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桃花》 第1页 [古装迷情] 《一念桃花》作者:海青拿天鹅【完结+番外】 简介: 八年前,常晚云在战乱中被一名白衣少年救下,她望着眼前的少年,俊美,有钱,当场决定我可以;八年后,常晚云终于知道了少年的身份。 当朝皇帝的九皇子,裴渊。 重新见面,晚云作为医圣唯一的女弟子,来到裴渊身旁为他疗伤,阿兄长阿兄短。 裴渊日理万机,只想将她送走,甚至当起了红娘。 岂料赶人一时爽,追人火葬场。 晚云冷笑。 凭本事踹的白月光,为什么还要吃回去? 第1章 春来(一) 懿丰三十年二月。 风过林梢,深山之中,除了偶尔传来的野兽低鸣,寂静一片。 一串夜枭的啼叫从窗外掠过,裴渊在榻上猛然睁开眼睛。 噩梦随着夜枭远去,头又在隐隐作痛。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半掩的窗户透出一道月光。 他微微喘着气,发现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于是起身,熟稔地取来备用的干衣换下。 一番折腾,睡意全无。他索性系上腰带,从剑架上摘下剑来,推门出去。 春夜,风仍然藏着几分寒气,迎面而来,头疼随即被吹散几分。裴渊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若是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练剑。黑夜里,思维变得清晰,对领会剑谱上的招式大有帮助。再者,身体的疲惫可以赶走不适,还能重新召唤睡意,可谓一举三得。 长剑出鞘。剑刃斩破疾风,弹出粼粼银花。日复一复的苦练,名剑朔风终于被十三岁的少年驯服。朔风初时如玄铁,单手不能持;而后化羽翼,越发轻盈;最终人剑合一,如鞭如刀如枪如箭。多般幻化,皆由心生。 可今夜的修炼并不顺遂。山林中弥漫的躁动越发强烈,让他无法忽视,于是挽了个剑花,收势,凝神细听。 劲风鼓动山林,狼嚎似远似近。裴渊在山居中独居多时,深谙狼群的信号。 它们发现了食物,号令围捕。至于这食物是什么,裴渊也明白,有时是一群鹿,有时是误入山中的牛羊,有时是……人。 山中本没有别人,是纷乱的时局将人赶进山里。 中原的战事愈发紧张,上山送食物的仆人每每见到他,总会禀报些进展。 比如,哪路军阀落败,哪些城池易手,他知道的谁谁谁没有了性命等等。 仆人叫六儿,嘴碎得很。昨天过来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 “这宅子的墙又高又坚固,盗贼野兽都进不来,公子待在此处,切莫出去。”他说,“近来山中的狼群愈发多了,危险得很。” 说罢,六儿长叹一口气:“近来到处闹兵灾,多流民,不少人躲到这山里来。焉知此处野兽凶悍,小人今日上山来的路上,就看到了几处草草掩埋的新坟。苦主家人说,都是被狼咬死的。那些人饥肠辘辘,想去寻些野味,可走得远一些,一个不留心人就没了,待家人寻到时,只剩些许骸骨。唉,都是苦命之人,当真可怜……” 裴渊对这些本就听听,并未上心。 而当下,他听到院外的狼嚎,又不由地想起这番话来。 当然,也就想想。狼有狼的活路,人也有人的。 裴渊正待回屋,突然听到一个异样的声音,若有若无。听辨方位,竟在院子外不远。 心头一凛。下意识地转身出去,才走两步,又顿住。 师父临走前交代的话犹在耳畔,“不可多管闲事,不可收留他人,不可暴露身份。” 可那尖叫声似乎又近了些,他已经能够十分清楚地分辨出来,有人在喊“救命”。 裴渊不再犹豫,随即打开院门。 第2章 春来(二) 宅子外,是山中的密林。 冬天刚过,山中仍有残雪。幸而树木的新叶还未全然长出,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落在地面的皑皑白雪上,清冷得瘆人。 但比这光景更瘆人的,是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狼眼。 一名十岁左右模样的女童跑得跌跌撞撞,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已经被灌木的树枝刮得破烂,但她仍然奋力朝前方奔跑,一手拨开挡路的树枝,一手不时地将火把往身后挥舞。 追踪而来的狼屡屡被火光吓退,却毫不放弃,紧紧追随着,有几只已经迂回到了高处,堵住了女童的去路。 女童心知到了绝境,呜咽着“救命”,泣不成声。 狼群龇牙咧嘴地围绕在五步之外,她颤抖着挥动火把,泪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警戒着,提防着哪匹先冲过来。可提放着又有什么用呢?狼会先咬哪里?脖子还是腿?她脑海里不断涌动着路上偶遇的尸骨。连肚子都被掏空得一干二净。她害怕极了。 忽而一匹立在山石上的孤狼高高跃起,女童尖声大叫,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可撕咬没有像想象中到来。 她悄咪咪地睁开眼,只见月光下,白衣少年手执长剑,翩然立在山石古松之间,脚边的野狼扑腾着四爪做最后的挣扎。 一切都是徒劳。浓重的血腥气,伴着那独狼临终的呜咽弥漫开去,将狼群的狩猎打破。 女童浑身是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裴渊去,躲在他身后,一双小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摆。 -- 第2页 裴渊垂眸扫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一来他不喜他人亲近,二来女童全然将他的计划打破了。 原本想着,让女童引着狼群,自己可以灵活出手,逐个击破。现在,狼群都围了过来,他想脱身也不行了。 “莫动。”他用剑指着狼群,声音低而平稳,“与我背靠背,将火把对着前方,无论出了何事都不可扔掉。” 女童捣蒜似地点头,颤颤巍巍地挥动着火把。裴渊不必回头,也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瑟瑟发抖。 方才被裴渊一剑杀死的,显然是一只头狼。那剑上仍带着血,所指之处,围上来的狼都不由后退。 但它们显然不肯放弃这一顿美餐,低吼着,爪子刨在雪上,伺机而动。 裴渊知道,杀一只不够。 很快,只听耳边传来动静,裴渊手已先动,堪堪转身,就一剑正正插入一狼口中。而另一边,也有二狼扑来。 裴渊手脚敏捷,一脚将一狼踹开,手中的剑则及时抽回,刺入另一狼的眼睛。 这番砍杀都发生在须臾之间,转眼,地上已经躺着三狼,一死二伤。方才被裴渊踹开的那只狼,见势不妙,也不再上前。 裴渊知道狼群的脾性。它们是讲究精打细算的猎手,最讲趋利避害,见得情势不对就会及时收手。 他趁势将女童手里的火把接过来,朝剩下的狼群挥了挥。 那些狼只睁着幽幽的眼睛,踟蹰不前。未几,只听一声嚎叫,它们散了开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周围恢复寂静,裴渊才松下一口气,却听到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 他讶然回头,那女童已经软倒在了雪地里,人事不省。 第3章 春来(三) 裴渊犹豫再三,还是将女童扛回了宅子。若不这么做,狼群随时会回来把她吃了,那今晚这一番气力也就白费了。 裴渊将她安置在厢房。灯光下看,她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在外头流浪了多久。 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女童醒了。睁开迷离的眼,眼珠子乌溜溜的,叫裴渊想起从前偷偷捡到房里收养的小猫。 她不安地打量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裴渊身上。 “你不曾被狼咬到,只是被划破了些皮肉。”裴渊淡淡道,指了案上一只小瓷瓶,“大的伤口,我已经给你包好,若有何处不适,可自己动手。” 女童仍盯着他,没说话。 裴渊觉得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说的已经够多了,又道:“明日,你就离开此处,寻你家人去吧。” 他正要起身离开,女童忽而有了声音。 “那是何物?”她看着案上的盘子,眼神直勾勾的,“是吃的么?” 裴渊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大声咀嚼,更别说狼吞虎咽,像刚投胎的饿死鬼,粗鲁至极。 转眼间,风卷残云,盘子里的食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女童咽了咽,小心翼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他。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裴渊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懂了。转身又去取来食物,看她开始新一轮的扫荡。 这下好了,足够他明日食用的存粮,已经少了一半。 吃饱了肚皮,女童也终于有了说话的气力。 “你一个人住在此处?”她一边意犹未尽地舔着指头残留的糕点,一边四下里打量,“这山中到处是豺狼虎豹,你不怕么?” 原来是个自来熟,可惜裴渊不受用。 他淡淡地说:“方才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说罢离开。 卯时起身练功,是裴渊雷打不动的必修。 正值早春,外面下起了小雨,浇在身上叫人神清气爽。裴渊急不可耐地将昨夜未练完的功夫补上。他专注时,眼里只有腿脚上一招一式,一切变得缓慢且能够捕捉,他甚至能看清剑气所指、所致,那春风中飞扬的种子和洋洋洒洒的雨滴被破成两半,随即崩裂、散落成带有青草香的迷雾。 一练一个时辰,身子早就被浇了个透。 这宅中有浴房,房中有山上引下的温泉水,沐浴很便利。裴渊随意洗了洗,却听隔壁也有水声,还时不时地传来惊叹。 他愣了愣,即刻明白过来,那浴房里的是谁。 他有些恼。自己好心好意救下的这个人,不仅没有遵守他的吩咐自觉离开,还擅自用了他的浴房? 他常年客居他乡,深谙礼节的重要性。这相当失礼,他自己不会这么做,自然也不喜别人这么做。 于是穿戴整齐,裴渊便去隔壁撵人。 到了门前,到底思及她是个女子,还是郑重地敲了敲。 未几,门开了一条缝。 女童穿着白色中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洗漱干净之后,她那张脸竟颇是好看,黑色的瞳仁圆溜溜的,像两颗葡萄。 第4章 春来(四) “有事?”女童小声问。 这自来熟的语气,仿佛裴渊是来串门的。 何其无礼粗鄙! 裴渊冷冷道:“你该走了。” 女童慢慢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 少顷,她走出浴房,返回厢房里,穿上脏兮兮的外衫。 她在门廊上找到裴渊。慢吞吞地走上前,双手不自觉地缴着衣襟,欲言又止。 裴渊不会给人递话柄,女童很快意识到这点,于是鼓足勇气,道:“阿兄,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 第3页 阿兄?裴渊不由皱了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无亲无故…… “我不是你阿兄。”他说,“莫乱叫。” 他的声线并不友善,女童不由得缩了缩脑袋,尽量客气地说:“那我叫你什么?你也不说你的姓名,我看你年长,只能叫你阿兄。” 裴渊想她要走了,日后也不会见面,懒得跟她计较。 “你要说什么?”他问。 女童舔舔唇:“阿兄这里缺婢女么?”她的声音有些怯怯,“我会做许多事。洗衣造饭,样样都行。我不要工钱,有吃有住就好。” 她小心翼翼地巴望着,眼中写满期待。裴渊再度想到了从前捡到的小猫。 它在雨里被淋得湿透,打着抖,当裴渊用巾子将它裹起来放在角落的时候,它就这么望着他,小心,不安,却又似十分害怕被抛弃…… 回忆在裴渊中脑海一瞬即逝,他又恢复了素有的淡漠。 “我不需要人伺候,你走吧。” 那眼睛里的神采重新黯下。 少顷,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身上那脏兮兮的衣服底下掏啊掏。未几,掏出一把小短刀来,摊在掌心上,“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父亲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值几个钱。给你。” 裴渊淡淡地扫过,那小刀只比她的巴掌大一点儿。他不由得问,“你既然有短刀,昨夜为何不拿出来杀狼?” “我忘了。”女童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而且我记得父亲说过野兽怕火,我身上带了火石,就先点了火。” 说罢,她又递了递,就差直接塞到人家手里了:“阿兄拿着。” 裴渊最不缺武器,甚至不缺名家大作,像朔风之类的名剑,他不止一把。 “不必了。”他淡淡道,没有接。 女童抬头觑了他两眼,低头在小刀上摸了摸,感觉是有点脏。于是用衣角细细擦拭,重新递了过来。 裴渊有些无奈:“你且拿到城里去换点钱,买点吃的。” “我才不换钱。”她忽而像赌了一口气,异常坚定地说,“可以给阿兄,但绝不换钱。” 她不由分说地将短刀塞到裴渊手中,利落地转身跑进雨里。 裴渊怔在原地。 心里的感觉颇是怪异。对于不相干的人,他做事向来凭心情。乐意的时候行行善,也早已习惯各色人等对自己的奉承和感激。 这也是生平头一遭,他居然收到了报酬。 还是这么个不起眼的报酬…… 鬼使神差地,在那女童即将开门出去地时候,裴渊盯着她的背影,忽而道:“站住。” 第5章 春来(五) 女童回头。 裴渊看了看天,道:“你可待雨停了再走。” 女童愣住,望着他,似乎想从那张喜怒不辨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裴渊却不由分说地上前去,拎着她的衣襟把她往后提,将她拎回了屋檐下。 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竟在哭。 她在门廊边上慢慢地坐下来,小小的肩膀一起一伏。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却动也不动。 裴渊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哭甚。”他问。 女童连忙擦擦眼睛,好一会,抬头,大眼睛里仍盛满了泪,一抽一嗝地问:“阿兄能再给我一点吃的么……我好饿……” 裴渊:“……” 六儿送来的最后一点食物,就这么被吃光了。 裴渊看着女童面前空荡荡的盘子,一时无言以对。 师父没有给这宅子里留下伺候他的仆人,一应用物,包括吃食,都由六儿从山下送上来,每两日一次,堪堪足够。 这是师父防他贪食立下的规矩。 女童自是不知此事,继续像个饿死鬼一般有什么吃什么,一扫而空。 尤其是那些枣糕之类的小点,裴渊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她吃的只剩一块,才似乎想起什么,犹豫地望着裴渊,递过去:“我都吃完了,这个给阿兄吧?” 到底还知道不好意思。 裴渊想说不必,但看着女童那越伸越往后的手,他心中升起恶念,一把接过了枣糕,放到口中。 在她满眼的失望中,裴渊咽下了肚子。 啧,可真甜。 怎么有人爱吃这等物什,异端。裴渊腹诽。 女童看着他将枣糕吃完,眼巴巴的。 裴渊忽而觉得自己幼稚,她是真饿了,跟她抢吃的做什么。 “你几日不曾进食了?”他有些尴尬,转而问道。 女童伸出手指,边掰边认真回答:“我三日前抓过一条小鱼,烤鱼时睡着了,醒来时鱼都焦了,又干又苦。我就勉强吃了两口。再来就是昨天,拣了两颗蘑菇。不过母亲说外面采的蘑菇不能吃,我又忍痛扔了。这么说来,可算三日么?” 裴渊发现她有卖惨的本事。一边说一边用大眼睛看他,直勾勾的,就跟一切都是他害的似的。 他尽量无视。这宅子里已经没有吃的了,他就算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能喂她的东西。 裴渊对她的过往不感兴趣,但她既然到了他的地盘里来,他觉得总该把底细了解清楚。 “你今年多大?”他问,“可有名姓?” 女童继续吃东西,道:“我八岁,名叫云儿。”她抬头看乌压压的天,指了指,“就是天上的云朵的那个云。” -- 第4页 裴渊尽量耐住性子,“我是问你姓甚名谁。” “哦,姓常,叫常晚云,父亲和母亲叫我云儿。” 常晚云?裴渊伸出一根手指,在案上比划:“是这么写的?” 她眨眨眼:“我不识字,阿兄说是就是吧。” 倒是随意,裴渊接着问:“你的父母何在?你怎么一个人?” 第6章 春来(六) 提到父母,常晚云的目光黯淡下来。 她低声道:“乡里出了大疫,我父亲死了,后来,我母亲也死了。父母死前曾说,已将我托付于一文姓友人,让我务必等他来接。可我等了一个月也没等到。眼看米缸都见底了,周围乡邻也几乎没有了活人,就自己走了出来。” 原来是个孤儿。这等乱世,跟她遭遇相似的人,到处都是。搞不好她父母的友人也死于非命了。 裴渊神色不改,道:“你有何打算?离开之后,往何处去?” 晚云想了想,道:“去城里。我有手有脚,可以给人当帮工。” 裴渊没接话,只微微颔首。 他并非不辨五谷、不知疾苦的纨绔。外面的世界如何,他清楚得很。 这般世道,她这样的孤儿出路不多,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就已经算极好。 她看着年纪不大,却还有点想法,至少知道该如何去谋生。裴渊想。 “既如此,你昨日怎会到这山中来?”他问,“为何不到城里去?” “我本来是想去城里。”晚云撇撇嘴角,“我跟着一家同乡逃难出来,他们昨日带着我进山,说山里有吃的,夜里带我在一处破庙宿下。我睡一觉,半夜醒来,他们却不见了,我跑出去找他们,不料却遇到了狼……” 裴渊听着,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这家同乡,大约就是嫌她累赘,故意将她遗弃在这山中。 晚云似乎不想谈太多自己的事,说了几句之后,好奇地看向裴渊:“阿兄呢?阿兄叫什么名字?为何一个人住在这深山的宅子里?阿兄真厉害,三拳两脚就将狼群杀退了,比戏里演的还厉害!” 这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恭维。 裴渊不是傻子,知道她这样奉承自己,八成还是想留下来。毕竟这地方又安全又能吃饱肚子,别处很难找。 果然,过了一会,她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阿兄,你真的不缺婢女么?我真的什么都会做……” 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裴渊,眼睛睁得定定的,似小心翼翼,又似祈求。 他平静地挪开视线:“我不缺婢女。” 晚云望着他,抿抿唇。 少顷,她轻轻地“嗯”一声,小脑袋再度垂下。 雨一直在下。 裴渊回在屋里看书。读书练功填满了他的生活。起初确实枯燥,可山中什么也没有,被逼如此。后来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枯坐,书中的万千世界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惜书、爱书,对读书孜孜不倦,一旦开始就是大半天。 可今日又有不同,外头的动静叫他分神。 尤其察觉到窗边的光有些变幻。抬头,发觉那只梳着总角的脑袋正在窗外晃。 四目相对,晚云仿佛心虚,即刻道:“阿兄方才说,我可待雨停了再走,可雨还不曾停……” 裴渊不置一词,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阿兄,”过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双手搭在窗台上,小声道,“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裴渊没有抬眼,只淡淡“嗯”一声。 她说到做到,此后许久当真没有再扰。 等裴渊再度听到屋子外的动静,抬眼看去,却见是六儿。 “小人来迟了,公子莫怪!”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第7章 春来(七) 见到六儿,裴渊有些诧异。 “你不曾叫门,如何进来的?”他问。 “自是从院门进来的。”六儿一边将食盒放在案上一边答道,“公子也真是,院门竟然不曾上闩,我一推就开了。这可是大忌,宅中只有公子一人,若是有歹人或野兽偷溜进来可还了得……” 裴渊怔忡片刻,再看向窗外,这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六儿还在唠叨着,忽而见裴渊突然起身,一语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叫常晚云的丫头真的离开了。 裴渊在宅子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 包括她宿过的屋子,用过的浴房,到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有别人来过。 ──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想起她垫着脚趴在窗台上小心心翼翼的模样。 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裴渊望着院墙外铅灰的天空,有些啼笑皆非。 重新坐回到书房的案前,窗外,春风中莺啼声声,高低婉转。 六儿如往常一般,送饭来,顺便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收拾裴渊的书房时,他照例唠唠叨叨,说着外面的事。 裴渊翻着书,发现自己总在走神。 并非是因为六儿太吵,而是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瞥向案上的那把短刀。 是那丫头的。 它的确十分短小,只有裴渊的巴掌那么长,仿佛一件专门为孩童打造出来的玩具。裴渊想不出来,它除了削削果皮,还能用来做什么。 -- 第5页 他对它没有兴趣,甚至从刀鞘里抽出刀刃来看一看的兴趣也没有。 裴渊原本打算着,在她走的时候把这东西还给她。 毕竟这等物什,他留下无用不说,若被人知道他费劲救人就换来这么个报酬,他的脸都要丢尽了。 只是不想那丫头的动作竟这样快,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可以给阿兄,但绝不换钱…… 她昂着脑袋,仿佛交给他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那张小脸,前一瞬还写满了哀求,后一瞬,却是全然的倔强。离开的时候,也那样的干脆,说到做到。 蓦地,裴渊想到了自己。 “……这世道当真惨淡。”六儿一边擦着书架一边喋喋不休,“小人昨日入了一趟城,到处是流民。附近州郡都在打仗,逃难的全涌到这边来了,还带来了瘟疫,每日抬出城外去的尸首都有上千,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啧啧……” 裴渊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识得许多城中的富户?”他说,“他们家中,可有招工要婢女的?” 六儿不曾料想裴渊会突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一愣,笑了笑:“公子这可是说笑,当下城中,哪里还有招工一说。流民那么多,若要找婢女,招工做甚。但凡出门喊上一声,多的是人要将自家女儿送过去的,不必给钱,只要愿意给一口吃的,就卖死契。就算是这样,磕破头人家也未必愿意收。当下这世道,疫病流行,哪家人还敢轻易收外人进门?” 说罢,他又叹口气:“那些流民可真是难,又恰逢这等青黄不接之时,连野菜都无处去挖。小人还听到了一桩极其吓人的传闻,据说,有人实在饿极了,竟去捉那些流落在外的孤儿来吃,闹得风声鹤唳。” 孤儿? 裴渊眉间一蹙,未几,不由又看向了案上的那把小短刀。 第8章 春来(八) 白天,野兽还不敢大张旗鼓地出来。 晚云手里拿着木棍壮胆,一路沿着山中的小道下山。一番磕磕绊绊,身上的衣裳又被刮破了几道口子,等她终于见到人家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 她会些翻墙的本事,偷偷潜入一家富户的宅子里,在马厩的柴房里睡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又悄悄地翻了出来。 肚子饿得很,不过她知道哪里有吃的。 虽然本地没有发生战事,但流民和大疫的来到,还是让乡民们避之唯恐不及,关门闭户,不敢收留外人。 只有离村子不远的一处寺院,日日施粥救济,衣食不济的流民都聚集到了周围。 晚云来到寺院里的时候,施粥的棚子外面早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她虽力气不济,但胜在个子小,瞅着缝隙使劲钻,还是钻到了前面。 可惜到底来得太迟,等她好不容易看到了盛粥的大瓮,分粥的僧人却说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让众人明日再来。 流民们登时起了一阵抱怨,但也不敢造次,只得纷纷散去。 晚云此时也已经十分饿了。她眼巴巴望着僧人们抬走的粥瓮,不由想起在那深山中的宅子里吃到的东西,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那位阿兄,昨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晚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袭白衣,手执长剑,在月下泛着清冷的光。 然后,他手起剑落,一口气将恶狼斩杀,凭一己之力吓退群狼。明明是一场恶战,那衣裳上却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无半点血迹。 所谓谪仙,不过如此。 并且,跟着他还能吃饱肚子…… 晚云不由地又咽了一下口水。 想到这些,再看看四周,她只觉恍如隔世。 晚云有些后悔。 他看上去虽然说话冷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既然能救她,还给她东西吃,可见是个好人。如果那时,她再厚脸皮一些,赖着求他收留自己,会不会他兴许就答应了? 但想了想,这念头又收了回去。 母亲教她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既然自己在他面前颇有骨气地倔强了一把,扭头就走,那么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吃饭的事。 晚云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粥棚。 寺庙周围到处搭着棚子和地铺,乱糟糟的,上面坐着躺着的,都是跟她一样无处可去的流民。 晚云还看到了一些尸首,不知道是病死还是饿死的,连裹身的草席都没有,就这么被人从铺盖里拖了出去。旁人就这么看着,目光平静而麻木,只在经过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退了退。 对于疫病,晚云知道许多,她父母就是这么走的。 这病传染极快,她母亲不过是在外头跟人说了两句话,回家之后就病倒了。所以待在人多的地方不是好事,一个不小心,自己也会得上。而一旦得上,没命也不过两三天的事。 晚云正寻思着该往何处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娘子,你几岁了,父母何在?” 第9章 春来(九) 晚云回头,见是一个中年妇人,矮个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双眼却冒着精光。 妇人身后,还零零散散跟着两个男子,看上去也是流民,也将眼睛盯着她,颇有不善之感。 晚云防备心起来,不搭理她,扭头走开。 -- 第6页 那妇人却跟上前来一把扯住她袖子,道:“怎话也不答就走?你是来吃粥的吧,看你独自一人走来走去找不到,我知道何处还有,跟我来,我带你去。” 晚云虽然饿极了,却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忙甩开她的手,道:“我不吃粥,我要去找我父母!” 说罢,钻进人群里溜开。 一口气走出好远,晚云再往后望,那些人没有再跟来。 她的心稍稍放下,循着一条人少的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堪堪经过一处屋舍残垣,突然,土墙后面蹿出一个人影来。 晚云一惊,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堵上来一个人。她知道事情不妙,一面跑开一面大喊大叫,但对面两个成年男子终是无济于事。 未几,她被反剪着手捉住,一个麻袋套下来,后脑一记闷棍落下,世界归于混沌。 晚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悠悠转醒,只觉身上冷得很,似乎是躺在野地里。 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着,她丝毫动弹不得。 不远处,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光照透过脸上的麻袋纹理,晚云辨认出来,那是有人在烧火。 而与之相伴的,是戏谑的笑声。 “……三嫂今日干得不错,这女童看着细皮嫩/肉的,定然好吃。不似那些饿得半死的,骨瘦如柴,剥干净也没几两肉。” “呸,你以为那几两肉容易得?当下谁不知道我等吃人的事,莫说孩童,大人都不敢落单。能找到个好下手的已经难得了,你还敢挑?” 听这声音,晚云想起来,正是先前搭讪的那妇人。 这些人的话,让她登时惊恐交加。 她原本以为这些是人贩子,捉她来是要将她卖了。如今听上去,竟是要吃了她? 身上登时汗毛立起,晚云心头沉下,猛地想起自己今日挤在那些流民之中的时候,曾听有人说要管好自家孩童,小心被贼人掳去吃了。 竟真有这样的事! 正当晚云想办法挣脱身上的绳索,她的动静显然没有逃过贼人的眼睛,只听一人道:“咦?醒了?” “醒了好,时辰不早,该洗剥了。” 晚云的嘴巴没有被塞住,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喊救命。 无奈,她身上和脚上都捆得结结实实,而这个地方显然是在荒郊野地,不会有人来救她。 未几,晚云被人扯着绳子揪起来。她身量不高,轻得很,一下就被人提起拎走。 “会叫的好。”周围传来贼人的笑声,“叫得这么大声,可见身体康健,下水也好吃。” 正当晚云绝望,突然,她听到一个破空之声“咻”地传来。 提着她的那只手一松,她重重落回了地面上。 第10章 春来(十) 一切都来得十分突然。 晚云听到那些贼人喊叫着,跟什么人打了起来,刀剑碰撞的锵锵声不绝于耳,听得人胆战心惊。 没多久,那些叫嚣声变少,剩下的变得惊恐的求饶。 “壮士……壮士饶命……”这是那个叫三嫂的女贼人在说话,声音颤抖着,“壮士要什么,妾……妾都给……” 但仅此一句之后,她再没了声音,周遭也归于寂静。 寒风透入晚云头上的麻袋里,她隐隐嗅到了血腥的味道,就仿佛那个被狼群围攻的晚上。 她听到有脚步声朝自己走来,不紧不慢。 未几,头上的麻袋突然被扯开。 晚云被篝火的强光晃得眯起,却又不敢闭上。 而面前的那个人影,看不真切,却有几分熟悉。 “阿兄?”她惊呼。 少年身着玄色锦袍,若非火光照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将晚云打量打量,因背着篝火,晚云看不清那脸上的喜怒。 “伤了么?” 晚云听他如此问道,一如先前的清冷。 她摇摇头:“没有。” 裴渊没说话,手起剑落,将她身上的绳子挑了。随即推了她一把,“径直出去,别低头。” 晚云来不及反应,不留意扫了一眼。那叫三嫂的女人横躺在地上,双眼瞪得像铜铃,已经咽了气。 一连串的惶恐和剧变锤得她头晕目眩,她只觉得胃里汹涌得很,忍不住跑出去,扶墙干呕。 裴渊拭干剑上的血,收剑入鞘,走出屋子。晚云赶紧就着衣袖擦擦嘴,半步不差地跟上。 步入黑夜里,依然觉得背心凉嗖嗖的,仿佛有什么跟在后头,或是随时从一旁窜出来。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拉住裴渊的衣袖,恨不得抱着他的手臂才好。可他是救命稻草,天上地下独此一根,不能惹。 夜风徐徐,待惶恐慢慢被吹散,一颗心才渐渐回落下来。 晚云望着裴渊的侧脸,仍然感到不可思议,“阿兄怎么会来到此处?莫非是得知了我被贼人绑了,特地来……” 裴渊即刻打断她:“我路过此处,恰巧听到他们说吃人,便出手除恶,未想刚好救下了你。” 也是……他俩非亲非故的,特地来救像什么话? 就是凑巧吧。 她轻快地说:“阿兄,你救了我两次,两次都是恰巧遇到。”她扬起小脸,“你我可真有缘呐!” 那圆溜溜的眼睛恢复了神采。裴渊不由得错开视线。 -- 第7页 他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又忍不住出来寻她,还动手杀了人,亲手造就了这份“缘分”。 他摇摇头,做都做了,现在挣扎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叶包递给她。 晚云接过。这荷叶包有些分量,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必定是吃的。 她狂喜,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泛油的鸡腿。她再次施展风卷残云的技能,将嘴巴塞得满满的,“阿兄要吃吗?” 裴渊轻飘飘地扫过:“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她嘿嘿笑了两声,继续狗啃。 裴渊默默看了会儿。她的模样依然狼狈粗鄙,可不再叫他厌恶,反倒有些安心,于是接着说,“吃完随我回山。” 啊? 裴渊如愿看到,这丫头两手捧着腿,满嘴塞满肉,石化在原地。他背过身去,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一切都转变得太突然。 晚云本以为自己要使出浑身解数求他,说不定还要大哭一场,撒泼打滚。没想到都没等自己开口,他居然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晚云犹豫片刻,望着他,道:“阿兄愿意收留我?” “并非收留。”裴渊道,“我不过是许你暂且住下。” 哦……虽然不似想象中那样,也是极好,至少明日不必挨饿。 裴渊看她略显失落,反问,“不愿?” “愿!我愿!”晚云的脸上即刻又放出光来,小跑地跟上前去。 第11章 春来(十一) 裴渊当真将晚云带了回去。 路上,晚云见识到了这位阿兄的另一个大好处。 夜里进山危险,裴渊显然也不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于是带晚云进了一处客舍。 这客舍虽看着平常,院子屋舍并不华丽,要价却高得很。 晚云跟着裴渊进门的时候,只听客舍管事对一个抱怨价钱的客人冷笑:“足下往别处去看看,论高墙和护院,方圆百里哪家比我家强?这般世道,多少人想找个安稳的落脚之处找不到,足下不信,便等等看,过不到半刻,便是这贵得离谱的下房也没有了。” 那客人看了看外面络绎不绝来问价的宾客,咬咬牙,终于还是从了。 晚云眼尖,看到那客人掏出来的钱在案上堆得像小山一样,不由咋舌。 一旁的伙计看到裴渊带着浑身脏兮兮的晚云走进来,眼睛在他们身上转了转,似乎想上前来拦,但见裴渊手上提着的剑,又踟蹰不前。 裴渊不搭理任何人,径自入内,走到客栈管事面前,将一只小囊放在案上。 “两间上房。”他说。 那管事打开小囊,只见里面金灿灿的,竟都是黄金,足有五两重。脸上的神色登时变得殷勤,笑眯眯地向裴渊一揖:“公子后院请。” 晚云有些震惊。 他不但会给她吃的,竟然还十分有钱。 当晚,她又如愿以偿地看到食案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食物,这一路来受的苦,登时烟消云散。 晚云瞪亮了双眼,两手攥着衣角,蓄势待发。还等什么?当然在等主人发话。她终究还是知道要脸。 裴渊看她眼中犀利的光不由得腹诽,这要真是只狼,恐怕不好对付。 “吃。”他提起筷子,晚云的爪子已经快一步伸向了鸡。 裴渊也算见识过了,此刻已然波澜不惊。 常晚云。 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它取得不算好。 晚上的云,无论浓淡,都注定默默无闻,无人在意。 不过,常晚云一点也不人如其名,因为她一点也不默默无闻。 相反,她有话唠的潜质。食物仿佛打开她的心扉,她一边吃着,一边说起她自己的事。比如,她昨天是怎么下山的,又是怎么遇到那些贼人的,滔滔不绝,菜肴都堵不住嘴。 而当她再度似饿鬼一般将碗里的米粒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开始眼巴巴地打量裴渊碗里的。 裴渊假装没看见。 可她的目光那样迫切,都恨不得把脑袋伸到他跟前了。 裴渊冷冷瞥着她:“你总这样失礼么?” 晚云目光复杂,舔了舔唇才说:“阿兄左右不吃肥肉,能给我么?” 裴渊看了看自己搁在碗边的肥肉。 他的确不爱吃肥肉,每每遇到,都会挑出来放到一边。 见她盯着,他将自己的碗推前。晚云随即笑眯眯地、迫不及待地把肉夹过去,放到口中,嚼得津津有味。 不嫌腻么……裴渊只觉匪夷所思。但看着她那吃得香甜的模样,他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从前捡回家的那只小猫。 总在小心翼翼试探,得手之后又享受得心安理得,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第12章 春来(十二) 待得吃饱喝足,裴渊看着晚云,觉得应该把话说明白。 “我虽许你留下,但要约法三章,你须遵守。”他说,“若有触犯,即刻离开。” 听到这话,晚云随即端正坐好:“阿兄你说。” 裴渊没有立刻说话,却将一只鼓鼓的包袱拿出来,放在她面前。 晚云,打开,只见里面竟是放着崭新的全套冬衣。 “其一,我不喜脏污,你每日都要收拾干净,不可再像现在这样。”他说。 又不是我想要脏污……晚云腹诽,却点点头:“知道了。” -- 第8页 “其二,我不喜吵闹,你在宅中,务必安静,不可随意打扰我。有外人来时,未经我允许,你也不可露面。”裴渊接着道,“其三,任何事,我若不想说,你不可乱问。我要你做任何事,你也不可忤逆。” 晚云听着,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 “我怎知什么不能问?”她说。 “我不答话的问题,便是不能问。”裴渊道,“你不可追问不休。” 晚云望着他,想了想,试探道:“比如,阿兄的名姓?” 裴渊没有说话。 果然。 “我方才说的,你都听清了?”他说。 晚云忙道:“听清了。” 其实,无论他说出什么话来,晚云都并不觉得太意外。 仙人么。 母亲给她讲的那些故事里,仙人们也总是这样,逍遥任性,不按常理说话,也不按常理行事。 何况他还要包自己食宿,他要如何便随他好了。 母亲说,做人要豁达。 一夜安然。 饱饱睡一觉之后,第二日,晚云跟着裴渊进山。 一路上,她很是高兴,蹦蹦跳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不过她显然记得裴渊跟她的约法三章,每到兴头,会突然打住,小心翼翼地瞥向裴渊,仿佛在看他有没有嫌自己吵。 裴渊一向不喜怒形于色,只目视前方,仿佛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晚云于是放下心来,继续小声哼着自己的歌。 忽然,裴渊道:“我说了你要收拾干净,头发怎还乱得似野人一般。” 晚云摸摸自己的头发,那发带确实是松了,长发垮下来,堕堕散在背后。 “我梳总角要两根发带,一根在昨日遇到歹人时丢失了,剩下一根,只得如此。”她说。 裴渊没说话,少顷,看向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走过去。 只见他拔剑出来,在一丛细竹上辟下一根竹枝来,又在剑刃上刮去倒刺,给她做了根簪子。 “你会束发吧?”他说,“将头发束好。” 晚云一愣,忙接过来。 她将那簪子打量片刻,笑了笑:“阿兄做得真好看。” 裴渊知道这也是刻意的讨好。 不过是根竹签子罢了。年纪不大,倒是油嘴滑舌的。 晚云将头发束起,绞起个发髻。那功夫着实不敢恭维,东一个疙瘩西一个坡的,没有半点工整。 但好歹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阿兄觉的如何?”她走到裴渊面前晃了晃脑袋,“还乱么?” 裴渊看了看她,继续往前走。 “跟上,”他说,“路还远,你若落下,我不会等你。” 第13章 春来(十三) 宅子里,重新变成了两个人。 晚云仍然住在她先前的厢房里。 她认真遵循着裴渊的约法三章,从不轻易打扰裴渊。六儿每次来的时候,她也十分识趣地藏起来,不让六儿看到。 不过裴渊很快发现,他不可能真的全然当她无形。 因为到底凭空多一口人,六儿送来的食物自是不够。 裴渊不打算让师父知道,自然也不能让六儿知道。于是,他每天都会出门去动手打些猎物回来,启用厨房,在里面把野味煨熟。 对于自己的手艺,裴渊很有自知之明。 他对付食物的本事,一向仅限于弄熟,至于要加些什么调味之类的,他嫌麻烦,不会做,也不想做。 但用来对付常晚云这种刚投胎的恶鬼,显然已经绰绰有余。 她每次都吃得很香,嘴巴和两只手油津津的。 “好吃!”她吃得心满意足,那模样,让裴渊怀疑自己难道真的做出了什么山珍海味。 而虽然裴渊说过他不要婢女,晚云也仍然将宅子里的打扫之事都包了下来,每日清扫内外,给裴渊收拾书房。 “公子近来可是自己学会打扫屋舍了?”有一回,六儿看着整洁的书架,吃惊不已,“竟然一点灰也没有。” “还有这花。”他看向裴渊的案头,“这瓷瓶不是空的么?公子何时有了闲情逸致,竟去采了野花来插?” 裴渊在案前翻着书,眼也不抬:“无事便做一做罢了,有甚稀奇。” 六儿一脸感慨,仿佛看到巨婴终于学会了爬行。 晚云恪守约法三章,在裴渊需要安静的时候,绝不打扰。每天,裴渊听她说话说得最多的时候,就是晚饭。 因为食物不够,裴渊总免不得要自己动手,而晚云也在一旁给他帮手。 裴渊觉得,晚云要是认识六儿,那么这两人一定能成为好友。她的嘴巴大概也是饿了很久,才会这么爱说话,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不过,她也很懂看眼神。 通常,在裴渊让她闭嘴之前,她就会自行闭嘴。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她一脸讨好的模样,裴渊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阿兄,院子里有好多桃树,开花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这日,她坐在灶前帮裴渊烧火,一边添着柴草一边睁着大眼睛道:“何时会开,阿兄知道么?” 裴渊正在给一只山鸡开膛破肚,道:“不知。” 晚云“哦”一声,却接着自顾地说起了她家院子里的老桃树,绘声绘色,津津有味。 -- 第9页 裴渊朝她瞥一眼,那小脸映着灶膛的火光,上面几道灰印子看得清晰。 她烧火沾了满手的草木灰,又不自觉地抹在了脸上,仿佛一只花脸狸猫。 从前,裴渊身边伺候的人里不乏十岁左右的小婢,虽然年幼,可教养得知书识礼,说话轻声细语,做事规规矩矩,从头到脚也收拾得一丝不苟。 跟她们比起来,常晚云简直野得很,说了要干净,却总是这般毛手毛脚。 第14章 春来(十四) 可她毛手毛脚也就罢了,号称要给裴渊帮忙,结果却是裴渊干了大多数的活。 他辛辛苦苦打回来的猎物,要自己刮毛去皮,洗剥内脏,就连釜中的水和烧火用的柴草,都是他自己弄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常晚云只有八岁。 遇到需要用力气的地方,她总会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小声道:“阿兄,这个我做不来……” 她做不来,裴渊便只好自己动手。 而常晚云则负责在他干活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着,笑眯眯地称赞:“阿兄好厉害。” 不过几天之后,裴渊发现,常晚云的话变少了。 她不再总是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有时,只站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还带着几分……埋怨? 裴渊直觉她心里有话。不过他一向不喜欢麻烦,既然她不说,他也不打算问。 三日之后,此事有了答案。 晚云除了每日做做家务,也会做做自己的事。 裴渊的书房很大,他在一头看书,晚云便会在另一头摆弄纸墨。 每每抬眼,裴渊总能瞥见她聚精会神地趴在案上,似乎正用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什么。 她拿笔的姿势,着实不像话。都八岁了,还不曾开蒙。 至于那画上画的是什么,裴渊不感兴趣。他觉得,大不了就是些孩童的涂鸦。 不过有一次他走到那边的书架去取书,晚云发现他走过来,神色一度惊惶,即刻把案上的纸都收了起来。 裴渊的眉梢微微挑起。 怕他看到么?为何会怕? 他取了书,转身离开,却越想越是不平。 这是他的宅子。在他的地盘里,竟还有不能被他看到的事,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到了下一次,趁晚云不备,他眼疾手快,将边上几张画拿起来看。 “还我!”晚云随即跳起来。 裴渊自是不会还。 他的个子比晚云高出许多,还练武,只消伸出一只手,就让她的猫爪子够不上。她还企图扯裴渊的衣裳,这个更容易,只消瞥去一个清凌凌的眼神,就能将她制止。 可她的画可谓“高深莫测”,裴渊蹙起眉头看了好一会,才看明白上头画的鬼画符。 画了个鬼无常,站在路边问过路人有没有一把小刀。有的话就放行,没有就被吃掉。少年见状,立刻跪在一个女童面前,哭着求她把小刀归还。 她不会写字,画了好几幅才把事情说清楚。 裴渊转头看向晚云,却见她躲在了书架后面,探出半边脑袋,一张小脸要多苦闷有多苦闷。 与他对视片刻,晚云终究还是慢吞吞地走出来。 毕竟母亲还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画上是何意?”他问。 晚云咬咬唇,不答反问:“阿兄为什么扔掉我送你的短刀。” 裴渊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临走那日送的短刀。 “我不曾扔。”他说。 “可我在院子边上捡到了。”她委屈道,说罢,从怀里将那短刀取了出来。 裴渊的目光定了定。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好一阵子没见到这把短刀了。 第15章 春来(十五) 这就成了疑案了。 裴渊确实什么也没有做,至于怎么到了那里,只有老天才知道。 他没什么好解释的,只重复道:“我确实不曾扔过。”说罢,把画还给她,“你若有想法当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不必憋着。” 她小声嘀咕着:“你那样凶,我不敢说。” 裴渊自问从未认真凶过她,只是他并不喜欢与人废话。 他没有反驳,只注视她片刻,道:“你心中有话,也不大喜欢直说,是么?” 晚云瞥了瞥他,少顷,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还算诚实。裴渊心想。 “我教你读书写字吧。”他说,“日后你若有不想说出来的话,便写出来,能读能写,对你也大有益处。” 读书写字? 晚云怔了怔。 裴渊教晚云读书写字,确实对她大有益处。会读写的人,就算给别人当侍婢,也至少能得些侍读之类的轻活,而不必去做苦役。 更现实的是,学问是个极其耗神的东西,大约能排解掉她的精力,堵住她的嘴。 后面这层心机裴渊不会说,只提了前面一条。晚云听罢能当个书童,心里慢慢有了憧憬。阿兄现在没有书童,日后总会用到吧?他读书那样辛苦,吃好喝好是必须的,她在一旁伺候着,偶尔沾点儿也无碍吧? 她暗自窃笑,爽快地答应了。 裴渊挑了本诗经给她当开蒙的书,问她想学哪首。 她不识字,便随意翻到一页,道:“便从这首开始。” -- 第10页 裴渊看了看,是《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偏偏挑了一首难的,上面的字都不简单。 裴渊自幼熟读经典,这等文章,已经好久不曾正经读过。不过看晚云端端正正地坐到案前,绷起一张小脸,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他也不禁认真起来。 他读一句,她便跟着读一句,而后抄写认字,熟背下来。 裴渊仍记得自己在识字的时候,没少挨过戒尺打手心。这样的方法确实让人委屈,可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于是每回晚云写错,就也会被他罚抄和打手心。 秉着当日事当日了的规矩,无论多晚,裴渊都会等她把字罚完。有时为了一小段文章,他会陪她罚到天亮。 裴渊以为,照晚云的性情,她会哭鼻子。可是没有。那小脸只是有些委屈,即便蹙着眉,也总会认命地把字写完。 她是很好的学生,能吃苦。裴渊惊讶地想,若她当年与自己一同上学,恐怕师父会更喜欢她。 至于那短刀的事,裴渊在六儿那里得知了缘由。 “那短刀么?”六儿一拍脑袋,想起来,“我那日为公子收拾书房,见此物其貌不扬,以为是公子从杂物房里取来临时用一用的,便打算放回去。许是那时怀里抱着的物件太多,在院中落下了,公子捡到了?” 说着,他神色变得讪讪,赔笑道:“小人不知那是公子的要紧之物,公子恕罪……” “不是什么要紧之物。”裴渊打断,淡淡道,“随便问问罢了。” 第16章 春来(十六) “阿兄,”有一日,晚云忽而向裴渊问道,“我母亲去世时,说她要去寻父亲,也不知她找到不曾?” 裴渊听得这话,有些诧异。 他手上正摆弄着一瓶药膏。天气转暖,山里的虫子多了起来。晚云的手背上被咬了一串红点,裴渊教她习字的时候发现了,就将药膏取了来。 “为何突然这般问。”裴渊用一根竹签将药膏挑出来,抹在她手背上。 那药膏的味道不太好,晚云嗅了嗅,皱了皱鼻子,但还是用手指抹匀开来。 “便是我刚才读《葛生》想到的,”晚云道,“我母亲思念我父亲之时,也是这般模样。” 裴渊看着她,少顷,道:“你母亲和你父亲,十分恩爱么?” 晚云却道:“那是自然,若不恩爱,怎可做父亲和母亲?” 是么?裴渊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没有说话。 晚云却自顾地思索,少顷,轻声道:“她那样诚心,老天必定帮她,一定找着了才对。” 夜风徐徐,窗外挂着一轮明月。 月色皎洁,落在她水灵灵的眼里,像照亮了一汪清泉。 裴渊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收起药膏:“擦好了便写字,我方才给你的那几个字,每个抄五十遍。” 如晚云所盼望,三月来临,天气转暖。 外面的山上,繁花遍野,明媚宜人。 这山中因为野兽横行,再大胆的人也不敢踏足。晚云却喜欢看花,每天都求着裴渊带她出去转一转。 “可宅中的桃树怎还光秃秃的?”晚云不解地问裴渊,“它从前开过么?” “会开的。”他指指一棵桃树上冒出的青蕾,道,“也许再过上半个月,便可看到花了。” 晚云望着那枝头,若有所思。 此后,每一天,裴渊都会发现晚云在院子里伺候那些桃树,给它们松土除草,甚至还会忍痛割爱,将她的肉汤分出一勺来,给其中一棵花苞结得最多的桃树浇在根上。 裴渊不解:“你这是做甚?” “供花神。”晚云认真道,“我父亲从前说过,若想要花树快些开花,就要用肉汤来讨好,花神高兴了,花便开了。” 裴渊暗笑。 这女童,有时一副贼精的模样,有时却傻得不得了,这等诓骗小儿的言语都深信不疑。 不过她的愿望也的确实现得很快。 十日之后,裴渊早早起来,打算到附近的山谷里去打一只野鸡回来。出门的时候,他发现,那棵桃树竟然真的开花了。 粉白的花朵开了一树,像云霞一般。 裴渊想叫晚云来看,忽而想到这个时辰,她必然还在睡懒觉,于是也不出声,径自关好院门,走出去。 但等他带着一只野鸡回来的时候,发现那院门敞开着。 门前站着六儿。 他张望着,见到裴渊,如释重负,急忙上前:“公子可回来了!快进门去,先生来到,发现这宅子里竟有个女童,正大发雷霆!” 师父?裴渊望着洞开的大门,心头一沉。 第17章 春来(十七) 裴渊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他走进院子里,师父岳浩然就坐在堂上。 晚云则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惶恐。见到裴渊,她如遇救星。想跑上前来,却似乎又害怕岳浩然,只能站在原处。 裴渊神色平静,走上前,向岳浩然一礼:“师父。” -- 第11页 岳浩然沉着脸,盯着裴渊,少顷,道:“我临走前交代过你,这宅中只许留你一人,可还记得?” “记得。”裴渊道。 岳浩然颔首,冷冷道:“将他按住,拿鞭子来。” 左右随即上前,将裴渊的上衣脱了,而后,将一只鞭子交到岳浩然手中。 裴渊自觉地抱着柱子,等待着鞭子落下,不期然地,发现晚云仍然站在原地。 她望着他,怔怔地,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云儿。”裴渊第一次唤她的小名,道,“你出去吧。” 晚云仍怔怔的,一步也不挪:“他们要做甚?” 话音才落,已然有了答案。 岳浩然站在裴渊身后,鞭子挥过来,头一下,就将他的背上打得皮开肉绽。 一声尖利的叫声突然传来。 晚云冲过来,抱着裴渊,挡在他的身后。 裴渊没料到她竟会做出这般举动来,忙喝道:“你让开!” 晚云却已经吓懵了,一边哭一边颤抖,可依然抱着他,一动不动。 岳浩然见得如此,神色更加阴沉。 “我与你说过,三思而后行。”他冷冷道,“你若不听,就须得付出代价。” 说罢,手上的鞭子再度抽出去,全然不曾因为晚云的搅局而停下。 晚云的背上瞬时衣裳开裂,她疼得浑身蜷起来,却依旧没有放开裴渊。 裴渊心头焦急,当再度听到皮鞭破空而来的声音,他大喝一声:“住手!” 这两个字,十分清晰。 堂上的人都愣住,岳浩然也怔了怔。 裴渊向来对师父言听计从。不曾反抗。 他眯了眯眼,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裴渊将啼哭不止的晚云拉到身后,冷冷道:“我让你住手。错都是我犯下的,你要打的是我,不是她。” 这话,令众人更加惊愕。 “公子!”六儿连忙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向裴渊劝道,“公子忘了夫人的交代,不可忤逆!”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在岳浩然面前,不住磕头:“先生!是小人眼拙,不曾发觉公子在这宅中收留他人,以致公子犯下大错!先生要责罚,便责罚小人……” 话没说完,岳浩然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他看着裴渊,已然怒极。 只听“锵”一声,寒光闪过,剑刃出鞘。 裴渊猛地推开晚云,剑锋恰恰没入她方才倚着的柱子上。 可下一瞬,裴渊突然一记扫腿劈来。岳浩然始料未及,一下脱手,后仰倒地。 而裴渊已经反手抽出长剑,剑锋转眼架在他的咽喉上。 须臾之间,胜负已定。 众人目瞪口呆,跌坐在地上的晚云也睁大眼睛,似乎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哭泣。 岳浩然喘着气,难以置信地望着裴渊。 第18章 春来(十八) 裴渊依旧冷峻,赤着的上身,带着少年人的白皙单薄,可肌肉却结实流畅,颇有气力。 二人两相逼视,各不说话。 岳浩然手下的人看着二人对峙,更是大气不敢出,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岳浩然冷笑一声,徐徐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怎不把剑再递一递?不敢杀我么?你杀过人么?知道怎么杀么?” 说罢,他的神色突然一敛,大声喝道:“孽障!你的一切是我给的!你的武艺、学识乃至你的性命,都是我给的!若不是我,你不过是个废物,弃子!没人要的杂种!” 他步步逼近,裴渊的脸色登时发白,双拳紧攥,眼中迸发出了浓烈的杀意。 晚云听得出那话中的不堪。她痛心、愤懑,却也害怕。紧张的态势一触即发,可一旦动起手了,对方人多势众,阿兄又当如何是好? “阿兄。”她不由得轻声呢喃,轻轻环住他的手臂。说不清是要阻拦他还是保护他,晚云只想叫他知道,阿兄还有我啊! 可裴渊并未动手。相反,他闭了闭眼,倏尔回复了平静。 他把剑扔回到了岳浩然的脚边:“你错了。你的一切才是我给的。若不是我,你不过州学里的教书先生。如今身为我师,教授我武艺、学识,护我性命,皆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我也不曾亏待你,想必,我父亲给你发的俸禄还算及时,对么?” 他的目光冷若冰霜:“现在,收起你的物什,滚出我的屋宅。” 岳浩然盯着他,面青如铁。 裴渊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他的内心翻涌起巨大的力量,在这一瞬间战胜所有的质疑和桎梏。 岳浩然虽震怒不已,却倏而明白过来,裴渊已经不再受控。 他终究姓裴,不是岳家人。 陡然认清了事实,岳浩然狼狈不堪。有那么一瞬,他露出一丝无助和悲悯。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消失殆尽。 他努力保持最后的尊严,站直了身子,拂袖而去。 看着众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裴渊只觉力气一下被抽干,虚脱地跌坐在地上。 刹那间,屋外鸟鸣阵阵,凉风习习,他似乎第一回 听见这些声音,也似乎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心跳、呼吸。他感到自由和满足。 晚云被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打抖,怎么也止不住。她连忙跑到裴渊的身边,正要开口,却见他正望着门外流泪。 -- 第12页 泪水无声地沿着精致的脸颊淌下来,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哽咽着,似悲伤至极,却又似带着笑意。 “阿兄……”晚云对这一切仍然茫然无措,也跟着哭起来,扯扯他的衣角,“你怎么了……” 裴渊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少顷,转回头来。 “你方才不该那样。”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那是我的事,无须你来挡。” 提到方才,晚云又变得泪眼汪汪。 “我不要阿兄挨打……”她又难过又倔强,哭着说,“阿兄的事便是我的事……阿兄那样好……我不要阿兄挨打……” 裴渊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心中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这世界上最在乎他有没有在受苦的人,竟是这么个萍水相逢的陌路女童。 “你背上的伤,疼么?”他沉默片刻,摸摸她的头发,“走,我带你去上药。” 第19章 春来(十九) 裴渊卧室的窗外,一树桃花也开了。 风吹过,花瓣飘过窗棂,散落在案上,星星点点。 晚云的衣裳厚,岳浩然的鞭子虽然划破了衣裳,却不曾触及皮肉,只在那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见她无事,裴渊松一口气。他知道岳浩然到底是留了些气力,没有真下狠手,否则晚云不会只有这点伤。 他赶紧走出门去,让她把衣裳穿好。 相较之下,裴渊的伤则更严重些。 晚云给他看的时候,只见上面几道血痕交错,触目惊心,不由地又哭了起来。 “阿兄……”晚云擦着眼泪抽泣,肩膀一耸一耸,“那人真坏……他不是你的师父么……为何这般待你?” 裴渊趴在榻上,目光平静:“他其实不坏,并且,他是我舅父。” 听得这话,晚云更是诧异,瞪起眼睛:“舅父?” “他只许我叫他师父。”裴渊道,“我母亲将我托付给他,但他恨我。” 晚云不大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却隐隐明白了,他家中大约跟自己家中很不一样。 “阿兄的父亲和母亲,也都不在了么?”少顷,她小心翼翼问道。 “在。”提到他们,裴渊苦笑,“可与不在了也无甚区别。” 晚云仍然不明白,还想再问,裴渊指指一旁的案上:“替我上药。” 这药膏,味道比上次治虫咬的味道更不好。 尽管晚云动作很轻,但裴渊仍然能感觉到皮肤上辣辣的剧痛。 晚云给他上好了,发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脸色发白。 她吃一惊,忙问:“阿兄的伤很疼么?” 裴渊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是头疼?” “头疼?”晚云不解。 “老毛病了。”裴渊没有解释,翻身下床,踉踉跄跄地往屋外去。 “阿兄要去哪里?”晚云焦急地问,“阿兄身上还有伤啊!” 裴渊的力气都用在行走上,没有余力同她解释。 刚走到院子里,腋下忽而钻出个脑袋,将他半边身子架住。晚云仰着一张写满义气的脸,道,“阿兄要去哪儿?说!” 裴渊心下失笑。虚虚一指,指向里院子两百步的寒潭。 还别说,有了晚云的帮忙,他至少不担心摔倒。 寒潭边上有百尺悬瀑,瀑布下有一凹槽,正好容一人打坐。 裴渊头痛欲裂,呢喃了一声“回去”,就迷迷糊糊地摸进去,调息打坐。 这寒潭之水有止痛功效,虽说寒毒伤身,可比起天杀的头疾,这点寒毒不算什么。 他这头疾发作时如排山倒海,脑壳子就裂开一样。他的全部意识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还有一点光,他仿佛看到了母亲。 她坐在一片光辉里,有绝美的容颜,声音也极尽温柔,“阿渊。”她浅笑着向他招手,“来母亲这儿。” 他踌躇不前。随着头痛一点点散去,意识一点点回归,他越发明白这不可能。母亲疯了,怀胎十月时身中剧毒,也让他落下永久的头疾,至今药石无治。 “阿渊,你怎么不过来?连你也要抛弃母亲么?”她一点点唤着,“阿渊,阿渊,阿渊……” “阿兄!”声音陡然变换,裴渊倏尔从晕厥中苏醒。 他眯了眯被寒潭水冲刷得模糊的眼睛,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女童湿漉漉的脑袋。 意识渐渐清晰,他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叫你回去么?” 晚云却有些恼,“幸好我没听,要不是我守着,阿兄差点滑水里去了。” 裴渊垂眸打量,他的位置确实不正,歪在了凹槽边上,晚云死死地堵在寒潭跟他之间,就是为了防止他滑水里去。 其实无碍,他偶尔确实会掉进去。可他水性好,淹不死。 “阿兄,你好了么?我冷。” 裴渊这才听出来她的声音打颤。这寒潭水于常人而言,是要命的寒冷,何况还是在早春时节。 裴渊倏尔清醒,立马带她回院子去,让她换了干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地盖得严严实实,又点起炭盆,把他自己哄得直冒热汗。 可即便如此,晚云依旧不停打颤,小脸惨白,嘴唇紫的厉害,嘴里嘀咕着什么。 裴渊凑上前,听见断断续续的话,“阿兄……危险……那老妖,他有鞭子。” 裴渊愣了愣,拿鞭子老妖……是师父吗? -- 第13页 裴渊用遍屋子里的药,晚云仍不见好转。他静不下来,在床前守到天亮,让刚上山来的六儿到城里请大夫。 六儿没有耽搁,过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面露难色,指了指屋子外的人,“公子,小人没想到遇见了……” 裴渊出去,眼见一位灰衣长者手执斗笠,站在院子里,对他打量片刻,问:“足下是裴家九郎?” 裴渊亦倍感诧异,“文公?” 长者垂眸点了点头:“听闻九郎收养了一个孤女,姓常名晚云,可有此事?” 裴渊微微侧目,六儿红着脸垂下头去:“文公问,小人不好不答。” 第20章 春来(二十) 晚云昏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过来, 月光如水,洒下一片清辉。少年坐在清辉里,眉间一点愁思。 “阿兄……”她轻声唤。 裴渊踱步来,坐在床边。她的脸烧的红扑扑的。裴渊拿汗巾替她擦汗。他不曾照顾过别人,可事到当头,一切举动变得十分自然。 “饿么?”他问,“六儿带了枣糕来。” 晚云在脑袋里想象枣糕的模样。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于是摇摇头,“阿兄替我留着,等我好了再吃。” 那是自然,他从来不爱吃这东西。 “阿兄,”晚云觉得今日的裴渊特别亲近,忍不住想同他多说话,“刚才好像有人扎我来着。扎那时挺疼的,现在不觉得了。是我做梦么?” 裴渊摇摇头:“我请了大夫,他给你施了针。” 晚云眨巴眨巴眼睛:“阿兄让大夫瞧过头疾了?好些了?” 裴渊不说话,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转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些,可依然烫。 ──“这丫头伤了根本,需得好生调养。” 他想起文公的话。 ──“常公乃我之挚友,在临死前已经修书于我,让我收养他们的独女晚云。怎料我接连远行,辗转数月才收到信。赶到常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裴渊恍然大悟。晚云刚来时,确实曾提及父母将她托付于一文姓友人,没想到竟然是仁济堂掌门文谦。此人亦是他父亲的友人,他的救命恩人。 文谦他是信得过的,可一旦听他提及要带走晚云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反对。 可文谦却寸步不让,他冷静地说:“九郎,你可是裴家的九郎,你父亲镇南王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还等着你重返裴家,这丫头迟早会成为你的累赘!” 重返裴家?裴渊凄凄一笑。当年送他入宫为质时,父亲何曾想过让他回去?一朝举事,他还身在深宫,身陷囹圄,父亲可曾想过让他回去?他身负重伤死里逃生,在这深山奄奄一息,父亲又曾想过让他回去? 他摇摇头,“父亲并不想我回去,云儿也不会成为我的累赘。” “暂且不论你父亲是否想你回去,你的意愿呢?你不想回去么?”文谦目光如炬,沉声质问,“你母亲遭冷遇多年,无人庇护。如今你父亲在前线捷报连连,入主京师指日可待。你母亲如何?在江州冷宅待一辈子?九郎若再无作为,就护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母亲……他垂下头,母亲是他最为沉重的、亦是想放不能放的负担。 文谦继续说:“九郎的几位兄长陪着你父亲东征西战,如今已军功累累,九郎还要蹉跎到何时?” “阿兄?”晚云轻柔的呼唤将他唤回神来。 文公的话犹在耳畔,裴渊看着晚云,摸摸的脑袋,缓缓道:“云儿,我说过,我只能暂且收留你。将来,你有何打算?” 晚云蓦地抬起头,望着他。 “阿兄要离开?” “正是。”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指纠结在一起。 裴渊知道她无处可去,少顷,道:“还记得你父母生前将你托付给挚友?文公找上门来了,你可以随他去。” 晚云旋即抬眼:“父亲的挚友?” “嗯。”裴渊道,“便是刚才给你治病的大夫。他叫文谦,博学随和,乐善好施,很有名望。你跟着他会过的很好。” “那阿兄为何不让我跟着?”晚云突然抬头,满是不解,“我只觉得阿兄好,想跟着阿兄不行么?” 裴渊晓得这眼神。她愿意吃苦,可他却办不到。若重返裴家,他便不得不入行伍。届时与其将她草草托付给别人,倒不如托付给文公。 “不行。”裴渊果断否决。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却是不容拒绝的冷漠。 晚云红了眼圈,晶莹的泪珠子直往下淌。 “听话。”裴渊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你答应过,我有任何吩咐,都不会忤逆。” 这确是是她答应的,晚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忽而转过身去,耸着肩膀,在被子里抽泣。 裴渊让她和文谦见了一面。 晚云躲在裴渊身后,神色警惕。 文谦却是个亲切的人,对付孩童也有一招。他给她带了各式各样的珠子,有光滑的、温润的、会发光的、会弹跳的。 晚云终究是个小孩子,没一会儿就被吸引了去。 裴渊看着她开心的背影,忽感落寞。等她日后见的人多了,兴许就会忘了他这位成天绷着脸的阿兄。 他瞬间的情绪被晚云察觉。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把珠子放下,坐回到裴渊的身边,“那些都是小娃娃喜欢的玩意儿,我不玩了。” -- 第14页 裴渊有些恍惚。他们俩似乎很熟悉,她就像他的亲妹妹,而他也忍不住像兄长一般说话,“文公医术高明,他愿意收你为徒,教你医术。” 晚云看看裴渊,又看看文谦,皱着眉头说,“既然如此,他必定有很多徒弟,也不稀罕我,不像阿兄一般一字一句地教我,我才不跟他学。” 文谦和煦地笑道:“云儿不要担心,你上头只有一位师兄。他才貌出众、品性纯良,待人宽厚,也会带你如亲兄长一般。” 晚云认为他别有用心,下意识反驳:“我有阿兄,才不要师兄!” 文谦闻之微怔,如有所思地打量裴渊。 “你既然如此了得。”晚云问道,“能治好阿兄的头疾不?” “云儿,不得无礼。”裴渊打断道, 他的头疾是不治之症,问了就是尴尬。文谦却很坦诚,徐徐笑道,“你阿兄的头疾很是棘手,我还治不了。瞧你很有慧根,兴许当上大夫,能找到方法也未知。” 晚云将信将疑,初次会面就是这么不了了之。 晚云这回是发了重病,几贴药一块用。她精神不济,常常忘记,裴渊无奈,只有帮她记着,时时盯她吃药。 晚云见裴渊的时候比往日多了,可话却少了。她心中隐隐知道原因。 晚云拉住他的衣角,欲言又止。裴渊知道她想说点什么,索性坐下来听她开口。 “阿兄不要赶我走好么?”她双唇一抿,又忍不住哭起来。 他沉默不语。分别终将来临,他不能一时心软给她任何希望。 哭久了,晚云也渐渐认清,他是铁了心这么做。巨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晚云绝望地看着他,说,“要是云儿听阿兄的话,去拜那个什么文公为师……”说罢又忽而难过,“我是说要是,并不是真的……那日后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终究不是铁石心肠,没有把话说绝,“兴许。将来之事,谁都难说。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方对得起你父母对你的一片苦心。” 兴许就是不能了吧!晚云抱着膝头,狠狠拭泪。她不想走。她咬了咬唇,她得想法子留下来!她若是耍赖皮,阿兄会不会讨厌她?厌就厌吧,她会一辈子对阿兄好,阿兄会明白的! 可裴渊终究没有留给她那样的机会。 三日后的晌午,她觉得身体好些了,坐在门廊上看桃花。花都开了,在一片春光中犹如淡粉色的云霞。 裴渊无声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喝药。 她在吃喝一事上总是好哄,即便喝黑黝黝的药汁也毫无怨言。 裴渊唤她“云儿”。她擦擦嘴,怔怔看他,笑道,“阿兄叫我云儿可真好听。” 那笑意清浅而纯粹,他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别叫我担心。” “阿兄会担心我?” “自然。”他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且安分些。” 她哪里不安分了,她便腹诽边伸了个懒腰,不知为何有点发困,“阿兄,我想睡一会儿。” “去吧。” 晚云没有回屋,径直靠在了他的臂膀。院子里的春光灿烂,她睁不开眼,只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好舒坦,她呢喃道,“我哪儿也不去,安安分分地跟着阿兄,不叫阿兄担心……” 文谦的马车早就候在院外。用此下策实乃无奈之举。晚云丝毫不动摇,而文谦的门中事务繁忙,不能再耽搁时间;裴渊也决定离山…… 他亲自抱着她上马车。此去东都千余里,待她醒来已是全新的世界,也看不到回来的路。 “九郎安心。云儿是挚友之女,我定待她如己出。”文谦安慰道。 裴渊最后摸摸她的脑袋,低低地回,“有劳文公。” “日后要是想见云儿……” “不必再见了。”裴渊垂眸打断道,“她该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一般长大,托付给文公,我很放心。” 文谦明白他的意思。裴家正在举事,他不想牵扯上她,是为她好。 文谦向他长长一揖。马车缓缓启动,驶入山道。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 山风掠过,搅动山林澎湃如潮水。风掠过耳边,似有人在唤“阿兄”。 他陡然回身,看见桃花缤纷,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却空无一人。 都过去了。 裴渊目光深邃,转头望向远方。 他也该上路了。 第21章 冬去(一) 两年后,懿丰三十二年,镇南王裴宴领兵破京师,由玄武门杀入宫城,末帝自尽,陈朝覆灭。 裴宴登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殷,改元佑德。 佑德六年。 仲冬已至,年关将近。 凉州都督府功曹参军事张冼终于理完了今年所有卷宗,命小吏挪到书斋誊抄。 户曹参军事陈汝明从书卷中探出脑袋,见张冼案上干干净净,只余一笔一砚。 再看自己这边四周等身的卷宗,陈汝明不由得委屈:“张公若得了闲,何不来助我?” 张冼婉拒:“我的事还没完,等卷宗誊抄完毕,再来帮陈参军。” 陈汝明摇摇头,把笔头一扔:“我却知道张公从外头雇了个得力干将,誊抄一事哪还用的上张公插手?” 张冼做思量状,心里头却发虚。 都督府中本有州学。每至岁末,博士点了二十个学生帮忙誊抄。可他嫌学生们手上功夫太慢,字形杂乱,便托了友人从外头请了个手脚麻利的少年。 -- 第15页 那少年眷抄的功夫了得,还说不用工钱,纯当历练。这当然正中张冼下怀,于是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可都督府这样的地方,所卷宗文书都算机要,以前从没有过从外头找人眷抄的先例,若有人告到府尹那里…… 张冼目光一闪,笑了笑:“陈参军说的是阿晚?他是仁济堂主事老方的外甥,刚从洛阳来省亲,帮衬一两日。医药一门庞杂,我寻思着还是找个懂行的人来誊抄才是妥当。” 说着,他觑了觑陈汝明的脸色,又道:“有方主事作保,谁还信不过?我想府尹也是信得过的。” 果然,听到仁济堂的名号,陈汝明无言以对。 仁济堂区区一家药堂,却是殷朝第一商号,总堂在东都洛阳。 它根基之巨,没人说得准。据传闻,它旗下有五百分号,遍布大江南北;还有三十二路镖局,上百路商队,门人数以万计。至于武林江湖上的显赫地位,听坊间传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派。说黑白通吃也不为过。 陈汝明身为凉州都督府的户曹,管着河西诸州的户籍银饷,对官府的进项了如指掌。 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在河西,仁济堂每年光是上缴的税钱就占了所有商号的一半,更不必说每年进贡的药品,以及低价卖给官府的军用、官用药材。 一边给官府赚钱、还一边省钱,这样的商号谁不爱? 仁济堂的好处还不仅如此。堂中几位大主事通常兼任各地商会会长,关系灵活,触手很长,通过仁济堂的关系去采买任意物资,价格更低,质优量大,于官府而言省心省力。主事们通常都被都督府、刺史府奉为座上宾,在当地很有威望。 方主事的外甥?陈汝明打量着张冼,垂眸浅笑。跟老方拉关系,怎么能少得了他户曹呢? 他点点头:“方主事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想我昨夜走的晚,见书斋还有人挑灯,便过去看,只余他一人勤勉誊抄,是个好苗子。我也不欲辱没,就是……”他鸡贼地笑了笑,“若医药一门誊抄完,还是将人借我户曹一用,毕竟府尹那边今日还来催不是?” 府尹两字咬得尤其清晰。 老狐狸。 张冼往书斋去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很,心里头早把陈汝明骂了十万八千遍。 再过三五天,他功曹完事,就让阿晚去帮夫人写帖子。年后家中大朗将娶妻,家里大小事务还需个识字的人帮忙,他早把阿晚的活计安排到了年后,一切都计算井井有条……如今不幸被陈汝明横插一脚,张冼心里头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张冼负手走入书斋,学生们顿时噤声,假做奋笔疾书的模样。张冼不是博士,不好训斥什么。只在角落寻到了少年的踪影。 直楞窗透着些许天光,隐隐约约投在少年白皙的脸上。 他素来安静,不与周遭多语。张冼原本以为他生性腼腆,后来发现却不是。他专注时是极专注,心无旁骛地抄上一整日也不成问题。不做事时,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礼数周全,有超脱同龄人的沉稳。 这时,阿晚不知看到什么,掩嘴轻笑。 “笑什么?”张冼撩袍落座在一旁。 阿晚赶紧敛了笑意,正身做礼。 张冼道不必拘束,探头看向阿晚手上的卷宗。 只见那是一个药方,上面记录着府尹曾于孟夏染风寒,从府库中取朴消、牡丹、当归、大黄、桃仁、厚朴、桔梗、人参、赤芍、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父子、虫、水蛭等十七味药材。 张冼看卷上字并无错漏,问:“怎么了?” “字没问题。”阿晚讪讪,“只是此方名为‘久不产三十者方’,是妇人用的……” 张冼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事不难解。府尹杜襄子嗣困难是公开的秘密,偶尔中饱私囊、给自家夫人补补身子也不是问题。只是用风寒的名义开妇人方,未必太猥琐了些。 若不是仁济堂弟子来眷抄,他们也都会蒙在鼓里。 张冼清了清嗓音,叮嘱道:“这些文书都是密档,不得妄议。” 阿晚忙道:“在下明白。” 张冼接着又将他抄眷的那些文书翻了翻,看着纸上清秀的字迹,只觉赏心悦目。 可惜这少年是仁济堂的人,否则这等好字,若去赴考,随便也是个秀才。 “你可知,这凉州都督府的都督?”观赏片刻,张冼忽而道。 阿晚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晕出一滩墨。 “不知。”他摇头。 张冼笑道:“是九殿下齐王,等他哪日来了,我寻时机让你拜见。即便领不了公职,能入亲王府做事也不赖。” 阿晚“哦”了一声:“我听闻都督府都是亲王们遥领的职,并不真正来。” 张冼摇头,“其他府大多是这么着,但我等不同。凉州府东指京师,西达戎番,乃军事要冲。殿下又领了河西道行军总管的衔,为大将军,咱们地界上尽是军府。这么几重关系,殿下省不了每年来几趟。” 阿晚捻了捻纸上的凉州二字,微微一笑:“都督原来还领军衔,听起来很威风。” 第22章 冬去(二) “可不是。”张冼手扣案几,“殿下两年前在北地以二百越骑奇袭北戎牙帐,助大军收复北地,被加封了凉州都督和河西道行军总管。”说罢眸光一闪,问:“你知道过去谁才有这荣誉么?” -- 第16页 那眼神颇有几分八卦的意味。阿晚忍住笑,垂眸说“不知。” 张冼左右张望,低声道,“自然是太子殿下。太子当年随圣人南征北战,领了头一份功劳。可如今看,齐王殿下军功更甚,恩宠可想而知。所以啊,你得把握机会。” 阿晚自然要谢张冼,而后又不得不再强调,他只想安稳做个医家弟子。 张冼无奈地摇摇头。转念一想,这孩子毕竟才十六岁,不懂前程。日后慢慢劝就是了,没有人是不爱仕途的。 他将新送来的卷宗交给阿晚,吩咐一二。却发现眼力越发吃力,天色忽而暗沉,学生惊呼:“下雪了!” 两人同时望去,风雪说来就来,夹着些许冰渣子,砸得屋顶啪啪作响,张冼站起身,拂了拂衣角,吩咐道:“风雪来了,回家去吧!明日再抄。” 阿晚摇摇头:“张参军先去,我再等等。出门时舅父叮嘱过了,若今日大雪,等铺子落了栅再派人来接我。”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张冼走了,当值公廨三三两两地下值,学生见了,也纷纷离去,只余阿晚一人。 他拨弄灯芯,挑亮灯火,目光又落在卷宗上。 张冼新送来的是都督府点卯的卯册,册上头一个名字就是齐王裴渊。都督无需点卯,但卯册上记录了他在府的时间。 阿晚起了兴致,一个个地数。从年后开印起数到仲冬,齐王在府天数竟然超百日。看来张冼所言不虚。 他不由得苦笑。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跟齐王擦肩而过。到凉州半个月了,竟然正好碰上了齐王回京。 唉,他忽而想起元日祭祀时,他偷吃了供奉给祖师爷的糕点。师兄那时就说他 迟早遭报应的…… 正想着,隐约听见府门处有叩门声,应该是仁济堂的车马。于是收拾了案卷,小跑出去。 不出门不知道,此时才申末,天已经黑漆漆一片。 他用力推开厚重的府门。大门洞开,卷起层层风雪,打得脸上生疼。阿晚用手遮住额头,门外未见仁济堂车马,却见银甲锃亮,和着满地的银霜,晃得两眼发疼。阿晚匆忙退回门中,迟迟想起,刚才所见不是军中越骑么? 惊魂未定,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喂,门内小儿,酉时未至,竟无人当值,都督府护门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十余人从西后院奔出,护军长官陈平赶来,匆忙指挥人推开府门,见来人,陈平一凛,赶紧上前禀道:“末将陈平见过楼典军。” 齐王府典军楼月负手立在门前。这人年纪轻轻,尚未弱冠,却是齐王亲卫头子。 当然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齐王的亲师弟。他本人毫不避讳,一口一个“师兄”,听得人好生嫉妒。早年有人不服,背地里说他是个没能耐的关系户。不过现在没人说了,说了的都被他的拳头教训过什么叫能耐。 其实何必呢,齐王的师弟能差到哪儿去?更何况人眼都看得见,齐王倚仗他,去哪儿都带着他。 他若出现,说明齐王也就不远了。陈平不由地朝他身后偷偷张望。 楼月却望望天,困惑道:“这么早就睡了?” 陈平忙道:“今日风雪大作,府衙散的早。兄弟几个都在院子里,随时听凭差遣。” 楼月嗤笑一声:“就你这懒散样还听凭差遣?我叫门这么半天,还是个学生出来开的门。喂,里头躲着的,你出来。” 阿晚杵在原地,旁边的护门推了一把,踉跄着走出来。 “我问你,你在哪儿听到的敲门声。”楼月问道。 阿晚低声答在书斋。 楼月甩着马鞭,嚷嚷道:“听听,书斋在右后院,你在左后院,人家听到你没听到?你一个当兵的还没人家一个背书袋的跑得快?在喝酒听曲了吧!” 陈平一伙自然没干正事,忙赔笑:“末将晓得,定给典军一个交代。只是典军冒着这么大风雪前来,莫非是都督有吩咐?” 楼月这厢恨得牙痒痒,却也没忘了正事,道:“我快走两步,这趟来的人齐全,快进城了,赶紧叫人把后院收拾收拾,另外去赤水军大营把宇文将军和谢将军叫来!” “那……”陈平犹豫道,“府尹要叫么?” 楼月不耐烦地给了他个白眼。 陈平唯唯称是,手一撒,护门散去。 阿晚想乘乱退回去,就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蓄了风雷,从东面的秋阳门次第传来。陈平如临大敌,赶紧整理好护甲,带着未领命的护门分立府门两旁。 凉州城回荡着纷乱的马蹄声,阿晚脚下即便穿着厚底鞋,也能感到酥麻从地面上传来。 声声踩在她的心坎上,兵甲和马蹄地上的撞击的声响赛过风雪,几十越骑转瞬到了眼前,分别往左右两边分流去,中间的将军未着甲,黑色氅衣夹着雪花,在风中翻飞。 深棕骏马挺胸阔步,从一众银甲中跃出,转眼到了府前。 护门齐声拜道:“参见齐王殿下!” 阿晚忙不迭地埋头站在一干将士后方,被笼罩在一片肃杀中,大气不敢喘。 齐王翻身下马,并未停留,快步入府,问:“杜襄何在?” 陈平一听,脑袋一缩。竟是冲着府尹大人来的。偌大的都督府,齐王遥领都督,又有军职,府中事务不能一一过问,府中细碎大多是由府尹料理的。 -- 第17页 瞧这气势、这阵仗,莫非府尹除了岔子?他犹豫着不敢回,幸而楼典军接了话茬。 “回家去了,天不好,府中早早遣散,差人去叫了。越发没规矩,连个值守的都没有,叫了半天门,出来个学生。师兄说杜襄是不是该打?” “我看该打。”另一个声音道,“陈平,去找根杀威棒,待杜襄来了,先打上十棍,我亲自伺候!” 第23章 冬去(三) 身着棕红大氅的壮实青年下马,陈平瞧是嗣忠国公、云麾将军孙焕。 府里的人都知道此人好热闹,敢挑事,千万不可拿他的话当玩笑,否则他起了兴致,决心叫你长见识,再荒唐的事也做得出。 陈平识相地求饶:“孙将军手下留情,府尹身子弱,莫说十棍,一棍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那你替他受!” “将军饶命啊!”笑声爽朗,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入了府门,越骑沿东西二街陆续撤去,只余下五六个护门和风雪的轰隆声。 说散就散了,阿晚茫茫然立在原地,跟做梦似的。 “你是州学的学生?” 阿晚抬头,瞧见个文士正下马,把马缰递给随侍。他除下风帽,抖落氅衣上的雪。阿晚点点头,不自觉地上前帮他。氅衣厚重,一摸就是好料子。阿晚暗自琢磨,穿得起这个的,也不知是几品官。 两人合力将氅衣叠好,文士道了个谢,笑道:“怎还未回家?” 阿晚往西边看了看:“等家人来接。” 文士抬头看天:“这么大的风雨,怕是他们也来不得。府中有厢房,暂住一夜也使得。” 阿晚摇头:“他们说了来就会来的。” 文士点点头,跟随侍入府。等入了门,回首看去,那少年立在风口处,头顶的风灯在风中打摆,忽明忽暗,身影仿佛要被风雪吞没似的。 驻足片刻,一个声音忽而传来。“师兄问怎么不见叔雅,孙凤亭说公孙叔雅马技恁差,怕还在城外,被野狼叼了去!” 公孙显看去,只见是楼月笑着从府里跑来。 凤亭是嗣忠国公孙焕的字。几位围绕在齐王周围的将军、谋士里,数他最为年长,二十有五,却最像个孩子,成日天南地北地疯,没个正形。下头的弟弟们也没当他是个兄长,成天连名带字地喊“孙凤亭”,顶多叫个“凤亭”。 而最为稳妥的人要数其次年长的公孙显。公孙显和齐王、楼月同样师出岳浩然,不过只学文不习武。弱冠后,岳先生赐字“叔雅”,通过齐王安排在齐王府任长史,掌管外院的一切事务。但和楼月不同,公孙显低调,于齐王,只恭称“殿下”,省去了许多自证的麻烦。 公孙显听罢孙焕的调侃,乐了:“我确实技不如人。你就说我确实被野狼叼去了,请凤亭立马出城去,把那野狼逮了替我报仇。” 楼月嗤笑:“孙凤亭那武夫,逮着狼,定先剥皮烤了吃。吃完才问,这只是不是吃了叔雅的狼?我报仇了么?” 公孙显哈哈大笑。 楼月待要说什么,又听那头孙焕嚷道:“姓楼的,何时开饭?再吃不上爷爷剁了你!” 楼月气不打一出来,怒道:“吃饭也找我?你爱剁怎么不去剁杜襄?” 这头话音刚落,那头府尹杜襄在府门前摔了个大跟头。护门赶紧去搀。 孙焕看不清门前的情况,直嚷道:“杜襄那小鸡儿才几两肉,剁了都不够塞牙缝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杜襄身上。只见他从容地掸了掸衣袍,拱手道:“公孙长史,一路辛苦。” 公孙显从容回礼。楼月摸摸鼻子,拼命忍住笑,还礼:“孙将军今夜想吃鸡,府尹可有?” 杜襄勉为其难地挤出个笑,边走边朝孙焕拱手:“将军来了,有失远迎。” 孙焕插着腰“哈哈”干笑两声:“小杜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楼月嗤笑一声,邀公孙显入府。公孙显瞧了一眼门外,少年正朝一辆马车走去,马车上掌着马灯,隐约写着“仁济”二字。 楼月随他的视线看去,讶异道:“竟是仁济堂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公孙显眯了眯眼,低低地“嗯”了声,“刚才恰好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州学的学生。” 楼月嗤笑一声:“仁济堂孤高的很,怎么愿意把人送进州学了?” “我也纳闷。” 二人同时沉默,楼月瞥了一眼公孙显:“师父生前跟我说过一桩事,说师兄年少时在山里收养了个女童,师父不让,师兄因此跟师父疏离,生了间隙,这个结一直道最后也没解开。不过后来女童被仁济堂接走去了东都,没了下文。这事是真是假?” 公孙显道也遥遥想起老师的哀叹:“大约是真的。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殿下不提,我等就当做不知道。” 楼月也点点头:“也是。” 二人说着话,走到堂上。 室中灯火通明,关上门,炭火烧得暖融融的。 杜襄惶惶然立在下首。孙焕和楼月还在热烈讨论吃个什么鸡。孙焕使坏,想尽了法子挖苦杜襄,话里话外都是要将他煎炒煮炸。他没多余的心思应付,只脸上赔笑,眼神片刻不离立在正首的齐王。 齐王今日不同寻常。从刚进门那会儿,除了说了个“起”,半个字没有。只背对着他,任亲卫卸下氅衣佩剑,端水净手。眼前人来人往,身后吵吵闹闹,可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清冷。杜襄善察言观色,知道这份清冷源于齐王的沉思。出事了,必定是出事了,而且出大事了。 -- 第18页 年关将至,最怕横生枝节。 正思量,齐王突然发话,“近来城中可有异动?” 齐王侧身立在铜灯前,就着油灯的光线挽起窄袖。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挺拔的腰背。 他的声线如常,没有发难的意思,可杜襄异常紧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要说没有异动,那是什么让齐王不惜奔波千里来问他这句话;可要是有,异动又是什么? 他思量片刻,折中回道,“年关要到了,城中已按殿下的吩咐,加强戒备。在下这就招武侯来细问。” 说罢就要出去吩咐,齐王却抬手:“不必。明日天亮放出话去,就说我等奉朝廷的旨意来饷军,办完就走。正好过两天是冬至大祭,好好操办。” 杜襄拱手称是。料想既然是放话,自然有其深意。不禁小心翼翼地打探,“不知还要在下做些什么?” 第24章 冬去(四) 齐王不语,抬手从油灯里挑出些许灯芯,灯光照亮他波澜不惊的英俊面庞。波澜不惊源自历练,英俊则是天生的好皮囊外加后天修来的气度。身处高位又有这样的英姿,难怪他一旦现身人群,男女拥趸们便要疯了一般。 只听齐王徐徐道:“不用特别做什么,你且如常行事,其余杂事自有军府处理。” 他说的云淡风轻,杜襄却暗自一惊,杂事?惊动军府的还叫杂事?莫不是要打仗? 正说着,军府的人说到就到。 只听外院战马嘶鸣,隐约听见陈平拜道:“参见宇文将军、参见谢将军!” 孙焕朗声笑道:“你二人来的真快,莫非只等着吃饭?” 楼月笑吟吟地掀开厚重的帘子,年轻的银甲将军前后脚阔步踏进门来。 走在前头的边摘风帽边笑道:“我和将黎本来啃着馕饼,听闻是凤亭来,即刻扔了,还吃什么馕饼?孙凤亭最不会亏待自己,跟着他有肉吃!” 孙焕笑骂了句“好你个谢三郎”,上前将人抱得结结实实的,在背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半年没见,又见长了。” 再抬头看后脚进来的宇文鄯,他比谢三郎年长两岁,却沉稳不少。 孙焕插着腰道:“宇文家的小子是不会长了,就是黑了一圈,掉炭盆里了?” 宇文鄯是个沉静性子,不会同孙焕胡搅蛮缠,只温和地笑道:“凤亭却是一点没变。” 可孙焕才不管什么性子,照样风风火火上前一顿痛抱。 谢三郎名谢攸宁,和宇文鄯一起,都是跟着孙焕和齐王在北地的同袍。 几人来河西,有先后。 先是孙焕跟随父亲老忠国公孙申驻守北地;而后,裴渊来了,在他手下当个卫士;最后,宇文鄯和谢攸宁几乎同时到来。 孙焕年纪最长,当年跟个奶妈似的照顾几个弟弟。加上楼月,几人自然而然地抱团,情同手足。 纵然裴渊是亲王,私下里几人也毫不生分。小的唤他一声“九兄”,孙焕则从“小九”唤到了“老九”。裴渊早就习惯了。 待北戎被灭,北地事了,裴渊被封河西道行军总管,在皇帝跟前亲自点了宇文鄯和谢攸宁做副手。 宇文鄯为左领军将军,谢攸宁为右领军将军。而孙焕则回京师承袭爵位,领了个云麾将军的闲职,跟长驻河西的众人并不常见。 可但凡见上了,难免热血上头。 “我等好久没这么人齐了,今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你这孙疯子。”楼月被他热情劲吹的难受,忍不住道,“我等冒了这么大风雨,是来吃喝的么?别耽误了正事。” 话音才落,宇文鄯和谢攸宁已共同上前,对齐王郑重一拜:“末将参见大将军!” 二里地外,仁济堂后院,阿晚陪着名义上的舅父,事实上的师伯方庆吃饭,吃的心不在焉。 方庆抽了抽嘴角,冷声道,“要是筷子好吃,自己去伙房多拿几根。多的是,别客气。” 阿晚回神,低头看嘴里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啃得开花。 他“哎呀”一声,嘀咕着跑进伙房,换了根新筷子。 方庆喝一口酒:“齐王回来了。” 蓦地听见“齐王”二字,阿晚立刻来了精神。 “哦?是么?”她埋头吃菜,状似不经意道,“师伯听谁说的?” 方庆看着他,心中冷笑。 “还装。他从秋阳门过来,这么大的动静,全凉州城都知道了,你在都督府会不知道?”方庆不紧不慢道,“我方才去接你时,看到他的坐骑就在外头。” 阿晚自知什么都瞒不过方庆,随即换上笑脸,狗腿地给他添酒:“师伯目光如炬。” 方庆不理他这套,瞥着他:“你见了他,不曾凑上去相见?” 这话正中心口。 “自是不曾。” “为何?不是故人么?” 阿晚眨眨眼:“我没见过这副场面,被震住了……” “震住?”方庆冷哼打断,“你是吃过熊心豹子胆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冷眼一瞥,道:“话说回来,你一个人傻兮兮地从广陵奔了五千里到凉州,女扮男装,就为了见齐王一面。如今既然见着了,便给我滚回你师父那边去。” 常晚云听着方庆的话,撇了撇嘴角。 他们仁济堂有个特点,当家的脾气大,越往上脾气越大,揪着一点苗头就跟小辈置气。 -- 第19页 她师父是这样,师伯也这样。 一来二去,倒是养成了她和师兄的好脾气,伸手不打笑脸人,万般只作耳边风。 “师伯说的是,”晚云笑眯眯地将一块肉夹到方庆碗里,“我过两天就滚。” 一脸油滑相,也不知自己那师弟平日是如何教导的,当年明明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方庆痛心疾首。 他放下筷子,长长地叹口气。 “晚云啊,”他语重心长,“师伯是老了,可有些话,你切莫嫌烦。” 晚云眼皮子跳了一下。她知道,这是长篇教诲的前奏。 “岂敢。”她继续赔笑,“弟子洗耳恭听。” “想当年,你才入门时,三天两头想逃跑,你师父亲自看着你、开导你,门中事务一概甩手。老天哪,那时候堂里一个月新开五家铺子,人手、钱财、货品统统得有人盯着、操持着,你师父就怕你出事,连你十二岁的师兄都使唤上了,就是不敢撒开你。” 又是这些,晚云揉了揉鼻子。当年她师父确实为了她,把担子都撂给诸位师叔伯。这些长辈们不敢责备掌门,就三不五时揪着她念叨。这不,都叨念八年了,看来当年的伤害挺深的。 方庆沉沉叹息:“好不容你把你拉扯大,就剩成婚这道大坎了。不瞒你说,你师父早两年就同我商量了,寻思着给你找怎样的人家,置办多少嫁妆。你有仁济堂做娘家,夫家不必太了得,就求一个平顺;但也不能是小门小户,不能叫你被人瞧不起。这里头的拿捏权衡,你师父都给考虑通透了。” 方庆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正当晚云觉得耳朵茧皮又厚了,忽而听他话锋一转:“可你偏偏打了齐王的主意。你师父,人家敬他是圣人的挚友和医师,尊他一声’医圣’,可我等仁济堂的人,与王公贵胄终究并非一路。你若是对齐王有攀附之心,师伯劝你趁早收了。” 第25章 冬去(五) 晚云怔了怔。攀附?原来是要说这个。 她指着自己,问:“在师伯眼里,我是那样醉心名利的人?” 方庆微微蹙眉:“名还未领教,利不是实打实的么?你和你师兄,谁的算盘打得更好,不是小时候就见分晓了?” 说到这个,晚云忍不住打岔,“那为啥师父只挑师兄去做采买,我只能在堂里看看病抓抓药?” 方庆冷笑:“又不是重利的人就擅长做生意,得靠脑子。” 晚云被膈应得猝不及防,识趣地清了清嗓音,回到正题:“总之师伯想多了,我说是来看看,就是来看看,绝无贰心。” 方庆哼了哼,全然不相信。 晚云努力解释:“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他记不记得我还另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就是圆小时候的念想。看看他过的好不好。他自小有头疾,师父说一辈子也好不了。我担心这个,想看他是怎么治的,要是治好了我学学不也挺好的?” 想学着治头疾,还有谁比你师父更懂?方庆心道。 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多说无益,这师侄女在人前知情识礼,人后却是个鬼精,他这老骨头斗不过。 与她对视片刻,方庆决定先放过自己,且观后效,淡淡道:“吃菜。” 夜里,门外刮起风来。 晚云躺在榻上,头枕着胳膊,睁着眼望着上方的屋梁。 方庆刚才说的话似乎仍然在耳边飘着。 想赶她走?晚云弯弯唇角,天真。 她好不容易来到凉州一趟,在都督府里白干活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见到他。如今连话都还没说上,岂有就要走的道理? 她晃了晃二郎腿。 不由得想到在都督府里的那短暂一瞥,心头一阵发热。 八年过去,他长成了一个俊伟的青年。 就像在各种传言中听到那样,如疾风掠过,却可教人一眼万年。 晚云津津有味地想着,竟不禁有些自豪。为阿兄,也为自己。 终于找着阿兄了,她开心地低语。 当年师父文谦将她带离山居,去了东都。 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只是“阿兄”。 师父自然知道他是谁,但那狡猾的老头,每当她问起此事,总是一脸高深地左右言他。 被问烦了,他就说,等她的医术达到了他的一半,就告诉她。 她小时候认死理,居然信以为真。后来越是努力,越是知道她师父的一半有多难。 一年又一年,她在自己院子里为他种下的一棵桃树,也开了一春又一春。 晚云每次看到那满树的花朵,都会想起他。 在那深山的宅院里,少年站在桃树下,替她折下一枝花来。树枝颤动,他的肩膀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花瓣。 那身影,干净而轻盈,仿佛朗夜里的一抹月光。 晚云刚入仁济堂时,师伯方庆热衷算卦,曾给她问了一卦,说她命带煞气,及笄不可早于十七岁,成婚亦然。 此事师父后来一直不提,晚云以为他都忘了。直到三个月前,文谦带着晚云和师兄去广陵,在宅子举宴,请了好些世交,以及他们未定亲的儿子。 “眼看着你快十七,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这些小郎都是现成的,家境优渥,门当户对。你看中了谁,师父就为你去说道。”他大方地对晚云说,仿佛谈论的不过是点菜。 -- 第20页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晚云也就不再客气,重新提起旧事。 “师父瞧阿兄可还行?他当年才十三就已是十分英俊,现在应该更不会差。我是不知师父为何一直不待见人家,莫不是因为他住在山里,师父看不上?”晚云大言不惭,“我实话实说,反正我有医术傍身,不愁没饭吃,不介意白养他。要是阿兄愿意,招上门来当赘婿岂不更好?师父还能天天见着我,岂非三全其美?” 晚云的笑美滋滋。 她师父的脸却似被雷劈了一样,要多黑有多黑。 彼时,师兄王阳悠悠地打着扇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师父,师妹是个情种。” “情种个屁!” 师兄妹二人生平第一次听到师父骂粗口,很是震惊。 总之,当一切超出了师父的掌控范围,阿兄的身份也终于浮出水面。 晚云没想到啊,原本以为是块小石头,还说要包养人家,等水落石出,下面竟然是座泰山! 晚云仰面躺在床上,只微微忆起当时,还能想起当时的震惊,以及…… 兴奋。 她心心念念的阿兄,就是当朝皇帝的九皇子,大名鼎鼎的齐王裴渊。 ──“帝王家深得似海一般,就算齐王对你有意,你万万碰不得。”文谦语重心长,“为师多年来不曾告诉你,便是为了将你护着,免受他们打扰。” 是我要打扰他们,又不是他们打扰我。 晚云心想,又不禁忆起阿兄,愈发觉得他形象高大。 窗外西风猛烈,雪花狂乱,不知是哪间屋子的门没关严实,打的扑扑作响。有家人小跑着入了后院,重新将门关上,一颗烦躁的心才渐渐宁息。 晚云没有骗师伯,她确实想看看阿兄好不好。 师父说,阿兄的母亲怀胎时曾中剧毒。人是救活了,可那之后他阿娘就疯了,阿兄也因为胎毒,从小患头疾,纵然是师父这等医术高明的医者也束手无策。 换句话说,那是绝症。 想想确实如此,阿兄当年隐居山中,就是为了用寒潭水镇痛,是没有办法的下下策。 自她入凉州都督府当抄书童后,四处打探阿兄的病情 。 听州学的医学博士说,阿兄在北地守边时,曾得了一味叫做“折桂”的香品。据说这味香能缓解头疾。他时时屋子里点着,料想跟寒潭水的功效如出一撤。 都是治标不本的法子。 她有些恼。不仅多年来没有找到治疗方法,还被师父言中,“他的头疾已伴身过年,自有他的解决办法,你帮不上忙。” 大约对阿兄而言,她只是蹭吃蹭喝的小丫头。 ──“那……我将来还会见到阿兄么?” ──“兴许。” 她想起当年分别前与阿兄的对话。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兴许……他其实并不期待与自己重逢。她要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不高兴? 这个问题,晚云想过许多次。 良久,她心中长叹一口气。 就看看吧。她对自己道,多看几眼,时间到了就回东都去,再也不见。 第二波抢楼层名单今晚三更时公布 哦,没错啊,今天还是三更,比心 第26章 冬去(六) 昨夜听闻齐王回府,张冼彻夜难眠。 第二日,他风风火火地来到书斋,将晚云招到跟前:“阿晚,你随我来一趟。” 他似乎很急,晚云只得停笔,跟随他离开。 出乎意料,他带晚云去的地方,竟是裴渊的官署。 当晚云望见那议事堂的灯影越来越近,一时有些发晕。 却听张冼朝近处拱手道:“公孙长史!” 刚从议事堂出来的公孙显笑着还礼。 张冼让了半身,让晚云上前拜见:“快来见过齐王府的长史大人公孙先生。” 公孙显定睛打量眼前的少年,笑道:“小郎君别来无恙,你我可真有缘。昨日刚到府,第一个见着的就是你,还未请教大名。” 晚云也没想到再次遇见他。 她对公孙显很有好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说话和气。没想到他竟然是齐王府的长史,从四品的官啊,放在整个凉州都督府都排的上序。 张冼没想到二人曾见过面,忙道:“这位是仁济堂方主事的外甥,名唤常晚,从东都来,写的一手好字,人也勤勉细心,医术更不用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长史问在下可有适合抄经之人,在下就即刻想到了他,将他带了过来。” 抄经? 晚云有些哭笑不得,张冼这算盘打得山响,那边的卷宗还未抄完,又给她拉来新活。 公孙显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他微笑地看向晚云:“你从东都的仁济堂来?医圣文公是你什么人?” 晚云既乔装成男儿,自然不会说出真实身份,拱手道:“文公乃掌门,与在下舅父是师兄弟。在下一介小学徒,得了舅父帮衬,在洛阳药房中打打下手。” 话里话外之意,她不过一个小卒,什么也不是。 可张冼却捡到了宝,讶道:“原来方主事和文公是师兄弟?” 晚云干笑两声:“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掌门师兄弟很多,舅父不过其中之一。隔得远,走动少了,也慢慢疏远了。我在东都时极少听见他们提到舅父,可能凉州的小破铺子并不重要。” -- 第21页 张冼了然。 公孙显却依旧神色温和地打量她,笑道:“小郎君谈吐有度,确实一表人才。那经书,是我从殿下那里借了一卷经书,可我着实事务繁忙,小郎君若有空闲,不如替我誊抄一份?” 阿兄的经书。 晚云心头动了一下。 不等她开口,张冼已经先一步替她回答,“那自然好,给长史做事就是给殿下做事,阿晚,还不速去?” 议事堂边上的廊庑,议事堂里的争吵声纷沓而来。 晚云跟着公孙显路过,忍不住往堂上瞟。 院子里风大,议事堂的门虚掩着,只微微错开的直楞窗透出一点光。她的目光就紧随着直楞窗的一道缝扫过堂中,里头的人不少,一个脑袋、两个脑袋、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他。 心头跳一下,视线却被半掩的窗子隔开。 正当晚云着急,公孙显却步子一转,竟绕到了议事堂前,从门口经过! 晚云壮了胆子张望,一眼看见了端坐在正中的裴渊。 她窒住了呼吸。真的是他啊。 案前香烟袅袅。他似乎有些倦了,斜倚在榻上,单手撑着身子。 眼眉深深,都长开了,是放大的阿兄。 但神韵不会变,依旧是记忆中的他。尤其是蹙起眉头的模样,与当初批改她的习字时并无二样。 她故意放慢了步子,经过每道窗楞的时间更长些,再多看他一会儿。尤其是经过门前,门缝更大。堂中的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香气。晚云细细辨别,只是普通的九和香。 原来他喜欢九和香,啧啧,果然有品味。晚云心想。 他着一身玄色澜袍,温柔的缎面泛着些许绀青,隐约透着鹤纹。腰间的皮带,嗯……看不清。头上,鬓角分明,分明劳累了一夜,没有一点儿凌乱,都一丝不苟地拢在紫玉冠里。 她可越看越觉得好看。兴许注视太久了,裴渊也察觉了异样,忽而抬眼,与她对了个正着。她心头打鼓,匆忙低下头,后退一步。 却听主人声音淡淡:“何人在外?” 公孙显早走过了转角。楼月从里头推门而出,看晚云紧张巴巴地缩在门边。 楼月眨眨眼,回道:“像是一个路过的州学生。” 堂中又恢复议事。 晚云正要往前走,突然,后面衣领被人扯住。 回头,却见是楼月。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是个奸细?” 晚云忙道:“不是。” “那在门外偷听作甚?” 晚云正待回答,只听公孙显的声音传来:“我说人怎么不见了,原来在此处。” 见他走回来,晚云如获大赦,小步跑到公孙显跟前:“我方才走神了,不曾跟上长史。又以为长史到议事堂去了,所以在堂外候着。” 公孙显宽和地笑了笑,随后对楼月道:“误会一场,他是来帮忙抄经的,你不可把人吓着了。” 楼月长眉一挑,不置可否,却戳了戳晚云的脑门:“是个机灵的。” 那手指很是有力,晚云吃痛,摸摸脑袋,对楼月翻个白眼。 这人明明有个文雅的名字,怎么一副流氓做派。她想起楼月昨夜称裴渊师兄,想必是哪路权贵塞来的裙带。 “楼典军不过调皮些,你别放在心上。”往书房去的路上,公孙显对晚云道,“等日后熟识了,你便会知晓。” 晚云忙应道:“在下明白。” 晚云原本以为公孙显会带她去裴渊起居的内院,却不是。 那头还有个精致的小院,她好奇地打量,“敢问先生,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将她带到一间屋子前,道:“在此处等我。”说罢,他推开房门,晚云旋即闻到一股异香。晚云愣了愣,又凑上前去一步,“折桂”二字跃然而出。 这就是医学博士所说的,阿兄从北地带回来的香品,有缓解头疾的功效。 这气味,带着些许麝香,些许沉水,又似鸡舌,还有些许丁香, 她从门缝看去,宝相花雕木案上,立着件黄铜博山炉,腾起轻烟袅袅。就是它啊…… 第27章 冬去(七) 晚云对香品有些研究,可“折桂香”闻所未闻。北地并不盛产香料,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对身体有没有坏处。 正当她怔忡,公孙显步出书房。 “便有劳你了。”他将经书递给她。 晚云接过掂量,足有五六十页:“先生何时要?” “明日给我吧。” 明日……一天抄这么多字,不得抄个天昏地暗? “不行么?”公孙显看着她。 晚云干脆地摇摇头。 公孙显微笑。 “小郎君想入仕途么?”他说,“我听闻仁济堂有一条规矩,不得掌门允许,不可入仕途,可有其事?” 晚云讶然,暗道这位公孙显先生知道的可真多,连这不成文的规矩也知道。 事到如今,她只有装傻充愣:“先生从哪里听说?晚辈怎么不知道有这条?” 公孙显笑着摇摇头,“阿月说的没错,你可真机灵。” 这听起来不像赞赏。晚云继续装出一脸不解,公孙显却摆摆手,让她退下。 公孙显给晚云的经书,是《妙法莲华经》。 这卷书早有刊印,为什么还要她手抄呢? -- 第22页 晚云坐在案前泛着,心里嘀咕,真是怪人。 不过为了能跟阿兄走近些,她豁出去了。从州学抄回了仁济堂,直到二更还未消停。 方庆见状,嗤之以鼻,“抄佛经?能不能有点出息?” 晚云道:“我的字写得太好,他们就是不放过我。” “他们是谁?” 晚云懒得解释,继续道:“若我他日无成,去当个抄经生也罢了。师伯的铺子僻出个角落,借我摆摊?” 方庆默算了一会,道:“月赁二百文,不贵。” 晚云困惑:“师父怎么跟我说师伯是好人?” 方庆点头:“是好人,又会挣钱,天底下难寻其二。” 晚云翻个白眼,不再理他。 开玩笑归开玩笑,她确实多少有些烦闷。她是医圣的弟子,好好的一个大夫,怎么在这儿抄书呢?能度人么? 她叹了一口气,瞥见边上放着几张空白的桃花笺。晚云拿过来看了看,提笔默写了一段当年阿兄教的诗文。 岁月悠远,她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可总有无声的情愫在岁月的缝隙里慢慢流淌。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仿佛有了着落和归属,一时的躁动归于平静,又沉下心来。 比抄经还管用。 一宿未睡,晚云抄完了佛经,又继续誊白日里落下的卷宗。及至卯时,她匆匆收拾,竟塞满了两书袋。 方庆大发慈悲,遣了两个僮仆替她拎书袋,而后,郑重道:“少磨蹭,快给我了结了。” 晚云撇了撇嘴角。思来想去,还是不还嘴的好。 可师伯撵她回东都是迟早,事情确实不容耽搁。 晚云原本想着,今日或许能借着送经书的由头,像昨日那样接近裴渊的官署,找个见面的契机。 不料,才进都督府,管事的小吏听说她来送殿下的经书,就将书袋接了过去。 晚云忙道:“公孙长史说,让我亲自送去给他。” “长史不在。”小吏道,“今日一大早,长史就跟着齐王殿下巡边去了。” “巡边?”晚云愣了愣,“何时回来?” “那可说不准,少则半月,多则数月。” 走了?归期未定? 但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呀。 万万没想到,昨日议事堂那匆匆一瞥,竟就是自己这千里迢迢来一趟的最大收获。 正当晚云垂着头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 回头,是张冼。 “昨日长史带你去了何处?”他将晚云唤道一旁,笑眯眯地问,“做了什么?” 晚云一五一十地回答,张冼欣慰地点点头。 他眼睛放光,道:“长史竟带你去了殿下的书斋。那地方是殿下的藏书处,连我都不得进。今日下值等我同你一道去仁济堂,有事找你舅父相商。” 晚云无心管别的闲事,应一声。 张冼一整日都表现得兴致高昂。晚云在书斋里抄眷,总能听到隔壁传来他的声音,或是高谈阔论,或是谈笑风生,仿佛有什么大喜事。 不用干活的人就是好。晚云一边抄着书,一边在心里叹气,无忧无虑,靠着嘴皮子就能过上一天。 傍晚下值时候一到,张冼笑盈盈地出现在晚云面前:“别抄了,回家。” 他红光满面,跟状元郎游街似的。到了仁济堂,张冼就跟师伯方庆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进了书房,惹得几个药童在外头张望。 张冼在仁济堂用了晚膳才回去。 晚云老老实实地站在师伯身后送客,行礼时,张冼看着晚云,微醺的脸上挂着笑意:“阿晚,我与你舅父说了,你在凉州过了年再回去,嗯?” 说着,他用力拍了拍晚云的肩头,晃得她几乎站不稳。 方庆半推半哄地送他上了马车,目送他离去。 晚云不明所以地问“究竟何事”,方庆忽而拉下脸,“哼”一声,拂袖而去。 晚云一脸莫名其妙,跟着他走进门:“何人又惹了师伯?” “还有何人?”方庆冷笑,“张冼左右打探你的消息,说你和他家幺女年纪相仿,可结为儿女亲家,你说是谁惹了谁?” 晚云讶然, 怪不得张冼怪模怪样的,昨天还将自己举荐到了公孙显面前,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 “是么?”她忽而有些乐了,“原来张参军这般看得起我。” 方庆不耐烦道:“当初说好这场破戏只演十日,现在怎么,拖了五日又五日?莫非还打算成亲生子?” 晚云干笑道:“我便是想,也有心无力。” 方庆又沉下脸。 晚云连忙给他奉茶,解释道:“都是误会,我每日抄书,哪有那等闲心去惹假凤虚凰之事,不知师伯方才如何答他?” “还能怎么说,只得敷衍敷衍。”方庆道,“我与他说,你的终生大事要由你父母做主,等我东去洛阳问问他们的意思。” 晚云道:“师伯又开玩笑,我哪里有父母。” 方庆瞪她一眼:“我说你有你便有,不许给我露了马脚。” 晚云撇撇嘴角:“师伯直接回绝了不就好了,扯这等谎话做甚。” 第28章 冬去(八) “那不行。”方庆随即道,“都督府和仁济堂的药材生意,是张冼在管,我还有河西陇右六百号人等着养活,为了你去多费周旋功夫,也没人给我工钱。” -- 第23页 不愧是算盘精。 晚云睨着他:“故而,方才张冼说让我过了年再回家,师伯答应了?” “自是不曾答应。”方庆道,“你师兄下月二十三行冠礼,帖子我收到了。大雪天的,怕是一个月也到不了,我估摸着十八就得出发。给你顺延几日,你快快将你都督府中的破事了断了,再腾个一两日收拾收拾。” 晚云心里叹口气,该来的到底会来。 她闷闷地回到屋里,坐在榻上,信手拿起纸笔涂鸦。 她画的是都督府。 三进正门前东西两排护门,共十二戟,西面有登闻鼓。入门左右院为门房、杂役驻所。北进绕影壁为公堂,公堂东西院为功仓户兵法士六曹驻所,院北各有廊庑,往东西后院分别为府兵驻所和州学。绕过大堂为议事堂,东西各为都督、府尹、内史及司马驻所。议事堂后是书斋,隔着过道有一扇重花门,高墙耸立。 那是她未曾踏足的地方,都督府内宅,也就是都督起居所。 晚云提笔画了个大大的框,中间一个小人,持剑而立。又在一旁草勾几笔,添了几支桃枝。纵是强劲,也抵不过山风。而山风再强,也吹不倒人。那窄袖被风吹得似流水拂动,小人转身,舞起一串银色的剑花。 寥寥几笔,意境已成。 这小人,从她八岁起,就总是她画中的主角。无论画什么,加上这个小人才会觉得圆满。 似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恰似多年前的那段回忆。 晚云又将那小人看了看,伸个懒腰,吹了灯,自去歇息。 翌日旬休。 晚云才收拾妥当,家人来禀,说楼下有个女子嚷着要见他。 来人是个挺俊俏的少女,十几岁模样,圆脸樱唇,头上双丫髻梳的一丝不苟,穿着粉色的襦裙,脖子上挂了埋了翠玉的璎珞。 “你便是常晚,洛阳来的?”见到晚云,她简单行个礼,开口便问。 “正是。”晚云拱手回,“娘子是?” 那少女也不回答,只道:“洛阳和凉州可有不同?” 晚云不解,只简单回:“很是不同。” 少女将她仔细打量,却不说话。 晚云被她看的浑身起毛,进而问:“娘子要看病还是抓药?” 少女一笑:“你是常晚,我是张玲珑,张冼的女儿,父亲说你是我未来夫君。” 这可怎么办? 晚云怏怏地陪张玲珑走在市肆间,只觉白眼要翻到头顶去。 凉州民风彪悍,女子也无拘无束得很。 昨晚那边才提出结亲,今日女儿就找上门来,找未来夫婿一起出门,说什么要多多了解。 晚云自是不想来,但架不过方庆那老狐狸,非说张冼最疼爱这个女儿,不许她得罪了,其余的事以后再说。又说这张玲珑,张冼自小是当男子来养的,出了名的大大咧咧任性骄纵,让晚云耐心点,小心伺候。 她仍然记得出门时,方庆那幸灾乐祸的神情, 凉州城不小,胡商络绎不绝,张玲珑熟稔地拉着晚云穿梭在骆驼和马匹里,却让她连连踩到各种粪便。 晚云一脸嫌弃。 “娘子到底要带我去何处?”她终于忍不住道。 张玲珑看着她,冷笑一声。 “怎么,”她说,“这便受不了了么?我可要告诉你,马市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几乎每日都要走一趟的,你若觉得你身娇肉贵,就早早识相将婚事推了。莫以为得了我父亲青眼便可成事。没那样的好事,我的婚事我说了才算!” 晚云愣了愣,登时哭笑不得。 搞了半天,原来她是来拒婚的。 “娘子放心好了。”晚云随即道,“此事不过是令尊主张,我舅父不曾答应,我也不曾答应。” 张玲珑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目光定了定。 “当真?”她怀疑道。 “自是当真。”晚云无奈,“娘子可带我去别处么,这里当真是熏死人了。” 离马市不远,有一处小寺院。门外的空地上,一棵大树的叶子早已经落尽,枝条光秃秃的。 晚云的鞋子底下沾了一层马粪,她皱着眉,在地上摩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张玲珑见状,道:“鞋子脱下来。” 晚云看了看她,依言将鞋子脱了。 张玲珑一手提起他的鞋,一手麻溜地抓起一把草,胡乱擦去鞋底的秽物。接着,又让她脱下另一只,接着擦。 晚云坐在一块条石上,看着她,不由好奇。 “娘子堂堂参军家的闺秀,怎会做这些活?”她问。 张玲珑不以为然:“做这些活有什么难,我父亲的坐骑,都是我伺候的。” 晚云更加惊奇:“你伺候马匹?家中的仆人呢?” “他们伺候不好。”说到这个,张玲珑有些得意,“我有好几匹马,每一匹都是我亲自到马市里挑选的,养得膘肥体壮,无人不夸。” 晚云明白过来。心想好个张冼,平日看着一本正经,教出个女儿全无闺秀的样子,不但视男女大防为无物,癖好还特殊得很,别家闺秀喜欢绣花,她喜欢养马…… 似乎察觉到了晚云的心思,张玲珑瞪起眼:“你与别人一样,都觉得我粗鄙么?” 晚云一愣,忙道:“非也非也,不过觉得娘子能干罢了。河西之地,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教人心生敬佩。” -- 第24页 这话让人听的舒服,张玲珑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 “那是自然。”她昂着头,一脸骄傲,“我还不会写字便已经学会了骑马,若是个男儿,当下也必定到齐王殿下的营中去了。” 蓦地听她提到裴渊,晚云心头一动。 “哦?”她说,“你才十几岁,便已经想参军?” “十几岁怎么了,我父亲当年也是十几岁入的行伍。” “你钦慕齐王?” 张玲珑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可是齐王,谁不钦慕?”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裴渊在河西确实名望深厚,无论何人,谈起他都是一副崇敬的神色。 第29章 冬去(九) 待鞋子弄干净了,晚云接过,道了声谢。 她那眼睛里盛着笑意,有几分温柔。 张玲珑怔了怔,忽而转头望向不远处一头闲着吃草的骆驼。那骆驼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她,大眼瞪小眼。 晚云也不打算欠人情,看了看她的裙子,道:“你的襦裙脏了,我赔你件新衣裳吧。” 张玲珑虽然平日喜欢看戏骑马,也经常喜欢往马市跑,但城中的市井却鲜少踏足。 她毕竟是参军家的闺秀,平日吃穿用物都有家人张罗,不必自己去操心。 街上卖衣服布料的成行成市,张玲珑跟在晚云后面,只见四周人来人往,不乏牛高马大的胡人。 她也不怕生,倒是对那些琳琅满目的成衣颇有兴趣,提着裙摆跑进铺子里。 晚云让店主人打了水给玲珑净手,在柜台前翻看样式,问,“你喜欢半臂么?喜欢窄袖还是宽袖?” 张玲珑看了看,道:“都好。” 晚云有些犯难。她向来不会挑衣裳,只着仁济堂的灰衣。逢年过节或是访客穿的衣裳,向来是师兄帮挑的。 她摸摸鼻子,还是将差事交给了绣娘。 店主人笑道:“郎君莫急。挑衣裳这事一回生两回熟。将来多带娘子来瞧瞧,自然就会了。” 晚云应一声,张玲珑听她应承得自然,不由得脸上热了一下。 最后,张玲珑挑了套藕色襦裙,绯色半臂,配鱼藻纹披帛,她喜欢得紧,横竖舍不得立马穿,让店主人仔细包好,抱在怀里。 “常晚。”忽然,张玲珑脆生生道,“你喜欢我么?我喜欢你。” 晚云愣了愣,扭头看向张玲珑:“你年纪尚小,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知道啊。”张玲珑道,“就是夜里睡在一处,一起生孩子。” 晚云:“……” 心里再度对张冼教女的成果跪服,她说:“为何突然说这个?你先前不是说,要我把婚事推了么?” “那是之前。”张玲珑理直气壮,“我不认识你,不知你脾性长相如何,当下既然认识了,自是不一样。” 晚云抿了抿唇,温声道:“你是个好女子,可我不能喜欢你。” 张玲珑闻言,一怔:“为何?” “因为……”晚云不好告诉她真实原因,只好鬼扯道,“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听得这话,张玲珑显然有些失望。 “是么?”她说,“她是谁,是在洛阳么?” 晚云叹一口气:“她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不能负她。” 张玲珑看着她:“你定亲了?” 晚云想说是,但转念一想,方庆那边好像跟张冼说了她不曾定亲。 在心里骂了一声方庆,晚云只得继续撒谎:“还不曾。” 张玲珑眉间神色舒开,笑了笑:“不曾定就好。我父亲说你还会在凉州多待些日子,你我多多相处,说不定会觉得我要好些呢?” 晚云啼笑皆非,却拉下脸,道:“不可。” “为何?” 她严肃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私相授受。娘子今日将在下唤出来,抛头露面,已是有违体统,被人传出去,有损娘子和府上清誉,还请娘子自重。” 张玲珑却“嘁”一声,道:“我敢来找你,自不计较这些。再说了……”她拍拍手上的那包衣物,眨眨眼,“若说私相授受,你给我买的这些衣裳便不是了?” 晚云一时结舌。 张玲珑却笑嘻嘻地转身走开:“我家就在前方,你且回去吧,过几日我到州学里去看你。” 她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暮色中。晚云看着她的背影,有几分无奈。倒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娘子,不知介绍给师兄如何? 这念头停留了三息,立马叫她给否决了。 不不不,晚云想起她那叫人头疼的爹,立马作罢。 凉州城二百里外的大斗拔谷,驻有大斗军。 裴渊巡视完防务,旋即马不停蹄回到大营的住处。他单独召见都尉左亮谈话多时。外头的一干将领早就排起了长队。 公孙显气定神闲地拢着袖子,伸长耳朵,顺带打量一二。与他想象中无异,这些人大多没什么事,只是大将军难得来一趟,认准了时机说话罢了。 于是待左亮一出来,他毫无愧疚地插队,在一片抱怨声中放下帘子。 裴渊从一干卷宗里抽出凉州城的布防图,边打开边说:“府中的一干事务,我这头抽不出间隙过问,便劳烦叔雅了。” 不等公孙显回答,他又蹙眉沉吟:“这回虽然得了线报,可西戎的奸细藏的深。我让左亮秘密调集大斗军一千人往凉州,以备不测。” -- 第25页 “可凉州城已有三万赤水军……”公孙显想了想,忽而色变,“殿下是怕军中哗变?” “以防万一罢了。”裴渊还是一副平静模样,“若三万人哗变,这一千人也是狼入虎口,希望不是。” 公孙显没想到问题那样严重。他们一个月前收到西戎的细作发来的线报,说西戎在凉州城有了新的内应,欲在年前作乱,夺取凉州城。于是才有了他们几人火速奔赴凉州一事。 可几日下来,这个内应是谁,依旧没有线索。 “叔雅找我何事?”裴渊问。 裴渊原本就是让公孙显在充当幌子的。一切计划让他知道就好,不必也无需过多参与。 公孙显“哦”了一声,将带来的卷宗推到裴渊跟前,“我寻了个州学的学生誊抄了一卷《妙法华莲经》,请殿下过目。” 裴渊不明白现在看这个做什么,却知道公孙显是懂分寸的人,这时呈上,必定有他的用意。 他单手摊开誊卷,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顿了顿,又定睛一看,发现了端倪。 那字迹竟与他的几乎同出一辙。 “州学的学生?”裴渊随即道,“是何人?” 公孙显道:“其实也不能算州学学生。此人名常晚,本是从东都来的仁济堂弟子,参军张冼看中他抄眷的本事,就请来帮忙整理卷宗。” 一室寂静。裴渊的视线定在了图與的某处,狼毫握在手中,将落未落。 亲们,为了配合审核,从明天开始,上午8点一次更三章哈 建议晚点来收文~比心 第30章 冬去(十) 公孙显继续说,“在下曾听老师提起殿下年少时的一桩事,老师后来叮嘱,若他日那小娘子找上门,必定想办法逐走。在下不敢专断,想听听殿下的意思。” 裴渊放下狼毫,执起誊卷,盯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他是她的开蒙老师,写字的桩桩门道例如执笔、落笔、运笔都是他亲自教授;练字时所用的字帖亦是他亲自誊写。 有了这个筋骨,日后再怎么变,也脱离不了那个形。如今看来,不仅没有脱形,还越来越相似了,个把字还有以假乱真的效果。 片刻,裴渊平静地问:“你见过她,觉得她如何?” 公孙显回忆了一下,道:“看着颇是机灵,比同龄的小娘子早熟沉稳,心思也多些。” 裴渊缓缓放下卷宗,手指轻轻扣了扣案几。“师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如今在仁济堂安身,碍不着我什么事。你也忙,没必要花心思在上头。”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如今凉州城的局势不稳,找个妥帖的方法,将人遣送回去。” 公孙显应声告退。 事到如今再明显不过了,殿下对这丫头确实有几分情谊。否则凭他的性子,压根不会过问第二句。 公孙显微微叹息,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能让殿下上心的人哪。 裴渊坐在榻上,疲惫地揉了揉眉间。目光再次落在卷宗上。待完全展开,卷中落下一张桃花笺,他弯腰拾起,上面写着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是他教她的诗文。 她初学认字时,他屋里尽是兵书,唯有《诗经》浅显易懂。 那夜倒春寒,降下了春天最后的一场雪, 她读完这句诗,突然哭了。 他不懂哄小孩,只能拉着她坐在廊庑上吹风,让她冷静冷静。 她慢慢平静下来,忽而问裴渊:“父亲先母亲去,又死在不同的地方,这样父亲有一处屋子,母亲在另一处屋子,还怎么同归于居,同归于室?” 裴渊不知如何作答,她却自己想出了答案:“父亲会找到母亲,对么?” 他“嗯”了一声。 她慢慢倚在他的臂膀,轻轻念着,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 旬休结束,晚云照常往都督府去。刚到就被张冼叫走了。 也好,她正想跟张冼说一说结亲的事,拱手道:“张参军与舅父所议之事……” 张冼抬手打住,叹息道:“府尹今早说了,你非州学学生,不好再进出,从今日起不用再来了,回家去吧。” 晚云摸不着头脑:“怎这般突然?” 张冼原本以为即便被府尹发现,有公孙长史作保,府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不是。 府尹骂的理直气壮,还扬言要罚他的俸禄,即便搬出长史也于事无补。 而刚刚从外头回到凉州城的长史本人态度也冷淡,说凉州府的事自然由府尹决定。简直跟串通好了,一唱一和。 这郎君应该没希望了,终究错付,他不能将女儿嫁给个看病的大夫。 张冼又叹口气,将一个包袱递给晚云:“至于你对小女的深情厚谊,还是就此打住。我改日上门,与你舅父赔罪。” 晚云有些莫名其妙,事就平地里刮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就……划清界限了? 张冼却不多言,让人将晚云送出府门。 晚云这一走,有人欢喜有人忧。 最欢喜的自然是方庆。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必想法子拒婚了,他乐得轻松。而当下,没有什么事比打发这丫头回去东都更重要。 -- 第26页 忧愁的自然是晚云,还有张玲珑。 晚云在家里昏天暗地的睡了两日。冬至日,僮仆道楼下有个女童嚷着要见晚云,她顶着鸡窝头爬起来,果然是张玲珑。 她又在方师伯幸灾乐祸的眼神中陪张玲珑出去。 小丫头两只眼睛哭成桃子,委屈地问:“父亲为何不许我见你?” 晚云心想,这你须得问你父亲…… 明面上一本正经地说:“想来是因为我过几日就要回洛阳,你父亲不希望你难过。” 张玲珑急道:“不在凉州过年?” 晚云面带歉意,道:“家中阿兄行冠礼,是大事,我不得不回去。” 张玲珑嗫嚅着,揪了揪她的袖子:“那……你还回来么?” 晚云稍稍收回手臂,敷衍地宽慰道:“兴许回,且看家中长辈的安排。” 这么说,玲珑松了一口气,终归还不至于太绝望。 本来就是段莫名其妙的姻缘,晚云不知怎么宽她的心,只好带她四处逛,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冬至为大祭,圣人祭昊天于圜丘,州府祭社稷。祭祀完,祭品分于里坊,里正再分到各家各户。故而这日,人人都有肉吃,是不折不扣的大节。 凉州城周遭百里的乡人也来凑热闹,街上人特别多,有好些平日里见不着的玩意儿。张玲珑终归年纪小,很快被小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慢慢平复下来。 她还嫌不过瘾,带晚云去珍宝阁。“这里有好些玩意儿。我时常陪着我母亲来,每月少说也有两三回。” 晚云逛了逛,发现这珍宝阁的货确实稀奇,除了西地来的玩偶,酒器,皮草,干货,还有香品。好些香她只听过名字,头回见到真品。像羯布罗、降真香、茵犀香、月支香。或煮或焚或佩戴,相应的煮具、香炉、熏笼一应俱全。价格不便宜,一品香要二十到四十文,不过都是好成色,香片质地均匀,压得密密实实,少有散碎。 二楼的各色物什,同样琳琅满目。晚云走了一会,瞥见架上有一柄折扇。白玉做骨,钳了片半月状的绿松石,扇钉上结了个红结。 她不由轻笑一声。 张玲珑懵懵懂懂,问她怎么了。 晚云道:“月书赤绳,是定亲时做信物的。可是这红结做得也太过牵强。” 张玲珑一听定亲就来了劲:“那你送给我吧?” 她的眼睛瞪的又圆又亮,毫不掩饰。 晚云啼笑皆非:“却是不能。”说罢,却四下张望,喊了声掌柜的。 第31章 冬去(十一) 话音才落,有个胡人推开一扇暗门,笑盈盈地问,“小郎君有何吩咐?” 晚云瞧那门倒是别致。 若不注意看,还以为是幅字画。可惜胡人反手就门关上了,未及看清里头的格局。 她呈过折扇,道:“这红结不妥,要是没这个结我就要了。” 胡商操着一口纯正的官话,道:“这个好办,小郎君不喜,我把红结解了就是。” “那红结的价钱还算不算?” 胡商面露尴尬:“小郎君这问题问的,小店买进折扇时,就买了这红结,若不算价钱,不就亏了么?” “一点也不亏。”晚云道,“定亲过礼至少等上巳后,现在没人买月书红绳,足下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给我,小赚一笔。趁着胡商还走动,贵店赶紧再买进一品,一点不妨碍敲月老的竹杠。” 胡商哭笑不得:“我们很尊敬月老,不敲他老人家的竹杠。” “那就是了,”晚云点头笑道,“这红结也值不了几个钱,做工粗糙,若不是看中这片绿松石做的月亮,我才不买呢。” “小郎君看起来是个行家,开个价吧。” 晚云掂量了掂量,主要是掂量口袋里的钱,道:“一百文。” 胡商笑着摇头,重新将折扇放回扇架:“小郎君请吧,在下还忙,不能跟你胡闹了。” 唉,果然不行。 晚云来凉州本来就匆忙,身上没带几个钱,方庆又是抠门性子,不好问他要,只得遗憾走开。 张玲珑替她抱不平:“他不卖,我等还不稀罕买。” 晚云笑了笑:“在商言商,别人不愿意,自不好强求。” 不料,没走几步,那胡商却突然从暗室里出来。 “小郎君留步。”他说,“我家主人说,小郎君和这扇子有缘,就送给小郎君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晚云不由愕然。 她和扇子怎么就有缘了,他家主人又是谁? 不待她问出声,只见那暗室里又伸出个脑袋。 那是个中原打扮的年轻男子,带折上巾。可眼眸浅灰,却是个西域人。 “主人是我。”他笑了笑。 分明是个跟晚云差不多大的少年。 张玲珑也露出惊讶之色:“你看上去也就十来岁,竟然是这铺子的主人?” 少年不以为然,对张玲珑眨眨眼:“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安国人打从娘胎落地就出门做生意。” 张玲珑皱皱鼻子:“我才不信,你莫不是在诓人。” 少年不多言,穿好长靴,走过来,拿起架上的折扇,问晚云:“你喜欢这个?” 晚云道:“正是。” “买来做甚?” “送给我师兄,他生辰到了,又是弱冠。” -- 第27页 “嗯?就送这个?” 晚云更是狐疑:“有何不妥?” “寒碜了些。”少年说罢,却在另一边架子上挑了个楠木盒子,将折扇端端正正地摆在里头,又扯了些绸布将四周填充,“至少得这样吧。” 晚云扬了扬眉毛。 “我可没钱买盒子。”她说。 “送你。”少年仍旧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今日冬至,街上热闹,二位带我去玩,就算买资。” 这算是什么道理? 晚云看着少年,直觉此人若不是傻子,便是个非奸即盗的坏人。正当她想扭头就走,却听少年又笑了一声。 “怎么,”他缓缓道,“二位不敢么?” 半个时辰后,三人端坐在了百子楼里。 晚云觉得这少年诡异得很,本不想理会他。可架不住张玲珑中了他的激将法,一口答应了。 “不过带他去玩罢了,你可得了那盒子和扇子,给你师兄的礼物也就有了着落。”张玲珑大咧咧道,“这凉州城,到处是认识我父亲的人,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害我们。” 她执意要带,晚云只好也跟着。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张玲珑和少年到处看得起劲,而晚云仿佛才是那个跟着他们出来玩的。 “阿晚,你别吃醋,”张玲珑凑过来小声对她说,“我心里头喜欢的还是你。” 晚云礼节性地干笑两声。 少年叫姚火生,听到他们的对话,笑嘻嘻对张玲珑道:“我何处比不上他?你还是喜欢我好了,我做买卖的,不差钱。” “那你就有所不知。”张玲珑昂着头,“阿晚家是仁济堂的,比你们那铺子不知道大多少。” 听到仁济堂三个字,姚火生的眉头动了一下。 “哦?仁济堂的?大铺子啊?”他用夸张的语气重复,阿晚不耐烦地撇过头去。 里头演了一出《目连救母》。她向来不耐烦戏子咿咿呀呀地唱,三句话能讲完的故事,硬是演了半个时辰,要人命。 几个戏子连翻跟头,引得台上连连叫好,玲珑高兴地晃她,企图带动她不太高昂的兴致。这着实让她为难,像她那样叫好,她是做不到的。况且她也没觉得有多精彩。 她笑笑,尽力缓解尴尬,转身跟卖货郎买了包瓜子,塞给张玲珑,打发她花不完的精力。 头一回看戏看的如此难受,火生却似乎很得趣,跟着人群叫好,还是不是吹口哨。久而久之,玲珑不再念着阿晚,而随着火生一块儿疯。 阿晚如释重负。偶尔火生投了一个眼神,冲她咧嘴一笑,像是说“不用谢”。这人兴许就是嘴欠了点儿,心地兴许不坏。 临到分别,玲珑喃喃道,“你要回来看我,否则我就去洛阳扰的你不得安宁。” 她微微叹息,劝道:“玲珑莫任性。以后,即便是喜欢的男子,也不能说抱就抱。你是女子,会吃亏的。” “那你一定没喜欢过别人。”玲珑低声道:“喜欢一个人,忍不住跟他亲近,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是再寻常不过了。你说洛阳有喜欢的人,是假的吧?” 晚云闻言微怔,强作镇定笑道,“人和人不同,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就知道了。” “你莫诓我。”玲珑一语道破:“你就是不喜欢我!” “玲珑……” “玲珑!”火生突然拍拍玲珑,向前一指,“你看那个!” 今日起,三更一次性放出哈 第32章 冬去(十二) 只见长长的队伍延绵到街道的尽头。小娘子总是容易被吸引,擦了擦泪目,“嗯?那是什么?好像要拜大社去了!” “咦?我没看过,你带我去!” “哦……”她恋恋不舍地看阿晚,“阿晚真的不同我们去么?” 她不能。再去就没完没了了。寻了个铺子里的理由开溜。 姚火生说到做到,临走前,给晚云留下了那柄折扇和楠木盒子。 师兄的生辰礼,这就算解决了。 晚云捧着楠木盒子,慢慢走回家。可不知为何,她不知不觉地又绕到了都督府前。 望着那扇大门,她想,自己大概因为她走神了,下意识走了熟路。 也大概因为市肆的人太多,她图个清静。 当然,也不能排除她实在还是很想再见他一面…… 公廨今日有祭祀,祭祀后还放饭。府门前人来人往的,晚云不敢上前,只在府门正对的拐角张望。 也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晚云心里藏着些希翼。 她盯着府里进进出出的人,却不知有人走近。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晚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兔子,那人哈哈大笑。 晚云认得他,正是楼月,齐王府的典军。 她捂着胸口瞪着他,心思却转了转。 论说,此人可是阿兄身边的贴身人,要是向他打听阿兄的行踪……但念头才冒出来,就被晚云否决。 算了,晚云对他没有好感,粗鲁的兵痞,没教养的裙带,想必也只是嘴上功夫了得。 晚云没有好脸色,抱紧盒子,转身要走。 楼月却眼疾手快,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回来。晚云下意识地挣脱开,惊慌道:“你要做什么?” -- 第28页 楼月看她的神色,僵了僵,呃……他忽而想起来,公孙显说过,这是个女子。 虽然他并不知道公孙显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掩饰尴尬,楼月顺道从她手里抢过楠木盒子,笑道:“这是什么。” 眼看楼月肆无忌惮地打开自己的盒子,晚云气恼起来,冷声道:“堂堂齐王府的典军,学人当强盗么?” 楼月看着她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加顽劣。 他跟随齐王多年,待人接物没得说。 但对于不重要的人,他不介意火上浇油。 楼月自顾自地打开盒子,“哦?扇子。”说罢,他展开折扇。 身后的同僚宇文鄯走上前,一并打量:“月书赤绳?你定亲?” 楼月不谙风雅,头一回知道这典故,不由微微扬眉:“嗯?这是定亲用的?”说着,他不由嗤笑一声,问晚云:“跟谁定亲了?” 晚云没好气地瞪着他们:“与你们无关,休得胡说,快还我!”说罢,她就要抢。 楼月哪里肯依。 平日里闲来无事,他最喜欢逗州学里的书呆子们。在他眼里,晚云跟那些学生没什么区别,但比他们有意思些。 宇文鄯见晚云气得红了脸,拍拍楼月肩膀:“你与一个后生较什么劲,看人家都快哭了。” 晚云抖了抖嘴唇,看一眼那人,宽肩窄腰,神色冷峻,腰间别着铁铸令牌,是个武将,还是有衔的那种。 “哭了?”楼月微微弯腰,打量晚云的脸,“不至于吧。” 正说着,远处有人唤,“阿月!将黎!” 楼月转头看去,见是另一个同僚谢攸宁。 见他分神,晚云瞧准了间隙,奋力去抢。 岂料楼月身手敏捷,一下躲开。 “谢三郎,接着!”他说着,就把扇子朝谢攸宁扔了出去。 远处的谢攸宁显然怔了怔,没接住。 扇子“啪”地一声摔落在三步之外。 谢攸宁笑骂:“你作弄什么?说扔就扔,我又没长翅膀。” 呃……楼月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片刻,转回头。 不出所料,眼前这女扮男装的丫头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就差把他吃了。 谢攸宁捡了扇子走过来,一边看一边说:“你们在做什么?叔雅说,九兄不在,让我等替他去犒军,马上就走了。这扇子谁的……” 还未说完,手中的扇子就被人抢了去。 晚云抢回自己的扇子,眼看扇面被泥巴染得脏兮兮的,上面嵌的玉也要掉了。她鼻子一酸,眼泪倏而落了下来。 楼月和宇文鄯相觑,都有些尴尬。 三郎愣道:“出什么事?” 楼月心虚,可还是没办法认那个错,对晚云道:“你抢个什么劲……” 将离捅了捅他,让他闭嘴,而后,看向晚云,和气道:“你这扇子是坏了,说个价钱,让他赔给你。” 听听这话,真叫人作呕。 晚云怒视他:“官长觉得赔钱就了事了么?” 宇文鄯微微抬眉。 他本来就是个冷漠性子,不容易生气,也不容易被人气着,道:“坏了就是坏了,让他赔你钱,自可让你舒坦些。你要是有法子自然可以提,他要是办得到自然给你办。” 晚云擦一把眼泪,冷冷道:“钱就免了,劳烦典军赔我一把一模一样的。” 听得这话,楼月有些为难。 他拿着扇子翻来覆去地看,挠了挠脸:“这扇子有甚稀罕的?待我给你弄把更好的,同样是个什么月书赤绳,如何?” 晚云冷笑:“多谢官长。不过所谓千好万好不如我的心头好。我就是喜欢这把,还劳驾典军寻个一模一样的来。” 谢攸宁不耐烦,对楼月道:“便照他说的做。叔雅那边催了,你叫上几个亲随,赶紧出门。” 楼月头大,对晚云道:“你还真会强人所难,等我回来给你想想办法?” 晚云气鼓鼓的,不做声。 宇文鄯却心细,扫了一眼那楠木盒,瞧见“珍宝阁”的印记,遂问:“你这扇子在珍宝阁买的?” 楼月如获大赦,拍拍他:“交给你了,我先忙去。” 罪魁祸首这就跑掉了。 不仅晚云不爽快,宇文鄯也一脸无奈。 他和晚云对看一眼,晚云随即转视线,梗着脖子犯倔。 谢攸宁觉得有趣,问宇文鄯,“哪儿来的小子,竟让堂堂宇文将军犯难了?” 第33章 冬去(十三) 听到“宇文将军”几个字,晚云忽而记了起来。 在凉州的这些日子,她对裴渊身边的各色人等都略有耳闻。这宇文将军,大约就是裴渊麾下大将,左将军宇文鄯。 而身旁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的武将,刚才楼月称他“谢三郎”,想必就是河西道军府另一位将军谢攸宁。 没想到都让她遇上了。 哼!那又如何?心里一个声音怒道,我也是师父座下的小金刚! 这宇文鄯既然与楼月一伙,那么自然也要负责。 “我这扇子,还请宇文将军还一模一样的来。”晚云接着继续发难。 宇文鄯缓缓道:“珍宝馆是我的朋友的产业。不过他馆里的东西向来独一份。你硬要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只怕做不到。” 晚云嗤笑:“刚才楼典军的作所作为,将军也看见了。究竟是谁无理,将军英明,想必自有论断。” -- 第29页 宇文鄯道:“你这扇子我先拿着,回头我让人送到珍宝阁,让掌柜的试着找人修一修。要修好了着人给你送回去,要是修不好,我让阿月用三倍的价钱赔你可好?”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晚云咬咬唇,道:“我三日后便要离开凉州,请将军赶紧。我姓常,住仁济堂,将军遣人去堂中一问便知。” 说罢,她看也不看两人,扭头便走。 看着那犹自气鼓鼓的背影,谢攸宁哑然失笑。 “仁济堂的人都这样么?”他说,“在你这堂堂将军面前,吩咐你去给他修扇子,半点畏惧之色也没有。” “不吩咐我吩咐谁。”宇文鄯淡淡道,“是阿月将此事踢给了我。” 谢攸宁还要说话,宇文鄯却不多言,知道:“不是说要去犒军么,我等也去看看。”说罢,抱着那木盒往府里走去。 冬至日,仁济堂申时落栅。 方庆才布置好饭菜,就见晚云一脸晦气地走了回来。 “这又被谁赶出来了?”他分着筷子,不紧不慢道。 晚云没好气地在案前坐下:“瘟神。” 好好的冬至,晚云原来以为自己会过得挺高兴,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夜里,晚云兀自坐在屋子里,望着灯台发呆。 谢攸宁对楼月说话的时候,她听得清楚。 裴渊不在凉州城里,他还没有回来。 看来,自己在离开之前是不能再见到他了。 心中无比遗憾。 她多想好好再看看他,哪怕就一小会儿也好。 深夜,又下起了大雪。 当值的几个护门正在门房里围炉暖手,忽而听到外面传来车马的声音。 他们常年在此做事,早已练就了一副灵敏的耳朵,不用出门看就能分辨出是谁人的车马。 此时,众人皆一惊,连忙跑出门房去,将门闩打开。 大风卷着雪花吹进来,一辆黑漆马车在众侍卫的护送下驰骋入内。 公孙显堪堪睡下,听闻侍从在门外禀报裴渊回来的消息,忙又披衣起身。 来到裴渊的房中,他正站在案台前,翻看这些日子攒下的文牍。 “殿下怎突然就回来了?”公孙显道,“也不打个招呼。” “我不回来,他们不好下手。”裴渊平静地说。 公孙显却心头一惊,“如此说来,赤水军中确实有鬼?” 裴渊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了。手上草草拨弄了几卷卷宗,终是收起,“抓了个探子,口风很紧,只审出举事的时间就在这一两日。幕后事主是西戎,其他一概不知。”说罢又叮嘱,“此事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第三个人?难道连几位将军也不知道?公孙显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怀疑,和西戎勾结的,是……” “八九不离十了,他们都是精明人,不会半点没有察觉。”裴渊闭上眼,难掩倦色,“叔雅,你说,若非我们先行从西戎得了线报,我这几个兄弟什么时候才会叫我知道?” 这番话坐实了公孙显的猜想。岔子出在几位将军,究竟是哪位,或者是哪几位。他沉思片刻,“殿下如何打算?” 裴渊慢慢睁开眼,忽而笑了笑,“我打了个赌。” “赌?”这听起来意气用事,公孙显闻之一窒,“赌什么?” “我将宝押在了凤亭身上。凤亭嫌疑最小,毕竟他是临时起意跟来的。而且他与北戎对抗多年,对戎人深恶痛绝。”裴渊缓缓道,“我将赤水军交给他,由他镇住阵脚。” 公孙显明白过来。这一提议相当大胆,如果信错了人,全盘皆输。 “殿下何不亲自领兵?”他问。 裴渊慢慢摇头:“我不能断了他们的念想。一旦他们发现我识破了,兴许藏的更深,不如将计就计,顺着他们来。赤水军只是河西兵力的一半不到,就算得了也没有胜算。符节在此,我等幕后主使现身。” 他的目光深深,公孙显想他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盼就盼着,孙焕千万别出岔子。 裴渊又问起府中事务。这些日子他负责掩护,和杜襄忙里忙外的,真像来收拾年末的烂摊子。公孙显禀报了一番,又与他聊起了今天犒军的事。 “对了,”他说,“在下听说,今日常晚云到府前来了一趟。” 裴渊正翻着一份奏报,听得此言,手指顿了顿。 他淡淡地说:“她还在?” “很快就会走了。”公孙显道,“今日冬至,她大概是出门逛街,路过了此处。阿月那不像话的,今日还将她作弄了一番。” 裴渊抬眉,看了过来。 公孙显随即将那扇子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那盒子里放的,是月书赤绳?”裴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正是。”公孙显笑了笑,“也不知是她要送人还是别人送她,宝贝得很,当即不依不饶,让阿月好生下不来台。” 裴渊没答话。 “不过那时在下也不在场,殿下可要唤阿月来问问?”公孙显又道。 裴渊沉默片刻,淡淡道:“不必了,此事既是他闹出来的,由他自己处置。” 公孙显瞥了瞥他的脸色,应下,不再多语。 第34章 冬去(十四) 方庆不养闲人,晚云如今不用去衙门,第二日一早,就被他支到堂里干活。 -- 第30页 晚云年轻、脑子机灵、手脚快、业务熟练,重点是不要工钱。件件都正中方庆心头所需。正巧他要带着得意弟子去跟几个老主顾拜年,过两日才回来,于是将手头的活都扔给她。 离开的时候,他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个妥当人,得把事事都料理周全了才安心。 晚云只微笑着听,盼他赶紧出门才好。 午后,晚云正在堂上忙碌,忽而来了个熟人,笑盈盈地唤她“阿晚”。 晚云手里抓了二钱半夏,一看,是昨日认识的那个叫姚火生的安国人。 她正忙着抓药,吩咐打下手的伙计先去招待。等拣完了手头的方子,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 晚云抱歉地上前招呼,火生笑道:“看你抓药也颇是有趣,我闲着也是闲着,坐坐无妨。”说罢,他从包袱里掏出个楠木盒子,推到晚云跟前。 是那只楠木盒子。 晚云眼睛一亮,忙打开。里头果然躺着昨日的扇子,仔细看去,只见焕然一新,就跟没摔过一样。 她惊喜道:“你修好了?是宇文将军交给你的?” 火生点点头,道:“他昨日火急火燎找到我,说这是要送给齐王的。我自是不敢怠慢,连夜修好,给你送来。” 齐王…… “果真是给齐王的?”火生看着她。 晚云即刻道:“当然不是,宇文将军误会了。我前两日还收到师兄的信,催我回去。昨日还想着,万一两手空空可交代不过去,这下可太好了。” 火生笑了笑:“我说么。” 难得人家送上门来,晚云收下盒子,觉得总不好就这么打发,眼看到饭点了,跟伙计交代一声,带火生到隔壁的食肆用饭。 无论在哪座城,仁济堂主事的大名都很好用。这凉州城也一样,报上方庆的大名可得雅间,还能赊账。 在吃饭的事上,晚云一向没有省钱的自觉,何况花的是算盘精的钱,于是尽兴地点了满满一桌。 说起昨日之事,火生无奈道:“今日一早,张参军就遣人来唤我过府叙话。张玲珑那疯女子,怕是让张参军也头疼得很,昨日的事,他已经知晓了,见到面就问我的家世,跟选婿似的。” 晚云心里干笑一声。 张玲珑那性子,张冼显然是无可奈何的,又想早早为她定下婚姻。看昨日张玲珑对火生的态度,想来颇有好感,张冼便要亲自看看这是个什么人。 火生却瞥着她,道:“张玲珑今日与我说,她喜欢你,想嫁你,不过他父亲突然不同意了,有这事?” 晚云尴尬地喝了口茶,点点头。 火生却忽而一笑:“他们莫非瞎了不成?你分明是个女的。” 晚云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 火生仍旧微笑:“你放心,我不曾告诉张玲珑。不过你若想绝了她念想,我有一策。” “何策?” “我替你在庙里找个算命的,对张玲珑说你们二人八字不合。”火生道,“我今日过府时,发现他们全家上下都十分敬神,想来有用。” 晚云心情复杂,只得道谢。 “谢什么。”火生态度大方,“我今日得了你这宴请,人情两清了。” 晚云讪讪,又问:“我是女子这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火生道:“做我们这行,眼力最是要紧。无论相货还是相人,看走眼了便要吃亏,你这点伪装,自是瞒不过。” 晚云了然。 火生又道:“张玲珑还说,你回了东都就不回来了?” 还回来么? 晚云抿了抿唇,她其实也一直在纠结此事。 即便她想回,师父和师兄也必定将她看的牢牢的,师伯也再不想腾地方让她住。家人都极力反对,她不能太任性了。 “不回了。”她低声道,像是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 火生有些遗憾:“啊……我在凉州也没什么朋友,刚认识你呢。” 要不怎么说商人轻浮,才认识一日就称兄道弟的。 不过火生毕竟帮了她大忙,晚云对他倒不讨厌。 “那有何妨。”晚云大方道,“从此以后你在东都就有朋友了。你们安国人爱做生意,什么时候做到东都去,到仁济堂找我,我带你去玩。” “那是大好。”火生笑道,“既然你仗义,我也不能输你。你来凉州一趟不容易,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与我说说,我来帮你!” 心愿…… 晚云忽而想到了裴渊,心中又是一阵叹气。 “不必了。”她吃一口菜,闷闷道,“你帮不了。” 火生不乐意,仰头饮一杯酒,豪气道:“你莫不是见我是胡人便看不起我?我不是说大话,这凉州城中,就没有我不敢做的事,哪怕是闯齐王府也不在话下。” 听到“齐王府”三个字,晚云更是苦笑。 她也将小酒杯里的酒仰头灌下,道:“齐王又不在城中。” “当然在,怎会不在?他昨夜回来了。”火生得意道,“我消息可是灵通得很,他半夜回来,我早晨就知道了。” 晚云愣住,定定看着他。 官署里,晚云是不能再堂而皇之进门了,所以要想见一见裴渊,就要找个不寻常的法子。 她胡诌了个理由,说她久仰齐王大名,听说他那样得宠,想必他下榻之处异常华丽。她正好就喜欢看那些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去处,想偷溜进都督府的内院看看。 -- 第31页 说这话的时候,她尽量表现得单纯,没有任何非分之心。 火生盯着她,好一会,嗤笑出来, “你不会喜欢齐王吧?”他说。 “才不是。”晚云一本正经,“我就是好奇,图个新鲜。不过我也知道太难了。我就这么一说,不为难你。” “倒也不是多难。”火生想了想,似乎有了主意,莞尔,“就是得委屈你。” 委屈?晚云不解。 待得二人来到都督府旁,晚云就知道所谓地委屈是什么了。 “钻狗洞?”她看着墙边那黑乎乎的洞口,哭笑不得。 第35章 冬去(十五) “正是。”火生寻了根木质在泥地上比划,“这狗洞是隔壁家的,你先钻进去,里头真的有狗,三只恶犬,你要小心。然后翻过狗舍的矮墙,进到院子里。这院中有个老人家,整日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太阳的时候吹风,总之他无论刮风下雨就要在那儿坐着,别叫他发现了。他以前是唱戏的,吊起嗓子来全里坊都能听见。而后,你会见到一堵高墙,大概有三个你高,爬过去,就是都督府的西厢。沿着夹道走,别让卫士发现。出了西厢,内院就到了。” 他解释完,拍拍手上的泥土。地上一幅须头须尾的路线图,他很有成就感,叉起腰。 阿晚冷眼看他:“逗我玩有意思?” 他一本正经地说:“有意思”。 阿晚扭头就走。 “哎!”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跟前。她一个踉跄,和他撞了个满怀。 两人一愣,阿晚率先反应过来,骂道:“你做什么?撒手!” 他嘿嘿笑两声:“你别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头一回拉女子的手,也吓了一跳。” “你还说?” “不说不说了。”他赶紧道,“我不逗你了,还有一法,不必钻狗洞。” 说罢,他用脚将地上的路线图踩糊,带她来到宅门前,唤了声:“陈老可在?” 未几,宅子里出来个老翁,见到对火生,随即客气一礼:“小郎君来了。” 那声音确实亮堂,是练过的嗓子。 火生应了个,道:“带个朋友来看看热闹。” 说罢,他交了一串钱给老者,恭维道:“陈老住的地儿可真好,再过一辈子也可吃喝不愁。” 老翁摆摆手:“哪里哪里,都是托齐王殿下的福。若无殿下的英姿,老叟岂可享此清福。” 晚云越听越是不明白,拉了拉火生衣角,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火生侧头,低声道:“齐王为人低调,不轻易抛头露面。凉州城的女子们眼馋,哪怕趴个墙头,远远看一眼也愿意。这老叟,做的就是这个生意。” 晚云恍然大悟。 “那……都督府的人不管么?”她又问。 “管不了。莫非把人家家拆了?齐王一向与民无犯,那些人在墙头望一望,也不会偷了什么机密去,都督府的人也司空见惯了,只要别太过火,轻易不搭理。” 真是长见识…… 晚云默默地跟火生走在墙根边上。木梯,绳索,还有一篮子鲜花。火生警告道:“花别拿,要另收钱的。” 晚云哭笑不得,指着绳索问:“此物何用?” “万一掉到另一头去了,就扔绳索,自己爬回来。” “万一爬不回来呢?” “万一?”火生笑了一声,“那便老老实实地进大牢蹲着,少则几日,多则几月,总能出来。” 晚云:“……” “你的意思,”过了会,她说,“就让我‘不小心’掉进去?” 火生胸有成竹:“放心吧,此处不过是个角落,轻易不会有人来。若真遇到万一,等你进了大牢,我跟宇文将军打个招呼,让他放你出来。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的生意。” 晚云:“……” 虽然犹豫很得,但看着那墙头,晚云的心头仍然像被小虫咬一样痒。 去看看,只看一看。心里一个声音怂恿道,否则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了,你会不会后悔? 晚云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她攀上梯子,登上去。 火生扔给她一条绳索,小声道:“我在这头拉着,你抓紧,在墙头上最易被人发现,不可犹豫。” 晚云点点头,趴在墙头往下面看,发觉还真的高,若摔下去,说不定会断腿。 幸好前面有几棵大树挡着,虽然是冬天,但密密的枝桠足以将她挡住。 上了墙头之后,晚云握着绳子,盯着下方有些心悸。正当停顿,忽而身后被人一推,掉到另一头去了。 幸好有绳子,不然就真的摔了。 晚云落地之后,拍拍身上蹭的会,小声喊道:“你等我一小会儿,我去去就回。” 那头吹了个口哨,算是答应了。 都督府里的布局,晚云早已经摸得清楚,并不陌生。 她沿着墙根,鬼鬼祟祟地溜到院子里,四周打量,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刺激。 这是西厢。整整齐齐的院子,中间一颗老槐树,四周一圈厢房,没一个人影。 堂堂都督府警备,是否太大意了些?自己若真是个贼子,这边得手了……她在心底腹诽。 未几,她又想到楼月,又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裙带。心里嗤一声,果然是个没能耐的。 -- 第32页 她轻手轻脚地溜到西厢院门,来到一处花园。 园中有水榭,下面的池子已经结了冰。草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没有被动过,圆鼓鼓地成了个冰盖,像一座小雪山。天色阴沉,又是要下雪的天,远处看的不太清楚。 晚云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经过,就壮了胆子步入园中。 她尽量走的斯文,万一被人瞧见了问起来,就说是新来的僮仆;万一说没有新来的僮仆,就说进错了门,迷路了……晚云打着主意,决定豁出去了。真要被发现,便束手就擒,大不了让方师伯再刻薄一回。 前方的一棵矮松上落满了雪,晚云转过去,蓦地发现十步开外的水榭里点了一盏豆灯,里面隐约有个人影。 她登时窒住了呼吸。 许久不见动静,她蹑手蹑脚,慢慢地,瞧见一角鸦青澜衫。 再悄悄上前两步,只见水榭中架了胡床,床边一盏红泥风炉,上头的羊首铜鍑温着热茶,案几上隔着竹扎和铜碗。 主人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搁在膝头上,似乎睡着了。 晚云立在五步之外,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比上一次所见,更为详尽。 八年过去,他已不复竹林中的清冷少年。紧绷的唇线和眉头舒展开,长眉入鬓,自有诗酒年华的不羁和潇洒。 他在她的生命里只存在了短暂的两个月,之后却化为一种执念长存在她心里,没入她的骨血中。 即便她后来已经淡忘了他的模样,但到相见之时,只觉桃花又开,故人归来。 第36章 冬去(十六) 尘封的记忆泄闸而出,她不止一次想象,若后来没有种种变故,她是否能陪他多些时日? 至少那时还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这身份的云泥之别,陪伴还不是一种奢侈。 她扶着廊柱,不知不觉抠下一块漆,刺得她指尖发疼,才惊觉站了许久。 榻旁,叠着一件氅衣。晚云悄悄上前取过,盖在他身上。忽而,裴渊动了动,她立马僵住了。 他慢慢张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她亦一动不动。 正当晚云觉得自己心跳都快停住了,却见他喃喃了一句,又闭眼睡了过去。 “是你啊。”只听他低语,似梦似幻。 晚云不知,一旁的树上,四周厢房里,有二十几双眼睛盯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目睹着晚云慢吞吞地走入水榭,又忽然跑了出来。 “典军……这似乎不对。不是戎人奸细么?行事就这般敷衍?”一人小声道。 楼月也望着水榭里,颇是郁闷:“我怎么知道。” 凭师兄的身手,若不是他默许,这人只怕早就毙命了。 另一人道:“你们说,他为何跑了?莫非被殿下轻薄了?” 话才出口,头上已经挨了一个爆栗。 “呸,轻薄男人做什么,你瞎了?”楼月瞪他,“人跑了,还不去追?” 晚云一溜气地回到西厢,躲在槐树下。 ──“是你啊……” 方才裴渊的声音,犹在耳畔。 是什么意思?她只觉恍惚,他认出她了? 可认出了怎么又睡了?不应该起来跟她说两句么? 若是没认出,说的又是谁呢? 晚云不停猜测,不由又后悔起来。她不该做贼心虚,刚才应该把他叫醒问个清楚才是…… 她长长吁了一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汗。 正待她转身要回去。不料,左右突然蹿出从好几个侍卫将她围住。 晚云一惊,忽而看到了他们身后站着的人。 一个藏青布衫的文士,是公孙显。 晚云被带到了东厢,侍卫将一件屋子的门打开,让她进去。 “殿下吩咐,你今日就宿在府里。”公孙显道。 晚云望着他,努力将这话里的意思理清。 “殿下……知道我是谁?”她问。 公孙显并不作答,只抬抬手,让旁人退下。 “娘子太乱来了。”他神色严肃,“此处乃凉州都督府,也是齐王殿下与河西道诸位将军的驻地,每个人的底细都清清楚楚,没有人能瞒天过海。” 听他点破了自己男扮女装的事,晚云忽而察觉出了些意味。 “殿下早就知道我在凉州,是么?”她看着他,“不让我进都督府,也是他的意思?” 公孙显没有回答,只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就在此处安心住下,我派人给仁济堂送信了,不必多虑。”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却被晚云扯住衣袂。 “今日我擅闯都督府,是我鲁莽了,”她的神色着急,“我就是想看看他……” 那双眸明亮,藏着哀求,颇是教人怜惜。 公孙显摇摇头:“一切都要看殿下的意思。近日凉州城里有乱子,殿下一片好心,留娘子在府中避祸,娘子务必安分守己,切莫辜负殿下的苦心。” 说罢,他将衣袂从晚云手中抽出,离开了厢房。 晚云兀自坐在屋里,怔怔的。 她回忆起这些日子自作聪明,女扮男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由得脸红。 阿兄什么都知道,只有她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干得挺不错,还觉得自己顾全大局,甚是感动…… 晚云似失了气力一般,躺倒在榻上。 -- 第33页 她望着头顶的房梁,心中又是气恼又是难过,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就不肯来跟自己见一面? 她就那么讨人嫌么? 似乎是在回应晚云的猜测,裴渊一直没有露面。 虽然门前没有守卫,但晚云已然没有了先前的莽劲,只乖乖待在房间里。就像当年遵守裴渊的约法三章一样。 她不敢走出厢房,只垫着脚张望,看婢女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听见她们的低声细语。 自己仿佛真的被遗忘了。 一整天下来,除了送饭的婢女,也没多一张嘴过问她一句。 及至夜幕低垂,晚云无聊地躺在榻上胡思乱想,忽而听见外头一阵骚动,觉得有人进了屋,她立马弹了起来。 “嘘!是我。”少年清脆的声音低低道。 竟然是姚火生。 晚云睁大眼睛:“你怎么而找到这儿来了?” 火生摸到榻旁,坐在她身前:“我今天左等右等等不来你,就跟都督府的人打探。有个婢女说东厢来个客人,我猜想是你。” 说着,他笑嘻嘻:“原来你认识齐王殿下,怎么还爬墙去了?找个招呼理直气壮地进来不好么?” 提到裴渊,晚云的神色垮了下来。 她摇摇头,叹道:“别问了。” 火生却自顾自地说:“张玲珑曾说,你有心上人。那个人不会就是齐王殿下吧?”他边等晚云的回答,边从案几上拿起个杏子,咬了一口:“啧,真酸。” 晚云蹙起眉头:“主人家没叫你吃,谁让你吃了?” “我就尝尝。”火生继续咬着,却四周张望,“这都督府原来那样大。我也不曾没进来过,想逛逛。” “胡闹。”晚云忙道,“刚才外头的骚乱是因为你?” 火生却兀自躺下,在榻上翘起二郎腿,嘿嘿笑了声:“想偷溜进来,被发现了。”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问:“郎君可睡了?” 火生笑着朝她递了个眼神,晚云赶紧道:“睡下了。” 侍卫沉默片刻,道:“府中进了贼子,郎君可察觉异样?” 晚云嘴里说“没有”,却看了看那罪魁祸首一副自得其乐的神情,有些犹豫起来。 她可真担心侍卫硬闯进来看。 但侍卫没有多说,留了一人在门口戒备,以防万一。 这下好了,话也不多说,跑也跑不掉。 等了好一会,门口的护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料想今夜是走不开了。 晚云抱膝坐在榻上,瞪着火生。 火生仍笑嘻嘻的,示意他有话说,让她靠过去。 晚云唯恐他乱开口,被外面的人听到,只得挪过去些。 火生凑过来,下一瞬,她的口鼻突然被一块帕子捂住。 那是迷香的味道。 第37章 冬去(十七) 此时的火生,与先前已然判若两人。手似铁箍一般制着她,神色冰冷,透着杀气。 而那脸上的笑容,已然让人毛骨悚然。 晚云心知不妙,一股恐惧蔓延开来,忙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屏住呼吸。 但他的手捂得紧紧的,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未几,她终于敌不过火生的气力,晕了过去。 见她软倒在榻上,火生松开手,忙将手指在她鼻子下方探了探。 气还在。 幸好。 火生的心松下来,抹了抹额头,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但屋子里的动静再轻微,也终是瞒不过外面侍卫的耳朵。 “郎君?”未几,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火生没有答话,只猫着腰,无声地躲在门后。 过了一会,门被推开,那侍卫走进来。火生身手敏捷,猛然扑上去,照葫芦画瓢,在那侍卫发出声音之前,用那有迷香的帕子将他放倒。 屋子里一下躺了两个人。 火生不耽搁,即刻动手,麻利地除下护卫的衣裳,给自己套上。 而后,他看向榻上的晚云,轻轻叹口气。 “我本不想对你动手,可你既然搅了进来,便也由不得我。”他对她说,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接下来,要麻烦你受些委屈,我尽量不伤着你。” 晚云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长睫低垂。 火生发现她的手很小,腕子也小,摸上去,软软的。 看着她,火生肖想了一下她穿女装的模样,心头一动,不由有些想入非非。 这女子,生得好看,人也亲和。就是眼神不好,竟看上了裴渊。跟着他,成日对着一张冷脸,难道会开心么? 他姚火生可比裴渊好多了。 “你乖乖的,”他忍不住又道,“要我事成了,便带你回去,让你做我的小夫人。” 他刚说完,忽而听到些细碎的声音,一下顿住。 火生忙贴到门边,仔细听,未几,面色沉下。 果然中计。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了一条路。 火生不再犹豫,随即将晚云扛在肩头,打开房门。 四周已经燃起几十处火把,被雪地照的亮堂堂的,火生微微眯起眼。 有人从火光中慢慢走出来:“缴械不杀。” 漆黑的双眸,锐利的眼神,裴渊负手立在一干银甲中,不怒自威。 而被火生扛在肩上的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 第34页 他盯着火生,不辨喜怒。 火生却笑了两声,长长地吹了个口哨,都督府院墙上立马立满了几十号弩手,密密麻麻的箭头直指裴渊。 裴渊抬头扫了一眼,目光定在了不远处。 幕后主使终于现身了。 他猜的没有错。 可正是因为这样,内心深处荡漾着刺痛的失望。 打量着那熟悉的面孔,他一时无言。 倒是楼月大喝一声:“宇文将黎,你干什么!” 宇文鄯立在墙头上。他多少预想过这个时候。但此时才知道,面对昔日的战友、兄长和上峰,做多少准备也不够。恰好相反,他放下了熟烂于心的豪言壮语,只道:“九兄、阿月,我走了。” 楼月气急败坏:“走?走去哪里?去西戎?你可是河西道的左将军!” 宇文鄯缓缓摇头:“我宇文将黎乃是宇文氏的子孙,此生只属于大漠。” “宇文鄯!”楼月暴喝一声,仿佛想将他吼醒,“知道你拿箭指着谁么?” “我知道。”他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望着裴渊,“九兄,你知道我要什么。” 裴渊闭了闭眼,只反问:“三郎可有参与?” “与三郎无关。他向来信任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裴渊目光清冷:“想好了?” “想好了。” 裴渊眯了眯眼,朝楼月使了个眼神。 楼月铁青着脸,从部下手里接过个圆鼓鼓的包袱,扔在地上。 包袱散开,露出一个头颅。 这头颅的主人大家都认识,赤水军都尉赵斌。 裴渊负手道:“赵都尉哗变,当场被斩,赤水军已经被凤亭接管。将黎,你败了。” 宇文鄯看着地上的头颅,目光复杂。 这一切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到那么早到来。他自以为全盘在握,却还是败在了裴渊的手上。 热血被浇凉的滋味真不好受。 倒是火生有些急不可耐,心里骂了声没用的赵都尉,对宇文鄯道:“此言有诈!齐王在此,那个孙凤亭未必镇得住三万赤水军!” 宇文鄯却没有说话。 若是别人,他兴许会怀疑。可他懂齐王,知道他不屑来虚晃的一套。忽然间,他想到昨夜,孙焕和谢攸宁与他促膝长谈,又是回忆北地旧事,又是展望将来的日子。 那些话语徘徊在耳畔,宇文鄯不由得竖起寒毛。 他二人,原本是早已经料到,一面劝他,一面竟早早设好了圈套。 宇文鄯强作镇定道:“放我们走。” 裴渊淡淡地说:“你走不出这凉州城。” 宇文鄯摇摇头:“本来是,但这女子,九兄损失的起么?” 他指的是晚云。 裴渊的目光倏而露出杀意。 火生看着他脸上那微微变化的神色,却觉得饶有兴味。 “做梦!”楼月喝道,“师兄已经调来兵马,将都督府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尔等今日插翅难飞,还不快快来降!” 话音落下,气氛更是剑拔弩张。而宇文鄯已经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楼月所言不虚。 可这时,却听裴渊道:“将她放下,我放你们离去,” 这话出来,楼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惊异地看向裴渊,低低道:“师兄……” 裴渊抬手止住,只将眼睛看着宇文鄯:“我说到做到。” 宇文鄯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也有些不可置信,目光狐疑。 火生嗤笑一声,开口道:“殿下既然要与我等做交易,当知晓口说无凭的道理。这样,殿下放我等出城,待得出了五十里外,我便放了这女子,如何?” “殿下!”这时,公孙显匆匆赶来,拱手低声道,“宇文鄯熟识河西布防,将他放走,后患无穷,当果断击杀之!” 火生目光一凛,“锵”一声从腰间抽出刀来,架在晚云的后颈上。 “这女子的性命可就在殿下手中。”他缓缓道,“还请殿下三思。” 第38章 冬去(十八) 裴渊看着他,少顷,向公孙显递了个眼神。 “殿下……” 裴渊没有回答。公孙显把话咽下。 围城铁桶一般的卫士,在公孙显的命令下,让开一条道。 火生劫持着晚云,慢慢往外走,与宇文鄯会合之后,离开都督府。 外面也早已有手下接应,宇文鄯骑上一匹高头大马,遥遥向裴渊一拜,领一干人疾驰而去。 裴渊立在都督府门前,轻轻闭了闭眼,转而问楼月赤水军营的消息。赵都尉的头是临时送来的,其实直到刚才,赤水军营还是一片混乱。 “师兄放心,刚得了凤亭的传信,哗变已经被镇压,当场斩了十几个,其余还在审。”楼月安抚道,“幸而师兄前几日秘密调集一千大斗军前来凉州,否则凤亭光凭一张符节,确实镇不住三万人。” 裴渊稍稍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其一,战事将至,让凤亭加紧整顿,先把信得过的人挑出来。其二,让凤亭放了三郎,令三郎领一百骑追击至甘州地界。其三,派斥候知会甘州地界的大斗、健康二军,务必在甘州城拦截宇文鄯。同时传令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阳关城守总管尹追,令其每日增加寻边三次,若遇宇文众人,无需上报,就地格杀。” -- 第35页 楼月得令,领着麾下卫士驰骋而去。 公孙显见裴渊旋即披甲,叹气:“殿下纵是有弱点,也不该曝露给敌人。” 裴渊翻身上马,淡淡道:“我从不是完人。” 说罢,他叱一声,引着手下兵马出发。 公孙显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忽而想起御史台的老匹夫们若得知此事,也不知会有什么说法,不由觉得心烦得很。 火生骑在马上,一手将晚云挟在身前,一手操纵缰绳,为宇文鄯断后。 行至三十里,前方忽而遭遇右将军谢攸宁。 只见他手持长枪,身着明光铠,指着宇文鄯,神色冷峻。 “这究竟是为何?”他的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怒气。 “别问了,”宇文鄯神色沉静,“你若恨我,不若与我来打一架。” 谢攸宁暴怒:“你我同袍八年,过往情义莫非都是假的!你公然反叛,置我等弟兄于何地!” 宇文鄯知道他怒从何来。 他做下这些事,定然会让许多人意外又失望。便如面前的谢攸宁。 谢氏祖孙三代侍奉镇南王,镇南王登基之后,谢攸宁的父亲被封永宁侯。 谢攸宁排行第三,人称谢三郎。他的兄长在八年前战死,如今,谢攸宁独挑大梁,是永宁侯世子。 而宇文家的情况却不同。 宇文氏乃前朝旧臣,上两辈被前朝折磨殆尽,如今门户凋零,和满门忠烈、风头正盛的谢家形成鲜明对比。 但即便如此,二人八年来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谢攸宁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不是假的,我真心拿你当弟弟。”宇文鄯慢慢抽出双刀,“可命运弄人,我亦抵不过天意的安排。” 谢攸宁凉凉一笑:“戎王许了你什么官职?” 宇文鄯也不隐瞒,道:“丞相。” “丞相?”谢攸宁仰天大笑,“宇文将黎,你当真疯了!戎人终将亡国,就算给你当王又如何?” “那也是个王,”宇文鄯目光悲凉,“我宇文氏可不必被埋没在浩浩史书中。” 谢攸宁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留下九兄的人,你走吧。”好一会,他说。 宇文鄯长吁一口气,回头看着火生。 火生怔了怔,随即道:“我要带她回去!” 宇文鄯目光一寒:“不可。” “有何不可。”火生嗤笑,“这谢攸宁的兵马还不如你手下的多,我等冲过去,料他奈何不得……” 话没说完,突然,他的鼻子被晚云的后脑勺狠狠一撞,不由痛呼。 而晚云已经趁着他松开手,滚落马下,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火生一手捂着鼻子,眼睛吃惊地瞪着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佩刀,他的腰上,当下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刀鞘。所有的事,都在须臾间完成,这女子竟有这等身手。 这变数出乎众人意料,宇文鄯的人也纷纷拔出刀剑,将晚云围在中间。 晚云并不惧怕,两手拿着刀对着众人,一双明眸满含怒气。 火生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满是鼻血。 幸好鼻梁骨不曾撞断。他心想,真是个莽女子…… “把刀放下。”火生道,“你打不过这么些人。” 晚云毫不退让,道:“要放下刀的是你们!当下前方有谢将军,后面有齐王追兵,还不快快投降!” 莫名的,火生觉得这些威胁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颇是喜感。 “怎说话这般难听,”他叹口气,“你这臭脾气,也只能嫁给我了。” 晚云气得小脸通红,道:“这等教人作呕的话不必再提!今日你辱我,他日再见就是仇人!” “我哪里辱你了?”火生道,“唉,我还是第一次对女子好……” 话没说完,前方的谢攸宁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将兵马从侧翼包抄过来。 宇文鄯知道不能再耽搁,大喝一声:“快走!” 说罢,领着众人朝前方的道路冲出去。 马蹄纷乱,将地上的积雪扬起一阵雪沫。 晚云手里紧紧握着刀,看着这些人驰骋离去,寒风中,残留着火生那吊儿郎当的声音:“我还会来接你,莫乱跑……” 直到那些人的背影远离,晚云怔怔的,似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解围。 谢攸宁没有去追宇文鄯,策马过来。 他看着晚云,正要开口,忽而见她扔了刀,大哭起来。 西边马蹄声才消,凉州方向又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将军黑色氅衣翻飞,棕红大马昂头阔步,正是裴渊, 谢攸宁整个人跟抽了魂似的,除盔下跪,什么都没说。 而那头,晚云缓缓站起来,目光一丝不错地看着他。 她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鼻子被寒风吹得通红。 “阿兄……”她声音细碎,“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想见你”三个字没有说出来,裴渊打断:“我不曾怪你。” 第39章 冬去(十九) 说罢,他看向谢攸宁:“将她带回去,至于你,自去找公孙长史领罚。” 那语气不怒自威,谢攸宁忙一拜,应下。 晚云双手揪着衣摆上前两步,泪眼看向他。 -- 第36页 但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裴渊无法再耽搁,随即喝令道:“赤水军随我!” 调转马头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若无地留下一句“回去”。 他如疾风般来去无影。 裴渊离开之后,许久,晚云仍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同样心绪烦乱的,还有谢攸宁。 他亲手放走了一个叛将。 哪怕那人一向被自己视为手足。 而此事要是真按军法处置,足以让他丢了性命。 至今,谢攸宁仍觉得自己想在做梦。 “将军……”耳边传来随从的声音,“还是先回城去吧。” 谢攸宁转头,身边只剩下几个随从,其余人马都被裴潜带走了。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寒气,让自己清醒。举目四望,幸而天不差,一时半会起不了风雪。 谢攸宁将自己的马牵来,对晚云道:“你骑我的马回去。” 晚云看了看那马,道:“那你呢?” “走回去。” 经历了今夜的一番打击,晚云最受不得旁人的怜悯,即便是好意也不行。 “不必。”她生硬地说,转身往城池方向走。 谢攸宁仍想着宇文鄯的事,心思自不在晚云身上。见她倔强,他也不惯着,径自上马往回走。 可待马儿刚刚超过晚云,他忽而调转回来,伸出手臂,拦腰一揽,将她带到了马背上。 而后,他不顾晚云挣扎怒骂,箍着她,往城内驰去。 若论罚,公孙显当真想亲手抡起笞条,给谢攸宁几十下。 可他知道无济于事。 谢攸宁带着晚云回到都督府,见到公孙显,随即滚鞍下马,在他面前拱手道:“罪人谢攸宁请罚!” 公孙显瞪着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下心中怒火,命人将谢攸宁捆了,等候发落。而对于晚云,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今日是极失败的一日。 从齐王麾下大员造反差点带走三万守军,到齐王因为常晚云开城放走敌人,再到谢攸宁放走宇文鄯……公孙显只觉一口老血闷在心头。 武将最不该有的感情用事,竟接连发生在他眼前。 公孙显不敢再大意,思量之下,连忙借了马,往赤水军营寻找孙焕。 “孙将军可能调动赤水军?”见到孙焕,他劈头就问。 孙焕等前方的消息也等的急不可奈,忙道:“昨夜老九已秘密将符节送到我处。” 公孙显怔了怔。昨夜齐王明明同他说“符节在此”,怎么到了孙焕这里? 待明白过来,他又难免苦笑,齐王竟然连他都防着。 公孙显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昨晚那种草木皆兵的时局,齐王这么做无可厚非。他又忽然想起来,齐王说要打赌,给孙凤亭一个“足以颠覆时局的权利”,原来是他的符节。 这消息让公孙显又喜又忧。 要知道孙焕虽然品级很高,从一品嗣国公,从三品云麾将军,但都是空衔,并不持节。这般富贵子弟,千里迢迢跑到凉州来跟着裴渊,纯属没事闲着,不想在家里头被长辈逼着娶妇。 裴渊的符节,可调动凉州治下赤水、大斗、健康等八军三守捉,共七万余兵力。交到孙焕手里,确实是一个天大的赌,但赌赢了! 而忧的却是另一层。 裴渊昨夜就早早这么干,可见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故而铺了这么一条后路。 再想到今日层出不穷的乌龙,公孙显百味杂陈,不知是该夸裴渊有预见好,还是骂他明知故犯好。 待公孙显将谢攸宁的事告诉了孙焕。孙焕气的掀了案几,当下摘了马鞭,道:“待我去抽死谢攸宁!” 公孙显早料到孙焕会动气,早一步堵住了孙焕的去路。 “有一事,我想听听凤亭的想法。”他说。 “何事?”孙焕道。 “宇文鄯为何在凉州造反?”他问,“凉州乃河西腹地,西出玉门关,还有一千七百余里,还隔着甘、肃两城;除去赤水,西边还有四万守军,取区区百来人不过囊中之物。他们怎么逃出去?” “此事,我也想过,”孙焕神色沉沉,“我担心西边还有反叛。” 说罢,他摊开舆图,手指从凉州出发、沿着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一直到河西道的终点玉门关和阳关,分析道:“你看,当初为了让各军府相互牵制,左右将军各领一半的军府。其中赤水军是大府,所以宇文鄯的兵力胜于三郎。若宇文鄯麾下的甘州健康军、肃州玉门军皆反,则甘、肃两州危矣,凉州西去玉门关、阳关二关,皆是敌军……” 公孙显阴沉了脸:“于宇文鄯畅通无阻,最大的障碍,将是最西边的两关。” 孙焕在玉门关上点了点:“叔雅,若是你,如何清障?” 公孙显的目光扫过沿路的城池和驻军,将代表建康的棋子挪至沙州:“若图安全之策,携肃州城兵力西去沙州,可牵制距离两关最近的豆卢军。再以急行军奇袭玉门关,自可逃出生天。而若走险棋……” 他在玉门关外放了颗棋子:“陈兵关外,里应外合,戎人大军可叩关而入,一举两得。而无论哪种方法,我们都难以招架。” 孙焕道:“我已派斥候前去报信,希望守军有所准备。” -- 第37页 公孙显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殿下才传令让大斗军和健康军在甘州拦截宇文鄯,若健康军真的反了,殿下和百名越骑岂不狼入虎口?” 孙焕死死地盯着甘州二字,随即转身摘下长剑:“我亲带赤水一部往甘州,叔雅速报朝廷,调集宁寇军入凉州镇守,传令会州新泉军往甘州。并会同都督府尹杜襄及仓曹征调粮草。” 公孙显颔首,叹口气:“年关将至,却免不了一场恶战。” 一夜之间,凉州城里已经戒严。 都督府里人人都在忙碌,无人有多余精力来照顾晚云。 而这时,方庆却找了过来。 他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晚云,长叹口气。 “随我回去吧。”他说。 第40章 冬去(二十) 看到他,晚云忽而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鼻子又是一酸。 “我不能离开,”她小声道,“我要等阿兄回来。” “就是他派人来打招呼,让我带你回去。” 晚云一怔。 方庆看着她的模样,身上的衣裳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仿佛刚刚流浪回来。 纵然心里有气,方庆还是不由心软。 “他若非念着你,怎会在百忙这种还想着派人来找我?”他说,“听话,回去吧。” 晚云望着他,擦了擦眼睛,终于点头。 因为戒严,凉州城里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坊巷和街市房门紧闭,街上人迹罕至。 晚云在洛阳长大,在她的印象里,城池有一副固定的模样。妇人们坐在坊门前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蜚短流长,街市上飘香的胡饼,有撒了芝麻和没撒芝麻的,有人不喜欢芝麻的油腥气。远道而来的胡商未及修整,赶在收市前抖开满是宝贝的包袱。 经过珍宝阁时,那院门紧闭,仿佛已经人去楼空。 回到仁济堂,方庆对她道:“从今日起,你就待在家中,哪里也别去。” 晚云低低应了个是。 昨夜的事,方庆没有另责备晚云。她却仍情绪低落,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衣裳,便坐在自己房间里不出门。 方庆的妻子周氏做了一碗面汤端去给她,只见她抱膝坐在榻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周氏与晚云一向熟悉,这副神色,她是第一次在晚云的脸上看到。 “怎么了?”她笑笑,“你师伯说,齐王殿下还记得你?这岂非好事?” 听她提到裴渊,晚云又觉得内疚起来,眼圈再度发红。 “我……不该来凉州……”她吸着鼻子,低低道,“若不是因为我……宇文鄯和姚火生那等叛贼也不会逃脱……阿兄的大事就这么被我坏了……” 周氏将面汤搅了搅,放在一旁小案上:“你奔波了一夜,定是饿了,先把汤吃了吧。” 晚云没有动。 周氏道:“殿下若回来,说不定会找你。你若到时饿得一点气力也没有,如何去见他,又如何向他认错?” 听得这话,晚云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用袖子擦了擦,深吸口气,坐到小案前吃了起来。 可吃了两口,她又不由看向周氏。 “伯母……”她闷闷道,“我做下这些事,可会给师伯带来麻烦?” 周氏微微扬眉:“怎么,到底会为你师伯考虑了?” 晚云不说话。 周氏叹口气,道:“我十四岁嫁给你师伯,如今三十多年了,也算经过风浪。裴氏夺天下之时,凉州也乱的很,匪盗胡虏,过一阵便要闹一回。但有你师伯在,仁济堂上下硬是毫发无损。这般能耐,莫说凉州城中的百姓,便是朝廷也嘉许得很,不然朝廷又怎会对仁济堂这般客气?放心好了,在凉州,还无人敢不买你师伯面子,齐王殿下也是一样。” 晚云望着她,没再说话,少顷,继续吃面汤。 整整一日,都不再有裴渊的消息。 晚云独自待在房中,想了很多。 这八年来,她不可谓不上进,拥有了让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学识和手艺,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也是因此,她有了来找裴渊的底气,希望能像许久以前那样,能与他朝夕相处。 但仅仅一夜,这自信就破灭了。 她当年曾问过裴渊,为什么自己不能留在他身边。 ──“跟着我,你随时会没命。”那时,裴渊答道,“就像今日这般,你跟着我,也是累赘。” 累赘…… 晚云想,裴渊确实聪明,一语成谶。 而梳理一番之后,她忽而清醒。自己离强大还有很远很远,虽然一心想帮裴渊,但如果不够强,就反而真的会成为他的累赘。 就像昨夜一样…… 滴漏声声,丑时已至。 晚云一整日浑浑噩噩,想得太多,终是累了,蜷在榻上睡了过去。 房门支呀作响,迷迷糊糊间,她以为是风作祟。直至有一丝凉意佛开她的安全感,晚云顿感毛骨悚然,一下睁开了眼睛。 只见有个人影正反手关上门,慢慢走入灯光之中。 待看清来人,晚云长吁一口气。 是谢攸宁。 他略带歉意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谢攸宁所说地帮助,是让晚云借他一匹马。 晚云想到了他的马,狐疑道,“军营里有的是良驹,为何向我借?” -- 第38页 谢攸宁叹气:“我也知道你的马不好。” “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攸宁揉揉鼻子:“公孙叔雅当下让我听候发落,我的马和侍从都被收了,身上没有钱,又不能跟别人买……” “既然如此,你要马做什么?”晚云警觉起来,“莫不是也要叛逃?” “当然不是!”谢攸宁即刻否认,“我谢攸宁堂堂河西道右领军将军,永宁侯世子,岂会做出那等无父无君之事!” 见晚云仍然戒备地看着自己,谢攸宁只得道:“我与宇文鄯不一样,他家就剩他一根苗,我家一百多口都在京师,还有五百多口族人在江州,我若叛逃,全家都要遭殃。莫说我家一向忠心耿耿,就算我狼心狗肺,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晚云不置可否:“那你借马做甚?” “这你不必管。”谢攸宁道,“这你放心,我绝不是白吃白喝,日后还你一匹大宛良驹。” 晚云不为所动:“你不说,我就不借。” 谢攸宁无法,犹豫片刻,只得,道:“去肃州。” “为何去肃州?” 谢攸宁道:“方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宇文鄯有恃无恐地带着一百多号人造反,西边定有接应和反军。沙州豆卢军和瓜州墨离军都是我的部下,如今殿下也往那边去了,为防万一,我必须走一趟。” 晚云心中一惊。 “你是说,殿下会有危险?” 谢攸宁沉重地点头:“孙将军已率赤水军前去救援,可那边毕竟是我的兵马,只怕他的威信不足压制。” 晚云的心狂跳着,只觉身上发寒。 这一切,便是她被挟持,以致宇文鄯逃脱的恶果。 第41章 冬去(二十一) “公孙长史仍坐镇凉州城。”晚云又道,“这番道理,你何不去跟他说,让他放你去沙洲和瓜州?” 谢攸宁苦笑:“我乃放走宇文鄯的要犯,说不定要押回京中受审,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了我。” “故而你是越狱出来的?” 谢攸宁没有否认,挠挠头:“这城中我除了同袍,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想来想去,只能来问问你。” 晚云目光沉沉,少顷,咬咬牙:“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两个条件。” 公孙显在赤水营写完了发往京师的长篇奏折,想象着太极宫里将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又将有怎样的罪名扣在齐王头上,心中只觉无奈。 宇文鄯身为一方大将,叛逃乃非同小可之事。 有心人若发挥起来,恐怕还会往裴渊这边扣上叛国通敌的罪名。 可若按住不表,则更为危险。一旦东窗事发,皇帝必然震怒,将再无回寰余地。 奏章送出去之后没多久,护门长陈平回来复命,说起了一件怪事。 “秋阳门的护门道,大约半个时辰前,有人拿着刺史府的令牌出了城门,说是替公孙显先生送信的。火急火燎,还说晚了要砍他们的脑袋。” 公孙显微微抬眼:“哦?” “小人觉得蹊跷。”陈平道,“长史送出的信,明明都是由在下经手,何曾有过这么一桩?” 公孙显斟酌片刻,道:“将杜襄唤来。” 杜襄为军饷的事都快抓破脑袋了,被公孙显猛地问起令牌,更是懵了。 他想了想,道:“前几日,小谢将军说城中和军营往来多有阻隔,向我要了块令牌好出入。” “谢攸宁呢?”公孙显大惊道,“去牢里看看!” 没多久,坏消息传来,果然是不见了谢攸宁。 众人皆惶惶。 陈平变色道:“护门说,当时出城的有两人,莫非小谢将军在府中还有内应?” 公孙显道:“内应不内应的已经不重要了。谢攸宁是何人?他做事,从来多的是鬼点子。” 陈平睁大眼睛:“那……” “护门说了他们往哪里去么?” “说了,护门当时也纳闷,京师在东边,他们却朝着西边去。” “此事,皆谢攸宁一人做下,你我都不知晓。”公孙显看着他,严肃道,“此事,不许任何人再提,知道么?” 陈平和杜襄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对视一眼,忙异口同声道:“知道!” 宇文鄯是谢攸宁放走的,朝廷如果问罪,必要是跟这边要人。而当下谢攸宁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那么…… 杜襄不由感到脊背冒起一阵冷汗。 “长史,现在派人去将他追回来应当还来得及。”他随即道,“在下愿……” “谢三郎比狐狸还狡猾,你知道他走的哪条路么?这雪夜,天寒地冻,地上的痕迹顷刻就不见了,你如何追?”公孙显道,“他会回来的,不必追。” 后面这句话,让杜襄愣了一下,电光石火之间,他似突然明白了什么。 公孙显神色悠哉:“陈平继续盯着各处出入口,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杜襄替我去赤水军营房传楼典军,将此事告知他,令他即刻前往张掖、交城两守捉营地,往后如何行事,他自会明白。” 二人已然心照不宣,纷纷应下。 “去吧,记住我方才的话便是。”公孙显道,说罢,挥挥手,不再多言。 晚云对谢攸宁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带上她。 说实话,谢攸宁很是犹豫。 -- 第39页 晚云却理直气壮:“沙洲和瓜州远得很,你光是得一匹马有何用?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受伤生病怎么办?我除了马,还可带上食物药品,且甘、肃两州都有仁济堂的分号,我还能给你寻个落脚的去处。带上我,你稳赚不赔。” 三言两语算的明明白白。 谢攸宁当初凭着一腔热血从狱里跑出来,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找到马,提一把刀杀去沙洲和瓜州,而其余的细碎之事,全然不在考虑之内。 如今常晚云提起,倒让他冷静下来。 “你跟着我去做什么?”他问。 “这便是第二个条件了。”晚云道,“不许问为什么。” 谢攸宁:“……” 真是个怪人,他心想,把话咽了回去。 晚云见他无异议,立刻着手收拾行囊。 “你刚才说的大宛马,还作数么?”她忽而问道。 谢攸宁:“当然作数!” “故而只要我给你一匹马,无论什么样的都可以?” “最好是匹好马。”他摸着下巴吩咐,“就是腿长些,壮实些,最好能日行五百里……” “没有这样的。”晚云打断道。 谢攸宁想到自己马厩里的那些日行千里的宝马,心中长叹一口气:“那找一匹脚力好的便是。” 仁济堂时常要派人出去给人上门看病,马匹不少,都养在马厩里。晚云也大方,让谢攸宁自己挑选。 至于方庆那边,则是晚云唯一的心病。 她留了一封信,在里面告诉他,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将先前犯下的错误弥补回来。至于怎么弥补,去哪里弥补,晚云没说。 方庆收到之后,大约会气得跳脚,怒骂狗屁。 等回来再赔罪好了。 晚云咬咬唇,将信在案上放好之后,随即离去。 老天很给面子地放了大晴。攸宁带着晚云,两人两马从凉州赶往甘州。 两日下来,谢攸宁已对她刮目相看。 别看身型单薄,却完全经得起急行军一般的长途劳顿,一个累字也没说。 可惜两人轻装上阵,没有带备用的马匹,为了不让马在路上累死,只能走一阵歇一阵。 谢攸宁对这种事十分有经验,何时上路,何时歇息,安排得井井有条。而晚云掌握着食物和水,确保吃饱喝足,一路上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 这天入夜时,刮起了大风,二人在路边找了一间小土地庙里歇息。 谢攸宁在火堆旁边躺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晚云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吃东西。 “你今天说,我们兴许能追上孙将军,是么?”她问。 第42章 冬去(二十二) 谢攸宁仍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嗯。大军赶路不如我等轻装上阵快,加把劲,应当能追上。” “他领的是赤水军?”晚云咬着干粮,“便是那宇文鄯的部下?” 提到宇文鄯,谢攸宁睁开眼睛。 “你想说什么?” “既然是旧部,这些人见到宇文鄯,会不会也心软起来,不忍杀他?或者索性一起反了?”晚云道。 “不会了。”谢攸宁想起昨夜种种,仍像云里雾里。凤亭告诉他将黎反了,质问他可曾参与,还让他以逝去的兄长的名义起誓,凤亭平素嘻嘻哈哈的,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叛党一夜之间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将黎反了。不再是他的兄弟,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 他侧头,晚云正托着腮帮子等他的回复。 他勉强勾了勾嘴角,“赤水军的反党已被肃清,如今听令于孙焕孙将军。” 晚云瞧他的神情,比哭还难看。不由地问。“你跟宇文鄯很熟?” 谢攸宁的脸色彻底暗沉下去。他点点头,忽而不知想到什么,又摇摇头,“我也不确定了。按理说,我和将黎从北地到河西,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可我竟然什么也没察觉,该死!” 他铆足了劲狠狠搭在地上。晚云听见“咚”一声,生怕他手骨折了。这莽人,他折了没关系,耽误行程就不好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你跟我说说宇文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啊。谢攸宁长长叹息,“说来,将黎很不容易。他父亲是前朝旧臣,当年新朝初立,他负隅顽抗,誓死不肯降圣上,全家战死。将黎那时因得在老家照料生病的祖父,幸免于难。圣上本要将宇文氏斩草除根,但宇文氏名望深远,许多人来求情,圣上要拉拢人心,只好作罢。后来殿下看中了他带兵的本事,将他收到麾下来。我们几个,都是和殿下东征西讨打拼出来的,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还反了。晚云腹诽。 说起这些,谢攸宁愈加郁闷。 他仰面躺着,双手抱在后脑勺:“你不知那时将黎有多苦,才十几岁的人,日日皱着眉头。” 晚云继续吃干粮,没出声。 “刚入北地军营时,孙凤亭曾拉我打赌,看谁在三日内逗将黎乐谁就赢,输的就在练操时大叫‘我是龟孙’。可三日过去了,我们想方设法,将黎都不曾笑过一下。我和凤亭都输了。偏偏殿下还得知了此事,督促我们践行诺言,都得喊一嗓子。于是那日黄昏,我们练完了枪法,就站在教场上去。原本凤亭要跟我一起喊的,但他是个王八蛋,光张口却没声,就我一人大叫一声”我是龟孙“。我当时恼得跟孙焕打了起来,可你猜怎么着,将黎居然乐了。” -- 第40页 晚云听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幼稚。”她说。 “确实幼稚。”谢攸宁望着上方,苦笑,“我们那时不过是想他开心,让他振作。他虽然家没了,但只要这辈子踏踏实实地挣军功,给后辈挣一个世袭的荫庇,也算得大圆满。但现在想想,错得离谱。我们若多与他聊聊他家中之事,多问问他的想法,兴许能看出端倪。早日劝他放下些恨意,兴许能回到正道上。” 晚云摇摇头。 “你也知道这都是也许。”她说,“宇文鄯是三品将军,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口中的正道么?他有今日,正是因为你的正道和他的正道全然迥异。就算你与他走得再近,他也不会与你说实话。毕竟你是永宁侯世子,家里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怎会认同诛九族的事呢?” 谢攸宁没有说话,仍将眼睛盯着上方,仿佛能透过屋顶,看见漆黑的夜空和漫天的繁星。 有多少个夜晚,他和将黎像现在这样,一同躺在野地里看星星。 北地的夏夜凉快得很,不远处河水轻轻流淌,偶尔跳起一尾鱼或是一只蛤蟆。他学着那些装设弄鬼的方士,抽了宝剑当木剑,大叫一声:“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将黎愣了愣,然后低低地笑…… 一切都似幻境。 两日后,谢攸宁和晚云终于追上了孙焕。 彼时,孙焕正指挥赤水军在甘州城外安营扎寨。他们还是晚到一步,宇文鄯一行人会同健康军先入了甘州城。如今占城为王,跟城外的三万赤水军僵持着。 孙焕一脸阴沉地看着谢攸宁,拿长剑左右比划着:“你说我是先卸了你的胳膊,还是先卸了你的腿?” 谢攸宁为难道:“不必了吧,大敌当前,我好歹也能打一打。少了我助阵,你多无趣。” 孙焕冷笑:“少了你,我现在不正在凉州城里睡大觉么?” 说罢吩咐左右:“将他给我绑了,送回凉州去,再让长史找一处菜市口杀了。” “孙将军息怒!”谢攸宁随即没脸没皮地贴上去,“小人知错了!小人这不是赎罪来了么?墨离和豆卢那些个儿郎,我保准调教得服服帖帖,为将军鞍前马后排忧解难……” 孙焕嫌弃地推开他:“别碰我,恶心。” 晚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打闹,有些错愕。 虽然谢攸宁口口声声说他们几个比亲生兄弟还要好,但她并没有当一回事。直到现在,才终于相信了。 这一路上,谢攸宁总是一脸上忧苍天下忧性命的深沉模样,可到了孙焕面前,却成了一副卖乖的样子,仿佛先前的烦恼都已经烟消云散。 而孙焕虽一脸严肃,嘴里说着要砍人,却也早已经没有了将军的威严,跟谢攸宁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将合作计策定了下来。 旁边的侍卫们,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并不有人真的要来绑谢攸宁。 孙焕道:“宇文鄯和健康军划地为王,占了甘州城。老九没赶上进城,就把甘州交给了我,马不停蹄地往玉门关去了。” 终于,晚云从孙焕口中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阿兄还好好的,去了玉门关。 蓦地,心一下从高处放了下来。 第43章 冬去(二十三) “往玉门关?”谢攸宁诧异,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正变成现实。关外恐怕有变。 “你有何打算?”孙焕问。 谢攸宁随即道:“甘州已经被宇文鄯占了,我带人保下肃州,东可断他的后路,西可支援两关。” 孙焕思索片刻,道:“肃州啊,杜重阳为县令。”他拍了拍膝头,“你确实得去一趟。那小子胆小如鼠,坏事。” “正是。肃州的玉门军是宇文鄯的旧部,杜重阳又好拿捏,不拿下他说不过去。” 孙焕沉吟片刻,想起一件更让他担心的事,“肃州和肃州以西你可自去行事,当务之急,你先写一封密函发往沙州,将豆卢军调到玉门关。我这几日眼皮子跳,总觉得玉门关要出事。” 谢攸宁原想说“你眼皮子跳是因为没睡好”,但还是决定不作死。于是撩了袍子,取了纸笔写信。 这时,孙焕终于将目光瞥向一旁的晚云。 “你从都督府大牢里逃出来,还能带一个随从?”他说。 谢攸宁眼也不抬,道:“她么,我用一匹大宛马换的。” 晚云在心里翻个白眼。 孙焕不明所以:“跟谁换?” “人牙子。”谢攸宁继续胡诌,“我想着孤身一人出来,若遇了事,总要有人报信。” 孙焕了然。 他颇是和气,让手下带晚云去用膳,而后,却凑到谢攸宁身旁:“是个女子?” 谢攸宁瞥他一眼:“你莫不是在营中待久了,见到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就觉得人家是女子?” “还不是老九害的。”孙焕叹口气,道,“纵观天下诸军,只有老九治下不近人情,莫说营伎,平日将士入城连那风月之地也须绕着走,生生将几十万人憋成苦修的一般。莫说女子,弟兄们就算见到母猪也要眼睛放光。” 说罢,他意味深长:“你身边也是该有人了,我记得你上次收到家书,通篇都是你母亲在催婚。” 提到他母亲的信,谢攸宁撇了撇嘴角:“你堂堂嗣国公,国公府的独子都不急,我急什么?”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 -- 第41页 孙焕笑了笑,却道:“这随从你很喜欢么?居然用大宛马来换?” “什么喜欢不喜欢。”谢攸宁继续写着,“临时找来的,瞧着机灵,使起来才发现亏了,心眼太多。” 孙焕拍拍他肩膀:“你若是想换,可从我身边挑一个,这个回头我差人替你卖了。” “罢了,自己做的亏本买卖,我认栽。”谢攸宁说罢,将信递给孙焕,“你先看看,做个见证。哪天我被人污了传反书,你须站出来说句话。” 孙焕边看边道:“我才不说,让你被污死才好。” 谢攸宁和晚云稍作补给,即刻出发。 孙焕让马曹给二人换了两匹乌孙马,谢攸宁如虎添翼般,不一会儿就跑到前头。晚云费了好大劲才追上他。她忍不住埋怨道:“你好歹等等我,干粮和水都在我这儿,人要走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谢攸宁却看看天,说:“不是我着急,是天着急,今夜怕是不好过了。” 晚云也抬头看,鼻头一凉,她摸一摸,是雪渣子。 奇怪,分明还是个大晴天。 晚云不敢大意,加紧了脚程紧随谢攸宁。 二人匆匆入了一处荒村。村里的屋子大多残破不堪,只找到两间土屋勉强遮风。小的给人住,大的给马住。 谢攸宁从外头找来些柴火,说:“再过二十里有一处村子。可是来不及了,今夜现在此处将就吧。” 话才说了不久,忽而门板轰隆作响,来了一阵疾风。天色倏尔暗淡,暴风雪接踵而至。 晚云怔怔听着窗外的轰鸣,有几分庆幸。她帮着谢攸宁点起火,看了看他,问:“你会看天相么?” “九兄教的。”他想了想,又道:“就是齐王殿下。我私下里叫他九兄。” 晚云转了转眼珠子,心想,我还叫阿兄呢! 转念一想,阿兄还懂天相,可真厉害啊。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谢攸宁继续说:“无论在北地还是河西,九兄带着我们管了好大一片地,懂天相可太重要了。就像今天,风雪来的急,若是错过了这处荒村就危险了。” 诚然!晚云不由得将功劳都归给了裴渊。 二人简单吃了些胡饼和肉干果腹。 晚云摊开自己的毛毡准备歇息,却见谢攸宁拿着跟树枝在地上比划。凝神静思。 晚云想了想,还是问,“你有烦心事?” 谢攸宁看了她一眼,指着地上画的方框,道,“我们将去肃州,那里兴许都是宇文鄯的人。” 晚云和他蹲在一处,问:“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平静地说罢,侧目看晚云只盯着地上看,毫无惧色,不由得问:“你不怕?” 晚云愣了愣,摇摇头:“怕什么?总之你会有办法。” 谢攸宁诧异:“你怎么就笃定我会有办法?” 晚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想说“阿兄信任的人能力不会差”。她笑了笑,说:“今日我们才遇见了三万赤水军。将军若是无把握,怎会孤身上路?” 她的笑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明媚。谢攸宁也忍不住笑了笑。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己都快不信任自己了。 晚云看他振作起来,也就放心了,于是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将军万不可辜负我的信任。” 谢攸宁笑骂她“得寸进尺”,让她早点歇息。 到了后半夜,风雪更盛。 忽而听见一阵嘶鸣,便听见谢攸宁腾地起身,跑出门去。 门洞大开,风雪一个劲地往屋里卷,晚云赶紧爬起来扶住门。就着缝隙往屋外喊,“要帮忙么?” 隐约听见句回应,可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她不敢贸然出去,怕反添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脚步声。谢攸宁推门进来,晚云反手栓上门,替他拍落身上的雪,拿了大氅给他披上。 谢攸宁吃痛道,“打的好用力,蓄了劲打的吧?” 第44章 冬去(二十四) 晚云忍不住埋怨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出了何事?” “那屋子窗户坏了,马受惊,差点脱缰跑了。” 那可是大事。要是马跑了,他俩就困在这荒村里了。她紧张道,“不如我们挪隔壁去?” 谢攸宁在黑暗中笑了笑:“放心吧,我都拴好了。幸好我们刚才没跟马在一起,不然本将军不就命丧马蹄下了?” 也是,晚云缓缓舒了一口气。那屋子不大,马要发起疯来,他们难免受伤。 只见谢攸宁回到篝火旁,将被寒风吹灭的火堆吹旺。他让晚云回去歇着:“放心吧,我总觉得,我们的运气不至于太差。” 那夜,攸宁一宿没睡,时不时出去看看周围的情况,担心房门被雪堵死,看看马匹是否安好。 待天微微亮时,攸宁将晚云叫醒,神秘兮兮地叫她出去。 她揉着眼睛走出屋子。 雪停了。 千里雪原白茫茫的一片,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刺出金光万丈,雪地上一闪一闪的,像铺满了晶莹的宝石。 身侧延绵不尽的祁连山银装素裹,正见一只雄鹰张开双翼,无声地飞跃那金色的雪山之巅。 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忽而心境变得如此辽阔。 -- 第42页 谢攸宁插着腰站在身后,朗声笑道,“运气不错,马还好好的,天气也好,收拾收拾出发!去肃州!” 晚云回眸笑道,“将军想好怎么收拾宇文鄯的人了?” “嗯,想好了!本将军也是刀山血海过来的,就不信收拾不了这群兔崽子!” 他向西眺望,笑的意气风发。 四日后,肃州福禄城。 福禄县是肃州的州府所在,县令杜重阳是凉州都督府尹杜襄的堂弟。收到堂兄的急书后,大惊失色。 信上写着:左领军部哗变,速除谭庸。 杜重阳的手一哆嗦,信纸掉落地上。 谭庸乃左领军都尉,宇文鄯的亲信,领五千玉门军守肃州城。五千壮汉呀,他杜重阳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小县令,如何拼得过? 是以,当谢谢攸宁出现在杜重阳跟前时,简直如天神下凡。 杜重阳抱着他的腿哭道,“谢三爷爷,你总算来了。” 谢攸宁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我在,莫怕。” 入城之时,谢攸宁并未声张,是托晚云找仁济医馆的商路帮忙,掩护他俩入城。因而来见杜重阳也是隐秘的。 “你确定县衙尚未落入玉门军之手?”到了县府门前时,晚云问他。 谢攸宁打量着府衙的护门,道:“杜重阳懦弱,我若是谭庸,亦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看当下这阵仗,县衙尚且无碍,杜重阳要么尚未知情,要么躲在里边求爷爷告奶奶,不敢冒头。” 晚云又问:“宇文鄯究竟如何打算?都起兵了,后头的人却不见动静。” 谢攸宁目光深远:“这便是人心。叛逃这种掉脑袋的事,谭庸纵是有那个心,在看到几分成算以前,也绝不会轻举妄动。若叛逃失败,他装作不知情,什么事也没有。当下宇文将黎策动赤水军叛变失败,被围在甘州城出不来,谭庸也断了消息,此刻必定煎熬的很。” 晚云瞧见他眸子里的光,也不由得兴奋起来:“那将军如何打算?” 谢攸宁目光如炬,冷声道:“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自然是给他吃定心丸,让他反,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他。” 晚云忙称“将军英明”。 可同样的话,到了杜重阳这里,效果截然不同。 “将军……要杀谭庸?”杜重阳惶然道。 谢攸宁看杜重阳被吓得惨白的小胖脸,心想来的真是时候。他无奈地拍拍他的肩头,“放心,我会稳妥行事。” 杜重阳却急道,“下官手上只有一点县兵,如何打得过谭庸?” 谢攸宁听罢此话,不由腹诽。这杜襄的胆子也是够大的,竟安插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亲戚,也不怕引火上身。 他尽量耐心地说:“要动谭庸,方法多得是,不一定要正面动武。此事可从长计议。我问你,近日玉门军和谭庸可有异动?” 杜重阳想了想,答道:“未曾察觉。下官只在冬至日祭祀时见过谭庸。那日他来得早,卯初就到了,下官令别驾带他去城中转转。他说乏了,就在府中四处走走。下官那日忙碌,未与他攀谈。他甚是有耐心,等到祭祀完,分了些肉,就回城外的大营去了。” “如此。”谢攸宁沉吟片刻,料想谭庸该是来探杜口风的。杜重阳胆小,又是杜襄的亲戚,若有点异动,必定第一时间知道,露馅也在所难免。他那日怕是从卯初起就盯着杜重阳打量来着。而杜要是知道,铁定吓死了。 他忍住笑,吩咐道:“我要你约谭庸一见。” 杜重阳即刻哭倒在地上:“将军饶命!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将军可怜可怜下官吧!” 谢攸宁揉了揉耳朵,知道此人用软的定是不成了,于是拉下脸:“朝廷封你做这福禄县令,当下国难当头,你便这般报答?你以为你不动手,谭庸便不会动你?我若不将他办了,明日他的人马踏平了你这县府,你万莫后悔!” 一番话砸下来,杜重阳果然神色变了变,不敢出声。 谢攸宁语气稍稍软了些,道:“放心,就你这胆子,要你去见岂不坏我的事!我要你约,我去见!明白了?” 杜重阳这才如释重负,忙唯唯连声:“在下这就书写一封,差人送去。” 谢攸宁却说“不必”,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扔在案几上:“我写好了,你自誊写一份,差人送去。” 杜重阳拾起,翻开一看,顷刻苍白了脸。 只见上面写着:右将军身负重伤,逃至我府,另悉左将军不日将入肃州。是非莫辩,请都尉前来共议。 他愁眉苦脸:“若谭庸率玉门军倾巢而出,封了肃州城,我等不就成了瓮中之鳖?” “做你的鳖去!”谢攸宁气道,“莫忘了齐王殿下的大军是何等声势,谭庸野心再大,打得过齐王么?今日我必定成事,你敢抗命,看殿下放不放过你!” 果然,提到齐王,杜重阳不敢再犹豫,连忙去办。 第45章 冬去(二十五) 晚云在县府门口等候多时,终于被召了进去。 杜重阳亲自将她带入内院,带入左厢房。 房门一开,堪堪看到谢攸宁在更衣。 他生的白皙,白花花的精肉毫无征兆地刺入她的眼,她咽了咽。 “你说我伤在何处?”谢攸宁扭来扭去,左看右看,“要看上去伤得重些,否则谭庸不会相信。” -- 第43页 晚云带了一只药箱来,放在案几上:“你要想想宇文将军使的什么兵器,容易伤在何处。” 谢攸宁想了想,道:“他使长刀,喜欢削人胳膊。这个不好。就砍在胸前和腿上,你觉得?” 说罢,他自然地转到晚云跟前,在左胸上示意:“就这样一道。”然后,他又要脱裤子。 “不必。”晚云连忙制止了。 “我担心时辰不够。”她面不改色地说,“还是赶紧把身上的弄一弄,若届时谭庸还未来,再琢磨腿上的。” 谢攸宁说有理,“听你的。” 晚云拿着浸过鸡血的丝絮,看上去黑红黑红的,放在胸前,再用布条包扎,像被血染透了似的, 她尽量不碰到他,可他胸膛宽阔,布条绕胸两圈,几乎有些不够。 费劲。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了个结:“好了,你觉得如何?” 谢攸宁拧了拧身子,赞赏道:“甚好,比太医署派的军医都包的好。你以后来我河西道军府做军医吧。” “那不好。”晚云拿了只狼毫,拿出一瓶鸡血润了润,“军医俸禄太低,又人微言轻,定然被欺负。” “有我在,谁还能欺负到你头上去?”他看着晚云在他身上细细描着伤痕,跟画画似的,觉得有趣极了,“你这人点子多,办事也周到,就是成天敲算盘,俗气。” “将军别瞧不起。”她又取了点朱砂晕染开来,“我那叫精打细算。算盘打得响,日子过得爽,将军没听说过?” 谢攸宁正要说什么歪理,被她先一步抢了话头:“别说话。”说罢在他脸上涂抹起来。 谢攸宁的话头卡在喉头,颇有吃瘪的感觉。晚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 那笔触细而微凉,痒痒的,谢攸宁几乎能触到她清浅的呼吸,还有她的脸。谢攸宁怔了怔,晚云塞给他一面镜子,“喏”了一声,“自己瞧瞧。” 他匆忙“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血痕,看上去惨极了,说差了一口气了也不为过。 “挺好。”他左右打量,笑道。 “别笑。”晚云打断,“怪瘆人的。” 谢攸宁依言敛起笑意,任凭她将整整齐齐的束发打乱成鸡窝头。他心里头升起一丝异样,明明被弄了个大花脸,却有被人照顾的感觉,亲切又靠谱,有那么点自家人的意味。 他垂下眼眸,感觉甚是放松,连此前心里头升起的那么一点紧张也没了。谭庸啊,有点难办,但总体来说不是对手。 晚云没在意他扬起的唇角,只提起了精神、掐着点给他打扮,生怕误了他的事。左看右瞧,还差了那么点意思,于是杜重阳的小妾要了些铅粉,细细地匀在唇上,还不忘严肃地警告,“不许擦。” 谢攸宁道:“不敢。” 晚云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距离万事俱备还差最后一步!她从伙房端了一碗药进来,把屋子熏成重伤病人的气味。 闻到那臭气熏天的味道,谢攸宁不由捏起鼻子:“这是什么药?” “欢喜天。”晚云道。 谢攸宁蹙起眉头:“怎叫这么个名字,文不对题的。” 晚云端着药渣在屋子里四处熏:“不叫这名字谁愿意喝?” 正说着,杜重阳突然走了来,说谭庸到了。 谭庸的年纪比谢攸宁大一些。皮肤黝黑,脸上蓄着浓密的胡须。身上穿着明光铠,体格壮实,腰间挂着一把长刀。 他立在门边打量片刻。只见榻上之人面色苍白,双唇紧闭,边咳边问“来者何人”,谭庸这才上前抱拳拜道:“末将谭庸,拜见将军!” 谢攸宁有气无力地扫了一眼晚云。 晚云连忙将他搀起来。 谢攸宁歪在隐枕上,虚弱地回:“谭都尉免礼……” 说罢,又咳起来。 晚云忙道:“将军可觉得冷?待小人去关门。” 说罢,她去把门关上。借着这时机,往外头扫了眼,心暗自提起。 好家伙,门外十步见方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人头,少说也有五十人。院外似乎还有。 “将军,”榻前,谭庸仔细观察着谢攸宁的模样,神色关切,“将军觉得如何?” 谢攸宁已经从晚云的眼神里得了暗示,歪歪倚着隐枕,摇摇头,却叹了口气。 “我如今这般模样……”他说,“只怕是不长久了……” 那声音虚弱得像快要断气一样。晚云见状,忙关切的说:“将军少说话,多歇息才是。” 谢攸宁却望着谭庸:“我此来……乃是有一桩大事,要与谭都尉商议……” 谭庸摆出聆听之态,拱手道:“末将洗耳恭听。” 谢攸宁又咳了几下,声音愈发虚弱,示意谭庸上前。 谭庸见得他这模样,已经不疑有他,忙坐到榻前。 “宇文鄯反了……”谢攸宁顺了两口气,似舒服了些,道,“想必谭都尉也已知晓。” “确有耳闻。”谭庸道,“只是未得朝廷通报,末将未敢擅断真伪。” “是真的。”谢攸宁道,“宇文鄯率三万赤水军攻陷了凉州和甘州……大将军不知下落,孙将军身负重伤……若不是天降大雪,大军受阻,我亦不能幸免……” 说罢,他目光幽深,看着谭庸:“谭都尉乃宇文鄯麾下大将……接下来,他恐怕会来劝你……” -- 第44页 谭庸随即道:“末将与玉门军上下忠心耿耿,绝无半点贰心!” 谢攸宁目光深邃:“若是如此,都尉又何以陈兵门外?” 谭庸望着谢攸宁,一时无言。心跳得飞快,他却并不慌张。因为这并非是由于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他知道自己已经握尽先机。 第46章 冬去(二十六) 肃州当下无刺史,官衙里最大的就是杜重阳这福禄县令。 若反,杀谢攸宁、杀杜重阳,整个肃州就都是谭庸的,但没有回头路;若不反,亦会被宇文鄯连累,轻则剥夺兵权,重则被杀。 他仿佛听见头顶上有兵刃的摩擦声,丝丝划在他的心上。 看着谭庸目光犹疑,谢攸宁轻轻叹了口气。 “果真如此。”他轻声道,“宇文鄯说反的不只他一人,还有第二人、第三人,想来谭都尉亦是其中之一。” 话到此处,谭庸便也不想再装了。 他站起身来,冷笑:“将军早该想到。” 说罢,他正要令门外埋伏的人进来,脚下却突然一痛,继而摔倒在地上。 谢攸宁一记扫堂腿将他撂倒,此时已经牢牢压在他身上,锁住手脚各处关节。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方才那个仿佛下一瞬就要咽气的人,此时已然生龙活虎。 “你说的是。”谢攸宁的脸上也带着冷笑,将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颈上,“我早就想到了。” 谭庸的脸色涨得似猪肝一般,想大声呼救,却不敢出声。 “将军……”他一动不动,声音仿佛从牙齿缝里钻出来,“将军想做甚,有话好说。” “不做甚。”谢攸宁道,“宇文鄯不是反了么,我打算借肃州的兵马坏坏他好事。” 谭庸道:“将军打算挟持我来命令他们?” “你不肯听令也无妨。”谢攸宁道,“借你人头祭旗,未尝不可。” 说着,那刀刃又稍稍抵前,贴紧了他脖颈的皮肉。 谭庸却是大胆,忽而笑了起来。 “你不敢。”他说,“将军莫非以为,我全无防备?这屋外,光百步穿杨的好手便有十人以上。我早有吩咐,一旦有变,格杀勿论。将军若劫了我,无论我是死是活,都出不得此门!” 谢攸宁只想着擒贼擒王,将谭庸控制住,就能号令肃州。不想此人竟硬气至此。 谭庸见他不说话,犹自说下去:“依我所见,将军还是弃了这念头,我可保将军性命无虞……” 话没说完,突然,谭庸的嘴被捏住,灌下了一口热乎乎的汤药,竟是一旁的随从突然发难。 那药味又臭又冲,由不得谭庸挣扎,已经吞下了几口。 谢攸宁不曾料到晚云会使出这么一招,也愣住。 晚云看着谭庸,淡淡一笑,将手中那空荡荡的药碗放到一旁。 “此乃南蛮奇毒欢喜天。”晚云不紧不慢道,“谭都尉在肃州,大约不曾听说过。此乃蛊毒,中毒之人,若不听话,腹中便会剧痛不止,如万蛆噬骨,最多三日,必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死。” 谭庸的面色变了变,却盯着她道:“你以为我会信这等妖言?” 晚云却笑了笑,没有说话。 此时,谭庸突然浑身发抖,如同抽搐。 谢攸宁察觉不妙,忙放开些。 只见谭庸即刻捂着肚子蜷起身体,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躺下来,似痛苦难耐:“药……解药……” 晚云却不慌不忙地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忘了告知你,这欢喜天并无解药,不过只要我高兴,它便不会发作,都尉也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不过若是我不高兴了……” 这一次,不等晚云把话说完,谭庸已经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在下听话,在下听话……” 晚云颔首,将袖子一拂,谭庸腹中的剧痛顷刻消弭。 他喘着粗气,倒在地上,身体犹自不断发抖。 看着他的模样,谢攸宁的心也蹦了一下。 这什么欢喜天的药,晚云刚才说是为他准备的。要是他真不小心喝了,那就…… 谁说医者仁心?这位当真是心黑手狠。 屋子外面,风雪呼呼大作,掩盖了里面的声音。 谭庸许久未出,其手下有些焦虑。 “耿司马,”一名将官凑到玉门军司马耿泰身旁,疑惑道,“都尉怎这么久还不出来?可要我等借故进去探探虚实?” 耿泰看他一眼,淡淡道:“急什么,等着。” 跟谭庸比起来,耿泰更在意的,是谢攸宁。 身为宇文鄯一系的人,耿泰和谭庸同年入营,但谭庸的运气比耿泰更好,凭着些军功,当上了都尉,耿泰则只能做他麾下的司马。 宇文鄯反叛,谭庸其实有些犹豫,但耿泰却甚为拥护。 肃州荒凉,在这里窝上一辈子也未必能像京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子弟那样飞黄腾达,而若是随宇文鄯反了去,无论割据一方还是投奔戎王,都是个富贵前程,总比做这小小的州司马强。想他一辈子刀尖舔血,深知要出头就要敢拼的道理,故而此番投宇文鄯,乃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而如果能捉到谢攸宁这样的大将,无论是死是活,在宇文鄯这边都是大功一件,耿泰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 -- 第45页 在他苦口婆心的劝导下,谭庸也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今晚就捉了谢攸宁,当作宇文鄯那边的投名状。 而当下这形势,让耿泰有几分期待。 他希望谢攸宁最好是装作重伤,在那屋子里一刀将谭庸劈了,对于自己而言,岂非两全其美? 正当外面的人各怀心思守着,忽然,门开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率先走出来的,是谢攸宁,跟随在他身后的则是谭庸和一个小随从。 谢攸宁虽一副伤病之态,双目却炯炯如电。他环视在场众人:“我乃河西道右领军将军谢攸宁,众豹骑听令,从今往后,肃州上下将士由本将统帅,敢有不服者,格杀勿论!”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再看向谢攸宁身后的谭庸,他神色不定,面容发青,竟似刚刚大病一场。 这算有有变么?所有人都等他一个准信。 只听谭庸道:“都将手中兵器放下。如谢将军所言,自今日起,我等都听由将军号令,不得抗命。”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不已, 却听一个声音传来:“未知谢将军接收肃州兵权,可有符令?” 谢攸宁冷眸看去,只见说话的是玉门军司马耿泰。 第47章 冬去(二十七) 谭庸抢先道:“谢将军乃右领军将军,听命便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耿泰使着眼色。 耿泰却不理会,道:“肃州守军,乃在左领军将军宇文鄯管辖,无宇文将军符节,我等恕难从命。” 听得这话,谢攸宁已然明白此人并非善类,大约是铁了心要投宇文鄯。 谭庸却是个记打的,见得这变数,即刻大喝:“耿泰!你一介司马,莫非还要违抗我命令不成!” 耿泰却不为所动,道:“谢将军拿不出符节,却要来管制肃州,可见是要谋反作乱!都尉甘愿追随,亦视为同党!” 说罢,他一挥手:“将逆贼杀了!” 话音刚落,一阵乱箭就飞上前来。 谢攸宁眼疾手快,一下扯着晚云躲到旁边的假山石后面。 谭庸也想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一下身中数箭,倒了下去。 谢攸宁在心底骂一声,对晚云道:“你跟紧我,万不可出声。” 晚云见他一副要往外闯的架势,吃惊道:“你要出去?他会杀了你!” “放心吧,”谢攸宁冷笑,“他还要拿我邀功,舍不得。” 晚云还想说话,却听外面传来了耿泰的喝令:“活捉谢攸宁者,赏五千钱!” 局势瞬息万变,原本守在外院的谭庸部下冲进来,只见谭庸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一时不知所措。而耿泰的手下被五千钱打了鸡血,挥舞着兵器,朝谢攸宁的藏身之处包抄过去。 可那山石后,空空如也。 耿泰面色一沉:“搜!万不可被他们跑了!” 话音刚落,旁边的枯树丛里突然闪过一条黑影。 只听惨叫声起,一名侍卫猝不及防,被谢攸宁手中长剑劈倒在地。 耿泰见状大惊,忙要闪身,谢攸宁却已经一跃而起,直取他面门。 顷刻之间,刀光如雪,只听见一声铿锵,一声削骨,随后,血溅五步。 众人回神之时,耿泰的人头已经滚落在脚下。 在场者无不大惊失色。 而谢攸宁长身玉立,右手执着血刃,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风雪之中,厉声道:“谁再反,下场如斯!” 这声音,将刚才喊打喊杀的生生喝止。 耿泰的人一下群龙无首,也僵在当地,进退无措。 方才观望的谭庸部下反应过来,一名将官喝令道:“耿泰谋逆,刺杀都尉,还不速速将余党拿下!” 形势突然逆转,卫士一拥而上,将耿泰的人悉数羁押。 谢攸宁淡淡地扫了眼耿泰的尸首,扯他的衣角拭干剑上的血。看向那名出头主事的将官,道:“足下何人?” 那将官拱手道:“末将左果毅朗将赵焱,右朗将在营中待命。” 谢攸宁颔首,又向他询问营中的兵马和布防情况,赵焱一一回答,颇有条理。 “方才谭都尉生前的吩咐,诸位都听清了。”谢攸宁沉声道,“左将军宇文鄯投奔了戎人,自当下起,肃州兵马由我统帅。” 宇文鄯的事是机密,赵焱等人皆不知晓,听得这话,皆面露惶恐之色,议论纷纷。 “耿泰投贼,杀都尉,死有余辜。”谢攸宁道,“我奉大将军之命,清楚奸佞,收编玉门军。自今日起,以下犯上者格杀勿论!若手刃逆贼,赏万钱!” 他一番言辞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众人本是被官长裹挟,并非真有凡心。听得这番恩威并施之言,皆顺服行礼,大呼得令。 杜重阳自从把谭庸送进来之后,便借着去备茶的由头,溜得不知所踪。直到院中一番厮杀了解,他才匆忙赶来。 看到地上的尸首,杜重阳大惊失色,摆出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恨道:“耿泰平日里行事便心术不正,如今果然反叛,还刺杀了谭都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谢攸宁没工夫理会他,只吩咐他守好福禄县城,不可懈怠。 “你且在城中歇息。”他随后对晚云道,“我须得到营中一趟,收拢各部。” -- 第46页 晚云颔首,却有些不放心:“我跟你去吧,遇事也好照应。” 谢攸宁随即想到那个欢喜天,嘴角抽了抽。 “不必。”他说,“我不会有事,你帮不上。” 杜重阳得了谢攸宁的吩咐,对晚云很是殷勤,给她在县府里准备了住处。 但晚云不喜欢待在陌生的地方,仍回到了仁济堂在福禄县的分号里,跟主事要了一间厢房。更重要的是,她抿了抿唇,跟主事拜托道:“不知近日可有东去的商队?凉州方师伯处还有东都我师父那儿,可否替我报个平安?” 主事对插着袖,笑答,“娘子今日上晌才入城,凉州的信下晌就到了。方大主事问娘子是否还活着,某已经将人打发回去了,说娘子生龙活虎、无伤无痛。至于东都,方大主事自会安排。” 晚云干笑两声,方师伯想必恨不得闹得满城风雨,让她下不来台:“还以为方师伯要我回去呢。” 主事坦然道:“方大主事办事有方寸,说不通的理不必多费口舌,办不到的事自然不会多做勉强。” 晚云默默地做了个礼回屋。暗道不愧师出同门。话说的斯斯文文、有理有据,就是能让人不舒坦。佩服,实在是佩服。 奔袭了几日,晚云已是十分疲惫,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干净温暖的被褥里,忍不住喟叹一声。 想起这几日,当真跟做梦一样,既真实又不真实。 她好像慢慢摸着了阿兄的世界。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虽然冰冷无情,但不乏有情有义的部下和兄弟。虽然其中一个反了……唉,看谢攸宁的唉声叹气的模样,也不知阿兄会不会伤心。 要是她刚好在就好了。阿兄可能拉不下来在部下跟前哭,在她跟前哭总可以吧?好歹也是见过阿兄哭鼻子的人,虽然那时还小…… 想起山居的日子,她慢慢进入梦乡。才刚沾了那么点睡意,堂里伙计来唤,说是县府里的人来找。 晚云一下清醒,以为又出了什么岔子,忙起身穿衣。 鹅:“三郎啊,他们说让你给九兄让座了。” 谢攸宁:“那我就哭到你完结。” 鹅:“……那再多给你一章。” 所以,九殿下明日回归 第48章 冬去(二十八) 待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县府,却看见杜重阳手足无措地立在谢攸宁房前。 “将军呢?”晚云忙问。 杜重阳讪讪,指了指屋子里。 晚云心里头仿佛吊了几个秤砣,七上八下,推门而入,一个身影几乎将晚云撞到。 “你总算来了……”谢攸宁一身酒气,站也站不稳,却睁着眼睛,“你去了何处?到处找不见你……” 说罢,他打了个酒嗝。 晚云忙一手撑着他,一手嫌恶地捂住鼻子。 杜重阳疲惫地说:“将军叫一晚上了,就是不愿睡,在下这才遣人去请郎君帮忙。” 说是去收拢兵马,原来是去喝酒……晚云心里翻个白眼,转头对杜重阳道:“仁济堂有特制的醒酒药,叫清明汤,烦请县令派人去取一副来。再让人去煮些香汤来,为将军擦身。” 杜重阳得以脱身,连忙应下。 谢攸宁死不肯承认自己醉了,推开前来扶他的仆人,听着晚云的话,嘴里念叨:“什么香,什么擦身……牵马来,我要去营中……” 说着,便要朝门外走。 仆人们又是劝又是拉,不敢让他离开。 晚云却不客气,径自上前,在他手臂上拧一把。 那气力很足,谢攸宁疼得嚷嚷叫起来,顶着两包泪眼看她:“疼!” 晚云尽力压下耳光醒酒的冲动,让仆人扶着他倚在榻上,胡乱脱去他臭烘烘的衣服。 里头还缠着先前做戏的绷带,晚云动手去拆,奈何她自己打了个死结,拆也拆不开,用刀子又怕伤了他,只耐着性子去解。 谢攸宁仰面靠在隐枕上,大着个舌头,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 晚云不耐烦,瞪起眼:“闭嘴。” 奇迹般的,世界居然安静了。 谢攸宁无辜地看着她,仿佛一个听话的孩童,而她是个恶霸。 晚云只得将语气缓下些,道:“你乖乖的,先洗干净了再说。” 谢攸宁也不知听懂了不曾,仍眼巴巴地看着她。 没多久,仆人送来醒酒汤和热水。晚云交代他们先喂谢攸宁喝醒酒汤,再给他擦身,正要离开,却被谢攸宁扯住袖子。 他可怜兮兮地说:“你来。” 说罢,又打了个酒嗝。 那手指攥得很用力,晚云怎么扯也扯不开。她无法,只得暂且作罢。 仁济堂的醒酒汤跟别处不一样,虽然也浓郁,味道却清醒许多。晚云亲自给谢攸宁喂一口,他那舌头却似坏了一般,边喝边沿着嘴角往外流,胸前湿了一大片,最后索性吐了一地。 他这一吐,十分辛苦且彻底,最后吐得人都虚脱,就真的老实了。 晚云松了一口气,让仆人们忙将他扶回榻上,替他脱了衣服,给他清理。自己在外面候着,沐浴完毕,才回去。 谢攸宁被收拾妥当,兀自躺在床上。 出乎晚云的意料,他仍醒着。乌黑的长发枕在脑后,双眼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晚云走过去,看了看他:“怎不睡?” -- 第47页 那醒酒药显然有了效用,谢攸宁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不复方才迷迷怔怔的模样。 “我今日杀了将黎的部下。”他平静地说,“我连自己的部下都舍不得杀,却杀了别人家的。他那些部下都甚是义气,今日与我在酒桌上喝多了,说起将黎叛变,堂堂七尺男儿便这么哭了起来,说将军不是那种等人……” 他的拳头突然重重砸了一下床板,声音低哑,带着怒气:“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将黎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晚云看着他那通红的眼睛,知道他其实酒劲还没过。 她没说话,只掏出一块绢帕来,替他拭了拭眼泪。 “我当年像傻子似的逗他笑,我不知道自己蠢么?我就是想他开心些……”谢攸宁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宇文家已经为他放弃所有了,他不开心,不好好做人,对得起谁……我这么想有错么?” 晚云心里叹口气,今夜自己是注定要给他当老妈子了。 她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没错,只是他眼拙,看不透。” “我还巴望他悬崖勒马。他不知道我放走他,是拿了全家人的性命在赌么?六百条人命换他一个……他就这么走了,一句也不解释么?”谢攸宁的声音愈发哽咽,竟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似的。 就这么走了,一句也不解释…… 晚云不由想到自己。 当年裴渊离开她的时候,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没留下,干干净净。那时的自己,何尝不是像谢攸宁这样气恼和不解。 大约是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当谢攸宁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晚云也不再有敷衍的心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回两句。 直到他说累了,晚云见他闭起了眼睛,吹灭床前的蜡烛。 “阿晚……”谢攸宁迷迷糊糊地说,“你开个价,做我的长史吧……” 晚云笑了笑,心想,做梦。 翌日是个大晴天。 谢攸宁睡一觉之后,生龙活虎,再不复昨晚那伤春悲秋哭哭啼啼的模样。 晚云从仁济堂来到县府里,谢攸宁见到她,亲自给她端了一碗羊汤。 “怎么了?”晚云对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有些不习惯。 “自是向你道谢。”谢攸宁道,“昨夜你照顾了我,总要表示表示。” 晚云看了看那汤,只见浓郁得很。舀一勺端看,羊肉剔成头发丝粗的肉丝,不细看还看不出来。汤里加了胡椒、当归中和了羊肉的膻味,口感顺滑,香气十足。 她胃口大开,也不客气,接过就吃了起来。 杜重阳在一旁看着,不忘自夸:“这是我自己琢磨的方子,原来胡人传进来的做法没有当归,我觉得当归和羊肉是一绝,就像女人和香丹,少了一味都不成事。” 谢攸宁损道:“你这软葫芦才不成事。香丹是什么东西,糟蹋了小爷的本事。” “那是那是。”杜重阳忙拱手笑道,“将军威武。” 晚云气定神喝完汤羹,听着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着荤话,面不改色心不跳。 第49章 冬去(二十九) 她自幼在男人堆里长大,纵然师父等长辈们总是道貌岸然,可她师兄王阳和一众同龄师兄弟们,却个个都是不安分的,私下聚在一起就不正经起来。 从他们的嘴里,晚云早早明白了男女是怎么回事。仁济堂弟子个个都精通人体,说起那事,有理有据,融会贯通。 就在去年的年夜饭上,晚云被师弟们抓包偷听。师兄王阳义正言辞地教训她一顿,最后,弱弱地问她偷听过几次。 她掰着手指数,每掰出一根手指,王阳的脸色就阴沉一分,直到她数完十根手指还没数完,他已然绝望。 此后的好几个月,她师父和师兄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经过这等的历练,晚云再听到谢攸宁和杜重阳这自以为隐晦的荤话,只觉幼稚。 等幼稚鬼谢攸宁终于酣畅地聊完了,杜重阳告退,方对晚云正色道:“我下午出发去玉门关,至少要八日。若遇雪天,须十天。不过途中有瓜州、沙州二城,不那么艰苦。你如何打算?” “我随你去。”晚云毫无犹豫地说,“玉门军随行么?” “只带越骑三百,其余交给孙凤亭。” “你不在,不怕这里又出乱子?” 谢攸宁摇头:“他们犯不上冒那个险。这些将士的来历我都查清了,家人都在中原,跟着宇文鄯造反,得不偿失。我已经与他们陈明厉害,他们只要按兵不动,便是帮了大忙,将来少不得论功行赏。” 晚云想了想,觉得有理,点点头。 说到正事,晚云问道:“你觉得,当下玉门关情势如何?” “不知。”谢攸宁道,“不过九兄一向行事周到,言出必果。他要做的事,定然会坐到。” 这一点,晚云倒是从未怀疑过。听到谢攸宁这么说,她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还有一事,我要问你。”谢攸宁又道。 “何事?” “你究竟为何去玉门关?” 晚云继续吃菜,头也不抬:“我先前与你说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是不许问她为什么。 谢攸宁撇了撇嘴角。 “我可与你交换秘密。”他又道,“你问我问题,若我答得不错,你便也回答我的,如何?” -- 第48页 晚云夹一口菜:“不如何。” 谢攸宁不快:“我把你当朋友,朋友间不该坦诚相待么?” “是该坦诚相待,但并非没有秘密,那很难。”晚云道。 谢攸宁看着她,目光怪异。 “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人,怎说话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说,“仿佛谁也不放心上。” “谁说我谁也不放心上。”晚云道。 “既然放心上,便要坦诚相对。”谢攸宁道,“你我昨夜既然有了过命的交情,便是生死兄弟。你问我什么话,我都会告诉你,你也须如此待我。”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宇文鄯坑了。晚云心里默默道。 不过看他又起了小孩子的性子,晚云知道自己要是不配合些,这顿饭怕是难吃完了。权衡利弊之后,她只得道:“如此,我问你几个秘密。” “你说。”谢攸宁昂首道。 “生辰?” “懿丰十九年六月初五。” “今年十九?何时何地开荤的?” 谢攸宁愣住,看着她,喉咙咽了咽。 晚云歪着脑袋看他,眼中淡淡的笑意,让谢攸宁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假装豪迈,移开目光,笑了两声:“这等小事小爷怎会记得?” 晚云夹起一块肉:“跟谁总记得吧?” “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岂会记得跟谁?”谢攸宁一副阅尽千帆之态,不屑地说。 晚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莫非仍是个雏儿?” “胡言乱语!”谢攸宁随即挺起胸膛,“本将军大杀八方之时,你还未出生!” 晚云眨眨眼:“那便聊聊大杀八方,如何杀?” 谢攸宁:“……” 见他瞪着自己,晚云也不再逗他,将碗里的饭菜吃完,道:“我回去收拾些药品,城门见。” 说罢,她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停住脚步,回头:“那些水晶肉,你用荷叶包了带上,我路上要吃。” 谢攸宁愣了愣,应一声。 再看向案上的水晶肉,他不由地咽了咽喉咙。 这人当真似恶鬼投胎,满满当当的饭菜都被她一扫而空,连水晶肉都不放过。水晶肉有什么好吃的,不腻么…… 再度上路,晚云仍扮作谢攸宁的侍从,紧随其后。 四周的地界愈加荒凉,风从天边刮来,仿佛要将人卷走一般。沙子拍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 不过谢攸宁和一众将士都是在这苦寒之地行走多年的老手,知道何时该走,何时该歇息,如何躲避风暴,到何处寻找水源,一路走来,倒也不曾遇到有关生死的大麻烦。 路上,除了赶路便是吃饭歇息,到了夜里,用毛毡一卷,靠着篝火便将就睡一夜。 这日夜晚,风停了。晚云用干粮填饱了肚子,正要在篝火边上歇息,忽而见谢攸宁走了过来。 他盘腿坐下,沉默了一会,勇敢地跳下了自己挖的坑:“没有什么大杀四方,第一次是在北地时,大约是佑德元年,孙凤亭带我去代州,那里有家北地有名的伎乐坊……” 晚云正在喝水,冷不丁听到这些,几乎呛了出来。 她看着谢攸宁脸上那视死如归的神色,不由暗自发笑。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问。 “我说了,朋友间没秘密的。”谢攸宁理直气壮。 晚云终于服气。 “佑德元年,如此说来,将军那时与我现在一般大?”她喝一口水,揶揄道,“将军果然人中龙凤,什么事都当仁不让,力争上游。” 谢攸宁伸手烤火,叹口气:“话虽如此,但后来被母亲知道了,差点把我打个半死。” “为何?” “母亲说那地方不干净。” “侯夫人莫非不曾给你备着婢子?” “自是有。”谢攸宁,“不过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姊,我下不去手。后来又到西边来忙碌,顾不上这些。” 晚云不忍再逼问他,于是笑道:“你现在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第50章 冬去(三十) 谢攸宁迅速从沮丧中跳了出来,兴致勃勃地问:“生辰?” “懿丰二十二年三月初二。” “十六?你看起来像跟我一般大。” “那是因为你幼稚。” “不许再说我幼稚,”他愤愤道,“那你为什么去玉门关?” “这个么……”晚云将瓷杯放回篝火边上温着,声音轻飘飘的,“我也不太清楚,就觉得该去。我是个祸首,兴许不甘心。” 那日放走宇文鄯的时候,谢攸宁已经看出了晚云和裴渊有些关系,沉默片刻,道:“为了九兄?” 晚云没有否认。 “若不是因为我,当日殿下可在城内诛杀叛军,你便也不用成日愧疚了,不是么?” 想到那日,谢攸宁好一会也没有说话。 先前,晚云大致将那天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了谢攸宁,当然,省去了她和裴渊的关系。她只说自己是好奇裴渊住处长什么样子,偷偷溜进去,不料,竟卷入到了一场事变之中。 至于裴渊为什么会因为她这么个区区仁济堂弟子而放走宇文鄯,晚云没有说,谢攸宁也识趣地不多追问。反正将来他想知道自会知道,不急于这一时。 不过想到此事,谢攸宁却变得振作起来。 -- 第49页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拍了拍晚云肩头,“或许这是宇文鄯命不该绝。” 晚云诧异地看着他:“你莫非觉得他还有救?” 谢攸宁道:“他并非坏人。” 晚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攸宁其人,说他笨,遇到大事却不糊涂,审时度势,雷厉风行;可若说他聪明,有时又笨的让人咋舌。 比如在对待宇文鄯这事上。 他的过人之处,就是在蠢笨和聪颖之间左右横跳,游刃有余。最要命的是,他做任何事,看上去都真诚的很,让人就算想打他也仍然会忍不住为他开脱,说他天性使然,并非心机和阴谋。 换而言之,就是犯起蠢来真心实意,教人口服心服。 “若是再来一次,你打算怎么做?”晚云问。 再来一次? 谢攸宁苦笑:“即便再来一次,我大约还是会放走他。”说罢,他看向晚云,“世事难料,因因果果,或许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不怪你。” 晚云注视着篝火,少顷,幽幽叹口气:“可我不能原谅自己。” 她的不甘和执拗像一团迷雾,让谢攸宁越发好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十六七岁,把愧疚藏的这么深,一路以来半句不提,也不曾听她自怨自艾。像现在这样吐露心声,是第一回 。 “我会帮你报仇。”他平静地说,抬抬手,温暖的长指摸到她微凉的脸,捋了捋那鬓边的发须,“让宇文鄯跪下跟你道歉,让姚火生把脸伸过来,让你扇上几耳光。” 晚云愣了愣,忙闪开,别过脸去:“我自会报仇,谁要你帮。” 谢攸宁温和地笑,“我说真的,你不必太往心里去。你本不是宇文鄯的对手,即便是姚火生也不好对付。他曾是西海国送到前朝的质子,跟宇文鄯相识多年。后来前朝覆灭,他不再为质,也不回国,一直在河西做买卖。现在想来,做买卖不过是幌子,怕是帮宇文鄯做成了不少事。你怕早被他盯上了。” 晚云惊得合不拢嘴。姚火生竟然这么大的来头? 谢攸宁在她诧异的目光中笑了笑,道:“还有一个问题。” “不答了,我困了。”晚云茫茫然,今晚的对话够她好好想好一阵。 “你要是不答,我今夜就喝酒睡在你身旁。” 晚云翻了个白眼:“你问。” 谢攸宁看着她防备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玩,道:“放心好了,我对男人没兴趣,就是觉得你有趣罢了。” 自恋。 晚云腹诽,嘴上却说:“我在老家可是有青梅竹马的娘子的。” “知道了。”谢攸宁拍拍她的肩膀,“去睡吧。” 晚云一愣:“你不问了?” 听到这话,谢攸宁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如此说来,我确有一事想问。” “何事?”晚云问。 “你既然这般通晓药理毒物,那日怎会被姚火生用迷药算计?” 犹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晚云随即瞪起眼,咬牙道:“闭嘴。” 终于看到了她发怒的样子,谢攸宁志得意满,悠然离开。 离玉门关越近,众人越发严肃,一路上连话都很少。低矮的苍穹下,雄鹰在无声地飞跃关山。金光灿灿的雪山脚下,石砺不负重压而狼狈散落。 阿晚第一次嗅到了战事的紧张气息。 三百越骑迎风斩雪,穿越雪原留下的痕迹,在一场大雪后消失不见,仿佛没有来路。 到达玉门关的时,夕阳即将落下,天空繁星出现,嵌在静谧的蓝色夜幕下。关城横卧在地平线尽头,左右二首如雁翅般,延绵出穿山越岭的长城,和隐约可见的烽燧。 越骑们此起彼伏地吹响口哨,在飞驰中庆祝长途跋涉的结束。 晚云被感染,脸上也慢慢浮现笑意。 驻兵的营房沿着城墙排列,兵营前的望楼上,弩手已准备就绪,紧张地对峙。 谢攸宁打马快行一步,扬声道:“我乃右领军将军谢攸宁!” 望楼上的人显然认得谢攸宁,忙转身挥旗。未几,闸门升起,关门打开。 谢攸宁引着一干人等疾驰入内,守城将官忙率人匆匆迎上前来,向谢攸宁行礼。 “大将军何在?”谢攸宁问。 那将官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不是让你回去跪着么?” 众人忙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高地上,一人披着大氅,迎风而立。 谢攸宁却笑了笑,跳下马背:“到九兄跟前跪着不也一样。”说罢,他上前几步,下拜一礼,“末将谢攸宁见过大将军!” 裴渊浅笑,虚抚一把:“倒是跑得快,何时出发的?” 谢攸宁回:“你走后第二日,我就跟着出来了,中途还去肃州城收拾了谭庸,领了三百越骑过来。” “哦?”裴渊又望向众越骑。 一众将士随即下马,向裴渊行礼。 铁甲兵刃相撞,“拜见大将军”几个字,整整齐齐,异口同声,如雷霆震响,晚云躲在后头,心肝不禁颤了颤。 第51章 冬去(三十一) 裴渊让他们起身,扬声唤来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吩咐他安排众将士歇息,自领了谢攸宁入帐。 晚云灰溜溜地跟着赵焱去马厩安置马匹。赵焱牵着谢攸宁的马,道:“将军的马也不知有何忌讳,好吩咐马曹妥善照顾。” -- 第50页 晚云忙道:“交给我便是。” 谢攸宁早在甘州时就跟孙焕要了一匹乌孙马,名唤疾雨,据说是一匹宝马。这些日子,晚云一直跟着谢攸宁混,对他的马也连带着熟悉起来。平日喂喂草梳梳毛,不在话下。 宝马的马厩自然也不一样,旁边还关着另一匹马,通体红棕,更高大,体型却更精瘦些。 “这是大将军的马,叫赤骥。”马曹笑道。 晚云端详着,点点头:“它看起来不大精神,还偏瘦。” “可不是。”马曹道,“大将军从凉州赶来,千里奔驰,它吃了大苦头,要将养些日子才能养回来。” “那可真辛苦。”晚云轻声道。 她站在赤骥旁边,唤它的名字。 赤骥侧过脑袋。 她贴着它耳朵悄声道:“阿兄是心急,我替他给你道歉。”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赤骥扬了扬脑袋。 身后的疾雨突然打了个响鼻。 晚云只得转身给它继续喂草:“你的脾气可真不小。” “谁的脾气不小。”谢攸宁突然从马厩后走出来,“找你半天,原来在跟马聊天。” “你怎来了?”晚云道。 “带你去见九兄。”谢攸宁道,“他想见你。” 蓦地听到裴渊,晚云僵在原地。 “我不去。”她本能地说。 谢攸宁饶有兴味:“为何?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愧?既然如此,就该到他面前说清楚。” 晚云心头动了动,嘴上却道:“不去。” 谢攸宁觉得她这模样当真有意思得很。这一路来,她天不怕地不怕,自己这个将军她也不放在眼里,可只说要去见裴渊,她就变得别扭起来。 这般神色,他是第一次见。 “去。”谢攸宁不容置疑,伸手就来拉他。 晚云甩开他的手。 谢攸宁却似得趣上瘾,甩了左手换右手。他气力大,晚云终究是拗不过,最终还是被他带到了裴渊的院子里。 “我把人带来了。”谢攸宁一边进门一边大咧咧地说,“九兄还认得这小郎君么?便是你离开凉州的那日,从戎人手里救下来的仁济堂弟子!” 晚云低着头,双手无措地交叉在身前,不敢看裴渊的脸。 裴渊看她一眼,对谢攸宁道:“你到伙房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弄几个菜来。” 谢攸宁应下,随后低声和晚云道:“我去去就回。”说罢,他转身要走,却又回头跟裴渊道,“他胆子小,你别吓唬他。” 裴渊不置可否。 待谢攸宁离开,房中只剩些晚云和裴渊。 四目相对,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坐。”裴渊淡淡道。 这屋子里陈设简单,他坐在上首,斜倚着引枕,单手搭在膝头。 晚云咽了咽喉咙,慢吞吞地挪到下首坐下。 她知道他在看,壮胆瞄了一眼,被他眼中的寒意冻得一下缩了回来。 “你小时候并不怕我。”裴渊道。 小时候……晚云忽而觉得它已经遥远得很。 “小时候……不懂事。”她说。 裴渊没有答话,却问:“那日,你伤到了么?” “不曾。”晚云道。 裴渊颔首:“你且休整一日,我送你去沙州,刘刺史会照顾你。这阵子局势不明,不好送你回去。等大定了,我再差人送你回洛阳。” 三言两语,晚云接下来的去向就这么定了,语气之坚定不容半点质疑。 蓦地,她又想起当年被文谦接走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已身处异地,没有半句解释和告别,她在马车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喊着“阿兄”。 发觉晚云没有答话,裴渊重复道:“明日……” “我听见了。”她打断道。 裴渊察觉到她的不快,遂补充道:“此处是军营。” “我知道。”晚云抬头看他,红了眼眶,却睁着双眼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此番来,一是为了向阿兄赔罪,二是为了看看阿兄是否安好。这都是我自作主张,如今事了,我也知道阿兄不想见我,我走就是。” 说罢,晚云然后郑重向他一拜,快步走出门去。 谢攸宁刚进院子,就见晚云急急地冲了出来,不由讶然:“你去何处?” 晚云也不说话,径自跑了出去。 谢攸宁不明所以,皱着眉匆匆走进屋里,问道:“出了何事?你与她说了什么?” 裴渊仍坐在案前,目光复杂。 他没答话,只道:“你去看看她,莫让她走远了。” 谢攸宁顾不上细问,忙转身朝晚云追去。 晚云无处可去,最终还是跑到了马厩里。 疾雨和赤骥都在,晚云走到疾雨的隔间里,在一堆草料边上坐下,抱着双膝埋着脑袋,少顷,抽泣起来。 你早该知道是这样。心里一个声音道,他本就不想见你,遑论你还给他闯了祸,现在又未经他允许跑到他面前来,难道还盼着他有好脸色么? 可道理虽然都懂,晚云心中却愈发堵得慌,眼泪愈发抑制不住。 罢了,既然心愿已了,便回去吧。这是你方才对他保证的……那声音又对自己道。 谢攸宁找到马厩来,见到晚云缩在角落里哭,不由愣住。 “你哭什么?”他走过去问。 -- 第51页 晚云仍埋着头,没答话。 “别哭了。”谢攸宁道,“伙房那边有许多吃的,我带你去。” 说罢,他便要伸手来拉她。 晚云甩开,抬起哭得狼藉的脸,瞪着他,哑着嗓子:“你别管我……” 说罢,又继续埋头哭。 谢攸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不管便不管。他转,正要拂袖而去,可才走几步,回头看了看那昏暗无光的马厩,又一蹬脚,走了回去。 他蹲在她跟前,轻声问:“你不嫌此处臭么?又是马粪又是马尿。疾雨夜里不安分,踹你一脚如何是好?” 第52章 冬去(三十二) 晚云依旧一动不动,半个字都不回。 谢攸宁拍拍疾雨,将它推到一边,而后,挨着晚云坐下。 他寻思着九兄可能跟她说的话,大约是将她训斥了一番,毕竟先前她怀了抓捕宇文鄯的事。 当然,某种意义上,他算得共犯。宇文鄯得以全身而退,他们二人谁也逃不开干系。 谢攸宁想,自己总忍不住对常晚云好,大约就是因为他们狼狈为奸吧。 “你别难过。”他安慰道,“九兄那时不曾追究你,现在也不会追究。他并非苛责之人,你诚心道歉,他不会为难。你信我,这事过去便过去了,将来你就跟着我,有什么事我替你出面,不教你受委屈。” 晚云微微抬头,露出半张脸,挂着晶莹的泪痕。 “我不跟着你……”她擦擦眼泪,哽咽道,“我后日就去沙洲……等局势稳了……就回洛阳……” 谢攸宁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定下了去向,不由狐疑:“是九兄安排的?” 晚云点点头。 “你愿么?” 晚云沉默片刻,擦擦眼睛:“我来此处就是为了赔罪……如今罪也赔了,自当离开……” 谢攸宁看着她别扭的模样,心知这就是不愿了。 “去沙洲做甚。”他随即道,“你是我带来的人,自当由我说了算。你不必去沙洲,就跟着我,九兄若不许,我便去找他理论。” 晚云忙隔着眼泪瞪他一眼:“不必你管……我说了回去,自当回去……” 谢攸宁觉得好笑。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不给情面不领情的。这个时候,不该扑倒他怀里大哭一场,求他给他做主么? “你这人,当真不识好歹。”他叹口气,“多大的事值当你的哭?还不让我管。” 晚云的哽咽已经平复许多,道:“就当我是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神色低落,让谢攸宁看着十分不是滋味,随即站起来,拍拍衣摆:“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有话明天再说。” 谢攸宁将晚云安置好,就回到了裴渊的官署里。 屋子里有许多人,玉门关城守军、豆卢军和玉门军的总管、都尉、中朗将都在。 裴渊站在沙盘前,头也不抬地说:“部下都在,官长倒是清闲。” 谢攸宁赶紧笑盈盈上前:“方才去处置些杂事,望将军及诸位莫怪。” 众都尉自然不敢怪罪。 裴渊不多言,让众人继续说正事。 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禀道:“斥候来报,关外有胡商二十三队正朝玉门关来,都赶着年前入京师,人数逾八百。另有各地商号的采买逾十队,逾二百人。” “未见戎人游骑?” “偶有滋扰,不过均小队人马,不成气候。” “烦人鼠辈!”谢攸宁拍案道,“待我出关去抓几个回来问问!” “不可逞匹夫之勇。”裴渊白了他一眼。 他兀自扣了扣书案,问:“方才的信报何时发出的?” “五日前发出,今日刚收到。”杨青玉回道。 “如此。”他沉默着思量片刻。 谢攸宁问:“九兄担心信报有诈?” “无不可能。”他沉吟片刻,抬眸扫过众人。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叫人如芒在背。他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却问:“三郎以为如何?” 谢攸宁抱着双臂,摸摸下巴:“请城守军、豆卢军和玉门军分别再派斥候前往,我亲自挑人。” 裴渊点点头,“就依右将军所言。另外,明日起加紧巡防各烽燧、豁口,人员马匹亦听从右将军安排,有劳诸位。” 众将得令,行礼而去。 谢攸宁仍站在原地。 裴渊自案上拿起一盏茶,问道:“有事?” 谢攸宁也不遮掩,道:“九兄要将阿晚打发到沙州?” “正是。” “他是我侍从,我想把他留下。” “我不记得你有姓常的侍从。” “新得的。”谢攸宁道,“反正我说他是就是了,回头我再让府中入册补上。” 裴渊抿了一口茶:“左领军卫非永宁侯府,你知道规矩,一应人等进去,皆有专人审查,以防奸细。” “他又不是做军吏,就当是我身边伺候的僮仆!” “胡闹!”裴渊沉下脸,“大战将近,你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带在身边,嫌命长么?” “你莫小看人。”谢攸宁道,“阿晚聪慧机敏,甚是勇敢。那日我对付谭庸,杀耿泰,他亦在场助我。至少比杜重阳有用多了。” 裴渊只觉额角跳了一下,他竟还带着她去杀人。 大敌当前,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 第52页 “毋需多言。”裴渊斩钉截铁地说。 谢攸宁极其了解裴渊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他不明白,他想将阿晚留在身边怎么就那么难。 裴渊道看着他,神色平静:“三郎,将黎叛逃,将士士气低落,甘州、关外局势不明,河西的安危就掌握在你我手中。将黎从前的部下,日后都由你来统帅,你乃七万豹骑之首,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提到宇文鄯,谢攸宁面色一整,那日的愧疚重上心头。 “三郎明白。”他说,“九兄放心。” 他的神情低落。裴渊知道,宇文鄯一事于谢攸宁最难释怀,可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裴渊身为兄长和大将军,须得拉着他跨过去。 “你还有许多事要忙。接下来的桩桩件件,不能再出半点岔子。关外究竟出了什么事,速去查清,我要准确的消息。” 谢攸宁得了委任,心头踏实了些。在他心里,九兄就是有这样的力量,无论出了多大的事,他总能镇定自若,将之后的路安排的明明白白,让人知道该迈哪只脚,该踏多大步伐。这异常重要,人只有动起来,才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是。”谢攸宁郑重回道。 裴渊颔首:“至于常晚,后日辰时,我出发往阳关,会亲自送他到沙洲。” 话说到这份上,谢攸宁也不敢再有异议。 可他仍然感到不解。 “九兄,”他说,“你与常晚究竟是何关系?那日为何会为他放走将黎?” 第53章 冬去(三十三) 裴渊的目光微微浮动,思绪一闪而过。 那日看她昏迷不醒,如待宰羔羊般被人置于芒刃下,他想也未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决定。 他的理由很明确。他不能牺牲她。要论原因,似乎要追溯到他们初遇之时。追溯到他听见她的呼救,鬼使神差地跑出院子,将她救下的时候。 他既然救了她,就断没有让她再次送命的道理。 裴渊收回思绪,平静地说:“他与我确实曾有渊源,他视我如兄长,不过已是过往,没想到竟然重逢。”他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两步。“不过,纵然被劫持的不是他,我也无意枉顾他人性命,河西百姓及将士们之所以全心全意信赖我等,正是因我等从不轻贱任何一条人命。爱民如子,方可护国安民,否则又与匪寇夷狄何异?” 谢攸宁拱手称“是”。 裴渊少有同他吐露心事。旁人都说齐王治下法度严明,铁面无私。而谢攸宁却知道,这位兄长最有血性,只是他心中的挣扎从不表露,也少有同他人诉说。 在那个抉择的时候,在奔赴玉门关的漫漫长路上,九兄心中的痛苦必定不亚于他。 “九兄悔吗?”谢攸宁问。 裴渊兴许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随即轻轻摇头:“不悔。” 夜里,晚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与裴渊相见时的情形,重重复复地在脑海里浮现,一遍一遍,仿佛谁在孜孜不倦地描画。 晚云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住脑袋,企图让自己不再去想。 可才闭上眼睛,心里却又浮现起了裴渊冷冰冰的脸…… 睁开眼睛,屋顶黑洞洞的。 你在期待什么?心里那个声音又在问她,他说不定恼极了你,这你早该知道的。你一直念着他,他难道就会念着你么?他可是皇帝的儿子,有许多许多大事等着他去做。你们当年认识也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他凭什么要拿你当亲人…… 是啊,凭什么? 晚云怔怔望着上方,有些失神。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敲门,黑夜里,尤其清晰。 “谁?”晚云忙道。 “我。” 似乎是裴渊的声音。 晚云愣了愣,片刻,连忙披衣起身。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确实是裴渊。 他看了看晚云,目光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睡了?” 晚云随即将头发捋了捋,而后,倔强地看向别处:“不曾。” 裴渊没多问,道:“我有话与你说,先进去。” 说罢,他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上前。 看着那食盒,晚云愣了愣。 裴渊带来的,是烤羊肉。 食盒打开之后,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色香俱全。 这……晚云抬眸看他。 “不是我做的。”触到晚云的目光,裴渊解释道,“我的厨技你知晓,伙房中打杂的都比我做得好。” 他提到从前的事,晚云的目光闪了闪。 裴渊说罢,将碗盘蘸料都取出来,摆在晚云面前:“这羊是关城里的弟兄自己养的,你尝尝,比关中的味道好。” 晚云咽了咽口水。 晚饭时情绪低落,不觉得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现在闻到烤羊肉的香味,她一下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很。 但她仍然有理智,没有动,只瞥裴渊一眼,低声道:“多谢殿下。” 听到这称呼,裴渊微微抬眉。 “为何改口?”他问。 晚云咬唇:“这是军营,礼不可废。” 那声音细如蚊蚋,裴渊却听得明白,她还在计较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在我面前,你可照旧。”他说。 -- 第53页 听得这话,晚云不由抬眼看他,触到那目光,又随即转开。 裴渊将筷子摆在她面前,催促道:“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晚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向叫嚣不停的肚子臣服,一脸勉为其难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尝了尝。 如裴渊所言,这羊肉美味得很,烤得外酥里嫩,教人食指大动。 见她低头吃东西的模样,裴渊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唇角不由弯起。 晚云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想抬眼,却生生忍着。 不许看他。心里那个声音说道,他也就是送些吃食给你,送了之后,他就会离开,然后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地将你扔下。你既然决定不再扰他,便要有骨气。 正当她打定主意不抬头,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晚云看去,裴渊将一只玉佩放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雕刻着精致的纹饰,中间有“子靖”二字。 她知道,这正是裴渊的字。 “我的亲卫都识得这玉,”只听裴渊道,“你带在身上,以后要见我,便以此为信物。” 晚云诧异不已。 终于望着裴渊,开口说话:“阿兄是说……日后我可随时见阿兄么?” 裴渊道,“只要不是像现在这样以身涉险,我绝不阻你。” 晚云嘴角抿了抿,他仍然没有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云儿,”只见裴渊注视着她,正色道,“宇文鄯之事,错不在你,我也不曾怪过你。” 晚云怔了怔,忽然,鼻子酸了酸,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可你见到我,只想将我赶走……”她说。 裴渊道:“我若是只想赶你,为何还要亲自送你去沙洲?” 晚云的心头倏而一热,喉头滚了滚,望着他:“那……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一直不来找我?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也不知如何回到那山中的宅子里,直到不久前,我得知了你的身份,才跑过来看你……” 她越说越是委屈,眼睛红红的,竟哭了起来。 裴渊本吃透了她的心思,此番见面,要说什么早已有了充足的准备,却没料到她竟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由一时怔忡。 蓦地,从前面对她哭泣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裴渊僵坐片刻,只得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别哭了……” 晚云却不肯接,拿出了自己的,用力擤了擤鼻涕。 裴渊无奈,只得将帕子收起来。 第54章 冬去(三十四) “我不想连累你。”少顷,他说,“与我沾上边的人,总免不得要承担风险,与其将你卷进来,不如离你远远的。” 他注视着晚云:“文公将你照顾得很好,你父母若在,必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这话,让晚云听着似懂非懂。但听他提到父母,她眉间的怨气骤然消散了许多。 “可你是个皇子,还是大将军。”晚云嗫嚅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你好不好,又有什么风险……”说着,她恳切地望着他,“阿兄,我已经不是小童,定然不会再做你的累赘。你以后别再不理我,好么?” ──阿兄不要赶我走好么? 裴渊想起从前分别之前,她也是这么哀求过自己。 一抹苦笑在他的唇边泛开,那张冷峻的脸,如同春日里化开的冰,透着和煦的阳光,双眸熠熠生辉。 “你既然都找来了,我还如何不理你?”他的声音和缓,将一盘蘸料推到晚云面前:“快吃吧,别胡思乱想。” 晚云“嗯”一声,忙用袖子擦擦眼睛,小脸上终于破涕为笑。 她鼻子红红的,哭劲没过,不时地会抽一抽气。但这全然不妨碍她大快朵颐。 羊肉一片一片地被她夹起来,塞入口中,显然比刚才有胃口多了,刚刚哭过的眼睛里放着光。 还是那副见了好吃的,便似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慢些。”裴渊忍不住道。 晚云敷衍地应一声,却不但吃得毫不收敛,还将盘子往他面前送了送:“阿兄也吃。” 裴渊看着她那塞得鼓鼓的嘴巴,不由笑了笑。 八年,快得似弹指一挥间。可恍惚间,裴渊又觉得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 “还有一事我要问你。”过了会,裴渊忽而开口道,“你如何跟三郎同行?” 晚云知道他说的三郎,就是谢攸宁。 提到先前的事,晚云随即来了精神,将那夜谢攸宁如何越狱找她让她帮忙,他们如何一路同行,找到孙焕,又如何在肃州杀了耿泰等等,向裴渊说了一遍。 裴渊虽然先前也问过谢攸宁,但毕竟匆忙,只知晓大概。现在从晚云口中听到详细的前因后果,才明白竟是发生了那么多事。 “如此说来,你给谭庸服下的那名唤欢喜天的蛊毒,是确有此物?”裴渊道。 “当然是骗他的。”晚云狡黠地笑笑,“那不过是寻常的泻药,我临时改了方子,可让它时而发作时而停歇。虽发作时会疼些,但疼上几次药效便也过去了,不会留下病根。那谭庸是着实怕死,这才中了我的计。” 裴渊:“……” 文谦不愧是医圣。他心想,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 第54页 “此事,你告知了三郎?”他又问道。 晚云奇怪地看他,道:“他又不曾问。” 裴渊竟无法反驳。 “你是女子之事,也不曾告诉他?”他问。 晚云摇了摇头。 “阿兄,”她观察着他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我可是做错了?” 裴渊想到谢攸宁提起晚云时那一脸义气的模样,微微笑了笑。 “没有做错。”他说,“这是军中,你扮作男子,可省去许多麻烦。至于三郎,我日后会告知他。” 晚云放下心来,笑着应了声,继续吃肉。 夜里,晚云做了许多的梦。 但与从前不同,今夜的梦,十分快活。 她一下回到小时候,跟着阿兄在山里游荡,一下又置身大漠里,跟着阿兄骑马。 他亲手给她烤了一只羊。那羊又嫩又肥,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晚云在一旁看着,恍然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深山的宅子里。少年站在灶前挽着袖子忙碌着,俊美的脸上神色专注。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晚云只觉安心极了。 果然跟着阿兄,永远都会有好吃的……她心想。 当晚云在梦境里啃羊腿啃得正沉迷,外面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她揉揉眼睛,窗棂上,堪堪透出一点光,天还不曾全亮。将士们练兵时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传来,清晰可闻。 晚云缩回被子里,打算继续睡,却越睡越醒。 并非是因为外面声音太吵,而是她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睡意全无。 前一刻还因为要离开玉门关而沮丧,不料到了晚上,阿兄居然亲自来找她。想到他说的那些话,晚云的心情又变得雀跃起来。 他是在跟自己道歉么?晚云觉得,应该是吧。他向她解释为什么对自己隐瞒身份,还允许她将来随时去见他……晚云心中忽而一惊,连忙坐起来,在身上和床上到处翻检,未几,在枕头下面找到了那块玉佩。 看到它,晚云心头一松,露出笑容。她仔细拍了拍,收入怀里。 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当真没出息的很。见到他带着吃的给自己,就无法拒绝;不过是得了个信物,委屈就一笔勾销。 更重要的是,阿兄回来了。 那个会带着吃的来,会关心她,还会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的人才是阿兄。不是什么齐王,也不是什么大将军。 可惜他太忙。昨晚,她还没把食物吃完,侍卫就来找裴渊,说有将官来禀报军务,把他叫走了。 而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他说…… 晚云越想越精神,索性不睡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试试拿着这信物是不是真的能见到裴渊,于是穿上衣服,洗漱洗漱,走出营房。 太阳已经在东边露出脸来,上万将士迎着晨光,列阵操练。 校场的高台上,谢攸宁穿着铠甲,亲自喊着口令。 那声音雄浑有力,台下将士齐声呼应,如排山倒海,好生气派。晚云远眺着,只见怎么也没法把台上那威风凛凛的人跟自己所认识的谢攸宁放在一处。 未几,晚云就看到了同样立在高台上的裴渊。 他披着裘皮大氅,身形颀长,颀长的身影背着阳光,有些许刺目,让她不由地眯起眼睛。 蓦地,她感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阳光照在脸上,和煦温暖。 第55章 冬去(三十五) 操练结束,谢攸宁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热汗。他走下高台,就让随从将身上的甲胄脱了,拿着一条汗巾擦起汗来。 即便是在这边陲之地,裴渊在将士们之中的威望也很是深远。纵然得了自行散去的命令,但士卒们也不走开,待裴渊走过来,纷纷行礼。 裴渊对待部下,从无高高在上的架子。他走到将士们中间,与他们说说话,谈论起关城中的守备之事。 谢攸宁陪在他身后,跟着他慢慢走出人群,没多久,忽而看到等在校场边的晚云。 她一直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张望。见裴渊走过来,脸上倏而绽开笑容。 “阿兄。”她说。 听到这称呼,谢攸宁愣了愣。昨日虽然听闻二人有渊源,但没想阿晚竟然堂而皇之地叫九兄为阿兄。 更重要的是,与昨日相比,这个阿晚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个愁眉苦脸还哭哭啼啼的阿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这个满脸傻笑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话痨。 而裴渊则更是神奇。 他一向不耐烦应付嘴碎的人,可在阿晚面前,他显得格外有耐心。 不仅有耐心,他看着她,听着她说话,神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眉目间浸染阳光,竟然带着些许的温柔。 谢攸宁自诩对裴渊十分了解,也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个模样。 怪异,着实怪异。 谢攸宁忍不住对晚云埋怨:“你既然与九兄有这般渊源,为何这一路从不告知我?” 晚云不以为然:“你又不曾问。” “我问了,你不说。” “你问的是我为何要来找阿兄……” 二人一路拌起嘴来,裴渊看着他们,只觉无奈。 三人从校场走到官署。正要进门,一名侍卫迎出来禀报,有几名将官从别处赶来,有要务与裴渊商议。 裴渊原想着带晚云去用早膳,见得如此,知道是不成了。 -- 第55页 晚云也知道他忙得很,并不勉强。 裴渊看着她不情愿的模样,转而吩咐侍从照料她。 “用早膳罢了,何须专人伺候。”谢攸宁道,“我也要去用早膳,让我带他去好了。” 晚云以为谢攸宁会带她到别处屋子里用膳,不料,他去的地方是伙房。 一路上经过兵营,卫士们结着伴,或是在房前晒太阳,或是一道吃早膳,见了谢攸宁,通通停下来,叫声“将军”。 谢攸宁一路答了,却不时用眼角瞥着晚云。 晚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道:“阿兄昨夜来找我,说他不曾怪我。” 谢攸宁道:“然后呢?他还打算送把你送走么?” “自然还是要送。” 谢攸宁扬眉:“故而他只是不曾怪你,你就不难过了?” “他可不止是不怪我。”晚云理直气壮,“他还许我将来随时去看他。我们八年不曾见面,我先前都担心他不认我了。” 谢攸宁听得这话,更加好奇。 “八年?”他说,“你们究竟是如何认识的?九兄那般人,怎会收你做义弟?” 晚云张张口,却扭开头:“不告诉你。” 谢攸宁:“……” 二人说着话,伙房已经到了,门前排着长长的队。 谢攸宁走过去,行礼打招呼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晚云忍不住问谢攸宁:“我阿兄也会像你这般,到伙房来用膳么?” “你阿兄?”谢攸宁忍不住蹙起眉头,“你姓裴还是他姓常?” 晚云脸色微红,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音,道:“小谢将军不必吃醋,虽然阿兄比九兄是亲近些,可阿兄想必还是惦念你的。” 说完这话,晚云仿佛又发现一个得意之处。阿兄听起来就是她一个人,不像九兄,听起来还有一大群人追着喊,没意思。 她忍不住暗自勾了勾唇角。 谢攸宁忍不住停下来看她:“常晚,对我放尊敬些,叫三兄。” 晚云笑得更盛,唤道“好嘞,谢三郎。” 那笑意在晨光中格外耀眼。谢攸宁怔了怔,默默转过头去:“就你无礼,快跟上。” 忽而遭遇了冷脸,晚云自觉得意忘形了,赶紧收了笑脸,默不作声的跟上。 谢攸宁道,“九兄平时忙得很,有时恨不得觉也不睡,只将眼珠黏在舆图和文书上,不轻易离开官署,通常不会上这儿来。” 晚云反应过来他答的是先前问的话,料想他不至于生气,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地领着晚云,进了伙房,这边盛一些,那边舀一点,将一碗粥塞到晚云手里。晚云看了看,只见有菜有肉,很是丰盛。 “要饼么?”谢攸宁转头又问道。 晚云摇头,忽觉后背被戳了数十道锋芒。 回头一看,伙房的厨子和排队的卫士都齐刷刷地看着她,议论纷纷。 她不由哂然。自己这打扮,怎么看也是个小随从,却要劳驾谢永宁这堂堂右将军来给她盛粥拿饼,这算是个什么天大的福分? “你吃,我不饿。”她忙粥塞回谢攸宁手里。 谢攸宁朝她身后看了看,忽而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对众人道:“此乃我兄弟常晚,随我到营中历练,弟兄们多多照拂。” 士卒们得了他发话,则随即纷纷露出了然之色,笑嘻嘻地朝晚云打招呼,颇是热情。 晚云将谢攸宁的手拉下来,道:“谁是你兄弟?” “就你不领情。”谢攸宁忍不住弹她的头:“我发了这句话,他们就认识你了。日后你饿了,可自行来伙房找吃的,不必等到饭点,懂了?” 原来如此。她摸摸脑门,道了个谢:“谢将军。” 谢攸宁嗤笑一声:“刚才不是叫我谢三郎么?” 她狗腿地笑道,“是小的嘴碎,以后不敢了。” 谢攸宁边吃边道:“叫都叫了,以后就这么叫吧。” 晚云怔了怔。 “我说真的。”他回过头来,眨了眨眼:“你我年岁相差不多,又是共过患难的兄弟,无需在意那些虚礼。” 晚云笑了笑,不敢当真。 谢攸宁早膳还没吃完,就被裴渊的人叫走了。 晚云吃罢早膳,走回官署。只见官署中人来人往,晚云料想裴渊忙得很,便不去打扰。一个人穿梭在营房间,没多久,闻到一股药味。 顺着那气味,她来到一处院子里,原来是医帐。 第56章 冬去(三十六) 进门就有药房,长长的案上放着医案、医书、小秤,还有尚未包扎的药材。后面一排带方格的木柜,想来里面是药材。 一个童子从外头进来,看晚云一眼,道:“医官到营房里巡诊,你下晌再来。” 他想必把她当成来看病的了,晚云“哦”了一声,问道:“这里可还有别的医官么?” 童子道:“你新来的?你住在西营还是东营?西营有西营的医官,东营有东营的医官。” 晚云好奇地问:“每营有几位医官?” “五位。”童子有些不耐烦,说,“你的问题可真多。若没别的事,别耽误我抓药,我快忙不完了。” “我可以帮你。”晚云笑道,“我家是开医馆的,我识得。” 童子狐疑地看她,似乎不信。 晚云也不废话,只拿起案上几张方子,挨个看了看,随口就说出了它们是治什么病的。 -- 第56页 童子露出惊讶之色,这才闭了嘴。 “你要帮我,也不是不行。”他眼珠子提溜转,揉了揉肩膀,道,“我来念,你来拣。” “我们左右开弓,岂不更快?” 童子一脸认真:“那不行,你虽认得药方,可不一定认得药。总要有人在一旁盯着,否则吃药吃错了要死人的!” 晚云横竖无事,也不计较,由着他指挥,自去干活。 那童子拿起一张药方,朗声念道,“通草、辛夷各半两。” 晚云等了等,问:“没了?” “你自把这两味拣了,我再往下念。” 晚云道:“你念完了我再拣。” 童子拧着眉道:“你能记清?” “有何不能?” 童子狐疑,又继续念道:“通草、辛夷各半两,细辛、甘草、桂心、穹?附子各一两。” “几份?” “三份。” 晚云抽出三张草纸,工工整整地排在桌上,拎着小秤站在药柜前。童子看她并不先找通草,而是遇见什么抓什么。她在最左边看见桂心,在手上拨弄了一会,大致一抓,放在秤上正好三两,再匀成三分,不多也不少。 童子看的眼花缭乱,最后也不知道她漏了不曾。 “你不守规矩!”他嚷道,“怎么能这么拣?” 晚云反问:“怎么就不合规矩了?我问你,我少了么?” “我怎么知道!你坏了规矩,我也白看了!” 晚云招手让他过来,从草纸上一样一样分出来,再重新过秤:“多了还是少了?” 童子较真起来,仔细看秤,竟是不多也不少。 他不服,又拿了另一个方子:“蔷薇根、黄芪、当归、桔梗、黄耆、白歛、大黄、鼠李根皮、芍药、续断、黄蘖、葛根各一两。共五份。” 晚云对着药箱翻检,头也不回:“第二味是黄芪还是黄芩?” “黄芩……”童子复低头看,面色微变,“你怎知是黄芪?” 晚云不由叹气,这孩子若是在仁济堂,铁定少不了挨打。 她手脚麻利地拣出药材。童子在一旁看着,有些愣怔。 待晚云都分好了,他呆呆地问:“你怎样样都记得清楚?” 晚云敲敲他的脑袋:“医家治病救人,首要乃是记方子。第一个方子名叫鼻塞脑冷清涕出方。你若识得方子,无论药量增减,都能记住。” 童子闻言,噘着嘴道:“我只是来帮阿公的,又没正经学过,怎么知道这些。” 晚云不与他啰嗦,道:“刚才我看桔梗快没了,须得补一补,库房在何处?” 童子从仓曹处取了令牌,来到城墙脚下。 里边辟了几个窑洞做库房。 晚云走进去,闻到一股霉味,不由皱眉。 按理,河西干燥少雨,便于储存。若是霉了,必然是药材没晾干,或是路上淋了雨。 童子见她竟要把那些药材拿出去晾晒,瞪起眼睛:“你究竟是何人,这般闲,营里不操练不讲习么?” “这你别管。”晚云撩起衣袖,一边将麻袋拖出去,一边说,“快来帮忙。” 这是个粗活,但晚云在医馆里常做。 入货时要拆包验货,不定时还得拆开晾晒。晾晒是顺道将大小不当、品质不佳的残次品拣出来。 不过晚云翻检一阵,便感到这库房中的问题远不止于此。 这库房中的药材着实太多,大大小小上百包。里头不仅有发霉的,还有长虫的。天冷了,有的虫成了尸体,有的还苟活。 若在仁济堂,这些要烧掉的,但在玉门关这样的地方,任何东西运过来都金贵得很,万不可浪费。且现在大雪封路,战事随时爆发,又从哪里补给呢? 晚云感到事关重大,晌午的时候,瞅着空当找到了裴渊。 “药材?”裴渊看着她,“你去了医帐?” “我反正无事可做。”晚云瘪瘪嘴角,“你那么忙碌,我想找你说说话也找不到。” 裴渊笑了笑,神色却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亲自去仓库里查看。 药材虽不如粮草重要,却也是救命的物什。如今惊动了裴渊,自是非同小可。 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自不敢怠慢,马上去找仓曹参军事。仓曹自不敢独自承担,又拉了医博士垫背。 最后,拢总近十人围在一处,你看我我看你。 裴渊亲手将几包药材打开,抓出来,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后,严厉地目光扫过,众人噤若寒蝉。 “殿下息怒。”医官忙道,“今年玉门关天气有异,多有雨雪,这库房地势低洼,受潮在所难免。在下亦有意将药材晾晒,除虫防霉,可别的医官不是去外地巡营就是返乡探亲,只有在下与小童两人守着医帐,着实人手不足……” 话没说完,一旁的谢攸宁却已沉下脸:“人手不足为何不报?若非今日觉察,来日真要用到之时,弟兄们医治无门,岂非要丢了性命?” 仓曹苦笑:“右将军之言自是在理,可营中的弟兄都要守城,本就人手紧张。尤其晴天,他们还要出关巡逻,这些药材娇贵,处置之时又要看天,下雨下雪都晾晒不得,故而拖延下来。” “罢了。”这时,裴渊道,“此事纠缠无益。今日请诸位来,便是商议解决之法。” -- 第57页 第57章 冬去(三十七) 得了他的话,众人如释重负,连忙商议起来,打算先将仓库中能用的翻检出来,再从沙州和瓜州补给。 谢攸宁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都督府府尹的令牌,于是以杜襄的名义,派人去令刺史府募集。 裴渊和谢攸宁带来了许多人,如今关城中自是人手不缺。 谢攸宁叫来了两百卫士,没多久,仓库里堆积的药材很快就被扛出来,在校场中摊开晾晒。 而晚云则与医官一起,将能用地翻检出来,足足忙碌了一整日。 晚云此举,虽是给众人找了麻烦,那位医官却对她很是感激。 他叫陈如梅,沙州人氏,在关城中已经待了十年。如他所言,这药材仓库的事,他一直操心着,但着实人微言轻,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来做。他年纪已经大了,眼看着要致仕还乡,若此事处置不好,说不定会受牵连。如今晚云帮他一举在事发之前解除危机,可谓是帮了大忙。 “听我家童子说,常郎通晓医术?”陈如梅问晚云。 晚云也不遮掩,道:“正是。” “未知师从何处?” “晚辈师从仁济堂。” 听到仁济堂名号,陈如梅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拱手道:“常郎果然师出名门,老叟失敬。他日若有空,不如到医帐坐坐?” 他礼数周道,晚云也不敢倨傲,与他客气几句。 谢攸宁却寻了个由头将她叫走。 “这老匹夫,多半想把你往火坑里拉。我若是你,便不会去那什么医帐。”谢攸宁不冷不热道。 晚云不解:“医帐怎么就成火坑了?” 谢攸宁道:“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名为医官,其实也不过是些江湖郎中,治病的本事大多一般。你听他说的那些人,什么外出巡营,什么回家探亲,其实都是吃空饷的。若出了战事,靠着这医帐也根本治不了人,还一门心思想拉我的人的垫背,连门都没有。” 晚云明白过来,怪不得方才谢攸宁对他们这么不客气。 “太医署没有派正经医官来么?”她问。 谢攸宁边走边说:“有,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每年来一次,一次待一个月。边关寒苦,那些人在关中舒服惯了,怎么肯到这边来?这些医官都是太医署在地方募的,说都考查过了,我看也是塞点钱放过去的。我就是有那个闲心管,也无从下手。” 晚云瞥着他:“阿兄也不管?” “九兄又不是保姆,怎能处处管得到?”谢攸宁道,“再说了,他管的是军务,吏治之事,向来是杜襄那边的。既然各有分工,他若非亲自遇到,自不会主动查问。” 晚云了然。 “这怎么行?”她皱皱眉,“人命关天。若有战事,医帐不就成了修罗场。” 谢攸宁道:“故而我劝你莫掺和进去,到了这里来,就是九死一生。能不能活看运气,医官做不了什么。” 说罢,他忽而一笑:“不对,你很快要走了,想掺和也掺和不得。” 晚云白他一眼。 夕阳堕堕地挂在天边,晚云去找裴渊,官署里的侍卫告诉她,他到城墙上去了。 那城墙显然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才到城楼下,晚云就被卫士拦住,说此乃军事要地,外人不得擅入。 “那……”晚云想了想,“我认识齐王殿下,能上去么?” 说罢,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白玉。 果然,卫士瞥了瞥,随即神色一整,走上城墙去通报。 原来还真是人人都认得。晚云心里嘀咕。 片刻后,裴渊从城垛上探出头来,朝她招招手。 晚云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 裴渊在看城墙工事的修补。 这城墙和延伸出去的长城,都是前朝修的,少说也有百年。表层的夯土常年被风吹刮,渐渐松散、裂开。工匠用米浆混着黄泥浇灌进去,等风干了就算修补好了。 裴渊与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讨论工期进展的时候,晚云好奇地在一旁看匠人和泥。 只见他们不断调整泥浆的质地,稀了再掺些泥,稠了再加些浆。他们用手触摸、用眼睛瞧就能看出泥浆的稀稠。工匠看她目不转睛的,又起劲给她耍花样。那手腕灵活地转动,竟磊出了一朵牡丹。 她笑着拊了拊掌。 忽然,背上被人拍了拍。 裴渊道:“莫扰人家。” 杨青玉笑道:“不妨事。常郎若喜欢,大可再玩一会。” 这话里带着恭维。杨青玉显然已经知道了晚云和裴渊的关系非比寻常,正尽力讨好。 晚云笑着摆手,道:“不过看看,岂敢打扰。” 杨青玉又道:“听闻常郎出身医家,医术精湛。” 这话,晚云爱听。 她正要点头,裴渊却道:“不过读过两本医书罢了。她今日到医帐去,本是取些药材,不想发觉了那仓库之事。” 杨青玉随即露出惶恐之色,行礼赔罪:“卑职失察,多亏常郎提醒。” 裴渊也不过是想敲打敲打此人,免得他在自己离开之后再这般玩忽职守。得了这保证,他淡淡道:“此事,务必引以为戒。仓兵两曹其他物用,尽快重新盘损计数,若有不足,即刻来报。” 杨青玉连声应下。 待得闲杂人等退下,裴渊领着晚云继续走。 -- 第58页 晚云忍不住道:“此人做事这般不认真,阿兄不责罚吗?” 裴渊看了看她,道:“他除了疏忽仓库,还有甚错处?” 晚云悻悻:“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若在仁济堂,若是仓库出了纰漏,从总管的主事到搬货的跑堂都得发一遍。” 裴渊笑了笑:“你当真成了仁济堂的人。” 晚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不知反驳什么。她的的确确是仁济堂的人,这桩桩件件也是仁济堂教的,有何不对? “云儿,”裴渊接着说,“你可知,这关城中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晚云想了想,道:“是守城。” “正是。”裴渊道,“杨青玉任总管这些年,玉门关外拒戎狄,内护百姓,不曾出过纰漏,光是论这一点,他便是名优秀的守将。这世间从无完人,不可只揪着一个错处,将人钉死了。” 晚云却不以为然:“谁说这世间从无完人,虽少,却不是没有。” 第58章 冬去(三十八) “哦?”裴渊道,“比如?”。 “比如阿兄。”晚云道,“阿兄就是完人。” 裴渊愣了愣,看着她。 却见晚云的神色无比真诚,双眸映着夕阳的余晖,闪闪发光。 他忍俊不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 晚云皱眉:“我是认真的。” “那是因为你并不真正了解我。”裴渊语气平缓,双眸深深,“云儿,我并非你想的那样好。” 晚云怔了怔。 “才不会。”她执拗地说,“阿兄是天下最好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睁着眼睛瞪着他,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能质疑。 说罢,她扯着裴渊的袖子,神色认真:“阿兄,我学到了许多本事,你有什么心事,都可告诉我,让我来帮你。你那头疼之症,我也一定会帮你治好,不让你再受苦。” 裴渊看着她,目光定了定,少顷,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 晚云怕他不信,又敷衍自己,忙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裴渊打断道,抬手摸摸她的头,“我不曾怀疑过。” 那只手触在头顶,总能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晚云如同一只得了安抚的猫,瞬间平静下来。 她望着他,心满意足。 裴渊望望远处,道:“天快要黑了,再随我到那边看看。” 关城上有回字形瓮城,城门只一扇大门供进出。无商客来往时,城门紧闭。 关城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白茫茫的一篇,和关内相比,景致无太大区别,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萧索和无处安放的孤寂感。 仿佛隔着一道墙,这边是故里,那边是他乡。 裴渊指着远方,告诉她关城的西南方是羊水海子,而闪着银光的玉带是疏勒河。西来的客商看见了疏勒河,就知道即将步入中原。而西出的旅人过了疏勒河,就知道即将远离故乡。 晚云道:“那西边是什么地方?还有城池么?” “此去两千里高昌城。前朝时曾是车师国王庭,自戎人西迁,逐渐沦为戎人据所。戎王有时会住在高昌,将高昌当作国都。” “听闻戎人残暴,车师国的人岂不可怜?” “车师国水土肥美,本是富庶之地,但国君昏庸无能,才使国力积弱。国难时亦是改朝换代时。若车师人团结一心,又有良人引路,自闯出一番天地也未知。”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坚毅而深远,与八年前的少年全然不同。她记得那时的裴渊,虽比她年长,却带着一股青涩之气,时而忧郁、迷惘和孤独。 “阿兄这些年过得好么?”晚云忽而道。 裴渊大约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愣了愣。 “甚好。”他说,“你呢?” 晚云望着他微笑的脸,只觉自己像在做梦。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即便在以前,他也很少笑。少到能掰着手指头数出来。她眯起双眼,笑道:“我也很好。” 犹豫片刻,她似鼓起勇气,又道:“阿兄,当年你那师父……我是说你舅父,他后来还去找过你么?” 提到岳浩然,裴渊唇边的笑意微微凝住。 “我三年前曾见过他一次。”沉默片刻,只听他淡淡道,“在他离世之前。” “离世了?”晚云愕然,“为何?” “自尽。”裴渊道,“我母亲去世了,他恨了我父亲一辈子,没有了牵挂,便也跟着去了。” 晚云一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当年经历过裴渊与岳浩然的决裂,晚云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并不简单,但如今从他口中听到这寥寥数语,却让她更觉不可思议。 “阿兄,”半晌,晚云喃喃道,“你从前的事,也告诉我,好么?” 裴渊却道:“其实并无大事,且都过去了。” 他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可晚云知道,那些事情很沉重。若非如此,阿兄与岳浩然争执那日怎会哭了? 不着急,往后再说吧。今天说了那么些,晚云心中已然满足。她和裴渊一起看着白茫茫的关外荒野,温声道:“这些年来,我常想日后跟阿兄在何处重逢,万万没想到是在西陲的边关。” 裴渊了然。他又何曾想过呢? 天色渐晚,晚云跟着裴渊往回走。 -- 第59页 却远远看见有人向他们招手,是谢攸宁。 他跑过来,说:“阿晚不是说想出关城看看?我到处找你也找不见。” 晚云道:“是你说着话就不见了,我以为你要去忙碌,自然走开。” 两人又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拌起嘴来,裴渊无奈,望了望天空,道:“天色不早,回去吧。” 晚云和谢攸宁各自应一声,跟着他一起走下城楼。 谢攸宁说得兴起,双手一拍:“下次我带你去疏勒河抓鱼!” “鱼?”晚云皱皱鼻子,“你又唬我,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鱼?”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鱼可肥了,不信你问九兄。” 晚云回头看裴渊。 裴渊看一眼谢攸宁:“说过多少次,若非必要,不得轻易出关。” 谢攸宁笑嘻嘻:“末将自不敢现在去,待得大将军平定乱事,自当亲自下河为大将军捞鱼。” 晚云不由感到肉麻。 裴渊则早已见怪不怪,向一队巡逻的卫士颔首答礼,走下城去。 明日即将动身前往沙州。 中途将绕道阳关,在阳关停留一日再去沙州。一来因为裴渊和谢攸宁紧急巡查关务,二来晚云来一趟不容易,裴渊有意让她去看看阳关。 到了夜里,风雪大作。 他亲自寻了厚皮裘和毛毡来,交给晚云。 “玉门关昼夜冷热殊异,你若觉得不够,便告诉我,我再给你添些。”他说。 晚云应下,乖乖地将他给的厚裘袍穿在身上。 它显然是为裴渊这样身形高大的人做的,穿在晚云身上,则又长又宽,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她像没长脚似的。 裴渊忍俊不禁:“先将就些,等到了沙州再置新的。” 她笑着甩了甩袖子,道,“阿兄瞧我像不像唱戏的。” “嗯,像个丑角。”他顺口回,随即抓住她的手,替她将袖口挽起。 第59章 冬去(三十九) 她垂眸,心口流过一阵暖意,心房以一种快速又让人安心的频率跳动:“那我就去学丑角的段子,把阿兄丑恶心了。” 裴渊觑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条皮带。 晚云束好,只见幸而她人瘦,外面再披上大氅,倒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今夜你好好歇息,明日辰时便要出发。”裴渊道,“路上必是寒冷,这些衣裳你须得穿好。” 晚云应一声。 裴渊见一切妥当,起身正要离去,却听晚云唤了一声“阿兄。” 他回头。 晚云咬咬唇,道:“我今日对阿兄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后阿兄无论遇到何事,都要告诉我,我会保护阿兄。” 裴渊的眉头动了动,少顷,双眸泛起微光。 “知晓了。”他声音温和,“歇息吧。” 说罢,他开门离去,身影消失在黑夜和呼啸的风雪之中。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终于收弱了些。 乌云压得东方只剩一线光,裴渊和谢攸宁轻装上阵,率五十越骑出发。十骑为先锋,二十骑分列左右,二十护后。 雪静静地飘,马蹄踩在雪地上如踩在棉絮里。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的原因,这回行军路上较来时有几分压抑。 没有人说话。将士的脸上绷的紧紧的。裴渊骑在前方,晚云看不清他的脸色,可一旁的谢攸宁晚云却清楚的很。他的神色并不轻松。 她深吸一口气,和他闲聊起来。 “有件事,我想问你。”晚云忽而道。 “何事?” “冬至那日在都督府跟前,不是有个叫楼月的典军,就是摔坏我扇子那人,他是阿兄的师弟?” 谢攸宁才想起来。怪不得瞧着有几分眼熟,原来常晚就是那要人赔扇子的小郎:“竟然是你?我那时没注意瞧。你这么一说就对上了。尤其是蛮不讲理的模样,如出一辙。” 看晚云脸色阴沉下来,谢攸宁勾了勾唇角,答:“告诉你就是了。阿月是九兄的师弟,没错。” 阿兄怎么有那样的师弟,晚云不由得在心里嘀咕,随后问:“那他也是岳浩然的徒儿?” “自然。”谢攸宁点点头:“不仅阿月是,九兄府上的长史公孙显亦是岳先生的学生。一文一武,听闻是岳先生给九兄准备好的。” 竟然连公孙先生也是?晚云微微蹙起眉头。 “可惜岳先生去了。”谢攸宁惋惜道。 “听阿兄说,岳先生是随阿兄的母亲去的?” “似乎是。”谢攸宁回忆道:“你想必知道九兄的母亲贤妃有疯病的事。里头似乎有冤情,不得雪。岳先生怜惜妹妹,仇视裴家。贤妃去世后,九兄已有小成,岳先生可能觉得心中一股支撑的劲也没了,也跟着去了。这些我都是听阿月说的,你要想知道可以问问他。” 晚云听着谢攸宁说话,沉默不语,心中却变得明晰起来。 ──他恨我。 她想起了裴渊从前说过的话,心中生出许多欷歔,忽而也明白了裴渊为什么说她不了解他。 她的确不了解他。 在这之前,晚云一直觉得裴渊什么都有,养尊处优,与她是云泥之别。可现在听着谢攸宁说的,全然并非如此。 “到地方了。”他盯着前方,又恢复了方才的严肃,“该歇息用膳了。” -- 第60页 晚云有些怪异。 仿佛有一种未知的气氛在行军中弥漫。尤其是中午歇息用膳的时候,侍从们缄口不语,只有裴渊和谢攸宁在远处商议着什么,神情严峻。 赵焱给晚云送来块饼来。 她望着那边,小声问:“赵郎将,弟兄们怎么都不说话?” 赵焱笑道:“大将军和右将军议事,弟兄们自要安静些。”说罢,他向四周吆喝道,“都吃饱了,下午还要赶路,我等尽快赶到阳关,免得在外头吃雪渣子。” 众人纷纷应下,继续啃干粮。 再度启程的时候,裴渊走过来,将一柄小弯刀交给晚云:“这个你收好,保护好自己。” 晚云抬头看他,有些吃惊:“出了何事?” 裴渊没答话,却将她拉到一边,在地上摆了几个石子。 “我们正在去阳关的路上,阳关在玉门关南偏东,一百二十里。当下,我们在此处。”他把石子放在两关中间,“再往前十五里有一处荒废的村落。” 说着,裴渊看向远方,指了指:“看到那处黑点了么?那是一棵胡杨,村落就在它背后。若出什么意外,你就骑马往那村落里跑,到了以后先躲起来,等我们来找你。记住了?” 晚云的心撞着,连忙点头。 “我方才的话,你复述一遍。”裴渊道。 晚云随即说了出来。 裴渊颔首,看着她紧张的神色,拍拍她的肩头。 “无事,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裴渊说罢,替她带上风兜,“记住我说的,别怕。” 晚云终于明白了心中那诡异的不安从何而来。 再度上路,她打量同行的每个人。只见他们眼神的交错,手指上细微的动作,上马时兵甲撞击的声响,似乎都透露着不寻常。 不知是否太过紧张,当晚云看见一个士卒低头经过谢攸宁身后,晚云瞥见他手中刀光,忽觉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谢三郎!”她大喊一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裴渊突然扑过来,抱着晚云滚落马背。晚云回神的时候,只见一支箭落在旁边的雪地上。 “缉拿反贼!”谢攸宁怒目一瞪,大喝道。 一时间,兵刃脱鞘声四起。 裴渊迅速地从雪地里起来,右手拔剑,白刃挥下,一个扑上前来的人胸膛被刺穿,热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晚云的氅衣。 “上马!”裴渊疾声催促。 晚云踉跄着爬起来,手脚紧张地不听使唤。 裴渊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推上马背,不知谁喊了一声:“抓住那个小的!” 有人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 “走!”裴渊用力拍马臀,骏马嘶鸣一声,飞奔出去。晚云差点被震落,忙抱紧马脖子。 她听见身后裴渊大呼一声:“散开!”她正要回头看,又一道流矢擦过她的身侧,她大惊,一踢马肚子,催马快跑。 第60章 冬去(四十) 裴渊骑着赤骥从后方追来,伏低了身子扔出一把飞刃,绊倒了追击在晚云身后的越骑。 “九兄!”谢攸宁在十步开外叫道,随即做了个手势,打马往西边去,十来人随即往他的方向追击。 裴渊往后看,他身后亦追着十几号人。 他的眸色越发冰冷,应对之策已然在脑海成形。 他催动赤骥发足疾奔。后头传来惊呼:“他要跑,快追!” 可笑,他怎么会跑。裴渊忽而调转了马头,追击的越骑不及收势,人还骑在马上,已然被削掉了脑袋。 而反应过来的,迎面刺出长剑和长枪,裴渊奋力格开,夺过一支长枪,反手刺去。 对方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速速束手就擒,缴械不杀!”玉门关城守军都尉图图扬声喝道。 裴渊冷哼一声:“我还道宇文鄯本领通天,原来还另有高人策反了城守军。”他长剑一指,“尔等即刻招来,可免一死。” 图图大笑:“殿下,如今我为鹰隼,耳为弱兔,谁免谁一死还岂不一目了然。” “如此。”裴渊屏气凝神,忽一跃而起,落入就近的四人小队。 几人不及散开,宝剑朔风所到之处,血溅五步。他踢开马背上的卫士,驾马冲散叛军阵型,沿途扫落五匹战马。图图疾呼手下回归阵型。 可惜裴渊不会给他们机会。他吹了个口哨,赤骥从后方赶来。 裴渊跃上棕红色的战马,全力追击。 他的目光如炬,俯身拾起散落的兵器,将前方的叛军逐一击落。 图图见势不妙,落荒而逃。但纵然他骑术再了得,也跑不过裴渊的汗血宝马。 裴渊冷哼一声,银锋闪现。 图图人头落地时,身子还在马上,跑了十余步才猝然倒下。 皑皑的白雪上,战场殷红一片。 裴渊的手下毫无心慈手软,将尚未断气的余孽一一了结,即便跪地求饶也无用。 谢攸宁和赵焱的人马也已经解决了各自追击的叛军,收拢回来。 “还是九兄妙计得法,好一招将计就计!”谢攸宁杀得兴奋,大笑道,“痛快!”片刻,他又四周张望,问:“阿晚呢?” 裴渊却不答话,只令谢攸宁处理战场,大呼一声“驾”,往荒村的方向追去。 还没到荒村,裴渊就看见晚云的马倒在血泊中,心中一沉。 -- 第61页 它身上中了几箭,正挣扎着喘着粗气,已经快要死了 一阵久违的惊惶从心中升起,裴渊眺望四周,不见晚云的踪影,只觉背脊窜上一阵凉意。 “云儿!”他大吼一声,旷野中,声音迅速飘散在风中。 他定了定心深,用力又喊了一次。 隐约之间,裴渊听见有人应答,赶紧循着策马奔去。 不远处,有个石砺丘,只半人高。背后,一人缓缓站起,满身是血,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小弯刀。 正是晚云。 裴渊连忙翻身下马,跑过去。 “你受伤了?”他急忙道。 却见晚云摇摇头。 裴渊这才看到她脚边躺着一具尸首。 他心头一惊,那人身中数刀,俨然被捅成了个血窟窿。 而晚云显然被吓傻了,双手紧紧握着刀,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最不愿看到的还是发生了。裴渊对她伸出手,温声道:“过来。” 晚云就着他的手越过那具尸首,随他走到石砺丘的另一头。 “放手。”裴渊低声说,将小弯刀从她手里抽出,放入刀鞘。 阿晚耸着双肩不停颤抖。 裴渊不知如何安慰,沉声道:“你做的很好。” 晚云却因此打开了话匣子,她哑声道:“他射倒了我的马,我只能躲到此处来。他又追过来,我便只好将他刺倒了。” 裴渊将她身上仔细看了看,确认她确实没有受伤,衣裳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他这般彪壮,你怎能将他刺倒?”他感到诧异。 “用迷药。”晚云展开掌心,干涸的血渍在上面裂开一道道纹路。上面躺着个空纸包,“那时忽然刮了大风,他只中了一些……他还想来对我下手,我便只好……” 那包迷药的纸在她手中颤颤巍巍。 裴渊只觉心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扔掉那纸包,一手握着她的手心,一手搭在她的头顶,说:“云儿,你做的很好。” 头顶上沉甸甸的,她从他沉静的目光中寻得极大的安慰。 她低头靠在他怀里,哭道:“阿兄……吓死我了。” 会哭就好,哭出来就没事了。 “没事了。”裴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望着茫茫旷野,低沉而温柔地安慰。 经历一场乱事,裴渊去沙州的计划,已然有了变数。 谢攸宁清理完战场,恼恨交加:“我头一天知道宇文将黎这么大能耐,竟然连城守军都能动!” 裴渊道:“事到如今,绝不是宇文鄯一个做出来,定有同党相助。” 谢攸宁道:“有头绪么?” 裴渊点头道:“尚需彻查,尽快揪出来。” 谢攸宁颔首,又道:“阳关还去么?” 裴渊沉吟片刻,道:“你我分头。我往阳关,你返回玉门关。” 谢攸宁皱眉:“阳关的墨离军,不知当下底细如何,若是他们也反,你怎么办?” “顾不上了那么多了。”裴渊摇头,“若论起来,人人都有嫌疑,该来的躲不掉。” 裴渊叮嘱:“看来城守军的斥候十有八九出了岔子。你返回玉门关后,一来彻查,二来再催信报,如有必要,再遣斥候。” 谢攸宁称是:“前两日我们商议后,我已经遣豆卢军亲信前往,明日一得消息立马送往阳关给九兄。” 裴渊点头道:“如此最好。”他打量一旁歇息的将士,将谢攸宁又拉远两步:“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的敌人是将黎。他连常晚都能挖出来,想必算准你我今后的一二三步不在话下。” 说到此事,谢攸宁又心塞得抚额。 “现在不是怨恨的时候。”裴渊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谢三郎,玉门关交给你了。若不得不战,务必死守关城!” 谢攸宁抱拳深深拜道:“末将得令!” 裴渊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拍拍他的肩膀。 说罢,看向晚云,道:“你仍随我一道去阳关。” 第61章 冬去(四十一) 晚云正要答应,谢攸宁却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将她送去沙州么?沙州敌情同样不明,怕是已经生变,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不如让我将他带回玉门关,待一切平息再议。” “不必。”裴渊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不必担心。” 谢攸宁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再看向晚云,只见她坐在篝火边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仍有些怔怔的。 显然,她还没有从那场厮杀中缓过劲来。 谢攸宁不由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用手肘戳了戳她,道:“你刚才叫的那声‘谢三郎’,可是救了我的命。” 晚云悠悠地想起,她那时看见白刃闪现,似乎是叫了这么一声:“当真?”她问。 谢攸宁点点头,看她神色稍松,继续说:“你不是说在你们仁济堂,也会遇到许多断手断脚开膛破肚的外伤么?如今那人也不过是被你捅了几个血窟窿,怎怕成这样?” 晚云瞪他一眼:“那是杀人……” 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子,说着这话,眼圈又红起来。 谢攸宁收到裴渊那边清凌凌飞来的眼刀,不敢再激她,只得安抚道:“是他做恶人在先,你杀他是替天行道,就跟我那日杀耿泰一样,怕甚?对了,你手中怎会有迷药,何时做的?” -- 第62页 晚云擦了擦眼泪,嗫嚅道:“在肃州的仁济堂做的……我想着,若再遇上姚火生那等贼人,一定要让他尝尝何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听到这话,谢攸宁不由地笑了起来,拍拍她的肩头:“这岂非好事?天意!” 他气力大得很,晃得晚云几乎要歪倒。 她瞪起眼睛,终于恢复了精神,反将他推回去。 裴渊和谢攸宁商定了接下来的行事之法,各自告别,分头而去。 因为晚云失了坐骑,裴渊索性让她与自己共乘一骑。 她身形纤细,不重,赤骥跑起来并不吃力。 裴渊知道她折腾了这一场,很是疲惫,道:“阳关还有一阵子才能到,你可先睡一觉。” 晚云抬头看他。 只见他神色沉着,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事。她不扰他,说了声“好”,而后,窝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说来奇怪,虽是坐在马上,但晚云竟然真的能睡着。 身后,一个心跳隐约可闻,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她仿佛回到多年以前,自己生病的时候,每每睁眼,床边总有一人在守着。 寒风中,有一股温暖的味道。 熟悉,教人忘记忧烦…… “阿兄,”过了一会,她忽而睁眼,喃喃道,“我今日,不曾成你的累赘,对么?” 裴渊一怔,看了看怀里的人,不由哂然。 “不曾。”他摸摸她的头发,道,“你帮了我,且你从不是累赘。” 晚云露出笑容,终于安心地再度闭上眼睛。 裴渊一行火速奔赴阳关。 他在城墙不远处找了个土地庙,将晚云和赤骥留下。 “一个时辰之内,若我仍未归来,你就骑着赤骥往沙州城求援。”裴渊对她说,“沙州刺史卢狄原是都督府的长史,你见到他后,就将我上次给你的玉佩交给他,他自会信你。” 晚云没想到裴渊打着这个主意,睁大眼睛:“若沙州沦陷,我见不到他呢?” “那你便去沙州街市上,那里有一处徐记货栈,掌事叫徐成,你将玉佩交给他,让他送你回洛阳。” “我不去。”晚云即刻道,“我就在此处等阿兄……” “云儿。”裴渊沉下脸,打断她的话,“你先前向我保证过何事?你不听令,我如何行事?” 晚云望着他,少顷,委屈地把话咽了回去。 “莫担心。”裴渊随即放缓语气,又道,“我说的,都是万一有变时的应对之法,你听话便是。”说罢,他指指庙里,道:“快进去,莫教人发现了。” 晚云只得牵着赤骥,走进了庙里。 过了会,她忍不住探出头往外面看,裴渊和几个随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中叹息一声,晚云看向赤骥,只见它安静地站着。 “你也习惯他这样是么?”她摸摸它的脑袋,“来去无踪,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也不知赤骥听懂了没有,片刻,它甩了甩尾巴。 阳关原本有五千城守,后又调集五千墨离军,目前兵力一万。 从目前叛变的的情况看,宇文鄯的策反只冲着折冲都尉和果毅朗将。 是以裴渊潜入阳关,直捣城守军总管尹追的官署,雷厉风行地将两军的六位正副官捉到了跟前。 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带血,还蓄着风霜的狠劲,长剑刚一出鞘就吓跪了一干人。 跟叛将比起来,阳关的将士显然更愿意追随裴渊。没多久,余下部将纷纷向裴渊效忠,捉拿余孽,迅速变天。 这边虽然顺利,裴渊却仍惦记着晚云。得手之后,匆匆返回。 当她回到那庙里,早就过了一个时辰。 而正如他所料,晚云没有走。 他沿原路返回,远远瞧见土地庙的角落边上,赤骥的尾巴兀自晃啊晃的,竟有些想笑。 她定然以为自己躲得很好。这丫头,精明时所向披靡,但笨拙起来也无人能及,连逃命都不在乎。 他忽而想起她小时候给桃树浇肉汤的事。 “云儿。”他轻声唤道。 晚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确认是裴渊,才牵着赤骥出来。 她知道自己没有遵从阿兄的叮嘱,搅着缰绳,道:“天快黑了,我不敢独自上路。” 赤骥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仿佛在斥她说谎。 她尴尬地给赤骥顺毛,上前问:“阿兄都处理好了?” 裴渊牵过赤骥:“处理好了。”随即指着地上:“小心,此处有冰。” 话音刚落,晚云踩在了冰上,打了个踉跄。裴渊手臂上用力,才将她勉强稳住。 却听裴渊倒抽一口冷气。晚云赶紧问怎么了。 “没什么。” 晚云将信将疑。就这夕阳的微光看,发现他手臂上裂开了几道口子,层层布料划开,洇出血色,已经发黑。看样子,必定是路上的战事所致。 想他一路上一声不吭地带着她独自驾马,潜入关城处理叛军,晚云不由得皱眉,恼道:“这还没什么?阿兄当自己铁打的么?” 第62章 冬去(四十二) 大将军受伤是大事,尹追把医官统统叫到跟前。 四五个人围着裴渊轮流切脉,晚云被挤到了后头。 晚云伸长了耳朵听他们低声讨论,有说益气养血之策,有说养心补气之方,还有说放血排毒之术。 -- 第63页 眼看裴渊闭目倚在胡榻上,脸色发白,晚云不由得心急。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道:“汤方再议不迟,当务之急,给殿下疗伤才是首要。” 几个医官倏而安静,齐刷刷地看向她。 “你是何人?”医正丁洪问道。 晚云自我介绍:“小人常晚,乃殿下随从。”说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厚着脸皮强调:“是贴身随从,懂些医术。” 医官们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里都有些着落。既然是贴身随从,面子还是要给的,丁洪便令手下先行处理伤口。 用剪子剪开衣物。 裴渊不知何时自己简单包扎过,可看那布条浸润的程度,伤口必定很深。 医官轻轻剪开,可血已经结痂,连着血肉撕不开。 “慢……”晚云紧张地叫了一声,众人又回头看她,她只得低声地回了句:“用温水化开寒散擦拭,可容易些。” 丁洪微微蹙起眉头,道:“边关寒苦,并无此物。” “我有!”晚云赶紧道:“原来你们没有,怎么不早说。” 说罢,她在衣领掏啊掏,掏出一个小纸包。另取一只陶碗,用温水将开寒散化开。 裴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壮了胆子,端着药碗挤到了榻前,说:“小人随侍殿下多时,这点小事会做,诸位医官可继续商量药方。” 这……医官们面面相觑。 丁洪看裴渊的默认之态,便对诸医官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腾出位置。 晚云在众目睽睽之下疗伤。她并不在意旁人,只是在意裴渊的眼神。这感觉,就像小时候被他盯着写字似的。 她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瞟一眼,却见他不知何时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莫名的,心里头轻松许多。 处理伤口是个细致活,开寒散帮了不少忙。 她一边轻轻擦拭,一边打量裴渊的神情。他平静如常,没有露出一丁点与痛楚有关的神情。 清理了布条和血痂,伤口触目惊心。晚云讶然,腹诽着阿兄也太能忍了,深可见骨的伤口竟大半天了也一声不吭。 他的忍耐力极强,这一点晚云从小就知道。 这是拜他的头疾所赐。 师父曾说,阿兄小时候曾疼的满地打滚,以头抢地,可谓生不如死。而当年晚云初遇他时,头疾并未好转,可那时的他不曾喊过一个疼,可见早已习惯。 晚云有些气,但碍于四周有人看着,只能客气地埋怨:“日后殿下觉得疼要告知医官,切不可自己忍着。疼痛乃伤病之兆,殿下不说,医官怎知道有多严重?” 那模样严肃得很,俨然是大人教训孩童的口气。 裴渊知道她已经十分克制,无奈地“嗯”了一声。 幸好,那伤口并未染毒,须得尽快缝合,晚云径直从自己腰间的小囊里掏出一包针线来。 那是极细的特制丝线,很是强韧,是师父去织造坊专程定制的,外头买不到的好东西。 在蒸笼里蒸过之后,晚云取出来,穿到银针里。 晚云低声对裴渊道:“这回可真有点疼,要忍不住了跟我说。” 裴渊微微颔首。 晚云于是再度给他清理伤口,然后开始缝合。 说实话,她缝合过那么多伤口,这是头一回感到如临大敌。 小时候,文谦带她去找全洛阳最好的绣娘教她缝合。他告诉她,这是一门讲究的手艺,讲究线脚疏密有致,收合自然,不只得要让病人好,也得让自己赏心悦目。 昏黄的灯打了个烛花,啪地一声响。 晚云做这些事,向来沉稳自如,可面对着自己亲近的人,反而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她不由地抬头看向裴渊,只见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仿佛全然不觉疼痛。 但晚云知道这是他强撑的,因为她每有动作,他的眉梢就会动一下,而那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 裴渊在她心里那样完美,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不容破坏。一想到以后难免要留下那么长一道口子,心里头就感到无限遗憾。 如此倒腾了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好了。”她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汗。 裴渊看了看那伤口,神色依旧毫无波澜。 丁洪在一旁看着,却已然明白。这所谓的贴身侍从来头不小,那熟稔的手艺,比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医官都要精进,显然师出高门。 他对晚云说话的语气也已经和气许多:“想来,小郎大约连伤药都备好了?” 晚云笑了笑,道:“正是。” 说罢,她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道:“上好的金创药,殿下这样的伤势用,正好。” 按惯常之法,给裴渊这样的人用药,须得众医官会诊决定。但丁洪看向裴渊,见他并无异议,便也不阻止。 晚云药粉细细撒在裴渊伤处,最后裹上绷带,包扎起来。 仁济堂的包扎也有讲究的一套。要做到无药膏外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也要做到不松不紧,不影响活动。 观察下来,丁洪已然颇是服气。 “不知殿下的汤药,小郎有何想法。”他说。 晚云自然早有结论,道:“以殿下这伤势,还是……” -- 第64页 “汤药一事便有劳医正。”裴渊忽而打断道,“可自去行事。” 丁洪连忙应下,行礼告退。 晚云有些不解,一边收拾这旁边的物什,一边道:“阿兄这伤,我可应付周到,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裴渊看了看她,只见她就着水盆吸收,撇着嘴角,一个劲地揉自己的手指。 这么多年了,她的性子还是没有变。一生气就一声不吭,只自己闷的痛快。 他平静地解释:“丁洪乃阳关医正,众医官之首,我有伤病,自当由他来处置。你方才已经抢了他的风头,再驳了他面子,岂非对他不信任?这等无关性命的小伤,汤药大差不差,由他去便是。” 他有理是有理,可晚云心头还是赌了一口气:“可遇事不决,亦等同于谋财害命。阿兄的伤分明是兵器所致,且无中毒的迹象,他们何须磨蹭半天?” 第63章 冬去(四十三) 裴渊瞧她一副不止不休的模样,招她上前来。 晚云擦了擦手,坐回榻边。 “医官有医官的苦,治好了都是本分,若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裴渊道,“他们谨慎行事,乃出于规矩,不怪他们。” 裴渊这话,一下让晚云想起来了师父文谦立下的铁律。 她喃喃道:“怪不得师父立下铁律,无他允许,门人不得到官府里任职。”说罢,她随即想起另一桩事情:“那阿兄的头疾,确实无人能治,还是无人敢治?” “兼有之。”裴渊对于此事,心态已经平顺,无过多强求:“连文公都束手无策,他们自然不想多费心思;再说,我还守着河西要地,不容有失,他们也不敢多试。” 晚云心中一动,望着裴渊,双眸明亮:“这些年来,我不曾忘记阿兄的头疾。虽也一时找不到办法,但阿兄放心,我日后定然会将此事了却。” 裴渊靠在枕上,微微发白的脸上勾起个笑:“如此,就有劳你了。” 晚云看他的神情,再看看旁边的一摞公文,不由有几分心疼。 他身受重伤,也累了,可身后还有许多的事等他处理。 “我要是能提阿兄分担就好了。”晚云叹口气。 “你已经替我分担了许多。”裴渊道,“今日替我杀敌,还替我疗伤,已经够了。” 晚云随即精神一振:“我还能分担更多,日后仍让我留在阿兄身边可好?” 裴渊不答,只看着她。 望着那清凌凌的双眸,晚云心里叹口气。 这意思不必明说。她帮的这点忙远远不够,他还是要把她送回去。 晚云失望地垂下脑袋,修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扑一扑。 没多久,尹追领亲卫送来换洗的衣物和浴汤。 晚云知道他要洗漱,叮嘱“伤口切不可沾水”,起身出去。 月朗星稀。 晚云在站在厢房的院子里吹风。 刚才,她又不自觉地说了那句话,问他,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结果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他拒绝了。 心中有些惆怅。晚云望着天空,觉得自己走这一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虽然早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但晚云还是觉得鼻子酸酸的。 没多久,房门开了,裴渊已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晚云没想到那么快,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问:“阿兄好了?” 裴渊顿了顿,踱步过来,说:“我还需议事。屋里的浴汤我没用,你自去用,案上的饭菜吃完就早点歇息。” 她诧异地抬头,在月色中可见微红的泪眼:“阿兄呢?” “我无碍。”裴渊拍拍她的肩头,“安心去,无人会扰你。” 晚云犹豫着进屋,只听裴渊对亲卫令道:“都去用膳吧,歇半个时辰再回来。” 半个时辰。她心头一暖,不由破涕为笑。 屋子中间放着个浴桶,袅袅地冒出热气。她仔细地栓上门,又灭了两盏灯,确认窗楞都合上了,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衣物,踩入温暖的热水里。 她舒坦地喟叹一声,不自觉地眯起双眼,露出个傻笑。 在边陲,洗澡是个奢侈。普通卫士可能一整冬也洗不上一两次。得等开春了,河水消融,才能痛痛快快地洗。 纵然是将军们,也不能想洗就洗。至少和谢攸宁从凉州到玉门关的这一路上,也只在瓜州洗过一回。 晚云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案上满满的食物,又体会了一回悲喜两重天。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只一心觉得,阿兄真好。 裴渊议事到深夜才回。 他满腹心事地推开房门,却看见如豆的灯光下,晚云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裴渊将房门掩上,问亲卫:“方才吩咐的厢房可备下了?” 亲卫回:“已经备下,常郎说等殿下回来再去。” 裴渊了然。 再回屋里,晚云听见响动,倏尔惊醒,一双眼睛看向他。 “梦魇了?”他关上门,撩了袍子坐在榻前。 晚云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梦见了今天被我刺死的那人。” 裴渊明白过来。 他就知道不能这么早过去。 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别说是她,就是他本人也难受过许久。那还是小时候,在前朝宫中为质时…… -- 第65页 “梦见什么了?”裴渊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回,问道。 “也不是梦见,该是想起了。”晚云起身,抱着双膝,徐徐说道:“今天我落马后,躺在地上装死。我是知道心脏的位置,也知道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毙命。那时,我都盘算好了,可下刀的一瞬间却下意识地刺偏了。我慌了神,又刺了几刀,全都没有刺中。他流了很多血,却死不了,倒在地上很痛苦。他兴许知道我在玉门关整理药材的事,知道我师出医家,求我救他,他不停哀求,叫我好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去了。” 晚云的话大大出乎裴渊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她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大夫,让她去杀人何其残忍。 他摸摸她的脑袋,开解道:“云儿,这世上的对错并无绝对。你痛苦,因为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不痛苦,因为我是个将军,我亦有非杀不可的道理。你不是不救他,而是你选择了帮我,所以你只有杀了他。” 晚云下巴垫在膝头上,细细思量他的话。 裴渊继续说:“战场乃修罗之地,这便是为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仅会担心你受伤,还会担心你痛苦。” 听罢,晚云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 明日就要前往沙州,她又陷入了八年前的痛苦。 她眼巴巴地注视他,问:“等战事结束了,我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失笑:“你忘了我给你的玉佩?” 她从怀里掏出来,用手指捻了捻“子靖”二字,心情轻松些了:“知道了,我在沙州等阿兄凯旋。” 裴渊怔了怔。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回 听到有人这么说。 第64章 冬去(四十四) 晚云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从衣领里掏啊掏,掏出好几个小纸包,笑道:“这是我从师父那儿偷来的。上好的金创药,只进贡宫里,买不到的。”她说罢,忽而面露狭促,“当然了,阿兄也用不着买,只是我猜阿兄走的急,并未随身携带。” 裴渊露出些许笑意:“既然贡品,便只有父皇赏赐才有,反正我没有。” 晚云“啊”了一声,问道:“阿兄的父亲那样小气么?没关系,阿兄有我,等我回洛阳给你多偷些。” 裴渊忍俊不禁。她口中的他的父亲,仿佛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寻常人的长辈。 他笑起来总是那样好看,晚云看着,不由得微微脸红。 “阿兄别笑话我。”她说,“师父的好东西都藏着掖着,若不用偷的,根本拿不着。” 她显然会错了他的意。可无关紧要。他头一回想,文公将这丫头带大兴许不容易。 “去歇息吧,”裴渊摸摸她的头,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我这边无事,你不必担心。” 晚云乖乖地应了,回屋去睡。 临走了,她又顿住脚步,说:“阿兄要对自己好些。我知道阿兄不怕疼,可是那毕竟是伤,得好好治。” 她的眸色在晦暗中并不清晰,可轻柔的话语落在他心坎里,似润物无声般化开,总让他想起山居的过往。 裴渊止住思绪,不做细想,催她赶紧去歇息。 晚云只睡了一小会儿。 她在仁济堂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卯时一到必定穿戴整齐到达堂里。 寒风料峭,她紧了紧氅衣出门。 裴渊的房门开着,亲卫在屋子里收拾细软,而裴渊却不见人影。 打听之下才知道,裴渊一个时辰前被请去议事堂了。 她嘟囔着:“那才睡了多久啊?” 亲卫苦笑:“殿下一夜未眠。才处理完公文正在躺下,就被叫走了。” 晚云正打算去官署看看,裴渊却急匆匆地回来了。 他吩咐亲卫准备出发,将晚云叫到了屋子里,三言两语说:“瓜州要起战事,我需前去解围,你留在此处。” 晚云诧异:“怎么突然……是叛军来了?” 裴渊点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些着急:“阿兄要去多久?” “快则四五天,慢则半个月。”他沉声叮嘱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务必记住。把你留在阳关只是迫不得已。此处亦不安全,玉门关也不安全,战事随时打响,届时兵荒马乱,城守亦顾不上你。但你别慌,立刻马厩找你的马,折返上次的荒村再往正南五十里,有一处叫做尧村的村落,你去那里藏身,我自会找人接应你。” 裴渊强迫她复述一遍,她连忙点头。 “云儿。”他的手搭在她的双肩,目光灼灼地看她:“答应我,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怯懦,平安回洛阳去。” 晚云的心头有一丝撼动,少顷,却坚定起来:“我知道。阿兄也要答应我,千万保重。” “知道了。”他神色稍缓,轻轻拂了拂她的额发:“我去了。” 门外卫士禀告已经准备就绪,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晚云追了出去,看他大步往前,翻身上马,飞奔而去。她忽而转身往后跑去,不顾卫士的阻拦,奔上城墙,在城垛间目送他远去,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 雪又静静地下了一天,越积越厚,道路阻塞。 瓜州事发,两关的信息的传递越发频繁。第二日,城守尹追叫来晚云,递给她一封信,竟然是谢攸宁给她的。 -- 第66页 她赶紧拆开,只聊聊几句,却透露了重要的信息。谢攸宁要她即刻离开阳关,前往尧村避难。 裴渊离开时只说可能有一战,而如今,谢攸宁的信就坐实了两关必有一战的消息。 晚云不由得想起阿兄和谢攸宁在荒村分别时,曾提及斥候消息可能有假,再派斥候打探一事。如此说来,前方的消息并不乐观。 要走么? 她看向尹追,对方读完玉门关传来的线报,亦神色凝重。 裴渊走时只草草提及叛军到了瓜州,并未谈及其中细碎,晚云不由得向尹追问起瓜州的情况。 尹追晚云是齐王和右将军都叮嘱关照的人,他也不隐瞒,与她细说。 十日前,孙焕率三万赤水军围甘州城三日,叛军以屠城威胁,胁迫赤水军退兵五十里。 孙焕大怒,转而强攻。守军誓死抵抗,并每日从城墙上抛下尸体逾百,城中哭声滔天,民怨四起。孙焕无法,只好令赤水军撤退。那五千叛军则于廿四日离开甘州城,向西边而来。 竟然屠城。 晚云握了握拳。宇文鄯曾为一方守将,竟残害曾经守护的子民。甘州亦有她仁济堂的门人,不知是否安好。而阿兄和谢三郎听闻他这等行径,又该何等愤怒和痛心。 “几天前我曾随右将军在肃州平叛。”她问道,“若叛军西来,当在肃州遭遇玉门军,何以到了瓜州?莫非肃州失守?” “肃州倒是完好。玉门军部分被带到玉门关,剩下的将士以守城为首任。若非遇敌,不主动出击。”尹追答道,“更重要的,是叛军放弃了肃州,直奔两关而来。殿下料想是与戎人约定的时间已至,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殿下决意不让其得逞,于是率先领兵在瓜州设伏,打算一举歼灭叛军,再收拾戎人。” 而如此一来,两关不得不分兵支援沙州。若戎人此时来袭,只有靠关城死扛了。 阳关究竟还剩多少守军?晚云问尹追,但尹追不敢泄密,并告知晚云不必担心,一切有他,而后,派人将她送走。 官署中忙碌,晚云不好再打扰。可正要作辞,忽而有卫士冲进来,急禀:“禀总管,玉门关烽燧亮了!” 尹追神色大变,带众人疾步登上城楼。 晚云尾随而至,见玉门关方向,三十里一拒的烽燧正沿着蜿蜒的长城,穿过崇山峻岭次第亮起。 玉门关遇袭。 “我等愿意驰援。”中郎将霍良抱拳禀道。 第65章 冬去(四十五) 尹追抬手制止:“我等的任务是自保,不是驰援。” 中郎将林岱肃声道:“两关唇齿相依。若玉门关失守,我等如何自保?” “谁跟你说玉门关会失守!”尹追厉声斥道,“林岱,而乃城守军中郎将,需当军中表率。若再妄议,军法伺候!” 林岱面露愧色,抱拳称是。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南边的天空。 阳关南三十里,烽燧之火在阴沉的苍穹中熊熊燃起。 尹追眯了眯眼,冷声令道,“准备迎敌。” 霍良和林岱领命,速速奔下城楼。 尹追转身,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晚云,道:“小郎该走了。” 四周将士看向晚云。晚云想起裴渊走前要她记下的话:如遇烽燧亮起,即刻骑马离开。 而在这些人眼里,她是……逃兵? 晚云脸上一红,低头离开城楼。 她答应过阿兄的,不能坏阿兄的事。 晚云不敢多想,直奔马厩。此时的感受更为明显,因为她与所有人都逆向而行。众人都赶赴城楼,只有她跑向马厩。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几乎凭本能找到她的乌孙马。 满棚的战马似乎也感应到了战争的气氛,四处想起躁动不安的嘶鸣。 “要走?”忽而有人道。晚云回头,看见医官丁洪正下马,把缰绳提给曹司。 晚云不语,只顾安抚马匹。 丁洪抬头,眯眼看远方:“我若没看错,是烽燧亮了吧?” 私下无别人,晚云只好应了是。 丁洪沉吟片刻,有意无意地说:“有道是仁心济世啊。不过有的世道里只有权贵,却无众生。” 晚云忽而抬头。仁心济世正是仁济堂的由来,丁洪正是讽刺她只医治齐王,不管他人的死活。她正色道:“医正可辱我,不可辱我仁济堂。” 丁洪笑道:“仁济堂是什么?是块牌匾,还是文谦?”他摇摇头,“此处方圆一百里,你即是仁济堂。” 他说罢,挥袖而去。 这是故意激她的。晚云暗自对自己说,你答应了阿兄要走的。若是做不到,阿兄会生气,日后就不再搭理你了。 晚云咬了咬牙,毅然上马,疾驰离开。 身后鼓声震天。马蹄声撼动大地。戎人军队想必已经到达关外。 她不顾一切地往来时的路奔去。 雪静静地下。已经远离阳关三十里,不复听见战鼓的喧嚣。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逃离向来容易。可即便肉体跑远了,心却逃不掉,仿佛有一股力量拉着她,对她说回去、回去。 行至荒村,大雪掩埋了激战的痕迹,只偶尔见散落的兵器,显得阴森而诡异。 忽而苍鹰飞过,发出嘹亮的尖啸。 -- 第67页 前方有一个黑点,越来越近。 是一人一马。 晚云手握腰间的小弯刀,戒备地看着他。 而那人摇摇晃晃的,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雪地里。 晚云赶紧上前。 只见那人身着阳关城守军的甲胄,是一名年轻的卫士。他身负重伤,看见晚云,虚弱道:“别再往前……隘口破了……快跑。” 隘口?晚云急忙看向前方,只见烽燧上烈火熊熊。 她想起在阳关上传来的烽燧之火,众将士都说是玉门关遇袭。 她心中大惊,晃了晃他:“莫不是玉门关遇袭?” 那卫士轻轻摇头:“隘口……破了……戎人……快跑……” 晚云看他快不行了,急忙问:“玉门关知道么?谢将军知道么?” 他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没有言语。 他去了。 隘口破了,晚云不切确知道意味着什么。可这卫士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来报,说明并非小事。 该怎么办? 她只迷茫了一阵子,只听前方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正如方才离开阳关时听到的一般。 她颤了颤。阿兄说要往南。她看了一眼弯弯曲曲的小径。一咬牙,摘下卫士腰间的腰牌,调转马头。 关城已经开战,空中偶尔飞落流矢和石头,顷刻间将关城工事砸碎。晚云第一次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直冒冷汗。 “尹总管何在?”她一路跑一路问。 却听不远处有人怒喝一声:“霍良,给我顶住!” “是!” 那声音正是尹追。 晚云拔腿跑过去,便跑便扬起手中腰牌:“尹总管,我有急事要报!” 尹追定睛一看,正是早已离开的齐王随从,而她手中的腰牌,是烽燧守军的。他心中警铃大作,赶紧上前。 晚云急道:“我在玉门关方向五十里荒村偶遇一军士,重伤不治,死前告知早前的烽火并非玉门关遇袭,而是隘口已破。我并未遇敌,可听马蹄阵阵正往阳关而来,与关外声响无异。” 尹追翻看那腰牌,上头写着“介子”二字。他脸色忽而刷白,当即传令林岱:“速点一千兵马,随我赶往介子峰。” 林岱听罢,亦震惊不已,赶紧领命离开。 晚云接着说:“我曾问是否传信玉门关,可惜那卫士伤太重,没来得及回答。”她面露担忧,“若我等误会军情,那么玉门关亦难免,谢将军可会警觉?” “不知道。”尹追道,“我等兵力已经不足以自保。右将军那头,只能看他随机应变了。这个时候,人人皆是如此。” 晚云知道他说的没错,皱眉咬唇。 尹追瞥了她一眼,继而道:“幸而郎君及时返回,消息甚为及时。尧村已不宜前去,甚至此去方圆百里内已无安全庇所,郎君可在关城里找个仓库躲起来。” 晚云摇头,坚定地说:“我会些医术,帮总管看顾后方。” 尹追微微叹息:“此时已无后方,郎君自行珍重。”他说罢,和赶来的霍良匆匆往军营大门去。 没有后方。 确实已经没有后方。裴渊想在瓜州挡住叛军,避免两关被前后夹击,可事情还是发生了。戎人军队穿过介子山隘口,从后方袭击两关,必定是恶战。 晚云捂住头赶往医帐。里头已经开始收治伤患。丁洪正忙碌,抬头忽而看到了她,笑道:“你回来干什么?” 第66章 冬去(四十六) 她终于被他的笑惹恼了:“方才不是医正激我留下的么?怎么才半天不到,又反问我再怎么回来了?” “此一时非彼一时。”丁洪摇摇头,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一边:“听闻总管领兵出击了?” 晚云点头。 “领兵多少?” “一千。” 方洪摇摇头:“那这阳关城里还剩三千人。” 晚云大惊。她知道阳关所剩不多,但没想到才这么点。 “你知道关外戎人有多少?” 晚云深吸一口气,知道必定是个不小的数字。 “两万。”方洪轻声道:“我想让你留下来,是要你的医术,并非你的命。但情形远超我所料。你还年轻,走吧。留着命,日后救更多的人。” 三千挡两万,晚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敢去想,只握紧了双拳道:“我既回来,就没有再走的道理。医正也不必丧气,殿下说快则四五日就回来,他向来不妄言。只要撑过两日,殿下必定回援!” 伤兵多是刀伤和箭伤。 幸好丁洪手上的伤药和布匹充足,轻伤者可自行包扎。但重伤者,则须得马上抢救。 四周无时无刻都有人喊着“医正救命”,晚云四顾,只觉仿佛置身于话本里的炼狱,抬眼垂眸尽是赤红,在无数的手在血色的长河中奋力挣扎,企图抓住一丝希望。 几位医官已经驾轻就熟,不管身边多么纷扰,只专心倒腾着手上的活计。晚云却受不了这种催命符咒,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但在这种强压中,她想起了她师父。若是她师父,定然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快速地思考,迅速地判断,仿佛进入一种入定的状态。显然她还欠火候。 一整夜下来,晚云已虚脱得手脚打漂。但最艰难的时候还未来临。 -- 第68页 第二日清晨,后方传来消息。隘口突围的戎人亦被肃清。右将军紧急从玉门关调集豆卢军驻守隘口。 但不幸的是,前往应战的阳关城守军全军覆没,总管尹追战死。 休战的空隙,中郎将林岱领五百人前往烽燧清理战场,带回了尹追的尸首,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二百伤兵,以及八百战死名册。歼敌千余。 霍良为左郎将,临时补尹追的缺,总领阳关城防。 尹追在阳关城守军威望极高。他的死极大打击了士气。霍良和林岱身体力行地支撑局面。整顿城防,安抚伤兵,重整编队,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日后,戎人卷土重来。斥候来报,三万不日即达,加上在城外对峙的两万人,共五万敌军。关城上下都笼罩着死亡的气氛。 雪还在下,道路淤堵,他们已经不能期待援兵。 士气一击即溃。有一个人哭,就有第二个人哭。有一个人生了逃跑的念头,就有第二个。众人都在等,看谁成为逃跑的第一人。 晚云无法再坐视不管。 她冲进了主帐,对霍良道:“将军不能不说话。” 霍良和晚云只一面之缘,知道她是齐王的人。可那又如何,一个小小随从何以回天。 霍良和林岱已三天三夜没合眼,疲惫和低落也侵袭着他们。 “常郎有何高见?”霍良平静地问。 “将军须得教众人振作。”晚云坚定地说。 “振作?”霍良苦笑,“何以振作?五万对三千,援军不会来。” “会!”晚云咬牙道。 霍良困惑地看着她:“莫非常郎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晚云定了定心神。 她也知道援军不会即刻来,但若坐以待毙,只有一死。若再坚持一会,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殿下出发前曾告诉我,若生异变,只需坚持五日,即有援军启程来救。”她脸不红心不跳,“现在三日已过,只需再坚持两日,即可看到希望。” 霍良笑了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我倒是可以这么告诉他们。以五日为期,可届时若无援军,他们可会杀了常郎祭旗。” “若届时他们还有力气杀我祭旗,岂不还有希望?”晚云坦然笑道,“就这么着吧。” 霍良愣了愣。 却见晚云神色郑重:“我等并非一无所有。城墙坚固,粮草充盈,刀剑锋利,兵强马壮,援军可期可待。所谓困兽犹斗,进亦死退亦死,何不放手一搏?” 林岱在一旁闻言,神色一动。 “霍兄,常郎所言有理。”他随即道,“我们若弃城,便是留着命在,亦受千夫所指。这么多弟兄为了守城去了,我等切不可辱没他们的名声!” 霍良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头道:“令所有人城下列队。” 随从应下,随即奔跑出去。 “此时也是撑得一刻是一刻。”霍良戴上头盔,看了看晚云,道,“常郎走吧,从马厩挑一匹好马。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 晚云叹口气:“确实不是我该来的。医帐里还有上百的伤兵,我竟生了闲心到将军这里来聊天。我回去了。” “你不怕死么?”霍良疑惑。 “怕。”晚云微微笑道,“但殿下不会抛弃我们。这话一点没骗你。” 阳关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林岱让人一个劲地添油,恨不得让三千里外的京师都看见。 霍良站在城墙上,俯视城下众人:“你们有人说阳关要亡,收拾了细软要逃?方才却有个大夫跟我说,誓与阳关共存亡。文人尚且如此,我等武将岂敢不战而降?沙州,五十里之遥,若阳关溃败,则生灵涂炭,千里不复生机。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和作为?我霍良誓不负乡中父老,与诸位生为同袍手足,死为黄泉同路,愿与阳关共存亡!” 林岱在上前一步,拱手,扬声跪道:“誓与阳关共存亡!” “誓与阳关共存亡!” 尹追说战时无后方,当下,凡是能走能扛的,都被动员到了前边。 雪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些光。晌午时,大地震动,马蹄轰隆,晚云在医帐里也能感受到外头的紧张。 医帐里面的人也不叫不埋怨了,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第67章 冬去(四十七) 城外有人出列交涉,不知说了什么。 只听霍良仰天大笑,中气十足:“尔等逆贼在我疆土作乱,岂得善终?待我等将他凌迟,尔等再拼回去,一样也是你们的将军。” 晚云的病人前一秒还咿呀着叫疼,忽而笑了:“霍郎将性子温和,没想到喊起话来半点也不输阵。” 周围的人亦附和。 戎人被激怒,五万人大喝,杀声震天。突然巨石从阵后往城墙砸来,战事一触即发。 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都穷尽了所有方法。霍良带兵在城墙上挡住一波波云梯和弩箭,但损失惨重,一波波伤兵被抬下关城。林岱负责在城下守护摇摇欲坠的城门。 突然有人跑到医帐找到丁洪。丁洪扫视一圈,将晚云叫到更前:“我需坐镇医帐。你去看看霍将军如何了。” 晚云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赶紧收拾了药箱走。 丁洪忽而将她拉住,叮嘱:“务必保下他!” 箭雨中,有四五个护卫围住一个人影。晚云拨开已开,霍良坐在里头,一支羽箭插在他的左胸。 -- 第69页 他紧紧捂住胸口,咬着牙,颤抖道,“有办法让我再坚持片刻么?” “有!”晚云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剪开他的衣服。 一阵冷汗冒出脊背,只见那伤口很深,怕已伤到了内里。 她挤出个笑,道:“无事,可治。”说罢,她专注地处理伤口。 晚云本事上乘,没多久就将伤口包好,霍良喘着气,也回了她一个笑:“好像好些了……” “你别乱动,”晚云忙叮嘱,“有话让部下去传。” 霍良点点头,又问道:“殿下究竟没有跟你何时回来?” “他明天就回来!”她坚定地说,“他明天一定会回来!” 霍良笑着对周围的人说,“你们都听见了,让弟兄们再坚持一天!” 卫士们应下,异口同声。 林岱也得了消息,从下面跑了上来看霍良。 霍良靠在城墙上看着他:“照顾好自己,若我没了,你须得坚强些。” 林岱知道他这是在交代后事,眼圈发红,却只大声应下,随即又下了城去。 看着林岱远去,霍良悄声对晚云说:“常郎,有想办法让我撑到明日么?” 晚云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只是你难免痛苦。” 他笑了笑:“我连死都不怕,痛苦算甚。” 半个时辰后,霍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喘着粗气,道,“有劳常郎替我看看下边躺着的没有装死的,只要能动,替我收拾收拾送上来。” 晚云扶着他,道,“你还是坐着歇一歇。” 霍良摇摇头,“我得站着让人看见,不然他们以为我死了,爷爷还没死!” “你别动气,别说话。”她扶他靠在城墙边上。 霍良点点头:“你去吧。” 晚云跑到城墙下,下面躺着许多临时安置的死伤者,沿着墙根摆成长排。她擦了擦泪,上去就问:“你还能上么?” 多数人不理会她,当然有的是因为伤势太重,有的是因为死了。她一个个地问,不知问了多少次,直到有个微弱的声音回答她,“我可以……” 晚云忙跑上前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田冲……” “好,好,田冲,我替你看看。”晚云说着,掀开他的衣服看,只见他的肚子被箭矢射出了个窟窿,隐约看见了肠子。 “可治么?”那人问道。 巨大的失望和愧疚冲击着晚云,她闭了闭眼,摇头。 田冲长叹了一口气:“那你别管我了……去找下一个吧……” 晚云除了一声“抱歉”,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一个个问下去,不一会,又找到一人。他的左腿中箭,包扎好伤口,他又单腿蹦跶着上前线。 傍晚时,晚云去看霍良。 他仍坚持守在城墙上,但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她给他添了氅衣,送了碗汤药,道,“我替你找到了三十人,你的兵都是好样的,听说你召唤,连肚子被打了个窟窿都要上。” 霍良笑,带着些苦涩,继而化为两行泪。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咽着药。 “我想请你帮个忙。”霍良道,“若不幸城破,我必以身殉城,还请你将我阳关城守军之战况细细报知殿下。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都尽力了。各将士的抚恤安置,烦请殿下督请朝廷一一兑现,让诸位兄弟走的安心。” 四周纷纷扰扰,而霍良的声音格外平静,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晚云的耳朵里。 “你该走了,往东边去吧。”他又道。 晚云收起药碗,只道,“你的话我记下了。我待会再给你送药。” “弩手!”城墙下,林岱喊道。 “将军,我们没箭了!” 林岱骂一声,道:“枪兵给我补上!” 晚云惊恐地看着霍良。 他苦笑道,“早让你走不走,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城门在撞击中像两片巨大的蝴蝶翅膀,颤颤巍巍地发出巨响。 “顶不住了!” “后撤!枪兵准备!” 一下、两下、三下……城门承受着最后的撞击。 城内和城外两个世界。 城墙外,戎人在高昂的情绪迎接着即将到来的胜利,驾在马在城外来回跑动,像即将抓捕猎物的鹰。他们用戎语叫嚣,带着饮毛茹血的粗粝;城墙内,残存的三千卫士战栗、疲惫、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所有人都被林岱撤下去迎战了,晚云一个人迎风站在关城上,听见风中传来哭泣和愤怒。 她用力地看着东方。 夕阳刺破乌云,照在东方的雪原上,泛着晶莹的光。而那光芒忽上忽下,不似天然的景色。 “是援军么?”霍良艰难地走过来,气若游丝地问。 晚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明光铠反射出的光啊! “援军来了!”她在关城上挥手大喊,“林将军,援军来了!” 阳关上空忽而鼓声雷动,烽燧上烈焰熊熊。 城破之际,戎人挥舞着马鞭欢呼迎接崭新的世界。 东来的商旅所描述的富庶的鱼米之乡,被驱逐出北地的同胞所思念的水草丰美的家园。他们在风雪中苦苦跋涉,就为了这一天。 内城门轰然倒下,夕阳的光骤然投入门洞之中。 -- 第70页 第68章 冬去(四十八) 可一切瞬息万变。 踏入关内的第一人,在迈开步子的一刹那,被飞矢击中,正中额心。 他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原本弹尽粮绝的城池,何以变出一眼望不到头的千万越骑?那策马立在前头的银甲将军,手持长剑,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何以从天而降? 然而身后高涨的热情已经容不得他喊一声“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赴后继的兵马被流矢穿透。他此生看见的最后场景,是滚滚铁骑碾压而来,他的眼珠子被马蹄踩破,痛苦与黑暗同是降临,如堕炼狱。 公孙显踏上被血染红的关城阶梯,满目疮痍。关城上,卫士错落跪在地上,都朝着一个方向。 那尽头,霍良坐在城墙边上,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林岱抱着他,正失声痛哭。 残阳如血。一切似乎静止,只剩耳边呼呼的风声和将士们的啜泣。 公孙显仰头,长长叹息。 他上前,向林岱一礼,道:“我乃齐王府长史公孙显。” 林岱抬头,通红的两眼满是茫然。 公孙显看着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刚才,他已经从守军的口中得知了这城内的事。城中守军大部分已经战死,尹追和霍良也接连丧生,当下这城中主事的,只剩下林岱。 公孙显的援军刚从瓜州的战场下来,不休不眠地在大雪中狂奔了三天三夜,幸好到达及时。 不过纵然如此,阳关的城防也已经破碎不堪,而城中的死伤惨状更是让他不忍目睹。 心中又长叹一口气,公孙显俯身,将手按在林岱的肩上。 “关城之中还有不少弟兄,将军何不带他们先去安顿?”他低声道,“其余诸事,某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林岱胡乱擦了擦脸,忙站起身来,向公孙显还礼:“容在下替总管、霍兄及一众弟兄安顿好后事,再来与长史交接。” “我可代为安顿后事。”这时,一个声音从林岱身后传来。 公孙显看去,蓦地怔住。 那张脸,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正是常晚云。 “林将军。”晚云擦了擦眼睛,对林岱道,“霍将军他们的后事且交给我吧,剩下的弟兄们还等着将军发话。” 说罢,她轻轻侧了侧头。 林岱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这关城中剩下的人都立在不远处,身上和脸上满是血污,只望着他。 林岱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推拒。他留了两个人下来帮忙,而后,领着众人相扶相携,走下城去。 军士们做了担架,晚云让他们将霍良的尸身抬起,扛到城下去。 这时,她才发现公孙显没有走开,站在几步外看着她。 晚云心中一动,忙上前问道:“长史,阿兄在何处?他是否安好?” “殿下安好,正往官署去。”公孙显看她脏兮兮的脸,低声斥道,“只是娘子……殿下早着人往尧村去寻娘子,娘子如何还在阳关,也太胡闹了!” 晚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血迹斑斑的战场,倏而放声大哭起来。 援军并未远追,将戎人驱逐十里之外便鸣金收兵。返回阳关时,公孙显已安排亲卫清理战场。否则以关城的惨烈,怕是越骑的马匹都不能通过。 孙焕和楼月亢奋地讨论着刚刚结束的追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无用的戎人。”楼月道。 “何止无用,我方才还瞧见个被剁了脑袋还尿裤子的。”孙焕回,“害我差点没憋住笑。” 官署里,公孙显和裴渊呈报阳关的情况:“尹追和霍良战死,现中郎将林岱总领。守城之战死三千,伤者逾两千,医帐说,伤兵有半数熬不过今夜。兵器损耗严重,城门尽毁,所幸粮草尚且充足。” 说罢,他看了一眼正走进来的孙焕和楼月,低声道:“常晚还在关城中,我刚才看见了,安全无恙。” 裴渊忽而顿住,蹙眉问:“什么?” 那话语中已隐隐有了怒气。 公孙显忆起方才在城楼上的惨烈场面,只得道:“莫看我,我也不知何故。方才我听林岱说,中郎将霍良昨日重伤,幸而她在,用针刺之法为他强行续命,才撑到了刚才。” 裴渊揉了揉眉间,有片刻眩晕,问:“她在何处?” “刚才在料理尹、霍二人的后事,现在在医帐里。” 裴渊缓过神来,颔首,“打断你了,你继续说。” 公孙显继续道,“我已着兵、仓二曹往沙州募集工匠。但城门修筑尚需时日,城防空虚乃大患。” 裴渊沉吟,道,道,“我留凤亭和赤水军在此镇守。” “那玉门关……” “我明日一早就过去,看情况再议。先点三百精兵,让他们早点休息,辰时发兵。” “是。” 孙焕也除了甲胄,上前道,“老九,你先歇息歇息,看你的眼睛都要滴出血了。三郎那边,我去也行。不是说他还撑得住么?料也没有大问题。” 楼月嗤笑一声:“你们二人,一个喜欢喊打,一个喜欢喊杀,凑在一块尽会坏事。” “笑话,兵临城下,不打不杀,难道抱回来宠着么?” 两人一旦打嘴仗,裴渊半句闲话也不必多说。 他也不歇息,只说他片刻就回来,说罢,径自走出议事堂。 -- 第71页 伙房终于勉强传上饭。吃了几日冷食的将士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汤饼。 医帐中却是半刻不得清闲。 医官轮换着去填肚子,晚云却跟中了邪般,怎么叫也不去。 她手上一个叫张申的伤兵,腿不能留了,听闻后崩溃地大喊大叫,正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晚云并不言语,任由他骂,等他骂累了,依然还是截了他的腿。 还有个伤兵,听闻自己的胳膊不能留,哭着喊着宁愿去死。晚云不言语,出门去找了他的同袍来。几个同袍围着他又骂又哭,发泄了一场,最终还是让晚云为他截肢。 来到医帐里,晚云就忙个不停,一刻也不停歇。 帐里的伤药用完了,晚云忙又跑到仓库里去取,翻找了好一会,等到找齐了,回头,蓦地发现门前站了个人。 裴渊负手站在后头,也不知站了多久。 第69章 冬去(四十九) 他没有说话,神色冷峻。 四目相对,晚云一时无言。 她知道他必定会责怪。可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她已经知道他之不易。所以责怪也好,打骂也罢,她只要看着他好好,就好。 “阿兄……”光是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已经让她红了眼眶。阿兄从小就是她心中的安慰,事到如今,她明白里头不仅是安慰,还有深深的眷恋。 她唤着阿兄,拖着步子泪眼汪汪地向他小跑去。这画面曾无数次出现在过往的八年,在梦的尽头,总有个少年在桃花飞舞的山中等她。 关城南二里处沙凹处,架了个临时的祭坛,后面,是高高的柴火堆。 战事紧急,关城中的战死者已经来不及挖坑掩埋,只能火化。 裴渊与所有人都在头上裹了白布,亲自主持丧礼。一个当过和尚的军士诵了经,林岱亲手点燃了绞过火油的柴堆。 大火熊熊烧起,被西风卷着,发出噼啪的响声,将尹追和霍良等人的遗体吞没。滚滚浓烟,像是挣脱肉体的灵魂,乘风远去。 伴随着的,是众人呜咽的声音。 晚云一直在边上守着,看火势渐小,又让人加了油,将火重新燃起来。 忽然,她听身后有人说道:“殿下。” 回头,正是裴渊走了过来。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风卷起头上白布的带子,俊逸而坚毅。 未几,一双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过往总是扑空在云烟中,晚云切切实实地靠在他怀里,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方才有了些踏实的感觉。 那衣襟上,还留着些干涸的水痕。那是先前晚云留下的。 她抱着他,宣泄一般大哭,昏天暗地。以至于裴渊全然无法对她发火。 望着夜空,裴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发什么火呢?要不是她中途返回报信,阳关背腹受敌,说不定早就沦陷了。 晚云则靠在裴渊的肩头,望着那火光,怔怔不语。 “在想什么?”裴渊问道。 “阿兄骂我吧。”晚云小声道,“我知道我答应阿兄的事没有做到,辜负了阿兄的信任。” “骂你什么?”他摸摸她的脑袋:“你做的很好,帮了大忙。” 晚云没说话。 虽然得了裴渊的赞许,但她并没有觉得轻松,心头沉甸甸的。 “阿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好一会,晚云忽而道,“总要面对这般厮杀,不得安宁?” 裴渊道:“也不算不得安宁,习惯了。” 这回答不过寥寥数语,却让晚云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回去吧。”片刻,裴渊道,“他们说你这几日都不曾歇息。” 晚云点点头。 裴渊拉着她往回走,却发现她没有动。 “阿兄,”晚云小声说,“我的脚疼得很,走不动了,阿兄背我走一段吧……” 裴渊怔了怔。只见晚云眼巴巴地望着他,在等他答复。 那双眸清澈,没有一点杂质。 恰如当年。 裴渊心中变得柔软,背过去,弯下腰。 晚云随即上前,趴在他的背上,裴渊揽着她的双腿直起身,将她背了起来。 她并不重,手臂环着裴渊的脖子,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肩上,裴渊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的,如羽毛拂过。 “这几天,果真不曾睡?”裴渊边走边问她。 晚云道:“睡不着。” 她停顿片刻,又想起霍良的模样,道:“阿兄,前几日将士士气低迷,我跟他们说你今日必定回援,他们忽而就振奋了。他们心里都向着你。” 裴渊这才知道此事,蹙眉道:“以后不许妄言。若我不能回援,激起群愤,你如何平众怒?” ──“杀你祭旗。”霍良的话犹在耳边。 她摇摇头。若是不能回援,关城就破了,哪里还有杀她祭旗一事。 “反正幸好阿兄回来了。”她呢喃道:“将士们都盼着阿兄回来。霍将军死前说,幸不辱命,我猜想是要跟阿兄说的。” 裴渊没言语,只望着前方布满星辰的天空。 阳关一战,可谓惨烈。他损兵折将,里面好些人是从北地时就追随着他的,包括尹追和霍良。 “霍将军还说,让我好好将战况告诉阿兄。说他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都尽力了。日后将士的抚恤安置,请阿兄督请朝廷一一兑现,让将士们走得安心。” -- 第72页 “你说便是。”裴渊的声音低沉,“我听着。” 官署厢房里,楼月打着哈欠问侍从:“殿下还没回来?” 侍从脸色颇为为难,拱手禀道:“小人方才返回时,见殿下背着那姓常的小郎君,大约走得慢,还不曾回到。” “背?”楼月一瞬就睡意全无。 “背?”他再次确认。 侍从点点头:“真的是背,将军要是不信,亲自看看去。小人也是头一回看殿下背人。” 楼月看着他,有些震惊,目光不定。 裴渊手臂上有伤,晚云没让他背太久,走了一段就下来。回关城的路,格外漫长,裴渊陪着她,一直听她将这几日的事说完。 里头件件桩桩,不可谓不惊险。 而最让他心惊的依旧是他回援一事。 瓜州战事亦十分激烈,将士疲惫不堪。他力排众议,强行令兵马回援阳关。若他有半分犹豫,或是修整片刻,关城就破了。届时他不得不未五千守将收尸,包括这晚云。 裴渊闭了闭眼。 这短短的一个月,他遭遇了两大变数,一是宇文将黎,另一个就是这丫头。他原本计划着将她早早送回安全之处,可如今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此事的难点不是他不能,而是晚云不情愿。只要她不情愿,就能整出让他心惊肉跳的事。 晚云不知他心中所想,看见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医帐,道:“阿兄回去歇着,我再去医帐瞧瞧。” 裴渊却不允:“你今夜回厢房睡一觉。” 晚云摇头,“我在医帐眯一会便好了,左右睡不着。” “若是如此,那我明日去玉门关,就不带你了。” 去玉门关?带她? 晚云怔了怔:“阿兄不送我去瓜州了?” 裴渊平静地回:“你先随我。等时局安定些,再做打算。” 一瞬间,晚云的眼底似亮起一道光。 第70章 冬去(五十) “当真?”她忙问。 “自是当真。”裴渊指了指厢房,“现在你便去歇息,否则我反悔。” 晚云二话不说,朝那边跑去。 可没走几步,她又折回来。 “我陪阿兄回去。”她说,“我要看阿兄的伤。” 裴渊随即道:“我的伤无碍。” “那也须得我看过才作数。”晚云不由分说,拉着裴渊往官署走。 回到房里,晚云让他坐在榻上,宽了外衣,在灯下仔细端详。 拆开绷带,只见那伤口确实好端端的,虽然仍然发红,但没有出血也没有脓肿,恢复得很好。 “阿兄这几日又是长途奔袭又是不得歇息,竟能撑住?”晚云有些不敢相信,又摸摸他的额头,“若是换了别人,少说也会发一发烧。” “自是你那伤药得力。”裴渊道,“且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寻常伤病怕也无暇作祟了。” 晚云终于放下心来,又亲手给他换了药,包扎好。 裴渊背过身去,将衣服穿好,一边系上外袍的衣带一边说:“这伤药甚好,回到凉州,我便与仁济堂说一说,让他们给各地医帐供药。” 晚云应了一声。 裴渊觉得那声音有气无力,回头,却见晚云已经歪歪地倚在隐枕上,闭起了眼睛,一动不动。 她累坏了。只是稍稍倒下,便被睡意攫住,再也不复精神。 裴渊看着她,没有吵她,只取来厚实地锦衾和毛毡盖在她身上。 晚云动了动,手扒出被沿。 裴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那手已经不复幼时的肥润,变长了,一根根同青葱似的。 注视片刻,裴渊回过神来,将她的手放入毛毡里,转身出去。 这一觉,是晚云几天来睡得最踏实的。 第二日醒来,她才发现自己置身何处。走出门问侍卫,这才知道裴渊昨晚睡在了别处厢房里。 没多久,有人来通知晚云,让她去用膳,说裴渊准备出发了。 晚云连忙回了医帐,跟丁洪辞行。 她郑重对丁洪拜了拜,道:“幸而医正一番话让我警醒,日后我会时时记住我乃仁济堂的医者。” 丁洪笑了笑:“你们仁济堂的事与我不相干,我不过要人帮忙罢了。” 这样心慈嘴毒的人,仁济堂中比比皆是,就像方庆一样。晚云不觉得恼怒,反而有几分亲切之感。 她笑了笑:“医正如何知道我是仁济堂的人,我从未与他人说过。” 丁洪白了她一眼:“我行医四十余年,难道还不知开寒散和你那包扎手法出自谁家么?” 原来如此。 晚云笑嘻嘻:“医正果然见多识广,是晚辈唐突了。” 说罢,她又郑重地像丁洪拜了拜,而后,与帐中大夫一一辞别。 才出医帐,裴渊的侍从就又找了来。 晚云忙小跑回去,见裴渊就在屋里。 “这才醒来,怎又乱跑。”裴渊说罢,从榻上展开件新裘皮大氅,替她披上,“今日你也跟在我身旁,不可掉队。”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脖子上系扣,晚云有些不好意思,赔笑道:“我方才不曾乱跑,去跟丁医正他们道别了。” “哦?”裴渊抬眼看看她,“你先前不是说人家遇事不决无异谋财害命么?” 晚云赧然,撇撇嘴角:“那是我不懂事,阿兄切莫告诉他。” -- 第73页 裴渊不由地笑了笑,将她的衣领整了整:“今日比前几日还冷,你上路之后,捂严实些。” 晚云正要说话,门外忽而进来个人:“都准备好了……” 楼月话说半截,愣住。 他看到看裴渊跟个老妇人似地给人整理裘衣,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裴渊放开手,镇定自若:“你去跟凤亭说一声,让他不必起了,歇着吧。” 楼月应一声,却没动,只瞥着晚云。 晚云见到他,亦是一愣,继而想起了都督府前摔扇之事,脸黑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不说话。 裴渊从公孙显那儿大约知道他们的恩怨,不过在他看来都是小事。 他介绍道:“阿月,这是云儿。云儿,叫月兄。” 晚云坚决不叫,直接告状:“阿兄,他冬至那日摔了我的扇子,又让别人有机可乘,用扇子骗我。” 楼月却好笑:“自己笨倒好意思怪别人?” “少岔开话题,是你戏弄我在先。” “不是赔你了,得理不饶人?” “你赔什么了?赔礼还是赔钱了?” “要不是我,那谁能替你修扇子?” “要不是你根本不会出这档子事。”裴渊揉了揉额角。早前是谢攸宁和晚云,现在是楼月和晚云,一见面就吵。等三人见面,还指不定会吵成什么样。 “都少说一句。”他甫一发话,二人立马闭嘴。 楼月脸上仍笑嘻嘻的,晚云干瞪着他,眼睛仍火光直冒。 风和日丽,天色终于放晴,裴渊领着晚云和楼月,还有三百越骑,一路疾驰,在天黑之前来到了玉门关。 玉门关的战事也刚结束,城守军正紧锣密鼓地修补城墙,秩序要比阳关稳定许多。只听营前有人大喊一声“大将军回来了!” 即见主帐前有个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唤道,“九兄!”一边叫一边招手。 晚云望着谢攸宁蹦蹦跳跳的身影,也不由笑了笑,小声叫了声“三傻子”。 话才出口,忽而见楼月瞥着他,随即闭嘴。 谢攸宁大步走到跟前,道:“正担心你们。路上顺利么?” “担心什么?”裴渊翻身下马,“你的嗓子怎么了?” 谢攸宁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道,“喊的。喊都喊不过来。幸好守住了。阳关如何了?”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寻到了正在下马的晚云。 谢攸宁随即上前拉过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问,“你怎样?” 晚云拉开他的手,道:“无事。” 楼月嗤笑一声:“你不是问阳关怎样,怎么问到她了?她很好,刚才还骂你三傻子来着。” “是么?”谢攸宁双眼放光,“他就喜欢揶揄我。” 谢攸宁平日最讨厌别人骂他傻,如今那脸上却一点也不见恼。 楼月抽了抽嘴角,暗道今天整天是见鬼了。 第71章 冬去(五十一) 裴渊将赤骥的缰绳塞到晚云手里,道:“你刚才不是说它瘦了,带它去吃点东西。” 晚云应下。 谢攸宁也插嘴道:“我想起疾雨也没吃东西。”说罢,不由分说地将疾雨牵过来,交给晚云。 “你待会来主帐吃饭,我给你弄了好吃的。”他笑嘻嘻道。 晚云无法,只得牵着两匹马离开。 楼月看谢攸宁满面春风的脸,跟朵牡丹花似的,恨不得一盆凉水将他泼醒。他扭头看裴渊,见他揉着眉间,头痛的很。 他阴阳怪气地嚷道,“谢三郎,若有人到你父亲面前告状,说你喜欢男子,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你是说阿晚?”谢攸宁笑一声,得意道,“我一见着他就开心,他可真是妙人一个,不会有人不喜欢他。” “怎没有。”楼月道。“你不知他多晦气,一路与我吵架吵过来。” 谢攸宁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我刚跟他一同出凉州那会儿,也天天吵架。他性子倔,你且让他一两回,慢慢就知道他的好了。他聪明又有才,温柔又善解人意……唉,我不跟你说了,不然要被你抢走。” 楼月一阵恶寒。 “三郎。”这时,裴渊突然停住了步子,正色道,“他是我的义弟,即便是你,也不许胡来。” 这话出来,楼月和谢攸宁都愣了愣。 谢攸宁不好再嬉笑下去,忙道:“我开玩笑的。九兄知道我为人,我何时有过那癖好?毕竟我和他共过患难,心里头把他当自家兄弟,偶尔逗一逗罢了,九兄万万放心吧。” “逗也不行。”裴渊却道,“你须有分寸。” 谢攸宁有些诧异,不由看了看楼月。 楼月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跟裴渊说:“谢三郎知道了,我看着他。” 裴渊扫过楼月一眼,不多言,自往官署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谢攸宁仍一头雾水,问楼月:“九兄今日怎么了?路上出了什么让他不快的事么?” 楼月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胡乱掺和什么,自己当真是闲着慌…… “阿月。”却听裴渊在前方吩咐道,“去安置亲卫用膳,把阿晚也叫上。” 这是直接断了谢攸宁要跟晚云吃饭的念头。 楼月应了一声。 正当谢攸宁感到沮丧,却听裴渊唤了他一声。 -- 第74页 “我有话跟你说。”他顿了顿,道,“关于将黎。” 晚云喂赤骥和疾雨吃的肚子鼓鼓的,自己的肚子却饿了。 方才,楼月派人来叫她过去一起吃饭,说是裴渊吩咐的。 晚云虽然讨厌楼月,但想来想去,觉得犯不着因为楼月委屈了自己,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亲卫的营房,找了楼月一同用膳。 “刚才不是说不吃么?”楼月挖苦道。 “我现在又想吃了,如何?”她理直气壮。 楼月冷笑,搅了搅碗里的汤饼,道:“你知道么,谢三郎喜欢你。” 晚云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忙用手捂住,转出营房去吐掉。 楼月笑了笑,感觉有趣极了。 “你发什么狂?”晚云瞪着他。 “怎是我发狂?”楼月挺喜欢看她红脸的模样,挑了挑眉:“他当着师兄的面亲口承认的,当然是真的了。” 晚云快惊掉了下巴,赶紧问:“那阿兄怎么说?” “师兄能说什么?那是谢三郎的私事。”楼月瞥了她一眼。“京中王公贵胄,好龙阳的又不稀罕,师兄管那些干什么?还是你自以为多别致?师兄非护着你不可?” 晚云盯着他,忽而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你去何处?”楼月道。 “自是去找我阿兄和谢攸宁。”晚云目光狡黠,“将你说的话跟他们说一遍,看看他们如何表示。” 楼月撇了撇嘴。 他本想作弄作弄晚云,没想到此人全然不知天高地厚,要找堂堂大将军对质。见她当真要走,楼月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别去。”他说,“谢三郎当下指不定在师兄那里哭鼻子呢。” “为什么?” 楼月眨了眨眼,神色平静道:“宇文将黎被擒,可能将被处死。” 晚云饭后回屋里收拾收拾,想了想,还是跑到裴渊房前等着。 亲卫都认识她,并且知道齐王与她关系不一般,不但不赶,还问她是否到官署里去等。 晚云思索片刻,还是作罢。 此事毕竟是军机要务,并非她一人的恩怨。自己并非裴渊幕僚,贸然闯进去问,自是不合适。 一直等到二更,裴渊才回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合眼了,方才又跟谢攸宁说了好多,疲惫不堪。 回来看见晚云等在门前,已无力多言。 这落在晚云眼里,还以为他生气了,忙道:“方才楼月都跟我说了,那是些三郎胡诌,阿兄别听他的。” 裴渊默了默,才想起她说的是哪回事。 既说到这个,他揉了揉额角,让晚云把门带上,把她叫到跟前。 他和她垂足坐在榻上,和声问:“若我没记错,你今年一十六了,已经及笄了?文公是怎么说你的终身大事的?” 终究还是说到这个。 晚云有些不情愿,道:“我还不曾及笄。方师伯曾给我卜卦,说我十七以前不能及笄、不能成婚,等明年过了生辰才能操办。” 说到成婚,她的脸色微红,但很快镇定下来:“不瞒阿兄,来凉州前,师父带我去广陵相人。酒席上做了两大桌郎君,我一看,吓坏了,跑到凉州找阿兄来了。” 吓坏了?裴渊心生笑意,好奇地问:“怎么个吓坏了?” 还能怎么吓坏了?有你珠玉在前,他们一个个只能算糙石。 可她究竟说不出口,只道:“师父的眼神太差,光看人家家底,样貌不论。挑的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岂非打算让我膈应大半辈子?” 裴渊浅笑。 晚云歪了歪下脑袋。虽然这么胡诌挺对不起师父,可能看看阿兄的笑,倒也值得。 心里念了声佛,千万保佑别让师父知道。 裴渊又问:“我曾听闻,阿月在凉州时摔你的扇子,是一方月书赤绳,可有此事?” 晚云汗颜。 果真凉州地界上的事都逃不过阿兄的眼睛,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第72章 冬去(五十二) “确有此事。”晚云老实道,“不过都是误会。那月书赤绳,我本来只想要月书,因为师兄下月弱冠,他喜欢月,买来送他做礼来着。可那把扇子本来就搭着赤绳,我想回去把赤绳拆掉,只留月书。可没想到半道上就让楼月摔了,才教人误会。” 裴渊听到她提及师兄二字,不由得沉吟。晚云说的师兄,叫王阳。这个人,他曾经见过,也曾以为文公会将晚云许配给他…… 想到这里,他隐晦地问:“那你心中可有意中人?” 她的脸红了一下,眼睛却转了转,似乎在认真思考。 “何谓意中人?”她问。 裴渊没想到她会将这个问题甩回来,哂了哂。 “意中人么,”裴渊道,“便是你想和他过一辈子的人。” 晚云望着他:“那岂非跟阿兄一样?” 裴渊愕然:“我?” “正是。”晚云道,“我千里迢迢来寻阿兄,就是想着能像从前一样,一辈子待在阿兄身边。”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郑重的事。 裴渊看着她,笑了笑:“那么你再告诉我,我与文公、你师兄他们比起来,也是一样么?他们要是留着你过一辈子,你可会愿意?” 这问题,却教晚云犯了难。 -- 第75页 她思索了好一会,抬眼望向裴渊,嗫嚅道:“阿兄,你将来能不能将王府迁去洛阳?这样,我就能和你们两边都在一起不分开了。” 裴渊:“……” 裴渊现在明白,在这丫头心里,自己与文公、师兄一样,都是家人。他可能不得不面对一个啼笑皆非的现实:“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否被文公逼得走投无路,才想到来投靠我的?” 晚云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旋即反驳:“自然不是!阿兄把我想成什么人?我一直惦记着阿兄。恰好这时来,不过因为师父才说出阿兄的身份。若是早知道,我早就来寻阿兄了。” 当然也是顺带逃离师父的相亲局…… 晚云没有明说,裴渊早已了然。 他觑了一眼她那发虚的眼神,坦然地说了个“原来如此”。 她悻悻。 裴渊凝视她片刻,不经意地问:“你方才提到三郎,你觉得他如何?”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话题。晚云斟字酌句,道,“他是个热心人,对我处处相护。若不是他,我也到不了此处。” “我是说,”裴渊亦斟酌道:“他若真心喜欢你,你意下如何?” 晚云撇了撇嘴:“怎么连阿兄也这么说?” “你方才说文公挑的郎君你都不喜欢,何不考虑三郎。”裴渊诚恳地说,“他跟随我多年,他的为人我可担保。至于永宁侯府,虽然人口繁杂,但侯夫人甚是亲和,与人为善。你若嫁过去,定然是不错的归宿。” 这是在说媒。 晚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心想谢攸宁人缘竟然这么好,个个为他撮合,先是楼月,现在是阿兄。 她拧了眉,道:“阿兄误会了,我对谢三郎像朋友和兄长,并非男女之情。 裴渊观察她片刻,道,“你若有顾虑,可对我坦白。” 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理智,心平气和地说:“我最大的顾虑,就是阿兄误会我意属于他。” 那目光坦率而坚定,裴渊亦不想给她压力,点头道:“如此。你也不必着急,可再观望。若有想法,可告知于我。” 晚云草草回了句“知道了”,郁闷道:“阿兄为何操心此事?像师父一样。” 裴渊看着她:“你终究要成婚,找一个人托付终身。” “是么?”她抿了抿唇:“我却不这么想。我有医术傍身,总能养活自己。再不济,还有师父、师兄,如今还有阿兄,总不会饿肚子。” 她厚着脸皮冲他一笑。 裴渊心中一动,摸摸她的脑袋:“你师父总会老去,而你师兄总会成亲,有自己的子女,到时兴许就顾不上你了。” 晚云脑袋一歪:“阿兄是说,阿兄也会成亲、有自己的子女,也顾不上我?” “兴许。”他淡淡地说。 晚云的笑意渐渐褪去。片刻,又在他的凝视中扬起个笑。 “也是,看我问的什么话,”她捋了捋额发:“阿兄有成亲的打算了?” “尚未。” 他的眸光淡淡,让晚云读不懂。她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下一句话,便仓促道:“如此,那我还能在阿兄这儿蹭吃蹭喝一阵子。” 裴渊不置可否,只抚了抚她的头发:“今日与你说这许多,是要让你知道终身大事不可儿戏。你日后若有看上的人,务必告知我,知道么?” 晚云应一声:“那阿兄有看上的人,也要告知我。” 裴渊莞尔,催她歇息去。 从裴渊房里出来,晚云有些消沉。 有些情愫在心里头游走,让她抓不住、摸不透。若阿兄成亲,也就不好再跟着阿兄了吧?若走动少了,日后渐渐疏离,形同陌路……不不不,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不能让此事发生。 正郁郁地往厢房走,她远远看见房前等了一人,是谢攸宁。 他看起来更消沉,必定哭过。 晚云想了想,让他跟自己来。 她带他去药房,抓了副清咽利嗓的方子,在药房前的小药炉熬药。 谢攸宁一直无言,看她忙里忙外,而后倒出粘稠的药汁,递给他:“喝吧,明日嗓子好受些。” 那药很是神奇,明明是温热的药汁,入喉却化为清凉,疼痛立刻被缓解。 “寻我何事?”晚云问。 谢攸宁默默地看着他,又抬头看夜空:“心情不好,营中又不许饮酒,便想找你说说话。” “因为宇文鄯的事?” 谢攸宁点点头。 此事注定无法善了,怕会成为他心中永久的痛。 晚云不说话,等他自行开口。 只听他轻轻叹息,道:“朝廷的特使已经在路上,手上拿着旨意,将黎想必要被处决。” 晚云不懂这个,说:“我还以为要押回京师问审。” 谢攸宁苦笑着摇头:“宇文氏在前朝旧臣中很有声望,将黎当年就是被他们保下的。这回,太极殿是狠了心要置他于死地,省的再多做回旋。” 太极殿是当今圣上所在,亦是圣意的代指。 第73章 冬去(五十三) 可宇文将黎犯下这样的事,即便再有人出面回旋,想必也难逃一死,时间早晚罢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少挨冷眼,少受折磨。 晚云默了默,不知如何安慰。此事无解,只有靠时间慢慢冲淡。 -- 第76页 二人坐了一会儿,楼月找了过来。 看到谢攸宁的模样,楼月就不由得来气:“你怎么跑到这边来?害我在你屋里白等半天!” 谢攸宁道:“你到我屋里去干什么?” 楼月不答话,只蹙眉看着二人,索性走过去,径直坐在了二人中间,将谢攸宁和晚云被他挤得倒向两旁:“今晚冷,想上你屋里挤一挤,一起睡。” “少恶心我。”谢攸宁推了推他,愣是没把他推走。 楼月扫了一眼晚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晚云还没开口,谢攸宁先说:“要你管。我嗓子疼,他给我熬药喝。” 楼月的手向医帐一指:“里头都是大夫,就没人治个嗓子疼。” “你发什么病?”谢攸宁恼了。 楼月这才安静下来。 谢攸宁一口气将药喝完,对晚云挥挥手:“阿晚,走,回去。” 楼月幽幽地扫了她一眼,晚云再不喜欢他,也多少能体察他的好意。 “还是一起回去吧。”她不情愿地对楼月道。 楼月也不推辞,随即站起来,依然巧妙地走在二人中间。 一边走着,他一边对晚云道:“上回冬至日你弄的那柄什么赤书月绳……” “是月书赤绳。”晚云不耐烦地纠正。 楼月无所谓:“那东西,听闻是定亲用的?” “与你何干?” 楼月笑了两声,道:“你倒是快,年纪小小,都跑到我和三郎跟前去了。小娘子人在东都的吧?是同门师妹?不错不错,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他一口气将她的婚事胡诌完了,晚云翻个白眼,不理他。 “什么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什么时候说话喜欢文绉绉的,你今天病得不清。”谢攸宁脸色不善,转头对晚云道,“阿晚,听为兄劝一句,留在东都没前程,日后到我侯府做事,想什么有什么。” 楼月噗嗤一声笑:“右将军好大的口气。她既然认我师兄为义兄,将来去京师,何不索性留在齐王府做事?何苦跑你侯府听使唤?” “那不一样。”谢攸宁恶狠狠地瞪了楼月一眼。 “有什么不一样。” “我在不一样。” “在什么在,你成天在凉州喝西北风,三天两头不着家。” “那阿晚可以随我待在凉州。” “骗人。”楼月道,“骗人家东都没前程,结果把人拐到凉州一道喝西北风。”晚云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不禁也轻松少许。她知道楼月虽满口胡诌,却是踏踏实实来给谢攸宁解闷的。这办法也确实有效,谢攸宁跟他一路拌嘴,已然不像方才那样苦闷。 走回厢房,楼月长臂一搭,搂着谢攸宁的脖子回屋去了。边走边说些俗话:“既然右将军寂寞,让奴家好好伺候。” “登徒子。”谢攸宁一边骂一边,对晚云招招手,让她赶紧回屋。 “登徒子是将军,奴家是小浪儿……” 晚云笑着目送他们回去,未几,再看不远处的卧房。 厚实的窗棂里,已经不见有光透出来,想必阿兄终于歇下了。 天朗气清,今日是十四,月圆如玉盘。 晚云看向初升的月,微微叹息。 一夜睡得迷迷糊糊。 天还未亮,晚云就被院中的兵器声吵醒。 看天色,大约卯时刚过。 卯时……卯时!她忽而腿一蹬坐了起身。 卯时,是裴渊练功的时辰,风雨不改。晚云小跑到窗边,小心地把窗推开一道小缝,像小时候一般偷偷看。 正巧裴渊执剑,回身一刺。 剑光染着朔气,斩破呼啸的疾风,卷起一阵雪尘。 晚云眼睛一亮,差点忍不住拍手叫好。 相较之下,凉州百子楼里的打戏简直幼稚。 晚云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耐烦看那个,现在想通了,原来在小时候,她就从阿兄这里看到了什么叫精彩绝伦,什么叫目不暇接。 她像在山居时那样,趴在窗台聚精会神地看,连什么时候窗边站了人都不知道。 那人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嗤笑,把晚云吓一跳。 只听见楼月笑道:“此处有个偷看的,稍后我收个戏票钱。” 裴渊目光瞥来,没有理会,继续练功。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晚云缩了缩脖子,瞪楼月一眼,关窗回去。 重新窝回床上,晚云竖着耳朵,仍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裴渊练功完毕,随从进进出出,给他提水梳洗和更衣,隐约传来楼月师兄长师兄短的说话声。 晚云听着,只觉自己像个奸细,一心一意想从众多声音里面分辨出哪一个是裴渊。 而后,裴渊出门。 晚云认得他的脚步声,走了两步,朝她这边来了。 她愣了愣,心忽而有些提起。 果然,没过多久,门上叩了两声。 “云儿。”是裴渊的声音。 晚云忙应了声“来了。”而后,她迅速披了外衣,理了理,跑去开门。 开门时,裴渊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那脸上迷糊神色。 太阳还未升起,她用手揉了揉眼睛,边揉边道:“阿兄早。” 裴渊道:“我去巡关,下午回来。你若无聊,可到我的书房待着,切莫乱跑。” -- 第77页 晚云点头打个哈欠,道:“知道了,我也可以去医帐,阿兄不必担心我,路上当心。” 裴渊“嗯”一声,转身走开。 可才走了两步,他又回来,从房外将她的直楞窗推开,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小的缝看得清么?”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不远处,楼月噗嗤一声笑。 用过早膳,晚云正要去医帐。忽而想起一事,转而去了书房。 书房离厢房不远,不过一间两壁透光的屋子,里头一些简单的陈设和兵书而已,和凉州都督府里的不能比。 晚云的目光落在案边的博山炉上。 炉中香片已灭,但余香犹在。晚云确信,这便是在都督府里闻到的折桂香。 第74章 冬去(五十四) 她用竹签子在炉里挑了挑,里面尽是香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于是在案上找了找,看一旁放了个小纸包。嗅了嗅,是香片无异。 心下一喜,打开纸包,里头叠着整整齐齐的四片香,扎扎实实地压成圆片,无细粉。拿起来不掉屑,做工相当精致,属上乘。 正琢磨着能不能问阿兄要一片,却看纸包边上有一行小字。细看,上头写着“折桂盼君来”。 晚云怔了怔。 那字形娟秀,应该出自女子之手。 女子……盼君来…… 一时间,她觉得脑子里有些空。 晚云忽而想起昨夜阿兄的话语,说起心上人,说起成亲的时候,她总觉得他脸上的神色让她看不懂。 仿佛有人敲了一下警钟。 她似乎窥见了阿兄的另一个天地。那里他不是兄长,是一个男子,有自己心爱的女子。他们借香传情,那女子日日盼着他的到来…… 晚云盯着那字条,有些发怔。 他有心上人,那便是日后会成家,他会有人照顾,还会有孩子。你不是应该高兴么? 心里一个声音道。 但另一个声音却道,什么心上人?只凭区区几个字,如何便断定阿兄的心上人?少见多怪…… 一时间,晚云觉得心头莫名地一阵乱,仿佛有人将一块石头扔到了平静的水池里,涟漪层层碰撞交叠,延展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叠回原样,物归原处。 而后,她坐在榻上,有些愣怔。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一个心坠到了谷底。她好像看见那折桃枝的阿兄在落英中渐行渐远,笑着走向另一女子,与她相携,与她相拥。 可就算是真的,那又有什么问题?她拍了拍自己的脸。 阿兄昨日不是说了么?他也会娶妻生子。 他已经二十有一了,心里头有个惦念的女子岂不正常?你震惊什么?莫非不应该为阿兄感到开心? 是啊是啊,等阿兄娶妻生子…… 晚云定定地望着那案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清晰得很。一下,一下…… 晌午,谢攸宁来找医帐里找晚云。 “刚才去伙房找你,那边说你还未去用膳,不饿么?”他在她身旁落坐,问道。 晚云抬头看了看谢攸宁,却答非所问:“你曾与阿兄在北地领军?” 谢攸宁点头:“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晚云道,“我方才看了几本医书,想起阿兄的头疾。早前阿兄太忙,还未细问,不知在北地时是否时常发作?” 谢攸宁想了想,道:“偶有发作。但九兄不常说,我也不是每回都看见的。等他回来你自问他。” 说罢,他拉她的手:“走,先去吃饭。” 晚云想也不想,甩开他。 谢攸宁的手顿在半空,不由得怔了怔。 “吃饭便吃饭,为何拉拉扯扯。”晚云皱皱眉,道:“我不饿,你去吃吧。”说罢,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谢攸宁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此人当真奇怪,好端端的,不知道发的什么脾气。 “出了何事?”他跟过去,叩门:“莫不是因为我不告诉你九兄头疾的事?” 而后,任凭谢攸宁怎么问,她也不再答话。 谢攸宁只好离开,自己到伙房里去,要了一份午膳,用食盒盛了,让伙夫给晚云送去。 伙夫见了晚云,笑道:“右将军惦记着小郎的一日三餐,早膳问过,午膳也问。当下听闻小郎未用,又赶紧打发了小人来送。将军对小郎可真好。” 晚云看了看那食盒,忽而想起楼月说的:“谢三郎喜欢你。” 心头有了这句话,晚云连看他的笑都觉得有猫腻。 心头一阵烦躁,她谢了声,没多说,接下膳食。 眼看天色变暗,院子里亲卫来来往往,晚云想着,必是裴渊回来了。 但当有人来敲门,却见是楼月。 “谢三说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了,师兄让我来看看你。”他说。 晚云还是同一套说辞,让他走。 可楼月毕竟不是谢攸宁,只笑道:“不开我就破门了。” 晚云反问:“坏了你修?” “我才不修。”楼月闲闲地说,“而且我保证也没人给你修。城墙上多是要修的窟窿,你这要修至少得等十天半个月。” 晚云还磨磨蹭蹭的,楼月兀自数着“三、二……” 晚云赶紧打开门,却见楼月已经提起了拳头,再晚一丝就要砸过来。 -- 第78页 “你疯了!”晚云气道。 楼月笑了笑,拎着她的衣领往外走:“走,吃饭去。” 晚云挥舞着手脚,无奈自己的身量跟楼月相比全然落在下风,怎么也挣不开。 楼月看她一眼,蓦然,将她放下,却顺势弹了弹她的额头。 他语气不善:“常晚云,师兄和三郎很忙,莫非要他们分心来照顾你?” 晚云摸着脑,面色涨红,“谁要他们照顾,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 楼月抽了抽嘴角。 周围有将士来往,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瞥来。 楼月只觉得丢人,拉着晚云到了城墙根下,道:“你这人,怎似个小童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谁招惹你了?是书房里的书还是医帐里的药?” 听他说起书房,晚云即刻又想起了那张纸片。心中那复杂的涟漪又泛起来,晚云的鼻子竟莫名一酸。 晚云眼圈微微泛红:“说了你也不懂,你可是连月书赤绳都念错的。” 楼月最不乐意别人说他读书少,咬牙切齿:“还骂人,我可真不想搭理你。” 她低头不语。楼月见她一脸委屈,额头上,他刚才弹的地方还泛红。 心里想,她等会去了裴渊面前,少不了一顿告状,到时不仅师兄要给他脸色看,搞不好谢三郎那傻子还要找他麻烦。 楼月连忙安抚道:“我错了还不成?