世良。 “下车!”还没想好退路,车马骤然停下,押送他们的两名锦衣卫小旗上前来催促,纵然在东厂门前,气势依然不减,看来宋世良带出来的人并不惧怕东厂的势力。 阿琅审时度势,乖乖顺从,率先从车上跳下,蔡安紧随其后。车上共三十五人,阿玕不在其中,他是蒙混上的船,对多数人而言身份不明,不易现身于人前,方才下船之前,宋世良已另外派人安置了阿玕。 没了阿玕在身边碍手碍脚,阿琅尚能施展拳脚,即便情况对她极为不利,她也会想尽方法为自己脱身。 “都站好队列,按照指示依次进门,不许东张西望,更不许随意开口说话!” 不必东厂的人下达指令,赵炳之先声夺人,倒也不给曹元亨什么脸面,曹元亨脸上堆着笑,拳头攥得也紧,转瞬之间打开长臂道:“宋同知请。” 宋世良随曹元亨上了台阶,两扇铜钉红门从里面缓缓敞开,一前一后跨进了门槛,没有人上来前呼后拥,与其说冷清,不如说是肃穆。 绕过影壁,还没看清东厂的气派,一个头戴圆帽,身穿褐衫的中年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在曹元亨跟前抱拳行礼,对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曹元亨挥手让他退下,转过身来对宋世良致歉道:“真是不巧,前脚宫里传话,主子爷急召咱督主回宫,不过督主留了话儿,人先关进厂狱,审讯还得等等。” 这位督主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宋世良也从未摸清过那人的心思,但这次他深切感到自己被人当成了猴儿耍,心里纵然不服气,也不能在这儿撒野,他尚且沉得住气。 “既然东厂督主不急,在下也有的是时间,只是不知这些受害者要如何安置?”公孙怀打的什么主意,宋世良不甚在意,只是阿琅还在受害人群中,若是就此留她在这里度过一夜,他不放心。 “宋同知大可放心,这些孩子都是此案的重要人证,东厂自然会好生安置。”曹元亨笑道。 人证固然重要,可早晚还得进宫为奴,东厂把人当成蝼蚁一下踩踏,又岂会真的以礼待人。 宋世良伸手摸了摸下巴,点头道:“那就有劳曹公公了。”说完,宋世良把人交给了东厂的人,也不再与曹元亨多费唇舌,领了自己的人向曹元亨告辞,也不顾阿琅的死活。 阿琅朝他挤眉弄眼,宋世良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往她手上塞了样东西,阿琅不明就里,来不及多问一句,宋世良已扬长而去。 “都跟上了!” 宋世良一走,东厂的人就换了副嘴脸,个个凶神恶煞,曹元亨交代了几句人也跟着消失了。阿琅攥紧了手心,把宋世良给她的东西藏在衣袖底下。 他们被两个身穿深蓝直身的随从往里带去,路过前院办事处,但见院内竖着一块碑,阿琅识字不多,却还认得上面刻着“流芳百世”四个大字,看着这四个字,还真是讽刺,让人笑掉大牙。 阿琅终究没能笑出来,他们被带进了后院的一间房,刚进屋,一股陈年霉味扑鼻而来,呛得人咳喘不停,有人不乐意了,不是说了好生安置,怎就这般田地? “这里脏成这样,怎么待人!”到底是年少气盛,一名细皮嫩肉的少年咬着唇发出了牢骚。 -- 第19页 “怎么?不想在这待着?”领头的东厂番子阴恻恻地看向那少年。 少年初来乍到,不知东厂是什么地方,天真地以为宋世良发了话,他们就能在这好吃好睡,哪里想到他的一番牢骚恐将引来杀身之祸。 “咳咳!”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继续多言之前,阿琅捂嘴咳嗽,转移了番子的目光,“你又怎么回事!” “咳咳,对不住……不瞒大爷,小人有病,一闻到粉尘就容易咳嗽,咳咳……”阿琅装模作样道。 “有这样的怪病?你不会想耍什么花样吧?”番子疑神疑鬼,岂会轻易相信阿琅。 阿琅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剧烈咳嗽之后,摊开一手,当场证明她确实有病,因为她此刻手心沾满鲜血。 在场的人见状皆为惊恐,纷纷往后躲避,唯恐是什么传染病,只有蔡安惊慌上前,满是关心:“恩人,你怎么了?” 阿琅弯腰曲背,身子靠向蔡安,低着头,捂着嘴悄声道:“若想平安无事,接下来就照着我的意思做,千万别露出马脚。” 蔡安也是个懂眼色的人,一看她的样子,多少明白了用意,他点了点头,阿琅擦了擦嘴道:“咯血罢了,不打紧,吃了药就能好的。” 宋世良临走之时塞给她的是一把袖珍的小刀,她细想过后,觉着是为了给她防身,万不得已还能自我了断,免受皮肉之苦,可到了这时候,她偏给自己手掌划上一道口子,捂上嘴,佯装是吐出的血,恐吓恐吓那些或许还能化解一场危机。 希望她用心良苦,别再出现害群之马了。 “药……什么药能救你?”蔡安紧紧拉着她追问。 “怎么回事?”没等阿琅开口,曹元亨竟在他们身后出现了。 番子见到曹元亨,恭敬道:“曹公公,是这小子,他有咯血症,您看要怎么处置?” 矛头指向了阿琅,曹元亨跟着公孙怀久了,也有些洁癖,他翘起兰花指半遮住口鼻,细声细气道:“督主最是忌讳这些个东西,别给咱东厂沾了晦气,带出去,扔得远远的,是死是活就让老天爷来指条路罢。” 番子听了马上应声是,上来就要拉阿琅,蔡安急道:“你们要把他带去何处?” “少废话!”番子粗暴地推开蔡安,蔡安后退了几大步,阿琅此刻无暇顾及蔡安,只想逮住这个绝佳的时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乖乖地跟了番子走,然而没走几步,曹元亨又把人叫住了,“等等。” 阿琅背脊发怵,看来是走不成了。 曹元亨在背后问她:“你叫什么?” 阿琅深吸一口气,不作任何反抗,转过身来低头道:“回公公,小人王玕。” 曹元亨走近一步,“你就是王玕?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自己感兴趣,阿琅依言照做,状似怯生生地抬起头,与曹元亨对了个正眼。曹元亨看着她脏兮兮的脸,鄙夷地啧了一声,“永安洛川县桃溪村人?” 阿琅点点头,东厂果真名不虚传,将他们的身份调查得一清二楚。 但她一直用的是阿玕的身份,而她个头比同龄人都稍矮一些,故而不曾有人怀疑过她的真实年龄。 曹元亨没再追问她家祖宗十八代,朝番子打了个手势,道:“先把其余人安置好,此人情况特殊,需隔离安置,没有咱家允许,谁都不许靠近。” “曹公公,他有病,难道还要留在东厂么?”番子的忧心多过疑虑,他是怕阿琅病重带来晦气。 曹元亨瞥他一眼,道:“将这些人安置好后,出门找个大夫来给他瞧瞧。” 番子见眼色行事,不敢再多言。 曹元亨再次打量阿琅,道:“你随咱家来。” 阿琅几步跟上,临走时朝蔡安使了个眼色,蔡安静立在一旁,不再追去。 阿琅不知曹元亨带她去往何处,但是她隐约觉得,曹元亨突然改变主意与阿玕有关,她姑且按兵不动,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督主,您的小媳妇已送达,人呢? 对了,这篇文V前的更新进度随榜,所以到下周四前会隔日更新 V后恢复日更,希望喜欢看的小天使们多多收藏留言吧! 十分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11章 重逢 阿琅原以为曹元亨会将她带进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想到是一间明间,敞亮得很,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么好的地儿,阿琅见了却是高兴不得,她仅仅凭着胞弟的身份就得此殊遇,蹊跷不说,浑身都瘆得慌。 怕是先给她些什么甜头,一早醒来剥了皮上贡给什么人延年益寿…… “曹公公……”阿琅转过身,曹元亨早没了踪影,她只想讨口饭吃,怎么就不给她机会开口呢? 不过这曹元亨还算厚道,没把门锁上,他大概是料准了阿琅没有胆量孤身逃离东厂,她确实也不想再以身犯险。 京师乃虎狼之地,布满东厂与锦衣卫的眼线,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这里的天罗地网。 只是曹元亨把她带到这里没留句话就跑了,也不交代些什么,果真是个怪人。 阿琅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知厨房在何处,但见圆桌上摆着一壶茶,边上罩着个笸箩盖儿,出于好奇,她掀了盖儿,没想到是一盘糕点,梅花形状,掂起来隐隐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果香…… -- 第20页 人在饥饿的时候看到食物本能反应就是先咽一口唾沫,接着伸手往嘴里塞,阿琅也不例外。她不怕糕点被人下毒,若要杀她,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要真有毒,那她也要做个饱死鬼,精神饱满地上路。 一口糕点一口茶,满足了口腹之欲,便觉有些发困,混混沌沌,不多时,来了几个人,阿琅已听不真切,隐约听到“大夫”一类的只言片语,直到人中被扎上一针,她才悠悠醒转过来。 “如何?” “回老爷话,这位小爷手掌被利器所伤,是……是以失血过多,加之天生血亏……才、才致使晕厥,待小人开一帖补血益气的方子,按时服药,不日将痊愈。” 阿琅这才看清眼前两片唇瓣一张一合的山羊胡子老爹是曹元亨叫番子请来的大夫,他弓着身子抖个不停,不是上了年纪讲话不利索,而是进了东厂吓得牙齿打颤。 她竟不晓得自己天生血亏,好在方才那一刀割得不深,否则她怕是早就两眼一翻见西天佛祖去了。 “你这手上的伤怎么弄的?”大夫揪出了阿琅失血的原因,伤口暴露,宋世良塞给她的匕首自然也藏不住了。 大夫刚给她上药包扎完毕,曹元亨就急着问话了。 阿琅交出了匕首,也交代了自己并没有什么咯血症,方才不过是想用障眼法为自己脱身。曹元亨拿着匕首把玩了一番,道:“你倒是胆儿肥,敢带利器进东厂,咱家就不信宋世良能让你蒙混过关。” 曹元亨已猜到这把匕首的原主人是宋世良,可他并不把此当一回事,反而好奇宋世良竟会把如此贴身之物交给一个毛头小子,愈发觉得眼前干瘪瘦小的阿琅来历不凡。 “小人该死!”猝不及防间,阿琅跪倒在曹元亨跟前,伏低了身子,“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才从宋同知身上偷了这匕首防身,求公公开恩,莫要告知宋同知!” 曹元亨低头扫了一眼,真是个会耍心眼的小子,心知处于不利之地,便转首想法子为自己脱身,若能为东厂所用,必大有裨益。 “这匕首是你偷的?”曹元亨摆了摆手,番子领着大夫下去开方,心思落在阿琅身上。 督主既然交代他看管好此人,他便顺水推舟,好好会会他。 阿琅猜不到曹元亨的心思,可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撒了一个谎便要以千万个谎圆下去。这场游戏,无非比的是谁更狡诈。 “回公公,确实是小人所偷。” “宋世良是何人,你一个毛头小子竟也能近得了他身?” “宋大人生性多疑,身手也了得,小人自然难以接近,唯有趁其不备,再顺手牵羊……”阿琅满嘴胡言,曹元亨又问:“锦衣卫可是待你不周,才使得你冒着风险去偷匕首防身?” 东厂与锦衣卫势不两立,阿琅见准了势头,无论曹元亨信她与否,她只管开口吐锦衣卫的脏水,绝大部分是她多年道听途说得来的讯息。 “既然你如此憎恨锦衣卫,咱家给你一个泄愤的机会如何?”曹元亨蹲下身,把匕首递到她面前,阿琅道:“请公公明示。” 曹元亨轻声轻气道:“咱家放你出去,你用这把匕首杀了他。” 阿琅惊愕抬头,与曹元亨四目相对,阴险小人的嘴脸莫过于是,但阿琅知道,他在试探她,而不是真的信她敢杀宋世良。 “不敢啊?”见阿琅惊恐的模样,曹元亨拔开匕首的鞘,一道寒光照在阿琅脸上,阿琅额头贴地,作苦苦哀求状:“求公公开恩!小人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刺杀宋大人!恐怕还没等小人拔出鞘,小人就要葬身在宋大人的绣春刀下了!” “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甚好。”曹元亨低吟几句,忽地将匕首插回鞘中,道:“既然你不敢杀宋世良,那便随咱家进宫罢。” 出了龙潭,又进了虎穴,刚才一番较量,曹元亨把阿琅视作了一根当宦官的好苗子,可他也误会了阿琅的真实身份。 阿琅骑虎难下,她眼下冒用的是阿玕的身份,曹元亨怕是以为她已去势,只要再验个身,便可以内使的新身份领份新的差事。 一旦验身,必会穿帮,到那时便成了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公……” “曹公公,督主回来了,正在前院偏厅内,请您带上此人过去一趟。”每当阿琅想开口解释,总有人截胡在先。 “曹公公,小人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到了督主跟前再说,收拾好自个儿,赶紧跟上!”都是些盛气凌人的主儿,容不得旁人插半句嘴。 阿琅唉声叹气起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掸了掸身上的粉尘,抹了一把嘴角,便随着曹元亨去见他们口中的那位东厂督主。 早晨的万里晴空在这时早已不见了踪影,乌云低垂,晦明晦暗,风起云涌,没想到初到京城,还不到一天,天就变了,照这势头,不久将落一场大雨。 阿琅像个观测天象的术士,一路上琢磨着这究竟是一场及时雨还是一场暴风雨,也凭着这一天象暗自揣测着东厂督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传言公孙怀为人阴狠毒辣,铲除异己是他的拿手绝活且从不留后患,也从不露出把柄,因而这么多年,靠着皇帝的宠信,权倾朝野。 有道是“相由心生”,像他这样的奸佞小人,必然生着一张丑恶的嘴脸。 -- 第21页 “元亨见过督主,督主,人已带到。” 阿琅跟着曹元亨进了前院偏厅,正是白天路过的地方,院内竖着一块镌刻“百世流芳”的石碑。偏厅内燃着烛火与香火,随着穿堂风,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火苗窜动,影影绰绰看到厅内悬挂着一幅画像,上头画着一位身着盔甲,手持大刀的武将。 画像之前,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门,阿琅偷眼一看,他头戴乌纱描金官帽,身穿一袭朱红色织金团花纹曳撒,腰杆挺得笔直,单手背于身后,脚下黑面皂靴一尘不染。 都说宦官哈腰讨好主子,多少有点佝偻,曹元亨也不例外,而眼前之人,单看背影,半点瞧不出他是个谄媚逢迎的内官。 “愣着做什么?快给督主磕头!”曹元亨推了阿琅一把,阿琅尚未恢复元气,脚下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撞上公孙怀的后背,她偏了身,顺势跪下。 仿佛听到了膝盖碎裂的声音。 “起来说话。”这是阿琅从未听过的声音,她难以相信出声的人是和曹元亨一样的身份,他更像个寻常的男子,又略有不同。宋世良的声音爽朗如明媚的春光,偶尔也如洪钟一般浑厚,但此人声如西边凉月,幽幽脱俗,又如木叶萧萧,怆然灭人世,很是特别。 一日之间,下跪磕头大马趴,阿琅统统做了个遍,总算有个人可怜她,叫她站直了身子说话。 阿琅单手撑地起身,公孙怀留意到她手掌的伤,瞥了曹元亨一眼,“元亨,谁动的手?” 曹元亨将匕首呈交上去,垂首回道:“回督主,这小子想以自残蒙混逃出东厂,此乃证据,请督主查收。” 公孙怀只淡然一扫,对这些冰冷的利器不甚关心,“元亨,你先下去,我有话问他。” 曹元亨点头应了声是,临去前瞅了阿琅一眼,阿琅始终垂着头,倒不是畏惧什么威势,而是担心抬眼所见之人面目丑恶,灼伤她幼小的心灵。 “你一个孩子,胆子挺大,割伤手也不觉着疼么?”公孙怀转过身道。 这算是兴师问罪吗?可是,怎么像长辈与小辈问责,哪里像是凶神恶煞地审问,半点不符合反面人物的正常作风。 “疼……”然而比起这点疼痛,自由和性命更重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纵然是身不由己,也不该自残身躯,往后别再使了。” 若是真的恶人,她服软就能保命,可他状似百般关怀,这就让人捉摸不透,也难以招架了。之前与宋世良周旋,还能见招拆招,可这公孙怀的言行,叫她彷徨无措。 阿琅只管点头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以示感恩,公孙怀没有放在心上,又问了一些她的家中事。阿琅一一回答,除了自己的女儿身,也没什么好隐瞒。 不知为何,到了公孙怀跟前,她竟说不出自己的身份了。 公孙怀听后,沉默了一阵,阿琅眼见没了动静,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莫不是哪句话开罪了他?直到一个轰天雷当头劈下,公孙怀才缓缓开口:“你与你阿姐相依为命,吃了不少苦罢,可想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想。”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怎么都会好过的。 “留在本督身边当差,今后你也可以靠自个儿的双手接济你阿姐。” “啊?”阿琅猛然抬头,与公孙怀打了个照面,原本低着头也就把他想成了面目凶狠之人,眼下见了庐山真面目,她真想狠狠打自己一个嘴巴子,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阿玕已是她见过最俊美的少年,哪里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不仅有高明的手段与智慧,还有摄人魂魄的绝世相貌。 阿琅瞬间沉沦,忘了所有想说的话。 若是常人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必然一个眼神丢给曹元亨,隔日便也再也不见那人踪影,可当他看到满面尘土的阿琅时,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以及潜入心扉的一丝明媚快意。 她虽糊着脸,眼睛却不会骗人,她的这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孝贞范皇后。 她不是阿玕,而是消失十年的永嘉长公主李淑姮。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任务完成,督主上线。 督主强行绑定阿琅,会成功吗? 改了个文名,希望大家不要迷路哈! 第12章 温存 久别十年,相逢欣喜。十年间阿琅的五官已长开,她乔装易容,却依然被公孙怀一眼识破。阿琅失去了记忆,并未认出公孙怀。 公孙怀不动声色,看出她对自己的陌生,虽不知她这十年经历过什么,但他可以断定,她忘了一切。如此也好,不必痛不欲生地活着。他没有与她当场相认,她的身份特殊,在世人眼中,永嘉长公主早已葬身在十年前的那场坤宁宫大火之中。 他们姐弟二人重获新生,不该再被世人打扰,只是天意弄人,上天还是把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惹上了官司,可有想过今后能否安然度日?”像是轻轻拂过一阵风,推开了平静无澜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分明是威胁人的话,在他说来不见一点风浪。 阿琅把那些被他精致的五官偷走的魂魄一缕缕地收了回来,神思清明后,又垂下了眼睑,她不是没想过后果,锦衣卫虽抓了顺昌伯,但毕竟是一件大案,也不知他背后有多少党羽,她和阿玕看似微不足道,却也是知情者,没准一个疏忽就叫人拿来泄愤。 -- 第22页 倘若改头换貌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又是件麻烦事,对阿玕将来考科举入仕也极为不利。 阿琅醒悟了,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身陷囹圄,跳不出樊笼,她所有的幻想都显得自己多么天真无知。 宋世良就从没有打算放她离开京师! “请督主给小人指一条明路。”阿玕还在宋世良手上,公孙怀给了她一条出路,这条路很危险,叫她进退维谷,其实走与不走,都是死路一条。 “路已给你,走或不走,自个儿选。”当年帮助范皇后救出他们姐弟,他已然报答了恩情,从那以后,他们姐弟生死如何都已与他无关。 可如今,再见恩人遗孤,他那狠厉决绝的心肠像是被打了个结,绕不过去了。 自从得到那把金锁,他几乎每夜都可梦见故人,范皇后托梦,请他保护她的两个孩子。 “走!”阿琅痛定思痛,决定铤而走险答应走上公孙怀这条险路,可若进宫为奴,终究逃不过要验身,一验是女儿身,死的就不止她一人了,“督主为小人指了一条明路,小人感恩戴德,只是有件事小人必须告诉您……” “在本督身边当差,你只需记住一事:切勿多言。多余的话,我不想听,既已拿定主意,今夜便随我进宫,曹元亨自会为你打点一切。”公孙怀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若要护着她,便只能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掌管的司礼监内没有侍女,清一色的内侍,她既已女扮男装示人,他便成全她。更何况,一旦恢复了女儿身,便会多一份危险。 阿琅自然猜不透公孙怀的心思,可作为司礼监的第一把交椅,做事也太过武断,不验身就进宫,难道不怕她没去干净,将来霍乱后宫吗? 而且,今晚就进宫?不用留在东厂作证了吗? “只管当好你的差。”他说得云淡风轻,偏身就落到了一旁的交椅上,撑住了头。 果然,证人只是个幌子,进了东厂,罪名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何须人作证。 阿琅再次认清现实,想他大概不是头一回带人进宫了,能够翻云覆雨的人,为了达成目的,钻一两个空子也不是不可,阿琅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干净……不过也就想想,她万不敢去求证,别说不敢,光是想想就叫她一个黄花大闺女面红心跳。 反正她没见识过皇宫长什么样儿,只听戏文和说书的讲过皇宫里那些秘闻,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条路走,那她就去闯一闯,讲不定跟着头等大太监闯出些名堂来,坐拥金山银山,将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阿玕也能早日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而他们姐弟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苦日子了。 如此一想,也算得上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小人今后定当为督主效犬马之劳,以报答督主的知遇之恩!”溜须拍马的功夫阿琅练得炉火纯青,走在江湖上谁都受用,像他这样的大宦官,想必也不例外。 谁知道公孙怀性子极为冷淡,坐下之后,不顾阿琅说了什么,一句不回,只管撑着头,阿琅险些以为他是因为操劳过度,昏睡了过去。 直到曹元亨匆匆忙忙地跑来,“督主!”外头下起了大雨,曹元亨扔了油纸伞破门而入,他急慌慌的样子不像是在东厂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 曳了一地的雨水,曹元亨几乎是连奔带跑近到了公孙怀身前,还没张嘴,公孙怀就抬了手让他把话憋了回去,阿琅见了觉得蹊跷,转瞬之间,公孙怀白皙透粉的脸蛋黯然失色,像是突发疾病,痛苦不已。 “督主……怎么了?”阿琅迟疑着问了一句,怕他猝死拿她来陪葬。 “这儿没你的事儿了,赶紧退下!”曹元亨低呵一声,阿琅心肝一颤,识趣地背过身,才走了一步,天雷滚滚,直劈她脚下,吓得她猛地缩了回去。 做多了亏心事,果真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不是该请个太医来看看?”阿琅踮了踮脚尖,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眼梢瞟了瞟道。 “叫你退下怎么还杵在这儿?”曹元亨像赶苍蝇似的来赶她。 “元亨……让她留下,把门关上。”公孙怀有了生气,没让曹元亨给阿琅难堪。 曹元亨转了转眼珠,揣摩着公孙怀对阿琅的态度,留下这个毛头小子,或许真有用处。 “你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待在一边儿,什么都别问,知道么?”曹元亨稍许缓和了脾性,悄声对阿琅道。 阿琅点点头,不再多嘴。三人待在偏厅内,对着一幅画像心思各异,公孙怀的情况不是很好,他始终单手抵着头,拳头攥得紧,青筋暴突,看似十分痛苦。 雷电交加,雨水如注,噼噼啪啪如撒豆子一般仿佛要砸破屋檐瓦顶,画像前的蜡炬眼看就要成灰了,一寸寸夺走了光明,他们不是要干等到天亮吧? 昏黄摇曳的灯火里,曹元亨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东厂权力再大,却还是斗不过老天爷,人都有生老病死,因而恋栈权位之人往往千方百计去寻求长生不老之法,搞得生灵涂炭。 病成这样却不找太医,不是讳疾忌医,就是病入膏肓。本来像公孙怀这样的权宦多一个不如死一个,他一命呜呼了各自皆大欢喜。但他只是垂死挣扎,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小人斗胆,想说句话。”黑压压的氛围让人喘不上气,不如豁出去赌一把,谁都好过。 -- 第23页 “你想说什么?”曹元亨扫她一眼。 阿琅道:“督主的头疼之症,与小人爹爹极为相似,或许小人可以为督主暂缓疼痛。”这回阿琅没有胡言乱语,她养父每到阴雨天气,总会发作头疼病,郎中看了说无法根治,后来遇到一位游医,给了个土方,才死马当活马医,得到缓解。 当然,像他们这种多疑的大人物,平日里谨小慎微,又岂会轻易相信她。 “让她试试罢。” 谁都没有想到,最忌讳生人靠近的东厂督主竟会允许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来用土方法给他治病,真是匪夷所思! 曹元亨一面防范着阿琅动歪脑筋,一面使唤她上前。 她在昏暗中摸索,慢腾腾地挪到了公孙怀的身前,对他说:“小人的方法恐怕会冒犯督主,还请督主宽恕。” 他手上攥着她的生死符,她需要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恕你无罪。”他没有因头疼欲裂而暴躁动怒,反而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行动。 他就是笃定,任何人都有可能害他,唯独她不会,纵然她不识得他了,他也能从她的眼睛里觉察出她的心思。 “小人得罪了。”话音刚落,阿琅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捧住他的双颊与他面对面,因他坐着,原本个头在他胸前的阿琅此刻高出他半个头,她微微垂首,贴上他光洁如白雪的额头,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入了她的眉心。 她的举动不仅冒昧,还很暧昧,若如不是面对亲爱之人,她万不会做此决定,眼前之人与她初相识,她自然对他无亲无爱,只是万不得已,为了保命罢了。 公孙怀与曹元亨皆为一惊,却都没有出手阻止,只因她嘴里碎碎念,“每当我爹爹犯病之时,娘亲总是这般抵着他的额头,指头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说一些开心的事,半个时辰后,爹爹头也不会疼了,督主,您还记得那些开心的事么?” 公孙怀明知道她的方法粗制滥造,无非是想以此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依然受用,没有揭穿她。她的双手十分温暖,是他曾经羡慕不已且从未体验过的温存。 范皇后在世之时,长公主是她的掌心宝,她们母女情深,偶有路过宫后苑,见母女相抵额头,依偎欢笑,都会令他心头泛起涟漪。 他没有母亲,故此才会羡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奇迹般地,他的疼痛渐渐散了,颅内的火光被那些绝代风华取而代之,那副太平盛世的光景,理应属于范皇后与长公主。 “还疼么?”阿琅抬起头,谨慎地问他。 公孙怀醒转过来,微微颔首:“嗯,有些见效。”跟挠痒似的,痒了挠挠,好了一阵,还会再犯,再挠就要上瘾头,越挠越痒。 阿琅舒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总算有点成效,谢天谢地。 “倒真有点儿本事。”曹元亨也对她刮目相看,督主的头疼症更像是心病,需要一个人来治,如今此人真的出现了,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可督主似乎对他极为宽容,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大器。 “元亨,重新添上烛火罢。” 度过危机,曹元亨得了指令立马去办正事,雨雾也散了,露出了风光霁月,他起身俯视着阿琅,道:“琅玕仙树,你叫王玕,那你阿姐可是叫王琅?” “督主英明。”听到自己的名字,阿琅本能地打了个颤,不会被他发现什么了吧? “确实有点儿仙人之姿,可是找了做学问的人取的名儿?” “回督主,小人也不知这名字的来历,不曾问过养父母,也没什么兴趣,觉着叫什么并不重要,好记顺口就行。” 这话倒像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耿直不扭捏。 “只是本督以为王琅更适合你,往后你便叫王琅罢。” 她本来就叫王琅,没想到他还挺有眼光…… “督主,您的额头……”谈话间,曹元亨添上了新的烛火,屋里又亮堂起来,随着曹元亨的惊乍,阿琅抬起了头,但见公孙怀的额头发了黑,说难听点儿,就像是印堂发黑…… 当然,这都是她刚才干的好事。 公孙怀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指尖摸索着泥灰,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好声好气道:“好好洗洗,今后别再把自个儿搞得灰头土脸,进了宫不吉利。” 真是稀罕了,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也有破例的时候,换作旁人,早被拖下去大卸八块,哪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听他苦口婆心。 督主他,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让大家久等了!因为要压数字就更新得比较慢,V后日更呢~然后都是督主和阿琅甜甜的日常了~爱你们! 下一更留到周四啦! 第13章 进宫 不是公孙怀变了,而是他不是个容易掏心窝子的人。身边的人办事再得力,无非是为了邀功,没点心思到处算计怎么走得下去。他信任跟了他十年的曹元亨,却还是掏不了心肺,十年前的旧案他任谁都只字不提,而是选择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自己的肚皮里。 如今阿琅出现了,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他尘封的那些记忆像被打开了水闸哗啦啦倾泻而出,许久没有如此轻松愉悦。 她本就是金贵之躯,理应是他在她面前顶礼参拜,可她失去了记忆,反倒是她对他俯首帖耳,失去了身为金枝玉叶的尊严。 -- 第24页 “元亨,你下去找人烧些热汤,再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备在后院东面的小屋。”既然到了他身边,那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公主,他会为她扫清一切障碍。 她如今女扮男装,是为了出门行方便,却要处处提防,反而多有不便,因此为她设了一间独立偏僻的屋子让她沐浴。 阿琅尚未缓过神,哪里想到公孙怀转眼间为她安排了诸多事宜,唯恐他是借着让她沐浴的名义找人替她验身。 “她怕是不习惯,就别叫人跟着了,派人守在屋外便可。” 给皇帝当差的情报组织就是不一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强,她还没发话呢,他就瞧出了她的心思,真是不得了。 “多谢督主赐汤之恩,只是督主的额头……也该擦擦。”阿琅怪不好意思的,那样一副玉洁冰清的脸孔叫她给玷污了,这位面无表情的督主还大发慈悲放过了她,简直匪夷所思。 公孙怀只“嗯”了一声,曹元亨让她跟上,离开了偏厅,阿琅终于憋不住,打开了话匣子,问:“曹公公,厅里挂着谁的画像?” 画像上的武将看上去一身正气,不像是东厂人的做派,和那块石碑一样,颇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你不识字么?” 像上写了小字,阿琅认字不多,恰巧上面的字只认得一个。 “小人家中世代务农,祖上都是文盲,也就爹爹识得几个字,可惜小人看到字就犯困,学了个半吊子,也就认得一个‘一飞冲天’的‘飞’字。”阿琅摸着后脑半真半假道。 曹元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审视她,进了东厂的人循例都得拜一拜偏厅内的“岳飞像”,告诉自己此生必须精忠报国,她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拐着弯儿来骂人? 不过东厂设立之初,本意就是忠于帝王,肃清奸臣贪官,只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力,久而久之也就难以自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是武穆鄂王岳飞。” “原来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将军啊!”看到那么多字,脑袋早已发懵,哪还能细想那画像之上画的究竟是谁,“可惜啊,岳将军一生效忠君王,上阵杀敌,所向披靡,最终却叫秦桧这个奸贼所害。” 阿琅摇头叹息,曹元亨脸上五颜六色一时说不出话来,阿琅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也不知真假有几分。” 她以史为鉴奚落当朝奸佞,又把自己和世人的诟病撇得一干二净,让曹元亨抓不到把柄。 曹元亨看出她仗着自己用土办法治了督主的头疼之症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呢,她现在有督主撑腰,他只能吃闷亏。 “到了,进去罢。”曹元亨好歹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实际上不屑与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把人带到目的地也就完事了。 曹元亨派的人打来了热汤,滚烫的水倒进木桶里腾起一阵阵白色的烟雾,弥漫在四周,阿琅顷刻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大夏天的,烧这么烫的水,不就是在讽刺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洗吧。”曹元亨哼哼鼻子离开了,他派了人在门口把守,阿琅不放心,仔细检查了门闩和窗子,搬了几张凳子加强防范。 万事俱备后,她才卸下防备,等着水温降下。 * 曹元亨回到前院偏厅复命,公孙怀不在厅内,曹元亨回顾了一周,才发现他站在堂前的小广场上,两眼盯着那块饱经风霜的石碑。 “一场雨来得巧,也不必叫人来洗刷了。”在曹元亨的脚步上来时,公孙怀迎风开了口。 东厂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差人洗刷这块石碑,可石头毕竟是石头,看似顽固不化,却依旧抵挡不了风雨侵蚀。百年过去,哪里少了一点儿总还能看得出来。 曹元亨点头道是,又把阿琅的情况汇报了一通,接着身子站直,杵在一旁不吭声了。 “你心里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公孙怀不再看石碑,转身踱步边走边说。 “督主当真要留那小子在身边?”若非信得过,他一向不会轻易留人在身边,从上交金锁的那天起,王玕此人便被督主留意,仿佛两人早已相识。 面对曹元亨的疑问,公孙怀沉默了片刻,曹元亨因嫉妒而一时大意,忘了他不喜身边的人多加妄言,连忙哈腰请罪:“元亨多嘴了,请督主恕罪!”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留下她自有用处,况且不是你找人进宫通风报信见到了典当金锁之人的么?” 曹元亨的确派人进宫通报了王玕的行踪,他只是想为他找出金锁真正的主人,哪里想到督主会对这小子百般呵护……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经二十岁了,跟了督主整整十年,鞍前马后服侍他,替他办事,从未出过纰漏,因此深受器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辅佐他掌管东厂。 宫里有地位的太监时兴收养位分低的内使当干儿子,公孙怀虽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又兼任东厂掌印,可他是宫里的一股清流,从不收义子,也不许人喊他一声“老祖宗”,祖宗是对着自家牌位叫的,他还活得好好的,没把人叫到地底下去了。 因此,曹元亨一直把公孙怀当成兄长一般尊敬。 “三思而后行,一旦做出的决定,就别回过头去质疑,你若觉着不称心,多盯着点儿就是,何必与一个小孩子闹不快,要你办的差事一件不会落下。”曹元亨在外头呼风唤雨,到了公孙怀跟前却像个孩子,他心底那点儿委屈公孙怀看得出来,也就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让他心里有了着落,不至于丢了饭碗。 -- 第25页 “是元亨心胸狭隘,不知分寸,元亨知错了!”曹元亨下跪磕头,公孙怀制止了他,“地面雨水尚未干透,别叫自个儿落得一身污,去叫人准备马车,待她出来后就出发。” “是。” 在这个暴雨初歇的夜晚,阿琅的面貌与生活从此焕然一新,她乘坐着东厂准备的马车,随东厂督主公孙怀连夜进宫。 公孙怀提督东厂,平日却不居住在东厂衙门,除了东厂督主的身份外,他更是司礼监的掌印,代皇帝批红,决策朝廷内外诸多大事,最主要的是,年少的帝王离不开他,他必须留在宫中,随时候命。 皇城守卫森严,高耸巍峨的宫墙叫人望而却步,阿琅坐在车内探头张望,由远及近,黄琉璃瓦覆盖的重檐城楼下,三座券门紧闭,各有两名锦衣卫把守。 宫里到了酉时就要下钥,宫门关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皇帝特许。 公孙怀就在这特许之列。 他甚至没有亮出他腰间的牙牌,把守东华门中门的两名锦衣卫光是听到他清嗓子,就已恭敬抱拳,将嵌着金钉的朱漆大门向内推开,让出高深的券门甬道通行。 阿琅以为,宋世良已是声名煊赫、手握大权之人,可见了公孙怀之后,才发现,他才是真正可以呼风唤雨的人。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凡是见了他的人无不恭敬低头,在这漆黑的夜里,光凭他清一清嗓子,就可闻声辨人,在这宫里,还真没有不识得他的人。 阿琅觉得自己遇见了一座大靠山,而他的身后正是金山银山。 进了宫门,不便再坐车前进,阿琅下了马车,视线突然开阔,眼前横亘着一条河,围着白色的石栏杆,河上架着一座石桥,阿琅一句不问,跟着公孙怀和曹元亨上桥。 她这一路听曹元亨唠叨了许久,无非是一些宫里的规矩,谨言慎行必然不可少,两眼也不可随意乱瞟,看死的无碍,见了活生生的人没有指示不可抬头,更不可直视…… 阿琅听得耳朵生茧,紫禁城那样大,即便进了宫,许多人耗了一辈子都碰不上一面,她只想安安稳稳待在公孙怀身边,没想过见什么大人物,要真不幸遇到,也就低头退到一旁,不吭声就是了,万万不想招惹。 只是她分明是初次进宫,不知为何,这里的一景一物,莫名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宫啦! 感谢大家的喜欢,么么哒! 第14章 掌印 阿琅以为是坊间传言听得多了,曾几何时,午夜梦回,多少次梦见过燕京的紫禁城,大到无边无际,从南到北就像是永安城里走上一天一夜。 一如此刻,他们从东华门进,穿过重重宫门,又是石桥,又是广场,绕过一座大殿,又进了另一条长街,宫门之间挤着幽深的夹道。 长街上南北走向,十字路口相连处各建有一房,门口向西。谨身殿不到处,转角进了一条夹道,往西走了许多路,继而拐弯往北,直到司礼监值房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才总算走到了头。 在这漆黑的夜里,就靠着曹元亨手中的一盏羊角宫灯,他们从东面横穿,徒步走向西面的司礼监值房。阿琅感到自己走了一趟市集,脚下生疼。这还得怨曹元亨给她准备的靴子,又宽又大,走两步路便要提一提,她夹紧了鞋底走路,不酸不疼也就奇了怪了。 “元亨,回头给她备一双合脚的靴。”进门时,公孙怀吩咐曹元亨,阿琅惊异原来他早就察觉到她的靴子不合脚。 曹元亨悻悻答是,阿琅瘦小,连脚的尺寸也如孩童,找遍了东厂也没有合适的衣裳与靴子,只能凑合着给她穿上,等回了宫,再做安排。 “掌印回来了!掌印回来了!”才跨进门走了几步,司礼监大大小小的太监内使提了袍子上前哈腰相迎,就像是翘首等着老鸟叼虫子回来喂食的一群小鸟,扑腾着尚未丰满的羽翼,伸长了脖子,嗷嗷待哺。 公孙怀自然不是他们的老母亲,撒不开手给他们投食,也就淡然地“嗯”了一声,迈开了步子往前走,阿琅觉得一阵好笑,其中一个小太监把眼睛瞪得浑圆,“哪来的小兔崽子,这般不懂规矩!” “都干什么吃的,大半夜的瞎出来溜达,赶紧都回自个儿炕上躺着去,少在这叽叽歪歪,吵着掌印!”在公孙怀发生之前,曹元亨呵斥一声,轰赶小鸡似的一窝散了。 灯笼挂在廊庑下,院子里不够亮堂,公孙怀的脸色无人可以清晰窥见,阿琅粉嫩的小脸蛋倒是微微泛着荧光,她回头朝那小太监做了个鬼脸,小太监顿时一阵青一阵紫,颜色好看极了,鼓了个腮帮子,无处撒气,可把阿琅得意坏了。 阿琅看得出来,公孙怀暂时不会拿她怎么样,反倒处处维护,虽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阿琅也不去寻根究底,就仗着他在背后撑腰,有恃无恐。 太监阴险,无论大小,捉弄一个是一个,大的动不得,那就从小的开始,她这心眼也是坏透了,讲不定真是根好苗子。 “跟上。”公孙怀漠然开了口,阿琅像是被收了魂,不再理会那小太监,紧跟其后,公孙怀回头对曹元亨道:“元亨,你先把阿琅带去东院安顿。”说着,他瞅了阿琅一眼便掉头走了。 曹元亨应是,人刚走,他拍了一把小太监的脑袋小声道:“别瞧那小子少不更事的模样,对咱掌印可是大有用处,心里头有什么委屈都囫囵一个吞了,谁都别去招惹,听到没有?” -- 第26页 “是,小人谨记曹公公教诲。”小太监垂首维诺。 曹元亨又指了指其余的太监内使道:“还有你们,说了多少遍,没事儿少瞎起哄,个个脑袋里装了黄鱼,翻了个身就忘事儿,今后这脑袋也别想着要了!” 督主平日里一声不吭,教训人的差事就都落到了曹公公的头上,张嘴麻利,把底下的人杀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插嘴。 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都灰溜溜地散了,曹元亨唉声叹气,今后恐怕也没法省心了。 曹元亨回头领了阿琅穿过两道门,路过东西两口井,各有一小门,穿进东井小门,绕了个影壁,可见一个小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她思忖着该是司礼监某些太监的住处。 阿琅拖着宽大的靴子,走了几步又发现这院子不大,除主屋与耳房外,也没有别的屋子,周遭悄无声息的,不像住着人,阿琅浑身抖了抖,心头隐隐觉得有些瘆得慌。 “曹公公,小人今后住这儿么?” 曹元亨瞅她一眼,酸溜溜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哪门子运道,督主竟安排你和他老人家住同一个屋檐。” 阿琅张嘴吸了口冷风,打起了咯噔,她阿琅何德何能,进了司礼监也就算了,还要跟公孙怀当邻居,若一不留神夜起梦游,到他房里串门可怎么使得。 “我……对不起,曹公公,我耳朵不太好,能不能麻烦您再说一遍,我跟谁住?”她心里一急,也就忘了自己是“小人”了。 “你住这屋,不过有督主盯着你,你也别想动什么歪脑筋。”曹元亨指指点点,给她指了她的安身之所,就在正房左侧的一间耳房。 不必怀疑,她与公孙怀真的成了邻居。 “虽然你有督主庇护,可宫里的规矩不能坏,待案子审结前,你暂且留在这院子,哪儿都不许去,乖乖在此听候差遣。” 公孙怀不在,曹元亨依旧拿出了他的那套威严气势来摆谱儿,阿琅拱了拱手,谄媚笑道:“是,小人随时听候督主与曹公公的差遣!” 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过,就算从小火者做起,她也不在怕的。 “跟咱家进屋罢。”曹元亨两脚上了台阶,伸手推开门,阿琅屁颠颠凑上去,随他进了屋。 曹元亨放下宫灯,取了烛火点上,屋里瞬间亮堂。 屋子虽窄,却有炕有床,陈设齐全,关键是这屋子不像虚设,像是常年供人居住,一尘不染,甚至芬芳盈室,阿琅不禁好奇,是否有人与她同住一屋。 “曹公公,这真的是仅供小人一人居住么?” 看着阿琅怀疑的眼神,曹元亨踱步走到一张矮几前,仰高了脖子,阿琅顺势望去,顶上是房梁,听他阴幽幽道:“听闻这儿原本也住着旁人,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只可惜,他主子去了,他也跟着去了,就在这房梁下,悬了三尺白绫,做了吊死鬼,自那以后,常在深夜听人哭泣,都道是这屋不干净……” 曹元亨慢慢把身子转向阿琅,没想到她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恐惧,反而意犹未尽道:“是那吊死鬼的哭声么?公公不是想说,它……还在这屋里?” 见她不怕,曹元亨意兴阑珊道:“都是从前朝传出的无稽之谈,岂能相信!” “非也非也,有道是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必有因,既然有此传言,想必也是真假参半,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人既然住在此物,那必然要与万物和平共处。”说着,她双手合十拱了拱,向四方拜了拜,像是在与一团无形的物体通过心灵对话,看得边上的曹元亨背脊一寒。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换了别人早吓破了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言论。 “在说什么?” “督、督督督主!”冷不丁背后一声响,曹元亨跳起了脚,脸色煞白,不知督主什么时候过来的。 公孙怀来了有些时候,就在曹元亨讲鬼故事讲得起劲时,便进了院,阿琅其实早就眼梢瞄到了他的身影,见曹元亨在兴头上,索性装作不知,等着督主上前来凑个热闹。 “督主,曹公公说这屋里死过人,是真的么?” “但凡住过人的屋子,总死过几个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元亨,休得胡言。” 此话阿琅颇为赞同,她也不信鬼神,见公孙怀训斥曹元亨,她心里很是快意,曹元亨又让公孙怀抓住了把柄,还能怎么办,低头请罪就是。 “督主教训的是,元亨自个儿掌嘴。” 没等他动手,公孙怀摆了手,“下去歇着罢,这儿不用你了。” 曹元亨偷偷抬眼,见他满脸倦色,想是前厅的票拟都已批完,他的差事也完了,退下之前,又朝阿琅望了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开口,默默退了出去。 曹元亨前脚刚走,公孙怀就转过了身,阿琅忙叫住他:“督主!” 公孙怀顿步,半侧过身,微微垂着下巴,屋里燃着烛火,照在他侧脸半明半昧,他本就面白无须,映着漆黑的夜,摇曳的光,竟有一丝的诡异。 阿琅捏了捏手心,低头问他:“明早您何时起身?” 进了宫,就要按照宫里的规矩做事,她一个小喽啰,定是要起在他的前头,等着伺候他的巾栉等事。 “明日卯时,你随曹元亨进内书堂,不必伺候我了。” 他要她跟着曹元亨应卯,而不是从一名打杂的低等的小火者做起,当真是看得起她,还是别有所图? -- 第27页 “时候不早了,歇着罢。”而他话不多说,扔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阿琅痴愣愣地站了片刻,下榻后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她一声不吭进了宫,与宫外失去了联系,明日案子一开审,宋世良便会发现她已消失,不知会作何感想,而她的胞弟还在他手上,日后她能否再见到阿玕也成了一个大问题。 不过代替阿玕进宫也好,至少不必当真的内侍,若能混得好,以后有的是机会与阿玕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一下“司礼监”的官署历史上不在皇宫里,而是在皇城,明朝的二十四衙门除了浣衣局都在皇城,这文虽然架空明,但有些东西我给改了,皇宫里也有司礼监值班和储存文书的地方,具体位置大概在清朝的内务府?就不具体考据了,大杂烩,乱锅炖,想考据的可以wb私信找我研讨,有bug欢迎提出,尽量修改~ 以后就是瓜田李下,就要让人说闲话啦啦啦~ 第15章 催眠 阿琅一整夜辗转难眠,倒不是她认床,也不是念着宫外的阿玕,就是心里不踏实。饱受饥荒、遭人奚落时,她都不曾忐忑不安,可自打踏进紫禁城的大门,总觉得身上瘆得慌,分明不信鬼神,却像是被恶鬼缠身,夜里莫名流泪,着实古怪得很。 “才过了一夜,你怎么这副鬼样子!”阿琅一夜没合眼,浑浑噩噩,没来得及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鬼样子,只觉得两眼酸胀,视线模糊。 她合衣一夜,天亮后便木愣愣坐在床上发呆,双耳嗡嗡,不曾听见外头曹元亨尖细的叫喊,直到他推门而入,看见双眼红肿、眼周黛青一片的阿琅,跟见鬼似的吓了一跳。 “阿琅给曹公公请安。”她打了个哈欠,蔫蔫地说。 曹元亨皱了皱眉头,问她道:“一晚上没睡?” 阿琅点点头,曹元亨心底里嗤笑,以为她是因为那个传言而失眠,原本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 “换上这身,好好拾掇拾掇,随咱家去内书堂。”曹元亨正了正色,递给她一身行头,簇新的青色贴里,没有缀补,也没有纹样,光溜溜就像是告诉所有人她是个没有等级的内侍。贴里上摆着革带、牙牌、茄带、刀儿等物,还有一双薄底黑缎皁靴。 阿琅接过手,料子与她身上这身一样舒适,只是临时换的总归不合身。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换上!”曹元亨催促道。 虽说曹元亨是个太监,在他面前换衣裳总有不便之处,见他没有要回避的意思,阿琅想了个办法支开他:“曹公公,奴婢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肚子饿得很,能不能先裹了腹再做差事?” “你小子鼻子倒是灵得很,属狗的么?”除了衣物,曹元亨也捎了早点过来,自然都是公孙怀授意安排,他故意把食盒放在屋外,先饿她一阵,没想到还是被这个鬼精灵揭穿了。 “曹公公慧眼通达,奴婢生于庚戌年,正是属狗。”阿琅故意无视他的讥讽,拿着阿玕的生辰八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曹元亨微微一怔,大叹一口气,捶胸顿足走了出去,趁着这个当口,阿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好了行头,曹元亨再回来时,见她正在别腰间的牙牌,又吃了一惊,“学过变戏法儿么?” “曹公公英明,竟然连这个都猜得到,奴婢确实与跑江湖的学过两招。”阿琅与他嬉皮笑脸,两眼盯着他手上的食盒露出精光,看她咽口水,曹元亨竟觉得滑稽,把食盒交了出去。 阿琅打开一看,是豆腐脑和肉包子,鲜香扑鼻而来,她也不顾什么矜持,囫囵往嘴里吞,一方面是她饿极了,另一方面曹元亨催得急。 豆腐不烫嘴,包子尚且热乎,她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一溜儿抹嘴,看得曹元亨目瞪口呆,从没有人把粗茶淡饭吃得这般有滋有味过。 恍如刚进宫时的自己。 “吃饱了就走罢。”曹元亨甩了甩头,转身出了门,阿琅紧跟其上。 内书堂就在司礼监进来的第一道大门内稍南处,堂前栽了十多棵老松,堂内供奉着先师孔子神位,门前挂着一副楹联: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这里是本朝宦官读书学习的场所。原本开国之初,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其干预政事。咸安年间,皇帝依赖宦官,批红大权逐渐交于司礼监,又选通书算之小内史监典簿,掌文籍,为了培养通文墨的宦官,方许翰林教官入内书堂教内侍读书,一般选二三百名内侍在此学习,多在十岁上下。 圣人位北面的一间屋子则是供翰林教官休憩的地方。 内书堂俨然是一座学堂,师者皆从翰林院挑选而来,只是教的不是秀才,而是一群无法参加科举的内侍。 阿琅识字不多,留在司礼监只会丢掌印的脸,因此她被选来进学,通晓文墨,将来走出去也不至于让人笑话她是个文盲。 紫禁城里读书,得天独厚,举子尚且寒窗苦读十年方有机会一举成名,多数还是名落孙山,她今时今日得此良机,必要用心掌握,一有机会便将学识传达于阿玕,事半功倍。 为了阿玕,叫她在这里活受罪也认了。 曹元亨把她送进了内书堂,厅堂内北向南悬挂圣人孔子画像,下方条案上安着至圣先师神位,左右供青铜礼器,上悬大匾“至圣先师”。阿琅认得那是孔圣人之像,曹元亨带她下跪四拜圣像,拜后转往南,恭肃而入,又见先师圣像,只作揖不跪拜。 -- 第28页 拜过先师,转向堂下教室,年少的诸生正在向四名身穿官服的教习行礼。 “曹公公有礼。”所有人因曹元亨的出现而发生转变,皆对他肃然起敬,左右相对而立的四名词林先生见到曹元亨自降身份,先行作揖行礼,四人清一色青色团领衫,胸前缀白鹇补子,皆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这四人都是饱读了诗书,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跻身翰林,皇帝任命他们进内书堂任教习,负责教内侍读书习字。 若有慧根,眼力劲儿好的,也就能进司礼监,平步青云。 “这孩子刚进宫没多久,咱掌印瞧着机灵,放进内书堂来,今后有劳几位大人多多提点了。”曹元亨按着阿琅的肩头,笑得温文尔雅,说得不急不缓。 “曹公公哪里的话,您与公孙掌印他老人家为陛下殚精竭虑,吾等自然也要肝脑涂地,您尽管放心,吾等定会尽心教导,给公孙掌印一个交代。”词林其中一员,笑呵呵应答,瞅着阿琅满是赞许,“这孩子头圆额高,双眉清丽高扬,弯曲细长,两眼清爽明净,是个聪明富贵,机智有福之人啊!” 江湖术士都道阿琅面相有福,阿琅半信半疑,毕竟跑江湖的为了混口饭吃,难免神神叨叨,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而他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学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就有谄媚之嫌了。 曹元亨见惯了趋炎附势的嘴脸,乐呵呵道:“都是为朝廷办事,安分守己最重要,咱家尚有要事需办,就不在此多留了。” “吾等恭送曹公公,曹公公慢走。” 临走前,曹元亨许是不放心阿琅,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出乱子,阿琅只管点头。 然而实际上,阿琅读书并不认真,她本就不是读“之乎者也”的那块料,对号入座,然课才上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倒头呼呼大睡。 她真是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词林先生平缓的语速犹如母亲的安眠调子,她枕着手臂,闻着书香做起了春秋大梦。 再醒来时,早已日暮西沉,人去楼空,留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书堂里,对着孔子老人家的画像,五味杂陈。 阿琅不记得自己何时睡了过去,原本课上打瞌睡不是尊师重道之举,可教习也不曾训斥与责罚,当真奇了怪了。 她木愣愣地收拾书案,堂屋进深浅,夕照如金沙铺洒在她周身,她有些心不在焉,未曾察觉金沙上缓缓浮现的一道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转过身时,逆光刺眼,她下意识伸手挡光,半眯着双眼,直到黑影盖住逆光,她才从指缝中偷偷睁眼,绯色织金曳撒,耀眼夺目,再往上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上学第一天就偷懒,被司礼监的掌印逮个正着,虽然他白洁无暇的脸上映着夕阳红,像个施粉黛胭脂的大姑娘,叫人胸中流荡,可在阿琅心驰荡漾前,手上的书本“啪”一声落在地上,静谧中响彻心扉。 “奴婢见过督主!”阿琅清醒过来下跪磕头,先保命要紧。 而在她下跪之前,公孙怀不疾不徐道:“昨晚你一夜未眠,不习惯?” “回督主,奴婢被蚊子叮了一夜,才没睡安稳,奴婢保证,不会再有下次!请督主恕罪!”在他发难之前,阿琅率先罪己,并在弯腰行礼之时,趁机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千字文》。 公孙怀上前一步,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习惯倒是与儿时一点儿没变,做了错事就会不经意地掂一掂双脚,“拿来。” 他伸出右手,阿琅不明所以,公孙怀略一指点她刚藏进袖子里的《千字文》,她躲不过就只好乖乖交出。 公孙怀拿走了书,单手提袍潇洒落座于一旁书案前,翻动书页随口一问:“不曾读过书?” 阿琅点头回道:“读过《千字文》,认得几个字。”《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都是蒙学读本,阿玕背书的时候,她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 “背一段听听。”他忽然举目与她相对,阿琅猝不及防,垂下了头,作思考状。 公孙怀极有耐性,不出声打扰,未几,听得她清朗舒缓地起了调:“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没有背完,断在百字处,窘迫地偷望了公孙怀一眼,谁知他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气息平缓而有力。 “督主?”阿琅试着叫唤一声,没有回应。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也不见动静,这才确认,听她背书的公孙督主被催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虽然有点慢热,但我还是希望有个发展过程,感谢大家能够耐心看下去~ 第16章 闲情 她一夜未眠才无比困顿,上课打盹,堂堂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虽说日理万机,也有疲惫的时候,可这样毫无戒备地在一个认识才一天的人面前闭上眼睛,就不怕有人对他不利吗? 也可能是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不足为惧。 公孙怀对阿琅来说,仍是个陌生人,外界都谣传东厂督主是个阴狠的人物,因而先入为主,她也把他想成了一条毒蛇,不敢轻易招惹,只是见了庐山真面目,才意识到,他不仅模样能够勾人魂儿,为人处世也进退有度,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现在于她而言是有利而无害的。 阿琅端详了一阵,见他睡得安稳,不再流连打扰,欲在他醒来之前先离开内书堂,而刚到门口,便见曹元亨快步走来,她又回转过身去看公孙怀,毫无变化。 -- 第29页 “怎么只有你一人?督主人呢?”曹元亨把阿琅送进内书堂后就去了东厂,联合公孙怀会同锦衣卫、三法司审案,案子审了一半,曹元亨又与公孙怀一同回宫,刚进东华门就遇到四名词林先生向公孙怀通报了今日的教学情况,细听之后,公孙怀只身走向内书堂。 曹元亨则按照吩咐跑了一趟公厅,因有急事才匆匆来寻人。 阿琅行礼之前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内堂,曹元亨越过她的肩膀,见公孙怀撑着头打盹微微一惊,阿琅道:“督主睡着了,曹公公您有什么急事儿么?” 本来是要禀报要事的曹元亨迟疑了,通常督主休息,都要屏退左右,从未见他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可以肆无忌惮地闭上眼睛,且面容安详。 “你对督主做了什么?”曹元亨多心了,压低了嗓音斥责阿琅。 阿琅一脸无辜道:“公公冤枉,奴婢就是背了一通《千字文》,哪里想到督主他听到一半竟发困了……督主昨夜也没有睡好么?”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公孙怀从来都是鞠躬尽瘁,司礼监替皇帝揽了批红大权,皇帝不愿当励精图治的明君,也就只能由司礼监掌印代为效劳,毕竟国祚不可断在这里。 通宵达旦都是家常便饭,劳碌奔波也理所当然,公孙怀独挑大梁,能够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何况他又是个思虑深重的人,绝不会沉湎于梦境。 眼下又是一件稀罕事,曹元亨忘了急事,匆匆向阿琅招手,把她赶到了门外,又轻掩上门。 “曹公公,奴婢斗胆问一句,今日……东厂没什么事儿吧?”她心里仍然牵挂着阿玕,却不好直问,只能通过顺昌伯一案问及宋世良才能知道阿玕如何。 她自认为,若宋世良无事,阿玕便也会无碍。 “多嘴!如今进了宫,规矩还没学会,就想着僭越过问东厂的事儿了?”曹元亨看在督主的面上没有严厉训斥阿琅,可她少不更事,刚进宫就多管闲事,难免招惹祸端,就啐了几句提醒她。 阿琅受到警告便明白曹元亨不会直言,东厂那边有什么动静她只能自己另想它法,她讪讪一笑:“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回自个儿屋里好好反省!” 说着,她拔腿就要跑,曹元亨又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了回来,“督主醒来之前哪儿都甭想去,给咱家好好守在这儿!” 曹元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公孙怀选了她进宫,都要鞍前马后好生伺候他,白天一个外出办公,一个进内书堂学习,放学、散值,该当的差还得当。 “是,奴婢遵命。”阿琅势单力薄,只能唯命是从。 她立在门口像尊门神,曹元亨打量一眼,满意了才转身离开去办他的急事。 人已走远,阿琅才不傻,见左右无人,撩起裙襕往台阶上一坐,数着地上的蚂蚁打发时间。 蚂蚁搬家通常在阴天才会容易见,此刻天边尚有一丝霞光,能见到此景实属罕见,她一时好奇,就起身循着蚂蚁行走的方向一步步跟上。 马上就是晚膳时分,她的肚子早已空空荡荡,公孙怀不醒,她也没有资格先用膳,只能跟着这些勤劳的蚂蚁,看看是否发现什么惊喜。 结果惊喜没有,惊吓倒是不小。她绕到了内书堂后,不知有个侧门,在她低头跟着蚂蚁一起“搬家”的时候,早有人盯上了她,只是不出声。 直到一只黑色的皁靴如大厦倾覆,上演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之前,阿琅破音高喊:“脚下留情!”一面出声,一面将那人推向一边,电光火石间,她余光瞥见绯红的曳撒下摆,两眼一闭,紧咬下唇,撒腿就跑。 “站住。”她还没跑远,就被公孙怀迷蒙略带醉意似的声音镇住了魂,再也跑不下去。 他什么时候醒的?又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悄无声息的? 她刚才推了他一把,冒犯之罪板上钉钉,但不知者不罪,应该能逃过一劫吧? “奴婢见过督主,不知督主已醒,方才并非有意冒犯您,请督主恕罪!” 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可唯独不想见她对自己卑躬屈膝,只是现如今她的身份尚不能公布天下,他不得不当作一无所知。公孙怀握了握拳,松开道:“回去罢。” 阿琅不太明白,这就完事儿了?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她做了那么大不敬的事,他岂会轻易放过她? “不饿?”见她站着不动,公孙怀睇她一眼。 “饿。”阿琅如实回答。无论如何,填饱肚子要紧。 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公孙怀的随从,一路跟随,他身形高大,步子极缓,阿琅瘦小,脑袋只到他腰腹稍上不到胸膛,从背后仰视他,那挺拔的身姿如一棵劲松,他的形象也在她心中变得有些伟岸。 她就这样默默跟着,一言不发,公孙怀也不出声,就在半道遇上曹元亨,搭了两句,公孙怀让阿琅独自回屋,自己则跟着曹元亨往公厅的方向去了,看他们急色匆匆的模样,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阿琅尽管在意他们的急事或许有关顺昌伯一案,却不敢轻举妄动,唯有静观其变。 只是阿琅忘了,在这司礼监,掌印没张嘴,哪里轮得到底下的人先端饭碗的,她随手拉了个内侍,果真也饿着肚子,可人家能够忍,没有瞎嚷嚷。 本来阿琅是个能够坚忍的人儿,可在坐船北上的那一个月里,好吃好睡,宋世良照顾有周,倒叫她撑开了肚皮,缩不回去了。 -- 第30页 她恨自己没有出息,进了宫还得活受罪。 “我……我可以走了么?”这内侍比她年纪稍大些,胆子却很小,被阿琅挡着,眼神闪躲,双手始终抱在胸前,阿琅不闻不问,眼珠子骨碌一转让了道。 内侍匆匆奔走,阿琅高声喊道:“督主!” 他浑身一颤,揣在怀里的细点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拾掇,阿琅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学着曹元亨地语气眯眼笑道:“这般精致的点心,不知是哪位主子赏的,干吗藏着掖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脸颊红一片,绿一片,使劲挣脱,论比力气,她或许敌不过孔武有力的宋世良,可对付一个文弱的内侍,还是绰绰有余。 “主子体恤咱们奴婢,时有分赏,主子吃剩的赏给奴婢,有甚么奇怪?” 阿琅见他嘴硬,哼了一声,有几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但还不够炉火纯青,她并不想与他追根究底,只是她饿的厉害,岂能容他吃独食。 “那你倒是说说,是哪位主子分赏与你的?旁人也有么?” “这、这与你何干……”他涨红了脸说到一半,不知看见了什么,逃也似的撒腿跑了。 阿琅稀里糊涂,想这人当真是胆小如鼠,不过多问了几句就慌慌张张见鬼似的溜之大吉,顿时兴味索然,伸手捡起撒了一地的精致点心,因是干点,沾点泥灰拍去一层却也无大碍。 “你怎还不回屋?鬼鬼祟祟在这儿干什么?” 刚到嘴里的点心又让土地爷占了便宜,她想呢,那内侍跑得比耗子还快,原来是看到了曹元亨这只大猫。 他不是随公孙怀办急事去了吗?怎么还优哉游哉跑来看她笑话? “这点心你从哪儿得来的?”曹元亨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云片糕,这是南方的糕点,宫里原本没有,自打延祺宫的那位高美人入宫,就只有她会做,阿琅刚进宫,不曾出过司礼监,该不是她偷来的。 “也罢,掉地上的就甭再捡了,这儿是司礼监,不是乞丐窝。”曹元亨不再追究,却拐着弯儿骂阿琅。 阿琅除了微笑,只有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关照呀~ 第17章 良夜 曹元亨平日就算狐假虎威,也不会搬弄是非,这独特的雪片糕只有别人带进司礼监,不可能是她偷盗得来,阿琅不为自己辩白,因为有人自会替她证明清白。 没有追究,也不给她机会亲尝一口,但是曹元亨没有令阿琅失望,他折返正是奉公孙怀之命,招呼她先行用晚膳。 “曹公公,督主尚未用晚饭,奴婢当真可以先吃么?”无论曹元亨是否真的奉了公孙怀的命令,既然进了宫,她就要多留一个心眼。 有人对你好是真的为你好,但也有人别有所图,尤其是从未相识之人。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曹元亨一贯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只是三菜一汤一碗白米饭已经摆上了桌。 与早上的粗茶淡饭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不禁感到奇怪。 而面对丰盛的菜品,阿琅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身体多于理智。宫里的膳食当真如民间传言,汇集了天底下最好的食材,也雇佣了天底下厨艺最好的厨子。 光是司礼监就可享受如此珍馐美味,坐在金銮宝殿上的天下之主岂不是要尝尽饕餮盛宴了? “宫里的人,可真会享受。”阿琅有此感叹,不料曹元亨冷哼一声。 宫中除了各位主子,为奴为婢的人哪有机会真的吃上山珍海味,若能得权势,就另当别论了。像阿琅这样刚进宫的内侍,换作旁人,万不会有此特殊待遇。 只不过公孙怀让曹元亨多加照顾,他必当万死不辞。 “问那么多做什么,这可都是督主的一片心意,快吃!”说着,把一双竹筷塞进她手里,阿琅突感不适。 虽说这些饭菜不一定有毒,可好生喂养的目的是什么?她可不敢轻易相信东厂督主是知恩图报之人,她就是给他治了个头痛之症,便处处照拂有加,怕不是养好了身子骨,再抽取她的鲜血或什么部位来补阳气吧! 过去常听人说,宫里许多去势的人内心仍然渴望重振雄风,一旦手握大权,就会利用职权的便利,不惜一切寻求再生之法,甚至为此听信术士蛊惑,取男童的脑髓服用,造成杀戮无数。 空穴来风必有因,公孙怀此人因面白细腻而瞧不出实际年龄,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阿琅尚未过问督主的年龄秘密,不知他是养颜有道,还是天生丽质。 若真如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相貌却如青年才俊,那就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愣着做什么?怕下毒?” 阿琅摇头,又问:“曹公公,您说是督主把这么多好吃的留给我吃,督主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么?” “这是自然。督主英明神武,心胸宽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人人敬重……”说起督主,曹元亨脸上自带光彩,情不自禁夸夸其谈。 实际上这些不过都是他的幻想,公孙怀此人心胸狭隘,不苟言笑,手段阴狠,人们巴结他,溜须拍马,全因有利所图,也为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得罪。 因此坊间一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诋毁他的名誉,另一派人则对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只是名垂青史难,遗臭万年易啊! -- 第31页 东厂和锦衣卫的臭名不相上下,提督东厂的公孙怀在民间的流言蜚语如那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阿琅听到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可光凭这一角,就足以骇人听闻。 “你究竟还吃不吃了?”曹元亨见她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心里一顿窝火。 “吃!”阿琅提起筷子,端起饭碗,一鼓作气在曹元亨面前狼吞虎咽,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她没有太大能耐,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因阿琅吃相狼狈,曹元亨不忍再看,抖了抖衣袖转身就走。 曹元亨走后,阿琅也没有停下碗筷,指不定他还派人在暗处盯着她,她是个爱惜粮食的人,送来的菜品丁点不留,给足了公孙怀颜面。 她几乎吃撑了肚皮,无法行动,横躺在床上忽然又想到方才在前院遇见的内侍,起初以为他慌慌张张是偷拿了点心怕被人发现,可他身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包裹糕点所用的巾帕上绣着精致的花纹,颜色极为秾艳,像是女子所用。 一个内侍拿着女子用的巾帕鬼鬼祟祟,他一定和那名给他糕点的女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了。 曹元亨并没有追问她糕点从何而来,想必心中早已有数。 这紫禁城里,果然到处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吃饱了容易犯困,她睡了大半天仍是没有睡够,她和身下的床褥混了个眼熟,两腿一伸便见周公去了。 她的睡相比吃相好很多,吃相是做给人看的,可睡相不同,对外界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她暴露了本性。她骨子里还是个有涵养的姑娘家,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平缓而绵长地呼吸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惜她睡着之后也没有了防范心,竟忘了锁门。 刚到月升之时,公孙怀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今晚不用彻夜批红。 有人想在朝堂上掀风浪,他先把风浪打回到始作俑者身上。内阁拟了票告发延祺宫的高美人买通内侍与宫外通信,检举她为高禄同党,应一同论罪。 高美人与高禄同宗同族,却不是嫡系一脉,只能算得上是远房表亲,高禄涉嫌谋反,一旦定罪,株连三族,但绝不包括已经入主后宫的高美人。 高美人从未与高禄有过交集,在这个节骨眼上告发,谁在从中作梗,公孙怀心中了然,他压下了内阁拟的票,并不打算提起朱笔。 这是大学士苏起用拟的票,他是内阁次辅,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高美人固宠有方,苏皇后不及其万分之一。苏起用野心勃勃,不甘屈于次辅之位,原本想借助后宫之主是他女儿的优势夺取首辅之位,没想到屡次受挫,如今正好借着高禄谋反一案借题发挥,就算不能坐实罪名,也好挫一挫她的锐气。 公孙怀心眼再多,却对苏起用的手段嗤之以鼻,那些拿笔杆子的文官,肚里的肠子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剖开肚皮,到底有几根直肠子谁能说得清。 他不予理会,打发了一通,有些话还是得留到皇上和太后的面前说,在此之前,他心里还念着一个人儿,径直回来看看。 一眼看到她横躺在床上睡得深沉,而小桌上被她清空的碗碟也已收拾干净放置在食盒之中。她看似行为粗鄙,身上依旧流淌着尊贵的血液,范皇后对她的教导或许随着时过境迁她早已忘却,可养育她的那户人家似乎把她教养得算是得体。 宋兆安不负所托,把他们姐弟二人托付给了一户好人家。 “山……”一声梦呓,把公孙怀从十年前的往事中拉回到眼前,他垂了垂双目,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嘴角处残留着一点几不可见的酱汁,他没有多想,从袖中抽出素黑的巾帕在她嘴角轻轻揩了揩。 睡得再沉,若有异物触碰,总归感到不适,阿琅正做着发财梦,躺在金山上,仰望穹顶,不知怎么,落下淅淅沥沥的细雨,雨丝如银针密密麻麻砸在她脸上,酥痒得跟猫儿一阵挠似的,她一下下抓痒,无济于事。 公孙怀以为她做着什么怪梦,人没有清醒,双手却半点不安分。 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睡颜,一会儿安静得像只小猫,一会儿又跟猴儿似的,颇为有趣。 过去他只是惜薪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者,满面尘灰,哪有资格接近贵主儿。 头一次离得主子近,还是因他犯了事儿。他因这副容貌尝尽了内侍们对他的屈辱,就连进宫送炭,也因少于定额被承乾宫的主位罚跪。 冰天雪地里,跪一个时辰尚且能忍,可若那位主子不发话,这条命多半是撑不下去的。鹅毛大雪盖在他瘦削的身上,不多时便活脱脱成了个雪人,天可怜见,让他在冻死之前遇见了范皇后。 承乾宫挨着坤宁宫,范皇后从景仁宫回坤宁宫时恰巧途经承乾宫外的长街,中宫之主悲天悯人,见此情状,不问缘由,先命人将他身上厚重的积雪除尽,再抬回坤宁宫,因施救及时,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范皇后救了他,却也因此与承乾宫主位刘贵妃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 回到惜薪司后,他便与后宫失去了联系。 倘若他当时多留些心眼,想尽方法留在范皇后身边,或许就能早一日察觉到王有吉与刘贵妃的阴谋,范皇后也不至于难产致死,更不会尸骨无存…… 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流落民间。 怪他当时的力量过于薄弱,无力对抗,只能靠几分小聪明偷梁换柱。范皇后身边的侍女与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里应外合,他想要趁此机会报恩,便答应当那张护送长公主逃出宫的盾牌,而刚出生不久的太子则由稳婆和皇后的贴身宫人乔装出宫。 -- 第32页 他带长公主离开之时,坤宁宫的火势已经蔓延,引发了宫乱,一时之间,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计划和行踪,大火直到一场暴雨过后才逐渐熄灭,可华丽的宫殿付诸一炬,尸横遍地,面目全非。 范皇后产子,除坤宁宫内之人以外,无人知晓,只当是一尸两命,找到尸首的时候,确也见到了被动过手脚的范皇后的遗骸,至于长公主,另有同龄女童为主殉葬。 十年过去,这桩惊天秘案,知道的人所剩无几,公孙怀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你怎么就没有危机意识呢? 还有小伙伴在看吗? 记得留言哦~ 打2分有机会获得红包哟! 第18章 心境 公孙怀悄无声息,进出阿琅的屋子不留痕迹,因而阿琅从未察觉。 进宫过去近一个月,她每日来回内书堂与自己的卧房,从未踏足别的地方。这是公孙怀的命令,她过得衣食无忧,却被拘囿于司礼监,偌大的紫禁城于她而言是近在咫尺,而远在天边。 与宫外更是断绝了一切联系。 在内书堂里读书识字,因她待遇特别,绝大多数内侍对她相当友善,更有送上门来称兄道弟的,都与阿玕一般年纪,只是他们进来当的是奴,受了调/教,言行举止看似规规矩矩,内心九曲十八弯令人叹息。 阿琅来者不拒,在这陌生的地方,多结交一两个朋友,哪怕不是真心的,也总有好处。 司礼监里来来回回就那几十个内官,个个阴阳怪气,与他们打交道都要多费点心,稍不留神,就让人抓住把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个月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把戏见了不少,偶有犯事的被赶出了司礼监。而这里的人像是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从不大惊小怪,只默默站在一边,背地里念叨两句也就过去了。 有一名叫“宝禄”的内侍,因与人私通,遭人告发,被发落到了浣衣局,没过多久就死了,说是被活活打死的,惨不忍睹。阿琅与此人有过一次交集,就是当初私藏雪片糕被她发现的那名内侍。他是顺天府昌平县人,才十六岁,进宫五年,照道理宫里的规矩他不会不懂,可他依然触犯了宫规,与宫女私通。 原本进了宫都是孤家寡人,有些资历的内侍与宫女结为菜户,彼此为伴做一对挂名夫妻度过余生也受到了皇帝的默许,可皇帝忌讳两者利用这层关系企图干预朝政,一经发现,必然严惩。 可是据阿琅所知,宝禄只不过是收了高美人身边宫女的雪片糕,也许那名宫女有利用宝禄之嫌,想通过他拉拢司礼监与延祺宫的关系,而宝禄对她却是真心,没想到被人欺骗又让人有机可趁,最终一败涂地。 苏起用以顺昌伯高禄谋反一案牵涉高美人,借机将其铲除,在这风口浪尖上,高美人宫里的人不知避嫌,最终惹火烧身,苏起用更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司礼监不太平,后宫也没能清净,偌大个紫禁城,就像市井一样,乌烟瘴气。 可在宫里,害个人,比杀只鸡容易得多,眼也不眨一下,更是见不到一滴血。神不知鬼不觉,哪天丢了个人,都像是家常便饭,无人过问。 说不怕,阿琅自己都不信,可她想活下去,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事实,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付出真心。 过了一阵,风平浪静了,司礼监又来了个新人,此人是阿琅的旧相识,与她一路北上,颇有渊源。 “你怎么也进了司礼监?顺昌伯的案子,结了么?” “恩人不知道么?就在恩人被带走后没多久,高禄在东厂狱中悬梁自尽了!”进来的是曾在顺昌伯府中受到迫害的蔡安,提到高禄的死,他眼中除了痛恨,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整日待在司礼监,若不是见到你,东厂的事我哪里敢多问。”结案之后,与她一同北上的那批受害者将被充入宫中为奴,除了三宫六院,尚有二十四衙门需要安排人手,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蔡安竟会被安排到司礼监,只是他的命没阿琅的好,做的是最底层的小火者,也没有资格进内书堂读书。 好在两人算是旧相识,可以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 蔡安打量阿琅,见她较之前丰腴,又进了内书堂,深感她遇到了贵人,不由问道:“恩人,可真有你的,才到京城就攀上了东厂督主这样的高枝儿,恩人到底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说出来怕你不信,咱们掌印有头疼病,我就用了个土办法替他治了治,许是他觉得我有些用处,才想留着我。”阿琅向他招招手,贴近他,悄声道:“你听没听人讲过,吃男童脑髓驻颜延年的秘闻?” 她故意制造诡异的氛围,希望自己的解释可以蒙混过关。 洁面后的阿琅姿色卓然,脸蛋粉雕玉琢,蔡安不是没听过“唐僧肉”的故事,倒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看着她圆润的腮帮子,蔡安心惊肉跳,慌忙抓住她的肩膀,而在他大呼小叫之前,阿琅先捂上了他的嘴,压低嗓音道:“这都是我胡乱猜的,你可别大声嚷嚷,若真要动我这个人,我也逃不了,不如姑且当好差,攒点银两送出宫去。” 蔡安始终瞪着浑圆的眼睛,两人也算见过几次面了,可从未如此近在咫尺,他一双圆眼瞪起来像是一对铜铃,阿琅当是自己吓着了他,又道:“你别瞪了,我还有正经事得问你。” -- 第33页 蔡安终于松弛了眼皮,示意她松手,阿琅捂得紧实了些,才一会儿,手心就冒了汗,她讪讪一笑,松开了他。 “恩人想问什么?若是我知道的,定一字不差地告诉恩人。”自从遭遇不测,蔡安几乎失去了一切,好在上天怜悯,让他结识了阿琅,她是他的恩人。 阿琅抓了抓头皮,皱巴着眉头道:“你口口声声喊我恩人,怪别扭的,今后你还是叫我阿琅罢,琅玕树的琅。” 相识了一段时日,蔡安只管称呼她为“恩人”,没有问及姓名。原本他话不多,两人只是萍水相逢,不做介绍也无所谓,可如今同在宫中,又是同一屋檐,便告知他名字,何况他一口一个“恩人”听来别扭。 “琅?” 蔡安一脸困惑,阿琅瞬间明白,他出身农家,恐不识字,便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摊开掌心,用食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了个“琅”字,边写边嘀咕:“这是我的名字,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他点头,“家里穷,虽没能读书,但自己的名字还能认得。”说着,他反抓住阿琅的手,让她掌心朝上,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写得慢,阿琅怕痒,忍不住笑出了声。 蔡安顿了下,阿琅咯咯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嘲笑你写的不好,只是我怕痒……” 阿琅哪里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不仅明眸皓齿令人眼前一亮,嗓音也像是一串银铃清脆好听,叫人心旷神怡。 不知怎么的,蔡安撒开了她的手,紧接着低下头退到一边,诚惶诚恐道:“奴婢见过督主!” 督主? 阿琅浑身一颤,公孙怀回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你并非东厂之人,不必唤我督主,同司礼监其余人一同称呼。”公孙怀神色如常,一贯地淡漠疏离。 “是,掌印。” 东厂里的人尊称他一声“厂公”或“督主”,司礼监里的人都称一声“掌印”,其余人爱怎么称呼他不愿多管。 说起来阿琅也不是东厂的人,公孙怀却从未纠正她的称呼,这又是何意? 还是他有意栽培她将来进东厂? “你先出去。”公孙怀淡扫了蔡安一眼,蔡安应了声是,低腰退出了阿琅的屋子。 “督主,奴婢今日背了《千家诗》!”这一个月,阿琅不负所望,刻苦读书,从《千字文》到《百家姓》,再从《百家姓》到《千家诗》,背得滚瓜烂熟,公孙怀只要得空,就会来检查她的功课。阿琅确有几分聪明,也懂察言观色,生怕他质问,便声东击西,转移他的注意。 公孙怀好整以暇瞅了她一眼,撩了一把曳撒边儿坐在圆凳上,提起青花茶壶,拈着一个配套的青花瓷杯倒上一杯凉茶,“《终南山》。”他缓缓开口,点了一首。 阿琅眼珠子骨碌转动,拿出胸有成竹的底气,清了清嗓道:“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念完她偷望了一眼公孙怀,他垂眸,唇抿着杯沿,遂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王摩诘的诗!” 公孙怀轻点下巴,搁了瓷杯道:“知道终南山么?” “回督主,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是一处道教发祥圣地,而‘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中的南山指的就是这终南山,千年来,修炼成仙的没几个,入山隐士倒是颇多。”阿琅讲得头头是道,不知他所问真正用意,但说了些寻常答案。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深严邃谷不可探究……”他捏着瓷杯缓缓启音,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想打听宋世良么?一个月前他去了终南山。” 阿琅震惊,她还没来得及问蔡安有关宋世良的事,公孙怀怎么知道的? 一个月前,她刚进宫,高禄的案子也才开审,宋世良奉命捉拿,照理后面的审讯也该由他出面,又怎会放弃手上的重要案子跑去终南山呢? “放心,他尚未达成鸿鹄之志,自然不会出家当道士。” “所以……宋大人是去办案的?”阿琅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咬紧了下唇,她这样不就是承认自己想打听宋世良的行踪了吗! “宋大人也算救过奴婢一回,有道是‘知恩莫忘报’,奴婢走得匆忙,还没好好跟宋大人道过一声谢,没想到他就去了终南山。”她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公孙怀未发一语,忽然站起了身,阿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不知自己究竟怕他些什么,不敢抬头直视。 “半个月后,他便会回京,你若想答谢,可许你出宫见他一面。” “真的么!”公孙怀这番漫不经心的话犹如大赦天下,阿琅受宠若惊,但是公孙怀没有再给回应,他转了个身,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阿琅兀自沉浸在即将见到阿玕的喜悦中,不曾在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的心思太深了 但是小媳妇跑不掉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书妹、3594403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鲛绡 半个月后,公孙怀果真守信,放阿琅出宫会见宋世良。