我不过是来叫你用膳,莫恼莫恼……” 晚云自然还是懂得些分寸,也不跟他多计较,却擦擦眼睛,指了指上头,说:“你带我上城楼吧,我有话想问你。” 关于裴渊,晚云有许多想了解的地方。 但他太忙,晚云不想扰他。而有些事,如果直接问裴渊,她大概做不到。 于是思来想去,晚云决定问楼月。 第75章 冬去(五十五) 城墙上寒风猎猎,楼月紧了紧氅衣,问:“你要问什么?” 晚云抿了抿唇,说:“我今天去书房,看见案上的博山炉里燃着香片。我知道阿兄用一味叫折桂的香祛除头痛。你能告诉我,那味香是哪里来的么?” 楼月诧异道:“你不知道?”说罢,他又想了想,道,“你何不去问师兄?” 果然和谢攸宁是情同手足,反应一模一样。 “不好说么?”晚云问。 楼月道:“是不好说,毕竟是师兄的私事。” 私事?她心中的预感仿佛被一一印证。 “制香之人……”她艰难地说:“是阿兄的心上人么?” 楼月一愣,倏而笑起来:“你这不是知道么?” 晚云也愣住。 仿佛听见心中某处正在裂开。一阵强风袭过,晚云的大氅被兜起,带着她几乎站立不稳。 楼月眼疾手快地抓她一把,不由得埋怨道:“为何非要跑上城头来。” 却见晚云站住了身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人是谁?” 楼月挠挠头,只得答道:“是……前朝的金陵公主,薛鸾。” 公主…… 晚云心中默念。 好的很,公主配亲王,天生一对。 楼月看着她的神色,抽了抽嘴角,不太确定地问:“常晚云,你不会……喜欢师兄吧?你在吃醋?” 楼月话语一出,晚云怔住,双眼瞪着他一动不动。 僵持片刻,晚云忽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了楼月一脸的唾沫。 楼月是个热心肠的人,对于军机要务能做到守口如瓶,但对于八卦,他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收不住。 城头上的风仍然吹猎猎吹着,楼月却来了兴致,带着晚云蹲在背风处。 “怪不得你早晨偷看师兄练功,原来是喜欢他?”他啧啧感叹,“可如何是好?师兄从小就意属薛鸾,为她至今未娶,你注定与他无缘。” 晚云愣愣地看他:“什么?” “你又不知道?”楼月笑了笑,“师兄六岁时就被送到在前朝的皇宫做质子,这你总该知道?那时,他就认识薛鸾了。二人算是青梅竹马,听说,师兄还将前朝皇帝赏的樱花林送给薛鸾,算是定情信物。这事后来被编成了话本子,你去京师随便找人问一问,十有八九都知道。” 晚云没说话。 楼月继续说:“后来天下大乱,师兄离开了皇宫,前朝皇帝为了求得戎王救援,将薛鸾送到了北戎和亲。前几年,我等与北戎交战,师兄有一次独闯牙帐,突发头疾,差点丢了命。幸好薛鸾相助。折桂就是那时的意外收获。而后北戎兵败西走高昌,成了西戎。二人隔着两千里戈壁,但一直相互惦记。薛鸾一直给师兄送折桂香,而师兄也一直记得他的承诺,将薛鸾带回来。” “带回来?”晚云不明所以:“她都嫁人了!” 看着她吃惊的神色,楼月只觉此人果然是看着精明,实则幼稚。 “故而,不正说明了师兄对人家感情深么?”楼月意味深长。 晚云的心倏而又沉了下去。 是啊,连人家嫁人了都不在意,总是相隔千山万水也不在意,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阿兄的情意呢? 折桂盼君来。她也等着他率雄雄铁骑来救啊。 真是一出好本子。 “你没骗我吧?”她喉咙里干干的。 那眼睛似蒙了一层雾气,仿佛一只乞怜的猫。 -- 第79页 楼月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承认自己说这些,其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可若真的闹得人家心碎一地,又有点不好收场。 楼月清了清嗓音,说:“我跟你说了这是师兄的私事,究竟如何,你要问他。总之我看到的和知道的就是这样,都告诉你了。” 晚云垂着脑袋,慢慢埋入臂弯。 楼月挠挠下巴,叹息道:“你怎么就喜欢师兄呢?你这可太难了。纵然没有薛鸾,也好多人觊觎齐王妃的位置。师兄每回返京,那些王公贵胄、官宦人家都拼了命地给齐王府递肖像,还有直接送人的。如今师兄也二十有一了,宫里随时降旨指婚。唉……这么一想,好多人排在你前头呢。” 类似的话、相同的意思,师父和师伯已经跟她说过许多。 当时,晚云未放在心上。 想来,是因为她那时觉得自己只把阿兄当成个能蹭吃蹭喝的兄长,从心里头依赖他、想念他、想见他。 可现在,她终于有了切身之感。 人果然是贪字当头,一旦得逞了,就不自觉地想要更多。 她喜欢他,是把他当成一个男子那样喜欢,而非兄长。 她想与他厮守一辈子,也是把他当成一个男子那样厮守,而非兄长。 光是想着这些,晚云就足以面红耳赤,慌乱不堪。 可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师父和师伯的话就变得异常贴切。 原来他们阻挠的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奔赴凉州的她,而是今天的她。 知女莫若父,他们知道她终究会走到这一步,所以才早早把丑话都说了。 “要不你考虑考虑谢三儿?”楼月又道:“若师兄认你当义妹,凭师兄和永宁侯的关系,应该不那么难。” “你闭嘴。”晚云闷闷地说。 楼月一脸遗憾:“我可是好心才跟你说的,啧啧,怎总是这般不识好歹。” “谢谢你。”晚云沉默片刻,忽而又道。 楼月一愣。 只见她抬起头看他:“谢谢你陪我在这里吹冷风,说了那么多。我只是心情不好,说不出中听的话。” 楼月默了默,摆摆手:“算了。吃饭去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晚云摸摸肚子,倒也是。 走了两步,她拉住楼月的衣角,说:“刚才说的话,你能替我保密么?要阿兄知道我有这样的心思,他会如何我不知道,可我面对不了他。” 她低着头说这话,似乎眼圈又要红了。 楼月连忙应一声。 可刚一应下,他又心生后悔。 啧,若是师兄问起来,他是照实回答好还是撒谎搪塞好?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自己为甚要蹚这趟浑水? 下次再多嘴,就把嘴缝起来…… 第76章 冬去(五十六) 二人去伙房用完饭,正往厢房去,正巧遇见裴渊和谢攸宁在院子里说话。 晚云一瞧,下意识地往楼月身后站。 而后,楼月就迎来了两道齐刷刷的目光。 楼月镇定自若,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晚云让出来。 晚云望着那二人,目光与裴渊相触时,忽而似心虚一般,又收了回去。 谢攸宁发现了她一脸低落的神色,随即问道:“方才九兄还问你去了何处,那么久也不见回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晚云摇摇头,低声回:“没事,就是离家太久,有点想家了。” 楼月听罢,暗道这个道理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当他无意间扫到裴渊,心又吊起来。 师兄神色淡淡,却仿佛将他看个透彻。 楼月即刻赔个笑。 “冷么?”裴渊走过来,看了看她冻得发红的鼻子,皱了皱眉,“我房中生了炭火,你到里面去暖和暖和。” 说罢,他伸手来牵。 可晚云却避开了。 “不去了。”她小声道,没有看他的脸,“我累了,回房去歇歇就好。”说罢,她草草地道个别,往厢房里走去。 看着她匆匆的背影,裴渊凝视片刻,再度看向楼月。 楼月知道躲不过,只得挠了挠头,随他到一边去。 那头,谢攸宁跟着晚云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道:“你怕是暂时回不去了。” 晚云回头,疑惑道:“为何?” “方才九兄说,此处离东都四千里,路程遥远,隆冬要来了,届时风雪更盛,不宜再远行。” 晚云一怔。 听他这么一说,晚云忽而想起了师兄王阳。 如此一来,她不仅不得回去参加师兄的冠礼,还不能在家过年了。 今天听到的,尽是些不尽人意的事,晚云不由得更沮丧了。 “你别难过。”谢攸宁接着道,“等过阵子空闲了,我带你去沙州逛逛。那里虽然跟东都不能比,但有好多连京师都找不着的小玩意,你定然喜欢。” 晚云不是张玲珑,对这些什么小玩意并不感兴趣。 沉默片刻,她只小声问:“我真不能回去了么?” 谢攸宁看着她,挠挠头:“硬要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不过……” “阿晚。”话没说完,身后忽而响起裴渊的声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攸宁和晚云同时看向裴渊。 只见他的神色有些严肃。看到他,晚云又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 第80页 谢攸宁忙道:“九兄,那件事算了。那人算什么,为何要跟他废话。” 只听裴渊道:“我自有分寸。”说罢,目光落在晚云身上,等着她自己过来。 晚云有些疑惑,路过楼月身边时,看了他一眼。 见他默默地将视线挪开,晚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裴渊领着晚云入房,让她坐,转身到衣架边除氅衣。 屋子里暖烘烘的,悠悠地弥漫着折桂香。 过去觉得这是阿兄特有的气味,可如今再闻来,晚云忽而异常厌恶。 她坐在榻上,默不作声。 “今日出了件事,与你有关。”裴渊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水。 晚云怔怔:“我今日一直在院子里,并未惹事。” 裴渊隔着案几,在她对面坐下,思量片刻之后,道:“不是今日的事。叔雅在瓜州审宇文鄯一干人,传回信说,那个叫姚火生的西海国人要见你,见了即招认。” 姚火生? 晚云想到他,面色一变。 “他为何要见我?”她问。 裴渊摇头:“不知,他只道有话跟你说。” 他们有什么话好说的?晚云大惑不解,可心里明白,以裴渊的性情,若非必要,他不会开这个口。 “阿兄觉得我应该去见?”她问。 裴渊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道:“你若去见,事情要简单些。但你若不愿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听着这话,晚云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 除了当年那约法三章,他没有强求过她去做任何事。而她想对他好,任何能帮他的事,她都愿意去做。 即便是现在。 总比闷在这个地方无所事事的好。 晚云深吸口气,道:“那我去,不就是见一见,不会少块皮肉。” 可裴渊脸上并无她想象中的愉悦。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你今夜早点歇息,明早出发。” “阿兄也去?”晚云问。 “我和三郎都去。我们要去见将黎一面。”裴渊道。 晚云打量他的神色,抿了抿唇。 此行最难的其实不是她,而是阿兄和谢三郎。 她点点头道:“知道了,阿兄今夜早点歇息。” 她说罢要走,裴渊却让她留步。 只见他轻轻摇晃茶杯:“说到回家一事。军府正月前不会班师,开春了也未必能回去。你怎么想?” 晚云看向裴渊,只见他也抬头看着她,目光灼灼。 她猝不及防,又想起那张纸片。 以及白日里占据了自己脑海的,那个对别人情意绵绵的阿兄。 留下来,每天都要面对他,每天也都会想着这些。 晚云掩饰这心里的狼狈,垂眸道:“阿兄能容我想想么?” “自然可以。”裴渊回道:“此处并非来去自如的地方,你慎重些也好。” 晚云乍一听,隐约感觉有指责之意。再细想,总觉得话外有话。 “我从未将此处当做来去自如之地。”她肃声回。 他不置可否,只平静地问:“当初你随三郎出发时已经入冬,没想过兴许回不去?” 晚云面露愧疚之色。当时离开时是十月中,还有遥遥的两个多月,她确实未料到过年前回不去。 “是我鲁莽了。”晚云道。 “你确实鲁莽了。” 他话语平静,可不知为何,晚云却听出了些许不快。 “你可有话要问我?” 那个薛鸾,究竟是你什么人? 这句话呼之欲出,却全然没法从嘴里出来。 也不知道楼月方才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晚云犹豫着,没答话。 看她久久不语,裴渊放下杯子,道:“去歇着吧。” 话说出口,晚云如获大赦,赶紧应了个是,退出门去。 第77章 冬去(五十七) 在院子里找到楼月的时候,他正在跟手下吩咐明日的行程。 晚云沉住气等他。待手下离去,劈头盖脸地问:“你跟阿兄说了什么?” 楼月干笑两声。 他失约了。答应的时候他就明白做不到。要在他师兄的灼灼目光里撒谎可太苦难了。 他道:“我也没多说,不过照实说了两句。” “什么?”晚云紧问道。 “一是,常晚云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和薛鸾的事。” 这甩手掌柜当的,晚云气道:“什么叫不知道,分明是你说的!” 楼月笑了笑:“说都说了。看在我告诉你的面子上,莫抓着这些不放。” 晚云额角跳突,心中的感觉非常不妙。 “第二句呢?” 楼月撂下话就跑了。跑的远远的。 晚云一个人站在寒风里,呆若木鸡。 楼月方才说:“常晚云对你有非分之想。” 没脸见阿兄了。 这个念头折磨了晚云一整晚。 突然那个什么前朝公主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知第二日如何面对阿兄。 在阿兄屋里感受的隐隐怒意,莫非也是因为这个? 晚云蒙头在被子里,哀嚎一声。自然因为这个,哪里还有别的? 说好蹭吃蹭喝的,居然生出非分之想。这下好了,兄妹也做不成了。 她一夜未眠。 -- 第81页 卯时未至,院子里已经有亲卫来往。不久,裴渊起床练功,晚云一切都听的清清楚楚。 楼月来敲敲她的门,道:“常晚云,师兄叫你起床。” “知道了。”她闷闷的回。 他清了清嗓音,“不看练功么?” 晚云操起枕头砸门,“滚。” 楼月笑嘻嘻地走了。 晚云梳洗完毕,楼月在门外等她,无奈道:“师兄让我跟你去用膳。” 晚云对他没有好脸色,快步走在前头,边走边道:“阿兄是让你来找我晦气么?” 楼月正要回“自然不是”,就看见谢攸宁正从屋里出来,迎面跟二人打了个招呼。 “阿晚。”只听谢攸宁对晚云道:“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 “不去?”楼月闻言,随即道,“听叔雅那边的人说,那什么姚火生虽然年纪小,可倔得很,一直不开口,要她不去,等到何年何月?” 谢攸宁不屑道:“总不过一顿打,抽筋剥骨,看他说不说。” “你以为公孙叔雅是个心慈手软的?该下的狠手,他一点也不会犹豫。”楼月笑了笑:“不瞒你说,我一点也不敢得罪他,就怕他什么时候默不作声地把我做了。” 晚云抬头看二人,欲言又止。 谢攸宁不理楼月,认真地对晚云说:“阿晚,那人犯了重罪,受刑罚是难免的,场面必定不好看。你若觉得受不了,便不要去。” 晚云沉吟,眨了眨眼睛,抬头问:“你呢?你看宇文将黎这样受得么?” 谢攸宁目光深深,郑重地点点头,道:“受得。” “那我也受得。” 谢攸宁怔了怔,神色中透出些许欣慰,楼月看着他,突感恶寒,催晚云道:“走走走,吃饱了上路。” “你才上路。”晚云恼道:“少说不吉利的话。” 一干人天没亮就出发,到达瓜州已经快入夜。 两关事务繁重,裴渊的无意久留,今夜把事情都料理了,明日一早就返程,这样夜里可达玉门关。 众人在瓜州府匆匆用膳,便入牢狱。 晚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里头黑漆漆,嚎叫声不绝,弥漫着刺鼻的恶臭。 她犹豫片刻,身后裴渊走过来,一手拿着油灯,一手牵起她往前。 晚云怔了怔。印象中阿兄是第一次这么牵着她。他的手宽厚而有力,十指起伏的茧扎扎实实地印在她的掌心,真实、且让人踏实。 还让人心动。 她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地滑,当心脚下。”裴渊目不斜视地说。 晚云匆忙应了个“好”,就埋头只顾脚下。 借着余光扫过他俩交握的手。 握得严严实实的。 要是以后也……念头才冒出来,晚云随即强迫自己抛开。什么时候了,莫去想那些让阿兄和自己不自在的事。 这厢正胡思乱想,头顶上飘来裴渊的声音:“怕么?” 晚云摇摇头。 “你就当小时候在山里,比那时还安全些。那人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伤不着你。” 晚云知道他说的那时是什么。 他们初遇时,裴渊也像这般拿着火把,在黑暗中护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他带来的踏实感依然没变,甚至因为手上的力量变得更为坚定和强烈。 他仍然是他,没有变过。 你也是一样。 心里那个烦人的声音,终于有了让晚云纾解心结的感觉。 “我知道了。”她回道。 话说出口,晚云才意识到,这是她一整天来对阿兄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牢房前,兵分两路,裴渊和谢攸宁去见宇文鄯,而楼月陪晚云去见姚火生。 进去前,公孙显拦住她,低声叮嘱:“兹事体大,娘子务必劝动他服罪,签字画押。” 晚云低声应了个“我尽量”。 穿过重重牢房,晚云在尽头见到了姚火生。他手脚被铁链束缚,浑身污糟,头发凌乱,周遭秽物不断,早已不复一月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听见响动,他微微抬头 晚云拿着油灯上前。 “别走太近。”楼月提醒道。 晚云在一步以外蹲下。 油灯照亮他的脸,上面血渍斑驳,在他白皙的脸上结了痂。 灯火太亮,姚火生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睁开眼。看是她,笑了笑,说:“你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才说了一句话便不停地咳和干呕。 晚云知道是怎么回事。犹豫片刻,终究放下油灯,从袖间抽出了巾子,替他清理嘴里的血痂,,又给他喝了些水,让他漱口。 他气喘吁吁地缓过来,又对她笑了笑。 晚云放下巾子,问:“你找我来何事?” “好事。”他清了清嗓子,虚弱地说:“我离开凉州时,不是说让你等我回去,娶你当夫人么?” 说到此事,晚云不由得生气,道:“你不说正经事我就走了。” “别走。”他勾了勾唇角,说:“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第78章 冬去(五十八) 说罢,他又咳了两声,继续道:“我想来想去,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食言,话既然说出口总要有所表示……我在河西诸州有四间珍宝阁,就送给你吧。” 他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晚云却随即道:我不要 。” -- 第82页 姚火生咳起来,倏而气恼地瞪起眼:“你这人真不识好歹。那几间铺子值不少钱,够你下半辈子吃喝无忧了。这时候就该对我说,‘我原谅你,不怪你了’。” 晚云愣了愣:“你在跟我道歉么?” 姚火生叹息一声:“你就当是吧。要我正经说说不出口,别逼我。” 晚云哑口无言。此人活得肆无忌惮,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心思还开玩笑。 “铺子的事,你别让我费口舌,我说话可累了。”只听他说,“凉州的掌柜叫福禄,你见过,我在甘州时,大约就料到此事不成,请人给他带了话,你去找他,他会认你。” 在甘州时……晚云困惑道:“你既然知道此事不成?为何不走?你是西海国人,为何插手戎人的事?” 姚火生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理由。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惜,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夫了。” 晚云凝视片刻,至少在此刻,他的眼神是真诚的。 “你为何这样?”她问。 姚火生叹口气:“说起来,你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你那时邀请我去东都做客,我有点感动……就是时日太短了……” “可你依然利用了我。”晚云忿忿道。 “咳咳……别不依不饶行么?”姚火生费劲地说,“我都把铺子给你了。” 晚云抿了抿唇。她的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姚火生看着她,忽而笑了:“你可真傻。那我再给你点建议,别喜欢裴渊。” 晚云猛地抬头,有点难以置信。 姚火生却对她的震惊很平静,只继续说:“天家从来没有家的样子,天家的人也冷酷无情,不适合你。咳咳……那日我在仁济堂看你抓药,就想,你就当个开开心心的小大夫,游山玩水,偶尔发发善心,做做善事,打打小算盘,多好。我乐见你自在的模样。” 晚云看着他。他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仿佛看到冬至那日,张玲珑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而他笑着跟她招手,步入金色的夕阳里。 “你该走了。”他温声道,“把状子拿来吧,我画押。” 晚云浑浑噩噩地步出牢房,将手中的状子交给公孙显。 “有劳娘子。”他点点头,拿着状子入公廨。 “公孙先生。”晚云追上他,问:“他会死么?” “会。”他的语气温和,可眼神却异常冷漠,“此番乱事,我等伤亡惨重,娘子亦亲眼目睹,从今往后,切莫再意气用事。” 想到阳关守城时的惨状,晚云仍觉得心中抽痛,鼻子一酸,不由愧疚。 “是。”她低头道,“先生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公孙显颔首,不多言,转身离开。 楼月看她愣在院子中央,可怜兮兮地抹泪,叹息一声,上前道:“这小子狡猾的很。他说的话未必有几分真心,你别太往心里去。” 想着姚火生方才的模样和话语,晚云咬咬唇,少顷,点头。 晚云这头抹着眼泪,牢房里却出来个哭得更惨的,是谢攸宁。 他跌坐在台阶前,抱头痛哭。 裴渊随后出来,负手站在他身后,沉默良久。 楼月迎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送他回去吧。”裴渊吩咐道。 楼月几乎是半扛着谢攸宁,将他带离的。 看到这副情景,晚云不好意思再哭。赶紧擦擦泪,小跑到裴渊跟前。 “阿兄……” 他的神色疲惫,用力揉了揉眉心,问:“你那边事了了?” “他画押了。”晚云道。 裴渊舒了一口气,“甚好。” “阿兄累么?我陪阿兄回去。” 裴渊唤来个亲卫,说:“我还有事与叔雅商议,你先随他回去。” 还要再商议? 她不由得忧心道:“不能明日再谈?” “不能。”他勾了勾唇角,推推她的肩头,声音温和:“听话,回去。” 晚云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好不再坚持。 回到自己的房里,晚云也没有睡意,只伸长了耳朵听。 直到子夜才回,裴渊才回来。 晚云耳朵尖,听见声响,旋即醒来,赶紧出门。 “阿兄回来了。”晚云跑进裴渊的屋子。 他却坐在榻上,连氅衣也未解,只一手撑着头。 “阿兄头疼么?”她轻声问。 裴渊慢慢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不知是累的、还是哭了。 晚云伸手去碰碰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 “我给阿兄倒水。”她说罢,正要转身,却听裴渊唤了声“云儿”。 下一瞬,裴渊已经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而后,他将脑袋慢慢地靠在她的肩头。 “累了,让我靠一靠。” 晚云听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生生被镇住了。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而后,有些不知所措,一动不动。 室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从前,裴渊也曾这样,在犯病的时候,借她肩膀靠一靠。 晚云想着当年,僵坐片刻,抬起一只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起来。 裴渊闭着眼睛,忽而笑了笑。 “你方才,一直不曾睡?”只听他问道。 晚云应一声,道:“睡不着。” -- 第83页 她唯恐裴渊又问她为什么睡不着,忙岔开话:“阿兄的事都办完了?” “办完了。” “明日就回去?” “嗯。” “明日何时出发?” “辰时。” “那明日得入夜了才到?” 裴渊应了一声,顿了顿,说:“云儿。” “嗯?” “我会永远做你阿兄。” 晚云怔住。 她看向裴渊,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看着自己,双目澄明。 心砰砰跳着,晚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目相对,虽然无言,但有什么已然戳破,心头透出光来。 晚云觉得,她和裴渊之间就是这样奇怪,就像不久前他们重新相认时那样。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没有说许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知道。”她脸上一热,轻声道,“阿兄,我也永远是云儿。” 第79章 冬去(五十九) 窗外北风呼啸,她的话语却像阵阵春风,将凌厉的锋芒全部融化。 她端坐在榻上,如水的眼眸洒落点点星芒,带着些许青涩。 真诚和真挚则似一面纯净无痕的镜,见你,亦见我。 裴渊深深地看着她,未几,却抬起头,坐直了身体。 “阿兄不累了?”晚云讶然。 “已经歇好了。”裴渊将一只隐枕拿过来,靠在身后,看着她,“你定然还想与我说说姚火生。今日见他,你们说了什么?” 晚云知道裴渊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只得道:“他跟我道歉了。” 因得方才说的那些话,晚云的心头仍慌乱,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旁边放着的裴渊的大氅拿过来,用一把毛刷除尘。 “道歉?”裴渊问,“如何道歉?” “说要把河西诸州的四间铺子给我,当做赔罪。” 这话,让裴渊有些始料未及。 他的眉梢微微扬起:“你收了?” “没有。”晚云道,“我不要。” “为何?” “他是个叛党。”晚云闷闷道,“死了那么多的人,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裴渊沉吟,却道:“他的东西,按律要充公。不过他若有求,倒不是不可。可让杜襄先去盘查一番,若无麻烦,再交给你。” 晚云诧异不已。 “阿兄的意思,让我收下?” “为何不收。”裴渊道,“你平白被他卷入这场乱事之中,流落至此不得回乡,他既然赔礼道歉,这就是你应得的。” 晚云没想到裴渊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道:“可他做的那些事……” “那是另一回事,与此无关。”裴渊打断道,“死伤的将士,我要他以命相偿,既是算账,便该一笔一笔算清楚。” 晚云无言以对,点头:“我听阿兄的。” “他还说了什么?”裴渊又问。 “还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晚云仔细回想,老实道,“我之前曾邀请他去东都做客,他说有些感动。” 裴渊不置可否:“还有呢?” “还有,他说起天家……”晚云才说出口,不由得顿了顿。她感到他在看她,于是接着说,“他过去曾在前朝为质,说天家薄凉,大概过的并不好,感慨身世悲凉。” 裴渊没答话,却道:“云儿,那衣裳值得你摆弄这么久?” 晚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手上的大氅。 “阿兄方才回来也不抖一抖,沾了许多尘土。”她说。 “那衣物自有人料理。”他将大氅拿开,“你不必动手。” 晚云手上一空,只得将毛刷放下。 ──“你就该当个开开心心的小大夫……” 姚火生的话语犹在耳畔。 裴渊注视着她,片刻,问:“那日说起回家的事,你怎么想?若决定好了,我让叔雅安排。” 让公孙显安排? 晚云如今知道,公孙显外表看起来文雅,实则内在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若事情到了他手里,他必定想方设法将她送走吧。 她看着裴渊的眉目,有些纠结。 说实话,她很是犹豫。 虽然她很想回去看师兄的冠礼,但自己也知道,当下局势未稳,自己若执意离开,裴渊要花费不少气力,将她送离此地。 她曾经信誓旦旦,不会给裴渊添麻烦。 而东都到玉门关,遥遥四千里。若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晚云曾亲身经历战事的凶险,而今戎人残兵尚未走远,战事尚未平息,她又岂能安然待在东都坐等他断断续续的消息呢? 想到此处,晚云的心定了定,缓缓摇头,道:“阿兄说的是,我确实鲁莽了。我不会再提回家之事。无论等多久,我都会等到阿兄班师凯旋之时,再让阿兄送我回去。” 裴渊的唇边浮起笑意。 “如此。”他说,“你想通了便好。” 晚云眨眨眼:“阿兄千万别跟公孙先生说,他可巴不得我走的远远的。” 裴渊亦浅笑:“知道了。” 看着那脸上平和的神色,晚云只觉如沐春风。 她隐约想起一事,忙问:“当日我被张冼逐出都督府,是否也是公孙先生的意思?” 裴渊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于是坦诚:“是我的意思。” -- 第84页 见晚云微微变色,他即刻解释:“那时凉州将乱,我让叔雅安排你回去,亦通知你师伯尽早离开凉州,未想还是晚了一步。” 原来如此。晚云想起,师伯那日正向老主顾辞行,是姚火生早到了一步。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阿兄也是为我好,那我便不怪阿兄。” 可晚云仍不满足,又问:“那阿兄又如何知晓我在府中?” “你的字。”裴渊道,“你替叔雅抄的经书,字形与我何其相似。我只教过你一人写字,莫非还想不到是谁么?” 晚云哂然。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因此被发现的。 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满是欢喜。晚云傻乎乎地挠挠头,说:“很晚了,不打扰阿兄休息,我去睡了。” 今夜聊的够多了,裴渊并未再留她。 她走出门去,要关门的时候,忽而看他的背影里在火光中,半明半暗。 心里头总有些道不清的心酸。她唤了声“阿兄”。 裴渊转身看她。 晚云嗫嚅问道:“方才说离去之事……阿兄自己怎么想?阿兄愿我回去么?我是说万一我成了阿兄的累赘……” “不愿。”他打断道。 他的目光沉着,没有半点犹豫。 晚云心头骤然明朗,不由偷偷勾了勾唇角,应了个“知道了”,退了出去。 楼月侯在外面,见晚云蹦蹦跳跳地离去,郁闷地走到裴渊门外,敲了敲。 “进。” 楼月推开门进去,唤了声“师兄”。 裴渊正准备歇息,看了看他,一边除去外衣,一边道:“何事?” “向师兄说说姚火生之事。”楼月道。 “云儿已经说过了。”裴渊顿了顿,问:“姚火生今天提起天家,为何?” 楼月想了想,确有此事,于是道:“他不知发什么善心,让常晚云别喜欢你,说天家冷酷无情,不适合她。还说常晚云就适合当个开开心心的小大夫。” 昨天有个章节在审核中卡住了,大家可能看的有点懵 [哭笑不得] 鹅试着跳章读了下,真是有意思的体验 咳咳,鹅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都是淳朴的文字[坏笑],不过单纯地卡住了 还是那句话,一天三章不拖更~大家可以中午再来看哈,比较保险,比心!在咪咕小伙伴那里学到一个小技巧 若是章节显示异常,包括章节重复或者章节缺失,可以尝试清除缓存,亲测有效 具体方法:【我的】-【设置】-【系统设置】-【清除缓存】 第80章 冬去(六十) 楼月看裴渊只低头在盆中净手,咬咬牙豁出去了:“其实姚火生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常晚云身后傍着偌大的仁济堂,还是掌门的弟子,下半辈子必定不愁吃喝。让她在普通人家过的开开心心的,对她才是真好。” 裴渊听罢,沉默片刻。 没想到这个 姚火生年纪小小,却有几分通透。天家、京师,确实都不适合晚云。 他回过神来,用巾子边擦手边道:“你要说什么?” 楼月闷闷道,“师兄一直将常晚云留在身边,师父怕要气活过来。” 裴渊的目光淡淡,片刻道:“阿月,你须得明白,我和师父只之间的恩怨来由已久,只是云儿意外掺了一脚。那时的事情很简单,师父要打我,她不愿,还因此挨了师父的鞭子。她何错之有?” 楼月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师父和师兄因为此事闹翻,他多少有些迁怒于晚云。他长长叹息,问:“那日后呢?师兄作何打算?毕竟常晚云起了那样的心思。” “她既然知道薛鸾一事,纵然有那样的心思,也会作罢。” 楼月一愣,言下之意,师兄是要断了常晚云的念想了。 如此甚好,楼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如此一来,师兄默认了另一件事。 他和薛鸾的绯闻虽然传的满天飞,但向来无人敢当面求证。如今自己竟无意间从他这里得了个口实。 他和薛鸾,竟然是真的!可薛鸾是戎王的阏氏,这身份也…… 他挠挠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晚云又一夜无眠。 前一夜是忐忑不安,昨夜是兴奋不已。 她不由得揣测阿兄的意思。 尤其是那句“不愿”,怎么想都喜欢。 ──“我会永远做你阿兄。” 先前的郁郁不欢一扫而空。 一切都没有变,但莫名的,晚云想到他说的话,那颗充满躁动和迷茫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不要再多想,也不要再自寻烦恼了。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默默道,就这样,很好…… 天还未亮,坊门才开,便有瓜州府上的僮仆来找晚云,说是回春堂的跑堂来找。 瓜州地处偏远,并无仁济堂的分号。但晚云时常替师兄料理账目,知道瓜州的回春堂拿了仁济堂的份子钱,每年所得亦和仁济堂六四分账,因而算是老熟人。 晚云料想是仁济堂的事,于是赶紧穿戴整齐出去。 那回春堂主事早已经等候在堂上,笑盈盈地递给晚云一封信,说:“此乃王郎的信,前两天送到瓜州的,在下一直琢磨着怎么送到玉门关去,没想到小郎到了瓜州城,正巧。” 师兄的信?晚云看信封上写着“晚云亲启”,确实是师兄王阳的字。 -- 第85页 她又惊又喜,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师兄如何知晓我在此处?主事又如何知晓我在瓜州城?” 主事恭敬地回道:“在下只是帮忙,详细也不清楚。” 也是。 晚云让他在堂上歇息喝茶,自己回屋里去给师兄回个信,请他带回去。 收到师兄的信,晚云自然高兴,边走着边迫不及待的拆开。 直到看到信的开头,写着“叛徒”,“贼子”。 晚云咽了咽。 师兄生气了。 王阳向来好涵养,说话留三分,不轻易骂人的。这回是真的气上了。 此事,还得说回四个月前,师父文谦带她和王阳去广陵。 晚云那时得知了裴渊的真实身份,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好觉,急着便想回东都收拾行囊,然后动身去凉州。 师兄让她冷静些,说心急吃不成热豆腐。 她说,“师兄,我现在就想回去。” 师兄说,“好,当下天还黑,等天亮我就带你回去。” “师父不会答应的,说不定会责罚你我。” “责罚就责罚,又不是没责罚过。” 结果等天亮了,她一个人跑了,直赴凉州,还偷了师兄的坐骑玉狄。 她想师兄会懂她的,可结果并不是很懂…… 信封上那龙飞凤舞的“晚云亲启”四字,必定是咬牙切齿写的。 师兄在信中将她大骂一通后,嘱她务必早归。若是他冠礼上见不着她的人,就当没有他这个师兄。 晴天霹雳,她昨夜才堪堪和阿兄说过,要等他班师。 正当晚云愁眉苦脸,偏偏看见裴渊从院子里出来。 她果断将信收到身后,笑道:“阿兄早。” 那点小动作,自然全部落在裴渊眼里。 “在看什么?”他踱步过来。 晚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只得把信交出来。 裴渊将信看了,亦有相同的困惑:“他们如何知道你在此处?” “我也不知道。” 裴渊沉吟片刻,又看了看:“是你师兄王青州写的?” 晚云有些诧异。 王青州是师兄王阳在江湖上名号。他如今是洛阳总堂的主事,也是仁济堂五百家分号的大采买,行商的人多少知道王青州这号人物。可裴渊并非这个行当的人。 “阿兄认识师兄?”她问。 裴渊淡淡地说:“略知一二。” 晚云不由暗自佩服,笑了笑。 没想到师兄那样有名,竟然连阿兄这样的亲王都认识。 她一笑,裴渊就知道她误会了。 不过此事不重要。 “王青州的冠礼,定然要你回去么?”他问。 晚云支吾着,点点头。 “你打算如何回复?” 他神色如常,可因为个子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晚云竟觉得自己像宇文鄯一类的叛徒,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自然不回去。”她极力撇清,“我昨夜都跟阿兄说好了,说到做到。我这就回信跟师兄说。” 说罢,她气势汹汹地往书房去。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晚云绞尽脑汁,纠结了半天,就写了两行字:“大雪封山,路不能行,东归之事待开春再议。待我回家,亲自向师兄谢罪。” 想了想,她又加了两行字。 “师兄生辰大吉。问师父安。” 多说无益,也不必多说。 师兄气是气上了,但毕竟和她一块儿长大,总会理解她的。 当然,这山长水远的,他不理解也不能怎么样。 第81章 冬去(六十一) 但一码还一码,这封信再加上留给方师伯的那封,够他二人冷嘲热讽好几年了。如此想来,错过年饭也好,毕竟师叔师伯们齐聚一堂,最大的乐子就是拿她逗趣。如今她又平白递上诸多话柄,他们怕是说的不愿散席。 便宜你们…… 她想着,轻轻地勾了勾嘴唇。 将信封上蜡,转出门房,交给回春堂的主事。 一个时辰后,众人出发返回玉门关。 谢攸宁始终闷闷不乐。 楼月则天南地北地强行拉着他聊天,可费了半天口舌,他仍然愁眉不展。楼月不由得撒泼耍赖:“右将军,给奴家笑一个吧。” 谢攸宁不理他。 楼月仍死皮赖脸贴上去,娇滴滴道:“那奴家给将军笑一个。” 谢攸宁忍无可忍,要拿鞭子打他,楼月却灵活闪身,贱兮兮地笑得开心。 二人打闹一圈,骑着马跑回来,继续跟在裴渊身后。 楼月拽着缰绳,道:“谢三郎,你这脸已经晒得够黑了,要是再皱成苦瓜,小心日后连个看得上你的女子也没有。” 谢攸宁嗤一声,不屑道:“莫忘了,我们那年去东都,去门房打听我的女子可比打听你的多多了。” 晚云无意间听到了这话,好奇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过东都?” 谢攸宁想了想:“大约是佑德元年。我们从江州去北地。” “阿兄也去了?” “自然。” 晚云这才知道,原来阿兄曾往东都,经过却不去看她。她眯了眯眼,不由将目光瞥向裴渊身后。 幸而大将军定力强,才能无视身后的两道眼刀。 -- 第86页 到达关城已经入夜。 裴渊和谢攸宁依然往官署处理公务。 晚云心里头有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就等着裴渊回来。 不料,她没等到裴渊,却见楼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裴渊晕倒了。 晚云大惊,才出院子,就看见谢攸宁背着裴渊回来。 “阿兄!”她急忙跟着入屋,问:“出了何事?” 楼月点燃了香炉里的折桂,说:“头疾犯的厉害,此外,似乎有些发热。” 晚云碰了碰额头,确实。 谢攸宁唤来亲卫:“去个人,把陈如梅叫来。” 晚云蹙眉看向他。 谢攸宁低声道:“大将军的病必须由医官亲自经手,九兄会明白的。” 言下之意,若是有任何三长两短,他们不希望她承担过失。 他们在保护她。 晚云却不多言,自顾自地给裴渊切脉看诊、 裴渊渐渐苏醒过来,晚云拍拍他的脸,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阿兄醒醒。” 他眯了眯眼睛,低低地道:“我晕过去了。” 晚云点点头:“阿兄觉得如何?” 裴渊看着她默了默,又看向谢攸宁:“医官何在?” “去请了,稍后就到。” 晚云听罢,紧了紧手心。 陈如梅随后就到。 谢攸宁拍拍晚云的肩头,她心有不甘,看看裴渊,见他也看着自己。 她只得让开。 屋里静悄悄的,等待陈如梅看诊,说:“殿下劳累过度,又遇头疾发作,一并相加,乃致晕厥。” 谢攸宁回头看,这才发现晚云不见了。 他跟出屋外去,看晚云拿了几个牛皮囊,正往里头塞雪渣子。 看她的脸气鼓鼓的,谢攸宁过去和她一同蹲着,不由得道:“别气了,走个过场总要的。要是治不好,你再接上,名正言顺。” 她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谢攸宁心头一惊,他可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那是人命。”她咬牙道,“我绝不那阿兄的命开玩笑。” 说罢,她气呼呼地回屋里去。 正巧,陈如梅吩咐手下的大夫去取雪,晚云转手就递上一个。 “等等。”她又收回来,去架子上取了巾子将牛皮囊裹了一层,放在额头上碰了碰,才递给陈如梅,说:“这样正好。” 陈如梅努力无视她不善的眼神,笑着道了个谢,说:“小郎可真细致。” 晚云随即从腰包里取出一卷软包,摊开,里头是满满一排赤金制成的金针。 待陈如梅唤手下备针,她就一一执起,在火上细烤后递给陈如梅。针的大小次序与针谱完全吻合。他不必说,她已经备好下一支。 陈如梅起初诧异,后又赞赏道:“果真是仁济堂的高徒。” 晚云却不吃这一套,只回:“轻些。” 最后,童子送来药汤,晚云却接过来,不由分说地先喝了一口。 “这……”陈如梅不解地看着她。 裴渊歪在床上,也看着晚云,眼里却盛着淡淡的笑意。 “医正用的可是辟寒养心方?”晚云问。 陈如梅诧异不已,愣怔片刻,道:“小郎靠喝药能识方?” 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晚云道:“晚辈方才切脉,殿下内耗极重,不宜操之过急,当以温补为主。医正何不以小盛意汤先养肝脾,再配以冰敷、金针散热。待气血调和,再用养心之方进补。” 她说着,似乎终于又想起了礼数,顿了顿,尽量将语气放得恭顺些:“医正以为如何?” 陈如梅思量片刻,点头道:“不失为妙方。只是此法起效慢。诸位将军战事缠身,怕是等不得。” “无碍。”晚云坚定道:“我亲自看守,定让这法子尽快见效。”说罢,她又补上一句,“当然,得医正同意才是。” 裴潜在榻上听着她说话,神色无奈,只觉好笑。 晚云这么说,陈如梅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便如小郎所言。”他说。 晚云笑了笑,道了个谢,亲自提笔写了方子给陈如梅过目。 而后,她雷厉风行地扎进医帐拣药,待得细细挑选回来,又到伙房里熬制。 一端一倒,正好满满的一碗。晚云手脚麻利,毫不含糊。 待她提着食盒回到,裴渊的精神已然好些了,正和医正说话。 只听他说:“……我这义弟性子急,却是善心人,若冲撞了,还望医正多多包涵。” 陈如梅却道:“殿下多虑了。小郎医术精进,人也良善。如今医帐正是用人之际,在下巴不得多些这样的年轻才俊到来才是,又怎敢推拒。” 一旁谢攸宁闻言,笑道:“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不过一心显摆,帮不上你的忙。” 不料,他话音刚落,却正巧看到晚云进来。 一记白眼飞来,谢攸宁的笑僵在嘴角。 第82章 冬去(六十二) 晚云说要亲自看守,就是半步不离的意思。 这理由名正言顺,她搬了张小塌到床边占着,谁来也不让,谁劝也不走。 楼月很是看不顺眼,低声道:“常晚云,你一个女子,陪着师兄过夜,像什么话。” 晚云无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女子?要有人知道了,那便是你说的。你要使坏,我又如何拦得住?” -- 第87页 竟然反过来威胁他。 楼月啧啧两声:“天下第一厚脸皮,佩服。” 晚云笑纳:“承让。” 裴渊喝完药就睡了。 那药有助眠的功效,他一觉睡得极沉,直至天亮才醒。 感觉恍如隔世,兴许因为睁眼看见冬日刺眼的晨光,也兴许因为看见趴在床边睡着的人。 他仔细打量片刻。 小时候在山居时,她因为淋了寒潭水高烧不退,他也曾这么守了她一夜。 她睡相很好,一旦睡着,不吵不闹。如今也是,就是眉眼长开了,退掉了原本的稚气,变成了个貌美的小娘子。 他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她倏而苏醒,见到裴渊看着自己,朦胧的双眸展开笑意。 “阿兄醒了?”她揉揉眼睛,伸个懒腰,随即起身给裴渊倒水。 但大约是因为久坐腿麻,她差点把自己绊倒。 “当心。”裴渊正要起来,却被晚云按了回去。 “无事。”她傻笑一声,一瘸一拐地给他倒了水,而后,依旧坐在床边。 趁着裴渊喝水的空隙,晚云摸摸他的额头,说:“降下去些了。”然后忙里忙外地倒腾了个新的冰囊。 “阿兄饿么?用些粥糜可好?”她雀跃地问,那精神劲像一只早起的黄鹂鸟。 裴渊笑了笑,不答却问:“你昨夜就这么睡了一夜?” “这有什么,我在仁济堂照料病人,守夜乃家常便饭。”她说罢,继而又问:“阿兄可还头疼?我给阿兄施针?” 裴渊拉住她,让她坐下。 “好多了。”他说,“多谢。” 晚云得了夸奖,双眸放出光来。 她高兴地扬了扬脑袋,道:“阿兄奖励我可好?” 裴渊被她的神色感染,问:“你想要什么?” 她抓住了机会,赶紧问:“阿兄告诉我,早前和谢三郎经过东都,为何不去看我。” 裴渊微微僵住,抬手揉了揉额头,说:“还是头疼,你方才说要替我施针?” 这可谓明晃晃的转移话题。 晚云不上当,坚持道:“我不,阿兄快答我,否则饭不能吃,水不许喝。” 裴渊似笑非笑:“你威胁我?” 晚云眨眨眼:“我非善人,阿兄莫非今日才知道?” 他叹口气:“还是跟公孙叔雅说一声,让他尽早安排。” 晚云随即道:“阿兄少拿公孙先生吓唬我,我可不怕他。” 见她紧张的模样,裴渊暗笑,果真一物降一物。 晚云又催促了两声,却听有人敲门。 她跑去开门,看是谢攸宁和楼月在门外。 二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九兄好些了么?”谢攸宁进问道。 不待晚云回答,里面已经传出裴渊的声音:“好些了。” 二人进门,只见他已经坐起身来。 晚云小跑着拿了隐枕,枕在他腰后,又掖实了被角。一切打理得顺心称意了,又说:“你们聊,我去熬药。” 楼月左右无事,跟着她去,又跟着她回来,冷眼看她蹦蹦跳跳。 晚云不明原因,可只要他不开心,她就挺开心。 裴渊屋里正在议事,从门口望去,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干将领。 晚云看向楼月,他哼笑一声,唤来个侍卫,说:“送进去。” 晚云叮嘱:“务必让殿下尽快喝,就说我说的。” 侍卫连声应下。 虽然药送了进去,但晚云仍然不放心,透过门缝垫着脚看、 楼月不耐烦地拍拍她,道:“得了别看了。师兄要是想喝自己会喝,你看也无用。” 晚云悻悻地收回目光。 今天是个好天。好不容易放晴了,跟她的心情一样。 她和楼月一道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晒太阳。闲闲地看几个士卒拿树枝做扫,在雪中扫开几条小径。此时此刻,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的惬意。 “我说。”楼月忍不住道:“你刚才也笑的太大声了。以后收敛些,毕竟是大将军的屋子,多的是人伸长了耳朵听,被传出去不像话。” 晚云眨眨眼,想起方才开门时他们二人的脸色,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哦”,却觑了楼月一眼,阴阴森森地笑道:“抱歉,你日后不能独占阿兄了。” 楼月只觉被人当胸插了一刀。 他哼一声:“你少得意。等师兄把薛鸾迎回来,就没你什么事了。” 晚云看他的模样,忽而生出一种感觉。 薛鸾此人,说不定跟公孙显是一个用途,就是搬出来吓唬她的。 她抿了抿唇,道:“我问你件事。” “何事?” “你为何总是对我阴阳怪气?就因为我跟你抢走了阿兄?还是……”她小声道,“你师父说我的不是?” 楼月并不否认:“算你还有些许自知之明。” 晚云蹙起眉头:“你别不讲道理。当时你师父那样当阿兄,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的,要是你也必定会回护的。” 楼月的目光放向远方,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许出神。 “自然不是因为这些,还有别的。” “别的?”晚云诧异道,“我可刚认识你不久,哪里得罪了你那么多?” 他仰面躺在巨石上,晃起了二郎腿,淡淡地说:“天好,不说了。等我日后想说了再说。” -- 第88页 诸将士议了一个时辰才散去,而后谢攸宁又单独跟裴渊聊了一会儿。 晚云看是熟人,偷偷探了个脑袋进门,小声问:“阿兄药都喝了么?” 二人看向她,裴渊把案上的药碗翻过来,倒扣在案上。 晚云笑嘻嘻地把脑袋收回去,说:“你们聊。” 而后门外传来楼月的埋怨:“你是鬼么?阴魂不散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裴渊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笑。 谢攸宁看了他一眼,不经意地道:“阿晚来了以后,九兄开心许多。” 裴渊“嗯”了一声:“方才说到哪里了?” 第83章 冬去(六十三) 待得终于议事完毕,陈如梅来问诊、施针。 晚云与他讨论药方,一整日忙碌而充实。 她惦记着早晨还未得到解答的问题,待裴渊下午睡醒,就盯着他回答。 裴渊看了看天色,料想今日是逃不过去了,便答:“我当年确实去了仁济堂,见了文公,也打算见你。” 果然! “可为何后来不见?是我那日不在堂中?”她急忙问道。 裴渊摇摇头,道:“那日,我在你师父的阁楼上,看你和王青州骑马归来,笑的很开心。” 见晚云睁大了眼睛,他抬手摸摸她的脑袋:“那时战事紧迫,三郎的兄长与我是同袍,刚刚战死,我亦难以自保。我的日子注定颠沛流离,所以只能看看你,不可做别的。与其打扰你的生活,不如让你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晚云越听脸越沉:“所以阿兄就假装没去过,也不让师父说?” 说罢,她又觉得不对:“是不是师父跟阿兄说让阿兄别打扰我的?” 他没有回答,只淡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晚云暗骂师父老狐狸,又气道:“我这几年可是日日盼着阿兄来找我,阿兄如何知道,你躲着我便是对我好?” 裴渊当年自然是以周全考虑此事。 他毕竟年长,总会替她想日后的十年和二十年。至于当下的情绪,纵然知道她难过,但总会淡忘、总会过去的。 可万万没想到,这丫头异于常人,竟然过不去。 他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了,总归是他不够了解她,漏算了常晚云自己就是这最大的变数。 “我知道了。”他说,“此事是我处理欠妥,日后会多问问你的意思。” 听他毫不犹豫地退让,晚云张张口,只觉自己是把拳头打在了丝绵上。 她只得气嘟嘟地说:“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说着,又有点心虚,“纵然偶尔不明事理,可阿兄跟我说,我会听。当日我若知道阿兄要上战场,自然不会让自己成为负累。阿兄说让我去东都,我就去了。只要阿兄三不五时地来看看我,我亦会安分,” 这话,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可裴渊有自己的理智。 他端详了会儿她的脸,轻声问:“会么?” 晚云咽了咽喉咙,也恢复了些许理智。 她知道自己想必是不会的。当年,她若知道裴渊在北地,搞不好会跟到代州去。 可话既然说到这种份上,为了面子也得硬撑下去。 “自然会。”她正气凛然地回。 裴渊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如此。” 于是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听出了他的不信任,他亦不介意她听出不信任。 晚云又好气又好笑,道:“阿兄取笑我有趣么?” 裴渊撑着脑袋看着她,悠然地“嗯”了一声。 “甚是有趣。”他微笑,缓缓道。 晚云气结。 裴渊的头疼之症,一向来得凶猛去得快。 不过晚云不敢懈怠,夜里,仍蹲在医帐前熬药。 头顶繁星闪耀,硕大的银河柔柔地撒在夜空,美不胜收。 听见一旁有人礼道:“见过谢将军。” 晚云抬头,看谢攸宁负手往这边来。 她眨眨眼,不自觉地加紧煽火,恨不得立马把药倒出来走人。 “着什么急?”谢攸宁沉着一张脸,坐在她身旁。 晚云抿了抿唇,寒暄道:“吃过了?” 谢攸宁不满道:“你可是太久没跟我说话了?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晚云想了想,是又不是。 那日,她知道薛鸾的事情后,对他发了脾气;再往前,便是是楼月说的那些话,让她下意识地保持距离,省的他再误会,牵扯不清。 但零零总总地加起来,也不过几日,并没有多久。 只是发生了太多,各自心态都变了。 她嘟囔道:“胡说什么?你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自然顾不上说话。” “是我忙不跟你说话?”谢攸宁反问道:“还是你不愿跟我说话。” “我如何不愿跟你说话?” 谢攸宁咬牙道:“那你今夜就跟我好好说话,说一晚上。” 晚云心虚地低下头煽火:“我看你是忙晕头了。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火。” 谢攸宁看着她侧过身去的背影,只觉得疏离。 他长长叹息一声,仰头看星空。 遥想在他们奔赴玉门关的大半个月里,这样的星空并不多见,大多数是在风雪里。那时心头惶恐、伤感、兴奋、期待还有些许温馨交织着,瞬间飞驰而过。看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出奇地难忘。 -- 第89页 等到了玉门关,一切戛然而止。 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今天在九兄门外听见里面的笑声,似乎隐约有了答案。 晚云将药盛到碗里,放进食盒。 谢攸宁接过,转手递给一旁的亲卫,说:“送去给大将军。” 晚云道:“我亲自去……” “你给我过来。”谢攸宁冷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晚云被他的语气唬住了,谢攸宁可从未这么跟她说话。 谢攸宁看她未跟上,不由地恐吓道:“别逼我动粗。” 晚云心头一惊,赶紧小跑跟上。 谢攸宁带晚云上了城楼。 她紧了紧氅衣,道:“你要说什么?这里风大,冷。” 谢攸宁冷眼觑她,道:“那日你跟楼月上来,怎么不觉得冷?” 晚云无语。 原来,谁的脾气大谁就说的算。 谢攸宁停在风灯下,她停在两步远的地方。 他又面露不善:“我能吃了你么?” 晚云只得上前一小步,问:“你这副模样怪吓人的,我又不是奸细。” “你还不是奸细?”谢攸宁把她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就该把你塞牢房里去,让公孙叔雅好好审一审你。” 晚云料他必定听见了她和阿兄的对话。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公孙显是她的死穴。 晚云的额发被北风吹的乱飞,她理了理,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攸宁上前一步,没好气地问:“你和九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晚云咽了咽,心下升起不详的预感:“阿兄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我是他过去认的义弟?” 谢攸宁显然不耐心这些幌子,径直问:“你喜欢他?” 第84章 冬去(六十四) 晚云道:“他是兄长,我自然喜欢他。” 谢攸宁毫不客气地说:“少假装,你知道我说的那时哪种喜欢。” “你魔怔了!”晚云气道:“我可是男子,说什么喜欢。” “又撒谎。”谢攸宁眯了眯眼,“光凭这一条,我就能治你的罪!” 楼月得了裴渊的吩咐,出来找晚云,看看药熬得如何了。 可待他去到医帐,里面的人却说谢攸宁带着她往内城去了;再去了内城,士卒又说好像去了城墙。 楼月只得再由城墙上城楼,绕了好大一道弯,才找着谢攸宁。 一时间,楼月觉得自己像只捕猎的细犬。 谢攸宁一个人坐在城垛上,旁边不见晚云。没在一处就好,那就出不了什么乱子: 他吁了一口气,上前笑道:“日后人家说右将军命丧玉门关,听着还以为是是战死,谁知道是夜里散心掉下去的。” 谢攸宁白了他一眼,没有好脸色。 楼月见怪不怪,双手一撑,也坐到了城垛上:“谁招惹右将军了?待我拎出来打一顿便是。” “阿晚。”他毫不客气地说。 “哈哈,那小子啊。”楼月干笑两声,“没问题,我今晚揍他一顿。” 谢攸宁看着他,冷笑道:“人家一个女子,你下得去手?九兄不打断你的腿。” 楼月的笑僵在嘴角,小声道:“你知道了。”他收起笑意,“你不会把她怎么了吧?” “我能把她怎么着?”谢攸宁苦笑,“我方才气上头,说要治她的罪,把她吓跑了。” 跑了?楼月愣了愣。常晚云会因为这种事情吓跑?不过跑的好。 谢三郎最近发情,真保不准会怎么着。 “她……嗯,你凶起来确实挺吓人的。”楼月圆道。 谢攸宁用双手搓了搓脸,沮丧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小时候算命的事?” 楼月想了想,随即点点头;“那僧人说你一生顺遂,就是不得所爱。” 谢攸宁道:“嗯。过去不信,现在隐约觉得是真的了。” “不至于。”楼月陪笑道:“一个小小的常晚云,有什么好?你是离开京师太久了。等班师了,我让孙凤亭带你往脂粉堆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保准你生龙活虎的。” 谢攸宁忽而想起他曾跟晚云提起孙凤亭带他去代州开荤一事,他还说什么大杀四方,羞恼地大叫一声。 楼月一惊,暗道失恋的威力可真大啊。 晚云是女子一事,没有人告诉过谢攸宁,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这些日子,裴渊和楼月对晚云过于保护,谢攸宁再迟钝也能觉察出不寻常。 今日,他和几个弟兄闲来无事,在一片空地玩蹴鞠。他一记踢猛了,那蹴鞠高高飞起,落在了一道院墙的后面。 谢攸宁翻过去找,却发现自己来到了晚云那厢房的后面。 而后,他看到了晾在木架上的布条。 谢攸宁有姊妹,知道一些女子的日常之事,也知道月事带是个什么模样。 他那时看了一眼,随即觉得心跳如擂,像个贼人一般,唯恐别人发现,落荒而逃。 其实夜里找晚云谈话,多少有些诈她的意思。 若是她死咬着不承认,他兴许还会自我怀疑。 可晚云当下就慌了神,反而坐实了他的猜想。 楼月把事情前后复述给裴渊。 他平静地听罢,问道:“云儿何在?”裴渊问。 “在屋里。”楼月答道,“方才去看过,还活着。” -- 第90页 裴渊白了他一眼,道:“将三郎唤来。” 如果谢攸宁扬言说要治谁的罪,那不过是玩笑,不必当真。 可这样一件事,在晚云和他之间变成了切实的尴尬。 楼月就受不了这种,三不五时地派人跟常晚云说右将军回院子了,右将军来找大将军了,于是晚云就跑回屋子里。 裴渊那夜跟谢攸宁谈了一番,等头疼好全了,正要处理此事时,却见公孙显从瓜州过来了。 他带来的,是叛军全部处死的消息。没有特别点名,但里头显然包含宇文鄯。 同时,他还带来了朝廷的旨意:圣上痛斥齐王裴渊统兵不力,责令整肃军纪,三个月内取戎王首级,将功补过。 压抑,自上而下的压抑。 玉门关中多有宇文鄯的手下,这消息无异让他们异常痛心。 再者,戎王在二千里外的高昌城,如今严冬已至,如果在三个月内拿下高昌,成了最为棘手的问题。 裴渊重新回到了议事堂。 诸将重新整编残兵尚需时日,而汉王裴瑾的五万朔方援军还被大雪堵在路上。 三个月,几乎无可能。 晚云无法独坐后院,于是入医帐给陈如梅打下手。 一日,僮仆进来,说帐外有人找。 晚云掀帐出去,看见谢攸宁站在月色下。 这是二人继那日后再次见面。 晚云陪他坐在关城上。他原本是个话唠,心里头装不下事,有一点倒一点,可今天却出奇地沉默。 晚云想他些许还在为宇文鄯的事难过,于是安慰道:“这是宇文鄯咎由自取,你难过可以,但别难过太久。” 谢攸宁搓了搓脸,问:“若我也死了,你会难过吗?” 晚云叹息一声,恼道:“又说幼稚话。我可告诉你,你若战死我就得了清净,半点也不会记得你,连谢攸宁三个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 晚云点点头。 他垂眸:“那我就在黄泉道上等你,把你拦住,一遍又一遍地跟你说我的名字,说到你想起我为止。” 他的声音还带着嘶哑,伴着哽咽,有些字听得不清晰。 晚云只觉得今天的谢攸宁不对劲,发狠了劲打他:“你这傻子,说什么丧气话!是天要塌了还是地要崩了?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她一蹬腿,转身要走。谢攸宁左手将她拉住,右手将她揽入怀里。 晚云挣了挣,没有挣开。 只听谢攸宁喃喃道,“我会想你的。” 说罢,他松开她,大步走向关城。 晚云瞪着他的背影,却生出一丝怪异,少顷,忙小跑着跟上。只见关城下,疾雨已经在等着,谢攸宁走过去,骑到了马上。 第85章 冬去(六十五) 城门大开,他骑马立在风灯下。 抬头看她,轻轻一笑,道:“若我能归来,随我回京师吧。” 晚云心中打鼓,边跑下城墙边问:“什么归来?你要去何处?” 谢攸宁却不答,“驾”地一声,疾雨飞奔出去。 晚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飞奔回官署。 楼月拦住她,道:“师兄在议事。” 她用力推开,掀开帘子闯了进去,气喘吁吁地对坐在上首的人道,“谢三郎一个人出关去了!” 堂上众人倏而变色,皆齐刷刷地看向裴渊。 他缓缓放下手中卷宗,目光落在案上舆图上。少倾,才抬头问:“他说了什么?” 晚云摇摇头:“都是些不着调的话,说他万一死了……” “他去暗杀戎王?我去追他!”楼月随即站出来。 裴渊却神色沉静:“昏天黑地的,你往哪里追?” 公孙显快步走到图舆前,看了看,道:“ 右将军所去之处,无非就是戎人的王庭高昌城。只是此去高昌,中途隔着数万戎人残兵,三郎怕是要遭遇上。” “师兄!”楼月催促道。 “现在仓皇去追只会暴露了三郎。”裴渊断然道。 楼月还要说话,公孙显对他摇摇头:“殿下说的没错,谢将军已经出关一阵子了,你的马必定赶不上。若不慎被戎人发现,反而会连累你自己。” 商议无果。 两关城防尚未恢复,城守军亦不敢贸然出击。 裴渊思索一番之后,对公孙显道:“我亲自走一趟。三郎之计虽凶险。可三月拿下戎王,此计却是最佳选择。” 公孙显强烈反对,“两关刚受重创,兵不可无将!” “阳关有凤亭,玉门关有你,裴瑾的五万朔方军已至凉州,两关之危已然退居其次。” 公孙显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望殿下三思!” 晚云听议事堂里议论起正事,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并未远去,直到诸将散尽,才重新进去找裴渊。 天色已晚,他独自坐在堂中,单手撑头,双眸紧闭,眉头微微蹙起。 晚云现在多少察觉了,阿兄在诸将士跟前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稳重做派,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展露疲惫和忧虑。 她提着食盒,里头汤药和粥糜。吃饭喝药全都错过了时辰,但补上总好过缺席。 “阿兄。”她轻声唤道。 裴渊慢慢睁开眼,看见她单手扶着门柩,忧心忡忡地看他。 -- 第91页 他凝视片刻,唤她上前。 晚云落座在案几一侧,依次递给他肉穈粥和汤药,督促他一一用完。 裴渊几天前的那场大病,在晚云的照料下恢复神速。可晚云依然觉得太慢。今日出了这件事,她有预感,裴渊又要忙碌起来了。于是她微微走神,又在心里头盘算起药方。 “在想什么?”裴渊问道。 晚云回过神来,摇摇头,给他倒了杯茶水,问起谢攸宁的事:“阿兄,三郎不会有事吧?” “不会。”裴渊安慰道:“三郎不是鲁莽之人。他自有法子应对。” 晚云想起从凉州奔赴玉门关的路上,都是谢攸宁在安排和解围,他确实在行军上经验丰富。只是由此西去便是关外,荒凉不说,还四处散布着戎人残兵,危险重重。可他只有一个人。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他为何只身前去?为何不多带些随从?” 裴渊是懂谢攸宁的。他多少有点赎罪的意味。 三月之令异常艰难,他选择铤而走险是不想连累别人。若能取戎王首级,那最好,算将功补过。若不能,则已经经全力以赴,至少死得其所。 他缓缓道:“三郎一直自责,把将黎的叛逃和死归结在自己身上。” 果真如此。 “为何他总是想不通?”晚云不由得埋怨道。 裴渊轻轻摇头:“并非想不通。只是这么想,要容易些。” 迎着晚云困惑的眼神,他继而解释:“三郎始终不愿意相信将黎是那样的人。若把一部分错归在自己身上,将黎就没那么可恶,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些。” 这傻子,晚云不由得暗骂。 气罢,她看向裴渊,忽而道:“阿兄可是想去追三郎?” 他驰援谢攸宁的提议已经在激烈的反对中搁浅了。可她的目光异常笃定。他问:“何以见得?” “阿兄不会丢下三郎。”她肯定道:“就像三郎当日得知阿兄可能在甘州遇险,即便越狱也要前往,阿兄亦如此。” 裴渊笑了笑,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欣慰。他戳了戳她的脑门,叮嘱:“别说出去。” 她忽而觉得自己和阿兄更有了个小秘密,不,是大秘密,忽而一阵欣喜。 不过也就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她又忧愁起来,道:“阿兄也要出门么?” 她想起关外茫茫的戈壁和雪尘。扬起风时,白沙障目,视线不过几丈远。光是想阿兄的背影消失在那混沌之中,那就觉得难受。 裴渊看她的小脸渐渐皱了起来,宽慰道:“你且安心,我领兵前去,并非独闯。” 晚云却坐直了身子:“阿兄要出征?” “嗯。”裴渊道:“我明日要去阳关一趟,找凤亭商议此事。你替我留在此处稳住阵脚。” “我?”晚云指了指自己。 裴渊点头:“叔雅知道我去哪里都会带上你,因而你留在这里,他会安心些。” “那阿兄还回来么?”晚云紧张道,“阿兄不会由阳关出塞吧?” 裴渊看着她,久久不语。 晚云隐约知道了他的答案,可还是巴望着一丝转机。 裴渊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道:“我并非丢下你。只是此番行军必定艰险,确实不能带你前去。” 她低头,双手紧了紧,强迫自己回:“我明白。阿兄不必担心,我不会再胡来。只是……”她咬了咬唇,“高昌在两千里之外,阿兄要多久才能回来?” “我头上还有三月之令,所以必定在三个月内回来。” 三个月?那就不能和阿兄一道守岁了。 “你能帮我个忙么?”裴渊问道。 晚云点头:“阿兄说。” 第86章 冬去(六十六) 裴渊单手成梳,替她理了理额发,道:“此去归来,必定伤患无数。在那以前,务必尽快医治医帐中的旧伤患,腾出空位和人手。若忙不过来,告诉叔雅,让他去瓜州府找人帮忙。他太忙,顾不上这些,医正偶尔犯糊涂,你要警醒些。” 晚云知道阿兄故意给她塞事情,省得她胡思乱想。可此事不可谓不重要,亦是她力所能及之事,她没有理由不应。 于是道:“阿兄放心,我必定办好此事。” 他浅笑:“好。” 她留恋地看他的笑,不由得将他的手从头上扒下来,紧紧攥在手里,郑重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阿兄平安归来。待阿兄凯旋之日,跨过疏勒河之时,会看见我在城头招手。我还会亲自为阿兄打开西大门……” 她话未说完,已然哽咽。 裴渊凝视片刻,心头软了软,将她圈在怀里:“多大了,怎还这般动不动就要掉眼泪?”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她。 晚云却不接,只瞪着他:“阿兄答应我必定平安归来。” “自是答应。”他的声线温和但坚定,随即笑道:“我要给你个开城门的机会。只是那城门厚重,你怕是推不开。” “那如何是好?”晚云吸吸鼻子,“阿兄给我支个招。” “这还不容易。”他轻轻拍她的脑袋,“让城守推,你在一旁做做样子,我不拆穿你。” 他难得会跟自己开玩笑,晚云破涕为笑,擦擦眼睛:“也好。” 裴渊委以晚云重任,她异常重视。 -- 第92页 首先,她决定日后绝不在人前哭。要想哭了,跑回屋里哭个够,洗了脸再出来。 其次,她偷偷给裴渊备药。 裴渊明日就出发。晚云连夜给他捏了好些药丸,再把自己缝在衣领里的各路奇药都祭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写清楚用量,整整齐齐地码在木盒里,交给楼月。 她神秘兮兮地将东西送到楼月屋里,那模样就跟密谋造反似的。 楼月也不推拒,全收了。而后,他挨在墙边,郁闷地看着她:“谢三究竟给你说了什么?” 他忽而提到谢攸宁,晚云支吾道:“没说什么,只不过说他要走了。” 楼月才不信,仰面一躺,倒在了床上。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房梁,闷声道:“他居然什么都没跟我说。” 哦,醋了。 晚云了然,宽慰道:“他能跟你说什么?但凡透露一点,你必定把他绑了,他还走得掉?”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他感到一丝烦闷。 “谢三都对你这样了,你不如就从了他吧。”他不善道,“反正师兄那边你也没机会,我也不想时时看到你。” 此人就是惹人厌。晚云不由得腹诽。 她哼了一声,道:“既然我没机会,你又何必担心时时看到我?” 楼月嗤笑一声:“也是。师兄此番攻打高昌,若顺利,应该就能把金陵公主接回来了,让你的心死个彻彻底底。” 晚云愣住。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她缓缓在榻上坐下,眼神不由得发直。 阿兄必定会打下高昌,迎娶他的心上人。 楼月讥笑道:“常晚云,我们要有嫂嫂了,高兴么?” 晚云幽幽地看向楼月,语气也不善道:“我师兄王阳还未谈婚论嫁,我没有嫂嫂。” 说罢,她不再管楼月,扭头走开。 裴渊此去,并未声张,对外只说去阳关巡查城务。 阳关一役,关城损毁严重,大将军出去巡视也正常,众人皆不疑有他。 他通常天还未亮就出发。晚云不敢睡,却也不敢贸然出去找他,怕自己太难过让旁人起疑。 临走前,裴渊在她门外说了句:“云儿,我走了。” 她忙低声回道:“我等阿兄回来。” 裴渊应一声,顿了顿,转身离去。 晚云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挨着墙抱着膝头,望着门外透入的微光,双眼怔怔。 当日,裴渊抵达阳关,和孙焕合计了出兵之事。 孙家从前朝起就在北地对抗北戎,孙焕亦是从小随父亲打过来的,所以在对戎人作战方面很有经验。 听罢裴渊出兵的想法,孙焕沉吟道:“北戎兵败后西出高昌,成了西戎,但换汤不换药,王还是那个王,将还是那些将,兵也不外乎那些兵,若是放在北地,按着往死里打就是了。只是高昌路远,中途有白龙堆,又是冰天雪地之时,出兵风险太大。说真的,老九,我并不赞成。” 裴渊明白他的顾虑,却道:“此番出兵,意义大于实际。” 孙焕思量片刻,已经隐约猜到他的意图:“你要声东击西?” 裴渊点头:“三郎虽然走了步险棋,但未必不是奇招。只是我等需为他创造条件,让戎人以为我等预备大肆讨伐,如此,三郎趁其不备,偷偷潜入王庭,才有胜算。” 孙焕听罢,不由得沉沉一叹。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咬牙道:“这个谢三郎,看我逮着他抽了他的筋。” 裴渊勾了勾唇角。 谁都知道,孙凤亭最疼谢三郎,这些不过是气话。 “罢了。”他说,“你对谢汝宁立的毒誓,我还替你记着。” 孙焕想到谢汝宁,立马泄了气。 谢汝宁是谢家老大,谢攸宁的兄长,也是和孙焕一道入行伍的同袍。当年谢汝宁战死,将谢攸宁托付给孙焕,孙焕就立了毒誓,说只要有他孙焕一日,就力保谢攸宁平安顺遂。 故而每当谢攸宁惹下麻烦,他亦坐立不安。 “我想来想去,不能叫谢三郎一人去行刺。”孙焕蹙着眉,随即对裴渊道,“我带几个人快马先去一趟,你领兵。” 二人一拍即合。 裴渊用两天的时间整理军务,将大大小小人琐事列下,预备差人送给公孙显。可就在此时,一封急报传来,打乱了裴渊的计划。 公孙显从玉门关送来消息:常晚云昨夜被劫走了,已西出玉门关,原因不明,对手不明。 看到晚云的名字,裴渊的心陡然一沉。 第87章 冬去(六十七) 孙焕在一旁伸头看着,摸摸下巴:“莫非叔雅猜到了你要出兵,设计诱你回去?” 裴渊仔细打量随信来的玉佩,这面刻着“子靖”二字,正是他给晚云的那枚。而玉佩上的丝绦断的整整齐齐,显然是利器所致。 “不是。”裴渊神色沉沉,“我并未跟叔雅提过,他亦无从得知云儿有这枚玉佩。” 而且,公孙显若是疑心此事,必定亲自来寻,不必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手段。 孙焕问:“那你有线索?是何人所为?” 裴渊细细摩挲那块玉,眯了眯眼睛:“有人诱我往高昌。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人。” 他沉默着看向西方,神情肃杀。 晚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瞪着眼睛,看着对面那带着银面具的男子。 -- 第93页 刚才,他恬不知耻地向她提了要求,要她救马车上的另一个男子。 “我们不是敌人,我也不想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那样甚是无趣。”男子道,“你把事情做好了,我放你回去,这样不好么?” 晚云恨恨地看着他。 她身上用作防身的东西,无论是短剑还是各种奇药,都在她被劫持的时候搜出来扔掉。毋庸置疑,这人对她的本事很了解。 “我不介意救人,”过了一会,晚云道,“可你总该让我知道他是谁吧?我出手艺,你出诚意,连钱财都不用,稳赚不赔。” 男子摇摇头:“我最讨厌跟人讲价钱。不过让看也无妨,反正看不看都得救。只是,你看了别后悔。” 说罢,他将马车中间的一道帘子拉开。 晚云这才发现,这马车当真宽敞得很,竟还有一处隔间,里面躺着个人。 而当她看清那人地面容,不由大吃一惊。 竟然是宇文鄯。 “好了,信守承诺,赶紧动手吧?他也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了。” 晚云狐疑不已:“他不是……” “不该问的别问。”男子打断道。 晚云蹙起眉头,犹豫片刻,抬手掀开他的衣服。 他被粗糙的包扎过。长剑穿胸而过,按道理早就没命了,却还吊着一口气。 她看了看伤势,随即盖上毛毡,冷冷道:“缺医少药,我能做的不多。” “缺医不假,药不少。”男子搬出个八角宝相花木盒,里头满满当当地摆着瓶瓶罐罐。 晚云随时拿起一个,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记,仁济堂制供。这是御用的贡品。 她诧异道:“你是宫里的人?” 男子诚恳地建议:“你还是少问为好。知道的太多,我会忍不住灭口。” 此人背景不浅,晚云不敢贸然顶撞,暂且依他所求行事。 她在瓶瓶罐罐里发现不少宝物,其中竟有一味紫金丹。 这颗丹药值万钱,仁济堂一整年也只能做一小瓶,全都送入宫中。她晃了晃瓶子里的分量,至少可帮人吊两年的命。 当真暴殄天物。她不由得腹诽。 这马车里当真一应俱全,就连烧好的沸水都有。晚云在宇文鄯嘴里放了个紫金丹。施以金针,污血从伤口流出,再剪除腐肉,包扎。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能不能或就看他的造化了。”她平静地说。 “你得记住,他若能活你就能,他若不能活便只能怪你命不好,明白了?” 晚云不情愿地点头。 车帘一晃一晃,露出窗外皎洁的月色。 “我们去何处?”她问。 男子把弄着一支玉笛,不答话。 “我要给家里人送信。”晚云继续道,“不可让他们担心。” “放心吧。”男子哼笑一声,“裴渊没那么笨。” 晚云看着他,飞去个眼刀。这人显然知道她许多底细。 但男子没有理她的意思,只摆弄着他的东西。 晚云拂了拂衣襟,缓声道:“既然知根知底,何不聊两句?” “你有那个闲心,不如先干活。”男子扬扬下巴,“把他弄好了,你就能回去了。” 晚云扫了一眼宇文鄯,冷声道:“他能不能活还是个迷。就算能活,没两三个月哪里好的了?” 男子执起玉笛,敲敲她的脑袋,道,“好好干。”说罢,扬长而去。 马车一路西行。 晚云记得那日站在玉门关的关城上,阿兄说过,一路往西二千里,是戎人新据的高昌城。她还记得谢攸宁出关那日,公孙显曾经说过,谢攸宁有可能往高昌去了。 这么想着,她变得安心许多。若能找到谢攸宁,将他寻回来,也不错。 宇文鄯烧的迷迷糊糊,每日没有片刻清醒的。 晚云照顾他汤药,另有童子照顾他梳洗出恭。连那男子也没有这样的照顾。 男子话很少,在车上时,大多数时间读书。若停下歇息,会吹吹笛子。他安静而沉稳,并不似初见那日啰嗦。 奇怪的很,关外却比晚云想象中要平静。 晚云原本以为这里是戎人的地盘,时不时会受侵扰。可事实上,他们一路上出了见到东去的商旅,长途跋涉的僧人,就没瞧见其他人了。 男子对外人很和善,会将食物和水分给他们,和他们聊一路的风土人情和典故轶事。听到有趣的还记录下来。他有一本用线缝订好的本子,已经写了满满当当。 晚云虽然恨不得手刃宇文鄯和这男子,但人在屋檐下,她寻不得机会,也只好低一低头。 她想弄清楚此人的底细,便问:“你能借我看看么?” 男子笑问:“想套出我的行踪?” “不借算了。”晚云坐回原位。 “你不会对我有意思吧?”他揶揄。 晚云嗤笑一声:“我从不对长辈有意思。” “我年纪大么?”男子左右打量自己,“这身形较我十几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哪里瞧出我年纪大了?” “可见你十几岁时就不怎么样。” 男子叹口气:“你这样不好。不仅伤人,还伤自己。” 晚云想了想:“我说你年纪大,怎么就伤了自己?” “兴许你今晚会没饭吃。” -- 第94页 晚云:“……” 宇文鄯有慢慢好转的迹象,小年那日,他清醒了两个时辰。 晚云觉得,他大约是嗅到年饭的香气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道:“是你……” 第88章 冬去(六十八) 晚云将汤药送进他嘴里,冷冷道:“是我。” 那汤药还很烫,宇文鄯被呛吐了出来。小童用巾子擦拭,赶紧把汤药抢过来。 晚云正好得了闲,不再理会。 马车停在原野里,她索性撩开帘子,半条腿耷拉在外头,看着风景,听人吹笛子。 “你救了我……”宇文鄯喃喃道。 “我是被迫的。”晚云冷声道,“若不是身不由己,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且不说因你惨死的那些人,单说谢三郎,他一直视你为亲兄弟,因为你的叛变,他受了多大的冤屈……” “你以为他没有想到么?”正当她越说越气,一个声音传来。 晚云转头,只那男子边走过来边说:“得了吧,气死他对你也没好处。天快黑了,来用膳。” 他带着三个仆人,一小童,一青年,一老仆。 晚云看了看他们:“怕不是恰好祖孙三代?” 男子却似乎觉得这说法有趣,转头对青年道:“石稽,阿沁不会是你亲儿子吧?” 那叫石稽的青年笑道,“郎主莫玩笑了,在下还未娶妻,哪里来的儿子。” 男子扔了一片桃干到嘴里,继续对晚云道:“不如说说你。常晚云,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这苦寒之地?” 晚云眨眨眼,有些惊讶,又不那么惊讶:“我哪里装的不好?足下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你哪里装的好,让人觉得你是男的?” “别人没有怀疑过……绝大多数没怀疑过。” 男子笑了笑:“谁识破了?” 晚云不答,睨着他:“足下对我知道多少?” “不多,”男子道,“除了你是仁济堂的门人,你师父是文谦,以及你和裴渊的那点事之外,其余一无所知。” 这还不多? “我阿兄会杀了你。”晚云道。 男子却笑了笑:“说起你阿兄,你对他是什么心思?” “与你何干?”她冷声道。 男子觑了她一眼,接过石稽送来的鱼汤,道:“尝尝,出发那日在疏勒河抓的,冻在冰里头,就等着今天过节。” 他自顾地盛了一碗给她,道:“莫挑剔了,冰天雪地里还能喝碗热汤,这是跟着我才有着福分。想想你跟着谢三郎和裴渊出门的那些日子,怕是热水都没喝过吧?” 这人确实什么都知道。晚云接过汤来,搅了搅,小口嘬。 味道倒是鲜美得很。晚云生硬地止住差点上挑的眉毛。 上回吃到好吃的,得追溯到甘州时喝杜重阳的羊汤。 男子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如何?跟着我还是比裴渊强吧?” 她不屑道:“阿兄的好岂是你能比?足下切莫自取其辱。” 男子却悠然道:“裴渊再好,也是要给薛鸾的,你只有干瞪眼的份。” 晚云心下一窒,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 男子看她不语,惋惜道:“原来你知道了,还想让你好好哭一场,啧啧,好没意思。” 晚云不理他,目光飘忽地落在碗里,搅了搅,道:“我与阿兄只是兄妹。阿兄自会以兄长之谊待我,有甚好哭的?” “兄长?”男子嗤笑:“你大老远跑来喝西北风,就是为了认个兄长么?” “有何不可?”晚云反问:“阿兄是亲王,不值当我费尽心思认下他?” 男子嗤笑一声:“你这丫头,连这话都说出口了,还死不承认,矫情!” 晚云干瞪着他不说话。 男子吃罢,慢吞吞地擦拭嘴角,道:“照我说,你也不必太绝望。这里头有些许内情。” “什么内情?” 男子朝马车使了个眼神:“你若能让他恢复至正常进食,我便告诉你。” 晚云向来反对灌猛药。 可对于宇文鄯,她没有顾忌。 她想知道那男子所说的内情,并且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她越发急切。 起初时宇文鄯确实反应剧烈,高烧不停,呕吐不止。 男子被他的呕吐声扰的看不下去书,便道:“他吐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晚云平静道:“他命大,吐不死。” 男子撑着脑袋观看片刻,看宇文鄯并未消停,而晚云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于是唤小童阿沁换本书,吩咐道:“寻一本有意思的。” 阿沁问:“郎主要荤的有意思还是素的有意思?” 男子扫了晚云一眼,清了清嗓音:“你看着办。” 小童即刻了然,送上一本。 晚云无意中瞥了一眼,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那书上赫然写着《乱世采花郎之无边大法》。 男子翻了两页,满意地点点头:“阿沁越发上道了。” 阿沁淡然,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道:“郎主看完此卷,还有第二卷 。” “哦?第二卷 为何?” “盛世偷花郎之负心宝鉴。” 男子神色一凛,合上手中书卷:“朗朗乾坤,堂堂盛世,何谈乱世之法,速去取来第二卷 。” -- 第95页 晚云冷笑一声,给宇文鄯扎了一针。 后者呻吟着卧倒,虚弱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究竟用的甚邪术?” 她瞟了他一眼,道:“叛变不得好死之乱箭穿心术。” 晚云说的没错,宇文鄯确实命大。 高烧狂吐三天三日后,竟开始神速恢复。 男子不由得大赞神奇,而后又问:“你用的是哪瓶药,我下回多弄点。” 这话说的,跟逛菜场似的。要知道,里头任何一瓶药皆是御用。 “足下究竟何人?”晚云疑惑道。 “不重要。”他摆摆手,“还有,叫郎主。我决定收你当手下,日后你替我办事,我替你圆梦。” “我没梦,是足下做梦。”晚云冷声道。 “郎主不好?那叫阿兄?”他勾起唇角。 晚云懒得搭理他。 男子握着玉笛,拍了拍肩头,悠然道:“你不是喜欢裴渊吗?我可以帮你。” 晚云嗤笑:“我凭什么相信你?” 郎主摇摇头:“我劝你理智些,我可是唯一可以帮你的人。” 看晚云不屑,郎主终于摆出些有诚意的样子:“前两日,我不是说要告诉你些内情么?不想听了?” 第89章 冬去(六十九) 果然,听到这话,晚云回过头来。 “你知道什么内情?”她问道。 “我不知道,自然有人知道。”郎主说着,拍了拍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宇文鄯,说:“跟她说说,裴渊和薛鸾究竟是什么关系?”说罢,他又得意地向晚云眨巴眨巴眼睛:“我可是唯一能让将黎开口的人。” 宇文鄯半开了眼,看向晚云。 晚云也看着他。 郎主笑道:“忘了跟你说,在裴渊的诸位义兄义弟里头,我们将黎才是与他相识最长的。”郎主拍拍宇文鄯,问道:“认识多久了?” 宇文鄯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说:“十几年吧。九兄还在前朝为质时,我就认识他。” 晚云诧异。 宇文鄯居然还保留着跟谢三郎一样的称呼,唤裴渊为九兄。 其次……晚云思量片刻,觉得也合理。宇文氏在前朝很有威望,宇文鄯作为望族之后,与王宫中的质子相识倒也正常。 不过认识再久又如何,依旧背叛了。 “十几年的情谊于你不过一个笑话。”晚云冷声道。 “又胡闹。”郎主首先打断她,“一码还一码,你究竟还想不想听了?” 晚云面色不善,但好歹忍住还嘴的冲动。 可将黎又悠悠地闭上眼,说:“胸口疼,不想说。” 呵,叛变的是人是大爷。 晚云看向郎主,轻飘飘地说:“方才谁说自己是唯一能让将黎开口的人。” 郎主抽了抽嘴角,拍拍宇文鄯:“我好歹救了你,给个面子。” 宇文鄯装死。 趁着晚云下马车溜达的间隙,郎主踢了宇文鄯一脚,埋怨道:“我好歹救了你。” 宇文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道:“九兄的事情,由他自己说才好。” 啧啧,郎主露出个反胃的神情。 “少九兄前九兄后的,你现在只有我,我可是你姊夫。” 宇文鄯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他,道:“我有姊夫?可是阿姊到死也没嫁人。那个说要放弃一切,带她私奔的人,最后依旧让她死在了乱箭之下。” 说起宇文瑶的死,郎主只有叹息和突如其来的心累。他拍拍宇文鄯,道:“当年的事我无意推脱,日后再跟你解释。且安心跟着我吧,叛变的事情别再想,我可不能让宇文家绝后,否则百年之后面对不了你阿姊。” “前几年装作不认识,怎么突然装好心了?” “少说风凉话。”郎主斥道:“我要是前几年跟你亲近,如今十有八九被召回京师受审,还能腾得出手救你?” 说罢,他又叹口气:“你这死没良心的。” 宇文鄯不以为然。 当年,他还没有叛变的心,此人又如何未雨绸缪?不过是宇文氏衰败,阿姊殒命,他在宇文氏这里已经无利可图。 经过那么多年的风雨,宇文鄯已经对套近乎丝毫无感。 他径直问道:“你何必救我。我罪名已定,就算活着,也不可堂而皇之回朝。宇文鄯已死,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图的?” 郎主听车外的脚步声,使了个眼神,压低声音:“什么图不图的,我在你心头成了什么人了。你先安心养伤,此事日后在跟你细说。” 话音刚落,晚云掀开厚重的帘子,递进来一封信,说:“石兄说给你的。” 郎主撕开信,瞧晚云并不回避,笑了笑:“看什么?” 晚云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得了得了,不就想知道你阿兄的消息?瞧你这点出息。”郎主悠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但前提是对我放尊重点,叫郎主。” “郎主。”晚于毫不犹豫地唤道。 倒是现实得很。 郎主抽了抽嘴角,道:“裴渊已经先我们一步,不日将达到高昌,高兴么?” 晚云的双眼忽而亮起一道光。 高兴,如何不高兴? 自离开玉门关一个月来,晚云头一回展露笑意。 “阿兄这么快!”她惊喜不已:“可为何我们一路上并未遭遇?” -- 第96页 “与他遭遇,让他正好救你么?”郎主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我特地为了避免这麻烦,绕了远路。而且裴渊只带了百人轻骑,远比我们快,是以后发而先至,不足为奇。” 晚云自然知道这人没安好心,又是救宇文鄯又是劫自己,跟阿兄也定然是对头。 不过从他说的这番话里,晚云却察觉到了不寻常。 她记得阿兄曾说要率军前往高昌,缘何只带一百轻骑? 当然,这是行军机密,不能让这些人知道。 晚云想了想,便转而问:“我们还需多久才达到高昌?” 郎主伸了个懒腰,道:“半个月吧。” 还要半个月……她忍不住忧虑,若阿兄和她碰不上面怎么办? 郎主已然猜透她的心思,道:“裴渊尚未确定你就在高昌,要是办完了事还找不着你,必定先一步返回,毕竟他有皇命在身。” 这确是言之有理。 “届时,你便随我留在高昌城吧。”郎主又笑道。 晚云嘟囔了个“做梦”,继而郁郁地看向西边,道:“阿兄不会抛下我的。” 阿兄不会抛下我的吧?她想。 宇文鄯在到达高昌前已经能够正常进食。 晚云不由得提醒郎主兑现承诺。 郎主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道:“裴渊和薛鸾的关系,除了他自己知道,就只有将黎知道。若你非要听我说,我倒是能胡诌一二。 胡诌就免了,她撇了撇嘴:“我道郎主无所不知,原来不过是个嘴葫芦。” “不必激我,我这年纪,不受激。”郎主神清气定,“不过我倒能给你提点一二,兴许你自己能想明白。” 晚云端端正正地坐好,道:“你说。” 郎主的手指细细摩挲着玉笛,道:“你知道裴渊和薛鸾的事何以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这事晚云曾听楼月说过。说裴渊和薛鸾的事都编成了话本子,京师之人十有八九都知道。她亦十分好奇,问:“为何?” “自然有人有意为之。” “何人?” “太后。”郎主解释道:“太后也是出身薛氏。” 他说的太后,便是裴渊的祖母。 第90章 冬去(七十) 晚云是头一回听说此事,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说太后要阿兄娶薛鸾?” 郎主勾了勾唇角:“差不多吧。太后是前朝末帝的姑母,也就是薛鸾的亲姑祖母。前朝覆灭后,薛氏或流放或赐死,人口凋敝。圣上为了安慰太后,答应善待无相关的薛家后人,进而算是默认了此事。” 晚云赶紧问:“默认了何事?让薛鸾返朝,还是把薛鸾和阿兄凑作对?” “都是。” “不可理喻!”晚云气道:“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儿子?” 郎主瞥了她一眼,目光淡淡地在玉笛上流连。 晚云看他忽而沉默,视线亦落在那玉笛上。 这玉笛是郎主随身之物,或握在手中,或系在腰间,几乎不离身。她想从中观察出些许线索,只是那玉笛周身圆润通透,并无刻字,一时看不出特别。 半晌,郎主才缓缓道:“他是君王,自有他的权衡之计。不过,裴渊向来任性,他不赞同的事,未必能逼的了他。这么说来,兴许圣上的意思也是裴渊自己的意思。归根结底,一切都在他。” 一切都在阿兄,要知道答案终究要问他。 晚云轻轻地“嗯”了一声。可是,她又以什么立场去问?此事,她反而最不宜问。 过了几日,信使往来的间隔缩短。晚云知道,他们离高昌越来越近了。 除夕那日,一行人终于到达高昌城。 高昌虽不属殷朝,但前朝时曾归顺中原达五十年之久。前朝皇帝曾命五万河西人前往定居。因此,高昌城中现在还有许多河西后裔。又因商队往来频繁,走在市街上,官话络绎不绝,并不至于太陌生。 进城不容易,一行人被反复盘查,石稽塞了好多钱才放过去。 后来听说前几天城里进了刺客,人还没抓住。 “是阿兄么?”晚云在车里紧张地问。 郎主瞟了她一眼,道:“是谢三。” 晚云心头一惊,“他如何?” “差一点成了,戎王轻伤。”郎主道,“不过谢攸宁自己也伤着了,如今是城里的头号要犯。” “怎么会……”她喃喃道,“他和阿兄遇见了吗?” “我怎么知道。”郎主不由得恼道,“我又不是谢三肚子里的虫。” “那你放我去找他们。” “做梦。” 郎主家仍有接头的胡人向导,带着一行人走街串巷。 他们行进极私密,入了一处宅院后,从后宅出后门,再进入另一处宅院。再从后宅的花园步入地下的井窖,再出来,到了一处新的宅院。 郎主看着一脸困惑的晚云,问道:“好玩么?” 晚云点点头,“狡兔三窟,郎主没少做亏心事。” “非也非也,”郎主摇摇头,“就是总有人惦记我,自保罢了。” 晚饭时候,石稽进来跟郎主耳语了几句。 郎主不耐烦道:“他就这么算了?轻伤又死不了。” 石稽低声回:“孙焕的进展比想象中顺利,他们恐怖要夺城。” -- 第97页 晚云听见孙焕,默默地集中注意力听。 却听郎主道:“那可不行……”他沉吟片刻,做了个手势让石稽退下。 看她不动声色地进食,郎主缓缓道,“狡兔三窟不是没用。裴渊盯着我们进城,可惜还是扑了个空。” 晚云稍稍宽慰:“阿兄还能分出人手来寻我,说明没有太糟。” 郎主嗤笑:“难说。裴渊手上伤了一个,还要兼着找一个,那头还要行刺,想想我都替他难受。” “既如此,不如放我回去。” 郎主一脸可笑:“荒唐,你看我像是要帮裴渊的么?” “说不上帮,可你犯不上和阿兄起冲突。”晚云低头吃菜,平静道,“我看,你这人其他别的没有,就是消息灵通。你把消息卖给谁我不知道,但你犯不着跟阿兄过不去。你带着我是个隐患。凭阿兄的本事,找上门是迟早的,你这点人手根本不足以跟他对抗,反而还会坑了你自己。而且宇文鄯我也帮你救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留着我实在说不过去。” 郎主没说话。 看她胜券在握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给她添堵:“你以为回去了就万事大吉了?裴渊可是要带薛鸾回去的,照顾不上你。” 晚云了解了他的心眼,不屑道:“阿兄有皇命在身,必定又是急行军。那公主娇生惯养的,如何吃得消?”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裴渊自会解决。而且……”他意味深长,“你怎么就断定人家娇生惯养,人家是戎王的阏氏,兴许和大将军一样能坎能杀,登对得很。” 晚云眨眨眼,脑袋里立马浮现了个夜叉女,牛头马面,红脸绿身,不由得笑道:“甚好。” 郎主看着她那诡异的笑容,不置可否。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然摸清了她的脾性,心思多得很,此时不知又在想什么古怪的东西。 他嘬了一口酒,说:“今日是除夕,要守岁的。” “我才不跟你守岁。” “由不得你,这是规矩。”郎主道,“给你准备了新衣服,屋子里有人伺候你梳洗。把你身上那股男子堆里的味道洗一洗。” 晚云拎着衣襟嗅了嗅:“有么?要有也是宇文鄯身上的味道。他都多久没洗了?他可是在牢里待过很长时间。” “总之就是有,快去。” 晚云走后,郎主不由得想起宇文鄯身上的味道,虽然出发前给他换过衣裳,可毕竟是牢房啊。啧啧,他回头吩咐阿沁:“领几个人去给将黎好好洗洗,花瓣香料多撒些。” 阿沁想了想,不由得道:“郎主是参考了《盛世偷花郎》里头的洗法?小人以为用澡豆即可,去味效果更佳。” “是么?”郎主诧异,随后沉吟片刻:“果然将黎不配。那便给我备花瓣和香料,我要洗。” 晚云回屋。屋子里果真有两位仆妇在候着。他们是河西贵族带来的家生子,会说官话,但腔调上带了些许胡人的味道。 “请娘子除下衣服。”仆妇说。 第91章 冬去(七十一) 晚云不习惯被人伺候,道:“我自己洗便是,你们去歇着吧。” 她们掩嘴笑:“我们这才开始干活,怎么能歇着呢。娘子若害羞,我等转过身去便是。” 晚云也不客气,自己转过身去,除了衣服和层层裹胸,然后快步跳到浴桶里,沉了下去。 仆妇笑道:“娘子真是调皮。” 她们伺候得很是尽力,走过来,又给她散开发髻,替她洗头。 晚云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能闻到一股味道。她有些难为情,仆妇们却仍旧恭维:“娘子这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待会用胰子和香膏给细细清洗了,保准似乌缎一般。” 当然,她们伺候得再体贴,晚云也知道这是郎主给的。 这是他欠她的,她心安理得。 她的头靠在浴桶边沿上,眼皮不由得开始打架。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说“金陵公主”,忽而抬起头。 “娘子怎么了?”仆妇笑盈盈地问。 “你们说金陵公主,怎么了?” “哦,我们方才说,汉家女子保养的真好,金陵公主亦是如此。” 晚云坐直了身子:“你们认识金陵公主?” 仆妇低声笑:“公主那样尊贵,哪里轮得到我们认识?不过公主貌美,众人皆知。娘子若是好奇,明日戎王出巡赏灯,公主随驾,娘子何不出去瞧瞧?” “是呀是呀,公主一年到头也难得出现一次,明日机会正好。” 晚云有片刻失神,问:“何处赏灯?” “宫城外的长街呀。明日无宵禁,可热闹了。娘子远道而来,正好去玩耍。” 晚云心不在焉地听着仆妇们聊天。她心想,明日这样的场景,阿兄和谢攸宁定然也会去,若是这样,郎主必定不会让她现身。 带仆妇替她擦了香膏,修了指甲,盘起长发,再换上新衣裳,她还后知后觉的。她神色郁郁地回到前厅时,宇文和郎主都在。二人有片刻惊讶,她自己打量,才发觉换了女装。身上穿了百碟刺绣窄袖短衫,配绛色襦裙,披烟色画帛。头上束起小巧的飞燕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头上插着并蒂莲的汉白玉梳,还有只白兰玉簪,简简单单,干净利落。 “怎么了?不好看?”她拧着眉问。 -- 第98页 郎主清了清嗓子:“怎么会,女子这么打扮再好不过了。过来坐,喝茶。” 也不知从何时起兴起煮茶饮茶之风。这东西喝起来麻烦,从茶叶、煮茶的水到茶器,再到不同茶叶搭配的不同香料或盐巴,样样考究。 从前在东都,师兄每请人道家中做客,都要郑重地煮上一壶,说这样礼数才周到。晚云看裴渊屋里也有这么一套。只是他忙于战事,还未有闲心倒腾。 晚云看茶罐旁的罐盐,边跪坐下坐边道,“我不喜盐花。” “就你要求多。”郎主埋怨道,让石稽另取一红泥小炉,新开一锅。 子时至,城中各处响起了鞭炮声,家奴纷纷来到庭院中给郎主道福,求郎主派新钱。 郎主笑着挥挥手,就见石稽拿出早就备好的新钱,阿沁替他一一派去。 众人说着吉祥话,高高兴兴地散去。 阿沁拿着新钱转到晚云跟前,郎主却打了个手势,将新钱捏到了自己手里。 晚云看着他,不知所谓。 他抽了抽嘴角:“你与文公守岁时,不曾说吉利话么?” “计较这个?”晚云往嘴里扔个块蜜饯,道,“我们仁济堂全年无休,第二天还要开店迎客,没人守岁。” “真的?” 当然是假的。 仁济堂守岁可是大场面。凡到过年,各个分号的门人若是想回来,随时欢迎,好吃好喝好住地招待十日。通常几百上千号人一道,吉祥话得说上一个时辰。她这么说,只不过不想给他拜年。 晚云淡定地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那将黎说一个?” 宇文闲闲地躺在榻上,道,“没力气。” “没意思。”郎主恼道,“去睡吧。” “话说。”晚云定了定心神,“听闻明夜有灯会,金陵公主出来看灯,让我去看看吧。” 郎主微微挑眉:“你是去看公主还是看情郎?” 晚云已经习惯他的打趣,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主要看公主,若情郎在,顺带看一看。” “做梦。” “让她去吧。”宇文鄯忽而道,“让她死心也好。” 郎主感慨:“今日可真是吉日子,将黎居然帮人说话了?” 宇文鄯不与他废话,“给你道个福,让她去吧。” 晚云也拜了拜,“给你道福,万事和顺,我不用新钱。” 郎主嗤笑一声,仍然给了他们新钱,“瞧你们这狗样子。去就去吧,不过我有言在先,让捅了什么篓子,我决不轻饶。明白了?” “明白。” 晚云蹦蹦跳跳地回屋。 郎主凝视她的背影,笑道:“顶美的小娘子,装什么男子。” 宇文鄯侧卧在榻上,撑起头,道:“我已无大碍,明日既然出去了,就让九兄把人带走吧。” “那岂不便宜了裴渊。”郎主不情愿地摇摇头,道:“让我再想想,总归要他给点什么。” 宇文鄯不由得困惑:“你对九兄有何不满?你二人并无交集。” 郎主摸摸下巴,沉默良久,拍案道:“嫉妒。我必定是嫉妒他了。” 宇文鄯抽了抽嘴角,头一回看人把嫉妒说的如此直白和坦然。 “唉,我怎么能嫉妒呢?”郎主烦忧道:“可他确实运气好啊。本来出身差,先天不足,还被送去当质子,这辈子就完了。可如今看来,军功满身,美人在怀,嫁了人的和没嫁的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喜欢他,连阿瑶的弟弟也喜欢他。” 他忧伤地看向宇文鄯:“快叫声姊夫,安慰安慰我。” 宇文鄯只觉得额角跳突。过去从阿姊宇文瑶那里知道此人离谱,却没想到如此离谱。 亏得那时,阿姊还笑道:“他那傻气模样可爱十足,阿弟若与他相处,必然喜欢。” 喜欢才怪。 “你不是我姊夫。”宇文鄯冷声道:“莫再提阿姊。” 第92章 冬去(七十二) 他的神色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郎主想起昨日石稽的埋怨:“那宇文将黎已经身败名裂,明面上不过死人 一个,却不识好歹。郎主何不让他吃点苦头,让他自生自灭,好让他记住谁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可不能够啊。他打量宇文鄯片刻,他的眼眉和宇文瑶长得何其相似。看见他,他便想起了宇文瑶。他能看着这副面孔受苦么?自然是不能的。 郎主用玉笛敲敲背,道:“前两日不是说要跟你谈当年之事么?如今有片刻清闲,便说说吧。” 宇文鄯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郎主眯了眯双眼,想起八年前的冬天,他徐徐道:“懿丰三十年,你父亲守河东城,今尚书左仆射封良前往劝降。你父亲是忠义之士,誓死不从。封良无法,以围城之计以断其粮草。我早知此事,所以早在攻河东城以前,就把你阿姊带到了山里,切断了所有联系。” 宇文鄯只知道宇文瑶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随其私奔,消失了几个月后,却突然出现在了河东城。他不由得质问:“既然如此,那阿姊为何会出现在河东城?” 郎主慢慢垂下眼眸,道:“因为我的行踪并非保密。有人骗过我,买通我的家仆,向阿瑶传信,并且将阿瑶带到了河东城,用以劝降你父亲。” 而父亲却死守忠心,令人射杀了自己的女儿。 -- 第99页 宇文鄯握了握拳。 对于阿姊的死,他想追究却又无力追究,因为最终给阿姊致命一击的人,是他的父亲。 “家仆自缢而死。”郎主缓缓道,感觉已经沧桑了多些年岁,“我追查了数年,终究无果。” 宇文鄯冷声道:“是封良做的。” 郎主摇摇头:“不是他。他虽然是皇后的兄长,但还动不到我头上。” “那便是裴家的人了。” “是我们裴家的人。”郎主目光倏尔变得冷漠:“是我父皇,或是太子。” 次日清晨,晚云在满屋子阳光中醒来。 好久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 院子外偶尔响起爆竹声。对了,今日是元日。不知四千里外的东都,师父和师兄都在做什么? 看这个时辰,想必祭过师门了,和师叔伯坐在一起聊天吧? 煮茶吃蜜饯,肯定还谈起她。 师父双目一瞪,骂一声“莫再提那死丫头”。 而后,师兄大约会慢条斯理地给他沏一盏茶,不留情面地指出:“师父不提,没人非提不可。” 接着,师父无视师兄的话,和师伯、师叔一道数落她。 想到这里,晚云瘪了瘪唇角,目光黯下。 用过早膳,晚云替宇文鄯上药,向他道了谢:“谢你昨日替我说话。” 她指的是昨日宇文鄯让郎主放她去看花灯的事。 宇文鄯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晚云重新将伤口包扎,边包边说:“你日后就呆在高昌么?” 他并未作答。 晚云猜这是对她的防备,于是撇撇嘴道:“我不过帮谢三郎问一声,他必定想知道。” 说到谢攸宁,宇文鄯终于愿意说话了:“我之事,不要告诉三郎为好。” “我办不到。”她毫不犹豫地说:“你知道他受伤了?你道他为何单枪匹马地往高昌而来?他放不下你的死。你若未死,他会好受些。” 宇文鄯不置可否,只道:“你很关心三郎。听闻你曾陪他从凉州往玉门关?” 她不动声色地说:“同路罢了,我正巧去玉门关找阿兄。” 宇文鄯凝视她片刻,道:“三郎和九兄,还是三郎更适合你。九兄……他有许多心结,你若跟了他,要有耐心、有智慧,自然也要艰难许多。” 晚云听他说罢,有几分恍惚。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跟宇文鄯这么说话。他甚至像个朋友一样跟他支招。 她也忍不住想听句真心话:“我看,你并非不在乎阿兄和三郎的死活,他们待你亦真心实意,何至于斯。” “他们不会有事。”宇文鄯目光放空,似在自言自语:“他们会理解我的。” 晚云顿了顿,想这些日子以来,阿兄他们对宇文鄯有痛心、有愤怒,但似乎从未真的怨恨过,他们甚至还亲自去瓜州送他一程。她不由得想,她兴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几人的情谊。 可无论如何,宇文鄯造成了浩劫,甘州的无辜伤亡,两关的重创以及将士的伤亡,都是实实在在的。 她手上用力打了个结,宇文鄯疼得脸色发白。 这些日子,她常用这种方法宣泄怒气。他似乎明白,也有默契,未曾有过什么过度的反应。 他这一罪魁祸首实实在在地在眼前,晚云也不由得想起过去三个多月所发生的一切。说回来,还是由她那日在都督府前摔了扇子引起的。 而那扇子…… 晚云端坐片刻,犹豫地问:“你尚能死里逃生,那姚火生呢?” “他已被送返西海国,只是此生不得再踏入殷朝。” 果然…… 晚云看宇文鄯还活着的时候,就猜到姚火生可能也死不了。 白哭一场了。她是,谢攸宁也是,可能阿兄也是。 晚云冷笑:“对于他那样肆无忌惮的人,这些禁令恐怕只是一纸空文。” “却不是。”宇文鄯还未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声线有些发虚,“他的余生恐怕要在软禁中度过了。” 晚云怔了怔:“为何?” “火生在西海国的名字叫做尤卢,是已故西海国王的幼子。他母亲的安国人,长相迥异于西海国的女人,火生在国王诸子中也颇为不同,但不幸的是,因其母地位低下,他亦被归为异类。年幼时差点被萨满法师抓去献祭,幸而被前朝使者选为质子,才幸免于难。” 听到这里,晚云不由得问道:“那当年选他为质的前朝使者是谁?” 宇文鄯点点头:“我阿公。” 原来如此。晚云叹了一口气,道:“我在狱中见他,他跟我说早在甘州之时他便预感此事不成,可他依旧没有逃走。他是诚心要帮你,可你却带着他走上了这条路?” 第93章 冬去(七十三) “帮我?”宇文鄯笑了笑:“他固然想帮我,可他亦是九死一生过来的人,若非有他非常想要的东西,岂能轻易交出性命?你把他想的太简单了。” “他想要的东西?”晚云困惑地问。 宇文鄯唏嘘道:“他恨西海国,他亦想得到戎人的支持,有朝一日挥师南下,踏平西海国。” 晚云咽了咽,料想这是多大的恨啊:“可……如今他却被软禁在自己最厌恶的地方。” 宇文鄯凉凉一笑:“所以还有什么惩罚比这个更残酷?” -- 第100页 是啊,他那般不羁之人,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 晚云低头将瓶瓶罐罐收回药箱,沉沉地合上,少顷,道:“我去见他时,他说要把四间珍宝阁给我。” 她抿了抿唇:“我可以把铺子盘出去,换成钱给他,他兴许用得上。” 宇文鄯却摇头:“以他的脾性,会将此理解为羞辱。故而你不必怜悯他,也不必帮他。你若当真有心,就替他把那几间铺子好好开下去,那里头养了好些安国人,是他母亲的族人,也是他承认的家人。我想,这便是他托给你的用意。” 明白了。 晚云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要求最后见她一面,他知道她可以开口向阿兄保下铺子,亦知道她能够保下日后的生意。无论如何,她最后还是被结结实实地算计了,连自己的不忍也被算里头。 “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么?”晚云最后问道。 宇文鄯没有回答,只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晚云的心情复杂,不由皱了皱眉。 “常晚云。”宇文鄯唤道:“今夜想办法脱身,回九兄那里去吧,郎主不会怪罪的。” 晚云没说话,放下东西,步出房门。 入夜,晚云换了衣服去看灯。 临走时,她将药方子理了理,交给宇文鄯,但什么都没说。 宇文鄯会意,向她点点头。 郎主笑着目送她离开,叮嘱她:“好好玩,玩得尽兴些。” 待晚云离开,他仍一动不动地看着院子里。 宇文鄯倚在榻上,问:“怎么,舍不得?” 他转身问:“舍不得什么?” “将她送回去。” “谁说我要将她送回去?” 宇文鄯默了默:“让她回来,只会向九兄暴露你自己。” 他摇摇头,终于从脸上摘下面具,道:“她亦无需回来。将黎,我想了个法子,甚是有趣。” 宇文鄯微微色变。 仆妇给晚云戴上羃离,穿上氅衣,携她踏入夜色中。月色皎皎,寒风轻薄,柔柔地笼着门前的梨树。晚云问,“这树可会结果子?” 仆妇笑道,“结的,秋天时结好多。” “秋天啊,我不在了。”她高兴地说。 “那可惜了,这梨,好吃。” 长街上人头攒动,说着各式话语、穿着五颜六色的人在身边行走。花灯相映成彰,挂满了一整条长街。灯下有挑着箩筐卖胡饼、瓜果和点心的摊贩,用的钱也是铜铸,样式和中原不同,上面写着看不懂的文字。 新奇的物事不断,可晚云却没了往日的心思。她四处找寻着熟悉的面孔。 “娘子可要当心。”仆妇提醒道,“待会汗王和公主出来,可就不像这般平静了。” 晚云应一声,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垫着脚望。 原本她的个子也不矮,可胡人高大,彻底将她的视线挡了去。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她长长吁了一声,却瞧见对街上站的一个身影。黑色劲衣,手抱长剑,隐在廊檐下,不是裴渊是谁。 他们之间隔着十步宽的人流,她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宫门开启,四周响起刺耳的欢呼。 仆妇拉着她道:“娘子快看,那就是金陵公主!” 金车玉马,华盖锦幡,汗王的仪仗后,八匹棕红的大宛马通身佩戴宝石璎珞,徐徐开路。华盖之下,戎王携着王后坐在鲜花和宝石镶嵌成的王座上。 戎王红光满面,王后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就是薛鸾。 她跪坐着,细长的眼眸里荡漾着柔波,慈爱地看着她的子民。丰满的樱唇,白皙的脖颈,玲珑的下巴,确是尤物。她晧腕轻转,从孩童手里接过一只花,对他轻轻地笑。那笑意温柔,把男儿们都看羞了去。 忽而,薛鸾在人群中看到了廊檐下的黑衣男子,与他四目相接,只一刻,眼眸中荡漾着无限的欢喜和柔情,而那男子抱臂看着她,目送她的车驾从眼前离去。 人群追逐着王的车驾往前去,仆妇拉着晚云,道:“娘子快跟上。” 她回过神来,掀开羃离,笑道:“王妃可真美”。 “可不是。”仆妇捂嘴笑道:“看这些个小郎君,眼都看直了。” 晚云随她的指点张望,笑得开心,索性摘下羃离。 片刻,仆妇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将羃离重新给她戴上,道:“人多眼杂,娘子万不可再摘下。” “可那样我就看不见了,有甚乐趣?”她一跺脚,恼道:“我不管。”她不由分说地摘下羃离,动作太大,还打到了一旁的人。 那是个彪形大汉,气道:“没长眼睛?” 仆妇赶忙赔罪,晚云却气道:“我两只眼睛亮的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长眼睛?” 那大汉一听一瞧,是个说官话的小娘子,不屑一笑:“中原人也敢到我们高昌撒野,小娘子活得不耐烦了?” 仆妇一看要出事,赶紧打了手势,让乔装护卫过来。 那头晚云却不依不饶:“什么中原人高昌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你一大块头欺负我小个子。不信我们评评理。”她不由分说的一旁抓了一男一女,道:“你们给评评理,” 那二人不明缘由,被问的一头雾水。 而晚云这么一闹,四周的人都看了过来。 石稽领人来将那彪形大汉和晚云隔开。低声道:“娘子适可而止,若起冲突,我等无法周全。” -- 第101页 晚云看他一眼,忽而对那大汉叫嚣:“若不服,来打我啊!” 石稽只觉得额角跳突,转身格挡住了大汉提来的拳头,再挥拳,大汉应声倒下,人群一阵纷乱。 “走!”石稽令道。 第94章 冬去(七十四) 仆妇慌忙拉起晚云,在护卫的保护下反向离开人群。 四周隐约响起哨声。石稽领人加紧了脚步,拐入了长街尽头的一处院子。 一切都像安排好的一样,十分顺利。 才入院子,马车缓缓从驶出,几个护卫跟在四周,就像来时一样,里头坐着的确实那仆妇。而晚云却由石稽领着入了屋子。 屋里没人,石稽轻车就熟地地上的暗板,一条地道出现在跟前。 故技重施!这高昌城里究竟有多少地道? 晚云怒目看向他。 石稽平静道:“娘子还是不要耍小聪明。” 她跟着石稽在黑暗的地方里走了一小段,出去,又从另一处院落上了马车。 石稽催动马车离开院子。 晚云忿忿不平,正想着如何求救,马车又停住了。 忽见帘子外隐约透着火光,便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把我的人留下。” 阿兄! 晚云想推开车门,门却被石稽牢牢顶住。 却听石稽道:“没想到,还是被殿下发现了。” 裴渊却不欲与他废话:“放人吧。” “只怕不能。”石稽回道:“她是金陵公主要的人,此去便是要入王庭。” 裴渊冷笑:“原来朝中还另有人替公主办事。” “殿下误会了,我等非公主的人马。只是郎主心善,可怜公主的遭遇,帮个忙罢了。” “公主那里,我自有说法,放人。” 石稽沉默片刻,终于等来身后的兵马声,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殿下大安,我奉公主之命,来请常娘子入宫做客。” 晚云在马车里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忽而车门打开,石稽道:“娘子下车吧。” 车外红光熊熊,晚云被刺得睁不开眼,赶紧抬手遮住眼前。 从指尖,二十步开外的人渐渐清晰,裴渊手持长剑立在中央,身后站着几个亲卫。 晚云徐徐放下手,喃喃唤道:“阿兄……” 那声音在紧张的对峙中格外清晰。他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剑,手背上蹦出青筋,一股劲正在掌中聚集。 “可伤着了?”他平静地问。 晚云摇头,脑后白兰簪上的珠子轻轻摇晃,透着温润的光,一如她的双眸。 她的视线片刻不离,贪恋地凝视他的脸。 直到石稽提醒:“娘子切莫再往前。” 回头,只见身后明晃晃的几十支箭矢正对她。 中间站了一位宫装女子,道:“娘子请随我来,公主要见你。” 薛鸾要见她? “我不想见。”她回道:“我要回家了。” 宫装女子似乎被逗笑了,道:“娘子莫非不知,此处是高昌?娘子以何处为家?” 晚云回头看向裴渊,深吸看了一口气,道:“我阿兄在此,家亦在此。” 她的声音不大,可沉着而坚定,掷地有声。 宫女子渐渐敛起笑意,道:“既如此,娘子更应该识时务,莫连累了殿下。” 晚云听到连累二字,心头掀起些许不安,可裴渊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眼角带着些许笑意,仿佛叫她不要慌,冷静、冷静、冷静。 “珠儿。”裴渊在那头道:“何必多此一举,撕破脸对谁也不好。” “殿下明鉴。”宫女子礼了礼,“我等也是这个意思。公主只是等了太久,不愿再错失良机。请常娘子前去,图个安心罢了。还请殿下理解,让公主一回。” “让?”裴渊笑了笑,道:“薛鸾把我的人当成什么了?” 我的人。 这是裴渊第二次这么称呼自己,晚云心头一跳。 珠儿的面色却沉下,冷眼扫过晚云,道:“不过一个小丫头。公主知道殿下在军中难免寂寞,有人傍身总是好事。只是关键时候,孰轻孰重,还是好生斟酌。” 裴渊眯了眯眼,眸色渐渐透出寒意,缓缓道:“薛鸾是这么说的?” 珠儿的目光不定。 这时,石稽仓促打断,对珠儿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娘子尽速将人带走。” 珠儿看裴渊的眼神,不由得咽了咽。她提步上前拉晚云,忽听裴渊道:“珠儿,跟我作对的后果,想好了么?” 她顿了顿,石稽却出声提醒:“娘子,此处是高昌。” 珠儿定了定心神。 晚云怒目看着她上前,退后了两步。 石稽提醒道:“娘子莫要反抗。” 珠儿不由分说地上前拉住晚云。晚云挣了挣,没有挣脱。 “你给我过来。”珠儿暗生怒意,用力一扯,忽而脖子一阵微凉。 “别动!”晚云从身后扼住她的脖子,玉簪的簪尾已然抵住她的脖子。 珠儿向近旁的石稽求救。 晚云却冷笑道:“他可不会帮你。” 石稽面露诧异。 晚云劫持着珠儿往裴渊那边退,对石稽道:“郎主若诚心要帮忙,何不径直将我送至王庭,何苦兴师动众地让我往街市走一遭?不就是不想掺和,作壁上观么?既然如此。石兄何不速速退去,省的遭连累。” -- 第102页 珠儿赶紧道:“石稽!我劝你莫犯糊涂!” 石稽微微叹息一声:“你啊你,就是废话太多,耽误了时机。”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杀意浓重的裴渊,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身形一闪,遁入黑夜中。 局面急转直下,珠儿忽而落了下乘,她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咬牙对弓箭手令道:“射杀她!” 话音刚落,箭雨从天而降。不过却非冲晚云而来,而是冲着戎人护卫而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晚云和珠儿都傻了眼。 晚云忽而觉得腕上来了一股力道,卸了她的手劲。就听裴渊道“走”。晚云不由分说地松开珠儿,跟随他离开战场。 他们在黑暗的街道疾行。晚云接着些许星光,看见紧握的双手。手上的力道十足,揪着她的心砰砰直跳。裴渊的步子很大,她近乎小跑才能跟上。她气喘吁吁地说:“阿兄等等我。” 裴渊倏尔停下,她来不及反应,一时没刹住步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密宅里,郎主和宇文鄯听罢石稽的回报,宇文鄯不由得揉了揉眉心,道:“你为何偏要挑衅九兄?” 第95章 冬去(七十五) 郎主却笑道:“胡言乱语。我拉拢他还来不及,为何挑衅他?” “那你还把常晚云送去给薛鸾?” “那是为了考验小云儿。”郎主高兴地用玉笛捶背,道:“原本想看看小云儿能否从薛鸾那里逃出生天。没想到还是被老九抢先一步。不过……”他想起方才石稽说晚云逆转局面一事,赞赏道:“小云儿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宇文鄯嗤笑一声:“她也就会这招,使得炉火纯青了。” 郎主挑眉道:“看来你也领教过?” 宇文鄯悠悠说起当日逃出凉州遭遇谢攸宁时,常晚云也是用这招以退为进,出其不意地劫持了姚火生:“故技重施罢了。” 说罢,他觑了一眼郎主,问:“你考验她干什么?” 郎主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昨日我乍一想,其实小云儿可比薛鸾有用多了。可是我对她的能力并不了解,若她能证明自己,我也不介意帮她一把。” 宇文鄯显然不理解:“她不过懂些医术,就算她能赢得九兄的心,也就仅此而已。她在京师毫无根基,帮不了你什么。可薛鸾大不相同。” “我过去也这么觉得。所以这不是帮薛鸾把裴渊引过来了?可是说实在的,”他看了宇文鄯一眼,道:“前朝已逝,薛鸾对前朝旧臣的笼络能力尚且未知,裴渊对她的心意也不甚明朗,押她风险很大。” 宇文鄯抽了抽嘴角:“你打算弃了薛鸾?不怕她向九兄招供你?” 郎主笑嘻嘻道:“她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说自己是太子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帮太子办事来着。” 宇文鄯:“……” 他翻了个白眼,继而道:“那你也用不着押常晚云吧?” 郎主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你小看小云儿了。你不了解她拥有什么,以我这几日的观察,大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常晚云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医女,她是常仲远的女儿,文谦的徒儿,他师兄王阳是王庭的儿子。你若知道这三人是什么人物,便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裴渊带晚云七拐八绕地回来一处院落,谢攸宁从里面迎了出来,道:“九兄……” 他看见晚云,不由得怔了怔,“阿晚?” 晚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正巧看他手上缠着布条,便问:“你受伤了?伤的重么?” 他慢慢展开笑意,道:“无碍。” 裴渊上前,挡住他的视线,问:“阿月还未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子外忽而有人敲门。 守门的亲卫和对方对了几声敲门声以作暗号。开门,只见楼月身着黑色劲衣,背了个箭筒,手持大弓,大步踏进门来。 他看到晚云,忽猫着腰凑到她跟前打量了一圈,抽了抽嘴角:“你真是女子?” “废话!”晚云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不由得往裴渊身后躲了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渊用剑柄敲了敲楼月的脑袋。 楼月抬头,看到师兄严肃的脸,不由得悻悻:“你方才太生猛了,还以为你男扮女装。” 晚云问:“方才是你放的箭?” “可不是,快谢小爷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谢攸宁问,“出了岔子?” 楼月懒洋洋地说:“出什么岔子,不都好好的么?我觉得,以后常晚云被截,我们就别去救了,反正她一人能反败为胜。” 这些揶揄,将谢攸宁逗笑了,裴渊也露出些许笑意。 晚云不由得红着脸岔开话题:“我饿了,有吃的么?” 裴渊往厅堂走,唤她跟上。 谢攸宁也一道跟上,温声问道:“你叫云儿?” 晚云支吾道:“我叫常晚云,过去父母叫我云儿,不过师父和师兄都叫我晚云,你随意,叫我阿晚也成。” 他随即道:“云儿好。我日后也叫你云儿。” 楼月跟在后头听着,抽了抽嘴角,又插到二人中间,跟谢攸宁说起刚才街上的事。 四人围炉而坐,堂外进来个中年男子,笑吟吟地奉上热水和糕点,道:“娘子的屋子已经打扫干净,稍后带娘子去瞧瞧。” -- 第103页 裴渊向晚云介绍:“这位是宅子里的管事,叫康宁,三郎他们都唤他康叔,你若需要什么可以找他。” 晚云笑吟吟地唤“康叔”,两道眼眸眯成一道月牙。 康宁高兴起来,道:“今日是元日,娘子回来是吉兆头,瞧瞧这屋子里都亮堂起来了。” 晚云便打量桌上的糕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夹了一块,边笑问:“既然是元日,康叔今日都忙些什么?要祭祀么?” “要的。”康宁笑答:“我在汉地出生,习俗也随汉人,清扫祭祀、烹牛宰羊,样样不缺。” 二人闲聊几句,将几日来的紧张氛围一扫而空。裴渊也终于有片刻的松弛。 可接下来要聊的事却不轻松。 待康宁退下、掩上门,裴渊才道:“这些日子,你跟谁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一一说来。”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晚云一窒,半块桃花糕还叼在嘴边,竟有一种在军中被审问的压迫感。 谢攸宁最先察觉过来,笑了笑,给她倒杯水,说:“你先咽下去再说。” 晚云捧着茶杯小口嘬,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叛徒。她咽了咽,有些为难地看看裴渊、又看看谢攸宁,道:“这一路上,他们并未为难我,只是让我救活了一个人……” 她这副神色,让三人多多少少猜到了。 楼月不耐烦道:“究竟是谁,你给个准话。” “宇文鄯。” 众人神色不一。 沉默片刻,裴渊问:“他如何了?” “只要不作死,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晚云道。 谢攸宁脸上的神色微微放松下来。 晚云继续说:“他那时命中要害,按常理,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了。可救他的人身怀奇药,样样都是仁济堂送往宫中的贡品,且都是极罕见的丹药。例如紫金丹,一年也就送入宫中一小瓶,可他手里竟有一整瓶。” 第96章 冬去(七十六) 楼月猜测道:“莫非是太医署的人?” 裴渊缓缓摇头,问:“那人可曾透露他的身份?” 晚云有些沮丧地摇摇头:“他对我很戒备,时时戴着面具,我至今尚未见得他的真容。但我想阿兄定然认识,因为他对阿兄似乎很了解,能细数阿兄的过往,甚至知道阿兄从阳关到高昌城的路线,所以为了避开阿兄,绕了些许路,耽误了好些工夫。” 裴渊蹙起眉头,问:“你觉得宇文鄯认识他?” “认识。”晚云肯定道:“虽然宇文鄯在我跟前也称他为郎主,可我觉得他是有意为之。对了,郎主似乎对宇文鄯很是照顾,宇文鄯对他爱答不理的,可他却时时笑脸相迎。我总觉得,他欠了宇文鄯好大一笔钱,或是好大一个人情。” 裴渊看向谢攸宁。问:“三郎可有线索。” 谢攸宁自始至终一语未发,用手搓了搓脸,才振作着道:“欠宇文家人情的人何其多。宇文氏忠于前朝末帝,但手下相继叛走,他父母亲、伯父、叔父和阿姊,多少都因此而惨死。谁良心发现了想偿还他,也不奇怪。” 裴渊扣了扣案几,道:“此事急不来。”他又问晚云:“他们所图为何?你可知道。” 晚云摇头:“不仅我不知道,我觉得宇文鄯也不甚清楚。至少我曾听他埋怨郎主,将他救活有甚用?” 谢攸宁听罢,不由得看向她。 晚云对他说:“我一路上跟他很少说话,只在今天早晨说了两句。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还活着的事,我料他不打算再返回关内。” 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抿抿唇,对裴渊说:“我并未打算将他救活,于是下了猛药,可他依然挺过来了。所以我想,这也许是天意……” 裴渊没有说话。 谢攸宁的心情复杂,也说不出话来。 楼月拍了拍他,道:“若将黎不再作恶,人还活着就不是坏事。” “还有一事。”晚云又对裴渊道:“是昨夜偷听到的。郎主一直知道阿兄的行踪,昨夜探得阿兄还在城中,有些恼。于是他的手下石稽回说孙焕进展顺利,恐阿兄意欲夺城。郎主说那可不行。我在想……” 裴渊听闻对方知道他夺城之计,甚是讶异。 圣旨中只令他取首级,夺城是他临时起意,未料竟让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识破。 见他凝眉沉思,神情严肃,晚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谢攸宁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你还想说什么?” 裴渊回过神来,看她神色有些怯,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你说,我听着。” 晚云只得道:“我看,郎主的人手并不多,阿兄麾下有兵,他阻挠不了什么。因而,他是否只是个传信的,真正要阻挠阿兄的,另有他人?” 裴渊沉默,谢攸宁对他道:“云儿说的这些,岂不是正中我等的困惑?圣旨上为何只提戎王首级?莫非圣上不想要高昌?或者,要将高昌让给他人?” 楼月道:“师兄也正是有此担忧,所以才打算拿下高昌城,省的枉给他人做嫁衣。” “那是谁要取高昌?”谢攸宁困惑道:“莫非是正在路上的汉王?” 裴渊缓缓摇头,问楼月:“上回收到玉门关的来信是何时?” 楼月回:“大约六天前。” -- 第104页 裴渊随即令他将信取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又下令备马。 谢攸宁随他出去,低声问:“九兄看出端倪了?” 裴渊沉吟,“尚需求证。” 楼月牵马出来,裴渊与谢攸宁低语几句,回头看见晚云。 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却不靠近,只遥遥地站在厅堂前风灯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阵西风吹来,她的身影随风灯摇晃,似要被吹走。 他忽觉心头一窒,轻声唤道:“过来。” 她提起衣裙,小跑到他跟前,仰面看他。 他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叮嘱:“待会去看看你的屋子,今夜早点睡。”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道:“知道了,阿兄当心点。” 裴渊翻身上马。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 谢攸宁在一旁看着,温声道:“回去吧。” 晚云由康宁带回卧房,重新换了身衣裳。 康宁准备的异常细致,除了女子的衣裳,又送来首饰和胭脂水粉。 “这些是新置办的?”晚云诧异道。 康宁笑道,“公子昨日说娘子不日将归来,小人今早上置办的。” 他说的公子,就是裴渊。 “有劳康叔。”晚云一喜,手指一一拂过金钿玉簪,又疑惑道,“我过去都着男装,阿兄怎么想起要置办这些?” “是因着小人闺女的缘故,”康宁答道:“她如今和夫人住在外家,十天半个月来一回。闺女和娘子年岁相仿,身量相近,昨日来省亲,谢郎见了,说娘子装扮起来可能也是这副模样。公子听了就上了心,说娘子也该回来了。又是大过年的,让娘子穿回平日的装扮,当几日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是好事,于是就让小人备下这些。” 晚云抬手捻了捻致密光滑的绸布,眼角已然染上笑意。 她不由得的想起今日离开战场时,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她本来就跑得气喘,再突然来这么一下,只觉得心里头有个小人在咚咚敲鼓,直冲脑门,叫人喘不上气来。 于是她竟十分煞风景地说:“阿兄松松手。” 那时,阿兄似乎愣了愣,把手松开。 她感到头顶上的两道视线,解释道:“我要被憋死了,容我缓缓。”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晚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那两道视线劈开,尴尬地岔开话题:“阿兄何以出现在此处?” 他没有回答。 晚云又道:“方才可真险啊。” 他又沉默片刻,继而拉着她继续前行,轻飘飘地说:“你被憋死才好。” 想起这些,晚云笑意更甚。 忽而听康宁道:“谢郎来了?” 却见谢攸宁负手立在门边,道:“我有话跟你说。” 第97章 冬去(七十七) 康宁往厅堂添了炭盆,屋子里暖烘烘的。 两人的交集还停留在玉门关上的告别,所以安静下来独处,多少有些不自然。 晚云说看看他的伤。 谢攸宁大大方方地撸起衣袖让她瞧,说是一时躲闪不开,被刀伤着了胳膊。 晚云忍不住抱怨:“你的功夫不是顶厉害的么?” “当然厉害!三百人追我一个都没追上。” 三百人?晚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瞪眼看他。 “喜欢么?”他扬了扬眉毛。 晚云白了他一眼,低头看他的伤口。已经过了几天,找大夫缝合过,她凑上前查看,道:“是我给阿兄的金创药么?” 谢攸宁说是。那声音轻飘飘的,就在耳边。 晚云抬头,才发现他低着头,笑吟吟地看她。 她眯了眯眼,手上一用劲,他疼的大叫一声。 这下老实了。 “你可真下的去手。”谢攸宁拧着眉头道。 晚云不答,只顾低头料理伤口,问:“方才说有话跟我说,要说什么?” 谢攸宁窒了窒,艰难地开口说:“想找你说说我们的事。” 晚云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开了好。”否则不尴不尬的,憋得人难受。 谢攸宁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先说?我想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一桩事。” “好,你说。” 谢攸宁徐徐道:“我小时候,那时还在江州。祖母请了个僧人给我们兄弟几个算命。听闻那僧人有天眼,不轻易露面,祖母托人寻了好几年才寻到的。当时我不懂,现在想僧人的话灵验的很。我阿娘就生了兄长和我两个儿子。老道士说我们兄弟两命中富贵、少年得志,但我兄长命途多舛,成人前有大槛;而我情路不顺,难得心中所爱。” 晚云认真地听,点点头:“哦。”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兄弟俩最不屑这个,没放在心上。兄长十岁披甲上阵,战功显赫,不过才十八就没了,果然过不得那槛。为我兄长办完丧事之后,我母亲突然想起那和尚的话,说幸而我只是情路不顺罢了。我一听,大惊,什么叫罢了?情路不顺可是天大的事。” 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傻气,晚云不由得笑了。 谢攸宁看她笑,目光渐渐温和,道:“所以啊,我那时就打定了主意,若是遇上让我心动的人,无论男女都行,年纪稍大点的也没关系,往家里带了再说。” -- 第105页 晚云多少察觉了他的意思,不解道:“也无需饥不择食吧?” 谢攸宁无奈地笑:“你不懂那种命定的感觉,尤其不是自己喜欢的命,怎么都想挣一挣。我早就想通了,若得到自己喜欢的人,怎么都是赚了,别的不重要。是以……” 他目光深深地看向晚云:“我喜欢你才是最紧要的。就算是男子也无碍。当然了,是女子更好。那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让别人唤你世子夫人,和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终于说出口了。谢攸宁如释重负。 晚云却没想到,他一个“是以”就把话统统倒了出来。连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都有了。 那感觉跟拐弯撞了墙,一头懵。 她懵了好一阵子,没出声。 谢攸宁忍不住道:“云儿,你说句话。就我一人说,怪不好意思的。” 晚云腹诽,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她重新将他的手包好,轻轻打了个结。 “我心里头,装不下别人。”她嗫嚅道,“谢三郎,对不住。” 谢攸宁怔了怔,沮丧道:“你也说的太直接了。” 风水轮流转,这回换谢攸宁也活生生地撞到了墙上。 晚云也皱着一张脸,道:“那我们都说明白了?” “明白什么?”谢攸宁诧异道:“你想始乱终弃?不对我负责么?” 晚云更诧异:“你知道始乱终弃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比阿月强点。” “你少岔开话题。”二人一开始斗嘴,谢攸宁就充满斗志,“我问你,你是不是对九兄有意思?” 谢攸宁目光灼灼,愣是把她看的说不出话来,他料想是真的了,便道:“你知道九兄和薛鸾的事?” 晚云点头。 “那你还……” 谢攸宁这是跳过她的回答,断定她对裴渊的感情,晚云不由得一阵恼:“还什么?阿兄喜欢薛鸾是阿兄的事,我又没碍着他。我说我喜欢阿兄了么?我说了么?” “你这还没说?要不是真的发这么大火干什么?”谢攸宁毫不犹豫地嚷回去,“你可真矫情!” “我矫情……”晚云气结,“是,我是喜欢阿兄,可我有什么办法?阿兄说他永远是我的阿兄,他说的明明白白,难道我还要穷追猛打,听他说他瞧不上我么!” 她说罢,眼眶红了。 谢攸宁无意中拆开了她的心结,这下,她的心意、她的念想,都通畅了。 可正是因为这样,失望才更甚。她“哇”地一声,趴在案上大哭起来。 谢攸宁原本还想回一句“你活该”,可她这一哭,反而让他乱了方寸。 他连忙给她认错,好声好气劝她别哭,但劝来劝去,他忽而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你何不想想我?”见晚云仍然抹着眼泪,他无奈道,“我这里才是康庄大道,你跟着我,想去何处我都由着你。” 不等晚云回答,他絮絮叨叨接着说:“你总要嫁人不是?与其选个不相干的,不如选我。至少你不讨厌我,我离开玉门关那日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带你回京师,见过我父母,再随你去东都见文公。等我们成亲了,我带你常住在凉州。我府里人多,成日叽叽喳喳地吵得烦,你肯定不耐烦应付他们,在凉州,就你我二人,多好。还有,我至少是永宁侯世子,你是以后的侯夫人,若是我这辈子还能再争气些,给你挣个一品诰命。你算盘打得好,这些值多少钱,你不动心么?” 这都是他的真心话,本以为一气说出来,打动不了十分,三分总有。 但晚云听了之后,哭得更凶了。 第98章 冬去(七十八) “好了好了,你不爱听,我不说。”谢攸宁只得继续哄,伸手轻轻拍她的脑袋,道:“总之你要明白,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九兄那头你就别去硬撞了,他们这么多年了,你这样也不合适。日后还要做兄妹吧?” 晚云忽然抬头,泪眼汪汪地说:“你怎么还说?” 谢攸宁立马道:“不说了不说了。” 晚云又气道:“不许拍我的头!” 他生生止住要拍下去的手:“哦。” 等晚云终于消停了,谢攸宁送她回屋。 她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哭肿的眼,道:“我刚才的话,你能别跟阿兄说么?上回我跟阿月说,他说漏了嘴,弄得我和阿兄好生尴尬。你要再说漏了,搞不好我和阿兄连兄妹都做不成了。” 谢攸宁嗤笑:“那才好呢。” 晚云瞪起红红的眼睛:“谢三郎!” 他开心地应了声,道:“我喜欢你叫我三郎,比所有人都叫的好听。等我今年行了冠礼,有了字,都让他们叫我的字,把三郎留给你。” 晚云白了他一眼,说“早点睡”,关上门。 谢攸宁站在门外,渐渐敛起笑意,只余叹息,无声而落寞。 晚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脑海里都是阿兄。她真害怕自己哪天克制不住说出口。 可又忍不住想,不去试一试吗?难道顶着兄妹的头衔,看着阿兄成亲,就是她想要的么?那还不如将这一切砸得粉碎,日后各走各的路。 唉……也不是。 裴渊直到子夜才归来,他的屋子不远。晚云隐约可听见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还有楼月和谢攸宁说话的声音。 -- 第106页 他们又说了好一会话。 谢攸宁不是楼月,晚云不担心他说出去。于是听他们的声音似有似无,反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醒来,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接着是刀刃清脆的声音。 晚云恍惚片刻,渐渐露出一丝笑,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她起身梳洗,坐在铜镜前。 康宁很细致,给她准备了些小首饰。可她倒腾了半天,再去梳不回仆妇弄的飞燕髻,许多小首饰也用不上。于是拣了只做成梅枝的鎏金珠钗,将头发挽在脑后。这是她惯用的发式,再多就不会了。 穿了一身天青色窄袖短袄,配月牙白缎面襦裙,披春莺帔帛。 庭院里白雪皑皑,还残留着练功时留下的纷乱脚印。她伸脚踩了踩,雪不神,将将摸过丝履,于是踩入雪里,蹲在地上用手比划着长度,比她的脚大许多,却分不清是谁的。她咬着手指,一边走一边研究,随着那脚印走到廊庑前。却见廊下站了个人,正看着她。 她赶紧笑道,“阿兄早。” 裴渊蹙眉,道,“出来,鞋袜要湿了。” “哦。”她提着裙子,垫着脚走出院子。裴渊自然地伸手,扶她跨上台阶。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臂上,舍不得撒开。天阴沉沉的,拨不开廊庑间的黑。她嗅到他身上的折桂香,视线所及是他交领上的云龙纹。她仰头看他,问,“阿兄用过早膳了么?” “正要去。” 她轻轻一笑,“那正好,我随阿兄一道。” 说话时,珠钗上的步摇在后脑上上打了个摆。 裴渊看着她,轻轻地“嗯”了声,道:“回去换双鞋来,我等你。” 晚云高兴起来,双眼眯成一道弯月,随即提着裙锯,沿着廊庑跑回了屋子。 才几息的间隔,裴渊就见她又迎面跑了回来。 “慢点,当心摔着。”他冲着她说。 晚云应一声,不料才到近前,脚上被冰滑了一下,刹不住步子,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裴渊后退一步才将她稳住,道:“怎么冒冒失失的。” 那怀抱很是温暖,晚云望着他,不由又傻笑起来。 她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光明正大地占占阿兄的便宜也不错,毕竟阿兄这样的身板,这番英姿,无论如何都不亏。 而且阿兄每每出门都左拥右簇的,寻常人家的女子只有远观的份,她这近水楼台的,何不将他吃个干净。 有理,她大大赞赏自己一番。 可想着,心里又有些讪讪。 她觉得就像一个有心没胆的贼,对宝物心心念念,抓心挠肝,却不敢跨雷池一步,只能暗搓搓鼓起勇气溜过去摸一把。每到这时候,她就喜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得到了一样。 当真猥琐…… 谢攸宁在堂上,瞧见晚云和裴渊一前一后走进来,一个脸上带笑,一个神色温和,似都带着旁人不懂的默契。 见他神色黯然,楼月不由替他心疼了一把。 “大过年的穿成这样,”他上下打量晚云,不客气道,“出殡还是守孝啊?” 话才出口,谢攸宁毫不领情地伸腿踹了他一脚,晚云则恼怒从后头踹了他一脚,而后,还收到了他师兄一道警告的眼神。 楼月自知地位低下,认命闭嘴。 “菩萨勿怪!”晚云已经双手合十,喃喃道,“他除了口无遮拦,实在不是个坏人。若实在气不过,待我们用完早膳家腾了位置再劈他一个,千万别连累我们,拜托拜托!” 她念得神神叨叨的,裴渊弯起唇角,谢攸宁逗得乐了起来。 楼月不屑:“放心,我要是遭雷劈,头一个拉上你。” 晚云继续念道:“菩萨劈人万望准些,信女愿献出肥肉十斤……” 楼月:“你幼不幼稚?” 晚云:“你才幼稚。” “你最幼稚!” “你幼稚第一……” 裴渊不管他们,与谢攸宁谈起些公务。 谢攸宁望着裴渊,忽然又想起晚云昨日的话。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般才貌人品,不可能输给谁。 可若是裴渊么……一抹苦涩浮上心头。 正当说着话,只见康宁从前厅走来,喜滋滋地向裴渊行了礼。 “公子,前几日新蒸的葡萄酒,今日要入坛封泥。小人来向公子讨个墨宝,做封帖用。” 裴渊问:“今日入坛,何时得酒?” 康宁道:“一年便可成酒,可若要味道好,至少窖藏三年。” 裴渊点点头,道:“那便等等。等得了酒,送些到京师。” 康宁应下。 裴渊又道:“我稍后要出门,让云儿给你写。” 第99章 冬去(七十九) 晚云忽而被点名,讶道:“我?” “正是。”裴渊道,“你的字很好,正是合适。” 晚云来了精神,喜滋滋的。 楼月饮了一口茶,阴阳怪气地说:“师兄就是和气,从未说过谁人字丑。” 晚云知道他的意思,“嘁”一声:“我的字好看,可不只是阿兄说过,公孙先生也说过。我帮他抄过一本《妙法莲华经》,他看过后都赞不绝口。” 楼月想起了这事,仍旧不屑:“他赞完你后,就把你逐了出去,有什么好得意的?” -- 第107页 晚云的脸色阴下来。 谢攸宁好奇地问道:“叔雅为什么这么做? 此事要说清楚,还得牵扯到他师父岳浩然。太费劲,楼月懒得说,只道,“大概瞧她不像好人吧?” “鬼扯,叔雅不是那种人。”谢攸宁没信。 “他就是那种人,是你太天真。”晚云气道,“你可要长点心眼,莫要被这流氓骗了。” 二人又你来我往互相挖苦一阵,裴渊放下筷子,饮一口茶,道:“都吃好了?” 谢攸宁和楼月都放下了筷子,晚云看了看自己碗里剩下的肉,连忙低头猛吃,在众人的目光中,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恶鬼托生的么……”楼月忍不住道。 谢攸宁却不由笑眯眯的,觉得她狼吞虎咽也有狼吞虎咽的可爱。 等到晚云吃完,裴渊率先起身,对她说:“稍后你去帮康宁的忙,若是忙完了,书房里有书,可自去取来看。这宅子随你走动,只有一点,外头不太平,不要出门,能做到么?” 晚云捣蒜似地点头:“阿兄中午回来吃饭么?” “兴许回不了。”裴渊道,“晚上再回来陪你晚饭。” 听到他会回来用膳过夜,晚云的心莫名舒畅,笑笑:“阿兄当心些。” 裴渊拍拍她的手臂,转身出门。 康宁的院子里摆满了酒,需要晚云做的事很简单。 “娘子在封签上写吉祥话和日子便是。” “什么话都可以么?” “自是随娘子。” 晚云应了一声,随即执起狼毫,润了润墨,在一张签纸上写下“平安喜乐,佑德七年正月初二”。 那些字,她写得很认真,正欣赏着,忽而想起一件事。 这些签子再揭下来,就是三年后。 那时,裴渊看到她写的字,不知她会在哪里。 心中升起一股惆怅。 康宁将签纸一一贴好,让人把二十坛酒一一放到酒窖里封好,又祭了酒神,才算结束。 “这么说来,佑德十年的正月初二是起酒的日子?”晚云问。 康宁道:“正是。” 晚云笑道:“高昌路途太远,要不然真想来看看。” “小人自会带上娘子的心意的。” 晚云深吸口气,抬头看漫天的雪,转身回自己的屋里去。 不料,有人正等着她。 推开门之后,晚云发觉不对,神色大变。她正要喊人,却有人先一步将剑架到了她脖子上。 榻上闲闲地侧卧了一人,带着银质面具,道:“别声张,我坐一会儿就走。” 晚云愤愤地看着他,道:“你来干什么?” 郎主招招手让她上前。石稽收起长剑,反手将门拴上,道:“娘子去吧,郎主只是来闲聊。” “我们石稽就是会说话。”郎主笑着一伸手,旁边的阿沁扶他起来,又自动送上一盏茶。 “实话跟你说吧,”郎主慢悠悠道,“你阿兄现在正满城地搜我,也许打算掀个底朝天,我要暂时去城外躲一躲。真的聊两句就走,快过来。” “你要走?”晚云在案几的另一侧坐下,问道。 “舍不得?”郎主笑道:“等事情过了我便回来。不过届时你怕已经离开了,所以这算是道别。” 晚云狐疑地打量他。 “放心吧,来日方长。若你能或者回去,我们京师再会。” 谁要跟你再会。晚云翻个白眼。 这时,阿沁也给她沏了一杯茶。 郎主小嘬一口,道:“尝尝。” 晚云道:“这是我的茶和茶具。” “说什么你的我的,都是我们的。我们可是一伙的。”郎主没脸没皮,道:“别不识好歹,我可是来帮你的。” 说罢,他掏出个锦囊,递过去:“宇文鄯说你到底救了他,向我替你讨了个谢礼。” 晚云打开那锦囊,里面有一颗药丹。 她认识,这是紫金丹,宇文鄯的救命药。 她又倒了倒,没别的了。 “就一颗?”她恼道,“我替你救人,就值这么一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郎主“啧”一声,“别贪心不足。我也就这么一瓶,犯不着为宇文鄯花的血本无归。” 晚云撇了撇嘴:“我说的是我。” “知道你有能耐。”郎主道,“所以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说罢,他看向阿沁。阿沁捧着个木盒,摆在案上。打开,里头规规整整地放着几卷书和几支香。 晚云扫了一眼,看到最上面的卷轴上赫然写着《春宫十八式》。 她的脸黑下来:“何意?” 郎主诚恳道:“你和裴渊那点事看的我真着急。你怕是不知道怎么下手。没事,你我朋友一场,能帮则帮,我来教你。” 他下巴扬了扬,道:“最快的方法,直接收了得了,方法都在上面。此卷虽然招式简单,但胜在易于上手。你资历尚浅,尚需研习,此卷最适合不过。当然,但如果你若要讲究心动的感觉,这也有别的方法。” 说罢,他笑了笑,道:“阿沁,你跟她说说其他几卷,都你挑的。” 晚云瞪了阿沁一眼,后者视若无睹。 他平静地取出三卷书,道:“郎主担心娘子经验太浅,摆不平齐王那样的高手,让小人选了三卷宝典。这三卷解说细致,详实有据,又辅以笔者亲躬之实例,是恋爱宝典中的上乘佳作。” -- 第108页 阿沁言之凿凿,郎主继续接话:“我都看过,全是压箱底的宝贝。你看,不仅我对你好,石稽和阿沁亦然。最关键是,我们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一门心思帮你钓裴渊,够朋友吧?” 第100章 冬去(八十) 晚云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君子,自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又看向木盒里余下的几品香:“这个莫非是……” “上等的合欢香。”郎主点头道:“只需一点即可尽兴一整晚。防着裴渊……你知道他常年征战,兴许有什么暗伤隐疾,以致后宅寡淡,很让人担心。” 晚云听了一大通胡言乱语后,终于抓住了些要紧之处。 “后宅寡淡是何意?”她问? “就是字面意思,后宅没什么人。”郎主道:“都年过二十了,不成亲不说,身边连个妾侍也没有,不是有隐疾是什么?” 晚云愣了愣。 莫名的,她觉得有理。 对于一个风华正茂,且权势、才貌都首屈一指的人而言,裴渊确实是后宅寡淡得很。 晚云并非不谙世事的人,以她所见,莫说二十岁的郎君,就是年过十六的小郎,也难有不沾荤腥的。纵然是她师兄那样洁身自好的人,亦是红颜知己无数。阿兄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后宅寡淡呢?莫非真的如郎主所言,身有隐疾? 她即刻想到了他的头疾,心中一惊,莫不是后遗症? 郎主适时地凑话:“你若感兴趣,我让人回去查一查……” 晚云瞪起眼:“不许胡说。” “莫非小云儿不想知道?”郎主愈发没脸没皮,“事关后半生福祉,我劝你慎重。” 晚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些东西塞回去,道:“我与阿兄的事,我自会解决,不劳你忧心。” 郎主一笑,叹道:“我认得的女子之中,就数你最是矫情。” 说罢,他让阿沁将礼物放到一旁:“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要用便用,不用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晚云不耐烦:“郎主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毁我的?这屋子非我所有,我何处解决?” “这我不管。”郎主不紧不慢道,“总之我劝你赶紧把裴渊拿下。” “为何?”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现在薛鸾如狼似虎。宫中的催情法宝千奇百怪,裴渊什么时候着了道也不奇怪。” 晚云又是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嘴上却道:“昨日都闹成那样了,阿兄不会给她机会。” 郎主那面具下的眼睛却眨了眨:“哦?闹成哪样?” “拔刀相向啊,三郎还杀了他们的人。” 郎主笑了一声,摇头:“你啊你,还是太嫩了些。谢三郎杀的是戎人,薛鸾才不心疼呢。她昨日做了蠢事,现在拼了命哄裴渊,恨不得搬到这里来,从早到晚贴着她的子靖。” 说着,他迎着晚云定定盯着自己的目光,问:“昨夜裴渊去王庭见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下午时,刮起了大风。 康宁带着人进了各处屋子,把窗子都关上了。 来到晚云的屋里,看她正就着炭盆烧东西。几卷书被她撕得粉碎,一一投入火中。 他看着情形,拱手问:“娘子要帮忙么?” “不必。”她头也不抬地回。 康宁愣了愣,进屋替她关牢窗户,道:“今夜有大风雪,娘子多穿些。” 晚云想了想,提笔在纸上简单写了个方子递给康宁,道:“此乃避寒汤的方子。康叔留着,入冬后隔几日喝一碗,可免受风寒侵扰。若是市肆未关,去抓几副来备着也好,等阿兄他们回来喝。” 康宁笑着接过方子,出去备药材。 晚云沉默着将方才郎主带来的书卷一一烧尽。 火光映红她冷漠的眼眸。 郎主的话还在萦绕在耳边。 “昨夜裴渊去了一趟王庭,薛鸾就把我们供了出来,害我们今日不得不东躲西藏。啧啧,也不知道裴渊做了什么。你瞧,他们能有什么仇什么恨?” 晚云沉默良久,问:“既然如此,郎主不该劝我远离阿兄么?” 郎主笑了笑,感慨:“感情之事不必看别人,只要问你的心。你想要么?你愿意错过么?毕竟喜欢一个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 晚云看他故作深沉的目光,只觉得他别有所图。 疲惫。 她坐在火盆前,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只觉得无力招架。 她明白自己的心,可阿兄的心却始终让人捉摸不透。阿兄说永远做她的兄长,可。可她有兄长,她知道兄妹是怎么一回事。扪心自问,她无法像对待师兄一样对待阿兄,而阿兄对待她呢?可曾像师兄一样对她?不一样,阿兄待她分明不一样, 昨日重逢后的拥抱,她分明听见阿兄的心跳也和她一样,如小鹿乱撞。他们相携而归,交握的双手带着炙热的坚定。 都已经这样了,还说要当一辈子的兄长么?可笑! 她已经疲于继续拉扯。 离开吧,等回到玉门关,就离开吧,回家去。 她狠狠地擦干眼泪。 低头,晚云看见郎主给的木盒。 她不知道郎主在期盼什么,可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肮脏!她一股脑地抓起来正要投入火里。突然脑子里划过一丝清明,生生止住,收回手。自己当真是气糊涂了,这一把合欢香要是扔进火里,这屋子可就成销魂窟。 -- 第109页 想起方才郎主形容薛鸾如狼似虎,她不由得冷笑。转而出门,将合欢香埋在屋后的泥地里。 晚云等康宁买回药材,亲自入伙房煎药。 待众人归来,药正巧熬好。 晚云和康宁二人取托盘将药端到花厅。 她目光淡淡扫过众人,道:“回来了。”说罢,放下托盘,也不看人,只说:“康叔说今夜要起风,我熬了避寒汤,一人喝一碗吧。” 说罢,晚云也不多言,径自走开了。 众人有些错愕,谢攸宁问康宁:“她怎么了?” “没怎么。”康宁道,“许是厨房里还炖着药,娘子看火去了。” 说罢,他将汤药盛出来,每人呈上一碗。 “娘子可真有心。”康宁笑道,“早早吩咐小人去买药材,又亲自熬药,等着诸位回来。” “这是药?”谢攸宁啜一小口,道,“香香甜甜的,没喝出药味。” 楼月边喝边道:“你今日不是扭了胳膊,让常晚云给你看看。” 第101章 冬去(八十一) 谢攸宁觉得有理,道:“她上次跟我炫耀,说她学得最好的就是正骨之术,” 说罢,他急不可耐地把药喝完,起身走了开去。 “火急火燎的,啧啧……”楼月摇头,却将目光朝裴渊瞥去。 只见他也喝着药,眼睛却看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出乎谢攸宁预料,晚云不在伙房了,最终,他在她的住处找到了她。 说明来意之后,晚云看了看他的手臂,随即让他坐下,替他查看。 “你也太不小心了。早先的伤还没有好,这回又扭了何处?”她问。 谢攸宁指了指右肩:“这里。” 晚云随即捏了捏,摸到痛处,谢攸宁“撕”一声:“轻些。” 看他的反应,晚云已经对这伤情明白了几分,又捏了捏,谢攸宁叫起来。 “你不是说你治正骨最厉害么?”他瞪起眼,“怎这般乱动?” “右将军安心好了,我再学术不精,也断不会砸了师父的招牌。”晚云慢条斯理道,“望闻问切,正骨也是一样,不探查清楚如何对症下手?” 说罢,她又转到谢攸宁身后,一手拎着他的胳膊,一手揉着他的肩,时不时地问他哪里疼。 谢攸宁只觉她的手劲轻轻柔柔的,比刚才好多了,于是据实以告。 “此处?”她揉着一个点。 谢攸宁点点头,“你要如……” “何”字还没落地,忽而听“咔”的一下,关节处一阵酸麻袭来。 谢攸宁正要发作,忽而发现自己这手臂恢复如常了。他慢慢扭了扭脖子,又拧了拧肩头,拧起的眉毛登时舒展开来:“好了。” 晚云看着他那孩童一般变换的神色,觉得好笑。 “这要放在铺子里,拧一下五十文。右将军老熟人了,这回算我送的。”她说。 谢攸宁笑笑,正待说话,却见晚云走到一边的榻上坐下来,提笔写字。 他怔了怔,走过去看,却见她在抄经。 “抄经做甚?”他问。 “不做甚。”晚云道,“想抄就抄。” 谢攸宁皱眉:“抄经的都是上了年纪修身养性的人,你一个未满二八的女子,总摆弄这些做甚?改用膳了,你随我去用膳。” 晚云却淡淡道:“你去吧,我吃过了。” 谢攸宁愣住。 “云儿,”他走过去,道,“你可是觉得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晚云头也不抬。 “那你为何一直沉着脸?” 晚云瞪他一眼:“我又不似你们那样去这里去那里,这宅中闷了一整日,先用膳也不行,非要等着你们?” 谢攸宁有些无语,忙道:“我并非此意,问问罢了,发甚邪火?” 晚云不理他,继续低头写字。 谢攸宁却来了精神,腆着脸凑过去:“我今日到城中,见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与你说说如何?” 裴渊在堂上等晚云来用膳,左等右等,却不见人。 他使人去问,那仆人回禀时,却说晚云已经吃过了,让他们自己用膳。 “吃过了?”楼月不由笑一声,“平日可是非要黏着我等,今日却学乖了?” 裴渊的眉头蹙了蹙,让人将饭菜用食盒盛好。 她的院子就在隔壁,裴渊走进去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说笑声。 一个是晚云,还有一个是谢攸宁。 “……日后你何不专讹那富户。讹他一辈子,保管你吃好喝好。”谢攸宁道。 “他那肥头大耳的,看着都烦,讹他做甚。” 谢攸宁笑道:“你日后若是不想行医,便到我侯府里来,我名下什么人都缺。” 晚云却撇了撇嘴:“去做长史?长史太难,公孙先生那样的活我干不了,还不如开药正骨。” 谢攸宁愣了愣:“我说过叫你当长史?” “说过,”晚云道,“在肃州那时说的。你那晚是喝了酒,后来不是清醒了?你可是使劲拉着我的,要耍赖么?” 谢攸宁笑道,摸摸脑袋:“原来那晚发生了这么多趣事?” “可不是……” 院子里,一个仆人经过,见裴渊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诧异不已。 “公子,”他忙上前行礼,“这……” -- 第110页 话没说完,裴渊却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些饭食拿去炖着,”他将食盒递给那仆人,“小半个时辰之后再送过来,莫说我来过。” 仆人忙应下。 裴渊不多言,转身而去。 谢攸宁与晚云聊了许久,直到有人来唤,说裴渊叫他过去议事,一起叫上的,还有晚云。 二人到了堂上,只见裴渊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出了何事?”谢攸宁问道。 裴渊道:“他们先一步出城了。” 他们指的是谁,众人都明白。 晚云更是毫不意外。 那信,其实就是她让郎主派人送的,省得裴渊他们到处跑,费许多工夫找人。看来郎主虽然嘴上说麻烦,但还是照做。 楼月“嘁”一声:“我还以为有多天不怕地不怕,这就缩了。” 谢攸宁沉吟:“可如此一来,他们来高昌是何用意?将黎已然成了弃子,难道就为了把云儿带来,而后再把九兄引来?” 晚云却道:“我以为恰恰相反,带我只是顺手,主要是为了带宇文鄯。” 谢攸宁问:“何以见得?” “直觉罢了。宇文鄯那时都要死了,他还硬拖着他上路,难道不正是说明宇文鄯对高昌的局势很重要?” “你这么解释太牵强。”谢攸宁摇头道:“将黎现在落在谁手里都是烫手山芋。” 晚云想了想,道:“或许,只是现在没这么重要,日后很重要呢?你看,这么解释他们这个时候离开,是不是就通了?” 谢攸宁摸摸下巴:“你这么说似有几分道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晚餐结束,楼月偶尔搭话,裴渊却全然沉默。 待得众人散了,晚云出了门,正要回房,裴渊忽而叫住她。 “来我书房一趟。”他说。 晚云却一动不动,问:“阿兄何事?” 裴渊顿住步子,不动声色地看她。 回廊里,二人隔着约摸十步。 晚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第102章 冬去(八十二) “你今日做了何事?”裴渊索性问道。 晚云道:“阿兄这番问话,有点像师父。哦,不对,阿兄本就是我的开蒙先生。”她拨开被风吹乱的额发,道:“今日按阿兄的吩咐,帮康叔写了酒封,而后在屋里看书、歇息。睡了一阵子,起来后熬了驱寒汤,阿兄就回来了。” 裴渊未答话,只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 西风大作,她抬手挡住风雪,道:“风太大了,若阿兄无事,我先回屋了。” 说罢,转身跑回房间。 裴渊看她的身影进门,上门栓,而后越来越远,没有踪影。眯了眯眼,也转身回屋。 晚云在床边呆坐片刻,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次日,晚云睡了个懒觉,未赶上早膳。 楼月来敲门,道:“常晚云,师兄叫你起身吃饭。” 她睁眼看着房梁,道:“我还想再睡片刻,晚些吃。” 楼月不由得蹙眉道:“你是不是发病了?” “要病也是你病。” 楼月翻了个白眼,道:“我们出去了,不起来送送?” 晚云没出声。 楼月只得走开。 等外头的脚步声都散了,晚云才慢吞吞地起身更衣,去花厅用膳。 路过院子,看见康宁在院子中央将雪扫开,问他为何如此。 康宁行了个礼,笑道:“小人想堆个雪人,娘子若得闲,不妨和小人一道?” 她默了默,问:“是阿兄的意思?” 康宁道:“是公子的意思,也是小人的意思。” 晚云却有些兴致缺缺,道:“我不喜欢堆雪人。康叔别忙了,阿兄不喜欢那个,他不过随口说说,不会怪罪的。” 康宁有些诧异。 他自然知道裴渊的用意,不过要他起个头,给这小娘子找点事做。既然小娘子似乎不领情,他也只得作罢。 “那娘子可要吃点什么?市肆有许多小吃,小人去买给娘子?”康宁又问。 他是真的热心,晚云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拂他的面子,于是便让他随意买些。 毕竟吃还是可以的。 她就坐在外院的门槛上等。 一夜风雪过后,天放晴。太阳照在雪上亮晶晶的。 外院的门房里待着四五个裴渊的亲卫,他们都乔装成平民。过去差不多都打过照面,如今得了闲正好聊两句。她的自来熟的性子,一来二去就套出了人家一肚子苦水。说来的路上,殿下又是急行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 说罢,那亲卫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等不是埋怨,就是随便说说,娘子切莫跟殿下说。” 晚云笑了笑。 听到有人敲门,想是康宁回来了。亲卫谨慎,在门板上敲了敲做暗号。外头亦回。 亲卫笑道:“看康叔给娘子买了什么好吃的。” 说罢开门,神色却僵了僵。 只见有人猛地推门,有人挟持着康宁,进门来。 晚云看是几个汉人面孔的戎人护卫,而后有个宫装女子踏进门来。 “又见面了。”她冷声和晚云说。 是珠儿。 亲卫纷纷拔剑围到晚云身边。 -- 第111页 晚云没想到还会再见,亦冷声道:“何事?” 珠儿是宫中女官,又是公主的贴身侍者,向来受人敬重。 可晚云既不行礼,话语也毫无敬意,让她不快。 她冷笑道:“仁济堂不教礼数么?” 晚云看她这副嘴脸,心中也腾起一口气,不客气地答道:“我仁济堂的礼数如何,自有主顾评判。尔等一回截人、二回破门,回头倒要问问公主,是宫中教养向来如此,还是娘子天赋异禀?” “你!” “珠儿。”忽然,一个声音柔柔传来。 晚云看去,怔了怔。却见门外的马车上,下来个头戴羃离的紫衣女子。 珠儿咬咬牙,忙回身去搀。 晚云已经知道她是谁。 薛鸾。 她由珠儿搀着入门,轻轻拂开羃离,露出一副姣好的面容。她微微颔首,含笑道:“常娘子。” 晚云立在原地,并不答话。 薛鸾与她对视片刻,温声问:“不请我进去坐么?” “不了,阿兄不在家中,不好留你。” 薛鸾却说:“我是来找你的。” 晚云歪了歪头,轻轻一笑:“那更不必了。你我素未平生,没什么好说的。” 薛鸾不以为意,上前两步,四下里看了看,目光又回到晚云脸上,眼中笑意盈盈。 “你还在生气么?”她说,“珠儿那日确实鲁莽了些,我已经教训过她,也请子靖与你传达歉意,他跟你说了么?” 子靖。 晚云心中冷笑,他第一回 听别人唤阿兄子靖,却是从这个女人嘴里。 “没有。”她眼神渐渐冷漠,“阿兄与我从不谈别人。” 薛鸾垂眸浅笑,道:“如此。子靖却与我谈许多,他人忙事多,总要有人替他开解的。”她说着,眸光流转,“说远了,我是诚心来向常娘子道歉的。” 说罢,身后护卫送来几个礼盒,在晚云面前打开。 只见里头满满当当的珍珠宝玉,霎是豪气。 “这些都是我平素收集的宝贝。”薛鸾道,“给娘子把玩,解解闷。珠儿的过失,别放在心上。” 晚云淡淡地扫了一眼,从护卫中走出来,挑起一颗硕大的南珠,道:“确实是好东西。光这南珠够寻常人家吃喝十年。若全拿去当,这辈子吃喝无忧了。” 珠儿听罢,露出一丝讥讽。而薛鸾却温笑道:“东西是娘子的,娘子可自行处置。” 晚云却将那南珠放回去,话锋一转:“我也并不缺这些。不瞒你说,最近得了几间铺子,仔细搜一搜,这些东西不在话下。若是王妃有心送我东西……”她想了想,“我倒是缺一支千年山参。要是王妃有,我便不得不好好巴结你,请你进屋喝杯茶。” 薛鸾始终浅笑,“我并无此物。” 你当然没有,晚云不由得腹诽,殷朝上下也只有不超过十支,而仁济堂独占一半,其余都在宫中。 “那就不好意思了。”晚云双手交叠在跟前,“你的诚意不过如此,我感觉不到,请回吧。” 第103章 冬去(八十三) 薛鸾却不动,只道:“如此。你既不愿意,那便作罢。我与你的事说完了,却还有事要与子靖说。” 晚云正正站在门前道上,说:“阿兄不在。” “我知道。”薛鸾笑道,“他跟我说过了,我便在屋里等他回来。” 说罢,不由分说地往前去,晚云却寸步不让,两步护卫紧张地对峙,蓄势待发。 “大胆!”珠儿厉声斥道:“阻挡公主的去路,活腻了!” “去路?”晚云嗤笑,“你瞎了?这是谁人的宅邸你不知晓?两国当下无战事,王妃如此无礼,莫非是有意挑起事端?” 薛鸾慢慢敛起笑意,道:“我道裴子靖这样的人物,认下的义妹不会差。却不是,裴子靖也有眼瞎的时候。我本不欲与你冲突,可你实在粗鄙,便不可怪我不客气。” 说罢,她轻声对左右下令:“挡道者死。” 话音刚落,护卫不由分说的提刀上前,双方兵刃相接,打了起来。晚云后退一步,神色泰然,手却被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 早在几人破门而入时,她就看到一亲卫翻墙而出。此人训练有素,专司报信,无论发生何事,第一时间遁逃并传递消息。 高昌城并不大。晚云盘算着,光是他们方才斗嘴的时间,至少能找到其中一人,若快马返回…… 才想到这里,门外忽而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晚云定了定心神。 薛鸾默默地瞟了她一眼,令道:“住手。” 此时,裴渊的亲卫已经鱼贯而入,将不大的院子团团围住。 裴渊风尘仆仆走了进来,楼月和谢攸宁紧跟其后。 楼月扫了一眼院子里的光景,不由得冷笑:“真他爷爷的难看。”说罢,转身将院门关上。 裴渊一步步地往前走,院子里的人无论是哪边的,早已收起兵器,自动让出过道。 氛围安静而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脚步游走,最终落定在薛鸾跟前。 “你回来了?”她温笑道。 裴渊冷声问:“何意?” 众目睽睽之下,薛鸾只望着他,神色依旧沉静,没有说话。 珠儿赶紧做了个礼,道:“殿下明鉴。公主来跟常娘子赔罪,还带了好些宝贝给娘子。娘子不仅不受,还出言不逊,辱骂公主……” -- 第112页 裴渊侧目扫了晚云一眼。 后者神色冷漠,不打算解释,也不屑解释。 裴渊回头看向薛鸾,道:“你先回去,不要再来。” 薛鸾目光动了动,珠儿不由得挣扎道:“公主出宫一趟并不容易……” “那为何出宫?”裴渊看向珠儿,目光严厉:“你身为公主女官,为何不阻拦公主?” “何须迁怒于她?她不过听令于我。”这时,薛鸾终于开口,“我有话想跟你说,借一步说话。” 裴渊向楼月和谢攸宁分别使了个眼神。 楼月指挥着亲卫收队。珠儿亦让护卫收拢。 看着这般情形,立在堂前的晚云有些不知所措,正转身要走,却被裴渊先一步拉住,带进了厅堂。 堂上的局面,肯定不是薛鸾想要的。 裴渊坐在正中。薛鸾是上宾,落座于上首,而对坐的则坐着晚云和谢攸宁,边上还立着楼月。 “你要说什么?”茶呈上之后,裴渊问道。 薛鸾静坐片刻,道:“屏退左右吧,我只答应把我的消息告诉你,没说过告诉别人。” “他们是我的人,你可以信得过。”裴渊不为所动,“若你做不到,也可以不说。说不说向来由你。” 薛鸾倏而看向他,美眸中隐约透着些怒气:“你我的谈话向来只有我二人,为何说变就变?” “其一,”裴渊道,“你我的谈话没有他们听不得的事,不必摒退;其二,正是因为向来如此,连追随我多年的兄弟也有诸多误会,将我的事情乱传一气。究竟怎么回事,该让他们知道了。”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楼月和谢攸宁则默默对看一眼,各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八卦的意味。 “子靖。”薛鸾皱眉,“你我从未撕破脸,如今大事将成,竟然争吵不休,究竟是什么变了?” 她这话是对着裴渊说着,目光却轻飘飘地扫过晚云。 晚云亦看向她。 薛鸾美丽的眼睛变得凌厉,像把尖刀,划破自己从容温婉,里面的毒汁慢慢流淌。 晚云忽而觉得疲惫,于是起身道:“阿兄,我觉得累了,想回房睡会儿。” 他没有同意,只头也不抬地说“坐下”。 她却摇头,转身离去。 晚云当真病了。 好像突然没有一口气,身心累积下的疲惫在瞬间爆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起了高热,浑身发汗。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她好歹对自己有几分了解,于是先给自己写了个方子,让康宁去医官先拿副药,要是有不错的大夫,再请来。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晚云睁开眼,发现窗边坐着个人。 然后,她闻到了那折桂香。 她可恨透了这气味,未几,又睡了过去。 夜色浓重。 晚云隐约记得起身喝了药,便昏睡了好一阵子。醒来,茫茫然不知时辰。看屋子里的烛火,才发现还未天亮。 不远处的榻上有人起身,端了一杯水过来。他落座在床头,低声道:“喝点水。” 是裴渊。 晚云仰起上半身,一手撑着身后,一手扶着他手里的杯子,小口嘬水。 “慢点。”他提醒道。 喝完水,她渐渐清醒,重新躺下。 他放在水杯,替她掖好被角,垂眸看她。 她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丑时。” “我好些了,阿兄回去吧……” 裴渊无言地替她捋了捋额发,低声道:“自从那天把你找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话。” 她的眼睛眨了眨,平静道:“阿兄有话想说么?” 他缓缓点头。 “我也有话想和阿兄说。” “好,你先说。” 西风呼啸,烛火被晃得忽明忽暗。 晚云想了想,徐徐道:“我回来那天夜里,三郎和我聊了一阵子,他说他喜欢我。” 第104章 冬去(八十四) “我想起早在玉门关时,阿兄就跟我提起此事,当初阿兄说三郎不错,要我再想想。我想好了,也觉得三郎不错,就依阿兄的提议,跟他好好相处。” 他侧过头去,看着烛火的跳动,有些许出神,“所以你这两日对他尤其亲厚,就是好好相处的意思?” 晚云颔首,“嗯。” “怎么突然想通了?” 她看着他的侧脸,道:“和阿兄分开这阵子,想了许多事。想我一直以来任性妄为,少有听别人的话,无论是师父的、师伯的,还是阿兄的。以至于闯了许多祸,让许多人担心伤心。这是我的错,日后不能再这样。阿兄若让我好好考虑,那必定是好的,何况我也觉得好,这样的人兴许天下难寻其二,那便好生珍惜吧。” 裴渊看向她,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他的目光犀利,似并不相信她所言。 晚云认真地点头。 她将手收回被子里,道:“我有些累了。阿兄方才要说的话是什么?” 他凝视她疲惫的神情,终究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道:“你先歇着,等好了再说。” 早晨醒来,裴渊已经不在了。 晚云看着空荡荡的榻呆坐了一会儿。料想阿兄又去见她了吧。毕竟昨日闹到那副田地,总要安抚一二。 -- 第113页 片刻,康宁送药进来,还有一盘糕点,笑吟吟地说:“昨日给娘子买的小食,娘子还没来得及尝。公子昨日吩咐,说娘子兴许爱吃,我刚才又去买了些许,娘子尝尝。” 晚云道了个谢。看盘子上码地整整齐齐的四块糕点,有蒸的有炸的,想起一夜未进食,确实有些饿了,于是取了来吃。 康宁说,“公子似乎放心不下娘子,说如果娘子实在不舒服,就派亲卫去知会一声,他回陪娘子。”他觑了一眼,问,“娘子要找公子么?” 她笑了笑,“不舒服我自己能照顾,再不济便找大夫,为何找阿兄?自然不必。” 不找么? 康宁又说:“公子说今日并不太忙,只是去亲卫的院子和几位将军和将官议事,娘子无需担心打扰公子。” 她困惑道:“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我确实无事,为何打扰阿兄?” 康宁悻悻称是。等晚云喝了药,收了药碗退出门去。 门外有个等待复命的亲卫,康宁摇摇头,说:“娘子说无事要寻公子。” 这话一路传到了裴渊耳朵里。他默了默,问了些是否按时用药和用膳之类的琐事,便让人下去。 谢攸宁在一旁听罢,笑说,“云儿就是耐摔打,都病成这样了,胃口一点不差。” 楼月嗤笑一声,“下回给她弄一整只羊,看她怎么吃得骨头都不剩。” “你别没事找她晦气。”谢攸宁用手肘捅了捅他,“想对人家好就诚心诚意的。上回在甘州时,杜重阳炖了个羊汤,云儿很是喜欢,也不知这高昌城里的羊汤如何?” 裴渊将手上的信写完,交给楼月,道:“遣人速传的叔雅和凤亭。” 他扫了一眼谢攸宁,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渊突然想到什么,出去找亲卫吩咐了几句。 待回来,继续与谢攸宁议道:“你方才说,手下几人已经找着了将黎他们待过的院子?” 谢攸宁回过神来,道:“正是,我方才去看过,那里是一处富商的院子,汉家样式。看陈设,应该不是临时的住所。我已派人盯着,但料想他们是聪明人,近期不会归来。还有,我找到了这个东西。” 说罢,他递上一枚蟠龙纹玉珏,“九兄兴许认识。” 裴渊仅一眼就认出来了,道:“这是佑德四年中秋时,父皇给诸位兄弟的信物。太子为紫玉,其余兄弟为白玉。” “这么说来,带走将黎的并非太子?”谢攸宁困惑道,“可薛鸾却说这群是太子的人?或者是太子的胞弟?五殿下裴律么?” 裴渊蹙眉看着那玉珏,心生怪异,“人都走了,玉还留下,说明此人刻意为之,要告诉我他非太子。可薛鸾却说此人是太子的人。” “既是也不是?” 裴渊沉吟片刻,“云儿曾说,此人消息灵通。那他极可能在帮太子办事,可并非太子的手下。”他眯了眯眼,“那就不是裴律。” 谢攸宁想了想,道:“也并非八殿下裴瑾,他正领朔方军往玉门关的路上。想必也不是四殿下裴珩,他专心工事,无心朝堂。而十、十一、十二殿下年纪尚幼,只剩下二、三、六、七等四位殿下。” 裴渊摇摇头,“现在不是推测这个的时候。我料此人并非与我等为敌,” “此话怎讲?” 裴渊徐徐道:“要从这块玉珏找出此人,并不难。他日我若回朝,将此玉珏呈交公堂,并状告此人劫走将黎、栽赃太子,那此人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谢攸宁了然,道:“那他这个时候交出玉珏,是在示好?” 裴渊点头道:“若没猜错,此事了却,他会自动现身。” “如此,那并不是好事。”谢攸宁道:“至少此人停止搅局,我们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真正的敌人。” 二人站在舆图前,一致沉默。 谢攸宁不由得忧心:“凤亭被戎人残部扰的烦不胜烦,将与其一战,一举歼灭。九兄觉得有几分胜算。” 裴渊相信孙焕领兵的能力,毕竟他与戎人交战的经验实则比他和谢攸宁都丰富,但怕就怕在他失去耐心,情绪上头。他扣了扣案几,问:“凤亭何时攻打牙帐?” “说是修整片刻,欲麻痹对方,欲十日后择机强攻。” 他沉吟片刻,安抚道:“无需担心,我亲自去一趟。凤亭不差主意,就差有人商量。” “九兄去?”谢攸宁诧异,进而有些为难:“这头还要应付薛鸾,昨日闹成那样,我可应付不来。” “她不会为难你。”裴渊断言,“至少在回到京师前不会,你不必担心。” 这可是把人家吃的死死的。他又忽而想起晚云,便道:“云儿如今身体不好。若是要攻城,恐怕我们照料不到。我今日让人再盘一处秘宅,到时候让她先藏起来。” 裴渊沉默片刻,眼神黯了黯,道:“我无意将她单独留下。” 第105章 冬去(八十五) 晚云吃过药,又睡了会儿。 到了中晌,康宁来敲门,笑嘻嘻地端了碗汤进来,说:“殿下听闻娘子爱喝羊汤,特地让人去市里打了一碗。还烫口,娘子快来喝。” 晚云却靠在床上,看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动也不动。 康宁又劝道:“娘子快来!殿下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娘子,可是他的一片心意。” -- 第114页 晚云默默地收回目光,平静道:“阿兄给的,我必定要受么?” “却不是这么说。”康宁不由得悻悻,低声道:“殿下的亲卫还在外头等复命,殿下还问娘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待会回来给娘子带。” 她缓缓道:“不必了。让那人带话,说我没什么想要的,让阿兄忙,不必惦记我。还有那碗汤,有劳康叔问问门前护卫谁有胃口,拿去犒劳他们吧。” 到了下晌,裴渊抓紧安排妥当,便提前返回宅子。 才入正堂,隐约听见后院有她的说话声。轻轻柔柔的,有些慢,不似平日那般生龙活虎,却恰如春风拂面,却听得人心里舒坦。 他在廊庑下站了一会儿,看见她披了白色狐裘,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白玉簪简简单单挽在脑后。 今日阳光正好,康宁要仓库里的药材摊出来晒晒,她一片片地挑选,时不时地说几句哪些好、哪些不好,耐心细致。 她当真喜欢这些倒腾这些。沉浸时两眼放光,除了苍白的脸色,丝毫感觉不病态。 说久了,她声音有些哑。裴渊让人倒了一杯水,端着走过去。 “公子回来了。”康宁立马起身,笑着迎过去,替他除去肩上的氅衣。 “怎么出来了?”裴渊将水提给晚云,问道。 晚云接过水,小抿一口,腹诽,不是你要康叔整理这些,再捎带上我的么?罢了,她懒得揭穿,只道:“我好些了,出来走走,正巧见康叔在倒腾这些,便来看看,打打下手。” 他自然而然地搬过康宁的小塌,坐在晚云身边。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辉撒在小院里,宁静而安详。 他自己也不记得多久没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了。 晚云低头静静地喝水,裴渊看了她一眼,问:“今日买的羊汤不喜欢?”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早晨吃了许多。再者,荤腥之物,没什么胃口。” “原来你也有忌口的东西,你小时候总是有什么吃什么。” 他浅笑着看她,声线温和。 “那是小时候。”晚云抬头看他,脸上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人会长大的,不总是那样。” 他慢慢地敛起笑意,还是一般温和道:“知道了。我并非要你总像小时候那样。你如今喜欢什么,大可告诉我。” 她低头将额头挽到耳后,道:“阿兄不必分心顾及我。这么多年了,我会照顾自己。” 裴渊听她以这种方式说话,又说这些话,忽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他问。 晚云摇摇头,“阿兄做的是对的,是我贪心不足,强求太多。我想好了,等回玉门关后,我就住到瓜州的回春堂去。若有仁济堂的商队经过,我便随他们回东都。若是没有,我便在那里住下,等阿兄班师,再一同东归。” 裴渊不置可否,只眯了眯眼,道:“你这两日想好了很多事。” “不是应该的么?”她反问道,“经过这么多事还想不好,连我自己也要瞧不起我自己了。” 他的目光慢慢变冷,道:“那你跟我说说,经过了什么事情,你又是怎么想好的?” 裴渊在一对一的较量中向来占据优势。若是放在往日,晚云想必怂了,可一旦不再患得患失,就平静许多。 她正要回,却见谢攸宁从廊庑那头过来,笑盈盈地拿了个纸包,说:“云儿好些了?我刚才去市里给你买了……”他看二人脸色不善,不由得顿住,“出事了?” 晚云浅笑道:“无事,和阿兄聊天罢了。你去市里买了什么?” 他蹲在她跟前将纸包打开,道:“给你买了糖糕,还热腾,你尝尝。” 只见那糖糕白花花的,散发着清香。 他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块到晚云手里,自己拿了一块,“我记得九兄不喜甜食?”他看了裴渊一眼,看他不说话,就当他默认了。 “你我分了,不告诉阿月。你三块,我两块。快吃,凉了不好吃。”他热情地催促,晚云咬了一小口,微笑道:“好吃。” 谢攸宁大口吃着,笑道:“我上晌好记挂着你在肃州时爱喝杜重阳的羊汤,预备给你弄一碗。可后来又想,那等荤腥之物怎么能在病中吃,我是昏了头才想到那个,所以给你买了这个。” 晚云听了这话,大约就知道裴渊早前昏了头的羊汤是偷了谁的点子。她默默地“哦”了一声,只觉得身边坐了一座冰山。 楼月忙完自己的事,入后院来,发现谢攸宁和晚云正在吃糖糕,不由地气道:“好你个谢三郎,方才偷偷摸摸地进门,我一时忙没顾上截你,原来买了好吃的!”说罢,不由分说地将谢攸宁手上残留的半块糖糕抢过来。 二人吵吵闹闹的,晚云在一旁看热闹,笑靥如画,裴渊不由得额角跳突,于是发话道:“既然都在,我说个事。” 他的声音不大,可其余三人都是听他的话听惯了的,手上还掐打,却依然静下来。 “我计划过两天出城去接应凤亭,三郎留在城中应对,阿月要返回一趟。萧瑾的朔方军已经到玉门关,你亲自走一遭,与他在白龙堆会合,说清目前的情形。”说罢他又看晚云,道:“你若想返回,可随阿月走。届时我修书一封,让萧瑾派汉王府的亲卫护送你入关。” -- 第115页 他的话说的突然,晚云怔了怔,谢攸宁却急道:“我没想到九兄是这么打算。路上局势不明,若是遭遇敌人,阿月只能自保,如何顾得上她?还不如将她留在高昌城中?” 第106章 冬去(八十六) 他的话让裴渊升起些许不快,“云儿无论跟着谁,留在哪里都不是万全之策。你亦难以保证密宅的安全。莫忘了,这里可是高昌城,是变数最多的地方。唯有让她远离战场,才是最好的办法。而且……”他看向晚云,“她归心似箭,何不成全她。” 楼月叼着半块糖饼,有些发愣。他显然不太明白为何这二人突然激动起来,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晚云,只见她的神色恢复了平静,道:“那便如阿兄所说。” 她看向裴渊,道:“这回,我赞同阿兄所说,我也想回去了。” 裴渊亦看着她,目光带着些许震惊,转而凌厉。 “九兄为何如此?”谢攸宁赶紧道:“云儿,你别说气话,我待会再同九兄商量。” “我没说气话。”她道:“我不再缠着阿兄了,不是好事么?” 她站起来,拂了拂衣裙,道:“累了,我先回屋。” 裴渊和谢攸宁回书房去谈话,晚云又睡了会儿。 再醒来时,已经入夜, 她感觉有些饿了,于是到正堂去找康宁,看有没吃的,却见裴渊一人坐在堂中,单手撑着头,似乎在小憩。 她见状,蹑手蹑脚地正要离开,却听他悠悠地说了句“站住”,让她生生止住了脚步。 晚云立在堂边,问:“阿兄何不回屋休息?” “在等你。”裴渊睁开眼睛,道:“我们好好谈谈,书房、你卧房,还有此处,你选个地方。” 晚云想了想,落座在他对面,道:“阿兄说吧。” 裴渊看她波澜不惊的模样,颇有大将风范。他勾了勾唇角,忍住笑意。 他给她倒了杯水,将一旁食盒中的糕点摆在她跟前,道:“先把这些吃了。” 晚云正要说“不饿”,但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是出来找吃的,无需太矫情。不然空腹回房,最后饿的还是自己。于是大大方方地吃起来。 可不仅她自己吃,裴渊也跟着吃,竟然还抢了她最爱吃的桃花糕。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桃花糕送入嘴里,目不斜视地就着茶下咽,抽了抽嘴角,道:“阿兄分明不爱吃,为何偏要抢我的?” 他头也不抬地说:“饿了,也没别的,将就着吃。” 这将就的……谁还能让堂堂齐王殿下饿肚子?不过他自己起了玩心。晚云腹诽,阿兄要幼稚起来,亦无人能敌。 裴渊点到即止,当真也不想委屈自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于是只喝茶,看着她吃。 常晚云此人,对吃就是有热忱。纵然被人盯着看也毫不露怯。吃到酣畅时自然而然两眼放光,一句话不说,光靠神情也能挠中人的好奇心。市里头的食肆,应该在门口支棱起一张桌子,就让常晚云三不五时地吃上几口,保管比什么吆喝招徕都顶用。 晚云吃的一点不剩,喝了水,擦了嘴,又端端正正地坐直,恢复了一副平静模样,跟方才判若两人。 “我吃好了,阿兄说。”她道。 裴渊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徐徐道:“方才说让你跟阿月回去的事,你可真心情愿?若有想法可告知于我。” 她点头道:“自然情愿,阿兄亦知我归心似箭,这么做再好不过了。” 她承的滴水不漏,裴渊不再与她表面周旋,道:“你这几日有些不寻常。光说此事,若放在过去,你不会轻易应承。究竟出了何事?除了三郎的事,还有别的么?” 他的神色看似是单纯的困惑和隐约的担忧,晚云却腹诽他明知故问,老谋深算。 再往前就不得不挑破那层窗户纸了。 二人对视片刻,一个想逃,一个却穷追猛打。 晚云欲言又止。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么说下去,兴许连表面的兄妹都当不了。阿兄的目的又是什么?逼她坦白,然后好借题发挥,老死不相往来么? 她放在膝头上的手慢慢攥紧了衣料。 他看局面相持不下,转而问道:“那日薛鸾前来,我让你在厅堂旁听,你为何走了?” 果然还是说起了薛鸾。不知为何,她反倒心口一松。兴许至少不是由她提起的。她定了定心神,道:“阿兄让我听的那些,于公于私都是阿兄的事,与我无干。” 裴渊凝视她片刻。勾了勾唇角。倾了身子,以手撑着头 ,竟然变得松弛起来,“与你无干?”他幽幽地问,“你必定听别人说过我和她的事,兴许还听说我要娶她。纵然这样,也与你无干么?” “那亦是阿兄的决定。”她平静地回,“她那天带了那么多人闯进来,我自然不喜欢她。可要娶妻的是阿兄,阿兄喜欢才是最紧要的。” “你可是要叫她嫂嫂的。” “那是自然。莫非阿兄担心嫂嫂对我不好?” “想必是好不了。”他坦诚道。 “那我不见便是了。” “不见?”裴渊哼笑道:“你若要见我就没有不见她的道理,莫非你打算日后连我也不见?”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点点头。 他却像听了个笑话,“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 第116页 晚云定定地看着他,“事到如今,阿兄还盼着我说什么?这一切不正是阿兄希望的么?” “希望什么?”他慢慢敛起笑意,“希望你和三郎成双成对?希望你跑的远远的再也不见?我怎么会希望这些?” 晚云冷声道:“这可都是阿兄自己说的。” 裴渊露出一丝苦笑,沉沉叹道:“没错,撮合三郎和把你送走,确实是我所说的,我无意抵赖。可是,云儿,我早跟你说过,我非完人,也有拿捏不准的时候,尤其对情之一事,尤其……对于你。” 他深深地看着晚云,她心头一紧,有几分慌乱,道:“阿兄何意?” 裴渊徐徐道:“那日凑巧薛鸾本人在,我料想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少,择日不如撞日,便留你下来,向你澄清些误会。顺带让三郎和阿月做个见证。没想到你却跑了。” “误会?” 第107章 冬去(八十七) 他点点头,“关于薛鸾和我的事,误会根植已久。但不怪任何人,是我纵容所致,因为其中利大于弊,能替我挡掉不少麻烦。” 晚云望着他,不明所以。 “但后来,”裴渊苦笑,“这误会竟然挡住了我自己的路,害我百口莫辩。故而那日,我临时起意,索性把薛鸾留下来,让她说说清楚,还我清白。” “还我清白”四字一出,晚云怔了怔。由裴渊嘴里说出来,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无辜,仿佛一切都是别人所害。 “可你真不给面子。”裴渊道,“叫也叫不住,我也不能把你死摁下来。那时候突然觉得,你要是不乐意,我还真的那你没办法。于是琢磨着私下里再跟你说一回,你要不信,还可以问三郎和阿月。” 可她忍住了,道:“还是那句话,此乃阿兄的私事,为何要与我澄清?” 裴渊咽了咽,这话竟然如此难以启齿,“我须得把真相告知与你,才能……” 兴许因为头一回,日后多说就好了。 他亦强作镇定,认真说道:“云儿,我不想当你的兄长,想做你的郎君。” 次日晨起练功,谢攸宁和楼月打的酣畅淋漓,却唯独不见裴渊。 楼月道:“昨夜似乎和常晚云聊了许久,累了。”说罢,回屋洗漱更衣。 谢攸宁正要回自己的房间,看看裴渊从主院里走出来。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谢攸宁站立片刻,忙跟上去。 二人落座之后,康宁送上早膳,道:“小人给娘子熬了粥糜,待会就给娘子送过去。” 裴渊想了想,道:“她喜欢吃桃花糕,待会去市里多买些,三不五时给她送。她近来清减了,又生病,光喝粥不顶事。” 康宁笑着称是,便赶紧买小吃去了。 谢攸宁搅了搅碗里的粥,只觉心头就跟这粥一样纠结。 昨日关于晚云的去留问题,裴渊的态度强硬,他怎么也说服不了。后来楼月出面,半开玩笑半严肃地用脑袋担保,必定将晚云平安送回关内,他才不得不退让。 他问:“昨夜九兄见着云儿了?她身子如何? “好些了。”裴渊道,“她这是急症,来得快,去的也快。昨夜还跟我说了好些话,害我陪着她晚睡。” 谢攸宁怔了怔,料想这确是常晚云会做的事。只是,云儿也真是的。九兄不乐意,她为何还缠着他说话?他就那样好?想到这里,又不由得郁闷。 “对了,云儿跟我提起一事,我正要问问你。”裴渊边吃边道。 “你问。” “她回来那夜,我去见薛鸾,你去跟她说了什么?弄得她很不自在。” 谢攸宁小声嘀咕:“她竟跟你说这个。” “怎么了?”裴渊不解地看他,“云儿小时候便是这习惯,与我无话不谈。” 说罢,他笑了笑:“我那时不爱说话,她便守在一旁,等我愿意说了,她才说。真傻。” 谢攸宁看他的模样,总觉得裴渊今日有些怪异。 方才的笑只一笔带过,却异常灿烂,甚至有几分刺眼。今日的话也多,不仅多,而且不中听。 例如刚才的话,是在炫耀么? 裴渊倏尔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问:“你还未答我,那日和云儿说了什么?” 谢攸宁放下筷子,捧着杯子喝水,坦诚道:“我跟云儿说,我喜欢她。等班师后,我想带她回京师去见我父母,而后随她去仁济堂拜见文公。等两家和议,定个吉日子……娶她。” 他咽了咽,撇了一眼裴渊。只见他平静地吃菜。可谢攸宁知道,他看起来越平静,就越可怕。 果然。他说:“不打算告诉我?好歹我是云儿的兄长。” “自然要告诉。”谢攸宁赶紧道:“只是九兄近来要操心的事太多。此事又并非迫切,我想等一切平定了再说。” 裴渊不置可否,又问,“你这话不嫌说太早了?你是永宁侯世子,一家子日后就指望你,你父母对你的婚事一向甚是重视。云儿无父无母,仁济堂并非显贵,你父母未必喜欢这样的身世。可如今你跟云儿连嫁娶都提了,万一她乐意,你父母不乐意,你岂不是让她委屈了?” “肯定不会!”谢攸宁当即道:“此事九兄放心,我有信心说服父母。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我就非娶不可,这点谁也拦不住,就是谢家十八代祖宗立在我跟前也是一样的说法。” -- 第117页 裴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云儿怎么说?” 他的神色眼见地暗淡下去,裴渊差不多就懂了。 那丫头还骗他,说她想好了,要跟谢攸宁好好相处。 心中长叹,果然人长大了,全身都是心眼。好在他知道谢攸宁是个什么脾性。要是他应了,定然会闹得天下皆知。 “九兄。”只听谢攸宁哀怨道:“你说,若我不问她的意思,让耶娘找官媒上门去提亲,文公能不能越过她应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裴渊道:“你都这么问了,还想不到结果?实话跟你说吧,云儿去年被文公拉去广陵相亲家,她一个都看不上,连夜一人一马跑到凉州找我来了。她不愿意的事情,文公也管不着。” “看不上么?”谢攸宁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裴渊,心虚道:“不至于看不上吧?我觉得,在往玉门关的路上,云儿对我还是有些意思的。可惜我动心的太晚……” 话没说完,裴渊放下碗筷,看着谢攸宁,郑重道:“你日后别再打云儿的主意。” 被如此明确的禁止,谢攸宁心生怪异。 正要问为何,只听裴渊淡淡道:“她心里头有我,我也有她。” 谢攸宁闻之大惊。 心中未定,忽听碗筷落地的声音。他们寻声望去,是楼月摔了碗。 他站在门前,目瞪口呆,惊得合不拢下巴。 经过薛鸾之事,裴渊不放心晚云独自留下,却也不能叫谢攸宁留下陪她,那便只有楼月。 楼月看着白茫茫的院子,感慨万千。没想到瞬息万变,如今的他只想一头扎进雪地里。 师兄失足了啊…… 第108章 冬去(八十八) 回去该如何跟公孙交代,百年之后又如何跟师父交代。 楼月郁闷了好一会儿,看见晚云从屋子里伸出脑袋,四处张望。 “你看什么?”楼月问。 晚云小声问:“阿兄出去了么?” “早出了。”他踱步过去,居高临下地睥睨她,道:“是不是得意的很,师兄终于被你拿下了。” 晚云困惑着眨眨眼,“拿下什么?” 楼月想起师兄的话,“她心里有我,我也有她”,他不由得抖了抖,这种话怎能说得出口? 晚云听闻裴渊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屋披了氅衣,打算在院子里走走。 楼月郁闷地跟在她身后,恨不得用眼刀把她戳出窟窿。于是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师兄意属你,你面前还有好多障碍。” 晚云回身看向他,道:“我不知道阿兄跟你说了甚,可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 楼月愣了愣:“你不是一直喜欢师兄?他如今也有那个意思了,你们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晚云低头看脚边的雪,想起那日她在院子里踩雪,一抬头看见阿兄在不远处看她……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就是累了,心累。” 楼月看她,也不由得摇摇头。 晚云徐徐道:“我喜欢阿兄是没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不再当他是兄长。可我拿不住阿兄对我的意思。你看他和薛鸾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原来却是误会。阿兄的心太深了,像一座深渊,看不见底,不知道扎进去里头是什么。” 楼月挠挠头,显然不太明白,“可我看师兄这回似乎是认真的。如果他愿意娶你,你有什么不确定的?” “我连一探究竟的勇气也没有,何论成亲?”晚云凉凉一笑,“他说得对,在我眼里,他千好万好,但我并不了解他。他的心思,也不会全然向我坦诚。阿兄这样的大人物,运筹帷幄,百计千谋,所思所想,非我这一介平民可及。我自忖既然够不上,那么与其跟他做夫妻,倒不如做回兄妹更实在。” 楼月一愣,随即撇了撇嘴:“我早跟你说过了。” 晚云苦笑:“我这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的话师父说过、师伯说过,甚至连姚火生也说过,可只有真眼看见了,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楼月很快懂她的意思,毕竟……这些人里头,跟晚云出身最相似的就是他了。而自从当了齐王府典军后,他看到许多人和事,才发现官宦人家的光鲜背后,也有那么多的苦楚和禁锢。 “你跟师兄说算了?”楼月问。 “嗯。”她点点头。 裴渊昨夜说了那番话后,她摇摇头。 ──“不管误会是什么,可我只想阿兄当我的兄长,就像过去一样。”她说。 楼月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替师兄心痛了片刻。 他这师兄,人中龙凤,何曾被人这么拒绝过,简直奇耻大辱。 怪不得师兄闭口不提。 “师兄听了这话,怎么说的?” 晚云想到昨晚裴渊的神色。 他听罢她的话,笑意忽而僵住,暗藏的些许羞赧一飘而散。 “阿兄说,让我再想想。”晚云道:“我还在病中,便又回屋睡了。” 楼月:“……” 他想仰天长叹,觉得自己那颗八卦之心都快急死了。 这么重要的事,一个不急,一个就能马上睡过去…… 他又想起裴渊方才在谢攸宁跟前那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正宫在摆杀威棒,不由得暗笑。 没想到师兄也有今天。 -- 第118页 当然,话还是要说的。 楼月清了清嗓音:“师兄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要决定拒绝,就坚定些,别让师兄看到一丝半点希望。” 晚云笑了笑。要是那样简单就好了……她对自己可没有信心。 “等我回去便修书给师伯,让他派人来接我回去。”片刻,她下定决心。 “犯不着。”楼月笑了笑,“只要跟叔雅说一声,他会即刻给你安排妥当,保准师兄都追不上。” 公孙显?晚云哂然。 也是。 裴渊回来,转身去晚云屋里。 她正倚在榻上看书。长发用一根簪子散散地挽着。 裴渊说了句“怎么起来了?” 她不甚在意,连他进来也不抬眼。 他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一会。等她翻了一页,才抽过她手中的《灵柩经》,随便挑了一行,问,“‘刺之微,在速迟,粗守关,上守机’往下是什么?” 她扭过头去,道,“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送,其往不可追。” 裴渊点点头,“这书看过几遍?” “十几遍吧。” 他不再说话,专注在书上,竟翻看起来。晚云瞧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恹恹地翻过身去。 还未合眼,身后突然来了股力道,把她往里头推。她正要坐起来,却见裴渊躺在了她身后,枕着手臂,翘起腿,单手执书,竟有几分无赖的模样。 这副样子在谢攸宁还说的通,可他是裴渊啊。 她拧着眉看他。 他翻了一页,目不斜视地问:“看什么?” “阿兄曾教我,不许擅闯别人的屋子。” “嗯。”他又翻了一页,“你学得很好。” 她脑子里不禁飘过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几个字。 “阿兄找我有事么?”她问。 “有,想想昨夜我原本要说的话还没说完。我和薛鸾究竟怎么回事,你得知道。” “阿兄非说不可?” “非说不可。” 她撇了撇嘴,从榻上坐起来,盘腿坐着:“那阿兄说吧。” 裴渊将书合上,却依旧维持原样躺着。 “先说最重要的,我和薛鸾有一个交易。”裴渊道,“她向传递戎人的消息,而我要帮她离开西戎,回到京师。她的消息很重要,早期帮我们收复了北地,这回让我们察觉了凉州城有变。她帮了我,我也须信守承诺帮她。我与她的来往,全在与此。” 晚云头一回知道那样机密的事,有些愣怔,“可别人四处传她跟你……” “那是我有意为之。”裴渊道。 第109章 冬去(八十九) 晚云了然。 当然是这样。裴渊无论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别人只有遵从的份。 “云儿。”裴渊沉默片刻,道,“京中对我的婚事一向盯得紧,无论宫中还是朝中,不少人看我的妃位尚悬,都在暗自打我的主意。曾有好几次,父皇几乎即将降下婚旨。”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谈论自己的婚事,晚云瞪着眼睛:“后来呢?” “被我半路上挡回去了。”裴渊的唇角勾起,“可换了别人便不行,盖了印就相当于颁了旨,只能跪着乖乖受着。” 晚云的目光一动:“所以阿兄纵容这道传闻,是为了挡赐婚?” “自然也不是我一手为之。”裴渊道,“太后是薛鸾的姑祖母,薛鸾兴许在信中提过此事,太后就故意让人传出去,任由好事者编了话本子。” 太后和薛鸾的关系,晚云听郎主说过。 这件事,裴渊确实能够好好利用,立个“名花有主”的牌坊,借着太后来挡事。 “可阿兄为何连阿月和三郎他们都骗?”晚云又道,“为何不与他们说实话?” 裴渊淡淡道:“此乃私事,为何要说?越少人知道,才越是有用。” 这话说的,倒也有道理。 晚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出现,裴渊大约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那……阿兄为何不索性接受赐婚?”晚云仍不解,“既然阿兄也不喜欢薛鸾,按圣上的意思成亲又如何?” 晚云原来料他的原因和谢攸宁一样,什么要找自己心爱的女子。 可裴渊沉默片刻,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母亲去世的事么?” 晚云点点头。 “母亲是自尽的。” 晚云怔住。 “三年前,我因平定北地,立功封王,却被人指摘有疯病,说我上了战场就是杀人的疯子。这事不知怎么让母亲知道了,她愧疚难安,又加上疯病发作,便吞金自尽了。” 裴渊目光平静:“可母亲的疯病,并非天生,是被人陷害的。母亲这一生都被天家毁了。要是她没有嫁入裴家,当是个天真美妙的女子。可她的丈夫没有保护好她,还一步步地将她折磨成这样。纵观父皇的所有后妃,他们亦渐渐变得虚假而面目可憎。这个家,当真让我细思极恐。” 晚云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道:“所以阿兄亦不想让别的女子变成这样?” “我没有那样无私。”他说,“只是扪心自问,若我娶的女子亦变成这样,我大约受不了。在这样的家里,我的婚姻很可能会毁了两个人。甚至是我的孩儿。如若一开始就毫无信心,不如不要开始。” -- 第119页 “可并非所有女子都会变成这样。”晚云反驳道。 裴渊看着她,却笑了笑。 “此言确实。”他笑着撑起头,侧对着晚云,迅速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道,“我对别人没有信心,不过对你有。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应该可以。” 晚云服的药,有助眠的功效,跟裴渊说了一会话之后,她已经捱不住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在榻上躺下,身侧传来他的折桂香。 “阿兄,”她喃喃道,“那公主可曾用着香胁迫你?” 耳畔飘来他的话语:“我不会为一味香胁迫。受了是为了安她的心。若没了也没什么,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人家未必这么想。”晚云想起那纸包上的“折桂盼君来”,道,“人家必定是对阿兄有意思。阿兄装傻充愣罢了。” 裴渊五指成梳,慢慢捋着她的头,道:“薛鸾比你想象中聪明,我对她有没有意思,她亦一清二楚。你别操心这个。” 对啊,她操心这个干什么?于是恹恹地闭上双眼。 裴渊便接着说:“我跟你说过的话,今日也跟三郎说了。” 晚云一怔:“什么话?” “我说你是我的,将他别打你的主意。” 晚云:“……” 晚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在心里长叹。怪不得谢攸宁没有来找她。虽然先前已经把话说开了,但日后见了面,少不得尴尬…… 那夜,晚云做了个梦。梦见茫茫花海中,有个少年打着纸伞站在石板道上。淅淅沥沥的雨溅湿了他的衣摆,他拧着眉,道,“下大这么的雨还不回家,你的脾性可够大的。” 她被淋得通透,吃瘪似地从竹林里走出来,巴巴地看着他。 “过来。”他道。 她扭扭捏捏地走到伞下,嘴硬得不肯认错。 他拉起她,道,“既往不咎,回家。” 她回握他温暖的手,由他牵着走上回家的路。 “阿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每次都在这里。” “……哦。” 动身不是说说而已,时间就定在后日一早。 裴渊和楼月、晚云一道出发,与孙焕会和后,楼月和晚云继续往东,大约在白龙堆与汉王裴瑾的朔方军会和。 次日早晨,晚云听见楼月带了亲卫入裴渊的院子收拾东西,顺道拐到她这里来,吩咐道:“穿个和亲卫同色的衣裳,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混在里头,不至于太显眼。” 晚云想了想他身边的亲卫,个个人高马大的,道:“我个子追不上,在里头铁定扎眼。” “无碍,届时就说你是个执笔的文士。” “文士?”晚云挑眉,“你不会当真不识字吧?” 楼月翻了个白眼,“看来你的病当真好了,前几日谢三还说你耐摔打,我看简直壮如牛。” 他余光瞧着有人经过院子,招手唤道:“谢三!” 晚云闻言,瞪了他一眼。 他回了个坏笑。 那头谢攸宁走过来,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楼月道:“和常晚云聊天。说你前两天说她耐摔打。” 谢攸宁抽了抽嘴角,也瞪了他一眼。 楼月笑着拍拍他,“我去师兄那里看看。” 说罢跑了。 房门开着,谢攸宁还站在房外,晚云在屋里,二人隔着一堵墙。 谢攸宁想了想,还是走到门前,问:“都收拾好了?” 晚云回头看他。他负手在门边,高挑的身形挡住了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第110章 冬去(九十) 她点点头,“没什么要收拾的,阿月说急行军,多带些衣物就是。” 他并不进来,只道:“阿月向来只会照顾九兄,而九兄也无需人太多照顾……总之他粗枝大叶的,不太会照顾人,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晚云微微一笑:“我会的。况且,你不是说我耐摔打么?” “那不一样。这回是行军,你跟着一群臭男人。而且中间没有城池,只有小镇和荒村……” “三郎。”她打断道,“我会平安回去的,我向你保证。” 谢攸宁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你也要平安回来。”晚云道。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谢攸宁没有停留太久,回自己院子去了。康宁替晚云买来些许药材,边进来边说,“方才看见谢郎,眼眶红红,莫非是哭了?” 晚云顿了顿,低声回:“沙子眯了眼罢了,我让他赶紧回去洗洗。” “原来如此。” 众人定了辰时出发。 卯时刚到,裴渊前来唤晚云起身。 晚云已穿戴整齐,换回了男装。他心中五味杂陈。 忽然觉得她回瓜州也不错。每日都是个小娘子的模样,开开心心地叫阿兄。而非如今这样,一身英气,面无表情地看他,问:“阿兄何事?” 他拿了氅衣,想给她穿上。她却快一步接过,自行穿了。他的手空荡荡地停在半空,略显尴尬。他清了清嗓音,道:“今日身体如何?” 她自行系好氅衣,道:“越发好了。阿兄不必再过问,我必定照顾我自己。” 裴渊忍不住纳闷,这也不让问,那也不必说,打算日后当路人了?棋差一着,竟让形势倒转,落了下乘。情之一事,果真叫人唏嘘。 -- 第120页 他垂眸低语:“这番分离,若顺利,也要一两个月才能见。若不顺利,便再无日后。” 晚云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裘衣,腹诽此人果真狠绝,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柔软些,竟然连这等不吉利的话也说出口。她平静道:“那阿兄便当心些,顺顺利利地回来。” 她的反应与裴渊想象中不一样,可谓相去甚远。他按捺住失望,又问:“你记得我离开玉门关往阳关时,你曾说等我凯旋时,你要为我推开西大门么?” 她点点头,“我亦记得阿兄说那西大门太重,我推不动。就算守城的护卫替我假装,可那门是人家辛辛苦苦推开的,还给我抢去功劳,没有这样的道理。一切都不可行,我想想还是算了。 怎么不可行?要是她想,裴渊能给她想出好些方法。 可惜她似乎心意已决,整好氅衣,提起自己的包袱,就正要往厅堂去。 可裴渊左手一伸,将她的包袱扔到榻上,右手一捞,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被吓了一跳,身子僵挺着,惊道:“阿兄这样成什么样子?快放开。” 他勒的更紧,将她的手还有整个人都勒在怀里,动弹不得,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跳在她的耳畔砰砰作响,还有些许低笑。 她毫不怀疑,他的笑里必定有得了趣的成分。她又羞又恼,正要爆发时,裴渊终于将她忽地放开了。垂首,笑吟吟地看她涨得通红的脸。 晚云纵然想把他暴打一顿,可又不得不诧异,阿兄确实极少这么笑。 他的一举一动向来沉稳,喜怒哀乐向来不上脸,即便有些许动容,也控制的极好。如今笑的,竟像个恶作剧的小郎一般。 她白了他一眼,气道:“阿兄这是作甚?莫非我前几日说的话都白说了?” 裴渊笑道:“并非白说,我听见了,也记得心里,只是决定不采纳,所以你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这…… 晚云瞠目结舌,此人耍起无赖来,竟也无人能敌。 裴渊看她气急败坏,有些许失落,温声道:“待会出了这门,就时时都有人在旁,不能再这样了。方才想到这点,赶紧来补上。” 她气呼呼地与他僵持片刻,裴渊作势要上前,她吓得赶紧拿起自己的包袱,小跑着出了房门。 “当心点,别踩了冰。”他在身后唤道。 晚云一路小跑入了厅堂,谢攸宁和楼月已经在里头。 楼月诧异:“大清早的跑什么?” 晚云跌坐在榻上,气喘吁吁道:“见鬼了。” “哪来的鬼。方才师兄说去叫你了,你见着他了?” 她哼哼唧唧。 楼月和谢攸宁对视一样,这下知道她说的鬼是谁了。 明白过来,他又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暗道师兄这是走的什么路子,竟让向来崇拜他的常晚云嫌弃成这样。 啧啧,情之一事,何止唏嘘,简直费解。 谢攸宁不宜远送,只在院子里跟几人道别。 裴渊又拉着他到一旁说了一会儿,他郑重道:“九兄放心,我日日观察城中局势,遣人报给九兄。” 三人纷纷上马,他郑重拱手作辞,“各位保重,我在此处等大军前来。” 裴渊点点头,亦拱手告别。 楼月笑了笑,“你小子,别再冲动。下回再行刺,可没人再捞你。” 谢攸宁亦笑了笑,随后看向晚云。 告别的话昨日已经说过了,她向他微微颔首,他了然,勾了勾唇角,亦颔首回礼。 三人出了城,晚云才知道城外已经集结了两百多卫士。 为首之人是玉门军左郎将赵焱,他上前拜道:“公孙长史令我等前来接应殿下。” 裴渊道了声“辛苦”,随即问起朔方军的动向。 赵焱回禀:“汉王殿下领着五万朔方军,大约于十日前出关,直奔高昌而来。” “领兵之人,除了汉王殿下,还有何人?” “还有朔方左领军将军梁平将军,再无他人。” 裴渊沉吟片刻,令赵焱等整装,准备出发。 楼月上前低语:“汉王会不会有诈?” 裴渊缓缓摇头,道:“裴瑾当年曾由灵州北上,与我东西两头夹击北戎,算是有几分情谊。按理来说,我不该怀疑他。”他忽而笑了笑,“可出了将黎这档子事,我也不敢轻信。” 第111章 冬去(九十一) 楼月不由得困惑,“可若非汉王殿下,究竟还有谁有可能夺城?” 裴渊扫了一眼正在和马说话的晚云,笑道:“如今之计,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是谁。” 说罢,上前拉过晚云,将她推上马。 楼月又听见晚云埋怨,而师兄只是笑着将缰绳塞到她手里,听她控诉。他不由得叹息,心里有了人,连打仗也不怕了么? 说罢号令出发。 众人于三人后和孙焕会和。 孙焕此行可谓艰辛,一边走一边打。就在昨日,才将将结束一场战事。 “幸而先头赢了几场,士气正旺,否则别说他们,我也不想打了。”他呸了一声,道:“冰天雪地的,吃不饱穿不暖,连个女人也没有,比当僧人还不如。老子当日跟着你来河西,是享乐来了,如今居然替你干着累死人的活!” 他刚一见裴渊就一通埋怨。裴渊清了清嗓音,孙焕随意一扫,扫到了晚云。他多少听说了晚云的事迹,忽而得了趣,问:“这是云妹?” -- 第121页 裴渊颔首,唤来晚云:“这位是凤亭兄。” 她依言做礼,孙焕笑着倒好,好像忽而在枯燥的军旅路上看到了一线生机。 晚云被他过于友善的笑晃得后背发凉,便借喂马之故退下。 人才刚走,孙焕抬腿踹了裴渊一脚,咬牙道:“你监守自盗啊,不让我等等沾荤腥,自己光明正大地随身携带。你这兄弟当得可真没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裴渊道他胡诌,于是将前因后果跟他一一道来,不过可以略去了谢攸宁对晚云有好感的那一段。 可孙焕却不上当,他默默下巴,坏笑道:“你小子想怎么着?我可不是第一回 见云妹,想把我晃点过去?她当初可是跟着三郎一块儿到甘州的,我亲自见过。他们俩孤男寡女,又是春心萌动的年龄,真没点什么?还是让你给掐了?” 裴渊这才发现,于情之一事上,孙焕确实有点天赋。 他矢口否认:“他们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嘴放干净点,省的四处尴尬。” 孙焕挑眉一笑,“你这般严肃,弄得我越发好奇。得了,”他拍拍裴渊,“云妹跟前你放心,我保管是个端庄的兄长。至于你那点猫腻,我迟早给你翻出来。” 裴渊对此毫不怀疑。他也从没想过要瞒孙焕,因为瞒不住。只是要他自己说,说真的,有点难为情。 他清了清嗓音,转而聊起正事,道:“裴瑾的人马已经出关了。” 一提及战事,孙焕就跟摁了个机关,又开始骂骂咧咧的:“他娘的,这裴老八是乌龟投胎么?慢的跟没带腿似的。在北地时不是蹦挺欢的么?” 裴渊对他的跳脚司空见惯,只平静问:“你觉得裴瑾如何?” “老八?”孙焕不由得摸摸下巴,“心眼多、脑子灵,但幸而人不坏,说白了,跟你差不多。” 他冷声道:“无稽之谈。” 孙焕“嘿嘿”笑了一声,“不乐意?可你想想,除去裴老五,他是太子亲弟,就是个裙带。在其余的诸多皇子中,你父皇为何单挑了你和老八领兵?还一个守着西大门,一个守着北大门。” 裴渊笑了笑,原因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和裴瑾都没有母亲,父皇以为我们只能依傍他,唯皇命是从。” 孙焕听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怨气真重啊!”他拍了拍膝头,徐徐道:“可你和老八二人在诸皇子中确实是特立独行的。有能力、有想法、有主见,不容易被别人拉拢,我觉得这才是你父皇看重的。” 他顿了顿,又说:“这不是你向老八搬救兵的原因么?” 裴渊扫了他一眼道:“不是,纯粹因为他近罢了。” 孙焕听罢大笑,“最喜欢看你别扭的样子。哎呀,老八快来呀,突然想他了。” 裴渊说回正题,“你觉得裴瑾没问题?他五万人杀过来,你可招架不住。” “你单问裴瑾,我说没问题。可至于那五万人有没问题,我就不知道了。”孙焕冲他眨眨眼,“你看这个问题对老八也是一样的。别人问他河西道有没问题,他必定说,九没问题,他的手下问题如麻。” 确实如此。裴渊沉默良久。 孙焕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拍拍他,道:“别担心。无论来这是谁,总归是自己人。” 裴渊却苦笑:“你把人家当自己人,人家未必这么想。” “你还怀疑圣上的用意?还担心黄雀在后?说不定朝廷只想先让戎人乱一乱,等来日兵强马壮、国库充盈了,再合着西边几个小国一块收拾?” “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不合理。”裴渊摇摇头,“高昌离两关二千里,断没有发兵而不夺城的道理。纵使要从长计议,将高昌收为据点,设立军府,亦是百利而无一害。我觉得,父皇必有后手。” “那是什么呢?”孙焕困惑道。 无论是什么,他不容许有任何疏忽,问:“戎人牙帐有多少人?” “两万余,不足三万,比我等还多些许。” 裴渊扣了扣案几,道:“我有个想法。” 孙焕看他的神情,眼神顿时放的贼亮,“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什么想法,快说来听听。” 裴渊沉声道:“这两万余人,要为我所用,以防万一。” “你要劝降?”孙焕讶然,“若能全劝降自然最好啊。不然打得两败俱伤,后头处理伤患和战俘也很麻烦。可是,行得通?这些人一路被追着打,怨气重的很。” “时机已至,未尝不可。”裴渊道:“你尚且厌战,他们未必想打。况且,若他们消息灵通,必然知道裴瑾的五万大军已经出关,如今戎人大势已去,已然强弩之末,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若他们聪明,亦是一条明路。” 孙焕哭笑不得,“道理没错,就怕他们不聪明,一根筋。” “自然不能光靠谈。”裴渊笑道:“为了防着他们死脑筋,我等自然先强袭敲打。我观后日有大风,届时雪尘千里,正是好天。” 孙焕大笑一声,大呼“此计爽快”,“你我在北地时最善偷袭,到了西地一样好用。就在后日!看本将军杀他个鸡飞狗跳!” 第112章 冬去(九十二) 二人一来二往议定了计划。 孙焕聊的酣畅淋漓,笑道:“九啊,果然是我心头至爱。” 正说着,楼月掀帐进来,笑骂:“孙凤亭,你能少恶心人么?” -- 第122页 孙焕才见他,不由得大喜。跳起来张开臂膀,给了大大大的拥抱,“阿月!想为兄了么?” 楼月见着他也挺开心,“谁想你谁遭殃。你能别老搂搂抱抱的么?” “有甚问题?”孙焕理直气壮地笑道:“为兄想死你。来来来,为兄正要去找你,和为兄说故事去!” “什么故事?” 孙焕瞥了一眼裴渊,贼笑道:“说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 裴渊回了他一个冷眼。 帐外,士兵在清扫战场和清点战俘。 晚云刚喂了马,听见有人唤她,回头一瞧,竟然是阳关城守军的医正丁洪。 他拱手笑道:“小郎别来无恙。” 晚云惊喜道:“医正可安好?” 丁洪摆手道:“行军能有多好,不差就是了。” 晚云万万没想到,丁洪四五十了,竟然还随军出征。她道:“医正想必也没赶上回家过年。” “这打到家门口了,还过什么年。”他不屑道。走了两步,他突然道:“说起来,我想起一桩事,可能你有些兴趣。” 晚云陪着他往医帐去,“你说。” 丁洪说:“这回两关遭受重创,伤患无数。出发前得了朝廷的消息,说太医署要派医官过来。好统筹河西道各医馆和州府的医官和药材,总之就是善后。我看了看名录,人还挺多,官阶也不小。其中有一个太医署医监,若我没记错,应该是你的老熟人。” 晚云听罢,不由得抽了抽嘴角,不会吧。 丁洪想了想,道:“是姜……什么来着?” 果真,她捂住额头,道:“姜吾道。” “对,正是。我若没记错,姜医监亦师出仁济堂。” “正是。”她沮丧地说:“是我之师叔。” “那敢情好啊。”丁洪笑道,“你好一阵子没回家了,跟师叔团聚也是团聚。” 好个屁。师叔之毒舌,较之方师伯有过之而无不及,指不定要怎么责罚她。 丁洪又问:“我曾听闻仁济堂门人不得入仕途?” 晚云解释道:“姜师叔是得了掌门特许的。仁济堂上下也仅有他一人在朝廷供职。” “那想必医术了得。” 那确实。师叔年少成名。现今仅而立之年,医术已经是仁济堂中公认的老二了。对于老大文谦,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说:“我之医术,这辈子也赶不上师兄。” 可据晚云所知,师叔利用太医署的职务之便,搜罗了殷朝上下所有的医书,野心大得很。她曾与师兄王阳讨论此事,王阳说:“以师叔的秉性,若情愿把自己困在太医署,说不定就是为了图这个便利。” 她深以为然。 这么说来,此番回去,差不多就能见到姜师叔了。 罢了,她若得东归,必定得跟这些长辈一个个磕头认错,而后心甘情愿地听他们一顿数落。迟早的事,认一个是一个吧。 晚云在医帐帮忙了一会,便有亲卫来传,说裴渊找她。 她正好以手头之事辞却。 可没想到,才将将过了一会儿,本尊来了。 裴渊平素常去营中,将士们都认得他,也尊敬他。他这一来,伤的病的都起身跟他问安,晚云赶紧给他使了个眼神,带他出帐外,道:“阿兄何事?” 她手上尽是血。裴渊垂眸扫了一眼,给她挽起衣袖,“无事,就是来看看你。” “我在忙。” 他浅笑,“我可不会给你发工钱。” 晚云语结,原本想说这不重要,可却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让自己无私点,“丁医正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是应该的。” “真仗义。”他脱口而出,夸得毫无诚意。 她恼道:“我要回去了。” 晚云不等他回应,径直返回医帐。 他果然尾随而入,见伤患又要起身,淡淡地说:“谁要起来,拉出去打一百军棍。” 那些要起身的又躺了回去。 有人小声说:“殿下,我要去出恭也不行么?” 话音刚落,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有一声就有第二声,但全都偷偷摸摸的,不敢大笑。裴渊在晚云近旁找了张小塌坐下,道:“想笑就笑,憋着不难受么?” 随后笑声此起彼伏。 他不动声色地冲晚云眨了眨眼,随后托着脑袋,看她替人清理伤口,还不忘提醒:“专心些。” 晚云瞪了回去。 他待了好一阵子才走。担心帐里的人又要送,便走的不动声色,连晚云也未察觉。 她料理完一个伤患,再回头,发现他坐的榻上空荡荡的,心里头像塞了一团棉花。 她忽而明白了,师父为何让她嫁个寻常人家,过安稳日子。因为人总想在回头的时候,看到有人一直在陪伴。 她定了定心神,又去治疗下一个伤患。 分别在即。 裴渊只觉得短短几个月,他俩似乎掉了个转。他焦虑得时不时去看看她。她却忙碌得顾不上和他说一句话。 这般状况,连楼月都看不下去了。孙焕却看得起劲,笑道:“老九活该!他和薛鸾那话本子,我看该换了。等我回了京师,找人再重写一本。叫《千里追妻路》。” 楼月白了他一眼,道:“你少掺和,否则谢三郎恨死你。” “唉,谢三郎。”孙焕向后躺在榻上,看着天上的星,“等我去开解开解他吧。那小子重情,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 -- 第123页 楼月揉了揉眉心,道:“你说,他不会反目吧?” “反目?”孙焕笑了笑,“放心吧,三郎不会,他重情,也重义。退一万步,他要有什么歹念,我头一个收拾他。现在这情况,谁也不能反。” 楼月啧啧称道,别看孙焕平日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刻还是有魄力。 他闲闲地扫了一眼,正扫见裴渊又往医帐去了。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那头,裴渊将晚云硬拽了出来,让她去歇息,“明日一早要赶远路,去睡一会儿。” 晚云抬头看月,确实不早了。 第113章 冬去(九十三) 晚云辞别了丁洪,返回自己的住处。 逾万人行军,无法住村子里,只有搭起临时的帐篷。 她领了一处小帐篷,只半人高,可供一人躺平,就在裴渊的大帐旁。她说了声“阿兄也早点歇”,爬进帐篷里。 裴渊却在外头站了会儿,唤了声:“云儿。” 晚云从帐中探出脑袋,仰面看他,一双明眸在月光下如两颗晶莹的葡萄,一如当年。 “阿兄还有什么吩咐?”她问。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温声道:“我先前决定让你先行返回,是稳妥些。可你若是不愿意……” “我愿意。”她打断道,“先前就跟阿兄说了。我亦觉得此法最为稳妥。” 裴渊目光忽闪,沉默良久,道:“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 她回答得干净利索,反而显得他拖泥带水。 裴渊清了清嗓音,道:“过几日你会见着裴瑾,他是我八兄。你若有难处,可以找他帮忙。” 晚云点点头:“听起来八殿下人挺好。” “一般,妖里妖气的。”他淡淡地回。 若放在平日,晚云必定会追问他们的恩怨,可这回没有,只道:“那我睡了。” 说罢,她不等他应答,兀自退回帐中。 裴渊停顿片刻,只得站起身来,返回大帐。 撩开帐门的时候,他不由地回头,凝视那顶小小的帐篷,只觉心里头窒的慌。 方才,他其实想对她说:“若你不愿意,便仍跟随我,无论如何,我会保你安稳。” 或许更直接一些,什么也不解释,只让她跟着自己。以晚云的性情,她不会拒绝。 但这一切,还是没能抵过他的理智。 裴渊知道,任何人跟着自己都是刀尖舔血,她不该受这些苦。 并且,他和晚云之间,有什么已经变了。在解决之前,他们已然不能再回到过去的模样。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裴渊自己。 每每想到那夜的谈话,裴渊就感到无奈。 那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对一个女子表露爱慕。 且直白得笨拙,毫无与他名望相匹配的风流文采可言。 从晚云房里出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上竟是出了一身汗,心跳得飞快,就像刚刚跟人打了一架。 他一向自诩理智,任何事,他权衡利弊,力求周到。 所以,当年他头也不回地将晚云托付给了文谦;而不久前,他得知晚云到了凉州,毫不犹豫地将她赶走。 直到他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考虑所有的事,都会把她的安危摆在前面。 裴渊不是个驽钝的人,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也并不擅长欺骗自己,他明白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晚云真的会离开他。 所以那时,他正视了心中的恐惧,向她解释了自己和薛鸾的关系,并且不再压抑自己,光明正大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兵法上,这无比正确。 当不知道该如何出招的时候,阳谋总是最好用的。因为这样一来,操心如何应对就成了对方的事,而主动出击的人总是胜算更大。 晚云的回答,却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齐王,兼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在这件事上,他可谓输得一败涂地。 但裴渊并不后悔,相反,那些话说出来之后,让他如释重负。 他只是觉得迷茫。 不知不觉中,晚云已然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只想跟在他后面,阿兄长阿兄短,唯他马首是瞻的小童。如今的她,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仍然保留着对他的情义,也不会对他事事听从。 那时,她听到他的告白之后,望着他,认真地说,她只想跟他继续做兄妹。 就像不久前,他对她说,他永远会做他的阿兄。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裴渊在心中长叹口气。 晚云对他已经落下了心结,想要她接受自己,就必须解开。 但如何解开,裴渊束手无策。 他一向雄辩,善于讲道理。只要他占理,营中上上下下都会听他的。 可在晚云面前却不行。 他能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向晚云解释,问心无愧地向她说清楚这么做是何用意。 但这并不妨碍晚云拒绝他,让他不知所措。 不由地,裴渊想到了自己营中的那些弟兄。 虽然是戍边的兵马,但裴渊的营中极少有因罪流放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应征而来的良家子。也是因此,不少人都已经有家世,或者有尚待定亲的心上人。 -- 第124页 都是正值年富力强的男子,女人总是茶余饭后永恒不变的话题之一。 从前,裴渊每每听到谁为情所困长吁短叹,总觉得费解。在他看来,女人也是人,既然是人,难道会比拿着刀枪的敌兵更难对付?值得伤什么脑筋? 直到现在。 也是头一回,他开始理解了那些弟兄,并且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在男女之事方面,恐怕还不如那满脑子不正经的师弟楼月。 裴渊明白,他和晚云要回到过去,需要时日。 但在紧迫战事面前,一切私心都显得太奢侈。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望向天空。 河西的夜空,总是格外清朗,月亮晖光澄澄,落在四野,明净如雪。 既然这战事已是阻碍,便结束它吧。 裴渊目光沉静,走入营帐。 辰时。 楼月只带了二十轻骑,整装待发。 晚云跟众人一样,穿着卫士的衣裳。 裴渊扶她上马,叮嘱道:“满打满算也有十三四天的脚程,你别勉强,要是骑不动了,让阿月带你。” “知道了。”晚云答道。 他站在马前抬头看她,她立在朝阳里,寒风将她的额发吹开,露出一张小巧的脸。那脸色因大病初愈,还有些惨白。 裴渊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道:“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晚云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也对他叮嘱道:“阿兄不是铁打的,别累着了自己。” 裴渊心中暖了一下,道:“知道了。”说罢,他又向楼月叮嘱了两句。 “知道了,师兄保重。”楼月答道,说罢,领着晚云和随从,打马飞驰东去。 第114章 冬去(九十四) 谢攸宁说得对,楼月确实不是他。 晚云跟着楼月,这才头一回见识了何谓急行军。 他一路驰骋,仿佛后面有怪兽在撵着。晚云的病没好全,在马背上被颠得呕吐,两日下来,又消瘦了一圈。 楼月向她解释:“师兄和三郎那头即将攻城,我有些担心,不愿事情耽搁……” “我明白。”晚云想了想,道,“我亦不愿拖累你,我们何不分头行动?你找个熟路的向导带我,你可先行一步。” 楼月忽而抬头,欲言又止。 晚云笑道:“你且放心,我不告诉任何人,日后吵架也不会翻此旧账。” 楼月眼睛转了转,旋即摇头:“你好好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按照裴渊的说法,他们大约走上十几天就能跟汉王萧瑾的人马会合。 晚云长这么大,还从未得见五万人的行军。只见前方雪尘滚滚,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的骑卒朝这边而来。 “是汉王殿下的人?”晚云问道。 楼月慢慢蹙起眉头,没答话。 眼见前方的兵马驰骋极快,他们无处可躲,楼月指了个叫冯安的随从护卫晚云,对她低声道:“你跟他们一处,无我示意,切莫出来。” 晚云点头,楼月即打马上前。 那支大军前锋来到,不一会,几人即被团团围住。 晚云被护在中央,她前方是楼月的背。 只见他立得笔挺,在马上行个礼,大声道:“我乃齐王府典军楼月,是哪位将军主事,请出来说话。” 未几,那些人马自动分开,一人身着金甲,策马走了出来。 “哦?”那人悠悠道:“是九弟的典军,我记得你。” 楼月定睛一看,大惊,赶紧率众人下马,拜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裴昭看了看楼月,让他起来。而后,又抬头看天,对随从道:“今日便在此处歇下,传令扎营。” 随从应下,忙去传令。 太子则对楼月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楼月应下,回头瞥晚云一眼。 晚云知道他在提醒自己遵守他刚才的叮嘱,随即低下头,尽量将自己藏到人群中。 楼月被带走,晚云和一干亲卫被带到一旁,被人看管起来。 四周有搭伙扎帐的将士走来走去,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却教人放心不下。晚云偷眼四处张望着,猜测楼月被带到了何处。 心中疑惑不已,明明说的是八殿下的兵马,怎么成了太子的了? 没多久,营中陆续传饭,可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要传给他们的意思。楼月亦许久未归。亲卫暗自讨论,都说情况不妙。 晚云看一个个帐篷被陆续搭起来,便问冯安:“你猜这里头真有五万人?” 冯安大约数了帐篷的数量,道:“约摸有。” 晚云又问:“那你可认识汉王殿下,方才诸将里头可有他的身影?” 冯安摇摇头:“小人不识。” 晚云皱眉,思忖着不知是否阿兄那头的消息有误。 待夜深,楼月还未归。 就在众人愈加担心,窃窃议论的时候,一个身形高挑的人走过来。 看守的卫士看到他,纷纷行礼,颇是恭敬。 那人闲闲地摆摆手,自言自语:“唉,腰酸。这些人左右无用,还不如来帮我捏腿。” 于是,他竟信手拿过火把,朝众人照了照。不多时,他目光落在了晚云身上。 只见他指了指晚云:“你,出来。” 晚云心头一紧,看了冯安一眼。 -- 第125页 冯安亦不知所措。 晚云面上镇定自若,朝那人拱手,笑了笑:“将官好眼力,小人确实会些许跌打手艺。不过此处还有我兄弟,手艺亦不凡,何不让他和小人一道伺候将官?” 她说罢,指了指冯安。 那人听罢,冷笑一声,“四个人?你想捏死我?” 旁边的守卫显然不敢得罪他,即刻对晚云瞪一眼:“还不快出来。” 晚云无奈,给冯安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走了出去。 寒风凛冽,她戴上兜帽,低头跟在那人身后,余光紧张地打算四周的情形。 那人带着二人转入自己的大帐。帐子可容七八人,有床榻和案几。最重要的是,帐帘厚重,将西风全然隔绝在外。帐内暖和而安静,还透着些许檀香,可谓两个世界。 亲卫上前替那人除下氅衣,递上热毛巾净手和净脸。 晚云脱下风兜风兜,安分地立在一旁。 “知道我是谁?”他问。 晚云抬头,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长得很是……精致。尖尖的下巴,凤眼下一颗泪痣,叫人过目不忘。 “不知。”她老实道。 他嗤笑:“不知道还敢拉上兄弟,不怕被我一锅炖了?” 晚云奉承:“将官看起来不像坏人。” 那人弯唇一笑:“那你看太子像不像坏人?” “将官这话问得,”晚云小心赔笑,“太子殿下乃天潢贵胄,小人岂敢置喙。” 他哼了哼:“那裴渊呢?” “殿下自然是好人。” “听起来比我好些?”他说罢,微微蹙起眉心,叹道:“还是九弟迷人哪。” 话说到这个份上,晚云已经大约猜到他是谁了。 “八殿下自然有八殿下的好。”晚云行个礼,恭敬道,“只是小的是九殿下的亲卫,心自然要向着九殿下。” 裴瑾听着这话,有些意外。 他在榻上落座,睨她一眼:“怎么猜出来的?” 晚云笑了笑。 她自然不能说裴渊形容他的“妖里妖气”作答,继续奉承:“八殿下龙凤之姿,名不虚传。小人再是愚钝,也不敢错认。” 这话显然让裴瑾颇是满意。 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道:“你如何称呼九弟?” “自然是殿下。” 裴瑾嗤笑道:“少来,我知道你是谁,否则我为何半夜里吹冷风去找你?” 晚云试探道:“是楼典军说的么?” 裴瑾不置可否,只笑道:“那小子生死未卜。” 晚云心头一紧:“楼典军有难?” “他被太子叫去了,听闻被打了一顿,不知道还是否活着。” 晚云一惊,心高高悬起。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客套了,不由问道:“敢问殿下,九殿下曾说是殿下率五万朔方军出关增援,为何是这副局面?” 第115章 冬去(九十五) 裴瑾斜斜地倚在榻上:“什么局面?这样不挺好的么?太子亲力亲为,我陪着走一遭。长长见识,听听八卦。” 说罢,他向她眨了眨眼,颇是意味深长。 晚云没心思听他开玩笑,道:“可九殿下并不知晓。若太子亲征,为何不提前告知九殿下?” 裴瑾神色平静,掸了掸袖子:“因为父皇偏心,要九弟去打前锋,搅起高昌内乱,再由太子兵临城下,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高昌,当上这西域之主。这么偏心的主意,若是让九弟提前知道了,定然不同意,所以只好偷偷着来,不想九弟还是先一步猜到了。” 说罢,他忽而抬头:“九弟先前是怀疑我来夺城么?” 晚云被裴瑾先前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世上怎么有那样偏心的父亲? 她没回答,只看着裴瑾,道:“临行前,九殿下曾叮嘱小人,若有难处就找八殿下帮忙。小人心想,九殿下是信任八殿下的。” 裴瑾却嗤笑一声。 “别九殿下九殿下的了。”他说,“你不是一向唤他阿兄?”说罢,他语带讥诮,“九弟连自家有几个妹妹都数不齐,还有闲心去外头认妹妹?” 这话让晚云又是一愣。 原来裴渊家里姊妹那么多,竟然认都认不全么? 想想他的经历,再想想当前皇帝这偏心之举,晚云只觉忧心。 这皇家,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既然晚云和裴渊的关系已经被裴瑾戳破,她也不再遮掩,道:“太子殿下亲征之事,阿兄何时才会知道?” 裴瑾勾了勾唇角:“就连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太子手上有圣旨,我被就地夺了兵权。估计九弟也会与我一样的遭遇,他知晓之时,就是被解兵权之日。” 解了兵权,裴渊在河西便一无所有。 晚云面上神色不改:“可两关皆是阿兄的人,必定会向阿兄传消息。阿兄若有准备,让太子无从下手呢?” “太子又不傻。”裴瑾笑道:“两关自然有人看劳了。” 他对这事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指了指一旁的坐榻,道:“你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话,解解闷。对了,听闻你是文公的弟子?我当真腰酸,你给我捏捏。” 晚云没有动,注视他片刻,道:“没想到殿下是心宽之人。大冬天行军两千里,给人做了嫁衣也不埋怨。” -- 第126页 裴瑾怔了怔,笑道:“想激我?” “本来是不平事,殿下本就知道,何须我来激。”晚云道,“我只是在想,阿兄毕竟还征战了三个月,这事若传出去,不知多少有知情人和旁观者替他叫屈。而八殿下还没上战场就退了下来,可会有人替八殿下道半句不平?” 果然,裴瑾的目光动了动。 “你说这番话,意欲何为?”他说,“莫非你有办法?” 晚云眨眨眼:“我想请殿下帮两个小忙。” 楼月艰难地睁开眼,头痛欲裂。 太子逼问他九兄的计划。他自然不能说,于是太子随手操起砚台,将他打晕了。 他爷爷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砚台向自己砸来,愣是没有闪开。若换了别人,他不仅能躲开,还能反手给人一拳头。 嘶……不过,砸晕了也好,晕了就不必再逼问他了。 帐外有人四处走动,跟前昏暗的烛光里现出个婆娑的人影,她低声唤“阿月”。 他迷迷糊糊地分辨,是常晚云。 只见她偷偷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道:“你撑住,撑过三个时辰就好。” 他正要问什么三个时辰,忽而觉得身体没来由地虚脱,睡了一夜恢复的体力正沿着四肢缓缓流失,寒意从四周侵入,连五脏六腑都变得无比冰凉,他可真担心自己就此凉透了。 楼月在心里暗骂,他爷爷的常晚云,你给老子吃了什么! 他不住地颤抖,全身发冷汗。那感觉就像一块寒冰,扔到火里也化不开。 他隐约听见有人说:“殿下,他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太子先是诧异,而后笑了笑,“才将将挨了那么一下。这样娇弱怎么当典军?确实不行了?” “回殿下,他脉象微弱,已是将死之兆。” 此时,另一人道:“殿下,此人是九殿下的师弟,若是被九殿下知道了……” 太子沉吟片刻,决断道:“知道什么?他师弟是自己冻死的。把他留在此处,开拔。” 帐篷撤去,西风迎面而来,仿佛要把他最后的一点热散去。他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才慢慢醒来。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头顶是悬浮的暖阳,刺得人眼睛发疼。 有人激动地唤道:“典军!” 是冯安。 楼月木然地环视四周,大军已经开拔,留下一地狼藉。 见他要起来,冯安连忙将他扶住。 楼月捂着头:“什么时辰了?” “巳时。” ──“……撑过三个时辰就好。”他隐约想起常晚云说的话。 握了握手,手上已经回复了力气。方才的虚弱无力一扫而空,楼月脑袋里渐渐变得清明。 在冯安的搀扶下,楼月缓缓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只见偌大的荒原上,仅他和冯安二人。 心头一紧,楼月忙问:“常晚云呢?” “典军是问常郎?”冯安问,“她留了一封信给头儿。” 楼月赶紧打开信,上头字迹潦草,应该是仓促留下的。 常晚云在信中说,她已经与八殿下接头。裴瑾被太子夺了兵权,而两关已经被人看死,下一步,太子会去夺裴渊兵权。 信没看完,楼月已经明白了要害。 此乃一大危机,若无人化解,西出的河西道将士将被困在关外。 心中,常晚让他尽快返回玉门关,替公孙显解困。而高昌那头,她会设法遣亲卫去报信。 常晚云……楼月紧了紧手中的信纸,一时心绪复杂。 初读她的信,只觉得她主意大。竟然不跟他商量就暗自决定那么多事,还逼迫他吃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丸。 然而她居然帮他保住了性命,他还活着。 第116章 冬去(九十六) 楼月看向冯安,道:“你是如何脱困的?” 冯安笑道:“多亏了常郎。她向八殿下借了个亲卫,和我换了身份。我趁大军开拔的时候偷了马藏了起来,倒是辛苦那位兄弟,要替我蹲战俘营。 楼月的目光倏尔变得锐利:“你说我们的人被关在战俘营?” 冯安郁闷地点点头。 “他爷爷。”楼月咬牙道,“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转身上马,朝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常晚云的本事,让裴瑾大开眼界。 对于晚云那颗药丸的威力,裴瑾很是好奇。只一颗就让原本还正常喘气的人忽而变得虚弱无比。 “这种东西随身携带,不担心自己误食么?” 晚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我只担心自己对一些人气不过,一时冲动就塞别人嘴里。” “那可不行。”裴瑾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太子好歹是储君,你可不能意气用事。” “殿下知道我说的不是太子。” 裴瑾很是无辜:“你莫非说我?我帮了你这么多帮,信也送了,人也救了,你想恩将仇报?” 晚云嗤笑:“可殿下把我扣在此处是何用意?” “自然是为你好。”裴瑾振振有词,“说了要保你自然是保到底。我有五万大军作盾,且与太子和九弟均无过节。试问如今的局势,还有什么地方比我这里更安全?” 这话说的漂亮,可晚云才不信他。 “若我没猜错,”她说,“殿下遣去送信之人还将不小心和阿兄透露我在军中的消息?” -- 第127页 “这还要我透露?”裴瑾道,“九弟让你来与我会合,便是对我全然信任,你在我这里,岂非正合他的心意?” 也是。 晚云有些奇妙的感觉。自从她来到裴渊身边,遇到的事可比戏台上的本子精彩多了。时局瞬息万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想到阿兄也有失算的时候。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有人道:“见过太子殿下。” 晚云赶紧站起身来,扮作侍从,低头侍立在帐边。 未几,太子掀了帐帘进来,笑道:“老八睡了?” 裴瑾在榻上撑着头假寐,闲闲地“嗯”了一声。 “还在生气?”他笑着落座,不留意看到了晚云。 他收回目光,问道:“没打搅你吧?” 裴瑾仍不睁眼:“兄长所指为何?” 太子拍了拍他,道:“得了,别气了。听闻上回你看上的小郎被舅父家的老二勾了去?等为兄返京了,替你好好教训他。” 裴瑾一挥手:“不必了,兄长不说,我都把他忘了。而且,我没脸返京。原本一番雄心要打下高昌,结果半道上连兵马都被兄长抢了去,丢死人了。” “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好丢人的。”太子安抚道,“你若在意,等我回京向父皇提议,把高昌算在你头上就是了。” 无稽之谈。裴瑾连赔笑的兴趣都没有,只问:“兄长找我何事?若无事,我要睡了。” 太子打量他片刻,转而进入正题:“我今日收到那头的消息。” 裴瑾一眼悠悠地睁开眼。 太子笑了笑,道:“说老九领人偷袭戎人牙帐,杳无音信,想必已经被戎人所俘。” 裴瑾一言不发。 帐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烛台上啪地一声,响了个烛花。 太子继续说:“我此番来找你,想听听你的看法。当年老九在北地时,也曾在敌营落马,当时被薛鸾所救。如今薛鸾不在军中,你说谁能救他一命?” 他的语气轻快,全然没有丝毫担忧,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裴瑾平静地说:“主帅出事,自有他的手下去救。孙凤亭在,谢三郎也不远,他们自然会想办法。” “哦?”太子诧异道,“你是说,我等就此袖手旁观?”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瑾也沉不住气了,猛地坐起来,道:“兄长何必惺惺作态?若兄长有心相救,早就发兵前去了,何须与我商议?” 他气势汹汹,太子却变得异常平静。 “老八是怨我不顾及兄弟之情?” 裴瑾不置可否,只道:“兄长给我一千兵马,我即刻启程去救!” 太子看着他,忽而笑了笑,“若今日出事的是我,你和老九可会相救?” “兄长说的是什么话?” 太子徐徐站起身来,负手在帐中踱了几步,冷声道:“这是裴渊自找的。父皇只令他取首级,他偏要夺城,自不量力!” 他幽幽地看向裴瑾,道:“你要听话,莫要意气用事。背地里通风报信这等事,日后莫要再做。一则你传不出去,二则……”他笑了笑,“老九也收不到了。” 裴瑾怔怔地看着他:“你……”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拂袖离开。 裴瑾沉默许久,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晚云。 她看着他,惊疑不定。 裴瑾叹息一声:“明白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信传不出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九自己的了。” 自太子来访,已经过去了十日。 在那之前,太子还准裴瑾入帐议事;可那之后,裴瑾彻底成了闲杂人等。他每日自嘲,说自己百无一用,骗吃骗喝。 连太子帐中的人都喜欢拿他取乐。 吴王裴律是太子胞弟,在太子跟前开玩笑,也最无顾忌。他笑道:“老八这回委屈大了。平素在朔州呼风唤雨,何曾想到这般落魄。” 太子挑了挑眉,假意训道:“自家兄弟,说什么风凉话。” 裴律道:“并非风凉话,是老八太不像话。当年为了个小郎,和舅父家老二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父皇就曾当面斥责。让他吃瘪也好,杀杀他的锐气,好让他冷静冷静。” “既然要他冷静,你们便莫去招惹他。” “臣弟晓得。” 太子放下手中的信,道:“戎人来降一事,诸位怎么看?’ 裴律看向太子手中的信。 那信是刚得的,是戎人残部送来了求和书。 裴律笑道:“来降自然是好事。只是不曾想,他们那样无用,不战自降了。” 太子副将张大年附和道:“区区残部,已是苟延残喘,我等有五万雄师,就算他们反抗,正好敲打一番,又何足惧?” “正是此理。”裴律道,“他们还俘获了老九一干人,可谓一箭双雕。” 第117章 冬去(九十七) 太子细细研读信件,疑心道:“信中确实提到老九,但未提及孙凤亭,不知那边究竟什么情况。” 裴律不屑道:“孙凤亭那粗人,连兵马也没有,掀得起什么风浪?想必躲到高昌城里和谢三郎一道哭鼻子去了!” 一干将官听罢,笑了起来。 太子却神色不改,沉吟片刻,道:“戎人来降一事不可大意。去信,议定时日,使其残部将军却大军三十里来我营中降,务必带上老九。另外,遣人前往高昌找薛鸾,让她代为捉拿孙焕、谢攸宁等一干人。告诉她,事成之后,我可保她平安无虞地返回太后身边。” -- 第128页 诸将领命退下。 裴律笑道:“这下,兄长可安心了。” “言之尚早。”太子却不似他这般乐观,只道,“这降书虽然货真见识,但莫忘了,高昌和老九那边的消息,我们向来依靠一个叫‘郎主’的人,此人至今尚未现身,是人是鬼我也不得而知,他的消息我等又如何全信?” 裴律讶然:“兄长信不过那人?这可是父皇给我们的信道。” 太子道,“那人只效忠于父皇,而父皇的心思那样深,我等又如何猜得透?我想来想去,总不放心。” 裴律笑道:“父皇明明给了圣旨,白纸黑字地要将高昌城给兄长。兄长何不这样想,父皇连最秘密的信道都借给兄长用了,就是对兄长的信任。这样的能人,父皇若不留一手,岂不是让兄长挖了去?臣弟以为没什么可疑虑的,是兄长思虑过甚了。” 太子听罢也有几分道理,叹口气:“但愿是吧。” 裴律想了想,又小声道:“兄长方才提及薛鸾。我小时就听说,她是前朝宫中有名的美人,兄长可曾见过?” 太子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见过,是挺美的。不过我劝你别胡来。她按理是我等的表亲,不能冒犯,而且此人又是祖母的心尖肉,你我得让她须头须尾地回去。否则祖母发起火来,父皇也不会叫你好过。” 裴律有些悻悻:“知道了,臣弟就是好奇。” 戎人来降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裴瑾没去,晚云自然也不能去。 众将士都好奇地往大帐边上去看热闹,倒显得裴瑾这里冷冷清清的。 他在帐中看了看晚云,道:“你现在若想逃跑,倒是方便得很。” 晚云却只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放心好了,”裴瑾道,“他毕竟是个皇子,不会有性命之虞。等那纳降之事办好了,我想办法让你见九弟一面?” 晚云摇摇头。 裴瑾又道:“你可是觉得,九弟那般骄傲的人,未必想别人看他被俘的样子?你是没当过俘虏。当俘虏最需要他人雪中送炭。你要给他递块饼,他能哭出来。” 晚云看他一眼:“如此说来,八殿下被俘过?” 裴瑾僵了僵,面色不改:“总而言之,你要是能见就见一面。等日后想要见就难了。” “为何?” “这还不简单?”裴瑾道,“裴渊自作主张夺城,要是事成还能说将在外有所不受,但如今被俘,势必被问罪。” “问罪?那会如何?”她问道,“会被杀头么?” 裴瑾暗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便要看父皇的决断,我估摸着,至少也要夺去王爵,贬为平民,再流两三千里。” 晚云看他的坏样就知道他在玩笑,并不当真,只顺着回:“他若真的贬为平民也不错。九皇子的名号听着风光,却时时性命难保;再看看皇家,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远离了倒是安稳。” 裴瑾一愣,冷笑:“凭你这话,我可即刻让人将你凌迟。” 晚云不以为忤:“我不过是将八殿下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 “什么心里话。”裴瑾嘁一声,“你不曾做过皇子,又怎知做皇子的好处?就拿九弟来说,他只会打仗,没了官饷,只怕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说不定会沦为乞儿。” “才不会。”晚云道,“阿兄博学多才,还是我的开蒙师傅,到乡塾当个西席绰绰有余。再不济还有我,我能赚钱,怎会让他沦为乞儿?” 她说得振振有词,双眸生光。 裴瑾一度觉得,她是恨不得真的把裴渊包养了。 “没想到,九弟那样清冷的人还会得人维护。”他摇头,“老天当真不长眼。” 晚云道:“就算没有我,阿兄身边还有三郎和凤亭兄那样的手下,断不会让他凄凉。”说罢,她却盯着裴瑾,“殿下不也是带兵的么,怎么孤零零的?你的左右将军呢?” 裴瑾长叹一声:“我和九弟真是难兄难弟。带了个左将军,如今给太子干活去了,右将军梁平先前回了京师,如今还在路上,也不知何时才能赶到。要是我那梁郎在,我也不必成日揪着你说话了。” 晚云白了他一眼。 正说着,主帐有人来传话,说太子有请。 裴瑾拍拍衣裳,慢条斯理地任亲卫给他穿上氅衣,整了衣冠,道:“你留在此处,我去瞧瞧你阿兄成了什么落魄样。” 晚云对裴渊被俘的事,一直存疑。 裴瑾离开之后,她乖乖在帐中等着,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 正当她走出帐外张望,忽而见一干将士在归置马匹。未几,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眼睛一亮,连忙快步走过去。 “赤骥。”她对那匹棕红色大宛马低声唤道。 赤骥神态疲惫,瘦了好几圈。看见她,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 她鼻子一酸。 “发生了何事?”她一边呜咽着,一边用手抚摸它的背,“阿兄呢?” 赤骥不会说话,但它出现在这里,已然说明了许多事。 那是晚云一直不愿相信的事。 裴渊真的被俘了。 她只要一想起裴渊骑着它被敌人俘获,就心痛地无以复加。想着想着,眼泪落了下来。 近旁经过的人难免侧目,有人认出他来,道:“常郎!” -- 第129页 晚云擦了擦泪,抬眼看起,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晚云记得他,他是阿兄身旁的亲卫,只是叫不出名字。 第118章 冬去(九十八) 见着了熟人就跟见了家人似的,还是受委屈的家人。晚云哭道:“你们可辛苦了,跟着戎人,没叫你们吃苦吧?” “没有没有。”那人摆手,转而小声道:“就是他们太臭了,一路上犯恶心。” 她心想,阿兄那样讲究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殿下吐了么?” 那人挠挠脑袋,“殿下好涵养,就算是吐也不会在人前吐。” 连难受都憋着啊。 亲卫看着她一直抹眼泪,道:“常郎在此处受委屈了?怎么一直哭?” “我无事。”她摇头道:“我就是想着阿兄被俘虏,心里头难受。” 那人怔了怔,道:“什么被俘虏?” 晚云也怔了怔,“阿兄不是被戎人俘虏了么?” 亲卫噗嗤一笑,道:“怎么可能,常郎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晚云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光,驱散心中的阴霾:“那阿兄……” 亲卫笑道:“自然是殿下入敌营俘获了戎人将军,是殿下胜了。” 这不是晚云一人的误会,而是所有人的误会,太子更是彻头彻尾地懵了。 他原本料想着戎人将裴渊五花大绑,领着他的两万赤水军浩浩荡荡而来。可到头来,裴渊来了,却是和戎人并行而来。也并无浩浩荡荡的两万赤水军,只有三四十亲卫而已。 “不知太子亲自前来,臣弟有失远迎。”裴渊向他行礼时,从容不迫。 那气势,仿佛是来降的是太子。 太子盯着他,隔了许久才露出个牵强的笑,道:“九弟一路辛苦。”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裴渊身后的俘虏:“为兄闻知高昌战事紧急,奉父皇之命前来相助,不想九弟这般神速,已经俘虏了戎将。” 裴渊朗声道:“此战绵延三个月,将士已疲惫不堪。弟几日前多次突袭,对方已无战意,臣弟便往戎人营中议和。这些戎人对我朝多有向往,愿内迁为我朝臣民。弟本来觉得此事甚好,却苦于不得做主,正好太子领兵往高昌城来,由太子做的主,岂有不便之理?于是,弟便携将军前来一叙。” 说罢,他朝戎人将军微微点头,对方深深一礼。 太子无动于衷,只将目光紧盯裴渊。 “外宾在此,兄长何不先事国事?”裴渊道。 到头来还被他教做事,好得很。 太子强行压住心中怒火,只得令人摆开仪仗,迎戎人入大帐。 当裴瑾慢条斯理走过来时,正是看见了这一幕。 看到裴渊,再看到那些戎人以及帐中的阵仗,裴瑾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过程不重要,膈应太子才最重要。 裴瑾随即笑逐颜开,与下首面色沉沉的裴律相映成趣。 受降是盛事,营中一下热闹起来,杀牛宰羊,上下喜气洋洋。 “不是说你被擒了么?”酒席上,裴瑾终于揪住机会和裴渊说了几句。 裴渊淡淡道:“谁说我被擒了,我不过进了戎人大营之后就没再出去。” 裴瑾不是傻瓜,即刻猜到了其中关节。 他这个九弟,看着正人君子,实则浑身长满了心眼。他做出这般举动,只要再放出些风声,说他被拷打之类的,便会像真的一样。 “你为何会去那戎人大营?”他又问。 “去不得么?”裴渊不以为然,“他们被我和孙凤亭骚扰得崩溃,我前去劝说一番,他便邀我留下做客,我亦不好驳人家面子。” 好个做客…… “你怎知太子来了?”裴瑾问出了最大的困惑。 “歪打正着罢了。”裴渊道,“我前几日与凤亭商议,他说信得过你,但你手下的五万人就难说了。我猜想父皇留了后手,左右就藏在你那五万人里。我便顺水推舟找一群戎人来挡一挡,没想到正好挡住了太子。” 原来如此,裴瑾了然。 “你河西道的兵马呢?” “自然在高昌。”他看了看裴瑾,淡笑,“不似有的人,跑了两千里充仪仗来了。” 裴瑾冷笑一声。 今日之后,他必将受到各种冷嘲热讽,简直武将之耻。 “此事我认栽。”他叹口气,“我这一肚子苦水,真不知道跟谁倒。你要是能打下高昌,让太子白跑一趟,我也就畅快了。” “我昨日得了信,已经打下了。”裴渊喝一口酒,压低声音,“不过我打算等太子自己发现。” 裴瑾一愣,哑然失笑,引来裴律侧目。 裴渊却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你去何处?”裴瑾道。 “如厕。” 裴瑾自然知道他要去干嘛,目光意味深长:“你去也好,我帐中怕是有人哭成泪人了。” 月色如水,裴渊由裴瑾的亲卫引着,往大帐去。 他在帐子前顿了顿,余光瞥见后头跟了些人。 “百步之内,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他对随从吩咐道。 众人应下。 裴渊掀开帐子,走进去。 案几边上,一个纤细的人趴在上面,已经睡着了。 裴渊无声地走上前,在晚云身旁蹲下,就着微弱的烛光将她端详。 -- 第130页 她睡得很是安稳,呼吸轻柔而平稳,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谁说她哭成泪人了?裴渊心中无奈。 不过看到她安然无恙,裴渊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她。 想到她风餐露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仰人鼻息、受人胁迫,他便心急如焚。这一路上原本七日的路上,硬是让他使上威逼利诱的所有手段,让两万余人在四日内赶到了。 而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一刻。 裴渊抬手,触碰到她柔软的头发,心中思绪复杂万端。 感觉到异动,晚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见烛光中的模糊轮廓,她怔了怔,倏而坐起来。 她睁大眼睛,又揉了揉,少顷,唤了一声“阿兄”。 许是因为刚刚睡醒,那声音柔软而沙哑,教裴渊心头一动。 他露出笑意,抬手将她拥入怀里。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么?”他问道,“可曾受了委屈。” 晚云听见他强健的心跳,一颗高悬的心才安然落地。 亲们,后面两章要小修一下,推到中午十二点发哈 中午见! 第119章 冬去(九十九) 蓦地,鼻子一酸。 晚云摇摇头,却瞪起眼睛,哽咽道:“你那些兄弟,怎这么坏!你征战那样辛苦,他们不帮就算了,还在背后捅刀,这算得什么亲兄弟!” 裴渊本就习惯了,听她一通埋怨,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只是颇有几分新鲜。 旁人若议论起天家,虽有怨气也不能直说,最多引经据典指桑骂槐,让人听得似懂非懂。 像她这般直白的措辞,简直朴素得可爱。 “你在为我生气?”他注视着她。 “自是生气!”晚云道,“就算是陌生人,遇到这样的事也是不公,何况你还是我阿兄!” 阿兄么…… 裴渊心中苦笑。 他唇角弯起,摸摸她的头:“他们向来如此,不必置气。” “阿兄现今如何?”晚云连忙又问,“八殿下每日跟我絮絮叨叨地说好些,可他的话向来真假参半,我也不敢信。他先前还骗我说,你要被流两千里。如今阿兄坏了太子的好事,会被责罚么?” 裴渊默默地在心里给裴瑾记了一笔账,温声道:“你也知道他的话不可信,当听笑话便是。我无事,你且安心。” 晚云先前已经从裴渊的亲随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大概,点点头。 裴渊蹲的有点累了,看那榻窄小,将她往里推了推,挨着她垂腿坐。 晚云这才看清他,可是挨的也太近了些。 心跳快了些,她强作镇定,又跟裴渊说起了那日设计救出楼月的事。 “阿兄可有阿月的消息?”她问,“八殿下说,两关安好,阿兄才有归路,所以楼月非回去不可。可他单枪匹马,不知如何解围。” 裴渊倒是头一回知晓此事。 五万大军横亘在高昌和玉门关之间,让他断了和两关的联系,所以那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不过也正是因为联系中断,让他更加确定这五万大军出了岔子。 楼月要解两关之困并不难。公孙显常年随他,足智多谋,在两关亦有威望。只要公孙显没事,一切就好办。 只是他当下还未有答案。 “阿月和叔雅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再不济还有几位城守总管和中郎将,不会有事。” 晚云点点头,脑子里还在转个不停,想还有什么落下的。 裴渊见她眼角还挂着泪珠子,那是刚才她气哭的。他抬手替她拭干,还想再多说说话,可外面的人禀报,说太子那边来催了。 想必宴席快散了,太子的耐性想必也耗的差不多了。 裴渊对晚云叮嘱道:“今夜好好歇息,有话明日再说。” 晚云知道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点点头:“阿兄忙去,我会照顾我自己。” 听到这话,裴渊又不由得想起上次分别时她那决绝的神情,于是纠正道:“自己照顾自己有趣么?我既然来了,自然会照顾你。你若有事,或有话要说,自可遣亲卫来寻我。” 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这时,帐外的亲卫又来催。 裴渊不搭理,只道:“我在高昌城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随口说说。你还记得吧?” 晚云耳根一热,点点头。 “那就好。”他摸摸她的脑袋,起身离去。 到了帐门的时候,裴渊不由地回头。 晚云坐在烛光中,影子落在地上,若有若无。 大约是白日里经历了太多的事,这天夜里,晚云的梦境很是纷乱。 有时,她梦见自己还在洛阳的仁济堂里行医,下一瞬,她就回到了马背上,驰骋在大漠里,不知漫漫道路通往何方; 有时,她再度回到那座深山的老宅里,到处寻找去练武的裴渊。 风过山林,桃花纷落如雨,她在偌大的山林里奔跑着,心里生着气,埋怨裴渊为什么老是不带自己出去…… 太子的大帐里,议论得热闹。 一众部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戎人来降的后续之事,以及如何处置高昌戎王之类的,各抒己见。 太子听着他们说话,不由瞥向裴渊。 -- 第131页 他坐在太子身侧,神色毫无波澜。 这些人都是太子手下,面上个个都关心战事,话里话外的锋芒却直指裴渊手上的兵权。奈何他虽然身在太子营中,却有几万将士做后盾。 这些将士,都是裴渊的死忠。就算太子仗着有皇帝的圣旨,强行下手,也要顾虑这几万人一旦闹起兵变的后果。遑论自己手下的兵马,其实是裴瑾的。 思而不得,当真百爪挠心。 但那些部将们越说越出格,竟有人质问裴渊,宇文鄯逃走之事究竟是不是他有意为之。 裴渊听罢,脸上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 不须他开口,麾下一名副将已经讥讽道:“宇文鄯之事乃戎王阴谋,朝廷早有定论!若九殿下与戎王勾结,那么当下的戎人便是诈降,诱太子前往高昌一举生擒。尔等当下该担忧的,岂非是自家性命?” 这话出来,众人变色。 幸好裴瑾看够了戏,适时地出声和稀泥,提议说夜深了,将士们疲惫,不如先去歇息歇息用些吃食,再行议事。 裴渊没有异议,太子也从善如流,暂且停下。 帐外,空气冷冽,却清新无比,比大帐里的乌烟瘴气让人心情愉悦。 “你当真固执。”裴瑾一边打哈欠一边对裴渊埋怨道,“明知他无理取闹,你不会拂袖离去么?连带我也不得歇息,要陪着你们熬夜……” 裴渊道:“自是要与大局为重。余下之事多得很,不商议清楚如何行动,你若乏了,便自去歇息。” 裴瑾瞪起眼睛:“这营中的兵马都是我的,我去歇息岂不真就成了局外之人,遂了那竖子的意。” 二人说着话,裴瑾饿了,要去用些宵夜。裴渊没有跟他一起,脚步转了转,忽而瞥向晚云帐篷的方向,停顿片刻,走了过去。 案几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末端,烛火如豆,微微摇曳着。 裴渊走进去,一眼就望见了那个榻上的身影。 她已经睡着了,面容静谧,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 不过,手臂却伸了出来。 他无声地走过去,将褥子拉好,在榻旁坐下来端详。 二更奉上,周末快乐 第120章 冬去(一百) 莫名地,在看到她的时候,刚才那烦躁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代之以安然。 说来神奇,晚云与他相处的日子,算上小时候,在加上现在,也不过半年。但对他而言,她就是这般与众不同。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裴渊想了想,觉得也许从他们相遇之后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些年,他每当被头疾折磨,就总能想到那山居里,她守着他的日子。 长久以来,他总是孤独的。在宫中为质时、在山居修行时、在沙场征战时,每当病痛发作,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忍受。 头一回,裴渊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依靠。 不为名不为利,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晓。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却会为他操心,为他难过,用稚嫩的肩膀给他依靠…… 可笑他虽然深深明白,却一直抗拒着,就在不久之前还冷漠地拒绝了她。 心绪如同泛起涟漪的湖水,裴渊注视着晚云,片刻,抬手将她额头上的一缕乱发拨开。 而后,俯身。 他的唇仍带着外面寒气留下的冰凉,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皮肤很温暖,裴渊能感受到她清浅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心跳如擂鼓,清明和理智随即回到了脑海里。 裴渊似被蜇了一样,随即离开。 帐中仍旧寂静,他看着晚云,有一种做贼之后的感觉,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他一边鄙视着自己,一边紧张地看着晚云。幸好她仍然闭着眼睛沉睡,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时,帐外传来亲随小声的提醒:“殿下。” 裴渊知道,是太子那边催促了。 他没出声,只将晚云的被角重新掖了掖,再将她凝视片刻,起身离去。 帐门在撩开的一瞬,寒气透入,烛火微微抖了一下。 没多久,晚云睁开了眼。 额头上的触感仍然停留着,如蜻蜓点水,却落下一颗露珠。 她僵住了。 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伸手探向额头。 刚才的,是一个吻……么? 裴渊前去太子大帐议事,一夜未归。 而晚云这个觉睡得心猿意马,如囫囵吞枣。 等天快亮时,随行亲卫忽而来找晚云,说裴渊遣他来,问晚云有没有提神的药。 “要提神的药做什么?”晚云讶然。 “殿下奔袭数日,又与太子议事一整夜,甚是疲惫。”亲卫道。 晚云怔了怔,没想到说了这么久。她“哦”了一声,道:“提神的药没有,殿下若觉得疲惫,不如先去歇息。” 亲卫应下,转身出去。没过多久,他又走回来,道:“殿下说太子有问不完的话,他亦无法。” 晚云听罢,一头雾水,拿不住裴渊是什么意思。那是太子要找他麻烦,跟她说这个有何用? 她沉吟片刻,诚挚地建议道:“殿下何不跟太子坦诚?请太子稍后再谈。” 少倾,亲卫又传话:“殿下说此计行不通,请小郎再想个办法,务必将他救出来。” -- 第132页 晚云:“……” 她顿时感到些许恍惚,裴渊竟是要向她问计么? “殿下开玩笑了,我没有办法。”她答道,说罢,表示天色还早,她还要睡觉,放下帐门。 可她也知道,要是这样就放弃了,他就不是裴渊。 果真,当她决定打挺装死的时候,亲卫在帐外说:“殿下说,以小郎救出楼典军的智谋,不会想不出办法。况且,方才我等频繁传话已经惊动了太子,问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若小郎再不出手,殿下便只有据实以告,将小郎供出来。” 晚云只得坐起身,揉了揉额角。 她撩起帐门,看了看那亲卫:“他向太子供我什么?” 亲卫一脸诚恳:“殿下说,太子现在最缺人说话,恰好小郎能说会道,大约会被太子找去说话。” 晚云冷着脸:“阿兄何不假装头疾发作?” 亲卫笑嘻嘻:“此法殿下自也想到了,不过太子不会信。殿下说,须得小郎帮忙,把病症说的严重些,让他多睡一会儿。” 晚云抽了抽嘴角。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裴瑾的人火急火燎跑来,道:“九殿下晕厥了,八殿下请小郎过去一趟。” 还真是兄弟同心。 晚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又去医帐借了个药箱,才随亲卫前往裴渊的营帐。 才到门口,就听太子在里面埋怨:“这郎中怎这么久还不来?” 裴瑾不慌不忙地说:“大清早的,今日又不行军,郎中慢点也是自然。” 太子正要斥责,亲卫便领着晚云入了大帐,承接了原本要落在裴瑾身上的怒目。 她纵然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太子的怒气,于是不敢再慢悠悠地来,匆匆一礼,赶紧溜到裴渊身边。 刚一坐下,就毫无意外地看见他的嘴角隐隐勾出了个惹人厌的弧度。 晚云不动声色地在裴渊胳膊上拧了一把。 他眉梢动了动,随即将眼睛眯开一条缝,虚弱地说:“头疼的很,为何还如此喧哗?” 裴瑾立马会意,顺着搭话:“吵着你了?兄长,我等还是先行出去,让老九歇一歇。” 太子却不动声色地走到榻旁,问晚云:“九弟如何了?” 晚云却不答,微微蹙起眉头。 她原本以为裴渊是装的,却不是, 他的脉象不定,似大病初愈,与在玉门关病倒那回极其相像。也就是说,他确实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昨夜见面实在太匆忙了,她竟然没有留意这些。 “殿下上回病发是何时?”晚云向裴渊问道。 裴渊如实答:“三日前。” 三日前,正是他与戎人降部前来的路上。晚云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此人当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她不由放缓了语气:“这是劳累所致,殿下为何不歇一歇?” 裴渊微睁着眼,目光落在她把脉的手上,哑声道:“不放心。” 这话落在不动人的耳朵里皆是不同的意思。可只有他的眼神能说明,这话究竟是跟谁说的。 晚云心头一动,垂下眸去。 第121章 冬去(一百零一) 裴瑾自然以为他说的这边的局势,五万人风风火火地杀过来要跟他抢地盘,歇得住才怪。 他阴阳怪气地笑一声,啧啧叹道:“九弟也真是,兄长率五万大军亲征,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在高昌城舒舒服服地等着,岂不美哉。” 说罢,他瞥了一眼太子:“对么,兄长?” 那脸上笑得纯良,太子冷眼扫他,不搭话,却转而向晚云追问:“郎中还未答话。” 晚云听太子紧张的语气,一时竟不知他到底是担心裴渊有事,还是巴望着裴渊出事。 她心头冷笑,神色平静:“禀太子殿下,自征战以来,九殿下的头疾已数度发作,且越发频繁,乃病入膏肓的征兆。若再得不妥善修养,恐怕……” 太子听罢,凑上前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晚云:“恐怕什么?” 晚云抬头看他:“恐怕伤及性命。” 此话一出,帐中一片寂静。 那阴鹜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被晚云看在了眼里。 “大胆庸医!”未几,太子沉下脸,厉声斥道,“九弟一向身体康健,镇守一方,哪里来的病入膏肓。惑乱军心,其心可诛!来人,去请医帐医官前来,将这庸医押出去!” 晚云见太子是要来真的,神色一紧,手上却被裴渊暗自捏了捏。 “兄长且慢。”只听他开口道,声音疲惫。 太子赶紧上前,温声道:“老九你说,为兄在此。” 那声音让晚云起了鸡皮疙瘩。 “算了。”他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莫说再换个医官来,就是父皇找了文公来,也是一样的说法。让我歇一歇,兄长问的事,容我睡醒再详禀。” 太子正要说什么,裴瑾劝道:“兄长,你看他的脸色,连说话的气力都快没有了。兄长也该去歇一歇,今日还要与那些戎人商议纳降的后续之事。” 想到那些戎人,太子的脸上浮起些厌烦之色。 “罢了。”他说,“我稍后再来看你。” 说罢,他又对裴渊宽慰两句,起身离去。 裴瑾看了晚云和裴渊一眼,也跟着太子离开了。 -- 第133页 帐中只剩下裴渊和晚云两人,待脚步声远去,晚云的脸色即刻拉了下来。 “你既然又犯病了,为何还要陪着太子说话,整夜不眠?”她皱眉道。 裴渊却一脸无所谓:“昨夜商议的都是要紧之事,且这次不算厉害,我能忍得。”说罢,他却看着晚云,温声道,“倒是你,骗太子,好大的胆子。” 晚云道:“我骗他什么了?” “说我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晚云想说你这病若真不管,的确会病入膏肓死期不远。但她知道最了解他病情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看着裴渊那无所谓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做错了?”沉默片刻,晚云问道。 裴渊勾了勾唇角,“你做的很好。” 晚云忆起太子的眼神,撇撇嘴角:“好什么好,我后悔了,本想诈他一下,阿兄方才看到了么?他可高兴了。可诈出来了又如何?我又不能斥回去。”停了停,她小声道,“我替阿兄不平,可什么也做不了。” 裴渊注视片刻,道:“你想斥他,为何不斥?” 晚云怔了怔,瞪起眼睛:“可那是太子啊。” 裴渊淡笑,却看着她,神色认真。 “我方才说不放心,是真的。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放心你,担心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欺负,受委屈。和我沾上关系就是有这不好,会让你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会让你有畏惧。”说着,他话锋一转,“可只要有我在,你大可有恃无恐,谁让你不痛快,大大方方地骂回去,就算是太子也无碍。” 晚云愕然:“当真?” “自是当真。只要是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就堂堂正正地去做。若连你都保护不了,我当这亲王何用?” 晚云望着他,心头浮起些欣慰。 她眨眨眼:“如此说来,我也可顶着阿兄的名号去作恶?当个小霸王,吃喝随意,谁要敢斥我,我就拿阿兄压他们。” “好。”裴渊微笑,“你可随意。” 晚云的唇角弯了弯,却没说话。 帐中忽而陷入一阵寂静。 “阿兄歇息吧,我先回去了。”晚云开口道,说罢,收拾了药箱,起身便要离开。 裴渊却察觉出一样,扯住她的衣角。 “云儿,”他看着她,“你有话要说?” 晚云回头,嘴唇张了张,脸上倏而泛着红晕。 似乎下定了决心,她重新坐下来,与裴渊四目相对。 “阿兄昨夜为何亲我?”她说。 裴渊愣住。 帐中登时寂静,二人对视着,裴渊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少顷,道:“你那时醒着?” “阿兄又是拉被子又是摸我的头,我怎会不醒?”晚云道。 退无可退。 裴渊反而沉静下来。 他想问:“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亲你?” 但话要出口,打住了。他知道晚云的聪慧,不会不知道答案。 亏他昨夜还提醒她莫忘了在高昌时说的话,让她好生思量。如今看来,她完全不打算往那个方向想,只想一心与他当兄妹。 所以不惜这么问,让他尴尬,甚至有逼他就范的意味。 就像猫儿露出了爪子。 裴渊自然不会从。他做事,向来认定了方向便会贯彻到底,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不过对于晚云,他知道不可用来硬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担心她拒绝成了习惯,以后都不必过脑了。也担心给她太大压力,反而将她逼走了。 因而,穷追猛打不是办法,遇上她这类不怕打的,只好以退为进,徐徐图之。 裴渊觉得着实郁闷,怎么喜欢一个人,还须得用上兵法? 同时,他再度后悔自己先前托大,说什么“做一辈子的兄长”,现在反而让自己掉到了沟里,进退两难。 晚云坐的笔直,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 裴渊亦不闪躲,坦然问:“我亲你有何不妥?兄妹亲昵,乃是常情。” 晚云皱皱鼻子:“那是小童的兄妹才亲来亲去的,我和阿兄都是大人了。” “你我做小童的时候可不曾亲来亲去。”裴渊反驳道,“我不过是补上。” 说罢,他看着晚云:“你不喜欢?” 第122章 冬去(一百零二) 不喜欢……晚云回忆着昨夜那感觉,耳根又是一阵烧灼。 随即摇摇头,差点被他带偏了。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晚云却执拗道,“阿兄征战讲究师出有名,此事也是一样。男女授受不亲,阿兄与我是兄妹,就要像别的兄妹那样遵守规矩,以后不许再这样。” 谁说我想跟你做兄妹。裴渊心道。 但看着她那张认真的小脸,他只得无奈道:“知晓了。” 他说话一向清冷,连保证的时候也一样,听不出是不是真心。 晚云还想说话,裴渊却忽而咳嗽起来。 他蜷着身体,捂着嘴,声音闷闷的,仿佛深入肺腑。 晚云心头一紧,连忙给他拍背,等他缓下之后,又拿过一杯水来。 他一路赶到这里,不曾歇息,又整夜未眠,此时,纵然仍神采奕奕,却不掩面色苍白憔悴。 看到他这副模样,晚云又不由皱眉道:“阿兄这回头疾发作的厉害么?原先不是用那折桂香镇痛,怎么突然又发起来了?” -- 第134页 裴渊抿了一口,道:“你不喜,我没有再用的道理。” 晚云怔了怔,这是断了?“可阿兄的头疾暂无良药。”她紧张道。 “不过头疼罢了。” 他说的简单而平静,仿佛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可晚云目睹过他疼的晕厥的模样,那分明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 “放心吧。”他温声道:“我亦不想过于依赖,否则会被人把持。如今离了,正好。” 她忧心忡忡地看他,发出一阵叹息:“阿兄莫非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裴渊又喝一口水,淡淡笑了笑:“我倒希望我是铁打的,那样,或可无欲无求,不必被这些人打扰。” 晚云知道他指的是太子那些人。 都是兄弟啊…… 说到这个,她却想起裴瑾那日的话,道:“阿兄的家里,还有许多姊妹么?” 裴渊微微抬眉:“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前几日听八殿下说,阿兄不会当兄长,连自己妹妹都认不全。” 裴渊哂然。 “确是认不全。”他说,“我父亲最大的本事,便是生孩子。有封号没封号的兄弟姊妹到底有多少,我从来没弄明白过。” 晚云不由笑起来。 “那便不能说是阿兄不会当兄长,”她说,“你长年征战在外,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与他们脸生罢了。若是真能住到一处,阿兄定然是个极好的兄长。” 裴渊听了,却不以为然。 “八兄说得说错,我确实不会当兄长。”他注视着晚云,“我对你好,可不是因为兄长的缘故。”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却道:“自然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我从小时候唤阿兄的时候,阿兄就对我那样好,现在亦然。”说罢,她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我去医帐熬药,阿兄先睡一睡,药好了我叫你。” 没等裴渊答话,她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裴渊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去,归于平静。 他唤来个亲卫,让他跟上晚云。 要我当兄长都成执念了…… 他无奈地苦笑。 离开之后,晚云去医帐拾掇药材。 帐中医官见她是裴渊的人,也不多言,只叫她将药方子登记在案,以录损益。 理由正当,无可挑剔。 晚云于是落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个十全大补汤,样样都有。 医官看了方子,大惊,不由得问:“此乃吊命的方子,莫非是给九殿下……” 晚云一脸沉痛地颔首,道:“还望医官保密。” 医官唯唯连声,过不久,却推说有事,拿起药箱,匆匆走出医帐。晚云默不作声,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前往太子大帐的方向。 她低头做事,一边拣药,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起那味折桂香。 裴渊的头疾是胎里带来的,连晚云的师父文谦都认为顽固难治。这些日子,晚云也潜心钻研过,发觉确实除了折桂,并无其他可用的药。薛鸾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而阿兄如今决意断掉那折桂香,就需得忍受突如其来的剧痛。 此事犹如一根刺,横在晚云心头,让她无法忽视。 要解决它,便只有尽快想办法,将裴渊的头疾治好才是。 她忽然想起在孙焕的医帐遇到了阳关的医正丁洪,他说师叔姜吾道将以医监的身份前来。那倒好,师叔是宫廷的制香高手,所识香方无数,说不定能从那折桂香中道破些许机关。 如此甚好,她的眼里渐渐升起亮光。 在医帐中借了个小炉熬药,特别磨蹭了半个时辰后回到裴渊的大帐。 本以为裴渊已经睡着了,不料,却发现他正坐在榻上看文书。 晚云走过去,将他手中文书抽走:“阿兄怎不睡觉?” 裴渊看了看她,道:“睡不着。熬了一夜,反倒精神了,不如看看新送来的战报。”说罢,温声道,“我方才躺了一会,头早就不疼了,无事。” 晚云却不吃这套,神色严肃:“我是郎中,有事无事,我说了算。无论阿兄心里头想什么,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既然我在,便要听我的。” 裴渊方才一心思索着战事,被她生生打断,甚为无奈。 在他面前,她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自从他领兵以来,向来只有别人听令的份,还从未有人这样跟他说话。 当然,裴渊也知道她较真起来有多难对付,反抗无益。 “遵命。”他说,“郎中当下有何吩咐?” 晚云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也不多言,指了指案上的药碗:“先把药喝了。” 裴渊顺从地将药碗拿起。 他用食一向文雅,喝药也不例外。微微低下头,轻轻吹去上面的热气,用汤匙搅着,一口一口喝完。 晚云在一旁看着,面色终于好转。 蓦地,裴渊抬眼,与她的目光正正相对。 那脸上的神色很是认真,仿佛是怕他会趁她不注意,把这药泼了。 裴渊不由笑了笑。 “笑什么。”晚云嘟哝。 “笑你方才说的话。”裴渊道,“你说,你是郎中,我便要听你的?” 第123章 冬去(一百零三) “正是。”晚云理直气壮,“阿兄是病人,这方圆百里之内,不会有人比我医术更高,不听我的听何人的?” -- 第135页 裴渊颔首:“你说的对,无论如何性命要紧。日后我这身体便交由你看顾了。” 晚云看着他的眼神,一怔,忽而品出了这话里的意味。 “那是自然。”她平静地说,“阿兄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懂得知恩图报。” 几番交手下来,二人显然都抓准了诀窍。 裴渊喜欢话里有话,而晚云则一贯就着字面意思,各说各的。 “好。”裴渊亦答得波澜不惊,“不过,你能让我好得慢些么?” 原则上晚云不会答应,但她不能全然枉顾他的心思,道:“可以商量。” 裴渊失笑。 她这般语气哪里有可以商量的意思。 他缓缓解释:“你应当知晓,太子此行是为何而来。” 听裴渊说起正事,晚云收起脸色,道:“是为高昌而来?” 裴渊点点头,“虽然高昌已被我收入囊中,但尘埃落定以前,我需得阻止太子更进一步。否则太子接管了高昌,一切便要生出变数。” 晚云第一回 从他嘴里知道高昌的动向,并且是天大的好事,喜不自禁:“如此说来,三郎和凤亭兄打赢了?如此还不算尘埃落定么?” 看着她高兴的模样,裴渊也不由心情舒畅,却继续压低声音:“自然还有重要的一步,三郎要替我受降,将高昌正式纳入河西都护。” 晚云知道裴渊的意思。 拿下高昌,是裴渊及麾下将士的功劳。而太子千里迢迢赶来,显然是想仗着皇帝撑腰摘桃,不劳而获。 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在于将来局势的把控。 她曾听裴瑾说,太子有意把手伸到河西来,用自己的势力取代裴渊。高昌一战事关重大,若任由太子成事,即便他无法实际掌握裴渊的兵权,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进来。 西域部族众多,犬牙交错。在河西主政,最讲究上下一心,唯有强有力的治理,才可抗衡各方袭扰。若在这里出现了抗衡裴渊的势力,自然会引起拉拢猜忌,于大局不利。 晚云仔细地思索了好一会,忽而看向裴渊。 “阿兄为何告诉我这些?”她问,“这等军机要务,当属绝密。” “对外人是,对你不是。”裴渊道。 “怎讲?” “瞒你有用么?”裴渊道,“就算我再不情愿,当下这战事的每一环你都已经参与其中,就算我瞒着你,你也会自己将答案找出来。” 这话,颇有些认命的意味。 晚云听着,却不由地笑了笑。 她虽然不会舞枪弄棒,但这些日子,她并没有变成裴渊的阻碍,反而凭着自己的本事给他帮了许多忙。 当下,就连裴渊也要承认,她十分有用。 这让晚云感到一阵兴奋,比医好病人得到赏金还高兴。 “阿兄要将攻占高昌的功劳纳入名下,那么便要得到戎王的降书和国玺,还要送往京师。”她想了想,道,“说来说去,须得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在他动手收了阿兄兵权之前成事。” “正是。” “可……”晚云疑惑道,“如今大军横亘在高昌和与关门半道上,送降书之人如何躲过斥候的眼线?要想他不知道也太难。” “是很难。”裴渊道,“不过当下只剩这最后一步,只许成不许败。” 他语气温和,神色却异常坚定。 晚云目睹了他一路来的不易,自然能体察道他话中的决心。 “阿兄打算如何做这最后一步?”她问。 “拖。”裴渊道,“高昌已经封城,消息出不来,我也已经断了和高昌的联系,以免信道被劫,泄露了机密。受降一事全然交由三郎处理,凤亭会帮他。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营中好好待着,将太子拖住,给足他们时日行事。” 晚云道:“故而阿兄想称病,阻碍太子往高昌去?” “确切而言,是让太子有所顾忌。我若不能行走,他亦不放心将我留在原处。”裴渊说着,唇角弯了弯,“你猜,我若突然性命垂危,他可还会急着去高昌?” 晚云了然,“可若太子不管不顾,硬拉着阿兄上路呢?” 裴渊将药碗放下,神色自若:“自然还有天兵相助。” 裴渊所说的天兵,有两支。 其一,是来降的戎人残部。 戎人降将们甚是热情,在太子营中一待便是三日。每天醒来,必找上太子和裴律,源源不断地献上美酒珍馐,把酒言欢,甚至与太子麾下几个心腹称兄道弟,大有誓死追随的架势。 别说太子兄弟二人,就是对于常年与外番人打交道的萧瑾,也着实摸不着他们的门道。 直到裴渊道破了机关:“我跟他们说,太子喜欢热闹。他们若想被好好安置,边要殷勤些。” 裴瑾挑眉,笑道:“便是如此,他们脸皮也太厚些,难道看不出太子眼中已有厌恶之色?” “我说那是考验。”裴渊道,“太子若露出厌恶之色,后面紧接而来的便是严词拒绝。越是这般时节,他们越不可动摇,否则功亏一篑。” 裴瑾啧啧摇头:“我看你这昏招说不定歪打正着,太子昨日来探我口风,问将戎人降部安置在朔州如何。” 说罢,他哼笑一声:“你大约也想到了这点?” 裴渊不置可否。 -- 第136页 他自然想到了。 用来拖住太子的第二个天兵,就是裴瑾。 戎人降部如今成了烫手山芋。按道理,太子已经受降,接下来就是安置之事。 放眼望去,只有裴渊的河西道和裴瑾的朔方最近,也最为稳妥。可河西道如今倾巢而出,几位将军还有一身官司在身,不宜安置。 唯有朔方可行,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说得轻松,真做起来难度极高,难就难在说服裴瑾。 这几日,除了不断被被热情的戎人骚扰,太子其余的时间都在和诸将商议此事、而只要议事,必定一反常态,拉上裴瑾。 第124章 冬去(一百零四) 戎人来降颇为突然,没有圣旨作保,他亦不能号令裴瑾。说白了,全靠情面。 但是,经历过夺权之事,太子此行已经把裴瑾得罪透了,情面不值一提,唯有请诸将一道说服裴瑾。 偏偏裴瑾是诸皇子中以特立独行闻名,一句“我一个百无一用骗吃混喝的闲散王爷能帮得上什么”,甩袖出了大帐,跑到裴渊帐中溜达来了。 自从裴渊携戎人前来,裴瑾多日的怨气便有了出口,这几日得意洋洋,俨然枯木逢春。 裴渊看他玉面生光的模样,道:“你适可而止,那毕竟是太子,再磨个三四日你就应了吧。再怎么说,回去朔州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怎么也比留在这里强。” 裴瑾却道不过瘾:“我可不能就此放过他,让我再想个别的法子。” “听我一计如何?” 裴瑾看他的眼色,就知道他早就谋划好了。 “何计?”他挑眉。 “回是可以回,只是不能空手而回。”裴渊道,“毕竟我河西空虚,若戎人中途生变,又将河西洗劫一场扬长而去,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裴瑾听到此处,眼神忽而一闪:“你莫不是说,要让我分兵而去?” 裴渊悠悠道:“非也,何谓分兵?只是物归原主。戎人两万余人,押解的将士也不可少于此数。你藉此光明正大地向太子讨回兵马,岂不合理?” 裴瑾听闻,拊掌笑道:“好你个老九,亏我还替你忧心,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说罢,他兴奋地在帐中踱步:“如此一来,太子只留下万余兵马,比你赤水军还少,高昌城必归于你!” 裴渊道:“你亦不算空手而归,几万人浩浩荡荡的,怎么也无法忽视。日后找几个地方官吏说道一番,父皇亦不会亏待于你。” “此计甚妙!此计甚妙!”裴瑾连连呼道,怨气一扫而空。 他长叹一声,想了想,又道:“既然我要回去,顺带帮你照看两关如何?梁平正从京师过来,我让他领五千兵马留在玉门关,以备不时之需。等你这边事了,再把人还我。” 裴渊微笑:“如此再好不过。” 两人将事情始末一一合计完,晚云便端药进来了。 裴瑾斜倚在榻上看他喝药,道:“你这要当真有用?过去了几天脸色却不见好转。” “那又何妨。”裴渊道,“正好。” 裴瑾旋即明白过来,正要说话,裴渊目光清凌凌扫过。 这是逐客令。 裴瑾知道裴渊的性情,也不逗留,拍了拍膝头,起身道:“下回见面大约得到中秋的时候了。到时候你也班师了,带弟妹到我府上坐坐。” 说罢,他瞥了瞥晚云,嘴角勾起个坏笑。 晚云知道他什么意思,面不改色地瞥回去。 “一定。”只听裴渊平静地答道。 按照裴渊的计议,三日后,裴瑾终于松口,不过提出一个条件,要带走三万五千人。 太子肉痛不已,与裴瑾斡旋两日,讨价还价,终于定为三万两千人。 议定之后,裴瑾又整军两日,便启程返回朔州。 太子一下少了许多兵马,大营中,空了许多。 而远在一千里外的高昌城郊,已经有人为他担忧。 “太子若就这么完事,我可太失望了。”郎主坐在院中看天,悠然喝茶,“老九这下赢得风风光光的,戏不好看了。” “你还嫌不够乱么?”宇文鄯练了一会剑,从仆人手中接过巾子擦汗。他的身体恢复很快,功法退步了许多,如今有了力气就练,半点不敢懈怠。 他边喘气,边听郎主牢骚:“不够不够。”郎主挥挥手,怨道:“他俩至少打一架才是,怎能如此敷衍。” 宇文鄯冷眼看他:“圣上为何将细作交给你这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郎主笑了笑:“这你便不知了。父皇乃天下之主,我做下的事,父皇未必不知道。你莫以为他糊涂,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除却偶尔犯懒不想管,大多数时候,他亦乐见这天下之乱。” 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可自从跟着他,经历了许多乱事,宇文鄯亦见怪不怪了。 “为何?”他问道。 郎主道:“乱世出枭雄,我父皇就曾是一方枭雄,亦不希望他的继任者是个庸才。” 他颇有些感慨:“父皇此人,对枭雄很是迷恋。或者说,他对自己很是迷恋,恨不得他的儿子们都跟他一模一样。” 宇文鄯冷笑一声:“如今太子败局已定,你还打算如何?” 郎主站在院子中央,扬起个意味深远的笑:“败局已定?非也,他败得还不够多。可不能让他这么平平稳稳回去,听两句训斥便作罢。” -- 第137页 说罢,他唤来石稽,令道:“谢三郎不是封锁了高昌城的消息么?遣人去探明送降书和国玺的人马到了何处,把消息速传太子。” 宇文鄯皱眉:“太子若得消息,必定派人去拦截,九兄必定出手。他如今还在太子营中,你要他俩当面互砍么?” 郎主朗声一笑,“光他俩互砍,太子可没有胜算。号称儒将,不过手脚不勤罢了。不过你倒提醒我一事。太子手中还预留万余兵马,老九靠那几个亲卫可打不过。”说罢,他又对石稽道,“派个人跟八弟说说,就说太子欲斩老九,让他多留些人手给九弟。另外,速传玉门关,说他们九殿下要出事了,手脚快点。” 宇文鄯听他提到萧瑾,不由惊道:“裴瑾是你的人?”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只是我跟他关系恰好比较好罢了,朔州的羊好,我常去那里吃。” 宇文鄯:“……” 郎主迎着他狐疑的眼神,不紧不慢道:“不然,你以为是谁让他去保常晚云?就凭楼月?老八会把他一个小小的典军放在眼里么?又是谁让老八提议,遣楼月立刻返回两关?老八出关那时两关还好好的,他料得到这些么?” 宇文鄯目光沉下:“你这摊子铺得倒是大。” “摊子?”郎主冷笑一声,而后,却摆出正色,“你记住了,从今往后,我等有一个新的名字,叫皇城司。” 第125章 冬去(一百零五) 说罢,他将一份帛书递给宇文鄯。 看到帛书上落款的印痕,宇文鄯神色一整。待他读罢,再次震惊。 “我原以为你只是顺带替圣上跑腿的闲散王侯。”他不可置信。 郎主笑了笑,叹道:“不独你,满朝文武都这么以为。自从你阿姊出事后,我便离家出走多年,怕是许多人都不记得裴家还有个老二了。” “如此说来,你是以此离家出走为名义,暗地里替圣上做事?” “不如说是个交易。”他道,“我替父皇掌管他麾下的三万细作和上千条信道,他不得限制我的行动,也不可干预我的私事,包括追查谁是当年害死你阿姊的幕后主使。” “可我们前阵子曾推测,当年主谋极有可能是圣上或太子,他为何还让你查?” “是啊。”郎主落寞一笑,“我曾以为,父皇不畏我追查是因为他是清白的,而如今……”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高高抛向空中,看那晶莹的雪渣子纷纷落在脸上,他道:“我也该清醒了。父皇是个无情之人,他不怕我知道,因为他笃定这世上没人能奈他何。可他至今不愿承认,大概确实并非他所为。” 宇文鄯凝视片刻,道:“那是太子?” “兴许。” “所以你要搅太子的局?” “这么说太直接了些,我只是有些乏了。”他凉凉笑道,“既然他们不打招呼地拿走我的东西,亦不想给我个交代,那我便只有回敬,搅他个天翻地覆。” 头一回,宇文鄯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凌厉和野心,仿佛平日嬉皮笑脸,只事吃喝的郎主是另一人。 再低头看帛书的内容,只觉得此人心思至深,让人毛骨悚然。 圣旨上的意思简洁了然,设皇城司,听令于皇帝。以楚王裴安为司主,统领一切事务。 令裴安于高昌设分司,“以听西域诸国之大小民情”。 裴安看向久久不语的宇文鄯,郑重道:“将黎,高昌的司部我便托付于你,替我看管好此处,你的仇恨我替你报,宇文氏的荣耀,我亦一并归还。” 宇文鄯紧了紧手心。 过去,裴安也曾说起这话,宇文鄯只当是玩笑。因为他心知裴安无权无谋,纵然有真心,也无实力。可现在不了,他手中既然有皇城司这样的东西,可见是皇帝最重要的心腹,他有能力帮他。 宇文鄯冷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裴安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鹰隼紧盯猎物。“宇文鄯,只有我能帮你。你若想继续求助于西域诸国,我亦不拦你,但你当知晓,他们迟早要臣服于中原,你亦不过区区朝臣之小臣。” 他胸有成竹,继续说:“你曾经离开,因为你势单力薄,只能在边关流血卖命,却永远越不过裴渊。但我替你另辟蹊径,让你当这西域之主。你此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你只能信我。” 宇文鄯亦不退让:“区区细作头子罢了,何谈西域之主。” 裴安垂眸扫过那帛书,忽而笑道:“你以为父皇的心思会写在这纸上?” 他踱了几步,道:“实话实说吧,父皇要西域诸国臣服,但新朝刚立,国库空虚,父皇不欲大动干戈,所以才有皇城司。换言之,谁能让西域诸国臣服于他,就是这西域之主。从这点来说,你已然和裴渊平起平坐,但你势必会超越他。” “就因为圣上不想动武?” 裴安笑了笑:“将黎,光凭这点远远不够。永远别相信父皇给的东西,因为他随时可以收回。我们要做这西域之主,就得自己想办法。” 宇文鄯看他的神情,越发笃定他已经有全盘计划。 “如何?”裴安道,“给个准话。入我皇城司,我替你了却心愿。” 宇文鄯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可他仍旧看不惯裴安这副把他吃的死死的神情。 “自然,我只能听你的。”过了一会,他说。 -- 第138页 裴安眉头展开,又露出平日里慈祥的笑,道:“这就对了,孺子可教。我们击掌为盟?”说罢,举起手掌。 宇文鄯却淡淡道:“不必,这是我给你信物,别扔了。” 说罢,他将湿哒哒的汗巾围在裴安脖子上,而后,拂袖离去。 身后飘来裴安的大叫:“宇文鄯!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呸,阿沁快备水,我要沐浴!” 太子收到高昌城破的消息时,大怒,挥剑斩断榻上的案几。 裴律义愤填膺:“好个野种,弄了一出釜底抽薪,故意让我们白跑一趟!” 太子目中凶光乍现,疾步前往裴渊的帐子。 此事,军营中已经四处盛传齐王病危的消息,而据医官的消息,裴渊大多数时间昏迷不醒,确实是病危之兆。 裴渊才喝药躺下,却听帐外传来向太子行礼的身影,未几,太子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医官掀帐进来。 帐中昏暗,只见裴渊病恹恹地倚在榻上,他的随行郎中赶紧放下药碗,做了个礼。 太子对医官道:“去看看老九究竟如何。” 他的语气不善,手里提着剑,显然带着怒意。 晚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正提起,睨到裴渊瞥来的眼神,忙让到一旁。 她感觉太子正盯着自己看,未几,便听裴渊虚弱地说:“兄长怎么来了。” 太子不说话,只等着医官答话。 医官自知责任重大,诊了又诊,才回禀:“殿下脉象虚弱……” “下去。”他没说完,太子冷冷道。 医官忙应了,夹着药箱灰溜溜地跑出去。 太子负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忽而又停下来,紧盯榻上的裴渊。 裴渊悠悠地睁开眼,亦看着他,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的剑。 他作势要起身,晚云赶紧上前,取了隐枕垫在他身后,问:“殿下觉得如何?” 裴渊虚弱地摇摇头:“头疼的很。” 晚云咽了咽:“那我替殿下燃香?” 裴渊缓缓点头。 晚云深深吁了一口气,掏出个药丸,“这药能镇痛,殿下先服下。” 而后,转身走到香炉前,将炉中香灰倒出帐外,重新点了一支香。 太子冷眼看着这一切,道:“我记得这香还是薛鸾给的。” 第126章 冬去(一百零六) 裴渊不搭话,只道:“兄长缘何持剑入我帐中?” “怕了?”太子冷笑,“你还有怕的时候?既然知道怕,为何忤逆父皇意思,擅自夺城?” 裴渊缓缓看向他:“忤逆?父皇从未令我不得夺城,何谓忤逆?” “父皇只令你取戎王首级!”太子怒斥道:“你却擅自夺城,好大的胆子!” 裴渊慢慢露出个讥笑,“杀戎王的目的就是夺城,兄长亦征战多年,这点道理莫非不懂?高昌就在那里,落于何人之手,各凭本事。是兄长自己来晚了,何必迁怒于我?” “放肆!”太子瞠目怒斥,“铿”地一声拔开长剑。 晚云惊叫一声,假装腿软,一下跪倒在榻前。 裴渊捂胸咳了两声,晚云赶紧坐到榻边扶住他,不动声色地将一把小刀从床榻底下拿出,塞到他垂在榻边的手里,面上仍旧惊惶劝道:“殿下,有话好说,切莫动气!” 裴渊不理她,看着太子,冷笑一声。 “兄长誓要这高昌,先是不惜夺八兄的兵权,而后又想夺我的。如今,兄长懒得劳神,只想取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脸既然已经撕破,太子也不再装兄友弟恭。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这个九弟,目光轻蔑而狠戾:“莫装出这等假惺惺的模样!多年来,你何尝将我这太子和兄长放在眼中?我一再忍让,你竟得寸进尺,木无王法!今日,我就替天行道,送你去见你那短命的生母!” 话音刚落,白刃直奔裴渊的面门而来。 裴渊猛地推开晚云,抽开小刀一格,卸掉大半力道,继而顺势一滚,将太子绊倒在地,躲过剑刃的攻击。 太子万分诧异,看裴渊似突然活过来了一般,转身摘下长剑。利刃出鞘,直至倒在地上的自己,突然明白过来。 “你!你要弑君……”太子张口说话,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小,竟是哑了。而手脚也变得软乏无力,连爬也爬不起来。 裴渊朝晚云点点头,后者将香炉里的香掐灭,将剩余的香灰盛入一个布袋里,包好。 他看着太子,长叹一口气。 “兄长还是这般急躁冲动,自视甚高。”他说,“弟在兄长眼中不过一介虫豸,这等脏事,兄长大可让别人来干,又何必亲自动手。” 看着太子的脸上露出惊慌之色,裴渊慢悠悠地穿衣,道:“兄长莫急,听我把话说完。三郎已得我令,将高昌上下尽数收服,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不过兄长千里迢迢而来,若不想空手而归,我亦可成全。戎人王族已降,不日将进京称臣,归顺我朝。若兄长有意,我可将诸王交给兄长,成全兄长的风光。若兄长执迷不悟,亦可试上一试,看看这黄沙之下,究竟是谁人埋骨之地。” 这话语平静,太子听着,却愈发震怒。 “无耻狂徒!”他用嘶哑的嗓子无力地喊道,“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裴渊,你就算今日不死,回到京师,也是一样的下场!” -- 第139页 裴渊不为所动:“兄长莫非还想着让父皇撑腰?你风风火火前来,却一无所获,兄长觉得,这笔账父皇算不清么?大军出征一趟,要耗费多少国帑,就算他算不清,这些真金白银也自有户部替父皇算。兄长觉得,以父皇的性情,可会继续支持一个无用之人?” 太子登时面色煞白,好一会,又斥道:“做梦!” 可这声音太小,全无气势,反而透出几分心虚。 裴渊自然知道这结果,只是看着太子,反倒有些怜悯:“我本以为兄长随父皇征战多年,应该最懂父皇。没想到你仍然如此愚钝。” “父皇二字,岂是你这等孽障配叫的。”太子咬牙道。 裴渊目光深深:“还有一事,兄长不若再想一想。若父皇当真要将高昌给兄长,何不将这条写入圣旨里?若是想明白了,兄长就该知道,空手而归,乃万万不可。” 说罢,他披上氅衣,拉着晚云离开营帐。 太子此番过来问罪,本就托大,不曾带许多侍卫。加上无论他被算计还是想亲手斩了裴渊,都见不得人,于是只身进了帐中,将几个贴身随从都留在了外面。 这些日子,裴渊的手下早跟他们混熟了,每日饮酒,有时还偷偷赌钱,哄得这些人心花怒放。 今日也不例外,太子才进去,裴渊的手下就两处几坛西域美酒来。那些侍卫都心动得很,又想着这是太子的大营,能出什么事,于是也不推辞,跟他们到旁边的小帐里去了。 不料,这酒劲头大得很,没喝两口,他们就觉得头晕,一下软倒。 而等到裴律发觉事情不对,匆匆赶来时,裴渊的帐中已经人去屋空,只有太子躺在地上,模样凄凉。 “杀了裴渊!”他恶狠狠道。 那些人大惊,即刻追出去,擂起铜锣号令警戒,又传令拦住裴渊和他的手下。 但这些依然徒劳无用,辕门回禀,裴渊早已经带着一干亲卫疾驰而去,只留下营中的人暴跳。 众人已经狂奔四日。 但聊起四日前逃离太子营帐的一切,仍得意不已。 一切自是裴渊的手笔。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早早与晚云还有众亲卫商量妥当,将马匹及一应细软准备妥当,待太子的人前来,便立即动手。 只是包括裴渊在内,谁也没想到,太子竟会亲自到场。 太子知道薛鸾的折桂,却不知道,裴渊已经用完了。晚云在帐中点起的,是一剂味道与折桂相似的迷香。 而裴渊服下去的,自是那迷香的解药。 “殿下不知道,我等那时守在帐外,见太子来到,可紧张死了。”一个随从道,“他那些随从虽不多,却也个个都是高手,若一拥而上将殿下拿住,我等便是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怎料太子如此心疼人,竟是事事都按着我等心愿去坐,自己一个人进去了,还将医官撵了出来。” 第127章 冬去(一百零七) 众人哄笑,另一人道:“谁说太子那些随从都是高手,要我说,全是废物,一点警觉也不见,竟然凭着几坛酒就赚走了。” “这话就不对了,能到东宫做侍卫的,哪里有废物?要说起来,还是跟着太子太好混,平日锦衣玉食供着,作威作福惯了。且到了这西北荒芜之地,吃上一顿肉也难,那些公子般供出来的侍卫哪里受得了,自是几坛子酒便要动心。” 他们一个个聊得开心,晚云听着他们说话,也颇是津津有味。 转头再看向裴渊,只见他也看着她,嘴角亦挂着笑。 晚云面前的小药罐已经熬了许久,她凑近闻了闻味道,觉得火候够了,用布裹着手,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入裴渊的碗中。 “今日服一剂,明日后日也各服一剂。”晚云道,“应该能对你那头疾有几分效用,让它不那么快发作。” 折桂用完,摆在裴渊面前的首要难题,便是头疾一旦复发,便无药可用。 晚云给他用的这药,是她这些日子潜心研究出来的,照理说应该有用,但效果如何须得验证。 裴渊也不多言,拿起药碗,吹去热气,将汤药缓缓饮下。 那药的味道,说实话,连晚云也觉得十分不好。但裴渊似乎毫无怨言,直到喝完,眉头也没有皱一皱。 正看他喝着,晚云听到旁边的军士说起了吃的。 “……许久没有吃城南刘家的羊肉饭了。”一人嚼着干粮,感慨道,“等回到凉州,我定然要去大吃一顿。真是,每每想到都想流口水。” “你就知道吃。”旁边的同袍道,“我就不一样了,待回到凉州,我定然先去看戏。离开凉州之前,我便听说新戏要上了,演的是鸿门宴,优人都是武行出身的好手。” “你自己就是整日打打杀杀的,看那些花拳绣腿有甚意思。”另一人插嘴道,“那些戏都是照话本子改的,你倒不如去一趟芙蓉里的书行,什么话本子没有。” 听到这话,晚云忍不住道:“凉州的话本子,在那芙蓉里的书行能找到?” “正是。”说话那人答道,“小郎也看过话本子?” “看过一些。”晚云皱了皱鼻子,道,“初看觉得有趣,不过再看多些便无聊了。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娘子,怎么上个香就瞧上了个落魄书生,还弄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嫁了?分明是那娘子没见过世面,被人讹诈。若她见识再多些,便知道以她的容貌和家事,选择良多,不必随便寻死觅活。” -- 第140页 那人笑道:“小郎说的那些都是专写来哄闺秀的,我等七尺男儿,该看看那些群雄争霸之类的方才带劲。” “非也非也,”旁人摇头,“真七尺男儿,该去看雅卷。” 众人都露出暧昧的眼神,纷纷称是。 那人神秘兮兮地问晚云:“小郎,你可知道雅卷是什么?” 话才出口,他突然瞥见裴渊清凌凌的眼神扫了过来。寒风入背,一众妖邪登时识趣噤声。 不料,晚云道:“自是知道。” 众人愣了愣。 “我在洛阳时就听师弟们说,凉州虽地处偏僻,但文脉颇盛。”晚云道,“有一类话本子,叫雅卷,乃凉州特产,我师兄他们都喜欢得很。上次在凉州,我还想买些回去给我师兄,让他高兴高兴,但逛了两次也不曾逛到。” “你看过?”裴渊忍不住问道。 “不曾,”晚云道,“他们宝贝得很,只收在房里。” 裴渊在心里将王阳等一众晚云的师兄弟鄙视了一遍,嘴上淡淡道:“不入流之物罢了,送人不妥。你若要给你师兄另外备礼,我帮你便是。” 说罢,他的目光再度扫向众人。 众人赔着笑,皆一脸纯良。 不待晚云再说话,裴渊放下药碗,站起身来道:“我要去看看赤骥,你随我去么?” 赤骥前番很是劳累,瘦了许多,让晚云操心不已。这些日子,赤骥用食引水,晚云都要亲自去看一看。 听他提到此事,晚云自不推拒,跟着他一起走到马厩。 说是马厩,其实就是几棵老胡杨树,临时把马匹拴在上面,不让他们乱跑。 远处传来众人的说笑声,显得这边很是安静。马匹们低头嚼着草料,时不时打个响鼻。 行军的路上,大多数时候,周围都是人,很难避人耳目,只有这样的地方,能够稍微得些清静。 裴渊看了看正给赤骥喂草料的晚云,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问:“累么?” 晚云瞥瞥他的手,暗道他上手成习惯了,忽而将它捉住,放在赤骥的脑袋上。 裴渊:“……” “要说不累是假的。”只听晚云回道,“可我受得,阿兄别担心。” 裴渊只得从善如流,顺了顺赤骥的毛,道:“你且忍一忍,再过三日,兴许就能跟阿月会合了。届时人多,我们也不必走得太急。” 晚云想起裴渊早晨收到了玉门关的传信,原来是楼月的,她笑问:“阿月好么?” 看着她闪亮的双眸,裴渊心里有些郁闷,怎么感觉连楼月的地位都在他之上。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能蹦能跳,应当甚好。” 晚云放下心来,颔首:“那便好。阿兄前几日说起最后一件事,就是送降书入京之事,还顺利么?”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裴渊道,“我昨日才知,三郎遣了四路人马分批上路,护送戎人受降书和国玺入关,其中一路被太子俘获。万幸的是,那是一路佯兵,身上什么也没有,他们扑了个空。” 晚云有些吃惊。 没想到太子先前一路被裴渊蒙蔽,高昌丢了之后,反应倒是及时,居然马上安排人马来截。 不过裴渊但凡提前布局,都会走一步看三步,当下他既然能够开口告诉自己,便是已经大致解决了。 她认真听话时,睁圆了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有几分憨相。 裴渊的唇角不由勾了勾,又想摸摸她的脑袋,但想到方才,终是忍住了,只得继续在赤骥的鬃毛上挠了挠。 第128章 冬去(一百零八) “怎不说话?”他说,“在想什么?” 晚云道:“太子扑了个空,可还有后手?” “自是有。”裴渊道:“三郎在几路人马出发前曾叮嘱,如被俘获,一律答受降书和国玺是分开的。受降书已经顺利入关,而国玺还在高昌城。” 晚云一怔:“阿兄要引太子去打高昌?” “这并非我授意,是三郎自己的计策。”裴渊答道,“他们出发时,形势尚未明朗,我仍被扣押,两关消息中断,三郎还是想以一己之力替我等分担。” 晚云蹙起眉头,这又大胆又莽的行径,确实是谢攸宁的作风无疑。 “那阿兄作何打算?”她狐疑地看着裴渊,“莫不是想将计就计,再去高昌一趟?” 她知道裴渊有多不怕折腾,可她巴望着他千万别去,一想到可能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变数,她的心又被高高悬起。 那话语里带着几分不安,裴渊知道她的心思,心头一暖。 不管她当下如何看他,但终究还是关心他的。 “放心吧,”他温声道,“我不去。” 得了这话,晚云的眉头倏而松开。 裴渊却又道:“只是太子若发现中了三郎的计,定然会震怒。他毕竟是太子,三郎惹不起,这邪火,只能由我来承担。” 晚云忙问:“阿兄打算如何?” “设计将太子的兵力引到我这里,如此一来,我虽不必去高昌,却兴许难免一战。”说罢,他看向晚云,“恐怕还要连累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晚云怔了怔,心中一言难尽。 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裴渊在尽力消除二人的隔阂,像在谢攸宁和楼月他们面前那样无话不谈。但她知道自己终究和他们还是很不一样,比如,遇到战事,裴渊不会觉得谢攸宁和楼月被连累了,继而对他们说出这种愧意的话。 -- 第141页 晚云不以为然,道:“我不会舞刀弄棒,若遇到战事,自然我是连累阿兄。等我们和阿月会合,阿兄还是遣人送我先行一步,省的阿兄又因我而分心。” 若是三个月前,晚云说这话,裴渊大概会夸她懂事识大体,可如今,他却不能放她单独离去。 你单独行动才会真让我分心。 裴渊无奈道:“先行一步有先行一步的危险,从前我去阳关把你单独留在玉门关,又或是离开高昌后,让你随阿月先行返回关内,每回都出了岔子。云儿,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再将你送走,而是要告知你,若遇得万一,不必惊慌,万事有我在,明白么?” 晚云哂然。 类似这样的话,阿兄也不知叮嘱她几回了。自从来到这边,她发现阿兄其实并非是个淡漠的人,相反,他十分爱操心,总想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让人心安。 她总觉得,纵然一路上上危险重重,可阿兄总能化险为夷。 “明白了,我相信阿兄。”晚云笑着从地上抓起一把草料,喂到赤骥嘴里。 莹白的月色虚虚地拢着,拓出二人温柔的轮廓。 裴渊静静地看她,嘴角亦勾出个浅笑 裴渊吸引太子注意的方式很简单。他派出一队人马,装作从高昌往凉州的方向出发,然后,毫无意外地在路上与太子的人遭遇,稍加接触,便丢盔弃甲逃窜开去。 在他们丢弃的物什里面,有一只粘着鸡毛的密函。密函中是裴渊给凉州都督府的亲笔信,里面暗示了戎王的国玺在他手上,并从蛛丝马迹里透露他目前所在的位置。 那信上,有裴渊的印鉴。太子对这印鉴熟悉得很,手上就有真迹比对,一验就知不会有假。 裴渊写信的时候,晚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阿兄手上若有那国玺拓片就好了,太子既然是冲着国玺来的,看到拓片便会更加信服。” “未必。”裴渊摇头,“太子自诩精明,猜疑甚重。什么都摆在他面前,明明白白亮给他看,他未必会信。可若是你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他将信将疑,琢磨多了,反而不疑有他。” 晚云听罢,觉得有些好笑:“阿兄可是很不把太子放在眼里,觉得他笨得很?” 裴渊笑了笑,风光月霁:“我从不轻敌,可他也从不曾让我失望过。” 两日后,众人终于与楼月所带的千余骑会合。 将士们看到裴渊风尘仆仆来到,蜂拥而上,向他行礼。 楼月飞身下马,高兴地跑到裴渊面前。 “师兄!”他两袖鼓风,脸上笑容灿烂。 裴渊道:“你比我预计的还快些。”说罢,他将楼月上下打量,“身体如何?” 楼月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前番在太子手上受的伤,笑道:“放心好了,太子手下那些人都是花拳绣腿,下手连猫挠都不如,怎能伤得爷爷我?再说了,有仁济堂的灵药在,阎王见了我也要放人。” 裴渊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辛苦了。” 楼月随即嚷道:“不必说这些,先说太子的人,简直都是牲口!我每每想起弟兄们被关在战俘营就气不过!前番回到玉门关,他们还胆敢把公孙叔雅和杨总管绑了!爷爷的,我一个人把他们痛打了一顿,最后反倒是叔雅替他们求情。” 裴渊知道他这师弟的性子,小时候就是打架出身的,后来遇上他师父,给训乖了,可谁胆敢点他这爆竹,保管打到跪地求饶。 二人边走边聊了些前后之事,裴渊找了个僻静之处,随即问起他两关的形势。 “都平定了。”楼月一脸不屑,“他们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三千人也敢把持两关?” 裴渊道:“他们是奔着高昌去的,也分不出更多的人。” “师兄那头的事我都听八殿下说了。”楼月道,“他心情大好,春光满面,仿佛要娶妇一般。另外,八殿下的右将军梁平来了,当下正带着一万人马分守两关。” 听得这话,裴渊有些诧异,他记得裴瑾当初说的是五千人。 “师兄。”楼月道:“我琢磨着,他们似乎也想趁乱处理掉叛变到太子身边的左将军。”说罢,他没心没肺地笑,“八殿下和师兄真是难兄难弟。” 裴渊冷眼扫他。 第129章 冬去(一百零九) 楼月立刻噤声,随即四处张望:“怎不见常晚云?她不曾与你一处?” 话才出口,他就看到了晚云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士卒的衣裳,正在不远处牵着赤骥,混在人堆里,一时发现不得。 “常晚云!”楼月随即又大声嚷起来,朝她跑过去,“你出来,你居然给我下毒!爷爷还未与你算账!” 晚云早听到了他呼呼喝喝的声音,见他朝自己来了,也不躲。 “你那是什么毒,我当日以为自己要死了!”楼月道。 “当真愚笨。若非如此,他们怎会放过你,让你逃走?”晚云不紧不慢道,“再说了,我还给你留了伤药,都不曾问你要过钱。” “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真伤药,最毒妇人心。” “你不是没死么,不识好歹……” 裴渊知道这二人凑到一起便要拌嘴,揉了揉额角,吩咐出发。 人多了之后,相较于前几日,一行人行进的步伐也放缓了些。 -- 第142页 两日后,玉门关传来消息,护送降书和国玺的人马已经安全入关。众人大喜。 但玉门关往京师还有两千里路,裴渊担心路上再出岔子,于是令公孙显亲自护送,先一步返回京师。 “真可惜啊,叔雅回去了,就没人能治得住常晚云了。”楼月感慨道。 晚云听着,唇角高高翘起。 当日在玉门关被劫走,虽然不是她的错,但终究是节外生枝,给裴渊和公孙显添了麻烦。 晚云知道公孙显对自己的案发,也难免会将此事算到她头上。如今好了,他不在,晚云不必看他脸色,轻松起来。 想到这里,晚云对返回关内充满了期盼,立在马上眺望,身后是傍晚满天的红霞。 “阿兄,”她问,“我们离玉门关还有几日?” 裴渊指了个方向,道,“这个方向再骑行四日便可见疏勒河,过了疏勒河就可见玉门关城。” 晚云笑了笑,道:“上次阿兄曾说,远行的旅人看到疏勒河就知道即将踏入中原,如今我们也成了旅人。” 她的笑在夕阳中格外明媚,一边说着,一边打马向前驰骋。 裴渊看着她的身影,露出淡淡的笑意。 “斥候来报,太子的人快到了。”未几,楼月过来禀道。 裴渊随即收回目光,恢复正色。 “有多少人马?” “不多,三千余人,剩下的似乎由五殿下领着,依旧往高昌去了。” 裴渊颔首:“只要不是太子去高昌,目的就达到了。裴律不足为惧,不必三郎出面,凤亭光靠一张嘴就能解决。” 楼月不由笑了一声,却长吁一口气:“如此,便剩下太子了。” 裴渊点头。 “师兄真的要这么做么?”楼月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若我等日夜兼程,未必不能在太子赶到之前入关。太子盛怒而来,师兄与他遭遇,若打起来如何收场?” 一阵西风呼啸而过,裴渊眯了眯眼,道:“就算真打起来也无妨。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当下之势,已经由不得我,不将太子气焰灭了,他不会罢手。” “可圣上那边……” “他真动怒了才好。”裴渊道,“如今的局面多半是父皇一手造成,就算到他跟前质问,他多半只会骂太子两句。不若把脸撕破,将事情闹大,朝廷震动,父皇便是想再和稀泥也无法。” 楼月叹口气:“如此说来,回朝之后的事情,师兄也想好了。” 裴渊笑了笑:“叔雅怕是连参帖都写好了。” 太子追上来那日,天上降下了小雪天空飘起来雪花。 有一滴飘到了晚云鼻子上,冰冰的。她轻轻用指尖沾了,道:“阿兄瞧,这雪花有六瓣。” 裴渊望着远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亦随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军队越发清晰, 他忽而道:“你与我同骑。”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长臂一揽,让晚云坐在自己身前。 赤骥跑起来,晚云连忙伸手环着裴渊的腰,望着前方的兵马越来越近。 太子的兵马转眼到了跟前。 雪静静落下,双方人马势均力敌,在荒原中对峙,静得只有西风呼啸和马的鼻息声。 太子着金甲,并不发话,挺身坐在马背上,自有一种孤高和威严。 裴渊拱手道:“兄长,别来无恙。” 太子冷笑:“九弟的礼节越发随意了。” 裴渊不以为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兄长何必在意那些虚礼。” “是啊。”太子点点头,“如此,你我也不必多费口舌。我便问一句,听闻戎王国玺在九弟手中,是真是假?” 裴渊笑而不答:“先前在兄长营中,我就说过我志在必得,兄长何不成全?” 太子冷声道:“你亦知道我不能成全。” “哦?”裴渊微微诧异,“如此说来,那日商议之时,兄长便已经想通了?如此甚好,兄长可让五兄去高昌押人,我等入关小酌几杯,静候佳音,岂不妙哉?” 太子已经丧失了所有耐心,大声令道:“河西道诸将反叛,裴渊欲谋害储君,即刻拿下!” 麾下将士随即应和,只听身后鼓声擂动,声势浩大。 副将张冲领着数百东宫近卫护在太子周围,气势汹汹。 不过,中央的令旗却不曾动,兵阵也不曾变化。 太子手中的其余人马,大多来自裴瑾的朔方。先前并不曾得令要与裴渊对阵。他们都知道裴渊的威名,也知双方一旦起了冲突,非同小可。将士们得令之后,皆面面相觑。 裴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紧不慢道:“弟乃凉州都督,如今兄长身为太子,公然指责弟率河西道诸将反叛,不知可有朝廷檄文?” 太子冷哼:“我亲眼所见,罪证确凿,岂用得着甚檄文!我怕奉父皇旨意前来讨逆,你阳奉阴违,就算治你抗旨之罪也不冤枉!” 裴渊毫无惧色,道:“说到反叛,弟倒要问兄长一事。左卫率姜堰,右卫率赵憞挟持两关,羁押我两关总管和王府长史。此二人皆已认罪伏诛,不知兄长可知晓?” 这话出来,太子面色一变。 此事,他确实不知。 第130章 冬去(一百一十) 太子之所以敢率兵杀到裴渊面前来兴师问罪,所倚仗的,除了太子的身份,便是身后的大军。两关的位置,恰恰在他和大营之间,如今它们落入了裴渊手中,便是将他的退路阻断了。 -- 第143页 换而言之,他被裴渊包了个圆。 霎时间,太子明白了裴渊的路数,双眸阴鹜地盯着他,面色却已经隐隐发白:“你……” “自宇文鄯叛逃,其党羽三番四次置我等于死地,戍边将士死伤惨重,此等人,纵千刀万剐亦不足惜。因而,弟曾下令,凡意图取代守关官兵者,无凉州都督府符节或圣上谕令,皆以反叛论处。” “裴渊!”太子终于破口大骂,“无耻竖子!我乃储君,我命即君命!尔等犯上作乱,其罪当诛!” 裴渊冷笑:“如此说来,兄长不肯认姜堰等人的叛变?还是说,姜堰等人的叛变,原来是父皇的意思?” 太子自然不敢认:“尔等乱臣贼子还不速速就擒!” 裴渊不再理会他虚张声势,将楼月唤上前来,问道:“姜堰那一干人等,可有同谋之人?” 楼月拱手道:“禀殿下,姜堰等人已据实交代,其同谋者,乃太子府副将张冲。” “何人指使?” “是吴王殿下。” 说罢,他将一张绢书呈上。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但太子明白,那八成是供状。 裴渊平静地看着太子:“想来,此事兄长定是毫不知情,被五兄等人利用,以致兴兵而来。” 说罢,他不给太子任何回寰的余地,喝道:“众将听令!随我铲除张冲余孽,护卫太子!” 话音刚落,只见飞矢如流星般穿透疾风,直扑太子周围的近卫。而后,骑卒冲杀而来。 楼月身披重甲,一马当先,冲入敌方阵中。 东宫近卫们素日跟着太子在京城中养尊处优,所谓战阵演练,不过都是架子好看的套路,何曾像今日这般真的真刀真枪上阵? 裴渊并不真要太子性命,先前一轮箭矢飞来,在离阵前数丈的地方落下,不曾伤到一人,却已经让这些东宫近卫大为恐惧,虽然不曾后退,却一下乱了起来。 两军相交之后,楼月左冲右突,不多时就冲到了那张冲的面前,一刀挥下。 鲜血如注,张冲人头瞬间落地。 “斩杀逆贼,迎回太子!”楼月喝令道。 凉州军众将士皆齐声呼喝,奋力拼杀,须臾间,形势一边倒下,眼看此处就要成了裴渊的地盘。 太子怒目,急得厉声大喝:“敢犯我者,抗令者,罪同弑君,诛九族!杀裴渊者,封五千户侯,赏万金!”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东宫近卫,那些原本心生退意的朔方军也蠢蠢欲动起来。 谁也不是傻瓜。太子才是储君,他麾下便是王师;裴渊再有能耐,也是臣下,以下犯上乃大逆不道。 何况还许了这般高官厚禄。 于是鼓声愈加激烈,朔方军涌上前来,将太子护在当中。 阵中也有弩兵,由将官领着,举弩便射。可箭还未发出,便有几人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一招毙命。 裴渊的兵马准备甚为充足,且拼杀凶狠。乱阵中,竟能精确捕杀弩兵,可见有善战的猛士。 朔方军虽然也常年驻守边陲,但在裴渊的人马面前不是对手,打了一会,众人便恹恹退却,无丝毫战意。 楼月目睹眼前的一切,讥笑道:“赏万金?当年打北戎时,戎王可是开出了十万金的价码买殿下人头,如今他好歹已经是一介亲王,太子也太抠门了些。” 晚云坐在赤骥上,被裴渊护着,跟着他左冲右突。 裴渊将操控缰绳的事交给她,自己则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一支长戟,与将士们一道杀入阵中。 晚云心惊肉跳,看着敌兵迎面而来,紧紧攥着,手心里捏出了汗。但不等敌人近前,要么被护卫裴渊的近侍解决,要么被裴渊手中的长戟刺死,并无她动手的余地。 “朔方将士!”裴渊刺倒一个挡路的,大喝道,“太子受贼人蛊惑,尔等被迫听令,实属无奈!右将军梁平在阳关关城上等候多时,令尔等尽归去!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杀无赦!” 那声音冷厉,敲在朔方将士心头,都是一震。 朔方军中的领头的中郎将名叫陈恺,闻得此言,想起裴瑾离去之前的告诫。 ──“若有良机,务必带兄弟们返回朔方。不必顾虑太子,他死不了。” 如今这机会,说不上良机坏机,可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裴渊,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弟兄不可能挡得住。死战下去,只有让弟兄们都白白陪葬。可若是活着,一切都仍有说法。 想到此处,陈恺心一横,叫身边人鸣金。 太子的人马在前方正打得火热,却突然听得鸣金之声大作,皆是大惊,不明所以。 定睛看去,却见朔方军一哄而散,往阳关方向疾驰而去。任太子手下将官如何怒斥,亦无济于事。 太子目瞪口呆,破口大骂。 可一切已经无力回天。他的近卫已经折损打扮,如今又没有了后盾,很快被裴渊的人团团围住。 面对着强敌,他手下的残兵也只得停下了打斗,只将他围在正中。 裴渊将手上兵器交给侍从,策马上前。 他看向太子,冷眼拱手道:“臣弟恭迎太子入关。” 太子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却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挣扎无益。 虽然被俘,但太子毕竟是太子,仍然有储君之尊,自不能下马受缚。 -- 第144页 降了之后,裴渊倒是变得礼数周全起来,只将他和随从手中的兵器收了,而后,仪仗照旧,在一干兵马的前呼后拥之下,往玉门关开去。 不知道的人见得此情此景,还以为太子和裴渊久别重逢,千里迢迢来相会,欢欢喜喜入城叙旧。 太子骑在马上,看着周围垂头丧气的众人,眉间阴郁。 他失望之极,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担后果。在他看来,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是那些天杀的朔方军。他们并非太子的部下,过去,他挟持裴瑾,还能号令一二。如今,裴瑾已然脱身,这些部将自然也要寻机脱身,才被裴渊钻了空子。 第131章 冬去(一百一十一) 果然人心隔肚皮,两家人说不了一家话。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不过是父皇的一句话。 那日,他下了朝,忽而对太子悠悠问道:“老九想必要顺势拿下高昌。太子多年未经沙场,不知尚能战否?” 那语气平和,可太子却被惊起一身冷汗。 他常年服侍在父皇身边,深知他向来不说废话。许多话,他说的时候漫不经心,却实则用意颇深。一句尚能战否,就是对他身为一国储君最直接的质疑。 于是,太子急了。他慷慨陈词,对父皇发誓要拿下高昌。不仅要拿下高昌,还要拿下西域诸国,为父皇开疆拓土,威加四海。 说罢之后,父皇眼中神采奕奕。 太子知道,自己是非去西北不可了。 父皇是枭雄、是霸主,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野心和决心。只是登基之后,国事缠身,他离不开京城。而那众多的儿子里面,谁能为他实现这一切,谁就是他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他还知道,自己不过是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才当上了太子。父皇从不为礼法左右,只要他动心,随时可以将这太子换掉。 而当下这许多皇子之中,战功最为显赫,最有名望的,非裴渊莫属。 他要保住储君的位置,就不能给裴渊任何机会。 彼时,裴渊已经打赢两关之战,挥师西出即可直达高昌。太子想取而代之,却已经来不及调兵。但庆幸的是,老八裴瑾正驰援玉门关,而且有五万人马。 太子兴奋不已,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但他知道老八是精明人,于公于私都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唯有求助于父皇。 父皇诧异,随即笑道:“你八弟和九弟乃西北封疆大吏,日后若与你离心,谁替你守河西和朔方?” 太子早知他会这么问,于是正色道:“儿臣乃一国储君,唯有亲征,才可雄振声威,教四方臣服。儿臣所为,是为长久考量,八弟九弟皆明理之人,以大局为重,想来不会反对。即便他们不明白,我朝将才济济,总有人愿意替父皇和儿臣守好河西和朔方。” 父皇沉吟片刻,道:“你有如此见地,朕心甚慰。既然想好了,便放手去做,朕亦可便助你一臂之力。” 太子心中一喜,却听父皇继续道:“不过,朕也只可助你一臂之力,其余之事,你须好自为之。” 太子携众人随裴渊返回玉门关门,一路上脑子里都是这番话。 ──“……你须好自为之。” 父皇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这番亲征,说白了,最大的困难不在高昌,而在于他能否压制住裴瑾和裴渊。如果成事,自是皆大欢喜;而如果失败,父皇不会回护。 太子比裴渊更加知道,此行不能空手而归。 他举目眺望,仿佛看到洋洋洒洒的雪尘后,玉门关雄浑的西大门横卧在荒野上,那里仿佛是地狱的入冥灯,是饕餮的血盆大口,教他颤抖和惊恐。 他知道走进去会面对什么。 裴渊敢跟他一战,便是没有将他这未来储君放在眼里。 他也不会侮辱他,相反,说不定还会让他十分体面。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贵为太子,其实不过是裴渊的手下败将,只要知道了这场战事的底细,就没有人会拿他当一回事。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朝廷。 裴渊光明正大地缴了他的械,而后,会恭恭敬敬地送他回朝,迎接他的是御史台和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朝臣们明里暗里的奚落,这耻辱,将伴他终生。日后再起战事,朝臣将在搬出“佑德七年,殿下仓促出征……” 而比这更可怕的,是父皇冰冷的目光:“太子果不能再战。” 所有念头交织,反复折磨着他。 太子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停下步子,裴渊回头,看见他纠结的脸。 “兄长有何吩咐?”他问。 “我身体不适,要歇息片刻。”太子说着,瞥向裴渊,冷笑,“九弟莫不会吝啬到让我歇一歇也不肯。” 楼月皱眉,正要去阻止,却被裴渊拦住。 没多久,亲卫们伺候着太子在路旁休憩起来,一时间,小塌、茶水、阴棚全都备好了。裴渊派随行医官上前诊脉,却被太子烦躁地喝退。 “他又耍什么花招。”楼月不满地嘀咕。 晚云抬头问裴渊:“要我去看看么?” 裴渊饶有兴味地摇摇头:“你不必动,我去看看便是。” 说罢,他和楼月一道下马,朝太子走过去。 “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便可入关了,”他对太子道,“关城中有软榻美酒,兄长可歇息得舒服些。” -- 第145页 太子不理他,却不耐烦地对亲卫道:“我要喝羊汤,去熬些来。” 听得这话,亲卫们有些为难。这荒漠野地,哪里来的羊? 但裴渊却吩咐随从将随身携带的羊肉干粮拿出来,打灶生火,为太子熬汤。 炊烟在荒原中袅袅升起,见者无不错愕。 楼月很是不耐烦,低声道:“师兄反正已经将他得罪光了,何不直接骂一顿?” 裴渊扫了他一眼,道:“他到底是储君,不可失了君臣之礼。” 楼月无语。把人家狠揍一顿之后,倒是想起君臣之礼来了…… 晚云从后头伸出半个脑袋,皱了皱眉:“他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喝汤?” “太子么,自是富贵毛病多了些。”楼月哼道。 晚云摇头,望了望天色,对裴渊道:“不可让他这么磨蹭,否则我等入夜也回不到玉门关,只怕要生出变数。” 在大漠中经历了许多事,她显然已经磨砺出了对危险的嗅觉。 裴渊微微笑了笑,神色安然:“放心,不会有事。” 太子确实很是磨蹭,似乎想赖着不走,喝了汤之后,又嚷着身上还是不舒服,要就地搭营过夜。 裴渊也不再就着他,吩咐军士们上前,将所有物什撤走,太子左右的亲卫、伙夫等一干侍从也统统带上,让太子一人捧着汤,愣愣地坐着。 晚云捂嘴低笑,楼月抽了抽嘴角。 第132章 冬去(一百一十二) “裴渊,”太子阴鹜地盯着裴渊,“今日辱我,他日必加倍奉还。” 裴渊也看着他,目光深远:“兄长莫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太子不说话,这时,突然,一阵隆隆的低鸣声自西边传来,像是隐隐的雷声滚动。 众人皆面色一变。 他们都是在大漠里久经战阵,一听即知,那并非雷鸣,而是马蹄声。所有将士登时紧张起来,纷纷上马,解开武器摆出阵列,以应对变数。 太子却眉开眼笑,道:“终是来了。” 裴渊面色喜怒不辨,不答话,只望着西边。 只见黑鸦鸦的兵马疾驰而来,扬起白花花的雪尘,看阵势,足有万余。 晚云望着,心头打起了鼓。 裴渊手上如今不足三千人,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战事,不少人带了伤。纵然再是顽强,在这一马平川的地界,也不能抵抗这么多人的攻击。 为今之计,只有马上逃走,撤到玉门关去。 但那些兵马显然已经预估到了他们的退路,已经分出一支直捣前方,看来是要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裴渊!”太子得意道,“你现在便乖乖束手就擒,我饶你不死!” 裴渊没说话,眼睛微微眯了眯。 他认得那旗帜。这支援军,为首的是裴瑾麾下的左将军郑琼。此人是去年上任,也是太子一党安插在朔方军里的楔子。裴瑾一直防着他,到底还是让他得了机会。 此番,他被太子要了去,按理说应该在进攻高昌城的路上。不料,竟是出现在了此处。 裴渊看了看太子,道:“兄长果然有后手。” 太子笑道:“兵不厌诈,你以为只有你可使计?我早早安排下这只暗棋,防的就是你这胆敢犯上作乱的逆贼!” 裴渊听罢,神色却不为所动。 他望向那郑琼的兵马,长叹一口气:“他们也都是八兄一手带出来的将士,却是可惜了。” 太子一愣,正在心中狐疑他这话的意思,突然,听到了另一阵异响。 那是声势更大的马蹄声,如同地动,从玉门关的方向碾压而来。 张目望去,那支断绝他们退路的敌兵,突然乱了起来,只隐隐闻得一阵打斗和马嘶的声音,未几,那支兵马被冲散了开去。 “是杨将军的援军!”有人望见了旗号,登时兴奋地大声叫嚷一起来。 众人也望见了,皆心头一松。 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亲自率领着三万骑卒疾驰而来。 当先旌旗上,是裴渊的名号,也是教西域诸戎闻风丧胆的凉州都督精锐。 郑琼岂不知这支兵马的能耐,见得旗号,心中凉了半截。 他这一万兵马,三倍于裴渊,故而敢于仗着人多势众来赌一把。但遇到同样三倍于自己的凉州兵,情势顿时迅雷不及掩耳般倒了回去。 郑琼知道太子就在裴渊身边,但也知道自己不能把手上的本钱都折了,还把自己性命也赔进去,不等两军相接,便急忙命令鸣金收兵,如潮水一般退了回去。 见得那好不容易盼来的援军消失不见,太子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登时破灭。 “兄长所言甚是,兵不厌诈。”裴渊道,“弟正巧也不放心兄长,故而也安排下了一着暗棋。” 太子终于面如死灰。 杨青玉领着援军冲散了郑琼的兵马,见他们逃窜,也不追击,只继续前来与裴渊会合。 “末将拜见太子及大都督,护驾来迟,请太子恕罪!”杨青玉风尘仆仆,到了太子和裴渊面前就是一个跪拜。 太子额角跳了跳,看也不看他。 裴渊手下的都是人精,打仗神出鬼没,玩起世故来也是一个赛一个圆滑。 明明是他们将自己羁押,却口口声声说什么护驾,让太子一阵心塞,却连气也没处撒。 -- 第146页 裴渊倒是面带微笑,让杨青玉起身,问了问他方才交锋的情形,嘉奖一番。 而后,他令众人继续上路,往玉门关开进。 于是这队伍变得更加声势浩大,打着护送太子的旗号,调转马头回关。 “杨总管当真是个及时雨。”楼月策马走在裴渊身旁,感慨道,“方才我还以为不但太子留不住,恐怕还要拼一拼命。不想杨总管就带着弟兄们来帮忙了,幸好幸好!” 杨青玉则笑道:“此乃大都督英明。若非他早早派人集结兵马开赴玉门关,在下又怎能领着这三万弟兄来救?今日清晨,在下收到殿下的密函,便马上安排此事,幸不辱命!” 晚云仍然和裴渊共乘在赤骥上,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也觉得高兴。 虽然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裴渊有勇有谋,用兵如神,但先前因得宇文鄯反叛,裴渊应对仓促之下,只让她见识到了皮毛。这一场,则让她明白了裴渊为何能够在河西稳稳站住脚。 无论是戎王、叛将还是太子,都不能将手伸进玉门关里来,这不叫固若金汤又叫什么? 晚云越想越欣喜,正想跟裴渊说话,却发现他安静得出奇。 回头,她见到他双眉微微蹙着,唇色发白,这冷风呼呼刮着的天气里,那额头上竟沁出了汗。 晚云讶然,正要开口,却听裴渊低低道:“莫让他们发觉……云儿,你可还有那缓解头疾的药?” 听着这话的语气,晚云心中一惊。 她知道,他的头疾又犯了。 好巧不巧,竟在此时。 晚云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从里面取出两颗药丸交给他。 裴渊接过,仰头服下,晚云连忙又递上水囊。 薛鸾的折桂早已经用完,裴渊自打上次在高昌城与她撕破脸,便没有再得过那折桂香。 晚云知道这事有多严重,便从过去收集的诸多头疾方子中,挑了其中一方捏成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上回在太子营帐中轻微发作,曾服用过,有些许作用,可若真的发作起来,想必收效甚微。 为了让裴渊不至于太难受,她只得加入了些麻沸散和迷药,让他至少能疼起来不那么辛苦。 裴渊服下之后,头疼轻了些,面色却不见好转。但他性情一向坚韧,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不适,只有晚云知道,他当下正经受着多大的折磨。 回到关城之后,裴渊再也支持不住,吩咐楼月和杨青玉代为处理一切事务,而后,就倒在了榻上,昏了过去。 第133章 冬去(一百一十三) 他陷入了梦魇的深渊。 母亲安静地坐在秋日的暖阳里,苍老了,可还是美,笑起来淡淡的。 她唤他“阿渊”,声音温柔。 ──“回来了,快过来,让母亲看看你好不好。” 母亲的手心温和,可笑变得古怪。 她说:“你要是长大了,就帮我杀了封华,杀了所有封家血脉,无论他姓封还是姓裴。她们死了,阿娘自然就不会被欺负了。” 封华是皇后的闺名,她说的封家血脉,便是太子。 裴渊困惑:“母亲为何要我杀皇后?是不是她把阿娘毒疯的?” 母亲一直笑,入了疯病。 他心中涌起怒气,忽而有人在身后道:“死何其容易。” 转身,却看见师父负手站在桂花树下,冷眼看他:“让他等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才好。” 裴渊正要说话,却见眼前一晃,师父已然不见。但再一回头,却见那桂花树已经枯败,树叶落尽。 师父已经变成一具尸首,挂在树枝上。 裴渊心头一震,再回首,蓦地看见母亲吞金,倒在五步之外。 他惶然跪倒,头痛欲裂,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忽而听到有人唤他“阿兄”,他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将一颗药丸塞到他嘴里,温声道:“咽下去。” 一股清凉沿着喉头滑下去,渐渐驱散全身灼热的痛,他像漂浮在云朵上,乏力地沉沉睡去。 哦,那是云儿,云儿…… “阿兄唤我?”晚云将头贴近他,却没听见他再说话。 总算安稳下来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回头看楼月,只见他瞪着双目,眼眶红了。 此人平日一副没心没肺无遮无拦的样子,晚云还是头一回看他如此动容。 “好了么?”他哽咽道。 晚云摇摇头:“只是暂且安稳下来了。” 楼月擦了擦眼睛:“我随师兄多年,从未看他疼成这样,要是他没断掉那折桂香就好了。” 说罢,他重重叹口气,隐有些懊恼。 晚云抿了抿唇,也没说话。 她只在小时候见过阿兄头疾发作,那时也不似这般严重。 方才他在梦中大叫,似要痛死过去。而她除了喂药,也无能为力,心头沉沉的,只觉难受。 “我知道你不爱听,”少顷,她叹一口气,道,“可就算有折桂香,也是治标不治本。阿兄体内的毒是胎里带来的,根深蒂固。折桂香常年累月用过来,已经有了依赖,如今失了压制,便会变本加厉,故而断了折桂香之后才会更加难以负荷。” 楼月自然明白此事不能怪她,毕竟这是师兄自己的决定。可只要想起方才师兄的模样,他就不由忧心忡忡,紧锁双眉。 -- 第147页 毕竟师父临终前曾叮嘱他务必照顾好师兄,毕竟师兄在他眼里是那样强韧的人,一直以来,不仅在他心中,在河西的所有将士心中都是高山仰止一般,他绝不能倒。 楼月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接下来要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晚云亦没有答案。 以这来势汹汹的病情,目前的可用的方法可谓杯水车薪。这些年来,她收集的头疾药方无数,但针对的病例没有一例是与阿兄完全一致的,药方的疗效并不明了,唯有一个个地试。 “我会找到方法。”她平静地回。 楼月急道:“方才那药丸,何不多弄些?” 晚云轻轻摇头,“那药丸只能救急,并且,整个河西只有那一颗。” 楼月瞪起眼睛:“怎会只有一颗?那是什么,你告诉我,我去找来。” 晚云微微叹息,缓缓道:“那药丸叫紫金丹,是当初我救了宇文鄯,他为了谢我,向那叫做郎主的人讨的,只此一颗。不过我知道此药来自于宫中,若再要,宫中必定有。但此药金贵,就算在宫中也是不多。” “师兄乃堂堂皇子,既然宫中有就好办。”楼月断然道,“我去讨!有多少拿多少!” 晚云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就算生出翅膀来,要到京城去也少不了许多时日。” 这话倒是确实,楼月蔫了下来。 晚云却想了想,道:“我在高昌时曾听闻,我师叔姜吾道正随太医署的队伍往两关来,你能替我打听打听他到了何处?若是可以,请代我传话,就说‘大罗金仙今夜请客吃酒’,他便明白了。” 楼月讶然:“你师叔能治这病?” “不能治。”晚云道,“但他通晓香方秘术,或许能破解那折桂香的方子也未可知。” 楼月的脸上重燃希望,不再多问,推门出去。 师叔姜吾道确实是制香高手,晚云曾说他是炼丹术士,师叔却自称大罗金仙。曾经有一阵,晚云也迷上了制香,成日不做功课,跑去找姜吾道学制香。 制香跟学医不大一样,讲究慧根,姜吾道虽不乐意教授非亲传弟子,但他发现晚云颇有些灵性。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加上晚云嘴甜,师叔前师叔后地奉承着,每每去见他,还会带上他喜欢的酒菜。姜吾道于是便大方笑纳了。每有所成,他便叫人传“大罗金仙今夜请客吃酒”,叫她躲开她师父,前去观摩。 久而久之,这话便成了二人研习制香的暗号。当下,师叔来的正是时候,晚云思忖着,兴许他真能助她破解薛鸾的折桂,让裴渊缓解这头疾。 但在那之前,晚云只能先做尝试。 她坐在床榻前看裴渊。只见他双唇泛白,双眸紧闭。 心中一阵阵发痛。 想起前几日前,她和裴渊在关外喂马,说起日后兴许要起战事,裴渊让她别怕。那时她还想,尽管一路上危险重重,可裴渊总能化险为夷,有什么可怕? 而如今,他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却倒在了这病痛上。 方才楼月的埋怨,她听得懂,她也曾问裴渊,为何断掉那折桂香。 那时阿兄只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和薛鸾之事早晚要解决,不差这一时。” 话虽如此,但晚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裴渊不会这样早早地与薛鸾撕破脸。 换言之,裴渊是为了她才倒在这里。 第134章 冬去(一百一十四) 这是裴渊的心意。他知道她介意薛鸾,就毫不犹豫地跟她断了,哪怕此事关乎他救命的药。 而晚云不是不懂。这心意太沉重,所以,她选择逃避。 她告诉自己,他们如果要在一起,自己就要理解他身在高位的不得已,学会宽宏大量,更要奋发进取,努力成长到与他比肩的位置。 这样太累,于是,她又告诉自己,他们只有继续做兄妹,才能长久。 一直以来,她为了不走到那一步,总是对他的表示不予回应,以兄妹之情搪塞他,却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 可无济于事,她终究骗不过自己。 她知道,当下这头疾若是不能缓解,会要了裴渊的命。 而当她眼睁睁地裴渊虚弱下去,她也正一点点确认自己的。 她仍然希望和阿兄在一起,永远永远。 低头,晚云看到裴渊垂在外头的手,不由得握在手心,贴在脸侧蹭了蹭。 那手凉凉的,眼泪再度涌出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阿兄千万别放弃,我会让阿兄好起来。” 楼月来找晚云时,她正在蹲在医帐里琢磨药方,案上铺满的长长的方子,而她还在不停地写。 楼月怔了怔,“我记得书房里并无医书,这些方子你从何处抄来?” 晚云正低头琢磨着,没答话。 片刻,她把其中一个方子划掉,头也不抬地回答:“这些年我替阿兄搜罗了几百个方子,都记在脑子里。你别跟我说话,省得记岔了。” 刚说完,她拿起一卷纸交给他,道:“医帐中的药材我上回整理时大多看过,要么品种不齐,要么品相残缺,临时顶一顶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沙州回春堂采买的是仁济堂的药材,可以信得过,这些药材务必连夜叫人采买回来。” 楼月接过,却没有动身。 -- 第148页 晚云抬眼:“怎么了?” 楼月神情颇为严肃,道:“我打探到了消息,太医署的人被大雪困在肃州。” 晚云心头一凉。 肃州距离玉门关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何况还有大雪,看来师叔是指望不上了。 她强作镇定,颔首:“知道了。” 楼月紧了紧掌心,道:“常晚云,师兄如今唯有靠你,你振作些。” 这是他头一次鼓励自己,晚云听着,却没什么喜色。 她勉强地撇了撇唇角,说:“我哪有什么不振作,你快去找人替我把药材弄来。” 楼月一走,晚云正写字的手顿住,心慢慢沉下去。 她挑了几副药方,预备试药。 虽然不想承认,但当下,确实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 在试药的间隙,她让楼月找到了些折桂香的残片。 据楼月所说,薛鸾自幼爱香,末帝曾召来庐崖山人为其教习。而这折桂香,就是出自庐崖山人之手,是薛鸾央他为裴渊做的。不过薛鸾显然不想授人以渔,所以裴渊手上的折桂香,向来是薛鸾每月千里迢迢从高昌来,而无方子。 “师兄向来不上心。”楼月懊悔道,“应该找着那什么庐崖山人,痛打一顿,看他交不交方子。” 晚云却淡淡地说:“庐崖山人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早在懿丰末年就过世了,你想找也找不着。传说他不爱收徒,不爱写书,许多方子早已失传,没想到竟然收了前朝公主为徒。” 楼月撇了撇嘴:“我听闻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末帝穷奢极侈,喜爱收藏世间珍奇。薛鸾仗着末帝宠爱,常常将末帝藏物受为己,那香方说不定也是这么来的。” 晚云摇摇头,此事不甚重要。 楼月困惑道:“你们仁济堂不是药堂,怎么还对香有研究?” 仁济堂素有研究香谱的方士。宫廷贵族,向来无不爱香,以为辟邪除秽。有人爱香成痴,没日没夜地熏,熏出了“香体病”。是以,仁济堂多了是个门目,专教人用香之道,也出售香方,治疗病症,包办一切。 “有,不多就是了。”晚云道,“只有在东都、京师、广陵和益州四家大分号才有售。我让你去打听的师叔姜吾道,明面上是太医署的医监,还是京师分号的主事,香方的研制,就是他在管。” 楼月听罢,咬咬牙道:“我想办法着人把他拎出来。”说罢出去了。 晚云独坐在灯火下,继续研究起来折桂的碎片。 师叔曾教过她拆香之法,即观之色型和品之气味,拆出方子的成分,再以制香工艺还原,与拆药方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晚云上手很快。 但平日均在师叔的监督下联系,今日还是头一回出师。而所剩残片非常有限,她又紧张又兴奋。 拆香过程讲究精细,她一坐就是三个时辰。带天蒙蒙亮时,她伸了个懒腰,神色郁闷地打量纸上的字迹。 方子大约确认了九成,但有一味她尚不确定,在独龙子、绛尾和胡仙根之间难以抉择,而另一味,则全然不识,料想是海外的不知名香材。 可纵然是已知的几味香材,也并不常见,只能碰碰运气。她走出屋子,将所需的香材转交给楼月,让他派人跑一趟。 “我心想,若是药堂没有,何不去市里找胡商打探消息?毕竟薛鸾是在高昌制的此香,兴许西域就有此香材。” 楼月眼神亮了起来,“正是!我这就让卫士去找,管它有名没名的,只要是用来制香的材料都搜罗来。” 晚云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楼月快步离去,忽而顿住脚步,一拍脑袋,道:“瞧我们犯傻。我们可是在玉门关,往河西的商队都要途径此处或阳关。我就派人等在关门,途径的商队都搜罗一遍,兴许有结果。” “对!”晚云也一喜,“不过,关外战乱数月,商队还有往来么?” 楼月哼笑一声:“你可小瞧那些商队了。他们都是拿命换钱的狠人,为了贩货,他们有什么不敢,若遇战事,绕着走便是,半点不妨碍他们赚钱。” 晚云心中燃起了希望。她将事情托付给楼月,又回裴渊的屋里去了。 第135章 冬去(一百一十五) 自昨日昏睡过去,他就没再醒来。 期间,晚云给他试了几副药,有的吐了出来,有的吃下去就跟没吃似的。 她坐在榻边,看见他憔悴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探了探额头,发现起了些许热度,于是出门去给他凿了个冰囊。 回屋时,却看见院里进来两个人。 晚云暗吃一惊,赶紧行了个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裴渊自回城后,就再也没露头。 关城事务尚且可由杨青玉和楼月包揽过去,可太子本人却不能敷衍过去。 虽然实际上是阶下囚,但太子还是太子,裴渊没有苛待他,也没有限制他在关城里走动。 太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另一人跟在太子身旁,晚云从未见过。看他衣着不凡,知晓他身份不低。 那人冲晚云笑了笑。晚云也行了个礼。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那头楼月就大步进了院子,拱手道:“见过太子,见过三殿下。” 太子看到楼月有几分别扭。 当日,他以为他死了,不料竟在战场上又见到了,不仅活蹦乱跳的,还当着她的面一刀斩了张冲。而后,也是楼月领人将他押解到这玉门关来。 -- 第149页 当然,他们管这叫护送。 光想想,太子就恨不得就地杀他一回。 此时倒无人留意太子的神情,所有人都在诧异,三殿下裴珏跟从天而降似的,又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晚云不由得感慨,这才开春呢,河西和真热闹,太子和裴瑾、裴渊打的火热,这裴珏也来凑热闹。 楼月边迎二人入屋,边笑问:“三殿下怎么来了?” 裴珏与他曾经有些来往,笑起来很是和煦,道:“我主太常寺,奉父皇之命,携太医署前来处置后事。” 楼月恍然大悟。 太医署为太常寺所辖,自然是裴珏手下。 听到太医署三个字,晚云不由心中一动。 “可我听闻,太医署遇大雪,被阻在了肃州。”只听楼月道。 “正是。”裴珏狡黠地笑道:“太医署多是老叟,我嫌他们腿脚慢,于是快走了几步,正巧躲过了大雪。昨日在沙洲听闻太子和老九已经入关,连夜就从沙洲过来了。” 晚云跟在后头听,不由一阵失望。暗骂姜师叔真是个磨蹭性子,分明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跟一群老匹夫磨磨蹭蹭的。 “如此说来。”裴珏突然看向晚云,问:“这位小郎便是姜医监的徒侄儿?我曾听姜医监提过,说他师侄正在玉门关,替老九做事。” 晚云冷不丁地被点名,抬头看太子和裴珏都看着自己,赶紧低头应了个是。 “竟然是仁济堂的人?”太子目光怪异,嗤笑,“我记得老九多病,父皇曾招来文公,对他说,只需为我和小九医治,不必理会他人。没想到仁济堂还真的偏帮了,竟然还直接派了人到九弟身边,真教我大开眼界。” 这话阴阳怪气,又酸又馊。 裴珏却坦然笑道:“父皇不过玩笑罢了,兄长无需上心。而且……”他随太子在裴渊床前落座,神色担忧地看向裴渊,“老九似乎看起来不太好啊。” “都是旧疾惹的祸。”楼月回道。 “旧疾?”太子神清气爽,笑一声,“他昨日还精神得很,喊打喊杀的,不会是死到临头,装病吧?” 他的声音大,晚云蹙了蹙眉。 蠢货。她心里翻个白眼,阿兄何须装病,死到临头的是谁还未知…… 裴珏却看了看晚云,转而对太子认真道:“兄长此言差矣。我虽不懂医理,但跟医官打交道多了,却也知道这样子并非装不出来,确实严重了。” 太子瞪他,他却视若无睹,看向晚云:“以小郎所见,老九如何?” 晚云没想到这裴珏这么给自己面子,不但敢当面反驳太子,还来向她询问。 她也不怠慢,如实禀道:“殿下头疾复发,加之征战劳苦,小伤小痛不断,昨日一度垂危,现在虽然安稳下来了,但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我担心还将复发。” 这话,让太子的脸色又舒适起来。 楼月突然想起一事,禀道:“殿下昨日靠一味紫金丹吊住了性命,听闻此药是仁济堂进贡到宫中的贡品。昨日我已遣快马前往京师索要。既然三殿下在此,不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的人快点拿到药。” 裴珏也露出喜色:“哦?如此自是甚好,我去信一封,让太医署的人放行即可。只是此药本就不多,大约给不了几颗。” 楼月忙道:“有几颗就是几颗,为九殿下治病要紧。” 裴珏点点头,“我稍后就办此事。” 晚云看着他们,心中狐疑,不知这三殿下裴珏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无论爵位还是官职,他都在太子之下,但竟似乎不怕太子,还主持公道一般向着裴渊。 正当晚云心中嘀咕着,只见裴珏语气一转:“只不知,这紫金丹是宫中之物,管制颇严,怎会落到此处?”说罢,他看向晚云,“莫非仁济堂偷偷留了些许?” 晚云知道在此事上撒谎毫无意义,忙道:“自然不是!” 斟酌片刻,她如实交代:“我与路上曾偶遇一人,至今未知晓起身份,他说在这冰天雪地,还能遇见个仁济堂的人,实属缘分,于是便赠我一颗丹药。” 裴渊眉梢一挑,道:“哦?你遇见了个持紫金丹的人。” “正是。” “何时何地遇见的?” 晚云回:“大约一个月前,在关外遇见的。”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问:“什么持紫金丹的人?是何人?” 裴珏笑了笑,道:“前阵子太医署遗失了一瓶紫金丹,原来偷窃之人跑到关外去了。” 太子眼下不关心那个,只当他是闲聊。他只想问,裴渊究竟死的成死不成,但顾忌着裴珏在面前,终是没有问出口。 究竟是裴珏看出了他的心思,问:“九弟这般,可还有性命危险?” 晚云知道裴珏既然掌管着太医署,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在他面前隐瞒,道:“九殿下的病向来就是拖着,如今越拖越重,我等自当尽心医治。” 第136章 冬去(一百一十六) 裴珏颔首,看向太子,笑了笑:“如此,老九自有医官照料。朝中事务繁忙,兄长还是随我回京吧。” 太子看着他,无言以对。 裴珏是父皇派来接他的。来到的时机,好巧不巧,正在自己被裴渊擒拿之后。 这说明,父皇早有了预料。 -- 第150页 想到这一点,太子心中滋味一言难尽。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裴渊的病看着是真的不好了,就算能捱过这一时,也捱不过日后。 但凡娘胎里带来的病根,有谁治好过? 这念头起来,胸中积郁之气便似被清风吹散,畅快了许多。 不过,太子仍然知道返回京师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心中太恨,恨不得现在就把裴渊掐死,他想看到他咽气的那一刻。 裴珏又道:“父皇和母后十分记挂兄长,都在等着兄长回去。” “知道了。” 太子冷眼看了眼裴渊,转身离去。 裴珏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几个皇子之中,他虽然不是最受器重的,却是最稳当的,故而今日之事,父皇会交给他来做。 太子忽而停下步子,转头问裴珏:“你方才说,是奉了父皇之命来此。” “正是。” 太子盯着他:“那么父皇之命,究竟是让你领太医署过来,还是来接我回去?” 裴珏微笑:“父皇只是怕老九年轻气盛,办事冲动,伤了兄长。” 太子听罢,大笑一声,只觉苍凉。 父皇是怕老九杀了他。 他惨然一笑,“我在父皇眼里竟如此无能。” 裴珏神色仍旧恭敬:“兄长哪里话,父皇最关心的还是兄长。” 送走了二人,晚云困惑道:“三殿下来的可真是时候。” 确实。 楼月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如今师兄还昏迷不醒,整个玉门关官阶最大的就是杨总管,可他还有满屋子的事务要料理,照顾不好太子这尊大佛。带走也好,省的我们还得成天琢磨着他的吃喝拉撒睡。” 是啊,这讨人厌的太子终于要走了。晚云心想,可阿兄还不醒…… 她给裴渊敷上冰囊,看着裴渊,面色沉了下来。 她趴在床沿,注视着他消瘦的脸,未几,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了,晚云索性将头发拆开,给他重新整理,束了起来。 而后,她找了把小刀,替他修理鬓角,边修边道,“阿兄平日都是自己修鬓角么?我觉得不修也好看。从前你在那山里时,什么也不做,照样光彩照人……” 想到当年,晚云鼻子一酸,眼睛又红起来。 楼月刚出去一圈,折返回来,看见挽云手里拿着小刀,大惊:“你做什么?” 挽云手一抖,几乎让裴渊那鬓角破了相。 她瞪向楼月:“你大惊小怪做甚?” 楼月上前抢过刀子,推开她,道:“你一个女子,会修什么鬓角,我来。” 说罢,他卷起袖口,左右比划。 晚云坐在一旁看着,心不由吊起来。却见楼月虽是个大咧咧的粗人,做起这些精细活来却毫不含糊。 那刀在他手上犹如使绣花针,没多久,裴渊的鬓角就修得齐整,连带那张脸的气色也看上去好了些。 虽然晚云心里明白,这都是面上功夫。 发现她不说话,楼月看过去,只见她注视着裴渊,目光定定的。 他一向看不上晚云,觉得她是个突如其来的累赘,胆敢跟他顶撞,还给他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但虽然如此,蓦地见她这般消沉,话也少了,楼月却觉得很是不习惯。 “三殿下不是寻常人。”他忽而道,“圣上派他来,有圣上的深意。你放心,他一向物尽其用,就算不喜欢师兄,也舍不得师兄这一身能耐,故而我敢在三殿下面前据实以告。三殿下是个通透之人,深知圣上性情,师兄这边一应所需,他都会尽量办到。” 晚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嗯”一声。 次日,去沙州采买的冯安回来了。除了货物以外,冯安还带回来一人。 “那安国人就住在回春堂里,正月就来了,一直等小郎回来。听闻小郎正在玉门关,央了许久,说务必要见小郎一面。”冯安对晚云道,“我寻思着安国人多善经商,小郎要采买的香材,此人兴许有线索,便把他带了回来。” 安国人?晚云刚翻检了许多药材,一边洗手一边寻思着,心中倏而一惊,不会是…… 她赶紧随冯安到官署,见花厅里有个胡人正对插着袖,候在门边上。 二人仅有一面之缘,而那人一眼就认出了晚云,上前深深一拜,喜道:“小人福禄见过常郎,不知常郎还记得小人么?” 晚云自然记得他。这个叫福禄的人,便是姚火生留在凉州的手下。 她亦拱手回礼:“足下是珍宝阁的掌柜?” “正是正是!”福禄有些许激动,眼眶微微泛红,“凉州事发后,小人曾收到公子的信,说常郎日后便是珍宝阁的主人了。小人左等右等,不见常郎前来,想无论出了何事都要当面说清才好。公子在信中提到,常郎是仁济堂的人,于是小人斗胆,到堂中打探,然磨硬泡,才终于知道常郎往玉门关来了。小人不敢耽搁,于是一路追到了沙州,又听沙洲回春堂的人说,常郎去了高昌……幸而如今总算把常郎等回来了。” 晚云没想到此人居然花了这么大气力来找自己,听了这番讲述,诧异不已。看此人面相忠厚,她忍不住腹诽,好好的铺子,好好的手下,姚火生是造了什么孽。 她让冯安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到库房里,与福禄寒暄一番,请他落座,又亲手给他上茶。 -- 第151页 福禄却似乎很是迫切,望着晚云:“常郎一直不曾露面,不会不要珍宝阁了吧?” 不等晚云回答,他抹了抹眼泪:“小人知道公子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公子的性子不坏,只是因为宇文将军曾对公子有恩,公子又是个重义气的人,这才不得不帮他。常郎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安国人做买卖都是规规矩矩的,不会给常郎惹麻烦,常郎切莫丢下这铺子不管。” 第137章 冬去(一百一十七) 晚云递了方帕子给他擦脸,沉吟片刻,道:“不瞒你,我曾见过姚火生最后一面,里头的缘由我也都知道。福叔,我就这么叫你吧。褔叔,我听闻珍宝阁四间铺子养活着不少安国人,以诸位经商之才,不能选出一人来接管铺子么?” 福禄一听她话里果然有撇开的意思,赶紧道:“常郎明鉴,我等虽是商贾,但绝非重利轻义之人,也自有一套规矩。这铺子是公子出钱出力筹办起来的,他说要给常郎,我等自然唯常郎是从,断不敢越了过去。如今铺子交到了常郎手上,我等便都认准了常郎才是主事者。若常郎不接,这铺子就只有散了,届时,几十号人各奔东西,背井离乡,该有多凄凉……” 说罢,他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晚云听罢,只觉意外。她一向觉得商贾都唯利是图,不想竟然还有认死理的。 姚火生……她想起那张脸,眉头皱了皱。 姚火生未死之事,也不知福禄知不知道。 晚云试探道:“姚火生是西海国人,不知褔叔是否想过,回西海国去过活?” 福禄讶然:“莫非常郎想把买卖做到西海国去?” 晚云忙道:“不是,我只是想起你们都是西海国人,或许回西海国也是一条路。” 福禄摇头:“珍宝阁专营西域货物,只有在汉地才能做得起来,回到西海国,门路全短,我等亦不可以此谋生。说到西海过,我等一直跟随公子。他到京师为质时便一同离开了,再也没回去过。时隔多年,认识的老友兴许都生疏了。常郎若真想把这铺子弄到西海国去,小人可以一试,却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晚云却不是这个意思。按照裴渊先前说的,那铺子至少要得等官府的人查验过后,她才能做打算。将来如何处置,她也曾粗略想过,这等生意她做不来,或许可以并到方师伯的凉州分号,每年分他几分利,凭他爱财的程度,必定乐于接受。 她向福禄问起这话,是琢磨着福禄他们毕竟是姚火生的旧人,如今他被软禁在西海国,让他们回去,也算物归原主。说实话,晚云并不想欠姚火生任何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毕竟姚火生没死还是个秘密。 晚云简明说道:“这铺子既然是姚火生托付给我的,我不会撒手不管,少说得让褔叔身后的几十号人有个着落。但褔叔也知道,姚火生犯了事,官府兴许要上门查,铺子还保不保得住,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福禄一听,神色有几分落寞,随后又勉强笑道:“那就请常郎尽力而为,我等确实都指望着这铺子过活。” 若是保不住,晚云也能把他们塞到仁济堂去。但话不能说满,她只点点头,叫他且安心。 “此事稍后再议,毕竟战事才刚刚停歇。”晚云话锋一转,“眼下,我正好有件事想请教褔叔,” 福禄忙拱手道:“常郎请讲。” 晚云道:“我曾在珍宝阁看到些许香品,均是上乘,想褔叔对香品以有所了解。” 福禄道:“确实。不过四海之内的香品,我等只卖西域的香,其余产地的了解甚少。” “无碍。”晚云道,“不是褔叔可曾听闻一味叫做折桂的香品?” 她将拆香的方子递上,道:“它的用料大致是这些,褔叔看看能否忆起些什么。” 福禄接过方子,边看边念,连连点头,似陷入琢磨。 晚云不由得心生期待, 只见他摸着胡子琢磨片刻,而后,笑道:“此方闻所未闻……” 晚云的神色僵了僵。 既然闻所未闻,有甚好笑的。 “不过,”他又道:“我曾听同行的将官说起,常郎要找香材,不知是否这方子上的?” 晚云赶紧道:“正是!褔叔知道何处寻得?” 福禄点头,却瞥了瞥四周,小声道:“此事可否跟常郎私下说。” 晚云看了看外面往来的士卒,心中了然。做买卖的,谁还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呢。 她将福禄带到后面的小院子里,道:“褔叔请说。” 福禄笑了笑,道:“小人有个老友,在瓜州,专做药材、香材生意,货色上乘。但常郎兴许知道,制香毕竟是个小行当,就算是上乘的货在小行当里也卖不上高价。于是为了赚多点,他呢……” 他咽了咽,又放点了些声音,道:“打点了玉门关的守将,权当通关的资费,比正经交税要少花许多钱财。但这些货毕竟是没入名录的,是黑货,并不放在市肆里卖。到了瓜州,就直接往老主顾手里送,半刻也不停留。” 说着,福禄又拿起晚云的方子,道:“常郎要的这些香材,他都卖,甚至好些珍奇货色他也卖,就是不知宅中还有没有存货。小人可以帮常郎问问。可就是……” 晚云会意,即刻保证道:“褔叔放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官府的人不会知道。” -- 第152页 “那就好,那就好。”福禄笑道,“常郎与小人说说,除了这方子上的还要什么?小人一并去问。” 晚云沉吟片刻:“褔叔方才说此人还有许多珍奇货色,我这方子尚缺一味香材,想必是我不曾知晓的。褔叔替我挑些平日在市肆上买不到的带来,让我开开眼界也好。” 福禄拱手称是,笑盈盈地就要出发。 晚云赶紧将他拦住,道:“褔叔才风尘仆仆地赶来,歇息片刻再出发。” “小人不累。”福禄笑道:“不瞒常郎,前阵子,我等以为常郎不要珍宝阁了,很是沮丧。如今看来不是,小人觉得浑身都是干劲,要替常郎排忧解难才是。” 他一笑,棕色的卷胡随着晃了晃,竟有些憨直之感。 晚云也笑了笑,劝道:“什么干劲都得填饱了肚子才有。” 说罢,她不由分说,带他先去伙房用膳。 小歇片刻,她又与福禄聊了一阵,知晓了那珍宝阁的许多情况。原来珍宝阁的四家分号只有三家在河西,分别是凉州、甘州、肃州,另一家是在陇右的鄯州。 第138章 冬去(一百一十八) 说到鄯州,晚云忽而想起来,这鄯州的鄯和宇文鄯的鄯是同字,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些说法。 这念头一闪而过,晚云陪着福禄用了膳,而后,亲自而给他挑了一批快马。 “我稍后写信给回春堂,请主事拨一人去瓜州给褔叔打下手。”她对福禄道,“此人非官府之人,褔叔用着要安心些。” 福禄连声谢过。 “瓜州路程要远些,褔叔务必歇一歇再返程,勿走夜路。我虽然心急,却也不想珍宝阁的人出任何岔子。” 福禄笑笑:“常郎有心,小人感激不胜。”说罢,拱手作辞。 目送福禄离开之后,晚云马不停蹄,又回到库房里筛选香材, 冯安道:“沙州的胡商说,冬天商队往来本就有限,香材一到就被关中的主顾一抢而空,故而常郎想要的这些,有的没有,有的只剩下边角料或成色差的次品。不过有好过没有,我也一并搜罗来了。” 晚云将那些香材大约看了看,确实成色极差,要放在仁济堂,首先必须被负责采买的师兄冷嘲热讽一番,而后直接毁掉。 但聊胜于无,她拨弄片刻,问:“关城上可有商队的消息?” 冯安道:“典军都吩咐过了,若有消息,必定来报。商队不是天天有,有时隔几日才有,看机缘。” 晚云听罢,微微叹息,觉得这几日诸事都是机缘。 紫金丹是机缘,福禄是机缘,连香材也是机缘,导致阿兄能不能醒过来都成机缘了。 不能坐以待毙。 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道:“你觉得,我若提议遣斥候出关去寻商队,典军会同意么?” 冯安诧异于她的大胆,犹豫道:“未必会,不过典军对殿下忠心耿耿。若事关殿下,典军会想办法的。我先替常郎去探探口风?” “别探了。”晚云果断道:“就说是我说的。你先替我传话,若他不同意,我忙完这些再去找他。” 冯安拱手称是。 晚云细选了半个时辰,香材果然不全。此时只能用聊胜于无来安慰自己。于是,她依旧挑些看上去略好的,捏成了香丸。 相较于折桂的香片而言,香丸更难保存,适用于她这样即取即用的。但胜在工艺更简单,劲头也更大。 她将香丸投入博山炉中,未几,香烟袅袅。 晚云细品,大约有五六成折桂的气息。 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到底还是不能全然仿制。 这时,门外传来冯安的声音。他说典军已经和杨总管商议,遣斥候出关了。 晚云道:“有劳了。”说罢,重新坐回裴渊的床前。 他静静地躺着,似乎仍经历着梦靥,眉头微微蹙起,脸上血色全无。 晚云凝视片刻,一边替他换冰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过去在仁济堂里曾照料一个病患,那人亦是得了重病,昏迷不醒。一位老友前来,以为他快不行了,就坦诚了和他家娘子的私情,涕泗横流道:“老兄你就安心去吧,我替老兄照料她的下半辈子。” 不料,三日后醒来,那人竟然醒了过来,头一件事就是冲到老友家里那人痛揍一顿,嘴里骂骂咧咧,均是那日老友探望时坦诚的话。 晚云那时便明白过来,昏迷之人未必全然不知。此时,她看着裴渊,心想阿兄兴许多少也能听到她说的话。 “阿兄,”她鼻子一酸,轻声道,“我总想起小时候被狼群追着咬时的模样,无处可逃,只得听天由命……那时,幸而阿兄耳朵好使,听见了。如今阿兄要是听见了,能赶紧醒过来么?我想阿兄了……” 她眼睛红红,说罢,吸了吸鼻子,埋首在他的臂弯里。 次日傍晚,福禄就回来了。 他面带喜色,一见面,就将晚云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晚云跟他走开的时候,发现冯安往这边探头探脑,没多久便扭头走了。 大约是去跟楼月打小报告了。晚云不以为意,让福禄快快说来。 福禄道:“常郎方子上的香材大多有,唯缺一味胡仙根。” 晚云听他说罢,心头一紧,最要紧的胡仙根竟然没有。她记起昨日拆出来的香方,一味尚未得知,一味有头绪,但尚未确定,她还得从独龙子、绛尾和胡仙根中挑出一味。要是没有这味,她该如何尝试? -- 第153页 “不过,常郎莫急,我帮常郎打探好了。”福禄道,“老友说,有一批货这几天会入关,缺的里头都有,就是不知哪日会到。” “当真!”晚云喜道,想楼月昨日已经遣斥候出关,说不定能遇上。 她感激道:“褔叔这回可是帮了大忙。” 福禄听她这么说,笑眼弯弯,眼角眯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我还给常郎带了些许特别的香材,平日不常见,不过我不曾用过,所以也不知效用如何。常郎若想知道,不妨去一趟瓜州,跟我那老友当面一叙。” 晚云眼睛一亮,想答应,却又犹豫起来。 裴渊的情况尚不安稳,而此地去瓜州,至少得过夜,她放心不下。别说过夜,就是现在出来一阵子,她都巴不得赶紧回去。 她只得道:“劳烦福叔与那先生说一句,我如今不能分身。等形势平稳了,我再亲自登门拜访。” “自然。”福禄点头道,“我那老友行医多年,听闻常郎是仁济堂的人,又在齐王身边做事,也想跟常郎切磋切磋。我稍后便亲自回去跟他说此事。” 福禄到底是外人,不宜留在军营里,晚云托楼月给他安排下榻处,次日便送他回沙州等消息。 “褔叔安心待着,不必忧虑,若是担心珍宝阁的事务,亦可自行返回凉州,左右要找我,可通过仁济堂或回春堂,我跑不掉。” 福禄闻言,哈哈一笑:“常郎果然是认真做事之人,此事不必多虑,小人便在沙洲候着,常郎若有用的上的地方,随时唤人来找。” 辞别了福禄之后,楼月那边也有了消息。 那贩香材的胡商被斥候抓着了,连人带货地快马截了回来。 第139章 冬去(一百一十九) 晚云怔了怔,这也太神速了…… 可毕竟是好消息,她赶紧小跑着入官衙,便听里头有人哭天喊地:“官长要替小人做主啊,小人并未犯事,为何截小人的货。小人一行两个月,若买不了钱,就要饿死在路上了。” 晚云一听,大约明白了缘由。 她白了楼月一眼,把他破口大骂的冲动堵在喉头。 “足下不必忧心。”晚云向那胡商道,“这香材,我等乃有急用,故而出此下策。惊扰之处,还请足下多多包涵。至于货钱,我等也不会让你平白亏了去,你折算了价钱,我们买就是了。” 那胡商倒是现实,一听能商量,便赶紧抹了抹眼泪。 他打量了晚云几眼,却又有些犹疑,转而问楼月小心问道:“官长,不知哪位是主事?这位郎君说的货款之事,可做得数?” 晚云抽了抽嘴角。自己看起来就这么不如楼月有威望么? 楼月显然心情大悦,道:“自然作数,不过她说要折钱,你找她要去。” 晚云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对胡商道:“让我看看足下都有些什么货。” 胡商赶紧解开层层麻布,将香材一包包取出。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生怕损失些许。 晚云一眼就看到了胡仙根,紫色的根茎完整无缺,成色很好。 胡商赶紧道:“小郎好眼力!这胡仙根越发难找,卖一株少一株,大有绝迹的迹象。像这样的成色,去年就被主顾订走了!” 晚云扫了他一眼,笑了笑。 胡商被那笑容瘆得心里发毛,讪讪:“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小郎笑甚。” 笑甚?天南地北哄抬物价的戏码都一模一样。无外乎先说货少质优,好让客人心生占尽先机的优越感。有了这份优越感,接受高价也更容易些。 “不笑甚。”晚云道,“还要什么稀罕之物,都拿上前来。” 说罢,她将那胡仙根放到一旁,看也不看。 胡商忙依言将货品一一奉上。 内行和外行的区别,多聊几句就能看出来。胡商万万没想到,这小郎看起来年纪轻轻,居然是个十足的内行人。 例如赤柳,他的货通体赤红,看起来就漂亮,那小郎却不要,说赤柳红皮时气味发冲,只有青皮的嫩枝才适宜制香。 例如那干瘪发黑的铁线花,不好看,但却是他这些年收的上品。他只拿出来,半个字没说,那小郎就径直夺了过去。 胡商看着满地的香材,这小郎挑来挑去,实则没卖多少,于是寻思着从楼月身上下手,于是挑了一支硕大的乌参,对楼月道:“将官务必看看这个,一分为三,炖汤喝,保管将官神勇难敌。”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丝猥亵之意。 楼月正要驳斥,说小爷向来神勇,晚云却先一步挡开那胡商,道:“将官没工夫神勇,也没时间喝汤,拿走。我就要这些。” 说罢,回头跟楼月道:“我没钱,你支两千钱给他。” “方才可是你说要折钱的。”楼月埋怨道。 “就你嘴刁。”晚云白了他一眼。 她知道楼月堂堂王府典军,没有抢人家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他这么说,不过就是习惯性地跟她斗嘴。 胡商看他两一来二往地就把价钱定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急道:“小郎这样跟抢劫何异?这胡仙根就值两千钱,这些加起来少说也得四千钱。” 晚云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收起香材,道:“胡仙根这两年在市面上确实难找,但并非绝迹,只是这两年产地降水少,以至低产。来年降水丰沛,又会多起来。你的主顾们并不会囤货,市肆里价格上涨少许不错,但绝不至于昂贵到你说的地步。我给的钱不会让你亏欠。你要识趣拿钱走人,要是执意抬价,将官发起火来,才叫你知道什么是神勇难敌。” -- 第154页 她笑了笑,带冯安一道将香材收起来,走了。 那胡商被这一通话驳得哑口无言,苦着脸:“小郎哪里知道这么多消息,还是亏了,亏大了。” 楼月瞥了他一眼,将两千钱塞他怀里,道:“他是仁济堂的,知道么?” 他本来是试探的心态,没想到胡商神色一变,有些不可置信:“仁济堂?” “正是。”楼月觉得他的反应有趣,道,“怎么?认得?” “将官莫开玩笑,仁济堂赫赫威名,卖香料药材的谁人不知。”胡商苦笑,“幸好小人没说名字,吃罪不起、吃罪不起,若是让他们主事知道我要价,日后就不好做买卖了。” 楼月诧异道:“哪个主事那样厉害?” “姓王的那位,江湖人称王青州的。” “哦,王青州啊。”楼月回忆道,“似乎是她师兄。” 胡商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边陲地带撞上了王青州的同门。他二话不说,赶紧收拾了包袱,又是赔笑又是作揖,忙不迭地溜了。 楼月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狼狈的背影,一群大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名声就跟黑道似的,有趣。 晚云解折桂香又近了一步,可危险也多了几分。有一味香材尚未明确,所以只有将三样都做出来,又凭着气味,余下了绛尾和胡仙根做成的两味香。 绛尾和胡仙根同源,两者气味相似,功效相近,究竟差了些什么,只有试了才知道。 可诡异的是,燃香后半个时辰,晚云开始狂吐不止,天旋地转,忽而倒地,她赶紧叫人打开门窗,灭掉香炉。 再惊慌失措地去看裴渊,却发现他眉头舒展,脉象也无异常,三不五时就发作的疼痛也消失了。 她心生怪异,想绛尾兴许还是有问题,于是换了胡仙根,发现二者的效果如起初设想一般并无差别。 这香显然对裴渊是有用的,却能叫常人中毒。 楼月听闻手下回禀,匆匆赶来,看见了晚云被两味香折磨的脸色发白,他埋怨道:“常晚云,你这方子莫非是毒药?” 毒药?楼月的话忽而点醒了晚云。她有一个直觉,折桂之所以鲜有人知的原因,是否因为太危险。似她这般不按方子出牌,棋差一着就会做成毒药。 第140章 冬去(一百二十) 楼月看她眉头紧锁,正要劝她小心别把自己弄死了,却见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神忽而变得闪亮。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了?”楼月问。 她匆匆跑到案前,拿起那张方子,惊喜道:“那折桂香的方子,我尚有一味香材尚未拆出,拆来拆去也找不着丝毫线索,想必是个无味的东西。我前几日还想,为何在香方里加一无味的香材,现在解释通了,那位香材竟然是解药。所以我们过去都闻过那折桂香,却安然无事。如今居然中毒,就是缺了那味解药!” 楼月琢磨着晚云的话,似有几分道理,却又有些疑惑。 “可是,如今师兄安然无恙,说明这毒药于师兄却是良药,如果解了这毒,这香于我们是无毒了,可于师兄不就无效了么?” 晚云的眼神露出狡黠的光,道:“那便说明一点,解药对阿兄无效。” 晚云落座在案前,将绛尾和胡仙根写在后头,备注:“只取其一。另,此方有毒,尚缺一味解药。此药对常人有用,对头疾者无效。” 楼月莫名地怔了怔,道:“如此说来,这便是折桂了?” 晚云沉吟,点点头:“这便是对阿兄有用的折桂。” 楼月忽地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榻上,喃喃道:“幸好啊,常晚云,幸好叫你给找着了。 她亦慢慢放下笔,疲惫一笑,想几日经历的波折过程,连她也不得不叹一声:“幸好啊。” 楼月的目光落在博山炉上,道:“可你曾说,那折桂香只能压制,并不能真的治好师兄,还得找根治的药方。你如今先把折桂琢磨出来了,打算重走老路了么?” 晚云缓缓摇头:“权宜之计罢了。我手上确实有许多药方和针法,前几日寻了几剂稳妥常见的给阿兄服下了,就是石沉大海似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话只说了一般。除此之外,晚云还有些自己心里也没底的方子。她怎么敢让裴渊试,自己只有这么一个阿兄啊…… 想着这些,她叹了口气,鼻子一阵发酸。 楼月最看不得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委屈的模样,生怕她又掉眼泪,忙点点头:“知道了,这些都可从长计议,当下让师兄醒来才是最紧要的。” 晚云也知道这个道理,侧目看向整整沉睡了五日的裴渊。 楼月忍不住又问:“师兄的病,连文公也说无法可治,你莫非有了线索?” 晚云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那张方子上,不答却问:“你知道阿兄母亲当年中的是什么毒么?” 楼月自是知道贤妃当年中毒的事,却摇摇头:“详细中的什么毒,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当年是文公医治的,你何不问他?” “我自然问过。”晚云道,“他没说,也不会说。” 楼月困惑道:“为何?” 晚云当年也不明白,可方才冒出的念头,一下让她明白了师父的用心。 所谓知女莫若父。师父与她非亲生父女,却胜似父女。 -- 第155页 “他怕我胡来。”晚云苦笑,“研制解药最快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也中毒。” 楼月大惊:“你可别真这么做。” “放心吧,我没那么笨。”晚云拍了拍他,“不过你人脉广,此事还须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我知道了那是什么毒,才能对症下药。” 楼月狐疑地打量她,半晌,挠挠头:“我想叔雅可能知道,我待会就写信问他。” 晚云微笑,谢了一声。 楼月走后,晚云又在屋里燃起香。她不能嗅,只好站在屋外,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裴渊,却半点不敢错目,生怕错过了他一个蹙起的眉头。 时值二月,夜风仍旧寒冷。 冯安今夜当值,给她送上个手炉,关切道:“听闻小郎先前试药晕倒了,现在好些了?” 连冯安都知道了。晚云吸了吸鼻子,将手炉放到怀里,说好些了,道了个谢。 冯安感慨:“殿下和小郎感情深啊,看着真叫人感动。” 晚云看向他,生怕他误会裴渊好龙阳,忙解释道:“阿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回报于他,盼着他好。” 冯安笑道:“我明白。我们这些王府的亲卫,谁人不知殿下待人好。可我也看的出来,殿下对小郎好比亲生的兄弟似的。” 听他没有误会,晚云便放心了。 “亲生兄弟似的?”她问,“何以见得?” 冯安道:“平日里伺候殿下时便能看得出来。他忙起来的时候,总是饭也顾不上吃,却总会时不时问典军,小郎在干什么。就连小郎被劫去高昌的那阵子,有一两次,殿下也随口问了出来,问完大约觉得自己糊涂,便叫我们散去,要自己待着。那阵子,殿下心思特别重,常常沉默寡言,大约就是在担心小郎。” 说罢,冯安有些感慨:“殿下虽有兄弟手足,却从来关系寡淡。与典军他们处得虽熟稔,却也到底上下有别。却是小郎来了之后,我等倒是觉得,殿下有了个亲人。” 晚云边紧盯着床上的裴渊,边听冯安说话,心潮起伏,没有出声。 知道一个人曾经那样地牵挂自己,心中又是甜,又是难过。而她如今的担心,也并不比他当初少半分。 他能为她不惧艰险,跨过荒芜的戈壁,奔走两千里。 她亦可为他不畏艰难,甚至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殿下虽昏迷不醒,可若他知道有小郎在身边照料,当是欣慰。”冯安道。 晚云的目光慢慢沉着下来,平静道:“他是我阿兄,我自然担心他。我们都是一样的。” 裴渊渐渐的病情渐渐平复下来,可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如此又过了三日,有人首先坐不住了。 杨青玉急匆匆地来找晚云,问:“殿下究竟何时醒转?” 晚云摇摇头。于她而言,当下已经算是极好的结果了,可杨青玉显然不满足。 “是朔方军之事?”楼月问道。 “正是。”杨青玉郁闷地落座,缓缓道来。 第141章 冬去(一百二十一) 杨青玉道:“太子两手一甩,自己回京师去了,可郑琼和那些俘虏的那些兵马还押在关城里。右将军梁平在阳关,已经来信多次,说这些都是朔方军的人,要接管过去。按道理这是朔方军自己内部的事,我们放人就是了,可这里面好些将官当初是跟着郑琼出来的,怕回去之后会被清算,死赖着不走,弄得我等左右为难。” 那日大战之后,郑琼被击溃,本四散奔逃。但他既然跟了太子,裴瑾那边是回不去了,这茫茫大漠之中又无处落脚,最后心一横,还是带着人马来玉门关,降了裴渊。 纳降之事,都是楼月和杨青玉做的。 楼月冷笑:“郑琼是怕了。若是送回去,怕是活不过第二日。” 杨青玉叹气:“郑琼也是,郑家堂堂公卿世家,没想到出了个软骨头。太子一召唤,想也不想就贴上去了,如今不成事,自己逃了不算,还连累手下弟兄。” 楼月沉吟片刻,“给八殿下去信吧。他帐下的事,还是由他出面解决。” 裴瑾已经返回朔州,要他出面怕是比九殿下醒来还难。可杨青玉暂时无法,只好这么做。 晚云在一旁听着,不甚上心。她只想着裴渊的事,这些军务,与她无关。 不料,此事并未平息,竟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梁平竟公然带人到玉门关拿人。 杨青玉本来是松了一口气,暗道梁平终于开窍了。他不想得罪郑家,公然放人是不行的,可被劫走他就没办法了。 可郑琼却先一步得了风声,带着几个亲信先一步逃出牢房。他对玉门关的地形不熟悉,左奔右突,竟然跑到医帐去。医帐所在之处,虽是个寻常营房,无险可守,奈何里面的医官和伤患都成了郑琼人质。 郑琼得了医帐之后,公然和城守军叫板,说要见裴渊,要裴渊出来说话。 杨青玉闻讯而至,二面跟着提着剑的梁平、 而楼月则领人返回裴渊的院子,里里外外围了两重,沉声吩咐:“谁敢闯进来,格杀勿论!” 说罢,他大步走进院子里,冯安正从里头出来,道:“典军,出了何事?” “外头出了些小乱子,无碍。”他边走边道,“今日你守着常郎,别叫他离开院子。” -- 第156页 冯安怔了怔,道:“可常郎并不在院子里。” 楼月心头一惊。他知道晚云若不在院子里,就是去了医帐。 继而听冯安继续禀道:“常郎去医帐熬药去了。” “爷爷的,常晚云!”楼月大骂一声,火急火燎地往医帐赶去。 医帐跟前,双方扔在僵持。 无论杨青玉说什么,郑琼只有一句“请九殿下出来说话。” 梁平冷笑:“郑兄还挣扎什么,你道九殿下会放过你?也不想想你是跟何人作对?” 郑琼不多言,左右就只有这一句。 梁平失了耐性,对杨青玉说:“何不就请九殿下出来,好叫着贼子死了心!” 杨青玉心头骂了无数次爷爷的。 他倒是想啊,可九殿下不是还躺着么? 可他也不能说。裴渊病重还是个尚未公开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连医帐的人未曾知会。 裴渊的顾虑在于谢攸宁和孙焕还在高昌未归,一切还有变数,遂在晕厥前就曾吩咐,尽力瞒着,能瞒多久瞒多久。 所以杨青玉只能怒道:“九殿下不在城中,我去哪里找九殿下?” 岂料梁平却跟他不是一路的。他几次来信索人,均被无视,最后逼得他不得不撕破脸面,闯营抓人。 对于杨青玉的敷衍,他怨气已重,揭穿道:“你少与我捉迷藏,我方才还看见九殿下的典军了。他若出城,岂有不带典军的道理。若是九殿下不想见,我亲自去劝。” 杨青玉可快叫他气吐血了,偏生这时楼月还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 见到他,梁平愈加神气:“还想骗人么?” 杨青玉火冒三丈,正要说话,只听楼月冷笑:“梁将军此言差矣,我等行事想来光明正大,何须欺骗?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梁将军莫非还想带人硬闯九殿下的院子么?”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梁平一干人等,杀气隐隐:“我看谁人敢闯?” 梁平自然不敢在玉门关胡来,见得如此,语气软下:“二位冷静,我只要郑琼。人抓着了,我立刻离开。想来,二位也想早早将此事了了?” 自然如此。 杨青玉深吸一口气,对郑琼道:“九殿下不会见你。你若想占着医帐这么耗下去,我奉劝一句,趁早打消此念。你若敢伤了医帐的人,九殿下更不会放过你。” 这个道理郑琼并非不懂,可他走投无路,只有拼死一赌。他将医正陈如梅挡在身前,道:“我有要事禀告殿下,请殿下出来说话。” 杨青玉指挥弩手就位。 双方僵持不下,就等着谁先发难。 楼月不动声色地环视医帐,在一个角落扫到了晚云。她和一干医官待在一处,被郑琼的人看押着,手里捧着药材,旁边带着个小童。 晚云也看到了楼月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叫她原地不动。 说起来,她也是一头雾水。刚随小童去药库取药,出来就变成了这副局面。 她虽也会些防身的本事,但知道这些人打杀起来,不是自己能应付的,靠后站才是明智之举。可偏生身边小童是个胆小的,拉拉她,泪眼汪汪地问:“阿公怎么了?” 他这一声原本声音不大,在剑拔弩张的场子里格外刺耳,郑琼的手下一下就听出了关节,这是医正的孙子,还是个童子,当人质最合适不过。 于是,那人便要去抓。一向冷静的陈如梅见得如此,登时也不再镇定,大喊一声:“快跑!” 童子拔腿就跑,可步子太小,三两步就被人拎住了。 他害怕极了,一把顺带抓住了晚云, 这下好了,原本安然站在角落的晚云,也被带到了跟前。 她翻了个白眼,自己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与楼月对了个眼神,对方也抽了抽嘴角,无声胜有声,眼神里净是脏话。 第142章 冬去(一百二十二) 正在此时,不期然地,众人听到晚云开口:“殿下不过伤风感冒,有甚不好出门的?你们多虑了,派人去请就是了,殿下想必也有话想跟将军说。” 楼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满脸狐疑地盯着她。 晚云也盯着他,那面色平静而镇定,似乎真的要他这么做。 正在楼月犹疑之时,一个吓得慌了神的医官跟着说:“小郎说得有理,楼典军可怜可怜我等,医帐中的伤患还等着治病救命,着实耽搁不起,还烦去请一请殿下!” 楼月看着郑琼,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道:“我是看在令尊的面上,殿下不来,可也就由不得我等。” 说罢,吩咐随从去禀报。 郑琼打量起晚云,看她着亲卫的衣衫,料她是王府中人,可她竟然能说动楼月,想必身份非同一般。 念头起来,他忽然放开了陈玉梅,将晚云拎了过来。 这动静,让对面的楼月吓了一跳。 “郑琼!”他喝道,“你又要做甚!” 郑琼笑了笑,没回答,却看着晚云:“你是何人?” 晚云知道刚才自己出头,定然会有这般结果,也不急躁,道:“在下不过军中一介小小郎中。” “郎中?”郑琼道,“我听说,那日两军交战,九殿下与一名少年同乘坐骑,亲自护送,那人也是郎中,莫非就是你?” 晚云心里叹气。 -- 第157页 她那时就觉得,裴渊待自己太高调,现在果然生出枝节。 话已至此,装也无益。 晚云不置可否,却叹了口气:“九殿下当真是看错了人。” 郑琼不解:“怎讲?” “小人在殿下身边服侍时,常听殿下感慨,说将军可惜了,若能为他所用,必有大成,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她撇撇嘴,道,“殿下还时常说,如今河西道尚缺一左将军,不知举荐何人。若是将军能投靠他,必可胜任。” 郑琼一愣,心中倏而激动起来。 晚云所说显然,正中他心中所想。他原想着河西道这番损兵折将,纵然不是将军,当个中郎将也不赖,可殿下居然提到了左将军。 不过他显然不会就这么信了。 “若当真如你所言,九殿下为何不肯见我?”他目光锐利,“还要将我交给八殿下?” “这我便不知了。”晚云说着,一脸困惑,“殿下说这些话的时候,楼典军和杨将军也在场。二位也真是,为何非要在此处困住郑将军不可,请到堂上好好说话不好么?日后兴许都是一家人。” 郑琼随即看向楼月和杨青玉。 楼月:“……” 杨青玉:“……” 众人相距不远,对峙之下,鸦雀无声,晚云的声音可隐约听得清楚。 楼月面无表情,杨青玉抽了抽嘴角,谁跟他是一家人? 晚云垫脚望了望,道:“怎么去的人还不来,想必殿下刚躺下,他们也不敢叫醒殿下。不瞒你说,只有我敢叫,不若我亲自带将军前去?” 郑琼不清楚她的心思,坚持不动。 晚云知道他不放心,于是对杨青玉道,“请将军带人退出二十步外,并清空道上一干将士。” 杨青玉和楼月对视一眼。楼月暗自咬牙,对杨青玉点点头,杨青玉便下令照办。 晚云站在前面,道:“将军带医正跟上吧。别带小童了,这死小孩坏事。”说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童子,把他吓得缩了缩脑袋。 一场对峙,竟然在晚云的三言两语之下就安排好了。 郑琼有些发懵,又惊又疑。惊的是,他没想到这少年竟这般有用,疑的是,此人究竟是何底细,他尚不清楚,不知后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后手。 但事已至此,郑琼豁出去了。想到这样能见裴渊,亦未尝不可。 于是,他亲手挟持晚云,让手下带上陈如梅,在后面跟着。 杨青玉和楼月的人自然不敢松懈,移动着包围圈,紧随其后。晚云虽然被挟持着,却似乎一点也不紧张,闲庭漫步似的,偶尔跟郑琼唠叨几句,仿佛带他参观关城。 行至官署,门前亲卫也在楼月的指挥下自行退开。 冬日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院落中,颇有几分肃杀之气。 晚云在心里头估算着到房门的距离。 按照她对楼月以及裴渊身边亲卫的了解,此时四周屋檐上应该埋伏着持弩的亲卫,只要她和陈如梅稍稍拉开距离,亲卫就能将一干人等射杀。 郑琼并不糊涂,此时已经抽出刀来,拿在一边手上作自卫之态,另一只手则揪着晚云的后衣领,让她走在自己身前。 晚云紧了紧手心,想着裴渊曾经教过自己的防身术。如果被人这般劫持,要如何脱身。 那时,他说,如果刀没有架在脖子上,那就是最好的情形。她应该用尽全力抓住那只持刀的手臂,顺势滚倒。就算是三百斤的汉子,也受不得这冲击,就算手臂不脱臼,也会被带得倒下。只要解决了刀,其他都好办。 她只有一次机会,务必要快。自己并非孤独无助,只要成功,别人就会来帮她。 但毕竟她只跟裴渊的亲卫练过一两次,没有真的实践过,不由紧张得直冒冷汗。 就在还有几步就到大门前时,忽然,里面传来行礼的声音,有人在唤“殿下”。 晚云愣了愣。 只见一个白衣身影走出来,身披黑色氅衣,脸色有些苍白,可身形挺拔,眸色凌厉。 一切仿佛静止了,她不可思议地看他。 听裴渊平静道:“听闻有人要见我,何事?” 晚云怔住了,怔怔的望着他,目不转睛。 包括郑琼在内,在场的人无不惊诧十分,楼月和杨青玉更是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裴渊看着虽气色不佳,却精神抖擞。 他的目光瞥了瞥郑琼手中的刀,淡淡道:“郑将军何意?” 郑琼虽然抱着定要见裴渊的念头前来,但真见到了他,却不敢造次。听他开口,如梦初醒,忙将手里的刀收起来,躬身行礼:“拜见殿下。” 第143章 冬去(一百二十三) 裴渊没有理会他,走上前,伸手将晚云拉到身后。 手臂上有他真切的力道。虽然有些弱,可晚云知道,这不是做梦。 心中又喜又忧,晚云望着他,鼻子却忽而一酸。 喜的是,阿兄到底醒了,没有让她做得一切白费;忧的是,她知道他此时是强撑着出面。睡了许久的人,是不能一下起身的,难为他还要装出这副安然无恙的模样,不知能撑到几时。 她强忍住想搀住他的手,也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皱眉道:“外头风大,殿下风寒未愈,何不跟将军入屋去说话?” -- 第158页 那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非要他同意不可。 裴渊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却看向郑琼。 “我这几日受了风寒,卧病不起,故不曾接见将军。”他的语气淡淡,透着寒意,“未想,将军竟做出这等事来。” 郑琼岂不知自己到了裴渊面前,定会受此责备,咬了咬牙,索性跪下:“九殿下!末将自知忤逆,罪不可恕!然末将有话不吐不快,却见殿下而不得,故而出此下策,还请殿下宽恕!” 裴渊面色毫无波澜。 郑琼跪在地上,只觉自己脑门上似乎已经被那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犁过,正当心中愈加惶恐不安,只听裴渊道:“且入内说话。”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转身而去。 裴渊刚刚醒来,晚云虽高兴,却也不打算听凭他死要面子,坐到议事堂上去。 “殿下小心,慢慢来。”她搀着裴渊的手臂,手上使了劲,半是引导半是胁迫地将他带回了歇宿的院子里。 室中,仍然残存着香料的味道。 裴渊在榻上坐下,晚云随即将隐囊而褥子堆在后面,让他倚着。 裴渊瞥了瞥晚云那老母鸡一般忙碌的身影,心头发暖,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郑琼手下的人本就极少,当他在裴渊面前收了刀,便是降了。无论人质还是随从,即刻被楼月的人收走。而自己后面则多了两个裴渊的亲卫,虎视眈眈。 当他走进来,那两名亲卫被裴渊摒退。未几,门关上,屋内只剩三人。 院子里悉悉索索的,郑琼知道这屋子已经被包围了,他再无退路。 晚云不管他,只将一碗汤药递给裴渊,让他喝下。 裴渊一手拿着,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目光扫过郑琼的脸。 “郑将军有何言语,”他说,“但说无妨。” 郑琼清了清嗓音,又施一礼,道:“扰了殿下养病,是末将的鲁莽。只是梁平匹夫欺人太甚,末将亦无法,只得到请殿下评理。” “知道自己鲁莽,仍挟持医帐。”裴渊喝一口药,连眼也不抬,不紧不慢道,“可知谋反之罪值你几个人头?” 郑琼即刻答道:“末将知道!殿下,末将率领麾下兵马投玉门关而来,正是决意从此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成全!” 他说罢,伏地重重叩首,发出一声闷响。 榻上之人沉默良久,问:“哦?我凭什么应你?” “凭在下手中有太子意图谋害殿下,肃清河西的证物!”郑琼道,“殿下,不仅如此,太子在河西、朔方、西域的细作耳目,末将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只消殿下一声令下,便可一句扫清!” 裴渊看着他,面色仍然平静。 他没说话,只将碗里的药喝完。这药的味道比往常的更浓郁苦涩,他的眉头终是皱了皱,扫一眼晚云。 晚云一脸无辜,只在他放下药碗之后,适时地把水递过去。 裴渊喝了水,少顷,终于把目光重新落在了郑琼脸上。 “你是八兄的人,”他说,“如今他讨你回去,你全然可将此事向他禀报。以八兄的性情,他不仅不会追究你投奔太子之罪,还会嘉奖与你,何乐不为?” “殿下明鉴。”说到此事,郑琼的声音显然已然变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末将虽不才,却知道何为明主。末将观天下英雄,唯九殿下有真龙之相,将来天下,必是九殿下执掌!那日在战场之上,末将听闻太子要对殿下发难,匆匆赶来保护殿下,不料晚来一步,又被杨将军误以为敌,一时不得解释清楚,故而暂退避三舍!殿下素有爱才之心,末将亦早对殿下心生仰慕,如今领麾下众弟兄来投,还请殿下接纳!” 晚云听得这话,不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什么心生仰慕,说得好似求爱一样……她以前一直以为楼月是她见过的最没脸没皮的人,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谦虚了。 可郑琼说完了这话,却朝她看来,目光热切。 晚云一愣,似乎想起来什么,随即笑嘻嘻对裴渊道:“哦,方才我跟郑将军说,殿下曾提及将军有才,落到这般地步甚是可惜。再者,殿下前阵子不是还在烦忧河西道的左将军不知要举荐何人么?我便建议郑将军亲自过来,与殿下一叙。” 裴渊方才听郑琼的言语,便已经察觉了异样,心想果不其然。 看她狡黠的眼神,他收回目光,对郑琼道:“我确是爱才,无论何人,在我眼中皆有长处,河西地处偏僻,人才缺乏,堪用之人我都会留下。” 郑琼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正待说话,裴渊打断:“说起来,你和将黎有几分相似。名门之后,祖父都是前朝大儒。又都年轻有为,在军中谋的要职,最后……” 他的目光凌厉,“都卖主求荣。” 郑琼一愣,被这句话砸得脸色发白,登时冷汗直冒。 裴渊缓缓道:“不过将黎还比你强些,至少做了就是做了,不卑不亢,从不狡辩,也从不求饶。不像你,落的一身狼狈,气节全失。为了荣华,可将官长同袍都拉作垫脚之物,不惜离间朝堂,挑动战乱。你祖父一生为国,若听得你方才言语,怕是要气活过来。” 提及家门,郑琼无论如何也要挣了一挣,于是驳道:“末将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乃储君,储君之命,末将如何敢不从?若当日随八殿下去的是他梁平,末将敢说他也不能做得比末将更好!” -- 第159页 第144章 冬去(一百二十四) 听得这无耻之言,裴渊不由得笑了笑。 “储君之令自然难以抗拒。可你若心里向着八兄,便不会弃他不管不顾。他一个手握兵权的亲王、都督、大将军,一夜之间落得个一无所有,想想我都替他凄凉。”他目光深邃,“这份凄凉,太子功劳最大,你其次。你先弃了八兄,又弃了太子,焉知日后不会弃我?其实你最不该投奔于我,出了将黎这等事,你觉得我还会轻易信任他人么?” 郑琼颓然坐在地上,神色灰败。 他心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跪在地上绝望哀求:“殿下……我已经走投无路,还求殿下保我性命……” 裴渊沉默片刻,道:“你是被自己蒙蔽了双眼。其实你的退路只有一条,只是你不敢去碰,才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晚云琢磨着裴渊的话,不知他说的退路是什么。 裴渊也不多言,向门外唤了一声。 未几,门被推来,亲卫进来。 “去吧。”裴渊道,“日后好自为之。” 郑琼颓然地叹息一声,向裴渊深深一拜,而后,跟着押送的亲卫慢慢走出门去。 梁平就站在门口,面色沉沉。 郑琼蓦地与他打个照面,愣了愣,目光随即变得复杂,懊恼、怨恨,不一而足。 “替我和八殿下赔个不是,”他咬了咬牙,“是我贪慕虚荣,让他和弟兄们受累了。我也对不起你。日后盼着你有个好搭档,与你一道飞黄腾达。同袍一场,言尽于此。” 说罢,突然,他袖中刃光一闪,便抹向脖子。 “且慢!”梁平眼疾手快,已经一记手刀狠狠击向他手腕。 那力道士卒,郑琼袖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晚云看着,不由大惊。 此人好能耐,竟然在袖子里藏了半寸长的刀刃,方才亲卫们搜身也没有搜出来。刚才屋子里就他们三人,她不会打斗,阿兄则大病新愈手无寸铁,这郑琼要是有意谋害,只怕……想着,晚云心中一阵发毛。 只听梁平揪住他的衣领,怒斥:“你对不起的是八殿下!就算要谢罪,也要由殿下亲自处置!男子汉大丈夫,素日战场上死都不怕,还怕受罚么!” 郑琼望着他,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晚云却忽而明白过来。原来阿兄说的唯一的退路,就是求裴瑾原谅啊。 再看向裴渊,只见他正站在自己身后,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一场风波,终是平息。 外头吵吵闹闹的,冯安不敢让这些人再朝裴渊,连忙将梁平等人送出去,又去把门关上。 裴渊躺回榻上,晚云给他掖了掖被角,道:“我还以为阿兄要对他动手。” “凡事都在一念之间。”裴渊终于露出疲惫之色,“他胆敢在此犯事,按理非诛不可。可是我方才自说自话地说又说到了将黎……” 说着,他倏而露出苦笑:“云儿,我便一下没了那个想法。” 晚云知道他其实多年来将宇文鄯视若手足,如今对他有多恨,从前的感情就有多深。心里有些酸,宇文鄯给阿兄造成的痛楚,也不知何时才能抚平。 不过,这些与他从头疾发作中挺过来相比,都不算什么。 方才,在裴渊和郑琼说话的时候,晚云已经替他探过脉象。毕竟缓过来了,继续调养就是,已无甚大碍, 望着裴渊的面容,晚云五味杂陈,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说。 “阿兄……”正当她开口,楼月和杨青玉突然推门进来了,把她吓一跳。 “师兄醒了!”楼月欣喜地冲过来。 “大喜大喜!”杨青玉紧随其后,到了裴渊面前,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又不是刚生了,大喜甚……晚云沉下脸。 “郑琼如何了?”他问。 “梁平抓走了,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就返回朔方。”杨青玉一脸轻松:“他爷爷的终于要走了。殿下有所不知,方才梁平一副要打要杀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郑琼杀了他全家。我本想着以他那性情,大概要在这关城中就结果了郑琼,不想他竟突然改主意了。” 楼月“啧”一声:“你这便不知了。他们同袍多年,纵然有些不对付,却终不是死敌,谁还真想弄死谁。再说了,传出去自己人手刃了自己人,别人怎么想?是杀是剐自有律法,何必脏了手。” “对了,朝廷来了旨意。”杨青玉从袖中拿出一封帛书。 晚云看他们又要聊正事,只得退了出去。 院子里又变得空荡荡的,晚云有几分恍惚。在门外隐约听见裴渊的声音,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想起方才他突然出现在门前,心中一阵悸动,砰砰直跳。 他那样好,不仅有一副好皮囊,还有好身形、好功夫、好谋略,连睡醒的点也踩的刚刚好。 看甚话本子,有比这更好的郎君么?没有。 想着这些,晚云心中生出几分骄傲来,望着天空,扬了扬脑袋。 对了,进食!阿兄好些日子没正经吃东西了,都是喝些肉汤粥水,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都快凹了。 想起这桩事,晚云迈步往伙房而去。才走出院子,没多久,正遇上冯安。 晚云怕裴渊等会找不到自己,向冯安交代一番,又道:“请人把雪扫一扫,殿下醒了,明日便带他出来走走。” -- 第160页 冯安笑着应道:“是。” 晚云走了几步,想起刚才跟着阿兄出门的人正是冯安,又跑回来问:“对了,方才殿下怎么就醒了?是你发现的?” “正是。”冯安道,“典军之前来布防,听闻常郎在医帐,赶紧赶到医帐去了。我守在门外,过不久,就听见了屋子里有动静,于是推门进去,就看见殿下挣扎着想起身,还问是不是常郎出了什么事。” 晚云怔了怔,心头一暖, 继而听冯安继续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将外面情形大致告诉了殿下。殿下听说之后,就要起来。不过他那身体,常郎也知道,连坐起身都费劲,又如何能站起来?故而我服侍他缓了好一阵,试了好几次才站稳了、能走了。殿下也是倔强,出了门就不让我扶,直至看见常郎。” 第145章 冬去(一百二十五) 晚云定定看着他,听得入神。 其实不必他叙述,她也能猜到其中的艰难,何况她实实在在照料许多病人。这些人昏睡久了,又久未进食…… 可心头却悸动不已,一抽一抽的。 他那么努力地强撑着,是为了她…… 冯安说着话,忽而发现晚云的眼眶红了,不由愣住。 “常郎怎么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你哭甚……” 晚云忙用袖子擦擦眼睛,露出笑容:“无事。”说罢,她跟冯安别过,小跑着往伙房去。 伙房里有闲着的小灶,晚云撸起袖子,亲自做了份药膳。以药材入肉汤,加黍米熬成粥,再将羊肉撕成一丝一丝的没入粥里,文火熬烂。 那粥带着些许药香,闻着开胃得很,招了伙房里的人旁观。 “怎么伙房里有药味?”有人吸了吸鼻子,走进伙房。 众人抬头看,是个陌生面孔,可看他身上甲胄,是个将官打扮,于是拱手称“将军”。 晚云认出他来。他是裴瑾的右将军梁平,今天来抓郑琼的那位。 “原来是你,齐王府的郎中?”梁平也一眼认出了晚云,走过来打量她,“看你年纪小小,倒是好胆色。” 既然被认出来,晚云也不好再装傻,只道:“碰运气罢了。” 梁平自顾自地舀起一勺到碗里,边喝边问:“这是九殿下的?味道还不错。” 说罢,他又想来一勺,被晚云半道挡住,道:“这确实是殿下的,将军还是移步吧。” 梁平笑笑,将勺子放下:“河西不行,伙食太差,还是朔州好。你去过朔州么?” “没去过。”晚云道。 “朔州也有仁济堂。”他突然道。 晚云目光一闪。 只听梁平继续道:“朔州的仁济堂尚可,京师的就不怎么样了。年年亏钱,姜吾道医术是好,经商的头脑却不行。” 晚云听得这话,脸色拉下来。 对于她而言,仁济堂的坏话她自己说得,可若换成外人,半个不是也不能说。她不知道这梁平是从哪里知道仁济堂的这些鸡毛蒜皮,当着自己的面提起来,显然不是说说罢了。 晚云的神色变得清冷,边搅着粥边问:“仁济堂这么多铺子,赚不赚钱都寻常得很。姜师叔医术好,心不在钱财上罢了。他乐意如此,仁济堂上下自也乐意。将军骁勇善战,功勋卓越,管好自家营中便是,别人的事,何必置喙。”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梁平却毫无愠色。 他又从一旁的灶台上拿了一块饼,咬一口,饶有兴味:“生气了?我不会信口开河,我虽不是你们的医行的人,可我妹妹是,日后我带你认识,你跟她辩上一辩。” 谁要认识你妹妹。 晚云撇撇嘴,道:“好男不跟女斗。再者,将官怎能叫自己姊妹和一个男子辩论?” 梁平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仰了仰头,好似在防止喷出来。 好不容易咽下之后,他擦了擦嘴,低声道:“女子擅入军营,死罪。”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八殿下入关时,曾与我闲聊起你。” 而后,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拂袖而去。 裴瑾。 晚云抽了抽嘴角。生错了皮囊的长舌妇。 晚云端着粥回裴渊屋子里,发现杨青玉和楼月还没走。 她有些不快。人才刚醒,怎么半点分寸都没有?可他们聊的都是正事,她不便打扰,只得在外面守着。 裴渊昏睡了这许多天,积攒下来的庶务不少。 “如今关外道路肃清,暂无威胁。”听了二人的禀报之后,他说,“传信给三郎,让他配足守城人马,择日返程吧。” 楼月应下,问道:“五殿下那头怎么说?他原本领着一万五千人去抢高昌,结果中途被太子叫回去一万人。他也是心大,只将那一万人交给郑琼,自己仍领着剩下的五千人跑高昌去了,也不知去做甚。” 裴渊的唇角弯了弯。 他这五兄的脑子,有时也教他捉摸不透。 “兴许他不想像太子一般空手而归。”他说,“毕竟押着戎人王族入京也算件风光事。让凤亭住他那里去,看着他,别让他闹起乱子便是。” 晚云在外头听他们没完没了,也不再忍耐,径直推门进去。 她坐到裴渊跟前,吹凉了粥就往他嘴里塞,道:“阿兄几日未进食了,多少得吃些。”说罢,又回头看楼月,“你们不饿么?” -- 第161页 她的脸色哪里是询问的意思,恶狠狠的,实打实撵人的意思。 楼月自然识趣,马上道:“我等先去用膳,师兄有事再叫我。” 说罢,赔着笑,拉上一脸意犹未尽的杨青玉离开了。 裴渊心里头有事,喝粥也喝得三心二意。 晚云看他凝眉沉思的模样,不满道:“阿兄此番毒发,元气大伤,还要好好休养一阵子。例如过去那般一天只睡一个时辰的情形,万万不能再有。” 裴渊回过神来,见她一脸严肃,笑道:“不是有你看着么?似你方才那般强取横夺,我纵然那个心也忙碌不起来。” 晚云见他终于肯说些轻松的话,放下心来。而后,她怕他又开始想事,于是主动跟他说起方才遇见梁平的事。 “阿兄评评理,八殿下是不是长舌妇?”她瞪起眼,“我的事,梁平这先前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居然也知道了。他是不是想找个出头的,好定我个擅入军营之罪?” 裴渊听罢,不由觉得好笑。什么擅入军营之罪。有他在,怎会有这项罪名。 可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他不由地打趣:“八兄一向爱说什么说什么,热衷挑事也是实打实的,万一他当真要定你的罪呢?” 晚云哼一声:“我想过了,此事牵涉甚广,可不能叫我一人吃亏。首先是谢三郎把我带进来的,要定个失察之罪;而后阿兄断而不决,定个失职之罪;我亦不会让八殿下坐井上观,拉他下水,瞒而不报,定个知情不报之罪。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146章 冬去(一百二十六) 裴渊沉吟,赞赏道:“你举一人之力,把西北的军将都扫了个空。” “那是自然。”晚云得意道,“将来谁人要将阿兄写到话本里,便定然要提我这一锅红颜祸水。” 裴渊忍俊不禁。一锅?这是真把祸水当水么? 不过想到她会出现在他的话本里,裴渊心头动了动。 他或许该回凉州找一个话本写得好的作者,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写到一起,省得后世的人乱编…… 晚云见他有说话的兴致了,喜笑颜开,双眸眯成两道新月。 “梁将军不知是不是诓我,说他妹妹是我们医行之人。”她又道,“这就奇怪了,他一官宦人家,怎会允家中女子出面行医呢?他是什么来头?” 裴渊徐徐道:“梁平是建宁侯府的嫡长,亦是世子,不过他家和医行有关系也不奇怪。梁家是当年我父皇在江州起兵时就投靠了的,当年我父皇求才若渴,不问出身,家臣门客也无甚规矩,不乏经商行医之人。不过我和梁家来往很少,并不清楚底细,你若好奇,可以托阿月打探。” “我就是随口一说,他什么底细与我无关。”晚云道,“不过是他说要将他妹妹介绍给我结交,我觉得诧异罢了。” 裴渊瞥了她一眼,问:“他家妹妹在京师,你不是要回东都么?自然也不必心烦这个。” 提起自己回洛阳的事,晚云脸上的笑意凝住。 这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可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得不承认,现在,自己不想和阿兄分开。 裴渊小口喝着粥,察觉她的沉默,看了她一眼,问:“怎么突然不说话?” 晚云清了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阿兄,我与姜师叔亲厚。他是京师分号的主事,早两年就说要把我带到京师去给他打下手。那时我想京师谁也不认识,就没去。如今知道阿兄在那里,倒可以考虑考虑。等铺子落了栅,顺道拐到阿兄那儿蹭个吃喝,也好。” 裴渊顿了顿,看向她。 她原本托着脑袋看他,如今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忙别开目光。 一双眼珠子提溜着不知落在何处,过了一会,她心虚地指了指他的粥,说:“阿兄快吃,要凉了。” 裴渊当然看出了她的不自然,没再为难她,继续边吃边问:“怎么想通了?回来路上还说要回东都去的。” 晚云咽了咽,案几下的手紧紧抓住膝头。 两人沉默良久。她琢磨着如何开口,他便耐心地等她说, 终于,晚云说了句“阿兄……” 他一顿,想停下来听,又怕她尴尬,继续吃,应了个“嗯?” 她咬了咬唇,正要开口。 这时,门外有亲卫禀:“殿下,梁平将军求见。” 晚云一口血憋在心头。 裴渊眼神沉了沉,正要说“不见”,晚云却忽而站了起来,道:“我想起来药还没熬,阿兄先聊正事,我去熬药。” 说罢,急匆匆地出去了。 裴渊看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叫梁平好生斟酌,有事才见,客套免谈。”他放下碗,不耐烦道。 亲卫传话给梁平。 他一怔,挠挠头,道:“那就请转告殿下,说我等明早回朔州,就此拜别。不多叨扰,等回了京师再登门道谢。” 楼月用膳回来,听闻裴渊屋里没别人,赶紧见缝插针地进去。 他有许多事情还为禀告,可说着说着,就成了裴渊问,他来答,大多还是关于常晚云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有几分佩服,“常晚云这几日跟一夜长大了似的,办什么事都一办一个准。” 楼月少有的没有阴阳怪气地说晚云闲话,反而大加称赞, -- 第162页 可裴渊依旧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问:“她是否说了什么关于我的?” 楼月困惑:“她说的都是关于师兄的,莫非是关于我的。” 也是,裴渊心中长叹一口气。 晚云熬药回来,发现楼月和杨青玉又趁机进去了。 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有了先前的闯入,晚云便毫无负担地故技重施。不等里面的人应允,她就推门进去,大大方方地让裴渊喝药,又去点起了那有毒的折桂香。 楼月知道那香的厉害,暗道一声最毒妇人心,随即殷勤地将裴渊搀回床上,赶紧离开。 晚云心情大好。 “云儿,”裴渊躺在床上看她,道:“这几日的事情,阿月跟我说了。你辛苦了,今夜便回屋去好好睡一觉。” 晚云的神色缓和下来,坐在旁边,温温一笑,“知道了,阿兄赶紧歇着。” 她确实好几日未沾床了。 这几日,她都是守在裴渊房里,实在支持不住,才到旁边的榻上歇息。 洗漱完毕,晚云换了身寝衣,仰面躺在床上。 窗子留着一条缝透气,外面的月光透进来,晚云望着,睡意全无。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件氅衣,站在院里赏了一会儿月。 不知不觉,她却又提步入了主院,来到了裴渊房前。 亲卫说房里的香已经燃尽,殿下也睡下了。 她借口不放心,再探探脉象,于是推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裴渊确实歇下了。 晚云推开些许窗户,灭掉屋子里的灯,只留一盏。 想了想,怕他半夜醒来又独自烦忧,便点了支安神香,好让他睡到天亮。 忙碌完,像往日一般,静静坐在窗前,看他的睡颜。他的神色平静,鼻息平缓,晚云终于安心下来。 真好,阿兄醒了,又能跟她说话,对着她笑了。要赶紧治好阿兄才是。 想着这些,她只觉干劲满满,嘴角勾出一道温和的笑意。 看了一会儿,晚云正要离开,忽然,手被拉住了。 灯光里,裴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注视着她,眸色朦胧。 “吵醒阿兄了?”晚云轻声道,“我来看一眼,给阿兄换了支香,这就回房去。” 裴渊却摇摇头,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口,哑声唤道:“云儿。” “嗯?” “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 第147章 冬去(一百二十七) 晚云愣了愣,触到那深深的双眸,脖颈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了热气。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亦轻轻握住裴渊的手。 心跳极快,她想,自己的脸上必定红的不成样。但幸而烛光幽暗,叫她不至于原形毕露。 好一会,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确实有话要跟阿兄说。” 裴渊稍稍仰起身来,晚云拿了个隐枕,给他垫高了背。 他必定累了,连做这个动作都显得有些气喘。 可他依旧要听她说。 他甚至可能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仍然坚持着听她亲口说。 “我也有话要与你说。”他又重新握着她的手,眸光如星。 心头又是一阵悸动,随后,被一股暖意笼罩着,坦然而安宁。 这是她心尖上的人啊,不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也不是严词厉色的兄长。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身份的藩篱,只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我……”她有些结巴,却径直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这话很是直白,让裴渊的心都似乎停了一下。 那双眸更加明亮,温柔而热烈,笑意从唇边泛起,如六月的阳光一般灼人。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裴渊张了张口:“我……” 似乎唯恐他拒绝,晚云连忙道:“阿兄且听我说完。”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兄病重的这些日子。我忆起了许多事。”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眸里,仿佛看到了十三岁时的阿兄,持剑屹立在古松之下,白衣如雪,“想我原本该葬身深山里,被阿兄意外所救,又重新活了过来。之后在山居蹭吃蹭喝、被师父找上门、拜入仁济堂、潜心学医,可以说我这辈子的林林总总,都因阿兄而起。我忘不了阿兄,阿兄在我心里亦无人可取代。就算今时今日没有找上门来,总有一天还是会来找阿兄的,因为这多年来,心里头一直想跟阿兄说,我想阿兄了。”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哽咽着说:“后来对阿兄起了歹念……” 说着,她有些支支吾吾,红着脸看裴渊一眼。 她用词总这般教人无语。 裴渊忍不住轻轻一笑,清了清嗓子,安慰道:“左右我也有歹念,如此便是好事,你接着说。” 晚云嗫嚅着继续道:“那时,我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知道你是皇子,与我有云泥之别,其中的利害,师父和师伯早已对我说的清清楚楚,阿兄也说了要永远做我的兄长。可我有时就是一头倔驴,不撞南墙不死心,直到后来到了高昌,面对了……金陵公主,我才真正品到了其中的不容易,我怕了,怕我与阿兄不会有好结果,故而就算阿兄愿意给,我也不敢要。” 裴渊有些错愕。 不得不说,他从不曾意识到她竟然害怕了。他本是在阴谋诡计中出生和长大的,见识过的丑恶千奇百怪。在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薛鸾,都是刀尖舔血当营生的,从来没有人会说一个“怕”字。 -- 第163页 可晚云不是。她是在师门的呵护中长大的。 或许是被她的坚强和耐摔耐打骗了,也或许是他惯常的思路,他心底觉得,她也跟他们一样。 至于她曾经的拒绝和闪躲,他以为只是他和薛鸾不清不楚让她误会太深,假以时日,让她看到他的真心,一切就会雨过天晴。 可他终究想错了。或者说,他也不曾真正地了解她。 “此事怪我。”裴渊道,“我若能开诚布公地与你说清楚,兴许能让你不那么害怕。” 晚云却缓缓摇头:“有些事,并非言语可为。我那时一心只想逃离,大概也沉不下心来和阿兄坦诚这些。更何况,好些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她深吸一口气,坦诚道:“过去,我只想要阿兄给的好,不想承受由此而来的负担。虽说要和阿兄在一起,便要和阿兄一道并肩支撑,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怕我做不到,更怕让阿兄失望。与其走到破裂的那一步,不如早早撒手,至少还是兄妹。” 裴渊看着她,一时心中涌起许多情绪,将心头塞得满满。 他想开解她,告诉她不必害怕,一切有他,他会担起这一切。可转念一想,她今日说这番话,其实已经跳过了他的开解,打算独自承担起这一切。 他感到一阵痛。 此事最难能可贵的并非她想通了,而是她明知困难重重仍旧逆流而上的孤勇和决心。而这一切,若是没有今日一谈,他将永远不得而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抚摸她的脸,哽咽了:“可你终究没有撒手啊。” “我做不到。”她望着裴渊,双目清澄,“阿兄已经在我心里扎根,若是连根拔除,不是把心也拔了么?这几日看着阿兄昏迷不醒,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把阿兄治好,和阿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什么姓薛的前朝公主,什么太子,什么牛鬼蛇神都尽管来,我不怕。” 她勾了勾唇角。 那笑意触到了他心中的柔软,他呢喃了句“云儿”,手上微微一带,将她拥入怀里。 她壮了胆子蹭了蹭,在他颈间寻到了个舒服的位置。可他俩都有些激动,有些紧张,彼此的心跳咚咚交错,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怕压着他不舒服,于是微微撑起身子,却又被他按了回去。 她脸上一红,却不自觉地暗自笑了笑。 裴渊轻轻抚摸她的背,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她回头。 其实他仍然小看了她。他们在人生最孤单落寞的时候相遇,相互照亮过彼此。日后的人生,怕也只有那道光才能叫自己念念不忘。 他是如此,她终究也会明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幸他们在关键时刻都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在九年前拔剑相救,她在九年后排除万难,回来寻他。所以才有了这一刻的圆满。 “云儿。” “嗯?” 他顿了顿,犹豫道:“你能再说一次么?就是……你最开头说……” “我喜欢你。”她爽快地说。 裴渊扬起笑,仿佛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比他第一次得了大胜还心潮澎湃。 “你知道我先前要说什么?” “什么?” “我也喜欢你。” 第148章 冬去(一百二十八) 临到辰时,天空扬起了鹅毛雪。 些许落在鼻尖上,凉凉的。 晚云在仁济堂长大,仁济堂是做生意的,所以她也算半个买卖人。 做买卖最讲究勤快,所以堂中上下都是卯时就起身准备,等市鼓一响就热热闹闹地开门迎客。 有了这个习惯,要适应军营里的生活就不算太难。将士们卯时晨起操练,大冷天里痛痛快快地喊一嗓子,将寒气消退。 伙房炊烟袅袅,几十号伙夫有条不紊地备着上万人的早膳,等着将士归来享用。 晚云也早早地煎好了药,医正陈如梅昨日不得机会,今天终于见到晚云,便拉住他那一脸怯色的孙子,对晚云一再拜谢。 那童子对晚云昨日瞪他的模样记忆犹新,如今见她嘴里客套着,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又不由缩了一下,忙躲到陈如梅身后。 这时,却听陈如梅道:“在下观殿下面色苍白,莫不是病了?怎么我等不曾知晓?” 晚云搪塞两句,只说头疾复发。陈如梅也知道裴渊头疾的事,自也知道他有药。此事向来不归他管,也就不多过问。 再来到伙房里,药膳已经备好。晚云尝了尝,将碗筷一并放入食盒中。 伙长笑嘻嘻地说:“据说这小郎这方子是用作大补的?过两个月我家娘子生了,不知吃得不吃得?” 晚云向他道个喜,道:“若给产妇吃,方子要改一改。”说罢,她将药材的增减一一写下。 伙长接了,拱手道谢。 玉门关又下了一场大雪,关城内外,白茫茫的一片,纯净和平。 晚云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昨夜过后,心境全然不同了,好像看什么都是美的。 “常郎!” 不远处,冯安小跑前来,笑嘻嘻地递给她一把伞,道:“殿下醒了,问常郎何在。典军说常郎熬药来了,殿下看了看外头的雪,便令我给常郎送伞来了。” -- 第164页 晚云浅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伞,步入白雪中。 “殿下还问常郎昨夜何时走的。”冯安说:“昨日值夜的人睡去了,我等也答不上来。典军还私下问我,是否常郎偷了殿下什么东西,让他这般惦记。” 晚云的脸热了一下,忙道:“胡说,他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偷。” “我也这么说。”冯安道,“殿下和常郎那么好,只要常郎说一声,什么东西得不到?” 这话说得寻常,但兴许做贼心虚,晚云不由又想起昨晚的事,耳根愈加热。 “那后来呢?”她忙打断,“殿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管叫我送伞来。” 晚云“哦”一声,不由地把伞侧了侧,挡住自己的脸。 昨夜,他们说了许久的话。但裴渊到底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晚云连忙探脉象,发现并无异样,坚决让他歇息。 裴渊却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云儿,你不可反悔。” 那双眸注视着她,烛影之下,似含着星光。 晚云只觉心又在撞得激烈。 “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她说,“倒是阿兄,你也不许反悔。” 裴渊不以为然,仿佛她在说一件极其可笑的事。 “云儿,”他捉着她的手不放,“你别走,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嘴上虽是如此,他的眼睛却已经逐渐闭上。 晚云知道,那是她先前点了安神香起了效用。 她只应付地答着,等他睡着了,给他将被子盖好。而当她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仍被他紧紧握着,一时抽不出来。 就像一个刚得了糖的小童,或者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晚云哭笑不得。 心里回忆着这些,晚云和冯安穿过大门,进了院子。 虽然这个地方她早已经熟稔,但今天过来,心情格外不一样。 望着那门口,晚云的心头又撞将起来,而当隐约听见他的声音,更有些莫名的紧张。 怕什么,莫教人看出来……她暗暗告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才跨进门,道:“阿兄这就起……” 话还没说完,她怔了怔。 只见裴渊已经穿戴整齐,竟是要出门的模样。 她的眼眸顿时笑意全无,瞪着他。 一旁的楼月笑了声,道:“我早说了,她不会应许。” 裴渊不急着解释,目光落在她的食盒上,浅笑:“那是给我的早膳?” 晚云没好气地“嗯”一声,送上食盒,从里头端出药膳和小菜,还有一碗药。 裴渊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放在案上,却转头对楼月道:“你先去跟他们说一声,我稍后就来。” 楼月一脸看戏的神色:“方才不是让人去知会过了。” 裴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楼月僵了僵,随即应下,转身离开。走之前,还十分贴心地把冯安也叫走,顺便带上门。 听得听他们走远,裴渊随即看向晚云,将她的手拉住:“生气了?” 他的双眸诚挚,声音低而温和,好似换了个人。 晚云虽然气,可是该脸红的时候也是照红不误,一阵辣辣的,嘴上却道:“我昨日才跟阿兄说过要好生歇息的,阿兄全都忘了?” “我记得。”裴渊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耐心道,“只是我已经快十日未现身,营中颇有些流言,说我重伤不治。战事才息,军心未定,流言能惑众。我需得出去走几圈,让他们安心才是。” 晚云知道他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却是更恼:“阿兄都这么说了,我若不许,岂不是无理取闹?” “当然不是。”裴渊道,“我们来商量个办法。” “什么办法?” 她等了等,没等来他的回答,于是扭回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跟人商量事的时候,多少得看着别人吧?”他说。 晚云只得挪过身子,面对他,视线落在他的衣襟上,而后,就跟爬高山似的,往上掠过他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子。 中途歇了歇,喘口气,而后一鼓作气对上他的双眼。 她清了清嗓音,道:“阿兄说。” 那小脸绷着,双眸带着质问,仿佛被人欠了十万钱似的。 第149章 冬去(一百二十九) 裴渊无奈一笑:“我就去半日,晌午回来,再也不出去。” 现在才辰时,到晌午还有三个时辰。何况外头还下雪,也不知跑去哪里喝西北风。 她问:“阿兄要出营么?” “不出营,等好些再出去。” “城楼呢?” “兴许免不了。那里高,能看见的人多,省事。” 晚云的脸又沉下:“若阿兄是我在仁济堂的病患,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裴渊知道她这么说,便是无碍了。 他笑意更深,抬手摸摸她的头:“委屈你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奖励。” 晚云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从头上扒下来。刚想说什么都不想要,转念一想,糊涂,怎么跟奖励过不去? “奖励且记着。”她说,“阿兄带我去。” 见裴渊的笑意凝住,她忙补充道:“我就远远跟着,不扰你们谈正事。” 裴渊有些无语。他总想着不让她受苦,可她总是如此,有时候懂事的叫人心疼。 -- 第165页 “为何远远跟着?”他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大夫,尽可大大方方,名正言顺。” “那岂非坐实的阿兄身体不好?”晚云嗫嚅,“像师父那样,他就不能轻易入京师。他若去了,别人就难免问,是不是圣上龙体不好了……” “将士们不是京中的那些老贼,无人有这等诡诘心思。”裴渊淡笑:“我也不是父皇,无人会这般成日惦记我。” 说罢,他松开她,准备执起筷子用早膳,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 早膳过后,裴渊先去官署议事。 晚云在旁边厢房里等着,听着隔壁隐隐传来裴渊的声音,已然与往日无所区别。 当然,她知道那是他强撑出来的。他向来如此,所有苦痛都自己默默咽下,不让人看出分毫的不堪。 包括当年在山中和她一起的时候。 有时,晚云觉得神奇。至刚易折,他这擅长自我逼迫的性情,能活到今天也是十分的不容易…… 正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晚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忙朝门口望去,却见进来的是楼月。 看到她脸上失望的神色,楼月毫不意外。 “你用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他揶揄道,“门板都要被你望穿了。” 晚云不理他,道:“他们议事还没完么?” “快了。”楼月伸个懒腰,“都是些杂务,琐琐碎碎,听得人脑仁疼。我看与我无关,便借故如厕,跑了出来。” 晚云鄙夷地看他,道:“亏你还叫他师兄,你便忍心让他一个人脑仁疼?” 楼月毫无愧疚:“那是自然,谁让他俸禄几倍于我。” 晚云还想再说,楼月却幽幽盯着她:“你昨夜已经回房了,为何后来又偷偷摸摸地去师兄屋里?” 蓦地被他问起,晚云脸上一僵。 “我不放心,回去看看也不行?” “你少来。”楼月哼一声,“我问了昨夜守门的,说你进去了好一阵子才出来,看看要这么久?你好心机,不许我等和师兄说话,自己大半夜揪着师兄不放,监守自盗!” 晚云无言。这人没事就跟她犯浑,也不知阿兄有时私下里像孩童的举止是不是被他传染的。 不过……监守自盗?晚云品了品这个词,不知为何,有点喜欢,显得她机智又风流,所以才能抱得美人归。 她脸皮厚起来,冲他笑了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沾点好处,对得起自己么?” 楼月“嘁”了一声。 他朝门外看了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吧,昨夜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脸上又热了一下。 晚云看着他,心想这不愧是个八卦精投胎。 不过她也知道这事瞒不了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点头。 楼月眼睛一亮,睁大了。 “这么明显么?”晚云道,“你怎看出来了?” “这还不明显?”楼月抽了抽嘴角,“师兄一个病得半死的人,今早醒来跟枯木逢春,满面春光,要不是纯色有些苍白,起床要要人搀扶,我还以为他好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知他今早起身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 “他开口便问‘云儿何在’。”楼月学着裴渊的神气,啧啧摇头,“还问我你何时走了。天地良心,我又不是那没脸没皮专司听人墙角的细作,我怎会知道你何时走了。” 晚云听着他说话,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裴渊起身四处张望,看她在哪里的样子……心头一暖。 “有件事我想问你。”楼月睨着她,“你昨夜不会把师兄强了吧?” 晚云的脸终于红起来。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虎狼之人了?”她瞪起眼睛,“堂堂官家人,对一个女子说这话合适么?” “你是女子?”楼月一脸好笑地打量她:“莫不是男扮女装?昨日连郑琼都敢唬,我看别打仗了,照你的模样教那么几十个出来,凭一张嘴便可保家卫国,省钱省力。” 晚云龙心大悦:“你今日真会说话。” 楼月皮笑肉不笑:“你喜欢便好。” 晚云不管他挖苦,只回味着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想着裴渊,脸上露出傻笑。 楼月看着她的模样,摇了摇头,却从怀里摸出一包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好奇道:“你昨夜与师兄是怎么回事,怎就定下了?谁先提的?” “我先提的。”晚云大方道。 楼月定住:“哦?” 晚云双眸亮晶晶的,隐隐透着兴奋:“我跟你说,你可是头一个知道。我昨夜……跟阿兄说我喜欢他。怕说多了反倒说不出口,所以刚一开口就说了。阿兄好似吓了一跳。” 她说罢,又傻笑起来,眼中一片温柔。 楼月无言以对。 要是他遇上这样的女子,不也得吓一跳。 不过,此事放在常晚云身上又异常合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么?怕是没有。反正除了脸,她没有什么地方像个女子。 “你脸皮可真厚。”楼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摇头,“世间哪里有女子求爱的道理,牝鸡司晨,有伤风化。” 第150章 冬去(一百三十) 晚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抓一把瓜子过来:“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该大大方方说出来才是。至于男的先说还是女的先说,又有什么要紧。” -- 第166页 楼月奇怪地看着她:“这等道理,是仁济堂教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晚云也奇怪地看他:“仁济堂为何要教我这些?自是我自己想的。” 楼月又啧啧摇头。 晚云怜悯地看他:“你自是不会明白。想来你长这么大,还不曾遇到过喜欢的人,自然也无从体会。” 楼月的脸倏而拉下,“嘁”一声。 晚云本想反过来套他的话,打听他的八卦,不料他竟是这等反应,愣了愣。 “你不是对风流之事无所不晓么?”她说,“莫不是真不曾遇到过喜欢的人?” “谁与你说我对风流之事无所不晓?”楼月冷笑,“谢三郎?” 晚云不答,好奇地看着他:“可曾有人给你说过亲?” “自是有。”楼月撇了撇嘴角,“师父生前曾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可我那时只一心追随师兄征战,推拒了。” 他提起岳浩然,晚云没了言语。 这一向是她和楼月之间的默契,尽量不提。 “你今年多大了?”沉默片刻之后,楼月忽而问道。 “下个月就十七了。”晚云答道。 “下个月?”楼月微微扬眉,“兴许还未班师,看来你须得在此处过生辰。” 晚云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 原来她还不满十七,楼月继续想到。兴许是长高了些,兴许是稳重了些,全然不似在高昌时那般迷茫和困惑。 “你在高昌时的那些顾虑也都想透彻了?”楼月问道。 话题拉回来,晚云摇摇头:“我如今觉得,我喜欢阿兄,阿兄也正好喜欢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别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楼月沉吟片刻,叹道:“那便恭喜你吧。不过我还须告诫你,你和师兄若要走到成亲那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让你得意两天,后头有的你哭的。” 晚云:“……” 这人当真说不出什么好话,前面说恭喜,后面便要来浇凉水。 楼月却又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我去看看师兄他们议事完了不曾。” 说罢,悠然离开。 裴渊议事结束后,先与众将官一道出去走走,在军营里巡视一番,而后上城楼。 他还有些发热,却不让晚云过来搀扶。楼月只好拿过一把伞来给他挡雪,暗自照料他。 及至午末才结束。裴渊回到房里,关上门之后,躺在榻上,累出一身冷汗。 晚云去熬药,楼月则给他换了身衣裳,给他盖上被子。 汤药端来,屋子里气味浓郁。 裴渊缓缓睁开眼,见晚云站在面前,露出笑意。 “今日,辛苦你了。”他说。 晚云虽恼他不拿身体当一回事,听得这话,心还是软了下来。 “阿兄别说话。”她将他扶起来,“先喝药。” 他的身体在发热,透过寝衣传来,晚云眉头再度蹙起。 “明日能歇一日么?”她问。 裴渊边喝药边说,“明日便不去官署,有事便转到这里处理。” 晚云知道他已经做了极大的退让,便不再坚持,道:“那阿兄只能待在这屋子里,不许出去。” 裴渊看了看她,微笑:“知道了。” 晚云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出门去让冯安凿个冰囊来。 那冰囊的做法是晚云教的,冯安已经熟稔,没多久,就送了过来。 晚云用绸布包好,对裴渊说:“阿兄躺下。” 裴渊却不急,将冰囊放在一旁,问她:“下了一天的雪,冷么?” 晚云摇摇头。 裴渊伸手,拉她拥进怀里。 他身上有热度,环在她身上暖烘烘的。晚云虽然埋怨他乱来,心里却暖暖的。 她让裴渊靠在隐枕上,将冰囊覆在他的额头。而后,与他靠在一起,盖上褥子。 裴渊的手伸过来,与她是指交缠。 “我昨夜怎么就睡着了?”他问,“竟什么也不记得。” 晚云知道他必定要问,于是将安神香的事情告知他。 裴渊微微蹙眉:“日后不许给我用那东西,我还有些话未跟你说。” 晚云问:“阿兄要说什么?” 裴渊五指成梳,替她理了理头:“昨日你说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也并不了解你。” 晚云想了想,道:“这是自然,我与阿兄毕竟分离了许多时日。” “与分离多久无干。”裴渊道,“云儿,其实我亦并非你所见的那般强韧,我也有我惧怕之事。” “阿兄惧怕何事?”晚云问。 “怕我变成我厌恶的人。”裴渊目光深深,“我的处境如何,你如今想必也看得清楚。看起来光鲜,然不过败絮其中,明争暗斗从不曾少。此乃权欲自身使然,天家尤甚,越靠近御座,人的欲望就变得越可怖,手段就越残忍。” 晚云想了想,道:“阿兄不想变成你父皇他们那样的人?” 裴渊微微颔首:“先前,我说要永远当你的兄长。我知你对此耿耿于怀,可我知晓,这或许对你最好。” 晚云想到先前那些事,没有答话。 说实话,她何尝不明白这些,故而她也在有意地远离他。但一切,终是敌不过心中的真正想法。 当然,她并不满足于此。 -- 第167页 “后来呢?”晚云看着裴渊,道,“怎又想通了?莫不是因为我被人劫走?” 裴渊摇头。 “你被人劫走之时,我确实心头空荡荡的。可我也知晓,所谓放不下,多少有私心作祟。我不断地说服自己,你能从高昌之险种脱身,必定有许多过人之处,假以时日,必定能承受凡人所不能承受的权谋和残忍,能在我身边留下来。”他说,“直到你昨夜说你害怕了,我才知道,这些理由,不过是自欺欺人。云儿,我希望你留下来,并非是你有多出色,而是我喜欢你。” 烧灼般的热气,从脖颈直冲脑门。 晚云呆呆地望着他,知道自己大约又在傻笑。 第151章 冬去(一百三十一) 说起过往,皆是唏嘘。过去的诸多痛楚,都是因为二人各有考量,却都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是为对方着想。当她想起那句“我不想当你的兄长,想做你的郎君”,心头还一阵悸动。 如今再回望,感觉那些挣扎似乎过去了许久,所有的痛楚都是值得。 “今日阿月还问我如何想通的。”晚云嗫嚅道,“我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即便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我和阿兄在一起就好。” 她的眼眸明亮,闪烁着明媚的光。 裴渊心头一动,笑了笑,低下头,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那吻很是轻柔,微温,晚云的心头却似浸在了蜜里。 她的双颊染上绯红,却仍不满足:“阿兄还未说何时对我……对我起了歹念?” 裴渊无奈:“动心就是动心,为何偏说歹念?” 晚云笑了笑,却执着地望着他,催促道:“阿兄快说。” 裴渊的眼神却有些闪烁,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脸上有些可疑的红晕。 “说不上何时。”他说,“但每次你遇了险,我便连觉也睡不着,只想着无论你在何处都要找到你。” 我也是。晚云心道,心里甜甜的,又暗搓搓地觉得自己到底不亏。 她忍不住笑,看他一眼,唇角就翘得越高。 裴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问:“你跟阿月说了?” 晚云忙道:“不是我自己要说的,是他跑来跟我说恭喜。”说罢,她有些小心,“阿兄不愿我告诉他?” “为何不愿。”裴渊道,“他也跟我说了。” 晚云不由噗嗤一笑。 “阿月性子耿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裴渊道,“对了,他对我说你今年十七。我记得,你是三月生的?” 晚云道:“正是。” 裴渊有些认真:“你还说过,当年有人给你算命,十五及笄不可,要等到十七?如此一来,此事当着手操办了。” 晚云忙道:“那方士只说不能早于十七,并非要正正十七就办。一场仪礼罢了,无非走个过场,日后慢慢寻个日子便是。” 裴渊没有言语,似在思索。 晚云看着他,笑嘻嘻:“阿兄可是在想送我什么礼物?什么礼物也无妨,阿兄到时在场就好。” 及笄是礼物的事么,及笄是定亲的事……裴渊心中苦笑。不过他知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单是父皇那边,就是能想见的繁琐。 他收回思绪,转而问道:“不谈及笄,生辰之时,你想要什么?” 这倒是正事。晚云想了想,边陲虽缺这缺那的,但她真要点什么,裴渊想必也弄得来,只是大费周章大可不必。 “阿兄给我取个字可好?”她忽而灵光一闪,道,“再替我刻一枚印,以后我写信统统印上。” “这有何难。”裴渊道:“没有别的?” 晚云摇头,认真道:“取字最是重要,要陪我一辈子的,阿兄休想随意打发我,好好想,好好刻,须得惊天地泣鬼神才是!” 惊天地泣鬼神的字……裴渊失笑,揉揉她的脑袋:“遵命。” 在外面吹了一场风,果不其然,裴渊这场烧又重了起来。不过这回并未昏迷过去,只是烧热一直不退。 连病了两日,依然不见好转。晚云在一旁照顾着,知道这都是头疾这病根未除使然,觉得自己都快愁出病了。 这日,她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歇息,冯安忽而前来,对她说:“殿下请常郎过去。” 晚云讶然,连忙穿好衣服开门出去。 “怎么这么快醒了?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她问。 冯安说:“有人来访,殿下不得不见。” 晚云皱眉。什么人来访,非得现在见不可?又是什么客人如此不懂眼色,人都病成这样,还不懂退去。 她越想越恼火,一边火急火燎地赶过去,一边琢磨着待会如何将人奚落一通。 但还未进门,她就听见屋子传来些许笑声。 晚云气冲冲地推门进去,却看见个灰衣男子坐在裴渊床前,正替他把脉。 她愣住了。 那人看她进来,目光淡淡扫过,似冷笑一声,又收了回去。 晚云看着那人刻薄的模样,满心的怒气却登时烟消云散,代之以惊喜。 “师叔!”她连忙跑上前去,望着他,带着几分欣喜又有几分埋怨,“师叔怎么现在才来!” 姜吾道一派仙风道骨,冠上还落着雪,一看就是刚刚来到。 他眉间尽是不满,淡淡道:“怎么,我千里迢迢而来,你连行礼都免了?” -- 第168页 晚云忙恭恭敬敬地拜道:“见过师叔。” 姜吾道也不搭理她,转脸对裴渊笑道:“我师兄这劣徒给殿下惹麻烦了。” 裴渊虚弱地笑了笑:“并未惹麻烦,云儿帮了我许多。” 晚云立在姜吾道身旁看着他,满心自豪。 云儿?姜吾道却从裴渊的称呼里嗅到些不寻常,难以克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由地抬眼扫了扫晚云,晚云也看着他,理直气壮。 姜吾道抽了抽嘴角。 出息了,他心想,果然女大留不住…… 裴渊在一旁看着这二人对视,不明所以。 “你给殿下治病的药方何在?”姜吾道决计不多管闲事,对晚云道,“呈过来。” 说到正事,晚云便没了跟师叔玩闹的心思,忙乖乖将药方子双手奉上。随后,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裴渊看着她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她紧张地搅着手指头,就像从前在山中老宅里,他教她写字,被他检查功课时一模一样。 姜吾道看着药方,思量片刻,抬手。 晚云自动递上笔,就见姜吾道在方子上涂涂改改。 瞥着他写下的自己,晚云神色稍松,料想自己没有犯什么大错。 没多久,姜吾道写完,将笔和方子一递,晚云又乖巧地接过去。 “阿兄且歇息,我再去熬一副药,阿兄待会喝。”她看了看,知道裴渊当下的病症有办法了,高兴地对裴渊道。 裴渊颔首应下。 晚云才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对姜吾道说:“师叔若无事,便也随我去医帐看看,让阿兄歇息。” 第152章 冬去(一百三十二) 听他一口一个阿兄,姜吾道又抽了抽嘴角,眼神里又飙起了脏话。 他听得晚云的消息之后,抛下太常府里那舒舒服服的大队人马先行一步,随齐王府亲卫披星戴月迎风冒雪赶到这里的。当下,这丫头将他利用完了,便要赶他走…… 死没良心的。姜吾道一边心碎,一边再度感叹女大不留不住。 他轻哼一声,道:“到西院去,有人要见你。” 还有人? 晚云一愣:“何人?” “去了就知道了。”姜吾道笑得和蔼。 他自是治不了她,但有能治她的人。 晚云应一声。她先去医帐将药炖了,而后,满脸疑惑地走到西院。这是专门给客人住的地方,一间屋子,外头摆着好几口箱子,上面打着仁济堂的标记,有两个小童正在整理。 这箱子真叫人熟悉。 晚云笑了笑,上前,问那两小童:“你们是随姜师叔来的?” 稍大的小童点点头,道:“我等是随姜叔公来的,也是随师父来的。” “哦?”晚云眨了眨眼,歪了歪脑袋,问,“你们师父是谁?” “是我。” 里头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晚云的眼神蓦然变得清亮,随即迫不及待地跑到门边。 屋子里,一个青衣的青年正从木箱子里那出一卷书,淡淡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照亮他的高高的鼻梁。 “师兄。”晚云笑着唤道。 王阳头也不抬地应了个“嗯”。 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晚云从小跟着王阳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这声“嗯”是个什么意思,不由讪讪。 她摸了摸鼻子,道:“师兄怎么来了?”说着,走上前去,殷勤地替他接过书卷。 “随师叔来看看。”王阳将书卷递给她,淡淡道。 晚云一边观察着王阳神色,一边笑着应了,转身把书放在架子上。 王阳出门向来有搜罗医书的习惯,因而涉猎很广。 此番出来,他显然也收获颇丰,晚云扫了一眼书卷上的名字,全都是些自己从来没看过的。 “这几本书如何?师兄回头借我看看。”她说。 王阳没有回答。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静谧。晚云讪讪,在心里叹口气,看来自己闯了大祸了。 想起上次在沙州接到师兄的书信,上头言之凿凿,说他冠礼上见不着她的人,就当没有他这个师兄。 而后,她当真就没有回去。 当然,这也不能怪她。那时的情形险恶,她只能跟着裴渊,等他班师再一同返程。她后来给王阳回信,以大雪封山为缘由推辞,说开春再定回程的日子。 她那时想,师兄向来知道她的心思,必定不会怪罪。 如今看来,她想错了。 他不仅怪罪,还怪到这里来了。 晚云小心地望着他:“师兄生气了?是我错了,给师兄赔礼。”说罢,有模有样地向他拜了一下。 若是从前,王阳不过说她几句,然后不再僵持。 如今却不大一样。王阳仿若未闻,径直绕过她,将几卷书放到架上。 嘶,不奏效了。晚云倒抽一口凉气。 王阳向来为人温和,很少发脾气,冷脸更是无从谈起。但真要惹他生气,那就是十分棘手的事。 如此这般,晚云还真的不只是如何哄好。 她环视四周,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药童在门边看她。大的约摸十三四岁,小的却只有几岁的模样,半人高。 晚云继续没话找话:“这两个药童面生得很,是新来?” -- 第169页 王阳回头,言简意赅地道:“跪,叫师姑。” 两人恭恭敬敬地跪下,喊了声“师姑”。 晚云一怔,笑着将二人扶起:“师兄收徒?哪里俩的?长得好标致。” “慕家的孩子。” “慕家?”她双手一拍,面露惊喜,“广陵的慕家?” 二人点点头。 她好奇地打量他们,想了想,对年长的问道:“你是慕浔?” 那小童点点头。 晚云又向另一个道:“那你一定是慕言?” 见晚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慕言的脸红了一下,也点点头。 她眨眨眼,问:“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慕言低着头小声,道:“师姑取的。” 晚云笑起来。 说起来,慕言大约是晚云亲手接生的第一个人。那年,她刚九岁,随师父文谦去广陵,寄住在慕家。那时正遇上慕家夫人生产。文谦让晚云跟着产婆入产房帮忙。” “你出生时就这么一点。”晚云比划了个大小,“我还抱过你一晚上,现在竟这么大。” 慕言低头揪着肥嘟嘟的手,小声道:“师姑为何要抱我一晚上?我自有乳母照顾。” 晚云自不好说自己其实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小儿降生,新奇的很,故而拿他当了玩具,于是道:“也不是为何,你那时与我甚是投缘,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我亦无可奈何,只有抱着你。”她想想又补充,“正是因为如何,你父亲才让我给你取名的。”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慕言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疑惑看向兄长。 慕浔却皱起眉头,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鼓起勇气:“师姑大约记错了,那时父亲为阿言取名,师姑看上了言字,暗地里做手脚,让卜师错算。而后卜师发觉,说要重算,师姑耍赖,父亲只好作罢。” 晚云:“……” 这小子的记性真好。她想,当时这慕浔明明才六岁,竟然记得那样清楚。 她自当勉力挽尊,双手一合,道:“你有所不知……” 话才出口,却被王阳打断:“你们二人过来,将这两卷书拿去看。”说罢,他的目光幽幽地扫了扫晚云,“无益之话少听。” 两小童答应着,乖乖走过去,将晚云晾在原地。 不是好兆头……她挠了挠额头。师兄竟然当着外人的面,亲自下场跟她作对了。 事到如今,废话确实多说无益。 晚云撇了撇嘴,挪到王阳身边,道:“师兄不能原谅我么?” 王阳没回答,手上拾掇着,看到一个牛皮袋。似想起什么,从里头抽出一卷纸,递给晚云,道:“你下月及笄,上面的字你瞧瞧,喜欢哪个?” 第153章 冬去(一百三十三) 晚云展开卷轴,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二十个名字,是王阳的字迹。 她诧异道:“这是师兄写的?” 王阳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完了。她心中又是一沉,想起前几日拜托阿兄给她取字。 “师兄……”她尴尬地清了清嗓音,“师兄取的我都喜欢,不过……我已经让阿兄替我取了。” 她越说越小声。 可王阳该听的都听清了,他冷声问:“阿兄?” 晚云嗫嚅:“就是九殿下。” 又是一阵寂静。 晚云许久没有等到王阳说话,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只见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简直要将她踩到泥地里。 完了完了,此时已经不是道个歉认个错能摆平的了,兴许要下个大血本,捐出此后五年的工钱?不知能否奏效。 可她不敢贸然提议,只道:“那样好的字,我且留着,日后给我若生了女儿,就给她用……” 王阳毫不客气地将她手里的卷子收回,重新卷好,放入牛皮袋中。而后冷声道:“我自己不能有女儿么?为何留给你用?” 晚云赔笑称是,舔了舔唇,想再次岔开话题:“师兄饿了吗?我给师兄弄点吃的?” 不料,王阳再度扭开头。 晚云看了看手里的药方,想阿兄快到吃药的时间了,得去熬药才行。 她拉了拉他的广袖,道:“我得去医帐给阿兄熬药了。得罪师兄之处,我日后再慢慢赔不是。无论如何,师兄能来,我开心得很。我并非师兄想的那般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我还是很想念师父和师兄的。” 话才说完,王阳飞来一记眼刀,微微颔首,冷笑得意味深长:“阿兄?你这么久不回去,果然就是为了他。” 因得姜吾道一行人到来,裴渊下令款待,庖厨之中杀鸡宰羊,颇是热闹。 与之相对的,却是西院里诡异的气氛。 姜吾道得知晚云被王阳撵走之后,毫不意外,迫不及待地走了过来,打听晚云被他治的多凄凉。 王阳神色淡淡:“能有多凄凉?我嘴上功夫不如师叔,不过冷她两日,叫她有所反省罢了。” 嘴上功夫。姜吾道嗤笑一声。 想他这师侄在仁济堂如鱼得水,年纪轻轻就当了洛阳总号的主事,没点嘴上功夫不可能。不过是个人精,在他们这些长辈面前也学会了说话说半截。 他感慨:“你和常丫头前后脚拜入师兄门下,你比她强太多了。可她是个好苗子,就是让你师父和你捂坏了。别成日护着她,想办法鞭策她,这样她日后才能帮你。” -- 第170页 “她帮我?”王阳看着一旁的牛皮袋,想起取字一事,脸又拉下来,“别被她气死就算万幸了。” 说罢,他跟姜吾道说起那事。 姜吾道“啧”一声,感同身受:“是够气人的。不过我说句公道话,她不是你这种事事周到的脑子,我要是她,自然也想不到你居然连取字都想好了。还是我刚才说的,护过头了,自作自受。” 王阳将牛皮袋扔回箱子里,皱眉不语。 见他神色怅然,姜吾道问:“怎么了?又想起了何事?” “师叔,”王阳幽幽道,“我怎么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姜吾道:“……” “嫁女儿?”他意味深长,“若是嫁女儿还好,别是被人家抢了新妇。” 王阳啧一声:“我和师妹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解释都解释烦了。” “为何?”姜吾道问,“男才女貌的,你瞧不上她还是她瞧不上你?” 王阳一脸不屑,却仍耐着性子:“当年被师父收养时,我们处境相似,无父无母,便自然走得近些。我们相处一向似亲人,我把她当亲妹妹,她也把我当亲兄长,就这么简单。” “兄长。”姜吾道意味深长,“九殿下也是晚云兄长。” 王阳终于叹息:“不懂算了。” 晚云照着姜吾道的方子重新煎药,琢磨着里头的玄机。到底是她力道把握的不好,下药太轻……不过效果如何,还须观望。 她送药回去,楼月正在里头找裴渊说话,言语中颇有几分兴奋:“……前几日师兄才叫我送信给谢三郎,方才我就收到了回信,说他们早已动身,顺利的话,再过五六日就要回到了。” 说罢,他将信递给裴渊,笑道:“想必是孙凤亭耐不住寂寞。他那性子,必是一日三餐地催促,谢三郎定然要叫给他逼疯了。” 裴渊看信,苍白的脸上亦渐渐染上笑意,“如此甚好。跟青玉说一声,让他提前整理营区,顺便置好酒菜,等他们回来后好好歇几日。” 楼月应下,道:“还有一并押解回来的戎人王族、薛鸾等人,如何安置?” 晚云恰好进门,将楼月的话须头须尾地听了去。 “薛鸾”二字入耳,她的脚步滞了滞。 裴渊抬眼,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将食盒放在案上,端出汤药。 “遣人去信给三郎,让他造一份名录,将人分别安置在沙州和瓜州府衙。安置一事便交由……”裴渊思量片刻,道,“去肃州把杜重阳叫来,让他料理这些人。此乃战时,又是边陲之地,无需过多讲究,别太寒碜就是了。” 楼月也看了看晚云,不再多说,只称是,而后出门去办。 晚云用勺子将药碗搅了搅,端到床前,道:“阿兄起来喝药。” 裴渊坐起身来,接过药,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方才师父叫我去西院,说是有人找我。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师兄来了,他还新收了两个徒儿。” 裴渊“嗯”了一声,其实此事他已经听姜吾道说过了。 “王阳亲自来此,是为了寻你?”他问。 “正是。”晚云笑道:“我还未与阿兄说过师兄的事吧?他先我两年拜入师父门下。早些年师父忙碌,我入门时有许多功课都是师兄代为教授的。” 裴渊思量片刻,随即道:“你去请他前来,我要见一见。” 晚云心里咯噔一下:“阿兄有何事?” 第154章 冬去(一百三十四) “紧张什么?”裴渊捏了捏她的脸,“他是客,又是你师兄,我尽地主之谊见上一见,有何不妥?” 地主之谊?晚云狐疑,阿兄何时那般热情过。更何况……晚云想起她刚才提到裴渊时,王阳的那张臭脸。裴渊现在见他,难保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晚云推辞道:“阿兄今日见了那么多人,该歇息了。左右师兄还要待一阵子,不如明日再见?” 裴渊打量她一眼。她越是推辞,他就越是觉得应该会一会:“无碍,总不过说几句话罢了。今日事今日了,省的我总是惦记。” “有甚好惦记的?” 裴渊不答,扬声唤来冯安:“去西院请仁济堂的王郎来。” 晚云僵了僵,暗自嘀咕,见个人罢了,这么执着做什么…… “扶我起身。”裴渊道。 晚云扶他起身,转而坐到榻上,担心他再着凉,给他披了氅衣,盖上毛毡。想了想,又让亲卫添了几个炭盆。 总之颇费工夫。 她没好气地说:“阿兄究竟有什么好说的。” 裴渊勾了勾唇角,拉过她的手:“我能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似方才所言,寒暄几句,尽尽礼数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敲门声。 晚云松开他的手,却怎么甩也甩不开,就听裴渊说了个“进”。 王阳推门进来,看见晚云满脸通红,将他们交握的手挡在身后,低低地唤了声“师兄”。 王阳无视,平静地上前行礼:“见过齐王殿下。” 裴渊在榻上还了礼,请他到落座,随后,抬头晚云:“回屋歇着,我有话与你师兄说。” 那声音低而轻柔,传到王阳耳中,他眼皮跳了跳。 晚云万万没想到,裴渊居然企图将她支开,诧异道:“什么话只能师兄听,我不能听?” -- 第171页 “多了。”裴渊道。 晚云瞪着双眼,什么叫多了? “晚云。”王阳忽而发话。 晚云赶紧看向他。 他气定神闲地:“去吧。” “哦……”她犹豫片刻,挠了挠脸,道,“我就在外头。” 裴渊看了王阳一眼,温声道,“在外头吹风作甚?我还能吃了你师兄不成?回屋去。” 她不答,只磨磨蹭蹭地走出屋子,带上门。 裴渊的屋子向来不许人听墙角的。护门亲卫守在三步之外,晚云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越过去偷听。 看慕家兄弟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的大石上,料是得了王阳的吩咐在此处等他。 想想师兄还真像只老母鸡似的,过去带着她四处走动,如今又带着两个小徒儿。 她走过去,慕家兄弟纷纷唤了声“师姑”。 “师姑多生分,叫姑姑。”晚云道。 慕言看向慕浔,慕浔唤了声“姑姑”,慕言也跟着叫。 晚云笑了笑,慕言一看就是个胆子小的。 也难怪,半大的孩子,没爹疼没娘爱。 他母亲生他时大血崩,靠着晚云师父文谦的医术勉强得救,但终是伤了根本,缠绵病榻两年后撒手人寰了。 父亲慕桢也通晓医术,是个侠义之人。他坐拥雄厚的家资,却热心乡里之事。当年天下纷乱,有流寇蹿入本地烧杀抢掠,慕桢带领乡人揭竿而起,筑起邬堡,与流寇大战。可惜,一次,他遭遇上了一伙叫虎啸会的绿林,激战时中了流矢,故去了。 慕家从此衰落,慕浔和慕言尚幼,不能理事,如今家业被几个慕家宗亲打理着,听闻也只能勉强支撑而已。 晚云想着这些,不由得摸摸慕言的头,又拍拍慕浔的肩膀,在他们身旁落坐,笑道:“说起来,你们父亲也是我半个师父。” 慕言又下意识地看向慕浔,慕浔咽了咽,道:“听闻父亲曾传姑姑针法。” “确有此事。”晚云道:“慕家针法名扬天下,我当初也是软磨硬泡才求得你父亲亲自教授的。” 慕言又皱起了小脸,似乎再也忍不她胡乱唬人,小声道:“可师父说姑姑是以游玩的名义到我家偷学的,后来学了七八成,父亲无奈,才将针法悉数教授……” 晚云:“……” 方才的温情和伤感,已然烟消云散。 “阿言。”慕浔打断道,“往事已矣。若无姑姑当日偷学,如今我们家的针法就失传了。” 晚云抽了抽嘴角。什么叫偷学? 嗯……她确实是偷学,但这个不重要。 “失传了?”她诧异道,“你父亲竟未传你针法?” 晚云知道慕家针法是祖传的,像慕浔这样的长子,开蒙起就要学习。可慕浔已经年近十四,竟仍未得真传? 慕浔脸上露出些许羞赧,点点头道:“父亲向来做事随性,曾言少年就要多玩乐,继承家业之事成冠后再说,于是一拖再拖,没想到父亲一朝出事……” 这确实慕桢的性子。 她明白过来,看着他:“所以你此番随你师父前来,就是向我讨针法的?” 晚云神色平静,慕浔拿不准她的意思,有些迟疑。 这才认识第一日,就向人讨东西,会不会惹人生厌。何况,姑姑在父亲和师父的嘴里,都是个容易发脾气的人。若她发起脾气来…… “向她讨就是了。”这时,姜吾道从西院过来,扬声说道。 兄弟二人见了他,如蒙大赦。慕言唤着“姜叔公”,笑嘻嘻地上前去。 啧啧。不知为何,晚云心头有几分醋意。这一个个的死小孩,为何从来只会坏她的事,而不与她亲近。医帐的小童也是,慕家兄弟也是。 她嘴硬道:“就是讨我也未必给。” “欠揍,他们可是你师兄的徒儿。”姜吾道说,“再说了,他们父亲当年教过你,便也算你师父。将人家家里的东西还给人家,天经地义。” 晚云心里翻个白眼,说得好像自己真是偷的一样…… 但提到此事,她忽而心生一计,对慕浔道:“教你自是可以,不过此事还需你师父亲自与我说。” 姜吾道闻言,哼笑一声。心知她不过想以此为筹码,讨好王阳。 多大了还这般幼稚。 第155章 冬去(一百三十五) 不过看破不说破才是为长辈之道,姜吾道并不插手,只拍拍兄弟两人:“跟叔公走,叫你们见识见识军中医帐。” 两人随即乖巧地应下。 晚云目送他们离开,再回头,那屋子仍然关着门,里面的两人还没有散的意思。 不是简单说两句么?晚云百无聊赖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王阳才从屋里出来。 晚云匆忙迎上去:“谈完了?” “嗯。” 王阳看了她一眼,转身往西院去。 晚云跟在一旁,道:“方才我和慕家兄弟聊了两句,他们跟师叔去医帐了。” 王阳听罢,问:“医帐在何处?” “我送师兄去。”说罢领他调转方向。 晚云心里打着算盘,也不着急,陪他走了一会,才抬头打量他的神色。 见那张脸无异样,她试探道:“方才阿……殿下和师兄说了什么?” -- 第172页 王阳淡淡道:“说你三番几次想回去我的冠礼,但发生了许多事,终究未能成行,错不在你。” 晚云听罢,默默勾起了个笑。阿兄实在贴心,知晓她放不下此事,竟然替她解释。她十分承情,捣蒜似地点头。 王阳继续道:“还说你不容易,三番几次死里逃生,现在还能见到你是万幸中的大幸。” 晚云随即眼睛一亮,面露凄凉之色:“可不是,师兄不知道,我好几次以为自己就要再见不到师兄了,当真吓死人。” 王阳扫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怜悯,继而说:“殿下还说起你们当年相遇之事,说想起来颇为后悔,不该将你送去仁济堂,你我相遇实则是个意外。” 晚云怔了怔,收起方才的浮夸表情。不知为何,她嗅到了一丝异样。 “不过殿下甚是客气,对我道谢,说谢我替他照顾你,还要给我谢礼。” 晚云抽了抽嘴角。谢礼……这确实是裴渊会说出来的话,不过对于王阳么…… “师兄不要误会……”她忙道。 “那谢礼颇丰,说若想入仕途,他可代为安排。”王阳继续说下去,勾起个温和的笑,问,“我是否该感激涕零?” 晚云干笑两声,只得道:“师兄别往坏处想。阿兄是个重义之人,一向对师兄甚为景仰,想多多与师兄结交……” “哦?”王阳微微挑眉:“你的意思,我从前待你好,是用些许好处就能估量的?” “不不不。”她赶紧摆手,心道糟糕,竟是越描越黑。 她知道王阳此时不好哄,只能避其锋芒,于是一跺脚,佯怒道:“师兄别放在心上就是了,我这就寻他讲理去!” 说罢就要回头。 “站住。”王阳悠声道。 晚云又狗腿地退回他身边:“师兄说。” 王阳冷声道:“你要讲理自去,先带我去医帐。” “哦……” 说罢,她只得灰头土脑地继续带王阳往医帐去。 沉默片刻,晚云又转了个话题,道:“方才和慕家兄弟说话,他们说起慕家针法……” “嗯。” 晚云咽了咽,“师兄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王阳平静道:“自然你来教授。” “若我教了……师兄能别生气了么?” 王阳顿下脚步,负手睨着她:“我有生气么?” 晚云:“……” “此事有甚好谈的?”他接着说,“慕前辈一生仗义,当初传授于你,或多或少想到了今日的下场。你若不教,让慕家针法失传,百年之后无言面对他之人是你,可不是我。” 晚云捂住心口。她可算是见识了师兄的可怕之处,有理无理,气势上先赢得一筹,让人觉得无地自容。 “知道了,我教还不成?”晚云立马认怂,认完了又有几分委屈,“师兄要气到何时?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王阳沉默片刻,正要说些什么,那头冯安便追过来,道:“常郎原来在此!我还去外头找。殿下寻常郎过去,说是有事要谈。” 晚云抬手理了理额发,说:“知道了。” 她抬头看了王阳一眼,他亦蹙眉看着她。 晚云也不知怎么了,才将将离家四五个月,师兄都变得陌生了。有些……不讲道理,叫她不知所措。 她想请冯安替他带王阳去医帐,抬眼,却见王阳清凌凌瞥着她,冷笑一声:“无妨,你自去便是。” 晚云无语,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哪里能让师兄自己去。”晚云堆起笑,“师兄请。” 说罢,她打发冯安离开,径直带着王阳向前。 晚云好不容易对付了王阳,返回裴渊的屋子,只见他已经重新躺回床上。 她想问他有什么事,忽而见他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些,整个人精神不佳,吃一惊,忙走过去:“阿兄怎么了?” 他微微浅笑,握住她的手,道:“没什么,刚才与你师兄聊了一会儿,想起了些事,便想与你说说话。” 晚云记起方才师兄的言语,瞥着他:“你们聊什么了?” 裴渊让晚云将隐枕拿来,起身靠在上面,缓缓道:“过去你总埋怨我把送到仁济堂,如今我真的后悔了。” 方才也听师兄提起此事。晚云也不知阿兄为何多愁善感起来,“哦”一声,劝慰道:“此事已经过去,我也不再想了,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裴渊却摇摇头:“王阳说的确实不错,我与你相识于患难,本应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当年却是我太过懦弱,没能力保全你,给你安稳的生活。” 他说着,摸摸她的头,目光深远:“如今仁济堂成了你真正的家,你自应该以仁济堂为主,日后,辅佐你师兄继承堂中事务。至于我,先前就放弃了你,如今又回来争,实在太可笑了。” 啊?晚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有些呆滞:“师兄果真和阿兄说了这些?” 裴渊苍白的嘴唇勾出个无力的笑:“你师兄是君子,自不会咄咄逼人。不过他的意思,自都是为了你好。” 晚云不由陷入纠结。 王阳方才谈到裴渊,一副嘲讽的模样。而裴渊这里,虽不曾说什么坏话,却也能看得出来,二人并不对付。 第156章 冬去(一百三十六) “你方才见到了你师兄?”裴渊忽而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 第173页 “他……”晚云张张口,只得避重就轻,“他说殿下甚是客气,想给他酬谢。” 裴渊目光玩味:“想来,他也与你说了辞而不受之事。” 晚云讪讪:“阿兄,我师兄虽是仁济堂主事,平日与人交朋友却清高得很,最讨厌别人提名利。” 裴渊颔首,却看着她:“那么接下来呢?” 晚云一怔:“什么接下来?” 你师兄若是定要你离开,你会答应么?裴渊心里道。 但这话没有说出来。他淡淡笑了笑:“我再去见一见你师兄,将冒犯之处澄清。” 说罢,他便要起身。 晚云忙将他按住:“你今日答应过,不可出门。我师兄是急着想让我回去,故而多想,阿兄别往心里去,我去跟师兄理论理论,自可说得明白。” 说罢,她起身要走,又被他拉了回来。 “不忙。”他露出笑意道,“有什么话,我自会与他当面去说。我今日乏了,你先陪陪我。” 晚云乖乖坐回床边,被他拥入怀里。 她蹭了蹭他的脖子,好一会,蹙眉道:“阿兄,你是否不喜师兄?” 裴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覆在她的后脑上,声音低低地从额前传来:“我为何不喜他?他是你的师兄,日后亦是我的家人,自当好好相处。” 得了这话,晚云心头松了松。 他的脖子上有些热度,晚云的手恰好冰凉。裴渊将她的手拉起,敷在上头当冰囊使。 “晚云笑了笑,道,”那就好。阿兄兴许还不了解师兄,他父亲也走得早,后来拜入师父门下,从青州去了洛阳,很少回家,直到三年前他母亲也病故,就权把仁济堂当家。他对门内上上下下都当家人一照拂,对我亦然,就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并非图我什么。” 晚云抬头看他,道:“阿兄若对他有什么看法,可问问我,兴许都是小误会,我能解释清楚。” “没有误会。”裴渊低头,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温声道:“我才刚认识他,能有什么误会?你别多想。” 是啊,确实不是误会。晚云心里讪讪地想,是互相看不上…… “阿兄。”她忽而道,“师叔和师兄今日来,我挺开心的。” 裴渊垂眸看她:“想家了?” “想家确实也想。”晚云道,“可眼前最紧要的,是要让阿兄赶紧好起来。阿兄已经病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师叔和师兄在,至少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安心了不少。” 裴渊慢慢地抚摸她的脑袋,问:“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掉眼泪吧?” 她摇摇头,“没有,阿兄还得靠我,我得坚强些。” 裴渊目光凝住,紧了紧手臂。 他有时选择忽视她的压力,因为他有私心,这些日子他虽然病得厉害,同时却很享受她的照顾和温存。思来想去,兴许是因为一个人孤单太久了,一旦尝到了有人陪伴的甜味,就再也离不开。说句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他还曾经庆幸他这副身子争气,病了又病,叫她时时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这些话太丢人了,他没法跟她说。 他也没法跟她说,他不想让姜吾道给他诊病。她要是听了这话,必定说他幼稚。 至于王阳,想也别想,他恨不得立马将他捆了送回东都。日后就在凉州设卡,让此人不得入河西道。 想着这些,思绪忽而回到佑德元年。 那时,裴渊曾去东都寻晚云,见到了文谦。 ──“不瞒殿下,阳儿和晚云的父亲都是在下故友,当时他们二人曾约定,若同生男童,则拜为兄弟;同生女童,则结为姊妹;若生男女,则指为夫妻。阳儿和晚云日后须遵从他们亡父的意愿,结为夫妻。” 指腹为婚。裴渊心想,简直可笑。 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别担心,我命硬,过去种种也没将我折磨垮,自然也不会就此病倒。” 晚云却道:“命再也硬也有个极限,阿兄要是知道自己昏迷时是什么模样,也就不会说这般答大话了。” “不是大话,是我舍不得。” 晚云抬头看他,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听他道:“我们还要在一起一辈子,我怎么舍得这么走了呢?” 等裴渊沉沉睡着了,晚云才离去。 她起身时,忍不住再端详裴渊的睡脸。 平静安详,眉宇舒展,毫无病痛中的折磨。 心犹自砰砰跳着,她想着他刚才对自己说的话,耳根发烫。 谁说阿兄清冷。她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明明是个祸水,海誓山盟起来像不要钱一样…… 走出门去,晚云想再去看看师兄,跟他解释解释,却又担心遭冷脸。思索之下,她回房拿了一套金针,去医帐找慕家兄弟。 慕浔听闻晚云要教他针法,怔了怔。 “怎么了?”晚云看他的模样,“不想学了?” 慕浔赶紧摇头:“只是以为姑姑要过阵子才会教。” “为何?”晚云问。 慕浔抿了抿唇:“必定我和姑姑还不熟。” 晚云眨了眨眼,笑起来。 “嗯……”她一本正经地沉吟片刻,“你我确实不算熟悉。不过缘分这东西,熟悉了未必有,反之,不熟悉可能却很深。方才你师父说得对,你父亲生性急公好义,说不定就是料到有这天,才将针法先传与我。若能助慕家针法续传,便是我的功德一件了。” -- 第174页 慕浔听闻,眼睛一亮,忙规规矩矩地对晚云施礼:“先谢姑姑。” 二人隔着案几坐在榻上,晚云将一个小木盒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十六支大小不一的金针。 “这是我初学针法时,你父亲赠予我的金针。我视之如珍宝,一直舍不得用,今日便转赠与你。” 慕浔捧着木盒,指尖滑过一支支针,目光闪动。 “也算是冥冥之中有安排。你父亲的东西,本就应该留给你。”晚云道。 第157章 冬去(一百三十七) 慕浔沉默了一阵,道:“父亲从前曾夸过姑姑,说姑姑聪慧,学得快。兴许是我天赋不够,父亲才没有将针法早早传与我。” “我觉得不是。”晚云摇头,“入医家很苦。尤其在慕家,长房独大,负担很重。你是长子,日后必然责任繁多,你父亲不过想让你幼年开开心心的,到他不行了,再将这技艺交给你。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却没有想过,自己会倒在虎啸会手上。” 慕浔握紧了拳,小小的肩膀轻轻颤抖:“我和阿言已在父亲坟前起誓,此生必灭虎啸会为父亲报仇。” 晚云微微讶异,慕家兄弟竟然存了这种想法。 “报仇?”她说,“你打算如何报?” 这反应,让慕浔有些许落寞。 “族中叔伯说,师父和姑姑不会支持我等这么做。因为仁济堂从不涉江湖事,对吗?”他说。 此言确实。仁济堂因为掌门文谦与皇帝的来往,仁济堂也和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仁济堂也有自己的一套处世规矩,坚持以行医为主业,天下人无论何人,入门就是病患,一视同仁。 这些人里面,难免不乏达官贵人三教九流。为了避免麻烦,仁济堂一向不掺和任何恩怨,包括慕家的事。 一直游走在江湖门派的边缘。他们对江湖上的事情不讨论,不参与,只冷眼旁观,却常常为江湖门派所不齿。 晚云摸摸他的脑袋:“你和阿言拜入仁济堂,想必被族中长辈多百般阻挠?” 慕浔点点头,“可这是父亲的遗命,我等不敢不从。” 她皱了皱眉,猜想着,慕桢的意图,是否就是让仁济堂来阻止慕家兄弟复仇呢? “你和阿言还小,谈复仇还为时过早。”晚云道,“先学好本领,日后的事,等你们长大了,学有所成,考虑周全了,姑姑和师兄自然会支持你们。” 慕浔小脸纠结,好一会,答“是。” 慕家针法已经传承百年,包含一百零八种,一日只能讲习半套不到。 慕浔听罢,心中升起一丝烦躁:“如此,便是一日能学一套,也要至少一百零八日才能学成。” 晚云打一下他的手,纠正他握针的姿势。 “想得美。”她说,“且不论你要从握针扎针学起,打了基础才能学针法。便是你底子深厚,今日所学,也需时时回想,日日巩固,精进熟稔方可厚积薄发,下针自如。如此,没有个五年六载的,难以驾驭。” 慕浔露出个沮丧的表情。 晚云随即又安慰道:“学医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还小,五六年又算什么?你再想,若非你慕家针法复杂,入门不易,岂不轻易被人抄了去?” 慕浔仔细琢磨晚云的话,点点头:“姑姑所言极是,是我太过急躁。” 晚云看着他郁闷的脸,不再多言。她也自幼没了父母,知道他的心境。身负深仇大恨,定然是迫不及待,大约恨不得一日当十日使。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阿兄。 当年,他在山中老宅日复一日地苦读苦练,心中想必也背负了许多吧。 晚云当起师父来,颇为一丝不苟。 她先给慕浔讲解了一番,而后,伸出自己手,让慕浔在上头扎。 慕浔犹豫道:“我扎自己的就是。” 晚云却不允。 这方法是师父教的,亦是一种逼人的方法。 扎自己,疼是疼,可毕竟没有太多顾虑。若扎别人,心生愧疚,会督促施针者心怀谨慎,更快精进。 今日为师,方知为师不易。 晚云心想,果然都是要还的…… “今日让你扎我,亦盼着他日你能寻我的方法,言传身教,认真教习后人。”她大义凛然,“扎吧。” 姜吾道路过,听到晚云说这话,不由得挑了挑眉。 没心没肺的常丫头竟然能说出这番话,让他颇为震撼。 然后,他就听到了晚云的惨叫。 他饶有兴味地在窗子缝隙里旁观,看慕浔的手法准头太差。晚云竟然是个有耐力的,就算疼得叫出声也仍然让他扎。 看了好一会,姜吾道忍不住上前制止。 他担心慕浔把她的手扎坏了,有人要这小子千刀万剐。 “伙房中已经备了膳。”他对慕浔道,“过去吧。” 慕浔忙应下,从榻上起来。 看着他仿佛得救一般的表情,晚云放下衣袖,张望片刻,问:“师兄呢?” “到药库去了,那里把他气得够呛。” 药库的药材她一清二楚,其品相必定入不得师兄的眼。 “有甚可气的?”晚云道,“军中的药材非他采买,自然也无需他负责。” 姜吾道笑了笑:“那你是不知道你师兄的买卖做的有多大。军中的药材随非他采买,却是通过他的引荐串联起来的。这里的品相捎带着他的脸面。失节事大,他正在查是谁让他丢了人。” -- 第175页 原来如此。 “更何况,”姜吾道低声道:“你那位阿兄是这边的官长,你师兄更不想在他面前失了面子。” 晚云错愕,不由觉得好笑。 “阿兄怎会计较这些。”她说,“师兄想多了。” “怎不会。”姜吾道啧一声,道,“他今日还与你师兄提起此事,说军中药材关系将士生死,望你师兄多加协助。话里话外,岂非就是敲打?” 说罢,他意味深长:“你知道你究竟喜欢的是什么人么?” 晚云撇了撇嘴,知道他心里念的不过老生常谈。在许多人眼里,裴渊这样的人定然说一句藏十句,让人猜度。 她不多反驳。不过,她想姜师叔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替她解开今日的困惑。于是将阿兄和师兄今日互相看不顺眼的事说了出来。“师叔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姜吾道忍不住抚须笑起来,摇头叹气。 晚云自然知道他又在打小九九,于是撒娇道:“师叔你快说,我要愁死了。” 愁死了,愁死了不就是那两人想见的? 姜吾道心想,这小女子在裴渊跟前就跟狼虎跟前的肥羊,什么时候被吃干净了都不奇怪。 第158章 冬去(一百三十八) 姜吾道于是问:“我问你,他二人跟你说此事时,可有任何委屈?” 晚云回忆片刻,“师兄颇是理直气壮,阿兄有些委屈。” 啧啧,裴渊那种人竟然知道委屈?姜吾道冷笑。 “那我点拨你一句,别搭理他们。”他说,“他们费尽心思地与你说这些,不过都是说给你听的罢了。” 晚云又一次困惑:“说给我听作甚?” “这我就不知道了。”姜吾道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总不过有私心。” 说罢对慕浔招招手:“走,吃饭去。” 慕浔不忘问:“姑姑不一起去么?” 姜吾道看了满脸困惑的晚云,笑道:“她快烦死了,没心思吃。” 晚云等了许久不见王阳回来,便自行往药库去。 慕言和医正陈如梅的孙子陈易在库前打闹。 因得上次郑琼劫持的事,陈易一看晚云,便怯生生地退到一边。 慕言玩得正起劲,看陈易这副模样,蹙眉问:“你为何害怕?是不是姑姑欺负你了?” 陈易无声地摇摇头。 晚云并未留意,只问慕言:“你师父呢?” 慕言觑了她一眼,随手一指,指向了校场。 晚云料他们寻了块空旷地处理药材去了,不疑有它,便转身往校场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有人从后头抓住她,是陈易。 “怎么了?”她问。 陈易指了指药库,低声道:“他们在库房里。” 晚云蹙眉看向慕言,只见他恼怒地看向陈易。而后触碰到晚云的眼神,不由得涨红了脸。 “为何骗我?”晚云上前问。 她并未生气,只是神情有些许严肃。 慕言却感觉受到了责备,一时委屈起来:“我不喜欢姑姑。” 晚云困惑着,蹲在他跟前,拉着他的手,问:“为什么?” 慕言噘着嘴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掉金豆子。 看到王阳从药库里出来,“哇”地一声,忽而推开晚云。 推得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慕言可怜巴巴地叫着“师父”,拖着小步子过去,抱住他。 晚云不明所以,一脸懵然。 只见王阳蹙眉看了她一眼,问:“出了何事?” 慕言埋首在他腰间,道:“姑姑,姑姑骂我。” 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童冤枉了。晚云抽了抽嘴角,年纪小小,恶人先告状倒是有一手。 今日可简直了,屁大点的小孩也来寻她的晦气。 她眼看着师兄将慕言抱起,半点没有打算帮她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来,拍怕屁股走人。 王阳带着慕言找上门时,晚云在医帐里继续和慕浔说针法。 慕浔唤了声“师父”,晚云循声望去,看见王阳牵着满脸不情愿的慕言。 晚云原本不欲搭理,想了想,还是说:“师兄找我?” 王阳推了推慕言,后者别扭地入医帐来,对晚云拜道:“阿言知错了,请姑姑原谅。” 晚云端看片刻,倒是慕浔先问:“你惹姑姑生气了?” 慕言羞怯地点点头。 跟小孩子置气实在没意思。她这头还介意着,他倒好,一时被点拨了,痛痛快快地认错,就跟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晚云微微叹息,唤他过来问:“方才为何生气?” 慕言回头看门外,王阳已经不在了,阿兄也没有丝毫要帮他的意思,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方才阿言和小童一道玩耍,他似乎害怕姑姑。阿言就想起来许多。想起过年时文师公说姑姑目无尊长,叫阿言不可跟姑姑学。想起来路上,叔公和师父频频说起姑姑私自出走,抛家弃口,让阿言不可跟姑姑学。又想起早晨阿兄让姑姑教针法,姑姑还多有推辞,让阿兄好生沮丧。于是阿言就想……就想姑姑是个坏人。” 晚云无语。这些人究竟说了她多少坏话。 如此言传身教,这小子喜欢她才是怪事。 她闭眼揉了揉额角,问:“如今怎么又不气了?” -- 第176页 慕言认真地说:“师父说堂中长辈素来喜欢拿姑姑开玩笑,是因为姑姑性格和善,玩笑过了就过了,从不往心里去。而长辈们尽管嘴刁,实则最疼姑姑,并非真的埋怨。还说这些话只有长辈说的,阿言说不得。要是胡言乱语,伤了姑姑的心,好多人会替姑姑出头,到时候阿言就不能待在仁济堂了。” 晚云微微挑眉,“你师父这么说?” 慕言点点头。 晚云哼了一声。 王阳最懂拿捏人,例如怎么让她气一气又不至于别气过头,他总是拿捏的刚刚好。 不过既然师兄会动这个心思,还在小辈面前维护她,说明气焰消了几分了。 她也不多责备,只将今日的功课教习完,而后,便去库房找王阳。 慕浔拉着慕言一道跟上帮忙。 慕言迈着小短腿,磨磨蹭蹭地说:“方才师父说我还不懂药材,干不了这活,所以不必去。” 慕浔看晚云投来异样的目光,赔笑道:“阿言被惯坏了,我好生鞭策他就是。” 晚云笑了笑,慕言这小子小气归小气,倒是机灵。不过,要想在仁济堂犯懒,迟早要栽跟头的。她倒是想看日后师兄如何教训这臭小子。 慕浔仍在低声训斥:“你再这般犯懒,我就让人即刻送你回广陵去,让你和叔父住。” 慕言挠挠头,埋怨道:“知道了知道了。阿兄总是这么说。除了说这个就没别的了。” “管用么?” 慕言老老实实地点头:“管用。” 药库里,王阳还在忙碌。 重活累活自有医帐的杂役帮手,王阳要做的就是一一拆包验货。 看晚云进来,他说:“来的正好,这边的交给你来验。” 晚云撇了撇嘴,“哦”了一声。 师兄向来不与她客套,要她帮忙直说,她对师兄亦是如此。 可是,她想了想,回头道:“师兄,我们才闹得不愉快,你忘了?” 王阳拨弄着一堆药材,头也不抬地说:“没忘,不过两码事,干完活再算账。” 晚云瞪了他片刻,默默地回去干活。 晚云一边验,一边跟慕家兄弟讲解,一片片地拿出来,告诉他们如何判断品相优劣。 第159章 冬去(一百三十九) 才说了些许,两人就被王阳拎出了库房,道:“去找叔公教你们,就说是我说的。” 晚云僵在原地,问:“我教的不好么?” 王阳忙得停不下来看她一眼,只道:“手脚快点,今日结束此事。” “今日?”晚云看着偌大的库房,难以置信道:“师兄忙了一下午才查验了一半不到,如何结束?” “所以让你来帮忙。” 这……等于没说。 晚云大致扫了一眼,问:“为何那样着急?赶商队的脚程么?” “倒不是。”王阳翻出一袋茯苓,掏了掏,一整袋扔掉,“方才九殿下说此事兹事体大,大军不日将归,恐无药可用,务必今日了结,以及时查缺补漏。” 晚云顿了顿,暗道原来罪魁祸首是阿兄啊。 可她能说什么?阿兄的要求虽然严苛,却没有错。师兄忙不完找她来帮忙,也没有错。 她被堵了彻底。 晚云看慕浔尚未走远。想了想,叫住他,塞给他一张药方,道:“我这边坐不开,将这方子交给叔公,托他煎一副药送到九殿下屋里,顺便让请个脉。” 这话落入王阳耳朵里,又引来一阵嘲讽:“偌大的医帐,没个会煎药的么?为什么要麻烦师叔?” 晚云抓起一把大黄,没好气地说:“不放心好了吧?师兄有所不知,前阵子堪称四面楚歌,压根不知谁是敌谁是友。我是从那时养成的习惯,入口的东西务必亲自经手,以免遭人暗算。” 许久,王阳那头轻飘飘地飘来一句:“都这样了也不愿回家。” 啧啧,没法说话了。 才入夜不久,楼月来了。 抱臂倚在门边,看着灰头土脸的晚云,一阵笑。 “阿兄醒了么?”晚云白了他一眼,冷声问。 “不是他醒了我能来?他让我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若是闲了,便叫你过去。” 晚云拧了拧酸痛的脖子,道:“他要没事,我晚些时候再过去。” “得了。”楼月踢了踢脚边的残渣,道:“师兄说今日到此为止,让你和你师兄都回去。” 回去?晚云看了王阳一眼,王阳也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轻蔑。 火上浇油。晚云心中叹气,阿兄这祸水。 他让楼月过来,自然是不想让她太辛苦,不过王阳么……验货是阿兄提的,按照王阳的性子,他既然打算杠到底,便断没有裴渊让他停下就停下的道理。 晚云看了看王阳的脸色,于是颇识时务地说:“既然说了今日事今日毕,便说话算话。今日我和师兄整理的完,先不回去。” 她说罢,又低头干活。 楼月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子,知道有好戏看了, “真不回去?”他问。 “不回去。” 楼月笑笑:“你也知道师兄脾性,我料他待会儿会亲自过来。” 晚云看向楼月,顿了顿。 她知道这是极有可能的,裴渊执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住,跟没长大似的。 -- 第177页 “你拦住他。”她随即道,“便告诉他说不许来,他要来,我明日便回东都去!” 楼月笑嘻嘻,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道:“好,我一定将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师兄。” 说罢,还没等晚云想明白后果,赶紧跑了。 裴渊后来果真没再派人来,可晚云有预感,事情看似越平静,后头越难收场。 二人忙到亥时才停歇。 四目相对,累得说不出话。 晚云带王阳回到医帐,才发现冯安候在里面,笑道:“常郎回来了。殿下让我备了些小菜,让常郎回来享用。殿下不知常郎何时忙完,还特别吩咐,要我每隔一阵子就去伙房重新蒸。常郎快吃,现在还热乎。” 晚云疲惫地看着案上,只见一碗一筷,全然没有给王阳也备一份的意思。 可她累得连无奈的力气也没有,只抽了抽嘴角。 王阳坐下,拿起杯子喝一口茶,淡淡道:“你们殿下果然体恤人。” 晚云看向冯安,道:“我和师兄太累了,能烦请冯郎再替我去伙房取一碗一筷么?” 冯安却笑了笑,又打开食盒的底层,拿出另一副碗筷。 “常郎莫怪,”他说,“是殿下吩咐的,若常郎说不够,再拿出来。” 晚云:“……” 不用转头看,她也知道王阳此时脸上的神色是何等光景。 “难为殿下如此惦记常郎。”只听王阳冷笑道,“也不知这般深夜,他是否还未歇息,叮嘱定要常郎过去探视?” “不不,”冯安忙道,“殿下说,常郎今日着实辛苦,要保重身体尽早歇下。他那边虽还有些公文要看,但一切都好,常郎不必过去。” 晚云听得这话,皱起眉:“公文?他现在还未歇息?” “方才我回去看了看,屋里灯还亮着。”冯安挠挠头,道,“应当是不曾歇息。常郎也知道,无论是朝廷还是凉州,事都多得很,一日不处置清楚,第二日案头便好似被洪水淹了一般。” 晚云想了想,点头应下,也不多言,在案旁坐下来。 她替王阳盛了一碗羊汤,就着蒸饼吃。 两人吃了好一阵子,腹中有了东西,先前的劳累也消失了许多。 “师兄别生气了。”晚云看了看王阳,道,“我想过了,我三年内的工钱给你,算是赔罪。” 王阳瞥她一眼,嗤笑,“你那点工钱,我要来作甚?说到此事,前阵子在广陵,你是否答应借给朱家老二五千贯钱?他拿着借条来管我要,上头写着你的名字。” 晚云笑了笑:“确有此事。不过我也跟他说了,我说话不算,只能算借他个面子。能不能借到手,还得看他能不能说服师兄。看来他说服了?” “嗯。”王阳边吃边道,“不过我说与我无关,算是你经手的,反正借契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五千贯我从钱庄里支了,若他还不上,你还。” 晚云叼着半块肉在嘴边,顿时僵住。 王阳又道:“不过我看你利钱开的三分利。相当可观。这么着,若是还上了,利钱归我,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第160章 冬去(一百四十) 晚云抽了抽嘴角,这算盘打得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她想了想,问:“若还不上呢?” “若还不上?”王阳笑了笑,“何须在意我,自有一群人找你麻烦。” 顿感疲惫,晚云放下碗筷,径直倒在榻上。 仁济堂虽是个治病的地方,但能度过兵荒马乱的岁月,光有悬壶济世之心却是不行。 外头传言仁济堂其实是个黑道,这话半点也不假。它有镖局,还有钱庄。 自家镖局的各位长辈,平素是和蔼和亲、一身正义的武人,蒙个面就能突变成匪贼,偶尔几个还跟悬赏榜上画的小人挺像。 钱庄那边,如果遇到有赖账不还的人,使出的可不是寻常手段。他们总秉持医者仁心的情怀,但正常人往往挺不过两回。 怎么办……自己摊上大事了。 “如此说来,我被师兄摆了一道。”她评价道。 “彼此彼此。”王阳笑回。 晚云哀叹:“我再也不和师兄作对了,斗不过。” “你倒没跟我斗,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再也不敢了。”她拱手道:“再有下回,我自己把自己埋了。” 好话说尽,机关算尽,此事就算翻篇。 跟师兄做事就有这点好处,一码还一码,恩怨分明。 二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晚云一通像模像样的祝贺,像小童背书一样痛苦地拼凑各种贺词,直到王阳听不下去让她闭嘴,冠礼缺席一事终于算过去了。 师兄终于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 晚云笑嘻嘻地问:“师兄这回到玉门关来,究竟是为何?” 他凝视片刻,又长长叹息:“师父一直惦记着你十七及笄,说礼不能废。一直在我耳朵旁念叨了两个月,不就是他不想亲自来,想让我代跑一趟。” 晚云怔了怔:“师兄是为了我及笄而来的?” “算是首要。”他道,“本来河西道每年都要跑一趟,今年顺带提前了。” 晚云露出笑意。 想起师父从他们小时候起就喜欢在跟前假装不经意地念叨,一直将他们念到妥协。他们时常被师父这个习惯烦到跳脚,而如今向来,却是温情脉脉,教人怀念。 -- 第178页 “师父还好么?”她问。 “好。”王阳笑了笑,“也就被你气掉了半条命吧。” “胡诌。师父向来心宽,不过因为没我在寂寞了。”她得意地摇头晃脑。 王阳也不拆穿。 “这荒郊野外的,阿兄要为我办及笄礼么?”她兴奋地问道,“阿兄打算怎么办?” 王阳既然前来,自然都考虑清楚了。他说:“离此处不远有一村落名为尧村,就在那里办。我已经让人前往拾掇,还有半个月,来得及。” 尧村?晚云想起阳关一役时,阿兄曾嘱她前往避险,不料中途遇阻未能成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真的要去那里。 “不过,”王阳道:“毕竟此处是边陲,没有门中长辈前来观礼,与在东都办不能比,必定要简陋许多。”他说罢又忍不住埋怨一句,“本来能好好办的,是你自己多事乱跑,当下能办就不错了,你且将就吧。” “知道了知道了。”晚云陪笑道:“我没觉得不好。我还以为要日后补办呢,如今能办,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倒是想得开,王阳腹诽,这可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没心没肺的。 “如此说来,师兄的冠礼必定**。”她捧着脸想象道:“这么多人看着师兄盛装而来,师父受拜,而后赐字。对了,师兄的字是什么?” 话音刚落,空气明显凝固下来。 王阳皮笑肉不笑地说:“三个月过去了,你竟然仍不知我的字是什么?” 晚云干笑两声,再也不信什么恩怨两清。 清的从来只是面上的,拔开里头一看,还有一群名为恩怨的雏鸟嗷嗷待哺。 人生不如意,十之**…… 虽然疲惫,但晚云仍然挂念着裴渊。 想到冯安的话,她回到院子面前的时候,脚下一转,又忍不住去了隔壁。 有亲卫在外头轮值,仔细看,却是冯安。 见到晚云,他似乎吓了一跳:“常郎怎来了?” 晚云没回答,却看到窗子里透出的光,有些吃惊:“殿下还未歇息?” “这我不知。”冯安道,“好一会不曾听得动静。” 晚云颔首,走到门前,轻轻推开。 如她先前所想,他没有躺在床上,只披着裘衣,倚在榻上小憩。 案上遥遥一盏灯,光照如豆,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 晚云坐在榻前,将裘衣拉起,盖住他露出来的手。 裴渊一向警醒,缓缓睁开眼,低低问:“什么时辰了?” 晚云将裘衣捂好,道:“子时了。” 裴渊听罢,微微蹙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坐起身:“你还未歇息?不累么?” “累死了。”晚云毫不客气,幽幽看着他,埋怨道,“殿下一句话可真要人命啊。” 裴渊揉揉她的脑袋:“此事是我考虑欠妥,教你受牵连了。” 晚云道:“这怎能算是牵连。我是仁济堂弟子,自当与师兄一道负责。” 说罢,她看着裴渊:“阿兄可是因为这药材有次品,埋怨我师兄,故意给他出难题?” 裴渊摇头,平静道:“并非出难题。只是这药既是挂在了王阳名下,他确该负责到底。此事,他也并无异议,故而揽下责任,亲力亲为。云儿,无论是凉州还是仁济堂,主事者皆不可以意气断是非,公允严明,方为安稳之本。” 在讲大道理方面,裴渊果然一向没有输过。 晚云却看着他:“可是,说今日就要完成的是阿兄。阿兄明知那些药材堆积如山,一日之内要整理清楚有多麻烦,不是出难题又是什么?” “我也觉得不妥。”裴渊唇角弯了弯,“我后来让阿月去说了不必,是你师兄坚决不受。”面子就是王阳的七寸,裴渊这人精,果然捏得准。 “你们今日究竟还聊了什么事?阿兄还是与我说说。”晚云撇了撇嘴。 裴渊道:“你怕我在别的地方理亏?” 宝们,《一念桃花》上了咪咕独家PK榜,求月票、求评论、求订阅!先谢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61章 冬去(一百四十一) “并非理亏。”晚云道,“若论讲道理,谁也说不过阿兄。我不过是想与阿兄对一对说辞,免得我在师兄面前不好解释。” 对说辞……裴渊想,说得好像他们是合伙犯事的贼人一样。 他看着她,心中明白,王阳的态度对她而言并非可有可无。过去这些年,他终究错过了许多。 裴渊摩挲着她的手指,道:“你师兄说要去尧村给你办及笄礼,跟你说了么?” 说到这个,晚云的眼里盛满笑意,随即道:“说了。我原本嫌麻烦,前几日不是还跟商议回去再办么?没想到师兄来了。这样好,师兄办事妥帖,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就三月初二,如今才十五,还有半个月,师兄说来得及。” 裴渊微微颔首。 晚云看着她,追问道:“到了那日,阿兄会来么?” 看着她期待的眼睛,裴渊的声音不由变得更温和:“自然,那是你的大日子。你若不介意,到时三郎和凤亭也回来了,你可邀请他们一道去。” 晚云怔了怔,不由一喜。 先前,她曾隐约听说他们要回来之事,还以为要再过些时日,没想到却在近日。 她笑嘻嘻地说:“那可太好了!师兄方才还跟我说他在东都的冠礼有多热闹,嘲讽我自作自受,及笄礼上必是冷冷清清。这回我要让他刮目相看,不就是比个人数?你去了,加上三郎和凤亭兄的亲卫,能满满当当能站一院子,岂有不热闹的道理?” -- 第179页 裴渊不由哂然。 一个女子的及笄礼,来的全是男子,到时只怕王阳的白眼都要翻到头顶。 不过他并不打算反对,笑了笑:“若论人头,你师兄怎么也赢不过你。毕竟军营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你若还觉得少,我再去叫一些,这关城中到处都有你熟识的人。” 晚云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却是算了。那些弟兄们还都以为我是男子,到时候若见得我大变活人,只怕要吓一跳,到头来怪阿兄隐瞒自家弟兄。阿兄堂堂大将军,我总不能让这一世英名毁在我手里。” 裴渊微微挑眉:“你倒是会为我着想。” “我别的不会,盈亏总会算的。”晚云笑嘻嘻,“阿兄亏了,终究也会亏到我头上,我可不允。” 裴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还是你想的长远。”他望着上方的房梁,露出畅想之色,“如此甚好,将来你到了我的王府里,账房的账目也要替我时时盯着。我过去信任他们,看年年都盈余,就不多过问,其中究竟有无虚假错账也无从知晓。还是你说的那句话,别让我亏,否则亏的也是你的。” 晚云愣住,脸热了一下。 到了我的王府里……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却似乎每一个如同石头落在水里,搅得涟漪激荡。 她瞥着他,红着脸问:“阿兄说的是京中的王府?” “哪里的王府都一样。”裴渊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未跟你好好说过名下住处,不过想必你也知道。我有二府,一是在京师的齐王府,二是在凉州的都督府。我这些年常往凉州,所以都督府后宅如今也辟成了我的宅子,但真正的私宅是御赐的齐王府,外院是叔雅管着,内院尚无主母,亦是叔雅代管。他对此多有抱怨,说内院仆役众多、事务繁杂,他管不过来。等你入府,可否替他分担?” 他神情真挚,似乎在认真的跟她讨论。 “阿兄别闹了。”晚云的脸更红,“这是多远之后的事。” “很远么?”裴渊不解,“左不过是班师以后的事。到时,我还要抽空去东都跟你师父谈一谈,事情是繁琐,但年内终归要定下来,一点也不远。” 年内么?晚云盘算着时日,心头砰砰直跳:“阿兄说要去找师父谈,谈什么?” 裴渊目光灼灼:“自然是你我的婚事。” 他突然提到这个,晚云有些猝不及防。 她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却不自觉地弯起来,仿佛含了一口糖。 而他神色坦荡,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成婚啊……这几日,晚云只光想着如何让阿兄赶紧好起来,后头的时候还未想过。 “你不愿意么?”裴渊见她不说话,紧问道。 晚云想说当然愿意,她怎么能不愿意? 可话才出口,忽而想起楼月说的话。 上次她跟他说起自己跟裴渊互相表白的事,他就一脸鄙夷,说女子不该如此,显得她太轻易,要克制。 女子…… 晚云随即露出不置可否的神色,转而道:“可阿兄若是去和师父说,师父必定不允,他过去还常和我念叨,说要招个上门女婿,这样我才能继续呆在堂里帮忙。” 听得这话,裴渊目光一动,双眉微微蹙起。 他竟认真地思量片刻,摇头:“此计不妥,我最擅长领兵,若我上门,仁济堂却无兵可领,我岂不是无事可做,成了吃软饭的了?你若喜欢,我可与你师父商量,让你在京师继续接手堂中生意。只是有一点不得不委屈你,成亲之后确实不好再抛头露面,你可做幕后掌柜,明面上的事还需别人操持。” 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思路井井有条。晚云无法反驳。 她意外地发现,他竟然把后头好多事情都想过了,并非随口胡诌。 心跳得愈加厉害,她按捺着雀跃,小声嘟囔:“今日怎么了?阿兄为何提起这些?” 裴渊观她的神色,心中苦笑。 自己这什么皇子什么大将军的名头当真是无用,连亲自提亲也得不到什么欢欣鼓舞的回应。 晚云果然是从小生活在男子堆里,当真心大。若是寻常家的女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一个男子那么长时间,不该追着打着叫那男子负责么?她倒好,连提及婚事都诧异,连她远道而来的师兄都要比她紧张许多。 ──“方才某观殿下与师妹相处,举止亲昵,已然跃出兄妹伦常。不知殿下接下来如何打算?” 想起王阳的话,裴渊愈加无奈。 第162章 冬去(一百四十二) 王阳问这话时,两只眼睛紧盯着他,似乎他若是敢有丝毫推诿,王阳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但不得不承认,若不是王阳来到,他兴许还不会这般急切。毕竟河西军变尚未了结,事情纵横交错,他还需要处置许多事务。 裴渊不由地捏捏晚云脸颊,佯怒道:“你这傻女子,我提起这些难道不是应该?先前不提,乃是因为军中事务繁多,我无暇顾及。但无论如何,我总要跟你交代清楚,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 “怎会不明不白?”晚云不理解,“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莫非不说清楚,你就会负了我?焉知不是我负你?” 裴渊:“……” 他承认,她永远有让他答不上话的本事。 -- 第180页 看着他瞪起眼,晚云却笑起来。 “若是别人,我自会这么想,可阿兄不会。”说着,她歪了歪脑袋,“再说了,我们仁济堂有规矩,不宰熟客。阿兄与我是老熟人了,想必不会欺我吧?” 裴渊失笑:“我又不是仁济堂之人?” “当然是。”晚云即刻道,“你方才都说了将来若去了仁济堂要如何,那便是有意要做仁济堂的人了,不许反悔。” 裴渊注视着她:“那么你呢?方才我说的事,你如何回答?” 不等晚云开口,他将她的手牢牢攥住:“我头一回亲自与人提亲,你不许推拒。” 晚云哭笑不得,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额头,看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说话又变得这般孩子气。 裴渊却不容她打岔,将那手也捉住,紧盯着她:“快说。” “你都说是要向我师父提亲。”晚云道,“要提亲,自是跟他提,怎来问我?” “我要过日子的人是你不是他,自是你的意见为先。”裴渊理直气壮。 双手都被他握着,掌中的温暖传到激撞的心头,晚云只觉又热又软,已然无处可避。 “我若不许,当初还说喜欢你做什么……”她的声音细如蚊蚋,“自然是愿意。” 欣喜的光,终于在裴渊的眼底泛开。 他低笑出声,长臂一揽,将她拥在怀中。 “今日与你说这些,算是开了个头。”他的声音在胸膛震响,“日后若是别人问起,尤其是你叔伯兄长问起,你自可大大方方地回他们,我等是要成亲的。” 晚云窝在他怀里,心中满是脉脉温情,恭维道:“殿下高瞻远瞩,某岂敢不从。” 裴渊在她的脸上又捏一下。 晚云笑起来。 二人静静相拥,晚云傍在他的肩头上,没多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阿兄,”她说,“我们今夜就这么靠着睡,如何?就像从前在那宅子里那样。” 裴渊知道她的意思。从前在宅子里,他生病的时候,她照顾他,怕他睡不好,定要守着。而他则认为自己断不曾弱到需要一个女童这般伺候,倔强地不让她照顾。两人各不相让,就这样靠在隐枕上,各说各话,却相依相偎过一夜。 后来他每每想起,总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却又总是怀念。 那无关情欲的少年真挚,无论何时皆弥足珍贵。 裴渊摸摸晚云的头,道,“我倒是想。可若是那样,明日你师兄要与我理论体统。” 晚云的嘴角瘪了瘪。王阳如果知道,确实会这样。 “那……”她想了想,说,“等师兄离开了,我们再一起过夜。” “好。”裴渊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晚云此前一直盼着师叔姜吾道前来,就是为了折桂香的方子一事。后来,裴渊的病等不得,她只能亲自动手,误打误撞地解决了大半。 到了如今,还有一味香材未定,她决定去请教姜吾道。 晚云惦记着此事,第二日一大早,就拿着方子去寻姜师叔。西院里的杂役却说,姜医监早就过医帐去了。 晚云愕然,看天色,不过才将将过了辰时。 医帐里灯火通明,姜吾道、王阳和慕家兄弟都在里头,反倒是医帐各位医官还未到。师叔和师兄就是这样自律,远离了仁济堂依旧遵循着仁济堂的时辰。 晚云正好插个空,递上方子,将前几日拆香的过程一一描述。 “那时就差两味,一味是绛尾或胡仙根,另一味无味,乃绛尾或胡仙根的解药。我怎么也猜不出是何物,还请师叔替我琢磨琢磨。” 姜吾道看她在纸上涂涂改改,写的密密麻麻的,不由得欣慰道:“这也叫你拆出来了,出师了啊。” 晚云随即笑眯眯地恭维:“那还不得看是谁教出来的。” 姜吾道自是受用:“哦?那人必定天赋异禀。” “何止天赋异禀。”晚云倍加狗腿,“才华横溢,人神共愤。” 王阳在一旁边捣着药,翻了个白眼。 说回正事上,姜吾道将那方子看了又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既然无味,兴许根本就没有这一味,你自然找不着。” 晚云讶然:“师叔是说这一味香材找不到?” “非也。”他提起笔,在香方最末的“未知”二字上划了一杠,将其划去,“你多写了一味。” 晚云怔住了。 姜吾道接过慕浔奉来的茶,看她目瞪口呆的神情,笑了笑:“为何非有这一味不可?你自己把自己带上歧路了。” 晚云辩道:“可是原来的折桂香我也闻过,闻之神清气爽,并无毒性。如今的方子却叫我头晕目眩。若非少了一味解药,怎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姜吾道闲闲道:“那说明问题并非出在香材上,而是你制香的手法出了岔子。原本这味折桂香的制香之法,天然就能达到你所要的功效,只是被你忽视。” 说罢,他将方子递回去给她:“你好生琢磨。” 晚云慢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顺着姜吾道的思路想了想,豁然开朗。 当初她试香时图快,将折桂捏成了香丸。 而薛鸾送了的折桂香,是香片。 她最初就以为高昌距离凉州路途遥远,为了防止香品腐烂才做成了香片。如今看来,就是她最初理所当然的想法误导了她,叫她以为做成香片是不得不为,其实折桂本来就应该做成香片。 -- 第181页 第163章 冬去(一百四十三) 要做成香片,需历经多道工序,其中最为特别的是泡酒和日晒。权衡下来,泡酒是最为可能的解决方法,可能她苦苦追寻的那味解药……晚云皱眉琢磨,倏而抓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便是制香所用的黄酒。 原来如此! 她惊喜地从榻上跳起来,感慨道:“果然是我自己挡了自己的道,多谢师叔指点。” 姜吾道点点头:“这方子上记载的几味香材甚是有趣,怎么得来的?” 晚云低头看,原来是福禄从他的瓜州有人出寻来的几味特殊香材,只有一点点。她对这几味了解不多,也怕其有毒,想着若不慎被医帐的人用去就麻烦了。于是,只一一记录下其特性,而后销毁了。 她略去姚火生一事,将福禄助她寻得香材一事告知姜吾道,继而道:“我寻思着今日找个时间过去看看,兴许还有惊喜。” 姜吾道也有兴趣,于是二人约定放尧村行及笄礼前先往瓜州去一趟,拜访那商贩。 一拍即合,晚云正要去重制折桂香,忽而被姜吾道拦下:“你且坐下,我有事问你。” 说罢,还叫上王阳一道过来听。 “你和九殿下算是怎么回事?”他问。 三堂会审到底是来了。 晚云不由想起昨夜阿兄所言,不由地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阿兄说要与我成亲。”她大大方方答道。 姜吾道蹙起眉头,看着她的目光,跟打量个傻子似的:“你须知前路还有千拦万阻。头一件,你师父最是反对。我启程之前,你师父曾叮嘱我务必阻拦此事。你可过得了你师父那关?” 晚云讪讪道:“可我与师兄都这样了,师父还要拦么?” 姜吾道闻言,忽而色变,问:“你们怎样了?” 王阳却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拍拍他:“我昨日问过九殿下,并非师叔想的那样。” 晚云知道是自己话没说清楚,脸上一红,赶紧道:“不是师叔想的那样,我和阿兄清清白白……” “还清白!”姜吾道训道:“门一关上,谁知道你们在里头做什么。” 这话说的……王阳清了清嗓子,对晚云道:“师叔的意思是,你与殿下的婚事还没有着落,男女大防还是要守一守,不然名节有亏,传出去总是不好。” 晚云看着两人,心想真干了名节有亏,传出去也是名节有亏,那还不如真干了…… 当然,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憋着脸上的热气,道:“阿兄是正人君子,他有分寸。师叔别多想。” 姜吾道和王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无奈。 王阳想跟晚云说,什么正人君子,都是唬人的,男人都是一副德行,情到浓时,连哄带骗,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吃亏的必定是女子。 可这些道理,她岂会不知道? 虽然晚云是个女子,但从小到大,师父和他们一众师兄弟都拿她当男子养,平日都玩闹在一起。 若说他们这些师兄弟毕竟不多,她对世事了解不深,那也不尽然。医馆里,大夫们除了治病,见得最多的就是人间悲欢世态炎凉。从前有许多次,晚云忍无可忍,气呼呼地来找王阳发牢骚,怒骂那些自私自利不顾妻女疾苦的男人。这些人里面,穷富美丑都有,并不会因为外在而影响人品。 她能对裴渊这般死心塌地,定然全心全意相信他就是个正人君子。 王阳知道她的脾性,自己若敢随意质疑,她说不定会暴跳。 姜吾道却仍严肃:“话说多了你也不爱听。总之我这几日找个时间,把你师父的意思去和九殿下说一说。你也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知道了。”晚云道。 说便说。她心想,反正连生死大战都经历过了,嘴皮子怕什么……她和阿兄情比金坚,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敷衍了几句,晚云借口要制香,溜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姜吾道长长叹息一声,随即问王阳:“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晚云知道多少?” 王阳摇摇头:“一无所知。师父不想她掺和进来。” “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姜吾道沉吟,“否则你师父一味阻拦,怕是拦不住。” 王阳目光一闪。 “此事如今牵扯了裴渊,不可轻易对待,我去信和师父商议商议。”他说。 姜吾道听闻他要去信,顺带道:“传信给郎主,说我等二月二十六将去瓜州,他若要见我等,可往瓜州一见。” 王阳颔首应下。 晚云流连在医帐中制香三日,终于等到了晴天,便将香片拿到校场去晾晒。 忽而听见关城上一阵骚动,便看见楼月从官衙里大步走了出来。 她心头一惊,怕是关外有异动,于是赶紧上前询问。 楼月笑道:“孙凤亭和谢三郎回来了!” 晚云大喜,问:“他们在何处?” 报信的人说不到五里路。 晚云随即兴冲冲地跟着楼月跑上城楼。 楼月也颇是高兴,三两步跳上城垛,高高立在上面瞭望,没多久,笑道:“来了!” 晚云也想上去,无奈那城垛不好爬,攀了好一会也无处蹬脚。 “你拉我一把。”她对楼月道。 楼月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此处高得很,你会怕。” -- 第182页 晚云被他的神色挠的心痒痒,急道:“我不怕,快些!” 楼月笑了笑,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他气力很大,轻易地就将她提上来,让她坐在城垛间。 晚云往下看,不由暗自念了一声佛。 这城墙在下面看不觉得多高,真从上面往下看,心里却虚得很。墙壁直直下去就是地面,教人心悸,腿肚子发软。 晚云忙移开目光,手紧紧攀在城垛,往前方张望。 孙焕和谢攸宁带的三万兵马跨过了疏勒河,卫士穿的银光闪闪的铠甲,反倒是两位将军未着,骑在马上,两袖鼓风。 见得他们近了,楼月便叫喊了孙焕和谢谢攸宁的名字来,兴奋地招手。 晚云亦不由得挥起手,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不知道什么,总之就是高兴。 不如来发个福利?顺带不是太隆重地庆祝下谢三平安归来 今天(7月18日)中午12点,会放出宝箱红包200份,大家来领哦! 要是领到了来评论区留个言呗~比心! 第164章 冬去(一百四十四) 谢攸宁忽而催马加快了步子,勒马在城下,骂道,“你作死!带她上去做什么?”说罢,又对晚云道,“云儿快下来,仔细别摔了!” 晚云笑呵呵地跟楼月对视一眼,便跳下城垛,跟他一同跑下城楼。 眼看众将士一同推开西大门,谢攸宁率先打马进来。 四周将士围拢而来,又是行礼又是欢呼,一时热闹非常。 楼月笑嘻嘻地上前替谢攸宁牵住缰绳:“你一回来就冤枉我,是她吵着要上去的。” 谢攸宁“嘁”一声,翻身下马,却用力地跟他抱了一下。 “听闻你在太子手上吃了苦?”他拍了拍楼月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似乎不曾受伤?” “吃什么苦。”楼月一脸不屑,“太子手下那些没屁用的,拳头还不如裆里的货硬,哪里伤得到爷爷半根汗毛。” 听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吹牛,谢攸宁正想损一损,忽而看到了晚云。 晚云好不容易挤到他们跟前,谢攸宁忙走过去,问道:“你如何?还好么?” 晚云笑笑:“自是好,那些人屁用没有,也上不到我半根汗毛。” 谢攸宁随即笑骂:“不准学那狗皮赖子说话。” 晚云嘻嘻一笑,“你呢?”晚云将谢攸宁打量,“听说你干了不少大事,可还好?” 谢攸宁凝视她片刻,挠挠头,道:“甚好,就是……” “这不是常小郎么!”身后孙焕热情地说,而后张开双臂走过来,“快来和为兄抱抱!” 楼月赶紧拦住他,叫了声“禽兽”。 谢攸宁左顾右望,道:“怎么不见九兄?” 楼月拍拍谢攸宁肩膀:“之前师兄一直不让跟你们说。他大病了一场,差点没了,这几日才将将缓过来。” 听得此事,谢攸宁和孙焕皆是一惊。 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裴渊住处,果然,他正坐在榻上,身上披着裘袍,屋子里一股药味。 晚云知道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便借口去制香,把议事时间腾出来给他们。 到了中午,晚云再过来,只见谢攸宁和孙焕已经梳洗了一番,还换了衣裳。 见她手里提着食盒,谢攸宁随即嚷着要喝酒。 “酒是没有。”晚云将食盒打开,“不过肉菜管饱,不够了便与外头说一声。” 裴渊笑了笑,道:“她当下在关城中最是说一不二,我当下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看她面色,你们二人万不可抗命。” 谢攸宁和孙焕都知道晚云治病的本事,笑了起来。 晚云知道裴渊高兴,也不打扰,任由他们打闹。她叮嘱他吃药的时辰之后,便径直回去捣鼓制香。 直到夕阳慢慢落下,几人才散场。 晚云回去看裴渊,中途,却遇见了谢攸宁。 他满脸通红,由亲卫搀扶着,远远见到她就唤她名字,一看就是喝多了。 “撒酒疯了?”晚云问道。 谢攸宁看着她,只顾傻笑,打了个酒嗝。 说了不喝酒,到底还是喝了。 晚云正嫌弃,这时,楼月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原来这傻子在此处。我刚把凤亭送回去,回头就没影了。” 谢攸宁又打了个嗝,满嘴酒气:“还是阿月酒量好。孙凤亭话不过三杯就倒了,小童都不如……” 楼月将他扛在背上,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攸宁趴在楼月背上,却对晚云招招手:“云儿来!” 话才出口,谢攸宁的耳朵被楼月反手揪了一下,训道:“喝得醉醺醺的,叫人家来做什么?” 说罢,他对晚云说:“你别搭理他,你先走吧。” “不要!”谢攸宁张牙舞爪地拉住晚云,“云儿跟我回去!” 他耳朵又被揪住:“成天到晚在想什么呢。” “想屁股。”他笑嘻嘻地说。 听得两人同时翻了个白眼。 晚云好笑地看着他骂骂咧咧地被楼月带走,朝裴渊的院子走去。 楼月独自将谢攸宁送回屋里,听他小声呢喃:“我很好啊,就是想你了……” 看去,只见他一脸满足,不知是不是醉到了梦里,笑得像个痴傻儿。 楼月不由得长长叹息,拍拍他的脸:“别想了,以后是你嫂子了。” -- 第183页 谢攸宁却砸吧砸吧嘴,舒舒服服地滚到被褥里,终于在数月的奔波中,得到一丝松懈和平静。 裴渊的屋子里,亲卫正打扫残局,开了门窗散酒气。 冷风投入,晚云取了氅衣给裴渊披上。 “说好了不饮酒,全当耳旁风。”晚云皱眉道,“阿兄也是,你怎么又让人把酒给了他们?” “他们刚回来,总要给他们接风。”裴渊道,“且我一滴也不曾喝,绝不骗你。” 晚云“哼”一声,摸摸他的额头,道:“去床上躺着。” “别忙。”裴渊微笑地将她拉住,“陪我坐一会。” 晚云看着他那难得的兴奋模样,只得取来巾子,给他擦擦脸和手,道,“今日高兴吧?” 裴渊笑了笑:“自然高兴。你兴许不知道,对我而言,今日怕是这些个月、或者说这几年来最放松的时候。” 说罢,他注视着她,温声道:“幸而有你在。” 晚云不由赧然。 他果真是变了。她心想,居然学会了随时随地拍她马屁。 不过她对此颇是享受。拍马屁是糖,阿兄拍她马屁,是加了十倍的糖。 晚云盘算自己的功过。宇文鄯逃走,这篓子自是要算在她的头上,但她也帮了裴渊许多,还救了他,如此,算是功过相抵了?她打算就此放过自己。反正她若谦虚,阿兄还是会毫不吝啬地夸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太谦逊实在不是她擅长的。 “正是。”她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睛,“阿兄好,我也好,我们那样登对,阿兄可要严防死守,防着别人把我们拆散。” 她的神色透着几分认真,裴渊微微抬眉:“何人胆敢拆散我们?” “远的是我师父,近的就如师叔。他前几日还说要找阿兄谈一谈来着。我没有拦着,反正阿兄最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第165章 冬去(一百四十五) “哦?”裴渊的眼睛危险眯起。 晚云笑嘻嘻:“我是说,阿兄向来以理服人,师叔必定理亏。” 裴渊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脸颊。 “他不曾来找我说此事。”他说。 “我师叔也不是傻瓜,想必已经被阿兄的威名所折服。” “是么?”裴渊意味深长,“这所谓的威名,莫不是你虚张声势撑起来的?你在你师叔面前说了我什么?” 晚云知道他总能把事情猜得**不离十,笑嘻嘻:“我若如此能耐,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裴渊却沉吟片刻,道:“不过我确实有事与你师叔说,你师兄也行。你稍后去医帐么?去的话看看谁在,替我将他们请来。” 晚云一怔,不由想起他先前跟王阳碰面的事,忙道:“阿兄找他们做什么?” “你紧张什么?”裴渊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我不过有正事与他们说。三郎和凤亭先行一步,后头还有大批伤兵在路上,你师叔是太医署的人,师兄管仁济堂的药,此事还需他们做安排。” “哦……”晚云松一口气。 她听到还有大批人马在后头,又想起前几日楼月和他聊起戎人还有薛鸾的安置之事。 不知薛鸾是否在后头。她犹豫片刻,终究觉得提她是自寻烦恼,没有问出口。 王阳正忙着,没空理人。 晚云去医帐找姜吾道,跟他说了裴渊有请,而后,便去找楼月。 他才安置好众人,拧了拧脖子从院子里出来。 晚云晃了晃手中的瓜子:“吃么?” 难得偷得半日闲,楼月随晚云去校场,看她翻了翻晾晒的香片,一边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最寒冷的时候已然过去,风带着冰雪融化的湿气,阳光透着些春日的明媚,这时候晒太阳最是舒服。 他打了个哈欠,问:“你要问什么?” 晚云趴在高台边,殷勤地以手为扇,问道:“楼小爷,我记得前几日曾听闻,三郎他们是跟薛鸾一道回来的,那群人是在后头,还是不回来了?” 楼月噗嗤一声,讥笑道:“你是盼着我答不回来了吧?” 晚云嘟哝道:“问问罢了,这么小气做甚。” 楼月也不遮掩,一边嗑瓜子一边答道:“她是戎王的阏氏,戎王都俘来了,她自然也要跟着。人就在后头,与伤兵一起。” 晚云有些吃惊:“与伤兵一起?她堂堂前朝公主怎么受得了这个?” 楼月“啧啧”了两声:“成天说人家前朝公主,还堂堂,你可真够小肚鸡肠。” 晚云瞪他一眼,催道:“你快说!” 楼月晃了晃二郎腿,道:“方才不都说了?不过他们从阳关入关,和五殿下一道。” 晚云知道,太子被裴渊拿下之后,他的拥趸五皇子裴律也被谢攸宁反将一军,成了俘虏。 当然,出于脸面,对外是说五殿下在大战中受伤,被大军救下,在后军疗伤。 阳关?她笑道:“如此甚好,我不用见她,阿兄也不用见五殿下,省了许多麻烦。” “话说此事你还得谢谢三郎。”楼月忽而停止了晃腿,看向她:“这是他的安排,或多或少是为你着想。” 晚云不由诧异,应了一声,而后,烦闷地搓了搓脸:“唉,又欠谢三郎人情了。” 楼月道:“谢三这人重情义,要决心对一个人好,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你看看将黎就知道了。将黎都把谢三背叛成那样了,谢三时不时为他掉眼泪。” -- 第184页 说罢,他一脸深沉地摇摇头:“傻得惊天地泣鬼神。” 晚云苦笑。 说句实话,宇文鄯比谢攸宁聪明太多,把他吃的死死。晚云给宇文鄯治病的时候,说起那叛乱的事,无论她如何质问他,或是冷嘲热讽,他都是一句话──‘三郎会明白的’。 而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让人气结。 “当下,将黎的事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楼月接着道:“毕竟他二人隔得远,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三郎就算忘不了,也不必时时盯着。说起来,我倒是担心你这边。” 晚云知道他的意思。 谢攸宁对她表白过,她也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二人当下仍是好友,但到底有了这么一层,总是说不上的别扭。 挽云撑着脑袋,眼神不由得放空了,幽幽道:“你以为只有你担心?今日我见到他的时候,都不知如何跟他说话才好。” “他还不知道你和九兄的事。”楼月道,“此事,你若不好开口,便由我来告诉他。你也不必对他太狠绝,仍将他当朋友便是。他这人就是这样,重情义,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他这死脑筋的人不管用。你要把他往死里揉,他到时一蹶不振,你也不好过。给他些许时日,他会明白该如何待你。” 但愿吧。晚云苦笑。 二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前后叹气,而后抓起瓜子嗑了起来。 楼月嗑了几颗,颇有些惊喜:“你这瓜子好啊,怎么来的?” “我那俩小师侄从广陵带来的。”晚云道,“他们路上当零嘴,被姜师叔吃了好多,我也只讨到这些。” 楼月瞥了一眼,还剩下一小包,赶紧道:“你都给我吧,我跟你说件开心事,你定然喜欢。”说罢他眨眨眼,又补充,“关于薛鸾的。” 蓦地又听他提到这个名字,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什么事?”她问。 “薛鸾和五殿下好上了。” 晚云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楼月奸诈一笑,赶紧先把瓜子拿过来,抓了一把,漫不经心地嗑道:“凤亭方才吃酒的时候与我说的。” 晚云仍惊得目瞪口呆:“薛鸾和裴律?” 楼月点点头:“你可知凤亭那浑人多不识趣,竟还安慰师兄,说他不必吊在这一棵树上,等回了京城,他将全京城的美人闺秀都给他搜罗来, 保准不比薛鸾差。”说罢,他还学着孙焕的腔调,把孙焕劝裴渊的话重复了一边。 晚云被他逗得眉开眼笑:“那……阿兄怎么说?” 第166章 冬去(一百四十六) “还能说什么,只说了个知道了。”楼月眨眨眼,“师兄颇有几分诧异,不过不是为薛鸾,而是为五殿下。” “为何?”晚云问。 “你不知道,五殿下早就成亲,膝下两男三女,妻家还是权贵。薛鸾那身份,也非寻常之辈。”他意味深长,“你可想一想,此事若张扬开去,会是个什么动静?” 晚云了然。想到她在高昌城和薛鸾那一场交锋,心中不由地为裴律捏一把汗。她曾在太子的营中远远见过裴律的模样,长得不多出众,连太子也不如,更不必说与裴渊比了。而且此人说话声大,颐指气使的,就算对裴瑾说话也毫不客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内秀的英才。 以薛鸾的心计,只怕并非单纯看上他这个人。说白了,裴律是皇后嫡子,太子亲弟,这几重身份就够受用的。 “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晚云不由得问,“不会是五殿下用强的吧?” “那倒不是。”楼月道,“五殿下好色不假,用强却不至于。毕竟薛鸾身份摆在那里,前戎王的阏氏,太后的亲侄孙女,五殿下再狂也知道分寸。” 他想了想,又道:“凤亭说薛鸾是个有野心的人。路上,他曾让人从薛鸾的心腹口中套话。她归朝后,太后必定想叫她再嫁,可她自恃公主,觉得只有亲王才能配上她。你也知道,亲王里头尚未婚娶又年纪正好的只有师兄。如今师兄没有希望了,她跟谁都是一样。先在河西把五殿下摆平,说不定日后要容易些。” “可五殿下已有妻室。她那样的人,正经跟了五殿下,莫非要做妾?”晚云疑惑道。 楼月摇摇头:“那就不是我等能知晓得了,总之回去有好戏看。” 说罢,他笑着看向晚云:“还未想你贺喜。常晚云,你此番赢得彻头彻尾,没白费我看好你。” 晚云嘁一声:“你什么时候看好了?前番还冷言冷语。” “那是为你好,不激你如何有今日?” “不要脸,瓜子还我。” “啧……” 谢攸宁一行人回来,军营里忽而热闹了起来。 庖厨杀鸡宰羊,大操大办,热闹的像过节。 晚云这边也有了好事。 她兴高采烈地跑进医帐,对姜吾道说:“诚如师叔所言,那差异之处,确实源自制香手法的区别!” 姜吾道闻言,一派云淡风轻:“试出来了?” 晚云随他走出医帐,回道:“还差少许,还有些晕厥的症状,可已经好多了。我料想是浸泡的时间太短,稍后略作调整,想必无甚大碍了。” 姜吾道点点头:“我记得你曾说,这是庐崖山人的秘香?” -- 第185页 “是那金陵公主说的,不知是否属实。” “无碍。”姜吾道,“庐崖山人的方子向来难解,因而有个规矩。若谁人解出了香方,那解方之人便要到庐崖山人坟前将方子烧给他,让他在地府看你一看。据说若解对了,百年之后,庐崖山人会亲自来接那人登仙。” 晚云嗤笑:“我若见了他,必定破口大骂。他这方子差点没把我弄死。左右我只是闲时摆弄,治病救人才是我的正经事。” 姜吾道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道:“是么?我还以为谈情说爱才是你的正经事。有一事我还要问你,你与九殿下已经那般,如今又跑出来的小谢将军是怎么一回事?” 晚云一愣:“什么小谢将军?” 姜吾道冷笑一声:“那日谢将军喝吐了,他的亲卫担心,请我过去看看。我见他无大碍,便给他喝了醒酒汤。后来他清醒些,听闻我是你师叔,便一个劲地拉着我,说永宁侯府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喜欢你,你却如何如何不许。” 晚云:“……” 姜吾道睥睨她,眼神中无不写着负心薄幸四个大字。 晚云抽了抽嘴角,想起在肃州时谢攸宁喝多的模样,毫不怀疑这是谢攸宁干的出来的事。 也不知楼月到底如何跟他说的。 她无奈道:“此事我会妥善处置,师叔就当个故事听吧。” 姜吾道看到不远处的人,目光变得玩味:“说来就来了。” 晚云转头看去,意外地看见谢攸宁正从关城上下来,手里牵着慕言,一大一小有说有笑的。 未几,谢攸宁看过来,瞥见晚云,脸上的笑意显然僵住了。 “叔公!姑姑!”慕言高兴地跑过来,道:“这位阿叔方才带阿言上城楼去了!” 姜吾道一派看戏的神色,浅笑着做礼:“有劳将军。” 慕言抬头看谢攸宁,睁大眼睛:“阿叔是位将军?” 阿叔?晚云听罢挑眉。 臭小子还真会套近乎。 “正是,”她招手让慕言过来,道,“快叫谢将军。” 谢攸宁拦道:“那多生分。他喜欢叫阿叔便叫阿叔吧。” 晚云瞥着他,没说话。 看着晚云的脸色,慕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唤了声谢将军,而后,躲到他身后。 姜吾道笑着观看片刻,暗道有意思,飘然而去。 慕言知道了谢攸宁是将军,仿佛得了庇护,随即道:“谢将军方才带阿兄上城墙,还举高高。”说罢垫垫脚,比了个高度,“比姑姑还高。” 晚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慕言现在眼里只有谢攸宁,全然无视晚云的表情。他又兴奋地问:“谢将军会使剑么?” 谢攸宁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我最擅长使枪。” 慕言轻轻地“哇”了一声,“是那么长的那种吗?”慕言展开小短臂,比划道。 晚云讥笑道:“比你的手长多了。” 慕言朝她做了个鬼脸,又笑嘻嘻地对谢攸宁说:“阿言想看谢将军使枪。” 攸宁戳了戳他的脸,“那你明日得早起,我卯时在校场练功,你来了就能瞧见。” 慕言高兴地手舞足蹈。 晚云在一旁浇冷水:“我看你也就第一天起了个大早,看谢将军练功,起得来再说。” 慕言哼了一声:“姑姑且看着,我要告诉阿兄去!” 说罢,迈着小短腿跑去医帐。 一时剩下了谢攸宁和晚云二人。 第167章 冬去(一百四十七) 谢攸宁见到晚云看他的神色,知道姜吾道必定跟她说了些什么,于是主动坦承:“我昨日喝多了……” “我知道。”晚云打断道,“我和师叔解释过了。他不是嘴碎之人,不会跟别人胡乱说。” 谢攸宁看她这副态度,忽而觉得有些陌生。 他说道:“云儿,你和九兄的事情,阿月跟我说了,恭喜你如愿以偿。” 晚云回:“你替我把薛鸾支到阳关的事,我也听阿月说了,谢谢你。” 两人这么一板一眼的客套,说完了下来,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云儿。”谢攸宁的掌心在身后紧了紧,道:“我们能回到过去么?回到一起从凉州过来的时候。” 他的神色并不能像话语那样洒脱,可他须得这么做。 晚云望着他,抿抿唇,轻声道:“自是可以。” 她站的只有两步远,可谢攸宁从未觉得她如此远过。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不能说。怕说了得不到期待的答复,或者说必定得不到期待的答复,反倒落的失望和尴尬。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和他一道看雪山、赏日出的阿晚。 那个阿晚与他才相识三个月,却叫他无比想念,甚至于心头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他黯然,勉强一笑,问:“你现在要去哪里?我左右无事,送你去。” 晚云指了指院子:“我回去给阿兄换香。” 晚云回医帐里取了些许刚置好的香片,放在木盒里,便随谢攸宁往寝院走。 军营里忽而多了万余人,好不热闹,一路上多有停下来和谢攸宁打招呼的卫士。 谢攸宁年仅十九就当了右将军,不是光靠着永宁侯世子的招牌,还有他待人接物的本事。这些打招呼的人,他可不是简单点头而已,叫得出名字的通常还会多说上一句。时而是客套,时而是别人的私事。 -- 第186页 可这样于他并非表面功夫,他是真的乐在其中。 谢攸宁见晚云在看他,问:“在想什么。” 晚云笑道:“想你真厉害,少年得志。前阵子还听阿兄说,你此番夺了高昌,当赏头功。” 谢攸宁却不似想象中愉悦,“那都是九兄铺好了路子,凤亭准备的人马,我只是踹来临门一脚。我这人就是运气好,有兄长们照拂,最后还不要脸地蹭他们的功劳。” 说罢,他露出个苦笑:“我那时想一个人去高昌摆平此事,当一回英雄,没想到最后还是离不开九兄。所以……” 他说着说着顿住了,晚云看向他:“所以什么?” 所以也不能跟他争什么。谢攸宁沉默片刻,终究没有说。 多说无益,他得戒掉和她说心事的习惯。 他敷衍道:“没什么。” 晚云能察觉他神色的变化,顿了顿,转而笑道:“对了,三月初二是我的生辰,也是及笄的日子,师伯和师兄在尧村张罗了个及笄礼,你能来么?” 谢攸宁点头,“我听阿月说了,我自然要去。可是那样重要的场合,怎么连张请柬也没有。” 晚云眨了眨眼,凑巧看见王阳从院子里出来,招手唤道:“师兄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 王阳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看见是谢攸宁,拱手道:“今日阿言顽皮,打扰谢将军了。” 谢攸宁笑答:“无碍,我正要上城楼巡视,顺带带他上去看看,不费事。” 晚云无暇过问他们是怎么认识,只抓着王阳问:“方才谢将军说,我的及笄礼怎么没有请柬?我想想也是,师兄的冠礼备了请柬不曾?” “自然有。”王阳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我的冠礼来的人多,你的及笄礼来的人一只巴掌都能数请,何须请柬?亲自登门邀请便是。” 晚云不服气:“师兄分明是懒得动手。亲自登门邀请是自然,可请柬也是礼数,一一写清地点和时间不好么,否则人家忘了。” “嗯,还是你贴心。”王阳笑一声,道:“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写,写完了自己给别人送去。” 晚云:“……” “又要周全,又想不必自己动手,没有这样的好事。”王阳悠然说罢,用书卷敲敲她的头,“听话,自己写去。” 晚云烦闷地拂开。 谢攸宁笑看二人打闹的样子,不由苦笑。 晚云就是这性情,在任何人面前都这般讨喜,打成一片。 只有自己不明白,深陷进去…… “罢了罢了。”谢攸宁忙道,“我方才不过随口一提。你师兄说的对,若是只有我等几个,大可不必费这些虚礼。都是自己人,叫一声,过门吃饭,没那些讲究。” 王阳微笑:“还是谢将军善解人意。” 晚云的嘴角抽了抽。请柬一事明明是谢攸宁提的,到头来被夸奖的还是他…… “既然是自己人,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来个打蛇上杆,笑嘻嘻,“三郎送我什么当生辰礼?我记得离开凉州时,你向我借马,言之凿凿,说要赔我一匹大宛马。当下既然遇上我重要的日子,何不兑现?” 谢攸宁脸色一僵,不由挠了挠头。 大宛马对于他来说,再贵重也买得起。但这玉门关又不是京城,哪里能够说有就有。 王阳瞥了瞥晚云,又瞥了瞥谢攸宁,心中摇头。姜吾道先前找过他,跟他说起过谢攸宁醉酒时的胡话。他那时还想这事说不定是姜吾道多心了,堂堂左将军,又是什么公侯家的世子,难道还能傻到着了师妹的道? 如今看来,确实是有几分傻气。 师伯方庆一生抠门,家里有多少耗子都知道。过年见到王阳时,他就几番控诉,说晚云离开凉州时偷了他两匹马。王阳那时还纳闷,心想晚云为何一人两马,原来是偷给这位谢将军的。 方庆家的马是用来拉货的,吃苦耐劳,却不灵活,腿脚也慢。但这位谢将军却以大宛马交换。要知道大宛马稀有,一马难求,何其珍贵,换他仁济堂的拉货畜生做甚? 师妹这人,明明借花献佛,还堂而皇之地讹人。 第168章 冬去(一百四十八) 如今还理直气壮地要人家兑现,称之女中悍匪也不为过,连王阳看了都不由感到自愧不如。 再看谢攸宁,他竟然面露愧色,温声劝道:“你别气。这事我没忘。只是那大宛马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拿着钱去马市也找不到,等回了京师,我托司马监的熟人找去才好。” 王阳再度暗自叹息,情场中人果然昏聩。 不等晚云说什么,王阳先替她回答了:“谢将军过虑了,事出紧急被借走的马,师伯不会怪罪,将军日后还他一匹就是。至于师妹……”王阳意味深长地看向晚云,“你若送她大宛马,日后叫师伯知道了,还得要过去,送了也是白送。将军若有心,送她点别的就是。” 晚云无语至极,瞪了一眼王阳。 王阳坦然一笑,毫无惧色。 只有谢攸宁在认真思考王阳的话。他沉吟道:“鸿初此言有理,我便送你别的,你想要什么?” 鸿初?晚云抽了抽嘴角。 鸿初是师兄王阳冠礼后取的字,她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不想谢攸宁才回来三日,已经随口叫上了,这自来熟的本事堪称一绝。 -- 第187页 她闲闲地四周打量,这荒郊野外的,能让人家送什么? 望了望头顶湛蓝无云的天空,晚云想了想,忽而双眸一亮:“我刚到玉门关的时候,三郎曾说要带我到疏勒河钓鱼,那时被阿兄训斥,说关外未平,不得出关,现在可以去了吧?” 谢攸宁一下被勾起了玩性,笑道:“自然可去。当下河道的封冻堪堪开解,时机正好!”说罢,他看向王阳,“鸿初也一道去吧?带上慕家兄弟,他们定然也高兴。” 王阳却辞谢:“我就不去了。医帐中还有许多事情要筹措,我若走了,师叔会不高兴的。两个徒儿也是,不能叫他们以为是来玩的,否则收不回心,学业也不能精进。” 如此便说定了。 晚云高兴地回去,谢攸宁则返回官署,与王阳同路。 王阳看着晚云那走路带蹦的模样,唇边泛起无奈的笑,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谢攸宁看了看他,笑道:“云儿是真拿鸿初当兄长对待,她在殿下面前也不曾这般听话。” 王阳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兄妹是如何,谢将军知道?”他说。 “自是知道。”谢攸宁道,“我也有个妹妹,今年十四,与我相差五岁。不过我常年征战在外,每每与她见面,总有些生分。不似鸿初和云儿,有什么说什么,像兄妹,也像朋友。” 故而你之所以喜欢她,焉知不是想找个妹妹?王阳心想。 不过类似这样的话,王阳也不是第一回 听,早已经习惯了。 他摇头:“兴许因为我和师妹并非亲生,她从小对我没有敬畏之心。将军只见着好的一面,没看见坏的一面,若将军的妹妹也像师妹一般目无尊长、不服管教,将军兴许也不会说这话了。” 谢攸宁有几分诧异:“是么?可从前她只拿九兄当兄长时,在他面前也是乖巧得很,宁愿自己委屈也从来不敢造次,还以为她对兄长向来如此。” 王阳听着,心中不由一酸。 乖巧……好个常晚云,恁的会装。 她当年去仁济堂时,是被裴渊硬塞着去的。当时,她不情不愿,师父文谦让她叫王阳师兄也不愿意,说自己只有一个兄长。 如今看来,一语成谶。她虽然嘴里叫王阳师兄,可心里头的兄长却果然只有裴渊一个。 “将军多心了。”王阳皮笑肉不笑,“我一个师兄罢了,如何当得起兄长二字。” 谢攸宁看着王阳的神色,也明白过来,笑了笑:“便是如此,鸿初能为云儿来到此地,也足见师门情义之深。” 王阳看向谢攸宁,笑了笑,道:“这是自然,无论如何,晚云也是我的师妹。她只要叫一日师兄,我就要照顾她一日。”说罢,他话锋却一转,“但将军不同。” 谢攸宁怔了怔:“怎么说到我了?” 王阳的目光意味深长:“我奉劝将军一句,莫在师妹身上浪费工夫。她从小对九殿下就有执念,如今走到这一步,她心里头怕是更放不下别人。” 谢攸宁怔了怔。 这些话,他不是没有跟自己讲过。但王阳是第一个在自己面前这样挑明的。 他深吸口气,道:“我并非心有执念。只是这些日子生出许多事端,若是没有云儿一路陪伴和开导,我也不知要如何熬过来。” 王阳凝视片刻,道:“那便与她做朋友吧。虽然我说了她许多不是,但师妹的好我都清清楚楚。她心里头有侠气,对朋友一向仗义,将军与她交好稳赚不赔。” 做朋友……谢攸宁望着头顶的长空,没有说话。 没多久,官署到了。 谢攸宁踌躇片刻,看向王阳:“多谢鸿初开解,只不知鸿初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自是为了感谢将军。”王阳敛起笑意,颇为认真地说,“师妹在这边经历了许多事,把我等吓得不轻。这一路上,幸好有将军保护才有惊无险。过往之事,我多少听师妹说了,很是感激。若将军不嫌弃,王某愿意结交将军这个朋友,日后有用得上我和仁济堂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等自当尽力而为。” 谢攸宁怔了怔,露出笑意:“那还用说,你是云儿的兄长,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太会说客套话,不周之处,鸿初莫怪。” “将军客气。”王阳道。 谢攸宁随即又道:“既然是朋友,你也就随云儿叫我三郎吧!叫将军总觉得生分。” 王阳笑了笑,应下。 两人又聊了几句,谢攸宁便作辞入官署。 王阳想了想,还是将他叫住:“听闻今夜营中大宴,我替三郎备个解酒药如何?” 解酒药……他隐约记起那天和姜吾道胡言乱语,神色大窘。 不过他知道仁济堂这方面了得,备上一剂倒可永除后患,于是讪讪笑道:“那便有劳了。” 第169章 冬去(一百四十九) 晚云也知道营中要办大宴,说实话,并不太乐意。 原因仍然是担心裴渊的身体。 他作为主帅,要为众将士接风洗尘,于情于理都要在场,可是他自上回去巡关城着了风寒后,便再也没出过院子,身子不知受不受得了。 晚云知道他非去不可,于是不再劝,只替他备了驱寒汤,对楼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他喝酒。 楼月看她像个老母鸡一样唠叨这唠叨那,颇有几分心累, -- 第188页 “常晚云,师兄是个大人,你说的事情他听得明白。” 晚云看向裴渊,却见他正与孙焕对着地图琢磨军务,全然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晚云撇了撇嘴,道:“我是担心阿兄盛情难却,被人哄两句就开禁。”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楼月不由得腹诽,师兄不想做什么,向来都是理直气壮地说不,谁还真能逼得了他? 不过当着裴渊的面他也不好说,道:“你若不放心,自己跟着去好了。”说罢,揶揄地笑,“反正弟兄们都以为你是男子,又是师兄亲随,为他挡酒想必不在话下吧?” 晚云听得这话,却觉得有理。 但凡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她总是喜欢自己亲自去做。比如这挡酒的事,只要备好了醒酒药…… “宴上的酒,都烈得很么?”晚云道,“是中原的还是西域的?” 这话出来,楼月讶然,随即笑道:“西域酒太甜,弟兄们都喝中原的。你要是想喝,那以后……” 话没说完,他只觉脊背一寒,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裴渊飞来的冷眼。 “以后再喝。”他随即改口,对晚云笑道:“宴上的酒虽管够,却不是什么好久,你若想喝,日后我拿些名品佳酿给你便是。” 说罢,他又问道,“话说你酒量如何?” 晚云想了想,道:“不差,平日自己也能喝两杯不醉。” “那甚好。”楼月瞥了瞥裴渊那边,压低声音,“不过喝两杯不醉可不算本事,小爷喝两坛都不醉,方圆百里内还未逢敌手,你要学饮酒,小爷教你。” 晚云抿了抿唇,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她的酒量在整个仁济堂闻名遐迩,只是师父一向不许她拿这个与人吹嘘,只许她在帮他挡酒的时候露一手。用他的话说,这叫藏拙。 ──“此事与财不外露同理。否则你一个小女子,酒量太好,会让夫家抬不起头的。” 也是,晚云看了裴渊一眼,还是算了。阿兄这等身份,还是要稍稍顾及的。 夫家……晚云忽而觉得这两个字好听得很。 她白了楼月一眼:“就你大言不惭。你若酒量好,今日就护好阿兄,别让我瞧不起你。” 说罢,她又提起今日和谢攸宁说去钓鱼的事。不出意料,楼月即刻说他也要去。 “我们明日一早去,晌午就回,到时候带鲜鱼回来给阿兄熬汤喝!”向裴渊报备的时候,晚云笑眯眯地说。 裴渊懂那笑,笑的是喝鱼汤,并非是给他喝。 她没让他跟着去,当下在她眼里,自己与残废无异。 “多带些人去。”裴渊不计较,叮嘱道,“外面风寒,穿厚实些。” 三人约了辰末出发。 晚云卯时起身给慕浔教授早课,辰末正好结束,才出门,正好遇见谢攸宁带着慕言从校场回来。 “姑姑!”慕言蹦蹦跳跳着过来,“方才我又看谢阿叔耍枪了!那枪比姑姑还高!” 晚云看了看他的小短腿,撇了撇嘴。一个矮冬瓜,竟敢说她不如枪高……当然,作为师姑,依旧要为人师表,不能与无知小儿计较。 她打发慕家兄弟入医帐找王阳,而后,笑嘻嘻地对谢攸宁说:“那走吧?” “等等。”谢攸宁道:“我让人去叫阿月他们了。” “他们?” “嗯,这不是来了?” 晚云转身看去,先听见一句热情洋溢的招呼:“云妹,想阿兄了么? 而后,她就看见孙焕走了过来,身后还有裴渊和楼月。 “阿兄怎么来了?”晚云诧异地问。 裴渊也诧异地问:“我说了不来么?” 晚云想了想他昨日的措辞,他的确没说。 她只得将裴渊拉到一旁,小声道:“你真要去?可你的身体……” 裴渊的神色毫无波澜,打断道:“你与他们去玩乐,单单撇下我么?” 晚云讪讪,忙道:“自不是,只是你的身体还没好全,城外风大。” “那又如何,再大的风我也见过。”裴渊毫不客气地说,“既然是出去玩,自是人多热闹才好。”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她的肩膀,一边吩咐随从备马,一边往外面走。 晚云讪讪,见到楼月等人暧昧的目光,脸上一热。 “走吧。”楼月拍拍谢攸宁的肩膀。 谢攸宁应了声,平静地将视线从前方那两人的身上收回。 收拾妥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关外去。 凡是裴渊要出行,就没简单的道理。几人带着各自的亲卫,扛着锅碗瓢盆,最后竟去了三四十人。 而王阳虽然不想去,最终还是没招架住慕家兄弟的哀求,准他们一起跟随。 已是二月底,大地回春,冰雪慢慢消融,春日中透着些暖意。 晚云和慕浔打马走在前头,慕言则由谢攸宁带着,跟在后面。 慕家兄弟在关城里憋了几日,当下终于得了放风,兴奋得很。尤其是慕言,一会叫姑姑看这边,一会叫谢将军带他去那边,叽叽喳喳说得不停。 疏勒河就在关城外,挽云本以为只是去关城最近的那处,谢攸宁却说那里鱼太少,另往上游去。 一行人走了十余里,终于到了地方。 定睛看去,只见此处空旷,白雪皑皑,尚未全然消融。 -- 第189页 “天寒地冻的,不该好好窝在被子里睡觉么?爷爷我多久没一觉睡到天亮了,操什么闲心来钓鱼。”孙焕忿忿道。 裴渊在前面听着,忽而觉得想打喷嚏。 “你要是不耐烦,自然可以不必跟来。”楼月嚷道。 “那不行,怎么能只你们几个开心?要窝被窝就大家一起窝。”他说罢,向裴渊抛了个媚眼,“老九啊,我今夜去你房里睡好么?” 第170章 冬去(一百五十) 裴渊知他和楼月一样,得意起来就没个正形,淡淡扫一眼,不加理会。 孙焕仍不知好死,跟在后面继续道:“说真的,抓鱼这等事,你让三郎带她来不就好了?若不放心,让阿月跟上就是。” 裴渊没答话,楼月却一阵汗颜。 这些日子孙焕忙得很,晚云和裴渊的事,楼月还无暇与他说清楚。 “不一样。”不待裴渊开口,楼月忙道。 “哪里不一样。”孙焕说罢,指着前方,“你看你看,三郎和云妹他们,一人带着一个小的,像不像夫妇?” 裴渊清凌凌的目光看向前方。 楼月干笑一声,骂道:“什么夫妇,别胡说。” “哪里胡说了?”孙焕不嫌事大,道,“你若是跟上去,也像个傻儿子。” 楼月无语,瞥了瞥裴渊,只见他并无愠色。 不过楼月知道,那张脸越是平静,越是说明底下说不定转着多少心思。 他瞪孙焕一眼:“你才是傻儿子。”说罢,在他坐骑的臀上踢一脚,那马随即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带得孙焕几乎坐不住。 “师兄,”楼月随即看向裴渊,赔着笑,“凤亭不知底细,说那些话乃是无心。” 却见裴渊若有所思,忽而道:“一男一女,只要带上小儿,便会像夫妇么?” 楼月一愣。 众人在河边下马之后,随即忙碌开了。 河面尚未解冻,晚云走到边上,用脚蹬了瞪,发现冰面又厚又硬。她又取出小刀,凿了冰,好一会也不见一个坑。 但别人对此颇有经验,谢攸宁和楼月领着十几随从,选了冰层薄且鱼多的地方,用铁镩凿动去。 河边,孙焕则带着剩下的人架起木架子,把带来的薪炭生火。 “真有鱼么?”慕言好奇地张望着,问晚云,“鱼儿会不会觉得冷,都躲起来了?” 晚云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得裴渊道:“鱼儿不会躲,待得冰面凿开,它们便会出来。” 慕言知道裴渊是大将军,见他居然答话,唬了一下。 慕浔却早听闻过裴渊的威名,望着他,露出景仰之色,壮着胆道:“外面这般冷,鱼怎会出来?” 裴渊淡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他拉过慕言的手,径直往冰面上走去。 慕浔神色又惊又喜,连忙跟上。 晚云有些错愕。裴渊一向不大耐烦对付小童,怎么今日像是转了性,突然热心起来了…… 正当她狐疑,却听裴渊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唤她:“云儿,过来。” 晚云应一声,只得跟上。 谢攸宁亲自上阵,挽起衣袖,用铁镩将冰面铲开。 裴渊来到的时候,一只冰洞已经快要成形。 楼月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歇息,嚷道:“谢三郎,谁家凿冰像你这般粗鲁,耐心些?声响太大,鱼都被你吓跑了。” 谢攸宁甩起丈高的冰渣,不屑道,“一看就知道是个只会吃的。就是要快,鱼才不会跑。” 这时,裴渊带着慕家兄弟来到,问:“如何了?” 谢攸宁笑了笑,气喘吁吁地说:“快了!”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冰层终于被凿开。旁边的卫士忙七手八脚帮着将那洞口扩大,没多久,露出数尺见方的洞口。 出乎晚云意料,那底下的河水冒出淡淡的白气,竟似乎是温的。而鱼群扑扑地在洞口翻滚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冲上来。 见她咋舌,裴渊道:“这河面虽然封冻,却恰如给河水盖了一床被褥,挡住了外面的寒气,故而冰下水流反而温暖。这些鱼在水下憋了许久,须得透气,故而得了气口便要争相上来。” 晚云和慕言一大一小,都不约而同地默默点头。 洞一凿开,卫士们早有准备,即刻投下网去,没多久,满满一网的鱼就被拉了上来。 慕家兄弟见状,高兴不已,手忙脚乱地帮忙将跳出网的鱼抓起来。 “哈哈!好大一条!” “别光笑,抓住抓住!” “哎呀不行,它要跑了,你快来!” “我来。”楼月看不下去,从胡床上站起来,没走两步,却在冰上滑倒。 裴渊笑了笑,将身上披着的裘皮大氅脱了,交给晚云。俯身抓住鱼鳍,长臂一抡,扔到岸上。 “把它做了!”他吩咐道。 卫士们接了,笑嘻嘻地应下。 而另外两处冰洞里也出产颇丰,岸边架起的几口大锅里,没多久便翻滚出腾腾热气。 谢攸宁却意犹未尽,见渔网网不出多少了,又拿出鱼竿来,在冰洞边支起胡床,招呼卫士们跟他一起钓鱼。 “将军,”一名卫士道,“鱼都得了这么许多了,还要钓?好歹给这河里的龙君留点子孙。” 谢攸宁笑骂一声,道:“你也不想想营中有多少将士,我等不多弄些回去,如何能让人人喝一口汤?” -- 第190页 卫士恭维道:“还是谢将军高瞻远瞩。” 谢攸宁挥手让他们也去钓鱼,才坐定,却听得岸上传来嘻笑的声音。 他转头,慕家兄弟围在裴渊身旁打闹,裴渊则与晚云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意。 谢攸宁愣了愣,少顷,转回头去。 突然,他肩上被打了一下。 “怎一个人躲在此处独钓?”楼月手里端着一碗鱼汤,笑嘻嘻地看着他,“谢将军当真廉洁奉公,让我们吃肉,自己吹风。” 此时一条正要咬钩的鱼跑了,谢攸宁恼怒地瞪他一眼。 “天杀的。”他说,“无事便自己玩去,莫来扰我。” 见他脸真的沉下了,楼月赶紧搭住他的肩膀:“瞧你,这就气了?自己有什么好玩的,小人自当来陪将军。” 忽而听得孙焕在岸上唤自己。 “钓起来不曾?”他说,“方才的鱼都送回营中去了,再钓不上来,爷爷便要断炊了!” 楼月不耐烦,喊回去,“偏你爱多嘴,真要断炊,你怎么不来帮忙?” 孙焕理直气壮,“无我在跟前,谁来掌勺?” 两人都翻了个白眼,没人再搭理他。 不料,没多久,晚云和裴渊却走了过来。 “如何了?”晚云显然玩得甚是开心,眼睛亮亮的,双颊泛着红晕,艳若桃李。 第171章 冬去(一百五十一) 谢攸宁有瞬间的失神,忙收回目光。 “你先去吃些。”裴渊对谢攸宁道,“钓鱼甚慢,我让他们另外凿洞下网。” 晚云却觉得这冰钓有意思,仔细看了看水里,道:“网鱼有网鱼的好处,钓鱼也有钓鱼的乐趣。三郎,你去吃鱼,我来替你钓。” 说罢,她便要接过谢攸宁的鱼竿。 谢攸宁自是不许,晚云随即和楼月去别处取了来,各支了胡床,与谢攸宁一起围在冰洞边上。 看着三个脑袋认真围拢着,裴渊有些啼笑皆非。这时,孙焕那边叫他,似是营中有人来了。裴渊应一声,走了过去。 三人守了好一阵,什么都没有,不远处的卫士却得了好几条。频频传来欢呼声。 “这边的鱼是怎么回事?”晚云低声问楼月,“我等放了这么多鱼饵,莫非都是傻子?” 楼月也纳闷:“想必是傻子,我见好几条路过也不咬钩。” 晚云瞥了瞥对面一语不发的谢攸宁,跟楼月咬耳朵:“你说我们过去跟他们搭伙,三郎会不会生气?” “会。” “那如何是好?” “不如何,去吧。” 晚云抬眉。 “有的吃就好,他生气与我等何干?” 话音才落,谢攸宁突然抬眼。 两人噤声,同时赔起了笑。 谢攸宁却神色平静,别开目光,仿佛将两人视若无物。 晚云心中有些发虚,正要说话,突然,手上的鱼竿动了动。 “有了!”她又惊又喜。 楼宇和谢攸宁一下弹起。 “别动!”谢攸宁一个箭步上前,捉住鱼线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似乎是一条大鱼。 他颇有耐心,拉着鱼线不紧不慢收起,颇是稳当。 “当心,别划伤手。”晚云忍不住道。 谢攸宁正要回答,忽而听楼月也叫了一声。 “哈!我这里也有了!” 两条大鱼到手,交给卫士之后,晚云不忘向谢攸宁恭维:“多亏了谢将军,不然我等岂有这等运气!” “就是。”楼月笑嘻嘻,“虽不是谢将军钓的,可洞是谢将军凿的,若论首功,当记在谢将军头上。” 谢攸宁白他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放绳。 晚云也将鱼钩重新加了鱼饵,才放下去,忽而听裴渊在唤她。望去,只见他正招手,让她过去。 “氅衣湿了。”待晚云走到近前,他说,“脱下。” 晚云这才发现自己的大氅湿了一片,被风吹着结了一层冰。她“哦”了一声,除了下来。裴渊给亲事卫要了张毛毡,盖在她身上。 她嫌笨重,道:“不用了。” “披着。”裴渊的语气不容商量。 他抬手给她整了整,又从氅衣上取了金扣,别在脖子上。 温热的手指触在脖颈上,晚云冲他笑了笑。 “玩开心了?”裴渊问。 晚云点头:“你刚才看到我钓起的鱼么?这么大!”她比了个大小,“若不是三郎在,我几乎抓不住。” “嗯。”裴渊道,“陪我坐一坐。” 晚云刚才吹了冷风,也想烤火,却道:“我要去炙鱼!” “炙鱼凤亭是高手,让他摆弄,你去了他反而懒惰。” “是么……”她心不在焉,伸长了脖子看。 裴渊将她拉回来道:“随我去烹茶如何,吃鱼时可解腥腻。” 晚云讪讪:“可我不会。” “我教你。”说罢,他吩咐让随从去取水。 烹茶的技法,颇有讲究,不少人都能玩出花来。不过裴渊一向不在乎什么讲究,行军路上,常常把一看就十分金贵的茶扔到水里一煮了事。 但今天,晚云发现他讲究了起来,居然带上了一整套的茶具。 “第一步你会,”他说,“将那茶饼碾成末。” 晚云卷起袖子,笑道,“跟杵药一样,这个我擅长。” -- 第191页 她捧着石臼,用杵细细碾磨。 “别太用力,不要末,要细片状,粗细均匀才好。” “如何?”她将碾好的茶叶给他看。 裴渊满意地点头。随后教她用铜釜烧水,告诉她什么是一沸、二沸和三沸,何时加盐,何时加茶,何时舀水,让茶汤不至于过沸,保育茶汤精华。 晚云从前对这些繁琐之事十分不耐烦,但如今有裴渊在旁边指点,竟觉得有了几分乐趣。 二人说着话,这边的茶才煮好,孙焕那边已经招呼吃烤鱼了。 晚云取了碗盛,给每人盛一碗。 她照着裴渊的说法,小心地盛出来,孙焕见状,笑道:“岂用得这般麻烦,盛来与我,我不讲究那些。” 说罢,从晚云手里接过一碗就喝了起来。 楼月露出鄙夷之色:“你如今还有何处像个京城子弟。” 孙焕反唇相讥:“你倒是像,也不知谁人上次将圣上赐的茶煮的似泔水一般。” 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斗嘴,晚云见谢攸宁走过来,忙将一碗递过去。 “如何?”看着他喝一口,晚云期待地问道。 谢攸宁看她一眼,淡淡道:“甚好。” 说罢,他一边喝着,一边加入了孙焕和楼月那边,两人互损变成了三人乱斗,局势崩坏。 晚云望着他们,忽然,一只碗递到了面前。 裴渊道:“你光照顾别人,自己还不曾喝。” 晚云笑了笑,接过来,低头抿一口。 清爽甘冽,带着微苦,格外香浓。 “如何?”裴渊问。 “果然好。”晚云答道,眼睛弯弯。 众人吃过一顿之后,仍意犹未尽。 晚云和两个卫士带着穆家兄弟去结了厚冰的河面上玩,楼月和孙焕则去钓鱼。 听到楼月说出了裴渊和晚云已然定情的事,孙焕瞪大了眼睛。 “你竟瞒着我!”他气急败坏,想到先前自己在培元面前调侃晚云和谢攸宁的话,他恨不得挖地洞钻下去,“老九还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之态,你们日后不打仗了,都去做俳优也不亏。” 楼月讪讪:“我自是想告诉你,可你回来这几日,不是忙得见不到人就是有师兄在跟前,我如何开口?” 孙焕仰天长叹,只觉自己果然是个蠢货。孙焕捂住胸口,只觉憋着老血吐不出来。 第172章 冬去(一百五十二) “放心好了,师兄岂是那等心胸狭隘无端嫉恨之人。”楼月道,“麻烦的是三郎,你知道他对晚云有颇有些情义,此事,他最是难受。” 说到谢攸宁,孙焕终于得了安慰,缓过劲来。 “三郎么,”他摇摇头,叹口气,“你放心吧,他就是缺些时日,会想通的。我在高昌时劝过他几句。” 楼月看了看他:“如何劝?” “还能如何。”孙焕道,“自是用九兄和谢家的恩义。他们出生入死,岂不比儿女之情来得深厚。” 楼月明白过来。 裴渊和谢家的恩义,来自于谢攸宁的兄长谢永宁。 那时是深秋,裴渊领了一百人意外遭遇戎人牙帐,谢汝宁紧急驰援,但终于寡不敌众,谢汝宁中箭。 裴渊没有谢汝宁抛下,将自己的铠甲裹在他身上,绑在身后,杀开一条血路,终于将将士们带了出来。但谢汝宁伤得太重,在那个星辰明亮的夜晚,谢汝宁走了。 那时,孙焕也在其中。他已经崩溃,精疲力竭,是裴渊替他收拢起溃散的兵马,亲自押棺,疾驰了三天三夜,回到了代州大营。 也是那一年,他们一起将谢汝宁的灵柩送回了江州的谢家,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上了年少的谢攸宁。 孙焕的思绪回到当下,露出苦笑,道:“三郎一直感激九兄,对他甚为崇敬你。放心吧,九兄心爱之人,他不会抢。” 楼月也苦笑,没说话。 正是因此,他才知道谢攸宁的失落。最爱的女子和最崇敬的人,当真是个折磨。 晚云和楼月笑嘻嘻地走开,临时起意,打算再去钓几条,晚上吃。 孙焕又继续折腾鱼去了,一时小棚子里只剩下裴渊和谢攸宁二人。 远处的冰河上,小童欢笑的声音隐隐传来。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与几人追逐着,似乎在比谁在冰面上滑得远。 裴渊望着那边,没多久,收回目光。 谢攸宁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碗茶。 自从高昌回来后,谢攸宁还没有单独和裴渊说过话。里头的尴尬,二人心知肚明。 但这样不是办法。河西道军府如今只有他二人执掌。大军归来后,后头的事情还有许多。裴渊身为主帅,必定得让这件事情尽快过去。 裴渊看向谢攸宁,道:“三郎,随我走走去,我有话跟你说。” 谢攸宁应下,将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疏勒河走。 关外的的风向来是一阵一阵的,今日却难得的和煦,伴着阳光,虽然冷,却颇是舒服。 裴渊负手走在前头,等了他两步,二人并肩而行。 “前几日,我收到了你母亲写来的信。”裴渊道,“她在信中又说起了你兄长的事,想来平日给你的家书之中,也没少提及。” 谢攸宁轻轻“嗯”了一声:“母亲是让我别忘了。” -- 第192页 “此事早已过去,你不必放在心上。”裴渊直截了当地说:“仔细想来,从你兄长出事以后,我就未曾与你好好聊过这些。” 谢攸宁挠挠头,说:“不说也无妨,从前许多细节,凤亭都与我说过。” 裴渊却笑了笑:“凤亭那性子,跟你说的必定添油加醋,每回都不一样吧?” 谢攸宁也展露出些许笑意。 裴渊凝视他。谢汝宁离世时只有十七岁,比此时的谢攸宁还要年少些。但二人长得很像,也难怪孙焕对那事情念念不忘。 “过往的琐碎我就不说了。”裴渊徐徐道:“当年凤亭为主将,我为副将,在主将失措之时,无论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会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兄长是我等同袍,无论何人都不会将他抛下。我看好你,器重你,也是因为你本就出类拔萃,而非因为你是谢汝宁亲弟,明白么?” 谢攸宁微怔。这确实是裴渊第一次和他说起这话。 “明白。”他说。 “其实这话,我应该在你入河西道之时就与你说。”裴渊看着他,“只是我极少与人心里话,有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知如何开口。” 谢攸宁不语。 在他的印象里,九兄不仅极少说起心里话,就连这样表露弱点也极其罕见。让他有几分不自然。 “九兄为何与我说这些?”谢攸宁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还有一些心里话要跟说,”裴渊道,“关于云儿的事。” 他突然提起晚云,让谢攸宁有些措手不及。 “我与云儿什么事也没有。”他说道,声音却有些虚,“九兄切莫多心。” “我知道。”裴渊神色坦然,继而道:“我知道云儿跟你谈过,她也跟我谈过。但其实最应该好好谈谈的,是你我二人。” 谢攸宁目光一动,随即道:“九兄放心好了,我有分寸,不会起乱子。” 裴渊在心中叹口气。他知道谢攸宁是在安他的心,尤其在是在将黎出事之后,他们都太需要一份安稳。 他点点头:“三郎,这话我就说一次,以后我便再不解释了。” 谢攸宁看向他,认真地听着。 裴渊正色道:“你是我器重的副将,这些年来尽心尽责,骁勇善战,有你在,我很放心,我不曾选错人。我方才说了,我待你如何,与你兄长无关,更不会挟恩图报,要你在任何事情上退让。尤其于私事上,更无此事。你喜欢云儿,大可大大方方的告诉我。若今日云儿选择的是你,我也自会放手。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连生死都经历了,亦当坦诚。三郎,无论何时,我皆会遵守此言。” 谢攸宁回想起来,他似乎只有后来在高昌被裴渊问起,才提及他喜欢晚云的事。一直以来,他确实不敢提,也不知如何提。 “云儿与我的渊源很深。”裴渊徐徐提起旧事,“我那时独自在山中养病,她刚失去父母,没有依靠,逃荒来到山中。我与她相遇乃是意外,却在三个月中相依为命,此事,我一直铭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她有了师门,而我虽然有皇子之尊,却不过孤身独活。我曾想过远离她,可得知她心在我这里,我便决计不再退让。” 第173章 冬去(一百五十三) “我知道。”谢攸宁默默低下头。 “可我也珍视你,三郎。”裴渊道:“我希望你我能处理好此事。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随时与我说,我们来商量个办法。但晚云选了我,我便不会放手。” 谢攸宁苦笑,少顷,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深吸口气,“九兄,我一直都知道。云儿选了你,故而我不会去争。不过九兄也切不可因此自得,怠慢了云儿,否则她将来若选了我,我便会毫不犹豫将她带走。” 那双眸炯炯生光,裴渊露出讶色,唇边扬起笑意。 “自当如此。”他说。 二人对视片刻,不再多言,继续沿河往前走。 河风徐徐吹着,冰面上的欢笑声仍隐约传来。 “别再跟孙凤亭聊心事,他胡说八道,说的只图自己开心,从来不管别人死活。我打包票,他跟你说起你兄长时,心中只有你兄长。”过了会,裴渊忽而道。 谢攸宁爽朗一笑,眉间浸满阳光:“好,我听九兄的。” 众人在河边玩闹到午后,正当酣畅,关城中来了人,说朝廷的使者到了。 裴渊也不耽搁,随即令众人收拾,返回关城。 “师父!”慕言用木盆盛了一条小鱼,两手端着,兴冲冲地跑进医帐,道,“师父看,这是河里的小鱼!” 王阳笑道:“谁给你抓的?” “姑姑抓的!”他双手捞起惊慌甩尾的鱼,死死抓在手里:“姑姑并非只是会吃,还会抓!” 晚云轻轻拍一下他的后脑:“谁说我只会吃。” 说着,眼睛不善地瞥着王阳。 王阳则一派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说:“莫要胡说,抓鱼有何难,你姑姑吃得也抓得。”说罢,也在慕言的脑袋上轻轻一敲。 慕言有些委屈,可待看到手里的鱼,小脸又高兴起来。 那鱼在他手里大口喘气,他嘻嘻一笑,撅起嘴,“波”地一下,和它亲了个对嘴。 晚云嫌弃地将鱼从他手里拿走,放回盆里,又掏出绢帕给他擦了擦嘴,道:“你这傻子,亲只鱼作甚?” -- 第193页 慕言笑嘻嘻地说:“我喜欢它,就要和它亲嘴。”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晚云捏捏他的脸:“喜欢它为甚要亲嘴?” 慕言眨眨眼,“姑姑不和九殿下亲嘴么?” 晚云:“……” 王阳:“……” 瞥见王阳似笑非笑的目光,晚云脸上的红晕一闪而后,随即镇定地看向慕浔,问:“谁教的?” 慕浔讪讪,却求救地看向王阳。 王阳清咳一声,也捏捏慕言的脸:“你自己说是谁跟你说的?” 慕言缩了一下,摸着发红的脸,已经预感道自己似乎闯了大祸。 “师父说的是何事?”他怯怯道,“姑姑和九殿下的事,还是亲嘴的事?” 王阳看了看晚云,晚云也看着他,眸中杀气愈盛。 “都说一说。”王阳道,“如实道来。” 后面几个字语气颇重,慕言的目光闪了闪,即刻道:“姑姑和九殿下的事是叔公说的,亲嘴的是也是叔公说的!” 王阳露出满意之色,再看向晚云,只见她仍然睨着自己,一脸莫测。 “师叔真是,在孩童面洽说话也不知轻重。”他拍拍晚云的肩头,“我去说说他,你不必劳烦。莫忘了明早辰时出发,今日早点做晚课。” 说罢,他对晚云眨眨眼,站起身来,大摇大摆走了开去。 按照早前商议,明日一早前往瓜州,而后去往尧村办晚云的及笄礼。 但晚云曾答应了福禄不将瓜州药贩的消息告知官府,所以在裴渊面前,说辞都是要随姜师叔去拜访旧友。 裴渊回到关城之后,就一直待在官署里。 朝廷中来的文书,是皇帝下的。他得知高昌一事,龙心大悦,令裴渊尽早班师受赏。 而另一方面,公孙显也发来了消息,说皇帝将派新的人马来接管高昌。 孙焕与他一起阅过文书,笑道:“好得很,我们前脚才走,后脚就安排人来接管了。要不是置身事中,我都要以为将黎叛逃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谢攸宁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九兄早就料到此事,早在我往高昌以前就讨论过了。” 孙焕那时在阳关,不曾与他们商议过,便问裴渊:“哦?那时你们商议了什么,你再与我说说。” 裴渊放下公孙显的信,徐徐道:“父皇行事一向如此,走一步算两步,步步为营。不要说接管高昌,就是日后如何将西域诸国要入纳入囊中,想必他也已经算计好了。” 孙焕摆摆手:“圣上的心思只有你懂,我向来是跟着人打仗的,过去是跟着我父亲,如今是跟着你。不过照此事看,圣上是不想让你手中地盘太大,故有此招。” 裴渊并无异色,道:“我已经统领河西,父皇再如何信任我,也不会放任我坐大,西域必定与我无缘。更何况,出了太子那事。即便我占了理,朝廷之中也必定有诸多非议。父皇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朝廷分裂,所以这高昌,必须是别人来接管。” 孙焕知道是这个道理:“如此,那重中之重则在于接管的是何人。河西连接中原和西域,西域主事者如何,对河西而言颇为要紧。” 裴渊点点头。 孙焕却盯着他:“你不会真甘心将高昌交给别人?” “自是不甘心。”裴渊淡淡道,“高昌乃西域门户,进可攻中原,出可打西域。就算不图西域,那坐镇高昌的也要是我们自己人才好。” 孙焕看看谢攸宁,又寻思片刻,道:“你莫不是打我和三郎的主意?” 裴渊抬眼看他,眼眸含笑,“怕了?” “谁怕谁是龟孙!”孙焕挺起胸膛。 谢攸宁笑了笑:“那说定了,就凤亭去!” 孙焕瞪了他一眼,站起身,将挂在屏风上的舆图看了看,认真道:“此事关键,不在怕不怕。老九,偌大的西域,现在只收复了个高昌,如沧海一粟。西域各部当下定然虎视眈眈,局势复杂,非手段了得之人不可。” 第174章 冬去(一百五十四) 他顿了顿,道,“你若相信我做得来这事,你大可举荐我去。只是我虽打仗还过得去,却自知应对不得那许多勾心斗角的琐事。圣上若看得起我,要考我治国安邦之策,我也只能谢皇恩浩荡,然后送几个美姬到京中赔罪。” 谢攸宁扑哧一声:“方才九兄才说圣上不会让他插手西域。如何又会考虑你我?难道你我是九兄的人这事还不够明显么?” 孙焕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悻悻地坐了回去。 谢攸宁继续大笑道:“你当真沉不住气,还说不怕,一看就是怕的脑子乱了。” 孙焕没好气地飞了个眼刀,转而问裴渊:“话说回来,圣上会派何人去高昌,你心中可有猜测?” 裴渊点点头:“略有眉目,不急于一时,总要等回到京师再说。” 孙焕却诧异:“我等回到京师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早早谋划,届时西域早就落入别人手里了,你岂非处处被动?” 却见裴渊气定神闲道:“这倒未必。如今是谁来接手尚且未知,是敌是友更不好说。” 谢攸宁忽而眼睛一亮:“九兄猜测之人,莫非就是晚云说的那什么手持玉佩的郎主,也就是带走将黎之人?” “正是。” -- 第194页 “那便是……九兄的某一位兄长?” “怕是如此。” 裴渊在官署和二人商议,等伤兵入关后,便择日拔营班师。 而后,他去信给公孙显,让他不必过于忧虑,西域形势复杂,并非唾手可得,理应徐徐图之。同时,他让公孙显去打探一个人,成王裴珏,也就是来接走太子的。 跟那来历莫名其妙的郎主比起来,裴渊最希望来接手高昌的,是裴珏。 裴渊和这个三兄虽然不熟悉,但他二人的渊源很深,深到有必定结盟的可能。可裴珏此人他还琢磨不透,在未确定以前,他暂未打算向孙焕和谢攸宁提及。 还有宇文鄯的位置。 自他反叛之后,麾下兵马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他打算借此机会,让孙焕补上。孙焕若知道了,兴许会跳起来骂娘。但这个他还受得,最要紧的是要公孙显去探探兵部的口风。 孙焕此人能力上乘,就是北地事了后,人突然垮了,顶着云麾将军和嗣国公的空衔无所事事了好几年,成日寻花问柳、饮酒作乐。简单地说,就是吃空饷,兵部对他的印象不好。 这回高昌立功是一次机会,若能趁机把他拉回来,乃是大善。而如果兵部已经有了人选,就得裴渊亲自出马去游说。 几桩事情轮流着在脑海里转,他忽然听见晚云的声音。前方的屋子里灯火明亮,他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医帐前。 裴渊有几分恍惚,只觉啼笑皆非,自己分明是要回寝院的。 远远地,他听见她的声音传来:“柴胡半斤,后头是什么?” 而后他那小师侄答:“茯……姑姑,这个字不认识。” “茯苓,跟我读。” “茯苓。” “茯苓多少?” “二两。” “还有什么是二两的?” “知母、大黄和甘草。” “以后要一起念出来,知道么?” “知道了。” 她的声音温柔而耐心。 裴渊记得她对小师侄多有抱怨,说自己应付不得小童,在小童面前全无耐心云云。 可如今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裴渊勾了勾唇角,慢慢走近,瞧见她拿着一把小秤在药库间穿行,抬手一称,随后熟练地匀在草纸上。 慕言问:“姑姑,这个就是煮茶的甘草吗?” “嗯,不过这个甘草不好,煮茶不用这个。” 她拿起一片,指着上头的纹理,一一解释甘草上的学问。 慕家兄弟凑在她左右,听得聚精会神。 裴渊站在门边,他像欣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静静看了片刻。 直至医帐中有医官出来,见到裴渊,大吃一惊,连忙行礼。 “殿下怎么不进去?”医官问。 这边的动静吵到了里面的人。晚云抬头看是他,眸中的光倏而亮了起来,迎上来问:“阿兄怎么来了?” 心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有一股力量将他从一团杂务中拽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下捏了捏她的手,道:“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晚云展开个灿烂的笑,引他入医帐,道:“我要离开几日,在给阿兄备些药丸。” 经由白日一行,慕家兄弟和裴渊亲近些。看他进来,笑唤着“殿下”,全无从前的躲闪畏惧。 裴渊温声“嗯”了一声,在榻上落座:“在做什么?” 慕言抢先回答:“在习晚课。” 晚云笑了笑,拿了纸笔,让慕家兄弟默药方子:“殿下可是严师,好好写。” 说罢,她又看向裴渊:“阿兄若有空,等我一阵子。” 裴渊颔首。 晚云将案几三两下收拾干净,摊开药方。抓药是个细致活,要快就要聚精会神,这个时候,她管不上帐中的三人。 裴渊听她说自己是严师,也自觉地在席上坐正,端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抬手拿过兄弟俩写好的药方。 二人立刻绷直了身子,紧张地看着他。 裴渊扫了一眼慕言,淡淡地问:“你几岁了?” 慕言大气不敢喘,慕浔答道:“阿言今年八岁。” “已经八岁,字应该差不多认全了,不该写错才是。”裴渊抽过慕言的笔,把一个错字圈出,在旁边写上对的。 “这个字写一百遍。”他说。 慕言一愣,可怜兮兮地看着兄长。慕浔一脸同情,只能微微摇头。 裴渊正色道:“不罚不长记性。你姑姑当年可是被罚写到三更,半句怨言也没有。你看她如今可还会写错?” 晚云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忍不住抬眼瞥过来。 慕言听闻姑姑也是这么过来,心里头好受些了,规规矩矩地拿过纸笔便开始写。 裴渊又扫了慕浔,同样拿了他的来看。 他又问:“你几岁。” 有了弟弟的前车之鉴,慕浔不由心慌,小声说:“十四岁。” 裴渊“嗯”了一声:“你姑姑只略年长于你,但字写得比你好许多。” 第175章 冬去(一百五十五) 说罢,裴渊提笔,另取纸张,将方子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遍,边写边道:“你习的是柳体。柳公的字清劲秀朗,结体修长而富有韵律,你习字下功夫不够,要多加练习,多写多悟,才能体会其中玄妙。” -- 第195页 慕浔认认真真地看,只见裴渊落笔笃定而从容,笔迹俊逸而有力,气韵兼具。 他不由地问:“殿下也习柳体么?我曾在姑姑那里看过殿下的字,却不是这样的。” “初习字时曾练过。”裴渊答道,“等你练多了,有自己的见解后,亦可独具一格。” 慕浔忙应下。 裴渊写完之后,搁了笔。 慕浔接过来,恭恭敬敬行礼:“殿下写得真好,谢殿下赐墨宝。” 裴渊却没有因为他的讨好而放过,淡淡地说,“抄五十。” 慕浔的脸白了一下,小声问:“整张方子吗?” “嗯,抄六十。” 慕浔:“……” 两兄弟趴在案上抄写,只剩笔触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裴渊则闲坐着,眼睛只望着晚云。 三炷香已经过去,她在药库间跳上蹦下,收拾了一张有一张方子,成包的药材堆叠的等身高。 直到忙完了,她才终于有功夫搭理那坐在榻上无聊地翻着医书的大佛。 晚云掸了掸身上的灰,凑过来:“阿兄看得懂么?” “不是你让我等着的?”裴渊道。 晚云笑了笑,这话听上去着实乖得很。 她对兄弟俩招招手,“走,陪殿下散步去。” 兄弟俩正要动身,却被裴渊扫过来的眼神按下去了。 “怎么了?”晚云问。 “没什么。”裴渊拉起她往外走,“他们的字还未写完,不必去。” 夜风缓缓吹着,卫士们已经各去歇息,关城中走动的只有巡逻的队伍。 见到裴渊,他们纷纷行礼。裴渊心情甚好,和颜悦色地应下,只带着晚云往住处走。 说起罚兄弟二人的事,晚云忍不住道:“阿兄说得不对。谁说我被罚时没有怨言,我可早骂阿兄八百回了。” “嗯?”裴渊道,“你骂了么?” “我在心里骂的。”晚云道,“你那时包我吃住,我总不敢得罪了衣食父母。” 裴渊有些诧异。 “我那时这般凶恶么?”他说,“让你连忌惮至此?” “当然凶恶。”晚云瞪起眼睛,“我生怕何时惹你不高兴,你就赶我走了。” 裴渊心想,怪不得他总觉得她不如从前乖,原来到底是本性毕露了。 “当真委屈了你,小小年纪就活得心惊胆战。”他唇角弯起,“我就当你没骂过,此事一笔勾销。” 晚云却得寸进尺,拉着他的手:“不可一笔勾销,阿兄知错了,就要赔我。” 裴渊觉得好笑。 这人如今是收礼上瘾了,居然开始勒索。 “只有我对你这般严厉么?”裴渊问,“你师父师兄呢?” “他们……”晚云张了张口,想了想,道,“也是严厉,但我不怕他们。” “为何?”裴渊道。 “我也不知。”晚云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生气便骂,不像阿兄这样,沉着脸不说话,吓死人了。” 裴渊不以为然:“胡说,我待人一向和蔼,定然是你会错了意。” 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回了裴渊的院子里。 晚云陪他回屋,将用药明细一一写在纸上。 “明日辰时,我就要去瓜州。去了瓜州回来,再去尧村行那及笄礼。”晚云一边写着,一边道,“阿兄的香、汤药和药膳方子我都备好了,稍后都给阿月,跟医正也说过,他们按着上面写的做就行,不难。” 裴渊有些无奈。 这边事务繁忙,他一时走不开,陪着她出发,只能过两日再去尧村。晚云总拿他当病娇,就算离开一下也要交代这个交代那个。 他将那张纸放在一旁,拉她在身边坐下,道:“谁跟你去?师门的人么?” “正是。”晚云道,“我师叔师兄,还有慕家兄弟,他们都去。是顺道拜访师叔的旧友,我与你说过。” 裴渊颔首,注视着她:“我看那兄弟二人便想到你我初遇之时,你比慕言还小,如今都及笄了,我却是头一回陪你过生辰。” 晚云心头一热,忍不住双手环上他的脖子,笑眯眯道:“日后的生辰,阿兄都要陪我过。” 灿烂的笑靥就在跟前,裴渊也不由得染上笑意,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阿兄的生辰,我也会陪着。”晚云又补充道。 裴渊道:“你知道我的生辰?” “自然知道。八月十八,我都打探好了。” 裴渊莞尔,低头在她颊边吻了吻。 晚云看着他,总觉得放心不下,熟稔地反捉住他的手,探了探脉。觉得无碍之后,她又担心他又染风寒,决定回医帐去再捏几颗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阿兄三月初二务必要到,”走之前,她叮嘱道,“还有,我的字想好了么?” 裴渊道:“早就想好了,你且放心去。” 也不知他会给自己取什么。晚云眼睛含光,只觉心中愈发期待。 离去时,晚云才走出房门,就忍不住回头。裴渊站在门边目送,屋里的烛光透出来,将他的身影照的修长。那沉静的双眸像一潭湖水,俊美而深沉,是她喜欢的模样。 ──“……喜欢就要亲嘴……” 蓦地,晚云想起慕言说的那句,脸上突然一热。 亲嘴么……她盯着裴渊,似乎下定了什么克服万难的决心,目光炯炯。 -- 第196页 裴渊见她走两步又回头看自己,脸上神色莫测,正纳闷,忽而见她小跑过来。 吧唧一下。 她踮起脚,亲在了他的嘴角上。 裴渊愣住。 晚云也愣住。 自己到底是定力不够,方才身子晃了晃,以至于亲歪了。 不待裴渊说话,晚云忙道:“我……我真的走了。”说罢,她红着脸,逃也般跑开。 裴渊怔在原地,摸摸自己的脸,上面热热的,仿佛刚烤了火。 回到医帐之后,晚云熬了一夜的药。 二更天了,慕家兄弟终于把裴渊留下的功课抄完。慕浔犹豫着问:“姑姑,要拿给殿下看吗?” 第176章 冬去(一百五十六) 晚云拿过来看,果然,裴渊坐镇就是不一样。兄弟二人一笔一划都写得认认真真,怪不得抄了那么久。 “不必了,先去睡吧,”她说,“殿下眼刁得很,你二人再练练,日后重写一份。” 慕浔怜悯道:“姑姑,你当年也这般辛苦么。” “怎会辛苦?”晚云一脸回忆,脸上泛着傻笑,“姑姑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慕浔匪夷所思:“姑姑喜欢抄书?” 晚云笑而不答,只将他们二人赶回屋里去。 次日辰时,天堪堪亮起,晚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才走院门,裴渊已经在外面等着。 晚云有些吃惊,一下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有几分羞赧。 走到他跟前,她问道:“阿兄怎么在这里。” 裴渊没有说话,不由分说便捧着她的脸,在上面亲了一下。 “总要还一个给你。”他说,语气平静且理所当然。 天色还暗,晚云脸上的红晕却全然藏不住,将一双眼眸衬得愈加光亮。裴渊堂而皇之地拉起她的手,走出院子,穿过校场。 营前,去瓜州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仁济堂一众人等以及裴渊派给他们的护卫都在。 慕家兄弟站在王阳身旁,见到裴渊,都行了礼。 裴渊看了看他们:“我昨夜等到半夜,不曾见人来交功课。”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晚云,后者干笑两声,忙解释道:“他们那功课,只能让阿兄生气。他们再练练,再让先生过目。” “什么功课?”王阳不解。 晚云只得起昨夜的事。 王阳听着,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竟然让裴渊来挑刺。 他冷冷地扫了兄弟二人一眼。 慕言赶紧扒拉着他的腿,委屈道:“阿言很快就练好。” 王阳指了指马匹,对慕浔道:“今日你与阿言共乘一匹,让他学学如何驭马。” 慕浔应下,慕言则一脸高兴,跟着兄长朝马匹走去。 裴渊看着王阳,道:“这一路,便有劳足下照顾云儿。” 王阳淡笑:“云儿是在下师妹,自不在话下,若说照顾,该是在下多谢殿下这些日子照顾云儿才是。” 晚云见二人对视,只觉脊背生寒,忙借口要出发了,拉着裴渊去跟姜吾道道别。 姜吾道今日倒是高兴,见慕家兄弟要共乘一骑,只说不妥。 “两个小儿都不善驾驭,怎可共乘一骑。”他招呼道,“谁要乘姜师公的马?” 两兄弟一向喜欢他,兴奋地举手,让姜吾道一阵得意。 “谁要乘师父的马?”王阳走过来,不紧不慢道。 两人也同时举手。 姜吾道唇边的笑容僵了僵,轮到王阳终于露出笑意。 裴渊看一眼晚云,随即道:“谁要乘姑姑的马?” 这时,兄弟二人的面色却变得犹豫,相觑不决。 晚云又好气又好笑,“嘁”一声:“我才不与小儿共乘,我自己走。” 说罢,径直走向自己的坐骑。 裴渊笑着扶她上马。 慕言似自知不对,跑到她马前,道:“那不如阿言乘姑姑的马?” 晚云扭开头:“不用你可怜,到你师父那里去。” 王阳摇摇头,将慕言交给姜吾道:“跟你们说过不能得罪她,她心眼小。这下好了,你们那自家的针法,要学下来只怕遥遥无期。” 兄弟二人连忙告饶。 一阵喧闹之后,众人都上了马。 晚云回头看,裴渊仍站在旁边,晨曦之中,面若冠玉。 “我走了。”她说。 裴渊颔首,上前替她将裘皮大氅拉好,道:“路上小心。” 晚云忍不住想低头抱抱他,可长辈们都在,她不好意思。于是回握了他的手,当是回应了。 “去吧。”裴渊微笑。 早前,晚云已经去信和福禄约好了时日。 那药贩是他的老友,自当由他来引荐。 在路上,晚云和姜吾道、王阳详细说了姚火生和珍宝阁的事。不过怕他们担心,所以并未提及姚火生还活着。 二人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诧异,听罢之后,并无许多表示,只有王阳揶揄她狗屎运,说她幸好不曾真遇到亡命之徒。 晚云只觉无语。那些回想起来仍旧能让自己大呼神奇的经历,在他们眼里竟然只是走狗屎运。 “那些铺子,你便打算收下了?”这时,姜吾道问。 晚云道:“阿兄说这几个铺子需得交由官府查验,若无碍了才好接手。等那时,我琢磨着把铺子交给方师伯打理,每年分他些利钱,师叔觉得师伯会答应么?” -- 第197页 姜吾道觑了她一眼,像听了什么怪事:“自是乐意。有这等好事,方师兄那算盘精怎会推拒?只是你为何要交给他,才几间铺子,自己管着就是了,赚些闲钱不说,还能给你师父省几个嫁妆。” 晚云摇头:“我人在东都,如何管的了这些?” “怎管不得。”姜吾道笑笑,“只消巴结好你师兄便是。” 说罢,他向王阳使了个眼色:“你师兄那么些管采买的手下,长年在河西行走,最是精通货物之事。可让他们隔一两月替你查账,其余琐碎,那些安国人比你在行,交由他们料理便是。至于你,可像那些大商贾一般,在东都住着,只处理大事。只要邮路畅通,有何难处?” 晚云了悟,原来竟有这般学问。 仁济堂共有五百家铺子,但主要是师兄在帮着师父打理。 而晚云则帮着王阳打理东都的总堂,算是副手的副手,对具体地经商,其实了解不多。 师父这么安排,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因为她终归是个女子,不想她抛头露脸太多,担心她被欺负。 虽然师兄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师父多虑了,向来只有师妹欺负别人,何至于被别人欺负。” 可文谦不想让晚云像王阳一样为了生意四处奔走,都不由得摆手作罢。 “算了算了,她能替你管好总堂就不错了。” 每每说起此事,王阳总感叹自己在师父眼里是牲口。 对于这般安排,晚云也并无异议。她一直念着要给裴渊治头疾,学习用功,乐得不去管仁济堂里的经营。 但如今,她忽而发现是自己到底狭隘了。日后,只怕要补上的功课还不少。 第177章 冬去(一百五十七) 夜里,一行人到达瓜州的客栈。 这是约定之处,福禄已经到了,迎出来,和晚云打了个照面。次日一早,师侄三人便撇开齐王府的亲卫,随福禄往老友家去。 老友叫陶兴,是瓜州本地人士,家在瓜州城东,家后头是茂密的胡杨林。 晚云起初还未察觉,只听王阳说了一句“此人果真谨慎”。 她正要问谨慎什么,便穿过宅门,看到里面别有洞天。 外面看毫不起眼的一处宅子,围墙上杂草丛生,年久失修,可却是一道掩人耳目的假墙。真正的明墙厚实坚固,上头倒插着防贼的铁蒺藜,墙内每隔十步一看守,说是要塞也不为过。 他们随管事入内,只见胡杨林里藏着的,是江南般华丽的水榭和九曲水廊。穿行其中,锦鲤游弋,鸟鸣不绝于耳。若不是那城墙也挡不住的悍风,晚云简直要以为置身广陵。 果然谨慎。 师兄竟然在宅子外头就看出来。晚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气定神闲,半点而也不惊讶,倒显得她没见过世面。 晚云不由得想起,师兄向来不准家人修缮宅门;堂中掌柜念念提重修门面,都被师兄否决了。过去,她还以为师兄抠门,现在想来,想必是处于相同的原因。 就像他从前说的那样,低调方可闷声发大财。 陶兴四十来岁的年纪,颇有几分文人气息。只是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一看就久病的模样。 他笑盈盈地在大堂前迎接:“原以为只是仁济堂的小掌柜,没想到来了大当家。姜医监有礼,王郎有礼。这位想必就是常小郎,有礼。” 众人昨日才到,就算在福禄面前,晚云也没有十分详细地说出姜吾道和王阳的身份,不料陶兴三两下就把他们的底摸得清清楚楚,再次说明他不是个普通的商贾。 姜吾道打头行礼,笑道:“没想到瓜州小城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二人尽情寒暄。 晚云凑近福禄,低声问:“不是说你这老友赚得吃力才买通城守的?这叫吃力?” 福禄讪讪:“赚的多不代表容易,小郎别小看买通城守这招,以小人这些年做买卖的经验,要做到并不容易。其一得摸透关节,找到真能管事的人;其二城守人数众多,得守得住秘密;其三最为关键,人家愿意跟你担这个风险。能做到这几样的人,少之又少。人家是凭本事赚钱,我等总不好置喙。” 那倒是。晚云点点头,便听见姜吾道招她过去:“在下这师侄,有劳陶公照拂了。” 陶兴那发亮的眼睛揪着晚云打量,笑道:“娘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医术,后生可畏,老夫自愧不如。” 晚云干笑两声。这人当真人精,一眼看出她女扮男装。 但转念一想,似乎除了谢攸宁,谁都能看出来,就连姚火生也是一样。姚火生那时说,他们这些生意人相货相多了,眼神总要比寻常人好些,相人也差不离。 陶兴问道:“听闻常娘子在制一味叫折桂的香,不知制好不曾?” 晚云恭敬禀道:“亏得陶公帮忙,已经制妥。” 陶兴一喜,笑问:“我曾听福掌柜说,此香可解头疾之痛?” “确实可解一些头疾之痛,效用还有待观察。” 陶兴立刻拱手道:“不知小郎可否告知方子?” 晚云看向姜吾道。 每门每户都有独门秘方,算是招徕客人的招牌,通常不轻易透露出去。她研究出来的香自然是仁济堂的,日后稍作完善,可作为镇痛的良药。这可是独门中的独门,极其少见,但相当常用,想必又会是一笔可观的收益。姜吾道掌管仁济堂制香生意,此事自然也须得他的首肯。 -- 第198页 姜吾道不置可否,只从容笑道:“不知陶公要方子何用?” 陶兴看姜吾道的神色,心知此事八成确切,不由一阵激动。 不过大家都是买卖人,规矩和讲究自然心知肚明。尤其是对仁济堂这等大商贾,礼数周全是首要。大家开心了才能往下谈。 “是陶某唐突了。”陶兴继续道,“其实这方子是陶某要用。医监想必看出来了,陶某身体不好,实则亦受头疾困扰多年。” 姜吾道做了个请的手势,陶兴将手腕搭在案上,任他把脉。 “不知陶公这病,从何而来?”他问。 陶兴道:“陶某年少时就痴迷草药。后来做起了草药生意,专门往西域搜罗奇货。西域小国皆蛮荒之地,无医方传下,许多草药功效仅靠口口相传,常有错漏。老夫曾感怀于神农尝百草,虽是无名之辈,可入了此行,亦是神农之后,何不效仿?那时年轻气盛,什么都往嘴里塞,待察觉中毒之时,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至今饱受头疾困扰。” 晚云听罢,心绪有些波澜起伏。 这或许是她从开始收集头疾药方以来,所听闻的最接近裴渊的病例,可陶兴竟然也说,无药可医。 她双手握紧,揪住膝头的衣物。 坐在一旁的王阳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先别在意,而后开口道:“陶公当知,这方子治标不治本,只有镇痛的功效,并不能当真治愈头疾。” 陶兴摇摇头,叹道,“我什么方法都尝试过了,只求缓解痛苦,已经不盼着治愈了。”说罢,他看向姜吾道:“敢问医正,陶某可是时日不多了?” 姜吾道垂眸不语,便是默认了。 陶兴苦笑:“我这是死马当活马医,得过一日是一日吧。” 晚云皱皱眉,道:“陶公觉得,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她的眼神里满是巴望,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丝希望。 陶兴叹了口气,道:“那也未必。这么多年,老夫走南闯北,曾经多少次身陷险境,以为要完了,结果依然活了下来。世间之事,岂有绝对?纵然是死到临头,老夫也依然觉得有办法,只是尚未寻见。”说着,他笑了笑,“娘子是仁济堂弟子,如今既能解出那折桂香,必是前途无量,不到尽头,还盼万莫放弃。” 第178章 冬去(一百五十八) 晚云感到鼻子泛酸,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来,师父说阿兄的病无可救药,连阿兄自己也这么说,仿佛只有她一人在傻傻坚持。可陶兴告诉她不是。得这头疾的人虽然很少,但都是要命的。她身为大夫,就是这些人的希望。如果她也放弃,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陶公。” 陶兴欣慰地点点头。 姜吾道又为陶兴把了一回脉,道:“那香方之事,想必陶公理解,我就不多说了。若陶公需要,日后我便让瓜州回春堂送到你这里来,如何?” “也使得。”陶兴笑道,“是我鲁莽了,其实不必要这方子。医监不知道,这头疾发作起来,我恨不得悬跟绳子吊死自己。到底思及家人,还想尽力再陪他们一阵子,有一日是一日。” 谈定了此事之后,众人寒暄一番,姜吾道和王阳提起想看看陶兴的奇货。 陶兴亦乐于与仁济堂搭上买卖关系,于是赶紧请了众人入后院仓库。 那仓库也着实不凡,隐藏于树林里的地道之中。 所谓奇货,自然不能让人轻易发现。 晚云闷闷不乐地跟在后头,始终提不起兴致。她学医以来,最高兴的事便是治好各种疑难杂症,犹如鏖战大胜一般开心。可偏偏在自己最在意的病症上碰了壁,无论是裴渊还是陶兴,自己除了解一解别人的香方,竟束手无策,不可谓不绝望。 陶兴让自家管事一一介绍,错眼看见了在一旁发呆的晚云。 “娘子不去看看那些珍奇药材?”他说。 晚云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如实道:“我在琢磨那头疾的医治之法。不瞒陶公,我亦收集了八年的药方,但无一对症,所以很是沮丧。” 陶兴想了想,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 “陶公请讲。” 陶兴徐徐道来:“大约五年前,我曾入蜀道寻药。那里有擅长巫蛊的巫师,说他们的蛊能治百病了。以我多年的经验,此话自然不可信。但究其原因还在于,蛊术是邪术,我等学的是正统医术,自然看不上。不过人之将死,许多执念反而放下了。若娘子有意,何不去一探究竟,兴许有些收获。” 晚云却摇摇头,苦笑道:“不瞒陶公,蛊术我亦有研究,而且是背着师门偷偷去学的。只是那蛊术确实邪门,大抵算是巫术,常常需得杀生祭血,能不能行还得看天意。我参不透其中的门道。后来又恰巧被师父发觉,不了了之了。” 陶兴听罢,微微诧异,随即赞赏道:“娘子果真不凡,竟比许多男儿都要有胆识。”他想了想,说了个想法:“说起邪术,还有一法。” 晚云看向他,总觉得从他这里能挖到些什么。 “娘子可曾考虑用毒药做解,以毒攻毒?”陶兴有些不确定,“只是风险极大,若吃不消,人一下就没了。” 晚云一愣,心头突然亮起一抹光。 民间自然有以毒攻毒的说法,可是医家并不常用,甚至于不用,因为正如陶兴所言,风险极大。 -- 第199页 一直以来,她的思路都是往好的方向去,以毒攻毒确实没有考虑过,但兴许是条路也未知。而且从根本而论,薛鸾那折桂香也有几分毒性。在未做妥善处理之前,人甚至会被毒晕。所以…… 见她沉吟不语,神色不定,陶兴正要说话,忽而闻得姜吾道在唤她。 陶兴忙辞了这边,走到那边去。 晚云定定站着,只觉胸口一下一下撞动,竟第一次觉得裴渊的病有了些好消息。 不过,要说以毒攻毒,还得知道裴渊究竟中的什么毒。 裴渊的头疾源自胎毒,实在人为所致,必定有出处。从前,她也曾问过此事,但楼月不知道,裴渊又在昏睡,只得作罢。后来,她决意从薛鸾的香方入手,便将这想法搁置在了一遍。 现在那路再度堵住,晚云重新从头梳理,又找回了头绪。 可惜裴渊不在这里,只能见面再细问。 心事了却些许,她便候在一旁听王阳和陶兴谈买卖。 王阳要找的是优质的药材,姜吾道要找的是制香的奇货。陶兴这里应有尽有。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坐在一处列了长长的货单,晚云看了一眼,好家伙,上万贯,师兄大手一挥就花出去了。 说来惭愧,这是她头一回随师兄来采买。 看那粪土金钱的架势,果真刺激。 商议一番之后,陶兴原本想留饭,可姜吾道看了看天色,说还有别的事,匆匆作辞。 陶兴也不多留,送几人出府,最后对晚云说:“今日娘子能来,老夫甚是高兴,便等着娘子的香了。” 晚云看他确实高兴,原本苍白的脸染上了些许红晕,点头道:“我制好之后,就托褔叔送来。只愿陶公一切顺遂,早日找到解毒之法。” “老夫亦盼着娘子顺遂,等日后若找到办法,莫忘了告诉老夫。” 众人各自辞别,乘马离去。 因得裴渊安排了护卫,为了方便,姜吾道索性在客舍里包下了一个院子。 姜吾道和王阳将晚云送回客舍,便说要去和老友吃酒,让她先回房休息。 晚云怔了怔,竟然是真的有事要忙?还有老友? “师叔不带我么?”她赶紧道:“教我做买卖多好。” 姜吾道却道:“喝酒的去处可不是女子该去的,你这女扮男装连陶兴都瞒不住,还想瞒住谁?” 说罢,他径直带着王阳走了。 瞧不起人。晚云心想,兵营里也全是男子,却不见我有什么去不得。 她摇摇头,回头与福禄聊了几句,并邀请他三月初二去尧村参加她的及笄礼。 说起陶兴陶兴,晚云不由得问道:“褔叔必定早就知道我是女子吧?” 福禄忙道:“我等不是长舌妇。常郎说自己是郎君便是郎君,于我等无甚区别。” 果然是做生意的,说话八面玲珑。晚云让他去歇着,而后入了院子,问了慕家兄弟的功课,而后才回房。 这几天一直在关注河南的暴雨灾害,很揪心…… 希望河南的朋友们一切安好!加油! 第179章 冬去(一百五十九) 褪下氅衣,晚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不由地想,裴渊如今在做什么。 因为发病一场,他近来精神不济,睡得早,这个点该回房洗漱,看一会儿书就上床睡了。 她把脸埋在褥子里,就像靠在他怀里一样,傻笑起来。 忽而,晚云的余光瞟见案几上有一个紫色锦盒,外观陌生。 她记得早上出门时还未有,想必不是此前的房客留下的。 她疑惑着上前打开,里面有一枚玉符和一张纸条。 晚云执起那玉,通体莹白,全无瑕疵,只是光溜溜的,表面什么也没有,是枚无字玉。 她越发疑惑,随即打开纸条,上头写着字: 某闻小云儿三月初二生辰,赠无字玉符一枚,聊表心意。 此玉符才稀世罕物,不能上天,不可入地,但可令尔在各官府差衙行走自如,非紧急时勿用。 好物自留,勿声张、勿炫耀。 勿谢。 郎主。 晚云瞪着那纸上的字迹,一身疲惫烟消云散。 他怎么在此处?他又如何知道她在此处? 她慌忙四处打量,甚至打开衣柜检查,确认屋里没人,呆呆地坐在在榻上。 怔了片刻,她又觉得恼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天底下还有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了? 等静下心,晚云又重读了那封信,信最末有一行小字,阅后即焚。 她想了想,将信反反复复地看,确认没别的东西,回身将信焚掉。 裴安悠哉悠哉的倚在榻上听石稽回报,不由得笑道:“小云儿定然吓了一跳,可真想看她一惊一乍的模样。” 石稽手握长剑,用剑柄挠挠额头,道:“殿下似乎格外喜欢逗常娘子。” 裴安叹气:“大约是因为这荒凉之地着实乐子太少,见到个有趣的便忍不住要逗一逗,否则岂非浪费。不瞒你说,我甚至想将她认作干女儿。” “我有句话不值当不当说。” “好话歹话?” “歹话。” “别说了。” 石稽不理会,清了清嗓音,道:“我倒觉得,常娘子的性子跟宇文娘子有几分相似。” 裴安一怔。 -- 第200页 “嗯,是啊。”他爽快地承认,“所以我只能认她当干女儿,莫非娶她?” 石稽想了想:“也未尝不可。殿下今年二十九,常娘子今年十七,十足的老夫少妻,日后不会吵架。” 裴安笑了笑,问阿沁:“阿沁啊,石稽说的有理么?” 阿沁将祝好的茶奉上,道:“有理,日后确实不好吵架,殿下与常娘子定然聊不到一块去,只能无以言对。” “原来如此。”裴安点点头看向石稽,“少出馊主意。说回正事,他们还没到么?爱迟到是什么臭毛病。” 石稽听了片刻,遥遥听见马蹄声,便说“到了”。而后,推门出去,将二人迎了进来。 姜吾道和王阳风尘仆仆,见到裴安,即刻一拜:“见过二殿下。” 裴安向来不讲虚礼,指了下首的位置让二人落座。 姜吾道拱手道:“不知殿下唤我二人来,何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们来?”裴安不快道。 姜吾道垂眸,十分想回他个“不能”。然而终究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只道:“自然不是。” 裴安哼一声,拿出玉笛细细把玩,问:“我已收到朝廷的旨意,皇城司有了,接下来要组建起一套人马。” 姜吾道沉吟:“此事掌门师兄已经安排妥当,原本朝廷安插在仁济堂的暗桩均以收到密令,即日起听令于皇城司。” “不止此事。”裴安悠悠道,“我还要另一套人马,前往高昌。” 裴安的眼神已经不复方才的调皮嬉笑,他是认真的。 姜吾道微微蹙起眉头,道:“可高昌并无仁济堂,我等暂时无意去插手西域的医行买卖。生意不通的地方,我们就掩护不了。此事早已说定。” “我知道,所以今日才叫你们二人来商议。不是要背着文公,而是事出紧急。我要你们从河西先调五十人过去,日后如何运作,我回去跟文公商量。” 姜吾道颇有几分为难。 若人真的过去了,日后想再撤回来,一要给说法,二要消耗钱财,甚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容易出人命。 “此事,恕在下断难自行决定。”姜吾道说,“兹事体大,我等还需回东都与文师兄商定。” 裴安料到了姜吾道不会轻易妥协,于是道:“小云儿过几日生辰吧?她如今住在西厢的第二间。若我今日得不到人,便只好再带她往西域去一趟。这回就远了,去碎叶城如何?” 王阳一直没有作声,听得这话,目光一凛。 正要开口,姜吾道看了看他,让他止住。 “二殿下也知道,师兄对晚云一向视若己出,何必闹到这般地步?” “我亦不想闹到这个地步。”裴安掸了掸衣襟,“诸位好好配合不好么?” 他看着姜吾道不平的神情,继而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厌倦和朝廷同流合污的日子,不瞒你说,我也厌倦了,所以才有皇城司。有些不需要动用暗桩的事,我会向朝廷要人马,日后就以朝廷的名义行事。但此事,必定动用暗桩。我不会滥用你们的人,但需要用时,还须精诚合作,互不阻碍才是。” 姜吾道与他冷眼对视片刻,肃声道:“那便请殿下告知我等,为何此番不得不动用暗桩。” 裴安听罢,神色稍松:“这就对了,你问我答,有商有量,何必动气?” 他让阿沁给几人斟茶,喝了一口,才徐徐道:“你们在河西的眼线密布,想必你们知道了,宇文鄯已经被我救走。他如今在高昌,是皇城司的人,日后他便待在那里,助我收复西域。” 姜吾道诧异不已:“在下不明白。收复西域这等大事,必定要动武,用暗桩做甚?” “这是父皇的意思。”裴安道:“新朝刚立,国库并不充裕,父皇不欲动武,想效仿纵横家收买人心。等过个三年五载,人心顺了,军队开过去便无需大动干戈,直接开立都督府。” 第180章 冬去(一百六十) “这……”姜吾道与王阳对视一眼,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顺了这人心?” 裴安微笑:“我自有计策。朝廷将派刺史前往高昌,谢攸宁回来前还留了一万赤水军驻守。这些人日后听令于高昌刺史。这刺史,同时也是皇城司副司,将听令于宇文鄯。不过,宇文鄯是已死之人,不能抛头露面,故而要有暗桩替他传信、替他办事。高昌遥远,运送给养颇是困难,若有战事,只怕撑不起消耗。那一万兵马,父皇只想让他们镇镇场面,并不真想让他们出征。故而在高昌,主要做事的也是暗桩,这就是暗桩非去不可的理由。” “殿下的意思,是想把宇文鄯隐藏在仁济堂?” 裴安笑了笑:“正是,宇文鄯要拜入仁济堂了,高兴么?” 王阳绷着脸,姜吾道也目光沉沉,无人答话。 对于他们的反应,裴安全然不以为,微笑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好么?将黎好歹是个将军。”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姜吾道也只好奉陪:“我等要一个将军何用?” “也是,”裴安不紧不慢道,“他原本的名字是不能提了,当下,大概也只能尽个男人的本分,结亲,像我九弟。” 说着,他眨眨眼:“我家老九和小云儿的事。二位想必已经知晓,我们很快便要亲上加亲了。” -- 第201页 他笑盈盈的,显得姜吾道和王阳的脸色更难看。 “还请殿下把话说清楚些。”王阳冷冷道。 “怎么?你们连老九也瞧不上?”裴安颇感兴趣,“老九一表人才,位高权重,何处配不上小云儿?” 况且,他还是个雏儿。裴安在心里补充道。说起来,他觉得裴渊当真是个怪胎,洁身自好,连个女人都没碰过。莫说皇子,就算在那些寻常的贵胄官宦子弟里面,他也没见过这等品相的。 “你们想想他的身家,”裴安语重心长,继续道,“打打算盘,稳赚不亏。” 姜吾道听着总感觉怪异,裴安似媒婆又似鸨母,把裴渊说的跟曲坊里的头牌似的。虽然字里行间都是溢美之词,听着都是夸赞,可从他嘴里出来,九殿下的身价掉到深渊里了,难怪叫裴渊。 天家果然无真情,裴安这兄长,并不多厚道。 “二殿下说笑了,”姜吾道淡淡道,“九殿下人中龙凤,我等不敢高攀。” “哦?”裴安诧异道:“莫非文公的意思么?” 姜吾道点点头:“正是文师兄的意思。” 裴安反倒笑了笑。文谦反对的原因他料得到,总不过不想小云儿日后左右为难。毕竟仁济堂算得她的娘家,万一叫老九发现了皇城司和暗桩的事,他头一个不答应,说不定会想尽法子让小云儿和仁济堂断绝关系,免得到时闹得又僵又难看。 仁济堂做事,有自己的规矩,尽量不牵扯过多的势力。他们虽然顺服于皇帝,却不会到处树敌,包括裴渊。谁也不得罪才能左右逢源,否则仁济堂最后伤害的终究是自己,文谦那老狐狸又怎么会算不明白? 所以文公向来行事低调而谨慎。外人只道他闷声大发财,其实只是怕被掀出老底。 “无碍。”裴安拂了拂衣襟,“等我这趟回去,就去找文公聊聊。我九弟看中的人,我多少要尽些绵薄之力。更何况看的还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九弟那样的好儿郎,想来文公也还是喜欢的。” 谁跟你是自家人,姜吾道不由得腹诽。 “说到文公,我听还说了一事。”裴安话锋一转,看向王阳,“文公近来,行踪颇有些飘忽不定。我屡次派人去东都见他,都寻不着人,每次都须得由你们的人传话才能见上一面。这般防备,是不信我,还是打算撂手不做了?” 王阳已然对裴安全无好感,却只能按捺着脾气,道:“殿下多虑了。堂中事务众多,在下又不在师父身边,许多事情要由他亲自操持,想来是不得分神。” “如此。”裴安笑道:“你去年行冠礼,取字鸿初?” “正是。” “你师父若要传掌门之位与你,你便须得学会与我好好说话,好好做事,否则我若不答应,父皇那里也顺带一句话,你便做不得这掌门。” 他笑意盈盈,可话里却透着冷意。 姜吾道赶紧圆场:“二殿下……” “鸿初想请教二殿下。”王阳却打断道,“师父十年前答应让朝廷的暗桩进入仁济堂,乃是为了助圣上起事。如今圣上早已功成,仁济堂理应身退,为何仍纠缠不放,甚至公然插手我堂内之事?” “阳儿。”姜吾道面色一变,低声斥道,“不得胡言。” 裴安看着他,神色间却没有丝毫怒意。 “莫将我等说成悍匪恶徒之辈。”他说,“足下跟在文公身边多年,自然也知道仁济堂因此得了多少好处。十年之间,仁济堂从一介小小医馆做成了产业众多的大商号,若没有天字招牌在后头撑着,怕不是做梦。且不说皇家,单说各处地方衙门给你们多少庇护,足下心中莫非不知?皇恩浩荡,落在仁济堂头上可并非虚言,得了这些一本万利的好处,莫非就翻脸不认人了?” 王阳不卑不亢,亦冷静地答道:“殿下明鉴,我等亦非拿钱不做事的好逸恶劳之辈,这些年提供的便利又何止一星半点。当年圣上南征北战,仁济堂鞍前马后奔劳打探消息,为大军运送给养,折损的人马、耗费的钱财难以计数;至于暗桩,这些年仁济堂以悬壶济世为名,用各路人脉为朝廷做了多少事,殿下也不是不知;遑论要养起上千个暗桩,每日耗费皆是无数。殿下,说起一本万利,谁又不是呢?” 一时间,无人说话。 姜吾道看着裴安的神色,后背不由得发出冷汗。 他这侄儿毕竟年轻气盛,说了一大番他不敢说的话,但好生痛快。但快意只有一瞬,他更多地是怕裴安多怒。说真的,裴安此人,他虽然认识多年,却从来只觉他亦正亦邪的,性情多变,丝毫摸不清他的为人,也向来拿不准他想做什么。 第181章 冬去(一百六十一) 果然,裴安慢慢扬起了笑意。 “生气了?”他声音温和,“王青州所言甚是,我等既互惠互利,那便如鱼离不开水,树离不开土,若分道扬镳,乃两败俱伤。” 说着,他目光深邃:“说白了,朝廷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人,而是个做局的。仁济堂既早已在局中,莫非还想全身而退?” 王阳面色一变,正要说话,姜吾道轻咳一声,将他止住。 裴安徐徐摇头:“我劝王青州还是做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有好处便收着,趁着还能捞到多捞些。否则等道没有好处又要干活的时候,你怕是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实话,足下若接手掌门之位,并非享福之事,到时要操心地,百倍于眼下。足下若吃不得苦,劝你还是趁早断了掌门的念头,当个普普通通的门人,潇洒自由不好么?” -- 第202页 这话的意思甚是明确。有皇帝和朝廷在,仁济堂便摆脱不得当下的处境,即便心有不忿。 至于裴安,他是皇子,还有皇帝的授意。 即便他本质是个流氓,仁济堂也只可低头。 正当王阳目光不定,只听姜吾道冷声:“你先出去。” 转头看去,姜吾道神色严肃,不容拒绝。 王阳沉着脸起身,行礼告退。 裴安低头喝了一口茶,待门重新合上,便道:“王庭的儿子,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道理我们彼此都懂,你还是劝劝他为妙。今日遇见的是我,尚且无虞,若是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姜吾道心中松了一口气,拱手称是。 裴安点点头,“我的意思,也提前教你知道。我有意拉拢老九,所以小云儿这步棋走的甚合我意。” 姜吾道沉默片刻。 晚云的婚事终究还是要让文师兄来定,至于姜吾道自己,最多能表明态度。 “常丫头非富非贵,与九殿下相较,乃云霓之别。”他说,“即便师兄愿意,只怕圣上和朝廷也不会愿意。” 裴安笑了笑:“办法总会有。文公不是请了个大人物来做正宾么?让她出马,父皇不听我们的,总会听她的。” 姜吾道渐渐蹙起眉头,他知道裴安指的是谁。 若此人真的站裴渊那边,道真的不成也得成。不过此事关系重大,还得赶紧跟文谦知会一声。 心中定下计议,姜吾道故作诧异:“据我所知,那人已远离京师多年,不问世事,怎么愿意掺和此事?” “正是因为如此,她若有所求,父皇更会答应。”裴安神色轻松,“正巧我与她关系不错。她好礼佛,这些年我可花重金搜罗了不少佛像与她。多说几句总能说通的。听闻她明日到瓜州,我自会登门拜访。” 姜吾道心中沉了一下。 不想竟这般巧合。这裴安当真什么都算到了,仿佛将世事捏在掌心。 虽然不情愿,但姜吾道对裴安的要求已然推脱不掉,只得应下。 从裴安的藏身之处出来,他望着天空,长叹一口气。王阳对朝廷的颐指气使很是不满,当务之急,还须把他说通。 姜吾道的师兄文谦不知为何,近一年似乎渐渐萌生了隐退之意,许多事情都交给了王阳这位年纪尚轻的徒儿,包括这些见不得人的暗桩。 他心有不平,姜吾道本人又何其不是。他身在京师,只身在朝,明面上是个医官,实则仁济堂和朝廷的接头人。 京师中遍地都是王公贵族,他这等芝麻小官不被人放在眼里,但他知道,他和他身后的仁济堂所做之事并不比明面那些朝臣少。却因得做的都是暗地里的活,从来见不得光,就算帮着皇帝造反成功登基为帝,新朝开立时,仁济堂也没有沾上一点封赏。 他们站在暗处看别人风光,可谓满肚子苦水无处倾泻。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要做的时候,文师兄就曾与他和方师兄商议过了,他们觉得可行。那时天下大乱,仁济堂已经举步维艰,若不抓住时机,便只有死路一条。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仁济堂从此蓬勃兴旺,树大根深。 仁济堂以医馆起家,兼容并包,如今是关中第一大商号,前所未有的繁荣。但相应地,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也成了仁济堂的包袱。 将朝廷细作分离出仁济堂一事,文师兄实则与圣上提过多次,但每次都被训斥,败兴而归。久而久之,原本要好的二人,如今也鲜有来往,只通过二殿下裴安来联系。 圣上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这和当初笑盈盈地商议“功成身退”的挚友,已经判若两人。 他们亦无计可施,硬着头皮维持现状。只是惭愧的是,这些后果,日后需得让后辈继续承担下去。 回到客栈,姜吾道将王阳叫到了屋里,长谈一番。 王阳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儿,也不是无理取闹的莽人。在姜吾道的劝说下,他虽答应下来,但脸色难免难看。 “侄儿知晓要与朝廷断绝关系暂时不可为,但此事终究要做。”王阳冷笑,“若不是要做朝廷那些耳目暗线,仁济堂也不必开到五百家分号之多。如今仁济堂已然成了个庞然大物,听起来很风光,但其中的维持有多么艰难,师叔心中一清二楚。一如师叔手上的京师分号,已经多年不赚钱,这铺子开着究竟有甚意思?还不如干脆将这招牌撤了,光明正大地跟朝廷领俸禄,不用做贼一般操心,还能有个报效朝廷的名声。” 姜吾道单手撑着头,顿感心累。 京师分号不赚钱,在堂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每年年末,五百家分号的主事齐聚一堂,交账顺带闲聊,总绕不开几年营收如何的话题。他向来只能以经营不善、能力不足等话自嘲。可自嘲了之后,自己又难免心塞。 裴安所说的不缴税赋确实不假,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朝廷连年用兵,国库已经空虚,不会放过仁济堂这样的庞然大物。小地方的小分号可以免于缴钱,但东都、京师、广陵和益州四大商号不能免。 这周的PK成功啦!一念成功晋级,进入咪咕首页的“只此一家”**! 谢谢大家的支持~~比心! 第182章 冬去(一百六十二) 毕竟外面人人盯着,帮朝廷做事也不能说出来,为了避免麻烦,仁济堂也只得乖乖往上缴钱。是以,这四大商号遭受了强力的盘剥,恨不得把小商号没收上来的钱都算到他们头上,其中又以京师号被盘剥的最狠。 -- 第203页 算下来,每年竟有六成的进项以各种名义交到官府手里,剩下的四成只能面前维持开支。 这也是姜吾道热心制香的原因之一,香品的利润高,没病的人也能买。天知道他想了多少方法来给京师分堂开源。 文谦和方庆都心疼的,每年都说要把总堂和凉州的进项匀一些给他。可他想想算了,各有各的苦,他一人苦好过三人苦。年末和师兄好好吐一吐苦水,吃饱喝足了就又有动力干活了。 归根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仁济堂再厉害,坐天下的也不是自己。 王阳看他不说话,知道他心情沉重,于是也不再发泄不满。 “方才我一人在外面时盘算过了。今日我等恰好和陶公拟了今年的采买,到时候就以买卖的名义先把那五十人送过去,我会安排妥当。”王阳道,“此事我亦去信告知师父。至于后续是否要在高昌开分号,等回去后再与师父商议。师叔看是否妥帖。” 姜吾道倒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想好了,怪不得师兄如此看中他。 他欣慰地点点头,“你安排好就好。” 王阳正要离去,姜吾道忽而把他叫住。 “方才听二殿下问起你师父,我亦有相同的疑惑,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问。 王阳目光一闪,道:“详细之处,我也不知晓。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师叔若想打听,不若等回去后,亲自问他。” 姜吾道点点头,催他去歇息。 王阳回房路上,经过晚云的厢房,又想起今日裴安说要将她截去碎叶城一事,觉得心塞不已。 他敲了敲门,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应了一声,而后小跑来开门。 见是他,晚云露出笑意,在月色下明媚而温柔。 “师兄回来了?”她往他身后张望,“师叔呢?他不会是又喝多了,宿在了外头?” 王阳微微挤出个笑,道:“怎么会?明日要去尧村,师叔有分寸,只小酌了几口,已经回房歇着了。” 晚云长长地“哦”了一声,打量王阳片刻,问:“师兄似乎不太高兴?谁惹师兄了?” “酒桌上遇到了些诨人,不提也罢。” 晚云怔了怔,随即怒目,道:“什么人竟然惹师兄?他没抢师兄的东西吧?要是抢了,我们立马把镖局的人叫来,找他们理论去!” 王阳会心一笑。 他这师妹,彪悍起来跟个山寨大王似的,实则对同门颇是爱护。 他想起他小时候身子羸弱,有一回被隔壁布行的胖子推到,晚云二话不说,操起棍子,对堂中伙计振臂一呼,果真就打过去了。幸而师父冲出来拦着,险些酿成大祸。 “不必。”他温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师叔教训过了,无碍。” “当真?” “当真。” “那就好。”她点点头,“那师兄赶紧去歇着,明日还要早起。” 他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思忖片刻,他说:“我有一事问你。” 她眨眨眼,道:“师兄说。” “若是……若是你和九殿下终究不能成,你怎么办?” 晚云怔了怔。 “师兄怎么突然说这个?”她不解道。 “没什么,你别瞎想。就是回来路上和师叔聊起此事,他又说起师父反对来着。” 晚云慢慢垂下眸子,笑靥在月色中显得有几分黯淡。 “师父那边,我会努力说服。若实在不行……”她蹙着眉,咬咬唇,“若实在不行,我也不能不要师父。不过我也不会嫁给别人,就留在总堂,一心一意帮师兄打点生意。师兄必定会养我的,对吧?” 王阳没料到她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心中暖了暖。 他笑道:“那得看你干活干的好不好。多养一个人多一分负担,我作为主事者总要计较的。” 晚云撇了撇嘴:“莫非我干活不好么?师兄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承认我偶尔偷懒,可认真时还是很不错的,师父不都总是夸奖我么?” “师父有不夸你的时候么?” 晚云想起师父,不由得傻笑起来,片刻,却小声嗫嚅:“师兄,你说……师父真的会执意不许么?” 王阳凝视她片刻,道:“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去睡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嗯。”她点点头,“师兄也早点休息。” 王阳莞尔,替她把门带上,听到她在里面落栓,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回屋,只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脑海里复现出师父的话。 师父不想师妹参与此事,但如今看来,师父失算了。 若朝廷没有罢手的意思,而师妹又要嫁给裴渊,就难免被牵连进去。毕竟裴渊的身份非同一般,不但是九皇子,还是封疆大吏。晚云不仅会受牵连,而且是会受大牵连。 他毫不怀疑,若是裴安对凉州有所图谋,或者皇帝对裴渊有所忌惮,说不好会让师妹成为在裴渊府中的暗桩。 光是想一想,王阳就不由得难过。 他和师父的心是一样的。自己受大多的委屈都好,决计不想让师妹站碰一点脏污。 从前,她替他出头之后,曾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师兄莫怕,我来保护你!” 他那时虽觉得可笑,却下定决心,自己也要保护好师妹。 -- 第204页 这些年来,他已经将晚云视为自己的家人 。而一家人就该相互照应,相濡以沫。 故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师妹沾碰此事。 可今日经过和裴安的交锋,他知道一切已经偏离既定的轨道。 他们终究还是太弱了。 在裴安跟前,无论王阳还是姜吾道,甚至文谦,都只有一张嘴,叫嚣起来就像只没牙的野兽,连他自己都无法屈服。 王阳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只觉胸中憋着浊气。 他已经竭力让自己成长,接管仁济堂的事务,管的摊子越来越大,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长辈和同辈纷纷向他投来赞许。在今天以前,他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第183章 冬去(一百六十三) 可如今看来,是这些溢美之词麻痹了他,他实则弱得不堪一击。就算能在仁济堂里呼风唤雨,他但依然无权无势,没有丝毫可以抗衡的力量。 不仅是他,放大到整个仁济堂皆是如此,甚至连师父也不能幸免。 这样的他何谈保护师妹,保护仁济堂?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心急如焚却又无处使劲,这感觉彻底颠覆了过去他对自己尚且良好的认知。 一切都需要改变,他是,师父是,仁济堂也是。 否则这样下去,仁济堂不过是块朝廷养肥的肥肉,迟早会瓜分、掏空,逃离不了倒下的厄运。 不行!仁济堂不仅是他的师门,更是他的家,他不能叫仁济堂在他手上被毁。 王阳紧了紧拳头,目光慢慢变得冰冷。 次日一早,众人再度出发前往尧村。 路上,晚云夸耀着自己当日如何在半道上遇见受伤的哨兵,又如何当机立断,放弃了逃亡的机会,返回阳关报信的。 慕家兄弟从未听过这等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到阳关之战的紧张之处,慕言紧紧抓着兄长的袖子,眼睛睁得圆圆。 冯安等人得了楼月的知会,已经知晓晚云是女子之事。晚云说的事,他也大致从别处听过,笑嘻嘻地夸奖道:“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晚云得意地撩撩鬓边的散发,慕言叫道:“姑姑再多说些故事给我们听!” “什么叫故事。”晚云不满,“那可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不能叫故事,要叫所见所闻。” “哦!姑姑再说些所见所闻给我们听。” 晚云很受用,又转而说起在太子军营助楼月脱险一事。 此事冯安以曾参与,很识相地附和:“当日我听娘子计策,直冒冷汗。料想万一典军扛不过去怎么办?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娘子却跟我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让我按计划行事就好。过来果真!我忧心之事一件也没有发生!像她那时气定神闲,颇有大将之风。想她若为儿郎,必定也是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晚云听了,随着众人喜滋滋地笑。 目光扫过姜吾道和王阳,只见他们神色淡淡的,没有一点兴奋。 真不给面子。她忍不住,打马到王阳身旁:“我说了那么多,师兄怎不说话。” 王阳瞥她一眼:“早听过了,有甚可说。” 晚云讶然:“早听过?从何处听的?” “能打听的地方多了。”王阳唇角弯了弯,“路还长,省点气力。” 说罢,他不再多言,打马继续前行。 下午,晚云一行到了尧村。 这是个简简单单的小村落,只有五六十户人家。据说因为村子里有几位高寿的老者,颇是吉利,才把及笄礼定在这里。 王阳早派人打点好,众人才到,里正便亲自相迎。 村子里四处张灯结彩,跟过年似的。晚云感慨一声,道:“王郎君大手笔,给了人家多少钱。” 王阳一派云淡风轻,道:“给了置办的钱,其他不用。” “怎么可能,我等又不是村子里的人,跑腿和茶水总要钱?” 王阳笑着摇摇头,低声道:“跟他们说殿下和几位将军要来喝酒,顺带弄个及笄礼,他们答应的可爽快了。” 晚云:“……” “如此说来,我的及笄礼是顺带的?”她说。 王阳一脸理所当然:“有什么关系,办是一样办,少花了不少钱。” 晚云心想,不愧是仁济堂未来的掌门,这抠劲,比方庆还厉害。 正腹诽,却听王阳接着道:“省下来的钱给你备了份厚礼。” 晚云双眼发光:“什么礼?” “到时候就知道了。” 晚云高兴起来,忽而想起一事:“对了,我在凉州时曾买了一把扇子给师兄做礼,师伯带去给师兄了么?” 王阳冷笑一声,道:“你不提则已,提了就不免说一句,你就送我这个?品相普通便不说了,月书赤绳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为何送我这个东西?” 晚云讪讪。 那日姚火生将扇子送来后,她跟掌柜说此乃师兄的礼物,让他务必收好,而后就跟姚火生吃饭、偷跑进都督府了。没想到一去不复返,一直到今日。 那扇子,她连稍加处理的机会也没有。 她忙道:“我是记得师兄喜欢月,所以才买的。那赤绳,我本打算剪开,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便忘了。师兄不喜欢么?我那时没钱。怕师伯收我利钱,也不敢跟他借,为了这礼物可是把身家都搭上了。” -- 第205页 说罢,她嘟哝:“礼轻情意重,我还以为师兄会懂,原来也是俗人一个。” 王阳大大方方承认:“我自是俗人,那礼物不伦不类还全然不讲究,着实不像话。劳烦你回去以后再补我一份。” 晚云烦闷地挠挠头:“那我原本送你那把,你能折成现钱还我么?” 王阳翻了个白眼,连答也懒得答。 里正将三人迎入一处院落,对姜吾道说:“此处是原村子上的大户人家,后来举家搬到了凉州,就空出来。郎君看,就在此处办及笄礼,门外长街可摆酒席,如何?” 姜吾道笑着称妥,谢了声,招手让晚云入堂内。 仁济堂提前派了人在这村里张罗,此时纷纷上前,热热闹闹地向晚云道贺。 他们都是与晚云相熟的弟子,一人笑嘻嘻说:“终于及笄了,恭喜恭喜!啧啧,此事当真不易,你都十七了!及笄要嫁人了,也不知要嫁谁,怕是更不容易。” 晚云哼了一声,傲娇地昂起脑袋:“你们等着瞧好了!” 几人看着她,目光怪异。 “莫是有着落了?”一人忙问,“是谁?” “恭喜恭喜!”另一人感慨,“也不知谁家郎君那样倒霉,让你给瞧上了?” 晚云怒起,跟他们追打起来。 众人热闹一阵,才跟着姜吾道进堂中。 只见正堂里香烟袅袅,案上立着两块牌。 晚云目光一亮,忙上前去,从案上拿起,用衣袖擦了擦,道:“把父亲和母亲也请来了。” 第184章 冬去(一百六十四) “自然。”姜吾道点点头,“你即将及笄,不是小孩子了。今夜便留在此处,把这些日子做的糟心事和你父母说说,好好认错。” 晚云:“……” 王阳也道:“莫忘了说一说你错过我的冠礼,还乱送礼物之事。” 晚云白他一眼,对姜吾道说:“师叔假借父母的名义罚我,他们会心疼的。” 姜吾道也颇为认真地跟她说:“放心吧,他们听了就不会了。” 说罢,他神色严肃:“你擅离师门,还在凉州闯下大祸,于情于理,都要罚你。不过念你初犯,不用家法责打了。你就在此罚跪思过一夜,明日两清。” 晚云:“……” 在看那案前,居然连罚跪的蒲团都准备好了,姜吾道是来真的。 她求救地看向王阳,王阳向她使了个眼神,大约的意思是先从了吧。而后拉住慕家兄弟,道,“我们去瞧瞧有什么吃的,不打扰姑姑了。” 夜里,王阳给晚云送饭,却见她老老实实地跪着,嘴里念念有词的。他知道晚云是当真会跟父母说话的人,一说便说不停。 他不由讪然。 姜吾道没有让人看着,没想到晚云还真就老老实实跪着,一点不嫌累。这丫头,有时当真实诚得很。 “在说什么。”王阳盘腿坐在她旁边。 晚云道:“跟我父母说白眼狼师兄欺负我,让他们今夜入你的梦教训你。” 王阳笑笑:“你告状也不只告一两次了。从前你受了委屈,就把你父母的遗物拿出来,对着絮絮叨叨。你父母从未来找过我麻烦,兴许已经放弃了。你还是别烦他们,让他们清净清净。” 晚云“嘁”一声:“以前是我给你求了情,这次不求情了,据实已告。” 王阳无所谓:“别是添油加醋就好。” 晚云又闭眼念叨。 王阳也不离开,陪她坐了一阵子。 她念叨完,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有件事,我觉得甚是有趣。”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我年纪越长,似乎和父母的距离反而更近了,张口就知道说什么,好像他们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王阳笑了笑,心底腹诽,不过是你说多说习惯了。 “尤其是最近。”晚云接着说,“我似乎记起了父亲的模样。” 王阳打趣道:“想必是你太让人操心,你父亲显灵了,拿出教书先生的架势教训你来。” 晚云抿嘴笑了笑。她父亲确实就是个教书先生,王阳是知道的。 从小到大,她和王阳虽然熟悉,却都不常提起各自的父母。一来因为他们去世的早,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二来怕说了难受。 她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灵牌,觉得今夜可以好好说说。 晚云徐徐道:“自从我记事以后,父母就隐居在山上。我记得母亲生的貌美如花,父亲气度不凡,站在一起好似神仙眷侣。其实父亲更像神仙一点。他读过书,每日下山到山下的私塾教人读书,可从来不教我。他总跟我说,读书误人,读书越多想得越多,不如无知些。所以我八岁遇见阿兄时仍未开蒙,都不好意思跟人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 说罢,她看向王阳:“你说,我父亲是不是个怪人?他自己博学明理,在乡人中颇受敬重,却觉得这并非好事。” 王阳沉静地听着,看着牌匾上的常仲远三个字,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王庭。 何其相似的经历啊。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道:“你母亲怎么说?” “我母亲恰恰相反,全然不会写字,可偏生父亲还让母亲给我取名字。听闻我出生时晚霞漫天,云彩萦绕,母亲费了好大劲给我想出了晚云二字。父亲倒是心宽,欣然接受,害我日后常被人嘲笑名字太土。” -- 第206页 “你父亲那是豁达。”王阳笑道:“他必定极爱你母亲。只要是你母亲取的,都好。” 晚云一想,也是。 父亲和母亲,是一等一的恩爱。他担心母亲做饭辛苦,每日下山,必须带些小酒小菜回来,一家人的衣服也托村子里的妇人裁制,不让母亲受累。母亲总念叨父亲费钱,可印象中父亲总是微笑着看她,什么也不多说。 她对父母的记忆只有这些许,以及最后的时刻,是父亲先离世的,母亲埋葬了父亲后,悲痛欲绝,又身染疫病,没过几天也去了。 晚云起初想不明白,为何父母双双染病,就自己好好的。后来才从文谦口中得知,父亲曾给她吃过防病的丹药。那是文谦给他的,但父亲向来心大,且一向乐善好施。见疫病横行,就多分给了熟识的邻里。他本想着能见到文谦,可以再讨一些,但终究不如天算,一家人只活下了晚云一人。 那邻里后来确实帮忙料理后事,还带着她走出了村子。不过必定太过艰难,他们最后还是把她留在了一处庙子了,也就有了她误入山中,与裴渊相遇之事。 如此想来,事情皆是一环扣一环,少了哪环,都没有她和阿兄的今日。 晚云叹口气:“如今越发觉得父亲就是个神仙,似乎冥冥之中指引着我走到了这里。” “他若是神仙,怎会让你孤苦伶仃流落他乡。”王阳将晚饭推到她跟前,站起身来,“赶紧吃,吃完了跪跪好。师叔睡之前会过来看你一眼,等他看过了你再歇息。” 说罢,他拍拍衣服,扬长而去。 第二天,外头热热闹闹地布置起来,不过都跟晚云无关。 直到近中午,姜吾道终于开恩,让晚云出来。她抖了抖酸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只见长街上摆了一眼望不到头顶的案几,庖房炊烟袅袅,刚宰好的鸡鸭猪羊大块入锅,肉香味弥漫开来。 慕家兄弟开心地跑过来,道,“姑姑罚跪完了?” 晚云冷眼瞧着他们,道:“小没良心的,一眼也没来看过姑姑。” “来过。”慕言道,“姑姑那时睡着了,阿言还溜进去,替姑姑擦口水来着。” 说罢,他笑嘻嘻:“姑姑偷懒,睡在了榻上。” 第185章 冬去(一百六十五) 慕浔看着晚云脸色,忙扯了扯慕言的一笑:“师父不让胡说。” 晚云眯眼看着两兄弟,心想不愧是师兄的徒弟,一唱一和地促狭起人来,颇有几分风范。 慕浔瞟了眼晚云,道:“姑姑饿么?我和阿言去给你拿吃的。” 晚云道:“你师父呢?” “在里正家。” 晚云径直前去找王阳。 “你来的正好。”王阳招手让她过来,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了二三十道菜式,“可有将军们忌口的?” 晚云想了想,道:“这我却不知,不过军中吃的比这上面的糙多了,有肉他们就高兴。” “如此。”王阳一合折扇,“便定下来了。我在肃州定的葡萄酒和三勒浆稍后就到,烦里正请人安置好。” 里正拱手道:“定当尽力。” 王阳看她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啼笑皆非。 这模样哪里像要及笄的小娘子,简直像个老妇人。他一手托着她的手肘,搀了她往外头走。里正跟上去,从里屋唤了声“翠儿”,有个小娘子娇声应了,从屋里出来。只见她打着帘子,低头垂眸,道,“父亲唤我?” 里正招手:“来,见过王郎君。” 翠儿盈盈做礼,王阳亦回礼。 里正笑道:“小女亦是今年及笄,预备五月做礼。我想让她跟着王郎君,学着筹办,不知是否方便?” 王阳笑道:“自然方便。只是大小事务都安排下去了,王某现在也是闲人一个,娘子跟着我也是干跟着。” “那就让小女陪郎君说说话,四处转转,也省的郎君无聊。” 晚云翻了个白眼。这里正也明显了些,就这么把女儿塞给别人了? 她清咳一声,插嘴道:“今日还是算了吧。我师兄妹许久未见,还有许多话要聊,娘子在一旁不太方便。不如明日再请娘子作陪?” 里正看向王阳,王阳仍微笑:“也好。今日实在多有不便,等明日再叨扰。” 他这么说,里正也不好硬来,道:“那边明日再说。” 王阳微笑着颔首,携了晚云出去。 离了里正家,晚云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怪不得这么热情,原来存了这些心思。”说着,她笑嘻嘻,“师兄莫怕,我会保护你!” “你保护我什么?为何要保护我?”王阳反问。 这话出来,反将晚云问的哑口无言。 “自是保护你不被人觊觎……”晚云狐疑地看着他,结巴起来,“你不至于看上了里正的女儿?” “有何不可?”王阳反问,“我已成人,却尚未成亲。若情投意合,未尝不可。” 晚云瞪起眼:“这么急?” 比得上你急么?王阳腹诽着,继续一脸从容:“年纪到了,自然就会考虑这事。你不想有个嫂嫂?” “自然想。”晚云想从他的脸上窥出玩笑之色,道,“可师兄一向生活在东都,东都又有这么多人喜欢师兄,怎么就在这边陲之地开窍了?” 王阳依旧一副困惑的神色:“哪里来的许多人?你打了个比方?” -- 第207页 那还不是信手拈来。晚云随即道:“例如,福威镖局的秦姗如。” 说起秦姗如,王阳不得不冷笑:“你当真想她当你嫂嫂?人家前几个月来找,我当时人就在东都,你居然骗人家说,我去了益州?害她真跑到益州去了。” 晚云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辩解道:“谁让那秦姗如不好好说话,刚一进门就跟要打架似的。我好说歹说也是你师妹,你们二人若成了,我便是小姑。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师兄也不是太喜欢她,故而见她成日以武力相逼,我便拿自己挡肉盾,给师兄挡上了几个月。” 王阳笑了笑:“如此说来,你还是做了件好事。” 晚云将手一挥,爽快道:“你我师兄妹,谢就不必了。” 对于王阳的喜好,晚云一直觉得是个迷。 他看似选择很多,出双入对的时候也不少,可似乎对谁都一样,态度淡淡的,许多爱慕他的女子都不得要领。当然,也有秦姗如那样不拘小节,急哄哄嚷着嫁他的人。王阳却定然拒人千里,敬而远之。 这般软硬不吃,可谓刁钻。 晚云和一众师兄弟也曾起哄,要王阳说说究竟要怎样的妻子,王阳却总是事业未成何以为家,那志存高远之态,让师兄弟们自愧不如,让晚云骂他假正经。 不想,如今,他却说想成亲了。 晚云狐疑地问:“师兄不会是看我谈及婚事,也心痒了吧?” 王阳倒不避讳,想了想,颔首长叹:“确实。你要嫁人了,终究要离家,我大约会寂寞。” 见他一本正经,晚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一想,也确实如此。她若成亲了,应该会留在裴渊身旁。裴渊去京城,她就去京城;裴渊去凉州,她就去凉州。 而包括王阳在内,东都仁济堂的家人们,她只怕会远离了。 以前盼着长大,但真正长大了又觉得不好。幼时师父忙碌,她和师兄相互照顾,从无父无母的孤寂中走过来。没想到终于走到了分岔路口。 “师兄,”她有几分动容,咬了咬唇,道,“师兄永远是我的师兄。” 王阳看她认真的模样,露出淡淡的笑意,道:“如此说来,师兄在你心中仍有分量。” “那是自然。” “与裴渊相较呢?” 晚云噎了一下。 这话,无异于问她王阳和裴渊掉到水里,她先救何人。 “师兄和阿兄,自是都同样重要。”晚云嗫嚅道。 “哦?”王阳似笑非笑,“那么师父呢?” 晚云:“……” 王阳并不期待她嘴里能说出什么让他满意的话,拍拍她的脑袋:“你日后要去何处,师兄都不拦你,只盼你你纵是心里头有个万般好,也别忘了你的家,别让师兄心寒。” “自当如此。”晚云坚定地说:“仁济堂永远是我家!” 王阳翻了个白眼,傲娇地扭开头:“抛下仁济堂去凉州寻什么阿兄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 说这么多,原来都是为了损她。 晚云抽了抽嘴角,方才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第186章 冬去(一百六十六) 王阳包下的那处宅院很大,几进的院子,足够裴渊等人和仁济堂师徒们住下。 回到这宅子里,只见正堂上站的满满当当的,有婢女还有护卫,都打扮的有模有样的。 晚云讶道:“有客人?” 姜吾道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二人,招招手,笑道:“正要找人去叫你们。快来见过你及笄礼的正宾,谯国公主。” 晚云走进去,果然,一位白发老妇坐在上首。她虽年老,却一看就颇有富贵之气,穿着枣红深衣,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按捺这心中的差异,晚云忙依言上前见礼。 谯国公主笑吟吟地招她上前,左右打量,颔首道:“巾帼不让须眉。瞧这英气,可真给我们女子长脸。” 晚云在堂上跪了一夜,还未及更衣,身上还是一袭男装。 她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主见笑,晚云唐突了。” 谯国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看向姜吾道:“不愧是文公女弟子,生得果真标致。” 姜吾道也笑了笑,在一旁对晚云道:“谯国公主乃今上姑母,与你师父相熟。近来,她正巧在凉州礼佛,你师父听闻之后,便亲自修书请她为你做做正宾。公主甚是和蔼,即刻应允了,还亲自到这尧村而来,还不快快谢过。” “你这张嘴啊,得了你师兄的真传。”谯国公主笑道,“我就光会念个阿弥陀佛,其他也不会。赶巧来凑个热闹,怎说得仿佛成了招摇过市一般。” 姜吾道笑而摆手:“公主过谦,礼不可废。” 晚云也是识相,随即又上前一礼,谢了谯国公主。心中琢磨这姜吾道方才的话,这谯国公主是皇帝的姑母,那边裴渊就要唤她一声姑祖母。 心不由提起,没想到姜吾道竟然请来了裴渊的长辈。 “听说老九也要来?” 未几,晚云就听到谯国公主开口问道。 姜吾道说:“正是,除了齐王殿下,还有嗣忠国公以及永宁侯世子,明日他们会一起到来。” 谯国公主点点头:“我常年不在京师,这些儿郎的父辈可能还眼熟,到了儿孙辈们,便糊涂了。什么亲王世子,见了面也一个不认得”说罢,她笑道,“明日姜先生可要给我撑撑场面,万莫让我在小辈跟前出丑。” -- 第208页 “公主堂堂皇姑,谁人可教公主出丑?”姜吾道笑道,“公主实过虑。” 谯国公主又让晚云上前,拉着她地手将她打量,问:“听姜先生说,你看上了老九?” 问题问的突如其来,晚云的脸一红,随即看向姜吾道。 姜吾道微笑:“谯国公主非外人,你照实回答便是。” 晚云支吾了半天,终于点点头。 谯国公主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道:“嫁进天家可不容易,宫中的人看着个个斯文,其实悍而好斗,与他们相处,日子必是艰难。” 晚云心中汗了一下,心想天家里出来的人,似乎总爱说天家无情。 谯国公主又笑道:“罢了,不说这些旁的,只说眼前,你为他跑到这里吃风喝沙的,他待你好吗?” 晚云笑了笑:“殿下待我甚好,不曾让我吃风喝沙。军营虽艰苦,可有殿下护佑,我过得不坏。” “那便好。”谯国公主颔首,“他若是待你不好,你可要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晚云笑的眯了眼。 看着这位谯国公主,她觉得此人甚是和蔼,而且不知为何,她心里头有点期待裴渊被训话的样子。 谯国公主又看向王阳:“这位,可是文公的大弟子?” 姜吾道点头:“姓王,单名阳,字鸿初。” 王阳随即上前行礼,文质彬彬。 谯国公主也招手让他过来,笑道:“也是一表人才。听闻你年少成名,是东都的名人?” 姜吾道笑了两声:“我这师侄号王青州,不是什么名人,就是比某些爱离家出走的弟子省心些。” 晚云瞪向姜吾道。 谯国公主显然确实与姜吾道熟稔,道:“什么离家出走,年轻人就该行千里路,多多长见识。”说罢,对晚云道,“莫在乎你师叔那等腐儒之言。我当年就是成天在外头,如今也是,从不曾有人敢说我离家出走。” 晚云眼睛一亮,露出笑意。 姜吾道摇头:“公主那是乐的逍遥。小辈们任重道远,未到享乐之时,不能纵着。” 谯国公主不以为然,又与王阳说话,问他文谦在东都的情形。 姜吾道看她高兴的模样,不由得对晚云感慨:“公主可真疼你,不但自己来当正宾,连同有司、赞者都给你安排上了。” 晚云讶然。 这时,谯国公主挥手叫来几个妇人,笑道,“这几位,都是宫里的老人,什么礼都懂。你什么都不用做,听凭她们指点就行了。” 晚云喜滋滋地道了谢,心中松一口气。先前,她还担心着这里没个懂礼的人,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总算有救了。 姜吾道又吩咐晚云和王阳跟随老宫人们去查看各色用物,二人应下,退了出去。 谯国公主看着晚云和王阳的背影,慢慢减了笑意:“他们二人,就是阿庭和仲远的孩子?” 姜吾道沉默地点点头。 “气度非凡,有他们父亲的影子。”她叹息一声,“到底是我那侄儿**道啊。” 她说的侄儿,正是皇帝。 姜吾道想起往事,忙劝慰:“往事已矣,公主切莫伤神。” 谯国公主长长叹息:“前两日,二郎那小儿来找我,一心一意要撮合云儿和九郎。我须得跟你说一声,回去你也跟文谦说。我身为姑祖母,儿郎们若有所求,我自会帮他们说几句话。可你方才说你们不愿意,我也知道其中缘由。故而其中力道,自会把握好。你们要想让他们二人成事,自己推一把,自然就能成;若真不想,就索性别说话,我那侄儿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此事自然就难成。” 姜吾道听着,暗道这位老妇果然活的明白,忙拱手称是。 这时,谯国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出了一会神,道:“稍后,带我去给仲远上柱香。” “是。” 第187章 冬去(一百六十七) 王阳带人搬来两只大箱子,打开之后,只见采衣、深衣和大帔,笄、簪、冠一应俱全。 晚云看着,不由高兴地叫了一声:“这些都是明日要穿的?” 王阳笑着点头。 “可不止。”一位老宫人笑道,“谯国公主那里,还有一箱子首饰赠与娘子,明日统统添上。” 晚云听着,不由咋舌,默默地揉了揉脖子。 老宫人们果然对这些东西熟稔,随即请晚云将衣裳首饰都试一试。 先是月牙白襦裙合藕色短衫,再是妃色深衣,最后是朱红礼服大帔。三套换下来,晚云已经觉得十分累人。 她穿着大帔立在王阳跟前,道:“师兄,好看么?” 王阳将她打量打量,笑道:“你好像长高了。” 晚云有些得意:“没想到吃军中的伙食也能长。” “军中的伙食最管饱。”正帮晚云穿戴的老宫人笑道,“当年圣上北征之时,公主一家老小跟着将士到处跑,只要能停下来做饭,一定吃到撑。” 晚云诧异:“公主也曾受过这样的苦?” “那是自然。”老宫人道,“公主虽是女流,却一生强干,皇家的女眷之中,数她最是自在。” 另外几位老宫人则盘算着晚云的发式,一位叫春荣的老宫人道:“采衣自然配双鬟。大帔配冠髻。深衣配的发式,娘子可有心仪的?” -- 第209页 晚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擅装扮,以前梳过飞燕髻,不过马马虎虎。” 春荣比划着:“飞燕髻怕不好上簪子,不如做个螺髻?” 晚云忙道:“我听诸位的。” 这时,谯国公主走了进来,听到这话,吩咐道:“她脸小,发髻也做小些,切莫压着了,把这张漂亮脸蛋给我都露出来。” 老宫人们笑着应下。 晚饭后,晚云还回味起白天和师兄的谈话,于是对姜吾道说:“师兄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日后也要好好地报答他。” “知道你师兄好了?”姜吾道没好气道,“你师兄过年都过得闷闷不乐。你师父看这情形,说要给你办及笄礼,他才打起精神来。现今这世道,哪里找这么好的兄长?更别说她还不是你亲生的。” 晚云想起王阳先前问她谁更重要的话,有些讪讪,忙问:“明日师兄也坐主人席么?” 姜吾道看她一眼:“他自是坐主人席。礼是他办的,钱是他出的,他不坐主人席,难道让那什么阿兄来坐?” 晚云无语。 “去休息吧,”姜吾道挥挥手,说,“明日是你的大日子,你父兄都盼着这一天呢。” 次日就是正日子。 卯时,晚云就听到外头走动。 宫人们来帮她梳妆打扮好,再引她出去,只见正堂上已装点一新。红绸彩巾,席上铺了漂亮的毡毯。 香案上燃起通臂红烛,姜吾道制了宫中用的凤脑香,在博山炉中点燃。 拜天地、告父母,春荣口中念念有词,让她一一跪拜。 用过斋食后净身沐浴,香汤袅袅地冒着热气。宫人们帮着细细揉搓,把指甲缝都洗的干干净净。 “阿媪可真细致。”她红着脸坐在浴床里,被老宫人们夹着四肢清洗,万般不自在。 春荣站在一旁指挥,笑道,“娘子如花似玉的年纪,本就美美的。” 晚云干笑两声:“我这糙性子,美不起来,怕是没两日又被我糟蹋了去。” “娘子福泽深厚,日后自有郎君疼爱,哪里还需娘子亲自动手?” 郎君啊……晚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忙问:“宾客可都来了?” 春荣日日跟在谯国公主身旁,对晚云和裴渊的事也略有耳闻,便笑道:“来了许多,不过九殿下和诸位将军还没到。” 晚云算了算时辰,裴渊他们骑的是快马,应该快到了才是。不过他身体还不大好,兴许慢些。 该不会是来不了了?这年头起来,晚云又不由蹙起眉头。 “娘子莫忧心,”春荣在一旁窥出了晚云的心思,笑道,“九殿下一向一言九鼎,定然会来的。” 晚云的脸更加烫,转而好奇道:“阿媪也是宫里人,见过九殿下吗?” 春荣道:“自然是见过的。九殿下风姿卓绝,叫人过目难忘,在京中早有美名。不过我等常年陪着谯国公主在外头,不曾见过许多次。” 晚云颔首,却也觉得高兴。她小时候就觉得裴渊好看,原来别人都这么觉得。 春荣道:“娘子是否听过一句诗,说‘何道凤台颜色故,云里繁英看九郎’,里头的九郎,就是指九殿下。” 九郎,九郎,她轻轻念着二字,开心得眯了眼。 用豆藻净身和净发,穿上了崭新的寝衣和采衣,便听见外头的马蹄和爽朗的笑声,似是孙焕的声音。 她一高兴,提着裙角追了出去。 “娘子不可!”春荣赶紧追在后头,“你不能这么出去见人。” 晚云闻言刹住脚步:“我想去看看是不是阿兄来了。” “万万不可。”春荣气喘吁吁地拉住,后面的一众老宫人也纷纷劝道,“现在不是见人的时候。” 这边正说着话,却见王阳从前厅快步走过去,脸色不霁。 晚云看到他,赶紧问:“是阿兄来了么?” 王阳点头,却瞪她一眼:“快回去,你声音大的外头都听见了,丢死人。” 晚云赶紧捂住脸,跑了回去。 前厅上,姜吾道向裴渊等众人道,“今日的正宾是谯国公主。公主昨日就来了,叮嘱在下,几位将军来了,务必引见。” 几人果真如姜吾道所料想,神色一凛。 “谯国公主?”孙焕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攸宁也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渊:“不就是九兄的姑祖母?” 裴渊听到这名号,亦是诧异。 “姑祖母来了?”他向姜吾道确认。 姜吾道慢条斯理地答道:“正是。 说罢,他带着几人往谯国公主下榻的院子而去。 还没进门,就见这院子里里外外守着许多随从,仆妇婢女衣着严整,一看就是宫中的派头。见裴渊来到,纷纷行礼。 第188章 冬去(一百六十八) “怪不得我说这尧村不对劲,竟有人穿得似京师里一般。”谢攸宁叹道,“原来竟是来了大人物。” 孙焕觉得不可思议:“云妹好大的面子,怎么请了这位尊神来当正宾?” 孙焕称谯国公主为尊神,一点不算抬举。谯国公主信佛、好游历,虽常年不在京中,却没人敢忘了她。每至年节,圣上必问,“姑母可回京了?” 若黄门答“谯国公主尚未回京”,圣上便道:“务必将节礼送到姑母手中。” -- 第210页 若黄门答“谯国公主已回京”,圣上便高兴地说:“去问姑母,朕要请姑母用饭,问她在府上用,还是进宫来用?” 这番话,时常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所以京中人人皆知,圣上非常敬重谯国公主。 院落虽小,却仍然有谯国公主的排场。 谯国公主着了一身礼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银发束得一丝不苟,金丝凤首头面衬得富贵荣华。 姜吾道领着几人跪拜请安。 谯国公主睁眼,笑盈盈地让他们起身,又令人赐座。 她将众人细细打量:“都一表人才。我来猜猜看,这位,便是我家九郎?” 裴渊随即上前行礼:“多年不见,姑祖母还记得侄孙。” 谯国公主笑道:“自不会忘。你这眉目,也就比小时候长开了些,一看便知。” 说罢,她又看向孙焕:“这位,又是哪家儿郎?” 姜吾道说:“嗣忠国公,云麾将军孙凤亭将军。” “忠国公啊。”谯国公主微微蹙眉,“看我这记性,向来不记封号的,你父亲是……” 孙焕恭敬地说:“先父孙申,字放龄。” “原来是他。”谯国公主笑道,“放龄的孩儿都这么大了。你这身形与你父亲神似,甚为高大。” 孙焕也笑,连声称是。谢攸宁看他一眼,心中暗笑,孙焕人称小阎王,就没见过他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原来放龄封了忠国公。”谯国公主又叹道,“他从前与今上甚为相善,可惜去得早。少了这个伴,今上怕是无趣了许多。” “父亲生前常提起与圣上的旧事,”孙焕道,“想必他不能长伴圣上左右,心中亦十分遗憾。” 谯国公主点点头,看向谢攸宁:“想来,你便是永宁侯世子了。” 姜吾道说:“正是,永宁侯世子谢攸宁,当下任河西道左将军。” 谯国公主笑道:“是谢晖家的,谢清雅还好么?” 谢攸宁恭顺答道:“在下年前还去江州探望过姑祖母,她身体康直,就是牙不大好,教她很是闹心。” 谯国公主摇摇头:“年纪到了,自是难免。你姑祖母贪吃,幼时可胖了,后来她嫁给你姑祖父,事事管的,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吃,她每每遇到我,便来诉苦。我说又不是不让你吃,少吃罢了,又要不了你的命。她说少吃就是要命!” 众人都笑起来。 谢攸宁也笑:“父亲也说过,姑祖母就是个小孩子心性。” “正是,人人都知晓。”谯国公主笑着,眸光一转,落在了裴渊身上,只见他正襟危坐,神色平静,有几分沉稳之气。 谯国公主转头对姜吾道说:“我记得,圣上有十二个儿子?” “正是。” 谯国公主“咦”了一声:“我记得前几年就十二个了,怎么不见多?生不动了?” 姜吾道闻言,哭笑不得。敢当着皇子的面公然议论皇帝,天上地下也就只有这一位了。 他如实禀道:“近两年得的都是公主。” “哦。”谯国公主点头,“十二个里面,我大约只认得出太子和二郎。”说罢又看向裴渊,“我与九郎虽为祖孙,却是第一次说话。” 裴渊微笑:“正是。” 谯国公主却看向姜吾道:“堂上已摆好了吃食,你先带孙家和谢家的儿郎去歇息歇息。” 姜吾道应下。 孙焕和谢攸宁知道她这是要跟裴渊说话,也纷纷起身告辞。 “你过来。”众人离开之后,谯国公主对裴渊招招手。 裴渊上前两步,坐到榻前。 “我记得,你母亲叫岳舒然,是么?”她问。 裴渊目光动了动:“正是。” “看这眼眸,便觉神似。”谯国公主道,“遥想当年,你母亲可是江州有名的美人。你父亲为了得她欢心,做了好些荒唐事。当年下令让江州城家家户户都种金边瑞香,听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裴渊没有说话,目光微微沉下。此事,他一向不喜欢任何人提起,包括谯国公主这样的长辈。 “我没有要说你母亲不是的意思。”谯国公主叹道,“就是为你母亲可惜。她心气太高,不该嫁入天家。” 她注视着裴渊,语重心长,“姑祖母跟你说句心里话。心气高的女子,到天家来注定不平,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她郑重地说出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裴渊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家是父亲的,日后自有太子继承,子靖不过偏安一隅,不敢多想。” “好个偏安一隅。”谯国公主笑道,“既如此,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晚云看着也喜欢,你在营中寂寞,得个伴也好。都到这个地步,赶早不如赶巧,双喜临门,你今日就纳了她,我做主。” 裴渊一惊,赶紧拱手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谯国公主挑眉,“纳个妾罢了,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你父皇若是不许,让他来找我。”她说罢,目光一转,“莫不是你想跟晚云私奔?此事万万不可,既让我知道了,便不可去做,否则败了我的名声。”说罢,她低声劝道,“人家都追你道这儿来了,你总要给人名分。纳了又不碍事,塞在府里谁知道?就当给姑祖母一个面子,如何?” 这话听上去竟有几分孩子气,裴渊一时哭笑不得,又不由地思量着她话中的真假。 -- 第211页 他跟这位姑祖母,从前并未打过交道,不想今日见了面,竟是要插手自己的婚姻之事。 “我会给她名分,只并非当下。”裴渊道。 第189章 冬去(一百六十九) “不是当下,那是何时?”谯国公主奇怪地说,“早纳晚纳不都一样?早点还能早生。说不定等你班师回朝,孩儿都落地了,大喜事一桩。” 裴渊有些纳闷。 这位姑祖母,传言行事大胆,无拘无束,如今看来,并无半点虚言。 “姑祖母误会了。”他直言道,“我从未打算让晚云做妾。我珍惜她,等回去禀了父皇,便娶她为妻。” 谯国公主看着裴渊,神色吃惊不已。 “你要明媒正娶?”谯国公主大惊,“她出身微末,哪里配得上你?退一万步,你纵是不计较,你父皇可会答应?” “那是父皇的事。”裴渊冷静道,“侄孙非她不娶。” “糊涂。”谯国公主沉下脸,“你父皇是何脾性,你莫非不知?他若恼怒起来,你和晚云什么都得不到。你尚且好说,堂堂皇子,自可什么也不在乎。晚云却要坏了名声,日后谁敢娶她?此事,你须听我的,今日便纳了她。” 姜吾道在门外偷听着,心中咯噔一想。 他不知这老妇人究竟是在打的什么算盘,昨日还云儿长云儿短的,摆出一副乐见其成的架势,还教导他如何应对。不想今日就在裴渊这里逼宫,竟是非要他将晚云纳妾。 裴渊不为所动,道:“恕难从命。” 谯国公主冷笑一声:“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你知道,你父皇也不会忤逆我。” 裴渊跪地拜道:“求姑祖母收回成命。” 谯国公主盯着他看了一会,悠悠地倚回榻上,再度冷笑一声:“你倒是真像岳舒然。” 裴渊听不明白这是夸他还是骂他,只道:“云儿的事,侄孙自会办妥。只是刚才姑祖母的提议,侄孙万万不能答应。” “哦?”谯国公主道,“你若日后果真纳了她呢?” 裴渊冷着脸:“姑祖母放心,侄孙言出必行。” 谯国公主淡淡道:“年轻儿郎,话不可说太满。若真有了那么一日,你会后悔不曾听我告诫。” 裴渊却从这话语里听出了些意味,眉头动了动。 “姑祖母何意?”他问。 “方才不是说了。”谯国公主道,“你父皇不会同意这桩亲事。你既做不到,别耽搁晚云,放她去吧。” “我亦不能应。”裴渊道,“我也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你有甚主张?” “我让凤亭认她当妹妹。” 谯国公主笑了声。 “你以为,你父皇反对,便是为了这门楣之事?”她说。 裴渊露出讶色:“莫非不是?” 谯国公主摇头:“其中渊源,比门楣深远了去了。你自是不知,但你父亲知道。” 裴渊不明白,忙拱手道:“请姑祖母赐教。” “我听闻,晚云你是小时候在山里拣到的。”谯国公主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文谦这样有名望的人,为何要认这个山野丫头当徒弟,你觉不奇怪?” 是有些奇怪,可裴渊一直以为是巧合。 “云儿曾说,文公与他们家是世交。”他说。 谯国公主笑笑:“什么人能当文谦的世交?我为何会在此处给晚云做正宾,你不觉奇怪么?” 此事,裴渊确实不知道。 谯国公主道:“你当真幸运,不小心捡到了宝。晚云可没有半点配不起你。若她父亲当年没有出走,功勋不输孙放龄。” 裴渊的目光定了定:“姑祖母是说,云儿的父亲也曾是与父皇有牵连?” “正是。”谯国公主叹息一声,遥遥忆起往事。 毕竟想起了许多回。待那岁月的烙印渐渐清晰,她徐徐道:“此事,还须从前朝的吉贞十三年说起。那时,我已经二十七八岁,虽嫁了人,但膝下无子,便随意在路上收养了两个小童。当初,我只将他们当猫狗作伴,但见这两个小童聪慧,便送他们入官学读书。就是在哪里,他们结识了你父亲。你父亲是镇南王世子,那两个小童则当了陪读,长大之后,就入了镇南王府做了谋士。那两人,一人叫王庭,一人叫常仲远。” 裴渊的目光一动。 谯国公主似陷入思忆,不由得笑了笑:“当年,那三人意气风发。他们结伴远游,从江州一路北行,在东都遇见了文谦。四人一拍即合,当下决意访遍名山大川,游历神州。彼时陈朝已病入沉疴,山河飘零,民不聊生,四人心生触动。尤其是王庭和仲远,二人出身贫寒,对世间不平甚为愤慨。” 她至今仍然记得,阿庭和仲远游历结束后曾来拜访她,说起陈朝的苛捐杂税、朝堂的腐朽破败,慷慨激昂。她毕竟不问政事,便劝慰他们,国运总有高有低,他们若想做点什么,何不考功名、入仕途? 他们那时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到了五年后,她才知道他们所为。 谯国公主继续说:“待你父皇接替你祖父,当上镇南王后,王、常二人终有一日,送上了一份洋洋洒洒的万字书,痛数陈朝弊病,而后,又写下《十谏书》,劝你父皇起兵,取薛氏江山而代之。” 裴渊是头一回听闻此事,很是诧异。 -- 第212页 “姑祖母方才说的王阳、常仲远,莫非就是……” 谯国公主颔首:“便是王阳和常晚云的父亲。” 裴渊蹙起眉头,沉吟片刻,道:“可云儿从前告诉我,她父亲只是山村里的教书先生。” “是么?”谯国公主露出一丝苦笑,“我那常郎学富五车、足智多谋,原来竟当教书先生去了?还委屈得连家人都要瞒。” 她说着,仿佛触动了往日的心事,露出悲怆之色。 一旁侍奉的宫人忙将水杯端前,劝她喝下。 待她稍缓过来,裴渊才问:“后来发生了何事?” 谯国公主想起往事,长叹一声。 “你父皇本是胸怀大志之人,得了劝谏,自是动心。于是开始笼络名士和权贵,准备起事。我不问政事,却看过那十谏书,写得确实出色,不愧为轰动一时的名篇。自此之后,王、常从此被你父皇被奉为座上宾,为起事出谋划策。” 第190章 冬去(一百七十) 裴渊诧异道:“我年少时亦曾读过十谏书。只是当年听闻,此书乃出自父皇之手,以号召天下贤才举义。原来,竟有这般隐情?” 谯国公主无奈一笑:“是么?现在都传成这样了?” 裴渊隐约嗅到了其中的曲折,即刻追问:“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 谯国公主缓缓道:“其实也无甚新鲜。要举事,便要广纳人才,人多了,自然三教九流驳杂不堪。王庭和常仲远出身寒门,但地位尊崇,很快便遭到旁人妒忌。加上他们二人对欺压百姓之人深恶痛绝,而与你父皇结为同盟的人之中,便有不少豪强大族。这些人是何做派,你也知晓,多少有些为祸乡里仗势欺人之事。王、常二人当时都是军师,见得不平,便出手教训,与这些人有了嫌隙。没多久,就有人在义军中说你父皇无能,只能依赖他们二人才能谋事。你父皇自知道其中缘由,然而他的钱粮和人马都靠着豪强资助,又岂可将他们得罪?待我听闻之时,前去相劝,你父皇已经下了决心,暂将二人调任,另派闲差。也是凑巧,那时还出了另一桩事,彻底逼着二人离开了镇南王府。” 裴渊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说话。 谯国公主道:“你父亲的异动,不知如何传到了朝廷。朝廷震动,即刻派人来查。为了不打草惊蛇,你父皇假意散尽谋士,又找来文谦合谋了一出苦肉计,才让朝廷暂且放下疑心。事后,你父皇下令清查,种种迹象都指向王、常二人走漏了风声。” 当日的种种仍历历在目。谯国公主守着,不由地闭了闭眼。 她不顾一切地替王庭和常仲远作保,若皇帝还有一分理智就该明白,那二人将毕生心血都给了他,又如何会毁了这一切? “只可惜。”她叹息道:“你父皇那时已经全然信了谗言,要将二人就地诛杀。我那时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声泪俱下的求他,才让二人免于一死。但你父皇并不罢休,将二人责打一顿,囚禁起来,待正式举事之后,才将他们逐出了镇南王府。阿庭和仲远啊……” 说到此处,谯国公主的声音哽咽。 宫人赶紧上前安抚道:“公主,往事已矣,保重为上……” 她摇摇头,将春荣推开,对裴渊道:“从此,二人就从镇南王府消失了。曾经风光无两,却再也无人问津,甚至无人敢提起这两个名字。久而久之,便再也无人记得。事发之后,我不愿再见到这些污浊之事,从江州出走。后来觉得在外游荡亦是甚好,便成了习惯。新朝初立时,我曾特地回京,建议你父皇为二人平反,追封爵位,可你父皇什么也没说。我心灰意冷。他们二人,是我亲手养大,最后却是被我的亲侄子埋入深渊,赫赫功劳,却连名字也不曾留下。” 裴渊问:“他们离开江州后去了何处?可曾再联系姑祖母?” 谯国公主摇头:“那时,我亦生了场重病。二人在我府上曾休养了些时日,没多久,就留书拜别而去,再也没出现过。我知道,他们是顾及你父皇得天下乃大势所趋,不愿连累我与他生隙。后来,我辗转寻找,最后在文谦那里才打听到些许消息。他们二人都各自隐居,成亲生子。再后来,仲远夫妇在死于疫病,阿庭郁郁不得志,得知了仲远的死讯,亦无苟活之心,将儿子托付给文谦之后,追随知己而去,而阿庭的妻子亦在三年前病故。” 裴渊听罢,沉思片刻,道:“姑祖母这回来当正宾,是要看看常公的孩子的。” “原本是,可后来又听闻了你的事。”说罢,她看向裴渊,“阿庭和仲远一直不想打搅我,交代文谦,不让我知道二人后代之事。若非我多年派人苦苦寻找,得到线索,也不会知道原来文谦收的两个弟子就是他们的后代。如今既然我知道了,依然会像过去一样护着他们。” 谯国公主正色道:“九郎,你父皇已经对不起二人,至今不曾反省,我不许你再步他的后尘。你娶了晚云,是好是坏,皆取决于你。但你要是有一丝丝犹疑,就立刻将她放开。我当下已经大半身子入了土,你若还认我这个长辈,便万莫敷衍。” 裴渊紧了紧拳头,他原本以为他和晚云之间不过隔着些繁文缛节,如今看来,却是深渊一般。 想到皇帝,裴渊的心便沉甸甸的,如同压着巨石。他的母亲,晚云的父亲,无不是被这个他称之为父皇的人所辜负。从这个意味上,他和晚云算得同仇敌忾,同病相怜。 -- 第213页 他郑重拜道:“我会娶云儿为妻,护她一辈子,请姑祖母成全。” 谯国公主看着他,不置可否。 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说时辰到了。 “我不知道你的承诺值几斤几两。”谯国公主道,“但既然她心里有你,我且远远看着,别让我失望。” 裴渊拱手称是。 “此事,你不可让你父皇过早知晓。”她叮嘱道,“他的心思深不可测,如生出枝节,只怕坏事。” “侄孙明白。” 谯国公主不再多言,扶着案几起身。裴渊连忙上前,将她搀扶住。 “不管如何,今天是喜日子。”谯国公主叹口气,拍拍裴渊的手,边走边道,“方才所言,你知我知,莫愁眉苦脸地给人家添堵。记得去给常公牌位进香,鸿初说,晚云喜欢跟她父母说话,定然提过你。你也去说些好话,让人家父母放心。” “是。”裴渊应道。 晚云安静地坐在东房中,有些紧张。 春荣跟她说及笄的顺序,要几进几出,先着采衣初加,而后换素衣襦裙二加笄,而后换深衣三加,再换大帔戴冠,并加字。 她皱着一张小脸:“我记不清,阿媪可要帮我。” 春荣笑着说:“自当会帮。我也就和娘子知会一声,娘子不记得也无碍,自有我在一旁提醒。” 第191章 冬去(一百七十一) 晚云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探着头,朝门缝外张望。 只见人来人往,偶尔有熟悉的身影闪过。正当晚云想着裴渊究竟在哪里,忽而听外头的赞者已经在唱报,说谯国公主和齐王驾到。 晚云心头一喜,却又不由地紧张起来。 礼乐声停,众人齐齐向二人行礼。 谯国公主笑得和蔼,答礼之后,对赞者道:“时辰既到了,便开始吧。” 赞者应下,高声请笄者。 晚云还兀自坐在榻上,冷不丁听得这话,连忙起身。 春荣笑意盈盈,带着她走出去。 帘子撩起,午后的阳光刺入眼帘,她赶紧抬手遮住,一只眼睛微微闭起。 院子里,未消融的积雪已经扫开,露出光洁的石板。堂屋中,座无虚席,连门外也立满了人。晚云被唬了一下,连忙摆出正色,一步一步端庄走路。 她身上的礼衣是王阳在东都置办的,崭新而精致,围观的妇孺望着,无不惊叹。而堂上那许多目光投来,皆是熟悉。长辈,同门,还有朋友。 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晚云身着女子盛装,不少人都露出惊讶之色,或赞或笑,晚云只觉脸上一热。 没多久,她就看到了主人席上的姜吾道和王阳,正宾座上的谯国公主,以及她身后的……裴渊。 心头蹦了一下,晚云看到裴渊的脸上露出笑意,如同春风化雪,和煦而温柔。 晚云的嘴唇也不由微微抿起,却唯恐自己失态,赶紧将目光移开。 在春荣的引导下,晚云先向姜吾道和王阳行礼,而后,又拜见谯国公主。 她坐在正中的席上,由谯国公主和姜吾道为她加笄。 姜吾道显然对这等事颇是陌生,从盘中拿起一支玉笄,左看右看,竟不知如何下手。 谯国公主看他一眼,随即将那玉笄接过,插在晚云的发髻上。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姜吾道无言地撇了撇嘴角。 二人坐下之后,里正还引了村中高寿的妇孺来添簪。老妇人笑呵呵的,手抖着寻了空档,将簪子**去。晚云的发根被戳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谢攸宁站在人群里看着,双手抱臂,目光平静。忽然,手臂被碰了一下,他回头,却见是孙焕。 “我这云妹,当真是美。”他感叹道,颇有些亲手养大的女儿终于出阁的意味。 谢攸宁没有理会。他看着晚云礼毕,被春荣扶起,心中忽而升起一丝惆怅。 今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他也再不可欺骗自己,将她当兄弟来看,过去的一切,终会过去。 加笄之后要更衣。赞者从有司手里取过素衣,春荣引着晚云回东房。 她的心砰砰跳着,想到刚才裴渊注视自己的目光,只觉好像踏在云上一样。她只听了阿媪们的指点,像个木偶人一般,任凭着她们麻利地帮她梳头更衣。 而晚云则巴巴地望着门口,嘴里念叨着:“他们会不会不耐烦?不会走了吧?” 春荣笑道:“娘子放心,有公主在此坐镇,谁敢走。” 晚云想了想,倒也是。 “我是怕他们等着无聊。”她说。 “怎会无聊。”一位老宫人道,“堂上有茶有小食,闲坐聊天岂不美哉。且娘子这般好看,他们定然在等着想再看看娘子。” 晚云听着这话,心满意足。再想到裴渊也在那里,心头热乎乎的,又愈加期待起来。 宫人们给她换了素衣,穿上深衣,最后换了朱色大帔。再走到堂上,谯国公主给她戴上金冠,对她说:“自今日起,你便已成人。日后,你须一般独当一面,戒之慎之,无愧父母养育,师长爱护。” 这番话语重心长,意味深远。 晚云望着谯国公主那仍有些陌生的面容,蓦地,竟有几分动容。 “晚云谨遵教诲。”晚云向她行礼答道。 说罢,她又从有司手接过一书卷,双手捧到谯国公主面前,道:“公主不远千里莅临,为晚云做正宾。晚云身无长物,只盼公主无病无灾,永远用不上晚云的医术。听闻夫人好礼佛,昨夜,晚云挑灯为夫人抄了佛经一卷,还望夫人不弃。” -- 第214页 谯国公主看了看那佛经,露出笑意,将它收下。 晚云又转身,向姜吾道和王阳一拜:“谢师叔与兄长的教养之恩。过去晚云胆大妄为,常教师长牵挂操劳。日后,晚云定当痛改前非,遇事三思后行,不为师门添乱。” 姜吾道和王阳对视一眼,各是无奈。 “罢了。”姜吾道说,“你是仁济堂养大,做的好事错事自也记在仁济堂头上。我等对自家人无多苛求,惟愿平安。你若真感恩,便回去向你师父磕头,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心血。”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又颇是傲娇,晚云忙笑眯眯答道:“遵命。” 而后,赞者又请嘉宾加字。 话音才落,便见裴渊从谯国公主身后起身,走了出来。 晚云望着他,目光定住。 只见裴渊微笑地走到她面前,玉冠之下,俊美无匹。 案上已经摆好了纸墨,裴渊提笔写下二字,晚云迫不及待地看去,只见上线写着“盈瑛”。 “月满为盈,美玉为瑛。”只听裴渊声音温和,“盼你此生如月般圆满,似玉般美满,和美喜乐。” 说罢,他从袖间掏出一枚玉印,上面赫然就是“盈瑛”二字。 晚云一阵欢喜,伸手接过,而后,对裴渊盈盈一拜。 加冠得字,赞者道:“礼成!” 外面的鼓乐声又喧闹起来,姜吾道和王阳亲自向宾客道谢,请他们出门用膳。 “阿兄看我这身如何?”回到屋里,晚云迫不及待地拉着裴渊问道。 裴渊注视着她,淡笑:“好看。” 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和温和的目光,晚云脸上一热,心里又是得意又是甜滋滋的。 “就只是好看?”她却不满足,撇撇嘴角,“我的脑袋觉得抬不起来了,女装就是麻烦。” 说着,她把头晃了晃,金冠上垂下的流苏在脑边荡漾,如流光浮动。 “这是节日行礼才穿的盛装,平日谁这般穿。”裴渊点点她的额头,“你不喜欢也无妨,反正穿什么都好看。” 第192章 冬去(一百七十二) 这话甚得晚云欢心,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盛着光,仿佛一汪映月清泉。 裴渊看着她,忽而想起谯国公主说起的那些身世,目光深邃。 “时辰不早,宾客们都在外面落座用膳了。”少顷,他对晚云道,“你该招呼招呼,出去吧。” 晚云愈加高兴:“好!” 外面的街道算得宽敞,临时摆上许多案席。王阳出手阔绰,饭菜流水一般端上,除了及笄礼的宾客,村里的男女老幼也不请自来,颇是热闹。 晚云才走出院子,就看见孙焕和谢谢攸宁,却没见到楼月,忙问:“阿月方才不是在么,现在怎不见了?” 孙焕道:“沙州府有祭祀,他先行一步离开了,去沙州筹备。” 晚云想起此事,“哦”了一声,转头问裴渊:“阿兄也要去沙州么?” “正是。”裴渊道。 谢攸宁看着晚云:“你去么?” 晚云想了想,却转身去找姜吾道,没多久,她走回来,满面喜色:“姜师叔说,我可以去。” 孙焕“咦”了一声,幸灾乐祸地对裴渊说:“如今你这阿兄不管用了,她要去何处,须得先问师叔。” 晚云汗颜,见裴渊的目光扫过来,忙岔开话题:“凤亭兄没有礼物给我么?” “自是有!”孙焕说罢,从怀里翻出一个锦囊塞她手里,“出门在外,无甚可送的,我把最贵重的给你了。” 晚云打开宝蓝掐丝锦囊,只见里面放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折得平平整整,上面写的什么全然认不出来。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我母亲去年去大慈恩寺请的平安符,我可是贴身带了一年。”孙焕得意道,“我出生入死,一刀不曾挨,一箭不曾扎,你说贵重不贵重?” 谢攸宁在旁边悠悠地补充:“他是真贴身带着,这些日子,他多久没洗澡,这符就被他捂了多久。” 晚云哂然。 “这是你母亲为你求的,岂可送人。”裴渊将那锦囊从晚云手里抽走,二话不说扔回去,“自己收好,回去之后你挑别的再送。” 孙焕一脸无辜,将那锦囊塞回去,却道:“送礼就是今日送,回去再补有甚意思。”说罢,他对晚云眨眨眼,“既然这护身符不行,那么除了我的人能给你,别的也没有了。你要是稀罕我这个人,就送给你吧!” 说罢,他恬不知耻地张开双臂。 裴渊眼疾手快,反手将晚云拉到身后。 晚云按照礼数,向宾客们拜谢一番,春荣带她回屋去换下大帔。 不久,门外响慕言的声音:“姑姑吃饭了!” 晚云应一声,换好了衣裳出门,拉起慕言的手,再度走出门去。 慕言兴奋地说:“姑姑,谢将军说要教我武艺!” 晚云诧异:“你不是要学医术么?问过师父没有?” 他点头:“问过了!是师父和将军亲自商量的!谢将军可高兴了。” 晚云正琢磨着谢攸宁为何要接下这等麻烦事,却听裴渊在身后传来:“字还没写好就去学武艺。” 回头看,却是裴渊不知何时走到了二人身后。 见到他,慕言缩了缩脑袋,露出讨好的笑容。 -- 第215页 晚云看了看慕言,对裴渊道:“不是人人都像阿兄一样文武兼修,能擅长一样已是大善。” 慕言听出来她是替自己说话,忙点点头,正要开口,忽而见清凌凌的目光扫过,即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谯国公主就在正堂上用膳,见裴渊和晚云并肩走了过来,不由挑了挑眉。 “甚是般配。”春荣在旁边轻声道。 谯国公主叹口气,幽幽地看向别处,道:“你们都当作不曾看见。” 老宫人们轻笑,纷纷应下。 堂上甚是热闹,还没到门前,裴渊见各处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四下张望,只缺了两个空。却是一边一个,隔得远远。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看向晚云:“你饿么?” 晚云也看到了那两个位子,立刻摇摇头。 裴渊随即道:“外面吃的也不少,我带你去走走。” 晚云哭笑不得,忙道:“我今日算是主人,抛下宾客自己走开,如何像话?” 话音才落,谯国公主的声音从堂上传来:“怎这么迟才过来。九郎,过来与我坐,晚云,你师兄为了留了位子。” 她这么说,二人也只得从命。 裴渊让晚云坐到王阳身旁,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走到谯国公主身旁,挨着坐下。 “姑祖母是故意的。”他淡淡道。 谯国公主微笑:“要明媒正娶便要先守礼,莫忘了你的许诺。” 王阳那边,却是热闹。谢攸宁和孙焕就坐在附近,慕言高兴地扑到谢攸宁边上,要跟他一道用膳。 晚云见状,笑着对谢攸宁说:“听闻你要教他武艺?” 谢攸宁道:“正是。” “如何成了?” 孙焕插嘴道:“刚才公主说这小儿与三郎父亲小时候相似,人憨嘴甜,我们就说三郎小时候也这样,公主便说这是好缘分,不可放过了。这小儿倒是聪明,即刻就说喜欢看三郎耍枪,这就促成了。” 晚云颔首,心想这小童倒是精得很。她看向王阳:“师兄许了?” 王阳点点头:“以后慕家就靠这两兄弟,光学医不成事。既然要继承家业,便免不得要在江湖上行走,习武也好。” 听得这话,慕言的双眼放出光来。 谢攸宁却端出一副庄重模样,道:“练武不容易,你别光高兴。跟了我,不可叫苦叫累,否则趁早作罢。” 慕言忙道:“弟子必不叫苦叫累。” 晚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饶有兴味地看向王阳:“恭喜你,摆脱了个包袱。” 王阳睨了她一眼:“这是师姑该说的话?” 晚云笑嘻嘻地端起酒杯,讨好道:“师兄今日辛苦,敬师兄一杯。” 王阳看了看她的杯子,似笑非笑。 晚云即刻道:“我今日就是大人了,可不必再遵守师父的禁令。” 王阳知道她平日没少偷喝师门中自酿的酒,且酒量不错。他的唇角弯了弯,不再计较,拿起酒杯,跟她碰了碰。 忽而听见一人道:“我看,晚云与鸿初甚是般配,文公那里,可有了安排?” 第193章 冬去(一百七十三) 晚云愣了愣,望去,却见是一位宾客,脸上酡红,似乎喝醉了,正与姜吾道说话。 那是仁济堂在这边的一位药商,与姜吾道来往甚多,也识得晚云。前两日刚好在沙州遇到,便请了过来。 再看向裴渊,毫无意外地,他看着那人,目光已经透出了寒意。 谯国夫人则喝着酒,饶有兴味。 姜吾道干笑一声,道:“吃菜吃菜,儿女之事,操心做甚。” 那人却不肯罢休:“便是儿女之事才要操心。你可是他们二人的师叔,你说是也不是?” 姜吾道顶着裴渊的眼刀,忙道:“他们二人是师兄妹,并非你想的那般……” “那定然是你们不上心。”那人不依不饶,“我早觉得王青州和晚云甚是契合,男才女貌、男貌女才,没有不成的道理。” 姜吾道无语,忙让继续上菜,企图用酒肉堵住他的嘴。 晚云哂然,看向王阳,却见他一脸玩味,仿佛事不关己。 “你也不去劝两句。”晚云道。 “有甚可劝。”王阳无所谓,“醉汉越劝越来劲,不如什么也不做。”说罢,他示意她看上首,“倒是你,只怕有人比那醉酒之人脾气还大。” 晚云不必细问,也知道他指的是谁。 朝裴渊瞥去,只见他已经吩咐身边的人,仿佛打算将那醉汉架走。 没多久,吵闹之声终于消除,堂上恢复谈笑。 众人都是出来混久了的,自然知道礼数,纷纷拿起酒杯,向谯国公主和裴渊敬酒。 谯国公主一生豪爽,也不推拒,拿起酒杯。 晚云见裴渊也拿起酒杯,忙道:“阿兄大病刚愈,喝不得酒。” 谯国公主闻言,露出讶色。 “病?”她问,“是何病?” 不待晚云回答,裴渊已经开口:“战场上的病痛罢了,都好了。” 谯国公主点头,露出赞许之色:“我常听人说你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果不虚言。许多人中一箭都不曾挺过来,你是个有福之人,要惜福才是。” 她看他,目光深邃,似话里有话。 裴渊点点头:“我以茶代酒,敬姑祖母。”说罢,他端起茶杯,向谯国公主一礼,仰头喝下。 -- 第216页 谯国公主微笑,也拿起面前的酒杯。 众人之中,孙焕最是豪饮。 酒过三巡,谯国公主和孙焕都喝开了,竟拉着姜吾道一起行起了酒令。晚云在一旁看着,啼笑皆非。谯国公主白日里一副德高望重之态,不想豪放起来,竟不输年轻人,也不让须眉。 众人本是熟识,宴至兴起,自不再论什么规矩。 裴渊以身体为由,先行退下休息。 片刻后,裴渊的亲卫来请晚云,说殿下不舒服,请她过去瞧瞧。 她连忙跟长辈们告辞,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谯国公主冷声笑了笑:“这点伎俩。” 孙焕醉眼迷瞪,强撑着朗声劝道:“公主莫理会他们,我们玩我们的的!”说着,又把她拉回酒席中。 裴渊所在的地方,却是祠堂。 晚云走进去,只见里面灯烛明亮,案上,仍摆着她父母的牌位。 裴渊上前请香,对晚云道:“姑祖母让我来给你父母上支香。” 晚云有些诧异,不想谯国公主竟还有这番心意。 她笑笑,“嗯”了一声。 裴渊双手持香,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心中正要默念,开头却犯难了。 他该如何称呼晚云的父母呢?泰山泰水,似乎为时过早;且如果称泰山泰水,便要自称小婿,那么他和晚云便是夫妇……他心头一颤,似乎太大胆了点,便还是称常家太公太孺。 晚云端看他闭着双眼,也不由地将目光看向牌位。 父亲母亲。她心中默默道,这就是我相中的郎君,姓裴名渊,字子靖,就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跟你们说的阿兄,你们看着,可还觉得好? 案头的烛花“啪”一声爆开,仿佛回应。 裴渊在灵前拜了拜,插上香炉。 裴渊这才发现,这堂屋虽然破了点,可里头的排场用物半点不差。想来,这都是姑祖母亲自置办的。 想到谯国公主和晚云父母的渊源,裴渊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她是铆足了劲对晚云好,想要将对常公的亏欠弥补在她身上。 裴渊对晚云道,“若是在洛阳,你的及笄礼想必要更风光些。” 晚云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个,摇摇头:“若在洛阳,阿兄势必就不在,那才是委屈。” 裴渊笑了笑,把她搂入怀里,低声问,“我这么重要?” 晚云认认真真地答:“自是重要,不然我跑这么远来找你是为什么。” 说着,她将手臂圈着他的腰,道:“我今天晨起祭祀,阿媪说今日许愿最灵验,于是我发了个愿。” “什么愿?” 她抬起头看他,道:“阿兄可不许笑话我。” “不笑话,吃喝无忧我也不笑话。” 她嗔了他一眼,清了清嗓音,道:“我许愿,希望阿兄再不必沾上战事。” 裴渊注视着她:“为何?” “我不想阿兄再上战场,不想阿兄吃苦头,也不想阿兄受累。”晚云道,“我希望阿兄能像别人那样,安安稳稳,不再有性命之虞。” 她轻柔的话语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裴渊心里荡出阵阵涟漪。他有一瞬间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也罢。 思索片刻,他从袖里拿出一枚物什,塞入晚云的掌心。 晚云低头看去,却见是那枚刻着“子靖”二字的玉佩。 “你那日被劫往玉门关,留下了这枚玉佩。”裴渊道,“我一直琢磨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送回你手里,如今正好。” 晚云轻柔地摩挲着子靖二字,露出个甜甜的笑:“我还以为弄丢了。日后必定收好,再不叫别人拿了去。” 裴渊看着他,原本想说,不是过是俗物,弄丢便弄丢了,她没丢就好。 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这便是他的晚云,无论何时何方,总是如此珍视他。 裴渊将她攥紧玉佩的手裹在手里,温声道:“我方才也与你父母发愿了。” 第194章 冬去(一百七十四) 晚云仰头,他双目专注,那眸子里隐约看见自己的模样。 “阿兄说了什么。”她问。 他细细摩挲她的面庞,一字一句:“愿年年岁岁,永不分离。” 晚云听着,心像沉入了蜜罐,脸却像被火烤着。 “云儿。”正当心跳如擂,只听裴渊又在上方唤她。 “嗯?” “我能亲你么?” 晚云只觉得脸上更加火辣辣的。她没回答,少顷,却突然垫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算是回答。 裴渊笑起来。 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就算是他先说的,也仿佛怕他反悔,定要先下手为强。 他也不多言,捧起她的脸,低下头。 气息相互纠缠,终于碰上了她的唇,如他想象中一般丰盈娇嫩。 他细细摩挲,一下一下轻轻吻着,像吻世上最珍贵的美玉。 长街上酒席正至酣畅时,姜吾道请来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时而传来口齿不清的呓语,或是孩童的嬉戏,祥和而安宁。 夜色如水。 两人提着灯笼,避开人群,相携在村居间来回穿梭,磨磨蹭蹭地不回去。直到长街上的嬉闹声渐渐散去,喧嚣归于平静,裴渊才送晚云回屋。 经过一处院子的时候,晚云听到里面传来仁济堂弟子的声音:“……晚云到底去了何处,到处找不见她。” -- 第217页 “晚云真是,莫不是就回房睡了?方才酒席上宾客饮酒来道贺,却不见晚云人影,只好来祝贺王师兄成冠。” 众人笑起来,有人道:“你们怎这般没眼色,晚云那般闲不住的人,会这么早睡么?她定然是去会情郎了。” 听得这话,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晚云听到了有人提起了裴渊的名字。 她的脸红起来,忙看向裴渊,小声道:“阿兄莫怪,他们就是嘴欠些,爱在背地嚼舌根,但心眼不坏。” 裴渊却摸摸她的头,道:“你不乐意被人知道?” 晚云忙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与我解释?”裴渊道,“我们又不是做贼,他们说出去了才好。” 晚云哂然,想了想,觉得有理。 何况,会情郎? 晚云品着,觉得听起来紧张又刺激,她的情郎,可是大名鼎鼎的九殿下。想着这些,她的眉眼忽而染上笑意。 回到院子里,屋前站了个人。 晚云对他的身影再熟悉不过,唤道:“师兄。” 王阳似乎在思考,听到她的声音,抬眼看过来。 见到裴渊,他全然毫不意外,未几,转向晚云:“你去哪里了?自己唱主角,倒先跑得不见了人影。” 原来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晚云讪讪地笑,正要开口,裴渊替她答道:“是我把她叫走的。” 至于叫走干什么,他没有说。 王阳看着他,也没有问下去的打算。 “听闻殿下明日要带云儿去沙州?”王阳不多废话,单刀直入。 晚云心道了声糟糕。 今日太忙碌了,晚云只将此事问了姜吾道,还未跟师兄招呼。 她忙赔笑道:“正是。明日上巳,沙州城里想必热闹,我想去看看。”说罢,又补充,“我问过师叔,他同意了。” 王阳不置可否,只看着裴渊,教人察觉不出情绪。 “今日许多宾客在村子里住下,明日还要送他们。”少顷,他瞥了瞥晚云,“帮了这么大的宴席,明日还要收拾,你不帮忙么?” 晚云听着这话,知道王阳心里头必定不爽快。 兄妹八年,她深知他的性子,并不会因为这些芝麻绿豆大的琐事发脾气。而且有仁济堂的人在,这些杂碎的小事也并不需要他来操持。 他这么说,只说明他真的生气了。 晚云心里叹口气。这师兄愈发像个小童,须得处处哄着。 再看裴渊,他的目光也冷了下来。晚云看气氛愈发不对劲,赶紧对裴渊道:“夜深了,阿兄先回去,我跟师兄说说话。” “不必了。”王阳不客气地打断道,声音有几分冷意,“师叔喝得不少,我要去看看他。之所以来你这里,是家人说四处寻不着你,我来看一眼。既然人没事,我便忙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王阳深吸一口气,推开姜吾道的房门。 慕浔刚从伙房熬了醒酒汤来,见王阳前来,便道:“我还熬了一碗,正要给师父端去。” 王阳敛起不悦,颔首:“有劳你了,此处有我,带阿言睡去吧。” 慕浔有几分为难道:“阿言跑去谢将军屋里睡去了。” 王阳想起慕言拜谢攸宁为师之事,唇角撇了撇。 裴渊抢他师妹,副将抢他徒弟…… 慕浔看着王阳的神色,也是讪讪。 此事起得突然。虽然慕言一直喜欢看谢将军练拳,也曾闹过,说想跟谢将军学,可慕浔敬重师门,万没有想过让他拜别的师父,所以一直跟他说不可如此。可今天谯国公主只虚虚一提,王阳就一口答应了。 他有些摸不透王阳的心思,唯恐他生气,一直想向师父问明。 “师父……”慕浔小声道,“师父真的乐意让阿言拜谢将军为师么?” 王阳看向他,眉梢微微抬起:“为何不乐意?” 慕浔挠挠头,嗫嚅着,不说话。 王阳知道他的心思,莞尔,徐徐道:“你兄弟二人确实无须双双学医。我今日突然想起你父亲,他有侠义之心,奈何医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只能雇些三教九流之人来撑场面。这到底非正途,最终还是害了他。你们兄弟二人要是能一文一武,共同支撑家业,反倒成全了你父亲的心愿。” 慕浔听着这话,神色一松。 王阳看着他,继续道:“你今年十四了,有些话我不妨跟你说透。慕言所拜谢将军是永宁侯府世子,便是日后的永宁侯。你兄弟二人日后再要在江南商会中立足,有侯府做靠山,总要稳妥些。” 慕浔怔了怔。没想到王阳已经替他们想到了那一步。 他想到谢攸宁的模样,不由咋舌。那人看起来爱说爱笑,从无架子,不想竟是个世子。 第195章 冬去(一百七十五) 王阳见他露出疑惑之色,又解释道:“如今慕家的生意还是由你叔父打理,你还未接手,兴许不懂其中门道。打理生意,不能光会敲算盘,还要学会与各路人马打交道,官府也在其中。有永宁侯府的名号在,至少能保你兄弟二人不受官场上的人欺负。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日后你们二人终究要从叔父手里接管慕家,你叔父为人你也知晓,定然百般不愿,有谢将军出面替你们周旋,一切都要容易些。” -- 第218页 这话已经说的相当直白,慕浔再不经事,也已经听懂了。 他忙谢过王阳,却又有些迟疑,望着他:“师父的意思,我们兄弟二人日后要靠永宁侯府了?” 王阳讶然,正要问他何出此言,睡在榻上的姜吾道已经悠悠转醒:“他的心思岂不简单。你收他为徒,口口声声说要帮慕家,如今又把他们推给了永宁侯府,人家琢磨着你是否反悔了?” 再看向慕浔,只见他满面通红,连忙行礼:“徒儿只想问个明白,并非不识好歹。” 王阳心中长叹。他以为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还是很靠谱的,言出必行,结果反倒自家徒儿却对他不太信任。 “你担心我将来也会将你交给谢将军,不再管你?”他看着慕浔。 慕浔抿抿唇:“父亲一向敬重师父,徒儿也只想跟随师父。” 王阳心头不由一热。 果然徒弟比师妹靠谱多了。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他慈眉善目道,“世间后路永远不嫌多。慕前辈把你兄弟二人交给我,我自当负责到底,如何稳妥便如何行事。比如让阿言跟随谢将军,就是个稳妥的路子,恰好谢将军和阿言都乐意,那便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和阿言,你也不必忧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阿言纵然拜了别的师父,依旧是我的徒儿,日后他若愿意,依旧叫我师父就是。” 慕浔听得这话,终于眉开眼笑。 可不待他再度谢恩,王阳却道:“不过坏处你也须得知道。谢将军驻守河西,阿言若跟着他,必定也要住到河西来。到时候你们兄弟二人聚少离多,难免要牵挂。” 慕浔的神色僵了僵此事。他和慕言都没有想过。若他知道了,兴许要吵闹。 王阳看着他,神色认真:“阿言年纪尚幼,难免不懂事。但这拜师之事既然已经定下来,便是你兄弟二人的大计。你身为兄长,要好好教导,让他明理才是。” 慕浔闻言,即刻郑重一拜:“徒儿知道了,谢师父教诲。” “方才去教训晚云了?”慕浔离去之后,姜吾道躺在榻上,向王阳问道。 提到晚云,王阳的脸垮下来,叹口气。 姜吾道坐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摇摇头:“又想教训人,又总是镇不住她,你连自己气什么都没想明白。我有一友人,是青龙寺的和尚,颇有慧根,介绍你认识认识?” 王阳是头一回被人讽刺脑子不好使,愈加不服:“师妹今日所为确实让我有些恼火。” “可你却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连广陵到玉门关的几千里路都奔了,酒席上中途落跑又算什么?我看你是借题发挥,你这几日看起来就是心绪不宁,是不是为了别的事?” 这话直击心头,王阳目光沉了沉,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确实是别的事。”沉默片刻,他说。 姜吾道没有说话,等着他自己开口。 “师叔。”王阳望着头顶的房梁,缓缓吐出残余的酒气,“这几日,我实实在在感觉到,师妹要离家了。可是仁济堂和皇城司那么大的摊子,她若当真走了,我怕收拾不过来。” 说罢,他露出个苦笑,继续道:“她从前不曾接手过,甚至不知道仁济堂还有这等机关。我也并非巴望她真的帮我什么,但是想到她不在了,心里头总是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个支撑,慌得很。” 姜吾道颔首:“你想如何?” “我想她留下来帮我。”王阳喃喃道,“可我开不了这个口,也不知道万一将这些都告诉她,她会如何?” “她留不留下来,怎么留,这些另说。”姜吾道神色平静,“你若开口,她定然会帮你。” “师叔这么觉得?”王阳眼睛微亮。 姜吾道的目光意味深长:“你有此虑,不过是身在其中,看不清罢了。远的不说,跟你说个近的,她昨夜还特地跑来跟我说,说‘师兄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日后也要好好地报答他’。那神色,就跟叫花子见了鸡一般虔诚。” 王阳想了想,唇角不由弯了弯。 那副神情,他并不陌生,已经看了八年。 想着这些,的神情略微缓和。 “不过话说回来,此事确实不好办。你总想着到处周全,可天下岂有全然周全之事。晚云即便愿意帮你,该把她摆在什么位置,你须得回去跟你师父商量清楚。”姜吾道正色道,“你千里迢迢过来,本就是要把晚云带回去。此事,无论晚云如何想,也不可让步。” 王阳有些犹豫,道:“可九殿下……” “九殿下不是要明媒正娶么,既是明媒正娶,便不该似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待在一处。”姜吾道“哼”一声,“我们仁济堂也是大名鼎鼎,正经人家的女儿,总要正儿八经地过六礼,岂可如此草率。” 王阳苦笑。 这个道理他岂会不懂。可晚云那性子,若真在乎这些,她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 “此事,我会寻个合适的方式与九殿下说一说。”姜吾道又说,“至于晚云,还需你亲自出马。” 王阳愣了愣,心中骂一声老狐狸,竟把烫手山芋扔给他。裴渊若真为晚云的周全和名节考虑,自会答应。可晚云那滑头,定然会变出一百八十般理由留下来。 “再不济,你师父不是给了你一封信么?”大约看出了王阳的纠结,姜吾道提醒道。 -- 第219页 信?王阳想起来,倏而目光一亮。 可接着,他的眉头却又蹙起来。 第196章 冬去(一百七十六) 文谦确实给过他一封信。那时,文谦告诉他,若师妹实在劝不动,便将信交给他。 他说这话时,神色有些凝重,王阳预感,信里的内容还是不要让师妹知道为好。 想着这些,王阳摇摇头,拂了拂衣襟,站起身来,道:“我想想再说。” 姜吾道自是由他,兀自在榻上躺回去。 将灯吹灭时,姜吾道迷迷糊糊地说:“别担心,仁济堂一大家子呢,不是只有你一人……” 王阳应一声,合门退出去。 院子里,月色仍旧清澈,一地银辉。 远处依稀传来打更的梆子,衬得天地间越发宁静。 王阳抬头望着天空,深深吸一口气。 师叔说的不错,仁济堂一大家子呢。心里这么想,脚上却愈发沉重,脚步声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孤独而清晰。 “师兄。” 忽然,王阳听到回廊的尽头响起个轻盈的声音。有个人影从暗处步出。风灯徐徐地在头顶打摆,隐约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还有脑后簪头的一点晶莹。 他顿了顿,无言地踱步过去。 “师叔睡下了?”晚云轻声问道。 “嗯。” 王阳在一步外站定,如此能看清她的眉目。及笄了,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眉目也随之舒展开来。 夜风轻拂,带着早春的寒凉和清透,一片花瓣旋转着飘落在她的肩头,他抬手堪堪接住,徐徐道:“三月了,东都的桃花定然已经开得到处都是。你不是最爱看桃花么?该回去了。” 晚云没想到他开口便这么说,愣了愣。 不过这话虽然几分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她自然不会以为师叔和师兄千里迢迢前来,只是给她办一场及笄礼,然后任她为所欲为,将她留在这里。 晚云离开东都已经很久了,回去是迟早的。她心里早有预感,只是师叔和师兄未提,她亦不去多想。 现在,这一刻终究来了。 晚云张了张口,发现这么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竟不知如何回答。 “师兄为何说这个?”晚云嗫嚅道,“是不想让我去沙洲么?” “与沙洲无干,只是想告诉你,此番必须回去。”王阳看着她,神色和缓,“云儿,你不想师父么?我走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将你这及笄礼办好了。他日日惦念着你,不曾放下过。如今你也重新与九殿下相认,当初来凉州的心愿均已达成,不是么?” 晚云无言以对。 她确实也想念师父。今夜三月初二,月色暗淡,繁星却异常璀璨。师父想必也在东都的夜空下看着这片天。 是啊,她已及笄,又寻着了心爱的人,是该回去和师父说一声…… “师兄打算何日启程?”晚云沉默了一会,问道。 “三月初八。” 真快啊。 晚云的眉头微微皱起。 “师兄可再等些时日么?”她问。 “为何?” “我想将阿兄那头疾的药做出来。”晚云道,“我已经得了许多线索,假以时日,兴许能解出来。” 王阳一笑。 “若论解读之法,何处比东都仁济堂更有本事。”他说,“你钻研做药,须得花费许多精力许多心血,若可回到仁济堂去做,岂非事半功倍。” 晚云也知道这个道理,长长吁了一口气,驱散那揪紧在心头的不舍。 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道:“我知道了。我寻个时候和阿兄说。” “要我帮忙么?”王阳问。 晚云看着他,露出个无奈的笑,“怕师兄越帮越忙。” 王阳不以为意。 他向来对事不对人,可碰上的裴渊,总是无法理智。 既然晚云说通了,也就无需多言,更不用将师父的信拿出来。 王阳心头但仍然忍不住安慰:“你做的够多了。若他真心对你,自会以礼相迎,你只需安心待嫁。” 晚云的脸红了一下。 她自然也盼望这样,可她每每肖想,总觉得要走到那一天还有十分长的路。 那就是她要走的路。 纵然艰难、纵然忐忑,也是她和裴渊选的。 晚云与王阳闲聊两句,便打算回房,可才转头走了两步,她又折返回来。 “师兄。”她小声道,“今日是我不好,对不住。” 王阳看着她,只见那嘴上虽在道歉,眼睛却亮晶晶的,全无诚意,仿佛下次还敢。 泼出去的水……王阳在心里默念三遍,轻描淡写道:“下不为例”。 晚云也知道师兄不会怪她,又笑起来。 “师兄,”她接着道。“方才我在等师兄时,想起一事。刚到尧村的时候,师兄不是说用省下来的钱给我备了份大礼么?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少不了你的。”王阳甩开衣袖,转身飘然入房,“明日晨起,到门前看。去睡吧。” 晚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错愕。 果真没忘么? 第二日清晨,晚云是被慕言的声音吵醒的。 “姑姑!”他在外面拍门,“快出来看好东西!” 晚云被吵醒,只得迷迷糊糊起来。她穿好衣服,用簪子在脑后利落一挽,便出门去。 -- 第220页 慕言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到前堂。 才走出去,晚云蓦地见到院子里立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愣了愣。睡意随即飘到了九霄云外。 王阳正陪姜吾道用早膳,听得“哇”一声,抬眼,就见晚云连蹦带跳地朝那大宛马跑了过去。 姜吾道望着那边,“哼”一声,继续吃早餐,唇角却高高扬起。 “谢谢师兄!”晚云到底还算有良心,将那匹骏马打量一番之后,随即过来道谢。 王阳吃一口小菜,云淡风轻:“这马还认生,小心些。” 话音没落,晚云已经再度跑了出去,试着骑到马背上。 “姑姑,阿言也要骑马!”慕言站在边上,一跳一跳地想要够上去。 晚云也不推却,弯下腰,将他拉一把。 “坐好了!”她喝道。 只听一声嘶鸣,白马扬起四蹄,朝门外奔驰而去。 姜吾道摇摇头,瞥向王阳:“这成色,看着都肉疼,花了不少钱吧?” 王阳笑而不答。 第197章 冬去(一百七十七) 谢攸宁听得动静,也跟出来,只堪堪看见晚云一溜烟地没了影。 他想起一事,走到堂上,道:“鸿初前几日让我别买马送她,是因为自己买了?” 王阳心头一顿,镇定道:“自不是。我这师妹,骑马的方法就是费马,多一匹是一匹,不嫌多。我那日跟将军说的话自然是真心的。帮将军是师妹应该做的,无需送此大礼。” 谢攸宁自是不信。 此话若是出自晚云嘴里,必然真不了。她这位师兄也不是省油的灯,十有**也是个说场面话的好手。 王阳一看他不如想象中好糊弄,随手给他倒了杯茶,盛了碗粥。 谢攸宁看他们几人就任由晚云这么跑出去,喝茶的喝茶,吃粥的吃粥,全然不担心,问:“她跑出去好些时候了,要不要去寻?” 王阳却是镇定:“不必寻。其一,她那野性子,你去寻她,自会累死自己;其二,寻着了她也不会回,还会气死自己。由她去,她命大得很,玩累了会自己回来。” 谢攸宁抽了抽嘴角。 别的不说,命大却是确实。怪不得晚云养成这副胆量,原来这整个师门的人都在后头助纣为虐。 谢攸宁当下是慕言的师父,与姜吾道也有了几分交情。 他招招手,让谢攸宁过来一道用早膳。 “跟将军说件趣事。”他将一碟小菜推到谢攸宁面前,“晚云前两年去黔州,半道遇上个劫匪,人家引她为知己,她回头却把人家告到了官府,害人家流了五百里。” 谢攸宁闻言,愣了愣,随即一惊。 “怎会如此?”他问。 “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她有心,没有她办不到的。” 慕浔在一旁听罢,忍不住插嘴:“怪不得父亲曾说,娶妻不能娶姑姑那样的。” 王阳笑了笑,道“你父亲说的对,不过别让你姑姑知道。” 话音刚落,众人就听门外传来马蹄声。 慕言先跑进来,一手握着一个蛋,道:“师父,姑姑帮我掏了两个鸟蛋!阿兄,姑姑说我和你一人一个!” 慕浔在王阳嫌弃的目光中,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不喜欢养鸟,都给你。” 晚云跟在后面,径直坐在王阳跟前,笑嘻嘻道,“师兄,好马!” 王阳给她斟茶,道,“取个名字。” 晚云想了想,道:“好马是好马,就是性情嚣张了些,必得一嚣张的名字。”她心中盘算马的价钱,“师兄以为常百万如何?” 谢攸宁呛了一口水。 “俗气。”王阳评价道。 晚云却不以为然:“大俗即大雅,我觉得甚好。”说罢,她又看向姜吾道,问:“师叔以为如何?” 姜吾道哼笑一声,说:“你连大俗即大雅都说的出口,还在乎我的意见的么?” 晚云笑着点头:“还是师叔睿智。” 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众人看去,却是裴渊和孙焕走了过来。 与姜吾道和王阳见礼之后,裴渊对晚云道:“姑祖母要见你,随我去一趟如何?” 晚云讶道:“公主为何要见我?” “我也不知,去了便知道了。” 晚云应下,整了整头发,站起身,跟随裴渊而去。 她仍兴奋不已,在裴渊身旁蹦蹦跳跳:“阿兄看见我的马了么?师兄送我的生辰礼……” 只听裴渊轻飘飘地说了句什么,便拉着晚云去了隔壁院子。 谢攸宁看他们离去,不解道:“我有一事不明,谯国公主似乎对晚云很是在意,不知何故?” 孙焕也道:“这么大清早的,也不知公主唤她去做甚?” 王阳没说话,瞥向姜吾道。 姜吾道笑了笑,气定神闲:“许是有好事也未可知。” 说罢,向王阳眨了眨眼。 王阳忽而想起昨夜姜吾道所说用“合适的方式”和九殿下说,想必就是这样了吧。 想罢,他亦笑了笑。 裴渊带晚云走到谯国公主院子里的时候,她正坐在堂上喝茶。 见二人来到,谯国公主笑盈盈地让他们落座。 她招晚云上前,拉着她细细打量,又问了些昨夜睡得如何之类的事。 -- 第221页 晚云一一答了,谯国公主颔首,道:“你师父写信来请我来给你当主宾,信中无不是对你的牵挂,如今战事已了,及笄礼也办了,你就回去看看你师父吧。” 晚云了然,又不由有些讪讪。 师父果然是了解她,不仅让师兄盯着,连谯国公主也来劝,仿佛怕她一去不回头了似的。 自己的人品有这么让人信不过么……晚云腹诽。 她望着谯国公主,正要答话,却听裴渊道:“等我五月班师,再带云儿一同回去。” “胡闹。”谯国公主随即道,“她一个未嫁女子,成日跟你住在军营里像什么话。你不怕被参,倒也多顾及她的名节。若传出去,别人会把她说成什么样?” “此时不难。”裴渊平静道:“我可将她安置在沙洲或瓜州,那里离两关不远,我亦可搬到那里处理公务。” 晚云望向裴渊,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谯国公主开口,裴渊多少会给她些面子,至少先应下。没想到,他否决得如此果决。 谯国公主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戎人的旧部还安置在那里,那和你闹得满城风雨的薛家女子也在那里。你让晚云搅合进去,是嫌事情还闹得不够大么?” 裴渊眯了眯眼。 晚云一头一惊。谯国公主只是个不理世事的闲人,如何知晓薛鸾之事? 谯国公主扫了一眼诧异的二人,淡淡地说:“你皇祖母知道我在河西礼佛,托我来看看薛鸾。” 晚云明白过来。 她知道,论亲戚关系,裴渊的祖母是薛鸾的姑祖母,谯国公主与裴渊的祖母是姑嫂。 这就说通了,否则何人能叫谯国公主亲自走这一趟呢? 看一眼倒是其次的,要的是谯国公主露面。她露面了,薛鸾就有谯国公主作保,便是做了俘虏,也无人敢欺。 可见太后对薛鸾确实非常爱护。 第198章 冬去(一百七十八) “至于你们之间的事,我也听了不少。”谯国公主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杯里的热气:“昨夜孙焕那小儿喝了许多……” 裴渊:“……” 他沉着脸,额角跳突。回想起昨晚,谯国公主一副使性子的模样,埋怨没人陪酒,原来是吃准了孙焕的热心肠。 孙焕也是…… 罢了,孙焕就是这样。 裴渊不动声色地说:“姑祖母要见,他们人在瓜州,我与主事者知会一声,姑祖母去见就是了。我的事自然会处理好,不劳姑祖母担心。” 谯国将目光扫他一眼,道:“你倒是处理的甚好。听闻如今人归了五郎了?不知你皇祖母听了此事,会不会犯气病。据我所知,她可是念叨着你父皇,连赐婚的圣旨都写好了。” 圣旨?晚云的心一下提起。 裴渊却不为所动,平静道:“父皇对皇祖母一向孝顺,写张圣旨让皇祖母安心也无可厚非。不过侄孙还未收到父皇的旨意,就做不得数,” 他心里知道,若谯国公主的话属实,父皇不过只虚虚写张敷衍她,盖没盖印都不知道。别说没盖印,就算盖了印,他也能推回去。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谯国公主看着他,淡笑一声,侧头对春荣道:“这九郎当真有趣,你瞧着性子像谁?” 春荣亦捂嘴轻笑:“不就像公主么?公主当年议亲时,王府也曾说了好几位郎君,公主一个也瞧不上,耽误了好几年,最后自己看上的,不顾家中反对也要嫁过去。高祖皇帝就曾说公主无论何事都一腔孤勇,千军万马都挡不住,连择婿也一样。” 谯国公主哂笑道:“只有九殿下么?” “常娘子也是一样。” 裴渊看着这姑祖母毫无尊长之态的模样,并不意外。他看了看晚云,只见她诧异地望着谯国公主,不明所以,神色错愕。 手上,忽而被握住。她抬头,只见裴渊看着她,示意她不必慌乱。 “你说的不对。”只听谯国公主叹口气,道,“我那叫活的明白,我们晚云才是真正的孤勇。” 蓦地听她又提到自己,晚云望去,只见谯国公主淡淡一笑,却并不解释,只看着裴渊:“此番,我就帮你一次。那薛鸾,你让人将她送到我这里。过两日,我便回去,经过京师之时,将她交给你皇祖母。这样回去,她也体面些,否则跟那些戎人一道,像个俘虏,你皇祖母必定心疼死了。你皇祖母虽然不好相与,想毕竟年纪大了,你也就当尽孝,多为她着想。” 裴渊听着,心中了然。 他也正头疼如何安排薛鸾,谯国公主这样安排,倒是再好不过。 当下,皇帝正当用人,对前朝旧臣提倡怀柔,以广纳人才入朝。薛鸾毕竟是前朝后裔,若能安排妥当,予以优待,必可安抚那些遗老,也免得落下不容人的口实。 但如果由裴渊出面来接应,少不得又要被人重提旧事,引出各种猜测。而由谯国公主出面,则可以让他避开风头。 裴渊随即与谯国公主商议了一番此事的细节,又道:“姑祖母既然回京师,何不让五兄作陪?他为武将,有他护送总要稳妥些。” 一石二鸟,意图直白得就跟直说无二了。 谯国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我有我的亲卫,何须他人作陪?再说,我如今在你的地界上,出了三长两短你一样跑不掉。五郎的事我可不管,权当没他这人,他爱跟着就跟着,不跟也与我无干。” -- 第222页 裴渊拱手称是,心中却有了别的计较。 谯国公主看他一副恭顺模样,继续叮嘱:“晚云回去的事,我知道你不舍,可把人家小娘子扣在这里不是办法。你若是有心对人家好,便赶紧回京师跟你父皇商议,想办法把人家娶过门,才不费她远走千里的苦心。” 裴渊道:“侄孙会办妥,姑祖母放心。” 谯国公主不理会他,招了招手,让晚云上前:“我可是把后顾之忧都替你摆平了,你且安心回东都去。一个女子,有父兄倚靠,乃是幸事,日后一旦远嫁,想靠也靠不上了。你想想,不也就还剩下一两年的时光?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而你和你的郎君,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的,不着急。” 这话说得晚云面红耳赤。 一辈子……她的心头荡了荡。 她忙向公主行礼,笑盈盈答道:“晚云谨遵教诲。” 早春已至,风中透着凉意,枝头却发了绿芽。 从谯国公主的院子里出来之后,晚云拉着裴渊,正要说话,却见他神色有些发沉。 “阿兄怎么了?”她问。 “你方才在姑祖母面洽也答应得太快了些,回家之事,好歹与我商量。”裴渊道,“是不是在姑祖母面前,你无法推拒?” 晚云自然不能说她昨日已经答应了王阳,于是说:“谯国公主是那样身份的人,又是我的正宾,我难道不该客客气气的么?难道让阿兄的姑祖母讨厌我,那就好了?左右在理的话先应着,要反悔还有阿兄不是?” 她反驳他的时候,总是有大堆的道理,裴渊气极反笑:“好话都让你说尽了。” 晚云知道他并非真的生气,笑嘻嘻道:“反正我就只有一张嘴,阿兄帮我去做别的。” 她乖巧起来,当真让人忘了气性。裴渊一向知道她的本事,他就算明知道她实在假装乖巧,哄人上当而已,却发不起脾气来。至于她,嘴上虽这么说,可日后该闹腾的还闹腾,该气人时还气人。 他无奈一笑。 晚云仍拉着他,笑道:“对了,我还未跟阿兄说,我在东都的院子里种了好些桃树,此时想必开的正盛。” 裴渊知道她喜欢桃树,从前在山里的时候,她伺候得最仔细的就是院子里的那几棵山桃。 看她笑得灿烂的脸,裴渊的心情也好转起来:“是么?将来我去了东都,你要带我去看。” “那是自然。”晚云说罢,想了想,忽而道,“阿兄,有一事我不明白。” “何事?” “谯国公主为何对我这般亲切?”她说,“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并非公主,就像长辈一般。” 第199章 冬去(一百七十九) “她自是长辈。”裴渊道,“我唤她姑祖母。” “那是你的,却不是我的。”晚云想了想,道,“我觉得,她待我亲切,并非是因为你。” 裴渊看着她,没有言语。 她还不知父辈的恩怨。而那些恩怨,他也不能跟她说。毕竟她父亲蒙冤,最后失意而终,是他父皇一手造成。父皇即便说不上是仇人,亦是罪魁祸首和始作俑者。若让她知道了,以她刚强的性子,必定不能接受。 况且,这也是谯国公主的意思。她说过,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既然文谦不曾告知,那么必有他这么做的道理,若非到了必要之时,不必插手。 想着这些,裴渊有些五味杂陈。 他们即将分别。 而这一别,也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数。 他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此去往后再多变数他都能应对,可若最大的变数莫过于她放弃了,不愿嫁他了,那才是真的叫他束手无策。 “河西的桃花也好看。”他接着道,“等天暖了,河西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很是壮美。你想必还没见过,我带你去看如何?” 晚云眼睛一亮,歪头看他:“原来阿兄这般不舍得我走。” 裴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走开:“谁说舍不得。” 晚云暗自发笑,背着手跟在他后头。 他停她就停,他走她就走。 裴渊突然回头,只见她笑盈盈,也不知笑了多久。 看着裴渊要瞪眼,晚云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怀里,笑道,“我也舍不得阿兄。” 那声音如三月的春风一般,仿佛能将世间的惆怅都抚慰了去。 裴渊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晚云靠在他怀里,温声道:“刚才公主说的没错,我在师父跟前尽孝的时日不多了,我该回去陪着他。我还要跟他说,我找了心仪的郎君,让他赶紧推了广陵的朱家和刘家。与其费那些心思,不如何我多说说话,多传授我些医术,我还要缠着他和我一道给阿兄想想头疾的方子。等阿兄凯旋归来,我必定找着了法子,让阿兄不再受头疾之苦,可好?” 裴渊有些无奈。 这等时候,她还在想着他的病,仿佛在安抚一个担心郎中把自己扔下的病人。 但裴渊也知道她心中其实十分想家,想她师父。她对文谦和仁济堂的感情,确实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好。”他说。 晚云抬眼:“阿兄可觉得我啰嗦,总喋喋不休?” 裴渊扬眉:“你也知道你啰嗦?” 晚云笑笑,抬手拍拍他的脸颊:“被郎中啰嗦叮嘱好事,阿兄别再烦忧。” -- 第223页 哪能不烦忧呢?分别之后,就是烦忧的开始。 裴渊心里长叹。 晚云却恍若未觉,拉着他边走边说,“阿兄我饿了,吃早饭去!对了,你还没看见师兄给我的白马,它叫常百万……” 春风徐徐。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瓣花,飘飘摇摇,轻轻落在他们身后。 早膳后,送走了谯国夫人和宾客,几人也该上路。 王阳和晚云议定,王阳一行返回玉门关收拾好一切,三月八日前往沙州与她会和。 早膳后,送走了谯国夫人和宾客,几人也该上路。 王阳和晚云议定,王阳一行返回玉门关收拾好一切,三月八日前往沙州与她会合;玉门关还有不少伤病,姜吾道和几个弟子要留下来医治。 这其中,最难办的事慕言。 他既然拜了谢攸宁为师,便不再跟着王阳,只随着谢攸宁继续留在营中。 王阳只是私下将决定告诉晚云,没想到兄弟两人听了去。 分离突如其来,昨夜拜师的惊喜突然变成了兄弟二人的离别。慕言大哭着来找王阳,道:“阿言……阿言不要和阿兄分开!” 那哭声惨烈,仿佛要被人拐卖了一般,连被抢了徒弟的王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谢攸宁也不由得心软,对王阳道:“不然这回就算了。先让他回去,等我班师回京了再说。” 王阳却不允,道:“拜师不是儿戏,既然拜了师父,就要跟着师父,没有哭一顿就反悔的道理。这几日他还跟着我,我跟他好好说。” 晚云看着慕言这副模样,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对于她而言,裴渊已然像亲人一般。可她却被他突然丢在了文谦家里,周围全都换做了陌生人,也是又难过又心慌。即便师父和其他人都对她不错,她也仍然每天都哭,又总盼着裴渊会回来,只能默默忍受孤寂。直到她开始沉心于医术,才终于学会了如何面对现实。 当然,她也知道,慕言比她好多了。至少他兄长并不是真的抛下了他。 “哭什么。”晚云将慕言拉到一旁,给他擦擦眼泪,道,“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谢将军不久之后便会班师回朝,到时候你还会见到你兄长。” 慕言的小嘴瘪着,一抽一抽地哽咽:“可……可阿兄还是要走……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 晚云心里叹口气。王阳这么做,自是有些不近人情,却也有他的道理。 河西离中原遥远,离慕家所在地广陵更是天涯海角一般。 谢攸宁说是会班师回朝,但河西这边风云多变,不知何时就会生出变数,让那回朝之事遥遥无期。王阳既然看中了谢攸宁,决意要让慕言跟着他,自然怕此事被变数影响。为了稳妥,让慕言留下是最好的。 “阿言拜师离家,日后就是大人了。”晚云难得地温声哄道,“姑姑此番虽要回去,却有几件事情尚未了结,阿言能帮姑姑么?” 慕言仍哽咽着,听着这话,却露出狐疑之色。 “何事……”他问,嘴仍然噘着,“阿言年纪小,兴许不会……” 看着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晚云不由笑了笑,又不由同情起谢攸宁。 慕言被他兄长护的太过,颇有几分娇气。谢攸宁那憨厚性子,也不知能不能镇住这个徒弟。 “无妨。”她说,“你若不会,就去问师父和叔公,他们会教你。” 慕言仍鼓着小脸:“姑姑说……” 第200章 冬去(一百八十) 晚云拉起他的小手,一个一个掰扯,耐心地说:“你今日不是得了个鸟蛋?也不知是什么鸟。军中有养信鸽的人,你去替我请教,务必要把小鸟孵出来。若能养活了,日后它就跟着你了。” 慕言一听,愣了愣,登时止住了哭泣。 “我那时问姑姑,那鸟蛋有母亲,若丢了,它会不会想母亲……”他嗫嚅道,“姑姑还说吃了就不会想了……” 晚云拉下脸,敲敲他的脑袋:“是你看到猎人端着个鸟巢出来卖,非要买,我才买下的。还花了我不少钱,没良心。” 慕言摸摸头,似乎想笑,嘴角抽了抽,却仍没笑出来。 晚云看他情绪好了些,又道:“第二件事,陈医正的孙子陈易,日后便是你的小友。既是小友就要互相帮助。陈易不擅药方,于医家是大忌。姑姑前几日所教授你记药方的方法,你要悉数教给陈易,督促他学好。” 慕言挠挠脸,扑棱了一下仍挂着眼泪的睫毛,道:“可我每回叫他一道写字,他不情愿。” “那你何不将你的瓜子分些给他?他写一阵子就给他几颗。他尝到了甜头,自然就愿意了。” 慕言想了想,点点头。 “还有最后一事。”晚云道:“日后姑姑不在殿下身边了,阿言能替姑姑提醒殿下吃药么?” 慕言这回是真的为难,他皱着一张脸说:“殿下身边跟着那样多人,为何要阿言做此事。” “因为姑姑信得过阿言。”晚云眨眨眼:“常言术业有专攻。殿下身边的将军都是行军打仗的高手,于汤药一事上却时常马虎。姑姑思来想去,只有交给阿言才最为稳妥。殿下要是高兴了,还会教阿言打仗也说不定。” 听得这话,慕言的眼睛终于再度亮起。 “姑姑要阿言怎么做?”他忙擦擦眼泪,问道。 -- 第224页 晚云一边摸着他的脑袋一边说:“每日回房前,你要去医帐问医正明日的药是何时,然后找楼将军,问那个时候殿下会在何处。等到了时辰,阿言取了药,就送去楼将军说的地方,务必要殿下当面服下,就说是姑姑说的。” 慕言掰着手指头默念晚云说的话,蹙眉道:“我怕不记得……” 晚云笑笑:“不记得也无妨,你可去问问冯安。再不行,便去问师父和姜叔公,他们肯定懂。但是你得记住,懂了以后得自己去做,只有做了才记得住。” 慕言点头,却又道:“万一殿下不喝呢?” “不会不喝。” “万一殿下说不好喝呢?” “药必定不好喝,殿下不嫌弃这个。” “万一殿下不喜阿言呢?”晚云没再说什么,拉着慕言回去,交给王阳,将方才跟慕言吩咐的几件事告知他,让他督促慕言这几日好好练习。 “姑姑。”慕言抱住晚云的腿,嗫嚅道,“上次殿下罚阿言写的字,还要交给殿下看么?” “自然要。”裴渊不知何时踱步过来,“等我回来第一件事就要看,你趁着这几日我不在,赶紧练。” 慕言往晚云身后躲了躲,怯生生地应道:“是。” 晚云暗笑,蹲下来打量他片刻,握着他的手,道:“姑姑与你一般,自小没有父母。但我们又比许多人幸运,有师门和兄长,所以无需害怕,万事总有师父和姑姑在身后。” 慕言似懂非懂,望望王阳,又望望裴渊。 “知道了。”他小声道。 时间不早了,冯安几番来催促,才将众人催上马。 晚云的常百万身量高,王阳搀了她一把,将她扶上马。 叮嘱了些路上的话,王阳忽而想起什么,对晚云道:“昨夜你那珍宝阁的掌柜来敬酒,你却早早走了,我跟他说你今日会去沙州,让他去寻你。你将离开,珍宝阁如何收场,趁着这几日和他好好商议才是。” 晚云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说罢,她笑嘻嘻看着王阳,道,“褔叔那样诚意,我不好再做推辞。若日后当真将其归入我名下,师兄是否真的会像师叔说的那样帮我?” “那要看你的诚意了。” 晚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不满道:“王青州莫非要收我利钱?” 王阳瞥了一眼裴渊,忽而笑了笑,“此事日后再议,总不会让你亏了去。” 晚云觉得他神色怪怪的,与姜吾道、慕家兄弟辞别,随裴渊离去。 白马年轻而矫健,晚云骑着它,与裴渊的赤骥并行在前,孙焕和谢攸宁的马竟一度难以跟上。 一行人轻装而行,像云一般轻盈地越过关山。 常百万一口气跑到沙州,竟然全然不输裴渊的赤骥。晚云不由得心生骄傲,觉得王阳虽然有时嘴毒了些,眼光到时不错。 等到了沙洲府前,见了楼月,忍不住炫耀道:“阿月你看我的马,常百万!” 她骄傲地扬了扬脑袋。楼月却更见不得她的得意样,淡淡地“哦”了一声,错身跟师兄说起祭祀的事情。 晚云做了个鬼脸,刚好落在裴渊眼里。 他笑着招她过来,道:“稍后官府祭祀,而后有宴席,我脱不开身。市井中热闹,让阿月带你玩去。” 晚云听得这话,撇了撇嘴角。 她只想跟裴渊在一起,谁要楼月。 “为何要他带,我自己去。”她说。 “不要算了。”楼月在裴渊身后悠悠路过,“本来逍遥楼的菜肴不错,打算带你去尝尝的。” 晚云的目光随即一亮。 “有什么好吃的?”她忙凑过来问。 楼月头一昂,似乎不屑回答,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晚云觑了一眼裴渊似笑非笑的脸,小声问:“他带钱了么?” 裴渊道:“我的钱可都归他管。” 晚云了悟,忙从常百万身上的褡裢里取出个小布包,将马交给冯安。 正要走开,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裴渊:“阿兄不可饮酒。” 裴渊微笑:“知道。” 晚云这才放下心来,跟着楼月跑开。 不远处,孙焕见谢攸宁望着晚云的马,似若有所思。 第201章 冬去(一百八十一) “在想何事?”孙焕拍拍谢攸宁的肩膀。 谢攸宁双眸深邃,少顷,转过来看着他:“你当初将疾雨给我的时候,说这是乌孙马,别是被人骗了?” 孙焕怔了怔,干笑一声。 “不会吧。”他说,“那时打肃州时缺马,幸而半道上遇到个马商,我不欲强行征去,还按乌孙马的市价给了他钱。” 谢攸宁抬眉:“而后呢?” “既是按乌孙马的价买的,那自是乌孙马无疑。” 谢攸宁:“……” 楼月带晚云来到市井之中的时候,已是午后,祓禊的人陆续从城外归来,在坊间饮酒听戏。今夜无宵禁,酒肆里头坐的满满当当的,好不酣畅。 楼月熟门熟路地带她拐入一家名叫逍遥楼的食肆。 他常年跟着裴渊,一张脸就是招牌。刚入了食肆,就有掌柜的引他俩入雅间。 外面坐得满满当当的,里头一点也不吵。案上也已经备好了酒菜,一看就是专给贵客留的。 楼月从兜里掏出个金镯子,放在案上,“你那及笄礼上我来不及送,现在给你。” -- 第225页 晚云怔了怔,随即笑嘻嘻地说:“多谢楼小爷。” 说罢,她欢喜地把镯子戴在手上,仔细打量。 这礼物,让她有些始料未及。说来奇妙,自打认识以来,楼月跟她大半日子在拌嘴,没想到自己及笄,竟能收到这般重礼,实属不易。 晚云晃了晃手,说:“刚好,小爷可真有眼光。”脸上满是奉承。 楼月闲散地屈腿坐着,笑了笑。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晚云却道,说着,解开随身布包,端出一只裹着荷叶的鸡。 “你昨日走的早,宴席上的菜还没尝上。这荷叶鸡是师兄从广陵带来的厨子做的,整个河西都吃不上,你尝尝。”她说。 楼月看着那鸡,着实意外, “特地为我留的?”他有些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你只盼着师兄去,其他人都无所谓。”嘴上嫌弃,他眼睛却盯着那鸡肉,觉得色泽上好,似乎真是很好吃的样子。 “原本我也这么想。”晚云笑了笑,“不过你不吃一吃那宴上的东西,我也不好问你要礼物,便勉为其难带了过来。” 楼月翻个白眼,却不掩脸上的笑意,不客气地伸手,掰下鸡腿。 “没想到你还有念着我的一天。”楼月尝了一口,有些感慨,“这肉里怕不是下了什么欢喜天。” “下是下了。”晚云也给自己掰了个鸡翅,边吃边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最多半身不遂,不会没命。” 楼月“哼”一声,继续吃得香。 晚云看着他,道:“有一事,我从前不曾问过你,现在想问一问。” “何事?” “你从前不喜欢我,总处处与我过不去,为何?” 楼月一脸无辜:“我曾与你过不去么?” 晚云伸手把他面前的荷叶鸡收回去。 楼月忙将鸡按住,笑嘻嘻道:“你说的从前是何时?总要先说清楚。” “凉州,从你摔我的扇子起。” 楼月啃着鸡腿,一脸回味。他本不大想说,不过看晚云给他带的这只鸡,到底有些感动。想了想,师父和师兄都是冷性情,上回给他夹菜,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出门让掌柜送来一罐酒,道:“边喝边说,不然说不出口。” 晚云愣了愣,暗道这什么深仇大恨,还要边喝边说。 酒过三巡,楼月才缓缓开口:“说白了,我有点嫉妒你。” 晚云诧异:“我那时跟你一点不认识,你嫉妒我什么?” 楼月淡笑一声:“你是不认识我,可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叔雅当初察觉你女扮男装混入都督府,那时师兄不在府中,叔雅找我商量,我一时想起了许多事情。” 晚云指着自己:“关于我的?” “正是。”楼月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懿丰三十二年的事你可还记得?师兄因为你与师父反目。那之后,师父冷静下来,不放心师兄,便让我上山去与师兄作伴。当然,那时他吩咐我,让我想办法把你赶走。” 晚云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提到岳浩然,她自是没什么好说的,那场见面,确实不愉快,岳浩然不喜欢她也不可厚非。 “而后呢?”她问。 “我自然是站在师父那边,从师父那里听了你的事,本来就对你就没有好感。而后我上山,六儿说你已经被师兄送走了,而师兄也独自收拾了行囊离家,不知去向。你知道,师兄那山居只有两间卧房,我自然住在厢房里。几日后师兄回来,见我住在哪里,脸色很差。起初,我以为他因为师父的事迁怒于我,而后发现不是,他一直看着被我扔在院子里的干花,六儿说那花是你采的。” 干花?晚云想了一会,记起来。 那时,她确实曾每日都要去山上摘些野花放在屋里。 她不由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欣慰。裴渊那时到底也不是无情,还是知道珍惜她的。 不过见楼月想起旧事不大开心,晚云什么也没说。只拿起酒壶给他倒酒。 楼月叹口气,道:“师兄嘱我不许动屋子里的东西,很长一段时日都对我爱理不理的。可六儿却跟我说,师兄常常教你功课。我也希望师兄教我功课啊。师父将毕生所学都教授给师兄,对我只是潦草点拨,说日后自有师兄教我。我想学,心里也崇敬师兄,他文武双全,我做梦都想变得跟他一样强。可师兄就是不教。直到离开山居许久,我一路追随他到了代州,师兄才终于开始理会我。” 晚云听着,心想,怪不得许多人说阿兄难以接近,脾气果然臭…… “故而,你是我当年心头的刺。”楼月喝一口酒,道,“跟你一比,你像个亲生的,我就好比捡来的。后来,我好不容易得了师兄的信赖,你又突然出现了,就跟噩梦回来了似的。你取笑我莽,还不是你还害的?若没有你前面这一遭事,师兄也不至于对我置之不理。” “那事怎么能怪我?”晚云撇了撇嘴。 第202章 冬去(一百八十二) “我不管。”楼月有几分酒意,嚷道,“你自罚三杯!” 说罢,他拿了三个酒杯,倒了满满的三杯。眼看着哪杯不满,还仔仔细细地添上。 晚云扫了一眼,看了看他:“你定然要跟我喝酒么?” 楼月哼笑一声:“谁不喝谁是捡来的。” -- 第226页 晚云也笑一声:“先说好,你怪罪我的话,我可不会认。不过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喝完以后,过去种种一笔勾销,你不许再怪我。” 楼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晚云已经端起酒杯,将三杯接连下肚,眼也不眨一下。 放下杯子之后,她擦了擦嘴,道:“此事到此为止。” 楼月瞪着她,有些不可置信。其实他将那三杯酒倒出来,是等着晚云求饶。若是晚云露出些许胆怯,他兴许会开心点。可晚云这般爽快,倒让他一时没了主意。 “到你了。”晚云却道,也取了三只酒杯过来,给他满上。 “我为何要喝?”楼月嗤笑。 “我为我不知晓的事罚了酒,你自然也要。”晚云理直气壮,“你以为就你过得不开心?我也过得不开心。阿兄当年将我扔下就走了,在我眼里,你能常伴在阿兄身旁,那才叫好。” 楼月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能与我比。”他说,“师兄一度对我很提防,他难受,我也难受。” 晚云顿住:“为何提防?” “公孙叔雅也是师父派来跟着师兄的。”楼月道,“我和他一文一武,就是师父安在他身旁的眼线。有许多事情师兄不想让师父知道,便不能让我知道。直到师父去世了,我和公孙都一心一意向着师兄,师兄才对我二人放松提防。” 晚云不解地看他:“你与阿兄无冤无仇,为何事事要听你师父的?不能偏着点阿兄么?” 楼月摇摇头:“我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连师兄都是师父给的。若没了师父,我不但不会有今日,恐怕连命也早丢了。” 他虽然笑着说这一切,话话中充满了无奈。 晚云听着这惨兮兮的话,突然怕他会忍不住哭出来,忙道:“别说了,我陪你喝酒。” 楼月又“哼”一声,将面前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你一个女子家,喝得什么酒。”他说,“莫让我把你扛回去。” 晚云不以为意:“那我跟你打个赌?若我喝赢了,你就承认我们是朋友。” 楼月笑笑:“常晚云你可真有趣,有赌这个的?要你输了呢?” 晚云爽快答道:“你赢你说,我都行。” “我对你没指望。”楼月一脸阴险,“不若先欠着,日后再说。” “无所谓,反正你赢不了。” 楼月自是不屑,也不多言,抬手给她的酒杯斟满。 晚云却道:“你是这么喝酒的?喝到猴年马月。”说罢,她起身,出了雅间。 楼月正疑惑她要做什么,没多久,却见掌柜领着好些仆人跟进来,将各色酒罐放下。 “娘子,”他笑盈盈道,“一共十罐,都是上好的。” 晚云却道:“只有十罐?” “十罐不少了。这酒后劲强,娘子喝的时候定要小心。”掌柜道,“不过若娘子要,我赶紧再去酒窖里取。” 晚云淡淡道:“再去取十罐。”说罢,将钱袋放在案上。 那钱袋沉甸甸的,掌柜接过,遂喜滋滋地说,“小的赶紧去,再送娘子两罐。” “四罐,别叫我笑话你这逍遥楼。” “娘子说的是,娘子稍等!”掌柜说罢,忙不迭离开。 “二十四罐?”楼月嘴角一翘,“买这么多怎么运回去。” 晚云也嘴角一翘:“谁说要运回去,你不敢在此处喝光?” 楼月知道她是要来真的:“饮酒可不是儿戏,你切莫又哭着喊,还去师兄面前告我的黑状。” “谁告状谁是孙子,我们今天在这个屋子说的话,谁也不许说出去。” “好。”楼月也爽快,“怎么个喝法?你说。” “喝酒就是喝酒,哪有什么喝法?一人一罐,直接干。” 楼月说罢,拆了两罐子酒的泥封,而后,拿起一罐,张嘴倒嘴里。 当掌柜的送了另外十四罐酒入雅间,两人已经喝光了前面的十罐。掌柜显然没料到二人如此神速,忙吩咐仆人再上些菜。 “你可真傻。”楼月擦擦嘴,对晚云道,“拼酒是随便来的?幸好是碰上我,若换了别人,你被劫财劫色都是轻的。” 晚云也擦擦嘴:“谁劫谁还不一定呢。” 楼月大笑几声:“常晚云,你真是块当土匪的料。” 她不以为忤,吃了一口菜,“确实曾经有个土匪与我称兄道弟,可我那时有眼无珠。现在看来,当土匪也挺好的。” 楼月又开了两罐酒:“我也想当土匪。当年从军之时我就想,哪天我打不动了,或者师兄不要我了,我就找一山头待着,劫富济贫。” 晚云点点头:“记得告诉我在哪个山头,我去找你喝酒。” 他笑着点头,一干而尽。 后来,楼月终于醉了,他大着舌头道,“有时候看着师兄对你笑……我也想师兄这对我笑笑。” 忆起往事,他露出傻笑,不停揉着头:“我有时想,我走这一遭为了什么?你为了师兄,三郎和凤亭为了身后的一大家子,我为了什么呢?好像为了将就着活。” “得了吧楼典军。”晚云拍拍他的肩,“你已是志存高远。多少人想活还不能活。人上之人了,就莫再自找烦恼。你若想有个真正的家,便该寻个心爱的娘子,和她好好过日子。” “我就是一武夫,弄不清那些情啊爱的。”楼月说着,却又露出畅想地神色,“你这么说来,我好像想有个家,没人要了也能回去。” -- 第227页 “你该来我们仁济堂,”晚云随即道,“我们那里都是孤儿,有师父,还有师兄,你看我当下不就好好的?你我其实都一样,不过我师父和师兄都比你的好些。” 说着,她又有几分得意。 楼月操起筷子敲她的头,不料,被她笑嘻嘻地躲过。 第203章 冬去(一百八十三) “我就讨厌你这么笑。”楼月拉下脸。 晚云却伸手抽过筷子,反手敲他的头,“我说,你快醉了。我跟阿兄说是我拉着你喝酒的,你别认,免得挨骂。” 楼月不理会她,四周望望,“还有几罐?” “两罐。” “那喝完吧。你去开,我开不动了。”楼额边说着,边趴着案上。 就这还自称什么酒席大将。 晚云笑笑:“你输了。”说罢,她拍拍楼月的肩膀,“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楼月费力地睁开眼睛,伸手够,却没够着。晚云笑着握着他的腕子,与他击掌。“好了,睡吧。” 夜色降下,楼月无声无息地睡去。晚云也晕晕沉沉的。 她开了窗户,外头吹来凉风习习,吹散屋子里的酒气。她单手撑着脑袋,执了支筷子四处敲打,盘盘盏盏发出不同的声响,很是悦耳。 她很能体会楼月心中的悲哀。 当年,他们是一样的。仿佛悬空进入了一个高高的圈子,全然陌生,没有踏实感,害怕自己万一有一天失去一切,会不知掉到何处。 晚云望着窗外的明月,怔怔地想,幸好,自己遇到的都是好人,让她挺了过来…… 裴渊终于来找到他们的时候,晚云已经倚在榻上,眯了不知多久。 他的脸不太清晰,但足以让她确定。 “你来了?”她说。 他说什么她不太清楚,大约是问她为什么喝这么多。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喝酒不就图个痛快。 她笑着摆摆手,道:“是我买的酒,也是我逼着楼月喝的,你别怪他。” 晚云记得自己是被裴渊背回去的,她还颇为自豪地背出了醒酒汤的方子,拍拍他的肩膀道:“阿渊啊,方子就是这样,给我熬碗醒酒汤吧。” 身前的人顿了顿,她得意地晃了晃腿,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再清醒些,只听四周有人走来走去,她在榻上滚了滚,道:“我想沐浴。” 她知道他们会劝她不要,让她先睡醒再说。 但她觉得定然要,一身酒气,如何入睡?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定,她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但被人赶紧按住。 “娘子不可,殿下……” 过了一会,她如愿以偿地被放到了温水里,有人替她擦身。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摸摸头,簪子还带着头上,便道:“头也得洗。及笄礼时上了头油,难受。” 于是头发也给照顾的很舒服。 可真好。想当年她在仁济堂,喝得胡天胡地的,还得打水沐浴。有一次她在浴池中睡着了,泡了一夜的冷水,第二日便发了高烧。 这下不会了。不仅有人帮洗浴,还有人帮穿衣,帮绞头发,舒坦。跟着阿兄就是好啊! 她终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忽而被人捞了起来,她烦闷地侧过脸去。脸又被钳住,被灌进了些什么,尝了尝味道,当是醒酒汤。 喝就喝吧,还有人搅她的舌头,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便道:“裴渊,不许占我便宜!” 而后就停止了。 她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回了床上。脑袋好像躺在一摊泥藻中,一直沉一直沉,将她包裹地不能动弹。 不知睡了多久,她终于清醒过来。 嗓子一阵干哑,抬眼瞧见床边案上的半碗醒酒汤,当茶水喝了。又看见昏暗的豆灯下,榻上睡了个人,她被吓了一跳。再细看,不是阿兄是谁。 她拿起一张毛毡,轻轻盖在他身上。他却突然动了动,长臂一捞,将她带倒到怀里。抬手掀开毛毡,将她一并盖住。 她心头砰砰直跳,于是索性挪了挪,寻了个舒坦的位置。 只听他的声音在脑门上响起,低沉,带着些鼻音:“本事见长了。” 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这等阵仗好甚好怕的。 晚云不屑地拱了拱脑袋。 他的衣襟熏了九和香,叫人神清气爽。 她懒懒道:“还行。” 这是什么敷衍的回答。裴渊微微蹙起眉头,声线不由得严肃起来:“不解释解释?” 她龇牙咧嘴,仰着脸道,“阿兄,我嘴里有头发。” 裴渊:“……” 她如今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不仅堂而皇之的岔开话题,还把他当仆役使唤。 他沉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替她挑出长发,拨到脑后。 晚云笑了笑,睁开一双明眸。 裴渊的冷脸近在咫尺,但并不叫人惧怕。她抬手摸了摸,问:“阿月呢?” “睡下了,他的手下会照顾他。”裴渊有些不满,将她的手捉住,“什么时候关心他了?以前总吵吵闹闹的。” 晚云撇了撇嘴:“阿月现在是我的朋友,我们击过掌的,阿兄对他好些。” 击掌?他的额头跳了一下。这丫头,现在一张口就是江湖气,也不知谁教的。 他反问:“我哪里对他不好?” -- 第228页 晚云轻哼一声,道:“阿月喝了两杯就开始倒苦水,说阿兄当年对他爱答不理,还对他多有防备。” 裴渊沉默片刻。他并不否认,只是没想到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些事还残留在楼月心里。 晚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阿月说的没错。 可她也知道裴渊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当年在那深山的宅子里,她领教了许多。只是她当年对裴渊没有像楼月那样的期待,吃饱穿暖就就够了。裴渊那时是她唯一的衣食父母,离开了他,她大概就是一个死。所以受冷落又有什么关系?不饿死就是了。 可后来,她对阿兄越发依赖,真的有了感情,所以对日后分别之事才会耿耿于怀。 “阿兄,”晚云想了想,道,“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做。” “何事?” “阿月那样在意,是因为敬重阿兄。他能记到现在,可见心中仍有芥蒂。阿兄找他谈谈?阿月面上粗糙,心思却细,这心里的刺若越扎越深,怕是把楼小爷扎病了。” 裴渊看了看她,只见她也看着自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你如今可越管越宽了,”他捏了捏她的脸,“连阿月的事也要一并管。” “不是阿兄说让我分担府上的事么?”晚云理直气壮,“这话还是在高昌的时候说的,阿兄忘了?” 第204章 冬去(一百八十四) 裴渊看着她,不置可否,却笑了笑。 “如何?”晚云扯着他的袖子,紧问道。 裴渊揉了揉她的脑袋,却问:“阿月还说了什么?” 晚云于是将楼月的话从头到尾地复述了一遍。 裴渊听罢,忽而想起一事,问:“他说,你离开之后,我也收拾行囊离开了山中一阵子,你知道我去哪里了?” 晚云说不知。 他缓声道:“我循着你说的来路,去了你家。” 晚云一怔,随即坐起身来, “当真?”她又惊又喜,“阿兄知道我家在何处?我都记不清了。” 裴渊看她的模样,双眼亮的像两颗星子,笑了笑:“这有何难。你不是说你跟着邻居逃出来么,那时,方圆百里的流民大多都是你的同乡。你说过你父亲在当地小有名气,派人仔细打听,总会有人知道。我去了之后,给一户乡人塞了些钱,让他隔三差五去你家打理打理,修缮房屋,看守你父母的墓。就是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不在。” 晚云有些怔忡,好一会,露出个欣慰的笑。 当年,她年纪太小,只知道自己那村子的名字。凭着这个要找家乡,如同大海捞针。而她的师父文谦虽然知道,却一向讳莫如深。按照他的说法,进了仁济堂,就要将从前的一切放下,等她长大成人,自会带她回去。所以这些年,晚云其实连老家在何处也不知道,也不曾回去给父母亲扫墓上香。 “他们的坟就在屋后,若那人记得打点,兴许不至于太荒芜。”她喃喃道。 她只着寝衣,窄小的肩头在烛光里显得有几分单薄。裴渊心头一动,将她重新拥入怀里,道:“即便没有我,你师父也是个妥帖人。就算他不允许你回去,也必定是安排好了别人照料。” 晚云低低应了一声。 “你若想亲自去看看,等我班师以后和你回去拜见你父母。”裴渊又道,“如何?” 她点点头,少顷,深吸一口气,搂着他的脖子:“阿兄可真好。” 轻柔的话语,让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他低头看她,问:“没个表示么?” 晚云脸上一热,随即凑上去,在他唇上盖了个印。 裴渊也笑起来,也在她唇上啄了啄。 晚云却似想起什么,忽而双手撑住他的肩头,道:“我方才昏睡时,阿兄是不是占了我便宜?” 裴渊哑然,觉得好笑。 现在才想起这事么? “什么占便宜。”他波澜不惊地说,“你我既然表明了心意,便是两厢情愿。倒是你,”他说着,握了她的手指,在牙间轻轻一咬,“不许连名带姓地叫人,没规矩,就算是做梦也不行。” 晚云看着他,忽而像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目光定定的。 她那时虽迷迷糊糊,却仍能依稀记得身体被泡在温水里的感觉。有人将她放进去,脱了衣裳…… 她一直以为那是仆妇或者什么人做的,竟然…… 已经烧热的脸登时像着了火,连呼吸都似乎要冒起烟来。 “你……”她结结巴巴,“你刚才……” “你连自己叫了我的名字都知道,却还怀疑此事是不是真的?”裴渊目光玩味。 晚云咽了咽喉咙,只觉干干的。 文谦和王阳常常告诫她,说她要有防备之心,不可仗着酒量好就跟人敞开了喝,一旦醉倒,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 晚云嘴上应着,但从来不当一回事。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栽了。当然,好事是栽在裴渊的手里,至于坏事…… 想到那场面,喉咙又咽了一下,晚云发现,自己竟可耻地感到后悔。要是不喝那么多,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正当晚云胡思乱想,忽然,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裴渊随即放开手,坐到一旁,答应了一声。未几,那门被推来,一名仆妇端着碗进来。 -- 第229页 “娘子醒了?”她笑眯眯道,“殿下让妾等为娘子熬了粥,娘子刚喝了醒酒药,该垫一垫才是。” 晚云忙应下,从榻上坐起来。 仆妇看着她,道:“娘子觉得如何?妾方才伺候娘子沐浴,见娘子醉的很,怕娘子着凉,也不敢洗太久。” 晚云听得这话,一下愣住。 “是你帮我洗的?”她问。 “自不止是妾。”仆妇笑道,“还有两位,都是在这院中伺候的。” 晚云登时明白过来,脸再度红起来,瞪向裴渊。 却见他早已经无声地笑开了,双眸狡黠,潋滟生光。 “裴渊裴子靖!”好不容易等仆妇离开,晚云又羞又怒,随即抄起一只丝绵隐枕,朝裴渊砸去。 裴渊一边笑出声来,一边将那隐枕接过。 “你为何恼怒?”他说,“方才在想什么?” 晚云不说话,继续打。 裴渊的笑声愈加愉悦,却反手将她捉住,在她腰间的痒肉上挠了挠。 晚云尖叫一声,笑的打滚。 外头的亲卫听到尖叫声,连忙敲门,问:“殿下……” 裴渊道:“无事,你们回去歇着。” 外面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走开了。晚云好不容易从他魔爪下睁开,坐起身来,恼道:“阿兄开玩笑也没个轻重,快回屋去,我要睡了。” “你才醒来,哪里睡得这么快。”裴渊却道,将玩笑之色收敛些,“今日之事,你还未交代清楚。” 晚云理直气壮:“方才不是跟阿兄说过了么?是阿月委屈了。” “避重就轻。”裴渊道,“阿月受了委屈,说明白就好了,何须喝那么多?” “阿月说我对阿兄来说像是亲生,他像是捡来,若我不喝,我就是捡来的。” 裴渊额角跳突。 这两个人,凑在一处就像两个小儿。 他耐下性子问:“他既然委屈了,不能让一让他?与他拼酒做甚?” 晚云坚决道:“自是不能,是他说我喝不得。” 裴渊悠悠地说:“你刚才还说把人家当朋友。” 晚云不服气:“是他说朋友就是要喝酒。” “醉话你也当真。”裴渊见她终于露出些理亏的神色,随即正色道,“你是郎中,平日里也知道告诫别人喝酒伤身,不宜多喝,像你这般喝得酩酊大事更是万万不可。若今日我不曾去寻你,可如何是好?” 第205章 冬去(一百八十五) 不是还跟着楼月的随从么?晚云想,可看着裴渊脸色,知道这事上顶嘴不会有好结果,于是乖乖地“哦”了一声,说:“我知道错了。” 裴渊继续道:“我知你酒量好。但文公让你练酒量,是用来防身,非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 又不是什么兵器,还防身……晚云腹诽着,只见他也看着她,目光坚定,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知道了。”她撇撇嘴。 那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在裴渊眼里并没有换来什么让步。 他拍拍她,让她回床上躺着。 晚云眨眨眼,指着床头道:“我的鞋在老远,方才光脚过来的,阿兄背我回去。” 还是使唤成瘾了。 裴渊见她大大方方地伸出双臂,不由地笑了笑。 他也不多言,一把将她揽起,却扛上了肩头。在晚云的尖叫声中,他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阿兄打我作甚?”晚云终于被放下的时候,委屈道。 裴渊扬眉:“疼么?我瞧瞧?” 晚云却红着脸,一下钻到被窝里,将自己盖严实,警惕地瞪着他:“阿兄登徒子,调戏良家!” 演戏上瘾的良家。 裴渊又好气又好笑,不理会,却在床前坐下,替她掖好被角。 经过方才这么一闹,晚云只觉开心,享受着他的照顾,笑眯眯的。 裴渊将她,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而后,五指成梳,轻轻捋着她散下的头发。 “明日有何打算?”他问。 晚云想起离开尧村之前,师兄叮嘱的事,于是道:“我要去见见珍宝阁的福叔,要在离开河西前将他们安置好。” 说罢,她又想了想,问:“上回阿兄说官府兴许还要查珍宝阁,如今怎么说?” 裴渊揉了揉她的手指,寻思片刻。 晚云看他没说话,想起上回二人谈及此事的时候,还是姚火生将处死之前,那时,二人还是兄妹,关系不似今日这般真正无话不谈。 “此事有不便么?”她忙问,“是不是阿兄担心若被人知道了,会说阿兄中饱私囊?” 裴渊眨眨眼看她:“归入你名下的铺子,为何说我中饱私囊?” “这是当然。”晚云振振有词,“我们若是成亲了,我就要养着阿兄,这铺子阿兄也有份。” “谁要你养。”裴渊没好气,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脑袋,道,“无碍。我明日去信凉州给杜襄,让他尽快带人去盘查一番,走个过场。一个月后你再接手过来即可。” “当真无碍?”晚云望着她。 裴渊颔首:“何时骗过你?” 晚云想了想,这事虽然特殊,但裴渊毕竟是河西总管,应该有的是办法化解,于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是关于阿兄的头疾。”她又道:“我上次问你母亲那中毒之事,阿兄说有了机会再与我细说,现在能说了么?” -- 第230页 出乎晚云意料,裴渊并不知晓。 晚云怔了怔,问:“为何?” 裴渊忆起往事,道:“因为此事还涉及另一宗冤案,事了之后,父皇便不许再追查,当日之事便入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便被忘却了。我自小离家,待到想要追查之时,已无从追查起。” 乍一听,此事兴许还有别的内幕。 晚云沉吟片刻,问:“阿兄说的冤案是什么?” 裴渊缓缓摸着她的头,一时没有说话。 当年母亲怀着他时身中剧毒,几乎毙命。那时还是镇南王的皇帝震怒,但奈何真相太过丑恶,为了掩盖真相,许多人为此丢了性命。他方才说的不许追查,是往轻了说,实则绝大多数知情者都没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而活下来的人也不敢再议。 裴渊看着她好奇的眼神,温声道:“此事我也有许多不明之处,等我查清楚了再跟你说。” 晚云迟疑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心中却对此事更加有了兴趣。既然裴渊也不知道,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问师父文谦。 她知道,文谦过去与皇帝来往甚密,或多或少地知道些皇家秘辛。他曾告诉她,天家的儿女各有不幸,裴渊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晚云觉得这话玄乎得很。皇家什么都有,身为皇家的子女,裴渊怎会不幸?但再问,文谦却不肯说了。 裴渊知道她放不下此事,拍拍她,道:“别想了,睡吧。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晚云望着他,抿抿唇:“好。” 醒酒药不能全然解除宿醉,这一夜,晚云睡得不太踏实,但好歹起来还精神。 不像楼月,跟被妖怪吸干了似的。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食案上,看到晚云笑盈盈的脸,无力地骂道:“常晚云你这妖怪。” 晚云不以为然:“我警告过你,是你不听劝。” 警告没警告,楼月已经不记得了。可他想起晚云昨夜拿起个酒罐往嘴里倒酒的架势,至今还隐隐害怕。 最可怕的还是今天一大早,师兄来找他谈话,似笑非笑地问:“师兄对你不好么?” 楼月明白了什么叫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由讪讪。 其实,若说差,裴渊待他也没那么差。尤其是最近这几年,裴渊委他以重任,可见是真拿他当自己人。只是楼月还想着师父,过去的事情梗在他心底,让他想起来就难过。可若说好,他又怕师兄说他虚伪,明明昨夜还跟常晚云埋怨,今日就改口了,看上去当真没种。 想了一会,他含糊道:“最近都挺好的。” 可裴渊却不依不饶:“那就是说过去不好?” 楼月的心咯噔一想,即刻坚定不移地答道:“没有不好!” 裴渊显然没打算追究下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云儿必定是误会了,她说我当师兄不及王阳,你觉得呢?” 楼月干笑一声:“正是,定是误会了!” 裴渊笑了笑,双眉舒展。 楼月却有一瞬愣怔,师兄可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裴渊拍拍他肩头,温声道:“我过去的性子就是那样,云儿在山居时也没少受我冷眼。那时对你冷漠,多少是因为师父的关系迁怒与你,并非对你不满。” 第206章 冬去(一百八十六) 裴渊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你和晚云性情有几分相似,有些难缠,有些热心,又倔强得很。别多想,你既然是我师弟,日后都是。我若有伤你之处,大可跟我只说,别跟小女子似的哭哭啼啼。” 哭哭啼啼…… 他心想,好个常晚云…… 但这番话入耳,楼月还是觉得心头一热。 师兄竟然在跟自己道歉,他鼻子莫名一酸,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但就在此时,裴渊笑意一敛,冷声道:“不过,你日后再带云儿去喝酒,别怪我不客气。” 楼月凛了一下,即刻保证:“师兄放心,死也不会再有这等事!” 这话听上去真心实意,裴渊满意地“嗯”一声,悠然而去。楼月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自得地喝着粥的晚云,冷声唤了声:“常晚云。” “嗯?” “日后你再喝酒,就是捡来的。” 说罢,他瞪了她一眼,起身走了。 晚云莫名其妙,心想,他这是怕再被喝倒了吧,傻瓜。 沙州的回春堂,离住处不远。 早膳后,晚云出了门,径直往回春堂去。福禄已在堂中等候,见她来到,拱手笑道:“小人还担心娘子找不着路,正要往刺史府去。” 晚云也笑:“褔叔真是个妥帖人。”说罢,她往堂内探了探脑袋,问,“何主事何在?” 回春堂的主事名唤何田,上次替王阳往刺史府递信时,晚云曾与他见过一回。前两日,晚云及笄,他也来过,但因为还有别事要办,只匆匆打过照面。这回,晚云打算好好跟他打个招呼,顺便感谢他给福禄腾了住处。 福禄却道:“景谷县那边,似乎有些公务要找何主事,一大早就有人来把他唤去了。” “是么?”晚云讶道,“他可说了何时回来?” “说不久就会,也不知何时。” 晚云了然,打算就在这里等一等。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入后堂,晚云寒暄道:“褔叔在这里住的可好?” -- 第231页 “甚好。”福禄道,“何主事对小人甚是照顾。没想到沙州一个医堂,居然养活了那么多人,着实教小人刮目相看。” 晚云道:“是么?莫非比凉州号还多?” 福禄左右顾盼,小声道:“娘子别说,小人瞧着,确实比方主事的凉州号还多。何主事还管着自己的商队,小人看着有近百人。” 晚云诧异。她也以为回春堂只是个小堂,否则在这仁济堂摸不着的地方,自己做大就是,怎么甘心做仁济堂的下线,还跟仁济堂分利钱? 没想到却是个大商号。拥有近百人的商队,可不是个小数目。就是在东都,拥有这等规模的商号也不超过十个。 她点点头,四处张望,这医堂的格局不大,前面是铺子,后面的杂院,想必跑堂们并不住在这里。 入了厢房里,二人坐下,便说起珍宝阁的事情。 晚云将昨夜裴渊所说的安排告知福禄,“官府的查验只是走个过场,但是我寻思着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否则不好交代。” 福禄拱了拱手,问:“娘子的意思是?” 晚云抿了抿唇,思忖片刻,而后道:“褔叔,姚火生要我替他守好这间铺子,其实是要保护你们。若你们不在了,我要这件铺子也没用。所以保证你们不被姚火生连累是首要的,我想也是姚火生的意愿。” 福禄赶紧道:“小人知晓,这也是小人的愿望,娘子要小人做什么只管吩咐。” 晚云点点头:“我想要你们……主动投诚。” 福禄怔了怔,不解道:“我等并未造反,何以投诚?” 晚云耐心解释:“我们知道珍宝阁上下与此不相干,但你须得知道,珍宝阁出了反贼,其余人等即便不连坐,按理珍宝阁也得充公。纵然凉州都督府可以看在九殿下的面子上放过珍宝阁,但这么做难以服众。一旦有心人挑拨起来,将那造反之事借题发挥,不但九殿下那边会扯出麻烦,你们亦难逃再被盘查。而若是此事闹大,就不是走走过场那样简单,兴许会人财两空。” 福禄大惊。他只是帮姚火生打下手的副手,和各路人马打交道都是姚火生亲力亲为,他不懂,也最怕这个,所以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要请动晚云出面主事。如今听闻了这些后果,更是忐忑不安,原先稍稍安稳的心又高高悬起。 他赶紧问:“依娘子所言,我等该如何是好?” 看他慌张的神情,晚云有几分欷歔。 都是写远离故土的人,在别处活的心惊胆战,惴惴不安的。若是可以,她想借仁济堂多给他们些庇护。但此事还需与王阳商量,她不能仓促保证些什么。 她说回投诚之事,道:“褔叔不必惊慌。我们要做的只是把珍宝阁上上下下都从此事中摘出来,此事并不难,你且听我说。” “娘子请说。” “殿下今日即将去信凉州,褔叔若是能动身,须得这两日尽快返回,经过甘州、肃州的分号时,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褔叔先如实告诉我,堂中众人,是否已经知晓姚火生叛变之事?” 福禄赶紧点头:“此事闹得那样大,自然已经知晓。” “无妨。”晚云道,“知晓就知晓了,但务必不能表现出知道的更多。话多则生变,若有人问起,必定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堂中只留主事和三四个机灵的跑堂撑场面,凡事都交由各分号主事去回应。其余人等,尽量暂且都送到城外去,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 “知道了,小人已经记下。” “方才所言是其一。其二,别等官府找上门,自己去找官府。”她说着,眨眨眼睛,“我有一计,可能需要各位主事演上一出。” 晚云这么一说,福禄就明白了。 他笑了笑,道:“只要别太难就是。” “不会太难。”晚云道,“你让各位主事上官署去哭诉,就把那日你来玉门关找我时说的话,在官署的主事官长面前都说上一遍。” 第207章 冬去(一百八十七) 迎着福禄似懂非懂的眼神,晚云继续解释道:“就说你们只是远道而来的生意人,虽然替姚火生办事,但是对他背后的谋划全然不知。如今被城中诸商号怀疑,你们作为异乡人诚惶诚恐,愿将珍宝阁的铺子献上,以表清白。” “将铺子献上?”福禄诧异道,“莫非就献给当地的官府?” 晚云笑道:“当然不是给他们。此时,九殿下的令刚好到,他们会大动干戈地前去查验,而后再说你们清白,便水到渠成了。到时这些铺子的归属,也会在名义上归入凉州都督辖下。其中的区别,福叔品得出来么?” 福禄细想一番,恍然大悟:“这就成了我主动自证清白,而非被官府放过我们。” “正是。”晚云点点头,“清者自清,首要的就是不怕被查。若珍宝阁畏缩不前,反而显得心虚。纵然官府说你们清白也容易被好事者挑拨。” 福禄喜道:“娘子心细如针,小人钦佩!” “褔叔过誉了。”晚云垂眸道:“我方才说的只是大概,其中如何做,褔叔还得跟各位主事多多商量。既要服众,前提是得闹大,让别人都知道珍宝阁冤枉。所以……” 她算了算时日,又道:“此事倒无须动用快马,所以殿下的信大约半个月才会到凉州。褔叔还有半个月时间好好琢磨,半个月之后再往官府,正好能接上凉州府的命令,慢慢来,不必着急。” -- 第232页 晚云连时日都替他算好,福禄感到一阵欣喜,只觉许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他向她一拜再拜,激动道:“多亏有娘子,否则小人不知要如何安排这五十号同乡。” 晚云忙将他扶起,道:“褔叔不必客气,我既然决定接手珍宝阁,自然就要替诸位着想。褔叔有至诚之心,难能可贵,何人见了不为福叔大义所动?福叔见多识广,日后我遇了生意上的难事,还要向褔叔多多请教才是。” 客套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可福禄看她说得诚恳,却知不必多言,顿时有些感动,拱手道:“如此,珍宝阁日后就有劳娘子了。” 晚云笑笑,虚抚他坐下,商议日后的安排。 按道理,她接管了珍宝阁,应该随福禄一道去各个分号转转。毕竟这份信任不单只是姚火生给的,也是珍宝阁上下五十号人给的。 可奈何她的行程不能再变,她也迫切地想回东都去看看师父,所以只能临时做些安排。 晚云返回东都的路上途径凉州,她答应福禄会跟方师伯知会一声。若珍宝阁有突发的大事,可让方师伯拿个主意,或帮忙回寰。 而日后诸事,诸如如何议事、如何决事、如何查账等等,待她与师兄合议后再定下来。 期间。所有书信都交由仁济堂转交。 二人商议了一个时辰才大约有了眉目。福禄觉得责任重大,不能再耽搁,赶紧回屋去收拾了细软,趁着天色还早,赶紧上路。 晚云看他年纪四五十了,还一个人忙里忙外,终究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塞给他些钱,道:“这些钱是我私下给褔叔的,不必计入帐中。褔叔待会去市里买个称心的僮仆,日后就帮褔叔打下手。” 福禄起初还推辞。 晚云道:“若褔叔认我这个主事,便不要推辞。” 福禄会心一笑,拱手称是。 福禄离开之后,何田还未归。 晚云答应福禄,替他向何田道别,顺便道谢。于是一直坐在回春堂里,等何田回来。 她还惦记着福禄此前说的话,于是在回春堂里转了一圈,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是个大商号,于是料想回春堂必定还有别的产业。 药库里规规整整的排列着许多药材,麻包上打着仁济堂的标识。何其熟悉。她的手轻轻滑过,不由得笑了笑。 其实只要离开军营,回到市井之中,就处处可见仁济堂。这些随处可见的烙印都是师门前辈以及师兄的心血。师父文谦,师叔姜吾道,师兄王青州,一个个都是在药行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向来以此为傲。 转了一圈出来,何田还未归。晚云看着外面天色有些变了,不知会不会下雨,正琢磨着是否先行回程,日后再来,只见一个跑堂跑进来找她,问:“请问娘子是否仁济堂的常娘子?” 晚云点头:“正是。” 跑堂慌忙道:“何主事方才被县府里的人扣住了,他先一步遣小人回来,请娘子施救。” 晚云诧异,不明所以。 “主事缘何被官府扣押?”她问,“又为何让你来找我?” 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喝了一口水才说:“因为主事得了王青州的信,让他送一批人出关采买。官府却说战事刚平,没有出关的道理,怕是里头夹带了奸细。不仅不让出关,还将人扣住了,说要一一查验。” 晚云微微诧异,没想到还真的有点关系:“是王青州要出的商队?” “确实无误。” 晚云沉吟片刻,问:“是何人扣住主事?” “是景谷县的县令刘勘。” 晚云点点头,心想不是裴渊或谢攸宁就好,兴许塞些钱财也许能搪塞过去。对于她来说,裴渊已经帮得足够多,她并不想再用他们的面子来为自己做事。况且,这里面还涉及了王阳。她想起裴渊看王阳的冷脸,就不由得头疼。 她让跑堂的传信到玉门关给王阳,而后,匆匆前往景谷县的县府。 县府在沙州城东,晚云特地让亲卫先行回刺史府,而后,独自随跑堂前往。 可刚一到县府跟前,一眼就看见了楼月。 他还是没从昨夜的酒局里缓过劲来,靠着县府大门,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可真慢啊。” 晚云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地问那跑堂:“你不是说扣人的是县令么?怎么不提齐王殿下。” 跑堂的汗颜:“娘子没问啊。” 楼月对她招招手,道:“得了,别问他了。不用想也知道是你们那姓何的主事人太精,特地叮嘱了他别提九兄。提了你还会来么?” 晚云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而后,踏入县府之中。 第208章 冬去(一百八十八) 楼月引着晚云,穿过中庭,到了正堂旁边的厢房里。只有裴渊一人,坐在案前,手上拿着几封文书。 “阿兄。”晚云唤了一声。 见晚云来到,裴渊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招手让她上前。 楼月没跟着进门,只站在外面闲闲站着把风。 “还以为要上公堂。”看到裴渊,晚云一颗心妥妥放下来,“阿兄也不早交代一声……” 裴渊抬眉,笑了笑:“你连守城血战都不怕,还怕上一个区区县府的公堂?” “那不一样,守城厮杀都是明着来的,县府的人要做什么我可不知道。”晚云说罢,说起正事,“我在路上听跑堂随意说了几句,说是商队被扣住了?” -- 第233页 裴渊“嗯”了一声,道:“那回春堂的主事倒是机灵,知晓你我的关系,一边派人向我报信,一边二话不说地把事情往你身上推。” 晚云看着他:“他向你报信,你就亲自来出面?这县令的排场也太大了些。” “我自不是明着为此事而来。”裴渊道,“这地界也在我治下,自当到县府里来看看。” 说罢,他看了看晚云:“免得有人面上逞强,其实心里慌了神。” 晚云的嘴角抽了抽。 “唤你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裴渊继续道,“你不是主事者,稍后县令问起,你只消说什么都不知道便是,让你师兄亲自过来处理此事。” 晚云想了想,觉得这么做倒是合情合理。 她“哦”了一声,又问:“这究竟出了何事?商队为何被扣了?” “告诉你亦无妨,想你迟早也会知道。”裴渊缓缓道,“这阵子战事刚缓过来,各州府还在彻查余党,两关也暂且封闭,若要出入,需得有州府或两关总管的文牒。回春堂的商队执了阳关城守的文牒,专挑了城守总管林岱巡边之时出关。未想林岱提前归来,正好遇见。林岱拒不承认自己签过这份文牒,于是将回春堂的人遣返至沙州,交由景谷县县府处置。” 晚云心头一惊,此事一听就是商队买通了城守,而会如此行事之人,她最近倒是认识了一个。 瓜州的药贩陶兴。他是做黑市买卖的,买通城守不在话下,但此事万不能让官府知晓。 那日陶兴和师兄相谈甚欢,两人订下了长长的采买清单,值上万贯。她直觉与此事有关,又暗暗盼着千万别是。 只听裴渊继续道:“今日景谷县令招回春堂的主事询问此事,何田对此事含糊其词,说不清来处。府吏在他们的文书里找到了仁济堂的货册,何田这才承认,他们不过出关帮你师兄出关押货。县令寻思,兴许你师兄能解释清楚,这份文牒究竟从何而来。” 师兄有阳关城守的文牒?晚云想听到了什么笑话,笑道:“怎么可能?刘县令有太抬举师兄了!你要说他和东都杨刺史的孙子有几番交情我还相信,阳关?他的手怎可能那样长,阿兄不会也信吧?” 裴渊不置可否,只沉默着打量她,而后徐徐道:“云儿,如今战事虽然停歇了,但官府的彻查才刚刚开始。将黎差点将我一半的兵力劫走,除了被斩的武将外,还有谁从中作梗,我须得彻查。此事被林岱抓住了是好事,说明官府中仍有纰漏。这次只是商队便罢了,若是奸细混淆出逃,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的命令甚严,县令不敢大意应对,无论我信不信,你师兄都要来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晚云看裴渊严肃的神情,不由得一怔。 “阿兄要查师兄么?”她忙道,“师兄怎会做这等勾结叛党之事?一定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说明白就是。”裴渊的神色仍然沉静,道,“我可向你保证,若你师兄与此无关,我必定还他个清白。” 这话,听上去并没有回旋的余地。 晚云暗自咬了咬嘴唇,一时思绪纷乱。 撇开私心,裴渊这话,其实并非没有道理。细想之下,晚云也隐隐生出些预感,此事兴许真与师兄有关。 可她不能表露出来,怕被裴渊一眼识破,连累了王阳和陶兴。 她沉吟片刻,转而问:“那县令为人如何?不会为了结案,冤屈了师兄吧?” “冤枉?”裴渊笑了笑,“有我在,你不相信县令,好歹也该相信我。” 晚云赶紧应道:“我自然信得过阿兄。” “如此,便按我说的去做。”他抚了抚她的头,“已经派人去传唤了,估计明天你师兄就会过来。” 如裴渊所言,晚云去见县令刘勘的时候,确实是走走过场而已。 他兴许得了叮嘱,说话客气得很,简单问了她几句便放她离去。 “何掌柜被扣押在此处么?”她从堂上出来,向楼月问道。 “自然在此处。”楼月道。 晚云心绪不宁,总想知道更多,于是问:“我能见见他么?” 楼月看她一眼,停下来,神色有些无奈。 “常晚云,”他说,“师兄想必跟你说了,此事不小。他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你摘出来,你可千万别将自己又掺合进去。既然方才你自己说不知情,进去跟姓何的说两句不就又成了知情了么?就算这是师兄的地盘,你也不知有没有眼睛盯着,万一有人揪了把柄,日后又怀疑到你头上,没完没了了。” 晚云沉默了好一会,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对。” 他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道:“别愁眉苦脸的。我师兄还能为难你师兄不成?他定然也不想你成日跟他闹。” 你师兄我师兄,说得好像裴渊跟她无关一样……晚云腹诽着,不过后面那句却是中听。 “也是。”她点点头。 回春堂的消息先传到了玉门关。 王阳立马写了封信,让人传往瓜州陶兴处。 姜吾道坐在榻上,揉了揉额角,道:“这批人,便是二殿下要送往高昌的那批暗桩?” 王阳头也不抬地说:“正是。” 出师不利啊。 姜吾道皱眉,这个紧要关头要出关去确实不太容易。 第209章 冬去(一百八十九) -- 第234页 “这批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手,如今被拦在官府,不要被察觉出来才好。”姜吾道说。 王阳摇摇头:“我不担心这个。这些人在药行浸淫多时,端起架子来都是半个郎中。若非刻意挑衅,露不出马脚。更何况他们是从开朝以来就登记在户籍纸上的良民,身份无碍,官府没有理由凭空怀疑他们。” 也是,姜吾道点点头。 沙州的回春堂虽然开在边陲,却是仁济堂诸分号里暗桩最多、最为精干的分号。 这批人,是从他们十年前参与镇南王起事的时候就悄悄安置下的。 那时河西割据横行,各路豪强士绅勾结横行,民不聊生,流民遍地。仁济堂从众多流离失所的孤儿、逃奴以及无路可走的散兵游勇中挑选人才,收入麾下。 尽管这些当上暗桩的人,要与仁济堂签死契,还要经历严酷的训练和择选,但收获也不菲。除了能吃饱穿暖,每个人还能得到不菲的工钱。就算是现在,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上好的出路。 当年,文谦在中原辅佐镇南王,边陲的经营,就全权交由何田去办。 何田也确实不负文谦所望,办事麻利,待到佑德元年,皇帝收复河西时,何田手下的暗桩已经有三百人之多。 何田是沙州人士,家中本就经营了一家名为回春堂的小药铺子。仁济堂尚未开到河西的时候,便由仁济堂出资,将回春堂就地扩成了个大商号,并在瓜州开了分号,以容纳这三百多人。 这些人从被回春堂选中起,身份都被精心伪造过,不是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就是兢兢业业的药铺跑堂,个个底细干净得像被雪擦过一样,这么多年下来,还从未出过岔子。 这一切都是何田的功劳。从此以后,仁济堂挑选暗桩,也都效仿何田的做法,将暗桩发展壮大。 思及至此,姜吾道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何田如此老道,在裴渊面前终究还是慌了手脚,平白无故地把晚云扯进来干什么。” 王阳坐在案前,一目十行地将文书看了,道:“何主事是个内敛的人,心思缜密。但先前,河西在这方面抓得不严,他将各路打点清楚,自是无碍。这次,裴渊亲自来抓,他算是遇到了对。如今河西道人人自危,谁也不想被裴渊盯上。师妹那里无碍,裴渊不会让她掺合进去。以裴渊的本事,定然会嗅出些味道,我稍后说不定被官府传唤。这一传,师妹也会知道,早晚罢了。” 姜吾道哼笑一声:“照我说,不如趁机让裴渊查个透彻,河西道对阵皇城司,让他们窝里斗。” 王阳将文书放在案上,弯了弯唇角:“我也觉得不错。我稍后去信让师父赶紧遣散了仁济堂的门人,立马逃命?” 两人自然是玩笑,热闹地说了一阵,又顿感无趣,各不说话。 姜吾道长叹一声,想到那裴安明里暗里拿捏他们的模样,就觉得没了好气。 “你有何打算?”他问。 “先把人保下来再说。”王阳道:“既然是文牒出了岔子,陶兴那头,想必会摆平阳关那头。” 要做到这点并不难。 当初,陶兴买通阳关城守做假文牒,让王阳的商队通关。现在这假文牒被识破,定然也会顺藤摸瓜查到那造假的城守。为今之计,最妥当的,就是让那城守消失,顺便留一封信,对他造假的事情供认不讳。只要不被找到,那就是死无对证。 至于陶兴那边,左不过给人一笔钱,或者……当然,那是陶兴的事了,姜吾道和王阳都相信他会办得滴水不漏。 “这只能保住陶兴,你如何解释买这假文牒出关一事?” 王阳显然已经想好,平静地说:“持文牒出关乃是正经事,我循了章程办文牒,但经事人讹我的钱,我乃一介小小商贾,毫无反抗之余力,自然就给了。怎能说买呢?” 如此一来,只要陶兴那头的替死鬼承认伪造文牒牟利一事,此事就说通了。 姜吾道听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而这师侄脑子好使,否则他们一介做药材生意的商贾,凭什么在官府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无论如何,说法是有了,但信不信,还要看别人。 “我知道你一向疼惜你师妹。”姜吾道说:“可此事上,若由她出面帮你说几句话,总比你孤军奋战的要好。” 王阳思量片刻,淡笑地摇摇头:“师叔不是叫我要相信师妹么?她如今知晓我出事,该说的话想必已经说了。” 也是。姜吾道想了想,没有异议。晚云的脾性,他清楚得很,若知道王阳有了难处,必定比谁都心急,所以才遣了回春堂的人快马加鞭地前来报信。 “辛苦你了,你就专心处理此事。二殿下那头由我去信。两关吃紧的时候不宜再送人出关。”姜吾道说。 王阳却道:“不必。”说着,他提笔在信纸上写下“郎主”二字,道,“人依旧要送,此事我来解决。” 姜吾道怔了怔,只见王阳目露寒光,满是倔强。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瓜州见面的时候,裴安话里话外都是对王阳的挑衅和质疑。王阳从来就是在别人的夸赞中长大的,自有一股傲气,这样的折辱,他岂肯忍下来? 姜吾道不由得劝道:“你无需在意他的话。这些人身处高位,习惯了肆无忌惮地将人踩在脚底,那些刻薄的话,你以为我这些年来听得还少么?” -- 第235页 “师叔不必劝,我自有主张。”王阳道:“既然要做,便要做好。我不在乎二殿下的说法,只在乎我能做到哪一步。” 姜吾道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 王阳匆匆写了两封信,交给姜吾道:“这两封信,师叔替我尽快送出。尤其是给方师伯的这封,须快马送凉州。” 姜吾道即刻唤来随从,交代一番。那随从应下,随即将信收好,转身离开。 二人才堪堪将事情商议完毕,县府的传唤就来了。 第210章 冬去(一百九十) 来人在王阳面前亮出官府公文,要他即刻出发。王阳并无异议,什么也没收拾就跟着走了。 慕家兄弟见得这般架势,有些惶恐不安,王阳离开的时候,他们一直跟在他身后,却又不敢说话。 慕言拖着步子,在石板踏得响亮。 王阳转头,看二人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要被遗弃了一般,有几分好笑。他招招手,让慕浔过来,道:“还记得姑姑及笄那夜,师父在叔公房里跟你说的话么?” 慕浔显然也想到了那日之事,点点头:“师父不会抛下我等。” 王阳笑着颔首:“今日师父带阿言做的功课,你要督促阿言做好。等三月初八,师父遣人来接你,我们和姑姑一道回东都去。” 此去离三月初八还有五日。慕浔愈加不安,可见师父目光坚定,话又咽回去,道:“那……师父要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日午时,王阳就到了县府。 才下马,他就听到府内急促的脚步声。 不出意外地,王阳看到晚云从里头小跑出来,看到他,眉间一松:“师兄!” 那小脸上,带着些疲惫的神色,一看就是昨夜没有睡好。 “怎么了?”王阳笑问,“莫不是这城中又有什么人得了头疾,让你整夜守着?” “师兄怎么还笑得出来?”晚云瞪他一眼,走上前去想说话,可见左右站在好些府吏,满肚子的疑问终究没能问出来。 王阳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安抚:“无事,别担心。” 如何放心的下来?晚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府吏领王阳入大堂,晚云跟在一旁,故作镇定:“师兄吃了么?我去弄些蒸饼给师兄吃可好?先吃两口再去,省得没力气说话。” 王阳无奈,他这师妹,就是这副性情。想帮忙又帮不上的时候,就想着怎么往你嘴里塞东西,把你喂得饱饱的。 “有理。”他说,“我确实饿了,你去取些来。” 晚云神色一振,即刻往后院跑去。 蒸饼都是现成的。她晨起用早膳时特地去刺史府的伙房要了些,等到了县府,借后院的伙房,温在锅里。 大堂上,一干人严阵以待。 裴渊对捉拿细作之事颇为重视,且他目前坐镇县里,无论刺史府还是县府,无人敢怠慢。 主事者和一干副手都在,加上裴渊和谢攸宁和所带亲卫,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 庖厨里,晚云想着王阳必定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一时心急,直接从锅里取出盘子。那盘子温了半天,已然发热,晚云猝不及防地被烫了手。 “小娘子小心。”帮厨的仆妇赶紧上前,用巾子替她捧出蒸饼,“心急也不好大意啊,看,都红了,赶紧上药去。” 晚云却不想耽搁,道了声谢,便用盘子盛了蒸饼,急匆匆地往大堂跑去。 才到前院,发现一片肃静,几十号士卒和府吏已经退出大堂,分立堂外。 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审了。 晚云这才明白,王阳方才是怕自己担心,有意将自己支走。她心里骂自己笨,也只得立在门外,无计可施。 这堂审讯,要关门会审。楼月从堂中退出来,才让士卒们将大门关上,便看见晚云傻站在门外,手里还捧着一盘饼。 他怔了怔,踱步过去,道:“正好饿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从盘里拿起一个,放在嘴里。 晚云剜了他一眼,问:“里面要审多久?” 楼月耸了耸肩,顺手夺过她的盘子,道:“谁知道,须得看你师兄有几分诚心了。他若说得明白,一盏茶就出来。否则,一两个时辰也是寻常。”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厢房而去。 晚云却往门前去了几分,听见里头隐约有声音传来,似乎是王阳的,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守在门外的冯安笑着上前,道:“娘子,典军叫你呢。” 晚云回头看,楼月对她打了个回去的手势。 她踌躇片刻,只得走去厢房里。 这一关门问话,就去了一个时辰。 晚云刚一听见响动,就跑了出去。 她站在门边上,看刺史府和县府的人鱼贯而出,最后谢攸宁出来,又关上了门,唯独不见裴渊和王阳。 晚云赶紧上前问:“三郎,我师兄如何?” 谢攸宁示意她噤声,带她往厢房去,温声道:“你且安心,鸿初兄无事。只是九兄似乎还有些话要说,单独把他留下问话,你且再稍候片刻。” 晚云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坐回榻上,方觉得手里已经捏出了汗。 “事情都查明了么?”她忙问道,“我师兄怎么说?” “大致说清了。”谢攸宁道:“是阳关办司城守令之人勒索了你师兄,并非你师兄向城守买假文牒,和回春堂的供词都对得上。不过此事还需派人往阳关核实,一时半会,你师兄还不得离开沙州,只能待一切查清再放行。” -- 第236页 总不过晚些时候走,最重要的是师兄一切安好。晚云点点头。 楼月听罢,又从盘子里拿了个蒸饼,边吃边说:“跟你说了,我师兄不会为难你师兄的。” 晚云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却发现案上的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而罪魁祸首好不愧疚,手里还拿着最后一个, “楼月!”她忍无可忍,怒吼道。 大堂里,裴渊已经没有再摆出审讯的架势,与王阳在榻上坐下,隔案相对。 方才,裴渊并非主审,只是旁听。他没有说一句话,只静静观察。 王阳此人,说话一贯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却条理分明。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县府县令绕了进去。若非陪审的刺史机警,多次拉回正题,堂审只怕结束得更快。 王阳与被常氏夫妇散养的晚云不同,自小得父亲王庭的细心教导,加之文谦堂而皇之地把他内定为下一任掌门,必定也将毕生心血倾囊相授,是以年少闻名。裴渊纵然在朝堂、在边陲,也曾听过王青州的名号。 如今看来,确实不凡。 第211章 冬去(一百九十一) 王阳知道裴渊有话要说,正襟危坐,等着他开口。 只听裴渊徐徐道:“我昨日答应云儿,若此事误会了你,必定还你个清白。除方才所言,你若有难言之隐,可告知于我。” 王阳道:“殿下言重了。既然是误会,解释清楚便是。我并无难言之隐,该说的,方才已悉数托出,不敢隐瞒。” “该说的。”裴渊目光玩味,“莫非还有不该说的?” 王阳平静地看向裴渊,道:“看来,王某方才所言并未让殿下信服。” 裴渊并不回答,只缓缓道:“我与文公、云儿的关系匪浅,你们的商队若要出关,何不找我?” “明人不说暗话。”王阳道,“常言亲疏有别,殿下愿意帮师父和师妹,未必愿意帮我,我开不了这个口。更何况,我有我的行事之法。能花钱打点的事情,不轻易动用人情。此事亦是如此,因而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裴渊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已和盘托出,我便不再追问。你且去吧。” 王阳却没有起身。 他看着裴渊,忽而道:“我还有一事请教殿下。” 裴渊道:“直说无妨。” 王阳拱手道:“殿下明鉴。回春堂的商队此次出关押货,乃事关重大,既无可疑之处,那么还请放行才是。” 裴渊微微蹙起眉头。他以为王阳经此事后,至少有所收敛,没想到他仍旧坚持。 “事关重大?”他说,“怎讲?” 王阳道:“河西战事持续了五个月,买卖中断良久。