东厂的人遍布天下,倒也没有派个人跟着,她拿着司礼监的牙牌从东华门出宫,不曾受到阻拦。 -- 第34页 当然,从司礼监到东华门这段路,一直由曹元亨跟着。阿琅进宫以来还不曾离开司礼监,当初进宫也在夜里,生怕她不认路,曹元亨好人做到底,领她出了宫门。 “马车就在前面不远,车夫会将你送去与宋世良见面,记住,申时初前必须回宫。”曹元亨仰着脖子,三令五申。 阿琅点头致谢,临去前递了一方帕子上去,这天热得厉害,难为他送她出宫,满头大汗只能提着衣袖虚揩一把,阿琅终究有点良心,拿公孙怀赏她的帕子借给他擦汗。 这一个半月,阿琅摸透了曹元亨的性子,他就是嘴硬心软,做什么都向着公孙怀,并非有意针对她。 帕子是一尺见方的素绢所制,竹青色底卷草暗纹,用的是江南织造所生产的上好丝绢,因轻薄若羽,入水不濡,仿若传说中的南海鲛人所织,便名鲛绡帕,宫中少有人用,所用之人非富即贵。 曹元亨一看便知这并非阿琅所有物,该是督主所赠,心里酸溜溜之余,大有敬畏,不敢贸然接受,便故意摆出架子道:“咱家自有手帕,不必你费心,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路!” 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阿琅摇头叹息,抬眼看了看日头,刺目火辣,她收起帕子,匆匆与曹元亨道别后,上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阿琅迫不及待,她催促车夫加速,终于在颠簸中来到了宣武门外的一家酒楼。 锦衣卫官署不是她该去的地方,酒楼虽然鱼龙混杂,却也可以掩人耳目,她出宫时是内侍打扮,上了马车又换了一身日常的象牙白贴里,公孙怀早已让曹元亨为她打点好一切。 顶着司礼监的名声招摇过市看上去神气,可若稍不留神,就会让人抓住把柄,阿琅不愿给公孙怀多添麻烦,因此主动换上行头,避人耳目。 走进客栈,三教九流,人声鼎沸,多数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她穿得不朴实,多少看得出一点贵气,跑堂的自然上前殷勤招呼:“这位小爷,您请上座!” 阿琅不与他客气,赏了一吊铜钱,“小爷我今儿个约了人,牡丹阁里可来了什么贵客?” 她与宋世良见面,诸多事宜早做了安排,因此一路上畅通无阻,而她身上的赏钱也绰绰有余,可她出手并不阔绰,只赏了一吊铜钱给伙计,纵使那伙计露出不知足的失望表情,她也没有多给,财不露白的道理她牢记于心。 “有位大爷已在牡丹阁等候多时,小的这就给您带路。”他把铜钱揣进腰间的兜里,伸手请她上了楼。 二楼往里最后一间包厢门口挂着“牡丹阁”的木牌,虽有花中之王“牡丹”之名,却不在最显眼的位置,而藏在深处,想来是专为密会而设。 那伙计也深谙其中道理,引她进门之后,交代几句便拉上了门,不再前来打扰。 合上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这丫头,消失了一个半月,总算舍得现身了!” 没来由地被人箍住身体,阿琅受到了惊吓,挣扎道:“同知大人,您快松手,如此有失体统!”可他的臂力相比之前更加强劲,她一身骨头都要碎了。 “你老实交代,这一个半月,东厂的人把你弄哪儿去了?”宋世良将她转了个身,捏着她的肩膀,两眼虎视眈眈地对上了阿琅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一别长久,她粉嫩的脸蛋圆润不少,朱唇微张,胸口仿若火山喷发后的岩浆流淌而过,灼伤了心田,亟需清泉灌溉滋养。 而他清瘦了,去了一趟西北,肌肤略显黝黑,眼中的光如他腰间佩戴的绣春刀一样锋利,阿琅心头万般滋味,没想到他真的一直在找寻她的行踪,只是公孙怀把她藏得太深,他根本不会想到她进了宫。 “大人,您先松手,我自会一五一十好好向您交代这一个半月以来发生了什么。”她试图脱离他的火热的双手,最终也成功了。 “好,我听你说。”他双收环抱胸前,等她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然而在阿琅道出来龙去脉后,他的一双粗黑的眉毛挤在了一起,咬牙切齿道:“你说是公孙怀把你弄进宫去的?” 宫中把守森严,没有公孙怀这条人脉,阿琅根本没有机会进宫,何况她进宫并非做宫女,而是内侍,这就令宋世良更匪夷所思了。 “他以为我是阿玕,在顺昌伯府的时候已经去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进了司礼监……” 宋世良低头沉思片刻,即便如此,所有内侍也必须经过验身方可进宫当差,公孙怀却省去了这一步骤,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阿琅只是个寻常人,为何一定要她进宫,而且不许她离开司礼监? “不对,公孙怀此人阴险狡诈,绝不会做赔本生意,他这么做定另有所图,丫头,既然你已出宫,就别再回去了!”好不容易找到她,他怎会轻易放手。 阿琅摇头道:“公孙怀的为人您比我清楚,倘若我不回去,不仅我吃不了兜着走,您和阿玕也会受到牵连,此次出宫,一是为了答谢您对我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想知道阿玕过得如何。” “你放心,阿玕一直跟着我,吃穿不愁,我还教他习武强身。” 得知阿玕的境况,阿琅总算放心,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钱袋交到宋世良手中,郑重其事道:“这都是我凭本事攒下的,虽然不多,但也算是一份心意,就当是感谢您照顾阿玕,这里还有一本《千家诗》,是我亲手抄的,您记得交给他,让他好好读书,别忘了自己的志向。” -- 第35页 宋世良一手掂着钱袋,一手握着手抄本,心中百般滋味,她一个刚进宫的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岂能日夜行走而不被人发现身份?更遑论这些钱财,多半是从那人手上得来的吧。 “虽不知公孙怀目的何在,可他从未伤害过我,想是觉得我尚有用处……” “既然你不愿随我走,我也不会强迫你,只是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宋世良心中大胆猜测:或许公孙怀一早知道了她的身份,有意留在身边,至于目的……不如放她回去,日子一久,便能发现他的秘密,到时候对付他也多一分胜算。 见宋世良不再纠缠,阿琅松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宫了,今后还要麻烦大人多多照顾阿玕,也请大人为我保守秘密,别让他担心。” 她今日本想见阿玕一面,奈何宋世良并未带他前来,唯有另寻他日再设法与阿玕相见。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想说?”宋世良收起她所托之物,两眼紧盯着她。 当日在船上宋世良扬言要将她收房,阿琅已然拒绝,也以为他当初不过是一时兴起,日子久了便会索然无味,不再放心上,可方才一进屋,他就紧紧抱住了她,像是自己珍视的东西失而复得,何况这一个半月,他一直在找她…… 没想到宋世良此人非但争强好胜,而且还执迷不悟。 “请大人珍重,阿琅告辞。”此地不宜久留,阿琅急着离开,因跑得匆忙,粗心大意落下了随身之物而未察觉。 宋世良没有穷追不舍,他拾起她遗落的物品,是一方素帕,他握在手中,手感如羽毛一般轻盈,放在鼻尖轻嗅,散着淡雅馨香,仿佛她仍在他身边,只是如此贵重的帕子,她从何而来? 他攥紧了五指,平整的鲛绡皱在一块儿,须臾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大人,马车已经往皇城方向离开,没有人跟着。”宋世良的跟班赵炳之一直守在酒楼外,密切观察周围动向,并没有发觉东厂番子隐蔽在附近,待阿琅的马车一离开,便现身来汇报。 宋世良将鲛绡帕收进怀中,“嗯”了一声道:“此番西北归来,咱们更要小心谨慎。” “大人,西北之事,属下已查清,是东厂所为,刘顺谦是受了东厂指使,将大人打发去终南山查案,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对付您。” 高禄谋反案尚未审结,刘顺谦便紧锣密鼓派他去终南山捉拿高禄余党,这一南一北,到底有何干系,纵然心有疑惑,却不得不听命行事。 到了终南山才明白,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迫使他远离京师,无法插手高禄一案,同时在那僻远的修道之地对付他,以为神鬼不觉,没想到他破了局,突出重围。 公孙怀,刘顺谦,他宋世良此生与他们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丢了督主送的东西,这可怎么办? 感谢大家的喜欢,记得留言和收藏哦~爱你们! 第20章 皇帝 阿琅几乎是落荒而逃,上了马车后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平静。若不是因为阿玕受他照顾,她不想再与锦衣卫有任何牵扯。 回去的一路风平浪静,马车停在东华门前的护城河外,她走下马车,谢过车夫,朝宫门走去。 换回了出宫时的装束,亮出司礼监的牙牌,门口的守卫即刻放行。 阿琅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不会再走错,无论白天黑夜。 她顺着原路返回,从文华殿前穿过,经过内阁,进会极门,再往前就是皇极门广场,穿过去北上就能回到司礼监。 心里打好了算盘,却猝不及防被人拨乱了。 “快点儿!再快点儿!”刚踏入会极门,就听到有人声传来,在空旷的广场上传荡着,绕起了回响。阿琅觉得奇怪,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皇极门前嬉笑吵嚷? 她弯腰上前两步,躲在汉白玉云头纹望柱下,露出半个头,远远望去,只见广场上除了人,还有一辆车。那是一辆没有马匹牵引的车,两个轮子,四周围栏,没有车顶遮蔽,阿琅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车。 没有马拉车,要想驱动就只能靠人力,车前驾着一根横木,由一内侍双手上提,他身上还系着牵马的辔带,这不是活脱脱把人当成了牲畜! 她倒要看看清楚,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可那车上所站之人始终背对着她,衣着却不凡,车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内侍,诚惶诚恐一心去挡车,生怕他跌落似的,不敢掉以轻心。 “主子爷,您还是快下来吧!奴婢求求您了!” 她当这调皮捣蛋鬼是谁呢,能称得上一声“主子爷”的人,在这紫禁城里,除了万岁主子,还能有谁? 早就听闻当今圣上年仅十六,今年年初大婚后方才亲政,小皇帝年少,多年来由太后垂帘听政,不曾理过朝政。如今虽已亲政,许多朝政大事仍是交给了内阁与司礼监,而司礼监执掌批红大权,皇帝正乐得清闲,搜肠刮肚地在皇宫里畅玩。 皇帝懒政贪玩,有人欢喜有人忧,遭殃的还是平日侍候御前的内侍们,当牛做马,叫不得半点儿苦。 “去去去,少在这儿扫朕的兴,纪申,你再快点儿!”他再昏庸贪玩,到底是天下之主,他说的话就是圣旨,莫敢不从。 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玩乐,阿琅自然要回避,只能绕远路回司礼监。 -- 第36页 “真没用!朕不玩了!”皇帝玩得不尽兴,索性耍起了性子,扔了马鞭,从车上一跃而下,身手算得上矫健。 内侍们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前呼后拥,眉开眼笑:“主子爷,天色不早了,坤宁宫已经挂起了红灯笼,等着您呢!” “朕今儿哪个宫都不想去,让她们把灯都撤了!” 皇帝转过了身,阿琅远眺了一眼,隐约可见皇帝的龙颜,该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只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后来又说了几句,有个内侍不知好歹,触怒了小皇帝,他愤愤甩了一把大袖,大步向前。不是皇极门的方向,而是会极门的方向。 阿琅心头大凛,把身子蹲得更低了,两手扶着身后望柱下的栏板,小心翼翼移步到不会让人发现的地方。 “什么人?”可这紫禁城,不是人烟罕至的荒漠,四处留着眼睛,即便皇帝没发现她,途径这一地带的内侍也可能会发现她的行踪。 阿琅无处可躲,索性直起了身子,亮出自己的牙牌,“司礼监的,奉了咱掌印之命刚从宫外办事回来,落了东西在这儿,正找着呢!” 见是司礼监的人,那内侍立刻低下头一溜烟跑了,留阿琅兀自出神。 司礼监当真是阖宫上下最可怕的存在,令人闻风丧胆。 “司礼监的?叫什么名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吆喝倒把皇帝引来了,进京以来,该碰到的,不该遇见的,一个也躲不过,她过去也曾想象过当今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可以面见圣上。 此刻,她与这天底下最大的主儿近在咫尺,他虽还是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少年,但绝不可小觑,面对九五之尊,所有人都必须对他顶礼膜拜。 阿琅按照这一个半月在宫中所学的规矩,老老实实下跪磕头:“参见主子万岁爷,万岁爷圣躬万安!回主子爷,奴婢王琅,在司礼监当差。” “哦,多大了?何时进的宫?”皇帝瞧她年轻,心生了几分兴致。 阿琅低着头,谎报年龄:“回主子爷,奴婢年方十岁,进宫才一个半月。” 她报了阿玕籍贯上的年龄,因生得瘦弱娇小,声音脆生生的,倒也看不出她实际已有十五。 横竖自己隐瞒了身份,也不在乎多一条“欺君之罪”。 “会玩弹弓么?”皇帝兴致愈发浓郁,哪里看得出他已十六,是已经成过亲的人!活脱脱一顽劣少年啊! 阿琅迟疑着点了点头,皇帝让她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撞,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一时怔愣,谁也不出声。 她许是过分思念阿玕,连看着皇帝的眼睛都觉得与阿玕有几分相似。 “朕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皇帝看阿琅也有几分熟悉,没有因她直视龙颜而降罪。 阿琅垂下头,“奴婢该死,冒犯了天颜!”在此之前,她与皇帝天南地北,要见也只有做梦梦见了相似之人,哪有可能真的早有相识。 “不过也是,大伴与朕提过,天底下相似之人犹如天上星子,你才十岁,不会是她。”他口中的“大伴”正是公孙怀,从他六岁登基起,就一直陪伴着他成长、玩耍,他总亲切地唤公孙怀为“大伴”。 公孙怀对他知无不言,他对公孙怀甚是信赖,但凡公孙怀所言,他从不怀疑。 而阿琅在意的是皇帝口中的“她”,不知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但从他忽而落寞哀伤的双眼里可以察觉得到,定是一个对他极为重要的人。 也许她与那人有几分相似才牵引出他的情思。 “朕是神箭手,一射一个准儿,宫里还没有人能够比得过朕,今儿你就拿出你的真本事跟朕比比,绝不能手下留情!”他又变了个脸,滑头滑脑,哪有半点儿帝王气概。 可他是货真价实的皇帝,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她哪敢不从,若晚回了司礼监,还有皇帝的面子,公孙怀应该不会怪罪。 如此想着,阿琅已经应承下来,皇帝命人拿来弹弓,与她一人一把,都是木柄手把硬皮兜,无甚特别。 “拿上这个,随朕来。”不同的是,皇帝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织锦袋子,沉甸甸的,估摸着是弹丸,她在他背后打开看了一眼,惊诧不已,通常弹丸所用为土质,也只有骄奢淫逸的帝王之家才能想到用金子! 让她用金丸射鸟,未免也过于奢侈! 阿琅跟在皇帝身后,趁他不备,从袋子里偷拿了几颗金丸藏进腰间的茄袋,这本就是给她射击之用,藏纳一些该是不过分,若是弹丸不够,认输便是,哪里敢真的与帝王较量。 “就是这儿了,过会子你听朕指令,待猎物出现,咱们同时射击,谁若先击中,朕重重有赏!” 他们又从会极门穿了出去,皇帝熟门熟路,把阿琅带进了会极门东南面的一座楼门。紫禁城的建筑呈统一风格,此处绿柱红窗二层楼阁,前有汉白玉石桥,四周围石栏杆,阿琅抬头望了一眼楼阁上悬挂的匾额,“内阁”两个烫金大字赫然眼前。 原来这里就是皇宫的中枢,朝政大事都在这里票拟运行,看似掌握着决策大权,可拟定的票子还得交由司礼监代为批红做最终的决定。 内阁受制于司礼监,二者矛盾激化,可不得不承认,能经层层选拔进入内阁的大臣,没点儿真材实料和雷霆手段还真不使得。 -- 第37页 阿琅久闻内阁大名,却从未踏足此地,如今是沾了皇帝的光,有幸到此一游,可谁能想到,别人进内阁做的是政权决策,她呢,跑来和皇帝一起胡闹。 “主子爷,咱们真要在这儿比试么?”她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直觉是没什么好事儿。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躲在一棵大槐树下。两人静悄悄等待,阿琅抬头仰望,伺机而动,皇帝则目视内阁大门的方向,阿琅察觉到他的意向,也随之望去,不多时,内阁大门“咯吱”一声大开,三五成群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云纹圆领罗袍的堂上官鱼贯而出,走在最前方的人胸前绣仙鹤补子。 阿琅认得,仙鹤补子为正一品文官所有,此人是内阁首辅王正莲。 她正观察大官的模样,身边的皇帝忽然起了架势,他拉弓瞄准的方向并非上空,而是前方人群,对准的不知是谁。 “仙鹤补子右手边那人,射他!”皇帝在此时发令。 阿琅大感不妙,这要是被发现了,他自然可以撇得一干二净,可这“伤害朝廷命官”的大罪不就落到她的头上了吗? 小皇帝这是要拉她当垫背的啊! “皇上在此做什么?”正当阿琅进退维谷,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三伏的天,忽而天降飞雪,凝结成霜,寒气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的记忆会慢慢复苏的 第21章 内阁 每当公孙怀现身人前,再热的天也凉了。不知他来了多久,看到了多少,阿琅偷瞄了皇帝一眼,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公孙怀,“大伴,有人想对朕不利,朕想教训他。” 而从始至终,公孙怀都不曾看过阿琅一眼。她理应对此习以为常,可在司礼监常受他照顾,以为自己于他而言或许与旁人稍有差别,如今在皇帝面前,他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此时的心情,仿若置身在五月的江南,梅雨不停,潮湿黏腻,难受极了。 “若有人对皇上不利,交给臣来处理便是,何须劳驾皇上亲自动手,莫非皇上信不过臣了?”公孙怀是有头脸的人,就连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身份地位摆在面前,也不必自称“奴婢”,同大臣们一样得了个臣工的名头。 果真如传言一样,皇帝依赖从小陪伴他的公孙怀,一言一行全凭公孙怀左右,就这么一句话,皇帝竟起不安之色,嗫喏道:“大伴为朕已做了许多,朕也想靠自个儿扳回一局。” “就凭这个?”他淡扫一眼阿琅手中的弹弓,讥讽的语意似在嘲笑这种雕虫小技难以对付可怕的敌人。 阿琅想跟胡闹的皇帝撇清干系,这种傻事也就只有小孩子做得出来,她只是被忽悠着比赛射鸟的,哪里知道要对付人。 这下倒好,被公孙怀逮了个正着。 皇帝不吭声,阿琅也不敢喘气,左右噤若寒蝉,不合时宜的,一个老成的声音混了进来,“老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临内阁,有失远迎。” 从内阁厅堂出来,所经之地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他们,王正莲虽已年近六十,老眼还没有昏花,远远就瞧见了他们三人,忙领着众人前来行礼。 “公孙掌印与皇上来内阁不知所为何事?” 王正莲出身官宦世家,是三朝老臣,宝隆二十五年进士,四十年拜文渊阁大学士,德化元年升任内阁首辅。当今顺祯皇帝即位后,王正莲曾以皇帝年幼,主张太后垂帘听政,皇帝亲政后,欲收司礼监之权,还于内阁,反被公孙怀进谗太后责其专恣,被太后勒令致仕。 顺祯八年,接王正莲任首辅的徐茂于家中暴毙,朝廷决定复起王正莲。王正莲忠于朝廷,居安思危,一心认定是公孙怀从中作梗,才使他郁郁不得志,被冷落了近两年。 因此,王正莲对公孙怀的态度始终嗤之以鼻,将其视为祸乱朝纲的赵高一类人,欲除之而后快。对此,公孙怀不甚在意,天底下想除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若全都计较,也忙不过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皇上想来内阁转转,瞧瞧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诸位阁老。”公孙怀神色自若,说得冠冕堂皇,皇帝称心如意,附和道:“多亏了几位阁老为朕分忧,朕才能稳坐江山!”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他们的万岁爷荒淫怠政,说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为人不齿的行为。阁老们心知肚明,面上故作惶恐,合着礼数道:“臣等惶恐!臣等蒙受皇恩,理应为君分忧,万死不辞!” “既然阁老们都已散值,就各自回府罢,朕也要回乾清宫了,皇后还在等着朕。”皇帝这话是故意说给次辅苏起用听的,他站在王正莲右侧,许多时候插不上话,面色一直十分沉静,直到皇帝提及皇后,两眼才闪动了一下,好似如意算盘打响了,内心激动不已。 帝后今年元月完婚,感情并不和睦。皇后是刘太后所选,年长皇帝一岁。苏氏的册后仪式极为隆重,因是开国以来皇帝的第一次初婚仪式。 在此之前的皇帝们早在即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册后也不过是登基以后走过场而已。 苏皇后温良谦恭,品貌端正,苏起用费尽心思才让苏氏在众多选秀女中脱颖而出,由太后亲自选为皇后,只可惜婚后没多久,皇帝便开始冷落中宫,原因只在于苏皇后克己守礼、循规蹈矩,与顽劣成性的皇帝性格不合,难以琴瑟和鸣。 -- 第38页 倒是同时进宫的高美人,才貌双全,爱好广泛,幼时与其父亲高福林在外交游多年,见多识广,进宫之后,常与皇帝讲述民间趣事,年轻的皇帝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高美人年仅十四,天性活泼,两人志趣相投,日久生情,皇帝更是不顾朝臣谏言,专宠高美人。 自古后宫多是非,高美人专宠自然遭人嫉妒,就连太后也多次发难,而皇帝的再三维护更是将高美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近日又因高禄谋反一案故意污蔑高美人,在前朝后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不得已,皇帝只能舍弃挚爱,将其打入冷宫,方能保全其性命。 此后,皇帝雨露均沾,唯独不召见皇后,这时候说这话当然是意气用事,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可食言。 国朝后宫规定,入夜之后,各妃嫔的宫门之前都会挂上两盏红纱灯笼,凭皇帝心情选择,选中了哪个宫就将此宫门的灯笼取下,随后负责巡逻宫闱的禁卫,便会马上传令其他宫门的灯笼熄火。 宫内事务均由司礼监掌管,皇帝去哪个后妃的宫里走动也会由文书房记录在册,六尚局中的尚寝局女官负责安排就寝事宜。 皇帝指明了意愿,底下的人早已去坤宁宫传话,从内阁出来后,他始终垂头丧气,也不向他最信任的大伴公孙怀寻求帮助,就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坤宁宫。 其实当皇帝也不见得有多风光,相对而言,她身边这尊大佛倒比皇帝更威风,至少他现在大权在握,还能呼风唤雨,更不会像皇帝那样因为一个女子而身不由己。 “走吧。”送走了皇帝,公孙怀才想到阿琅,喑着嗓子支了一声,阿琅正要看向他,已见他背过身,“旷课一日,回去多临一张帖。” 才跟上的脚步打了个趔趄,阿琅糊涂了,不是他许的假吗?没想到男人也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么想也不妥当,他只能算半个男人,更叫人捉摸不透。 “是。”好在他没有多问她与宋世良见面一事,也没有追究她与皇帝在一起胡闹,若是把罪名怪到她头上,那还不如多临几张书帖来得划算。 “到我身旁来。”他一贯没有温度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微微透露出一股暖意,就像是儿时跟着她养父,走得慢了,养父便会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公孙怀没有停下,却走得缓慢,阿琅迟疑着不敢上前,又听他慢条斯理道:“夜路不好走,想走快点就跟上。” 夏天入夜迟,内阁一折腾,天也黑了,没有别的内侍跟着,也没个人提灯,偌大的宫禁,墙高巷子深,一入夜更加阴森。 阿琅小碎步上前,走在他左手边,离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在外人看来,与督主并行好比与皇帝同桌而食,是恩荣,而于阿琅看来,那就像是双脚踩在薄冰上,稍一用力就跌落冰水,没淹死也得冻死。 “天下太平!——”本来一路无言,寂静无声,闭一闭眼就过去了,怎知西一长街的远处传来一个女声,缓慢悠长中含着呜咽。 他们把皇帝护送至东六宫外的东一长街后,就从乾清门绕回西一长街折返司礼监,宫门陆续下锁,不知是谁在长街上吆喝,好似有天大的冤屈,而公孙怀听到此声则无动于衷。 宫内禁止随意喧哗,这又是怎么回事? “万物安宁!——”四字一句,绵长有序,像是固有的令声,基调一致,唱的也都是吉祥话。每唱一句,便伴随着叮叮响铃。 阿琅当是一件奇事,忍不住道:“宫里的打更可真是特别。” 她很聪明,没有贸然直问,而是抛砖引玉,让公孙怀来纠正。 公孙怀如她所愿,如讲一个寻常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很短,寥寥数语就到了结尾,“这是一种刑罚,叫提铃,宫女犯了事,便会受此刑罚。” “提铃?难怪有铃声。”她没想到这是一种刑罚,听名字以为就是提着铃铛走走,是一种不起眼的刑罚,想这宫女没犯什么大事。 公孙怀没再多言补充,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刑罚折磨的是人的心。 提铃就是夜里在宫中巡夜。 每日申时正一刻,天晚宫门下锁时,从起更到五更的每更之交,受罚宫女手中提着铃,从乾清门走到日精门,折返时绕到月华门,最后回到乾清门。整个行走路线都在乾清宫之内,不能走得太快,要徐行正步,一边走一边摇动手铃,让它发出四下声响,并同时高唱“天下太平”云云四字一句。 提铃刑罚非一日二日,有时需长达一月有余。几乎每晚都要进行几次,大风大雨之夜不缀。紫禁城入夜若不掌灯,夜色笼罩下来漆黑一片,空旷无人,阴森可怖。尤其到了风雨之夜,一个宫女提铃走在这条漫长的夜路上,吓不死别人,自己也吓没了半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真是个鬼地方,督主打算搬出去和阿琅双宿双栖,你们怎么看? 第22章 共眠 乾清宫在内宫,司礼监在前朝,提铃的宫女只需绕着乾清宫反复高唱四字吉祥的令声,回到司礼监后,阿琅便也没再多想那名宫女到底所犯何事,只管早些完成公孙怀临时交待的功课,再睡个好觉。 公孙怀总嫌她的字写得不够端正,半个多月一直在强化训练她写字,还特地命人为她寻来字帖供她临摹。 -- 第39页 她不知字帖出处,只知是最容易临摹的楷书。有记忆以来,她虽认过字,却没怎么正经提过笔,顶多捡树枝或手指沾水比划几下,因而她写的那些个字根本拿不出手,惹了督主的嫌。 练字还需凝神静气,回来之后,公孙怀往前厅办公,留了阿琅一人在房中临帖。练个字而已,难不倒她,可要俏似书帖上的字,仍需费一番工夫。 匆匆忙忙见了宋世良,没能吃上一口饭,回宫之后又跟着皇帝胡闹,来回折腾,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公孙怀还算有点人性,没让她饿着肚子临帖。 他让人备了点饭菜给她果腹,也留了糕点在桌上,阿琅满足了口腹之欲,才有精神完成任务。临帖看似不像体力活,若长久维持同一姿势,那也相当劳神费心。 若他不满意,还得多临几张帖,直到他点头为止。 公孙怀虽是内官,却非同寻常。他也是内书堂里出来的人,饱读诗书,精通《四书》《五经》,同时还精研古籍,通音律,善书法,最了得的是,他非但善于鼓琴,还会亲手制琴。 进宫一个半月,阿琅闲来无事,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偷偷向人打听公孙怀的为人,不料收获颇丰,起初听到这些事迹时,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一个穷凶极恶的大奸宦,怎就成了人人称羡不已的大文豪了呢! 直到偶有一日她听到隔壁传来悠扬古朴的乐声,循声索迹,见到了真人真事才确认无疑,这位看似冷血无情、心机深沉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原来还是个深藏不漏的高士。 当然,他的名声与高士这样的人群仍是相去甚远,顶多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罢了。 书帖临了大半,夜已深了,阿琅时时向外张望,而公孙怀迟迟未归。她已然犯困,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想起古人的“悬梁刺股”,她靠着拧大腿逼迫自己清醒着等待公孙怀回来查验她的字。 房内的蜡炬眼看烧剩了半截,夜阑人静,毫无半点声息,这跳动的火苗令人恍恍惚惚,像要把人催眠了带进梦里。她握着笔杆挺直了腰杆,眼皮子却耷拉着一点点合上,意识到自己不再清醒,她猛力甩了甩脑袋,醒了一阵,又故态复萌,终究败给了自己,垂头彻底昏睡。 公孙怀处理公务后,又要过问内务,直到三鼓更漏时才回到居所。耳房的烛火早已燃尽,门却开着,他摸着黑进了屋,借着今晚的月光看到了伏案的玲珑身影。 他无法大张旗鼓对她侍奉周到,只能从饮食起居对她加以照顾,一日三餐从不怠慢,她胃口素来很好,几乎不挑食,因而近日已见她长了些个子,脸蛋也较刚进宫时圆润,只是她随她母亲,天生骨骼细小,即使长了肉,也不易显身形。 看着她总能想起德化八年仲夏的那场宫变,他背着她逃离火海,她小小的一个人,遭遇父母双亡的巨变,强忍着泪水,等待着亡命天涯。 十年了,她长大了,没有任何依靠,十五岁的年纪却屈就自己伪装成一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骨瘦如柴,如遭遇了饥荒,常年食不果腹。 范皇后若在天有灵,定会为她掩面哭泣。 他不经意轻叹一声,走上前将那团瘦小的身躯打横抱回床上。他为她盖上薄被,放下纱帐,纱帐之下挂了艾草香囊,驱散了蚊蝇。 正要离开,却听到一声细弱蚊蝇的梦呓:“妈妈……” 公孙怀顿住身形,缓缓回头,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失去了五岁以前的记忆,这句梦呓的声气恍如隔世似的回到了十年前。 “热……”她小的时候畏热,每到夏夜总有人拿着宫扇在她床头为她扇风降温。 鬼使神差般的,公孙怀取下挂在床柱上的蒲葵扇,一下一下摇着,送去徐徐凉风。许是感受到凉意,她睡得愈发安稳,毫无意识地侧过身,把头贴向他的大腿边上,令他浑身一震。 须臾间,他又摇起了扇子,一下又一下,听着她绵长的呼吸,他身上的疲惫消失殆尽,后背不知不觉靠上了床柱,沉湎在她的梦境。 * 阿琅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眼缝之间只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在看清那张面白素净的熟悉的睡颜时,她惊恐地缩到了墙角,没有惊声尖叫,而是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是否齐整。 仍是昨日练字时的装束,除有些褶皱外,没有其余不妥之处,只是她睡着之前分明坐在案前,怎么醒来回了自己的床?难道是公孙怀? 阿琅偷望了他一眼,但见他闭着双眼,如一尊塑像倚靠在床柱上,纱帐轻贴在他右边侧脸,手中还握着一把蒲葵扇,这是阿琅自己亲手扎的凉扇。 种种迹象表明:昨夜她不小心睡着之后,是公孙怀把她抱上了床,还为她扇风降暑,因为过于疲倦,稍不留神就睡在了这里…… 这种场面前所未有,阿琅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趁他醒来之前,她轻手轻脚往外爬行,试图从他眼前掠过,逃离现场。 “曹元亨安排的人该是在外候着了,你去瞧瞧。”他闭着眼,心却亮堂着。唯恐她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一夜他半梦半醒,时刻警醒着,方才丁点动静,早就唤醒了他。 “督主……您醒了?”阿琅只感到心跳骤然加快,可他若无其事地坐直身躯理了理衣襟,举止从容,不露一丝轻浮之态,她险些看醉了。 -- 第40页 如此风华绝代的一个人,摆在皇宫里头当太监,真的是可惜了。若是个正常人,凭他的才情相貌,必定会名满天下,名垂千古。 “你还要盯着我看多久?” “是!奴婢这就出去!”她面上一热,连爬带滚地下了床。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公孙怀抿了抿嘴,胸中淌过一股暖意。 “督主,到时辰该起了。”阿琅开门进了院子,曹元亨正领着两名内侍候在公孙怀的屋外,许是喊了多声没见回应,正准备推门而入。 阿琅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若告诉他公孙怀不在自己屋中,而是在她房内宿了一夜,要怎么把话说清?原本一男一女也算人之常情,可她现今是男子装扮,若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 即便公孙怀一声令下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也无法抹灭他人的想法。 唯独在这件事上,她当起了缩头乌龟,正当折返回屋,一个转身撞上了公孙怀的胸膛。 “督主?您怎么在这儿?”闹了点动静,把人引了过来,曹元亨与两名内侍的脸色如庙会上的烟火,炸了个五颜六色。 “再多打盆水来,放到阿琅屋里。”公孙怀置若罔闻,淡然吩咐下去。 曹元亨是个伶俐人,早该看出的端倪不可能在这时候装傻,他赶忙轰了一人去办事,自己则领着另一名内侍将洗漱用具挪到阿琅屋内,没等他动手,公孙怀摆手让人回避,“这儿不用你们了,半个时辰后,让人将早膳送来。” 这是把贴身伺候的差事落到阿琅的身上,着实令她惶恐不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公孙怀接二连三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阿琅再机灵,也瞧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督主,请漱口。” “督主,请擦脸。” “督主,请净手。” “督主,请更衣。” …… 按部就班,阿琅咬紧牙关伺候他洗漱更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像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十分得心应手。 “做得不错,你以前也这样服侍过旁人么?”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害她整颗心突突多跳了两下,同时陷入沉思。 “怎么不说话了?” “回督主,奴婢有幸伺候过宋大人。”要说正儿八经伺候人也就进京的路上,她被宋世良折腾的那段时日中学来的东西,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用到公孙怀的身上。 阿琅说了实话,公孙怀倒是不说话了,他“嗯”了一声,把巾子放回脸盆中,荡起一小片水花。她的心也跟着一阵激荡。这话哪里不对吗?阿琅愣是摸不着头脑。 “明日起,本督的汤沐巾栉之事便交由你来打理。”他坐在西窗下,对着一面铜镜再度开口。 阿琅又是一愣。 “还不快过来?”他鼻腔里哼出的声调叫人浑身发寒,阿琅拍拍脸颊,清醒过后,加紧了步子上前听他使唤。 梳个头而已,还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编编商议,8.29开始入V啦~会有大肥章,v后基本日更,v章留言会随机掉落红包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鸭~爱你们哟~ 督主目前还是正人君子,慢慢来,哈哈! 这里解释一下第一章里出现的关于阿琅对皇后的称呼为什么不是“母后”而是“妈妈”。 首先,“妈妈”一词自古就有,就是对母亲的称呼,适用于小孩子,因为人类开口最容易学会的音节就是“mama”,全世界都是这个道理,而且宋朝的小说里就出现过皇帝对母亲的称呼里有“妈妈”,所以就算不是小孩子也可以用。至于“母后”一词可能大家普遍受到影视剧或者别的小说的影响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是皇后当母亲就一定称“母后”,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但还不是特别严谨,因为这个词本身并不特指皇后。还有“母”也有“ma”的读音。如果要考据,那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涉及古汉语一类的学术问题,可以讨论很久很久,所以为啥我这文说是架空,就是希望大家轻松看文,不要有负担啦~当然我也是门外汉,有时候就是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嘻嘻嘻 求个预收 现言《偏偏就爱你》,下篇先开这个试试~ 【文案】 暗恋九年,结婚两年,这段单相思的爱情长跑章文颐表示太长了,想离婚! 每当想开口,一看到她那人模狗样的塑料老公扯领带,就忍不住在心里暴风雨哭泣:“呜呜呜,我老公今天也A爆了!” 离婚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 徐氏集团太子爷,华东区CEO徐则琛,偏执霸道,母胎solo三十年,结婚只是为了利益和需求。可当老婆想要离婚的时候,他就把她按到了墙上,扯着领带,压低了嗓音道:“文颐,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可以再进一步……” 商业联姻,先婚后爱,霸道总裁与金丝雀的真香定律。 第23章 三更合一 男子梳头花不上太多功夫, 阿琅屋里本来除了篦梳、发油、铜镜, 别无他物,她只管用自己的一套方式为他上了发油,一头黑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头顶盘上发髻, 束上青玉发冠,外罩真青绉纱三山帽。 这是内官最寻常的装扮, 要说不同于他人之处, 除了他那张百媚丛生的脸, 大抵就是他身上的这件大红的蟒纹圆领袍。 -- 第41页 进了宫才知道, 只有显贵的人才得皇帝赐蟒衣, 就连朝中文武官员也很难有此殊荣。蟒纹之下用飞鱼,两者形似, 容易混淆, 阿琅就曾将宋世良的飞鱼服误认为蟒衣。 而所饰蟒纹也有不同,单蟒面皆斜向,坐蟒则面正向, 尤为尊贵。公孙怀所穿蟒衣便是坐蟒。 他在朝廷内外可以呼风唤雨, 当真不是浪得虚名。何况阿琅亲眼所见, 皇帝对公孙怀已不是宠信有加单一层面的依赖,而是将自己的江山拱手让了人, 且毫无怨言。 看着他胸前的蟒补,阿琅在心中唏嘘不已,像这样的人, 谁还敢得罪。 “你的字还得再多练,今日内书堂下课后,回来再临上一帖。”待阿琅为他整顿好衣冠,公孙怀起身向书案上的书帖望了一眼。 阿琅唯唯应是,还没多说一句,远远听得曹元亨在门外低哼了一声,又像是在催促:“督主,有急事。” 哪怕再急的事,公孙怀也从不在脸上露出急色,他的一贯从容令人敬佩的同时也叫人瑟瑟发抖,他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在心底盘算好了一切,不露声色地就可以摆平。 公孙怀看了眼阿琅之后便迈出了门,步子不疾不徐,曹元亨迎了上去,待走得远一些,两人交头接耳,阿琅再也听不清,也无心去听。 “怎么回事?”宫中常有急报,公孙怀不会因此乱了方寸,他慢条斯理地问曹元亨。 曹元亨微微躬身,低声道:“有人看到宋世良一早进了宫。” 公孙怀睇他一眼,“他凯旋而归,理应进宫复命,又有何大惊小怪的?” 曹元亨道:“终南山的番子来报,宋世良在山上遇袭,贼人用的是东厂的名号,他此番进宫气势汹汹,怕是要对东厂不利。” “他与东厂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尚且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公孙怀轻描淡写道。 曹元亨讪讪点头,心想也是,只不过这位锦衣卫的同知大人与他们东厂一向水火不容,无论是否东厂所为,他都会将脏水泼到他们身上,到时候又将多件麻烦事。 宋世良是个麻烦人物,督主偏偏放任不管,要早除了此人,东厂也能过些清净的日子。 “阿琅他昨儿个见了宋世良也不知说过些什么……”曹元亨早看出公孙怀对阿琅待遇不同于常人,本就感到蹊跷,有过诸多猜测,今早见到两人同宿一夜便也证实了心中想法。 督主的私生活他无权过问,但是阿琅此人爱耍小聪明,善动歪脑筋,保不准为了脱身,在外面胡言乱语。 “你不是派人一直盯着?不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公孙怀瞥了一眼,明察秋毫。 曹元亨忙说:“当时门窗紧闭,就算是耳力最好的番子也听不真切,可想而知,宋世良早已做好了防备。”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阿琅离开酒楼时,行色慌张,怕是宋世良对他做了什么。” 他依旧脸不变色,嗯了一声,“到了御前,自然见分晓。” 曹元亨点头应是,跟上步子,直往乾清宫去。 自打高美人入冷宫,皇帝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临朝听政,终日沉迷玩乐与工艺。不同于前朝皇帝荒废朝政多沉迷酒色,本朝顺祯皇帝李镇,年方十六,该是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他只倾心于高美人一人,就连如今宠幸钱选侍,也只因受高美人先前多有照顾,才多看了几眼。 皇帝不上朝,诸多宫务与朝事便全权交由内阁大臣与司礼监双管齐下,而司礼监起决定作用。公孙怀独揽大权,替皇帝做主,平时遇上事也会到乾清宫去禀报,至于皇帝听是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每日卯辰之时,乾清宫门前总围着一群人,他们不是什么奴仆杂役,而是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肱骨大臣,朱紫罗袍,乌纱象笏,端的是衣冠楚楚上朝的架子。 “皇上今日龙体欠安,诸位大人请回罢。”御前太监纪申站在人群前传达皇帝口谕,引来诸臣七嘴八舌,“昨儿个好好的,今儿怎又欠安?可否传太医前来?” “听闻昨日黄昏,皇上还在皇极殿前驭车,精神抖擞,怎么才过了一夜就病了?” “下官也有此耳闻,皇上昨夜似乎是宿在坤宁宫,难道……”一名绯色葵花团圆领缀仙鹤补的官员目光落向苏起用,意有所指。 苏起用冷哼一声,看向他道:“孙大人此话何意?” 将矛头指向坤宁宫的人并非内阁大臣,而是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孙继明。孙继明天资聪慧,才能出众,年仅二十五便高中进士,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他文章写得再好,却獐头鼠目,还是根墙头草,昨儿巴结次辅,今儿又对首辅摇尾乞怜。 “诸位大人好兴致,大清早的在这乾清宫前唱起了大戏,不妨让咱家也听听?”公孙怀这一嗓子使得周遭顿时鸦雀无声,纷纷侧首,神情不一。 “公孙掌印来得正巧,皇上已有一月有余未上朝,今日又闻龙体有恙,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掌印您深得皇上器重,理应知晓内情,还望您给大伙儿解解难题,也好让咱们心里安稳些。”孙继明上前一步,拧着眉毛与公孙怀见礼。 其余人等见了他,有的礼让三分,有的倨傲不予理会,公孙怀倒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令诸位大人担心了,太医早已有言,皇上是忧思过重,才伤及龙体,必须静养方可复元,大人们若有要事,不妨呈上奏疏交至内阁,再由咱家传达至御前也是一样的。” -- 第42页 他说得冠冕堂皇,在场之人并非蠢钝之人,尤其是王正莲、宋世良一流,对败坏朝纲的奸佞之徒深恶痛绝,深信皇帝罢朝一月有余是公孙怀从中作梗,如此一来,他更加可以为所欲为。 “忧思过重?不知为何忧思过重?”倚靠在殿庑廊柱下的宋世良看了半天好戏,这才迤迤然开口。 越过人群,公孙怀看到他腰间所配的绣春刀,那是先帝赐予他父亲宋兆安的佩刀,当年找到他父亲的尸首时,这把刀未曾离身。 宋世良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后,屡立奇功,皇帝见他孝感动天便将此刀重新赐予他。这些年,从不离身。 飞鱼服、绣春刀由皇帝赏赐,并非锦衣卫人人有份,在锦衣卫中,宋世良是人心所向,不容小觑。 “宋大人离京一月有余,不知宫中所生何事,若想知详情,何不打听一番?”与宋世良正面交锋不止一次,多次的暗中较量总会在无形中伤及无辜。 公孙怀无意挑衅,只是宋世良咄咄逼人,而他昨夜不曾安眠,尚有一丝起床气无处撒,便与他会一会。 “公孙掌印这就有所不知了,在下刚完成任务,便昼夜加急回京复命,刚回京不足十二个时辰,匆匆补了一觉,公鸡还没叫呢就赶紧随指挥使大人进宫向皇上禀报要事,怎知皇上闭门不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宋世良抱着左臂,苦皱眉头,仰天一叹。 公孙怀淡扫一眼,方才来的路上,曹元亨汇报了终南山传来的消息,宋世良在山中遇袭,左臂受了伤,他故意按住伤口,暗示公孙怀,他会以牙还牙。 公孙怀已派人细查遇袭贼人的真实身份,无论什么人,但凡朝东厂泼脏水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宋大人从终南山凯旋而归,想来收获颇丰,只可惜皇上现今怕是连咱家都难以见上一面,还要麻烦宋大人同其余大人一起呈上奏疏,交由内阁,凡军机要务,定刻不容缓处理妥当。” “锦衣卫直接对皇上负责,既然是军机要务,理应由在下亲自向皇上禀报!”宋世良毫不退让,他隐忍公孙怀多年,如今他胸中满腔积怨达到鼎沸,一触即发。 “宋大人今日若执意要进见,咱家也无权阻拦,只是惊扰了龙体,触犯了龙颜,到时候怪罪下来,就莫怪咱家没有提醒过大人。” “公孙怀!你!” “宋大人,皇上既已传达口谕,吾等也不便在此喧哗,若惊扰了圣驾,你我都担当不起,还是回去再说罢。”眼看剑拔弩张,孙继明两眼滴溜一转,上前相劝。其余官员也多是怕事之辈,一个个点头迎合,就连首辅王正莲也始终保持着沉默。 与东厂积怨再深,身为人臣,也不能在御前造次失态,有些事还得从长计议。 宋世良承认自己对今日之事过于着急,有失分寸,可若不是东厂欺人太甚,他也不会急于求成…… “这该死的天!真热!回去吃冰碗子了!”宋世良不再纠缠,随着诸位大臣离开了乾清宫,离去时,他已满头大汗,从怀中抽出一方素帕擦汗。 公孙怀站在月台上,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他送给阿琅的鲛绡帕,没想到会落入宋世良的手中,而这一举动,似在向他宣示着什么,也在他心里安放了什么,任由其一点一丁地蔓延滋生,直至啃噬得半点不剩。 * 深居司礼监的阿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注读书。她有慧根,一点通透,学士欣赏之余,同窗都投来了崇敬的目光,而因公孙怀的关系,司礼监上下对她的态度也甚为殷勤,私底下拿了不少好处,就连与她交好的蔡安也能有幸分到一杯羹。 宫里真是个捞油水的好地方,平日里一个个的都看上去规行矩步,暗地里你来我往,相互以交换信息获取利益,谁都不戳破,已形成了惯例。 有人为了生存,有人为了上位,看似是人之常情,却也不胜唏嘘。天底下的事,没什么是金钱无法摆平的,阿琅虽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该收的好处还是得收,在宫里没点人脉,到头来还是要受人欺压。 她可不信自己可以靠公孙怀一辈子。 “蔡安,这有几颗金丸,你拿着,日后行走宫中也好行个方便。”蔡安是她宫中唯一的朋友,平日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 从李镇那里得到的金丸,少说也能过上好一阵子。 “阿琅,这又是掌印赏你的么?”蔡安将金丸握在手心,垂眼看着地面,心思略显沉重。 “昨日傍晚我遇见了万岁爷,陪他玩了一阵,这是御赐之物,你从来没见过吧?”阿琅像是寻常聊天,献宝似的问蔡安。 蔡安略一沉吟,道:“万岁爷?听说万岁爷已有一月有余没有上朝,终日沉迷玩乐,没想到竟是真的……” “昨日我回宫后,就是在皇极殿前撞见了万岁,当时正与几个小太监在殿前广场上驾车,我原本躲在一处偷看,却被发现了,万岁爷非但没有降罪,还命我同他一起玩乐,这几颗金丸就是他赏赐,当皇帝的就是出手阔绰啊!”阿琅没有同他讲明细节,更略去了内阁一段,皇帝的故事太复杂,牵涉太多,他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万岁爷长什么样儿?听说才十六,我进宫以来,还没见过万岁爷呢!” 凡是进了宫的人,谁不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得见圣颜。若能在御前当差,那便是无上的荣宠,蔡安虽没这样的心,却羡慕阿琅可以见到皇帝,甚至随驾陪玩,又能得此赏赐,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 第43页 “也无甚特别,就是气度异于常人,性子像个孩子,比想象中容易亲近,这回真是碰巧,往后可不见得还有机会再见一面。”阿琅说得稀松平常,心里却感叹要当个好皇帝好像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仿佛他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个人。 听着阿琅的表述,蔡安在心里描绘了皇帝的轮廓,再看手中的金丸,又想起今早听到的谣言。公孙怀权势滔天,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他作恶多端,如今又将魔掌伸向了阿琅…… “阿琅,我听人说,昨夜掌印他……是宿在了你屋里,可是真的?”蔡安心中忐忑了许久,终于还是迟疑着问出了口。 阿琅数钱的手顿了一下,心里叫苦,她以为公孙怀就算不顾及她的名声,也该顾及自己的名声,怎么就没有下令封口而放任他们在底下乱嚼舌根呢? 她收起刚得来的钱财,挠了挠下巴道:“你没有听错,但是你听我说,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儿,知道么?” 蔡安眨巴着双眼,像是没听明白,皱着眉看她:“可掌印待你确实不同于旁人,难免落人口舌,阿琅你……” “他心里想什么我哪里晓得,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我又没法子一个个去堵他们的嘴,反正我心里不亏。”阿琅从不拘泥于小节,名声对她来说并非最为重要。 “我就知道阿琅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谁要是还敢在背后乱嚼舌根,我绝不会放过他!”蔡安突然握紧双拳,一脸义愤填膺。 阿琅看着他,心里挺过意不去,他们是朋友,如两个蚂蚱绑在一条绳上,她名声不好,他在外面恐怕也不好做人,听着那些流言蜚语,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在这宫里,无论对谁,能不管就别多管,你先顾好你自己,保全自己才最紧要。”阿琅当他是朋友,才不愿他为她犯险,“你呢,只需好好办差,有好处呢,咱俩一块儿分享,等存够了钱,出宫买个大宅子,也好安享晚年。” 阿琅拍着蔡安的肩膀,轻松笑呵着,看着她的笑容,蔡安心里也踏实了,用力点头道:“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蔡安表面温文尔雅,内心豪气万丈,自阿琅不允许他把她当恩人,他便提议二人结为异性兄弟,阿琅拗不过,便应了他。 阿琅年长蔡安三岁,但她现今的身份只有十岁,因此便要称他一声“义兄”,当然,他们之间没那么多规矩,以名字相称并不为过。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做事罢,我还得回屋临帖,没准儿督主就要回来了。”内书堂早已下课,和蔡安说了老半天,想起来还有早晨公孙怀交代的任务。 蔡安咕哝道:“你的字近日不是已经大有长进,何以还要临帖?”在他看来,阿琅的字比他写得好得多,娟秀端正,就连学士也赞不绝口,这个公孙怀怕不是有意刁难,或是有别的意图? “他总说我的字缺乏神韵,还得多练,学士是顾着督主的脸面才没有那么严苛,若能照这样练下去,指不定日后我还能成为大书法家呢!”阿琅哈哈一笑,说完扭头就撇下了蔡安。 蔡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 诸臣离开乾清宫后,皇帝传召了公孙怀进殿。当然,他看到的皇帝并没有因为龙体欠安而卧病在床,而是伏案做着木刻。他正在一张紫檀木雕龙纹嵌螺钿的长案后孜孜不倦地持刻刀雕刻着一块黄杨木。 不必人通报,公孙怀自行上前,身子微微打了个弯儿,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大伴!”皇帝惊喜抬头,将手上的物什搁置一旁,亲自起身上前来拉他,“快来看朕的新作。” 皇帝像献宝似的将刻了个轮廓的木雕拿给公孙怀过目,公孙怀露出温和的笑容,“臣猜皇上刻的是一位美人儿。” “朕还没问,大伴倒是先猜到朕想问什么,大伴不妨再猜猜,朕刻的是哪位美人儿?”皇帝双眉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问道。 公孙怀道:“是一位困在皇上心坎里的美人儿,皇上心里还念着高美人。” 毫无悬念地道破了皇帝的内心,皇帝高兴之余,又开始唉声叹气:“在这世上,最懂朕的唯有大伴与高美人,可是朕没有办法给她一切,无法全身心地爱护她,只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冷冰冰的宫院里头!” 皇帝年少,重情重义,将儿女私情看得尤为重要,这对帝王来说,是致命之伤,太后不允许他专宠,百官也不允许他沉迷美色而荒废朝政,否则他所宠爱的女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冠上一个“狐媚君主”的千古骂名。 “皇上将高美人打入冷宫,已经给了那些阁臣们一个交代,他们若再为难一个小女子,则会为天下人所耻笑。”公孙怀轻声轻气,安抚皇帝。 “可朕心里时刻想着她,太后派人盯着朕,朕根本无法去冷宫看她一眼!”他身为帝王,却无奈极了。 虽说太后已还政于他,却仍掌握着他的行动,也密切关注着公孙怀。公孙怀能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椅子,说起来还是太后扶了一把。 在此之前,司礼监和东厂都在王有吉的手上。 十年前,王有吉与太后勾结,谋权篡位,事成之后,愈发位高权重,只是新帝登基不到五年,王有吉暴毙在东厂到皇宫的半途中,仵作验尸是心病发作,并非人为。 -- 第44页 王有吉死后,司礼监掌印与东厂督主之位同时悬空,当时公孙怀已认王有吉为义父,且一直在御前当差,替王有吉看管皇帝。公孙怀善于探心,攻克了皇帝的脆弱之处,令皇帝对他产生依赖,由此说服太后推他接管司礼监和东厂。 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公孙怀在受到诸多质疑的危局下走上了权力巅峰,只因他献策为太后铲除了诸多前朝余党,他的雷霆手段令人刮目相看,也同时叫人不寒而栗。 公孙怀继承了王有吉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他在,太后和皇帝大可高枕无忧地享受着至尊之位,但凡有人犯上作乱,他都会一一摆平。 “皇上宠幸了皇后,自然就可堵上他们的嘴,加上这段时日您罢朝,他们也都怕了,再过几日,找钦天监算一算,老天爷都发话了,难道还不放人出来么?”皇帝罢朝都是他的计策,他下的棋还没有输过,这次的局面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太后放了权,皇帝听他的话,整个天下就在他公孙怀的掌控之中。 * 分明入了秋,这天上的骄阳联合天地笼罩着整座城里的人,炙烤着人心肉皮。皇帝罢朝足足两个月,百官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早晨出的一身汗尚未干透又浸湿了背心。 就在这时候,钦天监的人在观察天象时,发现有星孛入北斗,是为凶兆。如此一来,更加人心惶惶。 星孛是灾星,北斗又名紫微,是为帝星,灾星入庙是为国祸,不敢上报。然而钦天监每日的记录必须在册,皇帝不查,内承运库里的内灵台也得查。 内承运库即国库,表面上掌管着一国的财富,私下还设了一个内灵台,由一帮内侍折腾天文风水,造诣不比钦天监的正官逊色。 二十年前,内灵台的掌印太监刘赟上奏钦天监历后上朔日干支有误,经查果真如此,天禧帝大怒,将相关人等一并处死,牵连甚广。 钦天监怕了内灵台,不敢不报,然而内灵台却将此事压下,转首向司礼监的掌印公孙怀汇报。公孙怀非但不为之所惧,反而以此为契机,请了一群道士进宫,设坛作法,驱除灾星。 本来天有异象,就容易动摇人心,要想稳住人心,还需要有人来主持大局。这时候,内灵台联合钦天监呼风唤雨,唱一出好戏,没有人不信。 有灾星,就有福星,原本天下风调雨顺,国运昌盛,可在高禄因谋反畏罪自杀、高美人遭人诬陷后,皇帝便开始罢朝,终日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就连后宫御幸都屈指可数,长此以往,社稷江山岌岌可危。 内灵台和钦天监同时给出明确指示:后宫有冤,牵动前朝。 如何化解眼前劫难?为高美人平反,放其出冷宫,恢复其位分。 起初,阁臣们私下颇多微词,甚至怀疑内灵台勾结司礼监故意妖言惑众,目的显而易见,可眼下局势,不得不妥协。 最终,高美人在神灵庇佑之下得以重返帝侧,皇北北帝从此恢复临朝听政,百官欢呼是高美人福星高照,至于那灾星,乾为天,坤为地,帝在乾清宫,星孛于北斗之北贯入,指向的正是中宫之主。 此乃犯冲之言,在公孙怀的授意之下,内灵台与司礼监都没有道出灾星之象指向皇后,算是卖了中宫与苏起用一个天大的人情。 “高美人可真是福星高照,苦尽甘来,她出了冷宫,必定风光无限!”天象一事,在前朝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宫里不让人乱嚼舌根,私底下也没几个人能管住自己的嘴,依旧谈论得风生水起。 “这可不一定,高美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怒不争,若不是万岁爷给护着,早咽气儿了,怎还能从冷宫活着出来?” “听宫里的老人说,那冷宫偏僻,无人看管,破败不堪,蛇虫鼠蚁天天光顾,没吓死也得病死,过去多少弃妃惨死其中,没想到这高美人的命真够硬的!” “不会真是狐狸精转世吧?” …… 宫里头的段子一出接一出,阿琅竖着耳朵就当听书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却从未参与其中。她可不管这高美人到底是狐狸精转世,还是福星高照,只要高美人回到皇帝身边,前朝后宫大家伙都能消停些。 只是高禄一案,仍旧疑点重重。他在东厂牢狱中突然自缢身亡,总归有点儿蹊跷,像是有人急着结案,才有“畏罪自杀”一说,东厂的嫌疑很大…… “阿琅!” “啊!”沉思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把她吓了个半死,回头一看是蔡安,“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我老远叫了你许多声,不见你回应,在想什么呢?”蔡安刚去解了一趟手,见她站在树下纹丝不动,怎么喊都没见动静,不禁跑上前,苦皱皱眉拍她肩膀。 阿琅讪讪一笑,“我在想这高美人到底有多美,能让万岁爷如此魂牵梦萦……” “阿琅想见高美人,为何不向掌印禀明?”在蔡安眼里,只要阿琅一句话,就没有公孙怀不会答应的。 “嗐,我就是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心生好奇,高美人是贵人主子,岂能随意得见的,我还是乖乖留在这司礼监,免得又出什么差错。” 这个月阿琅潜心修习书法,虽说还远远达不到公孙怀那样的造诣,但也足以使他满意。好不容易摆平他,可不想再横生枝节,自讨苦吃了。 -- 第45页 公孙怀对她再特别,她也不能肆无忌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树大招风,她还想多过几年太平的日子。 “说得也是。”蔡安点头笑呵。 两人不再谈论高美人之事,各自回屋。 刚踏进院门,从正屋传出琴声,悠悠扬扬,如高山流水,敲动心弦。阿琅熟悉这琴声,是公孙怀回来了。只是这个时辰,日暮刚西沉,他不在前院和秉笔太监们批红,怎又有闲情逸致在屋里抚琴? 琴声忽高忽低,时而清脆如风中铃铎,时而铿锵,犹如敲击玉磬。阿琅不懂音律,可这段时日以来,她偶尔有幸听到他的琴音,听得多了,倒也懂得欣赏一二。 只是有件事她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权欲熏心的一个人,在舞文弄墨一方的造诣看起来不亚于那些寄情于山水的文人雅士。 他曾对她说过,古琴之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她若有兴致,可以教她。 阿琅并非附庸风雅之人,她世俗惯了,沾不得这些意趣高雅之物,婉拒了他,他也没有强迫,自顾自抚琴,沉浸其中。 踏着这琴音,心胸坦荡,她悠然自得地回屋,只是才走了几步,忽闻“铮——”的一声响,那是琴弦崩裂的声音。 阿琅心头一颤,他的琴弦断了,弹得好好的,怎么就断了?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理应前去查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督主,是我,阿琅,方才听到琴弦断裂的声音,您可有大碍?”隔着一扇门,她贴着耳朵小心翼翼问。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愈发疑惑,不由地又问道:“督主?您没什么事儿吧?”她凑得更近了些,仍是听不到半点声响。 这种场面似曾相识,当年她就是隔着一扇门,再也没听到养母的声息……思及此,呼吸猛地一滞,不再顾及任何礼节,破门而入。 然而她才把手抬起,门从里面开了,她扑了个空,双掌击中的不是门板,而是一个坚实的胸膛。十指扣着精致纹理,栩栩如生的蟒瞪着凶神恶煞的双眼,像是在朝她咆哮,呵斥她的无礼。 蟒纹之下是一条玲珑透雕带板,温润中隐隐泛着浅蓝的光泽,“督主恕罪!阿琅无意冒犯!”她麻溜溜地缩回了双手,背于身后,“您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说着就要溜,被他一手抓住肩膀。 如雷劈下,头晕目眩。 “怕什么,我知你无心冒犯,方才琴弦断裂,一时失神,没能听到你在门外。”他的声音温暖如春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阿琅松了一口气,低头转过身,眼梢看到他右手残留着红色的印迹,而他握着拳,像是有意藏起了什么。 “督主,您等我一下!” 她隐约闻到了室内的血腥味,当即明白他是被琴弦割伤了手,便转身跑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原地,扶着门,气喘吁吁。 公孙怀已回到琴几旁,抚弄着琴身,甚为疼惜,见阿琅回来,又徐徐放下,右手搁在琴身下。 阿琅顺过气来,小碎步上前,蹲下身道:“请督主伸出右手,阿琅给您上药包扎。” 公孙怀愣了愣,定睛看她:“你匆忙来回,就是为了拿药?” 阿琅点头,公孙怀垂了垂眼,道:“小伤而已,不久便会自愈。” 阿琅摇头,“伤痛不分轻重,若不及时处理,恐有大害。”过去村上有人不仔细被牛刀割伤手,因是小伤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忽然高烧不退,不多时就一命呜呼见阎王爷去了。 修长的睫毛微微轻颤,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屈服于她的坚定眼神,伸出了右手,张开五指的那一瞬,阿琅猛吸了一口凉气,他食指上的伤口很深,触目惊心。他虽擦干了血,又握紧拳阻止再流血,依旧无法掩盖这道犹如撕裂一般的伤口。 弹个琴而已,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割伤如此修长皙白的手指呢? “我会尽量轻点儿,督主忍忍。”她全然忘了他受过刑罚可比这伤口疼上千倍百倍,只一心像呵护什么宝贝似的,捧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上药之前吹口凉气,好似可以止痛。 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胞弟,露出了身为长姐的柔情似水,牵动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神经。 在此过程中,他不曾在她身上移开眼,直到她包扎完毕,把那仿佛有奇效的药瓶收回袖袋,才缓缓开口:“这是军户所用的上好金疮药,由大内供需,你从何处得来的?” 到底是东厂督主,一眼就看出她手上拿的是大内供用的金疮药,她身边除了这药,也没别的可以急救,她知道瞒不过他,索性老老实实告诉了他这是她的恩人,也就是锦衣卫同知宋世良送她的药。 宋世良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往她身上塞东西,进东厂那次如是,酒楼会面那天又如是。她上车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袖袋里多了一瓶金疮药,那时她摸不着头脑,又不舍得丢弃便带回了宫。 只是说了实话,他眼中顷刻如覆了一层寒霜,面色也略显阴沉。 阿琅缩了缩脖子,外界传言锦衣卫与东厂势如水火,宋世良对东厂尤其深恶痛绝,而每当她提及宋世良,公孙怀的脸色总是十分难看,看来这传言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感谢支持正版的所有小伙伴!送30个红包~ -- 第46页 然后这文会有些小小权谋推动剧情,后面会越来越甜哒!期待督主和阿琅甜甜蜜蜜吗? 顺便打个小广告: ①现言预收《他A爆了》,下篇先开这个试试~ 【文案】 暗恋九年,结婚两年,这段单相思的爱情长跑章文颐表示她累了,离婚吧! 每当想开口,一看到她那人模狗样的塑料老公扯领带,就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该死的,我老公今天也A爆了!” 离婚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 徐氏集团太子爷,华东区CEO徐则琛母胎solo三十年,不懂恋爱,结婚只是为了利益和需求。他偏执霸道,做的决定从不反悔,在他的字典里,不允许出现“离婚”二字。 可地久天长,这份利益慢慢就变了味儿,还特回味无穷。 商业联姻,先婚后爱,霸道总裁与金丝雀的爱情故事。 ———————————————————————————————————— ②古言预收《暴君追妻实录》 【文案】 前世,景炎帝李桓在位期间没做多少造福百姓的好事,也就只有一件事值得称颂:聘了战功赫赫的武定侯长女郭宁宁为后。 宁宁品貌端正,随父征战沙场多年,巾帼不让须眉,他们全家为保他的江山而奋勇杀敌,他本该骄傲,也该珍惜,可他偏要死鸭子嘴硬说她难看,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 宁宁以为他们的耳鬓厮磨不过都是虚情假意,一气之下,卸下红妆,披上戎装,离开他上阵杀敌去了! 宁宁一走就是三年,再见面却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头一回,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流涕。没人知道,三年来,他天天以泪洗面。 皇后没了,他性情大变,横征暴敛、滥杀无辜,俨然成为了专横残虐的暴君,也因此走上了亡国之路。 他断送了江山,葬送了爱妻,无颜再留世上,最后落得一个吞金自尽的下场。 重生之后,他想要从头开始,聘宁宁为后,专宠一人,励精图治,强国救民。 谁能料到,她居然抗旨拒婚???李桓再次痛哭流涕,从此走上了一条漫漫追妻的不归路…… 【小剧场】 一道圣旨传到武定侯府,没等武定侯郭冕跪下接旨,郭宁宁傲慢无礼道:“回去告诉你们皇上,我郭宁宁已与镇北王世子订下婚约,皇上深明大义,应该不会想要夺人妻子吧?” 翌日,镇北王府接到一道圣旨:赐婚镇北王世子与清平县主。(不夺妻,那就让她嫁不成) 郭宁宁终于忍无可忍,进宫面圣:“李桓,你到底有完没完?” 李桓笑道:“宁宁嫁给朕,这事儿就算完了。” 郭宁宁百折不屈:“你休想!这辈子就算死,我也不会再嫁你这个昏君!” 李桓扬眉一笑,倔强道:“那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朕都会追着宁宁,直到宁宁答应为止。” 【一句话】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傲娇一张嘴,孤独悔不悔?且行且珍惜。 求预收鸭~ 第24章 求情 “督主的琴弦是怎么断的?”这凝重的氛围牵动着阿琅身上的每一根毛发, 她试探性地转移话题, 倒不是真的指望他会告诉她原因。 公孙怀低垂着眼睑转向琴身,纵然被琴弦伤害过,他依然甚为怜惜地抚摸着那根断裂的琴弦,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琴弦用上等的蚕丝所制, 本不易断,琴弦被人动过手脚。” 他与她大致讲过这七弦琴的构造, 琴弦断在前梁处, 也是大多数琴弦易断之处, 只是这琴是他亲手所制, 他如此谨慎细微的一个人, 绝不会出差错,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抚琴时, 断线易伤手, 尤其是当时心不在焉,极易中招。这琴除被人动手脚之外,他抚琴之时怕也想着心事, 才会掉以轻心。 “会是谁?”他的屋子除了他本人、阿琅、曹元亨, 未经他的允许绝不会有人轻易进屋。 “这世上想害我的人多如牛毛, 哪里能想到是自己身边的人。”公孙怀侧脸对着阿琅,说得意味深长。 身边的人……曹元亨跟了他那么多年, 没有理由怀疑,那么他指的难道是她吗? “我晓得你不愿留在宫里,但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而他语气笃定, 消除了她的忧虑。 阿琅微微一惊,凭什么他对她深信不疑? “有件事阿琅一直不明白,督主待我为何异于常人?”阿琅终究借此机会将这段时日的困惑问出了口。 “你像我一位故人,那位故人于我有恩,可惜她走得早,我难以报恩,所以我留着你,不过是借此情思,别无他由,你也无需妄加猜测。”公孙怀轻描淡写地说。 阿琅明白了个大概,原来他把她当成了别人的影子,才会有特殊待遇。他没想着把她当成长生不老的药引,她该谢天谢地,高呼万岁,可消除了顾虑,心里更加乱糟糟的,还有些发闷…… “原来是这样,阿琅真是好福气!”她咧嘴一笑,信誓旦旦拍着自己的胸脯,扬言道:“为了督主的那位故人,阿琅定要替您找出害您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忽然语无伦次,他堂堂东厂督主,揪出一个叛徒可不是什么难事,何须她去参一脚。 -- 第47页 “你和那个叫蔡安的似乎走得很近?”公孙怀漫不经心地问她。 阿琅心中一颤,也有些糊涂,好端端的,他怎会提到蔡安? 下意识回道:“蔡安与我同在顺昌伯府遇难,可谓患难与共,不瞒督主,不久之前,我与他已结拜为异性兄弟,难不成督主怀疑蔡安?不会的,他胆小怕事,别说进您的屋,就连这院子他都不敢随意进出。” 公孙怀生性多疑,既然怀疑到身边的人,司礼监里的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而阿琅与曹元亨皆已排除,那么剩下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蔡安也在其中。 “此事我可以不再追究,只是蔡安此人,你别再与他来往。”公孙怀语意决绝,像是认定了蔡安的罪状,不容置疑。 “为何?督主怀疑他总要有个理由,司礼监里那么多人,何以见得是蔡安?何况他进司礼监,不也是您安排的么?”阿琅第一次与他抬杠,她没什么侠义心肠,只是她把蔡安视作亲人,无缘无故被人泼脏水,叫她心里怎么好受。 公孙怀回头看向她,面色阴沉,却不发一言。这是他执掌东厂以来第一次失策,安排蔡安进司礼监,一则高禄案已了结,他需要进宫当差;二则他与阿琅相识,可彼此相伴。 只是近日,他察觉到蔡安有所异动,恐非善辈,才布下此局,如今他的琴弦遭人动了手脚,便可确信无疑是蔡安所为。 他决不允许心有异动的人留在她的身边,即便他们交情匪浅,也不可徇情。 “此事是否与他有关,何不当面去问他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他抱起损坏的琴身,淡然撇下这一句,转身不再面向她。 阿琅张了张嘴,刚才跟他抬杠的底气忽然之间消失殆尽,朋友之间本该相互信任,可是仔细一想,蔡安近日不似从前那样与她同进同出,而她从未怀疑过他。 “这是督主故意布的局?”他果决断定是蔡安在他的琴上动的手脚,还有一种解释便是他早就知道一切才会设下这样的局让蔡安自投罗网。 公孙怀放下琴,执起断弦的一端,“今日我屋门并未上锁,此事我只对曹元亨一人说过,然而当时除咱俩之外,还有一人躲在墙角根儿……” “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阿琅呢喃自语,这世上想杀公孙怀的人不计其数,可是蔡安只是找准了时机伤了他,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更像是使点坏心思给谁出气。 一直以来,蔡安奉她为恩人,义薄云天,总想为她肝脑涂地,所以当她受到委屈,他就要为她打抱不平。 只是他不够圆滑,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不懂得全身而退,到头来还是害了自己。 “督主要如何处置蔡安?”她的牙齿打着颤,手心出着汗,既已成事实,蔡安自然不可能再留在司礼监,只是他触犯了东厂的督主,若传言属实,他极有可能被打入东厂的牢狱,受尽折磨致死。 “阿琅以为我要如何处置他?”琴弦“铮”的一声,叫人心惊胆战,而他冰冷的语气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风霜,拍打着她的脸,生疼生疼。 “蔡安虽有罪过在身,却罪不至死,还请督主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当初她为了保全阿玕的性命,向宋世良下跪求饶,如今又为了蔡安向公孙怀下跪磕头。 “起来!我何时说要杀他?”受天底下的人跪拜,他可以承受,并且极为享受,唯独她不可对他磕头跪拜。 他的命令里夹杂着几分愠怒,转身走向她将她拽起,阿琅忍着胳膊上的疼痛,昂首看向他道:“督主方才说什么?” 她眼里闪着倔强得光,聚积在胸腔里的火气顷刻散尽,他松开了她,叹了口气道:“前两日宝钞司里病死个人,蔡安过去碰巧可以顶上缺儿。” 言下之意,蔡安只是离开司礼监到别的衙门当差,没有性命之虞。 宝钞司,听着像是印钞的,进去的人倍儿有面子,可进了宫才知道,这是二十四衙门中的其中一个衙门,造的不是钱财,而是伺候宫里各位主子每日金汁用的草纸。 在宝钞司当差,不像在别的衙门那样体面,何况他是从司礼监调派出去,好比从高处跌落到谷底,怕是要被人说尽闲话,难以抬起头来做人。 宝钞司设在紫禁城外的皇城,隔着数道宫墙,以后想要见一面恐怕也没现在那么容易了。 “阿琅在此代蔡安谢过督主宽恕之恩,只是阿琅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在蔡安离开当日能够送他一程。”公孙怀能够饶过蔡安,阿琅已经感恩戴德,可她仍有别的奢望。 结拜一场,理应相送。 “此事应你。”公孙怀轻易地应了她,顿了顿,又道:“明日起,你便可以自由出入司礼监。” 而后面的话更令阿琅难以置信。仿佛蔡安一走,她就解除了禁令,行动不再受到约束。 “今日学士已向我说明情况,你于内书堂进学二月以来,学识颇长,礼数也已周到,可在宫中行走,只是要你做的差事,你还得按照规矩办,切莫坏了周章。”而他仍有他的规矩,一旦坏了规矩,她就会被打回原形。 原来他也不是一直想要禁锢着她,用得到她的地方还是得善加利用。 “是,阿琅但凭督主吩咐。”她唯唯应答,只要能够走出司礼监这扇门,就不怕在宫里见不到宋世良。 -- 第48页 说着不想与锦衣卫有任何瓜葛,可阿玕还在宋世良手上,她还是得靠他打听阿玕的事。 “嗯,差不多已到进膳的时辰,你与我一道用晚膳罢。”风平浪静后,他对她仍是和和气气。 而且折腾了半天,五脏庙早已唱起了大戏,他听到了她饥肠辘辘的声音,阿琅面上一红,不经意间吐了吐舌,而这一细微的小动作被公孙怀尽收眼底。 与他一起用膳,不像奴婢伺候主子,每一次他都会要求她陪坐在身旁,两人低头无言,各自动着手里的碗筷。 阿琅也不与他客气,既然是他的命令,她自然毫无顾忌地照做,但凡喜欢吃的菜全都夹在自己的碗里。 她最爱吃鲫鱼豆腐汤,过去在家乡时常自己钓了来烧汤,豆腐也是拿自家的黄豆磨了来做,这道菜在江南极为常见,没想到北方也常吃。 这菜的精髓在于用肥美的鲫鱼和新鲜的白豆腐所熬制出来的浓郁白汤,极为鲜美,鱼肉鲜嫩,豆腐顺滑,入口便回味无穷,可惜公孙怀只喝汤,从不吃鱼肉和豆腐,不知其中滋味。 殊不知,他光是喝着汤,看着她享受美食的陶醉模样,便已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胳膊肘往外拐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她了。 本章留言送30红包~ 第25章 送别 再严肃的场合也能靠一顿美餐缓和气氛, 阿琅不知道的是, 每一顿佳肴,都是公孙怀亲自安排了司礼监的小厨房精心烹制,虽没有后宫主子们的规模,但也足见他的用心。 阿琅则一直以为自己是沾了他的光才能品尝到从前不曾尝过的珍馐美味, 暗地里不停地感叹司礼监掌印太监俨然如半个皇帝,享尽荣华富贵。 明知罪恶, 却欣然接受, 没有谁会跟食物过不去。 一顿饱餐, 有益助眠,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 没有做梦。 蔡安离宫的时辰是卯正时分,鸡鸣达旦的时候她便醒来, 草草收拾了自己, 又服侍公孙怀洗漱点卯。 出门前,曹元亨已候在了门外,他打着伞上前, 微微福身, “督主, 一切准备妥当。” 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早却下起了小雨。曹元亨静悄悄地塞了一把油纸伞给阿琅, 让她先去前院,督主则由他来伺候。 阿琅望一眼公孙怀,他未发一言, 曹元亨小声催她道:“还不快去,错过了时机咱家也帮不了你!” 这里的人做事之前都要先看公孙怀的脸色,虽然他已答应她送蔡安一程,但仍想在行事之前看看他的反应。 他毫无反应的态度竟让她有些彷徨。 她听了曹元亨的话,撑伞跑了出去,到前院时,蔡安已背了包袱站在院中,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没有人催促他上路,而他像是等人。 “蔡安!”阿琅小跑上前,蔡安抬头,面露惊喜,只是转瞬之间,又灰溜溜地垂下了头,阿琅叹气:“我都知道了,你怎么就这么傻呢,我早跟你说过,在这跟着我吃香喝辣的多好,非要做那种傻事!” “我就是见不得你在他那里受委屈,没想到又连累了你,对不起阿琅,是我没用……”他犯了错却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司礼监,定是她在那人面前为他求了情,只是她又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实在不敢去细想,唯有满腔的悔恨与不甘。 “不过真没想到,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居然敢在督主的琴上动手脚,看来我在义兄的心中还是有点分量啊!”她凑近了些,故意放低了声音,不想更多人知道此事,“你这样做,等于替天下人出了一口恶气,不必自责,终有一日,我也会和你一样离开这里。” 以后的路或许行走艰难,可若没有半点希望,那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她想给蔡安希望,但愿他们将来还有团聚的一天。 “阿琅……”蔡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行了,快走吧,督主许我送你一程,再不走我生怕他反悔,何况今日天色也不好,别还没走出宫门,你的鞋就湿透了。” 雨势渐渐大了,恐要下上好一阵,愿他前路尽可能平坦一些,别遇上太多的泥泞。 “这些是我平日里攒的,你拿着,进了新的衙门当差,多少用得上。”人微言轻,她在宫里还说不上什么话,若想帮他,就只能靠钱财为他疏通人脉。 “不……” “我们是结拜兄弟,在这京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别的我帮不上你,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上一二,你千万别推辞,否则就真的见外了!”在蔡安拒收她的好意之前,她率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蔡安不善言辞,她三言两语就把他想说的话堵了回去,郑重地收下了她给他的饯别礼。 送到西华门,阿琅没有给蔡安依依惜别的机会,掉头就走,这种场面,她不大善于应对,如若在他面前落了泪,怕他又该胡思乱想了吧。 她忍着泪,打伞折返,路上想着今后的出路,绕着绕着过了右翼门,前面便是仁智殿。这里是皇帝驾崩后停放灵柩的地方,平时也是供职于宫廷画师作画之处。 她只是想回司礼监,无意绕到了此地。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仁智殿,过去只听公孙怀提过一二,他懂音律,更善书画,而大夏开国以来的几位帝王大多喜爱绘画,故仿照宋徽宗设立书画院的先例,在武英殿待诏,收录丹青手,录用后,便在仁智殿作画。 -- 第49页 到了顺祯年间,皇帝更乐于工艺,而忽视了仁智殿的用途,幸得公孙怀重视,才得以正常运作。阿琅受到公孙怀的影响,也对此产生了兴趣。 “哎哟!”她正兴致盎然想进殿观摩画师作画,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从殿内出来,雨天地面湿滑,阿琅稍不留神,没能及时避让,两人相撞,谁都不可避免地滑了一跤。 雨伞抛了出去,划过一条弧线,伞面落地,骨碌碌打了个圈停在身后,阿琅落了一身狼狈,而与她相撞的人更加惨不忍睹。 “啊!娘子的画!”这一声哀嚎叫的撕心裂肺。 阿琅回神望去,只见一个与她一般娇小的身影跪在雨中颤颤巍巍,“怎么办?怎么办?”比起自己,她更紧张被雨水打湿的画卷,声音里处处透着恐惧和绝望。 看了一阵,阿琅总算看清,眼前的小宫女是出来替她主子取画,她把差事办砸了,回去定要挨批,或许还有更严重的惩罚。 她在雨中哭得跟一个泪人儿似的,阿琅于心不忍,却也帮不上她什么忙,这算是宫务,还轮不到她来插手。 只是她哭得如此凄惨,仁智殿却没个人出来,阿琅看到有人往这张望了一阵,却都当起了缩头乌龟,不敢惹事。 有时候,人心比雨水更凉。 “咳咳!”一阵咳嗽过后,那小宫女竟哭晕了过去,周围仍是无人管事,顿时,一股气涌上了心头,阿琅终于上前察看她的情况。 她双目紧闭,嘴唇发白,面颊潮红,阿琅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发着烧,既然病了,为何还要绕半个皇宫来取画?她那位主子宫里就没别的宫女了吗? “蒲儿知错了……求娘子饶命……”她在昏迷中依然向她的主子求饶,想必是受了不少折磨。 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此时憔悴得像个蜡人,阿琅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你撑着,千万别死啊!” 日子过得再难,也得活下去,这世上总有一个人等着你。 阿琅抽走了那幅被她死死护在怀里的画卷,虽然被打湿了,可画卷没有展开,说不定里面尚有完好的部分,或许还能补救,而当务之急,是救人。 两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她本可不淌这趟浑水,可活生生的人倒在她的眼前,她若真的冷眼旁观,真怕会天打雷劈,就当是给自己积福,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暂时替她保管画卷,同时把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这些日子,她力气更大了,拖着她走一段路倒是不成问题,就是撑不到太医院了。 太医院署并未设在宫内,需要出宫。她身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出宫并非难事,可是带着一个小宫女,那就相当棘手了,何况宫中规定太医不得为宫奴医治…… 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她带回司礼监,倘若公孙怀追究起来,她一力承担。 “阿琅!”刚从右翼门出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阿琅认得这声音,气势如盖,是习武之人从丹田里发出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此遇到宋世良,浑身一僵,脚下使不上力了。 宋世良奉旨率领锦衣卫在宫中行走,巡察至武英殿,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一眼认出是阿琅,连忙流星踏步追上。 “见过宋大人。”宋世良穿着红色雨服,胸前缀飞鱼方补,当下明白他今日当值,不忘行礼。 “下这么大雨,出门为何不打伞?身边这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宋世良绞着眉心,气呼呼道。 雨势渐大,因拖着人,不便打伞,阿琅和昏迷的小宫女全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这小宫女正在发热,我不知她是哪个宫的人,只好先带她回司礼监。”她的双唇也渐渐发白,牙齿打颤。 宋世良仔细看了一眼,“我认得她,是延祺宫的人,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着救人,你把人交给我,我让人送她回延祺宫!” 延祺宫,那不是高美人的寝宫吗?高美人的为人不该会对宫人下狠手啊…… “再磨蹭下去,人没救成,自个儿也得倒下!”宋世良见她愈发苍白的脸色,恨恨咬牙。 “不行,她这时候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阿琅难得犹豫,让宋世良为之一惊,再看她左腋下夹着油纸伞,只是那伞中似藏着什么,比通常收拢时要肥大一些,凭他多年侦查的经验,她是在保护这名宫女。 “也罢,那你将她交给我,我护送你们回司礼监。”宋世良不再执着,若再耽搁下去,病倒的将会是她。 “那就……有劳宋大人了。”她身上的力气所剩无几,这时候唯有依靠宋世良方可救人一命。 就这样,宋世良背着昏迷的小宫女,把他们送回了司礼监。 忙于公务的公孙怀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这一整天,他都揉按着太阳穴,愁眉不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送30红包~ 第26章 蒲儿 谢天谢地, 公孙怀不在司礼监, 因下着雨,人都躲在屋内,少有人在外走动,阿琅熟门熟路, 带着宋世良和那名自称蒲儿的宫女回到她的居所。 “你就住这儿?”进了屋把人安置好后,宋世良巡视一周, 这屋子虽不宽敞, 却一应俱全, 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像是寻常内侍的居所, 倒好像做了精心安排,他不由得留心多想。 -- 第50页 阿琅点点头, 双臂环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 “今日多谢宋大人相助,他日有机会定会报答,接下来就交给奴婢罢, 请宋大人回去的时候多加留心, 奴婢就不送了。” 今天, 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看着两个女流之辈,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便久留, 只是他好不容易再见到她,心里舍不得,忍不住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阿琅,我发誓,总有一天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阿琅惊慌,伸手推搡,她力气再大,这时候受了寒气的影响,怎么也使不上力,只好绵软无力地提醒他:“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您还是赶紧离开罢。” 宋世良大大叹了一口气,思量再三终于放开了她,又郑重地盯着她的双眼,道:“好好照顾自己,若遇到什么难处,千万别逞强,这天下,并非都是他公孙怀做主,我会护你周全!” 他的眼神过于炙热,烧着了她的心,可她承受不起,也无法报答,她推着他出门,边走边说:“大人的话奴婢都记下了,大人请回吧。” 宋世良看到她的为难之处,便扭头离去。 见他远去,阿琅总算松了一口气,也不担心他,她相信以他的身手可以避过耳目顺利离开司礼监。 人一走,她又把精力放到蒲儿的身上。她浑身湿透,需要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们身形相近,她便找一身自己的干净衣裳为她替换,而她也换了一身。 换衣、打水、擦脸……该做的她都做了,就连祛寒的姜汤她也想办法从小厨房里弄了过来喂她服下。 她给蒲儿盖了三层棉被,能不能度过今天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折腾了近两个时辰,阿琅自己也累得虚弱不堪,她把床让给了别人,只能趴在桌上休息。 一个上午,她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藏了这么大个人在屋里,早晚都会被人发现,她总想着置身事外,可每次都深陷其中,既然如此,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到了傍晚,阿琅打起了精神准备向公孙怀坦白,可直到过了晚膳的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曹元亨倒是回来了,告诉她督主今晚宿在东厂,不回司礼监。 阿琅好奇问了几句,曹元亨眉头紧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见雨还没停,才担忧起来,“督主可是头疼病发作了?” 曹元亨点了点头。 “为何不找我前去?” 曹元亨没好气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再世华佗,可医治百病了?” “当初留我在此,不就是为了督主的头疼病么?” “这些日子你难道还看不出督主的心思?”曹元亨这话说得有些暧昧,阿琅不敢细想,唯有沉默。 曹元亨道:“原本有你在督主身边,他也好受些,可蔡安那小崽子刚走,督主知你心里不好受,就没叫人传唤你过去,督主处处为你小子着想,你可别做什么对不起督主的事,知道么?” 阿琅缩了缩脖子,莫不是被他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让咱家说准了不成?”曹元亨凑近一步,像猎豹似的嗅着她身上危险的味道。 阿琅讪讪一笑,“曹公公说的哪里话,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 曹元亨点点头,“但愿是咱家多心了。”说着,他转身就走了,没有怀疑她屋里正藏着一个人。 阿琅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回头回屋关上了门。 她走向落下的床帐,听到咳嗽声,加紧了脚步上前一把拉开。 “水……”喑哑的嗓音像是呛了烟,阿琅连忙倒来一杯水,她小心翼翼扶起刚刚苏醒的人儿,“来,喝水。” 阿琅坐在床沿,张开一臂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另一手将茶杯就着她苍白的嘴唇,慢慢喂她喝下。 她喝了水,意识逐渐清醒,阿琅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好像退了一点儿,见她睫毛轻颤,又在她眼前伸手晃了晃,“好点儿了么?” “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她仍十分虚弱,阿琅放她躺下,看着她笑道:“你别怕,方才在仁智殿前,我见你晕倒,便先将你带回了我屋里。” “仁智殿……”她呢喃一声,瞳孔骤缩,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情绪也激动起来,抓着阿琅的衣袖追问:“画儿……我的画儿呢!” 阿琅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画由我暂且为你保管着,我检查过,装裱的绫绢虽湿了部分,画心并未受损,只要将画心揭下重新装裱就行了。” 她原本对这些一窍不通,在公孙怀身边待了一些时日,耳濡目染,也略懂皮毛。 “真的么?你没骗我?”她眼中的恐惧丝毫没有褪去。 阿琅唯有把画卷完整地展示在她面前,方可令她相信。 她看过画,画心上的美人春睡图美轮美奂,丝毫未损,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又两眼汪汪地向天祷告:“谢天谢地,总算保住了娘子的画!” “这画上的人画得跟天仙儿似的,不知是后宫哪位娘子?”阿琅看了这美人图,有点儿好奇这么美的人儿怎么在她说来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似的。 “是恩人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还未谢过恩人,请受奴婢一拜!”她忽然拿出拜神的架势,吓得阿琅忙拉住她,“别拜别拜!我可受不起,说到底是我撞了你,而且你当时奄奄一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咱俩也别磨叽那些有的没的,就这么两清了吧。” -- 第51页 这一个两个的,都把她当菩萨一样磕头膜拜,怕是要折寿。 见她愣着不说话,阿琅自报家门,“我叫阿琅,进宫才两个多月,如今在司礼监当差,我听你昏迷的时候自称蒲儿,你是哪个宫的宫女?”阿琅明知故问,不叫人起疑心。 蒲儿瞪大了眼睛,身子往后缩了缩,许是知道她是司礼监的人,心生畏惧。阖宫上下,有谁敢招惹司礼监的人啊! “别怕别怕,司礼监其实没外面的人想得那么可怕,你看我救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坏人了,对么?”阿琅露出一口银牙,笑得眉眼弯弯。 蒲儿没见过生得这样俊秀的人,一时失神,半晌才晃了晃脑袋,半撑起身,阿琅看她放松了警惕,拿给她一个引枕,听她娓娓说出自己的故事。 原来她是延祺宫的宫婢,负责服侍钱选侍。只是这钱选侍并非善辈,她才貌不及高美人,并不得宠,而且天性善妒,但凡身边的人被皇帝多看一眼,她便想尽办法折磨她们。 而高美人被打入冷宫之后,皇帝将情思转移到了钱选侍身上,得沐圣恩的钱选侍非但没有因恩泽善待宫人,反而变本加厉。 一个多月前,皇帝驾临延祺宫,不过是在钱选侍的面前夸了蒲儿一句“聪明伶俐”,隔天一早,她便被姑姑诬陷对高美人出言不逊,此事传到了皇帝耳中,钱选侍假意为其求情,才只罚她“提铃”一个月。 钱选侍侍主之时温柔可人,看上去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私底下藏着一副歹毒的恶人心肠,她伪装得滴水不漏,就连高美人和皇帝都被蒙在鼓里,而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微言轻,除了受气,谁都不敢招惹主子。 “原来那天夜里我在乾清门外听到的‘天下太平’是你!” 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她们之间原来早就有了交集。 听了她的陈述,阿琅只觉得悲从中来,而不是愤怒,天底下善于伪装的人何止钱选侍一人,恶人常以欺压弱小为乐,恃强凌弱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要想对付那些欺负你的人,只有变得比他们更强,才能真正得以报仇雪恨。 “奴婢这辈子就只能在这宫里耗下去了,琅公公进了司礼监,将来还有出头之日……”蒲儿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想到今后的路,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跟了那样一个主子,她以后还有得苦日子要熬,阿琅并不是真正的菩萨,无法普度众生。 “奴婢再次谢过琅公公救命之恩,只是奴婢贱命一条,无以为报,将来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万死不辞报答公公!只要奴婢还能留着一口气……”她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就要去赴死。 阿琅苦皱眉头,思量再三,痛定思痛道:“那种地方,不回去也罢,你姑且先待在这儿,咱们走一步算一步。” “公公……”蒲儿泪眼婆娑,看了阿琅一眼又别过脸去,低垂下眼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被替换,样式与阿琅身上一般无二,顿时满脸通红,闭上了双眼。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累了,阿琅没有多想,便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好好在此养病,我会照顾好你,天就要黑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等着我。” 蒲儿“嗯”了一声,阿琅这才放心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第27章 秋情 收留蒲儿在司礼监非长久之计, 公孙怀从东厂回来之后, 阿琅便识趣地向他交代了前因后果。 每当与他单独相处时,总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他仍是一声不吭,不愠不怒, 只是这样的风景独好,阿琅忍不住偷眼望望。 他今日散值回来换了一身细领大袖橘绿素绫道袍儿, 脚上也换了一双玄色的云头镶履, 轻装便服, 悠然自得, 活脱脱就是个舞文弄墨的士人模样, 只是他与儒雅沾不到半点边儿,人家文人雅集自有谈笑风生的气度, 他倒是天底下的人都与他无关似的, 关起门来孤芳自赏。 阿琅承认自己没出息,见点美色忘了人家是东厂督主。他雷厉风行的行事手段阿琅自然见识过,但要说他心狠手辣、残害忠良, 倒真没见什么真章, 不禁怀疑到底是她认识他时间太短, 还是这一切只是外界以讹传讹,故意丑化? “你该知道, 她不属于这儿,紫禁城的宫人各有司职,原先在哪儿就该回到哪儿去, 否则这宫里的差事谁还能当得好?”他手指的伤尚未痊愈,今日不抚琴,一面侍弄窗前香几上的香炉,一面理所当然地讲着宫里的规矩。 先前已为了蔡安与他顶嘴过一回,她与蔡安交情深,也算是情理之中,可是蒲儿,两人萍水相逢,她只是凑巧淌了这趟浑水,哪里有资格异想天开奢望他能把她留下。 “督主教训的是,阿琅知错了,可是先不说蒲儿,钱选侍留在万岁爷身边,当真无碍么?”既然无法直接解救蒲儿,那便只能从钱选侍着手。 公孙怀岂能不懂她的小心思,他扑扇着袅袅升起的香烟,无关痛痒道:“阿琅,你来闻闻,猜猜是什么香?” 他是有意岔开话题,她不得不依,只身向前,摇头道:“阿琅粗鄙,只在庙里闻过香火,识不得这是什么香,还请督主不吝赐教。” “这叫麝香,可入药,外用有镇痛消肿之效,你的金疮药中便含有此香,难道你没闻出来么?”他动了动食指,上头仍缠着先前她为他包扎的棉布。 -- 第52页 说起来,他一天一夜留在东厂,换过药了吗? “原来这叫麝香,难怪气味如此熟悉,只是阿琅愚钝,未能留意。” “你还真是粗心大意,不过这也无妨,多闻了也未必有好处。”好端端说着,他忽然转身取了一杯茶水泼在香炉里,烟虽灭了,可早已香盈满室。 这香可真厉害,非但芳香怡人,且香味持久,闻得多了心情竟无比愉悦。 阿琅沉醉其中,整个人飘飘然,不知怎么就靠向了公孙怀,许是他站在香几旁久了,身上熏了香味,经久不散,她喜欢这种沉稳中夹着一丝甜味的香气。 “这么好闻的香,为何闻多了没有好处?” 公孙怀低头,发现她不施粉黛依然粉腮红唇,上下翕合的檀口把人的思绪都给搅乱了,他十指在大袖底下紧捏在一块儿,指尖的痛意把他一竿子打醒了过来。 别开视线,张嘴声音愈发低沉:“物极必反,以后你自然会明白,不过若说好处,除药效,也可在颜料与墨中掺上少许,如此写出的字画,芳香清幽,封妥之后也可防腐防蛀。” 字画……说起来,钱选侍的那幅《美人春睡图》展开画卷也散发着幽香,起初她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原来是加了麝香,这些文人,还真够知情识趣的! “至于你说的那画,回头让人一并送去延祺宫,人各有命,是福是祸,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关于蒲儿的事,他当真不留半点情面,说他冷酷无情倒是一句不假,说到底蒲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还犯不着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出面。 话到了这份上,她再求情就是自讨没趣,得罪了他今后怕是没好果子吃。 好在经过一天一夜的照料,蒲儿的烧退了,她也已经仁至义尽。 阿琅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回去之后,她向蒲儿言明了公孙怀的态度,蒲儿小小年纪,倒懂得大是大非,许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连挣扎的力气都省了。 不过,令阿琅震惊的是,送她回延祺宫的人是曹元亨,他手上似乎还揣着一个锦盒,像是早做了准备要走这一趟。 事后阿琅才幡然醒悟,不是公孙怀不把人放心上,而是想不留痕迹,有曹元亨撑场面也是一样,若是司礼监扣了人,延祺宫那头也不好多言,自然没有理由责罚蒲儿,或许今后还会善待于她。 * 又过了一个月,秋风瑟瑟,落叶枯黄,在这满目萧条的秋天里,紫禁城的后宫迎来了春景。 宫里出了一桩喜事,钱选侍有娠,太医诊断已有二月有余。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不闻后宫琐事的皇帝听了都眉开眼笑,晋封钱选侍为贵人,下令恩赏各宫。 这是皇帝大婚以来的第一子,若能诞下麟儿,钱选侍无疑母凭子贵,纵然不是嫡出,后面的日子也用不着发愁了。 “这位钱选侍还真有点能耐,承恩不久就能怀上龙种,但愿她当了母亲之后,脾气变好点儿。”近日与公孙怀独处,阿琅不似从前那样默默做事什么都不说,时不时跟书场里的大爷唠嗑似的在他面前畅所欲言。 听说蒲儿回到延祺宫后,就被高美人要去了,钱选侍与她姐妹相称,自然拱手相让。又因司礼监曹公公出面奉上皇帝的恩赏,说了几句好话,只能当众吃瘪。 阿琅忽然觉得,公孙怀的心肠或许没有外界想得那么坏。 他安安静静地听她碎碎念,不予置评,只点评她近日新作的画道:“你这画的是什么?” 一个月前,她忽然对绘画产生兴趣,公孙怀亲自拨冗教授,不容她拒绝,只是一个月过去了,她的画功丝毫没有长进。 “菊花啊。”她指着他门口的菊花盆栽,补充道:“照着督主门口的菊花一笔一笔画的,不……像么?” 她本来还挺有自信,至少每一片花瓣都勾勒出了爪子的模样,再上点鹅黄,还挺像回事儿,可一看公孙怀蹙眉,她觉得她要凉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瞧你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儿,过来。”他一副严师的模样,不苟言笑。 阿琅忙不迭上前,他把一支细软的紫毫递到她面前,“拿好,跟着我学。” “是。”阿琅握笔在手,与他并排立在案前。 公孙怀干净利落地摊开两张熟宣,雪白的纸面与他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美人作画,赏心悦目,阿琅失魂落魄,直到他拿笔杆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才痛醒过来。 “专心。”他一脸严肃,语气却轻柔似鹅绒,阿琅像是干了三两烧酒,醉醺醺,脸颊发烫,心慌意乱。 她真不该跟着他学习作画,美色当前,谁能真沉得住气啊! 而她每一个小动作包括神情的变化,公孙怀都尽收眼底,他却视若无睹,沉住气在纸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花瓣的轮廓,口中念念有词:“你功夫尚浅,姑且以写意入门,像这样先用淡墨勾出花苞,用中墨双勾花瓣画出次要花朵……” 阿琅如梦初醒般地回到正题,照着他的笔法在纸上来来回回,与他相比还是不尽如人意,多次试下来,她画的花瓣毫无美感可言,搔头抓耳,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孙怀却是极有耐心,反复指导,甚至不惜与她贴近身躯,手把手教她一笔一划勾出菊花的花瓣形状。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阿琅像被雷劈了似的,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牵线木偶一样由他摆布。 -- 第53页 “专心一点。”他的气息并不像寒风一样冷,而是如火一般在她耳边喷薄而出,灼烧了心。 他们挨得那么近,太不真实,谁都知道公孙怀有洁癖,不善与人亲近,更遑论做出如此亲密地举动,可他们之间似乎常有这样的接触,起初她不在意,相处久了,气氛大有不同。 阿琅心慌了一阵,又好像酥酥麻麻,什么东西在她心口上挠痒。 “督主,我好像学会要领了,您让我自己试一下罢。”再这样下去,只怕她要把持不住,像饿狼一样扑上去。 “嗯。”可他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撒了手就开始冷眼旁观。 阿琅心里莫名一顿恼火,更加无法静下心来作画。 “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冷不丁一句,阿琅浑身汗毛竖起,仿佛被他洞穿了坏心思似的,不知所措。 “没、没什么,可能是有点儿累了,督主,我能改日再画么?”与其说是央求,不如说是撒娇,她在他面前忘了自己的身份,逐渐露出了女儿家的娇姿。 公孙怀狭长的凤目一开一合,像是在抹去眼底浓郁的色彩,良久,他淡淡“嗯”了一声,让她回去,而他自称尚有公务要处理,直往前院。 他的步子有些急促,而左胸膛那颗鲜活的心更是跳得又急又快,二十六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狂躁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咩? 第28章 隐情 那日公孙怀言传身教之后, 足足失踪了半个月, 再次现身的时候,天也愈发凉了。 秋风扫落叶,这个季节,多处萧索, 能见的花卉已不多,想要看那争奇斗艳的一场盛景, 还得去紫禁城的后花园里逛一逛, 只是海棠、桂花虽美, 却还是争不过一枝独秀的金黄/菊花。 再不过不久就是重阳了, 紫禁城少不了一番热闹场面, 听说慈宁花园里种满了各类品种的菊花就等着太后从西苑回来与小辈们一起赏菊饮酒过佳节。 刘太后还政于皇帝后,便移居到了西苑别宫享清福, 宫里有公孙怀看着, 一切太平,通常请不到她这尊大佛,只是每当到了重要节日, 她的大驾也就迁移回到紫禁城了。 原本中秋就要回宫, 不料偶感风寒, 养了半个多月才好全。 太后回宫,阖宫上下得费好大的劲儿哄她老人家开心。司礼监的值房就挨着慈宁花园, 即便隔着宫墙,也能时常听到里头忙得焦头烂额的声音。 重阳宴饮,太后尊驾,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乎牵动了十二监里的多个衙门,而司礼监作为领头羊,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各衙门按部就班,每做完一件事都得向司礼监汇报,公孙怀亲自查验,觉得满意了才肯点头。他为人讲究,精益求精,这才消失了大半个月。 没了公孙怀在身边,也没了晨昏定省的作息,阿琅心里空落落,只能一门心思钻研绘画,希望他从东厂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的长进。 为此,阿琅特地跑去仁智殿偷师,想学个一招半式。 仁智殿汇集了天底下最好的画师,哪怕学到点皮毛也够她在公孙怀面前沾沾自喜一阵了。 “阿琅!” 这个声音……阿琅眉心一疼,怎么总能在这遇上宋世良呢! “奴婢见过宋大人。”冤家路窄,只好认栽,她转过身讪讪一笑。 宋世良今天是一身香色飞鱼服,单手搁在腰间的绣春刀上,眉飞色舞,像有什么喜事在身。 她打完了招呼就要走人,宋世良身手了得,转眼间就拦住了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吗?就不想跟我多说几句话么?” 他不满的语气叫人懊恼,阿琅苦皱眉头,转而堆上笑脸,道:“怎么会呢?奴婢就是脚一滑,没急着走呢,不过,这么巧,宋大人又在此巡逻么?” 宋世良居高俯视,在心底哼了一声,这丫头,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你跟我来!” 君子动口不动手,宋世良显然不是什么君子,动手能力比动口快,拽着她的手腕就往南面的武英殿方向跑。 “宋大人,您要带奴婢去哪儿?”阿琅挣脱不了他的蛮力,只能快步跟上。 “陪我巡逻。” 这话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宋大人,您就别耍奴婢了,奴婢跟着您,不就是给您添麻烦了嘛!” “你这个当阿姐的可真没良心,过了这么久,你都不找我问问你弟弟过得好不好?” 若论狠劲,她哪里比得过锦衣卫,一针见血,不留半点余地。 阿琅承认,这段时日她过得太好,有些忘乎所以,思念阿玕的心情不似刚进宫时那般强烈。 “阿玕跟着您学武强身,该是无需奴婢来操心了,若有个好歹,您也不会在这儿与奴婢笑着说话了。” 她到底哪来的自信,相信宋世良一定会善待阿玕? 阿琅感到莫名其妙,宋世良却像是尝到了甜头,扬眉一笑:“这么说来,我在你心里还算靠得住么?” 她扯了扯嘴角,移开视线,“宋大人受百姓敬仰,救民于水火,自然是靠得住的。” “既然靠得住,你怎么就不愿跟我,偏要待在司礼监那种鬼地方?”他倏地敛了笑容,眼里闪着落寞的暗光。 他终究没能放下她,更不甘心她落在公孙怀的手里。 -- 第54页 “这不是没办法么?踩了泥潭,哪儿容易挪脚。” “这么说,若有机会离开那个鬼地方,你一定会走,是么?”他忽然停下脚步,直直盯着她。 阿琅呼吸猛地一滞,“当然,奴婢还盼着与阿玕重聚呢!”没有斩钉截铁地说出答案,犹豫了一瞬才道。 宋世良未将她的迟疑放在心上,弯唇笑道:“好,我一定会让你们姐弟早日重聚,这一天不会太久。” 他说得信誓旦旦,像是早就有了对付公孙怀的策略,可要全身而退,哪能那么容易,但是阿玕,她很想见他一面。 “宋大人……”她在他身后徐徐开口,宋世良插嘴道:“私下里你也不必与我见外了,善平,我的表字。” “奴婢身份卑微,怎可直呼大人名讳?即便是表字,恐怕也不妥……”阿琅不想与他套近乎,可他倔强的神情正在逼迫她屈服。 “奴婢听您的,善平大人。” “去掉大人。”他强调。 阿琅嘴角一僵,“奴婢不习惯这样称呼您,请您原谅。” “还有,你不是奴,你是我宋世良救回来的人,我说过会娶你,你以后会是我的妻。” “大人!”阿琅终于拽住了他,环顾四周,苦着一张脸道:“就当是阿琅求您了,别再拿这事儿开玩笑了罢,这还在宫里,奴婢还想活着见阿玕。” 更令她害怕的是,他果真没有放弃当日在船上随口一说的念头。 “这个时辰,这一带鲜少有人出没,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他反握住她的手,捏在掌心,投来炽热的目光,“我宋世良从不轻许诺言,一旦许了,便要去实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手上如聚着一团火,烧得她浑身火辣辣的,脸颊绯红,她摇头欲言,宋世良耳朵一动,压低嗓子道:“别出声,有人来了,跟在我身后。” 他是习武之人,神经敏锐,风吹草动全都逃不过他的双耳。 想说的话又硬吞了回去,宋世良把她护在身后,两人静默一阵,他听脚步声远了才出声,“脚步急促,是赶着做事的宫人,不过现在没事了,咱们继续走吧。” “奴婢出来好些时候了,眼看天色不早,奴婢该回司礼监了。”再这样陪他走下去早晚出事,也不知道公孙怀是不是已经从东厂回宫,若找不着她的人,回去定是少不了曹元亨一顿盘问。 宋世良仰天长叹,“紫禁城可真大,光是巡逻西面就得花上好一阵,也罢,没能说的话留到下回再说也无妨。” 阿琅还能怎么办,遇上宋世良算她倒霉,与其和他纠缠不休,她倒宁愿和奸佞小人斗智斗勇。 “阿玕就有劳您照顾了,阿琅告辞。”说完,她转就走。 看着她几乎落荒而逃的娇小身影,宋世良加深了笑意。 * 回到司礼监时,霞光蔽天,内书堂前的其中一棵苍劲的老松下立着一个身形,夕阳落在他身上像是披了一张金领子,金光灿灿,如普度众生的佛。 见到公孙怀,阿琅心头一喜,三步并两步迎上去,殷勤笑道:“督主,您回来啦!” 公孙怀转过头来,阿琅逆着光,看不真切他背阴的脸,只能从他低沉的声音里辨别出他此刻的情绪不是很好,“去哪儿了?” 她心头一凛,下意识舔了舔唇,道:“回督主,去了仁智殿。” “去那儿做什么?” 他甚少这般质问她,阿琅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道:“督主不在的日子,阿琅不忘苦练绘画,却怎么也不得要领,所以想去仁智殿……偷师……” “那你学到了什么?” 自然什么都没有学到,这还得怪到宋世良的头上,可她竟然不敢告诉他实情,生怕听了更不高兴似的。 “随我来。” 她的沉默促使失态愈发严重,公孙怀语气冰冷,如在数九寒天里被人泼了一桶凉水,瑟瑟发抖,刺骨疼痛。 “对不起,阿琅让督主失望了,这一回是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学到。”她垂头自行忏悔。 “以你的功夫,就算偷了师,也学不到分毫。”他呵护她的时候全心全意,但是挖苦的时候也是不留余地,“贪玩去了吧。” 他以为她迟迟未归,只是因为贪玩。 阿琅松了一口气,吐吐舌,点头应是。 “跟谁玩了?” 身上的汗毛再次竖起,今日的公孙怀好像有点反常,换了从前顶多问个一两句也就完事了,怎么突然像曹元亨似的,喜欢刨根问底了? “怎么不说话了?”他直直盯着她。 阿琅张了张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口,本来她可以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可她不想骗他,也骗不过他,就是怕说了加剧东厂和锦衣卫的矛盾,生怕她被当成宋世良派来的奸细,一怒之下把她除了。 “是延祺宫的那个宫女罢。”他垂眼道。 阿琅惊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香囊,那样式一看就是女子之物,她在宫里唯一接触过的宫女也就只有延祺宫的蒲儿了,只是这香囊为何在她身上?难道是那时候……宋世良偷偷系在她身上的? 方才回来的一路心思恍惚,都不曾发觉身上多了此物,宋世良多此一举难道早就知道公孙怀今日会回宫,这才给她打掩护? 这一个个的,把她耍得团团转,到底何时才能休止…… -- 第55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你还是死心吧,小媳妇是督主哒! 第29章 独处 还能怎么办呢?阿琅唯有将错就错, 告诉公孙怀这香囊就是蒲儿送给她的! 公孙怀收回视线, 没再追问,径直往前走,阿琅乖乖跟上,行走间香囊里的药香微微散发着沁人心脾, 就连看着他的背影,她都觉得美滋滋, 不胜欣喜。 这份欢乐令她忘乎所以, 无暇再去追究公孙怀的真实心境。公孙怀走在前, 微微侧过头, 嘴角不经意扬了扬,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满足于眼前的快乐。然而他的笑容很快湮灭在嘴角, 眼里蒙上了一层落寞的光。 阿琅跟着他回到他的书房, 如往常一样听他的指示,只是今日他似乎有些疲倦,坐在官帽椅上未发一言。 阿琅察言观色, 麻溜溜地跑开了, 在香几前点了一支安神的香, 期间听他幽幽开口:“我在宫外安了宅子,过两日, 你随我一道搬过去,有什么想说就去说清楚,往后保不准何时还能进宫。” “啊?”他这决定来得突然, 阿琅一时怔愣。 本来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宫外安置一些田产供将来养老并不奇怪,怪就怪在曹元亨说他这些年长居宫中从不在外购宅,为的是寸步不离地陪伴小皇帝,为朝廷效力。 可如今,怎就突然变卦了呢? 更何况,他还要捎上她,是另有安排吗? 不过能够出宫自然是好事,见到阿玕的机会想必更大一些。只是不知他的宅子安在何处。按照京城达官贵人的排场,多半会选择住在内城。 若是如此,她便有机会见到阿玕了! “好!阿琅全听督主的!”只要能出宫,她怎样都乐意。 阿琅自顾自乐呵着,没想到这是公孙怀早作的安排。 自打见了阿琅,他便做了万全之策,吩咐曹元亨在城中购宅,大费周章地部署只为等待一个时机金屋藏娇。起初带她进宫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宅子安置妥当,太后即将回宫,也不宜再留她在宫中。 紫禁城,危机四伏,即便有他护着,也难保万全。 * 两日后,阿琅收拾了行囊随公孙怀出了宫。离宫前,她本想跑一趟延祺宫与蒲儿道别,却又担心横生事端,只能不辞而别,再说了,她与蒲儿并无深交,宋世良留给她的香囊也未必是出自蒲儿之手,不必留心,权当是萍水相逢,从此相忘于江湖。 而她出宫的待遇仍旧与旁人不同,通常没有等级的内侍只有跟着车驾的份,可阿琅不同,她可以坐车,而且是和公孙怀同乘一辆马车! 虽然当初进宫时,她也享受了一次特殊待遇,可那时候公孙怀骑着马进宫,两人尚有距离,可这回呢,没想到能跟他坐在一辆车上,让人看见了,准又要把他们不正当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 阿琅头疼的同时,心头也有点儿偷着乐,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份窃喜究竟事出为何。 马车晃晃悠悠,阿琅趴在车窗口欣赏街边的繁华,上次出宫时的记忆犹新,只是如今入了秋,树叶枯黄,秋风瑟瑟,马车行驶的过程中劲风拍打在脸上又冷又疼,若不是她底子好,照这么吹下去,细嫩的肌肤多半就要皲裂了。 “秋风后劲猛,可别吹太久了,仔细着了风寒。”原本见他闭上了双目,她才识趣地去看窗外的街景来消磨时光,哪里想到他一直醒着。 阿琅拍拍脸,触感冰凉,遂缩回了脑袋,关上小窗,身子坐正,眼梢看到他依旧没有睁眼,不禁挠了挠耳朵,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面如冠玉,却不似朗月清风,闭上他那双狭长的凤目尚且能有几分遐想,可若他睁了眼,那便是结了冰的河面开了一道口子,掉进去寒冷刺骨,再难活命。 也就当他闭眼的时候,阿琅才敢盯着他看上许久,谁叫他长得如女子一般百媚丛生,她一个贪财好色之徒,近在眼前的美色,自然要好好抓住机会,大饱眼福! 像他这样的粉面郎君,到底经历过什么家里人才狠得下心肠送他进宫沦为奴?她听来的那些传言把他说得可怕至极,在他掌管下的东厂也是风声鹤唳,可他的身世倒像是个迷,无人知晓,只是以讹传讹,说他是恶鬼的化身,来到人间涂炭生灵。 阿琅只觉得流言真可怕,公孙怀哪里像是恶鬼,天底下哪有生得这般风华绝代的恶鬼呢? 她曾经试图打听公孙怀的来历,却没个人敢在私下谈论,个个避而不谈,曹元亨更是三缄其口,令她愈发好奇。 一个相识不久的人而已,可他身上藏了那么多的秘密,生平第一次,阿琅想多了解他一些。 “督主,您是本地人么?进宫前是做什么的?可还有什么家人么?”想着想着,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也不怕触犯他的忌讳。 怎知他蓦地睁开了双眼,一道凌厉而冰冷的目光直扫向她,阿琅咯噔一下,顿感不妙,正要开口认错,更加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公孙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猛地拉向他,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往他怀里按,紧接着两人双双趴下,一支弩箭穿过小窗牢牢钉在车厢栏板之上,发出“铮铮”响声。 阿琅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埋伏!他们被人袭击了,确切地说,是树敌颇多的东厂督主被人暗杀,她是被殃及的池鱼。 “督主!有埋伏!”马车遽然停下,曹元亨惊恐出声。 -- 第56页 “我没事,传我命令,掉转马车,走香花胡同,这儿交由你来善后。”皇城脚下公然冒犯东厂,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可公孙怀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临危不惧,还能气定神闲地下达指令。 “是!”曹元亨领命,紧接着传令驾车的车夫。 他们此行低调,只有一车一马,没有随从,就只有车夫与曹元亨两人保驾护航,车夫是东厂的番子,手上有点本事,若还有杀手埋伏在附近,想必也能抵挡一阵,毕竟东厂的人遍布天下,一旦有人打草惊蛇,绝不会逃过番子的眼睛。 刚才曹元亨得令之后,便打了个响哨,像是江湖帮派之间的接头暗号,阿琅估摸着是要出动隐蔽在暗处的东厂番子,一起揪出刺客呢! 好在有惊无险,公孙怀发现及时,否则以那支箭的方向极有可能先要了她的命,不得不说,刺客的箭法真不错。 马车拐进了香花胡同,公孙怀才放开她,阿琅怔怔不语,鼻间残留着他身上的沉香味,思及方才危急时刻他挺身而出护着她,不由得耳根一红,心也乱了一阵。 即便他生得再貌美,也是个太监,胡思乱想什么呢! 阿琅用力甩了甩脑袋,挥散了那些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向公孙怀,但见他紧盯着钉在栏板上的弩箭,一言不发。 “这箭做得真好。”千钧一发,她保住了小命,刚才的话题也被岔开了,她尴尬得没再开口问那个问题,只好找别的话题缓和气氛。 冰冷的武器,险些夺人性命,她却还有闲情逸致夸赞打造这兵器的工匠的手艺,公孙怀哭笑不得。 阿琅伸手欲拔下/弩/箭找出点蛛丝马迹,却被公孙怀制止道:“别乱碰,上面兴许淬了毒。” 此话一出,吓得阿琅忙缩回了手,心想这刺客真够歹毒的,想要致人死地,可是他又是如何看出的呢? “方才若不是督主出手相救,阿琅早已命丧黄泉,多谢督主救命之恩!”想他或许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才这般处变不惊,运筹帷幄。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会拿你陪葬。”他能护着她,也可能会害她,方才千钧一发,若不是他反应及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藏在大袖底下的拳头紧握着,手心里汗意涔涔,他怕了,怕连累她。 “督主,我……不怕!我会和您共进退的!”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委曲求全甘愿为奴,可若真遇到为难,她仍会挺身而出,保护她心中的重要之人。 显然,她在公孙怀面前,不想再做一个旁观者,她想与他共患难。 公孙怀两眼紧紧盯着她,沉默了良久,他那黑中泛青的瞳孔像极了毒蛇,充满了危险,看得阿琅背后发冷,而又听他淡漠的语气响起:“阿琅,是个乖孩子。” 这算哪门子赞扬?阿琅摸不清头脑,哪有人夸人不带笑容的,叫人瘆得慌。 她哈哈一笑,夸大其词又不失真诚道:“督主您待阿琅恩同再造,阿琅这条命本就是您的。” 看着她笑容满面,龇牙咧嘴,方才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也就只有她这样的性子,能在逆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 公孙怀不经意扬起了唇角,这一笑,倾国倾城,也倾了阿琅这颗好色之心。 稀世罕见,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如昙花一现,再看去他已恢复往日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 阿琅唉声叹气,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每天都感到快快乐乐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搬个家,聊个天,你们说这个刺客气不气人? 所以阿琅要怎么做才能让督主开心呢? 第30章 新宅 刺客一事叫人心有余悸, 可进了公孙怀的新宅子, 转眼她又被眼前的景象掠去了心思。 宅子安在内城,却在最北面的安定门内,不像东厂那样与紫禁城就隔着一条筒子河。远是远了点儿,宅子挺气派, 三进四合院,连带个跨院, 里里外外像是翻新了一遍, 看了眼前一亮。 公孙怀好说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府第该是豪华气派, 可这三进的院落在其他高门大户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配不上他的身份,而在阿琅看来, 他选了这宅子作府第自有他的道理。就是这大宅子也可供好些人住, 天底下的达官贵人哪个府上不是住了百来人,像他这样空置大宅真是浪费! 他们下车后,除了迎门的奴仆, 也就前院齐刷刷站得笔挺的十来个仆人, 有男有女, 一个个垂着脑袋,等着他们的主子公孙怀发号施令。 “日后你就随我住这儿, 后面的院子僻静,我让元亨给你安排了住在那儿,走, 我领你去瞧瞧。”他并未向仆人们传达指令,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领着阿琅逛宅子。 跟他走的时候,阿琅忍不住看了一眼人群,有人趁着公孙怀不注意抬起了脸,与阿琅四目相对,那是个长相黝黑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华,眼神懵懵懂懂,对阿琅充满了好奇。 阿琅朝她眨了眨眼,那姑娘立时惊慌低下了头,原来是个腼腆害羞的姑娘。 “督主,这么大的宅子,就雇这些人,忙得过来么?” “有人负责日常洒扫、炊事等事便可,照顾我一人,有你就够了。”他谈吐云淡风轻,不知在他人的心上泛起了涟漪。 言下之意,除了奴仆,这府上也就住他一个主人,由她贴身伺候足矣。至于买这么大的宅子,不过就是彰显东厂督主的气派,他出行也用不着奴仆数百簇拥,光靠一声令下就有千千万万的番子为他撑场面。 -- 第57页 “好,阿琅定把督主照顾得妥妥帖帖!”她笑得如沐春风,享受着与他独处的时光,不期望过多的热闹。 跨过垂花门,穿过两条抄手游廊与一座小门才到给她安置的院落。这里是三进院的后院,通常供一家之主的女眷使用,公孙怀没有女眷,就把后院留给了阿琅。 后院与前院、内院相同,除正房之外,左右更有一间厢房,可住三人以上,只是这样的大宅子,除了那十来个仆人,也就她和公孙怀,未免有些可惜。 “督主,我就住这儿么?”她难以置信道。 公孙怀点了点头,道:“这院子都已清扫干净,随你住哪间房,若觉得一人住不习惯,可随我住到内院……” “我还是随督主住一个院子吧,若您有什么差遣的,阿琅也好及时到您跟前!”她习惯挨着他了,若要她单独住一间,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公孙怀看着她默了默,心头漾开了一片浪花,轻轻地“嗯”了一声,不急不缓道:“以后在我府上,若有什么需要,自可差遣他们,不必拘谨。” 虽然经历了被人刺杀,可他眼中的阴鸷早已散去,此刻的谈吐格外温文尔雅,阿琅醉了,进而大胆发言,道:“督主待阿琅真好,不知该如何报答,督主若不嫌弃,阿琅给您唱个小曲儿吧!” 公孙怀怔了怔,在看到她万般诚恳的模样后,竟忍不住发笑道:“好,我房里恰好有琴,就为你抚上一曲。” 阿琅痴迷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一日之内能够看到两次她还不餍足,如若可以,她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这般笑着,他的笑可以颠倒众生。 “可是阿琅的小曲儿难登大雅之堂,配不上督主的琴音,唔,不如督主移步到偏厅坐着,一面喝茶,一面听阿琅唱曲儿解乏?” 她古灵精怪,花样百出,公孙怀竟也兴致盎然地随她,在他的默许之下,他们移步前院偏厅,叫人看座上茶,也上了一些细点。 待直到他二人之时,阿琅才端起架势,清了清嗓,唱了一曲江南小调,吴侬软语酥到人骨子里,而她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阿琅许久没有开嗓,她的嗓音本就清丽婉转如黄莺,融合在江南的调子里,一如江南的绵绵细雨,润而酥。 她偶尔眼波流转望一眼沉浸其中的公孙怀,见他非但没有笑,反而黯然神伤,小调在嘴边戛然而止,不禁问道:“督主,我唱得不好么?” “没有,你唱得很好。”就是唱得太好,他才心烦意乱。 阿琅去不明白,既然唱得好,他怎么不笑了呢? “督……” “督主!元亨有要事求见!” 阿琅才开口,扫兴的人来了,公孙怀没有应声,起身对阿琅道:“今日就唱到这儿罢,喝口茶润润嗓。”言罢,他掠过她身旁,雁过无痕似的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方才的温存显得弥足珍贵,若他不是东厂督主,也不是司礼监的掌印,更不是一个内官,那该多好。 * 公孙怀抖了抖衣袖,背于身后,不再回头去看,曹元亨的出现及时救了他,在他深陷之前拉了他一把。 “督主。”曹元亨行礼,略看他一眼,神色如常,刚才远远就听到阿琅的江南小调,他沉醉地听了一阵,直到调子停止才想到有要事禀报。 公孙怀站在回廊下,没有移步,缓缓道:“说罢。” 曹元亨道:“是王有吉的余党,未能提前察觉作好部署,是元亨失职,请督主降罪!” “此事与你无关,这个老东西培植党羽多年,遍布天下,这些年你我遇到的还少么?一两个小喽啰而已,尚且能够摆平。只是他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让天下太平。”公孙怀长吁短叹,目光阴沉。 “人已关进东厂,敢问督主要如何处置?” “为害社稷苍生,杀了。”他闭了闭眼,如毒蛇吐信,稀松平常道。 “是!元亨自当叫人妥善安排,至于那尸首……还是给他挂西市,即便无人来认尸,也吓一吓他们的胆,这就是和咱东厂作对的下场!” 自王有吉暴毙,公孙怀接管东厂,数年来他们已秘密抓获诸多王党,并向朝廷上报这些人皆为叛党余孽,太后为巩固政权,便放任东厂大肆抓捕,扫清余孽。 为了杀鸡儆猴,但凡是王有吉的党羽,不出三日,便被凌迟处死,并将尸首高挂于西市的木桩上示众半月。 纵然如此,这些烧不尽的野草又死灰复燃了。 “太后就要回宫了,务必做得干干净净,还有,锦衣卫那里叫人多盯着点儿,高禄一案,宋世良不会轻易罢手。” 高禄的谋反案虽结案已有月余,宋世良依旧对他的真正死因存在疑虑,更是对高禄背后的势力穷追不舍,长此以往,总要出大事。 “请督主放心,虽然宋世良处处与东厂作对,多次坏咱们大事,可他要事敢做什么对督主不利之事,就算太后再器重他,元亨也不会放过他!”曹元亨忍了宋世良多年,若是公孙怀放话,早就动手了,可不知为何,宋世良的身上像是绑了护身符,每一次都能够逢凶化吉。 “你只管叫人盯着,办好你的差事,旁的莫去多管。” 每一次义愤填膺总得来他不咸不淡的回应,曹元亨除了唯唯应是,再无他法。 -- 第58页 “搬入新宅的事宜到此也该差不多了,时候尚早,我进宫向皇上复命,你且回东厂办事去吧。”他此番搬出宫,皇帝多有不舍,可他总有办法叫皇帝乖乖听话。 “是。” 人一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琅探出半个脑袋四下张望,确定人已离开才跨出门槛。 刚才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刺客已经抓到,东厂的办事效率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高,得罪东厂果真没什么好下场,那名刺客终究难逃一死,还要枭首示众,真的残忍。 她见惯了公孙怀对她百般呵护,渐渐淡忘了那些传言,如今亲耳听到他杀伐果断的决策,难免叫人背后发寒。 还有宋世良,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派人盯着他?高禄一案早已结案,为何还在追查? 若宋世良出事,阿玕也会受到牵连,出了宫又如何,省心的事儿一件也轮不到她! “公公,该用膳了。”阿琅在回廊里踱步沉思,不曾发觉身边有人靠近,直到一个声音响起,她才抬头,是刚才在前院与她对视的小姑娘。 “是你呀,你是来叫我用膳的么?”她望了一眼天,乌云蔽日,都不知已到晌午。 “嗯,奴婢采荷,得曹公公吩咐,请公公到前厅用午膳。” 阿琅“哦”了一声,“公公”这个称呼始终听来别扭,于是更正道:“你叫采荷啊,我叫阿琅,你别叫我公公了,咱们都一样,你叫我阿琅就行。” 在外人面前,阿琅也是奴,只是公孙怀待她特别而已。 采荷张了张嘴,怕说错话,不敢应声,不料阿琅拉着她就往前院走,边走边道:“我饿了,快带我去吃饭!” 采荷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疼。 作者有话要说:  温水里煮个青蛙,呱~ 第31章 出逃 阿琅跟着公孙怀住到宫外已经尘埃落定。出了宫, 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不必再畏手畏脚,府里的奴仆待她也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 都是托了公孙怀的福,人人把她当成半个主子, 阿琅讪讪默认,借着他的威风畅行无阻。 虽说搬出了宫, 公孙怀仍和从前一样, 每日起早贪黑, 行走东厂、皇宫和新宅之间。白天他不在宅子里, 也不带阿琅出去, 久而久之,她挺无聊的。 三进院的东面另有一座跨院, 亭台楼阁, 假山环绕,溪水潺潺,通常富贵人家的大宅子里少不了如此捯饬一番, 公孙怀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 他的私人住宅自然点缀得一丝不苟, 风雅清高。 这园子有个名字,叫亘园, 万物永恒,野心倒也不小。过两日就是重阳佳节,园子里金黄一片, 这个时节,菊花独占鳌头。 可惜登高赏菊,只留了她一人。 听闻太后要从西苑回宫过重阳,早一个月前宫里就忙活开了,公孙怀更是千头万绪,不曾停歇。太后回宫在即,万事马虎不得,他一心办好差事,讨主子欢心。 这个重阳节,他多半会留在宫里陪侍在太后和皇帝身侧。 往年过节还有阿玕陪着,今年她就只能形单影只,对着满园黄金,长吁短叹。 两日后,水光潋滟晴方好,每逢佳节倍思亲,呼朋引伴登高赏菊插茱萸。公孙怀果不其然一早进了宫,阿琅独自在亘园假山上的亭子里赏菊、叹气。 “丫头,唉声叹气的,想什么呢?” 这个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胡思乱想太多,出现幻听了吧? “在想我么?”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现身在她眼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阿琅才彻底清醒,这不是幻觉。 “宋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阿琅震惊极了,万万没想到宋世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公孙怀的宅子里,他是怎么进来的? “在宫里打听不到你的消息,竟不知是出了宫,公孙怀把你藏得真够深的,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找到这儿,想挡我的路,没门儿!” 东厂督主遭人刺杀一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刺客的尸首还挂在西市的木桩上,宋世良当天就找人打听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公孙怀在宫外安了宅子,搬迁的这一日遭遇刺杀。 公孙怀坏事做尽,早晚有人会替天行道,可刺杀他的人也并非善类。宋世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查看过尸首,那人手臂上纹着公鸡刺青,与当年发现他父亲尸身时,手握的布料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十年来,与东厂对抗的同时,他不忘追查他父亲的真正死因。 他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在此之前,宋世良更想找到阿琅。 公孙怀忽然带她出宫,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宋大人您有本事,想去哪儿谁也拦不住您,可不管您怎么进来的,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赶紧离开吧!”阿琅见到宋世良没来由一阵心慌,直直把人往外赶,也不怕惹怒了他。 “你这丫头也忒没良心,我大费周章找到了你,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赶人,好,赶我走是吧,那咱们一起走!”宋世良一脸不满,想整人,于是拦腰把阿琅扛了起来。她身形瘦小,扛在肩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阿琅被他这一粗鲁的举动吓得形神俱灭,要是叫人瞧见了,那就麻烦大了! “宋大人!快放我下来!”她怕把宅子里的人引来,不敢大声嚷嚷,唯有捶打他的后背,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控诉。 -- 第59页 “重阳佳节,你就不想见见你的亲人?” 阿琅静默片刻,试探道:“您能让我见阿玕?”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带你去见他。”宋世良扬眉一笑。 实际上,她不喜欢被人要挟,更不喜欢被人捉弄,长久以来,她忍气吞声一是为了活命,二也想要忍辱负重。 “大人想让我们姐弟相见,也不必如此折腾,您传了消息,我自会想方设法前去。”即便他传来的消息极有可能被东厂拦截,总好过她现在这幅德行丢人现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若我今日不亲自前来,你真能顺利走出这门?” 宋世良说得一点没错,她虽能仗着公孙怀撑腰,府里的人对她唯命是从,可她并不能为所欲为,她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出宫以来,她还没上过大街。 公孙怀把她当成笼中之鸟圈养在这大宅院内,与世隔绝。 “你是人,不是玩物,他不该圈禁你。”宋世良眼神暗沉下来,神情严肃道。 “不是您想……” “我这就带你飞出这牢笼!”没留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从这假山上一跃而下,阿琅惊慌闭眼,他速度极快,耳边的劲风簌簌呼啸而过,她不敢松手,只能紧紧抓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他们停在后院的一面白墙下。 阿琅当他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不过是跟她一样,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放下阿琅,几步蹬腿,借力翻上了墙。院墙高不过紫禁城的红墙,可若没点看家本领在身上,单凭一己之力,也不容易翻过这座墙。 宋世良坐在灰瓦头上,甩下一条长长的皮鞭,“抓着它,沿着墙壁往上爬,放心,在你上来之前,我不会松手。” 这一幕何曾相似,阿琅昂首笑道:“您就不怕我跑了么?” 宋世良挑眉,“就算你跑得再远,我也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大放厥词,阿琅冷哼一声,但是他如此顽固不化,或许还真有这个本事。 “怎么样?”宋世良眯眼胁迫。 阿琅不再与他周旋,再这么耗下去,怕是真走不了了。 她想见阿玕。 最终她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愿,跟宋世良跑了。 * 重阳佳节,登高望远,紫禁城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太湖山石堆成的堆绣山,背靠着高大的宫墙,腾空而立,山顶建有一座御景亭,四角攒尖夔金宝顶,从亭中放眼远眺,南可见紫禁城,北可望万岁山,往西就是西苑,尽在目中。 每年九月初九,帝后奉皇太后在此登高望远,共赏秋菊,举杯宴饮,共度佳节。 假山下面,锦衣卫执仪仗,重要节日自然由锦衣卫指挥使刘顺谦带队,宋世良才得了闲在宫外溜达。 御景亭上,除帝后与皇太后外,还有皇帝的几位嫔妃偕同赏景。 皇太后久居宫外,如今借着重阳佳节回宫,便打算回宫居住,想与小辈们共享天伦。 皇太后年仅三十五,风华正茂,她今天一袭金黄色的吉服,对襟上袄衣身地纹为缠枝菊花,前身两片方补上左右各饰菊花及云纹、海水、山石,后身整片方补图案相同,下裙为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戴全套头面,珠翠钗鬟,富贵荣华,明艳动人,哪里像是有个十六岁孩子的女人,乍看也就二十出头,后宫的女人们谁不艳羡她的这份驻颜功夫! “瞧来瞧去,每年都是一个花样,今年怎么不多备几个品种?也好叫大家伙儿多多尽兴,公孙怀,这谁办的差事?”太后一向穷奢极欲,什么都要最好的,为了巴结讨好她,大臣们有时候不得不自掏腰包。 公孙怀在后宫早晚看人脸色,揣度人心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园林种艺属司苑局管理,栽植菊花盆景的差事自然落到司苑局掌印冯振元的手上。 可惜,这个冯振元勾结王正莲想参他一本,他又岂会让自己腹背受敌,可要做得滴水不漏,还得让他自己犯点错。 宫后苑的菊种都是早就备好的,每天都有人负责看护,但他想找人懂点手脚,也并非难事。重阳前一日夜里,菊花死了大半,报到司苑局,冯振元吓得魂飞魄散,想方设法补救,可终究还是心灰意冷了,就在这个时候,公孙怀向他伸出了援手。 “回太后,自然是冯公公办的差。”公孙怀立在一旁,不急不缓道。 太后双眉一扬,语气不善道:“去把冯振元给我叫来!” “太后息怒,请您再好好看一看。”公孙怀伸手略一指向苑中,但见花团锦簇向四周慢慢扩散,没想到安放在苑中的花卉竟都像变戏法似的,活了! 所有人惊喜地瞪大双眼,短短片刻,花团已然散开,露出另一番新的面貌:近百种菊花组成的一个“寿”字跃然眼前。 “好啊!原来这个冯振元玩得是这个花样儿,果真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传哀家懿旨,赏!”太后喜欢新奇的事物,这一点小皇帝遗传于她,能讨得她欢心的当然不是冯振元,而是他,公孙怀。 只是公孙怀不动声色,把邀功的机会拱手让了人,倒不是因为他多么宽宏大量,而是要让那些与他作对的人明白一件事:他有的是本事让人能从哪里爬起来就能从哪里掉下去。 没有人可以走出他设下的圈套。 -- 第60页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诶,您小媳妇儿被人拐跑啦! 第32章 团圆 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赏花盛会原是公孙怀让曹元亨出的主意, 看着太后与众人喜不自胜, 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只是功劳和好处都给了司苑局的冯振元,卖了这个人情,若再有异心就真的要天诛地灭了。 重阳佳节, 不过就是图个喜庆热闹的好彩头,主子们一高兴, 宫人们也就跟着乐呵, 司苑局的赏赐少不了, 只是这份赏赐冯振元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想放也放不下。 宫里热闹非凡, 宫外头也不冷清,阿琅头一回在京城过重阳, 大街小巷, 人来人往,佩茱萸,捧菊花, 酒楼里卖的最好的就是菊花酒。 过去在桃溪村, 左邻右里互赠茱萸, 家中灶头蒸重阳糕,可以吃上好几日。想到重阳糕, 她有些饿了,宋世良却没有带她上酒楼吃饭的闲工夫。 离开提督府后,她就和宋世良骑上了一匹马, 风驰电掣,穿梭在热闹喧嚣的四九城中,直奔安定门外。 阿琅怎么也没想到,宋世良竟会带她出城! “宋大人,您要带我去哪儿?”阿琅心中忐忑,生怕自己回不去了。 “说了别叫我‘宋大人’,你怎么还是不听?”马背上,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消去了一半的威严。 阿琅努了努嘴,始终不愿开口亲昵叫他,有意岔开道:“咱们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抓紧我!”他心情很好,牢牢抓住她不得已扣在他腰间革带的手,扯了扯马辔,双脚用力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阿琅生怕摔个粉身碎骨,一把环住他的腰,圈得牢牢的。 他是故意的,阿琅咬牙暗恨,又无可奈何。 虽说是为了保命,可这姿势也过于暧昧,阿琅脸皮再厚,终究是个姑娘家,多少都会受点影响。好在风大,吹在脸上意识尚且清楚,不至于完全被他牵着鼻走。 “到了,就是这儿!”不知过了多久,宋世良终于勒马停下。 阿琅抬眼环顾四周,但见此地层峦叠嶂,涧壑交错,是一座山,山上层林尽染,翠绿的山头染了层层火红的霜,照亮了她的双眼。 “这是哪儿?”绝美的风景,夺人眼球,阿琅看得如痴如醉,心情也舒朗了。 “是香山,只有皇帝和守陵人才能来的地方。”宋世良轻松笑道。 皇帝和守陵人……那不就是皇家陵寝?好端端的,他带她来这做什么? “您确定阿玕在这儿?”阿琅满脸狐疑。 “跟我来。”宋世良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手递给她,阿琅略看一眼,最后自己下了马,宋世良耸了耸肩,没多在意。 他牵马到一棵参天古树底下,拴住了缰绳,回头朝阿琅使了个眼色,虽然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样,既已随他到了这,那便也没了退路,阿琅几步上前,跟上了他的脚程。 此山为了方便行路,中间铺了石阶开出了一条虽然陡峭却不难走的山路,宋世良领着阿琅拾级而上,每走一步,她便回头望一眼,山腰的景色更加美不胜收,她喜欢看美景,一看就忘乎所以,脚下踩了空,幸而她不是一个人,前面的宋世良敏锐机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滚下山去,跌得粉身碎骨,“仔细看路!” 愠怒中饱含关切,阿琅讪讪回头,致谢之余想挣脱他,他却不再松手,“没停下之前我不会松手了,想看风景到了山顶自然也能看到。” 阿琅理亏,是她分心才会让他有机可趁,都怪她,好好赏着美景,一瞬间浮现了公孙怀那张盛世美颜,心头咯噔了一下,才会脚下一滑。 时辰尚早,他应该还在宫里掌握大局,他那样殚精竭虑的一个人,自然只想着办好差事,哪里还能分心想着宫外的琐事俗务。 见她垂首没有顶嘴,宋世良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一句话不说,拉着她只往前走。 阿琅回过神,踉踉跄跄跟上,对着他的背影暗暗咬牙,这个宋世良一身蛮力,明知她是个姑娘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和宋世良比力气,阿琅甘拜下风。 靠近山顶,身上的凉意也越来越重,阴风阵阵,阿琅浑身一哆嗦,一路上宋世良没闲着,告诉她这里并非全部作为皇家陵寝。在香山的西边一带划归为皇家陵寝,专门埋葬早殇皇子、公主以及部分皇帝的妃嫔,而东边一带便是古刹佛门、楼阁殿庑,大夏历代皇帝曾至此登高望远。 他们所处的位置便是东香山,山上有一座永安禅寺,香火旺盛。 禅寺历史悠久,坐北朝南,殿宇巍峨,古朴壮观。而看到寺院大门眉檐下“永安禅寺”的四字匾额,阿琅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永安府。 命名的人都是图个吉利,永享安宁,而这寺院确实安详宁静。到了佛门清净之地,庄严肃穆,没得嬉闹,只是阿琅奇怪:这寺院与阿玕有何干系? 宋世良正了正色,嘴上依然没个正经,道:“放心,你弟弟尘缘未了,佛祖不会收他,他在山后的别院。” 皇帝在香山营建离宫别院,以便在此游览,禅寺的别院却是为进院参禅的香客临时落脚准备,并非完全与皇家挂钩。 此地除非皇帝驾幸,否则平日与世隔绝似的,万不会有人前来打扰,而宋世良依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来去自由。 把阿玕藏在此处,无非是最安全的。 -- 第61页 阿琅不疑有他,跟着宋世良来到后山,曲径通幽处,巍峨古朴的殿庑后隐藏着一座别院,院里院外有寺僧洒扫,道路平坦。 穿过院门,一汪泉水叮咚,参天古柏掩映其中,倒是静心打坐的好地方。 而阔别数月的亲人正在院中练拳,精气十足。直到宋世良轻咳一声,他才停下,转身看向他们,看到久未见面的阿琅后,阿玕面露喜色,几乎是连奔带跑到了阿琅跟前,阿姐长,阿姐短,啰里啰嗦,热泪盈眶,满含关切。 阿琅却抡起拳头在他胸膛捶了一拳,“几个月不见,还真结实了!” 不仅结实了,还长高了,阿琅总算真正相信宋世良把他照顾得很好。 “再结实的胸膛也挡不住阿姐的拳头。”还会耍嘴皮子了。 阿琅瞅了边上的宋世良一眼,但见他双眉一挑,笑道:“那也不见得,在我这儿仍是不堪一击。” 言下之意,他的身子十分强壮,阿琅力气再大他也能招架得住,往深处想,颇有些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意味。尤其是他的神情,轻佻暧昧,容易引人想入非非。 好在阿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些。 “练武强身纵然是好,可也别荒废了举业,知道么?”阿琅故意转移话题,不给宋世良任何调戏的机会。 “知道了,我有看阿姐让宋大哥带给我的《千家诗》,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不信你可以问我。” 宋大哥?他什么时候和宋世良的关系这么亲密了? “今日就罢了,你这院里有饭食么?我饿了。”好不容易与阿玕见上一面,总不能一直提那些令他扫兴的事,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听闻阿姐今日上山,宋大哥早已嘱托寺中的小师父多备了一副碗筷,等会儿就会送来,阿姐、宋大哥,你们一起进屋吧!” 虽是寄人篱下,可住久了就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阿玕像是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满腔热情。 随他进了禅房,阿琅环顾一周,房内多是些参禅的物什,还点着沉香木屑。阿琅不与自家兄弟客气,在一张小方桌前落座,宋世良也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房内宽敞,他偏要挤着她,她若挪位又显得刻意,便也硬着头皮由着他去,权当是感谢他今日带她来会见阿玕。 见她没再躲闪,宋世良喜上眉梢,就连后面吃斋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僧人如素,进了佛门净地,便也要入乡随俗,可宋世良偏偏要反其道而为之,竟拿出了一个囊袋,倒出了一碗酒。 “重阳佳节,有了花糕,又怎能少了菊花酒?”他扫一眼桌上五道斋菜,似乎并不满足,便起身走向屋外,于院中古树下摘了一束野菊,在清泉中轻轻一涮,继而回到屋中,摘了菊花瓣洒在酒碗中,满意道:“成了!” 这是他自制的菊花酒,分了阿琅一杯羹,“尝尝。” 阿琅面露难色,阿玕接话道:“宋大哥,我阿姐不会饮酒。” 阿琅讪讪笑道:“阿琅多谢大人美意,斋饭可以多吃,酒就算了。” 宋世良了然,也不强迫,但有句话他还是要强调:“酒可以不喝,但称呼得改,你阿弟叫我大哥,往后你便也随你阿弟一并叫我大哥吧。” 要么喝酒,要么叫大哥,胳膊拧不过大腿,阿琅最终还是妥协了,轻轻喊了一声“宋大哥”。 “什么?我听不清,再喊一遍。”他故意使坏。 阿琅索性大声喊道:“宋大哥!”这一声响彻云霄,穿透千里。 宋世良得意地笑了,这声“宋大哥”听来甚是悦耳,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而在皇城的提督府内,早已阴云密布,酝酿着狂风暴雨。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不在 第33章 闭门 闲话家常, 酒足饭饱, 这一顿重阳小聚美满人间。饭后,宋世良大发慈悲,给她姐弟二人留了独处的时间,而他就坐在别院门外的墩子上遥望远山红枫翠景。 不知不觉, 西边的山头霞光似火,斜晖脉脉, 秋天的傍晚来得又凉又快, 阿琅心里牵挂着另一个人, 她必须走了。 “阿玕, 我要回去了, 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今日亲眼见到阿玕过得衣食无忧, 茁壮成长, 她便也彻底放下心来。 “阿姐,你都逃出来了,为何还要回去自投罗网?”阿玕以为她被东厂监/禁, 是宋世良趁着重阳节公孙怀把重心放在宫里才救她逃出生天, 不明白为何她还要回去。 阿琅蹙眉, 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宋世良替她保守秘密, 没想到还是把她尴尬的处境都告诉了阿玕。 “傻孩子,东厂是什么地方?你我连锦衣卫都斗不过,难道还要跟东厂斗么?今日我若不回去, 往后咱们几个全都没好日子过!”东厂再可怕,她也想要留在公孙怀身边。 “宋大哥会保护我们的!”阿玕异想天开道。 不知道宋世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也就几个月,他就被宋世良收服了。 “你就这般急着回去?”宋世良倚靠在门框上,斜晖落日洒在他周身,像是从火光中走来。 阿琅抛下阿玕,走向宋世良,坚定地点头:“烦请宋大哥送我回去。” “若我说‘不’呢?”他环抱着双臂,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宋大哥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今日之事将会带来什么后果。”阿琅并不执拗,也不与他硬碰硬,她自有说服宋世良的信心。 -- 第62页 锦衣卫的势力远在东厂之下,大多数人都已归顺东厂,他宋世良就算与东厂势不两立,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斗不过公孙怀。 即便他把她从提督府拐走,也逃不过东厂的搜捕,一旦公孙怀发现她人不在,只要他下了决心,就一定会找到她,哪怕是天涯海角。 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公孙怀就一定不会放过她。 宋世良紧紧盯着她,她身上这份倨傲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弱女子,她看着柔弱娇小,胆子比谁都大,做事也理直气壮,看似委曲求全的人,实际上也在为自己步步为营。 “走吧。”宋世良拗不过阿琅,妥协了。 当然,他把她带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他们姐弟团聚,并无打算强留至此,可她若不想再回去,他也会义无反顾护她周全。 他承认,以他现在的势力根本斗不过阴险狡诈的公孙怀,可是假以时日,他一定会重振锦衣卫往日的威风,铲除所有的邪恶势力,还天地一片清明。 只是公孙怀此人脾性捉摸不定,对待阿琅却实属特别,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该是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所以才放心她继续留在公孙怀的身边。 “好好照顾自己,阿姐走了。”阿琅握了握阿玕的双手,继而撒开手,不再回头。 阿玕眼看着她再回狼窝,心里千般怨恨,可他羽翼尚未丰满,只能乖乖听话,伺机而动。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若他没有为了钱财把自己卖给顺昌伯府,也就没那么多事了。可是她是他唯一的阿姐,家中破落,哪里来的钱给她治病,他只能病急乱投医,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陷入死局。 * 宋世良把阿琅送到内城的时候天色早已沉了下来,天边一轮弯月如镰刀,陷在淡淡的云层里,刀刃隐隐发出森冷的浅色蓝光,就像宋世良腰间的绣春刀。 今日他休沐,没有穿官服,腰间自然也没有佩刀,就如寻常的公子哥,轻装上阵,但也难掩其飒爽英姿。 城门的守卫兵是刘顺谦的人,借着火把认出了马背上的指挥同知宋世良,明面上对他仍是恭恭敬敬:“卑职见过宋大人。” 宋世良“嗯”了一声,没有下马,正要进城门,两名守卫却没有让道,他不悦道:“怎么了?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开城门?” 其中一名守卫上前一步,道:“不是卑职不想开,而是卑职们得令入夜之后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入,对不住了,宋大人。” “得令?得谁的令?”宋世良身子前倾,眯了眯双眼逼问。 “这……”两名守卫互看一眼,似有口难言。 宋世良不耐烦道:“快说!” 守卫这才告诉他:“是刘大人的令。” “刘顺谦?”宋世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原来这个刘顺谦一直盯着他,只是长久以来他们都不曾正面交锋,如今是受了谁的意,可想而知。 宋世良回头看了眼坐在他背后的阿琅,耸耸肩道:“不是我不愿送你回去,你也看到了,有人故意刁难,这下好了,咱们只能回庙里陪伴青灯古佛了。” “你仇家似乎不少。”阿琅不急不缓,调侃道。 “哪里哪里,仇家再多也多不过东厂里头那位,尚且应付的过来。”宋世良挠头搔耳,与阿琅唱起了双簧,看得两名守卫一愣一愣。 阿琅望了眼天边月色,都这么晚了,关闭城门实属正常,他们并非在城外办要务,守卫不过是尽忠职守,做了该做的事。 只是东厂的人迟迟没来找她,又是为何?公孙怀……不要她了吗? “大不了在这儿露宿一夜,天一亮总会开启城门。”她仍心存希望,留在原地他可以更快找到她。 “那我宋世良就舍命陪君子,我不介意你靠着我睡。”他笑得不甚正经,阿琅已先一步下马走向城墙根,那里风小,勉强可以撑一晚。 宋世良挑了挑眉,吃了闭门羹,又被泼了冷水,真是好惨一男的。 “你们把门看紧了,千万别打瞌睡,若是让什么人溜进去,丢了差事是小,丢了脑袋我可帮不了你们。”胡闹归胡闹,严肃起来他还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手底下的人不比刘顺谦的人逊色,要杀要剐,他随时奉陪。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宋世良的名声他们自然知道,他的话也听得明白,是故意说给下令的人听的,他并不惧怕权势。 说完他撂下人从马上一跃而下,牵着缰绳栓在安定门外的大树底下,拍拍双手,撩开曳撒裙襕,与阿琅一同席地而坐。 见此情形,两名守卫交头接耳,一时手足无措,都是厉害的主儿,谁都不敢得罪,不得法,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睁大眼睛盯着四周的动静。 更深露重,秋风阵阵,凉意钻进了骨子里,阿琅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她缩着身子,贴着墙根,睡得安稳。 宋世良生怕她受寒,脱下上袄披在她的身上,她不愿他靠得太近,他偏偏要挨着她,也只有在睡梦里,她不会抗拒。 这两人就这样露宿在安定门外,看似凄惨,却也叫人羡慕。 “督主,您真的不管阿琅了么?”城门内停着一辆马车,下钥前就已停在那里,公孙怀就在马车内,曹元亨一路跟着他。 原本结束了宫中的要务他便打算回府跟她一起过节,谁知道府中来人上报阿琅没了人影。东厂长时间监视宋世良,是他带了人走,去了香山。 -- 第63页 重阳佳节,他们姐弟团聚他并不阻拦,只是等了那么久,他好像失去了耐心。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可是这几个月,他的耐心不再听他使唤似的,他开始焦虑、不安。 “没在申时初前回来,理应受罚。”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曹元亨却了解他,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小孩子贪玩是天性,虽然擅自离府是他不对,可他还知道回来,证明他还懂些分寸,这更深露重的,您一直候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别忘了您还受着寒……”曹元亨替阿琅说话,却也担心公孙怀的身子。 连日的操劳外加天气转凉,他着了风寒,喝了药虽有好转,可若在这守上一夜,怕是要死灰复燃。 “让人开城门。”他终究对她狠不下这个心肠。 曹元亨“嗳”了一声,麻利办事,城门开启的那一瞬间,马车的门也开了,公孙怀下了车,缓缓走向城门。 “督主……”曹元亨心领神会,命人让开了道,静悄悄的夜晚更安静了,所有人噤若寒蝉。 穿过高深的券门,露出更加幽深的夜色,未等守卫兵抱拳行礼,他一个眼色使出,便有人引他走向东面的墙根。 夜色中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是一副刺目的画面,他不想多看。 纵然宋世良双目紧闭,但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便立马机警地睁开双眼,四目相对,眼前是冰冷如霜的一张脸,黑暗中透着森冷的寒光,美艳却如毒蛇。 “什么风把督主您老人家吹到这儿来了?”宋世良勾唇嘲讽道。 公孙怀温和一笑,道:“宋大人擅闯我府第把人劫走,不知是何用意?” 宋世良愣了愣,转而道:“督主把人看牢了,宋某自然劫不成,只不过她自愿跟我走,督主您想拦也拦不住。” 公孙怀道:“今日有劳宋大人照顾阿琅,夜深了,她一个孩子不便露宿在外。” “不是你把她锁在门外的么?”宋世良讥笑道。 公孙怀不再搭话,撇开他,走向阿琅,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一揽,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宋世良没有阻拦,像看好戏似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而阿琅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争锋相对而有苏醒的迹象。 “督主最好把她看紧了,否则下一次,宋某决不会再把她送回来!”宋世良在公孙怀的背后信誓旦旦地说。 公孙怀头也不回道:“没有下一次。”说着,他抱紧了手上的人,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不开心了哼! 第34章 忏悔 公孙怀抱着熟睡的阿琅进了城门, 也解除了禁令。在看到她睡颜的时候, 他的心结稍许解开了一些。 他把她抱上了马车,刚要放下,眼梢瞄到她的双手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补子。宫里的事务一结束,他就直奔府第, 见她人不在,光顾着命人打探她的行踪以及故作镇静地等待, 连身衣裳都顾不得换, 始终穿着今早进宫时的菊纹蟒衣。 “冷……”她抓着他, 是为了汲取他怀中的温暖, 他长吁了一口气, 不再撒手,对着怀中的人轻声细语道:“靠着我就不会冷了, 我们回家。” 天地之大, 有她在身边才是家。 一路上她始终依偎在公孙怀的怀里,没有任何的防备,就像是儿时依偎着温柔的母亲, 安逸而平和。 马车停下, 他依然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下车, 曹元亨提前开路,不许任何人出声,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护送她回到了卧房。 此时她早已汲取了足够的温暖,纤细的十指也已松开,他得以将她安放在架子床上, 到此他只需为她盖上被子就可离开,但一想到她与宋世良待了一整天,方才又席地而坐,衣物上沾染了外头的晦气,心里不是滋味。 他转身走了两步,本要唤来婢女为她更衣,可她的身份尚且不能为外人所知,不得已只能关上房门由他亲自代劳。 阿琅睡得香熟,毫无戒备之心,屋子里安静得就连绣花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动魄惊心。 公孙怀坐在床沿,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呼吸绵长而有力,在看到她翕张的双唇时,呼吸猛地一滞,骨肉亭匀的手指从衣襟伸向那如羊脂白玉一样润泽的脸颊,轻抚时的触感犹如在把玩一块暖玉,爱不释手,充满怜惜。 呼吸像是头疼时一般急促,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挠了几下又猛地攥紧,“永嘉……公主……”他呢喃着她原本尊贵的封号,面露哀伤。 倘若当年没有那一场宫变,她该顶着她尊贵的头衔过着最荣光的年华,只是没有这一场宫变,他也不可能成为权倾天下的东厂督主,更不可能与她如此亲近。 他望着她的睡颜许久,嘴角微扬,原来只有对着她,他才会展露笑颜,原来,在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天,她的所有就跌进了他的心坎里。 爱护她,并不只是为了报答范皇后的恩情。 “督主……”公孙怀恍然回神,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惊慌地缩回了手。 “别丢下阿琅。”听到她含糊的声音,再定睛一看,她仍闭着双眼,原来是梦呓。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声哄着她:“只要阿琅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丢下阿琅。” 她像是能够听到他的话,嘴角扬起,活脱脱就是只小猫崽,扭了扭身子,公孙怀看着她一身皱巴巴的衣物才想起刚才要做的事,便定了定神,伸手去解她的衣物。 -- 第64页 只是才解了一半,一双杏眼蓦地睁开,与他大眼瞪小眼,两人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又细又长,眨巴了两下,在看清那张媚骨天成的熟悉的脸庞时,阿琅猛地弹跳起来,与他额头相撞,“哎哟”一声痛得龇牙咧嘴,“原来不是做梦!”这份疼痛也让她看清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真的是督主!她没有被抛弃!只是她不是在城墙下面睡大觉吗? 扫了四周一眼,是她在提督府的厢房没错,眼角余光落在胸前的衣襟上,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脑筋转得快,连忙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上袄的衣襟怎么开了!完了,他一定发现了她一直在欺骗他了。 “督主,这件事我本来想跟您解释的,可是您不给我机会……”她硬着头皮尽量降低自己的罪责。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今日要随宋世良出府?”他看着她搔头弄耳的模样,那些梗在心间的烦闷早已烟消云散,却还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起了捉弄她的小心思。 “啊?原来是解释这个,我还以为……”话说了一半,差点不打自招,及时收住了嘴。 “以为什么?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么?”他忽然眯起双眼,身子微微前倾,逼近她。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叫阿琅哪里挡得住,她赶紧往后一缩,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讪讪笑道:“没、没……其实今日之事阿琅也是情非得已,督主不在府上,也没布防,光凭老弱妇孺哪里斗得过宋大哥……” “宋大哥?”公孙怀皱了皱眉,似有不悦。 什么叫祸从口出,此时此刻阿琅深有体会。 “是宋大人,一时口误……对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有意岔开话题,也想求证他是否已知晓她的身份。 公孙怀垂了垂眼,那些烦闷的气息又笼上了心头,他强压着这股闷气,严肃道:“说起来在我身边当差,须例行查验身份,当初情势紧迫,后又因公务繁忙,迟迟未曾带你验身,如今正好得闲,不如由本督亲自查验,也好早日了却一桩心头事,也不至于犯错让人抓住把柄。” 想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天下大乱他都可以临危不乱,可到了一个小女子面前,他倒是自乱阵脚,要与她过不去了。 他一乱,阿琅心也乱了,平日她脑筋灵活,准能想到对策,可如今算个什么事儿,什么叫他亲自来验身? “督主,您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咱们这些小喽啰,可验身这种小事儿也犯不着您亲自动手,有失身份。”她双手背于身后,十指交握,拧成了一股,手心里的汗黏黏糊糊,心里也如一团乱麻。 “咕噜噜”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公孙怀也跟着泄了气,他点到为止,不再逼近,“我从宫里带了些花糕回来,一块儿吃点罢。”说着,他已起身。 这事儿算完了? 阿琅舒了一口气,哪知他又转过了身,“我让人把花糕送进来,若不想叫人误会,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连声应是,两眼始终盯着公孙怀,直到他走到外间,她才麻溜溜地给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再出去时,只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唯独桌上整齐地摆了一些吃食,心口和肚子一样空空荡荡。她本是期待与他同桌吃一顿团圆饭,可她一声不吭地跟宋世良跑了,他不追究已是格外开恩,如何再去奢求与他在一起的温存。 阿琅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她抓了抓头皮,填饱了肚子睡一觉没准就把今天的事儿给忘了。可当她胡乱塞了一嘴的花糕差点没把自己噎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非常在意公孙怀,就连采荷进屋给她端茶送水都能瞧出她的心思了。 “阿琅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明儿个就给咱主子磕个头、认个错,主子疼你,凡事都可商量。” 采荷低着头,说的话句句戳心,阿琅抿了抿嘴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有督主撑腰,有恃无恐,即便我不懂规矩,督主也不会降罪于我,可我呢,偏偏坏了他的规矩,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心里都在怨我罢。” 树大招风,一样都是奴,有的人就高人一等,有的人就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阿琅就是前者,她这些日子威风惯了,背地里难免会招人嫉恨,说不定就想借此机会看她笑话呢。 “采荷以为,主子待你特殊,你应该珍惜,得知你不在府上,他虽没有动怒训斥咱们下人,可那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凉到了人的心坎里,冻得人浑身哆嗦……”一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提督府,像是进了广寒宫,冰冷彻骨。 阿琅的心咯噔一下,她是真的把公孙怀惹怒了,这会儿没惩罚她,保不准今后要做什么。 “采荷,快去给我打盆水来!要烫的,越烫越好!”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让人摸不着头脑,直到阿琅推了一把,采荷才“哦”了一声。 没有多久,采荷将滚烫的热水装在木盆里端了进来,话还没问一句,阿琅就从她手上夺过木盆,端着它冲出了屋,站定在院子的中央,两手一举,顶在头上,紧接着,双膝跪地。 平日这院子少有人出没,这会儿夜深人静,也就采荷见了目瞪口呆,她只是提议明早请罪,这深更半夜的,凉飕飕的,若着了风寒可就出大事儿了! -- 第65页 采荷心里一急,忙上前去拉她,“算我说错话了,阿琅,快回屋吧!” “不,你说的没错,今日是我有错在先,若不能求得督主原谅,今夜恐怕难以入眠。”她单手推开采荷,面朝正屋,豁了出去,“阿琅知错了!求督主赏罚!” 公孙怀的屋里亮着一盏烛火,可从窗格上看出他的剪影,他坐在南窗下,低头持卷,在阿琅忏悔的时候,他翻了书页,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阿琅顶在头上的木盆稳稳当当,即便双脚麻木,双臂酸痛她都咬牙忍了下来,而木盆中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们的脾气一模一样,倔强不服输,一个怄气,一个希望他消气。 她身子骨弱,受不了寒,最先妥协的人只会是他公孙怀。 果不其然,在她精神涣散的时候,他终于舍得开门了,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紧凑的步伐向她走来,在她脱手之前先抢过了木盆,冷哼道:“你就仗着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才敢如此胡闹!顶着个破盆在这儿跪上一夜就能一笔勾销了?” 他气了一夜,想了一夜,他想他是在嫉妒宋世良,也羡慕宋世良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可以不顾一切带她离开这里。 “阿琅不敢!阿琅再也不敢坏了督主的规矩,只要督主肯原谅我,从今往后,阿琅什么都听督主的!”她回了点神,抬头仰视,今夜月色惨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在透出的影影绰绰的烛光中隐约可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就像刀子一样锋利。 “采荷,再去打盆热水替她擦擦脸。”他没有应她,而是唤来了采荷。 采荷现身应是,临走时瞅了阿琅一眼,不住叹气。 人一走,他缓缓蹲下身,伸开双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叫阿琅彻底清醒了过来,惊呼:“督主!——” 公孙怀面不改色,瞥她一眼,沉声道:“跪了一个时辰,还能走?” 这么一说,确实如他所言,她的双脚早已麻木,便不再叽叽歪歪,索性任由他抱着,享受这片刻的恩宠。 作者有话要说:  要渐入佳境啦~求撒花~ 第35章 侍药 一个晚上抱了她两次, 公孙怀并不感到忐忑, 仿佛是理所当然,他只是在代替范皇后照顾她罢了。 只是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 半梦半醒,仿佛一闭上双眼就回到了火光冲天的坤宁宫, 还有她泪流满面的容颜。 “督主, 您快醒醒吧。”轻柔如羽毛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他头痛欲裂, 勉强从眼缝中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天旋地转,就像那场暴雨之后烧了三天三夜一般难受。 昨晚送她回屋后, 公孙怀就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他的头疼了一整天,也撑了一整天,紧张的情绪松懈之后, 他再也支撑不住, 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今早阿琅起了个大早, 寻思着献献殷勤,不料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 问了人也没说他出过门,她心里一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破门而入,进门见公孙怀横躺在地上,她吓了个半死,好在她没有因此手忙脚乱,只喊了采荷前来一起把他抬上了床,又叫采荷去请大夫,并未打草惊蛇。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如烙铁一般,后来听曹元亨多嘴才知道这几日他着了风寒,病情反复,昨儿个情绪波动才变得更加严重。 阿琅心里过意不去,在他床前守了一整天,为他擦脸、敷额头,无微不至,终于等到他退烧苏醒。 公孙怀总算看清了她的脸,明艳动人,双眼像小鹿一样水汪汪,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嘴角噙着笑,叫人忍不住直直盯着,手也不听使唤似的,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她,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药!我去端药来!” 她让人把炉子搬进了屋子,时刻煨着,只要他醒来就能立马喝上。 “督主别动,我扶您起来。”她把药碗搁在一边,见他欲起身便连忙上前去搀扶。 公孙怀没有抗拒,任由她摆布。 她身子骨瘦小,力气却挺大,单凭一人之力就扶起了他,只是她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气息离他不过咫尺,他恢复了一些嗅觉,隐约可闻到她发丝间的皂角香以及她身上自带的女儿香气。 这味道始终萦绕在他的鼻间,蔓延到了心头,撩拨着他的心躁动不安。 他滚了滚喉头,就着药碗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尝不出一丝的苦味。 “什么时辰了?”张口第一句,他的嗓音干燥喑哑,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阿琅捧着见底的药碗,道:“刚过了酉时初。”她每半个时辰便会查看一眼炉子上煨着的药。 “你一直守着?”他闭了闭眼,问道。 阿琅点头,公孙怀垂眼道:“曹元亨来过了么?” 他一整天没去东厂,曹元亨早就急坏了罢。 “曹公公来过一回,把我数落了一顿就回东厂去了,都是阿琅不好,不该让您操心,还害您变成这样……”阿琅始终记得曹元亨咬牙切齿的嘴脸,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却又无可奈何。 他说了,如果还有下次,就算公孙怀护着她,他就是死也不会饶过她。 阿琅心想这个曹元亨对公孙怀真是死心塌地,论忠心,她根本不如他。 “阿琅。”他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琅心头一颤,直直看向他。 -- 第66页 “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他平静地问道。 “督主,不是阿琅要走的,是宋大……人他非要带我走,我也没法子,我原以为他想劫持我来要挟您,没想到他就是带我上香山看了看红叶……”她放下药碗摆手自证清白,希望他不要误会,却越描越黑。 “你和他……”公孙怀瞥了一眼。 这意味深长的眼神令阿琅一阵心慌,不知该如何解释,倘若实话实说,就会抖露出阿玕,她的身份也会暴露,但是不说呢,凭他的本事早晚会查出真相,她不可能瞒他一辈子。 也罢,既然他昨夜已怀疑到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或许她可以赌一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几斤几两。 “督主,其实我……”她伸手欲拆开头顶的发髻,表明自己的女儿身,然而公孙怀并未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和他的关系我并不在意,只是你们过从甚密,容易招人口舌,既是我的人,今后莫再见他了。” 我的人……这话在有心之人听来甚为暧昧,可阿琅知道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希望她和宋世良撇清关系,毕竟东厂和锦衣卫之间还有些恩怨。 若不是阿玕在宋世良手上,她巴不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呢! “好,阿琅都听督主的!”她举手起誓,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 “睡了这么久,我也饿了。”而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解决她的尴尬处境。 公孙怀虽退了烧,却还是带病的身躯,厨房做的菜配合他的胃口,十分清淡,阿琅自然随他。 生病的人就像个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阿琅匆匆解决了自己的饭食后,另准备了一份餐盘端到他床前,亲自喂他喝粥。 “这是鸡丝粥,用鸡胸脯做的,听说养鸡的人每天给鸡捏胸脯,做出来的鸡丝才会又松又软,督主您尝尝。”阿琅舀了一调羹送到他嘴边。 公孙怀看了一眼,张开了嘴,浅尝了一小口,他嘴里只有药的苦味,粥很清淡,尝不出什么滋味。 “味道如何?”不是她亲手做的鸡丝粥,却很期待他的反应。 “嗯,是甜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极尽妖娆。 不知是不是被他传染了,盯着他的阿琅脸上火辣辣的,拿着调羹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险些落在他的身上,“怎么是甜的?是不是厨子把糖当成盐巴了?我尝尝!” 她局促不安地挖了一调羹塞到自己嘴里,也没意识到这是公孙怀用过的调羹,含在嘴里品了品,这不是咸的吗?难道是他的味觉出现了问题? 阿琅不信邪,又尝了一口,还是咸的,“督主,要不您再尝尝?” 公孙怀正盯着她手中的调羹,阿琅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居然理所当然地用了他用过的调羹!这是与阿玕相处时候留下的习惯,情急之下,她无所顾忌,这下倒好,他一定会生气吧…… “我、我重新盛一碗!”她想溜,却被公孙怀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阿琅双眼一闭,等着发落,谁知手上一空,她蓦然睁眼,只见公孙怀正一手端碗,一手拿着调羹,优哉游哉喝起了粥。 看得阿琅目瞪口呆。这又算什么事儿?公孙怀居然不嫌弃?不会是把脑袋烧坏了吧! “督主……您没事儿吧?”她还真问出了口。 “我能有什么事儿?不管咸的还是甜的,不能糟蹋了粮食。”他说得云淡风轻,陈述事实。 和许多达官贵人相比,他鲜少铺张浪费,每一顿餐食都不曾有剩余,是个珍惜粮食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非但不怪罪,还与她同用一个调羹,这还是那个有着深度洁癖的公孙怀吗? “可这调羹……我刚用了。” “嗯,你用了我的调羹,胆子倒不小,可我现在虚弱得很,没法拿你怎么样,以后再收拾你。”他边吃边说,听起来挺可怕的,可她怎么就想笑呢? 他喝粥的样子十分优雅,说出来的话却像小孩子之间闹别扭,阿琅觉得心头痒痒,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觉得自己完了,竟对着一个太监想入非非,还上了瘾头。 “宫里头时兴找菜户搭伙过日子,像督主您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也不往府里头塞个人?” 听她嘀咕,公孙怀猝不及防呛了一口,这丫头真的无法无天了,敢当着他的面谈他最忌讳的事,他给自己顺了口气,反问她:“你以为呢?” “啊?”阿琅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支吾了一声,道:“阿琅以为像督主您这样的人物,那些个庸脂俗粉都配不上您,得是那种天仙一般的人儿才能入您的法眼。” 要不是他身子不健全,以他的才情、权势以及他那颠倒众生的容颜,恐怕真的只有天仙下凡才配得上他。 “嗯,我正等着天仙下凡。”他瞅了阿琅一眼,意味深长道。 此话一出,轮到阿琅不乐意了,天底下的男子果真都是好色之徒,即便他是个太监,好歹也做过真男人,总是喜欢漂亮姑娘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阿玕常说她长得跟天仙儿似的,尤其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藏不住容颜,只能每日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才敢出门,不至于引起骚动,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也不甚在意,见了公孙怀之后,愈发自叹不如。 -- 第67页 如今想想,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吃完了,你若累了先回屋歇着罢,这儿不用你了。” 阿琅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拿着空碗和端盘灰溜溜地走了。 人已离开,淡淡的皂角香仍留在床边,见到她以来,尚未见她涂脂抹粉,她若恢复女儿身,必然是倾国倾城,何须那些庸脂俗粉。 方才他有意阻止她表明身份,只因如今尚不是时候,他的复仇大计未竞,只能先藏起她,保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情比较多,所以暂时没办法保持日更,实在抱歉! 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小天使!留言给大家送红包,么么! 第36章 雌兔 十月里, 北国的初雪来了, 细细柔柔,赶不上冰天雪地,又见晴空万里。 这一个多月风平浪静,阿琅与公孙怀相处泰然, 他身兼数职,每日游走在皇宫和东厂之间, 鲜少回府, 那天的事早已如云雾散得一干二净, 宋世良也没再现身惹麻烦。 阿琅整日无所事事, 只能靠练字打发时辰。北方的冬天来得凶猛, 她握笔的手没多久就凉透了,采荷给她抱了一个暖手炉来, 她搁了笔, 汲取温暖。 “怕冷还开这么大的窗做什么?”采荷上前关窗,没好气地说。 这些日子的相处,采荷与她越走越近, 别看这采荷初见怕生, 处久了倒也看得出是个随和爽快的人, 她们年纪相近,甚为投缘, 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好友。 “这儿风景好,多看看没准儿我还能写一首诗。”阿琅就是想一眼看到公孙怀回来,可她死鸭子嘴硬, 胡说八道。 “枯枝败叶,寒鸦呜咽,我瞧着一眼的凄凉。”采荷“啧”了一声,像他们这些没了根的人,要么阴阳怪气背地里损人,要么唉声叹气像个被冷落多年的怨妇,阿琅属于后者。 “就这么显而易见么?”阿琅让人猜中了心事,像小鸡缩着脖子,恹恹的。 采荷点了点头,“都写在脸上了,不信你自个儿照镜子瞧瞧。” 阿琅“嗐”了一声,倒也没真的去照镜子,她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心里清楚得很,不就是多日未见公孙怀,想念得紧,茶楼里的戏她没少看过,她就是见不到郎君害了相思病! 可这种话她哪里说得出口,尤其是现在还顶着个内侍的身份,传出去让人看笑话不说,损了公孙怀的颜面,也别想活了。 她不止一次想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总逮不到机会,这下倒好,他直接避开了她,让她独尝肝肠寸断的滋味。 若一直维持着当前的状态,怕这误会永远也解不开了。 她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从前在宫里就有人背地里传司礼监的掌印从不往自己身边塞人或许有什么隐情,直到阿琅出现,他们才懂原因,原来他好的是男色! 当时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也没太当一回事儿,或许是过于沉湎他的宠溺,让她忘了细想事态发展下去的后果。如今想想,他要是真的好男色,她到底该怎么办? 就算是别人捕风捉影,他并不好男色,他对她如此特殊又是为何呢? 这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她把自己困在僵局里,脑子一团乱,她需要个现身说法来解除所有的误会、焦虑和疑惑。 不就是男色和女色嘛,试一下不就见分晓了! 可是,要怎么试呢? 她绞尽脑汁,最后使出了一个极其烂俗的手段,装病。像极了后宫里头那些被皇帝冷落的妃子,为了见皇帝一面,使出浑身解数,阿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 但是比起那些后宫里的女人,阿琅更狠,她怕自己装得不像,瞒着采荷泼了自己一身的冷水,在寒风里吹了一个时辰,后来弄巧成拙,真的病了,病得挺严重,连日高烧不退,她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公孙怀,不过那都是三日后的事了,她昏睡了三天三夜,接连做着怪梦,满口胡言乱语。 梦里火光冲天,熊熊大火蔓延到她的脚下,顷刻就能把她吞噬,然而在此之前,一双手拉着她冲出了火海,火海中还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她回头,只见一个腹部隆起的女子站在火海里,她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面目全非。 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感到悲伤和痛苦,她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强烈的光线令她一时难以适应,火辣辣的疼,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头也疼得难以自控,简直生不如死。 她的痛苦和悲鸣一直被守在床边的人看在眼里,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如此才能为她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恢复平静,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沾湿公孙怀的衣衫,他手中还握着巾帕,为她轻轻擦拭。 睫毛上的汗珠微微颤动,她终于从噩梦中走了出来,朦胧中看到一双手停在眼前,是公孙怀。 “来,喝水。”他的声音低沉,喜怒不辨。 阿琅许久不进水,口舌干涩,嘴唇却没有开裂,就着公孙怀递上来的葵口盏,她什么都没想,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得急了,呛了一口,他拿走了水盏,顺着她,一声不吭。 咳了一阵,她顺过气来,也意识到自己又惹了大麻烦,为了见他一面,她使劲折腾自己,最后自食其果。 头疼得厉害,梦里的痛苦醒来便模糊不清了,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救出了火海。 -- 第68页 十年来断断续续做着相同的梦,不知是何缘由,她也没想过深究。 “你睡了三天三夜。”见她苏醒,公孙怀才松开她。 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皱着眉头,阿琅抬眼偷望了一眼,俊美的脸颊竟变得憔悴不堪,下巴颏还残留着一丝青灰色的印记,像是新长出胡渣。 阿琅愣了愣,印象中的内侍,无论年纪,个个面容净白,无人蓄须,是因他们与寻常男子不同的身体构造导致,公孙怀自然也是如此。 她头一次见到这副尊容的东厂督主,心头万般滋味。 公孙怀低头捏了捏眉心,未曾留意她此刻的心思。 “督主,我……”阿琅心虚,欲言又止。 “大冷的天儿,没事儿跑外头吹冷风做什么?嫌命太长了不成?”他冷言冷语,露出愠怒。 她是吹了冷风,可最要命的还是泼了自己一身冷水,他没提及,想是采荷替她瞒住了,免得他更加生气,难以收拾。 阿琅咬了咬唇,心想害了相思病的人,命也恐怕难以长久了罢。 “阿琅知错了。”她垂下头,咕哝道。 明明是她惹的麻烦,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公孙怀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转眼道:“没那么好的身子骨就甭自个儿逞强,没搭上小命,小心烧坏了脑袋!” 他训人的时候十分威严,阿琅却不怕,因为责备的言语里满是关切。 “阿琅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呢?”他转了个音,阿琅吐了吐舌,缩着脖子道:“没有下次,没有下次。” “天儿愈发寒了,没什么事儿别往屋外跑,出门也得披上斗篷……”平日寡言少语的公孙怀今儿个啰里啰嗦像个老头儿,阿琅愿意听他啰嗦,只是说到一半他就把话收住了,许是意识到自己行为失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起身欲逃离。 阿琅“哎哟”一声,他又惊慌转身,但见她整个人从床上滚落在地,嘴上不喊疼,只喊“督主别走”。公孙怀心头一颤,下一刻走回她身边,把她抱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有个秘密,阿琅想要告诉督主。”她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不就是想赌一把他是否舍得回府,如今人在面前,又岂能放他离开? “什么?”公孙怀盯着她,眯了眯眼。 她牙齿打了个颤,从他手上挣脱,双脚落地,环顾了一周,见屋内除他二人没有别人,她才下定决心说出实话,只是在她张嘴的时候,公孙怀伸出食指和中指抵在她的唇上,摇了摇头,阿琅不明所以,公孙怀微微俯身,附耳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只是要想活命,就什么都别说。” 闻言,阿琅瞪大了双眼,他的意思是,其实他早就她的身份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但凡他想知道的,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可他明知故纵,是何用意?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督主,可您既然早已知道,又为何不将阿琅拆穿?是因为那位故人么?”她还记得他说过,一直以来的所有殊遇全都是托了那位故人之福,她该庆幸呢,还是该嫉妒? 公孙怀没有直面她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句令她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等你想起我的时候,自然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阿琅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呼吸猛地一滞,他们以前认识吗?她绞尽脑汁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头又疼了。 “我在五岁的时候被人收养,在那之前的记忆我半点儿想不起来,莫非我与督主早就相识?难道我和您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居然想到了这份上。 公孙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真不知她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鬼东西。想以“兄妹”相称,他才不会让这丫头如愿以偿。 “督主?”见他沉默,阿琅心中苦涩。 公孙怀扣着食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云淡风轻道:“别胡思乱想,我早已没有亲人。”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阿琅听来有些伤感,这是他头一回当着她的面提及自己的身世,不过只言片语,她已能读取他不为人知的过去。 “既然不是亲人,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阿琅渐渐理清了思绪,十年之前,他们一定认识,只是她记不得他罢了。 公孙怀仍只字不提过往,想起他也意味着想起痛苦的过去,是他失言了。 “小时候的我和督主一定很要好吧?”她的秘密无意间换来了他的秘密,阿琅感到惊喜,也缠上了公孙怀。 要好,谈不上,她身份尊贵,而他卑微如尘埃,若不是范皇后救了他,他们之间也只是上下尊卑关系,即便在紫禁城中不期而遇,也形同陌路。 “嗯,很好。”但是他,撒了一个谎。 过去形同陌路,而今他只想与她靠得更近。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要谈情说爱了 第37章 窃玉 他们早就相识, 而且关系非一般, 即便公孙怀不愿说出他们如何相识,阿琅的内心早已唱起了大戏,她相信假以时日,必定会想起他们的过往, 即便一辈子想不起,也可制造新的回忆。 而对于探究公孙怀好男好女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阿琅心里十有八九得到了答案。 -- 第69页 原本依仗着公孙怀的恩宠, 阿琅有恃无恐, 如今更是得寸进尺, 也不再畏惧他的权势, 偶尔兴致使然,她总趁着没人的时候摆出女儿家的姿态与他说话。 扮男装扮得久了, 举手投足没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感觉,她对着镜子练了许久,总算还有模有样, 却被公孙怀笑话不如他司礼监的那些小太监。 人家翘根兰花指还有点娘里娘气的模样, 她呢, 矫揉造作,怎么看都别扭, 几次尝试失败后,阿琅才恢复常态。 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不必装模作样,光是穿着男装站在人前, 她便已明艳动人,若恢复了女儿身,不知要惹上多少的麻烦事。 “你若闲来无事,改明儿我让曹元亨安排个杂剧班子过来给你打发时间。”公孙怀生怕她百无聊赖又想出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花样,便主动给她提议。 他让曹元亨打听过,阿琅在江南的时候喜欢在茶楼里听人说书,更爱看杂剧,于是挑了京城里最好的班子进府。 “多谢督主费心!”阿琅喜上眉梢,两眼弯弯,看得公孙怀一愣,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初,眼中浮上温柔之色。 阿琅沉湎其中,得寸进尺道:“一个人看杂剧怪没意思的,督主能陪阿琅一块儿看么?” “东厂尚有要务,让采荷陪你看吧。”他甚是无奈。 有时她任性,有时也善解人意,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得他来主持大局,除此之外,近日朝中似乎也不太平,再过五年就是太后四十华诞,正准备大兴土木再造一座皇家花园供她逍遥快活,这件苦差自然落到了工部的头上,工部营建花园行宫所支取的经费还得经由户部签字,再由内阁写票拟,最后交由司礼监批红方可实行。 可这几年江南受皇粮困苦,缴不出赋税,而对付南海倭寇与北境瓦剌需大笔军饷,导致国库空虚,再无过多的经费营建什么花园行宫! 牵涉到此事的几个衙门之间因此闹得不愉快,一个个都来找公孙怀拿主意,他却把担子撂到一边,称自己只管司礼监和东厂,手伸不到六部,留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公孙怀不出手自有他的道理,平日里这些文官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遇到麻烦了才想着来求人,阳奉阴违的嘴脸他见得多了,也得让他们吃吃苦头。 国库不充盈,花园行宫必须建,是时候该让那些脑满肠肥的人表一表忠心了。这些年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足以营建几座规模宏大的花园行宫! 他不吭声,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事,哄着太后她老人家高兴,谁要是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少不了被抓进东厂牢狱一顿严刑拷问。 阿琅从不过问公孙怀的公务,也许他在世人眼中是恶人,在她心里,只要能维持当前的状态便已心满意足。 她一个姑娘家,不考科举,不问朝政,江山社稷轮不到她来操心,公孙怀了解她,为她安排了她喜欢的一切为她排忧解闷。 如今京城里时兴南戏,杂剧呈现衰落状态,阿琅却独爱杂剧,曹元亨也是得了指令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从南方来的杂剧班子,算得上是京城顶级的水准。 这天杂剧班子上门,阿琅热情招呼,班主五十多岁的光景,短打布衣,领着几个徒弟,清一色男丁,他们初来乍到,却是见过大世面,没有因好奇而东张西望,班主上前一步,问阿琅:“敢问小爷,小人们在哪儿搭台?” 阿琅知道跨院那头的亘园里有个打唱台,百鸟朝阳,金碧辉煌,阿琅念了许久,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便立马领着他们前去。 一路上班主见府里的人对她毕恭毕敬,心想她虽穿着内侍衣装,身份该是特殊,而她皮肤白皙,脖颈纤细,说是女子也不为过。干他们跑场唱戏这一行的,没见过皇帝老子,多少还见过几位大人物,他心里略有了底,便也唯唯诺诺听从阿琅的安排。 “听班主口音,不像北方人。”阿琅走在前面,心情愉悦,随口一问。 班主答道:“回爷话,小人是广陵人,祖上都以演杂剧为生,到了小人这已是第十三代。十年前随家父北上谋生。” “原来是百年班子,那演的杂剧想是顶好的!”阿琅满怀期待道。 “爷您谬赞了,小人们只管拿出真本事,不知该何时开场?”他弯了弯腰身,眼珠一转问道。 阿琅道:“随时可以,今儿看客就咱们几个,没有旁人。” 班主愣了愣,请他们来这的人给了重金,原以为是要给宫里头那位大红人表演,不成想看客只有这府上的下人,着实稀奇。 “但凭爷的吩咐,不知爷想看什么剧目?” 阿琅自小看杂剧,演的剧目多数大同小异,她想看点特别的,便问:“班主在京师跑场多年,可有什么当红的剧目让我开开眼界?” 班主低头作思索状,道:“要说当红的,那就要属近日上演最多的《窃玉记》。” “讲什么的?”阿琅来了兴致,班主笑得意味深长,卖了个关子。 阿琅懂他们行里的规矩,讲不如演,她意识到唐突,讪讪一笑,索性看完,也就知道讲的是什么了。 后来一看,原来讲的是朝中一位长相俊美,口才了得,往人群中一站便如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他是今年恩科秋闱的新科进士李尚阳,虽是二甲进士,却在朝中占尽风头。 -- 第70页 才貌双全,年轻有为,自然受京中那些闺阁小姐们的追捧,可他口味独特,偏偏爱招惹有夫之妇,一旦相中目标,从不失手,朝中多数臣僚的内眷被他蛊惑,甚至还依靠着背后的势力威逼利诱,让许多臣僚敢怒不敢言,只好乖乖就范,而他背后的强大势力便是当今东厂督主公孙怀。 李尚阳胆识过人,也识时务,朝廷里谁的势力大,他就向谁靠拢,公孙怀清楚他这样的人,靠拢他,顺杆向上爬,升官的道路才会畅通无阻。 此人人品虽不济,做事倒是麻利干练,能够金榜题名,足见他才学过人,何况他还敢揭露朝中贪墨官员的罪行,深得公孙怀的赏识。 朝中大多数官员为了孝敬公孙怀,费尽心机,送礼送金。可他们精明得很,哪能真的自掏腰包,当然要想方设法从老百姓的身上搜刮,于是个个打着公孙怀的旗号压榨百姓,公孙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蝇头小利,还要背上恶名,实在吃亏。 说来这李尚阳真有点本事,把那些贪官的底摸得一清二楚,写了一本册子,交到了公孙怀的手中。 公孙怀自然明白李尚阳这样做的目的,而他本来就知道朝中的风气,有人送上门来替他办事,他没有理由拒之门外,便索性顺理成章收为己用。 有了东厂督主这座大靠山,李尚阳自然就开始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 他的事迹被写进了杂剧,传遍了大街小巷,遭人唾弃,可他也不怕被人背后乱嚼舌根,甚是猖狂。 看完这一出,阿琅心中五味杂陈,她本就知道公孙怀在民间的名声不好,出门容易被人泼狗血的那种,但没人敢这么做,毕竟小老百姓为了活命都是敢怒不敢言。 可这些日子,阿琅已清楚公孙怀的为人,他的恶名不过都是被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带出来的,而他本人也不甚在意,她心里替他感到委屈和忿忿不平。 以及这个李尚阳,真不是个东西! 这一出《窃玉记》看得心里难受,以至于后来点的两出喜剧也没兴致去看了,给了点赏钱就打发了人走,班主还一个劲地赔罪,以为是他们演得不够好,阿琅打起精神说了几句好话,扬言改天再请他们进府,今日只是她身子突感不适,班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人离开了提督府。 而她这低落的情绪直到公孙怀回府才恢复一些。 自从阿琅发烧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公务再忙,也要回到府中与她吃上一顿晚饭,说上几句话。因此监督批红的事儿就全权委托给了曹元亨。 “杂剧好看么?”饭桌上,通常都是她喋喋不休,可今日她沉默寡言,筷子在鱼身上戳了几次都没有夹上一块肉,显而易见她有心事,公孙怀便主动开了口。 “不好看。”她丝毫不掩饰,倒不是班子演得不好,“督主看过《窃玉记》么?” 公孙怀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看杂剧,他也不常去勾栏院里应酬,自然不知道这出近日红遍京城的嘲讽剧。 “演得不好还是讲得不好?” “倒也不是,就是写剧本的骂您我看不过去罢了!”阿琅撅起了红唇,忿忿不平道。 公孙怀愣了一瞬,旋即嘴角微扬,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腹肉,慢条斯理道:“我早就习惯了,只要阿琅能懂我,旁人在背地里怎么说我,我并不在意。” 换而言之,他更在意她的想法。 “我知道,督主不是那样的人,您一定有您的苦衷!”阿琅对他的为人深信不疑,哪怕他作恶多端,也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她认识他以来,未见他伤害过任何一个好人。 “嗯,此事不必再提了,吃鱼吧。”他眼中浮上温柔之色,缓缓吐气。 阿琅像是受了蛊惑,老老实实吃下他夹给她的鱼肉,放在嘴中,鲜美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阿琅不气,吃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排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糖醋排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暖耳 阿琅生闷气, 公孙怀哄两句就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悠悠哉哉继续过她的小日子。 一晃眼进了腊月,这期间她除了看杂剧,还重新拾起了女红,一针一线密密缝, 给公孙怀做了一副貂皮暖耳。 北地苦寒,京师每到寒冬腊月, 皇帝便会赐内外臣工貂皮暖耳以御寒。可貂皮贵重, 每次赏赐便要耗费数万缗, 如今国库空虚, 又要为营建太后的花园行宫, 朝廷捉襟见肘,皇帝不吝惜, 公孙怀吝惜, 进言建议免去今年的赏赐,由百官自行购买貂皮缝制,开源节流。 貂皮贵重, 不少臣工为显示清廉, 宁愿忍受苦寒也不戴暖耳, 迎风出入官署,牙齿打颤, 瑟瑟发抖,尤其是进内阁的辅臣,到内阁大门的时候, 脸都快冻僵了。 当然也不乏身处壮年不畏寒的人,比如公孙怀。 公孙怀高贵冷艳,但绝不是清廉之人,花大价钱买一块貂皮做暖耳也不怕外人多一句嘴,本着这样的心态,阿琅用自己大半的积蓄托采荷出府买了一块上好的貂皮,趁着公孙怀不在府中,悄咪咪做了一副暖耳。 阿琅跟普通的大姑娘不一样,她不扭捏,想对谁好就对谁好,做好了暖耳就要亲手交到他手中,不仅如此,她还要亲手给他戴上,听他说“我很喜欢”。 -- 第71页 屋外风雪不停,屋内炭火在熏笼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很是活跃。 只是左顾右盼,眼见天边笼罩的乌云一层层加深,仍是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我瞧督主今儿个是不会回来了。”见她小媳妇似的委屈巴巴伸长了脖子,采荷像个仙姑掐指叹息道。 “定是雪下得太大,路上耽搁了。”阿琅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连下了两天大雪,大街小巷,屋檐瓦顶,积雪压得整座城白皑皑、沉甸甸,若每个人铲雪,人就像扑在一锅粥里,寸步难行。 “我出去瞧瞧,免得你在这儿又冻出毛病。”上回她病重,公孙怀虽没有严惩底下的人,可那冰冷如这数九寒天的语气足以叫人不敢再掉以轻心,采荷再单纯,也看得出阿琅在公孙怀心中的分量。 “我随你一道去……” “可别,外头的风寒你可受不住,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等我回来给你消息吧!”没等她跨出步子,采荷就一把推她进屋,将暖帘捂得严严实实,再三叮嘱她千万别出门。 阿琅想过任性的后果,她不想再生事端就乖乖点了点头,静候采荷带来好消息。 可是没过多久,采荷顶着风雪冲进了她的屋,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出白花花的雾,“阿琅,曹公公来了!” 阿琅一怔,不就是个曹元亨,这采荷怎么跟见了修罗夜叉似的,惊恐万状,难道有大事发生? “督主呢?”阿琅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暖耳。 采荷遗憾地摇了摇头,“宫里出了大事儿,太后正在问罪,督主今晚铁定要留在宫里把事儿给摆平,曹公公方才过来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出……什么事儿了?” 采荷关上了门,小声道:“钱选侍小产了,说是高美人使的绊子,现在宫里恐怕是乱成了一锅粥,高美人怕是凶多吉少。” 高美人的事迹早就街知巷闻,因皇帝独宠遭了不少苦,有人心疼,有人谩骂,而她本就不受太后待见,如今钱选侍小产,矛头指向了她,太后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曹公公还有说别的么?”只言片语,阿琅难以了解来龙去脉。 采荷摇头,阿琅低头沉思,她虽不曾与两位后宫贵人接触过,但从当初蒲儿的态度可以看出,钱选侍并非善茬,高美人倒更得人心,只是后宫争宠历来复杂,很难看清谁是人谁是鬼,要还原真相,还得看公孙怀的本事。 公孙怀向着皇帝,却也听从太后差遣,若太后有意借此机会除去心头大患,他又要怎么做呢? 无论他怎么做,她都希望他可以全身而退。 宫里出了大事,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 彼时,延祺宫中乌烟瘴气,太后大发雷霆,太医保住了钱选侍的命,但没保住她腹中的皇子,太医告诉太后,胎儿已成形,是位皇子,只是血肉模糊的,她不敢多看一眼,右手一串迦南佛珠攥得紧紧的,稍一用力就能掐断丝线。 这一切的祸端都来自延祺宫的主位高美人,此刻她正被人架着双臂被迫跪在冰天雪地里。高美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哭了多久,天寒地冻,她脸色煞白,双唇发紫,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只是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的目光坚硬如铁,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我……不是我……”细如蚊蝇的辩白没有一丝张力。 太后披着貂鼠大氅从配殿出来,身边的公孙怀撑伞为她挡雪,淡声道:“太后,雪下得大,请您保重凤体。” “皇帝怎么样了?”太后略看了跪在雪地里的高美人一眼,问公孙怀。 出了这么大的事,李镇自然要护着他心爱的人,先前来延祺宫闹过一阵,就被太后呵斥回去了,说是他再敢护着这个狐媚子就立刻杀了她。 李镇不是不了解他母亲的为人,十年前,就是她下令纵火,使整座坤宁宫殿付之一炬,包括他最疼爱的淑姮妹妹。可是他那时候幼小不懂事,又怕打雷,捂着双耳躲在墙角,不敢吱声,也不敢再看自己的母亲一眼,生怕自己被丢弃。 他生性胆小懦弱,身为一国之君却什么都做不了主,他也无心于此,遇到公孙怀后,他对他甚为依赖,还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伴”,并且十年如一日。 正是得到了公孙怀安慰他的眼神,李镇才停下了闹剧,乖乖回到了他的乾清宫,祈祷着他的大伴可以拯救他的爱妃。 “回太后,已经回到乾清宫,皇上年轻,容易感情用事,总要历经磨练,才可成大事,还请太后宽心,一切交由臣来处置。”公孙怀微微偏了下头,低声说道。 “你真当我一无所知?高美人怎么出的冷宫,别说与你无关,专宠是帝王大忌,你一直惯着皇帝,眼睁睁看着他沉迷女色也不从旁劝阻,公孙怀,这就是你当得好差啊!”太后双眉上挑,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公孙怀垂了眼,赔罪道:“此事确实是臣失职,但凭太后降罪处置,只是臣看着皇上长大,眼见皇上为一个女子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臣于心不忍,失了分寸,酿成今日大祸,臣实在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任由狐媚子引诱皇帝荒废朝政,如今又害我皇孙惨死,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不过念在你多年尽心服侍皇帝的份上,哀家可以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太后看向雪地里奄奄一息的高美人,意有所指。 -- 第72页 太后的意思公孙怀再明白不过,她要他为她去除这根眼中钉,他是身负众多骂名的恶人,杀一个人而已,又有何难,于是果断应承了下来,“请太后放心,杀害皇子是大罪,该怎么判,臣心里有数。” 看着他冰冷的目光和语气,太后才满意点头,即便他与皇帝亲近,能够让他走到今日的人却是她,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违抗她的命令。 “折腾了这么久,哀家也乏了,这儿留你善后,不用跟着了。” 说着,她身边的侍女前来接过油纸伞,引着太后离开了延祺宫。 人一走,公孙怀脸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他朝早已精神涣散的高美人走去,居高临下,发出清冷的声音,道:“太后有旨,即刻将高美人打入冷宫,任何人不得接近。” 架着高美人的两名内侍得了令,立马变化姿势,一前一后抬起她,送去冷宫。 黑夜里,白雪飞扬,同样一场大雪,有人得救于冰天雪地,有人坠入了人间炼狱。看着高美人今日的境遇,他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当年一个犯了事的小火者,没能入刘贵妃的眼,他才能在仇人面前安然度日,可是高美人不同,她的起点高,碍了刘太后的眼,恐将命不久矣。 离开延祺宫,身后雪地上的脚印一路蜿蜒,闹剧收场,白雪皑皑,映在他的脸上发出森森冷冷的淡淡的蓝光,如月白之色,衬得他毫无血色可言。 高美人是无辜的,钱选侍本就胎位不稳,为保胎,她每日除服药之外,还需按摩相关穴位,她是外行,自然不知道有人收买了她配殿里的嬷嬷,稍一使力,血不归经,出现滑胎迹象。而就在那时,高美人的一碗养生粥促成了这场惨剧。 粥里没毒,可若事先串通,太后又铁了心除去她,即便她无辜,也百口莫辩。 谁要害她?自然是恨她的人。 后宫的争斗自古无休无止,公孙怀冷眼旁观,不去插手,只是他答应过小皇帝会保住他的心爱之人,这回怕是要食言而肥了。 这一夜过得实在漫长,他踩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提督府。 阿琅早已睡下,看着她安睡的容颜,他坚硬冰冷的心才片刻柔软。而在那睡颜的一旁,沉睡着一副暖耳,他轻轻拿起,套在自己的纱帽上,尺寸合适。 真暖。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把太后的生祠改了,觉得不太合适,年纪也说错了,最近脑子不太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治久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糖醋排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癸水 阿琅一夜无梦, 睡到第二天鸡鸣,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枕边的暖耳,可那里冷冷清清,空无一物,阿琅惊起, 翻了个遍,愣是没有, 她心里一急, 草草披上棉袄, 喊来采荷。 采荷起得早, 给她打来了热水, 一打起暖帘就看到她急煎煎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搞得自己蓬头垢面, 狼狈不堪。 “怎么了?怎么了?你找什么呢?”采荷放下铜盆, 问。 “我做的暖耳不见了,我记得临睡前明明放在枕边的,怎么醒来就没了呢?”阿琅挠头搔耳, 心急火燎。 采荷拧干的巾子往她脸上一拍, “我瞧督主今早戴着出门了。” 阿琅冰冷的脸蛋有了温度这才清醒过来, “督主他……回来了?” 采荷点点头,昨晚睡得早, 倒不知道督主何时回的府,今早出门雪已停,她拿了铲子和扫帚扫雪, 刚进院子就见督主站在雪地里,好在风雪已停,不至于变成雪人儿。 “听顺子讲是昨儿个半夜回的府,没睡几个时辰又走了,我瞧督主戴着你刚做好的暖耳,想是昨晚来看过你了。”采荷有话直说,阿琅心跳漏了一拍,继而像只小鹿一样跳跃。 他来过,还拿走了她做的暖耳,而且一大早就戴上了,说明他很喜欢,可他没有亲口对她说。阿琅恨自己为什么睡得跟死猪一样,连他来过都没察觉! 也不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先把脸擦了,我再给你梳头,瞧瞧你现在的鬼样子,哪能出门见人。”采荷一句话,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阿琅胡乱擦了把脸,接过茶杯漱口,将茶水吐进痰盂后,道:“成天都在这宅子里,除了你们,我还能见谁?你也别给我梳什么头了,我自个儿随便挽个发髻就成。” 从小到大,她都是自己梳头,采荷心灵手巧,梳的头一丝不乱,此前不曾给她梳过头。 嘴上说着不要,身子已被采荷推着坐到了妆台前,她一眼看到铜镜里的自己,还真是惨不忍睹,发髻耷拉着,发丝参差凌乱,活脱脱一逃难的。 采荷松开她睡前绾的发髻,因发质柔顺,轻轻一解就垂至后背,她骨架瘦小,头发却很长,已到腰间,只是不曾用心呵护,发梢略有分叉,采荷拿起笸箩里的剪子稍许修剪了几分,而修剪下来的头发又用红绸布包裹了起来,以示对其父母尊重。 修剪、梳通、篦头,采荷手法灵活,一气呵成,须臾就为她整了一个光洁齐整的头面,阿琅左右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甚为满意,而她不经意间的笑容与举止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 第73页 以前光是远远看她一眼就已惊为天人,相处久了才能坦然面对,从未近她身的采荷今日才看清她的肌肤胜雪,尤其是她的脖颈,如女子一般纤细莹白,还有那一双耳朵,晶莹剔透,若不是没有耳孔,她险些就要误认她为女子…… 采荷被自己大胆的设想惊到了,忙收拾梳妆台……梳妆台,该是摆放女子妆奁物的家具,她若只是个内侍,倒也不需要如此齐全的妆奁之物,起初只以为太监们与寻常男子不同,也会学姑娘们傅粉,可她这台上除了水粉,还有胭脂。 “采荷,我饿了,一块儿去吃早点吧!”阿琅饿了,没察觉到采荷的内心活动。 采荷应了声,“我把水倒了,再去厨房给你端来。” “我来倒吧。”阿琅这会儿心情愉悦,想帮着做点事。 “不用,我来就行。”采荷拦在前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趁着阿琅转身的当口,双手略一松,铜盆里的水洒了一些到她身上。 阿琅胸前湿了一大片,采荷连忙放下铜盆,拿了巾子慌慌张张给她拭干,口中一个劲地道歉:“瞧我,笨手笨脚的,快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换身新的,可别着凉了。” 见她靠近,阿琅心里一惊,往后缩了缩,道:“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自个儿换吧。” “那怎么行,都是我不好,害你湿了一身。”说着,采荷已开始动手,阿琅闪躲,生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秘密。 公孙怀说过,她的身份还不宜暴露,就算是他府上的人,也暂时不能透露。 阿琅不想给公孙怀招惹麻烦,就只好得罪采荷了,她一把捉住她的双手,把她拖到门外,关上门,没再让她进来。 只是这个秘密,到底还能守多久?若今日被采荷发现了,公孙怀又会对她做什么呢? 她也不愿采荷置身险境。 可她方才的神情和举动,阿琅看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吧。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采荷也是姑娘家,即便伪装得再似模似样,早晚也会露出破绽。 经此一事,阿琅心神不宁,换了衣裳之后,便觉下腹一阵疼痛,原以为是饥饿使然,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而每走一步,下身便有一股热流涌出,她心中一惊,不顾疼痛,冲进里间,在屏风后重新褪下下裳,但见亵裤上一片血红! 这是阿琅从未经历过的事,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双手连带着身子颤抖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偏偏此时,采荷在门外吆喝:“阿琅,早点我给你端来了,你快开门啊!” 阿琅紧咬着双唇,匆匆收拾了自己,亦步亦趋走向门口。她以为自己可以强撑,开门时还能对着采荷强颜欢笑,怎料采荷一眼看出她脸色发白,极其不寻常。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见她脸色难看,采荷放下了方才的疑虑,关心道。 阿琅却要死鸭子嘴硬,耳根子有些发烫,无法跟她解释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是下腹的胀痛之感间歇袭来,她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块儿,采荷进屋放下餐盘,探了探阿琅的额头,冰冷的触感,不是发烧,那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可能就是太饿了。”阿琅若无其事地撸了一把肚子,坐下来拿起一个肉包子往嘴里塞。 然而吃东西并不能缓解她此刻下腹的酸痛。 她对自己过于自信,没想到这次怎么也忍不了了。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我去请大夫!”采荷心急道。 阿琅一把拽住采荷,寻常大夫一来准会穿帮,可在这京城,她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公孙怀又进了宫,眼下恐怕想瞒也瞒不住了。 或许她可以赌一把,赌采荷的为人。 阿琅硬着头皮道:“我肚子疼,不是吃坏东西,也并非受寒,不知道怎么回事,采荷,我下面见红,可能得了什么恶疾,但我不能找大夫……”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羞涩,也有委屈。 采荷听她说得严重,险些被她糊弄过去,可听到后来,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愕之余,也解除了心头的疑惑,她没说话,挣脱了手转身去关门,回来时握住她的双手,轻声道:“放心,你不是病了,这不是什么恶疾,是天癸水至,每个女子必要经此磨难,将来才可孕育子嗣。” 采荷虽比阿琅小一岁,却在十三岁时就已经人事,那时候她母亲尚在人间,并未卖身为奴,这些事自然都告诉了她。 阿琅过于瘦弱,这才稍迟于旁人。 听了采荷的解释,阿琅才定下心来,略带羞涩道:“原来这就是癸水,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恶疾要死了,此事万不可告诉督主……” 采荷点点头,知道她是羞于表达,这是女子的秘密,可在将来,秘密早晚都会公开。 “我可以不告诉督主,可你这样需持续几天,他回来见你异常,总要问及,你想瞒也瞒不住。” “不,我说的是我的身份,你现在知道我是女儿身,千万别让督主发现。”她是怕公孙怀对采荷不利。 采荷怔了怔,心中纵然仍有疑虑她也不再多问,当务之急,是为她缓解疼痛。 “你别说话了,我先前做了新的月事布,来癸水时用得上,我去拿来给你换上。”采荷心细如尘,想得面面俱到。 -- 第74页 没多久,她取来月事布,教会她如何使用,告诉她期间的注意事项。 一来二去,过了晌午。 因用手炉暖了小腹,疼痛缓和了一些,她才有了精神吃点东西,饱腹之后,采荷扶她上床躺下,她看着采荷为她操心,笑呵呵道:“采荷,其实你比我小一岁,可你就像我的母亲一样照顾我。” “呸,少贫嘴,我可没你这样大的闺女,好好歇着,我出去做事了,有什么事儿你再喊我。” “好的,采荷妈妈。”阿琅甜甜一笑。 采荷也展颜一笑,得知她是女子后,便更愿与她亲近了。 采荷走后没多久,阿琅独自躺着发呆,想起今日种种,窘迫之余也松了一口气,来这世上走一遭,她还没交过一个真心朋友,采荷是第一个,同为女子,往后起居行事也可行个方便。 想着想着,身上乏力,困意来袭,她又倒头做起了春秋大梦。 再醒来时,已到了傍晚,冬天夜色来得早,昏暗的烛光里坐着一个人影,低头持卷,微微蹙着眉,就像是西子美人,赏心悦目。 许是感受得到她灼热的目光,公孙怀迎面对上了她的视线,放下手中的书卷,道:“醒了?” 阿琅“嗯”了一声,“督主何时回来的?”说着就要起身,下身一阵汹涌,她不敢轻举妄动了。 公孙怀略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饿了吧,我让人上晚饭,起来吃点。” 阿琅苦笑,她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公孙怀就在眼前,万一露出马脚,那不得羞死人! 平日爱逞威风,敢作敢当,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她就畏缩了。 见她没动静,公孙怀也没多问,只道:“我到外间等你。” 阿琅愣愣点头,总算可以避开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穿戴整齐,与他坐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今年十五岁,但是营养不良导致大姨妈来得比较晚 小姑娘马上长成大姑娘啦! 第40章 讨好 约过了六七日, 阿琅的癸水才走得干干净净, 这期间并未叫公孙怀发现异常。她畏寒,即便在室内也穿了好几层,把自己裹得像只小肉粽,看不出什么名堂。 身子一轻松, 她又和往常一样活蹦乱跳,看杂剧, 做女红。年关将至, 她尤其想念在香山上的阿玕。说来自重阳一别, 她再没离开过提督府, 自然谈不上与阿玕再见一面。公孙怀早知她的身世, 也知她还有个同胞弟弟,上回她被宋世良带出去就是见的她阿弟。 就要过年了, 她想和阿玕一起守岁。要想公孙怀准许她出府, 还得多下点功夫,所以她这几日又费了点心思给他做了一双鹿皮靴,准备拿来讨好他。 天气严寒, 熏笼里炙烤着御赐的红罗炭, 阿琅顾不得烘手, 十指冻得发红,她一边搓手, 一边缝针,采荷在一旁给她加炭,端来热茶给她暖身, 嘴角噙着笑意道:“我瞧你一刻不得闲,这手艺也不错,督主可真是好福气!” 阿琅嘻嘻一笑,这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本事,自小跟着养母,耳濡目染,而她又聪慧,悟性高,针线活做得十分不错,甚至可以拿到街市摆摊。 “你若喜欢,改天给你也做一双。”虽然她有时候偏心于公孙怀,但对采荷还顾念着几分姐妹情,大过年的,送双新鞋给她也让她高兴高兴。 “好,那我等着。”采荷也不跟她见外,说完眼梢瞥见笸箩里还放着鞋样子,她随手拿起来看一眼,尺寸不大,既不像督主的尺寸,也不像她俩的尺寸,不禁好奇道:“你究竟要做多少?不会真想开铺子吧?” 跟着阿琅久了,采荷也学会了幽默。 阿琅睇了一眼,道:“那是给我弟弟做的。” “你还有弟弟?”阿琅从未向采荷提起阿玕的存在,采荷惊讶道。 阿琅点了点头,道:“我爹娘走得早,我跟弟弟自小相依为命,若不是阴差阳错,我也不会跟他分开。” 采荷得知了阿琅是女儿身,却没问及她为何会扮成内侍留在公孙怀身边,“你们怎么分开的?你弟弟他现如今又在哪儿?” 除了公孙怀,阿琅就没跟任何人交过心,这些日子,她早把采荷当成了姐妹,便对她坦白了当初她与阿玕因卷入顺昌伯谋反一案而被锦衣卫带回京师,她又误打误撞被公孙怀带进了宫,才与阿玕分开。 带她进宫也只因她是公孙怀的故人之女,才会加以照拂。 采荷听了个大概,才明白督主之所以待她特殊,是因旧缘。 “既然如此,督主为何不将你弟弟也接进提督府呢?” “我弟弟如今在宋同知的手上,你该知道锦衣卫和东厂的过节,督主本事再大,也要考虑周全了才好做决定。”阿琅此前也想过相同的问题,若是将阿玕接进提督府,他们姐弟或许又能像从前一样生活。可她也想过,阿玕跟着宋世良,受他影响,又误认她被软禁,对公孙怀颇有成见,一旦进府,也有麻烦。 “可你要出去,恐怕不容易,上回你被锦衣卫的那位带走,督主可是生了好大的气。” 旧事重提,阿琅心有余悸,那天的事仿佛还历历在目,见他生气,自己心里也委屈,可能怎么办呢,她只好忏悔,日后与锦衣卫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我这不是在想法子嘛!”她掂量着手中做了一半的靴子道。 -- 第75页 采荷略看一眼,摇头啧道:“靠一双皮靴想打发咱督主,恐怕不行。” 阿琅一愣,说起来上回暖耳的事她也没见公孙怀提起到底喜不喜欢,只是见他每天戴着出门,该是非常满意,如若再送一双鹿皮靴,他该更高兴才对,这可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花了心血和金钱的! “瞧你较真的样儿,逗你呢,放心吧,只要你开口,督主哪件事不答应你?”采荷轻轻推她一把,笑容暧昧。 阿琅却不以为然,自己想起了馊主意,“你说我要不要再使个美人计什么的?” 采荷“噗嗤”一声笑了,“亏你平日机灵,这种时候怎么就犯糊涂了,你要怎么使美人计?难不成学青楼女子在督主面前搔首弄姿么?别忘了督主的身份,稍不留心就揭人疮疤,那得多伤人心啊!”说着说着,采荷敛住了笑容,声音也轻了些许。 公孙怀权势再大,到底不是真男人,太监们找菜户不过是打发深宫寂寞,聊以慰藉,即便进了闺房,也做不了寻常夫妻做的那些个事儿,只能是隔靴搔痒,越搔越痒。 阿琅若真对督主有了那份心,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你想哪儿去了!美人计又不是这般使的!”阿琅听了采荷后半段话,耳根子一热,双颊两坨红,像极了吃醉酒,就连脑筋也转不过来了,说话颠三倒四。 “不是这样使,你还想哪样使?” 她就是随口一说,哪里想到采荷会与她认真讨论,她从来没使过什么美人计,就是俗话不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说书的也讲了历史上靠美人获取敌国情报的故事屡见不鲜,但也要对方是个好色之徒才行,公孙怀看起来挺清心寡欲的,不然这些年怎么都不给自己找个菜户呢? “喂,你不会是想要……”见阿琅出神,采荷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阿琅甩了甩头,举着绣花针,状似威胁采荷:“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拿针扎你喽!” 采荷愣愣眨巴了下眼,啐道:“还恼羞成怒了,亏得我里里外外伺候你,你还要拿针扎我,没良心!” “不跟你说了,我得抓紧时间了。”阿琅望了眼天色,再看自己的进度,也就再缝个几针,公孙怀就该回来了。 “行,你自个儿忙活,我去瞧瞧厨房,顺便给你盯着大门,督主一回来就给你报信儿。”采荷朝她挤了挤眼。 阿琅好福气,要是真能跟着督主,就算不做真夫妻,她这辈子也衣食无忧,更不会被人欺压,又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思及此,采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 公孙怀回府之前,阿琅把东西藏了起来,她想给他个惊喜,所以这些针黹活儿也就偷偷拿来做了。 今天的公孙怀依旧冷冷清清,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阿琅察言观色,知道他宫里宫外要处理的大小事务数不胜数,能够陪她吃顿饭真的要感恩老天爷大发慈悲。 吃完了饭,公孙怀本要回书房继续处理公务,见阿琅欲语还休,便开了口:“有什么话就说吧。”方才吃饭的时候他虽一言不发,却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神情与小动作,咬唇、捏手指,身子左右晃动,坐立不安,一看就是有心事,他故意不问,静观其变。 只是他都要去书房了,她还不肯开口,看来很难启齿,他终是替她打开了话匣子。 阿琅抬起眼皮,眨了眨,露出小鹿一般楚楚可怜略带恳求的眼神,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往年这个时候,我都是和阿玕在一起过的,我想到时候和他吃一顿年夜饭,可督主说过我不能离开这儿,所以想,您要是愿意,能否接他过来一块儿吃个年夜饭?” 公孙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不发声,阿琅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在他动怒之前,她想要悬崖勒马:“算了算了,年夜饭一次不吃也没什么大碍,您就当我没说过这话罢。” “哐——”公孙怀刚启口想要说什么,屋外远远传来混沌的声音,像是钟响,不止一下。 公孙怀的视线望向了屋外,阿琅顺着他望去,仔细一听,钟声从南面传来,“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敲钟?” 晨鼓暮钟,这个时辰,不该敲钟。 “是丧钟,宫里传来的。”他语气平淡,仿佛说得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阿琅惊愕,“是……哪位主子?” 宫里发丧音,定是有一定身份的贵人,只是她很少打听宫里的事,自然不知道是哪位贵人殡天了。 “高美人。”公孙怀道。 阿琅脑袋一懵,直直盯着公孙怀,自打从曹元亨那儿得知高美人害钱选侍小产就没了下文,这些日子看上去风平浪静,她也没多问。 算起来这事儿过去七八天了,宫里到底怎么处置高美人的? “我知道我不该多问,可我与蒲儿好歹相识一场,高美人出了事,蒲儿她……”宫里头有个骇人听闻的死规矩,就是一旦主子薨逝,伺候过她的宫人也要一并殉葬,比起高美人与钱选侍的恩怨,她更关心蒲儿的安危。 公孙怀摇了摇头,遗憾道:“她为了给高美人顶罪,已被太后杖毙。”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她。 得知蒲儿的死讯,阿琅心头一颤,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原以为她跟着高美人至少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可到头来仍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 第76页 “皇宫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她没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正在颤抖,脑中闪过梦中的熊熊大火包围着一座华丽的宫殿,女子模糊的脸愈发清晰可见,顿时一阵呼吸困难。 阿琅捂着胸口蹲下了身,公孙怀见状立马上前惊呼道:“阿琅!” 在他弯下腰时,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道:“督主,您、能不能答应阿琅一件事?” 公孙怀反握住她的手,道:“好,我答应你。”他什么都没问,就算她想离开,只要她能活下去,他就应她。 “一定要保全自己,不可以置自己于险地。”而她说的却令他为之一惊,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手上一使劲,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按在自己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我要恢复日更了! 第41章 劲敌 电闪雷鸣, 阿琅脑袋一懵, 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得呼吸更加困难了。 可是她又很依赖似的, 闻着淡淡的檀香像被吸走了魂魄,鬼使神差般的, 伸手去环住了他的腰。白天与采荷说的话跑了一圈又周转了回来。 公孙怀早就乱了套, 可这会儿又被她的大胆举动惊得浑身一颤, 一颗心躁动不已, 双手无处安放, 就这样任由她环着他腰。 “督主。”阿琅闷闷开口,公孙怀从喉间发出了一个音节, 低沉浑厚, 在她心口敲打着一阵激荡澎湃。 “督主的心,咚咚,咚咚, 跳得有点儿快了。”像在听鼓声, 又像是汹涌的山泉, 她扬着唇角听得欢乐。 公孙怀抿紧了双唇,微微侧身, 阿琅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不想他逃避,“督主还没答应我的话呢。” 她耍赖似的撒娇令公孙怀内心一软, “我自有分寸,阿琅的心意我心领了。”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 阿琅嘴角上扬,像树懒一样缠得他更紧了,温香软玉在怀,公孙怀面上沉静,内心早已起了波澜,可他定力极佳,尚能稳住心神,滚了滚喉结道:“若你气顺过来了,就松手吧。” 言下之意,他方才冲动抱住她只是担心她气不顺,给她顺顺气而已。 阿琅“哦”了一声,见好就收,没得惹他反感了什么都完了。方才她已经可以肯定,她所谓的“美人计”已在他的身上见了效,反正离过年尚有一段时日,她还能再使点手段摸摸他的底。 小树懒从公孙怀这棵大树身上松开了手,公孙怀轻松之余也有些失落,可若再贪恋下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应该只是依赖他对她的关照,又或是被他的美色蛊惑,她并不了解他明里暗里做的那些龌龊事,一旦清楚他的为人,只会招她的厌恶吧。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希冀,但愿他们的心是相连的。他不愿此刻说穿心事,只想等待一个时机。 “我想接你弟弟进府,怕是他也不会愿意,不过你若想见他,年三十允你出府与他吃顿年夜饭,酉时末刻前记得回来。”他掖了掖发皱的袍子,冷不丁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她的那些小心思岂会瞒得了他。 “好!我一定回来陪督主守岁!”达成目的,阿琅喜上眉梢。 陪他守岁,这么多年,他都是在办公房里过的年,陪伴他的只有繁杂的公务和清冷的夜色,就连平日溜须拍马的那些人也都忙着回家过年,而宫里找了菜户的太监也都成双成对吃起了年夜饭。 除夕还没到呢,他已开始期盼那一日的到来。 * 年三十的前一个月里,宫里最忙,只是今年腊月里出了一桩不作兴的晦事,连带着过年的气氛里掺杂着丝丝悲伤的苦味。 最苦的莫过于年少气盛的皇帝。自打高美人病逝,李镇也大病了一场,已有半个多月不曾上朝理政。 高美人被打入冷宫后,他便把所有的希望托付到了公孙怀的身上,可是太后发话了,谁若想为高美人求情,杀无赦。 李镇无奈,便要亲身前往慈宁宫下跪求情,公孙怀从旁劝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看得出来,太后是有意要除掉高美人,任何人都无法插手。 李镇掩面痛哭,恨苍天,更恨自己,都是自己的一片痴心害了他最心爱的女子! 虽然救不了高美人,公孙怀还是为小皇帝做了力所能及之事,通过改善帝后关系,令太后满意信服,留了高美人一条全尸,并且在年前发丧,葬与香山陵寝。 高美人一走,宫里冷清不少,李镇跟前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他日渐萎靡,天天对着他亲手刻的木雕美人黯然神伤。睹物思人,寸寸断肠,看到后来泪水淌过脸庞,落在琉璃地砖上。 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太后见皇帝日日如此消沉,终究于心不忍,可她又不愿后悔自己的决定,只能向公孙怀寻求建议:“皇帝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年数你最懂他,可有什么好主意让他振作起来?” “人有七情六欲,皇上用情太深,他将所有的情分倾注于高美人身上,才会深陷苦痛难以自拔,一时半会儿恐怕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妨就任由他自个儿冷静一段时日,待有了新鲜事物,便也会慢慢淡忘过去的伤痛。”公孙怀不痛不痒地分析着,听来有几分道理。 太后叹了一口气,吩咐道:“那你和底下的人都多担待着些,出了什么事儿,哀家拿你是问!” -- 第77页 “臣遵旨。”他略略欠身,答道。 可是后来,公孙怀发现太后的顾虑都是多余的。高美人下葬之后,小皇帝就恢复了常态,只是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仍需修养。 李镇表面上看似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暗地里却叫公孙怀彻查钱选侍小产的真正原因。他仍然相信高美人是无辜的,并且要揪出真正的凶手,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公孙怀等的就是这一天。 李镇懦弱,纵然对其母怀恨在心,也不敢公然反抗。可若积怨深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他的灵魂支柱,那么物极必反,一腔愤怒不得不发。 公孙怀长年惯纵李镇,令其深陷美色,久而久之,他的身心倾注于美人如同他十多年沉迷木工,一旦毁之,灵魂支柱必然崩塌,母子反目,江山唾手可得。 高美人有了安身之所,宫里的大悲大凉随着新年的气氛逐渐转折,宫中各院到处披红挂彩,内外臣工也都换上了新衣。 自年前腊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宫里有地位的宫眷和内臣便穿上了蟒衣,胸前补子绣着葫芦景,吉祥喜庆。 这日大早,公孙怀进了宫。今夜除夕,宫里要辞旧岁,他必须确认各衙门都已打点妥当。除此之外,还要确保明日一早的拜祝仪式锦衣卫也已安排上。 今年的仪仗他给锦衣卫的指挥使刘顺谦下了指示,由宋世良全权负责。重阳一事,他不想重蹈覆辙。 一大早他就安排了曹元亨送阿琅去香山,并叫人暗中护卫。 “公孙督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去乾清宫的路上,公孙怀不期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宋世良,还真是不能白天想人。 宋世良前一个月在南方出任务,两天前才返回京师,他没什么变化,依旧心高气傲,对着公孙怀皮笑肉不笑。 “托宋同知的福,咱家一切都好。”公孙怀轻点下头,面上无半点波动。 宋世良轻哼一声,手握着绣春刀,眼睑下垂,瞥见公孙怀脚上簇新的鹿皮靴,做工精细,一尘不染,而他纱帽上还戴着一副暖耳,这一身富丽堂皇的,瞅了好不是滋味,于是咂嘴道:“督主这靴子和暖耳不错啊,在哪儿买的?这大过年的,宋某也得倒腾一下自个儿。” “家中女眷自制,外头买不到。”公孙怀不与他绕圈子,实话实说,淡然从容。 可是宋世良听出了话中的嚣张和挑衅,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出刀鞘架在公孙怀的脖子上。 “还能做这些个玩意儿,看来这段时日都是宋某瞎操心了。”宋世良挑了挑双眉,自嘲一笑。 “宋同知若无别的事儿,咱家就不奉陪了。”公孙怀望了一眼乾清宫的方向,示意自己还有要务,没有闲情与他在此浪费口舌。 宋世良却没有让开的意思,似笑非笑道:“宋某此番南下,顺便去了一趟桃溪村,您猜宋某查到什么了?” 闻言,公孙怀紧盯住宋世良,波澜不惊道:“锦衣卫的事儿,宋同知该向刘指挥使汇报才是,咱家又岂能猜到?” 宋世良道:“督主不是让人盯着宋某么?怎么?就不好奇?” 公孙怀知道这段日子宋世良一直在查阿琅的身世,想顺藤摸瓜,揪出点什么来对付他。但是想要对付他哪有那么容易,曹元亨的干儿子杨顺德早把桃溪村全村村民迁往了外地,宋世良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别以为你真的啥都可以瞒天过海,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找出真相,让阿琅回到我的身边!”宋世良凑近他,压低了嗓子向他宣战。 公孙怀垂了垂眼,冷笑一声道:“宋同知若想玩儿,咱家可以奉陪,只是阿琅想留在谁的身边,自有她的选择,你我都无权干预。” 言罢,公孙怀不着痕迹地从宋世良身侧走过,没再回头瞧他一眼,宋世良则再次握紧刀柄,咬牙切齿。 而走向乾清宫的公孙怀大袖底下攥紧了拳头,纠缠了这么多年,宋世良还真是冥顽不灵,原本要防着他坏他大事就已有些棘手,如今他们之间的争斗又多了一个阿琅,还真是一言难尽。 阿琅这丫头,真该永远关在他的府中,藏得严严实实。 “阿嚏!”刚与阿玕久别重逢的阿琅忽然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念她。 “阿姐,你怎么了?”阿玕关切道。 阿琅揉了揉鼻子,摇头道:“没事儿,许是天儿太冷了,鼻子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不动小宋是有理由的 第42章 除夕 谁知道她这喷嚏打个不停, 阿玕担心她受凉, 又是给她搓手,又是给她加棉袄。阿琅穿着阿玕的棉袄,发现正合身,再仔细一看, 几个月不见,他又长了个头, 说来, 吃了这顿年夜饭, 他就十一岁了。 “阿姐今日也是逃出来的么?”在阿玕的眼里, 公孙怀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不可能会大发慈悲放她出府。 这误会太深了,好在没把他接进提督府, 否则真能闹得鸡犬不宁。 “你阿姐我有的是本事, 一座提督府而已,哪能真关得住我。”阿琅大言不惭,转而又为公孙怀说好话, “其实公孙怀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今儿个就是他许我出府来见你, 你该知道,外面的世道复杂着呢, 不要听风就是雨,若他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还能有手有脚地站在你面前么?” -- 第78页 阿玕鲜少见她为一个男子说这么多话, 对方还是个身体残缺的死太监,不禁皱起了眉头,“阿姐是不是被人下了迷魂药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吃你的菜!”她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白菜,又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赶紧吃菜,我还得回去。”说着她往自己嘴了扒了两口饭。 “阿姐,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太监了?” 刚下嘴的饭又喷了出来,不得了啊不得了,她弟弟都学会察言观色了,宋世良都教了他些什么啊! “可你不是答应嫁给宋大哥了么?” 这句话更加惊为天人,差点没把她给噎死,用力拍了拍胸脯,质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宋世良了?” 这家伙一天到晚给阿玕灌输些什么龌龊思想! “阿姐不愿意嫁给宋大哥么?可我觉得宋大哥很好!” “你觉得好,那你嫁他呀。”阿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完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阿玕挠头,莫名其妙道:“我还是个孩子,男的。” “我吃饱了!”本来想跟他好好吃一顿年夜饭,可她这愚蠢的弟弟被人牵着鼻子到处走,倔强得像头牛一样,她鸡同鸭讲,无可奈何,一下子没了胃口。 阿玕望着一桌子的斋菜,早就空空如也,只留了一盘饺子,他这阿姐,胃口真不小。 “阿姐,你就不能不回去么?”阿玕小声咕哝,从小到大,哪一年不是在一起守岁,现在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山寺里,他心里难过。 “阿玕乖,阿姐答应了别人要在酉时末刻回去,不能食言。”阿琅拍拍他的肩膀,哄着他道。 谁知阿玕丝毫不领受,一把挥开她,气鼓鼓道:“阿姐当真看上了那个死太监!” 阿琅猛地抓了抓头皮,啐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些什么!休得胡言乱语,公孙怀是什么人,我看上他不是活受罪么,这不都是迫不得已讨生活,等你阿姐存够了钱,就带你回永安!” 她是看上了公孙怀,只是这件事还不能让阿玕知道,他一定会告诉宋世良,说不定宋世良想抓着这个把柄对付公孙怀呢,她可不能害了公孙怀。 “真的?”阿玕见阿琅义正言辞,仍半信半疑。 “放心吧,阿姐答应你的事儿,哪件没做到?”过去为了阿玕,她做什么都义不容辞,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想离开阿玕,也不想离开公孙怀,多希望他们可以和平相处,可也只是奢望罢了。 而关于公孙怀是他们的故人一事,阿琅也未曾向阿玕提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总觉得公孙怀还有事瞒着她,等时机成熟了,再提不迟。 阿琅软磨硬泡,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阿玕才舍得让她走。 一下山她就直奔回城,几乎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酉时末刻前回到了提督府。 公孙怀还没有回来。 阿琅略松了一口气。 头一回在北方过年,处处张灯结彩,提督府也在前几日就挂上了红灯笼,到了夜里,沿途映着火红的光,她愉快地穿梭其中,奔向后院。 途中她拉上了采荷,关起门来鬼鬼祟祟道:“采荷,你帮我个忙呗!” 采荷莫可名状,不知她又想搞什么花样。 “你有没有没穿过的衣裳借我穿穿?”今日除夕,她想给公孙怀一个惊喜。 采荷惊愕,“你想今晚恢复女儿身?你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给督主一个惊喜,逗他高兴高兴。”阿琅挤眉弄眼道。 采荷泼冷水道:“可别只有惊,没有喜,你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才问你借没穿过的衣裳,督主也不知道那是你的,何况我就待这屋,没人知道。若是问起来,就说这衣裳是我在外头买的,你就放心吧!”阿琅早就想好了,不怕连累采荷。 采荷仍有些犹豫,也不知她今天中了什么邪,怎么就想着恢复女儿身了? “采荷,就算是我求你了!”她抓着采荷的手臂晃个不停,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乞怜,这哪里叫人受得住,采荷走了神,就这么点头应了她。 阿琅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穿女装是什么时候,她的长相自小就出类拔萃,王氏夫妇怕惹麻烦,从小就把她打扮成男孩,这一扮就扮了十年。 采荷就是个普通丫鬟,没什么体面的衣裳,清一色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绿绢裙子,看上去干干净净。再普通的行头穿在阿琅的身上总有一番风味。 她面容白净,肌肤胜雪,穿绿袄绿裙,倒显得她更加像个清水佳人。她也不想太过惹眼,头面素净,就梳了个丫鬟们梳的寻常鬟髻,左右各扎了一根红丝带,再无别的装饰,连粉黛也没有施半分,干净清透,足以叫人倾心。 光是看着这样的阿琅,采荷就丢了三魂,还是阿琅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 “小丫头,是不是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阿琅没个正经,开玩笑道。 没想到采荷点了点头道:“我看你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红颜祸水,谁要了你谁倒霉。” “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咒我嫁不出去你也休想嫁出去!”阿琅呵她痒痒,两个人突然就开始追逐打闹,嬉笑一片。 “什么叫蛇蝎美人,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前一刻还嘻嘻哈哈,只是话没说完就凝在了嘴边,身子也僵住了动弹不得。 -- 第79页 “督、督主……” 不知公孙怀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总之见到他的时候就像是见了鬼,尤其是采荷,“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仿佛可以听到膝盖碎裂的声音,好在大冬天里穿得多,不至于真的碎了。 膝盖没碎,心倒是碎了。 阿琅也是措手不及,双手无处安放,只能干巴巴地张嘴辩解:“督主,我跟采荷闹着玩呢,不知督主您回来了,冲撞了您,还请督主恕罪!” “采荷,你先下去。”然而公孙怀对这一切仿佛视若无睹,平静地发号施令。 采荷诺诺答是,颤颤巍巍退了出去。 人一走,公孙怀不带痕迹地关上了门,向阿琅慢慢靠近。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阿琅哆嗦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几乎埋到了胸口,真被采荷说中了,没有喜,只有惊。 “我就是想给督主一个惊喜,若是督主不喜欢,我这就去换了!” “很好看。”在她转身的当口,清冷的声音从他的口中飘散了出来。 阿琅身子一崩,连忙抬起头,“督主方才说什么?阿琅没听清,能否再说一遍?” “只是这般模样,别叫第四人看去了。”公孙怀答非所问。 上一次见她女装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可她已经穿金戴银,是这世上最美的贵女。 十年了,她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甚至已有祸水之姿,自重逢,他便遥想她换回红妆之后的盛世美颜会令多少男子神魂颠倒,故而他从不提议她恢复女儿身。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除夕之夜,他竟会看到她和一个丫鬟嬉笑吵闹,那声音远远地穿过院落,如串串银铃,叫人忍不住加快脚步一寻芳踪。 她光是穿着寻常丫鬟的衣裙,便已千娇百媚,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让他心神不宁。 阿琅哪里晓得他此刻的心境早已百转千回,一心咀嚼着他刚才说的“第四人”,难道他早就知道采荷已经发现了的她的身份? “督主,您何时知道采荷她……” 公孙怀回过神,撩开袍子坐上了南窗下的炕榻,同时示意她坐在他另一边,阿琅乖乖上前落座,听他缓缓开口道:“你初来癸水的那天。” 阿琅愣了愣,面上一红,“啊,原来您都知道!”亏得她还煞费苦心去隐瞒,到头来还是瞒不过他,“您……是如何发现的?”仔细想想,她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公孙怀轻咳一声,没有应答。 那日她行为古怪,饭桌上食不知味,脸色也极其不佳,但又没请大夫,却能闻到药味,他留了个心眼,从仆人那里打听到采荷在厨房熬益母草,虽然采荷对外说是自己喝的,可公孙怀知道,那是熬给阿琅的千金药。 阿琅揪着马面裙,窘迫地低下头,却听公孙怀老生常谈般地说:“没什么好害臊的,你长大了,这是好事。” 毕竟是个姑娘,该害臊的时候她还是会害臊的,尤其是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不过开诚布公,听他这样安慰,心里没那么大的负担了。 “我的事,采荷不会说出去的,督主您能不跟她计较么?” “她是曹元亨挑的人,我信得过,你也不用担心,只是这件事,少点人知晓为妙。” 阿琅点头如捣蒜,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只是想养一只金丝雀~ 第43章 元宵 阿琅最听公孙怀的话, 让她不穿女装就不穿。在外人眼里, 她仍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与丫鬟采荷关系亲密。 除夕那夜采荷真是吓得不轻,以至于一整晚都没睡安稳,过了一个心惊胆战的年。好在正月初一阿琅给她拜年, 转达了公孙怀的意思,采荷才定下心神。 兜兜转转, 到头来她们做的一切全都瞒不住公孙怀, 更不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了, 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干活, 或许将来还有出头之日。 过年的热闹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佳节, 甚至比除夕元旦更加繁闹。尤其是夜幕来临后,张花灯、放烟花、燃爆竹, 还有杂技表演, 锣鼓喧天,香车宝马,人声鼎沸。 而皇宫里, 不像寻常那样冷清, 学起了民间习惯, 各宫张灯结彩,皇极门前搭鳌山灯棚, 空旷的广场放起了烟火花炮,甚至还有舞狮队伍,长廊底下的宦官们脸上涂着浓重的油彩扮种种戏文, 还有人表演杂技百戏的。往来人群,又有不少货郎担,手推车出售小玩具灯彩物事,与那《清明上河图》中的一式一样。 皇极门下,张着黄油绸幄帐,下设宝座,皇帝穿着一件淡赭黄袍端坐在上面,眉目清隽,容光焕发,目不转睛地台下表演。看到精彩之处,他会忍不住拍掌叫好,让这一切看上去趣味盎然。 公孙怀站在远处看着皇帝在宫中行乐,在这笑容底下藏着一份深刻的寂寞无聊,坐上了龙头宝座,就注定要成为孤家寡人。 皇帝在人群中望见了公孙怀,热情地向他挥了挥手,这仪态看上去真不像是九五之尊。 在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佳节里,公孙怀为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他心中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趁此机会再浇上一盆油,那么他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他的复仇大计了。 “臣见过皇上。” -- 第80页 “朕让大伴查的事儿如何了?”公孙怀人一来,其余闲杂人等便自觉退避三舍,只留皇帝和他单独相处。李镇一面笑着看杂耍,一面定下心神听公孙怀回应。 公孙怀弯了弯腰身,凑到李镇耳边道:“兹事体大,皇上当真想知道真凶是何人?” 李镇一向听从公孙怀,只是高美人一死,他性情大变,早没了耐心:“大伴快说!无论谁是背后主谋,朕决不轻饶!” 公孙怀略垂了垂眼,伸手挡住口型,缓缓吐言道:“是太后她叫人买通了钱选侍身边的嬷嬷,在穴位上动了手脚,才致使钱选侍小产,至于高美人送去的养生粥的确被人动了手脚,也是那位嬷嬷。” 李镇握着宝座扶手的十指猛地掐紧,他怎么都没想到他那残忍的母亲为了对付高美人,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放过! “那位嬷嬷人现在何处?”他强忍着愤怒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 公孙怀道:“经过东厂严刑拷问,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皇上可要当面审讯?” 李镇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没有怀疑的理由,这些年,他母亲犯下的杀戮难道还少吗?勾结王有吉矫旨篡位,他这个皇帝宝座坐得一点也不安稳;下令火烧坤宁宫,对范皇后母女赶尽杀绝;把持朝政,把她看中的人选安插在他的身边,稍不满意,就秘密处决……种种恶行,天理难容。 可她毕竟是他的母后啊!这些年他宁愿当一个昏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岂敢公然与他母后对抗,牺牲了那么多人换来的皇帝宝座,他每一天都如坐针毡,若不是李氏江山后继无人,他早就退位让贤,做他自己喜欢的事! “太后做这么多,无非是为了保住皇上的皇位,无论如何,她都是您的母亲。”公孙怀眯着狭长的凤目,嘴上说着公道话,只是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违背了良心。 太后确实买通了钱选侍身边的嬷嬷,可是那碗养生粥却是出自另一人之手,他不过是添油加醋,让这把火烧得更望一些罢了。 “母亲……呵,如此蛇蝎心肠的母亲,叫朕如何面对,她不仅害死了父皇,还害死了范皇后和淑姮妹妹,如今又害死了朕最心爱之人,是不是有一天,大伴不让她称心了,还要对付大伴呢?”愤怒转化为悲伤,他以大袖掩面。 公孙怀看着他长大,多少有点情分,小皇帝心中的悲伤他也感同身受,若不是小皇帝与他同心,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李镇消沉的这段时日,他身边的太监纪申为了在太后面前邀功,想方设法让皇帝打起精神,听信道士妄言,寻来使人亢奋的丹药,幸得公孙怀及时发现,通知了太后,才让李镇免遭荼毒。 要知道这些丹药可迷人心智,前朝曾有帝王受妖道蛊惑,服用丹药而暴毙,留下惨痛教训。有人想害皇帝,太后大发雷霆,直接将纪申推出午门杖毙。 “臣贱命一条,不足皇上挂心,只是皇上命臣彻查高美人死因,如今真相就在眼前,皇上心中可有什么打算?”公孙怀看李镇脸色,哀伤之中充满无可奈何。 “朕……也不知道。”他想大义灭亲,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当起了缩头乌龟。 