战事刚平,河西诸商号不敢西出采买,我仁济堂为商界表率,需得替诸商号走一趟。” 裴渊没想到,他居然真有个正经的理由。 “依你所言,回春堂此去是为河西诸商号而去?”裴渊道。 “正是。” “此乃你一家之言,我如何相信?” 王阳的神色仍镇定:“若我能证明所言为实,殿下便会放我的商队出关么?” “若所言为实,且商队诸人身份清白,自然可以。” “我可得殿下的允诺否?” “自然可得。” 如此,他便安心了。 王阳拜了拜,退出门去。 晚云听见堂门响动的声音,赶紧迎上去。 楼月也步入堂中和裴渊说话。 他看王阳安然无恙,神色平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送师兄回去回春堂。”她道。 王阳笑了笑道:“今夜不回回春堂,要宿在县府。” 她“哦”一声。方才听见谢攸宁说过,县府还要派人去阳关核实,若无误,才能洗清王阳的嫌疑。 “你放心。”王阳温声道:“这县府的屋舍,看着虽不新,却也干净齐整,兴许比何主事的破屋子还要好些。” 怎么可能?晚云去过回春堂,自然知道那里面的模样。地方虽然不大,但毕竟回春堂是当地大户,那些招待贵客的客房,无论如何也比县府里头不知道给什么人住过的厢房要好。 晚云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怨道:“师兄还有心思玩笑。” 她寻思着将王阳拉到一边说几句话,正左右顾盼,看裴渊正和楼月正从大堂里出来,又打消了念头。 “我无碍。倒是你,你的手怎么了?”忽听王阳问。 晚云低头看,将手背在身后,道:“方才去伙房给师兄拿蒸饼,一时心急,被烫了一下。” 见他皱起眉,她忙补充道:“上过药了。” “急什么,毛毛躁躁的。”王阳没好气,“那饼呢?正好拿来给我,我饿了。” 晚云自是拿不出来,只看向王阳身后的楼月。 王阳循着她的眼神看去,见楼月一脸哂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目光一寒:“楼典军堂堂男儿,为何欺负我师妹。” 楼月并不怕王阳,但过没多久,他就看到了裴渊。 他干笑两声,又即刻收起玩笑之色,道:“是我一时贪嘴,我立刻着人去给王郎备些吃的。” 说罢,他正要走,却又被裴渊叫住。 “方才不是叫我去用膳么?让庖厨再多做几个小菜,一起吃。”裴渊道。 -- 第237页 一起吃? 晚云有些错愕,不由地看向王阳。 却见他看了看裴渊,淡淡一笑:“既是九殿下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裴渊与王阳但凡凑到一处,必然不会太和谐。 如晚云所担心的那样,这顿饭吃的异常尴尬。 虽然是裴渊说要共膳,王阳也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但坐下来之后,二人各自冷漠,一句话也不多说, 楼月仿佛预见了这样的局面,中途经过偏院,见谢攸宁和刺史、县令他们在用膳,厚脸皮地蹭了过去,十分不讲义气地留下晚云独自难受。 一顿饭下来,食不知味。 晚云头一回觉得,吃肉有时会跟吃糠一样难受。 到了下午,裴渊等人还要与刺史、县令议事,晚云终于等到了机会跟王阳好好说上几句话。 王阳的住处,就在偏院的厢房里。 说是厢房,其实不过是外院留给下人临时落脚的值房。虽然已经有僮仆先行打扫,可被褥陈旧,散发这一股霉味,想必许久没人住了。 晚云越看越不是滋味,道:“我去市里买些新的被褥来,给师兄铺上。”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却被王阳叫住。 他温声唤她坐下,道:“不用忙,不过将就一夜罢了,明日就能回去。” 晚云听他话语笃定,心中一喜。 “师兄怎知明日就能回去?”她问,“是阿兄说的?” “自不是他,我猜的。”看晚云脸上又露出紧张的神色,他笑了笑,道,“怕什么,不过是官府例行问话罢了。” 晚云也知道,这些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师兄经历过的风浪不少,遇事远远比她沉稳。 她起身将厢房的门关上,又重新坐下,低声对王阳说:“师兄告诉我,那文牒是不是陶公那里得来的。” 王阳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便是默认了。 晚云心头一沉,道:“我有一事不明。” 王阳看向她,笑了笑:“你只有一事不明么?还是满腹疑惑?” 第212章 冬去(一百九十二) 晚云没好气:“我正说正经话,师兄莫来玩笑。” 王阳知道她心思敏锐,即便不知道他的底细,也已经察觉出了异样。 “此事你不必管,”他收起玩笑之色,道,“在官府那边就说什么也不知道,交由我处理便是。” 晚云忆起裴渊早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由愈加疑惑,盯着他。 “师兄为何这么说?”晚云道,“我也是仁济堂弟子,堂**了事,我自然要过问,能帮忙的自然要帮忙。” 王阳注视着她,脸上的温和之色消散不见。 “你既然猜出了陶公之事,可曾告知九殿下?”他问。 晚云摇摇头:“我当初就答应了陶公不说出去,自然不能告知阿兄。” 王阳又问:“你后来遣人来向我报信,又是否告知了九殿下。” 晚云再次摇头,心中已经隐约知道他要说的意思。 “那么,你该明白,知道却不能说的滋味究竟如何。”王阳意味深长,“我看你今日精神不济,昨夜必定彻夜难寐,是真的担心我、担心回春堂,还是因为欺瞒了九殿下?” 晚云一怔,放在膝头上的手攥着衣摆,一时沉默不语。 王阳进而道:“仁济堂的规矩你知道,各司其职,不该管的事便不要过问。你不曾经手之事,即便知道了也帮不上,只是徒增烦恼,还不如不要知道。” 停顿了片刻,他补充道:“再者,莫忘了你和九殿下的关系。仁济堂和他之间的事,你还是回避为好。” 他三言两语地点破了关键,晚云也明白这些道理,一时心绪复杂。 “师兄是说,以后我若继续管堂里的事情,就会有许多不得不瞒着阿兄的时候?”她有些不解,“莫非堂里的生意,还会跟阿兄那边起了冲突?” 王阳心中亦是无奈。若他们只是像寻常医馆那样与官府来往,做做生意,一切自不会这般复杂。但奈何仁济堂还带着个皇城司,她的忧虑几乎就是注定了。 王阳点点头,平静道:“你也知道仁济堂枝叶繁茂,就算只是寻常生意往来,也免不得有许多纠纷和瓜葛。与九殿下来往也是一样。仁济堂有仁济堂的打算,九殿下有九殿下的打算,必有冲突之时。所以你在向我打探事务之前,务必想明白,此事会牵扯到什么人。你的心思纯良,必定想两边都照顾稳妥,但你须知道,这些并非你一己之力可为。我和师父都不反对你和九殿下的事,不过你既然选择了九殿下,这等事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晚云细细琢磨王阳的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道理上,自都是说得通,可细想之下,晚云却愈发放心不得。她虽然一向知道仁济堂和官府来往甚多,却从未想过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而看王阳的态度,这似乎稀松平常,那仁济堂究竟和官府之前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 晚云闭了闭眼,觉得额角在发胀。 她并未天真地以为,仁济堂循规蹈矩就能把生意做大。但王阳所言,仍然让她大吃一惊,而他大约还藏着许多话没有说出来。 再看向王阳,王阳亦看着她。 莫名的,晚云总觉得师兄那看似镇定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安。 -- 第238页 “我知道这些年来,师兄里外操持,为我挡了许多事。”晚云道,“可无论如何,仁济堂已经是我的家,师父和师兄也如我的亲生父兄,我决计做不到撒手不管。师兄何不试着跟我说道说道,兴许是师兄小看我了呢?” 听她这么说,王阳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的话多少有试探的意思,但说了又后悔了,万一师妹真的被吓着了,从此对堂中的事情不管不问,他才要后悔。 幸而晚云没有叫他失望。 王阳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道:“不急于一时。此事并不会出大岔子。等日后我再跟你慢慢说。” 晚云还想追问,王阳却没打算再说下去,她只得作罢。 “师兄若遇了难处,定要告诉我。”她说,“还有,方才师兄我说夜不能寐,只是担心欺瞒了阿兄,此言差矣。我自然是担心师兄的。 王阳笑了笑:“我知道。”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楼月便来寻晚云,说要回府去了。 王阳说天色晚了,也催她回去。 哪里晚了,晚云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撇了撇嘴,分明还没暗下去。 她蹙起眉头,看四周什么也没有,担心王阳无事可做,她道:“师兄稍后要干什么?不如我让人给师兄送几卷书来?” 王阳懒洋洋道:“我都累了一日了,不许我休息么?为何还催我用功?” 晚云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又道:“我明早就来看师兄,师兄早膳想吃点什么?” 王阳笑了笑,料想她是真觉得自己在坐牢,要是不说点什么她就走不掉,于是说了羊汤和烤饼。 “好!”晚云一口应下。 王阳说了好些话才将她哄走。 等门外脚步声都消失,王阳坐在榻上,淡淡道:“出来吧。” 未几,一道黑影从房梁上跳下来。 这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着王府随从的衣裳,在王阳面前恭敬行礼:“见过郎君。” “怎么说?” “陶公已经照王郎信中所言,将那人带离阳关。他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给郎君惹了麻烦,甚是懊恼。直言要将那人剁了喂狗,小人已经拦下,请郎君给个话。” 王阳沉吟,道:“做的好。跟陶公说,此事犯不着闹出人命。他若有心,给那人一笔钱,打发到寻不着的地方就是。” 那人应下,道:“陶公还问接下来郎君是否有打算?” “阳关出了事,官府必定要严查,让他暂且蛰伏一阵子,商队的事我自有办法。” “是。” 王阳看他不走,便问:“还有何事?” “我刚从瓜州过来,那里似乎有些不平静。想来,郎君兴许想知道。” 王阳问:“何事?” “瓜州府似乎丢了个戎人俘虏,封了城四处找人。似乎是前朝前去和亲的那位公主,名叫薛鸾。” 第213章 冬去(一百九十三) 王阳眉梢微抬,寻思片刻,吩咐道:“跟瓜州回春堂的主事知会一声,让他酌情打探,别惊动了官府。主要是防着二殿下那头要消息,别一无所知便是。” 那人拱手称是,“只是一时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是三月初八动身么?” “越是多事之秋,越需尽早离开。”王阳沉吟道:“九殿下本身是个麻烦,离京师越近,风浪越大,我等还需尽快抽身才是。明日你便让回春堂安排人手往玉门关把阿浔接过来,依旧三月初八回程。” 那人再度应下。 王阳看了看他,忽而道:“袁承,想你父亲了吧?” 这唤做袁承的随从赶紧垂眸道:“能回家总是高兴的。” 王阳笑了笑,“你父亲旺叔亦是师父的亲随。今年以来,我和师父聚少离多,也害你们父子少有见面的机会,都怪我。” “不敢。”袁承赶紧拱手,“能帮掌门和郎君做事,是我父子二人的福分。”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王阳抬抬手,“去吧,离开时当心些,别被发现了。” “是。” 晚云随裴渊回刺史府。路途不远,因而二人乘马车回去。 她脑海里还盘桓着王阳说的话,一时沉默寡言。 裴渊察觉异样,伸手来,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怎么了?方才和你师兄说了什么?” 晚云想了想,发觉刚才和师兄说的话,竟无一句能和裴渊诉说。要是再叫阿兄知道了那些话,恐怕会让原本就微妙的关系雪上加霜。 于是她只能敷衍道,“没说什么特别的,左不过重复他在堂上说的话。师兄担心此事会影响返程,毕竟师父已经多番催促,不好耽误。” “那你何至于忧虑?多耽误些时日不好么?还能多陪我些时日。” “我并非忧虑这个。只是方才去看师兄住的那屋子,想师兄堂堂京师堂主事,今晚竟要睡那破厢房,跟坐牢似的,心里头觉得心酸。” 裴渊听罢,不由得失笑,“你师兄哪有你想的娇气。倒是你,行军时荒郊野外都宿过,莫非你师兄连你还不如?” “话虽不错,可我总觉得不能这么比。”晚云拨了拨额发,道:“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不怕宿在荒郊野外,也不觉得苦,甚至觉得有趣。可师兄却不同,他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别看他如今生得高高的,小时候可比我弱多了。虽年长于我,打架却不是我的对手……” -- 第239页 一说起来就说岔了,她微微叹息,道:“阿兄跟我说实话,师兄会没事的吧?” 裴渊将她的手握着,道:“他既然是你的师兄,我必定不会苛责。只要他做的不是卖国通敌的勾搭,就算作奸犯科,我也放他一马。” “什么作奸犯科。”晚云嗔了他一眼,“阿兄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处处和师兄不对付,总把师兄往坏处想?” 他看着她,细细揉着她的手指,沉默不语。 晚云想既然一时最快把话问出口,就索性说透了,“师兄从来玉门关的第一天,阿兄似乎就不喜欢他,直到今日仍是。今日和你二人一道吃饭,简直食不知味。阿兄若不喜师兄,还为何硬要提一道吃饭?” 裴渊看她气呼呼的脸,忍不住捏了捏,温声道:“我没有不喜你师兄。恰恰相反,你师兄是个才能出众之人,今日更是让我刮目相看。就是……” “就是什么?”她气呼呼地问。 总不好说自己看着她见到王阳就两眼放光的样子,其实有些吃醋? 裴渊清了清嗓子,道:“就是说话说不到一块去罢了。隔行如隔山,我不懂开药治病,他不懂行军打仗,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努力过了,但似乎无济于事。” “阿兄胡诌。”晚云噘着嘴道,“我也不懂行军打仗,还不是照样能跟阿兄说上话。” 裴渊笑了笑,“那兴许是我没那个能耐,你何不去念叨念叨你师兄,让他多来找我说话?而且……” 他长臂一揽,将她揽到身前,道:“这个做比不妥,他岂能跟你相提并论?” 她大大方方地环上他的脖子,仰着脸道:“我等都是郎中,有甚不好相提并论的?” “明知故问。”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 她用力回啄了一下,道:“虽然我还是没弄明白,但阿兄日后不许针对师兄。你的身份摆在那里,话落下来都不是一般分量,难免带着别人对师兄有想法。本来无冤无仇的亲家,结成了仇家有意思么?” 裴渊歪着脑袋,笑道:“亲家?” “当然是亲家。”晚云认认真真地点头,“我师兄也是亦是阿兄的兄弟,别想耍赖。” 裴渊失笑,道了声“遵命”,仰头吻了上去。 马车很快到了刺史府前。 楼月掀开帘子,看晚云满脸通红地跳下马车,而后师兄风轻云淡地跟在后头,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啧啧,顺着这股如胶似漆的劲,生米煮熟饭也就近在咫尺了。就算明日跟他说要凑份子钱也不稀奇。 吩咐门房停好马车,却见孙焕急匆匆地从刺史府里出来,对裴渊道:“你回来的正好,正要去找你。” 孙焕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如今神色严肃,说明出了事,兴许还是大事。裴渊不敢怠慢,让晚云先回房歇着,随孙焕入了正堂。 晚云不疑有他,回屋换了身衣裳。 到饭点时前往膳房用膳,只有谢攸宁一人。 他今日在县衙处理事务,所以晚回一步。他唤晚云坐下,道:“瓜州出了点事情,九兄、凤亭和阿月过去了。” 晚云心头一惊,首先想到身在瓜州的陶兴和回春堂的瓜州分号,她紧张地问:“出了何事?” 谢攸宁给她盛了碗汤,道:“你先坐下。” 晚云依言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谢攸宁缓缓道:“我也是回来时恰好遇见九兄他们离开,听九兄说了几句,具体还得等九兄回来了才知道。” 他这样打头,晚云就心觉不妙,只听他说:“云儿,瓜州那头传来消息,说薛鸾不见了。五殿下大发雷霆,在瓜州府大肆打骂,谯国夫人出面才暂且按住。” 第214章 冬去(一百九十四) 晚云记得,在离开尧村那天早晨,谯国公主曾与裴渊商议,欲将薛鸾先一步带回京师,而裴渊也应承了。如此看来,这薛鸾应该是在谯国公主动身之前失踪的。 谢攸宁也不知更多内情,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晚云问道:“若是真丢了,阿兄还得负责找回来么?” 谢攸宁点点头,“虽然谯国公主说了要将人带走,但毕竟人还没走,并且还在九兄的地界上,九兄还得管。” 晚云不由得蹙起眉头,问:“若找不回来呢?” “最好能找回来。”谢攸宁苦笑,“薛鸾名义上还是戎人的阏氏,纵然归降的戎人不发难,朝中有心人也会以此大做文章。更何况,太后还盼着她回去,要是人丢了,头一个交代不过去的就是太后。” 并且,五殿下还在。晚云心想。 据她所知,五殿下裴律是个莽人。他如今和薛鸾关系匪浅,也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的风浪。 怪不得裴渊匆忙赶去了。 晚云沉吟片刻,问:“那我师兄之事可有人做主?” “你师兄之事本来就是交由刺史府和县府做主,二府合议无碍,跟九兄回禀一声即可。”谢攸宁说罢,不由又道,“你别心急,阳关那头还要查一阵子。” 晚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 可第二天,阳关那头就传来消息,说是负责办城守令的令官留书招认了通关文牒造假之事。县府衙役搜寻他的住处,搜出了一大叠伪造的文书。循着文书去打探,又有一批商队纷纷证实了令官讹钱之事。 -- 第240页 事情忽而明朗,州府和县府的主事都有些不敢相信,赶紧邀了谢攸宁前去商议。 谢攸宁在堂上听罢,说:“我向来只管城防军务,此案,我只管协助。如今我听下来,似乎都查清楚了,诸位便依案情写了卷宗,呈给九殿下定夺就是。” 二位主事也是这个想法,拱手称是。 谢攸宁忽而想起什么,道:“听闻王阳还被拘在县府里?” “正是。”县令道,“九殿下还未过目,人也不好放走。不过九殿下吩咐了,人不必拘押入狱,安置在偏院的厢房。” 谢攸宁故作叹息:“原来还打算继续押着呀。唉……罢了,你们自己打算便是。” 县令和副手对看一眼,赶紧拱手道:“将军的意思是,我等不好再押着?” 谢攸宁摆手笑道:“不过我个人愚见,做不得数。” 河西道上的州府,谁人不知九殿下对这位右将军最为看重?他说什么愚见,自是谦虚,真当他说说而已才是犯蠢。 县令忙道:“在下就遵照将军之意,将王阳放了。” 谢攸宁闻言,却“啧”一声,道:“县令此言差矣,怎是我的主意?我说了,我只管军务,这等事,只做协助。” 县令有些弄不清他的意思,露出为难之色:“这……” 谢攸宁道:“既然你诚心问,我便多说两句,但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是,将军请说。” 谢攸宁清了清嗓音,朝左右看了一眼,而后低声道:“我问你,九殿下为何让你特别将人安置在厢房?” 县令看他的眼神,心中豁然开朗,长长地“哦”了一声。 先前,他就知道此人大概与九殿下关系匪浅,才特别得了照应。 他确认道:“将军交代地,莫非是殿下……” 谢攸宁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适可而止:“都是你自己悟性好悟到的,与我无关。” 县令赶紧地拱手称是。 半个时辰后,王阳才吃完晚云送来的羊汤和烤饼,就有府吏过来,让他去回春堂里候着。 晚云怔了怔,不可思议地看向王阳。 没想到他昨日说只需在此过一夜,就正正是一夜,半天也不多。 王阳胸有成竹地一笑,道:“走了。” 说罢,施施然起身。 二人随府吏走到府前,遇见了谢攸宁。 他正要到别处去,随从正在备马。见得二人走出来,他毫无讶色,笑着打了个招呼。 “回春堂那边应该过不久便会有人来接。”他说,“鸿初可暂且等一等。” 王阳猜到他多少说了好话,心中亦是感激。不过官署跟前,人多口杂,多少要顾忌些,便拱手一拜,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攸宁会意地笑了笑,转而看向晚云:“你也要随你师兄去回春堂么?” 他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晚云要仰头才能将他的脸看清,不由地用手遮住了春日灼灼的艳阳。 “跟师兄去回春堂看看。”她说,“往来麻烦,我今夜不如就宿在回春堂吧。” “那可不行。”谢攸宁道,“九兄走前特别叮嘱,要我看好你。若知晓你彻夜未归,他怕是要从瓜州连夜赶回来。” 她调皮一笑,道:“那岂非正好?” 谢攸宁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勾了勾唇角:“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现在要到别处去一趟,返回时经过回春堂,届时接你回刺史府。” 二人约定了时辰,没多久,回春堂马车到了,晚云便随王阳上坐了上去。 “谢将军当真心善仗义。”王阳感慨道,“不似别人,照章办事,铁面无私。” 晚云知道他说的是谁,假装没听懂,道:“三郎确实好,把阿言交给他,师兄可以放心。我看师兄和他也聊得来,值得深交。” 王阳点点头:“我正有此意。此番他帮了我的大忙,就算无深交打算,等他班师后,我也要亲自到永宁侯府去道谢。” 晚云听罢,想起一事,道:“听闻永宁侯谢家辅佐镇南王多年,在江州是有名的世族大家。师父常吹嘘自己年轻时是江州通。从江州出生的人他全都认识。既如此,师父兴许也认识谢家。” 王阳摸摸下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似乎记得师父曾说他知道江州的一位谢姓老妇,嗜吃如命,不知和谢将军的谢家有无关联。” 是有这个可能。晚云道:“江州许多官宦人家都随天家一道搬到了京师,离东都更近了。可为何师父近些年反倒疏离了呢?不仅不入京师,关于过去的事能不提就不提。” 第215章 冬去(一百九十五) 王阳自然知道原因。师父因为皇城司的事跟圣上闹僵,好几年没去过京师了。可他没法跟晚云说。 晚云却自作主张地肖想起来,未几,神秘兮兮道:“师兄你说,师父是不是在京师受了情伤?” 王阳瞥她一眼,问:“何以见得?” “我就突然这么觉得。师兄你想,师父也是个……”晚云寻找着合适的词,道,“嗯……健全的男子,一直不成婚不说,连个相好的妇人也没有。他又不是出家,这般守身如玉,莫非是为了哪个女子?而且师兄不觉得奇怪么?他这些年,天下都走遍了,却坚决不入京师。这么一想,是不是都对上了?” 王阳看着她那笃定的神色,又是嫌弃又是好笑。 -- 第241页 “守身如玉?”他反问,“你怎知师父守身如玉?” 晚云一愣,目光变得更加热切。 “师兄是说,师父那般为人师表,竟是装的?他其实……”话没说完,脑袋被王阳磕了一记爆栗。 “鬼扯。”他板起脸,严肃教训道,“师父早些年为了仁济堂和教导你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他因此疏忽了人生大事,却从不计较,只愿你我成才。此事,你不可再胡言乱语,否则叫师父知道,他会伤心的。” 晚云讪讪,撇了撇嘴,心想,明明从前最喜欢议论这些的是你…… “知道了。”她乖乖答道。 回春堂因为主事何田还在县衙关着,这几日闭店谢客。只有一些熟客来上门拣药,才稍加招待。 二人入内,店里的跑堂都认识王阳,看他平安归来,纷纷上前见礼。 王阳随和地答应着,忽听晚云惊喜唤道:“阿承!” 回头,只见袁承立在大堂门口,笑盈盈地候着他们二人。 袁承身着仁济堂的灰衣,看见晚云前来,微笑着拱手道:“见过娘子。” 晚云在他面前打量着他:“你何时来的?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袁承恭敬地垂手立着,答道:“我随郎君一道来的,一直留在沙州做事。听闻娘子及笄礼成,恭贺娘子。” 晚云正想说话,王阳却把她支开:“去伙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了。” 晚云狐疑:“师兄不是刚喝过羊汤,怎么又饿了?” 王阳径直走入一侧厢房,道:“饿了就是饿了,哪有那么些为什么。” 待晚云嘀咕着走开,王阳这才在房里坐下,向袁承问道:“有新的消息?” 袁承点点头:“果真如郎君所料,皇城司来信了,要那金陵公主的消息。”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二殿下裴安的。 乘着王阳看信的空隙,袁承已经点燃了厢房里的烛台,备好了火盆。又在案上备好了笔墨纸砚,熟稔得无需额外吩咐。 王阳看罢,顺手把信点了,放到火盆里,问:“瓜州那头可有消息?” 袁承回禀:“说本来一行人打算明日启程返回京师,行囊也收拾妥当,那金陵公主却在午睡时不见了,一切颇为诡异,人如何丢的,没人看见,也没人说的出个所以然来。” “她的随从怎么说?” “那公主很是孤高,平素不让人近身,只有一名唤珠儿的贴身侍婢跟着。那人也一并不见了。”袁承道:“不过一个时辰前,堂中有暗桩说沙州城外十里发现一具女尸,看衣着华美,当是戎王宫里的人。不过只一人而已。” 王阳缓缓蹙起眉头,问:“官府的人可接到消息了?” 袁承摇摇头,“那地方有些隐蔽,寻常路人并不经过那里,所以还无人报官。” 王阳点点头:“稍后找个沙州城的当地人,让他将消息透露给沙州府。” 袁承拱手称是,“瓜州那头如何是好?” 王阳知道他指的是裴渊,沉吟片刻,提起笔来,边写边道:“如今九殿下在瓜州,回春堂的人切勿轻举妄动,让主事的动动关系,请周边商号的人帮忙找找线索。无论人是不是没了,二殿下要的是罪魁祸首。沙州这头,还得让官府出面确认身份,再看往下如何行事,毕竟谁也不知金陵公主长什么样,是不是她还未知。” 袁承想了想,道:“其实无需官府,我等也有办法。” 王阳看向他,问:“什么办法?” 袁承犹豫片刻,道:“娘子想必认得金陵公主。” 王阳恍然了悟。 他想了想,却又作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师妹掺和进来。沙州府不乏认识金陵公主的人,你先让人尽速去办。” 袁承应下。 他走了之后,晚云端了一碗粥进来,说:“今日堂中不开火,好不容易给师兄弄了碗粥,师兄先将就着吃。” 说罢,她又疑惑道:“前几日我来堂中寻褔叔。听褔叔说,这回春堂竟然养了上百人的商队。可我方才到处看了看,那伙房的锅可煮不来上百人的饭。莫非回春堂在城中还有别的分号?” 王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商队和医堂不同食,他们还有别的院子安置。” “还另有一处院子?那这回春堂当真富有。”晚云叹道,“我听他们方才王郎长王郎短的,好像师兄才是他们的主事。莫非师兄悄悄把回春堂买了过去?” 王阳不置可否,只道:“你这话别跟别人说。” 晚云没想到他竟是默认了,更加诧异:“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能跟别人说?” 王阳笑了笑:“我们手上不叫仁济堂的铺子以后会越来越多。至于为什么不能叫别人知道,因为财不露白。” 晚云似懂非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她懂,可不知为何,师兄总让她觉得仁济堂岌岌可危,随时会被人霸占了去似的。 晌午时,谢攸宁来接晚云。 回春堂旁有个卖小玩意的铺子,谢攸宁想了想,将晚云拉到铺子里。 他说:“军中无聊,我给阿言买些小玩意。鸿初说你砍价很在行,你替我砍价,我不会。” 晚云抽了抽嘴角,师兄上午时说要跟人家深交,原来净跟人家聊这些么? -- 第242页 第216章 冬去(一百九十六) “你可是堂堂三品将军,吃公饷的,还在乎这几个钱?”晚云说。 不料,谢攸宁叹口气,一脸深沉:“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苦。我家就父亲和我及另外两个兄弟领俸禄,却要养活六百口人,僧多粥少。这么说,你可明白?” 晚云知道他玩笑,“嘁”一声,道:“明白,你挑。” 谢攸宁笑笑,仔细在铺子里挑选。先是挑出个掐金丝嵌宝石的小药罐,而后,挑了个彩色琉璃的小葫芦,接着,又挑了个前朝样式的侍女人偶。 掌柜高兴接过,结算道:“五百八十钱。” 晚云听着,额角调了一下。 这掌柜是真敢要价。 不过,她也明白其中缘由。但看这谢攸宁,着锦带玉,一看就是不愁吃穿的。再比对比对市肆里的路人,不讹他讹谁? 当然,这掌柜运气不好,想讹谢攸宁还得过她这关。 “二百钱,”晚云凉凉地插嘴,“你定然不亏。” 掌柜不曾料想半路杀出个女程咬金,道:“小娘子开玩笑吧,二百钱?进货都不够。”说罢,他作势就要将货物收起。 晚云也不理论,气定神闲地对谢攸宁说:“走吧将军,稍后让刺史亲自来。” 掌柜一听这名号,愣了愣。 接着,又见两名府吏模样的人走过来,向谢攸宁行礼,口称将军。 掌柜自是再也站不住,于是赶紧拦着他们,笑道:“原来是贵客,小的眼拙,切莫怪罪。” 晚云笑了笑:“哪里,你是精明人。” 从五百八十到二百,回府的路上,谢攸宁一时有点懵。付钱的时候,他怕晚云砍的太凶,最后还多给人家五十钱。 晚云一边走路一边笑话他:“我说了二百不亏,就不会亏。你就是人太好。” 被宇文鄯骗成那样也不亏。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说出口。 谢攸宁看了看他:“刚才那两个府吏,你是差随从去临时唤来给我撑场面的?” “那是当然。”晚云理直气壮,“若是别的三品将军,大可指鹿为马,钱随意给就是。你倒好,被人宰一刀不说,还怕别人宰少了。” 谢攸宁看着她,忽而相信姜吾道说她被山贼打劫反而将山贼骗了的事是真的。这么厚颜无耻的话竟也说得出来,她去做山贼定然前途无量。 不过,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本只是随意让晚云帮了个忙,没想到竟然省了好些钱。不禁细算以往帮妹妹们买各种新奇物什,究竟被人坑了多少钱。 谢攸宁晃了晃手中的小物件,摇头道:“我还常跟京中同僚说沙州民风淳朴,看来是我天真了,人家宰人也是毫不手软的。” 晚云随他往闹市的路口走,笑道:“都是做买卖,谁不想多赚些?你似乎很喜欢沙州,常来么?” “每年得来两三次。”谢攸宁看着前方快要落下的夕阳,道,“此地的气候,我甚是喜欢。你别看现在冷飕飕的,等入夏时,天气干爽,一点也不热,我最怕热了,就喜欢夏天来。” 晚云看看天色,道:“听阿兄说五月班师,今年夏天怕是不行了吧?” 谢攸宁道,“今年兴许不行了。明年吧,年中要巡边,到时让九兄带你来。” “你不来么?”晚云抬头问。 谢攸宁看着她的眼睛,忽而有些心酸。 他来干什么呢?来看九兄和她如何相伴相随么…… “不一定,要看九兄的安排。”他敷衍着,停了停,又道:“我估摸着,六月家中祭祖,祭祖过后,我父亲便会为我择日娶妻。若有妻室,兴许不好常来河西。” 他的话语很是平静,晚云一怔,片刻,也缓缓点头。 “那是好事。”她说,“你必定如愿所偿,找到与你相互疼惜敬爱之人。” 她说这话时,目光甚是诚恳, 谢攸宁也注视着她,忽而道:“要是九兄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笑起来:“莫非你替我揍他不成?” “打不过,”谢攸宁道,“不过我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话说得认真,晚云被逗乐了,道:“多谢了。不过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阿兄必定会对我很好。” 谢攸宁笑笑,正寻思着找家市肆用膳,路口那边忽而火急火燎地跑来个沙洲府的主簿,上前匆匆一礼,道:“见过右将军,可找到将军了。” 谢攸宁蹙起眉头,道:“若不是起了战事,不要找我。” 主簿为难道:“此事确实非得将军帮忙不可。” 谢攸宁没好气地问:“何事?” 主簿上前低声道:“沙州城外有一具女尸,身着宫装。刺史说瓜州城不是丢了个公主么?上头就想,会不会是……” 晚云闻言,大吃一惊。 谢攸宁的面色也是一变:“可曾派仵作过去?” 主簿道:“派是派了,不过公主归来之后就一直宿在瓜州府,在沙州,无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刺史想将军兴许知道,于是想让将军出面认尸。” 堂堂三品将军居然用来认尸,主簿说出口也有些不好意思。 谢攸宁也没时间顾及这些,只道:“速速领我前去。” 尸首被安置在城外的义庄。 -- 第243页 谢攸宁没有时间送晚云回刺史府,只好带着她前往。 他有几分歉意,路上叮嘱:“那地方污秽,稍后你远远站着,无需进去。” 晚云却道:“三郎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义庄去的还少么?” 谢攸宁一时语结,“你们仁济堂那么多跑堂、仆从,让你去义庄干什么?” “自然是看死人。”晚云道:“活人不好让我等拿刀比划,死人总可以。不亲自掏一掏,怎么知道五脏六腑在何处?” 掏一掏……谢攸宁抽了抽嘴角。 “更何况,我也认识薛鸾,帮你作证也好。” 谢攸宁心想也是。那可是薛鸾,光凭他一人断生死,总有些草率。于是他道:“你要是害怕就自己出去,别不好意思。” 晚云故作轻松:“知道了。” 第217章 冬去(一百九十七) 刺史已经带了一干人在义庄外等候,拱手道:“有劳将军。” 严冬刚过,战事刚毕,义庄里甚是拥挤,气味不好闻。 谢攸宁抽出帕子,看晚云若无其事地四处打量,无奈地将帕子直接悟到她口鼻处,道:“拿好了。” 他一番好意,晚云依他所言,捂住口鼻。 义庄中央,几个仵作将尸首围在中央,看谢攸宁前来,纷纷让道。 晚云随谢攸宁上前,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就着义庄里昏暗的光线,晚云看清了她的脸。 血色全无,神色惊惧。 晚云认出了她,和谢攸宁对视一眼,二人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珠儿。 不是薛鸾。 二人松了一口气。 经过仵作勘验,珠儿是昨夜死的。身上有多处淤青和擦伤,像摔了马。致命伤在胸口,乃一剑毙命。 谢攸宁与刺史商量,先行封锁沙州城,派府吏搜寻周边村庄,并让人速速往瓜州禀报裴渊。 一切吩咐妥当,谢攸宁正准备走,却发现晚云正蹲在一旁研究珠儿的尸首。 他她身旁,无奈道:“你真一点不怕啊?” 晚云摇摇头。 “看出什么了?” 晚云思忖片刻,道:“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说来听听。” 晚云道:“你看她的姿势,可觉有何异样?” 谢攸宁往珠儿身上瞥去,有些不明所以。 珠儿被被发现时身子已经僵了,如今还保持着她死时的姿势──侧身蜷着身子,一手捂在胸口,一口搭在腹部。 “不知道。”谢攸宁道,“有何异样?” 晚云道:“你在战场上,定然见过许多死伤,若一人胸口中剑,会下意识作何姿势?” 谢攸宁想了想,道:“自然想为胸口止血,用力捂住胸口。” 晚云点点头,“可她只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却放在腹部,还团住了身子。似乎腹部还有伤,可我放在验过,腹部并无伤痕。” 谢攸宁蹙起眉头:“兴许痛极,下意识这么做。” 晚云摇头:“这便是不合常理之处。我想,还有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她兴许怀身孕。” 谢攸宁怔了怔。 晚云继续道:“你看她的手势。”晚云捏着珠儿僵硬的手贴近小腹,正好贴好。“我在堂中见过许多孕妇,这样的手势很常见。若是遭遇危险,下意识地护住腹部乃人之常情。” “那……可否证实?”谢攸宁问。 “没有脉搏探不出来,除非剖腹验尸。”晚云摸了摸珠儿平摊的小腹,道:“即便是真的,月份也应该很浅,很难看出来。我只是想,宫中女官若与人私定终身,是否是大事?” 谢攸宁道:“我不知戎人王宫的规矩,但在我们朝中自然是大事。若被察觉,兴许要被赐死。” “如此,假设她当真有了身孕,虽然不知与她被杀有何关联,但孩子的父亲是否也是个线索?若我估计不错,她怀上的日子,大约就在从高昌返程的路上。” 谢攸宁目光一亮,道:“这不难查证。那时还是我领军,让手下去查一查兴许有结果。” 晚云点点头,又道:“还有,她若是怀有身孕,必定找郎中,兴许能问出些什么。瓜州府可有医官?” “有。可她未必敢找府中医官,兴许从外头找郎中。”谢攸宁摸着下巴,道:“若是些江湖郎中,就不好找了。” 晚云想起今日师兄和她说起回春堂归属于仁济堂的事。江湖郎中再不好找,终归要买药置货,医官药行多少都认识,通过回春堂去打探兴许要好找些。可师兄才跟她说过不能暴露这层关系…… “回春堂是沙州和瓜州的大商号,兴许认识许多郎中,不知是否愿意帮忙找?”谢攸宁忽然问。 晚云一惊,故作镇定道:“我与回春堂的人并不相熟。况且……”她语气一转,狡黠地看着谢攸宁,道,“你们还拘着回春堂的大主事何田和商队,还想让人家帮你们,是否太不近人情了?” 谢攸宁哂然。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居然还纠缠上了? 他知道晚云的意思,思量片刻,老实道:“此事我不好做主,我先传信给九兄,让他定夺。” 晚云瞥了他一眼:“原来这等小事你也不能做主。” 谢攸宁笑了笑,诚恳道:“把你的私心收一收,激将法在我这里不管用。” -- 第244页 晚云碰了壁,不由感到挫败。 真是岁月催人老。她心想,连谢攸宁也变得精明起来了。 她不再纠结下去,转了转眼珠子,眼神悠悠飘到窗外,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阿兄那里如何了。” 裴渊那里不如何。 薛鸾失踪,五殿下裴律又气又怒,三不五时就上谯国公主的府里闹,谯国公主自是不吃这套,把球踢给了裴渊。 裴渊亲自来到,裴律却是不依不饶,说不到两句又闹翻。 如此循环,一上午已经第三回 了。 连孙焕都忍不住和楼月感慨,“五殿下怎么说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没想到却是个情种。” 楼月却撇了撇嘴:“可他这么个闹法,师兄如何办事?他这是盼着师兄把人找出来,还是盼着别找出来?” 孙焕笑了笑:“说的是。五殿下这脑子果真叫人望洋兴叹,连我们阿月都不如。” “少拿我跟他做比,晦气。” 裴律闹了一上午。谯国公主毕竟是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见他赖着不走,也没了好脾气。 “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你九弟把人藏起来?”她喝一口灵芝茶,缓缓道,“他为何这么做?” “自然因为嫉妒我和鸾儿!”裴律气急败坏,“鸾儿如今已经倾心与我,老九就是见不得我好!” 谯国公主继续喝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裴宴当真是老了。她心中感慨,留在身边的嫡子,竟是不知体面为何物的酒囊饭袋。 再看向下首的裴渊,只见他端坐着,手里也捧着一杯茶,仿佛事不关己。 “子靖怎么说?”公主缓缓道。 第218章 冬去(一百九十八) “侄孙方才已经答过。”裴渊淡淡道,“此事,侄孙也是头一回听说,与侄孙无关。” 裴律眼睛一瞪:“你休得装好人!今日你不将鸾儿交出来,便休想出此门!” “胡闹!”谯国公主终于忍无可忍,作色道,“这是何处?这是凉州都督府治下。你若真要把薛鸾找回来,便让你九弟放手去查。再吵闹,我就遣人把你绑回京师去!” 这话声音虽不高,却颇是严厉,浑然带着一股威压之势。 裴律虽借机发泄,却并不敢真得罪了谯国公主,气焰随即收敛了些。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就此收兵,忽而在谯国公主面前跪下一拜,露出委屈之色:“莫非姑祖母也向着他?姑祖母是长辈,就跟他说让他把人交出来,他敢不交么?姑祖母非但不这么做,还使了心思要把我支走,姑祖母是不是也不想鸾儿回去!” “放肆!”谯国公主一时怒火攻心,有些喘不过气来。 春荣赶紧递水上前,劝道:“二位殿下快消停吧!圣上最心疼公主,若被圣上知道殿下这么气公主,必定要降罪的!” 裴律似乎还气不过,欲言又止。 只裴渊站起身来,道:“姑祖母看见了,是五兄蛮不讲理。不仅三番两次阻挠我办案,还将姑祖母气倒,我便只好不客气了。” 说罢,他扬声唤来亲卫,道:“即日起五殿下禁足瓜州府,结案前不可踏出州府一步。” 裴律面色一变,怒喝:“谁敢!” 一时间,两王府亲卫剑拔弩张, 裴渊冷声道:“五兄想好了,这里可是河西道。” “裴渊你反了!我可是你皇兄!” 裴律这一吼,谯国公主又露出头疼之色,低头扶额。 门外孙焕见状,赶紧笑嘻嘻地上前,拉着裴律道:“五殿下消消气,一家人,何事不好说?府中已经备下了酒菜,听闻五殿下还未用早膳,且随在下去用膳如何?” 裴律内心自然知道他与裴渊势力上的悬殊,真被他拿住了,面上须不好看。如今孙焕给他递台阶,他没有不去的道理。 他哼哼了两声,这才向谯国公主行礼告辞,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孙焕走了。 堂上终于安静。 裴渊再看向谯国公主,却见她已经恢复了神清气定之色,继续拿着杯子喝她的灵芝茶。 “你父皇就将征伐这等大事交给五郎。”她冷冷地一笑,“朝中人才,已经匮乏至此么?” 裴渊道:“姑祖母不觉头晕了?” “头晕算什么。”谯国公主道,“我一个老妇,土已经埋到了脖子上,活不了几年了,当晕则晕。不这么做,五郎肯乖乖离开么?” 裴渊不由地笑了笑。 “此事,侄孙会处置。”他向谯国公主一礼,道,“姑母且歇息,侄孙告辞。” 说罢,他就要离开。 谯国公主却道:“站住。” 裴渊随即回头,顿住脚步。 谯国公主放下茶杯,对春荣埋怨道:“他哪里跟我像?犟驴一头,你眼神不好。” “是是是。”春荣赔笑附和着,给她捶背,“公主有话慢慢说,九殿下在这里听着呢。” 谯国公主抬手招裴渊坐下,问:“那日晚云在,我不好问。你先跟我说,你如今对薛鸾是什么心思?” 裴渊听罢,暗忖着这问题被问多少遍了,到底除了晚云,竟是无人相信自己。心里长叹,觉得自己在做人上莫不是真有这么大的缺陷。 他拂了拂衣襟,坐下,道:“姑祖母明鉴。薛鸾帮过我,我亦信守承诺,帮她返回京师,仅此而已。” -- 第245页 谯国公主盯着他,少顷,点点头:“如此说来,她失踪之事,你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不会。若要袖手旁观,侄孙为何来这一趟。”裴渊道。 谯国公主稍稍安心,道:“前几日我见过薛鸾一面。听她言语,是五郎追求于她,她自忖已成阶下囚,便半推半就地从了,多有不情愿。我年纪大了,你们小辈的事不想管太多,也懒得去求证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她毕竟是太后要的人,我也不加为难,只嘱她收拾行囊跟我回京师。” 裴渊听罢,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话听起来,确实像是裴律会做出来的事情。不过对象既然是薛鸾,便天然地透着诡异。 只从常理上说,此事也疑点重重。比如,薛鸾若是不情愿,归路上为何不向谢攸宁和孙焕求助? “姑祖母跟我说这些,是想说薛鸾有可能为了避开五兄而逃走?”裴渊道。 谯国公主摇摇头:“她那时又拜又谢,我料她是真心想跟我走,若非出了什么事,不大会逃。我方才是有意真将五郎绑回京师,让你从这二人之事里脱身,你这犟驴竟不知好歹,就这么将五郎放了。” 裴渊却道:“此事不查清,将五兄送回京师,亦无济于事。” “怎无济于事,他留在此处每日一闹,你如何查案。”谯国公主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而后,叹口气,“我其实也不盼着薛鸾出事。她是个可怜人。堂堂公主被送到蛮荒之地和亲,一转眼夫家没了,好不容易得以归国,又被五郎纠缠。只盼着你能真把她找回来,无论她跟了谁,都与我等无干,将她全须全尾送回京师,让你祖母做主才是。” 裴渊拱手道:“姑祖母慈悲心肠,侄孙敬佩。至于五兄,侄孙仍以为,案子一日未查清,五兄就不得离开瓜州。” 谯国公主拿他没办法,一脸无趣,挥挥手让他离去。 裴渊步出宅子时,楼月随即迎上前来。 “果真如师兄所料。”他说,“瓜州府之所以没有看见薛鸾出入,乃是因为薛鸾根本不是在午后离开的。我方才和凤亭合议,猜想是上午就离开了。” 裴渊蹙眉问道:“什么叫猜想?依然没人看见么?” “确实没人看见。”楼月胸有成竹,“不过,府中倒是有好几人看见薛鸾这几日收拾行囊,让人备了几口黑色木箱。” “你是说……” 第219章 冬去(一百九十九) 楼月点点头:“这几口木箱是上午搬出府外,要来谯国公主这里一并装马车。可我方才去问过,数量对不上,不多不少,正好少了一口。所以我和凤亭猜测,薛鸾就在箱子里。否则她一个大活人进进出出,又不会武艺,不至于翻墙,怎不叫人察觉?” 裴渊沉吟:“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如此一来,珠儿就成了问题。” “不错。”楼月道,“珠儿失踪前,还给薛鸾传了膳食,跟别人说她在房中午睡。这么推算,她做出如此举动,是为了拖延时辰。那两三个时辰的间隙,薛鸾恐怕早就离开了瓜州城。凤亭说,从高昌回来路上,珠儿和薛鸾很是亲密,对薛鸾也很是忠心。所以我等猜测,会不会是薛鸾自己的主意?” 裴渊沉吟片刻,摇摇头。 若是一个时辰前,他兴许也会这么怀疑。珠儿对薛鸾的忠心他是知道的,她不会帮别人害薛鸾,倒是会帮薛鸾害别人。 可经过方才谯国公主的一席话,他却有些动摇了。 无论于情于理,薛鸾都不会擅自离开,因为这对她没有好处。 如今,她已如愿归朝。朝中能护她的仅有太后,而太后又托谯国公主带她回京,所以,谯国公主是她目前最大的倚靠。 裴渊想不到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放弃这个倚靠。 所以她离开应当并非本人所愿,换而言之,她是被劫走的。 “那珠儿又是如何离开的?”他问。 “尚且不知。”楼月道:“凤亭方才猜想她还藏匿在府中,所以着瓜州府的人去搜,不过一无所获。” 裴渊思忖着,道:“你方才说,薛鸾一个大活人进进出出,且不会什么来着?” 楼月怔了怔:“且不会翻墙。” 裴渊翻身上马,道:“着人去问四周的住户。” 楼月忽而明白她的意思,一拍脑袋,又感慨道:“如今的女子都不像女子,跟男子有一拼。” 裴渊笑了笑:“你这话不是念叨几个月了么?” 说罢,他左右顾盼,问:“凤亭呢?” “他啊。”楼月笑笑,“送五殿下回府了。半哄半搂的,还差点使出了美人抱,怪恶心的。” 才回到府中,已经有人给楼月送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有一户人家在瓜州府旁边,说下午起床时看天色不好,怕下雨,到后院收衣裳,看见隔壁瓜州府的墙上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那时以为是猫,现在想想似乎是个人。 原来竟真的是翻墙。楼月抽了抽嘴角。 他听完之后,让人带那男子离去,那男子却不走:拱手笑道:“郎君还未给赏钱。” 楼月困惑道:“什么赏钱?” 男子道:“不是传说若提供线索,官府就赏五贯钱么?” 楼月看向瓜州府诸人,问:“诸位说过?” 几位主事面面相觑,亦是一脸困惑,道:“我等从未说过。” -- 第246页 楼月男子问:“谁人跟你说的?” 男子露出个为难的笑:“这小人就不知了,只是都传的沸沸扬扬,街坊都四处打探线索!” “无碍。”裴渊吩咐道,“给他五贯钱。” 而后,他对那男子说:“你出去之后,务必继续大声宣扬,说你拿到了五贯钱。我要知道那翻墙而出的人去了何处,还有那天早晨,刺史府丢了一口黑色木箱,被运到了何处。” 男子一喜,赶紧拱手说知道了。 “不过。”裴渊话锋一转,声音冰冷,“若是有人敢报假消息,让我等白跑一趟,鞭八十。” 男子唬了一下,赶紧道:“鞭八十下,小命差不多就交代了。小人立刻去告知他们,让他们不敢胡言乱语。” 一下午,消息相继传来。 珠儿离开瓜州府后,曾在府外等了片刻,而后,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原先不动,过不多久,缓缓走起来,路人曾隐约听见马车中有挣扎。 而后,马车沿着主道,往城东去,出了城门。 再往后,消息就断了。 不过这些消息已经相当宝贵,瓜州府随即遣人往城东追去。 一干人大呼神奇,道:“究竟是何人替我等传出这个消息?” 那天夜里,始作俑者倚在榻上听罢回报,笑道:“他们一共花了多少钱?” 袁承回禀:“回春堂的人说,大约有二三十人拿了赏金,总共一百多贯。其中,有一人被抓了回去,没收了罚金,受了鞭刑,不过只打了二十,算是个警告。” 王阳摇头:“真小气啊,花出去的钱还收回去。” 袁承浅笑,转而问:“方才谢将军所托之事,郎君怎么说?” 王阳想起刚才谢攸宁独自前来,吞吞吐吐托他一件事情,让他出面让瓜州回春堂的人帮忙,找找替珠儿诊过脉的郎中。 他沉吟,对袁承道:“既然是三郎所托,自然要帮的,就让瓜州的人帮忙查一查,但消息先扣着不发。” 袁承不解。 王阳道:“师妹这回是真清醒。言之有理。他们还扣着我们的人,凭什么帮他们。等裴渊放人再说。” 而几乎同时,裴渊也在瓜州收到了谢攸宁的信,告知了珠儿怀有身孕且被杀的消息。 这让原本已经明朗的线索又罩上了重重疑云。 珠儿既然被人带到城东,自然应该由东上官道、往肃州去,缘何又出现在西南方的沙州? 几人合计推测,珠儿下午自行出府,上马车,又有所挣扎,想必是什么事情没谈妥,出了乱子。在混乱中逃往沙州,在沙州城外被追上,而后被杀。 而从城东传来的消息,隐约证实了这一猜测。 瓜州府府吏在城东的破庙里发现马车的车辙,以及些许挣扎的痕迹,桌案边上甚至发现些许血渍。府吏细细搜索,在干草垛中发现一只耳环。 回府后,府吏让戎人王庭中的宫人查验,证实了此物为宫中制品。但这东西的品级却不是珠儿能用的,而是薛鸾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渊在纸上草草画了几处标记,道:“薛鸾一早被人劫走后,就被带到了城东的破庙里。下午珠儿上了马车后,马车也驶往城东,她二人极可能见了面,然而却发生了争执,薛鸾甚至以身相搏,兴许受了伤,而珠儿夺了马,慌乱中逃往沙州,而后被杀。” 第220章 冬去(二百) 楼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珠儿不是对薛鸾忠心耿耿么,这么快就起内讧了?那破庙距离此处不过十里脚程。” 孙焕才从裴律那里回来没多久,听得裴渊这三言两语,道:“我也没听明白,什么慌乱中逃亡沙州,她为何去沙洲有什么好疑惑的?我问你们,沙州有什么?” 裴渊抬头看向他。 孙焕笑道:“你啊,真乃当局者迷。沙洲还能有什么,那叫珠儿的婢女,十有**是去找你的。”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裴渊听闻珠儿去往沙州之后,下意识的想法也是这样。 楼月挠挠头,问:“可话说回来,这薛鸾若要找人帮忙,为何不返回瓜州找五殿下?她与师兄你闹翻了,和五殿下的关系却是正好。” “可见对她而言,瓜州亦非安稳之地。”孙焕方才被裴律折磨得心累,仰面一倒,躺在榻上,“或许那绑架了薛鸾的人,在瓜州的势力想必不小,所以那珠儿只能舍近求远,去沙州求助。” “也唯有如此解释。”楼月点点头。 “一切只是推测。”裴渊却放下笔,对楼月道,“传令沙洲府,让他们放了回春堂的人,但不得离开沙州。阳关的事,等我返回沙州细问再下定论。同时让三郎去催王阳,我明日要知道关于珠儿身孕的详情。” 楼月应下,却道:“可是常晚云他们后日要走,如此一来,岂不是走不掉?” 孙焕拍拍他,苦口婆心:“明知故问,你怎知走不掉是坏事?” 说着,他朝裴渊那边飞了个眼。 楼月恍然大悟,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裴渊却无所表示,只坐在案前,凝眉沉思。片刻,他抬眼,见楼月还在这里,道:“还不去传令。” 楼月干笑两声,道了个“是”,转身离开。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边走边想。 次日,裴渊还尚未等来回春堂的消息,却等来了个意外之喜。 -- 第247页 护门入内禀道:“启禀殿下,门外有个女子求见。说殿下见此信物,必然会见。” 说罢,递上一枚玉。 楼月瞥了一眼,“啧啧”叹道:“我还道有人送线索来了,原来是常晚云啊。” 话音还未落,只见裴渊已经起身步出门去。 未至府门,遥遥看见看见晚云身着一身青色襦裙,牵着她高大的常百万立在府前。 常百万通体雪白、身形矫健,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沙洲商旅众多,不乏贩马识马的人,站一会功夫,已经有人上前搭讪。 晚云笑呵呵地应:“足下说什么?多少钱?一百万钱,今日还未开张,算你九十九万。别走啊,不买么?” 常百万用脑袋戳她,打了个响鼻。 晚云抬手拍拍它脑袋:“你怕我把你卖掉么?不会,你且安心,任何人开价一百万之内,我都会与你不离不弃。” “若高于一百万呢?”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晚云回头,见是裴渊,脸上一喜。 “阿兄!”她高兴地唤了声,笑嘻嘻地迎上前。 看他手里捏着那枚玉,晚云抬手拿了回来,道:“我就试试,没想到这里也好使。” “莫非骗你不成?”裴渊笑笑,说着,对护门打个了手势,让他们把常百万牵到马厩。 他拉着晚云入府,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是来看看阿兄,不好么?”晚云道。 自然是好。可她这么反问,裴渊便预感到她话里有话。 “你和谁一道来的?”他问。 “师兄遣人去回春堂送信,我跟着一道来的。” 裴渊料想是昨日所说找郎中之事。果然是商贾,拿钱办事,毫不含糊。 二人走入厢房,晚云将那枚玉佩的丝毫仔细理好,别在腰间,笑道:“这样好,跟护身符似的。” 裴渊微笑,心头一动,伸出手去。 长臂揽在腰上,晚云一下落在了他的怀里。 “想我了么?”他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好听得仿佛天籁。 “想!”晚云也将手臂环在他的身上,道,“阿兄的事情还顺利么?” “马马虎虎。”裴渊抚了抚她被路上风沙吹散的头发,道,“倒是你,昨日怎么随三郎去义庄了?” 晚云把缘由说明,继而道:“我走一趟不好么?” 她的双眼睁得闪亮,一看就是等着夸。 裴渊并不吝啬,笑意更深,微微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很好,”他说,“幸而你去了,否则我等白白错过了这条线索。” 晚云心头一荡,双眼眯成一道月牙,道:“此言甚是。” 裴渊又在她的唇上吻了吻,拉着她在榻上坐下来:“说说看,你究竟跑来瓜州做甚?” 晚云神情一窒,继而讪讪笑道:“师兄说明日就要回去,让我来问问阿兄,案子都查清楚,究竟如何才放他离开。” 裴渊唇角弯起,原来是为了此事。 他本想通过沙洲府挡一挡,这王阳心思倒是活泛,竟然绕过了官府直接来找他,而且并不亲自找,是让晚云来找,知己知彼,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晚云看他敛了笑意,忙道:“阿兄,我等是遵纪守法的良民,阿兄是爱民如子的都督,都是讲道理的人,有话何不坐下来好好商量?” 遵纪守法。爱民如子。 裴渊心中嗤了一声,道:“这话是你师兄教的?” “当然不是。”晚云随即撇清,“若是师兄所教,必定长篇大论,我可记不住。我搜肠刮肚就想出这些,阿兄且将就着听。” 说着,她观察着裴渊的神色,继续道:“阿兄,仁济堂的人是什么样,阿兄也清楚,不然我也不会跑这一趟来问阿兄。” 裴渊目光深深,目光一转:“你这般着急,我可否以为你方才说想我都是假的,其实恨不得现在就走。” 晚云一愣,眼睛等起来。 “天地良心!”她立刻绷起一张小脸,“我若是虚情假意,就让我大饿三天三夜。” 裴渊不由啼笑皆非。 饿肚子事大么?竟然还能拿来起誓。不过这话从晚云嘴里说出来,竟莫名地有几分诚意。 第221章 冬去(二百零一) “阿兄,”见裴渊终于露出笑意,晚云继续道,“反正师兄跑不掉,若他当真做了作奸犯科之事,我头一个绑了他来给师兄谢罪,可好?” 裴渊却不信。 他这几日看出来了,她护短得厉害。王阳要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前脚发现,后脚必定刨土埋起来,大义灭亲在她这里并不存在。 “有一事,我甚是好奇。”裴渊道,“你师兄不是要送回春堂的人出关么?他几日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做河西诸商号的表率,替他们出关办事,还说要证明给我看的。如今这就走了?那事也不办了?” 此事,晚云听王阳大约提过。 她想了想,道:“不会。要怎么做我也不知。不过听师兄言语,似乎回春堂的人就能办妥,无需师兄亲自出面,所以他先走一步也无碍,并不耽误。” 裴渊听罢,不由得蹙起眉头。 也不知王阳哪里来的自信。 裴渊道:“你师兄还要替我办一件事。办成了再说放行一事。” -- 第248页 “阿兄说的,可是为珠儿那案子找郎中的事?”晚云问:“那个应该不难,师兄已经吩咐下去了。” 裴渊瞥着她:“你倒是对你师兄甚为信任。”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忽而生出一丝别样的感觉,盯着他:“阿兄不会是醋了吧?” 裴渊一怔,淡定地回:“胡言乱语。他是你师兄,我醋什么?” 晚云贼兮兮地笑了两声,双眸闪闪:“也是。” 午饭时,裴渊领晚云去偏堂用膳。 她四下打量,周围不过路过些仆役,于是堂而皇之地牵着他。 裴渊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浅浅一笑。 他喜欢她大大方方,毫不含糊的亲密。也喜欢她不打招呼的惊喜,且不论之前时隔八年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都督府,而后毫无预兆地现身玉门关,就是今日倏尔从沙州来到瓜州,就足够让他高兴。 世上兴许再也没有第二个如何胆大包天的人,会让他觉得如此顺眼。 也兴许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在还没分别的时候,就已经让他牵肠挂肚。 晚云正走着,忽而发现裴渊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 “你脸上有东西。”他说。 晚云愣了愣,正要伸手摸脸,却被裴渊一把捉住。他低头下来,温热的气息拂过鼻尖,在她的嘴唇上印下。 一切都迅速得很,待他神色自若地离开,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晚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脑海里仍一片空白。 眼睛迅速地扫向四周,幸好没人。可再往前走两步,晚云就发现自己错了。 孙焕倚在门边看着他们,眼神仿佛在看一场戏。 “都说九殿下不解风情,”等到二人走到近前,他感慨道,“实则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晚云脸色微红,瞅向裴渊。 裴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携她落座,问:“你方才哪里去了?” “去你五兄那里。”孙焕也坐下,道,“我换了个计谋,为了不让他再来烦这边,我先烦死他。” 他说罢,调皮地冲裴渊眨眨眼。 裴渊不置可否,他知道,孙焕不过是无聊了。他在河西道暂无官衔,查案的事情不能发话,所以有劲无处使,只好自己找乐子。 裴渊道:“看来卓有成效,否则也不会回来用饭。” “正是,我要成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孙焕一脸神气地说,“五殿下为了赶我走,竟然不惜午膳吃素,还言之切切,说丢了鸾儿,茶饭不思。呸!骗鬼就算了,还想骗我,都是风月场上的老相识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 孙焕得意起来就满口荤话,裴渊轻咳一声,不由地扫了晚云一眼。 只见她夹了一块肉,正吃得津津有味。对于孙焕的话,她似乎全然无所芥蒂,反而似乎很感兴趣:“听说五殿下是个情种,如此说来,他对薛鸾是真心的?” “慢些吃,”裴渊顺手给她盛了一碗汤,“把这个也喝了。” 晚云却不搭理,只将汤接了,将两只眼睛望着孙焕。 孙焕笑了笑,道:“说说罢了,他那等人要能转性,也不至于因为一再扩充后院而被人参到不敢上朝。” 说罢,他哼一声,对裴渊道:“不过玩笑归玩笑,我今日倒是帮你套了些话,不知是真是假,你且听听。” “你说。”裴渊道。 “你昨日不是说要查珠儿在军中的相好么?我想他们既然一路,兴许知道些什么。这一问,还真的有个消息。”孙焕道,“珠儿原先在高昌王庭时确实有个看对眼的,薛鸾念她劳苦功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随她了。那人是老戎王的护卫。老戎王前阵子死了以后,就拨给了王子,如今也在俘虏之列。” 裴渊沉吟:“若是在王庭就认识的相好,那么必定有许多蛛丝马迹,此事,应当好好深究。” “我也是此意。”孙焕道:“我方才跟阿月说了,他已经布置好了人手,不久便会有分晓。” 裴渊微笑:“阿月这方面倒是思路广,我还寻思着让他跟着我是否大材小用了,放他去官府办案才好。” 孙焕却摇摇头,道:“我看放不得。你此番回京,事情只会多不会少,阿月大有用武之地。” 这话颇有深意,裴渊没有言语。 孙焕看着他,问:“薛鸾之事,可曾向京中禀报?” “不急于一时。”裴渊道:“等有些许眉目再禀不迟。父皇得知了,也不过着我速速查清。若谁说漏了嘴,不慎被祖母知晓了,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来。” 孙焕微微颔首。 皇帝如今以仁孝治天下,对太后很是敬重,高高供着。太后若是闹起来,必是不好收场。 “可说不好真有人盼着这股风浪呢?”孙焕道,“听闻太子因为出征失利被圣上痛斥,朝中废太子的留言满天飞,连我都听说了。这等情形,你这般若出了事,正好能给太子挽尊,只怕有心人巴不得此事闹大。” 第222章 冬去(二百零二) “故而才要谨慎。”裴渊又向晚云碗里添了一勺汤,道,“此事,让知情者的口风都收紧些。五兄那边也多派人看守,不可让他率先走漏风声。” 孙焕笑了笑:“放心吧,有我在,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沙州。” 午饭才过,楼月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 第249页 “方才去找那护卫,方知那护卫也失踪了。”他端起一杯水,猛灌一口,对裴渊道。 裴渊蹙眉道:“他不是俘虏么,竟无人发觉?” 楼月回:“他在途中得了病,被送到了随行的医帐里。今日他们主事去医帐寻人,才发现早已不见了踪影。” 孙焕道:“如此说来,他很可能就是珠儿的帮手。” 裴渊问:“此人是什么身份?” 楼月道:“此人名唤鄂伦,在同僚中口碑不好,说他唯利是图,是靠着皮囊吃软饭的浑人。不过他长相尚可,又能说会道,很得珠儿的欢心。珠儿亦在升迁之类的事上帮过他不少。” 孙焕对裴渊道:“如此说,他们二人带走薛鸾,兴许是为财?” 裴渊不答,沉吟片刻,对楼月道:“请典狱找画师,描出鄂伦的肖像,发往河西道各州,悬赏捉拿此人。” 楼月应下。 “悬赏多少?”一直沉默旁听的晚云忽而问道。 裴渊转头看她,发现她眼神发亮。 “能有多少,”楼月道,“一般通缉也就五十贯。” 晚云摇头:“沙州来往的都是生意人,消息最灵通的也是生意人,五十贯打动不了他们。若想尽快找出此人,还是加价为好。” “五百贯。”裴渊断然道,“便这么定了,去吧。” 楼月再度应下。 晚云却忽而来了兴致,说要去看看那画像长什么模样,跟着楼月一道离开。 没多久,她拿了一张画像,去回春堂找到袁承。 “快让你河西的弟兄们去找此人。”她兴冲冲道,“这是官府悬赏,若找着了可得五百贯,来年你和菁菁成亲,可以置一处新宅院,不要白不要。你我自己人,先给你个小道消息,不用谢。” 袁承哭笑不得,拿起画像看,目光却忽而一亮。 “我似乎见过此人。”他说。 晚云正诧异不已,道:“你见过?在何处?” 她这一问,袁承却些犹豫:“这画像也画的太简陋了,嘴还是歪的……” “别管这个。”晚云赶紧道,“你在何处见过此人?” “自然就是在沙州城里。”袁承道,“我与此人擦肩而过。因着他是戎人扮相,又长得颇是标致,我便多看了一眼。” 晚云了然,想了想,对袁承道:“此人兴许找过郎中,且看的是妇科。我想着,沙州城也没有比回春堂更好的去处,你能否带着这画像去让主事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郎中见过此人?” 袁承问:“娘子之意,这画像中人所找的郎中,就是给珠儿娘子找的郎中?” 晚云点头:“我正是此想。” 袁承摇摇头,道:“娘子猜错了。给那位叫珠儿的娘子诊病的大夫找着了,主事正亲自去请,稍后就送到了瓜州府去。” 晚云有些错愕:“这么快?” 袁承笑道:“其实昨日就找着了。只是郎君今天早晨才收到九殿下放人的消息,所以今日才把人交出来。” 晚云咋舌,也笑笑,无奈道:“师兄果然老谋深算。” “该说娘子老谋深算才是。”袁承道:“郎君说,这都是娘子的主意,他还夸娘子清醒来着。” 晚云怔了怔。这想法,她确实也曾有过,不过她是对谢攸宁说的。 “师兄见过谢将军?”她问道。 “昨日夜里见到的。”袁承道,“谢将军是个实诚人。” 晚云全然明白过来,在心里长叹,谢攸宁那傻瓜,被师兄套得牢牢的…… 她低头又看到那画像,沉吟道:“不过,郎中找着了又不是人找着了,这五百贯你我还是有机会的。来都来了,还是找那郎中前来问话。” “是。”袁承恭敬答道。 谢攸宁猜的不错,珠儿确实找了个江湖郎中。 回春堂主事的话语非常委婉,说此人的住处清幽僻静,俨然世外高人。 裴渊看了看那朱姓郎中的落魄样,稍加询问,便知道他的住处十分偏僻,与乞丐无异。 这就对了,越见不得人,就越是他们想知道的。 这朱郎中想必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先是官府登门来找,后来被带到州府的大堂之上。他岂见过这等阵仗,料想是犯了大事,吓得瑟瑟发抖,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 楼月主审,让人将两幅肖像交给他,道:“那日来寻你诊病的宫人可是这两位?” 那两幅肖像,一副画的是鄂伦,另一幅是珠儿。 朱郎中哆哆嗦嗦地仔细看,忙回道:“是这位娘子不错,可是这位郎君……这嘴是歪的,小人看不出来。” 楼月唤来典狱。 那典狱不敢怠慢,忙带着画师,去找见过鄂伦的人修改。等到修改好的画像呈到面前,朱郎中捣蒜似的点头,“确实无疑。” “当日之事,你细细说来。”楼月道。 朱郎中想了想,结结巴巴道:“当日,画像上的娘子戴着羃离,到小人住处来;这郎君跟在她身后,像个仆从一般低着头,半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二人关系如何,便是主仆一般?”楼月道。 “却也不是。”朱郎中道,“小人也是看过无数病人的,知道些世故。这娘子和郎君虽扮作主仆,但其实是一对野鸳鸯。” “哦?”楼月问,“你如何确定。” -- 第250页 “不瞒公台,找到小人这里来的,多是有难言之隐。”朱郎中道,“小人当时存心一试,便向那郎君说,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跟前抬不起头来,一辈子要被压住的。他们二人连孩童都有了,还有甚好怕的,一家之主要立威,不要被妇人骑到头上去。那郎君若真是奴仆,定然要跟小人急眼,可他默不作声,便定然不错了。” 他越说越是离谱,孙焕在堂下听着,嘴角抽了凑。 第223章 冬去(二百零三) 楼月轻咳一声,朱郎中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直起了身子,连忙又伏跪下去,小声道:“便是由此,小人笃定他们二人乃有隐情。” “那娘子是否怀了身孕,是否足月?”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裴渊忽而问道。 朱郎中忙道:“要摸孕脉,官长且挺小人说,小人有祖传绝学……” 楼月不耐烦打断:“到底怀了不曾?” “怀了!”朱郎中赶紧道,“根据小人的祖传绝学……” “几个月了?” “还未足月,小人……” 楼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你说话再说。”说罢,看向裴渊。 裴渊又问:“那二人除了问诊,还说了什么?” 朱郎中忙道:“说了可多了!”而后,他絮絮叨叨地列举,都是些无足轻重之事。 裴渊看向孙焕,道:“接下来你和阿月一道审。” 楼月干笑两声:“凤亭一人看就够了吧?” 裴渊扫了他一眼,不容辩驳,飘然离去。 堂上的声音隐隐传来,裴渊在书房里坐下,研墨提笔,在纸上将几日来的线索细细梳理。 若无意外,现在跟薛鸾在一起的是鄂伦,若找到鄂伦,兴许就能找到薛鸾。 但应该还有第四人。如果珠儿怀了鄂伦的孩子,鄂伦不至于杀了珠儿。 这果断地杀掉珠儿的第四人又是谁? 裴渊总觉得,有一个更深的意图尚未被察觉。 静坐片刻,他忽而从门外传来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是孙焕和晚云正快步过来。 静坐片刻,他忽而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是晚云正快步过来。 “阿兄!我有消息!”她兴冲冲的,双眼发亮。 她进门就道,“方才我拿那戎人的画像去回春堂,正巧有个郎中说见过此人。” “哦?”裴渊怔了怔,没想到她居然还问到了消息,随即招手唤她过来,问,“郎中说了什么?” 晚云提着裙摆,跪坐在案前,道:“我起初听闻此事,以为那戎人为了珠儿的孕事而去了,结果却不是。”晚云说,“他只向郎中问了一事,甚是奇怪。” “何事?” “他问,河西道上最好的医馆是哪家,还有最好的郎中是谁?”晚云说道,“阿兄细细品品这句话。我觉得若是孕事不至于如此,听起来倒像是得了绝症?” 裴渊想了想,颔首:“是有这个意思。” “阿兄猜那郎中如何回答?”晚云扬起个自豪地笑,“他说,自然是仁济堂凉州分号的大主事方庆!” 裴渊一听,目光一震,既然提到了凉州和方庆……“而后呢?”他赶紧问。 “那戎人听罢,旋即又问,凉州怎么去?郎中答沿官道往东,大约一千六百里,快马需半个月。” 果然。 晚云愈加兴奋,拉着裴渊的手,“而后那戎人又问了一事,这话可是重中之重,阿兄可要听好了。” 裴渊含笑道:“我听着。” 晚云嘻嘻一笑:“那人问,往关中是否经过凉州?” 她煞有介事地重复了一次,而后道:“听起来,他竟是要去关中。” “去关中?”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那岂不是去京师?” 二人看去,却见是孙焕走了进来。 “这我就看不懂了,薛鸾被就要回京师,缘何千里迢迢地劫回去?” 裴渊沉吟,也觉一时理不出头绪,问晚云:“那戎人是何时去回春堂的?” “就知道阿兄要问。”晚云道,“我打探好,正正是事发前一日。” 裴渊赞许地摸摸她的脑袋。 孙焕在一旁看着,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老九要不听听我的消息?”他插嘴道。 裴渊转头看过来:“但说便是。” 孙焕道:“那姓朱的郎中,在我和阿月审问之下,啰啰嗦嗦地演了一大通,幸而我等耐心听罢,得知了一件事。那叫鄂伦的戎人离开之后,过了三日,竟然又回去找了那郎中。” 裴渊蹙眉道:“第二日瓜州府已经开始戒备,鄂伦倒是胆大。” “他兴许是没有别的办法。”孙焕道:“朱郎中说,他受伤了。而方才你也听朱郎中说了,他家地处偏僻,鄂伦大约料想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到那里去,便去找朱郎中疗伤。至于受伤的原因,我猜想是否与破庙中的打斗有关。” 裴渊却摇摇头:“可既然如此,他为何第二日还回来?他们不是该尽快离开瓜州么?” 三人陷入沉默。 晚云抿了抿唇,小声道:“我觉得……一日的时间往返沙州,正好够个来回。” 孙焕明白她的意思,干笑两声:“真敢想啊。云妹是说,鄂伦去沙州杀了珠儿?” -- 第251页 “大胆是大胆了些,却也并非全无可能。”晚云理直气壮,“若非如此,那他们便只能藏身在瓜州城周围。要想在一日之内成事,只有这两个办法。” 孙焕道:“瓜州府已经仔细搜寻过周边的村庄,并无所获。除非他们打算夜宿荒野,否则并无可能。” 晚云疑惑道:“那就说明,几人离开瓜州就分开了。有一队人马带着薛鸾往东,而鄂伦不知何故,落了单,不曾再跟薛鸾同行。而去往京师和凉州,都是鄂伦自己的打算?” “这些都是猜测,若要落实,还须实证。”裴渊道,“但无论如何,找到鄂伦和找薛鸾,两件事都要做。” 孙焕道:“若是鄂伦落单,当下按照脚程推测,他该差不多要道肃州了,官府的悬赏令兴许追不上。” 晚云随即道:“不如我替阿兄跑一趟。我不在各州府停留,直奔凉州。若他当真要去仁济堂,我可与师伯商议,在仁济堂拦住他。” 裴渊摇头:“此事,我会派阿月去就是了,不必你去。” “若是别的事,阿月自然能做,但牵扯到仁济堂便不一样了。”晚云坚持道,“方师伯那性情,阿月怕是支不动他做事。如果我出面,软磨硬泡一番,兴许还能让师伯叫甘州和肃州的分号也一并帮忙。阿兄若不放心,让阿月随我一道去就是了。” 第224章 冬去(二百零四) 孙焕在一旁听着,倒觉得有理,一并劝道:“这回我站云妹这边。老九,仁济堂可不是你这凉州都督叫得动的,大事为重,多一路人马帮你总是好的。” 裴渊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你随我来。”他对晚云道,说罢,站起身来,拉着她离开。 “此事,你不必出面。”走到厢房里,裴渊对晚云道。 “为何?”晚云望着他。 裴渊看着她,神色沉静:“你知道为何。” 二人相视无言,晚云心头一动,走上前,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裴渊却将她的肩头扳住,低头看着她,神色严肃:“你既然要回东都,就该按原先计议上路,我不久便会给王阳他们放行。这边的事,你不必再管,知道么?” “可你这边的麻烦一桩接一桩,我如何放心离开?”晚云倔强道,“我想帮阿兄。” “你一直都在帮我。”裴渊道。 “不够。”晚云道,“我要真刀实枪地帮你,省的别人说我只是个看病开药的无用郎中。” 裴渊的脸上终于绷不住,嘴角抽了抽。 “你不做郎中还想做什么?”他捏捏她的脸,“探案高手么?” “那也不错。”晚云拉开他的手,认真道,“阿兄管军务,我替阿兄办案,里应外合,看起来才像一对璧人。” 裴渊嗤笑,不以为然:“我们本来就是,何须向人家证明那些?” “阿兄兴许觉得不重要,我却在意。”晚云瞪起眼,“我也想让阿兄倚仗,想我的娘家人让阿兄倚仗。仁济堂虽然在朝政之事上帮不上阿兄,可朝政之外,仁济堂的本事大了去了。从小,师父就跟我说,一家人就是要相濡以沫,相互成全,教我要和师门的兄弟姐妹好好相处。如今阿兄也要成了我们的家人,自然也是一样。我想帮阿兄,哪怕只是一点一滴也责无旁贷。” 她这话语,字字直触他心头的柔软。 裴渊注视着晚云,忽而觉得羡慕不已。 他的家没有这些温情,更没有相濡以沫一说,他也习惯了凡事靠自己,靠利益算计。 可晚云不一样。裴渊承认,他虽然不喜欢王阳,但每每看到晚云跟仁济堂的人其乐融融一家亲的时候,他很是嫉妒,甚至烦躁。但不知为何,裴渊有时会肖想,自己如果加入其中会如何? 那场面,裴渊每每想一想都觉得可笑。但他仍然明白,这是晚云的心意,他若遂了她的心愿,她一定会很高兴。 “阿兄。”晚云继续道,“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仍然会启程去凉州,因为那是我回东都的必经之地。既然路过,何不就顺便将这事办了,于我而言并无妨碍,也能顺便帮了你。” 裴渊望着头顶的房梁,长长叹一口气。 他无奈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发,在上头轻轻落下个吻,道:“那日后,就有劳你了。” 晚云得了这话,眼神一亮,像星子一般熠熠夺目,颇有几分豪气地说:“我办事,阿兄放心!” 定下计议之后,裴渊随即将幕僚找来,将王阳一行人放行。既然是为公务,楼月也要去一趟,一来可做护卫,二来可由他出面去使唤凉州府的人。 没想到兜兜转转,三月初八仍是归期。 一切安排好之后,裴渊细细摩挲晚云的脸,道:“你师兄和阿月会陪你去,此时先不着急走,你师兄从沙州出发,要经过瓜州,等他来了再一道再动身。” “为何要等师兄?”晚云却道,“阿兄的案子这般着急,不必为了他耽误时日。我有阿月带路和护送,丢不了。而且师兄的马快,很快就能追上我们。” 这事,楼月也是同样想法。 “师兄拿我当什么?”他嚷嚷道,“我又不是谢三郎,交到我手里的人,我何时丢过?王青州那文绉绉的书生,多他一个也不能算多了个护卫,等他做甚?” -- 第252页 话音才落,他脚上被晚云踹了一下。 裴渊思索之下,亦觉得有理,没有反对。 “此事,我等尚不知后头还有谁推波助澜,到了凉州之后,兴许不似你想象中那般平顺。”他对晚云叮嘱道,“若遇事,保命要紧,任何损失我都受得,但你千万不能出事,明白么?” 晚云心头一暖,露出笑容:“放心吧,阿兄也知道我是惜命得很,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保准自己,必定全须全尾,康康健健。” 裴渊却没有放下心来的样子,又向楼月细细交代路上和凉州的事。 晚云看他的眉头越拧越紧的样子,只觉好笑。等到楼月离去,她忍不住道:“阿兄,我去凉州罢了,又不是去赴汤蹈火,这般紧张做甚?” 裴渊没有回答,却看着她,淡淡一笑:“等凉州事了,你就回东都了。” 晚云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 她去了凉州,就不会再回头,也就是说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此时,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 裴渊将她的手攥在掌间,故作轻松地继续问道:“回到东都之后,你可还想去何处?” 晚云道:“我已不知,要看到时候师父在何处。我这趟回去,是要见师父的,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裴渊知道文谦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大江南北,没有他不去的地方。现在年纪大兴许收敛些了,放在过去,连皇帝找他看病都要辗转许久才能见到人。 说来,晚云的性情,与文谦也不无关系。她没有安定的念头,故而会心血来潮就千里迢迢跑到凉州来找他,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这回在隆冬之际接连征战,连军中男儿都叫苦不迭,晚云却不觉得奔波,不觉得漂泊,不喊苦不喊累。 裴渊想,自己将来追到东都,或许也未必能见到她的人。 “无论去何处,必定写信告诉我。”裴渊叮嘱道,“若不知道我在何处,就传信到凉州府给杜府尹,他自然找得到我。” 晚云点点头:“知道了。” 第225章 冬去(二百零五) “别光说知道了,五日给我一封信可做得到?”裴渊问。 “才五日一封么?”晚云却道,“阿兄给我几日一封?” 裴渊看出她不乐意,眉梢抬了抬。 “你要我几日一封?” “阿兄跟朝廷奏报尚且是一日一封,有时一日数封。”晚云酸酸道,“我到底是比不上朝廷。” 裴渊:“……” 只听晚云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我自作多情,罢了罢了,也不好日日传信,省的我把话都说完了,再见阿兄反而无言以对。日后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过日子,也是无趣的很……” 话没说完,她的腰被裴渊挠了一下。 “那么说好了。”裴渊道,“一日一封,上不封顶。” 晚云笑嘻嘻,随即道:“谁缺了,每次五声狗叫,见面奉还。” 裴渊目光深深,低下头,在她的粉唇上轻轻咬了咬。 “一言为定。”他说。 二人说着话,静静相拥。晚云双手环在他的身上,忽而有些不舍。 “阿兄五月才班师么?”少顷,她问。 裴渊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问他能不能再快些。不久前,他还和楼月盘算了日子,算下来,的的确确最快也要五月。 他轻抚她的乌发,“嗯”了一声。 “五月班师,大军脚程慢,到达京师之时,无论如何也要七月了吧?” “只要大军启程,我便可先行一步。凉州和京师二府的事务也堆积如山,容不得我再慢慢走。” 晚云眼神一亮,“那我六月去京城,可以见着阿兄么?” 裴渊颔首:“只要你去。” 她心生向往,道:“过去听闻将军得胜归来时,京师倾城而出,夹道相迎,阿兄返京时也会这般威风么?” 裴渊不以为然:“哪里是什么威风事,其实跟杂耍的猴儿一般。过街时常被阁楼上扔下来的物什砸中,若是花还好,若是迎潘安那般的果子,走一路下来说不定会鼻青脸肿。遇上些兴致高的,还拦在马前吟诗作对,更有甚者,抽刀比武,花样百出。我从来不领那威风,往日都叫凤亭和三郎去,先一步回府沐浴歇息。” 晚云想着那等场景,大笑起来。 “我还惦念着要混在其中迎阿兄,却是无法了。” 裴渊的嘴角弯了弯:“你若有心迎我,可在凉州等我。而后我带你一道去京师,我们偷偷混迹在人群里,看三郎和凤亭被砸。”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晚云的眼笑成一道弯月,道:“好。” 一切商议好之后,晚云回到回春堂里,找到袁承,将她明日启程往凉州之事告诉他。 袁承点点头,说:“郎君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娘子若能走就先一步走,他稍后自有办法追上。” 晚云想起出发来瓜州前,师兄说的话。他说,无论裴渊是否放行,三月初八就是她的归期。若他不能一道启程,就让袁承带她先走。 如今看来,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 晚云困惑道:“如今走不掉的是师兄,又不是我。师兄为何一个劲地赶我走,就跟阿兄要软禁我似的。” 袁承浅笑道:“软禁不至于,郎君绝非怀疑殿下有歹意,只是能拖一时是一时。难道娘子还看不明白么?殿下多多少少就是因为不想娘子离开才扣住郎君的。娘子先走一步,殿下自然不想多费这个心思,反倒有助于郎君脱身。” -- 第253页 这话说得,好像裴渊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一样,连上个路都要斗智斗勇。晚云不由讪讪。 “知道了。”她说,“我明日随楼典军先一步返回凉州,你不必跟我去,在此处等师兄来了再出发。阿兄已经传令沙洲府结案放任,想必他很快就能来到。你替我转告师兄,他带着阿浔,不必着急赶路。我不会再乱跑,就在方师伯那里等他回来,会合之后,再一道去找师父。” 袁承恭敬应下:“是。” 次日一早,楼月便已经整好了随行兵马,准备出发。 这回,换了裴渊像老母鸡一般对晚云喋喋不休,尤其是不得私自出走一事,更是千叮咛万嘱咐。 晚云摸了摸耳朵,忽而踮起脚来,准确无误地在他的唇上啄了啄。 此举十分有效地让裴渊闭了嘴。 他瞪起眼,脸上浮起可疑的晕红,随即将灼热而凌厉的目光扫向四周。 冯安和另一名随从都望向了别处,仿若眼瞎。 “知道了,”晚云道,“阿兄已经说了第四遍了。我跟阿兄保证,除非阿兄来带我私奔,否则我必定紧跟师兄或师父,如何?” 裴渊的手轻轻在她脑门上敲了敲,瞪着她:“你这副性子,说多少遍也不为过。” 话语虽凶,声音却低得温柔。 晚云拉着他的手,嬉皮笑脸:“知道了。阿兄还要叮嘱什么,再多说些。” 裴渊捏捏她的脸,将她身上的大氅拢好。 常百万已经在府前等候,裴渊亲自将晚云扶上马背。 四周都是府吏和随从,他不好多做流连,只站在府前,看着她。 双眸相接,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 楼月拱手道:“师兄保重。” 裴渊颔首:“万事小心,安稳为上。” 众人皆拱手道别。 晚云看向裴渊,看他朝自己浅浅一笑,风光月霁。 收起心头的不舍,她轻喝一声“驾”。常百万迈开四蹄,载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朝城门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裴渊仍立在府前,没有离开。 孙焕看着他,语重心长:“回去吧,赶紧把事情收拾妥当,返京娶妻去。” 晚云早已经习惯了跟随楼月他们行军,常百万体力强健,跑得平稳,一路不曾落下。 与从高昌返程时不同,此去越往东,村庄和城池越密集。 但为了避免城门落钥耽误行程,他们并不就着城池停留,从早到晚足足奔跑够一整日,等入夜了才在村庄里宿下。 晚云想起和谢攸宁奔往玉门关的路上,差点葬身风雪中的事情,再看如今冰雪消融,春景初现,只觉生机勃勃,分别的不快也被冲淡。 第226章 冬去(二百零六) 瓜州到凉州毕竟路途遥远,原本快马也需十五日,但在楼月的带领下,一行人只十三日就到了。 三月二十一日,收市的市鼓刚刚敲罢,仁济堂将将落下最后一道栅门,晚云大呼一声“慢着”,大步迈进了堂中。 她在凉州分号待过一个月,堂中跑堂原本早已认识她,见她突然回来,皆惊喜不已。 一人连忙扔了扫帚,跑进堂内报信:“方主事,常娘子回来了!” 过了好一阵子,只见方庆从阁楼上下来,道:“嚷嚷什么,她来了有甚好高兴的,又来给我闯祸!” 晚云正与仁济堂的一种熟人见礼,听得这话,就知道他余怒未消,于是脸上赔着笑,恭恭敬敬地拜道:“师侄常晚云特地回来给师伯赔罪!” 方庆哼了一声,唤来掌柜陆回,道:“前阵子她在我们这里的吃住用度和佘走的两匹马,折成银两跟她算算,务必让她欠款清了再放她走。” 陆回知道主事刀子嘴豆腐心,只管笑盈盈地应下,道:“小人明日就去算。” 晚云也并不当真,只笑盈盈的蹦上前去,道:“师伯吃饭了么?我饿了,方才去买了十年陈酿桂花玉液,我陪你喝两杯?” 她说罢,变戏法一般亮出手上的吊着的一罐酒。她放在案上,开启泥封,一时酒香四溢。 方庆嗅了嗅,瞥了一眼,道:“吝啬,一罐不够喝。” 晚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回身跑到门外,又拿出一罐:“我还有,师伯还嫌少么?我还有。” 方庆看她满是恭维的模样,不为所动,仍是冷着脸,却一把拎起酒壶往后堂去,道:“说吧,何事有求于我?” 方庆看她满是恭维的模样,不为所动,仍是冷着脸,却一把拎起酒罐往后堂去,道:“说吧,何事有求于我?” 晚云自然没傻到一上桌就说正事。 她这师伯,人精一个。主动问话不过是个钩子,若不识趣地当真去咬,必定叫你悔不该当初。 晚云笑嘻嘻地说:“吃饭吃饭,我方才说了,此番是特地向师伯赔罪来的。” 方庆哼了一声,落座在食案旁。 家人知晓晚云归来,早就给她添了碗筷,还多做了几盘小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晚云食指大动,依旧忍住风卷云残的冲动,殷勤地给方庆布菜斟酒。 方庆喝了一口,眯了眯眼。好酒的滋味到底是掩盖不住的。 不经意地,他瞥见晚云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色,道:“怎么就单你一人回来,你师兄呢?” -- 第254页 晚云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回道:“我先走一步,他带着阿浔,走的慢些,过几日就到。” 方庆没做声。 “师伯还不知道这事?”晚云继续道,“看来我终于赢了师兄的信鸽。对了师伯,我这趟发现师兄的消息灵通的很,什么都知道。” 方庆夹了一筷子菜:“你除了知道他用信鸽,还知道什么?” “当然还有别的,比如……”晚云眼睛闪了闪,压低声音,“师兄说,回春堂也是仁济堂的,也在帮他做事,这些师伯知道么?” 方庆淡淡地“嗯”了一声,问:“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师兄怎么跟你说的?” “原来师伯也是一伙的。”晚云挑眉道:“师兄没打算跟我说,是我猜出来的,他说财不露白,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那你可照师兄说的做了?” “自然,我可是连阿兄都没告诉。” 方庆顿了顿,蹙起眉头:“阿兄?” 晚云一怔,讪讪笑道:“就是九殿下。我打小管他叫阿兄来着。” 晚云和裴渊的事情,王阳之前在信里跟方庆说了,他知道了大概。 方庆摇摇头,感慨:“此前掏心掏肺跟你说的话都算白说了。你几个月前在凉州时还答应的我好好的,出了门转眼就忘。此等无信之人,我都不想承认我认识你。” 这番贬损也在意料之中。 晚云低头摸摸鼻子,觑了他一样,小声嘀咕:“师伯也年轻过,我听说,当年师伯对伯母的追求可谓轰轰烈烈,还去截人家的花轿不是?” 方庆年轻时,仁济堂的名气还不大,在凉州的势力更不可与今日做比。那时,方庆和周氏看对了眼,可周家嫌他是个小郎中,无钱无势,便和当地的一介秀才订下婚约。方庆知晓之后,在成亲当日领着仁济堂一干人当街截了花轿,径直将人截回仁济堂,在铺子里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饭。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文谦花了好一番气力才摆平。但最后周家无奈,也只好认了。 “你少来,此事岂能做比?”方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和你伯母好歹门当户对,跟了我只会过的更好。你有这个底气么?” “自然有。”晚云也理直气壮地说:“日子不就是过出来的,不过怎么知道。” 方庆摇头:“你就欠教训,欠毒打,日后有你好看的。” 类似的话,方庆从前说过不知多少。晚云也不纠缠,笑嘻嘻地给他把酒杯再满上,聊起别的。 方庆问道:“你师兄千里迢迢去寻你,你丢下他自己回来了?” 晚云看他都哄好了,于是笑道:“自不是我故意丢下他,而是有件急事,非师伯帮忙不可,我只得先行赶回来。” 方庆神情一窒,冷下脸来,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晚云忙道:“这也是师兄的意思。” 方庆没好气:“何事?” 晚云从行囊中翻出鄂伦的画像,递给方庆,道:“师伯可曾见过此人?” 方庆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道:“没见过。” 晚云不死心地问:“师伯再仔细瞧瞧,兴许就是这几日来过的。” 方庆道:“我这几天陪你伯母去家乡省亲,跟你前后脚回来的,你说我见过没见过。” 这么巧……晚云挠挠额头,问:“那这些日子是何人在堂中坐镇?” “自然是掌柜。”方庆道。 晚云听罢,连忙起身,就要去找掌柜。 第227章 冬去(二百零七) 方庆却把她拦下,道:“你先跟我说怎么回事,别把我的人不当外人。” “自然不当外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晚云笑嘻嘻答道。 方庆“嘁”了一声:“牛皮长脸上了。” 晚云随即将薛鸾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告知方庆,道:“此人极有可能来找师伯了,务必要将此人拿住。” 方庆沉吟片刻,抬头一看天色,道:“天不好了,你伯母在对面街的市肆里跟他们酿酒,你带把伞去,把她接回来。” 晚云怔了怔:“我正与师伯说正事,师伯叫别人去不行?” 方庆不耐烦道:“别人不是人么?我心里头惦记着她,就不想费脑子管你的事。你要想我帮忙,就把我的事料理好了,这叫互相帮助。” 晚云只得寻了伞离开,走到门口,她望了望天色,转头埋怨道:“师伯逗我?这天哪里有雨。” “不去就算了,后果自负。” “去去去,我这就去,真是的……” 方庆看她骂骂咧咧地离去,才对掌柜陆回招招手,让他过来。 陆回接过他递来的画像,点点头:“就是此人。昨日主事不在,此人曾来寻。因为此前凉州城兵变之事,主事曾嘱我等要格外注意戎人。此人正是是戎人长相,官话也说的磕磕巴巴,进来就点名道姓了要找主事,一看就不是做买卖的商贾,我便特别让暗桩跟着。” 方庆点点头:“幸而你谨慎。后来跟去了何处?” 陆回禀道:“那人异常小心,不敢在城中逗留。离开这里,便径直出了城,去了西南边的赵家村,之后就一直未再离开。是否派人去将他捉住?” 方庆摆手,道:“抓人是官府的事,我等不必越俎代庖,更无需冲在前头。只要暗中相助,引蛇出洞便是。你可曾跟那戎人说了我的归期?” -- 第255页 “并未。”陆回道:“我看他行踪诡异,不像是正经人,怕他找主事麻烦,就说我也不知归期是何时。” 方庆思忖片刻,道:“找人去赵家村,想办法不小心透露一下,就说我回来了,而后派人盯着他的行踪。他若要进城,便提前和我们知会一声,好有个准备,省得一个不留神被他跑了。” 陆回颔首,道:“如此说来,主事打算插手此事?” 方庆微微叹息:“不是我要插手,是皇城司要插手。虽然今日才从晚云那里知道进展,但早在事发之事,二殿下便早已下令彻查。原以为与我等无干,没想到竟然找上门来了,躲也躲不掉。希望尽快了结吧。” “若娘子问起,如何说?” 方庆思量片刻,“哼”一声,道:“还没嫁人呢,回家也没个安定,胳膊肘尽往外拐。杀一杀她的急性子也好,今日什么也别说,有事明日再议。还有,拟个信送去给鸿初,就说他师妹到家了,让他别担心。” “是。” 方庆吃了饭,在大堂里歇了片刻,便看见晚云挽着周氏回来了。 二人有说有笑的,晚云甫一进门就高兴地道:“伯母还说不信师伯这等好心,这不,师伯在此处乖乖等着呢。” 周氏看了方庆一眼,笑道:“他啊,不过吃撑了走不动,看脸色,喝了不少?” 方庆笑着迎上来,眼神有些飘忽,道:“晚云弄了两坛子陈酿给我赔罪,我不喝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晚云眼看方庆满面红光,而食案旁的空酒瓶歪七扭八地倒在一旁,大呼:“师伯都喝光了?我才抿了一小口!” 方庆哼了一声,“既然是买给我的,哪有你什么事?”说罢,他笑嘻嘻地揽过周氏的胳膊,道:“夫人,我困了。” 周氏扫了晚云一眼,脸忽而红了,用力在他手上一拍,道:“困了就睡去,少发酒疯,在晚辈跟前没点尊重。” 方庆不屑地挥挥手:“别提那死丫头,夫人快扶我回房去,我头晕目眩的,那死丫头怕是给我下了药吧?”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周氏叮嘱晚云早点洗漱和休息,便搀着方庆回房。 晚云被晾在大堂里,对着他们的背影欲言又止,说好的互相帮助呢? 她又转身去找大掌柜陆回。跑堂却说陆掌柜今夜回家,不宿在堂中。 晚云眨眨眼:“我回来时不是还在么?” 跑堂道:“掌柜说突然想娘子了,就回去了。” 晚云啼笑皆非。凉州分号上下,什么时候都变得这般顾家了? 天色已晚,坊门都关了,晚云也不好摸黑去拜访人家,遂拿起行囊,回屋去。 无论如何,回到师伯这里多少有些回家的感觉。 跑堂替她备了两大桶热水,她去浴房拿了块新的豆藻,点了凝神香,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期间不忘把指甲缝都洗洗干净。 方才伯母甫一见她,竟有些没认出来。说她头发糙了,皮也黑了。狼狈得跟在沙漠里迷路了十天半个月似的。 她心知伯母自然是说夸张了,但要比五个月前当然是差了点。 不过伯母最后说的对:“女子最好的年华就是这些年了,亏待谁也别亏待自己。” 晚云点点头,挖了一大勺香膏,涂满全身。 这是仁济堂特制的,就是敷在龟裂处也不会疼。自然价格也不菲,她方才这一勺就去了九百文,一个胡饼也才二十文。 想到胡饼,她舔了舔唇,想明日一起床就跑出去先来两个。 衣服都一丝不苟地叠在衣橱里,一看就是伯母的手笔。她哼着小调,取了寝衣换上,缴干头发,舒舒服服地仰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环视四周,厢房里还留着她离开时的摆设,案上的砚台里墨迹已干,是她当时给凉州府抄书时磨的墨。案边的木盒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她前阵子画的小人画。 那持剑的小人剑锋一指,桃花飞舞,落英漫天。 仔细翻了翻,晚云只觉满意,忽而心血来潮,决定今日就用这张当家书,寄给裴渊。 信中报了个平安,并谈及和师伯的谈话。道今日未果,明日再谈。 搁下笔,负手立在直楞窗边,看月色柔美。 也不知阿兄在做什么? 第228章 冬去(二百零八) 一觉睡到自然醒,晚云如愿去隔壁买了两块胡饼回来。 忽然,有人从她手里夺走一块。 回头看,晚云毫不意外地看到楼月正将胡饼往嘴里塞,一点不见外。 “常晚云,”他说,“问着消息了?” 晚云面无表情伸出手,道:“二十文。” 楼月嘟哝了一声“小气”,在她手上一拍,道:“给你。” 当然了,什么也没有。 二人打打闹闹地回到仁济堂,正碰见方庆和陆回在议事。 她赶紧上前问:“师伯,我昨日问你之事还未答。” 方庆回头看她,再看她身旁的楼月,一人手里拿着一块饼,傻得一模一样,怪不得能玩一块去。 腹诽归腹诽,方庆一眼就看出楼月是官府中人,且官阶不小,于是面上马上浮起和煦的笑容。 “这位郎君仪表堂堂,莫非是齐王府中人?”他问。 晚云一想,料他们兴许还未见过,忙要引见:“这位是……” -- 第256页 “晚辈乃齐王府典军,见过方前辈。”楼月已经十分识相地擦了擦手,向方庆一礼。 方庆拱手笑道:“原来是楼典军,久仰大名。晚云一路上有劳典军照拂。” 楼月谦和地答道:“哪里,常晚云耐摔打,从不给我添麻烦。” 随后,他就从晚云脸上见到了看怪物的眼神。 对于这番客套,方庆自然和蔼地受了。一番寒暄过后,方庆跟他们说起鄂伦之事。 “他确实来过,”他说,“不过后来便不知所踪,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个消息,对于疾驰了十几日的晚云和楼月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二人很是振奋,楼月也不禁称赞常晚云:“幸而你那日贪图赏钱,偷了画像去回春堂询问。” 晚云蹙眉看向他:“不会夸人就别夸,听得人好生膈应。” 楼月不理她,随即向方庆道:“若是确定此人来过,那么他也许就在附近,我可让凉州府发通缉令去寻人。” 方庆思量片刻,道:“方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前辈请说。” 方庆徐徐道:“这河西道上千里迢迢来找方某看病的人并不少见。行路不易,既然来了就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更何况这戎人还从高昌来,四千里之遥,我想他并不会轻易放弃。典军何不耐心等上一两日,等那人再次前来?方某担心,典军仓促捉人,打草惊蛇,若任其逃跑了,岂不功亏一篑?” 方庆说的也不无道理。 二人沉默片刻,晚云疑惑道:“师伯这番推测自是在理,可万事总有疏漏,若他不来,我等岂非白白守株待兔,误了时机?” 方庆摆摆手,胸有成竹道:“若他要走早两日也就走了,现在抓人也来不及。若他不走,就会再来。” 说罢,他推说又是,客气地向楼月一礼,转身离去。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良久,楼月感慨一句:“啧,姜还是老的辣。” 虽然方庆的态度并不十分踊跃,楼月却也没有打算真的按兵不动。 毕竟捉那戎人之事必成。若是白跑一趟,他丢不起这个人。 回到都督府,楼月就去找府尹杜襄合计,以核查户籍之名到逐门逐户地明察暗访,并在城门和仁济堂之间来回巡视。 过了两日,依旧毫无音讯,楼月急躁起来,就差把焦虑写在脸上了。他坐不住,又回到仁济堂里,问方庆消息。 方庆正在花厅里喝茶,不紧不慢地让晚云去给他端一碗汤出来。 晚云耐着性子照办了。 “急什么。”方庆气定神闲,吹了吹杯里的热气,“该来的总会来的。” 楼月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忽而见一个跑堂匆匆赶来,对方庆道:“贵客来了!” 方庆微笑,对不明所以的楼月和晚云道:“你们看,我说不用急。” 二人将信将疑地跟着方庆走到堂上,隔着屏风,只听陆回正在跟人说话。 “……我找方庆。”一个声音操着生涩的官话道,“他究竟何时才回来。” 楼月一惊,露出喜色,下意识地握住剑,晚云匆忙将他按住,摇摇头。 只听陆回声音明朗,似在问跑堂:“去向主事通报不曾?说有贵客找。” 方庆看向晚云,晚云低声道:“我想知道那人究竟得了什么病,师伯何不瞧瞧?” 真是麻烦自家人毫不客气。 方庆没好气地扫她一眼,默默地将这笔势必收不回来的诊费记在晚云头上,而后,应一声:“何人要见我?”说罢,悠悠躲着方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去。 楼月手中紧握长剑,仍倚在屏风背后细听。 晚云也紧张地跟在他旁边,几乎将耳朵贴在了屏风上。 “稍后如何拿人?”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道。 楼月低声道:“人既然都到跟前了,无论如何也跑不掉。堂里堂外都我的人,只消一声令下即可捉拿。” 晚云点点头,而后,却径直走了出去。 楼月吃一惊,忙下意识地去拉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仓促收回手。 心里暗骂了一声。 临行前,裴渊曾千叮咛万嘱咐,务必阻止她以身涉险。楼月那时想,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让晚云这丫头自行其是? 到底还是托大了,他咬了咬牙,只得继续凝神细听,生怕错过晚云的号令。 堂上,方庆正向那戎人询问病情,而晚云时不时在一旁问:“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 竟然是装作师徒做刺探。 心里再度骂晚云胡来,楼月不敢松懈,又过了一会,忽而听晚云的声音在屏风外面,道:“出来吧。” 楼月拔剑冲了出去,却发现那戎人已经倒在榻上,头上插了几只金针。 晚云站在他身旁,喃喃自语:“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楼月傻眼,心生恶寒。 他知道常晚云的本事,也在谢攸宁和裴渊那里见识过她露几手,但这样当场将人放到,他是真没见过。 幸亏常晚云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楼月心想,否则凭着这杀人不见血的手艺,还不知造了多少孽。 晚云却神色严肃,对楼月道:“幸而我们来了这趟。” 第229章 冬去(二百零九) -- 第257页 “出了何事?”楼月问。 晚云不答,只向方庆问道:“师伯,此病确实无疑么?” 方庆白了她一眼:“这病又不稀罕,我还会看错了不成。” 晚云清了清嗓音,正要开口,想想还是罢了,对方庆道:“还是由师伯说吧,我出去把都督府的人叫进来。” 方庆嗤笑:“装模作样,牛皮做的脸皮还怕这个?” 待晚云出去,楼月问:“此人究竟得了什么病?” 方庆笑了笑:“不是什么绝症,但确实不好治。简而言之,他不举。” 楼月怔住,忽而明白了过来,惊得站起身:“不举?” 几个随从堪堪冲进来,忽而听得这话,楼月又异常激动。 莫非楼典军……几丝尴尬在眼神中交汇,而后,他们颇有默契地默默退下。 楼月还沉浸在惊诧中,问道:“如此说来,他不能生养?” 方庆点头道:“正是。” 一番推测在楼月脑海中纷沓而至。 他快步走出仁济堂,让外面等候的府吏进去将人带走。 案子进展神速,答案已然近在咫尺。晚云随楼月回到都督府,二人有些许激动。 从马上下来,晚云迫不及待道:“鄂伦若果真有此隐疾,珠儿的胎儿便不是他的,那此前推测他杀了珠儿,便极有可能了。” “兴许。”楼月笑了一声,道,“人已经拿到,一问便知。” 一行人走入府中,直奔刑堂。 晚云看那鄂伦已经被捆在架上,旁边的刑具一样一样摆着,让人看着莫名惊悚。 楼月颇是贴心地对她说:“稍后问讯,你可先出去。” “我听听不好么?”晚云道,“一人来审,怕是会遗漏。” “我不是一人,杜府尹稍后会随我一道。”楼月说,“审讯完毕之后,我自会告诉你结果,若有遗漏再问就是了。总之这场面不好看,师兄不会允你留在此处。” 晚云料他得过裴渊的叮嘱,便不再坚持。 鄂伦被她用针刺了穴位,故而昏睡。她上前施针,待鄂伦悠悠醒转,便退出审讯房。 冯安领她到内院歇息。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楼月才回来。 他看起来有些恼怒,疲惫地坐在榻上,单手抚额,不说话。 晚云一看就知道那边不顺利,给他斟了杯茶,问:“如何了?” 好一会,楼月才叹口气,道:“珠儿的孩子不是他的,是五殿下的。但他没有杀珠儿,也不知道薛鸾去了哪里。” 人,还是下落不明。 晚云也怔了怔,一时也没了主意。 二人沉默良久,晚云拍拍他,道:“还是跟我说说,兴许漏掉了什么。” 楼月抬头看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苦笑:“脑子糊了,一时竟不是从何说起。” 晚云又推了推茶杯,道:“你先把水喝了,我来问你来答。” 楼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你问吧。” 晚云端坐了身子,问:“鄂伦和珠儿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高昌时是相好。看得出来他对珠儿确实有些感情。他是从我口中方才得知珠儿死了,一时有几分动容。”楼月道,“不过据他交代,薛鸾宫中规矩大,他和珠儿也只是有些暧昧,不曾有逾越之事。” 晚云问:“那珠儿对他呢?” “珠儿是薛鸾跟前的女官,看不上他,但喜欢他追着捧着。而他哄得珠儿开心了,珠儿也愿意在薛鸾跟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得些好处。他从一小小看门护卫晋升到了御前,就是靠着这层关系。再者,他身患隐疾,也做不出那事来。”楼月谨记裴渊教诲,搜肠刮肚地将一些不雅的措辞换掉,尽量把这些勾当说得文雅些,“珠儿与他,实则算是各取所需。” 晚云听罢,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到底还是处出了些感情。” “这我不知。”楼月道:“不过问出来的这些,应当不假。”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晚云道。 “后来高昌城破,有一个人去了高昌。”楼月道。 高昌城破之时,好些人去了高昌。 她料楼月指的总不会是孙焕或谢攸宁,想了想,问:“五殿下?” “正是。”楼月继续道,“五殿下起初和薛鸾传情时,是珠儿代为牵线。但五殿下那人,向来是放荡惯了的,对珠儿也起了心思。这珠儿也想给自己找条后路,便半推半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但她毕竟不敢得罪薛鸾,只偷偷与五殿下私会,不敢声张,知道的人极少。” 晚云蹙起眉头。 原来她那孩子是这么来的。这珠儿,也太心急了些。 若是寻常人家,贴身婢女作为陪嫁,而后抬为妾室的倒不稀奇。可是薛鸾和五殿下八字还没一撇。五殿下家中已有妻室,薛鸾能不能成还不知,这珠儿为何急吼吼地作践自己? “莫非她想离开薛鸾,自己去五殿下那里?” “大概是有这个念头。”楼月道,“鄂伦说珠儿曾跟她谈及归朝后的担忧。说薛鸾原本还有望嫁给师兄,当上个齐王妃。珠儿作为随侍多年的女官,想必薛鸾也会允她一个枕席之位……可如今成不了了,不知道会被胡乱搪塞给什么人。反正于她而言都是作妾,入五殿下的府中总要好些。” 他觑了晚云一眼,果然,提到裴渊和薛鸾的事,她的脸就拉了下来。 -- 第258页 “怪不得她高昌时上串下跳,大呼小叫的,看起来比薛鸾嗓门还高。”晚云恼道,“我还以为她忠心耿耿,一心为了薛鸾好,原来也是觊觎阿兄。” 楼月随即同仇敌忾道:“那等跳梁小丑管她作甚,现在师兄都是你的,叫她们眼红去。” 这话尚且中听,晚云的脸色好转。 不过反正人也没了,多说无益。晚云忍不住又问:“鄂伦是怎么想的,自己心仪的女子,堂而皇之地跟他说要给人作妾,他竟无动于衷么。” 楼月道:“他还能怎么着,自然只有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他身患隐疾,不知能不能治好,能不能给珠儿一个未来。他说也是从那时起,他便暗下决心,必定要治好自己。不过后来珠儿又跟说了一桩事,彻底把他对珠儿的心思掐灭了。” 第230章 冬去(二百一十) “因为珠儿怀了身孕?”晚云问。 楼月点点头:“鄂伦初闻时只觉得心寒,但珠儿很有头脑。她说五殿下对薛鸾百依百顺,若她将此事告知五殿下,保不齐薛鸾也会知道。若真怀了还好,若是假的,凭她对薛鸾的了解,必定饶不了她。所以她让鄂伦去城里找个小郎中,来给自己验孕。” “鄂伦竟然也去了?” 楼月苦笑:“去了。他想着就帮珠儿最后做一件事,日后再无相干。” “但珠儿仍未打算放过他,还把他卷了进来?” “不是,因为有一个人找上他?” “何人?” “薛鸾。”楼月道:“她还是发现了,当下震怒。而后给了鄂伦一笔钱,真金白银,让他杀了珠儿。” “他收下了?” “起初不愿意。但薛鸾跟他说起了他的隐疾。说中原不乏名震天下的名医,他大可拿着这笔钱去治病,再找个心仪的女子,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 晚云怔了怔:“所以就把珠儿杀了?” “自然不至于。”楼月道:“但其中有件古怪之事。他一直以为没人知道他的隐疾,他连珠儿也未曾告知,可薛鸾却知道了。不仅如此,薛鸾告诉他,是珠儿说的。珠儿不仅跟她说过,还跟许多人背地里嘲笑过。你兴许不明白,男子被人这么说,会何等恼怒,他一气之下,接下了这个活。” 晚云一脸不解:“这便受不了了?男子真是奇怪,不过是个病罢了。” 楼月挠挠头,想着此事也没法跟她解释,于是干脆撇开,道:“总之他答应了下来。他打探好仁济堂的消息,收拾好行囊,打算在珠儿离开瓜州前动手。” “就是薛鸾事发的那日?”晚云道:“一切竟然是巧合?” 楼月叹息一声:“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有些犹豫,直到众人即将离去,薛鸾威胁他,若他不动手,就对五殿下说他偷了钱。鄂伦无法,于是才将动手的日子定在众人要离开的前一日。” 晚云缓缓点头,道:“他是否恰好遇见了薛鸾被劫走?” “他没看见薛鸾。”楼月道:“却看见了珠儿离开瓜州府,上了马车。他觉得奇怪,远远地跟到了破庙,听见里头传出吵闹声,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靠近,只远远旁观。等了一阵子,看见珠儿夺马而出,一路往沙州奔去。” 晚云心头一紧,问:“只珠儿一人么?” “后头还跟着一个杀手。”楼月道,“鄂伦想也未想跟了上去,看见很快杀手追上珠儿。珠儿下马求饶,和那杀手说了几句话,随后看见了他。” 晚云可以想象后来的情形,“鄂伦是和杀手过招时受伤的。” “正是。”楼月道。“珠儿那时指着鄂伦说了一句话,‘他是九殿下的人’,而后,杀手不由分说地与他缠斗。” 晚云蹙眉道:“珠儿为何说鄂伦是阿兄的人?” “我料想她意图将祸水东引,让杀手攻向鄂伦,好让自己有脱身的时机。”楼月道:“珠儿此计确实得逞。杀手随即过去与鄂伦缠斗,珠儿趁机跑开了。” 晚云想了想,问:“珠儿下意识地这么说,杀手也毫不犹豫地这么做,这是否说明了杀手忌惮阿兄,他们是冲着阿兄来的,至少是与阿兄不和。” “有理。”楼月沉吟片刻:“若是如此,此前师兄和凤亭猜想珠儿去沙州是为了找师兄求援,便说通了。如此便可以排除一两人的小打小闹。若是小事,师兄不会帮,劫财更是不可能。珠儿必定有一个可以请动师兄的理由。” 楼月与晚云对视一眼,此前郁闷消散了些许,眼神渐渐变得有神起来。 晚云也觉察了,笑问:“你先把事情说完,后来呢?鄂伦就是与杀手缠斗时受伤的?” “没错。”楼月点头道:“兴许那杀手觉得珠儿好解决,便先放过珠儿,停下来与鄂伦缠斗。鄂伦的功夫并不好,很快败下阵来,但幸而他跑的快,逃脱出去。至于珠儿,那杀手想必是个老道的。放跑了珠儿,杀个回马枪,依然还是把珠儿杀了。” 晚云想了想,只觉得细思极恐。珠儿在那杀手的眼里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珠儿一个女子狂奔了那么远,还是在沙洲城外叫他追上并杀了。她想起义庄里珠儿的眼神,隐约能品到里头的无助和绝望。 楼月继续说:“鄂伦逃跑时慌不择路,一时迷失了方向,所以一天后才返回瓜州找那郎中治病,也是那时才知道薛鸾丢了。他隐约感觉不妙,治了伤后赶紧离开了瓜州,往凉州而来,事情就是这样。” -- 第259页 夕阳的余辉缓缓撒下,透过窗户照在地上。 楼月心中有升起了烦闷,道:“还以为今日可以了结此事,这样明日就可返回瓜州和师兄复命了。” 晚云知道他愁在何处。鄂伦的事情已经交代完毕,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二人依旧茫然无解。 “既然那些人有可能是冲着阿兄来的,必定不会叫你一下就翻了案。”她拍拍楼月:“不可丧气。现在若踟蹰不前,后头就更难了,阿兄还在瓜州等着我们的消息呢。你也不必心急。无论如何,我们这趟还是来对了,知道了许多消息不是?” 楼月撇了撇嘴,“嗯”了一声。 “我们该商量商量,接下来如何行事?” 楼月摆摆手:“我是出来歇一歇,脑子乱,稍后还要去找杜府尹商议。” “你脑子哪里乱了。”晚云道,“方才说的有理有据的,我都听明白了。” 楼月看着她,索性道:“既然明白了,你给我说说看如何是好?” 晚云思忖片刻,道:“我方才听你说罢,有几个疑点。” “你说。” “其一,照鄂伦的说法,去找那郎中是他和珠儿一道去,朱郎中也确实说了只他们二人前来,那薛鸾是如何知晓珠儿有了身孕?” “是珠儿自己说的?” 第231章 冬去(二百一十一) 晚云沉吟:“必定是从珠儿那里透露的,可她既然忌惮薛鸾,自然不会直接和薛鸾说,只会和五殿下说。但五殿下既然知道了,为何后来一直无声无息的?” 楼月冷笑一声:“想置身事外吧。” “这就得好好查查了。珠儿怀的是他的孩子,按照他的性子,若想推脱,何不将脏水泼到别人头上?”晚云道:“我觉得一个可能是他心中有鬼,而另一个可能,珠儿其实并未告诉他,而是告诉了别人,辗转传到了薛鸾的耳朵里。” 楼月沉吟:“言之有理。我传信给师兄。涉及五殿下,还需要师兄亲自上阵。” 晚云继续说:“其二,鄂伦看见杀手的模样,需尽速通缉捉拿。” 楼月颔首。 “其三,最为关键,你觉得鄂伦是否都说全了?” 楼月诧异道:“何意?” “我就说说,我也并不确定。”晚云道,“按照鄂伦的说法,他返回瓜州城乃是为了治伤,故而即便看到瓜州戒严,即便目睹瓜州城外出事,即便刚被人追杀,也毅然回瓜州去?我以为,这着实全无道理。” 楼月点点头:“你怀疑他别有用心?可是瓜州往东去凉州,距离最近的城池肃州还有八日的马程。而且他头一回往中原,并不熟路,也不知路上是否有村庄,所以先行疗伤也正常。” 晚云却摇摇头:“若是他的伤确实触及性命,的确无可厚非,可我今日替他诊病时顺带看了看,他确实有伤,不过只是小伤,已然愈合,我料他与杀手缠斗时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若放在你身上,兴许连郎中也不会找。他也是习武之人,即便娇气些,也犯不着为此涉险。不说别的,遇到那样老道的杀手,他不怕人家回头杀他么?” 这么说也无不道理,楼月沉吟道:“你的意思,他返回瓜州,既然不是为了疗伤,就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晚云点点头:“这一切都过于巧合。理由都说得通,可真假难辨。譬如,他为何恰好选了那日动手?而珠儿被劫上马车时,他为何又刚好跟上?与杀手缠斗后逃跑刚好迷了路,时间与往返沙州的脚程正好能对上。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信不信在我们。你不妨想想,如今可十足证实的事,究竟是哪些?” 楼月蹙起眉头:“他那日确实受伤了,去找了大夫,而后火速来到了凉州。” “对。”晚云看着楼月,道:“我知你审人很累,可他有点清白过头了,要不再问问?” “我有什么累的。”楼月冷笑一声,“敢骗小爷,自然累的是他。” 说罢,他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令随从再度去将鄂伦提审。 晚云看他恶狠狠的眼神,又想到审讯房里刑具,不由得心头颤了颤,道:“他既然那样迫切想治好他的隐疾,你自然可以给他点甜头,说若找了,就请师伯给他治病。” “当真?” 晚云站起身来,笑了笑:“都督府出诊费,有何不可?” 楼月让冯安送晚云先回去,离别之时,晚云问他要审多久,他说,慢工出细活。 晚云一阵恶寒。 她只让冯安送到市口,眼看天色还早,转身去了珍宝阁。 小楼户门紧闭,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她凑近看,是前两日才新帖上去的。 她盘算了时日,凉州府想必已经收到了裴渊的手令,正封了铺子盘查。 晚云看见有个妇人在隔壁的铺子前晒太阳,手里做着针线,于是过去问:“敢问阿媪,隔壁珍宝阁出了何事?” 那妇人眨了眨小眼睛,招她上前:“闹这么大小娘子不知道?” 晚云挠挠头:“前阵子随父母出门省亲,昨日才回来,出了何事?” 妇人撇了撇嘴:“珍宝阁的老福不是被他的主事坑了么?主事不省心,和官府过不去,和那宇文什么的一道跑了,都督府就查到了老福,还把他铺子封了,可把他哭的,怪可怜的。老福老实人一个,哪里懂那些,也不知他如何了。我昨日还给他送了些糕点去,希望他没饿着。” -- 第260页 晚云沉痛道:“竟出了这等事!我可万万没想到。我过去就喜欢珍宝阁来着……如今铺子封了,福掌柜住哪里?要是无碍,我去问个好也好。” “哎哟,小娘子有心。”夫人指着街道说:“小娘子从这街上拐弯,拐到铺子后头去,后院还能进出。” 说罢,又跑进铺子里端出两棵菜,道:“这个给老福送去,叫他别难过,日子总会好的。” 晚云向妇人作辞,看着一手一颗菜,笑了笑。 看来福禄这出哭戏演的甚好。 她转到后门,叩了叩。 许久,跑出了个少年,十四五的模样,问她何事? 她笑道:“我乃仁济堂常娘子,福掌柜在么?” 少年眼神一亮,高兴道:“娘子稍等。”于是回身喊道:“褔叔,常娘子来了!” 随即便听到咚咚的脚步声,福禄从里头小跑出来,一看确实是晚云,拱手笑道:“娘子别来无恙!快进来,安夏快去拿茶水和糕点来给娘子。” 晚云笑吟吟地随他入院子,道:“褔叔不必忙,我坐坐就走。” 福禄却跟没听见似的,领着晚云一边走一边介绍:“娘子看,这里后院,那里是伙房,那是里杂役房,我和安夏住在二楼的偏房里。一楼摆了些小玩意,贵重的东西都放在二楼卖。大门闭着的时候,暗是暗了点,安夏啊赶紧点灯,娘子要看不清了!” “褔叔等等,我手上端着点心,烫手!” “哦,那你慢慢来,别洒了。” 说罢,又转而看向晚云,笑道:“娘子先等等,我是熟悉这小楼,天黑了不点灯也能上上下下,娘子还是等灯亮了再走。” 晚云看他高兴地忙里忙外,心情也跟着畅快了些,于是闲聊道:“方才那少年叫安夏?” “正是。瞧我,老糊涂了,还没给娘子好好介绍。” 第232章 冬去(二百一十二) 福禄敲了敲脑袋,笑道:“我前阵子离开沙州时,娘子不是给我一笔钱,让我买个仆役么?我那时去人市,一眼就看到了这小子。他一看就是安国人。询问下得知,他随父母来河西行商,父母染病死了,剩下他一人被人牙子拐了去。我想着就是他了。” 忽而楼中一亮,安夏清脆的声音唤道:“褔叔,点好了!” 福禄应一声,露出个慈孝的笑。晚云看的出他是真喜欢安夏。 他领着晚云上楼,笑道:“多亏娘子给我那笔钱,我买下安夏之后,又寻到一个安国人。” 晚云道:“褔叔日后就专程寻失散的安国人好了。” “不瞒娘子,我正有此意。”福禄惊喜道:“我们安国人把族人都当家人。我就喜欢家人围在四周,高高兴兴的。我们一起吃饭时会唱歌跳舞说故事。” 他说罢,转了个圈,舞了两下。 看晚云笑嘻嘻的,便道:“日后叫娘子一道。” 晚云道谢,将手中的两颗菜递给他,跟他说隔壁妇人的关心。 福禄高兴地说:“街坊邻里对我等都好,对了,还有个小娘子三不五时会过来瞧瞧,娘子也认识。” “何人?” 晚云想起那段被张玲珑的父亲张冼上门说亲的往事,不由得哂笑,问:“她如何了?” 福禄邀她落座,道:“她似乎对姚郎有些意思,屡次前来打探姚郎的消息。” 还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姚火生出了那样的事情,必定早就不是张冼的备选女婿了,可她还一厢情愿地来找姚火生,想必是动了真感情。 可过了会,她又感慨自己当真魅力单薄。张玲珑前脚还信誓旦旦说非晚云不嫁,后脚就被姚火生那妖孽勾走了…… 福禄继续说:“张娘子昨日还来问我姚郎被处死一事。” 晚云听罢,垂眸喝了一口茶,问:“褔叔是如何回答她的?” 福禄沉重地叹息一声:“我说姚郎泉下有知,若知道有人惦记,会高兴的。” 晚云沉默了一会,也跟着叹口气,道:“我有时觉得,姚火生还活着。” 福禄也苦笑:“我何尝不是这么觉得呢?” 二人一时无言。 晚云多少有些拿不准福禄和姚火生的关系。表面上,姚火生似乎把他保护的很好,什么时候也不叫他知道、更不让他参与。可晚云不确定是否真的如此,所以多少有些试探之意。而福禄自始至终表现得毫不知情,甚至并不知晓姚火生未死,并且已经返回西海国一事。 这是第二回 试探,晚云依然看不出任何隐瞒的痕迹,心想此人或许真的可信。 “瞧我,说起了褔叔的伤心事。”晚云微微一笑,“说点正事。方才我看正门上贴的封条,看来都督府的人来过?他们可曾为难褔叔?” 福禄敛起伤感,打起精神,拱手回:“来过了。多亏娘子的计谋,我早早和各个铺子的掌柜打好了招呼,他们都是精明人,知道怎么做。都督府的杜府尹不曾为难我等,问了话之后,就放我等回来。他说,铺子还得先封着,等官府查验清楚,将一应文书处理了,自可重新开张。只是,我昨日去都督府问查验大致需要多长时间,那里面的府吏说,都督府眼下正忙碌,让我等耐心等待。” 晚云点点头。 前两日,都督府为了找鄂伦,把人手都打发出去寻访了,自然是忙碌。 -- 第261页 说到这里,福禄忽而低声道:“邻里都说,城中各坊都是官府的人。我想起姚郎出事那时也是这副光景,是否出了什么事?莫不是谁又叛变了。” 晚云笑着说:“没有,哪来那么多叛变……”,忽而她声线一顿,看向福禄。 福禄也诧异地看着她,便看她掐着手指,嘴里念叨着时日,而后问:“若我没记错,福叔是三月初四从沙州府出发的?” 福禄想了想,拱手道:“正是。” 她怔了怔,竟然这样巧。 薛鸾出事的日子是三月初五,福禄若三月初四从沙州出发,三月初五则刚好到瓜州。 而截走薛鸾的人乘的是马车,马车必走官道,与福禄是同路。 她顿时觉得福禄这里兴许有这些线索。 她赶紧放下茶杯,和福禄简要说起瓜州之事,并问:“褔叔替我好好想想,路上可遇见了什么行迹可疑之人?” 福禄蹙起眉头,念叨着“形迹可疑”,而后扬声唤来安夏,让安夏一道回想。 福禄缓缓道:“如果光说马车,在下确实遇到了好几辆。开春了,路变得好走了,人也不少。其中多是要往中原的路人,大包小包,携家带口也正常,说不上形迹可疑。我一时想不起来。安夏想到什么?” 安夏挠挠头,犹豫片刻,道:“倒不是遇见什么人,是个物件。我随褔叔在路边茶寮歇息时,曾在地上看到个东西闪闪发光,便捡起来。我以为是无主之物,便没有告诉褔叔,自己偷偷收起来了。” 晚云道:“速速取来看。” 安夏回屋子里取来,晚云接过看,是一小片贝壳,打磨得异常光滑,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这物什……”晚云左看右看:“是项链上的坠子?” “是首饰上的嵌片。”福禄看了一眼,笑道。 晚云这才想起福禄的身份,想必他对奇珍异宝很在行,于是提给他,道:“褔叔替我看看,这东西长相不凡,可是有来头?” 福禄并不用手,而是回身拿了个小木盒,从里头取出个镊子,夹起那贝片细细打量。过了一会,他露出诧异之色,问安夏:“果真是在路上拾到的?” 安夏道:“正是。” 晚云看着福禄的神色,忙道:“福叔看出些什么?” “此乃西域所产的琼贝,从大秦而来,乃珍稀之物,非寻常人家可有。”福禄道,“娘子请看,此物打磨均匀,质地通透,乃琼贝中的极品,说是宫廷之物也不为过。” “当真?”晚云有些许兴奋,转而问安夏:“你说说看,是何时、又在何处的茶寮捡到这东西?” 第233章 冬去(二百一十三) 安夏想了想,道:“我记得褔叔当时跟我说要去见甘州分号的主事一事,所以当是在甘州城外的茶寮,大约是三月十六左右。” 福禄忽而道:“听安夏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确实停着一辆挺大的马车,还隐约听见他们买茶付账,衣裳穿的挺光鲜,不似寻常百姓家打扮。而他们说的话,似乎是关中的口音。” 晚云赶紧问:“那他们的马车如何?马车上可还有别人?” “应该有的。”福禄回想片刻,又道,“在下记得,有个男子买了些蒸饼递回车里,有人从马车里伸手出来接。手上戴着镯子,应该是女子,但里头有多少人,就不甚清楚了。” 晚云也不知这消息有无用处,当即决定带福禄再去一趟都督府,让他把所见所闻告知楼月。 才到都督府前,看冯安匆匆出来,惊喜道:“娘子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娘子。” 晚云忙道:“可是楼典军又问出了新消息?” “小的怕传错,还是让典军亲自和娘子说。” 楼月一身戾气地从审讯房出来,晚云常年在医堂泡着,一嗅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从案上拿出一张画像,递给晚云,道:“这是鄂伦指认的杀手。” 晚云一喜,还以为是熟人,可接过画像之后,看来看去也没认出来。 楼月道:“你看他身上的衣裳。” 晚云看看画像,又看看楼月,心中一沉:“是王府亲卫的打扮?” 楼月郁闷地点点头:“这下好了,若被人指认,师兄又多了个嫌疑。” 晚云当即将画像递给福禄,道:“褔叔恰巧,你那日在茶寮所见之人是否是这人打扮。不……”她干脆指着楼月问:“是否是这身打扮?” 福禄点点头,道:“大致是。” 楼月对福禄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道:“这是你找来指认的?” 晚云摆摆手,道:“放心吧,褔叔是我的人,不会说出去。” 说罢又看向福禄:“褔叔赶紧与楼典军说说那日在茶寮发生之事。” 他赶紧拱手称是,又复述一遍。 楼月听罢,赶紧接过安夏拾来的饰物一看。他蹙起眉头,摸摸下巴,道:“这东西眼熟的很,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晚云有些许兴奋地看着他:“你好好想,方才褔叔说兴许是宫廷所制,是否是宫人的饰品?” 楼月的目光一定,道:“想起来了!瓜州府的人曾在瓜州城外寻到薛鸾的耳环,上面嵌着的似乎就是这贝片。” 晚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展露些许笑意,道:“那便对上了,他们三月十六左右已经达到甘州城外,而劫走薛鸾的亲卫,若非你的手下,那便是……” -- 第262页 二人对视一眼,有了答案。 瓜州城里的另一位亲王,五殿下裴律。 可归根结底,无论幕后事主是何人,找到薛鸾还是首要的。 楼月一边遣人送信给裴渊,一边请杜襄即刻派人搜索周边村落。 搜索想必不易。 早在事发之时,裴渊早已下令各城仔细盘查。而薛鸾一行能绕过肃州,安然抵达甘州城外,说明他们要么并不入城,要么城中有内应。这只会让搜索更加麻烦。 二人商议罢,天色已晚,坊门将闭,晚云终于回到仁济堂。 今日过的很漫长,但收获颇丰。 她离开都督府时,拍拍楼月肩膀,道:“跟你说不必心急,只要我们寻着了方向,线索会自行找上门来。” 楼月看她得意的模样,虽不情愿,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跟她道了个谢。 方庆正在仁济堂的堂上对账,见晚云哼着小曲回来,便让跑堂去把晚膳取来。 “日后打算去查案了么?不当郎中了?”他凉凉道。 晚云心情好,笑嘻嘻地落座,道:“不瞒师伯,师侄我是有这个野心,既当郎中又事查案,前阵子在瓜州是跟阿兄说了,他很是认同。我想有都督首肯,在都督府谋个一官半职也不难,届时再回护师伯的凉州分号,岂不美哉?” 方庆至今还没习惯过来她对裴渊的称谓,但对于她信手拈来的鬼扯已经可以做到左耳进右耳出。 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此,那我就代你师父把你逐出师门,仁济堂不收三心二意的徒弟。” 晚云听惯了这些吓唬人的话,也不放心上,撇了撇嘴道:“师伯真扫兴,一听就是不懂查案。若师伯懂的查案的乐趣,恨不得跟我一起查案去,才不会说这等风凉话。” “我不会?”方庆挑眉问。 晚云知道她这师伯好胜,若她敢回一句“师伯当了一辈子郎中,哪里会”,师伯指不定要和她辩上一辩, 想想就心累,于是她赶紧岔开话题,一边用膳,一边兴冲冲地跟他说起今日查案之事:“师伯你看,幸而我那日催促褔叔上路,早一日或晚一日,他们都定然遇不上。” 方庆倏而蹙起眉头:“褔叔又是谁?” 晚云笑笑,放下碗筷,伸了个懒腰,道:“日后再跟师伯说,我累了,先去歇着了,师伯慢吃!” 说罢,她蹦蹦跳跳地离开,边走边说:“我要给阿兄写信去。” 方庆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等她走远了,他却随即唤来陆回,道:“都听见了?” “听见了。” 方庆郁闷道:“都到甘州地界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去问问他们怎么回事。是不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人都钝了?” 陆回道:“小人这就去催促。” 方庆又道:“既然人都到眼前了,务必抢在官府前找着。怎么说也是功劳一件。” “主事上回不是说不必越俎代庖抢在前头么?” 方庆摆摆手:“此一时非彼一时。” 陆回以为他要接着解释,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只听他问:“还不去办?让他们好好找,找不着就扣半年工钱。” 陆回拱手称是。 堂中只有方庆一人,他坐在席上,自顾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不懂办案。他心想着,有些得意,这就办给你看。 第234章 冬去(二百一十四) 楼月和杜襄商议一夜,决定凉州由杜襄坐镇,楼月去甘州。 一早就出发,楼月临行前去和晚云道别。 “这就走了?”晚云诧异道,“你看起来一夜没睡。” “我不困,反正甘州不远,去到再说。” “哦……”晚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将手里刚买的饼递给他,道,“给你,还热乎,不收你的钱。” 楼月翻了个白眼,但恰好早膳未吃,也收下了。 “那……”晚云想了想,又道“等师兄归来,我便随他走了,你那时还回来么?” 楼月知道她的意思,这一去若要再见,兴许就是大军班师时了。 可他向来不擅长道别,于是把手一挥,大咧咧道:“你走就是了,我还回来作甚?我走了。” “哦,”晚云只得道,“那你当心些。” 楼月正要上马,似乎想到什么,又走回来,伸手就敲敲她的脑袋:“常晚云,好好跟着你师兄,若敢再私自偷跑,我下回揍你。” 说罢,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晚云知道他这人就是这样,有话不愿好好说,也瞪起眼:“知道了!你快走,烦人!” “还敢嫌。” 两人骂骂咧咧地道别,方庆站在门边看,摇摇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楼月看上去跟晚云一样幼稚,想来那裴渊也不是什么睿智之人。 晚云等了五日,依然不见王阳回来,于是问方庆是否有王阳的消息。 方庆瞥了她一样,阴阳怪气道:“你每日写一封信给你那阿兄,难为你还记得你有个师兄。若惦记他,自己不会写信去问么?” “我知道师兄和师伯通信频繁,师兄已经被师伯烦死了,我为何还去插那个嘴?” “巧言令色!” 晚云看他那小气的模样,不由得摇摇头,上前道:“师伯,若过几天我回家去,你会想我吧?这凉州号上上下下,谁还受得了你的刻薄?” -- 第263页 方庆看着她,笑了笑,“哼”一声:“少给自己贴金。”说罢,却话锋一转,边打着算盘边道,“你师兄跟你前后脚出发,想必快到了。不如你去迎一迎他?” 听得这话,晚云一喜。 “快到了?”她忙问,“到了哪里?” “这我怎知,猜的。”王阳仍一脸云淡风轻,“你师兄向来不迟到,算着也该到日子了。” 装蒜。晚云心里想着,忍不住高兴,可看着方庆的模样,嘴上却道:“迎他?他又不是得胜归来,为何迎他?” 方庆冷笑:“在你心目中,只有打胜仗的将军才能迎?” “不是么?” 还理直气壮的,方庆冷声道:“左右只有你是闲人一个,少在我跟前晃。” 晚云被方庆打发到凉州和甘州间的西山村迎接王阳。 早发晚至,那里距离凉州刚好一日,过路的商旅常在西山县落脚。 天暖了,路人渐渐变多,西山县的市肆也渐渐繁华起来。 晚云找客栈宿下,刚刚付了钱,就听见一个声音唤道:“姑姑!” 她抬头,就看见一个少年而二楼小跑下来,竟是慕浔。 晚云才与他招呼,王阳也从二楼下来。 看到晚云,他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晚云撇撇嘴,道:“方老头不耐烦我在铺子里打扰他,赶我来迎师兄呢。” 王阳蹙眉道:“那是师伯,没大没小的。” 晚云笑嘻嘻地迎上去,道:“师兄一路上可顺利?师伯也料的太准了,叫我来迎就见到师兄了。” 王阳心想,那老狐狸有什么料不准的。 他大概知晓他的意图,于是道:“来的正好,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何人?”晚云道:“莫不是阿兄跟你要回来了?” 王阳给了她个白眼,只领着她上了马车,没多久,到一个宅子前。 敲了几声,宅门打开。 晚云看开门的是袁承,笑的打了个招呼,而后道:“这是师兄私宅?还有暗号的,藏了什么宝贝。” 王阳没搭理,带她穿过宅院和厅堂,入了厢房。 房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王阳指了指,道:“你上去瞧瞧,可认得?” 晚云打量四周,阴阴森森的:“师兄莫吓我,不会是个死人吧?” 王阳凉凉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连义庄都敢去。” 啧,记得好清楚。 晚云小步上前,先看到那人指甲上的一抹红,想是女人。 而后是华丽的衣裙,白皙的脖子,和精致的五官。 她大惊,瞠目看向王阳,“薛鸾!” 王阳吁了一口气,又马不停蹄地带她去后院,里头几人被绑的严严实实,道:“你一个个认,看是否有认识的?” 晚云先看到几个亲卫模样的男子,她一个个打量,终于看到鄂伦指认的画像上的人,道:“他们是王府亲卫,此人是杀了珠儿的人。” 那人诧异地看向晚云。 晚云盯着他,不由露出笑意:“我等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揪出来的。” 说罢,她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妇人身上,问:“此人我便不认识了。” “无碍。”王阳道,“此人我们不会认识,她是内廷的女官。” 晚云蹙起眉头:“瓜州城怎么会有内廷的女官?是谯国公主的人么?可公主不可能劫走薛鸾。” 王阳知道她是谁,可他不能当着晚云的面说。 此人确实不是谯国公主的人。 薛鸾到瓜州时,内廷曾奉皇后之名,派了几个女官从京师来迎薛鸾,她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皇后的人。 夜色沉沉,铜壶滴漏。 河西的三月还透着寒意,京师已然柳絮纷飞。 春风拂入椒房,缓缓吹起青纱帐,皇后的贴身女官柳拂掀起帐子,步出殿外,唤宫人取些点心来。 宫人低声问:“阿媪,里面还未聊完么?” 柳拂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低斥一声“多嘴”。婢女识趣地赶紧盛来点心,递给柳拂。 而后,只听她吩咐道:“去偏殿,用龙涎香在屋子里熏三圈,再点一支安神香,只燃半柱,而后掐灭。太子兴许要歇息了。” 第235章 冬去(二百一十五) 宫人称是。 柳拂转身进殿内,将点心和茶水呈上,温声道:“太子说了许久的话,想必累了,不如和皇后一道用些点心。” 太子跪坐在皇后跟前,双眼哭得通红。他恹恹地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母亲吃,我等着。” 皇后倚在榻上,轻轻扫了一眼太子,叹息道:“你要理解你父皇。” “父皇对我越发苛刻,朝上训,朝下也训,今夜更是训到宫中下钥也不曾停,让孩儿回不去东宫。” 皇后捂嘴轻笑:“你就气这个?” “自然不是。”太子抬头看她的模样,恼道,“母后从来向着父皇。母后让我体恤父皇,可父皇可曾体恤我?” 皇后招他上前,握着他的手,徐徐道:“你父皇是天下之主,日理万机,他没空去关照别人。我哪里是向着你父皇,我不过是知道坐在那御座上的人,都是这个脾性。你是太子,将来亦当如此。” 太子垂下头,道:“父皇的心思太深了,又岂是我能揣测的?是否真如朝臣所言,我不配当这个太子。” -- 第264页 “住口!” 皇后的声音不大,却让太子心头一惊。 尤其那住口二字。 皇后温顺恭良,太子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平静:“你要沮丧到何时?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想想如何替你父皇分忧。若是想不明白,多问问你舅父。你小时候与你舅父亲厚,为何成了太子,反倒疏离了?别人怎么贬你损你,可你舅父总不会对你不利,孰亲孰远,你懂的拿捏吧?” 太子忙俯首拱手:“孩儿明白。” 皇后悠悠地闭上眼,又恢复了温和的声音:“你五弟如何了?去了这么些时日,也不曾给我消息。” 太子想起裴律,面色登时不快:“我曾嘱他每十日给我消息,但五弟向来忘性大,兴许得了消遣,就把此事忘了。上回他说被安置在瓜州府,想必静候大军回朝,再一道返回。母后若是担忧,我明日遣人再去问问。” 良久,皇后叹息一声:“阿律,本就该帮你的。” 她的目光不定,带着些许看不懂的沉重,似在自言自语。 太子料皇后知道裴律和薛鸾之事,有些失望,安慰道:“等五弟回来,我再好好说他便是。” 皇后不置可否,轻轻挥挥手,玉镯在空中滑出道温和的弧线。她道:“夜深了,你去歇着,明早还有朝会。” “是。” 太子做礼,缓缓退出去。 才到殿前,听皇后徐徐道:“昭儿,你父皇还愿意花时间训你,就是不愿放弃你,你切莫自弃。母后自然也会帮你。” 太子顿了顿,拱手称是,退出门去。 柳拂指了宫人伺候太子就寝,而后返回殿中,捧着了一盏蜜露给皇后,都:“夜深了,皇后也歇下吧。” 皇后面露疲惫,揉了揉额角,道:“昭儿还是小孩子心性。他但凡被圣上训斥,兄长必定站出来替他说话。他不但不感激,还反忌惮别人说他倚重外戚,兄长越帮,他离的越远,叫兄长也很是难堪。” 柳拂伺候皇后多年,知她说这番话并非要谁的建议,便只垂眸听着。 “可好些人想帮他啊。”皇后道:“阿律还是回不来么?” 柳拂点点头:“五殿下几番要回,但被九殿下扣住了。听闻谯国公主出面也不能叫九殿下放人。” “那便如此吧,阿律总要为他兄长做点什么的。” “是。” 皇后缓缓起身,由柳拂搀着,往蛟帐中走去。 “对了,薛鸾之事,太后那里还未知晓么?”皇后问。 “尚未,”柳拂回道:“也许九殿下那头还未禀报圣上。” 皇后笑了笑:“你料那孽种不禀报,圣上就不知道么?他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圣上。” 柳拂忙称是。她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对皇帝的脾性也多有了解。皇帝对于自己认为不重要的事情,自是向来不甚上心。不过裴渊在他眼里,从不在此列。 “那……中宫打算如何?” 皇后行至床边,缓缓躺下:“前阵子,我奉太后之命,把杨青她们几个送到瓜州城服侍薛鸾。太后那里问了好几回了,怎么半点消息也没有。” 柳拂颔首道:“自然没有,九殿下把城中的消息都堵住了,半张纸片也飞不出来。” “那就是了。”皇后道,“明日便和太后说出了怪事,什么消息也没有,让她着急。她着急了就会去找圣上,该知道的消息迟早就会知道了。而后,昭儿就该出发了……” 她的声音缓缓弱下去,柳拂看,已然入睡。 皇后就是有这点好,心宽,不做无谓之事,该干什么一清二楚。想明白了就睡,半点不耽误。 柳拂笑了笑,退了出去。 西山县的院子里,王阳和晚云围在薛鸾床前。 方才,晚云已经检查过她的全身。她是头上受伤,看样子已经昏迷多日。 晚云对王阳道:“她这伤看起来有些时日了,只是一直得不到妥善医治,才到了昏迷的地步。” 王阳点点头:“故而他们才不得不冒险去西山县找了个小医馆,也才被我们的人察觉。” 晚云听罢,困惑道:“西山县的医馆也是我们的?” 王阳只含糊道:“有些关系。” 晚云想了想,又问:“后院的那群人身强力壮的,医馆的人如何抓着的?” “迷香。”答案简单而粗暴。 晚云抽了抽嘴角,正儿八经的小医馆哪来的迷香,不会是黑心铺子吧? 她转而问:“这些人我们总不好带着上路吧?” 王阳道:“自然无需我等操心。我已经遣人报了凉州府,让他们自行来将人带走。” 晚云点点头,问:“我能去问他们几句话么?” “收起你的好奇心。”王阳执了扇子敲敲她的脑袋,道,“我等替他们把人找回来,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后头的事情交给官府去做。” 她小声问:“师兄不好奇么?” 王阳道:“一点也不好奇,我只想早日回家。” 第236章 冬去(二百一十六) 王阳回到客栈,袁承已经在屋里等候。 他禀道:“方主事那边说,西山县衙的人已经去报凉州府了,凉州都督府府尹杜襄亲自领人前来。” 王阳点点头:“倒是没想到,方师伯这回那样上心。我本来不欲插手,他倒好,连人带院地给我掀出来了。” -- 第265页 “说来也是,实在不像方主事的作风。”袁承笑道:“他向来能不管则不管,这回管的比官府还宽。” 王阳道:“我回去便问问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如此反常,把西山医馆的人逼得鸡飞狗跳,连规矩都顾不得了。按理,他们发现了人当报官才是,让官府出面去抓,自可全身而退。如今火急火燎地把自己搭进去,官府稍后也少不了找他们问话。” 听他这么说,袁承还想起一事,道:“方主事的信还说府尹杜襄是个厉害人物,医官的郎中未必过得了他那关,还请郎君替他想好说辞。” 王阳思忖片刻,也觉得此事倒是有些棘手。并非理由有多难编,而是堂内郎中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怕一事前言不搭后语,出了破绽。 袁承献策道:“在下以为,郎君何不亲自出面,路过此路顺带把人抓了,也在情理之中。” 王阳却摇摇头,道:“是未尝不可,只是那样又会扣下来问话。经瓜州那一趟我是看明白了,裴渊主意大,下头的人不敢拍案,凡事都要问他的主意。若这凉州府尹也是一路货色,又是往瓜州奏九殿下后再做决断,我又要被扣住。” 说罢,他叹口气:“堂中事务堆积如山,再耽搁几日,我回去只怕要被逼死,不可不可。” “可若是西山医官的人圆不回来怎么办?”袁承道,“难免还是会把郎君供出来。” “你说的对。”王阳琢磨着,用扇子敲了敲案几,而后,露出个温和的笑,“听闻师伯前几日师伯正好携伯母去了趟赵家村,我记得那里似乎不远。” “正是 ,郎君的意思是……” “师伯回程时路经西山县,到西山医馆做客,郎中与师伯说起县城一户奇怪的人家,穿的规规整整,非富即贵,又是关中口音。师伯当时未放在心上,回去后师妹恰好归来,与他说起此事,越想越不对劲。恰好凉州城发了悬赏令,师伯将悬赏令送给西山医馆的郎中,郎中一看,正是那家人中的其中一人,恰好赏金不菲,于是大义凛然,设计抓住了一窝匪贼。如何?” 袁承细品,中肯地说:“有首有尾,就是太长。” “无碍,”王阳悠然打着扇子,“意思就是告诉他们,圆不过去,就往师伯身上推,师伯自有办法。” 袁承觉得好笑,道:“方主事若知道了,只怕要将郎君骂上些时日。” 王阳却无所谓:“既然是他主动挑来的事,总要一道分担的。我替他把人抓了,他出个嘴皮子又不难,左右他喜欢去都督府做客。” 薛鸾的消息传到瓜州时,裴渊手上正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书。 那是一份河西诸商号的请愿,上头签了百来个商号的大名,方庆在其中格外醒目。众人只为一件事情,请都督府放仁济堂的商队出关。 孙焕伸头看了一眼,笑道:“原来王青州说要呈给你的就是这个。仁济堂方大主事是河西道商会的会长,要几个名字还不容易。如今你放行还是不放?” “言而有信,自然要放。”裴渊平静地唤来府吏,交代了一番,道,“不过,商路堪堪恢复,恐有不测,令阳关城守总管林襄遣斥候二人、卫士十人护送商队西行至高昌,有异样随时来报。” “是。” 孙焕一听,不由得笑了。 裴渊亲近的手下,都听得懂他话里的机关。他吩咐给这些商队派官府护卫,明面自是体恤疾苦,保护他们免受流寇和风沙侵扰。暗地里,而是对这些人有了疑心,派人盯着。阳关城守总管林襄,恰好差点被伪造出关文书的城守令坑了一回,自然不敢再出错,行事必是谨慎,由他去吩咐此事再合适不过。 待府吏离去,孙焕道:“你果然还信不过王青州。” 裴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胡言乱语,我不过为我河西的商队着想,有何不妥?” 他说罢,低头拆开另一封信。 孙焕看他读了许久,眉头松开又紧蹙,于是凑上前去看,“哦”了一声:“是杜襄呈报的薛鸾被找着的始末?” 前两日,杜襄已经遣人带过话,说薛鸾找着了,但只这一句,详情在杜襄的这封信中。 裴渊看罢,将信提给孙焕。 孙焕边看边道:“又是仁济堂?” 裴渊点点头,他下意识的想法和孙焕一模一样。 “哦,原来是云妹说的,听起来又挺合理。”他点点头,笑道:“这回云妹可是帮了大忙。” 说起晚云,裴渊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 ──想让我的娘家人成为阿兄的依仗…… 这句话,犹在耳畔。而她说这话时认真的神情,仍历历在目。 她做到了,可裴渊却又几分不安。 王阳,仁济堂。 过去,裴渊只知王阳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虽然是个郎中,年纪轻轻,却掌握了仁济堂。而真正接触之后,裴渊觉得,此人的确有惊人的才能。 或者说,让他惊诧的,并非单单王阳,而是他背后的仁济堂。 仁济堂中卧虎藏龙,素日里看上去不过是主营些看病救人,倒卖药材的生意,但若要做事,却手眼通天,几乎可在河西道上呼风唤雨。 若能为官府所用则以,此番助他破案就是明证;若生出什么异心,恐怕比赤水军的哗变还要难抵挡。 -- 第266页 而裴渊想的,还有更深一层。 皇帝和仁济堂的渊源,他是知道的。仁济堂势大至此,不会没有皇帝的默许,他任由其步步壮大,想必也有他的理由。 想着这些,裴渊不由苦笑。 孙焕常说,经过了宇文鄯之事,他疑心变重,看到什么都有些杯弓蛇影。而裴渊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第237章 冬去(二百一十七) “信中说薛鸾伤到了头,经过方庆的施救仍昏迷不醒。”孙焕道,“这就麻烦了,人虽然是五殿下的,但人家要紧牙关不招供,五殿下坚决不认,不就僵住了?” 裴渊默了默,道:“我去找五兄一趟。” 自从前几日裴渊提剑来兴师问罪,裴律就躲到了谯国公主府中,赖着不走。 此人身段柔软,要是有心哄人,功力不浅。 他知道如今只有谯国公主能依靠,一改前番撒泼无赖之风,处处对公主阿谀奉承,让公主享受了好几日天伦之福。 谯国公主被他哄得有些开心,不由得感慨:“你这傻儿郎,在京师好好享福不好么?跑你九弟的地盘上作甚?” 每说到此处,裴律就不由得哀伤:“太子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侄孙以为能风光一回,谁想到被连累道这番境地。” 听说裴渊又来了,裴律头一件事就是跑到厅堂去向谯国公主求救。 谯国公主无奈地叹气,说了句“造孽”,便让人请裴渊进来。 裴渊拱手做礼,而后道:“侄孙此来,乃是要见五兄,有事询问。” 裴律站在谯国公主身边,扭头不理。 谯国公主看他一眼,对裴渊道:“问吧,我听听有什么新消息。” 裴渊道:“薛鸾找着了。” 裴渊和谯国公主是头一回知道这个消息,俱是一惊。 裴渊接着道:“在凉州府找着的。劫走她的人,有三个是五兄府上的亲卫,一名女官。侄孙前来,就是想问问五兄,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说罢,他将亲卫和女官的名字报给裴律。 裴律脸色大变,忙在谯国公主面前跪下:“姑祖母救我,我不知道此事,我是被冤枉的!” “杨青?”谯国公主将名册拿过来看了看,问道,“杨青是何人?” 裴律赶紧道:“是母后奉祖母之命派来伺候鸾儿的,但鸾儿不喜,这杨青便一直跟在我身边。” 谯国公主沉吟片刻,却让他先出去。 裴律唯恐他们商量什么对付自己的事,犹豫着不肯走,谯国公主白了他一眼,唤来春荣:“你陪五殿下去歇息,若有人胆敢觊觎他的性命,即刻来报。” “是,公主。”春荣道。 裴律无法,只得也应下。 待二人出去,谯国公主唤裴渊落座,沉吟片刻,道:“不是我偏心,我看,此事不是你五兄干的。” 裴渊平静问:“姑祖母何意?” “以你五兄的脑子和胆量,干不出这等勾当。” 裴渊并无意外之色,道:“姑祖母莫要小看五兄。我这位兄长最擅长出其不意,落井下石,姑祖母别被他的无辜骗了。” “无辜?”谯国公主笑一声,“无能罢了。他若能做出这等事,也落不到你手里。” 裴渊淡笑,没有接话。 “你和他在关外的恩怨我听闻了,确实过分。”谯国公主道,“只是你想想,那时五郎有他兄长在,故而有那胡作非为的底气。他回来瓜州这几日,除了薛鸾一事,可曾招惹过你?” 裴渊道:“如此,依姑祖母之意,究竟始作俑者是何人?” 谯国公主瞥了他一眼,道:“那我如何知晓,查案可是你的事。” “是侄孙的事,故而侄孙登门而来。”裴渊不置可否,“如今条条证据指向五兄,便要查了才知道他是否清白。若姑祖母一直袒护,只会让侄孙更怀疑五兄。” 他振振有辞,态度果决,谯国公主料想裴律是保不得了。 “你要怎么查?”谯国公主道,“他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你奈他何?上刑不成?” “那是侄孙的事。” 谯国公主看着他,意味深长。 “他是你兄长。”她说,“你动了他,又杀不得他,一旦他回了京城,且不论圣上会如何,皇后定然不会放过你。” “姑祖母放心。”裴渊道,“侄孙自有分寸。” 谯国公主拿起一旁的杯子,抿了两口茶水,缓缓道:“看来我要赶紧走了,在这是非之地多待一日,早死一年。” 裴渊弯了弯唇角,道:“侄孙以为,姑祖母喜欢热闹,正看得开心。” 谯国公主白他一眼,道:“你和五郎都是我的侄孙,我再偏心,也见不得你们兄弟手足相残。”说罢,她正色道,“九郎,我知你是个硬气的孩子,可你也要知道,你五兄是嫡子,他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舅父是尚书左仆射。纵是他有错,要处理他,也轮不到你来。你别说我袒护你五兄,你和他,我自然是向着你的。我劝你这些,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知道么?” 这意思,说得明白。裴渊就算在凉州势大遮天,也仍然是皇帝的臣子。一旦行事过火,被人拿了把柄,皇帝如果决心要除了他,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 裴渊看着她,笑了笑:“既然我与五兄都是姑祖母侄孙,姑祖母又为何要向着我?” -- 第267页 “我喜欢向着谁便向着谁。”谯国公主哼一声,道,“兴许就是应了春荣的话,裴家这许多孙儿孙女之中,只有你性情像我。再说了,晚云那傻女子,挑谁不好偏偏挑了你,连带我也拉上贼船下不来。” 提到晚云,裴渊的目光动了动,脸上终于露出温柔之色。 “那么依姑祖母之言,我该如何是好?”他问。 “回京师去。”谯国公主道,“将人证物证呈交你父皇,让你父皇着人去查。那大理寺要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查案的么?千条万条,你只记住一条,只有你父皇才可以查你五兄,若他有错,也只有你父皇能罚他,明白么?” “父皇?”裴渊的目光有些许暗淡,转而冷笑,“姑祖母竟叫我相信父皇。姑祖母可知母亲当年被人毒疯的冤情?” 谯国公主一怔,看着他,目光深深:“你母亲是被人毒疯的,罪人卢氏已经畏罪自尽,哪里还有什么冤情?” 裴渊平静地说:“姑祖母既然说向着我,便不该跟别人一样,拿那些假话来敷衍。” 第238章 冬去(二百一十八) 谯国公主目光犹疑,也并不反驳,只道:“往事已矣。你父皇如今看重你,你有那个底气叫他好好查。” 她既然仍旧避而不谈,裴渊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掸了掸衣襟,起身道:“我知道了。姑祖母说的是,我速将此事禀告父皇,请父皇定夺。” 谯国公主看他的模样,放下心来,道:“此事,你祖母那头知道了么?” “父皇既然知晓,祖母也会知晓。” 谯国公主颔首,似乎想起什么,长叹口气。 “你祖母性情是古怪执拗了些,不过她们薛家人丁散尽……”说到这里,她打住,看一眼裴渊,“罢了,你去吧,切莫再义气用事。我过两日就回去,你若信我,就让我把你五兄带回去,我会交到你父皇手里。” 裴渊深吸一口气,道:“五兄贪功冒进,险将战事陷于失败。而后,又涉险以一己私欲,绑架戎王阏氏。姑祖母当真相信,父皇会秉公处置五兄么?” “先下手未必强,你常年镇守边关,生死无常都经历过了,又何惧回京中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谯国公主语重心长,“切莫盲信任何人的公正,你要公正,便自去讨来。回京师去吧,与那里的人比起来,你五兄算得什么?如今朝中宫中才是你的战场,切莫因小失大。” 裴渊看着她,没答话,只深深一拜。 裴渊在后院找到了裴律。见他走进来,裴律就已经预感到了大事不妙,吓得胆颤,赶紧躲到春荣身后,道:“你站住!姑祖母说过不得动我!” “我自是不会动五兄。”裴渊道,“我来这一趟,是要跟五兄说几句话。” 裴律指着地面,道:“你就站在那里,不许再往前!” 裴渊如他所愿,在他两步外停下。 看他惊恐的模样,裴渊登时想起谯国公主所言。 ──“以你五兄的脑子和胆量,干不出这等勾当。” 他勾了勾唇角,道:“我答应了姑祖母放五兄回京,五兄便听姑祖母的安排,半步不得离开她,若是落单了,兴许随时会被我的人带回瓜州。” “你敢!”裴律怒道。 他的气焰在裴渊的冷眸中只持续了一个瞬息,而后,火速熄灭。 裴渊没他的怒斥放在眼里。 “我最后问五兄一回,”他道:“薛鸾是不是五兄劫走的?” “不是!说了不是就不是,你要我说几遍?”裴律理直气壮地回。 裴渊点点头:“甚好,五兄务必记得今日的回答,切莫再改口。” “我疯了不成!没做的事怎么可能认?” 裴渊冷笑一声:“难道眼前的事还不能叫五兄疯魔么?对了,五兄成日躲在姑祖母这里,有好些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五兄。例如,五兄的亲卫杀了珠儿,而珠儿怀了五兄的孩儿。” 裴律的目光定住,登时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裴渊回到瓜州府,和孙焕聊起裴律的反应。 他起初大惊失色,而后锤头顿足,待春荣一顿安抚,又很快平复下来。仿佛方才的所有都是做样子而已。 裴渊道:“他这等冷漠,就是手刃了亲生孩儿也不稀奇。” 孙焕不以为然:“我倒觉得你把这事想复杂了。他那等人,把府中妻妾所生的儿女都记全已经不易,更何况还有外室生的。珠儿一个小小女官,身份低微,处的日子也短,她死了五殿下也就哀嚎了两嗓子,对于一个未足月的胎儿他还能有什么感情。” 裴渊想说,那好歹是自己的骨肉。但张了张口,他就打住,目光暗淡下来。皇帝对他的伴侣和儿女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有表率在前,倒是怪不得裴律。 孙焕知道他又想起幼时被送到京师为质之事,想了想,也想不到什么安慰他的,于是拍拍他的肩,道:“儿女太多,难免顾此失彼。像我……”他拍拍胸膛,“一个都没有,全然没有这等烦恼。” 裴渊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落座在案前,随手翻阅案上的文书:“是么?我每到你府上,你母亲总与我埋怨你人前风流,人后寂寞,快活了这么多年,一子半女也未留下。有一回还偷偷问我,你是否有难言之隐。” -- 第268页 “有这事?”孙焕笑了笑,“我母亲当真妙人,不过她何不与我当面讨论,我定给她说一出好戏。” 裴渊知道就是因为这样,孙老夫人深谙自己儿子的脾性,才会跑到裴渊面前来唠叨。有时想起来,她生了孙焕这儿子也够糟心的,奈何只生了这一个,还不得不忍着。 “我过去问你此事,”他说,“你总是敷衍过去,究竟为何?” “也不为何,找人过日子总不能随便,兴许是时候未到吧。”孙焕往后一仰,翘起二郎腿躺在榻上,道:“我自幼随我父亲上战场,早就明白了,武将的生死,常常就是那么一瞬间。一如像谢汝宁那样的,在战场上没熬过去,熬过去的又如我父亲,挣了一箩筐功勋。后半辈子再无衣食之忧,一朝旧疾复发,人没了。我几时没了也不奇怪,也看得开,可若是有妻儿,有顾虑,兴许就没办法那样洒脱了。” 说着,他笑笑,依旧吊儿郎当:“想到满府老小孤苦无依,倒不如孑然一身来得痛快。” 裴渊默然。 这想法,他也曾有过。蓦地,他就想起了晚云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样子,心头一软。 “不是时候未到,”他淡淡道,“是那个人还未出现。” 孙焕看他,啧啧了两声,意味深长:“心里有人了,说话就是有底气。” 裴渊不置可否,嘴角勾起个浅笑。 “云妹已经离开凉州了吧?” 裴渊颔首:“今日的信已经是十五日前的消息,说是即将启程了。” “也够久的。”孙焕道,“她那常百万,是千里马中的千里马,真赶起路来,如今该到京师了。” 是够久的。 裴渊没说话。纵使每日都收到她的信,可全是半个月前的消息,即便担忧也鞭长莫及。 一阵风传堂而过,裴渊放下手中的文书,瞥了瞥门外,正巧看见几点花瓣飞过,像雪片一般,散在空中。 也不知她看到桃花不曾? 第239章 冬去(二百一十九) 京师。 闪电划破天际,响起了开春的第一道惊雷。 柳拂提着裙摆,穿过立政殿前长长的廊庑,疾步走入殿中。 皇后封氏刚见完一众嫔妃,训了话之后,终于闲下来。她才吃了一口桂花梨羮,瞧见柳拂的神情,便闲闲地打了个哈欠,让诸妃退下。 柳拂跟随她多年,是个沉稳性子,若是面露焦虑,说明是真的出了事。 皇后起身,步入寝间,柳拂默契地跟随其后,转身放下纱帐,禀道:“封府那头来了消息,说几人连同薛鸾都被凉州府扣住了,不过幸而薛鸾昏迷,什么也没泄露出去。” 柳拂看向皇后,她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思量片刻之后,她问:“兄长传这消息,是知会我一声,还是问我办法?” 柳拂道:“家主的意思是让他们自行了断,想问问中宫的意思。” “想也没那么容易,瓜州到京师,本就变数重重。原本以为兄长能出奇制胜,没想到还是出事了。”皇后神色淡漠,“事情办砸了,唯有以死谢罪,不为过。” 柳拂听罢,脸色刷的白了,忙双膝跪倒:“中宫!求中宫网开一面,看在杨青追随中宫多年的份上,救她一命!” 皇后看向她,上前搀她起身,道:“我知你与杨青姊妹情深。可我这么做,是为她着想。” 迎着柳拂困惑的眼神,皇后拉柳拂在榻上坐下来:“你想想看,杨青是落在了齐王的手里。那孽障要从她嘴里挖出只言片语,必定无所不用其极,你舍得她受那个苦么?” 柳拂面色又是一白。 皇后道:“万一她顶不住酷刑 ,全盘托出,依旧得不到皇上的宽恕,反而还要连累你我。想想我们如何得来的今日,你当真不在乎么?” “婢子自然在乎,可……”柳拂垂下眸,黯然神伤。 “那就对了。”皇后握着她的手道,“我们须得把这事做完、做好,才对得起杨青,不枉她白白死去。” 柳拂知道皇后说的没错,但仍是不忍。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问起另一桩事:“那薛鸾之事,中宫打算如何处置?原本要杨青把人送出凉州地界,让太子刚好将人救下,成全一件功劳。可如今人已经到了凉州府……” 是可惜了。 皇后继续吃一口甜羹,悠悠道:“无碍,一样的,我明日去请太后的懿旨,让太子去把人接回来。功劳小了些,但也是一桩苦劳。昭儿如今太怯,不敢去碰他父皇,只有从太后那里入手。” 柳拂颔首应下,又道:“家主传的信还说,这事之所以变成这般,是其**了个岔子。杨青挑拨薛鸾的婢女珠儿帮忙,事成之后杀掉了,但后来才得知,珠儿怀了五殿下的孩子,胎死腹中。” 相较于前面的事,此事反而让皇后的目光有一丝颤动。 她看着柳拂:“死了?” 柳拂点点头:“但未足月。” 皇后皱眉:“杨青怎么那样糊涂,裴渊知道么?” “知道。” 皇后目光一沉,站起身来。 “那就不一样了。”她喃喃道:“五郎的孩儿是皇嗣,这犯了圣上的大忌,若被圣上知晓,此事就不好善了。” 柳拂也知道这道理,没出声,等着皇后的吩咐。 -- 第269页 只听她问:“他们可有证据?” 柳拂回道:“听闻瓜州城有个郎中给珠儿把过脉,证明她确实怀了身孕。还有个证人,是珠儿的相好,曾陪珠儿一道去验孕。不过婢子想,既然是相好,说的话就做不得数。” 皇后摇摇头,道:“不能留下半点口实,去和兄长说,此二人留不得。” “那五殿下那头可要知会一声?” “不必,就让五郎什么也别知道。只要他不知道,便什么也不会承认,裴渊就拿他没办法。这样于他反而最好。” 柳拂忙称是,退下去传信。 皇后抬头看着这华美的寝殿,一时有几分恍惚。 一月前,太子铩羽而归。兄长封良为了挽救太子岌岌可危的声誉,将矛头再对准河西。众人皆知,太后日日盼着薛鸾归来,对裴渊也期待甚高。期待越高,跌落的越快。 封良利用太后遣往河西的女官,暗中劫走薛鸾,想让太后问裴渊一个失察之罪,同时遣太子前往接头,演一场戏,叫太子领一份救人的功劳。 可谓一举两得。 她之所以同意兄长封良利用薛鸾的提议,是因为她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薛鸾。若能成全太子的功劳,顺势打压裴渊的气焰,皇帝虽然会责骂,但他善制衡,这个解决必定也是他需要的,久而久之,此事就会过去。 可出了意外,五郎的孩子没了。 二十二年前,那个孩子也差点没了,也差点让她丢了性命。 她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还是镇南王的皇帝拔剑冲进了她的卧房,将尚在床上养病的她揪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看见他的眼珠猩红,带着血色的狠,一剑劈断了床边的案几。 她惊慌尖叫,他不管不顾,冷眼怒斥道:“封华,你胆敢再谋害我裴家的子嗣,便如此案!” 从那日起,皇后就知道了皇帝的禁忌。 这事没完没了地折磨她。 那个夜晚,成了经年不散的梦魇。 她以为熬死了贤妃岳舒然,再不见那疯妇诡异的笑,她便能从中解脱。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她看见她的儿子,依旧浑身不舒坦。 岳舒然的儿子就是那个梦魇。 殿外的天空雷鸣滚滚,倏尔闪过一道白芒。 她紧紧拽着那青纱帐,岳舒然的儿子还敢挡太子的路,该消失了。 她要让那孽障消失。 纵然让她如那案几被一劈为二也再所不惜。 离开凉州的五日之后,王阳带着晚云、慕浔到达金城。 原本一行人要回东都,可半道上却收到文谦的急信,说益州起了病疫,他已经前往益州。 师兄妹俩本就是要见师父的,所以临时决定南下剑南道,赶往益州。 第240章 冬去(二百二十) 在金城整修一日,晚云说要去看桃花,一大早,就带慕浔去了城外。 王阳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便留在驿馆中。 袁承向王阳禀道:“凉州府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京师,太子主动请缨,去凉州府接薛鸾回京师。” 王阳嗤笑一声:“主动请缨?又不是打仗,接个人罢了。” 袁承浅笑道:“宫里头也给皇城司的传了旨,务必保护太子安然归来。想必为了让太子师出有名,他们费尽心思地将此事说得另有隐情,疑云重重。” 王阳并不十分感兴趣,点点头:“那便传信给方师伯,让他派人好好保护,好生盯着,防着人家觉得太安全,使出什么故意摔马的破招。” 袁承笑笑:“还有一事。五殿下也从瓜州动身了,随谯国公主的车马回京师。” “那甚好。”王阳伸开手臂,活动活动筋骨,道,“这趟旅途着实无聊,正好可让我等看一出大戏。” 正说着,晚云和慕浔回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糖糕在吃,手上身上插着许多桃枝,看上去,就像个张牙舞爪地桃树妖。 王阳笑起来。 晚云不屑道:“师兄尽情笑吧,左右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还给你买了糖糕。” 王阳从慕浔手上接过,道了个谢,却看晚云手里拽着一封信,问:“那是什么?” “方才在门外有人递给我的,”晚云道,“说让我转交给师兄,说是皇城司给的。师兄,皇城司是什么?” 王阳的目光微不可觉地一闪,忙低头看信封上的字样,是裴安的字迹。 他故意的。王阳在心里头把他骂了十万八千遍。 王阳扫了袁承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将门关上。 “是官府的衙司么?”晚云将带回来的桃枝插到瓶子里,一边摆弄一边问,“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师兄和官府的人认识?” 王阳低头看着信封,神色不改,淡淡道:“不是什么官府的衙司,不过是个商号。” “哦?什么商号叫这名字,听起来好别致。”晚云看着她的桃花,颇是满意,伸手又拈起一块糖糕放到嘴里。 “是个做人肉买卖的,有三大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黑心无良,天下第一豪取强夺,以及天下第一不要脸。 晚云忍俊不禁:“听起来是个黑道。” 王阳煞有介事:“所以你别说出去,跟它扯上关系的没有好下场。” 慕浔吃着自己的糖糕,一脸听不懂却觉得很厉害的神色。 -- 第270页 晚云“嘁”一声:“这么大来头,他们写信给师兄作甚?” “自然想和我们做买卖。”王阳掸了掸衣襟,傲然道,“仁济堂本事大,谁人不来求。” “师兄才不答应对吧?”晚云笑嘻嘻,“皮肉生意,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可不做。” “那是自然。” “那他们那样不要脸,不会为难师兄吧?” 王阳看着那信,大义凛然:“纵然为难又如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晚云一脸崇拜地鼓掌。 慕浔不明所以,也跟着一道拍了两下。 王阳收起目光中的寒色,伸手将晚云头上插着的一枝桃花摘下,插入自己案上的小瓷瓶中。 只一枝,映得那小小的白色瓷瓶登时有了生机,教人目不转睛。 晚云一向喜欢桃花,欣赏了一会,问道:“师兄说,益州还有桃花么?” “益州在南边,桃花早就谢了。” “可惜了。”晚云叹息。说罢,她将地上飘落的一朵拾起,折入书卷里,笑嘻嘻地说:“那我今日给阿兄寄去。” 王阳翻了个白眼,问:“不给师父折一朵么?” 晚云理直气壮地说:“不必,左右师父只喜欢吃桃子,桃花与他何干?等益州的桃子熟了,和师父一道去摘桃子吃!” 王阳却拿起书卷敲了敲她的脑袋:“别光顾着玩。益州有疫病,师父急信唤我等前去,是去做事的,” “知道了。”她的笑眼弯弯,带着点点亮光。 她有许多事要和师父说,说她及笄了,说她寻着郎君了,说她想到给阿兄治头疾的方法了。 心情雀跃起来。 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真是太好了。 二里外的酒楼里,石稽刚向裴安复命罢。 裴安想象着王阳的神色,心情愉快。不知为什么,他十分喜欢看王阳那等自命清高的人,一脸不服气,却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石稽看着他,道:“有一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郎主这么捉弄一个后生,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胡说。”裴安悠悠道,“我可是经过历练的。上回老八还带了一群妖艳货色在我跟前群魔乱舞,可把我吐的。” “这岂非正说明了郎主兴许只是不好女色。” 裴安看向石稽,笑得纯良:“你今日怎这么多废话,不会吃醋了吧?还有什么屁,速速放了。” 石稽道:“小人原本还有些正事,突然又不想说了。” “大胆。” 石稽损他也损够了,恢复了正色,道:“沙州那头的消息,去往高昌的暗桩,阳关那头已经放行了。不过,九殿下留了心眼,遣了一路人马跟着。” 裴安听闻,笑了笑:“无碍,他们当暗桩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如何避开眼线,只要能到高昌就成。” 说罢,他将玉笛在掌中敲了敲,又道;“没想到王鸿初真的办到了。和妹婿斗法是个什么心情,真像和他当面聊聊。” “经过今日的恶作剧,近期是不可能了。”石稽平静地回。 “不急,来日方长。”裴安豁达一笑。 “那接下来,郎主打算去何处。” 裴安抬头看向窗外,正见一只燕子飞过,道:“好久不见曲江的春景。” 石稽已经料到他的答复,冷漠地回答:“早在新朝开立以前,殿下就离家出走了,哪里还记得曲江的春景……” 裴安不耐烦地瞪他:“你这人,为何如此不解风情。莫要气死我才乐意?” 石稽叹息,道:“我这就去吩咐,准备启程返回京师。” “快去!” 裴安十分想照着他屁股踹上一脚,可忽而瞥见阑干下面有几个妙龄女子正经过,优雅地又收了回来。 春莺啼鸣,细细想来,京师的景象确实早已模糊了。竟然已经七年,他花了七年,让自己拥有了重返京师的理由和身份。 他是皇城司的司主。 朝廷上下必定议论纷纷,皇城司是什么?楚王殿下为何突然回来了? 他会慢慢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要掀起怎样的风浪。 想着这些,裴安心情大好。 能给那京城中养尊处优的一众人等找些不自在,真是想想都兴奋。 第241章 夏至(一) 五月初五,端午。 家家户户从清早开始忙碌,晚云在孩童的喧嚣嬉戏声中醒来。 缓缓睁开眼,恍如隔世。 方才还梦见了阳关的烽火,如今烟火味正浓,却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睡得好沉,她在床上迷瞪了一会,才慢慢想起身在何处。 她和师兄在金城收到师父的消息,说益州有疫病,让师兄妹二人前往益州帮忙。待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到益州,却不见师父文谦,只见师父的随从袁旺。 袁旺将师父的信转交给师兄,而后,便将她带走了。 临走前,师兄不由得酸道:“不是有疫病么?师父和师妹游山玩水去了?” 袁旺只含笑回道:“掌门说益州疫病并不严重,有郎君在足矣。更可况,郎君是未来掌门,任重而道远,游山玩水自然是与郎君无关的。” 晚云笑嘻嘻地拍拍他:“王郎放心,师妹我会替王郎好好玩耍,回来再跟王郎细细说道,必不让王郎失望。” -- 第271页 在王阳的冷眼中,她跟随随袁旺离开,来到这处名叫永安的村落,而后,她便见着了师父。 师父! 她眼前一亮,忽而从床上跳起来,穿衣梳头,用白玉簪子在后脑简单挽了个髻,穿上仁济堂弟子的灰衣,步出门去。 端午佳节,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着艾草,以除邪秽。女子们的头上和手腕上缠了五色丝绦,腰上佩了香囊,个个喜气洋洋。 旁边的大宅,门前支起了土灶和大锅,晚云在一群人中找着了文谦的身影。 他坐在一干妇人中间,专心致志地地听人家长里短,手上忙碌着……包粽子? 晚云不由得干笑两声。大半年没见,师父还是半点没变啊。 文谦身形高大,在妇人们中间甚是扎眼,手上的活计却是纯熟,聊起八卦来也甚是投入。他正听着两位老妇说着附近山中的鬼怪故事,像孩童一般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插嘴问,妖怪们用来蛊惑凡人的草药,长什么样? 妇人们也不拿他当外人,七嘴八舌,添油加醋,说个不停。 文谦待人和气,跟什么人都能聊得起来,这方面天赋,在仁济堂里是公认的。王阳每每围观,都有些无语,摇头道:“师父当掌门亏了,若是将这各路八卦拿去说书,定然是东都中的名嘴。” 晚云站了一会,看他跟旁人说得差不多了,上前唤了声“师父”。 文谦闻言回头,见得是她,笑了笑,招她落座在一旁,又重新听人说话。 晚云看他娴熟地裹着粽子,而后用丝绦将粽子串成串。 丝绦……晚云抽了抽嘴角。 这不是她在益州给师父买的么? 端午节要佩五色丝绦,晚云在益州将出发时,曾大清早地跑去市肆里敲开人家的门,央人家掌柜卖给她。她给所有人都买了,师兄、阿浔,袁旺、袁承父子,别人收了都挺开心,仔仔细细的收入怀里。 师父倒好,昨晚,他见到晚云送来丝绦,一脸欣喜感慨,夸她长大懂事了,然后,转眼就用来包了粽子。 文谦这厢正跟人说的入神,却听到一旁的妇人劝道:“小娘子莫调皮,你拆开就要重包了。” “小娘子听话,要孝顺,这可是你师父好不容易包的粽子。” 文谦转头一看,晚云正不管不顾地将那丝绦一条条地拆下来。妇人越是劝,她越是拆的起劲。 他自然知道这徒弟发的什么疯,忙把晚云拉走,道:“稚徒调皮,让诸位嫂嫂见笑了,我带她用早膳去。” 妇人笑回:“去吧去吧,我等替文郎包好煮熟了,送你们院子去!” “有劳有劳!” 晚云冷眼看他又收获了一群亲人,凉凉道:“师兄被师父撂下,不得不一人过节,好可怜。” 文谦避重就轻:“晚云竟那样关心阳儿,看你们师兄相亲相爱,为师甚是欣慰。” 说罢,他居然伸出手来,要用他油腻腻的手摸摸晚云的脑袋。晚云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急道:“我昨夜才洗了头,师父休要缺德!” 文谦哈哈大笑,自到井边洗手。 晚云气呼呼地看他,跟在后头追问:“师父太过分,为何那我送的丝绦包粽子?” 文谦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用洗净手上的油腻,用帕子擦干。而后,却从袖间抽出一串五色丝绦,在晚云面前晃了晃。 晚云一怔。那正是她在益州买的,原原本本没有变样。 “我家晚云送的东西,我怎会用来包粽子?”文谦叹气,“一片苦心,被人当作了驴肝肺……” 晚云笑逐颜开,有些不好意思:“可那粽子上的丝绦哪里来的,跟我买的一模一样。” “那是袁旺的。” 晚云:“……” 袁旺的,当然也是她买的。 “师父怎能强旺叔的东西?” “他一身武艺,邪秽哪里近的他的身?给了也是白给,不如给我包粽子。” 晚云腹诽着老狐狸:“就师父会说,那可是我给我旺叔的心意。不行,明年端午我要送旺叔两条。 文谦看她气的两颊鼓起,沾了水弹了弹她,笑道:“生气了?走,师父带你去个好地方。” 文谦出发前,去仆妇那里取了一串蒸熟的粽子,又要了一坛酒,放在包袱里,俨然一副要去游山玩水的模样。 师徒俩各自骑马,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 凉风徐徐,芳香阵阵,虫鸣远远近近,交叠一片。 文谦看着远处的山,眯了眯眼,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晚云撇了撇嘴:“永安村啊,师父昨夜不是说过了。” “你知道这村子的名字怎么来的?” 晚云用马鞭抽了抽道旁的挡路的树枝,说:“不知。” 文谦指着前方,徐徐道:“此处前去十里,原本有一个村子。但几年前剑南道大疫,那个村子没能逃过劫难,村民要么病死,要么背井离乡,如今成了个荒村。” 晚云颔首:“哦,那跟永安村有什么关系?” 文谦举目四望,神色平和,继续道:“也不只那处村子,方圆百里的村子大多都是这个情况。后来疫病消散,生还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就有了今日的永安村,寓意永世安宁。” 第242章 夏至(二) 晚云随他指的方向看去,心头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 第272页 她用力嗅了嗅田间的味道,细细打量每一块田埂,每一颗树,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花,与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渐渐重合。尤其是穿村子而过的溪水,还有上面的木桥,父亲曾从城里给她买了小纸鸢。她从桥上飞奔回家…… 她错愕道:“师父,此处莫非是……” 文谦含笑向她点点头。 她睁大眼睛,鼻子忽而一酸。 “是……是我家山下的村子?”她有些结巴。 “正是。”文谦再指向远处的青山,道:“你家就在那座山的半山腰上。” 晚云连忙望去,那山盘卧着,苍翠欲滴,山间的树林郁郁葱葱,如记忆中一般,似幻似真。 “那……”晚云有些哽咽,“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 “他们就在那里。”文谦看向她,微微一笑,“开心点,回去跟他们说,你及笄了。” 时隔九年,晚云再次回到村子里。 村子已然破败不堪。 路上的不少屋子都成了废墟,窗户、门板、房梁已经被拆走,想必是永安村的村民们用来盖新的房子,只留下被雨水冲垮的烂泥墙,还有空地间无人打理和拜祭的坟头。 晚云想起裴渊曾说,她离开山居后,他曾到这村子里,给一个村民一笔钱,让他时时去修缮老宅和打理父母的坟头,如今看来,那村民想必也不在了,也不知那屋子如何了? 想罢,她催马加快了脚步。 奇怪的很,多年过去,村子也已经荒芜,山道依然清晰,一看就是有人打理。 她问:“这山道和老宅是师父命人打理的么?” 文谦点点头,而后笑道:“放心吧,你父母过的比活人都舒坦。” 晚云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所谓近乡情怯,晚云一点点靠近,一屋一院一树如记忆中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的心头就莫名紧张。 她下了马,将常百万拴在路边,跑进院子里。 屋舍都在,房顶长满了草,门窗却是完好。院子里有一棵桑树,长得枝叶茂盛。 晚云走上前,拍了拍树干,感慨道:“原来并不高,小时候记得挺高。” “那是你长高了。” 晚云傻傻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是母亲种的树。母亲说自己有野心,要养蚕织布来着,于是种了这么一棵。可父亲说,辛辛苦苦织出来的那么些还不够穿的,依旧还是到城里买。” 她嘀咕着,低头擦了擦泪,忽而想起文谦方才的话,挤出笑容:“我带师父逛逛我家。” 文谦却摆摆手,道:“你家这一亩三分地,早就被我逛透了,走,看看你父母去。” 二人转到屋后,整整齐齐地并排立着两座坟头。 原本坟前木板已经换成了两块石碑,打磨得平整。上面,清晰地镌刻着夫妇二人的名姓和生卒年。 晚云看着它们,只觉恍如隔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好一会,她用袖子擦擦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沾了水,将墓碑细细擦拭。 “父亲,母亲……”她抽泣着,喃喃道,“九年了,我已经及笄,跟着师父过的很好,父亲和母亲可以安心了……” 旁边,文谦点了香,又从包裹里拿出一盘蒸好的粽子和一坛酒。 “仲远,”他说,“今日端午,请你和你夫人吃粽子,我早上刚包的。” 晚云看着那粽子上的丝绦,心头一热,又哭起来。 “原来是要包给父亲和母亲的,”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埋怨,“师父怎的不叫我一道来做?” 文谦含笑着给她剥开一个,塞到她手里,道:“就你那点手艺,我拉不下脸,与其让你父亲说我没好好教你,不如别让他看见。” 文谦催她快吃,她咬了一口,硕大的泪珠子又滚了下来。 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如果没有裴渊和文谦,自己只怕连这个家都再也找不到了。每每想到这些,她总不知如何回报…… “师父待我可真好。”她边哭边说。 文谦看着晚云,心头却五味杂陈。 晚云这次去凉州的遭遇,王阳都已经在信中详细告知。 如今他带着晚云来看她父母,不知墓中的仲远若是知道他女儿喜欢上了裴宴家的九郎,会不会应许?毕竟他生前和裴宴都那么些过节。 文谦默然不语,喝了一口酒,想起了过往种种,不由怔忡。 仲远是个有远见的人。被逐离江州后,仲远曾与他长谈,唤着他的字“逊之、逊之”,说道: ──“逊之今日愿倾尽全力,与裴宴分羹。他日天下易手,珍馐美馔皆归于宴,宴可愿与逊之再分羹?” 他当初只道仲远心灰意冷,言语必定不善,没太往心里去,一直还在帮裴宴做事。如今,一语成箴,裴宴真把仁济堂当成自己的了,果真没法抽身了。他不仅连累了整个仁济堂,还连累仲远的女儿。 真乃造化弄人。 文谦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火辣辣地下肚,他也被呛出了泪,也捂头痛哭起来。 哭的人最怕别人哭的比你狠,晚云头一回看见文谦哭成这样,怔住了。 她登时忘了哭,忙抽出另一条干净的帕子,替文谦拭泪,道:“师父别哭,不至于不至于,父亲和母亲都是豁达之人,他们早就不难过了,两人在天之灵见师父带着我来,必是欣慰。” -- 第273页 文谦看了看晚云,只见她睫毛上挂着几颗泪珠,嘴边沾着一点豆渣,是刚才吃粽子留下的。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孩童,如今,却还要她来劝他。 稚子何罪之有,他当年一心要救晚云于水火,如今却反而让她不能像寻常家的女子过平凡日子,心头愈加苦闷。 他摇摇头,将她的手推开,仰天长叹。 晚云见师父仿佛思虑更重了,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安静地陪在一旁。 初夏的风徐徐吹着,檀香四溢,周边一下有了烟火气。 晚云看师父边抹泪边给父亲敬酒,温声道:“师父给我说说父亲吧。” 第243章 夏至(三) 文谦默默看着石碑上的常仲远三个字,脑海浮现出那张笑意温和的脸。 几人中,裴宴热烈,王庭狂放,而常仲远最是儒雅,学识也最为渊博。 他长长叹息,仿佛呼出心中最后的郁结。 待平复了心情,他说:“你父亲是我这辈子最为钦佩之人,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到了他那里,总能被理顺地一清二楚,后头怎么做也一目了然,所以我最喜欢跟你父亲说话,听听他的见地。” 晚云看他神色稍霁,便给他斟了杯酒,问:“师父过去常与父亲见面么?我为何从未见过师父?” 文谦苦笑,自然是因为仲远对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不敢对他交付太多。因而他们每回见面都安排在山下村子里,只身前来。不要说晚云没见过他,他也是在裴渊的山居里才第一次见到晚云。幸而晚云长得与常仲远有几分相像,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喝了一口酒,还是将责任归给自己:“你刚出生时师父见过你。后来战事频繁,事务繁忙,道路受阻,我便少有走动了,只写信给你父亲。但你父亲逢信必回,有问必答,纵使只有书信,也帮了我不少忙,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我就奇怪了。”晚云困惑道,“我父亲只是山村里的教书先生,哪里知道那么些东西?” 文谦眼角含笑:“你可以把你父亲想成个世外高人,夜观星象,便可俯察万物。洞悉万事运行之准绳。总之他就是知道那么多,我也很奇怪。” “师父就会搪塞我。”晚云看他开始开玩笑,便知道已经好了大半了。 其实关于的父亲的事,她不是头一回问,但每每问到细里,师父就开始说各种难辨真假的荒唐话,这回说世外高人还是轻的,以前还说过大罗神仙,佛祖转世,紫微星下凡,总之父亲被他吹得神乎其神。 关于他们的相识,更是被文谦描述成千年一遇的奇观,说他曾夜闯一座山,山中迷雾重重,只见去路不见来路,没行一段,好似又回到了原地。他沮丧之时,只见一谪仙般的男子提灯前来,将他带出了重重迷雾。那男子便是她父亲。 晚云在十岁前尚且相信,十岁后就只能回个白眼。 问也问乏了,每回埋怨,师父就像现在一样,笑而不答。 她叹息一声,想唯有可以确定的是,师父和父亲的情谊确实很深。 文谦让她去屋子里转转:“屋子里收拾过好几回了。时间长了,许多东西原本就不能留,何况有一年大雨把屋顶冲塌了,好多物件都泡了水,我便让人把屋子里都清空了,只留下些简单木作家具,你且去看看。” 晚云称是。 房子不大,三进的屋子,中间堂屋为起居室,东厢是父亲和母亲的房间,西厢是杂役房,母亲常在里头做些小手工。她记得母亲曾跟她缝过三个娃娃,叫阿大、阿二和阿三。那娃娃不是歪头就是跛脚,一度把她吓哭。后来父亲去院子里用青草三两下扎了个现成的娃娃,才将她哄好。 想着从前的事,晚云不由浮起浅笑,把一张靠在墙上的榻放下来,拂了拂灰尘,坐下。环顾四周,果真什么都收拾得齐整,只余下案几,榻、床还有几个柜子。 她打开柜子,里头有个竹箩筐,记得是母亲做手工用的。拿出来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有声音。取出来看,是一把小刀,甚是眼熟。 费劲地拔开刀鞘,刀刃已经锈迹斑斑,掉出些锈屑。 她再定睛细看,只见刀柄上有个小小的常字。 这不是…… 她拿起来反复确认,这不是她在山居留给裴渊的那把么? 九年前她离家时,拿着这个小刀防身。后来被裴渊所救。他很是大度,给她吃喝,她想多少给人些回礼吧,可是身无分文,翻遍全身,只找到这把小刀。 她那时以为,上头刻字的物什必定是祖传之物,必定贵重。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裴渊当时必定不屑此物,所以才扔到了院子里,叫她意外捡到。 她不由轻哼一声。暗道阿兄有眼无珠,这可是她父亲的贴身物什,他一个随手扔,可是扔掉了老丈人的遗物,百年之后要受责骂的。 可想到他,唇角却弯得更深。如果父亲还在,也不知他那样温和之人,面对裴渊这样的冷面郎君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把刀子出现在这里,说明裴渊确实来过。若是她没有去过河西找他,而是跟着师父先回到了这里,见到这把刀,只怕会被吓一跳。 心头不由一热。 想来,这兴许就是裴渊的用意。他想告诉她,他不曾忘记她,还找到了她的家里来。 -- 第274页 晚云将那短刀看了看,又翻了翻柜子里别的东西,但除了短刀,裴渊什么也没留下。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傻瓜,光留下短刀,让自己知道他来过有什么用?好歹留些一言半语,让她知道去哪里找他才好…… 不过没一会,晚云就将这念头抛到了脑后。柜子里的东西。纵然所剩不多,可晚云也看着兴致盎然,想起了好些小时候的事。 文谦留足了时辰给她,盘腿坐在常仲远的坟前,思量许久。 这是他这些年的习惯了,每有郁结,必到这里坐坐,心中反复问,若是仲远,他会如何想、如何做。 二人直至晌午才收拾了祭品下山。 “师父让你看笑话了。”路上,文谦忽而道。 晚云笑道:“师父的笑话我看的还少么?不差这一回。” 文谦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回望常仲远的旧宅。 它孤寂地伫立在山间,就像从前每一次他来探望的时候一样,静静地,仿佛有一双无言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文谦感到有些疲惫,却并非来自于今日的劳顿,而是如树藤缠绕着他的许多事情,有些叫他透不气来。 心里念着常仲远和王庭的名字,他露出一丝苦笑。 第244章 夏至(四) 文谦听见晚云快活地哼起小曲,便问:“日后不必师父带着,你也能自己来了吧?” “自然。”晚云欢快地答:“说来就来。” “那就好,日后记得在你父亲跟前帮师父多说些好话,我总担心他嫌我没养好你。” 晚云笑道:“师父放心吧,父亲知道我的性子,必定也了解师父抚养我的不易。” 文谦也微微一笑。 如果再见到仲远和王庭,定然会好好赔罪。若他们原谅了自己,就备上酒,再好好喝上一杯。 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到。 自从常家老宅归来以后,文谦显而有些消沉,连一年一次的竞渡也不愿去看。 晚云有些担心,当日写信给王阳问及此事。她想,王阳向来以师父为重,说不定会亲自来一趟。 次日傍晚,晚云收到王阳的回信。他让晚云不必担忧,说去年行冠礼时,文谦曾陪他回青州去拜祭父母,回来也是这副消沉模样。人年纪大了,忆及往事,难免触景伤情。 信的最末,王阳不忘写道:安慰师父这等小事不过举手之劳,游山玩水的人不得抱怨,切勿让为兄失望。 啧啧,看看这话,晚云多少能想象到王阳的假笑。这师兄必定是和师叔师伯呆的时间太长,连写信也刻薄起来。 晚云收好信,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便去伙房取了膳食送去文谦房里。 她叩了叩房门,是袁旺开的门,文谦披了件长袍坐在榻上,案上摆了好些信件。 显然二人在房内议事。 她和师兄从小就知道规矩,文谦议事时不得打扰,便道:“旺叔,我看师父还未用膳,取了些好克化的粥食给师父。” 文谦声音和缓,道:“晚云进来。”而后,又对袁旺道,“方才之事就如你说的做。” 袁旺称是,替文谦收拾了信件,腾出案几,又替晚云将膳食放在案上。 晚云看他做事那样妥帖,便笑道:“昨日师父抢了旺叔丝绦,等明年端午我再给旺叔补上。” 袁旺也笑笑,道:“有劳娘子记挂,在下先谢谢娘子。” 文谦支起筷子,哼哼道:“他那糙人,哪能享用那等雅物,你给他也是压箱底,还不如给我包粽子。” 袁旺讪讪,无奈地看了看晚云,行礼退下。 晚云坐在一旁,看文谦盯着食案上的清粥小菜,料他胃口好些了,于是放下心来。 她说:“师父快尝尝那小鱼干,今年春天才捕上来的鱼,不少还有籽,甚是鲜美。” 文谦看一眼,眉头一展,道:“你父亲也喜欢吃这个。我以前买酒前来,他就拿这些给我下酒。当年我第一次初见这等小鱼干,觉得你父亲抠抠搜搜,几条干柴小鱼塞牙缝也不够,还寻思着日后给你父亲留几个钱,让他吃好些。后来吃罢才知,你父亲也是个行家。一方水土养一方鱼,这里养出的鱼最是鲜美。” 晚云怔忡片刻,这是文谦头一回跟她主动提起父亲。 她不由得兴奋地问:“是么?师父这么说,我倒是有个疑惑。小时候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知晓,再算一算,父亲当教书先生得来的那点钱其实没有多少,必定养不活我们一家人。并且他与母亲从不事农,没有进项,那时,父亲是否常得师父的资助?” 文谦笑着摇头,道:“你父亲那样的人物,赚钱实乃易事,犯不着拿我的钱。他父亲当教书先生不过打发时间,正经赚钱靠的是卖字画,我不过稍稍帮忙,让他多卖几个钱。你去益州城中的书画行问半山居者的字画,兴许还能见到一两幅,不过价格已经是当年的十倍不止。” 半山居者是父亲的雅号,晚云倒是知道。听得这话,她诧异十分,不想父亲竟还是个书画名家,不由心生崇拜。 “原来父亲那样厉害。”她愈加好奇,又埋怨道,“师父这么跟我说多好,为何过去从不愿说……” 文谦毫无愧意,淡淡道:“我早与你说过,流连过往无益,人总要往前看的。”停了停,他补充道,“你父亲必然也是此想。” -- 第275页 “那为何现在师父又愿意跟我说了?” 文谦放下筷子,神色严肃:“我想让你知道,你父亲是睿智之人,最知晓平凡之不易。他最后给我的信中,对你的期盼就是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般,嫁个良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目光颇是认真,晚云心头咯噔一下,料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师父,”她小声道,“师父说的是阿兄的事情么?” 文谦点点头:“你和九殿下之事,鸿初已在信中与我说了许多。我是何等想法,想必你师叔师伯也反复跟你说过了。我今日要告诉你,这不仅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你父亲,并不愿你嫁入帝王家。” 晚云抿抿唇,没有说话。 文谦看着她,神色严肃。他们虽然是师徒,但在以往的日子里,晚云少有看到他这副神情。 其实文谦说的道理,她都懂,方庆和姜吾道已经反反复复和她说过多次。即便文谦不提,她也能猜到他是什么态度。 “师父,”晚云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父亲过往的种种,我只能从师父的只言片语里知晓。听师父言语,父亲处事睿智,见解透彻,是我所不能及。但师父可曾想过,父亲早已不在,我亦早不是他身边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童。我知道师父怀念父亲,但师父所愿,亦不过是让我替父亲继续活着。到头来,我兴许活不成他那般大彻大悟,依旧是糊涂的。我知道师父想护着我,可师父若只将我护在羽翼之下,却不能信任于我,让我去找出自己的路来,这必定并非父亲心中所愿吧?”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目光坚毅。 文谦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一丝恍惚。晚云那说话有礼又执拗的神态,分明有几分常仲远的影子。 其余两章中午发! 第245章 夏至(五) 晚云继续道:“即便父亲觉得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可父亲已经离开我多年,并不懂我。而师父则不同,师父陪伴我至今,只我并非将就之人,有想做的事,便定要做到。师父,我不愿糊里糊涂地嫁人,亦不愿糊里糊涂过完这一辈子。” 说罢,她忽而起身,在文谦面前跪下,郑重一拜:“这是徒儿的心愿,求师父成全。” 文谦看着她,默然不语。 她上次这般在自己面前跪拜,还是九年前。 那时,她一边哭着一边跪在在他房前,求他放她回那山居。他自然不允,于是狠着心,让她跪了一夜,病了五天。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今日不允,也不知她要跪到何时。 但他发现自己老了,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铁石心肠。而晚云,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童。 文谦叹息一声,搀她起来,道:“那裴渊究竟有甚好?叫你念念不忘?” 晚云听他言语中似有松动,赶紧道:“阿兄自有千万般好。我知道师父不稀罕他的头衔和身家,我也不在乎这些。师父有所不知,我此次随阿兄征战,看着他如何领着千军万马大战,当真英武无双!虽然险象环生,但阿兄逢战必胜,日后我跟师父一一道来,师父必定也会为之惊叹!” 文谦看她两眼放光,不由得哼哼了两声。裴渊在河西的事情,他早就从皇城司的谍报中知晓,没有兴趣多听一回。 “能领着千军万马大战之人,不止他一个。”他瞥着她,“你看上的,就是他杀人本事大?” “自然不是。”晚云即刻道,“师父可知阿兄为何能百战百胜?那是因为他有情有义,待人极好。师父去一趟河西看看就知道了,从他身边的人,到帐下最寻常的士卒,没有人不敬爱他,故而无论遇到何等艰辛,他们都肯豁出命去。” 文谦只觉额角发胀,靠在凭几上,用手指按了按头。 晚云见状,忙走过去,替他揉按穴位。 “师父,”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你从前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名利都是虚的,唯人品最重。师兄他们见过了阿兄,就算对他行事之法有些许腹诽,也不曾在人品上挑出半点不是来。师父,你就成全弟子这一回……” 文谦睁开眼,看着晚云,目光深远:“你可知,你与他若要走到一处,前途有多少阻碍?” “我若说知道,师父必定说托大,确实,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可师父跟我说起二十多年接过掌门之位时,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上路,只有开始走了,前路才能看清。是山是水,是雨雪是雷电,一程一程地跨。跨不跨的过去,试试才知道。更何况……”她红着脸笑道:“我并非只有一人,还有阿兄陪着我,我们总会找到法子的。” 文谦哼笑一声:“你倒机智,拿我的话堵我。” 只见她嘻嘻赔笑,文谦没好气地看她,叹息道:“你的境况又如何能与我做比?我当年是因为你师公去的突然,才不得不接了掌门这棘手活,你并非被逼无奈,没必要硬着头皮往上头撞。纵然你一腔热情,乐意这么干,师父也得为你多想两步。你得先去看看京师的模样,品一品里头的滋味,再决定是否要嫁到那里去。” 这么说来,师父已然同意了七成了,晚云目光一振,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文谦徐徐道:“我想让你去京师分号,当吾道的副手,与他共同执掌堂中事务。” -- 第276页 晚云先是一惊,而后,眼眸亮了起来。 “师父所言当真?”她问。 文谦看她的兴奋模样,蹙眉道:“自然当真。你高兴什么?京师分号可是块硬骨头,纵使是你师兄也不想碰。” 晚云在河西时曾听师兄抱怨过一二,说京师分号不赚钱,叫师叔姜吾道很是头疼。 她知道姜师叔的厉害手段,更明了其中之不易,所以赶紧收起兴奋,道:“我并非小看京师分号。我高兴是因为师父过去总不愿我碰堂中事务,如今却愿意了,我自然高兴。” 文谦眉头挑起:“你还有此等上进心?” 晚云清了清嗓音,一脸正色:“这是什么话?师父有所不知,我前阵子在凉州时,师伯曾说,师父和师兄的名号冠绝天下,我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出去却寂寂无名,只能顶着师父和师兄的大名撑门面。我嘴上虽说没什么,但心里头也觉得对不起师父多年栽培。如今可好,我是京师分号的二主事,听起来比师兄差了些,可也聊胜于无。” 文谦过去不让她触碰仁济堂的事务,是不愿让她卷入皇城司的旋涡中。在仁济堂,排面越大,卷的越深,一如徒儿王阳,盯着京师堂主事的名号,已经到了无可抽身的地步。所以从一开始,文谦就坚决地让晚云只当个不知名的小郎中。 不过看来,她并不满足。文谦看她三言两语地把京师分号二主事的名号给自己冠上了,不由得好笑,他道:“你先别急着跟外人说,此事还要与你师叔细细商议。” 晚云笑嘻嘻:“师父慢慢商议,反正师叔早想拉我去京师堂了,他若得知,必定高兴!” 文谦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不忍心跟她说太多实情,决定且让她高兴两天。京师堂的事情异常复杂,尤其还涉及皇城司……让她参与进来,就是要告知她皇城司的事情了。 文谦长叹一口气。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晚云不知他为何叹息,以为他怕自己吃不了苦,忙安慰道:“我好歹是师父的徒儿,定不叫师父失望!” 晚云离开许久,文谦仍久久坐在案前。 袁旺端了一碗药进来,替他将油灯挑亮,劝道:“夜深了,掌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 文谦眨眨眼,不知不觉竟盯着那烛火看了许久,眼神有些昏花。 他轻轻闭上,道:“我方才和晚云说了让她去京师之事。” 第246章 夏至(六) 袁旺看他疲敝的神色,料他这些天反复纠结的额就是此事。他替文谦铺好床,道:“掌门还是下定决心这么做了?” “嗯。”他边揉着眉心边说:“我寻思了许久,正如鸿初所言,此事已经没有再瞒的必要。起初想她嫁到广陵去,就是让她和仁济堂撇清,如此一来,仁济堂即便垮了,也能保住她一个。可如今,就算我想将她推开,皇城司和京中也不会放过她。与其继续瞒着,不如先让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早做决断。” 袁旺点点头:“在下以为,掌门做的没错。与其让娘子糊里糊涂地跟着,不如让她早些知道。娘子是个伶俐人,说不定还能帮上掌门的忙。” 顿了顿,他问:“不过掌门何必这般麻烦,将事情与娘子说清楚,就在这里决断,也就不用大费周章跑到京师去。” 文谦摇头:“她是什么性情,你不明白么?若光讲道理有用,她又何以千里迢迢溜去河西?” 袁旺了然,道:“还是安排娘子做二主事么?” 文谦知道袁旺这么问的原因。 各个分号向来没有二主事这一说。要么是主事,要么是掌柜。主事是拍板的,晚云目前还够不上,跑堂其实又是个干活的,他也不愿她太过操劳,于是起了个二主事,算是为她开了先河。其实用意就是让她来执掌,但是让姜吾道在一旁看着,防着出事。 当然,此事还有另一层考量。 文谦端起药碗,将药喝尽,道:“她是仁济堂的人,对于京中贵胄而言,不过三教九流,被人指手画脚也是难免的,但加上二主事的名号,还是比郎中要强出许多,好歹在官场以外无人敢欺。她日后要立足,也须得有自己的势力,一吆喝要能叫得出百把号人给自己撑腰,纵使说不上话,但不至于没有依赖。” 说罢,他又笑了笑:“晚云小时候,姜师弟就说她有当匪头的架势,若能吆喝上,还真就一语成箴了。” 袁旺捂嘴笑了笑,道:“娘子小时候唤人打架,阿承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上。我责罚他,他便委屈,说娘子那声吆喝一出,所有人都蜂拥而上,若自己不去显得怯懦。” 文谦无奈:“也不知仲远那样儒雅之人,若知晓女儿长大后这般彪悍,也不知会不会怪罪于我。这些日子,我认真想了想,好些事,当真不好与他交代。” 袁旺知道文谦又勾起了些伤感的心思,忙道:“掌门一手将娘子养大,又教了她许多本事,何愧之有?听掌门平日说,常公豁达,必定也乐见娘子这般不输男儿的架势。” 不知不觉说起了常仲远,文谦又忽而沉默,兀自陷入了回忆里。 袁旺上前搀扶他到床上躺下,问:“掌门这阵子心事颇重,是否想起了许多与常公的往事?” 文谦淡淡道:“我这一生所遇的人之中,仲远最为渊博。每当我遇到困惑,便会想仲远会如何处置。不过晚云今日一遇倒是点醒了我,我非仲远,她也非她父亲,我二人都没有那等智慧。我当初没有依仲远所言远离裴宴,她也不会听我的劝离开裴渊,想来,这丫头还是似我更多,有几分不计后果的莽劲。” -- 第277页 “要不怎么说,养恩重于生恩。”袁旺笑道,“所以掌门忽而想通了?” “我除了想通还能有别的法子么?那丫头都离家出走了。”文谦嗤笑一声,“我既然劝不动他,就老老实实当个老好人师父,想办法让她如愿以偿。” “那掌门必定有绝妙的法子了?” 文谦幽幽看着房梁,“也不知是否绝妙的法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后生们的造化了。” 文谦的精神渐渐好转,又重新忙碌起来。 晚云听他偶尔与袁旺说起归期,怕他乘兴离去,赶紧向他请教起一件事。 “师父,阿兄的母亲当年中的是什么毒?” 彼时文谦正在吃饭,听罢顿了顿,问:“你问这个做甚?” 他自然知道晚云问这个做甚。 王阳曾在信中提及,陶兴向晚云提起过以毒攻毒的办法。文谦初闻时,恨不得将那姓陶的扔到沙漠里。以毒攻毒,多阴险的法子,他居然说得出口。 待晚云将前后之事毫不隐瞒地禀报,文谦只淡淡地说:“忘了。” 晚云对他这副神情十分熟悉,那并非是真的不知道,而是恨不得把“就是不告诉你”几个字写在脸上。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道:“师父若不告诉我,我就跟着师父一整日。” “随你。” “如厕也跟着。” 文谦:“……” 晚云放下碗筷,认真道:“我知道师父为何不告诉我。阿兄曾与我说,当年她母亲中毒一事有冤情,圣上不让查,便无人敢说。” “那九殿下可曾你跟说了里头的冤情是什么?” 晚云摇摇头:“阿兄当年入京为质,经年才还家。待要到追问时,已经寻不着人来问。想必他也有许多不清楚之处。” 文谦听罢,心中腹诽,裴渊那小子精的很,他就不信他还有什么查不清楚的。闭口不谈不过是忌惮这丫头说漏了嘴,惹来祸事。可裴渊太天真了,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去?这丫头早就想好了从她这老好人师父这里下手了。 他扫了她一眼,仍就吃着菜,道:“如此,你可知,圣上是如何叫人不要查也不敢说的?” 晚云怔了怔,望着他。 文谦偶尔也跟她说过一些宫中辛秘,里头的手段肮脏不已。看他的神色,晚云结巴道:“不会都……”说罢,以手做刀,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文谦一脸高深:“不能说全部,只能说大多数人会这般下场,至少我还在。你再问下去,莫不是想将为师也推一把,终此碌碌一生?” 晚云向来知道皇帝做事狠绝,想到裴渊提起他时,脸上的神色,不由又同情几分。 “怎么会,”她赔笑道,“弟子恨不得师父长命百岁。” 第247章 夏至(七) “怎么会,”她赔笑道,“弟子恨不得师父长命百岁。” 文谦又哼哼了两声,吃了两口菜,沉默了一会,道:“告诉你也好,叫你知道人心险恶。可你务必记得,此事知道了也得装糊涂。” 晚云随即捣蒜似的点头:“知道了,我保证绝口不提。” 忆起当年之事,文谦的神情登时变得有沉重。 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一口茶,徐徐道:“事发之时,我记得是懿丰十七年四月,寒食节刚过。我刚拜祭完师祖,准备到江州去,找几位老友喝春酒。” 晚云:“……” 她总听仁济堂的老人们说,文谦年轻时是个风流子弟。但他在徒弟们面前总是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自己面前提起年轻时的风流事。 竟说得这般随便,仿佛出门买菜一样。晚云腹诽。 文谦继续道:“半道上来了匹汗血宝马,是当今圣上、那时的镇南王恰好遣人来寻我。我本来每隔一阵子就会去镇南王府看看,那时还未到时日。来人却说王府的岳氏已经病了六日,人越来越虚,大有要撒手人寰的之意。岳氏那时已经怀胎五月,若一撒手就是一尸两命,我急忙赶去一看,才短短十日,岳氏已然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这就不对劲了,什么病能叫人一下瘦成这副模样?分明是中毒了。” 晚云赶紧问:“中毒了竟无人察觉?” 文谦点点头:“这毒不强,却可深入骨髓,长年累月积攒下来,一朝毒发便要致命。岳氏之所以落到那步田地,实则是因为被人耽搁太久。我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保下她和九殿下的命。后来她得了疯症、九殿下生来有头疾,都是那时注定的了。” 晚云慢慢攥紧了拳头,道:“若非师父去保,一尸两命也是注定的。到时只能说身患恶疾,不治而亡,中毒之事便永远不会叫人察觉。” “正是。”文谦无奈道,“后来圣上着人去查,诊病的三个大夫都供认了受了镇南王府另一位侧室卢氏的钱,随即又从卢氏的屋子里搜出了毒药,因而定了卢氏的罪,三日后,卢氏招供,承认毒害了岳氏,自尽而亡。” “死了?”晚云问,“如此说来,卢氏是替死鬼?” “我可没这么说。” 晚云撇了撇嘴:“师父方才分明说有冤情,她若非当了替死鬼,还哪里来的冤情?” 文谦扫她一眼:“就你机灵。” 晚云给他夹了菜,奉承道:“我机灵都是师父的功劳,师父说累了,多吃些。” -- 第278页 文谦白了她一眼,继续道:“卢氏也不是外人,她究竟是不是始作俑者,圣上心里不会没数。所以卢氏死后,他没有停止追查。一个月后,卢氏和岳氏的贴身婢女、当年负责查案的府吏还有那几个郎中,全都被打发离开了江州城,而后因为各种原因陆续死去。后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当家主母、也就是当今皇后封氏难辞其咎,自行前往宗祠思过一年,此事就此揭过,再无人敢提起。” 晚云怔了怔,道:“完了?” “完了。” 晚云看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一看就是话中有话,于是细细琢磨他方才所说,道:“何人竟如此可怖,叫圣上宁可封众人之口,宁愿让卢氏含冤,也定要包庇?”她反复思量,忽而心头一拧,她顿住筷子,小声道,“莫非是……皇后?” 文谦不答,只自顾自地吃菜。 那就是默认了。 晚云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喝了口汤压惊,摇头低语:“当真可怕。这不就是相当于师兄要弄死我和我的孩儿,师父让师叔当替死鬼,却只罚师兄跪一跪祖师堂,可见师父当真偏心师兄。” “胡言乱语!”文谦不由得骂道,“师父在你眼里就是这般……” 他清咳一声,终究没有说出口。 晚云笑嘻嘻:“师父放心,徒儿从不觉得师父昏聩无能。” “不想听了便不说了。”文谦继续吃菜。 晚云赶紧赔笑,道:“话说回来,圣上就如此袒护皇后么?” 文谦不答,却又说起另一桩事:“懿丰十七,镇南王府有两个谋士向圣上进言,痛数前朝弊病,劝圣上取末帝而代之。也正是在那一年,圣上决意广开言路,广纳贤士,屯粮练兵,为他日起事做准备。” “哦。”晚云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个,只得道:“那两位谋士可真了得,竟然能说动圣上起事。” 文谦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确实了得。” “师父之意,莫非说那两位谋士与皇后有关系?” 这虽然是个意外,可文谦不由得想,要是常仲远知道他女儿将他与封氏归为一党,想必要跳起来骂他误人子弟。于是赶紧冷声道:“自然不是,那两位一生光明磊落,嫉恶如仇,怎会和封氏同流合污?” 他的言语太过义正言辞,引得晚云不由得侧目。 “是么?”她好奇道,“这二位谋士叫什么名字?跟师父很熟悉么?” 文谦又清咳一声,平静道:“这两人是谁无关紧要,不过你想得也不差,此事,确实与皇后有些关系。皇后的母家封氏,当时是江州大族,子弟众多,且人才辈出,在江州很有威望,正是圣上所需要的,” 晚云想了想,继而说:“所以圣上需要封家,便不能拿封氏如何,是那时的权宜之计。” 文谦颔首。 “可那时是那时,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文谦看她困惑的眼神,无奈道:“谁叫封家一直争气,功勋卓越。新朝开立,封家家主,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兄长封良被封英国公、尚书左仆射,位极人臣,朝廷上下心服口服,无人敢不服。圣上既然要倚仗他,又有何道理去追究十几年前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呢?” 晚云不屑地摇头:“怪不得阿兄这般厌恶自家。生在这样的家里,再热的心也要被泼凉了。” 另外两章依旧中午发 第248章 夏至(八) 文谦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天家德行,便更该三思而行。” 晚云抬头看文谦,他的眼神似乎在质问她,这样的地方你还要去么? 心里无奈,师父和师兄一样,只要抓住机会就来敲打,仿佛真觉得她和裴渊都是白痴。 “那岳家呢?”晚云撇开话头,道,“阿兄的母亲是他们家的人,便无人替岳氏喊冤么?” 文谦想起岳家,摇摇头:“岳家只是当地的小户,岳氏因为生的貌美才嫁给镇南王府为妾。她那兄长岳浩然,纵然有才,此事之后,却也被连累,在镇南王府领个闲职,终其一生出不得头。” 晚云怔了怔,感到可笑:“连累?不当人的明明是封氏,怎倒霉的都是岳氏。” “圣上既然要讨好封氏,自然就要顺着他们打压岳氏。”文谦答得理所当然,“晚云,在权谋者眼中,弱者从来不值一提。” 晚云的神色仍忿忿不平:“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文谦却道:“你见过岳浩然,觉得他如何?” 想到岳浩然,晚云撇了撇嘴:“他进来就喊打喊杀的,言辞粗鄙,师父还巴望我觉得如何?” 文谦摇头道:“他也是被岳氏一事逼的性情大变。有苦无处诉,有冤无数申,还不得不忍辱负重、寄人篱下,远远照看这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其实,他过去也是才华横溢的豁达之人。” 他叹口气:“岳家人言轻微,喊冤也无人理会。时日长了,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不了了之,想此事再难翻案,晚云不由得一阵心痛:“皇后对阿兄的母亲究竟有甚深仇大恨,竟将人逼到这般地步?” 不过是后宅的尔虞我诈罢了。文谦倒是听闻些许,只是怕脏了晚云的耳朵,不想与她多言,于是含糊道:“具体不得而知。后宅的明争暗斗亦不乏血雨腥风,就是可怜了岳氏和被冤死的卢氏,还有她们的孩子们。” -- 第279页 晚云诧异:“如此说来,卢氏有孩子?不知道是哪一位?” “三殿下裴珏。” 竟是裴珏。 晚云确认道:“是太常寺的那位三殿下?” 文谦点点头。 晚云忆起在玉门关与裴珏的短暂碰面。楼月说他是个八面玲珑的妥帖人,说话温和,没想到背后还藏了这么多心酸。 晚云沉默不语。 文谦拍拍她的脑袋,道:“这些事都过去了,让你知晓是要你知根知底,不是叫你去追究。” “但阿兄一定会追究。”晚云抬头看向文谦,道,“此事,我不过只想知道阿兄在母胎里中的是何毒,师父既然什么都告诉我了,也不差这点。” 她的目光诚挚,文谦也无意再隐瞒,道:“方才和你说了,岳氏所中之毒,并非剧毒,只是一味追风散。” “追风散?”晚云怔了怔。 此物,她自然是知道的。 追风散,顾名思义,似风一般,一口气能溜很远,毒发的时间很长。起初就跟伤风感冒一般叫人不甚上心,时间长了,就如文火炖药,毒慢慢浸入骨髓,待发作之日,就如摧枯拉朽般叫人一蹶不振。如岳氏那般,在短短时日内变得瘦骨如柴,便是毒发的征兆。 这毒物并不常见,因为配方之中,有一味来自南海的藤壶,叫鬼甲。 这鬼甲,只在几处远离陆地的岛礁上才能觅得,十分珍稀。且它采摘极其困难,只在每日海水最低潮的时候,才在海面上露出片刻。采摘它的渔人,先要在礁石的夹缝里寻到它,而后慢慢凿下,一不小心错过时辰,就会被涨潮的海水淹死。 故而此物价格高昂。乃至于内行人掰着手指就能数出谁手上有此毒物,再细细询问,自可问出线索。 晚云心中豁然明朗。怪不得连毒药的名字也一并隐去。 晚云心中豁然明朗。怪不得连毒药的名字也一并隐去,就是为了让人查无可查。 追风散……晚云在脑海里罗列出方子。 文谦忽而道:“你如今知道了是追风散,打算怎么做?” 晚云看文谦的脸色,便知他的担忧,赶紧道:“师父莫要忧心,我必定懂得分寸,不拿自己玩笑。师父可曾记得,我几年前曾研究过蛊术?” “那等邪术你还要再试?”文谦厉声道,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晚云连连否认:“自然不会。”说罢,嬉皮笑脸,“师父那时罚我跪了一夜的祖师堂,我若还不知悔改,岂不是犟驴一头?” 文谦毫不客气:“你有时候不就是犟驴一头。” 晚云耐心解释道:“蛊术虽邪乎,但也有其妙处。例如毒蛊耐毒,不易死,若以追风散饲之,可让其染毒,而后用其他毒去试其反应,可免去试毒的危险。” “胡闹!”文谦道:“那毒蛊需用人血蓄养,何等邪乎?” 晚云忽而抓住了关键,眨眨眼,问:“师父也看了《金谷要论》?” 文谦不屑道:“那等谬论,不过当打发时间随意翻翻,当笑话看。” “可《金谷要论》晦涩难懂,有甚乐趣?”晚云神忽而秘兮兮地笑道:“师父不会偷偷研习蛊术,不好意思跟徒儿说吧?” 文谦镇定道:“晦涩么?不觉得。” 那眼神,分明在讽刺她学术不精。 罢了,晚云摆摆手:“师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毒蛊用鸡血养也使得,《如地二三法》里曾提过。” 文谦欲言又止,在晚云探究的眼神里,将话头又咽了下去。 《如地二三法》里没有提过此法,晚云这不就在等着说出这句话。他曾义正言辞的训斥她,医家之人不得习蛊术,就是看也不行。他为人师表,自然要自身作则。若被她发现了他曾私下研习蛊术,被笑话不说,必定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地倒腾更多歪门邪术。 出息了。文谦想,居然敢套他的话。 他轻飘飘地“唔”了一声,道:“什么都是你说的有理,总之不许试。” “我说的有理还不让我试。”晚云转了转眼珠子,试探道,“师父莫非试过?” 文谦冷眼看她,道:“为师歇息了,记得收拾案几。”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第249章 夏至(九) 回到屋子里,文谦有几分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袁旺入屋内,禀道:“京师来信。” 文谦看他一眼,道:“皇城司不找阳儿,却来找我,出了什么大事?” 袁旺不答,将信须头须尾地递上,道:“不是皇城司,是朱深的亲笔信。” 文谦闻言,目光定了定。 朱深是内侍省的宦官,他有个了不得的身份,皇帝的心腹。 文谦缓缓睁开眼,扫了那信封一眼。 里头的话十有**是皇帝口谕,他纵然千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看。 他冷声道:“让我猜猜谁病了,太后吧?” 随即拆开信,扫了一眼,又冷笑道:“一猜一个准。太后好好的,哪里病了,分明是托词。金陵公主已经被送回京师了?” “正是。”袁旺拱手答道,“约莫半个月前就回到了,想必太医署也束手无策。” “他们束手无策,方师兄也无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文谦怨道,“姜师弟到何处了?” 袁旺看他四处推脱,不过就是不想去京师,有几分孩子气,于是笑道:“他随大军班师,才刚刚从玉门关出发。” -- 第280页 “那便让鸿初去。” 袁旺啼笑皆非,道:“掌门,圣上点名了让你去。” 文谦瞪眼道:“他哪里想让我去?必定是太后叫着嚷着找我,他被烦的不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朱深写了这信。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不去!” 袁旺一直跟随文谦,把他和皇帝的交道都看在眼里。 文谦有文谦的委屈,皇帝有皇帝的纠结,本来都做出了一副公私分明、打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可偶尔谁病了,又不得不动用本就残存不多的一点私下交情。幸而这些年姜吾道医术精进,替文谦挡掉了不少麻烦。 这回千万般巧合,从不出京的姜吾道居然不在,于是这封别扭的信辗转来到了这里。 袁旺问:“掌门作何打算?莫非真打算抗旨?” “明知故问!”文谦骂道,话刚说完,又烦闷道,“我堂堂仁济堂掌门,每日大事小情不下百件,谁有那个闲心去看什么金陵公主,叫她多昏睡几年不好么,反正也不事农、不打仗,还能给朝廷省几口米粮。” 袁旺讪讪地着听他发牢骚,直到他下令“三日后启程去京师”,才退出门去。 刚到门外又听他骂骂咧咧:“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信转来我这里,回去扣三个月工钱!” 晚云听闻此事,是在袁旺的屋子里。 文谦出门,必定有一两匣医书随行,晚云便去袁旺那里寻,便听袁旺说去返程之事。 晚云初闻甚是诧异,而后听闻是太后找师父给薛鸾看病,又明白了。 “那我呢?”晚云指指自己。 袁旺道:“掌门尚未提及,他在河边钓鱼,娘子何不亲自去询问?” 晚云应声,将文谦的书匣翻了个遍,抓了两卷回屋放好,才去河边找文谦。 仆人已经替文谦将火塘砌好,生好了火,看样子钓上来了就要烤。 她笑嘻嘻地上前道:“师父吃鱼怎么不叫我?” 文谦睨了她一眼,道:“我自己一人不够吃的,叫你作甚?” 晚云正要问,却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晚云便不做声,一同蹲坐在一旁。 基于她的了解,文谦在吃上很有造诣,但钓鱼就很一般。 所谓愿者上钩,也不知他的钩怎么了,大江南北的鱼全都不爱咬。 小半个时辰过去,晚云看日上竿头,隐约有些冒汗,小声劝道:“算了吧师父,来日方长。他们不长眼,师父还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成?” 他哼哼两声不服气。 不多时,袁旺便领人送上两条鱼,道:“隔壁老刘送来的,说谢谢掌门昨日替他儿子治病,刚打的,还鲜活着呢。” 文谦看着那活蹦乱跳的鱼,不由得笑道:“老刘太客气,还道什么谢,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不过也是人家一番心意,替我谢老刘,他有心了。”于是果断放下鱼竿,抓了一条开膛破肚。 晚云颇为感激地向袁旺使了个眼神,袁旺会意颔首,退了下去。 管他是不是老刘的鱼,不用在太阳底下干等就好。 文谦麻利地将鱼杀好,抹上盐,架在火上烤。 这个活他拿手,晚云不担心,只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说:“在玉门关时,阿兄曾带我到疏勒河去大鱼。那鱼这么大一条。” 她比了手势,道:“好鲜美!” 文谦听罢,头也不抬,问:“九殿下班师了么?” 他冷不丁地问起此事,晚云支吾着“嗯”了一声,道:“已经班师了,听闻六月初就能返京。” “你有何打算?”文谦淡淡问道。 晚云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地烤他的鱼,于是试探道:“我方才听旺叔说,师父要去京师?” “嗯。” 她舔了舔唇,问:“我能和师父一道去么?我算了算时日,现在去,正好在他办事归来时迎他。” 啧啧,还算好了时日。 文谦不置可否,只道:“你师兄那头还忙着,你不去帮么?” 晚云一怔,怎么现在又提这事了,“不是师父说的疫病不重,师兄一人尚可料理么?” “你去了锦上添花,让他赶紧了事不好么?” 晚云揉了揉鼻子:“那益州事了,我是否就可以去京师了?” 文谦冷眼看她,早前就听方庆和姜吾道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见异思迁,有了情郎不要师门,如今是真的见识到了。 晚云赶紧道:“等那时姜师叔也回来,我赶紧去跟他做事不好么?” “你若是真的这么想才好。”文谦道。 他使了个眼神,晚云识趣地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一口,才徐徐道:“无论益州是否事了,你需等九殿下和你师叔返京了才能回去,那时候让你师兄陪着你一道,这样京中有娘家人照应,我才放心。” 他的话说的平淡无奇,可晚云知道,师父是担心她,怕她只身一人在京师被欺负,想竭尽全力地为她周全。 她心头一暖,笑嘻嘻:“知道了师父。” 第250章 夏至(十) 文谦不多言,指了指旁边放着的小布包。 晚云知道这是让她干活,乖乖地走过去,将那小布包打开。 里头有些香料和一个石臼,晚云熟门熟路地将香料碾成粉末,细细撒在鱼身上。 香料遇上火,香气四溢。晚云闻了闻,双眼发亮,感慨道:“好清爽的香气,倒是头一回闻到,师父哪里得来的宝贝。” -- 第281页 “南诏国来的。”文谦一边翻着烤鱼,一边道,“放了些日子,想着放久了也不好,就拿来给你开开眼界。” 晚云笑了笑,又将那香料闻闻,颇有兴致:“师父给我些吧。” “做梦。” “我可不是嘴馋想独吞。”晚云理直气壮道,“这般好物,我跟师兄说,他定然也想尝尝。师父不给我,师兄就吃不到了。到时师兄又要说师父厚此薄彼,吃亏的不还是师父?” “天真。”文谦嗤笑,“你师兄去年行冠礼时摆流水席,席上就有这道菜,他已经吃腻味了,你要是跟他说,他恐怕才要犯恶心。” 晚云一愣,颇是不忿:“我不在的时候,师父和师兄倒似玩得很开心。” “开心甚?”文谦终于忍无可忍,瞪她一眼,“担心得茶饭不思倒是真的。若不是你师叔隔三岔五地传来消息,师父恐怕都要亲自去拿人了。” 晚云见他又搬出此事来念,忙道:“我知错了,师父莫气。” 知错才怪。如今她回来,却也没能叫他全然安心下来。担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文谦“哼”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烤鱼,一边刷油一边继续道:“昨日跟你说的毒蛊一事。我知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明面上答应的我好好的,背地里定然又去钻研那等旁门左道。” 晚云心里咯噔一响,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面上,她干笑了两声,道:“师父说的什么话,我怎会做那等阳奉阴违之事?” “我还不懂你么?”文谦全然没有动怒的意思,淡淡道,“可想让为师给你指一条明路?” 晚云立马来了精神:“师父说。” 还说没有阳奉阴违,文谦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而后继续道:“术业有专攻,你要试毒可以,但养蛊不是你的长项。让你师兄找道上的人去寻个蛊师,让别人替你养几只。跟别人说清楚要求,一是要专吃追风散的,二是要二代蛊,因着九殿下是从母胎中过过来的毒,传到他身上兴许有些变化,所以二代蛊才试的准。” “好方法!”晚云惊呼道:“师父怎么不早说。” 文谦也不好说自己是经她提醒才往蛊术上面想,于是找了个万事皆准的理由:“费钱。你好些日子没在堂里干活了,也没有工钱,怕是买不起。” 晚云一怔,还真是,自己的钱袋越来越扁了,听文谦这番话,现成的蛊耗费时日,必定昂贵。 她咽了咽喉咙,道:“师父借我些吧。” “不借。”文谦果断拒绝,“我向来不管钱,怎会记得你借了我一笔钱,你就是巴望着我忘了,好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找你师兄借去,让他给你这位亲师妹好好算一笔利钱。” 晚云:“……” 想到王阳那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样子,她身上起了一阵鸡皮,仿佛自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怎么,不愿?”文谦道。 “愿!”晚云一口应下,奉承道,“还是师父疼徒儿,徒儿就知道师父不会藏私。” “莫多想。”文谦将一条鱼拿起来看了看,道,“我不过是怕你走火入魔,到时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先说清楚了,免得麻烦。” 嘴硬。晚云心想,脸上仍笑嘻嘻的。 “话说回来。”文谦又道,“你替九殿下治病,为何不找他出这笔钱?光会讹自己人,你就不能出息些?” “师父此言差矣。”晚云一本正经,“凡事目光要长远些。我今日不与阿兄计较这些小钱,阿兄日后自然也不会跟我计较。我的工钱和阿兄的俸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大家都大大方方的,日后谁得利还不是一目了然。” 文谦目光一震,终于露出笑意:“孺子可教。” 晚云这几日头一回得了夸奖,笑眯眯道:“都是师父教得好,徒儿日后定然再接再厉!” 肃州府里,裴渊坐在案前忽而打个喷嚏。 楼月刚从屋外进来,去架上给他披上件长衫,道:“师兄多穿些,这天多作怪,前两日竟然还下了场急雪,听闻三郎他们因为道路难行,又停下来了。” 裴渊穿上衣裳,道:“无碍,慢些就慢些,还押着戎人王族,安稳无恙地带回去才最紧要。” 楼月将几封信寄给他,道:“有叔雅的,凉州府的,还有常晚云的。” 裴渊淡淡地“嗯”了一声,捏了捏晚云的信,约莫知道里头是什么。他勾了勾唇角,把那封信留到最后。 他的神情一丝不落地落入楼月眼里。楼月暗自腹诽,自从晚云走后,裴渊又恢复了过去的冰山脸,只在每日接到信时才神色稍松,堪称每日例行一笑。 走神片刻,听裴渊问道:“鄂伦如今到了何处?” 楼月道:“已经秘密送回王府了,交由公孙叔雅继续审问,想必过几日就有更多的供词送来。” “可曾被人察觉?” “叔雅心细,将人转手了好几回,连我们的人都不曾察觉。”楼月道:“没想到,他们竟能堂而皇之地将落网的王府亲卫和仆妇灭口,幸而师兄此前留了个心眼,将鄂伦提前转移走,否则我等就只剩下一张嘴了。” “预料之中。他们既然胆敢从河西道截人,就该想到会栽在我手上,也就势必想到了后路,大不了就是个灭口。”裴渊道:“而且,幸而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我才好断定,此事确实不是五兄指使的,他那时才从瓜州出发,没那个能耐派人到凉州灭口。” -- 第282页 楼月想起早前裴渊的推测,若此事非裴律所谓,那便是皇后和太子**了。楼月问:“可中宫那边做事虽阴损,也不免卤莽。这么做,岂不是连累了五殿下?” 剩下两章中午发哦 第251章 夏至(十一) 裴渊冷笑:“这便是他们的行事之风,对外人如此,对自己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几个证人死了,五兄届时只需一口咬定他们栽赃陷害,和大理寺纠缠些时日,最后也定不了他的罪名。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让他解闷。” “那薛鸾呢?”楼月接着问,“薛鸾受伤是个意外,若是没有受伤,大有可能将他们供出来,他们不怕么?” 裴渊平静道:“薛鸾好办。那叫杨青的仆妇在薛鸾身旁蛰伏多日,想必多少摸通透了她的心思。要薛鸾站在他们那边不难,只要给足她好处。薛鸾要的是下半生的荣华富贵,我给不了,他们能给。他们就是吃定了薛鸾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楼月摇头,感慨道:“幸而师兄没打算娶薛鸾。这女子那样好拿捏,要入了我们府,可够我们受的。” 裴渊颇有几分诧异地看向他,笑道:“几个月前还不是这么说的。” 楼月嘿嘿笑道:“人总会长大不是?” 裴渊莞尔。 “那接下来怎么办,师兄可有眉目了?”楼月问:“毕竟事情是在河西道发生了,他们恐怕还是会反咬师兄一口。” 裴渊点点头,他拆开公孙显的信,道:“叔雅说太后已经逼着父皇去请文公医治薛鸾了,好事,关键是要让薛鸾醒来。” 楼月困惑道:“若薛鸾醒来,替他们做伪证,指认师兄可如何是好?” “她若不醒来,五兄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事情就会僵持。”裴渊道:“她敢做伪证也是好事,假的真不了,必定寻得出错处。所谓不破不立。” 楼月不明所以。 裴渊却没打算多说,回了几封信交给他,让他传信去。 将人都支走,裴渊才仰在榻上,打开晚云的信。 这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 她的信很是别致,要么给他寄些干枯小花小草,要么就如今日,寄了厚厚一叠画。 裴渊展开,那画的内容甚是熟悉。细细回想,是在山居时,他不小心弄丢了她送的小刀,她心生怨愤因而画了几篇鬼画符。 他笑了笑。 看晚云的信,他才知道,文谦带她回去拜祭了父母,然后,她在屋里寻着了这把小刀。她在心中问他何意?是要和她一刀两断的意思么? 她言语愤愤,裴渊似乎看见了她气鼓鼓的脸。 他笑着摇摇头,什么一刀两断,若他有那个心思,为何后来还去洛阳寻她? 于是起身写信给她,向她解释此事。 晚云随文谦走后,裴渊根据她的描述,找着了她的家,还在里头住了两日。 让她走的时候,裴渊很是果决,可她真的走了,他又十分想念。 他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还是盼着有一日能再见,想某一日回到山居,看见她在家里等他。 尽管知道这个念想渺茫,还是忍不住有所期盼。 但倏尔转念一想,那山居如此隐蔽,她未必找得到,可她总会回家拜祭父母。于是寻了纸笔,在纸上画了从她家到山居的地图,规规整整地放在床边的案上。而后又担心那地图太不显眼,怕她当废纸扔掉,于是想了想,把那把小刀压在上头。 她总会记得自己把小刀赠人了吧? 如今看来,晚云确实注意到了那把小刀,却不曾见有只言片语。信中说,常氏故居曾被大雨冲垮了屋顶,东西都是从水里收拾起来的。裴渊揣测,那地图应当就是被水毁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 兜兜转转,虽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可她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身边。 这都得亏他们心意相通,虽然短暂离别,却没有放下过彼此。 裴渊反复读罢信,上了火漆,出去交给亲卫。 门外月色如水,他负手看了片刻,想象她此刻也在捧着脑袋,摇头晃脑地看着天上的月光。 忽而一阵凉风回来,裴渊又打了个喷嚏,赶紧紧了紧衣裳,回房去。 因为疫病,益州府在益州城外找了个荒村,专门收治那些得了病的病患。仁济堂在当地颇有声名,益州刺史对王阳一行人也很是客气,临时将一家富户的大宅子腾出来,供仁济堂的人临时居住。 文谦和晚云来到时,王阳已经侯在了门前。他向文谦行过礼后,将二人迎入宅子。 晚云四处打量,赞赏道:“师兄可真有福气,就是到了荒郊僻野也能住上大宅子,想必这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阳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说的是。这些年住过最差的地方便玉门关的营房了,若不是受人所累,也不必落魄到那个地步,堪称污点。” 晚云嗔道:“那营房哪里算落魄,师兄该去看看寻常卫士住的。人家是看师兄学问深名气大,怕师兄受苦,才特地将那营房腾出来。” 王阳阴阳怪气地对文谦说:“师父你看,我说什么,她就是有了情郎不要师兄,全然都帮外人说话了。” 文谦不理会二人拌嘴,微笑地与宅中的门人致意,一路进去。 王阳将文谦带到房里议事,晚云则去奉文谦之命去巡视医堂, -- 第283页 才进门,慕浔忽而从医堂中跑出来,看见晚云,高兴地上前招呼:“姑姑来了,师公呢?” “和你师父说话呢。”晚云打量他的模样,身着仁济堂的灰衣,虽然仍是个清瘦少年的模样,但似乎又长高了些许。她替他将袖子挽好,笑问:“这些日子还习惯么?” 慕浔擦擦汗,举止已然像个跑堂弟子,道:“没什么不习惯的,师父对我很是照拂,学到了许多。” 晚云拍拍他,道:“那就好,带姑姑四处看看。” 慕浔应声,边走边道:“姑姑看这两旁的民宅都是医堂,三十人一堂,我们刚来是有二十堂,现在还剩下六堂了。” 晚云多少听闻了,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疫病去的很快。” 慕浔道:“师父说这病来势汹汹,但所幸发现得早,官府不曾耽误。否则即便去得快,也不够人手救治。” 第252章 夏至(十二) 晚云探头看了看医堂,不乏有些熟悉面孔,都是益州分号的老熟人。 官府精得很,纵然州府有医官,但这一兴师动众的出来,又要管人、又得花钱,费劲的很。于是,他们索性请仁济堂的人来打理,说是会付钱,但最后付多付少、什么时候付就得另说了。 仁济堂平日生意少不得官府照应,碍着情面,也不得不接。 晚云大致看了看来了多少人,就知道这笔买卖赚不了。 她心里叹口气,仁济堂看着风光,钱财却跟别处一样挣得辛苦,也怪不得王阳和方庆总喜欢将“亲兄弟明算账”挂在嘴边,什么事都要摆出一副先打算盘的架势。 正想着这些,她忽而听慕浔道:“沈娘子大安。” 晚云循声望去,看有个青衫女子挑了两个空桶外水井边去,冲他们这边微微颔首,而后走了。 “是个生面孔,我们堂的人么?生的好标致。”她问道。 慕浔摇摇头,有几分欲言又止。 晚云窥出些古怪,玩笑道:“阿浔今年十四了啊……不会春心萌动,瞧上人家了?” 慕浔的脸忽而红了,小声道:“姑姑莫要胡说,是师父。” “师兄?”晚云一愣。 慕浔点点头:“师父隔三差五地去寻人家,好像看上人家了。” 晚云惊奇不已。 且不说这女子是什么人,合不合王阳一直以来的眼光,但说这动作之快。 晚云记得,他三月时才说想娶妻了,这才刚回中原,就即刻上手了?心里啧啧感慨,常言道,老房子着火才是烧得最快最烈的,扑都扑不灭,果然…… “那人家是怎么个意思?瞧上师兄了?”晚云兴致勃勃地问。 慕浔不甚确定,道:“人家似乎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我也说不好,毕竟沈娘子不太说话。” 晚云自诩过来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没有意思,一眼就能看出来,跟爱不爱说话没关系。 她贼兮兮一笑,道:“我们王郎一表人才,战无败绩,居然还有人瞧不上的?走,带姑姑看看去。” 慕浔生怕自己误会王阳的意思,晚云这张嘴又十分**道,怕她胡说八道捅了娄子,于是张牙舞爪地拦着晚云。 可他越是拦,晚云就越好奇,三弯两拐地绕开他,往水井边去。 慕浔沮丧地看她笑盈盈上前,跟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似的,不知为何,他心生不安,赶紧拔腿回去找王阳。 据慕浔说,这沈娘子,名叫沈楠君。 晚云在井边看她打水,只见珍珠耳坠在颈边晃动,衬得脖颈白皙修长。 啧啧,是个美人。 察觉了她的视线,沈楠君侧头过来,看见她笑盈盈的脸。 她勾了勾唇角,问:“你是常娘子?” 晚云怔了怔,道:“我师兄跟你说的?” 她微笑不答,只点点头,将水倒入桶里。 “你与我师兄,十分熟悉么?”晚云问。 沈楠君并不说话,仍是挂着那微笑,装好水之后,用扁担将水挑起,兀自离开。 晚云一脸莫名,坐在井边,目送她远去。 片刻后,王阳带着慕浔急匆匆地赶来。他看到晚云翘着二郎腿的,坐在井边乘凉,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脸上的神色仍旧不好看,他侧目对慕浔道:“去,将今日所教药方各写五十遍。” 慕浔不敢讨价还价,应下,逃也般离去。 “师兄何必这样紧张?”晚云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做贼一般。” 王阳一脸正色,道:“我是怕你胡说八道,唐突了客人。” 晚云问:“客人?为何人家一眼就看出我是常娘子?你对所有客人都这么亲切,将家底全告诉人家么?” “堂里的人都知道你今日回来,而且阿浔总跟人说起你,不认得你的人也会知道,何况沈娘子这般聪慧的人。” 晚云听着他辩解,生出一身鸡皮疙瘩。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王阳说哪个聪慧。 “师兄,”她叹口气,“少自作多情了,人家对你没意思。” 王阳一怔,随即目露杀气:“你果然在她面前乱说话了?” “我哪里是那等全无教养之人。”晚云道,“这等事,但看我提起你时,人家眼神如何就知道了。” 说罢,她安慰道:“师兄不要太心急,这事交给我,我帮你说合。” -- 第284页 “谁要你说合。”王阳淡淡道,“她有喜欢的人。你日后莫要去烦人家。” 晚云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师兄竟是单相思?” 十分神奇地,她看到王阳那一贯不羁的脸上浮起两片可疑的晕红。 “你这般闲,不如去堂上帮忙?”他冷冷睨着她,“弟子们都忙死了,连师父都去搭了手。” 晚云此事已经全然有了答案,惊得合不拢下巴。 她啼笑皆非,道:“这么多人喜欢师兄,师兄就喜欢这类爱答不理的?” 王阳不打算理她,转身就要走。可晚云哪里是容易糊弄的,拉着他不肯松手,问七问八。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王阳终于没了脾气,白了她一眼,“就是正好瞧上了,碰巧她对我没意思而已。” 晚云看着他,忽而生出一股看到花魁失恋贵公子落难的同情来。 她拍拍王阳的肩头:“这事,你早该跟我说。师兄现在如何打算?继续单相思,还是给她和她情郎中间横插一脚?师兄放心,但凡有我帮得上忙的,我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王阳看着她,只见那两只眼睛精光闪闪,杀气十足,十分像准备去强抢良家妇女的绿林。 “你不许插手。”他急急阻止,“总不过相识一场,不成就算了,不可唐突了她。” 晚云觉得这个王阳仿佛不认识了一样,道:“好不容易遇到心仪之人,师兄这般随缘?” 王阳没好气地说:“又不是人人都是你,一旦瞧上,隔上七八年,百里千里的都要追到手。” 晚云权把他的话当成夸奖,道:“师妹我的姻缘少不了师兄的支持。师兄也不妨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呢?” “你不给我捣乱就好了,指望不上你帮了。”王阳摆摆手,道:“走吧,和师父一道用膳去。师父要出发了。” 第253章 夏至(十三) 晚云自然不会听话。他明知越是不说她就越好奇,所以故意吊她的胃口,于是跟在后头一直问,最后径直告到了文谦那里。 文谦在食案前,听着晚云一番八卦,也起了兴致。 “哦?”他饶有兴味问王阳,“究竟是谁家娘子,叫我们王郎甘愿陪衬。” 王阳无奈道:“晚云鬼扯,师父起甚的哄。” 晚云催促:“到了师父面前还有甚好瞒?快说,师父问你话,不说便是不孝。” 王阳白了她一眼,给文谦边盛汤边道:“她家里,师父认识。” 文谦眉梢一抬,对晚云说:“听起来不妙。” “怎么说?”晚云道,“师父认识的莫非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非也,只是都不省心,像你一样。” 晚云撇撇嘴角。 王阳也不再隐瞒,道:“她叫沈楠君,是益州云和医堂的主事沈英之女。” 听到这个名字,文谦嗤笑一声,摇摇头:“到底是我的徒儿,嘴刁。你不能挑个好下手的?” 晚云也听过沈英的大名,也叹服:“师兄才是第一不省心。” 对于仁济堂而言,同行里可以匹敌的对手没有,但各道各州里遍布堪称地头蛇的小对手,云和堂就是剑南道的老冤家。 云和堂是沈家的产业,传到沈英这里已经第四代。 沈家只做剑南道的生意,富是极富,却富不出川蜀,也不希望别人来抢他们的生意。 听闻当年仁济堂开到益州时,和云和堂起了好几场冲突。 别看大家都是斯斯文文的郎中,正要干上时大幕一拉,才知道背后都有人。舞刀弄枪的镖局不多说,云和堂还有一票当地道上人撑腰。 不过仁济堂虽是外地来的,却还是要略胜一筹。明面上跟云和堂比起来人数吃亏,但后来,帮着云和堂的那些个道上的人,老巢莫名其妙地被官府掀了。这下,益州所有商号才明白过来,仁济堂有官府撑腰。包括云和堂在内,没有人能干得过,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进来抢生意。 这么多年来,仁济堂与云和堂早已经偃旗息鼓,在明面上和和气气,但到底同行是冤家,私下里的争斗从来没有停过,互相没少给对方使绊子。 如今,王阳看上了沈家的闺秀,这婚事一旦成了,就是要两家主事握手言和,在喜堂上称兄道弟,晚云想想就觉得心惊肉跳。 文谦看着王阳,颇有几分无奈,道:“去年在广陵给你相亲时,你表现得那般彬彬有礼,那几家闺秀都很喜欢你,我还以为你至少有点意思,到头来一个也没瞧上么?” 王阳不置可否,道:“那些都是师父的老友,弟子怕一旦怠慢,师父脸上过不去不说,还伤了彼此的交情,不值当。” 晚云笑嘻嘻道:“师兄是说,以沈公和师父的关系,若是他的女儿被怠慢就没关系么?” “你就这么想我?”王阳不由地瞪她一眼,“净会添乱。” “我怎么就添乱了。是师兄说话留一半,愣是不直说。”晚云理直气壮地说,“我那时曾替师兄暗中看过那些闺秀,容貌是没得挑,身世也匹配,但大多养在深闺,要么骄纵,要么无知,虽然喜欢师兄,可在师兄面前话也说不到一处。师父,我们王郎是干实事的人,三天两头不着家,若是嫂嫂与师兄性情合不来,如何能和睦?” “是么?”文谦看向王阳。 -- 第285页 王阳讪讪,默认了。 晚云继续插嘴:“不是我说,师父找亲家的门路要改改才是,切莫只看身家交情。师父那些老友好是好,富贵是富贵,可娇生惯养出来的后辈,不识疾苦,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说罢,又嘴甜道:“不像师父,自己有能耐,教出来的弟子又才貌双全,实在世上难寻其二。” 文谦对她这等奉承已经见怪不怪,世间像晚云这般夸别人还不忘顺带夸自己的,世上难寻其二。 “这些话,有什么不好跟师父说的?”他看向王阳,叹口气:“日后再遇到这等事,直言无妨,师父自会以你的想法为首,将他们回了。” “毕竟师父一番苦心,”王阳讪讪,老实道,“我不忍开口。” 这弟子难得有羞怯的时候,文谦心中大悦,给王阳夹了块肉,道:“什么苦心不都是盼着你们过得好,你喜欢才是最紧要的。你若看上沈英的女儿,便追去。但头一条,仍要遵守师门清规,若那闺秀不愿意,不可唐突。这也是为了你好,强扭的瓜不甜。她若愿了,你告知师父,师父来解决沈英。” 晚云还以为要周旋片刻,没想到文谦答应的那样爽快,诧异不已。 她连忙也给文谦夹了块肉,道:“师父英明,徒儿能拜到师父门下,堪称三生有幸。” 文谦扫了一眼她那狗腿的模样,道:“你都二话不说给你师兄帮腔了,我若再挣扎,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晚云邀功似地朝王阳使了个眼神,王阳勾了勾唇角。 他却仍有些心虚,看了文谦一眼,问:“弟子是否让师父为难了?” 文谦叹口气,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你们俩拉扯这么大,难处还少么?” 王阳和晚云对视一眼,正各自感动,却听文谦继续道:“再说了,晚云惹出那么多事我都认了,却不许你惹麻烦,不合适。” 晚云的脸拉下来。 “师父说的是。”她随即道,“师父日后还要当祖父和外祖父,孙辈们打架,师父还要劝架的。哪有消停的时候?师父断然是少不得麻烦。” 她说着这话,贼兮兮地等着文谦怒斥,好再捉弄捉弄。不料,文谦听得这话,目光怔了怔,少顷,露出一抹怅然的苦笑。 “自己的孩子自己照料,少来烦我。”他淡淡道,“吃菜。” 晚云正要说话,王阳忽而用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八字还没一撇,说这些做甚?赶紧吃饭,别耽误了师父的时辰。” 还有一章中午发哈 第254章 夏至(十四) 文谦一行,在用完午饭后就离开了,王阳和晚云送他到村口。 晚云挽着他的臂膀,问:“待这边的事办好了,我去京师还能见着师父么?” “未必,我去看看就走,并不久留。”文谦玩笑道,“我不在不好么?没人看着你。” “师父说的什么话?”晚云嗔道,“我自然想跟师父待着一起,反正师父在也看不住我。” 她嬉皮笑脸,文谦给她个白眼。 王阳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道:“这边再过二十日也就结束了,届时我交给益州分号的人首尾,大约六月初带师妹北上京师,等到了再打听师父在何处。眼看着中秋要来了,总之中秋要一起过的,不在京师,就在东都见面。” 文谦点点头,拍拍王阳,道:“此事你来安排,这些日子照看好你师妹。” 王阳颔首:“知道了师父。” 而后,文谦又看向晚云,一脸不信任:“听你师兄的话,我若听到你师兄告状,你便少不得禁足。” 晚云撇撇嘴角:“师父放心吧。” 文谦终于笑了笑,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挨个将他们的头摸了摸。 袁旺在一旁看着,道:“时候不早了,天黑前还要找城池歇脚,掌门赶紧上车吧。” “旺叔说的是。”王阳说罢,亲自搀文谦登车。 文谦在车里坐好,打量着外面站着地徒儿,淡淡一笑。未几,帏帘放下,袁旺长喝一声,驾着马车走上官道。 晚云和王阳站在一起,目送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许久,才道:“师兄觉不觉得,师父不太对劲?” 王阳望着那边:“怎么说?” “有些多愁善感。”晚云道:“就跟着师父的这十几天,我看他抹了好几次眼泪。我起初还以为他看见父亲的坟,想起旧事,有些伤怀,可后来想想,也不至于伤怀那么些天。他过去从来不这样,我琢磨着是否出了什么事?” 说着,她瞥了瞥王阳。王阳的消息比她多,兴许有些眉目。 王阳看了她一眼,道:“我也不知有什么事能叫他伤怀。师父的事很多,不会事事都告知我等,要么因为与我等不相干,要么因为时候未到。别多想,琢磨是琢磨不出来的。” “我却不能不多想。”晚云道,“师兄,还有一事,师父在研习蛊术。” 王阳怔了怔:“蛊术?师父自己说的?” 晚云摇摇头:“我不小心发现的,但师父并不承认。” 她说起文谦与她聊毒蛊一事:“师父与我聊起毒蛊,俨然像个内行人。我知道师父的见识广,但内行到那等地步,必定是细细研究过的。” 晚云说着,神色颇有几分严肃:“我后来佯装去旺叔那里找书,顺带翻了翻师父的书匣,里头有两卷书墨迹很新,我随手抓回去翻了翻,发现卷名是新誊的,书里头的内容全是蛊术,其中一本就是专论养蛊的《如地二三法》。” -- 第286页 “那你曾当面问过师父?”王阳问道。 “我曾试探过,可师父总左右言他,并不想承认,我也不欲为难。可是这几日察觉他情绪不佳,我琢磨着……”她不安地看向王阳,“师兄,师父不会是病了吧?” 王阳的面色僵了僵,思量片刻,缓缓摇头:“看气色不像。我方才和他聊了几句,问过他的近况,他说前阵子染了些许风寒,不像有隐瞒的样子。就是此番见面太过短暂,我又忙碌,还未来得及给他把脉。” “风寒的事情我知道,我还给师父煎过药,确实是普通的方子。”晚云道,“那师兄觉得,今日吃饭时,师父好端端地为何忽而动容?” 王阳思量片刻,道:“大约是聊起你我的婚事,他觉得我们二人长大了,心生感慨。” 这也不是说不过去,晚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顺带说道:“那毒蛊一事,师兄替我找人寻一寻,这可是师父吩咐下的,不许推辞。” 这顺带的要求让王阳有些不屑:“你铺垫这么些许,就是为了提这个要求?” 晚云理直气壮地说:“担心自然是担心,要求也是实打实的,两件事不耽误。” 王阳嗤笑一声:“既然是师父吩咐的,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师父也交代我要好好跟你算一算,你若没有异议,自然可以。” “没有异议!”她立马道:“师兄快替我办去,救命要紧。” 王阳扯了扯嘴角,她不过断定他不会敲竹杠,他确实也不会……只是想到终究是让裴渊得了好处,心中就一阵阵的不痛快。 晚云知道他虽然看起来不情愿,但肯定答应了,于是赶紧换个话题。 “还有一事,师父和师兄说了么?”晚云忽而笑道,“师父要我去京师随师叔做事,当京师分号的二主事。” 这条消息着实让王阳惊了一惊:“师父不曾跟我说,为何?” “什么为何,这不是显而易见么?”晚云有些得意,“虽然师父明面上说的想让我长长见识,看看京师是什么模样,再想想我和阿兄的事。可那里还有什么好看的,师父必定也知道。他这么决定,不过希望我在京师多认识些人,多一分倚仗。” 王阳微微蹙起眉头。 这些眼见的好处是表面,可皇城司的事务呢?师父决定让晚云接手皇城司了么? 心头一沉,他随即问道:“师父还跟你说了什么?可说了具体要做何事?” 晚云摇摇头:“只就提了这么一回事。师父说要等师叔说来商议再定。若连师兄也不知道,我猜师父就是这两天定下来的。” 她看王阳突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诧异地问:“师兄怎么这副表情?我听了挺高兴的,师兄过去不也常埋怨我吃闲饭不干活?这下我要忙碌起来了,师兄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呢?” 王阳看向她,虽然过去几个月隐约觉得这一天会到来,可这一天当真到来,他又感到迟疑不已。 “没有不高兴。”他扯起一个僵硬的微笑,道,“就是替师叔担心来着。他光应付太医署和京师分号的事务已经甚为吃力,如今还要应付你,够辛苦的。” 第255章 夏至(十五) 晚云就知道王阳又要损自己,“哼”一声:“师兄少瞧不起我,我可是去帮忙的。” 王阳不听她这些鬼话,负着手,悠悠往回走。 晚云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不过那是日后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替我们王郎把沈娘子追到手……” 京城。王阳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望向前方的天空。 那里乌云沉沉,一场大雨似乎就要来了。 王阳一下午坐立不安。 方才送走师父,晚云问他:“师兄是否知晓沈娘子那心上人?” “尚未过问。”王阳道。 晚云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如何争?” 王阳“啧”一声:“她才来不久,话也不曾说过几句。你以为我是你,每日无事可做,有许多闲心想这些?” 晚云随即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事到如今,知己知彼才是关键。王郎放不下身段,让师妹我替你去打探。”说罢,她问道,“只是她堂堂云和堂的闺秀,为何会出现在这荒村里。” “不过是沈家看见我们接手官府的活计,也想分一杯羹,现在村子里有几个医堂是云和堂在打理。”王阳道:“她便是随着云和堂的郎中一道过来帮忙的。” 晚云听罢,了然,说一切包在她身上,斗志昂扬地出去了。 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王阳在医堂里做事,心猿意马,时不时往门外看。 慕浔都看出了些许不对劲,问:“师父,方才州府的医官和师父打招呼,师父为何给人脸色?” “是么?”王阳回过神来:“我方才在想事情,是哪位医官?” 慕浔朝身后指了指已经往相反方向去的一个男子,道:“我已经替师父过去好言招呼了,幸而人家不曾放在心上。” 王阳拍拍他,欣慰道:“做得好。” “师父是怎么了?” “无事。”王阳想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问个事情不至于问这么久,晚云毕竟又揪着别人闲聊,于是对慕浔吩咐道,“去沈娘子那里找找你姑姑,问她事情打探的如何了。” -- 第287页 慕浔正要问什么事情,王阳故作高深地说:“她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要多问。” “哦……” 看着他跑了出去,王阳坐在案前,看了几封文书,却没看明白。 真是昏了头了,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王阳于感情一事上并不强求。他曾和沈楠君表白过自己的心迹,沈楠君也清清楚楚地明说自己心有所属。大家说明白了,不成就作罢。 可恰好晚云在这个时候出现。她身上那莽劲,从前让王阳嫌弃不已,更看不上她为了个当年把她丢下的所谓阿兄,巴巴地追到千里之外去。 不过现在,他虽然也觉得不妥,但心中却暗搓搓地生出些许期待来。 万一……被她这么一搅,果真成了呢? 王阳觉得自己此时可笑得很,要是被医馆里的人知道他居然似毛头小儿一样为情所困定力全无,岂不威信扫地,被人嘲笑?想着这些,王阳打起精神,重新恢复那从容之态,彬彬有礼地去跟那些宾客说话。 等了许久,终于,晚云和慕浔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王阳料想是好消息。 他清了清嗓音,道:“阿浔,去把今日的药方再抄二十遍。” 慕浔一愣,委屈道:“师父,我才抄了五十遍。” “那便抄昨日的。” “是……” 都是过来人,晚云对这等伎俩十分熟悉,笑吟吟地落座,道:“师兄这小徒弟甚是关心师兄,人生大事,让他知道也无妨,说不定他能出些妙计。有甚拉不下脸的?” 王阳道:“莫说废话,你打探得如何?” 晚云笑道:“恭喜王郎,有戏。” 王阳眉间一动:“哦?她亲口这么说了?” “倒也不是。”晚云道,“所谓有戏,是师兄没了对手,她那心上人失踪了。” 王阳怔了怔,诧异不已:“失踪了?” 晚云喝了一口茶,细细说来:“她那心上人与她是青梅竹马,叫做周元。周元原本是家里头是做茶叶买卖的,后来他父亲欠了赌资,家道中落。当时二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你想想,沈公那样的人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家底的人吗?于是就似话本子里面一般,沈公棒打鸳鸯,沈娘子闹起来,要为爱私奔。” 她说罢,啧啧赞道:“好一个痴情人。” 王阳急道:“别打岔,后来怎么了?” “自是不曾私奔成。”晚云道,“幸而那周元是个清醒人,沈楠君被他劝住了。” 王阳忽而打断:“不得无礼,叫沈姊姊。” 晚云贼兮兮道:“不如叫嫂嫂?” 王阳拍一下她的脑袋,继续问:“周元怎么劝的?” “无非是不希望沈……”晚云瞥瞥王阳,改口道,“沈姊姊放弃优渥的生活,跟着他吃苦,立志出人头地再来迎娶姊姊云云。” 王阳颔首:“这也在常理。男子汉大丈夫,娶妻自当堂堂正正。且沈家这般家世,闹翻了脸不好。” “我也这么想。”晚云哼哼道,“不过师兄千万别这么跟沈姊姊说。我方才也就试探一两句,她险些和我翻脸。想必许多人跟她说过,周元娶她是图沈家的家财,见当下无望,又企图用儿女之情将她拖住。” 王阳了然:“我自不会那样失礼。”说罢,他神色怪异地看着晚云,道,“你今日才跟她认识,说个话就问了那么深?” 晚云知道他是怕自己唐突了沈楠君,道:“这有什么,套话我最拿手了。我跟她说起我在凉州的事,她神往得很,说多了便也肯说说她自己。” 王阳心底摇头,感慨这沈楠君当真好骗,凉州那鬼地方有甚好神往的…… “继续说。”他催促道。 晚云徐徐道:“二人后来就琢磨着怎么个出人头地呢。周元想,做买卖是不成了,要让沈公看得上,也不知要做什么时候。剩下的路,便唯有入仕途。可他自小随父跑生意,读书不多,走科举也难。于是,他就想到了投军。” 第256章 夏至(十六) “投军?”王阳诧异。 晚云点点头:“正是,他想凭着一身武艺在行伍中挣出些军功来,再换个官位。于是,他五年前去了西川军。初时,他还每月给沈姊姊写信,告知近况。可到了前年,他在信中说要更戍到关中;后来,就音信全无了。” 晚云说罢,叹息道:“师兄,你说,此事岂非明显么?那周元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因为别的原因,跟沈姊姊断了。可沈姊姊却十分执拗,说周元不是那样的人,他必定会回来的。” 王阳沉默片刻,问:“她可去寻过周元?” 晚云道:“去西川军找过,可人家说她无理取闹,根本不搭理她,还派人将她押回沈家。沈公大发雷霆,即刻替她选了夫婿,让她速速嫁了。可她誓死不从,要不是家里有医堂,只怕现在人都没了。不过从那以后,她便彻底被看起来了。如今唯一外出的机会,就是跟着沈家的医堂外出行医。我听着的时候,觉得沈姊姊当真是个可怜人。” 原来有这样的内情,若不是晚云插这一脚,他都无从得知。 平素他去寻沈楠君,云和堂的人确实过问许多。那时以为堂中人爱护沈家的闺秀,怕旁人唐突。如今想来不过是种监视。 “师兄有主意么?”晚云问。 -- 第288页 王阳沉吟:“我们连前因后果还未摸透,不好妄下定论。还是先打探消息吧,看周元具体去了何处,缘何杳无音信。” 晚云撇了撇嘴:“可是西川军的人我们也不认识。或者……我写信给阿兄,请他给我们引荐引荐?”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其实颇有几分为难。 裴渊是河西道的大都督,他日理万机,还要分神替她去找剑南道的一个小小卫士,听起来就有些胡闹。可这是王阳的事,她想帮忙,也只有这个办法。 王阳摇摇头:“不必,我自有办法。” 晚云知道王阳仍然对裴渊有看法,以他的骄傲,不会乐意向裴渊求助,哪怕是用晚云的名义也不行。 她讪讪,转而道:“沈姊姊方才说了这许多事,有些伤心,这是上好的机会,师兄赶紧趁虚而入,去安慰安慰。” 王阳想,她好听八卦,攒了这花里胡哨的鬼心思也正常。可嘴上一套一套,到了裴渊面前却乖得似猫儿一般。常言说的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大约就是这样。 “又不是做贼,这般鬼鬼祟祟做甚。”王阳一口否决,胸有成竹地说,“安慰也要看时机,你前脚才走,我后脚就去,人家岂不觉得我二人别有用心?此事不忙,等她冷静些许再去。” 等一等,黄花菜都凉了。 晚云腹诽着,嘴上却吹捧:“师兄高见,难怪师兄在广陵大受青睐,师妹我对师兄越发有信心了。” 王阳唇角弯了弯,心情舒泰。 观察了几日,晚云发现王阳对待沈楠君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并不常露面,但常常遣慕浔闲暇时去送个瓜,夜里送个宵夜,早晨送点花什么的。偶尔也会换着法子,遣晚云去送。 只要不是王阳亲自送,沈楠君就没有不收的道理,再加之晚云和慕浔嘴甜,成日笑盈盈的,一来二去,沈楠君跟他们熟悉了,渐渐有了往来,桌上偶尔也会添上几道小菜。 晚云堂而皇之地向王阳挑衅:“沈姊姊请我吃的,赏师兄一小口。” 王阳笑她幼稚,转而端起盘子,全部夹到自己碗里。 时间长了,也有新的问题。 云和堂的人向来视仁济堂为眼中钉,看他们殷勤往来,脸色多有不善。但碍于晚云他们是沈楠君的客人,云和堂的人再怎么不快,也不能拿他们怎么着,顶多不过冷嘲热讽他们仁济堂堂中无人,竟然千里迢迢地觊觎他们云和堂的闺秀。 晚云自然以大局为重,假装大度,不跟他们计较,对沈楠君奉承道:“早听说沈姊姊美若天仙,我那时还不信,如今真见了姊姊,当真自愧不如。” 回去了,又委屈巴巴地跟王阳埋怨:“他们看着我的脸骂我仁济堂无人。是眼瞎了吗?我虽比不上沈姐姐,可好歹也是东都南市一枝花,南市各大商号都认可的。” 王阳顿了顿,道:“你既得了南市各大商号认可,这等小商号的话又何必放在眼里。” 后来,王阳就不再让她和慕浔送东西了,送什么亲自去。 次日,那说刻薄话的云和堂随从一脸悻悻地前来跟她道歉:“小人嘴碎,娘子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小人计较。” 晚云自然与他说无碍云云,回头了问王阳出了什么招。 王阳道:“不过和楠君说了此事。她听罢便将人唤来训斥了一顿。” 晚云诧异:“师兄会跟沈姊姊埋怨这等事?万一姊姊说我没气度可如何是好?” 王阳笑了笑,道:“我看上的人怎会不讲道理?” 晚云不由得一阵牙酸。 王阳却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谆谆教诲道:“喜欢一个人,并非一味地委屈求全。这一条,你也当谨记共勉。我知道你为九殿下付出过许多,但切不可失了心气,有些付出是没有必要的。” 晚云似懂非懂:“例如呢?” “例如为了九殿下的毒蛊,隔三差五地烦我。” 晚云:“……” 好个借题发挥。 炼蛊之所以被称为炼蛊,乃是由于此事极为麻烦。无论是找蛊师还是养蛊,都需要时日。王阳答应帮晚云找蛊师,却许多日也不见找来,她实在耐不住性子,催得师兄有些烦躁。 晚云撇了撇嘴:“知道了,我不催就是了。” 王阳道:“还有一条,若是你以后觉得委屈,务必要告诉我。昨日我问过才知道,那人已经冷嘲热讽好几回,而你只跟我埋怨这一次。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无意让家人受委屈。无论我的妻子是谁,你永远是我的师妹。” 这话让晚云颇有几分感动,随即问:“师兄,我和沈姊姊同时掉到水里,师兄会先救我么?” 王阳白了她一眼,道:“你会游泳。”说罢,转头飘然离去。 一念桃花今天只有一章哈,鹅休息一下,明天见 第257章 夏至(十七) 王阳派去打探周元消息的人,许久也没有回来。这本身就不是好消息。 按常理,如今只河西有战事,若是地方军到京畿更戍,有去必有回。根据路途远近,顶多不过一两年。从哪里征发,征发到了何处,都是一清二楚,一查便知。 若查无音讯,必定是出了意外。 王阳答应晚云,在五月底结束益州之事,送她去京师。 眼看着日期临近,仍无消息,王阳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于是增派了暗桩去查。 -- 第289页 这样难免闹出更大动静,但终究有了成效。 到了六月二十五,袁承从益州带来消息。 周元死了。 王阳沉默不语。 袁承禀道:“周元的消息被人动过手脚,很是隐秘。在下辗转查访了一番,才终于得知详细内情。他并未前往关中轮戍,而是被州府征发成力役,随徙刑者发往河北道的魏州修水利去了。” 王阳此前多少就有不详的预感,可不得不说,这个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想了想,道:“周元出发前曾跟楠君说自己是去关中更戍,说明他对力役一事并不知晓,如此说来,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行征发的。” 袁承点点头:“郎君猜的不错,周郎那时本来在更戍的名单里,有人给州府塞了钱,把周郎君的名字更至力役的名单里。因而周郎才刚刚出了剑南道,半道上就被人截了胡,直接被带往魏州。” “这兴师动众的。”王阳冷笑道:“为了让周元消失,买通官府不说,还不惜特别遣人去抓,想必花了不少钱。塞钱的人是沈英吧?” “正是。” 王阳不由得摇摇头,沈英这般行径,害周元命丧魏州,与买凶有何区别? 有这样阴损的父亲,也难怪沈楠君离经叛道,对家里的安排不屑一顾。 “往魏州后,周元后来因何而死?”王阳又问。 袁承回道:“郎君可还记得去年魏州河堤溃决,周郎就是命丧堤溃之时。” “我自然记得。”王阳颔首:“可我也记得当时水利监呈报的消息,说水患之下,魏州周边的良田、民居本难以幸免,但后来监司援救及时,早早让役夫和百姓撤离洪区,所以死伤极少。朝廷后来还赞赏有加,将功抵过,只罚了一些赈灾不力的官员俸禄。” 袁承苦笑道:“如此说来,周郎确实十分不幸,不仅被强征为力役,而且极少的死伤里竟还有他一个。” 王阳却仍疑惑,道:“无论如何,周元是正儿八经的力役,若有死伤,官府必有抚恤,若有抚恤,并将死讯告知其家人,怎会至今无人知晓?莫非他家中已无人?” “却不是,周元家里还有一位老母。”袁承道。“而且他失踪这些时日,周母已多次报官,州府却刻意隐瞒,知而不告,只将其记录为失踪,说会帮忙找找,但想必也是说说而已。周母孤身一人,生计已经十分困难,都是沈娘子代为照顾和接济。” “造孽,若人没了,该好好抚恤才是,周母比谁都需要这笔抚恤金。”王阳想了想,蹙起眉头:“可他们为何隐瞒?此事已经过朝廷核准,有何难言之隐?” 袁承摇摇头:“在下尽了全力,也只能查到这些。听他们言语,似乎有上头的利害关系,不便明说。郎君是否还要加派人手去查?” 上头的人。王阳冷笑,不过是朝廷中人。 看来朝廷核准之事也并不准确。依他这些年旁观朝中各等勾心斗角之事的经验,若真要揭开去看,还不知要掀出什么龌龊。 王阳沉吟片刻,道:“不必。若再继续追问,动作太大,恐怕会惊动益州府的人,到时势必要牺牲掉一两个暗桩来掩盖线索,不值当。此事便到此为止。更何况,此事的源头,怕是不在此处,追查下去也是徒劳。” “是,那沈娘子那头……” 王阳抬头,透过门柩看天边,乌压压的阴霾中,隐约飘起了小雨。 沈楠君看起来柔弱,实则外柔内刚,若叫她知道自家人使出这等阴损招式,还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浪。 他问:“师妹是否在楠君那里?” 袁承颔首:“正是。娘子这几日都和沈娘子在医堂看诊。” 王阳没说什么,打了把伞去出去。 疫病已临近尾声,如今只剩下两堂病患,云和堂和仁济堂各顾一堂。 王阳两边都看了看,不见二人,慕浔指了指村口,道:“方才有几个病患离村,姑姑和沈娘子去送人家了。” 晚云这几日和沈楠君日渐熟稔,想起过几日要返回京师,有几分不舍。她挽着沈楠君,和她共打一伞,笑道:“沈姊姊的性子和阿兄有些相似,面上看起来冷淡,实则内心细腻,很会替人着想,办事也周全。难怪方才离去的病人对姊姊拜了又拜,谢了又谢。” “不过本分罢了。”沈楠君浅笑道:“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待别人好,九殿下也是。不过对你这样心性纯良的人冷不下脸罢了。” “是么?”晚云眨眨眼,“那沈姊姊喜欢我么?” “自然。”沈楠君点点头。 她赶紧道:“我也喜欢沈姊姊。若是沈姊姊嫁给我师兄,我们日后就能常常一起玩了。” 说罢,她假装失言的样子,讪讪笑道:“我胡说的,姊姊莫怪。” 沈楠君无奈地看她,也不生气,只笑而摇头。 若是前阵子听到这话,沈楠君怕是要对她敬而远之。可相处多了,她知道晚云是个诚挚之人,说出这些话来,也是因为真心喜欢自己,并非有什么恶意。于是她也只是听听罢了,并不动怒。 晚云看着她,忍不住又问:“沈姊姊果真对我师兄一点好感也没有么?不是我吹嘘,师兄虽然比我阿兄还差那么些许,可已经是人中极品了。而且师兄向来不乏追求者,可他一个都看不上,就奔着沈姊姊来了。多好的一位郎君,沈姊姊就勉强考虑考虑?” -- 第290页 中午三更哦 第258章 夏至(十八) 未等沈楠君回答,只听身后幽幽传来一个声音:“我既然是人中极品,还差你阿兄些许什么?” 晚云一窒,回头,看见王阳打着伞,脸色阴沉地站在身后。 天上正好一道闪电掠过,映在他身上,气势犹如地府恶鬼。 晚云自知闯了大祸,赶紧赔笑道:“我想起堂中有个人不大好,我去瞧瞧。” 说罢,她赶紧跑开。 可跑了两步,她又跑回来,煞有介事道:“哎哟雨好大,师兄把伞给我,你和沈姊姊将就将就。”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夺过王阳手中的伞,小跑着朝医堂跑去。 王阳立在雨中,和沈楠君尴尬一笑,道:“你别介意,师妹就是热心我的事,拦也拦不住。” 沈楠君微微颔首,而后,把伞递给他,道:“此处离我住的院子不远,这把给王郎,我回去再拿一把。” 王阳却猫着腰钻进她的伞里,笑道:“好,那就去你的院子坐坐,我有话要说。” 沈楠君正要说什么,王阳道:“我后日就要走了。” 她怔了怔。 王阳不为难她,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头,道:“我先走一步,在院子前等你。” 沈楠君看着他带着些许狼狈的背影,想起他平日总是端着一副从容稳重的架子、不疾不徐的模样,竟有些好笑。 她垂眸,勾了勾唇角,朝院子走去。 雨渐渐下大,竟是一时走不了了。 二人坐在廊下。沈楠君抬头看雨,王阳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清了清嗓音,问道:“仁济堂的病患都无碍了么?” 王阳颔首:“益州分号的人在此足矣,我等再逗留也无事可做。” “如此。” 沈楠君进屋去,没多久,端了两杯热茶出来,一杯给王阳,一杯给自己。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见他仍不说话,便问:“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说?” 王阳淡淡道:“你就急着打发我走么?我还想多待片刻。” 沈楠君面上有些不自在,道:“堂中要还有事务,我还得过去。” 王阳看她闪躲的眼神,笑了笑,道:“知道了,我不耽误太久。我过来就是想问一句话。” 沈楠君这才抬起头,道:“你问。” 王阳斟酌片刻,问:“若是,我说是若是,就是好奇问一句,你别生气。”他顿了顿,道,“若是周元真的回不来了,你待要如何?” 沈楠君的目光定住。 “这话何意?”她的声音有些不稳,“你是说,他……” “你先答我方才问的话。” 沈楠君默然,少顷,长叹一口气。 “我不会生气,这话我已经回答过许多人。”她低低道,“我现在这样很好,与他回不回来没有关系。当然他若能回来最好,若是回不来,我也要等他的消息,他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或是已经……但无论如何,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没有别的念想。” 王阳虽然多少料到了她的答案,但当真听到时,心情多少还是有些许郁闷。 “为何没有别的念想?”他问道。 沈楠君望着屋外黑漆漆的天空,苦笑道:“一个人的心怎么能盛下这么多人?至少我不行。多余的念想是力所不能及的,还是不想了。” 王阳却道:“此言差矣。” 说罢,他将茶杯放在二人中间,道:“你看这杯茶,茶叶泡久了,会沉底。等你放新的茶叶进去,就只能看见面上的新茶,看不见旧茶。一个人的心是有深度的,过往会沉下去,新的会在上头重新开花,泡出香气。” 沈楠君皱了皱眉,道:“王郎还是不要在我这里浪费心思了。我原以为可以引王郎为挚友,没想到落到这般尴尬的境遇,是我冒失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王阳却不以为忤。 “楠君言重了,”他说,“我非无礼之人,绝不强人所难。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我趁着这段时间,替你查明周元的下落如何?” 沈楠君怔了怔,看着他,欲言又止。 王阳知道她无法拒绝,现当下,他可是唯一能替她查明真相的人。 “我……”沈楠君认真思索片刻,道:“考虑就不必了,这寻人之事,我可以给你酬劳。” 王阳自早有准备:“你非要在商言商,给我酬劳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打探并非易事,恐怕要价不菲。” 沈楠君不由得想起晚云曾和她埋怨过,王阳在钱财的事上,比她师父和师伯还要精,向来不留情面,如今看来确实是真的。 “那便请王郎开个价,”她咬咬唇,道,“我想办法筹措。” 王阳唇角弯了弯。 光听她这句话,他脑海里就浮现了十把个点子。啧啧,果然是跟晚云待久了,沾染了些许匪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不假。 他颔首:“此事且不急,等我有了眉目,再给你消息。” 沈楠君点点头:“有劳王郎。” 话说到此处,说得再多,便成了纠缠。王阳自是明白这个道理,静坐片刻,便起身作辞:“你的伞能送我么?我正好缺把伞。” 沈楠君没想到他会跟她要这种东西,于是吞吐道:“自然,我还有几把,你看要……” -- 第291页 “就这把。”他拿起方才沈楠君打的伞,随手撑起来,笑道,“我走了。” 沈楠君看着他,想起晚云说他们即将要离开此地,一时不知他这声走了,是临时作别,还是最后的告别。 “后日何时启程?”她忍不住问道。 “一早就走,想必你还未起身。” 那就是让她不必送,她也没有送的理由。 沈楠君向他一礼:“如此,一路保重。” 王阳颔首笑了笑,打着伞离去。 沈楠君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里,不由有些怔忡。 此人好似天上的闪电一般,突然出现,又突然走开。在她所有的追求者里面,这应该是最不拖泥带水的一个。 沈楠君抬头看天,不由又想到周元,仿佛为了排解方才的郁结,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罢了,就这样吧。 第259章 夏至(十九) 启程的日子,王阳定得很是突然。晚云得知之后,颇为惊讶:“师兄这就走了,说好要让我叫沈姊姊嫂嫂的呢?” 王阳看她一眼,道:“莫非不想去京师了?” 怎么可能。 提到京师,晚云的心头就一阵雀跃。她笑嘻嘻地向王阳抱拳一礼,说:“原来师兄是以我的人生大事为重,教师妹心生敬意。” 王阳一脸牙酸。 晚云随即去找沈楠君,依依惜别:“沈姊姊安心,我会替你看好师兄的,师兄是你的,在这里是,在京师也是。你切莫忘记师兄,切莫始乱终弃。” 沈楠君纵然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但对始乱终弃几个字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斟酌片刻,道:“你师兄会找到更好的娘子。” 晚云随即瞪起眼睛:“沈姊姊果真打算始乱终弃?这不行,等我在京中订下婚约,再回来和沈姊姊促膝长谈。我还会带阿兄来。阿兄号令千军万马,最会说道理,沈姊姊走着瞧。” 沈楠君极少被人说到目瞪口呆,晚云便是第一人。按照她这想做就做的性子,沈楠君毫不怀疑她真的干得出来。 她赶紧道:“什么始乱终弃,这等话不能乱说。我与王郎清清白白,话也不曾说上几句。你纵然不在乎我的名声,也要在于你师兄的。” 晚云摇头:“我不在乎师兄的,只在乎沈姊姊的。那是师兄不好,我要师兄对姊姊负责,可好?” 沈楠君:“……” 晚云嘻嘻一笑,不再捉弄她,只亲亲热热地拉着她,道:“不瞒沈姊姊,师兄其实早就开始帮姊姊打听周郎的下落了,只是一时还未有音信。他本想在这里再等一等,可又要送我去京师,日子近了,才不得不先走一步。但你放心,师兄是重诺之人,必定会给姊姊一个交代。” 沈楠君淡淡一笑,道:“确实,你师兄说了在商言商,我付钱,他替我查清楚。” 晚云一怔,笑意凝在唇角。 “师兄可太丢人了!”晚云骑在常百万身上,对王阳嗤之以鼻,“打算盘都打到沈姊姊头上了,我都不好意思承认你是我师兄。” 王阳却不甚在意,道:“你沈姊姊那样的人,受不来了别人对她单纯的好,我只能做恶人。” 晚云自然知晓王阳的意思,“师兄也不想想别的法子。沈姊姊无自由之身,赚不来钱,沈公也必然不会为周元花一个钱,师兄岂不是为难她么?” 王阳摇头:“我才不好意思承认你是我师妹,怎么长了一副死脑筋?若她没钱,不会想办法送她么?” 晚云哑然。心想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王阳对她锱铢必较,对沈楠君倒是大方,还送起钱来。 当然,这钱最后还是会回到王阳的口袋,他还能平白得个沈楠君的人情,吝啬鬼就是不一样。 “可师兄如何送钱?”晚云又道,“沈姊姊可不是傻瓜,若是识破了,她不会收的。” 王阳摆出一副讨人厌的高深莫测,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出发了好一阵子,王阳才和晚云徐徐说起说起周元之事。 晚云听罢大惊:“死了?师兄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沈姊姊?” 王阳收敛起玩笑的模样,道:“现在还不能叫她知道。” “为何?” 王阳沉默片刻。 凭沈楠君的性子,若知晓了,毕竟追查到底。而这个底究竟有多深,王阳自己都不知道,须得先行探明。在那之前,万不能让她触碰。 “师兄?” 王阳回过神来,看晚云正着急地看着他。他温温一笑,道:“此事若告知她,她想必要难过好一阵子。我放心不下。先把你的事了结了,我再去益州跟她好好说。” 听起来也有道理,晚云缓缓点头。 “没想到一语成箴,”她难得地露出几分愧疚之色,“师兄果真因为我,把自己的事情给耽误了。” “知道就好。” “师兄放心,我会早日将自己嫁出去的。” 王阳微微抬眉:“你嫁出去了,便不会耽误我么?” “那是当然。”晚云一脸自得,“到那时候,我和阿兄在一起,有了是自是去烦他不来烦你。”说罢,她凑近前,看着他,眨眨眼,“师兄不是一向嫌我累赘,现在可觉解脱。” 想到裴渊,王阳不置可否,冷笑一声,不理她。 晚云看着他一脸鄙夷的样子,又想到了沈楠君。 -- 第292页 “师兄接下来打算如何?”她问,“周元既然不在了,沈姊姊自然也就不必那般守着……” “你是说,此事对于楠君固然不幸,对我而言却是好事,对么?”王阳悠悠道。 晚云赶紧念了声佛,瞪他一眼,道:“我也是为了沈姊姊的幸福着想,又不是要害她。事已至此,她总要有个着落,我看沈公是不会让她一直这么耗下去的。” 说到沈英,王阳的面色沉了沉。他早听说过此人虽也是医者出身,却做事狠绝不择手段。如今看来,并非虚言。 “此事我自有办法。”王阳淡淡道,“我已经让堂里的人护着楠君,沈公那边有什么举动,我会知道。” 晚云点点头,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师兄究竟哪里来的消息?竟然连州府一直隐瞒的消息也能摸通透?” 王阳轻描淡写道:“不过认识些朋友,等你当了京师的二主事,走动的人多了,自然也会活泛起来。” “当真?”晚云不由得心生向往。 王阳看向前路,只觉这天气愈发是不好了,明明方才还是大晴天,此时又压上了一层浓云,晦暗不明。 往京师路上,晚云竟觉得王阳比她还要着急些。 一路上,天气不佳,偶有小雨,众人也冒雨前行。 及至京城外一个名唤扶风的县里,晚云染了风寒,王阳径直带她入市肆去抓药。 京城乃天下首善,越是靠近,便越有远超别处的繁华只相。但说这扶风县,市肆热闹,道路上人来人往;还修有皇家寺庙,时常可见来此礼佛的王公贵族,车马豪奴光鲜亮丽,招摇过市,竟是比东都还惹眼。 王阳带晚云去了一家医堂。 晚云仰头,看见一金光闪闪的牌匾。 她念道:“尚善?” 第260章 夏至(二十) 若不是王阳特别指明,晚云怕是要错过此处。 只见这医堂修得当真金碧辉煌,别的不说,单说影壁前一尊金佛,进门就能将人晃花眼。 晚云随王阳站在门外,笑道,“师兄带我来抓药还是来礼佛?” “自然来抓药。”王阳道,“据说此间乐善好施,主人一心向佛,因而堂中处处是佛。” “啧啧,”晚云叹服,“这境界,仁济堂与之相较,好比俗人一个。” 王阳高深一笑,不作他言。 晚云跟着王阳一路走进去,只见来求医的人确实不少,都是些衣着鲜丽的富贵人士。 内行看门道,像晚云这样的人,到了别处医堂,自然不会看他们有多富贵,而是要看医术和药材。仁济堂在这两项上若自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故而这尚善堂再是花里胡哨的,在晚云眼里,也不过是些花架子。 她问:“主人家想必是个有钱人,什么来头?” “说来你似乎认识。”王阳道,“建宁候梁家,长子梁平是朔方军右将军,八殿下萧瑾的部下。” 晚云侧着脑袋搜罗,忽而双手一拍,道:“师兄这么说,我想起来了。这梁平,我与他在玉门关有一面之缘。当时八殿下麾下出了个叫做郑琼的叛徒,后来归降道玉门关,八殿下便令梁平前往玉门关捉拿。我与他还说过话,他确实说过他家里有一处医堂,原来就是这处?” 王阳点点头。他抬头看着牌匾上的尚善二字,冷冷道:“你要记住这地方,日后你少不了和它打交道。” “为何?”晚云问。 “论根基之广,仁济堂自是天下无敌,可在小地方,却少不得总有难对付的地头蛇。在益州是云和堂,在京师便是尚善堂。姜师叔经营京师分号经营得那样艰难,有一大半就是他们的功劳。” 晚云诧异不已,想了想,道,“师兄这么说,我倒是想起当日在玉门关时,曾听梁平说过一嘴。他说,姜师叔医术了得,就是经商头脑不行,害京师分号年年亏钱。我那是还觉得奇怪他为何跟我说这个,原来有这样的渊源?” “哦?”王阳听了,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道,“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只这么一句,没有别的。”晚云道,“梁平虽是个将军,性情却跟楼月他们相似,熟稔了无话不谈。我想他说这话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嘴欠。” 王阳笑了笑。梁平的名号,他也听过。此人少年时便入了行伍,颇有些功名。公侯之家,子弟走的是仕宦之路,医馆之类的产业不过是细枝末节,梁平这样的人不会插手。并且以裴渊和他上司裴瑾的关系,他也不至于在裴渊的地盘上找晚云的麻烦。 “梁家的事情我以后跟你说。”他压低声音,“神色端正些,有人过来了。” 晚云往前看去,只见一名跑堂高呼一声贵客到,笑吟吟地上前来迎。 王阳身上的衣裳一派贵气,那跑堂自是冲着他来的,可走到近前,蓦地瞥见晚云身上所穿的仁济堂灰衣,笑意僵在脸上。 王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道:“拣副药。” 跑堂问:“客官可有药方?” 王阳正要让他取纸笔来,晚云却插嘴道:“没有,找个大夫来看看。”说罢,又补充,“找个最好的大夫。” 跑堂知道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能应付的,赶紧到堂内禀告掌柜。 掌柜只在门缝瞥了一眼,认出了来人,道:“竟然是王青州。” -- 第293页 王青州的名号,无人不晓。 跑堂也唬了一下:“如此说来,这是来者不善,小人打发出去?” “为何?”话音才落,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道,“不就是仁济堂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去瞧瞧。” 晚云立在王阳身后,站在大堂里四下打量,正等得不耐烦,忽而看到跑堂领着人出来了。 那是一个女子。跟晚云一样,穿着医堂弟子的衣裳,身形娇小,不施粉黛,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美人。 跑堂赶紧上前道:“这位是我们慧娘子。听闻是为娘子要问诊,慧娘子特地来出诊。” 晚云打量她一眼,道:“我方才说要找最好的大夫。如此说来,慧娘子就是此间最好的大夫?” 跑堂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忙道:“自然是。” 说罢,他赶紧看向那女子,见她的神色并无不快,才放下心来。 这番情形,都落在了晚云眼里。她看了看那慧娘子,只见慧娘子也看着她,目光直直的,不卑不亢,似乎颇是胸有成竹。 晚云才不管她是谁。只是看病问诊一事,除了真才实学,还要凭经验。如姜吾道那等人物,虽然涉猎甚广,但不如文谦常年亲力亲为四处行医,治愈病人无数。故而纵然别人捧他,他也断不敢爬到文谦头上去。 这慧娘子看起来年岁比她还小,要说她是这医堂里最好的大夫,晚云却不信。 她掸了掸衣襟,正要随慧娘子入诊间,王阳忽而凑上来低声跟她说:“此人是建宁侯的女儿,名叫梁慧,也是梁平的妹妹,你客气点。” 晚云吃一惊。竟然是……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梁平确实说过他有个的妹妹也通晓医术,原来便是眼前这位慧娘子。 尚善堂确实处处是佛。这慧娘子的案上,就摆着个小小的青玉弥勒佛,郎中旁边一坐,就跟寺庙里解签的卦师似的。 这叫什么医堂。晚云心中暗笑。 只见梁慧早已净手焚香,取了一张干净的丝帕盖在晚云的腕上,隔着帕子诊脉。 晚云曾经听闻京中贵人便是这般诊脉,可当真见了,除了新鲜,又倍感好奇,便问:“听闻脉象有深有浅,隔着帕子可把的准?” 梁慧歪头扫了她一眼,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怪异:“自然把的准。我师从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医官陈令秋,一切皆按照宫中看病的章程,娘子可以放心。” 她说的理所当然,可恰好身为医官的姜吾道跟晚云说过,切勿迷信宫中的章程。 第261章 夏至(二十一) 晚云不知那陈令秋是什么人物,不过从这所谓的宫中章程倒可琢磨出些有意思的东西。怪不得裴渊讨厌宫廷,说到处是无谓的繁文缛节。如今想来,就是这些繁文缛节层层铺垫,才能让人有被伺候的感觉。 她心里想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梁慧的手法,道:“原来慧娘子是宫中名医之徒,没想到还纡尊降贵到这市井中坐诊,令人敬佩。” 梁慧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娘子来的巧,我并不常来。”她淡淡道,“平素都在京师,每日看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递了帖子才看。只是碰巧今日家中女眷在扶风礼佛,我才来看一眼。至于市井,我家医堂虽然开在市井里,但往来的都是有脸面的人,不似其他医堂那般嘈杂,不会唐突客人。” 这话说得有意思。 晚云心中冷笑一声,何不干脆点仁济堂的名字得了。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淡淡道:“原来如此。我也是头一次来,娘子的诊资想必不菲。” 梁慧还是头一回被人问这个问题。 平素能让她亲自出诊的人,本就只限京中贵眷,身份低些的,侯府丢不起那个人。既是贵眷,提诊资自然有失体面,向来是对方事前事后送礼过来,当个人情。梁慧也并不在意这些钱,毕竟名声比钱更重要。 她扫晚云一眼:“诊资稍后付钱时便知。” “我若不知诊资,又如何晓得要不要找娘子看?”晚云眨眨眼,“娘子这般大人物,我也须看得起才好。” 梁慧颇有几分不耐烦:“罢了,这回就当我做善事,不收你的诊资。” 得了这话,晚云毫不客气地应下:“如此,便谢过娘子。” 梁慧不理她,诊了脉之后,给她的手上抹上香膏。 晚云对这香膏好奇得很,抬起手腕,左闻闻,右嗅嗅。 梁慧看着她地模样,心中不由嗤笑,暗想仁济堂的人果真是个土包子。 “不知我身体如何?”这时,晚云问道。 梁慧却不答,傲然瞥她一眼:“随我来便是。”说罢,起身出门。 她不多言,跟着梁慧到了大堂,正要到王阳身边去,忽而听梁慧惊喜地唤了一声:“兄长,你怎么来了!” 看去,只见梁慧正朝一个青年迎过去。那青年一身便装,生得体格健壮,肤色黧黑。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那不是梁平是谁? 梁平看着梁慧,微笑道:“母亲令我接你……”话没说完,他瞥见梁慧身后不远处的晚云,顿时一愣。 “常娘子?”他失声道。 晚云笑盈盈地走上前,向他一礼:“梁将军,别来无恙。” 梁慧错愕地打量着二人,狐疑地问梁平:“兄长认识?” -- 第294页 梁平随即对她道:“这位是常娘子,是仁济堂文公的弟子。”随即他又看向晚云身旁的男子,便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弟子,王青州。” 王阳含笑做礼:“见过梁将军。” 梁慧诧异地看向晚云,打量片刻,才问梁平:“兄长是如何认识常娘子的?” “是在河西道认识的。”梁平甚是高兴,道:“乃机缘巧合。” 他虽是行伍之人,却到底生在王侯之家,知道些轻重。晚云身为女子,若被人知道曾经混迹军营到底不妥。加上她和裴渊的关系,梁平就算再傻,也不敢口无遮拦。 “慧娘子。”她与梁平寒暄一阵之后,向梁慧道,“方子可好了?” 梁慧随即走到掌柜那边,提笔利落地写下一张药方。 “先吃十日,”她说,“而后,娘子可递帖子到我府上,我再给娘子看看。” 晚云看了看那方子,却蹙起眉头。 “我不过染了小小风寒,何至于吃上十日大补方?”她啼笑皆非,“娘子这玩笑,莫不是开得有点大。” “谁说笑笑风寒便不能吃时日大补方?”梁慧不紧不慢道,“我们宫中医病,从来讲究除恶务尽。一切大病都是由小病而来,若得了小病之后不能及时拔除病根,日后慢慢累积,便是大病之始。我乃医门的弟子,从不拿治病救人开玩笑。” 果然是宫中之风。晚云心中冷哼,大手大脚,小病大治,空耗国帑。 她不为所动,道:“敢问慧娘子,我因何而患风寒。” 梁慧道:“自是因为体虚气短,风邪入侵。所以当及时进补让身体强壮,风寒自会痊愈。” 晚云听罢,大概就摸清了梁慧的斤两,道:“体虚气短是因为今日长途跋涉,可并非根本原因。” 梁慧镇定道:“可无论如何,有此症者首要应当进补。” 晚云摇头:“河西道的冬春天寒地冷,我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月,肌骨积累了寒气不得发,又因长途跋涉,才发出了暑热之症。对症下药,首要的是拔寒毒。” 梁慧一怔,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急道:“河西之事你并未说。” 晚云毫不犹豫地堵回去:“你并未问。” 二人对峙片刻,梁慧知道晚云是故意的,忿忿地看向梁平。 王阳也将晚云拉到身后,拱手赔笑道:“师妹风寒缠身,心绪不佳,最近也常对我发脾气,某替师妹给将军和娘子赔个不是。” 梁平也示意梁慧退下,客气笑道:“哪里哪里,是妹妹的医术尚需精进。” 两位兄长开始相互寒暄善后,梁慧仍气恼,径自走回内堂。 看着她的背影,晚云也不以为忤,从案上取了纸笔,写下方子,交给掌柜:“劳烦拣三副药。” 因为梁平在,掌柜不敢怠慢,按照她的方子一丝不苟地拣药、包好。 晚云从钱袋里掏出一百文,道,“慧娘子方才说不收诊金,故而这诊金我就不付了。我要的药顶多值这个钱,若是多了就当我做善事,若是少了就当你们做善事。” 说罢,她唤王阳一道离去。 梁平亲自送二人出门,和晚云客气道:“听闻九殿下不日班师。” “正是。”晚云道。 梁平微笑:“娘子若是日后要拣药,派人来吩咐一声,这边自会送上门去。” 中午三更哦 第262章 夏至(二十二) 晚云笑嘻嘻道:“那倒不必,仁济堂里的药也多的是。我今日到宝地来,其实也是因为将军。” “哦?”梁平讶道,“怎讲?” “在玉门关时,梁将军曾说,我姜师叔医术尚可,做买卖不行。故而我今日来尚善堂看看,究竟这边做买卖是如何。” 梁平想起自己在玉门关一时口快说下的话,有些赧然,讪讪道:“那时是在下唐突,姜先生大才,无人可及。” 晚云还想说话,却被王阳偷偷拧了一下,示意她闭嘴。 “将军客气了。”王阳微笑道,“师妹说的都是玩笑话,还请将军莫往心上去。今日有劳将军招待,我兄妹二人着实叨扰。” 梁平得了个台阶,忙道:“王青州哪里话,此乃在下分内之事。” 二人又寒暄一番,王阳拱手作辞,带着晚云离开。 待他们走远,梁平返回堂中,想了想,问掌柜,“方才常娘子给的药资,付多了还是少了?” 掌柜的干笑道,“少了,少了一半。” 梁平诧异:“我们家药这么贵?” 掌柜赔着笑,心底直摇头。不收贵些,哪来的钱做善事啊…… 晚云随王阳回驿馆,有些不满道:“师兄何不让我说完?我是为他们好,否则他们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区区一个花架子也敢来拆师叔的台,有失体面。” 王阳笑了笑,给她递了杯茶,道:“两家竞争,是你耍嘴皮子就能赢的?再说了,梁平一介行伍之人,不管药堂的事,跟你还有几分交情,你跟他置气做甚?” 晚云自也明白这个道理,落座在榻上,喝了口茶。 想到方才梁慧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她仍是不快,道:“师兄不是要跟我说梁家的事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说吧。” 王阳用扇子敲了敲她方才买回来的药材,道:“你拆开来仔细看一看,能否瞧出些许端倪?” -- 第295页 晚云依言,将一包药拆开。 王阳悠然喝茶,未几,毫不意外地听见晚云惊呼:“这药材的成色和仁济堂堂的一模一样。” 王阳颔首道:“尚善的药材的确出自仁济堂,” 晚云将三包药材都逐一拆开,细细查看,边挑边道:“他们不是和仁济堂对着干么?怎么竟是要到我们这里买药材?” 王阳苦笑着摇摇头:“人家可不是买的,相当于我们白送的。” 迎着晚云诧异的眼神,王阳徐徐道:“我便跟你里里外外地都明白。我先前跟你说了,尚善堂身后是建宁候梁府。但建宁候有爵位在身,不能出面经商,只能算是个出资人。尚善堂的买卖是由建宁侯侯夫人的娘家人打理,但到底背靠着梁家,关系通达。” 晚云似懂非懂:“师兄说的是什么关系?” 王阳道:“诸多关系。头一条就是官府。你大概知道仁济堂是朝廷核准的官商,负责供应官府和市的药材。” 晚云道:“不过就是和市。就是官府跟我们采购药材,但价格由官府来定,跟强买强卖一个道理。” 王阳赶紧道:“祸从口出。” 所谓和市,是指官府向民间的采买之制。官府定一个价,依此价向商户购买朝廷所需一应用物。而核准的价格往往低于市价,无异于强行摊派。仁济堂因与朝廷渊源深厚,不幸也在此列。 在晚云等不少弟子看来,仁济堂这官商的名头其实并没有带来多少好处,倒是被官府吸了不少的血。 晚云撇撇嘴:“我知晓,不过和师兄埋怨两句。” 王阳瞪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仁济堂是天下第一大医馆,和市的药材门类上千,每年采买的十之三四入宫库。你知道,这和市的生意,多少是卖官府面子,我们并未打算从中牟利。但每年算下来,和市都是亏本买卖,而且亏得不少,原因就是官府常常压低价格,买进我们的药材远低于市价。后来才知道,这里头是尚善堂在作梗。” 晚云莫名道:“就为了亏死我们?” 王阳摇摇头:“他们得了不少好处。”说罢,指了指晚云手中的药材,“这便是其中之一。” 晚云从中拿起一片甘草,放在掌心,道:“师兄是说,尚善堂的药材是从和市而来?” 王阳颔首:“我们供给和市的药材质优价廉,每至和市,梁家便和负责和市的户部招呼,让他们每样药材多买些,而后再以和市的价格倒腾到尚善堂。尚善堂只开在京师,用量不大,拿我们的药材,可免了采买的路资和人力,用不完还能转手倒卖给别的小药铺,再划算不过了。” “怎么能这样?这不就是让我们亏本给尚善供应药材?”晚云赶紧问,“师叔是朝中医官,没去举报此事么?” “自然有,可就是师叔这么一说,催生了另一件见不得光之事。”王阳冷笑一声,道,“他们答应师叔收敛,不再通过关系压和市的价格,但条件是划定京师分号的买卖范围,规定生意不得跃出东市。因而我们原本置在城中各坊的十间医堂不得不关闭。而这些生意,现在都转给了和尚善堂交好的几个小医堂,他们与尚善堂分利钱,好处又转而落入了尚善堂的口袋里。这便是京师分号难以做大,年年亏损的原因。” 光是药材易卖的事已经够让晚云震惊了,没想竟然还有后续。 王阳道:“和市一事亏的是总堂的钱,而师叔为了挽回总堂的损失,却实实在在让京师分号丢了买卖,亏了京师分号的钱。” “欺人太甚!”晚云怒起,“他们何不干脆把仁济堂整个吞了?” 王阳苦笑:“你当他们没这么打算过么?这两年总算消停些了,前几年多番作梗,恨不得将京师分号的铺子直接占了去。为了保住京师分号,师父和师叔做了许多努力,确实靠着一口气苦苦支撑着。不瞒你说,有好几回,师伯看到师叔那样辛苦,私下和师父商量,将京师分号关掉算了。可师叔不应,他那倔性子大约是打算跟尚善耗上了。” 第263章 夏至(二十三) 晚云听罢,只觉得一阵心酸。 姜吾道的脾性,她是知道的。虽然私下里说话也没个正形,但心气比方庆和文谦还高。京师分号是他多年的心血,要他白白拱手让人自是死也不愿。 而由此看来,文谦让晚云来帮他,倒真的是寄予厚望。 “师兄放心,”晚云道,“我会好好帮师叔的,帮他将京师分号挺下去。” 王阳看她一脸正气的模样,忽而有几分好笑,道:“这话,你要当着他的面说才好。” 晚云想象了一番姜吾道的反应,必定先冷嘲热讽一顿,说“别又为了九殿下,中途落跑才好”之类的。 “跟他说做甚。”晚云吐了吐舌头,“我默默记在心里便是。” 佑德七年六月初五,晚云第一次来到了京师。 京师之巨,东都无可比拟,可东都在她眼中已硕大无比。她跟任何一个初涉京师的外地人,好奇地打量这座传说中的城池。 官道上人来人往,快马扬起的尘土遮盖了天日,车中进了尘。王阳让她放下帘幕,她才放下一会儿,便又忍不住挑开。 她听见路人兴奋地议论长安的见闻,说起西市的奇货,东市的美馔,平康坊的美人,而她只看见黄土漫天。待穷尽了目力,方见外郭城的西墙如一道山梁,横亘在远处,生生将视野隔断。 -- 第296页 待看清时,已至金光门下。 高大的城门在头顶投下巨大的阴影。王阳领着她催马前行,沿东西向的大街经过皇城前的朱雀门。晚云还未看够朱雀大街上的盛景,车马又转而人群熙攘的东市,午后,走进了东市南安邑坊的一处宅子。 里头的仆人赶紧迎出来,替王阳和晚云牵马。 晚云看见几个熟人,正要寒暄,忽然,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 他走上前来,拱手问道:“请问可是常娘子?” 晚云望去,只见此人是个小个子,年纪却约摸有二十,正笑盈盈地向她做礼。 那笑意有几分眼熟,晚云一时想不起来,只得还礼道:“正是,请问足下……” “娘子不记得了?”那人笑道,“九年前在山居中,有一个名叫六儿的随从,时常给九殿下送饭的。” 他冲晚云眨眨眼。 晚云一怔,登时睁大眼睛,又惊又喜:“你是六儿?” “正是小人。”六儿笑眯眯,感慨道,“没想到多年过去还能再见娘子。” 晚云高兴不已,将他上下打量,问道:“我也万万没想到!你怎会在此?如今还在阿兄手下做事么?” 六儿颔首笑道:“小人一直跟着殿下,如今替殿下管着内院。殿下前阵子就曾来信,与小人说过他与娘子重逢之事。前几日,小人又接到了殿下的信,得知了娘子进京的时日。小人心中高兴,日日盼着娘子到来。今日,小人到城东来办事,顺带过来瞧瞧,没想到当真遇见了娘子。” 六儿还是当年的热心模样,看着他,晚云心中亦有几分感慨。 “你有心了,”她说,“你就一直等在此处?可是等了许久?” “小人也是堪堪到了府前,娘子就回来了,并未等上许久。”六儿笑盈盈地说。 王阳刚才去指挥卸车,走过来时,发现竟有人来找晚云。他从前听晚云说过六儿,如今见他来到,也颇有待客的礼数。 “既是故人,不若入内相叙。”两厢见礼之后,王阳对晚云道,“用些茶水吃食,岂不比外面自在。” 晚云一喜,随即邀着六儿走入宅中。 “没想到我只在信里和阿兄说了大致的时日,阿兄竟然也能算得这般准。”在屋子里坐下之后,晚云亲自给六儿倒了一杯茶。 六儿骄傲地说:“这点小事对殿下来说不在话下。他常年行军打仗,最擅长算脚程。他说娘子有千里马,跑起来堪比行军,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那倒是,晚云了然一笑,不由得问:“那阿兄可算准了他归来的时日?他前几日在信中跟我说,不日抵达凉州,稍作整顿,还要处理些许公务才能返回京师,但并未说具体的日子。” 六儿道:“殿下也未在信中提及,只提了大约六月中旬。娘子放心,我还从未见殿下如此频繁地来信,他必定归心似箭了,必定尽早返回。” 晚云的心撞了一下,面上微红。 六儿继续道:“小人一路陪着殿下,从前朝掖庭到山居,再到新朝,知道殿下心思一直很重。”说到从前,六儿叹息一声,徐徐道,“唯有娘子在的那些日子,殿下的脸上才有了笑意。小人也时常想办法逗殿下开心,但时常拿捏不准力道,反倒给殿下平添烦恼。如今娘子回来了,小人当真是松了一口气。娘子以后若能继续陪在殿下身边,小人便也安心了。” 晚云的脸更加烧灼,嗫嚅道:“当年又不是我要离开他……” 六儿望着她:“娘子可是一直为当年之事心存芥蒂?殿下自幼饱尝冷暖,却仍有一颗赤子之心。他行事有时看似无情,其实却是最佳之法。他不愿别人因他而受牵连,当年对娘子也是一样,还望娘子莫怪。” 晚云忙道:“我不曾怪他。我若真记恨,又怎会去河西寻他?” 六儿笑笑,放下心来。 二人又叙了一番话,六儿站起身来,拱手道:“小人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寻娘子。殿下吩咐了,他不在这些时日,让小人带娘子四处去转转,娘子可有想去的地方?” “当真?”晚云露出惊喜之色,想了想,道,“听闻京师西市乃是最热闹的地方,你可以带我去开开眼界么?” “那有何难?”六儿笑道:“恰好王府就在西市旁的延康坊,小人带娘子逛完西市,便顺路带娘子去王府坐坐?殿下吩咐小人将内院重新修整了一番,就是念着娘子要去的。” 晚云心头一暖,颔首道:“也好,可权当游园。” 二人约好了次日一道去逛西市。 第264章 夏至(二十四) 临走时,六儿说有礼物要送给晚云,又回马车里取了一盒糕点来,道:“小人还惦记得娘子过去喜爱桃花,也最爱吃这桃花糕,来时让府里的庖厨按照以前的做法给娘子做了一盒。就不知道过去这么些年了,娘子还爱吃不爱吃?娘子先尝尝,要是觉得好,下回再给娘子多做些。” 晚云打开那食盒,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整盒粉色的糕点,捏成小巧的桃花形状,正是记忆中的模样。 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的鼻子微微一酸,忙道:“必定是爱吃的。我后来去了东都,一直寻不着那个味道,想着以后吃不到六儿的桃花糕还哭了好几回。” 六儿笑嘻嘻:“那就好。” -- 第297页 目送六儿的马车离开,晚云立在原处,脑海里又浮起了许多在山居时的记忆。 裴渊起初是偷偷将她藏在屋子里的,并不让她现身,每到六儿来时,她便不得不藏起来。 那时,六儿每隔一两日送吃食上山。晚云最盼着那个时候,因为又能吃到好吃的食物了。虽然裴渊时长去打些野味让她填肚子,可不得不说,他在烹饪一事上的天赋很一般,不调味不提,还时常让晚云冷不丁地嚼到野鸡的鸡毛。 晚云因着早前在山里的经历被饿怕了,不计较这些,只能能填饱便是个好。但一码换一码,好吃与否还是能分出来的。跟裴渊的手艺比起来,六儿带来的餐食简直就像琼浆玉露,足够慰藉她满是鸡毛的肚子。 后来被岳浩然撞破,藏不住了,她才终于有了机会和六儿说话。 晚云想,裴渊那时大约也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必再为明日打什么野味发愁。吃喝等琐事,他可堂而皇之地全都交由六儿打理,自己又能专心致志地读书练功了。 六儿对晚云很是照拂,知道晚云爱吃,每回都问她想吃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初只是要些零嘴,六儿却一阵正经地说:“娘子正是长高拔个的时候,小食要吃,肉也要多吃才好。”于是鸡鸭鱼肉换着来,叫她很是受宠若惊。 不过裴渊的掌勺之路也就此中断,晚云偶尔想起,仍倍感可惜。 虽然裴渊不擅炙煮,但勤能补拙。若从那时就开始多加练习、勤奋钻研,到了今日也必定能练就一身厨艺。她那样爱吃,若能配上一位能煎会炸的郎君,此生便无憾了。 唉,罢了,人无完人。晚云想,郎君有钱,多请几个厨子也是一样的。 回到屋子里,晚云迫不及待地将一块桃花糕放入嘴里,甜而不腻,味道一如当年。连着当年那股饿鬼的冲动也被勾了出来。 王阳负手过来,看她一人吃的眼泛泪光,两腮鼓鼓的,抽了抽嘴角道:“什么糕点那样好吃,竟然流泪了?” 说罢就要伸手过来。 晚云赶紧收走,小嘴塞得鼓鼓:“这是我一人的,师兄不许吃。” 王阳和晚云落脚之处,是文谦置在京师的宅子,平时由袁旺的弟弟袁盛打理。 袁盛和兄长一样,也是仁济堂的家仆。 袁旺主外,袁盛主内。从年轻时起,袁盛就打理着文谦在东都的宅子,可以说是看着王阳、晚云师兄妹长大的,与二人甚是亲厚相熟。直到三年前,王阳来京师频繁了,常在宅中待客会友。和他往来的人非富即贵,宅中需要一个懂分寸的管事。斟酌之下,文谦便把袁盛拨到了京师。 三年未见,袁盛和晚云并没有半点生分。六儿才离开,袁盛就过来跟晚云见礼,而后,他头一件事情就叮嘱道:“京师不比东都,娘子切莫贪玩,务必在坊门关闭前回来。若是误了时辰,坊门一关,可没人去里正那里捞娘子,届时保不齐被判成犯夜,要挨棍子的。” 晚云愣了愣。 王阳在一旁喝茶,微笑不语。 慕浔不解,小声问王阳:“姑姑过去常常被里正抓起来么?” 王阳不答反问:“你在广陵时不是问过我,为何里正总提起老盛,如此熟稔,似结义兄弟一般么?” 慕浔了然,原来过去就是袁盛去里正那里捞晚云的。 袁盛赶紧对慕浔道:“小郎君听听就罢了,就当成个笑话,千万别学你姑姑。” 晚云无奈道:“什么笑话……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盛叔还拿出来说。我早就改过自新了。” 袁盛不客气道:“据在下所知,那是因为在下到京师来了,无人去里正那里捞娘子,连掌门也不搭理。娘子这才不得不学乖。” 慕浔听着,嘴角抽了抽,又不敢笑出来,只好抿紧嘴唇。 晚云唯恐他教训起来没完没了,赶紧岔开话题:“说起师父,他前阵子不是来京师了么?才呆了几日,这就走了?” 听她问起正事,袁盛稍稍敛起笑意,道:“掌门进宫给那薛娘子看了几次病,才待了五六日就走了。” 晚云问:“师父为甚那样着急?” 袁盛答道:“一来,他向来不喜京师,一日也不想多待;二来,他不喜应酬。掌门的名声无人不知,他这么些年不来京师,若教人知道了,难免轰动。于是他悄悄来悄悄走,等别人知道了,他都走了好几日了。倒是苦了我等这些留守的,直到今日还有人送来拜帖,应对之事都落在了我等身上。” 这确实是文谦的行事之风,晚云了然,随即又问:“那师父可曾说,那薛娘子的病如何了?” “偶尔提过一两句。”袁盛道,“说是一时半会还醒不来,他留了针法和药方给宫中医官,后续之事,就等姜主事回来接着治。” 晚云道:“师父当真心宽,师叔还有些时日才能回到,这就急着撂手了?” “却不是。”王阳插嘴道,“我昨日收到消息,姜师叔快回到了,约摸着过两天就能见着人。” “当真?”晚云惊喜道。 王阳点点头:“他也惦记着京师分号的事,你那阿兄才回师,他就快马启程了,途径凉州也未做停留。” 第265章 夏至(二十五) 晚云想起王阳前几日跟她说起京师分堂的事,确实糟心的很。姜吾道离开那么些时日,想必更是日日难安。 -- 第298页 “那师兄有何打算?”晚云问,“方才我和六儿聊,他的消息和我差不多,阿兄如今在凉州,约莫着六月中旬才能回京,师兄会停留到那时么?” “兴许会。”王阳淡淡地说,“我手头也有些事要处理。” “何事?”晚云眼前一亮:“我帮师兄。” “不必了。不是什么难事,你插一脚进来,只会越帮越忙。” 晚云白了他一眼:“不帮就不帮。” 说罢,她抱着她心爱的桃花糕,蹦蹦跳跳地往后院去,边走边问:“盛叔,我住哪个屋?” “瞧我差点忘了。”袁盛忙对慕浔招招手,“小郎君随我一道去,看看想住哪间屋子?” 一干人走后,王阳在堂上等了片刻,才等到袁承回来。 袁承跑的满头大汗,道:“京师真的太大了,过个坊像就像跑了一圈扶风县。” 王阳笑了笑,给他倒了杯水,问:“如何?” 袁承道:“姜主事如今不在,我找到了他手下的暗桩头子,名叫陶得利。如郎君所料,此人很是谨慎,原本说只听令与姜主事,看了郎君的令牌才答应帮忙,今明两日,他会去帮郎君打探去年魏州水患一事。看来郎君还真的不得不跑这一趟。” 王阳颔首:“京师的暗桩是精兵中的精兵,他谨慎些也无可厚非。此人在京师分堂中是做什么的?” 袁承知道仁济堂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暗桩的名单只有各分号的主事才知晓。王阳纵然有那个权利过问,但他向来以身作则,从不过多干涉各分号的暗桩,有事只和主事联系。这次是因为事发突然,姜吾道不在京师,才绕过了姜吾道去联系京师分号的暗桩。 袁承道:“我原本以为至少是个掌柜,没想到却不是。郎君可记得姜主事在京师有个香品作坊?那人便是坊主。那作坊就置在姜主事名下的常乐坊宅子中,因而那人也宿在那宅子里。” 王阳听罢,不由得笑道:“姜师叔看似精明,实则几分憨实,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香坊和皇城司暗桩都藏在自己家里,就跟母鸡护蛋似的。” 袁承听着,也不由地笑了笑。 王阳又惦记起沈楠君的事,问:“益州那头如何了?” 袁承道:“听闻我们前脚才离开,云和堂那头后脚就把沈娘子叫回去了。郎君前阵子说让暗桩蛰伏,不宜再劳动,所以这阵子的消息来得慢。” 王阳沉吟片刻,道:“不必动用暗桩,就请益州号的跑堂送两斤灵芝去,就说我送的,探探他们的口风。反正我缠着楠君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袁承不由得暗笑。 王阳看了他一眼道:“想笑就笑吧,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我就不信你不明白。” 袁承赶紧点头:“小人自然明白。” 王阳伸了个懒腰,道:“你去歇着吧,什么事明日再说。盛叔方才还一个劲地问你,你要好些日子没见你叔父了吧?去跟他说说话,省的他有劲没处使,不停地念叨师妹。” 晚云和六儿约好了西市口见面。 起初,六儿说要派人到安邑坊接她,可她想想不对劲。王府所在的延康坊本就挨着西市,何必让他又跑城东一趟。 她摆摆手道:“何至于兴师动众?西市又不是什么偏鄙之处,我让府上的仆役带我去即可。” 六儿却不应,道:“殿下说过,娘子出行务必遣人护送。左右府中护卫如今无事,让他们跑动跑动也好。” 于是时辰一到,晚云便听府中仆役说府外来了好一群官府的人。 晚云出去一看,愣了愣,足足十二人。他们身上的服色,她再熟悉不过了,是王府的亲卫。 为首的青年下马来,对晚云一礼,笑道:“小人齐王府副典军陈录,见过常娘子。” 晚云笑着回礼:“见过陈副典军。” 陈录赶紧摆手道:“娘子勿客气,唤小人名姓即可。” 晚云看他年岁不大,陈副典军四字也着实累人,于是便应下了,转而问:“楼典军是你的……” 陈录道:“楼典军是小人的上峰。” “哦……”她点点头,又问,“齐王府有多少亲卫?” “回娘子,”陈录恭敬答道,“王府有亲卫一千零二十人。” 晚云一怔,没想到楼月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管着这么多人,更没想到亲王府光是亲卫就逾千人。 她干笑两声,道:“那今日便有劳了。” 不得不说,有王府亲卫护送,威风是威风,但规矩也多,不得乘马,需得用马车。 车上已经候着个名唤阿蝉的婢女,一路上端茶倒水送点心,递书陪聊打扇子,样样周全,生怕她闲着无聊。 她不无聊,就是乘马车有些不习惯,闷在车厢里摇晃许久,晕晕乎乎的。 一个时辰后到了西市口,六儿迎她下马车,她却全然没了精神。 六儿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小人带娘子去吃点什么?” 晚云颇有几分虚弱地说:“似乎只有这样了。” 六儿了然。 他担心晚云脾胃不适,并未带她去吃大鱼大肉,而是入了西市最负盛名的茶肆。 这处茶肆,占地颇大,在闹市之中有庭院有高楼,颇是气派。来这里饮茶的人,亦非富即贵,不少人都认识齐王府的管家六儿。 -- 第299页 看他恭敬地陪着一位脸生的娘子,众人不由得侧目。 晚云走进来之后,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和窃窃私语。她虽然精神不济,倒也明白他们在议论什么,不由得脸上一红。 六儿很是贴心地将她挡在身后,道:“娘子随我来。”于是,快步将晚云带入雅间。 她走得快,路过一处雅间之后,忽而听有人道:“咦?方才走过去的人,不是常晚云么?” 晚云听见自己的名字,步子一顿,细细回想,认出了那声音。 八殿下裴瑾。 第266章 夏至(二十六) 晚云愣住,回头,恰恰见裴瑾探出身子来。 只见他穿了件朱红澜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发冠里,全然褪去前阵子的颓废。若不是眼角一点泪痣依旧显眼,晚云还真些认不出来了。 四目相对,裴瑾看着晚云惊讶不已的脸,微笑:“果然是你。” 六儿自是认得裴瑾,赶紧上前行礼,道:“拜见八殿下。” 裴瑾也认出六儿,摆摆手,让他站到一旁,而后,饶有兴味地将晚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差点不敢认。你正经打扮成女子,明明颇是有模有样,为何成日装成个男子?” 晚云对裴瑾倒一向印象不错,笑了笑,也上前一礼。 “彼此彼此,”她说,“八殿下如今看起来春风得意,与上回见面也全然不同。” 二月时,裴瑾曾借裴渊的计谋取回朔方军,并押戎人降部返回朔州。后续之事,晚云不得而知,不过看裴瑾今日的气色,想必是顺利得很。 裴瑾听出了她的意思,笑了笑,看向六儿,道:“你倒是机灵,九弟还未到,先把常娘子伺候上了。今日是特地带她出来逛么?” 六儿笑眯眯答道:“常娘子昨日才到京师,小人不敢怠慢,得知娘子想来逛逛西市,便特地陪着。” 裴瑾颔首:“那好,我也是一个人,进来坐。” 六儿有些犹豫,看向晚云。 晚云却不反对。裴瑾是裴渊的兄长,也是堂堂亲王,她想要在京中立足,此人是个不错的人脉;其次,自从晚云离开凉州之后,她一直想打听打听各方的动向。虽然她每日跟裴渊写信,但毕竟话长纸短,又路途遥远,说不得许多。而有个人坐在面前说话则不一样,晚云打算好好跟裴瑾聊一聊。 “如此甚好。”她大方答道,对六儿招呼,“便依八殿下之意,稍坐片刻如何?” 六儿虽然不知晚云和裴瑾是如何相识的,但他也知道裴瑾和裴渊的交情匪浅,想必不会有什么岔子,于是颔首道:“我便在外头候着娘子。” 说罢,恭敬地退出门外。 裴瑾看了看六儿,又看了看晚云,唇含浅笑。待她坐下之后,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你昨日到的?也不告知一声,九弟未回来,我便是地主,当好好招待才是。” “岂敢劳烦殿下。”晚云道,“说起来巧,我前几天还遇见了梁将军,没想到今日又遇见了殿下。” 裴瑾唇角玩了玩:“你是说扶风县那事?梁平与我说了,他还说,你亲自登门,将他的亲妹欺负了一番。” 晚云听出这话里的讥诮,也笑笑:“我们学医的,也似习武一般,真本事总要过招才能见分晓。略一比试罢了,总有输赢。不过梁将军对殿下可谓忠心耿耿,竟然连这等小事也要报备。” 裴瑾被她反讽,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嘴上功夫越发长进了,听闻你在玉门关还凭着一张嘴,诓得郑琼不战而降?” 晚云不置可否,却忽而来了兴致:“听闻郑琼原本是殿下的人,不知他后来如何了,现在还在殿下的朔方军里么?” “自是不在。”裴瑾冷笑,“这等人,便是有武曲星的本事我也不敢留。不过到底袍泽一场,他做出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又得了军中许多人的求情,我不好治他的罪,只能让他暂且回家待着。” 说罢,他拿着茶杯,悠然地吹了吹:“这也是我此番回来要处置的事之一。郑琼毕竟是太子的人策反的 ,不借题发挥发挥,着实对不起这一番恶心。” 晚云了然,道:“日后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裴瑾瞥了晚云一眼,笑道:“他不是老九保下来的么?我打算把他塞到九弟的河西道去。” 果然,皇家的人都是亲兄弟明算计。 “自己的人犯了错好好管教就是,八殿下怎能那样对阿兄?”晚云道,“反正阿兄才会叫殿下得逞。” 裴瑾“嘁”一声:“你阿兄在你眼里好似无所不能。” 晚云脸色微红,却得意地昂起头:“他就是无所不能。” 裴瑾正要开口,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脸上的神色一展,眉开眼笑:“我也要找我阿兄做主。” 晚云正诧异,就听见有人唤道:“拜见二殿下。” 话音才落,雅间门打开,进来个青年。他看见晚云,不由得怔了怔。 裴瑾起身道:“二兄,我们有客人。” 裴安幽幽地看向裴瑾,颇是责备。 晚云也在心里暗骂裴瑾果然是个不着调的。分明说是他一人的,怎么又跑出个二殿下? 再看向裴安,说来奇怪,此人虽是晚云第一次见,可自打他走进门,却让晚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那张脸,说来陌生,但晚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 第300页 当然,这不是盯着人琢磨的时候。 晚云不敢唐突,忙起身行礼:“拜见二殿下。” 裴安颔首,也露出笑意,没说话,只在案边落座。 裴瑾向晚云介绍道:“这位是我二兄,你可曾见过?” 晚云答道:“未曾见过。” “一回生两回熟,今日见了面,日后便是熟人。”裴瑾兴致勃勃地、给裴安和晚云都倒了茶,一边倒一边说:“二兄还不知道吧,这位是常娘子。她可出息得很,在凉州时,随九弟征战高昌,可比寻常男子还厉害。”他说着,似想起什么,又转而问晚云,“听闻你当初是被人劫去高昌的?” 被人劫持是件难堪的事,晚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不甘情不愿地“唔”了一声。 “那都是什么人?后来老九查清楚了?” 晚云摇头:“战事紧锣密鼓的,阿兄还未得闲去查清。” “那人可曾欺负你?” 欺负一词听起来极暧昧,若往深处想,可牵扯名节。晚云赶紧澄清道:“那人劫我只为引阿兄去高昌,对我并无恶意,路上一直以礼相待。” “哦?”裴瑾诧异,“听起来是个好人?” 第267章 夏至(二十七) 晚云想到那狗屁郎主戴着面具的脸,冷笑:“自然不是。那人成日神神叨叨,一会似中了邪一般,一会又摆出心系苍生的慈悲模样,实则心怀不轨,言语做作。” 对面一直没说话的裴安突然咳嗽了一声,仿佛是被茶水呛了。 “哦?”裴瑾听得入港,觉得有趣,“竟有这样的人?那他长相如何,叫什么名字?我见过的人多,兴许认得?” 晚云摇头:“这些我都不知。他一向面具遮脸,想必丑陋不堪,不敢示人。至于名字么,他只让人称呼他为郎主。” “郎主?”裴瑾意味深长地瞥了瞥对面的裴安,道,“郎主是何意?” “就是么,”晚云说得兴起,“郎君是郎君,主人是主人,非要叫什么郎主。矫情得很,可不就是做作!” 二人都大笑起来。 裴瑾瞥了瞥对面,见裴安面色不虞,一言不发地喝茶,不由地笑得更开心。 “二兄今日怎么了?”他说,“一句话也不说,莫非是宫里又有了何事?”说着,他冲裴安眨眨眼,贴心地给裴安续上茶,道,“既然出来了,便莫闷在心里,也好排解排解。” 晚云是个识趣的,听得这话,也有了计较。 这二殿下自进门来就没说过话,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她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 于是,她对裴瑾道:“我还要到西市里去看看,便不叨扰二位殿下了,告辞。” 裴瑾也不挽留,正要开口,却听裴安不紧不慢道:“何必急着走?常晚云留下,无事生非的闲杂人等先出去。” 这声音……晚云怔了怔,忽而面色一变,瞪大了眼睛。 裴瑾仍笑得恬不知耻:“不就是被人骂面向丑陋么?何至于迁怒于我?” 裴安给了他个冷眼,裴瑾春风满面地退出去。 雅间里,只剩下晚云和裴安。 晚云盯着裴安,心中已经明白了原委,愈加不敢相信。 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人面熟得很,原来是…… “还没看出来?”裴安冷笑一声,“方才不是说得开心。” 晚云心里将裴瑾骂得狗血淋头,脸上则硬生生地推起笑容:“郎主说的哪里话,我一向口是心非,嘴上得罪,心里却是敬重的。” “丑陋不堪?矫情做作?”裴安冷声道,“是谁一路上好吃好喝地供着,想方设法给你支招。又是谁给了你紫金丹,让你在危急关头救了裴渊一命?死没良心的!” 他说着,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将她捏碎。 晚云自知这场面崩得似被山洪冲过一般,已然无法挽回。可心中仍然感到虚无而茫然。 那什么郎主,竟然就是二殿下,裴渊的二兄?晚云一时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 “郎主原来是阿兄的二兄?”她看着裴安,认真道,“既然是兄长,郎主怎么能帮着恶人陷害亲弟呢?” 那神情带着些许憨直的正义,就直勾勾地看着裴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裴安竟一时哂然,莫名生出一种当了恶人的罪恶感。 “你哪只眼看见我害他呢?”他淡淡地反问道。 “还说没有。”晚云沉下脸,“二殿下不仅救活了宇文鄯……” 裴安面色一变,不再装腔作势,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骂道:“祸从口出,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晚云隐约听见外头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知道此处并不保密。 她看着他,冷笑:“二殿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见不得光?我可恨不得广而告之,统统告诉别人。” 裴安扬起眉梢,道:“哦?那你可不必听我的话,现在便大声嚷出去便是,看看先倒霉的是谁。” 无赖。晚云心里骂了一声。 对于此人,晚云一向无法以善恶定义。她不觉得他是个好人,但也不觉得他是个坏人。毕竟如他所言,往高昌路上,他告诉过晚云许多事。有时,他做的事甚至像在帮晚云一把。 裴安见她不出声,也不再恐吓,神色悠闲动手煮起茶来。 -- 第301页 “我要对你下手,轻而易举。”他说,“既然没有动你,便对你没有坏心,我还在你生辰的时候送你礼物了,像我对你这么好的人还有谁?裴渊也不过动动手指头,帮你取了个字,这些总能想明白吧?” 这话说得,显然是以恩人自居。晚云已经懒得问他是如何知晓的了,总是他必定什么都知道。 “不许说阿兄的不是。”晚云道:“阿兄取字,是我自己跟他要的。二殿下休要巧言令色。你对阿兄做的坏事,我可都是知道的。” 裴安摇摇头:“许多事,现在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你只看到了我救下某人,可你若知道我一路上帮了裴渊多少忙,怕是磕头谢我。” 晚云狐疑地打量他:“二殿下究竟偏帮谁?” 裴安笑了笑:“为何非要偏帮谁?你这脑子,日后长进的地方还有不少。” 他笑的高深莫测,晚云愈发看不顺眼,扭开头去。 裴安不以为忤,盛了一杯热茶,递给她,道:“喝吧,没加盐。” 晚云想起在高昌时,裴安尽管十分不耐烦她的诸多要求,但还是会另起炉灶为她再煮一壶。于是他和宇文鄯喝一壶,她一人喝一壶。 “那人,身体可还好?”晚云喝了一口,突然问道。 裴安知道她说的是宇文鄯,答道:“好了。他如今一人在高昌,很是寂寞。” “二殿下为何帮他?” “他姐姐是我妻子,我是他正经的姐夫,也算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不救他,谁还会救他?” 晚云怔了怔:“可谢三郎他们,都说他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并未提到他姊姊与二殿下的事。” “因为当年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我二人也不曾正式成礼。”裴安道,“只以天地为证,这辈子的姻缘就定下了。” 晚云犹豫了一下,道:“那他姊姊……” “死了。”裴安语气淡淡,“死于战乱。我没有保护好她。故而护住她仅剩的弟弟,对我而言乃责无旁贷。” 第268章 夏至(二十八) 晚云看着裴安,只觉心绪复杂。 好一会,她定了定神,正色道:“纵然是真的,我也不会就此相信二殿下。” 裴安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道:“那是好事。你初到京师,给你提个醒也好。这里很多人就像我一样,虚虚实实,你分不出好歹,不要轻易相信,也不要轻易不信。多看多听多问,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是非曲直,皆由自己分辨。” 说罢,他着她一脸疑惑的面容,问:“我给你的玉可还收着?” 晚于踌躇片刻,从腰间的锦囊里找了找,未几,翻出那枚玉符。 裴安朝她那锦囊看了一眼,不由得蹙眉,里头个各种小药包、针线和小枣干。 他心疼地抢过玉符拍了拍,又闻了闻,一脸嫌弃:“这无字玉符价值连城,你就将它跟你那些乌七八糟的物什混在一处?不小心丢了怎么办?” 晚云道:“什么乌七八糟?二殿下这玉符饿了能吃么?受伤了能救命么?二殿下当初就留了张神叨叨的纸条,我至今不知道要来何用。” 裴安气极反笑:“我都写那么清楚你还不明白?这是通行玉牌,你就不想进去皇城看看?” 晚云怔了怔,随即眼睛一亮。 “皇城!”她赶紧从裴安手里夺回来,自己擦拭,“可上头什么也没有,我亮出这牌子就能进去?” “自然可以,不过我不赞成你这么做。太招摇。”裴安道:“你若要进皇城,去皇城外左监门卫的值房找中候赵有致,让他带你进去。” 晚云颔首,又问:“可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裴安淡笑:“告诉你也无妨,这是皇城司的符令。” “皇城司?”晚云觉得在哪里听闻过着三个字,随口问,“那二殿下是皇城司的人?” 裴安颇有几分骄傲:“我是皇城司的司主,厉害吧?” 晚云:“……” 前有郎主,后有这什么司主。 这人给自己取的名号真是一如既往的矫情。 正腹诽这,晚云再看向那玉牌,突然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说了皇城司。那是在金城的时候,王阳曾收到过皇城司的信。她那时还问皇城司是什么,王阳说是个做人肉买卖的黑道,还说皇城司良心泯灭,强取豪夺,十分不要脸。 晚云咽了咽喉咙。 这皇城司既然在二殿下名下,可见是官府的,王阳一向对官府深恶痛绝,将它称之为黑道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不要脸三个字放在裴安脸上,还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六儿在外面等了许久,看晚云许久未出来,便亲自来寻。 裴安也不强留,放她离去。他看着六儿,神色和气:“你便是九弟王府里的管事?说起来,我和九弟没见过几回,也不知他认不认识我这位兄长。” 六儿恭敬道:“九殿下记性好,自是认识。” 裴安颔首:“甚好,等九弟归来,我再请他和常娘子去我宣平坊南曲的宅子坐坐。” 他说罢,看了晚云一眼。 晚云心里翻个白眼。堂堂二殿下,连将自己宅邸的住址告诉别人也像做贼一般,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面上的礼数自然不能少,晚云和六儿恭敬向他一礼,告辞而去。 -- 第302页 终于离开那是非之地,晚云松了口气。 六儿对晚云道:“今日可真巧,怎么就遇见了二殿下?太稀罕了。” 晚云对裴安的一切都还十分陌生,于是问:“这二殿下,不常露面么?” 六儿颔首:“不瞒娘子,在下时常替九殿下打点人情往来,诸位皇子都认识,却唯独不认识二殿下。听闻他好游历,不事俗务,虽是皇子,却自从本朝开立以来就不在朝中,连逢年过节也不一定回京。京中还有些坊间传言,说二殿下被圣上流放了。不过都是笑话,娘子听听就忘了吧。” “他是最近才回京的?”晚云问。 “正是。”六儿道,“说来,二殿下此番回京可是风光得很。入宫那日,帝后和二殿下的生母肖贵妃亲自迎接,听闻圣上还落泪了。现在消停些了,早几日,只要走在人多的地方,免不了要听见些许人议论二殿下。” “议论二殿下什么?” “自是些琐事。”六儿道,“比如,这些年他去了何处,府里有无姬妾,从前圣上为他跟谁家议过婚……” 晚云试探道:“方才问二殿下他在朝中有官职,他说是……什么司,我记得不太清了。” “皇城司?”六儿随即道。 “对对对。”晚云笑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六儿也面露难色:“我向来不问朝事,只听说过些许。那可是个新立的官署,听闻是专门替圣上打探消息的,里头都是细作,总之神神叨叨,一般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晚云心中敞亮,果然如此。 神神叨叨的人,适合做神神叨叨的事。想着裴安那张脸,晚云心想,当真是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城西文谦的宅子里,王阳正听人回禀魏州水患一事。 姜吾道手下的暗桩陶得利,此时神色恭敬地坐在王阳案前。 说来,仁济堂的这些个暗桩,常常让王阳本人都大感意外。 比如这陶得利,此人并不比他年长多少,身子细瘦,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然而就是这个一个人,却取了个叫陶得利这样商贾气的名字。第一次认识他的人,总是有几分意外。 但就是这么个看上去父母生养都不甚上心的普通人,竟然是京师的暗桩头子。 王阳入仁济堂这么多年了,还时不时被自己人震惊一番。 “我知你只听令与姜师叔,”王阳与他寒暄道,“如今姜师叔不在京中,我……” “在下知晓。”陶得利淡然道,“姜主事十分信任郎君,因而郎君吩咐之事,在下等人必定尽心去办。” 王阳颔首:“那便将你查明之事说来。” 陶得利回禀:“郎君想知晓魏州水患的实情,想必已经猜到了里头有弄虚作假。” 王阳道:“我只是预感,否则益州府何至于吞吞吐吐,对力役伤亡瞒而不报。” 第269章 夏至(二十九) “确实,里头的假不止一星半点。”陶得利道:“治水一事向来朝廷的心头大患。前年,黄河水患,河北道损失惨重。圣上曾大发雷霆,让水利监拿出有效之法,杜绝水患。因而前年,水利监在河北道兴修水利,从山南道、剑南道、河南道、河北道征集民夫。足足修了一年。本以为大功告成,可高枕无忧。不料就在去年,河北道洪水又至,魏州决堤,死伤无数。” 王阳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了然。 凭这些年他跟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出了这等事,其中的勾当定然是黑得不见五指。 陶得利接着说:“若据实以报,则天子震怒。水利监不想承担名利俱损的后果,所以想办法瞒天过海,称其预见了灾害,疏散有功,少报了死伤人数。但一旦瞒报,则朝廷的抚恤不足,便出了亏空,如何去填则成了一桩大事。” 王阳冷笑一声:“此事一环扣一环,最后必定会出纰漏。闯祸又无力善后,朝廷养了一群无能的贼。” 陶得利说:“既然无力善后,他们就想方设法压下去。水利监不愿私下贴这笔钱,便动用关系,让各州府自己想办法。有的州府怕灾民闹事,宁吃哑巴亏,自己掏钱贴上了抚恤金;而有的州府,一如益州府,不想贴钱,便将人口记为失踪,想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周元便是这么不了了之地去的。 王阳皱了皱眉:“此事已经过去一年,莫非真的压得无声无息的?” 陶得利道:“郎君可曾留意,水利监征集力役时故意绕开了关中道,只从山南道、剑南道、河南道、河北道下手,想必在那时就已经想好了善后之法。水利监主事者,必定与此四道的关系不菲。” 王阳问:“主事者何人?” “此人名封爽,尚书左仆射封良长子。” 王阳才将将与陶得利聊完,晚云就回来了,在门前碰个正着。 “怎么这就回来了?坊门还没关呢。”王阳笑道。 晚云一看他的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可她今日有些累了,不想与他计较,只看向陶得利,道:“来客人了?” 王阳介绍道:“这位是京师分号香坊的坊主,名唤陶得利。” 晚云一听是京师分号的人,也是日后的同僚,赶紧打起精神,行礼道:“原来是陶坊主,我是王青州的师妹,名唤常晚云。” 陶得利忙还礼:“在下常听主事说起娘子,今日幸会。” -- 第303页 听得这话,晚云心中警醒。 姜吾道那张嘴,只怕提起她大多不是什么好事。她干笑一声,道:“是么,师叔说我什么。” 陶得利道:“姜主事说娘子学东西快,脑子活泛,乃徒弟中的佼佼者。” 这倒还算中肯,晚云满意道:“师叔谬赞。” 王阳在一旁瞥着,自是知道晚云转的什么心思。他清咳一声,让陶得利回去。 晚云回到屋子里,就在榻上瘫倒下来,瞥了瞥王阳,嚷道:“我肚子里不舒服得很,师兄快救救我。” 王阳皱眉:“如何不舒服?” 晚云将手在肚子上打着圈:“吃了太多东西,有些水土不服……” 王阳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代之以一个白眼。他去后院转了一圈,手里多了个小瓷瓶,从里头倒了两个药丸让晚云服下。 清新的气息顺着喉咙抚慰着五脏六腑。 晚云好一会才缓过来,徐徐睁开眼,叹道:“不愧是西市,果然名不虚传。天南海北,什么好吃的都有,我连半条街都没走完,就已经撑得吃不下了。本来六儿还说要去齐王府逛园子的,我腹中不适,也没了兴致,当真要命。” 王阳又好气又好笑:“亏你是个学医的,初到外地不能胡吃海塞不懂么?且那市井中的小食虽做得香,却不知来历,你怎看得出来用的什么料?到哪里也改不了这嘴馋的毛病,活该。” 晚云对他的教训一向不耐烦,瘪瘪嘴角,捂着肚子翻过身去。 王阳看着她,又道:“那个叫六儿的管事,今日果真带着你逛了许久。” 说到今天的玩乐,晚云来了兴致,将西市里的热闹说了一遍。而后,她感慨道:“师兄不知,京师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掉个砖头下来也能砸到个三品官。我今日跟着六儿去一处茶舍,喝了两盏茶,吃了几块点心,竟然遇见了凉州见过的熟人。” 王阳知道她走了这趟河西,认识了不少人,回到京师,必定也会重遇不少故人。不过平心而论,这对晚云并非坏事。师父既然让她当了京师分号二主事,日后的事不少,她能有些人脉,大有裨益。 “这有甚奇怪的,你就把他们当成你在东都南市里的熟人,走在街上见了面,打个招呼,玩笑两句就过去了。”王阳道。 “那却不同。”晚云撇了撇嘴,“他们都是人精,成日盘算这从我嘴里套话,不然就给我下套,让我跳坑,跟他们说话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阳觉得好笑:“哦?哪位熟人,如此不好相与?” 晚云撇了撇嘴:“是二殿下和八殿下。” 王阳的目光定了定。 “哦?”他的声音无所起伏,“我只知你认识八殿下,却不知你原来与二殿下也有交情。” 晚云讪讪,据实答道:“我从前只见过他,并不知道他是二殿下。今日八殿下当面介绍,我才知道。” “他和你说了什么?”王阳问。 晚云张张口,忽而想到宇文鄯的事。裴安一会装什么郎主,一会是什么二殿下,一会又是什么皇城司司主,着实复杂得很,一时也说不清楚。 “也没说什么,见见礼罢了。”晚云敷衍道,却看向王阳,“师兄可曾见过这二位?八殿下和阿兄是一样的头衔,不过管的是朔方军,河西事发时,被太子截了兵马去打高昌。师兄是不知那副场景,人人皆有军务在身,只有他一人闲云野鹤一般,跟个路人似的。我那时日日在他帐中听他数落太子和五殿下,还说些京师的趣事。对了,此人好龙阳,家中虽有妻室,不说就是一副摆设,也不知是谁家娘子,好生可怜。” 中午三更哦 第270章 夏至(三十) 晚云孜孜不倦地说,王阳却毫无反应,直到晚云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兄竟走神。”晚云瞪着他。 王阳淡笑:“谁说我走神。你说八殿下是个断袖,那二殿下呢?” “二殿下就更离谱了。”晚云说着,不由神秘地笑了笑,“师兄,我今日才知道,那二殿下就是皇城司的司主。他说起皇城司三个字的时候,我只觉得熟悉,好一会才想起,师兄不是在金城里收到了皇城司的信?还说人家是黑道,害我差点当场笑出声。” 王阳的眉梢微微扬起:“是他告诉你,他是皇城司的司主?” “正是。”晚云说着,还生出一股冲动,想把那什么郎主的典故也说一说,跟王阳好好取笑一番。但她想到宇文鄯,又把话咽了回去。 此事毕竟还是个秘密,为了避免惹麻烦,还是尽量保密为好。 “说是黑道也不奇怪。”王阳淡淡地说:“官府大多如此,左右并不冤枉。” 晚云看他不屑的神情,随即问:“师兄好似对官府很熟悉。听闻皇城司是个新官署,师兄怎么就跟人家接上头了?师兄可认识二殿下?” 她的眼神里有几分崇拜,似乎想从他这里知道更多。 王阳知道她的心思,平静道:“人家是亲王,岂是我这一介布衣能认识的。皇城司找我们,不过是跟别处官署一样,要跟我们做买卖罢了。寻常生意往来,自不必二殿下那等人物出面。” 说罢,他却看着晚云:“你说此前在河西曾见过二殿下,何时见到的?” 晚云心想,到底还是来了。 -- 第304页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王阳跟皇城司打交道,对裴安多了解一些也没有坏处。于是,她决定挑要紧的说一说,道:“师兄可记得,我去高昌时,是被人从玉门关劫去的?那人就是二殿下。” 王阳此前已经从皇城司的线报里知晓了此事,只是一直以来未有机会和晚云深谈,如今既然谈到了,便佯装面色一凛,问道:“堂堂亲王竟然做这等事?” 晚云忙道:“他那时只想将阿兄引过去,一路对我以礼相待。只是他戴了面具,还用了化名,我不知他到底是谁。今日听到声音,才认出来。”说罢,她叹口气,道:“这天家的兄弟可真叫人看不懂。师兄说,我要不要写信将今日之事告诉阿兄?他早前还未有空闲追查此事,但必定也是要查的。” 王阳斟酌片刻。若是二殿下敢在她跟前暴露身份,必定就不怕她告知裴渊,于是道:“自然要说,但兹事体大,信里说总有遗漏的风险,反正九殿下快回来了,到时候再告知他也不晚。” 晚云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答应下来。 师兄妹二人又聊了聊长安的市井,没多久,晚云说身上出了汗,难受得很。王阳便吩咐仆人准备热水,打发晚云去洗澡。 待晚云离开后,王阳还惦记着沈楠君的事,于是叫来袁承。 “在京师和益州间择一个官道附近的村落,”他说,“伪造一处周元的空坟,再埋一个意外身亡的线索。” 袁承露出讶色:“郎君打算瞒着沈娘子么?” 王阳没有否认,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牵扯甚广,不仅她不能碰,我们也不能碰。” 袁承在前也从陶得利那里听说了详情,沉吟片刻,颔首:“确实如此。只是在下以为,若能与沈娘子说明实情,讲通透里头的利弊,则更为稳妥。在下总觉得,这事瞒不了一辈子。” 王阳摇摇头:“楠君性情刚烈,必不会善罢甘休。她一直都在等着周元回去,真相不能叫她安分,反倒会激起脾性来。若她打算跟官府讨一个公道,益州府去哪里给她这个公道?” 袁承皱皱眉:“沈娘子的性子看起来甚是温和,还有那个胆量和官府较劲?” 王阳却没有一点犹豫:“执念太深的人向来如此,我身边一个师妹还不能叫我警醒么?” 袁承想起晚云不告而别的斑斑恶迹,干笑两声,不再反驳。 晚云歇了两日,便打算再赴六儿的约,去齐王府做客。 她戴上先前在西市中买的新幂篱,牵着常百万出府,陈录等人已在门外等候。 他显然是个识货的人,只打量常百万一眼,就露出惊诧之色。 “娘子这匹马可了不得,”他说,“在下在京师行走多年,还未曾得见毛色这么好的大宛白马,怕是公主们的马厩里也见不到。” 晚云一听这话,怔了怔,赶紧将常百万牵回马厩。 常百万打了个响鼻,似乎有些不高兴,晚云小声道:“你方才也听见陈录的话了,财不露白,万一那些个公主看上你,伸手问我要,我给还是不给?你且再修养几日,改日再带你出去溜达,乖。” 说罢,她反手牵走了王阳的玉狄。 陈录打量,又惊讶道:“娘子宅子中何来那样多的宝马?此马高大俊朗,机理强健,四肢修长,就是在诸王府中也不常见。” 晚云抽了抽嘴角,心怀同情地看了一眼玉狄,随后淡定地上马,道:“无碍,走吧。” 从安邑坊往北,经东市便到了京师的东西横街。宽阔的大道从城东的春明门直通城西金光门,途中自东向西经过皇城的安上门、朱雀门和含光门。 昨日,裴安提及的左监门卫便在朱雀门处有值房。 晚云经过那里,特地侧目张望。不过朱雀门前围了许多人,门前护卫一致注视一个女子。 陈录道:“兴许是有人要敲登闻鼓报案喊冤,人多杂乱,我等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晚云点点头。不过玉狄的身形高大,她伸长脖子张望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青衣女子。 只见她徐徐上前,双手拿起朱雀门前的鼓棒用力击打鼓面。那鼓棒笨重,她才只挥了一下便差点摔倒在地,四周看热闹的人发出阵阵嘲笑。 可她定了定身形,一下又一下地继续敲打。 登闻鼓的鼓面足有丈余高,即便女子气力不济,那声音出来,朱雀大街上隔着一里也能听见。 晚云看着那身影,当即勒停了玉狄,目不转睛地盯着登闻鼓前的青衣女子。 待得再看清些,她震惊不已。 那不是别人,正是沈楠君。 第271章 夏至(三十一) “娘子?”陈录唤道,“走吧。” 晚云却反而下马,将缰绳塞给陈录,道:“我去看看。”说罢,快步挤入人群里。 沈楠君敲罢十二下登闻鼓,便径直跪在朱雀门前。 不久,有令官从朱雀门中步出,道:“何人在门前击鼓?” 沈楠君抬起头,朗声道:“益州沈楠君跪请圣上主持公道!” 令官颔首:“沈娘子欲状告何人?” “工部水利监。” 沈楠君话音刚落,四周传来些许低笑。 令官也笑了笑,道:“本官问娘子状告何人,娘子却说了个官署。那本官便提醒娘子,工部水利监上下二十余人,沈娘子到底要的是谁,总要说出个名姓,本官才好传达。” -- 第305页 沈楠君只平静道:“民女要告水利监所有人。” 四周笑声更甚。 令官怔了怔,问:“娘子确定?” “确定。” 令官看她毫无惧色,也敛起了笑意,不由得认真起来,问道:“娘子可有诉状?” 沈楠君颔首,将一卷诉状奉上。 令官展开诉状,看罢脸色一凛,而后缓缓卷起,徐徐道:“娘子所告拢总二十五人,其中有朝廷重臣。娘子当知,若诉状属实,朝廷定还娘子一个公道;若为不实,娘子则要担上诬告之罪,那罪责想必不轻,娘子可想清楚了?” 沈楠君再拜,神色坚定:“楠君今日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讨一个公道。” 令官颔首:“如此,本官就替娘子呈上诉状。娘子可自行返回,等他日有了消息再告知娘子。” 沈楠君抬头看向他,问:“敢问官长,需几日才得消息?” 令官道:“朝廷事务繁杂,事情总有先后,况且你所述之事已过去许多日子,要查起来总要时日,本官给不了时间。你且回去候着便是。” 沈楠君面无表情地说:“那民女便在此处静候佳音。” 说罢,四周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议论纷纷。 令官蹙起眉头:“娘子大可不必,娘子跪在此处并不能更快得到答复,实乃无用之举。” 沈楠君却一动不动地跪着,毫不犹豫地说:“民女心意已决,请官长勿再多劝。” 令官凝视她的神色,叹息一声,转身入了朱雀门。 晚云站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切,没想到沈楠君平日说话温声细语,却是个如此刚强的女子。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她突然出现在京师,又突然状告水利监。 人群散去,也有好些看热闹的闲人留下来,对着沈楠君的背影指指点点。 晚云看沈楠君挺着笔直的身影,想上前询问细由,刚迈步,却被陈录拦住,道:“娘子留步。在下不知娘子和这位有什么关系,可现在不是上前的时候。” 晚云皱皱眉:“可总不能弃她不顾,我且去问明事由。” 话才出口,突然,手臂被拽住,一股力道将她拉出了人群。 晚云抬头看,惊呼道:“师兄!” 王阳没有看他,径直对陈录拱手道:“师妹今日不宜再往齐王府,在下这就将人带回安邑坊,请典军自行回府。” 陈录听晚云唤师兄,便知道此人是王阳。 他得了六儿的交代,知道王阳和晚云的关系,也不阻挠,由他将晚云带回去,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录向王阳行礼应下,却看了看晚云,对她说:“在下冒昧,有些话要对娘子说明,有唐突之处,还请娘子勿怪。” “什么话?”晚云道。 “殿下早已在信中嘱咐我等,务必将娘子当成齐王府的人,多加照拂。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多嘴一句,娘子一言一行皆与齐王府休戚相关,娘子插手便是齐王府插手,而殿下已经诸事缠身,腾不出手脚,望娘子务必多想想殿下,三思而后行。”说罢,他拱手一拜。 晚云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裴渊虽不在京城,却处处关照着她,让她心头一热。可由此生出的牵连,也的确是实情。在凉州,晚云已经见识过裴渊跟朝廷各方势力的斗智斗勇,只怕在这京城里,他的处境会更为凶险,自己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给他添乱。 想到此处,晚云暗自咬了咬唇,道:“副典军说的是,方才是我鲁莽了,日后会多加小心。” 陈录道:“今日之事,在下还需在信中回禀殿下,望娘子不要介意。” 晚云道:“既是你职责所在,我自然不介意。我也会在信中向他解释,你放心好了。” 陈录看她平静下来了,又有王阳在场,便不再唠叨。 他这张脸也是公认的齐王府的人,不宜在此处过多停留,于是将玉狄交还给晚云,带人尽速离去。 王阳将目光从仍跪在朱雀门前的沈楠君身上收回,对晚云淡淡道:“走。” 二人才刚回到宅子里,晚云便迫不及待追问:“师兄是否知道出了何事。” 王阳却没有兴致,沉着脸:“回去房里,稍后再跟你说。” 在晚云的注视下,王阳和袁承二人进了书房,关上门。 “怎么回事?”王阳问道,“楠君怎会出现在京师,益州那头没有消息么?” 袁承禀道:“益州号的人前几日曾去打探,说是沈娘子和沈公大吵一架,被禁足在府中,后来就不曾离开宅子。如今出现在京师,想必是私自偷跑出来的。是否还是用暗桩再去查?” “查。”王阳冷声道,“沈英那里出了什么事,五日内给我消息。再者,水利监的消息必定是益州府走漏出去的,他们如何走漏的,都说了什么,也一并查清楚。” 袁承拱手称是。 他说罢,默默地等了等。 可王阳并未多言,道:“去办吧。” 袁承有些诧异,道:“沈娘子那边……” “我自有主张。”王阳道。 袁承犹豫片刻,依旧退了出去。 晚云一直等在门外,看袁承离开,赶紧进屋,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准你进来的?”王阳冷声问。 -- 第306页 晚云看着他阴沉的脸色,怔了怔。 第272章 夏至(三十二) 王阳虽一向对她说话不客气,但都是玩笑居多,轻易不会真的对她冷言相向。当下这样的王阳,很少见。 反常便说明事情已然严重。晚云心头一沉,知道此时不是随便问话的时候。 “庖厨中做好了午膳,我去给师兄取些来。”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 王阳也知道自己方才事态,看着她讨好的眼神,“嗯”一声,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去吧。” 庖厨里做了肉汤,甚是香浓。晚云特地按照王阳的喜好,将汤里的浮油撇去,又盛了两个爽口的小菜,返回书房里。 王阳已然从方才的烦乱中缓过来,看着案上的饭菜,又看看晚云,神色里有了些歉意。 “我方才并非冲你发火,得罪之处,给你赔不是。”好一会,他开口道。 师兄妹二人自认识开始,王阳就从没有过道歉这一说,晚云见他憋了许久才说出这么句话来,觉得好笑,但又真的感到这次的事,确实不小。 “师兄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了,真要赔不是,那少不得要说上几天几夜。”晚云道,“先把饭菜吃了。” 王阳拿起筷子,纵然毫无胃口,也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晚云看着他下咽,过了一会,道:“我方才从伙房出来时遇见阿承,问他可有法子在不让人察觉的情况下给沈姊姊送点饭菜。他说他来想办法。阿承做事,师兄总能放心了吧?” 王阳颔首:“我都忘了此事,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他知道晚云在等着,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终于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 晚云听着,越听越觉得心惊,皱起眉头。 “此事牵涉甚广,确实不是一时半会能了结的。”王阳道。 晚云沉吟,道:“师兄所谓的一时半会不能了结,不是因为牵涉甚广,是因为牵扯太深。” “正是。” 晚云想起一个月,文谦跟她说起当年裴渊母亲中毒的时候,也说了一番皇后母家封氏的根基。 封爽是封良之子,皇后的外甥,凭着封家和圣上的关系胡作非为。在以往的交锋之中,裴渊一个皇子都吃了许多暗亏,此人若要对付沈楠君,只怕勾勾指头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沈楠君那一纸诉状递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蚍蜉撼树,封家完全可以让她撞得头破血流,自己却安然无恙。相较之下,不了了之倒算得是个不错的结局。“此事既然连师兄多能查明白,可见并不复杂,”晚云沉吟,道,“只看能不能闹到圣上面前,以及他有无那个决心去查,我说的对么?” 王阳苦笑:“道理都是道理。可那圣上曾专为赈灾之事表彰过封爽和水利监,将这事闹到他面前,不是要让他自打脸么?那可是圣上。” 晚云思量片刻,咬咬牙:“那便将事情闹大,将更多的受害者找出来,与沈姊姊一道来求这个公道。此事传开了,圣上为了保全脸面,反而会令人去查。” 王阳摇头:“何其难也。一来,若是被当地官府和水利监已经狼狈为奸,他们必定想方设法将人拦下来,我们等不来他们的帮助。二来,封家是圣上的亲信,只要圣上不打算动他们,什么人闹也无用。就算真查了,那些人说查无此事,反而扣个诬告的帽子,楠君就算生了一百张嘴也无用。” 晚云想到文谦说过的话,当年皇帝就是为了保封家,将裴渊母亲中毒的案子也压了下去。她捏了捏拳头,没有反驳。 “师兄心中可有法子?”过了一会,她问道。 王阳没有回答。 “那沈姊姊怎么办?”晚云有些着急,“她在京师举目无亲,若无人帮她,她岂不是要跪死在那里?” 王阳将碗里的汤慢慢喝光,擦了擦嘴。 “你为何想帮楠君?”他忽而问,“就因为觉得她可怜,同情她?” 晚云看着王阳,心头一动。 她知道王阳必定已经有了办法,可他需要足够强的理由支撑他去做。 “我不会滥用同情。”晚云摇摇头,认真道,“因为她是师兄喜欢的人,只要师兄想帮她,我就愿意帮她。” 她神色真挚,坚定的双眸却透着温柔。 王阳看着她,目光闪了闪,似有些感动。 “哦?”他忽而道,“那若是我说不喜欢谁,你便会即刻放弃么?” 晚云一愣,回过味来,不由瞪起眼睛:“一桩归一桩,师兄莫胡搅一气。” 王阳笑起来,似乎开心些许,方才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心中莫名的踏实。他知道无论何时,只要他回头,总会看到晚云在身后摇旗助威,必要时还会上前替他挥上两拳。 晚云却有些着急,在他胳膊上拧一下,道:“有甚好笑,我在与你说正事!” 好一会,王阳才停下来,擦了擦眼睛。 “如此,到有一件事,须得你帮忙。”他不再客气,开口道。 晚云双眸一亮。 半个时辰后,晚云站在宣阳坊的楚王府前。 她想起裴安前几日神神叨叨地跟她透露府邸所在,似乎料定了她终有一日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那样快就排上了用场。 王阳要晚云帮的忙很简单,让她去找裴安,把事情始末详尽告知,请他出面游说圣上。 -- 第307页 晚云不解问:“为何要二殿下出面?” 王阳解释道:“兵贵神速,此事刚刚出来,务必乘势直追,直达天听,切莫让有心人将诉状押后。故而此时需要个能在圣上跟前说的上话的人,为楠君进言,二殿下便是此人的不二人选。一来,二殿下刚刚回朝,圣上会给他几分情面;二来,他执掌皇城司,通晓天下之事,只有他可凭空口质疑此事。二殿下只要得了圣上的口谕,便可让皇城司做事,查起来也比大理寺和州府要快许多。” “皇城司竟那样厉害。”晚云睁大眼睛,不由狐疑,“师兄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二殿下又凭什么帮我们做这事?” 第273章 夏至(三十三) “你只消提起,二殿下自然会帮。”王阳含糊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日后我再和你细细道来。” 晚云看着他,纵然有许多疑问,也只好点点头:“知道了。” “还有,”王阳嘱咐道:“我已经让人传急信给姜师叔,让他星夜兼程,返京主持此事。若有急情,务必稳字当头,能拖则拖,能躲则躲,再不济,先往齐王府避上一避亦可。” 晚云有些震惊:“师兄之意,莫非有人会对我下手?” 王阳摇摇头:“楠君这一诉状告的太恨,狗急尚且还跳墙,这些人急起来也不知会做出什么黑心事。我只是做最坏打算,你只要撑过着一两日,等师叔回来就是。” 晚云没想到这事竟会这般严重,自己不过是去楚王府递个话,便会惹上关乎性命的祸事。怪不得王阳方才那般紧张,原来如此棘手。 “你若觉得不便,就不必去做。”王阳看着她,随即道,“即便你不出手,我也自有办法。” 晚云笑了笑:“你身边既认得楚王,又能光明正大出入他府邸的,还有何人。不必另找了,我去最合适。” 思绪拉回,晚云望着楚王府门楣上的匾额,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对护门递上无字玉牌。那护门看一眼,并未通报,只向晚云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径直带她入府。 水榭里琴声悠悠,裴安正睡眼惺忪地倚在榻上,看晚云慢慢走近,一时间困意全无。 近日暑气渐重,教人疲惫,他正缺个伴打发无聊。 裴安挥挥手让乐伎退下,笑道:“什么风把小云儿吹来了?进皇城看新鲜了么?” 可晚云却没有他的闲情,深深一拜,道:“我此番前来,是请二殿下帮忙的。” 裴安听罢,不由得叹口气:“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意思。” 晚云知他性子怪异,有没有意思,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她自顾地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今日可听见朱雀门前登闻鼓?” “听是没听见,不过听说了。”裴安瞥了她一样,道,“怎么,此事又与你有关?” 晚云笑盈盈:“正是。” 而后,她将事情始末一一告知,道:“沈姊姊今日忽而出现在京师,递了这份状子,师兄也十分讶异。他已经遣人去查明益州发生之事,相信不日即有消息。” 裴安手里端着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神色无所波澜,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 晚云正要再说,只听他问:“是你师兄让你来找我的?” “正是。”晚云说罢,忙解释,“我和师兄在京师没有倚靠,只能找有友人相助。我思来想去,我只认识二殿下,于是便向师兄提议。师兄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于是允我前来一试。” 裴安嗤笑一声。 这一听就是王阳的主意,还有什么可维护的。看来王阳还是一心护着这个师妹,不打算让她掺和到皇城司来,故而强行摆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架势。 只是既然如此,又何苦让晚云来动这交情? 裴安越想越觉得有意思,问:“我为何要帮你?” 他眼带笑意,语气轻松,可晚云却知道这是个正经问题,若答不好,兴许就没有下文了。 晚云想起临行前,王阳叮嘱的话。 他说对于二殿下这等脾气古怪又高高在上的人,不要展露心机,也无需过多说明好处,因为其中利弊他比她想的更通透。此事只有对其有利,他才会出手帮忙;若无益,则说再多也没用。晚云要做的,便是用诚意打动他。二殿下喜欢自我感动,让他觉得此事非他不可,他说不定就会动心。 换而言之,把他哄开心了就行了。 那时,晚云觉得王阳神奇得很。他明明跟裴安无所来往,怎会把裴安的脾气摸得这样清楚,竟让她觉得一点违和也没有。 后来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功于王阳消息灵通。 晚云对裴安又是深深一拜,道:“如今在京师之中,人人皆知圣上信任殿下。皇城司那般机要之地,圣上全然托付殿下,足见殿下对圣上而言,乃肱骨栋梁。在圣上面前,殿下一句,胜过他人千百句。我等势单力薄,唯有仰仗殿下的金口良言,方有一线生机。” 裴安瞥了她一眼,继续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话可不是这么说。父皇前几日还在朝会上问起老九,说九郎得胜归来,他也要亲自去迎。老九的风头才盛,我很快就要成明日黄花了,只有独自凋零的份。我看你不如等等老九,他是大将军,做事雷厉风行,还能替你省下我这个人情,不好么?” -- 第308页 晚云心头一阵作呕。还明日黄花,说得好像他现在真是个花魁。 她要是能等这几日自然会等。可沈楠君还跪在朱雀门前,却是一时半会都等不得。 不过裴安说这些,并非拒绝,八成是在考验她。 她蹙起眉头,叹口气,幽幽道:“殿下何出此言?阿兄纵然有军功在身,可并非无所不能。若论行军打仗,阿兄确实在行。可此事始于黄河水患,又有府衙之间徇私舞弊、相互勾结,非阿兄所能及。而殿下执掌皇城司,可谓无所不知,若说天下谁有火眼金睛,能将此事轻易查得水落石出,非殿下莫属。” 裴安闻言,眉间一展:“原来九郎在你眼中,竟是战场之外百无一用的武夫。” 晚云心想,此人果真是个黑道头子,不仅天下第一不要脸,还喜欢乱挑拨别人的关系。 “术业有专攻,阿兄便是在行军打仗之时,也从不去做能力不可及之事。”晚云道,“还请殿下拔冗相助。” 裴安不置可否。 他侧身倚在榻上,以手支额,笑盈盈地看着她,忽而道:“你为何要帮这沈楠君?据我所知,沈家与仁济堂算得半个仇敌。莫非只因为你师兄看上了她,你就要为了帮她来求我?” 还说只是略有耳闻。晚云腹诽,连沈家和仁济堂的龃龉都知道了,王阳喜欢沈楠君的事也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第274章 夏至(三十四) “沈家是沈家,沈楠君是沈楠君,纵是一家所出,也不可一概而论。”晚云道,“几日前,殿下与我在茶室相遇,曾与我言明搭救宇文鄯的理由。殿下的深情厚谊叫我动容,如今师兄于我也是一样的。师兄在京师只有我一个亲人,他的事自是我的事,我责无旁贷。” 裴安笑了笑:“这是你兄妹二人之事,与我却是无干。不过罢了,你素日对我冷脸,如今难得说了这许多好话,我也不能光听不办事,便替你跑一趟。” 晚云听罢,心头一喜,赶紧笑吟吟地说:“谢谢殿下!” 裴安看着她,思忖片刻,问:“你师兄何在?” 晚云道:“师兄吩咐完所有事情,就去朱雀门前找沈姊姊了。” “如此。”他徐徐点头:“那此事便只能交由你去做了。” 宽阔的朱雀门前,沈楠君形单影只地垂头跪着。 一袭灰衣徐徐走近,在她跟前蹲下 她缓缓抬起头,看见王阳紧绷的下颌,他带有些许怒意,可依旧拧开手中的水囊,递给她,道:“喝点水。” 确实是他。 方才有个老妇人说她长得像她过世的女儿,给她递了汤羹。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对她这等注定不会落下什么好结果的人,旁人怕恨不得避而远之。 她料想是他。 她轻抿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你不要再往这里来,对你没有好处。” 王阳笑了笑:“亏你还会替我着想。” “你我萍水相逢,但也算有几分交情,我自然会为你着想。却不像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她面色如常,可言语中却掩不住失望。 尽管他早就料到,他想方设法瞒她,她必不领情,可当那失望直达心底时,还是忍不住阵阵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驱散心头的淤堵。 沈楠君在他默然的目光中侧过头去,道:“你走吧,我的事我自会了解,无需你帮忙。” 王阳注视着她,没多言,过了会,起身离去。 一颗心便随他的脚步声一道下沉,不知掉落到何处。 沈楠君的脑子一团乱,不知为何,视线模糊了,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打转。她的手紧紧握成拳,咬紧牙关,才不叫眼泪掉下来。 她等了许久,想王阳已经走远,才卸了劲头,塌下肩膀,就着衣袖拭泪。 可身边忽而有人递了帕子来。她一惊,再抬眼,便看到有个人在她身旁也直挺挺地跪下来。 王阳挨在她身边,连跪姿都颇是优雅,道:“别哭了,我没走。” 沈楠君忽觉一阵恼,夺过那帕子低头擦干眼泪,道:“你为何还不走,说过不要你管。” 王阳没答话,片刻,却道忽而道:“楠君,我陪着你走这一遭。若是成了,你便陪我后半辈子吧。” 裴安送走了晚云之后,便让石稽往宫里递了牌子,换了身衣裳,乘上马车入宫去。 石稽很是诧异,陪着裴安坐在马车里,问道:“在下以为殿下至少要再耽搁两日,好让王青州多跪一阵子。” “胡言乱语。”裴安白了他一眼,“我是那分不出轻重的人么?” 石稽笑嘻嘻,拱手称是。 “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裴安忽然又摸摸下巴,“你说,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换个地方单跪?” 石稽:“……” 裴安叹口气,冷笑一声:“这王鸿初当真是个人精,使着小云儿把算盘打到了我头上来。啧啧,有这种人当手下,我夜里都睡不好觉。” “人精不好么?”石稽道,“帮皇城司做事,人不精活动不开。最好是个能甩水袖的,殿下才省事。” 裴安琢磨着石稽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王鸿初此人训不服,成日想着带仁济堂脱离皇城司,我就怕他什么时候变本加厉,把我算计没了。” -- 第309页 石稽倒是没想到裴安忌惮王阳到这种程度,于是问:“他这回如何人精了,让常娘子来寻殿下,不是因为急着到朱雀门下跪去了么?” 裴安笑着摇摇头:“他若是急着跪,何不在那姓沈的小美人敲登闻鼓时,就马上跟着去跪?他分明已经想清楚了,要回去把要做的事情叮嘱明白,再去把戏做足。小云儿那般听话,必定想方设法替他撬动我和老九。而就此事而言,只有同时撬动我二人,他那相好才有脱困的希望。而后,我们干活,他落个垂拱而治,简直不要太舒服。” 石稽不由得蹙起眉头:“可九殿下好说,他怎么知道常娘子能支动殿下?” 裴安道:“老九对小云儿多上心,你不是不知。她来找我,与老九来找我何异?王阳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拒绝不了。” 石稽有些意外,道:“殿下如此倚重九殿下?” 裴安目光沉了沉,徐徐道:“不仅是我需要老九,老九也需要我。他这几个月,不仅差点被太子夺了军功,还莫名背上了薛鸾的官司,我就不信他没打算治一治那群人。” 那群人是谁,无非皇后、太子和封家。 石稽了然:“殿下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裴安笑了笑:“无非给他添个筹码。薛鸾之事,其实已经黄了一半,不过皇后尚且有能耐让父皇睁一只闭一只眼。可若封爽之事事发,皇后就不能动两回人情,父皇不可两边都救,必定舍其一。而薛鸾事关太子和五郎,水患事关封爽,谁是弃子,显而易见。” 石稽颔首:“因而殿下这回针对的是封家。可九殿下想来厌恶宫中争斗,未必与殿下同心。” “这就看小云儿了。”裴安笑道,“她越向着王阳,老九便会与我越同心。” 正说着话,外面的随从忽而禀道:“殿下,朱雀门到了。” 裴安挑起马车窗上的纱帘,朝门前瞥去。 似乎察觉到一样,正陪着沈楠君下跪的王阳抬起眼来。 视线在一瞬间交汇,未几,裴安将纱帘放下,收回目光。 倒是一对璧人。他在心中冷笑。 第275章 夏至(三十五) 虽然水利监极力弹压,但沈楠君的诉状还是莫名其妙地被呈到了御前,各部司也随即传开了。 同行是冤家,水利监有多少猫腻,同朝的官僚们最是清楚,一时间议论纷纷。 水利监里也是炸了锅一般,有人惶惶不安,有人不以为然。 “一平民女子有何能耐,还能翻了天不成?” “如何不见封侍郎?我等需仔细商议对策才是。” “放心!封侍郎自然去寻封公商议了。有左仆射相助,必定安然无事,我等只需静候佳音!” 尚书令值房内,尚书左仆射封良道:“听闻方才朱雀门外又跪了个仁济堂的人,叫什么王青州,你可晓得?” 水利监的总管是公布侍郎封爽,他听罢封良的话,不由得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仁济堂?这等无知愚民我怎么会认识?父亲,何不请大理寺先行收押了?” “住口!”封良勃然怒道。 封爽唬了一下,看到父亲凌厉的目光,即刻闭了嘴,垂首听训。 “三十好几的人了,遇事仍无丝毫稳重。”封良恨铁不成钢,“只知打打杀杀,轻浮暴戾,日后我如何将封家托付于你?” 封爽心中虽不服,嘴上却乖巧,赶紧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外头议论太盛,孩儿一时乱了阵脚,日后会改正。” “他们议论他们的。”封良语气仍严厉,“去年事发时,不是被议论过一回了么?怎么还跟没见识似的。” 封爽嘴上称是,却不由得腹诽,见识过又如何?这等事,就算见识个五六次,难道就能习惯了?回想起事发时,时时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如芒刺在背,堪称奇耻大辱。 他那时全都记在心里,后来事情平复,那些对他不敬之人,统统都被他报复了一遍。但爽快归爽快,他却不想重来一回。如今见这事竟按下葫芦浮起瓢,赶紧来寻封良商议。 “依父亲的意思。”封良虚心请教,“此事该如何是好?” 封良正要叫他稍安勿躁,值房外就进来了太子府的亲卫,对封良道:“殿下遣在下来禀左仆射,说二殿下突然进宫,刚得了圣上的单独召见。殿下隐约听见二殿下提及水利监,特地遣小人来告知一声。” 封爽大惊,看向封良:“父亲……” 封良一动不动,沉默片刻,问:“太子可还说了什么?” 亲卫答道:“没有别的了。圣上是单独召见,殿下也未得旁听。” 封良颔首,让他退下。 封爽方才听到二殿下的名号,已是惴惴不安。他想骂二殿下背后插刀,却惦记着封良方才的教训,不敢太过冒失,只得道:“父亲,莫非是皇城司要查?” 封良却没理会他,只皱着眉头,似自言自语:“皇城司为何插手?” 封爽看封良也疑惑不解,越发绷不住,只低声埋怨:“当初若是父亲没有力挺太子献计就好了。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因着情面,特地点我督水利监,我也不必被遣去修那没人修的好的分洪渠。” 封良瞪他一眼:“你借修水利捞钱的时候,可不曾见有后悔之时。” 封爽噎了一下,辩道:“儿那时也是想着立功,为父亲增光。太子那时言之凿凿,说此计必通,父亲又以身作保,我便信了。更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水利跟着大笔银饷,父亲也不想便宜了别人不是?” -- 第310页 说着,他愈加理直气壮:“可父亲好生偏心。明明是太子的计策出了差错,却说是我的水利修的不好,最后死的死,伤的伤,错全都怪到我头上来了,太子倒被摘得干干净净。” 封良冷哼一声,拿起杯子喝一口茶,缓缓道:“是我偏心么?你最后得的嘉奖是从何而来?太子可得了一星半点的嘉许?” “可我等却撒了个弥天大谎,才会为今日之事埋下祸根。”封爽不满道,“父亲,若当日太子愿意承担后果,我等未必需要撒这个谎,今日之祸也降不到我等头上……” 封良突然将杯子往案上重重一放,“砰”一声脆响。 封爽再度噤声。 只听封良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保住太子就是保住封家。太子如今身陷泥潭,我等更不可离心。事情来就来了,来一件就解决一件,何至于像你这般畏畏缩缩?与其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不如多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才是。” 封爽低着头,沉默不语。只在内里咬牙切齿,忿忿不平。 封良叹口气,烦躁地挥挥手:“你回家去歇着,此事交由我来料理。” 封爽要的就是这话,忙拱手称是,做礼退下。 值房外,侍从刘同已经等候多时。 看见封爽出来,面色不霁,刘同忙问:“郎君回府么?” 封爽什么也没说,只觉一口压着一口巨石,转身领着刘同离开官署。 二人前往平康坊,在南曲寻了一处伎乐坊。 这伎乐坊只接待贵客,普通人寻不着,也入不了这个门槛。至于要价,自然也是不菲,过上一夜就能吃掉一户寻常人家一年的进项。 封爽径自入内。他是坊中常客,不用开口,鸨母便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引着他走到最上等的雅间里,自行奉上美酒佳肴。 他心里头不痛快,鸨母看的懂眼色,只留了几个懂事的乐伎弹琴,便做礼退下。 封爽整杯整杯地往肚子里灌,听着周边乐声袅袅,越听越寂寥,于是凉凉道:“我怕不是父亲亲生的吧?” 刘同正陪坐在旁边,定睛一看,封爽竟然红了眼,还对父亲封良出言不逊。 他吓一跳,于是赶紧将乐伎赶出去,劝道:“郎君,谨言慎行。这里是外头,关上门也不比在府里。郎君少喝两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多多警醒……” 话没说完,刘同的脸上突然被封爽唾了一口。 只见封爽大怒,一把推开刘同,指着他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连你也拘着我?”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刘同慌张跪在地上道,“郎君,小人都是为了郎君好!人多口杂,还请郎君多多珍重!” 第276章 夏至(三十六) 封爽看他做小伏低的模样,又恨恨地抬腿踹了他一脚,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 刘同爬上前,替他斟酒。 封爽仰头饮下,道:“父亲好生偏心。若太子和我同时出事,他必定会弃我来保他!世人皆羡慕我为封家长子,可谁人知道我心头的苦?” 刘同还是头一回看见封爽如此失态,也知道他此时什么话也听不进,一时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房门开了,有人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进来道:“我还道又是哪个落魄书生郁郁不得志,大白天的喝酒骂人,原来是封家表兄啊。” 封爽定睛看去,竟是吴王裴律。 他虽然失态,可未喝醉,面色变了变,赶紧理了理衣裳,上前行礼:“拜见五殿下!” 裴律挥挥手,让他起身,自顾落座在食案边上。 “听闻表兄今日被人滋扰了?”他微笑道。 提起此时,封爽又是一阵憋闷。果真坏事传千里,竟然连吃闲饭的裴律都知晓了,他仿佛预见了去年的噩梦正在重演。 这京师虽大,但在王公贵胄的圈子里,消息却传得最快。大人物们惯来爱争权夺势抬高踩低,谁要有个三长两短,不一会就全都知道了。 封爽摆摆手,不打算多说。 裴律却仍笑,看了看一旁的刘同,道:“刘同,既然你家主人不愿开口,那便由你来说。” 刘同一脸为难,看了看封爽,看他不反对,只得聪明。他转身将门关严实了,而后,将沈楠君一事说给裴律听。 裴律听罢捧腹大笑,竟一时停不下来。 封爽脸色愈发难看:“殿下笑甚?” 裴律笑够了,摇摇头:“封表兄也是蠢货一个。” 封爽登时阴沉了脸,一下站起身来:“封某便不打扰殿下了,告辞。” “表兄别走。”裴律一把将他拉住,仍笑道:“蠢货怎么了?我也是蠢货,我们都是蠢货,只有兄长不是。表兄还不明白,母亲和舅父就需要我们这些蠢货来给兄长垫背。宽宽心,左右是挣不开这个命,不如和愚弟喝个天昏地暗?” 封爽一愣,回头看他。 只见他露出个邪气的笑,口中喋喋不休好似疯话连篇,可话中却有几分戳中了封爽的心。 他给刘同使了个眼神,刘同赶紧上前,将酒杯摆好。 裴律却坐过来,拍拍封爽的肩头,与他同坐在榻上。 而后,他顺手操起食案上的筷子,夹了一筷子下酒菜放入口中,边吃边道:“我与表兄过去不甚相熟,今日一道成了难兄难弟,日后便一道吃喝,一起玩耍,可好?” -- 第311页 裴律虽也是皇后的亲儿子,却一向行事荒唐,让皇后头疼,让封家人不喜。封爽见了裴律虽一向也执臣下之礼,可他也从不将这表弟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应下裴律这等摸不着北的要求。 不过,他对裴律说的话甚是好奇,于是假意安慰道:“殿下若是心绪不佳,我为表兄,自当作陪。只是殿下因何事说气话?什么叫垫背的?” 裴律就着菜喝了一口酒,看他一眼,忽而笑了笑,道:“表兄可听说了薛鸾之事?” 原来是因为此事。 封爽道:“父亲曾与我说起过。他让宫中女官和殿下府中亲卫暗中带走了薛鸾,欲嫁祸于九殿下。而后再让太子接回薛鸾,好讨太后的欢心。” “连表兄都一清二楚?”裴律冷笑,“表兄可相信,我竟然一无所知。母亲竟然越过我,号令我的手下对我的心上人下手,却将我蒙在鼓里!可笑么?”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 封爽在近前,被喷得皱起眉头。这难闻的气味,封爽怀疑他已然喝了几天几夜。 裴律嘻嘻一笑,继续道:“更可笑的是,人居然落到了老九手里,他一看是我的人,提了剑就找上门,半点没打算给我解释的机会。若不是姑祖母在场,我还能回来?只怕是早成了一摊烂泥!” 说罢,他拿起筷子,泄愤一般,将食案上的猪肘子戳得稀巴烂,脸上却在笑:“母亲还说,我身为兄弟,自要为兄长着想,让我莫计较,呵呵,母亲总是这般,哪日我若死在了她面前,她也不会掉一滴泪。” 他说着,又笑起来,眼睛红红的,看着凌厉而诡异。 封爽看着他,没有了言语。 思及自己,他忽而觉得果然还是裴律更惨些。 封爽好歹有父亲傍身在旁,无论如何都有个依赖。而裴律当初在千里之外的瓜州,山长水远的,若不是有个谯国公主在,恐怕真要被裴渊宰了。 谯国公主?想到此人,封爽也不无感慨。父亲和皇后果真的算计到了尽头,竟然连谯国公主会出手相助也算了进去。 对着这满口疯话的裴律,封爽无话可说,只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殿下还是莫多想,中宫这么做,后头自然有万全之策。你看,虽然有些艰险,你好歹还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见中宫心里有数。” 裴律将手中筷子一扔,冷笑道:“活是活着,可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在母亲眼里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她为何事前不告诉我,不就是不信任我么?怕我在老九跟前漏了马脚,坏了她的大事。可她倒是把那些脏事办好些,又不曾办好,只将我这亲儿子往火坑里推。” “对了,还有一件最好笑的事,表兄知道是什么?”裴律说着,愈发激动,“舅父和母亲千辛万苦地做局,就为了让兄长轻易接下功劳。可兄长半点也不领情。他怨舅父和母亲自作主张,做了一个烂局,还说他不稀罕这等功劳。表兄说兄长是否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可从未替我想过这些!” 他越说越恼,干脆拿起个酒壶,仰起头,将酒一个劲地往肚子里灌。 封爽赶紧阻拦道:“殿下已经喝太多,该消停了。” 裴律顺势歪在他身上,一个劲地傻笑:“终于舒坦些了。我这一肚子的话憋了几个月,不知跟谁说去,今日总算说出口了。多谢表兄陪我,多谢那姓沈的娘子告了表兄,多谢仁济堂落井下石……” 第277章 夏至(三十七) 裴律又打了个酒嗝,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疯症了!封爽剜了他一眼。 可看着他的模样,封爽一时又嘲笑不起来。说来说去,自己何尝不也是他口中的行尸走肉? 裴律挣扎着坐直了身子,道:“他们不管表兄,我来给表兄出主意。照我说,那姓沈的不过是个弱女子,抓起来拷问一番,叫人下手恨些,没两下就死了。表兄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仁济堂的王阳。” 封爽正纳闷这王阳是什么来路,为何连封良也认识,于是问:“殿下何出此言?这王阳是何方神圣?” “我哪里知道他何方神圣,想必就是个狗屁郎中。”裴律摆摆手道,“表兄要小心的是他师妹,叫常晚云,这贱人有那么两下子,在河西时还摆过兄长一道。” “哦?”封爽诧异道,“她有什么能耐和身份,竟然能糊弄太子?” “也不是她。”裴律绕来绕去,也觉得烦躁,道,“她就是老九的相好。表兄想想吧,等老九回来,被他那相好一忽悠,定然也要来对付表兄。唉,难兄难弟,难兄难弟啊!” 封爽心头咯噔一响,脸色忽而变了。 他和裴渊并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但对裴渊雷厉风行的手段却早有听闻。被裴渊对付,封爽不知是什么滋味,可光看眼前裴律的憋屈就可窥见一二。 连太子和裴律都敢动手收拾,还有谁能被他放在眼里? 封爽咽了咽,顿感此事严重,起身道:“如此,我要赶紧去和父亲商议。” “商议甚?”裴律扯住他的衣袖,笑道,“舅父必定要么发火训斥,要么好言相劝,然后,必要是将表兄一脚踹开。兄长靠舅父还不如靠自己。表兄能准备的时日不多了,老九快要回京了。” 封爽只觉得背上冒出一阵寒气,紧盯着他:“殿下可有良策?” 裴律嗤笑一声:“小小仁济堂罢了,要叫他们闭嘴,方法一抓一大把,表兄不会想不出来吧?” -- 第312页 左监门卫值房,中候郑有致接到一块无字玉牌, 这牌子是皇城司的信物。 皇城司有个特点,信物做的越简洁,品级越高。这无字玉牌,郑有致只在二殿下裴安那里见过,这回还是第二次见。不用想,来者必定位高权重。 他匆匆出值房去见,只见来者竟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见了他,随即行礼。 郑有致忙还了礼,也不客套,道:“未知郎君来意?” “在下要去工部档房查看卷宗。”那少年道,“还请中候行个方便。” 郑有致颔首:“在下带小郎君去。” “还有一事。”少年顿了顿步子,道,“那个敲登闻鼓的女子,叫什么来着?” 郑有致拱手道,“沈楠君。” “哦。司主瞧那女子挺合眼,好生待她,别叫她委屈了,每隔些时候,给她和她身边那男子送些水和小食,司主日后自有赏赐。” 郑有致愣了愣,看着少年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神色,忽而会过意来。 没想到,二殿下竟有这等风流账…… 他心里想着,正要拱手称是,忽而想到一计:“那男子一看就是和沈娘子有私。司主若是对沈娘子有意思,为何还要善待那男子?让他就此……岂不是更好?” 说着,他用手掌比了个刀切的姿势。 他自以为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可那少年忽而沉下脸:“荒唐!司主高风亮节,岂会做这等阴损之事?” 郑有致赶紧赔笑道:“是是是,是在下狭隘,小郎君切莫计较。小人必定将那二人都照料好。” 小郎君听罢,淡淡地“嗯”了一声:“司主既然这么吩咐,自有他的道理,我等不好妄加揣测。总之那男子也要活得好好的。” “小人遵命!” 少年自腰间扯下个钱袋,扔给他:“叫兄弟一道喝酒去。” 郑有致暗自掂量,还挺沉,喜道:“谢小郎君。” 一盏茶后,再度女扮男装的晚云站在工部幽深的档房里,打量着手里无字玉牌,暗道这东西还真好用,入档房竟无需记名? 跟郑有致一样,那值房主事瞧了一眼她的牌子,挥手就让她进来了。 事不宜迟,她在档房里飞速穿梭,寻找前往魏州修水利的役夫名录,这便是裴安要晚云做的事。 按照裴安的说法,当年魏州水患轻而易举地被压了下去,修水利的役夫名录兴许还未被动手脚。而一旦事发,圣上决心要查,这份名录兴许就保不住了。 现在就是关键时候,但皇城司还未得圣命插手此事,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卷宗带出档房。他们便只得先斩后奏,偷偷地做。 晚云在凉州府整理过卷宗,知道官府归档卷宗的方法,所以很快找着了。一捆卷宗里头有五卷,起头的一卷是令书,令剑南、山南、河北、河南四道征役夫二千人前往魏州修水利,而后四卷便是各州的役夫名录。名录上详细记载了役夫名姓、籍贯、年龄和征发时日。 她在益州府的卷宗上清清楚楚地看道:周元,益州人士,年二十,佑德五年十月二十征发。 看着黄卷纸上的字,晚云不由心生几分心酸。谁会晓得这一征发便有去无回?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 她定了定心神,将卷宗重新卷好,拿到主事跟前,尽量理直气壮地道,“我要拿走此卷。” 主事头也不抬地说:“你出得我这里也出不得院门,要搜身的。” “我自有办法。” 主事不说话,冲她使了个眼神,让她自行离去。 晚云怔了怔,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 刚迈开步子,她忽而又起了心思,对主事道:“我再去看一眼。”说罢,她又小跑回去,将剩下的几卷翻了翻,才快步离开档房。 来路上,郑有致曾与她说明工部官署的线路,她依着记忆穿过回廊,入了一处无人的小屋子。这里是临时的寝房,若是有人没来得及在下钥前出宫,便会宿在这里。现在是当值之时,无人敢在此歇息。 第278章 夏至(三十八) 晚云赶紧将外面的衣裳褪去,露出里头精致的女式宫装,而后摘下头上的黑纱方帽,露出个女式发髻。 她从衣袋里掏出玉簪簪上,插上方才在院子里随手折下的花,一身打扮俨然换了个模样。 初时,她听裴安详细吩咐如何行事,曾困惑地问:“殿下手下想必人才济济,为何要我去做此事?” 裴安徐徐道:“我叫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此人非你莫属。” 原来是这个意思。晚云摇摇头,不过就是要她在男女间切换。如此说来,裴安手下也不见得有多少能干的人,连个女细作也找不到。 而后,便是最重要一步。 六部是军政重地,若非高位者,进出皆要搜身。若是脸熟的随便搜搜,更何况是她这样面生的女子。 而这就是关键。六部是不得让女子进入的。 除了一类人,那便是被六部官长带进来的家眷。 护门看她前来,困惑问:“娘子是如何进来的?” 晚云并不做声,递上玉牌。 护门了悟道:“是四殿下府上的人。” 晚云颔首:“奴婢是随四殿下马车进来的,所以未与官长招呼。” “哦,怎不等殿下一道回去?” -- 第313页 晚云垂眸道:“殿下新得了字画,让奴婢送回府上让王妃鉴赏。” 护门颔首笑道:“尝闻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果真如此。” 他将玉牌还给晚云,正要放行,忽而看见了什么,深深一礼,道:“恭迎四殿下!” 晚云心头一惊,回头看去,正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衣饰堂皇,正往这边走来。 一切突如其来。 晚云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四皇子裴珩是裴安一母同胞的弟弟。她方才出示的玉佩,是从裴安那里得来的,想必是裴珩给裴安的信物,让她以防万一。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现在溜走还来得及,要跑么?一个念头浮起,她心里打起鼓来。 “殿下来了,莫非他还是决定亲自回去送画?”护门对晚云道。 晚云干笑两声,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她没见过裴珩不假,但所幸的是,裴珩也不曾见过她。 “拜见四殿下。”她笑盈盈地向裴珩一礼。 裴珩看了看她,“嗯”一声。 晚云原想着裴珩这等大人物,见到个侍婢之类的人行礼,大约多看一眼都懒得,更不会有什么闲心去问他们在做什么,只要说两句好听的话,蒙混不过不满。 不料,那护门竟一心想要讨好裴珩,上前拱手,热心地说:“这位娘子方才还说要回去给王妃送画,不想殿下就来了,可要去为殿下备马?” 晚云心中暗道不好。 “画?”裴珩不明所以,“什么画?” 晚云暗骂护门多管闲事,索性抢先一步上前,展开手中的玉符,道:“殿下忘记了?这画原本是二殿下的,还是殿下让奴婢拿这玉符去二殿下那里取画。奴婢早前问,如此贵重的画,二殿下怎会交给奴婢,殿下说二殿下一看便知。果然,二殿下看了之后,便答应了。” 她频频提及二殿下,恨不得把我是二殿下的人几个字写在脸上。 如她所愿,裴珩认得这玉符,目光闪了闪。 他看了晚云一眼,似在打量,少顷,点点头,道:“差点忘了,你随我出去。” 六部的官署,一处连着一处,虽然官吏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却颇是肃穆,让人连走路也不敢大声。 一直走到偏僻无人的地方,裴珩才停下步子。 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晚云。 晚云递上玉符。 裴珩收了,却伸出另一手,示意她交出怀里的卷宗。 晚云有些踌躇:“这……” “我总要知道你从六部这里偷走了什么。”裴珩道,“交与我看。” 什么叫偷?晚云随即低声驳道:“是二殿下让我这么做的。” 裴珩不置可否,依旧摊着手。 什么执拗性子。晚云只得将卷宗呈上。 裴珩展开卷宗,飞速扫了一眼,又卷回去递给她,问:“你是皇城司的人?” 晚云接过卷宗,含糊其辞:“奴婢为二殿下办事。” 裴珩看了看她,没有多问,转身离去。 晚云在他身后,忙道:“殿下,那玉……” 裴珩头也不回地地说:“二兄自会来找我要。”未几,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回廊的转角。 晚云撇撇嘴角。裴渊这几个兄弟,脾气是一个比一个怪。 幸好这以后,晚云顺风顺水,再不曾遇到什么阻碍。 郑有致在六部的官署外等着晚云。 看到晚云的扮相,他愣了愣,恭维道:“郎君果真妙人,办成女子也毫不含糊。” 晚云干笑两声,道:“谬赞。” 出皇城路上,晚云和郑有致打探起四殿下裴珩。 郑有致笑道:“郎君不识四殿下?小人还以为皇城司的人无所不知。” 晚云道:“万事总有例外。” 郑有致也不含糊,道:“四殿下封号寿王,是肖贵妃之子,是二殿下的胞弟,如今执掌工部将作监。” “将作监?”晚云问:“那不就是个造房子的地方?” 郑有致笑道:“这话,若是将作监的人听到,定然要暴跳,可他们确实就是干这个的。听闻四殿下自小聪慧,很得圣上喜爱,人人都说四殿下前途无量。可偏偏殿下不喜舞文弄墨,也不爱挥刀弄枪,就愿意在工地上敲敲打打,研究庙宇楼阁。圣上起初还想让他当工部尚书,可他又不稀罕坐值房,指明了要去将作监修房子。圣上无法,便应了。” 啧啧,果真执拗。晚云心道,不过这兴趣倒也别致。 她目前知道的几位皇子,要么如太子,安然稳坐权力的顶端;要么如裴渊和裴瑾,为封疆大吏;要么如裴安,上蹿下跳地当条弄江龙;要么就像裴律,一事无成,四处溜达,但甘心当个手艺人的,别说是个皇子,就是个七品小官子弟,恐怕也放不下身段去做。 “原来如此。”晚云颔首,“方才我遇到了四殿下,听他说了几句话,感觉不好相与。” 郑有致道:“确实,众多皇子之中,有两位是出了名的难相与,其中一位,就是四殿下。” “哦?”晚云讶道,“另一位是谁。” 第279章 夏至(三十九) “另一位,便是还在河西的九殿下。” 晚云哂然,想道裴渊那张脸,觉得倒也不冤。 她忍住笑,不由地有了兴趣,问:“那据你所知,四殿下和九殿下,谁更难相与?” -- 第314页 郑有致为难道:“这……小人就不清楚了,不过四殿下在将作监,常要与工匠打交道;而九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左右都是杀伐果断的名将,兴许还是九殿下要难相与些。” “左右都是杀伐果断的名将就难想与了?”晚云有些不服,道,“什么名将也都是人,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郑有致却道:“那可不一定。” “怎讲?” “小郎君可知道典军楼月?” 晚云目光微亮:“知道。” “他在京中有绰号,名曰杀神。”郑有致道,“传说在河西,他可单骑千里直取戎王首级,戎人小儿夜啼,听到他的名字就哭不出来了。” 晚云愣了愣,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可不止他,九殿下身边其他人也个个不凡,譬如谢攸宁,孙焕,也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尤其是谢攸宁。”郑有致一脸煞有介事,“可知他也有绰号?” “什么绰号?” “冷面罗刹。”郑有致道,“据说他不苟言笑,若是笑了,那毕竟是在战场之上,手中宝刀饮够了百人的鲜血,才能换他露出那么一丝笑容来……” 话没说完,晚云再也憋不住,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冷面罗刹……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厉害,前仰后合,用力捶着马车,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 郑有致懵然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晚云完成了裴安的嘱托,兴冲冲回到楚王府里。 裴安却不在,王府的人说,他入宫去了,请晚云稍等。 一个时辰后,裴安归来,神色有几分不快。 “姜还是老的辣,”他叹口气,道,“我已将事情始末据实以告,可左仆射前来哭诉一番,父皇犹豫了,说要再想想。” 晚云有些不可置信,道:“有什么好想的?圣上既然知道事实如何,便该秉公而断。莫非那枉死的不知道多少人,还凄凉不过左仆射几句话么?” 裴安摆摆手:“你莫要以常理推测。自父皇起事以来,左仆射就一直辅佐在侧,父皇左右要给他几分薄面。拖上一两日罢了,等明日我再进宫去说。” 晚云不由得蹙起眉头。 先前从宫门里出来的时候,她还特地去望了望王阳和沈楠君。二人跪在宽广的门前空地上,只小小一点,仿佛随时要被吞没似的。 这边办不下来,他们就会被一直拖着。远的不说就说现在,他们仍然跪在那里,今夜要如何过去? 裴安看她纠结的神色,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劝慰道:“沈娘子选了这条路,必定是艰难的。他们多跪些时候,多几个人看见,说不定就多一个方法。” “殿下明日还会再进宫去么?”晚云问。 “明日无朝会,我一早就去。” “那便有劳殿下了。”晚云的心定了定,向他一礼。 裴安也乏了,让她早些回去,叮嘱道:“那份名录誊抄一份与我,我着人去查,原件你自己收好,那是重要的证物。” 晚云诧异:“既是重要的证物,为何放在我这里?” 裴安瞥了一眼:“你休想撂手,说到底这是你们家的事。” 晚云讪讪,正要离开,忽而想起官署里的事,道:“二殿下给我的那枚玉符,被四殿下收走了,他说殿下自会再找他要。” 裴安颇是意外:“哦?” 晚云于是和裴安说起在六部官署偶遇裴珩之事。 裴安神色不悦,埋怨道:“你怎那样不小心。” 晚云理直气壮:“非我不小心,是碰巧遇见了四殿下出来。不过,我才说了两句四殿下就明白了,可见二殿下没少顶着四殿下的名义去做别的事。既然如此,还怕叫四殿下知道么?” 裴安:“……” 他抽了抽嘴角,叹口气:“罢了,你回去吧,此事我会处置。” 晚云这才又露出讨好的神色,向他一礼:“在下告辞。” 从楚王府出来,天色已晚。 晚云马不停蹄赶回宅子里,想趁着坊门未关,给王阳和沈楠君送几件衣物。 才匆匆收拾了交给袁承,却听袁达在门上兴奋地招呼道:“娘子!主事回来了。” 在这个地方,他说的主事,除了姜吾道不会有别人。晚云又惊又喜,连忙迎出去。 姜吾道马不停蹄地回到景城里来,风尘仆仆,连常乐坊的宅子也未去,就直奔文谦这宅子。 王阳在信中与他简要说明了缘由。 初看时,姜吾道大惊,反复将信来去看了好几遍,这才确信,真的出了大事,不由暴跳如雷。 在他眼里,王阳一向行事稳重,连细枝末节也办得力求稳妥、从未出过大岔子。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也有犯浑的一天,像个十几岁出头的毛躁小儿一般,日日幻想那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 姜吾道才踏进院子,就看到有个身影从内院跑了出来,边唤着“师叔”,跑到跟前,脸上已然布满愁容。 在王阳的信中,姜吾道知道了他的计策,也知道晚云此时必定已经去找过了二殿下裴安。 看她的模样,想必情况并不乐观。 姜吾道本想责备几句,质问晚云怎么不但不拉着王阳,竟然还随着他一道犯诨,可看她疲惫的双眸,又有些不忍。 -- 第315页 他不由得叹息一声:“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摊上你们兄妹二人。” 晚云低头道:“师叔骂我吧,我替师兄受罚。” “罚自然免不了。”姜吾道哼了一声,看她手里大包小包的,问:“你去何处?” 晚云道:“要去给师兄送些衣物。” 姜吾道说:“我随你一道去,路上将事情首尾与我细细说来。” 天色渐晚。 皇城下值的车马渐渐散去,郑有致上前给沈楠君和王阳送水,劝道:“官署都下值了,现在跪着也没看人,娘子和郎君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跪?” 第280章 夏至(四十) 这人送水送了一日,每回都好言好语。沈楠君并非不知感恩之人,轻声道:“谢官长关心,我说了要跪在此处等消息,便不会离开。” 郑有致看她模样,知道是劝不动,只得道:“娘子有骨气,小人佩服。” 沈楠君喝了一口水,问:“早前问官长为何给我二人送水,官长那时未答。如今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能否告知一声?等这事了却,我等也好登门道谢。” 郑有致有些为难地笑道:“不是小人不愿意说,只是那人位高权重,他不发话,小人也不好胡言乱语。总不过是那位点了名,要小人对娘子和郎君多加照拂,若娘子能度过这关,想必就能见到那位了。” 沈楠君面露困惑,忍不住望向王阳。 王阳毫无异色。能让郑有致这样的人鞍前马后跑腿,又位高权重的人,当下除了裴安,不会有第二个。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裴安做事倒是个细致的,连喝水吃饭这等小事都安排得妥帖。想到他和仁济堂的关系,王阳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只怕日后都要还。 正想着,众人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回头看去,只见三个人正步履匆匆地走向这边。 王阳定睛一看,为首的是姜吾道,后面跟着晚云和袁承。 “师叔。”王阳忙行礼。 沈楠君听到这声称呼,自然也明白了这是谁,也跟着行礼,道;“见过姜先生。” 姜吾道没有看沈楠君,只幽幽看着王阳。 “你随我来。”姜吾道冷冷道,说罢,转身而去。 王阳自不敢抗命,对沈楠君低声交代一句,而后,便要站起身来。可他终究是跪了整日,膝盖又是酸痛又是无力,还没站起来就一个踉跄。 袁承和晚云眼疾手快,赶紧上前将他搀住。 “让阿承背师兄过去吧。”晚云忧心道。 “没事。”王阳拍拍她,笑道:“惹了事不可装娇弱,否则火上浇油,师叔要气死了。” 还笑得出来,晚云剜了他一眼,扶着他走了两步,而后,便目送他一瘸一拐地随姜吾道去马车里。 姜吾道阴沉地坐着,看了看王阳的腿,道:“袍子撩起来,让我看看膝头。” 王阳忙道:“不必……” 话没说完,姜吾道清凌凌地眼神飞过来,王阳只得从命,撩起袍子。 姜吾道看一眼,便用帕子湿了茶水,让他敷在膝头。 “那女子就那样好?”他冷声问,“让你这般不计后果,将师门和性命都置之度外?” 王阳平静道:“她必定不是师叔说的那般好,不过适合我罢了,适合我的人毕竟不多。” “适合你什么?”姜吾道几乎气得发笑,“人家有心上人,这叫适合你?喜欢你的人不少,你就一个也瞧不上,偏偏喜欢这样的?” 王阳却不为所动,望着他:“师叔可还记得从前,有一天夜里,师叔与我彻夜长谈,我曾谈起婚配一事?在这世上,如若师叔不懂我,便再不会有人懂我了。” 姜吾道自然记得,不由得一怔:“你……我没想到你是说真的。” 王阳动了动腿,待舒坦些了,便道:“自然是真的。我其他时候说的话师叔都不必当真,唯独那日说的真的。便让我将此事了结了吧,我便不再多想了。师叔帮帮我?” 姜吾道看着他,好一会,终是恨恨地叹了口气。 “不帮你我还能如何?”他说,“晚云今日被你支到二殿下那里,后头的消息你可知晓?” 王阳苦笑:“我还在这里跪着,必定不妙。” 姜吾道说:“晚云也是听了个大概,左不过是封家闹了闹,兴许里头有些厉害关系,二殿下没法给晚云说。我稍后再去楚王府打探打探。不过你放心,此事二殿下必定会去争取,就不得不委屈你再多跪阵子。” “我无碍。”王阳无所谓道:“小时候被师父罚跪也是一日一日地来,就是太久没跪,有些吃力罢了,我不过担心楠君。还有这天,看起来要下雨。” “那你这出苦肉计才苦。”姜吾道说:“你这下怎么看开了?竟然舍得动用晚云了?” 王阳摇摇头:“我和师父都看透了,大势所趋,此事已经无法阻挠。二殿下已然返京,和师妹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前几日竟然就在西市碰了个正着。而且,不知师叔是否知晓,师父要晚云当师叔的副手,还给她安了个二主事的名号。” “你师父在信里简单跟我说了。”姜吾道颔首:“前几年我便这么打算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是他开了这个口,造化弄人。对了,此事可曾告知你师父?” -- 第316页 “尚未。”王阳道:“此事事发突然,我还来不及给师父去信。” 姜吾道说:“此事事关重大,还是由我来给你师父说去信。