他才亲政不久,根基不稳,就连他的大伴也要靠着他母后的权势为他办事,稍有差池,他们就会走向绝境。 公孙怀直起了身,没有置喙,这也是料想到的结果。 对付刘太后,不急于一时,还需要步步为营,逐一击破。如今见他们母子反目,他便多了一份胜算。 “只是今后发生什么,朕都不会再过问。” 言下之意,无论公诉怀做什么,他都会默许,包括对付他的母后。 公孙怀不再回话,就在此刻,爆竹一声巨响,“噼噼啪啪”的鞭炮也此起彼伏地在不远处叫嚣着,如此时李镇的心情剧烈地蹿跳。 一个窜天猴凌空而起,落在九霄云层轰然炸开。 当所有人抬头仰望夜空上的火光时,一串凌乱的脚步来到了公孙怀的身边,是曹元亨,他面色焦灼惶恐,公孙怀皱了皱眉,似有不祥预感。 曹元亨见过皇帝之后,朝公孙怀使了个眼色,公孙怀转身道:“皇上,臣府中出了点事儿,需要回去处理,请皇上恩准。” 他让曹元亨守着提督府,如有异动需马上进宫禀报。 李镇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曹元亨站出来道:“回皇上话儿,邻家烟花爆竹放到了提督府的屋檐上,烧了个屋顶,督主府上人不多,都是些妇孺之辈,这会儿都乱了套,央求着奴婢进宫请督主回去做主呢!” “可有伤着人?”皇帝虽昏庸,但也良善,晓得关心公孙怀府中人员安危。 曹元亨答道:“托皇上洪福,无人受伤。” 李镇点点头,“朕瞧着天色也不早了,该叫这些人都撤了,既然大伴府上出了事儿,便先回去照看一下罢。” 公孙怀心系府中那一位,便也没与皇帝多绕弯子,欠了欠身就随着曹元亨离宫而去。 回去的路上公孙怀才细问曹元亨:“府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曹元亨跟上他紧急的步伐,道:“阿琅和采荷走散了,元亨已派了几个可靠的人去找,事关重大,便想着进宫来禀报您一声……” 今日元宵,人们呼朋引伴上街看花灯,公孙怀却要进宫当差,无法陪伴阿琅,可他又不忍她独自留在府中而错失良辰美景,就让采荷陪着她上街看花灯,再让曹元亨派人盯着,没想到曹元亨把差事办砸了。 -- 第81页 公孙怀心急火燎,曹元亨惶恐不安,“元亨办事不利,但凭督主发落!” “当务之急先找人,其余事容后再议。”公孙怀冷着脸道。 阿琅失踪,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宋世良,毕竟在这京城里,认识阿琅的人并不多。可今夜是宋世良当值,他在宫中巡逻,不可能劫持阿琅。 “据采荷所说,当时一群人挤着去看烟火,她们原本走在一起,突然被人群冲散,后来便找不着人影儿了,不过督主放心,阿琅他机灵,定是躲在哪儿自个儿玩去了,不会有事的。” 曹元亨本想缓和气氛,不料弄巧成拙,他身上的肃杀之气愈发明显,“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和你手下的人都提头来见!” 曹元亨错愕,这么多年,他跟着督主一起披荆斩棘,再大的事儿督主都没拿他出过气,唯独这一次,他受到了心灵的冲击。不过他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若阿琅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自刎谢罪。 “是!元亨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一定会把人给找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早已视死如归。 可是回到提督府才发现他们的担忧和焦虑都是多余的。阿琅早就回到了府中,她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公孙怀没吓着倒把曹元亨吓了个半死。 一个晚上连续受到惊吓,曹元亨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阿琅见曹元亨吓得面如死灰,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曹公公您也太不经吓了,您瞧督主,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这就是气魄!”损曹元亨的同时连着夸了公孙怀一番。 “你去哪儿了?”谁知道他非但不领受,还用冰冷的语气质问她。 他好像在生气。 “我跟采荷上街看花灯了啊。”阿琅摘下面具,展露笑颜。 “采荷与你走散了。”他依旧沉着脸。 “哦,对,没想到京城的花灯会这么热闹,真的好多人!我和采荷被人冲散了,我还找了她许久,可怎么也找不着人,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心想她若找不到我总该会回府。没想到她还比我早一步。”她看公孙怀脸色不好,想到回府后采荷与她说的事。 采荷以为她被人掳走,匆匆忙忙告诉了曹元亨。曹元亨进宫禀报公孙怀,结果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她怕公孙怀为此动怒,就戴上面具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找点乐子缓解一下气氛。 但是,好像失败了。 得知是乌龙事件之后的曹元亨摸着自己弱小的心脏默默地退了下去。 此地不宜久留,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条命,再待半刻他就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人都走了,误会也都澄清了,可是公孙怀的脸色依旧没变。 这下轮到阿琅头疼了,她得好好想个办法哄哄她的督主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哄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排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烟火 公孙怀的周身寒气逼人, 识趣的早就躲得远远的, 换做以前的阿琅,恐怕也要溜之大吉,可她现在有了新的任务,力求公孙怀每天都开开心心, 即便前路漫漫,多次失败, 可就是不愿放弃, 这一次也一样。 正月十五, 月满冰轮, 明月照在他的身上清清冷冷, 阿琅是最见不得他这样的,看上去孤零零, 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谁也近不了身。 “啪——”一声,夜空璀璨,火树银花, 在他们头顶上轰然炸开, 一团花火幻化成一条条金色的丝线, 犹如金雨从天而降,扑闪的火光像是夜里的明珠那样耀眼, 在她白皙的脸上绽放光彩。 阿琅心想机会来了。 她抬头仰望夜空,好似兴奋又有些遗憾道:“原本打算看完了花灯就去看放盒子,这会儿也凑不上这个热闹了。” 公孙怀也仰起了脖子, 每一年的元宵,他都在宫中当值,即便宫里也仿效民间张花灯、燃爆竹、放烟火,那也只是陪着皇帝例行公事,他感受不到任何特别之处,也体会不到节庆的喜悦。 不过是将硝石粉装入盒子或纸筒中点燃,如此危险的玩意儿,还就是招那么多人喜欢,公孙怀只觉得可笑至极,若能拿着这些硝石粉行军打仗,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好在我聪明,方才回来的路上碰巧遇到卖小烟火的摊贩,就买了几个等督主回来一块儿放!” 阿琅轻松愉快的谈笑仿佛点燃了公孙怀心上的烟火盒子,“啪”的一声,轰然炸醒了他。 “好。”他一向厌恶这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的娱乐活动,可是今天他破天荒的,顺应着阿琅的心意,与她一起玩闹。 听他应声,阿琅自然喜上眉梢,瞬间像个窜天猴似的就要冲上云霄,不消片刻,她抱着一堆烟火盒子在他面前逐一介绍:“这是地老鼠,这是烟火杆子,这是泥筒花,还这个,小黄烟,我看好多小儿手里拿着放,督主想放哪个?” 公孙怀拿出审阅批红票拟时的认真态度,听着她的介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过去从不凑这个热闹,倒也不知道这些烟火盒子究竟哪里不同,更不知有些什么名堂。 “地老鼠什么?”他还煞有介事地询问。 “就是点燃了扔地上四处蹿跑,就像是老鼠,若不仔细瞧,真能把人吓得到处跑,督主想试试么?” -- 第82页 过去家里穷,买不起烟火盒子,就只能到大街上看人放,凑个热闹,如今有了钱,她把喜欢的、有趣的盒子几乎买了个遍儿。 “阿琅喜欢哪个?”公孙怀反问她的喜好。 阿琅不矫情,直言道:“不瞒督主,阿琅都喜欢。”就是因为都喜欢,做不了选择,索性都买了下来。 “地老鼠没有定性,恐将燃到裙摆,烟火杆子需要盆架……”公孙怀分析到位,一一排除,最后拿起一盒小黄烟,心想既然是小儿放的,想必较为温和,也比较适合阿琅,“放这个吧。” 最后他选择了小黄烟。 一种极其温和的烟火,点燃后发出小小的火光,没多久就冷了。 “可我想放地老鼠。”阿琅活泼好动,地老鼠更能活跃气氛。 “危险,不可。”公孙怀冷冷拒绝。 “您相信我,一点儿也不危险,还特别好玩儿。”阿琅不屈不挠,甚至还扯住了他的衣袖晃了晃,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苦苦哀求。 面对如此楚楚可怜的人儿,他坚硬如铁的心正在动摇,衣袖被攥得紧紧的,一如他的心被攥得越来越紧,“你去廊下站着,我给你放。”最终他还是屈服于她的软磨硬泡之下。 “遵命!”得逞后的阿琅二话不说跑向长廊,半个身子躲在廊柱下,探出脑袋观察公孙怀那头的动静。 他看上去就像是个不沾烟火的人,难以想象会碰烟火盒子,可阿琅就是想看看他点燃地老鼠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一定很有趣。 可是他拿出火折子后,将地老鼠摆放在空地上,就没了下一步动作,阿琅感到奇怪,便道:“督主,怎么了?” 他不曾放过烟火,自然不晓得如何下手。 然而这种事,他还真难以启口。 堂堂东厂提督,做什么不是手起刀落,干干净净,可轮到这事儿了,怎么就下不去手了? 阿琅躲在远处静静观察,大抵是看出了公孙怀的难处,但总要顾及他的颜面,便出声道:“督主,要不咱别放地老鼠了吧,我觉得小黄烟挺好,充满童趣。” 可是公孙怀听得出来,她在心里笑话他呢。 许是好胜心作祟,他也是要尊严的人,最后硬着头皮蹲下身把火折子对准火线,听得“滋滋滋”的声响,他连忙转身,哪里料到阿琅早趁着他点火线的时候躲到了他的身后,此刻正好与她撞了个满怀。 阿琅“哎哟”一声,身后的“地老鼠”到处跳来窜去,很快跑到了两人的脚下,宽大的衣袍几乎曳地,生怕烧到她的下摆,他来不及多想,抱起她轻盈的身子迅速躲回廊下。 长廊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红艳艳的长廊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阿琅长了些个子,如今站在公孙怀的身边,头顶正好到他的胸膛。 避开了危险,公孙怀本要松手,可她始终倚靠在他怀里,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伴随着刺鼻的硝石味萦绕在他的鼻间。 “还觉得好玩儿么?”真像只逃窜的火老鼠,差点儿烧着她的衣袍下摆,公孙怀略感不悦。 “好玩儿。”阿琅鲜少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果真有趣,“不过若是督主不喜欢,阿琅今后不买就是了。”免得他再次受惊。 “嗯,你若喜欢看火盒子,今后上街去看,切莫自个儿动手。”硝石的威力不容小觑,稍有差池,祸及性命。 “好,督主若能陪阿琅一块儿看那就最好不过了!” 公孙怀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咱们约好了,不许反悔。”她大胆环上了他的腰,等一个期许。 公孙怀身子一僵,早已自乱阵脚,明知是禁忌,他却分外贪恋这份温情,任其在心中发酵,“不反悔。” 答应她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阿琅勾唇笑了,眼里满是狡黠的意味,又故作唉声叹气:“还有那么多火盒子没放呢,不放多可惜。” 公孙怀岂会不懂她的心思,可是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他不会再让她沾手,“几个火盒子罢了,何必在意。” 阿琅不以为然道:“非也非也,这在督主眼里就是几个不值钱的火盒子,可在孩子们眼里那都是宝物!” 知道他有钱,那也不能不把她喜欢的火盒子放在眼里。 “你又不是孩子。”公孙怀看她一眼道。 去年她刚及笄,已到了可嫁人的年纪,只是她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人为她主持婚事。 思及她的婚事,他的心思有些晦暗,若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必然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 虽然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早有圣谕:纵然面对外敌环伺,国力衰弱,战争失败,也不可让李家的儿孙割地赔款,更不能让李家的女儿远嫁和亲。 而为了防止权贵势力逐步强大,但凡本朝公主,皆不可嫁高门世家之子,也不可嫁文臣武将之子,只能下嫁平民百姓。若公主执意嫁有身份地位的人家,那驸马便要抛弃一切,绝不可入仕途,也不可做生意。 “可督主不是一直把阿琅当成个孩子一样看待的么?”公孙怀对她悉心呵护就像是长辈对待小辈,她虽然感受到了温情,可她不止想要这样的温情,她很贪心,想要更多。 公孙怀承认自己印象中的她还是那个五岁的永嘉公主,留着幼童的头发,身子矮小还不到他腰间,露着一口刚长齐的乳牙笑得天真无邪,哭的时候两只大眼睛像兔子一样红通通,看上去楚楚可怜。 -- 第83页 可是重逢之后,才发现她身量虽不高,却已长大,眉眼之间娇羞妩媚,眼底是经年累月的古灵精怪,也学会了人情世故。 娉婷玉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稍不在意,她就在他的心田绽放,并且成为了他心尖上唯一的一朵艳艳动人的花儿。 “可是督主说过,我已经长大了,所以您能不能别再把阿琅当作孩子般来看待了呢?”她仰起了脑袋,眨了眨睫毛,撅起了粉嫩的小嘴。 光晕潋滟,浪潮在他心底汹涌澎湃,是那么煎熬难忍。 他别开了脸,稳住心神道:“你这样向我撒娇,和孩童又有何区别?” 阿琅有些失落,他就是把她当成了孩子,不愿与她更加亲密。 “那阿琅以后就不向督主撒娇了。”她故作羞恼,从他怀里撤了出来,小声咕哝道:“你不让我撒娇我偏要撒,你把我当孩子就当孩子吧,别把我丢了就成,丢了我就去找阿玕回桃溪村,再也不回来了!” 纵然外面仍在放烟火,可公孙怀耳力好,她的这些叨念全都听了进去,这不就是小孩子闹脾气才会说的话吗?公孙怀只觉得好笑,又温柔地看着她。 做个孩子让他呵护,没什么不好,这样她也就不会跟人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做一颗厉害的青菜 1个; 第45章 捉弄 阿琅自以为公孙怀把她当孩子, 她就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每天与他纠缠不休。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很长一段时日, 不知不觉又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 莺飞草长,亘园里花团锦簇,不亚于紫禁城里的后花园。可是花儿再好看,若没人陪着一起欣赏, 便也兴味索然。 这些日子,公孙怀又忙得晕头转向, 太后要为皇帝张罗选妃的事宜, 虽说是礼部操办, 可真要选人还得太后亲自盯着, 只是她老人家不好纡尊降贵去见那些从民间选进宫的良家子, 便让公孙怀看过之后再去慈宁宫通报。 太后给的这份差事到底是为了探测公孙怀的忠诚。经过高美人一事,太后想看看他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挑人, 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挑人。 公孙怀不蠢, 知道太后喜欢皇后那样的端庄女子,不需要沉鱼落雁之貌,也不需要心思玲珑剔透, 能够顺从她为皇家开枝散叶便足矣。 经过一个月的遴选, 到最后的殿选, 太后都甚为满意,只是皇帝躲在自己书房里做他喜欢的木工活, 一次都没去看,上去问他一声,也就摆摆手让公孙怀看着办。 高美人走了四个多月, 李镇看上去早已归于平静,除了每日上朝露个脸,也就在自己的乾清宫书房里摆弄那些自己视若珍宝的木头和刀具,偶尔拿到一块好的木料他仍会选取一部分赐予公孙怀制琴。 到了晚上,他也常去后宫走动。这些日子,他多与皇后亲近,倒不是他茅塞顿开想到了皇后的好,也不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他就是给皇后希望,又让她失望。 宠幸皇后,又不让她得子,久而久之太后也就对她失去了信心。 看着这样的李镇,公孙怀心情复杂,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也许并没有世人想的那般昏庸无能,他的身上流淌着先帝的血,还存留着那么一点身为帝王的敏锐。 也许他早就猜到,陷害高美人也有皇后的一份。 给钱选侍的那一碗养生粥是皇后让人动的手脚,只是她原本是个善良的人,是被这吃人的宫廷生活逼迫得失去了理性,加上太后的推波助澜促使她犯下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错事。 公孙怀没有把皇后的罪行禀报皇帝,倒也不是为了包庇皇后,只是在这场复仇大计之中,皇后也只是个由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皇帝并不会因为公孙怀的隐瞒而降罪于他,他总能原谅他的大伴,以为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保全他和皇后仅剩的一点夫妻情分。 虽然他们并无夫妻情分可言。 李镇有了自己的计划,这是他头一回脱离公孙怀的摆布,自己有了决策。对此,公孙怀并不插手置喙,他依旧冷眼旁观,静观其变。 果然没有多久,随着新晋妃嫔的入宫,李镇又冷落了皇后。 李镇重蹈覆辙,太后却没有插手,只因皇后的父亲苏起用私下里说错了话,被东厂的番子监听到后上报给了公孙怀,公孙怀添油加醋,在太后面前煽风点火,太后大发雷霆,下旨让他走了王正莲的老路。 苏起用一心想靠着皇后平步青云,他觊觎王正莲的首辅宝座已久,眼见自己的闺女不得宠,他又另想它法,靠拢公孙怀,想借着他的势力把王正莲挤回老家去,可他终究沉不住气,喝多了酒就在外面耀武扬威,称皇后如今得宠,不久将会一举得子,是大夏未来的皇帝。 皇帝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想着皇后产子继承皇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下倒好,首辅做不成,次辅的地位也不保了,太后下令致仕,提前回家养老。苏起用不想就这么毁了前程,逮着公孙怀就苦苦哀求,公孙怀好不容易除掉一个对他再无利用之地的阁臣,又岂会回头拆自己的台,他放任不理,可苏起用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这人除了做墙头草,脸皮还忒厚,公孙怀不见人,他就守在提督府的大门口,守株待兔! “琅公公,采荷姐姐,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苏学士,求见咱督主。”阿琅正和采荷说着趣事儿,顺子跑来通传。 -- 第84页 “苏学士?哪个苏学士?没告诉他督主不在府上么?也不知何时回来,让他回去罢。”阿琅不出门,采荷却定期上街采买,大街小巷早就传遍了,苏皇后的父亲,内阁的次辅苏起用学士因酒后乱言,被朝廷罢了官,正四处求人帮忙进言,却无人敢出手,真是丢脸丢大了。 采荷把这事儿说给了阿琅听,阿琅在宫中见过苏起用一面,也听说过他的为人,如今他落难怕也是咎由自取,公孙怀也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人惹一身骚,所以与采荷心照不宣,只要姓苏的上门来,一概轰走,免得公孙怀又犯头疼的毛病。 “都说了,这人就跟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 “府外不是有东厂的人盯着么?他怎么还能留在咱这儿?”采荷一脸鄙夷。 阿琅摇摇头,“虽无官职在身,到底还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就算他在提督府门口撒泼,东厂的人也真不敢拿他如何,不给他面子,也要给皇上面子,对付这样的人,我自有办法。” 眨眼的工夫,阿琅脑袋里已有了鬼主意,采荷问她什么办法,她挤挤眼道:“元宵节的火盒子都还在么?” 采荷点点头。 元宵没放完的火盒子公孙怀让人收进了后面库房,原以为要留到明年,有人送上门来,那就提前给他庆祝庆祝。 阿琅把自己的鬼主意告诉了采荷,采荷心想这丫头真是坏透了,跟那些市井小无赖似的,捉弄了人就拍拍屁股走人。 这会儿天还大亮,放盒子并没什么观赏效果,可是戏弄苏起用一番还有点作用。 这苏起用饱读诗书,拿着高官厚禄,平日只知道搜刮百姓钱财拿来阿谀奉承,或是购买田宅安置小妾,这种道貌岸然之人当真可恶至极! 不过阿琅做得也不算过分,丢了几个地老鼠上去吓得他到处跑,远远看去就像是只稻田里的田鸡,狼狈又好笑。 “是哪个小王八羔子!”地老鼠熄了火,苏起用才算安静,也看清了地上乱窜的火老鼠原来是个烟火盒子,也不知是谁在此恶作剧,气得他火冒三丈,整张老脸都红了。 此刻,早已扮成乞丐模样的阿琅在他面前现身,朝他做鬼脸,奚落他道:“国丈爷,说狂言,丢了官位还厚颜,大人门前装小人,羞羞羞!” 背后说人的童谣听得多了,阿琅临场给他编了一首,苏起用脸红一阵白一阵,颜色好看极了,“原来是你这个小叫花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起用吹胡子瞪眼,怒发冲冠,抡起拳头就要上来揍她,阿琅岂会让他轻易得手,撒腿就跑,她腿脚快,苏起用脑满肠肥追不上,拉开了一段距离,阿琅还回过头来瞅他一眼,只见他弯腰撑着双膝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意激他:“老家伙,你胖得像头猪,追不上我!”总而言之,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苏起用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追,阿琅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追进了一条死胡同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上了当,连忙转身折返,却被两名黑衣人堵在了胡同口,没等他问话,就被人一掌击晕。 确认他已不省人事,阿琅才从黑衣人背后现身,她拿着东厂的牙牌发号施令:“苏大人不愿回乡,你们就这样送他回去吧,若他中途想跑,就拿绳子捆着,只是他毕竟为朝廷下过汗马功劳,也别太为难他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苏起用再可恶,上天已给了他惩罚,可别再半途丢了老命,否则这黑锅又得公孙怀来背了。 那两名黑衣人是东厂的番子,不认得阿琅,只看牙牌认人领命。 送走了苏起用这尊大佛,阿琅拍拍手打道回府。可看天色还早,她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公孙怀不让她随意出门,就算要出门也得有人跟着,所以方才的计划中才有那两名黑衣人。 可如今黑衣人带着苏起用跑了,没人看着她,或许她可以去刚才经过的果子铺给采荷买袋蜜饯祭祭牙。 应该花不了太多时间。 阿琅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去买蜜饯,想要速战速决,哪里知道刚一转身,又出来一个黑衣人,还戴着面罩,阿琅警觉地后退一步,道:“怎么又回来了?” 她不确定这人是否也是东厂番子,试探地问了一句,同时打量他的眼神,略带凶狠,也不像与她见过面,她便肯定他不是东厂的人。 意识到危险后,她拔腿就跑,可对方身手了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阿琅吃痛呼喊,眼看自己就要小命不保,她两眼一闭,不敢再去看,甚至在短短片刻内想好了临终遗言。 但是一句话还没说呢,耳边刮过一阵劲风,紧接着传来刀剑相向的打斗声。 阿琅这才露出一条眼缝,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强壮的身影正在和那黑衣人搏斗。 没想到千钧一发,有人出手相助,阿琅顿时松了一口气,庆幸保住了一条小命。 趁着黑衣人没追上,她赶紧溜之大吉,也没管是谁救了她。 因为她认出了那身衣裳还有他身上的那把绣春刀。 冤家路窄,救她一命的人又是宋世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露个脸~ 第46章 说亲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没良心, 方才可是我救了你一命!”宋世良就是宋世良, 刀锋出鞘,天下无敌,那黑衣人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五除二, 把人打得落花流水,眼看打不过锦衣卫, 一溜烟地跑了。 -- 第85页 宋世良顾及到阿琅就没追上去。 阿琅没跑成, 转过身来对他拱手致谢:“多谢宋大哥救命之恩!” 一声“宋大哥”听得宋世良心中舒坦, “许久未见, 你怎么又把自个儿搞得灰头土脸的?”宋世良在她脸上揩了一把泥灰, 好笑道。 阿琅摸着自己的脸后退了一小步,没回答他是为了帮公孙怀赶苍蝇才把自己扮成了乞丐, “宋大哥出来办案么?” 宋世良把刀插回刀鞘, 挑了挑眉道:“不办案难不成上街遛弯么?倒是你,公孙怀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 对于他父亲的真正死因,他查了多年, 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昨夜有人给他送了匿名信件, 他看完后连夜出城,见到了一名船夫, 声称十年前曾在东便门码头见过他父亲宋兆安,宋兆安当时受了重伤,手上还提着一个竹篮, 提篮里装着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婴孩,身边跟着一名女童。因心疼那两个孩子,才答应开船。 宋世良总算知道,当年他父亲执行的并非寻常任务,而是护送什么重要的人离开京师。可惜船夫把人送到果果了江南永安码头,后面的事便也不清楚了。 此前宋世良南下办案,途径永安,想查他父亲的真正死因,他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后来周转到了桃溪村,只是村民们举村迁徙,他空手而归。可见这桃溪村必然有什么蹊跷。 桃溪村查不到什么,却在船夫那里得到了一些线索,总算还有希望。慢慢靠近真相的宋世良心情也特别轻松,就绕到了城北,远远望一望提督府,见不到人,看看她住的地方也好。 可当他刚下马,就见提督府门前的热闹景象,他看好戏似的看了好一阵,直到阿琅引着苏起用进了死胡同,后又被凭空出现的黑衣蒙面人劫持,他才现身相救。 “他也没真的要囚禁我,就是我嫌麻烦,不高兴出门罢了。”阿琅踮了踮脚尖道。 宋世良看到了她的小动作,知道她又说了违心的话,“今儿怎么就高兴出门了?莫非知道我就在府外,想来见我了?” 他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讨人厌模样,阿琅嘴角轻轻一扯,这个宋世良,还真惹不起,她怕了。 “宋大哥贵人事多,阿琅就不打扰了,告辞!” “行了,不跟你闹了,既然老天爷让咱们相遇,可见不得不是你了,跟我来!”阿琅跑不成,宋世良雷厉风行,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上了他的马,一路飞驰。 这惊吓不小,她就是出来买个蜜饯,怎么又被他劫走了!那些东厂的番子呢?怎么都不现身阻止他! 阿琅要哭了,这次公孙怀真的就不要她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次他没带她出城,而是把她带进了一座四合院,这院子不大,只有一进,算是京城里的平民住房,阿琅不明所以,这也不像是宋世良的家啊。 “我带你见个人。”他还真是不愿听人多说一句,只管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手腕被宋世良紧紧抓着,她又反抗不了,毕竟他刚才还救了她一命,她挺想恩将仇报的,就是打不过他,容易吃亏。 说要带她见人,拉着她一路往前走,突然从正房里出来一个青衣黑裙的老妈子,双手捧着一幅小尺卷轴,见了宋世良立马眉开眼笑地凑上来:“哥儿回来啦!” “徐妈。”宋世良轻快地喊了一声,眼睛朝门口望了望,道:“祖母在屋里么?” 徐妈点点头,掂了掂手上的卷轴,笑道:“正跟老太太商量着选哪家姑娘呢,看下来何员外家的长女与你最相配,八字也最合,媒婆还送了画像来,模样也长得端正,哥儿瞧瞧!” 说着,徐妈殷勤地打开卷轴,可还没露个脸,宋世良就打断了她:“不用看了,我进屋去给祖母请个安,把孙媳妇儿带给她老人家瞅瞅。” 闻言,徐妈才把视线落到宋世良身后的阿琅身上,阿琅从进门就畏畏缩缩,徐妈顾着与他说亲事,没留意到他身后还藏了个人。 阿琅没来得及与老人家打声招呼,宋世良就拉着她越过了徐妈进了屋。 留徐妈一头雾水。 “祖母,孙儿给您请安来啦!”屋里没什么精致的陈设,都是些寻常家具,看上去极为质朴,老太太坐在窗子底下纳着鞋底,听到宋世良洪亮的声音后才抬起头。 老人家满脸沟壑,眉开眼笑的时候皱纹都挤在了一块儿,却格外和蔼慈祥地朝宋世良招了招手:“哥儿回来了啊,饿了吧,祖母这儿有徐妈今天刚做的豌豆黄,先来吃一点儿垫垫饥……这位是?” 老人家看到灰头土脸的阿琅,愣了一下。 宋世良回道:“孙儿不饿,祖母自个儿吃罢,孙儿来请安,还有一件要事要与您商量。”他把阿琅带到她面前,道:“孙儿不用祖母找媳妇儿了,这是孙儿自个儿找的媳妇儿,她叫阿琅,孙儿在永安办案那会儿结识的姑娘,身家清白,孙儿想娶她过门。” 等等,什么情况?阿琅她似乎不太明白现在的走向,怎么突然就拉着她回家,还说要娶她过门?他不是在外面办案跟她偶遇的吗? 无论如何,这都是误会,她哪里说过要嫁给他了! 阿琅有点生气,要澄清她和宋世良的关系,可宋世良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暗示,还在她掌心比划,阿琅忍着痒,辨别出了他的用意。 -- 第86页 他让她帮他演戏。 阿琅想到方才徐妈拿的画像,敢情是他家里人要给他物色对象说亲,他没那个意思,就找个人来蒙混过关,可偏偏怎么就找上了她! 这种事情要怎么帮他?虽然平时她谎话说了不少,可老人家看上去一脸和善,操心他的婚事也属正常,毕竟宋世良好像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哦!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跟徐妈还为你操心,这下好了,多亏了祖宗显灵!”老人家眉开眼笑,起身走向他们,想看清阿琅的长相,又露出关切的眼神:“可这孩子怎么一脸的泥灰,是哥儿欺负你了么?” “不不不,老太太您放心,宋大哥没有欺负我,是我自个儿贪玩,才弄得脏兮兮,就这么来见您,实在是失礼!”阿琅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顺着老人家的话回了过去,说完才觉得像是被下了套,默认了与宋世良的关系。 而在她说完之后,宋世良拿出了一块帕子给她擦脸,“阿琅知道您喜欢看杂剧,就想上门来给您个惊喜。” 这人还挺能瞎扯。 老人家哈哈大笑,“这是要演哪一出?”说着,她熟络地拉起了阿琅的手。 “扮丑娱亲。”阿琅低头抿唇,瞎扯谁不会。 谁知老人家笑得更乐了,就连宋世良也跟着哈哈大笑。 她深深地觉得他是在嘲笑她。 “这年头喜欢看杂剧的人不多见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娃娃,来,告诉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老人家对阿琅似乎甚为满意,拉起来家长里短都问了遍。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没了退路,只能老实回答:“不瞒老太太,阿琅的双亲早亡,他们生前都是务农的庄稼人,如今只剩一个十一岁的弟弟相依为命,多亏了宋大哥照拂,我们姐弟二人才有好日子过。” 老人家了然地点点头,叹息之余对她更为满意:“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哥儿也是自小双亲亡故,你一个姑娘家照顾弟弟确实不易,不如早日咱们宋家的大门,日后也好叫哥儿多分担一些。” 阿琅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去看宋世良,他正得逞似的嘴角含笑,“得了祖母应允,孙儿即刻就去操办!” 他还蹬鼻子上脸了,连拆穿他的机会都不给,“孙儿先带阿琅去洗洗脸,晚点儿陪您用晚饭。” 待老人家点了头宋世良才带着阿琅离开。 见没人了,阿琅撒开了手道:“闹也闹够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宋世良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觉悟,一派轻松地笑道:“贸贸然带你来我家是我唐突,我向你赔个不是,不过你放心,这事儿也就今儿个作数,明日一早醒来,祖母便会忘了你。” 阿琅愣了愣,问道:“什么意思?” 宋世良后来解释,老人家年纪大了,容易健忘,除了常年陪伴在她身侧的宋世良和徐妈,常常记不得人和事,也许今日还认得阿琅,明日就不记得这号人物了。 阿琅听说过这种病症,老年人最容易犯病,忘记一个人,就会忘记所有与他相关的事,多么哀伤。 不过,总算是虚惊一场,不然都不知该怎么收场,这个宋世良太胡闹了! “哥儿,外头来了一辆马车,说是要见你,我让他们进门,阴阳怪气的还不愿进,你赶紧去瞧瞧吧!”两人说了几句,徐妈远远走来。 宋世良勾唇一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会会他!” 阴阳怪气,阿琅怎么觉得背后一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宋完了 第47章 真心 “不愧是东厂督主, 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声。”东厂的人一直监视着宋世良, 他带走了阿琅,必然很快传到公孙怀的耳边,可他并不畏惧,何况他曾对公孙怀夸下海口, 如若下回没把人看好,他便不会再放手。 “阿琅, 回府了。”公孙怀坐在马车内, 未曾露脸, 清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阿琅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还没到他回府的时辰, 没想到还是被他找到了这儿,回去又要斗智斗勇, 还得想好怎么解释。 其实她早就归心似箭, 奈何身不由己,公孙怀能亲自来接她,她心里还是有点小窃喜, 因而她马上把宋世良抛在了脑后, 朝马车奔去。 才跨出一步, 宋世良就拽住了她的小细胳膊,吃痛之下, 阿琅龇牙咧嘴地回头,只见他露出一口银牙,笑得老奸巨猾, 仿佛在说:来了本大爷的地盘,休想跑! “宋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劫走咱司礼监的人,到底意欲何为?”阿琅斗不过宋世良,找与公孙怀一同前来的曹元亨当救兵,曹元亨虽然讲话细声细气,眼神却充满压迫的气势。 “督主难道忘了当初宋某说过的话了么?”宋世良无视了曹元亨,这让曹元亨心灵受到了创伤。 马车之内的人没有了动静,宋世良乘胜追击似的,挖苦道:“督主不吭声,是想当缩头乌龟么?”心底嘲笑他这只老乌龟本来就没有头。 欺人太甚,说这话不就是在指桑骂槐,曹元亨憋了一肚子气,可督主不吭声,他又不敢动手。 眼看局势紧张,阿琅终于忍无可忍,用力去掰开他的手,甚至以指甲抠他的手指,都快抠破了他都不松手,阿琅气道:“宋世良!你快松手!” 情急之下,她直呼其名,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得罪他,更不知自己的行为正在深深伤害一个大男人的心。 -- 第87页 不知是不是好胜心作祟,宋世良咬了咬牙,道:“我说过不会再轻易放手,何况方才在我祖母面前,你已经答应了嫁给我。” “你无赖!我没有!”当着公孙怀的面相互纠缠,不是宋世良疯了,就是她快疯了。 “阿琅……他什么意思?你要嫁给他?你不是……”站在一旁的曹元亨莫可名状又错愕不已,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总算明白了,为何督主待她不同于常人,原来是他自己蠢钝如猪,亏他在督主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居然一直以为阿琅是男儿身!怪只怪她和督主一样,拥有一副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这下好了,连曹元亨都知道了她的身份,阿琅真是欲哭无泪,偏偏最想为她保密的公孙怀仍然处变不惊。 “曹公公,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是迫于无奈……”一时半会儿,阿琅难以解释,只求宋世良行行好,赶紧放了她,“宋大哥,算我求你了,强扭的瓜不甜,你这又何必呢?阿琅的心里早就有了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瞒下去了,大家索性把话摊开来讲。 此话一出,果然奏效,宋世良的眼神动了一下,继而露出不可言喻的失落和不甘,还有一丝伤痛,“呵,终于说出实话了,可你应该清楚他是什么人,跟着他将有什么后果。”他一面说,一面看着马车的方向。 “不管他是什么人,这辈子我都跟定他了!”阿琅发起狠来也是个不顾性命的,她使劲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尝到了腥甜才见他松手。 挣脱了束缚,阿琅哪里还管他,连忙撒腿就跑。 “人都跑了,曹公公还不跟着走,愣着是想留下来用顿便饭么?”宋世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朝一旁云里雾里的曹元亨讥笑道。 曹元亨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今日之事,日后再算!”说完愤恨地甩了甩衣袖,扬长离去。 阿琅上了马车,曹元亨驾着车,一个个都离开了,徐妈已嚷嚷着让他进门吃晚饭,手疼,心更疼。 * 阿琅打开车门的瞬间就对上了公孙怀冷漠的眼神,这眼神太陌生了,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他也未曾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淡漠疏离好像从来与她未相识的眼神。 “督主,您需要我解释一下么?”看到这样的眼神,阿琅十分识趣,他一定是在生气,所以她把主动权让给了公孙怀。 “阿琅。”公孙怀开口了,阿琅心神一颤,连忙坐到他身侧,腰杆挺得笔笔直,竖起耳朵来听他继续往下说,“你想回永安么?” 还以为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论,没想到会是如此平静的语气问她想不想回家,说实话,她想回家,可她早就无家可归,如今于她而言,有公孙怀和阿玕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她摇了摇头,道:“从我和阿玕上京的那日起,我们就回不去了,督主,您是不是想把我赶走了?就算您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您的!” “可是留在京师,总有一天我会连累你。”公孙怀的冰冷眼神并非针对阿琅,而是这个世道,他得罪了那么多人,多少人想要取他性命,从前那些人找不到可以对付他的方法,可如今他有了软肋,早晚有一天,他们会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大仇未报,阿琅无法名正言顺认祖归宗,前狼后虎,也许送她离开这个虎狼之地才是最妥善的选择。 可他们彼此牵绊,又要如何割舍。 “督主若是觉得宋大人接近我是为了对付您,您倒不必在意,这是我与他的私事,方才我也与他讲得明明白白,我的心里有了人,只能把他当大哥,今日之事也确实是意料之外,他家里人要给他说亲,他就拿我当挡箭牌,或许他是存有私心,可我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我是贪生怕死,可我如今不想只顾自己的安危而弃您于不顾,或许您不知道,我这样觊觎您看上去很荒唐,可有些事儿,一旦萌生了念头,哪儿那么容易不再去想呢,您就当是我贪图您的美貌,您的权势,您的钱财……无论您是否答应,我这一辈子就想赖着您不走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怕他要赶她走,她心里一急,大气不喘一声,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出来。 说完大口喘气,心“扑通扑通”好像就要跳到嗓子眼儿,她小心翼翼看他反应,却被他一个大力拉进了怀里,并且把她的脑袋紧紧按在他的胸膛,而后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你说出这样的话,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阿琅没想过什么后不后果的,只是心里有事儿,一定要跟您说了才舒坦,阿琅不想您再把我当个孩子。”他听了她的告白,非但没有责怪,而且还抱了她,阿琅很开心。 “我是个太监。”这一句隐晦的禁言此刻说来竟那般复杂。 “那我也喜欢您!”她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不懂那些男女之事。 “你可以嫁个好人家,将来子孙满堂,但是这些,我都无法给你。”公孙怀叹息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现实问题。 想到这一层,阿琅脸红了,他的意思是他们做不了真夫妻。 “那些人就算再好,也都不是您啊,我看上的是您这个人,就包含您的一切,小孩子多麻烦呀,咱们两个人就够了!”她脸皮厚,别的姑娘羞于表达,可她就是直言不讳。 -- 第88页 公孙怀沉默了一阵,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嘴角却在不经意间扬起,“真的不反悔么?” “不反悔!阿琅对天发誓,如若今后对今日所言反悔,就天打雷劈!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丢进厂狱受尽刑罚,死无全尸!您就找阿琅当您的菜户,咱俩做个伴儿,不至于到了晚年孤零零的。” “发这么毒的誓,你知道厂狱是个什么地方?”公孙怀彻底释怀了,好笑道。 “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虽没去过,但那些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没少听过,无风不起浪,十有八九就是个和地狱没什么两样的鬼地方。 “我管着东厂,这么说我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像我这样的人,人人避而远之,长这么大,也没人说过要跟我过一辈子,你是第一个。”公孙怀说的是实话,那些溜须拍马的人没少往他这里塞女人,可谁见了他都瑟瑟发抖,又谈何真心相待。 “那阿琅岂不是很荣幸!”得知自己是第一个向他表露心迹的人既高兴,又难过。 “很荣幸。”是他感到荣幸才是。他们身份悬殊,若她想起自己是大夏的长公主,还会这般与他亲近吗?即便她愿意,满朝文武也不会放纵一国公主倾心于一个佞臣。 “督主,咱们到提督府了。”两人沉溺在彼此坦诚的甜蜜里,直到车外传来曹元亨的小声提醒,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这两人的真情对白被曹元亨这个局外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他知道阿琅是女儿身开始,便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从来没想过督主是如此深情的一个人,什么十恶不赦,什么孤苦伶仃,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督主! 爱屋及乌,也就接受了阿琅的存在,也许由她陪着督主,督主才不会孤独地过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得到大美人儿啦! 第48章 蜜枣 阿琅是个脸皮厚的, 她跟公孙怀表露心迹这事儿堂而皇之地就说给了采荷听, 采荷早知有这样的结果,谁让她是个藏不住心事,容易豁出去的人,可作为姐妹, 有句话还是得提醒她:“你想清楚了?真打算嫁给督主了?不后悔?” “不是你说督主有权有势,跟着他今后就不怕人欺负, 这辈子也不愁吃穿了, 怎么?你是不是羡慕我了?”阿琅嬉皮笑脸地跟采荷打诨。 “羡慕你个头!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儿, 我也不敢肖想督主啊, 我还要不要活了?”采荷啐道。 阿琅挽上采荷的手臂, 没个正经地凑近她笑道:“那你肖想谁?” 采荷抽身离她一尺,“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我有那么多活儿得干, 哪儿有闲工夫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先顾好你自个儿吧!” “你要是看上谁,告诉我, 我让督主给你做主!” “这还不没拜堂成亲呢, 就有女主人的模样了, 行了,你也甭跟我贫了, 看着你高兴,我就高兴!”不必细问,她是铁了心要跟着督主, 再说就真的做不成姐妹了。 “采荷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妹妹!将来一定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阿琅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谁都欢喜,尤其是采荷说了几句好话,更是说话没了边儿,搂着她把脸蛋儿往她身上蹭,腻歪得很。采荷只觉得背后一寒。 “在做什么呢?”这寒气原来源自于刚回到府中的公孙怀。 听到公孙怀的声音,阿琅立马放开了采荷撂在一旁,蹦跶到他跟前,殷勤道:“督主您回来啦!” 采荷朝公孙怀行了个礼之后就识趣地离开了,从阿琅身边经过的时候还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个见色忘友的臭丫头! “方才在说什么呢?”公孙怀一进院子就听到两个丫头欢声笑语,吵吵闹闹,还听到谁要嫁人,他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 “采荷这丫头春心萌动,想嫁人了,想找您给她寻一户好人家。”阿琅一面说,一面给他脱官帽,又给他倒上一杯茶。 公孙怀低头抿了一口茶,这角度看过去真是赏心悦目,尤其是他抿嘴的时候,薄薄的红唇摄人心魄,看得阿琅如痴如醉。 “采荷做事尽心,自然不会亏待她。”他把茶杯搁置一旁。 “那阿琅就先替她多谢督主了!”阿琅嘻嘻一笑,好像比自己嫁人还要开心,公孙怀喜欢看到她这样的笑容,纯粹动人。 “阿琅呢,可有什么想要的?” 阿琅想了想,过去她想吃穿不愁,如今已然实现;她想坐收金山银山,跟阿玕一起过上好日子,如今有了公孙怀这座靠山,也不需要了。 若说没达成的愿望……她盯着公孙怀的凤眼以及微微张开的薄唇,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真想吧唧一口亲上去,可这种事情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小羞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万一真亲上去被嫌弃了,她这一世英明就彻底毁了! 可她这点儿小心思哪里瞒得住慧眼如炬的公孙怀,从方才进屋她的眼神就不太对劲,眼巴巴地盯着他喝水还时不时咽一口口水,岂不就是见色起意。 见她不说话,公孙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前,低声问她:“方才东厂回来途中,路过果子铺,给你买了一袋蜜饯,想吃么?”一面说,一面悠悠哉哉地像变戏法似的从大袖里变出来一个纸袋。 阿琅最喜欢吃蜜饯果子,尤其是金丝蜜枣,“想吃!”而她也在纸袋里看到了金丝蜜枣,像个孩子得到宝物似的,高兴极了。 -- 第89页 而在她伸手去拿之前,公孙怀先一步拿出一颗金丝蜜枣放在她嘴边,“尝尝。” 阿琅毫不客气地张嘴一咬,咀嚼了几口,笑得眉眼弯弯,含糊不清道:“嗯,真甜!督主也尝尝!” 公孙怀看着她咬了一半的蜜枣,几乎想也没想就往嘴里塞去,嚼着细细品味,过了半晌,但听他缓缓吐字:“确实很甜。” 阿琅愣了愣,督主这做法也太有违他一贯的形象了吧!他的洁癖呢?那枚蜜枣上可还沾着她的涎水呢! “还吃么?” 就像是上瘾的毒药,还越品越有滋味儿了,阿琅中了邪,点点头,张嘴吃起了他喂给她的金丝蜜枣,她正失神呢,一不当心就咬上了他的手指,可他非但不生气,还自己舔了舔她咬过的地方。 真是要命!这蜜枣她吃不下了,她想吃美人儿! 阿琅严重怀疑这是公孙怀在勾引她,她要不要上这个当呢? 内心做了好一番挣扎,最后还是理智打败了身体,“督主!我不想吃了!” “可我还想吃。”公孙怀忽然伸手捧住她的侧脸,看着她唇上的晶莹光泽,弯下了腰,在她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轻轻舔了一口她的嘴角。 他是诱人的,她又何尝不是,可他抑制住了内心的躁动,浅尝辄止。 阿琅哭了,不带这样调戏人的,他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公孙怀了,他干脆改名叫公孙坏吧!这算什么?要亲就亲,舔一口就很过分了,这不是在她心里挠痒痒,让她不痛快嘛! 她简直气得想要跳脚,偏偏公孙怀就是擅长使坏的人,只是从前他是真的不择手段地使坏,如今捉弄一个小姑娘看她娇嗔的模样越发惹人爱怜。 公孙怀自己也没想到会做出如此轻浮之举,只是做都做了,再找借口解释也不合适。 “督主,有句话我想对您说。”阿琅在他舔过的地方又舔了一遍,转了转眼珠道。 “什么?” “您过来,这个秘密我得悄悄告诉您。”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且一脸神秘。 公孙怀倒想看看她又打的什么鬼主意,微微弯下腰倾听她的声音,只是没等她开口,左脸颊一热,一个轻轻的吻如羽毛一般落了下来,而她又迅速逃离,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您舔我一口,我亲您一下,咱们扯平了!” 公孙怀一愣,随即“噗嗤”一声大笑起来,这丫头,还与他做起了买卖,这种事也要讲究公平。 “督主笑什么?阿琅说得不对么?”阿琅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笑得真好看,她呼吸急促,根本受不住这样的魅惑。 “胆大包天,还一报还一报,做得好盘算。” “原来督主不喜欢阿琅这么做,那阿琅以后不做就是了。”她还委屈巴巴地低下了头,做起了忏悔的姿态。 公孙怀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道:“无论阿琅做什么,我都喜欢。” 闻言,阿琅猛地抬头,两眼放光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多亲您几下呢?” 公孙怀嘴角扬了扬,这种事亏她说得出口,哪里像个黄花闺女,可不被束缚的阿琅才是他喜欢的阿琅。 “阿琅若乖乖听话,我便允许你这么做。”他眸色沉了沉,没有提醒她放纵之后会有多么危险。 “阿琅现在就听您的话,说吧,您要让我做什么,我马上去做!”为了一亲芳泽,她还真是不遗余力。 “今儿个还没想到,待我想好了再与你说。”公孙怀故意吊她的胃口。 阿琅“啊”了一声,倍感失落。 “这就不乖了么?” 阿琅摇头道:“阿琅遵命!” 然而她的内心一点也不愿遵从,哪有亲喜欢的人还要谈条件的,太难了。 这种心痒难耐的感觉持续了许久,她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就满脑子公孙怀颠倒众生的笑脸,还有他在她嘴上留下的温度,她仍能感受得到。 不自觉地摸了摸唇,有些东西一旦尝试了就会上瘾,她心里想着他,想跟他永远在一起。 春天的夜晚已有一丝暖意,院子里的野猫叫得她心烦意乱,不知他是否睡得安稳。 她的责任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晚上看他是否安睡也是她的职责所在。这么想着,她便起身披衣趿上了鞋,蹑手蹑脚地溜进了他的卧房。 他没有上门闩的习惯,溜进去简直轻而易举。 屋内漆黑一片,本就月色朦胧,照不进窗户纸,她只能凭着感觉摸索到他床前。待适应了黑暗,她才从微弱的光线中看到架子床上平躺着的公孙怀。 美人春睡,如此美景可她无法看得清晰,不禁唉声叹气。 “叹什么气?”一声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静谧,阿琅吓得身子后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不出声,假装自己没来过,摸爬滚打撤退逃离现场。 “回来,我知道你是阿琅。” 阿琅捏住鼻子做出了怪腔:“您认错人了,小人不是阿琅。” “不听话么?还要装么?” 阿琅背后一寒,想到了白天的承诺,最后不得不乖乖爬回去,而公孙怀已经坐起了身,等待她的束手就擒。 “督主,您别误会,我就是来看看您睡得是否安好,没有别的意思。” 言不由衷,此地无银三百两。公孙怀静静地听她继续编故事。 -- 第90页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连喘息声都没有了。 “好吧,我就是睡不着忍不住想来看看您。”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他也睡不着,“过来吧。” 阿琅咽了咽口水,慢慢挪步上去,厚着脸皮坐上了他的床,“等您睡着了我就走。” “嗯。” 然而没过多久,她靠着他先睡着了,公孙怀也没有抱她离开,而是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她,自己则在榻上将就了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就是蜻蜓点水亲一下也有被锁的危险 谈恋爱真的太难了TAT 第49章 追查 第二天阿琅醒来时, 公孙怀早已没了人影儿。她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早不睡晚不睡,偏在那时候睡了过去,白白错过了欣赏美人儿睡姿的最佳时机! 不过令她惊喜不已的是,她居然在公孙怀的床上睡了一整夜!而她衣衫完整, 公孙怀没对她做什么越轨之事,可见他并不会趁人之危, 这让她更加倾心不已。 她春心荡漾的模样被采荷全都看在了眼里, 忍不住要酸她几句, “昨儿个夜里没见你得逞还乐得跟什么似的, 要真称心如意了还不敲锣打鼓搞得人尽皆知了!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连督主的床你也敢爬。” “采荷你就是嫉妒我了!可别冤枉了我,我才没爬督主的床……”虽然她心里挺想爬上去把美人儿吃干抹净的, 可她就是有色心, 没色胆。 “我冤枉你?那你今儿早上怎么回事儿?是我瞎了不成?”采荷笑呵呵的,损人的本事日渐精纯了啊! “不都说了嘛,我就是来守个夜, 哪能想到就睡了过去, 督主心肠好, 不忍我睡地上,咱俩可是清清白白, 天地可鉴!”阿琅手指青天,采荷抬眼望了望,还真没有天打雷劈。 “我瞧你心里可不这么想吧?”采荷早知阿琅觊觎公孙怀的美色许久, 如今得了便宜,当然还要卖个乖。 阿琅“嘿”了一声,把手里的瓜子壳扔向采荷:“小丫头片子还得理不饶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说了大实话你还恼羞成怒,看把我刚扫好的地儿折腾成什么样儿了!”采荷边躲边数落她,阿琅抡起扫帚,倒不是要打她,而是帮她扫起了地,“姑奶奶您放心,我造的孽我自个儿收拾成了吧!” “得,姑奶奶是您,您可甭给我添乱了,这种粗活哪能您来做,要给督主知道了,我还不得卷铺盖儿走人了!” 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贫着嘴,这枯燥乏味的生活总要点乐子才能过,阿琅庆幸公孙怀不在的日子还有采荷陪伴。 这头嬉笑打骂好不热闹,那头公孙怀人在东厂没什么异常,照旧理着千头万绪的公务与琐碎杂事。 “督主,前儿抓的那人,不堪重刑,咬舌自尽了。”东厂近日抓了一个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已关在厂狱三日有余,用尽了刑罚也没有逼迫他说出幕后主使。 公孙怀掌管着东厂,可他鲜少亲临厂狱那种阴冷潮湿、污秽不堪的地方,多数时候都是交代了曹元亨让底下的人去做。这会儿曹元亨刚从厂狱出来,他知道公孙怀闻不得血腥味,特地站得远了一些与他说话。 公孙怀依旧一副休闲的模样,手里拿着刻刀和前不久御赐的一块金丝楠木,一丝不苟地推着刻刀,细细描摹人物的轮廓,“什么都没说就死了?”头也不抬地平淡语气钻进了曹元亨的心里感到一丝寒气。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左臂也有同样的蛇纹刺青,应该是王有吉的余党,看来这些人暗中已经盯上了您身边的阿琅,想从她身上下手来对付您。”曹元亨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若不是阿琅出府,那些人也不会有机可趁。 虽然终于引蛇出洞,可那毕竟是督主最在乎的人,若暗中盯梢的番子没有护她周全,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这个秉笔太监。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人也抓进了东厂,就是这些人过于嘴硬,缄口不提王有吉余党的老巢究竟藏在何处。 “凡是见到身上带蛇纹刺青者,格杀勿论。”公孙怀对着半成型的木雕轻轻吹了一口气,木屑飞散,露出了一个女子的脸型。 曹元亨浑身一颤,赶忙应了个是,这回督主是动真格儿的了,任何对他不利的人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如今他们盯上的人是阿琅,那是督主心尖儿上的人,谁若动她半根毫毛,那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党的老巢给掀了,再一把火烧之殆尽。 “还有厂狱的那具尸首,处理干净了,别留下晦气。”他讨厌血腥,就算杀个人也是干干净净不带血的,所以东厂审讯的时候,从不动用重刑。 好在这些年动用的刑罚屈指可数,进来的人不是吓死便是自戕,能让他亲自动手的,也就只有去年牵涉谋反一案的顺昌伯高禄。 东厂联合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方会审,其实都得看他的脸色断案,高禄不肯认罪还在狱中辱骂朝廷命官与阉臣勾结,甚至要抖露出十年前的那桩秘案。 十年前,高禄尚未袭爵,还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发生宫变的那一日,他正在京师,喝多了花酒走在街上,恰巧目睹到了宋兆安带着长公主与太子逃离出宫的一幕。 当时他醉得迷迷糊糊,并未认出那是宋兆安,更不知他身边带着的是长公主与刚出世未久的太子。 -- 第91页 直到十年后,他机缘巧合在三德当铺看到了一件出自宫廷的宝物,巧的是,他曾在中秋宴上见过一回,那是先帝最宠爱的永嘉长公主的随身之物。世人皆知,永嘉长公主早在十年前便已随范皇后葬身于坤宁宫的大火之中,为何长公主的随身之物会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永安的三德当铺?他觉得甚为蹊跷。 没过多久,高禄联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晚以及不久之后宋兆安的尸首在永安地界被人发现,一切都说得通了,长公主还活着,太子也还活着。 可是他才得知这个秘密,还没来得及上报朝廷,锦衣卫就南下抄了他的家,他并不畏惧锦衣卫的势力,想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拿着这个秘密在东厂督主公孙怀面前做一笔买卖。因而北上的一路,他沉默淡定,其实是心中早已运筹帷幄。 进入东厂后,公孙怀非但没有受他威胁,还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高禄临死才恍然大悟,这背后的主使正是他公孙怀,他自己竟愚蠢到自投罗网,到最后死不瞑目。 高禄一死,公孙怀并未真正放下戒心,他必须证实这个秘密没有透露给更多的人,所以在动手之前,他以其家人要挟,逼迫他说出了一切。 至于当日曹元亨把金锁交给他时,声称永安当地除了三德当铺的掌柜和杨顺德,再无一人得知金锁的来历,后来出了高禄的招供,才清楚是掌柜收了高禄的好处,故而对杨顺德隐瞒了实情。 公孙怀说过,不是从司礼监出去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因而让杨顺德亲手解决了他当铺的那位徐掌柜。 他的手段再高明,到底是夜长梦多,王党本来不足为惧,只是他们将手伸向了阿琅,他就不得不提前实施计划。 快了,再过不久,他就可以结束这十年漫长的等待。 曹元亨离开后,他放下了刻刀,骨肉亭匀的手指轻抚着已经刻好的脸,过去他无法体会李镇对高美人的感情,此时此刻,他感同身受,她的笑脸早已烙印在他的心上,所以每刻一刀都那般熟练,并且细致入微。 睹物思人,他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命人准备马车赶回去与她共度良宵。 然而才出东厂大门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了下来,东厂的人上前护身,公孙怀摆了摆手,命他们退下,“宋同知今日前来不知又是所为何事?” 宋世良来势汹汹,叫人头疼,“我有话问你!”他眼里一片火光,怒气冲冲。 “进来说话。”公孙怀垂了垂眼,伸手请他进门。 宋世良跟着公孙怀进了内堂,大门紧闭,公孙怀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宋世良没有接受,开门见山道:“我爹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与你有关!” “宋同知不是自个儿在查么?怎么找咱家来兴师问罪了?”宋世良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只能自斟自饮。 宋世良握紧拳头,道:“你少跟我装模作样!十年前,先帝驾崩,宫中失火,我父亲偏在这种时候外出执行任务,他究竟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宋兆安当时得令南下执行任务,只是一桩寻常案子,目的在于支开他,但他早已得到风声,刘贵妃与王有吉勾结,意图篡位,故而用了障眼法假装人已离开京师。 然而以他当时的势力无法闯宫营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坤宁宫失火,好在公孙怀与他里应外合,令长公主与太子逃出生天。 连夜出逃,将计就计,索性一路渡船南下,至于他为何身首异处,朝廷给的说法宋世良至今无法接受。 仅凭牙牌和锦衣卫的服装就断定那具尸首便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宋兆安,也许有人为了瞒天过海可以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蒙蔽世人的双眼,可他宋世良心如明镜,决不相信那是他的父亲! 追查真相多年,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只是没想到此事竟也与公孙怀脱不了干系。桃溪村举村迁徙,以为可以阻碍他追查,谁知道他骨头硬得很,想尽一切办法刨根究底,能与他对着干的当今世上只有东厂。 “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公孙怀淡然道。 宋世良双眼猩红,低吼道:“那么阿琅呢?你瞒着她做了这么多龌龊事儿,你还把她卷入这些破事中,这对她就是件好事儿?” “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他们姐弟二人带入京师,如今你有什么立场在此与咱家理论?”公孙怀冷冷睨他一眼,事实如此,宋世良无懈可击。 “也罢!今儿个就当我宋世良无理取闹,还请督主恕罪!告辞!”宋世良狠狠咬牙,傲慢无礼地丢下一句就甩门而去。 人一走,内堂的暗门开了,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叹道:“这些年,真难为督主了,善平这孩子,脾气像我,倔得很,都怪我这些年不在他身旁,没能好好教导他,待咱们成了大事,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此人五十岁光景,皮肤黝黑,蓄着髭须,剑眉星目,像极了宋世良。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快要恢复公主身份了 第50章 春雨 突然出现的人影正是“因公殉职”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 也就是一直在苦苦追查真相的宋世良的父亲。宋世良的直觉没有错, 宋兆安并没有死,那具尸首不过是为了瞒天过海。刘氏与王有吉早有除去他的念头,他便听从公孙怀的计策,将计就计, 借着南下办案让自己消失于人前。 -- 第92页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起初几年, 他藏身于永安, 做一个贩夫走卒, 因无人识得, 便一边做着小本买卖, 一边暗中调查民情以及搜集当地贪墨官员的罪行。 王有吉掌管东厂的时候,嚣张跋扈, 纵容手底下的人搜刮百姓钱财, 欺压良民,可谓是臭名昭著,结党营私的勾当也没少干过。后来老天开眼, 终于收了他, 这些罪名加起来足以让文武百官抨击控诉, 就算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善终。 当时新帝即位不久, 刘太后为保小皇帝的皇位,面对群臣公愤,不得不过河拆桥, 对王党赶尽杀绝。可惜王有吉培植党羽数十年,树大根深,一时之间难以连根拔起。 然而为了复仇,匡扶正义,宋兆安唯有卧薪尝胆,直到公孙怀权倾朝野,他才秘密回到京师,蛰伏在他身边,继续按照计划行事。 成大事者,不得瞻前顾后,因此十年来,他强忍着思念不曾与宋世良相认。 公孙怀心思缜密,计划周全,多年来扮演着恶人的角色,潜伏在刘太后的身边,他又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对症下药,把刘太后哄得服服帖帖。刘太后沉浸在权势的迷雾沼泽里,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人是鬼。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权势正在逐步被人瓦解,如今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有吉、高禄、苏起用……这些势力根本弱小到不值一提,到底是孤儿寡母,妇孺之辈,玩弄权术根本不是历经人事的公孙怀的对手。 朝廷需要的皇帝是能够治理好天下的明君,李镇从来都不是明君,他沉迷女色,荒废朝政,宠信宦官,早就失去了民心,可天下不能没有人做主,所以他只能继续当他的傀儡皇帝。 只是要坐稳江山,怕是不再容易。 公孙怀的最终目的是从皇帝处下手,让太后措手不及。 * “令郎的脾气虽然倔,与十二年前相比,还是多了些差别。”公孙怀看着宋兆安,漫不经心道。 宋兆安微微一愣,道:“哦?督主此话怎讲?你们十二年前见过?” 公孙怀点点头,道:“那时候我还是个惜薪司里的小火者,给宫里宫外的贵人们送炭,有一回下着大雪,积雪厚重,我拉着炭车行路艰难,是令郎推了我一把。” 十二年前,宋世良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刚跟随他父亲加入锦衣卫,初出茅庐,一腔热血,见雪地里的少年与他身量相近,却柔弱无骨,连个炭车都推不动便索性上前推他一把。 雪下得很大,那时候的公孙怀早已冻红了脸颊,因饿着肚子,浑身冷得发颤,可他依然强忍着饥寒交迫带来的痛苦,头也不抬地从宋世良的身边经过,连句感谢的话都吝惜开口。 那时候,宋世良见他瘦弱可怜,并未计较,且执意要帮他送炭,既然有个傻小子愿意代劳,他当然愿意撒手,只要能把炭安然送到目的地,是谁送的又有何区别呢。 而那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再见面时,已是东厂与锦衣卫对立的局面,宋世良疾恶如仇,与他不共戴天。 “嗐!原来是这事儿,我听他提及过,他说他在雪地里帮了个人,没想到那人是督主,说来那天我让他去执行任务,结果任务没完成,还被我骂了一顿,我还以为是臭小子故意偷懒,胡编乱造的呢!”宋兆安拍了拍脑门,竟不知真有过这样一段渊源,是他错怪了他的儿子。 公孙怀默了默,他总是这般沉默寡言,宋兆安在心底叹了口气,想他这些年风光的背后也承受了许多辛酸,可这些日子在他身上似乎稍许发生了一些变化,是那名叫阿琅的女子改变了他吗? 只是他的身份…… “再过不久,宋大人便也能与家人团聚,老夫人身子硬朗,近日还有精力为令郎说亲。”宋兆安因为身份的特殊,不能现身于人前,更是无法看望家人,可他家里的事,公孙怀总能告诉他听,让他得以宽心。 “善平这孩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这个为人父的,却不能为他出一份力,但愿成亲之后,他做事也懂收敛,那我也就真的放心了。”老父亲语重心长,可他不知道他的儿子顽固不化,不仅一心和公孙怀作对,还要跟他抢女人,他的婚事也是件麻烦事,还得大仇得报后,由他这位老父亲亲自出面说服才行。 想到宋世良的亲事,公孙怀又想起了阿琅,出了宋世良的岔子,耽误了他不少时辰,他心里念着府里的那个小丫头,不再与宋兆安多费唇舌,只交代了几句便只身离去。 开门的瞬间,抬头望去,乌云蔽日,春天的第一场雨就要来了。 * 这场春雨到了夜里才悄然来临,公孙怀没能顺利回府,半道被宫里的人拦了下来,匆匆忙忙请他进宫。 乾清宫的大门敞开着,宫人跪了一地,正殿宝座前的琉璃黑砖地上坐着一个人,春寒料峭,他就披着一件直身,光着脚,望着门外黑夜里的雨水发呆,任谁都不理睬。 公孙怀由乾清宫的太监一路带着,路上急急报了皇帝的情况,公孙怀近前轻轻唤了他一声:“皇上,臣来了。” 乾清宫的人说他这样已近两个时辰,太后年后回了西苑行宫小住,还不知道此事,也没人敢报,就怕到时候降罪丢了脑袋,只好心急火燎地出宫找司礼监掌印来救急。 公孙怀果然是李镇的灵丹妙药,他一出声,李镇便有了反应:“大伴,你来得正好,陪朕看歌舞,你看,高美人的舞跳得多好看。”他指着那一片昏暗的广场,露出了迷醉的笑容。 -- 第93页 “皇上,外头正下着雨呢,高美人又怎会在雨中跳舞?”公孙怀见他这样很不对劲,像是迷失了心智。 “下雨?啊呀,那赶紧让她别跳了,快让她进殿来!”李镇脸色一变,让人去请高美人进殿。 边上的人全都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面面相觑,他们的皇上像是得了失心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等着公孙怀下达指令。 公孙怀一时难以辨认皇帝是真疯还是假疯,暂时顺着他的意思去照做。他没命令人,而是自己淋着雨走下了乾清宫的丹墀,装模作样地对着不存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不久,他又一个人走了回来,告诉李镇:“皇上,方才高美人让臣转达您一句,她的舞跳完了,任务也完成了,她犯了错,无颜上御前见您,还请您保重龙体。” 李镇身形一顿,又慢慢地蜷缩在了一起,他抱紧着自己的双腿,看上去弱小无助,还微微发着抖,公孙怀大抵看得出他还清醒着,命人去传太医,自己则僭越弯腰抱起他进了东暖阁,同时命宫人为他更衣祛寒。 他做什么都细致入微,就连太医来诊脉,他都留在边上盯梢,事后便问张世珍:“张院判,皇上可有什么大碍?” 张世珍年过半百,世代从医,为人刚正,但他从不过问政事,一心钻研医学,对于公孙怀的态度不温不火,只管秉承医德,救死扶伤。 “回公孙掌印,皇上的脉象紊乱,时而气血汹涌,时而气弱迟缓,大起大落,不知今日吃了些什么?”要对症下药,还得从皇帝的饮食着手。 公孙怀看了一眼边上的太监,那太监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颤抖道:“回、回掌印话儿,万岁爷今儿早、早上服了一颗丹药……” 当初纪申进献丹药祸害君主,已被太后勒令杖杀,也三令五申谁若再敢蛊惑皇帝,杀无赦,可这些人倒好,非但没进言劝阻,还重蹈覆辙。 “丹药不都毁了么?为何还会有?”公孙怀眯着凤目,冷冷开口。 那太监已经额头贴地,面对公孙怀的震慑,全盘托出道:“是、是皇上,命奴婢想办法从宫外弄来的丹药,奴婢不敢抗旨……奴婢罪该万死!” “弄了多少进宫?”乾清宫里发生的事哪有他公孙怀不清楚的,他故意装作一无所知,质问乾清宫的人,在外人面前他还得装出对皇帝的忠诚,免去太后的戒心。 太监颤颤巍巍举起手掌,道:“五、五颗……” “皇上吃了几颗?” “一颗。” “一颗都成这样了,五颗吃了还了得?”张院判看不过去,出言斥责了那名太监。 “张院判息怒,您先给皇上对症下药,咱们内官出了这样的丑实在丢人现眼,咱家自会处置。”公孙怀温文尔雅地宣判了那名太监的死期。 张院判大大叹了一口气,这事儿他想管也管不着,就让他们自己去清理门户罢。 最后,那名太监落得一个与纪申同样的下场。 断了丹药,李镇清醒了一阵,可是没有多久,他又失去了心智,在赏花的时候不慎跌入了池子,人是救了回来,可也得了一场大病,从那以后,身子每况愈下。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第51章 哥哥 皇帝的身子时好时坏, 公孙怀传皇帝口谕, 不得将他病重的风声传出宫,因而在西苑行宫逍遥快活的太后至今不得消息。 宫里的事公孙怀从不对阿琅多说,阿琅也从不过问,她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世界里, 只要能够看到公孙怀平安归来,就高兴得像一只雀鸟, 见到笑逐颜开的阿琅, 公孙怀更不愿她牵涉到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当中。 转眼到了杏花盛开的时节, 春意盎然。 京城的名门闺秀相约着到城郊踏春, 阿琅却只能在亘园里放放风筝, 谁让她答应过公孙怀,以后都会老老实实待在府里, 哪儿都不去, 否则出了岔子,又得闹不愉快。 可是她都表白心迹两个月了,他们的关系似乎也没什么大的进展, 公孙怀迟迟不提迎娶她过门的事儿, 她旁敲侧击了好几回, 却都被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不知他是不是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 真是急死她了! 每天胡思乱想,终于把自己想出了毛病,这个春天, 京师不太平,城里闹起了瘟疫,已经死了十多人,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难逃一劫。朝廷已派出户部尚书全力控制疫情蔓延。 阿琅足不出户,照理说不易感染疫病,可她连续发烧三日,公孙怀再也坐不住,把太医院的张世珍请了来。 太医院负责配合户部研制药方控制疫情,张世珍医术高超,七日不到就配出了医治疫病的药方,有效地控制了疫情的蔓延。 “张院判,怎么样?是疫病么?”张世珍诊完了脉,立在一旁紧皱眉头的公孙怀方开了口,他大袖底下的十指攥得紧紧的,一刻不松,心弦也紧绷着。 张世珍面色凝重,起身点头道:“确实是疫病,需马上撤离人群,病人决不可离开这间屋子,在此之前,先烧艾熏屋,再按照药方煎服。” “采荷,照张院判说得去做。”公孙怀吩咐道。 采荷应了声是,急急忙忙出了门。 张世珍看了看病榻上痛苦喘息的可怜孩子,又打开了药箱,他拿出了金针,想为她施针减轻痛苦,只是要护住心脉,必须解开上衣,公孙怀便上前阻止道:“张院判要做什么?” -- 第94页 “这孩子呼吸困难,长此下去恐心脉衰竭,必须施针才行。”张世珍救人心切,根本不畏惧公孙怀的威势。 公孙怀做事果决,换了旁人他必然不会瞻前顾后,可眼前的人,她身份特殊,又是金枝玉叶,即便张院判是医者,却也不妥当。 “掌印啊,救人要紧,您还在犹豫什么呢!”人人都说东厂督主杀伐果断,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就犹豫不决了。 公孙怀看着一脸痛苦的阿琅,心像是被金针扎了千百个孔,疼得就要窒息,他痛定思痛,捏了捏拳,最终喑哑着嗓子,道:“咱家记得尚食局的张司药是张院判的千金,能否请她来此一趟?” 张世珍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他之所以踟蹰不前,是因躺在病榻上的人有难言之隐,便立马应声:“小女尚在宫中,如若要出宫,还得请掌印发话。” 张世珍的女儿张静娴秉承家传,得以进宫成为尚服局的司药女官,掌管药物,若宫中女眷患有妇科疾病或隐秘的外科疾病,为避嫌,皆可由司药女官来医治。 公孙怀派人火速进宫接张静娴来到提督府,由头则是他府中女眷得了急症。 他豢养女眷的事一直未对外公布,就连皇帝也一无所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提督府,他此番大张旗鼓,阿琅的身份极有可能暴露,可是为了救人,他必须放手一搏,就算他多年的苦心付诸一炬,也要换回她的一条性命。 在张世珍父女的协力之下,阿琅的疫病得到了好转,接下来面对的是公孙怀将如何处置他们父女。 张世珍面对权势不卑不亢,可张静娴是女流之辈,平日深居宫中,除了掌管药物,专研医术,不问世事,而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的名号她还是如雷贯耳的,那是一个人人畏惧的存在。 在张静娴施针的时候,阿琅迷迷糊糊从眼缝中看到一个人影,那只手颤颤巍巍,稍有差池,她就一命呜呼了,好在那是一只救人的手。 呼吸顺畅后,意识也逐渐清晰,其实在她昏迷时,已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他们的谈话,公孙怀为了救她,不得不暴露她的身份,可若要他们保守秘密,恐怕要害人性命。 “督主……”她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干巴巴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粗粝难听,公孙怀却是心头一动,朝床头走去。 一股劲风从张世珍父女身侧擦过,张静娴大气不敢喘一声,张世珍却道:“掌印不可靠近!”阿琅身上带着疫病,若没防护,极易感染。 公孙怀却充耳不闻,撩开袍子坐在床头,俯身看她,轻声慢语道:“还难受么?” 如此温柔待人的东厂督主,外人哪里见过,父女俩皆为一惊,张了张嘴终究没把话说下去。 “您别担心,阿琅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是那位姐姐救了我。”阿琅抬了抬手指向低头颤抖的张静娴。 公孙怀回头只稍看了一眼,道:“今儿个多亏了张院判与令爱,咱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二位,只是咱家不愿此事声张出去,还得有劳二位忘了今日之事。” 他语气温和,眼底是令人害怕的狰狞。 “救人是学生职责所在,今日便当咱们不曾来过,掌印自可放心。”张世珍面不改色道,说完拍了拍张静娴的衣袖,张静娴垂头颤声道:“是、是,奴婢不曾来过这儿!” 公孙怀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离开,接下来的日子,他会贴身照顾她,直到她痊愈。 说来她的疫病,也许是他带来的。前阵子他奉命去了一趟灾区,回府之前已在东厂更换了衣物,没想到还是带进了提督府。 她身子骨本就弱,稍不留神就染上了疫病,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更无颜面去见范皇后! * 此后的几天,他亲自照顾着阿琅,不许任何人进屋,所有的东西包括饭食汤药,他都让人备好了放在门外,这是一间密闭的屋子。 白天细心照顾阿琅,晚上处理公务,东厂和司礼监的事务曹元亨每日会来汇报,皇帝那里也很安静,暂且不用他操心。 他最担心的还是阿琅的病情。她的病情反复,时常在昏迷中胡言乱语,她被噩梦魇住了,一直喊着她的母亲。 “妈妈……妈妈……”这一声声悲切的叫唤叫得公孙怀心都要碎了,十根手指嵌在掌心都能滴出血来。 “热……”梦里她又梦见了那场大火,耳边是响彻云霄的惊恐尖叫,她望着漫天的火光,无处可逃,在这绝望的境地,她忽然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睁大眼睛一看,是一张绝美惨白的脸,她想起来了,是他,是公孙怀救她逃出了生天! 可她张不了口,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悲伤,喂的药全被她吐了出来,最终他无可奈何,咬了咬牙,以滚烫的热水浸泡自己的全身,再赤着身子与她同衿共枕,用自己的体温帮她渡过难关。 晨光熹微,黄莺啾啾,光束照进窗纸,落在两人相拥的衿被之上,做了一夜噩梦的阿琅终于颤动着睫毛悠悠转醒。 浑身酸痛,骨头像是散了架又匆匆忙忙拼凑在了一起,绵软无力,眼前是一张熟悉的绝美的面孔,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轻吐着鼻息。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 阿琅脑袋一懵,不知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感到身上黏黏糊糊,像是经过了一场厮杀,她扭了扭身子,小腿不经意碰到了什么,惊动了眼前的人。 -- 第95页 他睁开了眼,两人四目相对,阿琅张口结舌,公孙怀也没有说话,彼此大眼瞪小眼,静谧许久,阿琅终于忍受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公孙怀生怕她惊动别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别哭,我什么都没做。” 然而阿琅并不是为此哭泣,她摇了摇头,她只是悲伤,为什么她忘了那么重要的人! 公孙怀未能发现阿琅已想起十年前的一切,想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若不嫌弃我的身份,我娶你。” 没想到阿琅哭得更厉害了,公孙怀招架不住,又道:“那我把这条命给你。” 阿琅摇头,瞬间转悲为喜,闷闷出声:“你娶我,咱们一笔勾销。”这些日子,她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见她总算收住眼泪,公孙怀才松开手,却又无处安放,索性转了个身,而就在这当口,阿琅察觉到一丝诡异,仿佛刚才有什么东西硌着她了,细想之后,她心中大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又有些难以启齿,生怕自己的猜测触及到他的心伤。 三思之后,她决定把自己那个大胆的猜测藏在心里,反正他答应了娶她,以后进了洞房,还怕他能继续瞒下去嘛! 他的秘密可以不问,可是她恢复记忆的事还得告诉他,想起来后,她觉得他迄今为止做的一切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怀哥哥……” 他合衣的双手忽然一顿。 “妈妈说你比我大,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哥’,我可以叫你怀哥哥么?” 可是宫人们都说他身份低贱,哪里配得上长公主的这声“哥哥”。所以她都没有机会这么叫过他一声。 背对着阿琅的公孙怀收紧了双拳,慢慢垂下眼,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滑落,她终于想起了他,还不算太迟。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弥陀佛~ 感谢糖醋排骨小天使的地雷! 第52章 兄妹 “怀哥哥, 你答应了要娶我, 这都快一个月了,该准备的也都该备齐了,怎么还不给我个准信儿?”自打阿琅恢复了记忆,她也没摆什么公主的谱儿, 整天怀哥哥长、怀哥哥短的,缠着公孙怀讨说法。 怪只怪他一时嘴快, 为了哄她, 没顾及后果, 他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带她远走高飞, 谁料到她自己先想了起来, 她是先帝遗孤、当朝公主,而他在朝中树敌颇多, 就算他做的一切都是情非得已, 谁又会允许一国公主下嫁一个宦官。 若他说自己不是,那也犯了欺君之罪。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娶我?好啊!你想始乱终弃!”阿琅气急败坏,给公孙怀乱扣帽子, “你今儿个不把话说清楚, 我就死给你看!” 公孙怀哭笑不得, 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泼辣手段,还真是蛮不讲理, 令人头疼。 “你死了,阿玕怎么办?”可公孙怀就是不吃她这一套,拿她唯一的弟弟威胁她。 阿玕是阿琅的软肋, 想她还没看着阿玕建功立业、娶亲生子,她哪里舍得自寻短见,可她也想和公孙怀早日成亲,戳穿他的秘密!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迟迟不兑现诺言?莫不是因为你我身份悬殊,怕了吧?”阿琅气鼓鼓地冲上去,戳着他的脊梁骨,忽又一本正经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报什么仇,我只要你跟阿玕都好好的……阿玕还有宋世良可以照顾,只要他争气,饿不死他,可你做的这些事儿,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哥哥,趁着没人知道你的心思,咱们私奔吧!” 这一声“哥哥”叫得他身子骨都软了,可私奔这种话她竟也说得出口,世上怎么就有这般没心没肺的丫头,他这些年煞费苦心,就是要替他们姐弟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怎能说走就走,即便要走,也得等到大功告成才有的商量! “阿琅,听话。”相比阿琅的喋喋不休,公孙怀回应的就这么一句。 阿琅气急:“我看你就是利欲熏心,不肯放下眼前的这一切罢了!”从前不知道他手握大权是为了什么,只管陪着他披荆斩棘,可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她不想他为了他们姐弟再涉险,哪怕她现在无理取闹不再听他话了,她也要把他从泥潭沼泽里拉出来。 “皇上病危,我又怎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你成亲?”公孙怀叹息,不得不说出眼前最严峻的局势。张世珍说了,皇帝的时日无多,随时可能驾崩。 而他封锁了皇帝病危的消息,就等着宣读传位遗诏的那一天看刘太后气绝当场。胜利就在眼前,他不会让任何人置身险境,包括他自己。 “你说什么?”阿琅心头一颤,混沌一片,好像没有听清他猝不及防间说的话。 恢复了记忆,也想起了小时候疼爱她的皇兄,那个会拿着他最喜欢的傀儡给她演傀儡戏哄她笑逐颜开的李镇哥哥。 公孙怀常年待在李镇身边,知道李镇的心里不仅只有木工和高美人,还有他儿时最疼爱的妹妹永嘉长公主。 兄妹情深,告诉她这个噩耗必然惹她伤心,可他不可能瞒她一辈子,“皇上失去了生念,太医们束手无策,你的皇兄恐怕命不久矣。” 阿琅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出宫之前分明还见过神采奕奕的万岁爷,她还陪着他一起大闹内阁,这才不到一年,他们兄妹尚未相认,他怎么就病危了呢? -- 第96页 公孙怀见不得她伤心难过,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阿琅早就忘了无理取闹,依偎在他的怀中几乎恳求道:“我能进宫去看看他么?” 他不吭声,似有一丝的为难,宫中形势紧张,内阁的那些文臣一个个的对他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儿上带她进宫,怕有些棘手。 “哥哥,就当阿琅求你了。”她苦苦哀求,看上去楚楚可怜,恁的他铁石心肠,也化成了一滩水。 “好,我来安排。”做到这个地步,没有理由不为她赴汤蹈火。 * 公孙怀行事果决,隔了一天就把进宫的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阿琅依旧扮成内侍的模样,随公孙怀再度入宫。 由公孙怀保驾护航,畅通无阻,宫里的人依旧对他毕恭毕敬。 这几天皇帝病重,自然不再举行朝事,所有事还得由公孙怀来做定夺,他独揽大权,大臣们颇有微词,生怕哪天皇帝驾鹤归西,他公孙怀黄袍加身,坐上皇位。 大臣们急得团团转自有他们的道理,当今皇帝无子也无兄弟,先帝的手足多数早殇,成年的几位王爷无一贤能,一旦皇帝驾崩,大夏江山后继无人。 因而宫里宫外,全都盯着公孙怀的一举一动,看他是否真的包藏祸心,想要谋权篡位。 可是相比较而言,东厂耳目众多,公孙怀何足畏惧。 他领着阿琅进了乾清宫,屏退了所有宫人。 上一次踏进乾清宫殿门的时候,阿琅还只有五岁,同样的,她父皇病重,母后带着她去探望,没想到那会是他们父女相见的最后一面。 此时此刻,她感到步子沉重,每走一步都要深吸一口气。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空旷无人之时竟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每一次喘息都能听到回响,像是生命衰竭的征兆。 皇帝的寝宫现在安在东次间,一张龙柱架子床,垂挂着明黄的帷帐,春风穿过南窗吹拂而起,那只瘦得可以看到骨头的手在帷帐下面若隐若现。 “皇上,臣带了个人瞧您来了。”公孙怀轻声地开口,依然回荡在静谧的寝宫之中。 “除了高美人,朕谁都不想见。”李镇气息微弱,声音低缓。 “蝴蝶儿飞,蜜蜂儿追,哥哥拉着妹妹把花儿吹……”这是小的时候,她母后身边的嬷嬷教他们唱的童谣,这首童谣同时唤醒了李镇遥远的记忆。 “是……淑姮妹妹么?不可能……淑姮妹妹早就不在了,一定是朕又在做梦了。” “镇哥哥,是我啊,永嘉,你的淑姮妹妹!我没有死,是怀哥哥和宋大人把我和弟弟从大火中救了出来!”阿琅压低了嗓音,夹杂着抽泣,跪在了李镇的床头。 “你……说什么?”李镇震惊不已,然而在看到阿琅那张哭泣的面容时,更是忍不住要坐起身子,而一旁的公孙怀立马上前扶他起身,李镇颤抖着声音道:“大、大伴,这不是你司礼监的人么?”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她的名字。 “皇上,这确确切切就是长公主,臣斗胆,当年与宋兆安大人里应外合,偷天换日,把长公主与小皇子送出了宫,后机缘巧合与长公主重逢,只是因为太后,臣才一直将长公主藏身在臣的府中。”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对皇帝隐瞒。 皇帝听后,苦笑了一声,颤抖着手去摸索阿琅的存在,阿琅率先一把握了上去,触手冰凉,忍不住为他搓了几下,听他道:“朕当大伴是因宫中住得腻了才在宫外安宅子,原是为了这一缘由,如此说来,是朕被蒙在了鼓里,若不是朕病重,恐怕此生都难以得见皇妹一面了罢。” 说他昏庸,可此刻比谁都清醒,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能够在临死之前再见一眼他的淑姮妹妹,总算可以瞑目了。 “镇哥哥,太医说了,只要你没了轻生的念头,就会好的!你想想淑姮,今后淑姮会陪着你的!”他已油尽灯枯,阿琅本不想骗他,可他们才相认,怎么舍得说那些生离死别的话。 “傻妹妹,朕自个儿的身子朕清楚,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见你过得安稳,到了九泉之下朕也有颜面去见孝德皇后。”李镇握紧了阿琅的手,又看向公孙怀,“大伴,朕已时日无多,朕这一去,朝局想必会有所动荡,朕无子,当务之急,需拥立先皇后之子克承大统,你去准备笔墨,由朕口述,你来拟诏。” 阿琅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立传位遗诏,而且要把皇位传给阿玕!她已经六神无主,可是公孙怀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神色如常,不久便取来了纸笔,也端好了架势等待皇帝开口。 李镇每说一句,便要喘口气,等到说完,几乎已经虚脱无力,阿琅给他递上了温水,喂他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喝完最后一口时,听得一锤定音,公孙怀已在诏书上盖下了印玺。 “这个皇位本就属于朕那位未曾相识的皇弟,终于可以解脱了。”他润过嗓子又勉强扯出一丝力气,一脸释怀的模样。 公孙怀把写好的诏书递呈到李镇面前由他御览,李镇略看了一眼,只看到那个从未被宗室写入玉牒的名字,“李钧,这是父皇御赐的名儿,可惜他没能亲眼看着皇弟出生,也未能将此名写入玉牒,朕走之后,一切还得依靠大伴,王正莲他们多半会有所刁难,可他们也别无他法,至于母后,她作恶多端,但也毕竟是朕的生母,朕愿一命换一命,希望新主可以给她一个善终,咳咳……” -- 第97页 “臣,遵旨。”公孙怀二话不说,应承道。 “朕累了,想睡会儿,淑姮妹妹,你随大伴出宫去罢。”他怕自己一睡不起,不愿她亲眼看着他离开这个人世。 阿琅看看气若游丝的李镇,又看看气定神闲的公孙怀,难以抉择。 “走吧,公主。”公孙怀向她伸出了手。 阿琅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跟着公孙怀离开了乾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944037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公主 阿琅与李镇相认之后的第五天, 宫中传出皇帝驾崩的丧音。那一天春雨绵绵, 本该是润物细无声的季节,可就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有人离开了人世。 皇帝驾崩,举国哀掉, 阵阵春雷打在紫禁城的上空,也打在了当今太后的心上。皇上病危的消息一直秘而不宣, 直到咽了气儿才走漏那么点风声到西苑, 那时候太后正在花前月下看戏听曲, 噩耗传来, 她拍案而起, 急急忙忙乘坐车辇返回宫中。 当她见到仁智殿内停放的梓宫内的那具冷冰冰的尸首,她才相信皇帝驾崩了, 而她此前竟一无所知, 心中的愤怒掩盖了悲伤,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公孙怀,他有天大的胆子对外隐瞒皇帝的病情,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后要拿公孙怀兴师问罪, 却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她急召公孙怀进慈宁宫,然而公孙怀却以手头忙于操办大行皇帝大殓事宜而无暇分身为由推脱不见。 如此目无尊卑, 更令太后火冒三丈,又命人传唤锦衣卫指挥使刘顺谦前去捉拿公孙怀,可公孙怀早就部署好了一切, 刘顺谦被扣押在东厂,根本无法脱身。 皇帝尸骨未寒,公孙怀就断了太后所有的后路,无疑就是要造反,而她这些年培养的左膀右臂,危急时刻一个都靠不住,她一个妇孺之辈,这种时候孤立无援,在寝宫急得团团转。 不行!她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她是一国太后,皇帝不在了,这个天下还轮不到他一个内臣来做主,她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拆穿他的真面目,铲除奸宦! 可是她连慈宁宫的宫门都无法踏出一步,公孙怀的人早已严密把守慈宁宫大门,严禁太后外出一步。 而在仁智殿内,正在举行大行皇帝的大殓仪式。皇后领着妃嫔除去了首饰华服,从西华门开始哭丧,一直到仁智殿,哭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和每个人的心里。 与此同时,殿内殿外宫女、内官全身斩衰丧服,文武大臣清一色素服,乌纱帽,黑角带,殿内素帷垂地,两庑白布帘张,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他鸦青色的曳撒外面罩着斩衰丧服,面色莹白,双目狭长,一如勾魂的魑魅。 为大行皇帝哭丧的今天,公孙怀还要在文武大臣面前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 皇帝驾崩,江山后继无人,眼前的一切岌岌可危,在这肃穆悲壮的灵柩前,除了悲切的抽泣声,没有人敢喘一口大气。 “皇上大行,咱家与诸位一样,痛彻心扉,只是大局当前,还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咱家手上拿的是皇上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今日当着大家伙的面,代皇上宣读……”公孙怀逡巡四周,底下的人神色各异,或困惑,或不甘,或压抑着什么情绪正在蓄势待发。 他并未放在心上,兀自将一纸诏书缓缓展开,灵秀流美的小楷跃然纸上,将皇帝的遗命传达给了在场所有的人。 “这份遗诏是假的!公孙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拟传位遗诏!”大殿之中,有一位内阁的官员从遗诏的内容分析出真假,他不满公孙怀的为人已久,以前有皇帝撑腰,他可以作威作福,如今皇帝已驾崩,怎么放纵奸宦再把持朝政、祸害江山! 这位内阁大臣叫张一贯,是王正莲的幕僚。 “这份诏书虽不是皇上亲笔,可这上面盖着传国玉玺,张阁老何以见得是咱家作假?”公孙怀睨他一眼道。 张一贯站起了身,面向群臣,道:“世人皆知,德化八年,坤宁宫大火,孝德皇后不幸葬身火海,小皇子胎死腹中,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如若皇子还活着,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在这时候搬出一个皇子来继承皇位,莫不是你想独揽大权,从哪里寻来的野孩子罢!” “彻之,慎言!”就算张一贯说的是肺腑之言,可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大声喧哗,实属大逆不道,王正莲低声呵斥了他一声。 “咱家的话,诸位大臣可以不信,不知前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宋大人的话,大家是否会信?”公孙怀早知会有这样一日,宋兆安的存在就是堵上这些言官们的嘴。 一听到宋兆安的名字,满堂哗然,好像谁也不相信早在德化八年就已客死异乡的宋大人尚在人世。 公孙怀空口无凭,难以令众人信服,可当宋世良从人群中现身时,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皇帝大殓,殿前仪仗由锦衣卫负责,站在仁智殿月台上的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头戴凤翅盔,身披罩甲,高大伟岸,雄壮威武。 宋兆安与他们打扮相同,所有人的重心都在殿内,谁还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只有在得到公孙怀的指示之后,宋兆安才从卤簿仪仗的队伍里出列,摘下冠红缨铁盔帽,露出了整张脸示于人前。 -- 第98页 “是是是……是宋兆安!”人群中,有个胆小如鼠的文官像见鬼似的,吓得惊恐万状。 “宋大人,您真的还活着?”张一贯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 宋兆安拱了拱手道:“正是宋某,十多年未见,您都已是内阁大臣了,别来无恙啊!” 说完,他向公孙怀使了个眼色,公孙怀心领神会,让出了道,宋兆安几步走到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单膝跪地,将凤翅铁盔放在身侧,又跪下另一条腿,挺直身躯,开始行三拜九叩大礼。 行礼完毕,才又回归正题。 宋兆安对着大行皇帝,道出了德化八年的那桩宫廷秘闻。 先帝晏驾,孝德皇后难缠而死,刘贵妃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有吉密谋夺位,封锁孝德皇后产子消息,买通坤宁宫太监纵火行凶,酿成惨剧。 好在上天垂怜,稳婆和孝德皇后的贴身宫女拼死将长公主和小皇子救出火海,把先帝遗孤交到了宋兆安的手上,从此隐姓埋名。 …… 宋兆安讲完了来龙去脉,有人愤慨,有人茫然,有人半信半疑。 “若诸位大人仍不信宋某所言,那便只有请长公主出面了!”宋兆安伸手指向哭丧的女眷人群中。 一个身穿斩衰服的娇小身影缓缓抬起了头,她双眼含泪,楚楚动人。 阿琅经由公孙怀安排,今日也进入仁智殿哭灵,见证公孙怀与宋兆安还他们姐弟原本失去的一切。 她已换回了女装,面容素白干净,也许与儿时对比,她的容貌发生了变化,一时难以辨认,可若仔细观察,便能看出那双明艳动人的大眼睛与孝德皇后一模一样。 当然,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得见过孝德皇后尊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有些人已经老眼昏花,不敢认定眼前的女子是否真的就是永嘉长公主。 “先祖庇佑,我,先皇长女李淑姮有幸能活到今日。刘氏心如蛇蝎,阳奉阴违,与内臣勾结,夺我李氏江山,天理难容!”阿琅由公孙怀搀扶着起身,因跪得久了,腿脚麻木,一时没站稳往他身上靠了靠,公孙怀用力按了按,让她别害怕。 阿琅按着自己的胸口,拿出了挂在脖颈里的金锁,向大家说出这金锁的来历。 前不久,公孙怀给了她一件礼物,或者说将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还给了她。失而复得,激动之心无以复加,阿琅怎么也没想到,这把金锁会落到公孙怀的手上,他将金锁视若珍宝,完好无缺地还给了她。 先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为长公主戴上的金锁,在场的大臣之中,属王正莲印象最深。那时他离先皇最近,对于金锁的模样一清二楚。 “请让老臣看看。”这时候的王正莲也沉不住气了,上前两步欲一探究竟。 阿琅大大方方把金锁取下递到他手中,王正莲颤抖着双手接过,反反复复仔细端详,待确认无误,他激动得老泪盈眶,“是了,是先帝命银作局打造的金锁,上头还刻着长公主的名儿。” “王阁老,您还记得么,父皇说上面的宝石不够大,您回了一句‘宝石大了容易沉,公主颈项细,勒着疼,等她长大了再换大的’。”这句话是德化帝单独召见王正莲时随口说的玩笑话,外人并不知晓,可先帝什么都会告诉孝德皇后与长公主。 “是、是!”一句话足以证明阿琅就是先帝遗孤永嘉长公主,王正莲双手奉还金锁,撩开袍子,双膝跪地,以郑重的礼仪叩拜恭迎长公主重获新生:“老臣,王正莲,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连王正莲如此刚正不阿的老顽固都下跪了,其他人没有理由继续看公孙怀的脸色,识趣地一个个下跪行礼。 阿琅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排场,从前这些人都对着她的父皇和母后顶礼膜拜,没想到今日她会在她皇兄的灵柩前接受文武大臣的跪拜大礼。 而当公孙怀把阿玕接近宫后,他将会面临更加盛大庄严的登基大典。 他们姐弟,注定无法过上寻常人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外出了,更得晚了些 恢复身份后,又是新的剧情啦~ 保证甜甜蜜蜜,开开心心哦! 第54章 姐妹 皇帝驾崩, 所有官员需持服二十七日, 宗亲、内使、宫女等需穿戴斩衰丧服一年以上。距离大殓风波已过去一月有余,朝廷下达礼部正紧锣密鼓准备新帝即位的事宜。 这位新皇帝是孝德皇后之子,先帝赐名李钧,册封太子, 如今皇帝晏驾,理应克承宗祧。只是刚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李钧似乎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虽然他曾想象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能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毕竟他阿姐的那把金锁一看就是价值连城, 若不是为了救命, 他才不会贱卖给三德当铺的掌柜, 可怎么也想不到他和阿姐非但富贵, 还是皇孙贵胄,而他就要当皇帝了, 他才十一岁, 连官都没当,怎么就要当皇帝了! “阿姐,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我、我不会当皇帝啊!”遗诏公布之后, 阿琅姐弟的身份揭晓, 公孙怀第二天就把人从香山上接回了提督府暂住, 阿玕似乎摸不着头脑,拉着阿琅问长问短。 “此事说来话长, 总而言之,你如今是李家后人,要有担当, 不会当皇帝没事儿,自有辅政大臣辅佐你,你呢,今后跟着太傅好好读书,学习为君之道,将来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阿琅早知有今日,心里做好了疏导阿玕心态的准备,摆出一副长姐的姿态,谆谆教诲道。 -- 第99页 “可我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只想跟着宋大哥学武。”阿玕长吁短叹道。 阿琅气结,这个宋世良,看把阿玕荼毒成什么样儿了! 说起来,她恢复身份的那一天,宋世良也在仪仗队伍中,离开仁智殿的时候,她才在人群中看到他。他的神情十分复杂,可他尽忠职守,并未因他父亲的出现以及局势的变化而擅离岗位,想来这些日子,他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十多年来,宋世良一刻不忘追查他父亲死亡的真相,如今宋兆安非但没有死,还与他曾经视作仇敌的公孙怀站在一起,心头万般滋味,可以想象。 阿琅不再过问宋世良之事,她现在是一国公主,而他是锦衣卫,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男儿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想必是不会再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眼下最关心的还是阿玕,以及一夕之间突然从人人唾弃的奸宦变为忍辱负重、忠君爱国的良臣的公孙怀。 公孙怀这一反转想是许多人一时难以接受,文武百官想他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又拥立新帝登位,不知他是真的弃暗投明,还是居心叵测,密谋着更长远的计划。 “还有那个公孙怀,他不是个大坏蛋么?怎么突然就变成大好人了?”这些人之中也包含了阿玕。 为此,阿琅只能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世间之大,是非善恶,迷雾幻影,你所看到的东西未必都是真的,他若真是十恶不赦之人,又岂会如此照顾我们呢?我早说过,他不是什么恶人,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原来阿姐早知道一切,难怪一心护着公孙怀,可阿姐不是答应了我,要带我回永安的么?”阿玕没再误会阿琅看上了一个太监,可他现在有点儿怅然若失的滋味,因为他摇身一变成了先帝之子,永安是铁定回不去了,唯有这件事,她要食言了。 “待你坐稳江山,河清海晏,日后你长大了,或许可学先祖南下巡视,看一看这江山,看一看大夏的子民们。”答应过他的事,她不会食言,只是他们仍需等待。 皇位,这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有多少人挤破了头也要坐上去,要坐上这个位子,免不了血流成河。 可是这个位子于阿玕而言,未免也过于轻而易举,他彷徨,不知接下来将面临怎样的挑战。 不过这既然是他阿姐的愿望,那他定会不负所望,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公主,针工局来人了,是否这会儿让他们进来?”敲门说话的人是采荷。 阿琅是公主,震惊的何止是满朝文武,还有每天与她朝夕相处的丫鬟采荷,前阵子还姐妹相称的人忽然就成了云上之人,纵然姐妹情深,采荷还是得按照上下尊卑的礼节来对待她。 “让他们进来罢。”阿琅扬声道。 没多久,采荷引着四名内侍打扮的人进了屋,有掌印太监,也有掌司,他们下跪行了大礼,自报了家门,阿琅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给阿玕量身定尺寸。 新帝登基,从朝服到常服,全都要重新量身定做,这些事公孙怀也都提前安排妥当了,来的人丝毫不马虎,阿琅放心,便领着采荷出了门。 “我是公主你就怕我了?”一出门,阿琅便数落采荷这些时日对她谨小慎微的态度。 这都一个多月了,阿琅终于忍无可忍。 “奴婢没有,这都是规矩,奴婢心里还是把您当好姐妹,只是当公主的姐妹就是跟皇家攀亲,太折煞奴婢了!”采荷的心里也煎熬,她想和往常一样与阿琅嬉笑打闹,可身份摆在了这儿,再这么胡闹,她这脑袋得端着走了。 “你也别奴婢前奴婢后了,登基大典过后,照常理还得论功行赏,这些日子你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咱们李家自然不会亏待你!”阿琅捏了一把采荷的脸蛋,水灵灵的还特别柔软。 采荷看到她的眼神心头一凛,想到先前说要给她找户好人家,莫不是要……忙后退一大步,惶恐道:“奴婢宁愿服侍您一辈子,也不想做什么良家子,求您开恩!”说着就要下跪。 阿琅一把拉住,“想什么呢!我何时说要把你弄进宫当良家子了?虽然你模样是挺好的,可我弟弟才多大,你也想坑害?行了行了,怪我没把话说清楚,你呢,也别怕,我早就和督主商量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除了你的奴籍,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 闻言,采荷目瞪口呆,阿琅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采荷回过神来,再一次下跪,感激涕零道:“奴婢叩谢公主大恩大德!今后上刀山,下油锅,全凭公主您差遣!” 阿琅按了按太阳穴,做出头疼模样,扶她起身道:“好了,我的小姑奶奶,别动辄拜我,你若真感激我,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当我的好姐妹,你不是觉得跟皇家攀亲折煞了你么,好,我让阿玕封你个公主,这总行了吧!”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没什么考量,可阿琅不是轻易许诺的人,这是她早就做好的打算。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存活的皇子如今就只剩李钧一人,皇女倒还有三个,只是她自小流落宫外,妹妹们那时候不是在牙牙学语,就是在襁褓之中,脸都认不清了,还谈什么姐妹之情。 在她的心里,采荷忠贞不二,坦诚相待,就是她的好姐妹,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可怎么使得!您给奴婢脱了奴籍,还要封奴婢当公主,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的!”采荷惶恐不安道。 -- 第100页 “可如今,这等好事儿就轮到你了,你就等着领旨谢恩罢!” 阿琅没有戏弄采荷,十天之后,新帝即位,改元崇德。登基大典在皇极殿隆重举行,第二天的朝会上,公孙怀代新皇帝宣读登基后的第一份圣旨:今朕绍承大统,尚在冲龄,国祚艰难,任重道远,归之阁臣,着令内阁大臣王正莲、张一贯、罗谦和三人为辅政大臣,执票拟权,司礼监执批红权…… 与此同时,新帝册封阿琅为仁康公主,采荷为永善公主,两人俱授金册、禄二千石。 同年十二月,上尊孝德皇后谥号为孝德贞恪顺哲恭仁合天弼圣献皇后。 至于刘氏,原本谋朝篡位是株连死罪,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免其宗族一死,又因其养育先帝,念其苦劳,并未褫夺其封号,而奉命入香山禅寺带发修行,忏悔罪孽,终身不得下山。 刘氏一倒,锦衣卫指挥使刘顺谦无所依傍,他平日作恶多端,曾对孝德皇后遗体不尊,犯下滔天大罪,被判处腰斩。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由宋兆安接任。 朝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一年之后,新帝才完全适应皇帝宝座,而这一年,在司礼监与内阁的协力之下,天下安定,百姓安康。 江南地区的赋税问题得到改善,朝廷减免粮税,人人称颂。 只是解决了江南税收难题,仍有许多问题等待着新主和朝廷一一处理,天下之大,如何治理,任重道远。 前朝操心天下大事,后宫安享太平。 顺祯皇帝驾崩之后,他的一众后妃全都迁去了紫禁城东北角的哕鸾宫,只有皇后自主请愿随刘太后上香山修行。 这一年间,后宫冷冷清清,阿琅从提督府搬出后就一直住在紫禁城西北角的凤阳阁,这地方虽然僻静,她和采荷住在一起也不寂寞。 她们身边各配了四名宫人,一名贴身照顾,但是阿琅的饮食起居还是采荷最为清楚,她不习惯当人主子,一心想着照顾阿琅,直到一年后才真正适应。 采荷尽心尽力,真诚相待,也懂阿琅的儿女情思,每当公孙怀空出闲暇来到凤阳阁,她总识趣地留出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并且默默守护,不叫任何人前去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过渡,我也想写甜甜蜜蜜的恋爱呀~ 第55章 亲亲 暮春时节, 夜晚的风也温暖, 风里糅杂着青草和果子的香气,沁人心脾。阿琅晚饭吃得多了,胃里积食,拉着采荷在院子里遛弯。 她小时候随孝德皇后在坤宁宫住, 比凤阳阁大上许多。她倒不在乎院子是大是小,关键有人陪着玩闹。 养在宫里的人富贵娇气, 这两人半点沾不上, 阿琅就像个男儿郎, 找人在院里挨着那棵百年古树搭了个楼, 架上梯子就能上树, 还能遮风挡雨,赏月小憩, 到了夏天必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这鬼主意也就只能你能想得出!”起初阿琅提出想在树上造个楼,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难度极高,恐怕难以完成, 可公主要做的事, 没人敢阻拦, 公孙怀也放话了,一定会达成她的心愿, 没想到才过半年,这树上的楼阁真造了起来。 阿琅仰着脖子,像是看着楼阁, 又像是透过楼阁看着天上的星子,道:“这哪里是我的主意,是我皇兄,儿时他说长大后要让人在树上造一个小楼,带我上去玩儿,可以看星星,也可以看月亮,还能乘风纳凉,当时我就信了,可惜,我后来把这事儿给忘了。可他一直记着,还画了图纸……” 顺祯皇帝生前痴迷木工,留下了许多图纸,其中就包括这树上小楼。 采荷愣了愣,十分羡慕这样的兄妹情,而一想到他们兄妹阴阳永隔,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兴许有的人天生不是当帝王的料,先帝若生在寻常人家,一定大有作为。 “公主,公孙掌印来了。”宫女前来通传,阿琅立刻转悲为喜,笑逐颜开迎接她心尖上的人。 见阿琅情绪变化这么快,采荷也定下了心,笑看了她一眼道:“我累了,先回去歇了,记得早点回。”后面一句说得极小声,生怕她乐不思蜀就跟人跑了。 阿琅睇她一眼,道:“就你话多,睡你的大头觉去!” 采荷笑着跑了。 转过身时,一袭织金红曳撒的公孙怀已到了她跟前,宫人们像是变戏法似的,全都没了踪影,这是惯例,只要他现身凤阳阁,宫人们都会识趣地退下。 阿琅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他时咯噔一下,随后就收不住了,一个劲地打嗝愣,“怀、怀哥哥……我、我好像吃多了……” “虽说到了暮春,也不能多吹风,公主是吹了冷风,才会如此,进屋喝口水罢。”公孙怀伸出了左臂让她搭着,做出一个内臣应有的样子。 阿琅也不跟他耍花腔,把手一搭,随他进了屋。 屋里本就燃着烛火,却没人照看,这会儿蜡炬燃了一半,仍是通明,进屋后公孙怀关上了门,留了窗户,踱步到桌前给她倒了一杯水,阿琅小口抿着,并不急于止嗝。 她喝水的时候,微微仰着莹白的细颈,随着下咽的动作仿佛可以看到血液在经脉中流动,公孙怀沉着眸子,压抑着一股油然而起的冲动,别开了脸。 喝着水的阿琅余光落在公孙怀的脸上,暗中观察着他的心思,可他的心思实在太难琢磨,喝一杯水不够,那就再喝一杯。 -- 第101页 这一年为了守丧,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越轨举止,每次来她这儿也就是说说阿玕的事儿,没说两句他就走了。如今一年服丧期限已过,她只想跟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沿着下颏、细颈流进了衣襟,阿琅假装被呛了口,咳嗽不停,公孙怀见状,心下一急,上去夺了她的白玉杯,顺着她的背道:“喝个水都不安分,又想给我添堵不是?” 阿琅不听他的,顺势一把搂住他的腰,头埋进他胸膛,咕哝道:“我就是要给你添堵,如此你才会记着我,怀哥哥,你都多久没抱着我了,你心里还有我么?” 公孙怀浑身一颤,深锁眉头。他隐忍了一年,原是碍着身份,才没有逾越。他舍不得留她一人在宫里,许多时候仍是住在司礼监的值房里,她这一举动无疑是击溃了他这一年来为自己布下的防线,“公主……” “别喊我公主,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在这儿只有阿琅,我这条命是怀哥哥救的,我这个人就是怀哥哥的,我不管别人的嘴,只要听怀哥哥的心声,你要跟我生分了,那我还不如不当这个公主!”没有她的怀哥哥,她就还是个乡野丫头,她是认定了公孙怀这个人,此生无论如何都要缠着不放手了。 “不打嗝了?”听她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通,似乎气也顺了,眉间浮上温柔之色,手掌已放在她的腰间,抱住了她。 阿琅得逞地笑了笑,摇着头道:“嗓子眼儿不太好受,哥哥再抱我一会儿。”光是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金丝雀了。 公孙怀“嗯”了一声,可没过多久她又得寸进尺,“怀哥哥,我困了,你能陪我睡一会儿么?” 明知这要求于理不合,公孙怀还是贪婪地应了下来,他打横抱起了她,慢慢走向内室的架子床,轻放下后,阿琅往里挪了挪,腾了个空当给他,他就这样合衣躺在她的身侧,与她十指相扣。 紧绷的神经也就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松泛松泛,可他刚卸下一身疲惫,身旁的人就开始不安分了,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怀哥哥,你睡着了么?”难得与他同床共枕,她哪里舍得睡着,侧着脸看他高挺的鼻梁与修长的睫毛,还有白皙的肌肤,若不是下巴上的那点新长出来的青色小胡渣,说他是女子也不为过,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啊! 阿琅经不过诱惑,下意识咽了咽嗓儿,真想在他嘴上啵唧亲一口。 “不是困了么?不好好睡觉想什么呢?”他一开口,声音淳厚,余音绕在她耳畔久久不散,敲打在她心房微微发颤,脖子上凸起的喉结滚动,这是多么明显的男性特征,那个藏在心灵深处的大胆猜测如今又复苏了。 阿琅往他身上靠了靠,馨香绕着鼻,公孙怀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着边际地往外侧挪了挪,阿琅不甘落后,又贴近一点儿,眼看就要无路可退,公孙怀道:“公主再这么闹,臣便告退了。”说着,他作势起身。 “哎你别走!我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怎么又一本正经起来了,我不闹就是了。”阿琅赶忙拉住他,嘟囔道。 她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手,缩着身子躲在最里边,信誓旦旦道:“我保证不胡闹,再闹就是小狗儿,汪汪!” 阿琅学着叭儿狗叫了两声,两眼水汪汪的,忍不住想要爱怜地抚摸她,而公孙怀也像是中了邪似的,倾了倾身子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缓缓启音:“乖,这才是我的好阿琅。” 美人儿近在咫尺,阿琅的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儿,全身的血液像在倒流,快没法儿喘气了,她需要点气来续命,所以几乎想也没想就抓住公孙怀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唇一口亲了上去。 原本是想借点气的,可她一时冲动,整个人顿时懵了,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窘迫极了,还是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先撤离吧! 在她准备缩回脖子的时候,公孙怀的手掌已经扣住了她的后脑,为时已晚。 她胆子不小,可没什么经验和技巧可谈,公孙怀的防线彻底被她攻破,送上门的肥肉,他又怎么舍得丢掉,索性如了她的心愿,也遂了自己的心愿。 一番挣扎,阿琅气喘吁吁,她涨红了脸,仍在状况之外,公孙怀却用指腹轻抚着她泛着光泽的红唇,轻声细语道:“胡闹多了,可是有危险的,看,这儿都红了,不过很美,像是上了一层胭脂。“ 阿琅整个身子都软了,像是被雷电当头劈了一下,浑身颤栗,然而这种感觉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妙,还想再尝试一遍。 他说她的唇像上了一层胭脂,他又何尝不是呢。 “怀哥哥,我可以再亲亲你么?”她像是被下了蛊,上瘾了。 公孙怀勾了勾唇,点头如她所愿,相比较之前,她没那么措手不及,但是她亲的是他的眼睛和鼻梁,道:“他们都说这双眼睛冷冰冰的,就像是毒蛇的眼睛,闭上的时候不会让人害怕,一旦睁眼,就会有危险,可我能感受得到它是温暖的;还有这鼻梁,又高又挺,好像只有西域人才长这样儿,中原倒是罕见……” 公孙怀瞳孔骤缩,捧着阿琅的脸笑了笑,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自己的身世,但是她已经猜到了。 “我的外祖父母是瓦剌人,他们在中原做买卖,在这儿扎了根,我父亲是汉人,黄河水患逃难的时候我父亲救了母亲才结下的情缘,世道艰难,买卖也不好做,家乡闹瘟疫,亲人相继去世,我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法子进了宫,可因着这副长相吃了不少苦头,后头的事儿你也知道了。”这是头一回,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阿琅,稀松平常的语气,平淡无味的过往,可她听了还是挺难受的。 -- 第102页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么?”能把人逼进宫里讨生活,想来他当时已经陷入了绝境。 “在瘟疫中存活下来的只有我跟弟弟,可他年幼,没过多久就饿死了。”为了安葬幼弟,他才卖身进宫。 可是宫里只收内使和宫女,他为此必须挨上一刀,本来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或许疼死过去他也就解脱了,可那时黄化门闹了一场大火,大家为了救火就撇下了他,事后点人的时候,少了一个人,那人在大火里烧死了,他顶了他的缺儿,才进的宫。 宫中每三年都必须给去势的内使验身,可在他进宫的第二年,发生了宫变,后一年整顿内廷,他逃了过去。此后,他认贼作父,手握权势,没有人敢验他的身,于是一瞒就瞒了十多年。 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跟你弟弟感情一定很深。”谈及他死去的弟弟的时候,他眼里才有那么点伤感。 公孙怀不否认,“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生得俊美,乖巧懂事,与你差不多大。” “所以怀哥哥对我好,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你弟弟的影子么?”明明是伤感的话题,可从她嘴里说出来酸味还挺大。 公孙怀笑了笑,揉着她的脑袋道:“你们不一样,我对你好,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阿琅眨巴着眼问他。 公孙怀松开手,望了望灯罩,道:“改日再告诉你,时辰不早了,再多待恐有不便。”他故意卖关子。 “不行,我现在就想知道!”阿琅不依。 “再说天就亮了,阿琅听话。”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她的唇。 “好吧,那你再让我亲一下。”要想让她听话,那是有先决条件的。 “好。”然而没等她行动,他已经俯身亲了上去。 浅浅一吻,依依不舍,两人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一点甜甜 第56章 夜路 人一旦尝到了一点甜头, 就会变得贪心。自从有了公孙怀, 阿琅身上的女儿家心思就没藏住过半点儿,每天翘首企盼他来凤阳阁多走动走动,听听他的声音。 其实阿琅知道,他对她好还不就是因为喜欢她嘛, 可她就是要听他亲口告诉她。 可等得天都黑了,采荷陪着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依旧没什么动静, 忍不住道:“要不找个人去司礼监瞧瞧?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法子, 他不来你还真不睡啦?” 阿琅双手托着下巴, 心里七上八下, 他很少食言,就算不来也会派个人来报信儿, 没见过这样一声不吭的, “采荷,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甭瞎想,督主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许是什么事儿给耽搁了, 不来就不来呗, 也不会少你一块肉,瞧把你魂儿丢的, 保不准就是要磨磨你的性子,让你在这儿干着急!”生怕阿琅胡思乱想,采荷故作轻松地开她的玩笑。 她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如今为了个残废的男人在这儿伤春悲秋, 本来是为她难过的,可终究说不出那些叫人伤心的话。 “他是不是觉得我住的地儿太远了,多往我这儿走动腿脚不方便,就不打算来了?”阿琅听不进采荷说的话,越说越离谱。 采荷没好气道:“督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腿脚不便,你当他瘸了不成?” 阿琅“哎呀”一声,把采荷吓了一大跳,“一惊一乍,见鬼了你!” 采荷拍了拍胸口,阿琅急慌慌道:“他是不是头疼的毛病犯了,他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是了,一定是这样!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什么叫关心则乱,阿琅现在就是实打实的乱了阵脚,这么暖和的天气,外头也没有刮风下雨,公孙怀就算犯病也不是在这个时候,除非他的病严重了,犯不犯病已经和天气无关。 他们两个彼此牵挂,早就心有灵犀,公孙怀的确是犯了头疼病晕倒在司礼监。事态紧急,这是公孙怀头一回晕倒,故而连夜请了张世珍进宫。 张世珍为他施针疏通经络堵塞的气血,过了近一个时辰才有苏醒迹象。 “张院判,督主可有大碍?”曹元亨忐忑到现在,见到公孙怀醒来才略松一口气,接着追问病情,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从来没见过,故而也慌了神。 张世珍收起行医的装备,眉头深锁道:“实不相瞒,掌印的头风病由来已久,难以根治,一旦外感六淫、或内伤脏腑,皆可导致气血逆乱,络脉瘀阻,脑失所养,不通则痛,他是思虑过重,久病不医,强撑至今才致使今日晕厥,幸得发现及时,否则恐有中风之险!” “怎么会这样!”曹元亨震惊,看向已经睁眼的公孙怀,从前只在湿冷天气发作的头疼病,没想到会日益严重,都怪他平日没有多加提点,应该劝他早日治疗才是! “头疼而已,还死不了。”公孙怀依旧没有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曹元亨紧咬双唇,哭诉道:“您快把元亨吓死了!” “学生先开一些补气活血的方子,每日按时煎服,还请掌印保重身子,每日推拿按摩,也可适当活动活动,疏通经脉,使气血流畅,以此可缓解头疼。”张世珍以一名医者的身份郑重嘱咐道。 “有劳张院判了,元亨,送张院判出去罢。” 曹元亨送了人回来,公孙怀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心想那丫头兴许还等着他去看她,就撑着床板起了身,曹元亨忙不迭上前搀他一把,被公孙怀挡了回去,“没得那么虚弱,替我换身衣裳。” -- 第103页 “督主您都这样儿了,还想去哪儿?”这才刚醒,连药炉还没热他就忘了医嘱,曹元亨生怕他又晕倒在外面,那可就难收拾了。 “我瞧你这胆儿愈发肥了,连我的事儿也管起来了?”公孙怀瞥他一眼,卷着袖口不怒自威。 这发白的脸色配上冷眼,吓得曹元亨一哆嗦,不敢再发话,只能依言照做。 不过还能去哪儿呢,准又去那凤阳阁,照这么下去,督主迟早要被连累! * 阿琅担惊受怕,匆匆忙忙换了一身内侍的衣服出了凤阳阁。 司礼监值房和凤阳阁都在紫禁城的西侧,这时候宫里各门都下了钥,她只能沿着西六宫外面的长街一路绕过去。新帝刚即位没多久,后宫除了乾清宫和东北角供太妃们安度晚年的两座宫殿外,这会儿都冷冷清清,走在高耸森严的红墙外,真有些瘆人。 好在阿琅一心念着公孙怀,并不在意宫里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眼看就要到乾清宫,前面再走几步右转就可以去慈宁宫,再往南就是司礼监值房,可一个突然出现的黑影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捂着双眼喊着求饶的话,越说越没底气,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鬼哭狼嚎什么呢! “公主?”这个声音,阿琅很熟悉,将近一年没听到了,但她还记得,这是宋世良的声音。 可是为何每次她在后宫乱跑总能遇见他,真是奇了怪了! “宋大人,好久不见啊!”阿琅放下手,尴尬地笑了笑,月华像是一层白霜覆盖在他全身,一年不见,他的身子似乎更加硬朗,五官更俊毅了。 宋世良也没想到,还能在宫里见到她,只是一年没见,她倒一点没变,还是贼头贼脑的模样,可他们的身份变了,她不会再喊他一声“宋大哥”,而他只能尊称她为“公主”,不能僭越。 “臣宋世良,参见公主!”宋世良打拱行礼,一脸严肃。 阿琅怔愣了片刻,像看陌生人似的看了他一会儿,道:“哦,不必多礼了,我就是吃多了胃里积食,睡不着出来遛个弯儿。” 不知道为何要对他说谎,她不是要去司礼监见公孙怀的吗? “今夜臣负责巡逻宫禁,正好护卫公主。”他还担起了锦衣卫的职责,美其名曰“护卫”,其实就是陪她遛弯。 “宫里有您巡逻,定是安然无恙的,我在这附近溜达溜达就回去,不耽误您办事儿。”他这么跟着她,还怎么堂而皇之地上司礼监去。 她还是老样子,打鬼主意的时候会下意识盯着脚尖看一眼,宋世良哪里不知道他想去司礼监,可她是公主,身份尊贵,整日围着一个宦官打转这都算什么事儿,还真能奢望可以与他长相厮守了吗?天底下哪有公主给太监当菜户的理啊! “西南发生动乱,朝廷怀疑是王有吉的余党在兴风作浪,父亲调动我前去平定叛乱,同时剿灭这股势力。” 阿琅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说了公务上的事,这些朝政军机大事她一向是遵循祖制不去过问的,也没什么兴趣,但他提到了王有吉,那是朝廷多年的心头大患,也是她的大仇人,又有些在意。 “宋大人武功盖世,英勇无敌,定能顺利完成任务,为朝廷消除心头大患,还西南百姓安宁。” 锦衣卫除了是皇帝的亲卫队,也会被指派行军打仗的任务,他们在本质上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阿琅一个姑娘家不懂打仗,但她相信以宋世良的能力必能剿灭敌人。 “有公主这句话,臣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阿琅扯了扯嘴角,他虽不再嬉皮笑脸,可那眼神依旧炙热无比,灼得她心慌,“我该回去了。” 半路杀出个宋世良,司礼监怕是去不成了,阿琅也不愿意再跟宋世良单独相处,索性回去睡她的大头觉,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宋世良巡逻的是前朝宫禁,到乾清宫为止,东西六宫不在他的巡逻范围内,所以他也不便护送阿琅回到寝宫。 阿琅急匆匆地转身,一不留神,脚下一扭,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递到了头顶,她整个人头皮发麻,紧咬着下唇行路艰难。 为何偏在这种时候…… 宋世良正要上前搀扶,有人捷足先登,出现在阿琅的身旁,伸出一条手臂,让她顺势搭上,“夜黑路不好走,公主又忘了臣说过的话儿。” 轻声的责备却在她的心上沉重地敲下一记警钟,像魑魅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公孙怀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 阿琅侧首看了他一眼,但见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她愣愣地把手搭了上去,他复又开口,语气柔和:“还能走么?” 阿琅试着迈了一步,疼得龇牙咧嘴,“脚扭了,走不了。” 随即,公孙怀垂下了手,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上来吧。” 阿琅嘴角一扬,毫不避忌地搂住公孙怀的脖子,由他背着走。 公孙怀背起阿琅,还不忘侧过身对站在他们身后怔愣出神的宋世良提了个醒:“夜深了,宋大人莫要忘了自个儿的职责。”说完,头也不回地背着阿琅一路向北。 他是内臣,可以自由行走在前朝后宫,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宋世良握紧了双拳,站了许久后愤恨离去。 “我原是见你没来凤阳阁,就想着去司礼监找你,没想到会遇上他,只是随便聊了两句,没有别的,你不要生气。”一路上静悄悄的,他一声不吭,阿琅以为他看到她和宋世良在一起会不高兴,毕竟这位督主大人嘴上不说,可阿琅看得出他心眼儿比谁都小,但凡跟宋世良沾点边的,他都会给她摆脸色。 -- 第104页 “忙了一天,身子有点儿乏,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也没人叫我,这才耽搁了。”刚看到他两人和颜悦色说着话的时候他心里是不太高兴,可一看到她急切想走的模样又定下了心,想到她出现在那儿许是为了见他,高兴之余又不忍心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令她徒添担忧。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身子不适,可把我担心坏了!”她把他搂得紧紧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尽显亲昵。 她就像只小猫,蹭得耳朵痒,心也痒,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这才令他最头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就要结束啦~ 小宋又被截胡啦~ 第57章 痴心 天气越来越热, 阿琅一到夜里便会拉着采荷到小楼上纳凉。夜里蚊虫多, 阿琅身上佩戴着驱蚊的香囊,脚边还燃着一个香炉,小楼里放着一张罗汉床,四周垂着香色的纱幔, 种种条件优越,让她乐不思蜀, 有时候睡过去了, 采荷也不去叫醒她回屋, 替她轻轻掩上一层薄衾就默默下了楼。 阿琅睡得迷迷糊糊, 不知道采荷已走, 她嫌被子盖着有些热,伸手推到一边, 两条白花花像鲜藕一样的胳膊。 今年北方的天格外热, 一向不畏热的阿琅换回女装后反而受不了暑气,开始穿得单薄。没有外人的时候都在主腰外面单穿一件无袖的纱衣,今日她就在素白的主腰外穿了一件肉红纱竖领对襟无袖褂儿, 下身着鹅黄纱膝裤, 简单随意, 处处透着凉意。 公孙怀在采荷走后独自上了小楼,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床上的人, 隔着一层纱幔看到了眼前这幅光景,不禁皱皱眉头,穿得这么少, 也不怕受凉。 他撩开纱帘,拾起薄衾替她重新盖上。 “热……”好不容易凉快一些,谁又给她盖被子了,阿琅表示很不满,皱起了脸。 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上微微起了一些细小的汗珠,看来是真的热,连他都觉得热了,不得已转顾四周,不远处的茶几上摆着一把蒲葵扇,公孙怀拿了过来一手替她轻轻摇着扇,另一手拿出巾帕为她擦汗,不一会儿,见她呼吸平稳了才给自己擦汗。 这一折腾,他后背的衣衫也都湿了。 巾帕敷在脸上似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不是皂角,而是她身上的香味。 心跳得飞快,气血逆流而上,或许他真不该来这儿见她,要是气血冲上了头,再犯头疼的毛病他恐是活不久了。 瞧也瞧过了,还是回去吧。 他放下了蒲葵扇,起身欲逃离,可是那个睡着的小丫头忽然醒了,拽着他不让他走。 阿琅就等着他来,想着法子勾引他,可他就跟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她心里一急,就索性不装了,“怀哥哥真是个铁石心肠的,换作别的男子见到我这模样,还不趁人之危?” 这话他不爱听了,到底是拐着弯骂他,还是他见过别的男子趁人之危了? “原来阿琅也想我趁人之危么?”他沉不住气了,忽然欺身向前,两只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吓得阿琅往后一倒。她就是扮猪吃老虎,玩火自焚就知道害怕了。 可他这样魅惑的眼神,就算知道危险,她也不想后退,他若是个正常男子,没理由忍得住,除非她没什么女人味儿,勾不起他的兴致罢了。 “书上说了,寻常男子见到这般光景,早就两眼放光,如狼似虎扑上来了……”阿琅缩着脖子小声道。 公孙怀眉心拧成了一股,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可你也知道,我不是寻常男子,我是个太监,早没那份心思了。”他眯了眯眼,有时候故弄玄虚逗逗他的小猫儿也是一种乐趣。 他说得那样诚恳,面上浮现淡淡的伤感,阿琅差点儿就信了,不验一验又怎知道真假,于是她变着法儿逼他露出原形:“太监怎么了,太监也有心,也有情意,不然怀哥哥跟我又算什么?宫里扎堆找对食的又是怎么回事儿?” 公孙怀低头一笑,随即轻弹她的额头道:“傻瓜,我这是怜惜你,我这样岂能糟践了你?” “可你成天吊着我,就是耍流氓,咱们做不了真夫妻,还不能做活神仙嘛!”情急之下说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她自己都惊了,心想完了,他心底一定会笑话她不顾礼义廉耻,嫌弃她了吧! “公主说出这种话,可有想过后果?” 他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双颊飞红,大概和煮熟的虾子没两样,慌慌张张捂住了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 “知道害臊了?”公孙怀坐直了身躯,见好就收。 阿琅露出一双小鹿眼,闷闷道:“你要回去了么?”她今天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得到半点好处还丢了颜面。 公孙怀掖了掖袖口,看她一眼道:“你睡着了我再走。” 阿琅高兴地放下手,老老实实躺下,给他腾出一个地儿,示意他躺上来,可公孙怀没答应,他身体里窝着一把火,真怕自己招架不住伤了她。 理由是两个人挤一张床太热,他不习惯。 阿琅信了他的鬼话,没再强求。 夜里静悄悄的,唯有两颗砰砰跳动的鲜活的心此起彼伏,一刻不停。 过了这个纷乱的夜晚,此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谈什么“活神仙”的事。 -- 第105页 转眼入了秋,西南叛乱平定,宋世良领兵凯旋回京,皇帝亲自上午门迎接,并且在门楼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授以功勋。 皇帝蒙难时深受宋世良照拂,他懂得知恩图报,因而对宋世良宠信有加,凡事以他为重,论功行赏总有他的份,当然他也值得这份担当。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宋世良拒绝了皇帝的封赏,甚至主动放弃自己的官职,原因只有一个:他想求娶长公主。 宋世良依然心念阿琅,甘愿放弃一切,以平民的身份求皇帝赐婚。 阿玕念及情分,自然想成全他,可他还要顾念阿琅的意愿,故而没有立马应下来。对此,文武百官里却有人想要极力促成这桩婚事。这些人当然是平日对锦衣卫不满的人,一旦长公主下嫁,宋世良就不再是锦衣卫,而是驸马都尉,无权无势,对他们那是天大的好处,当然得支持,何况长公主如今十七,早就到了择婿的年纪。 消息传到司礼监的时候,公孙怀正在案头看票拟,南边倭患四起,请求朝廷拨款供给粮草军饷,可是朝廷现在捉襟见肘,很难做到他们的要求,唯有缩衣节食,节省宫里的用度方能从内承运库拨出军饷,他的身上也能拿出一些,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督主,宋世良领兵回京了,皇上去了午门亲自迎接,那宋世良真不识好歹,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拒绝了封赏,连自个儿的锦衣卫官职都不要了,还大言不惭想求娶长公主,他以为他是谁!”曹元亨一脸鄙夷,长公主心里压根儿没有他,真没完没了了。 “皇上答应了么?”公孙怀提起朱笔在票拟上写下几行行书小字。 “皇上的意思是还得问过长公主,没有立马答应,可多嘴的人不少,说什么长公主如今十七了,若不是流落民间耽误了事儿,照常理早该嫁人了,宋世良相貌堂堂,武功卓绝,纵然不当官儿,也能照顾长公主一辈子……”曹元亨一时嘴快,把午门上的事儿都说了出来,眼见公孙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没敢再说下去。 “哪些人说的,把名字都记下了。”公孙怀冷冷开口。 她的婚事还轮不到那些酸腐书生来做主。 曹元亨忙不迭应了声是,公孙怀记仇,他也早看不惯那些文官的嘴脸,风声传过来的时候他就留了个心眼儿,把多嘴的人都记了下来,好一个个收拾。 “剩下的这些你来定夺,我到御前走一趟。”他撂下堆得像座小山的奏本,撒开袍子就离开了司礼监,留曹元亨对着这些奏本唉声叹气。 * 公孙怀到乾清宫的时候,阿琅正巧也在,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得知了宋世良在午门当着众大臣的面请皇帝赐婚,她自然坐不住,要来问个清楚。 “宋大人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了我放弃一切,这事儿你绝不能答应他!” “阿姐还是不愿回应宋大哥对你的一片痴心么?” “强扭的瓜不甜,我心里没他,如何回应?” “既然阿姐不愿,朕也不会准奏。” 听到这里,公孙怀终于在门外开口:“启禀皇上,臣有要事与皇上商议。” 司礼监批红之后,他还是会拿一些奏本来给皇帝过目,他不能像从前一样完全夺了皇帝的权,可他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全部放权。 李钧虽然一直不喜欢宦官专权,也不喜欢公孙怀这个人,可他毕竟是他们姐弟的救命恩人,所以看在这个份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任何反抗。 这一年,李钧从害怕做皇帝,慢慢变得享受做皇帝,他每天跟着太傅读书明理,学习治国之道,立志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相信这些权力,总有一天都会回到自己的手上。 在这之前,他先要学会隐忍。 “进来罢。”李钧摆出了皇帝的架势,坐回书案后的椅子。 阿琅立在一侧,不久见一双整洁的皁靴跨了进来,接着是公孙怀俊美的容颜,看得她心神一荡,大袖底下绞起了手指。 “臣给皇上请安。”通常内官行礼都得下跪,只是他的身份特别,多年来都挺着腰杆,与文臣一样拱拱手,李钧不太满意但也不多说,只“嗯”了一声。 阿琅见他们谈政事,不好再待下去就转身告退,经过公孙怀身侧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可他居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阿琅心里闹了不愉快。 她决定冷他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吃不到美人儿,森气!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排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迷醉 阿琅离开乾清宫后闷闷不乐, 就想着去后苑遛个弯散心。宋世良这事儿真是杀她个措手不及, 过了一年多了还这般死心眼,她身上到底有哪点值得他如此执迷不悟了! 不过也不能这么想,若没点过人之处,公孙怀又看上她什么?或许她还真有那么点儿红颜祸水的气质, 才让人五迷三道,没了方向。 “公主安康。”阿琅走在东长街上出神, 路过的宫人都是低个头、福个神就各忙各的去了, 只有这声音正儿八经给她行礼问候。 听着有些耳熟, 阿琅抬头看去, 面容也有些眼熟, 仔细一瞧,才想起她是在瘟疫的时候救过她一命的张静娴! -- 第106页 阿琅见到救命恩人, 忙上前与她套近乎, “你是尚食局的张司药吧!我记得你,你救过我!” 张静娴胆小,受了点惊吓, 缩着身子点头道:“奴婢荣幸, 公主还记得奴婢。” “那是当然, 你可是救了我一命,我又怎能忘恩负义?”大局稳定的时候, 皇帝论功行赏,也给张世珍父女赐了不少白银和珍贵药材。 “公主言重了,行医救人是医家本职, 公主这是折煞奴婢了!”张静娴本本分分,规规矩矩,讲的话也是有板有眼儿。 阿琅撇撇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忽然见她手里拿着两包药材,便问:“宫里有人病了么?” 尚食局下设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与尚膳监、光禄寺同掌宫廷伙食,只是尚食局更多负责东西六宫的伙食,其中司药掌管药材,按方子取药,也懂些医术,多为后宫女眷医治妇人病。 尚食局位于东六宫东侧,靠近哕鸾宫,若是宫中女眷生病,她也不该往西南走。除非是哪个宫女生了病自己断症后请她抓药。 宫里有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小病还能自医,若是得了重病,统统送去宫外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等死。 那是宫里人最害怕去的一个鬼地方。 “回公主,这些药是公孙掌印的,奴婢正要送去司礼监。”宫里太监若生了病,也可按照方子找尚食局抓药,张静娴想着阿琅与公孙怀的关系非同寻常,便无所隐瞒。 谁知道阿琅一听这是公孙怀的药,整个人惊了,“你说什么?谁的药?” 见她惊愣,张静娴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支支吾吾改了口:“不、不是,这是奴婢的药……” “你别骗我,是不是掌印病了?他得了什么病?”阿琅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她退缩。 看着阿琅泪眼汪汪,张静娴心头一软,道:“是多年的头风顽疾。” “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两个月她与公孙怀在一起相安无事,也没见他喝药,更没听他谈及自己的头疼病又犯了,难道是他故意瞒着她吗?他为何要这么做? “两个月前,这药也不是日日需要进服,公主不必担忧,掌印的病无大碍的。” 什么叫无大碍,瞒着她就是最大的大碍,好他个公孙怀,自己有病还不乐意说了,亏得她天天像个傻子似的陪着他乐呵,他自己有病硬撑着不给她安慰的机会,要有个什么好歹,她找谁哭去! “我知道了,你去送药吧。”她强忍住怒气,假装今日没见过张静娴,可她总有办法缠着他,不让他丢下自己。 * 阿琅在后宫遇到张静娴一事她没对任何人提及,她就是想看看公孙怀要瞒他到几时。 连着服药两月,想来已经日益严重,怪只怪他脸色始终冷若冰霜,偶尔的温柔之色也会混淆了常人的判断,因而丝毫看不出他一直在煎熬中度日。 这天晚上,阿琅请他到自己的凤阳阁陪膳,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桌八品菜肴,有荤有素,还有一壶酒。 印象中,公孙怀甚少饮酒,阿琅更是滴酒不沾,今夜饭桌上突然多出一壶酒,任谁都觉得奇怪。阿琅知道他饮酒少的原因,喝多了容易引发头疼之症。 她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想让他不打自招,可公孙怀不是容易被下套的人,他察觉到了阿琅今夜的古怪行为,却还陪着她把戏做了下去。 “今年三月的时候,我跟着采荷摘了些桃花瓣儿,尝试着学人酿酒,没想到真的成了,你也知道我不胜酒力,一直没敢尝试,前两日我闻到了酒香,想着定要拿给你尝尝。”阿琅一面骄傲说着和采荷酿酒的趣事,一面笑着在公孙怀面前的青瓷杯里倒上酒,香远益清,色泽粉嫩,一如含羞低头的少女。 公孙怀转动着青瓷杯并不急着饮用,阿琅开玩笑似的道:“采荷尝过,很好喝,怀哥哥快尝尝!” 他最近服的药,忌酒。 “阿琅,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她藏着心事,他一眼就看了出来。 “阿琅无话可说,倒是怀哥哥,不敢喝这酒,是怕酒里下了毒不成?”她就是不问,等他亲口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垂了垂眼,端起了酒杯。 “既然怀哥哥不愿意喝,就让阿琅代劳吧!”她忽然从他手中夺过了酒杯,闷头下去就是一整杯,“看吧,没有毒。”喝得太急,都没能仔细品尝这味道,只觉得嘴里有点辣。 “傻丫头。”公孙怀摇头叹息,她就是真的给他喝毒药,他也会接受,只是她想玩权术,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一杯下去,对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来说最为致命,起初不觉得,直到后劲上来了,双颊发红,脑袋也跟着发晕,才发觉这酒不能乱喝。 阿琅不胜酒力并非浪得虚名,世上一杯下去就倒的人也不多见,醉酒的阿琅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公孙怀!你这个大骗子!”本来醉倒了睡一觉也无碍,偏偏眼前娇弱的人不是省事的主儿,对着公孙怀就直呼其名,还指手画脚:“你说你是太监我就信啊!我……” 公孙怀第一次见她饮酒,才知道她喝醉了竟会是这般模样,在她祸从口出前,一把拉到身边,钳制住她手舞足蹈的双臂,另一手捂上了她的嘴。 被禁锢的阿琅以为自己遇到了危险,企图挣脱,无果,又张嘴咬住了他的虎口,公孙怀瞳孔骤缩,还真是只小野猫,他居然在同一个地方受伤两次。 -- 第107页 “原来阿琅不信我是太监?”他牢牢箍着她,微微俯身,侧脸贴近她的脑袋,轻声道。 “那天我都发现了。”她醉得迷迷糊糊,力气也用尽力,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胸膛,很舒服。 “哪天?发现了什么?”他循循善诱,听她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你为我退烧……什么都没穿,所以我就怀疑你是不是骗了我……骗了所有人……”她的脸颊发着烫,身子也跟着热了。 “这一年来你变着法儿招惹我就是想验一验我的真身?包括今晚劝酒,是想把我灌醉了?”他声音低沉魅惑,酒不醉人人自醉。 “嗯……你为何要瞒着我,要不是我遇到张司药,你还要瞒我到几时……你是不是要死了,所以才不愿我对你有念想,你不愿碰我到底为了什么?”阿琅已经语无伦次,可公孙怀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以为这不过就是头疼病,熬一熬都能挺过去,犯不着时常挂在嘴上,也没必要让她牵挂担心。 原来她如此在意,还以为他命不久矣,是因为不能期许她后半辈子才迟迟不动手。 可谁又知道,他忍得有多难受。 “怀哥哥,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无论你是谁,你都是阿琅最爱的人!”在他出神的片刻,阿琅摸索着转过了身,踮起脚尖找到了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俊美容颜,她想亲亲他,想要他抱着她,以解内心的相思之渴。 美人微醺,迷离和渴望的眼神把他打得溃不成军,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尽数瓦解,渴求的人就在眼前,他也如饥似渴,为何不去开封这坛珍藏许久的美酒佳酿让自己畅快痛饮! 他内心咆哮着撕开了尘封,将这坛佳酿一饮而尽,痛饮之后,他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酣畅淋漓!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今晚他趁人之危,却也付出了代价,他用自己的秘密像她交待。 房门紧闭,无人敢靠近,烛火燃尽,桌上的残羹冷炙无人问津,屏风后的幔帐下缱绻迷离,风起云涌,夜色里微弱的月光映射在绯红的肌理,美艳动人。 后半夜,她悠悠转醒,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一群蜜蜂等着来采蜜,身上的酸软伴随着前所未有的疼痛从某个地方蔓延到头顶,记忆的水闸随着骨骼的一声作响打开了,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隆隆的心跳里混着平缓的呼吸,这是她的心跳,却不是她的呼吸。循着那气息,她看到了身侧的剪影,不由得屏息凝神,怔愣出神。 她终于如愿以偿,知道了他的秘密,她内心雀跃不已,可此情此景,她又不敢大声喘息。 公孙怀双目紧闭,可他早已清醒,听到了她的动静,她没有大呼小叫,他内心欢喜。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的融为了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过生日,所以更新晚啦~ 因为高兴,所以要他们和和美美的! 第59章 皇权 公孙怀的秘密已经被阿琅彻底发现, 美人儿吃干抹净后还有点意犹未尽, 可贪嘴总不是什么好事儿,最后折腾的还是她自己。 “我的老天爷!这居然是真事儿!你们昨晚……”事后醒来,总要有个人来收拾,凭她一己之力如何瞒天过海, 也就只能相信她的好姐妹采荷,采荷得知她与公孙怀一夜春宵后惊得几乎形神俱灭, 因为在她的眼里, 一直把公孙怀看作是真真切切的大太监, 哪里想过他竟能逃过宫里每三年一次的查验! “我一杯酒下肚, 就丢了魂儿, 可我不后悔,好歹明明白白做了回人, 我当你姐妹才跟你说, 你不可笑话我!”阿琅坐在浴桶里,公孙怀天未大亮就起身离开了凤阳阁,采荷是第二天清晨来敲的门, 见了这旖旎风光, 便已有眉目, 再看她浑身青紫,不禁感叹这男人平日对一个女人再怎么怜爱, 上了床都一个样儿,丝毫不懂得怜惜,她这么娇嫩的一个人儿, 看看都给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得,你是得偿所愿了,也不知道自个儿身子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我瞧这督主就是憋了十多年,这一回浑身的劲儿都往你身上撒了,他不心疼,我看着都心疼。”采荷碎嘴,心里疼着阿琅就忘了伤害她的男人是谁了。 她初经人事,什么都不懂,那会儿还醉得迷迷糊糊,具体怎么回事儿哪里还记得清,醒来就感觉浑身散架似的,一动就疼,没有采荷帮忙,她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儿。 可一想到公孙怀是个真男人,她就止不住笑意。 “还笑呢,我瞧你病得不轻,可要找个女医来瞧瞧?”采荷抬起她一条手臂,一面小心翼翼地擦洗,一面寒碜她。 “我就爱笑,我乐意,你怎么都不替我高兴,一个劲地数落我和督主,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敢说他半句闲话的,怎么?是不是当公主当得威风了,忍不住想把积压在内心的苦水一口气吐出来了?”采荷寒碜她,她也不落下风,绝地反击。 “我这不心疼你,你怎就不领我的好意,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哦不,这还没嫁人呢,就一心向着他,我这姐妹当的也真真憋屈。”采荷拿起汗巾抹抹眼泪,装腔作势挺像回事儿,把阿琅逗得乐个不停,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了采荷的脖子,勒得她差点儿喘不过气,“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快撒手,没得弄我一身湿,收拾了你还得收拾我自个儿。” -- 第108页 “那有什么,湿了你就进来一块儿洗呗!”阿琅来了劲儿,往浴桶里掬了一把水泼采荷身上,采荷大叫一声,跳起了脚,“疯了疯了,真的是疯了!” 看她狼狈的模样,阿琅笑得乐不可支,活脱脱一个顽劣成性的野丫头,哪有半点公主的样儿,可就是这份天真不做作的笑容,征服了那么多人的心。 采荷草草收拾了自己,再看过去只见阿琅把两条胳膊挂在浴桶边上,便没心思再胡闹了,“闹得够久了,瞧你也不愿再洗下去,我给你擦擦,把衣裳穿了,要着了风寒,督主非得把我大卸八块。” 敢说公孙怀的闲话那也是借着阿琅的胆儿,心底里仍是畏惧着东厂的权势,若阿琅有个什么好歹,第一个得拿她开刀问罪。 “采荷,我真的很开心,遇见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也遇见了你这样的金兰姐妹!”阿琅笑意盈盈,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她倍加珍惜,因为她今日所得到的一切全都是曾经失去的那些换来的。 这一生一世,她都会爱惜他们。 突如其来诉衷肠,采荷面上一红,腆着脸道:“你少给我灌迷魂汤,你跟督主的事儿我半句不会对外声张,可你们的事儿总不能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他既然不是真太监,又对你做了这样的事儿,总要对你负责。”后边的话说得中肯,也是阿琅的顾虑。 她现在就期盼着公孙怀能够在阿玕的面前请求赐婚,迎娶她过门,可从现在的情势来看,尚不可操之过急,她愿意等他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免除欺君之罪,又能求得皇帝的赐婚。 * 这头凤阳阁里欢声笑语,那一头乾清宫内皇帝唉声叹气。李钧把阿琅的意愿传达给了宋世良,可是宋世良顽固不化,声称除非公主已有婚配,否则他绝不放弃,李钧被他的深情感动的同时也爱莫能助,他对宋世良深信不疑,极其愿意促成这桩婚事,奈何他的阿姐没有这一心思。 李钧坐上这个帝位还没多久,不懂弄权,私底下当着宋世良的面仍像个孩子,有话直说:“宋大哥,天涯何处无芳草,阿姐心里没有你,你又何必强求。”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臣这一生,除了效忠皇上,便是期望与心仪的女子长相厮守,臣发过誓,今生若不能尚公主,那便终身不娶。臣相信公主只是一时受人蛊惑,假以时日,她自会明白臣的一片真心。”宋世良自信满满,直至今日他还是认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公孙怀,他不过是一个擅长玩弄权术的内官,不仅祸害朝廷,还会祸害她的一生,他必须在她沉沦之前救她脱离苦海。 “宋大哥此话怎讲?阿姐受谁蛊惑?”李钧眼前浮现出那张妖媚冰冷的冷,心头隐隐泛起了一丝异样之感。 “公主过于依赖内臣,恐有后顾之忧。”事到如今,宋世良豁出了一切,就算背弃道义,也不能让那两个人在一起,他是锦衣卫,维护的是帝王的颜面。 “你说的是公孙怀?”李钧皱了皱眉,这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看去像是蒙上了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过去他也怀疑阿姐与公孙怀的关系,可他阿姐说了,公孙怀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不会伤害他们才会那般依赖他,处处维护他,没有别的原因。 “臣知道公孙怀有护国之功,可人心难测,此人忠奸难辨,这些年他手握大权,权势滔天,树大根深,是为祸端,难保他不会成为第二个王有吉。” 李钧即位后,便开始学习为君之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宠信奸佞的后果便是成为亡国之君。即便迄今为止公孙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姐弟二人,但他权倾朝野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朝野内外还都得看他这位司礼监掌印的脸色,而他与李镇并无不同,犹如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宋世良的进言引起了皇帝的深思,公孙怀也许真的仗着自己的权势而为所欲为。 “朕都明白,可如今朕的根基未稳,朕什么都做不了。”李钧势单力薄,撼动不了公孙怀这棵大树,唯有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臣会一直站在您和公主的身后,为朝廷和天下扫除一切祸害!”宋世良伸手抱拳,浑身散发着肝脑涂地的忠贞气概。 如今真正忠于他的人也就只有宋世良了。 可他无法出卖自己的阿姐来换取权势,于他而言,除了天下,这个世上就只有阿姐了。 在李钧倍感压力的时候,他总会想到他的阿姐,眼下他十分渴望听一听阿姐的笑声,因而他屏退了宋世良,决定去凤阳阁走一走。 此时凤阳阁里阿琅拉着采荷正和宫女们斗牌,采荷连输了多把,她牌品不好,气得不愿再玩,阿琅正笑话她,忽然内使来报“皇上来了”。 阿琅面上一喜,连忙放下牌领着人出去迎驾。 “恭候圣驾,皇上万安!”刚出门就见一个玄色的身影快步走来,阿琅敛衣行礼,宫人们也都退在一边低头行礼。 李钧赶忙拉住她,“阿姐不必多礼了,大家都免礼吧!” 进了宫,礼数难免,可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多年,李钧仍是不习惯阿琅对他行礼,只不过他是皇帝,还得有皇帝的威严,不可任意妄为。 “皇上怎么来了?”阿琅本来心情就愉悦,见到弟弟更是心头雀跃,请他到屋里坐,宫人们也都一下忙开,端茶送水一样不落。 -- 第109页 “许久不见阿姐,便来瞧瞧阿姐在做什么。”凤阳阁正屋面阔五间,李钧跟着阿琅进了东次间,他来之前阿琅还在这儿跟宫人们斗牌,这会儿南边的炕榻上正摆着印有水浒英雄人物的纸牌,这种游戏他儿时跟着她阿姐玩过几回,每回必输。 “正斗牌打发时间呢,采荷这丫头输不起,皇上要不帮帮她?”阿琅挑挑眉看了采荷一眼笑道。 采荷窘迫地低下头,李钧道:“阖宫上下,斗牌谁能比得过阿姐,恐怕朕也帮不了采荷姐姐。” “那我还真不信,改日咱们拉上公孙掌印,兴许还能打个几回合!”在她心里,公孙怀样样都行。 而阿琅不经意的吹捧又让小皇帝想起了宋世良的话,他拨弄着宫女刚端上来的糕点,漫不经心道:“公孙掌印常来阿姐这儿么?” 阿琅直觉敏锐,敛了敛神,递了一杯茶水稀松平常道:“嗯,这纸牌就是他带来的,给咱姐妹消遣。” 李钧“哦”了一声,看向纸牌,拿起一张端详道:“做得真别致,不像出自寻常人之手,莫非是公孙怀亲手做的?”他听说公孙怀有一双和李镇一样的巧手。 阿琅并不否认,直言道:“是我让他做的,他有一双巧手,何不多加利用?” 李钧忽然看向阿琅,欲言又止,阿琅看出他今日有心事才来凤阳阁,便语重心长道:“阿玕,没有他就没有咱们姐弟今日,他不会害咱们。”他一定是在朝堂上听了言官们对公孙怀的攻讦,这才忧心忡忡。 李钧低头沉默,过了半晌,目光炯炯地盯着阿琅道:“倘若有朝一日,他与咱们为敌,阿姐会站在哪一边?” 阿琅蹙眉,坚定地告诉他:“不会有这样一天。” 她相信公孙怀,却开始担忧如今年少的帝王总有一天会羽翼丰满,铲除那些威胁皇权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ick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排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忧思 皇帝的顾虑也成了阿琅的顾虑, 可她深居后宫, 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这种时候,她素净的脸上愁眉不展。 “自打皇上来过你就成天愁眉苦脸,还在想那天的事儿呢?你没跟督主说么?”前两天还嬉皮笑脸的一个人, 这两天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也就见了情郎才能博她一笑, 可人一走, 她又开始唉声叹气, 采荷从没见过她这样。 “督主是什么人, 这事儿就算我不说,也瞒不住他, 他不动声色自有他的理儿, 我只担心……你说这宋世良到底安的什么心,非得把人往死胡同里逼他才痛快么?”阿琅不糊涂,好不容易让阿玕对公孙怀放下成见, 如今又疑心重重, 多半和宋世良有关。在这宫里头, 能跟公孙怀作对又知道他们关系的也就只有宋世良,他一定是求亲不成, 记恨上他们了,没想到这大男人如此小心眼,她心里难受。 “那姓宋的瞧着堂堂正正, 没想到也会在背后挤兑人。”采荷满脸鄙夷,从当初宋世良把阿琅掳走,搞得腥风血雨的,她便对这号人物没什么好感。 “其实都是我惹的祸,要没遇上他,也就不会出这幺蛾子事儿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得想法子找他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她倚靠在廊柱下,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腰间的穗子,长吁短叹道。 “你还要见他?就不怕他再胡来么!”采荷皱眉。 “天子脚下谅他也不敢对公主不敬,只是要见他还得找个适当的时机。”她现在是一国公主,出个宫不比当初在司礼监容易,也不可能要求公孙怀带她出宫,那不是给他找气受么,可要在宫里见宋世良还得打听他轮班值守的日子和时辰,依然会惊动公孙怀。 还真是不想见的时候总能遇上,想见的时候找不到法子。 “这还要什么时机,你若真想找他把话说明白,不妨向皇上直言,宣了进乾清宫,敞开了大门说亮堂的话,你是顾忌督主吧?若你没那个心,他总能体谅你。” 直到今天,阿琅才发现采荷这丫头心比谁都敞亮,倒是她思虑过重被蒙蔽了心,想得不通透了,这可不像她。 “采荷,你这么机灵,怎么就没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呢!” “我这蒲柳之姿还是算了吧,惹一身桃花债得还多久呢,再说了,我哪有你机灵,只是你陷在情爱里,分不清东西南北罢了!”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可不想像这样一会儿魂不守舍,一会儿又精神失常,可太折腾人了。 “你也太瞧不起你自个儿了,哪儿是什么蒲柳之姿,瞧这脸蛋儿能掐得出水,要胸有胸,要臀有臀,简直就是个尤物!”阿琅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又拍拍她的翘臀笑道。 “哪来的登徒浪子!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动起手来了!”采荷惊呼一声,整张脸都红了,她嗔怒的模样逗得阿琅合不拢嘴。 本来还想骂她几句,可一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终究不忍心。 “好了好了,不跟你胡闹了,我得去找皇上说正事儿了,快给我瞧瞧这一身行头,周正么?”阿琅站直了身子,掖了掖自己的方领比甲,让采荷参谋。 -- 第110页 采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好,就是气色不好,咱进屋上点胭脂,别整得跟一怨妇似的,人前人后咱们都得漂漂亮亮的!” 阿琅展颜一笑,使劲点头,跟着采荷进了屋。 收拾妥当之后,阿琅只身前往乾清宫,却没想到公孙怀正在乾清宫,一见到他,心里想说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臣参见公主。”当着皇帝的面,公孙怀弯了弯身向她行礼。 “不必多礼了,我原是过来瞧瞧皇上,既然你们有要事商议,我也就不打扰了。”来得不是时候,她转身就要走。 “阿姐既然来了,就陪朕一块儿用晚膳吧,掌印你也留下。”皇帝忽然叫住了两人。 “臣遵旨。”公孙怀不疑有他,平淡地应了下来,这是皇命,不得不从。 阿琅眼见到了这份上,也没再逃避,就是吃顿晚饭而已。 可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长长的膳桌隔着三人,除了杯盘、动筷、咀嚼,几乎再无别的声音,简直叫人窒息。 又是何时起,她和自己的弟弟一起吃饭,还要看彼此的脸色了?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家。 “我想去碧云寺礼佛,为父皇母后祈福。”饭毕,阿琅终于忍无可忍,说出了这一顿饭间斟酌出来的话。 她想上山静静。 印象中,她母后信佛,从前常去碧云寺礼佛吃斋,她如今思绪纷乱,开始想念她的母后,若到她常去的碧云寺静修一段时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领悟。 现今她陷入了迷茫,需要找个老和尚听听禅语。 “阿姐向来不信这些,怎么要去礼佛了?”李钧擦擦嘴奇道。 “我如今信了,何况母后生前也常吃斋念佛,我既然都已经记了起来,便也想随着母后一道信了。”阿琅道。 搬出了孝德皇后,李钧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边上沉默不语的公孙怀道:“掌印以为如何?” 公孙怀抬眼看向皇帝,从容道:“既然公主想要潜心修行,臣必定安排妥当,请皇上和公主放心。” 皇帝点点头道:“此事便交给你东厂罢,定要护卫公主周全!” “臣以为锦衣卫成立多年,护卫队相对东厂更加成熟,此番公主上山,不如由锦衣卫护送,更加稳妥。” 此言一出,阿琅与皇帝皆为一惊,东厂与锦衣卫常年水火不容,这会儿怎么想着把这差事让给锦衣卫了?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阿琅看向公孙怀,只见他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掌印说得也有道理。”公孙怀的言论像是正中皇帝下怀,心中很快想到了一个护送公主上山的最佳人选,“既然交给锦衣卫,那朕以为指挥同知宋世良能够堪此大任。” 提到宋世良,阿琅和李钧都定了定身。 须臾,听公孙怀道:“皇上所言甚是,宋同知深谙上山地形,又早与公主相识,由他护送,这一路还能有个人陪公主说说话。” 阿琅心神一颤,这个公孙怀还真是名不虚传,这就看穿她的今日来此的目的。 或许她可以认定这是他们心有灵犀。 原是打算商谈宋世良请婚一事,不料到了最后竟变成了给她安排上山礼佛,阿琅还能说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之后阿琅先离开了乾清宫,回去告诉采荷她的遭遇。 采荷却道:“这不正好如了你的愿,你在路上跟姓宋的把话挑明。” 阿琅半坐在绣墩上,一手支颐道:“话虽如此,可你也知道,督主他与宋世良一向水火不容,如今还指定让宋世良护送我上山,不觉得反常?” “是有点儿反常,但我觉着吧,督主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又何必多想,静观其变呗!”采荷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回屋了,你也早点儿歇息。” 刚司礼监的曹元亨来过,公孙怀今夜留值司礼监便不过来了。 阿琅便也不必翘首盼望,只是今夜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公孙怀倒在血泊中,凶手是宋世良,他拿着绣春刀,刀上沾满了鲜血,公孙怀已经没有了气息,宋世良面目狰狞,纵声大笑,这笑声毛骨悚然,后半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长此下去,她非得心力衰竭而死。 好在公孙怀早早为她打点好了一切,没过几天就来告诉她都已安排妥当,第二天早上出发。 临走前一晚,还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阿琅以为他不动声色是有多大的能耐,不过就是苦苦支撑,口是心非。 他不知轻重,她都怕了,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身上疼得厉害,哆嗦着红唇道:“怀哥哥,我疼。” 公孙怀侧过身吻住她的额头,叹息道:“对不起,我失了分寸。”他哪里舍得再把她放到宋世良身边,可那是个极其难缠的人,他说的话宋世良未必听得进去,若换做是她,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 说他权势滔天,运筹帷幄,可有时候他也会身不由己。 大夏江山表面繁荣昌盛,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他也想放权带着阿琅远走高飞,却艰险万般,走到今日这步,他们早已没了退路。 “我只想跟怀哥哥在一起,若你有苦衷,还有不能撒手的事儿要做,我可以等,只要你心里还念着我,我就愿意一直等着你。”阿琅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如此才安心。 -- 第111页 公孙怀也搂紧了他,“皇上天资过人,再过三年,我便把大权交还与他,到时候他留不留得我就要看天数了。” 朝廷有内阁,内阁有辅政大臣,不怕皇帝无所依傍,到那时,李钧也该知道如何当好一个帝王。他可以放权,但他定会用他手上的大权换一个人。 阿琅是他的交换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预收 现言《偏偏就爱你》,下篇先开这个试试~ 【文案】 暗恋九年,结婚两年,这段单相思的爱情长跑章文颐表示太长了,想离婚! 每当想开口,一看到她那人模狗样的塑料老公扯领带,就忍不住在心里暴风雨哭泣:“呜呜呜,我老公今天也A爆了!” 离婚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 徐氏集团太子爷,华东区CEO徐则琛,偏执霸道,母胎solo三十年,结婚只是为了利益和需求。可当老婆想要离婚的时候,他就把她按到了墙上,扯着领带,压低了嗓音道:“文颐,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可以再进一步……” 商业联姻,先婚后爱,霸道总裁与金丝雀的真香定律。 