不过你师父一向行踪不定,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王阳犹豫片刻,道:“在晋州。” 姜吾道蹙眉:“他去晋州做甚?他在那里又没朋友。” 王阳微笑:“师父的脾性,师叔还知道么?他朋友遍布天下,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拉出一票你我都不曾见过的人来。” 姜吾道狐疑地看他,道:“你是不是帮着你师父瞒我什么?” “侄儿不敢。” 二人又商议了接下来的事,不多时,便听更鼓响起。 晚云正在替沈楠君揉腿,看王阳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去问:“师兄好些了?” 王阳颔首,打量着她,道:“师叔如今回来了,你若无事不要出门。”他想了想,又道:“也不要偷偷跑到墙边看我,我不过跪一跪,又没遭什么罪。” 晚云一怔,想他说的是她离开皇城时曾偷偷看他,不由得讪讪:“我就想知道师兄好不好。” “还有。”王阳问,“那左监门卫的郑中候今日又是送水、又是送食,是你收买的?” 晚云正要否认,可一看王阳的笃定的眼神,发觉已经瞒不过去。 “你如何找上他的?”王阳问。 第281章 夏至(四十一) 晚云怕他担心,没跟他说玉牌之事,只含糊道:“就是我和二殿下说担心师兄受苦,二殿下跟我说可以去找郑中候。我就稍稍这么一提,郑中候就答应了,也想到二殿下这么大的面子,呵呵。” 她干笑两声,触碰到王阳的冷脸又蔫了,道:“知道了,我好好呆在府上便是。” 一番奔波,晚云和姜吾道紧赶慢赶,终于得以在坊门关闭之前赶到了府里。 “师叔还生气么?”晚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然气。”姜吾道恼道。 晚云知道此事不宜话多,闭上了嘴。 姜吾道看着她,遥遥想起两三年前的一个夜里,王阳与他的谈话。 那时,王阳问姜吾道为何他和师父都不成亲。 姜吾道笑道:“我和你师父这等人,太把仁济堂当回事,凡有一分闲心都想留给仁济堂,而且里头还是皇城司这等危险勾当,日后尘归何处也未知。若成亲,必定辜负人家。与其两头都讨不着好,不如起初就舍其一。” 王阳喝了一口酒,问:“师叔是说师伯不把仁济堂当回事?”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姜吾道白了他一眼,“你师伯不同,或是说你伯母是个精明人,她对你师伯没有过多的期待,只要是他那个人,怎样都好。能像你师伯一般找到心意相通之人,本就是万中取一的艰难。我就算了,你师父想必也是。不过,这是我等的想法,你听听便是。有心仪的女子,就赶紧娶回来,让你师父赶紧抱上孙儿。” 王阳沉默良久,道:“师叔,若我说,我与师叔的想法是相同的呢?若遇不上合适的人,不成亲也罢。” 姜吾道不由得笑道:“你与我不同。我像你这么大时,仁济堂才丁点大,成日想着如何将它做大。如今仁济堂正是兴旺时,你哪来这么重的心思?莫不是被你师妹伤了心了?” 王阳苦笑着说:“是。” 兴许是他那时答应的太爽快,姜吾道并未当真,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临走时,王阳跟他说:“我这辈子是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了,但前几年都是师妹陪伴着的,也做不到像师叔一般孤独终老。楠君对我没有太多的期待,但她懂我,是我的知己。有她作陪,兴许算是个安慰。” 姜吾道问:“你这心思,沈楠君知道?” 王阳颔首:“自然知道。若不是因为我俩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以她那副性子又怎么会搭理我?” 王阳颔首:“若不是因为我俩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以她那副性子又怎么会搭理我?”想着王阳说的那些话,姜吾道幽幽地看向晚云。 晚云看着他的脸色,便预感到或许有什么事又不好了,忙道:“师叔又想到什么不痛快的?” 姜吾道欲言又止,好一会,揉了揉额角,一腔无奈怅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姜吾道急着要见裴安,不过不好在晚云面前暴露。 马车走到一半,他下来,推说要去给故人看诊,吩咐袁承带晚云回安邑坊的宅子,自己则往楚王府所在的宣阳坊去。 裴安看见他来,有些许诧异:“这就回来了?” 姜吾道拱手做礼:“见过二殿下。” “拿鞭子去抽你那师侄了么?”裴安笑问。 这唯恐天下不乱态度,姜吾道一点也不奇怪,淡淡道:“在下教训后辈,向来不主张动手。” “不打不长记性,王青州既然是仁济堂将来的掌门,还该严加管教才是。”裴安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小榻,让姜吾道落座。 “听晚云说,殿下今日进宫了。”姜吾道不多客套道,“不知圣上有何话语?” “还能有何话语,不过是要权衡。”裴安道,“先生不是不知封家与父皇的关系,父皇要查,便是要动他们。此事过去太久了,各方都已安抚妥当,要重启此事要耗费心力。所谓的权衡,就是看有无后招。” -- 第317页 “后招必定有,但救不了眼前之急,怕是等不到那天。”姜吾道说。 “有后招便赶紧准备去。”裴安道,“没有什么等不到的。你若不想让王青州和沈楠君吃苦,我明日便先说通父皇,让人将他们押到皇城司的官署去,左右那边屋舍都是新造,我们的人又都不见得光,至今无人上值,还空着好些屋子。他们在里头,好歹不必风吹日晒。就是到时切莫不知好歹,执拗着不去便是。” 姜吾道闻得此言,心头松了松,忙道:“多谢殿下。只要殿下去做,旁事不必操心,他们自会愿意。” 此事三言两语说定,裴安有问起新暗桩的事,正说着话,一名侍从来报,说门外有人急着求见姜吾道。 姜吾道诧异十分,他只和袁承说了自己的去向,谁人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裴安叫护门放行。片刻后,陶得利匆匆进了来。 见过礼后,陶得利便道:“方才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封家大郎要给王郎上眼药,带走了常娘子,在下得了消息便往安邑坊赶去,在坊外遇见了重伤的阿承,常娘子已经不知去向。得知主事来了楚王府,特来禀报!” 姜吾道大惊失色,看向裴安,只见他的脸上也颇是诧异。 “怎会如此!”姜吾道急道,“他们将晚云带去何处?” 陶得利道:“在下已着人送阿承往堂中救治,他说,常娘子被带往了南边,确切去了何处却不知。” 才过了不到一会,竟出了这等事。 姜吾道已经冒出了冷汗,当即对陶得利令道:“将人都散出去,务必找到。” 陶得利领命离去。 姜吾道随即对裴安拱手道:“事出紧急,在下先行告退。” 裴安不置可否,却道:“竟然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好事。” 这话颇是不入耳,姜吾道皱了皱眉,道:“殿下何出此言。” 裴安喝一口茶,微笑,不紧不慢道:“我有一计,甚是简单,听完之后,先生自可离去。” 第282章 夏至(四十二) 半刻之后,姜吾道从楚王府出来,匆匆赶往东市的仁济堂。 天色已经暗下,彼时坊门已经关闭,街上并无行人,只有姜吾道的坐骑发出的马蹄声,清脆响亮。 突然,他发现身后不远处出现了的一队人马。 姜吾道原以为是巡城的金吾卫,不由得加一鞭子,省得被抓着被判成了犯禁,还要动用关系化解。 可那队人马却不像是在巡街,疾驰而来,竟然比他还快,不一阵子就追上了他。 姜吾道听身后有人道:“那不是姜医监么?” 那声音很是熟悉,姜吾道便赶紧勒停了马。 那些人上前将他团团围住,手里的火把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隐约中一人一马跃上前,问他道:“云儿何在?” 晚云的眼睛被蒙着,双手也被缚着,几乎是被拎着下了马车。 她踉跄了一下,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萦绕着浓重的檀香,兴许是一处寺庙。 身后的人似乎很是高大,将她扛在肩上,一路往里走。没多久,晚云听到咚咚的声音,一阵颠簸,似乎是将她扛上了楼。 她心里细数,这楼还挺高,足有九层。 等到终于被放下的时候,她眼睛上的布被扯开,手上也松了绑。只见自己果然正身处在一处高楼的顶端,可俯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旁边,只一盏灯,有人正倚在在阑干前的软榻上,眺望着远处。 夜风吹来,晚云间或可嗅到那人身上浓重的酒气。 待那人转过身来,晚云一下看清他的脸。 她反复打量,瞪大眼睛:“五殿下?” 对于晚云而言,裴律并不是什么熟人,她只在太子的兵营里,跟他打过一回照面。 不过今天再看,裴律的模样却与印象中全然不同。不修边幅、头发蓬乱不说,不知是不是喝多的关系,眼神有些迷乱。 他手里拿着酒壶,不紧不慢道:“又见面了。” 在微弱的灯光里,那面容上的笑意显得有几分可怖。 晚云定了定心神,问:“五殿下为何带我来此处?” “受人所托。”裴律道。 “受何人所托。”晚云问。 “这般大费周章请你来,还能是何人,”裴律淡淡道,“自然是仇人。” 晚云警惕地看着他。楼上八角洞开,夜风穿堂而过,叫人避无可避。而唯一下楼的甬道已经被裴律的亲卫牢牢堵死。 “站这么远作甚?说话也听不清楚,过来与我聊几句。”裴律说罢,打了个手势。 晚云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阑干边上。 凉风拂面,那阑干仅比晚云的腰身高些许,而更叫人胆寒的,却是阑干外的世界。楼下没有灯,漆黑得好似万丈深渊。 裴律打量她紧张的神情,问:“害怕么?” 未等晚云回答,裴律忽然起身,将手搭在晚云的肩上,往外推了一把。 晚云惊呼,半边身子已然探出了阑干外,她慌乱中死死保住旁边的柱子,才堪堪稳住身体,没有掉下去。 她跌坐在地上,喘着气,怒目看向裴律。 裴律迎着她的目光,却笑了笑,道:“今日手有些酸软,竟然失手了。” “五殿下要杀要剐,动手便是。”晚云冷冷道,“何必这般费事。” -- 第318页 裴律不以为忤,坐回了软榻上,继续喝一口酒。 “人知道害怕才好。”他说,“你们仁济堂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才敢招惹封表兄。好心劝你,叫你师兄赶紧收手吧,否则下回,就不会有失手的时候了。” 晚云眉间动了动,明白过来。 虽然知道裴律和封家的关系,但他堂堂皇子,竟然亲自出面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来为封家出头,她是没想到的。 可见都是蛇鼠一窝。 不过,她也知晓自己如今势弱,不宜激怒这疯子,只能拖延时间,等他人施救。 想起方才袁承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晚云不由一咬牙,抓紧了阑干。 “怎么不出声?”裴律问道,“放心,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无尽不过是找你说说话罢了,何至于如此防备?” 晚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让语气平缓下来:“殿下要说什么?” “这样才对。”裴律轻松一笑,“其实前面说的,不过顺带。我今日请你来,主要是想问你一件事。听闻劫走薛鸾的那群人,是你在凉州抓着的,可有此事?” 蓦地听他提到薛鸾,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她自是知道裴律和薛鸾的关系,也知道他跟珠儿和鄂伦之间的那些污糟事,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来问自己。 晚云道:“说是我抓的并不确切。他们去了我们在县里的小药堂,官府的人也在,碰巧遇见而已。” “管你是碰巧遇见的还是故意抓着的,”裴律摆摆手,“那几人可曾与你说了什么?可曾说他们后悔这么做了?觉得对不起我?” 晚云听着这话,愣了愣,心底有些啼笑皆非。 她以为裴律要问那些人供了什么,或者那些事的前因后果,不料,他竟然只关心他们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他。 仿佛一个刚刚跟人吵了架,正在置气的孩童。 裴律却没有一点玩笑之色,目光有几分急切,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催促道:“快说!” 晚云的心思转了转。 她只在那几人落网之时稍稍说过几句,后来都再无交集,并不知道他们招供了什么。那几人被交给了官府之后没多久就不明不白地被杀了,其中内情,晚云也不知道。 但看裴律的模样,据实相告恐怕讨不着好,晚云觉得还是先保命重要。 “他们有没有后悔,我不知道。”思量片刻之后,晚云答道,“不过他们说了,殿下是无辜的。” 裴律忽而目光发亮,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日后对簿公堂,你会替我作证吧?”他凑上去,兴奋道,“证明他们是受别人指使,陷害我的。” 晚云被他身上酒气熏得往后仰身,道:“我必定据实已告。” 裴律似乎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仰头又灌下一口酒,脸上已然又添了两分醉意。 第283章 夏至(四十三) “你替我作证,我还要鸾儿替我作证!”裴律用袖子擦了擦嘴,又想到什么,道,“你师父不是医圣么?你快写信让他回来治好鸾儿!” 说罢,他叫亲卫去取来笔墨,摆在晚云面前:“你现在就写。” 晚云没有动,道:“五殿下想必知道,师父前阵子已经来过京师为薛娘子治病。后续的医治之事,他都交给了太医署的医监姜吾道。此人,五殿下应当识得。他是我师叔,虽不如师父名气大,但医术却更胜师父一筹,治好薛娘子想必不在话下。他今日刚回到京师,不如我修书一封给姜师叔,五殿下今夜便邀他入宫去?” “当真?”裴律惊喜道,“那你快写!” 说罢,他激动地搓了搓手,又问:“那你估摸着,他今日能否救醒鸾儿?” 晚云看他的模样已经不正常,因而也顾不得常理,继续哄他开心:“这个么,还需姜师叔亲自去看看才知道,不过想必不难。” 说着,她在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道:“将此信送往仁济堂,姜师叔一看便知。” “仁济堂啊?”裴律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遗憾之色,“唉,怕是不行了。” 晚云不明所以。 裴律却朝阑干外望去,对晚云道:“你可看见了那火光,知道那里是哪里?” 晚云忙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长安城中,有一处光照十分显眼,并非是寻常灯烛,而竟是有一处院落烧了起来,火苗蹿起,在高楼上看得清晰。 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晚云睁大眼睛:“那里是……” “东市。”裴律喝一口酒,笑道,“你不是仁济堂的么?怎么连仁济堂也不认识?” 心骤然沉下。晚云站起身,手死死扣着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那火已经蔓延了几处屋舍,夜风中,似隐约听见有人惊声呼喊,也不知有没有人救火。 裴律却看得开心,仰头大笑,如魔鬼般狰狞。 晚云气极,向裴律怒目而视:“仁济堂与五殿下无冤无仇,五殿下何以教唆人纵火!” 裴律不以为然:“这你可冤枉了我。我只稍稍提了一嘴,做什么,如何做,都是封爽定下的。他说要你在这里看仁济堂烧成灰烬,好叫你和你那师兄长长记性。” 说罢,他狡黠一笑:“你品品,可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就像我被裴渊那杂种抛在大漠时一样?” -- 第319页 晚云自然知道他绑自己来是为了报复裴渊,仁济堂在他这等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医馆,纵火杀人也不过捏死跳蚤一般不值一提。 “原来殿下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晚云咬牙道,“在河西时,抛下殿下的可是太子,是我阿兄将殿下从绝境中带出,让殿下回了京城。” “少给他脸上贴金。”裴律嗤之以鼻,“若不是因为他,太子何以会抛下我?他将我似阶下囚一般押回凉州,处处羞辱。都是因为他,我即便回到京城也到处受人嘲讽。” 裴律说着,目光愤恨:“我有今日,都是他害的!” 晚云摇头,无所畏惧地从头到脚将裴律打量一番:“如此说来,殿下也知自己自己纵然回到了京师,却形如丧家犬,连乞儿也不如。既是如此,殿下更该改过自新才是,却又何以为人献计?故作高明,其实弄出来的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也不怕被人耻笑。” “住口!”裴律面色铁青,大吼一声,朝晚云扑过来。可他连日饮酒,内里发虚,身形不稳,被晚云轻易躲了过去。 他跌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对亲卫嚷道:“杀了她!杀了她!” “谁敢!”晚云面沉似水,看向几个亲卫,突然亮出裴渊给她的玉佩,喝道,“我是九殿下的人!这京城之中,就没有九殿下不敢做的事!五殿下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九殿下就算饶了他,却饶不得你们!你们谁敢伤我,便等着被九殿下挫骨扬灰!” 她怒不可遏,声音竟比裴律还要洪亮几分。 亲卫们听得她的话,竟是犹豫起来。 裴渊的威名,无人不知。尤其是这些人刚刚跟着裴律从凉州回来,过去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刻骨铭心,每个人都知道,晚云的这些,裴渊确实干得出来。 裴律一听裴渊的名字,就像听见了世仇的名字,爬起身来,上前抽出亲卫腰间的佩刀。 两名亲卫连忙上前,一人将他抱住,一人将刀挡住:“殿下三思!” 裴律的脸色更是难看,大吼大叫道:“你们胆敢不听我的,我便诛你们九族!” “无圣上旨意,谁人可诛九族?殿下莫非要造反不成!”晚云冷笑,随即与亲卫道:“五殿下醉成了这样,说出来的话岂可作数?诸位不若将殿下带回宫去,请让医官好生医治,尚可算得一份护主之功。若不然,他日宫中清算,诸位才要后悔。” 几人自然不是傻瓜,面面相觑。 裴律怒吼一声:“谁敢不从,我就先杀了谁!” 话才出口,忽听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封爽的随从刘同正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道:“殿下,郎君那头已经得手,郎君让殿下尽速离去。” 亲卫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也劝道:“请殿下速速离去。” 裴律仍在气头上,怒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我!我先杀了这贱人!” 刘同惊慌道:“殿下不好再逗留此处!万年县的衙役已悉数出动,四处找人,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而来,我等须尽快离开!” “让他们来!”裴律往地上啐一口,“他们能拿我如何?我是皇后嫡子,太子亲弟,他们能拿我如何!” 说话的工夫,亲卫们已经看到高楼下方有擎着火把的兵马越来越近,知道刘同说的都是真的。 几人对了个眼色,不再听裴律胡言乱语,一齐上前将裴律擒住,架着他,离开了高楼。 剩下两人来抓晚云,要将其带走,刘同拦住,道:“诸位尽速离去,莫让殿下露脸。这女子,我要将她带去给我家郎君,他还有话要问。” 第284章 夏至(四十四) 刘同是封爽的人,亲卫们开罪不弃。他们制服裴律已经相当不易,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于是应下,当即火速离去。 晚云看着那疯子走远,警惕地看着刘同,问:“你是封爽的人?” 刘同没有说话,错步上前。 晚云赶紧后退,紧张道:“你站住,你别过来!” 刘同忙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冷静,而后,低声道:“娘子在此处静待官府的人前来,切莫走动。”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晚云怔怔留在原地,待听得他的脚步声远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 心仍旧扑扑跳着,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过去了,莫不是做梦? 脑子里嗡嗡直响。晚云越想越是后怕,不知不觉,那不争气的眼泪又跑了出来。 突然,楼下又传来许多脚步声。 晚云一口气又提到心口,忙将眼泪擦干,站起身来。 环顾四周,门洞大开,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逃走,忙小心翼翼地溜到楼梯口后面的隐蔽之处,缩在角落,就着一道门缝往外面看。 纵然身在九层高楼上,晚云依然能听到楼下纷乱的马蹄声,知道必定来了好些人。而穿过阑干的镂空雕花,正见仁济堂的院落火光熊熊,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悲怒交加,晚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跃上阁楼,晚云屏住呼吸。 “云儿!”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晚云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忙站起身来。 -- 第320页 那人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响动,几步从楼梯下蹿上来,焦急的目光和晚云的泪目对个正着。 “阿……阿兄。”晚云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畏惧一些,却全然控住不住情绪,跑上前去,一下抱紧了那温暖的怀抱。 听到她那中气十足的哭泣声,裴渊知道她什么事也没有,终于放下心来。 “阿兄……阿兄怎么回来了……”晚云泣不成声,又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望着他,委屈巴巴,语无伦次,“他们烧了仁济堂……不知师兄如何了……还有师叔……” “你师叔和师兄都无事。”裴渊说着,掏出巾帕来擦擦她的脸,将她上下打量,“你可伤着了?” 晚云不知如何形容,在大惊大恐后听着一声简单的问候,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感动和喜悦。 她抓住裴渊的手,摇摇头道:“我……我无事……” 裴渊看着她那强作坚强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懊悔,一把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吻吻她的额头:“我回来了,莫怕。” 晚云听着这话,心中无比踏实。有那么一瞬,她想自己干脆就这样抱着他好了,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管。 但这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晚云想到仁济堂,心定了定,抬起头来。 “阿兄……”她擦擦眼泪,哽咽着道,“我要回仁济堂去,还要看看我师兄他们如何了……” 裴渊却拉住她,道:“阿月已经去找官府要府兵,你去帮不上忙。你先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与我,究竟谁绑了你。” 晚云知道裴渊来了,自己便是有了靠山。今晚的事,须得从长计议,揪出主使才能永绝后患。 “绑我的是五殿下。”她将眼泪擦干,“他亲口说,纵火的是封爽。” “封爽?”裴渊的眉头微微皱起,拉着她在旁边的榻上坐下,“细细说来。” 晚云深吸口气,于是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遍。 “阿兄,我觉得五殿下疯症了。”她说,“他向我问起绑架薛鸾的那群人的下落,还口口声声说要我写信给师父和师叔,要他们一定将薛鸾救醒。还说他要让薛鸾作证,还他清白。我想他是被河西之事折磨疯了。” 裴渊沉吟片刻,随即唤来冯安,令道:“点二十人分头前往吴王府和尚书府,不必入府惊扰,只将各处出入之处把守。若见五兄和封爽人马,悉数拿下,押回外院候审。” 冯安应下,道:“若不见他们踪影呢?” “不见踪影也守着,我自有办法。” 冯安领命,边下楼边点名,行至楼下,身后已经跟了二十人,风风火火地驰骋而去。 晚云有些不安地看向裴渊:“这里可是京师,阿兄这般兴师动众,会招惹麻烦么?” 裴渊看着她紧张的模样,知道她指的麻烦是什么。 “此事,是他们犯了忌讳。”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真要闹开了反而好,到了圣前,我会让他们掉一层皮。” 晚云还想再说,裴渊抚抚她的头发,安慰道:“不必担心,对付他们,我的经验多了去了,就算是父皇也不能拿我如何。” 那语气虽和缓,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能驱散心中的焦虑。 晚云看着他云淡风轻模样,想到文谦曾说过的他小时候的事,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如今日这般凶险,已经足够让晚云如同惊弓之鸟,而裴渊却从小到大都在经历,以至于他能够沉着应对,毫无畏惧。晚云并不觉得他厉害,反而觉得一阵心疼。 她低低应了一声,与他手指相扣,楼中光照晦暗,只见他眼底浅浅的乌青,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阿兄这是才刚入城么?”她问道,“如何找到了这里?” “不过是凑巧。”裴渊道,“陈录曾在信中说,你住在安邑坊,我入城后便直奔那里,路上巧遇你师叔。那时,他刚好得知了你遇袭之事,托我帮忙寻你。我当即去万年县衙找当值的武侯,让他们打探你的下落,正好有人在巡街时看到了劫持你的人车马,于是我一路追寻,来到了此处。” 晚云了然:“我师叔现在何处?” “我才将将得了消息,便听闻仁济堂起火。我寻思这两件事必不是巧合,于是派阿月跟随你师叔去仁济堂救火。他有齐王府的令牌,若是人手不够,可向附近官署调人。” 第285章 夏至(四十五) 听到楼月的名字,晚云心头宽下,望着他,又道:“那……阿兄回来得这么快,这一路都是在赶路么?” “也不算赶路,”见她终于开始关心自己,裴渊心情舒畅,微笑道,“不过不习惯慢悠悠游山玩水罢了。” 今天这一整日,可谓心惊肉跳。 他原来就想着跟晚云的约定,从凉州出发之后,每日清晨赶路,天黑歇下,从无耽搁。进入京畿的时候,他忽而收到陈录送来的急信,里头提及了登闻鼓的事。裴渊便预感了要出事,于是抛下辎重,只带着楼月等一众亲随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日天黑后才到达京师,靠着兵符,让金吾卫打开了原本已经关闭的金光门。 这些,裴渊不打算细说,看晚云的心绪定下了,拉着她下楼。 晚云听着裴渊说起方才他的手下如何凭着车辙蹄印,从蛛丝马迹里辨别出方向,找到这里,颇是咋舌。 她一向知道裴渊手下精兵强将众多,尤其是他身边的亲随,不少人曾经做过斥候,鹰目犬鼻,是追踪擒拿的好手。 -- 第321页 裴渊总是有本事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到,什么也难不倒他。 晚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可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她轻声道: “幸好阿兄回来了”。 裴渊回头,楼中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可仍能从那声音中察觉她的心绪。 半是高兴半是沮丧,就像在河西的时候,他将她救下的时候一样。 “你又在想,给我添麻烦了是么?”裴渊道。 晚云想否认,但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小声道:“我要是能像阿兄一样厉害就好了,遇到什么事也不慌,什么事也不怕。” 裴渊的脚步停住。 “你当真觉得,我是个不会慌不会怕的人么?”他说,“我也不过一介凡人,只要是凡人,便会有旦夕祸福,无人可摆脱七情六欲。” 晚云愣了愣。 “云儿,”裴渊道,“我看上去不慌,只不过是不形于色。我向来知道这些人丑陋的面目,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在路上之时,我一直惴惴不安,唯恐他们对你做出什么骇人听闻之事来,直到方才在阁楼上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才仿佛获救了一般。” 停了停,他补充道:“这话,我只说与你知晓。” 晚云没想到裴渊会有朝一日跟自己说起怯懦的一面,不由愣住。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傻傻地“哦”了一声。 裴渊拉着她的手,淡淡道:“下面的楼梯有些朽坏,慢些。”说罢,他继续牵着她的手,往楼下而去。 二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道上回想,晚云想着裴渊方才的话,心莫名地跳得快。 别人眼里的裴渊,一向冷静、高大、无往不利。楼月和谢攸宁他们,视裴渊如真神,即便在他面前插科打诨也始终保持着敬畏。就算是憎恶他的人,如太子,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可怕,像躲瘟神一般躲开他。 裴渊也一向乐于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就像当年和她在山中初遇那样,冷冰冰,无懈可击,仿佛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 但现在在晚云面前,这层铠甲正在破裂。晚云知道,这样的阿兄,只属于自己。 心头暖暖的,似掺着蜜。 因为担心晚云受伤,裴渊先前吩咐随从寻了一辆马车来,此时,就停在寺院的外面。 裴渊和晚云一道坐到马车里,走起来之后,他忽而想到了什么,问晚云:“你师兄和那沈家闺秀之事,究竟是何缘由?陈录在信中只大致说了说,方才我与姜先生匆匆会面,也不及详问,你现在可详细告诉我。” 提起这事,晚云精神一振,随即将前前后后详细地说了一遍。 “阿兄,”晚云很是不忿,“师兄和沈姊姊只是正儿八经地伸冤,为何讨一个公道竟那样难?” “因为这是京师。”裴渊道,“且牵扯到了封家,那公道注定不会来得容易。” 晚云听着,踌躇片刻,瓮声瓮气道:“就像阿兄的母亲当年那样么?” 马车摇晃,外面随从手里的火把光透过车窗上的纱帘,在裴渊的脸上明晦不定。 轻柔的话语,勾起了他心底的痛楚。在不知多少个深夜,他想起惨然度日的母亲,如鲠在喉。可公道迟迟不来,他也已渐渐麻木,甚至开始麻痹自己,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道,只是弱者的乞怜,谁强谁就是那个公道。 许多年来,包括岳浩然在内,所有人都告诉他,只要他强了,做什么都是对的,公道也自然是他的。 所以,他逼着自己成长,变成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但越是强大,他越觉得,所谓的公道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是位高权重,反而不会有人去关心他是否真的应该为自己讨还什么。 只有晚云,孜孜不倦地讨问这些早已被人遗忘的公道。 母亲的冤情他早就知晓,里头的污秽难堪到叫他不忍告诉晚云。可没想到她一路闻到了文公那里。从信中得知这些,他甚是诧异,又甚是感慨。这么些年,真正替他关系着的母亲的,便只有一个她了。 “我母亲是我母亲,所有的事,都会一桩一桩算清楚。”裴渊徐徐道,“正因为难,你我才不可退缩。你要帮着你师兄,我就帮着你,可好?” 晚云心头一颤,似有一股暖流绵绵注入。 她笑起来,一下扑到裴渊怀里,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马车一路往东市去。 东市人口密集,房屋密布,难免时常有走水失火的事。于是,官府便在东市东北角挖了水池,从城外的龙首渠引了活水灌注。 仁济堂当初在选址时就特地选了靠近水池的一角。如今这番火势,不得不感谢前人的先见之明。 它不只是个药铺子,还设有医堂收留病患,因而打通了东西南北的八个铺子,单独成了一处大院落。也幸而自家铺子大,这把大火才没殃及邻里。 第286章 夏至(四十六) 晚云到达堂中,火势已经只剩零星,百余人进进出出,有的继续扑灭明火,有的将物什从危房里搬出来,井然有序。 楼月仍在人群里指挥着,颇有大将之风。见裴渊和晚云回来,赶紧迎上前,看了看晚云:“无事么?” 晚云看他满头大汗的,脸上还有些烟火留下脏污,不由大受感动:“我无事,你辛苦了。” “我问的不是你,我问的是绑你的人。”楼月道,“可还健在?” -- 第322页 晚云怒起,作势就要打他。 楼月笑嘻嘻地晃开,擦了擦汗,对裴渊道:“我刚派人去八殿下府上要了二百亲卫,稍后就到,只是人太多,恐站不下。” “怎要了这么多?”裴渊道,“不是都快扑灭了?” “扑灭了也要拾掇后事,繁琐得很,岂有嫌人多之理。”楼月不以为然,“师兄先前也说了,闹大些才有人看。” 裴渊没有反对,道:“跟他们主事说,轮换着来便是。”说罢,他左右张望道:“县令可来了?” 楼月道:“来了,他得了师兄召唤,自然不敢怠慢。听闻他还遣人去知会了京兆尹,只是人在城西,恐怕要来也来不了多快。” 裴渊颔首,看晚云已经心不在焉,若不是他牵着,恐怕已经只蹿到火场里去了。 他正待说话,冯安忽而来到,向他复命。 “抓住了五殿下,”冯安说,“封爽落入了皇城司的手里。二殿下邀九殿下过府一叙。” 晚云在一旁听着,目光定了定:“二殿下拿了封爽?” 裴渊神色平静,思忖片刻,道:“我稍后便去。” 冯安应下。 “我随阿兄去。”晚云忙道。 裴渊摇头:“他找的是我,你插手无益。此处还需要你,切莫乱走。” 想到仁济堂,晚云没了言语,只得应下。 “师兄要将她留下?”楼月为难道,“此间兵荒马乱,她这般不安分的人,若又来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交代?” 晚云被激起气性,白他一眼,随即对裴渊道:“阿兄忙去,我自会跟着阿月,不给师兄添乱。” 裴渊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楼月,对晚云道:“你在此处等我回来。” 那声音莫名地变得温和,楼月听着,身上起了一阵鸡皮。 晚云笑笑,推了推他,道:“阿兄但去便是。” 裴渊深深看她一眼,便带着冯安打马离开。 晚云站在远处张望着,直到他才消失在街口,才终于转回头去。 “姜师叔何在?”她找到一个仁济堂弟子,问道。 “师父在西院那边,正整理火场里清出的药材。”那弟子答道。 晚云应一声,径直前去。 楼月赶紧追上,问:“你怎么自己走了?说好的跟着我呢?” 晚云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方才我是要让阿兄安心去办事,这才随口说说。我岂会再丢,谁截人还会连着截两回?” 楼月:“……” 他左右拦不住,心里怒骂了一声冤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楚王府在东市的西边,离仁济堂其实不远,仅一坊之隔。 不过,裴渊还是第一回 来这里。并非是因为他常年在河西,而是他这位二兄本就离群索居,从小到大,他们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不深。 一个月前,裴渊就收到消息,说朝廷准了个新的官署,名为皇城司,那主事的司主,就是他这位二兄。 也是那时起,裴渊才重新注意起这个兄长。 裴渊才到府前,就见府门洞开,早有府中的内侍等候着,上前行礼。 他抬头看王府的门楣,上面漆色尚新,一看就是刚刚才做好的,敕造二字金光闪闪。看来,二兄这番归朝好不风光。 “二殿下已经等候多时,请九殿下移步。”这时,内侍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裴渊应下,跟着他穿过外院,入了内院去。 内堂里香烟袅袅,有个男子身着白色寝衣,长发未束,撑着头斜倚在榻上,似刚从睡梦中醒来。 听见脚步声,裴安缓缓睁开眼,看到裴渊,露出浅笑。 “拜见二兄。”裴渊上前行礼。 裴安摆摆手,道:“九弟不必多礼,请坐。” 内侍为二人斟了热茶,便垂首退下。 裴渊开门见山地说:“多谢二兄代为捉拿封爽,如今我已归来,还请二兄将此人交与我。” 裴安听罢,不置可否,只喝了一口茶,问:“你拿封爽做甚?莫忘了他可是朝廷命官,天子脚下,他就算犯下再大的罪,也轮不到你这凉州都督出手。不仅如此,还有老五。不是我要将封爽交于九弟,而是九弟要将老五交于我。” 裴渊神色不改:“二兄为何插手此事?” 裴安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领了个皇城司。人说任官上任三把火,可我已经上任两个月,至今没有什么作为,说不过去。这回正巧让我遇见了这么好的差事,好查好断,把柄一抓一大把,正巧立个功。你已经军功累累,不差这点,让让为兄?” 这话说得轻松,但裴渊不为所动。 他也喝了一口茶,道:“二兄不必自谦,皇城司是个新衙门,二兄却不是个新人。以父皇的圣明,断不会叫个新人代他耳听四海。明人不说暗话,弟虽与二兄不熟,但公事上,你我可实话实说。二兄究竟意欲何为?” “你来此,不过是恼封家设计欺负你那小云儿。”裴安徐徐道:“可我是正儿八经要对付封家。我跟他们的恩怨更深。你若真心想帮忙,便去处理好薛鸾之事,让皇后腾不出闲心来插手。切莫胡搅蛮缠,这只会将事情越搅越黄,最后落的个分身乏术。” 裴渊的眉头皱了皱,道:“二兄要对付皇后?莫非是父皇的意思?” “是谁的意思不打紧,九弟既然要为兄实话实说,为兄便将话撂在此处。”裴安继而道,“在京师,皇城司可插手断狱,我能做的事,比你多得多。说白了,此处不是凉州,我比你更适合在京师行事。” -- 第323页 第287章 夏至(四十七) 裴安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裴渊思忖片刻,道:“我也有话直说,二兄凭什么让我相信二兄所言?” 裴安笑了笑。 “我与九弟来往不深,九弟对我有所防范是理所当然。”他不紧不慢道,“可我对九弟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说起来,我久未归京,许多兄弟姊妹也都记不清容貌,却唯独对九弟印象深刻。” 裴渊对这种老近乎的套路很是熟悉,面色不改:“二兄何出此言?” 裴安目光深远:“我记得是佑德二年,我离家许久,正打算回京看看父皇和母亲。行至京畿,正遇见九弟送贤妃的棺椁入皇陵。我多少听闻过贤妃之事,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去了,勾起了些许伤心事,想这吃人的地方还是与从前一般可怖,不来也罢,于是又掉头离开了。” 裴渊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但凡对皇家之事有三分了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贤妃岳氏的事,也不会不知道,母亲是他心头的芥蒂。 故而若有人想套近乎打动他,多少会提到些母亲的旧事,裴渊多少已经疲倦了, “后来呢?”裴渊道,“二兄如今似乎又忽而想明白了?” 裴安摸摸下巴,道:“亦是被九弟激励。九弟有那样的遭遇,尚且在朝中活蹦乱跳,我母亲健在,又有亲弟作陪,有何道理自弃?” 裴渊只觉得他鬼话连篇,从腰间取出一个物件,摆在案上。 “我说二兄不是新人,对二兄有诸多不信任,并非空穴来风。二兄方才说了许多,却并未对我坦诚相待。”他神色严肃,看着裴安,“二兄从未远离朝事。在河西救走宇文鄯、又劫走云儿的人,正是二兄。” 案上所陈之物,正是裴安在高昌留下的玉佩。裴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皇子才有的物件,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觉得唯一有可能的人,只剩下这位二兄了。 “这么快就猜着了?好没意思。”裴安看了看那玉佩,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撇了撇嘴。 裴渊不多废话,继续道:“薛鸾曾说,二兄一行佯装太子的手下与她联系,二兄莫非在替太子做事?” “太子?”裴安冷笑,“九弟此言可是在骂我。我与薛鸾联系不假,不过那只是方便行事。你也知道薛鸾爱攀附,我说是太子的人,她才会稀罕。” 裴渊道:“既如此,二兄的话真假难辨,我又如何知道该信哪一句?” 裴安有些后悔。 当时贪图方便,没想到竟给自己埋了大患。是谁想的法子?是石稽吧?回头把他骂一顿。 “我以为,九弟还是莫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先专注当下之事为好。”他将话头挑明,“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我方才已经说了,你我在一条船上。如今人到了手里,头一件事便是让人招供,你我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先机,正一点点被浪费。等天亮之后,宫门一开,封良和皇后便会求父皇令你我交出封爽和老五。我有皇城司,可以硬着头皮不交;而你这凉州都督则不一样,拿了老五纯属狗拿耗子,你交还是不交?” 仁济堂这场大火的后事,直到下半夜才终于收拾清楚。 晚云和姜吾道清点了一番,财物屋舍自是有损失,不过万幸的是,弟子和病患都好好的,无人伤亡。 楼月亲自向前来帮忙的各方人马道谢,说九殿下他日定然道谢云云。那些人在楼月面前也颇是客气,纷纷行礼告退。 晚云数了数,这些人马,都来自附近的高门大户,非富即贵。 她不由道:“你这话也放得太大了些,要阿兄一家一家登门道谢,他岂非要累死。” 楼月“啧”一声:“亏你还是仁济堂弟子,这等场面话都不懂。师兄向来不在这些虚礼上费工夫,他堂堂皇子,凉州都督,就算登门道谢,他们也要受得起才是。这所谓道谢,最多是寻个空闲的时候摆摆宴席,将他们都请去便是。” 晚云了然,心想裴渊的面子果然是大。 “这倒也不必阿兄去谢。”她想了想,道,“他们帮的是仁济堂,我回头跟姜师叔说了,备足厚礼,给各家送去。” “那是不必。”楼月豪气地笑了笑:“他们帮的可不是仁济堂,能得师兄出面请来帮忙,那是他们的造化。师兄雄霸一方,京城里想结交他的人多了去了,有这等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看着他那大放厥词的模样,晚云不由豪气:“阿兄在京师的人缘如何?” “不如何。”楼月道,“不过不是别人不搭理他,而是他不搭理别人。除了谢三郎孙焕他们家的人,师兄甚少与别的贵胄来往,他这个朋友,是出了名的难交。”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晚云“哦”一声,若有所思。 因为救火,仁济堂里值钱的物什都已经搬到姜吾道在常乐坊的宅子里。堂中不少跑堂原本是住在仁济堂的后院里的,如今被烧了个精光,也不得不临时借住在姜吾道和文谦的两处宅院中。 晚云让袁盛带着慕浔安排此事,并让人连夜去敲开附近食肆的门,将铺子中原本准备天明卖早点的羊汤统统买下来,分给了忙碌了一夜的弟子和来帮忙的四邻。 人们得了安顿,三三两两地散去。 晚云打着灯笼,又在四处巡视一遍,意外地发现,姜吾道站在一间屋舍的废墟里。 -- 第324页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尚未彻底消散的袅袅残烟中,背影有几分萧索和落寞。 “师叔。”晚云唤着,忙走上前去,想拉开他,“站在此处做甚,小心木石落下来。” 姜吾道却没有动,只低头擦了擦双眼,侧过头来,道:“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有话明日再说。” 晚云看他神色,知道是在为这些心血付之一炬而伤心,也有些不忍。 “我不累。”她说,“就在此处陪一陪师叔。” 姜吾道望着四周,长叹一口气。 “二十年,”他说,“这处院子,是我当年来到京师之时买下的。一砖一瓦亲手择选,由此处慢慢做起来,才有了后来的分号模样。如今就这么一把火,把老底毁了,岂能让人甘心。” 二更和三更中午奉上 第288章 夏至(四十八) 晚云心中也不好受,嗫嚅道:“师叔,此事是因我和师兄而起,我替师兄给师叔赔不是。” 说罢,她放下灯笼,便要下跪。 姜吾道赶紧将她搀住,瞪一眼:“我怨你们了么?我岂是那等好赖不分的人。是封家欺人太甚,我要算账也是找他们去,与你们何干?” 晚云看着他红肿的眼,也不由鼻子发酸,道:“我知道师叔不易。师父派我过来时,曾交代过,要我好好帮师叔。师叔放心,我以后定然好好做事,不会辜负师叔苦心。” 听她提起文谦,姜吾道的神色缓下许多,没多言,只拍拍晚云的肩头。 “师叔莫要难过。”晚云接着道,“如今师叔不是一个人了,师叔有我。房子没了就再盖;生意没了就再找;谁要欺负我们,我们必定欺负回去,可好?” 这话满是意气,姜吾道听着,却莫名顺耳。 他知道晚云大约有那么几分底气来自于裴渊。若是从前,姜吾道一向反对跟这些贵胄牵扯太多,毕竟皇城司一家,就已经让仁济堂麻烦不断。 但如今,姜吾道也看开了些。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就拿今晚的事来说,若没有裴渊帮忙,姜吾道失了晚云又失了仁济堂,大概会再也无颜见文谦,只剩下自挂东南枝谢罪一途。 心中长叹,原以为人过中年,自己已经见过了大风大浪,可处变不惊。但到了真正的风浪跟前,他才忽觉自己脆弱不堪。而最先将他搀扶起来的,却是年少的师侄女。 “好。”姜吾道深吸一口气,望了望天色,道,“回去歇息吧。” 晚云见他脸上终于没有了方才的凄苦之色,也放下心来,一口应下。 师侄二人打着灯笼往朱出走,一边走,晚云一边向他说起先前的事。 “今夜二殿下和阿兄一同擒住了封爽和五殿下,”她说,“我稍后去打探打探,看他们是如何打算的,明日一早就来给师叔送消息。师兄那头,我早前让人去知会过了,让他不必担心,明早还是会亲自去跟他说一声。我知道师叔今夜必定睡不着,不若去看看阿承的伤势?他可不能有事,否则不仅袁叔那头会难过,师兄也会不安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已然将所有事都考虑了下来。姜吾道听着,心中欣慰,微微颔首。 “阿承那边我自会照料,多重的伤也会治好。”他说,“至于九殿下那边,他定然已经安排妥当,你不必急着去扰他,一切等天亮后再说。” 晚云笑了笑:“师叔放心,我自有计较。” 待得姜吾道离开,晚云转身,忽而发现楼月站在不远处。 “你怎在此处?”她讶道,“怎不去歇息?” “不敢歇。”他说,“你若又像个鸡崽儿一般被什么人提了去,师兄只怕要拿我祭天。” 晚云:“……” 楼月慢悠悠走过来,看着姜吾道的背影,道:“姜医监当真辛苦,又要当太医,又要管仁济堂,如今还被封家那疯子盯上了,只怕日后不好过。” 晚云的神色沉下来。 事已至此,无论是哪边,都不可能收手,定然要争出个结果。 “阿兄还没回来么?”晚云问。 “方才就回来了,看你和姜主事说话,便先去找京兆尹了。” 京兆尹吕政半夜得了万年县府的消息,他本以为打发手下去看一看便好,不料,睡下不久,又听人说,九殿下到了东市。 吕政感到不可置信,片刻的错愕之后,忙不迭地穿衣穿鞋,立即赶往城东,正巧裴渊从裴安那里出来,在东市口遇个正着。 裴渊一看是他,二话不说,上了吕政的马车。 吕政与裴渊的交集不多,只在朝会上远远看过他,但其大名如雷贯耳,这气势更叫他腿软。 裴渊刚一坐定,吕政当即言之凿凿,说仁济堂丢了人和走了水绝非巧合,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恶徒绳之以法。 “殿下放心。”他恭敬地向裴渊道,“下官今日便派出人手,将涉事者传唤到案,问个明白。” 裴渊看他一眼,道:“京兆府有京兆府办事的章程,我无意插手。仁济堂那边刚刚救下一场大火,人疲马乏,府尹倒不必急着传唤。” 吕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那……” “我过来,乃是提醒府尹一事。仁济堂地处闹市,此事必定已是传扬出去。天明之后,围观者必是不少,须得防着有人趁机毁坏火场痕迹。”裴渊道,“按理说,这也该是府尹职责之内。” -- 第325页 吕政听得这话,背上旋即除了一身冷汗。 此事,他先前倒是没有往心里去。失火罢了,房屋都是木头做的,京城那么多人,哪个月不来上几次。京兆府见怪不怪,只要火灭了,一般也不会管。府尹手下就那么点人,费这些事做甚?至于查案,犯案的是人,查案时将苦主寻来,再盘查盘查目击者,总能理出线索。 而如今这仁济堂的失火,竟惊动九殿下亲自出面,还告诉他应该如何查案…… 吕征不敢深想,忙答道:“下官遵命。” 裴渊没多言。 今夜的案子,面上看是有人针对仁济堂绑架纵火,但以主使者的背景,其实并不是京兆府能管的。吕政只要稍稍查问,就会发现棘手之处,就算他有心诉之公义,也无能为力。 不过东市毕竟在京兆府管辖之内,闹出这样的事,京兆府无论如何也要过问。晚云在信中曾提及,文谦让她当什么二主事。她又是那被绑架的苦主,京兆府必然会找到她的头上。 官府的做派,裴渊心里清楚得很。一般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另说,麻烦却是一定的。尤其是这种凶手有权有势的,一个封家,一个五皇子,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为了不让晚云吃亏,裴渊提前出来给她撑撑腰,敲打敲打京兆府,乃是十分必要。 裴渊不欲与吕政深交,敲打完便放他回去,转而往不远处的仁济堂去。 第289章 夏至(四十九) 裴渊循着灯笼光望去,楼月亲自驾着一辆马车,此时却坐在驭者的位置上,倚在车壁睡着了。不过习武之人向来警醒,听见裴渊的脚步声,他忽而醒了,道:“师兄聊好了。” “聊好了。”裴渊道:“云儿呢?” 话音刚落,便看见晚云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揉着眼睛看他,道:“阿兄回来了。” 听见她软糯的声音,裴渊只觉微风拂耳,身上的疲惫和困意都安抚了下去。 他摸摸她的脑袋,道:“走,先送你回去。” 马车徐徐地从东市往安邑坊去。 裴渊伸了个懒腰,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晚云的肩头上。 晚云勾了勾唇角,轻轻环住他的肩,拍了拍,温声问:“阿兄累了?” 裴渊点点头,在她颈窝蹭了蹭。 她的衣裳上,有淡淡的药香,熟悉而安心。 晚云原本想问他先前去见裴安,商议得如何,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这般时候,他正是困倦,有话以后再说不迟。 不料,过了会,裴渊忽而道:“当初,把你从玉门关带走的人,是二兄,你知道么?” 晚云怔了怔,忙问:“阿兄也知道了?” “怎会不知。”裴渊道,“他虽狡猾,却也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怪,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在从凉州出发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我却不如阿兄这般敏锐。”晚云讪讪道,“我是前几日偶遇了二殿下,听出了他声音,才发现此事。那时,我觉得阿兄就要回到了,见面再详细告诉你。” 裴渊笑了笑,又问:“你认出来之后,他抵赖了么?” “那倒不曾。”晚云说着,撇了撇嘴:“二殿下戴不戴面具都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性子,不过在我这等毫无威胁的人面前,倒是爽快。阿兄今日和二殿下聊的顺利么?” 裴渊将裴安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道:“五兄如今到了我府上,待我问了话,就交给皇城司。他们专司查案,叫他们去办此事才最快。” 晚云听得仔细,微微颔首。 “阿兄信任二殿下么?”她忽而问道。 “信任?”裴渊淡淡一笑,“你觉得,我这些兄弟,有谁是值得全然信任的?” 晚云想了想,确实没有。就算是八殿下裴瑾,为人洒脱,与裴渊没什么过节,相处最为愉快,但如果真面对了利益纠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自他自己。 “我知道跟你说这些还为师过早,”裴渊注视着晚云,“但你要记住,朝堂之中,人与人向来没有绝对的信任。此事上,二兄让我相信了他与我利益相同,我便能够与他谋事。但下一次,我与他或许便会针锋相对。他一向游离于朝堂之外,游走江湖,我直到今日才有些许印象。若谈信任,怕是一辈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晚云听着,不由觉得有趣。 无独有偶,裴安恰好前几日在市肆里也和她说过类似的话,让她不要轻信别人,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裴渊看她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怕她又为自己担心,转而道:“别多想,今日你已经做了许多,一切等明日再说。” 晚云点点头,转而道:“我师父的宅子里兴许还有厢房,阿兄今夜先在那里将就一夜可好?毕竟回王府那样远的路,阿兄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躺下?” 裴渊却道:“我要睡就睡你屋里,睡那厢房作甚?” 晚云脸上一红,轻打他一下。 “我是为了阿兄好。”她狡黠道,“阿兄毕竟闻名四海,我上次还听人说,长安城的女子,无论八岁还是八十岁,都拿阿兄当梦中情郎。若传出去阿兄跟我睡在一间房里,阿兄岂非没有了清白。” 裴渊笑笑,捏捏她的脸。 “如此,我的清白自九年前就没有了。”他说,“可不曾见你有愧。” -- 第326页 晚云心头一甜,得意地笑起来。 马车辚辚走着,二人说了一会话,继续依偎在一处。 “这些日子,我很是想你。”裴渊的手环在她身上,少顷,低声道。 这话,虽然信上时常能看到,但从裴渊嘴里亲耳听到,仍让人心潮涌动。 “我也很想阿兄。”晚云问,“阿兄这些日子可还头疼?” 裴渊摇摇头:“不疼了。你那小侄儿日日来催我熏香用药,比公鸡打鸣还准时。这日子有他盯着,我虽然奔波,但身子比过去好了许多。” 晚云想起临行前为了不叫慕言因为离别太难过,给他安排了些许任务。当时他初听,一度犯怂,如今看来却做得极好。 “那就好。”晚云欣慰道,“我就怕阿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 “你安排的如此妥当,还有什么苦?”裴渊笑了笑。 没一阵子,马车便到了安邑坊的宅子前。 裴渊松开晚云,捧着她的脸在唇上一吻,道:“我明日一早要进宫,所以需得回府换身衣裳,今日你好好休息,我从宫里出来再去见你。” 晚云应一声,有些不舍:“阿兄从宫里出来是何时?阿兄不来怎么办?我能到王府里去找你么?” “自是可以。”裴渊的唇角弯了弯,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可住进去,如此一来,便可随时看到我。” 晚云自是也想,但想到仁济堂,狠了狠心,还是摇头。 “那不行。”她说,“我可是来给姜师叔帮忙的,住得远远的,还帮什么忙。” 裴渊看着她,心中长叹一口气。 自己最大的敌手,非仁济堂莫属。有时候,他当真十分后悔自己从前将她交给了文谦。 晚云对裴渊的心思自是一无所知,凑过来,在他的唇上亲了亲,露出甜甜的笑,转身下马车。 裴渊挑着帘子,看她敲开宅门,有僮仆迎她入宅子后,才安心离去。 “方才府里来了消息,说五殿下已经送到外院了。”路上,楼月打马过来禀报,“叔雅将他安置在厢房里,问是师兄来审,还是叔雅审?” “我来审。”裴渊道。 楼月怔了怔:“都这个时辰了,明日一早还要入宫,师兄何不赶紧眯一眯眼?” “不必了。”裴渊冷笑:“想到能把那群人抽筋削骨,我便兴奋得睡不着。” 第290章 夏至(五十) 天明时,皇后才将将梳妆完毕,便听闻兄长封良求见。 她微微蹙起眉头。 这个时辰求见十分失礼,封良向来不会如此大胆。明知故犯,那么大约是出了些麻烦的事。 皇后不由得想起昨日听闻封爽所在的水利监别一平民女子状告之事,当即下令召见。 一盏茶后,皇后已经收拾稳妥,端端正正地坐在立政殿中央,就见封良急匆匆地进来。行礼之后,封良请皇后屏退左右。 “中宫,出大事了!”他迫不及待道,“爽儿和五殿下一道被抓走了。” 皇后经过这么多年的风浪,凡事有自己的判断。什么事冠以“大事”开头,通常都并非大事。 她放下茶盏,道:“兄长何不坐下说?” 封良深知她的性子,只得坐到一旁,继续道:“这回真的出了大事。” 说罢,他将昨夜封爽和裴律犯下之事说了一遍。 “臣昨日才到圣上面前,好说歹说把皇城司按下,他二人倒好,接着便迫不及待地给皇城司递了把柄。”他说着,恨铁不成钢,“臣还听说,如今爽儿落到了二殿下手里,只怕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皇后的神色仍旧镇定。 “落在他手里又如何,朝廷命官,他难道能喊打喊杀不成。”她不紧不慢道,“皇城司虽是圣上拨给二郎的新衙门,但也不过仅此而已罢了。圣上老了,近年总有些享享天伦之乐的心思,盼着这些儿子们都回身边来。这二郎好不容易听话回了京城,圣上对他的衙司自然多过问几句,却并不等于会听他的。兄长忌惮他到这副田地,莫说爽儿和律儿不解,我也甚是不解。” 封良暗道他这妹妹虽然是个有主意的,但毕竟身在后宫,远离了朝政,许多事情一知半解,说错了也无人敢纠正她,着实耽误了许多消息。比如皇城司的本事,在她眼中竟是不值一提,着实大谬。 “其中有些关节,待我日后再解释与中宫知晓。”他无奈道,“中宫只需知晓皇城司若插手,非同一般。而今,我等需想办法把爽儿和律儿弄出来,让他们摆脱麻烦。” “兄长说了这么半天,还没告诉我律儿何在,莫非也被二郎带走了?” 封良犹豫了片刻,道“五殿下的下落,臣还在查证。但据眼线来报,五殿下不在二殿下府中,带走他的是九殿下。” 皇后手里的茶杯在旁边小案上砸了一下,她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回来了?” “正是,听说就是昨夜入城的。”封良道,“听闻他之所以插手,是因为五殿下劫走的是他的人,是个仁济堂的女弟子,姓常。” 皇后的眉头动了动。 此人,她倒是有些印象。太子从凉州回来之后,曾与她提过。太子说,正是因为这个姓常的女子,裴渊和薛鸾生了间隙,才叫裴律生了歹心。 皇后沉吟片刻,问:“兄长如今作何打算?” -- 第327页 封良拱手道:“臣以为,事不宜迟。臣此来,一是为了请中宫出面带臣去面圣,先让五殿下和爽儿脱身再说。其次,则是请中宫将九殿下归来的消息想办法告知太后。她想必还在气头上,让她先牵制住九殿下。” 皇后点点头,招来柳拂,道:“去打听打听,圣上在哪个宫里。” 柳拂称是,片刻后回来禀报:“一早被贵妃请到了醴泉宫。” 封良一惊,问道:“是否二殿下也入宫了?” “正是。”柳拂又道:“除此以外,奴婢还听闻了另一件事。” “何事?” 柳拂说:“九殿下一早进宫,去了太后那里。” 封良呆呆坐回榻上,面色发白。 “中宫,”他神色焦虑,“我等还是赶紧去醴泉宫吧。” 皇后轻蔑道:“为何让醴泉宫那样热闹?这般给人锦上添花之事,本宫却是做不来。” 封良知她向来高傲,于是劝道:“中宫,两案并发,都堪堪落在我等头上,不可意气用事才是。” “兄长把我当成什么愚蠢之人。”皇后道:“办法有的是,远非只有兄长那一条。” 说罢,她转头对柳拂道:“本宫要召见仁济堂的常娘子。” 封良不知皇后这出声东击西是否奏效,他没法坐等消息,于是辞别了皇后,急匆匆地往东宫去。 在他看来,裴安这招着实高明。在贵妃处面圣,可杜绝他这等外臣干扰,若贵妃愿意帮腔,更是锦上添花。 要知道贵妃性子,是出了名的贤德,仿佛无欲无求,皇帝问她有什么心愿,也只会答“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 这等姿态,颇得皇帝欢心,曾感慨道:“朕后宫之中,若论贤德,贵妃第一。” 无论是皇后还是封良,都对这话嗤之以鼻。 权力面前,没有谁是真的清心寡欲,即便是夸赞贵妃贤德的皇帝也一样。在封良眼里,贵妃越是伏低做小,便越是有伺机而动之嫌,因而他从来叮嘱皇后,务必留心贵妃。 这并非封良多心,而是贵妃有两个儿子,乃实实在在的威胁。 自新朝以来,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一个游山玩水,一个专事土木营造,与他们的母亲一样,都是与世无争之态。朝野都认为,这一对同胞兄弟秉性高洁,乃真正的君子之风。民间更是夸张,每当太子和五皇子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这二位皇子就会作为对照被提起,说得仿佛天上有地上无。 封良每每听到这些无知之言,均在心中记下一笔。 如今看来,他不仅没有料错,还低估了他们。 二皇子甫一归朝就成了那什么皇城司的主事,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就直指皇后和封家,气势如狼似虎。且不论他哪里来的胆量,就是昨日太极殿上一番唇枪舌战,已经交封良提起十二分警惕。 而如今他将封爽拿了去,更是足见他是冲皇后和封家而来的。 封良想着,出了宫,径直又到东宫。 第291章 夏至(五十一) 太子听罢,脸上的神色和皇后一样不屑:“二弟只不过得了父皇一点捧场罢了,他在朝中根基薄弱,翻得起什么大浪。此事,是表弟卤莽,引得二弟热血上头,求功心切,大着胆子做下这等事来。舅父便让他吃几番暗亏,教他明白京城深浅,过不久,他自会怀念田园山水去了。” 这话说得一如既往的轻浮,封良在心中叹口气,道:“太子不可轻敌,不知太子可还记得宇文瑶一事?” 太子怔了怔,道:“宇文瑶是何人。” 封良颇是无奈。 论头脑和谋略,太子其实不差,但仅限于纸上谈兵,与人打打嘴仗。真做起事来,思虑欠妥。 不仅如此,他做过就忘,从不善记事和反省。 他提醒道:“河东城一役,太子曾以宇文护之女劝降,后来宇文护大义灭亲,亲自射杀了他的女儿。这女子名宇文瑶,曾与二殿下私定终身。” 太子长长“哦”了一声,继而警醒道:“舅父是说,二郎是为宇文瑶复仇来了?” 说罢,他冷笑一声:“他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反贼的女儿,死不足惜,更遑论当年这是父亲准许的。他若敢寻仇,那谋反的罪名便是落得妥妥当当。我这就去见父皇,让他来评评理。” 说罢,太子就令侍从备车马,封良赶紧拉住他,道:“太子稍安勿躁,这等事尚无证据,岂可轻易到圣前指控。臣说这些,只是知会太子,万不可小觑二殿下。太子切莫任性行事,乱了阵脚。” 太子听得这话,皱了皱眉头。 他又一次听出了封良对他的教训,脸上的神色颇是不好看。 近年来,无论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封良这舅父面前,太子都有一种挫败感。 他自有养尊处优,母亲是皇后,舅家是权臣,没有人不哄着他,就连父皇也从来是对他寄予厚望。但如今,他感觉到一切都在变。父皇时常觉得他比不上裴渊等几个兄弟,稍有不顺眼便降下责罚。而封良这舅父,也总是不站在他这边,常常说些重话,要他一日三省。 尤其是从河西回来之后,身为太子,他威信大伤,不得不依赖着封良替他拉起阵营,抵挡住朝中一波又一波的口诛笔伐。而封良却颇有倚老卖老之势,说话愈加不将他放在眼里。 -- 第328页 也是因此,他对封良愈发厌恶。 他觉得自己这太子当得窝囊,而眼看着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效忠太子的朝臣,处处以封良为马首是瞻,他又更加。每每夜深人静时。太子思及此事,总是夜不能寐。他知道,有朝一日他登了基,以封良当下的权势,必然会当上个首席的辅政大臣。他若不争,封良便是王莽再世,曹操还魂,到时候,这天下跟他姓还是跟封良姓都还是两说。 但尽管如此,太子仍然明白,自己当下还必须靠着封良。 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舅父所言有理。”他冷笑,“如舅父所言,此事,我也帮不得许多,舅父请回吧。” 封良自是知道太子的脾气,终于沉下脸:“如今五殿下还在九殿下手中,臣回去了,五殿下怎么办?那可是太子的亲手足,他若不好,太子在圣上面前也得不了好。” 太子到底不敢翻脸,见他动怒,只得忍气吞声,道:“舅父想让我亲自往齐王府跑一趟?” 封良道:“殿下如不便动身,可令太子詹事随臣前去。” 太子心中嗤笑一声,想说常言尚书左仆射神通广大,何以连个小小齐王府也摆平不来? 可看着封良严肃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非要劳动詹事和舅父去么?”他说,“这可是京城,我这就派人给九弟传话,让他放人。” “若是他不肯放,太子又待如何?”封良道,“五殿下昨晚拿了九殿下的人,人证物证聚在,他说不定就等着闹到圣上面前去。须知兵法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太子要救人,就该利落些,拿出手段来。九殿下乃行伍中浸淫多年之人,一般使者,他岂会放在眼里?太子既不愿前去,便要派个说话有些分量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封良说话不快,却颇是有理。 太子自然也明白这些,但一想到裴渊,他就满心厌恶。再加上一个不成器的裴律,太子是管也不想管。 “人证物证俱在又如何,不过是五弟跟九弟争风吃醋,闹了些不快罢了。五弟堂堂皇子,父皇莫非会为此治他的罪不成?”太子冷冷道,“我看舅父多虑了,就算五弟吃些苦头,收敛收敛,也有好处。” 封良瞪起眼,正要说话,内侍忽而来报:“启禀殿下,八殿下求见。” 话音刚落,裴瑾就在外头嚷道:“兄长,小弟刚得了一副新棋子,特来找兄长大战三百回合,输了请客吃酒!” 封良听得这话,眉头一竖。 “他怎来了?”他说,“太子快让人将他挡回去,我等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让八殿下碍手碍脚。” 却见太子神色平静,道:“谢舅父教诲,今日时辰尚早,舅父想必还未用早膳,不若先去花厅里吃些?” 说罢,他对外面扬声道:“让八弟进来。” 不等封良再阻止,裴瑾已经欢欢喜喜地进殿。看见封良站在太子身旁,他的脸上露出讶色,继而笑道:“左仆射也在。” 封良对裴瑾一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棋盒上,道:“八殿下好兴致。” 裴瑾悠然道:“没办法,左仆射家的二郎抢了我的意中人,我无处消遣,只能寄情于棋盘上。不瞒左仆射,我近日棋艺大有长进,若二郎凭棋艺与我抢人,我必定不输。” 封良听了。脸色一沉。 裴瑾说的,是前年,他的次子封义跟裴瑾抢小倌之事。 那时,两人同时看中了一位唱戏的名伶,为了抢夺,一度闹到御前。 裴瑾是出了名的没脸没皮,风评稀烂,封良自是看不上眼。但封义则不然。封良早为他铺好了一切,前途大好,闹出这等事来,整个封家也一块丢人。 第292章 夏至(五十二) 封良一气之下,差点打断了封义的腿。反观这裴瑾,被圣上怒斥后灰溜溜地返回朔方,和关外的戎人打了几个回合,赚了些军功后,便算将功补过了,如今,他风光回朝,每日照常玩乐,跟没事人一般。 想来想起,都怪他那二郎太没能耐,可大郎又好到哪里去?一群饭桶,想他为封家族长,身居高位,妹妹又是当朝皇后,怎会有如此蹩脚的后代,真叫人捶胸顿足。 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 封良只得客气道:“二郎已经改过自新,还请八殿下勿怪为盼。” “是么,那可无趣得紧。”裴瑾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上前展开棋盒,对太子道 :“兄长快看,此物是我刚从一个胡商那里得的,货真价实的波斯国玛瑙,两个色,一黄一绿,我等做黑白子来用,岂不得趣?” 太子看了一眼那些棋子,也觉得着实新奇,甚是喜爱。 他下意识地看了封良一眼,只见他冷眼看着那棋子,神色颇有些不好。 “过去却不曾见八殿下来寻太子对弈,今日是得了什么消息么?” “自然是得了没有朝会的消息。”裴瑾道,“倒是左仆射,日理万机,今日怎有空大清早前来?莫不是有甚要紧之事?” 裴珩被裴渊押在府里的丑事,自是不可外扬。太子忙道:“我近来偶感风寒,舅父知道了,过来看看。” 裴瑾颔首,笑笑:“原来如此。我平日不在京师,技痒了也只能找些将士来对弈,无趣得很。如今回来,弟第一个想到兄长。想当年,兄长是我等兄弟之中棋艺最好的,我如今要讨教,便也只想来找兄长。” -- 第329页 太子确实棋艺不错,得了这一番吹捧,心中大悦。 他看了看封良,道:“舅父方才所言,我会考虑。时辰不早,舅父用膳去吧。” 封良自然知道这是太子在逐客。 他看了一眼拿着棋子把玩的太子,忽而感到一阵心寒。随即深吸一口气,拱手告退。 从东宫出来,封良心头闷得慌。 看这天,阴沉沉,似下雨将至。 八殿下裴瑾在关外被太子坑了一把,回到京城之后,却变得兄友弟恭,不但常给太子这里送礼,还时常来找太子对弈。事出反常必有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裴瑾居心不良,可偏偏太子是个喜欢意气用事的,谁能哄他高兴他就跟谁亲善,反而是自己这个舅父总遭到嫌弃。每每想到这些,封良就气不打一处来。 封良过去曾几番想训斥太子昏聩,可总是下意识地打住了。太子是封家的王牌和底牌,万不能把话说重了,对太子失去信心。 可今日,他却是有些绝望。 尤其是察觉一夜之间,原本均衡的局势被打破,裴安堵住了圣上,裴渊堵住了太后,裴瑾堵住了太子,所有门路都被堵了个正着,他不由得料想,皇后那头也不会太顺利。 果不其然,他才将将回到值房,皇后身边的内侍就传来了消息,说仁济堂那常娘子一大早就被九殿下接走了,皇后要召见也见不着。 他不由得蹙眉:“中宫召见,岂有见不着的道理?莫非那常娘子抗旨?” 内侍道:“并非如此,听闻是九殿下将常娘子送去了一位贵人府上,那贵人将皇后的随从径直打发回来了。” “是何人竟如此大胆!” 这话怒气十足,内侍颤了颤,回道:“谯国公主。” 封良:“……” 他没说话,未几,跌坐在榻上。 “中宫还说了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 随从道:“中宫没说什么,径直往太后那里去了。” 封良狠狠一拍案几,咬牙切齿,可当着随从的面又不好骂什么。 他这妹妹也是魔怔了,一碰上裴渊这道心魔就拎不清楚。此时她最不该去和裴渊硬碰硬。 随从看他面色不霁,支吾道:“中宫原本并不打算前去,只是听闻九殿下并非一人,而是带了太医署医监一道去,才临时起意。” 姜吾道?封良没想到他也回来了。 这下他多少明白了。 薛鸾一事陷入胶着,如今各方都等着她醒来,亲自指认。 虽然她晕厥前,女官杨青已经和她道明了利害关系。当下,能够帮她的,只有皇后。杨青还依着封良的意思,对薛鸾说,皇后是五殿下的生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五殿下的王妃正好无所出,皇后正是不满,若事成,就算薛鸾要五殿下停妻娶她,也不在话下。 经过多番劝说,薛鸾已然心动,只是没想伤势太重晕厥了过去。 皇后急匆匆地前往太后那里,是担心姜吾道医术太好,以至于将薛鸾救醒。而薛鸾一时经不起裴渊的逼问,又再度反悔,便大事不好了。 可封良却不相信姜吾道有这等能耐。同样的伤,文谦都未能将救醒,莫非他的医术还在文谦之上不成? 他定了定神,让内侍给皇后带话,告诉她不可冲动。既然太后和裴渊在一起,那么正好让太后当场令裴渊将五殿下放了。 内侍得了吩咐,行礼离去。 封良仍坐在榻上,往往屋外黑压压的天。 没想到,一个裴安,一个裴渊,才回京城来,就给他这么大的下马威。也是自家人不争气,一个个心高气傲的,脑子再好使也支棱不起来。 该换换法子了。 封良想起今日入宫时便不见了跪在城门外的二人,听左监门卫的人说,那二人已经被皇城司收押。 他冷笑一声,名不正言不顺的,也想和他公然斗。 他唤来随从,道:“让大理寺卿张兴都来一趟。” 晚云天还未亮就袁盛叫醒,说是齐王府来人了。 她还以为是裴渊,赶紧穿戴整齐,跑出去瞧,却是陈录,随后便将她带到了谯国公主府。 谯国公主替她打发走了皇后的人,一顿埋怨,道:“这下可热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把皇后得罪了,老妇想过点清净日子也不行。” 晚云干笑两声。 虽然她不懂宫中的规矩,却知道凭着谯国公主的身份,谁也没法给她苦头吃,于是道:“没事,谁敢给公主气受,阿兄必定给公主把气出回去。” 谯国公主听到裴渊,不由得冷哼:“我在瓜州时,九郎和五郎在瓜州闹,害我不能安心礼佛。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京师,这两个小儿还接着闹,简直不得安生。这京师果真待不得,找个时日赶紧走。” 第293章 夏至(五十三) 晚云赶紧赔笑道:“阿兄也是一时心急,我替阿兄给公主赔不是。”说罢,她殷勤地说,道:“我的正骨手艺是仁济堂的金字招牌,给公主拿捏两下可好?” 谯国公主一听,赶紧招她上前,道:“从瓜州一路回来,这老腰就不太行了,你给我看看。” 晚云称是,上前替她捏腰。 她的手法是得了文谦亲传。因着文谦自己常有肩酸的毛病,常想别人给自己捏捏,所以对晚云可谓倾囊相授,毫不保留,并且憋足了劲严格训练,教养出了个正骨高手。 -- 第330页 谯国公主舒坦地眯了眯眼,心里有的怨气也渐渐消散。 “如此说来,”她忽而问道,“九郎这回是要皇后过不去了?” 晚云顿了顿。 她纵然知道皇后和裴渊的过节。皇后和封家当年做下的事,裴渊从不打算原谅,跟她过不去简直天经地义。可谯国公主并不希望宫闱生乱,当着她的面,晚云自然不好这么说。 “公主哪里的话,”晚云道,“只不过仁济堂出了这么大的事,阿兄坐不住,也不忍叫我受委屈,才和二殿下商量了这一出。” 谯国公主却不信:“九郎可不是太子,更不是五郎,意气用事可向来用不到他的身上。就算是意气用事,他为了你尚且说的过去,为了仁济堂我却不信。他跟二郎是同仇敌忾,你不必替他圆场,他是什么心思我看得明白。” 晚云道:“公主这么说,便是不懂阿兄了。阿兄自幼如何长大,公主是知道的,他对皇后和圣上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可阿兄是个有胸襟的人,若是只为恩怨左右,又何以做到今日成就?公主明鉴,在师兄这件事情上,阿兄出手,只是想帮我,而并非是专跟皇后作对。至于二殿下,他自是有自己的心思,可这些却与阿兄无关。” 谯国公主看着她,良久,叹息一声:“你还真是心宽。”停了停,又道,“心宽是福气,对你是福气,对九郎也是福气。” 晚云也笑了笑。 谯国公主倚在凭几上,问道:“此事,你师父知道了么?” 晚云颔首:“师叔昨日就写信给师父了。” 谯国公主看着窗外漆黑的天,颔首:“还是赶紧叫你师父进京。这一场看来要闹大了,没你师父不行。” 晚云称是。 “人仰马翻。”谯国公主自言自语地摇摇头,而后问晚云:“二郎说,仁济堂昨夜还起火了,是封家那不成器的儿子做下的?” 晚云道:“正是。” 谯国公主冷哼一声。 “歹竹出不了好笋,封家飞扬跋扈惯了,连五郎也带得满腹歪心思。”说罢,她对晚云道,“二郎先前只与我匆匆交代了大概,些许细由我却不知。五郎那孽障对你做了什么?可曾亏待你?” 何止亏待,晚云腹诽,差点把她弄死。 “五殿下疯症了,”晚云道,“喝了许多酒,胡言乱语。幸好阿兄及时赶到,我不曾受伤。” 说罢,她将裴律昨夜里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谯国公主越听越觉得惊诧,眉头皱起。 “我和他一道回来时还好好的,虽爱抱怨,却不曾做出什么荒唐之事。”她说,“怎么如今就成了这副模样?他要你为他作证,作什么证?” “自是为了薛鸾那事,他唯恐圣上不信他无辜,很是焦虑。我曾参与调查之事,他就将我掳了,要给替他作证。” “当真是孽障。”谯国公主恼道,“这般愚蠢,怪不得会被薛鸾利用,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过薛鸾那事太过复杂,我在瓜州时就跟九郎说过了,就是借给五郎一百个脑子,他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不是偏帮五郎。他做这等恶事自然是欠收拾。只是一码还一码。该他单带的绝不轻饶,可不是他做的事,冤枉他也无益。” “我和阿兄都明白此理。”晚云道,“只是五殿下如今身陷两案,又总是满口疯话,只怕若真要惩治起来,他过不得去。” “那便不是我等能操心得了。”谯国公主冷笑,“老妇倒要看看,那御座上的人要如何决断,舍不舍得这个儿子。” 二人说了一会话,谯国公主毕竟近来身体不大好,躺到榻上歇息去了。 晚云替她盖上薄被,起身离开。 快到晌午,春荣叫她先去用膳。 她笑道:“主人家不吃,我怎么好意思先吃,阿媪先去用,我等公主醒来再一道用。” 春荣称是。 晚云本想也去小睡,但心里头一直念着仁济堂的事,一直睡不着。她走出回廊来透气,忽觉脸上有几分凉意,抬头仔细望了望,竟然是天下飘下了些许雨。 这雨说下就下,一时风卷云残。隔着墙,晚云听到公主府里的仆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关窗收东西,一阵忙乱。 晚云正想转身,回公主房里再去看看,忽而瞥见廊庑尽头出现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她怔了怔,随即露出笑意,赶紧迎了上去,扑入他怀里。 裴渊风尘仆仆,搂了搂她的肩,道:“下雨了怎么也不回去,在这里淋雨好玩么?” “我若不出来,怎会遇到阿兄?”晚云笑嘻嘻地问,“阿兄这就从宫里回来了?我方才还在想,阿兄若不回来,我该如何煽动公主去宫里要人。” 裴渊不由微笑:“不过是宫里罢了,又不是住了鬼怪,岂能将我吃了。” 二人说着话,晚云拉着裴渊走到房里。 谯国公主这屋子甚是宽敞,外间是起居之所,中间隔着一件小小的花厅,再往里面过了一道屏风,才是她的卧房。 裴渊在外间地榻上坐下,衣裳上落了些雨滴,额头上也有些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晚云关上门,抽出巾子替他擦拭,为了不吵醒公主,小声问道:“阿兄的事情办得顺利么?” 裴渊颔首:“我稍后还要入宫去见父皇,趁着午歇,出来看看你。” -- 第331页 “阿兄不是一早入宫么?还不曾面圣?”晚云讶道。 第294章 夏至(五十四) “你以为那是寻常人家里,想见谁见谁么?”裴渊捏捏她的脸,淡淡道,“那是皇帝,就算亲儿子见他,也须得遵从繁文缛节,他午后能见我,已是开恩。” 晚云咋舌,这家果然没有几个正常的。 “听说皇后果然派人去寻你。”裴渊看着晚云,“今日可吓着了?” “我岂有那样没用?”晚云嗔了他一眼,不以为然,“这里可是谯国公主府,方才宫中来人,说要带我去见皇后。公主二话不说就叫那些人回去,那般威风,真叫我长见识。” 裴渊笑了笑。 他知道这位姑祖母有这个本事,所以昨日裴安跟他商议,说为了避免晚云今日再被人带走,让她先待在谯国公主这里,等风头过来再说。他立刻就同意了。 “公主可问了你昨日的事?”他问道。 “当然问了。”晚云说着,抿抿唇,“公主还特地问起了五殿下,似乎对他很是不舍。” “并非不舍。姑祖母是个心善之人,就算嘴上不客气,对我们这些孙辈也仍有舐犊之情。”裴渊道。“傻人有傻福,五兄那样的人,已经落的这副下场了,姑祖母菩萨心肠,自然不忍心再苛责他。况且,她也知道五兄虽荒唐,却并非真正的主使之人。她替他说几句话,亦是应当。” 晚云抬头打量着裴渊,思索片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阿兄这话说得未免轻松,他无辜,莫非阿兄聪慧就活该被人苛责?” “习惯了。”裴渊却道,“别人如何无所谓,有你心疼就不好了?” 这话听着颇是顺耳,晚云心中一暖,环上他脖子,在上面亲了亲。 裴渊微笑,也将她的腰环住。 温热的气息,久违而柔软,二人相依相偎,任凭窗外狂风呼啸疾雨乱打。 忽然,一声轻咳从屋外传来。 二人一愣,随即僵住。 仔细听,似乎是公主翻了个身,没多久,陷入寂静。 晚云一时红了脸,不知怎的,竟有一种被人抓奸的错觉。 她抬头看裴渊,只见他抿着唇,憋着一口笑, 她不由得剜了他一眼,推了推他的胸口,企图挣开他,可他忽而手臂上用力将她搂住,又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这要说他没有使坏的心思,晚云决计不信,她恼得手上又捏又打,却不敢出声。 正当二人拉扯着,忽听谯国公主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外头?” 晚云张嘴一口咬在他的唇上,才把叫他捂着嘴,撒开了腰上的力道,哀怨地看着她。 没脸没皮的。 晚云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答道:“公主,是阿兄回来了。” 说罢,她迅速理了理衣裙和额发。 “哦,子靖来了。”谯国公主已经从榻上起身,“让他进来。” 晚云应下。 裴渊已经起身,作势要往里间走,晚云一把将他拉住,瞪了他一眼。 他不明所以。 晚云随即伸手,仿佛要销毁罪证一般,在他唇上胡乱摸了摸,又将他的衣领扯了扯,拉得端正。而后,反手拉着他入里间。 可走到中间的小花厅里,裴渊却不动了,任晚云怎么拉也不走。 他指指自己的嘴唇,低声道:“疼。” 这时,谯国公主的声音又传来:“九郎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晚云赶紧道,于是捧着裴渊的脸,狠狠地亲了一把。 裴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也低头在她脸上吻了吻,这才往里间而去,步履轻快。 “侄孙见过姑祖母。”她行礼道。 谯国公主躺在床上,哼了哼,抬起手。 裴渊和晚云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把她搀起身来。 晚云抬眼,无意中瞥见公主床前那高大的屏风,愣了愣,忽而一阵汗颜。 这不知什么什么宝贝,从外头看不甚清楚,从里头望去倒是通透得很,花庭里的所有物什,尽收眼底。 晚云登时红了脸。 裴渊也看了一眼那屏风,悠然道:“姑祖母这屏风倒是别致。” “外邦进贡的。”谯国公主淡淡道:“自家卧房,遮掩那么严实做什么,我看这屏风甚好,若有贼人潜进来,能看得一清二楚,定然一抓一个准。” 晚云已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谯国公主仿若未觉,跟着二人走出花厅,对裴渊道:“今日入宫,见着你父皇了?” “尚未。”裴渊回道:“下午去见。” “有何打算?” “据实以告,五兄已经招供了。”裴渊道。 谯国公主和晚云听罢,都不由得抬头看他。 “晚云方才才说五郎疯症了,怎么又能招供了?”谯国夫人问。 裴渊扶着她坐下,道:“五兄如今的境界不同了,想疯就疯,想清醒就清醒。我昨日不过给他些许刺激,他便清醒过来了。” “你对他用刑了?”谯国公主紧张地问。 “却不是。”裴渊道,“五兄没撑到那一步。” “什么叫没撑到那一步?要是撑到了你就要对他用刑?”谯国公主不由得恼道,“我在瓜州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 裴渊看她心急的模样,不再绕弯子:“姑祖母的话,侄孙都记在心里,自然不会拿五兄如何。只是我王府里押着那个叫鄂伦的证人,他和五兄说了些话,五兄有些触动,立刻就招供了。” -- 第332页 “什么话?” “他问五兄,皇后为何不让五兄的孩儿活。” 谯国公主闻言,目光定了定。 让鄂伦与裴律见上一面,是裴渊一直以来的打算。 在裴渊启程之前,鄂伦就已经被他手下的人秘密送到了京师的王府里,严加看押。也是从看押的人口中,裴渊得知了更多的事。鄂伦曾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说胡话的时候,他无意中透露珠儿在最后被追杀时何其绝望,曾让他转告遗言给裴律。 裴渊对这句遗言本来只是好奇,却没想到那句遗言对裴律有如此大的触动。 那时,鄂伦用蹩脚的中原话一字一顿地转述珠儿的遗言,道:“殿下,皇后为何不让我们的孩儿活?” 裴律听闻之后,脸色一变,悲愤交加。 “母后何止不让我的孩儿活,更不让我活!”他突然失态地大喊。 第295章 夏至(五十五) 裴渊知道此人心防已破,便让更为擅长审问的公孙显出面,于是,裴律顺理成章地招供了。 谯国公主听罢,一时无言。 她对此事显然难以接受,痛心疾首道:“我原本以为是别人陷害了五郎,如此听来,却是皇后?” “正是。”裴渊说罢,才将事情原委告知谯国公主。 “毒妇!”谯国公主怒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等人如何母仪天下!圣上真是昏了头了。” 裴渊的神色却平静。 “姑祖母难道第一天知道她有多恶毒么?”他说,“她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姑祖母难道不知道么?” 谯国公主一顿, 裴渊继而道:“她能胡作非为到这个地步,许多人都脱不了干系。” “九郎……” “我知道姑祖母并非她那边的人。”裴渊看着她,道,“我也没有责备姑祖母的意思。我母亲当年只是小小的侧室,父亲尚且不把她放在眼里,姑祖母又如何为她多言?姑祖母如此,祖母亦如此。” 谯国公主沉默片刻,道:“你方才去质问你祖母了?” “岂敢。”裴渊淡淡道,“祖母方才有些激动,光顾着骂我来着,说我没有看好薛鸾。我怕向她道出实情,说是她一直疼爱的宝贝儿媳妇害了她的宝贝侄孙女,她会一时缓不过来。” “皇后可知你了太后宫中。” “自是知道,她也去了。”裴渊道,“姑祖母放心好了,此事时机还未成熟,我不会与她对质。” “那你方才为何要去见太后?”谯国公主的神色松了松,道:“就为了去挨一顿骂?” 裴渊没有答话,只道:“此事,姑祖母就不要插手了。我这么做自有道理。” 裴渊今日突然跑去拜见太后一事,不仅谯国公主不理解,皇后也困惑不已。 她返回椒房殿,徐徐坐下,道:“这九郎不知打了什么心思,方才在太后那里只低头受骂,却是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他要趁着薛鸾尚未醒来,先告状来着。” 柳拂递上一盏蜜露,思量片刻,道:“兴许是见皇后在场,不敢胡言乱语。” 皇后却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性情。” 说罢,她转而问:“醴泉宫那头可有消息?二郎和圣上可说了什么?” 柳拂颔首:“我们的人只能在外头听,说里头时而传来笑声,似乎是二殿下与圣上说起一路上的见闻,逗得圣上哈哈大笑,只过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什么正事也没说。” 皇后心头的不安缓缓放下:“看来是兄长多虑的,虚惊一场,兴许那二人只是碰巧同时入宫而已。太子那头呢?怎么今日还不来问安?” 柳拂禀道:“听闻八殿下一早去了东宫,缠着太子对弈来着。” “八郎?”皇后困惑道:“八郎向来和我们不对付,怎么找太子对弈?去,差人去把太子叫来,就说我说的。” “是。” “还有。”皇后想了想,道:“把方才的消息告知兄长,也叫他安安心。” 柳拂称是,赶紧出去传令。 裴安、裴渊和裴瑾的一番举动传到封良耳朵里,却没叫他安心,反倒让他大惊失色。 他喃喃道:“中计了,他们是逼我出手。” 柳拂正要问,却被封良打发出去。他随即唤来心腹侍从,让他去将大理寺卿张兴都请来。 张兴都急急赶来,封良见了他,当即问:“那三人已经从皇城司提回来了?” “下官办事,左仆射尽管放心。”张兴都笑着答道,“是下官亲自去提的,皇城司跟没上值似的,只有几个看守,见了大理寺的令牌,一哆嗦,人全都交出来了。王阳、沈楠君已经押入狱中,只是那沈楠君似昨日染了风寒,晕死了过去,尚且关着。而大公子,依左仆射所言,安排在值房歇息。” 封良却未似他想象中露出些许赞许,甚至是愉悦,而是以手捂额,看起来有几分忧虑。 张兴都很是不解,一个时辰前,封良火急火燎地找上他,说起沈楠君鸣冤一事,说兵贵神速,让他务必今日结案。届时大理寺棺盖论定,再由尚书左仆射亲呈,让裴安先失信于御前。 至于大理寺的结论,自然是倒坑皇城司一把,指向皇城司为了立功挑拨是非,无中生有。敲登闻鼓、纵火、截人,全都是皇城司自弹自唱。 届时,无论裴安在圣上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圣上也不会轻信。 -- 第333页 封良还言之凿凿:“以老夫对圣上的了解,圣上向来不耐烦这些琐事,若有争执,各打五十大板就过去了。” 张兴都那时有些困惑,问道:“但这样,大公子岂非要受委屈?” 封良摆摆手:“事已至此,大局为重,顾不得这许多了。所不过让大郎降几阶官,过几年就升回来了。倒是皇城司出师不利,一开始就受挫,丧失了圣上的信任。利弊相较,还是我们赚。” 张兴都以为此计甚妙,一切都在封良的掌握之中。 可如今,封良竟一反常态,不得不让张兴都感到错愕。 “不知出了何事?”他问。 封良沉沉叹息一声:“是我等操之过急了。二殿下诈了我们一把。他和九殿下看似各自向圣上和太后告状,实则什么也没说,他们的用意就是等着我们亲自将事情摆上台面上来,让大理寺动手审理此案。” 张兴都困惑道:“摆上台面不是好事么?” 封良摇摇头:“此事若是被按在台面下,我和二位殿下在御前辩上几个回合就过去了。若大理寺插手,则举朝瞩目,就不好私了了。” 张兴都沉吟:“因而二殿下便是算到左仆射意欲私了,才出了今日这招?” “正是。”他冷笑一声:“是有两下子。” 张兴都想了想,问:“那我等还继续么?” “继续。”封良点点头:“不仅要继续,而且要尽快。尤其是王青州,你……” 他说着,忽而打住,脸上露出犹疑之色。 张兴都连忙答道:“已经上刑了,还未招供。若是嘴太硬,自然也等不到他回答了,先行画押了,然后再……”说罢做了杀人的手势。 封良眯了眯眼。 第296章 夏至(五十六) 封良听过王青州的大名,也知道他是文谦的徒弟。这一刀下去,必定会激怒的文谦。届时,这个被新皇所遗弃的老东西,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转念一想,裴安是否又算到了这点,料他不敢? 他冷笑一声,文谦而已,何以畏惧。挡他者死。 “务必处理干净,别漏了马脚。”他吩咐道“另外,把大郎送来我这里。” 尚书左仆射的值房里,封爽头发蓬乱,衣衫脏污,瑟瑟发抖地跪着。 封良已经沉默着看了他一盏茶的时间,一语未发。 他的眼神何其阴鸷,封爽未曾抬头看,便已经如芒在背。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忽而一道闪电划过。 封爽被吓破了胆,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是五殿下唆使我的!他说我若不做点什么,就会像他一样被父亲和中宫遗弃!我怕死啊父亲!我害怕,我不想变成五殿下!你不知道,他成日疯疯癫癫的,被中宫逼的发疯,我不得不去争这一线希望,搏一条生路!” 他趁着外头雷电交加,一股脑地大喊大叫,随即抱头痛哭起来,低低呢喃着:“我害怕啊父亲,我害怕……” 封良闭了闭眼。 心头纵然悲愤交加,可千言万语也盖不过一个念头,无论封爽再如何叫人失望,终究还是他的亲骨肉。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狠狠瞪他一眼:“你要我和你说多少次?无论是你,还是太子和五殿下,你们都是封家的孩子。我是封家族长,有大局要顾,有时候不得不用上你们,但绝不会弃你们于不顾。不仅我是这样,中宫也是一样的。” 封爽摇摇头,咬牙道:“父亲别再骗我了。若我和太子不得不舍一人,父亲必定毫不犹豫地舍弃我。” 封良叹息道:“若是有那一天,有不得不舍弃你的那一天,父亲也代你去死。” 封爽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封良,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到破绽。可他却意外地在封良脸上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和蔼和慈祥,让他出错难当。 “那五殿下呢?父亲和中宫真的要放弃五殿下了么?”封爽问道。 “从没有人说过要放弃五殿下,是他自弃了。”封良的眸子渐渐变得冷漠,“自怨自艾救不了他。他若能挺直脊梁,做他一个次子该做之事,保护中宫和太子,我等必定也会保护他。” 说罢,他厉色看向封爽:“你们这几个人,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从小直至伸手索取,不知为家族奉献,让族人何等寒心。五殿下堕落成性,你好自为之,切莫随他。” 只一瞬间,封良又变成了平日的尚书左仆射,封爽塌下腰身,低头称是。 “你昨日犯下的事,等日后再与你清算。当务之急,速回水利监。查明当日魏州水患可曾留下任何文书,一概销毁,切勿留下丝毫证据。” 封爽点点头,作辞离去。 封良将他叫住:“打起精神,去寝房换身衣裳,梳洗妥当再出去,别再丢人。” 眼前一切都沉入漆黑,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锥心的痛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障碍。 王阳的意识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时他九岁,堪堪拜入文谦门下,成了他第一个关门弟子。 第一天教授功课,文谦带他到山顶打坐,徐徐道:“一呼一吸,可见世界。” 刚开始的时候,王阳觉得高深莫测,后来,他察觉了这都是师父的套路,不过是将简单的道理说玄乎。他自幼受父母教诲,懂得尊师重道,故而向来给文谦留足面子,从不拆穿。 -- 第334页 直到师妹晚云入门。 她从师父口中听到相同的话,“嘁”了一声,道:“师父就爱故弄玄虚。要说的不过呼吸乃活命的根本,无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谁离了呼吸都会死。” 说罢,她深吸一口,又长长地呼出,随即笑道:“不就是这样?” 是,就是这个意思。 又一鞭子抽下来,王阳浑身止不住颤抖。 他脑子里反复着晚云的模样,仿佛自己正随着她一吸,一呼。 张兴都从封良处匆匆回来,反复打量着王阳,问审讯的典狱:“还未招供么?” 典狱道:“不仅未招供,一个字也不说。好话歹话小人都挑明了,走这条路子行不通,不如来点刺激的?” 张兴都瞥了一眼他兴奋的眼神,问:“怎么个刺激?” 典狱摸摸下巴,阴恻恻地说:“这姓王的不是郎中么?我替他在肚子上开了窟窿,再给他针线,看他能否自己缝起来?” 张兴都笑了笑,道:“有趣。若是有工夫,我当然可以让你试试,不过这回不是时候。”说罢,他看向王阳,“听说王郎是仁济堂的少掌门?啧啧,大好前途,何必折在此处?说,背后主事是不是皇城司?只要王郎开口,便能回去好好过安生日子。” 王阳虚弱一笑。 那笑声微弱,可出自一个将死之人的嘴里,叫张兴都等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他低声说着什么,张兴都凑上前去听,越听脸色越差,不由地斥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说罢,张兴都不再废话,对典狱道:“先叫他画押。” 典狱依言,执着王阳的手匀了匀印泥,而后印在罪状上。 他呈上给张兴都看了一眼,张兴都道:“你送去给左仆射。” 典狱眼神一亮,不由得谦虚道:“小人不敢逾越。这状子关系重大,还是由公台亲呈稳妥。” 张兴都语重心长:“我去做甚。今日拿人、审人都是你的功劳,左仆射都知道。我让你去,就是让你好好在左仆射面前露露脸。早跟你说过,跟了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这不就是?机不可失啊。” 典狱闻言,脸上登时堆起笑来,点头如捣蒜:“是,是。那这犯人,小人稍后再回来收拾?” 张兴都挽了衣袖,拿起鞭子,不紧不慢道:“不必,我亲自伺候。” 第297章 夏至(五十七) 典狱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知道他那折磨人的瘾头上来了,自然不敢打扰。于是他千恩万谢,拿着罪状,哈着腰离开牢狱。 牢门打开又关上,四下里无人。 张兴都往身后扫一扫,看狱卒都站在审讯室外,便上前低声问:“你方才所言,再说一次。” 王阳深吸一口气,用气音徐徐道:“足下那养在城南归义坊的外室和一对儿女,要还是不要?” 张兴都面色一变。 却听王阳继续道:“足下的夫人是左仆射封家的族女,善妒,但足下休不得,只好秘密在归义坊西里养了个苏姓外室。女童六岁,男童三岁。若叫封夫人知道张卿骗了她至少六年,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他的言语虚弱,可字字碾在张兴都心头,叫他面无血色。 让封氏知道,那一切就毁了。 想到封氏平日里那凶悍的做派,张兴都只略略一想,冷汗就不由地从背后冒出来。 “足下唯有依我所言,方能保住家里太平,否则,申时一到,苏氏和一双儿女,就会出现在安仁坊的府上。”王阳没有理会他的神色,犹自道,“对了,原本今日尊夫人要去大慈恩寺上香,但府上有仆僮和夫人说,今日风雨险阻,不宜出行。足下不若出门去看看,若如今果真风雨大作,夫人必定庆幸没有出门。” 一切都对得上,张兴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夫人确实今日是要去大慈恩寺的,最后去没去不知道。只是……他转身走出门去,揪过一个狱卒来,问他当下是什么时辰了。 狱卒忙回道:“申时将至。” 没有工夫回去确认,张兴都匆匆返回王阳面前:“我为何相信你?” 王阳长长吁了一口气,咬咬牙,让自己不得昏死过去。 “足下别无选择,只有我的人知晓苏式的下落。再者,足下已经逼得我画押了,要做的事情已然做完。我所求之事并不难,凭张卿的聪明才智,必定可以脱身。” 张兴都思忖王阳的话,知道当下自己就算不愿意,也别无选择。 他咬紧牙根:“你要我做什么?” “简单,将我和沈楠君送出牢狱外,自有人来接应。” 王阳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再也扛不住,昏死过去。 张兴都立行刑架前,脑子里一片杂乱。 他似乎听到了滴漏的一声,时间正一点一滴的过去,申时随时来临。 不管了,他努力镇定下来,清了清嗓音,唤来两名狱卒:“没意思,看起来不行了,先送到停尸房,还有那个那死不活的沈娘子,也一并送过去。” 二人称是,上前一左一右地将王阳架走。 张兴都不敢想停尸房里有什么,亦或是什么人,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可才刚刚出了牢狱,便听狱卒大声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张兴都一时错愕,太子怎会来此? -- 第335页 莫非,也是为这王阳而来? 事已至此,张兴都不敢多想,赶紧出去迎接。 只见太子铁青了脸,嫌弃地看着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王阳,而地上蹲着另一人,“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昨日跪在朱雀门外的王青州么?怎么这就被打死了?” 张兴都一看,赶紧上前拜道:“下官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八殿下。” 太子一听王青州的名字,脸色一变。 他就是要努力与此事撇清关系,才一整日窝在东宫不出,和裴瑾对弈。不料,裴瑾频频说大理寺卿张兴都棋艺更胜一筹,还跟他打赌,如果太子能赢张兴都一局,他愿意将太子上次在他府里看中的歌伎送给太子。 太子自然知道张兴都的棋艺确实不错,可跟他这自幼由名师教导的人比起来,必定赢不过。加上裴瑾押下的宝确实诱人,太子当即决定来大理寺一趟,找张兴都一决高下。 没想到,竟怔怔遇到了这阴魂不散的王青州。 这是巧合么?他狐疑地看着裴瑾,神色镇定:“这污秽之地不可久待,你要看便看,我先走了。” 说罢,太子就要离去,裴瑾却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 “兄长这般急着走做甚。”他笑嘻嘻,“兄长看,大理寺这样算不算滥用私刑?” 太子甩开他,恼道:“胡闹!大理寺正经查案,自有办事之法,岂容随意猜疑。” “小弟也就随口说说,兄长生气做甚。”裴瑾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看来张卿忙得很,我等也不好打搅,还是就此离去的好。” 太子自是求之不得,转身就走。 张兴都有几分困惑,但不敢怠慢,忙躬身行礼,送他们出去。 可没走两步,却又听裴瑾高兴道:“二兄来了?” 太子和张兴都又是一惊。 只见裴安竟带着十几人人,风风火火地穿过庑廊,正想这边走来。 太子面色微变。 裴瑾却大方地迎上去道:“今日吹的什么风,竟能在大理寺见到二兄?” 裴安神色从容,首先向太子一礼,而后,看了地上的王阳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神色不定的张兴都身上。 “兄长在正好,大理寺今日趁我不在,堂而皇之地带走我皇城司的人,看样子还动了刑。”裴安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大理寺知法犯法,做下这等无耻勾当。弟当下来此,就是为了向张卿讨个说法。兄长在此,也正好评理。” 太子只觉得心头一阵烦闷。 此事与他何干?一个两个要拉他下水,憋了坏心思,就是不给他好日子过。 他看张兴都一眼,道:“楚王说的可是实情?” 张兴都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只得上前道:“禀殿下,这王阳和另一个同谋沈氏,敲登闻鼓诉冤。大理寺专管刑狱,既然是诉冤,又涉及命案,自然要出手。将报案人传唤审讯,乃大理寺分内之事。” 裴安冷笑一声:“大理寺查案,莫非靠的就是将报案人先折磨一顿,屈打成招?张卿不若说说,经此一查,大理寺都查出了什么?” 第298章 夏至(五十八) 张兴都干笑两声,早听闻这二殿下不是个好对付的,如今看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可这样的问题怎么答?他总不能现在就当着皇城司主事的面,照着封良教他的,说查出来后头始作俑者是皇城司吧?若裴安不依不饶起来,想必也不好收场。 “此事,大理寺自会向朝廷禀报。”他只含糊道,“罪状已经呈交左仆射,由左仆射亲禀圣上。” 这话对于裴安等于没说。他不理会他这番强词夺理,道:“王阳我要带走,大理寺乱用刑罚一事,有太子作证,望对簿公堂之事,张卿莫要抵赖才好。” 张兴都的心沉下,忽而明白了。 来接王阳的人正是裴安。虽然他还猜不透前因后果,但想必这场局,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而张兴都也知道,真让裴安把人带走,必定后患无穷。 “太子殿下明鉴!”他一咬牙,赶紧转向太子,“正如太子所言,大理寺职责所在就是查案,乱用刑罚无从说起。” 又提自己。 太子瞪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一眼,恨不得给他一脚。 “谁说这案子是大理寺查的?”却听裴安道:“兄长不明前情,还是莫被小人连累。” 说罢,裴安从袖中抽出一份帛书,呈给太子。 太子看了一眼,面上登时浮起怒色。 “你们大理寺怎么做事的?枉我替你们说话,没用的东西!”他对张兴都斥道,说罢,将帛书扔在张兴都脸上,拂袖而去。 裴瑾一直作壁上观,全然是一副看戏的神色。见太子离去,他讶道:“兄长去何处?对弈之事怎么说?”说着,追在他后面匆匆出去。 张兴都忙将帛书展开,看了看,大吃一惊。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沈楠君一案交由皇城司审理。字不多,却落着皇帝和门下省的大印。 张兴都已然感到身上的血都冷了,仍兀自嘴硬:“下官今日去皇城司提人时,为何无人提出此事,反倒让我等把人提走?” “我也觉得奇怪,”裴安道,“我听说,大理寺提人之时,竟然还动用了二十几个甲士?” 说罢,他冷笑:“我以为公然闯官署抢人,是绿林行径,不想大理寺竟也堕落至此。其中是非曲直,我只好禀告父皇,让父皇公断。” -- 第336页 失算了,张兴都汗颜。 他们去的时候,那宅子跟空门无异,哪里用得上一个“闯”字。 这一切,果然是个圈套。 张兴都无言以对,只得唯唯称是,眼睁睁地看着裴安的人将王阳和沈楠君带走。 “对了。”裴安临走前,道:“张卿今日从我那里提走了三人,如何不见封家大郎。” 张兴都咋舌,皇城司竟然连封爽也不打算放过。他犹豫片刻,拱手道:“封家大郎叫左仆射叫去训话去了。” 裴安长长地“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左仆射也知道了那纵火之事。这罪名不小,他想必心痛至极。” 张兴都赔笑,他审案多年,这等套话的说辞他还是听得出来的。封爽尚未定罪,封家也是矢口否认的态度,哪里来的罪名。 此时,沉默是金。 裴安扬声道:“出来三个,回去必须得三个。”说罢,他唤来随从,将帛书递过去。 他令道:“去左仆射府中,将封爽带回。”说罢,他也不耽搁,步出门去。 大理寺外面,裴瑾没有离开,只倚在马车边上等着。 见裴安出来,他笑了笑,女气的脸上风情万种。 今日这事,裴瑾立下大功一件。 裴安随他上车,道:“怎么不随太子回去?” “二兄休要再恶心我了。就他那点臭棋艺,比我府上的小倌还不如,我废了多大的劲才输给他。为了二兄,我今日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安拍拍他:“做的好,回去歇着吧。” “那还用说。”裴瑾说罢,眼神一提溜,压低声音:“我方才看你这帛书墨迹还未干,怕是刚得的吧?” 裴安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以为要让父皇下这道圣旨是容易的?他处处提防着我,我今天早晨说了一上午的笑话,也没寻着时机让他下旨。” “啧啧,二兄才风光了两个月,这就过气了?”裴瑾笑一声,不由得酸道,“那这旨意是如何得来的?说好申时来拿人,不怕误了时候?” “所以才让九郎下晌去面圣,”裴安道,“这是他刚刚求得的。” 裴瑾听罢,露出满意的笑。 “说说你。”裴安忽而道,“今日一早我让人去找你,听闻你应的甚是爽快,有几分胆色。” “我么。”裴瑾不紧不慢道,“能让那宫里不高兴的事,我都愿做。将来兄长再遇到这等美差,切莫忘了我。” 裴安走后,张兴都坐立难安。 眼看申时已经到了,不知道那王阳说话算不算数。 未几,石稽步入张兴都的值房,对他道:“张卿,顺义门外有一马车,想必是找张卿的。” 张兴都心头大喜,想必里头就是苏氏,他赶紧问:“她们都在里面?” 石稽笑道:“我等言而有信,张卿办到了,我等自然如约放人。” 张兴都长吁一口气,这才安下心来,看来要给苏氏搬家了。 “张卿,”石稽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前张卿是受人指使,若张卿被质询,定然无人会来给张卿帮一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卿还是自保为上。” 他说罢,拱手一揖,扬长而去。 自保?要他供出封良么? 张兴都有些怔忡,想到此处,倒抽一口冷气。 封爽万万没想到,自己依封良所言,回在寝房中沐浴更衣,才脱了衣裳,一堆自称皇城司的人闯进来,而后,他就又被风风火火地带走。 让他连向封良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皇城司倒是热闹,他见着了不少人,裴安、裴瑾,还是日久未见的裴渊,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子,正双眼通红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惧色,反倒恨意十足,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封爽一怔,想他便是五殿下裴律提起的那女子,仁济堂的常晚云。 第299章 夏至(五十九) 不等他再看清,晚云突然上前,在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畜生!”她骂道,想再打,已经被裴渊拦住。 “云儿,不可冲动。”他将晚云拉回去。 晚云奋力挣扎,他只得用手臂将她牢牢抱住,禁锢在怀里。 晚云气得泪眼模糊,瞪着封爽,愤恨至极。 无论是魏州的惨案,还是自己被劫持,或是仁济堂被纵火,她哪怕一时愤怒,都仍然能找到让自己尽快冷静的理由。 但当她看到王阳那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样子,只觉脑子里嗡一声,怒火再也抑制不住。 裴渊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使了劲才将她制住。 想王阳带回来的时候,他即刻请姜吾道前来救治,却打算瞒着晚云。他了解晚云的性情,也知道王阳在她心中似亲人一般,若见到王阳,指不定要怒成什么样。 可姜吾道却坚持要告诉她。 姜吾道说:“鸿初这伤势,没有一年半载养不好,晚云迟早要知道的。等她知道的时候,也自然会知道我等瞒了她一件大事。凭着她的性子,必定介怀。殿下若不想日后与她心生隔阂,还是告诉她为妙。” 裴渊觉得有理,于是让楼月将她接到皇城司。 果然,即便他早有防备,也没拦住晚云给封爽一拳。 封爽自然不能只挨这一拳,甚至死不足惜,但在定罪之前,他需得让晚云冷静。 -- 第337页 封爽哪里受过这等对待,偏偏晚云那一拳颇重,将他揍得鼻血横流,捂着鼻子倒在地上嚎啕。 “我乃朝廷命官……泼妇!贱人!”他嘴里骂着,要起来跟晚云厮打,却被身后的士卒牢牢按住。 裴瑾看着他的模样,饶有兴味,幸灾乐祸道:“封郎切莫忘了这是何处,敢在皇城司斗殴,罪名可比去街市上纵火大多了。” 封爽对他怒目而视:“你们敢拿我!中宫会让你们好看!” 裴安不理会他,对裴渊道:“此处非纠结私怨之所,她该回避才是。” 裴渊没有反对,低头向晚云道:“还是去看看你师兄吧。” 晚云看着封爽的目光仍然似刀子一般,手紧紧攥着裴渊的手臂,单薄的肩头气得瑟瑟发抖。 但她此时仍有一丝清明,知道在这里把封爽打死也无济于事。她擦擦脸上的泪水,不甘地“嗯”一声。 裴渊不多言,将她带走。 “二殿下打算怎么做?”回去的路上,晚云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裴渊,“有把握定他的罪么?” 裴渊知道她意难平,摸摸她的脑袋,道:“冷静些,你师兄遭的罪,日后必定是要讨回来的。” 晚云的眉头拧得更深:“那恶人就在此处,何不现在就讨?”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话语平静,晚云听罢,望着他,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一命还一命,远不足以抵销这畜生的祸害,需得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才是。 她又擦一把眼泪,紧了紧拳头,继而问:“听闻师兄这出苦肉计,是今天早晨订下的,阿兄那时知晓么?” 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的意思,可裴渊依旧如实回答:“知晓。今日二兄和你师叔、师伯商议时,我也在场。” 晚云看着裴渊,有些不可置信。 她知他做事光明磊落,做了便是做了,向来不惧他人的责难,包括她。可现在,她觉得这样的他简直让人讨厌至极。 他这般堂而皇之地瞒了她,全然不觉愧疚。 “可阿兄晌午时曾见过我,也未与我说起。” “云儿,”裴渊知道她此时激动,想跟她解释。可正要拉她过来,她却错了一步。 裴渊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去看看师兄。”晚云低低道,说罢,不看他,转身快步离开。 裴渊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不由得黯了黯。 王阳养伤的地方,正在皇城司的一处院子里。 晚云轻手轻脚地步入厢房,只见姜吾道刚刚替王阳包扎完毕,正在打结。 旁边,铜盆里的清水已经浑浊不堪,暗红的血水看得人惊心动魄。晚云不言语,上前把盆端起,出去倒掉,重新打了盆回来。 她递了块绢帕给姜吾道,低声道:“师叔洗手,其余交给我吧。” 姜吾道就着绢帕擦了擦汗,问起沈楠君的情形。 晚云道:“看过了,不过是被那些歹人带走时有些磕伤,无甚大碍。解药也服下了,过一阵子就会醒来。” 姜吾道颔首:“鸿初怕这些人对沈楠君上刑,所以先一步将她迷晕。如今安然无恙地回来,也总算不白费他的一番苦心。” 晚云沉默不语,只低头将盆里的巾帕绞干,给王阳擦拭脸上和身上的血痂。 姜吾道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心头存了一股气,道:“这是你师兄的意思。” “纵然是师兄的意思,师叔难道不是更该阻止么?”晚云说起此事,又忍不住质问道,“昨夜仁济堂出了那样大的事,师兄又是师父指认的下一任掌门,必定愧疚难当,所以才铤而走险,他用这处苦肉计。不就是要将那些歹人的丑恶心思公之于众,让他们再加一等罪名,可这是意气用事,拿性命在冒险!纵使师兄他们安排好了时机,万一行将踏错,出了岔子,谁能保师兄没个三长两短?” 姜吾道就着豆藻,机械地揉搓着渗入指甲缝里的血渍,沉声道:“你以为我不曾组织过?鸿初向来有见地,并且心意已决,二殿下他们也甚是认同,我拉不住他……” “二殿下?”话没说完,晚云冷笑一声,打断道,“二殿下为达目的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他是堂堂亲王,自可不用受苦,只消指使别人便可万事如意,反正有什么危险,都是别人去送命,起了火也烧不到他的身上。那别人,如今便是师兄。师兄一介手无寸铁的布衣,不能呼风唤雨,与二殿下合作,岂非与虎谋皮?师兄是通透之人,我不信他连这点也想不明白。” 第300章 夏至(六十) 姜吾道没有看她的眼睛,叹息一声:“他自然想的明白。你以为你想的这些道理,他不知道?知道了还偏要去做,必定心如磐石,更不容易被劝阻。更何况,鸿初已经长大,师叔我不好再倚老卖老。晚云,有时候,师叔能做的,也只能由着他闯荡,而后拼命保住他的性命。” 晚云望着他,一时结舌。 “师叔这是何意?”她在这话里品出些不寻常的意味,瞪着眼睛,“你是说师兄将来还会遇到这等事?” 姜吾道摆摆手,道:“胡说什么。我不过是觉得自己无能,连自家徒儿也护不住罢了。” 晚云没有言语。 看着面露苦笑的姜吾道和他鬓边的一根银丝,她忽而觉得师叔正渐渐老去。 -- 第338页 方才她说的这些,其实也不过是气话。她知道姜吾道为人,也知道王阳的为人。姜吾道必定阻拦过了,可王阳只是看起来好说话,实则不易被说动,他又是经过多少挣扎才目睹着师兄走上这条路。 “师叔怎不来找我。”她心生苦涩,喉头滚了滚,“我若知道,死也不会让他去……” “你师兄的手段,你不知道么?”姜吾道说,“他决意不让你插手,你连一个字都不会知道。有二殿下的人看着,我一步也离不开。” 确实。晚云看向榻上地王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是我错怪师叔了,给师叔赔不是。”她露出羞愧之色,向姜吾道一礼。 “罢了,”姜吾道又叹口气,“别说你不解,你师父必定也不解,日后我还需与他再解释一遍。” “我帮着师叔。”晚云忙道。 姜吾道看着她,神色欣慰。 “鸿初心思敏锐,见多识广,事事皆有洞见,能察常人之所不能察,因而做出的决定是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但他不是那等脑子发热的蠢人,你我都应当相信他。” 晚云微微颔首。 再看向王阳,只见他仍惨白这脸,眉头深深蹙起。想来他在昏迷之中,也仍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晚云不由地用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问姜吾道:“接下来,师叔如何打算?” 姜吾道目光深远:“你别以为你师兄只是单纯的苦肉计,他受苦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得靠我们接上。我有几件事要你做,你听好了。” 晚云望着他,赶紧打起精神来。 半个时辰后,沈楠君苏醒过来,看见晚云正伏案写着什么。 她揉了揉发胀的头,想起王阳给她喝了一杯茶,而后她便不省人事了。 当她缓缓坐起身来,晚云转过头来,道:“沈姊姊醒了?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楠君拧了拧酸痛的肩膀,又望望四周,茫然问:“出了何事?” “师兄什么也没和沈姊姊说么?” 沈楠君困惑地摇摇头。 晚云心中叹息一声。王阳的主意还真大,沈楠君作为从犯,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将事情首尾一一说起,只见沈楠君惊得睁大了眼睛,忙道:“他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晚云也不推拒,将沈楠君搀起,出门走到王阳的屋里。 王阳仍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沈楠君也是行医之人,看到他的模样就知道不好。 她落座在床边,掀开薄被看他身上的伤势。两行泪无声地顺着她的面庞淌下。 晚云给她递上帕子,安慰道:“姜师叔说师兄的性命无虞,只是要静养上一段日子。” 沈楠君拭了泪,没有说话,只替王阳轻轻盖上薄被。 “他便交给我吧。”良久,她说。 晚云心想,师叔那老狐狸,算得准准的。 这是姜吾道走前吩咐她的事。他说沈楠君也是郎中,让她照料王阳,最合适不过。同时,他告诉她,别的不必多说,只让沈楠君来看一眼王阳,她一定会自己提出来。 果不其然。 晚云没有拒绝,答应下来,并向沈楠君一一说明了王阳的伤势,将姜吾道留下的药方交给她。 沈楠君接过药方,看了看,方才脸上的伤感很快消失不见,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晚云看着她,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王阳为她做的这许多,并非要强求什么,可晚云总是盼着他能如愿以偿。 “沈姊姊。”她唤道。 沈楠君看向她。 晚云犹豫片刻,问道:“你如今是怎么想的?师兄做了那多事情,沈姊姊心里头还是毫无触动么?” 沈楠君怔了怔,垂下双眸。她修长的睫羽在微光中一扇一扇,没有回答晚云的问题,只道:“我会陪着鸿初。” 晚云并不明白她说的陪着是什么意思。 沈楠君只将王阳额头的帕子取下来,在水盆里洗了洗,重新覆回去,徐徐说:“昨日鸿初说,他陪我走这一遭,让我陪他下半辈子,我应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无悲无喜。 至少是个肯定的答案,可不知为何,晚云心头没有半点雀跃。 沈楠君握了握她的手,道:“你且安心去做你的事,我会照顾好鸿初。” 晚云想再多说些,但看沈楠君的神色,已然没有多说的意思。 现在毕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她确实还有许多事要做。于是微微颔首,道:“门卫的值守是二殿下特地点来照看你们的。沈姊姊若想要什么,便找他。” “知道了,去吧。” 晚云又交代了两句,起身离开。 天色还有阴沉,屋子里点了灯,映着王阳苍白的脸。 “楠君,楠君。”他的声音向来温和而有活力,仿佛怎么也不会累。如今忽而倒下,她怎会无所触动?只是她懂得他,他向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知道怎么做。 简而言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志同道合,相互扶持便是,不必多言。 沈楠君看着他,不由得想起昨日二人的对话。 她说:“阿元去了,我拼死一搏,本就抱着必死的心。若不成,去了也就去了。若成了,日后即便或者,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跟我这样的人过活有甚意思?” -- 第339页 第301章 夏至(六十一) 王阳那时笑道:“若你说的行尸走肉就是前阵子在益州时那幅模样,我便知足了。你不必把我想的太伟大,我这么做不止是为了你,我也有私心,不想下半辈子一个人。就算是你偿我的情可好?” 沈楠君觉得这真是个怪人。 她想了想,问道:“你早前说心里头那个求而不得的人,便是晚云吧?” 王阳一怔,问:“你看出来了?” “不是我看出来,而是你关心则乱。”沈楠君道:“在益州时,你常常与我说起旧事,但话里话外,你提得最多的就是晚云,只是你身在其中,未曾察觉罢了。” “是么?”王阳摸摸下巴,沉浸在回忆里,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沈楠君看着他,忽而觉得王阳跟别人口中的模样不符。每个人都说他精明,可现在,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傻气。 “你就答应我吧。”他没脸没皮地说,“你瞧,若我娶了其他女子,谁受得了我这样?” “怎么能怪别的女子,你自若有人跟别人过,不能自己改改?” “改不了了,从年少时就如此。”王阳道,“且我不想改,这样挺好。” 奇怪的是,当窗户纸点破之后,他们二人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像挚友般聊了许久。 她说着周元,他聊起晚云。虽然说罢终究都是遗憾,但好歹有个出处,有人倾听。即便跪了一夜,也并不觉得苦。 末了,王阳不忘叮嘱道:“别告诉晚云。” “知道了。” 晚云从皇城司出来,见天色不大好,便问侍从要了把伞。却听侍从问:“娘子要出皇城么?” “正是,要往安邑坊去。” 侍从道:“九殿下给娘子留了车驾,小人替娘子叫来。” 晚云怔了怔,问:“那九殿下……” 侍从回:“九殿下要去兵部,正巧八殿下也去,二位殿下便同乘了。” 她微微颔首,便看侍从唤了车马出来。 方才她一直与姜吾道在房中议事。待姜吾道离开,她想起先前对裴渊说的那些气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去找裴渊赔个不是,却不见了裴渊的身影。 侍从看她犹豫不决,便道:“娘子有话要留么?” 晚云知道裴渊若不是因为她,大概也不会到皇城司来,于是摇摇头,上了马车。 路上,她隔着车帘问那车夫:“稍后九殿下如何回府?” 车夫道:“殿下自有办法,皇城中有官府的车马,可任由殿下使唤。” 晚云看天色已晚,遥遥听见更鼓想起,裴渊想必也快要归府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罢了,回去也好。 “昨夜殿下一夜未眠吧?”她问道。 车夫道:“想必是。小人昨夜在门房听见殿下到府上已经丑时了,而后一直在外院,今日才寅末就又匆匆出门了,” 晚云想起行军时,他也是成夜成夜地不睡觉。回到京城也一样,果真是劳碌命…… 想到这三个字,晚云有些心疼。她知道自己今日火气上头,冲他发火,也想当面说声对不住,不过看来,今日是没办法了。 她想着弄点什么要车夫带回去,算是赔礼,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物件。 送吃的么?他府上必定不缺。而她宅中药品最多,可无端端地送人药品作甚? 晚云心里啧一声,感慨对着个不愁吃穿的人可真难,连献殷勤也无门。 怪不得人家说王公贵胄不好结交,能结交上的都是不好惹的。 临到了车夫要离去的关头,她才咬了咬牙,抓了一把安神香让他带回去,道:“替我捎个话,就说……” 太亲密的话也不能说,晚云犹豫了一下,道:“说今日辛苦他了,让他好生歇息。” 车夫爽快地应下,催马离去。 慕浔听见车马声,赶紧从内院迎出来,有些焦急地问:“姑姑,听闻师父出事了?” 晚云点点头,想必是今日替王阳取衣物的人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安抚道:“师兄暂且无事,当务之急,你帮我个忙,去师兄屋里,把他的印信都拿来,我要传信。” 翻找王阳的东西自然不合规矩,但特殊时候,慕浔不做他想,依晚云吩咐的行事。 王阳的身份很多,因而印信也多,慕浔找出了四枚,回到外堂,看袁盛已经替晚云展开了文房四宝,晚云问袁盛:“我即刻要五个抄书先生,口风要紧,盛叔可有办法寻找?” 袁盛想了想,道:“京师分号里就有不少写字的好手,我替娘子寻来?” 晚云摇摇头:“别动用堂中的人,师叔那头有别的事让他们做。” 袁盛不疑有他:“我这就去寻,半个时辰内必定能寻着。” 晚云颔首,袁盛领命离去,慕浔赶紧呈上印信,问:“姑姑要哪枚?” 晚云一一查看,翻出了一枚,在纸上轻轻一按,慕浔凑上前看,只见纸上出现了“关内道总商会”几个字。 “就是这枚。”她点点头,于是起笔在纸上写道:“告关内道商会各分会及各大商号……” 慕浔看的出身,便听晚云边写边问:“阿浔想帮你师父么?” 他赶紧点头。 晚云颔首,继而道:“听闻慕家在京师有一支商队?你可知如何号令?” -- 第340页 慕浔微微蹙起眉头:“我没有家主令,但商队的主事我父亲旧友,我自小相熟,兴许能走个人情。” “如此甚好。”晚云道,“我要三十信使,需配快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 想了想,她又道:“此事,不可兴许。你务必把人要到。若是他们人不够,和你父亲那旧友谈个价钱,让他替我们去凑足这三十人,要牢靠的。” 慕浔看她神情严肃,不敢耽搁,答应下来,赶紧离去。 晚云写罢,搁下笔,天边正好闪过一道惊雷,照亮她清澈的双眸。 她从腰间拿出一枚玉符,郑重地置在案头,只见上头刻着“仁济京师”四个字。 脑海中划过今日姜吾道说的话:“从今日起,你便是仁济堂的二主事,将与京师分号休戚与共。” 那是,她的心潮澎湃,对姜吾道长长拜道:“弟子遵命。” 第302章 夏至(六十二) 天空还结了一团乌青,隐隐约约漏下些许天光。 安邑坊的宅子中,慕浔和几个抄书先生正将抄好的信件分发给信使,一批批快马奔出安邑坊,有的前往京师各处,有的前往京师城外。 晚云安然坐在案几前,写下最后一封信。 姜吾道未曾提过这封信,是她反复思量后写下的。 信封上写着“益州云和堂主事沈英亲启”。 她仔细打量,抚平上头的皱褶,亲手交给信使,问:“此去益州要几日?” 信使答道:“平时怎么说也要七八日,主事叮嘱了要快,小人尽量六日内替娘子送到。” “有劳。”晚云颔首道,“这封信尤其重要,务必交到沈公手中。但沈公与仁济堂有怨,若问起,不必提仁济堂的名号,只说沈娘子危在旦夕,若沈公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至少拆信一看。” 信使称是。 晚云目送他离去,慕浔上前道:“姑姑交代下的所有信件,都分发出去了。” 她看了看慕浔疲惫的小脸,拍拍他的肩头:“辛苦了,你昨夜帮了大忙。我看这些信使行事敏捷,想必都是些精兵强将。看来商队主事很买你的面子,给你的人马皆是上乘。” 慕浔毕竟年少,得了这夸奖有些脸红,忙道:“姑姑过誉,我不过借了父亲的交情和面子,实则没做什么。” “有甚可谦虚。长辈留给你的东西,大大方方地用就是。”晚云道,“师兄刚接手东都总堂时,也常借着师父的大名四处招摇撞骗。后来自己闯出了名声,才不再依附于师父。但他有今日,与师父替他起的好台子脱不了干系。” 慕浔怔了怔,忙道:“师父的悟性甚高。听闻他比我稍大些时,已经是东都总堂事实上的主事了。我却没有那样的本事。” 晚云还想再说两句,可想到王阳如今还躺在床上,不由得心头一痛。她一直忙碌着,也不知他如何了。 “姑姑。”慕浔犹豫着问,“师父何时能回来?” 晚云看着他,勉强笑笑,道:“快了,你想师父了?” 慕浔点点头。 晚云思索片刻,道:“来,我吩咐你几件事,等你做完了,师父就回来了。” 袁盛才从伙房里给晚云和慕浔端出早膳,便听见有人敲门,是个仁济堂的弟子。 袁盛问他何事,他只简单地答道:“主事让小人来告知常娘子,他半个时辰后出发,让娘子务必不要乱跑,安心等他回来。” 袁盛将此话转告晚云,晚云只淡淡地说:“知道了,盛叔一道来用早膳,我有几句话要对盛叔说。” 袁盛看她是要说要紧事,赶紧坐下。 晚云给他也盛了一碗粥,道:“盛叔去看过阿承了?” 提到侄儿袁承,袁盛的神色不由地黯淡下来。袁承本快要成亲了,如今被人达成这副模样,婚期怕是要推迟。这一推,也不知亲家是否有顾虑,还放不放心将自家女儿嫁过来。 可他知道晚云这头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所以没有深聊,只颔首,道:“如今仁济堂许多郎中都住在姜主事的宅子里,有他们照看阿承,在下就放心了。” 晚云不置可否,思忖片刻,道:“姜师叔那里今日起便要忙碌起来,我怕他们照看不周,盛叔稍后就带几个僮仆,去常乐坊将阿承接回来,亲自照料。姜师叔跟我说过,阿承要静养上些许日子。他还年轻,底子好,恢复的也快。盛叔来照顾,总比别人要稳妥些。” 袁盛早有此意,只是怕仓促将人带回,怕常乐坊那头的人枉生猜疑,觉得他不相信他们,于是便没有提。 如今晚云主动提起,去掉了一块心病,袁盛赶紧领命。 晚云笑了笑,随即将二主事的玉符交给袁盛,道:“盛叔快看,这是姜师叔给我的,我日后便是京师分号的二主事了。” 袁盛第一次听说这事,惊讶地接过那玉符,看了看,而后,欣慰地笑道:“恭喜娘子!在下早说娘子会有大出息,果不其然!” 晚云看着他惊喜的神色,有些得意:“盛叔前两年还说我不着调。” “前两年是前两年。”袁盛道,“娘子是在下看着长大的。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年岁再长,娘子还是当年的娘子,纵是是王郎也是这个道理。” 晚云心花怒放,将玉符重新收起,道:“不着调的晚云要出门几日,这几日便有劳盛叔看家。” -- 第341页 袁盛怔了怔,问:“娘子要出门?一个人么?” 晚云摇摇头,“我是二主事,自然是和京师分号的人在一起。” “娘子要去何处?” “就在这京师里,皇城前。这回朱雀门前的登闻鼓,要响上好几日。” 辰时刚到,姜吾道便带着逾百门人从常乐坊出发,浩浩荡荡地往朱雀门去。 队伍途径东市,那原本属于仁济堂的一整排院落已然付诸一炬,不少一早从周边县村前来看病的人见得此情此景,吃惊不已。待听人说起缘由,众人哗然。有的人不知所措,有的人为耽误了自家看病而忧心忡忡,更多的人,则群情激愤。 “医者父母,我等穷人都指着仁济堂的药救命!焚毁仁济堂者,不得好死!”有人高声骂道。 众人纷纷附和,骂声一片。 姜吾道带领这一干门人穿过大街,沿途不少人都认出他们来,纷纷围上前。也有不少人听说仁济堂要去讨公道,唯恐他们吃亏,自发在后面跟随,未多时,周遭已然浩浩荡荡。 “主事。”一名弟子见得此情此景,只觉激动,忍不住在姜吾道身后说,“我等有这般声势,想来那边不敢为难。” 姜吾道面沉如水,没有说话。再往前走没多久,他忽然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迎面而来,怔了怔。 “你来做甚?”他不由得眉头紧蹙,“不是要你候在家里么?” 晚云含笑道:“向来只有二主事在外闯荡,主事在家里主持大局。师叔倒好,反着来。我这二主事纵然有时没皮没脸,关机时刻也没脸当着缩头乌龟。” 姜吾道看她一副云淡风气的模样,叹息道:“你可知这一去是要退层皮的?” “知道。”她无所谓,“反正我皮厚。” 第303章 夏至(六十三) 朱雀门前,左监门卫的将士看到百来号灰衣人前来,径直在城楼上拉起了长弓。箭镞锋利,即便在阴沉的天色里,也透着寒光。 姜吾道将晚云挡在身后,晚云反而拉住姜吾道。 她曾经历过战事,知道城楼上的箭放下来能射多远。 她道:“师叔勿再上前,别给他们放箭的理由。” 姜吾道听罢,立刻打了手势,止住了众人的脚步。 他上前拱手道:“我乃仁济堂主事姜吾道,特来击鼓呈状,请将官放行。” 左监门卫总管万开匆忙走上城楼,往下方望了望,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还有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在心里骂一声晦气。不知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登闻鼓敲了一个接一个,得趣么? 这么多人若是一股劲地冲上前来,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他支了人赶紧入宫去报,这头不作回应,依旧让人持了弓箭。 晚云上前低声道:“师叔退下来些许,流矢不长眼,要出人命的。” 姜吾道却越发挺直了腰杆,道:“既然上前来了,就没有后退的道理。你当身后这一百号人,还有那些跟过来的百姓,不是豁出身家性命跟上的么?不能挫了他们的斗志。” 晚云知道姜吾道志在必得,没有多说,紧紧跟在姜吾道身边。 姜吾道站了一会,却忽而低声对她说:“若城楼上的人发难,你务必要躲到我身后。” 晚云笑了笑:“那师叔当肉盾么?师叔听着这话,像不像要挨千刀的?” “听话,我免了你的千刀万剐。” 晚云没有再说话,只抬头直视这城墙上的根根箭镞,忽而变得异常坦然。 前番,王阳也是这样站在了这里,他不怕,她也不会怕。 可站了一会,她忽听城墙上的将官扬声道“九殿下请绕道入城”。 晚云心头一惊,转头,便看见脸色铁青的裴渊下了马车,朝这边来。 这可比城墙上的箭矢可怕多了,她赶紧往姜吾道身后躲了躲。 裴渊没有立刻将她揪出来,只径直走到众人与城楼之间,挡在姜吾道等一干人面前。 “这些人不过是请命的平民,手无寸铁,万总管何须紧张。”他对承天门上沉声道,“圣上早立下了规矩,登闻鼓无论何人皆可敲响,不得阻拦,万总管莫非要抗命?” 楼月站在裴渊身旁,声音和气些,道:“万总管,昨日才下了大雨,弓箭多有沾水,见滑,哪个武艺不精的错放流矢,帐算到谁的头上?先让弟兄们把弓箭收了才是。” 万开多少有这样的心思。皇城是最后的防线,不容有失。天晓得这群人存了什么心思,看着乌泱泱的,说他们要造反也不为过。届时若追究下来,不过谁手滑了谁负责,罪不至落到他头上。 可这样的心思只能私藏,若被人揭了,只能住手。 况且,眼前有裴渊这样的人站出来挡雷,他也就安心了。 万开笑道,“九殿下提点的是。”随即挥手,让手下收了箭。 “只是,”他又道,“殿下何至于帮他们说话?” 裴渊没有回答,只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晚云走去,在两步外,道了声“过来”。 晚云再想躲,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于是低着头从姜吾道身后步出,走到裴渊跟前。 她抬头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不能丢下他们,就像阿兄绝不会丢下军中将士……” 她知道这做比有些许不恰当,于是越说越小声,最后终结在裴渊的一声“哼”里头。 -- 第342页 裴渊看着他,未置一词,只解了身上的披风,在众目睽睽之下,塞到了晚云手里,道:“今日还要下雨,若拉不下脸来打伞,好歹挡一挡。” 晚云拿着那披风,有些错愕。 却见裴渊看向姜吾道,说:“今日,我只能将先生送到此处。他们不会为难先生,诸位保重。” 姜吾道神色欣慰,向裴渊一礼:“多谢九殿下。” 裴渊没再多言,只深深地看了晚云一眼。 不发一语,却胜过千言。她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纵然不赞成她的举动,不想她以身犯险,但终究尊重她的决定,并默默地支持她和她的家人。 晚云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站在姜吾道身旁,道:“我在此处陪着师叔。” 裴渊微微颔首,少倾,转身而去。 城墙上的箭矢已经撤去,姜吾道便在万众瞩目中,沉沉地敲击登闻鼓。 那鼓声再度越过皇城,入了宫城,传入了太极殿。 有一个声音缓缓道:“又是何人在敲登闻鼓?” “小人这边着人去问。”内侍朱深赶紧回道, 只递了几个眼神,殿外的几个黄门已经跑出去打探消息。 殿中龙涎袅袅,皇帝揉了揉额角,问:“封良和长勤还在候着么?” “正是,”朱深赶紧回:“左仆射和二殿下都在等待陛下召见,小人现在去宣么?” 皇帝垂眸看案上的卷宗,不知在想什么。 朱深看他不答,便不再多问。 皇帝昨日被裴安和裴渊连番烦扰,已无心再过问此事,因而昨日将封良的卷宗按下,也没见封良。没想到封良锲而不舍,听闻昨夜没回府,一直等着皇帝的召见。今天早晨黄门来禀告,说裴安也来了。皇帝听罢,也没召见,让朱深一并按下。 皇帝沉默片刻,徐徐道:“封良说长勤和仁济堂勾结,做了登闻鼓的局,你怎么看?” 朱深惶恐地跪下。因着前朝宦官势力庞大,位高权重,一度到了只手摭天,代天子号令群臣的程度,故而新皇深恶痛绝。新朝开立时被立下了死规。对官宦干政者可先斩后奏。 他叩拜道:“小人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自然并非真心想听他的意思,只是苦思良久,想找个人说说话。 “起来说吧。”皇帝搁下笔:“恕你无罪。” 朱深弓着腰起身,并不敢真的议论什么,只道:“二殿下这些年不辞劳苦地为陛下在大江南北奔走,一直忠心耿耿,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 “忠心耿耿?”皇帝嗤笑一声,不屑道:“朕的这些个儿子,有谁是真的忠心耿耿,不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恨不得朕明日就退位。” 朱深讪讪,不敢回答。 中午三更哦 第304章 夏至(六十四) 皇帝继而道:“长勤为朕在外奔波的这些年,朕确实感激。后来他提起归朝,朕想着这样也好,长勤已经在外历练多年,熟识大江南北的风土人情,相当于给朕添了双千里眼、增了对顺风耳,他知晓什么,可以随时告知朕,于是便允了他立皇城司的要求。可你看看,长勤才没回来多久,终于亮出了利爪。” 他眯了眯眼,冷声道:“野心多大,撺掇了八郎和九郎一道争权。打压太子,今日之事争个案子,若叫他成了,他日不知是要争储君之位,还是要争我这帝位。” 朱深一听,皇帝这话已经隐约打了怒意,赶紧跪下,道:“陛下息怒!” 朱深这一声喊得声大,殿外听见的,通通跪下。 皇帝沉默良久,才缓缓叫起。 朱深看他要往榻上去,赶紧上前搀扶。 皇帝自言自语道:“长勤和仁济堂。”他嗤笑一声,“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说什么勾结。不过,倒是给朕提了个醒,皇城司如今不只是藏在暗地里的暗桩,有了明面上的人,有了实权,若当真和仁济堂勾结一番,不正是一处釜底抽薪么?别说太子防不住,我也防不住,你说呢?” 朱深只能道:“陛下圣明。” 他落座在榻上,道:“朕有些后悔了。长勤如今在不是朕的影子了,也不再可能便会朕了影子了。” 朱深看他面露悔色,道:“陛下歇息会吧。” 皇帝却摇摇头,道:“去宣封良和长勤吧,让他俩当面对质,看看谁赢。” “是。” 封良和裴安同时抵达太极殿。 二人作了礼,黄门便来禀:“是仁济堂京师分号的人敲了登闻鼓。” “仁济堂?”皇帝闻言,幽幽地扫了裴安一眼。 裴安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他知道皇帝这个眼神的意思。 按理来说,仁济堂是裴安的属下,这几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闹到皇帝面前,皇帝必定要责怪他管教无方。 皇帝继而道:“可有诉状?呈上来让朕看看。” 黄门依言呈上诉状。 皇帝展开,扫了一眼,道:“仁济堂告的可真多。封爽纵火,律儿绑架,大理寺滥用刑罚。” 说罢,他对朱深使了个眼神,朱深随即将诉状递给封良和裴安。 “而大理寺昨日的诉状说,这都是仁济堂和皇城司相互勾结演的一处好戏。”皇帝不紧不慢继续道,淡笑,道,“可够精彩,朕相信谁好?” 封良先一步拱手道:“陛下明鉴。臣昨日听闻,圣上已经将此事交于皇城司,此事,臣以为万万不可。圣上纵然疼爱二殿下,想给他立功的机会。但此事初步查明的结果,却与二殿下息息相关。臣以为,还是要按照章程,将此案交回大理寺审理更会妥当。” -- 第343页 皇帝又看向裴安,问:“长勤怎么说?” “大理寺屈打成招,有目共睹。此事,太子亦可作证,诉状所言不可信。” 太子和裴瑾忽而出现在大理寺一事,封良听张兴都说过了。提起来,他的脸色倏而沉下,恼怒地“哼”了一声:“此事,臣还不及报知陛下。太子去大理寺,乃是被八殿下带去的,怎在二殿下这里成了太子作证?二殿下连太子也敢算计,此乃欺君!” “左仆射这帽子扣得又重又偏颇,怕是恨不得父皇当下就要了我的脑袋。”裴安冷笑一声,“说话要有证据,所谓欺君,是太子说的,还是大理寺说的,亦或是左仆射信口开河?” “二殿下敢做不敢当么?” “可笑。”裴安嗤笑道,“敢做不敢当的莫非不是左仆射么?魏州水患千万冤魂尚未安息,左仆射夜里可还能安睡?” “二殿下堪堪回朝,便迫不及待以皇城司之名拘捕朝廷命官,甚至不惜牵连太子,究竟是和居心?” “左仆射总算说了句公道话,我堪堪回朝,跟谁也没有恩怨。所作所为,皆秉公处置,说出来的话亦非污蔑,而是实情。” 突然,“砰”一声。 茶杯落地,砸在二人跟前,四分五裂,茶水打湿了地毯,洇开一片。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有宫人想上前去收拾,被朱深一个眼神吓住,忙缩回去。 裴安和封良同时噤声,恭敬地垂眸候着。 良久,皇帝才道:“朕且将话挑明。谁故意将此事闹大,朕决不轻饶。” 封良似得了大赦,忙道:“陛下圣明。” 皇帝还要再说,一名禁军将官匆匆前来,道:“启禀陛下,方才左监门卫总管万开传来消息,说朱雀门外群情激昂。除了仁济堂人逾百人跪着,还有数百民众聚集,当下已有上千。” “仁济堂?”皇帝看了裴安一眼,淡淡道,“朕记得,朱雀门总管是万开,他在做甚?” “禀圣上,万总管本想将这些民人驱散。”武官犹豫片刻,道,“可九殿下忽而出现,说陛下早有诏令,登闻鼓乃百姓诉冤之处,任何人来,官府皆不得阻拦。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万总管无法,只好来请陛下示下,这门外到底逐还是不逐?” 皇帝闭了闭眼。 “长勤。”他忽而道,“你以为如何?” 裴安随即上前道:“禀父皇,儿以为,九弟所言,乃为父皇着想。处置民怨如止水,疏则通,堵则毁,若万总管出手阻拦,反而以为朝廷偏袒,更要激起怨愤。登闻鼓诉冤亦有章程,便按规矩办。这些人亦不过是想要朝廷给一个处置,只要秉公执法,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皇帝看他一眼,缓缓道:“如此,便让他们且就跪着吧。着大理寺遣人去安抚,就说正已经收到诉状,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是。” 听皇帝将此事交给了大理寺,封良暗自冷笑。裴渊和裴安这两个皇子,显然是拼着一股意气做事,对皇帝的脾性摸得不透。所谓伴君如伴虎,分寸的拿捏最重要。皇帝喜欢有干劲、有作为的人,但若是锋芒太露,便会适得其反,让皇帝忌惮。 如今裴安携裹着皇城司来对阵大理寺,皇帝却将此事的处置交给了大理寺,可见其态度。 第305章 夏至(六十五) 待武官出去,封良拱手禀道:“陛下,此事,臣必妥善解决。容臣与二殿下商议个办法,再回禀圣上,不知可否?” 裴安听罢,讽刺地笑了笑:“左仆射此言有趣。这案子与府上有关,左仆射却毫不避嫌,可谓深明大义。” 封良看也不看他:“此案是否与犬子有关,尚无定论,何言避嫌?请陛下明断。” 皇帝神色平静:“此事便如左仆射所言,由你二人商量出个善后的办法,明日来禀朕。” 他的脸上已经有些疲惫,语气不容置疑。 裴安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随即行礼:“儿臣遵旨。” 封良的脸上亦露出宽慰之色,也款款一礼:“臣遵旨。” 二人各怀心思,正要退去,皇帝却将裴安留下。 “长勤,”他问,“五郎如今何在?” 裴安答道:“五弟涉嫌绑架,已经关押在皇城司。” “着人将他送回皇后那里。”皇帝径直道。 裴安僵住了,望着皇帝。 皇帝接着说:“他是你亲弟,不是囚犯。” “皇子犯法……” “放他回去。”皇帝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即刻放。” 裴安暗自咬了咬牙,终于道:“儿臣遵旨。” 说罢,又行一礼,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皇帝用手指揉了揉额角,神色黯然,良久才与朱深道:“我的儿子,一个个都是冤家。” 朱深恭敬地回:“等皇子们年纪见长了,会懂陛下的心的。” 皇帝笑了笑:“诛心还差不多,” 他又想起方才裴渊在朱雀门外阻拦左监门卫一事,对朱深道:“替朕传九郎来。” 朱深上前禀道:“方才老奴出去传二殿下时,看见九殿下已然在宫外等候。” 皇帝冷哼一声:“来的倒是快,宣他入内。” 裴安从太极殿出来,内心只有一阵阵的失望。 封良走在他身旁,将他视若无物,未几,择道往尚书令的值房而去。 -- 第344页 裴安面色平静无波,在心里骂了声老贼。 正咬牙切齿,他忽而看裴渊正往这边来,便迎过去。 裴渊也看到了裴安。此处离太极宫不远,为避免耳目繁杂,裴渊便站定了等他过来。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裴安摇摇头,道:“本以为闹出这么大动静,父皇至少着人查一查。可他全然不关心真相,只在乎朝野是否安稳。” 对此,裴渊毫无意外。 “封家呢?”他问。 裴安冷笑:“你幻想何事?” 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裴渊想到方才晚云站在朱雀门前的模样,心绪还是泛起了些波澜。 “我再去和父皇说说。”裴渊道。 “我劝你切莫想得太轻松。你在朱雀门外的壮举已经被人桶上来了,父皇不会有什么好话。”裴安说着,笑了笑:“难得你出手相助,想必是因为小云儿也跑出来了。” 说到她,裴渊有些无奈之色。他看看裴安:“父皇吩咐二兄什么了?” “还能吩咐什么。”裴安望着天空,叹口气,“他既然不想收拾封家,便只能压着我。父皇是要我放了五郎,即刻放。封良还假惺惺地说要与我商量善后,父皇不但答应了,还夸他深明大义。” 说着,他冷笑:“老匹夫,日后等父皇问起,他大可把责任甩给我,说我不肯让步,让事情无疾而终。最后不仅能让皇帝厌恶我,他老泪一抹,还能赚父皇的同情,稳赚不赔。” 裴渊想了想,道:“我们不能跟着他来。魏州水患一事,二兄着人查了么?” “早就遣人去了,只是要些时日。”裴安道:“父皇想让事情平息,但现在势头正猛,我们不好等到那一天。” “如此。”裴渊颔首,若有所思,道:“那便换条路子。” “你有别的方法?” 裴渊正要说,却见朱深正往这边来,招他面圣。他只好先与裴安作辞,低声道:“今日仁济堂敲登闻鼓一事,是二兄定下的。我的人也望二兄好好保护。” 说罢,他定定看着裴安,隐约有警告之意,许久才转身离去。 裴安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什么兄友弟恭,果然都是假的。 裴渊踏入太极殿时,皇帝正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只棋盘。 见礼之后,皇帝神色从容地对他招招手,道:“朕多年不曾与你对弈。让朕看看你的棋艺如何了。” 裴渊看了看那棋盘,应了一声,随即落座。 皇帝执黑子先走,开局之后,二人都走得颇是稳健。 “听闻昨日八郎缠着太子对弈去了。”皇帝缓缓道,落下一子,“这小儿,平日朕找他对弈推三阻四,在太子那里倒是转了性。” 裴渊道:“八皇兄在父皇面前从未赢过,怕被父皇训斥,自是不敢来。至于太子,在河西之时,八兄与太子相处融洽,也时常对弈。” “河西是河西。”皇帝淡淡道,“他返京以后不知告了太子多少黑状,昨日下着下着,他就将太子带去了大理寺,还让太子看了一出好戏。太子性子敦厚,常以善度人,才叫八郎骗了过去。你说呢?” 这话,是将昨日的事直接点破,皇帝显然知道裴渊脱不开干系,这是要问罪了。 裴渊持白子落子,平静道:“八兄向来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儿臣以为没什么奇怪的。” “那你这般反常又是为何?”皇帝转而问,“撇了一干部下火急火燎地返京,就是为了插手皇城司的事?” “是。”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倒是皇帝顿了顿。 他不怒反笑,转头看向朱深:“和九郎说话就是爽快,有什么说什么,不像许多人,说一半留一半,总教人猜不透。” 朱深笑道:“九殿下本就是出了名地爽直。” 皇帝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裴渊,脑海里忆起他年少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唇角弯得更深:“他哪里是爽直,分明是天不怕地不怕。反正比人论文斗不过他,论武打不过他,再不服也只能干听着。” 朱深笑容满面,连声称是。 第306章 夏至(六十六) 裴渊只不动声色地落子,没有半点搭腔的意思。 皇帝看了看棋盘,手执黑子,似乎在思考落在何处,嘴上却道:“昨日你只匆匆请旨离去,未曾跟朕解释,为何插手那仁济堂的事。” 裴渊放下手中的棋子,正色道:“儿臣心仪的女子是仁济堂的弟子,欲与其共结连理。她今日也在城外请命的人群中,非儿臣有意插手仁济堂的事,只是此乃她的心愿,儿臣愿意成全她。” 皇帝闻言,蹙起眉头。 “就因为这个?”他问。 “正是。” 黑子落回棋盒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荒唐!”皇帝沉下脸,冷冷道,“什么仁济堂的女子。你是皇子,堂堂凉州都督!竟为了一个下九流之人做出这等有失身份之事,可知朝野如何议论?你口口声声说五郎荒唐,我看你比他更甚!” 裴渊对皇帝这般反应毫不意外,神色仍旧平静。 “父皇明鉴。”他说,“她并非下九流之人。她与儿臣自幼相识,在凉州曾随儿臣一道冲锋陷阵,立下功勋。” 皇帝只觉荒谬至极,厉声斥道:“立下功勋自有立下功勋的赏赐。即便是寻常人家,婚姻之事,也许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人准你自行说娶?莫忘了你是个皇子!” -- 第345页 裴渊望着他,神色无一丝触动。 “父皇是说,儿臣这辈子也别与心仪的女子厮守?” 皇帝将火气按捺些,道:“你看上何人,自然可以纳进府来,朕何尝阻挠过?从前,朕不曾给你赏赐过美人么?莫说这女子,你就是纳十个八个,朕也不会说你。” “此事,儿臣万万做不到。”裴渊坦言,“不瞒父皇,她是文公的的关门弟子。” 这话倒是出乎皇帝意料之外。 他顿了顿,眉头一蹙:“文谦的女弟子?” “正是。” 皇帝忽而明白了裴渊为何如此镇定,一股烦躁旋即在心中升起来。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踱了几步,道:“那更不行,此事没什么可谈的。仁济堂的事到此为止,你再不许插手。朕昨日是看你回来高兴,才晕了头允了你的请求,日后断无这等事。” 裴渊拂了拂衣襟,站起身来。 他明白许多人都巴望着与皇帝对弈的机会,久而久之,皇帝便以此为赏赐,多有有些施舍的含义。 皇帝今日下这盘棋,不过也是与他施舍好意,让他心怀感激,好好听话。 只是裴渊与裴瑾一样,常年不在京中,对这等麻痹人心的伎俩很是清醒。 不下也就不下了,正好他也不想再配合着演君圣臣贤。他的棋艺不是皇帝教的,二人每回对弈,总不会有什么好话,这次也是一样。 裴渊向皇帝一礼,道:“儿臣今日入宫,正是为了仁济堂之事。即便与她无关,儿臣也须向父皇禀明,还请父皇听罢再下断论。” 皇帝冷声道:“朕说了,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 裴渊没有罢休,只接着道道:“方才在过来时遇见了二兄,他说父皇让他放了五兄,父皇可知,是儿臣抓了五兄,昨日才将五兄交给皇城司?” 皇帝哼了一声:“你堂而皇之地去吴王府拿人,还有谁不知晓?” 裴渊继而道:“那父皇想必不知,五兄已经招认了中宫在瓜州设计陷害我一事?” 皇帝看着他,面色微变。 “你说五郎指控他母亲?”他似乎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事,指着裴渊,气极反笑,“你听听这话,说出来可有人信?” “那是因为父皇不关心五兄。”裴渊执着道,“五兄自河西返京已经两个月,父皇可曾召见过五兄?父亲若是见过他的模样,便不会不信此事!” 皇帝一时没有答话,盯着他,将信将疑。 看到他的眼神,裴渊便知自己没有料错。 薛鸾一事,虽然在太后那里闹得风生水起,可皇帝并不关心。在他眼里,与后宫牵扯的种种,不过是小打小闹。若非真弄出什么有伤体面之事,否则他兴许很快就忘记了,因而即便裴律回来了,也没有召见他过问一声。 这便是皇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若不是裴律自己出了岔子,皇后完全可以将此事按下,而后,即便薛鸾站出来指认她…… 不,薛鸾指认不了她。 薛鸾是聪明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裴渊望着皇帝,目光沉静:“想在瓜州时,姑祖母就曾屡屡维护五兄,说五兄盘算不出那样复杂的计谋。她老人家尚且一眼洞明,更何况父皇心如明镜,只消多费几分心思也能想出,此事不过是中宫手长,借了五兄的人,做了构陷儿臣之事。” 皇帝眯了眯眼,问:“此事,是五郎说的?” 裴渊颔首道,“五兄已经在供状上画押。” 皇帝沉吟:“你先与我细细说来,他究竟说了中宫何事?” 裴渊拱手称是,与皇帝细细说起皇后如何控制裴律手下的人,并撺掇珠儿,劫走薛鸾,最后诸人落网又杀人灭口等一连串之事:“中宫知晓祖母盼着薛鸾回宫,于是故意在我的地盘上将人劫走,好让祖母治儿臣一个失察之罪。但她万万没想到,此事到了最后,最伤心的人除了祖母,就是九兄。” 他将皇帝的反应悉数记下,最让其色变的是珠儿怀有身孕一事。 果然,皇帝第一句话便问:“你是说,那叫珠儿的宫女已经怀了五郎的孩子,而中宫的人为了封口,将其杀害了?” 裴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他道:“五兄的供词里说,中宫瞧不起珠儿,觉得她是戎人王庭回来的女婢,本就身份低贱,又听闻戎王荒淫,更觉得她不配怀有皇嗣,所以吩咐事成之后便将她灭口。” 此事说来荒谬,可他并不怕皇帝怀疑,因为皇后本就是这样的人。莫说是珠儿这样的出身,就是他母亲岳舒然这样平民出身,也被皇后所不齿。 “父皇,”他继续道:“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五兄连自己的孩儿也护不住,如今只是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出来,又有甚难以置信?” 中午三更哟 第307章 夏至(六十七) 皇帝思量片刻,神色依旧毫无波澜,他重新在榻上坐下。 “你待如何?”他问。 裴渊顿了顿,此事给皇帝的触动果真只是仅此而已。 他随即拱手道:“此事牵扯甚多,不彻查无以服众,请父皇容儿臣一查到底。” 皇帝不置可否。 “可此事,与仁济堂是两码事。”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朕方才与你说的,是仁济堂。” -- 第346页 “本来是两码事,但在父皇这里,却是一码事。” “何意?” 裴渊道:“无论是借薛鸾之手陷害儿臣,还是魏州水患,或是仁济堂被蓄意纵火,在父皇眼里都不甚重要。因此,父皇纵容左仆射阻挠皇城司查案,责问儿臣为何帮助仁济堂鸣冤。父皇不过是不想让这些事闹大,动摇人心。” 裴渊垂着眸子,但已经能感到皇帝眼中的寒光。 只听皇帝徐徐问:“是么?朕在你眼中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裴渊答道:“父皇日理万机,诸事分轻重缓急先来后到,有所侧重自是无可厚非。” 这话听起来深明大义,但其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皇帝得天下,不过短短数年,朝廷能从前朝的烂摊子里建立起来,全赖新皇的铁腕。可在得天下之后,皇帝日益变得专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能听进些逆耳之言,也总对那些有功的人生出猜忌。 在一批人被冠以谋逆的罪名掉了脑袋之后,说话成了朝臣们的头等大事,朝中也渐渐有了说好不说坏的风气,在大理寺开设言狱之后,检举之风更是盛行起来。有的人提到皇帝时,语气随便些,让人听出讥讽之意,第二日便要倒霉。 可裴渊似乎全然不惧。 方才的这番话,简直是无所顾忌。 朱深在一旁听着,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父子二人的神色,只在手心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踱了几步,才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裴渊称是,徐徐道:“父皇不想此事闹大,实则越捂越大。别看聚集朱雀门外的只有千人,传开去,过不得多久,长安内外都会知晓。封爽先前一番倒行逆施,早已引起了民愤,若传到魏州,蒙冤者群起而响应,又是另一副光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非二兄和左仆射之争。他二人握手言和,也平息不了民怨。儿臣说的唯一的路,便是彻查此事,还以公道。” “公道?”皇帝看着他,“朱雀门外那些人,公然聚集逼宫,你要为他们助阵?” “儿臣以为,逼宫之名不妥。”裴渊道,“父皇既设下登闻鼓,便是要给百姓求得公道的机会。前朝腐败荒唐,法纪废弛,以至于政令不通,朝野离心离德,最终引得天下大乱。父皇深感其害,故而登基之后,即制定律法,整肃纲常。所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让百姓得到公道。如今有人罔顾父皇一片苦心,将这公道肆意践踏,百姓不忿,故而聚集请愿。恕儿臣之言,朱雀门外的那些人,无论来路,敢聚集在那里,便是对父皇有十足爱戴。” “啪”地一声,皇帝一掌拍在案上。 “放肆!”皇帝面色沉沉,“何谓公道,朕心中有数,岂容你来教训!”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在殿中走了两步,指着裴渊:“朕看重你,才耐下性子来召见你、劝你,可你做了什么?宇文鄯叛变之事,还未有断论,朕想保你,极力压下,你却又去掺和皇城司之事!你太让朕失望了!” 裴渊目光明亮,却没有被他的怒气撼动,只直直与皇帝对视。 “父皇君临天下,手握一切。”他索性也把话说开,“儿臣作所作为,亦是为父皇的天下着想,无怨无悔,亦无愧父皇重托。” 皇帝目光阴鸷。 “你一直在怨朕,”他忽而道,“为你母亲的事。如今你处处与朕作对,也是此故,是么?” 这是许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在裴渊面前提他的母亲。 裴渊的目光动了动。 “自然不是。”他说,“儿臣知道父皇疼爱母亲。只是父皇是一家之主,要权衡利弊得失,所以才息事宁人,让母亲直到死也得不到一个公道。而始作俑者早就洞悉了父皇的心思,知道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可就算父皇一再忍让,粉饰太平,事情宁息了么?不曾,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又发到了儿臣的头上。始作俑者为何胆敢不顾朝廷命令,不顾百姓生死,在凉州一再生事?不过是一样套路。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因为利弊相较,父皇还是会选择继续息事宁人。” 这话,语气恭敬,却直率得犀利。如同捅破了窗户纸,将父子二人多年以来的心结通通摆了出来。 “治国之事,儿臣才疏学浅,资质平庸。”裴渊继续道,“可儿臣却知晓,父皇如今治国,仍秉承当初的治家之道。儿臣所说的公道,一直都掌握在父皇手中。可父皇从来吝啬,甚至对于母亲。儿臣从前确实怨恨父皇,可如今,儿臣只想问父皇一句,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父皇初心?”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脸色沉得吓人。 “胡言乱语。”好一会,他说,“陷害你母亲的卢氏早已被朕处死。是谁跟你说这些的?” 裴渊不答,只道:“可怜三兄,他母亲枉死,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皇帝有些许慌乱,胡乱斥道:“胡言乱语!出去,你现在现在就给滚出去!” 裴渊沉默地立在原地,看着盛怒的皇帝。 那脸上怒色越盛,就越显得裴渊从容不迫。 “方才儿臣说了,这些事,其实都是一回事。父皇以天子之名,坐拥天下,施以治国之道。但此道若早就被人利用和裹挟,天下还是父亲的么?纵然是父皇,也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 -- 第347页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打到了裴渊的脸上。 皇帝气喘吁吁地盯着裴渊,问:“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 第308章 夏至(六十八) 那一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可裴渊却不觉得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平静做礼,道:“儿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离开太极殿。 行至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望。皇帝仍站在那里,身形似乎已经有了些佝偻着,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显得苍凉而孤单。 裴渊心中长叹,收回目光。 快到宫门的时候,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 看去,却是朱深。 朱深小步跑前来,面露担忧,道:“方才之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圣上不过一时气急,等过两天缓过来,殿下再来跟圣上认个错,哄上两句,此事就无碍了。” 裴渊听罢,忽而觉得有些可笑 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苦主。与人冲突了,也要居高临下地等着人示好。 但可知这世上有许多人,是宁死也不会来示这个好的,例如他母亲。 裴渊淡笑,道:“知道了,阿公不必担忧。” 朱深忍不住继续道:“殿下太过心急了。殿下在圣上心中是独一份的,常常叨念着九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河西冷不冷,风大不大,九郎的头疾好了么?殿下瞧,殿下这一回来,提了皇城司办案一事,圣上没说什么就应了。有这般情分,殿下何苦去碰圣上的逆鳞呢?” “阿公说的是。” 朱深看着他,颇是无奈。 裴渊的裴渊小时候,母亲岳氏疯了以后,裴渊便被接到了那时的镇南王裴宴身边管教。但裴宴好游历,常不着家,是朱深亲力亲为地将他拉扯大的。 所以,在朱深面前,裴渊永远不会说重话。 当年裴渊王府开立时,看朱深年纪大了,曾提出让朱深去他府上养老,可朱深却拒绝了,私下里跟他说:“老奴知道陛下太多事情,要避嫌,不好把麻烦带给殿下。” 无论何时,朱深心里头都会为裴渊。而无论好话歹话,只要是从朱深嘴里说出来的,裴渊都会听进去。 裴渊向朱深道:“阿公最近好么?记得去年你在信中说常犯腰病,最近如何了?” 朱深拱手笑道:“谢殿下时常惦记着老奴。人年纪大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不碍事。殿下给老奴捎来的药材,老奴用着着实好,已经恢复了许多。” 说罢,他笑了笑,问:“方才殿下在圣上面前说,殿下心仪的女子,是文公的弟子?” “正是。” 文谦的弟子啊…… 朱深颔首:“文公仁善正直,这位娘子,想来是一位品性出众的人。能遇到个厮守终身的人不容易,许多人都是两眼一抹黑,牵起个人拜了堂,日后如何只得听天由命。殿下这样知根知底的也甚好。” 裴渊不由笑了笑,道:“我还以为阿公要像父皇一样,叫我知难而退。” 朱深反问:“莫非老奴劝殿下,殿下就当真知难而返么?怕是越发坚定吧?” 裴渊道:“在阿公眼里,我倒是跟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无异。” 朱深一笑,眼角露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殿下如今长大了,经了许多事,早不是当年那般只会愤懑惹事。不过说变也未变,凡殿下认定之事,谁也强拗不得,就连圣上也一样。” 裴渊知道他指的是方才殿上的事,沉默片刻,道:“阿公,我有一事不明。我记得过去,父皇与文公交情匪浅,常有往来,为何近几年却疏远了?我还想着我若能娶文公的徒儿,父皇即便觉得于礼不合,也不会动怒,不想他方才言语,竟是深恶痛绝之态,着实让我不解。” 朱深看着他,目光闪了闪,少顷,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兴许有些误会,圣上和文公都各自忙碌,少有时候坐下来聊一聊,但无论如何,多年的交情总是在的。” 裴渊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多问。 这些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他从谯国夫人那里知道了皇帝与王庭、常仲远的恩怨,却不知皇帝为何与文谦越发疏远。裴渊颔首道:“听闻文公前阵子进宫来给薛鸾治病,父皇那时也未召见么?” “圣上那几日忙碌,等想起来时,文公已经离京了。” 裴渊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日要见的人何其多,多一个也不算多。一直见不上,不过是一个拖着不见,一个为不见而急着走罢了。 此事,既然当下朱深不愿多说,他也只好日后另寻途径打听。 “原来如此。”裴渊道。 “不过话说回来,”朱深道,“殿下这个时候提,圣上必然不同意。寻常民人娶亲,尚且讲究三媒六聘,何况天家。已经成婚的皇子公主,谁人不是圣上专门派人选了又选,经各方评议,方才定下了了王妃和驸马?殿下如此离经叛道,圣上固然要发怒。不过,殿下也不必太灰心,就像老奴方才说的,圣上总是惦记着殿下,殿下想要的,慢慢和圣上说,瞧准了时机说,切莫心急。说多了,圣上自有被殿下诚意打动的时候。” 裴渊露出个苦笑,没有说话。 他从来不奢望皇帝会被打动。对于皇帝而言,感情也是永远可以被算计的。就算哪天他真的被打动,也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了莫大的好处。 -- 第348页 朱深自然知道裴渊的心思,叹息道:“老奴明白,殿下还在为贤妃伤心。可有句话,无论殿下相不相信,老奴还是要说,这些年圣上心头还是惦记着贤妃,前阵子贤妃的忌日时,圣上还特地去了皇陵一趟,在贤妃坟前说了许久的话。圣上心头的苦楚和无奈,本来只能和殿下说,可殿下却因着此事频频与圣上冲突,圣上就真的没人说了。” 裴渊又想起临走前看到太极殿中的孤寂身影,沉默片刻,道:“看来父皇健忘,他忘了母亲在临死时曾说,盼与父皇再无来生,再也不见。人都入土了,也不能叫人安息么?” “殿下……” 裴渊抬头看阴沉的天,道:“天不好,阿公回吧,别被雨淋了。” 第309章 夏至(六十九) 朱深只得道:“如此,殿下也赶紧出宫吧。无论如何,殿下打了胜仗,又找着了心仪的娘子,老奴替殿下高兴。还不知娘子姓甚名谁?” 裴渊道:“告诉阿公也无妨,姓常,名晚云。” 朱深的目光定了定,脸色微微一变,问,“姓常?文公的弟子?” “正是。” 朱深怔忡片刻,道:“知道了,那老奴先行一步。” 裴渊拱手道:“阿公慢走。” 朱深没多言,转身而去。 注视着朱深离去的背影,裴渊眯了眯眼。 像朱深这样的御前老人,喜怒都是一张笑脸,能叫他色变的事毕竟不多。他必定还记得圣上为镇南王时,身边那常姓谋士吧? 裴渊曾想,晚云的几重身份里,兴许常仲远之女才是最大障碍,今日一试,果不其然。 天空响起个闷雷,他赶紧往宫门去。 朱深心事重重地回到太极殿。 宫人已然依他的吩咐,将殿内打扫妥当,并点上了灯。 皇帝疲惫地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朱深上前,道:“老奴已经依陛下吩咐,送了送殿下,劝慰了几句。殿下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想必过几日就好了。” 皇帝听罢,左手细细摩挲了右掌,缓缓道:“说来,我还是第一回 对九郎动手。太子我打过不少,二郎打过……”他一一算着,“唯独没有打过三郎、四郎和九郎。四郎只会倒腾房子,没什么叫我操心的。而三郎和九郎……” 他没有说出口,而朱深知道,那是愧疚。 朱深恭敬地立在一旁候着。 这么些年,安慰的话已经说了许多,但他知道皇帝还是过不了心底那个坎。 “这些年来,我尽量遂他们意。三郎风雅,便让他领太常寺。九郎文武双全,就让他做一方守将。两人都有能耐,我以他们为荣,这才是朕的儿子。反观封家……”皇帝说着,嗤之以鼻,“封良都生了什么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封爽那等不上道的货色,若不是看在封良的面子上……封家的后代如此,后继无人,封良也是此想,故而办事着急了些。” 皇帝自言自语着政事,朱深不好搭腔,只能听着。 大殿中安静无声,光滑可鉴的地砖倒映着簇簇烛光,皇帝盯着那倒影看了许久,忽听黄门低声询问,是否传膳。 他回过神来,道:“传。” 黄门才出去,皇帝便对朱深说:“方才朕让二郎放了五郎,你亲自去一趟,把五郎接来我这里用膳。另外,今夜就去皇后那里吧。” 朱深拱手称是。 皇城司。 一道惊雷划过天空,王阳慢慢从昏睡中醒来。 方才又有许多杂乱的梦境。似乎已经听见晚云的哭声,委屈地说师兄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又梦见小时候晚云替他出头,他曾阻挠,晚云却气呼呼地说:师兄虽然没有父母跟着,但是有师妹,别人欺负我们的,我们必定欺负回去! 她的喜怒哀乐如此清晰,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渐渐清醒过来,屋子里裹着药味,气息沉闷,这是他熟悉的病榻的味道。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昨日下这个决定,不排除有几分意气,可他无法坐视不管。 听闻仁济堂被熊熊大伙吞没,听闻师妹失而复得,他的心如刀绞。 他知道这些人心黑,但以为只会冲着他来。 毕竟仁济堂后头的大东家是文谦。 商场上尔虞我诈,但对于仁济堂,从来只敢来暗的,不过明着干。没想到这些人竟敢明目张胆地纵火截人。这等下作手段,真真连黑道也不齿。 他听见屋外有人低声交谈,于是动了动,沈楠君走进来,问:“你醒了?” 王阳只将将抬了抬脖子,却全身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别动。”沈楠君赶紧将他按住。 他问:“我睡了多久?” 沈楠君道:“一整日了,现在午时已过。” 竟然已经一整日了,按照计划,姜吾道等人已经敲了登闻鼓。 “师叔他们……”他赶紧问。 “在朱雀门外跪着。”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王阳眯了眯眼,借着烛光看清裴安的脸。 他问:“圣上接了状子了?可还顺利?” 他的声音有几分急切,饶是裴安也有几分不忍,他道:“实话实说,要撼动封家不容易。” 王阳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痛苦地闭了闭眼,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在床板上。 -- 第349页 “你轻些,仔细伤口又裂开。”沈楠君劝道。 “不过也给你带个好消息,”裴安道:“你师妹手脚很快,京师许多与仁济堂交情深厚的商号都来帮忙陈情,朱雀门外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人头。方才我听闻京兆尹和御史大夫已经到场了,不久就会进宫去。今日宫里头就只会有这件事。” 此事倒是顺利,王阳微微颔首,听他提起晚云,便问:“晚云何在?” 裴安提溜了眼珠子,看了沈楠君一眼。方才,他们就是在议论是否要对王阳说此事。 沈楠君微微颔首,裴安便道:“你师叔似乎没能说服她,她当下也在外头跪着。” 王阳皱起眉头:“九殿下怎么说?” “哦,子靖啊。他去过,亦无济于事。”裴安说罢,埋怨道,“你想想,你师妹那狗脾气,反对有用么?将她敲晕了还差不多。” “那便将她敲晕了吧。” 沈楠君嗔他一眼,道:“我虽与晚云交往不深,却也知道她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女子。她昨日已经看你差点连命也豁出去了,你还叫她如何安坐在家里?这是她的心意,你要成全。” “为今之计,只盼着父皇赶紧下令彻查此事,那你们仁济堂一家老小,也就能回去了。”裴安道,“要促成此事,还需他出面。” 王阳颔首:“那边早已叮嘱姜师叔去通传,我可以再写封信催一催。” 裴安说:“既然已经说了就不必再催,他老人家分的出轻重缓急。你要是写信,他会以为你还好,说不定就不着急了。你最好伤的再重些,我这里传出个你不治的消息,这个反倒有用。” 第310章 夏至(七十) 王阳平静道:“那便这么传吧。” 裴安怔了怔,不由哂笑。 这仁济堂上下也净是一堆怪物。 众人正说着话,仆从禀报,说裴渊来了。 王阳目光微亮,想起身,裴安将他按住。 “让我去吧。”他说,“九郎才从父皇那里出来,我瞧他带了什么消息。” 说罢,他便出到大堂去。 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叫走了沈楠君。 裴安指着裴渊笑道:“烦沈娘子为九弟看看面伤。” 沈楠君应下,再看裴渊,愣了愣。 裴渊的鼎鼎大名,天下无人不知。跟晚云在一起时,沈楠君时常听到她提起这位“阿兄”。故而见到本人的时候,无论是出众的容貌还是身上的轩昂之气,沈楠君都并不觉意外。 意外的是,他一边脸上红红的,嘴角有些肿,竟似是被人掌掴过。 能掌掴裴渊这等人物的……沈楠君心头不由提起。 不等她说话,裴渊道:“不必看了,皮肉伤罢了。” “沈娘子也是医科圣手,为何不看。”裴安道,“你莫不是有了小云儿以后,就不再叫别的答复看了?别吧,你这副模样小云儿看了要担心的。她跪在外头已经自身难保,还叫她干操心你作甚?” 这话戳中了裴渊的心思。他自是不愿意让晚云担心,想了想,终是没有反对。 沈楠君于是回屋里去取了伤药,嘱咐道:“这药无色无味,殿下即刻涂上,过一两个时辰就消了。不过为免万一,今日还是不要沾水为好。” “这么快?”裴安打趣道:“那别人就看不出来齐王被掌掴了,岂不无趣?” 几日两处下来,裴渊已经略懂裴安的性子,白他一眼,从沈楠君手里接了药,向她谢过。 沈楠君做了个礼,退了下去。 裴安笑了笑,坐在榻上,僮仆立刻送上热茶。 他轻抿一口,看裴渊正往脸上抹药,问:“你惹父皇了?” 裴渊淡淡道:“不小心说了些重话,让他动了怒。” 裴安并不意外。如今满朝文武,没几个人敢去触皇帝的霉头了。若说有谁敢,那就是裴渊。 不少人都说皇帝登基之后,性情变了,但在裴安眼里,他从来没有变过。因为皇帝跟从前一样,只会对强者和气。哪怕是裴渊这样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好脸色的儿子,许多人都说裴渊不孝,但皇帝从来没说过。因为裴渊足够强,对他有用。 而今日之事,更验证了裴安的想法。能搅出那么大的麻烦,却只被打了一巴掌,还安安稳稳从宫里出来的人,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裴渊一个。 “你气他作甚?”裴安拿起茶杯吹了吹,缓缓道,“父皇老了,何必与他争执。” 裴渊看了看他。 说来,他和裴安虽是兄弟,其实却是不熟。但凡说到皇帝,就算是裴瑾这样跟他交情好的,也常常会避开些不好的话,而裴安却总是口无遮拦,仿佛不拿他当外恩,着实让他意外。 裴安看了他一眼,问:“九弟没这个感觉?” “父皇的脾性一向如此,不曾变过。”裴渊淡淡道。 裴安放下杯子,徐徐道:“那许是比我见得多的缘故。我离京许久,与父皇只偶尔书信往来。这次回来,见他头发比从前白了许多,自有此感。” 裴渊颔首。 其实,他也觉得皇帝老了。 但这个老,指的并非是容貌。 皇帝的做事方法还是老一套,却越发退缩。就拿今日之事而言,他赶紧打发了封良和裴安息事宁人,而全然没有了当年雷厉风行之气。 -- 第350页 不仅如此,裴渊想起皇帝这两日的言行,愈发与几年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新帝不能同日而语。 裴安又问:“方才我离开太极殿时,你曾说有一计,说来听听?” 裴渊那时没有立刻与裴安说,是心里存了再看看的意思。而与皇帝的交谈下来,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于是道:“此事,我以为,二兄可以去找一个人帮忙,让他在父皇面前说几句话。”裴渊道。 “何人?” “三兄。” “哦?”裴安想起裴珏那与世无争的模样,有些意外。 裴渊拿起放下药膏,擦了擦手。脸上有些许清凉,让他的思绪也清晰了些许,他问道:“曾受封家所害的,并非只有我等。我等要对付的既是封家,那么要扳倒它,还须更多的力量。” 裴安明白过来。 “三弟出面,便会有用?”他饶有兴味。 “这些年其实切实侍奉在父皇身边的人只有三兄。他执掌太常寺,对父皇可谓无微不至,父皇也器重他。在河西时,便是指了他亲自将太子接回宫中。说明他把三兄当自己人。由三兄出面,父皇或许会听。” 裴安沉吟。 早在高昌时,他就知道了皇帝派裴珏去接太子一事,将裴珏归类为皇帝的人也不无不可,但过于片面。对于裴珏,他和裴渊的想法不同,他总觉得裴珏此人心思颇深。当年卢氏被嫁祸惨死一事,裴珏就在卢氏身边,不可能不知道生母的冤屈。可这些年他却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甘心为皇帝鞍前马后。 裴安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越是顺从的人才越危险,兔子咬起人来才疼。 这样的人能是皇帝的人吗?恐怕皇帝自己都不这么认为。 而裴渊则不同。 在裴安看来,裴渊的冷漠和反叛才是人之常情。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才能让裴安放心交往。 因而这些年来,虽然他得了皇帝应允,与裴珏手下的太医署颇有来往,甚至能得到救宇文鄯的秘药。但他跟裴珏之间,从来交情寡淡,仅限于公务。 不过,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底细了。 裴安思忖片刻,道:“我与三弟不熟。不过既然回来了,去打个招呼也好。不过别报太大希望。” 裴渊默了默,而后道:“若是再不行,二兄就劳动姑祖母走一趟吧。”他看着外头的天色,道,“天要下雨了。” 裴安笑了笑,道:“知道了,现在就去。”于是起身离开。 第311章 夏至(七十一) 裴渊送走裴安,顿了顿,转而往厢房去。 王阳原本已经重新入睡,听到沈楠君向裴渊行礼的声音,又醒过来。 见他要起身,裴渊上前按住,道:“躺着吧,我说两句就走。” 沈楠君多少听王阳说起过裴渊,从跟他的言语中知道他的心头对裴渊堵着一口气,纵然是身负重伤也不想失了体面。 此人犟起来也跟头驴似的。沈楠君想着,帮着他在身后略垫了隐枕,让他半躺着,便算是起过了。 裴渊确实只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可看他这副架势,便只好坐下,他对沈楠君道:“方才娘子所给伤药甚好,能否再多给些?” 沈楠君会意,知他有话要和王阳私下说,于是便颔首,退出门去。 门“嘎吱”一声重新合上。 待沈楠君的脚步声消失,裴渊便开门见山地问:“你可知云儿在外头跪着?” 王阳知道他是问罪来了,点点头道:“是我低估了师妹,我以为她会听师叔的话。” 听话?裴渊无语。 王阳是没看见晚云昨日义愤填膺的模样。若非他们在场,她说不定能当场把封爽揍死。她正在气头上,恐怕就算让她此时去真刀真枪厮杀也也毫不费劲,怎么可让会听话在家里等消息? 裴渊不纠结此事,望了望沈楠君离开的方向,道:“这女子,可答应了嫁与你?” 王阳颔首:“我将周元的案子查清楚,给她一个交代,她自会嫁与我。” 裴渊蹙起眉头:“怎么听起来是个交易?” “我和她都是行医之人,性情也相通,自有打交道的办法。”王阳简单地答道,问,“殿下为何过问这个?” “这本就是我的疑问,只是没法从云儿那里得到答案。”裴渊道:“她向来如此,为了身边的人急公好义,甚至会不问是非便一头扎了进去。可我要知道缘由。说实话,你这看起来的一往情深模样让我甚为不解。而若是个交易,我便能想通些了。” 王阳听出了裴渊的意思,不置可否,道:“殿下放心,我说到做到。” 裴渊继而道:“你是云儿的师兄,能帮我则帮,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此事当真危及她的性命,我会不择手段地先保她,哪怕这会坏了你的事。” 这不择手段包含什么了,二人心照不宣。 “自然,我也盼着殿下这么做。”王阳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把话说明白了。 沉默片刻,只听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该说的话都说了,裴渊起身告辞。 王阳看着他离开,听沈楠君送上伤药,送他离去,仰面看着屋顶的房梁,心事重重。 今年的雨水丰沛。眼看着云黑压压地掠在城头,打了个响雷,天就跟穿了个窟窿似的,雨水倾盆而下。 -- 第351页 左监门卫总管万开勾了勾唇角,总算来了,盼着这场雨已经盼了一整日。 副将高兴地跑上城楼,道:“下雨了!方才总管说要请道士开坛求雨,这样好,省了几个钱。” 万开开怀一笑:“下了值拿这钱去买酒喝,当是老天爷请的。” 副将赔笑着称是,幻想着今夜的美酒佳肴。 他哼着小曲,打了伞往城墙下看了看,困惑地问:“不对啊总管,可是人家不走,这雨算是白下了呀!” 万开不信,拨开他往城墙下看,一惊,还真是。 宽阔的门前广场上,雨越下越大,溅起了点点黄泥,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跑了。可正是他们这一跑才叫万开看清了下头究竟请命的有多少人。 “他爷爷的!”他啐了一口:“这些个刁民真是贱骨头。专挑了下雨天跪,还越跪越多了,这得有两千人?” 副将还真的掰着指头数了数,颔首道:“得有!不少于两千?”他感慨道:“总管,说真的,真叫我跪一整天我还真跪不下来。这些人烦人是烦人,但我说句公道话,人家不挺有骨气的么?” “呸!菩萨心肠有屁用。”万开大手一挥,瞧在他脑袋上,“看清楚了,他们不散,我等就得在城楼上陪着。他们要是跪着火气大了,闹事了,我等就得硬着头皮挡上去!太平盛世的,爷爷好不容易守上京师的朱雀大门,是为了风光,不是为了动武,懂么?” 说罢,他不解气,又挥了一掌:“给我机灵点,莫惹出事端!” “是是是!总管宽心,小人定与总管同仇敌忾!”副将捂着脑袋,又道,“方才宫里头不是有令,隔一个时辰通报一次,时辰快到了,小人这就报去?” 万开嘴里骂着,让他快滚。 副将笑着称是,寻了斗笠戴上,便朝宫里去。 嬉笑怒骂了一回,万开心境开阔了些,索性打了伞站在朱雀门正中。 这条通天大道,他已经看管了六年。日日皆是太平,还是头一回出现今日这副景象。 前头跪着的百来号灰衣人是仁济堂的,后头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也不知是何来路。听说仁济堂多年来行医看病,救人不少,在各条道上都吃得开。这些人,兴许就是曾经的病患,或者各处的三教九流。 万开忽而想,如果将这些人都抓起来,京城恐怕连个能容纳这么多犯人的地方也找不到……想起那些牢狱,万开心中一个激灵。如果走到那一步,自己也要脱不开干系。只要有人参一本他这总管不称职,他就被拉下来。 他心头还是盼着此事妥善解决。因而今日圣上下令不必驱逐,他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万开也有几分好奇他们是怎么想的,方才曾下去与他们交谈几句,他们言语中多有不解,为何仁济堂被人纵火,前来请命竟然遭到这番冷遇。 他们也怕此事若得不到秉公处理,日后若他们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官府会拿着仁济堂的事说事,连怎么说都能料到,无非是“你瞧仁济堂那样大的医馆,被人纵火也都不了了之,你这一亩三分地的还想要什么公道?” 第312章 夏至(七十二) 这些人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也落的这副叫天天不应叫地的下场,于是如何无论也不能叫官府开了这个先河。 “并且,”还有人说:“仁济堂在生意上对我等多有照拂,今日不就是叫我等出份力,不求财也不伤人,就是做件良心事,有何不可?我等纵然只是平民,但好歹总是分的清楚的,将官说是吧?” 他那时只冷笑一声。暗道无知庶民,也不想想为何此事那样难,必定是跟什么大人物作对。他有时恨不得直接挑明。 可如今站在这漫天雨幕下,看着城墙下的人垂首跪着,各自沉默地忍受着大雨的冲刷,愣是没有一人离开,又不得感到震撼。 什么样的人便会有什么方式做事。这些人的方法虽然不聪明,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已经算倾尽全力了。 脊梁骨真硬啊。 说到底,他一个武将,对硬气的人还是有几分钦佩的。 他叹息一声,转而令道:“去叫伙房熬些姜汤,等雨停后分与他们。” 他余光瞟见下属眼神怪异,又冷声补充道:“别叫他们死了,不然我等不好交代。” 那下属心想有道理,赶紧领命离去。 大雨洋洋洒洒地下了一个多时辰。 及至天色微暗,大雨才慢慢停歇。 路面上一度浮起了积水,而跪在雨中的诸人都不免周身狼狈。 皇城中下值官员的马车经过此处,无不放慢速度,在一旁观看。 晚云看着看热闹的人群去了复回,纵然不快也被雨浇的没了火气。 她倒想立马去东市买一麻袋瓜子,现场兜售,铁定好卖。 转头看姜吾道只镇定自若地跪着,不由得小声埋怨:“这些个大官瞧着也与老妇人无异,嘴碎得让人生厌。” 姜吾道却在想雨总算停了,他拧了拧腰,道:“别埋怨,这不就是我们的用意么?不然我等跪给谁看?” 也是。晚云看了他一眼,问:“师叔腰疼么?我正骨如今不差,替师叔捏捏?” 姜吾道看了看她脸上的笑意,心想这师侄当真是个心大的,这时候还能玩笑得起来, “不必,”他摆摆手,“你那力气省着些,还有得跪呢。” -- 第352页 晚云轻巧地答一声,似不以为意。 姜吾道看她轻松的模样,问:“不累么?膝盖疼不疼?” “好好的。”晚云道,“小时候,我做错了时,被师父罚跪,不都是按天算的?这两下有甚?师叔操心自己就好,必定师叔年纪大了。” 姜吾道最讨厌别人胡说他老,白了她一眼。 正说着,左监门卫的值房里跑出来个卫士,道:“长官有令,叫娘子进去说话。” “我?”晚云指了指自己,又看看姜吾道。 姜吾道问:“不知是哪位官长要传唤我家娘子?” 卫士支吾着说:“官长不让说,小人也不好透露,说是带来了王郎的消息。” “师兄?”晚云于姜吾道对视一眼。她急着想知道王阳的消息,因而想去看看,于是对姜吾道说,“左右那值房就这点距离,我若有什么师叔也听得清,无碍。” 姜吾道朝那值房看去,隐约看见了个身影,安下心来,道:“去吧,看看他们说什么也好。你别急着回来,说完了便歇一歇,能歇一时歇一时。” 晚云点点头,用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龇牙咧嘴的。 方才说的轻松,那时不想让姜吾道担心。可毕竟好几年没被罚跪了,这一下还真有些疼。 她缓过来了,又对姜吾道笑着说:“师叔别担心,我快去快回。”于是一瘸一拐地跟着那卫士走了。 担心?姜吾心底不屑,暗道,他才不担心。 可当晚云的身影消失在值房那边,他却忍不住盯着,觉得时辰过得当真漫长。 晚云原本料想是裴安,或是石稽之类,可随卫士入了值房的里间,见着了正主,不由得惊呼:“阿兄!” 裴渊冷声哼了哼,赶紧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楼月在一旁笑问:“跪得爽快么?” 晚云嗔了他一眼。 楼月对她拱手道:“在下佩服。”而后在她伸手打人之前赶紧退了出去,顺带带上了门。 她隐约听见楼月对外间的人说:“走走走,都停雨了还不出去干活。” 晚云任凭裴渊替她擦脸,偷偷抬头看裴渊,只见他阴沉了一张脸,不知存了多少不痛快,于是讪讪道:“阿兄怎么在这里。” 裴渊白了她一眼,晚云随即闭嘴,心知自己问了句废话,除了担心她还能是别的原因么? “把这个喝了。”裴渊将一碗姜汤递给她,“先暖暖身子。” 晚云接过来,心中不由愧疚。她昨日还冲他发脾气。 “阿兄别气,”她小声道,“我错了。” 裴渊看她一眼,只见她淋得一身狼狈,额发湿贴贴地附在额头上,乱七八糟。心一下又软了几分,他指着案上,道:“先把衣裳换了,省的着凉。” 晚云应声,裴渊便先出去,道:“你将门从里头拴上。” 晚云眨眨眼,道:“我信得过阿兄。” 眼瞧着裴渊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她赶紧依言栓上门,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赶紧换。”裴渊在门的那边说。 “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敛起笑意,转身打开案上的包袱。 巾子和衣裳一应俱全,不仅形似他们仁济堂的灰衣,鞋袜,还有里衣…… 阿兄备的么? 她脸上一红,赶紧清了清嗓音,敲了敲脑袋。心想阿兄府上自有婢女帮忙准备,哪里用得上阿兄亲自动手,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不由得对自己嗤之以鼻。 退下混着泥水的衣裳,发现一旁的铜盆里还有清水,于是用巾子沾了水擦去泥污,等换上干爽的衣裳,她长长地喟叹一声舒坦,终于缓过劲来。 只是头上还滴水,便散下发髻,用巾子包住,细细擦拭。 裴渊在外头敲门,问:“好了么?” “好了。”晚云赶紧去将门打开。 裴渊提着食盒进来,不由得怔了怔,他还是头一回看见晚云这副模样。 中午三更哦 第313章 夏至(七十三) 他入屋放下食盒,从里头拿出一碟点心和一碗粥,道:“六儿给你备了些糕点,你用些。” 晚云看那五颜六色的糕点,不由得眼前一亮。 从前在那山居里,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六儿送吃的来。他做的东西好吃且花样多,十分合晚云胃口。 “阿兄替我给他道了个谢。”她笑嘻嘻地捻起粉色的桃花糕,道,“我前阵子不是还在信里和阿兄说了,六儿给我送的桃花糕,和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渊至今仍不觉这些甜腻的小食有甚好吃的,可晚云和六儿一个爱吃一个爱做,倒是相得益彰。 “你离开以后,六儿还念叨了许久。”他说,“说要给你捎些桃花糕。” “哦?”晚云看向裴渊,道:“那必定被阿兄喝止了。” 裴渊不答,算是默认了。 “坐下吃。”裴渊搬了张小榻到案台边上来,晚云应着,一手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却迫不及待地又拿起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裴渊看着她那辛苦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索性拿起一块巾子,从她手里接过长发,细细擦拭起来。 “怎么好意思让殿下亲自动手。”晚云回头,眨眨眼,无论神色还是语气,都没有歉疚的意思。 -- 第353页 裴渊白了她一眼,道:“没脸没皮的。” 晚云咽干净了嘴里的,拍拍手,将手指上的碎末擦掉。 裴渊以为她要继续再吃,不料,她回身,张开手环着他的腰。 “阿兄原谅我了?不生气了?”她抬头望着他,眼巴巴地问。 那眼睛映着烛火,明亮清澈,如同一只鹿。 裴渊心想,她就是被惯坏了,以为摆出这个模样,别人就一定会予求予取。 “赔什么不是?”他淡淡道。 晚云揉了揉鼻子,暗道齐王殿下的脾气上头了,也不好伺候啊。 “我有好几件事对不住阿兄。”她说着,掰着手指头认真数道:“第一是昨日不该迁怒于阿兄,对阿兄发脾气;第二是不该招呼也不打就到门前跪着,叫阿兄为难;第三,我该叫阿兄替我擦头发。” 裴渊:“……” “道歉也没个正经。头两件跟第三件有甚关联?”他问。 “都是事不过三,凑个数,好让阿兄有得选。”晚云讨好地笑,“阿兄,你若是哪件不肯原谅我,那就选第三件吧。我是真心实意的。阿兄别再绷着一张脸了,我会害怕。” “你要是真知道害怕才好,”裴渊将帕子覆在她额发上,用力揉了揉,“我最近是越发制不住你了。” 晚云讪讪,将额发摸了摸。 “谁说的?现在只有阿兄能制住我。”她说,“今日早上在朱雀门前,我看见阿兄的脸色,可谓闻风丧胆,马上就体会那些戎人看先阿兄的心情。我那时想,阿兄如果训我一顿,再把我拎起来带走,那我就真的一般办法也没有。” 裴渊轻哼一声:“我倒是想那么做,可有人必定要跟我置气。要气也没几分骨气,随后又送些安神香来,想轻易打发我,教我好不膈应。” 晚云讪讪:“那安神香虽然不值几个钱,但确实是上好的香品。我想着阿兄喜欢,便一直想着给阿兄送些。阿兄用了么?” 裴渊迟迟地“嗯”了一声。 晚云笑眼弯弯。 她见裴渊脸上也浮起了浅笑,心中安定下来。裴渊此人,许多人说他喜怒不形于色,但晚云却不觉得如此。在她面前,他高兴还是不高兴,真笑还是假笑,她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盯着我做甚?”裴渊将巾子丢到一旁,捏捏她的脸,语气已然温和,“听你师兄说,敲登闻鼓一事定好了不许你掺和,要你师叔务必拉住你。是你师叔没拉,还是没拉住?” “是没拉住!不关师叔的事,是我要去的。”晚云赶紧回。 “是么?” “阿兄别不信,我是因着这个。”说罢,晚云拿出仁济堂的玉符,颇有几分自豪地亮了亮,道:“阿兄可还记得,我在信中曾提及,师父说要和姜师叔商量,让我当经京师分号的二主事?可姜师叔却说不必商量了,径直给了我这块玉牌,说日后二主事的位子就是我的了。我既然是二主事,怎能缩在后头呢?” 裴渊接过那玉符,看着上头的仁济京师四字,一时没有说话。 她可能误会了姜吾道的意思。姜吾道让她接过这二主事之位,大约是要她呆在堂中主持大局,若出了事,至少有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没想到她责任心颇重,恨不得冲到最前头。 并且,裴渊并不想晚云当这二主事。 京师中风云莫测,官商勾结频繁。许多大商贾都不是明面上的模样,与他们做买卖也不似在其他地方那样纯粹,连他也不知道她会在何处遭遇何种危险。 这些心思,裴渊本想着等回京后与她细谈。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些意外,姜吾道竟让她提前接过了这个位置。 “阿兄不喜欢么?”晚云看他并不替她高兴,不由得问道。 他将玉符还给她,看着她略显憔悴但神采奕奕的脸,心想现在不是谈这个时候,便道:“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你太过忙碌,担心你吃不消罢了。” “那大可不必。”晚云道:“师叔经营京师分号也很辛苦,我一直盼着能帮上师叔,也好堵了师兄的嘴,省得他总说仁济堂养我亏钱。” 裴渊淡淡地笑了笑,看向案上,将糕点和粥碗都挪前些。 “此事日后再说。”他说,“都吃了。” 她却不动,问:“那阿兄不生气了么?” 裴渊有些无语。她怕是要一遍一遍地问,直到他说不气两个字为止。就像个长不大的孩童。 “不气了。”他说,“快吃。” 晚云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拿起糕点吃起来。 裴渊看着她的头发底下又滴起水来,重新拿起巾子,继续擦。 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屋子里的烛光映在晚云乌黑的发丝上,透着温婉的光泽。 第314章 夏至(七十四) 她的长发保养的极好,发丝乌黑而柔软,握在手里,像绸缎一般光滑。裴渊忽而想起来书上的那些诗句。以前他觉得诗人矫情,头发就是头发,也值得文词雅句比这比那大书特书么?现在却觉得,果然贴切。 裴渊毕竟没有伺候过人,替她将发丝都挽到脑后的时候,动作有几分笨拙。只见她小巧的耳垂在烛光中有几分通透,随着她吃东西的动作一动一动。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总觉得她像只小猫,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感觉。 “好吃么?”少顷,他说,“给我吃一块。” -- 第354页 晚云“哦”了一声,从另一只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递给他。 他却抓起她的手,将剩下的半块糕点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晚云怔了怔,不由得红了脸,道:“阿兄为甚抢我的?我都吃过了。” 他不以为意,悠悠地“嗯”了一声,唇角弯起。 “好吃么?”晚云也问道。 他咽下,道:“甜。” 晚云怔了怔,忽而脸一红。 有时候,她觉得书上说那什么红颜祸水,其实不仅可以用来形容美人妖姬,也能用来形容男子。 比如裴渊。 明明只是吃了她手上半块糕点,却惹得她莫名心肠澎湃,胸口像擂鼓一样…… 她不想让裴渊发觉自己的窘态,不自觉地错开目光,低下头,“哦”了一声,“阿兄若喜欢,让六儿给阿兄做些。” 裴渊看着她红的滴血的耳垂,不由地勾了勾唇角。 “称不上喜欢,偶尔吃一口。”他若无其事道,“你忘了,我不吃甜食。” 那你还吃……晚云心道,但终究没说出口,只“嗯”一声。 他分明不爱吃,为何偏要吃这一口?心中不由浮想联翩,一个声音忽而道,正是因为他不爱吃,所以才吃这一口…… 蓦地,晚云也觉得自己心头变甜了。 正当她这厢胡思乱想,裴渊忽而伸手摸了摸她头顶,催促道:“快把粥喝了,要凉了。” 说罢,便坐在一旁看她吃。 晚云赶紧埋头和粥搏斗。 过了一会,只听裴渊道:“你们外头的那么些人如何是好?总要吃饭的。” 听他问起正事,晚云便认真答道:“师叔在出发前就安排好了,堂中安排了人手准备伙食,稍后就送来,总不会让他们饿肚子。” 他又指指外头:“那跪的人就这么一直跪着?” 晚云摇摇头:“一直跪可吃不消,就跪一日,后头轮着来。就是别处来帮忙的人,我也排好了日期,只消让那朱雀门前跪着的人不多不少就是了。说到底,人家是好心帮衬,我们不能要了人家的命。表决心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师叔和几个大掌柜会一直都在。” 裴渊挑眉看她。 她明知道他关心的是谁,还故意避重就轻。 晚云知道他心思,讪讪地笑,道:“我自然也在。阿兄今日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保了我,我要是转头就没了影子,伤的可是阿兄的面子,我不能让阿兄丢人。” 这话说得轻巧,仿佛那不过是去别人家里吃个饭一样。裴渊沉下脸,道:“那也不是办法,你们不是铁打的。若宫中一直不回应,你们就一直这么跪下去?” “跪到撑不住自然也就不跪了。”晚云颇为自信,“不过,那天还远得很。要知道仁济堂有门人两万,关内道几个分号的主事,不日就会带着人手赶到京师来。到了那时,纵然师叔撑不住,还有别的主事继续撑着。纵然京畿的商号都帮忙了个遍,天下商号无数,我们结交甚广,总会有新的朋友来帮忙。” 裴渊听罢,不由得怔了怔。他只粗略知晓此事,没想他们竟抱了这样的决心。他印象中,自新朝开立起来,还是第一回 遇上了这么大阵仗的鸣冤陈情。 “你们这是赌父皇的耐性。”他目光严肃,“可知如此一来,上头扣个携众逼宫,聚众谋反的罪名,仁济堂便要灰飞烟灭。” “自是知道。”晚云道,“不过圣上果然会这么做么?” 裴渊的目光动了动。 “何意?”他问。 晚云看着他:“封家有皇后,有权臣,连太子都是他们的人。阿兄觉得,圣上对封家,可会一再忍让?如若不会,他便要有弹压的理由。圣上为何要对给他这理由的人动手?” 裴渊露出诧异之色。 “这道理,是你自己想的?”他问。 “自然不是。”晚云笑道,“这是师叔先前和师兄商议好的、后来有拉着我还有几位掌柜一道商议,大家都赞同。阿兄,他们虽不是达官贵人,但在京中关系通达,知道的东西不比达官贵人少。我们这么做确是在赌,却绝非鲁莽。这登闻鼓当年立起来之时,乃是作为圣上的首桩德政,名扬天下。如牌坊一般,断不可亲自毁了。如今道理都在我们这边,上面越想平息,便越要给出服众的理由。阿兄觉得,当下最慌乱的,是我们,是圣上,还是封家?” 答案不言自明,当然是封家。 裴渊沉吟。 晚云说的这一层,他当然也考虑过。也是因此,他虽牵挂,但并不十分着急。 皇帝现在缺的,其实不过是个决心罢了。所以,他让裴安去游说裴珏,当足够多的人站在封家的对立面,皇帝才有这个决心去制衡。 “可你们到底是在闹事。”裴渊无奈道,“以父皇的脾性,他不会高兴。他要收拾你们,借口多的是,也不在当下这一时。” “就算我们忍下,事已至此,封家也不会放过仁济堂。阿兄瞧,他们纵火、绑架,这些事如此恶劣,可以数百倍计。他们眼里没有人命,没有王法,正是因为没有人站出来与他们搏一搏。我等愿意替无数民人前去一搏,因而今日才会有这么多人前来相助。”晚云笑道,“阿兄曾说,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此事,也正合此道。” 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裴渊已然无话可说。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她拿着自己说过的话驳倒。 -- 第355页 第315章 夏至(七十五) 看裴渊眉头蹙起,晚云握着他的手,宽慰道:“阿兄,昨日姜师叔说的对,此事后续如何,我等自不可全然预测。我等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一尽人事。仁济堂对病患如此,对自己亦然。圣上并非糊涂之人,师叔和师兄知晓,阿兄也知晓。” 裴渊却暗道,父皇糊涂时常有,而且糊涂得叫人发指。 可这话他不能对晚云说,只能道:“知晓什么。别听你师叔胡诌,纵然你们有愚公移山的决心,仁济堂的生意不做了?那偌大的烂摊子要怎么收拾?” “当然要做……”她说着,忽而顿住,凑上前在裴渊脸上嗅了嗅,又摸了摸。 “阿兄脸上怎么有玉芙膏的气味?”晚云问。 裴渊想起沈楠君给的伤药,原来那叫玉芙膏。 那药味道极淡,几乎闻不出来,没想到全然瞒不过晚云 。 见她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又嗅了嗅,裴渊啼笑皆非:“你可长了个狗鼻子?” 晚云不理会他打岔,随即拿起烛台,在他脸上照了照。 当她看见上面隐约可见的泛红,皱起眉:“阿兄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既然被她看破,裴渊也没打算瞒着,道:“我今日被父皇掌掴了。” “什么!”晚云大惊,赶紧放下烛台,瞪起眼睛,道:“圣上为何如此?” “还能为了何事。”裴渊意味深长地说,“我今日在朱雀门前见了你,就入宫去了。” 纵然方才有预感,晚云听着,心中也仍是一沉。 她到底还是连累了裴渊。一时内心五味杂陈。 她紧张地问道,“圣上对阿兄说了什么?” 裴渊看她绷起一张小脸,不知为何,心塞了一整日,总算得到些安慰。 晚云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到了他这里,却总是一副担心他明天就会没命的样子。他不由得暗笑。 他原本不想让她担心,也没想着与她说这些。可就在方才,他忽而觉得他越是不说,才反倒叫她更担心。 “我没事,你不必忧心。”他安慰道,“父皇脾性暴烈,不喜别人忤逆。我触了逆鳞,他火气上头,来这一下子也是寻常事。不过他越是动手出气,事情便越是能过去,不然我当下也不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 晚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想问他究竟说了什么才触了皇帝逆鳞,却听裴渊道:“说起来,我挨的还算少的,其他兄弟没少挨过,你才挨得最多的是谁?” 晚云不感兴趣:“谁要和阿兄猜这个?阿兄快说……” “你猜猜看。”裴渊打断道。 晚云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阿兄的几个兄弟我也不全都认识,就目前而言,最欠打的自然是五殿下。” “非也。”裴渊道:“是太子。所以你要知道,父皇会对谁动手,就是对谁上心。他掌掴我,说明他看重我,这是好事,懂么?”说罢还摸摸她的头。 “什么歪理。”晚云撇了撇嘴,“阿兄就知道糊弄我。” 裴渊莞尔。 不过她知道有许多事情涉及朝事,是不能跟她说的。裴渊绕着弯子让她别去细究,多半也是此理。 她看着裴渊的脸,只觉那红印越看越明显,越发心疼,不由用手摸了摸:“还疼么?” 那手掌温暖而柔软,裴渊摇摇头:“我后来去了皇城司,沈娘子给了我些许药膏,擦了就好了。” 晚云了然。 不过听他说起沈楠君,晚云立刻想起一事:“对了,沈姊姊可提起师兄?他的伤势如何了?” 裴渊抽了抽嘴角,暗骂这良辰美景,自己为何提起那二人。 “简单提了两句,”他说,“沈娘子说他醒了,能吃能喝,应该无碍。” 晚云心头一松,面露喜色,自言自语道:“醒了就好,稍后我去和姜师叔说一声,他必定高兴。” 方才的温存瞬间消散,裴渊有些不悦。 他想了想,从衣袖里一小盒药膏,道:“似乎还有些疼,你再替我擦擦。” “哦。”晚云取了一点放在手心温化,在细细抹在裴渊脸上。 药膏凉凉的,很是舒服。 裴渊享受着她的照顾,暗道着还是医家的人讲究,怪不得王阳那样快就醒了。 可晚云一边擦还一边惦记着王阳的伤势,嘴里嘀咕:“也不知那头的药够不够。我等会要让人回去看一看,若是不够,须得让人将药库的钥匙给沈姊姊……” 还没办法叫她回过神来了?他偏不信这个邪,于是忽而指了指另一边脸,道:“这里也疼。” 晚云讶然,正要凑过去看,脸被裴渊捧住,唇堵了上来。 楼月在值房外的不远处等着,颇有几分不耐烦。 看外头连仁济堂的人都开始放饭了,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暗道日后必定寻个时间让晚云请他去大吃大喝一番。 喝?不不,喝就算了。他想起在瓜州的那顿醉酒,还一阵阵犯恶心。 他看着里间的门,虽然那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但越是这样,楼月越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可听墙角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可这二人越发如胶似漆,越发忘我,叫他一个习惯等人的亲卫典军也变得不习惯起来。 等了许久,门开了,才见晚云收拾妥当,提了个包袱出来。 -- 第356页 她脸上染着红晕,裴渊则在后头,镇定自若。 楼月故意上前看了看晚云:“你发烧了?脸怎这般红?” 晚云的脸变得更红了,嗔了他一眼,回身向裴渊道:“我去了。” 裴渊颔首,却将她手里的包袱拿过来,道:“些许脏衣裳拿着作甚,交给阿月,他着人替你送到安邑坊去。” 说罢,交给楼月。 晚云看楼月一脸不情愿地接了,心中反倒舒坦,笑嘻嘻道:“那便有劳典军。” 楼月翻个白眼。 裴渊送她出值房,路过朱雀门,看见原本关闭的城门又慢慢打开,从里头徐徐驶出一辆马车。 那马车停在晚云跟前,帘子掀开。 她看见一张形容憔悴的脸,是裴律。 第316章 夏至(七十六) 他已经洗净污糟,不复那日的潦倒疯癫,神色平静,然而却没了精神,似一具行尸走肉。 裴渊上前,将晚云拉到身后, 裴律的目光又无神地落在裴渊身上。 裴渊看他模样着实奇怪,不甚清醒,便道:“五兄若不舒服,何不传御医看看?” 他没有回答,只徐徐道:“她毕竟是我母亲。” 裴渊有些警惕,看着他:“五兄何意?” 裴律没有回答,微微叹息一声,道了个“罢了”,而后收回目光,放下帘子,马车又徐徐离开。 晚云皱了皱眉,问:“他是何意?” 裴渊摇头,道:“不知。” 楼月在后头也看见了这一切,上前问:“这五殿下怎么跟个幽魂似的?” 裴渊脑海里还想着裴律方才的眼神,过了一会,淡淡道:“心神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晚云不解:“什么心神?” 裴渊却没回答,对楼月令道:“去打探打探,五兄今日从皇城司出来后,去了何处?” 楼月应下。 平康坊南曲,裴安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的裴珏。 只见他又以筷击碗,胡姬随着他的敲击翩翩起舞,细腰一拧,一记后仰,稳稳地将葡萄酒注入裴安的酒杯里。 裴珏一边叫好,一边冲裴安笑道:“二兄的酒杯又满了。” 裴安也笑了笑,却不动。 一整夜,裴珏就是换着法来灌他酒,让他没法子开口说正事。 裴安如今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裴珏才是真正的老奸巨猾,深藏不漏。 他拿起颗花生米朝裴珏扔去,正中额头。 裴珏摸了摸,笑道:“二兄这是做什么。” 裴安也不多言,瞥一眼周遭。 裴珏会意,让舞姬和乐师出去,继而道:“二兄不喜欢?那我唤了鸨母来,和我等一道行酒令?” 裴安冷笑。还行酒令,他恨不得裴珏摁到酒缸里。 “封家的事你可听说了?”他问。 裴珏露出个为难的神情,道:“二兄这没头没尾的。封家人多事杂,二兄说的是什么事?” “哦?”裴安诧异道:“原来封家有许多事?我却只知道一宗。三弟对封家这般了解,莫非三弟不仅管太常寺,还替封良管封家?” 裴珏干笑一声:“二兄可真会玩笑。” 裴安却道:“管封家好啊,左仆射群臣之开模,皇后后宫之表率,三弟若跟他们,还要什么太常寺?那鬼地方人多事杂,还处处要看父皇的脸色。听说左仆射对家人甚好,个个出门都是豪奴,必定比父皇好伺候多了。” “二兄当真喝多了。”裴珏收起笑脸,压低声音,“怎么能在这地方议论父皇,当心被有心人听了去,对二兄不利。” “不利?”裴安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京城里,只有我找别人的麻烦。” “二兄哪里话……” “我还要学学三弟。”裴安意味深长,“心放宽些,广结善缘。谁也不得罪,才能成大事。我想,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了也必定安心。” 裴珏看着裴安,裴安也看着他,这回似乎倒转了过来。裴安笑嘻嘻的,而裴珏依旧含笑,却目露寒光。 裴珏的声音淡淡:“二兄为何提起我母亲?她已过世多年。” 裴安眨眨眼:“去世多年便不能提了?莫非你已经将她忘了?” “在我心中,母亲从来不曾离去。”裴珏道。 “是么。”裴安唇角弯了弯。“只怕她未必想只这么被你捂着,她要血刃仇人才好。” 裴珏淡淡地说:“母亲没有什么仇人,她走的很平静,嘱咐我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裴安微微抬眉,“传言里说,你母亲被奸人陷害,是被冤枉的。既然走的平静,看来也没有什么冤情。” 裴珏看向裴安,面无表情:“我不知二兄从何处听来母亲被陷害这等谬论。” “流言着实害人不浅。”裴安露出了然之色,叹口气,拍了拍裴珏肩头,“为兄有些醉了,无意冒犯,叫你想起了伤心事,着实惭愧,自罚一杯。” 说罢,将就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珏仍沉着脸,道:“二兄哪里话。我也喝了许多,身体不适,若二兄不介意,我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裴安一礼。 裴安点点头,微笑:“去吧,路上让人扶着些。” 裴珏没答话,才转身要出去,外头便匆忙进来了个随从,在裴珏耳畔耳语几句。 -- 第357页 裴安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却侧着耳朵仔细听,隐约听见个“五殿下”。 继而见裴珏神色一惊,道:“去请姜医监前往。” 那随从却为难道:“姜医监正在朱雀门外跪着呢,而且,此事他避嫌才好。” 裴珏一拍脑袋,皱着眉又想了想,道:“去太医署看看何人当值,将人悉数带往吴王府。” 随从领命离去。 裴珏又回头看了看裴安,做了个揖,赶紧离开。 裴安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米,石稽从屋外进来,裴安问:“出了何事?” “大事。” 裴安仍不住砸他,“大事还卖关子?” 石稽拱手道:“五殿下在府中自尽了。” 半个时辰后,裴渊在齐王府也收到了消息。 他亦震惊不已。 楼月道:“听闻是自刎而死,一剑毙命。啧啧,五殿下那样贪生怕死之人竟然选择了这种死法,果真依师兄所言,心神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裴渊默了默,问:“你方才的消息,说他离开皇城司后先去了父皇那里,而后被皇后接到了椒房殿,随后便出宫了?” “是。”楼月颔首道:“在遇见师兄以前,五殿下先后去了圣上和皇后那里。” 裴渊沉吟。 裴律最后对他说“她毕竟是我母亲”,又是什么意思? 楼月也默念着这句话,道:“前几日五殿下还在我们这里痛骂皇后其他于不顾,如今又说了这句话,莫非已经和中宫冰释前嫌?” 想了想,他又接着道:“他这么一去了,那状辞都真的成了死无对证,只怕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师兄说,不会是中宫让他去死的吧?” 第317章 夏至(七十七) 裴渊沉思着,摇摇头:“且不论她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下的去手,可五兄最后是从中宫那里出来的,日后查起来,头一个就会怀疑到中宫身上,她没必要去惹这一身腥。” “也是。”楼月摸摸下巴道:“那师兄要不要我派人去一趟吴王府打探消息?” 裴渊问:“打探什么消息?” “遗书啊。”楼月道:“五殿下死的突然,总要交代交代,师兄不好奇么?听闻各路人马将吴王府堵了个水泄不通,什么大理寺皇城司都去了,只怕五殿下的遗书要落到他们手上。” “那还轮得到我们?”裴渊问。 楼月讪讪。 裴渊摆摆手,叹息一声:“罢了,让他安静地去吧。” 裴渊不着急,因为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裴律的遗书被大理寺和皇城司共同护送入宫里呈给皇帝。书中的内容,裴安和张兴都都看了。 看罢,二人又一次震惊。 裴律突然自尽可谓蹊跷,可更蹊跷的是,他竟将所有的罪责都扛到了自己身上。在遗书里,他承认自己是所有案子的主谋,包括薛鸾失踪、仁济堂被焚、晚云被绑架等,甚至说沈楠君是他的人,是他要挟沈楠君去敲登闻鼓,以向水利监勒索钱财。 有没有人信先不说,但他此举却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包括素未谋面的沈楠君。 只要沈楠君顺水推舟地承认一句,说自己确实是受五殿下要挟才这么做的,此事自可作罢。 大理寺卿张兴都便是这么想的。沈楠君将事情闹的那样大,未必不想退,若是说自己迫不得已,退了也好和仁济堂交代。 可沈楠君不为所动。 被大理寺找到的时候,她正在替王阳包扎了伤口,手上还沾着血渍,尚未清理干净。 面对着张兴都的劝告,沈楠君坦然说:“民女不认识什么五殿下,官长请回吧。” 说罢,她行一礼,施施然离开,又回屋里包扎去了。 张兴都看着她的背影,想发作,却碍于惹不起的死对头裴安就在面前,只得咬牙切齿。 裴安含笑道:“害张卿白跑一趟了。” 张兴都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我等职责所在,东奔西跑地习惯了。倒是二殿下这里……” 他的声音顿了顿,四下张望:“任由着囚犯来去自如,倒是新鲜,莫非连这大堂也是用来放风的?” “张卿此言差矣。”裴安道,“一来,沈娘子不曾定罪,自不是囚犯;二来,我这地方是不是用来放风的,等张卿他日进来一住,自然就知道了。” 张兴都笑意一敛,起身道:“张某先行告辞。” “张卿慢走。” 看张兴都离去,石稽才步进来道:“她刚从崇仁坊出来,准备从延禧门进宫。” 裴安淡淡地“嗯”了一声,“去通禀,务必和朱深说明白,是她自己要进宫的,我等并未多劝。” 石稽看他极力撇清关系的模样,不由得问:“殿下是怕圣上又说殿下多管闲事,故意作梗?都这个时候了,还好什么面子?” 裴安哀怨道:“你不知道,前两日八弟说我过气了。我那时听着不快,后来却越发心生同感。父皇看我不顺眼,就差写在脸上了。父皇此人,远香近臭,果真亲近不得。谁近了,他便要怀疑谁用心不纯,如今我在他心里头必定是大逆不道第一人。我再不知收敛,明日就被他撵出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石稽笑了笑:“那岂不正好,殿下前两日才哀叹京师无聊,又嚷着要在八月时去广陵吃蟹。若撵了出去,我等直奔广陵,岂不快哉?” -- 第358页 裴安看他两眼放光,不由得问:“我那时不过随口一说,你竟然记得那样清楚。是你想吃蟹吧?忘了吧,没那回事。” 石稽悻悻,道:“话说回来,那如今殿下左右顾忌,是要蛰伏了么?” “说什么蛰伏,丢人。”裴安不屑道,“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局面,已经不必我再多操心了。例如今日的这位,先前三请四劝地也不愿进宫,今日将将听罢五弟的事才不就进来了?有人要引众怒了,我等且看着吧。” 太极殿前,朱深等着那辚辚驰来的马车靠近。 除了御驾,极少有马车能驶到太极殿前。 这位便是极少数中的一位。 待得停稳,朱深上前一礼:“恭迎谯国公主,公主千岁。” “我能活百岁就不错了。”只见谯国公主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素淡衣裳,无艳丽华贵的饰物,颇有一番肃穆之气。 她看了一眼朱深,只见他两眼通红,便料他没少哭过。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谯国公主知道他是为五郎哭的,叹口气,“我们家这大大小小的,都不省心。” 朱深低头答道:“为天家尽忠是老奴的福分。” 说罢,他从春荣手里接过谯国公主,亲自搀着,往太极殿去。 谯国公主仰头,眯眼看浓云下的太极殿,巍峨、庄重,却死气沉沉。 她记得年幼时随父亲进宫觐见,初见太极殿时曾为它的壮美折服。如今再看,只觉得它是一个深邃的旋涡,一眼看不到底。若是可以,她宁愿一步也不要踏足。 她想起殿中的那人,便问:“我那侄儿如何了?” 朱深知道她指的是皇帝,低声道:“圣上昨夜听闻五殿下的死讯,痛哭流涕。白日里,五殿下还在宫中与圣上一道用膳,不想到了夜里就……圣上过于悲痛,昨夜起了还起了热度,今日朝会也罢了。” 谯国公主问,“现在可好些了?” “热度是早退了,不过圣上精神不济,一直躺着。” 谯国公主颔首,问:“昨夜圣上听得消息之时,在何处?宫里头是否都知道了?” “宫里头禁传,可小道消息禁不住,兴许有许多人已经听闻。”朱深道,“昨夜消息传来时,圣上正巧在椒房殿和皇后说话。中宫听闻了消息,当即昏了过去。” “造孽。”谯国公主摇头,“太后那头听说了?” 第318章 夏至(七十八) “还不敢跟太后说。”朱深答道,“太后因着金陵公主之事还日夜伤神,怕她一时缓不过来。圣上的意思,等事情厘清了之后,再同太后慢慢说。” “可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就不怕哪个宫人说漏了嘴?” 朱深道:“自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能捂得一时是一时。捂不过去就只能敞开了说。” 谯国公主点点头:“她如今年纪也大了。前两日去见她,她比我还小五六岁,看着却比我还没精神。” 顿了顿,她又问:“她和五郎可亲近?” 朱深点点头:“五殿下嘴乖,宫里和族里的老人都喜欢他。” “确实是他的长处。”谯国公主想起裴律的脸,“我原本也瞧不上他,可谁家没有个不上道的傻儿子?时日长了,到底血浓于水,再是恨铁不成钢,也毕竟是自家的儿郎,心头肉哪里有舍得的。太后必定也是这个心思。” 朱深看她有几分动容,便道:“公主节哀。” “我没什么。”谯国公主道,“我这姑祖母算是半路上认的,没说上几句话。倒是他那一大家子怎么办?听说,他后宅中妻妾儿女不少。” “正是。”朱深道:“圣上今日点了三殿下亲自去吴王府,为五殿下主持丧事。五殿下的儿女都还年幼,如今也只好都交由王妃管着,宗正寺也会帮忙。至于爵位,圣上也说了,按朝中之制,择日让世子嗣位。” 谯国公主颔首,又问:“五郎这才二十好几的年纪,他那世子几岁?” “九岁。” 谯国公主又叹了口气:“当真造孽。究竟什么事过不去,五郎就扔下孤儿寡母寻了这短见。” 说着话,朱深领着谯国公主入了太极殿。 皇帝已经起身,由人搀着从内殿里出来。 谯国公主正要做礼,皇帝却先一步道:“姑母不必多礼,坐吧。” 朱深搀着谯国公主落座。 若他没记错,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元日,谯国公主回来小住了几日。那时,朝廷封了印,皇帝趁着空闲,亲自登门造访才见上一面。这回,皇帝听闻她回来,早就遣人去接。她多番推辞,到了今日才见着。 宫娥们奉上茶水和点心,便退了出去,殿上只剩下皇帝和谯国公主两人。 谯国公主打量他,道:“陛下消瘦了。” 皇帝神色疲惫,轻轻摆摆手:“听姑母这么叫朕,朕便觉得姑母还为当年的事置气。姑母还是叫朕的字吧。” 谯国公主不置可否。 皇帝看了看她,明白她的意思,神色不由愈加暗淡。 “我这回进宫是想问问五郎的事。”谯国公主拿起茶杯,缓缓道,“陛下的儿女,我拢总认不清几个,恰好就认识五郎。他是我从瓜州带回来的儿郎,转眼没了。此事,有司可查得有眉目了?怎么回事?” 皇帝淡淡道:“听起来,姑母是来兴师问罪的。” -- 第359页 “五郎是你的儿子,我问什么罪?”谯国公主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原因罢了。” 皇帝露出一丝苦笑:“既然是朕的儿子,姑母也不欲问罪,那么朕可有不说的道理?” 谯国公主目光沉沉地看向他,良久,轻轻点头:“陛下的说的是,那我便失陪了。” 说罢,她便要起身。 皇帝忙道:“姑母留步。” 只见谯国公主又毫不犹豫地坐下来,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皇帝。 皇帝无奈,道:“多时未见,我还指望着姑母安慰朕两句,没想到是来敲打朕的。” 谯国公主却没有半分怜悯,冷冷道:“陛下的儿子自尽了。他那般没心没肺的性情,怎会走了这条路?陛下心中难道全无想法?” 提到裴律,皇帝的脸上似又憔悴了几分。 他徐徐道:“五郎写了一封遗书,自省四大罪状……” “这些糊弄他人的话,便不必说了。”谯国公主打断道,“那遗书中的话,我都听说了。其中罗列之事,多半不是五郎干的,必定是谁叫他心灰意冷地甘心去当了个替死鬼。” 谯国公主这话说的毫无根据,可皇帝并不诧异。 他从起家到得天下,谯国公主一路看在眼里,什么样的猫腻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姑母听朕说完。除那之外,五郎还写了另一封遗书。”皇帝声音低沉,“在死前让人转交给了太子,太子今天早晨已经呈送到了朕这里。” 谯国公主目光一动:“哦?那遗书何在?” 皇帝将一张帛书案上拿起,递给谯国公主, “虽然事关中宫和太子,但朕几年前答应了姑母,对姑母再无隐瞒。君无戏言,姑母自己看吧。” 谯国公主急忙接过,越往下看,越发震惊。 她难以置信地问:“五郎自尽,是为了阻止圣上向中宫问罪?” “五郎的死讯传来时,朕正在向中宫问罪。后来,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因而五郎确实达到了目的,虽然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谯国公主想了想,赶紧问:“要说这是权宜之计。那另一封遗书里,他自省四大罪状,是为了永久地给中宫脱罪?” 皇帝靠在榻上,眼睛半闭,算是默认了。 看着他脸上的灰败之色,谯国公主浮起些许恻隐之心。皇帝自幼要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沮丧。 谯国公主的目光移回遗书,落在最后一段话上。 裴律在遗书中叙述,说自己方才在椒房殿里,母后嘘寒问暖,又嘱阿媪替他梳洗更衣,让他想起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他那时梦想着保家卫国,戎马一生,未料一朝长大,却成了个无用之人。如今父皇厌弃,还累母后被父皇问罪,又成了个不孝逆子。无用而不孝,无颜苟活,不若以自己的死,换得母后下半辈子安稳。日后凡有罪责,便请皇帝都加诸在他一人身上。 最后,他写道:律就此作别。若有来生,愿再不生在帝王家。 “痴儿……”谯国公主只觉不忍卒读,闭了闭眼,痛心疾首。 皇帝被这话触动心事,掩面而泣。 第319章 夏至(七十九) 朱深在外头听声音不妙,赶紧带着春荣跑了进来。 看皇帝在谯国公主跟前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大约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赶紧道:“陛下节哀。逝者已矣,陛下身子要紧!” 春荣也赶紧替谯国公主顺气,在一旁劝慰。 谯国公主擦了擦眼泪,却看向皇帝:“五郎遗书中,说他遭你厌弃。你如何厌弃他了?昨日究竟出了何事?” 皇帝没说话。 谯国公主随即转向朱深,道:“你来说。” 朱深一震。 “禀公主,老奴不知。”他忙道。 “是不知,还是不敢?”谯国公主收起眼泪,目光严厉,“堂堂天家,出了人命案,死的乃是亲王!连个前因后果也要遮遮掩掩,让五郎去得不明不白么?” 这话明着是训斥朱深,却是说给皇帝听的。 朱深伏拜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未几,只听皇帝开口道:“你们都下去。” 朱深如蒙大赦,忙叩首,和春荣一道退下。 “姑母。”皇帝方才的悲痛之色已经消散,恢复了平静,“何必为难朱深,他与你也是老交情了。” 谯国公主只看着他:“确与朱深无关。五郎之死,是你和中宫逼的,对么?” 皇帝的目光有些微的浮动,少顷,他仰头长叹一声, “昨日九郎入宫来,说朕久不关心五郎,还说五郎精神不济,也无人过问。于是朕便让朱深亲自去接五郎来用午膳,想与他好好说说话。可是五郎一身酸臭味,让朕没了食欲,兼着先前被二郎和九郎连连惹怒,对他说话便重了些。”他缓缓道,“他的死,确实与朕脱不开干系。” 谯国公主没有接话。 她知道他的脾性,所谓的重了些,不过是给自己挽回几分颜面。他必定怒斥了裴律,还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听他方才说的,一上午被裴渊和裴安接连招惹,她这侄儿极爱面子,被自己的儿子这般忤逆,必定转而将气撒在裴律身上。 可这话,谯国公主还是咽到了肚子里,她问:“就因为五郎浑身酸臭,就遭了陛下的咽气?” -- 第360页 “自然不是,其中还有缘由。”皇帝继续说:“姑母方才从信中也知道了,中宫先前做了些事,让五郎心寒。他一时气不过,便将细由都一一供了出来,落到了九郎手里。九郎手握证据来向朕陈情,事关重大,朕不想冤枉了中宫,于是将五郎召来,也是为了此事。朕嘱他据实以告,不得隐瞒。他昨日说了许多,确实有诸多浑事,朕听了亦十分生气,进而将他责骂。” 他顿了顿,道:“五郎有个从小落下的毛病,每当朕对他发怒,他便会怕得瑟瑟发抖,有一两回甚至失禁。昨日亦是如此。朕于是让人将他送到中宫那里,他兴许觉得不堪,一时想不开……” 皇帝像忏悔一般,将事情全盘托出。 谯国公主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裴律害怕父亲,她是知道的。从凉州返回京城的路上,他每每提到皇帝,脸上总有畏惧之色,越靠近京城,越是深重。 至于他被送到皇后那里之后,皇后对他说了什么,是否像他信中说的那般,是皇后的嘘寒问暖让他回心转意,以至于从自绝的方式回报母恩,一切还有待查证。而出了这么多事,谯国公主直觉上已经不能再相信皇后。 可皇帝呢? 她不由得想起当年愤而离开镇南王府的情形,也不敢对他抱太大希望。 可即便如此,还是得尽些心力。毕竟已经去了一个五郎。平日远离京师,看不见则已,若看见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作孽。”谯国公主念了声佛,深吸一口气,将心绪压下。 “而后呢?”少顷,她忽而道,“里头的曲折我知道的不多,也不会深究。可看着信里言语,这番风波,皆因封氏而起。你莫非真要顺着五郎那遗书里的意思,将罪过都推到他的头上?” 皇帝沉默片刻:“此事,朕自会定夺。” 谯国公主目光冷下,那便是有这个可能了。 “五郎虽有遗言,可他难道真的想背上这些污浊?你真以为他心中没有冤屈?”她冷声道,“陛下可还记得,过去有些冤屈,你曾以为时间长了,孩儿们长大了,记不清了,就会过去。可你今日再看,他们可意平了?可不再追问了?可没有后患了?可真的过去了?此事亦是如此。宴郎,你是孩儿们的父亲,心里头必定也是想着他们好的,正是如此,切不可一错再错。” 宴郎是皇帝的小名。 他抬眼,看了看谯国公主,目光复杂。 他知道她所指的是贤妃之事。 当年事情查清后,他曾请宗亲长辈前来商议,谯国公主便位列其中。她当年极力反对为了保住封氏将卢氏推出去当替死鬼。说若是如此,后患无穷。 二十二过去了,她又提起后患二字,似乎提醒着他,当年他种下的恶果正一件件兑现。 他挪开视线,转而问:“姑母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就是为了五郎的事情么?” 皇帝的声线冷了下来,谯国夫人亦有察觉。 果然当年之事还是没法提。 “是也不是。”谯国公主道,“五郎虽殁了,可这几日轰动京城的几件大事还没完。朱雀门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提到朱雀门,皇帝的脸沉下。 “有人托姑母来求情?” “不须别人来托,为了故人,我也该来。” “哦?哪位故人?” “文谦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被大理寺弄了个半死,如今躺在皇城司。小徒弟跟着师门,如今跪在朱雀门外。”谯国公主道,“此二人,都是文谦的关门弟子,一个姓王,一个姓常。”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露出震惊之色。 他看着谯国公主,狐疑而不可思议;“他们是……” 谯国公主颔首,道:“这两人,都是正直聪慧的后生。陛下看在他们父辈来的情面上,就成全他们吧。” 第320章 夏至(八十) 裴律的死讯不胫而走。 京师分堂的暗桩头子陶得利在送早膳时寻了时机和姜吾道说了此事。 姜吾道亦震惊不已。 而后便听陶得利道:“二殿下那头传来消息,说让主事想办法让薛娘子醒来。” 姜吾道思忖片刻,明白了裴安的意思。 现在皇后必定无暇顾及薛鸾,正是她说出实情的最佳时机。若他没猜错,裴安必定还打算怂恿裴渊,让他亲自进宫劝说薛鸾。 他颔首道:“那便按照原本说的,将方子换了。” 陶得利低声道:“在下今日便安排。” 姜吾道才喝了一口粥,晚云就从另一头偷偷摸摸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糕点,道:“这是阿兄叫人送来的,我留了块给师叔尝尝,没别人看见,师叔放心吃。” 姜吾道抬眼望去,看见楼月站在不远处,料想又是被裴渊打发了来送吃食的。他挑眉看她。 晚云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师叔快吃,别嫉妒。” 正说着,姜吾道看见朱雀门里出来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下来个朱衣内侍,后头跟着四个黄门。 只听黄门扬声问:“姜医监何在?” 他神色一敛,赶紧放下碗,迎上去,向为首的内侍做礼道:“见过朱阿监。” “姜医监有礼。”朱深颔首道。 “阿监一早前来,是为了……” 朱深笑道:“请问文公的女弟子常娘子何在?” -- 第361页 姜吾道一怔。 正准备离去的楼月听到,脚步也忽而停住。 姜吾道不明其意,问:“不知阿监找晚云何事?” 朱深道:“不是在下找,是圣上召见。烦请姜医监将常娘子唤来,随在下入宫面圣。” 姜吾道一时心头打鼓,忐忑道:“阿监可知,是为了何事?” 朱深只道:“在下只是奉旨行事,请姜医监行个方便。” 皇帝召见,姜吾道自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神色不定,转身看向晚云,让她过来。 晚云点点头。 她听裴渊提过,皇帝身边最信赖的内侍叫朱深。这个人,跟裴渊关系匪浅。裴渊母亲去世之后,是朱深将他带大的。 这位被姜吾道称为朱阿监的内侍,应当就是朱深无异。 果然,只听姜吾道对晚云说:“朱阿监是圣上身边的近侍,既是圣上召你,你就跟他去吧。切记在圣上面前要礼数周全,谨言慎行,不知道的便说不知道。不可胡言乱语,切丢了仁济堂的颜面。” 他搬出仁济堂来,自是给晚云壮胆。 晚云笑笑:“师叔放心,弟子遵命。” 姜吾道看着她,又给她理了理外袍,借机凑前压低声音:“若是不知道怎么办,一概推给师叔,知道么?” 晚云笑笑:“师叔放心,我又不笨。” 姜吾道又叮嘱一番,终于放她跟着朱深离去。 看晚云上了马车,还从车窗里伸手出来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姜吾道一时心乱如麻,皱着眉头,开始盘算着让谁去救场。 先看向楼月的方向,他已经没了踪影,必定已经去找裴渊了。 转而又回身找,幸而陶得利还未离去,赶紧招他上前。 “将此事报知二殿下,”他说,“再着人去打探,看师兄到了何处,催他快些!” 陶得利应下,赶紧离去。 能做的都做了。 姜吾道心神不宁,看着宽阔的大道从朱雀门通向隐约可见的宫城的承天门,只觉一阵焦躁。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宫门。 饶是坐在马车里,也能品到几分肃穆的意味。 晚云端坐着,再也笑不出来。 她握了握拳头,脑子里毫无思绪。 皇帝的召见突如其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是因为裴律绑架她的事,还是因为仁济堂聚众喊冤的事? 晚云琢磨了一下,觉得应当是前者。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姜吾道的师侄,一不小心就会被淹没在人堆里。皇帝若是为了朱雀门的事,召见姜吾道更为对路。 想到昨日裴渊曾说,他朱雀门外见过她之后,入宫后便被圣上掌掴了。晚云心里有种预感,皇帝召见她,恐怕跟裴渊脱不了干系。 “娘子,到了。”正当晚云胡思乱想,马车停下,朱深在外面唤道。 掀开帘子,晚云从马车里下来。只见眼前豁然开阔,高大的殿宇像一只巨兽,盘卧在远处。 毕竟是第一次来,晚云从未见过这般金碧辉煌的宫室,只觉惊叹。未几,她发现朱深正向她,又赶紧垂下眸,让自己矜持些。 朱深引着她朝宫中走去,边走边道:“娘子还是头一回入宫吧?” 晚云道:“正是。” 她看朱深神色和善,说话和气,便壮起胆来,多问两句:“不瞒阿监,我不仅头一回入宫,还是头一回面圣,不知圣上有什么忌讳么?” “面圣确实有许多忌讳,一时说不完。”朱深答道,“但万事不离一条,便是诚实。只要是娘子诚心诚意说的话,纵然说错了,圣上也不会过多怪罪。再不济,娘子就记住姜医监方才说的,若是圣上问了娘子不知道的事情,娘子尽管说不知道便是,不必勉强。只是……” 他打量了晚云的裙摆,道:“娘子这身衣裳有些泥污,在下安排宫人替娘子更衣,可好?” 晚云低头看自己的衣裙,昨日虽然换了衣裳,但毕竟地面潮湿,,后来一跪,又脏了。尤其是膝盖的地方,黑了一片,确实不体面。 晚云想了想,却道:“定要换么?我在雨天里跪过,衣裳自然污糟,若换了一身,圣上是否觉得我们仁济堂跪的不诚心?”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昨日五殿下就是因为衣冠不整才被皇帝怒斥。 想到他,朱深心中又勾起些伤感。 朱深摇头:“还是换一换为好。娘子安心,朱雀门的值守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报,圣上自然知道仁济堂的诚心。面圣并非小事,娘子换了衣裳再去才显得郑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既然他这么说,晚云也就不好再推辞,礼道:“那我便听阿监的,一切有劳阿监了。” 第321章 夏至(八十一) 朱深看着她的笑靥,微微一怔,暗道确实有几分常仲远的影子。 想起当年那风姿翩然的白衣谋士,朱深心头浮起些感慨,温声道:“九殿下唤在下阿公,娘子若不嫌弃,私下也可随九殿下一道称呼。” 晚云怔了怔。他这么说,意思十分明白,裴渊定然已经和朱深提过他们二人的事了。 脸上浮起一阵潮红,晚云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然唤了一声“阿公”。 朱深的脸上露出笑意,眼看着宫门到了,对晚云道:“稍后到了殿上,娘子若遇不顺,切莫惊惶。只要对圣上恭敬,他不会为难。” -- 第362页 晚云忙连声道谢。 走进宫室之中,朱深先寻来一位老宫人,吩咐了一番。老宫人应下,随即将在晚云引到偏殿里,而后,送来一身宫装。 那是一套月牙白的襦裙,配了件粉色半臂。据宫人说,这宫中时常有贵胄大臣的女眷来面圣,有时还有宴饮,难免会出现有人衣裳脏损之类的意外,这衣裳,就是宫中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 待晚云换好出来,朱深看了看她,露出满意之色。 “还有一条,娘子须谨记。”朱深压低了声音,说,“五殿下昨夜去了,圣上如今正是神伤的时候。在下曾听闻五殿下与娘子有些过节,当下绝非提起他的时候。若非圣上提起,娘子须得尽力回避。” 晚云怔了怔,问:“五殿下去了是何意?” “就是薨了。” 晚云神色一变。 朱深却不多言:“圣上已经等候多是,请娘子入内。” 此事,似一声惊雷落在头顶,将晚云吓了一跳。 晚云跟着朱深走到殿外时,仍觉得缓不过神来。 朱深看了看她,示意她记住自己刚才说的话,而后,小步趋前,在皇帝面前行礼,恭敬道:“陛下,常娘子来了。” 晚云嗅到大殿里的龙涎香混杂着药味,料圣体违和,未几,便听一个声音低沉而疲惫的声音道:“让她进来。” 通常这个时候,朱深将人请进去就是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给晚云多几分照拂,亲自领了她入了内间,让她跪在榻前,道:“娘子给圣上请安。” 晚云不敢抬头,依言伏拜:“民女常晚云拜见陛下。” 余光只见榻上的人动了动,缓缓坐直了身子,他说:“你先下去。” 朱深称是,而后看了晚云一眼,转身退下。 晚云只觉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脑袋上盘旋了一会,而后,皇帝开口:“你起来说话。” 她谢了恩,站起来,依旧垂着眸,不敢与皇帝直视。 晚云对皇帝所有的猜测,都是从裴渊、裴安和姜师叔那里来的。 在他们的言语中,皇帝是冷酷无情的父亲,是精与算计的帝王,简而言之,并非什么好人。 心隐隐撞着胸口,晚云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绪。 只听皇帝说:“本来,朕要叫你师兄一道来的。但皇城司那头说你师兄尚在养伤,下不得床,只好让你一人来见朕。” 晚云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只道:“禀陛下,师兄确实重伤在身,不宜走动。陛下若有疑问要问师兄,民女可代为解答;若是有话要对师兄说,民女亦可代为转告。” 皇帝听着这话,饶有兴味:“你一个人来见朕,不怕么?” 晚云老实答道:“民女头一回面圣,没有不怕的道理,只是方才民女的师叔姜吾道说,圣上虽是天子,却待人宽仁,让民女不必害怕。民女只是听姜师叔的,觉得不必太害怕。” “那你抬头看看朕,看是否如你师叔所言。” 晚云定了定神,依言抬头。可只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 “如何?”皇帝问。 她咽了咽,他果然是个爱面子的老叟。 然而她搜肠刮肚地倒腾些贴合他的溢美之词,竟一时毫无头绪。于是,她灵机一动,道:“民女曾听别人说,论样貌,众多皇子之中,九殿下与陛下最像。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不过圣上自有天子威仪,气度比九殿下更加稳重,九殿下远不可及。” 这话,可谓是晚云这辈子拍得最大马屁,还说得情真意切。 不过皇帝听了之后,不置可否。 他笑一声,道:“文谦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会说话。” 晚云暗自吁了一口气,讪讪赔笑:“陛下过誉。” 皇帝指着下首里自己最近的案席,道:“你坐下吧。” 晚云谢恩,依言坐下。 皇帝递了一盘枣子给她,让她吃。 那枣子是鲜的,晚云平日也十分喜欢吃这种枣。不过再嘴馋,晚云也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谨记着师叔和朱深的教导,乖乖坐着,没有动。 “朕的儿女们,在朕面前大多拘束,也像你一般,朕给什么都谢绝,仿佛怕朕害了他们似的。”皇帝道。 这话面上是皇帝在说自己的的那些个儿女,其实却是说给晚云听的。 晚云自也明白,硬着头皮对皇帝说:“如此,民女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她伸手拿过一颗枣,斯文地吃了起来。 “九郎曾与朕说提起过你。”皇帝神色平静,“你与朕说说你的家事,例如你的父亲,他是做什么的?” 晚云一听,先前的感觉更强烈了。裴渊九成九是将他们的关系告诉了皇帝。 幸而平日没少夸父亲,如今要夸还不是信手拈来。 晚云并不遮掩,道:“禀陛下,民女的父亲姓常名仲远,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教书先生。虽然我们村子小,但因着父亲的名气,在当地却也十分有名。县城通往我们乡中的路是最通畅的。若是坏了,便有乡民自愿修路,为的就是让自家儿女能到我们村子听父亲教书。” 她说着话时眼神发亮,就跟落了星子似的。 皇帝看在眼里,道:“你以你父亲为荣。” “正是。”晚云想了想,神色露出几分暗淡,“父亲若能活到今日,必定能教出许多才能卓著的学生。只可惜我八岁时疫病流行,父母没能熬过去,先后去了。” -- 第363页 第322章 夏至(八十二) 晚云瞥了一眼皇帝,只见他正低头喝茶,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你父亲可曾与你说起过去?譬如,他是否有朋友,又是如何习得一身本事?”过了一会,皇帝又问。 晚云怔了怔,不由得腹诽。 皇家规矩果然大,皇帝召见她,不但要问她父亲是做什么的,连父亲过去的朋友也要问,只怕查她祖宗十八代也不远了? 见晚云露出为难之色,皇帝道:“你可大胆地说,朕赦你无罪。” “不是民女不敢说,而是在民女的记忆里,父亲几乎不提起过去,民女也无从得知父亲曾交过什么朋友,从哪里学来这满腹经纶。” “那你父亲平日里,与你母亲和你都说些什么?” “民女那时年幼,记得不甚清楚。印象中,父亲常与母亲说起些许趣事。” “什么趣事,你且说些来与朕听。” 楚王府。 裴安看了陶得利的传来的信之后,将信转给石稽。 石稽看了一眼,诧异地问:“圣上单独召见常娘子?他是如何识得常娘子的?” 裴安想了想,道:“不难猜着。姑祖母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召见了,不是姑祖母提起的还是谁?我猜姑祖母如何和父皇推心置腹了一番,想走常公和王公的人情,连带着将小云儿的身世交代了。” “如此,谯国公主岂非走了险招?”石稽问,“若圣上想起些许不痛苦的往事,又见娘子把事闹到了朱雀门来,一怒之下,将娘子祭旗了可如何是好?” 裴安亦觉得谯国公主这招太险。 晚云若要嫁给裴渊,皇帝确实迟早会知道她的身世。可凡事都讲究个时机。裴律刚刚出了事,皇帝的情绪不定,确实难保会做出冲动之事。 “这个时候,我等只有相信姑祖母了。”裴安叹了口气,“她是个精明人,若当真要算计起来,我也不是她的对手。最重要的一点,小云儿是常公之后,她害了谁也绝不会害了她。因而可想,姑祖母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去冒这个险。” “那郎主打算什么也不做?” 裴安蹙眉问道:“我要做什么?” 石稽一窒:“自是入宫面圣。” 裴安白了他一眼:“九弟必定在那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招人厌么?” 晚云才入殿没多久,裴渊就到了太极殿外,但并未让朱深通传。 朱深松了一口气,和他一道在偏殿等候。 裴律已经去了,皇帝正是伤心时,也是父子二人缓和关系之时。只要裴渊不要主动去招惹皇帝,前两日的那些不快很快就会被裴律自尽所带来的伤怀掩盖。 他对裴渊道:“殿下莫急,小人方才在门外听了听,圣上但凡问话,娘子皆对答如流,没有什么不愉快。圣上如今正是需要人宽解的时候,娘子兰质蕙心,必定能叫圣上满意的。” 裴渊看他语重心长的模样,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道:“阿公不必劝了。我纵然担心云儿,也不会再对父亲说那日的话。另外,我让人去接了一位前辈前来劝说,到时,烦请阿公替我通传。” “哦?不知是何人?殿下先与老奴说说,让老奴心中有个主意。毕竟圣上现在不太愿意见人。” “阿公稍后就知道了。”裴渊道:“此人,父皇一定会见。” 半个时辰后,晚云还未出来。 楼月手持令牌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地从通化门直奔宫城。 入宫的各项盘查都用齐王府的令牌压下,裴渊亲自到宫门前去迎他,拱手道:“文公别来无恙。” 文谦已经许久未见他,一时有些认不出来,问:“郎君是九殿下?” 裴渊隐约忆起当年他与文谦在山居中相遇,文谦也是这副神情,问道,足下是裴家九郎? “正是。”裴渊微笑,“这许多年过去,文公倒是不曾变。” 文谦苦笑摇头:“殿下不必过誉,世事难料,在下也不过是一介郎中,岂有不老之理。” 寒暄一番之后,裴渊赶紧领了文谦入宫。 朱深在太极殿前见着了裴渊所说的前辈,目光定了定,赶紧拜道:“文公别来无恙。” 文谦风尘仆仆,解下身上的风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极殿,道:“老朱,圣上见我那徒儿做甚?速速带我去见他。” 朱深不敢耽搁,赶紧入殿去禀报。 不多时,却见晚云从里头跑了出来,高兴地唤道:“师父怎么来了?”话音才落,她随即又看到裴渊,更是欣喜:“阿兄也在。” 文谦和裴渊看她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朱深也跟出来,笑道:“方才在下听娘子和陛下有说有笑的,是否说了许多趣事?” 晚云点点头:“圣上似乎喜欢听父亲的故事。我便将父亲当教书先生是的趣事告诉他。圣上便说父亲教书教的那般好,我的学问必定也好,可谁知父亲半点也没教我,圣上听罢便笑了。” 众人听着,面色微变,文谦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笑意。 他将朱深拉到一边,问:“晚云的身世是谁与圣上说的?” 朱深无奈道:“是谯国公主。” 文谦“哼”一声。 “文公不必太过烦忧。”朱深道,“依在下看,圣上只是想多听听常公后来的事。” -- 第364页 “他哪里是想听仲远的琐事,分明是要听仲远有无议论他。他好的还不是那几分薄面?”文谦恼道,“幸而仲远是个清醒人,即便隐居时也从未与旁人说起过去,否则由这丫头的嘴说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朱深不好说什么,赶紧道:“文公先别说这些,圣上在里头等着了,文公进去面圣吧。” 文谦点点头,将晚云托付给裴渊,便理了理衣袍,入殿去。 朱深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算了。 皇帝不复方才的随意,在正殿上端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跪在跟前的文谦。 他未喊起,只说:“朕前几日还想,不知道再过三个月,你会不会现身。不想今日就来了,倒是给朕面子。” 第323章 夏至(八十三) 文谦礼道:“圣上未曾召见,草民自不敢惊扰龙体。” 皇帝冷笑:“如此说来,竟然是朕的错?” 文谦赶紧道:“草民有罪。” 皇帝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凝视了好一会,才抬手扶他起来。 他道:“这些年,你也背着朕做了许多事,包括收养了阿庭和仲远的儿女。你为何不告诉朕,是怕朕害了他们么?” 文谦神色平静:“禀陛下,这是阿庭和仲远的遗愿,草民不过如故人所愿。” 皇帝听罢,却笑了笑。 “朕记得,当年挥师入京前,朕曾问过你,是否还找得到阿庭和仲远?朕想让他们看看朕的河山。你那时却说,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你骗了朕。” 此话说出口,便是判了个欺君之罪,可文谦却毫无惧色:“彼时仲远已经离世,阿庭已经在弥留之际,草民所作的,亦是如故人所愿。” “放肆!”皇帝突然露出怒容:“你口口声声称之为故人,他们待你如何?朕又待你如何?” 他咬牙切齿,冷冷道:“朕才是助你成大事之人!朕给你的好处,哪件不是实实在在。你睁大眼看看,仁济堂全天下开了多少?没有朕,你可有今天?不仅是你,还有你养的那群狗东西,又是如何报答朕的?你可知道,因为此事,朕刚刚丢了一个儿子。朕的五郎没了!” 他红着眼眶直视文谦,又重复了一遍:“文谦,朕的五郎没了,没了!” 文谦一早收到皇城司的消息,便料到会被皇帝迁怒。可无论如何,他是仁济堂的掌门,是王阳和晚云的师父,须得上前来承受这番怒气。 他低声道:“圣上节哀。” “节哀?朕要解恨!”皇帝咬牙道,“你要用谁的命来让朕解恨?是王庭的儿子,还是常仲远的女儿?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跟你的故人交代!” 文谦终于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 皇帝通红的双眼悲愤交加,身体微微抖动着,仿佛一只困兽。 文谦唤道:“清和,别这样。” 清和是皇帝的字,上一次有人这么称呼他,已是十分久远。过去四人玩得要好时,其余文谦、王庭和常仲远从不叫他大王,而是叫他清和。 这一叫,便叫到了王庭和常仲远离去,叫到新皇登基。 文谦那时玩笑地恭维:“我如今要自称草民,唤清和陛下了!” 从这一句开始,文谦便正式改口。 如今算来,这一声清和,已经相隔七年。 皇帝后退两步,眼中淌出泪来。 他侧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 文谦垂下眸,道:“清和,这些年来我将鸿初和晚云视如己出,也算是半个父亲了。故而你的丧子之痛,我亦感同身受。可我的孩子不会冤枉无辜,我相信他们,我也相信你有那份公正,否则晚云在你这里待了那么久,你要做什么也都做了,何须等到我来?” 皇帝没有言语。 他蹒跚两步,走到一扇屏风面前,背对文谦站着,好一会,喟叹一声。 “万不曾想到,阿庭和仲远走了那么多年,他们的儿女又辗转来到了朕的跟前。”他说,“朕方才见到常娘子第一眼,便觉那眉眼有些仲远的影子。” “她不仅眉眼像,性情也像。”文谦道,“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可若是逼急了,一样能做出壮士断腕之事。” 皇帝不由看他一眼。 文谦回视着,并不避讳。 “可仲远可曾对这女儿有半分上心?”皇帝冷冷道,“自己满腹学识,却让亲生女儿流落民间。晚云……哼,这般俗气。乍听到之时,我还以为姑母弄错了。常仲远的女儿怎么能叫晚云呢?” 文谦没有接话,少顷,却道:“清和可曾后悔?” “后悔何事?” “后悔当年对仲远的误解。”文谦道,“他隐姓埋名,与世无争,足见其淡泊名利,而非为了权位,阿谀奉承,却不顾百姓死活的贪婪之辈。” “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眼中,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昏君。”皇帝目光寒下,“仲远他们为了惩罚我,远离了我,你也一样。” 文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 “清和还不明白么?”他说,“仲远他们离开,并非怨怼,而是他们真心知道留在你身边,只会是你的掣肘,我亦是如此。至于晚云,仲远只希望她过寻常人家的日子。若非他夫妇二人突然染病过世,晚云便会在那山村里过完这一辈子。如今看来,到底是事与愿违了。” -- 第365页 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道:“九郎昨日和我说,他要娶晚云,可我还未细问,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文事已至此,文谦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二人当年相遇和重逢的事说了一遍。 皇帝听着,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你明知他二人身份,竟坐视他们成此孽缘!”他说,“岂非故意为之!” 文谦亦目光清冷:“九殿下是清和的儿子,他秉性如何,清和最是清楚。他认定的事,阻挠有用么?清和也素知我品性。利用故人遗孤算计报仇,清和或许做得出来,我却做不出来。” 皇帝瞪着他,一时竟哑口无言。 文谦叹口气,道:“我以为,事已至此,纠结无益,清和该往长远思虑才是。清和见我,想必亦是为了此事。” 皇帝的神色有些微不定,而后,他深吸口气,终是平静下来。 “你是说,这常晚云,一个人从广陵追到了凉州,又从凉州追到了玉门关?”他重新在榻上坐下来,淡淡道,“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识路,又如何抗得过风餐露宿的艰难?你莫不是诓我?” “她并非弱女子。”文谦道,“她与他父亲一样,看着文弱,实则刚强。我不曾将她从小娇生惯养,路上那点苦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此事,在皇城司的线报里亦有提及,你若不信,找皇城司一查便知。” 皇帝不置可否:“你原本打算如何安置这两人?” 第324章 夏至(八十四) “晚云是个女子,自然是替她寻个好人家,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而鸿初则要继承我的掌门之位。他如今已经是东都总堂的大主事,和二殿下接头的人也是他。” “原来如此。”皇帝颔首道,唇边竟露出一丝冷笑,“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阿庭的儿子已经在替我做事了。如此甚好。” 文谦闻言,眉头皱了皱。 皇帝拿起茶杯,喝一口,继续道:“阿庭未尽的雄心,便由他的儿子继承。他替我谋江山,他儿子替我守江山,这便是上天最好的安排。而仲远的女儿,替我看着九郎,便是看好了朕的西大门,不也是极好的事么?若是如此,西域……我也要安心些。” 他似乎并不需要文谦作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罢,他忽而看向文谦,双眸深深:“你收养他们之时,就该明白,他们永远不会置身事外。” “我来见你,亦是为了此事。”文谦道,“前人的恩怨,与后辈无干,盼你放过他们。” 皇帝没回答,却问:“常晚云可在替皇城司做事?” “她尚未知晓皇城司,我……” “那不行!”皇帝断然道,“她须得效忠于我,替我监视这九郎。如此,我便答应保她一世平安。” 文谦震惊地看着他。 皇帝却露出笑意,竟有几分激动:“此事就这么定了,岂非皆大欢喜?逊之,时隔多年,我等已经老去,可后辈们却可像我们起初那般聚在一起,共同谋事。你没有辜负他们的嘱托,将他们的孩子抚养成材;而我,则让他们建功立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阿庭和仲远若有在天之灵,定然也会高兴!” 他的目光灼灼,却带着几分阴森。 文谦注视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火,如同遭遇了冷雨,熄灭殆尽。 这便是命么? 事情兜兜转转,终于走向了他最不情愿的方向。 “逊之赶着回来,想必担心王阳?”皇帝道,“听闻他被大理寺用刑折磨,一度垂危。此事你可放心,我定会狠狠责罚大理寺。今日,就到此处,你退下,带他回家休养去吧。” 文谦闭了闭眼,少顷,神色恢复沉静。 “那么仁济堂被人纵火之事,清和打算如何处置?”他问。 皇帝敛起笑意,方才的和气转眼消逝。 他冷眸看着文谦,道:“逊之为何总叫朕为难?朕的儿子已经拿命来挡,若再往下就要动皇后和封家了,逊之知道那有多难么?” “清和可还记得当年龙潜之时,江州蝗灾,赈灾粮迟迟不至,以至饿殍遍地;渡江时,缺船少桨,二十万大军折损九万;新帝开立,忽察国库亏空,甚至不能为新皇造一座新的宫殿。”文谦道,“那时不难么?可我从未听清和说过难,如今惩恶扬善,竟比那时更难么?” 皇帝目光闪烁,可只一时,便又冷了下来。 “攻城容易守城难。”他叹口气,“这些年朕为守住这江山,与群臣斗智斗勇所耗费的精力,一点也不比当年少。” “那么清和可还记得前朝末帝临死前的话?”文谦道,“他说,他非亡于你手,而是亡于天下。” 皇帝盯着他,面色一变。 “逊之为何竟要逼朕!”他低低道,似压着怒气。 “逼清和的不是我,乃与末帝一样,是这天下。我今日进言,亦非为了仁济堂,而是为了这天下。”文谦道,“我记得,当年清和与我初遇时,曾问我,盼着将来是怎样的世道。我一介郎中,自然盼着天下无灾,人间无病。那时清和笑草民狭隘了,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清和可还记得?” 说罢,他不等皇帝回答,在他面前跪下,郑重一拜。 “草民言尽于此,此番退去之后,便与门人一道在朱雀门外,静候陛下的决定。” -- 第366页 他改了称呼,二人亦不复那推心置腹的情义。 皇帝坐在榻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朕不会永远由着你。”他低低道。 “草民知晓。”文谦再拜道,“草民告退。” 说罢,躬身退出门去。 太极殿上,只剩下皇帝孤伶伶一人。 他枯坐良久,眼睛望向殿外。 滚滚浓云,在宫墙外压着,恰如当年。 他们二人站在高山之巅,望着风起云涌,江水滔滔,他豪情万丈:“逊之,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还你个河清海晏,乾坤郎朗的太平盛世,如何?” 那青年朗声大笑,那笑声从遥远的山巅飘来,又消散在风中。 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文谦离开宫城,便前往朱雀门。 门外众人见到文谦,一时轰动,登时涌上来行礼。 文谦只含笑点头:“诸位辛苦,我来陪伴诸位,自今日起,共同进退。” 众人听得这话,喜出望外,不少人激动地流下泪来。 姜吾道望着文谦,老泪纵横:“师兄……” 文谦只拍拍他,道:“你受委屈了。” 晚云在一旁帮腔:“师父,官署里的人也不知在做什么,许久不曾给信。师叔已经两日未曾歇息,头发都白了。” 文谦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姜吾道,道:“如此,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忙,你先回去歇一歇,别病了。此处有我和一众弟子,你不必担心。” “我无碍。”姜吾道用衣袖擦拭了泪眼,道,“师兄不必劝。我曾与门人说会撑到最后一刻。他们尚且还在,我亦不能退缩,就让我留下吧。” 文谦看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随即他又看向晚云,问:“你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随九殿下回去么?” “我不回去,我可是二主事。”晚云昂着头,“再说了,师父教导我遵守礼数,男未婚女未嫁,我自不可去齐王府。” 文谦想白她一眼,可想到方才皇帝说的话,生生打住。 皇帝的意思,已然是允了晚云和裴渊的事。不过他的条件,只怕晚云不愿意,他还不知要如何跟她开这个口。 第325章 夏至(八十五) 文谦入京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京师。 他的名望一向深远,人们奔走相告。许多商号纵然昨日曾来请命,听闻了此事都纷纷关了铺子,又重新来朱雀门前帮忙。而有些不情愿来的,听闻文谦来了,也不想在此时落下非议,忙不迭赶来了。 朱雀门前,一时间人数倍增,再加上来看热闹的,宽阔空地上竟显得有几分拥堵。 许多多年未见的老友也赶来,见他跟门人一起跪在地上,都替他着急,甚至有人要上前将他拉走。 第一个这么做的是个三品以上朱衣大员,架势很足,来到之后,二话不说就让人将文谦架起来。 文谦不得不从,与他到一旁去说话。 晚云侧过脑袋问姜吾道:“师叔,这是何人,看起来与师父关系不菲。” 姜吾道瞥了她一眼,道:“你不认识他,但认识他儿子。” “谁啊?” “右将军谢攸宁。” 晚云恍然大悟,再看向那人,只觉又是亲切又是好奇。 如此说来,这位就是永宁侯谢晖。晚云在河西时,曾经和王阳议论过,说文谦号称是江州通,谢家又世代追随镇南王,恐怕他们二人是认得的。如今看来,竟是猜对了。 “怪不得阿言那时要拜三郎为师,师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原来是知晓这层关系。”晚云道。 “我是那般势利的人么?”姜吾道冷哼,“若非谢将军看着是个良善之人,我也不会将阿言交给他。” 晚云奇道:“师叔那时刚去河西,又是头一回见谢三郎,怎知他良善?” “能被你欺负到头上,不是良善是什么?” 晚云:“……” “谢将军的也性子也随了他父亲。”姜吾道转而道,“你瞧这半日来,你师父的许多老友虽看着着急,但顶多只敢在一旁挤眉弄眼,只有永宁侯敢为人先,穿着朝服便上前来说话。所谓患难见真情,不过如此。” 晚云认真地听,只见谢晖说话有些激动,随即广袖一甩,疾步入了朱雀门。 文谦凝视他的背影片刻,才回来。 姜吾道问:“谢侯冲师兄发脾气了么?” 文谦摇摇头:“他都到了这个岁数了,没什么脾气。就是心急,怕圣上拿我如何。” “那他要如何?” 文谦苦笑道:“他要去面圣,拦也拦不住。我不担心圣上把我如何,倒是担心圣上怀疑他的忠心。这谢晖,性子憨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召见完文谦,原打算好好歇一歇,没想到由着谢晖打头的一干旧臣纷纷进宫替文谦求情。 皇帝烦不胜烦,恼道:“朱深,你来评评理,是我把逊之如何了么?是他自己要去跪的,怎么落到他们眼里,就成了我罚他跪了?” 朱深在一旁赔笑。 “你进来是有事要报?这回又是谁要来见朕?” 朱深顿了顿,拱手道:“是太子和左仆射。” 皇帝没有说话,朱深便在一旁候着。 良久,皇帝才说:“让他们先回去吧,朕今日乏了。” -- 第367页 朱深称是。 才过了一阵子,朱深又回来禀道:“陛下,太子和左仆射便跪在太极殿外,说等到陛下召见为之。” 皇帝听罢,冷笑一声:“一个个都中了什么毒,都喜欢跪了?那便让他们跪着,更衣。” 太子听了朱深的消息,不由恼道:“舅父此计甚好,父皇如今将我等于仁济堂那群逆贼归为一类,事情若传出来,我等还有脸面对朝臣么?” 封良疲惫地看着他,道:“太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这关过不得,太子也不再有机会面对朝臣。” 太子的脸色刷地白了,他跳起来斥道:“魏州水患,纵火劫持,哪件与我有关?纵然是薛鸾之事,舅父做下之事,又可曾与我商量半句?如今连串事发,倒将我扯了来。舅父教子无方,累死了五弟,如今还要连累我……” “太子究竟要等到何时才长大?”不等他说完,封良阴沉着脸,打断道,“太子、皇后与封家同气连枝,休戚相关,封家若倒了,太子如何能好?封家的事,也是太子的事,望太子谨记。” “那不过是舅父一厢情愿。”太子冷笑,“舅父的心思,与古今外戚皆是一脉。只盼我将来继了位,舅父切莫说我无所事事,仿佛连皇位都是舅父赐下的一样。” 封良面色变得难看。 他一下站起身来。高大的身量竟有些压迫的意味。 “这话,是谁教太子的?”他问道。 太子不答。 封良继续问:“是否是那日八殿下教唆太子的?” 太子“嘁”一声,“我是当朝太子,怎会任凭那妖人的教唆?” “那是何人!”封良忽而怒斥一声,太子被吓得一跳。 朱深在不远处听见声响,赶紧跑过来道:“左仆射莫要置气,有话好好说。此处可是太极殿。” 封良怎会不知这些。可太子的话实在恼人,叫他一时火气上头,冲破了理智。 “阿监说的是。”封良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说罢,转身对太子道:“今日老臣必定要见到圣上,太子若还惦念着薨逝的五皇子和伤心欲绝的中宫,就该与老臣一同与圣上陈情。” 太子的心在胸口隐隐撞着。 说实话,虽然他讨厌封良,不满封良对他的控制,但当这位舅父发起怒来,他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不由自主地缩回去。 定了定神,太子倔强道:“我自然惦记着五弟和母后,舅父大可收起你的教唆,我这就去母后那里。” 说罢,他不再理会封良,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太子直奔椒房殿。 一路上,他满脑子想到都是一件事。 今日早晨,太子去吴王府探望裴律的妻儿,遇见了正领着太常寺前来料理后事的裴珏。 裴珏请太子节哀,说:“纵然五兄走了,但兄长还有许多弟弟,三弟我定会更加用心辅佐兄长。” 这个三弟,虽然太子交往不深,但他会说话,懂分寸,知道怎么将人照顾妥帖。 第326章 夏至(八十六) 当日,他从玉门关将太子接回京师,一路上无微不至,与太子情谊更为深厚。 如今得了他这句话,太子更觉安慰,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五弟要是有你一半的懂事,也不至于叫父皇母后和我如此伤心。”太子感慨道。 “兄长过誉了。”裴珏道:“多事之秋,五弟一时乱了心智,也在所难免。我曾听太医署的人说,左仆射听闻了五弟心神不宁,就曾招太医署去看。只是五弟先一步被皇城司抓了去,此事就耽搁了。都是诸多巧合,否则若得妥善照顾,必定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听得这话,太子讶道:“舅父竟早就知晓了么?” “正是。” 太子冷笑道:“舅父知道五弟神志不清,不该亲自去看么?怎么只让太医署去?果然不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半点上心。还言之凿凿,说我和五弟也是他的孩子,叫人作呕。” 太子看了一眼沉默在一旁裴珏,想自己说的太多了,于是道:“三弟不要介意,我不过埋怨几句,左仆射是我舅父,我自然是敬重他的。” 裴珏赶紧道:“自是如此。左仆射是群臣之首,没有人不敬重他。只是臣弟方才听兄长的话,与某些传闻不谋而合,所以走了会神。” “什么传闻?” 裴珏犹豫片刻,凑上前去低声道:“传闻左仆射处处袒护太子,好似将太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实则要不过裹挟太子,用太子的名义去成全自己的野心。” 太子大惊,原来并非他自己这么隐约觉得,坊间竟已经有此传闻。 “甚至还有更难听的。” “什么?” 裴珏欲言又止,在太子的坚持下,无奈地小声道:“甚至有人议论,太子其实是左仆射的儿子。”想到这些,太子只觉一阵恶心。 他令裴珏务必将谣言扑灭,若有人妄议格杀勿论。而后,他愈加忌恨封良。这老贼要毁他到何番田地! 天边响起一阵闷雷,太子目露火光,人已经来到了椒房殿。 皇后半睡半醒,头痛不已,脑海里都是裴律的脸。 听来报的内侍说,裴律是自刎而死,只一剑就叫自己断了气。 她好像看到裴律站在青纱帐外,对她拜道:“母后,儿臣走了。” -- 第368页 “不!”她哭喊了一声,就从睡梦中醒来,看青帐外确实站了一人,吓了一大跳。 定睛再看,却是太子。 “母后梦魇了?”太子上前问。 皇后抹了抹泪,神色憔悴:“又梦见五郎了……” 见太子脸色不霁,她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方才不是和你舅父面圣去了么?” 太子神色沉沉。 方才,他在帐外独自站了许久,已经冷静了下来,决定好好与皇后说封家的事。 “母后,”他说,“五弟已经被封家害死了,母亲为何还要儿臣处处依附舅父?” 皇后一怔,长长叹息。 她何尝不懂太子的心魔,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此时并非处置旁事的时候。”她说,“先让要紧之事过去吧。而后,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太子冷笑一声,“母后明鉴,无论此事过不过得去,儿臣都决意与封家一刀两断,不屑同流合污。” 皇后看着他,悲从心起。 裴律才以自尽的方式让她颜面扫地,太子为何还不懂事?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狠狠落在了太子的脸上。 太子捂着脸,望着皇后,惊怒而不可思议。 纵然皇帝对他严厉,可皇后对他向来温和,连大声说话也不曾,更不必说这等对待。 柳拂闻声,赶紧从外间进来,见得这情形,也是下了一跳。 “中宫……” 她正要上前,皇后却厉声道:“出去!” 柳拂知道她的脾性上来,忤逆不会有好下场,忙应下,退了出去。不过她不敢走远,只留在门外。 殿上,仍然之声皇后和太子二人。 皇后看着太子,已是没流满面。 “你可知为了你……我,还有整个封家……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她的声音低低,气得发抖,“一刀两断?同流合污?我在你心里头,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么?” 脸上火辣辣的,可相较于内心,皮肉之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句话从小到大,母后已经和我说过多次,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太子咬着牙,冷声道,“可母后一直说,我便该信么?母后这么做,为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皇后通红的双眸里,目光倏而沉下:“何意?” “母后是个明白人,知道母凭子贵的道理。若我不是太子了,母后还是皇后么?” 又是“啪”地一声,一记耳光又落在另一边脸上,比方才更是响亮。 太子几乎被掼倒在地,嘴角登时肿了起来。但他已然麻木了,不觉得痛,也没有丝毫震惊,只默默地继续跪直了。 心底却因为这两记耳光而变得沉寂下来。有什么正一点点裂开,仿佛一座号称坚不可摧的城池,城墙已经崩出了豁口, “母后,”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一声,“我似乎知道了,五弟为何去死。” 皇后面无表情,冷声道:“阿律的死早就交代在了遗书里,是他自弃了。” “是么?”太子双眸深深:“母后莫非真的这样想么?” “你知道你还因薛鸾之事责怪母后。可你更要知道,每个人都为了你付出了代价,包括阿律。”皇后道,“这是出生在天家的应有的觉悟。阿律实在太懦弱了,只知逃避,以至于发现自己扛不住,就去寻了短见。是我没有教他坚强和忍耐,这是我的责任。” 太子勾了勾唇角:“事到如今,母后还是这么想。难怪五弟至死也未能说出真心话,因为他知道,即便说了母后也会当做没看见。母后从来只一厢情愿地活着自己的世界里,从不愿意睁眼看看旁人,即便是自己的儿子。”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我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指摘,我都忍了。可唯有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 第327章 夏至(八十七) 太子没有说话,只与她对视。那目光虽平静,却满是悲伤和嘲讽。 那眼神,让皇后想起方才梦中的裴律。 她赶紧错开目光,道:“我累了,你先走吧,有话日后再说。” 太子却没有动,只道:“母后容儿臣再多说两句,把五弟的心思告诉母后,儿臣就走。” 听得这话,皇后蓦地盯着他。 “他还另外有遗书给了你?”她忙问。 “母后害怕么?” 皇后肃声道:“太子,兹事体大,现在不是嚼舌根的时候。若有,速速拿来!” “没有。母后大可放心,五弟没有别的遗书。”太子道,“儿臣也无需五弟的遗书。母后总要我等多用心,莫看人如何说,要看人如何做。五弟这心思,就是儿臣从他所作所为之中探得。” 皇后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着。 她不知太子还要说出多少不堪的话。 可再多不堪她也忍受过了,她道:“你说吧。” 太子却忽而站起身,朝不远处的窗台走去。 那窗台十分宽敞,开成圆月一般,旁边有一只架子,上面挂着一只鸟笼。 这是一只十分漂亮的鸟笼,黄金制成,四周缠绕着用黄金和各色宝石制成的花朵和叶子,精巧而惟妙惟肖,风出来时,花叶还会纷纷摇动,可谓巧夺天工。 而这笼子里,一只毛色纯白的雀鸟正眨巴着灵动的眼眸,在鸟笼里歪头眨眼,偶尔扇动扇动无用的翅膀。 -- 第369页 “儿臣打记事起,母亲就爱养鸟。”太子看着它,缓缓道,“譬如这雀鸟,它知道扇动翅膀的方法,不能太扑腾,那样显得聒噪;却也不能不扇,那样与死鸟无异,母后不喜欢。幸而它学会了如何讨好母后,这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在母后的寝宫。人人都夸母后养鸟出色,却不见那些悟性差的,或忍受不了牢笼的孤苦,绝食而死;或学不会哄人的伎俩,最终也会落下个丢了性命的下场。” 太子说罢,回头看向皇后,自嘲道:“母后,你看这雀鸟多漂亮多风光。我和五弟便是它。” 皇后的目光变了变,仍冷冰冰道:“胡说什么。堂堂太子,竟要自比雀鸟,简直不知羞耻。” 太子不以为意,只将那鸟笼取下,捧在手上,道:“怎是胡说?儿臣和五弟从小活在一个漂亮的牢笼里,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须得像这雀鸟一般,极力表现,哄着主人家高兴。但主人家眼光甚高,难以取悦,因而我等时常心生惶恐,战战兢兢。活的越久越是惶恐,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家失了耐性,就会抛弃我等。” 他说着,用喂鸟食的长柄铜勺逗了逗笼中的雀鸟。 那雀鸟起初跳上跳下地避开,而后乏了,蜷缩到一旁,瑟瑟发抖。 太子继续说:“可即便我等诚惶诚恐,却已经离不开这牢笼,挣扎也无用。我等也厌恶了这么活着,五弟想,不如死了算了。但他死时难得机灵了一回,替母后和封家揽下了所有的罪孽,算是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此生再无牵挂,走得干净潇洒。” 他说罢,突然,将铜勺反过来,用细细的长柄狠狠一戳。 金丝雀发出凄厉的叫声,美丽的羽毛染上鲜红的血色。 太子露出满意的笑:“母亲,我和五弟像它一般,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血色像针一般刺入心房,皇后只觉得心如刀绞,冷汗直流。 “住口……”她气的颤抖。 “儿臣说完了。”他将鸟笼和勺子扔到一旁,那雀鸟扑腾了几下翅膀,死了。 皇后痛心地看着太子。只觉得二人只见隔着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她心里的话,无论如何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 “太子,”皇后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道,“大敌当前,你我却离心,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哦?”太子道,“不知我的仇家是何人?” “你的仇家多了,十二个兄弟里,除了阿律,个个都天然是你的仇家。”皇后咬牙道,她不信太子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太子何意?莫非要将我等当做仇家么?” 太子叹息道:“自然不是。只是母亲,我当前并无仇家。” 说罢,他施施然做礼:“儿臣先行告退。” “太子!”皇后怒喝一声。 正说着,柳拂匆忙进来。 皇后指着柳拂:“不是说叫你出去么?” 柳拂赶紧道:“中宫,太后来了。” 皇后微微色变,还未及思量,却见太后已经快步进来。 皇后匆忙起身,还未及更衣行礼,太后已经用力呼过来一个耳光。 柳拂惊呼一声,赶紧过去搀扶起倒在地上的皇后。 太子也吓了一跳,睁大眼睛,不知出了什么事。 “祖母息怒!”他忙在太后面前跪下,将皇后挡在身后。 太后红着眼睛,将目光从皇后身上收回,问太子:“皇后指使阿律的亲卫劫持鸾儿,太子可曾知晓?” 心头咯噔响了一下。 他知道薛鸾之事已经穿帮,太后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只是他早就知道皇后已经在太后身边安插了人,若有穿帮的迹象,应当早早来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来? 太子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后,只见皇后捂着脸,抽泣地跪在地上,似大气也不敢出。 “律儿自尽的真相?太子可曾知晓?”太后又怒喝一声。 太子暗自咬牙,但看了看皇后,先前的的愤怒已然化作怜惜和喟叹。 “孙儿……孙儿不知晓。”他跪在地上,对太后道,“可孙儿最大的愿望是请太后切莫听信谗言,母后一身清白,太后明鉴。” 太后挥手道:“太子若不知情,速速退下。” 太子怔了怔,忙又道:“祖母……” “退下!” 太后少有大动肝火,这一次,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太子不敢忤逆,看了皇后一眼,拱手退出门去。 皇后仍跪在地上,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心如死灰。 不连累太子,原本正是她所期待的。太子跑了,目的达到了,可一切都不似她想象中那般。 第328章 夏至(八十八) 太子离开椒房殿的时候,脚步虽快,却像踩在浮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薛鸾和五郎的事,太后已经知道了,正在椒房殿兴师问罪,他的母亲正在独自应对。而他本可以帮她,而他却跑开了。 他该做什么? 太子只觉冷汗涔涔。坐在马车里,他捂着头用力思索,良久,才想到,他该去告诉父皇。他一个激灵,正要唤随从去知会,可转念一想,不对。 若父皇反倒吩咐一句“让太子先安抚太后,朕随后便到”,他岂非自掘坟墓? 不妥不妥。 可是,舅父已经知道他去过椒房殿,而椒房殿里里外外都见着了他,若让父皇知道他撇下母后,中途落跑,他又该如何是好? -- 第370页 太子烦躁不安,越想越烦,越想越委屈,仿佛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拳砸在马车的车壁上,“咚”地一声,痛楚从拳头上传来,他不由得抱头痛哭。 “殿下!”随从停下马车,询问他怎么了。 他说:“别停,走!赶紧走!” 随从称是,驾着马车飞驰着逃离宫城。 疾驰过长长的街道,马车停在了吴王府前。 随从搀扶着泣不成声的太子入了府门,穿过外院,来到了灵堂前。 裴律是凶死,面相不好看,所以早早收敛了入棺。 太子哭倒在棺椁前,凄声道:“五弟哪,你怎么丢下为兄,一个人走了。为兄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啊?” 原本跪在棺木旁哭丧的百来号人听他这么吼,纷纷哭了起来。 “兄长节哀。”有人匆匆上前将太子搀扶起来。 太子泪目中看,见是裴珏关切地看着他。 他一顿,转而一把将他推开。 “你这挑拨离间的贼人!”说罢回身从随从腰间抽出长剑,转身就要砍向裴珏。 灵堂这一出惊变将哭丧的人吓得四处逃窜,一时尖叫声、哭丧声交错,不一阵子,原本肃穆的灵堂变得一片狼藉。 而棺椁前只剩下二人,一个怒气冲冲的太子,和一个俯首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裴珏,而太子的利剑正正将裴珏的黑纱方帽一劈为二,散落在地上。 裴珏低泣道:“臣弟虽不知兄长缘何发怒,但兄长要杀要剐,臣弟不敢不从!只是五弟将将安息,还是切莫再惊扰了他,乞兄长移步灵堂外,再行惩戒不迟!” 太子喘着粗气,只听四周隐约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他环视四周,只见妇人和孩童正躲在门边惊惶地看着他,而裴律的的棺椁静静地立在他身旁。 他匆忙低头,扔了剑,对裴珏道:“你随我出来。” 裴珏半点不敢耽搁,踉跄着爬起身来,随太子来到院子里。 他一个腿软,跪倒在太子跟前,他低声哭泣道:“兄长饶命。弟不知做了什么让兄长如此生气。兄长说来,弟一定改,一定叫兄长满意。” “我问你。”太子拎起他的衣领,“今日早晨,你与我说的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裴珏颤抖道:“今天早晨臣弟与兄长说了许多话,兄长问的是哪一句?” “就是……”太子眼观四周,看四下无人接近,才低声道,“有人造谣说我是舅父亲生的,这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裴珏闻之,脸刷的白了。 太子眯了眯眼:“不敢说,莫非是你造谣?” 裴珏赶紧摇头:“臣弟绝不是造谣,只是此人……说出来怕兄长不信。罢了,是臣弟多嘴,臣弟该死!”说罢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太子拉住他,逼问道:“究竟何人,不要逼我动手!” 裴珏被他吼得全身一抖,而后,小声道:“是封家二郎,封义。” 竟然是他。 太子呆住了。 裴珏继续道:“臣弟上月接待高丽国的来使。那使节说想见识见识京师的繁华,于是臣弟就带他到平康坊一度春宵。那来使酒量甚好,一直与臣弟喝到深夜。中途臣弟曾陪那来使去出恭,行经一间包房,忽听封家二郎的声音,随即便听他叫嚷了方才那番话。臣弟听闻一惊,幸而那来使对官话不甚熟悉,似乎没听明白。臣弟随后便赶紧拉着他离去,免得再听到些什么不该听。” 他恐慌地抬头看了太子一眼,低声哭道:“臣弟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一丝隐瞒。若兄长不信,臣弟愿意与封家二郎当面对质!” “蠢货!”太子回过神来,赶紧斥道:“这等疯言疯语有什么好对质的?莫非要辩个真假么?” 裴珏听闻,赶紧缩了缩脑袋:“兄长说的是,是臣弟犯蠢了。” 太子眯了眯眼,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这老贼要如何解释。” 裴珏困惑道:“兄长说的什么老贼?” 太子冷眼看他:“不该你说话时,把嘴闭上。” “是,兄长说的是。”裴珏赶紧附和。 太子看着他做小伏低的模样,心里舒坦了不少。他拍拍他的背,裴珏立马颤抖道:“兄长有话尽管吩咐。” “起来。”太子道。 裴珏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直弓着背,大气不敢出。 太子道:“五弟去了,我甚是寂寞,你日后就补五弟的空,好好跟着我做事。等我登基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裴珏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子,片刻,又赶紧跪倒在地:“臣弟何德何能,不求补五弟的空,只求侍奉在兄长身边,为兄长排忧解难。”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道:“起来吧,你先帮我做一件事,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兄长尽管吩咐。” 太子招他上前,耳语了几句。 “兄长放心,臣弟一定办妥。” 太子终于舒怀,拍拍他,扬长而去。 裴珏猫着腰恭送太子离开。良久也不曾起身。 直到灵堂上的人重新回到堂中整整齐齐地跪好,哀乐再次想起,裴珏才站直了身子。 那脸上的小心之色早已经不见,他看了看衣袍,方才跪得要紧,膝盖上被泥土脏了一片。 裴珏脸上浮起厌恶之色,将衣裳掸了掸,若无其事,不紧不慢转身而去。 -- 第371页 第329章 夏至(八十九) 大雨再次倾盆而至。 晚云撑起了伞。 一个时辰前,永宁侯谢晖带着家仆拉来了一整车的伞,分发给仍在朱雀门跪着请愿的众人。他还指了个叫做阿顺的家仆给文谦打伞,但被文谦硬塞了回去。 谢晖无奈道:“东西两市的伞都叫我买光了。你不愿意走,也不让我的人给你打,那你便自己好好打,能挡一点是一点。否则因此病了,坏事不说,那位可不会有半分怜惜。”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瞥向宫城的方向。 文谦知道他指的是谁,笑了笑:“那你也不必买这么多。” “假客套便不必了。”谢晖嫌弃道,“我若不替他们考虑考虑,你又要拿出高风亮节,说舍不得门人受苦,当掌门的无论如何也要陪着,那我一番好心不就白费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帮你把戏唱圆了。” 文谦拱手道:“那我先谢你,我那里有一坛十年陈酿的仙人醉,回头找你一道喝。” “就十年?”谢晖蹙眉道:“放家里自己喝我都嫌寒碜,你就拿这等无趣之物来搪塞我么?” 文谦嗤之以鼻:“你那几把伞值几个破钱?也敢来讹我的佳酿?” 谢晖看他的神情,不由得笑了笑,拍拍他道:“你说你不来京师的这些年,我多无聊。置什么气?真是的。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你也一副老骨头了,千万撑住了,别倒下。” “快走,看着碍眼。” 晚云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二人说话,谢晖忽然看到她,问:“这是你女儿?” “哦。”文谦回头扫了晚云一眼,淡淡地说,“我二徒儿。”说着,又对晚云道:“见过谢伯父。” 晚云赶紧道:“见过谢伯父。” 谢晖赶紧让她免礼,诧异道:“逊之什么时候收的徒儿,拜师礼办了么?怎不叫我去观礼?小娘子姓甚名谁?” 晚云正要回答,文谦赶紧打断道:“我这里正经跪着,你来买菜还是遛鸟?下这么大的雨,赶紧回去!” 谢晖嘀咕道:“问一声也不行。我不过是想起了我家三郎,他……”正说着,谢晖忽而打住,转头问阿顺,“三郎何时回来?” 阿顺拱手道:“回君侯,听夫人说,三郎再过半个月就要回到了。” “哦。”谢晖又回头和文谦道:“我家三郎尚未婚配,过半个月就回来,你先别急着走,到时配一配,结个亲家岂不大好?” 晚云一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姜吾道瞥她一眼,胡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晚云在河西惹出的一连串事情,文谦早有耳闻,自然也知道她与谢攸宁的事。孤男寡女,从凉州跑去玉门关什么的…… “胡说八道什么,”文谦道,“我这徒儿早配好了人家,是要给九殿下的,你少乱点鸳鸯谱。” “九殿下?”谢晖惊诧十分,不由地又瞥向宫城那边,“可……” “此事已经定下。”文谦淡淡道。 看着他的神色,谢晖知道此事大约是真的定下了。虽不知道这桩神奇的婚事究竟是有着怎样的缘由,谢晖还是啧啧了两声,摇摇头:“嫌贫爱富。阿顺,不必给他打伞了,回去。” 说罢,他一脸遗憾,拂袖而去。 待谢晖远去,姜吾道站在文谦身旁,意味深长地说:“师兄,可惜了。” 晚云蹙眉问:“可惜甚?” “长辈说话,孩童不许插嘴。” “我又不是孩童……” 师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文谦不由得想起当年。 那时,谢晖还小,曾屁颠屁颠地跟在一人身后:“不知仲远兄这身白衣在何处买的,小弟甚是喜欢,也想买一身来穿穿。” 那人尴尬一笑:“常某这身是王兄的旧衣,并不知何处购得。” “那仲远兄将衣裳脱下来吧,我去寻制衣行裁两件一模一样的新衣,仲远兄一件,小弟我一件,可好?”物是人非。 文谦想罢,长长叹息。 天色暗了下去,各宫点上了宫灯。 柳拂指挥着婢女整理物什,终于收拾齐整之后,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太后大闹一通,刚刚离去。只留下帝后二人在大殿中安静地坐着,各是面色沉沉,都不说话。 “阿媪,传膳么?”一个内侍上前,小声问柳拂。 皇后懂得些养生之道,吃食格外挑剔,故而在这宫里,传膳是每日的头等大事。 可如今就是有龙肝凤髓端上来,谁还有那个心情下咽。 柳拂摇头:“不必了,去御膳房要些清粥小菜,温在小灶里便是。‘ 内侍拱手称是。 柳拂站在回廊上,借着灯笼光,只见雨虽然小了,却没有停。在这冷冰冰的落雨声中,今夜注定无人入睡了。 皇帝和皇后坐在榻上,中间隔着张小几。案上摆着两盏新奉上来的茶。皇帝抿了一口,润了润沙哑的喉咙,道:“事已至此,中宫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皇后仍沉默片刻,淡淡道,“臣妾自然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皇帝看向皇后。 她恭敬地端坐着,纵然是受尽太后的辱骂,也没有丝毫狼狈。理好衣襟,又是往日那位庄重的皇后。 皇帝道:“朕过去十分佩服中宫这等定力,可如今看来,这定力着实让人生厌。出了这么多大事,中宫却还能镇定自如,也不知究竟还还有何事能让中宫后方寸大乱?” -- 第372页 皇后看着皇帝,目光微寒。 有的。譬如,今日太子离去时的背影。 可皇后并不打算告诉皇帝,只道:“陛下曾言,为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臣妾便是奔着陛下所想去的,如今好不容易连成了这番本领,陛下又嫌不好了么?” “并非嫌弃,朕依旧十分佩服。”皇帝道:“即便放眼历朝历代,怕也难以找出第二位如此风范的中宫。” “陛下过誉。”皇后面无表情地答道,“可即便如此,臣妾也落得了这人人厌恶的下场。” “何必当初呢?”皇帝问。 “因缘妙法,无人可知将来之事。”皇后道,“即便从来一回,臣妾还是会这么做。只是会好好待阿律,多问问他所思所想,定不叫他心存纠结,以致自暴自弃。” 中午还有两章 第330章 夏至(九十) 说起裴律,皇后的眼眶又红了,用绢帕点了点眼角。 皇帝却望向殿外,道:“方才朕听闻,太子来了皇后这里,怎么不见人影?” 皇后平静道:“此事与他无干,他被母后逐了出去。也好,至少不让他再受牵连。” “方才朕见过封良,他说太子如今叛逆,顽劣不堪。凡是封良的话,无论对错,太子都要反。中宫可曾知晓了此事?” 皇后颔首:“这都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的闲言碎语。太子毕竟年轻,听多了,难免会有些疑虑。陛下,太子的脾性,其实最像陛下,细致且要强。朝臣说他依仗兄长,他便觉得别人在疑他;又加上近日事多,兄长说话急了些,对太子有不敬之处。太子沉不住气,就与兄长反目。” “阿律走了,中宫可曾反思了?”皇帝问,“如此脆弱,确是不曾教好。” 皇后的面色微微发白。 不愧是父子,和太子教训人说的话一模一样。 “臣妾不知陛下之意,既然陛下提起,想必陛下也替臣妾反思过了,何不说来听听?” 皇帝道:“中宫对太子和五郎一向溺爱,纵然这兄弟二人虽资才平庸,中宫也恨不得将他们捧上去。二三十岁的人,竟还全然一副孩童心事,遇事不顺,轻则翻脸撒泼,重则自尽而去。” 皇后听得这话,惨笑一声,道:“如此说来,臣妾罪责难逃。从今往后,只怕臣妾再无资格与太子指点一二,陛下恐怕要另寻高明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皇后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轻叹口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变得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连对彼此说话都带着刺。 皇帝已是疲惫,掸了掸衣襟,站起身道:“你我少年夫妇,纵然到了尽头,纵然留下了个烂摊子,朕仍觉得当留彼此一个情面,最后好好说上几句话。既然中宫不愿意,那便算了。就如太后所言,将中馈交于贵妃,中宫先禁足吧。” 皇后露出个苦涩的笑:“先是交出中馈,那日后呢?陛下为臣妾准备了哪座冷宫?” “中宫日后便知。”皇帝说罢,起身离去。 皇后呆呆地坐在榻上,心沉到了谷底。 她原本以为,皇帝既然能来,那么他对自己的态度至少还有所商榷。 可如今听来,一切都完了。他就是准备将她打入冷宫,让贵妃那贱人坐收渔翁之利。 柳拂在殿外听到“砰”一声响,连忙走进屋子里。 却见容氏面前的小案已经被扔出了丈余远,四分五裂。 皇后仍坐在原处,看着那满地的狼藉,目光阴狠。 这雨下得舒爽。 皇帝离开椒房殿,并未急着返回太极殿。 那里势必等满了人,有为文谦请命的老臣,有禀报裴律后事的宗室,必定也少不了为皇后喊冤的封家党羽。 想想就烦躁。 皇帝看着湿漉漉的青砖上倒影的灯笼的倒影,眼神又几分发直。 他对朱深道:“朕以一己之力挡下了那么些事,出了事他们就只会来找朕。姑母说的不错,朕是自食其果。” “陛下。”朱深宽慰道,“再难的事也总会过去的时候。” 皇帝摇摇头:“你若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便不必说了,陪朕走走吧。” 朱深应下,示意侍从们远远跟在后面,自己则跟着皇帝在夜色笼罩的小道上散步。 雨渐渐停下来,朱深收了伞。 那伞一撤开,抬头直见漆黑的夜。 深邃的穹顶不知几许,纵然是皇帝的威仪,也显得微不足道。 皇帝望着,自嘲道:“近来,朕越发觉得,登上高位,不过就是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不是见不着老友,而是见着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说话。就像今日逊之来见朕,要跟朕求情是就唤朕清和,叙完了旧事,一样规规矩矩地唤陛下,圆的方的分的明明白白。他倒是好,膈应完朕,回头便是万人赞颂,夸他仁义。可朕被膈应完,回头还有什么?还有更膈应的事等着,” 说到文谦,朱深讪讪,不得不说上几句:“陛下与文公多年未见,有些隔阂在所难免。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头,把话说开了,不如日后多见见?中秋转眼要到了,届时邀请文公到曲江边上喝两杯,岂不快哉?正好谯国公主今年也留下过中秋,难得的人齐,聚一聚也好。” 皇帝默默听着,不置可否,片刻,忽而问道:“方才下了那么大的雨,逊之还在那里跪着?” -- 第373页 “听左监门卫的值守说,文公寸步不离。不过陛下不必担心,听闻永宁侯给文公送了伞,没叫他淋雨。” 皇帝哼了哼:“谢晖平日无所事事,对逊之倒是上心。” “永宁侯也是一片赤诚。”朱深替谢晖解围道:“幸而他走了这一趟,否则让文公淋雨着,陛下也会忧心的。” “朕为何要为他操心?”皇帝嗤之以鼻:“朕恨不得他生病卧床,别再外头招摇过市给朕添堵才好。” 朱深忙应了声是。 正行走间,忽然,朱深发现远处徐徐走来一人。 夜色里看不清脸,他忙快走两步,将皇帝挡在身后,问:“来者何人?” “是我。”那人答道。 朱深听出了这声音,诧异道:“九殿下?” 未几,裴渊已经到了二人跟前,他风尘仆仆,朝皇帝一礼:“儿臣见过父皇。” “这么晚了,你怎还在宫中?”皇帝问道。 裴渊道:“儿臣方才被祖母留在宫中说话,她刚刚才歇下。祖母原本让儿臣歇在她宫中,儿臣终觉不妥,便预备去六部在宫城的值房将就一夜。” 皇帝看了看他:“那是你祖母,有何不妥?” “祖母如今和金陵公主一道住,儿臣留在那里便是不妥。” 皇帝明白过来。 太后的心思他当然知道,一直极力撮合裴渊和薛鸾。此事,她不知在皇帝面前提了多少回,直到现在也不肯放弃。 裴渊的心思,他当然也知道。当年他在京中为质,万事不得以,在外头被人传得跟薛鸾不清不楚,也只有忍气吞声。如今翅膀硬了,连跟薛鸾待在一个屋檐下也不肯,可见当年屈辱。 第331章 夏至(九十一) 当然,此事,皇帝没什么好指责他的。 毕竟当年让裴渊去做质子的是他,而也正是因为裴渊这质子做得好,末帝对他放下了戒心,才有了他崛起一方的机会。 “你当知晓,你祖母对你期望颇高。”皇帝缓缓道。 这话颇有些深长的意味,裴渊不置可否:“儿臣早已经向祖母表明志向,不得不让祖母失望了。” “表明志向?”皇帝道,“你与那常姓女子的事,也说了么?” 裴渊道:“她与此事无干。就算没有她,儿臣也与薛鸾无缘。” 皇帝淡淡道:“此事,你不可太过。太后若闹起来,朕也不能替你圆场。因而你需有分寸,切莫生出事端。” 这话,竟隐约有了应许的意思。 裴渊怔了怔,忙拱手答道:“儿臣明白,多谢父皇点拨。”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皇帝看着裴渊,神色稍松,烦闷了一整日,总算有个人不在他面前唠叨废话了。 “随朕走走。” 裴渊应下,走在皇帝身后。 夜风带着雨后的味道,颇是清新。 皇帝深吸一口,道:“想来,这还是你我头一回这么说话。” 裴渊无意与他叙旧,只沉默地跟着。 皇帝问:“你可知宫中今日出了许多事?” “儿臣知道。” 皇帝细数着:“五郎的事,仁济堂的事,皇后的事……每一件都耗光了朕的心神。” 说罢,他看向裴渊:“是你去太后那里劝说薛鸾招认的么?” 裴渊不欲否认:“正是。” “你如何料准她醒来的时机的?” “父皇知道,儿臣与仁济堂私交甚好。”裴渊道:“儿臣知晓她这两日就会醒来,于是进宫一探,果真遇上了。” 皇帝不予置评。 “这一次,确实是中宫太过了。”好一会,只听他低低道。 裴渊诧异地看向皇帝,这是头一回,他没有再偏帮皇后。 皇帝继续道:“今日太后已经责骂过她,她也将受罚,日后不会再有工夫为难你。” 见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裴渊的面色一整,道:“父皇有话,可直说。” “朕知道你为何回来。”皇帝道,“太子争功扰乱河西,皇后借薛鸾之事构陷于你,诸此种种,你都想回京来讨个公道。加上魏州水患和仁济堂的事,你想来个三司会审,从上到下清算一番,是么?” 裴渊素知皇帝的心底似明镜一般,听他说出来,毫不吃惊。 “正是。”他说。 “水至清则无鱼。”皇帝道,“这些事,到此为止。” 这话,既不是请求,也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裴渊目光一寒,道:“儿臣以为那日说的很明白,这些事都是同一件事……” “事情要一件一件清算。”皇帝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恨皇后,恨不得一鼓作气地将她撂倒。可是朕只能答应你,让她付出合适的代价。但你若要打要杀,朕不会应允。” “儿臣不明白。”裴渊冷冷道,“为何父皇无论如何也要袒护中宫?” “不懂么?”皇帝望着太极殿前摇晃的风灯,徐徐道,“中宫与朕结发三十余载,朕说过要保她的命。你们常说朕无情,却不是,朕比你想象中更为念旧。” 那母亲……裴渊差点脱口而出。可他没有说出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不想在皇帝面前提到母亲,让她再平白受辱。 “子靖,”皇帝长叹一口气,“中宫刚刚没了一个儿子。这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惩罚,我再如何罚她,其实也不如这个惩罚来的痛。” -- 第374页 裴渊没有说话。 裴律也是皇帝的儿子,但他能够说得仿佛与己无干。 “如此,但愿中宫自此改过自新,做到真正的母仪天下。”裴渊面无表情道。 皇帝忽而看了看他:“时至今日,你从未唤她一声母亲。她母仪天下,又与你何干?” “父皇说的是。”裴渊道,“儿臣只有一个母亲。” 皇帝已经累了一日,无力再生气,于是道:“不管你愿是不愿,这已经是朕做的最大的让步。你若是不受,朕亦不会再动分毫。你若是受了,明日早晨你便随朱深一道去宣旨,让朱雀门外的人散了吧。” 天色微微亮起,皇城诸门循着鼓声次第打开。 又过了一日。 众人在混沌中晃了晃头,伸了个懒腰,准备迎接新一日的长跪。 晨光中,有一辆马车从朱雀门徐徐驶出,缓缓停在文谦跟前。 只见有一女子探出头,步下马车。 “沈姊姊!”晚云惊呼道。 晚云的声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随后便看见沈楠君搀扶着一人走下马车。 那人踉踉跄跄,晚云顾不得腿疼,拔腿冲上前去搀扶助他,一时泪水涌出来,问:“师兄怎么出来了?” 王阳却没有答话,却看向跪在不远处的众人。 他推开沈楠君和晚云的搀扶,跪倒在文谦跟前,深深一拜,哭道:“鸿初枉费师父教诲,累诸位受苦,请师父责罚。” 文谦知道他的脾性,受了他的礼。 “此事,你不曾做错。即便有不当之处,已经受了皮肉之苦。”他说,“一应过往,你须铭记在心,也不可忘了师门手足和各家故人贤达的恩义。” 王阳热泪盈眶地应下,又向众人跪拜道谢。 见王阳的身体已经缓过来些许,众人皆是欣喜,忙将他扶起来。 文谦又看向沈楠君,道:“上次在益州匆匆一别,不知沈娘子可安好?” 沈楠君向文谦恭敬一礼:“谢文公仗义相助,小女子一切安好。” 文谦颔首:“我这徒儿便交给你了。” 这话隐有意味,沈楠君慌忙错开目光,道:“文公且安心。” 晚云见这场面,忽有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酣畅。她向文谦催促道:“师父自返回京城以来,还未正经为师兄看过伤情。当下正好,还是快到马车上给师兄看一看。” 文谦却道:“不急,过一阵子回家再看。” 晚云不解:“回家?可我等不是还要……” 话没说完,文谦示意她看向朱雀门。 第332章 夏至(九十二) 晚云望去,只见又有两辆马车从里头徐徐驶出,待得停稳,只见头一辆里出来的是裴渊,后面的,则是朱深。 “阿兄!”晚云顾不得膝盖还僵硬酸痛,一瘸一拐地迎上去。 裴渊只得快步走过来,一把扶着她:“急什么,小心些。” 她笑笑,却忙问道:“你这一大早,怎么从宫中出来了?昨夜宿在了宫里?” “九殿下亲自来此,是为了诸位的事。” 朱深走过来道,而后,他看向文谦,施施然做礼:“文公辛苦了。圣上有一道口谕,请诸位听宣。” 文谦忙领着众人跪下。 皇帝的口谕并不太长,只告知众人,他已经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重查魏州水患和仁济堂纵火案,皇城司陪审,限十五日结案。仁济堂众人即日起速速散去,原处等候传唤。 众人跪了多日,所求的也不过就是皇帝这一句话。 许多人听罢之后,如释重负,当场哭了出来。 文谦却神色平静,领着众人叩首再拜,山呼万岁。 “仁济堂上下至诚至真,圣上得知之后,亦感怀不已。”朱深宣了口谕之后,微笑地对文谦道,“今日,可算完满。” 文谦淡淡一笑,望了望远处巍峨的宫阙,没有说话。 不知谁喊了一声:“天放晴了!” 诸人朝东方望去,一道金光正刺破云层,驱散阴霾,众人高呼。 文谦拱手道:“多谢诸位仗义相助,文某感激不尽。待日后诸事平定,定然在仁济堂备下薄酒,请诸位务必赏光。” 众人纷纷应下。 聚集多日的人群,终于散去。晚云打算将王阳搀上马车,还没碰到手,却被裴渊推开。 他亲自架起王阳的手臂,将他送到马车上坐好。 “阿兄辛苦了。”晚云讨好地说。 裴渊回身看她一身脏兮兮的,还不忘傻笑,有些无奈。 “你也赶紧回去。”他看着她发青的眼圈,道,“好好歇息,莫生病了。” 晚云应一声,却不由地回头看向朱雀门。 那面高大的登闻鼓仍屹立着,似城门一般威严。 想起这几日的过往,只觉烟云一般,似幻似真,却又多了几分冷暖感慨。 他们跪了许多天,不说吃尽苦头,也算备受折磨。加上王阳的重伤,这公义二字,不可谓不沉重。但当它终于得来结果的时候,晚云却觉得有些不真实。 原来,他们那般激愤、恐惧。甚至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换来的,其实不过是皇帝的一句话。 “阿兄,”晚云忍不住道,“这就完了么?” “要看你说的是何事。”裴渊也望着那边,淡淡道,“面上的恩怨,自是要了结了,但无论是仁济堂还是你我,都仍有路要走。” -- 第375页 说罢,他摸摸晚云的头发,温声:“回去吧。” 仁济堂的事,在京中引得热议一时。不过他们无暇去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因为这之后,可谓元气大伤。 不用提受了重伤的王阳和袁承,文谦和姜吾道受了风寒,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养病。 晚云倒是安然无恙,休息了一夜之后,便又精神抖擞活蹦乱跳。 掌门、未来掌门以及这分号的主事都要养病,晚云身为二主事,自然什么事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晚云也乐得如此,每日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她发现一件事,文谦和姜吾道时常凑在一块议事,却将她支走。 仁济堂有死规,听墙角者先打二十棍子,而后再罚半年工钱,可谓严苛,因而晚云也不敢造次。 晚云总觉得这二人有些鬼祟,于是寻了闲暇与王阳说起此事。 “师父说要我当二主事,师叔可是把印信都给我了,莫非师父现在又后悔了?”一边将蜜瓜切成一小块,一边道,“否则为何什么事也不与我说?” 王阳执了一卷书在读,缓缓翻一页。 他自然知道文谦和姜吾道为何将她排除在外,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不会长久,淡淡道:“堂内分工各有不同,你虽是二主事,也并非知道越多越好。便如农人,眼前只有一亩三分田,才能心无旁骛地种地施肥,若你知道田边还有果树,说不定就迫不及待地去摘了,丢了本分,反倒是大忌。师父想给你大任,却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有些事,过些日子才会交给你。你别心急,一步一步来才好。” 晚云听罢,眉梢轻挑:“师兄休想拿大道理糊弄我,师父和师叔才不是循序渐进的慢热性子。他们事多人忙,恨不得一口气将事情都说全了,会做不会做,怎么做,自己琢磨去。我敢肯定,他俩必定在商量些不好让我知道的事。” 她说罢,自顾地将一块瓜塞入嘴里,边吃边说:“师兄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日日跟着师叔,发现他秘密不少,成日和那个叫陶得利的香坊坊主咬耳朵,见我在旁边,就寻些乱七八糟的事让我去做,仿佛他们要密谋去宫里盗宝一般。师兄跟着师父和师叔这么许久,他们也曾对师兄这样么?” 王阳不置可否,只瞟了她一眼,道:“你那瓜不是切给我吃的么?自己都快吃掉一半了。” 晚云又将一片瓜塞到嘴里,道:“师兄如今养伤,不得吃生冷寒凉之物。这瓜可不是给师兄吃的,我不过想着师兄说说话,拿来这里罢了。” 王阳却将书放到一旁,道:“盘子给我。” “不。” “就吃两片。”王阳说,“夏天都要过去了,我一片都不曾吃上。” “谁说的,我看到昨天沈姐姐给你吃了。” 见王阳横来一眼,晚云促狭地笑了笑,终于把盘子端过来,跟他一起吃。 她拿了小竹签叉起一小片,递给王阳,问:“师兄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师兄此前不曾这般觉得么?” 养病的日子,躺吃躺喝,还有人伺候,果然舒服。王阳心想。 “不曾。”他边吃边说:“我与你不一样,我是总堂主事,你只是分号二主事。其实我们堂里从来不曾设过二主事。” 第333章 夏至(九十三) 王阳看向晚云,继续道:“这所谓二主事,是师父为了历练你,特地为你设下的。若要作比,你就好比我当年才跟着师父做事时。再说白点,不过是个打杂的。既然是打杂的,自然不可事事都告诉你,你别事事计较,事事都要管。例如此时,总堂的主事在养病时,你就不好与他说正事,省得让他心烦。” 晚云嗤之以鼻。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讲这么多道理,连损带贬的,不过是让她闭嘴。 “故而师兄当年打杂之时,师父议事也总是不带着师兄?” “自是如此。”王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却挑开话头,“这瓜好吃,何处买的?” 说到这瓜,晚云来了精神。 “阿兄送来的。”她说,“说是河西道进贡的贡品,他扣下来几个,让我们尝尝鲜。” 她一边说着,嘴上一边说个不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得意劲。 王阳在心里翻个白眼。 “师兄若是喜欢,等伤好全了,我再问阿兄要。”她说着,变得大方起来,竟主动用签子叉了一块给王阳。 “饱了。”王阳又重新执起书。 晚云怔了怔:“才吃了一块,怎就饱了?师兄赶紧吃,这里买不到的。” 王阳淡淡道:“我在养伤,不可吃生冷寒凉之物。” 晚云:“……” “听闻你前几日入宫面圣了?”王阳接着问道,“怎不曾与我说?” “你前几日病恹恹的,说了也伤神。”晚云道,“是师叔告诉你的?圣上说本来也要召见师兄,只是师兄那时还起不来,便作罢了。师兄是不知道那太极殿有多大,柱子都有二人合抱那么粗,殿内空旷得凉飕飕的,也不知圣上觉不觉得冷清。” “谁稀罕去那地方?”王阳头也不抬地说,“你见过圣上了,觉得他如何?” 晚云想了想,道:“一开始教人害怕,不过后来说多了,便觉得他不过也是个人,有喜怒哀乐,爱听些家长里短。他问我的家世,还问了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他还说,我父亲必定是个博学的人。后来想想,我觉得甚是奇怪,圣上怎么对我父亲这般感兴趣。若不是我知道父亲只是教书先生,几乎要怀疑圣上认识他了。” -- 第376页 王阳哂然。 他知道常仲远和皇帝的过往,晚云这话,已然是说中了。 “除了这些旧事,他还问了什么?”王阳道,“你觉得圣上为人如何?” “也就问问些许旧事。”晚云道,“为人么……我和圣上说话也不过片刻,说不上什么为人,不过圣上并不似他们说的那样喜怒无常,难以接近。” 王阳瞥她一眼:“他们是谁?” “自是阿兄和二殿下。”晚云道,“他们都曾与我说过些许圣上的事。” 说罢,她脸上露出好奇之色,道:“师兄,你说,这宫里的人莫非都比寻常人更有本领?我看着圣上,总觉得他跟阿兄和二殿下说的不一样。他那般和气,可想想他做出的许多无情之事,便觉得难以理喻。” “他是皇帝,怎可以常人之心揣度?”王阳淡淡地说,“他能够坐到那宝座之上,自有其手段,和善是他,凶残是他,喜怒无常方可驭下。故而他虽然和气待你,你若因此对他心存幻想,就好比羊入虎口,凶险至极。” 晚云有些不快:“师兄说我是只肉羊?” “天下都是他的,你在他眼里能当与肉羊相当,也是你的造化。” 晚云佯怒要打,王阳笑嘻嘻地将她挡住,道:“圣上可曾跟你说了和九殿下的婚事?” 晚云摇摇头:“他连阿兄也未提起。不过阿兄后来说,此事无碍,等这些事情过去,他便向圣上请旨。” 看着她得意的模样,王阳心中有几分烦躁。 并非是因为晚云要嫁给裴渊,而是她嫁给裴渊之后,注定要跟皇家纠缠。 这些天他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师长和同门跪在朱雀门外,为自己惹出来的事承担风险。而他却像个废物一般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他恨自己,恨这世道,更恨那高位上的君王。 是他,让王阳的父亲郁郁而终,以至于王阳成为孤儿。是他,让仁济堂深深卷入皇城司里,脱身不得。而这朱雀门之事,也是因他而起。 王阳剖析,自己当初誓要帮沈楠君,又何尝不是出于对皇帝的怨恨? 而在朱雀门前跪下的那一刻,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慌张,害怕此事无果,反而会受惩罚。相反,他十分笃定皇帝会解决此事。 因为仁济堂被皇帝卷入太深,知道他太多的秘密,已经成了他的根系之一,他不会自断臂膀。 这些肮脏的事,王阳并不希望晚云沾染。 可她却要与皇帝成为家人,可谓天大的笑话。 晚云看他默不作声,脸色有些难看,便问:“师兄不舒服么?” 王阳摇摇头,只抬眼看她,神色有些严肃:“这些日子,你看见了仁济堂在天家面前如何卑微,也看到了天家如何复杂。那种鬼地方,就算九殿下也要小心翼翼,你还想嫁进去么?” 晚云道:“师兄,我要嫁的是阿兄,不是什么鬼地方。” “可你要唤那人做父亲的,你可知你父亲……”王阳忽而止住。 “我父亲?”晚云怔了怔,“我父亲怎么了?” 王阳错开目光,闭了闭眼。 一直以来,他不停的说服自己,父辈的恩怨不应该让师妹来承担。逝者已矣,这不能曾为他阻挠晚云的理由。 他缓了缓,转而道:“你父亲必定没想到你会嫁入天家,若在天有灵,大约会很担心你。” 晚云听罢,撇撇嘴角。 王阳一向不大同意她和裴渊在一起,如今搬出她父亲来,其实并不是太出乎意料。 “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可我与阿兄已经约定,便不能再反悔。”晚云道。 “约定便不能反悔?”王阳嗤之以鼻,“你跟我的约定毁了多少?” “师兄怎么了,这般讨厌阿兄?” 第334章 夏至(九十四) 晚云无奈道:“阿兄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亦是无辜。你不知道他生在皇家,有多痛苦,这些年来,他甚至都不肯回京见圣上。相较之下,阿兄更喜欢我们,已然把我们当成了家人。师兄不知,我等请愿之时,阿兄竭尽全力地为我等奔走,为此还被圣上打了。师兄,阿兄不曾因为我们堂里的这些麻烦事退缩,我亦不会。” 王阳看她那副坚定的模样,不为所动。 “若你日后势必与九殿下为敌,也不会么?” “我怎么会与阿兄为敌?”晚云恼道,“师兄说愈发我听不懂了,师兄究竟要说什么?” 二人一人冷眼,一人怒目,一时僵持不下。 “师兄再这样我就走了。”晚云瞪起眼。 王阳心里叹一声造孽,软下来,道:“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 她撇开头,王阳看她气呼呼的侧脸,思忖片刻,道:“你不是好奇师父和师叔为何时时避开你么?我便告诉你原因。” 晚云看着王阳严峻的神情,心头动了动。 “什么原因?”她忙问。 “此事,与你的婚事有关系。” 晚云错愕不已。 “晚云,”王阳想了想措辞,道,“仁济堂从来就不是一家单纯的药堂,师父也不是单纯的一门之首,如今,我也不是单纯的一堂之主。” “那是……” “鸿初。”王阳正待开口,文谦的声音忽而在门边响起。 -- 第377页 二人都惊了一下。 晚云回头,看文谦走进来,神色严肃的地看着二人。 王阳的目光变了变,随即恢复平静,道:“师父来了。” 文谦反手将门关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王阳。 晚云直觉王阳必定与她说了什么不能说的事,惹文谦发怒了。 虽然心中更加狐疑,她却下意识为王阳掩护,道:“师兄跟我说了许多话,如今也累了,不如先歇一歇。师父吃了齐王府送来的瓜了没?师父与我去厅堂吃可好?” 文谦神色稍松,道:“好,你先去,为师稍后就到。” 晚云正要起身,王阳却将她拉住了,道:“你先坐下。” 说罢,他转而又对文谦道:“师父不是下定决定要与师妹说了么?为何又犹豫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文谦没有回答,只道:“晚云先出去。” 他的语气几乎带着命令,晚云不敢忤逆,可王阳却不撒手。 晚云看文谦已经隐约有了怒意,于是赶紧挪了挪身子,挡在王阳跟前,温声劝道:“师父莫要生气,有话慢慢说。师兄的伤还很重,我早上才瞧过,那伤口昨日才裂开,看着就疼。师父忍心看师兄那样么?” 王阳看着她的后背,忽而觉得心中一阵酸涩。这个师妹到底傻得不改初衷,无论何时都爱挡在他面前。 他深吸口气,坚定地看向文谦,道:“师父,我们不可再瞒着师妹。如今到了最后关头,我们切不可让她糊里糊涂地嫁进去。” 文谦看着这一对徒儿,只觉无奈。 “圣上已经应允了婚事了。”他缓缓道。 王阳和晚云俱是一惊。 晚云的脸上浮起笑意,忙问:“师父是,说圣上已经允了我和阿兄的婚事?” 文谦不置可否,却看王阳的脸色已然变得苍白。 “师父不曾阻止?”他低低问,似压着怒气。 文谦没答话,只对晚云道:“你随我出去走走,我有话与你说。” 晚云一头雾水,跟着文谦离开王阳的屋子之后,迫不及待地问:“师父要跟我说什么?” 文谦却望了望天空,道:“今日天气甚好,你随为师去游游曲江,如何?” 西市里有不少好吃的,晚云按着文谦的交代,去买了肉和酒来,乘上马车,往曲江而去。 曲江边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繁花似锦。 晚云跟着文谦登上一处高楼,待得坐下,又道:“究竟是何事?师父这般藏藏掖掖,甚是磨人。” 文谦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只摆好了酒菜,拿起一旁的小刀分肉。 “师父和你一般大时就喜欢游历,胡天胡地地吃喝。若不是被你师公捉回去当掌门,必定吃到四海之外去了。” 晚云知道他说话就是爱啰里啰嗦地铺垫,按捺着性子,答道:“原来是师公断了师父的前程。” “不仅是你师公,还有另一人。” “何人?” “大致是二十三四岁时,在终南山上,我遇到了个年轻人。他比我年长,但谈吐得体,举止大方,我很是喜欢,将他引为知己。他有抱负,有见地,游历天下,见过许多大世面。他那时对我说,若他为天子,必平尽天下不平事,治愈天下不治之症。我那时只觉得他狂妄,但我喜欢狂人,便半开玩笑地说,这等大业,也必有我文逊之的一份。他当时的神情我还记得,嘴角含笑,眼睛亮亮的。他对我说,裴清和岂敢不从。” 晚云撕了半块肉递给文谦,问:“裴清和是何人?” 文谦接过,道:“当今圣上。” 晚云怔了怔。 这是她头一回听说皇帝的字。 “师父是要对我说的是与圣上的旧事?”她问。 “正是。” 晚云倒也是颇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就真的起事了。”文谦道,“起初,我替他打理南军医帐,但杯水车薪,救人远远赶不上死人。我那时便想,医治外伤的良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与其成日泡在医帐里,还不如想想怎样能让人不死。” 晚云听着,觉得有道理:“师父琢磨出办法了么?” “琢磨出了,不过与医术无关。”文谦道,“我发现,若细作得力,能提前知晓敌军动向,我军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获全胜。如此一来,伤亡便可少了许多。” 晚云再度愣住:“故而师父去做了细作?” 文谦没有否认,道:“那时,我还未接任掌门,但与商队总管相熟,便动了心思。商队遍布四野,消息活络且不引人怀疑。我和商队总管商量,在商队中夹入细作,传递战报。再后来,商队帮助南军运送给养,我便慢慢脱离了医帐,成了镇南王麾下的暗桩头子。” 晚云一惊。 最近比较忙,暂时先把更新时间都定在中午哈 大家中午再来看比较保险,笔芯 第335章 夏至(九十五) 晚云睁大眼睛看着文谦,一时说不出话来。 ──“……”仁济堂从来就不是一家单纯的药堂,师父也不是单纯的一门之首,如今,我也不是单纯的一堂之主。” 她骤然想起王阳方才说的话。 “暗桩头子?”她狐疑道,“这暗桩,就是细作?” 文谦没有直接作答,只继续道:“镇南王府早就控制了南边,为了便宜行事,给了仁济堂许多方便。所以那时,仁济堂的铺子在南边飞速铺开,而我也在二十九岁时顺利接任了仁济堂掌门。” -- 第378页 说罢,他叹口气:“人就是贪心的,一得了好就越发收不住。镇南王得了好,便想让我们继续帮忙;我们得了好,便只想继续帮着他把北边也拿下。于是仁济堂的铺子随着南军的跃进一直往北开,当江山初定之时,仁济堂成了天下最大的药行,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晚云只觉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那师父如今还是那暗桩头子?” “正是。” 一时无人说话。 文谦举起酒杯,西落的日头落在酒里,映出细碎的光影。 “开头的几年,暗桩一直由仁济堂管着,凡事皆由我与圣上商议。但后来,我与圣上矛盾渐多,渐行渐远。另加圣上也日渐忙碌,不能面面俱到,便派了二殿下与我共事。如今,二殿下要正式掌管,圣上便给这批暗桩正式设了官署。” 晚云一下明白了过来。 “皇城司。”她说。 文谦点点头。 晚云只觉此事荒谬,怔忡了好一会,道:“师父是说,我们仁济堂,不仅治病救人,还提朝廷打探消息?” “如今的暗桩也与当年的细作不一样了,暗桩可不仅仅是打探消息。”文谦道,“暗桩只有一个职责,凡是圣上明面上不方便去做的事,都由暗桩去做。” 晚云愣了愣,心生不详的预感:“什么叫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 文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晚云明白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虽然不懂朝政,却也听过楼月他们说起过一些秘事。他们说,朝廷上的风波,许多时候,并非是用正当手段去解决。譬如,某些位高权重的人,朝廷想动他们却一时动不得,便可用灭口的方式将他们除去。而这等命案,往往连官府也查不到线索,就这么不了了之。 想着这些,又看着文谦,晚云只觉不真实。 她有些语无伦次:“师父为何……即便当年师父做过这什么暗桩,可当下已经天下太平了,师父为何还要继续做这些勾当?” 文谦看她盯着自己,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却没有半点害怕,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师父也狂妄过,待得清醒过来,发现为时晚矣。要脱身,何其难也。仁济堂从前受了朝廷多少恩惠,抽离之时,便要拿血汗百倍奉还。仁济堂百年积淀,我欲让它回归医门,曾几番跟圣上请辞。暗桩虽然是仁济堂招募的,但我等愿意将人交给朝廷,以换的仁济堂一个自由身。但圣上已不是当年的镇南王,他是天下之主,亦将仁济堂视为囊中之物。我几度与他激辩,他盛怒之下,甚至扬言要让仁济堂灰飞烟灭。” 文谦缓缓说着,语气平缓,却教晚云愈加心惊。 他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仁济堂没落,我以为我能带着门人走出去,可万没想到,盛是极盛,却是一条不归路。” 晚云张张口,身上已经沁出了几层冷汗。 “若师兄接了掌门之位,还要像师父一样么?”好一会,她问道。 “不仅是鸿初,还有你。”文谦看向晚云,沉声道。 “我?”晚云指着自己。 文谦颔首:“你师兄说得不错,我决定让你当二主事之时,便已经决定将此事告知于你。可前几日面圣后,我又犹豫了。不是犹豫要不要说,而是犹豫怎么说。晚云啊,圣上允了你和九殿下的婚事,但你须得听令于圣上,替皇城司做事。” 晚云的目光倏而沉下。 原来如此。 她想到那日皇帝对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只觉齿冷。 “我不明白。”她的心砰砰直撞,问道,“我若与阿兄成亲,自然就随阿兄,他在京师我便在京师,他去河西我便去河西,还如何替皇城司做事?” 文谦摸摸她的脑袋:“这便是暗桩做事的方式。圣上的意思,是要你监视九殿下。” 晚云看着文谦,愈加觉得荒谬。 “阿兄是他的儿子。”她说。 “五殿下也是他的儿子。”文谦道,“你可曾见他悲伤了许久?” 晚云不由得咬了咬牙。 文谦继续道:“九殿下是封疆大吏,镇守西大门,如今打下了高昌,西域更是触手可及。对于这等要员,圣上绝无全然的信任,哪怕是他的儿子。” “可我也绝不能出卖阿兄!”晚云有些激动。 她哽咽着望着文谦:“师父……师父为何从来不与我说?” “因为我从不想将你卷进来,你师兄也不想。”文谦道,“故而我现在问你,你还想嫁给九殿下么?” 晚云望着他,张了张口。 她想说,我想。 但这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王阳提到裴渊时,总是那副神色。无论晚云多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始终反对。因为他知道,等在她面前的,确是虎狼之地。 身上似乎一时失去了气力,晚云喃喃道:“师父,我不……我不能……” 文谦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是不想嫁,而是不能嫁。 “此事,从圣上得知的那一刻,你便已经无从选择。”文谦叹口气,道:“若圣旨下来,也就成了定数,容不得你不想了。” 晚云一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简直讽刺。 她曾经日夜难寐,忧心不能与裴渊相守。如今成了,一切都变了味。她和裴渊出生入死而换来的期盼,在皇帝眼里,亦不过是个能随意摆弄的棋子。 -- 第379页 “仁济堂的事,阿兄知道么?”晚云咬了咬嘴唇,问道。 第336章 夏至(九十六) “他若知道,当初便不会与你走到这一步。”文谦道,“晚云,他不可知道此事。” 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晚云:“暗桩,是仁济堂最大的秘密。这些年来,仁济堂做下的事不计其数,即便是在宫中,这秘密也只有圣上、朱深和二殿下知道。你告知了九殿下,就等于将他也卷了进来。你可想一想,圣上得知了你将这秘密透露给了九殿下,会如何?” 晚云有些迟疑,道:“会如何?” “他不会恼怒,相反,还会十分欣喜。”文谦看着她,“圣上的皇子之中,数九殿下最有才干,亦唯九殿下最是叛逆,他正愁手上没有能将九殿下捆在身边的把柄。他曾想过,将皇城司一旦组建后,便将其交给九殿下,但二殿下继续在外游历,但九殿下不屑与之来往,留在凉州迟迟不归,圣上无法,才最终将二殿下招回京。然而圣上一直不曾死心,他答应你和九殿下的婚事,一开始打的就是借你将九殿下绊住的主意。你再想想,若九殿下得知了你牵连在这其中,他又会做什么?” 晚云怔忡不已。 她知道答案。 裴渊若得知了此事,他自会站到自己这边来。 但皇帝也就有了拿捏他的把柄。 她不能……她摇摇头,她不能连累阿兄。 看着晚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文谦招招手,唤她到身边。 晚云还对文谦刻意隐瞒的事情仍有气,磨蹭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文谦让她坐下,长叹一口气。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与九殿下了断。”他说,“当年把你从九殿下那里接走,我就隐约觉得你二人的缘分未尽。这是你惦记了多年的缘分,至诚至真,该得到成全,我也乐于成全。因而在我跟前,你不必口是心非。” 晚云望着他:“可……” 文谦抬手,让她打住。 “此事,你先不要沮丧,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既是因为师而起,为师也自会想办法将它解决。” 晚云讶然,目光微亮:“师父打算如何解决?” “你忘了为师与圣上是故交了?”文谦微笑,夹起一块肉,放在晚云的碗里,“我这老脸虽过时了,在他面前也总能卖上几分薄面。” 晚云有些狐疑,心中却已然重新燃起希望:“真的?” “从来只有你骗为师,为师何曾骗过你?”文谦道,“过去为师和你师兄一心想让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所以才没有告诉你。但你阴差阳错地和九殿下走到了一起,只能说命运使然。由不得我,由不得你。但你也要该懂事些,知道这其中的不容易。例如日后你再看到鸿初在九殿下面前没有好脸色,莫责怪他,须知他是真心在为你着想。” 晚云想到王阳,心头一热,不由羞愧起来。 “嗯。”她应道,“弟子知晓,等我回去就去跟师兄道歉。” 说罢,晚云看了一眼文谦,不由得放下筷子,对他深深一拜:“多谢师父成全。” “谢什么?”文谦说罢,斟了两杯酒,道,“陪师父喝一杯?” 晚云颔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文谦注视着她,目光深深。 “此事,终究是师父连累了你。”他也把酒饮尽,又给自己满上,“上回与你回去给你父母扫墓,我很惭愧,总觉得无颜面对你父母。” 晚云想起来,文谦那时甚是怪异,成日多愁善感,一不小心就哭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事。 “即便那样,师父那时还是应了我和阿兄的婚事。”晚云道,“便是抱着今日的想法么?” 文谦颔首:“说起来,还是你给了我些许启发。” 晚云诧异:“此话从何说起?” “你才是那个最不怕难得人。几千里路,又恰逢战时,这么难也叫你趟过去了。我的徒儿尚且如此敢做敢当,我这做师父的,又岂可怯懦?” 晚云终于露出笑容,却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着眼前烦着金色波光的曲江,只觉感慨。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恍若隔世。有时她回忆起来,自己都有几分不敢相信。 忽然,她记起一事,从腰间的小包里翻出来皇城司的无字玉符,递给文谦。 “这是我生辰时,二殿下给我的礼物,师父可认得?” 文谦看着那玉牌,面色一惊,随即也从腰间掏出一枚玉符,凑在一处看,只见一模一样。 “这是皇城司重要的信物,”文谦道,“二殿下与你说了什么?” 晚云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说是个贵重的东西,送我当礼物。我那时不知二殿下为何给我这个,现在似乎明白了。想来,二殿下从那时起就打着跟圣上一样的主意,一边撮合我的阿兄,一边拉拢我入皇城司,想让我在阿兄身旁当皇城司的眼线?” 文谦露出一抹冷笑,摇头。 “他是真的想让你当眼线。”他说,“可圣上想的,是让你为他做九殿下的掣肘。” 晚云“嗯”一声,心里却越想越恼。 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安看似热心,其实跟皇帝一样龌龊,嘴上甜言蜜语,背后却全是算计。 文谦将玉符还给她,道:“二殿下会做出来的事,并不奇怪。他到底是圣上的人,只要对圣上的心思稍有了解,就不难看穿这场局会走到这个地步。” -- 第380页 晚云细细摩挲着玉符,只觉得牙痒痒,道:“师父,这等两面三刀之人,仁济堂竟要听命于他么?” 裴安的心思啊……文谦猜到了些许,却知道说出来就是杀头的忤逆之罪,多说无益。 “朝廷上的人皆是如此,他只不过是了淋漓尽致的表率罢了。”他淡淡道。 文谦与晚云出来时,天色已是不早,才大致聊了些许,坊间鼓声便响起了。 曲江到安邑坊有些路程,已经来不及回去,文谦便带了晚云在寺庙中借宿。 寺庙的晚课才将将结束,晚云与文谦走在夜风里,又说起在河西的事情。 许多不明白的事情,只要和皇城司的名号挂上钩,一切又能解释清楚了。 “我那时临时去了趟瓜州,回春堂的人就即刻来找,还给我带了信。如今想来,怕是回春堂的人也是朝廷的暗桩吧?” 第337章 夏至(九十七) 文谦颔首。 晚云揉了揉鼻子,“因而师父也是从他们那里知晓了我在那边的情形?” 文谦没有否认,道:“否则你方师伯又怎么会放心你独自深入那荒凉之地?就算九殿下对你再好,那也是外人。你虽托人捎信带话,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本意?总须得佐证,才能让人放心。暗桩的人每几日都传回到你的消息。因而你到了哪里,是否安然,你师伯很快就知晓了。” 说罢,他看了看晚云:“你师伯说,那时大雪封路,又逢战事,道路阻断,他只能用信鸽传信。就那阵子,你师伯的信鸽冻坏了好几只,直呼心疼,在我面前大发牢骚。我赔了好些钱财,才终于让他闭了嘴。上次忘了跟你说,这笔钱要从给你的工钱里扣。” 晚云感到窒息。自己账面上的那点工钱,只怕不但一文不剩,还倒欠了许多。 大约是看出了晚云在肉疼,文谦安慰道:“你放心,有你师兄在,就算你这辈子穷得一个钱不剩,他也不会让你睡大街。” 晚云讪讪。 这话倒是确实。王阳和她不是亲生兄妹,但竟然比许多亲生兄妹都要好。 至少比天家的强百倍, 文谦说到此处,叹道:“你二人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修来这兄妹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是。你能否答应师父,无论日后发生什么,必定不得抛下你师兄一人。” “师父这是说得什么话?”晚云瞪起眼,“我怎么会抛下师兄?师父若是因为我上回离家出走去河西,便觉得我无情无义,那大可不必。我既然认了师父的家门,就总会回来的。师父不知道,今年元日的时候,我想着师父和师兄遥在东都,吃年夜饭时没我必定也不香。想到这个我便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我可比你们嘴里说的有良心多了。” “我没什么不香的,你师兄不香罢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晚云笑嘻嘻地扯扯他的袖子,眨眨眼,“师兄可都跟我说了,说师父吃着吃着差点哭了出来。” 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转头就将他卖了。文谦心中郁闷。 晚云却望着文谦:“师父怎么交代我这些话?说得师兄孤苦伶仃一样。他有师父,还有仁济堂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明明热闹得很。莫非师父想丢下师兄,自己一个人玩去?” “既然说到了,就叮嘱一句。”文谦一脸平和,“我一人去玩有甚稀奇?将来你师兄执掌了仁济堂,我便可歇一歇了。” “歇一歇可以,师父可别歇太久。”晚云道,“师父是个劳碌命,歇下来会生病的。” 文谦笑了笑。 说到将来,晚云的心情舒畅了些。她倒了两杯庙里的粗茶,将其中一杯摆在文谦面前。 “师父平日稍有空闲便要出去云游,只怕将天下都走遍了。”她说,“师父日后还想去何处?” “去何处无妨。”文谦望着外面的天空,“倒是想找个妇人,再生个孩子。” 晚云喝着茶,突然被呛了出来。 她长这么大,文谦与成亲二字可谓毫不沾边。仁济堂里的人看他,都像看出家人一般。若众人知道他们掌门竟然想成亲生子了,只怕眼珠子都会掉出来。 “师父想成亲生子?”她咳了好一会,用袖子擦擦嘴,睁大眼睛,“可是师父都这个年纪了,成亲可以,生子就……” 文谦清凌凌的目光瞥着她。 “师父威武。”晚云转而改口,赔着笑,“也不知师父看上了哪家娘子?弟子定然全力为师父说合。” “看上了宫里的公主,天上的仙娥,你也能说合?” “那有何难。”晚云嬉皮笑脸,“师父看上了哪位仙娥,我去她庙里烧纸。至于公主……我不是有阿兄?” 文谦不置可否,自顾喝茶。 晚云瞥着他,心里仍琢磨着他刚才的话。 玩笑归玩笑,不知为何,晚云总觉得透着些不寻常,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莫非是真的盘算着养老了?或者是……晚云想了想,道:“师父不会是已经有了相好,被迫奉子成婚吧?” 只见文谦忽而顿住了脚步,脸色怪异。 晚云怕自己唐突了,忙道:“我可不是阻挠师父,不过是想让师父想仔细些。师父不信师兄么?你把仁济堂给了他,他自然会为你养老。再说了,生儿育女可麻烦了,师父看那些当父母的,那个不是被小童闹得头疼,我是怕师父这恬淡性情受不了。” -- 第381页 恰逢这时,庙里的小沙弥来告知,说庖厨里的素斋做好了,若是想吃,可去膳堂用膳。 晚云一听,忽觉肚子饿了,赶紧催文谦往膳堂去,一边还说着什么缓解尴尬:“不过师父生儿防老也是自然。可师父能想办法生儿子么?别生女儿。这样我这女徒儿才不会被人越到头上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走在前头。 文谦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次日,文谦和晚云才回到宅中,便遇见了石稽。 他是来找晚云的。 既然知道了裴安的勾当,晚云看到石稽,已然没有了什么好脸色。 他想单独找晚云说话,晚云断然拒绝:“究竟何事,直说无妨。” 石稽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瞥了瞥不远处的文谦,微笑道:“此前殿下曾让娘子保管一份卷宗,如今令在下来取。” 晚云了然,道:“是魏州水利的徭役名册?” 石稽还以为此事是裴安和晚云私下的秘密,没想到她竟然当着文谦的面捅了出来。他脸上浮起一丝异色,只得按捺着道:“是。” 文谦闻言,蹙起眉头,问晚云:“这名册,为何在你这里?” 晚云也不遮掩,将那天的事情全盘托出。 文谦越听脸色越差。裴安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晚云卷到了这等事里面。 “将名册拿来与我,我随石将军去一见二殿下。”他神色严肃。 第338章 夏至(九十八) 石稽的神色有些为难,看向晚云:“这……” 晚云却不反对,道:“师父是掌门,我自然都听师父的。” 说罢,她径直回屋去,将卷宗翻出来,交给石稽。 “这批卷宗共有五卷,虽然殿下只令我拿了这卷,但我那时想,此事必定冤情重重,其他卷宗必定也用的上,于是临走前又回去剩下的四卷藏了起来,就在南边起第二排书架的同一位置。” 石稽微微诧异,笑道:“娘子可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前几日天降大雨,档房的屋顶漏水,有好几处的书架被雨水浇了个通透,许多卷宗被毁。殿下庆幸保住了这一卷,没想到娘子竟然保住了全部。难怪殿下如此赞赏娘子。” 晚云却没有笑,只看着石稽,让他不由地心头发毛。 “二殿下当下可在府中?”文谦打破沉默。 石稽笑笑:“在,请文先生随小人来。” 晚云有些不放心,拉着文谦:“师父果真要去?” “我自从回京,还不曾与二殿下叙话。”文谦神色和缓,“放心,去去就回。” 晚云看他心意已决,只得放开手,让他跟着石稽离去。 虽然知道裴安断然不敢对文谦有什么不敬,但文谦离去之后,晚云仍觉得心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偏偏此事还不能让裴渊知道。 她踌躇了好一会,忽而想起与王阳未尽的谈话,忙往后院而去。 沈楠君正从王阳屋里出来,看是晚云,笑道:“你可回来了。你师兄着急得很,差点自不量力要起身,要去寻你和文公了。” “楠君……”屋子里传来王阳无奈的声音。 晚云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果真一物降一物。 “你们聊,我正巧去东市买些东西。”沈楠君说罢,款款而去。 晚云目送她离去,边进门边与王阳道:“沈姊姊可是不喜欢我?每次我来,她不是又是要做就是去东市买东西,我想拉她一起说话也拉不住。” 王阳眸色淡淡地道:“她就是这样,不爱说话,你莫为难她。” 嘴上这么说,他却明白沈楠君的用心,不过是给他和晚云腾出说话的机会罢了。 他曾与她说,不必如此刻意,她却笑道:“能说一时是一时。等晚云嫁了人,你便连这种机会也没有了。” 晚云搬了一张胡床到床边。 二人相视着,一时沉默。 “师父都告诉你了。”王阳道。 晚云点头:“师兄何时知道此事的?” “从接手堂中事务后便知道了。”王阳道,“初闻诧异不已,好几日不曾睡好觉。你想必也吓着了?” “何止吓着了?”晚云蹙眉,“师兄竟然瞒我瞒了那么久,我可是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师兄。” “这并非心事,这是秘密。”王阳道,“暗桩有暗桩做事的门路和规矩,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只有按照规矩办事,才不会让人察觉。我瞒着你,也是为了保护你。” 晚云自然知道他的心意,道:“这规矩,就是为了让你们避人耳目,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么?” “正是。” “那岂非都成了演话本的戏子?”晚云不屑。 王阳的唇角弯了弯,淡淡:“人生本就如戏。莫说我等,就算那些宫里的金枝玉叶,又有几个不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这话让晚云无法反驳。尤其是当她想起皇帝的时候。 “那定下这行事之法,让你们活得像戏子一般的人是谁?”她说,“是师父?” “师父不过其中之一,另有一人,贡献最大,而且你也认识。” “何人?” “回春堂主事何田。” 竟然是他?晚云不由得怔了怔:“此人看起来有几分木讷,行事也低调,竟然有这番本领?” -- 第382页 “人不可貌相。”王阳道,“暗桩中高手云集,身怀绝技的人比比皆是。你日后自会知晓。” 晚云了然。 她想了想,又问:“说到回春堂,师兄那时送回春堂的暗桩西出阳关,究竟始终真的采买,还是圣上的意思?” “能劳动暗桩的,自然是圣上的意思。” “可高昌那时已经被阿兄攻下,圣上为何偷偷摸摸地派遣暗桩出关?” 王阳没有回答。 晚云看他严肃的神情,犹豫着问:“师兄,这些事,我是不是不能问?” 王阳颔首:“关于九殿下之事,你要学会避嫌,说到底,我们是替圣上办事,大多数时候并不讨人喜欢。比如在河西,我们做的事,乃与九殿下截然相悖。我知你关心九殿下,担心九殿下在圣上手中吃亏。可莫忘了,圣上才是天子,就算是九殿下,也不可违逆。如果圣上本就决心要让九殿下吃一些亏,而你又向九殿下透露了此事,那我等便犯了大忌讳。师父当下还不希望你真的搅进来,从今往后,你须谨记,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不要看,莫让师父担心。” 晚云一时陷入了沉默。 即便王阳没有明说,她也能明白过来,皇帝将暗桩送去西域的用意。 文谦曾经说过,当年皇帝打天下时,总是会让暗桩先行。如今此举,便是皇帝要对西域动手了。并且照这情形看,他打算绕过裴渊。 而裴渊统辖的河西与西域挨着,收复西域的事,本就是裴渊的职责。皇帝之所以不打算将此事交给他,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势力已经让皇帝感到忌惮。 一旦西域也被裴渊掌握,那便有了封疆裂土的本钱,这是皇帝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的。 但河西掌握着通往西域的要道,皇帝要打算如何将裴渊排除出去呢? 联想到先前宇文鄯的叛变,晚云忽而感到身上一阵发寒。 对于她而言,此事的可怖之处,就在于她一旦帮皇城司做事,便会不可避免地与裴渊对立起来。 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去提醒裴渊。可她不能暴露仁济堂的秘密,又该如何开这个口呢? “怪不得师兄跟我说,我和阿兄必定不会顺利。”晚云道。 王阳看她惆怅的脸色,有几分不忍,放软了语气,问:“师父是怎么说的?” 今天更两章 第339章 夏至(九十九) 晚云随即说起她昨日和文谦的长谈。 王阳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只道:“此事从二殿下的态度里不难推测出来,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晚云迟迟地摇头:“我不知道。师父说他来劝圣上,我只能等着他的消息,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师兄,师父能劝得动圣上么?” 王阳看着她,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口。 忽而有人来敲门,是袁盛,说九殿下来了。 晚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问:“师兄看我的头发乱么?” 王阳摇摇头,安慰道:“别担心,总会好的,有我们在。” 晚云艰难地挤出个笑,拎起裙角出门去。 王阳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苦笑。 他方才想说,没是,不成就不成吧,师兄养你一辈子。 可是,事到如今,他要成亲了,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 晚云心情复杂,没法装出高高兴兴的模样。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搓了搓脸,又深吸口气,这才下定决心出去。 才转身,看见楼月正抱臂倚在回廊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他问,“脸瘫了?” 晚云吓一跳,不由得恼道:“你怎么如此不守规矩?这是人家宅子的内院,你就这么闯进来了?” 楼月指着他们之间敞开着的一道院门,道:“你哪只眼睛看我闯进内院了?我可是得了袁先生的应许,在这外院里随便走走,经过此处之时,正巧见你在那边发呆,没有半点逾矩。” 晚云瞪了他一眼,问:“阿兄呢?” 楼月扬了扬下巴,朝向另一边。 晚云忙走出去,果然,看见裴渊正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与袁盛说话。 看她前来,裴渊的唇边浮起淡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干净而明媚。 “娘子来了。”袁盛对晚云道,“九殿下方才还问起掌门和王郎的近况,还是由娘子来说的好。” 晚云道:“师兄渐渐好转了,只是还不能起身。师父前几日染了风寒,昨日也好些了。” 裴渊颔首,道:“你师父何在?我这几日忙碌,还未与他说上几句话。” 晚云不好告诉他文谦去了裴安那边,敷衍道:“似乎是去姜师叔那里?我也不甚清楚。阿兄找师父有事么?” 裴渊没说话,瞥了瞥袁盛。 袁盛却是个通透的,笑盈盈地行了个礼,告辞而去。 “自然是说你我的事。”待他走开些,裴渊压低声音,“看看他的意思,我也好正式去和父皇提。文公不常在京中,当下他回来,乃是正好,可抓紧把这事先办了。” 晚云听着,耳根登时热了起来,可心中却是复杂。 “哦……”晚云干笑一声,“你是为这事而来。” 裴渊看着她的模样,微微挑眉:“听起来你似乎忘了。” -- 第383页 晚云随即道:“胡说,我怎会忘了?只是没想到阿兄今日就要谈。”说罢,她朝四下里望了望,“可师父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阿兄要等师父么?” “不必,文公既然不再,那就改日。”裴渊说罢,微笑道,“我在如意楼订了雅间,他不在,就我们去吃,如何?” 晚云平日最爱出去逛吃的,每每听到有人要带她上食肆吃饭,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可现在,她听罢,却反应平平,只点点头,“哦”了一声。 裴渊终于感觉到她不对劲,问:“你今日怎么了?不舒服么?” 说罢,就要伸手来摸她的额头。 晚云赶紧躲开,道:“我能有什么不舒服,只不过一时走神了。”说罢,她拉着他边走边说,“阿兄快带我去。” 裴渊无奈,忍不住道:“慢些,又不是等着开仓放粮的饥民。” 可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笑意却更深,只任由她拖着,慢吞吞地走在后头。 如意楼在东市,离仁济堂不远。 裴渊的马车就停在仁济堂门前。它跟晚云从前见过的不一样,宽阔大气,装饰华丽,就连前面拉车的四匹白马也威武雄健,璎珞饰身,一看就是亲王的舆驾。 周围,副典军陈录带着几十王府侍卫,仪仗齐整。 不远处,已经有不少人被这阵仗吸引围观,指指点点。 晚云觉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问裴渊:“阿兄今日是怎么了,怎这般隆重?” “这算得什么隆重,我平日到官署里去也是如此。”裴渊催促道,“快上车,用膳之后我还须到官署里去。” 晚云道:“这么点路,我们走着去便是了。” 副典军陈录在一旁听了,不由笑道:“娘子,这万万不可。” 晚云不解:“这有何不可。” “娘子且登车,稍后就知道了。” 晚云看了看裴渊,只见他已经将精巧的车门打开,示意她上去。她只得走到马车上,在里面坐好。 东市如往常一般热闹,行人接踵摩肩,车马走走停停,像一只游进了湍流里的鱼,前行甚是艰难。 晚云正要埋怨裴渊不听自己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不是齐王府的车马么?” “……齐王在里面!我方才在仁济堂门前看到了他!” 这话,引得了一阵喧哗。 “齐王到东市来了?” “齐王……齐王……” 外头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喧闹,晚云愣住,她已经听到有人在朝马车喊拜见九殿下之类的,不由汗颜。 再看向裴渊,只见他对这种场面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神色平静。 “你每回出来,都会被人认出来么?”她问。 裴渊没有否认,道:“故而我喜欢乘马车。” 晚云不明白:“可你从前来找我,乘坐的马车皆其貌不扬,如今这般阵仗,倒像唯恐别人认不出来一样。” 裴渊不以为然,看着她,目光深深:“那有何妨,你总要习惯。” 晚云怔了怔,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耳根又是一热。 如意楼就在同一条街上,故而虽然这马车前行艰难,没多久也就到了。 对于晚云而言,这是头一回,她和裴渊一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众目睽睽之前。 第340章 夏至(一百) 果然,当裴渊下去,伸手扶她下车的时候,晚云探出头来,望见周围聚集着的黑鸦鸦一片人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九殿下么身边女子是谁?是公主么?” “不,可看到了她身上的灰衣,是仁济堂的人。” “仁济堂?” “……听闻九殿下前几日曾在朱雀门外保了一个仁济堂的女子,可是那人?” “她究竟是何人?” 耳边传来各种议论的声音,晚云甚至听到有人在说“金陵公主”。 她的脸上不由冒起热气,只觉连走路都变得局促起来。 “不必在意他们。”耳边传来裴渊的声音,“随我来。” 说罢,他牵起了晚云的手。 身后又传来一阵惊呼,晚云硬着头皮跟着他走进去,只觉自己的脸都快熟了。 如意楼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闻得齐王驾到,早已经撇下手上活计,迎出来见礼。 “拜见殿下,殿下别来无恙。”酒肆主人满脸堆笑,殷勤地上前道。 “都备好了么?”裴渊道。 “备好了,殿下请。”他说罢,忙将裴渊往楼上引。 这如意楼,是京中有名的去处,当下正是热闹之时,裴渊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亦汇聚而至,不乏有达官贵人为上前来见礼。 裴渊一路答着,牵着晚云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 晚云虽然仍心头激撞,却知道裴渊这是有意为之,羞怯到深处,竟有了些视死如归的意味。她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些。 “京师永远不乏说闲话的闲人,今日说的痛快,明日便忘了。”走上楼梯的时候,裴渊低声对她说,“你不必往心里去,徒增烦恼。” “我才不烦恼……”晚云小声道,却将手紧紧回握。 裴渊笑了笑。 那掌心温热,晚云只觉有一股情绪在胸口涌动。 -- 第384页 她仍然记得自己何时第一次牵着这双手。那是在刚到玉门关时,裴渊与她前往阳关在路上遇袭。她杀了其中的一个反贼,裴渊在一片狼藉中找到她,伸出手将她从一片血泊中拉出来。 从那时起,晚云就在想着,这只手,他如果永远不会放开就好了。 可如果是她不得不放开呢? 她不敢想。 抬眼,裴渊也正好看来。 那眼眸含着光,微微弯着,甚是好看。可落在晚云眼里,心中却生出些惆怅。 她赶紧低下头,不叫他察觉出异样。 雅间在三楼,房门敞开着,几名仆人在门前恭立。 裴渊和晚云还没走到,忽而见一人从里面出来:“我方才听着外面热闹,就想着你该来了,果不其然。” 二人看到他,都愣了愣。 只见那人一身锦衣,笑得风情万种,不是裴瑾是谁。 他瞥了瞥晚云:“原来还有小云儿,甚巧。” 晚云讪讪。心想此人当真神出鬼没,哪里都能遇到。 裴渊的脸沉下。 “八兄怎在此?”他的语气变得冷淡,“不是回朔州去了么?” “好戏还没落幕,我怎么舍得回去?”裴瑾笑了笑,“何况中秋要来了,我总得留下在父皇跟前尽孝,一切等中秋后再说。” 裴渊不理会他,带着晚云走进雅间里。 裴瑾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自顾地地在空余的席上坐下,招呼酒肆的仆人上菜。 “八兄平日当真清闲得很。”裴渊忍不住道,“若我不曾记错,前阵子云儿在西市见着了二兄,正是八兄引见。” 裴瑾毫无异色,笑了笑:“那是二兄要见,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二兄那人脾性,说了如何就要如何,若是不愿,便要耍脾气的。” 晚云毫不犹豫地拆穿:“什么叫二殿下耍脾气?二殿下那时分明并未打算见我,是八殿下特地让我留下见二殿下。” 并且,他早就知道了裴安就是那劫她去高昌的郎主,竟还引她在裴安跟前说坏话。晚云想到此事,心中就一阵气恼。 裴瑾脸皮厚过城墙,仍旧笑了笑:“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是不忍见你蒙在鼓里,故而想办法让你知道。” “我亦蒙在鼓里,怎不知二兄告诉我?”裴渊淡淡道,“二兄的勾当,八兄想必早已了然于心。” 裴瑾“啧”一声:“你我兄弟,怎胡乱猜忌。我也是后来返京以后,二兄才告知于我。我不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看到二兄和你联手了。大敌当前,我又不好那时说,让你二人徒生间隙不是?瞧你二人一唱一和的,好不般配。来,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他拿起面前地酒杯,仰头喝下。 裴渊顾着给晚云布菜,视若无睹。 “这鱼羹是如意楼的招牌菜,”他对晚云道,“只有这时节味道最好,你多吃些,” 晚云应了声,偷眼瞥一瞥裴瑾。 只见他毫无尴尬的意思,自得其乐,又将自己那酒杯满上了。 “你可知魏州水患的案子查的如何了?”他摒退伺候的人,吃了一口菜,忽而道。 裴渊道:“听闻档案突然漏雨,将水利监的卷宗都毁了。二兄说有办法,不知是什么办法。” 裴瑾冷笑一声:“什么破伎俩,好好的档房,才营造没几年,怎么会突然漏雨?那做事的人,真是脸也不要。” 裴渊看了看他:“八兄去看过?” “过问了一回。”裴瑾道,“档房是工部的将作监负责修缮的。此事被捅了出来,将作监当即就去查了,向父皇禀报,说是有人刻意为之。” 将作监?晚云想起了裴珩。 “这些人,办事也不动动脑子。”裴瑾不紧不慢道,“四兄是二兄的亲手足,帮着谁,明眼人都知道。更何况,四兄对营造之事一向严谨,这些人说他造的屋子漏水,不就是指着他的脸骂?四兄那样执拗的人,只怕不会饶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些人揪出来。” “这是另一条路,要紧的还是那名册。”裴渊道,“三司的意思,找着了名册,便遣人往属地一个个地查,看究竟有多少冤情。” 裴瑾“嘁”一声。 “有名册又如何。”他说,“此事不就是由州府包庇下来的?这么查能查到什么?” 第341章 夏至(一百零一) “看是真查还是假查。”裴渊道,“派两套人马,大理寺去一套,皇城司去一套,查了结果再回到三司复核。” 晚云在一旁听着,有些咋舌。这些日子,她对官府做事的繁冗已有所体会,这等诸多掣肘的事,就算能查到底,只怕也要费上天量的工夫。 “那可查到何时?”她忍不住插嘴道。 “光看父皇给的期限。”裴渊答道,“若是着急,不过是人手多少的问题。” 说罢,他忽而看了看裴瑾,道:“八兄对皇城司,了解多少?” 裴瑾不明所以:“皇城司,不就是父皇拨给二兄的新去处?” “此地,我总觉得怪异。”裴渊道,“我去过几回,那官署里空荡荡,只有几个看门倒水的小吏。二兄说要查案,我至今不知他的人究竟在何处,哪里能凑足这么多人手。” 晚云低头吃着菜,在心里捏一把汗。 只听裴瑾道:“这我便不知了。二兄总是神神秘秘,好似后头有一支阴兵似的。不过他要办的事,似乎也总能办成,想必人不少。” -- 第385页 那当然。晚云在心里说,给他干活的人,不在那什么皇城司里,而是在仁济堂…… “你不必替他操心,他总有办法。”裴瑾挥挥手,“只要封爽逃不开干系,封良也难辞其咎。” 说罢,他忽而晚云眨了眨眼,笑道:“说来说去,倒要多谢仁济堂闹出来的事端。若是当初仁济堂忍气吞声,此事说不定又要被封家躲过去了。” 晚云干笑一声,没答话。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封家今年倒霉定了。”裴瑾饶有兴味地对裴渊道,“他们今年必定没捐香火钱,连菩萨也不保佑了。这回没人去招惹他们,倒是他们自己出了事。你没听说么?如今坊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太子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左仆射的私生子。这话,竟然是封家二郎封义传出来的。” 裴渊和晚云都露出讶色。 “封义何故如此?”他问。 “谁知道?”裴瑾幸灾乐祸,“我倒想看看,他如何收场。” 裴渊的目光意味深长:“传闻封家曾有人与八兄横刀夺爱,那人可是封义?” 裴瑾即刻拉下脸:“什么夺爱,我看上的人,谁敢夺?我那时是看不惯封义作孽,光天化日仗势欺人,我便出手帮了一把。”说罢,他拿起酒杯灌了一口,叹口气,“可惜那小倌福薄,最终还是被他逼死了。” 晚云看着他神色,竟有些恨恨的模样。她先前曾觉得好奇,裴瑾这般旗帜鲜明地跟裴渊和裴安站在一起跟封家作对,究竟是什么缘故?现在算是明白了过来。 裴渊平静地看向他,道:“可河西之事,父皇也许不会给你公道。太子如今已经落了下风,父皇出于那权衡之术,兴许会保他。” 裴瑾冷笑:“来日方长,这回先剪除了羽翼,下回总有办法。” 说罢,他看着裴渊,眨眨眼:“不是还有你陪我么?你道我得不到公道,你就可以了?” 裴渊看着酒杯中的浮光,少顷,淡淡道:“我习惯了,但不会忘记。” 午膳后,裴渊还要去兵部。 他没有和裴瑾多聊,先送晚云回安邑坊。 坐在马车上,晚云想起他方才席间的那些话,若有所思。忽然,她靠到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住。 裴渊讶然:“怎么了?” “没什么,”晚云闷闷道,“就是觉得有些恨,恨我没有从过去就陪着阿兄。” 裴渊的目光柔和,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 “把你送走的是我,那么你该恨的是我。”他说。 晚云沉默片刻,问道:“阿兄,若回到当年,你还会将我送到仁济堂么?” 你若知道仁济堂暗地里做的是什么事,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会。”裴渊毫不犹豫地答道。 见晚云瞪向自己,他不由地笑了笑:“你从前也这般问过我,我答过了。” 晚云神色复杂,少顷,认真地说:“阿兄,从今往后,你将你从前受过的委屈,一件件都告诉我,我都替你记着。” 裴渊眉梢微抬,道:“而后呢?” “给你报仇。”晚云道,“那些欺负你的人,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裴渊哂然。 “如何算是委屈?”他问,“有人不与我商议,跑到朱雀门之类的地方去跪,这算不算?” 晚云即刻道:“这不算,这是义举。” 裴渊微笑。 “那便没有了。”他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我心中所不忿的,都是出自我的母亲。其余之事,皆不过烟云。遇到你之后,我便知晓,人生并非只有一条路,能放则放,不必理会。” 晚云望着他,怔了怔。 若是在从前,她听到这话,必定会又是感动又是高兴。她做了这么多,不过就是希望能消除裴渊的痛苦,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如今这目的达成,又有什么比这更好? 但如果,他说的这条人生路,她也许不能陪着他走下去了呢? 身上起了一阵战栗,晚云不敢往下想。 师父说他会解决,他就会解决的。心里一个声音安慰道,师父从不食言。 “怎不说话?”察觉到晚云似乎在走神,裴渊问道。 “不过是为阿兄高兴。”晚云随即笑笑,“没想到我还有这等用处。” “你的用处大了。”裴渊捏了捏她的脸。 晚云转开话头,道:“阿兄这几日忙么?你先前说,回京来是为了跟朝廷理论,都理论清楚了么?他们还会不会找阿兄麻烦?” “当下还正在理论之中。”裴渊道,“不过事情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宇文鄯早就招认了,我这几日也都在兵部与讨价还价,差就差事发之前的枝节,他们打算从那里下手,找出纰漏来。此事,便落在了三郎身上,需得等他回来才要定数。” 晚云心中一沉。 宇文鄯是谢攸宁放跑的,在宇文鄯叛变之前,谢攸宁和他不但是同僚,关系还最是要好。如果兵部的人有意找缺口,那么的确从谢攸宁身上下手最为合适。 她忽而想起在朱雀门外,永宁候曾说谢攸宁不日即归,于是问:“三郎哪日回来?” 第342章 夏至(一百零二) “也许八月初三,早些或晚些都有可能。”裴渊说着,唇角弯了弯,“三郎押着戎人的王族和旧部,入城之时,少不得热闹一番,父皇兴许还要亲自去纳降。” -- 第386页 晚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么安排,除了在天下人面前提振凉州的声威,还另有一层深意。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朝廷兵马远征高昌,擒获敌酋,又千里迢迢押来京城,献到皇帝面前,这简直是无限风光之事。 这事办得越是盛大,皇帝越是满足,就越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对裴渊和谢攸宁这些功臣们动手。 晚云想通之后,笑起来。 “阿兄当真不去与三郎他们会合么?”她拉着裴渊的手,问道,“我真想看阿兄领兵归来的威风模样。” “穿得花里胡哨招摇过市,有甚威风。”裴渊不以为然,“我先一步回京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又何必去凑那等虚礼。” “这可不是虚礼。”晚云道,“这一仗可是阿兄辛辛打下来的,阿兄该受到万民景仰才是。” “打下来的不是我,是河西的将士。”裴渊道,“受万民景仰该是的他们,可大多数人如今仍在河西忍受苦寂,最多领些朝廷赏钱罢了。” 晚云望着他,又道:“京城这边,阿兄想让三郎把风头都出了?” 裴渊颔首:“宇文鄯之事,我竭尽全力帮三郎补救,但这毕竟是一桩大过,三郎难免为人诟病。要助他一臂之力,只能将他的功绩大力渲染。高昌确实是三郎打下的,这头功给他,让他风风光光凯旋回京,向父皇献酋,于情于理都无不妥。” 他既然心意已决,晚云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重新靠回裴渊怀里,搂着他,轻声道:“阿兄总在照顾别人,为别人考虑,恨不得将坏事都独自揽下。” 裴渊摸摸她的头:“谁说我是独自揽下。莫忘了你已经答应了要与我一起,好事坏事,也都有你的一份。” 这自是玩笑。 可晚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打闹,只将抱着他的双臂收紧些,沉默不语。 马车行至府前,晚云走下马车。 回头,她发现裴渊仍坐在车窗前注视着她,唇边带着笑意。 “你好好在仁济堂待着,不可乱跑。”他叮嘱道,“等我定下了日子,便着人送帖过来拜会文公。既然是正事,礼数还是要周全些好。” 晚云知道他说的是提亲之事,耳根一热。 “知道了。”她笑了笑。 裴渊看着她,总觉得那笑意浅淡,不似平常。 “云儿,”他说,“我明日此时来,可好?” 晚云一怔。 “明日此时?”她说。 “正是。”裴渊道,“你不是说,文公宅中的厨子是他特定从广陵请来的,烧的菜一点也不比名肆差,我过来用午膳。” 晚云望着他,抿抿唇,道:“知道了。” 这时,仁济堂有人见她回来,忙招呼她到病舍里去,说有个病人刚送来,要她亲自看一看。 晚云应一声,对裴渊道:“我回去了,阿兄一路小心。” 裴渊颔首:“去吧。” 晚云的脸上露出微笑,这才转身而去。 裴渊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好一会,仍未离去。 “殿下,”陈录走过来,提醒道,“启程么?” 裴渊看了看他,颔首:“走吧。”说罢,转过头去,将车窗阖上。 晚云又等了一个时辰,有些着急了,便想亲自去皇城司找人。 才走出门口,只见一辆马车悠悠走回来,从上面下来的,正是文谦。 晚云走上前去问,这才知道,他先去了趟姜吾道那里。 她急不可耐地将裴渊明日要来用午膳的事告诉文谦,道:“怎么办?阿兄是为了提亲来的。” “不过提亲罢了,什么怎么办。”文谦却白了她一眼,“我忙碌的很,你倒好,什么小事都拿来烦我。” 晚云瞪起眼睛:“这怎是小事?阿兄思左想右的,想与师父见上一面,又生怕礼数不周全。师父倒好,嫌这嫌那的。” “他是皇子,我乃布衣。”文谦不紧不慢地说,“须知他这所谓提亲不过是表表诚心,告知我一声,我莫非有说个不字的余地?” 晚云急道:“阿兄不是那样的人,师父便是说不愿,他也不会勉强师父。” 文谦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哦?那你是希望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晚云张了张口,有些怔忡。 文谦神色平静:“你还想着那事,担心我不能说服圣上,是么?” 晚云望着他,少顷,缓缓点了点头。 “师父,”她说,“我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文谦叹口气,苦笑:“故而我甚恼鸿初,他跟你提这些做什么。”说罢,他拍拍晚云的肩膀,道:“此事,无论我还是你,答应与否皆无所谓,最终成不成,须得看圣上。就算我这边拒绝了,圣上要你们成,不成也得成;我这边答应了,圣上要你们不成,成也得不成。明白么?” 晚云想了想,道:“师父之意,要看师父劝圣上劝得如何?” “正是。”文谦道,“但圣上并非随便可见,还要些日子。故而明日九殿下来见我,我不会跟他谈论你的婚事。” 晚云嗫嚅:“那不谈婚事谈什么?” “我是个郎中,九殿下既然屈尊前来,我不为他把把脉如何说得过去。”他说,“你托鸿初找的那蛊虫,他说找着了,就是得养上一阵子。” -- 第387页 晚云听得这话,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他找到了?”晚云又是欣喜又是担心,“还须再养一阵子?也不知阿兄能不能等,在那之前,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故而我要为他把把脉,蛊毒乃猛药,过则致死。”文谦道,“不过他那副身子根基不错,耐力异于常人,若要出什么岔子早就出了,轻易死不掉。” 听得文谦这话,晚云的心稍稍放下来。 天色尚早,晚云和文谦说了一会话,又往常乐坊去探望姜吾道。 第343章 夏至(一百零三) 晚云替姜吾道施针罢,道:“我知道姜师叔担忧堂中之事,可师父如今在,许多事情他可以做主,师叔何不多休养几日?” 姜吾道摇摇头:“你师父也是解不开的烦忧,我也静不下心来。” 晚云不解,问:“出了何事?’ 姜吾道道:“九月是朝廷和市的时候了,和市的药材早已备好,有一半存放在京师分号的仓库里,却被先前那一把火烧得精光。” 晚云一惊。 朝廷的和市,是一年中药材交易量最大的时候,几乎占了仁济堂一年药材的四成,即使一半也有两成。若是烧没了,损失可想而知。 她蹙起眉头,忙问:“师兄是负责采买的,他可知此事?” 姜吾摇摇头:“你师兄还在养伤,暂且还不知。此事,其实不能怪任何人。鸿初虽是主管,但他先是去了河西,又往益州,不在京师。按照鸿初的做法,九月的和市,药材八月才陆续入京,但你师父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早在七月就备好了一半,没想到赶上这场大火。” 晚云气恼不已,道:“这可是一大笔钱。火既然是封家放的,官府也有了定论,不能叫封家赔么?” 姜吾道说:“封家纵然要赔,也得案子结清后。所以你师父方才去二殿下那里,一方面让他帮忙催请三司查封爽纵火,另一方面再着人加紧采买。可二殿下的意思是,魏州水患一事更为重要。再者,封爽纵火一事还波及了五殿下。他才刚刚薨了,不宜速查,所以有意先搁浅。” 晚云不由得想起今日裴渊和裴瑾的谈话,咬了咬唇。 “魏州水患一旦定案,圣上兴许对封家会有恻隐之心,为了避免两案并重,纵火之事便会从轻发落,兴许会被封家躲过去。” 姜吾道苦笑:“正是。不过这点钱对封家而言不算什么,他们若要息事宁人,应当会大方。” 晚云眉头紧锁:“那师父如今作何打算?” “他还能如何,自然是准备面圣,将这损失要回来。” “而后呢?出了这等意外,朝廷可会推迟或取消今年的和市?” 姜吾道哼了一声,道:“若是朝廷应了,何人来补上这个空缺,自然是不能轻易答应的。” “可已经快到八月了,九月就要和市,如此大笔的药材如何能在一个月内筹集?”晚云思忖片刻,摇摇头道,“师叔,此事该告诉师兄了。纵然师父是掌门,可已经将此事交给师兄多年,平日里药材从何处采买,如何采买,走哪条商路最快,师兄才最是清楚,遑论这十万火急的大事。” “我亦是此想。”姜吾道叹口气,“可此事繁琐,劳心劳力,你师兄重伤在身,怎能吃得消。” 他说罢,看向晚云,“故而我打算将此事交予你,由你协助你师兄完成,当做你这二主事的头一件差事,可好?” 晚云没想到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眼睛一亮:“如此自是甚好!” 回到安邑坊的宅子之后,晚云直奔王阳的屋子。 文谦正巧也在,在屋外,晚云就已经听到了“和市”“药材”之类的字眼,心中明白,文谦已经对王阳开口了。 果不其然,当她走进去,只见王阳的脸色有几分凝重。 “方才姜师叔说巧了,师兄养伤在床,正巧让我来向师兄学两手。”晚云摆出笑脸,“师兄就教教我吧,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让我过过采买的瘾。师兄不知,在瓜州时,我看师兄与陶公交易,大手一挥,花出去的钱财便有上万贯,让我好不羡慕。如今我当上了二主事,手下管着的人也不少,总不能有名无实,师兄也让我品一品花钱的乐子才是。” 王阳看着她,心情复杂。 她哪里是真想过什么花大钱的瘾,不过是想安慰他,帮助他,可又怕伤了他的傲气,所以故意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花钱不比挣钱难,花的不好是亏钱,花得好是省钱。”文谦道,“采买水深,你切不可轻浮轻信,事无巨细,都要好好跟你师兄讨教,知道么?” 这话是直接应许了。 晚云一喜,忙看向王阳。 王阳见这二人一唱一和,也只得接受。 他看向文谦,道:“师父方才说之事,我还另有担忧。若圣上给师父这个面子,让封家服软,赔了仁济堂,那么还能否再给师父一个面子,让师妹从皇城司的纠缠中脱身?” 这话很是突然,晚云的笑意僵了僵,未几,看向文谦。 “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十分把握之说。”文谦淡淡道,“但我尽力而为,七分总有。” 晚云的心头一松。 文谦不是个喜欢空口许诺的人,但他一旦说了,就定然会做到。他嘴里说的七分把握,跟十分其实相差不大。 -- 第388页 王阳却神色不改,道:“圣上并非善与之辈,师父打算如何说服他?” “天下人之中,最了解圣上的,除了我,并无第二人。”文谦道,“我自有办法。” 王阳皱了皱眉,少顷,道:“弟子以为,封家之事,既然圣上已经表态追查,师父便不必操之过急。诸事交错,不能面面俱到,与师妹之事相比,那些许钱财无足轻重。重新采买虽花费甚巨,但仁济堂毕竟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我想想从哪里腾出些钱来,总能对付过去。” “此事不必再议。钱款要追,且要抓紧时间追。时间长了易生变数。这被毁的铺子和和市药材折在你师叔的头上,我须得替他出这个头,不能叫他委屈了。”文谦道,“可对于你们俩,当下首要的,是先将和市对付过去。无论圣上那边如何决断,这边也是等不及了,钱款要先备好,你可想好了出处?” 王阳无法,只得道:“京师分号本就受尽欺凌和盘剥,如今还雪上加霜。弟子向姜师叔询问过,这笔钱,京师分号是断然拿不出来的,只能由总堂来出。和市的钱加上分号各处屋舍重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弟子寻思,该动用钱庄了。” 文谦沉吟片刻,颔首:“如此,你去办,我明日就将印信给你。” 晚云在一旁听着,知道此事对于仁济堂而言,非同小可。 第344章 夏至(一百零四) 如今的大商号都兴办钱庄。无他,坐收利钱的活计比做买卖更容易来钱。总不过顾几个会算账的师爷和会收账的打手,无需额外的手艺,也无需承受天灾的风险。 仁济堂虽然也办了钱庄,但开设的首要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仁济堂遍布各地的分号通兑,以加强总堂把控,避免钱款因管理不善而折损的风险。此举,是让仁济堂蓬勃扩张的不二法门,避免了它像别的商号那样,一旦做大,便出现了山头林立相互内耗的局面。 至于借款放贷之类的,对于仁济堂的钱庄而言,并非主要营生。之所以也做,是因为这钱庄里也有一票人要养,加上钱庄运作也有各路损耗,总要有地方填回去。故而仁济堂就算放贷,也总是十分谨慎,只把钱借给信誉良好的人。以至于多年来,钱庄的进项只够维持些日常开销,没有挣下大钱。 如今王阳要动用钱庄里的钱,那就是要动家底了。 王阳皱了皱眉,道:“师父,有些话,弟子不吐不快。” “什么话?”文谦道。 “姜师叔这些年来,在京师分号中苦苦支撑,遭遇多少刁难,师父是知道的。”王阳道,“师父,这京师分号真的还要开下去么?这个问题,师父和师伯已经讨论多次,最后皆被姜师叔挡了回来了。可如今铺子已遭焚毁,不如和师叔重新讨论此事。京师分号不如就此作罢。师叔也不必在此受这诸多委屈,回总堂去,大有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至于皇城司那边,也大可不必再借着仁济堂的招牌,我来想办法再买个商号,将那群人塞进去也是一样的。” 他说起京城和皇城司的时候,神色和语气皆是厌恶。这神色,乃极其少见。 文谦苦笑。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叹口气,“可你也要懂得你师叔的心。这些年,我确实与你师伯提过多次,但越是提,才越是明白你师叔的心意。京师分号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如他的孩子一般。若将京师分号弃了,于他如同割肉,比起让他现在的委屈,只怕那更是难受。” 王阳却摇摇头:“师父也要明白,这是师叔的执念。他只是多年来习惯了,无法从中脱身。师叔才华横溢,可京师这等是非之地,全无他施展的地方。越是如此,只会叫他越是受挫。他看不明白,莫非师父也看不明白么?” 他的话语有些许激动,可没等到文谦的回答,却听晚云道:“师兄所言差矣。” 王阳顿了顿,讶然看她。 只见她认真道:“京师分号一旦关停,便再无回头之路。如师父所言,师叔多年来的心血便成了泡影,乃至一生的遗憾。师兄既然知道姜师叔的执念,莫非想让师叔下半辈子活在遗憾中么?” 王阳道:“我自然不愿意。可师叔会在总堂担起大任,有了成就之后,他自会将心结放下。” “看不明白的其实是师兄。”晚云摇头,“师叔平日里虽抱怨,但并非自怨自艾,也并非哀叹自己的才华无处施展,而是担心京师分号折在自己的手中。师兄并不知道,那日大火后人群散尽,姜师叔看到铺子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一个人站在废墟里,哭得多伤心。我每每想起,只觉得心如刀绞。可如今想来,他那一哭,只是为了被焚毁的铺子么?他也是为了他自己。” 王阳一时默然。 晚云继续道:“我对师叔的心疼,不输师兄一分一毫。我等若是盼着师叔好,便想方设法成全他。故而我以为,这京师分号既然是姜师叔一手做起来的,那么即便要撤,做主的也不是我等,而是姜师叔。而姜师叔决定不撤,我便会奉陪到底!” 她说罢,不光是王阳,连文谦也惊讶地看着晚云。 “怪不得吾道几年前就吵着让我把晚云交给他,”文谦意味深长地对王阳说,“原来他早就看出来,晚云才是他最可期的同伙。” 王阳亦苦笑。 “师父到底站哪边?”晚云不满道,“怎又帮着师兄说起我来。” -- 第389页 “我站哪边你还看不出来么?好歹不分。”文谦说罢,看向王阳,“此事,就按晚云说的去做。我等都心疼你师叔,可决断不在我等。当下你师叔已经为了和市之事急得几日也不曾睡好觉,你们二人当尽力帮他,要钱要物,用我印信调拨便是。” 王阳和晚云都应下。 采买之事,王阳和晚云没有分歧,在文谦离开之后,便开始商议起来。 王阳替文谦管理事务多年,确实只有他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调集药材,而他当下行动不便,也也确实需要晚云的帮助。 距离和市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半月,须得在短短的日子里找到货商,谈拢价钱定下何时交多少货物,还要算好药材运入京师的途中会遇到什么困难,提前打点好各路关系……所有关节算下来,日子紧张得像打仗一般,让晚云感到几乎并不可能。 “这些药材出自各地,光联络那些药商就要费上许多时日。”王阳道,“除非挪用皇城司的信道。但此事要经过二殿下同意,我稍后修书一封,差人送到楚王府去。” 晚云看看天色,想了想,道:“如今坊门也关了,送信也得明早。既然如此,师兄把信写好交于我,我一早亲自去。二殿下性情古怪,若一封信就伸手问他要东西,他兴许觉得不尊重,指不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此事我们半点也耽误不得,我亲自去让二殿下当场应下才最省事。” 王阳虽然不愿意晚云跟裴安打交道,但晚云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最佳办法。 “二殿下行事,一向是无利不起早。”他叮嘱道,“他兴许不会轻易应下,而会提出让你做别的事。若是如此,你就不必赶那个时间,也不可当场答应,务必回来与我商议后再做打算。 第345章 夏至(一百零五) 次日一早,晚云就去楚王府了, 裴安对她的到来感到惊喜,但当看罢王阳给他的信,脸上的神色变得难以言状。 “我为何要帮这个忙?”他将信放到一旁,淡淡“此事可与我无关。” 他这反应,与晚云料想中无异。 她并未作答,只问:“昨日师父来找二殿下了么?” “来了。”裴安说起此事,又忍不住埋怨,“文公最近的脾气越发刹不住了。我让你去工部档房去名册,还不是帮仁济堂么?他不仅不谢我,反倒说我逾越了。啧,这老人家,怎这般拎不清,整个仁济堂都是皇城司的,我用谁都是正理。” 晚云看他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不由地冷笑。 可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什么德行,他这儿子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是么?”晚云道,“可那信上的事也是仁济堂的,照殿下所言,也应该是皇城司的,自然跟殿下有关。殿下该不会想,用得到仁济堂的时候,仁济堂便是皇城司的,用不到的时候就不是了吧?” “怎么说话的?”裴安干笑一声,“仁济堂与皇城司休戚相关,我岂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我方才之所以拒绝,并非出于私心。你须得明白,纵然皇城司掌握在我手里,但其终究是父皇的耳目,我等无权滥用。” 晚云看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心里翻个白眼。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敢想不敢认罢了。 她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那全看二殿下怎么说这个滥用了。仁济堂为朝廷做的事,是数也数不过来。明面上,但凡朝廷有召,仁济堂哪次不是鼎力相助。前番征高昌,仁济堂给大军送去的药材应有尽有,不计成本,试问天下别的药堂医馆,谁家能做到仁济堂这般?暗地里,仁济堂出力更是巨大。朝廷的暗桩都养在仁济堂里,哪个不是花费了天量的心血钱粮去培养,朝廷的吩咐,又有哪次不是办得万无一失?” 裴安就知道她要搬出这些来,有些不耐烦:“仁济堂做过什么,我自是知道,朝廷也都记得,不必赘述。” “不止这些。”晚云道,“殿下虽是皇城司主事,可殿下只管在上面发号施令,真正办事的却是仁济堂各分号的主事,二殿下与他们并无直接往来。可如今皇城司已经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官署,二殿下也不再是那要见不得人只能戴个面具的郎主,莫非二殿下不想知道,自己的手下,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有几斤几两么?” 裴安愣了愣,目中精光一闪。 他褪去了方才的玩笑之色,意味深长地看着晚云:“我与仁济堂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它很有能耐,不必通过此事知晓。” “如此。”晚云微笑,“是我唐突,今日打扰了,就此告辞。” 说罢,她对裴安一礼,便作势要走。 果然,才转身,裴安道:“慢着。” 转头看他,只见他盯着晚云,问:“今天这话,是你说的,还是王阳让你说的?” “师兄将此事全权委托与我,自然是我说的。” 裴安饶有兴味:“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皇城司前番跟大理寺一番纠缠,可是出名得很,但听见别人说起它时,总要问一句,皇城司里看着空荡荡的,府吏也没几个,不知究竟人手何在?圣上既然公开设立了皇城司,那些暗桩,便势必要由暗转明,正式纳入朝廷管辖之下。这一番大变动,二殿下必然已经在谋划。不过尽管如此,我看圣上也全然没有要放开仁济堂的意思,二殿下要想得圣上嘉许,也必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当甩手掌柜。殿下唯有切切实实地把我等当自己人,才能真正对仁济堂了如指掌。二殿下方才说仁济堂与皇城司休戚相关,确实不错。仁济堂里,每天都有成千的暗桩在为皇城司奔波,甚至为皇城司豁出命去。如今,仁济堂不过是借皇城司信道一用而已,又有甚好吝啬的?” -- 第390页 自打晚云出门,王阳便忧心忡忡。时不时问沈楠君,晚云是否回来? 沈楠君知道他的忧虑,不厌其烦地替他去外院看了好几遍。第三次出去的时候,她很快就走了回来,道:“晚云正在外院和文公说话,让我告诉你,一切顺利。” 王阳一怔,看看天色,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没多久,晚云果然走了进来。 “师兄说二殿下无利不起早,果然言中。”晚云一脸得意,“他答应了。” 王阳有些意外:“哦?你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晓以利害,将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说通透了。”晚云道,“我等并非皇城司的附庸,不过是帮他做事,便像做生意一般,事成了我等要有好处。二殿下倒也痛快,没说许多话就答应了。我看,他也是个生意人,让他去管官署可惜了。” 王阳看她那洋洋自得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你以为他是跟你讲理么,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罢了。他听你的,未必不是忌惮你身后师父和九殿下。你也莫要得寸进尺,在他面前,仍然要多多提防才是。” “那是自然。”晚云眼睛亮亮的,“总之这事我办成了,应该能在和市前将药材办妥。” 王阳颔首:“你方才和师父说了,他怎么说?” 晚云撇撇嘴角:“跟师兄说的大体不差,让我戒骄戒躁,赶紧让你写信,去跟药商办货是正经。” 王阳应下,让晚云取来笔墨。 “师父还在堂上么?”他一边在案上铺开纸,一边问道,“若在,便去请他来,我要与他商议商议。” “师父入宫去了。”晚云道,“去面圣。” 王阳手中的笔顿了顿,讶然看着她:“师父怎么现在就去,不是说九殿下晌午要来用膳么?他这一去,未必回得来。” “朱阿监派人来说,圣上当下正好空闲,若是错过,便不知何时能见了。”晚云也郁闷,道,“师父说,事有轻重缓急,让人到阿兄府上说一声,将用膳之事改到了明日。” 说起这个,晚云的神色有些低落。 今天只更一章哈 大家中秋快乐哦! 第346章 夏至(一百零六) 王阳知道她是担心文谦,怕他此去不顺,落个不好的结果。 他安慰道:“不过改日罢了,师父忙碌,九殿下会明白的。” 晚云却按捺不住心事,摇摇头:“我忧心的不是这个。师兄知道,师父今日进宫也要说我的事。若圣上不允,我又该如何面对阿兄呢?” 王阳没说话,瞥了瞥案上,那里文谦方才遣人送来的印信。 裴渊此时来提亲,确实不是时候。 仁济堂跟皇帝之间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再加上裴渊这层,更是乱上加乱。文谦此去见皇帝,其实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要将这团乱麻理清。 在这之前,他不会答应裴渊的任何要求。 而无论皇帝怎么打算,仁济堂的未来都不会太过乐观。 王阳忽觉身上的担子越发沉重。 “别多想,等师父回来再说。”少顷,他对晚云笑了笑,故作轻松,“来,我们今日要发出好些信,我给你说说要找谁。” 太极殿上,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文谦和封良,神色阴沉。 “事到如今,一切已是明了。”他缓缓道,“朕早前已经着三司去查,大致首尾都明白了,都是几个小儿闹出来的事。五郎虽然在那封遗书里将罪名都揽了下来,可朕身为君父,自当公正不阿。是谁做的,便谁来承担,无论是生是死,朕都不会冤枉一个人。” 殿上二人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与皇帝相识多年,深知他说话的习惯。他喜欢把话只说一半,另一半全看人的反应。 此时,谁先贸然开口,谁就先着了他的道。 “文卿,”皇帝忽而道,“你先说说。” 文谦拱手,徐徐道:“三司既已经查明,陛下自有圣断,臣伏惟听命。” 这话说了等于没有,皇帝哼了哼,转而问封良。 封良恭敬答道:“此事已经让圣上烦忧多时,臣愿意深愧不已,愿与文公共商稳妥之法,为陛下分忧。” 皇帝没有说话,看向文谦。 “左仆射之意,文卿如何看?” 文谦知道,封良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私了。而皇帝显然也不希望让此事继续闹下去,让二人做个了结。 他也不再绕弯子,淡淡道:“如此,便全看左仆射的诚意了。” 封良看向文谦,道:“文公何不与在下商议一番,再向陛下回禀?” 文谦看他一眼,心想此人果然是几十年不变,能找机会弄些暗地里的手段,就绝不愿意在摆到明面上讨价还价。 “今日陛下召我二人来,便是不愿再将此事拖下去。”文谦道,“不过是要理论理论罢了,我等今日就当着陛下的面得出个结果,再不烦扰陛下,岂不省事?” 封良的目光定了定,再看向皇帝。 只见他正喝着茶,没有应许的意思,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便是同意了。 封良只觉胸口一阵堵。 文谦便继续道:“陛下方才说了,府上大公子纵火一事已有定论。此事幸好不曾出了人命,既然不走官府,倒也简单。在下将仁济堂的损失算一算,左仆射配了,再令大公子到仁济堂来,给我师弟和徒儿赔个不是,此事就算过去了。” -- 第391页 饶是心里早已经有所准备,封良仍然恼怒不已。 “文公莫要得寸进尺。”他冷冷道,“这纵火之事,是有心人对封家的污蔑。在下不欲圣上烦扰,故而愿意息事宁人,赔偿钱财,又何来赔罪之说?” 文谦知道封良好面子,出钱是小事,赔罪定然打死不愿。 他看向皇帝,不紧不慢道:“陛下明鉴,非臣不愿私下和解,是左仆射以为此事蒙冤,心中委屈。既如此,唯有请三司查个水落石出,公之于众,还左仆射一个清白。” 封良听得这话,面色一变。 他原本打算着破财消灾,出点血,将封家的颜面保住。可文谦全然不解风情,在皇帝面前死要着封爽不放。 再看皇帝,只见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封爽做的那些蠢事,馊点子是吴王裴律出的出的,当下裴律自尽,罪责自然落到了封爽的头上。就算不走官府,封爽一旦赔罪,这罪名就是坐实了。将来封爽还有何面目见人,他封良在朝廷里的老脸,又该往哪里搁? 封良本指望着皇帝看在旧日情面上,为自己说说话,但看皇帝的意思,竟是打算从了文谦。 他又是不甘又是无言以对,委屈上来,将心一横,皇帝重重伏拜:“陛下!请陛下明断!” 皇帝看着封良,心中颇是恨铁不成钢。 这封良,是愈加老糊涂了。 封爽等封家子弟,这些年仗着中宫撑腰,也不知做了多少蠢事。今日碰到了文谦这等人物,终是踢到了铁板上。皇帝若无心偏袒,让三司秉公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莫说封爽那条小命,就是封良自己把官职爵位都丢掉,也都算合情合理。 相较之下,赔点钱,再赔个罪,算得了什么? 不想这封良如此贪心不足,当真让他失望。 “陛下,事已至此,其实臣亦不欲让三司再介入。”这时,只听文谦道,“皆因此事还牵扯到了吴王殿下,斯人已逝,终是不敬。左仆射乃吴王殿下的亲舅父,亦当明白此理。” 那亲舅父三个字,封良听着,只觉格外刺耳,眼皮莫名跳了一下。 近日坊间流言不断,到处都有人在讨论,左仆射究竟是太子的舅父还是父亲。尽管封义矢口否认自己曾经跟人说过这等话,恼怒不已,但面对悠悠众口,他也不能真的去回应此事,教有心人得逞。因而,封良只有吃哑巴亏,一面将封义送到乡下避祸,一面着人去扑灭流言。 只是不知道这等荒谬的言语,是不是已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老匹夫!封良瞪了文谦一眼,却感到一阵无力。 行走官场几十年,封良深知皇帝想要的是什么。 许多时候,真相如何不重要,让皇帝站边才最重要。若是皇帝不在他这头了,要么努力争取,要么赶紧认栽。 第347章 夏至(一百零七) 如今封家已经诸事缠身,封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在皇帝面前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咬了咬牙,拱手道:“文公说的是。臣即为左仆射,自然要替陛下分忧。此事无论真相如何,小儿既牵连其中,臣便有失察之责,必一力承担。” 文谦暗自冷笑。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封爽并非主谋,而是被人裹挟诬陷。到了这个地步,封良还在想着如何挽尊。 不过,他到底是认了。 “左仆射有此胸襟,在下敬佩。”文谦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掏出一卷文书,呈给皇帝,道:“臣已经将仁济堂的所有损失清点完毕,记录在案,请陛下过目。” 封良一惊。 他原本就猜到文谦必定有备而来,没有想到他竟然连文书都备好了。他毫不怀疑,待皇帝过目之后,文谦就会让他当着皇帝的面,在上面签字画押,不留下一点丁让他喘息的机会。 皇帝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转而递给封良,道:“此事朕并无异议,便由卿做主,与文卿商议。” 封良只扫了一眼那文书的长度,便知道上头的数目不小。而尽管如此,皇帝竟然还波澜不惊地说“并无异议”。皇帝站在哪一边,已然毋庸置疑。 文谦也冷眼看着。 皇帝的所作所为,爽快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可他不会以为皇帝果真良心发现,而是兴许不过厌倦了继续庇护封家。 无碍,他要的只是封良赔款,以及封爽认罪。 他也不客气,对封良道:“上头的条条庄庄皆有据可查,左仆射若不明白,某可一一解答。此事关朝廷和市,大公子的这把大火已经把和市耽搁了,还望左仆射早日兑现赔款,好让采买赶紧将药材补上才是。我等约个三日之期,如何?” 他步步紧逼,封良抬眸,阴森地看着文谦。 “自是无妨。”封良道。 文谦道:“有劳左仆射。” 封良在皇帝面前认下了所有赔偿之后,皇帝让他退下,却单独将文谦留了下来。 “朕今日已经尽力帮逊之,逊之可满意了?”他声音疲惫。 “谢陛下成全。”文谦伏拜一礼。 皇帝一声,道:“逊之要如何谢朕?” “陛下若有所求,仁济堂上下自然任凭差遣。” 皇帝看着他,淡淡道:“朕确有一事,你来的正好,朕正要吩咐你去做。” “陛下请讲。” -- 第392页 “朕听闻,最近坊间盛传一事,是封家二郎传出来的,逊之可知道?” “草民略有耳闻。” 二人私下相对之时,皇帝唤他逊之,而他自称草民。皇帝想起上次二人见面时说的话,只觉心寒。 他冷笑一声:“怎么个略有耳闻?你方才故意提及封良是吴王的亲舅父,莫不是意有所指?逊之,你如今也变了,学会了诛心。” 文谦神色平静:“臣不敢。” 皇帝摆摆手:“听闻封良四处封口,却唯独没动他那儿子,朕颇为不快。” 文谦道:“陛下若有不快,何不与左仆射坦白?这是他家郎君闯出来的祸事,他自然要负责到底。” 皇帝看向他,道:“逊之,无论你如何怨恨封良。可封良是肱股之臣,乃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日后太子登基,不可无所倚仗。等他羽翼丰满,再将这拐棍丢弃不迟。” 文谦听着,不由哂然。 皇帝仍旧是他知道的皇帝,无论何人,在他眼中都只有价值。待得这价值挖掘耗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 不过事到如今,文谦已经不再关心这些。 这江山姓什么,于他都是一样的,兴许它不姓裴,他和仁济堂兴许才更能解脱。 因而面对皇帝的推心置腹,文谦并无丝毫同情,只问:“陛下要臣做什么?”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一摞信件,道:“这些,都是皇城司送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此事的坊间谣言。封良一生谨言慎行,却没教会他的后辈。此事既牵扯到了太子,便该叫他付出些许代价了。” 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打算交给皇城司办,而是交给文谦办。 文谦知道皇帝的用意,他不打算让裴安插手太子的事。 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无需明说,文谦已经知晓他的意思,于是拱手道:“草民领命。” “明日便办妥。” 文谦拱手称是。 然而他说完之后,迟迟没有退下,皇帝抬头看他,问:“看来逊之还有事与朕商议?” 文谦道:“草民确实还有一事。” 一整个上午,王阳已经和晚云将需要采购的药材一一统计完毕。 晚云便又吩咐了慕浔和几个抄书先生,将明细摘抄成信函,籍着皇城司的信道,发至各地的药商,通过仁济堂的钱庄和商队调集钱财货物,速速发往京师。 那边眷抄着,王阳又带着晚云做进一步的盘算。 因为如今八月将至,各大药商的库存已经不多,王阳便依据经验估算出这些药商的库存,最后结果与和市所需物资仍有差距。 