第61章 心声 阿琅出发前往碧云寺的车驾缓缓驶出了西华门, 排场不大, 锦衣卫指挥同知宋世良带头,后面跟着一个阿琅从前见过的熟面孔赵炳之,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个车夫, 竟再无别的护卫,公孙怀倒是心大, 也不怕她遇上危险, 亦或是说, 公孙怀相信宋世良有这个能耐护她周全。 此情此景, 还真是像极了当初从江南到京城的一路。 碧云寺位于香山北侧, 始建于前朝,已有两百余年历史, 寺院坐西朝东, 依山势而建,殿宇错落有致,本朝曾多次修建、扩建, 气势恢宏。 阿琅听人说, 公孙怀还在寺院里自建了生圹, 这儿风水好,死后葬在这里还能惠及子孙后代, 可听来怎么就这么埋汰人呢,他若是个真太监,哪来的子孙后代可以惠及, 当时她就觉得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给公孙怀造的谣。 不过一样都去了,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倘若是子虚乌有,那便索性给他俩合建一座生圹,待他们百年之后,便可合葬在此,这里的好风水将会惠及他们的子孙后代。 “公主,碧云寺已到,请公主下车。”阿琅正盘算着两人的生圹该以什么规模建造为好,外头宋世良已经下了马,走到了她的车前请她下车。 山路不好走,马车晃晃悠悠走了近两个时辰,阿琅心里想着公孙怀的那些趣事儿,心里偷着乐,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 她掖了掖衣裙,看了一眼边上的采荷。此番出宫,阿琅自然没有舍得把采荷一个人丢在宫里发闷,她带着她一块儿来了碧云寺,公孙怀自建生圹的谣言,便是采荷听了来说给她听消遣消遣。 采荷在阿琅的眼色之下行事,先一步起身打开了车门,与宋世良打了个照面,“有劳宋大人一路护送。”说完,她无视了宋世良,径自跳下了车,又转过身对着车门把手伸给随后探出身子的阿琅。 “来,把手给我,悠着点儿。” 阿琅笑意盈盈,一面伸手,一面说道:“没得这么娇弱,但搭把手也好。”她借着力稳稳落地。 采荷又替她理了理发丝,而阿琅的一颦一笑全都刻在宋世良的眼里,他想见她,见了她又心口发紧,这丫头,可是拒绝了他的求婚,他却还对她念念不忘,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让他不忍释手。 “宋大人,借一步说话。”整理好仪容,阿琅不急着上山,而是对上了宋世良炙热的双眼。 宋世良朝赵炳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护卫采荷,赵炳之应了声是,便很快闪现在采荷的身侧,这速度,惊了采荷。 阿琅与宋世良一同走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两人面对面,一高一矮,阿琅率先仰起头道:“今儿个借着这机会,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如若公主想劝臣放弃公主,公主不必多说了。”他不想再次被她拒之门外。 “宋大哥,你愿意娶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么?” 这一声久违的“宋大哥”在宋世良的心上用力敲了一棒槌,他欢喜,也难过,“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嫁给一个太监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从公孙怀的手上夺走她,她心里放着谁并不重要。 “倘若你执意想要娶我,那咱们就真的做不成朋友了,即便你如今有皇上撑腰,可他是我弟弟,我不愿做的事儿,他也绝不会答应你,哪怕你想左右他的决断,我这个当阿姐的也不会由着你胡来。”如果道理说不通,大不了撕破脸皮,她是个狠心的人。 “你与他在一起,就会有好结果么?他是个太监,你是公主,你们之间,甭说臣不容,皇上不容,大臣们不容,这个世道更不会容你们!”他几乎是压抑着自己撕扯嗓子,双眼已经猩红。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跟他说好了,若不能生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若真到了天理难容的那一天,我会与他找个没有人的地儿牵手共饮鸩酒,等到被人发现,我们的尸首也都僵硬了,谁也分不开我们了,我们的魂魄也会永远在一起。”这话当然不是和公孙怀商量好的,方才采荷提到了生圹,她就想好了他们的身后事,也编出了这套发自肺腑的说辞。 -- 第112页 她破釜沉舟,一番真挚的深情告白震惊了眼前的宋世良,良久,听得他苦笑一声:“还真是个心狠的丫头……我到底哪里输给了他?” 输给一个太监,还真是有失颜面。 “这场比试从未开始,我也不是你手上的筹码,何来输赢之说?” 还牙尖嘴利,一时无法反驳。 “宋大哥曾屡次救阿琅于危难,阿琅感激不尽,却无法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来报答,我今日还叫你一声宋大哥,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位朋友,但愿宋大哥可以就此罢手,别再伤害自个儿了。” 宋世良紧握双拳,目光紧缩阿琅,一时无语,从旁观者看来,像是谈判不成,陷入了僵局。 “我就没见过像你们宋大人这样死心眼的人。”采荷远观了许久,隐约能看到两人凝重的神色,不禁担心好姐妹的处境,她忿忿不平。 赵炳之一脸严肃,不敢轻易与身为公主的采荷搭话。 “你是木头么?”见他站得笔直,采荷没好气道。 “回公主,下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还真一板一眼地回话了。 “你们锦衣卫是不是除了宋世良都这德行?”采荷乜斜他道。 “回公主,咱们锦衣卫忠君爱国,誓死保卫大夏江山,宋大人时常教导咱们平时必须注意自个儿的言行,不得做任何伤害百姓的事儿!” 义正言辞,还挺像回事儿,可那又如何,还不是有人不识时务,喜欢死缠烂打。 “我说咱们长公主姐姐都已经拒绝了你们宋大人,怎么还要死缠烂打呢?” “回公主,宋大人对长公主一片痴心,忠贞不渝,是真正的好男儿!” 赵炳之拥护宋世良,就如曹元亨拥护公孙怀,无论外界对他们如何诟病,在这些拥护者眼里,就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 “真是个死脑筋的人!”与这种人搭话,采荷真觉得自己是闲得慌了。 再看前方僵持的二人,已经一前一后朝马车这头回来了,采荷赶忙上前拉住阿琅,悄声问她:“怎么样?你们谈好了么?姓宋的有没有为难你?” 阿琅遗憾地摇了摇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也没个准话儿,但我觉得他的内心已经动摇。” “那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采荷问。 阿琅道:“我告诉他若他再一意孤行,我就死给他看。” 这话可把采荷吓坏了,“啊”了一声,“你当真这么说?” 阿琅郑重点头,她没有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还顺便拉了公孙怀一块儿下水。 此刻身在司礼监,心在碧云寺的公孙掌印打了个喷嚏,曹元亨以为他着了凉,连忙嘘寒问暖,公孙怀却捏了捏眉心问他派出的东厂番子怎么样了。 曹元亨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进展一切顺利,宋世良没有对长公主做出任何不轨举动。 公孙怀点了点头,让他继续派人盯着,直到阿琅从碧云寺回到宫中。 没有阿琅的夜里竟会变得如此漫长。 另一方面,阿琅与采荷已经在宋世良和赵炳之的护送下顺利上了山,见到了住持,也见过了佛祖,她们二人被安排在后山的水泉院中修行。 这是寺内一处风景清幽的好地方。院内古树参天,还有一汪名为“水泉”的天然流泉,泉水自石缝中流出,汇而为池,泉水甘甜可口。泉水旁边还有一座用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环境优美,宛如来到了人间仙境,这才是避世的好地方。 进来之后,左右各两间禅房,阿琅和采荷一人一间,山寺幽静,谈话之间声音回荡在幽幽山谷之中。 白天两人一道修禅还有话可聊,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琅便陷入了深深的思念里,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里念着公孙怀,才来没多久,老和尚的话还没听呢,她就归心似箭,想着和公孙怀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明知道在佛门清净之地想这些是对佛祖大大不敬,可她就是无法六根清净,做不到静心修行。 所以才过了两天,她就厌倦了没有公孙怀的日子,急忙叫人传信进宫,接她回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采荷念经。 这两天,采荷倒像是受到了佛祖感化,念经听禅一样不落,活像个小尼姑,阿琅还笑话她是不是真打算出家了。 采荷却说她在给她积福,祈求佛祖保佑她和督主能够排除万难,厮守终身。 阿琅一听,才幡然醒悟,她不该急着回宫,她还要为心爱的人祈福,为他们建造百年之后的生圹! 思及此,她又不打算回宫了。然而口信已经传了出去,收不回了,只能让接她的人白跑一趟了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回来接她回宫的人竟是公孙怀。 阿琅欣喜若狂。 第62章 生死 阿琅见了公孙怀, 自然比谁都高兴, 只是佛门净地,不宜太放肆,即便佛祖没盯着他们,难保没有别的眼睛。 “才来两天, 怎么就急着想回宫了?”公孙怀早就部署好四周,没有人敢靠近, 因而在这独处的禅房里, 他像往常一样与她说话。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我跟怀哥哥, 可是隔了六个秋,能不叫人心焦嘛!”阿琅嬉皮笑脸, 说的话却是发自内心。 公孙怀低眸一笑, 百媚丛生,看得阿琅下意识抿了抿唇,心里痒痒, 偏在这时候, 他把她拉进了怀里, 搂住了她的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阿琅顿时脸红心跳,嘴角禁不住上扬。 -- 第113页 她期待的不就是他的怀抱吗? “原来阿琅这般想着我么?”不同于以往的冷冽,今天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魅惑, 可他就是看着她,什么都不做。 阿琅嘟了嘟嘴,意图再明显不过,公孙怀就没见过如此不懂矜持的小姑娘,还没半点儿金枝玉叶的模样,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她。 她的嘴唇红艳艳的,不像刚见到她时那般黯淡无光,把她接入司礼监后,每日叫人好菜好饭伺候她,养得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嘟嘴的时候就好像一颗饱满的樱桃等着人摘取品尝。而他在解禁之后,愈发渴望品尝这甜滋滋的美味。 公孙怀捏住了阿琅的下颏,指腹摩挲了片刻,方才低头品尝了这滋味。 浅尝辄止,不可贪恋。 阿琅好似不太满意地咂了一下嘴,公孙怀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喑哑着嗓音道:“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我这不就来接你了么?” 被他一哄,心头立马欢欢喜喜,搂着他的腰娇声道:“可我现在不急着回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个事儿要与你商量,等办完了这事儿,我再随你回宫。” “什么事儿?”公孙怀眯起了双眼问她。 “我先问你,你是否在这儿建了什么生圹?”阿琅笑眯眯,一看就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嗯,就在这山中。”谁知道他竟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承认了。 阿琅一惊,“我以为又是哪个缺心眼儿的给你造的谣,外头的人不知道你真身,明着给你造生圹,暗地里还不是在嘲弄你就算死后风光大葬,也难以荫蔽子孙后代,没想到还真给建了。” “我走到今日,遇上的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背后冷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权势再大,到底得罪了那么多人,哪天一个不留神,一命呜呼,还不如趁着手头有钱有势,找一块风水宝地,将来也不至于尸骨无存。”他自哂一笑,外头的人怎么埋汰他无所谓,他想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得到手。 “那你这生圹可以挤下两个人么?”听他经历的那些凄风苦雨,阿琅愈发心疼他,爱惜他,铁了心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原是觉着一个人下去自在,倒也没造得多大……” “那不成,得扩建,不然我以后躺哪儿去!” “……” 他们轻松地谈论着生死,因为早已豁出了一切。 “上泉碧落下黄泉,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生世世都得跟着你,缠着你,你嫌我烦也好,看我不顺眼也罢,反正我都跟宋世良坦白了,哪怕咱们两个在一起天理难容,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否则我就化作厉鬼,缠着那些人,搅得他们鸡犬不宁!”她抱紧了公孙怀,直言直语。 公孙怀心头一颤,搂紧她道:“傻阿琅,哪里需要走到那一步,日后咱们定然结为连理,子孙满堂。” 这是他给她的期许。 阿琅咧嘴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抵赖!” 霸道的语气里透着娇滴滴的味道,在公孙怀看来她就是只纸老虎,做他的小猫咪就好。 他不会抵赖,就是有些漫长,他们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关系在那些信奉孔孟之道的人眼中那就是大逆不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两情相悦,情难自控,上天有好生之德,分散他们的人才是真的在伤天害理! 只是他怜惜她的身子,每回都得靠药物抑制自己,不让意外发生。 她说死后要与他一起下黄泉,这话他听了十分欢喜,倒也不避忌一个“死”字,人嘛,来到这世上不就是为了受苦等死的,只是在等死的这一大段岁月里多做点事儿罢了。 他那生圹必须扩建,还要造得体面过人,就按照历代公主的陵墓规制改了再扩,她这一生乃至后世都得风风光光,不能受半点委屈。 能与她生死与共,此生足矣。 * 扩建生圹并非小事,给公主建造陵墓还得上报朝廷,批了本再下达到礼部和工部才算走完流程。这是阿琅与公孙怀回宫之后办的第一件事。 阿琅在碧云寺受到感悟,又听说那里风水好,就向皇帝请愿在那儿修建陵墓。通常皇家的陵墓也都建在香山一带,大臣们没有异议,就是觉着公主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着给自己的身后事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连小皇帝都害怕她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赶忙叫了太医来看。 阿琅也没推拒,就当是来请平安脉的,走个过场而已。可她没想到来的太医是张世珍,他们也算老相识了。 张世珍把完了脉只说是血亏,开了一张补气血的方子没多说别的。 “张院判请留步,我有话问您。”既然是送上门的,有些话阿琅必须要问清楚。 “公主请问。”张世珍留了步子转身拱了下手。 阿琅道:“公孙掌印这些年的头疼之症都是您在医治么?” 张世珍愣了一瞬,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事儿,他看得出阿琅与公孙怀的关系非同寻常,只不过他是个医者,不该操心这些,他应了声是。 阿琅又问:“这病到底严不严重?” 从医者的角度,张世珍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 见他犹豫,阿琅心里凉了一截,颓然道:“他还能活多久?” 张世珍一惊,他不说病情,公主居然妄加揣测,为消除她的顾虑,他不得不说了,“回公主,掌印的头疼之症虽无法根治,但伤不到命脉,若能多加调养,避免气血逆乱,也能长命百岁。” -- 第114页 “您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听了他的威胁有意诓骗我的吧?”阿琅将信将疑。 “学生不敢拿病人的性命打诳语。”张世珍正色道。 阿琅舒了一口气,又道:“先生仁心仁术,妙手回春,也救过我一命,方才是我失言了,还请先生切莫放在心上,我就是想多知道一些他的病症,他为咱们姐弟做了那么多事儿,我还没好好报答他呢,可不想他先上路,所以还得请先生多多担待,好好医治他。” “是,公主。” 张世珍身为医者,职责就在于治病救人,无论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还是造福天下的义士贤者,他都会医治,至于道德的制裁他管不了那么多。 这些年,张世珍看似受公孙怀要挟替他治病、配药,甚至还要为了替他保守秘密每天担惊受怕,可他并不真的畏惧权势,他只是想让家传的医术更加精进。 公孙怀能够多年伪装自己,不让人看出他身体的变化,还得多亏张世珍为他调配的独家秘方,那药既不能太猛影响到他的头疼之症和男子特征,也不可失效让人看出端倪,寻常人必须花费十年乃至终身才可调出的药方,张世珍仅用两年便大功告成。 因而长期服药也不影响公孙怀大展雄风。 除此之外,张世珍还为公孙怀调配了另一种秘药,那是阴阳闺房之乐时避免妊娠的药物,每回行事之前,涂抹在那一处,既能达到避孕的效果,还能提升闺房乐趣。 这也是为何公孙怀敢于在她身上为所欲为的缘由了。 当然这一隐秘的话题,张世珍从不对外人道也。 送走了张世珍,采荷回到屋里笑道:“这回你总该宽心了吧,张院判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甭说督主病得不重,就算病入膏肓了,也让督主起死回生!” “呸呸呸,什么病入膏肓,有你这么说话的嘛!”阿琅急了,作势要打采荷的嘴巴子,谁要敢诅咒她的怀哥哥,她就找谁麻烦,连好姐妹也不放过。 “好好好,是我嘴碎,说错了话儿,我这就自个儿掌嘴给您赔不是!”说着采荷就举起了巴掌。 这一巴掌还没下去,阿琅就惊慌地拉住她,“开玩笑呢,你还真舍得动手啊!” “这不惹好姐妹动了气,我自讨没趣么!”采荷一副自我反省模样。 阿琅撒了手,叉腰道:“嗯,我是有点儿气,可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打哪儿也不能打脸呀。”她转了转眼珠,笑道:“得打屁股!” 话音刚落,阿琅就伸出了她的魔爪,吓得采荷拼命逃窜,“你个臭流氓!竟又调戏我!” 采荷没有阿琅灵活,哪里是她的对手,没两下就被阿琅逮了个正着,在她的丰臀上装腔作势拍了两下,还极其配合地哇哇叫了两声,打屁股不够,还呵她痒痒,采荷连声求饶:“好了好了,姑奶奶,采荷知错了,您赶紧饶了我吧,哈哈……” “还敢不敢说督主坏话了?”阿琅没有松手的意思。 采荷笑得眼泪直流:“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就从没背后说人坏话的意思,到底是谁捕风捉影,趁机戏弄她啊! “得,今儿本公主心情好,饶过你了!”阿琅总算松了手。 采荷也松了一口气,可这心口,怎么就像笑岔了气,那么难受呢…… 第63章 取暖 碧云寺的生圹在公孙怀的监管之下顺利地造了起来, 因是在原有的建筑之上进行改建和扩建, 从施工到竣工,只花了两年多的时间。 崇德四年,阿琅十九岁了,朝中的大臣又在琢磨长公主的婚事, 驸马都尉的人选也都筛选了好几轮,阿琅不操这个心, 自有人会为她操心。 茶余饭后, 采荷还会拿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与她消遣, “户部左侍郎孙继明推荐的驸马人选是一个叫刘炤的人, 听闻此人年轻力壮, 仪表堂堂,可惜是个秃子, 身世也一般, 父亲是个小兵,母亲是二嫁,大臣们就此人的身世争得面红耳赤, 皇上自然想给你找个好驸马, 可先祖有训, 又不能找太好的,结果就找了这么个人!若真嫁了过去, 连根头发都没有,还怎么结发为夫妻!” 采荷一面说,一面笑得前仰后翻, 阿琅像听故事似的,反倒津津有味,“秃子总比病秧子好,你瞧前两天梁天宝推选的张国柱的儿子,一副短命相,嫁过去还不得守寡?” “这缺德的梁天宝,定是收了贿赂要促成一桩哑巴婚!幸好有督主把关,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梁天宝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手上的权力不比司礼监小。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掌管兵符,这两年有崛起之势,立志要与司礼监在内廷分庭抗礼。 不过只要有公孙怀在,这梁天宝还不敢太放肆。本来收了钱替人办事司礼监不会管得太宽,哪里知道这事儿被司礼监的掌印记恨上了,在皇帝面前多言了几句,梁天宝被撤了掌印的位子,打发到底层养马去了。 收拾了一个梁天宝,又来了一个孙继明,公孙怀为她的亲事怕是已经焦头烂额,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我在这些内外大臣的眼里也不过是个供他们相互获取利益的筹码,他们讨了好处就睁眼说瞎话,哪里真正顾及我的终身大事,可我不恼,总有人会为我遮风挡雨。”阿琅一想到公孙怀,快乐就溢于言表,根本来不及愁眉苦脸。 -- 第115页 “大臣们的举荐轮番上阵,就跟流水席似的,督主总不能个个都能把关,阿琅,你真要一直等下去么?”这都崇德四年了,到了她这个年纪,早该嫁人生子,可她还守着一个不能轻易暴露身份的人,采荷愈发替她感到不值。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采荷对公孙怀的敬畏之心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她更在意阿琅的一颦一笑,还有她的终身。 每一回她都告诉自己,她们是好姐妹她才会产生这种异样的情绪。 “当然要等,我答应过他的!”而阿琅一成不变,依旧期盼着三年后的那个约定,“倒是你,也有十八了吧,我看也得给你寻一个好驸马!” 采荷尴尬地笑了笑,“千万别,没得又是秃子瘸子病秧子,我只是个外姓公主,挂个名罢了,哪用得着大张旗鼓找什么驸马。” 她从未想过嫁人,这个公主也不愿当了,一直做她的丫鬟多好。 “说的什么胡话呢,你这公主也是皇上写在圣旨上昭告了天下的,赐了金册金印,难道还不想认啊?”阿琅觉得这丫头真是缺根筋,从没见她在男女之事上放过心思,这些年单单就陪在她身边,见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模样的人。 “好了好了,您还是担心您自个儿罢,有您在,总少不了我好处的,不是?”采荷打趣道。 “说真的,你进提督府之前,真没遇到什么让你春心萌动的人么?你不会真想出家当姑子吧?”自打两年前碧云寺归来,采荷就日日诵经念佛,比任何善男信女都虔诚,房里还藏了许多经书孤本。 采荷默了默,不知该如何开口,阿琅却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不行,你若真出了家,我日后还怎么调戏你!” 阿琅期期艾艾,采荷没好气道:“我生来可不是让你调戏的!” “那你生来是做什么的?”阿琅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危险,采荷忽然转身,“奴隶翻身做主,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琅也是没想到,采荷这丫头的胆儿愈发肥了,从前只有她欺负人的份儿,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没出来,雪倒是刚下过一场,阿琅被追着出了门,跑进了雪地,抓起一把雪就往采荷身上丢。 采荷不甘示弱,也抓了一把反击。 一来一回,不知过了几个回合,也没分出个胜负,最后采荷扑了上去,她的身量本就比阿琅高一些,轻而易举就逮住了她,可阿琅力气大,同样是女子,采荷比不过她,追逐嬉笑闹了不小的动静,一回头阿琅就撞进了公孙怀的怀里。 阿琅“哎呀”一声,采荷凝住了笑容,“督主。”气氛一下子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冷上一些。 公孙怀“嗯”了一声,没多看采荷一眼,对他来说,采荷是他府上出去的人,即便脱了奴籍,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也无法改变他的态度。 “呀,你怎么来了?”阿琅回头,但见他绯红的曳撒外头披着一件貂鼠皮斗篷,乌纱官帽下罩着暖耳,还是四年前她亲手给他做的那一副,他好像爱不释手似的,就算这几年给他做了新的,也不见他常戴。 “刚从乾清宫出来,想来瞧瞧你,外头冷,进屋吧。”他垂眸见她双手冻得红通通,心里发紧,他不顾旁人的眼睛,径直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阿琅心头一暖,像小鹿似的活蹦乱跳,进屋的时候还朝呆愣在一旁的采荷挤了个眼,采荷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有多言,默默地望着阿琅随公孙怀进屋。 进了屋,公孙怀似乎还不太满意,这屋太冷了,又吩咐宫人前来加炭。 “其实我不冷,不用加炭了。”阿琅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毕竟现在财源紧张,朝廷拨给各宫的份例不得不减少,而她这里的红螺炭一直源源不断,她怕后宫的太妃们抱怨皇帝厚此薄彼,心生不满,就把自己的份额让了一些出去,况且她每天都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怕冷! “冻成这样了还不冷?”不仅手掌冰冷,就连脸蛋也红扑扑惹人怜惜。 “这还不是在外头打了个雪仗嘛,哪里需要大惊小怪,我又不是陶瓷做的,一碰就碎。” 公孙怀没理她的胡言乱语,把她拉上了南边的炕榻,没多久,宫人在熏笼里加了炭,外面的人也忙着给地火龙烧火,保证这炕榻一直暖着。 “又克扣自个儿的份例孝敬太妃们去了?”他卷了卷袖,倒上一杯热茶递给她。 阿琅嘻嘻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督主的法眼!”说着扑进他怀里,撒娇道:“我不是还有怀哥哥这个大暖炉么!”虽然他这个人冷冰冰的,身子还挺暖和,每当抱着他,她就足够汲取温暖。 “牙尖嘴利。”他轻哼一声,这丫头又浪费他一片苦心。 朝廷捉襟见肘,内库空虚,今年惜薪司的炭少于往年的三分之一,份例缩减,公孙怀只能自掏腰包,哪里知道这丫头去拿来借花献佛。 这十多年他也从那些溜须拍马讨好他的贪官手里盘剥了不少金银财宝,一辈子不愁吃穿,可是钱要花在刀刃上,若只养她一人,还能惠及子孙后代,若养整个后宫和朝廷,只怕富不过三代了。 “皇上有难处,我总要替他分忧,你不是不高兴了吧?他可是我弟弟,将来还是你小舅子。” -- 第116页 这句话堵得公孙怀哑口无言,他想认皇帝当小舅子,皇帝未必认他当姐夫,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有些吃亏,他需要一笔令他满意的补偿。 此时这屋里就只剩他二人,宫人们都识趣地跑得远远的。 屋里没有爇香,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头。 北方的冬日很是干燥,他舔了舔唇,渴望着汲取琼浆玉液为他生津止渴。 “你不会真生气了吧?”阿琅心念着阿玕,正喋喋不休,未能察觉公孙怀眼底眸色的变化,直到他俯身靠近,才有了警觉,“你别凶我,我再也不克扣自己的份例了……” 他挑起她的下巴,喘息道:“我凶么?” “不凶不凶……”阿琅讪讪一笑,他就是看上去不好惹,其实人挺好的,不过现在这眼神,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可能笑一笑会更显得怀哥哥平易近人。” 然后他就真的笑了,不怀好意,阿琅一见倾心,找不着北了。 直到彼此的气息靠近,她才露出了笑意,睁着明亮的小鹿眼睛,盯着他细长浓密的睫毛,内心欢喜。 这么好看的人,她一定要多看几眼才行。 许是感受到她炯炯的目光,公孙怀也睁开了眼,喘息道:“看什么?” “怀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这话发自内心。 公孙怀轻咳一声,抚着她的眉眼,柔声道:“阿琅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 她展颜一笑,“那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嗯,天生一对。” 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没啥留言,都没机会送红包哎! 第64章 权谋 积雪尚未融化, 飘絮一样的大雪又席卷了京城。风雪飘飘, 天寒地冻,温室内一团氤氲,藏在角落里的水仙盆栽悄然盛开。 阿琅窝在公孙怀的怀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啸, “又下雪了,今年的雪怎么下个不停?不会闹雪灾吧?” 她小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大雪, 连下了十多天, 积雪深五尺, 许多人冻死在街头, 直到雪化开了才看到人的尸首, 全都僵硬了,不知是尸身自然硬化, 还是冰雪冻得, 凄惨无比。 冰封雪盖,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畜, 冻得半点不剩, 只能就着前一年攒下的粮食残喘度日, 冒着风雪伐薪烧炭,他们姐弟福大命大, 熬过了那一个冬日。 公孙怀也想到了八年前南方的罕见雪灾,死伤无数,朝廷接到当地藩王和官员的上报, 即刻拨银赈灾,只不过是否全面落实朝廷并无追究,后与阿琅重逢,便想起永安部分地区也受到了灾害,他们姐弟能够存活下来,可见老天开眼。 “再大的灾难,朝廷也必须面对,阁臣们都会想法子救济天下苍生。”朝廷内部的争斗再怎么严峻,地方官员再怎么贪墨横行,总有几个正直的人为百姓谋福祉,想要升官发财的人,光靠溜须拍马可不行,还得干点实事,得到皇帝的赏识,才能越爬越高。 “皇上来过几次,我不过问朝政,但他愿意在我这儿诉苦,我听着朝廷现在捉襟见肘,南边抗倭需要军饷,北边戍守也要粮草,再闹灾荒……”她都不敢想象这么大的疆域国土,到底需要多少银子才能救得过来,早知如此,她就不花钱造什么生圹了! “不是朝廷没有钱,只是还需要多费点心思,皇上有他自个儿的主意,甭担心,他会是个明君。”他替她捋了捋发丝,眼神笃定。 “阿玕虽当了几年皇帝,可毕竟涉世未深,其实我知道,很多时候都是怀哥哥在旁出谋划策,你若是考科举,必定前程似锦,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总被人当成图谋不轨的奸恶之徒。”他独揽大权总会遭人嫉恨,背后谩骂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若放权,阿玕的帝王之路也不可能走得太顺畅。 “作恶久了,偶尔做一两件善事自然没人会记在心上,可那又如何,只要你和皇上过得好,管他们背后说什么!”他一向不在意外界对他的看法,只有触及他的底线,他才会使出手段,一一铲除,不计后果。 “在怀哥哥做的这些善事里,是不是还有我和阿玕?”她忽然翻了个身,撑起了下巴,眨巴着一双眼睛。 公孙怀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点头笑道:“这是最大的善事,要记在功德簿上,名垂青史。” “那是不是大到可以抵过你做的所有恶事?”她真诚地看着他。 公孙怀默了一阵,他所作的恶岂能以她的善来相抵。 “还不够大么?”见他不吭声,阿琅又问了一遍。 公孙怀道:“大,很大。”是前世修来的福,今生要在她身上报。 阿琅这才满意地笑了,重新窝进他怀中,汲取温暖。 他搂着她,度过了这个雪夜。 * 第二天天未大亮,公孙怀在她沉睡的时候披上斗篷,迎着风雪前往乾清宫点卯。因天气寒冷,风雪不停,皇帝生怕年老的大臣们出行不便或出现事故便停了朝会,若有急事就报给内阁。 公孙怀不论天气多么恶劣,多数时候都在司礼监,也会到御前侍驾,为皇帝解燃眉之急。 这个时辰还是寅卯交时,皇帝尚未起身。他在风雪里站了一阵,寝宫里负责守夜的宫女缓缓推开了中间朱红的隔扇门,打开帘子,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见公孙怀站在风雪里,连忙欠身行了个礼:“奴婢见过公孙掌印!” -- 第117页 公孙怀“嗯”了一声,看了眼大殿东侧的日晷,算了下时辰,皇上该起了,“准备汤沐巾栉,咱家伺候皇上起身洗漱。” 宫女应了声是,立马下去办事,公孙怀打了帘子进殿,解下斗篷递给守门的御前太监,继而朝东暖阁走去。 李钧在宫女开门的时候便醒了,此刻正穿着单衣坐在龙床上,公孙怀行礼过后,上前亲自服侍他穿戴。 即位四年,年少的帝王正在慢慢长大,马上就要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意气风发,就连个头也在赶上公孙怀。 “外头下那么大的雪,朕已经停了朝会,厂公冒着风雪前来,可有什么要事禀报?”一层层穿戴,套上足袋时,李钧感到他周身冰冷,便皱眉问道。 公孙怀替他套上皁靴,“回皇上,臣确有要事启奏,或许可解当今承运库燃眉之急。” “什么要事?”近来令李钧最头疼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阿琅的终身大事,还有一件便是如今国库空虚,谁来填补这个大窟窿才好。 “昨儿个批红时,收到给事中李尚阳大人的奏本,他向臣揭发各地方官员贪墨受贿累计钱财足以敌国,臣想着这些人作恶多端也有多年,皇上不如趁此机会整顿一番。”公孙怀早打好了主意,国库没钱,那就让贪官们来出,顺便除掉几个眼中钉,一石二鸟。 “都有哪些人?说来听听。”李钧对地方官员的贪腐早有耳闻,只是即位以来未能着手一一整顿,如今听公孙怀提起,便饶有兴致地问他说出详情。 公孙怀指出赣州左布政使薛龙贪赃,鲁州巡抚胡钊曾以重金贿赂御马监掌印梁天宝,御史马治平出使闽州时,敛银三万送梁天宝,另有其余人等联合向梁天宝行贿,这些人必须抓进东厂好好盘问。 “好他个梁天宝!收了贿赂乱点鸳鸯谱不止,还勾结了那么多人敛财,难怪承运库里的钱越来越少,原来都进了他的口袋!”李钧龙颜大怒。 此外,朝廷送去各边镇用来给军队储备饲养战马粮草的年例银多数进了边镇官僚将领的私囊。 朝廷的战马大多从西域购入,马匹的质量与购入的价钱都是按照先祖签订好的契约履行,可梁天宝动了歪脑筋,用花言巧语骗取良马而支付一半的价钱,另一半自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本来这梁天宝因阿琅的婚事已经惹了李钧不愉快,把他打发到最底层去当个马夫,现在公孙怀再扇上一把火,无疑是给他判了死刑。 战马是朝廷军备必不可少的一物,关系到国之命脉,大夏开国以来,与西域各小国维持贸易往来,良马是军备的重要来源,如今梁天宝动摇的是国之根本,必须严惩不贷! “厂公说的句句属实?”李钧并未盲目听从公孙怀的片面之词,毕竟司礼监与御马监在朝中分庭抗礼,难保他不是为了除去眼中钉而栽赃嫁祸。 “皇上若想查实,不妨派人到边镇盘查,一查便知。”公孙怀道。 李钧陷入了沉思,想他说的不无道理,查是肯定要查的,就是找谁去查是个问题。 他本来最信任的是锦衣卫的宋世良,可是两年前,宋世良忽然自动请缨前往南边加入军队,与沿海地区的将士一同抵御倭寇。 宋世良一走,也就不再提赐婚一事。 “此事该由谁去办为好?”李钧看向公孙怀。 公孙怀岂会不知皇帝的心思,既要对朝廷忠贞,又不会与东厂勾结,那便只有宋世良,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李钧是否信得过公孙怀,在此一举。 “厂公以为派宋兆安宋指挥使前去各边镇盘查如何?”李钧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想到了宋兆安。 宋兆安与公孙怀站在同一阵线,若派他前去,无疑就是信了公孙怀。 “皇上英明。”公孙怀自然没有异议,拱了拱手道。 “若查明无误,厂公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可想好要什么赏赐?”公孙怀的为人谁都清楚,他不是一个让自己轻易吃亏的人,或多或少,总会捞点好处。 “待皇上查明,库银到手,臣再向皇上讨赏。”公孙怀从容不迫道。 这让李钧看了背脊一凉,道:“只是这赏赐得是朕力所能及,群臣广纳。” 公孙怀轻轻一哂,这是在担心他想要弑君夺位呢。 “请皇上放心,臣万不会僭越,也不会叫皇上难堪。” 李钧尴尬一笑,他真的还是太年轻,心中所思所想全都瞒不过公孙怀的双眼。 可这四年里,公孙怀的确从未做出僭越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朝野内外,前朝后宫,哪一件事不是办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有时候李钧觉得或许真是他杯弓蛇影,对公孙怀的成见太深。 而公孙怀果真没有令皇帝失望。一个月后,边镇盘查的年例银去向有了结果,多数官员和将领受到牵连,可朝廷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把贪墨的例银上缴国库,十年之内没有准许不得回中原。 至于梁天宝贪的那些钱也全数充公,族人流徙三千里,他本人罪大恶极,处以腰斩。 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公孙怀从不做亏本的买卖,除了梁天宝,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皇帝的宝座才能做得更加安稳。 他该向皇帝讨赏了。 -- 第118页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终于升级好啦! 第65章 放权 崇德五年的初春, 来了一场倒春寒, 下了开年的第一场雪,年前的大雪没有给京师造成严重的灾害,这场雪也下得太太平平。 人们都说是皇帝治国有功,才会天降瑞雪。这祥瑞之兆从朝廷大肆盘查贪墨官员开始, 到年末南方传来大战捷报,使得整个紫禁城和天下都过上了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年。 宋世良跟着闽州总兵萧震天抵御倭寇, 打了两场战役, 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里, 萧总兵带领他自己培养的精良军队多次抵御沿海倭寇, 在五场战役中与倭寇迂回作战, 多次击退敌人,斩杀数千倭寇, 立下汗马功劳, 这次班师回朝,朝廷嘉奖,封萧震天为太子太傅, 封宋世良为太子太保, 官居一品。 谢恩领赏的那一日, 文武百官皆在场,他们阿谀奉承, 说尽好话,更有人重提他曾向皇帝请婚一事。这一年来,朝堂上没少为长公主的婚事争得焦头烂额, 看来看去,还是眼前的宋世良一点也挑不出毛病,与长公主珠联璧合,是顶好的姻缘,只是要尚公主,还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大臣们还想着推波助澜,皇帝也有意选宋世良当他阿姐的驸马,可谁知道,宋世良居然一反常态,主动放弃了这段天赐的良缘,理由是男儿志在四方,他还想为大夏建功立业,无福尚公主。 宋世良唱完这一出,有人扼腕叹息,有人背后偷着乐,阿琅对此还一无所知,倒是和采荷在花园子里遛弯的时候听到宫女们窃窃私语。 “听闻宋大人这回班师回朝,势头好得很,皇上想是要把长公主赐予宋大人了!” “前头刚听御前的小太监说了,宋大人已经放弃了长公主,如今啊,一心想着行军打仗,精忠报国!” “啊?两年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非卿不娶,怎么去南方打了个仗就变脸了,不会是在南方有人了吧?听说这南方的女子柔弱无骨,吴侬软语,一开口,这骨头都酥了,男人啊,果然都是嘴巴厉害,心比谁都变得快!” “这话可不能胡说,宋大人绝不是那样的人,你也瞧见了,长公主的心思不在宋大人的身上,强扭的瓜不甜,宋大人这是要成全长公主!”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明白了,长公主她……不喜欢真男人……” 说到后来,那宫女掩住了嘴,与身边的绿袍宫女交头接耳,像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单看相貌,公孙掌印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仪表堂堂,与那些低头哈腰的小太监可不一样,可惜了,不是个健全的男人。” “健不健全又如何,能哄得长公主死心塌地,也要一番本事。” 阿琅与采荷站在远处的花丛后都能听到宫女们的窃笑,可见她和公孙怀的那些事已经不是秘密。可她并不生气,她和公孙怀本就是两情相悦,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些嘴碎的小蹄子,看我怎么教训她们!”采荷听不得有人在背后埋汰她,显露出打抱不平的女侠风范,阿琅拦着她道:“教训什么,她们说的都是实话,这事儿也不可能瞒一辈子,他让我等他三年,这会儿就要到了,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随她们去吧,没什么好怕的。” “你倒是心大,也不怕失态严重,督主虽不是真太监,可要名正言顺尚公主怕也有难处,他要恢复正身,先要想好怎么全身而退,免受欺君之罪。”这几年,采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一点。 阿琅听得耳朵都生出了老茧,每回都一笑置之。 公孙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总有办法的,实在万不得已,她也会陪他一起下地狱。 他们说好了生死与共,因而前路如何坎坷,也不会畏惧。只是他们都在等待朝局稳定,皇帝能够独当一面,才舍得放下一切。 “去年督主帮皇上解决了国库空虚的难题,立了大功,事后他向皇帝讨了个赏,你知道是什么吗?”阿琅笑得神秘兮兮。 采荷摇头。 阿琅道:“是免死令,可以免去他的欺君之罪。” 采荷震惊,免死令可免人之死,无疑是最高的赏赐,开国之初不超过三人获得这一项殊荣。 原来有了免死令,难怪如此高枕无忧。 “不愧是督主,果然好手段。”采荷微微一笑,却有另一番忧虑:“这免死令虽可免去欺君之罪,可他这些年以外男的身份行走后宫,即便皇上不追究,难保言官们不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人……” 种种顾虑,都是他们在一起的阻碍。 “采荷,你的顾虑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走到今日这一步,咱们全都豁出了。”一跟头栽了进去,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可想过皇上的处境?”采荷皱皱眉,他们姐弟情深,皇上一定会为了捍卫她的名声而与朝臣们对立。 尽管皇帝是天下之主,却也不能任性妄为,那和昏君有何差别? “皇上……”阿琅感情用事,一心想着和公孙怀双宿双栖,忽略了皇帝的立场,采荷说得没错,他们可以过皇帝那一关,却过不了言官们那一坎,除非皇帝严令禁言,可那又非明君所为,还真是要骑虎难下了! “放心,一定会没事的!”阿琅依然笑着,可她的笑意已经没有办法达到眼底深处。 采荷看着她大大叹了一口气,她太傻了! -- 第119页 “我乏了,咱们回去吧!”阿琅失去了遛弯的兴致,挽着采荷往回走。 * 长公主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大臣们又开始张罗皇帝的大婚。 改元至今也第五个年头了,崇德皇帝需要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大夏延续香火,而他更需要一位皇后,替他掌管三宫六院,母仪天下。 立后和选妃都是国之大事,由礼部负责,司礼监从旁协助。 挑选的人不仅要投皇帝的喜好,还得遵从祖训,得是家世清白的小家碧玉,不能依靠庞大的背景,以免外戚干政。 因而在选人方面更偏向于清贫之家的女子。由朝廷派出宦官从全国各地选取十三至十六岁未婚配的妙龄少女五千人送入京师,进宫后再进行五轮筛选,皇太后或太妃从第五轮留下的五十名中选取三人由皇帝钦定一人为皇后,另两人如的皇帝垂青便可封为贵妃,否则便赐金银遣返老家。 当年顺祯帝的立后选妃事宜是刘太后授意公孙怀一手操办,如今崇德帝的大婚也交给了司礼监去挑人。 这皇榜昭告了天下,各地方官员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去挑选每家每户的适龄少女,凡是长得相貌端正,性格温婉敦厚的全都记录到了花名册。当然也有贪图钱财,拿了贿赂滥竽充数的,都被退了回去,还被狠狠批评了一顿。 反贪严峻的时候,还有人顶风作案,不就是自寻死路吗? 经过两个月的筛选,最后全国各地的五千名优质良家子被送入京师。 从五千人到三人,中间大部分人充作了宫女,也有人当了女官,若是运气好,将来还能得到皇帝宠幸,选为后妃。 最后一轮选的三人都是品貌端正,温良恭俭,吸取先帝专宠高美人的教训,这回太妃们把长相出众的少女都送出了宫,免得她们又祸乱后宫。 而皇帝最后钦定的皇后是来自江南永安府一户书香门第中的千金,年十六,姓夏,闺名善贞,温婉宜人,典型的江南女子。 选定了皇后,接下来便是繁重的礼节迎皇后入宫,直到册封大典结束,才真正尘埃落定。 皇帝立后也像民间一样,需要过六礼,选定吉日后设卤簿仪仗至皇后家中迎亲。在此之前,朝廷会派正副使臣将皇后的翟衣和凤冠送至皇后家人手中,于迎接当日穿戴整齐后跪听宣读册文,并接受册宝,再乘坐凤驾从午门进宫。 进宫后与皇帝入奉先殿谒庙,拜完先祖后,再举行隆重的册封大礼。 皇帝大婚,预示着成年,可以独当一面,公孙怀也不再独揽大权,批红的权力又回到了皇帝的手中。 这一举动,震动了朝野,谁也没想到手握大权的司礼监掌印会在这时候放权,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放弃了司礼监掌印和东厂督主的交椅,以自己头风为由,请愿放权回乡养病,并举荐曹元亨接替他。 曹元亨原不知公孙怀的打算,接到调令时,着实吃了一大惊,死活不肯接受,可皇命难为,最终仍是接下了这一重任。 公孙怀要回乡,阿琅哪里坐得住,逮着他就责问不停:“怀哥哥你果真病得很重,所以要抛下我了么?” “我怎么舍得抛下阿琅?我病得不轻,阿琅还得照顾我下半生。”他盯着她质疑的双眼一脸真诚。 阿琅泫然欲泣道:“可是要回乡,我怎么跟你走……你是不是又想哄骗我?” 公孙怀俯身附耳,悄声道:“我只哄你,不骗你,乖乖留在宫里等我来接你。” 阿琅一把推开他,嗔怒道:“那你一定要好好的来接我,如果等不到你,就跳进后面那口井,你再也别想见到我了!” “好,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排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皇后 公孙怀放权回乡, 朝野内外都高兴坏了, 在他把持朝政的那些年,许多人都抬不起头来,表面阿谀奉承,心底里全都在痛恨他。而新上任的曹元亨, 虽是公孙怀的心腹,可他扭转了这一局面。 曹元亨以自己能力不足, 精力有限, 难以两头兼顾为由, 辞退了司礼监掌印一职, 以秉笔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 一心一意管理东厂,尽忠职守, 经世济民。 皇帝吃惊, 毕竟许多人挤破了头都要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交椅,再兼职东厂督主,这种好事落到谁的头上都会在梦中笑醒, 唯独曹元亨背道而驰, 不是他没有这个野心, 而是他听公孙怀的话,人的权力一旦大了, 容易自我膨胀,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若想走得远, 还需懂得进退。 所以,公孙怀决定在这时候退下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公孙怀一走,朝廷过了很长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连阿琅也平静地过上了平淡无味的宫廷生活。 “公主,皇后娘娘来了。”夏皇后也常来她的凤阳阁走动。 夏皇后来自永安,是个温婉的女子,常跟她提起永安的风物,倒也与她投机,所以每回皇后一来,凤阳阁又热闹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哪里还愁无所事事。 可皇后终究是皇后,她除了与她们嬉笑,也承担着母仪天下的职责,同时也要辅佐皇帝节俭勤政,为皇帝分忧。 -- 第120页 如今后宫里头最让人担忧的还是两位公主的婚事。 阿琅依然高高兴兴地出门迎接夏皇后,可今天的皇后看上去面色略显为难,阿琅不禁问她:“皇后怎么了?” “坦白讲,我今日是来当说客的,你们可别赶我走。”夏皇后苦皱着眉头道。 “大臣们又给皇上施压了?”阿琅聪明绝顶,单看一眼就猜到了夏皇后此行目的。 “皇上他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唯独这桩事得让公主看着办,长公主当真一个人都看不上么?”夏皇后苦口婆心道。 阿琅盯着她看了许久,道:“皇后进宫前,有过心仪的人么?” 此言一出,夏皇后吓得面红耳赤,阿琅忙解释:“我不是想要诋毁皇后名节,看样子,皇后是遇到了皇上,才初尝情爱滋味。” “长公主的意思是,你早有心仪之人了?”夏皇后更为震惊。 事到如今,阿琅什么都不愿藏了,直言道:“我喜欢的人是公孙怀。” 夏皇后惊愕不已,忘了应答。 采荷也大惊失色,以为阿琅相思成疾,已经疯癫。 “长公主说得可是公孙掌印?”良久,夏皇后终于回过了神,还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阿琅道:“如今他也不是掌印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若被天下人所知,将为天下所不容,可我并不在乎他的身份,我爱着他,就像皇后爱着皇上,不离不弃。” 将心比心,夏皇后能够体会阿琅的感受,可谁都知道,公孙怀是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她贵为长公主,又岂可委身于他啊! “所以长公主才迟迟没有选定驸马……”夏皇后明白了阿琅的苦衷,又转头看向采荷,采荷摇头道:“长公主没有出降,我一个外姓公主又岂能想着自己的婚事。” 采荷没有心上人,她只想陪着阿琅,永永远远。 “太意外了,太震惊了,我……我不知该怎么回皇上……”夏皇后陷入了混乱的局面,本想着为皇帝分忧,前来当说客,可哪里知道阿琅说出了那样令人瞠目结舌的推辞理由。 “皇后不必感到为难,直说无妨,公孙怀已经离开了京师,他手上还握着御赐的免死令牌,倘若皇上真要追究,他也可以逃过一劫,皇上知道了也好,我倒还想求他给咱们赐婚呢!”这话听着异想天开,可她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无论皇帝是否恩准,她都会追随着公孙怀,海角天涯。 “把当朝公主赐给一个太监,皇上怎会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夏皇后实在难以接受阿琅大胆的想法。 “若他不是太监呢?”阿琅告诉了夏皇后实情。 像是接连受到了打击,夏皇后张口结舌,脸上五颜六色,阿琅被她逗乐了,“他不是有意欺君,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会慢慢说与你听,只是此事不宜张扬,我需为他想一想,你听了也要藏在心里。” 她把皇后当姐妹,这才愿意向她敞开心扉。 皇后也明白事理,在得知来龙去脉后,对公孙怀的遭遇深表怜悯,只是要成全他们,恐怕并非易事。 “长公主当真是豁出了性命要跟他在一起么?” 阿琅坚定无疑道:“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皇后忽然眼眶一热,沉默了许久,她走之后,采荷还担忧:“你真是个不怕死的,没想到真的都跟皇后说了,也不给人家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事儿早晚得说,她是皇上挑选的人,我信她。” “可她也是太妃们选的人啊!” “太妃们在后宫安享晚年,哪儿管得了这些事,你别成日里紧张兮兮,没事儿的。” “话虽这么说,此事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妙,别还没见到督主,你自个儿先栽了跟头,皇上一气之下就胡乱给你赐婚,到时候看你怎么哭!” “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在嫉妒我跟皇后要好呢?”阿琅贼兮兮地瞥着采荷,发现自从皇后常来凤阳阁后,这丫头讲话总是阴阳怪气,好像谁都见不惯似的。 “谁嫉妒你和皇后,甭往自个儿脸上贴金!”采荷别过了脸,往大彩盆里投鱼食。 “好啦,我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得了,咱们来说说你的事儿,你还真打算一辈子陪着我啊?他们可还操心你的婚事了,别以为你能逃过去。”阿琅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你要不愿意我陪着你,那我便听皇上的圣旨,指给谁就嫁谁,没得好挑。”采荷本就无所追求,唯一的执念便是阿琅,若她与公孙怀浪迹天涯了,便不会再有她采荷的一席之地。 “行,我这就禀明皇上,就说你想嫁人了,什么秃子瘸子病秧子谁都不在乎,嘿嘿!” 面对阿琅的玩笑,采荷早已习以为常,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道:“若皇上下旨赐婚,我别无选择,就算是秃子瘸子我都认了。” 阿琅敛住了笑意,道:“怎么了?突然自暴自弃,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采荷摇头道:“这就是我的命。你不认,可我不得不认。” 阿琅皱眉道:“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妹,皇上也把你当亲姐姐,你与我有福同享,若你不愿嫁的人,没有人可以逼迫你。”阿琅没想到都五年了,她还对自己的身份心怀芥蒂。 “皇上日理万机,为你一人操心便已千头万绪,如若我再任性妄为,又谈何感念恩德,我采荷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 第121页 阿琅怔忡了片刻,哪里想到平日里一直嬉笑打闹的小姑娘长大了,懂得了顾全大局。 倒是她自己,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自己亲弟弟的立场,可她天生喜欢对抗命运,不愿妥协。 “可你也不能委屈自己啊!” “说什么委不委屈的,对我来说都一个样儿,能过上日子怎样都成啊!”她其实早给自己做好了打算,下半辈子长伴青灯古佛,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这事儿她只在藏在内心,不曾与阿琅说过零星半点儿。 “你是我妹妹,让你受委屈的事儿,我可不答应!”阿琅抱住了她,好像她们就是一对共同体,她不允许自己的姐妹受委屈。 采荷身子微微一僵,抬起的手又放下,神色复杂。 阿琅自然没有察觉到采荷这一稍纵即逝的情绪。 这一场姐妹叙话终究在一个月后变成了事实,皇上下旨为采荷赐婚,选定的驸马是赣州同知孙宾之子孙骏。 且不说这孙骏为人如何,赣州远在京师千里之外,采荷一旦远嫁,她们姐妹想要再见一面就难比登天了吧!为此,阿琅打算找皇帝收回成命,倒是采荷阻止了她,阿琅气道:“你真愿意嫁去赣州?” “嗯,赣州是我母亲家乡,我从未去过,也想趁此机会回去瞧瞧。”采荷下定了决心,既然无法常伴她左右,不如走得远远的。 “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阿琅惊疑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要紧事儿,再说我母亲走了那么多年,我也早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儿了!” “哎!难道咱们姐妹就要从此分隔两地了么!”阿琅眉头紧锁,真想跟着她一块儿离开这里。 “等你和督主结为连理,天南地北,总有再聚头的时候。” “甭提他了,连个信儿都没有,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公孙怀离开了三个月,杳无音讯,真不知是不是病得太重,咽气儿了! “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相信他的么?怎么?这么快就不耐烦了?”采荷打趣道。 “我只是担心他的身子,他如今孑然一身回乡,没个人在身旁照顾他,不知他是否习惯。”阿琅活像个怨妇,幽幽叹息。 采荷道:“督主有的是钱,他就不会雇个人?” “那怎么一样!肯定不贴己!”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可你再贴己,终究不在他身边,只能干着急!” 阿琅沉默了,其实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混在采荷出嫁的仪仗队中,离开紫禁城,离开京师,亲自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让阿琅出宫找督主…… 第67章 大婚 采荷的大婚吉日定在十月初十, 执日, 诸事皆宜。 即便采荷是外姓公主,可她的大婚仪式仍是按照大夏公主婚嫁的规制来操办,十分隆重。出嫁的这一天,凤阳阁里最是热闹, 一大早就要伺候采荷梳妆打扮。 今天是大喜之日,采荷一改往日清新淡妆, 穿上了盛装, 浓妆艳抹, 明艳动人。一位资历最老的嬷嬷为她梳头, 又黑又长的头发像是瀑布一样垂在背后, 日光照上去,如黑色的绸缎一般, 丝滑柔软。 光是梳头化妆, 就花了近两个时辰,之后穿戴九翟冠、大衫、霞帔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穿戴整齐后,便要前往父母跟前接受醴酒。只是采荷父母双亡, 又是外姓公主, 便由长姐阿琅与皇帝替代。 相对于盛装出嫁的采荷, 阿琅今日身穿燕居服,头戴九翟冠, 冠子还比采荷小一圈,不能抢新妇风头,也是礼制使然, 而身侧的皇帝穿着黄色常服,头戴翼善冠,与往常无异。 皇帝向采荷赐予醴酒,阿琅则照本宣科,说一些训诫之类的话,采荷低着头洗耳恭听,说到后来,阿琅只觉得讽刺,她最讨厌的礼教,此刻却不得不说给她最亲的姐妹听。 说到后来,阿琅都忍不住要落泪了,皇帝看了一惊,刚要开口抚慰,太监已在报吉时,于是阿琅哭得更凶了。 “阿姐,大喜的日子,万万不能哭啊!”皇帝心里也一阵难受。 “我这是喜极而泣,好了好了,莫要管我,让人送你采荷姐姐出宫罢,我就不去送了,就怕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叫外面的人瞧见闹笑话!”阿琅拎着大袖轻轻抹了抹眼泪。 皇帝朝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采荷被人扶着离开后叹气:“阿姐可是在怪朕把采荷姐姐远嫁了?”这些日子她虽然嘴上不说,神情可骗不了人,整天愁眉不展,姐弟两人说不上几句话,可他也没法子,若不把采荷的婚事办了,大臣们就要办她的婚事,他也是万不得已。 “起初我是怪过你,可仔细想想,你也没有法子,大臣们给你施压,必须嫁一位公主来稳定朝局,你也考虑到了采荷的母亲是赣州人,那地方山水好,又是富饶之地,她嫁过去也不会吃亏。”阿琅擦干了眼角,吸了吸鼻子道。 “原来阿姐全都知道,那为何还要给朕脸色看?”他们姐弟从未如此陌生相处,李钧恼了好一阵。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我最好的姐妹,一想到她要远嫁,留我孤身一人,心里能不难过嘛!”说着,泪水又涌了上来。 李钧真是见不得她哭,顿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那阿姐要怎样才能原谅朕呢?只要阿姐提出来,朕一定应你!” -- 第122页 “当真?”阿琅看向李钧。 李钧道:“君无戏言。” 阿琅嗟叹道:“你我姐弟一场,我又岂会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如今采荷嫁了人,我身边没个可以说窝心话的人,气也不顺,过几日想去西苑住上一阵,就当散散心。” “嗐,那还不简单,只要阿姐一句话,朕即刻着人安排!” “好,那就有劳皇上了。”阿琅破涕为笑,此时的李钧尚不知阿琅心底的盘算。 * 两日后,大婚的热闹气氛过去了,另一队车驾从西华门缓缓驶出,阿琅终于再次离宫。 说是去西苑散心,实则打了另一番主意,她最是擅长金蝉脱壳和调虎离山之计,可要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逃脱并不容易,好在西苑的太监里有曹元亨的内应,他们里应外合,偷梁换柱,成功离开了西苑。 “曹公公,公孙怀现在人在何处?”阿琅已有半年没有公孙怀的音讯,她不是没打过曹元亨的主意,可他这人守口如瓶,誓死不说。 可在一个月前,曹元亨突然秘密传信,作出了今日的安排。 阿琅跟着曹元亨离开西苑后上了一辆马车,不知去向何处。 “督主在城外庄子。”曹元亨自己提督东厂,却仍是没有改变对公孙怀的称呼。 公孙怀权倾朝野的时候,也捞了不少钱财,可他在放权时便已散尽了一切,只为填补国库的大窟窿,如今就只剩老家的一户田宅,还有城外的庄子。 “他不是回乡了么?”阿琅惊讶道。 曹元亨“哎”了一声,道:“其实督主就没回什么老家,他老人家一直在京师。” “他没回乡?”这公孙怀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回乡只是个幌子,督主哪里舍得留您一人在那个黄圈圈里啊!”曹元亨这大半年里憋得实在难受,明知道公主心里发急,却不能告诉她督主的下落。 “那他为何不告诉我?” “这事儿还得您见了他老人家当面问。”都说女人不好惹,见阿琅此刻脸色不太好,曹元亨哪还敢冲上去自讨没趣,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就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去吧! 马车停在一座一进院的宅子前,这比公孙怀在内城的大宅子看上去简陋许多,却也整洁如新,四周的住户也都是普通百姓,是一个安定的落脚地。 阿琅跟着曹元亨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西面有间厨房,灶头上烧着火,炊烟袅袅,阿琅闻到了饭菜香。 除此之外,整个院子安静极了,连个打杂的下人都没见到,所以这里的一切都由谁来打理? “督主住在这儿后,都由哑婆来照料,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就是哑婆。”曹元亨指了指厨房,阿琅隐约看到一个体形稍胖的身影,梳着妇人的发髻,扎着灰布头巾,看上去极为简朴。 “院子里就哑婆一个人照料他么?” 曹元亨道:“督主喜静,过去为了示威不得不人前做戏搞那么大排场,城里那座大宅子也已变卖,遣散了奴仆,如今就雇了哑婆一人,她是个寡妇,也没有孩子,督主见她可怜才收容了她,好在哑婆做事卖力,能帮得上忙。” 阿琅点了点头,不禁内心一喜,公孙怀哪里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大坏蛋,他是天底下最仁慈的好人! 正当阿琅在内心赞美公孙怀的时候,院子北面的正房里传出一阵琴音,像是拨动了她的心弦,猛地一颤,这是她最熟悉的琴音,是从她怀哥哥的指尖弹奏出来的绝美琴音啊! 正房面阔三间,琴音发自东面的梢间,公孙怀就在那里,阿琅几乎是飞奔着推门而进,一进门直奔东梢间,急急寻找,果真见一身秋香色绸纱道袍,头戴一顶不短不长的鬓帽,看上去与普通士大夫无异的公孙怀正悠闲地鼓着琴弦。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这优雅地举止让人移不开眼,可阿琅急着问他这大半年为何不与她联络,哪还有心思听他弹琴! “我在宫里幽怨叹息,你倒好,躲在这儿当起了闲云野鹤,怀哥哥真是好狠的心!”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她现在这样活脱脱一个怨妇,偏偏他还像老僧入定,目空一切。 公孙怀收起了抚琴的手掌,平静如常地向她招了招手,“阿琅,过来。” “我不过去,你今儿个一定要跟我说清楚,你心底到底在盘算什么?咱俩的事儿我都告诉皇上了,若你还不向皇上请旨赐婚,那就等着赐死吧!”她卯足了劲儿让自己气势上不输人,可配上她的脸蛋和声音,一看就是只纸老虎,没有底气。 “皇上若已知晓,阿琅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此了,不是想知道我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么?你过来,我告诉你。”公孙怀气定神闲,了若指掌,威胁不到他。 阿琅拗道:“为何不是你过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阿琅不是客。”公孙怀道。 “那我是什么?” “是这宅子的女主人。” 阿琅果真是纸老虎,一句甜言蜜语就把人哄得团团转,“你说什么?” “我的确骗了你,纵然我手上捏着免死令,可也只能免我的欺君之罪,却没有资格尚公主,那样你和皇上都会被天下人耻笑。”公孙怀轻抚着琴弦,面色沉静道。 “你说过会有法子的……”心中的担忧终究成了事实。 -- 第123页 “我久未与你联系便是要断了宫中的谣言,只要我消失于人前,便不会再有人怀疑你我的关系,但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法设法离开皇宫,即便我的预感有误,我也会设计让你出宫,阿琅,与我在一起是要付出代价的。”公孙怀抬头直直盯着她,郑重其事道。 “怀哥哥,我早与你说过,只要能与你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毫无怨言!”如今阿玕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又已成家立室,采荷也嫁了人,剩她一个人,她只想与他远走高飞! “我们若要厮守终生,长公主便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你将失去所有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愿意,我带你远走高飞,虽然不如宫里,可我也不会让你居无定所……” “好!我答应你!我不怕吃苦,从小到大我吃的苦也不少了,能有个人陪我一块儿吃苦,也不会叫人绝望!”她不愿听那些长篇大论,只要他不抛弃她,她愿意听从他所有的安排! 公孙怀却笑她傻,吃苦是不至于的,他手上的钱财足够他们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何况他精研古籍,又通音律,怎么样都能谋生养活她。 可要活生生的一个人从世人的眼中凭空消失,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要想个办法…… 第68章 成亲 “怀哥哥, 我们成亲吧!”阿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就像是采荷说的,他可以免去欺君之罪,但这些年他以假太监的身份行走后宫,难免会惹来闲言碎语, 他不得不考虑皇帝的立场,不能让世人看一国之君的笑话。 可是, 一旦退步了, 她就会失去公孙怀, 面对两难的抉择, 她打算先斩后奏。若与他拜了堂, 成了亲,生米煮成了熟饭, 看谁还敢指摘他们的不是! “你这丫头, 就这般着急嫁给我么?”公孙怀低首轻笑一声。 “急,我当然急,你看我都多大了, 我等了你六年了!你再不娶我, 我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天天让人看笑话!”她就是不害臊,有话直说。 “倒真的是我的不是, 可要成亲,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岂能草率?”这种时候,他居然跟她摆谱儿。 阿琅气道:“你我父母皆已亡,天地为父母,花草做媒妁,就差一双红烛,两杯合卺酒,但凡你有心娶我,还管那些劳什子的礼数做什么!” “不成,你我成亲,不说风风光光,但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我公孙怀要娶的妻子,务必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他定睛看着她,一片真诚,看得阿琅眼眶一热,没多久,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不跟他置气了,羽箭一般“咻”地冲向他,扑进他的怀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蹭在他洁净的道袍上,“你是不是答应了?不行,你必须答应,我今儿个豁了性命来见你,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了我,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无法找她,那就只能等她找上门来。 静候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她。 公孙怀搂紧了她纤瘦的腰肢,半年不见,她又消瘦了,“我只是离开了半年,阿琅就如此消瘦,是我让你受苦了,下半辈子请允许我好好补偿。” 阿琅笑了,他这是答应了,“那你得要赶紧,否则我就绝食,瘦得皮包骨了让你一辈子心里难安!” “好,既然阿琅心意已决,我便舍命陪君子,这就写婚书下聘。”她都豁出了一切,他又要顾虑什么,要疯就陪她一起疯。 “我来研磨!”阿琅来了劲儿,起身直奔书案,替他准备好一切,亲眼看他写下婚书。 婚书的内容早在公孙怀的脑中书写了千百遍,落笔时,文思泉涌,洋洋洒洒的优美小楷烙印在绢纹半熟宣纸上,镌刻在一旁端看的阿琅心上。 书向鸿笺,白头之约。 公孙怀双手捧着婚书,缓缓道:“原是红纸墨书,可这会儿也来不及去城里买红纸,且以这宣纸缔结白头之约,你我双亲已故,只能焚烧让他们过目。” “写得这么好,我要留着一辈子,你烧了他们未必真能看到,不如我留着多看几眼,梦里告诉他们也是一样的。” 她总是这么多歪理,公孙怀也不与她争辩,在婚书干透之后交到她手中,阿琅小心翼翼卷收起来,“怀哥哥,这儿有匣子给我装一下么?” 见她视若珍宝,公孙怀嘴角上扬,从书架上取了一个木匣子让她装入。 “如今我手上有了婚书,不容你抵赖了!接下来,咱们还得拜堂,择日不如撞日,打铁还要趁热,红烛美酒倒也不紧要,我要你这一句心意就够了。”阿琅转了转眼珠,拉住他道:“咱们去院子里拜天地,哑婆是长辈,可以给咱俩主婚,曹公公跟你兄弟一样,当证婚人也成!” 这丫头,还真是心急。 “婚姻不是儿戏,待我改日抬着花轿来接你。你出来有些时候了,西苑那里的人怕是要兜不住了,我让元亨先送你回去。” 阿琅的笑容凝在嘴边,“我怕又是遥遥无期,别到时候你来抬的将是我的尸体。” “婚书都写了,你还怕我耍赖不成?听我的,我会让元亨做好安排,也会给你和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阿琅看着他狭长的凤目迟疑道:“若我不听呢?拜个堂就有这么难么?”她不愿再等了,万一他的头疼病再犯,疼得死去活来喘不上气,呜呼哀哉,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拜天地了。 -- 第124页 “你若不愿,那我今后也不来找你了,我找别人拜堂去!”她赌气一般扭头就要走,公孙怀把她拽了回来,蹙眉道:“这般孩子气,净给我添堵,依你就是。”他的阿琅长大了,学会了顶嘴,也更加任性了。 阿琅得逞地笑了,拉着公孙怀直往院子里跑,曹元亨迎面相撞,吓了一跳,阿琅喜上眉梢:“曹公公,你来得正好,我要与督主拜天地,你和哑婆为咱俩作证!” 曹元亨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忙看向公孙怀,公孙怀向他点了点头,曹元亨立马心领神会:“得嘞!元亨这就去张罗!” “不必大张旗鼓,你去问问哑婆是否有红绸。”公孙怀吩咐道。 曹元亨忙不迭应是,一溜烟就办事去了,他今日手脚特别麻利,不消一会儿,就领着手捧红绸的哑婆出现在阿琅呵公孙怀的面前,阿琅这才看清哑婆的长相,她左脸颧骨上方有一块红胎记,乍一看,会吓人一跳,可仔细瞧瞧,她本身五官端正,并非真正相貌丑陋之人,只是艰难的人生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哑婆面露喜色,对着手上的红绸布指手画脚,她不会说话,但阿琅能猜出个大意,问道:“您的意思,这是您与您丈夫成亲时戴的盖头么?” 哑婆点头,展开了红绸,普普通通,没什么纹饰,她拧了拧眉,希望阿琅不会介意这寒酸的红盖头。 “多谢哑婆,我很喜欢这个盖头,您为咱们的婚礼锦上添花,真是太好了!”阿琅几乎是喜极而泣,转念一想,又道:“只是这盖头您珍藏至今,真的可以借给我么?” 一个女人一直留着自己的嫁妆,可见多么重视她和她丈夫的婚姻。除了红盖头没有嫁衣,阿琅虽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后来听公孙怀提起才知道她家中意外失火,烧毁了一切,唯有这块红绸得以幸存,而她丈夫就是丧生在这场大火之中。 “我还在厨房找着两根红烛,该是去年祭灶神的时候留下的,样子的是简陋了点儿,可还能凑合!”曹元亨手里拿着两根红烛,许是放得久了,红蜡褪了色,显得粉粉嫩嫩。 “那就有劳曹公公把红烛点上,给咱俩见证了!”阿琅的内心已经雀跃不已,紧紧握住了公孙怀的左手,向他靠近。 公孙怀从哑婆手中接过红绸为阿琅盖上。无须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她就是这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妇。 两人携手拜天地,以茶代酒交杯合卺,一场简陋的婚礼只在两个人的见证下完成,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之间过家家,没有任何庄重之感,可他们就是乐在其中,认定了从此以后就是夫妻。 拜完了堂就要入洞房,在此之前,他们吃了哑婆早已张罗好的一桌菜,其乐融融,公孙怀也没催着她回西苑了。 良辰美景,嘉宾散场,月华初上,罗帐底下地久天长。 大半年,把两个相思的人儿都折磨坏了,好容易重逢结了连理,这份恩情必然是要好好报答,誓死不罢休。 “前脚还一本正经要送我回西苑,后脚就忘得一干二净,怕不是有意欲擒故纵,给我下的套吧?”骤雨初歇,阿琅全都想明白了,曹元亨既然能够轻而易举把她从西苑接到此地,必然早有准备,他特地接她来,难道就只是想见一面说说话? “夫人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他抚弄着阿琅凌乱的发丝,语焉不详道。 这一声“夫人”叫得她满心欢喜,不愿再去猜测,就算是他一手策划那也无妨,反正他们是拜过天地的真夫妻了,这就够了! “夫君,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她抬起脑袋,与他四目相对,嘴巴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公孙怀闭了闭眼,闻着她身上的馨香,沉醉道:“当然,阿琅是我的公主,也是我的夫人。”说着,他倒吸了一口气,把她捧在手心里。 阿琅与他面贴面,呵呵笑着:“今儿个我可太快乐了!真想每天这样与你一道醉生梦死!其实偷偷摸摸也挺刺激的!” 公孙怀亲了亲她的嘴巴,道:“成了亲也没个正经,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琅回亲他一下,道:“先前你说要让我从世上消失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儿活不成了所以打算把我也弄死,咱俩在黄泉路上做一对鬼夫妻?” 公孙怀被她这天马行空的想法给逗笑了,“你夫君我看上去像个短命鬼么?” 阿琅打量他道:“你瞧你的肤色,夜里行走像魑魅,嘴唇发白看着就觉得羸弱不堪……” “夫人觉得我羸弱么?”他眯了眯双眼,声音低沉,充满魅惑。 阿琅面上一红,他那样卖力讨好她,没有强健的体魄哪能坚持那么久,她觉得自己刚才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夫人若还是怀疑,不如为夫再以实际行动证明一下?”他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勾唇一笑。 美人一笑倾心,阿琅输得一败涂地,那就干脆缴械投降,皆大欢喜。 事实证明,公孙怀体格强健,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孱弱,而且他的头风已有许久没再犯病,至于他所说的让长公主从这个世上消失的言论,其实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当年他可以瞒天过海把她从皇宫救出不被所有人知道,如今他也可以故技重施,救她脱离苦海,带她远走高飞。 只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真是有点讽刺。 -- 第125页 第69章 流言 阿琅在这西苑小住一住就是一个月, 可她这一个月并不真的住在西苑行宫, 而总是在宫人的掩护之下偷溜出去,与公孙怀在城外共筑爱巢。 公孙怀权势滔天并非夸大其词,他如今虽放了权,不再干预朝政, 可他的势力一如王有吉,根深叶茂, 紫禁城里依然到处是他的人, 他们都是公孙怀的心腹, 甘愿替他们隐瞒,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沉湎于情爱的人哪里洞察得到已经危机四伏。 “督主,香山那里有异动。”公孙怀正与阿琅琴瑟和鸣, 曹元亨无意打扰, 可事态紧急,纵然可能会引起两人不适,但还是不得不报。 公孙怀握着阿琅的素手拨动琴弦, 眼神始终落在琴身上, “元亨, 你又不长记性,说了多少回了, 如今你才是东厂督主,不必再称我为督主。” 闻言,曹元亨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瞧我这记性, 总改不过来,元亨叫了您这么多年督主,也都习惯了,再说元亨能坐上东厂督主的那把椅子,还得仰仗师父您呢!” 不叫督主,改叫师父,曹元亨是公孙怀一手带出来的,叫一声“师父”也算顺口,公孙怀不置可否,只道:“香山上那位可是坐不住了?” 言归正传,曹元亨敛了敛神,正色道:“太后并未善罢甘休,她在暗中打听您的行踪,怕是要利用剩余的一点力量与您拼个鱼死网破。” 刘太后在香山上思过也有五个年头了,与其说她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不如说是蛰伏在山上伺机而动。一个深藏野心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时的失势而彻底遁入空门,公孙怀心怀戒备,早就让人盯着香山上的动静,没想到过了整整五年,终于露出了马脚。 在这世上,太后最恨的就是公孙怀,她在山上的每一天都面对着青灯古佛,内心却充满戾气,无时无刻不在诅咒公孙怀。当公孙怀放权回乡的消息传出后,她震惊,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都融为了恨意。 她手上还残留着一小股王有吉留给她的势力,以为他手上没了权势就会不堪一击,想要趁机置他于死地,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哼,她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尽管放马过来吧,但凡她一动手,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公孙怀气定神闲,从不受任何人威胁,刘太后她是恨透了他,才会想要在他失势的情况下趁虚而入,可她一旦轻举妄动,就给了公孙怀彻底摧毁她与王有吉多年精心培养的势力。 “师父料事如神,元亨继续派人盯着,元亨告退。”曹元亨说完了要事,再久留就不知趣了,他弯着腰退了出去。 人一走,阿琅也没心思再与他弹琴,一心想着刚才他们说的话,忧心忡忡道:“我以为五年过去,太后早已遁入空门,一心向善,没想到她心中仍然记着仇恨,需要我将此事禀报给皇上么?” 公孙怀摇头道:“太后毕竟是当年杀害孝德皇后的凶手,皇上宅心仁厚没有治罪,但也不会放任不管。” “你的意思是皇上这些年也一直派人盯着太后?” 公孙怀拉她起身,走向南窗下的炕榻,将她的双手包裹在手心道:“威胁皇权的人,哪能不盯着。” 阿琅恍然大悟,皇上以德报怨不过是因为刚继承皇位,根基未稳,留刘太后一命可以告诉世人他们的新皇帝是一位宅心仁厚的明君。 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一旦刘太后异心再起,便不能再留存于世。 只是她到底想怎么对付公孙怀,不禁令人好奇。 然而没过多久,有人行动了。京城里四处刊发一本小说,叫《残玉记》。内容梗概是某国公主流落在外,多年后依靠权宦重返宫中,自此以后,公主对权宦产生畸恋,淫.乱后宫…… 此书一经刊发,瞬间流传至大街小巷,其热度不低于当年影射李尚阳与官员女眷偷情的《窃玉记》。而如今的《残玉记》影射的便是长公主与大太监公孙怀。 谣言闹得沸沸扬扬,很快像瘟疫一般蔓延开来,传到了皇宫,皇帝大发雷霆,命锦衣卫彻查源头,并将相关人等统统抓捕入狱,严加审问。 与此同时,曹元亨也带领东厂全力侦查,抓了不少人,所有印刷刻本的作坊一律查封,但是案情并没有任何进展,找不到背后主谋。 “师父,元亨以为此事的背后的主使定是太后,您看咱们是否先动手?”曹元亨最先想到的就是刘太后。 公孙怀站在南窗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背对着曹元亨,微微眯着双眼,神色平静道:“书都禁了么?” 曹元亨回道:“全都禁了,原先搜出的刻本都已烧毁,朝廷也下了禁令,谁若再刊印流传,格杀勿论!” 公孙怀“嗯”了一声,“此事牵连重大,皇上必定会追究,她一个人难以承担这一切,元亨,准备一下,我要进宫面圣。” “师父,这个节骨眼儿上您进宫不就等于寻死,元亨不能让您去!”曹元亨急道。 如今他和长公主的事儿被人捅了娄子,皇帝为了捍卫皇家尊严定然会下旨处死他,就算有免死令,可皇帝会不会真的免他一死,无法保证。 “若你还当我是师父,就不该违背我。”公孙怀冷眼一扫。 曹元亨誓死不从,“元亨知道您心系长公主,可这时候皇上肯定在气头上,难道您真的打算和长公主当一对鬼夫妻么?” -- 第126页 “元亨,你还不懂么,如若我这时候前去请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曹元亨愣道:“元亨愚钝,不明白您这是何意。” “对皇上来说,如今最大的威胁是太后,无论禁.书是否是她找人刊发,只要皇上说是,那便是,我进宫,一是为了请罪,二也是为了揭发刘氏的恶行,但我如今要进宫,还需要你来安排。”公孙怀自然会追究那些把他和阿琅的关系写成污秽不堪的故事的不自量力者,但也会趁机利用这次机会,铲除刘太后。 曹元亨恍然大悟,他是真的打算和刘太后拼个鱼死网破,“元亨知道了。”只是他一旦下了决心,不会轻易改变。 * 彼时,乾清宫内鸦雀无声,皇帝刚发了一顿脾气,把那些数落他阿姐和公孙怀的言官们大骂了一顿,此刻偌大的宫殿内就只剩他一人,宫人们全被轰赶跑了。 难怪选的驸马她阿姐一个都瞧不上,原来是真的看上了公孙怀那个太监!他的阿姐一直在骗他,如今东窗事发,人人都在看他们姐弟的笑话! “来人!”他越想越气,大声喝道。 霎时间,乾清宫的御前太监推门进来,“奴婢在,请万岁爷吩咐。” 李钧立起了皇帝的威严,道:“传朕旨意,即刻召长公主回宫!”他需要当面问她的阿姐。 御前太监应了声是,刚转身,就听一个声音进了门,“不必了,我回来了。” “奴婢给长公主请安!” “你下去吧,我有话跟皇上说,谁也不许打扰。” 御前太监看了眼皇帝,皇帝挥手让他退下。 剩下他们姐弟二人,皇帝面无血色,阿琅倒是面色红润,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风言风语的影响,反而还春风得意。 “阿姐,外面传的那些是否真有其事?”李钧黑着脸问她。 阿琅听到风声后即刻动身回宫,为的就是在事态严重前平息他的怒火,“是,那本小说我也看了,确有其事,但我和他之间,并非书中描绘得那般不堪,我与公孙怀两情相悦,不存在勾引一说。” “荒唐!他是个太监,阿姐你怎会看上一个太监,一定是他逼迫你的对不对?”李钧哪里相信他的阿姐会被一个太监迷得晕头转向,便以为是当初公孙怀以权势逼迫她委身。 “阿玕,我爱他,无关他的身份,他也从未逼迫我做任何事,倘若他真是那样的人,又为何要助你坐上皇位,又岂会放权?” “疯了,阿姐你一定是疯了,朕不信你会爱上一个太监!”李钧仍是无法接受身为公主的阿姐会看上一个太监,如此有违伦常! “若他不是真太监呢?”这个秘密,还是从她口中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李钧难以置信道。 迫不得已,阿琅把公孙怀的经历全都告诉了李钧,李钧震惊不已,也怒不可遏,“大胆公孙怀!他这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更藐视法度和伦常!” “这么多年,他为了帮咱们复仇,隐忍度日,从未祸乱后宫。” “可他染指了朕的阿姐,大夏国的长公主!”李钧怒视阿琅。 这是阿琅从未见过的眼神,不由地心神一颤,她忘了他已经不再是小时候傻头傻脑的那个阿玕了,他现在长大了,是主宰天下的一国之君,不容许自己变成一个笑柄。 “誓死相随,若今生不能与他长相厮守,那我便要与他做一对鬼夫妻。”李钧的愤怒化作了阿琅的决绝,这是在威胁帝王,若他敢动公孙怀分毫,她一定会赴死相随。 “皇上,罪人公孙怀,前来请罪!”正当殿内姐弟二人僵持不下之时,殿外空旷的广场上穿透着一个响亮的声音,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阿琅闻声便要去开门,不料被李钧一把拽住,“好啊,你们一前一后配合得默契,阿姐莫要忘了,朕是皇帝,朕说的话就是圣旨,朕不会让阿姐做傻事,也不会让阿姐再见那个罪人!来人!送长公主回凤阳阁,没有朕的口谕,谁都不许出入!” 阿琅怔愣得说不出话来,就在公孙怀的面前被人带回了凤阳阁,看着他孤零零地跪在广场上,天上下着雪,她又想起第一次见他,就是他被大雪冻僵的时候,心里一阵绞痛,泪水如开了闸一般倾泻而下。 也许,他们真的要当一对鬼夫妻了。 第70章 骨肉 “大胆公孙怀!你可知罪!”李钧刻意无视了阿琅的泪眼, 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直面跪在雪中的公孙怀。 公孙怀一身轻装, 看上去极其单薄,而他虽然跪着,腰杆却直挺挺的没有因寒冷而佝偻,他朗声自陈罪过:“罪人公孙怀, 欺君罔上,自知罪无可恕, 甘愿受罚, 但是罪人不悔, 今日前来一为请罪, 二为揭发流传禁.书一案背后主使, 请皇上听后再发落罪人。” 李钧临高而下,轻哼一声, 睥睨道:“公孙怀,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纵然你对大夏有功,也不能枉顾法度!你犯的何止是欺君之罪, 你……”他愤然甩袖, 没有把后面不堪的言语说下去。 公孙怀弯腰, 伏拜磕了一个头,此时地上已有积雪, 额头埋在雪地里,冰凉刺骨,他有头风, 不能受寒,可若不施苦肉计,他便真的走不出这紫禁城了,“罪人自知罪孽深重,但罪人对大夏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罪人怕死,但更怕失去长公主……” -- 第127页 “你闭嘴!朕不许你在朕面前提朕的阿姐!”李钧气急败坏,环顾左右,吩咐道:“去叫锦衣卫的人来,把他拖下去杖打五十!” 李钧赐了免死令,不能赐死他,便想了另一个法子以儆效尤。 公孙怀没有反抗,听凭发落,只是五十棍打下去,他的半条命都要没了吧。 “请皇上三思!”曹元亨一听皇上要杖打公孙怀,心里发急,连忙上前说情劝阻,可李钧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打他难解心头之恨。 “滚下去!谁敢求情,一并处置!” 站在月台上的宫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出声,公孙怀大权在握的时候,人人怕他,可他也没有真的苛责过他们,甚至还待他们不薄,现如今他为了长公主沦落至此,不知该不该怜悯他。 “臣宋世良,参见皇上!” 李钧叫锦衣卫来,没想到来的会是宋世良,“宋爱卿免礼,此人罪大恶极,本该处死,可他手上有朕御赐的免死令,即便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些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既然你来了,那便交到你手里,由你来处置。” 宋世良与公孙怀有多年私仇,过去鉴于公孙怀权势滔天,难以对付,如今他手上没了大权,又欺君罔上,落到了宋世良手里,就算不死,也要落得一个半死不活的地步。 “臣遵旨,只是在处置犯人之前,臣有要事启奏。”宋世良看了一眼雪地里的公孙怀,单手握着绣春刀道。 “是不是禁书一案有眉目了?”李钧问道。 宋世良点了点头,道:“臣已彻查清楚,编故事的人是一名浣衣局的长随,叫黄仁,他原是王有吉的人,十五年前犯了事儿打发到了浣衣局当差,此人没什么能耐,靠着能识几个字喜欢胡编乱造,六年前的《窃玉记》,这回的《残玉记》都是出自他手。” “他背后可有主使?” “已经用刑拷问,没有招认是谁指使,自称全凭一些小道消息编撰出来的不入流故事。” “与太后无关?”李钧皱了皱眉。 宋世良道:“臣观察过,太后在听闻此事后,也是大吃一惊,应该与太后无关。” 李钧了然点头,略显失望,却道:“此事即便与太后无关,也不能放过时机。” 皇帝的意图宋世良即刻明白,他这是要把所有的脏水泼到太后身上,好除去心头大患。 “臣明白该怎么做了。”别说皇帝痛恨刘太后,宋世良也对她恨之入骨,如若不是她发动宫变,他便不会与他父亲分隔整整十年! “这儿就交给你了,朕去瞧瞧阿姐。”李钧拍了拍宋世良的臂膀,说完便离开了乾清宫。 到底是亲姐弟,即便心里有再大的愤怒,也还是牵挂着她的安危。 皇帝人一走,便剩下两个不共戴天的人对峙。宋世良缓缓走向公孙怀,他的身上已经覆了一层三寸厚的积雪,嘴唇发紫,面上也毫无血色,宋世良半蹲,轻轻掸去了公孙怀肩头的白雪,道:“我说过,你们不会有好结果,这就叫自作自受。” 公孙怀早已冷得浑身麻木,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是你……你到底不服输,要与我作对,哪怕玉石俱焚……” 宋世良呵呵一笑:“我可没有你卑鄙,也不会拿她的名声开玩笑,我只是给香山上的那位通风报信,让她来对付你,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儿,你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儿了!” “皇上只是一时之气,他迟早会成全我们。”公孙怀依然气定神闲。 “死到临头了还痴心妄想,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宋世良拎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 “我们已经拜过天地,她是我的妻子,宋大人肖想别人的妻子,那才是大逆不道,为天下人所耻笑。”公孙怀冷笑一声,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显得愈发邪魅。 “你混蛋!”宋世良抡起拳头就往公孙怀脸上打了一拳。 公孙怀体力不支,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鲜血飞溅,洒落在白雪中醒目无比,他支起身,擦了擦嘴角笑道:“看来,宋大人还没有真正放下,可惜啊,她从未把你放在心上。” “闭嘴!”宋世良几步上前拽起他,怒目圆睁道:“你该知道我恨你已久,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你不敢杀我,她会恨你。”公孙怀轻笑一声,如嗜血的恶魔。 “我现在就送你去死!”宋世良一字一句切齿道,说完便拖着他离开了乾清宫,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痕迹,残留着点点红星。 好戏散场,躲在角落里的宫人也各忙各的去了。 * 而在凤阳阁里,宫人们大呼小叫,喊着救命,只因西梢间的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他们的主子站在绣墩上,像是要做傻事儿。 “公主,奴婢求求您了,您快下来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皇上来了么?”阿琅寻死觅活就是要做给皇帝看,这招在很多戏本子里颇有成效,她在白绫上做了手脚,即使真套住了脖子也不会断气,顶多摔下来摔断腿吧! “来了来了!”小太监踉踉跄跄跑进来通传,“公主,皇上就要到大门口啦!” “好,你们继续叫,继续哭,有多大声就叫多大声,不要停!”阿琅料准了皇帝不会放任她不管,给宫人们通了气,上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把戏。 -- 第128页 宫人们得令,跟着她一块儿蒙骗皇帝:“公主啊!您千万别干傻事儿啊!” 大家同心协力,唱作俱佳,阿琅非常满意。 刚跨步进院门的皇帝听闻哭喊声赶忙冲了进来,见此情景,惊慌道:“阿姐!你做什么!” 就在这个当口,阿琅伸长了脖子套进早已做好手脚的圈儿,并不松手,而是泪眼婆娑地看向李钧,哀婉道:“倘若公孙怀是罪人,那么我也是,皇上来得正好,我这就以死谢罪!” “快来人阻止她!”李钧急促道。 “都别过来!”阿琅大声喝道。 李钧伸手叫停,与她对视:“阿姐,有话好好说,你先下来!” 阿琅哭道:“皇上还当我是阿姐,那也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朕也知道阿姐心里在盘算什么。”李钧望了一眼白绫,结上有个缺口,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阿姐总是一肚子坏水,可他已经不是当年任她愚弄的毛头孩子了。 阿琅也没想到她这阿弟心思缜密,洞察仔细,这么快就识破了她的诡计,索性也不演了,放手一跃而下,抹了抹眼泪,扬言道:“我可以不死,但我想做的事儿谁也无法阻止,皇上也不行!” “阿姐你……”李钧伸手指着她微微发颤,满腔怒火却不忍再爆发,“此事不必再提,朕金口玉言,绝不改变主意!阿姐好自为之吧!”言罢,撒手就走,走了两步又背对她道:“倘若阿姐再如此执迷不悟,休怪朕不留情面。” “皇上,才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阿琅嗤笑一声,“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才会被天下人耻笑!” 如晴天霹雳,李钧猛然转身回头,“你说什么?” 阿琅从他眼里看了震惊和愤怒,这个玩笑开大了,可为了公孙怀,她可以放弃尊严,“我们成亲了,拜过天地,有婚书为证。” 李钧捏紧了拳头,扫视周围,人人作出惊讶之状,在看到皇帝的怒颜后,全都低下了头不敢喘大气。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做的这些让祖宗和皇上蒙了羞,将来死了也无颜去见父皇母后,可是死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我只晓得我爱他,只想嫁给他,无论皇上恩准与否,这份心意绝不改变!”阿琅语意决绝。 “宣太医!”李钧不相信她可以瞒天过海,必须亲耳听到太医确诊。 阿琅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心神一晃,然而当宣来的太医是张世珍的时候,她又定下了心来,张世珍得到了她的暗示,向李钧道出了她已妊娠一个多月。 阿琅心想他还挺能胡说八道,连她出宫一个半月跟公孙怀在一起都算准了。 公孙怀连这种事都跟他说了? 无论如何,阿琅是定下了心,可李钧的脸色十分难看,“张院判没有断错?” “臣敢保证,绝无虚言!” “你下去吧。”李钧疲倦地摆了摆手。 张世珍告退,阿琅道:“你要是敢动这个孩子,我……” “阿姐需要静养,朕先走了。”然而他失去了斗志,打起了退堂鼓,“好生照顾长公主,出什么事儿唯你们是问。”走前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再无他言。 一场闹剧,暂时得到了平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真的不虐…… 第71章 伤怀 说来也神奇, 自从阿琅谎称自己有了公孙怀的骨肉之后, 皇帝再也没有扬言要治公孙怀的罪,像是彻底中了阿琅的诡计,还每天让张世珍来请平安脉,女医也定期给她配安胎药, 就好像她真的怀了身孕一样。 至于公孙怀,那天过后她找人打听过, 说是被锦衣卫打了五十杖, 去了半条命, 但也因此得到了皇帝的宽恕, 因为他奄奄一息之时, 仍是心念着阿琅,挺过了那五十杖。要知道这五十杖下去, 换作常人, 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若不是他有强大的意念,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紫禁城。 公孙怀捡回了一条命, 却已经皮开肉绽, 需要卧躺修养数月, 有了张世珍的妙手,倒也不怕治不好他。 听了公孙怀的遭遇, 阿琅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看得身边的小宫女欢喜一点也不欢喜,捧着药碗急煎煎道:“公主, 太医说您不能哭,会动胎气的!” 小宫女欢喜今年十三,虎头虎脑,长着一对吊梢眼,着急的时候莫名有点滑稽,能把阿琅逗笑,“好,我不哭,但你能不能把这碗药给倒了?”阿琅指了指欢喜手上的青瓷碗,刺鼻的药味令她一阵反胃。 欢喜用力摇头,“这是太医开的安胎药,对您腹中的小娃娃有益处,皇上吩咐过,一定要盯着您喝下。” 这丫头是从乾清宫拨过来的人,对皇帝忠心耿耿,看着虎头虎脑,实际精明得很,阿琅又不能说自己其实没有怀孕,所以她闷头连喝三天的安胎药,苦不堪言。 “好,我喝。”阿琅眯眼微笑,硬着头皮把那碗黑黢黢的安胎药一口气喝下了肚,喝完她照例要含一颗甘草话梅去去苦味。 欢喜完成了任务,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可是没有多久她又跑了回来,慌慌张张道:“公主,皇后娘娘来啦!” 阿琅“哦”了一声,不就是皇后来了,也不知道她在慌些什么,哦对,她有身孕这事儿皇帝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外传,否则统统处死,还要株连九族,所以皇后还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 第129页 这丫头是怕她自己手上的药碗漏了馅儿,这才慌慌张张跑回来,想把药碗藏起来。 “你傻啊,若是皇后问起,你就说我得了风寒,把她赶走了不就没事儿了?”说她精明,阿琅又觉得她傻乎乎的,有点可爱。 欢喜摸了摸头脑,不知该怎么搭话,阿琅已拿走她手上的药碗搁在一旁,旋即出门去迎接皇后。此时皇后刚走到门口,雪后初晴,夏皇后穿着浅黄色织金袄裙,外罩一件翠绿貂鼠皮锦缎比甲,手上笼着貂鼠皮笼套,薄施粉黛,梳着高高的髻。 看着明艳动人的皇后,阿琅的心情一下也跟着明朗起来,笑脸相迎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 皇后卸下笼套交给身旁的侍女,道:“这些礼数就免了,我听闻你病了,就想着来瞧瞧,果真好浓的药味!”她捂了捂鼻子,似乎也闻不得这样的味道。 “有劳皇后挂心,只是你一片好心来瞧我,我真怕把病气过到你身上。”阿琅打趣道,说着还故意往后退了一步。 “哎,你可别这么说,我身子好得很,哪儿那么容易就过给我了。” “多谢皇后了,门口冷,到里边来坐,欢喜,去上一些热茶和糕点来,给皇后娘娘暖暖身子。”阿琅请皇后进屋,又吩咐了欢喜下去,欢喜应了声是,悄悄地拿走了方才那只药碗。 阿琅拉皇后坐上了南边的炕榻,皇后打量着她,心疼道:“你们的事儿,我当初没敢告诉皇上,就是怕有这一天,好在公孙怀福大命大,那五十杖没有要了他的命,只是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是打算和皇上反抗到底么?” “皇后真以为我病了么?”阿琅悄声道。 皇后一愣,“公主此话何意?” 皇上让人严守秘密,可她偏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我跟他成了亲,我跟皇上说我腹中已有公孙怀的骨肉,这几日我喝的是安胎药。” “什么!”皇后震惊不已。 阿琅又道:“我就是想赌一把,显然他不想我一尸两命,亏他还有点良心,只可惜,他仍不肯松口。” 皇后摇头叹息道:“这种事皇上怎么可能会松口。” “我总要为此争取一下。” 皇后总觉得她已经疯魔了,没想到为了一个罪人,可以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也不顾帝王的颜面。 “我如今有了身孕,皇上不可能再把我指给别人了,也不能看着我肚子一天天变大让人看笑话。” “因此你便要逼迫皇上不得不把你指给公孙怀?”这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响亮。 阿琅点头,她就是打了这样的如意算盘。 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皇后再也无话可说,只一心乞讨她最后能够称心如意。 然而阿琅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响,三天后,一道赐婚的圣旨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在阿琅的头顶,令她形神俱灭。 皇帝要把她赐给宋世良,宋世良不敢违抗圣旨,接受了赐婚。 阿琅急得直跳脚,可惜身受束缚,只能在凤阳阁里大呼小叫:“我是长公主!你们谁敢拦我!” 长公主身份再尊贵,也没有皇帝的身份尊贵,皇帝的命令,莫敢不从。 “公主,您还是死了这份心罢,宋大人英勇无敌,前程似锦,您嫁给他不是珠联璧合么!”欢喜拉着她一个劲儿给宋世良说好话,可阿琅正在气头上,谁的话都不听,她一把推开欢喜,却没想到自己栽了跟头,这一跟头下去,头晕眼花,小腹还有那么点儿疼,接着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的时候便看到床前站着两个身影,他们正在轻声交谈。 “公主可有大碍?” “回皇上,公主本就孱弱,胎位不稳,不宜动气,方才是因情绪激动才动了胎气,臣以金针护住了胎儿,这才渡过一劫,否则极有可能因血崩而一尸两命。” “即便每天喝安胎药也会出此意外?” “安胎药只能起辅助的作用,并非神药,因而还是不能刺激公主,以免伤及胎儿与母体。” “朕知道了,有劳张院判,先退下吧。” “臣告退。” 张世珍一走,皇帝便走向“昏迷”的阿琅,唉声叹气:“阿姐,你为何要让朕难堪……朕已下旨,不可能收回成命,可朕又不想看着你白白送命,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琅缓缓睁开了眼,道:“皇上的难处,我不是不明白……” “阿姐你醒了!”李钧喜形于色。 “在你和张院判谈论我病情的时候,我就醒了。”她没想到自己开的一个玩笑竟成了事实,她真的怀了公孙怀的骨肉,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体内有个新生命在与她一起对抗。 “既然阿姐明白,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呢?宋大哥不计前嫌,答应娶你,解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朕念他有功于大夏,违背了祖制,将你许配于他,又怎可辜负他的一片诚意?” 阿琅只觉得可笑,都到了这份上,宋世良他还要杀一个回马枪,他还真的是死性不改。 “皇上以为如此便能堵住文官们的嘴,可是咱们心里都清楚,这孩子是公孙怀的,我若嫁给宋世良,对他、对公孙怀都不公平。”阿琅不像之前那般激动,她一脸平静陈述。 李钧皱眉不语,阿琅又道:“阿玕,我不会嫁给宋世良。” 这久违的称呼又把他们姐弟拉回到了从前在桃溪村的日子,她甘愿不吃不喝,也要攒银子供他读书,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吞,无怨无悔。 -- 第130页 可如今,她贵为公主,他又是一国之君,他做什么都需要权衡利弊,这也是为君之道。 他可以饶恕公孙怀的欺君之罪,却不能饶恕他染指皇家公主,偏偏他的阿姐像是吃了迷魂药,对一个罪人死心塌地,他不想伤阿姐的心,却也不愿愧对祖宗,当真已经束手无策! 李钧灰灰然离开了凤阳阁,他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去了坤宁宫见皇后。女儿家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能请教他的妻子。 此时,皇后正在寝宫门前侍弄花草,她的背影娇俏,李钧心头浮起一丝暖意,他刻意阻止了宫人通传,悄然走向浑然不知身后有人的皇后,“皇后在做什么?” 皇后吓了一跳,扔下手中的剪子,看清来人后,忙屈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李钧看了眼她身后的松树盆栽,虬枝苍劲,针叶葱茏,不禁赞道:“皇后还懂这些?” 皇后腼腆道:“过去跟着父亲学过一点皮毛,难登大雅之堂,闲来无事便解解乏罢了。” “皇后自谦了,朕瞧着古意盎然,是下过工夫的。”皇上笑道。 “臣妾多谢皇上谬赞,皇上到里边坐会儿吧,臣妾做了点心,您尝尝。”皇后看出他心情不好,便有意为他舒缓情绪。 李钧随皇后进了寝宫东边的暖阁,满室馨香,他的身心瞬间得到舒缓。不久宫人摆上热茶和江南细点雪片糕,他掂着尝了一口,软糯香甜,回味无穷。 “小的时候,朕与阿姐根本吃不上这么好的点心,雪灾闹饥荒,庄稼冻得半点不剩,只能靠前一年攒下的粮食度日,那些粮食哪里够四个人吃,阿姐就把自个儿的留给朕……”李钧刚从凤阳阁过来,心里念着阿琅,再看这些江南细点,便又回忆起了他们在永安生活的那十年。 “臣妾的点心勾起了皇上的伤心事,臣妾该死!” “是朕伤怀了,与皇后无关,朕来这儿本就是想找皇后说说话儿,是皇后让朕明白,朕不能伤阿姐的心。” 若没有他的阿姐,他又怎会当上这个皇帝! 阿姐是他最重要的亲人,可他居然伤了她的心,还差点儿害她一尸两命,他后悔了,后悔不该一气之下把她赐给宋世良! 第72章 善恶 “从小到大, 阿姐处处为朕着想, 也就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让步,皇后觉得朕是不是做错了?朕是不是应该成全他们?”李钧放下雪片糕,手肘撑着大腿, 双手掩面,彷徨无措。 皇后走向他, 伸手轻轻地揽住他的肩膀, 宽慰道:“臣妾是一个妇道人家, 不该多言, 可臣妾是您的妻子, 也是您的皇后,理应为您分忧, 所以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臣妾多少也都看在眼里,臣妾以为,皇上并无过错, 谁人不知您与长公主相依为命、姐弟情深, 只是您除了是长公主的至亲, 还是一国之君,您有您的苦衷, 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得对得起您的子民,想必长公主心里也清楚您的难处,只是被情爱一时蒙蔽了内心, 才会与您生出嫌隙,臣妾相信,这道缝隙很快便能修复。” “修复?如何修复?只要朕不改变主意,阿姐便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待朕了。”李钧放下双手,看向皇后。 “臣妾倒是有个主意,皇上可以先听臣妾一言,再行判断。”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长公主是千金之躯,自然不能下嫁一个罪人。只是公孙怀此人虽罪大恶极,却也于大夏有功,功过相抵,就当是虚空一场,世上从未出现过这一人,若公孙怀不再是公孙怀,皇上不就可以对列祖列宗和大臣们有个交代了?”皇后何尝不对阿琅挂念在心,因而才会为她出谋划策,只是一直没有找准时机对皇帝开口,此刻便想试探一下。 “皇后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李钧此刻思绪纷乱,无法明断。 皇后道:“此人罪孽深重,即便皇上宅心仁厚,想要饶恕他,上天也不会放过他,若老天爷大发慈悲收了他,皇上也无可奈何,长公主也不会怪罪到您的头上。” “你想让朕借他人之手除掉公孙怀?” 皇后点头,“凤凰浴火,涅槃重生,皇上除去公孙怀,再赐予新生。” “皇后的意思是,朕让公孙怀从这个世上消失,再赐予他一个新的身份,他若不是公孙怀,朕便可以将阿姐下嫁给他……”李钧恍然大悟,先前因公孙怀的大逆不道他满腔怒火,失去了判断力,又因阿琅怀了身孕需要掩盖,稀里糊涂又下旨赐婚,居然没想到还能冒险走这一步! “皇上英明。”皇后笑道。 “晚了,朕已下旨赐婚,朕把阿姐许给了宋爱卿,金口玉言,朕无法再收回成命!”李钧摇头叹息,后悔莫及。 皇后却道:“臣妾斗胆,若皇上愿意,便也可以另封一个公主下嫁,至于长公主,也许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公主。” “皇后想要朕李代桃僵,欺骗宋爱卿?”李钧皱眉。 皇后缓缓点头,道:“若要两全之法,唯有出此下策,皇上可三思而后行。” “不成,此法有伤朕与宋爱卿多年的师徒情分,在朕落难时,宋爱卿对朕如兄如父,教朕骑马射箭,朕怎可欺骗他!”李钧连连摆手,驳回了皇后的计策。 “但若不走这一步,只怕难以转圜,除非宋大人主动请愿退婚……” -- 第131页 然而宋世良已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过一次颜面,他还会重蹈覆辙吗? “此事容朕再想想,朕要好好想想。”而李钧的内心其实已经开始动摇。 * 与此同时,在公孙怀城外的私宅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正是帝后口中正在谈论的宋世良。 “你来做什么?还嫌害得咱们督主不够惨么!”曹元亨站在门口拦了宋世良的去路。 宋世良扬眉,轻哼一声道:“宋某今儿个心情好,带了大内最好的金疮药来探望昔日风光无限的公孙督主,怎么?不欢迎?” “师父需要静养,请你离开!”曹元亨急急赶人,可他不是孔武有力的宋世良的对手,瞬间就被制服。 曹元亨如今是东厂督主,隐在暗处的东厂番子见督主有麻烦自然会现身,可宋世良带来的锦衣卫也并不好惹,于是厂卫对峙,剑拔弩张。 “行,既然曹公公不欢迎宋某,宋某就此告辞,不过宋某是真的担心公孙公公的伤势,但愿他能早日康复,来得及喝一杯喜酒。”宋世良笑得一脸得意,没等曹元亨反应过来,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许久,曹元亨才回过神,从衣襟内拿出宋世良塞在里面的金疮药,狠狠摔了瓶子,朝地上大大吐了一口唾沫。即便如此,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公孙怀身受重伤,已昏迷三日,皇帝却下旨赐婚,摆明了就是要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如今宋世良还特地上门来耀武扬威,这与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又有何分别!曹元亨怒不可遏,但又无处撒气,只能拿一个小瓷瓶出气。 然而气还没消呢,哑婆就从屋子里急匆匆跑了出来,拉起还没有回过神的曹元亨进屋,从哑婆的眼神和手势里,曹元亨读取到了她的意思,“师父醒了么?”语气也略显激动。 哑婆点点头,曹元亨一个箭步冲进梢间,果真趴在床上的公孙怀已经醒来,只是他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的模样令人心口发紧,曹元亨紧咬着下唇,哽咽道:“师父,您总算醒了,可把元亨担心坏了!” “我还没死呢,就急着给我哭丧了么?”公孙怀艰涩的开口,嗓音沙哑。 曹元亨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倒上温水,上前半扶住他喂他喝水,“元亨这是喜极而泣,来,您慢着点儿。”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是捧着一件上等的瓷器,不容有半点闪失,同时还要照看他的伤口。 公孙怀强忍着疼痛喝下了水,曹元亨在他胸前垫了一个靠枕,公孙怀撑着身子,问道:“宋世良来过了?” 在他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了宋世良的声音,起初以为是昏迷前残留的幻觉,后来听到曹元亨的骂声,才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 “师父,您都听到了?”曹元亨心头一紧,生怕他怒急攻心,牵动伤口。 “我昏迷了多久?他怎么就要成亲了?他和谁成亲?” 他虽受了伤,气息微弱,曹元亨仍是被他锐利的目光震慑得不敢有半句谎言,“就在今早的朝会上,皇上下旨赐婚,把……把长公主指给了他,皇上定是气糊涂了,居然违背祖制……”曹元亨观察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静默许久,只听到公孙怀冷笑一声,“他还真是执迷不悟。” “我瞧他就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先是设计陷害您自投罗网,借皇上的手除去您之后再坐享齐人之福!”曹元亨忿忿不平道。 “或许真是我低估了他。” “元亨这就发动东厂势力摆平了他!” “不要轻举妄动,无论他有何意图,若他能真心待她,我也无怨了。” “师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不管公主了么?她可是您的妻子啊!”曹元亨急了,这哪里像他认识的公孙怀,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神志不清,任人摆布了! “太后那儿怎么样了?”公孙怀转了话头。不是他不愿面对,而是此事一旦皇上插了手,便不容易摆平,他必须考虑到他们姐弟的情分,不可贸然行动。 “锦衣卫的人上了山,在太后的禅房内搜到了妖书和散播妖言的信函,此外还有用于厌胜之术的人偶,上头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曹元亨也是没有想到,为了除去太后,皇帝竟会使出这种江湖伎俩,“但是太后拒不承认。” “妖书与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认罪,只是厌胜之术,如此不入流的手段也不像是太后所为。”刘太后虽然蛇蝎心肠,好歹也出自名门,一个倨傲的人,又怎么会耍江湖伎俩,何况皇帝的生辰八字除非是亲近之人,否则无人得知。 当初是公孙怀他亲自把皇帝的生辰八字交由宗人府,照道理,除了宗人府,大臣们也不一定知晓。 “太后是否与宗人府的人接触过?” 曹元亨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来,苏皇后有一位表兄在宗人府当差……苏皇后当年请愿与刘太后一起上山修行,这几年一直相安无事,她们原先似乎也无冤无仇,应该不会想要栽赃嫁祸吧?” 公孙怀不以为然道:“也并非完全无冤无仇。” 毕竟刘太后曾授意苏皇后陷害高美人,后来刘太后见她没有用处,又另选了称心的人陪侍在顺祯帝身侧,且为了先皇的帝位,除去了她的父亲苏起用,害她父亲在回乡的途中病死,尸首流落异乡。她只能每天诵经念佛为她父亲超度,同时也寻找着时机报仇雪恨。 -- 第132页 “难道真是苏皇后嫁祸的?”曹元亨也想到这层动机。 “是或不是,皇上并不会深究,只要能让刘太后没有翻身之日,苏皇后便是皇上的一把利剑。” “如此看来,苏皇后也绝非善类。”曹元亨感叹道。 “世间万物,是非对错,究竟何为善,何为恶,想必没有一个真正的准则。” 他是世人皆知的恶人,可在他奸恶的表皮下,也会发出善逸的心声。这片心声,有个人听得最清楚,纵使他们之间阻隔着数道围墙,也无法阻隔他们彼此思念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虐的。。。 第73章 鸩酒 皇帝要对付太后, 自己的双手还得是干干净净, 所以他只能借刀杀人,这把刀他早已找准了,那便是公孙怀。 朝野内外,何人不知是谁推倒了刘太后, 刘太后表面乖乖就范,诵经念佛, 内心对公孙怀可是恨之入骨, 若不是公孙怀处心积虑多年, 顺祯帝就不会郁郁寡欢至死, 她也不会失去唯一的儿子。 然而在太后动手之前, 皇帝先发制人,利用妖书一案嫁祸于太后, 原本这还不至于成为太后的致命伤害, 偏偏她作恶多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比比皆是。 没有人能够想到,皇帝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给了苏皇后, 以诅咒自己的方式栽赃于太后, 成大业者必先对自己狠厉。 太后意图弑君, 百口莫辩,皇帝与内阁大臣们商议过后, 最后赐了鸩酒送太后到下面去向德化皇帝和孝德皇后忏悔认罪。 这杯酒,是李钧亲自送到了太后面前。 那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风雪覆盖着天地万物, 冰凌垂挂,北风呼啸,北安门里的安乐堂又冻死了几名年老体弱的宫女、内使。 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房门紧闭,里面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惊慌失措地抬起了脸,面容蜡黄,嘴唇失色,而在看到来人的脸时,她像是被恶鬼附身,张开了獠牙和利爪冲了过去,“你们一个个都想哀家死,哀家不会让你们如愿!哀家要杀了你!杀了你!” 李钧并非一人前来,他带了锦衣卫,见刘太后对皇帝不利,即刻现身将她制服,可她依旧张牙舞爪,李钧并不畏惧一个疯女人,靠近她道:“朕原本念在您是长辈,也曾尽心辅佐先帝治理大夏江山,放您上山忏悔,可您似乎并不甘愿长伴青灯古佛,既然如此,留在香山,只会有辱佛门,可是紫禁城里早已没有您的一席之地,朕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安乐堂这个好地方,最适合您在此安享晚年!” 刘太后忽然冷静下来,朝李钧冷笑一声,“你比你那优柔寡断的父皇要狠得多,没想到范氏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朕以为这还是太后的功劳,倘若当年您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朕也不会流落在外多年,见了那么多的恶人,若自己一味忍让,那便只会沦落到任人欺压的地步。”李钧道。 “妖孽,你们都是妖孽,当年范氏蛊惑李湛夺走中宫之位,那本该是我的,她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何错之有!”刘太后苦笑,那个狠心的男人,许诺即位后让她当皇后,转首又被范氏的美色迷得晕头转向,毅然决然地抛下她另立皇后,令她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 李湛失信于她,专宠范氏,在文武百官面前承诺范氏一旦临盆,便会立为太子。她心有不甘,那一切原本属于她,属于她的儿子,她为李湛生下长子,然而宗法立嫡不立长,断了她所有的后路。她不愿认命,于是拉拢王有吉,结党营私,密谋夺嫡。 受尽冷落的刘贵妃到底和李湛撕破了脸皮,不留一丝情分,她在王有吉的怂恿之下,往他的膳食里加了点料,很少很少,少到连太医都难以查验,日积月累,积聚在体内的毒素终于在德化八年的那个仲夏蔓延到了心肺,引发了热疾。 那个夏天真的太热了,起初是普通的热疾,接着就是多种并发症,痉挛、呕吐、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半身瘫痪……太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让李湛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李湛临死都没能见上心爱的范皇后一面,更遑论知晓范皇后为他诞下了嫡皇子。 天时地利人和,刘贵妃矫拟遗诏,买通宫人火烧坤宁宫,驱赶了所有的太医,酿成了一场惨剧。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里应外合,逃出了生天,给她留了这么大的祸患。 “太后死到临头仍不悔悟,朕也不会对您手下留情了,来人,赐酒!”李钧厌恶了这样的嘴脸,是她害他们姐弟流落在外,分离了他们的骨肉至亲。 死亡的恐惧来袭,刘太后惊恐万状,她拼命地挣扎,咒骂皇帝,可是皇帝无动于衷,命令身边的太监动手,那太监捏住了她的下颌,逼她饮下这杯鸩酒,然而她拼死挣扎,像疯子一般,太监受到惊吓,酒杯落地。 局面一度混乱,刘太后趁机挣脱,扑向李钧,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身影,迅速拔出一名锦衣卫的绣春刀,刺向了那个疯女人。 刘太后瞪大了双目,刀从腹部被拔出,顿时鲜血如注,眼看着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太后行刺皇上,已就地正法!”李钧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他惊魂未定,愣在当场。 -- 第133页 直到那人跪在地上磕头认罪:“奴婢蔡安见过皇上!方才情况危急,奴婢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请皇上饶命!” “蔡安?”李钧回神,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看了蔡安一眼,见他一身内使打扮,好像想起来了,“你是之前跟着锦衣卫一同上京的蔡安?”蔡安此人他从阿琅的口中听过一二,当初为了替她出头,得罪了公孙怀,因而被赶出了司礼监,发放到了浣衣局当苦役。 “回皇上话,正是奴婢。” 六年前,蔡安被发放到浣衣局,受尽欺辱,后来染上瘟疫,被送进了安乐堂,没想到他挺了过去,用老人传授的方子,死马当活马医,最终医好了自己。从那以后,他便一直留在安乐堂。 他一直想走出这个鬼地方,却找不到时机,终于,他等来了新皇帝。 当初刚得知阿琅是公主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震惊不已。但也十分高兴,她可以恢复身份,认祖归宗。 只是她当上公主之后,身份尊贵,他们虽是朋友,可已经身份悬殊,难以再向她靠近。 蔡安以为自己就要在这个鬼地方了却残生,没想到老天开眼,让他盼到了皇帝的到来。 更没想到的是,皇帝听过他的名字,阿琅从没忘记他这个朋友。 “哦,原来你还活着。”李钧告诉他,阿琅曾向浣衣局打听过蔡安的境况,当时给的说法是他死在了当年那场瘟疫中,还伤心了好一阵,没想到他还活着。 “进了这儿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就只能等死,奴婢得了瘟疫,更是必死无疑,因而大家才以为奴婢不可能活下来。”蔡安道。 李钧了然,若不是皇帝驾临需要清场,指不定会看到什么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他轻咳一声,让人收拾残局,又对蔡安道:“你救驾有功,从今儿个起,你就回宫当差罢。” 闻言,蔡安面露喜色,热泪盈眶,连磕了几个响头,“奴婢谢皇上隆恩!奴婢谢皇上隆恩!” “朕累了,摆驾回宫。”折腾了半天,总算有惊无险,刘太后已除,李钧也已筋疲力尽,结束了,他终于为父皇母后报了仇,接下来,他便要补偿他的阿姐。 皇后的主意他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只是要走那一步,还得说服阿琅。 在那之前,他要给阿姐一个惊喜。 * 李钧带蔡安回到了宫中,并且拨到凤阳阁服侍长公主。 听说皇帝又安排了人进凤阳阁,阿琅不以为意,只当又是来监视她的人。 “公主,皇上让司礼监新拨过来的人您要见一下么?”照规矩,新来的宫人先要见过主子,但是阿琅最近心情不佳,与皇上相关的人一律不见,欢喜硬着头皮问她。 阿琅正在拨弄琴弦,无心其他,只道:“改日再见吧,先让张天恩给他安排个差事。” 张天恩是凤阳阁的掌事太监,办事较为稳妥,平日跑腿的事儿也都交给了他来办。 欢喜“哦”了一声,出去喊话:“你叫蔡安是吧!公主今儿个身体欠佳,不便见人,你随我去张公公那儿领差事吧!” 蔡安? 手上的琴弦“嘣”的一声,阿琅浑身一震,蔡安不是已经死于瘟疫了吗? “公主她没事儿吧?”门外是蔡安关切的声音。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这事儿你就甭管了,走吧!”欢喜催促,生怕他扰了公主清净又一顿臭骂。最近长公主的脾气不太好。 “等一下!”阿琅快步走向门口,打起帘子叫住了他们。 欢喜与蔡安双双回头,阿琅一脸惊喜,几乎是跑出了大门,欢喜见状赶忙上前护住她:“公主,您不能跑,仔细您的身子!” 阿琅轻轻推开欢喜,道:“没事儿,我有分寸。”她又看向同样喜极而泣的蔡安,“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奴婢蔡安,参见长公主!”蔡安伸开双臂,下跪行了一个大礼。 阿琅连忙上去扶他起身:“快起来!你是我落难时的拜把子兄弟,在这儿不必行此大礼!” “公主还能记得蔡安,蔡安三生有幸!”说着,他又要磕头。 “别拜了,莫要与我生分,你随我进屋,我有许多话想问你。” 久别重逢,难免要促膝长谈一番。然而看着这一幕的欢喜糊涂了,长公主和蔡安认识? 后来她终于明白,这个蔡安是长公主落难时结交的好友,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4章 虚情 两人一谈就是大半天, 阿琅没想到他们两人还真是颇有缘分, 不仅都是顺昌伯府里的受害者,而且还是那场瘟疫中的幸存者。 他们都是从鬼门关走过两次的人,早已不再惧怕死亡。阿琅庆幸蔡安还活着,也感叹刘太后最后是死在他的手上。当蔡安把自己与皇帝相遇的始末事无巨细地告诉阿琅时, 她很震惊,没想到蔡安真敢把那一刀刺下去, 她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血腥的现场。 她见过死人, 却从未杀过人。当时皇帝身边带着锦衣卫, 见惯世面的锦衣卫怎么可能应付不了那种混乱的场面, 蔡安却冲了出来, 就那么杀了一个人,若不是信任他真诚待她, 还真有那么点儿骇人。 “皇上知道你我的关系, 这才把你拨到了我这儿。”就像当初公孙怀知道他是她的恩人一样,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 第134页 “听闻公主就要大婚了,驸马是宋大人, 我要先恭喜你们了!”蔡安久居安乐堂, 消息闭塞, 并未听闻那本影射长公主与公孙怀的妖书,只在掌事太监的口中听说长公主将要出降, 驸马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宋世良。 “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宋世良么?”蔡安曾受惠于宋世良,心里想必也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不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难道公主不想嫁给宋大人么?”蔡安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从她无奈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她并非心甘情愿。 阿琅摇了摇头好笑道:“宋世良骁勇善战,爱戴百姓,锦衣卫在他手上已是除暴安良的英雄,如今想必全天下的人都指望我嫁给宋世良了,可他们只当这是一桩天赐的好姻缘,并不知我真实的心意。” “真实的心意?”蔡安不太理解。 阿琅道:“不瞒你说,我心里早已有了人,我的终身也早就托付给了他,可是皇上和大臣们不会允许我们厮守终身,在他们看来,我倾心于他就是大逆不道,对不起列祖列宗,我觉得我真是太可怜了,当公主有什么好,我拥有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失去了选择自己夫君的自由,我的自由被这座紫禁城困住了。” 听了阿琅的诉苦,蔡安才发现她不再是当年勇敢无畏的阿琅了,她说她早就心有所属,他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公孙怀么?” 阿琅颔首,坦言道:“那时候,我一个人孤立无援,若非他处处维护,我哪能活到今日,但我明白,我对他的情意并非感激,我是真心想与他在一起,做他的妻子,照顾他一生。” 蔡安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认为阿琅是畏惧公孙怀的权势,才会对他言听计从,让自己委曲求全,没想到她会对他死心塌地。 “可是你们不能在一起。”蔡安一脸遗憾,在他眼里,公孙怀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尚公主,他是一个残废,是一个奴婢,他没有那个命! 阿琅但笑不语,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蔡安,也没有把公孙怀的身份告诉他,她说再多也无用,谁都帮不了他。 “也许这就是公主的命吧,说起来,皇上对我已是算得上宽容,我闹了这么久,也该消停了,嫁就嫁吧,横竖都得嫁人过日子,与其盲婚哑嫁,还不如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至少他还晓得护着我!”阿琅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上去无可奈何。 这一次,她妥协了。 蔡安不是一个擅长磨嘴皮子的人,不懂得安慰人,纵然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他来说,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而在门外偷听墙角的欢喜一听到公主改变主意答应婚事,满心欢喜,就好像完成了皇帝交给她的任务,她立了大功,就能被放出宫去。 她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送去乾清宫,但是没有公主的一句准话,她还不敢轻举妄动,便只能等公主发话了,才真的能够定下心。 这一刻并没有等得太久,阿琅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感谢皇帝带回蔡安,也为此答应了婚事。 皇帝始料未及,他还没想好怎么实施皇后的计策,他的阿姐就为她解决了这一天大的难题,他当然高兴,并且着令礼部筹备大婚的各项事宜。 由于阿琅怀着身孕,婚期不宜拖得太久,但是要在两个月内准备妥当又过于匆忙,于是皇帝又面临着新的难题。 皇后见皇帝愁眉不展,便再次出谋划策,“不妨将婚期选在来年开春,听嬷嬷们说,这胎儿过了三个月便也稳了,大婚礼仪繁琐,要在这时候举行,只怕伤了公主的身子。” 皇帝忧心道:“明年开春,会显怀么?” 阿琅有娠一事尚未走漏风声,若拖到三个月后,李钧生怕她肚子显怀,就瞒不住了。 皇后笑道:“公主瘦弱,现在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过了三个月也不一定显怀,何况大婚礼服宽大,可以遮挡,皇上大可放心。” 他在朝堂上决策朝政大事游刃有余,可面对妇人生儿育女的大事便束手无策了,他虽然已经大婚,却没有一儿半女,并不能感受到妇人的辛劳与艰难之处。 可他从太医那里得知女子妊娠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因而在阿琅怀孕之后,他便极为重视,命人小心谨慎将她照顾妥帖。 毕竟他是她腹中孩儿的舅父。 血浓于水,即便他对孩子的父亲成见颇深,也不能把大人们的恩怨迁怒到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朕以为皇后的主意可行,那便选在明年开春罢。” 就这样,长公主的婚期定了下来。 崇德六年三月初六,长公主大婚。隆重的仪式把阿琅送出了紫禁城。一身繁重的礼服压得她整个人沉甸甸的,红色盖头下藏着一张美艳动人的脸,这张脸上却无半分大婚的喜悦。 锣鼓升天,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他们都来一睹长公主出嫁的风采。而驸马英姿飒爽,满面春风,就像是见到了新科状元跨马游街的盛况。 曹元亨就站在人群中,目睹着眼前的盛景,他握紧了双拳,恨不得冲上前把春风得意的新郎官毒打一顿,再替公孙怀把人抢回来。 三个月了,虽然公孙怀的伤势已无大碍,但仍需要卧床静养。 公孙怀谨遵医嘱,一门心思留在他的私宅里养伤,不问世事,就连曹元亨告诉他阿琅答应了下嫁宋世良的消息,他听了也无动于衷。 -- 第135页 曹元亨万般疑惑,却无可奈何,只能瞒着公孙怀前来观礼,瞧瞧长公主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同意婚事。 送嫁队伍从午门出,浩浩荡荡一路东行,围观的人将公主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吹奏的喜乐由远及近,公主府的护卫队迅速把道路清出。 这座公主府建于四年前,从朝臣们开始商讨长公主的婚事起便开始动工,历时两年,竣工之后便由专人看护,定期维护,分外豪华气派。 前来祝贺的官员、命妇络绎不绝,宾客纷至沓来,在众人的见证之下,长公主与驸马相携踏入了金钉朱漆大门,驸马单手托大雁,进入正殿后,交给仆从。 两人行过大礼,正式结为夫妇。 此后,新驸马招待宾客宴饮,公主送入新房静等。 然而按照阿琅的脾气,她不会耐心等一个她不爱的人,一进屋她就扯下了红盖头,摘下九翟冠,陪嫁宫女欢喜见状,惊慌道:“啊呀,驸马还没来,公主怎能自个儿掀盖头!” 阿琅撇撇嘴道:“这玩意儿压得我脖子都要断了,驸马不是还没来嘛,让我先松泛松泛!”说着她揉了揉后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向圆桌,“我就不明白,凭什么新妇要坐帐,新郎却可以在外头大吃大喝,我从早晨见过皇上到现在还没进食,我不饿,我腹中的这个小东西也该饿了!” “奴婢去厨房给您弄点儿吃的来!”一提腹中的胎儿,欢喜就想到皇帝的吩咐,无论如何,长公主和孩子是最重要的,她必须照顾好他们娘儿俩! “去吧。”阿琅微笑着点头。 人一走,阿琅敛住笑容在屋内来回踱步,她得想个法子,怎样说服宋世良让他们可以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正想得出神,门被推开了,阿琅下意识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一回头,看到的不是欢喜带着食物回来了,而是一袭赤罗衣裳的宋世良推门进了屋。 阿琅心头一凛,看了眼窗外道:“天色还亮着,宾客也未散场,驸马怎么过来了?” 宋世良看着浓妆艳抹的阿琅,心神一荡,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真的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让人深陷而无法自拔。 屋子里蔓延着一股馨香,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慢慢走上前,勾唇一笑:“臣来瞧瞧公主是不是跑了。” 看着宋世良危险的眼神,阿琅下意识后退一步,“我想跑也跑不了啊,驸马可是锦衣卫。” 今日他没有佩刀,身上没有戾气,却仍能让人心弦紧绷。 宋世良笑了笑,没再说话。 第75章 临盆 宋世良这一笑, 看得阿琅毛骨悚然, 不知道他意欲何为,而在他行动之前,阿琅先发制人道:“我是有身子的人,你可别乱来!” 宋世良目光落在她的腹部, 宽大的礼服层层叠叠,霞帔遮盖, 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谁能想到他迎娶的妻子怀着别的男人的骨肉。 他该愤怒还是嫉妒?然而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阿琅见他盯着她的肚子一言不发, 以为他在盘算什么令人害怕的阴谋, 她大袖底下的双手紧握着, 指甲仿佛要嵌进肉里。 “公主大可放心,臣虽然嫉妒, 却也不至于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既然您答应了这门婚事,臣今后便会把它当成臣的骨肉,会一心一意照顾你们娘儿俩。” 他这一番话像是出自肺腑, 没有一丝的戏谑和伪装, 这让处处提防他的阿琅更加良心不安,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宁愿宋世良是为了报复她的无情, 娶过门来就冷落她,也不愿他单方面付出。 “阿琅怕是又要辜负驸马的一片痴心了。”阿琅没办法用虚情假意欺骗他。 宋世良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言,轻笑一声道:“原以为臣可以用真情打动公主, 就算是再冷的铁也被打得热了,可这么多年过去,公主仍是对臣无动于衷,臣的心也冷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答应皇上的赐婚?”阿琅不解现在这局面。 宋世良道:“公主不是不想被困在那座城里么?那臣便好人做到底,助公主一臂之力。” 阿琅更加疑惑不解。 宋世良请她入座,“孕妇不宜久站,公主入座,容臣慢慢讲给您听。” 他真是观察入微,发现她腰身酸痛已有些站不稳,阿琅消除了几分戒心,挨着绣墩坐了下来,宋世良却依然站着,阿琅让他把话说下去。 宋世良道:“公主若想与公孙怀双宿双栖,必先离开皇宫,可皇上身后是文武百官,不可明令,所以臣便顺势应下了皇上的赐婚,一来可以堵上言官们的嘴,二来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至于第三……”他看向阿琅,阿琅一愣,宋世良严肃道:“臣想赢他一次,至少臣可以正大光明地尚公主。” 阿琅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又听他道:“可要获得公主的芳心,真是比打仗难得多啊,臣投降,还是当公主的护盾罢!总而言之,臣与公主的婚姻是做给世人看的一场戏,待公主他日临盆,臣便会将您和孩子交还于他。” 宋世良一派轻松,听得阿琅惊愕不已,难以置信,什么叫还给他?他们大婚已成事实,要怎么还? “我可能饿得有点儿头晕,不太明白驸马的意思。”欢喜这丫头去了够久了,怎么还不回来?她额的头晕眼花,已经分不清宋世良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 第136页 “臣真是粗心大意,忘了公主一整日没有进食,臣去叫人拿点菜来。” 阿琅一把拉住他,宋世良低头看向衣袖上的那只手,阿琅又猛地松开,道:“欢喜去了厨房,该回来了,有什么话咱们晚点儿再说。” 宋世良点头道:“臣就不打扰公主用膳了。”他其实是借由尿遁过来喘口气的,只怕等会儿一喝多,就无法清醒着和她多说几句话了。 阿琅目送着宋世良离开,心里开始回味他方才说的话,照他的意思,这场婚礼应该做不得数,他是为了救她才会答应皇帝的赐婚,倘若他所言非虚,那还真得感激他一番! “公主,奴婢在厨房给您弄了几道小菜,您先用点儿。”思索间,欢喜已经回来,手上一个端盘上摆着三道小菜和几个包子。 阿琅也不指望自己的膳食与前院的宴席一样丰盛,她只管喂饱肚子里的小东西。 欢喜服侍她用膳,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她几眼,阿琅看她咽口水的样子,觉得好笑,便道:“你也一整天没进食了,方才去厨房怎么没给自个儿找点东西吃?”她的样子看上去饿极了。 欢喜眨巴着她那双水灵的大眼睛道:“主子没有用膳,奴婢怎敢先吃!” 她倒是深谙宫里的规矩,阿琅给了她一个肉包子,道:“先吃个包子,吃不饱就把喜床上那些桂圆枣子吃了。” “谢公主赏!”欢喜高兴地收下包子,屁颠屁颠跑向喜床。 阿琅只觉得好笑,“别吃太多了,上火。” 欢喜“哦”了一声,其实她胃口不大,一个包子应该够了。 吃饱了饭,天也黑了,前院的宾客陆续散场,繁闹喧嚣也一并散去了,接下来的仪式谁都明白,只是她有着身孕,合卺洞房也就走个流程,这一夜阿琅与宋世良一床一榻分开入睡,后面几夜,他都睡在跨院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阿琅算是彻底相信宋世良没有骗她。他们相敬如宾,各自安好,只是在人前还得逢场作戏。 * 宋世良尚了长公主,赐封驸马都尉,这是个虚职,没有实权,可除此之外,皇帝也没有撤去他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官职,他依旧是威风八面的锦衣卫,行走宫廷,侦查缉捕,必要的时候也会行军打仗。 近几年,西域瓦剌人屡次犯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抵御外敌,朝廷多次派兵围剿,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去了来,来了去,战事不断。 今年七月,瓦剌再次犯境,朝廷派征西大将郭照率领二十万精兵出征,任命锦衣卫指挥同知宋世良为副将,随军征战。 新婚不到半年,宋世良便要奔赴前线,并不是皇帝不近人情,而是他主动请战,他没有忘记自己保家卫国的宏图大志,只有国泰,才会民安。 待大军凯旋之日,也是与家人团聚之时。 “师父,公主临盆在即,姓宋的不陪在身旁,却主动请缨出征,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真不做点儿什么?”这几个月曹元亨没少为公主府的事儿操心,总隔三差五自说自话前来汇报给公孙怀听,然而公孙怀只顾在案头钻研古籍,仿佛公主府的事儿对他来说早已如往事云烟,全都散得一干二净,也就只有曹元亨还在为他干着急。 自长公主出降,公孙怀便更加寡言少语,有的时候一整天也就只说两三句话,像个聋子,也像个哑巴,看得曹元亨心里难受了好几个月。 “公主府里又不是没人,公主临盆这么大的事儿,皇上那儿不会不管,咱们又去操哪门子的心。”公孙怀头也不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可公主怀的可是您的骨肉啊!”曹元亨急道。 公孙怀手上一顿,总算有了反应,就如一开始张世珍把阿琅的孕事告诉他时一样,面上波澜不惊,内心风起云涌。 曹元亨说得对啊,那分明是他的骨肉,却要认别人为父,天底下哪有亲生父亲不管孩子的道理,“这一个月让张院判多照看着些,你向皇上进言,让张司药进公主府,把城里最好的稳婆找来,再多派些人守在府外,不许出任何差池。” 范皇后当年遇难便是在她生产之时,前车之鉴,决不可掉以轻心。 “是,元亨这就去办!”见他终于上心,曹元亨喜不自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前去办事。 这样还不够,那是他的妻儿,他必须陪在他们身旁。 * 一个月后,阿琅临盆,公主府里忙里忙外,焦头烂额。 阿琅也没想到生孩子这么痛苦,疼得撕心裂肺,她的叫声也跟杀猪似的,还要羞耻地张开双腿,就为了让小娃娃来到这个世上。 “公主!您用力啊!就要看到孩子的头了!” 她已经筋疲力竭,哪里还用得上力,奋力的喊叫令她头昏眼花,到后来他们在说什么几乎已经听不太清了,她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眼前黑了黑,有人掐了她的人中,可她还是没有醒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小时候的她,穿着五彩花衣,坐在秋千架下,身后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他轻轻推着秋千架,她一荡一荡,笑得开怀。 她回头一看,看到了他袍子上的龙纹,再往上看去,他正温柔地笑着,喊着她的名字“淑姮”。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的父皇,过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也险些忘了自己的本名是李淑姮。 -- 第137页 他抱起了她,转了个身,一个丽影正款款走来,她记得那个身影,那是她的母后,是她小时候张口闭口一直奶声奶气喊着的“妈妈”。 “妈妈……”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再次从她嗓子里喊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响亮的哭声冲破天际,她靠着母亲的支持顺利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 稳婆的喜报她也能听清了,睁眼的时候,她看到了张司药喜悦的笑脸,握着她的手道:“恭喜公主,喜得麟儿。” 稳婆包好了襁褓,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笑得两眼弯弯:“公主快瞧,是个大胖小子!” 阿琅看了一眼,孩子刚出生,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看不出长得像谁,她还有点儿嫌弃,可一想到这是她和公孙怀的骨肉,又喜极而泣,若他也能看到孩子降临人世,那该多好。 她累了,让稳婆把孩子抱下去。皇上让人找了城里最好的奶妈过府,孩子又交给了奶妈。 生产一事忙完,她这屋又恢复如常,当所有人离去,窗外一个身穿内使衣装的人才静悄悄地现身,那是乔装混入的公孙怀,他目睹了一切,当看到孩子降临人世的一刹那,他何尝不是喜极而泣。此时此刻,他只想拥她入怀,说一句“夫人,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可以团聚啦! 第76章 见面 孩子生下来后, 喜讯报到了皇宫里, 皇帝高兴得不得了,赏赐络绎不绝,还特地出宫驾临公主府来瞧过他们母子一回,并亲自赐名昶。 本来取名是父亲的职责, 宋世良在外征战,阿琅没让人通风报信, 一方面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他, 另一方面不想他再因为她的事而分心。 皇帝生怕谣言再起, 便让人外传长公主并不是足月产子, 小世子乃是早产, 如此时间上也不会有人怀疑长公主怀的并非驸马之子。 可在阿琅心里,一直认定这孩子是叫公孙昶, 而非宋昶。 孩子满月的时候, 已经变得粉嫩白皙,眉眼和嘴巴像极了阿琅,将来长大之后一定是个美男子, 就像他的亲生父亲一样。 阿琅已有近一年没有见到公孙怀了, 可她始终念着他, 想着他,期盼着有朝一日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宋世良曾向她承诺, 只要孩子一生下,就会把他们母子俩送回公孙怀的身边,至于要怎么送, 他还没有细说就急着上阵杀敌去了。 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宋世良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她非但成了世人眼里的“寡妇”,也无法与公孙怀堂而皇之地在一起,所以她日夜向上天祷告,希望他能够打胜仗平安回京。 好事多磨,许是阿琅的诚心打动了上苍,三个月内,捷报如雪片一般飞向京师,征西大将郭照率领的精兵击退了瓦剌军队,宋世良斩杀敌人两万有余,功绩显著。 这一战,宋世良又立下了大功,阿琅由衷为他感到高兴,毕竟打退了敌人,大夏的江山才会安稳。 大军凯旋,朝廷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和封赏,公主府也喜气洋洋,上门祝贺的人纷至沓来,阿琅让人接受了贺礼,也一一谢过,只是频繁的接待令她筋疲力尽,也只有回到孩子的身边才令她感到片刻的放松。 这日午后,她刚招待完英国公夫人,因一直陪着笑脸嘴都笑得僵了,以至于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想笑也笑不出来。 “忙活了几天,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这还有完没完了,欢喜,你给我捏捏肩。”阿琅见小家伙睡得安稳,也不去逗弄他,坐在绣墩上叫了欢喜过来服侍。 她从前一直深居后宫,倒也不知道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竟那么多,一个个都跑来巴结,精力可真够旺盛的,哪里像她,生完孩子之后身子大不如前,站得久了容易累,肩膀和腰好像都提前衰老了似的,时常折磨着她。 阿琅闭着眼睛,肩膀上的力道把握得当,她很受用,仿佛欢喜的手艺长进了不少,“没想到你还挺能使力,平日没少亏待你,这会儿倒也有用处。” 就连穴位也拿捏得很准,“这套你跟谁学来的?” 然而身后并无回应。 阿琅感到奇怪:“怎么不说话?嗓子不好么?” 天气冷了,容易得风寒,她生怕欢喜这丫头着了风寒。 仍是没有回应,阿琅睁开了双眼转身抬头,在看到那张许久不见的熟悉面孔时,她所有的语言像被寒霜冻住了,发不出一丝的声音,眼眶里却有热泪在打转。 是公孙怀,他来了。 公孙怀伸出拇指轻轻抹去了她的眼泪,温和道:“别哭,我来不是想看你哭的。” “你怎么来了?”她收住了眼泪,哽着嗓音问他。 公孙怀道:“我让元亨在公主府安插了东厂的人,要混进来并非难事,欢喜也让人支开了,我扮成这样没人认得我,我就是想来瞧瞧你跟孩子。”孩子跟奶妈住一屋,他只偷偷望了一眼,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便躲到了她的屋里。 阿琅才留意到他穿着侍女的衣裳,仔细一看,他男扮女装也别具风韵,看得她三魂丢了七魄,方才的激动落泪瞬间被惊艳取代,不禁打趣道:“怀哥哥扮起女儿家也这般美艳动人,更加风姿绰约,勾人魂魄。” “还有心思打趣,想来你也不苦,如此我也该放心走了。” 公孙怀松手的瞬间,阿琅急忙拉住他,把他的手掌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道:“你怎么就急着走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 第138页 公孙怀不语,只怕说得多了,他就会忍不住想要带她离开这里,走上一条逃亡的不归路。 “你受了那么多苦,我都没能陪在你身旁,你是不是怨我了?伤都好全了么?”阿琅仰着脖子盯着他。 公孙怀伸手托起她半边脸颊,摇头道:“这点儿小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五十杖呢!怎么能算不了什么!”阿琅略显激动,听人说廷杖三十就能把人打死,他挨了五十杖,就算挺了过来,想必那时候也是半死不活,她当初听人说皇帝赐了他廷杖五十,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又偷偷哭了好几回,整个人呆呆傻傻,若不是还想着出宫与他团聚,早就白绫上脖子一套,见阎王去了! “不行,我得亲眼瞧了才放心。” 她想验伤,公孙怀却皱起了眉头:“现在?在这儿?” 光天化日,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无所顾忌。 阿琅回过了神,才意识到刚才失言了,顿时脸红心跳,“我这是关心则乱,才忘了怀哥哥的伤在哪儿……” 看着她因害臊而变得粉嫩的耳朵,公孙怀内心一软,半眯着眸子,正色道:“你若真不放心,倒也可以让你瞧一眼。” 阿琅愣了下,怎么这话听着像是她死皮赖脸求着他给她看呢! “罢了罢了,你这会儿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还操什么心呢,就是我真的好想你。”这份思念之情忍了一年之久,如今他们要见上一面还得偷偷摸摸,叫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公孙怀自然也是感同身受,他终于忍不住揽她入怀,紧握着她的腰肢,许是刚生了孩子,她的身子饱满丰腴,令他的思绪愈发纷乱。 一年不见,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有诉不完衷肠。 公孙怀亲吻着她的发丝,眼神妩媚柔情,“我也想夫人。” 他从未忘记,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许愿白头到老。 “怀哥哥,咱们带上昶儿一块儿离开这里吧!”原本她还能耐心等待宋世良回来送他们母子离开,可是一见到日思夜想的公孙怀,她就完全失去了理智。 公孙怀却恢复了神智,道:“不可,昶儿尚且年幼,带着他逃亡会害了你们母子。” “可我好想咱们一家三口早日团聚,让昶儿喊你一声爹啊!” 公孙怀面露苦涩,却仍要安慰她:“离孩子开口说话尚有时日,在那之前,总能想到法子。” 阿琅渐渐清醒,告诉公孙怀:“对了,宋世良在大婚当日承诺过我,一旦我生下孩子就会送咱们母子离开这里,虽然没说是什么法子,但总得有些期望,他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一有消息我就找人给你通风报信!” “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他感到意外,当初宋世良在乾清宫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曾对他手下留情。 阿琅点头,“我与他成婚之后,他从未对我有半分不轨的行为,我想他应该不会骗我。” “公主!驸马他、他回来啦!” 说曹操,曹操到。 欢喜的声音大老远的从院门口就传到了正屋,两人顿时一惊,面面相觑。 公孙怀这装扮虽能瞒过府中的仆人,却瞒不过对他恨之入骨的宋世良,阿琅情急之下把他推向卧室的屏风后面,“怀哥哥,要委屈你一阵,我去跟他把话说清楚。” “小心为上。”公孙怀提醒她道。 阿琅展颜一笑,“好。” 说着她走出卧室,开了门,只见欢喜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阿琅又瞅了眼外面,问道:“驸马到哪儿了?” 欢喜喘了一口气道:“刚到大门口,奴婢一瞧见就来给您报信儿,这会儿该是到了前院。” 阿琅“哦”了一声,吩咐道:“沐汤、干净的衣裳,还有晚膳都备好了么?” 在外行军打仗,吃不好,睡不稳,衣服也是脏兮兮,甚至破烂不堪,阿琅都给他想好了,别的不能犒劳,饮食起居方面多少可以做点补偿。 “晚膳厨房已经在准备了,但奴婢瞧着驸马的戎装干净整齐,还要再叫人准备么?”欢喜摸了摸后脑问。 “哦,那便晚些时候再说。”许是他出发之前带了备用的衣裳,先去一身晦气再回公主府。 “今儿个公主和驸马一块儿用晚膳么?”欢喜问。 原先他们两人相敬如宾,可为了避免尴尬,孕妇又叼嘴,就不常和宋世良同桌用膳,何况宋世良身兼数职,日理万机,很多时候都宿在锦衣卫府衙内,两人聚少离多,很难说上话。 今日她正好要找他谈谈离开公主府的事儿,便让欢喜在前院花厅多备一副碗筷,顺便让人邀请驸马到花厅相聚,以便留出时间助公孙怀离开。 阿琅的主动邀请令宋世良受宠若惊,于是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阔别数月,宋世良精瘦许多,脸也黑了一些,想他在军队里伙食不好,这一餐准备得格外丰盛,一看就是为了给他接风洗尘。 “驸马为大夏南征北战,如今又打了胜仗回来,作为大夏的长公主,我除了深表感激,也无以为报,就命人做了这桌子菜,但愿驸马喜欢。”客套的话少不了几句,却也是真情实感。 宋世良扫视一眼,面露笑容道:“公主真是用心良苦,说什么无以为报,公主不是生个了大胖小子,为我宋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劳苦功高啊!” -- 第139页 闻言,阿琅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但一想到周围还站着宫里的人,就陪他一块儿做戏,“驸马真是说笑了,快吃罢,没得再说下去就凉了。” “公主先请。”宋世良道。 阿琅迟疑着拿起筷子,宋世良见她似有心事,便道:“许久不见公主,心里藏了不少话,吃过这顿饭,咱们夫妻俩好好聊聊吧!” “好。”她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下礼拜应该就会完结了 第77章 生父 饱餐过后, 宋世良伸了个腰, 他说他吃得有些撑,想让阿琅陪他花园子里遛个弯,阿琅欣然答应了他。 公主府是一座五进院的大宅,东边还造了一个跨院, 跨院的南端建有一座花园,亭台楼阁, 游廊水榭, 一应俱全, 汇集了江南古典园林所有的特色景致。 公主与驸马独处, 仆人们全都识趣地躲得远远的, 因而在这黄昏落日的花园里,他们得以安静地走在一起。 “对不起。”静谧之中, 宋世良忽然出声, 而这声道歉让阿琅莫可名状,接着又听他道:“在公主临盆的时候,臣作为您的丈夫却没有陪在身侧。” 原来他是为这件事道歉。 “那也没法子, 驸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请愿随军征战了么?”她仍是不习惯他以她的丈夫自居。 “公主的意思是, 倘若臣没有请愿出征,公主便会允许臣陪在身侧么?”宋世良忽然看向阿琅。 阿琅最是怕他亦庄亦谐的模样, 分不清哪一句是玩笑话,哪一句又是正经话,搅得她心里乱慌慌, 不知该怎么答话。 “公主别误会,就是眼下这局面,臣理应陪在您的身旁。”宋世良见她眉头微皱,便故作轻松,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阿琅恢复笑意,道:“驸马不在的日子,皇上派了好些人手到府上,为的就是让我顺利生下孩子,先不说这事儿了,既然驸马已回,有件事儿咱们还得说清楚些。” 宋世良静默不语,她终究还是等不及要离开这里,连最后一点的希冀都不给人留,“公主的心思臣自然明白,臣答应过您的事儿也不会忘记,只是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个从长计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计策就急匆匆上阵杀敌去了,我心想着你若是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娘儿俩怕是真的要被困在这儿一辈子了,所以我日日祷告,祈求老天保佑你能平安归来,宋大哥,你的主意究竟是什么?”阿琅不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 宋世良想她是真的狠心,盼他回来却不是一心为他,虽然可笑,也笃定了她的心里真的装不下他,他是该放手了。 “世人皆知,锦衣卫指挥同知尚长公主,这段婚姻被世人广为流传,成就了一段美谈,也正因如此,公主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公主府。行军打仗除了武器和武力,还需要依靠计谋,不知公主是否读过兵家之书?” 阿琅摇了摇头,她原本没读什么书,也就在内书堂的时候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尚未涉及兵家之书。 宋世良耐心告诉她:“当无力对抗敌人时,还可以用一招‘金蝉脱壳’,利用假象令自己脱身。” 虽没读什么书,但阿琅领悟能力极高,宋世良稍一点拨她便知道他话中深意,“你想找一个人与我调包,助我脱身?可这样做太难了,瞒得了世人,瞒不了皇上。” 宋世良道:“若是长公主病逝,皇上也束手无策。”而且据他所知,皇上有意瞒天过海,成全他们二人,若他与皇上商议,或许还能够助一臂之力。 “倘若皇上也有这份心思,或许真的可行!”阿琅也曾想过,若万不得已,大不了串通张院判研制一种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神不知鬼不觉,当所有人以为长公主薨逝,她也就不必再忍受这身份带给她的压力。 “公主还真的没有半点犹疑。”宋世良笑道。 阿琅道:“驸马真心帮我,我万分感激,只是我可以假死,昶儿却不行。”她原本一个人自然可以潇洒离开,可她现在有了孩子,不可能带着孩子一块儿走上这条路。 要说孩子跟母亲一起离开人世,那也不妥,一瞬间,她又陷入了困境。 “公主若不介意,可以把昶儿留下,由臣来抚养,待他长大一些,再送他与公主团聚。”失去了她,他又打起了她孩子的主意。 然而阿琅并不会答应,“驸马不会不懂骨肉分离的痛苦。” 宋世良与父亲分离十年,自然明白这份思念的苦痛,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有偷龙转凤,用别家的孩子代替小世子,再偷偷把小世子先送到公孙怀的身边。 可是要去哪里找一个一样大的孩子呢? 一样都是为人父母,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此丧尽天良、拆散骨肉亲情的事儿他们谁都做不出来。 于是这一话题在此戛然而止,只能再另想他法。 谁能想到,这件事一拖又是一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蹒跚学步,站立行走,学会了开口叫妈妈、爸爸,只是叫的不是宋世良,而是公孙怀,只因宋世良嫌少回公主府,与孩子并不热络。 阿琅时常抱着他给他看公孙怀的画像,告诉他这才是他的父亲。孩子牙牙学语,当然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就像她孩童时一样,奶声奶气喊母亲叫“妈妈”,再告诉他父亲叫“爸爸”。 -- 第140页 这一年她与公孙怀也时常偷偷见面,到了孩子能够认人的时候,便让孩子管叫他“爸爸”,颇有成效。 这天晚上,她把孩子从奶娘那里抱了过来自己照顾,喂过米糊之后放在炕头上,拿着拨浪鼓逗他,小娃娃扒着小腿儿笑得开怀,“昶儿,叫妈妈。” 昶儿马上嘣出两个音:“妈妈。” 阿琅乐了,又指了指她身后的人,“叫爸爸。” 昶儿很开心地喊了一声,阿琅更开心了,这段时间的工夫没有白费,她终于让孩子认清了自己的父亲。 公孙怀搂着她的肩膀道:“你让孩子叫我爸爸,以后在宋世良跟前又该叫什么?” 在名义上,在世人眼里,她和宋世良才是行过大礼的夫妻。 “叫伯伯啊!”阿琅理所当然道。 “不怕别人怀疑么?” 阿琅略一沉吟,“你若不介意,在人前也可以叫他爸爸。” “我介意。”他忽然沉下脸,孩子的父亲只能有他一个,刚才不过是为了试探她,没想到她真说得出口。 “那你还问我。”阿琅不满地嘟起了嘴。 “我是介意昶儿叫他爸爸,可若是万不得已,我也可以让步,只是我希望昶儿能够知道,他的父亲就只有我。” 过去他处处让着她,唯有遇到宋世良的事半点不肯让步,阿琅只当他是醋了,嬉皮笑脸道:“夫君放心,我一定把昶儿教好,他的父亲只有你,宋世良呢,是他的伯伯……不过他跟我说想认昶儿当干儿子,这你不会不同意吧?” 自打阿琅把宋世良的计谋告诉公孙怀,他对他的芥蒂稍许清除了那么一点儿,不会处处针对,甚至有心要与他联手,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达到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要他没有别的歪心思,倒也不是不可。”但他不会完全放下戒心。 毕竟那也是一个顽固不化的痴心人。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阿琅咧嘴一笑,又转顾昶儿,指着公孙怀道:“昶儿,记住了,这是你的爸爸,别人都不是,你要是认错了,他可是会生气了,你知道他是谁么?”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他过去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的督主,很可怕的!” 公孙怀只觉得眼角抽了抽,头有点儿疼,“昶儿尚且年幼,夫人不要误人子弟,再说了,我在夫人眼里,真的可怕么?”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嘛!” “那夫人倒是说说,我是什么人?”他忽然俯身逼近,阿琅心头大凛,不好,他眼里有火,她该遭殃了。 然而在他动手之前,她先勾住了他的脖子,扑上去亲了一口,道:“是个好人,也是我爱的人。” 他笑了,可光是亲一下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汲取更多,阿琅也察觉到他的身体反应,可一想到身后还有个小不点,便推搡道:“昶儿还在呢!” “他还小,哪里懂。”公孙怀揽上她的腰,瞥向身后玩着拨浪鼓的小不点,哪里想到他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还是先哄了昶儿睡下吧!”阿琅觉得如此影响不好,便推了推他。 公孙怀被小不点的眼神迷惑了,松开了手,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小滑头。 阿琅抱起昶儿躺进他的婴儿床,哼着悠悠的江南歌谣哄他入睡,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哄完了孩子她还得哄大人,可大人索取的比孩子要多,到后来她整个人筋疲力尽。 她枕着他的胳膊浅眠,稍有动静就能苏醒。一直以来,他们都保持着这种不为人知的相处模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不得不从她身边离开。 阿琅其实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无奈他们还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带上孩子一同离开。 盼望遥遥无期,孩子一天天长大,只怕他将来留恋公主府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适应新的生活。 她日夜祈祷,终于迎来了老天开眼。 崇德九年的夏天,钦天监观测天象,不日将有一场雷暴,阿琅与公孙怀打算借由天象实施宋世良“金蝉脱壳”的计策。 就像当年她和阿玕一起逃出生天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是自古就有的,人类能够开口说话最早学会的应该是妈妈,因为这是最简单的口语,爸爸也一直保留在口语里,不要觉得出戏,这两个词应该说是人类开口到现代社会用的最多的两个词,或者可以说是最古老的两个音,保留至今,所以我写小孩子发音就这么用啦! P.S.明天大结局啦! 第78章 尾声 今年的夏天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赤日当空, 就像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烤得人心浮气躁。 阿琅一心等着雷暴的到来,只要打雷,就可以利用雷电制造一场大火, 就像德化八年坤宁宫的那场大火一样,一旦形成混乱, 他们便可趁乱逃离京师, 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替代的人, 公孙怀和宋世良各自作了安排。 东厂和锦衣卫里, 多得是等着处死的囚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这场大风刮来之前, 阿琅最舍不得的还是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胞弟,一旦计划成功, 她就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再也不会回来,这意味着她将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还有她最亲的弟弟阿玕。 -- 第141页 无论他是皇帝, 还是一个普通人, 在阿琅的心里, 他永远都是阿玕。 这么热的天,皇帝也怕暑热, 所以在入夏的时候,整个朝廷就被搬进了西苑行宫避暑。阿琅也被皇帝恩准了一同前往西苑,当是给皇后做个伴。 整个西苑山水环绕, 太液池上风光无限好,亭台水榭,烟波浩渺,皇帝在武成殿处理朝政,皇后在水云榭宴请大臣们的女眷、命妇,以及皇帝的几位妃嫔。 水榭临着太液池,可以遥望云水,视野开阔,烟波浩荡送来阵阵凉风,池中荷叶田田,几名内使撑着小舟在池水中荡着双桨,行至荷叶间,水性好的、受过训练的便拿着工具纵身一跃,许久过后便有人打捞起了池子底下的新鲜荷藕。 宫人们相互传递,到了岸上再一一洗净了放进冰桶里湃上一阵,再取出切成片儿装好盘递呈到主子们面前。 看着鲜白的藕肉,女眷们个个眉开眼笑,皇后让她们不必拘束,说这太液池里多得是荷花荷藕,想吃多少吃多少。荷藕清热化瘀,补中养神,可除百病,对女子来说还能益血生肌,大有好处。只是生藕味甘性寒,孕妇不宜多食用。 如今皇后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胎已坐稳,饮食上却仍有节制,她行事也极为小心,故而就尝了几片,没有多食。 阿琅是最爱吃藕的,眼前给的藕片转眼间全都进了她肚里,她不喜欢加入女眷们奉承皇后的行列,也不愿意说长道短,她只一门心思投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吃吃瓜果,赏赏风景。 在场的多数人都有生过孩子的经验,因而谈的也都是她们的育儿经,争抢着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皇后,好像如此便能和皇后套近乎。 说来在这方面阿琅也有共鸣,可她光顾着听,没想着搭话,她们把自己的孩子都吹捧成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一般,阿琅却无法完全苟同,有的时候,孩子就像个小恶魔,折腾得人死去活来。让奶妈带着不觉得,换到自己手上,那才晓得什么是遭罪。 都是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全都跑来向父母讨债了。 皇后还听着乐呵,时不时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充满怜爱和期望,在她眼里,这是她和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在世人的眼里,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嫡长子,可以立为皇储。 在场的人虽然都陪着笑脸,可到底有多少人真的笑到了心坎里那就不好说了,毕竟这里还有皇帝的嫔妃,她们也都承担着绵延子嗣的重大责任,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母凭子贵。 后宫的争风吃醋从来不曾休止,阿琅见得不多,听得不少,她也不愿多见这样的场面,光是当年刘贵妃对付她母后,她已经深感这背后血淋淋的悲惨代价。 有了前车之鉴,阿琅自然也会提醒皇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她和她的孩子,提防着后宫的每一个人。 当然,阿琅也曾提醒过皇帝,希望他别走上先帝的旧路,专宠并非帝王所能承受,他会给他爱的人带来灾难。 李钧并不昏庸,他懂得雨露均沾,制衡后宫,因而才能使他的后宫妃嫔共享太平。 小宴结束后,阿琅陪着皇后遛弯,皇后拉着她的手道:“明知公主不喜这样的场面,我还把你拉了来,你不会怨我吧?” 阿琅摇摇头,“吃饭我还是乐意的,就是她们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也真是苦了你,对着那些妇人还得强颜欢笑。” “那也没法子,我是皇后,母仪天下,理应听听她们的心事,如此我才能知道这天下妇人心中所愿所想。”皇后面上带笑,心中也有尝不完的苦涩,可一想到皇帝和腹中胎儿便也没觉得那么苦了,“我拉你来也是怕应付不得她们的时候,你能替我挡一挡。” 谁都知道长公主的嘴巴厉害着,皇帝又一心维护,谁都不敢得罪,因而在刚才的宴席上,没人敢多招惹阿琅,就怕她冷眼相待,没好果子吃。 当初坊间流传的《残玉记》影射的是长公主,朝廷虽已第一时间严禁,但也少不了一些漏网之鱼,长舌妇们口耳相传,有人检举,被皇帝狠狠教训了一顿,并撤去了她们丈夫的官职,有些人甚至被发配到边疆,如此打击,便没有人再敢招惹长公主。 “说得我像地狱里的恶鬼似的,不过若她们对皇后不恭,非但我不放过她们,皇上也绝不会轻饶她们!”提起皇帝,阿琅又是一阵伤感,见四周无人,侍女远在身后,她凑近皇后道:“如今见你与皇上举案齐眉,我由衷欣慰,如此我也走得安心。” 皇后的手忽的一紧,脸色变了变又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叹道:“都过了这么久,原以为公主答应嫁给宋同知是改变了心意,原来这两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跟皇上都被你们骗过去了。” “若非如此,皇上必然会陷入两难,好在驸马也愿意成全我,只是苦无对策,又念着昶儿尚且年幼,才拖到今日。”阿琅道。 皇后道:“我猜今日相聚是咱们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皇后明智,我的确是来道别的。” “你打算怎么做?”要离开京师并非易事,倘若没有皇帝睁只眼闭只眼从旁协助,还真是难以瞒天过海。 “金蝉脱壳,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想瞒过世人,唯独不想瞒你和皇上。”阿琅把他们联合的计谋告诉了皇后,皇后感叹这与她当年为他们想的出路似乎相近,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要走上那条路。 -- 第142页 “倘若公主已下定决心,我想皇上也会咬咬牙就此放过你们,只是要让公主府付之一炬,怕是会殃及池鱼,公主不妨听我一言。”皇后又把她的计策告诉了阿琅。 阿琅惊叹:“皇后果然思虑周全!” 得到皇后的倾囊相助,阿琅便也不再有后顾之忧,只等着时机的到来。 “公主一走,咱们怕是再无机会相见。”皇后面露不舍,“皇上也必定会思念你和昶儿。” “这也是我至今不愿直面他的原因。”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多年,彼此真诚相待,也就在这件事上闹了许多不愉快,分别的话迟早要说,只是太早开口更容易不舍。 “阿姐有什么话跟朕说么?”微风拂面,风中飘散着一股清淡的龙涎香,落日晚霞笼罩在天子的周身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的铠甲,迎面向她走来。 昔日稚气的少年被岁月打磨出了锋利的棱角,即将为人父的李钧更有帝王的威严气势。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皇后福了福身。 阿琅回过神来欠身道:“皇上万安。” “朕刚从武成殿出来,听说你们在这儿遛弯便来瞧瞧,刚巧听到阿姐提及朕,朕来了,阿姐想对朕说什么?”皇帝面带微笑,似乎心情愉悦。 可是阿琅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敛住了笑容。 她说她要离开了,希望皇帝成全。 皇帝沉默了一阵,终于痛定思痛道:“好,既然阿姐心意已决,朕便成全阿姐。”其实长久以来,宋世良与阿琅相敬如宾,与其说是夫妻,倒更像是兄妹,他们聚少离多,他多少猜到阿琅一直以来都不曾忘记公孙怀。 既然这么多年她都忘不了那个人,何不成全了他们,免得此后半生她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 这一成全,便是天高任鸟飞,从此再无牵绊。 * 十天后,异像降临,电闪雷鸣,然而雷电并未祸及公主府。 公主府躲过了雷电,却没有躲过另一场灾难——长公主染上时疫,连日高烧不退,小世子也受到感染,奄奄一息。 这场病来得凶猛,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二人离开人世。 一夜之间,驸马痛失妻儿,悲痛欲绝,闭门数日,后来在皇帝的劝慰下才不得不走出悲伤,主持丧葬仪式。 长公主与小世子过世,自然要风光大葬,哭丧的人排了数条大街,此起彼伏的哭声一直蔓延到碧云寺。 落葬的那一天天降大雨,在外人看来,连老天爷都在为驸马哭泣。 但是只有参与计划的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演给世人看的戏罢了。 当年营建碧云寺的生圹时,公孙怀早叫人动了手脚,他大概是预料到了这样一天,所以当计划顺利进行后,他便命人打开墓室机关,救出了他们母子。 在张世珍的协助下,两人得以恢复气息。 重建光明的那一刻,阿琅抱着公孙怀喜极而泣。 就这样,公孙怀带着他们母子连夜离开了燕京城,再没有回来过。 — 全文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