王阳想了想,道:“年初时我曾向陶公采购了一批药材,那些本是作为库存,留到明年使用,如今正好能补上这个缺。只是这批货物不久前才将将从瓜州出发,一个月内必定无法运抵京师。” 晚云沉吟。 路上耗费的时日,是实打实的消耗。她倒是可以跟裴渊商量商量,让他帮忙疏通路上各处关隘,让那些盘查的人行个方便。可是毕竟路途遥远,满打满算也需要不少日子。等河西的货物必定不可行。 晚云问:“关内道也有许多别的商号屯有药材,我等能否先向他们买些?” 王阳苦笑:“小商号仰仗仁济堂的货源,向他们买自然可以。可他们量太少,于和市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帮不上忙。而大商号诸如尚善之类,倒是可以帮忙,只是他们大约要恨不得坐地起价,让我等血本无归,趁机整垮仁济堂。” 晚云听得这话,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道:“云和堂也是个大药堂,师兄觉得,可否通过沈姊姊,让云和堂与我等交易?” 第348章 夏至(一百零八) “沈英?”王阳诧异地问,随即摇摇头,“当年他为了拆散周元和楠君,出钱收买了官府的人,让周元在更戍的途中被抓去充徭役,因而才酿成惨剧。此事被楠君知晓后,便与沈公断绝了父女关系。再加上益州分号和云和堂多年的恩怨,沈英怕是比尚善更难说服。” “师兄此言差矣。”晚云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当日姜师叔去敲登闻鼓,让我以关内道商会的名义,向各商号求援。我当时多留了个心思,给沈公也去信了一封。我想着他们父女俩纵然有诸多磕绊,可谁也保不住是否是最后一面,我便捉摸沈公必定会放下心结,入京来见沈姊姊一面。师兄猜怎么着?去送信的人几日前快马回到,回复我说沈公早在接到信的时候已经动身出发。我想给沈姊姊一个惊喜才没有告诉你二人。我算了算时间,若沈公顺利,两三天后便到京师了。” 王阳诧异不已:“竟有此事?” “骗你做甚。”晚云笑道,“师兄想,沈公迫不及待地愿意跑这一趟,必定也是舍不得自家女儿。若能趁机和他修好关系,说服云和堂帮忙,便无不可。云和堂在剑南道,让他们调货到京师,一个月虽然紧张些,但也不是不可能。” 王阳思索了好一会,眉头舒展开来,终于点头:“此计甚好。当务之急,我须得赶紧遣人去迎沈公,让他尽早入城才是。” 晚云听罢,便提议让擅长与人交际的袁盛带人亲自走一趟。 “我去吧。”沈楠君忽而从房外进来,对王阳道,“那毕竟是我父亲,我来出面才好说话。” -- 第393页 王阳和晚云都吓了一跳。 “沈姊姊,”晚云忙站起身,讪讪,“我不是有意在背后议论,只是……” “你不必多心。”沈楠君忙道。“我方才听见云和堂,便多听了两句。此事既然与我有关,自当由我出面。” 王阳道:“你父亲这一趟过来,我等还不真的知晓他的用意。你若仓促去见,我担心反倒让你委屈。” 沈楠君却笑了笑:“这些年我在父亲那里受的委屈还少么?我早就习惯了。倒是你若遣盛叔去,让他承受了父亲的怒气,这委屈才是平白无故。” 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不过,王阳到底知晓沈英的性情暴躁,担心他会对沈楠君做出什么事来。自己伤没好全,不能上路,于是他还是遣了袁盛带人陪她一道前去。 “若你父亲这条路行不通,我等再想别的办法。”他叮嘱道,“因而你无需勉强。说得通就说,说不通就回来。” 沈楠君道:“知道了。你若是能动了,便起身走走。我发现你躺太久,变得有些婆妈了。” 沈楠君只看起来柔弱,实际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简单收拾了行囊之后,她便和袁盛一道出发。 晚云和王阳又仔细盘算,若有云和堂帮忙自然好,可若是谈不下来,便真的只有小鸡啄米式地从小商号一点一点收了。 他们的存货,王阳预计不准,还得写信去询问,其中的繁琐和艰巨可想而知。 “师兄。”晚云犹豫道,“尚善堂的后台东家是建宁侯府。我与建宁侯世子梁将军相识,要不要我去找他说说?我等只消将货物借出来一个月,等河西的货物到了便还回去。” 王阳沉默片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最后关头,王阳不愿意她去受那个委屈。 “梁将军纵然是世子,可在侯府未必说的上话。”王阳道,“倒不如师父出面更好。京中这些勋贵,大多都是师父的旧相识,师父在他们那里还有几分面子。等师父回来,我与他商议再说。” 晚云应下。 二人焦急地等着,直到下午,文谦才回来。 才刚一进门,晚云便缠着文谦说今日的结果。 文谦被她催的受不了,才喝了一口茶,便说起了和封良三日之约:一来要赔钱,二来要道歉。 能谈下来自然是喜事,师兄妹两对视一笑。 不过晚云尚有许多疑问,迫不及待地又问道:“那份清单,是我和几位掌柜编制的,里头可都是我们的老底。师父这就私了了?若让三司审一审,是否能多赔些?” 不待文谦回答,王阳道:“师父这么打算才是好。此事若经过三司核定,这笔赔款必定被官府以各种名义盘剥去,最后道我们的不知还剩多少。” 晚云了悟地点点头,“就算这样,可封爽道歉就了事了?那岂不太便宜他了?” “你且安心。”文谦道,“封爽必定不得善终。魏州水患一事已经摆上台面,要栽是必然的,只是栽多栽少的问题。” 晚云高兴道:“那必须让他们多栽些,好替姜师叔出这口恶气!” “那是必然,也不看暗桩是谁招募的。”王阳道,“你没察觉,旺叔这几日都不在师父身边。” 经王阳这么一说,晚云才意识到此事。袁旺,是袁承的父亲,袁盛的兄长,也是文谦的随从。她早发现了袁旺不在,想来是文谦遣他去办事了,没想到却是为了办那魏州水患。 她双眼一亮,道:“师父英明!” 文谦看着她的笑,不由得摸摸她的脑袋,顿时伤怀起来。 王阳和晚云看着他的神情,多少有不详的预感。 王阳问:“师父还未说,师妹的事,圣上如何回应?” 文谦徐徐道:“圣上无异议。” 晚云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可又有些不敢相信。 她想起二殿下无利不起早,圣上若答应了这事,必定还有别的要求。 她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圣上是否还说了什么?” 文谦闭了闭眼,想起了皇帝的话。 ──“逊之就那样疼仲远的女儿?” ──“陛下,我早将晚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那你为她能付出什么?你的命?还是仁济堂?” “没什么。”他淡淡一笑,抚抚她的头发,“他说会将这婚事交给宗正寺,让他们择日议婚。” 第349章 夏至(一百零九) 王阳和晚云听罢,双双怔住。 “师父说的是真的?”晚云有几分不可思议地看向文谦。 文谦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我为何拿此事骗你。” 晚云眉头松开,登时展开笑颜,赶紧问:“师父是怎么说的?圣上怎么就答应了?” “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顺带挤了几滴眼泪。”文谦说罢,说着,假意擦拭眼角,把晚云都得噗嗤一笑。 王阳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文谦,问:“圣上没有提什么条件么?他怎会平白无故地答应师父的要求?” “什么叫平白无故?”文谦白了他一眼,不满道:“在你眼中,为师的脸面那样不值钱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晚云赶紧安抚道:“师父别气,师父的脸面最值钱,如今事事都要师父出面,离了师父我等寸步难行。” -- 第394页 文谦听得这番吹捧,神色好转。 晚云于是趁势和他说起向沈英和建宁侯府求援之事:“沈公若是能心平静和地坐下来,师父可愿意与他重归于好?还有建宁侯府,师兄说,这些人都是师父的旧相识,师父能与他们谈一谈么?” 文谦看她一眼,忽而揉了揉肩头道,叹道道:“年纪大了,人一奔波就浑身发疼。” 晚云无语,随即殷勤给他捏肩。 手指掐在穴道上,文谦又是皱眉又是舒爽,哼了两声。 他看向一旁,王阳没有出声,只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狐疑。 “沈公若是进京,你便须得准备准备提亲之事。”文谦不紧不慢道:“虽然楠君与沈公闹翻,一怒之下说什么恩断义绝,可他们终究是父女。人生大事,于情于理都不能瞒着沈公。此事,我负责与他好言商议,你负责将女婿该做的都做了,如此一来,方可二事并进。” “知道了,”王阳道,“我再歇一日,明日便可起身,必定不会在沈公面前失了礼数。我的事变数不大,师父无需操心我这边,还是操心该操心的事为妥。” 他似有所指,晚云有些不解,问:“什么是该操心的事?还有什么要商议的么?” 文谦道:“别听你是师兄故弄玄虚,我可件件都告诉你了。你即刻取我的名帖,让人送去建宁侯府,说明日永宁候与我要登门拜访。” 晚云讶道:“师父要拉永宁侯去做说客?可曾与他先打了招呼?” “打甚招呼。”文谦不以为然,“他还欠了我一顿酒席,我找他是天大的面子。我带他去,不过是要找块敲门砖罢了,名帖上有他的大名,建宁侯不见也要见。” 晚云听罢,不由哂然。 有时,文谦在她眼里就是个不甚讲究的人,像个乡野村夫一般只计较眼前的东西好不好吃,话好不好听;可有时,他又着实有排场得很,无论皇帝还是那些呼风唤雨王侯将相,在他面前都不过是个故人。 “明日中午阿兄用来吃午饭的,师父可别忘了。”晚云叮嘱道。 “忘不了。”文谦摆摆手,“左右你现在说了,晚上还会说,明日上午照旧说。” 晚云无奈地笑了笑,赶紧去找文谦的名帖。 目送她离开,文谦看向王阳,发旋他也正看着自己。 “你不必太过忧心。”他说,“当掌门便是这样,有时候没有两全之法,也不能预见不了太远,只能在走一步算一步,你得学会放宽心才好。” 王阳目光不定,少顷,道:“师父这便是默认了,师妹之事,并不似师父说的那边顺利。只是师父还不能与我等说罢了,是么?” 文谦苦笑。王阳是个聪明人,他常为这个弟子感到骄傲。可现在他觉得,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不能说不顺利。”他拍拍王阳肩头,“塞翁失马尚且焉知非福。此事你不必插手,等我与你师叔商议了,该让你知道,我自会让你知道。” 王阳没有接着说下去,少顷,道:“我总觉得师父这阵子似乎急于安顿所有事。京师分号的事,还有我和师妹的婚事。师父真打算做完这一切,便归隐江湖了么?” 文谦哼一声。 “我不就是想早日离开京师么?这地方多待一日都叫我堵心。”他说,“我一把年纪了,总该歇一歇,归隐江湖有甚不好?到了那一日,我也不过是将所有人召回来。说一声就走。你与其有那个闲心从我这里打探消息,还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好起来。我有言在先,我不会因为顾忌你的身体便晚走一日,到时候你切莫似个病娇一般抱怨这抱怨那。” 王阳苦笑,眼神黯了黯。 文谦隐退的意思,王阳早有察觉。过去多番试探,文谦还屡屡否认,现在竟然理直气壮地承认了。 虽然他一直知道文谦那闲云野鹤的志向,但一直觉得文谦放不下仁济堂,这一天不会到来。如今,他不能再骗自己,文谦确实有朝一日会真的离开他们。 “师父离开京师之后去哪里?晋州么?”王阳道,“师父的那件事,打算何时告诉师妹、师叔以及师伯?他们并非愚钝,多少都察觉了些。” “快了。”文谦徐徐道,“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寻个时机好好跟他们说。” 因为文谦带回来的消息,晚云兴奋得一夜未睡。 天才蒙蒙亮,她便一点困意也没有,起身梳洗。 她及笄时,谯国公主曾送了她一整箱的首饰,她从来里头挑了一只石榴簪。这是鎏金的,簪头用红色的玛瑙做成颗颗石榴籽,有趣得紧。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一身自己最喜欢的半臂襦裙,穿戴好之后,在镜子面前转了半天,东摆摆西弄弄,直到满意了才走出门去。 当她走到王阳房里的时候,王阳才堪堪站起身来,正扶着床沿活动身子。看她的一身打扮,王阳愣了愣,随即露出嫌弃之色:“你今日就出嫁么?” 晚云半点不觉得恼,只笑嘻嘻地说:“快了,师兄倒比我还心急。” 王阳翻了个白眼,道:“搀我去榻上。” 第350章 夏至(一百一十) 王阳边走着,目光落在簪子殷红的宝石上,觉得有几分刺眼。 “你可知石榴是什么寓意?”他忽而问道。 晚云怔了怔:“我只是看它看好,没想那么多。” -- 第395页 王阳撇了撇嘴:“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福,新妇才戴那个,你也不怕别人见了说你心急。九殿下只是来和师父谈一谈口风,又不是宗正寺正经的议亲,你好歹矜持些。” 晚云听罢,不由得脸红,转身便要去换。 王阳一把拉住她,瞪她一眼:“先将我扶过去。” 晚云只得从命,搀着他坐到榻上。 “师父在府里设宴,款待阿兄,师兄要一同去么?”她问。 “当然要去。”王阳道,“这种场合,父兄都在才好。” 明明连走都走不利索,却要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晚云腹诽,死要面子。 不到午时,裴渊的车驾就到了。 晚云远远听见声响,便已经坐不住,但转而想起王阳跟她说要矜持些,便吩咐旁边的药童出门去看,果然是裴渊。 晚云随即高兴地去找文谦和王阳。 大门前,裴渊已经从马车里下来。 看着晚云跟着文谦和王阳从宅子里走出来,楼月不由地笑了笑,低声跟裴渊道:“师兄,你看常晚云今日像不像一朵大桃花。” 裴渊清凌凌地扫了他一眼,继而含笑着上前,向文谦一礼:“文公别来无恙。” 文谦今日穿得颇是体面,长衣广袖,文质彬彬。 他向裴渊还礼:“殿下安好。” 裴渊又看向王阳,微笑:“鸿初身体可大好了?” 王阳淡笑:“多谢殿下牵挂。”说罢,向他一揖。 这厢见了礼,裴渊再看向晚云。只见她笑盈盈的,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双颊微微泛着红。 倒真的像一朵桃花。裴渊心想。 晚云身后,几个门房和药童笑嘻嘻地站着看热闹,见裴渊等人走过来,一阵傻笑。 她随即对他们招招手,“快见过九殿下。” 众人笑盈盈地对裴渊做礼,一个大胆的弟子道:“九殿下果真长相俊美,怪不得晚云说起九殿下,就笑的合不拢嘴。” 晚云脸上一红,斥道:“要你多嘴。” 文谦领着裴渊走进院子,边走边说:“那日在承天门外,老叟未及与九殿下好好叙话,着实失礼。” 裴渊道:“文公不必客气。我从出生就与文公渊源颇深,文公唤我子靖便是。”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文谦请裴渊走入厅堂,在上首落座,王阳和晚云坐在下首,楼月则立在裴渊身后。 天气暑热,僮仆呈上香汤,为裴渊净手,又递上巾子为他擦干。不远处,放置了掺了香料冰盆,风从外面吹入,过了冰盆,也变得沁人心脾。 一应排场,都颇是讲究,一看就是专门为了裴渊而设。 晚云看在眼里,也颇是错愕。 文谦是个节俭的人,除了吃食讲究,别的都不甚在意,甚至抠门。仁济堂里有冰窖,也会常年储存些冰块,不过那都是用来保存药材的。前些日子,天气热得都快把人蒸熟了,也不见文谦取些冰出来享受。到仁济堂来做客的贵人多了去了,可从不见文谦对谁这般上心。 她暗地里笑了笑,便听裴渊道:“晚辈今日登门,着实叨扰。”只听裴渊在上首对文谦道,“却得文公如此款待,着实惭愧。” 文谦微笑:“殿下英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得殿下登门,仁济堂蓬荜生辉,不胜荣幸。说起来,上次我与殿下共膳,还是十年前。岁月荏苒,殿下早已长大成人,我也老了。” 裴渊忙道:“论英名,文公受尽天下人爱戴,晚辈难望项背。当年晚辈唐突,将晚云交托文公。多年来,晚云得文公照拂,无微不至,晚辈甚是感激。” 文谦摆摆手:“晚云乃我故人遗孤,若说感激,当是我感激殿下。若非殿下当年出手相助,晚云几乎丧命山中,我便是悔恨终身也不得解脱。” 听着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自己,晚云忍不住道:“我又不是那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当年是当年,现在我可连匪盗都不怕了。” 文谦扫她一眼:“你还是怕一些的好,胆子大起来就到处乱走,我和你师兄也不知有几条命来为你操心。” 晚云讪讪,只得住口。 因得这一番打岔,堂上的气氛却轻松起来。 裴渊看着晚云,笑了笑,对文谦道:“当年我将晚云送到文公府上时,亦曾好奇晚云父亲的来历,只是无暇向文公细问。听晚云说,常先生品性儒雅,学识渊博。后来我想,能与文公做好友的人,也定然是人中龙凤。” 这话颇有几分吹捧,文谦听着,却只淡淡一笑。 “仲远确是人中龙凤,我不及他。”说罢,他却转向王阳,问道,“今日九殿下来,可告知你师叔了?” 王阳看他的眼神,随即道:“弟子忘了。” 文谦皱起眉:“这么大的事,怎就忘了?快快去请。” 王阳应下,支撑着便要起来。 晚云见他行动不便,忙道:“让家人去请便是,师叔也不是外人。” 王阳却道:“那不像话。师叔到底是个长辈,我又不曾提前告知,岂有随便打发人去叫他的道理。那边离此处不远,我去便是。” 晚云见他又要起来,忙将他按住:“不就是请师叔过来么,我去便是。” 说罢,她站起身,便要离开。 -- 第396页 没走两步,裴渊却将她叫住。 “让阿月随你去。”他说,“乘我的马车。一身新衣裳别弄脏了。” 说罢,他看向楼月。 楼月心中长叹,只要这常晚云在,自己这堂堂齐王府典军就成了个专司接送的小卒。要不怎么说红颜祸水…… 看着晚云那又得意又羞怯的眼神,楼月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向裴渊行礼应下。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文谦才敛起笑意,看向裴渊,道:“如此说来,九殿下已经知晓云儿的身世。” “正是。”裴渊道。 今天更一章哦 第351章 夏至(一百一十一) 果不出所料,文谦问:“何时知道的?” “云儿及笄时,姑祖母告知的。” 裴渊说着,将目光瞥了瞥王阳。 文谦并不避讳王阳,可见王阳是个知情人。 “晚辈有一事不明。”他说,“既然连鸿初都已经知晓,为何唯独云儿不知?” 事已至此,文谦也不再隐瞒。 “那是她父亲的遗愿。他只愿云儿远离京师,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一世平安。”说罢,他直视裴渊,“这便是我起初极力要将云儿带离九殿下,并坚决不让她再见殿下的原因。” 文谦所说与裴渊想的无异。 不过过往已经不可计较,他关心的是日后。 “将来呢?”他问,“文公如何打算,继续瞒着云儿么?” “正是。”文谦道,“此事,她不必知晓。为九殿下计议,我劝九殿下亦与我等一致。” “怎讲?” “云儿的性情,殿下是知道的。”文谦道:“刚烈单纯,爱憎分明。她一向爱戴她父亲,若得知了她父亲当年的遭遇,怕是不能再安然和九殿下在一起,毕竟她是要随殿下唤圣上一声父皇。” 裴渊默然。 片刻,他开口道:“我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文公想必比我更清楚。就算云儿今日不知,以后也会知晓。既然瞒不了她,日后她一旦得知,只会愈加反感。云儿是个明事理的女子,虽爱憎分明,却并不会胡乱仇恨。我曾与她说起些许父皇的过往,她每每听罢,总是站在我这边。她要嫁的是我,日后与她相伴的也是我,任何人皆不过过客。” “那是因为殿下所说的事与她无关。”王阳淡淡地说,“师妹对父母的感情极深。她的父亲当年是因为圣上,才落得那般下场;而她自己,却要与那罪魁祸首的儿子成婚。换做是殿下,若知道这些,会如何作想?若殿下也觉得此事艰难,莫非却忍心将这艰难之事交给云儿去承受么?” 裴渊平静地看向王阳,问:“我便问鸿初一句,常公落得了什么下场?他归隐后认识了云儿的母亲,有了云儿。云儿每说起父母,常常羡慕其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鸿初安知常公不喜欢这样的结局?退一万步说,鸿初终究不是云儿,怎知她无法释怀?我尚且无惧此事毁我的婚事,鸿初惧怕什么?” “我自然无惧殿下的婚事毁了,只是担心师妹伤心。这是她的心愿,我与师父拼尽全力也要成全,也望殿下谨慎行事。” “既然鸿初要成全,便更不该隐瞒。”裴渊神色沉静,“须知世间最伤人的,并非真相,而是谎言。” 王阳正待说话,忽而听文谦道:“鸿初。” 转头,只见文谦道:“你身上还有伤,回屋歇着。” 王阳目光不定,少顷,终是没有坚持。 他扶着凭几起身,停顿片刻,道:“我近日来每每看着师妹,心中总在想,她今年才十七,正是最好的年华。寻常家的闺秀,不过在家里学习女红,最多看书习字,便等着嫁人。师妹已经承受了太多,我为兄长,只盼着她少些烦忧。” 他说罢,向裴渊微微一礼,便回后院走去。 文谦不动声色地扫了裴渊一眼,只见他正喝茶,脸上并无愠色。 “鸿初最近心绪不佳,说话也直率了些。”他说,“若有冲撞,我先替他给殿下赔不是。” 裴渊道:“我知鸿初是好意。” “鸿初方才所言,殿下如何想?”文谦道。 “我也愿云儿此生无忧,由此而论,我与鸿初并无两样。”裴渊道,“只是我以为,就算我等极力隐瞒,此事也不会一直保密下去。京中有不少常公的故交,知道她身世的人必定也会越来越多,我不希望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知晓了此事,对我暗生怨恨。除此之外,我以为,两厢厮守之人,必定然付与全然信任,若要信任,便不可有隐瞒之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而我当以身作则,无论何事,都要向云儿坦承才是。” 文谦听着,心中长叹一口气。 说实话,听得这些,他颇有些动容。裴渊这样的人,能够对晚云做到这般地步,足见其真心。可惜,无论他做不做得到,晚云已经做不到。 她还背负着皇城司的秘密,若裴渊执拗于此,此事日后必定会成为晚云的负担。 “我虚活数十年,人和事都见了许多,却少见夫妇之间有如此情义。”他缓缓道,“没想到殿下还有这等想法,可谓难能可贵。” 裴渊听出了这话中的意味,目光一动。 “文公与我家渊源颇深,父皇和母亲的旧事,文公最清楚不过。”他说,“正是因为父皇,我不打算重蹈其覆辙,故而不会让我和云儿在猜忌中过日子。” -- 第397页 “殿下有此心,我甚是欣慰。”文谦道,“只是晚云的身世,殿下虽然已经知晓,却不可由殿下来告知。我身负她父亲嘱托,将她收养照顾,她称我一声师父,我便有为师为父之责。将她父亲的旧事告知于她,亦是我职责所在,我想若她父亲有知,亦是赞成。” 裴渊也知道这个道理。 说到底,文谦才是晚云真正的家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文谦在一直瞒着常仲远和皇帝的过往,那么要将此事解决,也只有他最是合适。 “便如文公之意。”裴渊道。 “谢殿下宽仁。” 裴渊暗自深吸口气,正襟危坐,看着文谦:“我此行的目的,想必文公已经知晓。我意属云儿,请文公将云儿许配给与我。” 文谦看着裴渊,知道这一刻,终是来了。 “此事,殿下已经向圣上提过。”他说,“圣上既然已经应允,又岂有我置喙之处。” 裴渊道:“便是父皇准了,我也想听文公的意思。如文公所言,文公受常公嘱托,将云儿收养照顾,为师为父。云儿的婚事,自然也要得文公首肯。” 文谦目光深远,道:“哦?若我不愿呢?” 今天更一章哈 第352章 夏至(一百一十二) 裴渊的目光微变,少顷,道:“我会极力说服文公。若文公仍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父皇那边,我会请他收回成命。” 文谦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他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仰头饮下。酒液辣的很,他微微皱起眉头。 “九年前,仲远将晚云交给我。”他缓缓道,“他在信中说,要我务必为晚云找一位可托付终身之人,不必富贵,但定要忠厚。” 说罢,他看着裴渊,道:“我将她交给你,希望不曾看走眼。” 裴渊愣了愣,未几,露出惊喜之色。清俊的脸上,难得浮起了晕红。 “文公安心,”他朗声道,“我必不会让文公失望。” 说罢,深深一拜。 文谦欲言又止,少顷,淡淡道:“她也该回来了,遣人去门前看看吧。” 晚云惦记着裴渊,火急火燎地跑到常乐坊将姜吾道拉了出来,又催楼月赶马返回安邑坊。 回到那午宴的堂上,却见三人都不在了。经仆人告知,她又匆匆赶到药堂里,却见文谦正给裴渊把脉。 姜吾道向裴渊见了礼,随即不满地对晚云道:“不就是看病么?这么着急作甚,我还以为师兄棒打鸳鸯了。” 晚云随即也不满地对文谦道:“师父和阿兄不是在用膳么?师兄呢?” “你师兄身体不适,回房去了。”文谦道,“我与九殿下等你和吾道过来用膳,闲来无事,便索性先替他把病看了。” 听得这话,晚云也不再抱怨。 她看向裴渊,目光里带着询问。 裴渊知道她在担心刚才她离开的时候,文谦和王阳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他的唇角微微弯了弯,眉间舒展。 见那脸上全然没有芥蒂的意思,晚云放下心来,露出笑意。 姜吾道在一旁将二人的神色来往都收在眼里,凉凉道:“在下听说,殿下与我这劣侄的婚事,圣上已经应许了?” 晚云耳根一热,不由朝他瞪一眼。 提亲的是裴渊。先前几人寒暄一番,绕来绕去也没提到此事,不想姜吾道一来就先行捅破了。 裴渊却是平静:“正是。” 说罢,他微笑地看向晚云:“父皇已经着宗正寺筹备,若无意外,不日圣旨便会到来。” 纵然早就从文谦那里知晓了此事,可听裴渊亲口说,晚云仍心生喜悦。 她兴奋地问:“圣上给宗正寺传旨了么?那圣旨上怎么说……” 姜吾道在一旁看着她那两眼放光,仿佛恨不得扑上去拉着裴渊庆贺的模样,冷着脸,不满地轻咳一声。 方才过来的路上,他也不知提醒了她多少遍,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她是仁济堂的人,文谦的弟子,这等场合,无论她跟裴渊多么熟悉,也要顾及师门脸面,务必保持矜持。但如今看来,自己是白叮嘱了。 晚云看了看他,只得收敛下来,把后面的话咽回去,只望着裴渊。 裴渊笑了笑,耐心道:“宗正寺那边,得个口谕便会办事。等到纳采、问名、纳吉之后,请了期,婚事定了,圣旨便会颁下。” 晚云了然。 她看了看文谦,只见他为裴渊把过脉,正在一旁拟方子。 方才这些话,他都听着,全然没有插话的意思。而裴渊在他面前说起婚事,也没有一点避讳。想来刚才他们两人已经谈拢了。 果然是故意将她支开,不让她在场。晚云心想。虽然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看这结果到底是好的,心情仍雀跃起来。 看着裴渊,晚云有些蠢蠢欲动,想和他单独说说话,于是胡乱着了个理由,道:“阿兄那日不是说常百万看起来不精神,跟我去看看如何?” 未等裴渊回答,文谦忽而道:“有甚不精神的?我瞧着只是吃撑了。若是病了,找你盛叔,他是养马的行家。我还在替殿下诊病,莫要打岔。” 这倒是正事,晚云只得按捺下来。 见文谦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继续给裴渊把脉,她忍不住道:“我前几日给阿兄诊过,与我离开时并无区别。如今首要之事,还要等那蛊虫养好。” -- 第398页 文谦淡淡道:“你前后把脉不过才隔着短短几个月,自然区别甚微。可殿下这脉象,与我九年前看诊时相比已是大相径庭,若不根治,性命堪虞。” 晚云听得这话,心头不由一凛。 “阿兄早年用寒潭水镇痛,后来用异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她忙道,“那毒药早年积聚在母体之中,自成胎毒,成了病根,难以散尽。我也曾试过用慕家针法为阿兄散毒,全然无以奏效。” 姜吾道沉吟片刻,插嘴道:“兴许只是欠些火候?解毒之事甚是玄妙,须得打通关键的节眼。你当初用针时,应当只是在殿下毒发时匆匆试了几回,自是难以排解,若像喝药一般持之以恒,兴许有奇效也未知。” “此言有理。”文谦继而道,“那毒蛊之法,确是另辟蹊径,可此法毕竟凶险,且养起来还需时日。而这施针却不必等,可以五六日针上一针,而后,再与蛊术双管齐下,总要稳妥些。” 裴渊听着他们说话,心中也明白,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不过对于此事,他心中一向早有准备,神色平静:“不知晚辈这病,若是治不好,还有多少日子?” 不待文谦开口,姜吾道笑了一声,道:“殿下这话便见外了。天下人之中,能得在下与师兄会诊却仍保不住性命的,还从未有过。” 裴渊微笑颔首:“如此,便有劳二位。” 文谦将方子写下,递给晚云:“先两日一次,你去小药房里先抓十日的量让殿下带回去。” 晚云应下,接过看那方子,药量又比原来姜吾道写下的加倍了。 她心中黯了黯。 方才姜吾道说的话,自是用来撑场面的。若真的他们二人会诊就能治好,裴渊断不至于今日还在为这病烦扰。 看向裴渊的时候,却没表露出来,只微微一笑。 这时,文谦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午膳还未动,请殿下移步堂上。” 裴渊亦起身,向文谦和姜吾道一礼:“二位先生请。” 今天更一章哈 第353章 夏至(一百一十三) 晚云连吃饭也吃的心不在焉,才刚放下碗,就到小药房捡药去了。 她手脚麻利地摊开草纸,按照方子上的量反复称量,装药,打包,一口气就做完了。可心有余力,却已然没有了别的地方使。 她坐在小榻上发了一会呆,忽觉门外的光线被挡住了。 抬头看,却是裴渊站在门外看着她。 她嗫嚅了一句“阿兄”。 裴渊没有说话。 他走进来,将她打量片刻,温声问:“今日不高兴么?” “自是高兴,毕竟得了天大的好消息。”她随即道,“我方才还想假借让阿兄看常百万,把阿兄叫出来好好庆祝,没想到被师父扰了。” 裴渊想起她忽而提起常百万,这般没头没尾,难怪会被文谦疑心去。他笑了笑,问:“你想如何庆祝?” 晚云望着他,忽然上前,将他抱住。 “这样。”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轻声道。 裴渊笑出声来,扎扎实实地将她抱了满怀。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于是抚了抚她的脑袋,道:“你还在想着我的病?方才姜先生不是说能给我保命,文先生还开了方子?” 晚云自不会把心中真正所想说出来,沉默片刻,道:“可到底还是要试一试,并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怕什么。”裴渊勾了勾唇角,“这病与你来说甚是奇特,可与我来说却再熟悉不过。我自幼患病,俨然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为何要害怕自己?” “可它若真治不好,你会……”晚云抿了抿唇,没有将话说出口。 裴渊捏了捏她的脸,道:“别乱想。你师父九年前就说过我这病药石无治,可你看九年过去了,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 “那是阿兄幸运。”晚云蹙眉道:“有些病就是这样,平日里看似温良无害,可一旦要命时却如同摧枯拉朽一般。阿兄想想二月时的那回,我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我想的却不一样。你不是不知道,我好些日子还好好睡一觉了,那时只想昏睡,谁也别想叫醒我。碰巧这病发,权当补上了。”裴渊说罢,低头温声道,“云儿,你不信文公和姜先生的医术么?” 晚云蹙眉轻轻摇头,终于没有说话。 裴渊看着她,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说这病我全然不怕,也不尽然。” 晚云抬眼望他:“怎讲?” 裴渊道:“它万一真治不好,便会害你早早成了寡妇。” 晚云听罢,一时心情复杂。裴渊这玩笑话话看似遥远,其实又异常现实。 她瞪起眼:“什么寡妇不寡妇的,阿兄可不能这么害了我!” 裴渊看着那张脸,知道是真生气了。她恼起来的时候,眼睛异常明亮,脸上还会泛起红晕,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不由得捏了捏她的脸:“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的病情,怎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便是因为文公和姜先生为我会诊?” 当然还有别的。晚云心中默默道,为何连亲事都定下来,却患得患失,觉得异常不安呢。 裴渊见她不说话,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傻女子。” 晚云埋首在他的颈边,感受他的温度和跳动的脉搏。 -- 第399页 “阿兄一定要好好的。”她轻声道。 “知道了。”裴渊温声道,“我会好好的,一直陪着你。” 午膳后,裴渊要入兵部,文谦则出了府,去赴永宁候谢晖的约。 姜吾道去后院看了一眼王阳,便招招手,让晚云随他一道去东市。 这几日,文谦正与姜吾道商议着将烧毁的屋舍重建的事。 文谦说:“正好以前的屋舍也确实旧了,修修补补,只堪堪应付。如今既然要盖,就要盖好的。你先仔细考量,将想法一一写下,回头我去找将作监替我等好好谋划谋划。” 晚云那时听罢,便问:“将作监不是管着皇家庙宇的兴建么?怎会管我们一个药堂的事?” 文谦瞥了她一眼,道:“也不看我等在替谁卖命,他们不管,也自有人叫他们管。” 晚云了然。 仁济堂替皇城司做事,而裴安和将作监主事裴珩是同胞兄弟,让裴安去找裴珩帮忙,必定不难。 距离火烧仁济堂已经过去了十几日,废墟都已清理干净,只剩下焦黑的空地。 姜吾道带着晚云站在空地中央,叹息一声:“也好,京师分号也该有个新模样了。” 晚云含笑看他,道:“会的,有新模样,也有新前程,必定叫师叔满意。” 姜吾道拍拍她的头,随即向她说起京师分号的新格局。 晚云听的认真,还不时拿着小石子在地上画。 姜吾道看了看她,道:“听闻前几日你师兄又提起关闭京师分号一事,被你训斥了一顿?” 晚云头也不抬,道:“是师父说的?他就爱乱说话。师叔也知道,师兄最近堵的慌,脑子不清醒,说两句就好,师叔莫放在心上。” “你以为你师叔是何人,他那两句话岂能叫我退缩?”姜吾道不以为然,却道,“不过凭着此事,可见你对京师分号的忠心,你日后可涨工钱。” “当真?”晚云眼睛忽而放亮,“涨多少?” “看你后续表现。”姜吾道一脸慷慨,“二三十钱总是有。” 晚云:“……” 正当她腹诽姜吾道的小气跟仁济堂一脉相承。忽然,她听到街上一阵骚动。张望过去,只见人头攒动,似乎正往一个方向聚拢。 “出了何事?”她好奇地问。 姜吾道看了看:“市井有人闹事罢了。”说罢,他指了指原来一片小楼的地方,继续道,“过去这楼里的寝房太小,还要拓宽些。原来只四步宽,可改成六步,多放一个衣橱。” 晚云应了一声,用石子将小格子改宽。 二人才说了没两句,有一个仁济堂的跑堂正经过,看是姜吾道,忙跑过来说:“主事!出人命了,封家二郎死了。” 晚云一惊,赶紧问:“哪个封家?” “天下还有几个封家?正是左仆射家!” 今日单更哦 第354章 夏至(一百一十四) 几日前,她与裴渊在食肆里偶遇裴瑾,才说起过封义。 晚云蹙起眉头,忙问:“怎么就死了?” “听说,是从楼下掉下来摔死的。” 这事一听就蹊跷。晚云想了想,问:“可有人蓄意为之?” “这就不知了。”那跑堂回道,“小人只是路过那里,听围观的人这么一说。而且官府的人来了,小人怕被无端端抓去问话,便先一步走开。” 晚云还想再问,姜吾道却道:“此事既不知首尾,莫人云亦云,胡乱猜测。” 说罢,他将那跑堂打发回宅子去,又对晚云道:“我等也回去吧。你去我那里,把我们方才说的整理成文书,回去时顺便带给你师父。” 见他一脸严肃,晚云不敢忤逆,连忙应下。 路上,她看姜吾道一语不发,便道:“师叔,我前几日听闻这封义曾胡言乱语,说太子是左仆射之子,后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师叔可曾听过?” 姜吾道瞥了她一眼,道:“听过又如何。不过是些风言风语,宫中无人当真,你便当做不知道。” “我自然不会四处说。”晚云说着,却仍忍不住又问,“师叔莫非不觉得,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 说到这个,姜吾道的脸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 “不是巧合。”他说,“只是封家作孽太多,自有天来收。” 这等天理报应之类的话,从姜吾道这凡事只论是非有无的人嘴里出来,实属罕见。 “师叔也信天意?”晚云道。 “为何不信?多行不义必自毙。”姜吾道说罢,停了停,淡淡补充道,“只不过我说的天,乃另有其人。” 他说着话的时候,目光似有意无意地地看向远处。 晚云察觉,亦朝那里看去。 四周被店铺遮挡,只看见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进出的都是衣着华丽的富家女子。 但她知道姜吾道指的必然不是这市井之中。那个方向,穿过东市,直达的京师正北方的皇城。 晚云有些诧异,道:“圣上?” 姜吾没答话,只道:“不该问的不可多问。” 晚云只觉狐疑。 出事的时候,姜吾道一点讶色也没有。从他的反应上看,多少说明了他早已知晓此事。而他又说此事是皇帝的意思,不难猜到,此事是皇城司办下的。 再往深一步想,姜吾道这个时候带她来看铺子,时机是巧得不能再巧。她正好在这里,亲眼看到了皇城司是如何办事的。 -- 第400页 “师叔,”晚云道,“师父可知晓此事?” 姜吾道头也不回:“他知不知道都无妨。皇城司从来不做无用之事,这一点,你务必记住。” 这话,便是默认了。 文谦的教习风格向来直接。但凡要教点什么,总要叫人看到实例才好。小时候,晚云头一回看见穿肠烂肚,恶心地直呕吐。可文谦一点怜惜的意思也没有,摁着她在一旁看,并严肃地告诉她,医者要救人,便不可比病人还畏惧。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若连病症最可怕的模样都不知道,还如何治病。 晚云早就习惯了。 幸好她不是那什么暗桩,否则姜吾道说不定会带她去看他的手下如何杀人。 饶是如此,晚云仍觉得细思极恐。 “这大白天的杀人,可会被官府查出来?”她问。 姜吾道摇摇头,道:“办这种事情不是太难。官府要查,也查不出什么。那封二郎被左仆射送到乡下,着实憋坏了,便趁着给封家老夫人过寿辰的时候回到城里,约上狐朋狗友在酒肆中买醉。他那般纨绔,和众歌姬在高楼上又唱又跳,玩闹嬉戏,一个不慎掉下楼去,当场毙命。官府若细问,众人都会作证,说没人推他,是他自己在玩游戏时扑空了,是个意外。那等场合,但凡有一个胡姬无意中将他引向了回廊。他喝得酩酊大醉,扑空了也是理所当然。” 晚云听出意味来,道:“我还以为,皇城司中多是男子。” “孟尝君尚且养了鸡鸣狗盗的门客,我等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要什么人都有。”姜吾道说,“这便是我等能成事,且圣上迟迟不愿放开仁济堂的原因。” 晚云了然,却又道:“可查不到不等于不查。封义毕竟是左仆射的儿子,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便是让你来看这事的目的。”姜吾道说,“你既然知道了仁济堂的秘密,便要学会观察利害。你以为左仆射必定悲愤,并且一查到底,可事实上,若左仆射脑子没急糊涂,断不会去查,并且会想办法息事宁人。” 晚云诧异地问:“为何?” 姜吾道徐徐说:“这件事,连你都看出了诸多不合常理之处,莫非左仆射看不出来么?他陪着圣上建功立业,一路至今,暗桩干下的活计他见过不少。今日之事,他窥出端倪,就不难猜到要灭封义口的人究竟是谁。圣上摆明了是要给他敲敲警钟,谁胡言乱语谁就杀谁,清算完便作罢。若左仆射还执意去查,岂不是要驳圣上的面子?若圣上当真要追究起来,又岂是死一两个人可以平息的?左仆射不至于自找麻烦。” 晚云听罢,若有所思:“师叔之意,本来圣上要除封义,就不打算挑明。左仆射若是非要真查,此事反倒就摆上台面来,那就不好看了。” “说的不错。”姜吾道欣慰道。 晚云又问:“若是左仆射看不出来圣上的用意呢?” “他不会看不出来,只看他愿不愿装。”姜吾道说,“死了一个儿子,确实心疼了些,不过若为了这个跟圣上作对,他还没有那个胆量。再者,一旦动用官府,封义前阵子闹出来的风言风语又会再掀起来。这不但是伤圣上的面子,还伤了左仆射自己的。若是不动用官府,私下去查,查不查得到另说。可若真有那样的能人能替他查出些许蛛丝马迹,那人必定也能替他分析出幕后主使,那时又是落得个不查的结果。” 今天更一章哦 第355章 夏至(一百一十五) 晚云心里明白,皇帝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堂而皇之的除掉封义,让封良甘心吃这哑巴亏。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晚云心里想着,却更懂得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封良和皇帝的关系不可谓不深,人人都知道无论封家的人做了什么事,皇帝都会回护他们。而当皇帝决定除掉谁,那也是毫不留情。 “姜师叔不觉得这又是另一番巧合么?”晚云思索着,道出了这几日的疑惑,“我不知封义为人,只听八殿下说过,大约就是个纨绔。可我想,此人就算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该在自家最危难的时候,说出那等惹祸上身的话语来。而且那些传言到底是不是封义说的,至今并未得人证实,听闻封义自己也矢口否认。莫非真不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姜吾道摇头:“这不重要。墙倒众人推,时运到头,什么倒霉都会来。封家这些年有多风光,就有多少人恨他们,不止只有我等盼着他们倒台。就算封义是被诬陷,究其根由,也是封家作恶多端,累他被牵连了。现在局势与我等有利,当一鼓作气,拿回我们的东西,不必深究许多。” 晚云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姜吾道望了望天色:“等明日,你自然就知道了。” 晚云在姜吾道府上整理了一下午的文书,临到坊门将闭是才回府。 她进门之后,便即刻去找文谦,将她和姜吾道画好的新宅图纸给他看,顺便问一问封义的事。 可到了文谦院子里,仆人却告知她,永宁侯兴致甚高,拉着文谦去曲江边喝酒赏月去了,今夜不回来。 晚云忆起那日与文谦在曲江边上聊天,一阵牙酸。 赏什么月,被蚊虫赏还差不多。她那日回来,连衣裳里都被咬了一整排蚊子包。 她问:“不知师父可带了驱虫的香囊?” -- 第401页 家人笑着回:“娘子放心吧,永宁侯也是京师中有名的好玩之人,必定会照料好掌门的。 晚云只得“哦”了一声,想了想,转而往王阳的屋子去。 屋子里,王阳披了件长衫,正坐在案边处理文书。 他休养了几日,案头的事务已经堆积了许多,光是东都总堂寄来的信就有小山高。 见晚云进来,王阳停了笔,给她倒了杯茶。 晚云便与他说起封义之事:“师兄听说了么?” “今日师叔来就跟我说了。”王阳看了看晚云,“怕么?” “又不曾见到人死在跟前,也不曾看尸首,有甚可怕。”晚云道,“ 师兄莫非忘了,我是个郎中,还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什么惨状不曾见过。” 说罢,她却叹口气,望着王阳。 “师兄,这等事,你们常做么?” 王阳神色无改,没有否认。 “怎么,”他说,“觉得我们面上治病救人,私下却做这等脏活,终究是失了德行么?” 晚云也没有否认。沉默片刻,她说:“我知道这些事并非师父和师兄愿意做的,师兄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从这里面脱身?” “自是想。”王阳道,“只要圣上肯放过仁济堂。” 晚云无言以对。 王阳拍拍她肩头,道:“师父和师叔是要让你多听多看,不会真的让你搅进去,你权当长见识,日后多留些心眼。” 这道理,刚才姜吾道也说过。晚云应一声。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王阳道,“师父是昨日入宫面圣,圣上让他给封家些教训。” 晚云愕然。 “教训?”她说,“这所谓教训,便是一条人命?万一师父会错了圣意,如何是好?” “师父从不会错圣意。”王阳道,“否则,圣上不会如此倚重他。且就算师父会错了圣意也无妨,圣上不曾把一个小小的封义放在眼里。” 想到皇帝那张和善的脸,晚云的皮肤上不由起了一阵寒栗。 论关系,封义是皇帝的妻侄,大约还是皇帝从小看着长大的。作为长辈,在封义面前,皇帝定然也不止一次和颜悦色地说话。 但即便如此,封义的命也如草芥一般,说丢就丢。 “既如此,陛下为何不喜把话说清楚,只说给人教训这等模棱两可的话。”晚云道。 “因为他也要给自己留余地。”王阳意味深长,“若是做事的人引发了不可收拾的后果,便还能从字眼里给自己开脱。” 晚云只觉手心冰冷,没有说话。 二人说了一会话,晚云看王阳面露忧色,转而换了换题,与他说起今日之事。 她打量四周,如今沈楠君不在,袁承也在养病,只他一人,显得有些孤单,她问王阳:“今日阿兄来时,师兄怎么不和我等一道用膳?是不是我不在时,又和阿兄闹的不愉快了?” 这是试探,连神情都有些小心翼翼。 王阳神色平静:“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那就全看是什么事了。”晚云道,“我为人公正,这等场合,谁挑事就叫谁好看。” “我才不信。”王阳哼哼道,“你偏心可偏到骨子里去了,什么事都帮着九殿下。” “谁说的?师兄不知道我在阿兄跟前和他说了多少师兄的好话。连阿兄都说我护短,凡事偏着师兄。”说罢,晚云瞪起眼睛,忿忿道,“你们都这样,将我夹在中间,两边都难说话,半点都讨不着好处。” 王阳终于笑了笑,转而安慰道:“你想多了,没什么不愉快。我只是觉得累了,师父让我回来歇一歇罢了。” 晚云欲言又止。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白日里,她也问了裴渊,得到的说法也如出一辙。 这个时候,这两人倒是默契。 晚云也不打算再拿这事纠缠,说了一会话,便起身回房。 临走前,她仔细看了王阳的伤情,说:“说来奇怪,沈姊姊只在这里待了几日,如今却觉得没了她不像话。有她在师兄身边,我才放心些。” 王阳写着字,头也不抬:“你不过是想让楠君将我安顿好,让自己省心些。” 晚云没接话。 她抬头看向窗台。那窗子半掩着,露出天边的月亮,似一弯眉毛,挂在万里无云的天边。 “不瞒师兄。”少顷,她轻声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忐忑不安,却又有心无力。我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想所有人都好好的。” 今天更一章哦 第356章 夏至(一百一十六) 王阳终于抬眼。只见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往日那张没心没肺乱笑的脸,如今添了些犹豫之色,眉间微微蹙着,颇是严肃。 他想安慰两句,可不待他开口,晚云已经站起身来。 “师兄早点歇息。”她微微一笑,“师叔说明日有好戏,却神秘兮兮地不说是什么,师兄早些起来看。” 说罢,晚云转身而去。 文谦和谢晖饮了一夜的酒,直到次日清晨才摇摇晃晃地回来。 “这谢晖返老还童,一把年纪了跟十几岁的少年似的,一整夜不愿意睡。”他打着哈欠,倚在榻上,一身酒气。 “他是酒鬼,自不知轻重。师父是郎中,怎也由着他胡来。”晚云气急败坏,道,“师父的身体本就不好,怎能宿醉?” -- 第402页 “这怎是胡来。”文谦摆摆手,“我从年轻时起,跟他喝酒就不曾输过,他要喝三天三夜我都奉陪。” 这话颇是豪气,晚云知道他醉意还大,一边抱怨着,一边让家人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给文谦更衣洗漱。 可文谦正要歇下,一名仆人就匆匆来报:“掌门,有贵客到。” 晚云以为是裴渊,眼前一亮。 文谦却自顾用着早膳,夹起小菜添到碗里,道:“什么贵客,上门连个帖子都不递。还一大早的,好没规矩。” 仆人汗颜,忙道:“是左仆射和封家大公子。” 晚云一愣。 没想到,封良这么快就到了。 再看文谦,他仍吃着早膳,全然波澜不惊。 晚云皱起眉:“封家父子只怕来者不善,可要我去叫姜师叔么?” 文谦摇摇头:“他对着封良不会有好脸色,不必叫他。”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粥,吩咐仆人:“去请左仆射和封公子到前堂,我稍后就到。” 仆人忙应下,转身而去。 嘴上说的是稍后,可文谦这碗粥喝得可谓优雅。细嚼慢咽的,跟喝快了会呛着似的。 见他故意拖延,晚云忍不住道:“师父再慢些,封家父子可就要走了。” 文谦没答话,却道:“依你所见,这父子二人此事登门,所为何事?” 晚云想了想,道:“他们此时登门,只可能有两件事。第一可能,是他们从何处得知了仁济堂和封义死去之事的关系,兴师问罪;第二可能,则是封良果真打算遵守那三日之约,来跟师父商议那赔款之事。” 文谦看着她:“如此,你倒是说说,他们最可能是哪一种?” 晚云不假思索,道:“封义刚死,封良父子就上门了,当然是第一种。封良也是陪圣上起家的老臣,说不定早已经知道了仁济堂和暗桩的关系,窥出了端倪。” 文谦淡淡一笑,不予置评,少顷,放下碗,拿起巾帕拭了拭嘴角。 “去屋里把你师兄扶起来。”他说,“带上他,随我一道去前堂。” 晚云见过封爽,不过在这里,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封良。 许是因为封义刚出事的关系,这父子二人都穿得十分素净,一身布衣,也没有家奴陪同。不知道的人,大约会以为他们只是来仁济堂看病的患者。 但即便如此,封良坐在席上,即便一动不动,也有几分岿然如山的气势。不过从那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神色上仍然能看出来,封家出了大事。 与封良相比,他身后的封爽则猥琐多了,自从文谦进门,他那一双眼睛就闪烁不定,却梗着脖子,摆出一副倨傲之态。 但当他看到晚云的时候,也许是还记着先前脸上的那一拳,气焰随即消减了几分。 见封良看过来,晚云不客气地回瞪过去,扶着王阳,镇定自若地跟在文谦后面走了进来。 文谦知道他的两个徒儿恨不得将封爽抽筋剥皮,在将封爽看一眼,而后,看向封良,做了个揖:“左仆射有礼。” 封良盯着文谦,好一会,也起身来,还个礼:“封某仓促登门,还请文公莫怪。” 那嗓子有些沙哑,中气也稍弱,听上去,与那日在皇帝面前迥然两样。 封爽坐在席上,没有要见礼的意思。封良回头扫他一眼,他方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向文谦行礼。 晚云也不想行礼,不料,王阳是个讲究礼数的人,跟着文谦向封良一揖,她也就被带着草草地弯了弯腰。 宾主落座之后,堂上一时无人开口,气氛平静得诡异。 到底是文谦从容,看着封良,道:“府上之事,在下刚刚闻知,还请左仆射节哀。” 听到文谦率先提起封义,封良仍盯着他,却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小儿横遭不幸,是他福薄。”好一会,封良缓缓道,声音无波无澜,“今日在下前来,是来赴那圣前许下的三日之约。” 听得这话,晚云诧异不已。 看向文谦,只见他的神色平静依旧,似乎全然不出意料。 “左仆射节哀。”他说,“那三日之约,左仆射且不必着急。仁济堂虽然急着用钱,和市之事亦迫在眉睫,可左仆射府上正治丧,文某并非不通情理,可缓上一两日无妨。” 晚云听得这话,不由地跟王阳对视一眼。 文谦这番言语虽是客气,仿佛体恤封良,但又是说钱又是说和市,可谓处处不留情面,毫无诚意,显然没打算因为封义而放过封良。 封良自然不是蠢货,眉宇装傻的打算。 “不必。”封良淡淡道,“说好三日便是三日,在下既此事在圣前许下的承诺,绝不反悔。” 这话听上去,颇是大义凛然忠肝义胆,但晚云却觉得字字咬牙切齿。 封良说罢,对封爽使了个眼神。 便见封爽沉着脸,磨蹭了好一会,才终于站起身来。 他走到文谦面前,道:“晚辈意气用事,一时昏了头,犯下纵火恶行。此事,晚辈已受父亲责罚,自知酿成大错,悔不该当初。府上损失,晚辈必如数赔偿,还请文公不计前嫌,原谅晚辈。” 说罢,他低头,对文谦端正一揖。 文谦看着封良,并不做声。 他不说话,封爽也不好直起腰。毕竟是奉圣命赔罪,他知道轻重。文谦既然有本事在皇帝面前压着他们父子低头,便有本事借口封义无礼,再度闹到皇帝面前去。 -- 第403页 第357章 夏至(一百一十七) 文谦拿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 封爽还勾着腰,腰上隐隐发痛。 心里愈发不满起来。他瞥了瞥封良,却见他虽冷着一张脸,却没有插手的意思。 封爽只得收回目光,心里憋着一口恶气。他是封家的长子,皇后的外甥,除了皇帝面前,在哪里不是横着走,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 正当他愈发按捺不住,忽而听前方传来文谦的声音:“大公子一个意气用事,便让仁济堂的多年经营的心血付诸一炬,上百门人无家可归。更遑论这些日子,上千病患想来看病抓药,却只能失望而归。其中,不乏病重等着仁济堂救治的人,还有许多看不起病的穷人,多年来只能靠着仁济堂救命,如今仁济堂夷为平地,他们有病有伤,便无处可去。大公子可知,因得此事,多少人要因此受苦,甚至丢了性命?” 这话虽平缓,却字字严厉。 封爽再瞥一眼封良,只见他垂着眼皮,仍然不打算说话。 纵然并非真心赔罪,封爽也不敢造次,只得忍气吞声继续低头,道:“晚辈知错,还请文公恕罪。” 晚云看着他,心中不由得冷笑。 他如果真能知错,当初便不会坐下那纵火之事,也不会在魏州水患那等大灾之中渔利,贪那人血换来的钱。 文谦继续道:“此事,并非只关乎仁济堂和病患,也关乎朝廷和市。这一把火,将和市的货物毁于一旦。这些药材,供应的是宫中和各处官署的储备,一旦遇上紧急这事,这些都是救命之物。与之相较,仁济堂的损失乃不值一提。此事若因大公子而坏了,龙颜震怒,大公子觉得要用几条命才能抵上?” 封爽本是不以为然,可听到此处,忽感后背一阵恶寒。 他常在宫中行走,自然知道文谦所言不假。无论宫中还是朝中,太平日子里是一切好说,可一旦出了事,总要找人出来把错处扛了。而在这件事里,虽皇帝有心放过封爽,但若有后续的麻烦,账自然是要算到封爽头上的。到了那时,皇帝还会不会再帮着他,那就难说了…… 想到此处,封爽赶紧道:“文公说的事,是晚辈做事欠妥,日后定当改过,定当改过。” 文谦没答话,却看看封良。 封良淡淡道:“文公所言,你当记在心里,切莫再犯。” “孩儿明白。” 封良正想再说两句,趁早将此事了了,却听文谦道又道:“说起来,京师仁济堂乃京师分号主事姜吾道管辖。他是太医署医监,诸位应当识得。大公子要赔礼,在下不敢受,还是要他首肯才是。不过今日,他在常乐坊的宅中会客,不能过来。大公子若诚心赔罪,不若下午亲自过去。” 听得这话,封爽怔了怔,几乎怒起。 他来赔罪已经是纡尊降贵,不想这文谦竟然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可正当他瞪起眼睛,却听封良道:“便如文公所言。你回去再备一份礼,下午到常乐坊去拜会姜医监。” 他的语气平淡,却是不容拒绝的架势。封爽纵然百般不愿意,也不得不应下。 封良继而看向文谦,道:“至于文公那册子中所列下的损毁钱款,在下皆已备好,稍后府中管事便会前来交割。但有一条,在下虽朝中肱骨,但为官清廉,乃众所周知。这笔巨款,在下已将家中现钱刮尽,全数奉上,仍有不足之处,只得以屋宅和田地的地契补足,还往文公切莫介意。” 晚云听罢,心头咯噔一声。 她就知道这封良不会如此爽快交钱了事,刚才见他一切好说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果然,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屋宅和田地确实能折钱,可折多折少乃十分有讲究。屋宅分大小新旧,田地分水旱肥薄,每一等都有讲究,价格差别巨大。而就算他给的都是好的,仁济堂还要分出人力去查验丈量,更别提要变现还须时日以及各项繁琐的手续,对于急需钱财重建以及补充和市的仁济堂而言,显然是个眼前的亏。 为官清廉。晚云心中冷笑。先前她见封良刚刚死了儿子,竟登门来赔罪赔款,颇有些不忍之心。而如今看来,封良还是那个封良,死了儿子并不妨碍他不要脸。 她当即看向文谦,生怕他应下。 只见文谦道:“此事,恕在下不能答应。” 封良冷冷扫他一眼:“哦?” “文某为朝廷做事,交易只用现钱,故而这赔款也只要现钱。” 封良淡淡道:“文公是要我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不敢。”文谦道。 见二人相持不下,王阳忽而开口:“既然左仆射府上一时困难,我等亦并非不饶人之辈。不如将三日之约改成四日之约,仁济堂再等左仆射两日,如何?” 封良看了看文谦,只见他喝着茶,不置可否。 “如此,便如王青州之言。”他说。 见封良父子离去,晚云对今日之事感到怪异且不解,向文谦道:“这左仆射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封义刚刚死了,他就迫不及待跑来说什么守约;可守约又不全守,非要在这钱财上再计较拖延一番。他们封家豪富谁人不知,怎么会要封良亲自来讨价还价的地步?” 文谦将茶杯里的茶喝尽,放下杯子,看了看她。 -- 第404页 他没有回答,却道:“你先前说,封良父子是为兴师问罪来的。现在,可觉得他们有兴师问罪之意?” 晚云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莫非他们真不知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 王阳在一旁道:“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才不会来兴师问罪。” 晚云讶道:“怎讲?” “你若遇到个能随时要了你命的人,可会跟他当面冲撞?”王阳道。 晚云一想,倒也有理。 “故而,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是来真心赔钱。”晚云道,“那么他们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文谦淡淡道,“自是来试探。” 第358章 夏至(一百一十八) “试探?”晚云讶道。 “当下,封家已是风雨飘摇。”文谦道,“封良和封爽都知道,封义出事只是警告。圣上只须有人推一把,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封家上下全都抹掉。这个能推圣上一把的人,就是我们。” 晚云若有所思,王阳便代为解释道:“圣上这回出手,想必让左仆射害怕了。他吃不准圣上的怒气何其盛,因而圣上吩咐的事情半点不敢怠慢,生怕再触怒他。所以昨日才出事,今日顾不上递拜帖,仓促来访。” 文谦道:“那流言之事,封良其实甚是忐忑。他多番试探,圣上闭口不提,他也不知圣上究竟是听闻了此事还是不曾听闻。如今封义一死,倒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圣上知道了,并且龙颜大怒,因而封良不敢在别的事上再造次。” 晚云听罢,不由冷笑:“如此说来,圣上这回给自己出气,却无意中帮了我等的忙。可封良若想讨好圣上,难道不是该把钱财都准备得好好的,让我们无话可说,免得师父再到圣上面前告状?” “这便是他的老道之处。”文谦道,“他怕的是圣上,不是我们。封良虽生出了封爽和封义这样的儿子,可他行事比他们讲究得多。用于和市的钱财,任何人稍稍想一想就知道是巨资,绝非任何一位大臣能轻易拿得出来。你可想一想,若朝廷中有人有心要参他,见他随手就拿出了赔偿和市和仁济堂的钱,岂非就是遇到了最好的时机?当下这非常之时,装没钱哭一哭穷,把门面做一做,总是好说话一些。封良知道我们怕和市坏了,急需要这些钱来填坑,盼着他给钱,故而就算这钱收得麻烦,我们兴许也会应下。如此一来,对他更是有利无害。” 晚云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感慨。 “这封良,失去了至亲还想着算计。”她说,“只是算计错了人。师父也是见惯了世面的,怎会连这点小心思也觉察不出?” “故而我说他不过是试探,并非存有多大的决心。”文谦道,“我察觉了便察觉了,察觉不了则更好,对他没有坏处。” 王阳道:“他或许在想,师父就算察觉了,或许会碍于左仆射的情面忍了去。毕竟封爽已经告罪,又当真赔了些东西,若再要求就有些不识趣了。” 晚云了然,原来一进来就先让封爽赔罪,也是有讲究的。可文谦竟然如此不领情,受了他的礼,又要他给姜吾道赔罪,还非要封良给现钱。 想着这些,她心情忽而好了些。 恶人自有恶人磨。 仁济堂帮着皇帝做不见光的勾当,自然并非好事。但也是因此,仁济堂并非任人宰割,能让封良这样的权臣碰一鼻子灰。 “可话说回来,此事,其实是圣上在给仁济堂撑腰。”她想了想,又道,“圣上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想必好的坏的都算计的一清二楚,不愿意吃亏,自然一点好处也不愿意多给。此事,仁济堂承了他的恩典,该不会将来还要还回去?” 文谦微微抬眉,晚云这话倒是有几分透彻。 他心中有些欣慰,摇摇头:“仁济堂也为他做了事,两边扯平,何言恩典。” 晚云知道他指的是封义的性命,应一声。 “封义之事,师父没提前跟你招呼,你可怪师父?”文谦忽而问道。 晚云眨眨眼:“师父不和我招呼又不是头一回。当年我初入师门之时,不敢看那些医治断手断脚的场面,哪次不是被师父临时拉去看才长了见识?我早就习惯了。只怕师父若早早与我招呼,我才更是心惊胆战。” 文谦笑了笑。 晚云看着他疲惫的模样,不由皱起眉头:“我只是觉得,圣上着实无情。师父要管着堂中事务,还要替圣上去做这等事,他为仁济堂扫清障碍,莫非不是应当的?到头来,成了师父和封良互相扯皮,他只高高在上看着,仿佛事不关己。” “若非如此,他如何当得皇帝?”文谦淡淡道,神色严肃,“这些事,你不必去管。我让你到京中来,是为了让你帮帮姜师叔,让你知道暗桩之事,亦是为了让你知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而非要你纠缠其中。日后我和你师兄不在,遇到事,要多多与你姜师叔商议,不可妄为,知道么?” 这话,晚云已是听得耳朵生茧,应一声。 王阳在一旁听着,随即岔开话头,问起昨日文谦去找建宁候之事。 “建宁候可说了是否帮忙?”他问。 “难。”文谦道,“尚善堂如今在侯夫人张氏的母家表兄名下,建宁候一心只在家安心收利钱,不必插手也不想插手买卖。他的意思,最多当个和事老,将我与主事者见面,凑在一起聊上几句。” -- 第405页 王阳随文谦奔走多年,早就习惯了这等伎俩,于是道:“尚善堂知道我们没有了存货,四处求药材,不趁机哄抬市价顺手讹诈一把便好了,怎会帮我们?此事,若是建宁候不表态,便是默许了这等行径,尚善堂得了首肯,也必定有恃无恐。那什么见面,师父不去也罢,不但浪费了工夫,还叫他们得意了去。” “我自是不打算去。”文谦说罢,却看向晚云,“建宁候还提起你,说你前阵子在扶风遇见梁将军和梁将军的妹妹?把人家气的不浅。” 晚云想起那梁慧,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她向文谦说起当日去尚善堂抓药的事,道:“我还以为尚善堂的人之所以趾高气昂,必定藏了什么绝活,原来只不过是仗势欺人。论起医术,不过如此。梁慧还说自己师从太医,姜师叔也是太医,她这么说,岂非也丢了姜师叔的脸?” 文谦笑了笑:“没有比试,哪里知道自己的不足。女子从医本是少数,更不不必说梁慧那般侯府闺秀。她在京师的女郎中里已经是佼佼者,小有名气,人人捧着。你日后要常在京师行走,若是见面了还是要客气些。我们和尚善堂的事都在生意上,做人归做人,不必讲究一时意气,逞口舌之能。” 第359章 夏至(一百一十九) 晚云撇撇嘴角。 文谦面上儒雅随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能不得罪的人,总是尽量不得罪。 “那时可不是我刻意挑事,是那梁慧看不起我们仁济堂在先。”憋了一会,晚云才不情不愿地说,“不过师父放心,我自会拿捏分寸。” 文谦点点头,便起身说要去姜吾道那里。 晚云想起昨日与姜吾道定下的新铺子格局尚未与文谦讨论,说正好一道去,和姜吾道一并细说。 “不必。”他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与你师叔商议,今日管不上此事。等我回来,你再与我细说就是。” 说罢,他让仆人准备马车,起身离开。 文谦才走没多久,晚云正陪着王阳回房,外头传来热闹的声音,隐约听见袁盛的笑声。 二人对看一眼,又赶紧往外院去。 几日前,他们估算了和市的药材之数,料想仍有不足,就琢磨着向沈家的云和堂借。正巧沈英就在来京师的路上,沈楠君便再告奋勇地前去迎接。王阳当时有些担忧,沈家父女先前有积怨,已经到了几乎互不相认的地步,如今一朝见面,他怕他们再起冲突,于是让擅长打圆场的袁盛作陪。 方才这厢忙着应付了封良父子,竟是忘了这桩事。 二人没走几步,便看见沈楠君和袁盛迎面而来。 “沈姊姊和盛叔回来了!”晚云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说着,眼睛往他们身后瞟。 袁盛笑道:“放心好了,一切顺利。” 沈楠君拉着晚云的手,微笑地对王阳道:“我父亲来了,已经在外面堂上等候,不知文公何在?” 听得这话,晚云和王阳都知道事情办好了,脸上露出喜色。 “师父刚刚出门不久,去了姜师叔那里。”王阳道。 “那便无法了。”袁盛道,“沈公已经坐在堂上,总不好怠慢。还请公子出去迎一迎,替掌门作陪。” 王阳颔首,正迈步前行,却又停住,神色踌躇。 “盛叔,”他忽而转头,对袁盛道,“劳烦替我吩咐庖厨备几个小菜,让楠君陪着沈公先用早膳,我随后就到。” 袁盛露出讶色,晚云在一旁看着,却了然于心,觉得好笑。 虽然王阳脸上颇是镇定,但晚云却知道,他其实是慌了神。 丑媳见公婆,总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丑婿也一样。她还以为王阳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到了跟前也能坦然迎上去的人,当下这顾虑重重踟蹰不前的模样,竟是第一次。 “吩咐庖厨的事,我去办便是。”晚云自觉责任重大,憋住笑,对袁盛道,“盛叔陪着师兄回屋去,亲自给他换身好看的衣裳。沈公今日大驾光临,我们王郎不可失了体面。” 看着她那促狭的神色,王阳瞪她一眼,袁盛则全然回过神来,笑着称是,便上前来扶王阳。 晚云有转而对沈楠君说:“师父那头,我骑快马亲自去请,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可回来,不会让沈公等太久。在此之前,沈姊姊先去堂上陪着沈公可好?替我等在他面前解释解释,也免得他误会了。” 沈楠君微笑,应了一声。 她瞥了瞥王阳,脸上泛起红晕,对晚云道:“晚云,你当真周到。” “她就是爱看人笑话。”王阳哼哼唧唧。 沈楠君却看他一眼,嗔道:“你快去,仔细收拾妥当了再出来。左右父亲还未用早膳,我与他道明缘由,先陪着他便是。他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 王阳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乖乖地由着袁盛搀着,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几人说定之后,分头行动。 晚云到庖厨里交代了一番,而后牵出常百万,出了门,往常乐坊而去。 文谦乘着马车,到达姜吾道的宅子前时,望门的仆人随即迎上前,将他搀下来。 姜吾道正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指点弟子为患者看病。 旁边院子的空地上,摆着许多用砖石垒起的临时灶台,柴火烧得正旺,各色药罐摆在上面,药气和着烟气,味道浓重。 -- 第406页 “先前煎药用的庖厨也被烧了,用不得,我见旁边这院子还算通风,就让弟子们清理出来,专门做煎药之用。”姜吾道好不容易腾出空闲,对文谦道,“当下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些破砖碎瓦。我想着,将周围的民房租些下来,且搬过去,等到将来新房都造好了,再搬回来。” 文谦颔首:“也只得如此。只是这周遭的民房也都住了人,只怕商量不易。” 姜吾道说:“他们都是些老街坊,不少人还时常到仁济堂看病,话是好说的。只不过我等也是有求于人,不好亏待了人家,多出些钱是定数了。” 提到钱,文谦心中不由喟叹一声。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偏偏那该赔钱的人,还在耍花招。 “这钱既然是花定的,我这里无二话。”文谦道,“你去找鸿初,与他商量便是。” 内院里,姜吾道的书房不曾被焚毁,如今好端端的。 师兄弟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书房里坐下。 姜吾道给文谦倒了一杯茶,看了看他:“我听说,封良父子上门见你去了?” 文谦拿着茶杯,不紧不慢喝一口:“何止见我?他们下午还要来见你。” 姜吾道讶然,文谦随即将今日那父子二人的言行举止描述了一番。 “老匹夫养出竖子。”姜吾道冷笑一声,“赔罪赔钱就完了么?圣上这偏架拉得着实难看。” “能让他们赔罪赔钱已是不易。”文谦淡淡道,“莫忘了,那是封家。” 姜吾道又冷哼了一声,却盯着文谦。 “封家之事且不提,我倒想问问前阵子,师兄为了晚云去宫中面圣之事。”他说,“圣上果真如此开明,不但答应将晚云从皇城司摘出来,还答应让她和九殿下顺利成婚?” 文谦神色平静:“正是。” “师兄不必瞒我。”姜吾道摇头,“圣上是什么人,我与师兄一样清楚。此处只有我在,师兄说吧,到底答应了圣上什么条件?” 文谦沉默良久,好一会,声音疲惫:“圣上欲将河西的仁济堂收归皇城司。” 姜吾道震惊不已,看着他,正欲说话。 突然,门外响了一声,似乎有人不小心踢到了墙根的碎瓦。 有人。 第360章 夏至(一百二十) “河西?”姜吾道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惊得站起身来。 “正是。”文谦道。 姜吾道难以置信地看着文谦。 “师兄答应了?”他怒气冲冲,“圣上此举究竟何意?” “你先坐下。”文谦道。 姜吾道并不理会。仍急道:“方师兄在河西经营多年,那可都是他的心血!” 文谦道:“圣上还能是何意,自然还是不放心河西。记得我上回跟你说过,圣上十分忌惮九殿下,所以才让晚云嫁给九殿下,存了要她监视九殿下的心。” 这话,姜吾道自是记得。 裴渊在河西威望甚高,虽然人人都知道京城有个皇帝,但对裴渊的爱戴却远超皇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就算裴渊是皇帝的儿子,此事也引起了皇帝的忌惮。河西位置险要,东可攻中原,西可出西域,皇帝想要抓住西北,便要牢牢将河西拿在手中。 故而这些年来,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朝廷多次尝试削弱甚至夺走裴渊手中的河西军政大权。奈何他在河西根基着实深厚,贸然动他,只怕引起河西大乱,反而对皇帝不利,故而只得忍下。 皇帝对裴渊又爱又恨,可见一斑。 而去年的那桩哗变,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包括皇帝在内,许多人原本以为会大大削弱裴渊的势力,可最终只折损了宇文鄯一人,上下并未离心,不仅守住了疆土,还一举打下了高昌,让西戎归顺,简直势如破竹。这样大的功绩,皇帝虽然真的高兴,但也真的更加骑虎难下。 “故而,他将主意打到了仁济堂来。”姜吾道恨道,“他明面拿九殿下没有办法,便要来阴的。” 文谦道:“圣上是个只看实际的人,年纪越大,越是不信任别人,包括儿子。如今九殿下手下多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又有河西马场提供源源不断的良马。凉州乃交通咽喉,靠着四方往来而越发富庶,粮草丰足。若九殿下起了异心,抬脚便可到长安来,成了圣上心腹大患。加之太子屡屡招惹九殿下,弄出这许多荒唐事来,招致九殿下诸多不满。这异心今日不起,难保起到新君头上。” “父子不似父子,君臣不似君臣。”姜吾道冷冷道,“既如此,圣上为何不索性将九殿下,另择他信得过的人去镇守河西,大家干净,也省得让仁济堂来趟这浑水。” “他倒是想,可谁人能当此重任?” 姜吾道想了想,无言以对。 历朝历代,新朝开立后,都免不了要弹压一番功勋之臣。这些人,在打天下的时候都出了大力,也往往拥兵自重。为了防止再起祸患,为新君稳定朝政,他们就成了新朝忌惮的对象。 皇帝为人谨慎,对勋臣们的打压早在入主京师之前便已经显现苗头。勋臣们也大多明白得很,知道自己跟皇帝对抗没有好结果,领了封赏,趁早卸甲归田,钱财和名节双双保全。 于是死的死,退的退,才几年,朝廷竟落得个无将可用的尴尬境地。 裴渊和裴瑾是新朝后成名,为后起之秀,而且又是皇帝的儿子,比别人更得他信任,因而当年并没有被对付。否则这封疆大吏,断也轮不到资历尚浅的裴瑾和裴渊来当。 -- 第407页 放眼朝野,当下,裴渊已经是河西道总管的最佳人选了。故而就算皇帝再忌惮,为大局计,仍觉得不动比动更为明智。 同时,要确保裴渊不会反。 姜吾道明白过来。 “所以圣上才想要河西的仁济堂。”他说,“圣上仍要监视九殿下,这边又答应师兄不动晚云,便要举仁济堂之力监视九殿下。他怕是想干脆把仁济堂开到凉州都督府里去吧。” 文谦摇头:“圣上的想法不尽于此。他看重河西的暗桩,也看重何田。” 姜吾道知道何田明面上是回春堂的主事,实则是培养暗桩的功臣,蹙眉道:“圣上还想要更多的暗桩,监视整个河西?” “也不止,圣上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夺取西域,并且将西域握在自己的手上。” 姜吾道冷笑。 当年打天下时,仁济堂用暗桩刺探敌情,完成出色,让皇帝事半功倍。因此,皇帝对这些暗桩的本事乃是十分信任,取西域自然也要效法。这是第一层用意,至于第二层,则是针对裴渊。西域紧邻河西,于情于理,都该是裴渊出手攻占。一旦成功,他就控制了河西和西域。这般广袤的地域,可与中原匹敌,这是皇帝无论如何不想看到的,故而他要用暗桩将西域控制在手里。 怪不得要留下何田。 “那方师兄呢?”姜吾道紧问。 “我向圣上请求让方师兄离开,圣上已经同意。” “可方师兄不会同意。”姜吾道严肃地说,“师兄,河西是方师兄的心血,他一家老小都在凉州,那里已是他的家,比我对京师的感情,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事,师兄可有把握说服他?” “说不服也要说。他离开河西之后,可到别处分号去做主事,日子不会比河西差。”文谦无奈道,“吾道,我已经老了,总要为鸿初、晚云想一想。他们已经是我的儿女,我不能辜负了他们父母的嘱托。” “师兄糊涂!”姜吾道有几分激动,“方师兄此生最看重的就是河西仁济堂,就算师兄将掌门给他,他也不会愿意!此事就算让晚云去选,她必定也不同意师兄这么做。师兄又何必一意孤行,让她日后承受愧疚和责难?” “吾道,我心意已决。”文谦看向他,目光却异常平静,“待京师事了,我便亲自往凉州去一趟,与方师兄商议此事。” “这是先斩后奏,师兄答应了圣上,还有什么可商议。”姜吾道恼道,“晚云的婚旨一旦下来,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师兄要与去方师兄说什么?通知他离开凉州么……” 话没说完,突然,门外响了一声,似乎有人不小心踢到了墙根的碎瓦。 姜吾道和文谦皆神色一紧。 有人。 这两天有点犯迷糊了…… 上一章小动了一下 另外不小心错更了醉玉的一章到这里,需要平台上班以后帮忙删掉 跟宝们先说个抱歉哈 第361章 夏至(一百二十一) 姜吾道即刻起身,走出门去。 只见墙角叠好的碎瓦却是塌了两块下来,不过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喵!”未几,一只小猫走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姜吾道的心放下来,转身回屋去,从瓦罐里拿出几条小鱼干,放到小猫面前。 小猫随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无人。”姜吾道对文谦道,“猫罢了。” 文谦颔首。 没多久,一名僮仆从院外走进来,禀道:“常娘子来了,说是找掌门有急事。” 文谦讶然,问:“晚云何时来的?” 仆僮笑道:“刚来的。掌门还是出去看看把,小人看娘子有些着急。” 文谦没说话,和姜吾道对视一眼,起身出去。 晚云果然在堂上,见到文谦,道:“师父快随我回去,沈姊姊的父亲沈英登门作客了。” 不等文谦说话,姜吾道插嘴:“沈英那等莽夫,让他等着,我还要与你师父议事,说完了再去见他。” 晚云却道:“那可不行。师父不知道,我出门时就看师兄有些紧张,只怕他是头一回见老丈人,不知如何相处,师父快去救救他。” 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文谦想到王阳平日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笑了笑。 他转头看向姜吾道:“我先回去一趟,待见完了沈英再过来。” 姜吾道颔首,却看了看晚云,少顷,道:“师兄且去。” 文谦不多言,吩咐仆人备车,往门口而去。 晚云也笑嘻嘻地姜吾道作别:“我先到那边帮忙,有空了再过来。”说罢,她跟着文谦后面离开。 姜吾道仍站在堂上,看着那师徒二人的背影,心中长叹一口气。 “师父先回去吧。”到了马车前的时候,晚云忽而道,道:“我几日未出门了,想在四周转转。反正在沈公面前,只要有师父就成,我除了干站着,也说不上什么话。” 文谦看了看她:“逛去何处,莫不是要去找九殿下?” 晚云笑笑,不置可否。 文谦也不反对,只道:“早些回来。” 说罢,坐上了马车。 晚云看着马车走起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目光严肃。 方才传话的僮仆走过来,道:“娘子不必担心,我方才和掌门说娘子才到,他必定不知娘子曾到过内院。” -- 第408页 晚云看了看他,挤出个笑,道:“有劳你。方才一时心急,竟然不经通传跑了进去,而后才想起师叔定下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院的规矩。幸而你帮忙,不然被师叔知晓我坏了规矩,还不知要如何罚我。” “好说。”仆僮道,“小事一桩,娘子但吩咐便是。” 晚云又跟他寒暄两句,朝马厩走去。 心在胸膛里撞着,纷乱不堪。 文谦方才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全然无法平复。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忐忑不安。尤其是那日文谦去见了皇帝之后,回来跟她说,皇帝不但不会让她搅到暗桩的事里,还会让她和裴渊成婚。那时,晚云虽感到高兴,却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真实得很。 如今,她总算全都明白过来。 从来没有那样的好事。师父怎能光凭一张嘴就说服皇帝? 皇帝不会改变。他不会因为文谦跟他有几分旧情故谊,就轻易让步。他连儿子都算计,又怎么会放过别人。 仁济堂在河西的分号确实比她一个常晚云更为有价值,这才说得通。 而师父竟然应了。师父说他不能辜负她父亲的托付,可那是河西。 方庆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仁济堂每一个人都知道。晚云曾义正辞严地站在姜吾道这边,在文谦面前据理力争,为他保住京师分号。如今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方师伯丢掉了河西? 而如果不答应,自己和裴渊…… 晚云的心头跳动,只觉今天的太阳格外大,将四周炙烤得滚烫,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马夫替她牵来了常百万,她翻身上马,心中只有一个去处。 白马载着她过坊穿巷,从城东到城西。这个地方,只上回和六儿出行时匆匆经过一次,可晚云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齐王府前。 她想见裴渊。 纵然不清楚要对他说什么,可她心头只想见他一面。 王府有特权,府门能在开在坊墙上,正对着大街。 门外护门仪仗威武,手握长戟,厉声问她所寻何人。 晚云从脖子上取下裴渊给的玉佩,道:“我要见九殿下。” 护门的视线扫过玉佩上的子靖二字,赶紧拱手道:“殿下不在府上,小人领娘子入府歇息。” 晚云蹙起眉头,问:“殿下去了何处?你能差人去跟殿下说一声么?我有事要见他。他见这玉佩便知我是谁。” 护门不识晚云,可她手中信物又千真万确,他不敢怠慢。 他想了想,对晚云道:“娘子且将玉佩给小人,在此处稍等,小人去去就回。” 晚云依言交给他,护门随即转身入内。 没多久,一个文士走出来,手中拿着晚云的玉佩。 晚云一怔,赶紧行礼:“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显与晚云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上次看到她,她还是男子装束,如今这副女子打扮,让公孙显有些不敢认。 “娘子别来无恙。”他微笑道,“在玉门关时,娘子被人劫走,在下至今仍过意不去。” “无碍,先生不必挂怀。”晚云无心叙旧,只问,“我有事寻阿兄,可否劳烦先生遣人去找阿兄,我就在这里等他。” “自然可以。”公孙显道:“只是殿下被兵部传唤,似有要事相商。那地方是军机要地,不能随意行走。府里的人纵然入得兵部,怕是也见不着九殿下。” 晚云蹙起眉头:“如此,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在下也不知,若是商议的事多了,殿下在宫中留宿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公孙显看她那纠结的神情,不由得问,“娘子是否有急事,不知在下可否能帮上一二?” 晚云摇摇头。 公孙显道:“娘子不如随在下先入府。在下遣人去看看,若是殿下议事完毕,便请他回府。” 纵然焦急,可事情也急不来。 晚云想了想,只得道:“那便有劳先生。” 第362章 夏至(一百二十二) 公孙显是齐王府长史,主亲王府外院诸事。可晚云知道,他实际的管辖比这多得多。 他也是岳浩然亲自培养的弟子,和楼月一文一武,辅佐裴渊,颇得裴渊的器重和信赖。裴渊督凉州时,他便是是裴渊留在京师的耳目。 “娘子后来的事迹,在下已经听阿月说了。”厢房里,公孙显边倒茶水便说道,“阿月对娘子赞赏有加,让在下也惊叹不已。” 公孙显向来一副儒雅模样,说话温声细语,不疾不徐,听上去让人如沐春风。 晚云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以为难以让先生对我改观。” 公孙显知道,她指的是之前在凉州,他逐她出都督府之事。他本就不打算瞒着她,就算裴渊不说,楼月那大嘴巴怪必定也早就将他出卖得彻彻底底的。 “我在河西时确实对娘子多有不善,”公孙显坦然道,“因为在我眼里,娘子并非殿下的良配。我辅佐殿下,需得时时替他警醒。有时纵然招致怨恨,也不能有丝毫犹豫。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那如今呢?”晚云看着他,“先生对我却与以往大有不同,莫非是装的?” 公孙显笑了笑,道:“说句实话,就算到了今天,在下仍然不觉得娘子是殿下的良配,殿下于娘子亦然。” -- 第409页 死犟。晚云心想。 “那依先生所言,何人才是阿兄的良配?”她不依不饶地问道。 “其实不少。”公孙显说罢,起身去案上拿起一卷画卷递给晚云,道:“宗正寺对殿下的婚事操心得很,这是他们前两日送来的,尚书右仆射的长女杨氏的肖像。” 晚云看那画卷装在锦缎做的布袋里,面上用小楷写着里面人的姓氏生辰。她没兴趣打开来看,只将画卷放到了案上。 公孙显继续说,“这样的肖像,王府里每几日就会收到一幅。不过尚书右仆射示好,对殿下颇为重要。尚书右仆射在朝中声望颇高,关系庞大,若得他的支持,殿下日后即便身在凉州,在朝中的后顾之忧可以大大减少。” 晚云终于感到不快起来。 “那先生不曾好好劝说阿兄娶这杨家女子么?”她冷笑一声。 “娘子觉得我不曾么?”公孙显叹口气,“殿下的反应,娘子也该猜到了才对。” 心头登时被安抚了一下,晚云的脸色好转了许多。 “阿兄若是会同意,他早就娶上王妃了。”晚云道,“也轮不到这位尚书右仆射来提亲。” 公孙显颔首:“正如娘子所言。既然殿下连这样的机会也放弃了,在下还能再说什么呢?” 晚云道:“先生是说,阿兄因为我,失去了原本能得的好处,是我耽误了阿兄?” 公孙显道:“娘子在殿下身边待了些时日,知道他和朝廷的关系,也知道他当下处境。在下相信,娘子是个知进退的明理人。” 这话的语气虽然仍旧温和,但晚云听得出,他并非对她寄予厚望,而是全然的提醒和警告。 她看着公孙显,面色微微沉下。 “知道了。”少顷,她说,“不耽误先生,先生忙去吧。” “如此,娘子慢用。”公孙显对她欠身一礼,起身离开。 六儿听闻晚云来,没多久就到了厢房里。 他热情地奉上冰碗为她解暑,还呈上了她喜欢的小食。晚云的兴致却不高,谢了六儿,一声不吭地吃着,不似从前般叽叽喳喳停不下来。六儿料她累了,便给她的榻上添了几个软枕,让她好生歇息。 不知为何,晚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公孙显最后的话。 若在从前,她会不屑一顾。 她相信裴渊,知道婚姻一向被裴渊视为私事,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安排。她也是如此。那白首偕老之人,若非自己真心喜欢,日子过起来有什么意思? 然而现在,她发现,无论对裴渊而言,还是对她而言,这件事,都并非只关乎他们自己。 半个时辰后,裴渊终于回来。 晚云倚在隐囊上歇息,迷迷糊糊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便看见裴渊的身影到了跟前。 “阿兄。”她揉揉眼睛,连忙坐起身。 裴渊脸上的的神色颇有些惊喜,大步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在榻旁坐下, “我想着好些时候不曾见到阿兄,便来了。”晚云抿抿唇,故作轻松。 裴渊的唇角弯了弯,漂亮的双眸里,盛着微微的光,玉冠金带,俊美无匹。 “我也想去见你。”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刚才睡乱的一丝散发绕到耳后,“可这边着实太忙碌,总抽不出空来。” 晚云没说话,上前靠在他怀里。 她身上的味道很是舒服,淡淡的幽香,带着隐隐的药材味道,裴渊一向喜欢。 他和她依偎着,手环在她的背上,少顷,温声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遣人去与你说。三郎他们后日即到京师,你不是想看大军归朝,招摇过市么?我后日一早去接你,带你看去。” 晚云闻言,抬起头。 “三郎回来了?”她问。 “正是。” 晚云想了想,“嗯”一声,又靠回那怀里。 裴渊看她并未似想象中兴奋,不由得问:“当初不是你说要去看的?莫非如今又不想了?” 她并非不想,只是心境已经大不一样。莫名地,她有些害怕见到谢攸宁等河西将士。他们浴血奋战,不曾畏惧,也不曾退缩。可皇帝却在算计他们,而仁济堂,是站在皇帝的这边…… “阿兄有所不知,”晚云找着理由,道,“沈姊姊的父亲来了,如今正与师父在堂中说话。师兄身体不便,师父又人忙事多,不能面面俱到,我回头也要赶紧回去,看是否需要帮忙,明日也不知能否脱身。” 裴渊松开她,问:“是否要我拨几个王府的人过去帮忙?” “王府的人自有王府的事务要忙,阿兄怎能支开他们去做我府上的事呢?” “有何不可?”裴渊道,“不过临时去几日罢了,此事六儿自有安排。而且,他们日后不就听命于你,不过早几日罢了,并无甚区别。” 第363章 夏至(一百二十三) 晚云看着他愉悦的神情,心却渐渐往下沉,五味杂陈。 她错开目光,小声道:“不必麻烦,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回去和盛叔说说便是。” 裴渊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这要问她出了什么事,正巧瞥见案上的画卷,目光变了变。 “这画,是谁放在了此处?”他问,“叔雅么?” 晚云知道这瞒不过他,甚至明白公孙显也没有瞒着他的打算。 -- 第410页 “正是 。”晚云道。 “他与你说了什么?”裴渊皱眉。 “公孙先生只是据实已告,并未添油加醋。”她抿抿唇,看着裴渊,“阿兄是怕他告诉我这些,会惹我生气么?放心好了,若阿兄真看上了这位娘子,答应了议亲,我才会生气。” 听她轻柔的话语,裴渊的心安定下来。 晚云确实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胡搅蛮缠的人,有时,他甚至觉得她那无拘无束的性情底下,藏着令人心疼的懂事。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问:“那你是怎么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晚云知道在裴渊面前,但凡有些想法,无论怎么遮掩,他也会看得出来。心中一动,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似有什么噎着。 该说什么呢?告诉他,仁济堂其实并非只是看病卖药的,而是朝廷的爪牙,皇帝不仅用它监视天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会用他来对付裴渊? 还是说,方才文谦和姜吾道那番密谈? 她最喜欢的长辈之一,河西的方师伯,就要因为她,失去毕生的心血…… 一口气闷着出不来。 自己所有的心事,都来自于仁济堂的秘密,而这秘密,不能让裴渊知道。她甚至不能露出一点点苗头,否则他会起疑。 “不过是为师兄那边担心罢了。”晚云道,“沈英那人的脾气,十分可怕,先前好几回扬言跟沈姊姊断了父女关系。如今师兄要娶沈姊姊,也不知会被他如何刁难。” 裴渊笑了笑,道:“这你便不懂了。这父女关系断得越是多,就越是断不了。他若不是心底还牵挂这女儿,亲自入京来做甚?” 晚云却看着他,忽而道:“那阿兄呢?你那般厌恶圣上,可曾扬言过要断了父子关系?” 裴渊的眸中浮起一丝自嘲之色。 “便是没有,才会是如今这般。”他说,“你看,真想断的人,往往不是放话那个。” 晚云笑了笑。生平第一次,她希望裴渊不是皇帝的儿子,不是什么王,也不是什么大将军。但她知道这都是无能者的幻想,裴渊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晚云自己也不能。 “三郎和凤亭兄回来真好,”晚云岔开话头,“阿兄在朝堂上有人帮忙,就不会吃亏,更无需那右仆射帮忙了。” 裴渊看着她,微微挑眉:“我在你眼里就这般无用?” “才不是。”晚云道,“我知道阿兄谁也不怕,但帮手总是不嫌多。” 裴渊心中一暖,双臂展开,将她拥在怀里,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肩膀,单薄柔弱了些,可裴渊每每如此,总觉得自己找到了坚强的依靠,心中的烦恼都会因它而消散。 “你总在为我担心。”好一会,他低低道,“不必如此,你有我。就算遇到再大的事,我也总会找到摆脱的办法。” 晚云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如何摆脱呢?宫里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并且是皇帝。他不但能决定裴渊的命运,也能决定她的,还有仁济堂…… 二人温存一会,晚云推说要赶回仁济堂去帮忙,起身回去。 裴渊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置,无暇分神,便让陈录送她。 晚云下意识地推辞,裴渊却坚持道:“让陈录送,别让我担心。” 见他这么说,晚云也只得答应。 “我看你今日精神不济,方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扶她上马的时候,裴渊道,“若是堂中的事不便让我插手,不愿说便罢了,但务必要与你师父直说。别憋在心里,也别自己兜着。记着万事有我。” 晚云的目光动了动,过了会答道:“知道了。” 裴渊那漂亮的双眉舒展开来,锐气化开,双眸泛着温柔的光。 “去吧。”他说。 晚云恋恋不舍地催马前行,在陈录等人的护送下,没多久,消失在街道尽头。 裴渊敛起笑意,转身步回府中,对左右道:“叔雅何在,去请他来见我。” 文谦与沈英的会面比晚云想的要顺利些。 才入门到外院,她就听见堂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不是文谦的,而是沈英的。 她轻手轻脚走到堂外,从窗边偷看,只见文谦和沈英坐在上首,看着坐在下首的王阳、沈楠君二人,不知在说着什么,似乎颇是高兴。 “娘子快进去吧。”袁盛走过来,催道,“方才掌门还频频问娘子怎么还没回来,说有娘子在才热闹。” 晚云哂了哂。若是平日,她大概会得意起来,也春风满面地进去凑个热闹。 而今日…… 她对袁盛道:“我方才在市井逛了好一大圈,累了,想回去睡一小会。若是师父再问起,劳烦盛叔和师父说一声,别叫师父担心。晚膳也不必等我,在锅里温着,等我睡醒了再去伙房找。” 袁盛愣了愣,想再问一问,却见她已经转身离开,回房去了。 越往内院走,那堂上笑声越远,更显内院幽寂。 金色的夕阳落在院子里,将院子清清楚楚地划成明暗两个世界。 晚云望着前面的小路,只觉双脚就跟灌了铅似的,愈发沉重。 ──“圣上欲将河西的仁济堂收归皇城司。” ──“……晚云的婚旨一旦下来,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师兄要与去方师兄说什么?通知他离开凉州么?” -- 第411页 ──“你有我。就算遇到再大的事,我也总会找到摆脱的办法……” 无数话语,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晚云扶着一棵树,定定望着自己的影子。 不知停留了多久,只听身旁有人唤“姑姑”。 回头,看是慕浔站在一旁。 慕浔盯着她的脸,狐疑地问:“姑姑怎么哭了?” 第364章 夏至(一百二十四) 晚云忙往脸上摸了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出眼泪来。她忙抬起衣袖,胡乱地擦了擦。 “不是哭。”她解释道,“是刚才去庖厨,被里面的烟熏了。” 说罢,晚云扯起个难看的笑,匆匆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才要进门,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着仍一脸狐疑的慕浔,道:“对了,方才九殿下和我说,谢将军明日将归,你可收到了阿言的消息?他随谢将军一道归来么?” 说到慕言,慕浔露出高兴的神色:“正是!我也是方才才收到阿言的信,他明日归来,还说要来找姑姑说话。” 晚云“嗯”了一声,又扯了扯嘴角,走进屋子里。 房门关上,幽暗一片,寂静无声。 晚云怔怔地靠在门背上,鼻子一酸,泪水终于再无顾忌地涌了出来。 白日里的一切过于纷繁,晚云确实累了。 她转着心事,原本以为会睡不着,不料,沾枕即眠。 不知睡了多久,忽而听见敲门声,晚云只道是袁盛来催她吃饭,便用被子蒙着头装作没听见。 只听见外头有人说:“醒了就起来开门。” 是王阳。 晚云睁开眼,只得应一声,慢慢吞吞地爬起来,整了整理头发,披了件衣裳,便去开门。 王阳手里提着一只食盒,递给她,道:“去哪里玩的这么疯,竟然连饭也不吃了?” 晚云低头接过,道:“在外头逛的时候吃过了,还不饿。也不想在宴席上扫兴,于是索性回房睡会。” 那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鼻音。 王阳盯着她,指了指屋子里,示意她进去说话。 晚云道:“我还没睡好,师兄有话不能明日再说么?” 王阳问:“听阿浔说你哭了?跟我说说,你在外头逛究竟是逛到了什么,竟能让你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也流起泪来?” 晚云撇了撇嘴,方才竟忘了让慕浔莫说出去。 “谁说我哭了。”她嘴硬,“我不过是被庖厨里的烟熏了。” “庖厨里还不曾做饭,哪里来的烟。”王阳不客气道,“你方才是去见九殿下了?” 陈录送晚云回来的时候,有许多人看到了,自然是瞒不过王阳。 晚云“嗯”一声,道:“本来要去西市逛逛,经过齐王府,就进去打了个招呼。” 王阳眉梢微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晚云赶紧道:“师兄莫胡乱猜测,阿兄没有惹我伤心。” 王阳只沉默着打量她片刻,轻轻往屋里一指,道:“进去说话,等你用了膳我就走。” 晚云见他坚持,没有办法,只好请他进来。 食盒里放着一碗粥,还有几碟她爱吃的小菜。 晚云低头喝粥的时候,只觉王阳的目光正在她头顶盘旋,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药材的事,沈姊姊的父亲怎么说?”为了不让他多心,晚云岔话问道。 “还算顺利。”王阳道,“楠君在路上就和沈公说了。他纵然不情愿,也没有拒绝。他们父女的关系刚刚缓和些,看在楠君的面子上,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异议。” 晚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在益州,沈英的云和堂和仁济堂是死对头,如今仁济堂有难,他能够出手帮一把,已经是莫大的善意。 王阳继续道:“明日我将药材清单呈上,探探他的存量多寡,便可定下此事。” 晚云颔首:“师兄既然能与沈公坐下议事,说明婚事也议好了?” 王阳淡淡地“嗯”了一声:“差不多。” 晚云来了兴趣:“定了什么时候?” “具体的日子还未定下,大致在年底。”王阳道,“沈公是个好面子的人,提亲议亲这些礼数总不能少。” 晚云算了算,明日就八月了,还有五个月,须得抓紧才是。 “这是师父和沈公的意思?”晚云问。 “是我的意思。”王阳道:“楠君虽然与沈公勉强和好,但毕竟周元的事并未全然过去,在楠君心上仍是一根刺。他们妇女纵然和解,也回不到曾经的光景。楠君不想再回去云和堂了,但呆在我们堂里无名无分的总叫人说闲话,她是心宽,不在意这些,可我总要替她着想,所以琢磨着尽早完婚。” “那师父和沈公没说什么?” “沈公不好说什么。周元之事,闹得他们几乎决裂,沈公到底还是想重归于好。况且,我和楠君成婚,而且以我们堂的名气,也不算辱没了楠君。对于沈公而言,这已经是上好的结果。至于师父,你是知道的,但凡是我等的心愿,他总会尽力去满足。” ──“……吾道,我已经老了,总要为鸿初、晚云想一想。他们已经是我的儿女,我不能辜负了他们父母的嘱托。” 晚云不由又想起今日文谦说的话,一时默然。 “师兄,”好一会,晚云道,“你说……师父对你我那样好,我们该怎么做才算不辜负师父?” -- 第412页 这问题突如其来,王阳看向她,见她神情严肃,一时怔了怔。 “我不曾正经想过此事。”王阳道,“不过我等将师父交代的事情办好,自然就是不辜负了。” 晚云不满意这个答案,道:“那如何才算将师父交代的事情办好?” 王阳想了想,道:“师父将这辈子的大半心血都给了仁济堂,如今他想退了,便自然盼着你我将仁济堂牢牢守住。” 晚云的眉头轻轻蹙起。 “师兄可有信心?”她小声问,“师兄觉得,你我能守好么?” 王阳看着她,目光怪异。 “你怎会问这些?”他说,“师父让你当二主事的时候,你可是欢天喜地,容不得别人说你不行。莫非到了现在,你竟又怀疑起自己了么?” 晚云嗫嚅道:“也不是,我就问问师兄,此事师兄如何想。是师兄说我们要无话不谈……” 王阳正襟危坐,道:“此事关键,并非在于信心,而在于决心。师父替我们铺了那么多路,身体力行地教我们行医和做事,他尽力了,我等也需尽力。不是能不能守好,而是必须守好。故而无论遇到何事,你我都要将仁济堂保住。” 他的目光坚定,仿佛在晚云混沌的心中投下一个石子。 良久,晚云咬了咬唇,低声道:“知道了。” 第365章 夏至(一百二十五) 这天夜里,晚云一整夜也没有睡着。 裴渊、文谦、姜吾道说过的话,在她心中反复回想,如同炖药一般煎熬。 天亮的时候,她身上披着一件外衣,定定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透出黎明的光。 卯时才至,仆人纷纷起身,院子里传来清扫院子的声音。 晚云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起身梳洗罢,推门出去。 不料,才出门,就遇到了正从文谦的院子里出来的袁盛。 他见了晚云,露出讶色:“这才一大早的,娘子怎就起身了?” 晚云道:“早上要出门一趟,便起身用膳。倒是盛叔,怎么从师父的院子出来,莫非师父已经醒了?” 袁盛笑道:“并未,而是刚刚睡下。昨夜沈公和掌门相见恨晚,一直饮酒到天明。” 又是彻夜饮酒,明明前夜才和永宁候喝了个通宵。 她蹙起眉头:“师父一个郎中,怎这般不爱惜身体。” “掌门是高兴。”袁盛笑道,“他只是喝几杯酒就能促成此事,自然甘之如饴。” 晚云望向文谦的院子,目光深深。 用过早膳之后,晚云就牵出了常百万,离开宅子,往宣阳坊去。 若非朝会,裴安没有早起的习惯。 今日,他是被皇城司的无字玉符惊醒的。 撒了好大一通起床气,裴安才骂骂咧咧地从寝房出来。 水榭里,有个女子安静地坐着,正低头饮着一盏茶。 他有片刻错觉,眼前刹那间闪过宇文瑶的身影。 是有几分相似。 裴安定了定心神,徐徐摆步过去。晚云听见脚步声,起身施礼:“见过二殿下。” 裴安走过去,没好气:“说吧,一大早地来找我,又闯了什么祸事?” “没有祸事,”晚云平静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裴安想了想,问:“什么事只能来找我,而不去寻你神通广大的师父和阿兄?” “自然是因为只有二殿下能助我办成此事。” 她脸上的神色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哦?”裴安侧目道,“说来听听。” “我想请二殿下帮忙,让我面圣。” 裴安愣住。 “面圣?”他觉得这要求简直荒谬,“为何?” “自是为了极其重要之事。”晚云道,“并且,我不欲师父和阿兄知晓,请二殿下代为保密。” 裴安不由冷笑:“要求这般多,你是来求我还是来给我下旨?” “都不是。”晚云道,“我来跟殿下谈谈合作。” “合作什么?” “殿下可知,圣上将收回河西仁济堂?”晚云道,“并且会绕开殿下,让何田全然掌管。” 裴安的目光定了定。 “你从何处知道此事?”他问。 看着那狐疑的眼神,晚云确定他不知情,心稍稍放下些。 “我如何得知,与殿下无干。”晚云道,“殿下只须想一想,河西仁济堂的暗桩有多厉害,将来要做什么事,以及他们脱离殿下之后,功劳归谁。” 这些话,正中裴安心头。 “你见父皇,是为了此事?”他问。 “正是。” “你欲如何?” “劝圣上改了这念头。”晚云道,“河西仁济堂,是我师伯的毕生心血,我不能让它白白交给别人。我要保仁济堂,殿下要保住对暗桩的绝对控制,你我是在一条船上。” 裴安盯着她,没有说话,仿佛一只鹰隼,在琢磨着究竟该如何对猎物下手。“听闻前几日文公为了你和九弟的婚事入宫,”好一会,他忽而道,“可就是为了此事?” 文谦并非无名之辈,在宫中进出,被裴安知晓也很正常。 晚云不遮掩,道:“正是。” 裴安不说话,手端着茶杯,轻啜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晚云,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些许破绽。 -- 第413页 晚云只平静地看着他,道:“殿下觉得我会拿此事玩笑?” “不担心。”裴安道,“须知我与父皇无话不说,我可与父皇求证。若他问,这是何人在胡言乱语,我自会供出罪魁祸首。左右与我无碍,你可知晓?” 晚云淡笑。 跟皇帝无话不说的人,在这世间并不存在。论亲密和信任,封良绝不在裴安之下,可封家人说错话办错事,皇帝根本不会放过。 这裴安,狐假虎威倒是熟练。 “我知晓。”晚云道,“殿下尽可向圣上求证,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现在,殿下该有个主意。毕竟殿下深谙圣上的心思,必定知道事情必定会走到这一步。” “是么。”裴安仍强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吹了吹茶杯的热气:“你倒是说说,父皇是什么心思?” “殿下是圣上最信任的皇子,这自不待言。”晚云道,“不过殿下从前游离与朝事之外,只有个闲散亲王的名号。如今,殿下一朝回朝,却手握监听四海大权,能提人审案,能给人定罪,论实权,与三品大员无异,可谓平步青云。这些,都是圣上给的,但殿下可想过,圣上会一直给下去么?殿下已经离位极人臣不远,圣上赏无可赏,莫非还会继续让现下坐大?当下,皇城司已经在京师名正言顺地挂牌,下一步,就是成为那明面上的实权之地。殿下之所以插手仁济堂和封家的恩怨,并非只是为了帮仁济堂,还是为了借此敲打大理寺,从那边夺权。殿下才能卓越,圣上自然都是看在眼里,如要换将,当下正是时候。” 一时间,水榭里安静下来。旁边树上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吵得教人烦躁。 “这是你师父和你说的?”裴安的声音喜怒不辨。 “何人与我说的并不重要,但这些话,皆肺腑之言。”晚云道,“我说这些,亦并非为了殿下,而是为了仁济堂。如我先前所言,我们已经到了一条船上。” 裴安却露出一抹冷笑。 “狂妄。”他说,“你以为我是那贪恋权势之人?我过惯了散漫的日子,若非父皇出面,我还真不想管这些乌七八糟之事。不瞒你说,回京以后,我诸多不适,光是点卯上朝就让我很是头疼。父皇要换人,却是正好。” “殿下这番说辞,还是留着应付别人为好。”晚云毫不客气,“殿下并非平庸之辈,若真是存了应付之心,又怎会将皇城司做到如此地步。从前,殿下虽身处千里之外,却对中原乃至朝廷了如指掌,甚至比那些身在太极殿上高谈阔论的文武百官更洞悉其中玄妙,为何?乃是殿下胸有宏图,殿下的志向,远远不止做一个闲散诸侯?” 宝们问什么时候恢复三更,这个月要出门旅行,估计只能保持单更了,争取下个月恢复三更哈! 第366章 夏至(一百二十六) 裴安的目光沉下,道:“你以为,你十分了解我么?” “我自不敢说了解。”晚云道,“不过是有幸跟殿下打过几回交道,还跟殿下小住过一阵罢了。” 她指的是裴安当初劫走她的事。 裴安的神色仍不以为然,目光却变得捉摸不定。 “就算我如你所言,想做些事,又何必那样辛苦?”裴安道,“我可是皇子,堂堂亲王,要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又不难。” “殿下要的可不是一官半职。” 裴安看着她,倏而目露寒光,道:“你可知,就凭你方才那句话,就足以让我把你杀了。” 晚云毫无畏惧之色:“那权看殿下出于什么目的。若我说错了,那就不过是句玩笑话,殿下何至于杀我?如我没说错,殿下则大可不必动这干戈。我是仁济堂的人,站在殿下这边,莫非殿下成事,无需仁济堂帮忙么?” 裴安嘲讽道:“仁济堂深陷泥潭,你亦不例外。你上门来,乃是要求助,绕来绕去,却成了你帮我?” “这有甚奇怪。”晚云道,“我与殿下非亲非故,互相有求于彼此,才能走得长远,不是么?” 裴安忽而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摇头,道:“你当我是傻子?那你为何帮我,而不帮裴渊?” 蓦地听他提到裴渊,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晚云道,“阿兄官再大,也不过是凉州都督和河西道行军总管,远离京师。他与殿下的宏图大志并无冲突,我帮殿下,与阿兄何干?” “无干?”裴安道,“你是真不知,还是你知而不问?” “问什么?” “问他一样的问题,他心中的宏图是什么?”裴安目光深远,“又或许是,九弟还从未与你坦诚此事?” 晚云看着他,目光沉下。 “阿兄心中所愿,一向是远离朝廷纷争。”她说,“他若能选,甚至不想生在这皇家。” 裴安又笑起来,声音比刚才还大。 “不想生在皇家?”他擦擦眼睛,“这当真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说罢,他看向晚云,目光透着怜悯:“你方才说我时,振振有词,同样的道理,莫非就套不到九弟身上?他若真的想远离朝堂纷争,又怎会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手握一方兵权,连父皇也难以撼动?” 晚云皱眉:“阿兄从前的处境,殿下并非不知。他若不坐到这个位置,如何能在脱离圣上和朝廷的摆布?” -- 第414页 “说得好像只有他处境艰难一般。”裴安继续嘲讽,“除了太子和死去的五弟,我等皇子,又有谁过得轻松?我执掌皇城司,乃有宏图大志;他执掌河西,倒是与世无争?这道理你自己琢磨琢磨,信么?退一万步,他确实志不在此,可时势之中,人人皆身不由己。他既然能被逼着当上封疆大吏,自然也能被逼着争夺天下。” 晚云也露出嘲讽之色:“殿下说这些,不过以己度人。殿下虽是兄长,却与阿兄甚少来往,也就今年才跟阿兄说上了几句话,对于阿兄,殿下又了解多少?” 裴安不以为忤:“我虽不了解九弟,但我了解皇家。你须知道,只要生在了皇家,就无人清白。你以为,父皇为何在河西一事上对九弟如此苛刻,甚至不惜让太子去抢他的功劳?” “二殿下仅凭这些,就给阿兄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未免草率了。”晚云反驳,“阿兄功高,圣上对他有些所忌惮也正常,” “有些忌惮?”裴安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她,“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问你,去年十一月将离起事前,九弟忽而从京师赶往凉州平事,他是如何知晓凉州将乱的?”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她记得,裴渊在高昌时与她解释他和薛鸾关系的时候,就提及了此事。 “是薛鸾传的密信。”晚云道,“她曾与阿兄约定,她给阿兄传递戎人的情报,阿兄助她返回中原。” 裴安颔首:“可你也知晓薛鸾并不尽信九弟,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与我也有交易。我替她截了你,借你将九弟引至高昌。我愿意大费周章地这么做,其中当然是因为她也给了我不少消息。不怕告诉你,九弟那里有的,我这里也有一份。九弟那里没有的,我这里也有。” 晚云明白过来。 “二殿下是说,殿下和阿兄一样,在事发前就知晓了凉州的异动。” 裴安没有否认,道:“我自然与他不一样。我用的是太子的名义,薛鸾实际上更信任我,因而我知晓的消息也比九弟更多些。例如,九弟是临事发时才知道叛变的人是宇文鄯,而我早就知晓了。” 晚云听罢,只觉心中一些疑惑被解开。 她一直觉得蹊跷,为何云游在外的裴安会在那个时候恰巧出现在玉门关?原来他早就知晓了戎人和宇文鄯的阴谋,而这一切,都是薛鸾透露的。 可想着这些,她忽觉脊背生寒。 “薛鸾为何不将消息全然告诉阿兄?”她追问道。 “因为是我让她别说的。”裴安缓缓道:“而我的话,又是谁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她当然明白。 那是皇帝。 皇帝早就知晓内情,却不告诉裴渊,让他丧失了先机。 可先机何其重要。若裴渊在去往凉州之前就先发制人,将宇文鄯擒住,后头又何来一长串苦战? 想到关城上的血战,将士们的惨死和坚守,晚云只觉心头如翻江倒海一般,却冷如冰窟。 他们誓死效忠的人,竟是这一切的帮凶。那个被尊为天子的人,心中只有权术,而他们的生死,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工具。 因为此役,河西道损兵折将,两关遭受重创,关城被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这原本是可以被阻止的灾难,晚云咬紧牙关,双眼不由得变得通红,“为了打压阿兄,圣上坐视这一切发生么?” 裴安听着这诘问,哂然:“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你以为,父皇会在乎那边陲上人命?” 第367章 夏至(一百二十七) 见晚云愈加怒起,裴安的声音缓和些:“这便是帝王的权衡之术。父皇思考的是整个天下,便如下棋,你不能保住所有的棋子,总要丢弃一些。你纵然不忿,也不得不服,父皇的算计滴水不漏。他知道凭宇文鄯的本事,不可能在九弟手中逃出生天,但势必会造成一些损失。这些损失足以让九弟被满朝文武弹劾,等着他的只有牢狱之灾,对他的打压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只是父皇终究贪婪了,顾此失彼。” 晚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冷声道:“他没有让阿兄立刻回朝问罪,而是想榨干阿兄的最后一点用处,让他助太子拿下高昌城。届时高昌收付,功劳归太子,阿兄分不着一星半点,回来迎接他的依旧是漫天弹劾。” 裴安颔首:“是啊,父皇原本是这么盘算的。但人算不如天算,父皇终究还是低估了九弟。不过别说父皇,我也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将计就计,顺势打下了高昌,灭了西戎。这般功绩面前,有人曾经反叛又如何?他威望大涨,朝中想弹劾他的人自然就被堵了嘴。” 晚云想起当时之事,不由得一阵后怕。 裴渊决定拿高昌是临时起意,几乎是凭着直觉做下了这个决定。 那时两关刚受重创,关外还有戎人的残兵游荡,又是冰天雪地,出兵可谓艰险。 可若是他当时乖顺,老老实实替太子打前锋,回来将面对什么? 裴安曾说说裴渊运气好,其实不然,裴渊的运气坏透了。一出生就有无数艰难等着他。他每一次的幸存,都是险中求来,所有功绩拼着自己的果敢和努力拼出来的。 晚云攥了攥手心,道:“我听闻阿兄近来常常被兵部传唤,待谢攸宁和孙焕回来后还要接着审。此事,莫非还未过去?” -- 第415页 “兵部自然是看出父皇的意思,要严查细究,反复计较。但结果很明显了,大罪没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错小失。他们和刑部、大理寺那些个鸡蛋里挑骨头的行径不同,不屑挑这些小错。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兵部眼里,只要得胜,一切都不是大事。就算找麻烦也做做样子罢了。你也无需将满朝文武都看做蛇鼠一窝,朝廷亦是个江湖,良莠不齐,各路博弈,着实精彩得很。” 晚云不关心那什么良莠,什么博弈,她只为裴渊感到不值。 “阿兄是否知晓了圣上纵容宇文鄯叛变之事?”好一会,她问。 裴安摇摇头,叹道:“除非薛鸾自己说出来,否则九弟无从知晓。更何况,他就算知晓了,又能拿父皇如何?此事,乃是无解。” 这话说得颇是惋惜,晚云却觉察出了其中意味。 裴安此人精的很。他平白说了这么许多,绝非好心。晚云若是一个冲动,去和裴渊挑明了这些事,那才是裴安乐意看到的。 如果裴渊知道了皇帝的所作所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晚云不敢想,但她明白,裴渊的愤怒定然会远超百倍于她。 他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若真做出什么被视为翻上的举动来,那会让许多人高兴的。 其中,也包括了裴安。 这天底下,但凡有心争位的人,都会将裴渊视为威胁。不然,今日,他也不会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听她跟自己谈条件。 想通了这层,晚云也想通了,为何裴安非说裴渊也想夺位。与其说裴渊想,不如说裴安盼着裴渊想。 “原来二殿下如此关心阿兄。”少顷,只听晚云叹一声,道,“九殿下有二殿下这样兄长可以依仗,亦是大幸。” 裴安没料到她突然夸起自己来,愣了愣。 好个常晚云。他心想,我抛出去的球,她又甩回来了…… 他微笑,摇头:“只是九弟未必愿意依仗我,我也没那个能力庇护他。方才所言,不过是玩笑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晚云也微笑:“殿下不必忧心,我必定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裴安点点头:“不过你所分析河西的利弊到有几分道理,事关重大,我助你入宫一趟也并非不可。” 听得这话,晚云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七拐八绕地扯半天,不过是不想让她爽快,以为他好拿捏罢了。 “我不知你要如何说服父皇,但坏话说在前头。”裴安紧接着又道,“父皇的脾气,你兴许听说过。你若是将他惹怒,我可救不了你。” 晚云道:“殿下放心。” 石稽奉裴安之命,进宫打探消息。 不久之后,他回来,说明日大军班师,还有戎人王族归降,圣上无暇接见臣工,更别说晚云了。 “这是朱阿监说的?”裴安问。 “正是。”石稽道,“朱阿监还说太子纵然已经在关外受降,但戎人还需向皇帝俯首称臣,皇帝再赐予封号和赏物,划分安置地。一切礼仪繁琐,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另外朱阿监还说,皇后已经不主事,由贵妃操持中馈。但贵妃一时有些摸不着门路。说二殿下若是有空闲,不如入宫给贵妃打打下手。” “阿监真是的,哪只眼瞧见我闲了?”裴安嘴上埋怨着,却来了精神,“那阿监可说了何日可见?” “阿监说,也许后日可见。明晚酒宴过后,这事便毕了,后日一早,殿下可带人进去候着。” “嗯。”裴安看向晚云,道,“听见了?后日辰时你到我这里来,我带你进宫去。” 晚云了然,道:“有劳殿下。” 裴安挥挥手,道:“去吧。” 晚云行个礼,转身才走两步,忽而又听裴安将她叫住。 回头,只见裴安若无其事地喝一口茶,道:“父皇有时是蛮横了些,可谁叫这天下是他的呢?若不能予取予求,他要这天下又是为何?” 晚云的目光闪了闪,道:“殿下为何与我说这些?” “让你记着这话,遇事多想想。”裴安道,“你说的,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切不可自己犯蠢,累得我也跟着翻了船。” 宝们问什么时候恢复三更,这个月要出门旅行,估计只能保持单更了,争取下个月恢复三更哈! 第368章 夏至(一百二十八) 晚云道:“照殿下所言,圣上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我等便只有认命了?” 裴安反问:“认命不好么。” “自然不好。”晚云神色平静,“若认命是好,殿下当年就该带着宇文娘子的骨灰继续厮守在山野,何必无名无分地为圣上大江南北地奔走,又大费周章地归朝呢?” 蓦地听到她提起宇文瑶,裴安神色一变,沉了下来。 “你该知道,什么话在我面前不能说。”他冷冷道。 “这话,我也只说这么一次。”晚云道,“我只想告诉殿下,我不会认命,仁济堂也不会。” 说罢,她略一欠身,转头而去。 裴安坐在榻上,却有些出神,只到石稽提醒,他才抬眼。 “是啊,”他喃喃道,自嘲一笑,“这狗屎命,认了才怪。” 晚云从楚王府出来,已经接近晌午。 她打马往安邑坊去,但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来找裴安的事,不能让文谦和王阳知道。可他们都是人精,她一早出门本就不寻常,要是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定然会起疑。 -- 第416页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涌起冲动,想干脆朝城西齐王府的方向去。但思量片刻,晚云终究调转了马头。 有了前车之鉴,晚云煞有介事地让仆人通传,得了许可之后,才走入姜吾道的内宅。 堂后,有一间屋子,走近些,就能闻到烛火的味道。 那是姜吾道临时辟出的祖师堂,里面供着仁济堂的祖师爷和历代掌门。 这是仁济堂里的规矩,无论总堂还是分号,都设着这么个去处,凡有大事就要来拜一拜。说只有郑重地过了礼,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才会被上上下下记在心里。 京师分号的祖师堂自然已经被焚毁,姜吾道便令人在自家宅院里布置了一处。每日着人照料,香火不停。 前几日,姜吾道还将晚云叫到府中,让她在祖师堂里和几位掌柜见了面,就算是正式的引荐了她这二主事。 “如今情形,家中简陋,只能当是走个过场。”那时,姜吾道对晚云道,“等日后屋宅都建好了,祖师堂修起来,再正式行个大礼。” 从前,晚云对这等去处都不甚在意,觉得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地方,留着不过是因为规矩罢了。但现在,她却有了想进去看一看的心思。 青烟袅袅。晚云点了一支香,在蒲团上跪下来。 两日来,她心中的苦闷无人可说,如今到了祖师爷,倒可以说一说。 文谦一片心意,想舍弃河西以成全晚云的心愿,但她不能应。 且不说河西仁济堂是方庆的心血,晚云不能自私至此,但为了仁济堂的将来,此事也断然不可行。 晚云知道文谦想将仁济堂的人马一步步从皇帝的控制下摘出来,皇帝也知道文谦的心思,故而以吞并仁济堂为威胁。 人为刀俎,仁济堂便是案上的鱼肉。 若想与皇帝谈条件,只能不断地割肉,这次是河西,下次又是哪里?剑南,关中,还是东都总堂? 对于皇帝而言,骨肉和爱人都可以用来算计和舍弃,毁掉仁济堂又算什么?但他毫不在意的事,落在仁济堂的师徒们身上,则无异于一场灾难。他们要么离开仁济堂,要么选择彻底沦为皇城司的爪牙,晚云想一想,就感到脊背生寒。 自己必不能让仁济堂败在这一代手里。 晚云在心中默默念祷了许久,拜了拜,将线香插到香炉里。 没多久,一名仆人走来,说:“娘子原来在这里,主事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娘子过去,遣小人来找。” 晚云抬头,露出微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自朱雀门外一跪,姜吾道在京中再度名声鹊起。太常寺早就令太医署停了他的公职,如今日日赋闲在家。据王阳说,若是别人,被罢免都是轻的,恐怕还要受罚。而姜吾道不是别人,太常寺网开一面,多少还是看在文谦的面子上。 姜吾道对此倒是一点怨言没有,没了公务打扰,正好处理堂中事务。 他正在书房里写着东西,听到她的脚步声传来,头也不抬:“你师兄的婚事成了么?” “成了。”晚云说着,在旁边榻上落座,道,“师父出马,哪有不成的道理。” “也不尽然。”姜吾道不客气地说,“你师父老了,许多事情做起来力不从心,脑子也不好使,糊里糊涂的。” 晚云听出这话里的不满,看了看姜吾道:“师叔又跟师父争执了?” 这两人,平日感情融洽,就是在治病的事上,常有分歧。姜吾道虽和文谦同门,对治病和药理却自有一番见解,二人切磋医术的时候,常常谁也不服谁。 姜吾道淡淡道:“谁要跟他争执。” 这话自是违心。昨日,文谦话说到一半就走了,叫他有气没出撒,有话没处问,只能在心里堵着。 他看了晚云一眼,忽而道:“我昨日听到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晚云道。 “有一个富商,他为了给女儿凑嫁妆,将手里铺子里一处要紧的分号卖了。那分号,是家中经营多年的心血,你说,若你是那个女儿,可会愿意?” 晚云怔了怔。 她以为按照姜吾道的脾性,他定然会忍不住将那件事告诉自己。不想,他到底有顾虑,竟用起了他这耿直之人最不擅长的旁敲侧击之法,编了这么个全是马脚的事由出来。 “这算什么趣事,没头没尾。”晚云道,“所谓分号,有多大,多要紧?” 姜吾道说:“你便用仁济堂来想,那分号,相当于你方师伯的河西分号。” 晚云淡淡一笑,道:“那得多大一笔钱啊,为甚不愿意?” 姜吾道扫了她一眼,道:“正经说话。” 晚云转而说:“师叔这比较不对,若是河西分号之于仁济堂,我自然不愿意。莫说河西分号,就算是别处,我也不会答应。若是要让师伯师叔们割爱,不如我来一出尊老爱幼,换我割爱,这嫁妆我不要的。谁爱娶谁娶,没人娶我就赖在仁济堂一辈子,反正有吃有穿,饿不着我。” 姜吾道听得这话,神色变得宽慰,嘴上却道:“那大可不必,你账上的欠下的数也不知多少了,仁济堂养不起你。” 第369章 夏至(一百二十九) 晚云“嘁”一声,却道:“师叔怎的忽而问这话?那富商,莫不就是师叔自己?” 姜吾道笑骂一声,道:“我就算要嫁女儿,也须得先有女儿。” -- 第417页 “那这富商是何人?” “一个朋友罢了。”姜吾道顿了顿,叹口气,道,“向来只有我和他哭穷的份,不想有朝一日,他也麻烦缠身起来,我想帮他,却束手无策。” 晚云笑了笑,“传到桥头自然直,师叔不必操心,说不定那女儿自己也不愿呢。” 姜吾道微微一怔,看着晚云,却见她也看着自己,双眸澄明,仿佛就是在跟他说着别人家的事,毫无异样神色。 他干笑一声,转开话头,又问起和市和封家赔款的进展。 晚云一一禀告,并道:“按那日说的,封家今日还要再过来一趟。师父昨日喝了个通宵,当下必定起不得来。师叔稍后和我过去一趟如何?反正那封爽都给你赔礼道歉了,看看热闹也好。” 姜吾道说:“看热闹自是好,不过封家的人,谁看到谁脏眼睛。反正你是二主事,日后凡事都有你出面,我当个幕后军师岂不美哉?” “师叔倒是会想。”晚云道,“可除了封家,还有梁家的尚善堂。师父前几日去见了建宁侯,原本想和尚善堂修好,后来不成。尚善堂那头,师叔也想打死不相往来么?” 姜吾道听罢,搁下笔,冷笑:“我们斗了半辈子,要修好早就好了,此事,我怕是无能为力。” 晚云听出了他的无奈。 尚善堂玩的手段,晚云听说过。若不是仁济堂背后藏着靠山,只怕早就被尚善堂弄倒了。 但现在,仁济堂有求于他们,事还是要做的。 晚云替他整理笔山,心中打起了主意。 姜吾道看了看她,忽而道:“你来京师分号已将近一个月,从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如今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是否诧异它竟然是这幅光景?” 晚云知道他指的是仁济堂和朝廷的关系,却不点破。 “什么光景?”她微微笑道,“一片废墟么?那是封爽惹的祸,是师叔无关。再说了,我如今当了二主事,什么废墟到了我手上,都必然会重整旗鼓,师叔便看着好了。” 这话说得颇是自信,却又似意有所指。 姜吾道的眸中浮起一抹异色,哂然:“没想到竟到了你安慰我的时候。” 晚云眨眨眼:“师叔觉得我这话说得好么?说得好就给我涨工钱吧。” 姜吾道的脸随即拉下:“你想得美。” 师侄二人又闲扯了两句,姜吾道打量她,道:“你这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像是从你师父那边过来,方才可是去了什么地方?” 晚云心想,姜吾道不愧是在京师分号管着暗桩的,眼睛倒也是毒。 她本也不打算瞒着,道:“我确实去了一趟别的地方,天刚刚亮就去了。” “何处?” 晚云不答却道:“尚善堂有梁家做靠山,故而丝毫不将仁济堂放在眼里。可若要比,仁济堂的背后的人比尚善堂强千百倍,只是没法说出口,才成了块明面上肥肉。” 姜吾道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尚善堂,片刻,笑了笑:“可那背后的人,与我等并不齐心,仁济堂的死活与他无关。” “若我等助他成事,他未必不与我等齐心。” “我等已经助他夺了天下,已经成事。” “不。”晚云道,“我和师叔说的不是同一人,我说的是二殿下。” 姜吾道怔了怔,诧异地看向晚云。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问:“你先前,去见了二殿下?” “正是。” “你说的成事,是何事?” “师叔与二殿下共事多年,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何事。” 姜吾道面色一变,看着她,不可置信:“你……” 晚云笃定道:“我说的,恰如师叔心头所想。” “是你师父……” “不是。”晚云打断道,“师父不知。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决定。” “你疯了!”姜吾道侧急急道,“你师父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搅进皇城司里去!二殿下的事,岂是你能插手的!” “我若不能插手,二殿下便不会待我如此耐心。”晚云注视着他,道,“他要做什么,师叔一向明白,是么?” 看着他的神情,晚云知道自己料得不错。 裴安必定曾经拉拢过文谦和姜吾道,二人也向来知道裴安的野心。 仁济堂曾在皇帝打天下时出过大力,这很少有人知道,但裴安是其中之一。所以这些年来他掌控皇城司,心甘情愿地替皇帝奔走,既是为了做事方便,也为了接触文谦和姜吾道,以获取他们的支持。 而文谦和姜吾道是清醒人,深知参与朝政争斗所付出的代价,一个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直到多年来,他们都谨小慎微,只做本分之事。 裴安拿他们没有办法,直到他在河西遇见了晚云。 这便解释了,为何在往高昌的路上,裴安一路照拂,还在晚云生辰时给了她皇城司的无字玉牌。 其实一切的铺垫,都是为了日后能在晚云这里找到一个口子。 沉默良久,姜吾道开口道:“我不知你从哪里知晓这些。不过你当明白,二殿下并非善类,为他做事无异与虎谋皮。仁济堂何以深陷至今日,你是知道地,你师父和我费尽心机,想将仁济堂从皇城司中摘清,就是为了你们这一辈能过得轻松些。你切不可把路再走回去。一个不小心,这世上将再无仁济堂,甚至再无你我。” -- 第418页 这话说得严肃,全是警告。 晚云道:“我知道师父和师叔付出的心血,不过这收效,师叔已是看在了眼里。圣上并非傻子,不会遂了是师父和师叔的愿,否则,便不会张口就要河西仁济堂。” 姜吾道的神色又是一变。 “你都知道了?”他盯着晚云,“是二殿下……” 晚云摇头:“是我昨日鲁莽,闯了进来,无意中听到了师父和师伯的言语。” 姜吾道想起昨日门外的异响,面色不定,好一会,终是叹了口气。 第370章 夏至(一百三十) “此事,我也劝你师父不要瞒你。”他说,“可他心意已决,只想把事做了,不让你知道。” “故而我也只将去找二殿下的事告诉师叔。”晚云道。 “你打算做什么?” “河西仁济堂,万不可交出去。”晚云道,“二殿下也不愿意何田从他手中分权,我让他相信我会站在他那边帮他,他则帮我去见圣上,阻止此事。” 这话,让姜吾道一时无言以对。他想斥晚云胆大妄为,但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要阻止皇帝将河西仁济堂拿走,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既然此事你与二殿下一致,又何必牵扯到帮他争位上面,”姜吾道摇头,“你太急躁。” 晚云道:“保住河西仁济堂,不过是眼下之事,跟二殿下合作,却是为了仁济堂的将来。师叔所言极是,我等帮助二殿下,插手那夺位之争,确实是一出险招,但我等若不帮,就能置身事外么?仁济堂本事再大,在权贵眼里,也不过棋子。便如先前与封家对阵,若无二殿下和阿兄撑腰,圣上说不定就会牺牲仁济堂,回护封家。圣上日渐老去,夺位之事会越来越激烈,我等要找退路,便不可等着。师叔说与二殿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可我等要谋的确就是皮,不掌握先机,拿到筹码,又用什么来要挟恶虎,从虎口之中讨得好处?” 姜吾道却看着她,目光深远。 “你愿帮二殿下夺位,莫非却不曾想过将这力气花在九殿下身上?” 晚云猛地抬头看向姜吾道。 ──那你为何帮我,而不帮裴渊? 裴安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花在阿兄身上?”晚云道,“在师叔看来,阿兄有夺位之意么?” “我不曾看出来,但有许多人确是这么想的。”姜吾道说,“九殿下手上有二殿下没有的东西,甚至也让圣上忌惮。” “兵权?” 姜吾道颔首:“九殿下在河西扎根已深,当前无人可撼动。与兵权比起来,什么明争暗斗都不过是雕虫小技,你若与他为谋,胜算更高些。” 晚云看着姜吾道,少顷,道:“这主意,师叔已经盘算了许久,是么?” 姜吾道没有否认,道:“并非你一人在为仁济堂出路操心。” “可阿兄对夺位无意。”晚云道。 姜吾道目光中露出几分疼惜,道:“傻女子,你以为这能由得九殿下自己么。他的处境凶险,若太子登基,便再无他的容身之地;就算是二殿下掌权,对他的忌惮也不会少了。九殿下夺位,恰恰是在自保。” 晚云望着她,没有反驳。 若说裴安方才说那一番话,是想让晚云激一激裴渊,让他得知宇文鄯反叛之事的主使者是皇帝,从而让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那么姜吾道说这些,则是全然从裴渊将来的出路考虑。 在他看来,裴渊的将来和仁济堂的将来并无冲突。亦裴渊的能耐,定然能够拉仁济堂一把。 这确实无论从何处想,都让人心动。 但晚云想到的,是裴渊被那头疼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模样。 权势争斗的漩涡,从小到大都似阴魂一般将他纠缠不放。他如今终于有了立足之地,可以不被人摆布,只凭他自己的愿望行事。 而她,要因为救仁济堂,出手将他再推回那漩涡中去么…… 晚云手指绞着,指甲掐在肉里,隐隐生疼。 “这是日后之事。”好一会,晚云道,“当务之急,是先将河西仁济堂保住。” 姜吾道注视着她:“你打算在面圣时说什么?最多也只能让他收回成命,是么?你知道,河西仁济堂,以及你和九殿下的婚事,只能选择要一样。” 晚云没说话。 良久,姜吾道长叹一口气。 “你已经决定了?”他说,“圣上得不到河西仁济堂,那么你和九殿下成亲的条件,便是要监视九殿下,你愿意么?” “不愿。”晚云道。 姜吾道苦笑:“我以为你最大的心愿,是跟九殿下成亲。” 晚云咬着唇,好一会,低低道:“我最大的心愿,是能跟他相守。可我不能因此辜负了仁济堂,也不能辜负他。” “你这般用心良苦,但九殿下不知道。” “他不能知道。”晚云缓缓道,“暗桩是仁济堂的秘密。” 仿佛棋子走入了死局。 姜吾道闭眼,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师叔不必替我操心。”晚云故作轻松,“婚事罢了,师叔也说过,结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和阿兄就算一时成亲不得,也不会散了。” 姜吾道疲惫地笑了笑。 “还有一事,我要问师叔。”晚云道。 -- 第419页 “何事?” “去年仲冬,方师伯早就知道凉州将乱,是么?” 姜吾道的目光定了定,看向她。 晚云继续道:“他也知晓我与九殿下关系匪浅,却从未向我透露过一个字。” 姜吾道沉默了好一会,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薛鸾那时在高昌,她的密信唯有经河西才能传至中原给裴安。 经河西往来的信件诸多,以仁济堂平素做事的方法,唯有主事者可根据信的内容决定用何种方式送信,皇城司既然根植仁济堂,想必也套用这套规矩。 因而河西唯一可能看过薛鸾的信的人只有方庆。 她甚至怀疑,方庆那时也知晓了叛变之人是宇文鄯。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师伯那时反复催促我离开凉州,并三番两次警告我不可对阿兄有非分之想。我那时以为师伯只不过老生常谈,如今想来却有深意。”晚云道,“这些,我既然能想得明白,师叔应该也能。” 良久,姜吾道才幽幽叹息一声,看向晚云:“你可怪你师伯?” 晚云摇摇头:“师伯亦不过是照规矩行事。” “你明白就好。你师伯过年回来时,曾与我说及此事,说他颇是后悔,若他将真相早早告诉你,你或许便会离开凉州,免了一番出生入死。” 晚云笑了笑:“那他便想错了,我不但不会走,还会直闯都督府,将一切真相告知阿兄。” 第371章 夏至(一百三十一) 姜吾道点点头,说:“所以你当知晓,我们为何屡屡阻挠你和九殿下。这桩亲事,最为难的还是你自己。和一个人过日子,若肚子里都是秘密却不能说,这日子还过的有意思么?还有,九殿下纵然与你恩爱,可他是从权力斗争中厮杀出来的胜者,手中大权不容撼动,身边人不容有异心,即便是你也是一样的。” 晚云知道他的意思。 若真如裴安和姜吾道所言,裴渊迟早要夺位,那身为皇帝暗桩的仁济堂迟早要与他对立起来,那时才是真正的为难。 “我不会撼动阿兄任何东西。”晚云轻声道,“永远不会。” 姜吾道和晚云约定了今日所谈不叫第三人知晓,聊了一会店铺营建之事,便到安邑坊的宅子。 而此时,王阳已经和封家来的管事对账了。 封家倒是装可怜的好手,拿了不知多少典当的质票来充数,好像倾家荡产似的。 王阳带着袁盛和一干门人一一过数核对,又随意抽了几张让人去当铺验证,回报说没有假的,这才收下。 这些举动,王阳都是当着封家管事的脸做的。 那管事当了一辈子豪奴,何曾被人如此当众不给面子,脸色十分难看。堂堂封家,首屈一指的权臣,给人送钱还送的如此憋屈,可谓一大奇闻。 晚云眼见那管事的脸黑得像涂了墨一样,却闷着不发一语,心中不由好笑,先前的烦恼也消散了一些。 盘算了足足一个时辰,钱款才终于算明白,而文谦始终不曾露面。 晚云知道他是故意的,封良没来,他自然也犯不着这般给面子。 这厢,她帮不着什么忙,见钱款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今日一早起来奔波,晚云已经很是疲惫,躺下之后,沾枕即眠。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听见文谦敲门进来,道:“明日去迎大军班师么?” 晚云隐约“嗯”了一声。 “明日圣上亲迎,声势必定浩大,人数众多,我替你找了个小友,届时你就去寻……” 她嘟哝了句“我随阿兄”,接着,又沉沉睡去。 每逢大军班师,皇帝通常会端坐太极殿上,等着功臣们前来拜见。但此番班师,意义非凡,是新朝开立以来头一回得外族归降,皇帝有意让臣民都看在眼里,于是改在朱雀门上迎接。 辰时未至,晚云就听闻齐王府的人来了,她匆匆出门去,见楼月已经在外等候。 见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楼月“嘁”一声,撇了撇嘴:“我一大早来接你,就受你这副嘴脸?” 晚云随即换上笑意,道:“哪里哪里,楼典军纡尊降贵前来,小民岂敢挑剔。” 说罢,她往街上望了望,道:“阿兄呢?阿兄不会说要来的么?” 楼月道:“兵部那边来了命令,说既然是师兄带的兵,自然要师兄亲自领人入城门才是。师兄一早出城和三郎他们会合了,稍后一道入城,让我来接你去看。” 晚云眼前一亮。 她一直觉得,大军凯旋入城这般风光的时候,裴渊作为主帅,自然应该骑在高头大马上受万人景仰。那场面,想想就让晚云觉得得意,好像这风光也有她的一份似的。 “兵部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晚云问,“原本不是让阿兄做个看客么?” “是师兄一人舌战群雄,把兵部驳得哑口无言,这才得来的。”楼月道,“师兄还拦住了他们那论功行赏的折子,修改一番,把功劳都给了孙凤亭和谢三郎。” “这是为何?”晚云不解,“论功行赏的时候有什么好谦虚的?阿兄劳苦功高,怎么赏都不为过。” “你说呢?”楼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师兄此番为了你的事情已经费了许多脸面,难道还能不识趣地跟圣上讨功劳?不知圣上会赏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东西。到时好事变坏事,还不如早早退掉了好。” -- 第420页 晚云一怔,目光有些黯然。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付出代价。而她,险些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她随即又笑眯眯道,“不会有下次了。” 楼月原以为会让她歉疚,两条眉毛皱起来,追问他后续之事,这副反应却教楼月摸不着头脑。 “你……” 晚云看看天色,问:“我们这时闲聊个什么?上何处看去?” “还能有何处?”楼月扬了扬下巴,“自然是天下第一绝佳观景处。” 晚云顺着望去,看到远方的城楼,登时会意。 想在玉门关时,楼月也曾带她远眺大军归来,那时在关城上,如今自然在直通朱雀大街的明德门上。 不知为何,听楼月说话,晚云竟感觉回到了河西的时候。 如今向来,那时虽然艰苦,却是千般好。 她不识皇城司,一心只有裴渊…… 晚云掩藏起自己的小心思,赶紧回府牵出常百万。正要上马,却见坊门驶入一辆马车,不久,停在跟前。 只见那马车帘子一掀,下来个穿粉衫的女子,大约十三四岁。 女子好奇地看她,晚云也打量她,细看眉目,似乎有几分眼熟。 电光石火之间,晚云明白过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听楼月道:“谢小妹怎么来了?” 女子认得楼月,赶紧低头行了礼,道:“楼阿兄,我是奉父亲的吩咐,来这里寻常姊姊一道去看三兄班师的。” 说罢,她怯生生地撇了晚云一眼,问:“敢问这位可是常姊姊?” “正是。”楼月笑道,转而和晚云介绍,“这位是谢三郎的妹妹谢娘子,小字嘉蓉。” 晚云笑着与她行礼,道:“怪不得看眉眼有几分面善,原来是三郎的妹妹。我想起来了,师父昨夜说替我寻了个小友,想来就是你?” 楼月意味深长地看着晚云:“你倒是和谢家相熟。” 晚云得意道:“我师父谁人不认识,他跟永宁侯可是酒友。”说罢,她看向谢嘉蓉,“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第372章 夏至(一百三十二) 谢嘉蓉有些羞赧,道:“姊姊不介意,唤我嘉蓉便是。我有马车,姊姊可与我同车。” 晚云和楼月对看一眼,终于弃了马。楼月说那边人挤人,随从多了反而挤不过去,于是让随从们都留下,自己当了车夫,赶着车载着二人往明德门而去。 谢嘉蓉这个妹妹,从前谢攸宁提过两三回。 他说他年少就入行伍了,和妹妹相处的时间很少,因而并不亲厚。故而晚云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不想今日能看到。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晚云心生喜欢,含笑问:“今日人多,妹妹怎的自己出来了?不怕走丢么?” 谢嘉蓉抿抿唇,道:“文公前两日和父亲饮酒,说姊姊身经百战而不死,父亲便说姊姊是个命硬又有福的,我跟着姊姊,定可安然无恙,带了人反倒累赘。” 晚云:“……” 喝了酒就大放厥词,这两人倒是一路货色。 她干笑两声,道:“永宁侯实在抬举了,我身无长技,只因九殿下多有照拂,才侥幸存活。今日人多,你务必跟准了楼月,免得走丢了。” 谢嘉蓉却皱皱眉头,面露难色。 晚云问:“有何不妥?” 谢嘉蓉凑近晚云,在她耳畔道:“楼阿兄舞刀弄枪的,我怕。” 啊?晚云诧异地问:“你三兄不也是吾道弄枪的,你怕他么?” 谢嘉蓉点点头,犹豫片刻,道:“三兄年少时耍刀子将我划伤了,流了好多血。” 她指指自己的背,又掰开肩头一点衣襟,晚云只见一道疤痕,心下一惊。她懂刀伤,若这伤疤长大了还清晰可见,当时必然是重伤。 晚云心里骂了一声谢攸宁,避重就轻,说什么相处时间少。他铸成这等大错,妹妹与他亲厚才怪! 她抬手替谢嘉蓉理好衣襟,温声劝慰:“你别担心,楼典军功夫比你三兄还要好些,为人也细致。” 谢嘉蓉狐疑道:“可三兄在家里说过他的武功在诸位将军中最好,比九殿下还要好些,莫非楼阿兄的功夫更胜九殿下么?” 晚云哂然:“你三兄说这话时四周可有旁人?” 谢嘉蓉摇头。 啧啧,好个不要脸的谢三郎。晚云心想。 她也不戳破,只笑笑:“我方才细细想来,我似乎还未曾见过你三兄和楼典军比试。不过楼典军的功夫我是知道的,你还是要记得跟紧了他才是。” 谢嘉蓉迟疑片刻,点头,道:“知道了。” 到明德门前,晚云也同样叮嘱了楼月。 他原本觉得要带个晚云已经麻烦得很,没想到还要给谢嘉蓉做保镖,正要埋怨,晚云赶紧捏了他一把,道:“若她出了个三长两短,你觉得谢三郎会揍我还是揍你?” 楼月反驳不出一句话,少顷,转头看向谢嘉蓉。 她正盯着他腰间的长剑,神色小心。见他突然看向自己,忙仰着脖子。 楼月觉得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忽而笑了笑:“听你常姊姊的话,这城楼上人多,小心被人拐去卖了。” 谢嘉蓉小脸一白。 晚云瞪他一眼,拉过谢嘉蓉:“走走走,我们上城楼去。” 大军班师的消息,前几天就在京师沸沸扬扬传开了,无人不在谈论。 -- 第421页 天还没亮的时候,大街上就热闹起来,无人不想着早早占个好位置,亲眼看一看这等大事。 负责警跸的金吾卫也早早地出来,三步一人地伫立在朱雀大街两侧,将汹涌的人潮挡在身后。大街通往各坊的岔道上停满了马车,普通的富贵的挤做一处,连高门大户的闺秀和公子们也不能像往日一般通行自如,挤在人群里,到处是叫叫嚷嚷的声音。 城楼这等去处,自然也早早地被守了起来,能上去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勋臣和贵人。 “嘉蓉妹妹!” 晚云才带着谢嘉蓉才登上阶梯,忽而听到有人唤谢嘉蓉的名字。 晚云和嘉蓉看去,正见一辆马车上,有个女子正透过车窗向她们二人招手。 未几,那女子看见谢嘉蓉身边晚云,忽而一怔。 晚云也露出讶色。 是尚善堂的梁慧。 京城果然小。她心想,满大街的人也能撞上死对头。 “梁姊姊。”谢嘉蓉朝着梁慧露出笑容,转而对晚云说,“那是建宁侯府的梁慧姊姊,她兄长也在行伍,与我三兄相熟,听说是在八殿下帐下。梁姊姊也会医术,我来给常姊姊引见如何?” 晚云正想说不必,却无意中看到那华盖马车边上垂着个木刻,上头刻着个“杨”字。 她顿了顿,转而一笑:“好啊。” 谢嘉蓉于是拉着晚云上前,却发现梁慧看着晚云,脸色不虞。 “梁姊姊怎么了?” 梁慧扯起个笑容:“没什么。嘉蓉怎会常娘子在一起?” “咦?”谢嘉蓉诧异道:“梁姊姊认识常姊姊?” 她看向晚云。晚云也笑笑,对梁慧微微颔首,“幸会梁娘子。” 梁慧也不情愿地向她点点头,随即不理她,转而对谢嘉蓉笑道:“听闻三公子今日回府,你可高兴?” 谢嘉蓉为难一笑:“梁姊姊也知道,只要三兄不吓唬我就好。倒是梁姊姊,是特意来看三兄的么?” 她问的十分直白,晚云眉头轻挑,嗅到了几分八卦的意味。 只见梁慧双颊绯红,忙道:“妹妹又说笑,今日入城的,又不只有三公子。” 晚云心下明了。 她不由地回头,往楼月那边看了看。只见楼月正跟几个人说着话,眼睛却贼溜溜地不是瞥过来。 眼神对上,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晚云心中啧啧感叹,没想到谢攸宁那懵懂性子,京城里还是有人喜欢的,果然爱皮囊的还是多数。 可没多久,晚云看楼月又向她努努嘴。 她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饰华丽地少女正带着一干婢女向他们几人走来。 无意间,晚云和她看了个对眼,继而就听谢嘉蓉道:“杨姊姊也来了。常姊姊,这位右仆射府上的杨妍姊姊。” 第373章 夏至(一百三十三) 杨妍未理会晚云,只对谢嘉蓉笑道:“什么叫我也来了,也不知是谁犯懒,蹭了我的马车。” 说罢,她看向梁慧。 梁慧撇了撇嘴:“谁让右仆射家的马车又宽又大,我看一眼,就不想坐我家的了。” 杨妍嗔道:“你就是贪图我那金丝软榻,若是让三公子看到你这副慵懒模样,他也不知怎么笑话你。” 梁慧忙朝她臂上轻轻一打:“就你矜持稳重,不会被九殿下笑话。” 杨妍巧笑着,不经意地扫了晚云一眼。 只见她也看着她,面无波澜。 杨妍转回目光,向谢嘉蓉问道:“嘉蓉妹妹打算去何处观礼?” 谢嘉蓉道:“上明德门的城楼上去。” 梁慧望了望上方,道:“金吾卫警跸,你怎能上得那里去?” 谢嘉蓉道:“楼阿兄和常姊姊带我上去。” 谢嘉蓉和杨妍双双看向晚云和已经走过来的楼月。 杨妍显然识得楼月,微微一笑,道:“上次在齐王府一见,光顾着和九殿下说话,还未与楼典军招呼,典军近来可好?” 晚云的眉梢动了动。 原来她去过齐王府? 楼月微笑一礼,道:“在下安好,娘子有心了。上回娘子从府前路过,停下来和师兄打了个招呼,连府门也未入,说不上话亦是寻常。” 晚云看了楼月一眼,忽而觉得这人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杨妍的神色僵了僵,还未说话,却听晚云道:“时辰快到了,上去吧。” 说罢,她拉起谢嘉蓉的手,对梁慧颔首一礼,往城楼上去。 楼月也利落地个礼,跟在二人后面离开。 杨妍目光不定。 谢嘉蓉回头,见杨妍和梁慧仍看着这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京城各家贵胄重臣的闺秀之中,杨妍是一位佼佼者,身世才貌样样出挑,连宫里的皇后都称赞不已,让公主们以她为榜样。杨妍每次出来,都是众星拱月一般。她若跟谁说话,那人必定小心翼翼地答,生怕惹她不高兴。 这样的人,哪里得到过这番冷遇。 再看看晚云,谢嘉蓉只觉心头捏一把汗。 没想到,这世上除了宫里的皇后和公主,还有人能够不把杨妍放在眼里…… “常姊姊可太厉害了。”她忍不住道,“杨姊姊虽然看起来和蔼,性子却是出了名的要强,向来不会落人下乘。方才我见她过来,还怕常姊姊会在她面前受委屈。” -- 第422页 晚云笑了笑,道:“你为何会怕我受委屈,莫非你也知道她和九殿下的事?” 谢嘉蓉哂然,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事虽无人明说,却也不是秘密。杨姊姊喜欢九殿下,早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九殿下总是一副清冷模样,谁也不搭理。” 晚云沉默片刻,道:“你觉得这位杨娘子如何?她待人可细致?” 楼月听罢,不由得笑道,“常晚云,人家细致不细致与你何干,你不会打算让贤吧?” “阿兄又不是个物什,说什么让。”晚云道。 谢嘉蓉支吾片刻,道:“杨姊姊大家闺秀,为人处世自然都是好的。不过她与我并无深交,兴许梁姊姊晓得,她二人总是形影不离。梁姊姊每来我这里打探三兄的消息,杨姊姊通常也一道。” 楼月听了这话,笑得意味深长:“是么,谢三郎艳福不浅。” 谢嘉蓉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闺秀,听得这不三不四的话,脸上一红。 晚云瞪他一眼,拉着谢嘉蓉走开。 可没走两步,谢嘉蓉又遇到了识得的闺秀,只得上前去见礼。 楼月饶有兴味,趁得空当,紧走两步凑到晚云身边,笑嘻嘻道:“你也不必恼怒,这京城之中借着各种由头来跟师兄说话的女子,每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美人么,一副好皮囊就是要给人看的,你莫放在心上。” 晚云知道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笑笑:“只是说说话么,你何不将她们都请进府来,让她们看个够?” “我又不傻。”楼月嗤笑一声,说罢,压低声音,“我再跟你说件高兴的事。” “何事?” “那日,叔雅跟你说了杨妍,受了师兄三日黑脸。” 晚云一愣,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可脸上的笑意却黯淡下来。 “阿月,”片刻,她忽而道,“如果没有我,那杨妍,可就是王妃的最佳人选?” 楼月挠挠头,实话实说:“是吧。所有人对她都满意,跟右仆射家结亲,对师兄而言也是上佳之选。”说罢,他看着晚云,忙又补充,“你别跟师兄说这是我说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你也不可拿这个去跟师兄闹邪火,师兄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合适不合适,不是他真心喜欢都不合适。” 晚云看着他,露出一丝苦笑,没有多言。 明德门是内城的第一道门,高而宏伟,许多人都看中了。包括杨妍等人在内,贵胄重臣们都聚集在宽敞的城台上,颇是热闹。 但视野最好的,却不是城台,而是伫立在城台之上的五层城楼。站在那上面,不仅朱雀大街,连整个京城几乎都能望见。 想上来的,自然也有不少人。 不料,任凭这些贵胄之家派来的人好说歹说,那些森严的守卫只是岿然不动,谁来也不放行。 谢嘉蓉看着这阵仗,有些踌躇,对楼月道:“此处只怕上不去,我等还是换个地方。” 楼月却不以为然,带她们走过去,给守卫递了个牌子,守卫看了看,便让开道,让三人上去。 晚云和谢嘉蓉都诧异不已。 “这就通过去了?”谢嘉蓉诧异道,“我还以为至少要报一报家门。” “报什么家门。”楼月笑了笑,“这可是你三兄的牌子,他从未带你上来过?” 谢嘉蓉摇摇头,道:“三兄忙碌,连家也不常回,自然也未曾带我来过。” 楼月看着她,也有些感慨。 谢汝宁和谢攸宁自年少时就入了行伍,二郎谢逸宁又非胞兄,这妹妹反倒无人照拂。 “日后你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告知我,我带你去便是。”他随即对谢嘉蓉道。 第374章 夏至(一百三十四) 晚云知道他其实是个热心肠,看不得人受委屈,现在又瞎操心大包大揽起来。 “这京师你也不是经常回来,能带谢妹妹去什么地方?”晚云道,“说不定谢妹妹比你还熟京城。” 楼月听着,也觉得是此理,不由讪讪。 “怎么会?我虽在京城,可就算想出去玩也无人带我,每日只能闷在家中,甚是无趣。”谢嘉蓉忙道,眨巴眨巴眼睛,高兴地说,“楼阿兄若能带我出门,那是再好不过!” 中秋将至,行至高处必有凉风。 楼月攀上梯子,一路上去,没多久,就到了最高一层。他走到凭栏边上,迎风立在在高处,举目远眺。 这里确实高得很,往下望去,教人有几分生畏。 谢嘉蓉畏高,上楼梯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害怕,见楼月竟然走出殿门,扶着柱子跳到阑干上,目瞪口呆:“楼阿兄当心!” 晚云笑道:“放心好了,他有分寸,摔不下去。我们也过去,站在阑干边上才好眺望。” 谢嘉蓉咽了咽,左右顾盼,小声问:“好么?真不会摔下去?” “有阑干怕什么。”晚云眨了眨眼,“就去看一眼可好,要是怕了就回来。” 正在这时,楼月已经从阑干上跳下来,朗声笑道:“他们来了,快过来。” 晚云先走了过去。 谢嘉蓉有些犹豫,但又跃跃欲试,也只得跟在后面。 走出门外,眼前豁然开朗。谢嘉蓉望着眼前宽阔的景色,赞叹不已,可当她往下面望了望,又感到一阵脚软。 正当她犹豫,楼月忽而伸出手来,拉着她的手臂带过去。 -- 第423页 谢嘉蓉惊呼一声,人已经到了阑干边上。 晚云稳稳地拉住她,搂着她的腰,兴奋地指了指前方,道:“快看。” 谢嘉蓉朝远方看去,只见天边闪烁着一片银光,是将士们的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脚下传来沉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似鼓点般敲击在心头。 她长长地“哇”了一声。 听楼月向谢嘉蓉指点着谁人是谢攸宁,晚云的目光却只盯着一马当前的黑甲将军。 裴渊在战场上并不喜着甲,说一身好武艺就是最好的铠甲,穿多了反倒使不出来,让武艺失了威力。 故而说起来,晚云倒是头一回见他穿着如此隆重。 不知何人在城楼下大呼一声“来了”,一时人声沸腾,叽叽喳喳的,不知叫唤着什么,直到有一小撮声音唤起“齐王”,呼声渐渐统一。 震天的欢呼,从城楼汇聚到大街上,似乎蔓延了开去,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其中。 待队伍走到明德门下,裴渊忽而抬头。 城头很高,可晚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她忽而生出一丝冲动,对楼月道:“你看好嘉蓉。” 说罢,她转身跑开,风一般下了城楼,又一口气跑到大街上。 只见金吾卫列阵在城门前迎接,人群汹涌而嘈杂,晚云听不清裴渊说了什么,甚至要跳着脚,才能望见他的脸。 没多久,迎接的人纷纷翻身上马,将裴渊簇拥在中间,齐头并进。 不少人箪食壶浆而来,见河西将士靠近,纷纷涌上前去,塞到他们手中。 裴渊周围有人护着,自是不能近身,而那些人就成了替死鬼,不时被鲜花和果子砸中,哭笑不得。 晚云拨开重重人群跟上,目光紧跟着那一人。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受人景仰,威武无双。 可没多久,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挡住了她的去路,纵然晚云想离裴渊更近一些,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这是怎么了?”身后忽而传来楼月的声音。 转头,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下来,看着晚云,一脸啼笑皆非:“你哭什么?” 晚云摸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上面竟然已经湿润一片,而自己竟浑然不知。 她擦了擦,道:“风吹的……” 楼月还想说什么,晚云却道:“能否替我给阿兄带个话?我知他这几日必定忙碌。但我想与他见上一面,只消一个时辰。问他何事有空,请他着人来告诉我。他来见我或是我去见他都行。” “知道了,小事一桩。”楼月道,“你上马车,我们抄小道去朱雀门,圣上率百官在那里候着,好不壮观!” 晚云定了定目光,看向朱雀门的方向,却摇摇头,微笑道:“我本就是来看阿兄的,看圣上做甚?我觉得有些乏,先回去,你照顾好嘉蓉。” 说罢,不等楼月开口,她已经转身离开,走向了另一条路。 宅子里的人大多去大街上看热闹了,冷冷清清。袁盛看到晚云,诧异地迎上来,道:“娘子怎么回来了?掌门还说娘子要出去一整日,刚刚和沈公一起,带着郎君还有沈娘子游湖去了。” “外头人多,该看了的也看了。他们说要去朱雀门上看圣上的仪仗,我懒得跟去,就先一步回来。”晚云岔开话头,“师如此说来,师兄和亲家相处得甚是不错。” “那是自然。”袁盛笑道:“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掌门和郎君的事。” 晚云也笑了笑, 她知道文谦如此主动游这个湖,恐怕不仅是为了王阳的婚事,还是为了沈英药仓中的药材。 “阿浔呢?”晚云左右张望,“大军已经班师,他可去接阿言了?” “一早就去了。”袁盛道:“听闻谢将军先一步入城面圣,不便带着慕小郎,当下,慕小郎还随其余军士留在了在扶风的大营里。原来谢将军来信说让侯府亲卫去接慕小郎回来团聚,但大郎等不及要和小郎团聚,于是亲自去了,郎君差了阿承和他同去,明日就回来。” “阿承能上马了?”晚云惊喜道。 她被裴律劫走的那日,袁承以一打十,在缠斗中身负重伤,养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袁盛脸上的神色有些自豪:“那小子身子骨硬朗,不过受点小伤,不碍事。也是他自己要去的,说成日在屋子里躺着,没病也憋出病来。” 第375章 夏至(一百三十五) 晚云点点头,又问:“旺叔也快从魏州回来了吧?他办事向来麻利。” “算着日子是快了。” “那就好。盛叔一家难得团聚。” 提到这个,袁盛颇是高兴:“掌门前几日还说,今年中秋难得人齐,亲家来了,京师分号也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到时候,要从钱庄支一笔钱,好好办一个团圆宴。弟子听说了,都说难得掌门如此大方,怂恿郎君请戏班优人来,否则错过了机会,下次掌门再这么大方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晚云不由地笑了笑,“那倒是。” “对了,”袁盛又道,“到时候也邀请九殿下来,让他也跟我们热闹热闹,如何?” 晚云一怔,笑意微微凝住。 “这难说。”她说,“宫里想必有宴席,阿兄未必得闲。” 袁盛颔首:“也是。” 晚云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门。 -- 第424页 而文谦那边却似玩得十分尽兴,下午的时候,他着人带话,说沈英游兴甚高,夜里他们就宿在湖边寺庙里,不回来了。 “这沈公看着不苟言笑,原来也是个老顽童。”袁盛笑而摇头。 晚云却没说说话。 对于她而言,这是正好。 因为明天一早,她就会入宫去,跟裴安一道面圣。 晚云早早歇下,隔日天还没亮,她收拾妥当,便去往宣阳坊,随裴安一道入宫。 “昨日九弟入城如何?”马车上,裴安闲闲问道,“风光么?” 晚云看他一眼:道:“二殿下莫不是妒忌了?” “是有那么一些。”裴安倒是坦诚,神色感慨,“那般万众瞩目,受尽赞誉,谁人能不妒忌?只怕就算是父皇,心里也不像面上那样高兴。” 晚云知道他又在给自己挖坑下套,并不理会,道:“圣意难测,但说到风光,二殿下自有让自己风光的法子。听闻师父的副手将从魏州归来,想必带了殿下要的东西。” 裴安显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笑了笑,没答话。 二人在殿外等候片刻,朱深迎上来,看到晚云,愣了愣。 裴安道:“父皇起了么?” “已经起了,刚用了些早膳。”朱深说着,却看了看晚云,示意裴安到一旁说话。 “殿下要带常娘子面圣?”他低声问。 裴安颔首:“正是。” “未知何事?” 裴安看着他,淡淡一笑。 “还能为了何事。”他说,“朱阿监,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你一向知道。常娘子和仁济堂是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我今日带常娘子面圣,又有何怪哉?” 朱深没有答话,目光复杂。再看向晚云,却见她神色平静,双眸清亮而坦然,似乎又不像是被裴安强行带来的。 “此事,我劝朱阿监缄默为好,谁也别说。”裴安侧头,压低声音对朱深道,“其中利害,想必不必我说许多。” 朱深看他一眼,应了一声。 没多久,一名内侍出来,说皇帝有召。 朱深不多言,引二人入内。 这华美的宫室,晚云并非第一次来。跨过高大的门槛,踏着厚厚的丝毯,穿过几重厅堂,内殿里,香烟袅袅。是龙涎的味道。皇帝身上披着一袭锦袍,正在窗边读书。 裴安和晚云上前见礼,皇帝抬眼,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扫,落在晚云脸上。 “长勤来了。”他缓缓道,“还有晚云,今日怎么来了?” 那声音平和,听上去颇有几分慈祥,但晚云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民女是为了河西仁济堂而来。”她垂眸答道。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看向裴安。 裴安微笑地看了看皇帝手边的茶杯,神色从容,道:“若儿不曾猜错,父皇这茶,是徽州毫露?” “正是。”皇帝道。 “宫人不识烹煮,茶汤还未出色,寡淡无味,不足以呈奉父皇。待儿亲手为父皇烹煮,让父皇尝一尝,如何?” 皇帝颔首,抬了抬手。 裴安应了,将那杯茶捧起,躬身退下。 闲人退尽,殿内只剩下晚云和皇帝。 皇帝扫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晚云,道:“昨日,你可去看了九郎率大军入城?” “民女看了。”晚云道。 “如何?” “陛下威加四海,福泽天下,万民之幸。”晚云垂眸道。 皇帝笑了一声,让她起身。 “这话,朕从七年前得了天下之后,每日都要听上百遍,说多了,连朕都信了。”他将手里的书放下,道,“河西仁济堂之事,朕与文卿已经议定,你还想谈什么?” “那是师父应下的,民女不能应。”晚云道,“民女此来,是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看着她,问:“你可知,此事关系着你和九郎的婚事?” “知道。” 皇帝不由地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不说你逾越了,坏了规矩,朕倒是想问一句,九郎哪里不值得河西的仁济堂?不过是个嫁妆,你师父出的起,你又有甚不能应的。” 晚云平静道:“九殿下不是物什,什么也换不来,什么也都不能换。仁济堂亦然。在圣上眼里,仁济堂兴许只是几间铺子,与民女却是家人和朋友,他们与九殿下不分高低。河西仁济堂只是,是因为师父疼惜民女,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民女求得心中所想,可民女不能这般自私。” 说罢,她正色一拜:“求圣上收回旨意!” 皇帝垂眸看她伏在地上的身影,眯了眯眼。 “朕为何应你?”他说。 晚云道:“陛下答应民女,有许多好处;若不答应,却只有坏处。” “哦?”皇帝忽而起了兴致,“你细细说来。” “陛下之所以要河西仁济堂,目的有二,一为稳河西,二为求西域。无论哪条,前提须得仁济堂活着。若将师父的总堂比为树根,河西分号则无异于枝桠。若陛下将河西仁济堂拿了去,便无异于将枝桠砍了去。树有根,尚且能活,枝桠却不一定了。” 皇帝嗤笑一声:“朕的朝中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第二个文谦?” 第376章 夏至(一百三十六) 晚云恭敬地回:“仁济堂有今日,师父居功至伟,但若无门人同心协力,师父纵然有通天本领,至多也只能富甲一方。陛下看河西诸城,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城与城间隔少则五六百,多则近千里,若无仁济堂的商队频繁在城与城之间往来,在中原与河西之间往来,互通有无,相互盘活,河西诸分号便犹如一座座孤岛,迟早被内耗耗干,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放在哪行哪业,河西出不了大商号。” -- 第425页 晚云望着皇帝,道:“且陛下知道,朝中确实再无第二个文谦。” 皇帝听得这话,忽然目光一凛。 “你师父便是这般教你大放厥词的?” “师父不曾教民女这些。”晚云道,“师父的性子,圣上想必比民女更明了。他不喜拼嘴上功夫,所有赞誉都是靠一件件做出来的。故而他能够将仁济堂做成今日模样,也是因此,这么多年来,圣上就算鲜少见到师父,也仍然放心让师父为圣上做事。放眼天下,又有谁人还能当得起圣上如此看重?”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 晚云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事实再明朗不过。表面上看,文谦依赖皇帝发了家,其实皇帝又何尝不需要文谦?否则以二人之间的分歧,早已你死我活分道扬镳,但皇帝得天下以来,十年过去,他不但不曾一脚踹开文谦,而且还打算与文谦捆绑得更紧。因为他心知肚明,没有第二人能担起文谦的重任。同时指挥两套人马,一套明、一套暗,还让两处开花,何其艰巨。就算他能强行将仁济堂收入囊中,可没有文谦,仁济堂就是一副空空的躯壳,毫无用处。 故而,她料定皇帝此番先取河西的分号不过是一次尝试,最终能不能做好,他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 但晚云不能让他试。若试成了,打开了他的野心,则其他分号难保。若试不成,则河西多年的经营将灰飞烟灭,无论如何,损失的还是仁济堂。 “陛下。”她继而道,“如今西域初归,西海国未平,而河西西抵西域,南接西海国,仁济堂和皇城司仍大有作为。仁济堂若在此时变动,只怕得不偿失。”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远。 “故而朕有意让你看好九郎,”皇帝道:“只要稳住了河西,无论西域还是西海国,皆不在话下。你替朕做事,朕让你当齐王妃,乃两全其美。是你和你师父贪得无厌,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话虽严厉,当晚云的心头却松了口气。 如果皇帝没有被她说动,那么他不会跟她说这许多废话。 皇帝和文谦先前一番讨价还价,多少是窝着一口气的。晚云现在来请他收回成命,无论如何也要递一个台阶。 “陛下明鉴。”晚云向他一礼,道,“师父并非故意忤逆陛下,而是因为深知民女的性子,知道民女必定坏事,才有意将民女摘出皇城司。” “哦?”皇帝清冷一笑,不紧不慢道,“你师父百般夸赞你,说你天生伶俐,怎么就会坏事了?” “那是因为师父知道民女对九殿下的心意,也知道民女的性情有不足之处。怕民女意气用事,坏了陛下的大事。可他同时深知陛下对九殿下的顾虑,知道若忤逆了陛下,陛下定然不喜,为了让陛下安心,纵然不舍,师父也依旧答应将河西分号交出去。” “坏了朕大事是何意?”皇帝道,“你是说,纵然朕令你监视九郎,你也仍会站在九郎那边么?” 晚云道:“民女自受教以来,一向遵守信义二字。既然与九殿下山盟海誓,又岂可背信弃义?若民女是这等小人,陛下又何以信得过民女,托付重任?” 皇帝凝视着她,笑了笑,道:“漂亮话都让你说尽了,好一副伶牙俐齿。”他盘算片刻,转而问,“若依你所言,朕不取河西分号,你也不愿助朕稳河西,那如何安朕的心?” 晚云神色平静,内心却如波涛般汹涌。 “敢问陛下,陛下为何觉得河西不稳?” 二人的说话都刻意避开裴渊,以河西指代他。皇帝是为了面子,而晚云则为了成全皇帝的面子。 皇帝淡淡道:“自然因为河西越发强盛,又东抵关中,他日一旦挥师东进,京师危矣。朕坐镇其中,自然要未雨绸缪,先行一着。” 这答案并不出晚云意料,她答道:“河西兵马之强盛,乃天下之首。河西若有反心,就算陛下未雨绸缪,提前知晓,又何以应对?依民女浅见,一切监视和试探,都不过是无奈之举,圣上何不反客为主,让河西不敢有异心?” “哦?”皇帝似乎有了些兴趣,道,“此话怎讲?” 晚云徐徐道:“河西以北为大漠,有天堑为屏障,尚且无所惧。然而河西的西边是西域,南边是西海国,东边则是关中。若这三面都被陛下牢牢掌握在手中,河西则为囊中之物,又何所惧?” 皇帝不置一语,只探究地打量着晚云。 晚云继而道:“二殿下年初在沙州时,曾令仁济堂遣五十暗桩前往高昌,想必圣上对高昌已早有安排。西海国与西域诸国渊源颇深,若要谋取,自然一道谋取。河西仁济堂沉淀多年,正是为陛下效力之时。宏图已定,大局当前,又怎么因人事变动而伤了元气?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出来,殿上一时安静。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笑道:“你年纪小小,野心倒是不小。” “民女不敢。” “早前逊之和长勤在朕面前频频夸赞你,朕那时不信,想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还能翻上天去?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能耐。”皇帝道,“你可知,逊之不想让你插手皇城司?” 晚云的心头一沉,知道这终于来了。 “民女知道。”晚云道,“可师父替民女付出的代价,着实太过贵重,民女不敢答应。” -- 第426页 “那么你也该知道皇城司的规矩。”皇帝道,“知晓其秘密的人,要么是皇城司的人,要么是死人。” 第377章 夏至(一百三十七) 晚云暗自咬了咬唇:“民女知道。” “你入了皇城司,却不肯替朕监视九郎。”皇帝饶有兴味,徐徐道,“那你与九郎的婚事便不好办了。” 从太极殿出来时,天阴沉下来,闷闷的,似有大雨将至。 她与朱深辞别,随裴安一道离开皇城。 裴安看她一眼,道:“如何?不与我说说。” “改日吧。”晚云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道,“待我将事情厘清,自会登门与殿下细说。” 裴安并不急躁,没有多问。回到楚王府,晚云下了马车,换了常百万,骑着回安邑坊去。 “这常娘子今日怎么了?”石稽探头探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裴安笑了笑,道:“人生在世,谁不失魂落魄几回。”说罢,转身入府。 才到文谦的住处大门外,晚云就听见了宅子里的喧哗声。 “娘子回来了!”袁盛迎出来,道,“娘子去了何处,教我等好找!” 话才出口,又见一小童大呼“姑姑”,从堂中奔出来。 是慕言。 晚云定睛打量,五个月未见,身量已经不复短小,长高了,也黑了些。 他一把抱住晚云的腰,道:“姑姑可回来了,一大早去哪里了?去给我买好吃的么?” 晚云哂了哂,正要说话,只听堂中有人道:“没大没小,见姑姑为何不拜,我是怎么教你的?” 她寻声望去,见谢攸宁正笑着从堂中走来。 她寻声望去,见谢攸宁正笑着从堂中走来。 “三郎?”晚云很是惊喜,“怎么一早来了?” “自是送阿言这小子回来,”谢攸宁笑了笑,“文公和你师兄将他交给了我,我总要完璧归赵。” 慕言仰头望着晚云:“姑姑你去了何处?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 晚云摸摸慕言的脑袋,道:“找我做什么,还不是想让我带你去街上吃东西。” 慕言被她说中,讪讪笑了笑,又道:“我能去看看姑姑的常百万么?” “自然可以,就在马厩。”晚云道,“它现在脾气乖了些,可你也切莫胡乱惹它,小心它用蹄子踢你。” 慕言高兴应了一声,随即朝马厩跑去。 看着慕言蹦蹦跳跳的背影,晚云的心绪平复了些许,少顷,转头看向谢攸宁,道:“这阵子难为你了,要管这么许多人许多事,还要带着这小子。” “开始时有些头疼,习惯了也就好了。”谢攸宁道,“我手下还有不少随从,终归不会连一个小童也对付不了。” 晚云点点头,要带他去堂上坐,谢攸宁却不动。 “怎么了?”她问。 只见谢攸宁打量着晚云,神色有些严肃,问:“昨日归家,听父亲说起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就想问一句,近来好么?” 晚云怔了怔,随即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不好?这边吃得好喝得好,师父师兄都在,再难的事也有他们撑着。”晚云简短地答道,将话头一转:“你呢?昨日我看你入城,可是风光得很。” 提到昨日入城,谢攸宁目光微亮:“你去看了我么?” “自是去了?” 谢攸宁却有些不信任,道:“莫不是为了九兄去的,顺便看我。” 这话是一点不假,晚云干笑。 “看谁不是看。”她说,“你还不曾回答我,近来好么?” 谢攸宁挠挠头:“不好也不坏,本想着回京来能喘口气,可进京之后,这边应酬那边议事,比过去还忙碌些。” 晚云正待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未几,有人对门房说:“你家常娘子可在?” 那是楼月的声音,晚云随即走出门去。 只见果然是楼月。 “你怎么来了?”她迎上去问道。 “不是你说要见师兄,师兄说……”楼月边下马边道,冷不丁地看见晚云身后的谢攸宁,脸色忽变,骑回马上就要走。 就听谢攸宁冷声道:“走,你尽管走。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 晚云摸不着头脑,看看谢攸宁,又看看楼月,问:“出什么事了?” 楼月仰头深吸口气,只得再度下马,走到谢攸宁跟前,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对不住你,给你赔礼。” 谢攸宁蹙眉道:“你是对不住嘉蓉,对不住我什么?” 晚云忽而想起昨日让楼月送谢嘉蓉回府的事,心头一惊,赶紧上前一把揪住楼月,道:“什么对不住,你对嘉蓉做什么了?” 谢攸宁和楼月具是一怔,楼月大惊道:“常晚云你胡说什么,我不过一时没看好谢妹妹,让她摔了腿,我可什么都没做。” 晚云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白了楼月一眼,转而又问谢攸宁:“摔得严重么?” “断是没断,不过摔重了,一时半会下不来床。昨日叫嚷了一夜,连带着母亲一夜未眠。” 晚云听了,颇是懊恼,对楼月道:“枉永宁候还放心把谢妹妹交给我,枉我还对谢妹妹说你细致,你倒好,把我的面子全都驳了。” 楼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昨日人真的多,谢妹妹个子又小……罢了,确实是我的错。我昨日已经和永宁候和侯夫人赔罪了,他们并未责怪,想必也不会怪你。” -- 第427页 晚云撇了撇嘴,对谢攸宁道:“你也知道我们堂的药库被焚毁了,不然里头有好些治跌打的良药,我能拿给谢妹妹用一用。这般,我下午去姜师叔那里看看有无剩余,改日带些去看看嘉蓉妹妹,这样可方便?” 谢攸宁笑道:“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左右不过养伤,你去和她说说话也好。” 晚云点点头,转而又瞪了楼月一眼,问:“你方才说阿兄说什么来着?” “哦,师兄说他今日一点也不忙,让我接你过府去,正巧有东西让你瞧瞧。” 晚云疑惑道:“大军刚刚班师,怎么一点也不忙呢?” 楼月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攸宁一眼,道:“兵部的老贼烦了师兄好一阵子,终于轮到三郎和凤亭了,加上戎人的降部自有太常寺的人接待,师兄反倒清静下来。” 第378章 夏至(一百三十八) 谢攸宁的表情似吃了苦药般一言难尽。 他叹口气,随即恢复常色,道:“不过倒霉的也不是只有我们,还有垫背的。昨日我在宴席上见了梁平才知道,八殿下和他也被兵部老贼们叫去问话了好一阵子。那些人还企图套他们的话,想诬陷师兄伙同着将离通敌。幸而梁平是个有主意的,没有中计,这才不曾旁生枝节。” “哦?”楼月目光一闪,道,“梁平这般讲义气?” “八殿下和九兄是一条路上的,梁平身为八殿下的大将,自不会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楼月笑一声:“梁平可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人好,他可曾说过有意与你结亲?他妹妹似乎对你很是喜欢。” 谢攸宁一愣,随即道:“胡扯。我拢总只见过她一两次,连模样也记得不全,她怎么就喜欢我了?” “自是是真的。”楼月道,“你妹妹不曾跟你说么?我们可都知道了。不信你问常晚云,她昨日亲耳听见了梁慧向你妹妹问起你。” 谢攸宁一怔,看向晚云。 晚云无语,楼月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当然,她也很好奇。 “确是问起了。”晚云笑嘻嘻道。 谢攸宁有些着急,道:“我真的连她长什么模样也记不清,哪里来这些有的没的?”说罢,他瞪着晚云,“倒是你,昨日我听闻了右仆射有意与九兄结亲,那又是怎么回事?你和九兄的亲事是定了还是没定?” “快了。”不等晚云回答,楼月笑嘻嘻插嘴,“师兄都上门见过文公了。” “上门见过了就是快了?”谢攸宁不以为然,对晚云道:“你可知九兄如今是块大肥肉,多少人见着了他两眼放光。你切莫以为九兄心里有你就万事大吉,长长心,圣上那边,要让你师父多替你去催催。” “他心里有我,便已经比别的事更让我心安。”晚云说罢,却岔开话,转头对楼月低声道:“你看小谢将军昨日威风凛凛的,提到亲事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害怕得左右言他,拿我的事来堵你的嘴。我的事好歹成了大半,他的半点没成,这叫什么?” 楼月道:“心虚。” 二人笑得贼兮兮。 谢攸宁冷眼看着他二人。 楼月拍拍他的肩膀,道:“人家梁娘子和你门当户对的,你也好歹长长心,别逼着你父母硬给你塞一个,到时候你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你今日怎的格外啰嗦。”谢攸宁终于暴躁,“你不是替九兄来接云儿的么?走是不走?” “走走走。” 晚云怕入了厅堂里文谦和王阳又问东问西,于是让谢攸宁代为传信,便跟楼月前往齐王府。 谢攸宁站在门前,看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慕言从马厩回来,看晚云不在,便问:“姑姑呢?” “去齐王府了。” 慕言听罢,忽而望着谢攸宁,露出同情的神色:“九殿下唤一声,姑姑就去了,师父看起来无甚希望了,将来还是早做打算吧。” 谢攸宁转头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明早扎马步一个时辰。” 齐王府侧面开了一道小门,楼月引着晚云的马车,径直驰入。 晚云才掀开车帏,就看到裴渊已经站在了马车旁边,含笑看着他。 “阿兄等了许久?”晚云忙问。 “并未,只等了一阵子。”裴渊说着,牵起晚云的手,走进院子里去。 王府里的仆人不多,对晚云也早已经熟悉,见她来到,纷纷行礼。 不过纵然如此,当他们看到裴渊自然而然地牵着晚云的手行走,脸上仍然会浮起暧昧的神色,冲着晚云笑。 晚云的脸上一热,不由打量裴渊。他未着朝服,只穿着一身鸦青常服,看来确实如楼月所说,他今日不打算入宫。但即便穿着简单,晚云却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似乎神色有了光彩,少了几分锐气,是几个月来少见的松弛。 “你昨日,可去看了我入城?”只听裴渊问道。 “看了。”晚云答道。 “如何?” 晚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道:“昨日见阿兄风光入城,得众人敬仰,我很替阿兄高兴。” 裴渊眉梢微抬:“就这些?” “当然就是这些。”晚云撇撇嘴角,“我那时在明德门上,特地跑下城楼去看阿兄,一度离得十分近,可阿兄看也不看我一眼。” 裴渊的目光闪了闪:“而后呢?阿月说你那之后就离开了,不知踪影,莫非就是因此恼了?” -- 第428页 原来是为了这事。 晚云随即点头,道:“那些人挤来挤去,我争不过他们,想着不看便不看,反正阿兄我见得多了,才不稀罕跟别人抢。” 裴渊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 “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若无此事,我走在大街上,他们或许连多看我一眼的兴致也没有。”他说,“兵部这么安排,我本来不想去。后来想起你盼着看这热闹,便又改了主意。” 说罢,他注视着晚云,饶有兴味:“我跟你说过这等事无聊得很,如何?后悔了么?” “怎会后悔?”晚云道,“我听见的都是溢美之词,哪怕只是夸阿兄俊美也是夸,我就是乐见别人说阿兄的好话。” 裴渊不以为然:“我好就是好,厉害就是厉害,又何须别人来夸赞?” 晚云摇摇头,道:“这夸赞可绝非无用。天下人,大多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阿兄做了事,就要让别人知道。若任凭别人掌握喉舌,阿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处处吃亏。” 裴渊看着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忽而收住脚步。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他问,“可是有人对你这么说过?” “我为何不能自己想到这些?”晚云有些不服气,道,“阿兄可觉得,我就该像个那些养在深宅的闺秀一般,整日傻兮兮地等在家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我不曾这么觉得。”裴渊意味深长,“且就算我想,用锁链将你拴住,你也有办法跑出去。” 晚云不由哂然。 这话确实,要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除非下药把她药傻了。 第379章 夏至(一百三十九) 裴渊注视着她:“云儿,这些日子,你总在为我操心,是么?” 晚云望着他,一时答不上话。 她确实在操心,但并不只是为了他。 裴渊稍稍上前,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云儿。”他将她搂在怀里,道:“不必为我想那许多,如今河西安稳,大局已定,没有谁能动得了我,知道么?” 晚云自然知道。 那些人明面上动不了他,便会从别处下手。 她咬咬唇,少顷,道:“那么,阿兄也要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害阿兄。” 裴渊觉得这话似意有所指,脸上的笑意稍稍敛起。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晚云心绪起伏,少顷,道:“我想问阿兄一事,阿兄要如实相告。” “何事?” “阿兄可想过争这天下?” 裴渊的目光定了定。 “如此说来,确实有人对你说过些话。”他目光锐利,“是何人?” “是何人无所谓。”晚云道,“阿兄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京中说什么的没有?我今日来问阿兄,便是觉得别人说什么都不算,阿兄亲口所言才是实情。” 裴渊的唇角弯了弯,没答话,却继续带她走到自己居住的内院里。 这个地方,晚云还是头一回来。 只见水榭边上已经摆好了案席和茶水小食,一条锦鲤钻出水面,掀起粼粼波光。 裴渊拉着晚云,在阑干边上坐下,看着她。 “跟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他说。 “也没什么,阿兄兴许都听到过。”面对着裴渊明澈的目光,晚云竟有些许心虚,抿抿唇,“说阿兄手握河西大权,兵强马壮,功高震主,野心勃勃,还说阿兄有谋逆之嫌。” “哦?这话都传到你耳朵里了。”裴渊勾了勾唇角,看向她,问,“你信么?” “自是不信。”晚云断然道,“阿兄在前方出生入死,奋勇杀敌,回头竟还要遭人指摘。我有时气不过,想着真不如他们所说,搅个天昏地暗,叫他们好看才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裴渊看着她,“当真觉得我争位才好?” 听着这话,晚云抿抿唇。 “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若阿兄当真热血上头,一朝谋逆,才是如了他们所愿。”她说,“阿兄自幼失去母亲,常年被体内余毒折磨,少年时被送去做质子,受人欺辱。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势争斗。阿兄厌恶这些,故而一直远离京城,远离圣上,又怎会想着让自己再困入其中,不得解脱?” 裴渊听着这话,双眸中浮起亮光,唇边却浮起苦笑。 “你说得对,但并不尽然。”他说,“云儿,你可知,世间最好的防守,是什么?” 晚云不假思索,道:“阿兄跟我说过,是进攻。”说罢,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诧异地望着裴渊,“阿兄是说……” “我不想做皇帝,也厌恶权势倾轧,但并不厌恶权势本身。”裴渊道,“因为唯有自身强大,才能在争斗中存活。要避免被权势伤害,便唯有掌握权势。” 晚云睁大眼睛,正要开口,裴渊打断:“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他注视着她:“我很早就明白我身上的毒无药可解,不会在这世上活许多日子,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故而对这世间会变得如何,并无多少关心。直到当年,在那山中遇到了你。” 晚云一怔:“我?” “你可还记得,你离开我独自下山之后,发生的那些事?” “记得。”晚云随即纠正,“不是我要离开阿兄,是阿兄赶我走的。” -- 第429页 裴渊无语。 这丫头果然记仇,当年的账一刻不忘。 “是我赶你走的,但我很快便后悔了,尤其是下山寻你时见到的情形。”裴渊道,“那一次,是我头一回自己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道。无论乡野城邑,所见所闻,皆触目惊心。饿殍满地,白骨累累,乡村之中整户整户死绝,无一丝人烟,连野狗秃鹫也饿死在路边。就连那些要对你下手的贼人,本来也都是些良民,绑了你去,不图钱不图物,只图一口吃的。” 他语气平缓而深沉:“自那之后,我开始考虑自身之外的事。众生皆苦,非我一人,是什么样的世道酿成了这一切?我和那些无辜死去之人,其实都是被别人踩在了脚下,只不过我仍有衣食,而他们没有。那些始作俑者,自称人上人,只想着如何瓜分天下,别人的性命,甚至不会在他们的文书里留下只言片语。自那之后,我便发誓,要为这天下开创出一方净土,可让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不受欺压。故而父皇举事,我毫不犹豫投身其中;他得位之后,让我镇守河西,别人都为我惋惜,说我立下大功,却被从京城远远支开,但我却求之不得,因为我知道,河西便是我能开创的那一片净土。云儿,由此而言,我在河西稳扎根基,将河西经营繁盛,确实藏有私心。只不过这私心,并非他们想的那样。” 晚云看着他的眸子里的光,心头一阵触动。 这话,若在皇帝或裴安面前说,他们未必会信。 但晚云却信。 因为他们虽然与裴渊血脉相连,却向来没有看清过裴渊。而晚云自己,自当年在深山中遇到裴渊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清澈明净,从不曾变。 “阿兄方才说,不想做皇帝?”晚云忍不住道,“那是为何?我以为君临天下的诱惑无人能拒绝。” “手握天下确实叫人艳羡,我年少时也曾想象,若我手中的缰绳就是天下,或许就能随心所欲,再没有那么多的烦恼。”裴渊道,“可后来真的成了一方大员,亲自着手治理之事,才知道所谓君临天下不过是徒有虚名。” “怎讲?” 裴渊反问:“云儿,你觉得,这天下可属于任何人?” 晚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裴渊笑而摇头:“是么?可天下百姓还是只认脚下的地,认手里的锄头。至于这天姓的是赵钱孙李,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何来谁属于谁?此事没有说的那样美好,甚至让人厌恶。” 第380章 夏至(一百四十) “厌恶?”晚云诧异于他的措辞。但思及裴渊的经历非常人所能体会,其想法亦难以估量。 “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一旦坐上,就不再纯粹。在我眼里,父皇已经远离了他的天下,深陷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他的目光只有太极殿上的一亩三分地,眼里只有满朝文武。与百官的交锋已经耗光了他的精力,所以他看不到别人的死活,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说,“魏州水患和仁济堂被焚之事,你参与其中,想必看见了父皇的所作所为。他素日里所考虑的,只有度量利弊,该给谁好处,该打压谁,让朝臣对自己服服帖帖,掌控所有人。至于事情的是非曲直,已经全然不在他考虑之内。” 晚云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她经历的事情何止这些。 事实上,她近来几乎已经忘了裴渊说的这些事。她每日所思所想,只剩下了如何解决仁济堂当前的困境。而这困境,又有哪一点不是裴渊说的这些造成的? 帝王的冷酷无情超乎她的想象,无论亲人、近臣还是暗中出力多年的旧友,都逃不开算计。在皇帝的眼里,哪怕晚云和裴渊这区区情愫,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我和几个兄弟,正是伴着这样的父亲长大的。”裴渊继续道,“一开始,我以为别家的父亲也这样,直到入了行伍,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才知晓我的父亲如此不同。但后来也终于想明白,他纵然身为天子,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既是凡人,就没有通天的本领。他的精力有限,无法替这么多人周全,所以只能安抚好关键的几个,让他们替他去管。他所有的时间都在算计,看谁利好于他,谁能替他办事,就给谁好处,谁叫他过不好,就摘谁的脑袋。” 晚云想了想,道:“听起来像是地府里的判官,手中的生杀大权足以叫人畏惧。” 裴渊莞尔:“如此比喻亦无不可。能随时要人的性命,便是他最大的权利。” 晚云皱了皱眉:“听阿兄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君临天下只是表面风光,其实好没意思。” 裴渊忽而想起那日在太极殿上与皇帝争执。他离开时,转头回望,皇帝形单影只地站在偌大的太极殿中。 他何曾拥有什么,不过是一只被困在太极殿里渐渐老去的野兽。 “争这天下,若不成就是一个死;若成了,不过就成了第二个父皇,我不愿。”裴渊道,“故而在我看来,有什么好争的?争到的非我所愿,非我所想。” 晚云望着他,双眉舒展开来,露出笑意:“我明白了。” 仲夏的风徐徐拂过庭院,在水面漾起屡屡波纹。 树上的花朵飘落,引得几只锦鲤以为有人投食,争相扑来,溅起一阵水波之后,又没了踪影。 -- 第430页 “失望么?”裴渊给晚云的杯子里添茶,笑了笑,“许多人觉得你能当皇后,可其实你最多只能当个齐王妃。” 晚云想起皇后和封家的那些事,只觉一阵恶心,嗔他一眼:“谁稀罕做什么皇后。” 说罢,她忽而瞥着裴渊,意味深长:“不过就算是这齐王妃也是肥肉,多的是觊觎的人,我可未必争得过别人。” 裴渊知道她说的杨妍的事。 昨日在那明德门下,晚云曾与杨妍相遇,楼月在他面前将经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他露出无奈之色,忽而高声道:“来人。” 未几,一名亲随从水榭后面转了出来,向裴渊一礼:“殿下。” “到我书房里,将右仆射家闺秀的像拿去烧了。” 亲随应下,转身而去。 晚云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瞪着他:“阿兄这是做甚?” “绝了你的心思,免得你总是胡思乱想。”裴渊道,“我说再多也不如一把火了却,岂不清静。” 晚云撇了撇嘴,虽觉得裴渊在揶揄自己乱吃飞醋,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确实舒服。 “人家杨娘子是右仆射的掌上明珠,阿兄不怕得罪了他?” “得罪他又如何。”裴渊不以为然,“你以为右仆射是真看上了我?左仆射封良元气大伤,右仆射此举不过投石问路,看看父皇的态度。但此事本就不难预料,父皇已经对我如此忌惮,又怎会坐视右仆射与我联姻?故而右仆射乃诚意有限,否则事到如今怎会只有风声,没有亲自上门,去和父皇当面聊聊这门亲事?” 晚云愣了愣,恍然大悟。 这些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很多,没想到终究还是肤浅。区区一门婚事,她只能看到面上的利益牵扯,没想到底下还有更深的较量。 “右仆射此举,其实也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可我向来无意介入他和左仆射的斗争,只作不知。而父皇自然也并未打算成全他,一样的装聋作哑。因而此事只有他自己叫嚷,成不了事。” 晚云听着,不由有些同情杨妍。 “如此说来,杨娘子对阿兄一腔热情,却是白费了。”她说。 “也并非白费。”裴渊淡笑,“她心中另有其人,做出这许多举动,亦不过是帮着家中演戏罢了。” 晚云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 “另有其人?”她问,“是谁?” “你日后便知。”裴渊淡淡道。 晚云对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很是不以为然,不过这反正是杨妍的事,她倒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既然如此,昨日她违和还在我摆出那副模样?弄得与我为敌似的。”晚云不快道。 “她不喜欢我,并不妨碍她看上了齐王妃的位子。”裴渊道,“与你为敌又何妨?” 晚云瞪起眼:“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为了这个名号,便要连心上人都放弃么?” “这便是你与她们的不一样之处。”裴渊道,“京中权贵家中长大的人,无论男女,万事皆以权势考量为先。这道理,便如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般,天经地义,深刻入骨。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她们不是一路人,不必理解她们。” 第381章 夏至(一百四十一) 晚云想了好一会,才终于微微颔首。 “说到争权夺势,”她思忖片刻,道,“不瞒阿兄,旁人与我提及阿兄有争天下的野心时,必提及太子。说圣上虽然忌惮阿兄,但毕竟与阿兄是父子,不会赶尽杀绝。但太子就不同了,将来太子一朝登基成了新帝,会比今上更容不下阿兄,阿兄又如何自处?” 裴渊不以为然。 “我方才说,要避免被权势伤害,便唯有掌握权势。”他说,“父皇想动我的心思,不比太子更少,只要我仍牢牢掌握河西,无论换谁人上来也动不了我。” “可这终不是办法。”晚云道,“阿兄无谋逆之意,便不可能一直割据一方,背上那不臣的名声。” “故而那当权之人,不可是太子。”裴渊道,“正如你所言,君临天下确实是个诱惑,我不想,但想的人多的是。若太子不能容我,便换上能容我之人。父皇这么多儿子,再不济还有叔伯的儿子,总有人叫我满意。” 晚云目光一动:“阿兄心中可有人选有了?” “暂时还没有。”裴渊道,“我原本想着三兄,但经过前番之事,我知晓他并非等闲之辈,怕是比太子还难对付。” 裴玨?晚云想起他那张盈盈笑脸,不知为何,不由得脊背发凉。 “在阿兄看来,什么样的人坐上皇位,才会如阿兄的意?”她问,“只怕阿兄的这些兄弟,无论谁人上去,都会与阿兄为敌。” “未必。”裴渊道,“只要心怀天下,以民利国事为先,便是与我志同道合,而不会与我为敌。此事不急,父皇身子还硬朗,离见分晓之日还长。我这些年远离京师,对朝中人事也生疏,还需慢慢物色。就是告知你一声,好让你放心,我总会为日后考量的。” 可我却等不得了。 晚云看着他目光灼灼,险些脱口而出。 “怎么了?”裴渊发现了她脸上闪过的异色,温声问道。 ──知晓皇城司秘密的人,要么是皇城司的人,要么是死人。 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 第431页 轻风拂面而来,晚云在心头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定了定心神,问:“阿月方才说阿兄有东西要给我看,是什么?” “也没什么,一件礼物。”裴渊道。 晚云眼睛一亮:“礼物?” 沿着廊庑,裴渊牵着她的手,走入了不远的一处院子里。 这处院子搭着不少脚手架,似乎正在修缮,空地里还栽了不少的花木。 而院子的中央,立着一棵树。树冠硕大,枝叶繁茂。看树下的土还新,是刚刚移植来的。 晚云仰头看,那叶子在阳光下透出嫩绿,细长的叶片边上,有锯齿形状。 她问:“这是桃树?” 裴渊颔首,却道:“你再仔细仔细。” 晚云不明所以,依所言在树下饶了一圈,未几,忽而看见树皮上有几处刀痕,已经有些年月。 她怔了怔,蓦地睁大眼睛,问:“这是……山居前的那株桃树。” “正是。”裴渊微笑,上前与她并肩立在树下,道:“你幼时给它浇肉汤,生怕它喝不下去,就要在树皮上凿了几个口子,将汤灌进去。若不是我拦着你,树皮都要给你凿没了。” 晚云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后来亲自种过桃树,听卖树老人教她,树要是没了树皮是要死的。晚云这才明白自己当年果真傻乎乎的,险些做了蠢事。 她不由地笑了笑,望着他,好奇地问:“阿兄何时将它迁来的?费了不少工夫吧?” “工夫费不了多少,只是费了些日子,昨日才迁来。”裴渊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由地觉得如沐春风,继而道,“这院子和我那寝院只一墙之隔,我打算日后腾给你当杂院。” 晚云诧异地环顾四周。只见这院子的屋舍有三间,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看着却是宽敞。 裴渊继而道:“这院子房屋不多,但胜在空地大,你若喜欢,我着人给你在此打理一个药圃,你闲暇时自可继续倒腾你的药材。那屋子一处做药堂,一处当书库,一处辟做书房,可好?” 可好? 晚云望着那屋子,只觉心潮涌动。裴渊话语里的情形,哪怕只是想一想,也仿佛蘸满了蜜糖一般甜美。 ──“……你入了皇城司,却不肯替朕监视九郎。那你与九郎的婚事便不好办了。” 皇帝的话,似在耳畔隐隐回荡。 晚云背对着他站着,一语不发。 “不喜欢么?” 裴渊上前去,晚云却先一步转身搂住他的腰身,埋头在他怀里。 他顿了顿,也将手臂环在她的身上,将她抱住。 自河西归来后,虽无战事烦忧,但二人分居在京师东西,裴渊忙碌,又碍着仁济堂的礼数,相见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故而这般亲昵的时机,总是弥足珍贵。 “怎么了?”他对她这反应十分满意,弯起唇角,嘴上却道,“说好了,可不许动不动又哭,一棵桃树罢了,觉得高兴就该笑。” 晚云依旧一语不发。 裴渊只觉得衣襟一阵温热,她的双肩在他的手臂中微微颤抖。 他颇是无奈。 这个人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也至于分别的那些年,裴渊每每想起她,总会首先想到那双兔子一样的可怜巴巴的眼睛。 “怎么了?”裴渊摸摸她的头,“在想什么,与我说一说。” 晚云欲言又止,好一会,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只是想着我和阿兄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她擦擦眼角,“怕倒头来又是一场梦……” 裴渊先前已经得了皇帝的许诺,觉得这门亲事十拿九稳,不知晚云这患得患失从何而来。 他忽而不由得想起前番楼月跟他饮酒时,八卦起王府不远一户高门嫁女儿时的场面。楼月说那闺秀多愁善感,哭劲一起便要哭个昏天暗地,墙外都能听见,还颇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让他放心好了,晚云定然不会这样。这女子巴不得马上就嫁进来,全无矜持,到时一定会笑得嘴都合不上。 净来鬼扯。裴渊在心里鄙视楼月。 第382章 夏至(一百四十二) “有甚好怕?”裴渊失笑,安慰道,“你若是要见到圣旨才会心安,明日我入宫去宗正寺催一催。” 晚云知道,关键之处并非宗正寺,而是皇帝。 她抬头看着裴渊的脸,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却一直不停地淌。 “不必催……”她擦擦眼泪,抽着气,哽咽道,“……我不过近来事多,想得多了些……阿兄知道我的性子,我哭一哭也就好了……” 裴渊自是了解这些,没有放开手,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一切都有我,你不必担心。”他注视着她,温声道,“云儿,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们,知道么?” 晚云望着他,少顷,“嗯”一声,轻而虚幻。 在王府中又坐了一会,晚云借故仁济堂还有事,要回去。 裴渊反正无事,便亲自送她到了安邑坊。 文谦听说他来了,带着一干人出来迎。裴渊知道王阳定亲的事,看这宅子里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气象,也向文谦说了几句吉利话。 “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但万事总有你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务必要告诉我,”离开之前,他对晚云道,“知道么?” -- 第432页 晚云轻轻颔首,望着他,忽而道:“阿兄,那桃花生的真好,若开花必定美极。” 裴渊笑了笑,道:“那是你浇肉汤的功劳,它这么多年都不曾喝到,定然也是想极了。” 晚云的嘴角终于抽了抽,瞪他一眼。 大军得胜归来,龙颜大悦。 恰逢中秋将近,皇帝便在曲江畔芙蓉园设了百花宴。 这等宴席,百官贵胄大多会带着家眷儿女阖家而来,向来是高门子弟和闺秀相互相看的时机。 文谦向晚云暗示,她的指婚就在今夜。 晚云却放下手中的帖子,问:“师父,我今夜能不去么?” 文谦却“啧”了一声,道:“叫你去就是让你接旨的,你不去岂不是驳了圣上的面子?” 她淡淡笑了笑,道:“知道了,我去换身衣裳。” 王阳在一旁看着,待晚云走远,才问:“师父觉不觉得,师妹这几日有些怪异。时常自己一人走动不说,连话也少了许多。” 文谦白了他一眼,“你管好你的事,沈公在益州的那些药材如何了?人家是应了借你,可如何运来京师,还是一桩大事。” “安排好了,广陵朱二郎去年从师妹那里支了一笔钱,一时半会还不上,我让他们的商队替我们跑腿。” “抵做利钱?” “自然不能。只允他晚三个月还钱,但利钱一分不能少。” 文谦欣慰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师徒二人本着吝啬奸商的作风,又将各路费用精打细算一番,处处安排妥当了,方才作罢。 文谦拍拍膝头,站起身来:“等过了今日,你师妹的婚事有了着落,我便安心了。” 王阳望着他,忽而道:“我许久不曾为师父诊脉,现在恰到得闲,看一看如何?” “看什么看,我无事。”文谦挥挥手,“大喜的日子,莫操心些有的没的。” 说罢,他叹口气,笑眯眯道:“我们家里竟出了个王妃,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祖师爷若泉下有知,定然也要高兴。” 晚云是头一回参加皇家的宴席,若是平时,她定然揪着王阳问东问西,可今日她只是默默随王阳跟在文谦身后。 但凡跟过皇帝打天下的人,无一不认识文谦,见到他,老熟人们纷纷过来招呼。这些人,当下多是身份显赫的达官显贵,一人过来,身后必定跟着一群家眷和仆人。 一时间,四周人潮汹涌,晚云觉得他们似乎要被埋没在人群里。 出乎晚云意料,这些人,似乎对王阳都很感兴趣。笑盈盈的,称呼他王青州,好些人说话语气熟稔,仿佛早就认识。 王阳从文谦那里继承了世故的本事,一路跟随着文谦与各路人马寒暄,游刃有余。文谦对这个地方显然也十分熟悉,没多久,竟带着兄妹二人走出了人堆。 他从一处园门拐进小道,穿过繁茂的树荫,到了一处无人的水榭里。 只见慕言正在这水榭里等候着,里头备了归宾客歇息用的软席、茶水和小食。 晚云诧异不已,问慕言:“你怎在此?” 慕言挠挠头:“我也想来见见世面,是师公让人将我带来此处。” 文谦不多言,对慕言道:“你陪着你师父和姑姑在此歇息片刻,等开席了我再来寻你们。” 慕言乖巧地点头。 晚云忙道:“师父去何处?” “自是去应付那些旧友。”文谦无奈道,“方才那边还有许多人不曾打招呼,不能失了礼数。” 王阳随即道:“我随师父一起去。” “不必。”文谦道,“今日这场合非同小可,你须在此处看着晚云和阿言,莫让他们乱走。” 慕言听着,小脸上有些委屈:“我从不乱走,是姑姑……” 晚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对文谦笑笑:“师父但去便是,早些回来。” 文谦看了看她,又叮嘱了王阳两句,转身离开。 晚云径直在案台边上坐下,发现王阳仍站在那里,看着文谦背影,若有所思。 “师兄可知,师父为何不带着师兄去?”她说。 王阳回过头来:“为何?” 晚云眨眨眼:“方才师父引荐师兄时,好些家眷都是相看的眼神。想来,有心向师父打听师兄的人可不在少数。师兄可是有了婚约的人,千万别做出对不起沈姊姊的事。” 王阳瞪她一眼,又迅速瞥了瞥慕言。 只见他也望着他,小脸上的神色似懂非懂。 “胡说什么。”王阳淡淡道,“那些达官贵人,怎会看得上我这区区仁济堂的郎中。他们多看我两眼,不过是给师父面子罢了。” 晚云笑而不语。 王阳看了看晚云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能够打趣玩笑,与往日无异,心头稍稍安定下来。 他仍放不下文谦,坐了一会,叮嘱晚云和慕言不要走动,起身离开了。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水榭外,晚云拿起茶杯喝一口茶,脸上的笑容敛起,变得平静。 “姑姑,”这时,慕言扯扯她的衣角,道,“今日怎不见九殿下,他莫非不要姑姑了?” 第383章 夏至(一百四十三) 晚云睨着慕言,心想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会搬弄起了是非。 “你这话从哪里学来的?”晚云捏捏他的肉脸,道,“莫非你谢师父就教你这个?我可要同他理论去。” -- 第433页 慕言慌神,红着脸,赶紧道:“谢师父才没教,他若是说起姑姑,八句是说姑姑好,其余两句是说自己不好。是……是我说错了,姑姑莫去理论。” 晚云眉头一挑:“那么你寻九殿下做甚?” 慕言挠挠头道:“我其实不是寻九殿下,是寻楼叔。” “哦?” “也不是我寻楼叔。”慕言又嗫嚅着挠挠头,“是嘉蓉姑姑托我问,她的腿好了以后想学骑马,问楼叔能不能教她?” 晚云眨眨眼。 嘉蓉摔跤已经过去了几日。她曾带了些许药材去探望,见过嘉蓉的伤势。她那腿要好起来少说也得一个月,这么快就惦记上骑马了? 心思转了转,她又想起那日在明德门上,楼月曾说日后可带着她四处玩耍。 “她若想骑马,何不让你谢师父教?”晚云拿起一块小点,递到慕言手里,“他不愿意?” “嘉蓉姑姑说师父一回来就忙的不着家,指望不上,” 那还指望得上楼月? 晚云觉得这事有些意思。 还要再问,却见慕言东张西望,道:“说起谢师父,姑姑能随我去看看他么?他说他只离开片刻,可许久也不见回来。” “他可是这宴上最风光的人,许是像你师公那样被那些达官贵人缠住了,许久不见回来有甚稀奇。”晚云说着,招手让他坐下,“过来,我们边吃边等。” 慕言却撇撇嘴,道:“姑姑自己吃,我去找他。” 说罢,转身跑开。 晚云自然不能让这小童乱跑乱闯,心里叹口气,一边将那块小食塞嘴里,一边追上去。 慕言跑出了水榭,顺着小径,往花圃后的偏院去了。 晚云几步追上去,扯住他的手臂,道:“跑这么快做什么,我……” 话没说完,慕言反拉住她的手,将她拽进旁边的花圃里。 这手劲,这几个月果真没白练。 晚云瞪起眼,却看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 隔着树木的枝叶望去,晚云忽而见看见谢攸宁从偏院出来,后头追出了个女子,唤了声“世子”。 晚云听着那声音耳熟,再定睛一看,怔了怔。 那是杨妍。 只见她顿了顿脚步,二话不说地后头抱住了谢攸宁。 慕言睁大眼睛,脸一下变得通红。谢攸宁是习武之人,耳力异于常人,只见目光朝他们这边眯了眯,晚云赶紧捂住慕言的嘴。 她自己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裴渊曾神秘兮兮地说杨妍喜欢的另有其人,没想到却是谢攸宁。 她继而想起另一件事,谢嘉蓉曾说杨妍和梁慧形影不离。梁慧每每到谢府打探消息,杨妍必定陪伴。 原以为是姐妹情深,没想到却是这般情深。 慕言着急地在她耳畔道:“姑姑,我要不要去救师父?他会不会被那女妖精吃了?” 晚云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 怪不得他非要来找谢攸宁,原来是担心这个。 谢攸宁这等憨直之人,连楼月都担心他要孤独终老,有女子喜欢是大好之事,慕言竟担心他会被吃掉。 真不知谢攸宁平日是怎么教他的。 她给了慕言一个警告的眼神,便听谢攸宁那头冷声道:“杨娘子请自重。” “你也这么说?”杨妍带着几分怒意,“我自小处处循规蹈矩,父亲说一不我敢说二,便是他让我去在那常娘子面前做出些高傲之态来,试试九殿下的反应,我全做了,可最后落得个什么?被那姓常的当面羞辱,被九殿下看到地下去,我为何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谢攸宁,你我自小相识,我心中所想也早早告知与你。这么多年,我杨妍有哪里不好,竟不能叫你正眼看我一眼么?” 谢攸宁顿了顿身形,低声道:“我心中所想也早早告知与你,何须勉强?” 杨妍松开他,转而转到他身前,仰头问:“你心中可有人?” 谢攸宁只道:“你我有缘无分,与他人无关。” 杨妍深吸一口气,眼眶不由得红了。 她哽咽道:“我为了等你回心转意,等了这么多年。父亲每每要我嫁人,我全都推却。如今,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今日定要给自己摘一门婚事。你不娶我,我也不嫁你,可也不会听你的。你不欲我嫁九殿下,我今日就算磕破了头,也要求下这门亲事。” 谢攸宁面色一变:“你……” 可不等谢攸宁将话说完,杨妍已经转身快步而去。 晚云在一旁听着,脸色凝重。 正当她想着刚才杨妍那番话,忽而听谢攸宁淡淡地说了声“出来”。 怀里的慕言忙挣开晚云的手,从花圃中跑出去,走到谢攸宁面前,望着他,嗫道:“师父。” 谢攸宁听声响便知道是他,叹口气:“不是让你去找你姑姑么?” “我是去找姑姑了……”于是回身看向身后,晚云便接着从里头出来。 迎着谢攸宁震惊的目光,晚云勉强勾了勾唇角,道:“你可真够抢手的,可喜可贺。” 谢攸宁抬头深吸口气,揉了揉眉心。 “你都听到了?”他忙解释道,“与我无关,我可才班师,是她突然跑来,非要与我说这些……” “急什么。”晚云却笑了笑,道,“我方才听杨娘子一番话,才知道她性情如此刚烈。她从小便喜欢你,这么多年都一直等着你,可见用情至深,能被这样的人看上,怎么会是坏事?” -- 第434页 谢攸宁无奈,瞪起眼:“你就会说风凉话。她喜欢我,她用情至深,我便也要喜欢她么?只凭着心中执念纠缠不放,无理取闹,那不叫刚烈,那叫中了魔怔。” 晚云怔了怔,不由苦笑。 如此说来,自己当初不听劝,千里迢迢跑去河西找裴渊,其实不也是为了那个执念,不也是中了魔怔? 见谢攸宁还要教训,晚云笑了笑,道:“我走了,师兄若是寻我不到,会担心的。” 第384章 夏至(一百四十四)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谢攸宁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云儿。”他凝视着她,神色严肃,“方才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你不可放在心上。九兄不答应,她纵然求,也翻不上天去。” “胡思乱想什么,我才不担心。”晚云拉开他的手,往水榭而去。 慕言站在谢攸宁身旁,看着晚云的背影,片刻,故作深沉地皱了皱眉头:“师父,姑姑看人家对师父搂搂抱抱,一点也不吃醋。” 谢攸宁一愣,随即冷眼看他,如寒风过背。 “什么吃醋,你知道什么叫吃醋。”他将手指戳了戳慕言的脑门,“这些究竟是谁教你的?” 慕言有些委屈,却理直气壮:“楼叔说的,他说如果姑姑见师父跟别的女子在一起,生气了,就叫吃醋。” 楼月那是非精。谢攸宁咬牙切齿。 “我记得,上次九殿下说要看你的字,”他睨着慕言,“明日你便送到他府上去。” 慕言小脸一白,赶紧抱住他的手臂道:“师父饶命!阿言死了没关系,可师父只有阿言一个徒儿啊,阿言不在师父会寂寞的。” 谢攸宁:“……” 他一阵头疼,有些后悔收这个徒弟。 好好的一个小童,都被他手下的那堆老兵油子和楼月带坏了,王阳若是知道了,须得找他算账。 晚云走回水榭,发现这里已经并非空无一人。 这并不奇怪。各处院子本是畅通,都是给宾客用的,但凡见到有空余,都可以来。 不过当她看清水榭里的人,脚步顿了顿。 杨妍正向一个华衣女子行礼,那女子向她颔首,说了两句话,二人告别,便向晚云这头过来。 是薛鸾。 晚云的目光定住。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而听薛鸾笑一声,道:“我便是这般洪水猛兽,让你如此怕我,连见礼也不肯,便要逃么?” 话既然挑开,晚云自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了下风。 她看了看薛鸾,又看了看杨妍,神色如常地上前,欠了欠身:“公主。” 薛鸾也看着她,饶有兴味地打量;“又见面了。” 她已经全然换上了中原的服饰,但气色却大不如从前。 姜吾道曾说她头上的伤伤着了根本,余生难免与伤痛相随。还说如果那折桂若用在她自己的身上,能镇痛安神,倒是合适。 “公主身体可大好了?”晚云没什么想要对她说的,只没话找话。 薛鸾笑了笑:“我安好与否与你无关,可我却知道,你安好不了。今日有个杨娘子,明日还会有陈娘子、王娘子,不知你今生还有无那个缘分轮上?” 这话说得颇是尖锐,旁边的杨妍面色白了一下。 晚云只淡淡笑道:“就算是这样,也与公主无关。” 薛鸾转头对左右道:“你去吧,若见到我姑祖母,便说我在园子里逛着,让她不必担心。” 仆妇低眉顺目地应一声,恭敬地退了去。 薛鸾悠然在食案边上坐下,徐徐道:“子靖与我决裂,你功不可没。这笔帐,我迟早与你算干净。” 晚云不以为然,道:“这自是随公主的便。不过公主务必拎清楚一件事,殿下与公主决裂,乃是公主自作自受,与我无关。” 薛鸾冷笑一声:“若非你挑拨离间,子靖又怎会认不清形势,与我作对?” “认不清形势的是公主,首先叛变也是公主。”晚云道,“公主怎能冤枉阿兄呢?” “我叛变?”薛鸾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再胡言乱语,我可要去找裴子靖理论了。” 晚云莞尔:“那公主务必据实已告。例如公主早知和戎人伙同之人便是宇文鄯,却又暗中与二殿下勾结,向阿兄隐瞒此事,害他丧失了先机,首尾不能相顾,损兵折将。” 她的目光冷下,直视薛鸾的双眸,道:“河西道七万兵马,三分之一折在这场战事中,倘若细算,损失更大。公主说,若阿兄知晓了公主的瞒报,他是否会放过公主?” 薛鸾陡然色变,难以置信地看向晚云。 但片刻之后,她眸光一转,也冷笑起来。 “据我所知,子靖并不知此事。”她说,“你要么是大慈大悲保我一回,要么是跟二殿下一伙。你以为裴子靖知道,会放过你呢?你居然还威胁我,不自量力的东西。” 这话的语气虽然轻柔,那张精致的脸却变得有几分狰狞。 晚云看着她,忽而生出几分同情。 “我与公主最大的区别,便是我没有害阿兄的心,也不会为了自己,将亲近的人出卖。公主要说便说去,我无碍,也无惧。” 薛鸾咬牙道:“我也从未想过害子靖。” “可公主事实上就是害了阿兄,且害的不轻。公主当明白,阿兄为何与公主决裂。就算没有我,这一天也会到来。公主的心中只有自己,天下人,包括阿兄和公主身边最亲近的珠儿,在公主眼中都无一不是工具。与河西那些无辜死去的人相比,公主能活到今日,还在长安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已经是上天不开眼,还望公主好自为之,切莫再行那不义之事。” -- 第435页 薛鸾何曾听过这等话,面色剧变。 “贱人!”她怒而起身,气急败坏地就要扬手朝她脸上扇去,忽而闻得一声呵斥传来:“住手!” 薛鸾顿在当下。 晚云本不将薛鸾这花拳绣腿放在眼里,正要接招,听得这声音,也一时错愕。 转头望去,只见裴渊正在廊庑的尽头快步过来,面色沉沉。 薛鸾望着他,神色不定,声音有些发虚:“子靖……” 裴渊不理会她,只走到晚云身前,将她看了看。 晚云讪讪:“阿兄。” 裴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再看向薛鸾,目光冷冷。 “此事,不会有下次。”他说,“若伤了她一根头发,公主可就不好交代了。” 说罢,他牵着晚云的手,便要离去。 薛鸾睁大了眼睛,急道:“你站住!”说罢,几步过去,拦在裴渊面前。 “你在跟谁说话?”她斥道,“你莫忘了这个地方这宫室乃至这天下原本是谁家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过一个平民,我打了便打了,你奈我何!” 第385章 夏至(一百四十五) 那模样,骄横跋扈,目空一切,仿佛十年之前。所不同的是,十年内她理直气壮,而现在,目光中却透着癫狂。 裴渊看着她,神色平静。 十年前他会愤怒,现在却不会。 “我奉劝公主别试。”他淡淡道,“大理寺和刑部那套太斯文,落在我手里,公主不会好受。” 薛鸾仿佛被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裴渊却已经没有兴趣再多言,牵着晚云,径直离开。 正当晚云以为,这场与薛鸾的遭遇会到此为止的时候,忽而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子靖!”薛鸾挡在裴渊面前,紧盯着他的脸,“你别这么跟我说话,我今日过来,便是有些话要与你谈谈。” 裴渊的神色仍然冰冷:“公主想谈什么?” 薛鸾眼角的目光扫过晚云:“我想与你单独交谈。” 晚云也看着她,却已然一点也不恼。 此时的薛鸾,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在裴渊面前说出来的话却又卑微无比,连说句话也要先请求他的答应。 “云儿不是外人,公主有话不妨直说。”裴渊道,“就在此处。” 薛鸾深吸一口气,似正按下心中的委屈,目光柔软下来。 “你曾与我说起你对西域的雄心,如今高昌初平,正是时候。”她说,“这些年来,我身处高昌,但与西域诸国向往甚密,我依旧帮得上你。” “公主为何要帮我?”裴渊却反问,“我有什么能给公主的?” 薛鸾看着他冷漠的神情,自嘲道:“你何须对我如此戒备?事到如今,莫非我还幻想着做回那真公主不成?我只想赎回从前的过错,找回你我曾经的情义罢了。” 裴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我曾经的情义?”他说,“那是如何?” 薛鸾咬了咬唇,轻声道:“你莫非忘了,那时,你曾赠我桃林……” “那时,公主指明了想要那桃林,我若不给,等着我的会是什么?”裴渊打断道,“在前朝宫中为质的日子,是我此生最绝望的时候。你的父母、兄弟姊妹都曾让我痛不欲生。但逝者已矣,过去便过去了,公主便不要强行提起。” 薛鸾盯着裴渊,少顷,目光重又变得凌厉。 “痛不欲生?”她说,“你是个质子,生杀予夺,皆不过我父皇一句话。可我父皇杀了你么?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让你锦衣玉食,让你与我们这些皇子公主玩耍,从没有短过你半点用度。裴渊,我不求你对我情深义重,可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你这忘恩负义的……” “在公主看来,一个人只要给足了衣食用度,那么便可随意折辱,他还须感恩戴德,是么?”裴渊目光深深,“如此,公主与末帝,倒不愧是一脉相承。” 薛鸾一怔。 裴渊却并未打算继续纠缠此事,只道:“你我盟约,早在高昌城时便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公主顺利归朝,我亦让戎人归降,皆大欢喜。至于西域之事,我自有他法,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薛鸾,拉着晚云绕开她,继续前行。 晚云回头看,她垂眸站立片刻,而后转身,扬起头向廊庑的另一头走去。 “还看。”转过一道墙角,裴渊忽而将晚云拉到跟前,绷着脸盯着她:“可伤着了?” 见他全无方才的镇定和从容,晚云不由觉得好笑:“阿兄方才不是看过了?我是什么样的人阿兄不知道么?她若伤了我,那么她也定然好不了。” 裴渊的神色松了松,道:“下次你再见着她,大可不必搭理,她不敢拿你如何。” 晚云笑了笑,却望着裴渊:“我知道阿兄从前曾被送去前朝末帝宫中做了质子,可那时的事,阿兄从不曾与我细细说过。” 裴渊淡淡道:“都是些陈年旧事,说它做甚。若非薛鸾提起,我也不必再拎出来。”说罢,他却话锋一转,“方才你二人究竟说了什么,薛鸾竟要对你动起手来?” ──“……子靖并不知此事。你要么是大慈大悲保我一回,要么是跟二殿下一伙。你以为裴子靖知道,会放过你么?” -- 第436页 薛鸾说过的话蓦地在耳边回想。 “她若想动手,理由还不是信手拈来?”晚云不以为然,“左不我抢走了她的心上人,她面子上挂不住,就上手了。” “什么心上人。”裴渊似笑非笑,捏捏她的脸,“她喜欢谁便折磨谁,你是骂我还是咒我?” 晚云将他的手拍开,瞪着他:“我今日好不容易梳好个发髻,沈姊姊还给我画了妆。阿兄倒好,又是摸头又是捏脸,都要弄坏了。” 裴渊挑挑眉,看着她,这才发现她今日确实打扮得齐整,脸上还擦了一点胭脂,脸颊上红红的。 这叫什么画妆,还不如不画好看。裴渊腹诽着,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她也知道。 “云儿,”他扶着她的肩头,注视着她,“我去宗正寺问过了,今夜父皇有意让皇祖母开心,特地让她指婚。但谁配谁都是提前说好的,不过有她说出口,不会出岔子。” 晚云怔了怔。 这事,她倒是不知道。 跟裴渊预想中的兴奋不一样,晚云望着他,目光沉静而深邃。 “圣上对阿兄说,一定会将我们指到一处么?”她问。 “我们的婚事,他已经答应了,自然是要指到一处。”裴渊道。 “若圣上改变主意了呢?” 裴渊怔了怔。 “何意?”他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你莫非听到了什么?” 晚云摇摇头,看着他,却神色认真:“阿兄,我在想一件事。最终决定我们是否能厮守的,是我们自己,还是那一纸婚书?” “当然是我们自己。婚书不过是婚书,人怎会被一张纸困住?” 晚云道:“那么,若圣上此番赐婚,为阿兄指的是别人呢?” 裴渊的目光变了变。 “如果是那样,我不会接受。”裴渊道,“无人可强迫我做不愿意之事,父皇亦然。” 说罢,他看着晚云,神色已然变得凝重。 “云儿,”他说,“你有事瞒着我,是么?” 第386章 夏至(一百四十六) 晚云张张口,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日去见了皇帝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和裴渊的婚事已然悬起。她既然不愿意为皇帝做裴渊身边的细作,那么就对皇帝没有了用处。而皇帝不会让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去做齐王妃。 可这底下的原因,却仍然是仁济堂最重要的秘密。遑论在河西,仁济堂做的事其实与裴渊相悖。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在裴渊面前将这些说出来。 两边都是不能背叛的人,莫名的,每当晚云想到皇帝说她和裴渊的婚事难办的话时,竟感到一阵解脱。 “阿兄说得对,人怎会被一直婚约困住。”少顷,晚云望着他,双眸澄明,“我只想告诉阿兄,我从不曾对不起阿兄,对阿兄的心意,也永远不会变。” 裴渊只觉晚云今日莫名其妙,正待再说话,忽然,前方传来王阳的声音:“晚云,你怎在此处?” 二人看去,王阳正朝这边走来。 “宴席开始了,左右不见你的影子,师父便让我来找。”王阳说着,看了看裴渊,道,“九殿下也在。” 裴渊收起脸上的疑色,颔首:“鸿初。” “快去吧。”王阳转而对晚云催促道,“师父在等你。” 晚云应一声,看向裴渊。 这时,又听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两名宫中的内侍。 见到裴渊,他们脸上露出解脱的神色,忙上前行礼,说皇帝在殿上等他,催他过去。 裴渊应下,却看了看晚云。 “无论出了何事,你不可轻举妄动。”他忽而低声叮嘱道,“一切有我,知道么?” 晚云心中苦笑,应了声:“知道了,阿兄快去。” 裴渊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们方才在这里说什么?”去宴会的路上,王阳狐疑问晚云,“什么轻举妄动,还说什么一切有他?” “说的是薛鸾。”晚云道,“我方才遇到了她。” 王阳一怔,随即面色微变。 他自然知道薛鸾是谁。回到长安之后,姜吾道亲自为她治病,曾与王阳说过她的病情。 “而后呢?她对你做了什么?”王阳问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说话不好听。”晚云道,“然后,阿兄就来了。” 王阳皱了皱眉,道:“师叔说,此人性情偏执乖戾,心术不正。你日后再见了她,不可理会,不必多说一句话。” 这话跟裴渊说的大差不差,晚云在他们眼里,总是无助得似三岁小童一般。 心头软了一下,晚云淡淡地笑了笑:“知道了。” 行宴的大殿上,已经十分热闹。百官和贵胄们带着家眷前来,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与前方开阔的花园相映,更是一派繁华喜乐之景。 王阳带着晚云在其中穿梭,没多久,到了文谦面前。 他正与几名贵胄说着话,周围人看着他,都露出恭敬之色。师徒三人并无官阶,也无封号,文谦也并不想在这宴上出风头,本打算落座在后排。可负责接引的内侍却走过来,硬是将文谦带到了最前头, 晚云才站定,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斜对侧的裴渊,他身旁坐着裴瑾,正一刻不停地揪着裴渊说话。 似乎心有灵犀,裴渊转过脸,目光投来。 -- 第437页 晚云看到那脸上露出笑意,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地弯了弯。 等候片刻,忽而听众人都喧闹起来。 转头望去,只见华美的仪仗正从园外而来,一众侍卫宫人拥着皇帝到了。 他身后,华盖锦衣,珠光宝气,皇帝携了太后,贵妃搀扶着谯国公主笑意盈盈地走来,步上主座。 在场众人皆纷纷下拜,山呼万岁。 晚云站子啊文谦旁边,看着殿上的皇帝。他神色和蔼,正向旁边行礼的一名公卿问话。那公卿大约说了一通吉利的言语,皇帝笑起来,君臣尽欢。 这样的皇帝,晚云并不陌生。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当他做出生杀予夺的所有决定的时候,那脸上的神色也依旧会如此慈祥。 她越发明白裴渊所说,那个在太极殿中玩弄权术的君主只是一只困兽,而今日的他,只在那片刻展现出帝王的骄傲。 “怎不见左仆射一家?”落座时,皇帝忽而听太后问道。 皇后那堆满笑意的脸僵了僵,左右的人相觑,一时竟无人答话。谁都知道原因,只是谁也不愿提起。 “母亲莫非忘了?”皇帝不紧不慢答道,“封良家新丧,他不便出席。” 太后长长地“哦”了一声,唇角却弯了弯:“可我们天家也有新丧,五郎刚去了,这边不也是大宴宾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礼数。” 此话一出,更无人敢言语。 这母子二人近来的关系,愈发微妙。先是薛鸾,而后是五皇子,太后两番到皇帝面前闹将起来,而后,多日不见。 今日这宴席,皇帝放下身段,亲自去请了太后来。本想着缓和缓和,但太后显然并不打算让皇帝太好过。 只听有人笑一声,道:“太后这话说的,甚是见外。” 众人看去,却是朱深。 太后看了看他,神色有些不快:“如何见外?” 朱深将一盏茶奉到太后面前,恭敬道:“天家既是天下最讲礼数的地方,却也是最不能讲礼数的地方。寻常人家,婚丧嫁娶,单拎一件出来都是大事;可天家管着无数的寻常人,陛下要将天下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便如太后,五殿下新丧,九殿下却得胜归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不舍得亏待了九殿下,故而今日还是来了不是?” 这话说得熨帖,皇帝和太后都得了台阶。 不过太后仍神色不豫,正要说什么,一旁谯国夫人按了按她的手,道:“以妾之见,朱深说得不错。太后伤心多日,陛下和我等都是看在眼里的,放心不下,这才撺掇着办这宴席,让太后出来透透气,保重身体。” 旁边众人见状,纷纷附和。 谯国公主又对朱深道:“这宴席怎还未开始?我这一副老骨头,本要去洛阳会会旧友,却在半路被陛下召了回来,舟车劳顿,只为吃这顿饭。如今,我饿的头昏眼花的,太后定然也是饿的闹了脾气,快快将饭菜都端上来。” 朱深笑容满面:“公主说的是。陛下从年前就念叨着请公主吃饭,心不能再诚了。”说着,他向皇帝道,“陛下,是也不是?” 皇帝神色稍松,微笑地看向谯国公主道:“辛苦姑母,侄儿这就令人开宴。” 说罢,朝身后内侍示意,未几,殿上乐声奏起,宏大而悦耳,宫人和内侍鱼贯出来,将各色饭菜呈到案上。 可正在此时,殿上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 望去,只见几个端着菜的宫人被撞开,饭菜羹汤洒了一地。 而那撞开他们的人,是一个白衣女子。 仔细看去,那女子身上的白衣并不寻常,从头到脚披着粗麻,竟是重孝。 见到那女子,所有人都露出吃惊之色。 那是五皇子裴律的遗孀,吴王妃许氏。 第387章 夏至(一百四十七) 晚云从未见过此人,听到旁人议论,才知道她是谁。 只见许氏面容憔悴,双眼含泪,与宴上喜乐的气氛格格不入。可她似乎全然不在乎,径直往前。 有内侍宫人匆匆迎来,想将许氏劝走,许氏全然不理会。 到离着圣前还有约摸十步的时候,许氏终于被人拦着走不动了,高声喊道:“五殿下刚刚撒手人寰,他的未亡人连见上陛下一面也不可了么?” 这边闹得动静太大,已然不可忽视。 皇帝神色微微沉下。 谯国公主脸上露出讶色,唤来身边的内侍:“今日这宴席,当初商议之时,不是说要另在旁边楼上开一处小席,招待五郎家眷,免得冷落么?怎看这样子,竟是不曾请?” 那内侍讪讪,在她耳旁小声道:“王妃毕竟要守孝,上头想着还是晦气了些,大喜日子不可搅了兴致,故而不曾请她来。” 谯国公主自是知道那上头指的是谁,神色意味深长,不再多言。 贵妃看一眼皇帝,忙对朱深道:“这像什么话,快去将她劝走。” 太后却道:“劝什么,光天化日,百官贵胄都看在眼里,当着他们的面赶人像什么话。既然来了,便听听她要说些什么,朱深,将她请到近前来。” 朱深应下,未几,许氏被带到了众人面前。 “未亡人许氏,拜见圣上,拜见太后,拜见贵妃!”许氏扑通一声跪下,向上首行礼。 -- 第438页 皇帝已经面露不悦,道:“你又有甚要说?” 许氏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流下来,哽咽道,“妾昨夜梦见五殿下托梦而来,与妾抱头痛哭。他说他死得冤屈。五殿下为国征讨四方,兢兢业业,却落得自尽人亡。而如今,无论宫中朝中还是天下百姓,都已经将他忘了一般,岂非令他寒心。” 皇帝脸上颇是不耐烦,道:“无人将他忘了。五郎的事,有司正在清查,会还他一个公道。” “陛下圣明,自会还五殿下一个公道。可五殿下身后之事,不仅于此。”许氏睁着一双泪眼,道,“两日前,宗正寺的人来告知,说世子不可照样袭吴王爵,要削一级,封为会稽王。陛下,五殿下撒手人寰,我等孤儿寡母已失了依托,如今竟要受贬,五殿下若泉下有知,如何不寒心?” 说罢,她呜呜哭了起来。 太后闻言,惊怒不已。 “竟有此事?”她皱眉对皇帝道,“五郎虽身故,王号仍在,世子当袭吴王爵才是,怎可削了?” 皇帝道:“母亲息怒。此事,乃按律行事。立国之时,朕便与群臣拟定律法,仿照武帝推恩之制,凡王侯爵位,虽可世袭,但要分与众子弟。五郎儿子众多,世子虽降一级,可其余众子皆可封得侯爵,日后亦不至于无依无靠。” 他搬出律法来,太后也无所言语。 贵妃在一旁听了,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她对许氏道:“既如此,宗正寺必不会亏待你们母子,此事我会看着,你回去吧。” 许氏却不依,望着她,膝行两步上前,仍流泪道:“贵妃明鉴。世子若做了那西陵王,不久之后就要就国,不可留在京中。世子是中宫看着长大的,话传到中宫耳朵里,怕她也不愿意……” 可惜话传不传得到皇后耳朵里还未知。 自吴王故去,诸人已经多月未见皇后,后宫诸事皆由贵妃取代。明面上的说辞是皇后专心礼佛,为吴王超度。可暗地里已经传起了废后的传言。封家势力大削,连左仆射封良也极少露面,传言说不好有一日也会变成真的。 许氏越说越激动,已然说不下去,低头哭泣不已。 “够了。”皇帝忍无可忍,道,“许氏,谨言慎行。” 这话声音虽不高,却似一声警醒。 周围席上的无关人等本是围观一般,此时纷纷垂眸,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晚云跟着文谦,位子离皇帝颇进,此事从头到尾她都看在眼里,一点不落。 周围的所有人之中,神色最平静的有两人。 一是文谦。他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杯茶慢慢喝着,仿佛视若无睹。 另一个则是裴渊。 他看着上首,脸上的表情毫无波澜,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那目光朝晚云飘来。 两两相对,裴渊的唇角动了动。 晚云知道,那是在让她记住他先前的话。 她看着他,也抿抿唇,少顷,将目光转开。 “妾自知今日失礼于圣前,乃大不敬之罪!”许氏显然豁出去了,抽泣着,神色间有几分癫狂,“可妾亦请陛下深思!天下人无不为儿女牵挂思量,妾是如此,陛下亦然。五殿下是陛下和中宫的儿子,是陛下的亲生骨肉。他尸骨未寒,无人理会,而陛下却要为那来历不明的九殿下庆功么?” 这话出来,周围安静片刻,随即起了一阵骚动。 “来历不明”四个字入耳,包括晚云在内,每个人都惊愕不已。 她看向裴渊,只见裴渊的面色亦沉下,看着许氏,锐利逼人。 “什么来历不明。”贵妃皱眉道,“许氏,圣前不可胡言。” “妾不曾胡言!”许氏跪得直挺挺的,颤抖着,大声道,“贤妃娘娘在江州时曾有一红颜知己,江州人尽皆知!那人曾效忠与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后又被陛下逐出了江州。其中因由,正是此事,不是么?” “一派胡言!”皇帝忽而站起身来。 阴鸷的目光扫过,殿上一时鸦雀无声。 未几,他看了看裴渊。 裴渊也看着他。 “朱深,”皇帝看向一旁,语气缓下些,道,“吴王妃连日守孝,伤心过度,以至于癔症旧病复发,在殿上胡言乱语。此事不可拖延,即令太医入宫,为王妃医治。” 朱深忙应下。 哭哭啼啼的许氏被带走,宴席也照样继续。 可先前那祥和的气氛却已经消失殆尽,虽然依旧歌舞热闹,觥筹交错,却已然变得诡异。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可言说之色,不再有人开怀大笑,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裴渊身上。 没多久,皇帝称身体不适,离席而去。 他离去的方向,与许氏先前被带走的方向一致,晚云看着他的背影,估摸着他八成是要私下见一见许氏。 一切都全然变了样。 这宴上,本是要上演一出指婚,晚云先前怀着赴死的心情而来。没想到,竟是被许氏搅得天翻地覆。 第388章 夏至(一百四十八) 晚云的目光只落在裴渊身上,直到听见旁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回头,却见有个黄门正与文谦低语。 文谦点点头,对王阳吩咐道:“我先离席一趟,稍后散了,你就尽早带你师妹回去。” -- 第439页 王阳看了看那黄门,目光有些不定。 “放心吧,师父且早去早回。”少顷,他答道。 文谦不多言,起身跟着黄门离开。 黄门来请,必定是皇帝的意思, 晚云忙起身,上前拉住文谦,问:“师父,出了何事?” 文谦神色泰然地拍拍她的手,笑道:“别担心,不过故人召唤,师父去去就回。稍后若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事,等师父回来,记得与师父好好说。” 晚云知道这话是故作轻松,防备地看了看那黄门,赶紧道:“那我在此处等师父回来。” “你这傻女子。”文谦笑道,“师父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二人说了两句,黄门便上前催,文谦叮嘱道:“今日人多,稍后和你师兄回家去,切莫乱跑,在家里等师父回来。” 晚云应一声。 文谦温和地笑了笑,前行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晚云只觉狐疑不定,好一会,才转回来。 经过了方才的风波,宴席继续,诸臣识趣地忘却方才听见的宫廷秘事,相互祝歌饮酒。 可晚云再看向裴渊的席上,却见他已经没了踪影。 她诧异地问王阳:“师兄可瞧见阿兄了?” 王阳看向裴渊的席位,道:“方才还在……” 话未说完,晚云已经跑了出去,没入人群中。 他正要追上去,却被来敬酒的人挡住了去路:“鸿初,你师父何在?你先替他来与老朽喝一杯,等他回来再罚他三杯。” 王阳蹙起眉头,默默朝身后的树丛看了一眼,一个黑影立刻朝晚云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定了定心神,才转身笑道:“方才喝的有些发晕了,失敬失敬。” 晚云离开行宴的宫室,急匆匆地文谦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心头有一个直觉,裴渊必定也是去了那里。 宴会还在继续,上菜和撤盘子的侍从络绎不绝。晚云不想被人看到,左拐右绕地从园子里绕开,当见到守卫森严的禁军的之后,便知找对了地方。 但她再想往前,便走不得了,禁军将她拦了下。晚云踮起脚看,只见一片暗红衣角正转过消失在拐角。 她心思一动,忙大声唤道:“九殿下!” 可裴渊似乎并未听到,消失不见。 面前,那将官一副铁面无私的神色,挡着晚云的去路,岿然不动。 晚云讪讪地笑了笑,道:“官长可知九殿下素有头疾?小人是他身边侍药的贴身婢女,他方才走得急,忘了吃药,故而追过来。他那药可是救命的宝贝,晚一刻吃也不行。官长先放我进去,等我送了药立马出来。” “侍药的贴身婢女?”那将官却狐疑地打量她,道,“我从未听说九殿下身边有什么贴身婢女。” 晚云忙道:“我确实就是。官长不若派人去问问九殿下,只要说有个姓常的要给他送药,他便知道了。” “此乃禁地,哪里能随随便便让人入内。”将官仍不为所动,伸出手道:“你将药交给我,我派人进去呈给九殿下便是。” 晚云正要说话,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她的药谁也闹不明白,吃错了要人命的,你且放她进来,我自会看好她。” 她惊喜地抬头,只见裴渊竟是走了过来。 见到裴渊,将官连忙行礼,让到一旁。晚云赶紧上前,小跑到裴渊身边。 裴渊看着她,神色颇是无奈。 “走吧。”他说罢,转身往宫室内而去。 晚云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见四下里无人,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阿兄没听见我的叫唤。” “我自是想假装听不见。”裴渊淡淡道,“但转念一想,你若是为了进来又闯出什么祸事,反倒更难收拾。” 晚云不由得撇了撇嘴:“我可是担心阿兄才跟上的。” “担心我什么?”裴渊好笑地看了看她,“空口白牙,谁还能伤了我?” 晚云却不理会他的插科打挥,看着他:“阿兄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为了方才那宴上的事。”裴渊弯了弯唇角,“明明是我的事,父皇却将我晾在一旁,只召了文公,你不觉得有意思么?” 晚云自然也是这样的想法,皱了皱眉:“阿兄觉得这是何缘故?” “不知,去看一看就知道了。”裴渊说罢,望了望四周,神色严肃,“你跟在我后面,不必出声,任何人盘问也只由我来答话,知道么?” 晚云连忙点点头。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处殿宇前。 一个人站在阶前,却是朱深。 见到二人,朱深神色一惊,赶紧迎上前来,道:“殿下,圣上有令,不许任何人入殿中。” “我来此,非为旁事。”裴渊振振有词,“方才朱阿监也听见了,吴王妃肆意侮辱我母亲,无论如何,我也该在父皇面前讨个公道。” 朱深看了看裴渊身后的晚云,收回目光,语重心长道:“殿下放心。圣上敬重贤妃,必不会任由吴王妃胡来。圣上当下正在对吴王妃训话,过些时候便会出来。殿下不若回宴上用膳,安心等候,圣上若有召,老奴定会去请殿下过来。” 裴渊淡笑,不置可否。 “朱阿监。”裴渊注视着他,“事关母亲之事,我若不去争取,还有谁能替她周全么?” -- 第440页 朱深仍然没有让开,目光深远:“殿下,老奴说过,圣上对贤妃的情谊绝非殿下所想那般,诸事皆有圣上主持公道,殿下稍安勿躁。” 裴渊没答话,只向朱深微微颔首:“叨扰阿监了。” 说罢,他拉着晚云的手,疾步离开。 “阿兄这就走了么?”等到走出远一些,晚云忙问,“不打听了?” “自然不是。”裴渊道,“若不能明着听,只能暗着听。吴王妃从前是个老实性子,今日如此大胆,必定有人在背后撑腰,我要知晓谁是罪魁祸首。” 晚云明白过来:“阿兄莫非要做梁上君子?” 裴渊嗤之以鼻。 “此乃行宫,守卫森严,做梁上君子既不容易也不体面。”裴渊道,“当细作是个学问,我来想个法子,先……” 话没说完,晚云一脸兴奋,跃跃欲试:“我知道如何做。阿兄,我们从伙房上去。” 裴渊:“……” 第389章 夏至(一百四十九) 晚云先前看到附近内侍宫人端着饭菜来来往往,想着这处宫院的附近挨着庖厨。 裴渊望着那边,心中也是一动。这个地方,他比晚云熟悉,知道这处宫院确实如她所言,隔着一道墙,就是庖厨。 两边屋舍林立,几乎是屋檐挨着屋檐,确实能沿着房梁走到这边来。 平日里,这样的地方也就是用来给宾客歇息闲坐,只是今日皇帝大约急着问话,故而就近指了这里。 “可我们要到庖厨里去,就要与那些宫人侍从遇上,阿兄定然会被认出来。”晚云道。 “不必到庖厨里。”裴渊笑了笑,道,“跟我来。” 说罢,他带着晚云,原路返回,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没多久,如晚云所言,宫人内侍多了起来,仍捧着各色食器来来往往,有的往宴会上送,用的把空盘残羹收拾回来,忙得无亦乐乎。 正当晚云以为裴渊要混在他们中间,再从庖厨里寻个法子上房梁的时候,裴渊却避开人群,钻进旁边树荫遮掩的一处小道里,往庖厨的后头走去。 “来这里做什么?”晚云压低声音问,“莫非此处能上房顶?” “有比房顶更好用的东西。”裴渊说罢,示意她看前方,“你看。” 晚云望去,明白过来。 晴天白日,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伫立在那里。它的树干足有三人合抱粗,巨大的枝桠伸展向四方,如房梁一般。 其中一支,越过墙头,正正伸到了那边宫室的屋顶上。 晚云望着,恍然大悟。 “会爬树么?”裴渊问。 “会是会。”晚云望着,却有些心虚,“只是不曾爬过这么高大的。” “爬树比上房容易多了,你连树也爬不上,还想上房梁?”裴渊道。 晚云讪讪:“我想着反正阿兄会有办法。” 裴渊揉揉她的头发,微笑:“有道理。” 话音刚落,裴渊已经将她一把抱起,将她朝上方顶去。 晚云随即攀住一根低树桠,脚下蹬着树干使劲,借着裴渊的帮助,顺利上了去。 堪堪稳住身体,她回头,只见裴渊也已经上了来,动作行云流水,像一只轻盈的豹子。 “往前走,脚下看着些。”裴渊低低道,“这树枝够大,上面也没什么青苔,小心些,不会掉下去。” 晚云应一声,心中却有些诧异。 裴渊这话说得老道,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干过。 按着他说的这宫室门前的禁军虽然把守得严,里面却松懈许多。只有几人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让人靠近,若走得小心,并不容易被察觉。 如裴渊所言,那树干很是稳当。两人小心地挪着步子,旁边枝叶颤动着,虽然难免有动静,但毕竟繁茂,能将两人的身影挡住。 下方,不时传来些说话声。 有的来自忙碌的庖厨,有的则来自宫室里的守卫。晚云透过枝叶的空隙望下去,只见两个禁军的军士露着脑袋,正闲站在一起小声聊天。 心不由吊起,幸好那殿阁的房顶就在眼前,晚云轻轻一跃,无声地落在房顶伸出的屋脊上。 银杏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别处的视线,裴渊也跟着过来,示意晚云不要动,而后,四下里看了看,沿着屋脊往前走去。 这殿宇本是一处凉殿,两层重檐的中间,为了通风透光,用镂空的雕花砖砌成。 裴渊凑近前看了看,回头对晚云颔首。 晚云随即也凑上前去。 “……陛下饶命!”忽然,她听到一个哭腔从殿内传来。 透过花砖镂空的缝隙,晚云看到许氏跪在殿内,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是皇帝。 “陛下……”许氏哭得声音发抖,“……是妾糊涂,乞陛下念妾初犯……饶……饶了妾这一回吧……” 皇帝在她身前反复走动,像一只巡视着猎物的豹子。 “那便告诉朕,是谁让你说这些的?”他的语气冷冷,“此事,你就算不说,朕也能查出来。到时候,朕不但要治你的罪,还会将你的儿女都贬为庶人。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 许氏本是对此事的后果有所预料,本也是豁了命来的。但她显然没想到皇帝竟狠心如此,惊了一下,面色愈发苍白。 “妾……”她语气慌张,结结巴巴,“妾确实不曾……” -- 第441页 皇帝已然不耐烦,对殿外唤了一声:“来人!” “陛下!”许氏哭泣道,“妾全都说……妾全都说!” 皇帝看向她。 许氏浑身发抖:“妾不敢隐瞒……是……是中宫……” 皇帝的脸色骤然沉下:“放肆!” “妾说的句句是实!”许氏忙跪直了身体,道,“是中宫今晨将妾唤了去……她对妾说,九殿下不是陛下亲生,本就是个外人……可陛下不仅糊涂,将草蛇当了真龙,还偏心,平日里对九殿下的好远胜五殿下……如今,五殿下刚去一个月不到,陛下竟似忘了一般,要为那孽子庆功……” 晚云心中一窒,忙看向裴渊,只见他盯着下方,面色沉沉。 “大胆!”皇帝恼怒不已,随即喝令,“朱深,去将中宫找来!” “陛下!”许氏慌忙道,“不可!是妾愚蠢,是妾一时失了心智闯下大祸!陛下要降罪,便降罪妾一人身上!” “你确是愚蠢。”皇帝道,“中宫自五郎走后,心神失常,说出些胡言乱语来,你竟全当了真,还还宴会上大闹,实乃可恶!” 许氏连忙磕头,连声称是。 皇帝的语气却缓下了些,道:“中宫还与你说了什么,你从实道来。” 许氏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中宫说的都是贤妃那事,妾不敢……” “朕就要听这些,说。” 许氏神色不定,少顷,道:“中宫说,贤妃那旧日知己,姓常,名仲远,乃陛下从前的谋士,后来被陛下逐离江州,不知去向。” 晚云听到常仲远的名字,蓦地愣住。 再看向裴渊,他和她一样,亦是愕然。 “常仲远?”只听殿上,皇帝的声音无波无澜,“她连名姓都告诉你了?” 许氏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陛下……这确都是中宫说的,事已至此,妾不敢欺瞒陛下,陛下明鉴!” 第390章 夏至(一百五十) “你且去吧。”皇帝冷声道,“谨言慎行,从今日起禁足三个月,任何人召唤也不得去见,朕说的。” 许氏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惶恐拜泣:“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没有再看她,只转身坐到榻上。 许氏也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没多久,朱深走进殿来。 他看皇帝倚在榻上闭着眼,等了一会,小心开口:“陛下,可仍然要召中宫来?” 过了一会,皇帝才睁开眼睛。 “不必了。”他淡淡道,看了看朱深,“方才吴王妃的话,你都听见了?” “正是。”朱深道。 “你如何想?” “吴王妃虽是一时糊涂,闯出来的祸事倒还不算十分收拾。只要一口咬定她是得了癔症,胡言乱语,这事还是能压下去。” “朕问的是这个么?”皇帝冷冷道,“朱深,你如今也不肯跟朕说实话了?” “老奴不敢。”朱深忙道,“只是此事本系谣言,陛下圣明,自知其背后因果。既子虚乌有,老奴又怎敢置喙。” 皇帝没答话,少顷,冷哼一声。 “皇后疯了。”他说,“她见不得朕好,见不得封家出事,便用出这等伎俩,挑动吴王妃来闹。好个中宫,好个国母。此事一出,朕不但会处置吴王妃,还可能夺了吴王府的封号。五郎可是她的亲儿子,她连五郎的妻子儿女都要断送,五郎在泉下若是知晓了,才真是死不瞑目。” 朱深道:“陛下不必动怒,或许中宫正是知道陛下心中还是疼惜五殿下的,不会真对王妃母子下狠手,这才出此下策。” 皇帝又“哼”一声,没有说话。 朱深望着他,又道:“文公已经在外等候,是否传唤?” “不必。”皇帝摆摆手,“朕乏了,让逊之随朕一道回宫。” “这……”朱深道,“可宴席还等着陛下回去呢。再说,今日不是还有几道婚旨要下么?” 圣上看向朱深,眯了眯眼,道:“我知道你对子靖的感情,盼着他和那常姓女子的婚事。可是,今日之事你也听见了。” 朱深赶紧跪道:“陛下,那些话都是子虚乌有,是加在贤妃身上的无妄之灾!陛下圣明,当年传出的风言风语,其实都是中宫和封家弄出来的,如今斯人已逝,何必再掀波澜?” “斯人已逝?”皇帝的声音越发阴森,“此事哪里有过去的一天,常仲远即便死了也叫我不得安生。你听他们说了什么?说子靖不是我的儿子。” 朱深忙道:“这都是造谣中伤。朝中谁人不说诸皇子中,九殿下最肖陛下。不过是有心人嫉妒九殿下,故意挑拨陛下和九殿下的父子之情……” “若非他有异心,何人敢挑拨!”圣上厉声喝道,“你可曾见他人挑拨我与太子,我与长勤,还是任何一个朕的儿子?可偏偏挑拨了子靖,为何?因为挑拨的动!说什么长相,你瞧瞧他的性子,哪点似朕?朕似他那般目中无人,为所欲为么?这哪里是朕,分明是随常仲远!” 此话犹如平地起了一场惊雷,不仅朱深怔住了,裴渊和晚云也怔住了。 “陛下!”朱深无奈地唤了一声,在皇帝面前伏拜,“此事牵扯甚大,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坐在榻上,终是没有再怒斥。 “起来吧。”好一会,他声音疲惫,道,“道理朕全都知道,也只有在你面前,朕才会说这些。” -- 第442页 朱深连声称是。 “回宫。”皇帝叹口气,从榻上起来。 朱深忙上前,将他搀住,扶着他往殿外而去。 晚云只觉心如乱麻。 裴渊确实功高,但无论如何也是皇帝的儿子,何以让皇帝忌惮到如此地步? 原来让皇帝忌惮的不止是他的军功,还有他的身世。 原来…… 晚云咽了一下喉咙,想到了父亲。 虽然无从求证,但她心中已经明白,皇帝说的常仲远,就是她的父亲。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已经离去,四周的禁军也跟着他,前呼后拥地离开。 裴渊带晚云离开屋顶,顺着银杏树落了地。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庖厨外的宫人内侍依旧忙碌,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和喧嚣声,好不热闹。 晚云已经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那宴上,走到僻静处,她停下脚步,对裴渊道:“阿兄,我想先回去了。” 裴渊停下来看她。 在她的双眸里,他看到的也是一片复杂和犹疑不定。 就像他自己一样。 裴渊早已经已经习惯了三不五时地被人拿母亲的事情说三道四,但今日听到的这些,他和晚云并无不同,都是头一回。 这无异是晴天霹雳。 常仲远和他的母亲,曾经相识,并且十分要好。而他,很有可能不是皇帝亲生,而是常仲远的儿子。 换而言之,他和晚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云儿。”裴渊上前扶住她的双肩,道,“凡事还需求证,不可轻信的一面之词。” 晚云咬了咬嘴唇,低低道:“可父亲的事……阿兄是知道圣上认识父亲的,对么?否则方才阿兄为何企图掩上砖瓦,分明是不想让我听下去。” 那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没想到叫她识破了。 裴渊知道,常仲远的真实身份不宜久瞒,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档口被拆穿。 他耐下性子,道:“我无意瞒你。只是父辈们恩怨太深,你师父不想让你记恨,所以才嘱我不要告诉你。” 又是这样,晚云不由得想起听闻仁济堂与皇城司始末时的震惊。 文谦究竟因为为了她好,瞒了她多少事情? 如今,瞒着她的人,又加上了一个裴渊。 “连师兄也早就知道了,是么?”晚云盯着裴渊问道。 裴渊不再隐瞒,道:“是。” 晚云惊怒交加,她喃喃道:“又是这样。” “又是怎样?”裴渊端详片刻,看晚云不语,便安慰道道:“云儿,你师父和你父亲,还有你师兄的父亲,本就是挚友,否则你想想,以你师父的声望,又怎会收留你师兄妹二人?” 先恢复双更,中午12点一更,晚8点二更哈 第391章 夏至(一百五十一) 晚云望着他:“故而吴王妃说的都是真的,我父亲本是圣上的谋士,当年和师父,以及师兄的父亲,曾一道辅佐圣上?” “正是。”裴渊道。 晚云心中如潮水涌动。 她每回向文谦问起父亲是怎样的人,文谦总说,他是百年难遇的高士,不仅身上的学问深不可测,还曾给了文谦许多启发。 话说多了,晚云也就真的信了,以为父亲真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是我太天真。”她自嘲道,“父亲那样渊博的人,自然不可能出自一个小山村,来自江州也不奇怪。我只是介意方才许氏对父亲的控诉。阿兄且实话告诉我,我父亲缘何离开了江州?是否真如吴王妃所言,是被圣上逐出江州的?” 裴渊拉着她的手,发现那手指凉得很,忙攥住,道:“他与父皇本就政见不同,随着父皇势力渐大,有了嫌隙。再加上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遭人嫉妒,常有人在父皇面前毁谤。他确实最后与父皇闹得不愉快,从而被迫离开江州,隐居山中,但并非如许氏所言,与……他人有了私情。你切莫听信谗言,叫这等谣言辱没了你父亲。” 晚云想起父亲温和的笑,不由得一阵心痛。 “我自是不会信那些。”她喃喃道,“父亲何等高洁,坊间邻里无不称赞。我只是不忍他已经亡故,还要遭受这没由来的污名!” 裴渊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他想安慰她,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无话可安慰。 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他的父亲,而他,也身处在此事之中。 晚云察觉了他的沉默。 她望着裴渊,心中也有些不忍。 那些话纵然是无稽之谈,也已经被堂而皇之说了出来,且皇帝并非对此持不屑一顾之态。 光是听着那些对自己父亲的种种无端污蔑,已经让晚云难以承受,那裴渊又当如何?她知道,裴渊的母亲在他心中,和父亲在自己心中,一样重要。 她和裴渊都知道,这势必会引起一场风波。 二人相顾无言。 少顷,晚云靠近裴渊的怀里,抱住他。 心跳声在彼此的身体里传递着,各是不定。二人没有更多的话语,只能从相互依偎中寻找些许安慰。 这时,宴席上不知有什么喜事,发出欢天喜地的欢呼。 晚云只觉尤为刺耳,心中一阵厌恶,正想让裴渊和她一块离开这是非之地,忽而听到王阳声音传来:“晚云。” -- 第443页 相拥的二人忙分开。 晚云转头望去,只见王阳从园子里的一道小径走了出来。 看到裴渊,他毫不意外。 “九殿下也在此处。”他走过来道。 “鸿初。”裴渊恢复了常色,朝他颔首。 “我见你总不回来,便出来找你。”王阳道,“跟我回去,宴上又上了新菜,都是你爱吃的。” 晚云却没有动,道:“我不回去。师兄,我先跟阿兄离开。” 王阳的脸上露出讶色,又看看裴渊,只见他也跟晚云一样的表情。 平静,却各怀心事。 “莫忘了今日宴上还要宣旨。”王阳道,“你二人都须在场。” 提到此事,晚云只觉遥远。 她几乎忘了,今天来这牡丹园是为了什么。她本早已做好准备,迎接皇帝的宣判,但一切变化得太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而皇帝现在,恐怕更不会同意裴渊和她成婚。 “父皇已经回宫了。”只听裴渊在一旁道,“他不在,便不会宣旨。” 王阳看着他,心中亦明白了七八分。 皇帝的性情,他怎会不知,任何事,有三分可疑,他便会猜忌到十分。故而方才听到吴王妃那一番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此事不好。 “你们要去何处?”他问,“师父何在?” “师父跟圣上回宫了。”晚云说着,停了停,直视王阳,“师兄,我知道父亲的事了,今日许氏在宴席上所提及的被圣上逐出江州之人,就是父亲。” 王阳一惊。 他看着晚云,目光不定。 常仲远的事,他比晚云知道的还多。常仲远与皇帝的关系,文谦也向来没有瞒着他。今日听到许氏的那些话,他只想着是冲裴渊来的,万万没想到,会牵扯到了常仲远。 “父亲的来历,师兄也一向知道,却瞒着我,对么?”晚云道。 王阳知道掩饰无益,闭了闭眼,道:“你随我回去,回去了我再一一与你细说。” “我自然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晚云低低道,“师兄,我要弄清一些事。” “你若想知道你父亲的事,那么最好去问师父。”王阳道,“这世上,无人比师父更了解你父亲。事情始末你还未知晓,自己一人凭空想有甚好处?且师父方才就叮嘱了,要我尽早带你离开,如今走正是时候。” 这番话振振有词,带着王阳独有的冷静。 他没有等晚云回答,却看向裴渊,神色沉着:“殿下,事已至此,师妹的身世想必也瞒不住了,只怕圣上早已经知道了她是谁。这桩婚事,圣上只怕从未真心应许过。不仅如此,圣上若猜忌今日之事,必是连晚云一起猜忌。殿下亦有鞭长莫及之时,能护她到几时?若殿下真心为晚云好,自应当放开她,让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裴渊道:“鸿初以为,何处乃是非之地。若单指这京师,我大可带她远离。若不是,就算鸿初带她去东都,又如何算远离是非?” “我不欲与殿下做口舌之辩。”王阳道,“形势如此,殿下是明白人,当比师妹更果决些。” “什么形势?”裴渊问,“而今有何不同?” 王阳与他对视片刻,少顷,道:“常公与贤妃早年确有交情。” 这话出来,裴渊和晚云皆是一震。 “你如何得知?”裴渊看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听师父提过罢了。”王阳道,“当年贤妃在闺中,常公曾是她的开蒙先生。不过他也就提过这么一嘴,旁事不曾说过。” 晚云只觉心跳又变得不稳起来。 第392章 夏至(一百五十二) “圣上的脾性,殿下是知道的。”王阳道,“许氏所言之事,无论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人言可畏,殿下以为,这婚事还能作数?” “别人怎么说,自由别人去说。”裴渊冷冷道,“仪礼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和云儿本就不稀罕。” “此事,只关乎仪礼么?”王阳的目光咄咄逼人,“若殿下真是常公的子嗣,那师妹和殿下又是什么关系?” 这话出来,三人之间瞬间沉入寂静。 裴渊盯着王阳,字字清晰:“我母亲与云儿父亲并无嫌疑,我与云儿并非亲兄妹。若非当年那场灾荒,我和云儿这辈子都不会遇到。” “哦?”王阳语气淡淡,亦字字清晰清晰,“殿下对当年之事亦不甚知晓,何以笃定?” “若真是如此,父皇为何答应指婚?”裴渊道。 “因为陛下根本不在乎。”晚云打断道,“阿兄何以觉得,圣上答应了指婚,便一定会照做?” 裴渊和王阳听得这话,倏而顿住,诧异地看向晚云。 终于说出口了。 晚云看着二人诧异的目光,没有一丝紧张,反倒如解脱一般。 裴渊本想斥一声荒唐,可忽而想起她这几日来怪异的举动,又异常合理,他上前抓住她,皱眉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何人与你说的?为何不早告诉我?” “何人说的,有什么要紧。”晚云望着他,“就算我告诉了阿兄,阿兄打算做什么,去跟圣上理论么?阿兄口口声声说谁也不怕,可那是在河西。在京师里,圣上一言九鼎,阿兄要在圣上手中讨得想要的东西,就要用圣上想要的东西去换。阿兄打算将什么交给他?” -- 第444页 这话,让裴渊一时无言。 她说的这些,不偏不倚。裴渊是皇帝的儿子,跟他斗智斗勇多年,自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但他看着晚云,双眸中仍生出怒气来:“故而你就这么瞒着我,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任由我不明就里地被这般安排?” 晚云知道自己这么做,在裴渊这里很难解释过去。 无数次,她都生出一股冲动,想跑到齐王府去找他想办法。可此事,与仁济堂的秘密深深捆绑,就算晚云言辞巧妙,将仁济堂摘出去,以裴渊的本事,他也会顺藤摸瓜弄清楚。 或者也不需要他顺藤摸瓜。 他只消去见一次皇帝,向他诘问。皇帝不会好心地为晚云掩护,倒更可能直截了当地把她卖了,直接将仁济堂的事抛出来。 仁济堂是为皇帝做事的,皇帝忌惮裴渊,二人有冲突,仁济堂便也站在了裴渊的对面。 晚云不希望如此,故而对裴安表明自己愿意为皇城司做事。因为只有插手其中,才能一步步把仁济堂救出来,也可以阻止它对裴渊不利。 她也想过,自己能否向裴渊坦白,让他和自己一起想办法做这件事。 但她知道不行。 河西偏安一隅,裴渊在河西很强,因为这个,他即便来到京师,即便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也没有人敢对他下手。 但他的能力,也仅在河西。而仁济堂的根系遍布天下,那是他的触角所远不可及的。 仁济堂就像一个中毒已深的病人,从外部施救,给药给水、疏通经络,那都不过是辅助之法,就算有用一时,也无济于根本。唯有强基筑本,从内里发力将毒逼出去,才是那根本之法。 退一万步,仁济堂并非晚云一个人的。它是文谦、王阳、姜吾道、方庆等上下数辈的心血,晚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这秘密袒露出去。 而与这许多计较相比,要想逃过皇帝的拿捏,这指婚便不能要。 什么也不解释,顺其自然地让它发生,就是最好的办法。 裴渊逼问:“你这些日子见过父皇是么?是他对你说了这些,还是文公?” “此事,根由不在晚云,你还不明白么?”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只见谯国公主阴沉着脸,由春荣搀扶着走过来。 裴渊和王阳一惊,赶紧行礼。 谯国公主对晚云招招手,道:“晚云过来,到姑祖母这里来。” 晚云垂眸看着裴渊的手,咬了咬唇,终于推开他,往谯国公主身边去。 谯国公主拉过她的手,将她看了看,又看向裴渊,继续沉着脸。 “姑祖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渊问道。 “怎么一回事?我还要问你。”谯国公主冷笑道,“早在晚云及笄时,我就跟你说过,你若要不起她便放她离去,你言之凿凿必有办法。可方才在那宴上,你祖母将戎人归降的公主只给了你当正妃,你怎么解释?” 裴渊望着她,面如冰封。 王阳亦惊愕不定。 晚云看着裴渊,脑海里只有皇帝那日在太极殿的话语。 ──“……你入了皇城司,却不肯替朕监视九郎。那你与九郎的婚事便不好办了。可子靖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不好再蹉跎下去……子靖既然与戎人归降的将军称兄道弟,不若就让他们亲上加亲吧。反正他们已经残兵败将,成不了气候,等成了亲家,忠心耿耿地替子靖开垦河西的荒地,岂非皆大欢喜?” 他说完之后,大笑起来,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的事。 梦境里,有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子悠悠行走在竹林间。 他忽而回头,唤了声“云儿”,招手让她上前。 晚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那笑意异常熟悉,她喃喃道:“父亲?” 他仍是笑。 林间的山风鼓动他的袖子,似要将他刮走似的,晚云叫了声“父亲”,疾步上前抓住他,问道:“父亲,我今日才知晓了些许你的过去,你不会怪我吧?” 他依旧笑,摇摇头。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委屈道。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触感,仿佛从前入睡的时候,他抚摸自己的头发。 晚云的鼻子发酸,恨道:“你已经故去多年,他们仍旧辱你,我恨他们,必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男子却还是摇摇头。 晚云望着他,喃喃道:“父亲,你别走好么?莫再抛下我一个人……” 可他仍然抚摸着她的头发,未几似远离开去。晚云一惊,忙四下张望,却见他广袖一扬,转身步入竹林,在山道上越走越远。 第393章 夏至(一百五十三) 晚云苏醒的时候,脸上湿湿的,已然泪流满面。 迷蒙之间,烛光盏盏,只听有人低语:“幸而你派人去寻我。这小娘子心思过于沉重,把自己逼得昏了过去。” 另一人笑道:“他们也是慌了,以为小云儿万事逃不开他们的眼睛,万万没想到小云儿自己去见了父皇。” 晚云依着声音辨认,听出了那是谯国公主和裴安。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高帐大床,不是个熟悉的地方。定了定神才想起,她方才晕倒了。 只听谯国公主嗤了一声,道:“他们慌他们的,你幸灾乐祸个什么?” “纯属图个乐子。九弟驰骋河西多年,连宇文鄯那等人哗变也没让他动一动眉目,倒是被此事弄得慌了手脚。王阳也是,成日一副胸有成竹的嘴脸,好似没事能难得住他。不瞒姑祖母,我就是乐见他们慌乱的模样。” -- 第445页 “你便是这样才惹人讨厌。”谯国公主不屑道:“话说回来,他们二人哪里去了?” 裴安回:“九弟自然入宫去了。王阳回府了,听说叫了几个暗桩,估计是查小云儿这几日的行踪。若是查到了,兴许要到我府上去兴师问罪,我得回去迎客了。小云儿这边就有劳姑祖母解释解释,当年只是我只是耳闻,最清楚的人便是姑祖母了。” 谯国公主应下,道:“你对她倒是关心。” 裴安笑了笑,语气颇是讨好:“姑祖母把我想成了什么人?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好歹自小就见识过常公的卓绝风姿,对其甚是钦佩,因而对他的女儿多有照拂,不是应该的么?” 谯国公主哼一声:“冠冕堂皇的话便不必同我说了,你且去吧,倒是过两日再来陪我吃个饭,吃罢了我便离京了。” 裴安知道她待不久,故作讶异道:“日后的热闹还多着呢,姑祖母不留下来多看看?” “多留一日便心塞一日。”谯国公主道,“这京师不是江州,却比江州更不如了,还是上路吧,” 裴安并不劝阻。聊了两句便起身离去。 谯国公主让春荣送裴安离去,回过头来,发现晚云动动,睁开了眼睛。 “梦魇了?”谯国公主看她满脸泪痕,随手拿起一块帕子,递过去。 她接过那帕子,拭干了泪,望着她:“并非梦魇,我只是梦见父亲了。” 谯国公主的目光定了定,似闪过些许迟疑。 晚云盯着她,心中有了几分成算。 “有些事,我想问公主。”她说。 谯国公主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拿过一杯水来,淡淡道:“睡了那么久,开口便要问话,不觉得喉咙干么?” 晚云接过水杯,咕咕地喝下去,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擦擦嘴,望着谯国公主,道:“我记得及笄时,公主来给我当主宾。我那时便觉得怪异,想师父纵然面子再大,也不能劳动公主亲自来我一个女弟子当主宾。可若是搭上父亲,一切还说得通,公主是看在我父亲的情分上来给我做主宾的,对么?” 谯国公主将空杯拿过来,放到一旁。 “也不尽然。”她说,“凭你师父与我的交情,就算是他的女弟子,我也愿意当这个主宾。只是有你父亲的这层关系,我便不仅是做了件善事,更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是何心愿?”晚云问。 谯国公主看着她,努力在那眉目间寻找着常仲远的痕迹。 她叹口气,道:“我未及送仲远最后一程,甚是遗憾,能替他的女儿做些事情,也是好的。” 晚云沉默片刻,道:“公主能与我说说父亲么?” “这话,说来可长。” “公主说多少,我都愿听。” 谯国公主于是与晚云说起她是如何收养常仲远,而后看他一步步劝皇帝起事,成为其谋士。而后,他又如何遭人构陷,如何被逐出江州。 晚云听着,一言不发。 心砰砰跳着,牙齿轻轻咬着嘴唇。 她有些恍惚。常仲远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总是和蔼而淡泊,与谯国公主所说的那曾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谋士,乃截然不同。 自己的父亲,真的是那样一个人么? “你当下最想知道的,恐怕还是他和九郎母亲的事,是么?”谯国公主忽而道。 “正是。”晚云老实道。说着,心头却撞将起来,祈祷她千万别说出丝毫助长这难堪的话语。 “鸿初说他是岳氏的开蒙先生,其实不对。”谯国公主道,“仲远早年游学,曾为了生计,到岳府求职,给生病的教书先生顶了一个月的班。不过他教的不是岳氏,而是岳氏的兄长。” 岳氏的兄长……晚云随即想到了裴渊的师父,道:“岳浩然?” “正是。”谯国公主道,“仲远只比岳浩然大两岁,却学识渊博,十分得岳浩然喜欢。多年之后,二人重逢,岳浩然便邀请仲远到城中的春宴上去。那春宴,是江州城中的盛事,岳氏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又有几分才气。二人在宴上对诗,颇为投缘,一度被传为才子佳人的典范。而天公不作美,岳氏后来却遇见了圣上,没多久,就嫁给他做了侧妃。我不知岳氏如何想,可你父亲与我坦诚过他的痛苦,他心中确实有岳氏。” 晚云的手慢慢攥紧,问:“那吴王妃今日所言,公主可相信?” 谯国公主道:“此事的传言,并非今日才有。当年,我就曾亲自问过你父亲。可他性情高洁,将此事视为对自己和岳氏的侮辱,连谈也不愿谈。” 晚云望着她,犹豫道:“公主之意,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公主也不知?” “我自是相信你父亲,否则当初,也怎会应许你和九郎的婚事?” 晚云的心稍稍放下。 “不过此事,到底还是传到了圣上的耳中。”谯国公主道,“那时岳氏与圣上已经成亲,大约过了一两年的好日子,而后便因为后宅姬妾的挑拨频频争吵。有一年春猎,岳氏在争吵后擅自离开了营地,在山林中迷失。皇帝派了好些人去寻,没有丝毫音讯,直到三日后,你父亲带着岳氏在众目睽睽中归来……” 后面的话自然不用说。岳氏安然归来,皇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三日,什么都有可能。更不用说,此事后来成了谈资,为有心人所利用,让二人的间隙越来越深。就算没有后来的中毒之事,岳氏在后宅中的地位也已经一落千丈,日子也注定艰难。 -- 第446页 晚云不由得想起一事:“后来皇后致岳氏中毒,圣上坐实皇后嫁祸卢氏,包庇了皇后,也是因为这层间隙么?” 谯国公主看着她:“是你师父与你说的?” “公主且告诉我,是也不是?” 第394章 夏至(一百五十四) 谯国公主道:“不能说没有。可宫闱之事,总是多方权衡,从无单纯因果。归根究底,贤妃的娘家势力太弱,而她又是个性情纯直之人,似养在室中的花朵,全然应对不得别人的算计。” 晚云沉默了好一会,低低道:“而这祸事,已然殃及了阿兄。”说罢,她抬头看向谯国公主,问道,“公主以为,圣上如今可还听得进劝?” 谯国公主明白她的意思:“该劝的话,你师父今夜自然都会说。至于我么,我是劝不动皇帝。我若劝得了,你父亲当年便不会被逐出江州。” 说起当年之事,谯国公主脸上浮起些怅然之色。 晚云失望地垂下头,咬了咬唇,道:“是晚辈鲁莽了。公主三番几次有恩于我,我不该贪心。” 谯国公主看着她,忽而笑一声:“这话,你父亲当年也说过。” 晚云讶然。 “当年他也曾寄望于我,请我劝皇帝莫贪图捷径,倚重封家之流的门阀豪强。他说,乱世的根由不在末帝,而在这些门阀豪强。前朝倚重他们,任由他们攻讦争斗,以至于朝纲毁乱,民不聊生。若不能为之警醒,仍靠着结交各路门阀豪强壮大势力,那么就算将来真的得了天下,也是换汤不换药,必定要蹈前朝覆辙。我这么跟皇帝说了,可皇帝那时正意气风发,事事蒸蒸日上,哪里听得进去。他不但听不进去,还颇为恼火,让我不可听你父亲胡言乱语,插手政事。你父亲得知之后,没有再多言,只对我下拜,说我有恩于他,他不该贪心,妄图让我去做那逾越之事。” 谯国公主缓缓说着,露出苦笑:“你父亲也是个心思纯净之人,却天生一股傲气。当年,我虽将他收养,他却总不想欠我的恩情,一门心思想着自立。少年时,他就已经云游四方拜师求学。少了路费盘缠,便去有钱人家教书。” 说罢,她又叹口气,道:“便是这般性情,造就了他与岳氏有了这么一段过往,也造就了他和皇帝一场恩怨。” 晚云头一回知道这么许多的事,心中亦欷歔不语。 谯国公主看着她:“我你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你父亲和子靖,那你呢?” “我?” “我方才说过,太后将子靖指了别人,你是个什么想法?” 晚云望着她,双眸在烛光中愈发幽深:“此事,我在几日前就知晓了。” 谯国公主讶道:“哦?” “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圣上也不会让我跟阿兄在一起。之所以没有告诉阿兄,是因为这样已然是最好的结局。”晚云平静道,“过去我总是闯祸,因阿兄的保护才走到今日,如今到我保护他了。我不会让这婚事成为圣上拿捏他的把柄,也不会让他为了我,向任何人低头。” 谯国公主抿了抿唇,有些许动容。 “不愧是仲远的女儿。”她将晚云的手拉过来,抚了抚,却意味深长,“可你知道九郎的脾性,他那般骄傲的人,未必会乐于接受你这番苦心。” “纵然那样,我也会将他永远放心上。”晚云目光灼灼,轻声道,“公主,我无愧于心。” 谯国公主留晚云在府上宿一夜,并遣人入宫告知文谦,让他出宫之后便到府上来,带晚云回去。 虽然吃的皇家的宴席,但谯国公主被闹得心慌,什么也没吃。恰好晚云也只喝了王阳留下来的药方,粒米未进,春荣便亲手做了些热粥小食来,让晚云陪着谯国公主用膳。 晚云正有意多听些关于常仲远的过往,于是陪着谯国公主,一直坐到天黑。直到春荣过来劝,说谯国公主累了一日,该洗漱歇息了。晚云这才发觉自己失礼,不好意思地起身来。 谯国公主仍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父亲一生传奇,当年也曾呼风唤雨。只是我听你所言,你父亲对过往只字未提,与你母亲也甚是恩爱,兴许已经放下了种种失意,潜心山中生活。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替他难过。” 晚云听着这话,心中的郁结开解了少许。 “师父过去曾将父亲说成山中隐士,说他有大智慧,常人不能轻易揣摩。我对父亲从前的事虽一直不知晓,但每每想起幼时的日子,皆是喜乐之感。正如公主所言,父亲兴许已经找到了开解的方法。” 谯国公主颔首,道:“人生际遇,本就难以捉摸。莫看他人封侯拜相,便以为他人便是得了好。你如今也知道了,在天家和朝廷之中,有多少寻常人家品不到苦楚,有的甚至连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你父亲再如何波折,富贵贫贱都尝过了,总算没枉活。他自己的结局也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晚云细细领会她话中的道理,良久,忽而站起身来,在谯国公主面前端正一拜:“多谢公主。” 谯国公主讶道,“谢我什么?” “一来,是谢公主当年收养我父亲,将他抚育成人。”晚云道,“二来,是为公主方才一番开解,让我豁然开朗。公主对我父女大恩,晚云没齿难忘。” 谯国公主笑起来,对春荣道:“你看看,就连这动不动就行礼的模样也像足了仲远,果然是父女不是?” -- 第447页 春荣也笑,上前将晚云搀扶,道:“公主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动不动下跪,斥为繁文缛节,娘子要谢便谢,跪什么?快快起来。” 晚云起身,正要说话,只听门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未几,就见一个老宫人走来,禀道:“公主,左仆射来了。” 听到左仆射的名号,谯国公主和晚云都露出讶色。 “他来做什么。”谯国公主露出不屑之色,饮了一口茶,道,“不见。” 春荣正要说话,只听廊庑上有人大声道:“公主!封某有急事求见,只说两句话,还请公主切莫推脱!” 谯国公主恼怒起来,看向那老宫人。 老宫人忙道:“公主,左仆射似疯了一样直直闯进来,门房阻拦不及,又怕伤了他,故而……” 谯国公主瞪她一眼,满脸愠色。 第395章 夏至(一百五十五) 晚云不由地诧异。 谯国公主虽不常在京中,但地位崇高,连皇帝也对她多有尊敬。这封良竟如此大胆,不管不顾地夜闯谯国公主府,想来真是出了大事。 晚云本想离开此处,可这是内室,没有别处出口。 谯国公主没说什么,对春荣失了个眼神,春荣赶紧请晚云躲到屏风后面,低声道:“委屈娘子暂且在此回避。” 话音才落,就听谯国公主在外面冷冷道:“封良,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话中气十足,似怒不可遏。 封良似乎被人拦在了外面,急急道:“事关中宫性命,封某就算死也要见公主一面!” 那语气,仓皇失态,带着哭腔,晚云不由怔了怔。 她曾在仁济堂见过封良。饶是来赔款赔礼,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叫人分不清谁是苦主。如今这声哀嚎,倒是让晚云有几分陌生。 谯国公主不紧不慢,听动静,似乎是让春荣给她倒了一杯茶。 “进来说话。”少顷,她吩咐道。 屏风边上有些雕花的缝隙,晚云透着看去,依稀见封良佝偻着身子走进来,到了谯国公主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地板的花砖上闷闷一响,颇是实在。 “听闻中宫已经被禁足在椒房,潜心为五郎超度,”谯国公主淡淡道,“她的性命又怎么了?” “便是今日百花宴上吴王妃诉冤之事!”封良道,“陛下回宫,就径自去了中宫宫中!公主!此事是中宫糊涂,五郎之死让了失了智!还请公主看在旧日情分上,帮中宫一把!” 听他倒豆子一般将事情都供了出来,谯国公主冷哼一声,道:“我道许氏哪里来的胆量,还以为后生可畏,尽出狼虎之人,原来竟是中宫指使的?既如此,圣上必然也都知道了,找我做甚?” 封良急道:“中宫与许氏妄议此事,确实不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臣刚从宫里得了消息,圣上被九殿下撺掇了去寻中宫问罪,臣特来请公主出面相劝。” 晚云看着封良的身影,不由怒从心起。 此人何等无耻,自己来求谯国公主相助,竟顺道给裴渊扣了个罪名,毫无悔过之心。 谯国公主慢条斯理地喝茶,没有说话。 封良越发着急,继续求道:“在下知道公主疼爱后辈,怨中宫捅出此事,让圣上和九殿下难堪。可公主当知晓,中宫身为后宫之首,容忍这些耻辱已经多年。纸终究包不住火,贤妃和常仲远当年犯下的罪孽,搅乱皇家血脉,就算今日不揭开,忍那孽障为虎作伥,他日也必生祸端!” “啪”地一声,谯国公主手中的茶杯在地上摔的粉碎。 她横眉怒斥:“大胆封良,胆敢拿天家血脉造谣生事!来人!” “公主且慢!且听臣说完。”封良道,“此事若是造谣,圣上岂能容得这么久?中宫之所以冒着天下之大不违说出此事,乃是因为确有真凭实据!” “可笑!”谯国公主道,“仲远和贤妃已经故去多年,你莫非挖出他们的白骨让他们认罪?” 封良望着谯国公主,神色沉沉:“在下知公主心头还惦记着常仲远,为他鸣不平,可公主亦是当朝的公主,是皇家尊崇的长辈!天家乱则天下乱,事到如今,公主不该听听臣的证据么?” 晚云听到证据二字,莫名的,心头似乎被锤了一下。 好一会,只听谯国公主道:“你且说来。若是有一丝枉言,就算圣上不治你的罪,我也饶不了你。” “谢公主!”封良拜了拜,随即道,公主也知道,吴王府灵堂仍摆着,由宗正寺照拂,供五殿下的友人和旧相识前来祭拜,其中就来了五殿下在江州时的一位乳母。那老媪姓徐,曾陪伴五殿下多年,后来腿脚不好,五殿下纯孝,替她在京师置了一处宅子,让她安度晚年。徐氏感恩,听闻五殿下逝去,心痛不已,中宫感其旧情,召其入宫说话,聊起起旧事,那徐氏就说起了一桩旧闻。” 谯国公主冷笑,道:“你莫非要说那老媪曾撞破过仲远和贤妃的私情?” “并非如此。”封良道,“那徐氏为人敦厚,在镇南王府人缘好,与各院的仆妇都有私交。她说贤妃故去后,贤妃的贴身仆妇邹氏也不久于世,在过世前曾将一封信交给她,说她心头有一件事,不能随她入了棺木。徐氏不识字,便将之当做邹氏的遗物珍藏,从未打开过。中宫听闻,让徐氏将信呈上,才察觉了一个惊天秘密。” -- 第448页 谯国公主盯着他,神色虽仍旧平静,目光却已然不定。 晚云的心亦不由提起,只觉呼吸几乎窒住。 “邹氏在信中,供出当年实情。贤妃嫁入镇南王府后,不满圣上纳妾,屡屡私会常仲远,并在春猎时与其有了奸情,而九殿下确实是常仲远的儿子……” “胡言乱语!”谯国公主打断道,“此等大事,岂能凭一封书信给人定罪?” “若是他人也就罢了,而那邹氏,公主不会不知。她自幼就跟随贤妃,一直贴身伺候,即便贤妃疯癫多年也不离不弃,忠心耿耿,若她的话不能作数,何人能作数?” “何人能证明那是她的话?” “因而臣才来请公主。”封良道,“据邹氏信中所言,常仲远被驱逐后,贤妃曾多次写信给公主,求公主替她寻常仲远。而彼时贤妃已经日渐疯癫,不能执笔,那信正是邹氏代笔。公主若寻出旧信,一看便知!在下此来,就是将此事禀明,求公主主持公道!” 饶是谯国公主方才句句咬定封良胡言乱语,此刻,也不由心绪纷乱。 她看着封良,面色隐隐发白。 如封良所言,她确实知道这个邹氏。 贤妃写信给谯国公主,是极私密之事,只有贴身左右才知道。而一直贴身侍奉贤妃的人,也只有邹氏。 如果那些密信里的内容被封良和皇后得知,那么确有可能,就是邹氏供认的。 有她作证,封良说的这些,就不得不重新计较了。 第396章 夏至(一百五十六) “公主!”封良道,“中宫与圣上已不睦,她说的话,圣上必定不信。圣上已经放出话来,要将皇后下狱!公主!在下知道公主向来不喜欢皇后,也不喜欢封家,可公主品性刚正,做事公允,从不冤枉一个人。皇后是一国之母,即便有过错,也该秉公论断,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论及刑罚?” “太后何在?”谯国公主道,“太后不是也在宫中么?” “太后自是为中宫说话,可圣上全然听不进去。”封良道,“能阻止此事的,只有公主了!” 说罢,封良向公主一叩首,头重重嗑在了地砖上。 晚云紧张地盯着谯国公主的背影,只见她沉默片刻,道:“你到门外等我,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封良神色一松,不敢耽搁,忙连声应下,匆匆退出门去。 晚云赶紧绕出屏风,急道:“公主不会信了左仆射的话吧?” 谯国公主让春荣去取衣裳来,看向晚云,凌厉的眼神稍稍缓和:“真的假不了,假的也不能成真,但凡事都要过了眼才知道,所以我才要入宫。” 晚云也知道这道理,心扑扑跳着,可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 “他方才说的邹氏,”晚云的语气有些发虚,“她真的是……” “若非确有此人,我也不会答应他进这趟宫。”神色严肃,“晚云,此事我会弄清楚,你且回房去歇息,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宫中夜里落钥,谯国公主进宫之后,留在宫中过夜,没有回来。 这夜注定无眠。 晚云躺在公主府的厢房里,辗转反侧,思绪纷乱。 谯国公主跟她说起的那些父亲的前尘旧事,在她脑海中反复沉浮。 尤其是关于他和裴渊母亲的过往。 ──“此事的传言,并非今日才有。当年,我就曾亲自问过你父亲。可他性情高洁,将此事视为对自己和岳氏的侮辱,连谈也不愿谈。” 谯国公主一向信任父亲,可今日听封良提到邹氏的时候,晚云能感觉到,那封邹氏留下的遗书,足以颠覆她的信赖。 你见识过封家和皇后的手段,知道他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心中一个声音道,此事,定然另有内情。 晚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可身上却仍无端地冒出寒意来。 皇帝对裴渊已经甚为猜忌,此事,无疑会雪上加霜。若那证据是真的,他便有十足的理由将他除掉。 换而言之,此事已经远不是关乎裴渊和晚云的婚事,而是关乎二人的性命。 想到裴渊,晚云紧紧握住拳头。 此时的皇宫之中,必定有好一番交锋。背负压力最大的人,不是皇后和封良,是裴渊。 而她,只能躺在这里苦等,什么也做不了。 就这般揪心地等到深夜,晚云隐约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一个激灵起身来,赶紧推开门,小跑着迎出去。 只见有人从廊庑尽头疾步走来,不是谯国夫人,是春荣。 “阿媪,事情如何?”她赶紧问。 “九殿下的事先放一边,我回来是送你回府的。”她道。 晚云诧异问:“出了何事?” 春荣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府,上了马车,道:“娘子听我说,文公在太极殿上晕倒了,方才一度危急,被太医署的御医救了回来,说是保住了性命,但人还昏迷不醒。你们仁济堂的良医多,圣上已经着人将他送回府,让姜医监诊治。公主方才被吓的不轻,怕文公有个三长两短,叫娘子赶紧回去看看。” 晚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向,震惊不已。 “怎会如此?”她急急问道,“师父方才离去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倒了……” 春荣叹口气,道:“文公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你父亲是他挚友,怎会任由别人毁谤。他和封良辩驳了一夜,一个气急攻心,没缓过来。不过听方才太医说,文公的身子虚弱,怕原本就已经病重了。” -- 第449页 晚云睁大眼睛怔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谬论。 文谦的益州时确实得过风寒,她分明替他把过脉,只是小病罢了,何来病重? 但她知道与春荣争论此事无益,忙跟她别过,催着车夫打马驶向安邑坊。 到了宅子前前,袁盛已经在门前等候。 晚云来不及跟他说话,下了马车便拔腿朝文谦的院子跑去。 宅子里一片灯火,有宫中的黄门、御医,有姜吾道从仁济堂里带来的大夫,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 晚云心生不详的预感。 她在药堂侍药多年,只有病入膏肓的人才有这阵仗。 她越想越害怕,待走到文谦房里的时候,看到躺在榻上的人,泪珠子已经淌了下来。 “师父……”她哽咽地唤道,忙跑上去。 还未到榻前,有人将她一把拉住,是王阳。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让他好好歇一歇。” 晚云擦擦眼泪,抬头望去,只见他也双眼通红,神色憔悴。 “师父怎么了……”晚云睁着泪眼,声音发抖,“怎会如此?” 王阳的脸上露出些愧色,道:“你先别哭,师父还活的好好的,只是身子弱……” 晚云看着他,只觉呼吸一窒。 王阳与人说病情,一向直率,总会说清楚是什么病,当下到了何等性情,应该怎么治,治得好如何治不好如何等等。 而晚云从他口中听到这等含糊不清的安慰言语,是第一次。 她张了张口,正当再问,一人忽而走过来,一把拽住王阳,将他拉出门外。 “你师父这副身子怎么弱成这样,是何时出了岔子?”姜吾道神色沉沉,冷声问道,“你是怎么照看你师父的!” 王阳望着他,毫不犹豫地跪下,道:“是师侄的错,师侄有罪!” “莫与我说这等无用言语!”姜吾道怒目而视,“我问你他怎会成了这样!” “师父的身子是累垮的,”王阳流着眼泪,哽咽道,“从年前起便是强弩之末了。他自知命不久矣,便研习了蛊术强行续命。他说,若他不好了,门内会乱。无论如何也要撑过今年,料理好门内诸事……” 话没说完,王阳已然泣不成声。 晚云在一旁听着,惊愕交加,一颗心沉到了谷地。 蛊毒。 第397章 夏至(一百五十七) 确实,如果一个人已经病入膏肓,却能瞒过姜吾道等仁济堂内的医科高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蛊毒吊命。如文谦过去对晚云说的那样,毒可让人丧命,但是如果用得好,却能救命,也能平稳脉象,掩盖虚弱…… “好啊,竟然连我也瞒!”姜吾道气得骂道,“他如今突然倒下了,门内就不乱了么?他糊涂了,你也跟着犯糊涂?” 他越说越怒,看到墙边放着一把扫帚,抄起便朝王阳打去。 王阳也不躲避,只直挺挺跪着。 “师叔!”扫帚还没落下,晚云忙上前架住,急道,“师叔且莫急着罚师兄!师兄何其敬重师父,这等事,必不是他一人的主意,是师父的倔脾气叫他闭了嘴!师兄心头藏着这天大的秘密,又无能为力,心里不知有多煎熬。如今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师叔快再想想办法,还有别的法子么?” 姜吾道听了她的话,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 少顷,他颓然地将扫帚放下,老泪纵横。 “还有什么法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去看看他的脉……那是亏空人的邪术,到死了都没有一具好躯壳。亏你师父为人称为‘医圣’,好一个作践自己的医圣!” 晚云急忙跑进屋里,将文谦的手从被子下拉出来。摸到脉搏时,心已经凉了一半。 忽然,文谦的手动了动,未几,徐徐睁开迷蒙的双眼。 师侄三人见状,忙围在床边坐下, “师父……”晚云喃喃道,眼泪又簌簌落下。 文谦却神色平静,看了看姜吾道,轻声道:“莫怪鸿初……” 姜吾道悲怒交加,却没有答话,掩面而泣。 文谦又将眼睛看向王阳,道:“委屈你了。” 王阳亦泪流不止,只觉得积压心中许久的忧虑喷涌而出,摇着头,泣不成声。 最后,文谦看向晚云。 她望着他,似乎为了不让眼泪迷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那透亮的双眸,平日里满是古灵精怪,也曾经无忧无虑,现在,全然被惊恐和悲伤占据。 “师父……”晚云紧紧扯着他的袖子,“你可好些了……我喂你喝水好么?” 文谦看着她,忽而想起她刚到自己身边的时候。 她嘴里日日喊着要阿兄,却一刻不停地跟在他的身边,也是这么用小手攥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仿佛求他不要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扔下。 文谦轻轻叹口气,眼角忽而有些湿润。 “师父……你哭什么?”晚云赶紧用袖子替他拭泪。 “你的婚事……”文谦的目光里满是歉意,“晚云,师父对不起你……” 晚云怔怔望着他,鼻子又是一酸。 入宫一趟,他必定都知道了。 晚云擦了擦眼泪,故作镇定:“不过是个婚事,不成便不成了,我是师父唯一的女徒弟,还愁嫁不出去么?我没什么遗憾,师父也别忧心。” -- 第450页 文谦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却咳嗽起来。 这番咳嗽,用去了许多气力,平复之后,他很快又沉沉睡去。 门外的黄门还在等消息,姜吾道出去与他们交代了一番,他们便赶紧回宫复命去。 深夜里一番动静,自是惊动了邻里。没多久,文谦病危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文谦救死扶伤,声名卓著,天下人无不认可他就是医圣。隔日,安邑坊就被探病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晚云哪里也不去,只守在文谦身旁。 直到傍晚,文谦才醒来。他看了看晚云,让她将姜吾道和王阳唤来,他有话说。 众人都是医者,直到文谦时日无多,已经到了交代后事的时候。 姜吾道和王阳即刻来到,流着泪,听他缓缓说出遗愿。 文谦一辈子为仁济堂操持,如今即将撒手人寰,心中牵挂的也是仁济堂。他将自己手上的事,一件一件交代了,缓了一会,看着姜吾道:“带我离开京师,回东都去。” “宫中已经传下话来,要为师兄在帝陵那边修墓。”姜吾道抹抹眼泪,对他说。 “你替我回绝。”文谦淡淡道,“就说是我的意思。” 姜吾道应下。 晚云在一旁看着,知道文谦对皇帝失望至极,他不想在此处多停留一刻,不愿死在这里,便是入了棺椁也不想与他为伴。 王阳亦明了,即刻亲自去安排了启程的车马。 晚云只简单收拾了细软,当日便陪文谦启程东去。短短的半日,文谦要走的消息又传开了。许多旧友上门劝阻,怕舟车劳顿,文谦就此撒手人寰。 王阳向他们谢道:“这是师父的意思。他这辈子都闲不下来,若在路上去了,亦是他的做派,请诸位前辈莫再阻拦。” 众人听得此言,只得垂泪应下。 于是文谦的车架后,陆续跟着许多相送的人。其中,有文谦的故交好友,有被他治愈过的病人,也有慕名而来一表心意的寻常人。无论富贵贫贱,跟在后面,浩浩汤汤,一路将文谦送出了京城。 走出十里之外,又遥见二人在道旁相送。 晚云望出去,不由怔了怔。 是裴渊和楼月。 裴渊立在一棵枯树下,长身玉立,身上披着她熟悉的那件裘皮大氅。 相隔短短两日,再见面时,晚云竟有了沧海桑田之感。 她遥遥望着裴渊,只觉眼眶里又涌出涩意来,脸上凉凉的。 “我去与阿兄说两句话。”她转头对王阳道。 王阳望了望那边,颔首:“快去快回,我们在此处等你。” 晚云应一声,于是从马车里下来,朝裴渊走过去。 裴渊也朝她走来,风鼓起那大氅的衣角,仿佛在使尽全力将他牵绊。 待到近前,晚云望着他,拨了拨风吹乱的头发,又抹了抹满是泪痕的脸,唤道:“阿兄……” 嗓子有些干涩,话才出口,她已心生怪异。 当年随口的一个称呼,如今竟一语成谶。 不远处,楼月在那枯树下牵着马,转开头去。 裴渊也看着她,眼眶上泛着隐隐的青黑,显得那目光更为深邃。 他没说话,忽而伸出手来,将她用力拥入怀里。 第398章 夏至(一百五十八) 晚云将脸埋在那温暖的怀里,紧紧拽住他的衣襟,想问他这两日可还好? 但张了张口,这话咽了回去。 怎么能好的了? 连师父都气成这副模样,皇帝必然是信了封良的话,而谯国公主就算有心帮他们,想必也无力回天。 二人沉默片刻,裴渊先说话:“好好陪着你师父,京师这边的事,不必忧心。等我料理完了,便去寻你。” 晚云抬起头来,看向他。 只见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必定一刻也没合眼。 走到这步,何人不是身心俱疲? 要放在过去,只要他不曾放弃,她便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如今,她知道他们遇到了真正的难事。 “阿兄。”她问,“邹氏那书信,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裴渊道。 “如何?” “我见过邹阿媪的笔迹,确是她的无疑。” 晚云双眸黯下,抱着裴渊的手松了松。 裴渊却仍拥着她,注视着她的双眼:“然而即便如此,也并非算十全十美的佐证。云儿,你相信你父亲么?” 晚云神色复杂,少顷,咬了咬唇,低低道:“我无意对父亲多做揣测……” “你只需告诉我,你信还是不信。”裴渊打断道。 “信。”她说,“可这信又当如何解释?我盼着阿兄跟我说,贤妃不曾有一个姓邹的侍婢;或是那侍婢心思歹毒,满口胡言;亦或是她其实并不识字,撰写那封书信的另有他人。”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渊,而他一时无言。 他亦目光灼灼,少顷,道:“假我些许时日,我会给你答案。” 晚云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没说话。 “云儿,你答应我一事。”裴渊扶住她的肩膀,道,“只要一日事情尚未被查清,你便一日不许放弃,” 晚云看向他:“阿兄……” “答应我。” 看着那殷切的目光,晚云说不出一个“不”字。少顷,她徐徐点头。 -- 第451页 他神色稍松,亲了亲她的额头,重新将她拥入怀里。 “还有,”裴渊道,“无论别人对你说什么,我们二人的事,只能由我们二人决定。你若有什么话不便对我说,那无妨,我会等你能说的时候再问。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擅作主张,什么也不解释,便将我抛到一边,知道么?” 晚云知道他指的是那日二人的争执,不答却问:“如果我们只有分开这一条路可走呢?” “天下从来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裴渊道,“云儿,无论事情变得如何,我都会一直保护你,你当信我。” 晚云望着他,心头恢复了些许温暖。 “我也会一直保护你。”她轻声道。 裴渊深深注视着她,在她的额头上啄了啄,未几,再度将她抱住。 今日,裴渊也是为了送文谦而来。 他和晚云说了一会话,便拉着她回到马车前,探望躺在车内的文谦。 “师父一直在睡,我等也只能尽力而为,让他平安到东都。”王阳道。 裴渊颔首,过了一会,将车门关好。 “洛阳到长安有加急驿路,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派人来告知我。”裴渊道。 王阳神色平静,点点头:“多谢。” 临别之时,晚云将裴渊拉到一边,道:“阿兄,相较起我二人之事,我更担心阿兄的处境。圣上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他既然信了那邹氏的话,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一直对我有打算,可他办成过何事?”裴渊道。 晚云皱皱眉,道:“话虽如此,阿兄却不可大意。我觉得,阿兄该尽早回河西才是。” 看着她严肃的样子,裴渊那疲惫的脸上,眉宇忽而舒展开来,嘴唇扬起好看的角度,双眸映着淡淡的日光,温润如墨玉。 “你竟笑?”晚云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 “并非笑你,而是笑我。”裴渊拉着她的手,用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喟叹道,“你明明自己有这么许多烦心事,还为我这点鸡毛蒜皮操闲心。” 这等时候,他还有功夫揶揄。 不过晚云知道他是在故作轻松,耐心道:“我并非操闲心,只是见如今师父成了这副模样,才更是明白,人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日后。阿兄切莫顾此失彼,本末倒置。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是阿兄的谁,我都盼着阿兄好好的。” 她的话语轻柔,教人如沐春风。 裴渊微微笑了笑,道:“知道了。我会珍重,你也照顾好自己。” 晚云还想再叮嘱,可身后,王阳已经叫她上车,迟了便要耽误脚程。 “去吧。”裴渊说罢,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了,披在她身上。 晚云忙要推开:“阿兄骑马来的,怎么好给我?” “听话。”裴渊道,“你轻装出来,必定不曾带许多行李,路上别冻着。我府里的衣裳多得海了去了,不少这一件。” 晚云见他坚持,只得收下。 裴渊扶晚云上了马车,离开时,又叮嘱:“到了东都给我写信。” 晚云应下,在马车里伸着头,一直回望,直到看不见。 楼月陪着裴渊站在原地,望着那车队远离,长叹一口气。 “这下可圆满了?”他说,“你不顾阻挠跑来跟她见面,传到圣上耳朵里,不知又是如何想法。” “我是来送文公的。”裴渊淡淡道,“记住,无论谁人问起都这么说。” “知道了。”楼月嘟哝一声,又道,“师兄,我方才不小心听见常晚云说的话,觉得甚是有理。那些,也是我这些日子想和师兄说的。” “什么话?”裴渊问。 “唯有你好了,我等其他弟兄才能好得了。”楼月道,“师兄日后,务必愈加小心才是。” 裴渊没答话,只望着那车队远去,扬起淡淡的尘土。 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隐约传来。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看模样,似乎是禁军。 楼月心道不好,紧张道:“师兄,那只怕是冲你来的!” 裴渊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拍了拍楼月的肩:“想法子让人传话给二兄,我想尽快见他一面。” 楼月知道他有了应对之策,随即道:“知道了。师兄自去应付他们,不出今夜,我定让师兄见上二殿下。” 裴渊的眉梢微微扬起:“你莫非要将他押到我跟前?” 楼月哼一声:“未尝不可。” 说罢,他跑向那枯树边上的马,解下一匹,疾驰而去。 第399章 夏至(一百五十九) 那队禁军赶到裴渊跟前的时候,原地只有裴渊一人。禁军们却颇是紧张,随即展开,将裴渊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将官气喘吁吁,翻身下马,怒道:“陛下已经下令禁足,殿下缘何抗命?” 裴渊冷冷看他一眼:“父皇只说禁足,未削爵夺官。我乃齐王,凉州总管,尔等见我缘何不拜?” 那将官咬咬牙,只得领着众人向他行礼:“末将拜见九殿下。” “你是何人?” “殿下昨日已经问过,末将乃禁军都尉方崇。” 裴渊淡笑,自顾自上马,悠然道:“方崇,父皇让尔等看紧我,你们看不紧,反倒怨我四处乱跑。这等道理,就算拿到圣前去说,只怕也是说不通的。” -- 第452页 方崇愣了愣,一时结舌。 裴渊轻轻打马,头也不回:“还不跟上?再看不牢,自己提头去见父皇。” 太极殿内,灯光寥寥,柔和而黯淡。 皇帝斜倚在榻上,正闭目养神。 朱深在殿外得了皇城司的传报,看着文书上的字,目光定住。 少顷,他挥挥手,让来人退下,转身走入殿内。 朱深是皇帝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于他而言,在皇帝左右通禀传唤,在皇帝面前说话,陪皇帝聊天等等,这些都不过是日常。 而今日,朱深却觉得尤为艰难。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手上的文书,沉沉叹一口气,只觉今日的天尤其压抑。 “陛下,”朱深走到假寐的皇帝身旁,低声道,“文公那边有了消息。” 皇帝缓缓睁开眼。 他不说话,朱深便在一旁候着。 作为老侍从,他深知皇帝不是没听见,只是在考虑要不要接着听这事。皇帝亲眼看见文谦吐血在大殿上,这个时候的消息又能好到哪里去。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说吧,死了还是好了?” 朱深低声道:“陛下,文公回东都去了。” 不是死了,也不是好了,而是走了。 皇帝如野兽般低吟,而后,冷笑声渐起,随即成了大笑,在宽阔的太极殿里阵阵回响。 “走了?他那副残躯竟还能走?”他笑着摇头,“朕不曾骂他,也不曾罚他,他躲什么?何其狼狈,何其狼狈!” 说罢,他一个转身,将案上砚台重重摔在地上。 “常仲远背信弃义,染指朕的后宅,可这些人,一个两个,还是频频向着他!姑母是,文谦也是!他们闭眼不看明证,凭着一张嘴就说常仲远是被冤枉的!是,天下只有他常仲远最为高洁,朕无耻,朕是小人!” 皇帝恼怒至极,还想把案台踢倒,却一个脱力,踉跄着倒在龙椅上。 “陛下!”朱深赶紧去搀,他借着朱深的力道徐徐撑起身子,泪已经沾湿脸。 朱深眼圈泛红,劝道:“陛下保重啊!” 皇帝似没有听见朱深的话语,只哑着声音继续道:“朕明白他的意思,他生前不愿见朕,就算死了也不要葬身在朕的近旁。好一个文逊之!朕以为他会懂朕,是朕瞎了眼了!” 事到如今,朱深也只能安慰道:“陛下,文公何尝不懂陛下?只是,他还是仁济堂的掌门,还是他徒儿的师父,不能事事周全。他纵然懂,也有做不到的事。” “可他却记得对常仲远那乱臣贼子的承诺。”皇帝冷笑,“去!寻人去剑南道,将常仲远的坟毁了!他既不让我好过,我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朱深睁大眼睛,连忙跪下,“此举万万不可,求陛下三思!” 他伏地一拜,头重重磕在地上。 皇帝佝偻着背,撑着身子,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忽听门外有人道:“朱阿监为何阻挠父皇?乱臣贼子,挫骨扬灰亦不足惜。” 循声望去,皇帝眯了眯眼,只见多日未露面的太子出现在门前。 他跨入殿内,向皇帝端正一礼,道:“若此举才能叫父皇宽心,儿臣愿意亲自跑一趟剑南道,替父皇分忧!” 听太子这么一说,皇帝反倒冷静了。他让朱深起来,问:“太子怎么来了?” “儿臣这几日在家反省。思及前阵子办事失利,言行不端,让父皇多有失望,儿臣羞愧难当。儿臣深知,若是再不思悔改,只会辜负父皇的教诲和信赖。因而这些日子,儿臣全心于东宫庶务,仔细整理处置,今日过来,向父皇奏报。” “哦?”这话听得舒畅,皇帝稍稍平复,道:“你且上前来说话。” 太子应下。 他在下首的榻上坐下来,却不急着说正事,只对皇帝道:“儿臣方才在殿外,听内侍们说,父皇今日起来之后,还不曾用过膳?” 皇帝淡淡道:“朕不饿。” “儿臣知父皇不爱拘泥这一餐半食,可父皇身体,关乎天下兴亡,还当小心保重才是。”说罢,太子又对朱深道,“有劳朱阿监去备两碗莲子羹来,我且陪父皇用些。” 朱深赶紧应下。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只觉今日的太子,与平日不同,话里话外沉稳了许多。 太子又将自己带来的卷宗呈上,道:“这都是儿臣整理的,每一份都初批了,请父皇过目。” 皇帝略略翻了翻,却将眼睛看向太子:“听闻你最近与三郎走得近。” 太子的目光微微定了定。 裴玨曾跟他说过,有裴安的皇城司在,满朝文武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皇帝的眼线。若皇帝问起,切莫回避,自可大大方方地承认。 “正是。”太子道:“因五弟故去,儿臣在吴王府和三弟打了几次照面,他对儿臣安慰良多。几番长谈,儿臣才察觉三弟有许多过人之处。” “哦?”皇帝声音缓缓,“都有哪些过人之处?” “譬如,三弟细致入微,待人体贴和善,这莲子羹便是他告诉我的,说父皇这个时辰喜欢用些莲子羹,但通常此时都在议事,父皇纵然想吃也不好提。儿臣想,父皇与儿臣父子二人,便不必拘泥,吃吃小食,说说政事,也未尝不可。” 皇帝定睛打量他,见太子并无异色,才欣慰一笑,道:“三郎确实体贴入微,太子也说的不错。曾有人说朕生的儿子多,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幸而朕又太子和三郎,才没被那些污糟事烦腻下去。” -- 第453页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福分。”太子恭敬道。 第400章 夏至(一百六十) 因着文谦病况沉重,王阳和晚云一行,并不敢走得太快。 王阳是细心的,一路遣人先行,到前头的城池安排落脚之处,以免路上耽搁了行程。 两京之中,文谦交友无数,这一路上也有许多故交。每到一地,但凡报出文谦名号,下榻之处必是舒适,因而倒是不愁路上辛苦。 入夜,姜吾道寻了二人到屋里说话。 他对王阳道:“你师父的第二个心愿,是想亲眼看着你成亲,你意下如何?楠君可愿意?必定六礼未过,兴许会委屈她。” “师叔且安心,”王阳道,“此事,我和楠君皆无异议。我明日便遣人快马至东都,请人先行筹备起来。” “如此甚好。”姜吾道微微颔首,他随即看向晚云,却欲言又止。 晚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我也只想好好陪着师父,没有别的想法,师父亦不必多虑。” 姜吾道叹口气,知道多余的话不必说了,没有多言。 王阳和晚云从姜吾道那里出来,便往文谦的屋子去。 “你已经连续照看师父多夜,白天又要赶路,几乎没有歇息。”王阳对晚云道,“今夜便回屋歇着,我来照看师父。” “我无碍。左右我不管事,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得靠师兄,师兄才最累。我也并非睁眼到天亮,看一会睡一会,并不累。” 眼看文谦的房门就在眼前,王阳犹豫片刻,将晚云叫住。 “晚云,”他说,“师父突然病倒,那日谯国公主将你接走后,我便没能与你好好说话。那日在百花宴上,是师兄心急了,逼着你在九殿下跟前说出心事来。师兄先给你赔个不是。” 晚云有些错愕,少顷,心头泛起些说不清的滋味,却带着一股暖意。 裴渊和王阳,无论她对他们说多少次,自己已经是大人,不必再事事让着自己,可他们都仍然照旧行事。便如那天的事,晚云早已经忘记,可这两人却先后又提起来,郑重其事地道歉,仿佛生怕她委屈。 “师兄不必给我赔不是。”晚云道,“将心比心,若我是师兄,也会着急的。” 王阳知她不会放在心上,可听她亲口这么说,心头还是舒坦许多。 文谦一朝病倒,门人心照不宣地将他视为正经掌门,大大小小的事都找上他。千头万绪,让王阳忙得抽不出空来照料文谦。幸好有晚云,将文谦这边的大事小情件件安排周道,又亲自将文谦照顾起来,这才让王阳省去了许多操心。 而他也深深知道,文谦撑不了许久,或许很快,这仁济堂就要靠他们师兄妹相扶相持撑着了。 “那就好。”他欣慰道,“可有些问题,我依旧要问明白。师父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叫你出了岔子。” 晚云望着他:“师兄是想继续那日的问题,问我是如何婚事不成的?” 王阳平静地说:“那件事我已经查明,你前几日频频独自外出,回家了不说话。其实你去见了二殿下,让他带你见了圣上。这婚事,是圣上亲口与你说不成的,对么?” 晚云不必想也知道,王阳手上有暗桩,想弄清这些并非难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得了。 她在廊下的石阶上坐下来。 “师兄既然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一次,”她轻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阳也坐下,道:“为何不告诉我?” 晚云看向王阳,没有看到生气的迹象,却透着自责。 他看着晚云:“因为我在议亲,你不想叫我分心么?” “不全是。”晚云摇头,“不告诉师兄,是不想让师兄插手,更不想让师父知道。” 说着,她想起文谦晕厥那日,含泪对她说对不住,忽而又揪起阵阵心痛。 “我知道师父一心想成全我。那时,我说不着急,可他定要早早将此事定下。我只道师父是跟别家父母一般爱操闲心,现在才明白。他是自知时日无多,急着看着我成家,因而所有苛求全都答应。故而此事若是让他知晓,他必定仍然想护着我,自己再去找圣上谈。圣上岂会放过要挟他的机会,必定又是狮子口大开,从师父手上讹去更多东西。师兄,成亲本是件好事不是么?我不求人人都为它欢喜,只求无愧于心。它若成了别人手中的筹码,便是失了本心,我不愿意。” 听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王阳并不意外,唇边勾起一丝苦笑。 “师父正是知道你这等性情,才定要出面包揽。”他轻叹,“你这不肯给那不肯答应,又如何与圣上交易。” 晚云道:“师兄曾说,我等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仁济堂,才是对师父的不辜负,我深以为然。这祸事是因我而起,长辈们为了保护我,时时为我出头,有苦也不说。师父不想亏待我,此事在他手上毁了,就成了他的愧疚。故而由我亲自来终结,他便不必为此感到烦扰,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王阳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她的双眸里盛着月光,平静又深邃。 心中有些欷歔。 不知不觉中,他的师妹已经长大了,知道已一己之力保护师门,即便面对皇帝也没有退怯。 王阳欣慰又心酸,忽而有些理解了文谦。终究是他们不够强大,才逼得师妹挺身而出。 -- 第454页 他抬手,轻抚晚云的头,道:“你要记住,这祸事由来已久,只是落在了你的头上,但并非因你而起。” 晚云微微笑了笑,道:“师兄安心,我不会妄自菲薄。” 说罢,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我离开太久,要回去看师父了,师兄也早些歇息。” 王阳应下,目送她入屋。 待那屋门关上,他敛起脸上的笑意,转身回到姜吾道的房间。 “怎么还未歇息?”姜吾道正在案前疾书,头也不抬地问。 王阳兀自坐下:“师妹前几日独自去姜师叔的宅子,和师叔说了一番掉脑袋的话。师叔至今没有与我说,是打算当做没听见,还是打算与师妹密谋?” 第401章 夏至(一百六十一) 姜吾道的笔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王阳。 他知道王阳说的是支持二殿下夺嫡之事。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是你师妹告诉你的,还是说,我的宅子里有人出卖我?” 王阳认真地解释:“师叔知道,我从不动用分号的暗桩。师妹离开了九殿下府邸之后,就去了师叔那里。她除了说此事,还能有何事?” 姜吾道搁下笔,与他隔案而坐,道:“你师妹与我说的那件事,不无道理。只是就像你说的,掉脑袋的事,我还未想清楚。二殿下的心思,我与你师父一直都知道,之所以无视他,因为二殿下并不稳妥,我等不想为他赔上师门的前程。至今看来,更是如此。” 王阳眯了眯眼,道:“我今日听到些许风声,说皇城司兴许要易主,传言是否属实?” 姜吾道颔首,“那是迟早的事,我想二殿下自己也有觉悟。陛下要将皇城司牢牢控制在手里,势必不会让二殿下与我等走的太近,易主是难免的。” “师叔可知,会换到谁的手里?”王阳问。 “你听到的风声是谁?” “太子。” 姜吾道摇摇头,“我听到的消息也是,可我总觉得不可能。太子的能力有目共睹,领不领得动皇城司尚且未知。圣上虽从不干人事,但眼光是有的,不可能对太子全盘托付。” 那究竟是何人?二人沉默片刻,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阳暂且按下这个话题,“说到太子,他最近倒是和三殿下走的很近。” 姜吾道露出讽刺的笑:“五殿下没了,少了他鞍前马后,又来了个三殿下。” “师叔在太常寺任职,可知三殿下为人?” “深不可测。”姜吾道缓缓道,“明面上跟所有人都相处融洽,可跟所有人都不亲近。他的交情只限于官场酒局,没有深交的人。我听闻,他虽时常宴客,可都是在府外,进过他宅子的人寥寥无几。” 王阳颔首:“三殿下倒是懂得自保,可这样的人谁敢与之来往?怕只有太子了吧。” 姜吾道不置可否:“不过三殿下对圣上的伺候周到,平素也不沾染军机,圣上对他倒是有别一份的信任。” 王阳不由得蹙起眉头:“师叔说,圣上有无可能将皇城司易主与三殿下?” “那不可能。”姜吾道摆摆手,“圣上用人,虽以亲信为第一,但他的信任也是有条件的。三殿下平素只管吃喝玩乐之事,不理朝政,圣上对他无所警惕。可若是放在要事上,三殿下没有丝毫资历。且不说与二殿下相比,就算是跟太子比,只怕还远远不如,圣上不至于将皇城司这等贴身机密交给他。” “但愿吧。”王阳颔首,“虽然我不喜欢二殿下,但听姜师叔所言,这三殿下怕是更叫人头疼。” 姜吾道拍拍他,让他安心。 “故而你师妹所说之事虽然不无不可,但如今形势尚且不明朗,还不是选边站队的时候。再缓缓,至少把你师父安安稳稳地送走再说吧。” 提到文谦,王阳的心又沉下去,拱手称是。 七日后,一行人回到东都。 堂中门人和四方邻里早已得了消息,纷纷来探望。 可才来到宅中,却见到处都布置得欢天喜地,张灯结彩。一问之下,才知道王阳竟是要成亲了。 众人也不傻,很快猜出了文谦是想在死前看着王阳成亲,心里愈加不好受,皆是叹息。 姜吾道私下唤来的几个主事,让他们开始准备后事。 “喜事不可废,但后事该有的礼数只能过不能少。”他说,“这些日子,诸位辛苦些,让掌门走得安心。” 主事们纷纷垂泪,连声答应。 既要准备婚事,宅子里便免不得吵闹些。晚云掩上门,将那些声音挡在门外。 文谦刚清醒了一阵子,王阳正喂他喝药,说起婚事筹办的情况。 “该有的都有了,正日子就在三日后,届时只请近旁的人。”王阳道,“虽不大宴大请,但礼数和酒宴都备得周全,师父放心。” 文谦看了看他,道:“我记得在京师敲登闻鼓时,原本承诺人家要请来吃饭的,后来事多,几乎忘了……” 晚云听着,心头一酸,赶紧侧过脸去,拭了拭眼睛。 “等日后空闲了我再补上。”王阳道,“师父不必挂心。” 文谦微微颔首。 王阳喂完了药,把碗放一旁,扶他躺下。 文谦看了看那药碗,声音沙哑:“看来你师叔的医术渐长了,一碗药竟吊了我那么长的日子……” -- 第455页 晚云看他今日似乎精神不错,便上前替他揉揉手脚:“师父还说笑。师叔被师父气的头发都白了,当初写药方子的时候,可是咬牙切齿写出来的。” 文谦露出一丝笑意。 晚云也随他笑了笑,“师叔说他有涵养,若是师伯回来了,必定对师父破口大骂。” 文谦笑着摆摆手:“不怕……我等不到那日了,不给他那个机会。” 笑意在师兄妹二人脸上僵住,晚云和王阳相视一眼,各是无言。 文谦才说了几句话,便有几分疲惫了,停下来调息片刻,才温声道:“你二人好歹看开些。我师父走的时候,我还在庐山上喝酒,后来羞愧得三年不敢喝一滴。你们好,还能日日见我,和我说了那么些话,该知足了。” 二人识趣地没反驳。 王阳道:“师父说的是。” 晚云撇了撇嘴角,道:“怎么都是师父占理,快别说话了,歇一歇。” 文谦依她所言,眯了眯眼,随即又睁开,叹息一声,道:“鸿初啊。” “师父。”王阳上前道,“师父唤我何事?” “想来想去,有一人我还需见上最后一面。”文谦道。 “师父说的事何人?我即刻着人去请。” “九殿下。” 文谦双眼微闭着,精神似乎不济。 王阳按下正要说话的晚云,道:“师父放心,我即刻传信过去,让人去请。” 文谦却摇摇头,“那日……九殿下已经被圣上软禁了,你请也无用。让人去找谯国公主,请她出面去求圣上。” 第402章 夏至(一百六十二) 晚云闻之色变。 她一路上给裴渊写信,却不见回信,心头总惴惴不安,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王阳向她使了个眼神,神色镇定:“知道了,师父放心。” 等文谦沉沉睡去,二人才出屋外说话。 “你别担心,”王阳随即安慰道,“九殿下没有大错,圣上顶多也只能禁他的足,不能将他如何。” “我知道。”晚云道,“师兄快去传信,不必顾虑我。” 王阳拍拍她的肩头,不多言,转身而去。 晚云独自站在院子中央,只觉心头七上八下。 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她想到皇帝那张阴沉的脸,愈加不安。 一阵秋风吹来,天边压来低沉的云。 直到那灰色的信鸽从后院飞出,飞往京师的方向,她才徐徐收回目光。 “晚云。” 她回头,看见姜吾道在身后向她招手,“随我来。” 晚云应声,随他入了屋子。 里头乱糟糟的,尽是文书,晚云撇了一眼,看信封上写着讣告二字。 姜吾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将信封收起,道:“你师兄的婚事虽然仓促,但好歹是他大喜的日子,该高兴还得高兴。你师父的后事,由我来操办便是。” 晚云点点头:“有劳师叔,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确实有。”姜吾道指了指榻上,让她坐下。 他疲惫地揉了揉叫,晚云赶紧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轻抿一口,徐徐道:“你师兄的婚事在三日后,你师父……至多也就一个月了。届时五百家分号的主事,还是各道商会的旧友都要前来拜谒。你师兄若要即刻接任掌门,这些人未必认得,也未必服他,你师父的意思,要我和你师伯陪着他,等过了年,一切安稳了再回去。” 晚云点点头,“如今确实稳妥些,师叔是要同我说京师分号的事?” “正是。”他微微叹息,只觉得一阵心累,“堂楼动工在即,十月和市,十一月清账,正是忙碌时,我想要你回去主持大局。” 晚云垂眸,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想给你师父守灵……” “便依师叔所言。”晚云打断道。再抬头,眼眶红了,“我在宅子里设灵堂,在那里给师父守灵也是一样的。而且师父在京师旧友诸多,让他们也有个拜祭的地方也好。” “委屈你了。”姜吾道欣慰道,“你师父将你二人教得好,光是这点便让我望尘莫及。” 晚云道:“那也有师叔的一份功劳。师叔好好跟我说,这些事里有什么讲究的?” “我自然会与你好好交代。”姜吾道说,“这些事于你虽然生疏,但处处都有你可请教之人。堂楼营建之事,你师父已经托二殿下找四殿下帮忙,只是突生变故,还未来得及拜会,你回去都头一件事情先去找他。和市和年末的清账都有三个掌柜帮忙。只是有一件事,能帮你的人屈指可数。” 晚云想了想,问:“皇城司?” 姜吾道点点头,“京师分号的主事身份不一般,既要管京师诸事,亦要各道汇总的消息,这事也有一副手帮你,待你返程,我便令他去拜见你。但你要记住,他只能替你办事,若是圣上传唤,或是二殿下吩咐诸事,需得你亲自去见。” 晚云倒抽一口冷气。 说实话,她并不愿意再跟皇帝打交道,上次面圣的种种不悦还历历在目,还有文谦…… 晚云深吸一口气,目光沉下。 “我知道你的难。”姜吾道见她神色,徐徐道,“可我知晓,你能做的事比眼前所见更多。过去,你师父和师兄为了保护你,事事不让你站碰,却是埋没了你。瞧你,出面保下了师伯的河西分号,光凭这点就不逊男儿,故而我想……” -- 第456页 “师叔不必多言。”晚云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仁济堂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不会辜负师父和师叔嘱托,一切交给我去办便是。” 次日一早,王阳便收到了袁盛的急信。 晚云看他读完信,面色不虞,不由得揪紧了心,“谯国公主不愿帮忙么?” “自是愿。”他将信按在案上,道,“只是圣上未见。” 晚云皱起眉头:“圣上竟然连公主也不见,如今也无他人能劝得动圣上。” 王阳不置可否,只将信递给晚云,道:“此事不宜动用暗桩,只能托盛叔行事。盛叔没有别的办法,事后独自去齐王府寻九殿下,只是齐王府已然被禁军接管,连个通传的人也没有。他在外头等了许久,恰好等到了谢将军前去探视。他二人在阿言归来之时曾见过,有一面之缘,盛叔便托谢将军传信给九殿下。如今九殿下能依靠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晚云听罢,担心不已。 当下的问题,已经不只是裴渊能不能来,而是皇帝会对他做什么。 “阿兄能怎么靠自己?”她心烦意乱,“师兄是说让阿兄抗命出走么?可他已然如此处境……” “晚云。”王阳正色道:“没有人能逼得了九殿下。能不能来,要不要来,他自会权衡,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若无用,只好将师父的心意传达给他,而后静候他的消息。” 晚云默然,好一会,才徐徐点头,“我知道了,还是师兄冷静。” 王阳摸摸她的头,语气和缓些:“关心则乱。你置身事中,容易心绪不稳,万不可急躁。” 晚云“嗯”一声,深吸口气,环顾四周。 王阳的书房已经渐渐搬空,所有的文书都将搬至历任掌门的书院,意味着掌门的交接已经在暗地里进行了。 “师兄在年前知晓师父的病情时,是否料到了今日?” 王阳抬头看了她一眼,牵起一丝疲惫的苦笑,道:“料到了。可纵然料到了,我也不会比你好受一些。晚云,他也是我的师父。” 晚云垂下眼眸,少顷,复又看向王阳,“师兄害怕么?师兄成亲后就要继任掌门了,若我没记错,师兄可是仁济堂的最年轻的掌门。” “怕。”王阳毫不犹豫地说,“这几夜常常梦魇,梦见仁济堂房倒屋塌,在我手里成了一片灰烬,还梦见我等都葬身火海。” 第403章 夏至(一百六十三) 晚云原本只是随口问,没想到王阳竟是认真答了,不由怔了怔。 她从前也问过王阳,将来当上这仁济堂最年轻的掌门,他会不会怕。王阳只嗤之以鼻,说他是什么人,区区掌门罢了,有什么难。 而现在,王阳脸上的意气风发不再,只有沉沉的心事。 晚云站起来身,挪到他身边坐下,安慰道:“师兄可没那个能耐毁了仁济堂,况且师伯和师叔看着,出不了岔子。昨日师叔才说了,他二人要陪你到过年才走,到了那时,一切都理顺了,师兄便不会再觉得为难。” “此事我还要同师叔再议。”王阳却道,“让你先回京师实在不妥。那等狼虎之地,连师叔应付起来也力不从心,让你接手太勉强了。” 晚云知道他的担忧,摇摇头:“不勉强,我去才合适。我虽资历尚浅,但师叔给我安排了许多帮手,而且还有阿兄。有阿兄在,还会让我吃亏了去不成?” 王阳的目光深沉:“九殿下?他已经自身难保,如何保护你?你不能再指望他。” 晚云看向袁盛那封信,道:“方才说的不过玩笑话,我自是不会指望任何人。师兄说仁济堂上下五百家分号,有哪位主事是依靠着他人成事的?京师分号是大号,更无捷径可走,我深知这道理。” “晚云,”王阳严肃地说,“诸门人中,只你最不宜待在京师。你的身世,你与九殿下的纠葛都会处处牵绊你,叫你为难,经过前些日子,难道你还未察觉么?” “我的身世师兄和师父早就知晓,我与阿兄的纠葛你二人也早就看在眼里,可为何当初还让我留在京师当师叔的副手?不过是世事多变,连你们也未料到这一天,不是么?”晚云亦正色反问,“那日后将如何,师兄又如何说的准?至少现在看来,我恰是最好的人选,师兄就该让我去。” “我不同意。”王阳已经放弃说服,直接道,“你说的不错,世事难料,因而我才更不能去冒这个险。” 晚云来一回见王阳如此不讲道理。曾经镇定如他,如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的不安可想而知。 她知道此事急不来,道:“不瞒师兄,师叔昨日与我说起此事,我确实害怕,可越是如此,我才要去弄个究竟。师兄,你我的父亲曾被逐离江州,如今还有人拿他们的往事大作文章。这事,也是靠不得别人,还须我们来应对。且事到如今,你我的身份,圣上都已经知晓,就算你我想逃开已经无济于事。仁济堂和皇城司,皇城司和朝堂,一环扣着一环,京师总有自己人在其中看个究竟。师兄自有东都要坐镇,京师便让我去吧。” 见王阳的神色越发严肃,晚云知道这事多说无益,只能让王阳自己去想明白,于是又道:“我的事还有时日,倒是师兄,方才我看见镖局的赵叔带着好大一队人马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王阳看着她,叹息道,“你的事从长计议,可你得答应我,若不得我应允,不得擅自返回京师。” -- 第457页 “我答应师兄,师兄放心。”她说。 正叙着话,听见有人来敲门,是沈楠君。 她探进头来道:“时辰差不多了。” “这就来。”王阳起身,理了理衣裳。 晚云随王阳出书房,边走边道:“师兄和沈姊姊要出去?” “嗯,出去办件事,下午回来。”王阳淡淡道。 晚云跟沈楠君打了个照面,见她手里提着个竹篮,里头备着纸钱和酒水,俨然是要去上坟的模样。 “这……”晚云诧异着问。 沈楠君垂眸笑了笑:“我和你师兄要成亲了,总要和阿元说一声。” 晚云怔了怔。 她说的是周元,从前的心上人。 “哦……”沈楠君这般坦然,倒是让晚云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问:“周……嗯,周兄是在魏州去的,如何跟他说?” “总不好去魏州。好在河水相通,若他在天有灵,会听见的。” 晚云瞟了眼王阳,只见他一脸淡然,好似心生怪异的只有她。 她不多言,出门王阳和沈楠君离开,看着二人的背影,不由得心生疑惑。 回到文谦的院子,只见仁济堂门下镖局的总镖头赵允指挥了几十个壮汉,将文谦的院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见晚云前来,赵允爽朗笑道:“这不是离家出走的常娘子么?” 晚云上前问安,往那些人看了看:“这是怎么了?” “自是护着掌门,防着有人硬闯。” 晚云闻之诧异:“何人会硬闯?” “多了。”赵允道,“掌门朋友何其多也,同行、生意场、官场、三教九流,哪里没有一堆。如今他的消息传出去,宾客就没少过,有好心要见他的,也有不怀好意的。你便随你师父待在院子里,不要乱跑,其余的交给我等。” 晚云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出了何事?” 赵允摆摆手:“说了无事。只是家大业大,到了关键时候,总有人急着来分一杯羹。谁家都有些许个不肖子孙,何况我等几千人的大门派。寻常事,我等不过先防着。” 晚云愕然,竟还有这等事。 她应一声,赶紧回到院子里守着文谦。 赵允所言不假,到了中午,宅子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碍于赵允在外头守着,进不来,便叫嚷起来。 文谦偶尔醒来,听外头的吵闹声,蹙眉道:“我还没死,叫什么丧。” 晚云忙安抚了几句,待文谦重新入睡,才出门去看。 只见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人,见她出门,纷纷自报家门,嚷着要见文谦最后一面。 晚云扬声道:“师父已经歇息,请各位前辈移步前厅,待师父醒来再做计较。” “我上个月还见过掌门,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眼见为实,我等亦是大夫,无需尔等小儿指点,让我等进去一探便知。” 晚云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事一白发老叟。她见过此人,滑州分号主事徐碧。 第404章 夏至(一百六十四) 此言一出,周围纷纷附和。 晚云寸步不让,道:“依徐主事所言,我等谎报了师父的病情?” 徐碧哼声道:“病情不会假,只是怎么得来的病,可谓疑点重重。” “此事有姜师叔作证,徐主事信不过我等,莫非还信不过姜师叔么?” 徐碧笑了一声,周围的人亦露出不屑之态。 “姜吾道?”只听徐碧道,“京师分号已经成了那副模样,连屋舍都化成了灰,他那主事还当什么?掌门若不在,他不就正好以此为由退回东都,以辅佐王青州之名,当那幕后掌门。名利双收,岂不快哉?” 周围又是一片附和。 晚云看着他们,脸沉下来。 滑州等几处分号和总堂的矛盾,她从前隐约听方庆提过。说徐碧等主事一向倚老卖老,很是不把王阳放眼里。如今看来,岂非只是不放眼里。文谦病重,奄奄一息之际,他们上门来,自不是真的为了给文谦看病,而是来逼宫,要挟文谦得些好处。 晚云并不急躁,只看着徐碧:“姜师叔留在东都辅佐我师兄,是师父的意思。师父是掌门,对堂中一应之事皆有专断之权。如今徐主管和诸位来此,是想说,师父不能做这个主了?” “我等自是服掌门的,不过掌门行事有不妥之处,我等提点提点,也是本分。”徐碧道,“掌门素来公允,想来不会在这等要紧之事上,无视众议,独断专行。” “独断专行?”晚云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徐主事口口声声说众议,是哪些众议?仁济堂分号遍天下,主事亦何其多也,徐主事带来的这十几人,远不及十分之一,倒成了众议,还说师父独断专行?” 说着,她却话锋一转:“若说师父独断专行,晚辈倒是想起了一桩。前年,徐主事任上亏空了五十万钱,去向不明。不少分号主事到师父跟前来,弹劾徐主事,要师父将徐主事撤职查办。可师父念在徐主事在滑州操持多年,不辞辛苦的份上,只令徐主事交还钱款,不予追究。徐主事今日来,莫非也想说说此事?” 这话出来,徐碧面色一变,气得指着晚云:“胡言乱语!那事是有人污蔑,黄口小儿,岂得放肆!” 那语气虽严厉,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变得阴晴不定。 -- 第458页 晚云也不理会,转向身后,对一名弟子道:“去取笔墨来,请徐主事将这众议的事由和名单都列一列,按上手印,再呈到师父面前让他看一看,是谁无视堂规,失德渎职。” “无礼!”徐碧旁边有人看不下去,帮腔道,“谁无事生非失德渎职!你是何人,敢在我等面前口出狂言!” “我常晚云,师父的关门弟子,京师分号的副主事,师父病重,师叔和师兄此刻不在,此间一应之事皆由我来代管。诸位都是仁济堂的老人,莫非连我还不认得了?”晚云反唇相讥,随后,正色道,“仁济堂堂规之中早已写明,掌门最尊,任何人不得对掌门不敬。且诸位都是郎中,对于病重之人,全无关怀之心,却聚众吵闹,喧扰病人。我且问诸位,若是在诸位主事的分号之中,有人胆敢如此,是个什么下场?诸位身为医者,这所作所为,不是无视堂规失德渎职,又是什么?” 一番话,将一干人等堵得哑口无言。 “赵主事。”晚云看向一旁的赵允,冷声道,“送客!” 赵允被她这么一唤,不由得愣了愣。想他四十好几了,听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叫唤,好似小兵遇上将军似的,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势。 不过他早看这些人不顺眼,乐得帮腔。 他拱手道:“得令。” 说罢,他冲着徐碧等人笑了笑,道:“诸位请吧,都是一家人,莫伤了和气。” 众人虽不忿晚云,对赵允的本事却是知道的。 此人脸上虽笑眯眯,可功夫了得,遇上江洋大盗也能一个打十个。加上他手下那帮凶神恶煞的壮汉,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地位再高,也吃不得一拳。 徐碧也自知在晚云面前讨不得便宜,黑着脸,拂袖而去。 其余人等见了主心骨,也不当那出头的,纷纷跟着离开去。 看着院子里终于清净了,晚云仍立在原地,长长松一口气。 她问赵允:“除了他们,还有别人要见师父么?” 赵允苦笑:“自是有,还不少,不过都在堂上。” 晚云想了想,这些人有不少应该是文谦的正经故交,此来也必是真心关心文谦,礼数还是要有的,于是跟赵允到堂上去。 果然,堂上已经坐了许多人,都是想去探望文谦。 晚云回头,让仆僮多上了些茶水和点心,再一一跟他们见了礼,说明了文谦的病情。 “师父当下,着实说话也费力,最需要清静,亦不可劳动心思。”晚云歉然道,“诸位前辈的心意,晚辈替师父领了,只是当下确实不宜见客。还请诸位前辈多多包涵。舍中备有薄酒小菜,若不介意就先用些,而后就先行回去吧。” 这些人本抱着一丝希望前来,如今见晚云这仁济堂弟子都这么说,知道文谦是真的命不久了,不少人都垂下泪来,哪里才吃下下东西。 晚云上前一番劝慰,而后送众人离去。 赵允重新指挥人手,直接守到了内院的院门。 “如此也省事。”晚云道,“不过那徐主事应该不敢再来了,赵叔不必太过紧张,” 赵允笑了笑,看她道:“紧张甚,还换你来安慰我了。离家出走一趟,倒是变得沉稳了。方才那声赵主事,唤的我心惊肉跳,跟坐牢是被牢头点名似的。” 晚云道:“赵叔又不曾坐过牢。”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赵允说罢,笑笑,“我听说你跟河西的九殿下好上了?那可是个英雄大将军,你这气势,可是跟九殿下学的?” 提起裴渊,晚云的双眸黯淡了些许。 “什么学不学。”她淡淡一笑,道,“跟赵叔一样,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罢了。” 第405章 夏至(一百六十五) 王阳下午归来,听闻徐碧来闹事,不由得大惊。 晚云拍拍他道:“我是见不得这等人嚣张,当众将他呛了一通,他心里定是恨死我了。师兄若是觉得面上过不去,可去安抚安抚。我反正已经唱了白脸,师兄来就来唱这红脸,好人都让师兄当,各司其职。” 王阳?无奈地看着她:“我说的可是这事?那等忘恩负义之徒,得罪了就得罪了。我说的事,幸而无事。下回若遇此事,不必你出面,等我回来处理就是。” “那可不行,他们扰了师父休息,就是头等恶事,我可等不到师兄回来。”晚云说罢,紧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似徐碧这等不服师兄的人,堂内可还有许多?” “没有许多,但总会有。”王阳冷哼,“无妨,来一个办一个。” 晚云颔首,正要回房,忽见绣娘捧着喜服正朝沈楠君的屋子去,她想了想,转而跟上。 屋子里,沈楠君正站在镜前,由两个侍婢服侍着试喜服。鲜艳的颜色映衬下,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也顿时变得喜庆明媚起来。 绣娘极尽赞美之词,而沈楠君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笑。 “沈姊姊心里头还想着周兄么?”待绣娘离去,晚云问道。 沈楠君系好衣带,与晚云隔案而坐,道:“自然想。可我有私心,我还活着,不想孤独一世。” 活着就要继续,就会与别的人成亲。 晚云思绪飘起,不由地,又想起裴渊。 太后那指婚,她知道他不会盲从。 可日后呢? 晚云知道,在裴渊眼里,婚姻不过就像那入城的仪式一般,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会为了这面上的东西,向任何人屈服。 -- 第459页 可是,如果这事,有朝一日真的会关系到他的生死呢? 或者,他和她,真的是亲生兄妹…… 晚云的指甲深深掐了掐手心,问沈楠君:“沈姊姊心里分明还有周兄,却要嫁给师兄,心里头不难过么?” 沈楠君双眸澄净:“为何难过?他会活在我心里,他对我的好,我都会记着。还有便是,你师兄太好,以至于叫我以为不是嫁人,而是多了个家人。” 晚云不由哂然。 她还想说什么,又想起王阳的话,他也曾说过,他跟沈楠君在一起,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般性情契合的人世间难有,可相互陪伴。 倒是一对。晚云心里想。似师兄和沈姊姊这般不纠结与私情,兴许要活的容易些。 “师兄那样好,沈姊姊日后必定会知晓,自己嫁对了人。”少顷,她说。 沈楠君看着她,良久,苦笑:“晚云,你未必了解你师兄。” 晚云疑惑不解。 沈楠君知道王阳的心思始终是个秘密,她前两日曾与王阳试探,“如今晚云和九殿下的婚事艰难,你和她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王阳却笑道:“不可能了。就算不成,师妹也不会再看上别人,不必再心存妄念,否则会累得我与师妹连兄妹也做不成。如今这样就好,以师妹念旧的脾性,我这兄长是一辈子的了,想我有生之年还能时时见到她,得她唤一声师兄,已经满足。” 沈楠君暗叹一声,王阳此人有时叫人心疼,就是因为过于清醒了。 她怕晚云再问起,没说下去,转而问:“九殿下过来的事如何了?我方才好像见袁盛那边又送了信来,你不去打听打听?” 晚云神色一振,赶紧告辞,去找王阳。 信里的消息,仍然让晚云失望。 袁盛说,裴渊没有递消息出来,齐王府除了平素与裴渊交好的几位将军偶尔进出,不见动静。 “罢了。”王阳道:“我稍后去问师父要说什么,日后再转告九殿下就是。” “再等等吧。”晚云看着京师的方向,平静地说。 “师父已经一日不如一如了。” “师父说了要看着师兄成亲,便一定会等到那日。”晚云道,“至于阿兄,我预感他一定会来。” 文谦不愿王阳因为自己而冷落了婚事,应了他的要求,王阳成亲之日,虽不曾大宴大请,也尽力办得隆重,阖府着红,当日在坊内摆流水席,见者有份。 趁着文谦未醒,晚云一早便回房换了盛装,发髻插了一支石榴簪子。 文谦醒来,便看见她端端庄庄地站在面前,亭亭玉立。 他眉间微展,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晚云也笑笑,上前道:“我扶师父起来。” 只这短短的十来日,文谦清减的厉害,晚云毫不费劲,就将他支起来,搀他倚靠在隐枕上。 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文谦已然累极,喘着气问:“你师兄呢?准备妥当了么?” “他还在穿衣。”晚云替他边盖被子边道,“师父不知道那婚服多繁琐,一层一层的。我方才去瞧了一眼,纵是是师兄那般好耐性之人,也阴沉了一张脸。不过师父放心,今日我们王郎英气逼人,保准方圆百里无人能美过他去。” 文谦被她逗笑,道:“稍后你陪着王郎迎亲去,务必让王郎风风光光的。” “这才不必师父担心。”晚云眨眨眼,“师叔可是遣了镖局的人护送师兄去迎亲,一排的壮汉,哪里还有不风光的?我就在此处陪着师父看好戏,师父哪里看不明白的,我给师父说说。” “你还是放过你师父吧。”只见姜吾道端着药进来,道,“你成日赖着他,他睁眼闭眼都是你的脸,怕是烦透了。” “那怎么会?”晚云一把抱住文谦的臂膀,“师父见了我才开心,师父说对吧?” 姜吾道白了她一眼,道:“去去去,你师父既然要你去迎亲,自有他的道理。今天能是你师兄的好日子,你是替你师父去的,这还不明白?” 晚云看向文谦,只见他笑意盈盈地对她颔首。 “去就去。”她只得道,“我快去快回,师父再眯一阵子,等醒来了,我就回来了。” 文谦挥挥手。 姜吾道坐在床榻,和文谦一道看着晚云离去的身影,叹口气:“你这样撒手,让她如何是好?” 文谦渐渐敛起笑意,不置一语,目光徐徐落在姜吾道手中的药碗上。 姜吾道沉声问:“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喝下去了就离黄泉路不远了。” 文谦笑了笑:“还说什么远不远,我早就看见了。” 说罢,他就着姜吾道的手,将药饮下。 第406章 夏至(一百六十六) 出了文谦的院子,外面已经很是热闹。 秋高气爽,晴空下,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前等候。前面是吹打,后面是肩舆车驾,随行迎亲的仁济堂弟子们穿红戴绿,说说笑笑,颇是热闹。 周围街坊都知道今日王阳办喜事,纷纷过来围观,将街道堵得到处是人。 王阳穿好了吉服,快步从内院出来。周围的人见了他,都笑嘻嘻的,嘴里说着吉利话道喜。 晚云正查看随行的物什,见王阳出来,正要迎上前。却见他才要迈出大门,眉头一蹙,又转身走回去。 -- 第460页 晚云忙追上去。果不其然,才到书房前,又听见他和袁承吩咐:“……稍后着人去确认,几大分号的主事何日到东都。” 袁承应下,匆匆出门,迎面看到晚云,愣了愣。 “娘子怎来了此处?”袁承的脸上随即堆笑,“方才外头要撒喜钱,还是定要娘子让娘子去撒。” “这宅子里,哪里没有她。”王阳的声音在后面传来,只见他也走了出来,对袁承道,“你且去办吧。” 袁承应一声,拔腿跑开。 晚云看着王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喜的日子,能出什么事。”王阳反问。 “那师兄为何沉着一张脸?”晚云瞪着他,“外面的人都等着师兄启程去迎亲,师兄有什么事非要现在来处置?” 王阳啼笑皆非,道:“吉时还未到,我不过想起有些未竟之事,回头来处置处置罢了,有甚要紧?” “自是要紧。”晚云认真道,“师父纵然万般舍不得我,却无论如何都要将我打发来陪着师兄,为的就是要我督促师兄,今日必定要风风光光,开开心心的。师兄的烦心事日后有的是,但今日,师兄务必要解脱些。只有师兄真的高兴了,师父才会高兴。” 看着她那副操心的模样,仿佛今日成婚的正主是她。 王阳不由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 “什么万般舍不得你,可真会给自己的脸贴金。”他说,“走吧,你再多说两句,便真的迟了。” 说罢,他迈步走向门外。 晚云跟在后面,不放心地问:“师兄今日若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就交给我,我来替师兄处置。” 王阳的脚步忽而顿住,回头看她。 “当真?”他说。 晚云愣了愣,忙道:“自是当真。” 王阳看着她,目光深深:“我倒真是有些事要处置处置,你可帮一帮我。” “什么事?” 王阳叹口气,道:“楠君常说我这般玉树临风八面玲珑,又时常与人应酬,外面红粉知己定然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我想一想,这话也对,你今日便守在巷口,但凡有爱而不得跑来闹事的美人,就帮我轰走。就说我名花有主,她们的美意,只有来世再报……” 话没说完,手臂被晚云打了一下。 她又好气又好笑:“平日里假正经,偏要挑这大喜的日子来开玩笑,小心沈姊姊知道了骂你!” 王阳却大笑起来,一直不停,似乎十分开心。 沈楠君的娘家在益州,从洛阳过去,山长水远,来来回回,没有半年办不下来。 文谦的病况已经不容得再拖,故而商议之下,沈家在城北道光坊买了一处大宅子给沈楠君当嫁妆,今日的迎亲,就是在那座宅子里。 虽然不能到益州去办,但沈家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能少了面子。短短数日,这宅子就装饰一新,张灯结彩,极尽铺张。沈家甚至在宅子外面设了个施粥铺,还每日定时撒喜钱,没多久,仁济堂新掌门王阳要迎娶益州云和堂沈家闺秀的消息,便在洛阳传开了。 晚云坐在马车里,跟着王阳一路到这宅前,暗道沈英果真是块老姜。 文谦的宅子在城南嘉善坊,等到迎亲时,迎亲的队伍从城北热热闹闹地跨过雒水,穿过南北两市。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些不知道王阳要娶亲的人,也都知道了。仁济堂在洛阳的名气无可比拟,晚云早听说云和堂要过来开分号,如此一来,无形中广而告之一番,果真聪明。 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去,浩浩荡荡地回。 也不知沈英从哪里变来许多嫁妆,车马排作长龙,占满了整条街。 婚礼的吉时在黄昏,庭院之中已经结起了青庐。 沈楠君由仆妇们搀着,到厢房里去更衣歇息,晚云和王阳则到内宅里去见文谦。 路上,晚云好奇地问王阳:“我前阵子常不在家,如此看来,沈姊姊和家中的关系似乎好了许多?方才沈姊姊拜别沈公时,我看他还落泪了。” “有师父在,哪有和不好的稀泥?”王阳苦笑,“师父这等本事,我要能有万分之一,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二人说着话,文谦的院子已在眼前。出乎意料,才进屋里,就见文谦已经安坐在榻上,四周坐着姜吾道和十几个分号主事。 这屋子不大,主事们坐得满满,喜气洋洋。 文谦端坐在榻上,神色平静。若不是脸上难以掩盖的消瘦和疲惫,晚云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好了。 她和王阳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 病不会无缘无故地好,他必定给自己灌了吊命的猛药。这猛药的分量很是讲究,有人一时承受不住,喝下去了便当场暴毙。看文谦如今的模样,暴毙不至于,但大限也不远了。 晚云惊疑不定,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不由地看向姜吾道。 只见他只坐在文谦身旁,一脸若无其事。 “回来了?”见到二人进来,文谦露出微笑,对众人和气地说,“诸位都是看着鸿初今长大的,今日他成亲,诸位亦是长辈。依诸位看来,鸿初今日如何?” 众人皆纷纷夸赞。 文谦又看向姜吾道,说:“宾客都到了么?” 姜吾道答道:“都到了,我已经让议事堂那边备好茶点招待。” -- 第461页 文谦颔首,道:“如此,我也过去。”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吉时还未到,师兄这么急着过去做甚?”姜吾道说,“且在此处歇着,时辰到了,赞者自会来报。” 文谦摇头,道:“今日这婚礼,不仅是办给我看的。他们到此处来,大多也是存心想见我一面,再与我说说话。故交一场,怎好让他们失望?” 听得这话,众人相觑,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第407章 夏至(一百六十七) 姜吾道暗自深吸口气,忙笑道:“师兄所言甚是,大喜的日子,就该热闹热闹。晚云,你过来,搀你师父出去。” 晚云忙应一声,走上前去。 文谦搭着她的手,才站起身来,却忽而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似有些不满。 “你们都有新衣,怎么就我没有?” “师父的新衣早已备好。”王阳随即上前来,向他一礼,“徒儿来为师父更衣。” 这洛阳的议事堂,名叫青云堂,颇是开阔,能坐上千人。 今日,外头艳阳高悬,屋里红烛高照。如姜吾道所言,青云堂中已是宾客满堂。 文谦交际甚广,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能称兄道弟。故而不但在长安,洛阳也有不少友人故交。今日这婚礼其实筹备得仓促,王阳没有下帖子请许多人,可是不料,有好些人不请自来,宾客之数,竟比原本估计的多出了一倍。 管事奉了文谦的命令,来者都是客,全都请到青云堂来招待。 文谦的病情,宾客们皆早有耳闻,都以为今日就算能见到,也是要到正式行礼的时候。故而见文谦蓦地出现,堂上一时喧哗起来。 只见文谦面带笑意,由晚云和姜吾道搀扶着,缓缓入内。 众人纷纷上前与他见礼,不少人看着他,流出眼泪来,拉着他的袖子嘘寒问暖。 文谦的神色始终平和,见到每个人,无论贵贱,他都能唤出名字来,问问近况,更让众人感动不已。 “逊之,”一个古稀的老者拉着文谦的手,道,“当年我病得只剩一口气,别处都说药石无治,送到你面前,你却说我能至少能活八十。如今我已八十有二,仍耳聪目明腿脚灵便,可见世事总无绝对。莫道医人者不能自医,你是医圣,能助我活百岁,定然也可保下自己。” 文谦笑道:“正是这话。诸位看我当下,岂是传言中那般不堪?今日是鸿初的大喜之日,诸位登门来贺,文某感激不尽。惟愿诸位不醉不归,宾主尽欢。” 众人听得这话,皆露出喜色来,纷纷说起吉祥的话,拥着文谦在堂上坐下。 晚云站在文谦身旁,看着他与众人说话,知道他是在强撑。 这堂上,不少人都是仁济堂的老主顾,素日里来往甚深;还有不少人,是仁济堂各地分号的主事。文谦这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借着这喜事,给王阳铺路,让他顺利坐稳掌门的位子。 “文某自今日起,不再管堂中事务。”文谦对众人道,“日后,鸿初便是新掌门。他年纪尚轻,万事生疏,将来便有劳各位照拂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下。 “掌门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辅佐新掌门。”一名主事许诺道。 身后上百主事,皆异口同声地许诺。 晚云瞥见徐碧等几人也在其中。他们脸上的神色怪异,不敢与众人违逆,也跟着附和。 文谦的目光扫过众人,宽慰微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黄昏时,庭院内外点起烛火,挂起灯笼。 乐声热闹,宾客们围在外面,在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王阳和沈楠君并行而至,在赞者和傧相的引导下,踱入青庐之中。 文谦端坐上首,晚云立在他身旁。 只见两个新人都换了一身衣裳,王阳长身玉立,才走进来,就引得众人一阵赞许。 沈楠君手里拿着一把纨扇遮着脸,却不掩明艳。广袖风流,长裙曳地,高髻如云朵一般叠起,金灿灿的凤钗端立正中,簪花饰玉,明珠步摇,熠熠生辉。 弟子们早已得了姜吾道的吩咐,使劲笑闹,让气氛烘托得喜气洋洋。 在赞者的高声唱喏之下,新人向文谦行礼,拜了又拜。 有弟子喝醉了,大声吆喝:“王郎俊么?” 众人起哄:“俊!” “新妇美么?” “美!” “两人般配不般配?” “般配!” 有人不知在哪儿插了句“凑合”,引来满堂哄笑,顺带挨了一顿打。 楠君也捂嘴低笑,发髻边上的花钗差点掉下来,王阳瞥见,忙替她理好,又引来四周一片嘻笑。 晚云看向文谦,只见他眉开眼笑。 那开怀的笑意,晚云从未见过,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高兴的事。 苍白的脸映着烛光,变得红润,而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眯起来,双眸在其中淌着光,熠熠生辉。 青庐礼毕,晚云和姜吾道便连忙将文谦搀回后宅。 文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意犹未尽。 “我从前总觉得婚礼繁琐,是个无用的排场。”他在榻上坐下,叹口气,“今日看来,却是我错了。这婚礼也有婚礼的乐子,甚是有趣。” 姜吾道给他解着外衣,边解边道:“可是后悔了?若你当年能早些醒悟,定然办得比这还风光,也不至于在徒弟的婚礼上有这般感慨。” -- 第462页 文谦笑道:“你这张嘟嘴,尽挑我的痛处。” 晚云却不说话,关上门之后,先探文谦的额头有没有发热,而后,拉起他的手腕把脉。 “我的脉,你先前也不知探过几次,不必探了。”文谦道。 姜吾道摇头:“你也太过天真。晚云是你的高徒,莫非还猜不到你是如何回春了么?” 见姜吾道揭穿,晚云也不回避,皱着眉问文谦:“师父服了什么药?” “还能有什么药?”文谦淡笑,“若真有书中说的那等回春的妙药就好了,只需一颗,药到病除,什么也不愁。” 这话说得轻松,晚云皱着眉要反驳,姜吾道使来个眼色,不许她多言。 只听文谦叹口气,又道:“今日鸿初为我更衣时,我就想起当年。他这个人,懂事得早,还不满十岁,就已经会做别的孩童不做的事。我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要为我更衣,明明个子才到我胸前,却似个大人一般。如今,他都比我高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晚云心头难过,却想给文谦扫兴,只一味应着。 “还有你。”文谦忽而看向晚云,“你虽不如你师兄懂事,却也是长得快,一转眼,就怎么都找不到人。” 晚云心头一酸。 “师父,”她说,“我日后就天天陪着你,哪里也不去,绝不让你找不到,如何?” 文谦看着她,笑而摇头:“又说傻话……” 第408章 夏至(一百六十八) 无论那药多么狼虎,文谦毕竟已是油枯灯竭之时,经过拜堂那一番吵闹,便累垮了。 可文谦却似乎不愿睡去,要晚云陪着他说话。 “……当年你带你师兄去打架时,我还揪了一颗心。”他躺在床上,对晚云轻声道,“幸好打赢了,没叫我在街坊跟前丢人。” “师父还说,就是因为师父每回打赢了都夸奖我,叫我一直以为打架是好事。”晚云佯怒道。 文谦笑得跟个老顽童似的,未几,笑意渐渐收敛。 晚云以为他睡着了,便替他掖了掖被角,听他喃喃着:“九殿下还没到么?” 心头一沉。 晚云忙道:“阿兄还不曾到。师父有什么要和阿兄说,我来转告他。” 文谦微微摇头,便不再作声。 文谦的身子急转直下,却不曾昏睡许久,半夜里,再度醒来。 他和姜吾道已经约定好,于是醒来后,又饮下了黑油油的药汁。 这回药效已经不如上次,只能让文谦勉强维持清醒。 姜吾道立即召集了几位大主事,议定了天亮便行掌门交接大礼,文谦没有异议,颔首应下。 “把鸿初唤来。”他又对晚云道。 晚云应下,拔腿跑去前院将王阳找来。 文谦指明了要和王阳单独说话,晚云在门廊上徘徊片刻,便径直出外院去。 子时已过,能回去的宾客早已在坊门关闭之前回去,而不能回去的则被安排在坊中的驿馆里过夜。 只是外院还未收拾,残羹冷炙,狼藉一片。 晚云一人坐在外院的台阶上,赵允带人夜巡一圈,回来看见是她,赶紧上前问:“方才听闻掌门不大好了?可是真的?” 晚云沉默片刻,才微微颔首。 赵允痛心地一拍大腿,随即道:“原来掌门是强撑着看完郎君成亲的。”他叹息片刻,看晚云低沉的模样,道:“娘子节哀,还是赶紧回去歇一阵子。今日过后才有得忙,娘子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晚云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文谦撑不过去,接下来就要办丧事了。 她摇摇头,片刻之后,才问,“赵叔说,这个时候了,若是要入城,还要来我们这里,麻烦不麻烦?” “自然麻烦。”赵允道,“至少要城守都尉亲自下令才能开门。什么客人入夜了才来?不能等天亮么?” “等不了。” “那可不好办……” 赵允忽见晚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赵允赶紧打住。 只见晚云似乎正竖起耳朵听着什么,未几,忽而站起身:“劳烦赵叔开门。” 赵允难以置信,“娘子莫非魔怔了?夜都深了,谁还入得城来。” 晚云只急道:“赵叔快去。” 赵允无法,打了个手势,让左右将大门推开,晚云赶紧蹦出门去,站在街巷上左右张望。 “天都黑了,娘子切莫走远……”赵允叮嘱着,忽而顿住了。 细听片刻,他睁大眼睛,自言自语道:“乖乖,还真有人能入得城来。” 晚云伸长了脖子张望,只见一骑骏马从街巷尽头飞驰而来。 她面露希冀,正要唤“阿兄”。 那边却先有人唤道:“是姑姑!” 晚云定睛一个,只见一马两人,稳稳地停在她跟前。 驭马之人掀开氅衣,竟是谢攸宁和慕言。 她的眼神来不及露出失望之色,慕言便扑到他怀里,问:“姑姑,师公不好了么?” 晚云摸摸他的头,忙道:“暂且无碍,稍后我带你去见他。” 说罢,她转而迎向向谢攸宁,“你怎么来了?阿兄呢?” 谢攸宁不由分说地赶紧牵马入内,道:“我们是秘密出京师的,买通了城守入了东都,不能叫太多人察觉。我和九兄是分头走的,他方才为了引开金吾卫饶了远路,稍后就到。” -- 第463页 晚云一听,赶紧带他入府,让赵允将门微微合上,唤了仆僮替他将马牵至马厩。 “听闻阿兄已经被禁足,他是如何出来的?”她紧接着问。 谢攸宁一边将氅衣交给仆僮一边道,不屑道:“什么禁足能难得了他。齐王府那样大,要溜出来个人还不容易?” 晚云递上热茶:“可阿兄若过来,要许多时日,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又岂能不被发现?” 谢攸宁笑了笑:“九兄那般煞神,谁人敢大着胆子去看他到底在不在,只要圣上不召见,倒是无碍。他安排了凤亭在齐王府代替他走动,还有阿月陪着,要唬过外人不在话下。” 晚云心想,果真都是刀尖舔血惯了的人,办事竟如此胆大。 “可出得了王府,又如何出得了的京师?”她紧问道,“是你掩护阿兄出城的?” 谢攸宁点点头,无奈道:“怪就怪九兄那张脸太叫人记挂,谁人不认识九殿下?” 说罢,他问晚云:“文公为何定要见九殿下,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晚云摇摇头:“师父似有重要的话要跟阿兄说,昏睡前还惦记着阿兄。” 谢攸宁沉吟片刻,道:“我此来,也是为了替我父亲看一看文公。我也是此番回京,才知道父亲原来与文公有这般交情。他那日送过文公出城,回府后一下病倒了,人苍老了许多。我帮九兄的事,和他招呼过,他一听是文公的心愿,便挥挥手让我出来,只说若有麻烦,他来想办法。” 听得这话,晚云心头不由一暖。 “只是,怕是给不了好消息,”她轻叹一声,道,“师父恐怕只有这两日了。” 谢攸宁虽早知道文谦的病况沉重,可看着她低落的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晚云也不多言,只转身让仆僮给谢攸宁安排厢房,找人带着慕言去找慕浔。 “云儿。”谢攸宁看她忙里忙外,道:“不必为我等操心,你顾好你自己便是。若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晚云点头,才有说话,忽而听门外再度传来马蹄声。 “应该是九兄来了。”谢攸宁话还为说完,便见晚云转身飞奔出去。 才跑出大门,只见一人已经下马,正将坐骑交给门房的仆人。 第409章 夏至(一百六十九)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晚云鼻子一酸,随即大步上前,扑入他怀里。 裴渊恰好张开手臂,接个正着。 他身上,还带着秋夜的凉意,却又温暖无比,胸膛上,心跳沉稳而强健。 “这边如何?”裴渊抱着她,问道,“你还好么?” 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埋首在他的怀里:“阿兄可总算来了。” “叫你久等了。”裴渊吻了吻她的头,低声道。 晚云深吸口气,抬起头:“阿兄安好便是,我先带阿兄去见师父。” 夜色深深,风中已经有些许露水的气息,地上结了一层霜。 今夜注定无眠,喜庆的红灯高悬,又有弟子陆续添灯,将里里外外照的如白昼般明亮。 姜吾道书房中的议事刚毕,各主事才房里出来,一干弟子和仆人已然在门外等候。 他拱手道:“今日辛苦诸位了,明日青云堂中还有大会,仍须诸位操持。还请诸位先去歇息,莫太过劳累才是。” 有弟子忍不住道:“掌门当下如何了?” “掌门此时无恙,刚刚服了药,精神颇好。”姜吾道说。 众人脸上恢复些许喜色,纷纷向姜吾道行礼,各自散去。 晚云带着裴渊来到文谦院子里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安静。才进门,就跟姜吾道打了个照面。 姜吾道显然没料到裴渊真的来了,看着他,露出讶色。 “方才我听人说,谢三郎来了?”见礼之后,他问晚云。 “正是。”晚云道。 “如此,我去看看他。”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裴渊一眼,又拱手行个礼,离开了院子。 窗户透着微弱的光,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晚云听出来,那是王阳。 她上前叩门,轻声道:“师父,师兄,阿兄来了。” 未几,门打开,王阳站在面前。 他的神色有几分憔悴,见到裴渊,行了个礼。 “师父已经颇为艰难,”他低声对裴渊道,“若说了让殿下不顺心的话,烦请见谅,切莫与其争辩。” 裴渊颔首应下。 王阳让他进去,晚云也想跟着入内,王阳却将她拦住。 “师父只跟九殿下说话。”他说。 晚云迟疑地望向裴渊。 裴渊道:“你且回去歇着,我出来之后,便去见你。” 晚云只得颔首。 裴渊进去之后,王阳从外面把门关上。 “回屋睡去吧。”他对晚云道,“你今日也累了。” 晚云摇摇头:“我在外面等阿兄。” 王阳没多言,拍拍她的肩头,朝院外而去。 裴渊穿过外间,绕过屏风,正见文谦倚在隐枕上,双眼微闭,似在闭目养神。 “文先生。”裴渊低声唤道。 文谦徐徐睁开一条缝,少顷,看清了裴渊的脸。 他指了床前的小榻,让裴渊坐下。 裴渊依言,静静看着他。 文谦歇息够了,才复又睁开眼来,道:“你该走了。” -- 第464页 裴渊的目光一动,问:“先生是让我回京师,还是离开京师?” “离开京师。”文谦道,“明日,你便径直往凉州去吧,莫再回头。” 裴渊看着文谦,惊疑不定。 在那信中,文谦只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他,没想到,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 “先生要我此时去凉州,是要我划地为王么?”他问。 文谦道:“唯有这条路能让你自保。” “父皇不会容我这么做,一旦如此,便是与朝廷决裂。”裴渊道,“若因此引发战事,于河西和天下皆是大难。” 文谦虚弱地笑了笑:“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么?你父皇为何不见谯国夫人?中宫和封家抖出那邹氏遗书之后,圣上已经不能容你。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将你处置。” 裴渊沉默片刻,道:“先生将我唤来洛阳,若被父皇发现,便是理由。” “你在京城,乃刀俎上的鱼肉,就算老老实实待着,也免不了被人分食。”文谦道,“可你出来之后,无论什么理由,也伤不得你。” 说罢,他看着裴渊,目光深远:“你亦知道此理,故而敢直奔洛阳而来,不是么?” 裴渊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还是先生了解父皇。” 文谦神色平静:“我也知道,你有好些话想问我。” “正是。”裴渊望着他,“先生,云儿的父亲和我母亲……” 文谦抬手,让他止住。 “那日在殿上,我已经说得明白。仲远乃光明磊落之人,不容污蔑。”文谦道,“可惜圣上心魔难解,猜疑入骨,已是不能回头。故而京师危险,已经不是殿下久留之地。” 裴渊目光灼灼:“可我若走上这条路,以云儿与我的关系,她也会有危险。我要走,便会带她一起走,先生可应允?” 晚云就坐在石阶上等待。 这几日,她虽然时时和文谦待着一起,但文谦多是与她谈及往事,正经事上,只字未提。 她觉得,文谦似乎在等一个时机。 待裴渊进去后,她预感这个时机兴许到了。 裴渊并未进去许久,便出来唤她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他低低道。 晚云应下,连忙入内。 “师父累么?”晚云坐在床前,心疼地问。 “累。”文谦气息虚弱,“不过我想着就要一睡不醒了,还是再撑一阵子才好。” 晚云:“……” 他最近越发喜欢那自己的死来开玩笑。 晚云知道他的用意,不过想他们看开些,别太往心里去。可无论她还是王阳,都笑不出来,只有一肚子的心酸。 文谦笑着拍拍她,让她别气。 晚云却转而握住他的手。那手已然瘦骨嶙峋,圆润的肉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只剩下松垮的皮囊。 她心头很是难受,便问:“师父唤我,有何事要叮嘱?” 文谦扬起眉梢,想了想,却叹口气:“着实太多了,只怕说到我入土也说不完。” 晚云瞪起眼:“师父!” 文谦又笑起来,道:“你是我带大的,你身上的毛病,哪点不是随我。罢了,我对你只有一个嘱咐,你务必答应我。” 晚云忙道:“师父请讲。” 文谦收起方才玩笑的模样,正色道:“无论如何,不要丢下仁济堂,不要丢下你师兄。” 今天小病,晚上只有一更哈。明天三更 第410章 夏至(一百七十) 晚云怔了怔,随即道:“那是自然,师父把我想成什么忘恩负义之人了?我答应师父。” 文谦目光深深,只轻轻抚摸她的头,语重心长:“此事做来不容易,师父原本只想让你高高兴兴地嫁人,一辈子平安喜乐,但终究事与愿违……” “师父别再这么说。”晚云道,“我早已经想明白,婚事于我而言,并非要紧。师父一生不曾婚娶,亦俯仰无愧天地,又岂有遗憾?我今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师父为师。” 文谦看着她,双眸映着烛光,微微动了动。 她趴在他的床前,就像幼时一般。只是那时若是累了,睡着了,师父便会抱她到床上睡,今后再也不会了。 文谦虚虚笑了两声:“是么?等我去见了你父亲,可以和他炫耀了。” 晚云忍着眼眶里的酸涩,喃喃道:“那师父可要替我带个话,便说到了来生,我还要认你做师父,他不可反对。” 文谦抚着她的头,笑容温和。 “放心,我还当你的师父。”他缓缓道,“你父亲还欠我一顿酒菜,他不会反对。” 天才微微亮,青云堂上已是人头攒动。 上千门人同着仁济堂的灰衣,神色肃静,列队静候。 同是一个地方,昨日和今日,悲喜不同。 堂上“仁心济世”的牌匾被擦得锃亮,已故的二十二位掌门的牌匾也被恭敬地请到堂前,在供桌上摆开,颇有威严之气。 时辰一到,几名弟子用肩舆抬着文谦,徐徐步入堂上,身后,跟着王阳和晚云。 王阳将文谦扶下肩舆,搀着他,在上首坐下。 主事们随即在姜吾道的带领之下,向文谦行礼。 文谦答了礼,将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我的病况,诸位想必也已经知晓。今日召诸位过来,便是按门中祖训,在诸位主事面前,将大权移交。今日之后,王阳便是新掌门,门中一应之事,得失奖惩,皆由掌门做主。还请诸位牢记祖训,相扶相携,助新掌门一道守护仁济堂基业。” -- 第465页 他的声音不大,却仍透着一股威严之气,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徐碧等人虽目光不定,却也不敢违抗,只得随众人一道再度行礼,口称遵命。 礼毕之后,文谦看向王阳,让他上前。 上千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王阳走到文谦面前,向他跪下。 文谦亲自将一柄代表仁济堂权柄的白玉令牌交给他,道:“仁济堂上万门人弟子,日后衣食所系,皆在你一人。望你敬之爱之,戒之慎之,全心谋事,” 王阳双手捧着令牌,向他郑重一拜:“弟子谨遵师命。” 说罢,他起身,又向历任掌门牌位行礼。 而后,他转向堂上众人。 姜吾道率先高声道:“拜见王掌门。”说罢,下跪伏拜。众人也纷纷跪下,跟着姜吾道向王阳见礼。 晚云也在其中,叩首之后,看向文谦。 只见他脸上仍带着笑意,似乎在看着自己。 晚云望着他,唇角堪堪弯起,却忽而见他眼睛闭上,身体倒向旁边。 “师父!”她急忙冲上去,将他扶住。 却见文谦神色安详,已经没有了气息。 秋风乍起,京师迎来秋日的第一场雨。 内侍打着伞,跟着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身后,往太极殿而来。朱深眯了眯眼,好一会,才看清是裴安,赶紧吩咐了左右备下巾子和热汤。 待裴安走到殿前,朱深迎上去,躬身一礼:“殿下。” “阿监。”裴安挥手,让上来给他擦拭雨水的内侍退下,道,“劳烦阿监通传,我有急事要面见父皇。” 朱深拱手道:“还请二殿下稍后,太子……” “事关文公。”裴安打断道。 朱深脸色微变,赶紧入殿去通传。 裴安解了身上的大氅,交给内侍,径直站到了太极殿门口,待听见里头传来皇帝应许的声音,便入内拜见。 果不其然,太子也在里面。 见到裴安,太子笑一声:“二弟有了文公的消息?方才还和父皇说起不知文公如何了。不愧是皇城司,消息总快人一步。” 裴安没有理会太子,只看向皇帝,低头一揖:“父皇,文公今天早晨去了。” 太子本想继续出言讥诮,可听得这话,愣了愣。 皇帝似乎并不觉意外,却目光沉沉,脸上的神色比方才又阴郁了几分。 没有人说话,殿上一时安静。 “是么。”皇帝闭了闭眼睛,好一会,缓缓道,“他,去的可痛苦?” “信报上说,文公走时含笑,走得很安详。” 皇帝再度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低低道:“他倒是早早得了解脱……” 这话说得很轻,众人却听得清楚,一时间,无人敢接。 太子想说些死不足惜之类的话,可看到皇帝那紧攥的手,在喉咙里打住。 “父皇,逝者已矣,功过自有定论,还请父皇保重身体,莫思虑过多。”只听裴安道。 太子不屑地看了看他,却也随即跟着道:“二弟所言甚是,还请父皇保重身体才是。” 说罢,他亲手将茶壶提起,给皇帝把茶添上。 “丧礼定在何时?”只听皇帝问道。 “三日后。”裴安道,“父皇,儿臣预备去洛阳吊唁一番,今日便启程。” “不必你去。”皇帝却摆摆手,说罢,看向朱深,“便按朕先前与你说的,你亲自去一趟。” “老奴领旨。”朱深礼道。 “你现在就去准备,越快越好。”皇帝道。 朱深应下,告退而去。 看着朱深的背影,裴安向皇帝道:“父皇,儿臣从前云游在外,曾得过文公照拂。他如今故去,理应前去给他上支香。” “二弟此言差矣。”太子却道,“ 二弟是皇子,文公是臣子,他照料二弟,是他的本分,怎就成了功劳?二弟去洛阳,落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父皇的脸面。朝臣婚丧嫁娶,父皇该如何表示,尚都有定例在,不可轻易为之,何况这文公不过一介布衣?二弟且莫妄为才是。” 裴安的目光扫过太子,眼里掠过一丝厌恶。 第411章 夏至(一百七十一) 这些日子,太子一改从前不受皇帝待见的局面,在皇帝面前颇是如鱼得水,频频出入宫禁,常伴皇帝左右。裴安每次入宫来见皇帝,几乎都能见到太子在他身旁。 在裴安眼里,人是不会变的。太子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蠢货,故而当他在皇帝面前摆出善解人意的模样搬弄是非之时,更是令人作呕。 不过皇帝突然捧谁冷落谁,其实并非新鲜事。皇帝有他行事的就在许多人揣度不已的时候,裴安倒是注意到,近来太子和裴珏走得很近。 他知道,以太子的性情,他不会突然变得如此懂得讨好皇帝,而如果是裴珏给他出主意么…… 裴安将这些心思暂且收起,向皇帝道:“儿臣不敢僭越,一切但凭父皇吩咐。” 皇帝道:“罢了。你今日上殿来,却也正好,有件事,朕要你去办。” 裴安道:“未知何事?” 皇帝看了看太子:“朕累了,便由你来告诉二郎吧。” 太子恭敬应下,于是对裴安道:“想必二弟也知道,西海国人又开始秋猎了。” 裴安目光凝住,万没想到,太子竟在这个时候提起了秋猎之事。 -- 第466页 所谓秋猎,特指每年秋冬的西北边患。天寒之时,水草渐冻,诸如西海国、戎人这等以游牧为生的外族之人便频繁进犯中原,掠夺边境城池。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边塞上总会因此爆发或大或小的战事,今年亦不能免。 裴安主皇城司,这等消息经由他之手传入宫中,他自然已经知晓,而皇帝却又让太子在他面前提起,让他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 裴安道:“臣弟已经听闻。陇右道都督陈祚坐镇鄯州,与西海国交手多年,有他在,想必无碍。” “此言差矣。陈祚镇守鄯州多年,只守不攻,如今高昌已归,西海国也该提上日程了。父皇想出兵西海国,一举解决边患。若只靠陈祚,只怕不足为用不足。” 裴安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太子似有良计。”裴安道。 太子笑道:“我曾与父皇议论,西海国并非强国,却胆敢屡屡滋扰我边境,为何?只因新朝开立以来,我等只专注于对抗戎人,对西海国少有经营,以至于知之甚少。如今高昌戎人已经归降,心病去了一大块,正是时候好好收拾西海国。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用兵之前,不如让皇城司打个前哨,先将西海国刺探一番,好让大军长驱直入,一击即中。” 太子神采奕奕,长篇大论。 裴安听着,心定了定,道:“兄长所言极是,打探敌情,乃皇城司之职,臣弟自当小命。今日,臣弟即刻遣人前往……” “长勤。”只听皇帝打断道,“你亲自去。” 裴安顿住,倏而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也看着他,神色平静。 “父皇,”裴安心中生寒,道,“皇城司刚刚开设不久,京中不可少了主事之人,儿臣此时抽身,只怕……” “事有轻重缓急,些许杂事,日后再做不迟。”皇帝道,“攻打西海国乃要务,你对西北了如指掌,此事非你亲自出马不可。至于京中的皇城司,朕也考虑好了,你正好还缺一个副职,朕会物色一个人任命,替你暂理京中事务。” 最坏的设想正一件件得到应验,裴安按捺着,道:“父皇所虑周全。皇城司中能人辈出,这副职的人选,儿臣可向父皇举荐一二。” “这人选,朕也已经想好了。”皇帝道,“三郎在太常寺为朕鞍前马后多年,忠心耿耿。朕琢磨着,该是时候让他管管正经事了,正好补上皇城司的这个缺,你看如何?” 裴安望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珏。 手指攥在掌间,指甲深深楔入皮肉。 “父皇英明。”太子在一旁道,“三弟行事,细致谨慎,为二弟做这副手,是再好不过。” 说罢,他对裴安道:“二弟,还不快快谢恩。” 裴安看了看他,脸上虽仍带着淡笑,双眸却冰冷无波。 “儿臣得令。”他说,“谢父皇隆恩。” 说罢,向上首一拜。 太子似想起什么,又向皇帝道:“有一事,儿臣请父皇示下。” “何事?”皇帝问。 “方才二弟说起文公过世之事,儿臣便想起了九弟。他与文公亦交往匪浅,想必也对文公甚为关心。” 见皇帝的脸色沉下,太子忙道:“父皇明鉴。父皇以仁孝治天下,九弟虽有过错,被禁足府中,但儿臣毕竟与他多年手足,从小到大,儿臣也一向以亲弟视之。人非草木,岂可说绝情便绝情。儿臣欲往齐王府一趟,探望九弟,顺便告知文公之事。此举,亦可向世人彰显父皇的仁德和胸怀,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看着太子,目光深深。 裴安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哪里是为了什么手足之情,彰显什么皇帝仁德。这是太子得了意,终于觉得自己能扬眉吐气,要到裴渊面前去耀武耀威。 此举,其实也是为了试探皇帝对裴渊的态度。 如果皇帝果真不再将裴渊视为自己的亲儿子,自然会任凭太子上门折辱。而一旦如此,便表示皇帝已经下了决心,裴渊离死期不远了。 裴安心中不由有些紧张,看向皇帝。 只见他注视着太子,神色依旧平静。 “难为你有这等仁厚之心。”他叹口气,缓缓道,“去吧。” 太子拱手道:“儿臣领命!” 说罢,他瞥了瞥裴安,唇角勾起一丝讥笑。 “你也下去吧。”皇帝揉了揉额角,似颇是疲惫,道,“朕乏了。” 裴安按捺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向皇帝一礼:“儿臣告退。” 洛阳仁济堂内外,缟素一片,恸哭声震天。 吊丧的热闹络绎不绝。有文谦生前的故交,有仁济堂的主顾,更多的,则是曾受惠于文谦医术的患者。 人群将仁济堂外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观者无不欷歔。 弟子们皆穿着丧服,各司其职,有的在堂上烧纸,有的到堂前迎宾,有的帮忙打理各处杂物,忙碌不停。 晚云在门外的哭声中醒来,揉揉眼睛,脸上仍一片湿凉。 第412章 夏至(一百七十二) 文谦去世之后,她一直在忙着操办丧事。她什么都做,细的粗的,只希望让自己忙得无暇去想伤心之事。 然而这没有用。她筋疲力尽,在裴渊的强制下回房歇息,闭上眼睛之后,梦里见到的仍然是师父。 -- 第467页 他对她微笑,她想跑上去,像小时候一样拉他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到…… 睁开眼睛之后,现实再度归来。 师父真的去了…… “醒了?” 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晚云转过头去,看清了裴渊的脸。 他的衣襟上,隐约有一大片水迹。晚云知道,那是自己在梦里哭湿的。 “外面是谁在哭?”晚云问。 “不知。”裴渊道,“兴许是弟子们。” 晚云默然。 仁济堂的弟子,无不对文谦敬爱有加。自他去世以来,许多人悲不自胜,看到旧物,便时常会忍不住痛哭起来。 尤其是文谦合棺的时候,甚至有人哭晕了过去。 而明日,文谦就要下葬了。 晚云看向外头的天色,道:“我该回去守夜了。” “先不忙。”裴渊拉住她,道,“先吃点东西。你早膳至今水米未进,会受不了。文公不在了,你才更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他在灵堂上见你如此也不会高兴。” 提到文谦,晚云的眼眶又是一涩,她用袖子擦了擦,应下。 才要下床去,晚云发现自己光着脚,鞋不知道哪里去了。抬眼,发现原来在榻的那边。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回来的时候,是在那榻上歇下的。 显然是她睡着之后,裴渊怕她受了凉,将她抱来了这边。 晚云看向裴渊,伸出双臂。 裴渊一怔,旋即心领神会,背过身去,微微蹲下。 那脊背很是宽阔,已经不复小时候的单薄模样。 晚云趴在上面,裴渊起身,将她背了起来。 那张榻就在不远,裴渊背着晚云到了面前,她却不肯下来,反倒环紧了他的脖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好像小时候一样,背着她,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晚云蹭了蹭他的颈窝,问:“阿兄可记得,上回背我是什么时候?” “自然记得,在阳关的时候。” “那时我就想,我们若是能就这么永远走下去该多好。” 裴渊沉吟片刻,认真道:“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 晚云怔了怔,不由黯然。 只听裴渊继续道:“永远这么背着你走下去,我岂不累死?” 晚云不由一恼,张嘴要咬他耳朵。 裴渊笑着偏头躲开,将她放回榻上。 “少说丧气话,”他理了理她睡乱的头发,温声道:“我们自然会一直走下去。” 晚云抿了抿唇角,却问:“阿兄还未跟我说,师父临走那日,和阿兄说了什么?” 案上,已经摆着一只食盒。裴渊打开来,里面的粥和小菜还是温的。 “自然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他一边端出来,一边说,“你不是不知,文公一只牵挂着你。” “那阿兄说什么?” “我自然应了。”裴渊道,“云儿,文公让我马上回凉州。” 晚云讶然。 裴渊坐下来,一边给她盛粥,一边将文谦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 晚云听着,眉间渐渐沉下。 京城的形势,果然如她料想的那样,正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皇帝本就已经对裴渊有了许多忌惮,如今这邹氏的密信,虽死无对证,却显然已经让皇帝深信不疑。 文谦也认为,皇帝对裴渊下手是迟早的事,所以让裴渊离开。 “阿兄如何回答?” “我说,我要带你去凉州。” 晚云愕然。 “为何?”她问, “他既然容不下我,也不会容你,”裴渊道,“只有将你带上,我才能放心。” 晚云默然,轻声道:“阿兄,总是我在连累你。” “说什么傻话。”裴渊道,“这次是我连累你。” 晚云不置可否,道:“师父应允了么?” “他让我问你。” 晚云目光复杂:“阿兄可知,师父最后与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她张张口,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未几,有人敲门。 “娘子,”是外间仆人的声音,“京师来人了,掌门请娘子和殿下同去。” 来者自然是朱深。 他在文谦的棺木前郑重拜了三拜,泪流满面。 吊唁过后,他抹了抹泪,对王阳姜吾道说:“文公不愿到皇陵陪葬,圣上很是难过。纵然如此,圣上念及旧情,仍旧想让文公走的风光,于是让在下将仪礼带了来。府上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可告知在下,在下必全力操办。” 王阳眼看着灵堂外摆着的各色御赐之物,目光漠然。 生前百般刁难,身后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他心想,若是师父在天有灵,想必嗤之以鼻。 “那便有劳阿监。”他向朱深一礼。 朱深对文谦和皇帝之间的恩怨了解甚深,那日文谦和封良争执对质,他也在殿上。看着王阳和姜吾道的神色,他自然也明白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他和文谦一向交好,见得局面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亦痛心无奈。 想着这些,朱深不由地再看向文谦的棺椁,在心中长长叹一声。 “阿监。”王阳道,“后院里有茶室,请阿监随在下稍坐。” 朱深应下,跟在王阳后面,出了灵堂。 -- 第468页 茶室在不远的一处小院里,此时寂静无人。 才走进院门,朱深就看到堂前站着的人,正是裴渊和晚云。 朱深一惊,面色剧变。 “阿公”裴渊上前一礼,“别来无恙。” 朱深震惊得无以复加,看向王阳,只见他已经将院门关上,这里面只有他们四个人。 “殿下怎在此处?”他急急地拉住裴渊的手,道,“殿下不是在王府中禁足么?” 裴渊神色平静:“本该是在禁足,不过文公要见我最后一面,我不欲能辜负,便自行来了洛阳。” “胡闹!”朱深已经顾不得礼法,斥道,“殿下这是抗旨不遵,若被圣上知晓,可知是多大罪过?” 话才出口,他就想起来,自己临走前曾听宫里的人说,太子要去齐王府探望裴渊。心头不由一紧,他明白,此事恐怕已经是坏了。 第413章 夏至(一百七十三) “阿公何必慌张。”不等他开口,裴渊道,“父皇的脾性,阿监是知道的。就算我一直乖乖禁足,父皇便会放过我么?我抗命出来,也不过是在死罪上再加一条罢了。父皇圣明,应当不会计较。” “殿下!”朱深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讽,急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有心情玩笑。抗旨私自出城,此罪可大可小,殿下还是尽快返京,向圣上赔个不是,将大事化小。” 裴渊没有回答,只放眼看向灵堂的方向。 几日前,文谦和他的谈话犹在耳畔。 “阿公,”他淡淡道,“阿公亦说此事可大可小,我若真的回去认了这个罪,父皇是会从轻发落,还是自此断了我的活路?” 朱深一时无言以对,只无力道:“殿下,圣上不过是一时糊涂,他……他心中还是念着你的。” 裴渊露出一抹自嘲,“阿公可曾见世间似父皇与我这般父子?父皇从来无法将我单纯看成他的儿子,如今甚至不能信我是他的儿子。如此,我只有将他视为君王,才能与他相处得更简单些。” 朱深看着他,一时默然。 “阿公便当做没有见过我吧。”裴渊道,“这样说出去,父皇应该不会再为难阿公。” 他说罢,转身而去。 “殿下!”朱深唤了一声,而后深深拜道,“殿下务必保重!” 裴渊微微颔首,而后,带着晚云离开了院子。 仁济堂历代掌门都葬在洛阳,文谦亦是如此。 皇家给文谦的哀荣可谓隆重,朱深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追封文谦为卢国公,以国公之礼下葬。 故而文谦的葬礼,白幡绵延了十里,洛阳大小官吏也来送行祭拜,排场盛大。全洛阳城都知道文谦今日出殡,看热闹的看热闹,送行的送行,人群排作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晚云看着墓碑上的谥号,感慨万千,对王阳道:“师父真稀罕这些么?” “自然不稀罕。”王阳淡淡道,“师父早前跟我说过,他去了,圣上想必会有些表示。他给什么,都收下。圣上是个好面子的人,当下给得越多,日后就越不好收回,对仁济堂而言,也是荫蔽。” 晚云想到文谦那瘦削的脸,心中不由酸楚。就算油尽灯枯,他心里记挂的也仍然是仁济堂,以及这一干弟子将来的出路。 “师父当真了解圣上,什么都算好了。”晚云轻声道。 王阳从这语气中听出些异样,回头道:“除了这个,师父还算好了什么?” 晚云正要开口,忽而见朱深走来,身旁陪着洛阳太守等一众官员。 王阳身为掌门,只得上前去应酬。 晚云站在王阳身后,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转头看去,是慕浔。 “姑姑,”慕浔低声道,“我看到楼将军来了。” 晚云闻言,眉头一展。先前,裴渊和谢攸宁来洛阳,楼月留在京师,晚云一直担心裴渊的事泄露,楼月会惹上麻烦。如今他也来了洛阳,可见事情有了变化。 “他在何处?”她忙问。 “跟九殿下和谢将军在一起。”慕浔道,“我带姑姑去。” 裴渊的身份敏感,不好公开露面,不过,他仍坚持要送文谦最后一程,也到了此处。晚云虽一直没见到他,却知道谢攸宁一直陪着他远远跟随。 晚云随即跟着慕浔离开人群。这墓地在一片山下,皇帝下旨,要为文谦建造享殿,故而周围的土地都被划了出来,包括一片小树林。 走进那林子里,晚云就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除了裴渊和谢攸宁,还有一个人,正是楼月。 三人正低声交谈,似乎面色严肃。 楼月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晚云,随即打住。 未几,裴渊和谢攸宁也转头看来。 “怎么下来了?”裴渊道。 “听说阿月来了,我便过来看看。”晚云望向楼月,“你怎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楼月笑了笑,道:“来给师兄递个消息,顺带来看看你。”说罢,他敛起笑意,神色变得深沉,“晚云,节哀。” 嘴上说着,他却将身体往谢攸宁身后侧了侧。 晚云早已看清他手臂上缠着一块巾子。她不由分说地上前将他揪住,只见那巾子潦草缠绕着,隐隐能看到底下渗透出来的血渍。 “这伤口是怎么回事?”她皱眉问道。 -- 第469页 楼月讪讪,看向裴渊。 裴渊也不遮掩,道:“阿月受伤了,云儿,能给他弄些伤药么?” 晚云点点头:“伤药要堂里才有。随我回去吧,那里现在人少,阿兄说话也方便些。” 三人相视,知道确实此理,答应下来。 晚云随即回去,和王阳打了个招呼。 王阳亦知晓裴渊处境,颔首,低声道:“我正好也有话要跟你和九殿下说,等我回去之后便去见你们。” 晚云应下。 宅子里,晚云先给楼月治了伤,又送来些食物和衣裳。楼月看着她,欲言又止。 晚云知道他这是有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也不勉强,退出去,把房门和院门都关好,而后,自顾到灵堂里去照料。 文谦下葬,灵堂里没有了人,空荡荡的。 裴渊寻来时,她正用巾子反复擦拭文谦的牌位。 “云儿,” 晚云回头,看他神色沉沉,便知大事不妙。 只听裴渊道,“凤亭被太子拿住了,我须尽快回京。” 晚云心中一沉。 “阿兄不能回京,”她急道,“阿兄若回去,便是自投罗网。” 裴渊却摇头,道:“我要回去。我既然让凤亭他们掩护我出来,就没想着让他们给我替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从未想过逃避。” 晚云睁大眼睛:“可师父让你……” “文公所言,确是条条在理。”裴渊神色平静,看了看文公牌位,道,“可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阿兄要做何事?” “回去找父皇说个明白。”裴渊的双眸映着烛台上的火光,隐隐跃动,“云儿,我坚信我母亲和你父亲的清白,故而我就算要走,也要堂堂正正地走,而不是畏罪潜逃。” 第414章 夏至(一百七十四) 晚云皱眉:“可师父说,圣上已经认定了此事,便是朱阿监也反驳不得。太子既然敢抓了凤亭兄,可见那边已是不怀好意,阿兄若回去,岂非羊入虎口?” “云儿,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羊么?”裴渊的神色毫无畏惧,“从一开始,我既然敢从河西回京城,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父皇起了什么心思,我都可全身而退。放心,就算全京城的人都要杀我,我也能破了那铜墙铁壁,毫发不伤。” 晚云望着裴渊,目光不定。 她自然知道裴渊的本事。在河西,无论局面多凶险,裴渊都能事事算到,最终安然无恙。 “云儿,”裴渊将她的手拉过来,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从前,你总说想像我一样沉着冷静,不意气用事。可其实,我何尝不是那喜欢意气用事的人?只不过我总是被逼着沉着,不敢任性罢了。这一次,你就当我也使了一回性子。云儿,我不会做逃兵,即便要与父皇撕破脸,我也必定是要光明正大地撕,教世人知晓,是他将我逼走,而非我心怀不轨。” 晚云望着他,知道他已经心意已决。 “阿兄方才和他们商议许久,就是在商议如何从京师脱身么?”她问。 “正是。”裴渊道,“大军班师时,三郎曾令五千亲部护送戎人王族入京,如今还驻扎在扶风。早在三郎入城之前,其中一百精锐就已经秘密乔装入京,其余人等也已经做好随时拔营接应的准备。京畿的守备多年未战,我在他们中间埋下的内应也有不少,只要我愿意,无人可困得住我。” 晚云了然,不由松了一口气。 “原来阿兄早做了这般准备。”她说,“可凤亭兄如今被太子擒了,他怎么办?” “太子虽擒了他,但绝不敢动他。”裴渊道,“他最害怕的人就是父皇,当下又极力要表现自己不似从前卤莽,父皇不说话,他不会动手。” 晚云思索着,咬了咬嘴唇,道:“阿兄,那我……” “你留在洛阳。”裴渊斩钉截铁道,“父皇若容不下我,便也不会容得下你。” 晚云有些犹豫,还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九殿下说得对,你不可回京。” 二人看去,只见王阳走了进来。 他面色严肃,对晚云道:“先前师叔未曾料想京中形势,故而让你回去替他主持事务。如今,此事已是不可为。”说罢,他看向裴渊,“方才,在下听京师来的友人说,太子已经遣人往东都捉拿九殿下,不日便到。殿下作何打算?” 这“友人”是谁,裴渊不会知道,晚云却清楚得很,是皇城司。 她很是诧异:“是太子派人来拿阿兄,不是圣上?” “我问清楚了,确实是太子。”王阳道。 晚云和裴渊相视一眼,各有微妙之色。 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不曾奉了皇帝的旨意,说明皇帝仍不想亲自表态。他或许还在犹豫,或许在忌惮什么,又或许,是为了让裴渊觉得事情没有到无可挽回的余地,放下戒心。 “如此。”裴渊淡淡道,“我即刻启程返京。” 王阳方才在外面显然听到了些二人的话语,没有诧异,只看着他:“此去便不可回头,殿下都想好了?” 裴渊不以为意:“我从未有过能回头的路。” 王阳颔首:“师妹不能随殿下走。就算圣上不打算对师妹动手,别人也会将她视为可拿捏九殿下的把柄。如此一来,不仅会拖累九殿下,还会让她身陷险境。” -- 第470页 裴渊道:“我会遣人将云儿送往凉州,她在那里最安全。” 王阳却摇头:“师妹留在东都才最为安全。” 裴渊皱眉:“何为安全?若父皇下旨拿她,仁济堂岂敢不交?” “我等虽手无寸铁,却并非无脑之辈。我们如何保护她,自有我们的办法。” “云儿是我未婚的妻子,我不能坐视不管。” “殿下未婚的妻子是戎人的公主,而非我师妹。” 气氛骤然凝固。 裴渊看着他,眸光倏而锐利。 王阳与他对视,并无让步的意思。 “别说了!”晚云见二人又真要争执起来,忙打断道,“此事,我早有决定。” 说罢,她看向裴渊,目光复杂:“阿兄,我决意留在洛阳。” 裴渊面色一变,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 “为何?”他问。 晚云道:“我不能离开此处。先前仁济堂遭遇了祸事,虽撑了过去,却仍有许多焦头烂额之事等着处置。如今师兄又刚刚接手掌门,正当用人之际。我答应过师父,无论如何,绝不会丢下仁济堂。故而当下,我绝不可将这些事都抛开,独自远行。” 裴渊看着她,双眸沉沉。 “你可知留在此处,会有何等危险?”他问。 有那么一瞬,晚云有些心虚。 她并没有把自己留下来的理由说全,因为还牵扯到了皇城司。她深知自己一旦去了凉州,包括皇城司在内,所有的重担都会落在王阳肩上。而朝廷中的局势越是动荡,仁济堂的处境就越是难以预料,晚云不能心安理得地让自己享受安宁,却留王阳一人应付那惊涛骇浪。 “我知道。”晚云定了定心神,望着他,“阿兄让我相信阿兄,不必担忧阿兄安危。那么,阿兄也该相信我。仁济堂在洛阳经营多年,自有生存之法。师兄说了能护我周全,我便不会有事。” 裴渊还要说话,晚云忙道:“这是阿兄答应过的。先前,阿兄曾问过师父,是否允阿兄带我去凉州,师父说让我来决定,阿兄并无异议。阿兄,师父都你我的处境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何敢让我自己决定?乃是因为他也知道,如果我想留下,仁济堂便能护住我。” 沉默了片刻,裴渊看向王阳。 “云儿口口声声说仁济堂能护着她,我倒想问问,仁济堂如何护她?”他说,“若明日父皇下旨来,要仁济堂交出云儿,你们能抗旨么?” 第415章 夏至(一百七十五) 王阳道:“仁济堂自然不会抗旨,但仁济堂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们找不到人。” “找不到人,父皇便要对仁济堂下手呢?” “殿下未免小看了仁济堂。”王阳不紧不慢道,“即便师父刚刚得罪了圣上,圣上却还是给师父封了个国公的谥号,为何?殿下,如果没有仁济堂,朝廷连和市都要做不下去,遑论仁济堂在天下人心目中。圣上不会轻易动仁济堂,就像他不会轻易动殿下一样。” 裴渊没再说话。 他看向晚云,双眸映着烛光,却深邃如墨。 “这便是你的想法。”他低低道,“你早已经想好了,是么?” 晚云望着他,眼底倏而涩意涌动。 她暗自地深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酸和不舍,坦然地轻声道:“是,阿兄,我早已经想好了。” 裴渊没说话,却看向王阳。 “我有些话,要跟晚云说,还请鸿初回避。” 王阳看向晚云,见她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灵堂上,只剩下二人。 “你可知,你若不随我走,想要再见,便不知何时了。”裴渊道。 晚云默默点头:“知道。” “云儿,”裴渊道,“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留洛阳?” “我不能抛下仁济堂……” “这不是理由。”裴渊看着她,目光灼灼,“你若要替你师兄经营仁济堂,河西大有让你施展拳脚之地。文公早已经将仁济堂的事交给鸿初,你虽也是弟子,却一向闲云野鹤,不多插手事务。为何单单是近来,仁济堂突然离不得你了?云儿,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晚云心头一窒。 她张张口,想对他说,仁济堂是为朝廷卖命的暗桩,命门还被死死扣在皇帝的手里;她想说师兄的处境何其艰难,羽翼未丰却内外交困,她必须帮他一把。 可话到了喉咙,又烟消云散。 全都不能说。 “阿兄,”她说,“仁济堂是我的家,师兄、师叔以及这所有的弟子都是我的亲人。师父刚走,我不能抛下他们。阿兄当理解我才是。” 这话,轻得发虚。 长明灯下,裴渊的神色依旧沉沉,目光似怒似冷,教人捉摸不定。 “如此,我知道了。”好一会,他说,转身而去。 晚云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直到他的身影远离,消失不见。 一口气吁出来,晚云的身体竟似脱力一般,晃了晃。 手臂被一把扶住,晚云转头,是王阳。 鼻子一酸,眼泪倏而涌出,再也无法控制。 “师兄……师兄……”她死死抓住王阳的衣襟,咬牙道,“我恨,这天杀的皇城司,这天杀的皇……” 王阳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知道。” -- 第471页 他的声音亦是无力,晚云只觉得一颗心像刀割一般痛。 这不是师兄的错,不是师父的错,可又是谁的错呢? 她只能泪眼朦胧地看着裴渊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师兄……我日后……我日后可是再也见不到阿兄了……” 王阳轻轻顺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道:“又说胡话。这一切,他终会知晓,他若是心里有你,迟早会回来的。” 晚云想起方才裴渊失望的眼神,沮丧地摇摇头:“不会了,阿兄没有理由回头,也不能再回头……总是我在连累他,他该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楼月在门外频频催促出发,连裴渊的坐骑赤骥也被他弄得烦躁不已,不住发出嘶鸣。 谢攸宁拍拍楼月,给他递了杯茶,安抚道:“且再等等。” 楼月暴躁道:“我可不想在城外和太子的人撞个正着。不就是个常晚云么?打晕了扛走得了。” 话音才落,就见旁边经过的几个弟子向他投来不善的眼神。 “殿下还在堂上跟掌门说话,还请典军稍安勿躁。”袁承冷冷道,上前抽走了楼月手中的茶杯。 楼月讪讪,嘴角撇了撇。 谢攸宁凉凉地看着他,心里骂一声傻子。 就在此时,二人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看去,却见裴渊走了出来,面色颇是不好看。 “出发。”裴渊淡淡道,径直向赤骥走去。 谢攸宁看向他身后,只见空荡荡的,有些诧异。 “云儿呢?”他问道。 裴渊没说话,翻身上马。 谢攸宁还要再问,被楼月扯住衣袖。 “莫问了。”他也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道,“云儿不跟我们走了,快跟上。” 梦境纷纷扰扰。 晚云时睡时醒,时而看见裴渊离去;时而又梦见他回来,声声唤着“云儿”;时而又看见纷飞的战火,他浑身是血。 直到有人叫她晃醒。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见是沈楠君。 “嫂嫂?” 沈楠君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她,有些喟叹之色。 裴渊离去之后,王阳见晚云太过伤心,不想她再过于劳累,勒令她回房歇息。晚云一连几日不曾安寝,早已经疲惫不堪,又加上与裴渊分别的打击,躺下之后就陷入沉睡,直到现在。 不过,这不是叙话的时候,沈楠君示意她起身。 晚云见沈楠君神色不对,随即警醒起来。她下床穿了鞋,沈楠君随手替她拿了长衫和氅衣,灭了灯,拉着她出了屋子。 晚云抬眼望去,夜色已深,外院火光熊熊,有人在扬声说话。 沈楠君将晚云拉到暗处,问:“你师兄说,你小时候偷跑出去挖的小径可还记得。” 晚云点头,“自然记得。” “外面来了好大一群将官,说是太子的人,你师兄担心他们对你不利,便让你先躲起来。等一切无碍了,他再去寻你。” 所谓的柴房,是同在一个坊里的北曲李家的。因那里靠近坊门,晚云以前在外头贪玩,回家迟了,便从那里翻墙而入。 后来,王阳为了掩护晚云,便把那处柴房买了下来。那地方看起来属于李家,其实门开向坊巷,钥匙就在砖缝里。 晚云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时候,只强行按下心中犹疑,催沈楠君赶紧回去,自己则循着小径溜出了宅子,找到了柴房里。 第416章 夏至(一百七十六) 柴房自带一个两步见方的小院,入了院门,才到房门。 她将两道门齐齐关上,落了栓。 这地方她上次来还是两年前,里头的干草却没有异味,想王阳时常着人来清扫。 她窝在草堆了,将氅衣盖在身上,竖起耳朵地听着外头的声音。 似乎来了不少人,隐约听见马蹄和不安的嘶鸣,连李家的老李头也走出院子来张望,被他的老伴骂了声“不要命”,又撵了回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只有宅子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两声响,教人听了心惊胆战。 她握了握拳头,知道自己不能落到太子的手里。 对于皇帝而言,她如果死了,其实是好事。毕竟她是常仲远的女儿,她死了,世间便少了一个让皇帝想起肉刺的人。 可这些人不会杀她,只会用她来要挟裴渊。他们惦记着更大的功劳。 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声音在心底道,就算是死也不行,不然,阿兄就…… 想到裴渊,晚云忽而怔了怔,只觉心头又是一阵生疼。 就这么静静这窝着,夜色渐深,寒意四起。晚云等待着,终于等到了马蹄声疾驰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脚,寻思着是否溜回去看看,却听有人翻身越过了围墙。 王阳并不会武。 晚云心下一惊,赶紧躲到门后,抓起抵门的石块。 只听那人靠近柴房,叩了叩门:道:“娘子,是我。” 是袁承。 晚云赶紧打开门,让袁承进屋,反手将门关上,问:“出了何事,那些人可是来抓九殿下的?” 袁承深吸一口气,似惊魂未定,好一会,才道:“娘子,皇城司变天了。他们不是来抓九殿下的,是来抓掌门的。掌门天一亮就要被带去京师了。” 什么!晚云差点叫出声来。 -- 第472页 “他们说了什么理由?” “他们气势汹汹的来,但说话的是个师爷,说是三殿下跟前的人,将掌门叫到了屋子里密谈。那人说是副司主召见。掌门原本说不识什么副司主,只认二殿下。可那些人说,二殿下已经被遣至鄯州,如今是三殿下掌管皇城司。” 裴珏? 晚云不由得心生寒意:“此事,师兄竟全然不知?” 袁承摇摇头,“掌门听了也甚是诧异。据我所知,掌门前两日还和二殿下通过信,想来是突然发生的事。” 难怪…… 王阳之所以让她留在东都,是因为东都有暗桩,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知道,到时应变起来也得心应手。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回是皇城司出了岔子。若照如今的时局,至少京师的皇城司暗桩已经被裴珏控制了,所以消息才会传不出来。 “那师叔呢?”晚云问。 “宅子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我还未来得及和姜主事说话。”袁承道,“那将官说副司主还想见见娘子,他们必定是守着娘子回去。” “岂有此理!”晚云气道,“这几日各分号主事陆续回堂吊唁,还要亲自拜见师兄,若看到这副模样,岂非以为仁济堂要散了!” “掌门方才也说了此事。只是那将官咄咄逼人,一度要动手。照我说,赵允一干人在,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对手。只是掌门说,老掌门刚去,门上不宜见血,还是亲自走了这一趟。” 晚云知道王阳说的不错。若此事动起手,并不能息事宁人,若他们再来第二回 、第三回就不是这个架势了。 “娘子。”袁承道,“掌门毕竟手中还执掌着仁济堂,诸暗桩还听令与他,那三殿下也不能将师兄如何。小人还是带娘子到乡下的庄子里暂且避祸,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吧。” 晚云却摇摇头,目光冷下来:“他们既要找我,就会找到我为止。他们能耗,我们却耗不起。仁济堂正在掌门交迭的关键时候,人心最容易散,师兄须得尽快回来。” “那娘子之意?” 晚云看向窗外的月光,脑子里不停搜寻着这些日子见过的人,究竟谁能帮忙…… 目光倏而一定。 “阿承,”晚云道,“朱阿监如今何在?我要见他。” 驿馆里,朱深已然入睡。 因得多年侍奉着皇帝,他睡得很浅,只一两声狗叫便能叫他吵醒。 朱深微微睁开眼,见天色未亮,便想再睡一阵子,却又听窗户一动,似有动静。 他手指一动,已经下意识地握紧枕下的匕首。 “朱阿监,”未几,一个声音轻轻道,“是我,晚云。” 朱深认得这声音,随即坐了起来。 窗户打开,两个人影溜进来。 袁承就着火折子点亮了蜡烛,朱深看见晚云着了氅衣,站在他床前。 “深夜叨扰阿监,晚辈愧疚。”晚云向他一礼,“只是仁济堂遇到了棘手之事,晚辈寻思,当下也只有朱阿监能助一臂之力。” 朱深没有计较,只问:“出了何事?” 晚云于是将今夜之事告知朱深。 朱深是皇帝近臣,又与文谦交好,晚云猜他必定也知晓皇城司底细,于是并未有些许隐瞒。 果然,朱深听罢,露出怒色。 “竟有此事!”他拍案道,“有恃无恐,无法无天。” 说罢,他看向晚云:“王掌门现在何处?” “还软禁在宅子里,听闻天一亮就出发。”晚云道,“阿监,师兄身为掌门,此时若离开,只怕连师父的丧事也无人主持了。但此事既然是太子的人做的,阿监亦不好当面对抗,晚辈想,陛下今日追封了师父为卢国公,能否请阿公天一亮便到宅子里,让师兄入宫谢恩?这样师兄进京便有实名,我姜师叔应对起来也要容易些。” 朱深听得这话,目光亦是一亮。 “娘子不愧是文公的弟子,此法甚好。”他赞许道,“我便依娘子所言,把阵势做足了,他们就算知道其中有鬼,也不敢阻拦。我这几分薄面,对付他们,乃绰绰有余。” “多谢阿公。”晚云向他一礼,犹豫片刻,又道,“晚云斗胆,可否请阿公再帮我第二个帮?” 朱深叹息一声,“我与文公是旧相识了,你们有为难之事,必定相助。娘子若有所求的,但说无妨。” 第417章 夏至(一百七十七) 晚云点点头,道:“如此,先谢过阿监。明日阿监入了宅子,能否转告宅中守将,说我四日后在渭南城的官驿恭候三殿下。” 朱深露出讶异。 “娘子要见三殿下?”他问,“为何?” “阿监,是三殿下要见我。若我不去见,师兄兴许就回不来了。” 晚云看朱深微微蹙起眉头,似颇为烦忧,于是安慰道,“阿监,若论私心,我也想去见一见三殿下。我不怕见他。他若为副司,日后仁济堂便少不得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他怀了什么心思,对仁济堂看法如何,还是要见了面才好摸清。” 朱深又问:“那为何定在渭南,而不入京师?” “我不能去京师。”晚云轻轻摇头,“阿监知道,九殿下已经回京了,他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生死关头,不能再分心插手我的事情。阿监,一码还一码,我的事还是让我自己来了结。” -- 第473页 朱深叹息道:“可你需得知,世上万事,向来有因有果,没法彻底分清。你是不想连累九殿下,可事情未必如你所愿。这三殿下与太子走得近,他要见你,恐怕目的还是九殿下。” “我知道。”晚云沉默片刻,“这也正是我要见他的原因。圣上将他任命为副司,可见将来他在皇城司之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样的人,如果跟太子站在一起,无论对付的是对九殿下还是对仁济堂,都颇为棘手。如今师父才走,他便已经将手伸到了我师兄身上,可见此事已经盘算良久,避无可避。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须得见上一面才能知道。” 朱深沉沉凝视她。 昏暗的烛盏旁,她着了件白色狐裘,一张小脸上神色平静而坚毅,与当年的常仲远有些神似,却又大有不同。大约是年轻的缘故,她不似她父亲那般深沉,性情更为热情直接,更易懂,也更叫人疼惜。 心中长叹一口气。 这样好的女子,可惜了。 常仲远当年和皇帝交好的时候,朱深是看在眼里的,交恶之时的桩桩件件,也至今历历在目。 而另一头,裴渊是他从小到大看着长大的,视如亲生。 晚云和裴渊的事,朱深一直想帮,可能帮的亦十分有限。毕竟他只是皇帝的近侍,手无实权,全靠脸面,别人听他一句也是给皇帝的脸。他向来谨小慎微,知道许多东西向来不属于自己,因而从不枉用,才能自保到今日。 而眼前这常晚云,也懂的这些分寸,所求之事件件是他力所能及,从未叫他为难。 知礼法,懂进退,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可太少见了。 “九殿下得你为知己,何其幸也。”朱深感慨了一句。 晚云一怔,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她只向朱深一礼,“方才之事,便拜托阿监。夜深了,晚辈不扰阿监歇息,就此作辞。” 朱深赶紧道:“夜露深重,你何不在驿馆歇下?此处有我在,他们不会乱闯,你亦可以安心度过今夜。” “阿监莫担心,此处是东都,我不至于无处可去,就此拜别。”她说罢,和朱深微笑着颔首,转身随袁承离开了驿馆。 窗户又重新合上,漏入一丝夜风,吹落一片菊瓣,仿佛不曾有人来。 接踵而来的红白二事,仁济堂忙得抽不开人手,南市的总堂已经关门谢客多日。 一群鸽子在夜空中噗嗤飞过,不见痕迹,留下一片鸽哨的声音。 袁承匆匆穿过巷子,走进一处小门,七拐八绕,到了掌门的书房门前。 晚云将一张写好的信纸一读再读,觉得无误了,才将信递给袁承,道:“速传二殿下。” 袁承应下。 那信纸是特指的,很薄,折起来,能收进一只指节大小的小筒里。 收好之后,袁承却皱皱眉,道:“小人有个忧虑。这信封是飞往京师的,须由京师的暗桩探清二殿下所在,再传信过去。如今这个形势,若京师的暗桩被控制,这信兴许会在京师被拦截,或是暗桩尚能活动,却寻不到二殿下的去处。这封信恐怕难以传到二殿下手上。” 晚云却不担心这个,道:“阿承可还记得,京师来人只说三殿下为副司?这说明二殿下纵然被调离京师,可他还是名义上的司主。二殿下执掌暗桩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信道是皇城司的根本,若丢了信道,他这司主也就彻底被架空了,当着还有甚意思?二殿下非等闲之人,野心大的很,不至于被人踹了一脚就爬不起来,他自有他的办法,且就这么传,无碍。” 袁承颔首,转而又想到,“可就算如此,娘子怎知二殿下得了信必定会赴会?毕竟如今时局纷乱,他何不暂避锋芒?” “他不得不来。”晚云说罢,将另一封新递给袁承,“此信速传魏州,给旺叔。” “父亲?”袁承诧异道。 晚云颔首,徐徐道:“旺叔上个月领了皇城司之命,前往魏州查水患之实,此前听师兄说,案件虚实已经查明,且拿到了证据,只是尚未送入京师。这是二殿下经手的第一个大案,不容有失。可他这一走,这案子的证据就会落到三殿下手里。” “那功劳也会记在三殿下的头上。”袁承接着道。 “是,也不是,只在三殿下一念之间。”晚云冷笑道:“你忘了三殿下是谁的人。这案子,他若是真心帮太子,会将这案子压下;若不是真心,这会成为封家和太子落在他手上的把柄。不过无论如何,对二殿下没好处。” 袁承了然:“那娘子的意思……” “二殿下知道利害。”晚云道,“他若还想留在京师,这证据便是他立功的机会。他得知了这证据在我手上,自然明了一切还有翻篇的可能,便一定会来找我。” 袁承想点头,却又觉得此事有些托大:“若二殿下另有打算,不来呢?” “他不来,我不过少了个帮手,还可以再找别人。可于他就不同了。”晚云道,“莫忘了暗桩都在谁手上。如今有个三殿下跟他争权夺利,仁济堂如何站队,无论是对二殿下还是三殿下,都很重要。若我等站了三殿下,损失的只有他。” 第418章 夏至(一百七十八) 袁承眉间敞亮,却苦笑:“可娘子要去见三殿下,又将二殿下招来,他们两人若遇上,岂非让娘子左右为难?” -- 第474页 “遇上了才好,有甚为难?”晚云的唇角弯了弯,“阿承,三殿下既然能堂而皇之地遣人将师兄带走,就是未将我等放在眼里。如此一来,即便我见着了三殿下,也不过和师兄一样的下场。” 她眯了眯眼,又摇头道:“不,兴许还不如,毕竟我连掌门都不是,他大可将我拿了,生杀予夺。若二殿下在场,那则大不一样,毕竟二殿下是兄长、也是上峰。无论如何,这个薄面三殿下是要给的。而且我想,二殿下也一定不曾有什么好机会和三殿下好好谈一谈,当下,正是时机。” 袁承颔首,道:“小人这就去办。” 趁着袁承去办事,晚云去了厢房。 医堂忙碌时,她和王阳偶尔要留在医堂过夜,这厢房就是为他们留宿备下的。 一年未归,厢房里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在衣橱里找到一套男装,过去若是要偷溜出去,便会换上这身。 方才逃出来时慌慌张张,只着了寝衣和狐裘,多是不便,换上这男装正好。 只是,她诧异地看了看裤腿,竟然短了,原来还长高了些许。 她无奈,只得又找一身换上。 而后,就着铜镜将发髻改成男髻,还偷了王阳的桃木簪,将原本头上的珠簪放回案上。 她站远些,对着铜镜照了照。没想到,一番折腾,又恢复这幅模样。 只是还有些怪异。她失笑,一一除去身上的首饰,但摸到那块刻着“子靖”二字的玉佩,又犹豫了。她细细摩挲上头的字迹,心中泛起一阵惆怅。 还是难以放下。她寻了块丝帕,将它重新包裹好,收回怀里。 袁承备好干粮和马匹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他回到后院,只见晚云正在灵堂上,对着文谦的牌位低语。 袁承轻咳一声,低声唤道:“娘子,时辰到了。” 晚云应下,对那牌位拜了拜,说:“师父,我走了。” 香烟袅袅,没有回音。 她起身,眼圈红了。 经过堂外的院中的小径,晚云忽而闻到风中传来秋桂的香气。 她转身,正瞧见祖师堂上四字牌匾。 ──“师父,那上面写着什么?什么心?” 当年,自己第一次跟着文谦来到这里的时候,曾指着它问道。 记忆中的文谦须发仍然乌黑,面带笑意,温柔而耐心。他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地教:“仁心,那里写着‘仁心济世’”。 门外的马蹄声打断思绪,晚云收回目光,转身,快步走入黎明的曦光之中。 北风过境,一场冷雨伴着寒风,打湿了大地。 天黑的早,函州的官驿准备落栅,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驿长耳尖,马上分辨出那是官差的驿马。 那蛮横劲,就算神仙下凡也挡不住。畜生随人,连马蹄声都是横的。 他赶紧将门大开,笑盈盈地迎出去,见来人打扮,心头咯噔了一下。东宫亲卫,幸好没落栅。 一行二十余人,将驿站塞了个满满当当,驿长赶紧给跑堂的使了个眼神。跑堂的会意,忙不迭地将上房的客人劝走,给东宫的官长让床。 这等事,往往让驿长很是无奈。因为总要得罪许多的贵客。 譬如上房的兄弟俩,挑三拣四,但出手阔绰。 前一天他们就来了,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挑,转身就给了十贯钱,指定了要住最好的上房,还得热水热汤热饭地伺候。 驿馆上下大喜,伺候得恭恭敬敬,要知道那间房才值三贯钱。 而如今,平白无故要将人家轰走,人家自然不会愿意。不但不会愿意,兴许还要找驿长把钱要回去。 一想起到手的钱又要交出去,心头一阵刀割的疼。 想着这些,驿长忙又让跑堂去问,驿长自住的院子里还有一间房,也甚是不错,物什都是自用的,问他们住是不住。 幸好人家说住,驿长这才安下心来。 再看这群亲卫,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骄横跋扈。 唯有一人,显得颇是特殊。那是个年轻的郎君,白白净净,穿戴齐整。举止也颇是文雅,待人亲切有礼,吃饭细嚼慢咽。 他就喜欢这样的客人。 相较之下,其他亲卫对他颇是凶神恶煞,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大呼小喝的,连驿长自己都觉得他们野蛮。 可那郎君爱答不理,亲卫们似乎只能干着急,不能将他如何。 奇怪了,但颇为爽快。 他笑了笑。 只见那年轻郎君甩了甩袖,回房去,也不听安排,直取上房。 “呸!清高个什么劲!”只听一名官长道,“等到了京师,叫他好看!” 王阳回到房里,忽而闻到一股异香,只见案上燃着一支香,旁边有一颗黑色药丸。 驿长端热水进来,王阳问:“那是谁人的?” 驿长一看那香,想起那讲究的兄弟俩,一时汗颜,道:“是上一个房客留下的,走的急,还为来得及收拾,小人这就给郎君清走。” “罢了。”王阳道,“我自行清理便是,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驿长应声退下。 王阳走到案前,执起那黑色药丸,嗅了嗅,放入了嘴里。 夜深之时,驿馆里静悄悄。 王阳躺在床上,忽听房门三声轻扣。 -- 第475页 他看了眼榻上的守卫,毫无声响,便知那迷香奏效了。 王阳早在闻到那阵异香是便知这是迷香,只是效用极弱,须得熏上一个时辰才能将人迷晕。而那迷香旁的黑色药丸,是有人怕迷晕他,趁早备下解药。 如此护短的手法,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谁。 王阳赶紧起身,拉开门栓,有二人溜了进来,正是袁承和晚云。 “掌门!” “师兄!” 二人同时唤道。 王阳不由分说,赶紧拉晚云到灯下打量,问:“你可安好?” “我很好,一路上有阿承照拂,师兄呢?我方才在外听见他们对师兄百般辱骂,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杯穿肠散!”晚云转而看王阳微乱的发鬓和憔悴的脸,一阵心疼,道,“师兄受苦了。” 第419章 夏至(一百七十九) “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王阳拉她在榻上坐下,“他们都是太子的仆从,素日里对达官贵人都不客气,何况我这一介草民?再说了,他们骂归骂,你看他们敢动我一下么?” 晚云想了想,似乎是这样。 可她随即就看见王阳的手上破了个口子,又怒道:“这是哪里来的?” 王阳看一眼,道:“下马的时候蹭伤的。” 不敢打人,但各种小动作必是不少。 晚云一边骂着杀千刀,一边从腰间小袋里取出一小瓶药粉。 她手脚麻利地替王阳处理好伤口,抹上药粉,对王阳道:“这药师兄收好。这一路上,我等只怕话也难说上,遇到事,便只能靠师兄自己。” 见她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王阳一时五味杂陈。 “不过去一趟京师罢了,放心,他们既然不敢动我,一切就都好说。”他说罢,话头一转,“我方才在想,若是早前答应九殿下让你去凉州……” “是我自己不愿去凉州,与师兄无关。”晚云明白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更何况,如今皇城司生变,我既是仁济堂的人,又跟着阿兄,三殿下定然不会放过我。与其被他要挟利用,倒不如远离阿兄,让三殿下有力无处使。” 王阳见她振振有词,苦笑:“你能这么想,也好。” 晚云想起什么,道:“说起此事,我倒有个疑问。三殿下已经知道了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也知道了我也在皇城司之中。但此事,太子和封家似乎仍不知情。三殿下和太子这般要好……” 王阳道:“何怪之有。此事细想,可有两层。面上一层,皇城司有皇城司的规矩,它的秘密,无关之人全不能知晓。就算三殿下和太子再要好,他也不能告诉太子。圣上行事虽无情,可选人用人却眼光独到,能做副司的人,必不是轻浮愚蠢之辈。至于底下的一层,便是三殿下自己了。你觉得,三殿下真的跟太子一条心么?” 晚云心中一动。 这话倒是说到了她的心上。三皇子裴珏以前默默无闻,与任何人都交往不多,却在五皇子去世之后与太子走近。事出反常必有妖,没人相信他跟太子突然生出什么手足之情来。 所以,晚云敢去见他。只要这个人有自己的打算,那么就是可交易的。 “我临行前,朱阿监到宅里来,跟我说了你去找他的事。”王阳接着说起正事,“你要去渭南见三殿下?” “正是。” 晚云随即把他让袁承寻找裴安,引他一道去渭南的事告知王阳。 王阳细细听着,微微蹙起眉头,沉默着思量。 晚于有些许心虚,问:“师兄,我做的不对么?” 王阳摇头:“你做得对,只是这法子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会先去寻九殿下商议。” 提到裴渊,晚云不由苦笑。 “我如何去找他。”她说,“你们都不许我回京城,且就算我回到京城,只怕要见他也难。” 说一千道一万,最重要的理由晚云却没有说。 那日,她和裴渊不欢而散。她知道自己伤了裴渊的心,也知道自己对裴渊而言,永远是负担,她去见他,只会给他带去麻烦。 王阳看着她,没有多言,却点了点头。 “你这办法,险则险,但未尝不可,三殿下这副司的宝座还未坐暖,晃一晃他也好让他收敛收敛。” “正是。”晚云忙道,“我便是打了这个主意。” 说罢,她蹙起眉头,轻轻叹口气:“师兄不知,我这几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惊胆战的,生怕自己误了事。” “误了便误了,亡羊尚可补牢,有甚可怕的?”王阳摸摸她的头。 晚云看着他温和的目光,一颗高悬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皇城司突生变数,她最担心的是王阳。他这掌门之位还未坐稳,便又被皇城司的事困住了。这两日,晚云一直担忧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把自己压垮了。如今看他模样,倒是还好,想必他已经有了些许想法。 “师兄,”晚云抬头唤道,“三殿下为副司之事,师兄是怎么想的?” “三殿下做副司,对我等而言自不是好事。”王阳道:“可皇城司无论谁当家,其实对仁济堂都并非好事,仁济堂不能再与皇城司纠缠下去。” “我亦是此想。”晚云道,说罢,轻声补充道,“师父也是,他一直想将仁济堂摘出来,可最终也没能成事。” -- 第476页 提到文谦,师兄妹二人皆一时沉默。 “故而他如今将仁济堂交给我们,这未竟之事,便该由我们来做。”少顷,王阳注视着她,“云儿,你执意留下来,也是为了此事,对么?” 晚云注视着他,心中一暖。 这心思,她从不曾跟王阳吐露过,可他还是看出来了。从小到大,无论什么心事,她总是瞒不过他。 晚云颔首,却轻叹一口气:“我当初一腔热血,可真到一步一步走进来,才发现此事不易。仁济堂这么一大家子,圣上不愿意放手,我等也不能逃走另起炉灶,又该如何摘出来?” “此事,我倒是有了想法。”王阳道。 晚云忙道:“什么想法?” “明目张胆地逃自是逃不掉,悄悄逃走却未尝不可。” 晚云讶然,想了想,问:“师兄是说让我们的人藏起来?人是藏的住,可我们五百家分号又如何藏得住?” 王阳不答。他看向四周,从案上执起一尊茶杯,盛满水,而后徐徐倒在地上。 只见茶水四处散开,沿着弯弯曲曲的砖缝缓缓渗入底层,他徐徐道:“五百家分号,说通透了,不过是人和钱财。二者皆如水一般,天下三百六十行,谁说只能留在医行?让其开枝散叶,润泽四方,岂非大善?” 晚云明白过来,却惊诧不已:“师兄的意思,要将这些人都转移走,另行安置?” 王阳慢慢将水倒尽,放下茶杯:“晚云,仁济堂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 第420章 夏至(一百八十) 晚云怔怔地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随便说说。 ──“……无论如何,不要丢下仁济堂,不要丢下你师兄。” “师兄这话说的是真的?”她犹豫道,“可师父……” “这就是师父的意思。”王阳径直道,“你可还记得,师父离去前的那夜,他曾留我长谈?他向我交代的,就是此事。我原想此事需从长计议,待三年孝期结束,再做计较。如今皇城司的变故突如其来,日后愈加形势难料,此事便不可再等。” 说罢,他看着晚云:“师父也曾叮嘱你,要你和我一道守住仁济堂,是么?” 晚云颔首。 “晚云,”王阳道,“要守住仁济堂,这是唯一的办法。师父牵挂的,乃有两件事。一是仁济堂的弟子们,他不愿见他们因仁济堂倒下而衣食无着,四处流散;而是仁济堂的医术和药方,此乃仁济堂立身之本,务必保住,传承下去。只要做到了这两件事,仁济堂就保住了。” 晚云沉吟,没有说话。 这确是是文谦一直以来的想法。 他是个洒脱的人,从来不会拘泥于虚名,仁济堂对他而言,也从来不是那些招牌和屋舍,而是弟子们和药方医术。 “晚云,”王阳道,“仁济堂传到师父手上,师父用尽一生心血,将其壮大出五百家分号。如今传到我们手上,我们需得用自己的方法稳稳接住,让仁济堂在别处重生。” 王阳的目光灼灼,似没有什么能阻挠他。 晚云摇摇头:“师兄,此法何其难也。皇城司又岂会坐视师兄另门户,李代桃僵?一旦被察觉,师兄恐怕……” “我不会以身涉险。”王阳道,“此事,我会暗中操办,从面上看,仁济堂仍会是原来的模样。” “此事,师伯和师叔他们知道么?”晚云问道。 “师叔知道。”王阳道,“师父临终前找他谈过,师伯那边,他也已经留下遗书。” 晚云想起文谦去世前后,姜吾道那怪异的神色,明白过来。那时,他必定是跟此时的自己一样,受了不小的刺激。 “那……为何师父不与我商议?”晚云道。 “因为师父知道,你不必说服。”王阳道,“你心中也知晓,这是唯一的办法,不是么?” 晚云无言以对。 自从知道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皇帝对仁济堂的态度以及仁济堂的处境之后,晚云就时常设想,如果自己是文谦或王阳,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仁济堂从皇城司的麻烦里脱身。让皇帝大发慈悲,放过仁济堂是不可能的,剩下的办法,便只有暗地里将仁济堂拆分转移,让那无关的大部分人从皇城司的控制下逃离出去。 “师父将此事告知师叔之时,他可曾表态?”晚云问道。 “不曾。”王阳道,“不过他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想来还是会答应的。” 晚云明白过来,为什么文谦执意要撑着主持大礼,看着王阳正式继任掌门。因为他知道,王阳接下来要做的事,必定阻力甚大。没有掌门的权威支撑,他很难服众。 “若师叔和师伯都极力反对呢,师兄还要这么做么?”晚云问。 “若无师伯和师叔的支持,此事必定艰难。”王阳道,“但再难也得做,事关生死存亡,此事半点不能退却。” 看着他神色坚定,晚云不再多言。 “知道了。”她轻声道,“师兄,无论出了何事,我都会帮你。” 王阳看她认真的神色,目光深深:“我知道。” 晚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床边的月色。 今夜与王阳的长谈不可谓不震撼,日后仁济堂的变故还会更大。 她想日后再寻王阳好好了解细里,但却不是此时。 -- 第477页 晚云站起身来,道:“我和阿承不能待太久,我后日便到渭南,按脚程,师兄那时已经入京。师父已去,人心易变,届时阿兄务必小心。” 王阳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我去京师作甚?” 他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牌,递给袁承:“传令给渭南分号,让他们想办法将我留在渭南,可用暗桩。” 秋风低吟,拂过太极殿屋檐下的铜铃。 这是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响声。 皇帝浅眠,只一点脚步声便能将他惊醒。 这是打仗时留下的毛病。那时粮寡兵少,就怕敌人深夜来袭,因而不敢睡。连瞌睡都只一瞬,深怕一闭眼再睁开便发现身首异处。 御前侍卫、黄门和宫女穿的鞋都是特制的,加厚的底,只要轻起轻放,一点声响也没有。 也是因此,殿前广场上传来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殿前尤其刺耳。 众人正想着哪个挨千刀的这个时候还走动,若是惊扰了圣驾,恐怕活不过今夜。 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九殿下。 宫门已经下钥,这九殿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侍卫总管刘廷对左右打了个手势,侍卫们都朝裴渊走过去,不约而同地暗自将手握在来刀柄上。 刘廷上前见礼,低声道:“圣上已经歇下,不知九殿下……” “烦请通传,我要见父皇。” “这……”刘廷为难,讪讪道,“殿下知宫中规矩,圣上歇息之后,不可……” “你何不问一问父皇?兴许父皇也想见我。” 刘廷看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客气:“请殿下速速离去。” 裴渊淡淡问:“否则呢?” 刘廷看他油盐不进,正要召侍卫们上前将他架走,忽见太极殿中跑出来一黄门,拱手道:“圣上有请,请九殿下入内觐见。” 裴渊只看着刘廷。 刘廷并不让路,只道:“请殿下除剑。” 裴渊不由分说地解下朔风剑,转而交到黄门手里,径直往殿内而去。 殿内传来轻咳,皇帝已经起身。 宫人伺候着,将他扶到暖榻上,为他披上厚厚的裘衣。 裴渊步入殿内,皇帝不悦地看他,目光阴鸷。 “这个时候入宫,是想和朕说话,还是想杀朕?”他冷冷道。 今天晚上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第421章 夏至(一百八十一) 裴渊踱步至十步外,站定:“儿臣向问父皇几句话就走。” 皇帝压着怒气,朝外面道:“今日何人当值?何以放任此人深夜擅闯宫禁?” “儿臣并非擅闯。”裴渊道,“父皇曾赐下符令,给儿臣临时觐见之权。无论何时,儿臣都可入宫来,任何人不可阻拦。” 他说的是腰上的玉牌。裴渊刚回京时,皇帝为了向朝臣们彰显他对裴渊信任有加,父子亲密无间,特地赐下此物。 皇帝目光冷冷,对身边内侍苏禹示意一眼。 苏禹忙应下,走到裴渊面前,向他一礼:“还请殿下交出玉牌。” 裴渊毫不诧异,将玉牌去了,放在他手上。 “这是最后一次。”皇帝道,“你有什么话要问?” 裴渊问:“父皇,如今在父皇心中,我还是父皇的儿子么?”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 “你不顾朕的禁令,跑去洛阳见了文谦,再折返回来,就是为了向朕问这话?”他饶有兴味,“你何时变得这般愚蠢。” “父皇只须回答儿臣此问。”裴渊不为所动,“儿臣只想知道,父皇此刻的内心。可认我这个儿子?” 殿上一时沉默,皇帝凝视着他,缓缓道:“朕的儿子不会这么跟朕说话,你又何尝拿朕当过父亲。” 裴渊与他对视,双眸浓黑如墨,似全无情绪,也不见一点光亮。 “从我出生时,父皇就这么认为么?” “你出生之时?”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似在追忆,“你母亲声泪俱下,向朕保证你是我的儿子。朕信了她,还为她惩治了下毒害她的人,将你抚养成人。朕给她封号,赐你官爵,许你荣华富贵,让你享尽天下人十辈子也享受不到的尊荣。可你们母子是如何报答朕的?” 他说着,语气变得眼里:“你母亲欺骗朕,还怨恨朕。你抗旨、忤逆、仗着兵权不将朕放在眼里!朕当真后悔,当日信了你母亲那一番说辞,不曾将你赐死在襁褓!” 裴渊抬头,皇帝的目光灼灼,似又恨又怒,明亮得不同寻常。 心头寒冷如冰。 他能想象,这个他一直叫父亲的人,当年便是这副模样盯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 ──“……别恨他,他是你的父亲……” 母亲当年的话仍萦绕在耳畔,裴渊只觉遥远而讽刺。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可他毕竟是在皇帝的身边长大,依稀记得他年轻时宽阔的肩膀和爽朗的笑声。他常常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一时没了踪影,一时又忽而出现。 若说他幼时还有什么能值得回味的记忆,便是有一回父亲从外归来,兴致甚高,一把将他架在肩上,笑问:“九郎今日可想念父亲?” 那一笑,他记了许多年。 原来,皆不过镜花水月。 裴渊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已经变得平静。 -- 第478页 “既如此,臣的话问完了。” 裴渊说罢,就地跪下,对皇帝深深一拜:“请陛下保重身体。” 听到他的称呼,皇帝微微眯眼:“你唤朕什么?” 裴渊站起身来,平静道:“陛下已经不认臣这儿子,从今往后,陛下与臣便是全然的君臣。臣为河西道总管,凉州府都督,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皇帝的手微颤着握紧了拳头,而后狠狠拍在案上,茶杯被震起,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旁边的内侍宫人吓了一跳,皆伏拜在地,不敢出声。苏禹亦伏拜在地,心中叫苦。朱深如今不在,他虽是朱深的徒弟,却也不敢上前劝一句,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河西道总管,凉州府都督?”皇帝冷笑,“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认你为臣子,你即是,若不认,你什么也不是!回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朕的凉州!” 裴渊伫立着,这殿上,唯有他不曾跪下。看皇帝如一头野兽般怒吼,他反倒越发平静。 “若臣什么也不是,陛下又为何惧怕臣回到凉州去?” “你要做什么,谁人不知。”皇帝道,“朕绝不会坐视你强占凉州。” “陛下想收回凉州,如今臣就在这太极殿上,陛下可即刻动手。”裴渊不以为忤,声音朗朗,“陛下将臣的官职削去,臣手上无一兵一卒,何来强占?若陛下担心臣就算无官无职,在凉州也能一呼百应,那只能说明是民心所向,陛下从未拥有过凉州。” “逆子!”皇帝怒极,随手操起一块镇纸砸去。 裴渊微微侧身闪过,那方镇纸砸在厚厚的丝毯上,竟生生砸出坑来,碎裂开去。 “将这逆子给我拿下!”皇帝喝令道。 刘廷在意领着侍卫等候在外面,得令之后,涌入殿中,将裴渊包围。 裴渊虽手无寸铁,却仍站着笔直,毫无惧色。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侍卫们竟被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唬了一下,脚步踟蹰。 “站这么远如何拿人?”裴渊淡淡一笑,上前去,伸出手来。 刘廷向来听闻裴渊武功高强,可轻易在万人之中取敌将首级。原本以为裴渊心高气傲,定然不甘心乖乖受缚,他们定要费一番气力。可见得他竟如此配合,刘廷反而有些错愕。 不过他没有犹豫,随即上前,亲自用绳索将裴渊双手缚住。 “启禀陛下。”他向皇帝一礼,“人犯已经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送去大理寺,严加看管。”皇帝道,说罢,仍皱着眉头,在榻上闭起眼睛,似乎再也不想看到裴渊。 待得那一干人下去。 苏禹赶紧领着一干内侍宫人收拾琐碎,没多久,太极殿已被收拾妥当。物什换了新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那丝毯上的坑还隐约可见,一时无法修补。 皇帝仍坐在榻上,以手捂额。 “陛下,夜深了,歇息吧。”苏禹撞了壮胆,上前小声劝道。 良久,皇帝放下手,苏禹瞥见皇帝的眼角似有泪痕,连忙收回目光。 “替朕唤太子来。”少顷,皇帝道。 苏禹应下,赶紧外出传话。 第422章 夏至(一百八十二) 宫门已经下钥,要传话到东宫,须得经过重重关卡,比白日里费事许多。 苏禹好不容易安排好了,返回殿上,发现皇帝动也未动,仍旧就这么枯坐着。 他心生诧异。 皇帝虽近年身体时而不好,可无恙之时,精力却仍然一直保持旺盛。他日理万机,常常从早到晚一事接一事,从不停歇。 虽常有停下思索,却从不发呆。 当下皇帝的模样,苏禹从未见过。 他心中再度叫苦,无比盼着朱深能够马上回到。他想了想,只得照着朱深平日里做的那样,吩咐旁人到了太极宫的厨房里,取一碗莲子羹来给皇帝奉上。 莲子羹送到面前,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片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接过羹汤,拿起汤匙,碗里搅了搅。 “朕记得,前番与你闲谈,你说你父亲尚在,是么?”皇帝吃一口莲子羹,忽而问道。 苏禹一惊,赶紧道:“小人年幼时就被父亲送进宫了,而后杳无音信,不知他是否还在。” 皇帝停下来,问:“你父亲不要你了,你恨他么?” 苏禹好歹也是朱深的徒儿,时常被朱深夸奖,说他心思细腻,善解人意。 听见这话,他想起方才的事,心头一咯噔。 “自然不恨。”他忙道,“父亲生我养我,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小人感激还来不及,又岂敢怨恨。” 皇帝冷哼一声:“是啊,有人是猪油蒙心了,连你还不如。” 苏禹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再多言,只唯唯应下,低头不语。 皇帝搅了搅,吃了两口,又停下来,问:“那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若重遇你父亲,你还唤他父亲?” “自然,父亲是一辈子的。”苏禹道。 皇帝点点头,长长舒了一口气,转瞬,又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苏禹赶紧跪地道:“小人不敢。” 皇帝颔首,没再说话。 苏禹就这么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皇帝用完莲子羹,眼看着皇帝的脸色舒畅些了,正要退下,却听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 第479页 刘廷在殿外道:“臣有急事启奏陛下!” 苏禹心中一惊。这刘廷方才不是押九殿下去了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赶紧退到门外,只听皇帝招刘廷上前,问:“出了何事?” 刘廷脸色苍白,满脸冷汗,道:“回陛下,方才臣等奉陛下之命押九殿下前往大理寺,才出了皇城,便在夹道上杀出一群黑衣人,将九殿下劫走了!” 裴渊被人劫走的事,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到了裴珏的耳朵里。 除此之外,宫里什么消息也没有。 他才当上副司,不像二兄裴安那样能够随时入宫面圣,权衡之下,他便到了东宫去。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直至天明,太子才从宫中出来。 裴珏赶紧迎上去,问:“兄长,听闻父皇病倒了?” 太子颔首,脸上却无丝毫悲伤,反倒面露笑意。 只见他徐徐在榻上坐下,歇了一口气,道:“三弟,父皇已经传令太子监国,待明日朝会,本太子就要替父皇接收百官朝拜了!” 裴珏一怔,这事倒是意料之外。皇帝向来康健,看来这回被气的够呛。 “三弟不为我高兴么?” “自然高兴。”裴珏展颜笑道,“臣弟盼着明日在朝堂上一睹兄长的风采!” 说罢,他忙又问:“昨夜九弟那事,究竟是如何?” 太子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据太子说,裴渊是由太极殿侍卫总管刘廷亲自押走的,人不少,足有三十个。裴渊佯装束手就擒,可去往大理寺的途中,在经过一处甬道的时候,两边杀出了许多人来。那些人功夫了得,连太极殿的侍卫也不是对手,败下阵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裴珏问道,“可查清楚了?” “什么查清楚,太极殿侍卫被埋伏,伤了十几个,他们毫发无损,更没留下一句尸首,也没有一点物证。”太子道,“不过也不用查,能来救九弟的,还能是什么人。” 说罢,他“哼”一声:“河西算是烂到了根子里,等我将来继位,定要连根铲除。” 裴珏了然。他想了想,裴渊这步棋走得可谓是又妙又险。就连皇帝要将他交给大理寺这一步,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而后呢?”裴珏紧接着问道,“父皇可派人追捕了?” “自是追了,京城各门即刻加派了金吾卫,不许一人出城。”太子道,“可就在不久前,他们在城门一角发现了暗道,直通城外,推测老九已经顺利出走。我方才入宫对父皇说,即刻扣押河西道右领军将军谢攸宁,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谢攸宁?”裴珏皱了皱眉,道,“他刚刚立下大功,又是永宁侯世子,只怕……” “有甚可怕。”太子冷笑,“永宁侯一家跟九弟早就穿了一条裤子,迟早是个祸害。” 裴珏随即道:“兄长高瞻远瞩。” 太子坐在榻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三弟与我可谓心意相通。有我兄弟二人,何愁大事不成?”他说,“对了,仁济堂的那对兄妹抓着了么?我正准备广而告之,好叫九弟知道,速速来降。” “此事,臣弟正要禀报兄长。方才前去东都的亲卫已经回来,说那仁济堂的新掌门王阳……跑了。” “跑了?”太子惊而坐起,“怎么就让人跑了?没用的奴才!你即刻通传下去,让他们把人抓回来,否则提头来见!” “兄长息怒。”裴珏赶紧道,“实在是那王阳狡诈,原本一路乖顺,叫亲卫放松了戒备。也不知是怎么跟人联络上的,一到渭南,里应外合,瞬间跑了个没影。臣弟已经自作主张,令他们戴罪立功,即刻去将人找回来。” “找找找,现在找还有什么用?”太子气恼道,“我们不是要套那常晚云么,等他们都抓到,老九都快逃出生天了!” 太子急的团团转,裴珏却不慌不忙,道:“依臣弟所见,如今这副局面,让九弟遁走河西,也不是不可。” 第423章 夏至(一百八十三) 太子眉头紧蹙,“你说什么痴人梦话?父皇令我监国,头一件事自然是将老九抓回来。我若办不成,岂不被他斥无能?” “还是那句话,请兄长从长计议,大局为重。” 这句话,裴珏已经和太子说了许多次。每次都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听到这话,倒是稍稍冷静些许,他道:“你且说来听听。” “兄长莫忘了,此前为何觉得摇摇欲坠,便是人心不在太子身上。二兄、九弟那时如日中天,多少人想从他们那里得好处?如今他们走的走,逃的逃,这些人自会将心沉下来,回到储君身上。再加上九弟违抗皇命,叛逃河西,必成为众矢之的。兄长要监国,要镇住朝廷人心,正需要一个把柄。九弟就是那把柄。届时,兄长与群臣同仇敌忾,收拢人心,岂非形势大好!” 太子听得这话,眼睛一亮,却又皱了皱眉头。 “可老九到底不是等闲之辈。”他说,“先前父皇一直不曾动他,就是因为他牢牢盘踞河西,着实不好下手。如今再让他回去,他定然与朝廷决裂,岂非成了我心头大患。” 裴珏笑笑:“兄长此言差矣。河西再强大,也不过是一隅之地。兄长不是没去过那里,富足的不过几个城池,到处是千里无人的荒漠之地。这样的地方,就算兵马再剽悍,也不能长久养得起来。等他日兄长根基稳固,手握实权,自可挥兵西去,一举收复,即是大功一件,又能叫兄长一雪前耻,岂非大善。” -- 第480页 太子听着,目光隐隐闪动。 他死都不会忘记,当日在玉门关外被裴渊强行捉拿,软禁在关城一事。从他以后,他在声望一落千丈,连父皇也不想正眼看他。 “你是让我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擒九郎一回?”太子挑眉道。 “正是!”裴珏笑眯眯道:“兵书上说的欲擒故纵,不就是这个意思?” “亦是有理。”太子颔首,“不过那两兄妹还要继续找,尤其是那常晚云,将她捏在手上,可有备无患。” “臣弟这就去令人办。” 太子看着裴珏匆匆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深秋已至,渭水趋缓。水中露出一小块沙州,一片芦苇正在上头迎风招展。 晚云已经在一艘船上等候多时,忽而只听一阵马蹄,她从帘子的缝隙中看去,看见了王阳的身影。 她松一口气,赶紧跑出来迎接王阳上船。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她问,“许久未见师兄前来,还以为不得脱身。” “无事。不过些许只会撒泼打架的亲卫,对付他们花了些功夫。加上京中来人,我等了些时候才接上头。”王阳笑着拍拍她的肩头,说罢,招呼身后那人一道进入船舱。 晚云诧异地看向随王阳一道进来的人,只见瘦瘦高高的,似有几分面善。 过了一会,她想起来,道:“我记得你,在京师的宅中,有一回与你在门口遇了正着。你是师叔的人?我记得是制香的?” 那人拱手做礼,“娘子好记性,小人陶得利,是香坊的坊主。” 王阳补充道:“陶坊主亦是负责暗桩的管事。此前在京师时曾替我查过些许消息,便记下了。昨日忽而想起,便令阿承入城去寻。见了他,才知道此番三殿下也对京师仁济堂下手了。” 晚云正给二人倒茶,闻言一惊:“下手?出了什么事?” “三殿下想掌握暗桩,二殿下却不曾给他名单。如今二殿下不在,三殿下无法,又不敢坏了皇城司的规矩声张此事,便借口捉贼,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京师仁济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的人被困住,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断了消息。” “那我传给二殿下的消息,可转出去了?”晚云赶紧问。 “转出去了。”陶得利道:“小人看是总堂来的,又是传给二殿下的,便不敢怠慢。二殿下留下了一条秘密的信道,无论他到哪里,总能找到他。若无意外,他想必已经收到了。” 裴安果然留有一手。晚云不由庆幸。 “二殿下那头可有答复?”晚云又问。 陶得利摇摇头 :“未有音讯。” 晚云心头一沉。莫不是中了最坏的状况,裴安打算隔岸观火? 裴安此人亦是最大的变数。 他的处境如何,立场怎样,如今无人知晓。而晚云深信,若非亲自见上一面,纵使是姜吾道和王阳也未必能凭空猜透他的心思。 晚云正沉思,忽听王阳问道:“陶坊主还有九殿下的消息。你不想知道么?” 晚云望着王阳,怔了怔。 想,她当然想。只是有些害怕。 怕听见他已经远走,再也不能见面。也怕他还尚未脱困,生死未卜。 她默了默,徐徐点头,“陶坊主请讲。” 陶得利便将裴渊逃走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道:“据我所知,九殿下已经离开了京城。他的人在城墙下秘密买了一处屋舍,挖了地道直通城外。齐王府里贴身的人也跟着九殿下走了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永宁侯世子谢攸宁倒是留在了京中,但无论大理寺怎么查,他似乎都与此无关,永宁侯已经纠集了一干老臣闹起来,说大理寺戕害忠良。” 看晚云露出担忧之色,王阳道:“谢将军必是担心家中受自己连累,故而没有跟着走。你放心,他刚立下大功,威望甚高,大理寺无凭无据,不敢对他下手。” 晚云迟疑应了一声,又听王阳和陶得利在说起京中局势。皇帝病重,太子监国,虽然惊心动魄,但晚云心中想着裴渊,已然无所谓。 她知道,只要他逃出去,事情就不会变得更坏。 没多久,王阳送走了陶得利。晚云望向船外,只见暮色降临,河面映着寡淡的霞光。 她也有大事要做。 今夜,要见裴珏。 跟裴珏见面的地方,就在这船上。 按照约定的时辰,袁承把船开到了一处野渡上,停下来。之所以选择这里,是为了防备万一出了什么事,逃跑方便。从此处经水路行至二里外的渡口,袁承已经在那里备好了马,他们弃船上岸,便可毫不费劲地逃之夭夭。 第424章 夏至(一百八十四) 夜里,裴珏如约而至。 他只带了两个随从。入得船舱,看见晚云,微微颔首。 “常娘子,别来无恙。”他说。 晚云行了礼:“殿下别来无恙。” 裴珏又看向王阳:“想来,这位就是王掌门。” “正是。”王阳行礼,“拜见殿下。” 裴珏“嗯”一声,径直落座。 “都是自家人,多余的话便不必说了。”他的语气颇是随和,“我这副司走马上任,颇为仓促,但京中事忙,一时走不开,只好劳烦二位亲自来见我一趟。不便之处,二位千万见谅。” 平心而论,在除裴渊之外的所有皇子中,裴珏说话是最和气的。不光和气,还带着些许谦卑。 -- 第481页 只不过,这谦卑透着一股怪异,教人不适。 王阳不卑不亢道:“三殿下想必也知道,家师刚刚过世,圣上深感其功高,赐下国公的谥号。我等弟子门人皆奉皇命,为家师服丧三年。可恰在此时,洛阳和京师的仁济堂皆被官府所扰,于情于理,皆是不妥。” 裴珏淡淡道:“都忙,总要有人走一趟不是?” 王阳亦不客气:“三殿下寻我们兄妹二人来,若是为了九殿下,大可不必。” “为他?”裴珏露出讶色,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说,“不过以为我和太子是一伙的,为达目的不罢休,甚至不惜拿一个弱女子去逼着九弟就范?这样无趣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寻二位前来,是为了我等的前程。” 王阳的眉梢微微抬起,却不言语。 裴珏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帛书,放在案上:“这便是我的诚意。你们二人想必知晓,如今太子监国,我要在上头盖印,并不难。” 王阳一眼扫罢,赶紧将那帛书折起,退了回去,严肃道:“我不会同意。” 他用余光瞥了晚云一眼,却见她亦微微变色。 帛书上的内容,她显然已经看见。 那是一份婚书,男方是裴珏,女方正是晚云。 “常娘子以为如何?”只听裴珏温声问,“九弟已经不成气候了,若嫁我,娘子还是王妃。” 晚云盯着他,少顷,唇边却勾起一抹冷笑。 “我不过蒲柳之姿,不知何德何能,可入殿下法眼?”她问。 “我方才说了,为了我等的前程。”裴珏道,“父皇将我任命为副司,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是对二兄不满,已经决意将皇城司交到我的手上。仁济堂当下的处境,二位比我更清楚,如今正是要找靠山的时候。世间最牢固的同盟,便是以婚姻结为一家,这婚事成了,对我们两边都大有好处。” 晚云骤然想到了裴安。 裴安做事,一向自信满满胸有成竹,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撬了他的墙角,不知道他听罢作何感想,还能否淡定从容? 王阳淡淡一笑,道:“二殿下才走,三殿下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再也回不来么?” “正是。”裴珏毫不避讳地回答,“并且,他回来对你也没有好处。这么多年了,二兄可有丝毫提携你们的意思?不过将你们当工具使罢了。因此,仁济堂才被父皇按着走,进退维谷,我说对么?” 王阳没说话。 裴珏虽刚刚知晓仁济堂的秘密,但显然花了不少气力去了解来龙去脉,否则也不会初次见面便命中要害,此人确实不简单。 “这般情形,日后可变得大不一样。”裴珏道,“二兄走了,我为司主,可提携你为副司,或是你想当别的也行。只要你我通力协作,什么事都能办成。” “三殿下误会了,”王阳道,“我并不想入仕途。” “你有选择么?”裴珏问,“仁济堂之所以处处受欺压,不就是因为空有一身本领,但手中无权么?纵然你师父蜚声天下又如何,关键之时,只能低三下四地求父皇。他拿交情去换,换到了么?恰恰就是因为他不入仕途才落的如此下场,你还要意气用事,步其后尘么?” “殿下不必再说。”王阳冷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没有什么好谈的。” 裴珏笑了笑:“此事不急。你是聪明人,知道我说的不错,只是需要些时日去接受,我可等一等。” 他说罢,又看向晚云:“我劝常娘子也别再念着九弟,你跟着他,不是他连累你,便是你连累他。相互连累的姻缘不是好姻缘,相互成就的才是,像你我。” 晚云在心里翻个白眼。 “殿下请吧。”王阳立马起身送客。 裴珏打量着二人,起身道:“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另外还有一事,皇城司暗桩的名录,请王郎明日呈我一份。” “暗桩名录是机密,只有司主手上有。”王阳道。 裴珏啧啧摇头:“司主使坏带走了,我这副司有什么办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规矩改了,副司也有一份,王郎明日便呈来吧,我不喜欢见人迟到。” “便是规矩改了,也须得司主同意。”王阳不为所动,“我若得司主手令,便将名录呈上。” 裴珏笑笑:“没想到,今夜的话白说了,果然是文谦的徒儿,榆木脑袋一个。” “我等是榆木脑袋,不似三殿下活泛,看得开。”晚云忽而开口道,“三殿下生母当年惨死的原因,不知三殿下可查明了?” 这话,成功地让裴珏的笑僵在嘴角。 他看向晚云,目光骤然凌厉。 “常娘子知道的似乎不少。”他说。 晚云与他对视:“不多,但刚刚好。” 裴珏正要说话,忽而听到岸上传来些嘈杂的声音,望去,只见出现了一片火把光。 袁承快步入舱来,道:“掌门,两岸都是官府的人。” 王阳赶紧掀开帘子,只见两岸密密麻麻的火把,隐约可见弩手。 心中一窒,他转身向裴珏怒目而视:“三殿下带了何人前来?” 裴珏不答话,只走出船舱去。只见前方缓缓划来一艘船,船头站着一人,甚是眼熟。 -- 第482页 他瞠目结舌,道:“太子……” 昨天欠的补上啦 第425章 夏至(一百八十五) 只听太子扬声道:“三弟好生勤勉。我让三弟着人来抓着两兄妹,三弟竟亲自上阵,为兄不可谓不感动啊。” 袁承赶紧拔剑,将王阳挡在身后,王阳又将晚云挡在身后。 晚云低声道:“师兄,要跳水么?我们都会凫水,无碍。” 王阳微微摇头,“岸上有弩手,这个时候跳水无异于寻死,先静观其变。” 晚云点点头。 王阳不放心,又叮嘱道:“万事保命为上,记住了。” 太子的船越行越近,裴珏理了理衣袍,忙到船舷边迎候。 王阳盯着那边,低声吩咐袁承,“若出意外,先带晚云走。” 晚云却道:“不对,应该师兄先走。他们留我还有用,不会动我。师兄不一样,他们拿住了师兄就拿住了仁济堂。师兄先走,等脱困了再回来寻我,才最妥当。” 袁承听罢,低声道:“掌门,小人以为娘子说的极是。” 王阳看太子的船已经到了近前,没答话,只道:“别乱,一切听我号令,见机行事。” 两船刚刚靠上,一群亲卫就涌过来,锃亮的刀剑指着他们。 “臣弟堪堪寻到这兄妹二人,正要遣人去知会兄长,没想到兄长亲自来了。”裴珏陪着太子,边走边道,“臣弟方才还劝王掌门归降兄长,万不可不识好歹。” 太子笑了笑,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随即看向王阳和晚云,二人向他行礼。 太子轻哼一声,扫了一眼地上的案几,意味深长地问裴珏:“都坐下了,怎不泡壶茶?看来三弟和王掌门以及常娘子相谈甚欢,连礼数也忘了。不知聊了些什么?” 裴珏赶紧道:“臣弟一心替兄长分忧,想说服王掌门通力合作,一道对付九弟。” 太子噗嗤一声笑了,道:“早前可是三弟说这兄妹二人一心向着九弟,没什么好说的,绑来就是,所以我才替你将他们绑来的。怎么,三弟自己悄悄变卦了?又打算与人推心置腹了?” “臣弟思来想去,王掌门和常娘子毕竟是文公的徒弟,文公与父皇交好,我等也自当以礼相待,能平心静气地谈,又何必动武呢?” 太子不置可否,只问:“那,谈好了么?” 裴珏看了王阳一眼,道:“王掌门似乎仍有顾虑,待臣弟再开导开导。” “不知王郎有什么顾虑?”太子问道。 王阳不语。 裴玨赶紧道:“此前府中亲卫去拿人时似有些许粗暴,王掌门多有不满,兄长切莫在意。” 太子不置可否,却看向晚云,将她打量一眼。 “不若就由常娘子来告诉我,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劝常娘子如实以告,切莫包庇三弟。别看你与三弟交集甚少,可你二人的恩怨可深着呢。” 晚云问:“殿下何意?” 太子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百花宴当夜,那所谓贤妃贴身的仆妇所写的遗书,可是三弟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若非那封遗书,常娘子与九弟的婚事也不会艰难至此,文公也不会被气的当场吐血,而九弟也不至于一夜遇冷,被父皇弃若敝履。” 晚云的目光倏而定住。 “兄长这是什么话!”裴珏脸上的赔笑消失不见,面色沉下,“空口无凭,怎可平白就给臣弟扣上这等罪名!” “三弟还不承认?”太子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证据,是那贤妃的仆妇被三弟折磨了五天五夜,临死前才写下那封遗书?还是五弟的乳母徐氏贪财,受了五弟的贿赂才做了假供?” 裴玨的脸色忽而白了。 晚云盯着裴珏,心砰砰撞着。 人在震惊之下的反应是骗不了的人,他虽强作镇定,目光却已然着慌。他用眼角朝晚云瞥来,又迅速收了回去。 “三弟也不必过于吃惊。”太子神色悠闲,“我虽感激你在落难之时拉我一把,可我极不喜你将我当傻子。尤其是那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若非有几分道理,还真的让我十分作呕。不瞒你说,自你向我示好之时,我便在你身旁安插了人。你在我背后使得那些绣花拳脚,我全都一清二楚。遗书一案,我之所以未揭穿你,全因此事与我无关。可你若敢算计到我头上,就不好怪我不客气了。” 裴珏目光一动,忽而在他面前双膝跪下。 “兄长!”他泪流满面,“臣弟对兄长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不敢有一点懈怠,何来的算计兄长?兄长切莫听信小人谗言,亲者痛仇者快……” “那你为何力劝我放走九郎?”不待他说完,太子忽而打断,面露狰狞,“收服人心?欲擒故纵?一雪前耻?” 他一脚将裴珏踹翻,咬牙道:“我若放走九郎,你正好到御前告我一状,我这太子之位也就做到头了,届时谁得了好处?还不是你!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胆敢窥觑我的太子之位!幸而我有先见之明,才没叫你这狗东西得逞。” 太子说罢,又上前踹了一脚。 裴珏只伏拜在地,哭着道:“臣弟知罪,臣弟知罪……” 太子不理他,转而阴鸷地看向晚云,“快说!方才你们谈了什么?若有隐瞒,一并定罪!” 晚云冷眼看着他和裴珏,徐徐道:“三殿下在我兄妹落难之时前来探望,我等感动不已,还以为三殿下是个善心人。幸而太子殿下亲临,才叫我知道三殿下可谓猪狗不如。” -- 第483页 “知道就好,速速招来!”太子催促道。 裴玨忽而抬眼,警告地看向晚云。 晚云冷笑,道:“三殿下说,二殿下远走,九殿下离去,太子势单力薄,不堪一击。太子野心勃勃,无时无刻不想着继位登基,如今太子得了监国,只要在太子背后推一把,太子便会逼宫,让圣上禅位。到时,三殿下便可联合所有对太子不满的人,以谋反之名推倒太子,自己来当这皇帝。” “一派胡言!”裴珏怒斥:“太子面前,竟敢信口雌黄……” “三殿下唯恐九殿下威胁,便打起了我的主意,想挟持我做人质。”晚云不理会他,继续道,“他拿了我师兄,便是为了用他和仁济堂来要挟我!为了让我兄妹放下戒心,他还假惺惺备下婚书,说要以王妃之位许我,劝我画押!那婚书就在三殿下袖中,殿下一看便知!” 第426章 夏至(一百八十六) 太子只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去,从裴珏袖中翻出了那封婚书。 裴珏的脸色泛白。 太子打开那封婚书看了看,更是色变。 他将婚书狠狠摔在裴珏脸上:“证据确凿,你如何抵赖?” “臣弟……”裴珏张了张嘴,竟发现无话可说。 他的理由正当无比,他要联合仁济堂彻底挤走裴安,此事亦有利于太子,可这一切都建立在皇城司与仁济堂的秘密上。 若非得到皇帝的允许,这层关系半个字也不能说。否则,就算今夜太子能饶了他,皇帝也不会饶他。 他怒而看向晚云,晚云亦冷眼回敬。 她知道,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而裴珏则不一样。 这么一个隐忍多年野心勃勃的人,如今刚刚得到了一点东西,断然不甘心再度失去。 裴玨越是无语,越是愤怒,脸涨得通红。 “如此说来,三弟是默认了?”太子见他不说话,寒声问。 他愤愤地看向太子,好一会,竟是笑了起来。 那声音低低的,未几,变作大笑,似乎遇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 太子皱眉,斥道:“大胆!”而后,他转向东宫左卫率殷扬,“将他带下去!” 裴珏看着太子,仍在笑。 太子不见殷扬的动作,诧异地回头,只见殷扬眉头紧锁,似犹豫不决。 “我叫你将他带下去,聋了么?” “他不会听令与兄长。”裴珏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殷扬,让兄长稍事歇息。” 形势急转直下,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殷扬竟将太子按坐在簟子上。 “大胆!”太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殷扬,你反了?” 话才出口,他忽而发现周围几个亲卫的刀尖都指向了自己,而裴珏已全无方才的狼狈之相。 “兄长不会天真地以为我是最近心血来潮才接近兄长的吧?我这盘棋已经下了很久很久了,没想到今夜……” 他阴森森地看向晚云:“被你毁了。” 这番变化,晚云而王阳亦是措手不及。 王阳自然地将晚云护住,手背在身后。他将余光扫过周围,袁承已经不见了踪影。 心稍稍安下。 裴珏继而道:“兄长要怪,就怪这王阳和常晚云。谁让他们不好好听话,不仅忤逆了我,还忤逆了兄长呢?” 太子已经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替王阳和晚云说话。 “殷扬。”裴珏唤道。 殷扬上前一礼。 “这兄妹二人既然不识抬举,我留来也无用,统统杀了。”他说罢,看太子一眼,唇角微弯,“兄长被王阳和常晚云谋害,身中数刀而薨。我想,父皇和中宫定然会十分悲痛。” 太子骤然变色:“你敢……” 话没说完,他却已经被捂住嘴巴。 “手脚轻些,”裴珏吩咐道,“莫让外面的人听到了。” 看那些人围过来抓自己和王阳,晚云也情急地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打算拼一场。 突然,船外响起了一声口哨。 旁边的窗破开,十几条人影瞬间跳了进来,与那些亲卫厮杀在一处。 双方人数势均力敌,一时间刀光剑影,乱成一片。这船不大,被这动静带得左右摇晃,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岸上和对面的船上,太子的人马也已经察觉这边不对劲,一时哗然,赶忙上前来救。 情势再度大变。裴珏没料到王阳竟然埋伏了后手,在殷扬的掩护下连连后退。 这时,他想起了太子,正要吩咐把太子拉回来挟作人质保命,却听落水之声响起,有人惊惶道:“三殿下!太子跑了!” 裴珏一惊,转头,只见一扇破开的窗边,倒了一名护卫,太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阳也知道不宜久留,对袁承道:“弃船!” 袁承应下,一边断后一边掩护众人往船尾撤。 晚云急忙对王阳道:“太子那边有许多船,我等已经被围,只怕难以脱身。” 王阳笑了笑,道:“不必担心。”说罢,拉着她跑向船尾。 晚云这才发现,此处竟是拉起了长长的缆绳,跨过河岸,直通对面的峭壁上。 这绳子上有双股,连接着船尾的滑轮,两名侍从攀到绳子上,随即就被迅速拉起,朝峭壁那边遁去,夜色中,竟似飞升一般。 -- 第484页 晚云第一次见识到这般本事,不由目瞪口呆。 “莫怕,”王阳对她说,“我带你。” 晚云正待应下,却忽而听后面传来打斗之声,惨叫一片。回头看去,只见太子的人马已经杀了上来。 裴珏的人自是抵挡不住,也往船尾奔来。 “王掌门!”一人慌慌张张地喊道,“带上我,莫将我留下!” 那正是裴珏。此时的他,头发凌乱,狼狈地跑上前来,突然跪下:“求王掌门大人大量,只要将我带走,皇城司,仁济堂,你们要什么我都答应!” 说罢,他又看向晚云,急急道:“你不是要为九弟讨还公道么?救我出去,我就到父皇面前自首!” 晚云一怔,正犹豫,忽而听得破空之声飞来,王阳大喝一声:“闪开!” 说着,一个转身,将晚云带着躲到了一排木箱之后。 再往回看,却见裴珏身中数箭,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船不大,太子的东宫亲卫毕竟都是精挑细选的彪悍之士,此时已经将裴珏的人尽皆杀死,那殷扬亦身首异处。 “王阳!常晚云!” 一个声音响起,二人看去,正是太子。 只见他头上湿漉漉的,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看上去面色狰狞。 “我劝尔等束手就擒!”他高声道,“否则,便如三弟下场!” 说话间,几十艘小船已经将这艘船包围起来,袁承领着剩下的侍卫将王阳和晚云围在中间,与周围对峙。 望着他们,晚云的心沉下。 这缆绳只有一道,就算再快,他们要逃也已经来不及。 王阳冷着脸,将晚云挡在身后,道:“我师兄妹安分守法,从无犯禁之事,敢问太子,我等何罪之有,为何要束手就擒?” “从无犯禁之事?”太子冷哼一声,“尔等勾结三皇子,陷害储君,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第427章 夏至(一百八十七) 晚云蹙眉和王阳对看一眼,二人心头具是一沉。 顷刻之间,他二人已经被污成了裴珏的同伙。再看四周,能作证的殷扬等人都亦被悉数绞杀。 辨无可辨,说不清了,逃吧。 两人都记得此前的约定,活命为大。 王阳正要开口,却听晚云道:“如此,我跟殿下走,还请殿下将我师兄和其余人等放了。” 听得这话,王阳面色剧变,回头看向晚云:“你……” “他不知道仁济堂和皇城司的事。”晚云压低声音,“这里对他有用的,只有我。师兄放心,他拿我是为了对付阿兄,不会对我怎么样。师兄且听我一回。” 说罢,她将王阳拉开,顺手捡起一把刀,走到前方,将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太子若是不愿,我就了结在此处。如此一来,太子今夜什么也得不到,还请太子三思。” 太子笑了笑,“我很佩服常娘子这等勇气,只是娘子可是何为了结?拿把刀就想吓唬我,未免草率了。” “是么?”晚云微微用力,脖子上溢出血来。 “晚云!” “娘子!”身后仁济堂众人大惊道。 太子随即扬声道,“慢着!” 晚云看着他慌张的神情,便知他已然上道。人在慌张之时就是容易忘性。她是郎中,怎会不知这一刀的深浅? 她冷笑道:“殿下知我身经河西战事,自然知道何为了解。与生死一事上,我从不吓唬人,也绝不草率。殿下要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师兄对殿下无用,殿下切莫因小失大才好。” 太子看着她,露出犹疑之色,似在琢磨她的话。 “晚云。”王阳压低声音,急急道,“不可胡来!” 话才出口,晚云却回头瞪他一眼。 那目光灼灼,气势十足。蓦地,王阳竟想起了文谦。 “师兄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晚云镇定道,“莫忘了,今日不同往昔,师兄已不仅是晚云一人的师兄,更是仁济堂的掌门,当下这船上不止你我,还有阿承他们的性命,师兄岂能弃他们而不顾?” 王阳看着她,双眸定定。 晚云知道他听进去了,转而对太子扬声道:“我就在此处,动也不会动,殿下大可让弩手对准我。待殿下放我师兄离开,我便跟殿下走。” 太子眯了眯眼,思量少许,终究挥了挥手。 亲卫应下,自行散开一个豁口,让王阳众人离去。 晚云看身后动也不动,便微微侧头,余光看见王阳红着眼,握紧了拳头。 他仍在挣扎。 她对袁承肃声道:“阿承,还不速速将掌门带走!” “是。”袁承上前,不由分说上前,准备将王阳扛上肩头。 王阳却甩开他,对晚云道:“你须得坚持住,等我来救!” “我知道了,师兄快去。”晚云神色镇定,微微笑了笑,“我等着师兄来。” 王阳看着她的笑靥,咬牙道:“撤。” 袁承应声,深深地看了晚云一眼,她亦看着他,他懂的那眼神,她是要将王阳托付给他。袁承微微颔首,让她安心,打了个手势,令众人攀上缆绳去。 夜色中,王阳最后一个离开。他抓着缆绳上的木柄,定定注视这晚云,未几,身影越过河面,消失在缆绳的尽头。 望着所有人离去,晚云回过头来,看着太子。 -- 第485页 她将手里的刀扔了,微笑:“走吧。” 牢房里,潮湿而阴冷。 晚云躺在草席上,翻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日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但根据狱卒们隐隐传来的交谈,晚云估摸着,距离自己被带到这里,大约过去至少一整日。 她也不知这里是何处。 王阳走后,她被人在后脑上一击,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这里。 她抬起僵硬地脖子,舒展僵硬的肩膀,只听咯咯作响,而后传来剧痛。 她精通跌打推拿之术,知道自己扭了肩膀。 没有一处是顺心的。 她随手操起个什么东西狠狠向前方砸去,发出“哐当”一声响。 若不出意外,这大约会引来狱卒一番叫骂。有人骂一骂也好,这个地方太过安静,死气沉沉,晚云着实觉得无聊。 “还有力气生气,不算太糟。”一个声音蓦地传来。 晚云愣了愣,抬起眼睛。 一人踱步过来,走到她跟前,蹲下:“小云儿,你果然没我不行啊。” 竟是裴安。 看到他,晚云终于露出怒色。 若非有一排严实的栅栏挡着,她应该会扑上去跟他拼命。就算她只有指甲和牙齿,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她曾经寄望于他,盼着他能在关键之时出来帮自己和王阳一把。可他只是袖手旁观,始终不曾出现。 “不想跟我说话?”见她一语不发地瞪着自己,裴安神色平静,“我至少能替你传话,他们必定不会将你的话告诉你师兄,但是我可以。” 听他提到王阳,晚云终于开口:“你见师兄,他如何了?” 那声音很是沙哑,裴安随手递给她一个水囊。 “放心好了,他毫发无损。”他说,“这事,他可是摘得干干净净,仁济堂一点事也没有。” 听得这话,晚云的心安定下来。 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太子只想着对付裴渊,对仁济堂和王阳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抿了一口水,喉咙渴了太久,一阵舒缓。 “三殿下死了么?”她问。 “死了。” 不出意料,晚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太子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你杀的。” 对于这个答案,晚云也毫不惊讶。 她只冷笑一声:“三殿下反了,我替太子杀了他,难道不算护驾有功么?” “那需得太子愿意帮你。” 她听罢,不由得冷笑:“条件呢?” “条件还用我说么?”裴安道,“只要九郎乖乖回京伏法,他就放了你。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据我所知,九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三万金吾卫已经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这回,他插翅难飞。” 明天要出门,一念桃花只会在中午更新一章。 另外,第三卷 夏至就要结束了,最终卷大概会在周五或周六开启,我们来做个小活动好了。 **活动规则:猜第四卷 的卷名,在*评论区*留言即可参加,可猜多次。 **活动时间:即刻起至第四卷 开启时。 **活动奖品:猜中卷名的前两位宝宝可以获得咪咕电影卡一张。若无人猜中,鹅会随机抽两位宝宝送出这两张电影卡。 祝君中奖! 第428章 夏至(一百八十八) 心沉下。 晚云闭了闭眼,自己无论怎么做,到底还是会连累裴渊。自清醒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难过,抬头贴着墙,两行泪从脸庞划过。 裴安只静静地看着她,片刻道:“你师兄已经纠集了仁济堂镖局的所有人手,准备寻了时机,强行将你带走。” 她终究无力地笑了笑,“师兄要和朝廷对着干么?我已经费劲心思将他摘出来,他怎又跳回来了呢?他怎的不明白,我身背死罪,已经不能再回去仁济堂。” “王鸿初那样聪明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裴安平静道:“只是聪明人也总有会做糊涂事的一天,他言之凿凿,他必须将你带回东都。我可是费尽口舌也劝不动。” 晚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身陷在这天罗地网,要网住的不仅是阿兄,如今还有师兄,还有仁济堂。 “我若要了结这一切,只有一死了,对么?”少顷,晚云问道。 裴安叹了口气,缓缓点头:“正是。你只能一死了。” 永宁侯府,谢攸宁被五花大绑了一整日。 昨日,他听说了晚云被太子带回京师的事,心急如焚,正要去设法营救,却被永宁侯谢晖按回了院子,禁止他离开侯府一步。 他被绑着柱子上,怒骂了一整日,可无人理会。 “父亲曾言文公是今生唯一挚友,他的徒儿落难,父亲不管,也不让我管!”他声嘶力竭,“果然人走茶凉,文公若泉下有知,岂不寒心!” 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响亮而无力。 正当谢攸宁再度感到灰心的时候,忽然,门轻轻一动。 他抬眼,只见母亲萧氏端了粥进来。 她站定,看谢攸宁的模样,深深一叹息。 “你莫怪你父亲。”萧氏劝慰道,“所有的门路他都求过了,可他们杀的是三殿下,又有太子作证,铁板钉钉的,没人能救,你又有什么良方?你父亲的法子虽然粗鲁,却是为了你好,怕你行将踏错,把自己折了进去。” -- 第486页 谢攸宁只梗着脖子,怒目圆睁:“我纵然什么都不能做,就去看一看也不行么?云儿曾与我出生入死,是好友也是同袍,她一人待在那死牢里,若有人枉用私刑,屈打成招,我至少能挡上一挡。母亲人心叫我眼睁睁地看着挚友受难,当那背信弃义之人么?” 萧氏注视着他,只辩论下去只是徒劳,于是轻轻叹口气,道:“你一日未进食了,先吃点东西,稍后再说。” “我吃不下。”谢攸宁恳求地望着她,痛苦地挪了挪身子,“母亲,我的手是不是勒断了,一点知觉也没有。” 萧氏眼看他额头上溢出汗珠,面色一变,问:“怎么会断,你别乱动,动多了反倒出岔子。” “不行了母亲,我这手着实难受,你先解开我一只手,就一只手,让我看看究竟如何,等无碍了你再捆回去。”说罢,他带着哭腔道,“求母亲帮一帮我,我太疼了。” 他这一声声叫的,萧氏如何受得了,赶紧让婢女取见到来,剪开一根绳索。 谢攸宁一只手臂松开,脸色随即好转。他转了转那手臂,虽然酸痛,却是能动。 “怎么了,好些了?”萧氏赶紧问。 “好些了。”谢攸宁长吁一口气,望向萧氏,目光愧疚,“儿子对不起母亲,此番,儿子定会平安归来。” 不等侯夫人反应过来,谢攸宁已经单手抢过婢女手上的剪子,三五下松开绳索。 门推开,谢攸宁将宅子发出鸡飞狗跳的声响抛在身后,飞奔往马厩。 在仆人们惊诧的注视之下,他夺了马,冲出了侯府,直奔皇城。 正值深夜,按理说,路上不会再有行人。 可恰恰相反,路上金吾卫来来往往。 谢攸宁本以为这些人会发现异状,来堵自己,正要躲开。未几,却发现情形颇是怪异。 没人理会他,所有人都正往皇城方向赶去。 “快去找水车!找井取水!”有人大声喊道。 谢攸宁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随即趁着夜色跟上,没多久,便见冲天的火光将不远处的天空映红了。 他错愕不已,忙拦住一个人:“敢问足下,是何处走水了?” “刑部!听闻是大牢。” 心头一沉,谢攸宁狠狠一打马,往刑部奔去。 刑部里已经乱成一片,狱卒正排成长路接水灭火,更有官吏赶紧冲进衙门,将卷宗搬走。 谢攸宁知道死牢在何处,一路冲过去,却见这里的火情最重,熊熊的火舌从里面冒出来,犹如炼狱。 “牢里的人在何处?”他揪住一个狱吏模样的人,大声喝问。 那狱吏被他吓了一跳,指了指一旁的屋子:“都出来了,关在那屋子里。” 谢攸宁赶紧朝那屋子跑去,大声唤道:“云儿!” 这里关着好些人,他一个个地找,却不见晚云的踪影。 “谁是云儿?”忽而一个囚犯问。 谢攸宁回头,见墙边坐着个老妇人。他忙上前道:“就是今日才关进来的年轻女子,叫常晚云。” “哦。”老妇人冷笑,“就是那放火自焚的疯女子?早烧死了,那么大的火,怕成了炭了吧!” 谢攸宁面色一变,上前狠狠揪住老妇人的手臂:“究竟怎么回事?” 老妇人被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吓了一跳,道:“夜深之时,我听见响动醒来,狱卒说起火了,来打开牢门,要我们出去。那女子出了房门,却从墙上拿了一支火把下来,说不走。然后,她就走回牢房点燃了那些稻草垫子。” 说罢,老妇人念了声佛:“她面色白白的,似厉鬼一般,看着就不似常人。见那火苗蹿起来,狱卒也拦不得,我等就赶紧逃了出来。” “我看那女子就是个一心求死的。”旁边一人摇摇头,“什么事这般想不开,竟要自焚。” “我倒觉得痛快得很!”另一人却笑道,“进了这死牢,已经半条腿迈入了鬼门关,哪里有能想开的事。与其受尽折磨,屈辱赴死,倒不如一把火来得干净,何其痛快!何其痛快!” 第429章 夏至(一百八十九) 众人都是死牢里的犯人,身上扛着枷锁重镣,听得这话,有的赞许有的摇头,议论纷纷。 谢攸宁还想问,忽而听人喝问:“何人在此!”转头看去,显然是此处管事的发现有人闯入,正过来查看。他不敢在此时惹事,忙开窗溜了出去。 外头,依旧兵荒马乱,一座屋舍在熊熊大火之中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谢攸宁怔怔的望着,只觉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疑惑,心跳冲撞不定。 未几,他发现一人迎面而来,步履匆匆。 定睛细看,是刑部侍郎陆鼎。他随即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提住陆鼎的衣领,将他拖入屋内。 “大胆狂……”陆鼎定睛一看,诧异道,“三郎?你怎在此处?” “表兄,仁济堂的常娘子呢?” “胡闹!”陆鼎一听,怒目斥道,“你父亲早向我打探过消息,是打定主意不让你插手。三郎,兹事体大,趁着现在四处混乱,没人注意你,你赶紧回去!莫再惹事上身!” 谢攸宁不想争辩,只重复地问:“表兄,仁济堂的常娘子呢?你告诉我我便走。” 陆鼎看他势必要问出个一清二楚,只得道:“我们都清点过了,狱中囚犯都在,唯独少了她。你看着火烧的,她可还有活命的可能?” -- 第487页 谢攸宁看那冲天的火舌,脸色苍白了:“她一定是趁乱逃走了。” 陆鼎摇摇头,“她所在的是死牢,重重把守,连苍蝇也飞不出来。” 谢攸宁只觉浑身冰凉。 陆鼎不忍,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三郎,想开些,她这样兴许已是最好的结局。入了死牢,没有不被严刑逼供的,她自己受苦不说,还要牵连出一长串的人。她这一死的干净,线索断了,就算有心人再要追查,也无处查起。” “她何罪之有?我不信她有那能耐杀了三殿下。”谢攸宁虎目圆睁,“表兄怎不说假以时日,她终将沉冤得雪?” 陆鼎无奈地拍拍他:“别傻了。太子亲自作证,谁还能翻了去?你想一想便知不可能。” 谢攸宁没说话。 他再度望向火场,冲天大火正如巨兽一般,将砖瓦石墙吞噬一空。 蓦地,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晚云在雪山下骑马奔跑的欢快身影。 ──“谢三郎,你好生幼稚!” 她语气不屑,笑得却甚是开心,双眸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我不信她死了!”他说罢,正要转身奔向火海里。 陆鼎赶紧将他拉住。 谢攸宁是武将,力大如牛,陆鼎竟一时脱了手。 眼看他就要冲进火场,突然,一人横冲而至,将他撞倒,而后,连扯带扛地将他带回了回来。 陆鼎松了一口气,只听谢攸宁大叫:“孙凤亭,你放开我!” “你给我清醒些!”孙焕将他狠狠扔到地上,气喘吁吁瞪着他,“你想想你为何要留在京城!老九走之前对你说过什么!” 谢攸宁疼的蜷缩起来,终于没有说话。 陆鼎看他终于乖顺了,对孙焕道:“我这傻表弟就有劳孙将军了。外头还一团乱麻,我得赶紧回去了。” “陆侍郎但去无妨。”孙焕送走陆鼎,反手将门关上。 他看着谢攸宁安静下来,但肩膀一耸一耸地,便知他在偷偷哭鼻子,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伤心。 “云妹这么做,归根到底是为了谁,你想不到么?”他叹息一声,道,“谢攸宁,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我想得到,是为了九兄……”谢攸宁哽咽道,只觉心头抽疼,“她若死了,九兄就没有理由再会京师……今后再无牵挂,也能安心留在河西……” “既然想得到,还有甚想不开的?在如此绝境下,云妹尚且如此勇敢,豁出命去也要力挽狂澜,不再牵连老九。你也振作些,别再哭哭啼啼的,老九日后还需要你呢!” 孙焕长手一捞,将谢攸您从地上拉起来,扶他在榻上坐下。 谢攸宁看向他,问道:“你也觉得云儿死了?” 孙焕错开目光,不置可否,只道:“我要出城去拦住老九,你便留在此处等着,等火灭了,人死没死,一看便知,届时遣人给我个消息。只是切莫再往前,你母亲可只剩下你一个儿子!” 见谢攸宁没有反对,孙焕赶紧离开,匆匆而去。 十月了,北风忽至,地面结了霜,莹莹地映着月光。 陈录赶紧回屋披了氅衣,正要回去守夜,路经外院,看侧门透进风来,竟未上锁。他啐了一口,正要出去大骂是哪个缺心眼的,出去竟不关门,也不看院子里住的是谁。 才掀开门,到了后头的脏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楼月回过头来。 “是楼老大啊。”陈录悻悻道,“这么晚了,怎么出去了?风怪大的。” “哦,方才在屋里觉得闷,我出来吹吹风。” 陈录顿了顿,问:“京师还未有消息么?” “没这么快,凤亭下午才来的,三郎怎么也得……明日早晨吧。”楼月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力压下心中的颤动,“殿下可睡下了?” “小人方才出来,隐约听孙将军声音,似还在和公孙先生一道在开解,想必未睡。”陈录哈了哈手,叹道,“孙将军当真不容易啊。殿下那般性情,发起狠来谁人拦得住?今日打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孙将军难免受伤。” “不会的。”楼月摇摇头,“师兄虽然心急,但下手有分寸。” 陈录看楼月黯然的神情,不再说话。 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楼月这副模样。 此前在府中,楼月和陈录闲聊时,曾多次埋怨晚云。陈录知晓楼月这个人,看得上谁才会喋喋不休地数落谁,能得他如此器重,动不动挂在嘴边损一损的人,必定有过出生入死的同袍之谊。 他想了想,劝慰道:“小人虽与常娘子交情不深,却大致知晓她是个至诚至真之人,老大节哀。” 楼月拍拍他:“你去吧,我透透气就回去。” 陈录一礼,返回门内。 楼月看那院门前的风灯随风晃了晃,灯影摇曳,忽而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节,还要晚些,似乎是在十月底。 第430章 夏至(一百九十) 他随裴渊赶往凉州,路遇大雪。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都督府的时候,是佯装成州学学生的晚云给他开的门。 印象中她战战兢兢的,大气不敢喘,怎知后来会扯出这许多渊源。 竟还未满一年么? 楼月算了算日子,忽而有些欷歔。他总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少说十年…… -- 第488页 他紧了紧衣襟,从怀里掏出一瓶子烈酒来,喝一口。身上暖和了些,他就坐在门槛上等。 天色渐渐亮起,山道上响起马蹄声,尽头处,终于出现谢攸宁的身影。 楼月赶紧起身,抖了抖僵硬的腿,迎上去替谢攸宁扶住马。 “如何?”他匆忙问道。 只见谢攸宁除下风兜,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楼月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低下头,道:“你去吧,师兄在内院。” 众人听见外院的响动,纷纷从屋里出来,看见谢攸宁的神情,也都大致明白了结局。 他们目送谢攸宁走到裴渊的房前,扣了扣门。 屋内之人久久不语,似在思忖着这门到底该开还是不开。 谢攸宁并不急,耐心地等着裴渊道一句“进来”,才推门进去。 裴渊披着黑色大氅,坐在榻上。 谢攸宁看他憔悴的神色,终究没有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布包,呈到裴渊的案上。 裴渊看那形状,久久不愿触碰。 谢攸宁道:“大火今晨才熄灭,这是我在火场中找到的。九兄还是看看吧。” 裴渊动了动手指,拆开布包上的绳索,挑开那绢布,里头躺着一块被烧的焦黄的玉。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玉上必定刻着子靖二字。 那是他给晚云的信物。 他的嘴唇颤了颤,哑声问:“只有这玉么?” “还有一具焦尸,辨不清面目,但下午时,鸿初进城了,他亲自验尸,确定了,是她。” 裴渊目光一寒,“他如何能确认是云儿?” “鸿初说云儿年少时曾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那伤处的位置正好对上,而且身高和骨架大小都不错。”他看这裴渊眼中的冷意越发浓重,劝道:“我知道九兄对云儿的感情。但云儿也是鸿初的师妹,他断不会拿她的生死来玩笑。” “王鸿初有何信用可言?我走时,他曾口口声声说自有办法保护云儿,可云儿出事时他在何处?不过空有一张嘴。” 分别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我要见王鸿初一面。” “鸿初已经带云儿回东都了。九兄,死者为大,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 “这就回去了?”楼月进来,在一旁蹙眉道,“他着急什么?这不是他的做派,当初为了沈楠君,他尚且胆敢敲登闻鼓。如今为了云儿,他岂能不争个公道?” “你们若是在现场,便知何谓身心俱疲。”谢攸宁摇摇头,“他兴许也累了。文公才去,云儿也没了,他还有一大家子要顾,拿什么去争?” 楼月看向裴渊,只见他沉吟不语。 “启程东都。”少顷,他说。 “九兄!”谢攸宁急道,“我知道九兄痛心,一时缓不过来,心中尚存执念。可越是如此,九兄越不可糊涂!云儿为何自焚,九兄不明白么?她在万般无奈的绝境之下杀身成仁,九兄怎能又以身犯险,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谁跟你说云儿死了?”裴渊冷声问。 谢攸宁一愣,道:“我亲眼看到……” “那是别人让你亲眼看到。”裴渊道,“一具焦黑的尸首,你如何辨认?就靠这块玉,以及王鸿初跟你说,云儿曾经骨折?” 谢攸宁和楼月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王鸿初知道我必会去问个明白,可他连面对我的勇气也没有,就是因为他知道他骗不过我。”裴渊冷冷道,“故而他想方设法拦着我,急着带那尸首回东都安葬。” 谢攸宁难以置信,在他眼里,裴渊已经有几分偏执入魔。 “九兄,不该这么说。”谢攸宁道,“当下京中,人人都说是云儿杀了三殿下,虽然因得云儿死去,此事不了了之,可九兄也当想得到王鸿初的处境。云儿是仁济堂弟子,是他师妹。虽圣上看在了文公的面子上,且许他带走云儿尸骸,但京城之中,已经没有了王鸿初的容身之处。人人都怕惹祸上身,对他避之不及。便是有人想帮忙,如我一般,亦阻碍重重,连家门也出不得。就算鸿初的膝盖骨再硬,可一个月内变故横生,他不能逃避,不能害怕么?我自问做不到他那样,九兄缘何咄咄逼人,不放过他?” 裴渊争辩,只道:“我问你,云儿在死牢之内,身陷囹圄,连你也不能去探视,那是何人告诉她我回来的?若她不知道我回来,生死乃天大的事,一旦死了,便是盖棺定论无处对证,她珍惜仁济堂名誉甚于性命,又为何仓促去死?三郎,在你眼里,云儿可是那等蠢人?” 谢攸宁一怔,随即道:“太子素来喜爱耀武扬威,兴许是他为了威胁她,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也未可知。” “是不是太子,那夜何人见过云儿,此事你回去一查便知。”裴渊道,“还有一事,凤亭告诉我,事发之时,狱卒发现外头着了火才打开了牢门,云儿才得以离开牢房,拿到了火把。若此事为真,又是谁在外头与她里应外合,点着了刑部大牢?若此事为突发,云儿又何以立即想到了自焚?” 谢攸宁彻底没了话语。 照着裴渊所言,他想了想,觉得也是有理。只是此前被晚云的死讯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尚未来得及细细梳理。 如今裴渊点破,谢攸宁发觉,此事确实疑点不少。 -- 第489页 “可就算有许多解释不清之事,九兄又如何断定云儿没死?” 裴渊垂眸看着那枚玉,细细摩挲那玉面。 良久,他黯然道:“我无法断定,只是希望如此。” 不等谢攸宁回话,门外传来公孙显的声音:“殿下,在下有话要说。” 裴渊让他进来。 第431章 夏至(一百九十一) 只见公孙显神色有几分严肃,拱手道:“在下方才在门外听了殿下和三郎的言语,以为殿下所言有理,但这东都,殿下仍是去不得。其一,殿下往回赶的事,京城已经知晓,就算殿下改道东都,他们也必然已经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殿下去投。如方才三郎所言,常娘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殿下远离危险,殿下又何以辜负她一片苦心?其二,若万幸常娘子还活着,殿下就更不可再回去。她既然能逃出去,此时必然已经安然无恙,假以时日,她自会亲自来见殿下,殿下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她不会。”裴渊低低道。 众人皆是一怔。 ──“……你早已经想好了,是么?” ──“是,阿兄,我早已经想好了……” 只见裴渊的脸上,先前的愤怒和执着之色皆已经褪去,黯然的双眸中只余深深的悲伤。 “她已经向我道别。”他喃喃道,“去了便不会再见我。” 众人互相看着,皆不明所以,一时也不出声。 复又坐下。兜兜转转又揭开了旧伤疤,晚云已经放弃了他们的感情。 “若常娘子不愿意,殿下何不放她去呢?” 裴渊没有说话,只握紧了拳头。 公孙显的目光扫过裴渊案上的玉:“常娘子若未死,这玉便是她亲自留下的。信物已毁,恩情已断,常娘子便是下定了决定叫殿下不再去寻,殿下为何视而不见呢?” 裴渊猛然抬眼,布满血丝的眼眶之中,水光浮动。 他向来不逃避问题,但一旦懈怠,总能叫公孙显抓个正着。这话清醒则清醒,却也诛心。 “我并非要困住她。”裴渊道,“我向来允她自由。只是她这番劫难是因我而起,我更不能视而不见。我需得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她究竟是生是死。” “此事,不必殿下亲自去也能探明。”公孙显严肃道,“若今日还等不到殿下入城,太子想必也不会坐以待毙,届时金吾卫倾巢而出,殿下又要错过逃亡的时机。殿下,若常娘子在此处,她会怎么说?” ──“……我想帮阿兄……” ──“……我不想做阿兄的累赘……” 面上一片湿凉,裴渊仰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少顷,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平静而坚定。 “吩咐弟兄们即刻启程回凉州。”他站起身来,声音低哑, 说罢,又看向谢攸宁,“你已经出来许久,快回去,莫叫人生疑。” 谢攸宁环顾四周,得了一声令下,众人已然开始麻利地收拾。他有些许黯淡,同袍远去,他却因家人不得同去,成了被留下的那个。 他心中有愧,总觉得还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于是定了定心神,上前道:“我替九兄去查明真相。左右我如今不得去凉州,只能称病在家避嫌,由我去查最为妥帖。” 裴渊注视着他,目光深深,“此事关系重大,你万事小心,切勿鲁莽。” 谢攸宁颔首。 关内以西,陇右以北,渡过黄河便是河西道地界。 河的这头重兵把守,河的那头也早已经增兵,相互对峙。 形势还算平静,到目前为止,双方各干各的。可各自心头都清楚,要打起来,也是一瞬间。 渡口关停,船只不能往来,商队被困在此处, 渡口边的小镇一时人满为患,驿馆塞不下这么些人,睡大街的不计其数。酒肆更是前所未有地热闹,可谓一桌难求。但饭还是吃的上的,就是不得不端了碗,蹲在门外吃。 能坐在大堂里的自然身份非同寻常。一眼望去,清一色的甲衣,都是奉令来捉拿裴渊的金吾卫。 一个将官呷了一口酒,啐道:“还说那九殿下没有反心,人家人还没过河,工事就早早筑起来了,谁干的?不就是他的部下。人家早谋算过了,风声一旦不对就立马即刻断绝道路,摆开阵势。如今看这模样,我们要打过去也难。等黄河结冰了兴许有些许可能,现在要打我才不想打。” “你还有这点侥幸?”另一人嗤笑道,“人家河西道的军府去年从冬天打到春天,从凉州打到高昌,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冰封算什么,我听说,九殿下那边有十分强劲的床弩,便是射不过河来,弄个半渡而击,谁又能奈何?照我说,朝廷还是赶紧议和吧,自己人打自己人,怪没意思的。” “我说也是。而且,这九殿下到底打不打算过江?半个月了,鬼影也没有,让我白守了那么多时日。有这么逃命的?别是去游山玩水了吧?” 二楼雅间里,裴安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外头的议论,笑了一声。 “太子对付三弟可谓狠绝,但对上九弟还是嫩了些。”他摇头,“三弟也是可惜了,到底空有志向纸上谈兵,太沉不住气,竟折在了太子手上。” 石稽道:“三殿下毕竟不曾像二殿下这般在外历练多年,太子纵然行事愚蠢,也是出生开始就与人争斗的,耳濡目染,怎么没有些机敏?照小人说,三殿下接近太子,自以为找准了时间,可外人看起来甚是刻意。” -- 第490页 确实,裴安晃了晃酒杯。他听闻裴珏和太子走的近时,也甚是错愕。再一联想裴珏的城府,也就知道他安了什么心。 “就是没想到他连殷扬都拉拢了。手可真长。”裴安啧啧道,“太子可谓损兵折将,看如今连个给他出主意的人也没有。要抓九弟,怎能到这里来抓?若非提前知情,我还以为是来抓我的呢。” 石稽噗嗤一笑,“太子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按理,九殿下逃亡,确实得尽快赶往凉州,经此渡口也是最快的途径。” “却不是最安全的。”裴安转而问道,“如今他到了何处?” “看手上的消息,九殿下应当计划绕道朔方再折返凉州,算脚程,这几日怕是刚刚推却了八殿下的盛情款待。”石稽叹道,“九殿下果然是果决之人,常娘子出了那样的事,他还走得掉,我以为他要折返东都的。” 第432章 夏至(一百九十二) 裴安喝一口酒:“他走到这一步,许多事已经由不得他。肩上扛着几万守军,几十万百姓的生死,日后多的是难以入眠的日子。他若感情用事,自有人站出来逼着他冷静下来。” “可他就这么算了?” “谁知道呢?”裴安垂眸看着杯中酒,道:“来日方长,一切都尚无定数,但前提是他得活下去。” 石稽却嗤笑一声:“他若是能平安回到凉州,哪有活不下去的道理?太子先丢了三殿下这臂膀,又失了常娘子这一颗棋子,心中定是恼怒,却又不敢擅自用兵,拿九殿下可谓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小人听闻,最近左仆射家二公子封义的灵堂终于撤下去了。封良曾以丧事唯有待在家中不露面,躲避风头,这灵堂撤下之后,他便也出山了。殿下说,太子这下是要跟圣上认罪,还是去找舅父帮忙?” “你学坏了。”裴安瞥了他一眼。 石稽讪讪。 “姜还是老的辣,左仆射当真硬朗。”说到封良,裴安脸上再无玩笑之色,“不能叫他东山再起。魏州水患的证据,仁济堂那边可送来了?” “送来了,不过卷宗内容庞杂,殿下怕是一时看不明白。我已令人摘录,明日整理好了呈来给殿下。” 裴安轻轻颔首:“虽暂时还不能叫封家垮台,至少乘势让他们断几个左膀右臂。还有,仁济堂那头如何了?正是要他们出力的时候。王鸿初还消沉着?” “恐怕是,”石稽回道,“我等已经有好几日未有王掌门的音讯。依着上次的旧消息,王掌门决意闭关三年,为文公守孝,掌门诸事由姜主事暂代。” 裴安不由得蹙眉,“他不该站出来替他师妹伸冤么?这个时候闭什么关?” 石稽道:“据小人打听,常娘子此事确实对王掌门打击很大。渭南那夜,王掌门曾许诺常娘子必定去救她的,但最后落得了这副结局,王掌门愧疚难当,落了一块心病。我上次见了他一面,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一句话问三遍才有反应。让他歇一歇也好,否则皇城司的事若交给他办,怕是要砸。” 这就倒下了?裴安心中有些感慨。 在他眼里,王阳一向坚强冷静,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气,有他父亲王庭的遗风。这等失态,却是难以想象。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知道文谦和常晚云在王阳心中的分量,这两人接连死去,对王阳的打击绝对非同一般。 裴安想了想,叮嘱道:“歇是能歇,但时不时遣人去看看他,别把他给忘了,天晓得他存了什么心思。” 石稽拱手称是。 “那殿下呢?如今三殿下一去,皇城司已无人在京中坐镇,殿下回去也名正言顺,不如以魏州水患结案的名义重回京师?” 裴安却摇摇头:“父皇不会希望我回去,我也不必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时候回去触霉头。想来,父皇还是喜欢过去的我。几年见不上面,只有书信,不易生厌。说真的,我也是那时对父亲还残存有几分感情,如今两看相厌,大可不必。” “可圣上已经病重,也不知日后是个什么光景,纵然他想见二殿下也未必见得上。” “你可别中了父皇那老狐狸的计。”裴安笑了笑,“父皇虽然称病,不理朝政,但太子竟然不知道仁济堂和皇城司的牵扯,便说明父皇仍未将压箱底的暗桩交给太子。想来,他得的不是什么大病,离大限还远得很,装病避嫌也未知。毕竟他前阵子因为文公和常公之事,得罪了一干来求情的老臣,连姑祖母也被他气走,是该收敛了。等风头过了,太子实在撑不住局面,他再出山收拾烂摊子,可谓众望所归。” 裴安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轻松笑道:“更何况,离了京师我才开心,你瞧我如今,整个人都活络起来,面上的褶子也少了一条。” “可殿下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京师的。”石稽却没心思和他玩笑,他惋惜道,“莫非就此作罢?” “急什么?”裴安喝了一口茶,“父皇不是让我去一探西海国么?我正有此意。等让一切步入正轨,我再回来也不迟。” “那届时,西海国的据点殿下意属何人来管?” “我们不是带走了一人么?”裴安意味深长地说,“要与我谋事,可不能只动嘴皮子。” 石稽摇摇头:“殿下果真不能单纯地对人好。” 裴安却不屑道:“单纯的好最为廉价,互惠互利才才能永久。我的用心良苦,总会让人看见。像宇文鄯,如今不是干的风生水起,将交河城也一并拿下了么?可还见曾经寻死觅活的样子?” -- 第491页 “是倒是。”石稽道,“殿下这话,倒叫我想起一事。关中到西域隔着一个河西,必经之路被九殿下掐断了,就算宇文将军给殿下拿下了整个西域,殿下也鞭长莫及。” 裴安放下茶杯,“所以西海国变得更为重要,若西海国归降,一来可打通另一条往西域之路,二来河西将被包围,我进可攻退可守,被动的反倒是九弟。” “若是如此,九殿下也不是吃素的。等他一旦坐稳凉州,必定也不会放过西域,届时,宇文将军又要遇到老熟人了。” 裴安啧啧两声,笑道:“你说外头的局势何其精彩,我何苦在京师和那些无能之辈做口舌之辩?” “殿下英明。”石稽说罢,找跑堂的付了账,又问这里有没有桃花糕。 “客官说笑。”跑堂的说,“桃花是春天才有的,哪里有桃花糕?” 石稽便让他包了些小点心带上。 见裴安面露疑惑,石稽道:“她几日来一句话也未说,唯独问了这桃花糕。” 裴安无奈地摇摇头,抬头看窗外,只见一派萧索的秋色。 确实,离桃花开的日子还远着呢。 他站起身来,道:“热闹看够了,改道,往鄯州去。” “是,殿下。” 第433章 秋归(一) 三年后,佑德十年十二月。 寒冬中的秦淮河上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笙箫莺歌,不绝于耳。 寂静处,石拱桥上,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 走到桥面上,看见水中明亮的月影,“咦”了一句,趴在石拱桥边上,探手去抓。 “郎君小心!”仆从赶来,却听“噗通”一声,那人已经掉入水中。 仆从吓得慌张失措。大呼“救命哪!落水了!” 他的呼声不小,但乐声更盛,许久才有人察觉桥上的动静。 但为时晚矣,那人的身子渐渐沉入水底,没了踪影。 酒客醉酒失足并不少见,可叫人诧异的是,此人落水竟然惊动了江宁刺史府。 好事者悄悄打探,“不知落水之人是谁?” 便有人左右顾盼,而后咬着耳朵回答:“是大郎君。” “哦,原来是大郎君啊,难怪……” 二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 大郎君,便是常年将江宁刺史府当自家后院溜达的那位,江宁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郎君从京师来,姓甚名谁,谁也不清楚。但看刺史对他恭恭敬敬,有求必应,必定非等闲之辈。 事涉这么一位红人,那夜过后,市井里又有了饭后谈资。 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如何落的水。 有人说是那夜格外冷,桥面有冰,他一个不慎滑落了水。 有人说他喝了酒,脚下不稳才落了水。 更有人说起了“小道消息”,说因为大郎君财大气粗,对人颐指气使,不将人放在眼里,遭人记恨,他的死大有蹊跷。 可无论他们如何议论,官府似乎都无暇顾及,只抓紧了找人。 刺史发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府吏只得没日没夜地找。待道大郎君被捞起时,已经是两日后。 府吏得了消息,亲自去捞。 将实尸首起到岸边一看,那脸已经被泡的变了形,但不会错,确实是大郎君。 主事的府吏哀叹,这个情况最是不妙,于是一边赶紧通知刺史,一边让属下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有一人身着灰衣,见此状,匆匆返回仁济堂。 不久,一只信鸽离开江宁,向西飞去。 而江宁府中,长史刚得了消息,神色一变,便直奔刺史的书斋。 “大事不妙,封爽没了!” 刺史的手一抖,狼毫跌落在案上,他下意识地说:“说过多少遍,封爽的名字不能提,只能叫大郎君。封爽早在三年前就被赐了流刑,如今在辽城吃雪渣子,不在江宁。你切莫再说错话。” 长史急道,“刺史,现在谁还有心思计较封大郎该在何处?封爽死了,左仆射的长子死在我们的地盘上!刺史,这可如何是好?” 刺史惊魂未定,“尸首找着了?” “找着了。” “仵作验尸了?” “尚未。”长史道:“只是封家的仆役说,封爽最近对五石散愈发上瘾,那夜更是吃了许多,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拉也拉不住,一个不留神,人便失足掉下了河里。” “不省心的纨绔子弟!”刺史恼道,“他死便死了,只是为何还要连累我,叫我如何跟左仆射交代?” 刺史说的是心里话。他虽然害怕左仆射责罚,倒也松了一口气。这活阎王在他的地界上蹦跶,迟早把他连累透了。换句话说,这一天他不是没想过。但还是难在过封良的那一关。封爽是封良亲自委托给他的,如今如何交代? 长史也想到了同样的事,长叹一声,“封大郎劣迹斑斑,欺压良民,我等替他处处周旋,钱财人情都费了不少,已经仁至义尽。封大郎的日常起居,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左仆射那边都是知道的,他深明大义,想必不会计较的。 刺史却摇摇头,“只是左仆射三年前才痛失次子。后来这大郎封爽又因魏州水患一案被判流刑辽城。他半道将封爽摘出来,送到我这里,就是给了我面子。这封爽已经是左仆射的独苗,不容有失,如今他在我的地界上死了,左仆射就算再深明大义也不会饶了我。” -- 第492页 长史听罢,面露难色,一时也没了主意。 “刺史,无论如何,此事已经瞒不住了。更何况,封大郎前两日豪赌,还欠着刺史的三十万贯钱,若不跟左仆射开口,刺史如何追的回这些钱。” 说了也未必追的回啊。刺史不由得一阵肉疼。 他无奈地叹息:“我那些钱,在他们眼中只怕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没了就没了,哪里有讨要的道理?左仆射不怪罪才好。”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你去草拟一份文书,将封大郎在江宁的过往,拣要紧的列一列,务必要写出我对他仁至义尽。而后,我再修书给左仆射。” “是。” 三日后,陇右道的治所,鄯州。 一个高痩的青年将信从信鸽腿上解下,疾步返回书斋。 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炭盆,烘得人发汗。 他将氅衣解下,细读信上的字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陶兄。”少年推门进来,问道,“我方才见信鸽飞过,可是江宁那头有了消息?” 陶得利将信递给他,道:“封爽死了。” 慕浔一惊,接过信来。读罢,亦是如释重负,笑道:“总算了结一事。只是没想到,那五石散的效用还未用尽,他便自己将自己弄死了。” 陶得利道:“此事封家必定还会追查,还是要让广陵和江宁的人多加小心才是。” 慕浔颔首:“陶兄放心,王公子弟中吃五石散的不在少数,但这东西的买卖向来隐蔽,难以追查。五石散是封爽自己要吃的,只是他买的是独一份的,更容易上瘾,更易产生幻觉,也死的更快。面上看去,封爽都是自作自受,与旁人无干。” 陶得利欣慰地点点头,“见你办事越发沉稳,王掌门想必也安心了。只是你已经年过十七,还未打算回去广陵继承家业么?” ──“她不能回来,我亦不能过去。你和阿言便替我去照顾她吧,有你兄弟二人陪伴,她总会开心些。” 三年前,王阳在祖师堂上的嘱托犹在耳畔。 第434章 秋归(二) 慕浔微微笑了笑,“不回去。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他委托之事才是我的首要。至于慕家,左右有叔父们顾着,死不掉,我过几年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可这里的事情,兴许却不是几年能完结的。”陶得利边说边看向他手中的信,道,“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把这消息告诉她。” 慕浔笑着应下,摘了氅衣,往东市的得月楼去了。 得月楼是鄯州城中少有的南方食肆。这里的厨子从广陵远道而来,做的是地道的江南菜。 这里的东西好吃,装潢精致,要价也不高,故而常年生意不错。主人是个懂得经营的,钱挣到了之后,便将左右的院子都买下来,设成雅间,颇受当地的富贵人士喜爱。名声大了之后,不仅鄯州本地,就连临近郡县的人,想尝一尝江南菜,也愿意山长水远地跑到得月楼来。 正是午膳时候,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的。 掌柜看慕浔风尘仆仆地进来,忙抽了空,递上手炉。 “里面可聊完了?”慕浔边脱下氅衣边问。 “还不曾。”掌柜道,“算了算时辰,主事该喝药了。大公子回来正好,去后厨里取了,顺带送过去。” “知道了。” 慕浔端着药穿过雅间的庭院,转过一处园子,这里还有一处小院。 慕言笑嘻嘻地迎上来:“阿兄怎来了?” 他低头看慕浔手中的汤药,蹙眉道:“怎的又喝?她昨夜熬到清晨了才睡,若能早些歇息,何至于劳累至此?” 慕浔没说什么,让他在外面等着,便入雅间去。 隔着帷幔,慕浔听见她的声音:“天寒地冻的,褔叔还要返乡么?” “我们安国人不惧路途艰难,只怕不能归乡。河西的局势吃紧,双关防着外族人来袭扰,已经关闭。出来一趟不易,我便借道西海国,返乡看一眼。珍宝阁有安夏照看,我又已经多年不回去,趁着腿脚还好,便再走一回。别等走不动了才追悔。” “如此,褔叔若执意,我亦不多阻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褔叔切莫推辞。” “这……小人便谢谢娘子。上回娘子曾问我的人是否途径高昌。小人此去可以绕道高昌,不知娘子什么要帮忙的?” “哦?那是正好。我有一件物什要托人捎去,褔叔若能帮忙,再理想不过。明日我便差人送到驿馆去。”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福禄便起身作辞。 慕浔在外头,见福禄出来,笑着行个礼。寒暄了两句。 福禄如今还打理着珍宝阁,鄯州亦有珍宝阁的分号,因而每年能见上几回。 等他离去,慕浔才撩开幔帐,走入内室。 晚云坐在榻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捏着茶杯在唇边抿了抿。 看着她,慕浔有几分恍惚。 才三年过去,她的言谈气度已经截然不同,沉稳得不似二十岁的女子。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 “有消息了?”她问。 慕浔无奈笑道:“我手里分明拿着药,姑姑怎知我是来送消息的?” 晚云让他落座,道:“药自然是掌柜给你的。若非有消息,你这个时候来做甚?” 慕浔一手递过药,一手按下纸条,道:“姑姑先把药喝了。” -- 第493页 晚云应一声,一手端过药,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直接将纸条拿过来,目光在上面一扫而过。 她眉梢轻抬,问:“这就死了?” 慕浔笑了笑,“看来是老天不痛快,等不到他暴毙的那天。” 晚云莞尔。 她从案边拿起一卷书,从书中抽出一片签。 签上共有十二个名字,下方的十一个已经被划掉。 她执起笔,在最上头封爽的名字上,郑重地画了道杠。 慕浔的目光亦落在那小签上。 上头的十二人是三年前查出来的魏州水患的始作俑者。 他们有的走了各种门道,脱了罪。有的又恰似封爽这般,纵然被判了刑,又想方设法逃脱或减轻了责罚。 而如今,这上头的人死的死,残的残,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我有一事不明。”慕浔问道,“姑姑两年前就知道封大郎未往辽城服刑,为何不想法子捅上朝廷?例如让右仆射知晓,他必定又法子膈应左仆射。” 晚云徐徐将信条叠起,“我对他们不抱希望。他们眼中只有权谋,没有公正。封爽身上背着魏州水患几千人的人命,被判流刑已经是轻罚,但尚能逃脱,过的逍遥自在。就算捅上去又如何?就算再判一次又怎样?他们有的是脱身的方法。” 她依旧记得,两年前知晓封爽人在江宁时,内心何其震惊。 魏州水患那姗姗来迟但来之不易的公道,再一次在强权中成了笑话。 “我不想跟他们玩了,”晚云坦言道,“该偿命的自去偿命,但先前欠下的,无论早晚,一定要还。” “听姑姑所言,似还有后招?”慕浔问。 晚云将书签和纸条一并交给慕浔,道:“并非什么后招,只是将先前未做的事情做了。这些证物一并传给二殿下。并附信给他。江宁府庇护封爽,如今封爽死了,必不敢声张。左仆射想来也是这个念头。但封大公子这样的皇亲国戚,怎能安安静静地死了呢?本该在辽城的人,怎就死在了江宁地界?其中必有阴谋。这篓子就交给二殿下去捅。” 慕浔扬起个笑,拱手应是。 “还有一事。”晚云看着那小签,道:“和二殿下说,我答应的事情已经办到了,烦请他兑现承诺。” 慕浔疑惑问:“是何承诺?” 晚云道:“你就这么写便是。” 晚云叫慕家兄弟一道用了午膳,戴上羃离,便要离去。 经过大堂的时候,她忽听到一桌食客在说仁济堂。 “听闻仁济堂在益州的分号关门了?如此一来,仁济堂在剑南道岂不没了生意?这仁济堂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晚云顿住脚步,转头看去,那桌食客的打扮,一般就是到这附近收药材的药商。 “姑姑,马车备好了。”慕浔走过来说。 她抬手打住,只静立听着。 第435章 秋归(三) 只听另一人道:“还能为了什么?说来也是邪性。三年前,仁济堂大事不断。先是京师分号被一把火烧光,仁济堂上下跟封家到圣前闹了一场,然后,文谦突然离世。文谦可是仁济堂的主心骨顶梁柱,他走了,就什么都完了。他的徒弟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杀死了三皇子。圣上仁德,念着文谦的旧情,看那徒儿以命换命,便不再追究。但旧情终有到头的时候,那年的和市,仁济堂为谢圣恩,将京师分号的老本一捐而空,原本举步维艰的京师分号彻底关停,早已焚毁的铺子也无需重建,经验丰富的掌柜和大夫直接被老对手尚善堂全都招了过去。” “尚善堂?”那人无奈地笑道:“若文谦知道了,怕是要气活过来。” “更气的还有!一年后,尚善堂的新医馆竟在仁济堂的旧址上起了起来,听闻连图纸用都是仁济堂的,半个钱都没花。唉,这些本与我等无关,只可惜连累了那些个病患。虽说尚善里头就是仁济堂的大夫,但尚善是开给达官贵人的医馆,要价甚高,寻常百姓负担不起,有的索性不看了。要命!” “如此看来,仁济堂的运势就跟尽了一般。你说是否被文公带走了?突然就由盛转衰了。我听闻,原本仁济堂号称五百家分号,现在好似才剩下一百多家了。” “说运势也对,但若要问个究竟,大致是文公钦定的掌门王青州太过年轻,受不起挫折,撑不起场子。三年前事发之时,王青州说是闭关守孝,但也有人说那不过是托辞。这人已经废了,成日缠绵酒舍,靠饮酒度日,有一回还因喝过了,摔断了腿。听闻仁济堂门人已经不认这掌门了。反正代掌门姜吾道说起他是没有半句好话。” “可那王青州年少成名,当年可是东都的名人哪!” “谁知道,兴许就是成名太早,才受不起挫折。” 二人说道此处,皆是唏嘘。 “话说回来,三年前的那桩命案,三皇子真是文谦的弟子杀的?圣上这也太宽仁了些。” “呵呵,话是这么说,谁知是不是?按说,杀死皇子,哪朝哪代也是诛九族的重罪,哪里有一命换一命的道理……” “诸位客官。”这时,一个伙计过来赔着笑道,“小店小本生意,还请客官们低声些,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食客们回神来,左右顾盼一阵,随即转而说起别的。 -- 第494页 上马车的时候,慕浔打起帘子,扶她上去,道:“那些闲人的言语,姑姑别往心里去。” “有甚可往心里去。”晚云不以为意,道,“师兄如今怎么说?三年过去了,还打算继续守孝么?” “不守了。”慕浔道:“师父要做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再守下去怕二殿下那头会起疑。” 晚云微微蹙眉:“早前他为了不让人起疑,三天两头跑到酒肆里发疯,才把自己的腿给摔了。面子丢成这样,日后怕是难以服众。” “姑姑不必担心,师父自有对策。” 晚云看向他,意味深长:“你如今说话越发像你师父了。” “是么?”慕浔讪了讪,“像师父不好么?他那般有能耐,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我却盼着你不必如此。师兄那样,都是被逼的。”晚云平静道,“师兄年少时也有贪玩厌学的时候,只是后来身上责任越发沉重,孩童心性都被磨平了。” “姑姑,师父纵然辛苦,却是是心甘情愿的。三年前姑姑佯死,师父为叫朝廷相信姑姑死了,亲自在师公的墓旁像模像样地挖了姑姑的墓,给姑姑葬了衣冠。他什么都做到十分,连脸上的悲痛之色亦是真切。师母说,师父其实是真的自责,总觉得是他无能才让姑姑从此不能见光。若有朝一日,姑姑能够堂堂正正回去,师父纵然再辛苦千万倍也甘之如饴。” 晚云听着,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沉默了一会,问道:“师兄既要出关,如此大事,堂里可有甚表示?” “我看承叔信上说,最近各分号主事正在入总堂交账,等人齐了,由姜师公领头拜见掌门,一起吃个饭,就算过礼了。”慕浔答道,“姑姑晓得的,师父不在乎那些排场。” “不是什么讲究排场,师兄是掌门,他出关了,将来堂里的大小事就要重新由他掌握,那些主事和掌柜的办事章程也要跟着变。须得有个场合宣告一番,让所有人心里有数才是。”晚云道,“我看,这事该办得喜庆些,场子热络了,掏心窝的话才说的开。明日趁着褔叔未走,让他给你介绍些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再写信给云和堂的亲家公让他找益州的,广陵那边的戏班子你来找。到时候,就将戏台搭在外面大街上,唱个三天三夜。” 慕浔讶然,不由笑道:“如此,师父这出关的排场可就大了,只怕要将东都闹得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才好。”晚云道,“外头越是传仁济堂不行,仁济堂就越要弄出些动静来,否则老主顾们怎能安心。” 慕浔颔首道:“我立刻写信告诉师父。” “不必告诉他。”晚云道,“师兄如今心思重,若跟他说,他必定有诸多顾虑。此事,你可自行去办,他若问起,就说这是我的主意。” 慕浔笑着称是,道:“这三年来,堂里人心惶惶,是该去去晦气。还是姑姑心细,想到了这些,师父得知了定然欣慰。” 晚云淡淡笑了笑。仁济堂的重担都压在王阳身上,而她蛰伏在这偏远之地,能为王阳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你且去办吧,过一会我便去医堂。你替我传话给得利,有事明日再议,今日不必来寻我。” 慕浔知道她要做什么,大约又是一夜不眠。 只是他知道那是她心头的执念,说了也无用。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应道:“是。” 第436章 秋归(四) 次日,慕浔和慕言去寻去医堂见了晚云,又转而去了福禄的下榻处。 兄弟二人将一小瓶药汁交到他的手上,托他带给尚在高昌的宇文鄯。 装药汁的小瓶子只有巴掌大,装它的盒子却有两尺见方,里面塞满了废纸和绵絮,包裹得甚是严实。 “姑姑说,这药汁得来不宜,是她三年来的心血,仅此一瓶,福掌柜务必慎之又慎,切勿失了。到了高昌后,也请福掌柜假以他人之手,务必亲自交给宇文将军。”慕浔说罢,又递给他一封信,道,“这是姑姑的亲笔信,宇文将军一看便知。” 福禄困惑道,“这般慎重,莫非是救命的神药?” “确实是救命药,不过能救的人只有一个,别人用了也无效。” 福禄听得这话,知道是个不宜打听的秘密,应下:“小人明白。” 慕浔又问:“褔叔此去,不知能否在年节前到达高昌?” “若路上无大风雪,我加紧些脚程,应该无碍。这东西莫非颇是紧急?” 慕浔想了想,道:“还是稳妥为上,只要东西到了高昌,宇文将军自有办法。不过褔叔若赶上,最好元月初二前抵达高昌。” 福禄听着,有些咋舌。这日子竟是定得死死的,迟一天也不行。 “烦郎君转告娘子,”福禄道,“我定然会在年节前就交到宇文将军手上。” 慕浔一礼:“有劳福掌柜。” 兄弟二人与福禄寒暄一番,又询问了西域的杂耍艺人,便打道回府。 二人尚未用早膳,便在街上寻了个食肆坐下。 慕言闷闷不乐地啃着饼,问:“阿兄方才交给福掌柜的药,可是九殿下的?” 慕浔不置可否,反问:“你怎知?” 慕言道:“阿兄说那药是姑姑三年的心血,除了九殿下的药,还能有谁的?” “九殿下的又怎么了?”慕浔笑笑,“你幼时就惧怕九殿下,如今还怕?” -- 第495页 “我才不怕。”慕言不由得挺起胸膛,“只是我不爽快。姑姑为了这药方,成日不眠不休的。她夜里总把自己关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慕浔淡淡地说:“姑姑也无法,她平日要操心许多事,只有夜里才有工夫做些私活。” “阿兄也不爽快吧?”慕言觑了他的脸色问道:“照我说,九殿下还真是阴魂不散。姑姑已经和他分开那么些时间了,却依旧还要为他的事情操劳,可他一点也不知。” “姑姑名义上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又如何能知晓这些。” 说到这里,慕言更是不快。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阿兄说,九殿下当真以为姑姑死了么?” 慕浔看着慕言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好笑。 他这弟弟,虽然才十一岁,心思却远超一般的孩童。这些年他跟着晚云,别的没学到,鬼主意倒是不少。 “怎讲?”慕浔问。 慕言皱着眉头:“姑姑那事以后,师父去找了好几次王师父,张口就问姑姑究竟是生是死。就凭着师父和九殿下的关系,阿兄说九殿下是否也并不确定姑姑师生是死?可他这么久了也不闻不问,假装姑姑已经死了,是否已经把姑姑忘了……” 话没说完,慕言被慕浔瞪了一眼。 “你从何处听来这些话?莫不是有人对你嚼了舌根?”他问。 “这些事除了你我,还要谁知道。”慕言小嘴撅得高高,“姑姑每日过得这般辛苦,不必别人说我也看得出来。” “阿言,”慕浔严肃地说:“你要记住,无论九殿下如何以为,只要他不过问,对姑姑就是好事。至于谢将军那头,你过几日要前去京师拜年,务必记住我的叮嘱,不能说漏了嘴。” 慕言听罢,小脸上的神色更是凄凉。“阿兄,我骗师父骗的好累。师父每每说起姑姑,总是愧疚难当,说当日未倾力相救,害姑姑走上了绝路。说罢以后,必定以泪洗面,堪比大街上的弃妇。阿兄,师父好可怜哪!” 慕浔想了想谢攸宁的样子,想笑又觉得不妥,脸板得更紧:“哪里学来的胡言乱语,你如今待着京师的时日不多,回到京师之后,还是抓紧向谢将军学习武艺才是,切勿懈怠了。” “知道了。”慕言想了想,又问,“对了,方才阿兄说,要福掌柜将九殿下的药在元月初二前带到高昌,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莫非九殿下那日要到高昌?” “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只是那天要开窖,取一坛酒。” “酒?”慕言更是不解。 “姑姑的药要以酒调和。正巧佑德七年时,姑姑被劫往高昌,曾在九殿下的院子里埋下一坛酒,元月初二,正巧便是开窖的日子。届时,那酒要送往凉州给九殿下,姑姑的药便正好能调入酒里,一道给他。如此一来,这药既能送到九殿下手上,又不会将姑姑暴露,乃一举两得。” 慕言错愕不已:“可那酒在高昌,路途可比这里去京城还远。若是送不成呢?又或是中途洒了呢?” “姑姑曾与宇文将军招呼,他会想办法促成此事。”慕浔道,“关键如今河西戒严,姑姑的药莫说要送到九殿下手上,就是要靠近都督府也十分困难。思来想去,还是这法子最为妥帖。” “姑姑可太不容易了。”慕言忧愁道,“若这药送去,药到病除,姑姑就真的没有理由再惦记九殿下了吧?” 慕浔不答话,只看看他碗里:“吃饱了么?吃饱了便随我去逛一逛,给你二位师父挑些礼物。” 新年将至,天空飘起雪。 慕言带着一大车的礼品,前往京师和东都,依次向谢攸宁和王阳两位师父拜年。慕浔送罢他出城之后,便赶紧返回宅中。 宅中依旧忙碌。 陇右道和西海国的战事从未停歇,越是到新年,战事越是紧绷。 鄯州作为陇右道治所,乃军机重地。 各方的信报经由暗桩传递,源源不断地送到晚云手中,由她一一甄别,择选出要紧的,再汇写奏报发往京师。 今日,一个消息引起了晚云的主意。 第437章 秋归(五) 鄯州刺史陈祚频频传唤郎中,似乎出了岔子。 陈祚自上任以来,已经与西海国对峙了十年,虽然经验丰富,但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 晚云曾扮作寻常医堂弟子,在刺史府来请医的时候跟去探视。他显然已经重病在身,不宜再奔波。寒冬最是不饶人,他随时可能顶不过去,一旦真的不好了,对战局颇有影响。 消息传入京师,她等了几日,没等到回复,却等来了一个人。 那人拱手笑道:“娘子,别来无恙。” 晚云也笑笑:“石兄,别来无恙。” 三年前,裴安安排晚云假死,石稽将晚云送到了鄯州来。从那时到现在,晚云打交道最多的人就是石稽,相处还算和气。 当夜,晚云在得月楼后院里摆了一桌菜,为石稽接风。 石稽尝了一口,赞叹不已。 “娘子的日子似乎过得愈发有声有色了,叫石某好生艳羡。”他笑道。 “要打探消息,食肆这等人多口杂的地方最是便宜。要吸引那些达官贵人前来,无论装潢、菜色还是眼色,皆缺一不可。”晚云道。“再说了,我得了二殿下许多照顾,不过得有声有色些,岂非枉费了许多心血。” -- 第496页 石稽听出了这话里对裴安的嘲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三年来,裴安为晚云庇护,晚云则为裴安做事,竟是配合无间,让石稽都感到奇妙。 从前,他对晚云的本事颇有些疑虑,加上她跟裴渊的关系,放不下心来。但裴安却全无芥蒂,就这么顶着杀头的风险将晚云救出来,委以重任。而事到如今,石稽不得不承认,裴安虽然一身毛病,但看人的眼光奇准无比。 “殿下上次来,对着得月楼也是称赞不已。”石稽道。 “怕是不止吧。”晚云道,“他这也挑剔那也挑剔,还说要将这得月楼仿殿宇来装潢,听的人全无胃口。” 石稽不由笑道:“怕是只有娘子才敢这么说殿下。” “殿下想必对我意见颇多。” “就算多,可殿下还是颇为赏识娘子。” 石稽说罢,从行礼里掏出一个小锦囊:“这是郎君答应给娘子。” 晚云将那锦囊放在手中,掂了掂。 她知道那是什么,道:“没想到竟有如此分量。” “娘子用三年求来的东西,怎会没有分量?” 晚云莞尔,将囊中之物倒出来,一枚羊脂玉印现于掌心。 石稽贴心地从案上取来印泥和白纸,晚云就着在纸上轻轻一盖,上面印出四个字──“皇城司副。” 于是便听石稽拜道:“在下拜见副司主。” 晚云看着纸上的四字,目光平静。 “石兄不必多礼。”晚云将他虚扶一把,道,“只是凭我这已死之身,二殿下是如何替我求到这副司之位?” 石稽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娘子想得不错,这身份之事,不得不委屈娘子。” 晚云打开那帛书,上头是皇城司副司的任命状。 状上写明了担任副司的事一个叫佑安的人。裴安竟是用一个假名,替她从皇帝那里要到了这副司主之位。 她忽觉好笑:“圣上可知,这佑安究竟何人?” “自然不知。”石稽笑道,“但无碍,皇城司上下本就是隐姓埋名,圣上本来就不认识任何人。但娘子这些年在鄯州的经营有目共睹。娘子让信道畅通,暗桩深入,信报源源不断,这副司主之位,娘子可谓实至名归。” 晚云的唇角弯了弯:“可光做这么远远不够。更叫二殿下称心的,想必还是收拾了封爽一干人吧。” “娘子怎么想都好,总之二殿下得到了二殿下想要的,娘子亦然,岂不是皆大欢喜?” 晚云看着那帛书,淡笑:“是啊,皆大欢喜。这年头竟然还有值得高兴之事。” 石稽不置可否,只道:“凭娘子的智慧,迟早能找到出路。说个题外话,娘子可知佑安二字的来头?” 晚云道:“不知。”。 “这亦是二殿下要在下转告娘子的。”石稽道,“文公逝世的前一年,二殿下曾与他把盏饮酒。文公那时想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喝至酒酣之时,竟聊起了人生的遗憾。文公说娘子喜欢照顾人,若是再要个女儿给娘子当妹妹兴许不错。若是再有个女儿,必定养在身边,再不见她乱跑,每日求着老天保佑她平平安安就是。文公还煞有介事地问殿下,文佑安这名字如何。二殿下那时觉得文公有趣,一直记到了如今。想着让娘子继承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晚云的目光动了动,又看向那帛书,心中却是怅然。 确实合适。 常晚云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文谦的女儿佑安。只是文谦大概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期望中的名字,也仍然离不开皇城司。,“如此,替我谢谢二殿下。”晚云道。 石稽颔首:“石某此次前来,还为另一件事。娘子前些日子曾传信说陈刺史身子不大爽利,此事圣上也早有顾虑,估计年后就会有新刺史到任。” “如此甚好,不知定下了何人?” “尚未确定,圣上仍犹豫不决。”石稽回道,“娘子知道的,陇右靠近河西,九殿下又在诸位将领中威望甚高,新的刺史需得骁勇善战,又不能和九殿下走的太近,可选之人很少。” 晚云的目光冷冷:“九殿下奔走河西三年,从未向中原和陇右挑衅,亦从未踏出河西一步。圣上还不能承认自己污蔑了九殿下么?” “我等不好揣测圣意。”石稽道,“不过娘子以为,九殿下真的会就此止步么?依在下浅见,他不过休养生息,等待一个时机罢了。” 晚云不置可否,“关于这个时机,石兄可有消息?” 石稽摇摇头:“九殿下那边太安静,这边和西海国日日磨刀霍霍,他那里却什么举动也没有,连二殿下都有些许不安。等年后,他想找宇文将军和娘子一道商议,届时兴许会一道来鄯州。” “宇文鄯要回来?”晚云有些诧异。 “哦,忘了说了,圣上此次任命了两位副司,一位是娘子,另一位则是宇文将军。” 晚云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当真有趣,皇城司的二位副司,竟都是已死之人。圣上若知晓,恐怕要震怒了。” 石稽含笑道:“娘子也知道,殿下惯常作妖。” 晚云将帛书收起,没说话。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裴安这妖做的,可当真痛快。 第438章 秋归(六) 夜里,晚云将副司主的任命告知陶得利。 -- 第497页 他面露惊喜,亦对晚云深深一拜,道:“我还以为,仁济堂弟子不入仕途,娘子必定不屑皇城司的官职。” “这官职不是给我的,是给佑安的,我不过代劳。”晚云道,“仁济堂弟子仍然无人在仕途之中。” 陶得利笑了笑:“可若放在从前,娘子定是连这样也不愿意的。” 说起此事,晚云稍稍敛起笑意。 “是啊,”她说,“说来可笑,此事还是三殿下的功劳。” 陶得利的脸色僵了僵,“三殿下?” 晚云颔首:“渭南那夜,他曾以高官诱师兄合作。他说师父和师兄都是榆木疙瘩,因为厌恶朝堂而宁愿放弃权利,累得整个仁济堂屡受欺压。而师父纵然功成名就,但因为手中无权,才不得一次又一次地出卖脸面和交情,最后落得卖无可卖的下场。话说的难听,可我却听进去了。得利,仁济堂要摆脱出去,就要变通,这趟浑水,由我这已死之人去趟,再合适不过。” 陶得利听罢,亦是默然。少顷,他长叹一口气:“文公若在天有灵,必定会以娘子为傲。” 晚云想起文谦临终前看着自己的目光,只觉心中苦涩:“但愿吧。” 陶得利转而笑了:“今日终归是高兴事。这下好了,娘子有了这副司的名义,便不只是传传信,打打下手,更能号令皇城司的暗桩,大大方方地施展拳脚了。” 而晚云却并未高兴,她道:“我虽能号令,但接我号令的却是仁济堂的门人。我这一声下去,又要支着他们为皇城司卖命,我心有不忍。” 陶得利怔了怔:“娘子,暗桩本就把姓名交给皇城司了,娘子何必……” 晚云却摇摇头,“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从京师初到鄯州时,我对你说的话。” 陶得利怔了怔。 三年前的许多变故,最终让仁济堂京师分号灰飞烟灭。堂中掌柜、跑堂散落四处,有的回到东都总堂,有的去了尚善堂。而一些暗桩则在姜吾道的命令下,来到了鄯州。 他们向来奉令行事,不问因果,也不知将要见何人。 来到鄯州才知,要见的人竟是早就命丧火海的晚云。 他仍记得那时的晚云身形消瘦,神色疲惫,双眸更是明亮。 ──“陶兄可曾想过,将来有朝一日,你不做暗桩了,想做什么?” 陶得利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道:“小人早已卖身给皇城司,是名录上的死士。娘子所言不敢妄想。” 晚云却道:“想想罢了,有何不可。” 真要想,倒也未尝不可。陶德利与晚云也算相熟,知根知底,便敞开道:“在下替姜主事掌管香坊,擅制香,也爱制香,若不为暗桩,便想同那庐崖山人一般,用一生研制绝密的香方。” 当时,晚云听了这话,露出一丝笑:“待我还你自由之日,你便当我香坊的坊主,可好?” 好是好,可陶得利是个实际的人,他深知此事何其难也,不敢将它放在心上。 怕自己真的相信了,日后便难以继续过这无穷无尽的命悬一线的日子。 而如今晚云复又提起,他心生诧异:“娘子说的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晚云道:“我那时并未告诉你,师父的遗愿便是要师兄保全仁济堂的门人,我和师兄必定不遗余力地完成。但前提是你们得活着,若你们悉数葬送了性命,谈何保全?” 陶得利听罢,只觉得心头一暖,终归是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的,甚至费尽心思地想让他们活着,他从未想过真的还有这一天。 他忍不住问:“娘子可有成算?” 晚云却没有听他说,只道“我琢磨着,仁济堂和皇城司,是时候分开了。皇城司的事该交给皇城司的人去办,而你们,想当郎中的当郎中,想制香的去制香,我和师兄自会给你们争来一席之地。” 陶得利诧异地看向她:“娘子说的分开,是何意?” 晚云思忖片刻:“便是重新招募暗桩,替皇城司组建一队人马,听令于司主和副司,但吃的也是朝廷的粮饷。皇城司如今已经是个正经的官署,可一眼望去只有衙门前的石狮子和护门,诸事还要由几个郎中兼着中转,委实可笑。” 此话倒是大大出乎陶得利的意料。 “在下以为娘子恨透了皇城司,能不做事就不会做,不想娘子如此为它考虑。” “我并非替其考虑,而是为了让仁济堂更好地撤离。”晚云道,“仁济堂和皇城司之所以纠葛如此深重,一大原因,是师父和圣上的恩怨。如今由我们和二殿下接手,这个结便有了开解的机会,其实将皇城司和仁济堂分开,才是对各自真的好。” “愿闻其详。”陶得利道。” 晚云道:“昔日圣上征战四方,十分看重细作的用处,为了掩护细作信道,才培养出暗桩来,藏身于仁济堂之中。故而仁济堂的暗桩,如你这般,既是细作也是郎中。但今日不同于往昔,此法并非长久之计,用到今日已然弊大于利。仁济堂归根结底是行医之所,要调教暗桩本就是文不对题,早年出了何田这样的人物是运气,而非必然。再者,如今已非战时,光明正大查案抓人才能树立威信,章程上也更简单,再用仁济堂的人去办事显然已经不合时宜。” 陶得利道:“自是这个道理。可圣上得天下已经十几年,他要想这么做,早就做了,何必一直留着暗桩,跟仁济堂纠缠不清?” -- 第498页 “圣上有圣上的行事之法,一件东西用得趁手,便无人会想着丢弃。”晚云道,“再者留着仁济堂,皇城司做事便可大大简省,要养活的人,不过只有二殿下和官署里的一干闲人。换句话说,皇城司是仁济堂养着的。陶兄当暗桩许久,应当知道这些暗地运作的事,花费才是最大。” 陶德利笑道:“娘子的意思是,日后要将仁济堂的暗桩交给朝廷去养,无异于给铁公鸡拔毛,若我是圣上,我也不会愿意。” 晚云也笑了笑,神色却变得严肃:“我等已经仁至义尽,后面的事情便由不得他们了。此事你不必忧心。跟你说此事,是有事托你去办。” “娘子请说。” 第439章 秋归(七) 晚云徐徐道:“早年何田在河西招揽暗桩时,是从流民和战场上退下的伤患中招募的,我想请你效仿此法,先招一百人,安置在陇右。” 陶得利未想到她连下一步怎么做都想好了,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他思忖片刻,道:“术业有专攻,在下早听闻何主事的奇事,恐怕不能做到何主事那般老道。娘子若急于成事。不若将何主事请来,让他亲自招募和训练?” 晚云道:“我自然也曾想过,但河西已经四处封锁。九殿下的治下,我是知道的,要前往瓜州将何主事带出来,只怕十分困难。再者,何主事只听令与方师伯,而师伯如今被困在凉州,凉州又是河西道的治所,必定重兵把守。若要找师伯,只怕多方联络不仅费事,还容易被人察觉。” 陶得利听得这话,不由看了看晚云。 平日里,她很少提到裴渊,他也尽量不谈。而如今晚云随口提到,神色平静,仿佛那是个路人,谁还能想起他们曾经还有婚约。 他收起一闪而过的诧异,回道:“娘子不必忧心,河西何其大,九殿下再是能耐,也不能似铜墙铁壁一般把整个河西封起来。我等出入其中自有办法,想带出一人并不难。至于方主事那边,何必再派人去联络?在下以为,娘子为皇城司副司,直接召唤何主事前来,并无不妥。” 晚云了然,看了看案上的帛书,颔首道:“没想到此物这么快就有了用处。” 陶得利笑道:“故而二殿下确实是送了娘子一份厚礼。” 晚云不置可否。 次日清晨,陶得利便启程往瓜州。 出发前,晚云委托他另一件事:“让弟兄们替我打探一个人的下落。” “何人?” “此人名唤尤卢,是已故西海王的第五子,当今西海王的幼弟,三年前听闻已经被软禁起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 陶得利想了想,道:“此人的名字好生熟悉。” 晚云道:“你在京师分号时常替姜师叔整理信报,想必见过这名字。佑德六年,宇文鄯叛逃西戎,便是他当副手相助。他曾在前朝当质子,有个汉人名字,唤做姚火生。” 皇城司副司主佑安的名字传遍了朝野。 闻者无不一头雾水。堂堂从四品,若非公卿王侯,好歹是个活跃在朝堂的熟面孔。可四下询问,竟发现无人知晓这佑安是何方人士,也无人见过。 甚至有人光凭着一个“安”字猜测,“莫非是二殿下的私生子?” 裴安听罢,“呸”了一声:“我风华正茂,未到而立之年,哪来这么大的儿子?” 石稽给他披上氅衣,笑道:“今日是元日,二殿下正好三十。” 裴安幽幽地白了他一眼,扔了氅衣坐下。 石稽笑嘻嘻地说:“今日宫中大宴,殿下是时候入宫了。” “不去不去。”裴安恼道,“那等宴席,论吃的,菜都是两三年日前备下的,只表面好看,其实味同嚼蜡,比小云儿的得月楼也比不上。论谈资,不过是听皇祖母乱点鸳鸯谱,没个靠谱的,不去也罢。” 石稽自是知道裴安怕的不是那什么鸳鸯谱,而是烦被那些红眼怪追着问佑安是何许人也。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想起晚云。如果她知道裴安这些日子被此事扰得不胜其烦,定然会幸灾乐祸。 皇城司副司的任命在京城中引起的各种猜测,自然也瞒不过晚云的耳朵。 “其实何止京中这些人,”慕浔对晚云道,“我得了师父从洛阳传来的消息,我们自己人也不知佑安是何人。为此,师父不得不亲自下令,告知各路暗桩,副司之命如掌门令,不得违抗。” 晚云笑了笑,问:“你师父近来如何了?” “他心情不错。”慕浔道,“他说姑姑请的杂耍班子惊动了整个洛阳城,仁济堂四周被围的水泄不通。还说姑姑要下回给他惊喜,务必提前知会他一声,他好事先抽身离开。” 三年不见,居然会装客气了。晚云心里嘁一声,当年明明是个什么什么热闹都敢凑的。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城里的戏班子们正挨个到大户里来唱戏贺年讨彩头,锣鼓吹打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晚云抬头看窗外,她这里连过年也没有清闲的时候。 只是今日日头正旺,天色被衬得湛蓝,有几分开春的意味。 她正想唤慕浔一道出去打马,忽而心生怪异,转而问:“今日州府那边怎么如此安静?前两日陈祚不是强撑着领一千人人去了石堡城劳军么?没消息?” 听晚云这么一问,慕浔也甚是怪异:“兴许因为陶兄不在,暗桩的消息搁置了,我去问问他的人。” -- 第499页 一阵冷风随着推开的门吹进屋里,晚云打了个机灵。 天寒地冻的,她多少担心陈祚的身子。 新刺史尚未到来,大过年的,若是他撑不住,局势便要有变。 慕浔很快回来,道:“确实没有消息,当值的赵叔说今日刺史府也异常安静,不见城外的信使返回。他们猜兴许那营中的人见陈祚亲自劳军,喝得高兴,歇息两日也是寻常。” 晚云蹙起眉头:“可如今正是战事,不比寻常,须得速速弄清才是。” 慕浔随即道:“我派人去石堡城走一趟?” 晚云想了想,摇头:“我亲自。你带上药箱,另外让老赵点五个人随我等同去。” 石堡城是鄯州的边哨,和西海国人往来争夺,交替多年。 如今这城池是佑德九年夺回来的,为守住这座前哨,陈祚曾将城池加固,另置振武军九千人镇守。只是年节当前,又是寒冬,陈祚便令这九千人分批轮值,因而当下,城中尚余四千人。 粗粗算下来,石堡城两年未丢,已经是历年交战中坚守时间最长的一回。 边疆的战争就是你来我来,打打闹闹,永远没有停歇之日。而镇守这里的将士亦不得不忍受这大伤小伤不断,又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 晚云目睹了他和将士的坚守,明白了镇守边关之不易,更叫她对这位长者肃然起敬。 第440章 秋归(八) 她当下决定亲自跑这一趟,既是担心边关的战事,又多少有几分私心。 她希望他活着。 良臣忠义之士不该就此命丧沙场,那污浊的朝堂上需要许多这样的人。 晚云想着,令诸人当下出发。 此去石堡城需两日,中间经宏城,可落脚。 幸而出发的早,到宏城时堪堪天黑。 随行的赵沥召集宏城的暗桩打探消息,回来后,神色有几分不安。 “石堡城没有消息传回,也没有往来的人影,小人恐有不测,已经遣人连夜出城去打探消息。若无意外,明日下午就能回来,娘子是否原地等候?” “无碍,既然已经遣人前去,我等明日上路后必定能遇上,尚有应变的时间。”晚云道:“我们在宏城还有多少人手?” “尚有十三人。” “明日悉数带上。” “是。” 未料次日竟下起了小雪。 晚云一行人摸着黑在风雪中上路,几乎看不到路,幸而暗桩们都是潜行的高手,就算这等时候也全然不会迷路。 行至晌午,便看见有人远远地骑马行近。 晚云有一阵恍惚,忽而想起从前,她听从裴渊的吩咐从阳关逃离,在荒野中奔走许久,在半道上遇到一个将死的斥候……她将思绪抛开,赶紧打马上去。 那人赶紧勒停快马。见是她,气喘吁吁地说:“启禀娘子,石堡城被围!”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纷纷看向晚云。 “娘子,是否回去搬救兵?”赵沥问。 晚云皱眉,定了定心神,问道:“你且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掀开氅衣的风兜,喘息片刻才道:“小人今早天未亮就到了城外,看四周已经被团团围住。少说有两万人。他们五步一岗,看样子连苍蝇也飞不出来。小人在西海国军中有熟人,摸黑找到了他,询问下才知道,西海国人知晓了陈刺史身体不佳,于是想趁其劳军时将他射杀。陈刺史受了伤,杀手被当场捉拿,但西海国人打定了主意要取陈刺史的性命,外头早埋伏了兵马,还派人潜入城中烧了粮草。那大火烧了许久,今日黎明时才救下来。” 果然出事了。 “石堡城只有官兵驻守,竟然还混入了西海国的杀手,想必官军之中也有内应。”晚云道。 赵沥颔首:“如今形势不明,我等若要前往,还是小心为上。” 晚云算了算脚程,问报信的人:“援军来到,最快也要明日,不知陈祚伤势如何?” 那人道:“这便不知了。娘子若急着知道消息,小人再入城去打探打探。” 晚云摇摇头:“你纵然进得去,再要出来亦是难事。如此危险并不值当。” “那我等只能等援军前来?” 晚云举目眺望石堡城的方向,风雪之中,仍然什么也看不见,她道:“我们既然来到,也不可束手束脚,照我安排行事。” 风雪刮得愈发猛烈。 西海国的兵马尚未能攻破石堡城,恰逢这般鬼天气,也只得就地安营扎寨,等风雪过后再作计议。 忽听一声惨叫,营帐中的卫士惊醒,赶紧抽刀而出,只见一个人手上中箭,已然倒地。 “谁!” 他们挥舞着火把。 可四周风雪迷茫,什么也看不见。 将官随即遣了小队人马四处巡逻。 可时不时地,仍然有人不断中箭,让他们的人防不胜防。 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后,将官不敢再分散,赶紧召回手下,聚拢在一处。 而此法却似乎正合敌人之意,风雪之中,一支火箭不知是从何处射来,带着油,落在帐篷上,竟在这风雪之中把帐篷像火把一般点着了。 未几,其他帐篷接二连三地也着起火来,喂马的草料亦不能幸免,睡梦中的人被惊醒,一时间,营中大乱。 正在此时,忽听不远处发出隆隆的声响,未见其形,已现其势。纷沓而至的牲口扬起的雪雾,乘着北风扑面而来,势如千军万马。 -- 第500页 有人大喊了一声:“他们援军打来了!快跑!” 被扰得的西海国人再吃一惊,想要迎敌,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各自的将官。大营里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落荒而逃。 而石堡城城墙上的守军也被这动静惊起,以为西海国人竟要趁着这风雪之夜攻城,紧张不已。可待他们细看,却发现一切诡异得很。 那些西海国人不攻自破,竟是撤走了。 正当守军们又喜又疑,不明所以的时候,城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少年自战场而来,说皇城司副司佑安,要求见陈刺史。 伤病交加的陈祚被副将唤醒,被告知了方才之事,亦惊诧不已。 内忧外困,他本以为自己会断送在了这城中,没想到,竟有这等转机。他不假思索,便让人将那少年带进来。 他虚弱地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问:“你便是佑安?” “晚辈并非佑安。”少年答道,“副司已经在前方等候,晚辈前来,是想带刺史过去。那些西海国人,只不过是我等用计暂时吓走,若他们回过了味,必定会卷土重来,届时刺史再要走就晚了。” 陈祚沉默片刻,摇头:“我不走。” “刺史重病在身,又身负重伤,若得不到妥善医治……” “便会死是么?”陈祚笑了笑,“我这副身子,什么时候死,莫非心里还没数么?我是一方守将,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才算死得其所。你走吧,替我多谢那位副司。” 少年忙道:“不瞒刺史,我等有良医,刺史若妥善修养,还有许多时日。” “公子不必说了。”副将看陈祚已经无力说话,忙劝道,“我等还有四千兵马在这城中,若主将先逃走,将士将何其失望?刺史做不出这种事。” 少年皱眉看向陈祚,只见他闭着眼睛,已经说不出话,昏迷过去。 陈祚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忽而见榻前坐着一个女子,头戴幂篱,正替他施针。 陈祚借着微弱的光端详片刻,声音沙哑地问:“你是佑安,对么?” 第441章 秋归(九) 晚云看了看他,问:“何以见得?” “我虽然老了,但心思还清楚的很。你这番做派,才是皇城司。” 晚云有些诧异,皇城司虽然在朝野名气日增,但仍然神秘。大多数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以为它跟大理寺一样都是负责审案捉人的,能像陈祚这样说出点门道的人着实稀有。 “听刺史所言,似乎和皇城司相熟?”她说。 “相熟说不上,只是这么些年是什么人在我的地盘上走动,又是什么人将我府上的消息禀报圣上,我多少心里头有数。”他看着晚云,“神神秘秘的,神不知鬼不觉,我原以为皇城司的人像细作一般,都挑些其貌不扬的人,以免被人注意。没想到,统领他们的副司主是个女子。” 晚云心想,这陈祚倒也是是个见识广的。 “晚辈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圣上办事。”晚云用场面话敷衍道。 “朝中不少人知道佑安在鄯州,时常打探询问。他们若知道真相,必定恼怒不已。要知道从四品,多少人拼了一辈子也够不上。你想必有许多过人之处……” 话没说完,陈祚忽而觉得一阵酸麻。 晚云正将金针扎下,又快又准,没多久,已经布下好几根。 “若晚辈有丝毫过人之处,便是医术尚可。”晚云道,“刺史的血刚刚止住,重伤未愈,还是好好养神才是。” 陈祚却似乎打算盘根究底,追问:“西海兵马趁风雪之夜偷袭,你是如何得了消息,恰恰在此处赶来?” “没有谁给我消息,此番夜闯孤城,只是看多了西海国战报,从他们的用兵习惯上得来直觉。”晚云道,“刺史亦不必多虑。石堡城只是看似凶险,城中守军伤亡轻微,又有风雪做掩护,其实无碍。西海国人虽来势汹汹,却似刀刃一般,利则易折,所有胜算只在那出其不意的一击。他们昨夜不曾得手,便已是没有了胜算,当下还不撤,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他们粮草不足,刺史只消凭借城墙据守不出,将他们耗着,耗得越久,对我们越是有利。只要拖延过今明二日,待援军抵达,刺史便能带手下全身而退。” 陈祚面露诧异之色:“既然你已经知晓敌我之势,你便替我传唤援军即可,何苦非有入城来呢?” 晚云又刺下一根金针,道:“诚如晚辈方才所言,晚辈医术尚可。晚辈此来,并非是为守城,而是为了刺史的身体。军中不可无将,保住刺史才可稳住大局。” 陈祚不由觉得这人有意思,道:“你既知兵法又晓医术,本事不小。告诉我,你是何来历。” “晚辈不过无名之辈罢了,不足以和刺史说道。”晚云将被子给他盖上,道,“刺史还是歇息吧。” 陈祚还想说话,却觉得困意涌起,没多久,陷入沉睡。 晚云一行人被安置在官署中暂歇。 石堡城只是个边哨,城内并无民房,因而一干人只能挤在一个大屋子里。 赵沥出面替晚云隐瞒身份,说是听闻刺史病重,特地从宏城招来的医家弟子。 陈祚的副将刘宪对他们很是感激,也对晚云照顾有加。令人搜遍了各个屋子,找了好些炭盆来让屋子暖和起来,道:“这里虽然艰苦些,但好歹遮风避雪,诸位先将就一两日,待援军前来,就能走了。” -- 第501页 赵沥笑着道谢,又问他要了一张毛毡,给晚云盖上。 随行之人都是暗桩,行事内敛低调,有外人在时,都默不作声。 直到那副将离去,众人才褪去氅衣,露出头脸,兴高采烈地忆起方才吓走敌军的经历。 “幸好有风雪作掩护,那暗箭放得当真爽快!” “幸而我等消息灵通,熟知这附近的牧民,否则哪里来点火的油,又哪里来虚张声势的牛羊?” “还是你胆大,竟然绕到人家后头去喊‘援军来了’,也不怕人家发现了把你做了?” “嘿嘿,他们越慌张我便越是胆大!他们想必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了,哪里还看得出是真是假……” 赵沥笑吟吟地听他们说,看他们未注意这边,才凑到晚云边上,道:“娘子,这边的战事我们无力掺和。刺史的伤情娘子也看过了,丢下药即可,随军郎中不至于这点事也办不好,明日天一亮还是速速离去才好。” 晚云接过慕浔递来的热水,抿了一口,只道:“来不及了。” 果然,才到后半夜,风雪一停,西海国的军队卷土重来,城外号角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 城外的敌兵为了激怒城里的人,诱他们打开城门,找来会说中原话的,用一口半生不熟的腔调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而城上的军士正有气没处发,听得打嘴仗便不困了,一个个都精神勃发的跑到城头上去,你来我往,竟是骂得欢快。 石堡城不大,晚云在屋子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为了做事方便,这三年来,众人浔都学了些西海话。故而两边的人无论用什么话在骂,他们都能听得懂。 暗桩们听着,都窃窃发笑。晚云看了看慕浔,只见他跟自己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一点不觉脸红。唉,果真是王阳的徒儿,连这点镇定都一模一样。 晚云想到了鄯州城中那些对慕浔暗送秋波的少女们,心里不由叹口气。慕浔今年已经十七,生得俊朗高大,言行举止文质彬彬,正是引人春心荡漾的模样。据她所知,得月楼里就时常有偷偷跑来看他的女子,鬼鬼祟祟的,点一壶茶和一盘瓜子就要占半天的位子,还专挑慕浔在的时候一起来,让掌柜十分不满。 如果她们知道自己这梦中情郎不但一点不单纯憨直,甚至能随口飚出几句骂人的粗话,也不知作何感想。 晚云起身道:“刺史想必醒了,我去去看看他。” “我陪姑姑去。”慕浔也站起身来。 “不必,就在楼上,你眯一会,明日还有得忙碌的。” 第442章 秋归(十) 陈祚的寝院在官署的后院。 刘宪刚刚得了命令,从房中匆匆出来。 见晚云前来,他叮嘱道:“虽然敌人被挡在城外,但偶有流矢飞入,娘子还是莫乱走。” 晚云听城外喧嚣依旧,问:“他们打算攻城么?” 刘宪笑道:“攻城也无妨。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西海贼人不过使了激将法,诈我等出战。只要我等沉住气,守住城墙,等到援军前来,他们便只能败走。” 晚云又问:“刺史这边如何?” 刘宪道:“城中人手不足,刺史的随从也被派去了许多,如今只留下十余人。除了照料刺史,还要去医帐帮忙。” 晚云颔首,道:“医帐想来也甚是忙碌,战事结束前,我留在刺史房中照看便是。” 刘宪大喜,道谢一番,方才离去。 晚云进门的时候,一阵寒风随之灌入。 陈祚咳了两声,睁眼看是她,道:“这些好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晚云不置可否,看他额头上又些发热,于是让守卫取了点冰来,裹在厚厚的巾子里,替他敷上。 冰包的触感并不陌生,晚云忽而想起了裴渊。 当年在玉门关时,裴渊病重,高烧不止,她急得整日整夜睡不着,不知给他换下了多少冰包。 也不知那药送到何处了? 四周的人和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起提起裴渊二字,怕惹她伤心。有时说漏了嘴,即便只是说到河西或凉州二字,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她亦不想给人平添不适,于是关于裴渊的一切,她只能自问自答。 算时日,应该还在路上吧。 “看你如此镇定,想必亲历过战事?”陈祚得了冰敷,似乎恢复了精神,于是和晚云闲聊道。 晚云也不隐瞒,道:“确实经历了些。” “是么?赢了几回?” “全都赢了。” “哦?”陈祚看着她,笑了笑。少顷,他望着帐顶,长叹一声,“九殿下,可惜了。” 晚云一怔,看着陈祚,不由狐疑。 “刺史何以说起九殿下?” “胜负乃兵家常事,胜率能得五成,已是良将。能做到十成全赢的,除了九殿下,天底下还有何人?” 晚云不以为然,道:“如果只是我运气好,碰巧遇上的都赢了呢?刺史又何以断定是九殿下?” “也不过是直觉罢了。陇右和河西本就是唇齿相依。加上西海国和河西道只隔着祁连山,他们亦常受西海国侵扰。过去我等常与九殿下联合抗击,收效颇丰,自是与他熟悉。”陈祚道,“再说,皇城司既然能派你来陇右,那便不会与河西毫无关联。” -- 第502页 这话,让晚云无言以对。 她看了看陈祚,道:“照刺史所言,如今,刺史与九殿下不再联手了?” “并非我等不想,而是时势不许。”陈祚道,“当年明明高歌猛进,后来却变成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各自为政。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打不过去,反倒给了西海国休养生息的时机。” 这些事,晚云也大致也知道。 西海国和河西道只一山之隔,对于河西而言,也是紧要之地。 如果西海国被朝廷拿下,和陇右道、高昌一道夹击,占领河西便犹如囊中探物,对裴渊乃大大的不利。 “刺史觉得,九殿下会对西海国出手么?”晚云问道。 “必定会。” “可九殿下自三年前返回河西后,便不声不响,祁连山各个隘口也并无河西道军府的踪影,他似乎别有所图?” 陈祚摇头:“九殿下是一匹有耐性的狼,他蛰伏在暗处,让你以为无所作为,实则在等一个时机。” 晚云的目光凝住。 她记得年前的时候,和石稽聊起河西的局势,二人也说到了这个问题。 “什么时机?”她问。 “在等圣上按捺不住,要一鼓作气拿下西海国之日。”陈祚平静道,“西海国幅员辽阔,若要攻取,大军必倾巢而出。届时,后方空虚,九殿下一旦挥师南下,即可火速占领陇右道。若时机抓的准,他还可趁着我等正与西海国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回马一击,收割战果。到得那时,陇右道和西海国都会落入他的手心。” “不过么,”说罢,他看向晚云,“反而言之,换做九殿下动了先机,我亦可以此道将其拿下。故而在这个时节,谁沉不住气,谁就自取灭亡。” 晚云倏而恍然大悟。 “故而陈刺史纵然被朝廷诟病,也要在陇右坚守不出,就是为了不让九殿下钻了空档。” “正是。” “这般道理,朝廷莫非不知?” “朝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又怎会不知。”陈祚道,“只不过攻打西海国是圣上的主张,若是谁赞成坚守不出,就要被政敌诟病懦弱投降,无人想惹这一身的腥。我倒是巴不得新刺史早早过来,也好让我不必与九殿下挥戈相向。” 晚云心头冷笑。朝廷中那些人的行事之法,她也早有领教,都不过是在为自己谋划。就是无人敢战,才一个劲地想打鄯州的主意。 “不过如今你来了,我倒是想问一问你。”陈祚道,“皇城司派一个副司来坐镇鄯州,又全力救下我的性命,不知皇城司站在了哪边?” 晚云从容地答道:“圣上站哪边,皇城司就站哪边,刺史不必疑心。” 陈祚哼了一声:“那我与你说这些作甚?落下口实,你回头必定参我一本。” 晚云笑了笑:“我等并非嘴碎之人。再者,刺史的心思,圣上想必早已明了,哪里用得着他人置喙?” 陈祚长叹一声,在榻上艰难地换了个姿势,道:“如今朝中只顾当政,真正会打仗的,老的老走的走,也不知新来的刺史是何方神圣。” 关于新任刺史,裴安一直没有透露新的消息,朝廷似乎尚未有定论。 不过晚云此刻并不关心他们。陈祚既说到了河西道和裴渊,她想多听些消息。虽然陈祚与裴渊是场面上的对头,但听方才所言,此人对裴渊倒是没有什么成见。 第443章 秋归(十一) “刺史如此笃定九殿下动向,想来对九殿下甚是了解。”晚云道,“九殿下遁走河西已有三年,想来这,刺史也没少和九殿下打过交道?” 陈祚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似乎很关心九殿下。你还不曾告诉我,你与九殿下是何关系,何以在他军中参战?” 晚云神色从容,道:“做我们这行的,少不得要从寻常细作干起。当年我女扮男装,扮成营中的随军僮仆,日常在伙房马厩打杂,遇得实在战事吃紧,也要被拉上去顶一顶。说是参战,其实也不过混日子,只是运气好些活了下来罢了。” 陈祚自是不全信,道:“罢了。跟你说又何妨,左右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若要置我于死地,今日也不必来救我。” “刺史英明。” “我与九殿下来往甚少,只在两年前,他曾秘密来过鄯州。” 晚云愣住。 “他来过鄯州?”她问,“是两年前?刺史不曾记错?” “那可是九殿下,我怎会记错?” 晚云面上平静,心中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我那时也在鄯州,此事,却是不知。”她说。 “你那时还并非副司。”陈祚道,“当时是二殿下出面。” 晚云的心沉下,道:“二殿下与刺史一道见九殿下,不知所为何事?” “算是与我私下议和。”陈祚道:“河西和陇右相互挨着,各自的守军抬头不见低头见。若各自都紧绷着,难免起冲突,若闹大了,战事就不可避免了。他有他的要忙,我也有我的要顾,我们便约定,若无上命,不起战事。” 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到裴渊,晚云只觉得心头最软的地方,似乎起了一层涟漪。 “刺史与九殿下私下媾和。”晚云道,“此事若是被圣上知晓了,纵然有理有据,只怕也难逃罪责。” -- 第503页 陈祚却淡然一笑:“有二殿下在,我又何必惧怕。你方才也说,圣上站哪边,皇城司便站哪边,不是么?” 晚云想,能当上这一方大员的,果然都是千年的狐狸。这陈祚面上看着对她颇是信任,事事据实以告,其实不过是早早权衡了利弊罢了。 “刺史所言极是,确实如此。”晚云微笑。 这厢说着话,没多久,外面有人敲门,是侍从送来了汤羹。 陈祚蹙眉道:“我吃不下,送下去吧。” 那侍从却忧心忡忡地劝道,“刺史已经两日未进食,暖暖胃总要好些。” 陈祚招他上前,一边和晚云道:“方才说到哪里了?哦,那人来找了,似乎还去了别的地方,说是要找一个女子。” 晚云微怔。 正要询问是什么女子。却见陈祚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忽而眼眸轻轻一瞥,她心头倏而一动。 “汤羹?”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地站起身来,对那侍从道:“刺史此时不宜吃荤腥,我是郎中,且让我看看是什么羹汤。” 侍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步外的陈祚,将汤羹奉上。 晚云将汤碗接过,朝里面看了看,突然,反手将热汤泼到那人脸上。 那人大叫一声,捂住眼,下意识地抽刀。 可就在这时,他被人猛然扑倒,落地之时,有什么咔哒一声,自己的两条臂膀竟已经错了位,怎么也动不起来。 “别动!” 脖子上一凉,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只见那晚云已经抽了刀,利刃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那人忽而落了下乘,败局已定却心有不甘,只气喘吁吁地怒视着晚云。 晚云随即摘下腰间骨哨,吹了三长一短。未几,前院随即有了响动。 “我还道西海国人为何做那无用功,大雪天的叫什么阵,原来还藏着后手。”晚云冷冷道。 陈祚面沉如水,支撑着坐起来:“是何人指使你来的。” 那人抬着眼睛盯着他,少顷,吐出了三个字:“九殿下。” 晚云的呼吸一窒,怒道:“胡言乱语!” “就是九殿下!”那人扯着嗓子道,“遣我来的是九殿下,和我西海国联合的亦是九殿下!你们要完了,九殿下和我西海国必定会将尔等杀了片甲不留!” 这时,陈祚守在外院的随从已经跑进来,身后跟着慕浔:“姑姑!” 而那人叫的更起劲,似要给更多的人听见。 “杀了他。”陈祚果断令道。 晚云正要阻止,一名卫士却已经将那人拉起来,一刀贯入胸口。 那人倒在血泊里,颤了颤,死了。 “姑姑!”慕浔上前,将晚云打量,“姑姑无事么?” 晚云没说话,只气喘吁吁地看向陈祚。 他咳了两声,神色镇定道:“挑拨离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那刺客的同党,很快被连根拔起。 刘宪禀道:“此番刺客共四人,同伙三人皆悉数落网,按刺史之命,已经斩首。” 陈祚喝了一口药,道:“知道了,贼人狡诈,诸位切莫掉以轻心才是。” 刘宪应下。 他随即冷眼看向被斩杀在地的贼人,道:“既然是他们送来的人,还回去。” 不多时,城头的投石机朝外面,投下三个黑球,西海国人上前看,正是刺客的头颅。 西海国人见诡计不成,便只剩下了强攻一途。领兵之人似乎铁了心要拿下这座小小的城池,箭矢蝗虫一般飞上来,如雨滴砸下。 而城中的人早已习惯,依托着城池坚守不出。 “刺史为何要这么快将那些刺客处死?”刘宪忍不住问道,“何不审问审问,兴许还有别的诡计也未可知。” “审问什么?”陈祚道,“让他们作证,是九殿下要杀我么?” 刘宪不置可否,只压低声问:“刺史为何如此信任九殿下?若他当真……” 陈祚抬手拦道,道:“这等雕虫小技,我见过的还不够多么?你须记住,九殿下纵然要杀我,也不会用这等龌龊的手段。日后的新刺史,未必能辨出其中诡计。你若知晓了,务必阻拦才是。” 刘宪顿了顿,目光犹疑,不久低声回了个:“末将明白。” 说罢,他不由地望了望屋子外,压低声音,“刺史这般果决地杀了那些刺客,莫不是也因为那女子?” 第444章 秋归(十二) 陈祚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日后,在她面前也要小心行事。若日后混战,想在九殿下面前保命,只怕少不得她。多一条后路,总是稳妥些。” 刘宪低声应下。 二人正说着话,晚云从外面匆匆进来。 “西海国的攻势收了。”她说。 刘宪细听,果然,城外安静下来,不由一惊而起:“莫不是他们要攻城了?” 坐在榻上的陈祚笑了笑,“不是攻城。是援军来了,他们再不撤就撤不掉了。” 如陈祚所言,来的确实是援军。 陈祚行动不便,由刘宪出城迎接。晚云不能露面,便藏身在屏风后面。 不久便听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几人意气风发地前来。 只听刘宪边走边笑道:“刺史必定想不到,是何人驰援了。” 另一人答道:“我也没想到,初来乍到便要我动刀子。这刺史不好当啊!” -- 第504页 晚云听这声音,心中一惊。 没多久,只听屋子里有人朗声道:“末将梁平见过刺史!” “怎是你?”陈祚的声音有些诧异。 只听刘宪笑道,“刺史不是日日问新刺史定的是何人?正是梁将军。” 晚云听着陈祚和梁平寒暄,心思沉着下来。 短短三年,白驹过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东西在悄然改变。 朝廷的风云变幻,并没有因为裴渊的出走而变得平静。两名皇子接连死去,裴安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余人等明哲保身,太子虽然仍不受待见,但皇储的地位在明面上已无威胁,局势渐渐明朗。朝廷中,原本持观望想法的人也开始了站队。 梁家就是其中之一。 据晚云所知,梁家的尚善堂之所以能够堂而皇之地将仁济堂京师分号的地盘上吞下,太子功不可没。暗地里的不说,明面上的一条,京师分号的图纸是文谦托了四殿下裴珩去画的。后来那图纸被太子出面要了去,随后,尚善堂的分号便在原地建起来了。 梁家投奔太子,自不是为了区区的尚善堂。而太子虽轻浮暴戾,但并非没有心机的人。他看中梁家,自是图着那将门的招牌。毕竟前番太子亲自领兵的时候吃了大亏,需要得力的帮手。 晚云想,也不知梁平的老上司八殿下裴瑾知晓了,心头是什么滋味。 石堡城既然危机已解,加上梁平突然来到,为了避免麻烦,晚云再无逗留的必要。于是留下药,和随军郎中吩咐了用法,便向陈祚辞行。 陈祚知道些裴安与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梁刺史带来了朝廷的圣旨,待我伤势好些,便返京复命。”陈祚道,“到时在府中摆几桌与故人辞别。副司是我的救命恩人,理应列座在席,但我知道副司不便露面,所以皇城司的帖子就不送了。届时寻个清净地,请副司单独一叙可好?” 晚云笑了笑,“如此甚好。只是刺史寻我只怕是寻不到,等刺史归城,我自会遣人上门相邀。” 陈祚本想借此打探晚云的藏身之处,见她这么说,知道她防备严密,也只得作罢,道:“如此,老夫便静候娘子的消息。” 离开鄯州三日,家中的信报已经堆积如山。 晚云首先打开裴安的亲笔信,里面正正说起梁平来鄯州当刺史的事。 看信封上的标记,是前日送到了。 裴安用的是信鸽,比驿路的加急还快上十倍。而梁平今日就出现在了石堡城,说明梁平早在裴安收到消息之前就动身了。 在信中,裴安告知晚云,陈祚的位子很是重要,新刺史人选,到处有人盯着。皇帝为了确保梁平顺利到任,一直秘而不宣,连裴安都是在梁平快要到任的时候才知晓实情。 晚云看着信,心中不由冷笑。 皇帝重用所有的儿子,但他却从来不会全然信任他们。相反,他最忌惮的,其实就是裴渊和裴安这种出色的儿子,却对太子这样的庸才处处回护。梁家投奔了太子,皇帝显然是看在了眼里,此番对梁平的重用,亦是摆明了态度。 裴安在信中说,皇帝对梁平寄予了厚望,梁平到任之后,定然会有所作为。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一把必定是对西海国用兵,战事将至,要晚云做好准备。 晚云看了两遍,就着蜡烛将信焚毁。 她曾以为鄯州的战事已经算忙碌了,如今看来,清静日子到头了。 若陈祚所料不错,陇右和河西兵戎相见的一天,就在不远。 转着这念头,晚云不由地又想起了裴渊,轻叹一口气。 裴渊当下,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梁平到任的事。他比她更了解时局,只怕在这之前就早已经在备战,等着最坏的事发生。 正思索时,慕浔匆匆进来。 “姑姑。”他说,“鄯州分号遣人来报,说今日有人去滋事。人已经抓了起来,本要去报官,但此人有些来头,便和姑姑知会一声。” “何人?” “梁平将军的妹妹,梁慧。” 晚云眉头轻蹙,很是意外。梁平走马上任,怎么还把梁慧带来了? “她如何滋事?”她问。 “他们说,梁娘子手下的人去抓药,掌柜见药单上写的都是贵重药材,又多又杂,便问那人是否确实要。那人说确实要,一个劲催促,但等抓好了,又说不要了,让众人的白忙一趟。掌柜自然不高兴,质问那人为何故意使坏,那人就闹起来。而后,梁娘子到了堂了,说了些难听的话。” “什么话?” 慕浔犹豫片刻,才道:“梁娘子说仁济堂气数已尽,连客人也伺候不周。她改日就让梁将军把仁济堂关了,改成尚善堂。还说要当这尚善堂的主事。掌柜的一听大怒,当即将人绑了,还和他们的人起了冲突。但梁娘子原本必定以为我们的人不敢动手,带的人并不多,反倒三两下便被制服了。堂里的人也是莽撞,先前凭着意气把人拿了,后来才知道,这竟是刺史的妹妹。掌柜慌了神,便来报信,说梁娘子和几个手下都关在后院里,如何是好?” 晚云的脸色阴沉下来。 宝们,醉玉翻香在PK,求月票 另,一念桃花今天就一更哈,明天全部补上 第445章 秋归(十三) 这梁慧,当然是梁平带过来的。当下梁平和陈祚还在石堡城,想来,梁平是怕委屈了妹妹,将她先一步送到了鄯州城里。 -- 第505页 “既然是他们滋事,自然应当如何便如何。刺史府不是就在不远么?就都送刺史府去。”晚云道,“记得把梁娘子买的药材带上,人证物证务必齐全。” 慕浔苦笑:“这梁娘子可是新任刺史的妹妹,刺史府只怕是不敢收。” 晚云道:“连陈刺史才刚刚知晓梁平为新刺史,他们还在石堡城,人不见人,文牒不见文牒,她说是就是了?陈刺史在鄯州威望甚高,冒充他的妹妹寻衅滋事,可是大罪,刺史府的人就算将信将疑,也不会轻易将他们放走。” 慕浔应下,又道:“不过陈刺史那头,不知会一声?” “自然要知会。掌柜跟陈刺史有几分交情,便让他写信给陈刺史,送到石堡城,就说有个姓梁的疯女子称她兄长为刺史,还大言不惭地要买下仁济堂,就问陈刺史,是否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冒充他妹妹?再问刺史,若是真的,他何时前来商议买卖仁济堂之事?我等好请掌门亲自来与他商谈。” 说罢,她补充道:“还有一件,这两日,你让人将此事宣扬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慕浔苦笑:“姑姑这是要让梁将军在陈刺史面前难堪。” “放心好了。”晚云弯唇一笑,“他乐得如此。” 慕浔目光闪闪,似是跃跃欲试,应了下来,转身而去。 梁平的动作,比晚云想象中还快些。两日后,他便到了鄯州来,急匆匆进了刺史府。 隔日,全鄯州的人都听到了新刺史到任的消息。 “如姑姑所料,此事没有闹起来,刺史府反而送了好些药钱过来,是原来的三倍。”慕浔道,“除此之外,从掌柜到伙计,每个人都得了些礼金。来人是刺史府里的府吏,说了许多好话,说这都是刺史赏的,让他们日后不必再提。” 晚云看着他:“他们就这么应下了?” “掌柜自是记住了姑姑的吩咐,反问那府吏,说:‘这位梁娘子当真是陈刺史的妹妹?陈刺史哪里来这么小的妹妹?莫不是讹人的?’那府吏赶紧纠正说,梁娘子并非陈刺史的妹妹,而是新刺史的。” 他学得绘声绘色,继续道:“掌柜又说,原来新刺史的妹妹,那该是个大家闺秀才是,怎么如此蛮横无理。府吏便急了,说他切不可胡说八道,新刺史性子温和,过几日还要亲自登门来赔不是。” 晚云的眉梢一动,道:“掌柜应许了?” “自是不敢应许。”慕浔道,“那可是刺史,掌柜闹一闹也就罢了,哪里敢在刺史的头上得理不饶人。” 晚云笑了笑。 可梁平竟然坚持要这么做。 又过了两日,梁平亲自到了仁济堂去,将药堂医舍巡视一番,又对掌柜和伙计们好言劝慰,果真是道了歉。 据说此举,将掌柜伙计们都吓了一大跳,梁平道歉的时候,众人唯唯连声,大气不敢出。而等他离去之后,仁济堂上下以及城中的人,无不对梁平为人大家赞许,觉得这是个品行端正的刺史。 “这梁将军竟这般亲民?”慕浔问道,“不怕丢了面子么?” “他这么做才是明智。”晚云道,“梁慧此番闹事,全鄯州都知道了,与其让人随意议论,他不如亲自将事情说明白,老老实实服个软,还能争取些美誉民心。” 慕浔颔首,笑了笑:“还是姑姑明智,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让他想躲也躲不掉。只是经过此事,梁家兄妹可能又要盯上仁济堂了,怕日后还有麻烦。” “麻烦好,就怕他们不来。”晚云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京师分号被尚善堂吞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他们算。” 陈祚回京的日子定下了。 晚云依照约定,寻了出本地味道好的馆子,摆了一桌菜,开了一坛王阳从东都送来的二十年陈酿。 既然是诚意吃饭,戴着羃离未必太过,晚云索性将羃离放下。 陈祚看见了她的真面目,怔了怔,“副司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些,可有十八了?” “刺史真会说笑。”晚云笑着给他倒了茶水,“刺史莫非打算就此致仕?边疆尚未安宁,刺史还大有用武之地。” 陈祚抿了一口茶,“你莫非让我这老匹夫回去休养休养,再接着上阵杀敌?” 晚云摇摇头:“并非如此,刺史当回归朝堂。兵部的人多是纸上谈兵之辈,饶是有几个驰骋过沙场的,也是前朝的事情了。但当今局势已大不同与往昔,查错纠偏才正经事,刺史的真知灼见当有一席之地,何不去兵部再一展拳脚?” 陈祚不置一语,只指了指案上的酒坛:“这可是给我备下的?” 他忽而岔开话题,晚云“哦”了一声,道:“刺史此去,再见不知何时,晚辈本想用这老酒与刺史践行。只是刺史大病未愈,不宜饮酒,便送给刺史带走,等刺史身子好些再喝。” 陈祚摆摆手,“我命大。那日危急如斯也没叫我丢了性命,区区几口酒算的了什么。速速开了酒坛,我等今日便把这老酒喝了。” 晚云无奈,只能令人将酒坛启封。 酒香四溢,陈祚小酌一口,看向窗外,长长叹道:“我有多久没好好品这酒香,赏这春色了。你听那春莺的啼鸣,何其动听。今日就当陪我这老头子赏春,不谈正事,可好?” 晚云笑了笑,又给他盛了一杯酒,“便依刺史所言。” -- 第506页 陈祚次日启程返京,走的时候,他的车驾被送行的百姓堵在府前大街上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梁平令府吏和卫士开道,才让陈祚一行顺利出了城。 晚云站在得月楼上看着这一切, 身边慕浔一阵感慨,“陈刺史可是百年一遇的父母官,他就这么走了,何其可惜。” 晚云却笑了笑,“他是劳碌命,等他喝够了美酒,看腻了春色,被那莺鸣烦透了心,自然就明白何处才是正经的去处。” 第446章 秋归(十四) “姑姑是说,陈刺史不会致仕?”慕浔问。 “不会。”她抬头看着阴沉的天,似乎又要下雪了,“时局如此,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谁也没到歇息的时候。” 二人目送这陈做的车队越走越远,鄯州的民众却追去了城门,以至于陈祚不得不频频下车,拜请众人留步。 忽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掌柜的进来禀报:“娘子,刺史府的梁娘子来了。” “哦?”晚云眉梢微抬,“她是来用膳的还是来闹事的?” 前几日梁慧去仁济堂闹事弄得人尽皆知,掌柜的自然也知晓,他道:“梁娘子是先付了资才点的菜,不像是闹事,只是她有一个要求。” “什么规矩?” 掌柜颇为为难地看向慕浔,回道:“要见大公子。” 晚云悠悠地“哦”了一声,看向慕浔。 慕浔忙瞪起眼睛:“姑姑别多想,我没没招惹过她。姑姑是知道的,我平日里要么在姑姑跟前待着,要么就在账房理账,哪有什么闲工夫。” 晚云笑了笑,对掌柜道:“阿浔又不是招呼客人的,怎是她说见就能见的?” “这……”掌柜讪讪,“小人就这么回她?” 慕浔想了想,对晚云道:“见也无妨。姑姑,就算她又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我是男子,总之吃亏的也不是我。” 那你便不知了,晚云暗道,女子狼虎起来也是能拆骨吃肉的。 “去吧,”她说,“当心点。” “是。” 慕浔随掌柜的出门,晚云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感觉似乎又长高了。 照这个势头,明年怕是要越过王阳去了。 也难怪,如此挺拔的玉面郎君,怎会不叫人喜欢呢? 晚云想了想,觉得她这姑姑,当得委实失职。光使唤他做事,却从未正经地关心过人家的人生大事。 心中的好奇实在按捺不住,晚云于是搁下手头的文书,打开了雅间的暗格。 这得月楼本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而建的,因而楼的构造更为精巧。 每个雅间,门前是客人行走的明廊,另一侧则是可容一人走动的暗廊。暗桩便可用这暗桩监听雅间内客人的说话。 晚云行至梁慧所在雅间旁,只听里头频频传来倒酒声,竟是一杯又一杯地喝欢了。 “娘子,这里是外头,不好喝这么多的。若娘子不痛快,奴婢买好了酒菜让娘子在府里喝。” “我才不回府里。”梁慧恼道,她顿了顿,似乎舌头有些打结了,“阿兄就会骂我,还说后悔带我来鄯州,他巴不得没我这个妹妹,省的我叫他丢人。” “娘子多虑了,将军是娘子的亲兄长,怎会说出那等话?”仆妇语重心长地说,“将军只是事忙,一时顾不上。等一切上道了,将自会跟娘子认错。” “他是我的亲兄长?”梁慧更生气,“可他为何帮着那老狐狸精办事?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我兄妹被这等人指使,还要叫她母亲,必定又要气死一回。” 晚云怔了怔。 她知道如今的建宁侯夫人是续弦,可没想到梁平和梁慧都不是她的儿女。 门外响起敲门声,慕浔进来道,“在下慕浔,是娘子寻在下?” 梁慧不置一语,只无声地打量慕浔,叹息道:“人说得月楼慕公子的容颜冠绝鄯州,我看不过如此。” 晚云又是一怔,脸拉下来。 什么叫不过如此,这梁慧好不识好歹,慕浔这等长相的郎君,全鄯州也找不出第二人,就算放到京师也能排上号。 慕浔倒是淡定,只道:“娘子若无旁事,在下先告退了。” “你站住!”梁慧喊一声,递过去一个酒杯,道,“你陪我喝两杯,我不想一个人喝酒。”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有几分委屈。 慕浔却没有接那酒杯,看着她,也没有离开,反而在她对面坐下来。 他拿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清茶,道:“娘子有话便说,我只待一盏茶的时间,喝完便走。” 梁慧这下反倒没了声音。 晚云细听,只听她一抽一抽的,竟哭了。 “我知道你们在背后取笑我,说我的闲话,我也知道自己越发守不住规矩,可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娘子喝多了。”慕浔道,“无人在背后取笑娘子。” 梁慧摆摆手,“我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可我时常火气上头,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想起那些旧事……我跟你说,我也曾经有一个要好的小友,也有个心仪的郎君。我那小友明明知道我对那郎君心心念念,却横刀夺爱。” 她说罢,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杨妍,你居然抢我谢三郎,你好狠的心!” 晚云心头一惊。 -- 第507页 慕浔显然也听出了门道,试探道:“既然是好友,怎么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误会了?” “婚旨都下来了,哪里来的误会。”梁慧泪眼汪汪地说,“过去我仰慕三郎,瞅准了时机便去偷偷看他,那时杨妍回回作陪,我还当她好心,原来她打着这般主意!我后来才知晓,杨妍已经多次向谢三郎表白,谢三郎被她缠的不行,才被迫应了。好不要脸!我可是事事都与她明说,她却背着我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 梁开了话匣子,一个劲地倾泻。慕浔手里攥着茶杯,一语不发。 晚云从格子里看去,只见他虽神色平静,两只眼睛却精光闪闪,似乎听得起劲。 梁慧说累了,才问慕浔:“你说,杨妍可曾当我是好友?” 自然是没有。可慕浔看她便个脆弱之人,此时也不宜激她,于是挑着折衷的话语答道:“未必没有,只是事关终身之事,若无人妥协,必定会伤其一方。” “妥协么?”梁慧委屈道,“她若跟我实话实说,我未必不能……” “事后聪明,并不作数。娘子若有些求答案,何不与小友坦诚相见,问问她的意思?” “我问过。”梁慧再度大哭道,“她说从未当我是朋友!” 慕浔抽了抽嘴角。 晚云也翻了个白眼,离开暗道。 今天把昨天欠下的补上,晚8点放三章 第447章 秋归(十五) 慕浔原本说一盏茶,后来因为太过好奇,又因为梁慧哭得太惨,竟听她不知疲倦地哭诉了半个时辰。 他回来后,感慨道:“姑姑,梁娘子不是心眼坏,只是脑子不太好使。” 晚云看了看他:“你就这么同情她?” 慕浔想了想,神色却变得认真,道:“我有些许理解她。因为我也有一大家子的家人,除了阿言,其他人却跟没有似的,甚至叔父们还恨不得将我赶走。姑姑,在来到仁济堂之前,我也很是困惑很是易怒,觉得人人都如此可恶,天下竟没有地方容得下我和阿言。” 晚云还以为他说的是梁慧被杨妍撬了墙角的事,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 想当年,她初见慕浔的时候,他确实憋着一股别扭的劲头。这些年,他长大了,才渐渐变得开朗。 这话,是慕浔头一回对晚云说出来。她拍拍他的肩头:“属于你的东西总是属于你的,我们迟早会帮你夺回来。” 慕浔笑了笑:“我也不过说说罢了。说来,我们兄弟比梁娘子幸运,有师父和姑姑帮着我们,而梁娘子那份身家想必拿不回来了。” “什么身家?”晚云问。 “就是尚善堂。”慕浔答道,“尚善堂是已故侯夫人生前留给梁娘子的嫁妆。那时梁娘子年纪还小,尚不能打理生意,于是建宁侯续弦后便交给了侯夫人张氏打理。后来尚善堂的生意越做越大,建宁侯府不便出面,便交由张氏的兄长代管,建宁侯府只做那幕后的话事人,收个利钱。到了梁娘子长大懂事,想要回尚善堂,却见那里面上上下下都布满了张家的人。建宁侯看入账平稳,便也懒得去管,所以尚善堂算是落入了张家人手里,日后梁娘子就算出嫁,恐怕也是拿不回来了。” 晚云道:“建宁侯府可不是一般人家,尚善堂产业再大,对侯府而言也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梁娘子出嫁,建宁侯给她的嫁妆必然比尚善堂还丰厚。” 慕浔道:“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是她母亲的心血和遗物。而且,纵然像她那般后知后觉,也想明白了,别的嫁妆是死钱,而尚善堂是活钱,只要经营得当,怎么都能管一辈子。且梁娘子也是学医的,在她看来,这尚善堂于情于理都该给她才对。” “这个倒是。”晚云缓缓颔首。 “这件事,加上杨娘子和谢将军的事,让梁娘子颇是难过。她在家里大闹了一番,侯夫人便趁机跟建宁侯吹风,要他赶紧寻一门亲事将她嫁了。建宁侯是个拿不定主意的,梁刺史却不愿意。眼见自己要上任了,他怕梁娘子在家中无人护着,便索性将梁娘子带到了鄯州来。她还说,那日并非故意去仁济堂闹事的,只是原本要去正经买些药材,问伙计时,伙计颇是不耐烦。她想起多年以前,在尚善堂曾被姑姑教训,气头上来,便撒了一回泼。” 这内情,晚云倒是第一次听说。 “如此,你隔日去仁济堂问清楚,若真是如此,该训斥的训斥,该扣工钱的扣工钱。来的都是客,不可如此怠慢。”她说。 慕浔应下。 “梁平既然如此护着她,可她怎么说梁平帮着侯夫人办事?” 慕浔道:“我也不甚清楚,只能藉着梁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揣测揣测。” 晚云饶有兴味:“你说便是。” “原本梁刺史驻守朔方,少有归家,与侯夫人的矛盾自然不像梁娘子那样尖锐。后来,建宁侯府站在了太子那边,其中牵线的人,就是侯夫人的兄长。搭上太子之后,善尚堂那边自得了不少好处,梁刺史也得以到鄯州来做个封疆大员,在梁娘子看来,自然成了梁刺史和侯夫人站到了一起去。而梁娘子此时算是和侯夫人翻了脸,始终不与家中一条心,所以梁刺史甚是头疼。前番因得梁娘子大闹,梁刺史伤了面子,对她埋怨了一番,梁娘子故而连兄长也恼上了。” 晚云听罢,明白过来。 -- 第508页 太子替尚善谋取了仁济堂的利益,而建宁侯夫妇则劝说梁平去争取鄯州刺史之位,好替太子夺得西海国。如此名利两声,梁平不心动也难。毕竟建宁侯死后,整个建宁侯府都是他的。 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晚云心想。 “梁娘子如今何在?” “喝多了,睡着了,她有仆妇作陪,无碍。” 晚云想了想,道:“去堂里要一碗醒酒汤,让她酒醒了再走,否则这样回去,又要挨骂了。” 慕浔应下:“我这就去办。” 晚云看着他那懂事的模样,有些感慨。 慕浔虽然才十七,做事却颇是周道,心思也细腻,有时看着他,晚云有一种自己孩子长大了的感觉。 比自己当年可强了不少。至少,他一定不会只凭着幼时的一点交情,就千里迢迢跑去河西找裴渊。 晚云想着,不由自嘲。 出乎晚云意料,自这之后,梁慧便成了得月楼的常客。 她似乎有找到了小友,每次来,都要见慕浔。 据慕浔说,每次她来都大方得很,买最贵的菜点最贵的酒,慕浔只需要坐在一旁不出声,听她巴拉巴拉地滔滔不绝。 这样大方的客人,在哪里都是上宾,何况这还是本地刺史的亲妹妹。掌柜乐得眯起了眼,对慕浔百般劝慰,说反正他是白吃白喝,万万不要跟钱过不去,求他务必有些耐心。 晚云本来舍不得慕浔,但见慕浔说能从梁慧那里探听到不少京中贵胄们的消息,这陪酒不算白陪,也就由着他去了。 毕竟,皇城司这边有更要紧的事。 陶得利带着何田来了。 从前在瓜州的时候,晚云曾经见过何田,而何田显然还记得她。 乍见晚云,他可谓又惊又喜:“娘子不是……” 陶得利笑道:“我跟何主事说,副司是个他认识的人。但何主事言之凿凿,坚称不认识佑安。” “我说你怎么藏藏掖掖不肯说明白,就来就等着看我的笑话。”何田拍一下陶德利的脑袋,转而笑嘻嘻地向晚云一礼,“在下何田,见过副司。” 第448章 秋归(十六) 当日,得月楼的大厨亲自烩了何田最爱的鱼羹。 一碗鲜美的鱼羹下肚,何田心满意足,随即问起晚云三年前的变故。 何田是仁济堂的老人,也算晚云的长辈,连文谦对他都一向尊敬信任。晚云也不隐瞒,将三年前的事尽数告知。 何田听罢,唏嘘不已。 “当年在瓜州,你和裴渊的情分,我是是看在眼里的。”他说,“我在河西做的事,虽多少跟九殿下有些冲突,但我对他一向颇为敬佩,英雄少年,世间难得。你也不差,千里迢迢从广陵来到凉州,又冒着风雪从凉州追到玉门关,那等苦,便是壮汉也难消受,何况是你这么个小女子。我那时就想,世间无人比你二人更合适,盼着你们能终成眷属,不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晚云的目光动了动,好一会,轻声道:“都过去了。” “都是上一辈的污糟事,苦了你们了。”何田喝一口酒,道,“不过不光是你,九殿下这几年也甚是不易。” 晚云顿了顿,终于听到了想听的消息。 她在皇城司的三年里,因得掌握了暗桩,打探各路消息可谓得心应手。 除了河西。 河西的消息,她想要直接打探,总是顾虑重重。她知道裴渊的本事,他手下的人,对各路细作都查得很严。故而河西的人很是小心,信鸽不敢随意放,怕被盯梢了,顺藤摸瓜地摸到仁济堂。 而仁济堂在河西有多少分号,裴渊一清二楚,届时来个一锅端,皇城司便失去了河西唯一的信道。 是以,河西的消息唯有靠暗桩传递。 这消息珍贵,不容有失,所以往往不经过鄯州,出了河西道便直送京师,交到裴安的手里。 又因为她和裴渊曾经的关系,多少要避嫌,因而也不能多问。 所以这三年的时间里,裴渊与她之间,相当于音信全无。 晚云纵然想什么都知道,但也得镇定地问:“如何不易?” 何田吃一口鱼羹,徐徐道:“三年前,河西道是一夜之间封锁的。那时快要到元日了,地界上多是往来的商旅和往来探亲的旅人。九殿下这一封锁,怨声四起。为了平息这乍起的民愤,九殿下费了不少人力财力,除了安顿困在河西的人,还在各处关隘办互市,保住民生。幸好他在河西经营了多年,仓廪丰实撑得住,那一年才安稳地过去。” 晚云道:“可就算如此,河西也可用的物力也是有限,总不能一直这么自己困着自己。” “这便是九殿下的本事了。”何田说,“这三年来,九殿下可是拼了命地开源节流,弄钱弄物。两年前,他派兵彻底打通了前往西域典合城、且末城的商路,沿途派兵驻守,设立驿站,驱逐匪寇,比走高昌更便捷。如今河西与西域的商路可是热闹得不得了,娘子若去看一看,定然会大吃一惊。” 这事,晚云虽然也听说过,但听何田亲口说出来,还是不由精神一振:“是么?” 何田却叹口气:“只是苦了九殿下自己。一年前,九殿下巡边,我曾远远看过他一眼,消瘦了许多。” 晚云怔住,神色黯然, -- 第509页 何田看着她,忙道:“不说了不说了,来吃菜!” 晚云忙擦擦眼睛,道:“何主事但说无妨,他现在如何了,主事知道么?” “自是过得好好的。”何田道,“他若不好,最高兴的就是朝廷,就算河西没有消息,你也会从别处听到风声。” 这倒是。晚云的心稍稍安下。 何田劝慰道:“九殿下走上这条路必定是艰难的,方法总会有,他自己尚能坚持,娘子便不必过度担心。” “我知道。”晚云轻轻摩挲着案上的茶杯,问:“他……成家了么?” 何田有些诧异:“娘子连这等事也不曾探听得到?” 晚云苦笑:“我只知道圣上给他指了戎人的公主。” 何田叹口气,道:“不瞒娘子,九殿下落脚凉州后,那公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出了京师,一直追随九殿下,待在凉州。河西道地界还残留了许多戎人归降的旧部,那公主在安抚这些旧部之事上出了不少力,也颇受河西道将士的敬重。我出河西前,曾听到传闻说他们即将成亲……” “不过只是传闻。”陶得利连忙补充,“至少我在瓜州的日子里,曾多方打听,并非得到官府的消息。” 何田得了陶得利的眼神,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也接着道:“九殿下确实需要帮手,兴许不是传说的那样,娘子别往心里去。” 晚云没有说话。 事情总是这样,若她执意要问裴渊,最后就会落的众人争相安慰她的结局。 她定了定心神,唇边牵起勉强的笑容:“那便不说这些了。何主事再与我说说,如今河西的兵力如何?” 谈到这个,何田来了兴致。 “如今我们的暗桩不敢多做探听,怕泄露了身份。只从布防上看出,已经恢复了宇文鄯叛逃之前的兵力,预计至少十万。” 晚云颔首。陇右道有是七万人,河西目前的兵力比陇右还强些。 “但有一事。”陶得利忽而道,“五天前我等跨过河西和陇右的边界,看到河西守军正向隘口集结,不知是布防还是准备开战。” 晚云皱了皱眉,这倒是件不寻常的事,想必是陈祚离任的消息传到了凉州。 她想了想,将这些日子来鄯州发生的事情告诉二人。 “如此说来,梁刺史是主战的?”陶得利问。 晚云思量片刻:“这个结论仍是推测。当下之势,只怕我免不得要会一会梁刺史。” 陶得利道:“若我没记错,梁将军认识娘子。” 晚云点点头:“放心吧,我不会鲁莽,容我想想办法。” 何田道:“若是战事一起,娘子手上只有六十暗桩,怕是不够用了。” 晚云笑了笑:“我便是我请何主事前来的原因。” 陶得利早在路上就和何田说过晚云的想法,何田亦是被皇城司扰的烦不胜烦,因而和晚云一拍即合。 第449章 秋归(十七) 何田将负责为皇城司组建一队人马。既如此,二人决定不再占用仁济堂,而在城郊令置一处庄子用于安置和训练暗桩。 晚云将此事告知裴安,裴安没说太多,只道若是要组建一百人的队伍,即便将庄子置在荒郊也过于显眼,还是置在地下稳妥。 至于地点,倒是有现成的。鄯州城外有一处流水深切的深谷,深谷中有一处溶洞,若说地下,还有哪里更为适合。 她即刻遣人去探查,将洞的方位和大小再告知裴安。 如此一来一往,裴安竟从京师送来了一张图纸,还是四殿下裴珩的手笔。 动工之日,晚云站在洞口,看着脚下地滔滔流水,忽而想到了文谦。 ──有朝一日,仁济堂能摆脱皇城司,我也就安心了。 他躺在病榻上看着晚云,缓缓道。 晚云这头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回到得月楼里。 她并不能闲着,而是拿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看看信报。坐了一个时辰,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没看到慕浔的人影。 询问之下,掌柜的才说出,慕浔和梁慧踏青去了。 踏青?她蹙起眉头。 “等大公子回来,让他来找我。”晚云道。 掌柜应下。 晚云坐在厢房里,一直从晌午等到天黑,才等到慕浔的马车归来。 隐约听见楼下传来清脆的笑声,她觉得额角跳了一下,忙深吸口气。 “姑姑。”没多久,慕浔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姑姑可用膳了?” 晚云镇定道:“还不曾,等你一道用。” “那我让掌柜备膳,姑姑想吃点什么?” “且不必忙。”晚云道,“阿浔,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慕浔应下,乖乖坐到她面前。 晚云打量着慕浔,看他的脸色毫无异样,不由怀疑自己多虑了。 “你最近和梁娘子走的很近。”她犹豫片刻,问道。 “哦,梁娘子在鄯州没有朋友,我正好带她四处转转。” “只是转转?” 慕浔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聊了些事。” “何事?”晚云忙问道。 慕浔盯着她,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姑姑,”他说,“你莫不是以为,我心仪梁娘子?” 晚云道:“莫非不是?” -- 第510页 “当然不是。”慕浔仿佛听到十分可笑的笑话,道,“我怎会不知好歹地去招惹梁家,师父必定会打断我的腿。” 心头忽而松了口气。 晚云瞪他一眼:“若是如此,不必等你师父动手,你的腿在鄯州就会被我打断。” “姑姑才不会。”慕浔笑嘻嘻地说,“姑姑还从未动手打过我。” “少嬉皮笑脸的。”晚云恼道:“你说说看,究竟和梁慧说了什么?” “自是帮她密谋。”慕浔正色道,“姑姑,我欲帮梁娘子夺回尚善堂。” 晚云一时愣住。 “姑姑,”慕浔理直气壮道,“尚善堂本就是梁娘子的嫁妆。我跟她约好了,我帮她拿回善尚堂,她将京师分号还给仁济堂,相互扯平,皆大欢喜。” 晚云神色一凛:“她知道你跟仁济堂的关系?” 慕浔睁着眼睛,一脸无辜:“是她先说起善尚堂吞并京师分号的事,我便说我是姜师公的表妹的丈夫的远房侄子,一来二去便聊上了。” 晚云:“……” “姑姑觉得我这么做不对?”慕浔皱了皱眉头,叹口气,“那我唯有跟梁娘子联姻,拿到她嫁妆,顺理成章……” 话没说完,他的额头被晚云敲了一下。 慕浔捂着,看着晚云又好气又好笑的脸,他嘴巴一咧,复又变得一脸嬉笑。 “此事,你不可自作主张。”晚云道,“如何拿回来,我会与你师父商议。” 慕浔忙道:“姑姑说如何便如何,小的明白。” 晚云今日回得月楼,也并非单是为了看信报,而是因为慕言要回来了。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晚云和慕浔各自骑了马,出城去迎接。 陶得利指了赵沥领五人陪他们同往。这些人都是暗桩,所以也只暗桩的做派,只会暗中保护,并不会轻易现身,因而明面上就是晚云和慕浔二人。 那驿站距离鄯州仅二十里。 待晚云到达时,慕言也到了。 他只带了一个随从,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隼。 慕言吹了一声哨,那大隼飞速降下,堪堪落在他的手臂上。 “姑姑!阿兄!”慕言径直跳下了马,跑到了晚云跟前,“姑姑快看我的小欢,可还曾记得?” 晚云笑道:“自然记得,可不就是三年前你捡到的那只。你师父请了熬鹰的行家替你训了三年,如今训好了?” “正是!这次回京,师父说要送我礼物,而后便看见了小欢。姑姑看我的小欢漂亮么?” “自是漂亮。”晚云看他欢快的神情,心情也舒畅了许多,“不过我记得当时有两只,怎的只剩下一只。” “姑姑说的是小乐。师父说小乐身子弱,还要再养一阵子。” 慕浔笑着拍拍他:“进去和姑姑歇一会,外头冷。” 慕言应声,便高高兴兴地拉着晚云入驿站。 三人围着炉火歇息,慕浔掏出路上买的糖饼,递给慕言。 这是本地特产,慕言一向喜欢,接过去就高兴地啃了起来。 晚云抬手替他捋了捋头发,问:“路上可顺利?” “嗯,就是天冷些,没什么。对了,王师父给姑姑捎了好些好吃。东西太重了,我托了镖局的人日后送来。我看了一眼,都是姑姑爱吃的东西。我和王师父说姑姑如今不同了,胃口大减,他一担心,又给姑姑配好好些药。” 晚云捏了捏他的脸:“不是说过不许跟你王师父说这些的么?” “姑姑不知道,王师父如今越发啰嗦了,我不说他便问个不休。那药不药的,姑姑不乐意吃便不吃,于我可是省了好几日的念叨。” “就你机灵。”晚云戳了戳他的额头,“姜师公可好?” “姜师公多了好些白发。他总念着凉州的方师公,说好几年不曾见了,一念起他就落泪。” 慕浔抽了抽嘴角,腹诽自己这弟弟太憨直,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晚云也不能说什么,转而又问:“你谢师父呢?永宁侯一家可好?” 第450章 秋归(十八) “不好。”慕言沮丧地放下糖饼。 他还是孩子心性,一张小脸说变就变,晚云也惯见了,于是笑问:“怎么不好了?” 他看了晚云两眼,脑子里又忆起在京师的种种,咬唇道:“姑姑,师父要成亲了。” 晚云顿了顿,而后笑着摸摸他的头:“成亲是好事,怎的难过了。” “可师父不喜欢那杨娘子。”他小嘴一撇,竟颇是委屈,道,“我在京师曾随师父和那梁娘子相见,师父整个人闷闷不乐,回来以后心事重重的,一个人坐着发呆。看见师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这门婚事,我心里头也好难过。” 晚云不能说什么,只依旧笑着摸着他的头,可眼神却看向了远方。 “姑姑,你不能喜欢师父么?”好一会,慕言道。 “阿言!”慕浔瞪起眼睛。 晚云拍拍他:“算了。” 驿站中人来人往,慕言撇撇嘴,闷闷地低下头去。 晚云看着炉子里的火,眼神有些许发直。 谢攸宁和杨妍,永宁侯和右仆射。 她知道原因。可越是知道,心头就越发难受。 三年前的事,每个人都付了不小的代价,纵然是看起来最安全的谢攸宁也是。 -- 第511页 他那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本有大好的前程,但为了避嫌,不得不辞去官职,赋闲在家。 此番联姻,是永宁侯安排的。毕竟他不能看着儿子断了前途,只能另寻出路,用另一种方式助他重回朝堂。 屋子里的毛毡帘子一开一合,似有旅人走进来,她的眼神晃了晃。 “师父?”忽听慕言怔怔道。 晚云回过神来,抬头,只见一个身影背着光,立在跟前。 她眯了眯眼,适应了那光线,才渐渐看轻那人的轮廓。 纵然戴着羃离,晚云仍一时怔住。 她知道,有慕浔和慕言在身旁,自己的身份便瞒不过他。 慕浔下意识地挡在晚云身前,但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慕言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道:“师父。” 却只听谢攸宁咬牙冷声道:“跪下!” 慕言扑通一声跪下,道:“是徒儿骗了师父,师父要罚就罚徒儿。” “你!”谢攸宁高高扬起手,正欲扇下。 “三郎。”晚云低声道。 那声音极低,可谢攸宁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抬头看去,只见她从慕浔身后步出:“别怪他,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谢攸宁的手默默握成拳头,他强压住心头的翻涌:“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明知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为何不能告诉我?” 晚云上前去将慕言扶起来,将他推到身后,道:“我是已死之人……” “鬼才相信你死了!”谢攸宁打断道:“没有人相信你死了,九兄从来就不信,听说你死的那一刻他就不信。” 晚云看着他那愤怒的脸,只觉心潮起伏。 曾有许多次,她曾设想,自己如果遇到裴渊,或者谢攸宁、楼月,他们发现自己没有死,会说些什么。或悲或喜,发怒自然也在其中。 她看着他,眼眶发涩,深吸一口气。 “我们不再牵连,才能各自安好。”好一会,她轻声道,“三郎,你走吧,就当没见过我。” “我怎么可能当做没见过你?”谢攸宁怒气冲冲,“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自责!每日我都问自己,为何当初没有去救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已然哽咽了。他侧过头去,用手胡乱地在眼睛上抹了抹。 晚云看着他,心头一软,眼泪倏而涌了出来。 “姑姑,”眼看着二人有几分激动,慕浔上前扯了扯晚云的袖子,压低声音,“此处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姑姑和将军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听慕浔说话,晚云又恢复了清明。 她抹了抹眼睛,看看谢攸宁:“先随我入城,有话后面再说,好么?” 得月楼每日都要到深夜才打烊,当下,月亮才到半空,正是热闹的时候。 大堂上和后院的各处雅间,欢声笑语不断,还有从外面请来的伎乐弹唱助兴,一派纸醉金迷之气。 晚云的小院里,门关得严实。炭盆里烧得正红,温暖将寒气挡在外面,让谢攸宁从一路的冷冽中缓过劲来。 慕言看着谢攸宁一张紧绷脸,委实不知晚云要如何应付。他这师父,人好脾气善,但一旦发起火来,虽然不是冲着他,但好几回都吓他一跳,而且气的又长又难哄。 “师父……”他终于忍不住,怯怯地说,“姑姑活着不是好事么?师父别生气了。” 谢攸宁看也不看他,冷冷道:“不要叫我师父。” 慕言撅着小嘴,泫然欲泣。 “阿言,随你阿兄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拿些过来。”这时,晚云走进屋子里,边解下狐裘和羃离边道,“我有话与你师父说。” 慕言如获大赦,赶紧应下,溜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晚云看向谢攸宁,正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带着些许薄怒,还在等她的解释。 晚云沉下心来,好好地打量他。 “赋闲三年多,怎的没把你养胖?”晚云走过来,隔着火盆坐在他对面,“莫非朝廷削减了侯府的口粮?” 谢攸宁知道她这时故作轻松,避开重点。 他的怒气仍然未消,瞪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愿意理她,那便是还有话说。 晚云的心稍稍放下,看着谢攸宁,认真道:“三郎,你受累了。” 短短几个字,却让谢攸宁的目光动了动。 他看着晚云,眼眶再度红起。 “你这没心肝的女子……”他恨恨道,说罢,偏过头去,用力擦一把眼睛。 晚云看着他,心中愧疚。 她知道,这话从谢攸宁嘴里出来,包含了多少的委屈和辛苦。 在河西的时候,谢攸宁在才是晚云眼中那天下第一没有心肝的人。他会因为感情而放过反叛的宇文鄯,也会为裴渊等视若手足的弟兄舍出性命。大事小事,或悲或喜,从来不能在他心上停留许久。喝一顿酒,打一场架,或者大哭大闹一场,隔日之后,又是一个崭新的无忧无虑的谢攸宁。 第451章 秋归(十九) 他原本该得到他应得的,成为一位声名显赫的武将,高官厚禄,成为家门的骄傲。他也差点就都得到了,三年前,他在京城之中无人不晓,风头极盛。 但也是因此,他跌得最重。 对于谢攸宁而言,西北的雪山草原和驰骋在其中同袍弟兄才是他的天地,但为了掩护裴渊,保护家人,谢攸宁选择了留在京中。而朝廷赐下的一切,全都被收回。 -- 第512页 一夜之间,谢攸宁成了一个不再有用的人,每日只能待在院墙之中,犹如困兽。 而晚云的死,则让他背上了自责。 “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好一会,晚云道,“但就像我方才说的,我们不再牵连,才能各自安好。三郎,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谢攸宁沉默下来。 少顷,他深吸口气,复又凝视着晚云:“你这些年好么?” 不知为何,晚云忽而忆起,谢攸宁每回重逢都问她这句话。 从高昌归来时,从河西返京时,还有现在。 她露出一丝苦笑:“我这般对不起你,你不骂我,却要问我是不是过得好么?” “骂你又能如何。”谢攸宁闷闷道,“就算把你骂死了,也解不得我的气,还会真就变成了我的愧疚。你先答话,日后我自然还要骂的。” 晚云忍俊不禁。 “好。”她说,“我还活的好好的,哪有比这更好的事?” 说罢,她起身走到书案旁,从炉子上拿起茶壶给他沏茶。 “上好的蒙顶,”她端着被子走过来,“你在别处喝不到的。” 谢攸宁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心思却不在茶里。 “云儿,”他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云看着他,恢复正色。 “三郎,”她说,“我说过让你当做没见过我,这便是原因。许多事情你必定要问,可我都没法跟你说,到头来,你心中诸多疑惑解不开,反倒徒增烦恼。” “是皇城司么?”谢攸宁忽而问。 晚云心中掠过一丝惊诧,面上仍镇定:“什么皇城司?” “还嘴硬。”谢攸宁道,“你点火的那夜,刑部大牢的探访名单空无一人,连狱卒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我原以为是刑部自己的人,可恰好我表兄陆鼎是刑部侍郎,刑部中人他全替我一一查过,均无可疑。这说不通,九兄推断过必定有人助你,那人手握特权,才能掩人耳目,” 晚云无奈地笑:“听你这么说,必定是圣上救了我才对。” “自然不是,此人非二殿下莫属。”谢攸宁断定道,“我那时尚不知谁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直至这些年京中同僚都在议论皇城司的暗桩,说其来无影去无踪,至今不知人在何处,却屡屡立功。我便四处询问那日是否有人见过二殿下,起初皆是无果,直到我循着往鄯州的路一直追问,才从华亭的同僚那里听闻,那日二殿下确实匆匆离开华亭,往京师方向去了。他为何恰好在那个时候返京,此事必定与你有关。” 这话大多处于谢攸宁的推测和直觉,可即便如此,也仍然让晚云感到错愕。谢攸宁说裴渊一直认为她还活着。既然这假死之事一直不能说服谢攸宁,那么自然也完全不能说服裴渊。 谢攸宁说罢,一直看着晚云,等着她的答案。 她轻轻叹息一声:“三郎,我如今既然很好,你又何苦追问呢?” “我只问你一件事。”谢攸宁道,“你是皇城司的人么?” 晚云没有回答,道:“这三年你在京城中,就琢磨了这个?” “我琢磨了许多,这只是其中之一。”谢攸宁道,“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干。” 晚云不置可否,道:“此事,你告诉了阿兄?” “无实据之事,我不会胡说。”谢攸宁道,“故而我才问你。” 晚云注视着他:“你到鄯州来,也是为了问这个?” “我到西北来是为了别的事,只是路上发现了阿言的踪迹,才寻到了此处。”谢攸宁目光深深,“云儿,皇天总是不负有心人,就算我不说,九兄也会知道的。” 晚云沉默片刻,道:“那么便请你不要告诉他,好么?关于我的所有事,他越是不知道越好。” 谢攸宁的眉头皱了皱。 “当下战事未起,他不知道自是无妨。”他说,“皇城司是圣上的爪牙,若打起仗来,你要和师兄为敌么?” 晚云摇头:“正是因为它是圣上的爪牙,阿兄才不能没有人在里面。我答应你,我不会与阿兄为敌,永远不会。” 谢攸宁听着,目光一亮。 “那……”他握紧拳头,“云儿,九兄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到了那一天,你又深陷两难,又将如何自处?再度放弃自己么?” 晚云自觉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她心中也并无万全之策,她只能劝慰道:“三郎,我知道你为我不值。可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自己做了最好的决定。我不仅没有放弃自己,三年前还已经让阿兄免于京师一战,这不是最好的安排么?” “可你如今……” “我是已死之人。”晚云看向他,他的神色渐渐暗淡下去。 此事太过沉重,无论怎么谈,总是伤怀。她微微叹息,“不说这些。三郎,我这些年也没有什么朋友。如今遇到你一个,陪我吃个饭,与我说说你这些年过的如何,好么?” 谢攸宁把口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点点头,而后又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你认了吧,就是皇城司。” 晚云淡淡一笑。 没多久,慕家兄弟提着食盒进来,饭菜摆了满桌。 慕言对谢攸宁心存愧疚,颇为讨好地递上一串炙羊肉:“师父在军营时常给我炙羊肉,我方才照着师父的方法也炙了一串,阿兄说好吃,师父也试试看!” -- 第513页 谢攸宁看着他,仍然没有好脸色。 “你不必怪他。”晚云道,“他也是为了你好,之所以口风守得紧,还是因为我的淫威。” 说罢,她把羊肉放在谢攸宁的盘子里。 慕言看着谢攸宁拿起签子吃起来,这才如获大赦。 今晚一更哈,明天补上 第452章 秋归(二十) 晚云看谢攸宁的气也消了大半,于是问:“你方才说在路上发觉了阿言的踪迹才找到了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事你也不必打听。”谢攸宁吃着肉,没好气地瞪慕言一眼,“这傻小子,别人跟了这么些天也不知道,丢人。” 慕言和慕浔皆不明所以,待晚云在旁边解释了一番,才明白过来。 “如此说来,将军一直跟了阿言许多日,也不曾被阿言发现?”慕浔随即笑嘻嘻道,“将军不愧是将军!” 慕言随即附和,一脸崇拜:“师父果然是师父!” 两人一唱一和,热闹地说了一会,却发现谢攸宁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一家人联合起来骗我。当初,是王掌门说兄弟二人要回广陵继承家业,我才放阿言离开京师。这是什么家业?”谢攸宁抬头看了看屋顶,面色沉沉,“你们慕家只剩下这间铺子了?我回头要拿王掌门是问!” 慕浔赔笑,忙道:“师父就是知道将军聪敏,如何也骗不过去,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当年还忧心忡忡地说,长此以往,将军必定会察觉,到时再跟将军赔罪。” 这话里话外都是奉承,谢攸宁饶是再气,火也消下了一些。 他冷哼一声,又看向慕言,“明日卯时来寻我,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箭术。这些年你不在我身边,功课都落下了。你只在箭术算得尚可,日后就专注精进,等小有所成,我再教你别的。” 慕言想起前阵子进京拜年时,一身功夫被谢攸宁嫌弃得无地自容,也讪讪赔笑:“师父明日就要看?不如……我再练练?” 说罢,他求救地望向晚云。 晚云见谢攸宁出气出得差不多了,道:“你教训的是,我明日必定让阿言卯时登门。好了,他们兄弟久了不见你,也想你想得紧,都坐下来,有什么话先吃饭再说。” 兄弟二人得了台阶,连声应下。 再看向谢攸宁,他瞪了二人一眼,继续喝酒。 这就是原谅了。 二人脸上一喜,随即在桌边坐下来。 窗外的寒风骤起,窗子关得不严,隐约飘来阵阵梅花的香气。 晚云把温好的酒拿起来,给谢攸宁满上。 “可还记得我们从凉州去玉门关的那一路?”她说,“比这天气冷多了,你那时说,如果能有一口酒喝,就是死在当下也愿意。” 谢攸宁的眉间动了动,目光软了下来。 温热的酒入口,许多事浮上心头。 宇文鄯叛变的那夜,他从牢里逃出来找晚云借马,身上都是牢里的馊气;二人奔赴玉门关,在路上忽遇风雪,差点丢了马,连屋子也差点被风雨掩埋;还有瓜州城斩谭庸,晚云熬的那碗臭的出奇的药,居然有个热闹的名字,叫做欢喜天…… 谢攸宁一杯接一杯喝着,滔滔不绝地跟晚云说起当年。 许是在京城里闷了太久,他嘴一张,就再也停不下来 等到酒都喝干净的时候,谢攸宁已经醉倒了。可他仍然口齿不清地咿呀啊呀地,听也听不清。 晚云吩咐慕浔去弄一碗醒酒汤来,慕言去找掌柜,让派两个壮汉来,把谢攸宁抬到厢房去歇息。 二人应下,便出门忙去。 谢攸宁却不知想着什么,挣扎地要坐起来,可才堪堪齐声,便哐当一下趴在案上,将两个碗震到了地上。 晚云惊了一下,忙上前查看。见他皮糙肉厚,什么事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傻子。”晚云在他肩上打一下,“不疼么?” 他显然是听懂了,嘟囔着摇摇头,又嘀咕了一声“云儿”。 晚云收拾着碗,道:“何事?” “我带你走可好……”他迷迷糊糊道,“去河西……” 晚云没有回答,只抬手拍拍他的后背,道:“睡吧。” 晚云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案上,信报仍堆得厚厚的,晚云走过去,坐下来,打算继续把它们看完。 忽而门上响起敲门声,便听有人问:“娘子,睡了么?” 晚云打开门闩,让他进来。 陶得利是个守礼之人,若深夜造反,必定是有事不得不说。 “梁将军想见娘子。”陶得利道,继而又补充,“当然他说的是皇城司副司,而非娘子本人。” 晚云眉头微蹙:“他是如何将这消息告诉你的?莫非发现了我等所在?” “自然不是。”陶得利递上一封信,“他是辗转传书回京,通过二殿下又传了过来兴许是副司的名号在朝廷太响亮,他慕名而来也未知。” 晚云接过信,转身坐回案前,在烛光下展开。 在信里,裴安说,梁平是用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盼着见皇城司副司一面,以期共谋鄯州大计。至于这大计是什么,自然要跟梁平见面才能知道。 裴安的意思是,晚云已经是皇城司副司,见不见可自行决定。若不见,他可替她出面拒绝;若要见,务必注意安全。” -- 第514页 晚云知道他说的注意安全,是切莫泄露了身份。 陶得利又给她添了一盏灯台,问:“娘子前两日还说寻个机会见上一面,可看起来梁刺史更为着急。” “他对西海国并不熟悉,若能得到我等的支持,总要容易些。”晚云放下信,“但我不能亲自去见,我想遣你去,我在一旁听着,你意下如何?” 陶得利想了想,颔首:“这不失为上策,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只怕应对得不好,辱没了娘子的名号。” “什么名号。”晚云淡淡一笑,“佑安才初出朝堂,徒有空名一个,不必在意。” “如此,在下便去安排。” 如二人所猜测,梁平确实急于见皇城司的人。 他得了消息之后,便将时间定在了当日晌午。 晚云惦记着谢攸宁还住在得月楼。 他的身份特殊。虽然已经赋闲三年,但没有人忘记他曾是裴渊的亲信。如今出现在鄯州地界甚是不妥。 考虑一番之后,晚云便令慕言一大早缠着谢攸宁去城郊骑马,务必要天黑时才能回来。 赵沥已经带手下在得月楼四周藏好。 陶得利一人从得月楼正门进,而晚云则又慕浔陪同,通过暗道进入得月楼的后院。 才进院子,她便怔住了。 谢攸宁正站在梅树下,盯着慕言射箭。 第453章 秋归(二十一) “胳膊高些,”谢攸宁在一旁用弓背敲了敲慕言的肩膀,“怎么又没劲了。” “你们怎在此?”晚云愕然,“不是去骑马了么。” 慕言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说不想骑马,只想跟我练箭术……” “骑马这等小事,连你都知道了。”谢攸宁一脸悠哉,看了看晚云,“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有什么事要办,必须支开我?” 晚云心中长叹一口气。三年不见,谢攸宁确实变精了。 时候不早,她没工夫跟他纠缠,看了看他,淡淡道:“你随我来。” 谢攸宁随即让慕言自己好好练着,自己跟着晚云走到前面厢房里。 “稍后,我要见梁平。”晚云开门见山道。 谢攸宁神色一变。 “你且安心,梁平当下的底细我知道。我并不直接见他,也不会在他面前暴露身份。”晚云道,“我会让手下去见,自己暗中旁听。之所以要将你支开,是因为那见面的地点就在这得月楼,你万一被他的人看到,乃大为不妥。” 谢攸宁了然,道:“你早该跟我直说,我藏身起来便是。有我在,若是有个万一,也有人替你应变。” “我的手下就在四周,应变的法子很多。”晚云道,“三郎,此事你不必插手。” “因为是皇城司的事,是么?”谢攸宁盯着她。 晚云知道事到如今,再跟他打哑谜也只不过落个矫情,道:“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问。” 谢攸宁目光深深:“能让梁平这等人物亲自来见的,不会只是无名之辈。若我猜得不错,那无人见过的皇城司副司,皮下遮着的应该就是你。” 晚云笑了笑:“你这三年果然不是一无所获。” 谢攸宁眉头一挑,笑道:“终于承认了。同朝为官,这位兄台,失敬失敬。” 晚云不跟他玩笑,道:“你既然对皇城司多有留意,就该明白,这些年皇城司之所以能保持神秘,里面的规矩定然严苛。三郎,知道皇城司秘密的人,不是自己在皇城司里,就是已经成了死人。按规矩,你昨夜就应该已经身首异处。” 谢攸宁的笑意僵住,随即又笑嘻嘻道:“可你不会这么对我。” “我自是不会。”晚云道,“我不但不会杀你,还要保护你。三郎,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要远离你们,方才又为何要将你支开。” 谢攸宁不以为然,道:“要么加入要么死?却也正好。云儿,你也知道,本世子好歹当过三品将军,上战场能用兵打仗,回到家里能洗衣做饭,如此贤良,给你打下手如何?” 晚云终于翻了个白眼。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瞪他一眼,冷声道,“总之,你就呆在这屋子里,切莫出去。” 谢攸宁“啧”一声:“不考虑考虑么?我不要俸禄。” “闭嘴!” 谢攸宁看她气呼呼的背影,露出笑容。 自从再度相见,他就发现晚云变了。她很少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遇到一点事就红了眼眶,或者暴怒生气。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从前,晚云总说希望自己长大,像裴渊那样不苟言笑,事事冷静。而现在,她真的有些像他了,却让谢攸宁心中酸楚。 直到方才,她终于露出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才让谢攸宁终于觉得,她仍然是她。 真好。 他深吸口气,心情舒畅。可在屋子里乖乖坐了一会,他转念一想,又不由蹙起眉。梁平虽是太子那边的人,却跟太子不一样,不但不蠢,还颇是精明。晚云要对付他,只怕…… 谢攸宁想着,正要出门去,却发觉门已经上锁。 他冷声道:“慕言,开门。” 慕言战战兢兢地说:“师父,姑姑让我回家去。她说若我胆敢帮师父开门,便不认我这侄儿。” “你若不开门,便不要叫我师父。” -- 第515页 外头沉默片刻,却是没了声音。 谢攸宁又唤了一声,另一个声音传来:“谢公子,慕公子方才说他耳朵听不到,回房歇息去了。” 谢攸宁愣了愣,登时暴怒。 暗道里,无声无息。 晚云和慕浔静静等着,从缝隙里看出去,只见陶得利头戴黑纱笠,已经坐在雅间的榻上等候。 梁平准时前来。 晚云听动静,阵仗似乎不小。 进屋之后,梁平见到了陶得利,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 门关上,陶得利随即向梁平一礼:“皇城司副司佑安,见过梁刺史。” 梁平也还了礼,道:“副司是京官,在我这刺史之上,怎好让副司破费。” 陶得利道:“在下虽有个副司的名头,却到底不过是个办事的,岂敢在梁刺史这等世家贵胄面前拿腔拿调?梁刺史要见在下,在下自当招待。” 梁平微笑,在榻上坐下来,看着他:“副司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乃皇城司的规矩。”陶得利道,“刺史见谅。” 梁平“嗯”了一声,“听闻皇城司暗桩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我却想,兴许我见过副司,副司这般神秘,只是不想叫在下道破身份。” “何以见得?” “朝中百官,无论朝野,向来没有佑安此人。而那名不见经传之人,不会得二殿下垂青,亦不能的圣上首肯。” “这世上难解之事还有许多。在下劝刺史不必深究。”陶得利道,“不知刺史此番将在下唤来,有何吩咐?” “自是为了西海国之事。”梁平道,“圣上平定西海国之心,朝野皆知,不然,也不会将副司这等要员派来鄯州。据我所知,皇城司已经在西海国有所经营,想请副司亲自走一趟,设法说服西海王与我等议和。” 晚云蹙起眉头。 不久,陶得利问出了晚云的困惑:“在下以为,圣上对西海国志在必得,将军为何不用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梁平道,“我已经立下军令状,两年之内必取西海国。议和乃是第一步。我等都是为圣上做事,皇城司若鼎力相助,日后功劳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一份。” 第454章 秋归(二十二) 陶得利亦不卑不亢地说:“相应的,若日后失败,亦有我皇城司的一份。既然如此,我等为何掺和这一脚。” “恐怕此事由不得副司了。”梁平道,“我好意相劝,乃是为了日后同事。若副司不应,梁某便只有得罪了。” 陶得利笑了笑:“梁刺史,皇城司是为圣上办事的,并非刺史府的府吏。梁刺史说要见在下,在下便好意相见,怎的一言不合就动手了?刺史想必知道,皇城司信道四通八达,刺史今日动手,消息明日便会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在下奉劝刺史,莫要多生事端。” 梁平却毫不退让:“圣上若责怪下来,梁某自会担着。我也奉劝副司莫要耽误时间。若贻误了战机,副司担待不起。” 陶得利却不解:“将军既然决定议和,何来战机?” 晚云眉头微蹙,她似乎渐渐明白了些许。 她透过一处缝隙看向梁平。只见梁平露出个微笑,道:“副司亦不必知晓。” 那笑叫她毛骨悚然。 陶得利被梁平带走了。 晚云未发令营救。她知道陶得利暂时安全,让陶得利暂时待在梁平那里,说不定会得到更多的消息。 从暗道出来,她眉头紧蹙。 慕浔给她端来炭盆,又倒了热茶,问:“姑姑,梁刺史方才所说,究竟是何意?” 晚云重新捋了捋梁平的话,道:“我们都料错了梁平,他并非要打西海国,而是要联合西海国打河西。” “什么?”慕浔惊道。他细细想着梁平的话,摇摇头道:“不对,可梁刺史方才说了他已经立下军令状,两年内必取西海国。” “兴许就是这状子叫他不得不这么做。”晚云道,“陈祚和西海国打了十年,尚且胜败参半。更何况还有如今还有河西在背后威胁,他凭什么在两年内拿下?” “那他既然议和,又用什么方法拿下西海国?”慕浔一时猜不透他的法子。 “方法有很多。”晚云道,“他效仿那假道伐虢的办法,也并无不可。西海国经过这几年的壮大,人口激增,靠那点地盘,吃饭已是捉襟见肘。河西亦有大片水草丰美之地,正是他们的好去处。梁平若答应将河西分他们做封地,自然可谈。可西海国若与梁平一道伐河西,必定要消耗了许多兵力,梁平夺得河西后,正好可回师西进,将西海国也干掉。” “可西海国人也不是傻子,岂会想不到?” “故而他一定还有别的招数,促成此事。”晚云道,“这也是我不救得利的原因。梁平不会拿他怎么样,他留在那里,却可打听许多消息。” “那姑姑果真要替他引西海王来议和么?” 晚云思量片刻,道:“便叫人传信到伏俟城,让暗桩放出议和的消息,试探一二。” 慕浔应下,又问:“陶兄那头怎么办?” “梁平势必也会要得利去伏俟城一趟。”晚云道,“打探他们启程的日子,我去伏俟城等他。” 慕浔一愣:“姑姑要亲自前往?” -- 第516页 “梁平此番如此着急,必定是要做成些什么。若非我亲自去,伏俟城中的暗桩调动受限,反倒不利。” 慕浔随即道:“那我随姑姑去!” “不可。”晚云摇头,“我走了,鄯州还须有人做事。况且我们二人都不会武,不能一道去。” “那何人照顾姑姑?” “我随你姑姑一道去。”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只见谢攸宁推门进来。 晚云见到他,倏而沉下脸。 她看向他身后,果不其然,看到了慕言。 “带阿言关禁闭。”她对慕浔冷冷道,“关三日。” 慕浔讪讪应下,只得将慕言带走。 “何必动怒。”谢攸宁忙劝道,“是我逼着他放我出来的,你要罚,罚我。” 晚云瞪着他:“你为何不能老老实实待着?” “为何要待着?”谢攸宁理直气壮,“我吃老实的苦吃的还不够多么?你二人的话,我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你带我去,我不但不会给你添乱,还能帮你。” 晚云又在心里将慕言骂了一遍,嘴上没毛果然办事不牢。 “道理我先前都说过了。”晚云严肃道,“这是皇城司的事,我不能带着你。” “我的道理我也说过了。”谢攸宁不以为然,“稍后我便写信给二殿下,让他收我入皇城司。再不济,我写给圣上,让他老人家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让我进皇城司为他做牛做马。” 皇帝会信你才怪。 晚云不为所动:“总之你不能去。” “我若偏要去呢?” 晚云没答话,看着他,忽而道:“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到这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是在京中待烦了,溜出来走走。”谢攸宁道。 这自是鬼话,晚云道:“这里靠近河西和西海国,我猜,你是要去找阿兄。如今得知了这般情形,难道不该继续往河西去,告知阿兄知道?” “那我岂不要把你买了?”谢攸宁却眨眨眼,“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办不出来,再说了,你以为梁平那等小伎俩,九兄猜不到么?” 晚云看着他,少顷,道:“你少故弄玄虚,阿兄没那么神。” 谢攸宁笑了笑,神色却是认真:“你既然能猜到我来做什么,便不该阻挠我跟你去。梁平和西海国联手,对付的是九兄。云儿,当下能替你向他通风报信的,也只有我。” 晚云承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分别三年来,谢攸宁连说服人的本事也长进了。 出发的时候,天气阴沉,似有下雪的预兆。 晚云依旧换了身男装,披了氅衣,牵了两匹马出来。 谢攸宁怔了怔,笑着接过缰绳:“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你我奔赴玉门关时的模样。” 晚云将一只装满干粮的包袱和水囊交给他,道:“快马去伏俟城只要四日。不过路上多有遇敌的风险,你久未上战场,还要警醒些。” 谢攸宁不以为然:“你带我,总比带慕家兄弟好。” 晚云轻飘飘地说:“那倒未必,至少他们不招人生气。” 宝们抱歉,本来说好今天要补上昨天的欠更,但今天突然有事,来不及了 过两天找时间补上哈,比心 第455章 秋归(二十三) 二人夜宿宏城,当夜下起了雪。 赵沥从陶得利那里得来消息,梁平将刘宪留下镇守鄯州,自己亲领一百轻骑前往伏俟城。 晚云不由得叹息:“他是主帅,仓促前往本是不妥。若出个三长两短,一百轻骑不顶事。跟得利说,他可以告诉梁刺史,说伏俟城很快会有消息,先把梁刺史应付了。另外,让他想办法说服梁刺史,让振武军至少出一万人到西海边上的莫离驿,以防万一。” 赵沥道:“可如此一来,便是出兵,只怕会引来西海守军交战。形势一变,再谈议和恐怕无望。” 晚云却说无碍,“要议和就要有议和的样子,两边本就是敌对双方,有打才有谈。如果准备个后手也能叫西海国紧张如斯,日后还如何合作?西海人的脾性若果真如此,叫梁平看清楚些也无不可。从前,他对付的都是戎人,西海人却是不一样,狡诈许多,他对戎人那一套未必使得上。” “娘子说的是。”赵沥道,“不过梁刺史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若听不进陶兄的话又该如何。” “他不会听不进。”晚云冷笑,“他冒着得罪皇城司的风险,把副司软禁,便是已经破釜沉舟。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却要担起大任,可谓艰巨。梁家刚刚投了太子,梁平到鄯州来做刺史,就是那投名状。他干得好,梁家和太子面上都有光,干得不好,梁家就要里外不是人。能实实在在帮梁平一把的,也有皇城司了。” 赵沥道:“是。” 晚云想了想,又道:“我等与梁平的所有来往,都一一记录在案,事后给二殿下送过去。” 赵沥问道:“事后再送?” “事后再送。” “是。” 晚云看罢信报,问:“得利可安好?” “陶兄说幸而有娘子源源不断给他递信,只要他能说出些什么,梁刺史就不会为难他,他让娘子不必担心。” 她轻轻点头,“此番是我未料到梁平如此狼虎,胆敢对皇城司下手,委屈他了。让他且忍耐几日,我便想办法将他捞出来。在此之前,务必保重。” -- 第517页 “是。” 二人正说着话,门上忽而又传来敲门声。 “云儿,”是谢攸宁的声音,“睡了么?” 晚云对赵沥使了个眼神,赵沥退到一边。 她应了一声,谢攸宁随即进来。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赵沥,目光定了定。 赵沥神色平静,向晚云一礼,道:“在下告退。” 说罢,快步离去。 谢攸宁手里拿着一碗药,放在案上:“这是你大师侄让我备下的安神汤。说你这几年少眠,若是长途奔波,怕是吃不消。出发前叮嘱我务必夜里给你来一碗。看吧,我说了说做饭洗衣样样精通,有我在果然省心。” 晚云吹了吹汤药,淡淡地说:“你不过让庖厨帮你熬个药,药钱都还是我出的,有甚可邀功的?” 谢攸宁笑了笑,在旁边的榻上坐下,打量了晚云的模样:“你可是越发像模像样。” “像什么样?”晚云将信报焚毁,扔到炭盆里,转身将屋子开了条缝隙,散去气味。 “像个将军。”谢攸宁眨了眨眼,“当年你可是冒充我的亲卫的,算不算本将军带出了个将军?” “少给自己贴金。”晚云道,“这般深夜过来,有事么?” 谢攸宁道:“不过是想问清楚,梁平那事你打算如何?” 晚云拿起安神汤,缓缓抿了一口:“他是圣上钦定的刺史,但皇城司没有不帮的道理。否则他日圣上责怪下来,二殿下又要硬抗。他虽然无碍,但没有必要。只是此事极难,前刺史陈祚就多次议和,但到了天寒地冻,缺衣少粮之时,西海人便又不宣而战。如此反复,陈刺史早已放弃了议和。他若要去,碰一鼻子灰,不过是他的事,我便替他撮合撮合。” 谢攸宁应一声。 晚云看了看他:“我记得你和梁平过去的交情不错,三年前宇文鄯叛逃之后,梁平还替你说过话。在你看来,他为人如何?是那般野心勃勃之人么?” “他自然是。”谢攸宁道,“建宁候利欲熏心,梁平是他儿子,即便与他不一样,也不能不帮着家里。梁平过去在八殿下手下做事,八殿下性情张扬不羁特立独行,故而众人说起朔方军,说的都是八殿下,鲜少提起梁平。与八殿下相较,梁平自然显得沉稳老实。你或许不知,他先前一直想投到九兄帐下来。” 晚云讶然:“为何?” “自是因为跟了九兄有胜仗可打,能捞到军功。”谢攸宁道,“他在八殿下那边虽官阶不低,可攒下的军功还不如九兄手下一个小小的司马。建宁侯当年之所以送梁平从军,便是想让他凭军功早早出头,在八殿下那边半死不活的,他们又如何甘心?” 晚云了然。无论是何人,置身在裴瑾的身边只会黯然失色。相较而言,裴渊对自己的副手却大大不同,他不仅替谢攸宁挡掉了许多质疑和麻烦,还将功劳让给他。 梁平虽然与谢攸宁官职相同,爵位相同,但在朝野的声望上大相径庭,心中自然不满。如今投靠太子当上刺史,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至于他前番帮我,不过是打着与我结亲的主意。”谢攸宁道,“我后来婉拒,他便不再与我来往。” 晚云不由想起了梁慧那幽怨的模样,心中长叹,孽缘…… “若此番他在西海国遇险,你可会相救?”她忽而问道。 “为何不救?”谢攸宁爽快道,“我虽不喜欢他们家的人,可与梁平也无甚仇怨。当年我和九兄去河西之前,曾在北地和朔方军前后夹击,击溃了北戎。既有同袍之谊,便是兄弟。只要他没有害河西和九兄,我便无袖手旁观之理。” 晚云心里叹口气,谢攸宁就是这样,永远抛不下他心里那个义字。 “你要做什么,务必要叫我知晓。”她说,“切不可擅自行动。” 谢攸宁笑了笑:“知道了。” 第456章 秋归(二十四) 次日飘起了小雪,二人一路往西,走到黄昏,终于望见了西海。 西海之水常年无冻,此时在雪天之下,白茫茫的,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 晚云和谢攸宁佯装成西出西域的商旅,夜宿在牧民的帐篷里。 谢攸宁听晚云流利地说出西海话,露出个崇拜的眼神。 夜色降下,篝火边上,赵沥已经在等候。 晚云听他禀报了消息,诧异地问:“议和竟然有望?” 赵沥颔首:“我们的暗桩在西海国见到了神威将军。此人是拿钱办事的,听闻是新刺史带着好处来议和,便替我等去试探了西海王,回来说可以一试。只不过其中好处,要梁刺史再说的明白些。方才我已经往陶兄那里去了一趟,让他将此事禀报了梁刺史。” “他怎么说?” “他说,甘州水草丰茂,可以共谋。” 共谋?晚云皱起眉头。 “甘州是河西重镇,梁平若是诚心这么做,无异于割地求和;若非诚心,他最好做足了功夫。否则叫人察觉他一丝虚情假意,他那小命只怕就要交代在西海国了。” “在下猜测,西海王兴许会真的会见梁刺史。” 晚云知道赵沥说的不错。西海国正当困局之中,能够议和,是上佳之事,就算抱着疑虑听听梁平怎么说,于他们而言并无损失。 她摇摇头,“此前所说,让梁刺史遣人到莫离驿戒备,他可照做了?” -- 第518页 赵沥道:“梁刺史遣了五千人,可天已经下雪了,若有积雪,想必行军受阻。” 晚云沉默片刻,随即令道:“若梁刺史执意议和,我等便不必再插手。你做好准备,一旦事情到了这一步,便设法将得利带走,返回鄯州。” “娘子呢?”赵沥问。 “好不容易来一趟伏俟城,我要去打探一个人的下落,过两日就回去。” 赵沥应下。 两日后,晚云和谢攸宁到达伏俟城,城外已经有暗桩安排好了车驾。二人打扮一番,坐上车的时候,已经成了西海国贵族男女的模样。 入城前,赵沥最后一次传信,说西海王已经正式邀梁平会面,地点定在了伏俟城边的小镇天拿。 晚云听罢,皱了皱眉,对赵沥道:“其中必定有诈,让得利劝最后一次。若刺史执意要去,便带得利先走。” 赵沥颔首:“娘子此去入城,我不便再跟随,自有城中同僚照应娘子,还请娘子多多留意。” 晚云目送他离去,吩咐随从启程入城。 方才赵沥的回禀,谢攸宁亦听见了,当下只蹙眉凝视着窗外。 晚云知道他担忧,便道:“此处堪比敌营,我等需小心翼翼。你是来为阿兄来打探消息的,看着便是,切莫引火上身。”说罢,她又补充道,“便是真见到梁平落难,也不可贸然去救,知道么?” 她的神色严肃,谢攸宁有些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战前向众人下令的裴渊。 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知道了”。 伏俟城是西海国的王都。但西海人逐水草而居,天气暖和水草丰茂之时,包括王公贵族们在内,都会住到牧场上去,只有寒冬时,才会回到王城里来。 此时,是伏俟城最为热闹的时候,来自西域的商人穿梭其中,比晚云想象中还要热闹些。 询问之下才知,原本前往中原地路有两条,一条是从祁连山北麓经河西进入,但此路当前只能进到河西,而不能进入中原腹地。第二条则是从祁连山南麓的西海国进入鄯州,再到中原。 虽然此路尚在交战中,但大胆的商人在这险路上走上一趟,很快便能赚个盆丰钵满。故而敢于冒险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皇城司在伏俟城的经营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仁济堂不便开到此处,因而皇城司由王阳出面,买下了故友在伏俟城的一个小铺子。 这位故友和晚云有许多渊源,正是三年前裴渊在河西病危时,为晚云提供香材的黑市商人陶兴。 陶兴的这家铺子名为良和记。西海国管的松,他从西域倒卖过来的稀罕香材和药材,在河西只能在黑市卖,在此处却能明着卖,并且要价不菲。只是河西封锁后,货品的流通受阻,这铺子本就开不下去了,有王阳接手,他再高兴不过。 没了河西的货源,铺子里的东西只能从中原补给。王阳便派了一个商队,一年只来两次,除了药材,还贩运大宗日用货物,来时载得满满当当,走时又带走伏俟城的特产,每次都不亏。因为良和记的货最新最好,故而良和记的商队入城便是城里的大事。而良和记的客人,更是到处都有,不乏城里的王公贵族,包括那些整日喊着要跟中原动手的人。 晚云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匾额,良和记三个字写得端正。 “这也是你们的?”谢攸宁看着气派的大堂和人头攒动的客商,颇有些错愕,“你们仁济堂不是卖药的么,怎么如今什么生意都做?还做得这般红火。” “卖药和卖日常用物都是生意,自然能挣钱就做,哪里有许多讲究。”晚云道。 谢攸宁有些感慨:“你若是男子就好了,当年真的到我侯府里去做事,我们家当下也就不必为一大家子的口粮发愁了。” 晚云白了他一眼。 接应她的是良和记的主事卫忠,他曾是何田的得力副手,为了打探西海国的情报,特地将他调到此处。 “我到处都能听到有人称赞卫主事能耐,百闻不如一见,确实叫我佩服。何主事如今就在鄯州,待我回去,定然要在他面前好好夸奖卫主事一番。”晚云笑道。 卫忠颇是高兴,道:“我过来以前,何主事颇为担忧,怕我办砸了事。有了娘子的话,他想必可以安心了。” 众人说着话,待穿过门堂,到了后院。 她看谢攸宁入了厅堂,才拉住卫忠低声问:“我前阵在托主事找的那人,可找着了?” “找着了。”卫忠道,“不过这位姚火生王子当下处境不妙,据说单独劈了处牢狱,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地方我知道,但没进去过。” 第457章 秋归(二十五) 晚云沉吟片刻。 姚火生的情形,晚云大致知道,前阵子福禄来访的时候,就说起了此事。 福禄说,有一日,他的珍宝阁来了个安国人,自称是姚火生的亲信,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他说王子就要被折磨死了,请他设法营救。 福禄一听,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姚火生还活着,忧的是照那人说法,他命不久矣。福禄平民一个,身无长技,如何潜入西海国营救?他要那人带到去看看,可那人却不愿意,说姚火生允他此去返回安国故地,无需再返回西海国,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云听得这番描述,觉得确实是姚火生能做出来的事。 -- 第519页 他无论如何作恶,从来不连累安国人,还设法给他们找后路,因而珍宝阁才能在仁济堂的庇护下存活。 福禄在百般无奈之下,找到了晚云,求她救姚火生一命,并答应只要将他救出来,便把他带回安国,永世不再踏足中原。 晚云自然不会忘了姚火生过去做的种种。以他的信用和野心,必定折腾的不死不休。可她隐约觉得,姚火生兴许是暗藏在西海国中的另一股势力,要破西海国的局,兴许他能发挥些许作用。 她看向卫忠。“卫主事能否让我见他一面?” 卫忠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娘子先歇息,容我去打点打点。” “有劳主事。” 这三年来,晚云已经养成了习惯,不随意外出。商定之后,她便留在铺子的后院里等卫忠的消息。谢攸宁却无这般讲究,他照寻常西海人的模样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走上街去,打算摸一摸这城中的情形。 但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怒气冲冲。 “那些西海国人真会颠倒是非。在他们的王城旁议和,几万兵马围着,本就是中原吃亏。他们倒好,反说我们狡诈,居心不良,说怕我们会对他们的王不利。” 晚云笑了笑:“什么我们。他们说的是梁平,又不是你,你气个什么?” “梁平也不行。”谢攸宁道,“梁平乃鄯州刺史!骂他就是骂中原,骂中原就是骂我!” “他们是西海国人,与中原有世仇,凭什么让你痛快?”晚云道,“再说了,你在河西和西域日日与戎人打交道,骂人的话还听得少么?” “那更不一样!”谢攸宁“哼”一声,“那边的戎人若敢在我面前这般不讲理,我提刀便能杀过去,让他们跪下叫阿爷!” 这话才出来,却似正正戳中了他自己的心事。想起自己当年驰骋大漠挥斥方遒的模样,谢攸宁不由一阵心塞。 晚云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待回到河西,你想让谁叫阿爷谁就叫阿爷,且忍耐忍耐。” 谢攸宁这才恢复了好脸,应一声。 两日后,卫忠那头才传来消息。 这一天,恰逢议和。 如谢攸宁说的那样,由于担心狡诈阴险的中原人偷袭,守军都被调到城门和各大街道戒严,姚火生那处的守备反倒松懈下来。 卫忠已经将关卡的人都打点好,午膳时,看守会被支开。 “但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娘子要赶紧才是。”卫忠叮嘱道。 晚云应下,在马车里戴好冪离。 关押姚火生的地方,明面上并非牢狱,而是一处宅邸。在外面看着颇是与众不同,只是关门闭户,看不出里面住着什么人。 “这处宅邸,原本也是尤卢王子的。因他母亲是安国人,这府邸便是照着安国的样式建造,过去曾为王公贵族追捧。西海王却甚是厌恶,便在这府邸的下方挖了一处牢狱,叫他身处在豪华的府邸中,却得不到一丝享受。” 说着话,有人开了侧门。卫忠随即带着晚云入内,穿过院子。 晚云顺带往四周扫了一眼。 这宅子并非木宅,而是石头所造,上头的雕刻甚是精美,只是疏于打理,石墙的缝隙中都长满了青苔。院子里铺满的腐败的树叶,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收拾。 晚云想起姚火生颇为折腾的过往。 他母亲是安国人,因长了西域人的面孔,被西海王的妻妾排挤,而身为她的儿子,姚火生也被诸位兄弟欺辱。说起来,这还是前朝的事,那事宇文鄯的祖父为末帝使节,在危难之时曾救过姚火生一命,并以质子入京为由,将姚火生变成了质子。一去一万里,他远离了故土,却保住了性命。 但万万没想到,宇文鄯事败之后,姚火生被朝廷遣返,又回到了这里,开始被囚禁的日子。 看着这破败的一切,晚云忽觉一阵唏嘘。一如姚火生此人。 牢狱建在宅子的深处,似是寝院。 洞开的木门已经掉了漆,步入宅中,只见正中的地板开了个四步见方的大孔,一条暗道现于眼前。 那人拱手道:“我在门外替诸位把风,还望速去速回。” 卫忠谢了他,带着晚云步下暗道。 尽头是一道厚实的铁门,卫忠打开,一阵恶臭铺面而来。 晚云难以形容那臭气,简直冲的人头脑发晕,只连忙用巾子捂住口鼻。此法只能叫那臭气消减些许,若一吸气,依旧阵阵刺鼻。 不过习惯了片刻,她反而察觉了异样,她低声道:“有血腥味。” 卫忠显然也察觉了,于是一手从墙边摘下火把,一手从腰间抽出长剑,缓缓往前。 二人又往前了几步,卫忠脚下踢到了什么,他用火把一照,竟然是一具死尸。 卫忠下意识地挡着晚云后退。 晚云拍拍他,道:“无碍,此处似乎没有他人,我上前看看。’ 卫忠犹豫片刻,上前跨过那尸体,向前警戒。 晚云蹲下身子去,那是个西海国卫士,脖子上有血渍。晚云轻轻一抹,血渍未干,而且皮肤还有温热,“刚死的。” 卫忠一惊,“恐怕有诈,娘子,我等走吧。” 晚云朝地道深处眯了眯眼,又回头看了看那地道的铁门。门仍开着,并无动静。她道:“若是有诈,我等也走不掉了。我看前方已经不远,你速去查探,看姚火生是否还活着。” -- 第520页 第458章 秋归(二十六) 卫忠应了个是,将火把塞到晚云手里,便匆匆跑入地道。 晚云在那卫士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只有一块腰牌,不由分说地先摘下来,收入袖中。 卫忠很快回来,道:“里头死了好几人,都是刚死的,不过都是卫士,没有姚火生的踪影。” 跑了? 晚云蹙眉。联想门外的卫士三三两两,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似乎无人察觉。 “走!”她当下令道。 二人快速离开暗道,关上铁门,那接应的将官仍在门外把风,他诧异道:“这么快出来了?不过王子通常不说话,你们大概也问不出什么。” 晚云看他神色自然,便拍拍一身紧绷的卫忠。 卫忠反应过来,赶紧笑了笑,“确实,见了等于没见,便不好再耽搁将官的时间,烦请带我等出去吧。” “客气客气。”将官笑了笑,带二人出府。 晚云边走边扫视四周,一派平和,竟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卫忠和晚云上了马车,便赶紧回到良和记。 “姚火生逃脱,此处即将生变,娘子不宜在此处久留,赶紧出城去吧。” 晚云亦有此意,“只是方才尤卢逃脱并无人察觉,恰好我二人又进去了,主事兴许会被牵连。” “无碍。”卫忠道:“此事于我等已是家常便饭,等娘子走后,我也带弟兄们先隐藏起来,以观其变。等风头过了,再看如何摆平。所有话是靠人说的,只要有人证明我等今日没去,便不碍事。” 晚云知道他是处理此事的行家,便不再多言。 于是赶紧入了后院行囊,顺便叫上谢攸宁,可左找右寻也不见谢攸宁的踪影,只在谢攸宁的案上看见一张字条:“我不放心,还是去天拿看看梁平,速去速回,勿忧。” 晚云心头一紧,不由暴怒。 “娘子,时间不早了,不好再耽搁。”卫忠跑进来催促道。 晚云将纸条交给他。 他看了之后:一惊,“这如何是好?” 晚云思忖片刻,问:“除了这铺子,卫主事还有秘密的落脚处?” “有,我在城中有几处宅子,均是密宅。” 晚云颔首:“铺子先关了,卫主事遣人将我送到密宅落脚,我在那里等候。烦请主事遣一人往鄯州报信,务必飞鸽传书给二殿下,就说姚火生已经逃脱,暂时不明去向。” “传信可马上去办,只是娘子要去密宅,打算不走了么?”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我不可一走了之,须得有进一步的消息才放心。梁刺史和谢将军那里,烦请主事带人跟上,若有意外,也好接应一二。” “娘子要插手议和之事?”卫忠问道。 “不插手,那事谈与我等无干,我等只救人。若他们性命无虞,主事便令人撤退。若是救不得,弟兄们不可硬拼,保命为上。以梁刺史和谢将军的身份,西海国留着他们比杀了有用,不会伤了他们。” 卫忠应下。 事不宜迟,几人分头行动。 卫忠手下的人和晚云穿着西海国平民的衣裳,躲开人多的地方,在城中七拐八绕,来到一片僻静的地域。 出乎晚云意料,这里并非是贫民聚居之所,看着却像是有钱人的地盘。屋宅一座一座修得光鲜,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住的。 “这等去处非富即贵,官军不敢打扰,比别处还僻静,其实最好隐藏。”那暗桩对晚云道,“娘子藏身此处,最是稳妥。” 晚云颔首,跟着他走进一条巷子里,而后,进了一道小门。 这是一间破败的小院,看上去,已经破败,多年无人居住。晚云以为要藏身此处,却见暗桩带着她,来到柴房里,搬开上面的柴草。 晚云吃一惊,这底下竟藏着一处密道。暗桩再领着她下去,走了一会,再出去,已经来到了另一处宅子里。 只见这宅子看着颇是宽敞,只是大部分屋舍都关门闭户,死寂一片。晚云跟着暗桩走到一间小院里,隐约听到隔壁院子里唱曲的声音。 “娘子且住在此处。”暗桩道,“邻人只道这家主人是乡下的财主,为了躲避战祸回家去了,当下无人。这屋子里物什一应俱全,为免万一,娘子切莫出门才好。” 晚云应下。 暗桩交代完之后,匆匆离去。 隔壁院子里的歌声和调笑声不时传来,晚云坐在榻上,只觉心烦意乱。如今这个局势,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她身无武艺,也不能出去。 街道上,似有官兵奔跑的声响。可当晚云凑在门上细听,脚步声远离,什么也没听见。 想起谢攸宁,她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暴打一顿。可一旦想起城外有几万西海国的兵马,她有不寒而栗。纵然他再勇猛,武艺再高,又如何能以一当百? 她一直从晌午等到了深夜。 案上的灯越发昏暗,忽而门上一阵响,便传来急促地脚步声。 她倏尔惊醒,小跑出屋,只见卫忠领人出了密道。 “人呢?”她赶紧问, 卫忠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出来,只指了指身后。继而见一连串暗桩走出地道,而后跟着谢攸宁,身上背着一人,是梁平无疑。 “出了何事?” “受伤了。”谢攸宁不由分说地进屋,将梁平放在榻上,自己也累摊在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给他看看。” -- 第521页 “怎么受得伤?” “说来话长。”谢攸宁道,“你别让他死了。” 晚云让人将他摆正,他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手脚冰凉。幸而嘴唇无力地动了动,还有气。 再看他身上,腹部用布条紧紧裹着,但已然被血浸透。 “药箱拿来。”她冷静地吩咐,“去伙房打一盆热水,再升两个炭盆,寻一张被褥。” 周围立刻忙碌开来。待她诊完脉,东西都送到了她脚边。 她从药箱里取药丹药让梁平含在嘴里,又取出剪子,细细剪开伤口四周的衣料,问:“什么兵器?是否淬了毒?” 谢攸宁缓过气来,站起身道:“不过普通的长剑,我手上也挨了一下,除了疼没别的,想来无毒。” 晚云瞟了他一眼,道:“你要么自己包,要么稍后再说。” 第459章 秋归(二十七) 谢攸宁一听就知道她语气不善,心里必定还怄着一团气,于是赶紧道:“我的是小伤,不碍事。” “卫主事如何,可有兄弟受伤了?” “都是小伤,我们不过掩护二位将军入城,并未参与械斗。” 那最好。 晚云稍稍安心些许,一边给梁平处置伤口一边问:“我以为你们会直奔鄯州,怎的又回来了?” 卫忠答道:“实在是梁刺史伤重急需救治,并且此处是西海国地界,路上遇见敌军也未知。城中虽然危险,但好歹我等知根知底,要隐藏起来也要容易些。” 晚云微微颔首。 晚云揭开伤口,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竟不只一个伤口,而且刀刀致命。 “他如何?”谢攸宁赶紧凑上前问。 “难说。”晚云头也不抬地说,“若是普通人,身子早就凉透了。也不知他走了什么运,竟然还留着一口气。” 谢攸宁讪讪,道:“你是郎中,我想了想,有件事还得告诉你。” 晚云瞥了他一眼,道:“若是惹我生气的话,奉劝你谨慎。” 谢攸宁看她手里拿着把剪子,咽了咽,道:“那等你忙完再说。”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晚云瞪他一眼,只得转头医治梁平。 这个地方的物什确实齐全,显然为防万一,跟仁济堂要了全套的疗伤用具和药物备着。不过梁平伤势虽重,但奇怪的是,居然性命无虞。身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脉搏也平稳下来。晚云将他的伤口缝合好,忙碌一番,卫忠已经和十几个暗桩在屋子里歪七扭八地躺下了。 这宅子虽然大,有好几处院子,但非常之时,为了避免被人注意,众人只待在这小院里将就。 晚云让昏迷不醒的梁平躺好,盖上被褥,拧了拧酸痛地脖子,转头,只见谢攸宁坐在脚边,头一点一点的。 晚云晃了晃腿,将他踢醒,道:“跟上。” 谢攸宁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身,赶紧跟着晚云离开屋子,入了伙房。 晚云将炉膛里的火烧旺,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绷得紧紧。 “你想骂就骂吧,再不济打我也行。”谢攸宁道,“可幸好我去了,否则梁平必定被人分尸了。” “谈崩了?” 谢攸宁摇摇头,他和晚云一道坐在炉膛前,道:“云儿,梁平杀了西海王。” 晚云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赶到之时,他已身负重伤,独自藏身在天拿镇不远一个小山坳里。我那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简单包扎,一心想带梁平回到你这里医治。后来半道上遇见卫兄领人前来,回到城中才听闻,说梁平将西海王刺死。他的手下被悉数擒获,只他一人逃了出来。” 晚云握了握拳头,那些被擒获的随从想必凶多吉少。 “梁平此举甚是费解,他缘何在敌众我寡时行刺?若是出乎茅庐不懂世事便罢了,他可是经验丰富的将领,怎如此鲁莽?”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 晚云一边沉思,一边打开方才带来的药箱,替谢攸宁包扎起来:“这是大事,还需梁平尽快醒来才是。” “对了。”谢攸宁道,“我还未问,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怎的藏身在此处?莫非出了什么事?” 晚云犹豫片刻,问:“三郎,你可还记得姚火生?” 谢攸宁一顿:“自然记得。他过去一直跟着将黎,我常在府中见他。可他不是被处死了?” 晚云轻轻摇头,“他被遣返西海国,一直被囚禁在地牢。今日我去见他,但发现他已经逃了出去,还杀了不少人。为避免是非,我本打算即刻离城,可发现你不见了。” 谢攸宁发现她目光中的杀气,寒毛登时立了起来。 他将胳膊递上去,道:“你要是觉得有气没地方出,便咬吧,不必留情……啊!” 晚云用力地在他手臂上打一下,谢攸宁疼得叫出声来。 “一身脏兮兮的,谁要咬你,我又不是狗。”晚云瞪他一眼,“你方才说,我是郎中,有件事情还是得告诉我,究竟是何事?” 谢攸宁的脸色随即讪讪。 “云儿,”他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梁平,不过这到底也是一条命,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晚云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冷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叫我看不起你。” 谢攸宁随即挺起胸膛:“说就说。我找到梁平时,他确实奄奄一息了,我急的团团转,继而灵机一动。你从前曾送我一颗紫金丹当礼物,嘱我随身携带。我记得这药丹金贵,有续命的功效,我恰好又带在身上……” -- 第522页 他的神色在晚云冒火的目光中愈发惨淡。 屋子里,有人小声道:“老大,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动静,像有人惨叫。” 卫忠眼也不睁,道:“什么惨叫,那是隔壁在唱曲。” 次日,西海王被梁平刺杀的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群情激愤,梁平所带来的一百余人被悉数斩首,据说斩下的人头都用石灰腌了,有的悬挂伏俟城的城头。有的被送到了鄯州。 外面风头紧,卫忠不敢让众人聚在一处,十几个暗桩偷偷转移到了别处。而晚云因为梁平负伤,不宜挪动,便依旧和谢攸宁一道留在原处。 卫忠不放心,派两人留下,一个帮忙照料伤患,一个帮忙传递消息。 两日之后,梁平终于醒来。 看到谢攸宁,梁平面露困惑。谢攸宁也不绕圈子,将自己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大致说了一遍。 梁平看着他,长长抬了口气,神色沮丧。 谢攸宁拿起旁边的碗,道:“你昏睡了两日,水米未进,先吃些东西。” 梁平却不动,只哑着声音问:“西海王死了?” “死了。你为何杀他?” “我没有杀他。” 谢攸宁没有讶异,反倒松了一口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是那神威将军。”梁平顺了顺气,才徐徐道,“议和时,我才说了没两句话,西海王便被他的人杀了,而我等被反诬成凶手。” 今晚只有一更哈 第460章 秋归(二十八) 晚云在门外听着,心中一惊。她记得,当初卫忠就是通过神威将军搭上线,才探得西海王首肯的消息。 不想这神威将军包藏祸心,杀了西海王,让梁平来背黑锅。可怜那一百多随从,都成了冤魂。 晚云皱了皱眉,随即走到院子里,唤来暗桩。 “那神威将军是何来路,让卫忠查问清楚。”她说,“尤其是他身边的关系,务必探明。” 谢攸宁搅了搅粥水,道:“你在议和前,皇城司曾力劝你回头,说其中有诈,你为何还执迷不悟?你多年来的谨慎,都去了哪里?” 梁平仰面看着房梁,眼神有些许发直。 谢攸宁终于道:“你便如此急着联合西海国人,将九兄赶尽杀绝么?” 只听梁平虚弱地说:“非我着急,而是太子。” 谢攸宁冷笑一声:“你们若要打,引兵北上即到河西道,为何指望西海人。” “因太子要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 “我引西海人翻过大斗拔谷,攻打甘州,而太子领十五万兵马从关中渡河,直捣凉州,东西夹击,便是万全之策。” “太子领兵?”谢攸宁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他领兵的能耐你不是没有见到过,即便十万兵马在九兄跟前也不堪一击,你把这叫万全?” “太子知道自己的能耐。”他咳了两声,“所以他找了帮手。” 谢攸宁蹙起眉头,“还有谁是九兄的对手?莫非你说左仆射?他自新朝开立后就未上战场,只能在后头比划比划,不能领兵。” 梁平轻轻摇头,叹息道:“陈祚不是在返京的路上了么?” 谢攸宁怔住。 门外的晚云亦是震惊。 “陈祚不想打九殿下。”梁平缓缓道,“可他骨子里是个忠臣,若有上命,必定拼死一战。”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泄露出去么?”谢攸宁问。 梁平自嘲地笑了笑,“这万全之策已经毁了一半,我已经身败名裂,还有甚好怕的?更何况,你就算知道也来不及了,太子起兵之事早就议定了,我不发,他仍要发。此时,陈祚想必已经在半道上接到了军令,领兵奔赴河西。” 梁平毕竟身负重伤,说没多少话,喝了些药,又沉沉睡去。 “三郎,”入睡之前,他喃喃道,“我昏厥之时偶然醒来,似乎见着了一个人,好像是常晚云,我是否看花了眼?” 谢攸宁没有回答,只让他好好睡,掖好被角。 在伙房里,他找到了在炉膛前取暖的晚云。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谢攸宁在一旁坐下,道,“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的人手都在陇右道和西海国,河西道被封锁,保护了阿兄,可对于我等却犹如折翼。三郎,我过去总觉得自己太弱小,可如今强大了,却仍觉得远远不够。我能做的,不过尽量稳住陇右道和西海国的局势,让梁平和西海人都不去搅局。” 谢攸宁看她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得拍拍她,“你至少有钱有人,我不过一身蛮力,若要做比,我比你差远了。” 晚云知道谢攸宁不过在安慰她。 她抬手用火钳拨了拨柴火,让火烧的更旺。她沉声问:“阿兄那里,此时能应战么?” “他自然随时能战。”谢攸宁道,“只是对手是陈祚,叫我很是担心。” “你离开京中,可有麻烦?”晚云却忽而道。 谢攸宁道:“有什么麻烦,三年了,太子早已认定我是个废物,外头监视我的暗哨都撤了。若非如此,我父亲怎敢放我溜出来。” “三郎,你明日便启程,到河西去吧。”晚云道。 谢攸宁回头,只见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双眸沉着而明亮。 -- 第523页 “将西海国的变故告诉阿兄。若是可以,帮帮他,别叫他独自面对这些。无论他好还是不好,想办法传信告诉我。” 谢攸宁深吸口气:“好。” 晚云颔首,站起身:“我令人带你出城。” 谢攸宁却没有动,只看着她,问:“那你这头如何是好?” “你且安心,我们的人很牢靠。”晚云道:“等梁平脱离危险了,我便回去鄯州。” “云儿,”谢攸宁犹豫道:“你不能随我去河西么?我带你去见九兄可好?你藏身在河西,不会有人察觉,跟你在鄯州并无差异。” “三郎。”晚云道,“我不能离开皇城司。” 谢攸宁皱起眉:“我不知你起初和二殿下有什么交易。可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替他办了许多事情,莫非要替他卖命一辈子么?” 晚云沉默片刻。 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她一直未曾真正对谢攸宁说明白,只告诉他,当年裴安救她一命,帮仁济堂摆脱麻烦,故而她为了还这人情,借着假死替裴安办事。 “不会一辈子。”晚云道,“此事,你不可再问。我跟你说过,见识过皇城司的人,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死人,你该知道其中利害。” “那你们杀了我好了。”谢攸宁恼道,“当初阿言瞒着我你的所在,已经把我气的半死。若九兄知道我瞒了他,还不将我宰了?左右都是一个死。” “放心好了,阿兄赏罚分明,实在到了瞒不住的那一日,我会替你挨刀。” 谢攸宁看着她,目光复杂,终于重重地哼一声,一脸懊恼:“早知我就不跟踪阿言了,简直自讨苦吃。” 晚云露出苦笑,轻声道:“谁不是呢。” 次日清晨,卫忠进来密宅,说明日伏俟城将大开城门,迎接前来吊唁的番邦节使,届时正是出城的好时机。 “城中还在搜捕。”晚云道,“只怕不会轻易放任何人出城。” “此事无妨。”卫忠胸有成竹,“先前商议之计可行,娘子不必担心。” 晚云颔首道:“如此,烦主事遣二人与谢将军同出城,而后兵分两路,一人护送谢将军到大斗拔谷,一人往鄯州,将这里消息告诉得利,让他奏报二殿下。” “是。” 谢攸宁等梁平醒来,便去和他辞行。 梁平轻轻颔首:“我等还是要战场上见了。” 宝们,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再来哈(捂脸,捂脸,再捂脸) 第461章 秋归(二十九) 谢攸宁道:“等到那时,我便不会手下留情,更别说救你了。” 梁平淡笑:“你去河西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你自己好自为之。若是被人告发了,不用我动手,自有人叫你悔不当初。” “知道,谢了。”谢攸宁拍拍他的肩头。 梁平看着他,叹口气,道:“早两年和你议亲,确是真心的。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阿慧若嫁给你,差不了。而我也能时常往你那里跑,去去我家的铜臭气。而你还是选了右仆射家,是我家的口碑不佳,还是父亲的品阶太低?” 谢攸宁却摇摇头,“我这般处境,哪里还有资格嫌弃那些?我原本并未打算成亲,你妹妹若是嫁到我家,才是耽误了她。只是后来父母相中了杨家。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总不能太自私了。” 梁平苦笑:“你我都是公侯之家的人,向来不得已。” 谢攸宁却话锋一转:“不过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你们家怎那样贪,文公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把人家仁济堂给吞了,我父亲听闻了都跳起来大骂不仁不义。就算我想与你家议亲,我父亲也不会允许。” 梁平一愣,忙道:“你不可冤枉人。你知道我父亲是个没主意的人,凡事只听我继母的话。我时常不在家,府里大事小情都由继母打理。我和我妹妹虽要叫她一声母亲,却都算半个外人。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带阿慧来鄯州?” “别撇责任。”谢攸宁撇了撇嘴,“你如今官拜刺史,堂堂一方守将,身后的家务事出了岔子,人家点名道姓的不再是建宁候,而是你梁刺史。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你好歹表个态,叫人家知道你并非黑心肝。日后你功成名就,有人想替你洗脱污名,好歹也给人家些许依据才是。” 梁平笑了笑,“似有几分道理,等我回去便跟他们说说。” 他看着谢攸宁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而问:“可你这般苦口婆心,是当真为我好,还是为了常晚云?” “别撇责任。”谢攸宁撇了撇嘴,“你如今官拜刺史,堂堂一方守将,身后的家务事出了岔子,人家点名道姓的不再是建宁候,而是你梁刺史。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你好歹表个态,叫人家知道你并非黑心肝。日后你功成名就,有人想替你洗脱污名,好歹也给人家些许依据才是。” 梁平笑了笑,“似有几分道理,等我回去便跟他们说说。” 他看着谢攸宁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而问:“可你这般苦口婆心,是当真为我好,还是为了常晚云?” 谢攸宁淡淡道:“常晚云已经死了。文公和我父亲是挚友,我自然不可看着仁济堂败落。” 梁平不置可否,却道:“我想来想去,前两日看到的,确实是她。若非文公的高徒在,我有岂能苟活到今日?” -- 第524页 “让你苟活到今日的不是我,而是三郎。”晚云在门外道,“他把保命防身的紫金丹给了你。你欠他的一条命,好生记住了。” 梁平自然知道紫金丹是何物,看着看着谢攸宁,比听到死而复活的常晚云的声音还要吃惊。 “当真?”他问。 谢攸宁翻个白眼:“你吃都吃了,自是当真。” 梁平沉默片刻:“如此说来,你们二人我都欠了人情。” “她正为紫金丹之事恼我,你少说点话。”谢攸宁道,“你若真觉得亏欠了我和她,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一个铺子罢了,反正你们建宁侯府也不差那几个钱,为何要做得这般难看。” 梁平叹口气,苦笑:“也是。” 谢攸宁不多言,道:“你且好好养伤,将来还要想办法离开此处。” 说罢,他起身而去。 卫忠来接人时又带来了个消息,说西海国的王庭这几日在商议继任者,商量来商量去,西海王的儿子们年纪都还小,不堪大任,于是就有人提议,让神威将军当摄政王,辅佐幼主。 “这西海王没有兄弟么?”晚云问道。 “有是有,不过西海王一直防着兄弟篡位,把他们都远远赶跑了。”卫忠道,“如今西海国都在神威将军控制之下,他们想回来也回不来。” 晚云不由得冷笑:“他只做摄政王?连弑君都做了,怎在夺位一事上遮遮掩掩。” “怕还是在乎名声。”卫忠道:“毕竟就算当了摄政王和自己当王还是截然不同的。” 晚云又问:“姚火生可有消息?我们的铺子可有人上门找麻烦?” “我正要说此事。”卫忠道,“奇怪的很,那姚火生似乎消失的无影无踪,更奇怪的是,他走丢的事竟无人追查,我昨日假意经过那座关押他的府邸,大门紧闭,不见声响,似乎里头的守卫已经撤离,而那日在牢房中死掉的守卫,今日也准备运出城去埋了。保险起见,我打算让谢将军和兄弟们藏身在运尸的车队中出城,就是要委屈谢将军了。” 虽是大冷天,但那尸首已经过了好几日,该有的异味还是有的。 是委屈些许,不过晚云也知道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于是唤人去通知谢攸宁。 只见他一边牵着马出来,一边道:“我还是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年少便从军,都是尸体堆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哪来那么多讲究,就这么办吧。” 晚云点点头,将手中的干粮递给他。 想了想,她又转而对卫忠道:“姚火生之事,还要劳烦卫主事多多留意,他是西海王大费周章关押起来的犯人,纵然西海王已死,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杳无音讯,此事必有蹊跷。” 卫忠想了想,道:“此事无论是时机还是过程都极其蹊跷,莫非和西海王之死有关,被人偷偷灭口了?” 晚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回房找出一块木刻,“这腰牌是我们下暗道的那日,在死去的卫士身上找到的,但上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记号。” 第462章 秋归(三十) 卫忠接过那木刻仔细打量,道:“这并非罕见的木刻,而是西海军上下通用的记号。” “看守牢狱的人,也是西海军?” “不是。”卫忠摇摇头,“看守的那群人只是官府的护卫,并无这等物什。” “西海军掌握在神威将军手里。”晚云道,“如此说来,那日杀死西海王和劫走姚火生的,兴许是同一拨人。” “小人亦疑心此事,那姚火生兴许就在神威将军手里。” 谢攸宁收拾好行囊,听得二人说话,有些担心:“云儿,你既是副司,当下首要之事便是安全离开这里。我以为不必急于追查那始作俑者,只需稍稍等待,真相自会浮出水面。” “知道了。”她上前拍拍他的马,“我自然是惜命的人,这点不必担心。倒是你,我的人只能送你到大斗拔谷的边界,你已经三年未去河西,守边的将士可认识你?别把你当成西海国的探子才好。” “他们敢?”谢攸宁冷哼一声,“爷爷自会收拾他们。” 晚云笑了笑。 她不宜露面,便只在院子里送他。 “去吧。”晚云道。 谢攸宁已经打扮得面目全非,想着经此一别,她又要一个人四处奔波,再见也不知何时,忽然感到失落。 “云儿,务必保重。无论什么恩怨,我等必定会全力了结,还你自由。” 晚云莞尔:“一言为定。” 谢攸宁深吸口气,跟着暗桩钻入密道。 马车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外面,晚云站立片刻,回头,只见梁平不知何事坐了起来,正透过门缝看着她。 她的神色复又冷静下来,踱步到门外:“你此时还不宜起身。” 梁平没多言,回到屋子里,在床上躺好。 “我从前总觉得三郎傻乎乎的,只知道打仗,跟一些朝廷看不上的人称兄道弟。”他叹口气,“现在我倒是颇有些羡慕他。” 晚云替他将被子盖好:“羡慕他什么?” “自是羡慕你这样见不得光的人,都愿意出手帮他。” 晚云看他一眼。 梁平笑了笑:“我不是傻子。常晚云,我虽不知你底细,但你能在那大火里假死,毫发无损遁出京城,当下又能在风声鹤唳之地安然将我藏起来,本事不会小。” -- 第525页 晚云知道他是存了打探的心思,道:“我救你是看在了谢三郎的面子上。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不要看,不然我随时能把你扔出去。” 梁平没说话。 晚云站起身来,正要走,忽而听他道:“那日我绑走的皇城司副司,想必并非是真正的佑安。真正的佑安,其实是你,对么?” 这话,教晚云颇是意外。 她回头,见梁平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心思转了转,晚云觉得,问题大约还是出在了陶得利身上。 陶得利兴许骗的过一时,但二人相处了好几日,必定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你是如何察觉的?”她说。 “那男子虽然颇为沉得住气,但许多事情都要等暗桩来传话才会说,显然,他也是个传话的。我还琢磨着既然皇城司有意与我合作,为何副司不亲自露面。而如果你是副司,一切都说通了。” “既说破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与刺史公怨和私怨颇多,日后若相见还是绕道为妙。” 梁平笑了笑:“同在一个屋檐下,副司亦无处可去,如何绕道?” “刺史且再忍耐忍耐。刺史出事那日,我便已经遣人送信到鄯州给刘宪将军,他想必会想办法遣人来营救。待将军的人到伏俟城外,我便想办法将刺史护送出城,刺史可回去鄯州。” 晚云说罢便走。 “常副司。”梁平叫住她,问道:“我乃鄯州刺史,日后只怕也免不得与副司打交道。副司做了这许多,必有目的,还请副司告知一二,日后有我能帮上的,也可出力。” 晚云回头看他,道:“刺史似有与我谋事之意。若我未会错意,还望刺史展现些许诚意,而后再谈。” 梁平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过了一个时辰,卫忠来复命,说谢攸宁等人已经安然出城。 晚云听罢,松了一口气:“路上可遇到阻碍?” 卫忠回道:“车上都是死尸,看一眼就过去了,因而不会多家盘查,也并无阻碍。” “幸得主事安排得妥当。”晚云笑道。 “此乃小事,不足挂齿。”卫忠道:“只是方才在下回来时,经过市肆探听消息,听到市井间流传着一句话,说神威不灭,王族将灭。细问之下才知道,这话说的是神威将军斩杀西海王,嫁祸给鄯州刺史之事。城中还传言说,将军不仅杀了王,还要杀掉王的儿子们。这样一来,王族被灭,他便顺理成章地自立为王。” 晚云似听到了什么趣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捂了这么些天,终于传出来了?” “是传出去了,可此事的来源甚是怪异。”卫忠道,“说是被西海王诬陷的梁刺史那日身负重伤,死在了荒郊野外。而后,一位正在游历的巫师经过,发现他的鬼魂,听他述说了冤情,甚是不平。于是巫师将这个将信告诉了路上遇见地所有人,而这些路人又回到伏俟城,一传十,十传百,便慢慢传开了。” 晚云觉得有趣。 她知道西海人信奉巫术,不过这流言也传得跟实情太像了些。 卫忠笑笑,道:“此事还有后续。传言说,梁将军的冤魂怨念太重,不得安息,那巫师说,梁刺史这几日要回来找神威将军复仇的。” 晚云听罢,噗嗤一笑:“复仇不假,但这几日未免仓促。那巫师怎的不和我等知会知会,我等也好商议个办法,来一出以假乱真。” “小人想的,亦是此事。”卫忠打量了梁平的房门,“这流言虽是杜撰的,却正中我等下怀,也不知梁刺史知道了作何感想?” “他必定乐意,不过他现在这个情况,怕连假扮个冤魂也吃力。”晚云道,“不过玩笑归玩笑,此事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看来这伏俟城沉寂了两日,又要热闹起来了。” 今晚一更哈,明天恢复三更 第463章 秋归(三十一) “娘子觉得,此事要闹大?”卫忠问,“在下还以为是那日议和时帐中的某位将士终于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借着这杜撰的巫师之口说出真相,等过几天风声过了便又平静了。” “不会只是这样。”晚云摇头,“那巫师要将真相告知于众,说了便说了,为何还说复仇之事?分明预示着还有后手。” 想了想,她又道:“而且,你看那神威将军当下各种退让,都是想要避嫌。此前,他费尽心思将这消息压得死死的,如今前功尽弃,必定不会无动于衷。” 卫忠颔首道:“这倒是。若他有心,大约会一路顺藤摸瓜查下去。” “过不得多时,我等便会知道,究竟是有人因为良心不安道出了真相,还是要借着此事跟他争上一争。”晚云叮嘱道,“如今形势尚未明朗。为免麻烦,那查姚火生的事,还是暂时搁置,免生事端。” “是。” 可事情的发展比晚云想象中更为严重。 卫忠所领的暗桩分布在城中各个角落,他四处巡视的时候,常带着一个名叫蓝齐的后生。此人才十几岁,但颇是机灵,手脚麻利,晚云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隔日,蓝齐急匆匆地跑进院子唤道:“娘子,大事不好,卫主事被抓起来了!” 晚云正替梁平诊脉,此事亦被梁平听个正着,不由得蹙起眉头。 晚云手上顿了顿,才转身替蓝齐倒了杯水,问:“发生了什么事,你细细说来。” -- 第526页 蓝齐将水迫不及待地灌下,道:“听闻,昨日关于神威将军的流言一出,西海国太后和宗室长老便招了神威将军前去问话,听闻将军怒极,一口咬定是中原人在伏俟城里作祟,而后,便下令让人满街逮捕中原服饰和长相的人,市肆上的商户被他抓走了大半。今日主事担心兄弟的安危,打算乘着天未亮去看一看,结果正巧遇上夜巡的卫士。主事料想逃不掉,便向我打个了手势,让我快跑。” 晚云听明白了,原来是个恼羞成怒的戏码。 “如此说来,他们不是故意抓卫主事的。”她问道。 “想来不是。”蓝齐摇摇头,“我想让其他兄弟帮忙打探消息,可又不敢乱跑,怕我一旦被抓了,便没人知道此事了,于是便即刻来了娘子这里。” “你做的对。”晚云思量片刻,冷笑,“好一个贼喊捉贼。” 蓝齐担忧道:“主事这番进去,怕是免不了一顿拷问。” “这还算轻,我最担心……”晚云抿了抿唇,没有说出口。 梁平却忽而道:“担心来一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将人悉数斩杀,对吧?” 晚云白了他一眼。 她看蓝齐色变,便道:“这只是最坏的结果,在那之前,我等必定设法营救主事。” 蓝齐赶紧点头,“娘子说如何是好?” 晚云思忖片刻,道:“你按照我所说的去做。 整整两日,伏俟城中大肆抓捕中原人。有些是中原来的商旅,也有许多人只因一张脸,实则在西海国出生、长大,连中原都未曾去过的人,也一并被抓走。 城中百姓一时怨声载道,纷纷纳闷着,这分明是巫师说的话,怎么就抓上中原人了? 不过也有传言说,神威将军宁可枉杀一万也不会漏杀一个。若是查中原人查不明白,就要对西海人下手。 起初众人还对这点传言不屑一顾,但随着人越抓越多,这等传言便越传越盛,最后一时所在后头的,质问神威将军折腾了这么久是否找到了凶手。 但据说,神威将军就跟中邪了似的,笃定那凶手必定就在城里。 首先坐不住的,是西海国丞相。 他将神威将军的副将私下叫来问话,副将这才道出了实情:“不瞒丞相,将军真的是得了癔症。本来抓人只是临时起意,但到了昨晚,将军说他果真在他府里看见了那梁刺史。那刺史手里拿了把剑,就要向他挥来,他赶紧唤来护卫,那刺史又突然不见了。不过不是不见了,听说一整日,将军都隐约看见了他,就跟那巫师说的鬼魂一模一样。” 西海国上下笃信神灵,迷信入骨,故而听得此言,丞相亦是大惊。 “那可还不叫人来驱邪?” “驱过了,没用。” 丞相会意,挥挥手,让他出去。 他不由得想起今日收到的密信,上头写着:“若无神威,则摄政王舍丞相而其谁?” 丞相在房子里踱了几步,身上竟是冒了一层汗。 并非冷汗,而是兴奋。 “主人家说,丞相没想过也无碍。”那来使道,“何不给自己半日,闭门谢客,好好想想?” 他想了整整一日,越想越是坐不住。年幼的王将唤他亚父,而满朝重臣将拜倒在他的脚下,这与君临天下有何区别? “你的主人家是何人?所求为何?”当时,丞相神色仍镇定,这般问来使。 来使笑道:“主人家乃是名不经传的商人一个,从不议论政事。此番冒昧,不过因为将军将这伏俟城弄得乱糟糟的,碍着主人家做买卖了。主人家盼着伏俟城恢复如初,对主人家好,对丞相也好。至于主人家所求,不过是请丞相发发善心,放了那些可怜的中原人,他们远赴他乡做买卖不容易,更有人早就是西海国国民,何至于招致如此非难?若丞相放了他们,他们也会记得丞相的好,日后也必定会报答丞相。” “就这样?” “不止。”来使道,“丞相可知伏羲八卦之术?” 丞相露出不屑之色:“不过是中原方士最爱用的骗术罢了。” 来使笑笑:“若真是骗术,中原朝廷又何以正经设了个太常寺,专司阴阳?别的小人不敢说,若论这风水命理,还数伏羲八卦算得最准。” 丞相看着他:“你究竟要说什么?” “主人家正好通晓此事,他给丞相算了一卦,丞相这命,乃帝王之相。”来使神秘道,“不过卦上也说了,虽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将来如何,端看丞相自己。” 丞相看着他,神色仍旧平静:“你家主人不简单。将军频频看到什么梁刺史,是否与你家主人有关?” 第464章 秋归(三十二) “自然无关。”来使笑道:“将军发疯,只因他做了亏心事。我家主人只是安分的生意人,只求生意顺利,不问其他。” 丞相知道在这个城池里,有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买卖在暗地里进行。过去西海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是因为河西封路后,伏俟城的买卖增加,而这些买卖给西海国带来了丰厚地利益。肥的是自己的田,何必去管那肥水从何处来。 他看着那离去来使的背影,若有所思,转而唤手下跟上,而不久后手下回禀,那人身手了得,拐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市井中果然卧虎藏龙。 -- 第527页 帝王之相……那人的声音似乎又隐隐在耳边回响。 他抬手将信燃烬,转而吩咐准备车驾,即刻入宫。 一日后,卫忠被放了回来,除了人有些许虚脱,其余并无大碍。 而此时神威将军已经越发疯癫,丞相令人将其软禁,并收缴了兵权。 卫忠诧异不已,问:“这将军怎的会疯了?” “自是娘子的蛊术了得。”蓝齐笑嘻嘻地看向晚云,“主事不知,我就在一旁看着那将军疯癫的模样,就跟真的见了梁将军一般。” 卫忠不可思议地看向晚云。 晚云淡淡地说:“若那将军内心坚定,那蛊术只能叫小病一场。是他太过心虚,先乱了心智,才叫那蛊毒乘虚而入,叫他越陷越深。” 卫忠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晚云是文谦弟子,无论医术毒理,都颇为精通。 “如此说来,那梁刺史的鬼魂亦是幻觉?”他问道。 “世间哪里有鬼,自是梁刺史本人。”蓝齐笑道,“那日,娘子想着力求逼真,便问梁刺史敢不敢去一趟,吓唬吓唬神威将军,梁刺史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这番折腾下来,他的伤口又裂开,又不得不再多休养一阵子。” 卫忠看向梁平的屋子,怪不得屋门紧闭,一直听不见声响。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神威将军如此疯癫,在下还以为要逃不出这城池了,可怜周遭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又要因为他的妄念丢了多少性命。幸而有娘子妙计,才叫众人得以逃脱。只是,娘子怎的想到了从丞相那里入手?” “顺势想到罢了。”晚云将热茶递给他,道:“西海国不像中原,君臣纲常井然有序。此地虽名义为国,其实不过是由各部族构成,朝中臣子也不过是各部族推选的人,谁也不服谁。这神威将军作威作福了几日,必定忘了,同为朝臣,许多人与他一样,都可能当这摄政王,而且人家还不必背这弑君的滔天大罪,顺其自然许多。于我等而言,谁去当那摄政王并无差别,只因来日必有一战。而若真要细究,自然文官要好些。而这丞相虽然是个软柿子,但好在官阶在那里,要与将军抗衡也要容易些许。” “确实此理。”卫忠颔首,“大军将至,伏俟城里必定也收到了消息,这便要打起来了么?” “想必快了。梁刺史觉得城中大乱,正是用兵的时候。”晚云说罢,又皱了皱眉,“用兵非我的长项,可我隐约觉得,此时用兵,反而给了他们一个一致对外的理由,兴许就乱到头了。如今兵权仍然集中一人,神威将军未死,尚未达到削弱势力的目的。我反倒觉得还需再等等。而且,有一个困惑,我一直不解。这神威将军如此在意自己的名声,毫无破釜沉舟之意,那为何还弑君?既叫人察觉了,为何不索性做到底,趁机自立为王,跟人理论了什么劲?” “娘子的意思是?” “我总觉得,他尚未准备妥当,或是后悔了,亦或者是像丞相一样,被人唆使着,半推半就就地走上了这条路,那就意味着,后头还有始作俑者。” 卫忠想了想:“兴许是他的谋士?” 晚云道:“不知,我等且静观其变。” 卫忠应下。 蓝齐给卫忠收拾了厢房,让他今夜就宿在此处。 卫忠临走时说:“对了,我这几日和市井的人闲聊,得了个消息,娘子兴许有些兴趣。姚火生失踪那日,有人看见一个浑身散发恶臭的乞儿被背出了府邸,从后门离开。那人好奇,经过是放慢了脚步,便见一个卫士出来跟他说了几句,而后那乞儿道:‘不必杀,是故人来了。’,故人说的是娘子么?” 两日后,城中传来消息,神威将军自刎在自己府中,死时神色惊惧。 而晚云无心在意这个消息。 谢攸宁离开伏俟城时,晚云曾差一暗桩前往鄯州报信,里头便有梁平给刘宪的密信。 未防着伏俟城封城,消息无法出入,密信里只留了一个日期,正是今日。 今日,皇城司将护送梁平离开伏俟城,而刘宪将领人在城外接应。 出城的一应事宜,卫忠已经准备好。 说起来,还要感谢神威将军那一顿胡搅蛮缠。当下城中风声鹤唳,被抓进去的中原人虽然都被放了出来,却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携家带口逃离。 一时间,城中到处乱哄哄的,便给了晚云等人可乘之机。 卫忠在牢里,结识了一支往西域去的商队。他们是中原人,跟卫忠关在了一间牢房里,共经患难,有了交情。卫忠听说他们要离开此地,便说自己被西海国官府盯着走不开,但想把一家老小送出去,求他们帮忙。这些人都知道卫忠那良和记的鼎鼎大名,也知道这等大商贾在西海国眼里是肥肉,不会轻易放走,对他颇是同情。 他们也颇讲义气,拍着胸脯将此事包揽到了身上。 “这些人靠得住么?”晚云问道。 “在下摸过他们底细。”卫忠道,“常年行走于西域和中原之间的商人,本就是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没几分胆气断然做不得。这伙人,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名气,本事不小。且在下许了他们一笔钱,你们安全了他们才可拿到。” 晚云也听说过这些行走于番邦各地的商旅的本事,微微颔首。 第465章 秋归(三十三) -- 第528页 “他们此番出城,也有些家眷同行。”卫忠道,“届时便委屈娘子装扮成婢女,梁将军行动不便,便藏身在他们运送货物的马车里出去。如今是辛苦些,但只要能出城,一切都好办了。” 晚云看向梁平,用目光询问他的意思。 梁平随即道:“我无碍。这个时候能出城已是不易,一切听从诸位安排。” “那便按照主事的安排。”晚云道,“只是,城外是否仍无消息?” 卫忠摇摇头,“这等紧要关头,从前都没有过,在下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和城外暂时断了联络。不过这也无妨,若刘将军领了大军来,伏俟城里面的人不会不知道,如今一切平静,可见刘将军所带人手并不多,是秘密潜行而来。” 晚云不由得蹙起眉头,问梁平:“若刘宪那边出了什么事,接应不到,你我仓促曝露在荒野,反倒更为危险。你确定今日出城么?” 梁平点点头:“我对我的手下向来信任,若遇得万一,便让你的人先带你走。” 晚云瞥了他一眼:“那你待如何?” 梁平神色镇定:“走一步是一步。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晚云顿了顿,淡淡道:“不过辜负了太子的期望,顶多将你贬官,有甚好自弃的?” “我并非自弃,只是失望罢了。我并非像副司说的那般冷血。”梁平道,“我离开朔方军,离开八殿下麾下,早已背负了叛徒的名声,我并非不在意;听见旁人的议论,亦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但我已经没有了后路,八殿下亦不能再原谅我,所以此事不成,并非只是辜负了太子那般简单,更是辜负了我自己。” 晚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吩咐卫忠先去准备诸事,着手替梁平调了五日的药膏,装在纸包里,让他随身携带在身上。 梁平看她没有说话的兴致,也起身更衣。 眼看他起的艰难,晚云给他搭了把手,不紧不慢道:“我倒觉得,八殿下虽性子怪异举止荒诞,但却有一颗悲悯之心。想当年他曾与封家二郎争一小倌,闹得满城风雨,理由不过是怜悯人家的身世。再如,三年前太子挟持了朔方军伐高昌,左将军郑琼转投太子麾下,后来不也被八殿下原谅了?故而刺史大可想开些,你并非毫无退路。再说前路,西海国依旧是圣上心头大患,你此番并无损兵折将,东山再起尚且未知,有甚好沮丧的?” 梁平怔了怔:“你为何安慰我?” 晚云看着他:“你跟我说这话不就是图我安慰么?” “话虽不错,可你向来不搭不理的,我早以习惯了。” 晚云冷笑一声:“你别会错意,我不过看你此去凶多吉少,说几句好听的罢了。” 梁平露出苦笑,沉默片刻,道,“我如今明白,谢三郎为何视副司为挚友。” “为何?” “你和他一样,天塌下来也总能往好处想。” 晚云的唇角不由弯了弯。 她拂了拂散落在衣裙上的药粉,道:“我亲眼见过他人的处境比刺史难千万倍,前路不明,生死未知,尚且咬牙坚持。我不过将他交予我的,转交给刺史罢了。” 梁平知道她说的是谁,叹口气,没再说话。 晚云正要出去,忽而又听梁平问:“上回问副司的话,副司还未答。副司为何救我?” 她转身站在那光影里,神色平静地说,“我虽然对刺史多有不满,却知晓刺史是朝中不可多得的良将。我不能上阵杀敌,但刺史可以。我保刺史,便是真心觉得应该保,不求什么。若刺史想回报些什么,便烦请刺史记住,皇城司副司是佑安,并非常晚云。” “仅此而已?你不盼着我帮九殿下么? 晚云不置一语,只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她道:“时辰不早了,梁刺史早做准备。” 说罢,转身而去。 梁平看着那空荡荡的房门,若有所思。 一个时辰后,晚云和梁平准备完毕。卫忠带二人和十个暗桩混入了商队中。 他看晚云坐上马车,拱手道:“娘子此去,再去不知何时,娘子务必保重。” 晚云亦郑重拱手作辞:“卫主事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帘子放下,马车缓缓启动。 晚云朝马车上的女子笑了笑。 那女子是商队主人的女儿,和她一般大小。而晚云换了装扮,看起来倒像是她的母亲。 “你是从中原来的?”女子好奇地打量晚云,“中原好么?” 晚云笑问:“中原有中原的好,你未曾去过?” 女子摇摇头,“父亲说我的家乡在海边。也不知那大海何其广阔,比至西海如何?” “西海尚有边界,而大海无穷无尽,我亦不知何其广阔。” 女子不由得面露神往,“有生之年,真想回去故乡看看。” 晚云笑了笑。 忽而马车停下,听声响,似是到城门边上。有卫士拦住了马车,掀开帘子一一检查。 商队主人在一旁赔笑道:“不知官长要寻何人?” 卫士也不回答,径直掀开了晚云和那女子所在的马车,定睛打量。 主人赶紧道:“这是小人的女儿阮莹和侍婢阿夏,不是坏人。” 那卫士却不听,只用西海话相互耳语。 -- 第529页 阮莹一阵慌张,不由得抓紧了晚云。晚云亦回握她的手,垂眸打量那卫士。 他们是宫中护卫,并非西海军的人。 商队主人在一旁似有听清了西海话,神色一变,赶紧掏了钱塞给那二人,道:“官长开恩,这确实是小人的女儿,小人敢以项上人头保证。” 那护卫看见钱,冲主人家笑了笑,转而拔了刀架在他脖子上。 “父亲!”阮莹大叫一声扑了车门,一个劲地求饶,“官长饶命!官长饶命!” 那卫士转而收起刀,抬手将阮莹拉出了马车,晚云大惊,赶紧跟上去,笑嘻嘻地问:“小娘子无状,冲撞了各位官长,妾给官长赔礼,不知官长要将娘子带到何处?” 卫士悠然收起刀,轻蔑地看着一片狼藉,道:“也不知大王为何要寻这些中原人,一个个没骨气似的。我就找这小娘子,你们没事别惹事。” 商队主人急的流泪,却不敢再招惹,只求助地看着晚云,而阮莹也害怕地瑟瑟发抖,低泣着问:“父亲,怎么办”。 晚云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的城门,那就是出去的路。 她咽了咽,暗自握了握拳。片刻,她深吸一口气,随即转而笑道:“我家娘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怕冲撞了贵人,便让妾一道去吧。” 第466章 秋归(三十四) 阮莹如遇救星,忙紧紧抓住晚云的手。 那卫士一看不好摆脱,便答应押着二人离去。 “无碍,无碍。”晚云搀扶着阮莹,一边低声安抚,一边暗自在人群中寻找,终于找到卫忠。 她看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卫忠颔首,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二人被推上马车,阮莹害怕地缩在晚云身旁,小声问:“他们要做什么?” 晚云脸上的忧色一闪而过,转而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道:“别怕,他们必定是抓错了人。等问完了话,必定会放我等离去。” “必定是。”阮莹抹了抹眼睛,“不知他们要问多久,我今日和父亲还有远路要走。若耽搁了时辰,今天便只能宿在荒郊野外了。” 阮莹兀自担忧,晚云却侧了耳朵,仔细听外头押车卫士用西海话交谈。 “也不知王要这么妙龄女子作甚?” “自然是充后宫。大王好歹也是壮硕之年,这些年又被关了起来,如今被放出来了,想必心痒难耐。” “啧啧,你这老色鬼,是你自己心痒难耐吧?你也不看看大王那幅身子,什么天仙美色放他身边,怕也无福消受。照我说,莫非是用来炼丹的?你听说过炼丹么?那些中原人都爱这个,说是能延年益寿,大王在中原待了好些年,想必会两招。” 晚云一边听着,不由得心头一沉。 眼看马车入了宫苑,那宫门并不高大,但仍旧沉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车停下,晚云发下脸色,拉着阮莹随那卫士入了一处园子。 里头站了好些人,晚云细看,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女子。 那卫士将晚云单独拦下,道:“大王找的是妙龄女子,你这老妇人别再上前了,省的污了大王的眼睛。” 晚云赔笑着称是,拍了拍阮莹:“我就在此处,万事有我,你莫怕。” 阮莹纵然不愿意,被那卫士推搡了几下,也不得不去。 “你别走。”阮莹委屈巴巴地叮嘱。 “我不走,等着你,”得了晚云的保证,她才磨磨蹭蹭地站到院子里。 未几,有仆妇从殿中出来,将院子里的几十个少女隔开,让她们分队站立。 随即有人扬声道:“大王到!”便有几个宫人抬着步撵出来。 晚云眯了眯眼,只见那撵上有厚厚地白纱帐罩着,只隐约看见里头倚坐着个人。 宫人打了个手势,便有卫士押着这些少女上前,一个个让撵中之人过目。 阮莹站在最后一排,她回头看晚云,晚云仍对着她笑,让她安心前去。 等阮莹几人走过,园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众人都等着他发话,宫人猫着腰在撵旁问,“大王,如何?” 步撵上的人一语不发,似在思量,而后轻飘飘地传来一声“杀了”。 那声音极轻,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院中卫士包抄过来,尖叫声四起,那些女子四处逃命,园子里乱成一团。 阮莹从不远处大哭着朝晚云跑来,却被一个卫士半道上截住,拉到了一旁。 “慢着!”晚云大步上前去,可周遭乱成一片,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中。 她又气又急,耳畔传来抽刀的声响,她拔腿跑到那步撵前,大喊了一句,“姚火生,慢着!” 忽见那撵中人抬起手,宫人赶紧下令,卫士们纷纷顿住了举起的刀。 一时众人都看向院子中央地晚云。 她气的颤抖,沉声道:“你要找的不过是我,放了他们。” 撵中人没有说话。晚云知道他在打量她。 她亦怒目凝视他,仿佛能穿透纱帐,直视他的眼瞳里。 许久,撵中人发出阵阵低笑。 那声音沙哑,有一阵没一阵。才一会,他猫着腰咳了起来。 “大王。”宫人赶紧穿过帘子,递上丝巾。 他低头擦了擦,再出来时,那丝巾上鲜红一点,已然染上了血渍。 -- 第530页 他深吸一口气,打量着纱帐前的女子,轻声道:“我都忘了,你是阿晚,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他随即挥挥手,宫人赶紧令道:“都放出去。” 他又指了指晚云,便有宫人打来清水,将晚云脸上的易容擦洗掉。 再抬头时,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有些许出神,直到晚云冷声问:“你待要如何?” 他的目光微微颤动,良久才哑声道:“阿晚,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真高兴。” 晚云能看出来,姚火生极其虚弱。 仅仅是从院子里回到寝室这十几步路,他也要用步撵代步。 晚云跟在后头,看着宫人从步撵中搀扶处一个瘦弱的男子。他身上的氅衣似乎能将他的身子淹没。 当他仰面躺在榻上,晚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面庞只轮廓和灰色瞳孔和记忆中隐约重合。巴掌大的脸上,竟布满了刀伤和烫伤,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姚火生看她怔怔的神情,笑了笑,问:“你还认识我么?” 她不置可否,只问:“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不是去过那牢房么?”姚火生咳了咳,又道:“兄长不顺心时,就会令人将我从牢房里提出来,用我来出气。我时常想,还真不如当初死在瓜州里。” “可你到底还是出来了。” “嗯。”他缓缓点头,苦笑:“果然求人不如求己。我好不容易找人捎信给福禄,就是想让他找你来救我。我一天一天地等,可你终究没来。我那时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若不是后来终于走运,你今生怕是再也见不着我。” 晚云只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未有丝毫动容。 他的眼中划过些许失望,道:“你的变化很大。过去是个能交心的朋友,是会邀请我去东都做客的傻女子,如今再也不会了,对么?” “可你却一点没变,”晚云不打算和他叙旧,只道:“过去帮人造反,如今自己动手,就算在牢里,也毫不耽误。” 姚火生慢慢收拾了脸上的哀伤,笑问:“何以见得?” 晚云看他得意的笑,便知自己猜到不错。她道:“你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不是你,神威将军不会唆使西海王议和,亦不会想到要在议和时弑君顺带嫁祸给梁刺史,更不会自刎在府中,对么?” 第467章 秋归(三十五) 姚火生听她徐徐倒出真相,没有一丝诧异,反而笑道:“果然是阿晚,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你是如何猜到的?” “西海王被刺那日,你从牢狱消失。从现场痕迹看,你是被西海军的人劫走的。我原以为那神威将军劫走你是要做点什么,可恰恰相反,他什么也没做。他掌权后,不仅悄悄撤走了看守,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置了现场的尸首,掩盖了你失踪之事。” “是么?”姚火生淡淡一笑,“他为什么这么做?” “是啊,匪夷所思,我那时还不知他打了什么算盘。可他如此大费周章,说明你必定对他有好处。”晚云道,“后来观察数日,我发现这弑君之事安排得颇是周密巧妙,以神威将军的心智只怕难以达成,他背后必有一高手指点。而那时,你刚好消失得干干净净,能做下这等事的人,必是在西海国有通天的能耐,此人除了神威将军,又还能是谁呢?你若是那幕后军师,一切便说通了。毕竟,你比他更想杀死西海王。” 姚火生静静地听着,嘴角带着平和地笑,“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有何证据。” 晚云冷声道:“我不是西海国的官府,无需证据。你认也罢,不认也罢,与我无关。只是将军昨夜才自刎,尸首还未凉透,你便立即摆脱了控制,把握了宫禁,正好印证了我的猜想。” 姚火生不置可否,道:“说起来,我先前亦有疑问。神威将军怎会无缘无故地看见了梁刺史,又突然疯了?如今看到你,忽而觉得,此事也有了解释。” “我岂有那个能耐。”晚云淡淡地说。 “若阿晚没有那个能耐,谁还能有?三年前,你能在京城的天牢之中消失不见,现在自然也能在西海国装神弄鬼。”姚火生问,“阿晚,你如今在替官府做事么?” 晚云的脸上毫无异色。“我一个郎中,替官府做什么事?” 姚火生并买账:“今日看似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鄯州的刘宪将军带了五百快骑隐藏在伏俟城外,他们按兵不动,似乎在等谁。你若非帮官府做事,为何今日出城?” 晚云暗自压下惊诧。 早上卫忠曾来报,说伏俟城中并无消息,也无异动,想必并未察觉刘宪前来。如今看来,他们却是中计了。西海军早知道刘宪前来,只是佯装不发。若是如此,五百人对几万人,没有丝毫胜算,梁平不可能逃出生天。 话说到此处,晚云知道再跟姚火生兜圈子也全然没有了意义。 “既然你笃定那是我的人,为何还大费周章地找我?左右只有五百人,放我归去,再抓回来,我便不好狡辩了。” 姚火生悠悠叹息一声:“阿晚,我从不想伤害你。外头若两军遭遇打了起来,我鞭长莫及,想救你也难。刀枪无眼,你又无武艺傍身,难道我要替你收尸么?我不敢冒这个险。” “那便放了他们。”晚云道,“他们是我的人,若得我命令,他们必定会离去。你的人不必打,双方无伤亡,皆大欢喜,岂不大善?” -- 第531页 姚火生没回答,却轻轻一笑:“你的人,都是军士。你如今在军中做事,我说得可对?” 晚云心中松口气。他能说出这话,可见他对自己的底细还没有摸透。 “你怎么想都好,你只需知道,我要保他们。”晚云道。 “我为何答应你?” “你不答应我,我又怎会答应你的?”晚云在姚火生的榻前坐下来,道,“说吧,你找我究竟何事?” 姚火生微微诧异,苦笑道:“我们竟要这么说话么,像交易一般。” 晚云不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人,晚云每次遇到他,都会陷入麻烦之中。先前,她见姚火生对她表示了悔过之意,且对福禄等人也算有情有义,曾生出些好感,故而愿意答应福禄尽力将他救出来。可经过今夜之事,这好感又荡然无存。 若非她方才在此处,那些无辜的女子都会死在他的手上,而他不会有一点愧疚。这般阴晴不定,脾气乖戾的人,像做交易一样打交道才是最稳妥的。 见晚云不说话,姚火生又叹了一口气。 “阿晚,”他说,“我昨日见郎中,他和我说起一事。说仁济堂前掌门文公罹患绝症,因为一个蛊术多活了一年,并且明面上看身体健朗,看不出病症。我记得文公是你师父,那蛊术,你会吧?” 晚云心头有一丝惊诧。 她对那套蛊术恨之入骨,可没想到,姚火生竟然开口来求。 再看姚火生的气色,确实是虚弱至极,不必把脉也知道活不长了。 “你的身子比我师父当年还不如。晚云道,”我师父尚且只多活了一年,你会更难。”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姚火生微笑道,“你的蛊术必定在你师父之上。我信得过你。” “谬赞了。”晚云坦然道,“事关人命,我是一个郎中,万不会拿此事玩笑。你若想因此好起来,乃是妄想。何不跟我说手你的想法,你想多活多少时日?” “自然是越长越好……” “那不可能。”晚云打断道。 姚火生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 良久,他微微叹息道:“你便尽力,让我再多活一年好么?阿晚,我还想再好好看看这周遭,想在旷野上骑马,想品尝鲜美地牛羊,喝甘冽的泉水,唯独不想就这么结束了。我从未那样迫切地想过,你成全我好么?” 也不知是因为天色阴沉下来,还是他的情绪低落下来,晚云只觉得此处压抑不堪。 “我知道了。可你这这么做并不明智。我们两国正在交战中,我大有可能置你于死地。” 姚火生苦笑道:“你连骗我都不屑,又怎会滥用你珍视的医术呢?你是阿晚,不是别人。” 晚云没有说话,只上前将手搭在他的吧脉搏上,并将他他身上的伤势一一查看。 第468章 秋归(三十六) 姚火生一动不动,仰面看着偌大的宫殿:“阿晚,我们这里流传这一个说法。说这宫殿是神的化身,唯有被神看上的人才能住进来,那些不被看上的人,若胆敢觊觎它,终究会被它毁灭。今日,我回到这宫殿里,心生怪异之感。” 她看了他一眼,问:“什么怪异之感?” “感觉我才刚刚回到宿命中,这一切原本就是我的,可我已经命不久矣。” 他缓缓转头,看向晚云,“一时分不清,神是看上了我,还是不曾看上我。” “是否看上,须得看你的臣民。”晚云边说着,边隔着衣裳将他的臂膀按了按。只觉里头瘦骨嶙嶙,没有一丝赘肉,确实连饥荒中的人也不如。 姚火生摇头道:“我的臣民是愚民,谁强大谁就能将他们征服。丞相从前在朝堂上敢跟神威将军对着干,今日见我出面,也不敢再上前争抢。而昔日曾虐待我的太后,看我当面保下了她的孙儿,亦不得不俯首唤我一声大王。这一切来的那般轻易,叫我有几分恍惚。我过去曾期盼像游侠般活的逍遥自在,原来只有手握大权时,才能真的逍遥自在,为所欲为。我恨自己明白的太晚。” 晚云看他一眼,觉得此人虽可恶,却也可悲。 她见过手中握着无上权力的皇帝,他的处境并不叫人羡慕,更谈不上逍遥自在。而姚火生会有这种错觉,无非是因为他被无视、被羞辱、被折磨了太长的时间,一朝一夕间处境的逆转,叫他有一瞬间的超脱。 而这超脱注定不会太久。 晚云查验罢,问:“开弓没有回头路。这蛊术甚是霸道,根本上是以命换命的伎俩。它兴许能让你正常几个月,可你的身子若撑不住,兴许也就几日,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姚火生笑了笑,“我好期待啊,阿晚。” 晚云开了长长的药单让人去采买。自然,那药单上的药品只有良和记能买到。 卫忠认识晚云的字迹,不久便跟着采买的人潜入了宫禁,找到了晚云所在的琉璃院。 等到夜深人静时,卫忠再度来到琉璃院,晚云已经在屋子里等候。 她请卫忠落座,赶紧问:“未料出了这等变故,阮家的商队可安好?” “阮娘子回来后,在下便让阮兄赶紧带着商队出城,想必无碍。” 晚云相信姚火生不会为难那些平民,梁平就难说了。 “梁刺史那头可有消息了?”晚云问,“伏俟城这头并非没有察觉,而是诈了我们。” -- 第532页 晚云随即将自己和姚火生的交易告知卫忠。 卫忠脸色大变,道:“是在下疏忽了,竟让娘子……” “此事不怪你。”晚云道,“实在是姚火生隐藏的太深,叫我等措手不及。我既然这么做了,便要保得梁刺史顺利回到鄯州,请主事务必想办法探清此事。” 卫忠拱手称是。 “那娘子呢?”卫忠问,“娘子莫非真要留在此处为他医治。” 晚云摇摇头,“蛊一旦种下去,就不能再后悔,只需喝药维持。我既然答应了他,便要尽力而为。但这是筹码,前提是梁刺史须得安全返回鄯州。你放心,我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卫忠颔首道:“在下立刻去打探,娘子在宫中务必多加小心。” “知道了,你且去。” 晚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转而去了姚火生的寝宫。 他正在沐浴。 听宫人说,他每日要沐浴好几次,有时半夜醒来,发了疯地叫人备下浴汤,若是缓了些许,便要降罪责罚。 可西海国天气寒凉,纵然是王公贵族也没有天天沐浴的习惯,姚火生这习惯叫人好不适应,于是宫人赶紧在宫殿旁造了大炉,随时温着浴汤。 晚云听罢,没有说什么。 她那日随卫忠下去那地牢,直到了半道上,可那刺鼻的气味教她想起来仍阵阵反胃。 姚火生沐浴过后,宫人请晚云进去。 只见他身着素衣,依旧仰卧在鹅毛床上,舒适地喟叹一声。见她前来,高兴地笑了笑,道:“阿晚,我记得你第一回 到珍宝阁时,曾看过我铺子里的香,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多有研究,你替我研制一品香可好?” 晚云在一旁坐下,摆弄着医箱:“宫中自有御用香品,寻宫人要就是了。” 姚火生摇摇头:“那些香品甚是刺鼻,我闻了便作呕,没一样好的,我不喜欢,为此还罚了他们的俸禄。” 晚云顿了顿。她想姚火生的鼻子想必是被熏坏了,那香品才会叫他难受。 她微微颔首:“容我琢磨琢磨。” “太好了。” 姚火生笑了笑,脸上的疤痕也随之划出诡异的弧线。 晚云侧过头去,道:“我要给你种蛊了,后果我已经言明,如今再问一次,你可确定要这么做?” “自然,快来快来。”他高兴地说。 晚云眼神暗了暗。 她一整夜都待着寝宫里。用针法引导蛊虫在周身大穴游走。 起初姚火生并无异常,只觉得新奇,但随着蛊虫往身体深处游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晚云知道那是又痒又痛的不适感。 可他却依她叮嘱,只紧紧抓住被褥,手上的青筋蹦出清晰的痕迹。 而到了夜深时,他似全身得了力量,拉扯着嘶哑的喉咙厉声惨叫,在床上不停翻滚,打翻了床边的案几,那倾倒而下的烛台险些将宫殿烧毁。 宫人急忙将晚云拉到一旁,便着人上前扑火。 晚云缓缓上前,看姚火生晕死在一片狼藉之中。 如此反复了一整夜,全宫上下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待天色微亮,宫人又开始走动,晚云微微睁开眼,才察觉自己趴在榻上睡着了。 她坐起身来,看见殿门外晨光熹微,隐约传来清脆的鸟鸣,有一人正由人搀扶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起身,那人缓缓转身,眼眶已经通红。 他哽咽道:“阿晚,你看那朝阳,好生漂亮。” 第469章 秋归(三十七) 姚火生恢复得很快。 从原本地吃饭喝水都费劲,到能一日三餐自行吃喝下咽,只过了两日。 后来能慢慢走动。五日之后,大臣们在大殿上见到精神焕发的姚火生,皆惊愕不已。 晚云默默地看在眼里,知道他如今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用日后的生命做抵押。 他却一脸无所谓:“阿晚,这样的日子,即便只让我过三日,我也愿意。你是不知过去几日,日日窝在床上,连出恭也要叫人搭把手,太无聊了。我还盼着跟你出去骑马呢!” 晚云垂下眸子,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收拾好药箱,递给他几张方子,道:“这是你日后要吃的药,我都写好了用途和用量,你不必亲自操持,交给医官即可。” 姚火生却没有接,只笑道:“阿晚,我有你在,还要什么医官?” “我要走了。”她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是时候离开了。” 姚火生顿了顿,道:“可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做到了,那半死不活的梁刺史和他那群蠢护卫,想必已经回到鄯州了吧?那你还回去做甚?” “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做。” “可我从未答应过放你离去。”姚火生仍面带微笑,“阿晚,你跟着我不好么?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晚云就知道不会如此顺利。她看向姚火生笑嘻嘻的脸,道:“你连我要什么都不知道,又怎能知道你能给得了我?” “我为何不知?我比你想象中更懂你。”姚火生道,“你虽然绝口不提,但心里头想的不过是裴渊。” 多说无益,晚云站起来,道:“我先回房了。” “你不听听的提议么?”姚火生问。 “不必。”晚云边走边道。 -- 第533页 “我说真的。”姚火生也随她起身,紧跟着她道,“如今中原皇帝和裴渊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西海国。你想想看,我已经命不久矣,等我死后,便将西海国留给你,你再将它送给裴渊,助他一臂之力,不好么?” 晚云顿下脚步,回头看向姚火生。 姚火生也停下来:“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我从未期盼你当个尽职的君王,但好歹你手上握着几十万人的命,莫再拿此事玩笑。” 她说罢,转身而去。 姚火生看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称职的王……” 琉璃院。 卫忠已经在屋里等候多时。 晚云冷脸回到屋里,把他着实下了一跳,“是那姚火生招惹娘子了?” 她摇摇头,喝了一口水,按下心中怒气,问:“可有消息?” “有。”卫忠赶紧上前道:“在下亲自出城去见了梁刺史。他让在下转告娘子,他必定设法营救,请娘子务必保重。” 晚云嗤笑一声:“他自身难保,救我做甚?” “娘子还真的说对了,刺史如今确实自身难保。”卫忠为难道:“太子知道他未说动西海国,颇为气恼,趁着他不在鄯州时,调走了鄯州的振武军,如今鄯州只余守军五千。” “什么?”晚云蹙起眉头,“鄯州是边关重镇,五千守军顶什么用?光是石堡城就要五千人。” “正是。梁刺史也颇为恼怒。他出城后知道娘子被拦在宫里,原本想返回营救娘子,但听到这个消息,便只得急匆匆地随刘宪将军返回鄯州,所以才有了在下转告娘子的那番话。” 晚云摇摇头,只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这招何其眼熟,当初攻打高昌,亦是窃了裴瑾的朔方军。如今故技重施,是连脸面都豁出去了。 可亦是因为如此,若再不成事,他这太子也就真的只能死皮赖脸地当下去了。 算了,考虑他作甚,晚云对卫忠道:“想办法告诉梁刺史,我无碍,请他照顾好自己和鄯州便是。” “是。” 她在榻上坐下,轻轻舒了一口气,“被太子调走了振武军,可是往河西去了?” “正是。” 当年晚云随裴渊驻军河西的时候,卫忠正在何田手下做事,偶尔听何田说起二人的八卦,因而对她的过往亦有了解。 他眼看晚云的脸色越发沉重,于是识趣地岔开话题:“另外,我还收到了二殿下的信。” “二殿下?”晚云微微诧异。 卫忠道:“娘子当日差人送信到鄯州,二殿下想必也得了消息。不过他的信上只简单给了一句话,说来解救娘子的人已经在路上。” “是谁?” 卫忠摇摇头,“兴许怕消息走漏,二殿下并未言明。” 晚云一想到鄯州只有区区五千人,而她的一众手下和慕家兄弟还在鄯州,便按捺不住。 有人来救自然是最好的,可也不知要需得等到何时。 “不能等了。”她道,“姚火生以为我在帮振武军做事,并不知道皇城司。如今梁刺史已经带人撤离,他以为我孤立无援,我们便有了动手的机会。后日姚火生邀我去骑马,烦请主事遣人尾随,等我指令。” 卫忠应下,不由得叮嘱:“刀剑无眼,娘子务必当心。” 晚云颔首应下。 姚火生变得能跑能跳以后,就异常忙碌,常常见不到人,可一日三餐必定出现在晚云跟前。 “我不想一个人吃饭,左右阿晚也是一个人吃饭,我们作伴不好么?”姚火生蹙眉道,“而且阿晚已经吃遍天南地北了,知道什么是好吃的。阿晚给我的厨子挑几个错处,我让他们改可好?” 晚云沉默不语。 她不敢挑。以姚火生的脾性,若她真说了,那些厨子必定遭殃。 “可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你如此叨扰,叫我很是为难。”晚云道。 姚火生笑道:“习惯会改,我日日找阿晚吃饭,阿晚便又习惯了。” “你为何强人所难?” “阿晚又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姚火生道:“我对阿晚的友善非他人能比,阿晚不会看不出来吧。” 晚云没有再说话。 姚火生此人,便是越说越起劲。 她不想与他纠缠,只想尽早离开。 第470章 秋归(三十八) 用过早膳,喝了药,姚火生便兴高采烈地和晚云一道出城。 卫忠早令人埋伏在城外,看见仪仗出来,便远远地跟上。 姚火生兴致颇高,不仅骑马,还令手下在林间架起铁锅,打了林鹿烹煮。 眼看着姚火生和晚云在林间散步,卫忠正准备动手,却隐约看见晚云的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蓝齐挠了挠头,道:“老大,娘子这手势,是要我等离去?” 卫忠亦不明所以。他环顾四周,卫士远远跟着,按道理正是动手的时候。他只需一瞬就能将她带走,何以在此时打住了? 他定睛细看,只见晚云再度打了个相同的手势,他才确定下来。于是,他摘下腰间骨笛,吹响了信号。 林间一阵风拂过,众人四散离去,林中又恢复了平静。 姚火生闭眼细细听着,道:“真好,你的人终于走了。你别看我的人远远跟着,他们都是神箭手,一打一个准。” -- 第534页 他含笑看向晚云:“我不知你哪里来的手下,我竟丝毫未察觉,是我对你太放心了。不过,你的法子可真多啊,连我也差点上了当。” 晚云握了握拳头,冷声问:“你是如何察觉的?” “自然靠听。”姚火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在牢狱时,太无聊了,地道中通常只我一人,于是我便学会了去听外头传来的细微声响。鸟叫声、水滴声、风声、雨声、雷电声……你说我的鼻子坏了,可我的耳朵很好。你的手下想用骨笛模仿鸟叫传信,而我却听得出来,那声音和鸟叫有天壤之别。我虽然不知道其中意思,却知道那些都不是我的人,那便是你的了。” 晚云听罢,背脊一阵寒凉,不由得生出一丝后怕。 若不是方才姚火生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阿晚,你的人太吵了”,她恐怕就要令卫忠动手了。 而若动手,必定死伤惨重。 姚火生看她无言,笑着往溪水边去:“你瞧,我并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你的手下,可你总爱试探我。” 他蹲在溪水前,用手指搅着冰冷的水,笑道:“冰川开始解冻了,天也将暖和起来。我们方才的话被打断了。阿晚以为,我此前的提议如何?” 晚云道:“此事,你不该问我。” “也是。”他笑了笑,“瞧我问了什么傻问题,问你是否起兵鄯州?你必定是不愿意的。可是阿晚,这便是你的矛盾之处。你盼着我做一个称职的君王,但称职的君王是要征战四方的,我若对河西、陇右用兵,你又不愿意,这叫我如何是好?” “所以你不必找我商量此事。” “我怎么能不与你商量呢?”他在溪水边摘下鲜花,那鲜花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心生欢喜,于是摘了好些。 他边摘边道,“我喜欢你,想与你分享一切。我的子民便是你的子民,我征服的土地便是你的领地,有你在,我才能安心。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将你劫出凉州城时,便说要娶你。你那时凶巴巴的,想必没当回事,可我是认真的。想必我说那话比裴渊还早吧,我是第一个说要娶你的人么?” 他说罢,回头冲晚云笑了笑,将一束花递给她。 晚云一动不动,只冷眼看他。 他无所谓,上前将花束塞到晚云手里,道:“你好生拿着,不然就怪这花开的不好,我就令人将这片树林烧了。” 晚云便紧紧握住,将花束攥在手里。 姚火生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阿晚,这花儿真适合你。等我们成亲的时候,便让令人四处铺满这鲜花可好?” 他不等晚云说话,便自顾自地说:“我们接下来有的忙碌了。等行了大礼,我便立刻起兵鄯州。将鄯州打下来送你当礼物可好?” 晚云听他像孩童般地语气,简直把打仗当成了儿戏。她终于明白了,姚火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痛快,一个无拘无束和肆意妄为。他想必想把过去被亏欠的,都在接下来的短短的人生中找补回来。 她看着手上的话,平静道:“鄯州并非林中幼鹿,岂是你说打便能打的?” “此时的鄯州比林间地幼鹿还不止。”姚火生笑了笑,“五千守军守一座城?至少石堡城保不住了。朝廷和河西打的水深火热,我又岂能不去当那得利渔翁呢?”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晚云道:“我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我只想提醒你,你的时日无多,大可不必浪费在攻城一事上。西海国先前的君王打了这么多年,连一个石堡城也未能攻下来,你又有何自信能击溃鄯州的铜墙铁壁?” 姚火生摇摇头:“我兄长和我父亲他们,只不过是生的比我早,其实脑子一直不好使,目光短浅,门道不多。他们只会只盯着手头的牛羊和别人手中的金钱布帛,不过是个带头衔的强盗。抢到些钱财就心满意足了,这样下去,西海国永远屈居于西海,入主不了中原。我要做的事不同,我要的是那片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一切,永远没有心满意足的时候。” “你狂妄了。”晚云冷声道,“这世上有野心地岂止你一人,但成事者只一个,并非别人比你笨,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所以我要留你下来,有你便能成许多事。”姚火生笑道,“不瞒你说,我昨夜颇为兴奋,连夜请人写好了婚贴,今日便着人送出去,你道有的人会不会被气的吐血。” “你疯了!”晚云瞪起眼睛,“我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我身上还背着三殿下裴珏的人命官司,若叫京师的人知道了,你料他们是否群起讨伐我,顺带把你灭了?” “你瞧。”姚火生双手一摊,“这下你明白了,天下之大,却只有我能收留你。他们人人让你死,只有我能让你活着,且活的好好的。” “疯子!”晚云怒斥一声,转身离去。 今晚只有一更哈 第471章 秋归(三十九) 晚云没想到,姚火生是来真的。 次日,王庭里张灯结彩,开始筹备婚礼。 “你为何这么做?”晚饭时,晚云问姚火生。 姚火生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命不久矣,总觉得要成个亲才完美。可我只想和你成亲,便有了此事。” 晚云不为所动,又冷冷重复问了一句:“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 第535页 “你不信?”姚火生撇了撇嘴,“正常些的女子听着这番话,不应该高兴么?毕竟和我成亲,好歹也是一国之后。” 他露出无奈之色,放下筷子看着她:“你这么步步紧逼,要我说什么?说我要引裴渊前来,趁势干掉他,先吞并河西,再顺势东去,吞并陇右道?我这短短的日子里,就想看看我这西海王当的是否是命定的,我要与中原皇帝划黄河而治。我说这些,你满意了吗?” “他不会来。”晚云毫不犹豫地说。 “他当然会来。”姚火生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你要说河西正在打仗,他身为一军主将,怎能临阵脱逃?可他是裴渊,他若在乎这点名声,哪里还会出走凉州?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你不是也能藉着此事看清楚他心中到底有没有你?” “我劝你莫要自作聪明。”晚云冷声道,“你与他天差地别,你不会明白他心头所想。” “啧啧,在你看来,当真无人能及裴渊么?”姚火生有几分不痛快,“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傻子?而且,你怎就不愿意相信我真心想娶你呢?”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可我不想嫁你,我甚至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姚火生看着她,目光有些许颤动,但只那一刹那,他便转而笑道:“可你跑不掉。” 晚云攥紧了手心,怒目看向他。 他反倒笑的更平和了。 经过小树林那日,姚火生在晚云的屋子四周布防,张开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卫忠前来。 但庆幸的是,等了好几日,卫忠并未前来,姚火生也未能如愿。 二人僵持片刻,宫人送来汤药,紧张的氛围才化解少许。 “阿晚,你的人可真警惕。”姚火生边喝药边说,“这是好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若再被我发现,我可不会放过他们第二次。” 晚云没有说话。 姚火生看她的目光落在药碗里,于是晃了晃碗,问:“你是否想着毒死我?无碍,我的命是你续上的,你自可拿去。” 晚云还是没有说话。 姚火生歪头一怔,忽而大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宫人大惊着上前将他扶起,只见他全身颤抖,脸上血色全无。 “娘子!”宫人急切地看向晚云。 只见她徐徐站起身来,从衣袖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冷声道:“别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放过你第二次。” 说罢,拂袖而去。 晚云此计起了些许效用,姚火声不再一日三餐地来找她吃饭,但宫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许怪异。 原本他们以为晚云是救苦救难的良医,可晚云那夜的毒药却颠倒了他们的印象。原本友善的宫人对她也爱答不理。 她不甚在意。 两国正在交战当中,他们若对她太好,反倒会叫她生出不必要的感情。 只是屋子里越来越多的婚嫁用品叫她厌烦。无论她怎么个不配合,他们也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她不配合裁缝量体制衣,裁缝便让人偷了她的衣裳用以量体。她不戴头饰,他们便将所有头饰都固定在冠上,届时戴冠即可。 她百无聊赖地拨弄那硕大的发冠,问:“这东西戴在头上,能把颈骨压折,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宫人听她多有不满,有的不屑一顾,有的面面相觑,终于有人上前道:“娘子,这尊贵的发冠是王后的象征,是许多人想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是么?” 她说罢,一颗一颗拔下发冠上的珠子和步摇。 “娘子!”宫人赶紧上前阻拦,“这发冠是娘子成亲时要用的,万万毁不得。” 晚云嗤笑道:“我不过无聊,拔几颗珠子下来把玩罢了,你们大王莫非连这个也舍不得?” “这……”宫人面面相觑。 “什么舍不得?”正说话,姚火生负手进来。 宫人道明前因后果,姚火生笑了笑,问:“不知阿晚看中了什么宝贝?” 晚云将拔下来的珠宝一件件地摆在案上,让姚火生过目。 姚火生一件件拿起细看,随即笑道:“原来阿晚喜欢这些色泽莹润的宝贝,我差人多送些来。” 晚云没有说话,只兀自把玩。 姚火生回首让众人离去,继而坐在榻上:“上回差点将我毒死了,还未解气么?” 晚云看向他,“我解不解气是其次,只是你似乎未长教训。” “怎的未长教训?”姚火生有些许委屈道,“我都好几日不曾来了。我们就要成亲了,你总不能将我日日拒之门外吧?” 晚云仔细打量着他,面露困惑:“你当真叫人看不明白。你不会生气么?我都那样对你,为甚还要与好言相劝,莫非我当真有这么大的用处?” 姚火生单手撑在案上,拖着脑袋看她:“哎,我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有甚好生气的?你怎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 晚云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又什么是真心么?” 姚火生只垂眸笑了笑,并不回答。 他将案上的珠宝推给晚云,道:“你喜欢什么就拿去,我稍后跟他们知会。只是,后日的大婚我必定要成,你安安分分地陪着我。等我死了,一切都是你的,我说到做到。” 晚云在他的凝视中错开目光:“我再劝你一次。你不必大费周章地请君入瓮,九殿下不会来,实不相瞒,我与九殿下三年前就决裂了,他被指婚了一个戎人的公主,如今那公主就在他身边,他们也快要成亲了。” -- 第536页 “你是不是快要哭了?”姚火生关切地问,随即要伸手拍拍晚云的脑袋,被她抬手拨开了。 姚火生并不恼,只道:“你这傻子,我当年在瓜州时就跟你说,他不适合你。” 晚云正要说话。 他打了个手势让她打住,道:“虽说不适合,可你们的缘分还真是又臭又长。别哭了,裴渊两日前就翻过了大斗拔谷,如今已经到了西海国境内。” 他看着晚云骤然惊诧的神请,笑道:“他会来,我猜中了。” 第472章 秋归(四十) 晚云不知道是如何度过这两日的。 西海国的宫廷自然不比京师宫城那样庞大,若有大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 她害怕听到消息,却有着隐隐的期盼。 稍有声响便叫她惴惴不安。 可她的害怕和期盼,直到大婚当日也没有答案。 裴渊始终没有露面,她也没听见更多的消息。 必定是弄错了。 命妇和宫人天还未亮就来唤她起身,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章程,沐浴,祭祀,梳妆,穿戴,一直要忙碌到晌午。 晚云睁开眼,宫人搀扶她走出寝间,只见外头已经候着几十人。把她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梳洗穿戴,怎要这么许多人?”晚云问。 宫人笑道:“大王娶后并不常见,礼制极高。这些都是宗室女子,她们都来开开眼界。” 晚云看去,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女,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转身回屋,淡淡地说,“开始吧。” 梳妆时,姚火生来看了一眼。看她不吵不闹,安心了些许。 他更是来了兴致,道:“我来替阿晚画眉。” 宫人笑眯眯地正要给他让位,晚云却冷声道:“那我不画了。” 姚火生顿了顿,宫人劝道:“不过是画眉,大喜的日子,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晚云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姚火生。 姚火生也看着她,良久才道:“嗯,这样也对,若你突然乖顺了,才不对劲。” 他随即对宫人使了个眼神,让她继续。 宫人应声,却心有不平,轻声劝道:“像大王这般善解人意的郎君,奴大半辈子都未曾见过,娘子何处去寻哪,好生珍惜才好。” 晚云重新坐好,透过铜镜看见姚火生转身,缓缓离去。 她问那宫人:“大王即位,宗亲可曾替他拟定王后的人选?” “自然拟了,可大王看也不看,说娘子就是现成的,不必再考虑别人。” “那宗亲没有意见?” “自然有意见。可娘子也知道,大王是个有主意的。宗亲说不动,便不再打王后的主意,只推了几个女子为侧室。大王原本觉得不妥,这宗亲拿王后之位要挟,大王便思量着双方各退一步,便没有再阻挠。” 看晚云若有所思,宫人又借机劝晚云:“今日是大场面,来的多是王公贵族和番邦使节,娘子纵然有想法,也切莫在今日给大王脸色。” 晚云不置可否,反问:“如此说来,大王的侧室已经定下了?” 宫人怔了怔,犹豫道:“似乎是,奴也是道听途说,娘子便当做没听见便是。” “这么大的事,怎能当做没听见?”晚云阴沉着脸问,“烦阿媪替我传话给宗亲长老,我有话要说。” “这……娘子,时辰将近,万万耽误不得。有话可明日再说。” “我的话不多,早说早了,若不说清楚,我便不结这个亲。拖的越久便越耽搁,阿媪切莫再阻拦。我亲自去见他,话说罢便走。” 不等宫人答应,晚云已然起身。 宫人看她着了一身红衣出去,心急如焚。 她这些日子看在眼里,这位娘子比大王还更有主意,要劝必定是劝不住了,于是赶紧差了手下去报信,又到衣帽架上摘了狐裘,赶紧跟上去。 晚云早期祭祀时曾去宗祠见过宗亲长老,知道他们将一整日待在那里替西海王和新王后祈福。于是出了门便直奔宗祠。 长老见她急匆匆地前来,不由得心生诧异。又听宫人说起新王后有话要说,事关大王选妃一事。长老听罢,也不由得沉下脸色,道:“老夫也有话要说。” 他引晚云入了一处厢房,将一干人隔绝在外。 晚云看他面色不善,便知姚火生的婚事让他积怨许多。 长老落座,道:“不知王后有什么话要说?” “我还不曾成婚,当不得王后二字。”晚云道,“方才我听说,长老已经替大王选好了侧妃,便琢磨着过问几句。” 长老哼了哼:“大王安置侧室乃人之常情,莫非娘子连这也不允,要独占大王么?” “并非如何。”晚云道:“我只是想问,长老向大王提起此事,大王可有为难?” “为难又如何?”长老理直气壮地说,“大王的身子时好时坏,诞下子嗣才是正经事。他如今怨恨老夫,日后才要感激老夫。” “老夫既然知道大王身子不好,何以让他在子嗣一事上劳碌?他是大王,还是配种的牲口?” “大胆!”长老听到“牲口”二字,登时面色一变,气道,“早听闻你这女子目中无人,甚是高傲,如今看来不仅如此,还甚是粗鄙。” 晚云却不为所动:“粗鄙便粗鄙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我是郎中,大王的身子我最是知晓。长老若急着在子嗣之事上逼迫大王,恐怕弄巧成拙,反倒给大王下了一道催命符。长老若真心为大王好,为大王择一女子陪伴,我尚且觉得可行,若有别的念头,我劝长老适可而止。” -- 第537页 “你这口口声声说的还不是你自己?”长老恼道,“你的意思是大王娶你就够了?大王婚娶何人皆由宗室议定,没有你插嘴的份。” “长老又何必大动肝火。”晚云却笑笑,斟了一杯茶,递上却,“长老误会我的意思的了。我陪伴不了大王,此番前来,便是请长老替大王物色些许同龄的玩伴也好,适龄的女子也好,陪着他,让他别太孤单。” 长老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晚云注视着他,徐徐道:“我看长老为大王操心至此,想来是一位真心疼他的长辈。他这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只请长老和宗室们善待于他,莫将他逼迫。” 长老狐疑地打量她,问:“你何意?” 晚云见他的神色缓和了些,劝道:“长老先喝口水,消消气,容我细细与你说。” 她说罢,亦落座在榻上。 长老方才吼了几嗓子,正好喝水润润喉,于是拿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他正要说话,却忽而觉得舌头麻痹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竟晕了过去。 晚云站起身来,理了理狐裘,问:“看热闹还未看够么?” 只见厢房的衣橱轻轻转动,从里头步出一男子。 晚云打量他:“你是来观礼的,还是来救我的?” 他笑了笑:“观礼走大门,何须如此局促。” “你一个到地府走过趟的人,没资格走大门。” “彼此彼此。”他也对晚云打量片刻,“你怎知是我?” 晚云从怀里掏出一片玉珏,递给他,那是前两日从珠冠上拔下来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皇城司的无字玉符置在珠冠上。这玉符只有少数的几人有,不会是二殿下,不会是我师兄,那唯有是你,宇文鄯。” 今晚一更哈。 第473章 秋归(四十一) 卫忠曾告诉晚云,裴安传信给她,说将遣人来救援。晚云看到那玉珏时,算了算时日,此事事发突然,裴安不可能从太远的地方调人,而宇文鄯年后要到鄯州和裴安碰面,最合适的人选,非他莫属。 她要做的,就是给他创造时机。 今日宫中的婚礼,正是他混进来最好的机会。而晚云醒来时看见满院子的人,心头仿佛凉水浇了个透。 幸而后来她揪住了那侧室的把柄,顺水推舟,找到了一个摆脱众人的时机。 皇城司的无字玉符,除了可表明身份,还有一个妙处。它有一道细小的裂痕,表面上看,像是这物件被人不小心摔出来的,但懂得开启之法的人,却能够沿着它打开,从里面暗藏的小槽里取出东西来。这块玉符里藏着的,是一张薄薄的纸条,告诉她到这间厢房里来。 一切就绪,二人也不多言,晚云将身上累赘的礼服珠玉都脱了,随宇文鄯步入暗道。 “你是何时入城的?”她边走边问。 “便是你和姚火生去遛马的那日。” “如此说来,卫忠近几日就不曾来见我,是你拦下的?” 宇文鄯点点头:“卫主事当时还不明所以,不知你为何突然让他们撤退了,还打算去找你问了个明白。他们不懂终究姚火生。此人虽年纪轻轻,但心思缜密。像出去走马这等容易出岔子的戏码,他必定准备周全才会出门。他们若再仓促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晚云心有余悸,幸亏宇文鄯将卫忠等人拦了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对宇文鄯毫无感激:“姚火生这般难办,还须得多谢你。是你给我们培养了个大麻烦。” 宇文鄯沉默片刻,才道:“我祖父将他从西海国带到中原时,就频频夸他聪慧。他好奇心强,涉猎很广,只可惜没能成为我们的人。” “他曾是你的人,只是你把他害了。” 宇文鄯停下来,瞥了她一眼,道:“你再不依不饶,我就把你扔在此处。” 恼羞成怒了,看来此事在宇文鄯这里还是个心结。 晚云识趣地没再说话。 她和宇文鄯并不是十分相熟,难保宇文鄯会做出什么。她可不能留在此处。她一个大活人凭空从那厢房消失了,这条暗道迟早会被挖出来。 说来也可惜,看宇文鄯对这暗道用得如此熟稔,想来是皇城司在伏俟城经营多年的成果。今日过后,就再也没有这条暗道了。 二人刚刚离开暗道,卫忠便令人将暗道中段用黄土和石头封死了,再堵住出口。届时姚火生即便查得到这暗道,要弄明白它通往哪里,也须得费一番工夫。 但姚火生的反应快得超乎众人意料。 晚云离开暗道之后,随即藏身在一辆贵胄家出城拉泉水的牛车里,打算马上出城。但到了城门,却发现这里已经封了,只能折返。 “是姚火生下的命令。”没多久,卫忠打探回来,禀道:“宫里已经闹了起来,说是新王后遇刺,正全城捉拿凶犯。城门和宫门都已经封死了。据说姚火生盛怒,令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娘子找到。” 还是晚了一步。 众人皆是心头一沉。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滞留城中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晚云四处打量,这地方她没来过,想必是卫忠的另一处密宅。 “若挨家挨户地搜,这地方也不安全吧?” 卫忠道:“眼下城里没有安全之地,我已经让兄弟们加紧盯梢,若是查上门,赶紧撤离。” -- 第538页 “此计太险。”晚云摇摇头,“我们已经毁了一条暗道,万不能让兄弟们再冒这个险。” 宇文鄯看向她,道:“你切莫感情用事,如今把你安全送出城才是首要。” 晚云神情严肃地看向他,“我并非感情用事。他们是我仁济堂的人,我须得对他们负责。望你用人时也切莫忘了这点。” “我从未轻贱他们的性命。” 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晚云又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叛走时那些因他死去的河西将士。 可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话到了喉头又咽了下去。 “那最好不过。”晚云冷冷道。 “那便按我所说行事?”卫忠问道。 看晚云又要说话,宇文鄯道:“稍安勿躁,我们须得等一个时机。兴许在今日,也许在明日。在那之前,便有劳卫总管多多辛苦。” 姚火生全城搜人,多少在晚云的意料之内。并非因为他对晚云的感情有多深,而是晚云挑衅了他。 他如今心气高,觉得自己站在高处,能翻云覆雨,舞动乾坤,因而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而晚云当着诸人的面拂了他的脸面。 她只有逃,若重新落在姚火生手里,也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们刚刚换了第三处落脚地,有一个暗桩被人拿住了,卫忠正在宇文鄯商量营救的方法。二人琢磨着,强攻进去拿人兴许是最快的方法。 这事情不是晚云的长项,她便站在院子吹吹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明月初升,寒风平地起,她不由得紧了紧氅衣。 堂中商议完毕,卫忠领命离去,宇文鄯正好从堂中走出来。 她转过头去,看向天边初升的月。 “你不必自责。”宇文鄯道,“只要人还在,救出来便是。” 晚云问道:“可有办法了。” “有。”宇文鄯道,“些许细节还须敲定。” 说罢,他望了望天边,停顿片刻,忽而又问:“等离开了伏俟城,你有何打算?” “自然回去鄯州,不是约了二殿下要碰面的么?” “你不打算到凉州去?”宇文鄯问,“大斗拔谷近在咫尺,只要翻过去就到了。” 晚云知道他的意思,淡淡道:“三年来,我从不缺去凉州的机会,要去早去了。” “可他知晓了你的下落,就算你不去,他也会去鄯州找你,你又何必让他以身犯险?” 晚云听出这话里有话,道:“你怎断定?” “因为我和他见过。” 今天只有一更哈 第474章 秋归(四十二) 迎着晚云诧异的眼神,宇文鄯笑了笑:“他来过,但是被我劝回去了。我向他保证,必定将你平安带回鄯州。等他那头战事平息,再去鄯州找你也不迟。” 晚云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 “失望么?” “为何要失望?”晚云道,“这样好,你做的对。” 宇文鄯有些诧异。 晚云一直对他冷言冷语,反而这件事,宇文鄯以为自己说出来会让她不高兴,不想竟得了她的好脸色。 他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年初你给他送药的事情,还是叫他发现了。因为独有一坛喝起来味道不一样。他喝了以后,一阵头晕目眩,不过后来头疾就没再发作。他思来想去,想起那酒是从高昌来的,便问我是否见过你,我便将此事告诉了他。” 晚云的心头猛然一动,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你是说,他好了?”她望着宇文鄯,目光灼灼。 “他只说这两月头疾未再发作,至于好不好,还得找郎中整治……”宇文鄯说着,看着她,神色错愕。 只见晚云眼睛红红的,竟是流下了眼泪来。 三年。 她终是把药做成了。 “我找方师伯去看看……”晚云用力将眼睛擦了擦,哽咽着,露出笑意,“他会好的。” 宇文鄯看着她,不发一语,脸上的神色饶有兴味。 少顷,晚云平复了情绪,神色恢复平静:“你为何劝他回去?” 宇文鄯似早就想好了答案一般,想也未想,径直道:“他过来,局势会变得复杂。” 晚云也看着他,意味深长。 宇文鄯先前的叛逃,让河西上下受尽牵连,但他恨得并非裴渊。不过要他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 正说着,卫忠带着几人气喘吁吁地回来,道:“人救着了,不过官府的人也来了,二位该走了。” 众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变故,纷纷从马厩里牵出马,销毁一切文书信件。 二人不由分说地回屋戴起冪离和黑纱兜里。 晚云问:“你说离城的时机,或在今夜,或在明日。此事可有准信?” 宇文鄯听原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道:“有准信,就在此时。” 宇文鄯和晚云打马离开院子,卫忠便令人四散而去,遁入夜色中。 才行至路口,四周火光乍起。 晚云骤然勒住缰绳。 便听有人道:“阿晚怎的如此大意?竟叫人堂而皇之地来官府截人,是怕我找不到你么?” 晚云眯了眯眼,只见姚火生骑马立在阵前,身上仍穿着华丽的婚服,正冷眼看她。 “我要走了。”晚云淡然道。 姚火生目光闪了闪,随即冷声道:“你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伏俟城。” -- 第539页 “我们何必闹到这番境地?” “本来不必,是你逼我的。”姚火生随即冷声令道,“拿下!” “且慢。”宇文鄯忽而道 姚火生听见那声音,立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他困惑地看向头戴黑纱斗笠的宇文鄯,“你是……” “火生。别来无恙。” 姚火生忽地瞠目,一动不动地看着宇文鄯。 “我能否与你私下说几句话?”宇文鄯问。 姚火生哼了哼:“说话?等着让你私下拿下我么?你来做什么的?” 宇文鄯道:“我不会拿你,我来此处,只不过想带着常晚云。” 姚火生眯了眯眼,神色变得狠戾:“你休想!” “火生,我不想和你动手。” “那好,留下阿晚,你走,我就当做没看见你。” “火生,我不能……” “那你想作甚?”姚火生打断道,“攀交情?宇文家对我的恩情,我早用命去还过了,如今我不欠你什么,若要带走阿晚,凭本事来抢。” “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便是不能不见血了,祖父不会希望的。” “宇文兄若要动手便动手,别再拐弯抹角的,省得让我看不起你。” 宇文鄯沉默片刻,颔首道:“既然如此,刘将军,现身吧。” 话音刚落,街道两旁的围墙上站满了弩手,全都将弩对准姚火生。 皇城护卫大惊,低声道:“大王,他们是故意的,我等中计了!” 姚火生怒气冲冲地看着晚云和宇文鄯,咬牙道:“阿晚不能走!” 晚云一眼看见了刘宪,有些诧异。 宇文鄯只跟她说援军将至,却未说是谁。 她原以为这所谓的援军,是他在高昌的手下,没想到却是振武军的人。 晚云收起满腹疑问,看向姚火生,他的脸因恼怒而变得分外扭曲。 “该结束了。”她道。 “休想!杀了他们!”姚火生话音才落,护卫便将弩机转而射向墙上的护卫,可在那之前,早已被处在高出的振武军射杀。 护卫将军大喊一声“大王小心”,急忙将姚火生扑倒在地。 姚火生大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目光死死地盯着晚云,只道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阿晚!”他的叫声凄厉,回荡在西海国的夜空。 晚云心头一窒,加紧了打马,只想尽快逃离。 “刘将军,不可恋战!”宇文鄯边打马边对刘宪道。 只见刘宪打了个手势,数十起兵从街巷四处奔涌而出,护送他们一路奔向城门。 城门上的席海军听见城里的动静,早就严阵以待。 他们只听街道上隆隆的马蹄声,尚未看清敌军,只见箭雨迎面而来,执戢守军纷纷倒地。 宇文鄯和刘宪随即抽刀飞身上前,和众人厮杀起来。 卫忠早已在此等候,将晚云护到一旁。 晚云赶紧问,“刘宪将军不是护送梁刺史回鄯州去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处?” “在下也是刚刚得了消息。”卫忠道,“不仅是刘宪将军,梁刺史领了七万振武军倾巢而出,不日即到伏俟城下。娘子只要出的城门,即可跟振武军会和。” “什么?”晚云诧异道:“振武军不是被太子带去攻打河西了么?怎会出现在伏俟城下?” 卫忠摇摇头,“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但目前的消息便是如此。” 晚云蹙起眉头,咬牙切齿地看向宇文鄯的背影,这人一整日神秘叨叨地,究竟为甚不愿告诉她实情? 第475章 秋归(四十三) 正思量间,忽听宫苑方向传来隆隆马蹄声和清脆的兵甲之声,晚云道,“来不及了。我记得今日你二人商议时曾提到硝石,是否已经备下?” “都备好。” “炸开吧。” 卫忠赶紧对手下打了手势,继而对宇文鄯那边众人道:“回避!” 众人显然都早已经通过气,宇文鄯手下的人放出一只火鹞子,似爆竹一般冲天炸开,正厮杀的众人随即收了手,迅速散开寻找掩护。 据守城门的西海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处火光四射,浓烟滚滚,几个近前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而烟火在冷冽的风中散开,城墙上露出了一道可容人进出的口子。 刘宪便令人清理过道,便说:“请二位副司先行离开,我等留在城中接应大军。” “有劳将军!”宇文鄯赶紧道。 刘宪亦拱手,犹豫片刻,才道:“虽不见副司面目,但副司的声音叫刘某想起故人,还望副司一路保重!” 宇文鄯沉默片刻,终道:“你也保重。” 通道清理干净,众人兵分两路,刘宪众人在卫忠的指引下隐蔽回城中,而晚云则跟着宇文鄯穿过城门,打马离去。 二人才奔出二里远,并听城门大开,似有千百骑奔涌而出,直追他们身后而来。 彼时天才蒙蒙亮,前路并不清晰,可晚云却分得清方向,她道:“宇文鄯,这不是回鄯州的方向。” 宇文鄯回头估算着身后敌军的数量,一边道:“援军本就不在官道上。” “援军是振武军?” 宇文鄯诧异地问:“那还能是谁?” 晚云没好气道:“你怎的事事不跟说清楚,今日刘宪等人又是如何入得伏俟城的?” -- 第540页 “自然是托你大婚的福,乔装成邦国使节进城的。”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笑。”晚云听身后的马蹄声越发明晰,心头越发揪得紧,却不敢回头,只专心驾马。她问,“我们的马是不是跑不过他们?” 宇文鄯尚未回头,只听几支流矢破风而来。 “趴下!”宇文鄯惊呼。 晚云赶紧伏在马背上,那流矢从她头上飞了过去。 她的背心冷汗直冒,姚火生准备要她的命了。 宇文鄯不断回头估算着距离,道:“你看见前方的树林么?” 晚云张望过去,隐约看见树影轮廓,“看见了。” 宇文鄯道:“援军就在那里,你须得直奔过去,不得懈怠。” “何意?”晚云赶紧侧过头去看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引开他们,否则我们二人都逃不开。” “不行,他们人多势众……” 忽而马匹一阵嘶鸣,晚云赶紧拉紧缰绳,是宇文鄯将小刀刺入马臀。 晚云惊惶地看向宇文鄯,只听他吩咐道:“趴下,快跑!”继而便看他调转了马头。 宇文鄯和晚云穿着和马匹都同色,追兵在后头看不清他们谁是谁,看有人转向而去,亦不得不分兵追赶。 晚云看着宇文鄯远去,咬牙抓紧了缰绳。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她似乎听见了姚火生的声音。 她一阵战栗,微微回眸,看见阵前之人身着红衣,正是姚火生。 晚云大喝一声“驾”,发足狂奔。 临近树林,忽而一阵山风咆哮而来,吹落了她的冪离,只听不远处有人大笑,“哈哈,就是阿晚!放箭!” 流矢飞窜而来,划破了她的背和手臂。 “杀马!杀马!将那马射杀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而晚云的马却越来越慢。 姚火生喊道:“阿晚,再不停下,我就令人射杀你了。” 疯子。晚云咬着牙,只顾往前冲。 小树林近在眼前,可她的马倒下了。她摔倒在地,踉踉跄跄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那树林。 快了,快了,可她的视线越发模糊。 她心头一惊,赶紧摸向后背,她中箭了。 她跪倒在地。 忽听一声:“娘的陈录,还不放箭,等人死透啦?” “不是老大,不是你说怕误伤了娘子么?” 晚云忽而摁倒在地,听那人大吼一声:“放箭!” 话音刚落,箭雨便从小树林里喷涌而出。 晚云听不见身后的声音,只听见耳畔有人絮絮叨叨道:“娘的,常晚云,你千万别死,否则我就死定了。” 说罢,那人将她负起,一边跑一边道:“去给我找个郎中!去把方神医找来!快!” 晚云趴在他的肩头,一边哭一边笑,“阿月……” “是是是,是我,你去千万别死,我带你去见师兄。” “阿兄……”她的脑海才隐约浮现出裴渊的脸,继而昏死了过去。 她好久未睡过那样长的时间。 梦境中,她似乎在攀爬一座高峰,比河西的雪山还要高。 上面寒冷无比,她的身心疲惫,却似有一股力量一直催着她往前。 她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终于在尽头看到一位灰衣老者,正负手眺望着远处的雪峰。 奇怪的很,自他过世后,晚云从未梦见过他。 他似乎去过他的神仙日子去了,想来没空眷顾她的梦境。 “师父。”晚云唤了一声,俨然哽咽了。 只见文谦徐徐回身,站在那里对她笑,“你怎的又摔跤了,还摔成这幅鼻青脸肿的模样,看日后谁娶你。” 她鼻子一酸,道:“师父,我很想念你,想念东都总堂,想念师兄和嫂嫂,我想回家了。” 文谦哼了哼:“你才不是想念我们,你只是摔疼了,受委屈了。” “师父怎的不相信我说的话?师父,你带我走吧。” 文谦上前来,轻轻一弹她的额头:“回去,回你该去的地方去。” 这一弹力道十足,她头痛欲裂,徐徐睁开眼。 只听旁边有人惊呼:“娘子醒了!” 才没多久,就有几人稀稀拉拉地跑进她的屋子。 “晚云!” 晚云眯了眯眼,视线渐渐清晰。那是一位老者,却不是文谦。 “师伯。”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方庆一个劲地点头,眼含泪花:“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才这么一瞬,她已然觉得疲惫,又闭眼睡去。 在入睡前,隐约听见有人说:“常晚云醒了?” “醒了,你真得庆幸她命大,没死成。” “是是是,常晚云,我谢你命大,我这就告诉师兄去!” 今晚一更哈 第476章 秋归(四十四) 晚云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清醒总是短暂,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黑暗。 有时,她感到身边有人,迷迷糊糊之中,那人似乎就坐在床边看着她,还摸了摸她的额头。 可到了清醒时,他又不在了。 晚云睁开眼,窗户透着光,有几分明媚。 她清晰地听见春莺的鸣叫,似乎精神了些许。 “醒了?”方庆从床边的案上探过头来问。 -- 第541页 她点点头。 方庆转身给她倒水,她想撑起身子,却牵得背上一阵痛,她皱起眉,龇牙咧嘴。 “缓着点!”方庆赶紧搭了把手,给她垫了个隐枕。 晚云就这方庆手中的茶杯喝了点水,干涩的喉咙终于能发出些许声音。 “什么日子了?”她声音沙哑地问道。 “三月初六,你刚刚把自己的生辰睡了过去。” 晚云细细回想,她竟然睡过去半个月了。 她蹙起眉头,又抿了一口水,清了清嗓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师伯怎在此处?阿月他们……” “这些事以后再说,你这伤虽不曾中了要害,却失了许多血,我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你救回来。”方庆道,“先养伤,旁的日后再说。” 晚云哪里肯依,道:“楼月他们在何处?我想见一见。” “我不知他们在何处,此间只有我。”方庆没好气地说,“方才才说了,你如今在养伤,什么时候都先放一放,当成耳边风了?” 晚云看他一张摆出臭脸,闭上嘴。 在仁济堂,方庆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差。哪位病患若是不听他的,或者跟他对着干,管此人什么身份,方庆都会毫不犹豫地扫地出门。 见她终于服了软,方庆哼一声,道:“自己都是郎中,道理也都明白,怎就这般不爱惜自己。三年过去,竟愈发不懂事。” 晚云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忙道:“师伯教训的是。跟师伯说件事,我早前昏迷的时候,梦见师父了,师父不愿带我走,叫我回来。而后我一睁眼就看见了师伯。我觉得一切冥冥之中有安排,师父必定觉得只有师伯才能治得了我,所以才将我送回来。” 提到文谦,方庆的目光变得复杂,叹口气,默默地将她的茶杯收走。 “师伯这些年好么?”晚云轻声问道。 “你少来讨好。”方庆冷着脸,“这些年,你可给我寄过只言片语?你心里从来没有我这个师伯,现在吃着我的药,倒想起我来了。” 话虽是不客气,晚云却知道他并非真的生气。方庆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说话越是肆无忌惮,若哪天他彬彬有礼,那才是要一刀两断的前兆。 晚云笑嘻嘻:“师伯哪里话,我什么事能瞒过师伯的眼睛?我那点斤两,跟师伯相比什么也不算,否则这次又怎能死里逃生?” 这话方庆爱听。 “哪里学来些油嘴滑舌。”他说着,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小炉边,将炖着的汤药倒出来。 那汤药的味道浓得很,晚云虽然也是郎中,但向来也不爱喝药。药汁凑到唇边,她皱了皱眉,吹开热气,一声不吭喝下去。 方庆看着她,心中有些欷歔。 三年。 从前,晚云生病的时候,仗着自己是郎中,对他的药方讨价还价,这不肯吃那不肯吃。而现在,她一声抱怨也没有,脸上那严肃的神色,真仿佛已经是个大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少顷,方庆道,“首先,我管不得鄯州,那边的消息也不会传给我。接到你之后,我跟你师兄报了个平安,后来你师兄回信让我转告你,说你的人手如今被宇文将军接管,慕家兄弟已经被送回了东都,一切等你养好伤再说。” 晚云脸色一寒:“宇文鄯接管了鄯州?” 方庆:“喝药。” 晚云乖乖低头。 “还有。”方庆淡淡道,“你既然看到我和楼月一道出现,便该猜到,九殿下已经知道了仁济堂和皇城司的事。” 药碗顿住。 晚云望着方庆,心砰砰跳着。 该来的终究来了。 “是师伯告诉他的?”她问。 “九殿下不是傻瓜,”方庆道,“你当年假死,能瞒过别人,瞒不过他。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也被他渐渐摸了出来。” ──“……九兄从不相信你死了。” 谢攸宁的声音犹在耳畔。 晚云没有说话。 “楼典军他们都猜是当年你身陷死牢,二殿下帮你逃出生天,故而你才替他做事的。可九殿下私下找到我,说凭着你师父对你的疼爱,仁济堂上下怎可任由你一人漂泊在外,置之不理?除非仁济堂本就参与了此事。他猜的七七八八,后来向我求证,我把剩下的二三成补齐全,他便明白了。” 说罢,方庆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我不该告诉他,可我气不过。你师父呕心沥血,想将仁济堂从圣上手中保全下来,可至死也不曾如愿。仁济堂想避开争斗,却还是卷进了储君之争,假死的假死,关停的关停。仁济堂这秘密,除了困住仁济堂自己,别无他用。至于九殿下,左右圣上本就要杀他,让他知道这个秘密,也不过多了一个理由罢了。” “师伯,你错了。”晚云摇摇头,“有了这层关系,便不是圣上要杀他,而是皇城司要杀他。师伯觉得,该让我去做此事,还是宇文鄯?” 方庆道:“你莫忧心,我已经跟他说了其中利害,他向我保证不会叫第三人知晓。” 晚云不安地蹙起眉头,似在思量对策。 方庆看着她,片刻,道:“还有一个道理。你为此事受的众多委屈和苦衷,不能白受了,该叫他知道才是。” 晚云一怔。 “你莫非以为我不知道?”方庆道,“我回东都吊唁你师父时,你师叔都跟我说了。你师父原本要拿河西的仁济堂换你的婚事,你没同意,单枪匹马地去找圣上理论,才替我保住了河西分号。这些事我都记在心上。一想到你如今不知在何处出生入死,我的心就安稳不下来。” -- 第542页 第477章 秋归(四十五) 当年之事,晚云已经很少去想,不料,方庆倒是记挂到现在。 “师伯,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也罢。”她默了默,道,“圣上在我的婚事上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门亲事结下去没有好结果。我做那个决定,不知是为师伯,亦是为了我自己,师伯不必多虑。” 方庆却摇摇头:“哪里能放得下。你师父一直盼着你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安安稳稳过日子。他若是知道你当下处境,也不知该如何难过。你本是清白之人,凭什么要卷入这污泥池之中?九殿下既是你心上之人,我便不可坐视他误解你。我不仅要将前后之事都告诉他,还要让他帮你。他是娶你的人,若他要担得起常晚云的夫君的名号,就须得想办法保全你。” 原来是这样。 晚云苦笑。 “师伯着实不必如此,”她说,“若是有用,我三年前就跟阿兄说了,何须等到今日?” “今日不同往昔,如今河西局势已经稳定,越发富庶和强大,唯有九殿下才是那个能和圣上抗衡之人。” “师伯不必说了。”晚云道,“如今阿兄顾着河西几十万人的命,要他保全的人太多。更何况我的事岂是事关我一人?而是整个仁济堂。我知道师伯心切,但日后事关阿兄之事,师伯务必跟我商量才好。” 争执消散,二人沉默片刻,晚云看向方庆,转开话头:“阿言过年时回了东都一趟,见了姜师叔。他说师叔很想念师伯,一想起来就心肝疼,茶饭不想的。师伯怎么说?我给他去信的时候,可顺道说一说。” 方庆哼笑一声:“巧言令色。他不过觊觎我的闲散日子,让他好好干活,别把祖师爷的基业给败了,否则我拿他是问。” 晚云想了想,问:“师伯说这话,必定是听闻了好些分号陆续关店的消息,师伯可知内情?” 说起此事,方庆的神色又黯淡下去。 “知道。你师父过世后,我曾回去东都吊唁,你师兄跟我说过了。你师兄说要将仁济堂的拆散开来,让人和钱财慢慢从仁济堂撤离。我起初并未多言,只道他刚当了掌门,不能事事拂他的意,便让他试试看。等他撞了南墙,自然会回头。可没想到,三年过去,事情越发向着他说的方向进展。前阵子我听说你把何田支到鄯州去,打算为皇城司另起炉灶,才知道你兄妹二人是来真的。此事是好事,只是我想起仁济堂就这么没了……” 他摇摇头,一时说不下去。 晚云明白他的心情,当初王阳和她说及此事时,她的心情不比方庆更好受。 她轻轻拍拍方庆的手背,温声道:“不会没了,不过换了个名字。师伯下半辈子若仍想悬壶济世,我必定还给师伯一间规规矩矩的医堂,让师伯当个人见人爱的好郎中,把祖师爷的方子和教训继续传下去。” 方庆一开始以为她开玩笑,但后来一念起王阳和晚云这几年做的事情,又不由得认真起来。他蹙眉问:“此话当真?” 晚云笑了笑:“当真。” 方庆也不知她有什么法子,可她才刚刚缓过来,不宜多说,便没再深问。 “今日说太多了,你先歇息。”方庆瞥了瞥她的药碗,“还有一半没喝完。” 晚云只得认命地把剩下的都和干净。 方庆替她撤开隐枕,让她重新躺下。 “我知道你想打听战事。如今朝廷和河西军在金城关打的焦灼,九殿下他们似乎在谋划别的出路,所以大多数时候不在凉州。他只前两天夜里回来看了你,而后又匆匆走了。” 晚云怔了怔。 原来真的是他啊。 晚云将手覆在额头上,心头渐渐安稳下来,却有浮起一阵甜。鼻子酸酸的,眼眶涩涩的。 “他……说了什么?”晚云嗫嚅道。 “他走得急,只问了你的病情,让我好好照顾你。” 晚云颔首,深吸口气,又问:“如今河西军的死伤如何?” 方庆默默地看着她,道:“跟你说不过安你的心。别了我前头跟你说的,一切等养好伤再说。” 绕来绕去竟然也没能叫他忘了此事。 晚云撇撇嘴角:“知道了。” 晚云等了好几日,才等来了回来探望的楼月。 她已经能够起身,但伤痛让她不能走动,只能勉强倚靠在榻上。 僮仆才传了话,楼月便笑嘻嘻地进来,却正面撞上了晚云的冷脸。 “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请楼典军指教。”她说。 楼月的笑僵在嘴角,讪讪道:“指教不敢,叫什么典军?好生分!” “那我便直说了。”晚云道,“宇文鄯分明跟我说小树林里藏的是梁平的振武军,怎么会是你?” “是我不好么?”楼月大大方方地落座,“莫非你盼着来的是梁平?他对你哪里比得上我对你好,我可是背着你一路狂奔回到营里,腿都跑软了。常晚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少打岔,我问的不是梁平。”晚云冷声道,“你们居然和宇文鄯合谋起来骗我。” 楼月挠挠额头,道:“常晚云,你好歹讲点道理,若不是用这个法子,怎么逼着你现身?又怎么把你带到河西来?听谢三郎说,你如今威风了,皇城司副司,只要你不肯,没人找得到你。我等去鄯州本来就为难,莫非还要掘地三尺将你找出来?你说说看,是谁为难谁?” -- 第543页 他说着,眼睛瞪起,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积怨都倾倒了出来,反而显得晚云的怒气不值一提。 晚云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理亏,给他倒了一杯水:“此事我日后再与你详说。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的命,我还得谢谢你。” 楼月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将她倒的水喝了,便算过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觉得难以放心,于是问:“你既然人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从此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好么?莫非还打算给师兄添堵?” 第478章 秋归(四十六) 晚云不置可否,只转而问:“不说这个了,你怎么回来了?” 楼月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回来看你一眼。如今看你能跟人吵架了,他知道了必定高兴。” “这什么话。”晚云白了他一眼,“阿兄那里的战事如何?听闻梁平将振武军支走打西海国去了,阿兄是否轻松些了?” 楼月却冷笑一声,在榻上翘起脚:“想知道?不告诉你。” 晚云无奈:“为何不告诉我?” “师兄叮嘱的。说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必定乱动心思。他和方先生都说好了,他那头的消息不传过来,方先生也不得告诉你任何事情,一切等你养好伤再说。” 晚云只觉得额角直跳。 楼月看她一脸不痛快,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过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告诉你。” 晚云瞥了瞥他。 “就是你的仇人,将你差点把你害死的姚火生,差不多完蛋了。” “完蛋了……是什么意思?” 楼月轻快地说:“那日在小树林,他幸免于难。他知道是我等救了你,原想调集了兵马直接从大斗拔谷攻打凉州,但军队还未集结完毕,就被梁平的一千飞骑突击了一把,损失惨重。而后他们紧急后撤退回伏俟城,缩在里头不出来。梁平是铁了心的要一雪前耻,攻势很猛,估计再没几天伏俟城就要没了。” 晚云怔住,好一会,才应了一声。 楼月蹙起眉头:“你怎的听起来不太开心?你不会是对那疯子动了心吧?” 晚云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吓我一跳。”楼月端起案上的糕点,兀自吃了起来,“话说那疯子也够有胆量,居然给师兄送婚帖,我看了都不得不说个佩服。” 晚云沉默片刻,道:“他不过故作疯癫,其实骨子里是个可怜人。” “谁不可怜?师兄不可怜么?可走到这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晚云只垂眸喝了一口茶,可怜不能相比,看只有亲眼见了才知道。她想楼月不会名表,于是没再说什么。 既然说起姚火生和西海国,晚云又忍不住问道:“若梁平拿下西海国,河西危矣,阿兄打算如何是好?” 楼月又露出那欠揍的笑:“呵呵,不告诉你。” 晚云脸色一寒。 楼月站起身来,拍拍衣衫上的糕点屑,道:“常晚云,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你不是喜欢看桃花么?走,我背你出去看看。” 晚云的目光看向窗外。 她早就从窗缝里隐约看见了缀满桃花的花枝。 风拂过时,还飘来丝丝暗香。 她知道外头是何等景色,这等季节,正是桃树最绚烂迷人的时候。 可是三年来,她未再看过桃花,如今更是不敢多看。 毕竟她深知,这里并非是一切的终点。 “我困了。”晚云道,“改日再看吧。” “那不行。”楼月执拗道,“这花谢的快,改日就没了。” 他不由分说地唤来个仆妇,将晚云负起,送到院子里。 自受伤以来,晚云是头一回走出屋子。 十几日前,她被楼月带离了伏俟城郊,转而越过西海国和河西地界,来到了凉州,而后便一直待在屋子里养伤。 院子里阳光明媚,她骤然被迷了双眼。 待适应过来,只见满院的桃花似粉色的云蔚,一眼看不到尽头。 斗转星移,一切又回到了凉州都督府。 她有片刻恍惚。 相同的地方,却是不一样的景致。 晚云倚坐在榻上,有些看呆了,她问:“记得上回来,这院子里还是光秃秃的,桃树是新栽的么?” “上回?”楼月抱臂倚在廊柱边,寻思片刻,随即笑道:“我想起来了,你那回假扮成小子偷偷摸摸翻墙进来,正撞见师兄在榻上小憩。是那回吧?” 晚云也忆起了那事。她当时时隔多年重见裴渊,一时看呆了,知道裴渊说了一句“是你啊”,她吓了一跳,急匆匆地逃离了亭子。 晚云想起那日的场景,也分外尴尬,她瞪了楼月一眼,“什么叫偷偷摸摸,你那时并不在场,什么也没看见,胡说八道什么?” “我怎么就没看见?”楼月理直气壮地说,“你以为师兄那时是真的闲着没事在亭子里睡大觉?我们是在伏击刺客。我领着二十人等在屋檐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还有甚可狡辩。” 晚云愣了愣,耳根蓦地一热。 这都督府里的果然个个不是好人。 “你偷窥我。”她又瞪他一眼,语气不善,“这般美景,和你这人一道观赏甚是无趣。” 楼月眉头轻挑:“那你想和谁一道看,和师兄?” -- 第544页 晚云撇开头:“反正不跟你。” 楼月看着她那别扭的模样,心想什么皇城司,明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那么幼稚。 脸上却露出笑意,楼月只觉心情大好。 “啧啧。什么救命之恩,都是骗人的。”楼月摇摇头,“你且再忍一忍,我等个人,稍后就走。” 不出所料,晚云听得这话,忙问:“等人去办事?这样忙碌,今日回去金城关么?” “回去。”楼月道:“下午就走。” 晚云“哦”了一声,脸上有些失望之色。 楼月笑嘻嘻:“怎么?想让我留下来陪你说话?” 晚云轻哼一声:“谁要你陪。”停了停,她问道,“阿兄近来还好么?” 果然想打听这个。 楼月道:“好不好你自己不会问么?你又不是伤了手,信总会写吧?” 话是这么说,晚云也好几次想动笔,但每次,她的手都会生生停住。 这三年来,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或许正是因为积蓄了太多,真要说起来,却不知从哪里开始。 而离裴渊越近,晚云就越是觉得心头不安。 她忘不了多三年前,他们分别时,他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失望,落寞,不解。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意在他脸上看到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着,内院门外忽而传来马蹄声,楼月笑道:“我等的人来了。” 晚云望了望,疑惑道,“什么人?我认识么?” 楼月一笑:“认识,就陪你看花的人。” 晚云愣住,没等她想明白,便听门廊处响起脚步声。 “师兄。”楼月高声道,“常晚云不喜我陪她看桃花,说还是要你陪。” 第479章 秋归(四十七) 晚云一惊,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躲开,或者骂楼月一顿。 但脚就像生了根一样。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院门前,径直向自己走来。 三年不见,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变。 却似又有些变了。 鸦青色的衣袍,步伐仍像从前般利落,却衬得那身影清冷了许多。 “师兄回来了?”那不知死活的楼月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迎上去,“饿了么?我去让人备饭菜。” “我方才在城关处跟他们搭伙吃了些,你自去用膳。”裴渊道。 他的声音落在耳中,晚云只觉心头被撞了一下,脑子如同灌了浆糊,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楼月说着话就跑了出去。 晚云低着头,直到裴渊的衣摆映入眼帘,鼻子依稀闻到他身上的九合香。 心砰砰跳着,晚云竟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大好了?”他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低沉而温和,一如既往。 晚云仍不敢看他的眼睛,“嗯”一声,未几,又补充道:“大好了。” “可起身走路了?” 晚云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要起身,可后背的伤痛瞬间叫她回到了现实。 裴渊眼疾手快,按住她的肩头。 “莫乱动,坐好。” 他说着,自己却跟着在榻上也坐了下来。 “方先生说,你的伤未好全,一个不小心便会崩开伤口。”裴渊随手拿起榻上的裘衣,披在晚云身上,“不可毛毛躁躁的。” 晚云没说话。 那裘衣是她自己的,可披在身上,却似带着他的温暖。 她知道,他有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能力。她原本也以为自己这三年经历了许多,应该也会有,但真到了他面前,她才明白什么叫心血都喂了狗。 “阿月又戏弄我。”晚云故作镇定,开口道,“我原以为只他一人回来,不知道阿兄也回了,把我吓了一跳。” 裴渊莞尔:“我回来怎就把你吓了一跳,我可怕么?” “自然不是……” “若不可怕,为何一直低着头?” 心头似被闷捶了一下,晚云咬咬牙,一鼓作气,终于抬起头。 风一阵吹过,院子里落英缤纷。 裴渊就在眼前,注视着她,双眸如朗月星辰。 他瘦了。 下颌的弧线越发清晰。而气度却越发沉稳,眼神也比过往越发沉着和深邃。 唯有那唇边淡淡的笑意,仿佛这三月的春风。 鼻子倏而一酸。 裴渊看着她的眼圈倏而泛红,不由苦笑,道:“怎还这般爱哭。” 说罢,他伸手,似乎想将她眼角的泪光抹去。 晚云却将他的手捉住。 那手,比从前粗糙了许多,掌间的厚茧硌人,却温暖依旧。 “阿兄……”晚云喃喃道,“阿兄这些年好么?” 裴渊注视着她,道:“我好得很,不曾受伤,也无性命之虞。你呢?” 话语淡淡的,晚云的眼眶里的涩意却愈加浓重,泪眼迷蒙,视线一下模糊。 她想说自己过得比他好。 她是个死人,皇帝就算恨她入骨,她也仍然能每天吃喝玩乐。 她长了许多的本事,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给别人添麻烦,她甚至能反过来保护仁济堂。 除了最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还活着,包括裴渊……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有无尽的委屈和思念,如同失控的山洪,倾泻而下。 -- 第545页 一声低低的长叹,在耳边响起。 晚云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宽敞的胸膛里。 “想哭便哭吧。”裴渊拥着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无奈道,“有什么话,哭完再说不迟。” 晚云一边哭着一边点头,随即哭得更凶,双肩抖动。 温软而熟悉的气息,在裴渊的心头划过一阵颤动。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 人人都说她如今不一样了。 可没什么不一样,她还是那个云儿。和那个当初红着脸对他说“我想阿兄了”的云儿,并无两样。 晚云哭了许久,等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裴渊胸前也已经沾上了一片狼藉。 裴渊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而后,将双手压在她的肩上,低低问:“云儿,你恨我么?” 晚云一怔,旋即五味杂陈。 这些年,她一直盼着能见到他,却更又害怕见到他,究其因由,便是这恨字。 裴渊什么都告诉她,对她坦诚相待,但她终究是辜负了他,与他不欢而散。 可没想到,再见面时,他问晚云是否恨他。 “我怎会恨阿兄?”晚云连忙摇头,道,“是我对不起阿兄……” “不,是我对不起你。”裴渊道,“是我后知后觉,不曾弄清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让你夹在中间两边为难,受了这么多委屈。” 晚云用袖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净,道:“我过去总被师门和阿兄眷顾,若只是受些委屈却能保全一二,我甘之如饴。” 裴渊深深注视着她:“云儿,你日后不必再做这些。” 晚云沉默片刻。她知道裴渊说的不必是什么意思。 “阿兄和宇文鄯合谋是故意的对么?”晚云问道:“我滞留凉州,宇文鄯顺势接手我在鄯州的人手,如此一来,我便没有理由回去了,对么?” “是。”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 裴渊就是裴渊,无论谋了什么,向来对她毫无隐瞒, 晚云摇摇头:“我是朝廷挂过名的皇城司副司,不可能凭空消失。阿兄是要让我投奔河西,还是再死一次?” “此事我会和二兄商谈。” 晚云默了默,道:“阿兄,你该知道,我当初之所以瞒着你,后来一直也不去找你,就是不想让你卷到这事里来。仁济堂和皇城司的牵扯太深,并非一朝一夕一举一动就能解开。” “再深,也不过是因为父皇。”裴渊道,“若非是他,你我何以会有今日?云儿,既然让仁济堂脱离皇城司,是文公的夙愿,那么你就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才是。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你当相信我。” 第480章 秋归(四十八) 这话,让晚云的心头一暖。 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鼻子里又是一阵发涩。 晚云忍住澎湃的心潮,暗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 “我知道。”她轻声道,“阿兄,但这毕竟是仁济堂的事,我和师兄早有谋划。阿兄也当相信我们,让我们自己去解决。” 裴渊看着她,那张脸坚定而自信。她虽然眼睛和鼻子都还泛着红,却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和着急的少女。 他没有坚持,只深深注视着她,唇角弯了弯。 “阿兄笑什么?”晚云嗫嚅道。 裴渊道:“你这副神情,让我觉得在跟朝廷命官议事。” 晚云脸一热,道:“我可是在说正经事。” “我们是在说正经事。”裴渊认真地说,“云儿,我们过去都有错。我们各自都不愿彼此卷入纷争,最后才酿成了那样长的别离。我要改,你也要改。” 晚云望着他:“如何改?” “你不可再将我排除在外。”裴渊道,“我要去见二兄。” 晚云目光不定。 说实话,他这么说,她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她之所以瞒着裴渊,就是因为她知道,他一旦了解了事由,一定会去找裴安或者皇帝。 “你先听我说完。”裴渊道,“云儿,当下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我在京中处境不妙,就算知道了此事,不但帮不上任何的忙,还会因此牵连进来,遂了父皇的意。可现在,情势已经大不一样。你愿意为二兄做事,无非是因为他承诺过,能助你达成心愿,是么?” 晚云没有否认,道:“阿兄想说什么?” “你相信他么?” 晚云撇撇嘴角,道:“事到如今,我和他已经在一条船上,相不相信已无所谓。” 裴渊将她的手裹在掌间,道:“二兄此人,与父皇有些相似,他最终想要的,仍是坐稳大位。云儿,仁济堂就像一件好用的兵器,一旦用得顺手,没有谁会愿意将它丢开。父皇如此,二兄也是一样。” 说着,他与晚云双眸对视:“但二兄不像父皇一般贪得无厌。他最懂得权衡利弊,如果有用处更大的兵器,不必你提,他自然而然就会将原来的丢开。” 没多久,京城里的裴安接到了河西暗桩发来的信。 这事殊为不寻常。 三年来头一遭,河西仁济堂的信道往京中送出了一封完整的长信,而非往常那等鬼鬼祟祟的只言片语。 而在接到信的时候,裴安就明白过来,河西发生了什么事。 常晚云下落不明,失踪的地方是西海国与凉州的交界之处。而这封裴渊的亲笔信,是皇城司的暗桩送出来的。 -- 第546页 四舍五入,那便是皇城司在河西的暗桩,乃至于仁济堂和皇城司的关系,都已经被裴渊知悉。 裴安倚在舒适的软榻上,将裴渊的信看完,面无表情。 石稽在一旁问道:“九殿下怎么说?” “他想见我。”裴安淡淡道,将信放到火盆里烧了,“说有大事与我商议。” “他自是不可能过来,莫非要殿下过去?”石稽问。 裴安只将信递给他,没有说话。 石稽看罢,蹙眉道,“约在鄯州?如今梁刺史还在西海国未归,只有皇城司的人在,鄯州几乎是座空城。若开方便之门,岂非引狼入室?” “话不能这么说。”裴安摸了摸下巴,“若趁机俘获,亦是好事一桩。” 石稽笑了笑,“殿下会么?九殿下可是目前能帮殿下除掉太子的最佳人选。若没了九殿下,太子趁虚而入,收复了河西,殿下又如何是好?” “要你说。”裴安白了他一眼,“九弟也是个老奸巨猾,看透了这一点,他倒是有恃无恐了。” “看来九殿下的筹码更胜。”石稽笑道:“那殿下的意思……” 裴安看他讨人厌的笑,恼道:“我这不在烦着么?滚滚滚!” 晚云的身子渐渐恢复,慢慢能在院子里走走。 陈录终于带来了裴安的回信。 晚云看那信已然被拆过,目光停了停。 陈录赶紧道:“殿下说了,信是二殿下直接遣人送到他手里的,他看罢原封不动地送过来,并未做手脚。” 晚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她和裴渊虽然重逢,也已经将心事和秘密坦诚相告,但在当下,皇城司仍是他们之间绕不开的麻烦。裴渊不想让她为难,尽量不去过问皇城司的事。而她也乖乖留在此间养伤,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皇城司。 一切看起来平和无碍,当她内心深知,这只是暂时的。 她扫了一眼心上的内容,裴安已经答应会面,时间定在十日之后。 “殿下说娘子身子不便,让小人明日驾马车带娘子先往广武。殿下届时到广武和娘子会和,一道去鄯州。” 晚云点点头,“那便明日辰时出发,你辛苦,先去歇息吧。” 陈录笑着称是。 晚云收起裴安的信,目送陈录行至内院外,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方才明明看见陈将军了,是不是殿下也一并归来了?” 陈录顿住,回头看见晚云仍正在原处,讪讪一笑,赶紧跑出门去。 晚云想了想,徐徐跟上。 她就站在内院门上,听那女子问:“将军说谎,前几日楼将军也这么说,可殿下分明回来了,你这回也是诓我的吧?你别以为我一个女子好欺负,我若动起鞭子来,可有你好受的。” 陈录立马道:“公主开恩!不知上回老大怎么说的,可殿下这回真的不在。不信你可以门房,问他们可见着殿下了?” “哼,你们个个串通一气,莫以为我不知道!”女子气道,“我不信,你现在就让我,我要进去看看殿下在是不在。” “公主不可!公主万万不可!” 陈录不敢对她动手,根本没拦住她。他正要去唤来仆妇,却见女子忽而顿住了脚步。 他赶紧上前道:“公主这就对了,你若硬要闯进去,殿下会不高兴……” 话没说完,陈录已经看到晚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上,不由怔住。 女子脸色一沉,问:“你是何人?” 晚云淡淡一笑,“路人罢了,小住几日。” “你胡说!”女子道,“殿下从来不让他人在此小住。” 晚云的头微微一歪,笑道:“是么?如此甚好。” 第481章 秋归(四十九) 女子一怔,终于会过意来,她怒气冲冲地指着晚云,瞪着陈录:“她是何人?” 陈录只觉背上冒起了冷汗,讪讪:“她是……”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心想,总不能说这便是已死的常晚云吧。 从陈录的称呼里,晚云早已经明白了这女子的身份。 太后指给裴渊的未婚妻,戎人公主茀雅。 晚云打量着茀雅,只见她虽然穿着中原人女子的衣裳,却全然不能掩饰那异族之气。高鼻深目,两只眼睛很大,是琥珀般的颜色。还有那微微卷曲的头发,十分勉强地梳成中原女子的样式,上面插着步摇。曳地的长裙,衬得身姿愈加高挑温婉,可腰间却插着一根鞭子。 那是一根颇为华美的皮鞭,柄上镶金嵌宝,很是惹眼。 见陈录支支吾吾,茀雅的面色愈发难看。 她“哼”一声,将陈录一把推开,径直朝晚云而去,可内院的护门长戟一挡,正好将她挡在门外。 “让开!”她呵道。 护门并不动。 茀雅怒极,从腰间取下一柄漂亮的镶宝皮鞭,抬手就朝那些护门打过去。 陈录忙将茀雅的手挡住,道:“公主息怒,公主是知道殿下的规矩,下头的人不过奉命行事。公主还是莫要为难才好。” 茀雅瞪着他:“你们竟敢骗我!不是说殿下忙碌不能回来么!他三番几次地匆匆回来却不来见我,莫非是为了她?” “公主又何必责怪他们。”这时,晚云索性走了出来,不紧不慢道,“这里是凉州都督府,公主上门来,本是客人,哪里有反问主人家是何人的道理?” -- 第547页 “主人家?”茀雅瞪着她道,“你是什么主人家?这是九殿下的府邸。” 晚云莞尔道:“殿下暂时给我住了,我怎就不是主人家?” 茀雅听着这话,很是不可置信。 在凉州,连裴渊见了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无力。 陈录只觉欲哭无泪。这茀雅,三天两头想接近裴渊,他守着这都督府,每次应付她已经够辛苦了,偏偏如今又加上一个更加不知死活的常晚云。 “你到底是谁?”茀雅气得跳脚,对晚云喝问道,“我就去找殿下,将你说的话全都告诉他!” “你随意。”晚云笑了笑,转身离去。 才走到房门前,只见陈录小跑着追上来,道:“娘子,方才那位是戎人的茀雅公主。她平素和归降的戎人部族一道住在八十里外的和戎城,偶尔进城探望殿下。公主性子直爽,有话就说,但她实则是个善心人,还望娘子切莫怪罪。回头小人禀报殿下,让殿下敲打几句,给娘子出气可好?” 晚云看了看他,笑笑:“如此说来,她果然是投奔了凉州了。” 陈录一愣,随即在心里骂自己是蠢货。 “娘子若是想着那指婚的事,可一万个放心。”他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殿下已经和公主说过那指婚不作数,公主也说了大家嫁娶自由,不必盯着指婚不放,殿下这才允她留在河西。殿下对娘子的心日月可鉴,娘子莫不要误会才是。” 晚云想到方才茀雅提到裴渊时的神色,心中苦笑。 可那是当初,人家现在未必这么想了。 裴渊这祸水。 “知道了。”她对陈录道。 陈录见她神色平静,长吁了一口气:“那娘子不生气了吧?公主脾性就是如此,说话直来直去,难免无礼些,娘子莫放在心上。” “我其实那般小气之人。”晚云笑了笑,道,“人可打发回去了?” “还不曾。”陈录无奈道:“公主一心要见殿下,硬要等等看,看殿下是否真的没回来。” 晚云不打算多理会此事,让他早点回屋歇息,自己也回房小憩片刻。 待下午醒来时,晚云出去外院走动,经过内院大门,发现茀雅竟真的守在门外,坐在台阶上,头一点一点的,竟然睡着了。两个仆人只守在旁边,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晚云用眼神向护门相询,护门也无奈地耸耸肩。 她再看向茀雅,有些错愕。 五日后,晚云随陈录达到凉州和金城关之间的广武城。 城守早得了音信,将晚云安置在官署的后院里,并备下热汤和饭菜,让晚云早些休息。 可晚云倚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 过了一阵,她隐约听见院外响起马蹄声,连忙起身。 她披上狐裘,打开门,走出廊下。 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怎出来了?”裴渊风尘仆仆,穿过回廊,走到了她的面前。 “听到动静便出来看看,”晚云露出笑意,道,“我想着应该是你,果然就是。” 那声音很轻,裴渊看着她,眉宇间神色温和。 晚云拉过他的手,果不其然,上面冰冰的。 “屋子里生了火,”她忙道,“进去说话。”说罢,她拉着裴渊走进门去。 屋子里果然温暖得很,红泥小炉上放着一把铜壶,能闻到里面的茶香。 晚云替裴渊将裘皮大氅宽下来,挂在屏风上,转头,却见裴渊没有坐下,只站在原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你变了一些。”裴渊道。 晚云不解:“我哪里变了。” “从前你见了我,总要先跑过来抱我。”裴渊道,“不像现在这样冷漠。” 他声音低低的,黝黑的双眸映着烛光,竟然显得颇是无辜。 晚云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三年。 他们突然相见,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变了。 比如,晚云已经学会了做事前计算周祥,不向任何人撒娇。 而裴渊,学会了装可怜。 心头变得柔软下来,晚云走过去,伸出双手。而后,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 裴渊随即伸出手臂,将她环住,过了一会,却将她抱起离地。 晚云轻呼一声。 却听裴渊的声音不满:“怎比从前轻了这么多?日后,你一日四顿,我顿顿都要盯着你,一个月之内给我养回来。” 第482章 秋归(五十) 晚云不由笑起来,在他肩上打一下。 久违的温存,如同药瘾。二人相拥着,久久不愿分开。 “阿兄这些日子好么?”晚云靠在他怀里,问道,“路上可顺利?” “顺利。”裴渊抱着她,放她在炉子边的榻上坐下,自己挨在她跟前,道,“只是事多了些,启程晚,故而现在才到。” “阿兄出来这么些日子,前线可无碍?” “出不了岔子。黄河封冻时他们攻不过来,已然错过了最佳时机。如今天气回暖,冰层渐薄,他们要过来就更困难了。有三郎在后头盯着,若只是照旧的打法,出不了大事。” 晚云点点头,“三郎在河西之事还保密着吧?” 裴渊笑了笑,“他如今跟你们皇城司的人似的,神神秘秘的。只能出主意,不能露脸。发号施令只能靠舒雅去做,他自己反倒成了个幕后军师。” -- 第548页 “别说这些了。”他实时断了她讨论正事的念头,顺手拿起一块毛毡,盖在晚云膝上,问她:“你如何?过来时顺利么?” “亦是顺利。”晚云眨眨眼,“不仅顺利,还长了些见识。此前在鄯州时,听闻河西打通天山南边且末、典合二城的商路,叫天山北的高昌黯然失色,如今河西的富庶已不能同年而语。我起初以为此言多是夸张之词,可这几日一路上看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才知道所言不虚。”她说罢,笑着看向裴渊,“大将军果真有治世之才。” 裴渊看她真诚的脸,面上的神色虽十分淡然,唇角却深深弯起,显然对这番吹捧颇是受用。 “还有什么好听的,”他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只杯子,一边倒茶一边说,“再说来听听。” “阿兄想听?那边多了。”晚云笑道,“我在路上的时候,在茶肆里听跑堂说,阿兄为了河西操心忙碌,日理万机,忙到竟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抛在了一边。还说当初阿兄在京师时曾被指婚,那戎人公主千里迢迢地追到河西来,陪了阿兄三年。可阿兄为了河西百姓,却让人家独守空房,一心扑在政事军务之上,着实让人动容。阿兄不知,茶肆的跑堂说起这事,对阿兄很是敬佩。毕竟那公主生的美颜,又十分能耐,阿兄竟能如此镇定,莫非是吃了斋,入了空门?” 裴渊将倒出来的热茶放在晚云面前,看着她,意味深长。 “哦?”他说,“你倒是打听得明白。究竟是哪家茶肆的跑堂,竟如此见多识广,连我也想见上一见。” “那茶肆我可不能告诉阿兄。人家只是个做小本买卖的,哪里经得起大将军的眷顾?更何况,这故事我在鄯州都听过,那跑堂不过将我的消息确认一边罢了。”晚云道,“听说阿兄还特地新建了一座城池,将她和族人全都安置了下来?” “正是。”裴渊道,“那城池,名叫和戎城,我许她当城主的权力,她替我好好管束族人,偶尔到我都督府来复命。云儿,我与她的来往只是如此。” 晚云不以为然:“可人家若不是这么想,可如何是好?” “人家未对我说她的想法,我又怎知她是怎么想的。况且,不是有你代劳了么?” “我?”晚云讶然,“我如何代劳了?” “你不是已经自称主人家?” 晚云撇撇嘴角。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陈录那小子必定日日跟他传信了。 “我做错了么?”她讪讪道。 “不仅没错,而且对的离谱。”裴渊微笑,揉揉她的头发,目光深深,“云儿,你仍似从前一般将我的家视为你的家,是么?” 晚云的脸一热。 “那是阿兄答应我的。”她说,“阿兄说过,你的就是我的。” 裴渊笑出声来,烛光明亮,他的眼眼睛似泛了一层光。 晚云还想再说,却被他再度拥在了怀里。 “云儿。”他的双臂紧紧,声音低低,“我知道你有你要做的事,也知道你不会总留在我的身边。只求你将来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要再像从前那样将我抛开,好么?” 晚云怔了怔,酸涩涌上心头。 这是裴渊第一次这样对她说话。从前,她这受万人景仰的、高高在上的阿兄,即便在她面前,与她两小无猜互相打闹,也总有自己的矜持和傲气在。而现在,他放下了一切骄傲,恳求她,让她不要离开自己。 就像多年前,晚云扯着他的衣角,求他不要抛下自己一样。 王阳曾说她傻。 而现在,她知道,裴渊和自己一样傻。 他们都一样。 裴渊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她的答话,却只听到胸前传来些许轻笑。 他一愣,跟她稍稍分开,只见她抬起头来,果然笑眼弯弯。 “我与你说正事,有甚可笑。”裴渊不满。 “我若是不答应呢?”她问,“阿兄又当如何?” 裴渊看着那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一动。 他捏捏她的脸颊,道:“还装。那所谓我终身大事抛在了一边,究竟是拜谁所赐?” 晚云道:“阿兄要我负责?” “不应该么?” 晚云望着他:“那阿兄要我如何负责?” 烛光下,她的长睫翕动,温柔而撩人。二人挨得很近,裴渊能触到她那清浅的气息,熟悉的味道,带着说不出的甜。 裴渊抬手,捧住她的脸,俯下。 吻落在她的嘴唇上,是久违的柔软。 晚云似不甘示弱,随即环上他的脖子。 气息交缠,二人相互探索着,拘谨渐渐退去,似乎干渴了许久的人,找到了期望中的甘霖。 裴渊的手臂忽地锁住她的腰身,追身上去,将她放倒在榻上。 晚云的心砰砰直跳,彼此的呼吸急促地此起彼伏。 不知是否炭盆烧的太旺,她的后背沁出了汗。 在昏暗的光影中,她看见裴渊迷离的眼,呢喃着一声“云儿”。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鼓起勇气迎上去,忽听一阵敲门声,楼月在外头喊道:“师兄吃饭了!再不来,饭菜要凉了。陈录说常晚云也没吃,一起来吃些吧!” 第483章 秋归(五十一) 楼月受了两日的冷眼,再也不敢乱叫裴渊吃饭。 幸而此事由晚云以另一种方式代劳了。 -- 第549页 裴渊说到做到,一日四顿地盯着她吃饭。盯梢时,自己顺带也吃点。 晚云看着塞得满满的碗,不由得蹙起眉头,“阿兄,我过的并非食不果腹的苦日子,吃不了这么多。” “多么?”裴渊不以为然,将一块炖羊肉夹到她碗里,“这不过你过去的饭量罢了。” 晚云看着碗里堆得小山高的菜,有些无奈。 她将一半的的菜放回到裴渊的碗里,道:“我一向吃得少,阿兄必定是记岔了。” 可碗才放回来,裴渊又给她盛了一碗汤。 “吃完之后就要上路,路上可是没什么吃的。”裴渊道,“菜吃不完,便把这汤喝了。莫忘了你身上的伤才好,不吃饱些,怎能好得快。” 他的声音温和,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晚云只得认命,埋头苦吃。 行囊早已经收拾齐备,门外,备好了马车。 这马车,一看就知道特别布置过。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还有些新鲜的瓜果小点,在食盒里盛得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车厢里还备了手炉。铜壳里放着烧红的炭,外面裹着厚厚的丝绵锦套。晚云她知道这些都是裴渊的心意,将手炉揣在怀里,从心里到身上都暖了起来。 “阿兄此番去鄯州,凉州的事都交代好了么?”晚云问道,“公孙长史可有异议?” “他怎会有异议。”裴渊道,“不瞒你说,叔雅早觉得二皇兄是个该拉拢的人,一直劝我跟他好好谈一谈。就算没有你这事,我也要去见他。” 晚云微微颔首。 她虽远离京城,却知道皇城司这些年的威望大涨。自从三皇子裴珏去世,皇帝对裴安的打压就停了下来,转而将他捧到明面去,给了他更多的权力。 不过,她知道,这也只是明面。对于皇帝而言,捧谁踩谁,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皇城司毕竟最终是皇帝自己在控制,哪天他觉得有必要了,把裴安缓下来也并无不可。 从某种意味上说,裴渊和裴安,其实都有共同的敌人,那么他们合作也在常理之中。 晚云想着,打了个哈欠。 裴渊知道她有吃饱了就睡的习惯,楼月以前还曾嘲笑说她上辈子一定是投了猪胎。 “睡吧。”他将一个隐枕拿过来,放在晚云身后,“好好歇息。” 晚云却不肯,只跟裴渊挨在一起坐着,道:“我要和阿兄说话。” 裴渊心中一暖,摸摸她的头发:“我又不走,什么时候说不行。” “当然不行,我要说的话可多了。”晚云说罢,将他的手拉过来,探了探脉搏,“师伯说,阿兄身上的毒已经清了许多,阿兄觉得如何?可还觉得头疼?” “偶尔会疼。”裴渊道,“不过已经十分轻微,并不碍事。相较于过去,已经算大好了。” 晚云虽知道这对裴渊的病而言,已经是大善,却还是不满意。 “如此说来还未痊愈,”她说,“容我再想想,一定能琢磨出更好的方子。” 裴渊看着她,神色有些严肃:“听将离说,你三年前就开始捣腾解药。白天空不出闲暇,都是夜里弄的,最后落得身体虚弱,小病不断。你是郎中,怎的不知爱惜自己?” 晚云撇了撇嘴。 不必猜,她也知道这必定是皇城司里的人透露给宇文鄯,宇文鄯又透露给了裴渊。 至于皇城司里谁会这么无聊,只有裴安无疑。 拿别人的事卖卖苦情,好从对手身上捞点好处,他一向十分乐意。 “宇文鄯胡说。”晚云淡淡道,“他连背叛阿兄的事都做得出来,阿兄怎能信他的话。” “将离从不信口开河,尤其是对我。”裴渊道,“即便他曾背叛我,也是一样。” 晚云听出这话的意思,看着他:“他的事,我还不曾问过阿兄。当下阿兄如何看宇文鄯,莫非原谅他了?” 裴渊道:“谈不上原谅。他效忠于我时,确实是一心一意,后来背叛我,也是一心一意。云儿,宇文鄯虽可恶,却非小人,这一点,我相信他。” 晚云轻哼一声,道:“不是小人,他当年为何投奔西戎?” 裴渊目光玩味:“你如今打岔的工夫越发高深了,我说你不爱惜身体,你就扯宇文鄯。” 晚云只得道:“阿兄这病原本连师父都没办法,医案和典籍中也并无记载,本就是要费些工夫的事,自然也就辛苦些。” 说罢,她又岔开话头,拉着他的手,笑眯眯道:“也幸而阿兄开了那坛酒,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让阿兄喝下那药。” “怎不说你愈发会算计人,知道我要派人去高昌取那坛子酒?” “当然知道。”晚云双眸闪闪,“当初埋下时,阿兄让我写了酒封,我要阿兄定然按时去取,阿兄可是答应了的。” 裴渊注视着她,露出苦笑。 他伸出手臂,将晚云搂在怀里。 二人一道靠在隐枕上,依偎着。 “阿月说,阿兄喝了那酒,就发现了味道不对,顺藤摸瓜找起了我来?”晚云继续问道,“那酒味如何不对?我明明是尝试了许多回,让那药与酒味契合,才定下了方子。” “就是你在此事上用力太过,我才发现的。”裴渊道,“那是你酿的酒,只图快活,什么也不讲究,哪里会有什么上佳的气味。我品尝时,却尝出其中有一股醇香,显然是有人掺了东西。能在将黎的许可下往这酒里掺东西的人,除了你还要谁。” -- 第550页 晚云讪讪,无话可说。 当年在高昌时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酒封上,写的是平安喜乐四字。 晚云写下的时候,曾盼着将来跟裴渊一起将它取出来。她觉得到了那时,自己定然已经跟裴渊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 但真到了时候,却只剩裴渊一人,他甚至不知道晚云在哪里,以及究竟是死是活。 “阿兄,”晚云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真的困了。” 裴渊温声道:“困了就睡吧,我在此处。” 这话,让晚云的心莫名安定。 她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额头上落下一片触感,柔软而温热,那是一个吻。 第484章 秋归(五十二) 马车一路南行,渡过一道河流,便到了鄯州地界。 楼月蹙眉打量着四周高耸的青松,打了几个手势,护卫随即散开。 护卫们都有做斥候细作的本事,不久后,有人打探回来,对楼月道:“有人,但是身手不凡,不易抓捕。” 楼月点头,继而到马车前,“师兄,林子里恐有埋伏,我等还是绕道为妙。” 裴渊却淡淡地说:“走吧,话还没说上,有甚好埋伏的?” “可是……” 晚云忽而道:“噤声。” 楼月顿住。 她掀开帘子,闭眼分辨着林中的鸟叫,于是笑了笑,步下马车。 “常晚云!”楼月赶紧拦住他。 晚云却道:“无碍,自己人。” 她站在马车前,用骨笛吹了三长一短的哨声。 不久,林子中缓缓步出了个灰衣青年,对她深深一拜:“恭迎娘子回府。” 晚云微微一笑,“得利,别来无恙。” 皇城司开道的方式与众不同,眼不见人,耳不闻声,实则有几十人跟在道旁。若有异动,发来的都是暗箭,让人防不胜防。 早年一群山匪占山为王,刚好占在了他们的信道上。陶得利令人上山收拾,顺带抓了山匪头子扔给官府。那之后,鄯州地界上的山匪便逐渐少了。因为传说这里来了一伙官府派来扫荡的人,比山匪还匪。 晚云是习惯了这样的阵仗,也大致知道身旁跟了多少人。 楼月的耳朵灵便,时不时察觉到有人在山林里穿行,却不见踪影,让他心惊胆战。 饶是晚云向他保证无碍,也没法让他卸下心防。 等出了山林,上了官道,他奇道:“这些所谓的暗桩,究竟是如何练出来的身手?有空让他们出来跟我见见面,切磋切磋。” 晚云摇头:“他们不会跟你见面的。” 楼月不解:“为何?” 裴渊淡淡道:“你忘了他们规矩了么,照理说,你我这样知道了秘密的外人,早应该死了。” 楼月闭嘴。 众人说着话,陶得利骑马在前,引着马车一路入了鄯州城,停在了得月楼前。 楼中掌柜和跑堂看晚云归来,全都高兴地上前问好。 晚云一一安抚他们,才领了裴渊等人入了后院小楼。 她越往里头走,眉头越发紧蹙,直至见到楼中二人。 晚云将目光往四周扫一眼,不快道:“谁换了我的香?” 坐在下首的宇文鄯道:“他换的,与我无关。” “还是这般坏脾气,我这香可是宫里的,外头话多少钱也买不道。”那榻上的人把玩着玉笛,笑道,“小云儿,好久不见。” 晚云没有理会,径直走到香炉前:“宫里的秘香最是蹊跷,如有诚意,还是不点的好。”说着,不等他发话,转身掐灭了炉上线香,而后,打开窗户通风。 “啧啧,你总是这样将我往坏处想,果然女子最是难养。”裴安的悠然道,“你说呢,九弟?” 说罢,他笑盈盈地看向裴渊。 裴渊不置可否,只在榻上坐下,问:“二兄何时到的?” “昨日。”裴安使了个眼神,石稽将煮好的茶盛出来,给二人奉上。 “将黎何在?”裴渊又问。 裴安拿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原来九弟还是关心将黎的。” 裴渊没答话,只看着他。 “他被我支走了。”裴安不紧不慢道,“一人不可事二主。他与你合谋,把小云儿送到了河西,此事做的很不厚道,我若是脾气不好些,可将他治罪。” 裴渊不以为然。 “是我疏忽了。”他淡淡道,“我与他相处多年,竟不知他还有二皇兄这么个姊夫。说起来,二兄当真偏爱用我的人。” 裴安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了在裴渊身旁落座的晚云,笑了笑,道:“九弟这可冤枉我了。将黎当年糊涂,为了报家仇投了西戎,九弟治了他的罪,让他成了死人。至于我么,只不过是在法场上帮了些微不足道的忙,就像帮小云儿一样。他那叛逆之事,罪不可赦,我可不曾参与。九弟要怪,不如怪父皇。他早知道将黎和西戎来往,却坐由此事发生,打算藉此重创河西,将你拿下。九弟,说来说起,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莫自乱了阵脚才是。” 说罢,他叹口气:“你当我愿意用他们?你的人又念旧,主意又大,叫我时时以为我皇城司是替你河西道办事的。” 裴渊道:“二兄从不做亏本之事。能为二兄所用的人,皆有别人替代不得的能耐,否则二兄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为他们遮掩。” -- 第551页 “九弟又说错了。”裴安道,“无论将黎还是小云儿,他们都在为朝廷做事,是朝廷看中了他们,不是我。” 裴渊道:“那么朝廷是何人的?” “自然是父皇的。” “将来呢?” 裴安看着裴渊,眉梢微抬:“九弟何意?” “二兄方才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那么便来说说这一条船上的事。”裴渊正色道,“圣上与仁济堂的纠葛,二兄如何看?” 裴安听“圣上”二字,不由地有些玩味。 “早听闻九弟已经不认父皇,如今听来,竟然是真的。”他笑了笑,“不知为何,听了莫名的爽快,你倒是做了件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为兄佩服。” “二兄不必岔话。”裴渊道,“我今日来,只想与二兄商议一件事,仁济堂和皇城司的牵扯,该到头了。” 裴安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既然是商议,我也不必遮掩。九弟是聪明人,必定知道我要什么。等我拿到我要的东西,自会放仁济堂自由。” “这话,父皇当年想必也和文公说过。”裴渊道,“二兄如何保证得了?” “你必定知道我与父皇不同才肯与我商谈。”裴安道,“你只要多加打听,便知晓我这些年来对仁济堂的回护。我从未视其为工具,甚至几年前就给出了允诺。多的不说,我救了小云儿一事,莫非还不值得换取你几分信任么?” 晚云想说话,才张嘴,被裴渊的眼神止住。 “我奉劝二兄还是莫再说此事。”裴渊道:“云儿已经为二兄卖命了三年,封爽一干人是怎么死的,二兄的政敌是如何消失的,你我心知肚明。云儿这三年来为二兄做的事,远不止于此,她不曾敷衍过二兄,二兄也不该敷衍了她。二兄若有诚意与我商谈,还是莫把人当傻子为妙。” 第485章 秋归(五十三) 晚云听罢,有些错愕。 她从未和裴渊提过这些事情,不知他是如何知晓的。 裴安神色不改,目光扫过晚云。 “这些日子,你们想必聊了很多。” “二兄又错了。”裴渊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儿做事向来自有操守。她若想将皇城司的事告诉我,前面三年有无数的机会,她又何必撑到今日才被我找到。” 他冷冷地盯着裴安,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时机:“二兄不过比父皇更聪明些,知道要想让人乖乖做事,摆弄人心必威逼利诱更为有用。可这般手段,却不是对人人都有用,从前文公未信任过二兄,我亦是如此。” 裴安看着裴渊,脸上的笑意终于隐去。 “文公与我共事多年,亲密无间。你若要挑拨离间,当适可而止。”他淡淡道。 裴渊不为所动:“我当年曾往东都见了文公最后一面,他在弥留之际,曾叮嘱我,说父皇不可信,而我的兄弟亦无一好人。我那时以为文公只是不甘,如今却明白了。若文公与二兄果真亲密无间,他有如何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这等话来?” 裴安沉着脸,没有一丝波动。 少顷,他却看向晚云。 “此事,小云儿怎么看?”他说,“也觉得我和父皇一样?” 晚云知道裴渊方才夹枪带棒敲打一番,不过是唱了个白脸,现在该到她来唱红脸了。 “我若不相信殿下,当年也不会毛遂自荐,为殿下做事。”她叹口气,眨眨眼,“可阿兄不信,非要来找殿下问个明白。殿下也知道,这三年来,我们一直瞒着阿兄,他心中有气。” 裴安睨了她一眼。 “小云儿,”他拿起茶杯,缓缓喝一口茶,“有话不妨直说。” “我们给二殿下想要的东西,二殿下也给我们想要的。”晚云道,“二殿下不必许什么将来,现在就放仁济堂自由。” “哦?”裴安道,“那么我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皇位。”裴渊道。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 裴安看着裴渊,目光不辨喜怒。 “你可知,这话足够你我丢了性命。”他说。 “父皇若能杀了我,早就杀了。”裴渊道,“不差这一个罪名。” 裴安看着他,继续缓缓抿一口茶。 “九弟为何要将皇位给我?”他说,“你在河西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莫告诉我,你对皇位没有丝毫兴趣,只想割据一方玩一玩。” 裴渊不置可否:“如此说来,二兄不想要了?” 裴安笑一声。 “父皇的儿子,可能有不爱财的,也可能有不爱美人的,但绝不会有不爱皇位的。”他说,“我不过是好奇,你为何要帮我?就为了仁济堂和小云儿?” 听得这话,晚云就明白,裴渊已经胜券在握。 他们都知道,裴安想要皇位,可仅靠他一人之力,动摇不了太子。裴渊却不一般,他如今正和太子交战,若他努力一把,将太子击溃,在让太子死于乱箭之中,一切顺理成章。而如今可以继承大统之人,除了太子,他便是无二之选。他需要裴渊,比谁的需要。 “二兄说对了。”裴渊道。 裴安徐徐道:“九弟问我的话,该我反问九弟了,我如何信得过九弟?” “我与二兄一样,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裴渊道,“二兄既然让我等相信二兄,那么而也该同样相信我等才是。” -- 第552页 裴安淡笑:“若真可如此,九弟今日怎会找上门来?让小云儿乖乖让我做事,等着我兑现不就好了?还说什么敷衍不敷衍之类的话徒增嫌隙。九弟想必是有恃无恐,吃准了我必定要依赖九弟。”, “若非如此,二兄也不会来。”裴渊道,“仁济堂与大位相较,乃鸿毛泰山之差。二兄用区区仁济堂换我相助,怎么看也是二兄赚了。” “九弟又在说笑,世上的买卖,越是看着好处占尽,就越是危险。”裴安道,“九弟偏安一隅,凡事皆有退路。我却不同,伴君如伴虎。皇城司虽然是我在做主,可归根结底听令与父皇的。我敢动他的东西,便犹如给老虎拔牙。能不能拔下来不知道,但必定非死即伤。我付出如此代价,九弟却不愿给我一颗定心丸,好不厚道。九弟空口来谈,全无诚意,只怕再谈也是谈不拢的,不如我兄弟今日就好好吃个饭,只谈风月,如何?” 裴渊放下茶杯:“既然如此,便不叨扰二兄了。” 他说罢,给晚云使了个眼神,起身便要离开。 “九弟可以走,但小云儿需得留下。”裴安冷声道,“她是我皇城司的人,本就该留在鄯州。” 裴渊转过身来,冷笑道:“二兄莫非要强行留人?” 裴安没有理会他,只看着晚云:“小云儿,你如今还是我皇城司副司,你仁济堂还在为朝廷做事,若做错了,随时要受罚,务必记住这点。” 这声音仍然温和,却已然杀机隐现。 晚云看着他,毫无惧色,唇边却弯起微笑。 “敢问二殿下,这个定心丸,二殿下要我等怎么给?”她问。 “太子快到鄯州了。既然战场上分不出胜负,九弟与他来个私了如何?左右你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杀不掉你,你便杀了他,也是个了结的方法。” “二殿下也太心急了。”晚云随即道,“如何分出这个胜负,是阿兄的事。可二殿下亲自做这个局,最后还要阿兄来背这个锅,我们不愿。” “你们?”裴安不由嗤笑,“小云儿找到了依靠,就要与我翻脸么?不要仁济堂了?” “仁济堂是我的家,自然维护到底。”晚云道,“只是仁济堂一向将分内之事做得做得无可指摘,我师父如此,我亦是如此,二殿下还时时以此要挟,叫人胆寒。” “分内之事?”裴安淡淡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师兄瞒着我做下之事。仁济堂为何一间又一间的没了?果真经营不善,还是你二人别有用心?仁济堂的钱财凭空消失,去了何处?实话跟你说,你师兄做的太过,又关了山南和江南二道的仁济堂,父皇下令彻查此事。早在我动身以前,已经令人前往东都押你师兄入京。父皇亲审,若没有我即刻回去作保,凭你师兄的身份,王庭的儿子,文谦的徒儿,常晚云的师兄,你猜猜,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486章 秋归(五十四) 晚云目光沉下。 “我当初答应与二殿下合作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仁济堂是仁济堂,皇城司是皇城司。仁济堂与皇城司无关的部分,由我兄妹二人处置。”她说,“殿下莫非打算翻脸不认?” “我自会说到做到,不过情势你也看到了,由不得你我自作主张。”裴安笑了笑,“我从来在回护仁济堂,你日后也仍需我的回护。我等过去那般相互帮助,不好么?” “该为皇城司做的,我都做到了。”晚云冷冷道,“可二殿下若拿我师兄做要挟,此事亦无再谈的余地。” “是么?”裴安微微歪了脑袋,“那你怎么做?投奔河西,你师兄和仁济堂都不要了么?那你三年前的牺牲不就前功尽弃了?” “前事不必再提。”这时,裴渊道,“二兄,杀太子一事我不会仓促应下,除此以外,二兄还有别的主意么?” “还是九弟通情达理。”裴安笑道,“不像小云儿,只想着咄咄逼人,始乱终弃。” 他喝一口茶,气定神闲:“不杀太子也行,也是简单。宇文将黎先前出走,孙焕又滞留京师,那左将军的位置一直空着,九弟可让我的人去接替。另外,凉州都督府自长史以下各部,都要任用我的人,要求不高,给个副职便可。” 晚云面色微变。这要求,便是明目张胆地插手河西,从裴渊手上分权。 “二兄的主意未免打得太好。”裴渊冷笑。 “九弟也说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既然九弟有心帮我,全心信赖乃是根本。”裴安不紧不慢道,“不过九弟不愿也无妨,我会让九弟答应。” 说罢,他的手抬了抬。 突然,四周的门窗一并打开,只见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竟早已经埋伏好了甲士。 看着神色大变的二人,裴安叹口气:“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小云儿。说好了商量合作,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我终究是管不住自己,想让这合作更牢固些。九弟,你们手下那点人马,本事再大也飞不出去的,兄长劝你莫做无用之功才是。” 却听晚云淡淡地笑了一声。 “二殿下怎知,我们带来的,只有那几个人?” 裴安看着她,忽而从这言语里察觉道了一丝异样。 “何意?”他问。 “二殿下还未察觉么?”晚云道,“二殿下已经中毒了。” 裴安一惊,想了想,随即转向一旁的香炉。 -- 第553页 果然,那里有另一支无味的香在徐徐燃烧,即将燃尽。 “我奉劝殿下勿动。”晚云道,“若毒素流入周身大穴,则药石无医,暴毙而亡。” 裴安盯着她,一时难辨真假。 他知道仁济堂的本事,也知道晚云的本事。她能将裴渊身上的奇毒解了,对用毒自也是得心应手。 “一个时辰内,待我等平安离开鄯州,自会奉上解药。”晚云继续道,“在此之前,还望殿下亦性命为重。” “小云儿。”裴安冷冷看着她,“你可想好了。与我为敌,你们仁济堂日后如何过活?” “几间铺子罢了。”晚云也冷冷道,“若殿下喜欢,送给殿下便是。” 裴安看着她,目光犹疑,“你是何意?” “殿下很快便知道。” 没有裴安的命令,裴渊和晚云出去时,那些甲士全无动作。 二人与楼月接应,退出得月楼,直到乘上马车,四周的弩手迟迟未得命令,亦不敢发箭。 晚云在宅子里找到了陶得利。 “如何动武了?”陶得利赶紧问。 晚云没有回答,只道:“得利,可以结束了。” 陶德利望着她,心中了然,他的目光又些许波动,道:“在下明白。” “还记得要怎么做?”晚云问。 “从不敢忘。”陶得利认真地说,“我刚得了消息,太子的人马已经到了城外,不可往城门去,娘子先行往何兄那里去,我来善后。” 晚云颔首:“一切小心。” 陶得利笑了笑:“娘子放心。” 看着他离开,晚云深吸一口气,随即对裴渊道:“阿兄随我来。” 裴渊和楼月带着一干手下弃了马,由后院入了地道,出到城外。 晚云远眺着鄯州城,看着上空骤而腾空而起一团焰火,红艳艳的,犹如一朵石蒜。 “那是什么?”裴渊问。 “是暗号。”晚云道,“仁济堂门人但凡见到此景,会即刻想尽办法前往河西。” 她转而看向裴渊,目光隐动:“阿兄能庇护我们么?” 未几,相似的焰火在远方亮起,虽是白日,却也十分耀眼。 裴渊望着,心中明白,这暗号,会似烽烟一般传递至远方。 “问的什么傻问题。”裴渊摸摸她的头,双眸望了望焰火在天空中的余光,“仁济堂是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他们只要到了河西,便可高枕无忧。” 晚云心头一暖,露出笑意。 “只是仁济堂遍布天下,要全数撤到河西,只怕不易。”裴渊道,“可须我派人接应?” 晚云摇摇头:“师兄蛰伏三年,早给每个分号谋划了退路。他们若不能前往河西,自有师父和师兄的旧友可以暂时收留他们。他们自有行事之法,阿兄若派人接应,动静太大反而不好。” 裴渊看着她,目光深深:“听闻你师兄这三年来无所作为,浑浑噩噩,原来其实是在暗中谋划此事?” 晚云道:“他也是无法。若不装成废物,又如何让人相信仁济堂分号倒了一间又一间乃合乎常理?” 说罢,她叹口气:“只是终究不曾瞒过圣上和二殿下。” “圣上和二兄皆非善与之辈,总能发觉出蛛丝马迹。”裴渊道,“圣上让二兄去查,而非直接将你师兄抓起来,可见他心中亦无十分把握。你师兄当下马上撤走,乃明智之举。” 晚云颔首。 “那已经关闭的分号,门人都去了何处?”裴渊又问。 “他们要去办另一件事,见到这暗号之后,将来也会到河西去。” “何事?” 晚云正要说,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裴渊和楼月等一干人赶紧停下,拔剑戒备,却见宇文鄯从林中缓缓步出。 第487章 秋归(五十五) “九兄。”他摘下蒙面之物,对裴渊微微颔首。 裴渊将剑收起,道:“我以为你回去高昌了。” 宇文鄯摇摇头,“河西不保,西海国即将易手,我将高昌经营得再好亦是无用。” “何以见得?”裴渊问:“梁平不日将拿下西海国,即便易手,也是落入朝廷的口袋里。” “未必。”宇文鄯道:“西海人逐水草而居,从不在乎城池。梁平纵然能拿下都城,也不能收复人心。西海国落入谁手,还得看一个人。” “何人?” 宇文鄯看向晚云,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一并投去。 晚云怔了怔。 “我收到姚火生的信,他要见你最后一面。他的身子你是知道的,兴许时日无多。”宇文鄯道,“他说,国玺就在他手上,落入谁手里,全看你是否现身。” 楼月在一旁听罢,嗤笑一声:“好生荒唐!他当日令人放箭射杀常晚云,怎还有脸让人家去见他?” 晚云却没有说话。 她想起了姚火生那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我已经命不久矣,等我死后,便将西海国留给你,你再将它送给裴渊,助他一臂之力,不好么?” “云儿。”裴渊打断她的思绪,“不必在意他的话。西海国气数已尽,国玺不过死物,号令不得任何人,也左右不了西海国的命运。” 晚云却看着宇文鄯:“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课。”宇文鄯道,“我已经把话带到,你若有要回话,便让卫忠帮忙。” -- 第554页 “知道了。”晚云答道。 宇文鄯继而看向裴渊:“看样子,二殿下未能说服九兄?” “你知道他说服不了。”裴渊道。 宇文鄯轻叹口气。 “我劝过他,说你向来不受胁迫。可他太过心急,只盼着能借九兄之力,杀掉太子,一举得到储君之位。” 裴渊道:“我以为他最擅蛰伏,怎会沉不住气?” 宇文鄯苦笑:“九兄不知二殿下处境,他在京中的,过得可比九兄难多了。九兄在河西一言九鼎,事事可做主,他却不一样。圣上做事,从来是拉一派打一派,用皇位吊着所有人,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二殿下知道自己走错一步,恐怕就要落得封家、三殿下、五殿下那样的下场,又怎会甘心。只要有一日不坐上大位,这一切便不会结束。” 裴渊不为所动,只看着他:“故而你决意日后都帮着他?” 宇文鄯沉默片刻,淡淡道:“他毕竟是我姊姊留在这世间的念想。” 说罢,他看向裴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和九兄要求什么。只是若将来有朝一日,九兄与二殿下到了争锋之时,可否请九兄对二殿下手下留情?” 裴渊道:“你如何笃定,不是他对我手下留情?” 宇文鄯道:“夺天下拼的是兵马钱粮,二殿下再足智多谋,手下的人马也不过是些许暗桩,在河西大军面前不值一提。” 裴渊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曾想过与他对抗,否则也不会来见他。” 宇文鄯目光一动。 “知道了。”他点点头,“天色不早,九兄还是尽快上路吧。” 他说罢,转身便要离去去。 “将黎。”裴渊却将他叫住,道,“三郎最近常有意无意地提起你,我知道他盼着你回去,你意下如何?” 宇文鄯顿了顿:“河西诸多兄弟因我而死,我没脸回去见他们。” 裴渊道:“你还要继续留在皇城司么?仁济堂即将抽身,届时皇城司便是有名无实的空壳一具,你的抱负也将无处施展。” “抱负?”宇文鄯笑了笑,“不瞒九兄,这些年,我隐姓埋名,赵钱孙李统统用过,唯独不再用宇文二字。失了真名,我反倒轻松了许多。皇城司就算没有了仁济堂,也依旧有它存活下去的办法。更何况,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二殿下。他看起来虽然身无束缚,自由自在,实则比谁都孤独。至少,他比九兄更需要我。” 听得这话,楼月不屑地轻哼一声。 裴渊没多言,颔首:“如此,你去吧。” 宇文鄯拱手,未几,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子里。 众人继续前行,穿过山林,便到了一处峡谷。 晚云吹响骨笛,等待片刻,便有人从山谷尽头步出。 楼月诧异道:“这是什么机关?” 只见何田上前来,拱手道:“方才看见焰火,可是娘子点的?” “是我让得利点的。” 何田了然,问:“如此说来,我等要回去河西了?” 晚云颔首,正色道:“这批人马,本是为皇城司招募的。烦请何主事过问诸位兄弟,愿随我等离去,日后便只能从商,若要走仕途,便留下,追随宇文副司去吧。处理完此事,便请何主事尽速退回河西。” “在下明白。” 晚云颔首,问:“如今水路是否通畅?我等需尽速返回凉州。” 何田笑道,“昨日听陶兄说娘子要来鄯州,我便早为娘子备下了退路,请娘子随我来。” 他领着一干人进入悬崖边上,只见这里四处空空,地上杂草丛生。楼月跟在晚云身后站定,正不明所以,却见何田将一棵老树的枝桠扳动起来。 楼月这才发现,那是个做得极其逼真的机关。而后,他们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竟然慢慢下沉,只听铰链和轱辘传来隆隆的声音,他们竟是一路沉到了谷底。 楼月惊叹不已。 “谢三郎说得对。”他说,“你们仁济堂果然是个黑店。” 晚云白他一眼,却又默然不语。 裴渊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不必担心你师兄。他既然为所有人安排了退路,必定自己早有准备。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有了三年前的教训,不会让自己轻易涉险,请你费心去救。” 晚云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令人到东都拿人的那一次。 “虽然如此,可这次不一样。”晚云道,“仁济堂人去楼空,必定激怒圣上。这三年来,圣上对仁济堂盯得紧,师兄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手里。” “凤亭就在京中,我看,可让凤亭帮忙。”楼月忽而岔话道。 第488章 秋归(五十六) 二人看向他。 “凤亭兄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吃喝玩乐么?”晚云道,“只怕三郎去了河西之后,京中的人有所察觉,也会将他紧盯。” “这你便小看他了。”楼月笑起来,“凤亭自有他的神奇之处。若放浪起来天下第一,认真起来亦无人能及,你看着好了,只要师兄发话,他能将阎王的牙齿拔下来。” 说罢,他笑嘻嘻地看向裴渊:“师兄,你说是不是?” 裴渊沉吟片刻,颔首,对晚云道:“我以为此计可行。凤亭智谋出众,乃文武全才,让他去帮你师兄,你大可放心。” 楼月又道:“说来,常晚云你还欠了凤亭一个人情。当初听闻你葬身火海,师兄明知是陷阱也要回京一趟,幸而凤亭宁可被打的鼻青脸肿,也死死拉住师兄,才免了一场风波。” -- 第555页 晚云诧异地看向裴渊。 当年她假装逃遁之后,心中最怕的,就是裴渊会跑回京城去查看究竟,以至于再度落入皇帝的手中。后来,这事没有发生,她才放下心来。 裴安还曾阴阳怪气地说,包括太子那蠢货在内,他们这些皇子,每个人最不缺的就是冷酷无情,裴渊也不例外。 而现在,她知道,裴安再度看错了裴渊。 裴渊却不多言,只将她的手攥着,对楼月道:“此事你去办,给凤亭捎信。” 楼月应下,却朝晚云一笑,贼兮兮的。 何田的安排颇为周到。 众人乘水路离开鄯州,而后,装扮成一队扶灵奔丧的人,往河西而去。路上的行人见了,纷纷绕道,过关卡的时候,军士也嫌晦气,简单查看查看就放行了。 日暮十分,太阳落下,众人到一处树林里卸下伪装,轻装上路,加紧了脚程,打算在今夜达到金城关。 马蹄声声,晚云坐在马车里,和裴渊说着话。 裴渊摸摸她的头,问:“还在担心你师兄?” “不担心了。”晚云道,“有凤亭兄在,必定无碍的。” 裴渊道:“方才那何主事不是塞给你一个盒子,是什么?” 晚云这想起来,转身从行囊里拿出个木盒,道:“是前阵子我生辰时,师兄托人辗转送来的礼物。” “生辰礼物?”裴渊也有些好奇,“是什么?” 晚云正要将那木盒打开,却顿住,看着裴渊。 “阿兄是不是忘了我生辰了?” 裴渊愣了愣,有些无奈。 这个人,他有时觉得她这三年来变了许多,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觉得她一直没变。以前,她就喜欢要礼物,什么日子有什么日子的礼物,将谢攸宁那一干人等扰得不胜其烦。 想到那时在河西的日子,裴渊的唇边弯起温和的笑意。 “我怎会忘了。”他说,“你生辰那日,我给你过了,只是还在昏迷着,看不到。” 晚云忙道:“怎么给我过的?” “众人都没什么心思,只做了些长寿面。”裴渊抚着她的头发,“你师伯一边吃一边哭,说你若是醒不来,这便是最后一碗了。有他在,我纵然想忘也忘不掉。” 晚云啼笑皆非。 方庆就是这样,无遮无拦,什么晦气话都说。可想着想着,鼻子又是一酸。 有人这么牵挂自己,是这世间莫大的幸事。 “怎又红了眼睛?”裴渊抬起手指,轻轻抹了抹她的眼角,神色揶揄,“你不是说你长大了,不会哭了么?怎么三天两头还是掉眼泪?” 晚云嗫嚅道:“在别人面前不会掉,在阿兄面前才会。是阿兄不好。” 裴渊心头一热,低头,在晚云的唇上啄了啄。 晚云却望着他,执着道:“那阿兄没给我备下生辰礼么?” 裴渊的眼底微微闪了闪,镇定道:“自然备下了,只是这这些日子奔波,忘了给你。” 晚于眨眨眼:“真的?” “自是真的。” 晚云叹口气:“忘了也无碍,明年再补上也是一样的,左右我这些年也没给阿兄备过礼。” 裴渊:“……” 她果然还是长大了,知道怎么样给人下套。 “那是你忘性大,我却与你不一样。”裴渊不屑道,“一年一份,少不了你的,等到了金城关,我让人拿给你。” 晚云笑笑,却道:“阿兄去金城关是打仗的,怎的还随身带着?” 裴渊道:“喜欢就带着,有甚麻烦。” 晚云自是不相信,心想,她倒要看看是什么物什,竟然能冒充她的生辰礼。不过,这不重要,夸还是要夸的 她心满意足,笑嘻嘻地也在他唇上轻轻啄了啄。 “阿兄最好了。”她奉承道。 裴渊指了指那木盒,道:“看看你师兄给你送了什么。” 晚云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头有一个黑色瓷制圆筒,质地温润,手感绝佳。 “这是何物?”晚云左看右看,不解地问道。 裴渊看了那形制,已然明白过来。 他从她手里拿过来,拧开一口严丝合缝的盖子,道:“你仔细看那小孔。” 晚云眯着眼看,不由地哇了一声,“里头星星点点,就跟星空一般。这发光的是什么?夜光石么?” “夜光石的碎屑。”裴渊道。 “阿兄知道这东西?”晚云问。 “知道。近来东西二京时兴的玩物,如今凉州的市肆里也能找着。”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起来颇为不屑。 晚云看他一眼,有些好笑。他和王阳过去就是相互看不上,叫她颇为头疼。后来虽然二人和解,也会互帮互助,但在晚云面洽,无论王阳做什么,裴渊仍喜欢暗自较劲,三年过去也不曾变。 也不知道他那些把他捧上天去的拥趸们知道了堂堂九殿下原来是这么幼稚的人,会如何作想。晚云想。 “笑什么?”裴渊问。 晚云放下那瓷筒,搂着他的脖子亲一口,道:“只是觉得高兴。阿兄一趟来鄯州,解决了一件大事,我心头的担子也放了一半。等师兄和师叔平安来到河西,我便能轻松些了。” 裴渊看她像猫儿一半伸了个懒腰,温和地笑了笑,道:“这几日累了,睡一会,等到了叫你。” -- 第556页 晚云点点头。 裴渊的怀抱似有什么魔力,她只要靠在上面,就能安稳入睡。 “云儿,”裴渊搂着她,忽而道,“等你师兄到了,倒是能把我们的婚事先补上,好么?” 没有人回答。 他低头看去,她似乎疲惫得很,已经睡了过去,呼吸清浅。 第489章 秋归(五十七) 几人在夜深前到达金城关。 公孙显领众将士在关城处亲迎。 晚云在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听见公孙显的声音,心中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才整理好头发衣裳,帘子拉开。 公孙显向裴渊行礼之后,看向晚云,笑意温和:“娘子别来无恙。” 晚云也笑:“许久不见先生,不知可安好?” “一切安好。娘子一路辛苦,早些休息。”说罢,他让手下众人拾掇车马,请裴渊和众人一道往官署的议事堂去。 裴渊才走两步,又走回来,对晚云道:“我还需去议事,方才已经吩咐过了,会有人领你去用膳和歇息,若要用药,令人去医帐取。边城不如凉州,你且先将就些。” 晚云看他想老母鸡一般一溜气地叮嘱个遍,不由地笑了笑:“知道了。” 裴渊看着她,忽而上前,在她的唇上吻了吻。 晚云一愣,忙看向马车外。 近处几个侍从连忙转开眼睛,看后面的看后面,望天的望天。 “阿兄快去忙。”晚云红着脸,推推他。 裴渊的目光有些留恋,过了会,转身而去。 官署后的内院里,已经有人在等候。 晚云看到门前的人,惊喜道:“六儿!” 六儿笑嘻嘻上前见了礼,道:“娘子一路可顺利?伤势可大好?小人听说娘子受了伤,一直担心着,只是此间事务多,实在走不开。没法过去照料。” 六儿还是如此热心,一连串的问题叫晚云一时答不上来。 她看他身上的装束,微微诧异,问:“六儿如今有军职了?” 六儿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说都督府不比亲王府,规制一切从简,我留在内院实属浪费。如今我是殿下麾下的军需官,专替军队采买物资,押送粮草。娘子若有需要的,可以找我。” 晚云笑着打量他:“如此甚好,这衣裳比内侍的可精神多了。” “娘子莫嘲笑我了。”他说罢,引了晚云入内院,道,“娘子先洗漱用膳,殿下方才吩咐,有几件物什要让娘子一看,稍后我来带娘子去。” 晚云不解:“什么物件?” 六儿笑笑,随即带她直接去了裴渊的书房。 只见六儿从案上的画筒里抽出一副字画,展开挂在墙上,道:“娘子上前来看,可识得这字画。” 晚云困惑着上前去,六儿举着烛台,小心翼翼地替她照亮。 只见画上一个红衣女童正在一株桑树下荡秋千,双眸微垂,嘴角微弯,露出清浅笑意,身后的山峦重重叠叠,若隐若现,似险境一般。 晚云似乎有了些许预感,转而看那画的落款,上头写着“半山居者”。 她心头一窒,怔忡不已。 她呢喃着:“这是……父亲的画。” 裴渊与众人议事完毕之后,听六儿说晚云一直在书房里,便往书房而去。 虽然已经入春,空气里还残存着些许寒意。 这屋子里有地龙,裴渊推门进去,暖烘烘的。 晚云趴在案上睡着了。裴渊走过去,只见她手里握着一块玉镇纸,上头雕了一副农桑图,亦是常仲远之作。 他依稀记得她的院子里有一株桑树,那农桑图上的女子兴许是晚云的母亲。 裴渊脱下大氅,轻轻披在晚云身上。而后,将那玉镇纸从晚云手里取出,想将她抱回屋里。 晚云却颇是警觉,玉镇纸还没拿出来,她就已经睁开眼,抬起头来。 “阿兄……”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向裴渊,“阿兄议事完了?” 裴渊“嗯”一声,道:“去睡吧。” 晚云却不答话,问他:“这便是阿兄给我的礼物?” 裴渊在她身旁坐下,轻抚这她的长发,道:“也不能算礼物,其实它们都是你的。” 晚云望着他,心潮起伏。 这些署名半山居者的字画、扇面和雕刻,都是出自常仲远之手。当年,他们一家人在那乡中居住,全家的生活全靠常仲远这些手艺。他得到的钱不多,家中的日子也颇是简朴,却是其乐融融。 晚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书案前写字作画、精心篆刻的模样。那时,母亲总拉着她,不让她去打扰父亲。 而她却总惦念着让父亲带她出去玩。每当她噘着嘴,问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做完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是会浮起平和的微笑。 他的笑容很特别,云淡风轻,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温暖而和煦,仿佛能将一切焦躁都安抚下来。 “这些物什,阿兄是从哪里得来的?” 裴渊看着墙上的一副画轴,上面,用工笔画着一名淘气的女童,手里抱着一只白鹅。 “当年在京师时,你师父与我说起你父亲从前的事,提到了他的署名。那之后,我便派人四处搜罗他的遗作,想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说,“你父亲在去世之后,这半山居者的名声才广为人知,遗作的价钱亦是飞涨。可惜毕竟已经过了许久,寻找不易,加上我这些年身在河西,多有不便,就搜出来这五件。” -- 第557页 晚云颔首,轻轻抚着那块玉镇纸。 “有这些已经足矣。”她轻声道:“多谢阿兄。” 裴渊的眉梢微微抬起。 “只说一声多谢就好了?” 晚云的耳根微微发热,看向他,目光却是认真。 她捧起裴渊的脸,压上去,用力亲一口,结结实实地“啵”了一声。 裴渊擦擦嘴唇,不满道:“敷衍。” 晚云于是继续捧着他的脸,继续亲起来,一个比一个响亮。 裴渊啼笑皆非,瞪起眼,在她腰上挠了挠,晚云这才将他松开,笑个不停。 二人闹了一会,晚云靠在裴渊怀里,双眸明亮动人,双颊红红的,嘴唇红润而透亮。 “阿兄,”晚云拉着他的手,道,“我父亲和你母亲之事,是有人故意诽谤。” 裴渊看着她,目光定住。 晚云随即将贤妃的侍婢如何被裴玨折磨,临死前写下了所谓的书信证据,一一说了出来。 裴渊听着,面色渐渐沉下。 “三殿下死的那夜,太子曾将此事和盘托出,三殿下并未否认。”晚云道,“挑起事端的是五殿下的乳母,她收了三殿下的贿赂,将此事告发出来的。只可惜三殿下已死,这冤情还未得洗清,逝去的二位长辈又要凭空带着这污名。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办法还他们清白,可封家做得颇是严密,我一时找不得头绪。” 今晚一更哈 第490章 秋归(五十八) “就算人证物证俱全,也无多少用处。”裴渊淡淡道,“此事,最终定夺的是圣上,而他只信他自己,从不需要什么证据。” 晚云目光一黯。 “不过即便如此,我等也要还他们清白。”裴渊冷冷道,“所有构陷之人,都要认罪。这其中,亦包括圣上。” 局势正是紧张,金城关位于河西与鄯州、中原的对峙之处,裴渊的大军和行辕都在此地。 回到金城关后,裴渊须得留下,而晚云留在军营里多有不便,而且上回重伤尚未恢复,方庆多番来信催促她回去修养。裴渊无奈,也只得应允。 晚云本以为休整一日之后,裴渊就会让人将她送回去。才收拾好行囊,裴渊却派人来说,近来似乎要有一场风雪,为免路上麻烦,让晚云过几日再启程。 楼月负责晚云此行的护卫,听得这话,即刻去找到了裴渊。 “天气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风雪?”他说。 裴渊正翻着文书,头也不抬:“有司观天象说的。” “观天象?”楼月追问,“作数么?” “天象皆不过猜测,岂有十拿九稳。”裴渊淡淡道。 楼月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师兄行军打仗,可从来不凭着什么猜测来行事,怕不是其实是舍不得常晚云走,随便找来这么个理由。” 裴渊不耐烦地看他一眼,目光清凌凌地朝门口扫了扫。 意思是他可以滚了。 楼月仍笑得没脸没皮,顺滑地溜了出去。 晚云得了这消息,愣了愣,也望了望天空:“这般晴朗,怎会有风雪?阿兄的人莫不是弄错了?” “怎会弄错。”楼月拍着胸脯,“莫看此时晴空万里,变天不过是须臾之间。这鬼地方的天气我们比你懂得多了,听我们的。” 晚云应下,心头却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心情复杂。 她好不容易与裴渊重逢,其实很是舍不得这么快又要与他分别。可这里毕竟是大军的行辕,她是个女子,身份也不可暴露,待在裴渊身边多有不便。故而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要尽快离开才是。 裴渊显然猜到了晚云的顾虑,没多久,亲自走了过来。 “这院子周围的护卫都是我的心腹。”他对晚云道,“这几日,你待在这院子里不会有事。” 晚云颔首,问他:“鄯州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二殿下有动静么?” “他回京去了。”裴渊道,“他此番出来,想必是在父皇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来的,不会久留。” 晚云颔首。 她从鄯州带出来的暗桩人马,足有十几人。对于习惯于依靠三两人行事的暗桩而言,这人数已经颇为可观。 这一路上,暗桩们打扮成马夫杂役之类的仆人,裴渊也颇为懂行,到了金城关之后,便将他们编入营中的杂役里去,不引人瞩目。 鄯州一行,积压了些许事情。 晚云思量两日,修书一封,唤来一名暗桩,让他送往凉州给方庆,托方庆办一件事。 她在内院前叮嘱罢,目送信使离去,却见公孙显刚离开了外院,正经过此处,往内院去。 晚云微微颔首,招呼道:“公孙先生。” 公孙显含笑着做了个礼,和晚云寒暄了两句。 他看向信使的方向,问:“娘子送信?” “在下方才见人取了信出去,可是要为娘子送信?” 晚云看着他,微笑:“先生担心我给朝廷送信?” 公孙显亦笑了笑:“殿下放的娘子进来,自然考量过此事,在下也并不担心。” “我还以为先生会说阿兄感情用事呢。” 公孙显听得出她话中之意,于是毫无避讳地说:“三年前在下确实如此认为。那时殿下只要遇上娘子的事情,便难免以娘子为重。在下是谋士,又是王府长史,总要勘错纠偏,提醒一二。但时隔三年,若殿下还依旧如此行事,他便有他的道理。我纵然并非全然明白,但亦尊重他的选择。因为对于殿下本身的处事和判断能力,在下向来毫不怀疑。” -- 第558页 他说话仍旧弯弯绕绕,喜欢长篇大论,晚云腹诽了一声老狐狸。 “至于娘子,”公孙显继续道,“在下过去也说过些不好听的话,不知娘子是否还记在心里?” “自然记着。三年前我曾去齐王府,碰巧见过公孙先生一面,先生让我知进退、明事理。我三年前做出那样的决定,先生功不可没。” 公孙显不以为忤,道:“娘子那时不过十七,却能咽下那番话,实属不易,在下佩服。” “先生亦然。”晚云道,“先生明知那番话不好听,我不会高兴,但依旧说了出来。先生不怕我告诉阿兄,招致怨恨么?” 公孙显道:“娘子说了也无妨,在下与殿下之间,向来有话就说。在下只说该说的话,至于后果,并非在我考虑之列。对于娘子,我一以贯之。有些话,既然今日见着了娘子,还是和娘子坦白的好。” 晚云心里叹口气,有些心疼自己的耳朵。 它又要受累了。 “先生但说无妨。”她神色平静。 “娘子。”公孙显道,“在下并非草木,岂会无情。三年前娘子忍辱负重,在下一直看在眼里,亦甚是钦佩。不过在下以为,娘子当年做了最好的决定。虽然其中有痛苦,但如今看来,一切都不算太差,甚至比原先更好。” 听得这话,晚云有些诧异。 她看着公孙显,有些不敢相信:“先生莫不是在夸我?” “娘子做对了,当然要夸。”公孙显道,“在下亦喜见娘子归来。” 晚云有些玩味,道:“先生撮合过阿兄的诸多亲事,从前有薛鸾和杨娘子,如今又有一位戎人公主,先生不怕我又搅黄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在下行事,从来都是依形势而定。”公孙显道,“若现在还是三年前,在下依然会主张殿下娶杨娘子,那戎人公主亦无不可,娶娘子乃下下之策。不过如今已经大不一样,殿下与娘子结亲,乃是大善,故而在下见娘子归来亦甚为欣喜。” 晚云有些啼笑皆非,果然是公孙显,审时度势,没人能跟他攀交情。 “那么过一阵子,若是形势又变了呢?”她问。 计划赶不上变化,更新晚了,让大姨妈给宝们道歉 第491章 秋归(五十九) “若到时候殿下还未与娘子成亲,在下仍会为殿下另谋良配。”公孙显毫不掩饰,“此乃谋士之责,还请娘子见谅。” 晚云:“……” “如此。”她正色道,“若到了那时候,我仍会与先生作对到底,也请先生见谅。” 公孙显微笑:“自当如此。” 他说罢,做了个礼,转身离去。 晚云回到内院,路过书房,在门外和裴渊打了个招呼。 裴渊松开紧蹙的眉头,对她招招手,问:“怎的不歇着?” 晚云上前,立在案边:“遣人去送了信,跟公孙先生说了几句话。” “叔雅?”裴渊微微诧异:“他说了什么?” “不过打了个招呼。”晚云道,“阿兄莫非担心我会被他欺负?” 裴渊笑了笑,“倒不是,我记得你当年对他敬而远之,唯恐他把你赶走。如今却能说上几句话。” “当初在凉州时,他可不就将我送走了?”晚云撇了撇嘴,道,“我差点就见不着阿兄了。” 裴渊捏了捏她的脸,“此事我已经训斥过他,可公孙此人,若觉得自己做是对的,便不把别人训斥的话挡在眼里。他便是这副性子,你不必在意。” “过去在意,现在却不这么想了。”晚云道,“公孙先生是个清醒人。有他陪着阿兄,亦是好事。” 裴渊莞尔,转而将一封奏报递给晚云,“有个消息,你兴许关心,我也不想瞒着你。这是西海国那边刚刚送来的,你可看一看。” 晚云接过,目光在上面扫了扫,微微沉下。 上面说,姚火生的病况已经愈发沉重,梁平率军围城多日,国中的各路人马亦蠢蠢欲动,只怕不日就要发生宫变。 “阿兄,”她沉吟片刻,坦诚道,“我方才让人给师伯送信,让他替我将转往西海国。” 裴渊顿了顿,转而看向她。 晚云暗自咬了咬唇,正色道:“阿兄,我欲往伏俟城去一趟。” 裴渊神色黯下。 晚云看在眼里,徐徐劝道:“我知道阿兄不欲我赴险,可我有我要做的事。阿兄,解决西海国的关键在于姚火生。他若死了,西海国必乱,能帮他的只有我,我需得再去一回。” 裴渊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在思量措辞。 经过这些日子,晚云知道他那日说的话并非玩笑。 ──“云儿,我们过去都有错。我们各自都不愿彼此卷入纷争,最后才酿成了那样长的别离。我要改,你也要改。” 他们相处的方式正在悄然改变。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弱小的需要时时呵护的小丫头,而她也试着凡事找他商量,努力说服他,不再一意孤行。 晚云耐心地等着,才听他道:“云儿,我想让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但万事都有前提,你需得平安回到我身边。还有,别让我等太久。” 听得这话,晚云松了一口气。她上前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温声道:“我答应阿兄,一个月内,必定平安归来。” -- 第559页 裴渊按捺下心头强烈的不安,只叹息着将她抱了个满怀,道:“你万不可失信。” “不会。”她的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我已经让阿兄等了许久,必定没有下次了。” 裴渊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的颈边,那淡淡的药香叫她安心。可一想到别离,他又忍不出蹙起眉头。 “打算何时出发?”他的声音从颈边传来。 晚云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道:“收到伏俟城那头的回信便出发。阿兄,我们暗桩也有暗桩的生存之法,只有他们能接应我,我才会前往。” 裴渊点点头:“我让阿月陪你去。” 他的声音坚定,已然不容拒绝。 晚云也知道得让他安心,于是点头应下。 相拥片刻,晚云知他又添了一桩心事,便左右打量打算岔开话题。看见案上的沙盘,于是问:“这几日不见三郎,听阿月说他又孤身闯敌营,跑到对面去了?” 裴渊颔首:“他如今明面上还是朝廷的人,由他去要容易些。” 晚云讶然:“他去做什么?” “去见一个熟人。”裴渊道:“此人你也认识。” 晚云想了想,猛然回过神来:“陈祚?” 太子和封良去鄯州,陈祚这边便得了空隙。谢攸宁秘密见他,想说服他和裴渊会面,目的自然是劝降。 河西军如今尚未攻过黄河,功劳全在陈祚身上。若能拿下他,则事半功倍。 这是裴渊往鄯州时,谢攸宁和公孙显临时起意定下的计谋。 以裴渊对陈祚的了解,此事确实有几分成算,便定了下来。 第二日,公孙显来到院子里见裴渊,说起了此事。议事时,还专程请晚云不必回避。 “在下有个提议。”他对裴渊道,“谢将军从鄯州和西海国归来,曾与在下说起一桩旧事。娘子早前在鄯州城外石堡城,曾救过陈将军一命。在下以为,若让娘子同行,兴许会让陈将军放下心防。如今娘子仍在等西海国的回信,可否先与我等先去见陈将军一面?” 晚云没想到会提到自己,有些诧异,不由看向裴渊。 “不必。”裴渊道,“我与陈将军共事多年,知道他的性情。若带云儿去,被误会成挟恩图报,反倒会遭他厌恶。” 公孙显看了晚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退下。 晚云看着裴渊,道:“阿兄方才那番话,是用来堵住公孙先生的,还是确实这么想?” “二者皆有。”裴渊道,“陈祚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直接关系着太子、封家和圣上,此事,你越少插手越好。” 晚云道:“那日与二皇子说开了之后,仁济堂已经与皇城司决裂,我的事,圣上那边知不知道又有何妨?阿兄既然与我相约互相扶持,那么阿兄有用得着我之处,便不必过多顾虑。” 裴渊正要说话,外面侍从又来禀报,说外头有人到访。 此人的出现,颇是众人皆是意外。 裴瑾。 他也是是须得避嫌之人,进院子的时候,身上穿着寻常人的布衣,脸上还贴了络腮胡子,裴渊几乎认不出他来。 裴瑾算是跟裴渊关系最好的兄弟,与晚云亦有些交情。 看到晚云的时候,裴瑾愣了愣,随即笑了一声:“子靖果真神人,到了地府的人都能被你捞出来?” 第492章 秋归(六十) 裴渊淡淡地说:“八兄有事便说,若是无事,趁早归去。” “有事有事。”裴瑾赶紧道,“你好歹让我寒暄两句。你这白眼狼,三年前不是我冒死借道给你,你早让太子截胡了。那时还懂的谢我,如今怎的连听个话也耐心?” 裴渊对他的埋怨不以为然:“是八兄记性不好还是我记性不好。这些年八兄从西域倒腾了不少宝贝,闷声发大财。八兄的商队途经河西时,我的人不但让道,还一路护送,八兄莫不是忘了?” 裴瑾笑的花枝招展,道:“瞧你,真爱计较!你等等,我就问小云儿两个问题,藏我心底好几年了,不问就心痒痒。” 晚云看他喋喋不休,便知道今日这会面短不了。她也知道裴渊人忙事多,也想替他赶紧打发裴瑾,只得道:“八殿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还是小云儿和气。”裴瑾径直道,“三年前杀死三兄的,究竟是何人?” “太子。” “啧啧,我就知道!”裴瑾感慨地看着晚云,“你替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不打算弄弄他么?” 晚云道:“八殿下似乎有良计?” 裴瑾眨眨眼,“吓唬他如何?我替你弄两个人,一人假装三兄,一人假装你,向太子索命去可好?” 晚云失笑:“太子怕这个?” 裴瑾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我最近得了一批戏子,演技精湛,保证能至少将他吓出个不举。” 三年过去,这人还是这么幼稚,馊主意一堆。 晚云笑了笑,道:“无缘无故的,八殿下为何帮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瑾干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此来,是要做个说客。” “说客?”晚云道,“为谁?” “自然是你的老上司,跟你闹翻的那位皇城司司主。”裴瑾和颜悦色,道,“他可是被你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仁济堂跟鬼魂似的没有半点踪影,皇城司信道全断,一个字也传不出去,堂堂二殿下,竟成了睁眼瞎一般。小云儿,你便这般铁了心让他当个光杆将军么?” -- 第560页 晚云明白过来。她还道裴安如此淡定,多日不见声响,连当光杆司令也不怕,原来想了别的门道。 她和裴渊相视一眼,看样子,裴安已经将皇城司和仁济堂的事向裴瑾全盘托出。能走到这么犯忌讳的一步,可见裴安也是真的急了。 “想来,二皇兄亲自去找了一趟八皇兄。” “正是。”裴瑾道,“九弟有所不知,他日夜兼程赶到我营中,那着急的模样,我可是从未见过。” “八殿下怎么这么说?”晚云不以为然,“仁济堂走的只是人罢了,我好歹给二殿下留了上百间铺子,里头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二殿下若拿去卖,好歹能回些钱,再顾上一群人,也不算光杆将军。后路我都替他铺好了,照走便是。” 裴瑾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二兄缺的哪里是钱财?你手下的暗桩亦非市井里的打手能比,就是我和子靖麾下的精兵也未必能及。小云儿,你一夜之间将皇城司架空了,若父皇知道了,二兄可不会有好果子,你莫不是把二兄往火坑里推么?” 晚云微微扬眉:“如此说来,是我害了二殿下。” 裴瑾赶紧摆手:“我可没这么说,那分明是二兄自作自受。小云儿一门心思为了仁济堂好,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仁济堂拿捏你,龌龊!我听闻之后,也跟他说,小云儿没一下毒死他已经算网开一面了,切莫再想得寸进尺。小云儿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好好说话,不会见死不救。小云儿,我说的对吧?” 这话说得笑眯眯的,晚云喝一口茶,不答话。 裴瑾继续道:“此事,你们二人不若从长远想想。九弟都打到这个份上了,日后必定要挥师东去,若有二兄在朝中帮忙,岂不大善?” “一码还一码。”裴渊却不领这个情,只淡淡道,“我和云儿去见二兄,只为仁济堂,不为别的。” “那是自然。”裴瑾随即附和道,再度转向晚云,“小云儿说说,如何才能原谅我二兄?” “自然是和取所需。”晚云道:“我想要什么,那日已经向二殿下说得明白。无论二殿下愿不愿意,仁济堂不会再跟皇城司搅在一起。我的人既然已经出来,就没有回去的道理,皇城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裴瑾微微叹息:“我就说么,二兄还痴心妄想。” “可是。”晚云放下茶杯,“回不到过去,不等于没有将来。” 裴瑾一怔,“小云儿何意?” “为了日后打算,我在鄯州培养的人手,本就是为了日后留给二殿下的。可二殿下太过心急,才逼得我把这一切中断。若是二殿下有诚意,我愿意替他重启此事。” “当真?”裴瑾诧异道:“小云儿为何还愿意帮二兄?” “我并非帮他。”晚云道:“不瞒八殿下,我这些年耳濡目染,深知信道之重要。若无皇城司,则鄯州的边陲之苦难以上达天听,边境邦国的异动亦难以察觉。我愿意帮他,皆因我觉得此事重要,若说有什么私心……仁济堂和皇城司纠葛了这么多年,我师父和圣上不能了断,我希望能顺顺当当地断在我和二殿下的手里。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让朝廷衙门去保家卫国,让医堂郎中去救死扶伤,这便是我的心愿。” 她徐徐说罢,又低头饮了一口茶。 裴瑾听罢,不由得怔了怔。 晚云这番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诧异地看向裴渊。 只见裴渊对他淡淡一笑,似乎对这一切已经了然于心,又似乎带着些骄傲的意味。 裴瑾难得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小云儿高义,叫为兄甚是佩服。” 晚云笑了笑,“若八殿下信任我,大可转告二殿下,我与他无怨。若他诚心与我了结此事,我亦能助他坐稳皇城司司主之位。可若他不信任我,硬要我和阿兄拿出些什么诚意来换取他的信任,只会逼我等另辟蹊径。” 第493章 秋归(六十一) 裴瑾显然松了口气,颔首,笑眯眯地奉承道:“小云儿说的事。得你这番话,二兄想必也会安心许多。我回去便将小云儿的意思状告给二兄,想必他会答应的。” 晚云微微颔首。 她言尽于此,凡事需得得了裴安的表态才能继续谈。 她想裴瑾还有正是要和裴渊单独说,便借口处理事务,起身作辞。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裴瑾有些欷歔。 “果然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说,“三年前,她跟在你后面就像尾巴一般,半点不愿退让,不得不退出的是我才对。” 裴渊笑了笑,看着他,又正色问:“你实话跟我说,二兄只想恢复暗桩,没有别的要求?” 裴瑾苦笑:“二兄还能有什么要求?小云儿这次是蛇打七寸,捏到了他的死穴。二兄有实实在在的难处,走投无路了。就拿眼前的说,他手下无人,信道不通,你知道,对父皇无用之人,向来没有好下场。” 裴渊不以为然,道:“这便是皇城司久久不愿放过仁济堂的恶果,如今被反噬,亦是料想之中。云儿想将暗桩从仁济堂摘出来,慢慢交给二兄,这其实对二兄而言好事,可他不愿意,白白错过了时机。” “他何尝是不愿意,他是忌惮父皇。”裴瑾道,“父皇熬死了文谦也不曾松手的东西,岂会让二兄白白交出去?” -- 第561页 “故而二兄更该与云儿合作。”裴渊道,“西海国那边局势正紧,圣上不会将许多精力放在皇城司,此番变故,他应当还未知晓。” “此言有理。若要处理皇城司之事,此时正是时机。正是二兄身在其中,有些昏了头。”裴瑾看向他:“那么你呢?这些变故,无一不与争位相关,莫忘了,你也是深孚众望。” “这与我无关。”裴渊淡淡道,“我只帮云儿。” 裴瑾露出了然,目光意味深长:“这话,也只有我会信了。” 裴渊不置可否。 “不过还有一事,我着实不明白。”裴瑾道,“仁济堂这么大的摊子,人走了我懂,可是钱财是如何消失地无影无踪的?至少钱庄里都是真金白银,不会寻了地窖埋起来了吧?” “这我不知。”裴渊老实道,“八兄可去问云儿。” “那算了。”裴瑾道,“皇城司的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自从知道了小云儿就是那什么佑安,又让二兄在毫无察觉之时中了毒,我连她给我倒的茶都不敢喝。” 裴渊笑了笑,转而问:“八兄接下来打算如何?如今戎人已经内迁,朔方不已经不复战乱。听闻八兄前年自裁兵力,只留下城守军,圈地自保,是就此作罢,不想管事了?” “你错了。”裴瑾哼了哼,“我之所以自裁兵力,只是不想与你对上。父皇也知道我与你有故,若我安安稳稳地装哑巴,他便不会令我出战。而我若兵力太盛,纵然他不想,也有人想打我的主意。” 说罢,他伸了伸懒腰,倚在凭几上,看向裴渊。 “话说回来,我元日回去拜年,老头子跟我问起过你。” 裴渊听罢有几分诧异,抬眼问:“问我作甚?莫不是怕我过的不好么?” 裴瑾想了想:“我若说是,你必定觉得虚假。可我觉得,老头子有些后悔了。” “他后悔了,而后遣太子来打我?”裴渊嗤之以鼻,“八兄好歹也想想,不觉得可笑?” “你当知晓,他虽身处高位,事情却常常不能如愿。”裴瑾道,“你是否想过,他为何此时才令人来打你,而不是三年前,你尚未站稳脚跟时,一举将河西攻陷?那时候,虽然河西也兵强马壮,但他若举全力进攻,你未必有胜算。他今年同意太子来打你,兴许是知道太子打不动你。你看如今这个僵局,太子迟迟未过河,而老头子也不派兵增员,你不觉得奇怪么?” 裴渊神情淡淡的,没有说话。 裴瑾进而劝道:“我虽然和老头子不亲切,对他也有诸多意见,但毕竟你若攻入中原,我亦不能袖手旁观,很多人会跟着遭殃,所以还是多问一句。你觉得,若有机会,你能和老头子谈一谈么?” 裴渊不答,转而道:“八兄当和事佬当上瘾了?” “是有那么点上瘾,不过都是为了自己,不算白当。”裴瑾笑道,“你琢磨着,你要如何才能跟他见一面?你可以提提要求。” 裴渊径直道:“待他替母亲和云儿洗清冤屈,我再考虑。” 裴瑾啧啧了两声,腹诽着这大概是没成算了,让皇帝认错,怕比登天还难。 “罢了罢了。”裴瑾摆摆手,“我不管你们了。那么二兄呢?若二兄想与你们再见一面,是否可行?” “云儿和二殿下并无深仇大恨。他若愿意放下算计,云儿不会反对。” “张口云儿闭口云儿,”裴瑾酸溜溜道,“你才是凉州都督。二兄最想要的,是你的支持。” “如此甚好。”裴渊道,“八兄只消将话带到,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时辰紧迫,裴瑾又与裴渊寒暄两句,也不留下吃饭,告辞而去。 晚云和裴渊一起送他,走到外院时,隔着羃离,晚云看那来接应他的副将,觉得有些许眼熟。她想了想,记起来,竟然是此前在玉门关被梁平捉走的郑琼。 当年,郑琼叛走太子麾下,被裴瑾抓去治罪,如今看他们和睦的模样,似乎已经无碍。 她想了想,对裴瑾道:“不瞒八殿下,我此前在鄯州见过梁将军。” 裴瑾风轻云淡地应了声,道:“是么?梁刺史好么?” “早前中了西海人的计谋,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想必已经无虞。我只是想问,若梁将军还想回到八殿下麾下,八殿下是什么意思?” 裴瑾顿了顿,问:“是他着你来问的?” 晚云摇摇头,看他的神情,继而道:“那我知晓了,我便请他亲自来问。” 裴瑾不置可否,带着郑琼转身而去。 第494章 秋归(六十二) 裴渊动身前往会见陈祚的前夜,晚云收到了来自西海国的回信。 卫忠已经安排好了入城的路子,就等着她前去会合。 六儿为她准备了行囊,可谓事事周道。可晚云随暗桩行动,讲究轻装上阵,到头来也只勉强带走些许干粮,并且坚持不带楼月。 “阿兄此番接近敌营,危险比我更甚。”晚云道,“有阿月在你身边,我也可安心些。再说了,我那些暗桩的本事,连阿月也佩服不已。我们就这几个人,多阿月一个不多,少阿月一个也不少,他领兵打仗更为在行,故而还是让他留在营中才好。” 她说的确是事情,裴渊细想之下,虽不愿意,但终是答应了。 “若遇到危险之事,不可蛮干。”他叮嘱道,“你这些暗桩精通传信之法,报知与我,我自会出手相助。” -- 第562页 晚云笑了笑,知道了。 裴渊想了想,到自己的衣箱里翻了翻,拿出一柄短剑来,给她系上。 “这是我日常里用的,虽比寻常的剑短些,却颇是轻巧锋利。”他说,“你带着,可为防身。” 晚云看着却道:“我用了,阿兄用什么?” “我堂堂凉州都督,周围多的是护卫,还缺这么一件兵器?” “遇到非常之时,总有侍卫不顶用的时候。”晚云却道,“防身之物我也有,阿兄自己留着。” 裴渊不语,却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来。 晚云看去,愣了愣。 那是小时候,她送给他的短刀。后来,晚云回到自家的老宅里,看到它好端端地放在柜子里,这才知道裴渊曾经也去过那里。但那之后,晚云仍将它留在老宅,没有拿走。 “阿兄何时将它取了回来?”她问。 “三年前。”裴渊道,“你传出死讯,但我知道你定然还活着,只是不肯见我。那时,我才发现我身边竟不曾留下什么念想之物,便派人回那老宅将此物取了回来。这是你从前送给我的,我将它拿走,你应当不会不高兴。” 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晚云将那短刀拔出来,看了看。 只见它已经被精心修复,锈蚀全都除尽了,寒光闪闪。刀柄上,“常”字清晰可辨。 “莫小看了它,它确曾救过我的命。”裴渊道,“有一回我在外头露宿,刺客半夜摸到我的营帐里,我手边偏偏没有别的兵器,幸好习惯将它藏在枕下,最终用它结果了刺客。” 晚云笑了笑,心中宽慰。 自己送给他的东西,到底是有用的。 “既然还能有刺客摸到你边上,那么更要小心。”晚云却道,“有它还不够。” 说罢,她从怀里摸出两只瓷瓶来,递给他:“这是我新制的。红瓶是迷药,白瓶是解药。情急之时,你捂住口鼻将红瓶撒出去,任他是个三百斤的壮汉也要顷刻倒下。” 裴渊看着她,笑起来。 “旁门左道。”他的语气有些不屑,却将药瓶全都收了起来。 晚云伸手环在他的腰上,抬头望着他:“阿兄在此间等我,待我我把未完之事一一了却,便回来找我。” 裴渊看着她,却道:“你若是又不回来了怎么办?” 晚云道:“不会的。” “我不信。”裴渊道,“你是一副闲不下来待不住的性子,你师父当年就曾警告过我。” 晚云讪讪:“那你说怎么办。” “你不回来,我就跟戎人公主成亲。” 话音才落,他腰上被掐了一下,“嘶”地痛呼出声。 俊美的脸,登时变得龇牙咧嘴。 晚云瞪着他:“你敢。你若是敢,我就真请你吃我和姚火生的喜酒……” 话才出口,她的嘴唇突然被堵住。 呼吸纠缠,温热而霸道,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少顷,裴渊将她放开,目光灼灼。 “你敢。”他的声音低低,带着威胁。 晚云的耳根烧热,啼笑皆非。 第495章 秋归(六十三) 她正要说话,门外传来手下的声音,说要趁天色还早,尽快启程。 晚云应一声,再看向裴渊。 只见他深深注视着她,少顷,深吸口气,再度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 “去吧。”他说,“莫忘了我说的话。” 那声音,隔着胸膛震响,晚云只觉耳根又热了几分。 骑到马上的时候,风吹在脸上,带走丝丝的热气。 晚云将目光从身后收回来,望着前方,仍觉得心在跳得欢。 她总觉得自己能够在裴渊面前万事镇定,不想他稍微撩拨,自己竟然还会脸红耳热。 手不由地摸了摸脸。 真不争气啊……心里一个声音道。 三日后,晚云到达当日中箭的小树林,卫忠已经在那里等候。 卫忠见了她,赶紧上前告罪:“那日是在下疏忽了,未亲自护送,才累得娘子身负重伤。” “卫主事不必自责。听闻主事那日已经设法拖延了姚火生,只是他已经杀疯了,本就不易拦下。”她说罢,转而问,“主事说已经安排妥当,我等如何入城?” 卫忠示意晚云看向身后不远处,晚云只见不远处有一小队人马约二十人,为首的亦是熟人。 梁平的副手,刘宪。 卫忠道:“娘子,如今西海军闭城不出,城门已经被梁刺史的振武军围死,并无明路,但开战以后,刘将军令振武军连夜修了一条暗道,可供小队人马出入。娘子若要入城,只有这条路可走。” 伏俟城原本并无暗道,如今才过去一个月,竟生生发出了一条。晚云倒是没想到,刘宪的动作那样迅猛。 她想了想,问:“我离开伏俟城那日,刘宪将军曾领人来助我等离城,那时说要接应大军,就是为了修暗道?” 卫忠颔首,“是,也不是。刘将军的主要任务是修暗道,但同时还多番帮助我等在城中转移。自姚火生那日追捕娘子归来后,更是发了疯的搜索我等。如今尚未被逮捕,多亏了刘将军等人的相助。” 刘宪等人如此热心,想来是梁平的命令,她问:“我将入城之事,刺史可知晓?” 卫忠颔首:“知晓,我早前已经托刘将军禀告刺史。我看刘将军和刺史没有恶意,便先行替娘子应下了。” -- 第563页 晚云了然,笑着上前和刘宪做礼。 刘宪拱手笑道:“娘子别来无恙。” “此番多得刺史和将军相助,不知刺史是否有话转达?” 刘宪点头,“刺史说,若娘子办完手头之事,能否到营中一见?” “刺史可知我要办什么事?” “刺史并未明说,只道娘子自有娘子的道理。我等只需护送娘子入城,其余的不必多问。” 晚云没说话。这言语颇有些交浅言深,她不记得她和梁平如此熟稔。 刘宪看出了她的疑虑,便道:“娘子曾救过陈刺史,也救过梁刺史,我等鼎力相助,本就是自然。其中并无计谋,这点娘子大可放心。” 晚云笑道,“那便有劳将军。” 晚云入至伏俟城中,已然入夜。 卫忠带她经暗道潜入皇宫,便有一人上前接应。 待晚云看清那人,不由惊诧:“褔叔怎会在此?” 福禄赶紧上前拜了拜。正要说话,却听卫忠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还请福主事将娘子带到里面,我等就在此等候。” 福禄赶紧称是,领着晚云往宫中而去。 晚云身着宫装,看走在跟前的福禄也穿了相同的服色,便知他已经回到姚火生身旁做事。 她按下心中的疑虑,瞧瞧打量着宫苑。 地上的枯叶无人打扫,宫前风灯也不见人掌,宫中的凄清一眼可见, 昔日灯火辉煌的寝宫只有摇曳的灯盏,福禄先入内吩咐了几句,寝宫里的侍女纷纷退下,只一女子还留在殿里,低声问:“她怎来了?” 第496章 秋归(六十四) 上次,晚云在逃离伏俟城后,曾令人传急信到安国,告诉福禄姚火生已经称王之事。她想着,这么些年,福禄其实一直念着旧主,由他回来陪伴姚火生再何时不过。 没想到福禄回来了,还顺势带来了张玲珑。 “你一直喜欢他?”晚云道。 张玲珑低下头,面庞微微发红:“打从遇见他以后,我心里头就有他。后来无论再看到谁都不对劲,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姊姊。这便是喜欢对么?” 晚云道:“可我记得,你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是不多。”张玲珑道,“姊姊可记得冬至那日,我三人一道去市井里玩耍之事?” 她原本已经淡忘了,可近些日子,正是因为姚火生,又把过去短暂的记忆翻了出来。 “正是那时。”她腼腆一笑,眼中泛着水漾的光,“我和他混入拜大社的人群,人挤着人,可他总会将我护在跟前,吆喝让别人让道。我很是欢喜,便……亲了他一下,他笑嘻嘻地也亲了我一下。” 这姚火生…… “姊姊,他是个好人。” 晚云有些无语。 “他护了你一回就是个好人?”她说,“他若是接着又在你面前杀了人呢,还是好人么?” “阿生从前并非如此。”张玲珑随即反驳道,“姊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也确实对不住你。可他若不是在这险恶之地受了那许多苦楚,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说罢,她望着晚云,眼泪又掉下来。 “姊姊……”她说,“我原本以为他心里也有我,可后来知道,他喜欢的是姊姊……” 晚云摇头,道:“姚火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他并非喜欢我,只是依赖于我。” “依赖姊姊?因为姊姊会医术么?” 晚云不置可否,只道:“我是他认识的人里头,唯一能救他的人。” 张玲珑看着她,咬了咬唇:“褔叔与我说的不确实,只笼统地说姊姊是仁济堂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有姊姊这样的人陪着阿生,确实要安稳些,不像我……离开父亲以后,什么也没有,全靠褔叔接济。如今在他身边,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可我不能陪着姚火生,我也有我喜欢的人,我需得到他的身边去。”晚云道,“你也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一颗喜欢他的心。在这世上,喜欢他、爱护他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褔叔,兴许就只剩下你。” 张玲珑听罢,眼中又点起亮光。 “可是玲珑,”晚云转而道,“我并非鼓励你陪伴他。姚火生的身体和心智都异于常人,就像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回头就能令人将我射杀。陪伴他并不容易,兴许还很危险。你年纪还轻,要为日后多做打算。” 张玲珑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姊姊的意思。可是我二人处在一起,并非只是我陪伴着他,他也陪伴着我,这些日子,我过的很开心。无论还有多少时日,我都想陪他到最后。” 晚云心中叹口气。 张玲珑当下的执拗,让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为了心头的执念,不顾一切。 “你还是再想想。”她劝道。 张玲珑却站起身来,道:“姊姊怎的这么劝我?褔叔说姊姊喜欢的人在凉州,姊姊当年从东都不远万里到了凉州,想必就是为了他吧?姊姊当年尚能这么做,怎么如今却不理解了?” 晚云想说这怎么能一样,裴渊和姚火生分明是两类人,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没有说出口。 是啊,她当初怎知裴渊并非姚火生之辈呢?无论他变成了什么人,她依旧会不顾一切地去找他。 “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晚云道,“若是后悔了,随时告诉褔叔,他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 第564页 “我知道了。”张玲珑却仍惴惴不安,“那……阿生……” 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晚云叹口气。 “我尽力。”她说。 张玲珑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又对晚云谢了一番,转身离开。 晚云目送张玲珑离开,在廊下等了等,才等到福禄端着药回来。 “娘子看看,这药熬的可好?” 晚云看着他那殷切的模样,心头有几分心酸。 她拿过汤勺,微微抿了一口,颔首:“正好。褔叔熬得很是心细。” 福禄眉间的神色放松些,忙道:“我是怕水放多了,这药不管用。既是正好,那我趁热着让郎君起身喝一些。” 晚云颔首:“褔叔喂了药,便出来吧,我有话和褔叔说。” 福禄应下,进了殿内。 不久,里头传来姚火生痛苦的呻吟。 晚云早前给他种下的蛊正渐渐失去效力,他便像文谦当初那样,恢复原本的虚弱。而他常年累积下来的一身伤痛,也会重新折磨他不堪一击的身躯。 喝一碗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福禄抹着眼泪出来,站到晚云跟前,道:“娘子有话便说吧。” 晚云让他坐在一旁,带他平静少许,道:“褔叔,姚火生快要不行了,左右是这一两日的事。” 福禄一顿,捂脸痛哭。可他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姚火生歇息,于是转而捂住嘴,脸憋得通红也不放开。 晚云转而将他搀扶到别院,他突然跪下,拜道:“求娘子救救郎君。小人知道郎君多有对不住娘子之处,可郎君也是可怜之人,娘子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晚云看着他,心中也有些不忍。 她安慰道:“褔叔,我已经尽力了。人总有油尽灯枯之时,谁也不能免。就算像我师父,堂堂医圣,座下良医无数,也逃不开这劫数。这后果,早在我答应救姚火生之时便与他说过,他心里头有数,褔叔不必太替他难过。” 福禄心头累积了好些伤感,今日才爆发出来,一时哭得停不下来。 晚云在一旁静静等着,良久才道:“褔叔,他承受了太多伤痛和屈辱,让他早些去,对他未必是坏事。” 福禄没说话,只用袖子抹泪,袖口都湿透了。 晚云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问:“我想问褔叔,姚火生可曾与褔叔说过后事?” 第497章 秋归(六十五) 福禄平静下来,摇摇头。 又过了一阵子,他才道:“郎君前两日曾与小人问起安国,说‘中原也好,河西也好,西海国也好,都是处处流脓的肮脏之地,不知母亲的故国是否美好。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去看看了。’小人想,若郎君愿意,等他死后,小人便带他的去安国看看。” “你可问他了?” 福禄摇摇头,复又抹泪,“小人问不出口。” 晚云叹息一声,抬头看向西边,只见月色平静如水。良久,她似自言自语地说:“兴许是个不错地归宿。” 姚火生病危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云守在寝宫里一日,明显觉得外头热闹起来。 三不五时的便有人来走动,上前来低声询问。据福禄说,那是贵族们派来来看姚火生是否还活着,生怕错过了他传位的最佳时机。 到了夜里,晚云出宫和卫忠商议完毕,归来时又见张玲珑哭哭啼啼,愤愤道:“那些人是来探病的还是催命的?姊姊不知道,方才竟有人问大王何时才归天,气的我忍不住上前挥了拳头。” 晚云出身医堂,见多了人情冷暖,这种事情并不在少数。 可姚火生至少还是挂名的西海王,这些人肆无忌惮、口出狂言,分明是已经未将他放在眼里。 晚云问:“如今用兵、政务是否经过姚火生首肯?” 福禄摇摇头,“几日前,郎君病倒时,鄯州的振武军已经开始围城,郎君便令丞相主持大局。丞相初时还来与郎君知会一二,后来索性不来了。” “那王玺呢?” “郎君这些日子不能理政,王玺放在大殿,由丞相代管。他想用,想必也就用了。” 晚云皱了皱眉。这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拥有王玺,便可对西海国一应事务发号施令,如果这丞相心怀歹意,那么姚火生就危险了。 “丞相此人,可靠么?”她问。 福禄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娘子之意……” “令人去把王玺取回,就说是大王的意思。若丞相要用,须得和大王禀告了才行。” 福禄拱手称是,便匆匆出去办。 晚云回到床前,姚火生不知何时醒了,正半睁着眼看她。 她没有说话,只垂眸把脉。 姚火生气若游丝地说:“何必呢?他们就算跟我禀告,我也没力气管。” “如此正好。你若无力去管,正好让此事搁置,便最好不过。”晚云道:“鄯州的振武军已经围城多日,你朝中的大臣若不动,等振武军的粮草消耗殆尽,便能一举解开围城之困。若轻举妄动,反倒易生变数。” 姚火生听罢,艰难地扬起一丝笑,“你究竟帮谁?” “谁能让当下时局安稳下来,我便帮谁。”晚云看向姚火生,“我想你走的安稳。等你走了,我便会离去,西海国日后如何,便也与我无关了。” “想你这般有能耐的人,留下来,当我西海国的国君不好么?” -- 第565页 晚云笑了笑,只当他说笑话。 “你若无此意,果真只是为了我而来么?”不知为何,姚火生反倒轻松了些许,叹口气,“阿晚,谢谢你。” 姚火生还是头一回这么跟她说话。 晚云先是一顿,而后定定地打量他片刻,道:“我想与你说说你的身后事。” 姚火生噗嗤一笑,引了一阵咳,待缓过来,才道:“怎的这般严肃,你且说。” 晚云给他喂了水,才徐徐道:“这是正事,你好好听。等你故去后,我想让褔叔带你回去安国,那里远离中原,就算中原欲征西域,战火也暂且烧不过去。安国暂且还是平和的,兴许能叫你满意。你意下如何?” 他眨眨眼,缓缓看向晚云,含笑道,“如此甚好。稍后你可替我下令,让人去大社将母亲的尸骨取出来,让阿福也一并带上。” 晚云取了巾子替他拭泪,低声道:“好。” 姚火生想了想,又道:“还是劳你亲自去吧。回来时,顺便将囚禁我的那座府邸烧了。我不想叫别人看见那污秽之地,但你已经看到过,便无无所谓了。” 晚云知道那府邸是他的痛处。 也好,既要走,便烧个干净。 自从王玺被收回寝宫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被端一道到了跟前。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此刻争吵的不是如何抵御外敌,而是该由王族中的谁人来即位。 宗亲想从亲王的子嗣里选择年长且聪慧的一位,好让王族的大统稳固。而丞相则意属前西海王的幼子,更有利他把控朝政。 两旁争吵了大半天,仍等不到姚火生发话。 丞相疑心道:“长老,莫不是大王已经故去,秘而不宣?” 长老不甘示弱:“我倒疑心有人监守自盗,让大王遭遇了毒手。” 晚云冷眼看着这一切,原来她高估了他们,都是一群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莽人。 她随即叫让福禄紧闭宫门,带上冪离,出宫去。 姚火生的母亲当年死因不详,因而并未像正经的嫔妃一般葬在王陵,而是火化了,将骨灰存在大社里。 晚云去看了,也不是多端庄的葬法。 将骨灰坛子埋到地里,在上头压了石块,石块上贴了重重符咒,说是能镇住邪魂。 晚云没说什么,只令人开坟。 那看守的巫师像摊上了大事,在那石堆旁施法,又蹦又跳,念了神神叨叨的咒语,好半天,才将骨灰坛子取出。 她细细包裹,随即又绕道前往此前关押姚火生王邸,可里头已经碎石满地。 “怎么回事?”晚云问随行地护卫。 护卫面面相觑,道:“大王刚即位不久,便令我等将王邸毁掉。小人也不知此番再来,还能做什么。” 晚云神色一变,顿时明白过来,姚火生叫她出来办事,是故意将她支开。 正思量,宫苑方向响起沉沉的钟声。 那是……前任西海王亡故之时,她亦身在伏俟城,那时敲的也是这钟声。 她心头一沉,令道:“即刻回宫!” 可才走了没几步,却见张玲珑站在府门前,泪眼迷离地看着她,道:“姊姊,阿生走了。” 第498章 秋归(六十六) 晚云顿时觉得迈不开腿,脑子里一阵空白。 张玲珑将一个包袱从身上解下,递给晚云,道:“这是阿生托我交给姊姊的,他说他信守承诺,至于后头如何是好,就看姊姊自己的造化了。” 晚云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心头已经知晓里头的是什么。 她今日才着人将此物从大殿中取来。 打开一看,果真是王玺。 随王玺而来的,有两份文书。 晚云迅速展开一看。 一份是诏书,姚火生承认晚云为西海王后,并令王后即日起继承王位,治理西海国。 而另一份是降书,姚火生以西海王身份,令伏俟城降与河西裴渊,并呈上王玺以为盟约。 此事大大出乎晚云的意料,她怔了怔。 张玲珑道:“姊姊,阿生还说,这两份文书,无论哪份都是心头所愿。他让姊姊照着心意去选便是。” 晚云紧了紧拳头,问:“他是否还在寝宫中?” 张玲珑掩面哭道:“姊姊才走,阿生便唤我过来,吩咐了我这些事,令人护送我出宫。我刚到宫门,便听见宫门上有人传‘大王薨了’,于是看见护卫从四面八方赶来,似乎出了乱子。我记着阿生叫我办的事,不敢多做停留,也不敢细问,所以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寝宫中。” 晚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将骨灰坛子转交给张玲珑,将护卫护送她往良和记的铺子,“你到了铺子里,就说常娘子送来的米,自会有人照顾你。” “姊姊呢?”张玲珑赶紧道:“阿生叫我传话,便是要姊姊前往安全地地方,姊姊莫要涉险才好。” “放心吧,我会安稳出来。”晚云安抚道,“姚火生信守他的承诺,我也要信守我的承诺。” 张玲珑似懂非懂。 晚云赶紧上马,往宫苑去。 西海王的寝宫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干仆从。 丞相神色严峻地凝视着他们。 四周众将士来来回回,将寝宫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王玺。 若无王玺,则无西海王让贤一说,那他上位便名不正言不顺。 -- 第566页 他好不容易才发了狠心挥剑将那老匹夫斩于剑下。他稍稍侧目,余光仍可见一片嫣红,宗族长老倒在血泊里,已经凉透了。 他和长老就新王人选争论多时,早些大王终于发话,让长老从族中挑选一人即位。 那老不死的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当下拿出已经写好的诏书,还痛数他的罪状,要大王将他处死。 可笑,是要人要死,可惜死地不是他。 杀了长老是他怒火攻心所致,没想到大王一见血,一下就咽了气。 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只要他手握大权,一切都能圆过去。等再过十几二十年,人们将这流血之日淡忘,一切便又像未发生一般。 可前提是,他需得成功夺位。 他手中并无兵权,若不能服众,军府的人一旦哗变,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冷汗涔涔。 寝宫的门外频频传来喊门声,是太后听见丧钟,令人前来过问。 那阵阵声响让他愈发烦躁。 “王玺究竟在何处!”他失去了所有的耐性,提剑匆匆往殿内去,挥剑一指,指向了一直在床前抹泪的福禄。 丞相咬牙道:“今日是你令人前去取回王玺!大王已经半死,根本不可能将王玺藏起来!长老的下场你看到了,若不说,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福禄毫无畏惧之色,神色清冷:“举头三尺有神明,丞相弑君,神明都看在眼里。丞相今日做下之事,来日必有恶报。” 丞相沉着脸,不多言,提剑上前便要刺向福禄。 可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小刀,将他的力道打偏,长剑铿地一声落地。 事情突如其来,丞相大惊,身后的侍从也赶紧上前,将他护在身后。 可就在这时,原本跪着的福禄突然捂着口鼻,将手一扬,一阵奇怪的味道飘入众人鼻间。 侍从们连带丞相一道,顿觉身上失了气力,竟纷纷软倒在地。 丞相做这些事,本是秘密,身边只带了几个心腹,并无旁人。殿门早已经关上,他们如今倒下,外面的人一无所知,无以支援。 身上虽无力,脑子却仍清醒。 丞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人从偏殿里走出来。其中有一名女子,虽然戴着羃离,但丞相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先前姚火生执意要与之成亲的人。 “丞相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他根本不知道王玺在何处。”晚云对丞相道,“我也劝你莫多动作,这毒一旦催动,若无解药,便入骨难救。” 丞相说不出说来,目瞪口呆。 福禄痛哭流涕,道:“娘子!郎君没了,被这群畜生吓死了!” 晚云赶紧走入纱帐内。 只见姚火生静静地躺着,没了气息。 她心头一沉,向他的周身大穴探去。 福禄看她的动作,又看她往姚火生的嘴里放了一颗药丸,愣了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娘子……”他忙上前,“郎君还有救么?” 晚云却摇摇头:“褔叔,这药丸只能保他尸身不臭,他已经去了。” 福禄痛苦地发出一声哀嚎,随即悲愤地拾起地上的剑,径直地往丞相身上砍去。 卫忠连忙将他拦住:“福叔,不可冲动!” “冤孽……冤孽……”福禄痛哭不已,“郎君受了这许多苦……老天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晚云示意卫忠将福禄带到一旁去,而后,转向丞相。 手下的人已经将丞相的侍卫绑起手脚,拖到偏殿去,原地只剩丞相一人。 她拿出一只瓶子,在丞相鼻子下拂了拂。 丞相那麻痹的舌头,竟一下恢复了知觉。 “丞相冲动了。”只听晚云淡淡道,“棋差一着,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如今想如何善后?” 丞相没答话,只怒道:“王玺在何处?” “看来丞相只想到了这一条死路。丞相可知大王一直不发话,却在最后关头下令传位给长老拟定的人选?”晚云道,“便是料到了此时。他知道长老会趁机置丞相与死地,反倒会逼丞相反的彻底。只不想丞相竟恶性难改,杀了长老。如今王玺已经不在宫中,丞相解释不通,只有死路一条。” 第499章 秋归(六十七) 丞相目光变得不定,一脸不可思议。 看向那纱帐,里头躺着的人隐约可见,只觉得阴森得可怖。 他向来知道这后生满腹心机,并非善与之辈。 因而他在位时,丞相并不敢忤逆。只是没想到,他都要死了,还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 心中终于生出了恐惧来,比姚火生在世时更甚。 纵然身上动弹不得,丞相仍冒出了冷汗,看向晚云,脸上的狠戾之色已经消散无踪。 “娘子与我说这许多,是否有办法救我的命?求娘子救命,我府上的钱财都能给娘子,求娘子不吝相救!” 晚云露出满意之色:“这就对了。” 她向卫忠使了个眼神,卫忠随即上前,给他服下一颗药丸。 丞相大惊。 “丞相安心,”晚云道,“如今大王没了,我等也要离开伏俟城。我只是确保丞相不会使诈,没有别的意思。” 丞相脸色苍白,不知是否该相信。没多久,他的手脚恢复知觉,竟是能动了。 -- 第567页 晚云再看向福禄,只见他仍坐在姚火生的床边,抽泣不已。 她温声道:“褔叔还记得,昨夜我曾问起姚火生的后事?” 福禄想了想,点点头。 “就如褔叔所言,一切都安排好了。” “娘子……” 晚云握了握他的双手,低声道:“此去一别,不知再见何时,褔叔保重。” 福禄看着她,眼泪汪汪,可一瞬间,忽而明白了她的话。 “娘子,”他愕然道,“你……” “我走了。”晚云没有多解释,轻声道。 这时,殿门打开。 晚云让手下人挟着丞相步出殿外。 那殿门复又在身后重新合上,带着一丝余温,很快吹散在初春的清冷中。 晚云揭开羃离,看向满院的仆人和护卫。 他们都是姚火生的身边人,自然也认识晚云。 看她突然出现,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晚云道:“太后既着人前来,何不开门相迎?” 宫门护卫相互对视,不知该不该听她的话。 晚云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身旁的丞相。 他惶恐地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干涸地血渍,咬牙道:“你这是置我于死地!” 晚云不耐烦道:“他们人就堵在门上,不开那个门,我如何带丞相出去?” “娘子分明有别的路,否则娘子是如何入的宫苑来的?” 晚云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丞相若是想活命,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 丞相立刻噤声,挥了挥手,护卫便将寝宫的大门打开。 外头的人蜂拥而入,将院中团团围住。为首一个内侍模样的人看一地血腥,神色大变。 他喝问道:“为何久久不开门,大王何在?” 晚云平静道:“烦阿监禀告太后,大王已经去了,我手中握有大王遗诏,请太后一见。” 内侍听罢,知道耽误不得,赶紧令人回去复命。 丞相则看向晚云,惊疑不定:“大王的遗诏说了什么?” “左右与丞相无关。”晚云淡淡道,“我奉劝丞相莫要再起无谓的心思,如今保命要紧。切记一条,我若能活着出城,丞相也能,这是丞相唯一的生路。” 丞相急道:“糊涂!娘子怎的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让人?娘子并非等闲之辈,何不将王位攥在手里?和那无知妇人商议什么?” 晚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丞相可知,大王为何不禅位于丞相?” 丞相眼睛转了转,道:“自是因为要将王位留在王族。可王族已经没落,再无能人,大王此举并不明智。” 晚云摇了摇头:“就算王族再无能人,禅位于丞相也是下策。丞相这等投机倒把的过客,只会让西海国人生计艰难。” 丞相的脸上浮起怒色,却又隐忍压下,冷冷道:“娘子何出此言。” “不是么?”晚云道,“丞相连我的为人和能力都不曾知晓,竟劝我去当那国君,不过因为我手中握着丞相的性命罢了。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既无慧根,又无气节,不可怨别人看不上你。” 丞相羞怒交加,瞪着晚云,正要开骂,卫忠在他身后好心提醒:“丞相莫忘了身上的毒,最忌急火攻心,万万保重为上。” 到了嘴边的话登时骂不出来,晚云看丞相的脸憋成猪肝般的颜色,挪开视线,只觉气顺了许多。 不久,内侍前来复命,引晚云和丞相前往太后寝宫。 晚云看向身后禁闭的殿门,叮嘱道:“大王的死还有别的隐情,请阿监带人守着此处,莫污毁了证据才好,一切容我禀告了太后再做打算。” 内侍赶紧应下。 晚云和太后只有一面之缘。 姚火生此前私自与她定下婚约,在他的胁迫之下,她去见了太后一回。 就那会面的情形看来,若说姚火生和太后只见有什么关系,勉强算得上利益攸关的路人。 姚火生需要一个人力挺他做君主,太后则需要一个人在群狼环伺中保证她的地位。一声母后唤的如同阿猫阿狗,太后对姚火生的态度亦只有礼节上的和气。 晚云记得,宇文鄯曾和她说过,姚火生的母亲因长了一张西域人的脸,在老西海王的诸妃中被归于异类,并不多受待见,因而姚火生小时候才处处被其他王子欺负。 而这位太后,虽身为王后,却一直无子。无论是前面那性情乖戾的西海王,还是姚火生,都与她没有生养之恩。当上太后之后,她一直在宫中清修礼佛,不问政事。 晚云和丞相入了殿中,太后正斜斜倚在榻上。 见到太后,丞相忙上前,伏拜行礼。 晚云却无所动作,只站在后面看着她。 太后没有理会丞相,目光扫了扫晚云,神情疲惫地问:“大王走了?” “走了。”晚云道。 太后的眼神有片刻发直,虚虚地叹了一口气:“又走了。” 晚云也不绕弯子,道:“我此番前来,是想问太后一句,太后日后作何打算?” “大王不是有遗诏了么?”太后问,“怎么来问我?” “那是大王的想法,太后是如今伏俟城中最尊崇之人。太后如何想,亦十分重要。” 太后思忖片刻,道:“我一介妇人,只想求个安稳。谁能让我安度余生,我便偏着谁。” -- 第568页 宝们,一念桃花下个月就完结了。在那之前,鹅要好好捋一捋,所以更新时间不定。建议攒几天再看哈! 第500章 秋归(六十八) 晚云轻轻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这便是大王的遗诏,请太后过目。” 太后接过那文书,目光在上面掠过,微微一变。 晚云给太后看的,并非什么遗诏,而是姚火生给裴渊的降书。 她抬眼看向晚云,目光锐利。 晚云与她对视,神色镇定。 在来见太后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太后的询问,以及如何说服她。除此之外,她还做好了准备。她手中有迷药,还有三名暗桩埋伏在殿外,一旦有变,可与她一道挟持太后和丞相,撤出宫外。 “这文书怎无王玺?”只听太后忽而问道。 晚云道:“遗诏乃是重要的文书,我不敢随身携带,便令人誊写了一份,正本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太后看着她:“是大王的意思?” “正是。” “难为他快要病死,还有这么许多鬼心思。”太后讽刺道,说罢,却叹口气,“我不是头一回知道这消息,早前他跟我说过,我以为是玩笑话,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说罢,她抬眼,定定地看着她:“你可能保证我等的安稳?” 晚云正色道,“戎人四年前归顺河西,如今已经在河西安家,名曰和戎城,他们的公主为城主,城中诸事皆以戎人的习俗为准。如今他们如今不仅分得了河西道的庇护,还得了良田和牧场,子孙后代还能入官府和军队做事,乃眼见的安稳。太后若愿意,我可领太后前去一观。” 太后神色平静,将文书放到一旁:“不必了,我受不了那颠簸,更不想离开伏俟城。大王将此事交给你,你便去办吧。只是我要提醒你,西海人不是你们中原人,大王虽被西海国各部奉为共主,可各部亦有自决之权,你若安顿不好,后患无穷。” 晚云的心放下来,道:“多谢太后。” 而在一旁听着的丞相忽而跳了起来,夺过那文书,怒道:“你们要将伏俟城拱手送人?” 晚云看向他:“二位大王相继离世,国中无良君,朝中无良臣,朝纲无以为继。内忧无解、外患不断,与其坐等城破,不如抢先一步寻求庇护,仅此而已。” “谁说朝中无良臣?”丞相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若无我等殚精竭虑,如今何人抵御外敌?” “丞相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晚云毫不退让,“大王沉疴之时,丞相临危受命,却一门心思扑在王位争夺上,在口舌之争中白白荒废时机。丞相可曾与守将商量用兵之法?” 丞相怒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竟敢在此信口雌黄!” 晚云冷笑一声,道:“是不是信口雌黄,丞相心中自有明断。当下,我只问丞相一句,丞相让鄯州振武军将安然围堵在城外,自己却无所动静,是何居心?他们究竟是丞相要对付的敌人,还是丞相将要请进门的客人?” 这话出来,丞相微微色变。 “丞相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无论如何也要接过大统,是有一腔热血和满腹抱负,还是跟别人谈下了什么好处?”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丞相随即转向太后,双膝跪下,拜倒在太后膝前,“太后万不可听这妖妇陷害忠良!” 太后看着他,面上喜怒不辨。 “太后明鉴。”晚云随即向太后道,“鸟择良木而栖,大王不过为臣民指了一个归宿,相较于中原,河西更好,这就是大王的意思。” 丞相怒斥:“河西不过区区藩王之属,如何比得上中原?” 他才说罢,顿觉失言。 太后盯着他:“如果说来,丞相已经思量明白,也已经为西海国上下安排好了出路?” 丞相惊慌失措:“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太后!臣服侍过三位国君,忠心日月可鉴!亲疏远近,太后当明断才是!” 太后了然于心,徐徐道:“难怪丞相忽而变了行事之风,平日温温吞吞的一个人,突然变得野心勃勃、杀伐果决了?” 她眯了眯眼:“原来,好处就在眼前了。” 话音才落,旁边侍立的卫士已经上前。丞相这才惊觉,太后竟是早有将自己拿下的准备,方才这一切不过是个过场。 情急之下,他恶从心起,突然扑向身前的太后。 “都不得过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横在太后颈间,“上前一步,我便让她血溅三尺!” 众人皆大惊。 晚云站起身来,冷冷道:“我劝丞相莫做这多余之事,丞相家中还有妻妾儿女,太后若出事,他们便也保不得了。” 丞相啐了一口,骂道:“贱人!我放了她,他们就能保下么?我死也不会相信你,将解药交出来!” 晚云看了太后一眼,看她已经不复方才的镇定,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她。 “交出来!”丞相又大吼一声,太后一时被惊吓的脸色苍白。 晚云使了个眼神,卫忠便将一个小瓷瓶献上。 丞相倒出一颗,想了想,将那药丸塞到太后嘴里,继而咽了一颗下肚,“你若敢使诈,这老妇便随我一道归西!” “没有使诈,那正是解药。”晚云道:“丞相意欲何为?” -- 第569页 丞相道:“去备一辆马车!所有人都撤开!打开城门!五十步之内,但有一人上前,这老妇便气绝当下!” “丞相要投奔鄯州军?”晚云的眉梢挑了挑,“可丞相还未献城,如此一来,丞相便对他们毫无用处了,投奔他们并非良策。” “住口!”丞相斥道,“便按照我说的做!” 晚云没有反驳。 卫忠令人备好的马车,丞相便挟持了太后快步退出宫苑,上了马车之后,他将用衣带将太后手脚缚住,放到车上,而后,坐上驭者的位置,一抽鞭子。 马车狂奔起来,出了伏俟城,往振武军的军营去了。 卫忠站在晚云身后,看着那奔驰的马车,叹道:“刘宪将军曾说朝中有重臣已经投靠了梁将军,没想到竟然是丞相。娘子早前骂他没气节,果然没骂错。只不知太后被他挟持,会不会伤了性命?” 第501章 秋归(六十九) “太后是他手中唯一有用处的筹码,莫看他凶悍,其实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会真伤了太后。”晚云道,“如此也好,他自告奋勇地开了个头,往下的事便顺水推舟了。” 她说罢,看向太后的内侍,道:“方才之事,阿监也听说了。丞相枉顾大王的遗命,挟持太后投奔鄯州军,想必是要和伏俟城上下谈条件的。敢问阿监,如今城中,可还有能说上话的人?” 内侍蹙眉细想,道:“番邦各部听令与王族,本就由长老或太后去谈要好些,若无此二人……怕即便谈下了,也难以服众。” “那便是要将太后带回来了。”晚云不由得蹙眉道。 “娘子不可。”卫忠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将晚云请到一旁,低声劝道:“娘子莫不是想去见梁将军?此前梁将军愿意将暗道给娘子用,只是出于私人的交情。在国之大事上,梁将军与娘子乃是对立,娘子不可轻易前往。” 晚云沉默片刻。 卫忠继续道:“娘子在西海王之事上已经仁至义尽,何不就此作罢,让他们的人自生自灭。” 晚云看向殿外层层叠叠的宫苑,道:“卫主事以为姚火生为何将王玺交给我?” “他想来荒唐,不过一时玩兴罢了,娘子无须当真。” 晚云却轻轻摇头,“他过去种种兴许都是玩笑,但在对待自己人的事情上,他向来不开玩笑。他是真心希望我替他安顿一切。” 卫忠却不解,“娘子何以在此事上如此相信他?” 晚云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只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烦请主事替我传话给刘宪将军,便说我要见刺史一面。” 卫忠看他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挠,只令人去传话。 那内侍看晚云要走,赶紧道,“娘子,还有一事。方才娘子令小人看好大王的寝宫,说大王的死似有隐情。如今是否能敞开了?宗族中人已经等候多事,还是替大王尽快操办后事为妥。” 晚云淡淡一笑,“去吧,好好操办。” 众人打开姚火生的寝宫,不见其尸首,皆惶惶不安。 姚火生是一大群人看着咽气的,自咽气后,一干人便都守在院子里,一具尸首怎会不翼而飞? 而后宫中起了传言,是一御前侍卫说,大王羽化了当神仙去了,走时曾让众人往河西去,说那里有一片水草丰美的祥和之地,可让西海人远离战乱,安居乐业。 这话自然是卫忠手下的人传出来的敷衍姚火生消失一事的,可西海国和中原交战太久,如今又兵临城下,国民反倒愿意相信这传言,一时消息传遍了整个伏俟城。 晚云听着这话时,正穿过暗道,离开伏俟城。 “在下有一事不解。”卫忠问,“中原的兵马就在城外,他们怎的不像丞相一般寄希望于中原人,反倒愿意相信河西呢?” “这亦是常情。”晚云道,“一来,长年与西海国交战的本就是鄯州军,你叫他们如何相信一个长年交恶的人日后会善待他们?更何况梁刺史如今杀到了城下,是为敌军,而河西又与鄯州为敌,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较之下,总是河西更为友善些。二来,西海国与河西一样接壤西域,这些年九殿下的治下和名声随商路蜚声西域,河西更是眼见地富庶起来,他们必定早有耳闻。只要他们想着自己的利益,不为朝廷所煽动,此事就不能抉择。” 他们仍旧约在城外的小树林里,这里地形复杂,若是意外,便于隐遁。 风起林间,天已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晚云和卫忠二人等候在树林前。 到了约定的时辰,晚云看着不远处渐行渐近的人马,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梁平只带了三人前来,行至附近,停住步子。 他扫了一圈林中的景象,道:“我早已见识过暗桩的本事,副司约在此处,真叫我不敢上前。” “刺史安心,刺史见面的要求是不得带暗桩。”晚云道,“我既然应允了,便说到做到。” 梁平点点头,行至晚云三步外,道:“不知副司有何指教?” 晚云径直道:“昨日西海国丞相挟持太后投奔了刺史,不知此二人是否安好?” “都是贵客,自然安好。”梁平笑道,“我已经从附近村落寻来仆妇照顾太后起居,只要她要求的,应有尽有,副司可以放心。不过,我倒是从丞相那里听闻一事,西海王留了遗诏,欲降与河西?” -- 第570页 晚云点点头,“正是,刺史作何打算?” “我乃鄯州刺史,自然要争上一争。” “纵然与九殿下为敌,也在所不惜?” 梁平目光深远:“副司,我别无选择。” “可刺史一直在拖延。”晚云道,“刺史明知伏俟城中已经乱套,并且丞相也已经被劝降,何不让其打开城门,挥师而入?是因为刺史明白,一旦攻下伏俟城,就不得不挥师北上,和金城关的陈祚将军一道夹击河西。刺史一直在拖延,在等金城关战事结束,好叫夹击不成,也不必与九殿下正面交战。” “那是副司的猜测。”梁平面无表情地说,“与我无关。” “刺史何不归顺于河西?”晚云没有理会他的托词,径直问道,“我知刺史正在犹疑,此时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我乃鄯州刺史。”梁平亦正色道。 “九殿下也曾为凉州都督。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被逼着走上绝路,刺史不是不知道。而为何他走到这一步,依旧有这么多人冒死追随,刺史也并非不清楚。纵然我不说,刺史心中也自有尺度,何为贤君。刺史既然为鄯州刺史,更该为鄯州百姓着想。” 梁平沉默片刻,晚云上前一步,道:“此事性命攸关,我知刺史顾虑着京城的亲人。今日,刺史亦不必表态。我直接接回太后,让其领族人降与九殿下,刺史只要不多干涉,我等自会做局,不叫刺史为难。” 第502章 秋归(七十) 梁平听罢,微微苦笑,道:“副司,此事我帮不上你。” “不知刺史有何疑虑?” 梁平摇摇头,叹息道:“副司,太子来了,如今他正在我军中。” 晚云不由得一怔。 显然太子到鄯州扑了空以后,并未再返回金城关,而是直接到了梁平这里。 必定是皇城司近日来的巨变,让信道暂时中断,所以她才没有提前得知太子的行踪。 “如此,我便不好再为难刺史。”晚云道,“那便只能战场上见了。” 梁平笑了笑,“看来只能如此了。” “倒也不必。”忽而有人声从树林里传来。 梁平神色忽变。 卫忠赶紧拔剑戒备。 晚云看去,只见太子从树林中步出。 他神色兴奋,盯着晚云:“看我见到了谁,又听到了什么?果然不虚此行啊,你说呢,刘将军。” 他说罢,看向身后,有一人犹豫片刻,也徐徐步出,是刘宪。 梁平冷冷地看着他,“刘将军真叫我大开眼界。” 刘宪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并非出卖刺史,而是不舍得死去的弟兄!”他咬牙着颤抖道,“我镇守鄯州十年,与西海国对垒十年,眼见振武军死伤无数,那么多兄弟在我跟前一个又一个地没了,我恨西海人!可刺史却因一己私欲,白白浪费了攻下西海国,为弟兄们报仇的良机!我不能忍!” “说的好!”太子赞赏道,说罢,目光狠狠瞪过来,“梁平!你父亲建宁侯投诚与我,是要为我效力的!你这不肖子孙,竟枉费了你父亲的心血!我原本很是不解,想知道你为何白白浪费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跟来看一看。我还想着,替你跟父皇解释,让他继续将你重用!不想,你竟吃里扒外,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你建宁侯府上下几口人?不知杀了够不够平息上怒?” 梁平的脸色渐渐苍白,忙朝太子跪下,道:“太子明鉴!此事错在我,殿下要的是西海国,我尽快将它打下来!” 太子摇摇头,笑道,“此事不急。你要戴罪立功,我给你另一个轻松的机会。你身旁那位下了地府又爬回来的常娘子,你先替我杀了。我好将她的人头送给九弟,好叫九弟吃一颗定心丸,” 他说罢,看着晚云,目光阴森:“他这位娘子,这回是真的死透了。” 梁平看向晚云,不由得咽了咽。 晚云心头一阵打鼓,也看着他,冷笑一声。 “太子殿下的伎俩还是如此贫乏,来来去去不过那几招。”她说,“刺史若被迫杀了我,太子定然撇的干干净净的,届时刺史和九殿下相互残杀,太子便好得渔翁之利,正如当年太子杀死三殿下,嫁祸我一般!” 她说罢,看梁平一眼:“而此事,亦如当年的我一般,却再无假死的机会。” 梁平看着晚云,神色震惊。 当年裴玨暴毙之事,虽京中什么说法都有,但朝廷已经棺盖论定,无人会拿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真。 没想到,竟真有这等事。 晚云低声道:“刺史若想做个比肩九殿下的一方守将,便当时刻清醒,切莫枉做他人嫁衣裳。” 九殿下三字,提醒了梁平。 他知道,自己若真的动手,便是实实在在跟裴渊结了仇。而接下来,太子会如何对他且另当别论,他和整个建宁侯府,却会永远跟太子绑在一起。 “梁平!”太子恼道,“你莫非敢抗命!” 梁平与晚云对视片刻,却转向太子,向他一礼。 “臣以为,殿下失了考虑。” “你说什么?”太子有些不可思议。 梁平拱手禀道:“殿下当务之急,乃对付九殿下。这常娘子既然对九殿下颇为紧要,殿下何不将她抓在手中,设下天罗地网,不怕九殿下不上钩。” -- 第571页 “梁平!”晚云躲在卫忠身后,怒骂道,“你这小人!只恨我当初在鄯州不曾杀了你!” 梁平没有理会,只向太子道:“请殿下三思。” “我怎的不知?”太子不屑道。“你先杀了她,我再佯称她在我手,亦是一样。届时,九弟一样会自投罗网,还只能收到一具尸体,岂不快哉?” “当年驱逐戎人,臣曾与九殿下携手多年,知晓他行事之法。九殿下行事从不莽撞,即便要来,也必然会先弄清楚常娘子是死是活。殿下与其先杀了常娘子,再费尽心思诈他,倒不如多留常娘子几日,待引得九殿下来了,再杀她也不迟。”梁平道,“殿下此番出兵,圣上乃寄予厚望。若殿下能一举擒获九殿下,于上上亦是大喜。如今得此良机,须得牢牢握在手里,步步为营,切莫为了一时意气,因小失大才是。” 果然,梁平提到皇帝之后,太子的目光动了动。 他打量着梁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道:“言之有理。常娘子对我确实还有用,我可以考虑晚几日再杀。可梁刺史用处何在?” 脖颈后冒出一阵寒意,梁平神色仍旧平静。 “臣若是对殿下无用,殿下又怎会将这鄯州刺史的大任交托与臣?” “我自是清楚得很。”太子笑了笑,“梁平,我为何如今还不能攻克河西,亦是你的功劳。先前你曾立誓策反西海王,结果把自己弄得半死。我那时便不想指望你了,想着举鄯州振武之力一举攻克河西。军队还未到金城关,你又说西海国大乱,正是攻克的时机。接着,你还说服了舅父和陈祚,逼我把振武军还给你,害我久久不能攻克金城关。可我今日亲自走这一趟看到了什么,你兵临城下,却毫无作为。你是帮着九弟,还是帮我?” “殿下质疑臣的忠心?”梁平问。 “叛徒而已,岂有脸面谈忠心二字。”太子道,“那贱人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三弟的下场便是你的下场。” 说罢,他转向身后的刘宪:“杀了梁平,刺史之位便是你的。” 那脸上仍是笑盈盈的。 第503章 秋归(七十一) 刘宪望着梁平,神色不定,少顷,挥了挥手。 身后的上百精兵随即摆开阵势,将梁平和晚云等人围在中间。 “刘宪!”梁平怒道,“你我要自相残杀么?” 刘宪深吸一口气,道:“我乃奉命而为,还请刺史谅解。”说罢,他吩咐道,“留下常晚云,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众人得令。 他们本来都带了弓矢,但为了活捉晚云,只拔刀上前厮杀。 梁平等人亦拔出刀剑来。 卫忠和几个暗桩都武艺高强,但面对这大队人马围剿,仍是力不从心。 “娘子!”卫忠大声道,“此处有我等顶住,娘子快撤!” 话才出口,突然,一支白羽箭破空而出,直直贯入他身前一个冲上前厮杀的敌兵脖子。 不等刘宪等人回神,破空之声再起。 一支支箭从密林之中飞出,又快又准,那些正在与梁平和卫忠等人厮杀的敌兵接二连三倒下。 众人又是一阵大乱,卫忠忙拉着晚云躲到一块山石后面。 刘宪见势不好,喝道:“往林中放箭!” 可话音才落,一支箭应声而至,钉入他的手臂。 “将军!”旁人大惊,忙将他扶住。 而这时,林中的箭矢愈加密集飞来,刘宪的人虽举弓还击,奈何对方在暗处,又有林木遮蔽,竟不能伤得分毫。 场面已露败相,刘宪忍痛拔出箭头,忙道:“撤!快撤!” 可众人才往回跑,却被太子的人拦住。 “谁敢后撤,杀无赦!”太子气急败坏,喝道,“不过几个弩手!打不过便放火!将他们全烧死在林子里!” 刘宪无奈,道:“殿下明鉴,那林中藏着的弩手只怕不少,且占据地利,我等着实不得上前。对方定然有备而来,当下情势不明,还请太子切勿涉险,先行移驾……” 话没说完,却听“锵”一声,太子拔出剑来,指着他的脖子。 “我说了,不许退,”他面色狰狞,“你们也带了弓箭,去将他们全杀了,包括那常晚云!” 话音才落,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太子身旁的侍从中了一箭,已经倒地毙命。 周围又是一阵纷乱。 几十弩手如猿猴一般,从四面八方蹿出来,张弓搭箭,将众人团团围在中间。 其中一人,身着黑色行装,将那俊美的面容映衬得清晰无比。 第504章 秋归(七十二) 石稽看裴安神色大悦,便知他的别扭已经闹完了。 此人性情就是如此现实,只论结果,从不去计较许多细枝末节和恩恩怨怨。 “那左仆射呢?他不是和太子一道的么?只有太子一人被抓住?” 裴安摇头:“封良跑了。必定是太子自作主张。那蠢货,分明离不开封良,又恨他处处掣肘,好多事情都不曾与封良招呼。封良也老了,连失二子,头发都白了。这回他丢了太子,还不知要如何跟父皇交代。” “殿下说,太子如此不成器,左仆射是否在思量退路了?” “兴许吧。”裴安道,“不过与我何干,日后只要不是太子当政,总有人要收拾封家的,我乐见其成。” -- 第572页 石稽拱手道:“无论如何,恭喜殿下。” “稍后再恭喜。”裴安看罢,又阴沉了脸,“西海国降了九弟。” 石稽想了想,问:“那不是好事么?殿下本就要帮九殿下的。” “好什么好。”裴安将信扔在案上,烦躁道,“我若将这消息告诉父皇,父皇必定震怒,我要替太子挨骂了!与我何干!与我何干!那蠢货,每回都连累我!” 石稽思索片刻,道:“可梁平将军的七万振武军不是在西海国么?怎么就让九殿下得了手?” “还要问?”裴安道,“梁平必定也一并降了九弟。” 石稽怔了怔:“可建宁侯府一家都还在京师,不怕被连坐?” “所以小云儿在信中托我一件事,暗中通知建宁侯一家连夜赶往鄯州,顺带把这消息押后两日。” 石稽明白过来。 “那建宁侯一家可够肉疼的。他们在京师的产业数不胜数,如今都白白放弃了?” 裴安意味深长,道:“于他们自是坏事。小云儿又打了一手好牌,可还记得前两年建宁侯府的尚善堂堂而皇之地占了仁济堂旧宅之事?” “自然记得。”石稽道,“仁济堂一直在跟善尚堂闹,可他们连京师分号都撤了,闹不起来。” “如今小云儿这一把可不是白白帮忙。”裴安道,“善尚堂拿走的,她都会拿回来。” “原来如此,娘子这下可解气了。”石稽道,“不过,尚善堂这下便要完了?” “才不是。”裴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当年尚善堂吞并仁济堂之时,还有另一桩传闻。说文公人走茶凉,仁济堂的掌柜、跑堂和郎中都不惜跑到尚善堂去帮工。我那时就纳闷,仁济堂的门人向来忠心耿耿,怎至于临阵倒戈,王阳和姜吾道又怎会坐视此事发生?如今看来,却是故意的。” 石稽道:“殿下是说,常娘子他们是故意让自己人去尚善去的?” 裴安颔首:“万般铺垫,想必就是等着这一天。建宁侯一家远走鄯州,对尚善堂必定鞭长莫及。如今尚善堂里又许多仁济堂的人,稍加排挤,尚善堂还不就成了个裹着外衣的仁济堂?” 石稽长长地“哦”了一声,“可……常娘子又怎知建宁侯会有今日?” “那我便不知了。”裴安伸了个懒腰,道,“干活去吧,叫建宁侯赶紧逃命去。” “是。” 伏俟城,晚云陪太后回到寝宫中歇息。 受降的大典刚刚结束。 裴渊在宫苑中款待群臣和藩王,梁平作陪。 太后年事已高,前番经历了一番惊扰,接下来,又是连日的操持,已经疲惫不已。 “如此说来,你与九殿下竟是相好?”太后问道。 晚云并不避讳,道:“我与九殿下早有婚约,早前因为种种因由,暂且将婚事搁置。此事,许多人都知晓,京城中的皇帝亦然。” 太后看着她:“大王可知晓?” 晚云知道她说的大王是姚火生,颔首道:“我从未隐瞒,大王向来知晓。” 太后长叹口气,轻轻揉了揉额角:“未想他这等暴戾之人,竟有如此用情之时,亦是可叹。这宫中,像他一般虽有王子之名却生活艰辛的人多了去了,比他脾气坏的亦有不少,可像他一般执着于一人的,却绝无仅有。” 晚云道:“大王并非执着于我。他在世间本是孤独,所谓执着,其实不过是想找个依靠罢了。” 太后注视着她:“你倒是洞悉世事。” 晚云道:“我是郎中,治病救人,从来不是只从躯体下手。比医命更重要的,乃是医心。若不能体察他的心思,我当初也不能为他续命。” 太后微微颔首:“他对你百般胡搅蛮缠,但你还是救了他。” “身为医者,他当初以一副残躯等位求我救他,我自然没有不救的道理。” “我说的不是那次。”太后道,“而是现在。” 晚云的目光微微凝住,道:“我不明白,大王已经死了。” “可大王的尸首去了哪里?”太后盯着她问,“羽化登仙那一套我可不信,必定是你把他送走了。” 她的眼神笃定,晚云知道瞒不过她,便道:“是大王生前的遗愿,他不想葬在西海国,托我将他的遗体送至别处。太后,大王真的死了。” 太后笑了笑,缓缓倚在榻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右无所谓了,他就是活着,也与我等再无干系。如此也好。他聪明则聪明,但当个王却极不合适。” 说罢,她轻叹:“西海国早已无人,他再是荒唐,也比那些活着的王族贵胄好上百倍。” 晚云道:“他若知晓太后这番言语,在天之灵必是欣慰。” 太后不置可否,转而道:“我以为你们会杀了丞相。” 晚云笑了笑:“九殿下不好杀戮。更何况,如今城中局势刚刚明朗,丞相是百官之首,还杀不得。” “现在杀不得,将来呢?” “将来可再做商议。” 太后冷笑。 “替我带话给九殿下,”她说,“百里之内,我不想见到他,否则他小命难保。” “太后仁善。”晚云恭敬道,“我等自会安排妥当。” 太后不欲多言,摆摆手。晚云行了礼,无声地离开寝宫。 -- 第573页 这宫室,里姚火生曾经住过的宫苑不远。晚云远远见到那屋顶,脚下踟蹰片刻,走了过去。 推开宫门,里面原先的一片狼藉已经打扫干净,再无喧嚣。 第505章 秋归(七十三) 春日的阳光静静照着,柳树上抽出了新枝,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她深吸了一口气。 卫忠拿了一封信,走了进来,道:“娘子,蓝齐那头来了消息,他们已经重新启程了。” 蓝齐奉了卫忠之命,在姚火生离世那日,带着褔叔等人沿着暗道离开了伏俟城,一路往安国去。 晚云道:“如今这是风沙盛时,叮嘱他们不必赶路,人安稳才是首要的。” 卫忠应下,又道:“蓝齐还问,他们不日将过典合城,可那张娘子似乎不愿归家,说要一道去安国,可如何是好?” 晚云不由得想起张玲珑当年不可一世的脸。 ──“你是常晚,我是张玲珑,张冼的女儿,父亲说你是我未来夫君。” 她含笑道:“随她吧,她若中途想归家了,便让褔叔送她回去。” “那姚火生……” “卫主事,姚火生已经死了。”晚云抬头看着那柳树上的新枝,平静道。 卫忠颔首,将信递上,道:“这是给娘子的信。” 卫忠说罢退下。 晚云捏了捏手上轻薄的信纸,良久才徐徐拆开。 信上只两行字。 她看罢,默念着:“保重,再也不见。” 夜已深,晚云被院子里纷踏而来的脚步声惊扰,不由得从睡梦中惊醒。她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爬起来。 她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那脚步声不止,晚云以为是裴渊回来了,于是起身出院子去,只见一连串的内侍入了裴渊的寝屋,手提香汤,身后还跟着好些婢女,手捧香膏和衣饰,一走一摆臀,好是诱人。 为首的内侍总管认识晚云,见了她便客客气气地上前问安。 晚云问:“看这阵仗,可是殿下要回来了?” “快了,大臣们都喝多了,殿下也有些许不胜酒力,小人便先行回来备下香汤,好叫殿下沐浴歇息。” 晚云点点头,“有劳总管。” 总管笑道:“此乃小人的分内事。这个天夜里露重,娘子还是回屋去吧,别着凉了” “嗯。”晚云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蹙眉问,“这么冷的天,那些婢女穿的那样轻薄,不会着凉么?莫非是总管克扣她们的用度?” 总管珊珊道:“谢娘子关心,非小人克扣,她们只是不怕冷。” “那还真是天赋异禀。”晚云嘀咕着回屋。 裴渊既要忙完了,她便安心睡下了。 只是才睡一阵子,忽觉身边一沉,她倏尔惊醒,下意识地抽出枕头下的短剑抽出来。 可惜来者身手敏捷,毫无偏差地将她的手腕握在手里。 “好身手。”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比从前警觉多了。” 晚云定睛看去,借着幽暗的光照,这才看清楚是裴渊。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收回去。 “阿兄忙完了?”她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不早了。”裴渊说着,随手点起了旁边的烛台。 屋子里被柔和的光照洒满,晚云朝裴渊看去,只见他坐在床上,一条长腿曲起,手撑在头,懒洋洋地看着她。 他显然刚刚沐浴过,着了一件白色寝衣,乌黑的长发打湿了肩头,在身后散散的束着。俊美的脸上,眼神有些许迷离,不复平日的犀利,褪去了锐气,看起来像画上醉酒的仙人。 呼吸倏而一窒,晚云只觉心头荡了一下。 “阿兄饮酒了?”她问。 裴渊“嗯”一声,伸了伸懒腰:“他们不肯放过我。” 他的脸颊在烛光中勾勒着漂亮的弧线,嘴唇红润,泛着柔亮的光。 晚云的心头又荡了一下。 她清了清嗓音,故作镇定道:“头发怎的没擦干?阿兄去那水盆边上的巾子来,我替阿兄擦擦。” 裴渊慢吞吞地看了自己肩上,轻飘飘地说,“无妨。她们已经擦过了,再擦亦是如此。” 听到“她们”二字,晚云登时警觉。 “你是说,那些宫人侍奉阿兄沐浴了?”她问道。 裴渊一脸无辜:“不曾。你不是担心她们穿的少,会着凉么?我便让她们回去穿衣服了。可她们去了许久,似乎不打算回来,我便只好穿上衣服,来你这里了。” 晚云哂然。 她想到自己先前对内侍说的话。不由得一哂。 “那是何人给阿兄擦的头发?”晚云问。 “还有何人,”裴渊道,“自是身边的侍卫。” 那几个都是晚云的熟人,她看着裴渊的头发,道:“那是他们不会擦,我来。” 裴渊没动。 晚云推推他:“快去。” 裴渊无奈,这才起身,去不远处的衣架上取来一块巾自,递给她。 晚云将那巾子张开,把裴渊的头发包裹其中。 说起来,他的发质十分好,不太粗也不太细,又黑又直。若是个女子,当得起乌发雪肤的美名。 不过裴渊显然不喜欢这些,总是往粗糙的地方折腾自己。在河西任凭风沙雨雪折腾,从来不当一回事。 -- 第574页 晚云的力道很轻柔,裴渊侧躺在隐枕上,任由她擦拭,闭着眼睛,唇角弯得深深。 “阿兄笑什么?”晚云发觉了,问道。 “我想起了从前之事。”裴渊缓缓道,“你可还记得在那山居之中,我发病时,你也是这般照料我。” 晚云道:“自然记得。” 裴渊的眼睛微微睁开,道:“我那时想,让人这般摆弄,与废物何异。日后再也不可变成那副样子才好。可等我一年一年长大,我却觉得,那大概是我过得最高兴的日子。有时,我梦见自己重新回到那时,总舍不得醒来。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你。” 晚云心头酸酸的。 裴渊轻轻抚摸道:“我知道你三年前付出的一切,也知道你故意藏起来,不让我找到你,而我试着不去想你,不要去找你,可我们终究都错了,错得离谱。我们就算终老不见面,也不会得到解脱,只能折磨彼此。” 晚云想了想,轻轻地“嗯”了一声。 “云儿,”裴渊忽而道,“等这天下安定了,我们便成婚,好么?” 第506章 秋归(七十四) 晚云正擦拭着头发的手停了停。 “阿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问。 “自是要把握机会。”他说,“你先前满脑子都是仁济堂的大计,我怕旧事重提之后,你觉得我拉你后腿,又扔下我跑得远远的。” 晚云啼笑皆非。 “那现在呢?”她说,“为何现在便又能说了?” “因为这西海国平定之后,剩下的,便是我和父皇之间的事。”裴渊看着晚云,目光灼灼,“待我摆脱了这一切,我们便将那婚礼完成,好么?” 鼻子有些酸酸的。 这一切,晚云何尝不曾想过。只是哪怕念头稍稍冒出来,她都觉得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好啊。”她深吸一口气,微笑,“可成婚之后,我们要做什么?” “云儿,你想当皇后么?” 晚云讶然,问:“皇后?” “你心中有谋略,是做大事的人。” 晚云笑了笑:“可我却无气度。阿兄要我用谋略整治后宫么?那阿兄的后宫定然会鸡飞狗跳。” 裴渊不置可否。 晚云继续给他擦拭头发,道:“我胸无大志,并不想当什么皇后,只想和阿兄过太平日子。我可曾阿兄说过。过去不识阿兄身份时,我便想着学好一身医术,出去行医养家,阿兄便在家里读书习武,我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 裴渊想了想,道:“那也不错。不过我读了一辈子书,打了一辈子仗,若不做这些,便身无长物。倒是你,还可替人看病抓药,只怕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求着你,全家都要靠你来养。” 晚云看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由地笑了出来。 “如此说来,阿兄要当那吃软饭地小白脸?”她说,“兴许会被人议论。” “没关系,我甘之如饴。” 西海国诸事安排妥当,裴渊便打算先行返回金城关,晚云自然同行。 临出发前,梁平亲自登门拜访。 “在下此来,只为一事。”他说,“我知道我家过去对仁济堂上多有得罪,还请娘子高抬贵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晚云看着他,有些意外。 这是梁平归降裴渊之后,第一次向她提起此事。 “算日子,建宁侯和侯夫人应当已经到了鄯州。”晚云道,“这是他们的意思?” “这是在下意思。”梁平道,“他们当初走得急,抛下了诸多家当,父亲到了鄯州之后便大病一场。母亲和家中亲戚亦对我颇有怨恨,催我回去解释,正巧九殿下着我先行在此整军,我才暂时避开这场责问。” “如此说来,侯夫人母家的人也到了鄯州,是么?”晚云道。 “正是。” 晚云的唇角弯了弯:“在刺史眼中,我便是那得势之人,有了报仇的机会,便一定会置人于死地?如果是这样,刺史便放心好了。仁济堂与尚善堂的纠葛,一向只限于同行恩怨,并无人命官司。既是钱财之事,自当由钱财来解。” 梁平听着这话,目光一动:“不知如何来解?” “梁刺史想让两家消弭恩怨,我自是赞同。不过梁刺史也须知晓,仁济堂从未加害尚善堂,倒是尚善堂向来横生是非,处处与仁济堂作对,还趁人之危,吞并了仁济堂京师分号。若说有什么恩怨,也全都是尚善堂惹出来的,梁刺史可认同此理?” 梁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得道:“在下惭愧。” “如今建宁侯府离开京师,京师的东西,仁济堂日后也会拿回来。”晚云道,“不过日后,烦请建宁侯府绕开医堂药行,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便再无冲突。” 晚云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绕开医堂和药行,尚善堂便只能拱手送人。 这于梁平来说并非大事,可于视财如命的建宁侯来说却无异于割肉。 梁平叹息一声:“父亲如今在鄯州,几乎家财尽失,就算有心也无力再争。” 晚云却笑了笑:“刺史是聪明人,既愿意倾尽身家转投至九殿下麾下,必定盼着个更大的前程,他日新君登基,建宁侯府重返京师亦指日可待。我要刺史应我此事,不是仅今日一时,更是为了将来。今日不同往日,师父一辈在建宁侯府吃过的亏,我和师兄决定不再忍耐。若是再有第二个尚善堂,便不是如今这个结局了。” -- 第575页 梁平看了她一眼,拱手道:“此事,我可承诺,如娘子所愿,建宁侯府绝不再染指药堂和医行的生意。” “如此甚好。”晚云点点头,“那便有劳刺史和府上细细知会了。刺史是栋梁之材,将来必会飞黄腾达。” “娘子放心,我必定会与他们交代明白。” 晚云抿了一口茶,问:“刺史可知,此事最难交代过去的,是何人?” 梁平有片刻诧异:“请娘子明示?” “是将军的妹妹梁娘子。” 梁平目光一闪,道,“我后来听闻,阿慧曾在得月楼认识一慕姓郎君,曾与他交谈甚多,那是娘子的人?” “那是我师侄。”晚云道:“惠娘子曾说尚善堂是先侯夫人留给她的嫁妆,她心心念念要拿回那嫁妆,我师侄还曾给她支招。如今这嫁妆没了,不正才是刺史最难交代的么?” “这……” “这是刺史的家务事,我不欲过问。不过当时听见了,梁娘子为了此事似乎甚是伤心,对刺史亦十分失望。如今既然说着了,便随口一提。”晚云道。 梁平微微蹙起眉头,沉默良久才拱手道:“是我疏忽了,谢娘子提点。” 晚云目送他离去,随即想起了慕浔。 他和王阳同路,最近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到了何处。 思索片刻,她唤来卫忠:“掌门那边,可有了消息?” “还不曾有。”卫忠道,“不过娘子可放心,掌门这些年一直在着手安排退路,所有的事,他都早已经张罗好。虽然孙焕将军扑了个空,未寻找掌门,但京师也并未传来掌门被抓住的消息。说不定掌门绕道它路,去了别处。” 晚云沉吟,微微颔首。 虽然在半道上尚未得到王阳的消息,晚云却收到了裴安的密信。 皇帝已然知晓太子被裴渊俘获,当堂被气得吐了血,急令封良归京问话。 而到了金城关,裴安又传来了另一个消息。 今天只有一章,锅盖…… 第507章 秋归(七十五) 皇帝只那日吐了血后,竟一病不起,大有病危的征兆。封良才到京师,便召集百官商议,如今太子被俘,若皇帝出个三长两短,究竟举荐谁人继位? “还能举荐谁?”楼月不屑道,“如今能说上话的只有二殿下,储君之位非二殿下莫属。” “却不是。”晚云将一张信纸递给裴渊。 裴渊扫了一眼,蹙眉道:“竟有人建议左仆射监国,直至太子归来?” 楼月一愣,笑出声来:“听起来甚是耳熟,西海国那丞相是什么下场,封良莫不是不知道?” “却不一样。”裴渊将信放在案上,“封良手中有兵权,可不是个只有绣花拳脚的文官。” 楼月撇了撇嘴:“管他呢,无论谁当那皇帝,于师兄都是一样的。封良不见得比圣上高明到哪里去,兴许还大大不如。我看,以圣上惯常的性子,谁真的权势滔天,他就会弄谁。这封良也不例外。师兄不若顺水推舟,弄出些事来,让他们去斗,自己坐收那渔翁之利岂不正好?” 裴渊不置可否,看了看他:“你方才不是说饿了,且去用膳吧。” 楼月知道他又要支开自己,有些不满。 “常晚云。”他对晚云道,“此事你如何想?” 晚云道:“这是阿兄的事,他自有定夺。” 楼月瞪起眼:“封良做下那许多恶行,你莫非不想报仇。” “自是想。”晚云道,“可圣上和封良皆关乎朝廷,也关乎天下安宁,越是接近他们,便要小心行事,一切须得从长计议,不可轻率。” 楼月似乎颇感无趣,应了声,悻悻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晚云觉得有些好笑。 都说经历能历练人,让人沉稳。但楼月却不是这样。他在河西出生入死的次数比晚云多出无数,刀尖舔血是常有之事,可他在裴渊面前,却总是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不独他一个,谢攸宁和孙焕他们也是一样。 裴渊就像一个家长和靠山,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能无所顾忌。 包括晚云自己。 才收回目光,晚云发现裴渊看着自己,目光深远。 “怎么了?”她问。 “你确是长大了。”裴渊道,“从前,你说不出这样的话。” 晚云弯了弯唇角:“不好么?” 裴渊没答话,只道:“二兄在最后写的话,你怎么看?” 晚云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信纸上。 裴安的字迹颇是清晰──良机已至,可以勤王之名,直逼关中。 “阿兄怎的问我?”晚云道,“我不善行军打仗,可不懂其中诀窍。” “身为皇城司副司,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裴渊道,“说说看。” “不能去。”晚云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只要是二殿下的意思,我都要说个不字。” 裴渊淡淡一笑:“方才其实你也同意阿月说的话,对么?有甚不好说的。” 晚云道:“因为阿兄也同意阿月的话,不必我来说。” 裴渊道:“哦?我为何会同意阿月的话?” 晚云道,“其一,阿兄身为藩镇,入京不可师出无名。否则就算得胜,在青史之中也只会留下骂名,岂不冤枉?其二,阿兄于朝中各方势力而言,乃是强敌,阿兄若动手,只怕反会将他们逼到一处,同仇敌忾对付阿兄,而封良则会得个借口,将兵权死死握在手中。这对阿兄而言,皆弊大于利,不若松手,让他们静观其变,不去搅局为妙。” -- 第576页 裴渊看着她:“还有么?” “其三,”晚云道,“纵然天下人皆无情无义,阿兄却不是。手足屠戮,父子相残,在阿兄看来,并非是什么值得河西将士舍命去做的事。” 她双眸澄明,似能看透人心一般。 裴渊的眼睛映着烛光,隐隐闪动。 他深吸口气,忽而伸手,将晚云拥在怀中。 这举动突如其来,晚云吃一惊,正要说话,却听裴渊在耳边低低道:“云儿,不枉你我相知一场。” 这话的语气很轻,却似一只手在心头上揪了揪。 晚云知道裴渊的处境。 无论皇帝、封良、裴安,或是裴渊帐下的公孙显、楼月他们,每个人都打心底里认为,裴渊一旦有机会,就会争夺大位。 天下人也是如此,要么防裴渊如防洪水猛兽,要么追捧裴渊如救世真神,而真正相信裴渊并无野心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裴瑾,一个是晚云。 而纵然是裴瑾,也觉得裴渊不想争位,只是世事看淡,并非他真的厌恶骨肉相残。毕竟对于皇子而言,这世上最虚无之事便是血脉之情;而至亲手足向来只是敌人,从无善类。 晚云也回抱着他。 他的胸膛厚实,脊背宽阔,她的手从来无法合拢。 “阿兄,”她说,“无论阿兄做什么,我都会站在阿兄这边。” 裴渊沉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吻了吻。 “只是封良定然不会让我如意。”他说,“他当下缺的,正是一个能逼着圣上和朝廷将大权交给他的敌人,恐怕即便我不渡江,他也会想办法。” 晚云一怔,抬起头。 只见裴渊双眸深深:“我们应该只剩几天清闲日子,若封良还没老得糊涂,便该做点什么。” 众人入关的那日,公孙显亲自打开关门为众人接风。 楼月打趣道:“竟然劳得叔雅亲迎,看来这西海国果真有分量不小。” 公孙显只是浅笑,对晚云微微点头。 晚云亦在马上还了礼。 倒是官署里的谢攸宁等的不耐烦。 他得了裴渊的禁令,不得再擅自离开关城,就是离开官署也不行。 见众人回来,他仿佛一个关押了多年的囚犯,终于见到了亲人。 “九兄总算是回来了。”他对裴渊抱怨道,“我在京城里像坐牢,回到营中还是像坐牢,九兄不若发发慈悲,索性就将我关到牢里,免得让我见别人无拘无束进进出出,徒生折磨。” 公孙显听他的埋怨,对裴渊笑了笑,“他这些日子憋坏了,兴许会埋怨上一阵子。” 楼月道:“你要怪就怪梁平,是他连累的你。” 晚云摘下冪离,好奇地问:“这跟梁平有甚关联?” 今晚一章 第508章 秋归(七十六) 楼月解释道:“梁平突然携建宁侯府阖府出逃,朝廷将他的刺史免了,还下了通缉,连建宁侯府上下的侯爵和官职也一并收回。不仅如此,还严查各府,尤其是师兄的旧部。若谢三郎被对岸的人不小心看到了,便不知永宁候府来不来举家逃跑。” 晚云一惊,看向谢攸宁:“那你怎的还不赶紧返京?” 谢攸宁撇了撇嘴,“现在返京不过落人口实。父亲说我会回江州探亲去了。我就是等你们回来,道个别,而后就赶紧往江州去。” 晚云微微蹙起眉头:“可你单枪匹马总是不妥。我可替你找个往江州去的商队,好掩护你入城。” 楼月眼睛一亮,笑嘻嘻道:“这是大善。那些暗桩的本事我见过,虽然打不过明刀明枪的大队人马,做些潜行窥私偷鸡摸狗的事却是天下第一,有他们掩护,必然无碍。” 晚云白了他一眼,问谢攸宁:“你意下如何?” 谢攸宁看看裴渊,见他并不反对,于是笑嘻嘻地向晚云一礼:“如此,有劳副司。” 正当晚云着手安排护送谢攸宁的事,到了午后,一人忽而到访。 有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家丁千辛万苦偷渡过江,说是要往凉州探亲的中原人。 关城将士长年拦截来自中原的渡客,经验丰富,看其衣着简朴,却十分考究,并非寻常人家,恐其有诈,于是干脆将人关押起来。 可那女子一时心急,赶紧道:“我曾与九殿下有婚约,将我名帖送上,他一见便知。” 护卫一听,不敢耽搁,赶紧将名帖呈上给裴渊。 晚云正在裴渊的书房里看书,听见护卫的呈报,不由得眉头微挑。 裴渊一脸无辜:“这回我可是冤枉的。” 他说罢,将名帖递给晚云。 晚云一看,诧异道:“右仆射的女儿,杨妍?” 裴渊的目光闪了闪,问晚云:“你可知三郎和她的婚事?” 他每每想要撇清什么,就会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反应。 晚云不紧不慢道:“知道是知道,可她分明是冲着阿兄来的。否则,为何不见三郎,却要来找阿兄?” “由头罢了。”裴渊道:“三郎离京是个秘密,她若还有点脑子,必定知道不能报三郎的大名。” 晚云不过随口说说,其实并不十分关心。 若说那戎人公主和裴渊还有些许可能,杨妍可谓一点可能也没有。 她问:“我可要避一避?省得把她吓着了。” -- 第577页 “不必。”裴渊道,“他们已经过来了。” 晚云一怔,却听外头传来了谢攸宁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寻你。” 那女子的声音她也听过,正是杨妍。 看着杨妍,谢攸宁有些不可置信。 “你来找我?”他说,“你怎知道我来到了此处?” “我到你府上去,你的家人吞吞吐吐,只不让我见你。”杨妍道,“你素日里总憋不住要出去骑马,也不见你去了。除了你已经不在京中,还有什么解释?你跑出来,除了去找九殿下,还能去找谁?” 谢攸宁哑口无言,挠挠头,道:“那你是怎么来的?后头可有人跟着? 见他这般回应,杨妍终于有些不高兴。 “你见到我,便只想着这些?”她说,“我路上过得好不好,你全然不关心。” 谢攸宁无奈道:“我不过是不想连累你。此事若处理不好,被人发觉,无论是我家还是你家,都会不好过。”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杨妍道,“自河西封锁后,京师里多的是送人渡河的商旅,我托人寻了正经可靠的帮手,过了河后就跟众人分道扬镳了,亦无人跟踪,好了吧?” 只听谢攸宁清了清嗓音,问:“那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杨妍小声嘀咕道:“眼看六礼都要过完了,你一次都没出现,我疑心你是否再也不回来了……” 谢攸宁一怔,正要说话,楼月走过来。 “怎都杵在这里说话?师兄在里头等着了,还不快进去。” 说着,他随即推开书房的门,道:“师兄,三郎和杨娘子来了。” 谢攸宁无法,只得迈步进门。 杨妍跟在后头,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案前的裴渊,正要行礼,却看到了他身边的晚云。目光一定,杨妍脸色忽而白了。 她仿佛见了鬼,叫了一声,忙躲在谢攸宁身后。 看着她的反应,晚云不由笑起来。 “杨娘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敢孤身离京,追到这千里之外的边陲来。”她说,“怎么反倒怕起了鬼来。” 谢攸宁无奈,将杨妍扶好,道:“她不是死人,活得好好的。你看地上,她有影子。” 杨妍壮着胆子看过去,果然,晚云有影子。 她怔了怔。 身后传来楼月的笑声,杨妍转头望去,只见他笑得畅快。 当年在京师时,杨妍颐指气使地给他脸色,如今见她被晚云吓了,他感到颇是解气。 “杨娘子不该来此处。”裴渊没有理会这些枝节,看着杨妍,道,“如今两军交战,以杨娘子的身份,若被人发觉,只怕要给右仆射招来麻烦。” 听是裴渊说话,杨妍便没了方才和谢攸宁说话时的理直气壮,赶紧道:“我知道。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一桩紧要事。” “何事?”裴渊问。 杨妍道:“朝廷已经知道三郎不在京中,但不想与永宁侯府撕破脸面,只按兵不动。他们疑心三郎去了江州,想将三郎拿获,派人到江州去寻。” 这话出来,众人面色皆一变。 谢攸宁接下来要去的,正是江州,说不定会被朝廷的人正正遇上,坐实了此事。 “哦?”裴渊神色不改,道,“不知此事,杨娘子可有化解之法?” 杨妍正色道:“我老家就在山南道,三郎是我未婚夫,若有人问起,我可推说他陪我回老家去了。三郎若同我一道归京,便是名正言顺。” 众人面面相觑。杨妍虽然走了条险路,却无疑帮了大忙。 今天一更哈 第509章 秋归(七十七) “你……”谢攸宁问,“你是如何知晓我要去江州?” “是我临走前,永宁侯猜的。”杨妍道,“此计亦是他出的。三郎,你父亲很担心你。” 谢攸宁一惊,“父亲让你独自过江来?” “不是。”杨妍赶紧道,“永宁侯已经安排了人送信过来,让我在对岸接你,是我一定要来的……” “胡来。”不等她说完,谢攸宁蹙眉打断,“你可知这有多危险,若守军将你射杀了可如何是好?” 杨妍气鼓鼓地不说话。 谢攸宁又絮絮叨叨地说,“就算你不被射杀,若你过的岸来,我等恰好不在,你被抓起来就别想再见到我……” “我不过想亲自来看看,”杨妍的眼圈红了,“你一直不归,是否身边多了什么小狐狸精。” 谢攸宁耳根一热:“我这可是打仗!” 眼看着杨妍要掉眼泪了,晚云在心里暗骂谢攸宁不解风情,忙起身过来劝道:“弄明白了就好,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做甚。你们且商议明日何时启程,我先带杨娘子下去歇息。” 杨妍看着她,却真的哽咽出声,哭了起来。 “她一个假死的都能来看情郎……我却不能……”她声音细碎,“我还是你的未婚妻……呜呜呜……” 晚云:“……” 谢攸宁无奈:“她假死了才不必忌惮,能到处走,你能么?莫再使性子,这一路你定然十分累了,去歇息吧。” 这话,终于有了些哄人的意思。 杨妍抹着泪,抬眼看了看他,仍是委屈:“我人生地不熟的,你稍后可要来找我。” 谢攸宁一个劲地点头,催她快去。 -- 第578页 杨妍看他如此不耐烦,眼眶又不禁红了,却不敢再耽搁,赶紧跟着晚云出去。 晚云在廊庑上等了等,看她一步三回头的,便道:“三郎是恼羞成怒,并非对娘子有成见,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恼羞成怒?”杨妍不解,“什么恼羞成怒?” “兴许是没想到娘子是这样的女子。”晚云道,“娘子出身显赫。身份高贵,想必是娇生惯养,今日忽而出现在这里,突然说要带他回去京师,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身边同僚一如阿月就乐见他这幅羞羞答答的样子,他又有些恼了。左右是些小性子罢了。” 杨妍愣住,原本泪水迷蒙的眼睛露出些光亮来。 “真的?”她问。 “自是真的。”晚云道,“不信你问他。” 杨妍看着她,唇角似浮起些笑影,却又收住。 “你怎这般了解他?”她警惕地问道。 晚云却笑了笑,不答话,转身离开。 杨妍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倒是没有了方才的生疏,紧跟着问:“你笑什么?” “笑傻瓜。”晚云道,“你和谢三郎都是。” 杨妍瞪着她,脸上一红。 晚云觑了一眼她的神情,只觉她当下的模样,比早前不可一世的姿态可顺眼多了。 杨妍仍有些不服气,道:“我哪里傻了,我既然与他定了亲,那便是拴在了一起。他不好了,我家也要倒霉。倒是你,你还活的事情,你的家人可知晓?” “我无父无母,只有师门兄长。事从权宜,他们有的知晓,有的不知晓。”晚云无所谓,道,“还请娘子当做没有见过我。” “那你师兄王青州呢?”杨妍问道。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看着她:“娘子认识我师兄?” 杨妍却转身进屋里,“自然不认识。我要歇息了,你替我将门带上吧。” 晚云却没有动。 杨妍要关门,见她盯着自己,怔了怔:“你怎的还不……” “娘子见过我师兄,对么?”只听晚云忽而道。 杨妍看着她,只见她一手抵在门上,周身带着肃杀之气,一时间竟让她感到陌生又害怕。 “我师兄下落不明,”她轻声道,“娘子若知道,还请娘子据实以告。” “大……大胆!”杨妍强硬地扬了扬头,“我可是王青州的救命恩人!” 晚云露出讶色,忙问问:“怎讲?” 杨妍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此事,我答应过王青州,不向任何人说。” 晚云随即又问:“我师兄身在何处?” “我不知。”杨妍扭开头,“如今官府在四处捉拿王青州,我可不想和他扯上关联。你只要知道他如今安全便是。” 晚云听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阳安全,便是她最想知道的消息。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已经一片清明。 她看向杨妍,问:“那我猜一猜如何?”。 “你怎么可能猜得到?” 晚云不紧不慢道:“若没我猜错。娘子从得知三郎到了金城关,再到今日亲临到金城关接应三郎,全与永宁侯无关,这都是我师兄提的建议,对么?” “当然不是!”杨妍即刻否认。 晚云却接着说下去:“如此说来,师兄让你不得告诉我,也不能告诉三郎。因为要是说了,我便能猜到他在何处。” 她顿了顿,迎着杨妍诧异的目光,问:“我师兄可是藏身在右仆射府上?” “怎么可能?”杨妍瞪起眼睛,“王青州可是朝廷钦点的犯人,我怎会窝藏他!你切莫胡言乱语,不然三郎也饶不得你!” “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出杨娘子如何救了我师兄。”晚云道,“杨娘子救了他的命,他给杨娘子出主意,可谓知恩图报。” 杨妍不由得烦道:“谁说他帮了?我不是说了一切是永宁侯说的?若我撒了谎,三郎回去向他父亲一问,我不就露馅了么?你这人怎的冥顽不灵?” 晚云的目光玩味:“那便说明永宁侯也参与了其中。机缘巧合,是永宁侯托你救下我师兄。看在未来公公的面子上,你帮得心不甘情不愿,可师兄却说若你能帮他,他便设法让三郎早日回到你身边。你心动了,便帮了,对么?” 杨妍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人怎的如此惹人厌!”她忽而恼道。 晚云知道自己说的,就算不是全中,也有七八分实情。 第510章 秋归(七十八) 晚云叹道:“你何不告诉我?师兄有师兄的考量,但他是我的亲人,我终归不会害了他。” 杨妍气冲冲地坐在榻上,而晚云丝毫不让步,亦与她隔案而坐,道:“娘子既然信任谢三郎,便也该信任我。你该知道,我师父与他父亲是至交,他与九殿下的关系亦深厚,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僵持片刻,杨妍长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你们兄妹二人怎的都一副德行?什么都爱猜,还猜得那样准。” 晚云神色镇定:“不过运气好罢了。” 其实也并非什么运气,杨妍心思都扑在了谢攸宁身上,并不难猜。 再细想王阳的建议,他让杨妍千里迢迢地来接谢攸宁,不过想给二人制造些独处的时机,此法必定正中杨妍的下怀。无形中,他反倒赚回了人情。 -- 第579页 老狐狸。晚云想。 杨妍气消了,才徐徐道:“正如你所说,这计策是王青州给的,永宁侯也确实知道此事,不过顺序却反了。是王青州主动找到了我,而后再随我的马车入了侯府,与永宁侯议事。我本欲安排他离京,可他却想留在京师。我府上亲族子弟甚多,设有学堂,王青州如今被我安置在学堂里,当个西席。” 晚云有些不解:“你为何帮我师兄?就因为他给你支招?” “我莫非是那等唯利是图的小人?”杨妍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罢了,你不了解我,早前又与有些争执,必定对我多有成见。我愿意帮你师兄,自然也有三郎的原因。三郎过去常去东都拜会王青州,更是引他为挚友。这些年因着九殿下的关系,许多人对三郎敬而远之,三郎亦不屑搭理他们。能叫三郎如此看重的人,除了孙将军,便是你师兄了。既然知道了这些,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果然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谢攸宁。 晚云不由得失笑。 “你笑甚?”杨妍不由得瞪了眼。 她说:“娘子误会了。我对娘子没有成见。相反,娘子对师兄不吝相助,我很是感激。这恩情,我会记着,将来定然报答。” 杨妍怔了怔,随即又昂起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嗫嚅道:“我说了,我可不是冲着什么报答做的。” “不知我师兄为何要藏到府上去?”晚云问。 “他只说要静观京师的变数,我也不知为何。不过永宁侯带他向我保证了,必定不会让我父亲承担罪责,我才答应的。” 晚云颔首。 王阳的目的必定不会告诉杨妍,而晚云也不信他是为了看热闹才留在京师,更不信他会毫无目的地接近右仆射府。 心里转着主意,她辞别了杨妍,而后往前院去。 杨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有些踌躇。 她寻思了一会,觉得既然庇护王阳之事被晚云识破,她也没有必要再瞒着谢攸宁,于是回头就跟谢攸宁坦诚了此事。 谢攸宁听闻自然惊诧不已,一时也摸不清头绪,转而又将此事告知裴渊。 “如此说来,鸿初本已经逃脱,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入京师。”裴渊道,“且不论他待在京师作甚,他为何找上了右仆射府?” 谢攸宁道:“我也是此想,可阿妍不肯说。无论如何,鸿初这么做太危险,我须得尽快回去,将他带离京师。” “不可冲动。”裴渊道,“王鸿初心思缜密,且手下也有些暗桩。他能逃脱朝廷的追捕,便自有安身之法。你本就是朝廷的眼中钉,若仓促插手,反倒会累他被察觉。” 谢攸宁正要说话,忽而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兄说的对。” 转头,只见晚云迈进屋子里来。 裴渊看她手里拿着好些卷宗,问:“这是何物?” “这是我找公孙显要了几卷名册。”晚云将卷宗放在裴渊的案前,指向一个名字,问,“三郎可认识此人?” 谢攸宁看向名册,上头写着,杨凌,北海郡公。 “认识。这位是杨妍的伯父,右仆射的亲兄长,亦是杨家的族长,早已致仕。前朝时曾镇守北海郡,后被圣上劝降,因献城有功,被封为北海郡公。” 晚云又问:“据我所知,北海郡是前朝的地名,如今的名字你可知?” 谢攸宁讪笑:“这就不知了。” 晚云又看向裴渊,他轻轻叹息,“青州。王鸿初之所以人称王青州,正因为他是青州人士。” 谢攸宁恍然大悟,“因而你猜想鸿初和杨公有旧?” “不是猜想,是肯定。”晚云道,“我小时候,曾与师兄说起各自父母。我的父母生活在山上,平日并无邻里走动,因而我的见闻也浅。师兄却不一样,见多识广,总是侃侃而谈。他说他曾随他父亲王庭会友无数,其中不乏青州城的太守。那是前朝的事情,推算过去,说的不就是当年的北海郡守杨凌?” 谢攸宁又困惑道:“可鸿初为何不去找杨公,而找上了杨妍?” 晚云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裴渊道:“我猜想,杨凌未必愿意见他。” 二人看向他,皆露出讶色。 “阿兄是说,师兄去杨府,是为了威胁杨凌?”晚云道。 “不过猜想罢了。”裴渊道,“他们的恩怨只有他们才清楚,我等凭空猜想也是无益。” 谢攸宁道:“你放心,等我回了京师,必定设法见一面鸿初,替你问明白。” 晚云却没说话,看着案上的卷宗,眉头微微蹙起。 裴渊知道她的心思,道:“我知道你想亲自去见鸿初,但他之所以要杨妍守口如瓶,就是防着你回京去找他,你切莫浪费了他的苦心。” 晚云自然也知道这道理,虽不情愿,还是点头应下。 谢攸宁随即说起明日辰时出发,借道鄯州去山南道,在从山南道返京。 晚云却几分心猿意马,只将目光紧锁着杨凌二字,若有所思。 第二日天还未亮,谢攸宁和杨妍已经做好了上路的准备。 车马就停在门外,裴渊和晚云以及楼月都起了来,给二人送行。 第511章 秋归(七十九) 饯别之时,杨妍忽而将晚云拉到一边,支支吾吾地问:“昨日听三郎说,你这些年都在鄯州,是么?” -- 第580页 “正是。”晚云道。 “你可见过阿慧?” 晚云一愣。她知道,杨妍说的是梁慧。 她知道她们二人的恩怨,想了想,问:“与我师兄随行的有一慕姓郎君,娘子可曾与他说过话?” 杨妍道:“正是慕小郎与我说起阿慧的。三郎与我定亲,阿慧曾与我大吵一架,我想着晚几日再解释,她却不辞而别到了鄯州。恰好三郎昨日说我等要借道鄯州,我便想着,可否与她见上一面。” 晚云瞥了瞥谢攸宁,有些无奈。 这木头,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生生成了个祸水,竟能让这样两位大家闺秀为他争风吃醋,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娘子这样去见她,岂不是火上浇油么?”晚云道,“我劝娘子还是打消这年念头。” 杨妍怔了怔,低下头去。 “也是,我和她,本就是因为三郎起的争执。”她嗫嚅道,“可我怕此去不见,再见便不知何时了。我知道我**道,可我越是知道她喜欢三郎,就越没法向她坦白……罢了,确实是我不好,所以才想给她赔不是。” “梁娘子的处境并不好。”晚云直言道,“这些日子,她没了许多东西。没了意中人,没了京中的一切,唯一亲近的兄长也不在身边。杨娘子既然无法替她解忧,不若便暂且等一等,让她自己想通些,再去与她见面说清楚不迟。” 杨妍踌躇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晚云瞥了瞥谢攸宁那边,压低声音,“杨娘子和梁娘子,究竟是谁先喜欢上三郎的?” “自然是我。”杨妍恼道,“阿慧起初喜欢的是别人,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她便又跟我说喜欢三郎了,可不正巧封了我的嘴么?” “哦?”晚云讶道,“若有别人,杨娘子替她撮合撮合,让她有个好的归宿也未尝不可啊。” 杨妍却叹息道,“可惜那人死了。” “是何人?” “宇文鄯。” 晚云:“……” 她正要再问,裴渊在招呼她们过去,说该启程了。 晚云只得将好奇心收起,和杨妍走回马车前。 此番跟随谢攸宁出发的人里面,有一个暗桩头子,晚云点出来,他和谢攸宁相认。 “他们平素不会露脸,但若遇危急可设法替你解围。等到了鄯州地界,便有商队接应你们。通常各道有各道的势力,所以到了山南道和京畿道,还会换不同的商队随行。”她对谢攸宁道。 谢攸宁不由得大呼讲:“若是商队,想必都是吃喝的行家,跟游山玩水有甚差别。” “你想多了。”晚云道,“山南道路途险峻,商队辎重沉重,届时倒是要请将军不吝出力,搭把手,帮帮我的弟兄们。” 谢攸宁:“……” 楼月拍了拍谢攸宁的肩膀:“你也不必失望,到了鄯州,你可把宇文鄯那天杀的叫出来,让他好好给你赔罪,请你吃好吃的。” 谢攸宁怔了怔,问晚云:“他还在鄯州?” 晚云颔首。 谢攸宁的脸色沉下来,转而又问裴渊:“九兄此前见了将黎,是怎么说的,原谅他了?” “当日只就事论事,未提及过去。”裴渊道,“你不必想太多,若是见上了,该不该原谅,皆由你来主张。” 谢攸宁不多言,看向众人,行礼告辞,骑上马去。 晚云目送他们远离,忽而问裴渊:“宇文鄯的名与鄯州同字,他与鄯州是何关系?” “将黎是父亲亦是武将,前朝时镇守鄯州,将黎便是在鄯州出生的。”裴渊望着远方,道,“早年随我在凉州时,还常到鄯州的老宅小住。” 晚云了然。 “你说,三郎会原谅宇文鄯么?”她又问。 “不知道。”裴渊摇头。 “阿兄呢?”晚云又问。 “不会。”裴渊淡淡道,“他还欠着许多弟兄的性命。” 鄯州的热闹还未开始,河西这头地战事又吃紧了。 陈祚约裴渊在河中沙州一见,算是先礼后兵。 “朝廷来了圣旨,着我转告殿下。若殿下放了太子,便承认九殿下为河西王。日后河西向中原称臣纳贡,中原愿与殿下划江而治,井水不犯河水。”陈祚拱手道。 裴渊笑了笑:“否则呢?” “朝廷增兵十万,不日将至。” “将军深知我心,必定知道我会如何作答。” 陈祚道:“纵然知道,还是要听殿下亲口一说,我也好将殿下地话转告朝廷。” 裴渊淡笑:“圣上若要一战,我奉陪到底。” 陈祚叹口气,道:“明白了,我会转告。” “有劳陈将军。” 裴渊看着他:“如此说来,将军心意已决。纵然知道这圣旨昏聩,也断不愿接受我的提议,投奔河西。” 陈祚不置可否,道:“我知道殿下今日劝降了梁平。” “无所谓劝降,梁平是明眼人,知道跟着不但太子毫无前程,还会受一肚子窝囊气,故而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陈祚笑了笑,“叛将就是叛将,殿下不必为他说好话。我不屑与其为伍,因而也不会转投殿下麾下。” “没想到将军一世英名,却有几分愚忠。” “殿下,只要是忠于一人,向来就是愚蠢的。毕竟人无完人,圣上也有犯错之时。若人人皆似梁平般钻营,这天下又哪里来的出路?” -- 第581页 “若愚忠会让将军丢了性命呢?” “那便丢了吧。陈祚道,”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好可惜的?” “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救将军了。” 一个女声忽而从船舱中传来,陈祚目光定了定,转头,便看见个带冪离的女子从船上下来。 晚云将羃离撩起,向陈祚一礼:“将军,别来无恙。” 陈祚的目光定了定,少顷,亦回礼。 “虽然知道皇城司无所不能,但战事一起,我还担心过娘子。如今看到娘子无恙,我很是欢喜。”他淡淡道,“只不知,是皇城司也转投到九殿下麾下,还是娘子自立门户了?” 今日早更,大家好好跨年哦!明年见! 第512章 秋归(八十) “自然是后者。”晚云道,“未想鄯州一别,变数颇大。将军依旧不能实现卸甲归田的心愿。” “而娘子却实现了让老夫继续为朝廷效力的心愿。” 晚云莞尔,继而道:“将军可知,将军打了十年的西海国,如今也已经归于河西。” 陈祚目光微变,很快镇定下来:“我知道。后生可畏,老夫自愧不如。” “河西未费一兵一卒却让西海国自愿投降。”晚云看着陈祚,“连外邦人都能识得明君,将军要视而不见么?” “娘子方才必定听见了,朝廷需要有人坚守,不能……” “将军错了。”晚云道,“朝廷自有人坚守,却唯独无需将军。” 陈祚的脸色终于沉下:“娘子何意?” “朝廷向来不乏忠义之士,可愚忠,却也而从来不能让当权者清醒。将军所作所为,不过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与大义毫无关系。这些,将军并非不知道,只是将军不愿去想。” 陈祚怒道:“我若沽名钓誉,怎会三番两次地来见九殿下?” “这便是将军纠结所在。”晚云冷声道:“将军愿意来见九殿下,心里便知道九殿下并无错处,这劳民伤财的战事本不必起,是当权者无道,横生事端。可将军却敢怒不敢言,用这忠义的迷药来诓骗自己。试问将军,将军这么做,除了让自己心里过得去,还对得起谁?” 陈祚冷冷道:“你怎知我不曾上书朝廷?” “可有用么?”晚云反问,“别说今日,就说过去三年,将军在鄯州刺史任上的每一封上书我都知晓,可起作用的寥寥无几,将军要骗自己到何时?” 陈祚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怒视着晚云。 晚云直视他:“我曾在大雪中夜奔石堡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将军一命,只因将军是我见过的数一数二有大智慧的人,我崇敬将军,觉得将军决不能折在无谓的战事中。今日我贸然冲撞,亦是怀中当初一般的敬意。将军,你我不该是为敌。” 陈祚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我感激娘子曾救我一命,但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晚云还想再说话,裴渊拍拍她。 她抬眼看裴渊的眼神,便知已经没有多说地必要。 只听裴渊道:“既如此,我与将军唯有沙场再见。” 陈祚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在当如此。” 战事将起,谢攸宁却不在,裴渊则比过往更加忙碌,晚云常常一整日见不上他。 三日后,战事终于爆发。 黄河的封冻已经化开,对岸不得不扎了皮筏过河,金城关上不断投出石头和箭弩将皮筏刺破,死伤不断,连河水都染成了浓稠的红。 若按照原本的兵力,裴渊只要据守不出,陈祚就拿他没有办法。但一番增兵后,陈祚麾下兵力已是与裴渊的四倍。 两日后,战线渐渐挪过了黄河,并在距离金城关十里,二十里处纷纷造起了浮桥,欲从不同方向夹击金城关。 “陈祚似乎是动真格了。”晚云道,“和此番相较,此前的对峙可谓玩闹。” 裴渊道:“陈祚是个聪明人。从前在太子和封良麾下,他是受足了委屈。打赢了不算他的,打输了却是替死鬼。故而他能不打就不打,免得损人不利己。但这次不同,他是主将,无论输赢都算他的,因而非打不可,还要打赢。” “那便先锉锉他的士气。” 晚云的暗桩中有擅工事者,和裴渊麾下的兵马相互配合。 陈祚才搭起来的浮桥,一夜之间,就是散了开来,被河水冲走。陈祚气闷不已,只得重新再搭。可无论他们怎么巡护,晚云的人也总有办法给他们弄出麻烦来,将陈祚兵马过河的时日拉长。 但晚云知道,陈祚毕竟人多势众,这等小计谋只能顶的一时。 更重要的是,裴渊调集兵马尚须时日,她要为他争取过来。 十日后,梁平带着鄯州军和左郎将赵焱所率玉门军赶到金城关,见到了陈祚兵马渡河的场面。 只见河面上的船只浩浩荡荡,将河面阻塞,军队过江如履平地。 赵焱有几分震撼:“他爷爷的,不是说撘浮桥么?” “不搭了,搭的还没有拆的快。”楼月笑回,挥挥手,让人加紧了备箭和火油。 半个时辰后,簇簇火箭从天而降,落入河面,点着了木舟。 一时火光冲天,杀声阵阵。 晚云端坐在官署的后院里,心头也随之揪紧。 她的案上仍旧放着此前的百官图册,有些东西正慢慢浮出水面。 -- 第582页 忽然,她听到有人敲门。一名暗桩走进来禀报,说凉州有人来了。 “可是方师伯遣来的郎中?”晚云忙问。 因得战事又起,医帐便成了大事。晚云请方庆在堂中召集了郎中、囤积了药物,速速向金城关支援,算时日,也差不多到了。 暗桩道:“方主事的人来了,不过陶主事也来了。” 陶得利? 晚云心头一喜,赶紧出门去。果然,在医帐前,她见着了陶得利。 “娘子别来无恙。”他对晚云笑着一礼。 晚云道:“鄯州一别,听闻你过了好些时日才撤退到凉州,其中可有坎坷?” “没有什么坎坷。”陶得利道,“只是中途得了消息,替方主事去接了个人。” 晚云微微诧异,“什么人?” “娘子请随我来。” 晚云不明所以,随陶得利穿过医帐,入了医帐旁存药的仓库。 只见一个灰衣人正在存库里查看药材。 偶尔从中取出一两块放在嘴里嚼着,眉头时而皱了皱。 晚云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的,眼眶倏而涌起些酸涩。 “方师伯置的药材,可还能过师叔的眼?”她轻声问道。 姜吾道头也不回地说:“看来你师伯这些日子过的太清闲,越发没准头了。幸好我过来一趟,不然他那铺子怕要开不下去了。” 晚云喉头滚了滚,道:“不能怪师伯,他的药材或从西域来,或从西海国辗转而来,本就比中原的差些。能偶尔让师叔点头,已经不易。” 姜吾道叹口气:“我记得你过去就心疼你师伯,如今亦然。就是不知,还是否记得远在东都的师兄和师叔啊?” 宝们新年快乐哦! 今年一定要比去年更好! 第513章 秋归(八十一) 说罢,姜吾道徐徐转身过来。 晚云打量着他。 他消瘦了许多。 姜吾道的年岁比方庆还小十几岁,可头上的白发却快要赶上方庆了。 晚云知道他这些年的艰辛。 文谦当年走得急,王阳的掌门之位坐的并不稳当,是他力排众议,保住了王阳的掌门之位。 而后,王阳以守孝之命蛰伏三年,暗中为仁济堂铺排后路,又是他代掌门维持着仁济堂和皇城司的运行。 若论劳苦功高,非姜吾道莫属。 “师叔……”晚云哽咽一声,上前去,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姜吾道神色无奈,脸上的笑容却收不住。 “多大了。”他拍拍晚云的背,“还是皇城司副司,怎还是这般爱哭。莫哭了,我还要看药。” 晚云哭了好一会,等心情终于平缓些,抬起头来。 “我……我片刻也不曾忘……”她眼睛红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知道……是我累师叔受苦了……” 姜吾道的眉梢扬了扬。 “多年不见,你连场面话都会说了。” “我是真心的……”晚云睁大眼睛。 姜吾道又笑了笑,看着她,神色温和。 “说什么连累,从当年我认识你师父开始,我们仁济堂的人就是互相连累过来的。”他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受苦了,不过幸而快到头了。” 这话,让晚云终于好受了些。 “可师兄还未归来……”她将眼泪擦干,望着他,“师叔此番前来,是否因为师兄之事?” 姜吾道不置可否,只问:“你可知你师兄如今何在?” “京师右仆射府。” “看来杨妍没能瞒住你。”姜吾道笑了笑,“你可知他为何在右仆射府?” 晚云的目光微微沉下。 “大约知道了……”她轻声道,“我亦是刚刚查出来,师兄要……” 姜吾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道就好,此处不便说。” 晚云想了想,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姜吾道轻轻颔首,晚云却心头一沉。 “既查出来了,你意欲如何?”姜吾道问。 “将师兄带走。师叔,那是杀头的死罪。” 姜吾道看向她,道:“你师兄想亲自向你解释。晚云,我此来,便是带你去京师的。” 晚云蹙起眉头,忽而明白了什么,忙向后一步,却发现陶得利早已经将门关上。 “娘子知道,我等不会伤害娘子。”他说。 晚云目光不定。 跟陶得利相处太久,以至于她险些忘了,他从来都是姜吾道的人。 “晚云,”姜吾道说,“我知道你心中有诸多困惑,但我须得告诉你,这是早前就安排下的,兴许比你想象中更早。若要知道答案,跟我去京师吧。” 晚云望着姜吾道,有些不可置信。 “师叔要我随师叔去京城,我自不会违命。”她说,“容我去向阿兄道别。” 姜吾道却摇头,道:“不必了。九殿下只怕不会任由你去京城那凶险之地,我并无闲暇说服他,你马上随我动身。” 晚云正想说话,忽然,感到唇舌一阵麻痹,脑子晕沉沉的。 她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她在姜吾道怀里哭泣时,他衣襟上…… 脑子已经无法思考再多的事,晚云倒下之时,只见姜吾道将她扶住,看着她,神色歉疚:“我记得你那用迷药的本事,还是当年我交给你的。云儿,今日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这一回,便让我来做这恶人。” -- 第583页 姜吾道给裴渊留下了一封信,告知去向,而后,便离开了。 将一个人带出裴渊的大营,对别人来说或许十分不易,对姜吾道和一众暗桩来说却并非难事。 他们深得裴渊信任,离开时,守门的将士并未仔细马车上的行囊。 众人打马穿过崇山峻岭,又再次进入了关中。 一去大半个月,关于战事的消息通过信道不断传来。姜吾道也并不瞒着晚云,凡有裴渊的消息,转而便交给晚云。 当晚云看到裴渊挥师渡江的消息,不由得心头一紧。她知道,此时渡江,并非在裴渊的计划内。 “师兄只是寻我说话,还是另有目的?”晚云紧盯着姜吾道。 姜吾道抬头看阴霾的天,道:“等到了,你自行问他。我们得快些,要下雨了。” 入京那日,天边闪过了开春以来的第一道惊雷。 宏大的城池横卧在烟雨中,与第一回 见的面貌无异。 不同的是,那时觉得何其壮美,如今只觉得窒息。 众人才到城外,便有商队等候和接应。 进城不似过去那边轻易,通关文牒查了又查,晚云听见商队主事上前打点,便听城守将官低声道:“你虽然是老熟人了,但如今圣上病情危急,河西战事久久不平,朝廷唯恐生乱,查仔细些总是没错的。” 主事笑着称是,继而送上一个布袋,道:“将军辛苦,这是我家乡产的杏干,给将军当茶点。” 那将官接过,似乎没预料到那布袋的分量,手沉了沉。 他看着商队主事,会意一笑,在车队旁疾步转了两个圈,便挥手将人放了过去。 商队从城西的金光门进,而后直入西市。 姜吾道一行和商队在市口分别,而后换乘再以备下的马车,往城东去。 路上途径延康坊,经过昔日的齐王府,只见朱红的大门上赫然贴着佑德七年的封条。 朱漆已经斑驳褪色,墙角蛛网遍布。 姜吾道替她放下车帘,道:“看这些无甚意思,都过去了。” 晚云没接话,却问:“我们去哪里落脚?师叔和师父的宅子可都还在?” “这两处宅子名义上早就卖出去了,如今户主已经是别人,但都是我行内的旧友,是我托他们买过来的。将来有了机会,我自会赎回来。”姜吾道说,“你既然到了京师,当然要回去你师父的宅子里。若他在天有灵,知道你安然回家,亦是告慰。” 马车入得安邑坊,便有家仆在宅门前等候,彬彬有礼地请她下车。 那是晚云不认识的面孔。 “盛叔如今何在?”晚云问。 “也往河西去了,绕道朔方,路远了些,但终归能到的。”姜吾道说:“你且进去,我也要去我那宅子看看。” 晚云依言入内。 只见偌大的庭院青松幽碧,廊庑已经点起了风灯,倒影在地面的水洼中如点点萤火。院子里再无别的仆役,全无昔日的忙碌与繁华,只一白衣人静静立在正堂前看着她,他身后的堂屋里,点着盏盏长明灯,将屋子照的宛如晴日。 晚云打伞缓缓上前,唤了声“师兄”。 王阳转头看她,眼眶红了,却颇是欣慰。 “你终是回来了。”他低声道。 第514章 秋归(八十二) 晚云净手焚香,在文谦的灵位前拜了拜。 王阳已经着仆役在堂上备好了饭菜。 “当年师父每每与我等说起师祖的往事,便是在祖师堂上摆上酒菜,边吃边说的。”王阳道,“其中缘故,你可还记得?” “记得。”晚云道,“师父说,莫在人后说闲话,要说就当面说。这道理用在鬼身上也是一样的。” 王阳淡淡笑了笑。 “看来今日师兄和我说的事,和师父有关。”晚云问。 王阳回首看文谦的灵位,道:“是和师父有关。” 说着,他目光幽幽,道:“其实这三年来,我做的事很难说出哪件事情是与师父无关的,以至于我常常忘了师父已经走了。” 晚云走近案旁坐下:“看来,师父离世那夜,他和师兄说了许多不曾告知于我的事。” 王阳提起酒壶,给二人面前的酒杯都斟了酒。 酒香四溢,混着春雨中泥土的芳香,颇是独特。 “你可生我的气?”王阳道。 “师兄说的是哪一件?”晚云道,“是姜师叔强行将我带来,还是师父竟有事瞒着我,却不瞒着你?” “前者我不曾做错,自无愧疚。”王阳道,“自是后者,师父告诉了我,我却瞒着你。” 晚云沉默片刻,道:“师父知道我的性子,有些事情若叫我知道了,必定成不了。如今看来,师父是对的,师兄的果决确实叫我自愧弗如。” 王阳不置可否,只问:“师叔说你都猜到了?” “师叔让我自行与师兄求证,并未明说我猜的是对是错。” “说来听听。” 晚云看他只顾着盛汤夹菜,倒似拉家常一般。 她搅了搅碗里的汤,道:“我由杨妍查到了北海郡公杨凌,原本以为杨凌与师兄的父亲是故交,故而在在师兄落难之时照拂师兄。可后来我看到更多的蛛丝马迹,便觉得兴许是师兄千方百计地接近杨凌,而若是如此,杨凌对师兄必有别的用处。” -- 第584页 王阳神情淡淡:“哦?你觉得是什么用处?” “师兄是为了见一个人。”晚云说出了一个名字,“太常寺少卿顾臻。” 王阳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 “怎么猜到的?”他问。 “不过机缘巧合。”晚云道,“三年前,三殿下裴珏被杀后,太常寺卿的任上一连换了好几人,皆是因礼乐诸事上不能让圣上满意而撤换下来。正因如此,太常寺的事务,常常被掌控在太常寺少卿手里。少卿有二,分管不同,顾臻掌太医署,负责御前尚医局的药材供应。这个顾臻,从前曾是杨凌的旧部。师兄潜入右仆射府,并非要找杨凌,而是要杨凌做局,好让师兄能顺利见到顾臻。我说的对么?” 王阳仍然没有否认。他看她碗里的汤凉了,又给她盛了一碗,重新递上。 “杨凌此人,牢靠么?”晚云问。 “早年杨凌和父亲因政见相同,而相互引为挚友。父亲临死前曾让其立誓,宁可归隐也不为裴家卖命。不料裴家入主中原后,杨凌迫不及待地献出了北海郡,谋得了北海郡公。虽然自此以后不问政事,但终究因为违背了对父亲的誓言而对我多有愧疚。他原本害怕见我,但见着以后也不得不帮忙。我倒是不担心他。” “那就好。”晚云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看向晚云,又问:“你可知那顾臻是何人?” 晚云用汤匙在碗里轻轻搅着:“师兄方才还说,说不出哪件事情与师父无关。若我没记错,师父的母家姓顾,正是晋州人士。若我没猜错,这顾臻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师父的母族晚辈。早年未有皇城司时,姜师叔在太医署任医监,是上达天听的信道。我那时还纳闷,如今重要的太医署,怎的只有姜师叔一人坐镇。如今看来却不是,师父早就埋了人,只是此人非仁济堂门人,我等并不知晓。” 王阳点点头,让她先把汤喝了。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王阳看着那屋檐处渗下地雨滴,徐徐道:“我亦时常惊诧于师父的人脉。这三年来,常有不具名之人出手相助,似乎是早就安排好的。直到最近见到顾臻,我才知晓,这确是早前安排好的,只不过都在三年前。晚云,师父为你我考虑之周全,比我想象中更甚。” 晚云微怔,擦擦嘴,问:“师兄方才说,如今师兄所为都是师父的主意?” 王阳道:“正是。师父过世的前一年,便早早就门中诸事交付与我,而他常常不在东都,便是前往晋州,与顾臻商议诸事。晚云,顾臻不是师父的母族晚辈,而是师父的亲弟,他们兄弟二人年少时就分离,他随父亲远走他乡,他的弟弟留在母族,随母姓。” 晚云一时诧异的说不出话。 难怪这些年多有曲折和痛苦,但终归大事上并无差池,原来终归有人在暗中指引。 “至于我如今要做的事,你不是猜到了么?”王阳声音温和,“何不说来听听?” 晚云思量片刻,正色道:“师兄,圣上如今病危,是否与师兄有关?” 王阳淡淡道:“不是有关,正是我所为。” 虽然早有猜测,但此话得了印证,晚云心头还是惊了一下。 “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王阳道:“所以师父才未将最后的计划告诉你。此事,必须由我来做。” 他说罢,将一张药方递给晚云。 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但晚云认得,这是文谦的笔迹。 她忽而瞠目,“这……” “这是上一辈的恩怨。”王阳道,“晚云,师父连那人的死期和死法都想好了。师父说,待到河西兵强马壮之时,便是那人的死期。” “河西?”晚云问,“师父要为阿兄东进制造时机?” 王阳点点头:“师父不仅要制造时机,还制造了理由。” 晚云望着他,一动不动。 “如此说来,连我重返京师,师父也想到了对么?师兄要我回来,是要引阿兄东进。” 王阳苦笑:“师父从来就知道,九殿下厌恶皇宫,向来无心称帝。若没有一个十足的理由,九殿下必定据河西不出。” 第515章 秋归(八十三) 晚云愣怔片刻,皱眉道:“可就算阿兄不东进、不称帝,亦有能人可当之。” “何人?太子么?还是二殿下?”王阳问,“经过那许多年的折磨,师父早已不再轻信任何人,唯一可以让他安心的,只有九殿下。晚云,要将仁济堂彻底解脱,你我做得这些远远不够,唯有将这京城改天换地方得重来。既是如此,你我便不可再将目光拘泥于仁济堂,何不放眼天下而去?” 晚云有些不可置信:“师兄,仁济堂已经退居河西,阿兄已经给我等庇护,我们放眼这天下又有何用?” 王阳不置可否:“你以为中原和河西的对峙能维持多久?” “师兄是担心河西再度被中原吞并?” 王阳点点头:“纵然九殿下没有进犯之心,但九殿下盘踞西大门,尤其是西海国俯首称臣后,河西势力不可同年而语。先前圣上举棋不定,才让河西有了崛起的时机。可到了日后,待到他人称帝时,河西是否还会这般幸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无论何人当政,都不会放过九殿下。故而九殿下不入主中原,便迟早会被中原解决。晚云,固守河西的想法并不现实,与其日后狼狈一战,何不抓住当下的时机,奋力一搏呢?” -- 第585页 “若阿兄不愿意呢?”晚云道,“阿兄向来不被胁迫,未必会似师兄所想的行动。” “他会的。”王阳淡淡地说,“我已经修书一封,向他陈明利害。师父在临终之前,也曾劝说过一番,他会想通的。” 说罢,王阳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湿润的夜风拂来,将长明灯吹的灯影摇晃。 晚云将他的酒杯按下,道:“师兄,东进是大事,若失败,则根基全无。我等不能如此自私。” 王阳目光一闪,道:“虽然我等平安退至河西,但此番消耗巨大。我们不仅放弃了几百间铺子,还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家当,数千门人和我们一道背井离乡。晚云,这样的搬迁,我们经不起第二次了。我们有责任让他们安定下来。我也不想自私,可我是掌门,不得已之时不得不如此。” 案上的饭菜凉了,可二人一筷子也没动,王阳唤来仆人,让他们送去伙房热了热。 再送回来时,王阳给晚云盛了一碗肉,语气缓下:“光顾着说,饿了吧?这都是你过去爱吃的菜。” 晚云没有动。 王阳看她的神情,温声道:“我知道你会不高兴,觉得师兄利用了你,师兄给你赔不是。” “我不在乎师兄利用我。能为师兄所用,才正正说明我的用处。”晚云淡淡道,“我只是有些许失望。兴许是近来高兴的事情太多了,见着了师伯和师叔,门人陆续迁往河西,阿兄也在,我就一门心思地盼着师兄回来,可一切似乎又要没完没了了。” 那神色,颇是冷静,已经不似从前般全然将悲喜写在脸上。 有那么一瞬,王阳觉得晚云有些陌生。 “会结束的,师兄和你保证。师父再也没有往后的计划了,若是不成,师父认命,我亦罢手,届时该如何就如何,不再做更多的挣扎。”他把碗向晚云跟前推了推。 晚云没有回答,却问:“圣上还有多少时日?” “总不过十天半个月。”王阳含糊道:“此事你不要插手,亦不要随意外出,万事皆由我来安排。” 晚云望着他:“师兄这是软禁我么?” 王阳一怔:“晚云,我不是……” “我知道不是。”晚云道,“师兄不必多言,师兄怎么会软禁我呢?” 说罢,她将案上的菜往前松了松:“师兄用膳吧。” 王阳并没有软禁晚云,夜里,院子里只有晚云一人。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换了身衣裳,点了蜡烛,走出门去。 这宅子,仍是从前的模样。 晚云去文谦的屋子坐了坐,继而在院子里晃了一大圈,而后,走到灵堂上。 灵堂里空荡荡的,治丧之物早已经撤去。晚云定定站着,未几,目光落在廊下卷起的竹帘上。 风吹来,那几幅竹帘晃动着,发出些声音来。 小时候,晚云总是很害怕这样的地方,每次路过停过尸的病舍,她总是会快步跑开。是什么时候,自己能够这样全然无所畏惧? 她想了想,大概是自己真的变成鬼之后。就像师父说的,这世间最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人。 唇边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若是换成三年前的自己,她得知文谦和王阳利用她算计裴渊,她会不会难过得大哭一场? 晚云在灵堂里枯坐到夜深,才回屋睡下。 次日醒来,她才起身,忽而听见院子里有人唤“夫人大安”。 心中长长嘘了一口气。王阳虽然变了许多,但有些心思能让她猜得着。 她披上裘衣,打开房门,看见一个女子正在她屋门前打理一盆兰花。 “嫂嫂。”晚云轻声唤道。 沈楠君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笑道:“你回来了。” 她走上前,道:“嫂嫂怎么来了?” “自是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沈楠君拉着她的手,和她进屋,并不客套,“你一晚上四处乱晃,不愿意睡觉,你师兄倒想自己来过问。可他刚把你得罪了,怕来了招你厌恶。他那性情,除了谴我来看看,还有什么办法?” 晚云道:“我不曾乱晃,不过去了一趟灵堂。” 沈楠君却道,“连后院的小柴房都去了,还说没乱晃。” 果然,晚云了然。这宅子看似冷冷清清,其实眼线到处都有。 沈楠君忽而问:“你是故意的对么?” 晚云笑道:“故意什么?” 沈楠君看着她的神色,叹口气:“看你们兄妹俩变成这样,我可真难受。” “嫂嫂向来不管闲事,世上竟还有叫嫂嫂难受的事情?” 沈楠君扶着腰坐在榻上,道:“自然有。” 晚云看她的动作,这模样何其熟悉。 她赶紧上前拉过沈楠君的手,搭在脉上,诧异地问:“四个月了?” 沈楠君含笑道:“五个月了。” 第516章 秋归(八十四) 晚云看她眼眸间的笑意,再看向她的腹部,只觉得心头一阵柔软。 “我能摸摸我的侄儿么?”少顷,她轻声道。 沈楠君笑笑,将她的手放在腹上。 “你师兄前阵子还念叨着,得赶紧把你接回来,”她温声道,“不然产房里没个自己人瞧着,总是不放心。” 晚云不由地也笑了笑。 -- 第586页 王阳和她一样,都是见惯了生死病痛的,无论见到什么样的伤患病患,都镇定务必。医者本该如此,唯有冷静,才能考虑最佳的医治之法。故而晚云也知道,王阳终于遇到了关心则乱的事。若放在从前,他遇到自己这般胡思乱想的病人,定然会毫不客气地说,来了医堂就要信任郎中,若疑神疑鬼,不如回家去生。 “师兄到底是头一回做父亲,紧张了些。”晚云道,“他堂堂仁济堂掌门,谁有哪个胆子亏待他的孩儿?” 沈楠君听了,亦是温温一笑。 晚云觉得的她和三年前大体一样,但也有什么正悄然变化。 “嫂嫂成亲时曾与我说,只把师兄当成知己,如今看来却不一样了。” 沈楠君向来通透,轻声道:“你要说阿元?” 晚云看她毫不避讳,便也把话放开了去:“嫂嫂还惦记着周兄么?” “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忘记他。”沈楠君温声道,“但是他已经去了,阿元若知道我身边有了可靠之人,亦会替我开心的。” 晚云沉默片刻,道:“这三年来,师兄虽一直待在洛阳,却过得可谓坎坷。嫂嫂跟着他,必然也是吃了些苦头。嫂嫂仍觉得,他是可靠之人么?” “他若不可靠,又怎能在那群狼环伺之下从容应对,一步一步将仁济堂拉出泥潭?”沈楠君说,“晚云,我知道他有些地方对不住你,可你也该知道,他从来只做对的事,也从来不会伤害你。此事,他只怕是比你还难过。” 晚云苦笑。 “嫂嫂放心,”她说,“我能作保,师兄值得嫂嫂托付。” 沈楠君看着她,轻叹一口气:“你看你们二人,只要不谈正事,依旧拼命护短,为何不能开诚布公地说话?” 晚云道:“因我二人都知道彼此不得已。师兄要替师父完成遗愿,不得已逼着阿兄东进称王。而我知道这与阿兄有悖,若我不想做背叛阿兄的事,便不得已忤逆他。” “你要忤逆你师兄?”沈楠君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的确是故意的,你知道你师兄必定会遣我来探望你对么?” 晚云点点头:“师兄必定会找一个能和我说体己话的人过来,此人非嫂嫂莫属。” 沈楠君眉头微蹙:“你想要我帮你?” “只有嫂嫂最懂我和师兄,也只有嫂嫂能明白,我必定不会伤害师兄,但若不做此事,我日后必定后悔。求嫂嫂成全。” 沈楠君淡淡道:“可我若帮你,就是骗了你师兄。” “我不会让嫂嫂为难,嫂嫂不必骗师兄,只需帮我了以后,如实告知他即可。我可保证,师兄不会迁怒嫂嫂。” “你要我帮你什么?” “替我传信给二殿下,仅此而已。” 沈楠君注视着她,少顷,道:“若我不答应呢?” 晚云淡笑:“嫂嫂会答应的。”、 “怎讲?” “因为嫂嫂的的娘家云和堂,还在剑南道。”晚云道,“嫂嫂一直在师兄身边,也应该知道,九殿下对剑南道的暗中经营早已经铺开。” 沈楠君面色微微一变。 “你师兄说得对,你跟从前是有些不一样了。”她缓缓道。 晚云抿了抿唇角,轻声道:“谁不是呢。” 沈楠君没多言,把晚云手里的信接过来,放在怀里。 “我会替你送信,也会告诉你师兄。”她说。 晚云颔首:“一切有劳嫂嫂。” 沈楠君没有食言,替晚云将信送出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王阳。 如晚云所言,王阳听了之后,没有责怪沈楠君。 “没有这点手段,如何能当皇城司副司。”王阳苦笑,“终是我低估了她。” 沈楠君有些犹豫,道:“也不知那信里说的是什么,我可是做错了事?” 王阳摇头:“不知。不过她毕竟不是别人,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就算我要做的事坏了,火也烧不到你我身上。” 沈楠君打量着他,见他神色平静,忍不住问:“可这是你师父的遗愿,若因为她不成了,你待如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如何便如何。”王阳看着她,与她的手交叠在她的腹上,“过几日,我还是让人先送你走,你想去河西也行,去你父亲那里也好,远离这是非之地,我才安心。” 沈楠君摇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在哪里,我和孩儿就在哪里。” 王阳还要再劝,沈楠君反攥住他的手,有些不高兴:“你最近可越发爱唠叨了,就像我父亲一般。日后这孩儿出来,你若还是如此,我就真的不理你,带他去你找不到的地方。” 王阳无奈,眸中的目光却深邃起来。 他伸出手臂,轻轻拥着沈楠君。 “这些年不是因为有你,我恐怕难以走到今日。”他低声道。 “又来啰嗦。”沈楠君伸出手臂搂着他,道:“不必说这些。那信已经送出去了,你不该去打探打探你师妹要做什么?” 王阳道:“不必打探,我能才到。这所有的症结,其实都系于一人。” “何人?” “圣上。”王阳道,“师妹兴许想去面圣。” 八日后,马车徐徐穿过承天门,进入宫城。 裴安手中还是摆弄着那方玉笛,道:“没想到时隔三年,又是我来带你入宫。上回,我私自带你去见父皇,被他责骂了一通,这回怕人头要保不住了 。” -- 第587页 晚云望着绮窗外的景致,淡淡道:“殿下放心,我不会将殿下当日救我假死之事供出来。” 裴安不屑道:“这还要你供出来?父皇看见你和我在一起,猜也能猜出来。他只是病重,脑子又不曾糊涂。” 晚云笑了笑:“左右殿下的司主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不若趁机辞了官,游山玩水去?” 裴安警惕地看着她:“我没有这个打算,你务必替我说好话。” “殿下安心。”晚云道,“向来是殿下毁约在先,我可没有让人倒霉的癖好。” 裴安神色稍定,问:“你方才说什么,九弟那里还有人要来?” “是阿兄的信使,他着人送了急信,要呈给圣上的。”晚云道,“只是天不好,我得了消息,那人耽搁了些许,不过眼下也要入城了,还请殿下稍后务必亲自见他,接了信,以免出了纰漏。” 裴安面露不快,“我堂堂皇城司司主是个送信的么?” “莫非不是?” 裴安:“……” 第517章 秋归(八十五) 如今皇帝病重,宫中戒严,马车不得驶入宫内,晚云只有随裴安步行入内。 到了太极宫前,羃离不宜再戴,晚云便摘了下来。 这时,一人从宫**来,看见晚云,定在原地。 晚云上前行礼,道:“朱阿监,别来无恙。” 朱深的神色很是不可思议,但毕竟是个经历过不少大事的人,他很快沉静下来。 他看了裴安一眼,道:“二殿下也要入宫么?” “我还有些事,便先回去了。”裴安微笑,“一切有劳阿监。” 朱深没答话,对晚云道:“请娘子随在下来。” 晚云应下,跟着他往宫中而去。 朱深没有带她马上去见皇帝,却转进一处偏殿,将门关上。 “娘子可安好?”他问道。 “我甚好。”晚云道,“阿监别来无恙。” 朱深看着她,仍是感慨:“当年在洛阳时,娘子深夜造访,未想一时成了别离。在下自责不已,若当时多帮着娘子,兴许娘子不至于步入绝境。如今见得娘子,在下着实惭愧。” “阿监不必自责。”晚云道,“我知道阿监的难处。阿监那时尚能替我传话,已经算帮了大忙了。” 朱深不多客套:“二殿下说娘子要见圣上?不知所为何事?” 晚云道:“我不过替九殿下递个信,只是信使晚了半步,我先到罢了。不过与其说是来见圣上,不如说,是来见阿监的。” “见在下?”朱深诧异地问。 晚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圣上已经病入膏肓,若阿监信得过我,为圣上侍药时,将这药丸磨成粉,化在汤药中,可为圣上续命。” 朱深目光不定,看了看那药瓶,少顷,接过去。 他是宫中的老人,稍加琢磨,便即刻明白了晚云的话中的意思。 “娘子何意?”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圣上那汤药,可有内情?” “我言尽于此,还请阿监莫要为难。” 朱深却沉下脸,盯着晚云,目光锐利。 “究竟是何人做下此事?”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莫非是九殿下……” “是师父。”晚云平静道。 朱深怔住。 他的脸上更是不可置信:“可文公已经过世三年……” “他虽已经过世三年,却仍然可有所作为。”晚云道,“不知阿监是否知晓,师父擅蛊术?圣上身上的蛊是他三年前亲自种下的。而我听闻,圣上因太子之事震怒,故而病倒。算一算时日,那蛊已经养成了,只要怒火攻心,催动气血,便可让蛊毒侵走全身,寻常医术皆是无能为力。” 朱深的面色发白,将信将疑:“那这药……” “亦是师父留下的。”晚云答道,“师父心思缜密,凡事必定留了后路,他将药给了我,说若是后悔了,便将解药要转交给圣上。可惜他不曾算到我假死脱身,难以返京。圣上毒发已经有一阵子了,我这药兴许只能看看为他续命,至于续得一两日,还是一两月,全看圣上的命数了。” 朱深似乎在权衡,没有说话。 “我知事到如今,阿监不会轻易信我。”晚云坦然道,“我可为阿监试药。请阿监将药丸一分为二,我吃半颗,若无碍,阿监再喂圣上吃剩下的半颗,圣上应该可得半日清明。” 朱深的眸光动了动,却仍然防备:“圣上当年对仁济堂和娘子做下许多恶事,娘子为何要救圣上?” “阿监切莫误会,我这么做,并非要救圣上。”晚云淡淡道,“我方才说了,这是为圣上续命。” “怎讲?” “他该清醒,好好看看他这一辈子绝情寡义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晚云冷冷道,“他这一辈子,除了权欲什么也不爱,无论是亲人还是天下人,在他眼中皆是蝼蚁。我要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看着他的江山不再被他掌握,落到别人手中。朱阿监觉得,这道理如何?” 朱深看着她,神色已经变了几变,眼眶发红。 “这是文公报复。”好一会,他喃喃道,“他到底不肯放过圣上……” “是圣上不肯放过他。”晚云道,“他们之间的事,阿监最是清楚,孰是孰非,阿监心中也应当有数。阿监,这天下为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阿监难道不知道么?” -- 第588页 朱深摩挲着那瓷瓶,没有答话。 好一会,他低声道:“过去不是没有人劝过,可圣上……” 他长长叹一口气。 “因果报应,皆是天意。” “还有一事。”晚云道,“稍后九殿下的信使来,请阿监务必让圣上见他。” 朱深看了看她:“为何?” “阿监自会知晓。” 朱深再看向手中的瓷瓶,少顷,将瓶口的塞子拔开,倒出一颗。 依晚云所言,他将药丸一分为二,不过一半给了晚云,自己服下了另一半。 晚云看着他,道:“阿监到底仁义。” 朱深道:“我信得过娘子,可这是章程,还请娘子体谅。” 晚云不多言,将手里的那半仰头服下。 皇帝果真如晚云所言,渐渐苏醒过来。 晚云在偏殿等候,听见门外脚步声络绎不绝,便知皇帝的苏醒惊动了不少人。 尚药局的御医和奉御纷沓而至,看皇帝的病情有所起色,不由得相互道贺。 朱深却全无喜色。 他知道,按照晚云说的,皇帝不过是得以暂时续命。文谦给他种下的蛊毒已经侵入骨血,他只有死路一条。 正当朱深踌躇不安,有黄门来禀告,说二殿下来了。 朱深忙迎出去。 裴安身为皇城司的主事,有便宜行事之权,可随时带人入宫觐见皇帝。 而皇帝卧病之后,对来人的接引审查之权,便交到了朱深手中。 只见裴安径直往皇帝寝宫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兜帽的黑衣人。 朱深看到那黑衣人的身形,便是一怔,神色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你……”待得二人走到面前,朱深睁大眼睛,盯着黑衣人的脸。 只见那人将低垂的兜帽拉开下,露出下面俊美的脸。 那人摘下兜帽,拱手礼道:“阿公,近来可安好?” 朱深说不出话来,“九殿下”三字,如石子一般梗在了喉咙。 第518章 秋归(八十六) 皇帝缠绵病榻一个月,消瘦得只剩皮包骨。 今日,是他难得的感觉不到身体病痛的时候。 他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蓦然想起文谦。 那时皇城司每日都有信报传来,说文谦粒米难进,瘦骨如柴,精气神都没了。 皇帝那时难以想象,那个前阵子还跟他指鼻子瞪眼的老匹夫,怎会没了精气神? 如今终于体会到了,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感觉自己似乎好了许多,身体也不沉了,于是从榻上起来,搀着黄门苏禹的手走了两步,却觉得头晕的厉害,只得作罢。 “那些个老匹夫还说了朕大好许多,哼,都是庸医。”他刚埋怨罢,又想起了文谦。 若有他在…… 苏禹看他有些发怔,赶紧安慰道:“圣上躺了这么些日子,腿脚都软了,堪堪醒来,自是不能使劲,急不得。” 皇帝没答话,却看看四周,问:“朱深呢?怎不见他?” “方才还在……”苏禹伸长了脖子朝殿外望,终于听见动静,如释重负道,“阿监来了。” 朱深之后,朝苏禹和周围的宫人使了个眼神。 众人都是习惯了的,不必他说话,纷纷行礼,告退而去。 苏禹退出寝殿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裴安,以及他身后的黑衣人。 他放缓了脚步,端详片刻,又疑惑地退出门去。 殿门重重地关上,朱深才深吸一口气,上前低声问:“陛下,陛下可觉得好些了?” “好了许多。”皇帝睁开眼,看着他,问:“你去哪里了?” “陛下……”朱深看了看身后,道,“九殿下来看望陛下了。” 皇帝低垂的眼睛倏而抬起。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看向十步外地黑衣人,问:“何人在那里?” 裴渊摘下兜帽,神色平静:“是我。” 看到裴渊,皇帝睁开眼睛,颇为不可置信。 那苍白的脸上,因为怒气骤然而起,竟变得有了几分生机。 “是何人放他进来的?”他干咳一声,厉声道,“朱深!你这狗奴,好大的胆子……” 他骂地岔了气,咳嗽不止,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朱深跪倒在地,赶紧上前安抚:“陛下息怒!陛下,九殿下有话要说,陛下何不给殿下一个机会呢?” “给他一个机会?”皇帝指着裴渊,“他岂是来说话的,他不过是来看朕什么时候死了,好就地篡位!” 朱深无奈,忙转头看向裴渊,目光哀求。 裴渊自是知道朱深的意思。 ──“陛下见了殿下势必动怒,但殿下切莫着急,有话慢慢说,陛下总会听见去的。” 进门前,朱深曾这般叮嘱过。 他肯放自己进来,亦是知道时局不妙,若战事不能停歇,只会让天下再度陷入纷争和战乱。裴渊作为棋局中势头最盛的棋手,如果他愿意和皇帝讲和,那么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对于这天下,皆再好不过。 裴渊神色平静,毫无愠怒。 他注视着皇帝,仿佛注视着一头笼中困兽,不但不畏惧,还有些微的怜悯。 “陛下还是这副模样。”裴渊上前,亲手搀起朱深,而后,看向皇帝,“是我求阿公让我见陛下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向来心软,圣上不必迁怒于他。” -- 第589页 皇帝仍盯着裴渊,没有说话。 “陛下,老奴已经将九殿下搜身,他并无兵器。”朱深忙道,“九殿下来此,是诚心与陛下议事。陛下好不容易见到他,何不听听他说些什么。若是不妥,再论罪也不迟。” 皇帝仍咳着嗽,狠狠瞪朱深一眼,少顷,躺在靠垫上,转过头去。 朱深在御前侍奉多年,看得懂皇帝的心思。他极识时务,也极好面子,此时没有再反对,便是愿了。他连忙上前,将皇帝扶起些,在他身下添了几个隐枕,让他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上。而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裴渊看着皇帝,没有说话。 他此时的模样,已经病得有些走形,让裴渊有几分陌生。 但讽刺的是,恰是他冷漠的眼神,让裴渊想起了,这就是他的父亲。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无论陛下相信与否,我对皇位无意。”他开口道。 皇帝看不看他,只望着上方的藻井,冷笑一声。 “朕愿意用河西换太子归朝,你不应,还说你无意于皇位?你以为朕病昏头了么?” “我不放太子归朝,只因我不认他为储君。太子天资平平,心无仁爱,对手足尚且残忍无道,何况苍生?三年前三兄是如何去的,四年前太子又是如何蛮横地夺去我的八兄的军功,陛下不会忘了吧?” “我知道了。”皇帝冷笑道,“你是来替文谦的女徒弟讨公道来了。” “看来陛下全都知道,却唯独不愿给这个公道。”裴渊平静道。 皇帝没有说话,只凝视着前方,算是默认了。 裴渊早已知晓,与他纠缠终是无用。他不认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回心转意。他默了默,转而道:“我不会太子放归,但这战事,也委实毫无必要。若圣上改赐二兄为储君,我愿退回河西,与中原划江而治。” 皇帝冷笑一声,“所以说,长勤与你,果然是一伙的。朕还道这些年河西的消息怎就传不出来,如今看来,正如朕所想,长勤是故意包庇你的。” “二兄这些年与我并无联系。” “若无联系你为何保他?” “只因诸位兄弟中,只有二兄最为适合。” 皇帝哼笑一声:“强词夺理。” “有一事,我倒是十分想问陛下。”裴渊道,“太子无论多么无道,陛下仍坚持要将皇位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是朕亲自立的太子!”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朕的皇位是朕的,朕想给谁就给谁!朕不想给,谁也不能抢,朕想给,谁也不能推拒!” 说罢,他注视着裴渊,目光咄咄逼人:“包括你!这许多年,你在河西风生水起,以为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么?若非朕百般纵容,河西有今日么?裴渊!没有朕,你什么也不是!” 第519章 秋归(八十七) 皇帝声色俱厉,裴渊却毫无惧色。 “这话陛下三年前就说过。”他不慌不忙道,“可陛下为何坐视河西强大,如今又出尔反尔倒打河西呢?陛下莫非也要说,这是为了我?” 皇帝倏然窒住,目光闪了闪,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渊注视着皇帝,寒声道:“陛下戎马一生,打下这江山,倾注所有心血,方得今日。而当下,边疆诸戎尚未平定,陛下明知新皇不能没有用兵之才,却仍要扶持暴戾无能的太子。太子有陈祚为军师,挥师西向,将河西当磨刀石和练兵场。陛下养肥河西,却让河西几十万人陪着太子练兵,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陛下,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岂可儿戏至此!”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在殿上回荡。 皇帝怒不可遏,大喝而起:“大胆!” 朱深见皇帝又重重咳起来,忙上前将他扶住。 “殿下,”朱深忍不住哀声道,“圣上并非……” 皇帝一把将他推开,指着裴渊:“你口口声声质疑太子,可太子至少不曾如此忤逆朕!” “在圣上眼里,为储君者,逆来顺受最重要,还是治世只能更重要?” “若得我心,至少能保储君之位。” “如此说来,让圣上称心,竟比什么都重要。” 皇帝阴鸷地盯着他,冷笑一声,“正是。” 裴渊望着他,只觉失望到了极点,反倒没了怒气。 那双眸的幽深,毫无情绪,少顷,唇边竟泛起一抹悲悯的苦笑。 “父皇。”他开口唤道。 这声音,让皇帝和朱深皆是一怔。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听见裴渊这样叫他,神色微微僵住。 “我与父皇自幼别离,并不亲厚。”只听裴渊继续道,“可分开的十年里,我一直听着父皇开立新朝的种种壮举中长大,自幼便觉得,生为大丈夫,当立下父皇一般的功绩,方不枉来人间一遭。我对父皇一向钦佩,父皇杀伐果断,毋庸置疑,但我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从父皇口中听闻此等无稽之谈。” 他直视着皇帝的双眼,道:“父皇如今心中早已没有了天下,父皇所牵挂的,不过是权欲。父皇可记得书上说的齐桓公之事?一代霸主,却只沉湎于虚荣,最终死在了那些拼命讨他欢心的人手上。当年我读书之时,父皇曾特地将这篇点出来,告诫我要以史为鉴。可父皇如今与齐桓公相较,又有何区别?事到如今,父皇究竟要何时才能醒悟!” -- 第590页 殿中一时安静。 朱深心中慌乱不已,微微抬头,发现皇帝的喉头滚了滚,眼底似微微泛红。 裴渊继而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可国将不国,父皇莫非只惦记着此前的风光岁月,而不顾后世基业了么?” 皇帝看着他,目光沉沉。 “你若关心朕的基业,就将太子放回来。”他缓缓道。 “父皇以为,我若将太子放出河西,他还有命回到父皇身边么?群狼环伺,手握兵权的权臣不在少数,父皇以为,太子能够自保么?” “左仆射是他的舅父,总会保他平安。”皇帝道,“朕的朝廷,朕自有成算,不用你来操心。” 裴渊深吸口气,点点头:“如此说来,是臣多事了。” 他复又恢复了一副冷漠的神情,道:“陛下保重,臣告退。”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裴渊离去的身影。 在他即将走出殿门之时,皇帝忽而唤了一声:“子靖。” 裴渊身形一顿。 皇帝张了张口,忽而听殿外黄门传道:“陛下,左仆射求见。” 朱深目光一变,看向皇帝。 只见他的目光倏而冷下。 “朱深。”他淡淡道,“带他离开。” 朱深忙应下,上前对裴渊道:“外面恐有眼线,殿下随老奴来。” 裴渊的眼底闪过一抹讶色,看向皇帝。 不知是否是错觉,裴渊似乎看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他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只见他一人坐在偌大的床上。兴许因为瘦了,或是因为佝偻了背,身形异常瘦弱。 封良来得很快,裴渊才走出去,就听到身后的大殿里传来封良的声音:“听闻陛下清醒了,臣欣喜万分,特前来贺喜。” 皇帝幽幽地回:“朕尚未传唤,爱卿怎的擅自入殿中来,是谁让爱卿进来的?” 朱深在后殿听了,不由得脚步一顿,蹙起眉头,只一瞬,又匆匆离去。 宫院里没有闲杂之人,朱深让裴渊换上内侍的衣裳,将他送出宫外,裴安和晚云的马车已经在朱雀门上等候。 眼看宫门就在眼前,此去不知再见是何时,朱深向裴渊,赶紧道:“殿下来去仓促,小人攒了许多话都未来得及与殿下交代,只简单说一句,圣上的气话,殿下切莫放在心上。圣上其实颇为想念殿下,若听闻河西不好,他便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圣上是想与殿下修好的,只是他乃九五之尊,许多话说不出口,也知道殿下必定不会轻易谅解,这么犹豫来犹豫去,就蹉跎到了今日。” 裴渊沉默片刻,道:“我与父皇之间的恩怨,早已言尽。我今日来,亦是为了向父皇做最后交代,父皇如何回答,阿公也听到了,此事,无需再多言。” “殿下这么一说,小人满肚子的话都成了唠叨了。”他将说话的冲动悉数咽下,长叹一声,道:“殿下何往?再归河西么?” 裴渊点头:“我此行乃是为了止戈,若在所难免,也只好一战了。” “殿下……”朱深有几分不舍,“殿下不能服个软么?” 裴渊望了望远处巍峨的殿宇,道:“父皇有父皇的心结,我也有我的。” “可圣上已经时日无多。” 说罢,他朝晚云看了一眼。 裴渊道:“云儿已经把药给了阿监,是么?” “正是。” “请阿公转告父皇,我会将太子放归,烦请父皇遣人接应。”裴渊淡淡道,“但我不会认太子为储君,这皇位,我原本并无意,如今也不得不取了。” 迎着朱深诧异的目光,裴渊向他一礼:“阿公保重。” 第520章 秋归(八十八) 朱深目送裴渊乘上马车离开,心中长叹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得一阵纷乱的动静。 再看去,他吃一惊。 只见宫城的城门处涌来许多的禁军军士,穿着全副甲胄,拿着兵器,将马车的去路截住。 朱深心头骤然悬起,知道这必定是出了岔子,正要赶上前去,却听得身后也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一群禁军从宫中骑马出来,拥在中间的,正是封良。 “朱内侍果然念旧。”封良在朱深面前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竟然包庇朝廷要犯,刺杀圣上。” 朱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神色很快镇定下来,沉着脸道:“不知左仆射所谓朝廷要犯是何人?左仆射莫忘了,我乃御前内侍总管,这宫中的戍卫调动,皆须得经圣上许可。当下左仆射擅自调动内卫,我到要问问,左仆射意欲何为?” 封良轻轻一笑:“朱内侍稍安勿躁,带我逮住了那贼子,自然就放内侍归去。” 说罢,他不等朱深回话,便领着众人向宫门而去。 朱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只见裴渊的马车已经被团团围住。 情势急转直下,这回,除非来个大变活人,否则插翅难飞。 他的额角不由得沁出了冷汗。 裴安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周围的阵势,以及正在走来的封良,便知裴渊的行踪已经败露了。 “你们俩千万别露面。”他压低声音,淡淡道,“否则我在京师也混不下去了。” 马车里没有动静。 未几,封良已经到了跟前,风尘仆仆。 -- 第591页 “二殿下。”封良做了个揖,道,“方才宫城里出了刺客,任何出宫之人,皆要搜查。这马车也须查验,还请殿下见谅。” “哦?”刺客?“裴安诧异道,”不知刺杀的是何人?” “刺杀的是圣上。”封良道,“不过他逃走了。” 裴安露出大惊之色:“父皇?他可伤着了?” “幸而不曾。” “怎不早报!”裴安转向一旁的禁军头领,怒斥道,“耽误了大事,我要尔等脑袋!” 那禁军头领愣了愣,不明所以。 裴安却对驾车的石稽道:“掉头回宫,我要去看父皇。” 石稽应下,连忙牵着马车调转,却被封良的人拦住。 “二殿下且慢。”封良不紧不慢道,“我等都是秉公办事,何不让我的人先搜了马车,二殿下再进宫觐见?” 裴安看着他,似笑非笑。 “左仆射是说,那刺客藏在了我的马车上?” “在下说了,此乃秉公办事。”封良道,“还请殿下见谅。” 说罢,他将手一挥。 几名禁军随即上前,正要将马车的帷帐掀开,却听裴安喝道:“我看谁敢!” 这一声颇是威严,将周围的人镇住。 “我堂堂亲王,朝廷重臣,岂是尔等说搜就能搜的?”裴安盯着封良,“倒是左仆射,口口声声说什么刺客,上来便要搜查。这宫里的规矩,当下莫非成了左仆射来定了?我要见父皇,将这一切问清楚!” 封良不吃这套,道:“殿下先让臣先搜了再去见圣上也是一样。”说罢,他对左右使个眼色,领军的殿中将军随即令道:“搜!” 石稽看着这阵势,心知不妙。 封家这些年手伸得长,这一追一堵,领军的两个殿中将军都是他的人。今日他敢这般大胆行事,定然已经是志在必得。 正当剑拔弩张之时,突然,马车底下“嘭”地火光一闪,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来。 接着,一团团的烟雾接二连三从马车之中飞出,散向四周,迅速弥漫。 宫门内,登时变得刺鼻呛人。一众禁军皆猝不及防,登时捂着脸叫唤起来,又是咳嗽又是流涕,眼睛睁不开来。 “别让他们跑了!”封良自知有诈,连忙捂住脸大喝一声。 但话音才落,他突然被重重摔下马背。 不仅是人,连马匹也被这气味刺得发狂,嘶叫地蹬着蹄子,将背上的人颠下来,四处逃窜。 一片人仰马翻之际,封良好不容易在手下的护送下逃到出烟雾,再转头看去,只见哪里还有那马车的踪影。 “追!”封良顾不得狼狈,大喊道,“找金吾卫全城戒严!不可让反贼逃了!” 那些禁军不敢怠慢,正要冲出去,只听身后又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封良转头看去,发现竟是朱深领着一队人马驰骋出来。 “左仆射留步。”他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封良,道,“圣上宣左仆射觐见。” 封良的面色僵了僵,看向朱深身后,只见那些都是皇帝身边的亲卫。 心中知道事情不妙。 方才,他敢于违反宫禁规矩,私自调禁军追出来,本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只要将裴渊拿在手里,什么都好说。除掉裴渊,便是除掉了封家的心头大患,就算皇帝也拿他没有了办法。 但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是功亏一篑。 封良咬牙道:“我正捉拿刺客,稍后便去见圣上。” “圣上召见左仆射,正是为了此事。”朱深不紧不慢道,“方才听闻左仆射说有人行刺圣上,不知是何处传出的谣言?” 说罢,他的目光环视四周:“还有二位殿中将军,不知此番调兵,可有谕令?” 那两个殿中将军显然也知道了当下的处境,亦是面色不定。 “刺客之事,在下自会向圣上解释。”封良定了定神,道,“事急从权,圣上不会怪罪。” “既然如此,便请左仆射到太极殿去。”朱深淡淡道,“是非曲直,左仆射在圣前分辨清楚,莫让圣上操心才是。” 封良看着朱深,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马车一路驰骋,出了宫城之后,挑着人少的街道穿行而过,径直往金光门奔去。 石稽有皇城司的通行令牌,见得此物,城门的守卫不敢阻拦,忙驱散城门的行人,让出道路。 看着城门被甩在身后,原来越远,晚云终于松了口气。 “呸呸呸!”裴安仍然用袖子擦着眼睛,又是擦鼻涕眼泪又是打喷嚏,骂道,“你这是什么破烂邪法,敌我不分!” 第521章 秋归(八十九) 裴安方才猝不及防,也被那烟雾熏得正着。 晚云忍着笑,嘴角一抽一抽。 裴渊看她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递给裴安:“那些烟药,不是云儿做出来的,她也是头一回见。” 裴安扯过那绢帕,擦了擦不断流泪的眼睛,没好气地说:“那是谁做的?” “我师兄。”晚云一脸无辜,“他只说让我遇到情急之时便用,可不曾告知我用量,不小心熏到了殿下,是我的不是,还请殿下见谅。” 这话说得毫无诚意,裴安瞪她一眼:“胆大包天!如果是在父皇面前遇到急事,你莫非也要用?” -- 第592页 晚云道:“那可说不定。” 裴安不理她,转头看向裴渊,道:“你方才跟父皇又不曾谈拢?” “若是谈拢,我何至于这般出来。”裴渊淡淡道。 裴安道:“封良是封良,父皇是父皇。封良手中并无谕令,想来是他是从何处得了消息。只要捉住了你,对他可是有天大的好处,故而不惜冒险一搏。至于父皇,他竟不曾当场抓了你,倒是让我十分意外。” “我既然敢来见他,自然有脱身的办法,他知道这点,便不必与我大动干。”裴渊道:“更何况,他要保太子,而太子还在我手里,他对我有所忌惮。” 裴安笑了笑,“没想到你留着太子,居然还有这个用处。” “不过我方才改了主意,打算放了他。”裴渊道。 裴安和晚云具是一惊,“为何?” “圣上以为封良毕竟会维护太子,那便让太子出来,试一试封良的反应,让圣上看看明白,亦不失为太子的另一个用处。” 裴安噗嗤一笑,“妙计!这下难题可就扔回去给封良了。他要拿太子怎么办呢?太子屡屡坏他的事,与他不善,他已经不能让太子登基了。可太子突然现身,他还得大义灭亲,想个万无一失地方法让太子顺其自然地没了。啧啧,我等坐等好戏。倒是父皇,恐怕希望要落空喽!” 他饶有兴致地念叨,可裴渊却未像裴安一般兴奋,只默默看向窗外。 晚云察觉了裴渊的神情,不由地对裴安埋怨道:“二殿下怎的成日只盯着热闹,圣上可是殿下的父亲,都到这个关头了,不多去劝一劝么?” “劝有甚用?”裴安撇了撇嘴,“你在怎的还对他抱有善意?左右我是一点不剩了。” 晚云明白他的心思,不便再多言。 倒是裴渊,骤然想起他临走前的匆匆一瞥,皇帝对他微微颔首,不知是何意。不过皇帝瘦小的身子让他有几分感慨:“他身边已经没了亲近的人。亦没有值得他信赖之人。今日我看他,却觉得他十分可怜。” 裴安诧异地看向他,“可怜?”他笑了笑,深吸口气,不置可否。 二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一时无言。 少顷,裴安看向晚云,“你师兄人呢?耍了那么大的花架子,不打算露个面? 晚云望了望窗外,道:“会的。若我没猜错,师兄想必就在前头等着。” 果不其然,往西行十里,便看田边有一处庄子。 马车入内,王阳已经在院子里等候,见裴渊和裴安下车,他上前行了礼。 “九殿下,”他说,“别来无恙。” 裴渊看着他,神色清冷。 “鸿初如今越发手眼通天了,”他说,“连从我眼皮底下拿人也毫不费劲。” 王阳毫无愧疚:“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殿下体恤。” 晚云看二人针锋相对的模样,心中叹了口气。三年了,这两人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客气。 “进里面说话吧。”她往院子里望了望,忙岔话道。 二人看了看她,也不多言。 王阳看向裴渊:“殿下请。”说罢,领着裴渊入内去。 裴安看二人这副架势,也不愿进去寻晦气,便和石稽在院子里等着。 屋子里,茶汤已经在釜中沸腾。 茶烟袅袅,满是盈香。 王阳并无废话,坐下之后,问:“夺位之事,殿下已经决定了?” “正是。”裴渊淡淡地回,“这也是鸿初之意,不是么?” “此事,我等固然有逼迫之意,还望殿下切莫迁怒于师妹,她对此事一无所知。”王阳坦然道。 “鸿初多虑了,我既如此决定,自然是因为此事当如此。”裴渊道,“与旁人无关。” “鸿初多虑了,我既如此决定,自然是因为此事当如此。”裴渊道,“与旁人无关。” 王阳颔首:“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晚云问王阳:“接下来,师兄作何打算?” “楠君要养胎。”王阳道,“我打算送她到河西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间浮起些温柔之色,语气也难得的平缓。 听得这话,晚云松了一口气,忙又看向裴渊。 “如此。”裴渊神色平静,“我已在凉州为鸿初备下屋舍,先前迁过去的仁济堂弟子,亦已各有住所,鸿初可安心。” 王阳唇角弯了弯,露出淡淡的笑意:“多谢殿下。” 封良跟随着朱深来到大殿上,只见这里已经守卫森严。 皇帝坐在榻上,正闭目养神,听得动静,微微抬眼。 他身旁,内侍苏禹正在奉茶,毕恭毕敬。 封良走到皇帝面前,伏地行礼:“拜见陛下。” 皇帝的目光在他冠下那花白的两鬓停留片刻,缓缓道:“朕听闻,卿方才匆匆而别,是追捕刺客去了?” “禀陛下,正是。”封良定了定心神,道,“臣得了消息,宫中进了刺客,故失礼于圣前,陛下恕罪。” 皇帝看着他,没说话,也没让封良起来。 “朱深。”少顷,只听皇帝缓缓道,“那两位殿中将军,也到了么?” 朱深躬身答道:“正在殿外等候。” “都带下去吧,交给廷尉。”皇帝淡淡道,“左仆射革职查办,今日起,不得出府。” -- 第593页 朱深应下。 封良面色一白,猛地抬头,望着皇帝。 “陛下恕罪!”他忙道,“臣方才亦是一时情急,可终究慢了一步,不曾将那刺客……” 话没说完,突然,一只茶杯摔在他面前。 碎瓷飞溅,将封良额角划破,流出血来。 第522章 秋归(九十) “三十年。”皇帝的声音冷冷,“朕给你的还不够多么?皇后,太子,还有你。位极人臣,什么不曾得到过?如今,倒是换不来你一句真话。封良,你欺君罔上,擅动内卫,可知罪?” 封良目光不定,少顷,沉声道:“臣知罪。” 皇帝不欲多言,抬抬手:“去吧,一切交廷尉理论。” 朱深随即看向殿中的卫士,道:“带下去。” 可那些卫士却没有动。 朱深的脸上浮起一抹异色,正要说话,突然,脖子上已经被一把刀抵住。 “刀兵无眼,还请师父莫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苏禹。 朱深面色大变。 再看向封良,只见他已经从地上起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不慌不忙地擦了擦额头。看到那上面的血,封良毫不在意。 抬眼,皇帝仍在榻上,目光冰冷。 “朕身边的人,你果然早已经收买了。”他的声音疲惫而缓慢,“朕方才还纳闷,九郎前脚还在,你后脚就到了,哪里来的消息传得这么快,原来苏禹也成了你的人。” 苏禹用刀架着朱深,听得这话,神色有些慌乱不定。 封良微笑,道:“人皆有不得已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道:“你待如何?” “陛下方才说,三十年来,臣位极人臣,什么都有了。这话不然。”封良道,“陛下是给了臣许多,却也收回了许多,这其中,也有臣的两个儿子。大郎和二郎是如何没的,我不追查,不代表我一无所知。他们的死,想必少不了圣上推波助澜吧?” 他望着皇帝,神色阴沉,目光里尽是疯狂:“臣今日,就是要将臣该得的,都拿回来。” 浓云渐渐凝聚,天空响了个闷雷。 “天恐怕要下雨了。”晚云望了望天空,对裴渊道,“阿兄,我等要么现在就走,赶到前面的村子避雨,要么等雨过了再出发。” 王阳想了想,道:“后头必定追兵,九殿下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晚云看着王阳,道:“师兄如何安排?” “姜师叔和慕家兄弟已经在去河西的路上,楠君还在京城之中。”王阳道,“你们先走一步,我接了楠君出来,便会跟上。” 晚云有些迟疑,道:“当下天色还早,师兄不若现在就派人进城去把嫂嫂接出来,我们一道上路。” 王阳摇头,道:“你们刚在宫中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可再逗留,马上离开是正经。至于我和楠君,我们二人在京中早有了潜行的办法,出入无阻,你不必担心我们。” 晚云看着他,虽仍不放心,但也知道这是实情。 “鸿初说的是。”裴渊对晚云道,“我会留人在路上接应,我们一路走一路等也是一样。” 晚云看了看他,终是应下。 裴渊也不耽搁,随即吩咐手下准备启程。 众人早已经备好了雨具,将斗笠油布披在身上。 这厢忙碌着,裴安却从外头匆匆进来,道:“先缓缓,刚得了消息,出事了。” 他脸上的神色颇是凝重,众人一看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裴渊瞥见他手中的信上残余着皇城司的火漆,便知是宫里出事了。 他接过信来看,眉头皱起。 封良突然接管了北衙禁军,并以刺客为由封锁了宫城。另外,封良恐怕还得了虎符,他的人正火速前往京畿各大营,从打探来的消息看,是要召集京畿戍卫进京。 “封良这匹夫。”裴安冷冷道,“只怕是与先前他追捕你闹出的乱子有关。” 裴渊边看边问:“没有圣上的消息?” 裴安道:“父皇的情况不清楚,不过虎符在父皇手上,若封良得了,必定是父皇那里出了岔子。” 听得这话,众人相觑,各是惊疑不定。 而晚云和王阳则马上想到了皇帝的身体。 “莫不是圣上驾崩了?”王阳道。 晚云想了想,摇头道:“圣上已服用了我的药,理应还能撑些时日。他若驾崩,只有封良弑君一个可能。” “封良若脑子清醒,便不至于急着弑君。”裴渊思量片刻,回道,“他再是权势滔天,朝中军中不服他的人也多了去了,立足未稳便绝了后路,并非是他会做的事。且太子当下也不在京中,裹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是上策。” “话是这么说没错,看封良热血上头,就未必了。”裴安沉吟道,“毕竟他方才谎称有人弑君,又擅自调用了殿前戍卫,父皇就算在病中也不会放过他。封良一赌不成,狗急跳墙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未可知。” 众人一时都无言语。 裴渊望着沉沉的天色,眸中映着闪过的雷光,锐利寒冷。 “无论如何,封良当下掌控了京师,必有后手。”他说,“我须马上启程赶回河西,整军应对。” 裴安颔首:“我先遣人回去一探虚实。只要封良敢放出父皇驾崩的消息,你便起兵勤王。至于陈祚那老匹夫,我让八弟去解决。” -- 第594页 “二兄不可回京。”裴渊道,“皇城司听令于圣上,封良既然控制了京师,便不会放过皇城司。二兄此时回去,不过自投罗网。” “九殿下说的不错。”王阳道,“若我是封良,当下已经派兵包围了皇城司和王府,一只虫子也不会跑出来。” 裴安不耐烦:“那怎么办?京中无人,我们全都要成睁眼瞎。” “此事,可交由我去做。”王阳道,“封良不知道我的身份,且楠君还在京城之中,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将她接出来。” 众人目光皆定了定。 裴渊和裴安相视一眼,似在思考此事是否当真可行。 晚云看着王阳,目光沉静。 “接嫂嫂和打探消息是两件事,”她说,“一件出了岔子,另一件便要拖累。当下京城中戒严,必是风声甚紧。封良的人也一直在找师兄,师兄打算如何在封良的眼皮下,既护得嫂嫂安全,又将消息打探出来?” 裴渊听得这话,嗅出了意味。 “你何意?”他问。 晚云看向裴渊,道:“阿兄,我和师兄一道回去。” 第523章 秋归(九十一) “不可。”王阳皱眉,“你好不容易出来,回去做甚?” “封良不知道师兄在皇城司的身份,更不知道我。”晚云道,“我与师兄不一样,在他眼里,我早已是死人,他不会想到一个死人竟然能调动皇城司的人马。更何况,圣上的药方子是我写的,若圣上还活着,我是保他的不二人选。” “京师不是伏俟城,你的自保能力不足以对抗封良。”裴渊冷冷道。 “正因为京师不是伏俟城,皇城司才能施展拳脚。”晚云看向他,“阿兄,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裴渊看着她,紧绷着脸,目光沉沉。 “这回我赞成小云儿。”这时,裴安出声道,“她过去远离京师,与许多人都是个生面孔,不易引起注意。我可以传信四弟和母妃,若出意外,四弟可以在宫外接应她,而她入后宫去找母妃的庇护也要容易些。” 说罢,他看向王阳。 王阳没理会他,只看着晚云。 他沉吟片刻,问:“此事有你多少胜算?” “师兄有多少,我便有多少。”晚云笃定地回,“这些年我与师兄一道做了许多事,师兄当知晓,我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王阳没说话,似仍在犹豫,裴安突然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王阳拉走,关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晚云和裴渊。 闷雷滚动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春天里的第一场大雨即将来到。 窗被吹开,一道闪电划过上方,照亮里屋子里沉默相对的两张脸。 “阿兄知道,当下之势,我留在京师才是上策。”晚云深吸一口气,对裴渊道。 “虽是上策,却并非只能由你去做。”裴渊淡淡道,“皇城司有许多暗桩,我在京师之中亦有眼线,可交由他们去做。” “暗桩和眼线,皆不过脉络枝叶,须得枝干串联,方为一体。”晚云神色认真,“便如河西不能没有阿兄,京师之中,亦不可无人坐镇。阿兄,师父临终前,将仁济堂托付给了师兄和我,如今临到关头,我不可自私至此,将危险之事全交给师兄去担着。阿兄且设身处地想一想,若阿兄是我,亦会如此行事,不是么?” 裴渊注视着她,目光浮动,却愈加深沉。 “正是设身处地,我才不许。”他反问,“你换做是我,可会放手让我去以身涉险?” “会。”晚云道,“此番阿兄回京,就是以身涉险。” “这不叫以身涉险。”裴渊神色严肃,“我此番回京,乃在你我周密安排之下,想好了一切退路。而你当下之计则不然,云儿,当下京师已是虎狼之地,你可知走错一步,面对的是何等风险?” 晚云一时无言以对。 裴渊说的是实情。 这些年来,晚云早已经培养了自己的暗桩。故而姜吾道虽将她带离河西,去往京师,但晚云仍有办法与裴渊传递消息。裴渊秘密入京面圣,亦是二人经由暗线传递消息商议,将一切风险计算清楚,方才施行。 而越是精密的计划,越是经不起临时变动。晚云突然要回京师去,先前的一切安排都会打乱。这尚在其次,更要紧的是,据裴安的消息,京师如今已经似铁桶一般,进入之后,一切皆陷于未知,那是真正的以身试险。 “正是因为知道,我才不可不去。”晚云轻轻咬唇,望着裴渊,目光中已有几分倔强,“阿兄,你我走到今日,可有哪一件事是计算得万无一失才去做的?当年宇文鄯叛乱,河西危如累卵,阿兄亲自率部千里奔袭。出发之前,阿兄可又是想着万无一失才启程?并不是。阿兄,你信任你手中的剑,也信任麾下将士,故而就算知晓前程莫测,也毫无畏惧。此事于我,亦是一样。皇城司于我,早已并非吞人巨兽,而是我手中利剑。到了京师之中,我可用这利剑斩妖除魔,所向披靡,阿兄也该相信我才是。” 裴渊看着她,目光定定,眼圈却泛起了些微的红润之色。 “我并非毫无畏惧。”他低低道,“当年我知道你在那里的时候,心头一刻也不曾安稳过。云儿,我以为我早已经无可失去,但到了那时 ,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 第595页 晚云望着他,心倏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鼻间涌起一阵涩意,酸酸的,心头却搀着甜。 她轻轻拉过裴渊的手。 那手掌比她的大了许多,修长的手指早已经不复少年时那女子一般的白净无暇,而是添上了许多的粗砺。常年用剑,在上面留下了厚厚的茧。 “我知道。”她轻声道,“阿兄,你我如今各自要做的事,便是让这一切永远结束。” 说着,她注视他的双眸:“阿兄经历了许多生死,阎王怕是早已经不肯收了,我也是一样。” 裴渊目光幽深。 闪电再度划过窗外,将他的脸照亮,却是灼灼慑人。 突然,他将晚云的双颊捧起,狠狠压下。 雷声大作,劲风横扫,将窗子吹得噼啪乱想。 未几,暴雨瓢泼,将小屋和天地都吞没在白茫茫的水光之中。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惊天动地,恰如京师中的变故。 整个京师,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各处城门皆布下了重兵,只许进不许出。许多要出城的人被拦在了城门,本压着满肚子怨气,但看到源源不断有兵马赶来,都知道事情大约不妙,纷纷散开。 入城倒是不麻烦,只要携带过所,盘问几句就放过去。 晚云和王阳都乔装了一番,扮作进城探望病重亲戚的乡下兄妹,守城的人只粗略看了看,便放行了。 通过城门幽深的门洞之时,晚云忍不住往身后望了望。 大道上行人稀少,尽头淹没在墨色的云层之下。 “莫担心。”王阳看出了晚云的心思,低声道,“你们会安然见面。” 晚云没答话,收回目光。 她看了看王阳,神色已经变得平静,唇角弯了弯:“我知道。” 先一步入城的陶得利和袁承早已在城门附近接应。 第524章 秋归(九十二) 为免被跟踪,袁承带他们入了一处宅院,换成了马车,又从后院离去。 晚云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的陶得利,道:“我还以为你随姜师叔往河西去了。” “在下是娘子的手下,自然随娘子留下。”陶得利笑了笑。 先前,姜吾道强行将晚云带回来,就有陶得利的功劳。 晚云不置可否。 陶得利自然也知此事过不去,忙向晚云一拜,道:“此前在金城关时,在下曾偏帮姜主事,给娘子赔个不是,日后再也不会了。” “那是我的主意。”王阳在一旁插嘴,“你有怨气便冲着我来,不必怪他。” “一家人,有甚可怪。”晚云道,“此事便折成银两,从前我欠堂里的和欠师兄的,通通一笔勾销,如何?” 王阳一愣,脸拉下:“痴心妄想。” 晚云翻个白眼。 陶得利知道这兄妹二人的脾性,见他们算起了帐,知道这事八成是过去了,心头松一口气。 “接下来,不知掌门和娘子如何打算?”他连忙岔话道。 晚云恢复了正经模样,沉吟片刻,道:“圣上的情况不明,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太极殿,是死是活总要亲眼看过才作数。” “太极殿如今被禁军封锁得似铁桶一般,你如何进去?”王阳蹙起眉头,“不若我让人送你去贵妃那里,你有二殿下给的信物,她不会不帮。” 晚云摇摇头:“封良以抓刺客之名软禁圣上,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去察觉真相。更何况,贵妃是二殿下的生母,和皇城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封良又怎会不知。当下,无论她还是四殿下,定然都已经被监视得死死的。” 王阳沉吟片刻,半开玩笑道:“如此说来,二殿下的一番好意便用不上了。” 晚云道:“却也未必。我记得,四殿下主持将作监?” “正是,四殿下年幼就师从前朝的将作监大匠,还参与了新朝的殿宇修缮和营造,论起宫城的格局,恐怕没人比他更熟悉。” 晚云点点头。 方才裴安离去时,曾经一枚指头大的金印交给晚云,说见了这金印,四殿下裴珩和贵妃自会相助。她将这金印交给袁承,道:“尽快将四殿下请来,我有事相询,务必绕开监视。” “是。” 待袁承离去,王阳问:“你想让四殿下带路?” “不,四殿下是我的退路。”晚云道,“我想找封良的人带我进去。” 王阳微微诧异,“你有人选了?” 晚云点点头:“我向师兄打听一个人。三年前,京师分号被焚的那夜,我曾被五殿下绑至一处高楼。他本要杀我,幸而有个封爽的随从赶到,言说阿兄的人马到了,让他赶紧逃命,五殿下这才罢手。我本以为他要将我抓到封府,可他却当场将我放了,嘱我在原地静待官府的人来,却像是自己人。如今想来,姜师叔那时必定动用了皇城司来找我,那人有**是皇城司安插在封府的暗桩。师兄有名录,替我查一查,那人姓甚名谁,如今是否还在封府?” “竟有此事?” 王阳正要吩咐手下去找名录,却听陶得利道:“此人我认识。” 晚云看向他,诧异不已:“哦?” “此人叫刘同,曾是封爽的长史。后来封爽因魏州水患案流放,他并未随之离京,而是留在左仆射府上当了一外院管事。他确实是我们的暗桩。” -- 第596页 雨夜笼罩着宫城。 太极殿前,禁军的铠甲在风灯下透着星星点点的寒。 一阵寒风吹过,禁军都尉方崇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副将赶紧上前道:“雨水寒凉,都尉不如道偏殿候着?” 方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左仆射还在官署议事,稍后必定还要过来。” 副将讪讪。 当下之势,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圣上病得奄奄一息,封良手握大权,有皇后有太子,日后这天下,不是姓封还能姓什么?方崇早跟封良勾勾搭搭,如今封良连皇帝都捏在了手中,他对封良更是毕恭毕敬。 副将笑嘻嘻地讨好道:“难怪禁军首领众多,左仆射唯独看中都尉。似都尉这般做事仔细的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 方崇笑而不答。 “只是这左仆射究竟何时才来。”副将嘀咕道,“也不知宫中是不是有什么事。” 方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祸从口出,别说我没提醒你。” 副将忙答应,继而又小心地往太极殿瞥了一眼,低声问:“里头那位,差不多也咽气了。不知太子何时回来?” 方崇也朝殿上望了望,似笑非笑:“你盼着太子回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总不能让左仆射一人撑着。”副将说着,再度将声音压低,“都尉,我听说,太子被九殿下捉了,真有此事?” “胡言乱语。”方崇倏而板起脸,敲了敲他的脑袋,“我先前与你们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许乱说,哪日这人头真保不住了,我可救不了你!” 副将神色一凛,狠狠地拍了自己两巴掌:“都尉说的是!我这榆木脑袋!我这臭嘴!再不敢了!” 方崇长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入夜空。这雨夜深深,看似平静,却又滔天的巨变在某处酝酿着。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犹如刀光。 “都尉,远处似有马车。”副将忽而道。 方崇眯眼望去,确实看见不远处有火把光闪烁:“上去看看是何人?” 副将得令,上前将马车拦下,转而回头道:“是左仆射府上的人。” 方崇接过火把上前照了照,看那马车上风灯的字样,确实是封良府上的。他掀开帘子看,马车上三人,两个男子,一个女子。 有个头脸齐整的男子笑盈盈地递上腰牌,道:“都尉大安,小人乃左仆射府上的外院管事刘同,是左仆射遣在下来的。” 方崇接过腰牌查看,早前封良确实给他看过封府的腰牌,用于辨别传信的亲信。 他看那腰牌无异,便问:“刘管事入宫何事?” “在下奉了主公之命,送两位郎中入宫来,为那位看病。”刘同道。 方崇讶然,看了看他身后的一男一女。 第525章 秋归(九十三) 太极宫之中生病的人,且是值得封良上心的人,就那么一个。 “为那位看病,怎还要劳动左仆射家里人?”方崇看那腰牌并无可疑,还给刘同,问道。 刘同压低声音道:“不瞒将官,左仆射原本想让让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过来,看看那位究竟何时咽气,却怕他们坏事,便让我们府上郎中来瞧一眼稳妥。” 方崇会意,又进而看马车里的二人,问:“里头的都是郎中?” 刘同指向陶得利,道:“这位是郎中,这位娘子是他的徒儿。” “徒儿?”方崇的目光落在女子脸上,只见她眼眉以下用一块轻纱遮着,那长眉的双眸,却是姣好动人。 方崇的目光里,有了些邪气。 “你,”他指指女子,“将面纱摘了。” 陶得利赶紧道:“小徒年幼时曾遭大火,虽侥幸逃生,但脸也毁了。” “莫废话了。”方崇不耐烦道,“过来让我看看。” 陶得利心头一紧,赶紧道:“小徒生性腼腆,怕唐突了将官。” “大胆。”方崇恼道,“也不看看这是何处,能进去的人哪个不是三审六问的?什么毁容,易容的把戏我见得多了。让我看一眼,我踏实了,才好放你们进去。” 陶得利正要分辩,晚云却道:“将官莫恼,师父不过担心我吓到了将官,故而阻拦。” 说罢,她又看向陶得利,柔声道:“主公还在等着,我等切莫耽搁才是。” 方崇笑一声,道:“正是,还是小娘子识大体。都是为左仆射办事,莫要相互为难的好。” 陶得利只得允了,让晚云上前。 方崇凑近前,用火把照着,一把摘下她的面纱。 只见那是眉眼以下,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偏偏晚云展开笑靥,脸上的伤疤绽开,犹如一道道沟壑。 方崇骤然被吓了一跳,忙退开。 刘同讪讪,忙道:“将军,你看……” 方崇骂了一声,没好气地对旁人吩咐道:“让他们入内。” 陶得利默默地舒了一口气,松开腕上的暗器。 虽是夜里,但太极宫之中,并无应有的宁静。 晚云先前来过几回太极宫,对这里还算熟悉。按照她的想法,只要进入宫门,他们可以用手段弄倒两名卫士,然后换上禁军的衣裳混进去。但如今所见,显然不可能。 这方崇似乎颇为上心,竟亲自带路。进入宫门之后,只见到处灯火通明,禁军无处不在。 -- 第597页 正思量着,晚云听到一阵隐约的鸣叫声,似乎是夜枭掠过夜空。 那是皇城司的暗号,封良来了。 众人的心提起。 自从封良封锁宫禁,他的动向,晚云无法得知。但事情紧迫,晚云唯恐一旦迟了,皇帝会遭遇什么不测,故而不敢托大,找到刘同之后,就让他带着入宫。 刘同是封良府里的管事,颇得他信赖,带人入宫不难。最大的风险,便来自封良。如果跟他正正遇上,只怕凶多吉少。 不过听那暗号,封良刚刚从在皇城六部的官署里出来,到太极殿还需费些脚程。只要抓紧,倒并非不能成事。 “不知今夜,左仆射可要过来?”这时,只听刘同对方崇问道。 “自是要过来。”方崇看他一眼,“怎么?诸位要跟左仆射一起入内?” 刘同摇头,道:“左仆射平日里最讨厌郎中,说病都是郎中带来的,怎会与我等一起?他令在下带郎中进来,也不过是想知道个准信。”说罢,他压低声音,“在下是想给都尉提个醒,左仆射素日里也最是讨厌等待,他若来到就问起此事,我等还是要马上答得上才是。” 方崇的目光一闪,明白过来。 封良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在皇帝面前何等唯唯诺诺,在属下面前就是何等阴晴难测。如今他手握了宫中乃至整个京师之中的生杀大权,切不可拂了他的意才是。 “此言有理。”方崇露出笑容。 说罢,他加快脚步,带着三人一路穿过重重宫门。各处宫门的守卫本要阻拦,都被方崇挥退,畅行无阻。 没多久,皇帝的寝宫已经近在眼前。 才要进去,却见得一个内侍迎出来。 看到那人的脸,晚云倒是认得,是朱深的土地,名叫苏禹的。 “是左仆射来了么?”苏禹向方崇问道。 方崇一向对这些内宫里伺候的内侍没什么好脾气,如今见得苏禹,更是不假辞色。 “左仆射还不曾到,这是左仆射府上的郎中,来看那位的。” 苏禹打量几人,看到戴着面纱的晚云,狐疑不已。 “左仆射府上的郎中?”他问,“那边不曾说要派什么郎中来。” 方崇冷笑一声:“左仆射日理万机,莫非什么事都要跟你说么?” 苏禹自知惹不起方崇,忙讪讪道:“既然是左仆射府上的人,日后都是一家人了,郎中往这边请。” 晚云看着苏禹的背影,心中明白,此人必然是投了封良。皇帝千防万防,跟前的人终究还是出了纰漏。 寝宫里的内侍宫人早已经清走,殿内空荡荡的,四人的脚步竟有些微的回声。 殿内有六个人,都是卫士打扮,见得方崇入内,纷纷行礼。 突然,“哐啷”一声,柱子边上摆着的一只铜香炉被撞了一下。 陶得利忙扶住,赔笑道:“小人失礼,小人失礼!” 方崇瞪他一眼,懒得计较,领着众人继续往里走。 穿过重重帷帐,没多久,众人就看清了那龙床上的光景。 皇帝躺在上面,已是一动不动。床前,却坐着一人,将皇帝挡在身后,对众人怒目而视。 正是朱深。 “你们要做什么!”他喝道,“圣上面前,岂容尔等造次!” 晚云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只见那里中了一刀,胡乱扎着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 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分别不过半日,朱深和皇帝竟到了这般田地。 “这老匹夫怎还留着?”方崇不耐烦地喝道,“苏内侍,左仆射让你将内宫清理干净,你都清理了什么?莫不怕左仆射降罪下来,你项上人头难保!” 第526章 秋归(九十四) 苏禹忙道:“都尉息怒!朱深毕竟是圣上身边的老人,圣上平日起居用药都由他侍奉,也最是知道圣上身体。左仆射吩咐过,圣上身边要留人,故而……” 话没说完,方崇一把将他推开,骂道:“拖泥带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罢,他看向朱深,走到他面前,冷笑一声:“老阉货,记得我么?你腿上那刀还是我赏的,到底还是手轻了,不曾把血放干净。” “方崇!”朱深骂道,“枉圣上如此信任你,你这毫无廉耻的逆贼!” “圣上?”方崇笑道,“你作威作福,不过也就是仗着圣上。去年你拿了我的错处,要治我的罪,幸好左仆射将我保了下来。那时我就想,你这等老阉货,何时一刀结果了才可泄我心头之恨。” “你贪赃枉法,仗着左仆射撑腰,把持禁军,卖官鬻爵!”朱深道,“圣上念你家当年征战之功,不曾为难你,如今你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方崇面色沉下:“找死!” 说罢,他正当拔刀,突然,后颈似乎被针刺了一下。 方崇的眼睛直直,继而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旁人显然被这动静惊了一下,苏禹正要叫起来,只觉脖子上也一阵刺痛,跟着倒了下去。 而帐外,陶得利方才投入香炉中的迷药已经见效,内殿中的几个内侍也已经软倒,人事不省。 朱深被这变故惊得难以置信,望着面前仍然站着的三人:“你们……你们是……” “阿监,是我。” “娘子?”朱深认出了晚云的声音,不由得诧异道,“娘子不是出宫去了?怎的又回来了?” -- 第598页 “半道上听闻了宫变,便回来看看。阿监如何?”她上前去朱深的伤势,上头的血渍已然干涸,这条腿想必难保。她的眼神黯了黯。 “我无碍。”朱深道,“娘子快去看看圣上。他下午晕厥过去了,我一直让他们找御医,可他们却不理会。这些狗东西……” 他说罢,看向苏禹,心头一阵痛。 晚云将幔帐撩开些,往龙床里看去。 皇帝闭着眼睛,苍白的脸已经瘦得凹陷,可谓形容枯槁。 方才这么大的动静,皇帝也没有一点反应,可见已经是不省人事。 晚云忙将他的手从被子下拉出来,探了探脉象,只觉虚弱十分。 文谦的方子,比她预计的还要狼虎数倍。从王阳下毒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已经将人掏空成这样。 “娘子,”朱深紧张地看着晚云,“圣上如何了?” 晚云抬头看他,尽量将语气放缓些:“阿监要早做准备,圣上只是还喘着气,但能不能醒来,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朱深神色悲摧,闭了闭眼,老泪纵横。 “不过我听阿兄说,他觐见圣上之时,圣上神智清醒。”晚云道,“不知后来可是发生了什么让圣上气急攻心之事?” 朱深擦了擦眼泪,道:“就在九殿下离去之后,圣上将封良召回殿中质问,封良反而发难,当场将圣上挟持。苏禹那贼子早已窥探到了虎符所在,将玉玺好虎符取来,呈给封良。圣上见状大怒,故而又晕厥了过去。” 晚云了然,再看向皇帝,心中颇是感慨。 此人呼风唤雨,似乎能将每个人都置于掌中算计,没想到,也会有这穷途末路的一日。 “娘子救救圣上……”朱深泣不成声,“太子仍未归朝,九殿下还漂泊在外,他万不可在此时撒手……” 晚云忙给他递上帕子,温声劝问:“阿监,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阿监告诉我,如今封良打算如何处置圣上?” 朱深擦了擦眼泪,道:“他还不敢对圣上下手。毕竟圣上若在他手中失了性命,他便少不了那弑君之罪,对他而言,挟天子以令诸侯自是最好的办法。故而圣上晕厥之后,封良也很是慌张,原本想杀我,也不曾动手。”说罢,他叹一口气,“也幸好是太子不在宫中,若太子在,只怕他不会留圣上。” 晚云微微颔首。 封良已经踏出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想来今日,他是已经谋划了多时,无论裴渊出不出现,都迟早是要下手。 正说话间,刘同快步走进来,对晚云道:“娘子,封良入宫了。” 朱深擦了擦泪,恢复了些许清明,“娘子快走吧!” 晚云却搀扶他起来:“阿监跟我一起走。” 朱深赶紧推开她,摇头道:“圣上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可抛下圣上。无论如何,我都要在圣上身边陪着。” 晚云叹息着看他。 皇帝已经落的众叛亲离的下场,但幸而有这一老奴不曾背弃他。 她安慰道:“阿监安心,我们不会丢下圣上,圣上和我们一起走。” 朱深诧异。 只见刘同已经到龙床上,将毫无知觉的皇帝扶起来,用裘皮大氅将他裹好。 裴家的男子都身形高挑,可皇帝已经瘦了许多,刘同没有太费劲,就将皇帝负在背上。 朱深心惊胆战地看着刘同,叮嘱他当心,又转而问晚云:“这太极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娘子如何带我等离去?” “阿监随我来。”她说罢,搀着朱深前行。 可朱深一腿受伤,身子又虚弱不堪,才走没两步,又带着摔倒在地上,他疼的嘴唇没了血色。 只听殿外传来些动静,想必是封良就快到了。 朱深赶紧用力推晚云,道:“我已是风烛残年之际,死不足惜,娘子快走!” 这时,陶得利走过来,笑了笑,道:“朱内侍莫胡思乱想,我等想要带走何人,还不曾失手过。” 说罢,他麻利地将朱深背了起来。 晚云忙问他:“可找到了?” “找到了,和四殿下的图画的一模一样。” 只听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众人赶紧往后殿跑去。 皇帝不喜欢杂乱,这后殿之中并无许多物什,看着干干净净。 却见角落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道。 朱深大惊:“这是……” 陶得利笑了笑,小声道:“阿监这下可放心了,我等说到做到。” 这地道虽狭窄,但陶得利和刘同都是有经验的,将皇帝和朱深放进去,带他们离开。 晚云则殿后,将封口的木板一拉。这机关做得十分巧妙,无声无息,木板载着面上沉重的地砖,封了回去。 地砖阖上的时候,她听到上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封良显然已经看到了大殿里那横七竖八倒下的人,以及空荡荡的龙床。不过很快,那些声音都被挡在了外面,再听不到。 第527章 秋归(九十五) 地道很长,一路往前走,似漫漫无尽头。朱深被陶得利背着,愈发不可思议。 “我在宫中服侍多年,竟不曾知道这般机关。”他说。 “这地道是前朝修建的。”陶得利道,“当初圣上起事,兵临京师城外,就是听末帝的近臣说了这密道,于是令人秘密潜入太极殿,活捉了末帝。到了新朝,将作监重修太极殿。圣上担心叛党故技重施,哪日也通过这密道找上门来,便令殿下在太极殿的道口加了机关,唯有从太极殿这一端方能打开。密道只做宫内往宫外逃亡之用。” -- 第599页 朱深了然,没有再问。 皇帝的脾性,朱深是知道的。他从来不会全然信任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掌握他所有的秘密,哪怕是朱深这样的近侍。 没多久,地道终于到了尽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块石壁。 陶得利依照裴珩画的图样,早已经做好了钥匙。他在石壁上摸了摸,找到了隐蔽之处的锁眼。而后,他将钥匙**去,左转三道,右转一道,再反退一格,再右转两道。 “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解开来。 陶得利用力一推,那石壁缓缓地开启了去。 再往前走,上方,豁然出现一个洞口。 王阳和裴珩正等待在上面,见得众人出来,焦急的神色为之一松。 他们连忙搭着手,将朱深和皇帝接上去。 “父皇这是怎么了?”裴珩看着昏迷不醒的皇帝,忧心道。 “一时无碍。”晚云出来道,“我等须得速速离开此处,如果封良发现了密道,很快就会追来。” 众人也知道这道理,裴珩道:“父皇失踪,封良定然会在京中大肆搜索。我是二兄亲弟,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府邸。故而我不仅得赶紧回府,还不能带父皇回去。” 晚云颔首:“此事,我早已经想过,可来个灯下黑。出西市就是延康坊,九殿下的府邸荒废许久,屋舍不少,用来安置圣上最妥善不过。” 裴珩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 他回头,看了看仍在昏迷的皇帝,又看向朱深,叹道:“阿监,我能做的也只有到这一步,着实惭愧。” 朱深道:“殿下安心,我必竭尽所能,护圣上周全。” 裴珩向皇帝拜了拜,不多言,带随从匆匆消失在雨夜里。 晚云长吁了一口气,转而向王阳问:“早前让师兄派人去打探的那处院落,不知是否找着了?” “找着了,阿承亲自去的。” 他说罢,出门唤来袁承。 袁承回道:“早已收拾妥当。不过,那地方甚是奇妙,有医具有药材,虽然已经发霉,但我早已着人换了一批,俨然是个小医堂,不知原来是什么地方?” 晚云淡淡一笑:“是阿兄原本为我准备的小院。” 雨势渐大,街坊不易察觉,正是转移的好时机。 众人从一处偏门入的齐王府,便有暗桩在外头将封条重新贴上。 早年置下这下这院子的时候,裴渊知道晚云倒腾药材时不喜别人打扰,所以专门寻了一处不易闯入的僻静处。那入口就在主院旁的廊庑尽头,有一转角置了一块奇石,像是个装饰,但绕过便察觉旁边有一扇小门,穿过一条细长的甬道,便入了她的小院。 晚云则为朱深处置腿伤。他虽流了许多血,但幸好不曾伤及要害,早早止住了。只是那伤口毕竟深,他将来恐怕行走会添些艰难。 朱深对自己的伤势全不在意,却一直守在皇帝身边,看着王阳替皇帝施针。 “这吊命之法,想来也是文公传下的。”朱深看着王阳,缓缓道。 王阳刚刚又为皇帝施了一遍针,将手放在水盆里洗了洗,用巾子擦干。 “内侍若恨我,可在圣上苏醒之后告诉他。”他淡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无干。” 朱深长长叹了口气,露出苦笑。 “你以为,圣上不知么?” 王阳愣了愣。 “圣上刚病下的时候,宫中太医看了个遍,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朱深道,“那时,我劝圣上张榜,将天下良医都召到宫中来,重赏之下必有能者。可圣上却不愿。他说,天下最会治病的人,已经因为他的辜负而去,他这病,兴许就是文公留给他的报应。既是文公来讨命,那便是他应得的,他甘之如饴。” 王阳和晚云皆愣了愣。 朱深道:“我那时以为他说的是诨话,现在想来,他兴许已有察觉。” 晚云不由地看了看床上的皇帝,他仍闭着眼睛沉睡,不过那眉间已经松开了许多,似乎在梦中也不再受病痛折磨。 “王青州能为圣上续命,已经是大善,我又怎敢怨恨?”朱深注视着王阳,道,“只是圣上的身体,当下仍关系着天下安危,望你念及苍生,且放下私怨才是。” 王阳沉默片刻,道:“若非念及苍生,他当下不会在此处。家师一向教导我等以大局为重,此事,内侍可放心。但家师的仇怨,我也不会放下,他日事了,我仍不会罢手,还请内侍勿怪。” 朱深不多言,只坐在榻上,向王阳一礼:“王青州能念及天下便是大善,有王青州这话,我便放心了。” 忙碌一番之后,待得朱深终于睡下,已经到了天明时分。 雨还在下,苍茫的雨幕那头,透出微光来。 晚云步出房门,这才看清院子中的桃林。 荒废三年,院子里的桃林却没有半点荒凉,反倒也发茂密。晚云正才想起,裴渊曾和她说过,这桃树是从山居移过来的,本就无需打理。 距离那些日子又过去了许久,山居的无忧无虑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 尤其经过了昨日, ──“夺位之事,殿下已经决定了?” ──“正是。” 裴渊的话似乎仍在耳畔。 要回去,越发难了。 “在想什么?”王阳也走出屋子,早春的寒风裹着雨水的气息迎面而来,他脸上的疲惫稍稍被冲散。 -- 第600页 “没什么。”晚云道,“不过想着这前后之事,觉得有些讽刺。” “哦?” “师父费尽心思地要取圣上的性命,而我还偏偏和他对着干。师兄说,师父若有在天之灵,会不会怨我?” “他若怨你,那么也会怨我。”王阳不紧不慢道,“你我作奸犯科向来都是一起的,受罚也是一起的,若担心无人垫背,那么大可不必。” 第528章 秋归(九十六) 晚云有些无奈,双眸中却透出些光亮来。 “师兄。”她轻声道,“多谢你。” 王阳笑了笑,“谢我什么?” “谢你总愿意帮着我。”晚云道,“你的目的本已经达成,大可见死不救。” “我并非要救他,而是觉得你的计议可行。”王阳道,“能让封良不快活的事,我全都乐意做,包括救皇帝的命。” 晚云的唇角弯了弯,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照你看来,圣上这身体如何了?”她问。 “朱内侍都能看出来我不过只能为他吊命,他的日子,也不过是多几日少几日的区别。”王阳转而道,“我等要操心的,是接下来的事。圣上这一下落不明,京师里少不了一顿鸡飞狗跳。” 晚云颔首,道:“封良首先会猜疑的,必是四殿下。他是二殿下亲弟,还是将作监主事。封良但凡猜得到圣上是走密道离开的,便必定能猜到四殿下头上。” “猜到便猜到了。”王阳道,“方才你入宫时,我已经和四殿下合计了。既然封良一定会找上他,他索性就招了,承认是皇城司所为。皇城司是二殿下的,封良反倒拿他没办法。太极殿的密道不只一条,有一条通往京师城外。只是前朝时就修的不好,河水倒灌,已经被淹了。到时候他便将封良引向那里,让他们找去。早前我已经令人事先前往出口处做了些出走的痕迹,足以以假乱真,正好将计就计,叫他们以为圣上已经逃出了京师。” 晚云听罢,摇头:“圣上和朱阿监一个昏迷,一个腿断了,谁能神通广大地带着他们穿过淹水的密道?” “不过放些迷烟罢了,皇城司本就有几分神秘。他纵然不信也得亲自去验证,我们要的不就是他将信将疑,自乱阵脚。” “可这撑不了多久。”晚云道,“若他发了狠,对四殿下严刑逼供,二殿下兴许还得托我们去救四殿下,我们亦不好见死不救。” “不用撑多久。”王阳望了望天空,道,“只需到天明,宫城还不姓封,京师也绝非封良一人的京师,自有人出来刁难他。” 晚云想起昨日入城后与王阳商议的办法,知道在短短的一夜,王阳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了。 她安心了些许,问:“师兄当日潜入右仆射府,便想到了今日的用处?” 王阳不置可否,只道:“但这一切只是拖延时辰罢了。封良既然已经手握兵权,小打小闹阻碍不了他。要清算他的债,还要看九殿下。” 晚云望着那漫天的雨幕,也不知道裴渊到了哪里。 “师兄,这一切真的会有结束的一日么?”她轻声问道。 王阳也望着天边,目光深远。 “自是会有。”他低低道,“师父为我们铺垫好了一切,我们不可让他失望。” 天亮了,左监门卫总管万开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上,看着各部官员的马车从四面八方涌入皇城。 盏盏马灯犹如漂浮在河面上的河灯。这繁华的景象他看了十一年,可今日却瞧出了几分诡异的意味。 “今日倒是出奇的热闹。”他自言自语道。 身边的副将听了,伸头过来看了一眼,闲聊道:“可不是。今日虽是朝会日,但圣上病重,太子离朝,朝会已经休罢多次,今日必定亦然,他们也不必急着入宫。更何况这下雨天,怕是连点卯的人还未到。也不知他们为何这般踊跃,看的什么热闹?” “若只是看看也就罢了,怕是有什么事。”万开边说着,边想起昨夜宫城的异动。昨夜的值守无论是将领还是卫士,悉数单独提审,问的都是昨日谁通过了城门,有何异样,似乎宫城里丢了什么重要的人物。 万开深吸了一口气。他既然有能耐坐镇朱雀门,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光是嗅着这烟雨中隐约飘来的紧绷的气息,他便知道宫里头必定出了大事,他转而令道:传令下去,今日不轮值,所有人都要到岗,把休息的人都叫出来。“ 这举动颇为明智,过不久,万开就发现,宫中的紧张确实比他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辰末,一辆马车缓缓穿过朱雀门和皇城的承天门,停在太极殿的殿前广场上。 六部的诸位同僚打着伞,已经在广场上等候。 待马车上的人下来,他们悉数让开了道,拱手问道:“右仆射的消息可确实?左仆射果真挟持了圣上?” 右仆射杨晟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看向太极殿前密密麻麻的禁军,“莫非这幅景象还不够明显?” “可我等听闻,是因为昨日宫里进了刺客,左仆射才调集了禁军守卫圣上。” “都是道听途说。眼见为实,我召集诸君前来,便是籍此良机,辨明真假。” 众人诺诺称是,便随了杨晟一道往太极殿去。 “亲家公,你究竟哪里来的消息?”永宁侯谢晖快走两步赶上杨晟,低声问,“他们人多势众,我等此时过去,若起冲突,不过以卵击石。” -- 第601页 杨晟的脑海浮现出兄长杨凌的话, ──“封良逼宫,圣上已经离开了宫城。机会来了,若能当上平叛的第一功臣,他日左仆射之位,就是你的。而京师的第一名门,就是我们杨家。” ──“什么?兄长哪里听来此话?” ──“皇城司。皇城司若肯透露,必定是圣上的授意,背后的道理,你可懂得?” 杨晟对谢晖说了相同的答案,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亲家公也不愿三郎赋闲一辈子,我等当父母的,须得替他们博个前程不是?安心吧,六部尚书和侍郎悉数在此,封良不敢造次。” 谢晖蹙眉,咽下话头。 无论何时,只要搬出谢佑宁,总能将他堵的哑口无言。 他看着百官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 行至殿前,只见封良从大殿中徐徐步出,神情肃穆地看着众人。 杨晟上前拱手道:“左仆射,听闻昨日有刺客入宫行刺,我等惦记着圣上的身子,烦请左仆射通传。” 封良听罢,忽而用手掩面,放声哭道,“圣上,薨了!” 第529章 秋归(九十七) 众人大惊,皆面面相觑,赶紧问:“不是说圣上昨日醒了么?如何就薨了?” 封良一边拭泪,一边道:“方才御医说,圣上醒来,乃是回光返照。只清醒了片刻,便再无声息。” “那新君……圣上意属何人,可留下了旨意?” 封良摇摇头:“圣上口谕,请众臣推举闲人暂理朝政,直至太子归来。” 杨晟冷眼看着封良,拱手道:“我欲入殿内,瞻仰圣上遗容。” 方崇却先一步道:“圣上尚未殓身,右仆射此时入内,岂非有失尊重。” “圣上驾崩乃是国之大事,圣上曾许我为左膀右臂,又怎会介意我入内去看一眼。” “右仆射自然能瞻仰圣上遗容,但并非此时。” “那是何时?” 封良忽而道:“都尉且退下。” “左仆射……” “右仆射说得不错。”封良徐徐颔首,“若是我和御医都老眼昏花,误以为圣上咽气了,可是天大的罪过。不过,圣上此时确实未敛身,诸位既然想亲眼观瞻,便请入内吧。” 他说罢,转身去,径直进入大殿。 杨晟对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跟着封良走入殿内。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没有内侍,却站着许多禁军。 “如何不见朱内侍?”杨晟问。 可封良只走在前头,并不说话。 待行至榻前,只见床上之人静静躺着,被褥掩头。 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心头皆是一沉,已经有人呜咽出声。 杨晟却是迟疑,看了看封良,片刻,上前一拜:“臣无状,冒犯了圣上,还请圣上恕罪。” 他说罢,伸手将被褥掀开。 待看清那人的面目,杨晟即刻认出了内侍苏禹。他是被勒死的,面目已然变得僵紫。 杨晟惊吓得跳了起来。 正要怒骂,方崇却先一步从他身后将他制住,低声道:“右仆射若惜命,便安静些。” 后面的一众大臣也已经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杨晟瞠目看向封良,厉声问:“圣上何在?” “‘圣上就在此处。”封良面无表情地说,“我欲将圣上的后事交给右仆射打理,不知右仆射意下如何?” “呸!你丧尽天良,这等指鹿为马的手段胆敢用在圣上身上,不怕天谴么?” “天谴?”封良冷笑一声,“你我同朝为官这些年,气话便不必说了。我等何不谈谈条件?他日我顺利登基,便将我如今的位子给你,如何?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痴心妄想!”杨晟怒道,“太子尚在,轮到谁也轮不到你?” “圣上用人,向来以能者为上。否则,他又怎么会当了逆臣,反了前朝呢?”封良道,“还望右仆射审时度势,明断利弊。” 杨晟看着他,冷笑道:“枉圣上一直拿你当肱骨良臣,着实令人作呕。” 说罢,他狠狠唾了一口,唾到了封良脸上。 封良平静地掏出巾帕来,擦了擦。 “看来右仆射不愿意了。也好,像右仆射这等无能之人,真要收入麾下才是真的叫我头疼,那便算了。”他说罢,唤来长史,“昭告天下,右仆射意图谋反行刺圣上,罪不可恕。” 杨晟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封良,你当大臣们都是瞎子么?他们可是亲耳听见你说圣上薨了。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说罢,仰头大笑。 封良却不为所动,负手扫视殿中众人,道:“拥护右仆射者,罪为同属,立刻擒获,交大理寺一一审理。” 没多久,王阳和晚云就收到了消息。右仆射杨晟意欲夺权谋反,行刺皇帝,为左仆射封良所破。封良平叛有功,皇帝将其任用为监国,直至太子归朝。 “杨晟行刺?”王阳冷笑一声,“封良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纯熟。” “不止倒打一耙。”晚云将手中密信递给王阳,“他着人给河西送了一封信,要阿兄即刻放归太子,否则便先拿谢三郎试刀。” 王阳接过信,看了一眼,蹙起眉头。 杨晟被捕,永宁侯跟他有来往,还是亲家,自然也不能幸免。谢攸宁身为永宁候的儿子,也在拘捕之列。:“你昨夜不是令陶得利亲自去知会了三郎,他怎么说?” -- 第602页 “他说要与家人共患难,不可独走。”晚云道,“杨妍不久前才掩护他回来,三郎此人最是重情,得利说不动,只能在永宁侯府里留了人手,若是意外,也好在关键时候保他一命。” 王阳眉间更沉:“可如今他已经成了九殿下的掣肘,走或不走都各有问题。” 晚云颔首:“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便只能将侯府中的紧要之人带走,断不可让三郎变成阿兄掣肘。” 王阳想了想,道:“封良这条件倒也不差,九殿下不若就答应下来。太子如今对九殿下已经无用,若是能用他换得这边的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晚云沉吟片刻:“师兄以为,太子若此时归朝,将会如何?” “太子回来,圣上便会因杨晟谋刺伤重不治驾崩,太子则堂而皇之继位。”王阳道,“让太子当上皇帝,是封良和皇后长久以来的愿望,便终可达成,他们再不必忌惮任何人。” 晚云没有答话,看着窗外,沉思不语。 金城关内,裴渊步入后院,里头正传来太子的怒吼。 “我是太子!”他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给我吃的是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阵碗盘落地的声音。 六儿早就得了裴渊的令,太子易怒,若是发作了,便当做没听见,也不必特别不必理会。他只得唯唯连声,令侍从打扫赶紧,禀道:“小人再替殿下送一份吃食来。” “谁要那泔水!”太子猛地回头,正赶紧不远处的裴渊,讥讽道:“泔水配野种,绝配!” 这话听得刺耳,六儿终于神色不快。 他正忍不住要说话,忽而听裴渊的声音传来:“出了何事?” 见裴渊来到,众人暗自松了口气。 “殿下,”六儿忙行礼,道,“太子用膳迟了,汤羹凉了些,不合殿下的胃口。” 裴渊看向太子,并无愠色,只淡淡道:“太子兴许不知何为泔水,便去盛一碗来让他尝尝。” 六儿愣了愣,旁边两个仆人的嘴角都抽了抽。 第530章 秋归(九十八) 太子猛地跳起来,指着裴渊道:“你这以下犯上的竖子,忘恩负义的野种!他日我定叫你悔不当初!” 裴渊无动于衷,只将左右摒退。 他将手里的文书放在案上,道:“这是京中的左仆射送来的,兄长可过目。” 太子不耐烦地拿起那文书,翻了翻,目光定住。 这信里,封良措辞严厉,先是指责裴渊勾结杨晟造反,而后,警告裴渊,说永宁侯等一干人贩都在他手中,若裴渊不将太子还回来,这些人便性命不保。 太子看着信,脸上的戾气褪去,终于露出了狂喜之色,大笑起来:“做得好!不枉我叫他一声舅父!” 说罢,他看向裴渊。神色得意。 “你将此物拿给我看,莫不是要问我的意思?” “正是。”裴渊道,“左仆射欲迎你回去,你可愿意?” 太子又笑起来,神色讥讽。 “你莫不是吓得丢了魂。”他说,“我若说不愿,那永宁侯等一干乱臣贼子便没有了性命。我倒是愿意,你愿么?” “兄长不必考虑我。”裴渊道,“我只问殿下意愿。” “自是愿意!”太子道,“他何时来迎我?我还说那老匹夫怎的迟迟未来,原来是打了这番主意。” 他“哼”一声,颇为得意:“我早就就这么提议,可他说永宁侯是父皇的近臣,此时还动不得。呸,如今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做?” 见太子嘀嘀咕咕,颇为亢奋,裴渊看着他,神色沉着。 “有件事,我只说一次,后头要如何,兄长自行考量。” “何事?” “封良是逆臣,兄长想想也知道,杨晟手中无兵,断然做不出那谋刺圣上之事。京城中唯一能造这反的,恰恰是封良。”裴渊道,“封良能造圣上的反,莫非就不能造兄长的?兄长回到京城去,恰是羊入虎口。”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渊,仿佛听到的是世上最可笑的事。 “你说什么疯话?”他说,“封良是我舅父,我才是太子,天底下唯一可名正言顺继位之人。他们封家唯有倚仗我,才可安安稳稳过下去!他反了我不就是反了他自己?他疯了才谋逆!” 说罢,他想了想,看着裴渊:“你以为这么说,便能把我吓着,让我不敢回去。如此一来,那皇位就一直悬着,你便就有机会了是么?” 他冷笑:“你我兄弟一场,我亦不对你赶尽杀绝。劝你好好把我送回去,交出兵权,我可让你保住性命,甚至还可保住爵位。” 裴渊只平静地看着他:“我言尽于此。兄长且思量一夜,若有变数,明早着人告知于我。”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 只听太子在身后骂骂咧咧,“我没有变数!你即刻将我送还回去!你这逆子,切莫痴心妄想……” 院门在他身后关上,太子的声音消踪匿迹。 裴渊抬头看见天边飞我一群雀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晚云的笑靥。他的心头仿佛如同粗石磨砺。 “殿下。” 他定了定心神,转头,只见公孙显正疾步走来:“不知太子那里如何?” -- 第603页 “他愿意归朝,不过我让他再想想,明早再做决断。” 公孙显一怔:“他既然愿意,为何要等到明日?毕竟太子已经对我等无用,用他换三郎归来,正好。” 裴渊垂眸默了默,并未解释,只道:“就如我所言。” 次日,太子并未传来只言片语,裴渊便不再多问,并吩咐下去,让公孙显安排太子归朝诸事。 而后的日子,太子心情甚好。 裴渊未再听闻任何刁难,倒是六儿有好几次禀报,说太子要求甚多,一下要锦衣,一下要骏马,就等着风风光光地归朝, 楼月在一旁听着,颇为不满:“这里是大营,哪来的锦衣骏马?一个俘虏罢了,真以为自己是皇帝?疯子一个。” “倒也没有多难。”六儿讪讪,“我早已着人往凉州去采买,刚才到了。只愿能合太子的意,莫再为难下面的人。” “若他再挑剔,你便来与我说,阿月说的不错,这里是大营,不可任他为所欲为。”裴渊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明日他走了,你便能轻松些。” 六儿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笑意。 楼月打趣道:“太子离去,最高兴地当属我们六儿总管。” 六儿清了清嗓音,道:“我去问问叔雅何时动身,好着人替太子收拾收拾。” 他说罢,便做礼辞去。 楼月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去准备准备。”才走了两步,却又倒回头来,“师兄,明日交人的地点定在了陈祚的大营附近,师兄不再考虑考虑?虽然双方暂时停战,但前阵子打得猛,双方都有些火气,若谁有心挑拨,说打就能打起来,是否太过冒险了?” “无碍,陈祚自诩正人君子,容不得半点龌龊,他有能耐按住局势。” “那封良呢?”楼月道,“他可是带兵来的。常晚云的信报上说,至少有一万精兵?” 裴渊看他一眼:“怎么,怕了?” 楼月“嘁”一声:“笑话,京城里的那些菜鸡,就算来十万我也不怕。” 裴渊笑道:“那便有劳你了。” 楼月走出去,步子迈得意气风发。 裴渊手上的事不少,在官署中一直忙到夜深才回房。 途径太子的院子,正遇见一名侍从端了一壶酒要送进去。 裴渊便问:“何人饮酒?” “是太子。”侍从回道,“方才太子醒来,忽而说要喝两杯,小人便替他去拿了酒来。可喝了一壶,似乎并未尽兴,仍说要喝,这是第三壶了。” 裴渊微微蹙眉,转而取过酒壶,亲自拎了进去。 月色朦胧,虚虚地拢了一层水汽,太子着了一身寝衣,外头披了件裘袍,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榻上。 他听见脚步声,慢吞吞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裴渊。 那醉眼里露出些嘲讽的笑:“怎么,临到头了,还想来阻拦我?” 裴渊没有说话,只将酒壶放在石案上,“喝酒误事,兄长不该在这个时候喝酒。” “高兴时不喝酒,更待何时?”太子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继续灌下,“我可是要当皇帝了,你这可知我为了这日,在惶惶不安中等待了多少年?” 第531章 秋归(九十九) “兄长是储君,有何惶惶不安的?” “储君?”太子嗤笑一声,“在父皇眼里,我这储君有没有都一样。” 他将杯中就一饮而尽,问:“听闻你前阵子曾回京一趟,可曾见着了父皇?” “见着了。” “他可提到了我?” “提到了。”裴渊道,“父皇要我放兄长回去。” “啊。”太子长长叹了一声,“原来父皇还是盼着我回去的,我还以为父皇恨不得我死在河西。” 裴渊听他话语中的自嘲,便道:“兄长是父皇的嫡长,他自然盼着兄长回去。” “对,我是嫡长。”他的话语里已经有了醉意,“我是未来的储君,等我登上皇位,就没人再能束缚我,父皇不行,舅父也不行……” 说着,他忽而笑了一声,道:“他有野心。等我称帝,他便能欺压我,甚至效仿当年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呵呵,他想的美。到了那时,就再无他什么事了,甚至再无封良此人……” 他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头一歪,趴倒在石案上睡着了。 裴渊看着他,月色在他的背上镀上淡淡的银色。 仿佛并无血雨腥风,只他一人痴人说梦。 裴渊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唤来侍从,让他们把太子送回屋去。 抬头看着月光,那月色越发朦胧,明日又是个雨天。 后半夜便下起了雨。 天还没亮,楼月便提前一个时辰出发,带手下在沿路布防。 半个月前,裴渊就令梁平从鄯州地界秘密渡河,重创了陈祚的守军,一改划江而治的局面。 如今陈祚的防线已经向关中方向后撤了五十里,而裴渊也得以在自己的地界上安然造桥渡江。 雨势忽大,又突然打住,楼月看裴渊和太子打马前来,不由得暗笑。 太子穿得一身华贵,非要走在前头,不肯落下风。但凭什么锦衣骏马,在大雨下全都化作一片狼藉,还不如裴渊身上的铠甲来的利落精神。 可太子的兴致颇高,并未受影响,只张望着百步外的火光,问:“那是舅父的人?” -- 第604页 “那是陈将军的人马。”楼月说罢,打了个手势。 这边的传令兵挥动火把和旗子,没多久,对面过来一行人,约摸二三十,楼月也领相应的人数,随裴渊和太子一道前去。 双方早前约定,此行乃是为了交换人质,所以双方不着甲,亦不骑马,步行前来。而双方的大军就在身后严阵以待。 对面的人越走越近,走在前头是陈祚,而他们身后押着的,正是谢攸宁一家。 “陈将军别来无恙。”裴渊道。 “九殿下别来无恙。”陈祚行礼,继而看向裴渊,“我曾劝九殿下放归太子,你我便可免于一战,殿下当日不应。未想兜兜转转,太子还是回朝,而你我却各有损失。” 裴渊笑了笑:“虽然兜兜转转,但并非只在原地停留。就像如今,我至少站到了对岸,得到的也不少。” 陈祚浅笑,不疾不徐地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明日殿下站在何处便不好说了。” “确实,我亦不愿原地踏步,我便尽力而为,往关中靠拢。” “你们在说什么?为何不说正事?”太子听二人寒暄,有些许不耐烦。 陈祚看向太子,一礼拜道:“臣恭迎太子殿下。” “这才像话。”太子哼了哼,正要上前,却被裴渊拦住。 “做甚?”太子不快道。 裴渊不答,只环视四周,问:“左仆射何在?” “左仆射从京师快马赶来,路上染了风寒,不得已卧榻养病,因而由在下前来迎接太子。” 看裴渊警惕,陈祚拱手道:“在下已经安排好一切,殿下可以信任在下。” “并非我不信任陈将军,只是我曾在信中言明,让左仆射亲来。如今横生变数,我亦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陈祚不多言,转头对手下道:“谢世子留下,将其他一概人等放归。” 随从军士随即将谢攸宁和永宁侯等一干家眷分开,将十几号家眷往对面敢去。 楼月随即领人上前迎接,将他们护送至后方大营。 “如此,殿下可以信我了?”陈祚问。 裴渊凝视片刻,便松了手,让太子往前,而那头的谢攸宁也被放了过来。 双方屏息对峙,只听澎湃的风拂过山林,耳畔只有风声,还有二人的脚步声。 太子渐渐高兴起来,大步走到陈祚跟前。 陈祚拱手相迎,道:“太子清减了。” “心情不好,饭也不香。”太子一脸晦气,转而笑道,“现在好了,快走,我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待。” 陈祚却道:“请殿下稍等,待两边悉数退回,我等才可动身。” 太子却面色沉下,压低声音:“你这老匹夫,九弟如今只身在此,我等恰好将其擒获,等他退回去做甚?” 陈祚忙道:“殿下归朝,首要条件是双方停战。我与九殿下不在战时,自然没有算计他的道理,还请殿下……” “冥顽不灵!迂腐!”太子忍不住骂道,“这般愚钝叫我日后如何还敢总用你?” 陈祚只低声道“在下不才”,便不再回话。只看向对方。 太子干瞪着眼,却无可奈何。 谢攸宁才到了裴渊这头,随即让楼月给他一把剑。 “九兄,”他神色阴沉,低声道,“左仆射不像是病了,我等还是速速离去。” 众人皆面色一变。 裴渊却是平静,示意他退后。 “太子既已放归,我等也就回去了。”他向陈祚道,“陈将军,后会有期。” 陈祚正拱手,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大乱,人仰马嘶。 万箭齐发,铺天盖地而来,如雨点一般落下。 陈祚大惊,忙道:“保护太子!” 话音才落,却见太子身上已经中了两箭,倒在了地上。 陈祚目瞪口呆,正当愣神,只听旁边随从喊:“将军当心!”说着,将他扑倒在地。 裴渊这边亦在箭雨之下,幸而随从们都带了盾牌,连忙将盾牌挡在跟前,结成龟阵。 听着箭矢叮叮当当落在盾牌上,众人皆惊魂不定。 这箭雨来得突然,分明不分你我,一并绞杀。 第532章 秋归(一百) 而陈祚那边的人皆猝不及防,有人为了保命,朝裴渊这头跑来,但终究跑不过流矢,倒在了五步之外。 “那可是陈将军?”有人喊道。 众人看去,只见陈祚将一个受伤的随从架在肩上,正朝这边跑来。但未到近前,他中箭倒了下去。 “封良这畜生!”谢攸宁大声骂道,“竟使出这等毒计!” 众人亦是惊得缓不过神来。 若这番偷袭的始作俑者是封良,那便更叫人难以置信,封良竟会对太子下此毒手? “我们的弩手就在后方,我放他们反攻回去!” “不必着急。”裴渊想通透了局面,反而镇定了,“封良的目标不在我等,后头就是我们的地界,他亦不敢草率攻过来。等扛过这波箭雨,再伺机撤退。” “那陈将军……”谢攸宁说着,往盾阵的缝隙外看了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边,无论人还是马匹,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已然没有了活口。 傻子也能明白,封良连太子都敢杀,自然也不会在乎陈祚。 从缝隙里看到,陈祚的随从将他护在身下,已然被射成窟窿,“他兴许还活着,我过去救他。”谢攸宁忽而道。 -- 第605页 楼月忙揪住他,怒道:“你也要去送死?” 头顶上的盾牌被流矢打的震耳欲聋,裴渊闭眼,定了定心神,道:“阿月,让他们保持阵型上前,将陈将军带走。” 楼月听裴渊发话,不解道:“师兄,若不是他,我等才不至于遭此劫难,为何救他?” “我自有打算。” 楼月也知道不是争辩的时候,跺了跺脚,便打了个手势,龟型阵缓慢上前,将已经不省人事的陈祚拉入了阵中。 “交给我!”谢攸宁二话不说,将陈祚负在背上。 盾阵慢慢后撤,上方的敲击声渐息,众人便知第一轮偷袭已经过去了,于是火速后撤,返回大营。 不远处的高地上,有人冷眼看着裴渊带人撤离,正是封良。 “不追么?”方崇在身后问道。 “追不上,前方是裴渊的地盘,再往前便是自投罗网,”封良眯了眯眼,沉吟道,“裴渊确是将才,方才这致命一击也能叫他躲了过去。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那便只有处之而后快了。” “迟早的,不过不是现在。”封良道,“目的达到了就收手,切莫贪得无厌、因小失大。从今日起,我等须得步步为营。” 方崇笑了笑。转而看向那一地的狼藉,问:“不去看看么?” 战场,一地惨状,触目惊心。一个朱红色的身影倒在血泊中,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 封良摆步过去,蹲在太子跟前,将他翻过来。 他已经咽了气,但死不瞑目,双眼空洞地看着他,似在与他对视,又似在看向他身后。 可封良的神色毫无波澜,抬手拨开太子脸上的乱发,道:“我家二郎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他顿了顿,似在等太子的回答。 “圣上让皇城司的人将他从高楼上推下了下去,他当场毙命,就跟你一般。”他拍了拍太子的脸,“圣上为何要杀二郎,你总归知道吧?” 封良看他僵硬的脸,冷笑一声:“京中疯传你是我和你母亲**生下来的儿子,这鬼话本来没人放在心上,但恰是有人推波助澜,把话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还诬陷是二郎酒后失言,才叫圣上起了杀意。而那有心人是谁呢?你以为三年过去,就能瞒天过海了么?” 他忽而发狠,揪住了太子的头发,将他拉去:“你这畜生!枉我将你这无能的草包视如己出,你竟敢伙同了裴珏挑拨离间,陷我于不义,更害死了你的堂弟!你死不足惜!” 他说罢,将太子狠狠推开,那尸首如一具装满了草的麻袋,无力的跌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上。 方崇在一旁,待封良平息下来,才问:“这尸首,该如何处理?” 封良面无表情地抽出巾子,擦净手上的血渍,道:“着人收敛赶紧,发送回京师。太子仁孝,遭此劫难,我封良身为百官之首,更为亲生舅父,悲痛万分,不能动弹。请宗室代为打理后事,择日大葬。” 方崇应下,又道:“听闻皇后刚从冷宫**来……” “她已经被接到我府上。我府中的人自会保密,你无需操心。” “是。” 封良放眼看向阴沉的天,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昭告天下,逆贼裴渊出尔反尔,射杀太子,罪恶滔天。也好让圣上知道,他的爱子终于死了。求仁得仁,他也该去作陪了。” 方崇拱手称是,便让人先行将太子的遗体送回营中,又令人清扫战场。 没多久,方崇的副将回来禀报:“陈将军的五位副将里,有三位都在。” “嗯。”方崇道,“确实有两位还在营中。” “可是……”副将犹豫片刻,“陈将军本人似乎不在。” “什么?”方崇一惊,骂了一声,“怎不早说?” “怕看错了。”副将忙道,“在下着弟兄们找了好几遍,也没找着。” 方崇不由得看向封良,只见他坐在马上,显然已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方崇神色不定,小心道,“左仆射,可是让人再仔细找一找?” “不必找了。”封良道,“找了一日也不曾找到,还能有什么变数。自然是被九殿下带走了。” “带走了?”方崇有些不可置信,道,“那般万箭齐发之势,就是神仙也活不得,那老匹夫岂能保命?” “谁说他活着,难道他们不能把尸首带回去?” 方崇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 “何事?”方崇喝问道。 一名士卒慌慌张张跑来,道:“左仆射,都尉!附近山林中有人掩杀过来,看样子是要劫营!” 方崇一惊,忙站起身,惊疑不定:“是何方人马,可探明了?” “不必探。”封良不多废话,当即令道,“撤。” 这等变数,封良是早做了预备的,手下得令,匆匆牵来马匹。 封良骑上马,一边令卫士挡住,一边带着一干手下和太子的尸首往大营撤退。可还没走出多远,就见一队人马挡在了前方,为首者身披玄甲,竟是裴渊。 第533章 秋归(一百零一) 众人一惊,即刻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条路狂奔而去。 前方又是一彪人马来到,封良心正提起,却发现来者是陈祚的副将魏冲。 “左仆射、方都尉,”魏冲向为首的方崇拱手道,“未知此间出了何事?” -- 第606页 “九殿下杀来了。”方崇道,“大营中的兵马整顿得如何?” 魏冲答道:“早按都尉所言,准备妥当。” 众人赶紧往大营赶去。 路上,方崇插了空低声问魏冲:“那江姓副将如何了?” 魏冲亦压低了声音:“早被擒获。将军今天早晨去交换人质时,原本带的是他的兵马,我在他的饭食里下药,他不能去,才转而换成了我的人手,方才才得以放出箭阵。” “可有人起疑?” “都尉安心,我敢带去的人自然都是我信得过的,他们知道心该向着谁。” 方崇欣慰地点点头:“成事就在眼前,你且等着领赏受封吧。” “谢都尉!” “对了,”方崇转而问,“那姓江的如今在何处?” 魏冲犹豫片刻,才拱手回:“被关在我的营房中。” “什么?不是叫你杀了么?”方崇恨铁不成钢地问。 “毕竟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魏冲忙道,“求都尉饶了他一命。” “妇人之仁!”方崇斥道,“今日不杀,后患无穷。稍后迎敌罢,便去将他杀了,我可是为了你好” 魏冲蹙眉片刻,低低地应了个是。 大营就在前方,已经能望见辕门。 方崇正要入内,忽而听封良下令停住。 封良望了望大营,又朝身后望了望,疑惑道:“方才路上还听马蹄声阵阵,如今怎么忽觉没了声响,莫非是我耳朵不好使?” 方崇细听,转而又趴在地上听了会,疑惑道:“确实没了声响,莫非……追不上,回去了?” “遣探子前去。” 方崇得令,当下令人前去探视,可等了许久,既不见探子回来,也不见裴渊的人马攻过来。 “左仆射,”方崇神色犹疑,道,“裴渊在河这头的兵马并不多,不至于仓促袭击大营,莫非虚张声势?” “切莫轻敌。”封良冷冷道,“九殿下本就是诡计多端之人,否则何来今日?多派些人手,再探再报。” 方崇遣了好几拨人马前去,都像石子投入了水潭里,没有半点声响,有去无回。 折腾了许久,封良失了耐性,令方崇亲自带人去查看。 可就在这时,大营后方竟传来刀兵之声。 众人皆是一惊。 “这又是何事?”封良瞪起眼。 却见魏冲骑着马奔来,上气不接下气,禀道:“左仆射!有人劫营!” 方崇喝问道:“何人?” 魏冲的脸色刷白,结结巴巴:“是……是江副将……” “你这蠢货!”方崇怒道。 封良看着魏冲,却是镇定,道:“且请魏副将戴罪立功,将来犯之敌挡住。” 魏冲赶紧称是,点了兵马前去迎敌。到了营门前,却见原本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江尧已经提到刀,红着眼怒吼道,“魏冲!将军待我等恩重如山,你简直猪狗不如!” 陈祚在军中声望极高,听江尧吼了这一嗓子,营中那些原本不明就里的将士皆齐刷刷地看向魏冲。 魏冲虽然见利忘义,却不曾料到会遇到这般场面。心里虽发虚,他仍梗着脖子道:“是将军杀了太子……” “呸!无耻狡辩!”江尧怒骂,转而揪出一人,推到阵前,“你说,你们今天早晨做了什么?” 魏冲一看那人,便知道完了。 那人是魏冲的亲信,他瑟瑟发抖地说:“今天早晨……” “住口!”魏冲直觉一阵热血上头,拔刀就要上前。 可周围倏而冒出许多人来,都对他拔刀相向。 魏冲环视,大怒:“你们要做什么?莫不是要造反?” 那些将士皆不言语,也不后退,只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江尧又悲又怒:“你连说出真相的勇气也没有,枉为一军之将,亦枉为人!” 说罢,他登上高处,对周围聚集的将士高声道:“今晨,魏冲领人随将军去交换人质,暗箭射杀了将军和太子!” 听得此言,众人一片哗然。 魏冲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望向周围,只见昔日友善的同袍弟兄,皆怒目相向。每个人都在质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他无力辩驳,只能说着不,那声音却干瘪而微弱。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江尧一字一顿地咬牙问,提着刀缓缓上前来。 “不是我……是左仆射……”魏冲慌忙后退,可身后已经被围住,让他动弹不得。 江尧大步上前,魏冲大叫一声,瘫倒在地。 可江尧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擒住,转而拖入了营帐里。 营帐中央,端坐着一人。 即便是在陈祚的营中,也无人不认得裴渊。 魏冲腿一软,伏拜在地,不住地磕头:“九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裴渊淡淡道:“弑君者,诛九族。” 魏冲声泪俱下:“是小人利欲熏心,是小人不仁不义,小人死不足惜,求殿下放过我家夫人和老母,她们毫不知情!求殿下饶命!” 他一个劲地磕头,将额头磕出道道血痕。 裴渊冷眼看着,问:“太子的尸首何在?” 魏冲哆哆嗦嗦:“在……在左仆射手上……” 裴渊转而对江尧道,“烦请江副将将罪臣和同伙悉数羁押,待陈将军醒来,在由他定夺。” -- 第607页 “将军现今如何?”江尧红着眼问。 “身负重伤,”裴渊道,“不过金城关的大营里有仁济堂的良医,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江尧忍不住落泪,郑重拜道:“请殿下务必救救将军,在下代众将士先行拜谢!” “我与将军同袍多年,自当尽力。” 得了裴渊的承诺,江尧并将魏冲押下,收拾残局去了。 而楼月急匆匆地进来,道:“封良跑了,他有一万精兵,突然杀了出来,没拦住。不过我没白打,到底把太子的尸首抢了回来。” 听得这话,裴渊的神色稍稍松下。 “要追么?”楼月问道。 “不必了。”裴渊道,“一万精兵并未小数目。这边先交给三郎打理。你令人去将太子的尸首护好,和我一到回去。” 楼月看他的神色憔悴,本想开解几句,但说不出口,低声应了个“是”便出去了。 第534章 秋归(一百零二) 十里外,封良一干人终于放缓了脚步。 方崇气喘吁吁地说:“大营中有十几万人,本可收入囊中,裴渊不足为惧,左仆射何至于出逃?” “那十几万人,被裴渊占了先机。”封良道。 方崇喝了一口水,困惑道:“何意?” “你以为裴渊何以中途返回?又怎知道江副将的兵马在大营后方?” 方崇想了想,恍然大悟,惊呼道:“是陈祚!” 封良瞪了他一眼,低声道:“陈祚必定没死,而且把兵符给了裴渊。裴渊担心我等先控制了大营,才火速杀了回来。” 方崇目瞪口呆,“他也……太大胆了。” 封良听罢,忽而一怔,想起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却是连裴渊一半的胆量也没有。 到底是武将中的翘楚。 可那又如何,裴渊一旦被冠上弑君之名,便再无翻身之日。 他封良的战场并非真的战场,而是在朝堂上。 天空中浓云密布,他道:“要下雨了,别歇息,出发。” 夜已深,金城关的公署里仍灯火通明。 公孙显入了裴渊的书房,将领们才散去,楼月招呼众人一道去伙房用些宵夜,只裴渊一人坐在案前闭目养神。 公孙显看他疲惫的神情,有几分不忍叫醒他。 倒是裴渊自己察觉了有人来,问:“何事?” “陈将军醒了,想见殿下一面。” 裴渊睁开眼,问:“他如何?” “伤势太重,郎中们已经束手无策,倒是仁济堂的人说将方主事请来,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已经令人快马去凉州请人了。” 裴渊点点头:“此事便劳你费心了。” “应该的。” 裴渊起身去看陈祚。 公孙显陪他过去,路上,忽而道:“殿下节哀。” 裴渊默了默,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之死,只淡淡答道:“我与太子并不亲厚,并无节哀一说。” 公孙不答,只道:“和殿下说一桩旧事。早前圣上听闻太子被殿下擒获,气得吐了血,阿月曾以此为乐。彼时常娘子尚在金城关,听到阿月说的话,严厉地斥责了阿月。” 裴渊不知他怎么说起了晚云,便问:“云儿说了什么?” “娘子说,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父兄纵然不亲,还做尽荒唐事,但殿下对他们并非毫无惦念。阿月说的那些幸灾乐祸的话,若传到了殿下耳朵里,不但不会让殿下高兴,还会刺伤殿下。” 裴渊的脚步顿了顿,看着他。 公孙显继而道:“阿月接着说,他向来是这么说话的,却不见殿下有什么不快。娘子说殿下向来不擅长表露心迹,殿下不说,并非意味着殿下心里好受。” 裴渊依旧没有说话。 “太子的后事,我会妥善安排,必定叫太子去的体面。” 裴渊深吸一口气,良久,低低道:“多谢。”。 公孙显又问:“常娘子在京师可安好?她不回来么?” “暂且还回不来。” 公孙显沉默片刻,道:“娘子有心。” 想到晚云,裴渊心中那无力的感觉又漫起来。 这世间之事,他要么尽在掌握,要么不放在心上,就算遇到横生变数,也总是能够泰然处之。只有晚云。就算经验和理智都在告诉他,他应该放心让她去做事,可他仍然牵挂得放不下。 若换了别人,他会使出强硬的手段,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听自己的。可对于晚云,他偏偏做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喜欢。 “叔雅怎会与我说起云儿。”少顷,裴渊问道。 “只是觉得这些年已经极少有人和事能让殿下开心起来了,日后恐怕更甚。常娘子乃硕果仅存,须得好好照料才是。” 裴渊不置可否:“这并非叔雅的做派。叔雅曾与我说,我要走的路上必定有惊无喜,纵然流着泪也要走下去。” “此一时非彼一时。”公孙显道,“殿下要走的路确实艰险。过去担心殿下心志不坚,才不得不时时鞭策殿下。但今日看来,其实是殿下时时在鞭策我。正如常娘子所言,殿下默默扛下了许多事,不曾与我等抱怨。我设身处地地细想,这些事若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早就没坚持不住了。殿下已经拥有了非常人的意志,我便无须再鞭策,只要为殿下解忧一二便是。” -- 第608页 二人行至陈祚的房前,裴渊想了想,还是看着他,认真道:“叔雅,这些年,有劳你了。” 公孙显不言,只拱手一礼。 陈祚听见裴渊的声音,缓缓睁开眼,便看见裴渊坐在了床边。 他气若游丝地问:“办好了?” 裴渊颔首:“办好了,我令三郎留下,和江副将一道整军。” 他说罢,将陈祚的兵符取出,道:“此符,我先替将军收下,待将军康健归来,再还给将军。” 陈祚无力地摇头,已有绝望之意。 裴渊安抚道:“将军戎马一生,曾经大风大浪而不倒,此番亦然。” “我的身子我清楚。”他喘息道,“有件事我要劳驾殿下。” “将军请说。” 陈祚目露寒光,道:“太子虽不仁,却是储君。封贼祸乱天下,殿下务必要替我收了他。” 裴渊握了握陈祚的手,道:“我答应将军。” 陈祚很快又睡去,裴渊悄悄退出去,看公孙显仍在,便道:“我记得俘获太子时,曾一道擒住了鄯州府的一个副将。” “殿下记得不错。”公孙显道:“此人名刘宪,原本亦是陈将军的副将。” “此人关押着也无用,将他带来,让他陪着陈将军吧。有旧部在,他也不至于寂寞。” 公孙显拱手称是,“夜深了,殿下赶紧歇息吧。” 裴渊却道:“太子可敛好了?我去看看他。” 官署中的屋子都不大,公孙显只能勉强腾出一间,里头摆上长明灯,布置成灵堂的模样,而太子已经换了崭新的衣裳,收拾了面容。除了脸上的伤痕和无法收回去的惊恐表情,别的倒是整洁妥帖。 裴渊有几分恍惚。 其实只过去了一夜。 昨晚,太子还独自在庭院里饮酒,跟他说起对归朝的向往,对帝位的渴望。 说起来,那是太子头一回和他说起心事。 也是最后一回。 裴渊注视这太子,忽而觉得以往的恨意,其实也颇为虚无。恩恩怨怨,皆会在成为一具死尸的时候迎来完结。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一支香,点燃。 “你若在天有灵,便看顾父皇吧。且保佑他在多撑几日,我也好带你们回宫去。”他缓缓道。 第535章 秋归(一百零三) 佑德十一年五月,太子裴昭薨,皇帝病入膏肓,令左仆射封良监国。封良亲拟万字檄文,痛陈裴渊弑君恶行,号召天下兵马群起攻之。 消息一出,震惊四方。 裴渊在天下人心目中威望甚高。这些年来,他踏踏实实经营河西,治下清明。虽然有传言说他有意争位,但他从不曾跨过黄河一步。纵是朝廷兵临城下,也据城不出。不少人都觉得,九殿下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志向只在于当个诸侯王。 可谁曾想,他不动手则已,一旦起了心思,动的就是太子。 一石千浪,战云密布,每个人都知道,这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不会善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裴渊的回应。 而他回应的方法亦是别致,直接在封良的檄文上用朱砂批注出封良挟持天子、软禁朝臣以及谋害弟子的真相,斥其谎话连篇,恬不知耻,后面则附上裴渊的檄文,号召天下兵马铲除奸佞,进京秦王。 这篇檄文,被抄送至各道及各州府,当然还有封良本人。皇城司的人十分贴心地四处散布消息,将这檄文贴得到处都是。无数茶肆酒肆的说书人侃侃而谈,比封良的檄文精彩多了。宫闱秘闻谁都喜欢,一时间,街头巷尾市井闲人,嘴上的谈资都成了封良如何荒淫无度,如何挟持皇帝谋杀储君。 众说纷纭,水越搅越浑。 封良的檄文以朝廷名义发出,本是占据了正统,各处官府也只敢张贴他的。可是无奈,人们却觉得裴渊的回应更有意思,虽然官府收缴了大批,但越是禁止,人们越好奇。更多的檄文被藏了起来,暗中流传。 民间的热议是一回事,但在各道行军总管们看来,又是另一回事。 坐镇一方的大员们,没有人是傻子。事实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才是要紧的。 若裴渊所言为真,封良为反贼,而他们应了反贼的号召与裴渊大开杀戒。他日若皇帝清醒了,一旦清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可若封良所言为真,裴渊确实犯下滔天大罪,而他们却以勤王之名助他夺位,无缘无故地背上了造反的名目,岂不冤枉? 而更重要的一层,没有人会说出来,却人人都心知肚明。 封良占据了朝廷不假,但裴渊手下的河西军可不是吃素的。各道若响应封良的号召,合力围剿裴渊,仗着人多势众,未必打不过他。但就算是赢了也必然是惨胜,两败俱伤。 皇帝不能理政,太子薨了,这天下说不定就要陷入纷争之中。而在一个乱世里面,最值钱的就是兵马。总管们当下手中的兵马,就是将来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甚至谋得天下的本钱。 权衡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暂且按兵不动。 可封良等不了。 裴渊的檄文才发出来,第二日,他便率二十万兵马挥师东进。 显然,他不想留给封良召集兵马的时间。 金城关距离京师一千六百里。 而封良早前为了便于控制,已经将京畿道戍卫悉数调集到京师周围。裴渊路上的阻力甚少,只消半个月即可兵临京师。 -- 第609页 “我等有三十万雄师,又有京师固若金汤,何惧裴渊区区二十万?”方崇看见封良忧心忡忡,不解道。 “不可轻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封良有些烦躁,“你敢立下军令状,保证能胜过裴渊么?” 方崇倒是没想过敢不敢的问题,只是没有必要。他没理由反对封良所为,毕竟多几个兵,有备无患。他半是谄媚地说:“还是左仆射思虑周到。只是他们就是不出兵,我等有甚办法?” 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也只有一个。 他径直拟了道圣旨,盖上了皇帝的玉玺。 那瞬间,他有片刻恍惚。 这玉玺,一直放在秘书监。 封良虽然自封监国,但面子还是要做的,一直没有碰过这玉玺。 而今日,他不再装了。 拿起玉玺的时候,他只觉得十分趁手,似乎这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只是借给别人用了几日。 想当年起事之时,他是一大功臣。 皇帝当年不过是区区一介江南诸侯王,若无封家的财力和势力支撑,又怎能问鼎天下? 每每想到这些,封良就觉得后悔。 若当年他狠下心来,不理会妹妹封氏的一厢情愿,杀了皇帝,将他的兵马收到麾下,这天下,从一开始就会姓封,又怎能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心中虽是懊悔,但封良到底还是清醒。 他深吸口气,驱除杂念,而后,拿起玉玺,在圣旨上落印。 皇帝到底还在,有圣旨催促,各地军府纵然有些小心思,也不敢无所作为。 另一番迹象也越发明显。太子已经薨逝,圣上不仅未立新君,还将大权交给了封良。许多人猜测,皇帝会直接向封良禅位。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背后定然水深,但以当下之势,封良还是不可得罪的。 一时间,诸道兵马火速向关中聚拢,官道上了黄土漫天,人满为患。 京畿道上的诸将嗅到了烽火的气息,摩拳擦掌,都等着建功立业的时机。 自圣旨一出,好消息不断传来,方崇刚得了密信,兴奋地大步步入营中。 “河东道和河南道的八万兵马不日将抵达潼关。不出五六日,左仆射手上兵马便有四十万之巨。再加上京师固若金汤的城池,就算他裴渊又百万大军也不足惧!更何况,他就算倾巢而出也才区区二十五万,哪怕八殿下那缩头乌龟献出了朔方的五万人,也不能与我等抗衡!” 封良只淡淡问道:“其他道的人怎么说?” “都上路了,但有的道路遥远,怕一时半会不能到,也不好指望他们。’ 封良却不这么认为:“你与诸将议定个时日。若在这之前赶不到,军法伺候。” 方崇迟疑地应了个是。 封良没有在意,又问:“你方才提到了八殿下,此前往朔方去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说?” 方崇不屑道:“八殿下还是老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大门一关,只顾着日日笙歌,唯一进进出出的,只有肤白柔嫩的小倌。” 鹅晕头了,竟然忘记把文放上来…… 第536章 秋归(一百零四) 封良目光沉下。 方崇这才想起裴瑾多年前曾因为一个小倌,与封家二郎闹得满城风雨。触及旧事,封良岂会乐意?方崇立马敛住笑意。 “如此说来,去的人只在门外看了看?”封良冷声问。 “他也进去看了。”方崇赶紧道,“不过八殿下每日过的醉生梦死,喝的颠三倒四的,连清醒的时候都少,至今还未有机会搭上话。” 方崇看他仍面色不豫,忙又道:“八殿下这般无能荒唐,左仆射可不必放心上。” “只要他姓裴,便不可不防。”封良道,“何况他手上还有兵马。成败在此一举,万不可有半点差池。不仅是八殿下,其他几位殿下的下落也要打探清楚。” 方崇应下,道:“其余几位,在下也都打听清楚了。如今除了二、八、九三位殿下,其余的都在京中。” 封良想了想,道:“以服侍圣上的名义将他们召入宫中,都先关起来。二殿下还没有消息?” 方崇摇摇头:“自从那日九殿下逃脱,二殿下也没有了踪影。他有皇城司掩护,要避开我等的眼线轻而易举。” 封良拿起茶杯,缓缓抿一口,道:“你觉得,他还在京中么?” “在下觉得在。”方崇道,“二殿下虽与九殿下站在一边,可以他性情,必不肯居人之下。他手上有皇城司,在京城之中恐怕更为有用。且在下猜测,十有**,圣上就是跟二殿下在一起。” 封良看了看他:“哦?” 方崇又道:“四殿下说圣上是由皇城司的人救出京师的。我们查探过那密道,确实有痕迹。” “他如何逃走的,已不重要。”封良道,“重要的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事,方崇不敢妄言,小心地望着封良:“在下笨拙,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如今,只有两个可能。”封良道,“一是蛰伏某处,等着九殿下攻过来,他好重回宫中。二是他兴许已经在某处驾崩,九殿下和而殿下秘不发丧。” 方崇想了想,目光一亮:“圣上那病恹恹的模样,看着就无药可治,想来被左仆射说中,他已经驾崩了。” 是这样么?封良缓缓喝茶,没说话。 -- 第610页 最好是这样。否则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他必定隐藏在某处,等待着时机,再给他致命一击。 可他分不出精力去找他。 想着皇帝那张阴鸷的脸,莫名的,封良背上仍泛起一阵寒意。 他究竟在何处? 雨一直在下。 晚云端着一碗药走在廊庑里,看这下得没个停歇的雨,不由又担心起千里之外的裴渊。 这般天气,道路必是泥泞,不但会拖累行军,还容易让人发病。她早前听闻了消息,说方庆和姜吾道都去了金城关。方庆留下照看陈祚,而姜吾道随裴渊大军往京城而来。 而王阳和她,除了待在这宅子里藏着,什么也做不了。 皇帝所在的屋子,用一道屏风隔成了内外两间。 皇帝躺在内室,外室则留给朱深。 他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晚云和王阳曾劝他搬到偏房里去,养好了伤再来伺候皇帝。可朱深并不愿意,似乎唯恐自己离开一步,皇帝就会出事。 晚云和王阳也不勉强,由着他留在皇帝的屋子里。 “娘子来了。”朱深看晚云进来,赶紧支着拐杖起身。 “阿监不必劳动,不过喂了个药,我来就是。” 朱深却不让步,笑道:“我已经好了许多。忙碌了一辈子,叫我不动,反倒要我的命。给圣上伺药是我的本分,还是我来吧。” 他说罢,撑着拐杖,和晚云一道往内室走路。 他已经能自己走上几步,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在话下。晚云知道朱深其实是一副要强性子,不愿自己在人前失了体面和庄重,更不愿自己显得无用,故而越是体弱,就越是强撑。 但他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不少,这几步路仍然费劲。 朱深扶着床边,微微喘着气,等气息稍稍平定了,才徐徐坐下,开口道:“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还在昏睡中,毫无声息。 尽管如此,朱深每回还是恭恭敬敬地问,稍等片刻,才又道:“老奴得罪了。” 晚云上前帮忙,用枕头将皇帝的身体垫高。 朱深仔细地在他胸前铺上巾子,而后,将药碗拿过来,用小勺搅了搅,吹凉了,一点一点地喂,可谓极尽耐心。 晚云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 “不知我等说话,圣上是否听得见?”少顷,朱深叹口气道。 “不好说。”晚云道,“我问过不同的病人,确实有听得见的,不过并非人人如此。” 朱深应了一声,沉默片刻,道:“有件事,我想替陛下和娘子打听打听。娘子说了,圣上兴许就知道了。” “阿监请讲。” “圣上一直盼着太子归来。”朱深问道,“九殿下离去时,也曾让我告知陛下,他会放太子回来。如今也已过去一个月,不知是否有了太子的消息?” 晚云没有答话。 朱深抬眼,见晚云看着他,目光中似有些意味。 他是宫中服侍多年的老人,察言观色不在话下,见得晚云如此,便知道此事不简单,心中一沉。 “阿监且把药喂了。”晚云道,“莫耽误了圣上歇息才是。” 朱深忙应下,专心喂药。 待一切伺候妥当,朱深才恭敬地退下,跟着晚云到了屋外,低声问道:“娘子,出了何事?是否九殿下又变了主意?” “并非如此,阿监知道的,九殿下向来重诺。”晚云道,“前些日子,左仆射以圣上的名义发诏,令阿兄将太子交回。” 听到“左仆射”三个字,朱深已隐隐觉得不妙。 “而后呢?”他紧问道。 “就在交接之时,左仆射将太子当场射杀,前去迎接太子的陈祚将军也受了重伤。” 朱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这必定是弄错了。”他忙道,“左仆射是太子亲舅,这些年来处处维护着太子,怎么伤害他?” 第537章 秋归(一百零五) “可事实正是如此。陈祚将军目睹了这一切。他也险些死在乱箭当中,幸而九殿下施以援手,又有我方师伯施救,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晚云道,“左仆射为何要杀太子,阿监若细想,大约也能明白。” 朱深面色不定,好一会,终是闭了闭眼,老泪纵横。 “冤孽……”他无力地坐下,哽咽着,喃喃道,“皆因果报应……冤孽……” 他伺候在皇帝身边,宫中发生的事,他都再清楚不过。 封良和太子的关系,太子对封家做过的事,恩怨种种,朱深都是看在眼里。 “太子啊太子……”他越哭越难过,捶胸顿足,却又怕被皇帝听到,捂住嘴。 “阿监节哀。”晚云不忍心看他如此,帮他顺气,安抚道,“九殿下已经为太子敛身,还令高僧替他超度亡魂。待战事平息,太子必定会再归来的。” “可太子已经没有了……”朱深啜泣着,小声道,“我该如何跟圣上交代……” 晚云看了看内室,也知道此事难办。 若皇帝醒过来,问起此事,对于他的病况而言,这噩耗兴许便是催命符。 “为圣上身体考虑,阿监还是隐瞒为好。”她说。 朱深擦着眼泪,叹口气:“也只得如此……”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得屋子里传来“哐当”一声响,似乎是药碗摔在了地上。 -- 第611页 晚云和朱深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忙走进屋内。 屏风后面的地面上,药碗摔作了几瓣,还剩下的一点药汁洒开,药味浓重。床上的皇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定定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上,眼睛泛红。 “陛下!”朱深忙上前,问道,“陛下醒了?当下觉得如何?” 皇帝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晚云了然,忙盛了一杯水,递上去。 朱深亲自将皇帝扶起来,喂他喝水。皇帝才喝两口,摇摇头,仍盯着朱深。 他喉咙里喃喃的,似乎在说话。 朱深忙凑上前,好一会,才听出来。 “太子薨了?” 朱深面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不由看向晚云。 晚云知道皇帝必是察觉了什么,沉默片刻,开口道:“陛下,太子被左仆射射杀,薨了。” 皇帝缓缓转过头去,闭上眼,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涌出。 “陛下……”朱深再度哭起来,泪流不止,“陛下节哀……” 皇帝轻轻叹口气,再度睁开眼,却看向旁边的晚云。 那目光虽悲伤,却仍旧冷静,不怒自威。 “你果然没死……” 晚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传来,淡淡道。 朱深担心皇帝又因太子之死迁怒晚云,赶紧道:“陛下明鉴,左仆射逼宫之日,是常娘子冒死将我等从太极殿中救出来的。” 皇帝一动不动地看着晚云,问:“你为何这么做?” “圣上猜不到么?”晚云问,“是有许多人痛恨陛下,但也有许多人希望陛下好好活着。” “何人还盼着朕好好活着?”皇帝环视这屋子,而后视线落在朱深身上,“怕只有你了吧?” “陛下……”朱深听罢,又不由得泪目,“娘子正是受二殿下和九殿下所托,才冒死入宫的。” “长勤和子靖么?”皇帝的脑海里浮现出裴安和裴渊的脸,徐徐道,“长勤一直很努力,拼命想要储君之位,而朕偏偏不给他。子靖就更是了,他从小就怨朕,怨朕亏待他的母亲,怨朕将他送入京中为质……他的怨念太深,怎会盼着朕好?还有你。” 他看向晚云:“你父亲那样恨朕,你又怎会冒死来救朕?” 朱深听罢,生怕晚云生气,赶紧向她使眼色,求她莫与皇帝计较。 晚云的面色并无波澜,道:“父亲生前,从未曾提到丝毫过往,更不曾提过陛下。若非陛下后来任凭小人诬陷他与贤妃的私情,用九殿下的身世发难,我亦不会知道此恨由何而来。至于九殿下,陛下历经这生死,还看不清人心么?他若非惦记着陛下,为何冒险入京来探望陛下?陛下误解了九殿下这么多年,究竟得了什么好处?还请陛下就此罢手。” “罢手?”皇帝似乎觉得好笑,轻轻哼一声,“在你看来,朕做这些,不过是为了私欲?” 他的回答和晚云预料的如出一辙。他若能认错,许多事情便不是今日这般地步了。 她不打算与皇帝做口舌之争,低头看满地的瓷片渣子,道,“我去找人来打扫打扫。” 说罢,她转身离去。 看着晚云的背影,朱深心中叹口气。 他看向皇帝,无奈地低声道:“陛下又何苦如此……” 皇帝闭了闭眼,道:“朕累了,你也去歇息吧。” 晚云离去后,就再也没进那屋子。 她着人去唤来王阳,由王阳替皇帝诊病。一概杂事也由陶得利料理,不必她出面。 “他不过是个老顽固,你与他计较什么?”王阳无奈道,“他强横了一辈子,就算是落魄,也断不会低头。” “谁说我与他计较了?”晚云道,“师兄方才进去良久,莫不是他身子出了什么岔子?” “他已是强弩之末,还什么岔子不岔子的?”王阳道:“左不过他问起了时局,我与他简单说了说。” “哦?他有何良计?” “有也不会跟我说。”王阳道,“他颇关心九殿下和其他一众皇子当下处境。想来,他是终于想清楚,到头来能靠得住的还是这些亲儿子。” 晚云不置可否。 “说正经的。”王阳道,“照九殿下的打法,京师不日有大战。楠君月份渐大了,我不放心,打算带她先北上朔方,在灵州先暂避些日子。你作何打算?” 这事,也是晚云近来一直思索的事。 “我会安排。”她说,“师兄不必担心。” 皇帝不知又昏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朱深。 他的目光朝窗上瞥了瞥,只见外头已经没有光透进来,已然是天黑。不知不觉,他又睡了大半天。 朱深赶紧送上水,道:“陛下只睡了两个时辰,不过这些日子阴雨连绵,好久不见一个晴天。” “是么?”皇帝抿了一口水,终于觉得舒坦多了,“奸臣当道,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陛下说的是。”朱深应和了两声,道,“陛下,常娘子想和陛下说几句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538章 秋归(一百零六) 皇帝淡淡道:“不是她故意不来见朕么?怎么又问起朕的意思了?” 朱深听他这么说,便是要见了,于是赶紧去叫晚云。 她进来的时候,皇帝就着烛光,蓦地,似乎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脸。那人清俊文雅,修长的身姿,走路时总是不疾不徐。 -- 第612页 这恍惚只有一瞬,未几,他看清了晚云的模样。 “你这性子不似你父亲,似你师父。”他缓缓道。 这语气,倒比先前和气了些。 晚云并不接话,只在床前坐下来,道:“师兄说,他已经向陛下禀明了当下局势。我此番前来,是想问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皇帝看着她,唇边浮起淡淡地笑,似在自嘲:“你是想问我,想死在哪里么?” 晚云不置可否,道:“封良虽把持了朝廷,但仍然是借了陛下的名义。当下若放任局势,将生灵涂炭,不知天下多少人要家破人亡。陛下乃天下之主,莫非要坐观其变么?” 皇帝看向晚云,问:“你既有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晚云道:“左仆射如今身在京畿,为筹备战事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将宫禁悉数交给大理寺卿张兴都和禁军。这是夺回宫禁的好时机,陛下一旦回宫,重新掌握朝廷,封良先前那欺瞒天下的言语可不攻自破,京师之险亦可迎刃而解。此计的关节,乃在于内应。若禁军之中或者朝中有可堪大任之人,与陛下里应外合,陛下便可力挽狂澜,让天下重回安宁。” 皇帝看着她,先前那恍然之感又浮上心头。 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面前也曾坐着这样一位白衣谋士。他们秉烛夜谈,畅聊天下大计,每次都颇为尽兴。 “你在京中观察了这些日子,能想到的,只有靠那些人么?”皇帝道。 晚云怔了怔,却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除了那些人,陛下还有谁可依靠?”她问。 皇帝露出不屑之色,却望了望外面,道:“当下可到了子时?” “还不曾。”晚云道。 “这些事既然是左仆射做出来的,自当从左仆射还是收拾。”皇帝淡淡道,“明日一早,你亲自替我去找一个人,而后便启程。” 乌云压在旷野上,偶有一丝风,尽是马匹畜牲的臭气。 而马的嗅觉更为敏锐,那来自西北的一丝风,便叫它们察觉了危险的逼近。 斥候向封良回报,裴渊二十万大军,光是骑兵就有十万。 这是了不得的数字。河西自古有良马场,他们的人数随与京畿将去甚远,可马匹数量却旗鼓相当。封良麾下的将官听到之后,无不变色。 裴渊是倾河西之力而来了。 “左仆射。”方崇快步走来,拱手道,“准备好了。河西军远道而来,人疲马瘦,我等正好给他们接风洗尘,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的双眼放光,而封良却未如他一般兴奋,道:“量力而行,裴渊用兵诡诈,你想到的法子,他也想得到,切莫掉以轻心。” 方崇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方才的兴奋一时被堵在心口。 他讪讪道:“左仆射,有句话在下不得不说。” 封良看向他,道:“你说。” 方崇道:“在下知道左仆射心思缜密,做事谨慎。可大战在前,投鼠忌器不可取,否则会伤了兄弟们的士气。” 封良却冷眼看他:“我曾与圣上南征北战,这谨慎救了我不止一次。与裴渊对阵,最忌轻敌,从前的人都是怎么在他手上落败的,你还不知道么?” 他眼中的冷意似能穿透人心,方崇还是头一回见识,于是赶紧道:“在下不敢。” “去吧。”封良不多言,摆摆手。 方崇忙行礼告辞,快步出营。 帐外,副将们正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看方崇阴沉着脸出来,一名副将赶紧敛了笑意,小声问:“左仆射可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嘱我等多加小心。”方崇说着,望向前方,“你们在看什么?” “京师那头来了辆马车,看着颇是阔气,想必是右仆射府上的。”他说罢,小声笑道,“莫非右仆射带了府中美人过来。” 若是平日,方崇兴许还跟他们玩笑几句,可当下全然没了心思,只道:“那是右仆射的事,与你何干?令兄弟们上马,出发。” 副将见他神色不快,不敢违抗,忙去传令。 一时间,人声鼎沸,马匹嘶鸣,营前一阵尘土弥漫。 封良回到帐中,听那马蹄声轰然远去,一颗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 开始了。 他俯视那舆图,将各处部署仔细观看,目光锐利。 “左仆射。”随从掀开帘子回道,“有贵客到。” “何人?”封良头也不抬地问。 “是我。” 那声音冷淡,却是中气十足。 封良眉间一动,转头。 皇后穿着一身缟素,头上戴着羃离。纱帘撩起,她看着他,面上的脂粉掩盖不住憔悴。 “你怎来了?”封良讶道。 “自是来讨要我的儿子。”皇后盯着他,“太子何在?我的大郎何在?” 封良看向她身后,只见皇后的近侍柳拂露出畏惧之色,低下头去。 “裴渊谋逆,杀了太子。”封良叹口气,温声道,“此事,臣恐中宫悲伤过度,故而一直隐瞒。然事已至此,中宫还当节哀才是。” 说罢,他示意众人都退下,扶着皇后落座。 皇后却不为所动。 “他真是被裴渊所杀?”只听她低低道。 封良看着她,目光中没有一丝波动:“臣何时骗过中宫。” -- 第613页 皇后不接话,仍盯着他:“他是你杀的,是么?” 封良皱眉:“无稽之谈!是谁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这么说是真的了?”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确实杀了他。” “我再问一边,是何人告诉你的?” 话音才落,突然,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禽兽!”皇后目眦欲裂,似疯了一般扑上来,“他是太子!是你的亲外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539章 秋归(一百零七) 可她气力毕竟不及封良,没多久,就被封良制住。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皇后脸上,她跌倒在地。 “畜生!”皇后满面泪痕,不顾嘴角淌着血,骂道,“这些年,我予索予取,你要什么我不曾给你!你这权欲熏心忘恩负义的……” “够了!”封良呵斥打断,咬牙切齿,“你有何面目在我面前说这些?你能坐稳中宫之位,能让儿子当上太子,靠的是谁?还不是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你无能的儿子收拾大祸小祸,而他又是如何对我的?他的命是命,我家二郎就不是命!我封良如今孑然一身,是拜谁所赐!六亲不认的狗东西,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皇后痛哭不已,又要上前跟封良拼命,却已经被冲进来的封良近侍按住。 封良冷冷地看着她:“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无辜,你说我狼心狗肺,那狼心狗肺之事,你又做得少么?别的不说,光说裴渊,若非你当年对他母亲下的狠手,这竖子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不死不休的地步?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解释。封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百官之首,我的亲妹是后宫之首,外甥是当朝储君,可最后死的死、伤的伤、废的废,独留着我一人苦苦支撑,干这刀尖上舔血的活计,究竟是为何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小妹,你的丈夫抛弃你,你的儿子置你于不顾,可只有我,你的兄长时时刻刻惦记着你,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救出冷宫,可你便是这般对待我的?你叫我何其心寒!” “我的儿子何曾置我于不顾?”皇后哭诉道,“这宫中,向来只有太子一人真正牵挂我!他怕朝臣议论,怕他父皇责骂,便常常偷偷来看我。有一回都下钥了,他还偷偷给我送炭火来,说怕我夜里冷睡不着……这些事,还有谁人为我做过?你只牵挂着你的权位!无论我还是太子,都不过是你脚下的石头,谁阻碍了你,你便毫不留情除去!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封良长长吸了一口气,神色却变得平静。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不甘罢了。”他说,“放心好了,只要天下姓封,你要当什么都可以。将来我登了基,仍会将你奉为太后,亦会将太子追封为皇帝,葬入皇陵。” 听得这话,皇后近乎癫狂的脸上倏而浮起一抹冷笑:“我问你,太子害死大郎一事,你从何处听闻的?” 封良哼一声:“自然是我派人去调查的,有凭有据,你若想看,我回去拿给你。” 皇后笑了起来。 她扶着案几,徐徐站起身来:“太子虽暴戾,做事却从不曾废物至此。若非有心人故意让你知道,你的人又如何能查到?人家要的就是你与太子结怨,坐山观虎斗,最后都得两败俱伤。没想到他竟真的中计了,何其荒谬,何其荒谬!” 她大笑着,声音愈发瘆人,眼角流出眼泪。 封良的脸愈发阴沉,他想他已经猜到了。 “有人潜入我府上告诉了你所有的事情,而后放你出来找我。此人是谁,二殿下么?” 皇后还是笑:“你又错了,告诉你太子害死了二郎的,是裴安。放我出来的,却是个女子。她说她是皇城司的常副司,兄长家的大郎就是她杀的。” 迎着封良难以置信的眼神,皇后收住笑,擦擦眼泪,缓缓道:“对了,圣上和她在一起,约兄长前去一见。 封良闻言,面色一变。 他盯着皇后,狐疑不定。 皇后却镇定多了,看着他,仿佛在欣赏那面色的变化。 好一会,封良冷冷道,“圣上已经驾崩了。” 皇后笑了一声。 “这许多年来,你都巴不得他驾崩,日思夜想。”她嘲讽道,“可他一直好好的,最终是你沉不住气,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先动了手。你骗你自己,以为把皇宫和朝廷拿捏在手里,他就跟死了无异。这话说得太多,连你自己都信了么?” 封良没答话,神色阴鸷。 “他约我在何处见?” “东都。”。 封良的目光骤然锐利。 往东都必经潼关,而他的援兵正从潼关而来。 皇后冷笑:“兄长没能擒住他,便只能携玉玺以令诸侯。可裴宴还是皇帝,他一旦露面,兄长矫诏之事便大白于天下,届时何人还敢追随兄长?” 封良亦冷笑一声。 “这不过是尔等使出来的雕虫小技罢了。”他说,“你们以为找一个跟圣上相似的人出来,我便会认么。” “兄长莫非以为圣上会傻到孤身前往?” “你想说圣上还有皇城司?”封良问,“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喽啰怎能和我的强兵壮马抗衡?” “兄长兴许还未得消息,”皇后面露同情,“五万朔方军突袭了潼关,想必已经得手。” 封良面色又是一变。 -- 第614页 “不可能!”他瞪起眼睛,“八殿下仍在灵州,怎会一夜之间便到了潼关。” “是不是胡言乱语,我也不知道,我只把那常副司说的话悉数转告兄长。”皇后掸了掸衣衫,落座在榻上,“我倒是想问一问兄长,裴瑾确实在灵州,可裴安在何处?” 想到裴安,封良心中一沉。 他一直以为裴安带着皇帝藏身于某处,可如今看来,和皇帝在一起的并非裴安。 皇后看出他的疑虑,不紧不慢道:“不仅如此,听闻孙家那大儿子孙焕还私自跑出了京师,从裴安手里要了一万人,攻下了永丰仓,京畿道的粮荒将至。此事,兄长是否也未得消息?” 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话,接二连三,皆如惊雷。 封良强压着心绪,让神色平静。 “那姓常的什么副司,给了你什么好处。”他冷冷道,“堂堂中宫,竟到我跟前来妖言惑众。” 皇后看着他,目光怜悯而鄙夷。 “我早跟你说过,圣上手中最好用的利器是皇城司,你要保安稳,要么除掉皇城司,要么将其收为己用。可你目空一切,从来不拿我的话放在心上。”她说,“皇城司擅于经营信道,什么事能传过来,什么不能传,必定把握得死死的,这便是裴宴为何从不将皇城司假于人手的原因。” 第540章 秋归(一百零八) “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封良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且回去。”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太子不喜兄长,兄长便将他杀了。可没有太子,我谁也不是,我的路也被兄长一并堵死了。如今我没什么能做的,只能替兄长传传话,兄长好自为之。” 她说罢,起身离去。 柳拂赶紧上前替她带上冪离,搀她出营。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可这大营的气味叫她作呕,她赶紧加快脚步,上了马车。 “小妹。”她没想到封良跟了上来,在马车外唤道。 皇后没有作声,只隔着车帘,听封良低声道:“太后和诸位皇子都在后宫,贵妃是二殿下生母,四殿下是他的胞弟,若到了考虑退路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后还是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催动,她终于将帘子撩起。那身影在烟雨中依稀可见,越来越远。 ──“兄长,那日遇见的裴宴可是震南王家的世子,兄长以为他可会看上我?” ──“那是自然,小妹值得天下最好的郎君。” 她放下帘子,冪离下的面庞已经泪湿。 封良回到帐中,百感交集。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皇帝让他知道的,其中必定有诈。 而皇帝为何要他知道潼关和永丰仓的消息,因为这是十一年前,他们攻入京畿所用的计谋。 取潼关,是为了隔绝援兵。取永丰仓,是为了断三十万大军的活路。 封良知道此二地只险要,所以早在几年前就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而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 无论真假,都可以断定,这是皇帝的手笔,而皇帝确实没死。 怎会没死,那日分明奄奄一息了。 他闭了闭眼,忽而手上一用力,将案上的文书通通打翻到地上。 随从听见声响,慌忙跑了进来。 “出去!”封良大喝一声。 帐子开了又闭。 他捂头,气喘吁吁地看着满地狼藉,额头沁出了冷汗。 一个时辰后,营外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方崇归来,兴冲冲地入了封良的大帐,道:“左仆射,我军大获全胜……” 却见封良俯首案上,而大帐中的杂乱不堪。 方崇他不由得愣住,看向旁边的随从,那些随从皆恭敬低头,显然并不敢说话。 这时,封良从案上抬头,看他一眼:“都尉胜了?” “正是!”方崇复又笑道,“左仆射不知,裴渊那厮见了我等,就跟兔子见了虎似的,拔腿就跑。若不是他们河西的马要好些,在下今日定然就将裴渊擒来,这营中便要开庆功宴了!” 封良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问:“他为何要跑?” “必定是没料到我等突然出现,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招架,自然跑为上策。” 封良没有回答,只道:“跑了就跑了,我要出营一趟,大概去个五六日,你先按兵不动,就算裴渊前来挑拨,也莫要出战,一切等我归来再议。” 方崇愕然,忙问:“左仆射此时离去,要去何处?” “潼关。”封良道。 “潼关?”方崇问,“大敌当前,左仆射去潼关作甚?” “办一件紧要事。”封良说罢,唤来随从,令其点五千人马,立刻出发。 “出了何事?左仆射何不告知于我?”方崇急道 封良回头,见方崇拱手,恳切道:“在下自当年受左仆射恩惠,便立誓追随左仆射,万死不辞。如今为左仆射驱驰左右,亦只为能助左仆射一臂之力。左仆射若有要紧事,也当交托在下,让在下为左仆射去办才是。” 封良沉默片刻,问:“我问你,你四日前便说,河东道和河南道的八万兵马即至,为何至今仍不见踪影?” “左仆射莫不是忘了,两道和潼关总管皆言路遇大雨,泥泞难行,故而迟到。” -- 第615页 “你亲眼看见了?” 方崇只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总管们仔细打探,呈报而来,互相印证,岂会有假?” 封良只看着他,没说什么,只道:“记住我说的话。谨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击。” 方崇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他跟着封良步出大帐,道:“此乃天赐良机!河西军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正是败其士气之良机!” 封良上马,只道:“记住我的话,否则,军法伺候。” 他说罢,“驾”地一声,疾驰而去。 方崇怒火中生。 他过去就隐约觉得封良看不起自己,可他识时务,知道大权面前总有低头的时候。 可如今,封良的漠视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封良渴望要裴渊那样的猛将,可他偏偏不是,挨不着他心中的那根高杆,就活该被他瞧不起。 “凭什么?” 他喝了两口酒,壮了胆,大吼了一声。 副将们见其难得失态,不由得面面相觑。向来是方崇劝他们谨言慎行,怎的到他憋不住了。 众人也不敢触他逆鳞,只顺着让他饮酒,等他喝够了,再赔着笑脸,簇拥着将他送回帐中。 可副将们才进去,具是一怔,里头竟坐了一人,还有十几个弩手站里在四周,弓弩已经就绪,等着一声令下。 副将们看那座上之人器宇不凡,有几分面熟。 却见方崇瞪大了眼睛,忽而面色苍白,软了腿,跪倒在地,拜道:“微臣……微臣拜见陛下!” 军中的一众将官方崇的传唤,令其到帐中议事,等入了大帐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 帐中同僚跪了一地,大声不敢吭。 这些人,大多是禁军出身,见到皇帝的脸就知道眼前的是谁。就算有不知道的,看众人的反应,也猜到了座上的是何人。 众人皆面如土色,各是惊疑不定。 待人到齐了,皇帝冷眼打量着帐中诸人,而后落在了方崇身上。 方崇伏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颤抖不止,心头不停打鼓。 封良夺宫之日,他是见过皇帝的。 那时的皇帝连喘气都困难,如今怎的有精神起来了? “方崇。”皇帝缓缓道道,“你可知罪?” 第541章 秋归(一百零九) “臣知罪!臣知罪!”方崇带着哭腔,乞求道,“陛下饶命。” “你是禁军都尉,不好好在宫中保护朕,竟擅离职守,跑到京畿戍卫营来?”他扫视一圈,冷笑道,“看样子,你还把你的副将都带上了。怎么,朕休朝养病,尔等太清闲,竟连本分也不顾了?” 方崇愣了愣。 皇帝这话,并未像他料想中发难,倒似乎有些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意思。 方崇一时拿捏不准皇帝的用意,战战兢兢地回道:“回陛下,河西大军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左仆射才将臣等临时征调到戍卫营。” 皇帝听着他的话,眼睛却在细察其余诸人。 他们有的神色飘忽,有的却神态自若。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中间扫一圈,心里已然有数。 封良虽掌握了宫中禁军,但要一下掌握整个京师的戍卫,到底还是不可能的。他能用来号令兵马的,仍然是皇帝的名头。而这军中的将官,大多也并不知道实情。他们之中的不少人,直至今日还以为自己在为天子效力。 这些,裴安经过常晚云传来的密报都有提及,而皇帝亲临戍卫营中,方知确是实情。 皇帝看了看方崇,不冷不热道:“想来是左仆射错判了形势,京畿大战,京师怎能更没有重兵把守。你随朕回京吧,戍卫营若要用人,朕自有安排。” 方崇神色变了变。 这话,显然就是要夺了他的权。他的兵马都在这戍卫营中,失了他们,方崇便是一只待宰的牲口。回到京中,天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 方崇神色苍白,却仍想着尽力一搏,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大战当前,若临阵换将,恐怕动摇军心。” “哦?是么?”皇帝道,“京畿戍卫总管孔芳何在?” “臣……臣在。”孔芳忙从众将之中站出来。 “朕怎的不知,你京畿戍卫的军心,竟要让禁军的人来操心?” “这……”孔芳神色不定,少顷,道,“禀陛下,绝无此事。只是左仆射奉了圣旨来,臣不敢不从。” 皇帝有一丝懊恼。 戍卫营拱卫京师,他想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便挑了个软柿子为总管,没想到到头来坑了自己一把。这等关头,封良欺君罔上之事这般明显,孔芳这坐镇京师之人竟毫无抵抗之意,乖乖顺从了。 皇帝也不解释,冷声道:“孔芳听令,从今日起,若无天子手令,京畿戍卫不得离开大营半步,否则军法处置!” 这话颇是严厉,孔芳忙伏拜在地,俯首称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多少听出了皇帝的意思。先前关于左仆射反叛的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有人信,有人不信,如今终是坐实了。 大帐之中,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则面如死灰。 方崇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听皇帝咳了两声,捂了捂心口,道,“时辰不早了,众卿还要练兵,都散了吧。方崇,你带着你的人,随朕回宫。” -- 第616页 方崇抬眼,周围尽是不善的目光。 自从封良掌管戍卫营,方崇身为心腹,在营中颐指气使,早已招致许多不满。遑论这大帐四周弩手的箭还未放下。 方崇自知当下翻身无望,只得应下。 在众将的齐声恭送之中,皇帝由旁人搀扶着,正要起身,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帐门掀开,只见火光熊熊,封良身着全副披挂,率着兵马来到了帐前。 见到封良,方崇等人如遇救星,目光一下亮堂起来。 皇帝的脸上,却无丝毫诧异。 “卿的脑子比朕想象的好使。”他缓缓道,“回来的正好。孔芳,将封良拿下。” 孔芳应下,正要发令,却听封良冷笑了一声。 “孔芳!”他喝道,“这贼人并非圣上,乃是裴渊手下的冒充之人,将他拿下!” 一众将官皆露出惊异之色。 皇帝看着封良,神色依旧镇定,却看向孔芳:“孔芳,怎还不动手?” 孔芳已是冷汗涔涔,定了定心神。 他自然知道,面前的这个皇帝是真的。 先前,封良曾信誓旦旦地与他保证,皇帝已经死了。事成之后,封良给他的东西,会比现在这区区京畿戍卫总管多得多。孔芳观察多日,也是真的相信封良掌握了宫禁和朝廷,这才投向了他。 可皇帝却突然出现了。 他暗骂封良没用,可更多的是对皇帝的恐惧。 在孔芳心中,皇帝才是那真正可怕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对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 而孔芳也知道,自己与封良勾结之事,在皇帝眼里是死罪。就算他当下顺从了皇帝,只怕也难逃一死。 心倏而一横。 孔芳看着皇帝,目光沉下:“圣上与左仆射向来亲密无间,怎会叫我等抓捕左仆射?左仆射说得没错,此人必定是贼人易容顶替的,他不是圣上!” 这话出来,周围又是哗然。 形势骤然大变。 封良带来的兵马,已将大帐团团围住。 而皇帝手下的人也随即收拢,将皇帝护在中间。 封良面露得意之色,指着皇帝,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冒充圣上,其罪当诛!众将听令!取此贼首级者,赏金十万!” 皇帝却笑了一声,看着封良,神色感慨:“朕早对你说过,你理政弄权有独到之处,却无领兵之才。你总是不服。现下,你该明白,我对你没那么差,至少封华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你身陷关中腹地,没有粮食,没有后援,败局已定。” 他目光深深:“封良,你败了。” 封良本胜券在握,听得皇帝这话,心中却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妖言惑众!”他喝令道,“将这些贼人就地格杀!” 可就在他手下兵马冲向大帐之时,突然,一阵箭雨落下。 这箭雨,并非来自皇帝周围的弩手,而是来自四面八方,黑夜里,看不清来路。 骨哨声响起,犹如夜枭飞过,凄厉而响亮。 封良面色一变:“皇城司!” 第542章 秋归(一百一十) 他手下的那些兵马,并不知道皇城司意味着什么,只四处寻找躲避之处,拿着兵器准备迎敌。 可不见敌人,又如何迎? 正当犹疑,营外忽而杀出一群黑衣人,正是方才放箭的暗桩。 而旷野上号角齐鸣,马蹄声轰鸣。 那不是暗桩,是滚滚杀来的兵马。 方崇听这些兵马的鼓角之声,不像是京师的,倒像是他白天才交手过的河西军。 裴渊竟然挑着这个时候劫营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是皇帝在跟他里应外合。 大营中,自然不止方崇一人反应过来,已经一阵忙乱。 封良先前那得意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神色惊疑不定。火光映红了他的眼,他看着皇帝,目光不定。 皇帝仍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败了。” 他方才的话犹在耳畔。 封良气急败坏,知道此时最要紧的事拿住皇帝,即刻喝令手下将皇帝捉住。 “将他生擒着!”他大声道,“赏金百万!” 听得这许诺,封良这边再度士气大振,也不管大营外的威胁,转而朝大帐里冲去。 而皇帝显然早设计好了退路,只见又一阵箭雨将众人击退,再回头,营帐后头豁出了一道口子,而他已在一众弩手和黑衣人的护送下迅速撤走,没入夜色中。 “左仆射!”方崇趁乱逃了出来,头发散乱,跑到封良面前,“河西军怎么办!” “捉住他!捉住他!”封良再顾不得许多,魔怔了一般,抽了剑,夺了马,便朝皇帝的方向追去。 方崇被抛在后面,看着他的身影,目瞪口呆。 夜风呼呼吹来。 皇帝被众人扶上马车,驰骋而去。 封良也领着一众手下快马加鞭,不停地追。 原野上,雨雾消散,一轮明月在云里露出了脸。 封良和亲随坐骑是大宛宝马,狂奔起来,不仅将麾下的兵马抛在后面,前方的马车亦已经越来越近。 那马车旁边,并没有多少随从。 封良抽出刀,旁边的随从也已经举起弩箭,准备将前面的马匹射杀。 但就在这时,突然,坐骑中了绊马索,惊叫着,纷纷向前扑倒。 -- 第617页 封良大惊,却已经猝不及防,被重重摔了出去。 他听到骨头发出一声脆响,剧痛从肩膀传遍全身,亦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他终于清醒过来。 一切都完了。 地上的泥水沾在他的脸上,汇入他的眼中。 有一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看的不清晰,但直觉是个女子。 脑海里,突然想起皇后说的的“常副司”,杀大郎的凶手。 愤怒和惊惧支撑着他站起身来,拔剑,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那女子身着青衫,打着把白伞立在他跟前。 火光下,封良突然明白了这是谁。 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 封爽火烧仁济堂京师分号后,封良曾亲自登门致歉,晚云那时便在场。 封良认出她来。 “是你!”他指着晚云,面色狰狞地挥着刀,向晚云砍去。 可惜他挥舞得杂乱无章,很快被一旁的暗桩连人带弓地击落。 他在泥水中滚了一圈,一动不动,随即发出一声哀嚎。 晚云静静地看着他,想起方才皇帝说的话: ──“要摧毁一个人,向来无需真刀实枪。封良要是敢追来,便说明他已经毁了。” 她看着他,神色平静。 “圣上说,他要去东都,你若还想着杀他,大可继续跟来。”她淡淡道,说罢,转身便走。 “你为何要杀我大郎?”封良咬牙切齿地问,“他与你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 晚云回头看他:“我未想过让他死,于他而言,死才是便宜了他。只不过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一个流刑犯以为山高皇帝远,胆敢在江宁作威作福,左仆射莫非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左仆射不是想要那个位子么?那便设身处地地想想,若你是圣上,该作何念想?” 封良面色苍白,少顷,目光愈加狠戾。 目光再度看向晚云身后的马车,他踉跄地爬起来。 这时,后面的兵马已经赶来,众人见得封良狼狈地站在路中间,连忙过来将他搀扶。 “左仆射,这是……”方崇跑过来,望着前方远去的马车,又看看地上的翻到受伤的人和马匹,心中不解。 他明明看到那马车上有人下来,原以为会杀了封良,却竟是扬长而去。 方崇只觉摸不着头脑,再看向一身泥泞的封良。 他的面色狰狞,惨白的月光下,犹如鬼魅。 马车里,皇帝躺在厚厚的褥子上,双眸禁闭。 朱深服侍在皇帝身旁,有些焦急地问晚云:“娘子,圣上怎的突然又不好了?” 晚云打量着皇帝,看他眼窝深陷,目光定了定。 此时的他,像极了文谦临死前的模样。 她替皇帝把脉,少顷,道:“我已有言在先,这狼虎之药的代价是掏空人的性命。药效能支撑多久,全看个人造化。” “可这……” “无碍。”皇帝忽而道。 只见他的眼睛徐徐睁开,道:“朕不过是有些累了,方才,甚为过瘾。” 朱深无奈道:“陛下着实不必如此。” 皇帝望着马车摇晃的车顶,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淡淡道:“朕确实眼拙,竟养了一群酒囊饭桶,连造反也没个气势,比朕当年差远了。” 晚云扫了他一眼,按捺着,没有说话。 他所谓的气势,亦不过是自欺欺人。否则,当年又何至于将裴渊送入宫中为质,讨好末帝。 皇帝瞥了瞥晚云。 “封良如何了?” “摔得不轻。”晚云道,“兴许摔断了胳膊。” 朱深忍不住道:“陛下为何不让常娘子将他一举结果?却还要留着他,千里迢迢跑去东都。” “朕去东都不是为了他,”皇帝淡淡道,“那等虫豸,命不久矣,不必朕来操心。” “那……” “走吧,趁朕还有一口气。”皇帝道,说罢,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朱深只得应下。 再看向晚云,只见她蹙着眉,神色不解。 “这是圣上最后的心愿了,还请娘子成全。”朱深低低道。 晚云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今天早点发,好守岁 除夕快乐呀宝们 第543章 秋归(一百一十一) 而东都此时并不太平。 皇帝的马车在裴安的护送下,一路行走,途径潼关时,裴安已经等候在那里。 “河东道和河南道的大小官吏,听闻了封良造反,多少都起了些鬼心思。前阵子东都起了几桩烧杀掳掠的案子,虽然被城守平定,但后来细查,多少是军府的人故意纵容,想探探京师的口风。果然京师如今无人过问,他们便越发猖狂,侵入富户掠夺钱财,官府管不过来,那些人求助无门,只得往京师跑,关城中收留了些许商贾。” 晚云听罢,想起在东都的老宅,不由得揪心。 裴安却没往那头想,只惦记着皇帝执意要去东都的事,便问:“父皇去东都作甚?” “我怎知晓?”晚云没好气地说,“问了也不说,就一个劲地催。醒一时就问到了没,偶尔还发脾气,说再不到就治罪。也不看看什么天,什么路?偶尔遇到流兵和强盗,还得费时摆平。我不想搭理他了,二殿下送他去吧,我要回去找阿兄了。” -- 第618页 “那怎么行?”裴安果断拒绝,“我可是一军主将,又镇守潼关,走不得。更何况,父皇是点了命要你送的,他如今还是天子,我可不敢抗命。” 晚云冷笑:“二殿下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近人情。二殿下既然唤他父皇,如今又是最年长的儿子,不该送他最后一程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裴安笑道,“叫什么二殿下,叫二兄,为父皇送终是我们的本分。” 他的嘴脸一向无耻。晚云翻了个白眼。 “我进去看看他。”裴安说罢,转身往皇帝休憩的屋里去。 晚云不知裴安是如何与皇帝商量的,显然毫无用处。 父子二人闭门长谈许久,第二日,皇帝再度乘上马车,堂而皇之出关,裴安亲自护送。 拜别时,皇帝看着裴安,目光深深。 “你还在恨朕?” “儿臣再怎么恨,她也回不来了。”裴安淡淡道,停顿片刻,又问,“父皇还回来么?” 皇帝没有答话,只道:“朕累了,你去吧。” 说罢,让人放下帏帘。 马车在阴沉的天气中往东边走去,裴安站在路上,遥遥望着,久久没有离开。 路上,晚云不断遣暗桩去查探东都的情况。 出了几次动乱后,官府已经关闭了城门,怎么入城成了晚云最为头疼的问题。 他们惯用商队蒙混过关,可偏偏现在商队是各路人马眼中的飞扬,不可再用。 若是没有别的法子,兴许就得亮出皇城司的腰牌。 “到了么?”皇帝已经不知第几次问。 “还有三里路。”晚云道,“陛下,我们这趟入城兴许不得不惊动官府……” “那便不要入城。” 晚云道:“不入城又要去何处?陛下到东都来,究竟有何打算,不若告知与我?” 皇帝半着眼,抬头看她:“你师父葬在何处,便去哪里。” 晚云怔了怔,狐疑地看着他。 “陛下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去师父那里?”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听闻你师兄曾在山里结茅庐守孝,若是没骗朕,那屋子应该还在,便去那里落脚。” 王阳的守孝是实实在在的,每日上山清洗碑刻、上香拜祭,跟做功课似的,一天不差。屋子必定也有,晚云只是不解,皇帝为何这个时候来拜祭文谦。 “我前几日要你寻的人,便叫他来此处见我吧。”皇帝道。 晚云看着他,不多言,转而朝马车外吩咐,让陶得利先行一步,去将那屋子打扫妥当。 马车抵达那屋子时已然入夜,皇帝只在到达时睁开看了看。 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见,皇帝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原来葬来了这里。” 说罢,便有又沉沉睡去。 晚云问朱深:“阿监,莫不是圣上此前曾与师父游历过此处?” 朱深摇摇头:“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圣上与文公从年少时便开始游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纵然来过这里,也不稀奇。不过……”他叹口气,“圣上兴许有些迷糊了,他昨日曾与我说,说文公葬在了终南山,终南山是个好地方。” “终南山?”晚云想了想,“师父曾与我说起他与圣上的旧事,他们似乎是在终南山认识的。” “正是。”朱深道,“他兴许以为这里便是终南山吧。” 晚云轻轻颔首。 朱深看想皇帝瘦削的睡颜,叹息道:“圣上纵然不说,但我知晓,圣上甚是想念文公。” 晚云不以为然。 若是真想念,当初做的又是什么事。在她眼里,皇帝始终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 次日才一天亮,皇帝便醒了。 晚云没想到他如今精神,便赶紧让陶得利遣暗桩去观察周遭的情况,若无闲杂人等,再带他上山。 皇帝却有些不乐意:“我都快要死了,他们还能将我如何?” “别人自是不能拿陛下如何,可拿住陛下,却可要挟九殿下和天下。”晚云不客气道,“陛下该为那些心中仍有陛下的人着想才是。”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沉。 朱深见势头不好,只得照例当和事佬,安抚着皇帝,一边说着给文谦备了好酒。 皇帝便开始挑剔酒的好坏,才一时忘了和晚云争辩。 晚云也不与他计较,等众人准备妥当,才带了皇帝上山。 说起来,自从文谦离世后,她自己也是头一回来到这里。 山道上铺了石阶,听闻是王阳亲自修的,一日修一阶,说后人来瞻仰医圣,从山底就知道怎么走,不会哭错了坟头。 山上有浓雾,看不清前路,皇帝坐在肩舆上,倒是出奇的安静。 待众人看见道旁高大地青松,他忽而淡淡地说:“到了”。 果然才上了台阶,穿过薄雾,便见文谦的坟安坐在山麓之中,松柏葱郁,雏鸟啼鸣,显得庄重而宁静。 晚云望着他的墓碑,只见它静静伫立在这里,庄重和落寞。 鼻子倏而一酸,风吹过耳畔,仿佛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今天加更一章 第544章 秋归(一百一十二) 晚云抹了抹眼泪,回头看皇帝。他坐在肩舆上,身上的氅衣厚重,显得他出奇瘦弱。 他注视着文谦的墓碑,好一会,看向朱深。 -- 第619页 朱深连忙掏出备好的酒。 “给他斟上,给朕也倒一杯。”他淡淡吩咐道。 那酒一路放在筐里,用红泥小炉温着,就像文谦惯常喜欢在家里喜欢做的那样。 皇帝走到墓碑近前,看着背上的字,却皱了皱眉。 “朕不是赐了谥号,怎的不刻在碑上。”他问。 这事,晚云倒是知晓。 原来那谥号是刻在墓碑上的。 不过文谦已经对皇帝失望至极,临终前说过不接受皇帝赐下的任何东西。晚云和王阳便商议下来,先敷衍宫里头来的人,让他们好交差,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把那墓碑换了。 王阳自然说到做到,却没想到,皇帝竟然破天荒地亲临此处。 “这……”朱深忙替晚云说话,道,“兴许是忘了。” “不是忘了。”皇帝缓缓道,“是他不让刻。” 说罢,他笑了一声,似是自嘲:“他向来看不起朕赏赐的东西。说朕都被宫里头的人骗了,不知真正的宝物。” 晚云仍然没有说话。 朱深心中长叹,将将酒杯递上给皇帝:“陛下少喝些。” 皇帝点点头,停顿片刻,道:“你们……退下吧,朕想独自和逊之说说话。” 朱深应下,让晚云带着众人随他站到远处。 皇帝乘坐的肩舆颇为简单,头上只竖着一把伞。只见他努力地从那肩舆上坐起身来,未几,风中隐约传来低泣。 晚云静静地看着。 这看似坐拥天下的人,其实真正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他身处高位,一直看不清。到看清时,已是油枯灯竭之时。 “娘子!”陶得利忽然唤道。 晚云看去,便见皇帝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迷雾茫茫。 皇帝游走在林间,好像看见文谦站在远处,扬手唤来两位文士,让他们一道赏鉴一株梅树。 那二文士一黑衣一白衣,一个是王庭,另一个是常仲远。 这是他们过去常玩的游戏,四人绕着一棵树,观其姿态,拟物喻人。四人各自发挥才智文采,评鉴一轮,谁说得最好,就去谁家饮酒。 一般这样的游戏,总是常仲远胜出。可这一次比的,却是谁说得最差。 文谦毫不意外就成了那请酒的。 他脸上挂不住,恼道:“此物不宜入药。” 常仲远和王庭都笑起来。 王庭对皇帝道:“大王,他要耍赖。” 常仲远也笑,到:“大王可不许偏私,不然这酒就是大王来请。” 皇帝望着文谦,轻声道:“逊之……” 文谦转过头来,见皇帝泪流满面,甚是诧异。 醒来时,脸上一阵湿凉。 晨光中,有人执了巾子替他拭泪,轻声唤道:“宴郎。” 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可他已经三年未听。 皇帝的视线渐渐明晰,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庞。 三年了,她的头发都全白了,人也消瘦了些许。 “姑母……”他喃喃道。 谯国公主虽然一直对皇帝颇有怨言,但听这一声呼唤,心中仍是一酸。 她长叹一口气:“你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 说罢,她淌下泪来,用袖子拭了拭。 “朕还以为姑母要怨朕自找苦吃。”皇帝看着她,舒展了眉心,“姑母这些年过的好么?” 谯国公主只觉得五味杂陈,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我一把岁数,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心中所盼,不过你们这些小辈平安……” “只可惜,朕总是不能如姑母的愿。”皇帝道,“在逊之的事情上,朕总是怨姑母不站在朕这头,也总是与姑母作对,让姑母没少生气。” 谯国公主看着他:“如此说来,你后悔了?” 皇帝道:“姑母礼佛,知世事皆有因果。便如逊之与朕,各有所求,走到这一步亦是冥冥之中注定,悔有何益?” 他说着,望着不远处的窗台,目光深深:“姑母,世人皆以为朕贪婪,如逊之一般的挚友亦可抛却。可朕从来不想抛却他,只想留住他。常仲远和王庭已经对朕失望,离朕远去,逊之对无心朝堂,却是与朕纠葛最深之人。若朕也放他远去,照着他的性子,必定相忘于江湖,再无相见之日。朕是有私心,想他像过去一般辅佐朕、陪着朕。只是终究人各有志,事与愿违。” 谯国公主看他眼泛泪光,心有不忍,抬了手,像过去那般,轻轻抚摸他的头。 皇帝哽咽道:“姑母,是朕毁了这一切,逊之会原谅朕么?若他不肯原谅,朕的往生之路,又有谁来陪朕一起走?” 谯国公主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道:“我听闻你方才已经在逊之墓前说了许多,他必定听见了。是非曲直,自有青史,你既知天命注定,便也该往前看。当今天下这模样,定然并非逊之愿意看到的。你与他当初胸怀大志,并肩而起,如今也正是你力挽狂澜之时。” 皇帝目光微动,缓缓颔首。 月色朦胧,在水雾中透着些许光影,渐渐爬上山头。 晚云站在院子里听陶得利回禀消息。 那日封良身形狼狈地回到军中,京畿戍卫的军营亦刚被裴渊突袭罢,一片狼藉。 可他却像疯了一般,令方崇和孔芳立刻领人随他去追击皇帝。 -- 第620页 那时,方崇和孔芳看军心不定,请他入帐去说话。 帐中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一炷香后,方崇和孔芳从帐中出来,便再不见封良。 二人对外宣称左仆射身负重伤。 可暗桩不久后入帐中查探,送来了一句话: “良被乱剑穿心,暴毙。” 陶得利平静道:“左仆射已死。” 晚云忽而想起皇帝的话: ──“那等虫豸,命不久矣,不必朕来操心。” 封良终究棋差一着。 “叛军如何?”晚云问。 “落入了方崇和孔芳的手里。这二人原本就不对付,恐怕还会再生变数。”陶得利道:“不过,西边有九殿下的二十万大军,东边有二殿下把守潼关,东西夹击,叛军不过是困兽。更何况,他们失了永丰仓,维持不了多久,想必很快便会投降。” 第545章 秋归(一百一十三) 晚云沉默片刻,只道:“怕就怕在群狼无首,若四散开来,流窜到山南道和剑南道,届时平叛又要费上些许时日。” 陶得利颔首:“正是。所以听闻梁平将军也已经离开鄯州,领兵前往山南道,为的恐怕就是这桩事。” 晚云讶然。若梁平也出来了,那河西便真的只剩下个空壳了。 “那便只唯有速战速决了。”她轻声道。 二人聊了片刻,谯国公主从屋子里出来。 她神色间有些哀戚,对晚云道:“他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晚云愣了愣,应下,快步入了屋子。 皇帝正闭目养神,听得动静,睁开眼睛。 那张脸,平静而带着几分倔强。 “朕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眼熟。”他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姑母说因果注定,想来老天是决意要朕这辈子就将债还干净。” 晚云没说话。 皇帝问:“仁济堂,你们师兄妹如何打算?” 晚云不曾想到他竟突然关心起仁济堂来,目光微变。 似乎察觉到她的警觉,皇帝缓缓道:“放心好了。凭朕这将要入土的残躯,既无心也无力再对仁济堂做任何事。” 这番话,竟是难得的软和。 晚云看着皇帝,仍有些意外。 想了想,她开口道:“师父临走前,便与师兄商议过了,仁济堂关闭,门人遣散。各位师叔伯仍会换个名头开医馆,但只为秉承初心,治病救人,把医术传承下去,不会再有仁济堂从前那般声势。” “都遣散了?却不是你师父的做派。”皇帝轻轻叹息:“罢了,你师父今日与尔等商量好,必定叮嘱过不要告诉朕,朕不为难你了。” 晚云垂眸,不再说话。 皇帝转而道:“朕的枕下,有两封信,你取出来。” 晚云不明所以,伸手探去。 里头果然有两封信。 看面上的字,一封是给裴渊的,而另一封,竟是给孙焕。 里面的东西有些沉,并非信纸。 “这是兵符。”皇帝并不遮掩,淡淡道。 晚云一怔,登时明白过来。昨日,皇帝令她派潜入入东都的宫禁中取来一只紫金盒。她那时不知为何物,想来,就是这个东西。 “常副司。”皇帝忽而唤道。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称呼晚云。 晚云知道自己当下仍是这副司,只得道:“臣在。” “此二物,关系天下安定。”皇帝神色严肃,缓缓道,“朕将它们交托与你,你须得交到他们手上,确保万无一失。” 不必他提醒,晚云也知道这些两件东西的分量。 皇帝的兵符,能调动天下所有兵马。封良正是因为得了兵符,才得以调动京畿戍卫。而存在东都宫禁中的这份兵符,想必是足以平定叛乱的定海神针。正正切中了晚云此前地顾虑。 晚云看着皇帝,知道他这是在交托后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郑重应下,将两个信封收好。 “陛下还有什么话,可一并交代。”她轻声道。 他抬头打量晚云的脸,“从前,是朕对不住你们。” 晚云的目光定住。 这两句话,都是她和裴渊从前盼着听到的。如今真的听到了,却无悲无喜。 “陛下从前为何不说。”她说。 “朕首先是皇帝,而后才是父亲。”皇帝道,“兵符交给你之后,朕就不再是皇帝,这话便可说了。” 他注视着晚云:“这话,于你,你师父,还有你父亲和王庭,亦是一样。” 眼睛涩涩的,似乎有什么要涌出来。 晚云深吸口气,将它忍回去。 “陛下放心,我必定办好此事。”她说。 微微抬手,重新闭上眼睛:“朕累了,你去吧。” 佑德十一年六月,嗣忠国公孙焕奉圣谕接管北衙禁军。 京师戒严,右仆射杨晟及六部尚书等一干朝臣平反。左仆射封良谋逆一案历时两个月,终于大白于天下。 封良挟持天子,刺杀储君,意图谋反。但邪不压正,以死于叛党乱剑之下告终。 河西总管裴渊奉诏率二十万大军讨逆,令叛军首领方崇、孔芳伏法。 孔芳率兵二十余万降;方崇宁死不从,率四万残兵南下山南道。裴渊令梁平从鄯州出,设伏,大败方崇,俘获叛军三万余,方崇自刎而亡。 -- 第621页 七月,皇帝病重。长安乱事未平,二皇子裴安以三万兵马护送皇帝驾临东都,在洛阳宫中养病。 待叛乱平复,文武百官及九皇子裴渊奉诏至东都觐见。 皇帝临朝,下诏安民,惩治封良为首的一众判臣,并收敛太子尸身,归葬皇陵。右仆射杨晟率百官劝帝节哀,为社稷故,请另立储君。皇帝随即大赦天下,下诏传位于九皇子裴渊,自称太上皇,择日行大典。 大局已定,朝会过后,一场大雨刚刚结束,灰蒙蒙的天终于透出些敞亮来。 百官陆续退下,裴渊随黄门步入后殿。 内侍宫人纷纷行礼,朱深迎出来,向裴渊一拜:“殿下。” 他的脸上,皱纹深深,素日里总是蹙起的眉头,今日也终于松开许多。 “阿公不必多礼。”裴渊上前,搀他起身,“阿公腿伤如何了?” “好了许多,素日里行走,亦不觉疼痛了。”朱深拍了拍裴渊的手,道,“殿下去吧,圣上今日难得精神好,能与殿下多说些话。” 裴渊微微颔首,迈步入内。 虽然已经入夏,但皇帝躺在榻上,身上仍盖着一层薄褥。 裴渊行至床前,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睁开眼来。 他小睡了一会,眼睛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辨别裴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长笔挺,比他年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来了。”他缓缓道,指了指床前的小榻,让裴渊坐下。 朱深奉上茶,香气四溢。 皇帝听着耳畔茶盏开合的叮当声,竟觉得心中难得的安宁。 他和裴渊,过去的每回相见都是针锋相对,如今卸下重担,才能平静相处。 “方才殿上宣旨,我听朱深说,你颇是诧异。”皇帝说,“传位之事,朕不曾与你事先商议,望你见谅。” 第546章 秋归(一百一十四) 裴渊无言以对。 这场叛乱,打破的不仅是以封家为首的朝廷格局,还有皇帝处事的态度。从前那个从内到外都强硬至极,不肯退让半步的人,如今竟是看上去判若两人。这“见谅”二字,裴渊已经听过好几回。 当然,他肯放下身段也不会改变什么。 比如这传位之事,皇帝嘴上说着见谅,实际上那圣旨已经当着百官的面宣读,而裴渊就算不乐意,也只能当场接受百官朝拜。 皇帝看着他:“你可知,朕为何如此?” “知道。”裴渊沉默片刻,道,“父皇怕我不愿。” 皇帝没有否认,淡淡一笑。 “朕太了解你。”他说,“你不愿做的事,无人可勉强,故而也只能让朕来当这一回恶人。” 裴渊不置可否:“父皇为何将皇位传与我?” “朕在信里说的很明白,朕的皇位需传与能人,你无疑是诸皇子中最有能耐的,朕为何不传于你?” 裴渊反问:“在父皇心目中,太子是能人么?” 皇帝抬起眼。 “朕记得,从前在京城里,你也曾如此质问过朕。”皇帝缓缓道,“朕那时是如何回答得?” “父皇并不曾回答。”裴渊道,“只指责我不孝。” 皇帝淡淡笑了笑。 “如今呢?”他问,“你可想明白了?” “不曾。”裴渊道。 皇帝躺在枕上,看着上方描绘精致的藻井,道:“在你看来,所谓能耐,是何物?” 裴渊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有任何一件,都算得能耐。” “在你看来,太子便没有么?”皇帝道,“朕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他无德无才,不似人君。可你也该知道,一个好皇帝,并非是好在自身如何,而是能为他做事的人如何。在这一层,无论你、二郎还是其他诸多皇子,无人可及太子。” 裴渊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父皇是说,太子的能耐,乃在于封家。” “封家并非只是封家。”皇帝道,“自朕还是一介诸侯之时,封家就辅佐朕,起兵之后,随朕经略天下。朝廷有多大,封家的根系便有多深。你以为朕是贪恋那掌控天下之感,故而不肯放开文谦和皇城司么?非也。朕并非不肯放,而是不能放。因为一旦放开,朕就不再有自己能直接掌控之物。别的不说,就说这一回。如果没有皇城司,朕落在封良手中,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渊皱着眉:“父皇既知封家危害,为何不早日铲除?” “铲除?”皇帝冷笑一声,“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何铲除?若非封良被朕接连打击,失去了两个儿子,你以为他会似今日这般好对付么?”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道:“你很快就会坐到这皇位之上,明白朕为何不愿意伤筋动骨。这天下,经历了改朝换代的丧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忌讳的便是动荡。无论何时,于天下百姓而言,安稳永远要比烽烟四起好上百倍。” 裴渊沉默片刻,道:“可到底这一场大乱也仍不可避免。” “是啊。”皇帝的神色自嘲,“朕以为,封良足够懂事,知道适可而止。朕会给他应得的,封家也会长久享受荣华富贵,可他终究敌不过贪字。” “如果封良不曾贪呢?”裴渊问,“父皇仍会传位太子么?” 皇帝看着他,神色平静:“朕方才说过,安稳比动乱好上百倍。世间之事,从来无如果二字。此事既然是朕错算,且天下在你手上重获安定,那么选择了你做皇帝的乃是天下,并不是朕,你明白么?” -- 第622页 裴渊深吸一口气,道:“我必定会清算封家,父皇可舍得?” 皇帝沉默片刻,道:“封家谋逆,可族诛。此事杀孽太重,封家亦是朕一手扶持,理应由朕来处置,新帝不必动手。只有一件,皇后毕竟是国母,虽有过错,却仍有辅佐平叛之功。她对朕说,想到京郊永定庵出家,朕希望你可应许。”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裴渊第一次听到皇帝用请求的语气跟他议事。 他看着皇帝,淡淡道:“但她不再有皇后封号,死后亦不可入皇陵。” “死去皆空,她不会在意。”皇帝道。 裴渊不再谈论此事,道:“我登基之后,便迎云儿为后。” 皇帝的神色毫无波澜。 “你来见朕,最要紧的便是这件事,是么?”他说。 “儿臣既然继位,婚娶便是国事,不可不得父皇首肯。”裴渊道。 皇帝却望着上方,似在思索:“常仲远只有这一个女儿,是么?” “正是。” 皇帝忽然笑了一声:“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待朕去了,仲远和逊之就算再厌恶朕,看在亲家的情分上也不好不搭理朕。倒也是一桩好事。” 裴渊愣了愣。 皇帝的性情一向乖僻,就算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也总能说出些没心没肺的话来。 “只是那女子的性子被她师父带偏了,甚是倔强,若随她父亲就好了。”皇帝道,“常仲远通情达理,大方持重,常晚云若是随了他,乃后宫之福,亦社稷之福。” 裴渊不以为然,道:“文公那样的性子亦有过人之处,否则父皇也不会引其为挚友。” 皇帝不置可否,对裴渊道:“说起逊之,还有一事,朕不明白。这三年,仁济堂的铺子和钱庄一间接着一间地关闭,这些钱财去了何处,你可知道?” 裴渊道:“儿臣知道。文公弥留之时,曾嘱我不要返京,直奔河西,说会举仁济堂之力助我,但要我答应,必要之时,庇护仁济堂上下。我那时不知皇城司和仁济堂的瓜葛,当即应下,只是承了云儿的情。” 皇帝愣了愣,少顷,笑骂:“老狐狸。他竟在那时就想好退路了。”说罢,他又问,“这么多的钱财,他们是如何转移到河西的?朕派人清查,全无蛛丝马迹。” 裴渊道:“王阳先将钱财换成中原的货物倒卖到西域,再换成西域的货物流入河西。” 皇帝明白过来。 “怪不得这三年,朝廷用尽办法封锁河西,河西仍可壮大。”他说,“文谦虽死了三年,却仍将朕算计了三年。来日到了泉下,朕必定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他喃喃说着,似乎累了,眼睛半闭着,将要入睡。 正当裴渊犹豫着是不是要告退,却听皇帝悠悠唤了一声:“子靖。” “儿臣在。” “朕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朕已经尽力了。”他的声音低低,“如今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便要看你的造化。” “儿臣明白。” “朕累了,你去吧。”他说,“朕这里有你姑祖母照顾,不必惦记。” 裴渊应下,起身告退。 走出不远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内侍正在放下纱帐,皇帝的身影在里面隐约可见,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大殿外,天空是深深的青蓝,刚刚下过雨,丽日当空。 有个女子立在大殿的阴影里,似乎正等着无聊,低头用脚踢着一颗石子。 “云儿。”裴渊温声唤道。 晚云回首,看是他,眼眸明亮如星辰,笑容与太阳一般耀眼。 “阿兄。” 她的声音如同清风过耳,步履轻盈地踏上石阶,朝他走来。 第547章 秋归(一百一十五)+新春番外 佑德十一年七月二十六,皇帝崩于东都紫阳宫,享年五十二岁。 同年八月初十,新帝登基,改元光献。 九月的长安城,已是秋意凉爽。 京畿戍卫总管孙焕下了马,直奔太极殿,见了楼月便一顿埋怨:“这些日子练兵真是要了老命了,这活不是人干,为何要重新用我?我闲着在家喝酒听曲不快活么?” 楼月笑嘻嘻地令人替他除了盔甲,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只我等收拾烂摊子,上回和京畿戍卫打了一架才发现,这哪是兵,弱的跟小鸡似的。堂堂三十万天子亲兵,一溃即散。” 他说罢,对不远处的六儿招招手:“总管,我们孙将军要喝酒。” 六儿笑呵呵道:“喝酒不行,好茶倒是有些。”说罢,他令人沏茶,又对楼月埋怨:“你可收敛些,这里不是王府,你也不再是那典军,而是禁军都尉,不能在太极殿前大呼小叫。” 说到这个,楼月也哀怨起来。 当这禁军都尉当得委实无趣,来来回回就是在这太极殿转悠,连宫外也出不去。怪不得从前的方崇当得一肚子怨气,竟造起反来。 “你知足吧。”孙焕哼了哼,“里头那位要被烦死了吧?” “快了。”楼月道,“这朝廷里里外外,到处是烂摊子,全堆给他一人来收拾。唯一能让他开心些的,就是聊聊他的婚事。” 众人相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裴渊的大婚,是当下众人最期盼的事。 封良之乱,虽然没有酿成席卷天下的大祸,但整个朝廷都因此元气大伤。先帝在驾崩前,将朝中大加整肃。凡封良党羽,处死的处死,下狱的下狱,撤职查办的也有许多。整个朝廷,犹如经历了一场换血。 -- 第623页 故而裴渊登基之后,并没有过上什么安稳日子。光是填补人事上的窟窿,就已经足够人仰马翻。 孙焕和楼月等人追随裴渊多年,见到他办得最上心的私事,大约就是晚云。 其实也不能叫私事,毕竟,当年三皇子遇刺的案子,也是轰动一时。 裴渊登基之后,大理寺重新审理此案,找出了诸多疑点,最后公布了三皇子的死因。他死于东宫侍卫的乱箭之下,而常晚云不但没有杀他,还曾拼死救护,却最终落入奸佞之手,被诬蔑为凶犯。 此事,如当年此事发生之后一样,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奇异的是,每个人听到三皇子死于东宫之手,都并不觉惊讶。太子暴戾,向来是出了名的。就算这案子只提了东宫侍卫,不曾提到太子二字,也没有人会觉得他无辜。铲除手足,嫁祸他人,确实是太子能做得出来的事。 而晚云自然也恢复了清白。 不仅如此,她还因为从封良手中救下先帝,而得了赏赐。 众人正说着裴渊和晚云的婚事,忽而听一名侍卫忽而道:“右仆射来了。” 声音登时安静。 众人看去,见杨晟从大殿里出来,阴沉了脸。 孙焕与其见礼,杨晟只点头示意,便径直离去。 晚云这事,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不高兴。 比如右仆射杨晟。 他反对裴渊将晚云立为皇后,理由是晚云曾是死囚,纵然被证清白,也难免要被人诟病。要将她立为皇后,就应当改名换姓。 裴渊一向行事坦荡,没有同意,与杨晟闹得甚为不愉快。 “我听说,杨晟想把他家的小女儿,杨妍的妹妹说给圣上的。”楼月瞥着杨晟的背影,“还打算说动永宁侯来说媒,被永宁侯推了……” 话没说完,孙焕清咳一声打断。 “胡说什么。”他看一眼楼月,而后,将手里的茶杯还给六儿。 “说话都小心些,莫忘了当下身处何处。”他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楼月肩头,而后,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往太极殿而去。 太极殿是先帝最喜欢的宫室,日常休憩和召见群臣,皆在此处。 裴渊继位之后,没有工夫将这里的机要搬迁到别处,便索性也将日常办公之处设在了这里。 孙焕进殿时,只见裴渊一人立在殿中,看着大殿上的御座,若有所思。 听得动静,他回过头来。 孙焕笑嘻嘻地上前拜道:“微臣拜见陛下。” 裴渊淡淡道:“大老远听见你的声音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似的,起吧,不必多礼。” 孙焕也不客气,道:“臣见右仆射方才出去,面色不豫。他又惹陛下不高兴了?” “怎能事事让他高兴?”裴渊重新回到案前落座,“做到他那个位置上,只想上头做个傀儡皇帝,自己当个权臣,尝个指点江山的爽快,是时候敲打敲打他了。” “哦?这么快?”孙焕笑道,“究竟是何事?” “是先皇后封氏。”裴渊道,“昨日,她饮鸩酒自尽了。” 孙焕怔了怔:“先帝不是让她出家去了么,怎会如此?” “她留了书给朕,说罪过全在她一人身上。她愿以命偿命,要朕放了封良一家老小。” 裴渊的母亲贤妃岳氏当年的事,孙焕是知道的。这所谓的偿命,自然偿的是贤妃的命。 孙焕沉吟片刻,道:“这先皇后倒也是个难以论说之人。前番封良作乱之时,封良的手下都把贵妃和四殿下送到她手里了,可她转头又将二人送回了宫里。封良杀了太子,照理说她与之不共戴天,可她如今又为了封良的家眷,不惜一死。不知陛下怎想?” 裴渊道:“国有国法,自当由法度秉公论断。不过,杨晟想揽下封家的处置之事。” “哦?”孙焕明白过来。 封良作乱时,曾将杨家下狱,让他们吃了许多苦头。杨晟此举,自然是存了报复的心无疑了。虽然正主封良已死,但家眷和家奴素日里跟着一道威风,纵然没有大罪,小奸小恶也定然不少。随便揪起一件不放,也能够做不少事。 “陛下答应了?” “不曾。”裴渊道,“朕决意将交由大理寺去审。” 孙焕笑了笑,意味深长:“封家的家财,还原封不动放着,据说能让国库一下充实许多。外头都传着,陛下登基之后,要用这笔钱重修宫室,开采选充实后宫。” 裴渊神色不屑。 没多久,六儿端了些羹汤进来,笑着说:“陛下,用膳了。” 孙焕闻到香味,凑过去看了看,啧啧感慨:“陛下如今入主宫中,日子也过得讲究起来,闲暇时还有羹汤吃。” 六儿在一旁道:“常娘子说了,圣上身上的毒虽然清了,但也抵不得每日这般操劳,须得多吃。” 孙焕有些感慨,问:“说起来,好几日不见云妹了,好生无趣。” “她去凉州了。” 孙焕讶然:“去凉做甚?下个月不是要大婚了么?” 说起此事,裴渊刚刚变得好看的神色有郁闷起来。 “她嫂嫂要生了,”他用汤匙缓缓搅着羹汤,“她担心得睡不着,第二日就留书往凉州去了。” 那语气淡淡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如寒风过背,孙焕与六儿相视一眼,识趣地不说话。《新春番外》 -- 第624页 除夕,衙门封印,群臣朝贺,皇帝大宴百官。 宴席上,案上摆的是美酒佳肴,胡旋舞曲一出,当即热闹起来,有人跟着手舞足蹈,叫人评判究竟谁跳的更好,没想的转着转着,推倒了案几,推翻了酒菜,一身狼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裴渊坐在上首,却并无笑意。 不少人注意到了,不时地将目光看过去。 这位新帝是行伍出身,杀伐果决,战果显赫,百官不无不服,只是一向不苟言笑。这般场合,他脸上不见喜色,别人自然也不敢太高兴。 六儿侍奉在一旁,试探地问:“陛下可觉得不适?” 裴渊摇头,只低声对六儿道:“遣人去问问,皇后方才离席,怎还不见回来。” 附近的人听得这话,松了一口气。 帝后鹣鲽情深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不过再次验证了此事。 六儿应下,旋即离去。 不久后。他归来,禀道:“陛下,皇后说她风寒未愈,方才觉得头痛,已经回寝宫去了。皇后请陛下不必担忧,百官辛苦了一整年,让诸位开开心心的过年才是紧要。” 裴渊听罢,皱起眉头。 “陛下回去看看吧?”谯国公主关切道。 裴渊道:“不必。朕好不容易有机会款待众卿,怎能提前离席?” “放心吧。”谯国公主道,“有我与楚王在,又有何妨。” 坐在不远处的裴安得了谯国公主的眼神,抽了抽嘴角。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干笑一声:“姑祖母所言甚是。” 裴渊想了想,颔首:“如此,有劳众卿。” 说罢,下令摆驾回宫。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望着裴渊的身影,纷纷感慨:“陛下真是体恤。” 只有裴安坐在席上喝着酒,翻了个白眼。 什么体恤。他心想,自己差一点就能早早溜了,竟被他抢了先…… 裴渊披了氅衣,神色严峻地匆匆离去,连步撵也未用,快步回到寝殿。 才入殿中,便听晚云道:“要不带只鸡?” 楼月却道:“常晚云,你就打住吧。那上头冻得要死,你还能腾出手吃鸡?” 裴渊问道:“都准备好了?” 晚云一看到,喜笑颜开:“阿兄逃出来了?” 车马早已经备好,裴渊披上他的黑色裘皮大氅,将一件同色的狐裘裹在晚云身上。 “不必穿这个,外面并不十分冷。”晚云皱眉。 “穿着。”裴渊说罢,拉起她的手,钻进马车。 楼月亲自驾车,凭着禁军都尉的身份,一路畅行无阻。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没多久,晚云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传来。 她撩开帘子,只见一朵烟花正在不远处的爆开,火光四溅,照亮了周围孩童和晚云 的脸。 她露出笑容。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头一次在京中过年。 然而整个京城里面,过年最无聊的大概就是皇宫。平日里,无论裴渊和晚云做什么,都有许多眼睛看着,加上裴渊政务繁忙,二人每日能聚在一起的时辰并不多。 就在年前,晚云看着有司呈来的宫中年节用物单子,叹口气,对裴渊道:“也不知长安城中过年是个什么模样?” 裴渊听得这话,便起了心思。 他告诉晚云,除夕就带她出去看看。 晚云以为他不过是说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一路上,爆竹声声,火树银花,到处是奔跑欢闹的小童。 “我们要去何处?”晚云问裴渊。 裴渊将她的裘衣拢了拢:“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说的地方,是一处内城的城门的。 早已经有禁卫在这里守着,四下里皆是安静。见到皇帝和皇后从马车里出来,军士们愣怔片刻,连忙行礼。 楼月则跳下马车,拿出一坛酒来招呼众人:“大过年的,弟兄们都放松些,喝酒喝酒!” “来这里做什么?”晚云小声问裴渊。 裴渊不说话,只拉着她登上城楼。 这处城门临着长安有名的莲池,冬日里,荷花枯萎,只有空荡荡的湖面。 裴渊拉着晚云,走到城垛边上。 “当年我父亲攻下京师,我才入行伍不久,在京畿戍卫营短暂待过。那年过年,我就是在这里过的。”裴渊道。 “哦?”晚云讶然,四下里看了看,“那时这里也是一样冷清?” “正是。”裴渊道,“不过,我倒是看见了一样人间奇景。” “什么奇景?” “等会便知道了。” 裴渊说着,将自己的大氅拉开。他这大氅很大,将二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颗脑袋,看着漫天的繁星。 天气寒冷,那些星星却有不少,一闪一闪眨着眼睛,仿佛一点不为世间喧闹所扰。 风冷得很,但晚云被裴渊裹在大氅里,背靠着他的胸膛,只觉暖烘烘的。 “到底是什么?”她问。 裴渊望了望天空,道:“你数一数,数十下。” 晚云疑惑不已,但还是在大氅底下拿过裴渊的手,一边掰着,一边数起来:“一,二,三……” 三根手指头才竖起,只见远处的水面上忽而窜起一颗火星。 晚云正兴奋,那火星却没了声响。 -- 第625页 “没了?” 裴渊笑了笑,却捂住她的耳朵。 只听“轰”地一声,夜空中展开绚烂的烟花,一瞬间,亮若白昼。 而后,烟花接连爆开,与平静的湖面相映,灿若云霞。 晚云又惊又喜,笑眼弯弯,惊喜的看着烟花,裴渊却在看她。 他不由得将她搂紧,沉声笑道:“新春喜乐。” 晚云抬头,他的眼神温和,直抵她的心底。 心头一动,仿佛当年初遇。 晚云脸上一热。 “新春喜乐。”她说着,吻上了他的唇。 什么什么,古代没有能飞上天的大烟花?有,鹅快递过去的!嘻嘻! 第548章 秋归(一百一十六) “生了生了!”产房里传来晚云的声音。 王阳赶紧上前,恰被仆妇挡住:“掌门宽心,有常娘子在里头,出不了岔子。” 可不见晚云出来报喜,王阳还是忍不住隔着门大声往里问:“晚云,楠君如何?” 他仔细听,没听见回应,又问:“晚云,你嫂嫂如何了?” 产房开了个小缝,晚云探出头来,蹙眉道:“师兄别催。” 不等王阳问话,又把门关上。 王阳抽了抽嘴角,只得留在门外,如热锅上的蚂蚁。 四周仆人见他搔首踟蹰的模样,皆捂嘴轻笑。 方庆和姜吾道在庑廊下看着,亦相视一笑。 不久,只见晚云打开门,硕大的汗珠密布额上,她抽了巾子擦了擦汗,笑道:“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满院子的门人发出欢呼,纷纷朝王阳道贺,王阳长舒了一口气,对晚云道了个谢,入屋去。 晚云心满意足地走到方庆和姜吾道的屋里,看了看不远处。神龛上,青烟袅袅,正供奉着文谦的牌位。 她在铜盆里净了手,点了柱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上。而后,她转身走回来,看着案上的饭菜,眼睛亮亮的,坐下来大快朵颐。 “吃慢些,都是你的。”方庆将两盘肉推到晚云面前,感慨道,“幸好是你在,不然我等几个男子也不好进去。” 晚云笑道:“师伯关心则乱。我们堂里还有诸多稳婆,都是接生的好手,有甚好担心的?” 方庆却蹙眉:“自己家的孩子,总要有家人在旁陪着,否则你嫂嫂也会怕。” 晚云却暗笑,沈楠君那副淡定性子,怎会害怕这个?她一边吃着一边说:“师伯师叔怎不去看看那婴儿?生得可漂亮了,眉清目秀。” “又胡说。”姜吾道说,“你当我等从医数十年是白干的?刚生出来的婴儿脸都是皱的,哪里来的眉清目秀。” 晚云得意道:“自家孩子,当然就是不一样。” 方庆给她倒杯茶,道:“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好。你不曾见你师兄方才那着急的模样,我等再去跟着抢着看,他非拼命不可。” 晚云笑嘻嘻。 方庆想起什么,问道:“我前几日听来河西的人说,封良那场大乱也曾波及东都,好多富户受了洗劫,总堂的铺子和你师父的老宅如何?” “我起初以为必定遭殃,后来过去瞧,却完好无损。”晚云道,“询问之下才知道,都是周围的街坊邻里帮助护着,都说是百姓们治病救命的地方,一点破损也不能有。有人跟流兵拼命还负了伤,我后来着得利去问候了,人家一个劲地问,仁济堂何时重开。” 姜吾道抚须:“可见仁济堂到底结下了善缘。” 方庆道:“正是。得利当时如何回答?” “得利让那些街坊放心,说假以时日,仁济堂还会开回来。” 二人皆颔首。 姜吾道似想起什么,问方庆:“对了,那新的匾额,可做好了?” “做好了,就等着让你们看一看。”方庆道,“正巧遇到生孩子,就搁在了西院。” 姜吾道催促:“这有甚好耽搁,快取来看看。” 方庆于是吩咐弟子去将匾额取来。只见上面黑底金漆,写着“文圣堂”三个大字。笔锋俊雅而遒劲,颇有气势。 那是裴渊的首笔,晚云看着,不由露出微笑。 关于仁济堂的前途,众人曾有过一番争论。 按照文谦的意思,仁济堂关闭各处堂口,将钱财和弟子们都迁往河西,以摆脱皇城司的控制。 而如今,这些事都做成了,仁济堂的出路则又成了新的问题。文谦还在时,仁济堂家大业大,各处分号的主事权力颇大,各成一方山头。文谦还未传位时,滑州分号主事徐碧就曾带头挑刺,想给王阳一个下马威。而前番虽然众人都知道其中缘由,也不得不从,但主事们到底因为这个损兵折将,原本的好日子也没了,心里多少有怨气。 王阳颇为坦荡,将所有主事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仁济堂如今要改换门庭,众人可来去自如。愿意留下的,可在重新开设的医馆里做事;想要离开的,他不但不挽留,还会按照地位名分高低,给他们分一笔钱财。 这话放出之后,徐碧等十几个主事来请辞,而剩下的弟子,除了少许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除了仁济堂原有的弟子,善尚堂、回春堂也一起并入,新的医馆,以文谦的名号命名,便是这文圣堂。 而仁济堂祖传下来那仁心济世的匾额,仍会放在将来文圣堂的大堂上。 -- 第626页 众人说着话,王阳把孩子抱了过来。 见到王阳怀里的婴儿,方庆和姜吾道一反方才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露出笑来,纷纷围上前去。 “这模样果然俊俏。”姜吾道将婴儿抱过来,端详片刻,笑眼弯弯,“这眉目,全捡着父母那好看的地方来生,将来定是个出众的郎君。” 晚云在一旁听着,心里讪讪,也不知道刚才谁说她胡说。 沈楠君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晚云又陪护了两日,忽而见车马来到,是京中派来接人的。 这车马讲究得很,有内侍和宫人,还有护卫。 见到他们,晚云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下次再见你,可是就要叫你中宫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王阳看着她,问道。 晚云的脸热了一下,道:“我还是晚云,师兄和师伯师叔不必在乎那些虚礼。” “那不行。”王阳道,“在其位谋其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规矩到底是要的。” 说罢,他叹口气:“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你入了宫,许多事便不可自如了。” 晚云却不置可否,只道:“日后的事情,总得到了日后才能知晓。” 王阳正要说话,只听姜吾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散漫惯了,故而总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将来真到了宫里,自然有人治她。” 他走进来,看了看晚云,问道:“婚事准备的如何?可看了你师父留给你的嫁妆?” “婚事自有宫里的人操持,不须我做什么。”晚云道,“至于嫁妆,我还未去看。” 王阳对姜吾道说:“说起这个,我想着,那些嫁妆跟晚云一道走,如何?” 姜吾道笑了笑:“也好,反正她要看也看不过来。” 晚云看着二人一脸神秘的样子,不明所以。 待得出发之时,她终于知道这所谓的嫁妆是什么。 长长的车马队伍,排了一条街,上面满载着货物,都是各色药材和西域珍奇。宫里派来的人手自然不够,王阳还专门找了商队来押运,随他们一起回京。 第549章 秋归(一百一十七) “那些金银珠玉,都是师父从前攒下的体己,临终前吩咐留给你做嫁妆的。”王阳道,“至于药材,是仁济堂的心意。如今京中没有了仁济堂,只怕太医署的药库都没什么好药了,你带过去,也算是仁济堂对圣上的一点心意。” 晚云讪讪,嗫嚅道:“师父怎备下这么多?他那么会算账,就不怕我最后家里个寻常人家,不是平白给人家送钱财?” 王阳道:“你以为师父不了解你么。你若是要嫁人,那么嫁的必定是九殿下。师父在先帝跟前最是好面子,怎肯在阵仗上输了气势?你若是嫁不成九殿下,那你也不会嫁别人。这些东西正好留下,谁也不必给了。” 晚云无言以对。师父就是师父,什么都算得准准的。 王阳派出的这送嫁队伍毕竟庞大,从凉州出来,惊动了一路。每个人看到,都不由咋舌,猜测这是什么人家在嫁女儿,竟有如此豪气。 晚云却知道京城里有人定然已经十分不耐烦,不敢跟着车队慢慢走,而是撇下仪仗,跟着侍卫们一道轻装上阵。 一朵乌云压在太极殿上方,雷声从天边传来,似乎又是一场秋雨将至。 六儿在太极殿焦急地等到散朝,见裴渊的身影出现,神色一喜,忙上前禀道:“陛下,外头刚传来消息,娘子回到京师了。” 裴渊手上一顿,淡淡地应了个“嗯”,却在案前坐下。 六儿只耐心地等在一旁。 好一会,才停裴渊一边写字一边问:“她去了安邑坊的宅子?” 六儿讪讪:“娘子在外头等着陛下散朝呢。” 裴渊讶然,抬头,忽而见有个人影正扶着门看着他。 “阿兄,”晚云走进来,含笑道,“我回来了。” 裴渊看着她,没说话。 六儿小心地望着他们,片刻,朝周围使个眼色。 殿上侍奉的内侍宫人皆会意,无声地跟着他退了出去。 “阿兄还生气么?”待得四下里无人,晚云仍赔着笑,小声问道。 裴渊凝视她片刻,方对她招招手:“过来。” 晚云不敢耽搁,忙走到他跟前。 裴渊看着她的模样。她一身男装,头上的头发像男子一般束着,有些乱,一看就是被路上的风吹的。衣服上,鞋子上,溅着不少泥星。 “我不是派了马车么?”裴渊不满道,“为何要自己骑马?” “那马车做得讲究得很,短短一截路也要走上半天。”晚云道,“我等不及,就让他们跟着我的嫁妆在后面走,我自己和护卫们一起骑马赶回京城。” 裴渊的眉梢微微扬起:“嫁妆?” “正是。”晚云眼睛亮亮的,随即得意地告诉他,文谦给她留下了多少财宝,王阳给了她多少药材,都是当下京中难寻的。 裴渊听着,有些啼笑皆非。 他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世间还有在皇家跟前撑场面的人。 不过若说天下有谁不拿皇家当皇家,那也只有文谦了。 看着晚云,裴渊心中的火气已然消了大半。他一直琢磨着等她回来要好好教训她,可当她出现在面前,眉飞色舞地跟自己说话,裴渊觉得自己就像对空挥拳,多大气力也使不出来。 -- 第627页 “坐下来慢慢说。”他拉着晚云,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给她倒一杯茶。 晚云也是渴了,拿起茶杯抿一口润润嗓子,继续道:“阿兄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无论是落脚还是住宿,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说你。” “哦?”裴渊道,“说我什么?” “自是夸你英明神武,举世无双。”晚云讨好地说,“他们都说,幸好是你做了皇帝,以后就能有安生日子了。” 裴渊不为所动。 “是么。”他不紧不慢道,“既如此,有的人不告而别时,可曾料到过,这英明神武的皇帝会生气?” 晚云结舌。 她看着裴渊,嗫嚅道:“阿兄忙碌,我一时见不着阿兄。可那时我接到了师兄的急信,说嫂嫂那头要生了,我一心急,便……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了。” 她信誓旦旦,双目真挚。 但在裴渊眼里,这就像她保证今天不吃饭一样虚无。 不过,他从不奢望她在这种事上能够乖乖听话。看着晚云,裴渊叹口气。 晚云的神色又变得小心:“阿兄叹什么气?” “我在想,日后这宫里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规矩?”晚云一愣。 “你日后再要见我,无论在何处,你都可径直入内。”裴渊道,“任何人不可阻拦。” 晚云:“……” “这不好吧。”她讪讪,“你如今是皇帝,总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裴渊不以为然,“如连宫里的规矩都改不得,我做这皇帝有甚意趣。” 晚云还想说话,裴渊却道:“我还有看些奏折,你先回去歇着吧。对了,前两日少府送了衣裳来,你试一试。” “衣裳?”晚云愣了愣,“什么衣裳?” 话才出口,她猛然想起来。 这个时候,少府送来衣裳,那不是别的,只能是大婚时的礼衣冠服。 但这醒悟来得太晚,裴渊眼底的目光变得锐利。 “你莫非忘了这个月还有什么事?”他说。 “不曾忘!”晚云忙哄道,“我若忘了,又怎会千里迢迢从凉州赶回来?”说罢,她笑眼弯弯,“阿兄你且忙着,我这就回去试那衣裳!” 说罢,她忙不迭地就要走开。 可袖子却被扯住。 裴渊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就这么走了?” 晚云面上一热,不由瞥了瞥外头。殿门外,早已是撤得干干净净,鸟兽无踪。 她放下心来,上前搂着裴渊的脖子,低头在那唇上印下温来。 柔软的触感,带着清新而熟悉的气息,交缠徘徊,微微的甜。 裴渊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眉宇舒展,变得温柔。 滴漏在不远处静静伫立,没多久,落下一颗晶莹的水滴。 风从外面吹来,带着雨前的味道,却一点也没有秋天的凌厉,反而温润宜人,仿佛春意盎然。 第550章 秋归(一百一十八) 直至大婚那日,晚云才有些许紧张。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偶。 寅时才至,便有身着盛装的宫女子叫她唤醒,架着她梳妆打扮,祭祀更衣。 谯国公主也带着仆妇来才热闹,愣是将她的宫室围得水泄不通,连王阳和她说话也需得靠口口相传。 四周嘈杂不堪,晚云穿戴好之后,上了鸾车,在轰天的礼乐声中随迎亲队伍入宫。 那厚重的的行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还须时刻保持端庄,让人觉得她十分乐意。 直到看到裴渊,晚云才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回了魂。 前方,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他一身冕服,立在殿前,器宇轩昂。 灿灿的日头下,晚云竟觉得自己有些睁不开眼。 心中有些恍惚。 裴渊的继位大典,是在洛阳举行的。那时,他也是这般装束,而晚云站在众人之中翘首张望,只觉满心激动。 现在,她却觉得不真实。 那高高在上的人,在很久以前,晚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只安身一隅,他必然会君临天下,如太阳一般,泽被万物。 而她,不过是太阳身边的一颗星星,跟万千凡物一样,隐没在太阳的光辉之中,仰望他,崇拜他。 直到现在,面对着**的仪仗和无数双眼睛,晚云回过神来。她不再是那颗星星,而是要跟裴渊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她迈开步子,迎着所有人的注视,拾阶而上,朝裴渊走去。 他越来越近,没多久,晚云已经看清了那微微上扬的唇角。 一只手伸来,将她的手裹在掌间,温暖如常。 “怎这般凉?”裴渊微微皱眉,低声道。 “紧张……”晚云声如蚊蚋。 裴渊一愣,脸上笑意更深。 “莫怕。”他轻声道,“有我。” 晚云望着他,那被脂粉和眉黛描绘得精致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这仪礼,着实是改了许多。 原因无他,裴渊厉行节俭,一切事务皆省去繁琐,这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大婚。 当初,长长的礼册送到裴渊面前时,他看了看,毫不犹豫得提起笔,一删再删。礼部和宗室的人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面色发白,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 -- 第628页 然而即便如此,这婚礼也仍然繁复。 晚云跟着裴渊到了殿上,听着司礼的黄门宣读着长长的诏书,辞藻典雅而晦涩,让晚云感到头上的礼冠愈加沉重。 待得他好不容易念完,晚云接过皇后宝册,终于礼成。 裴渊拉起晚云的手,走到御座上,一道坐下。 殿内殿外,所有人都向皇后朝贺。 当日,宫中摆开了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宴席,宾客如云,喜气洋洋。 不过裴渊是皇帝,不必像寻常新郎那样招待宾客。 用作新房的宣华殿里,晚云坐在床上。 命妇们已经为她缓下了沉重的冠服,谯国公主亲自挑了一支宫花,点缀在她的发髻上,端详了她的脸,感叹道:“若你父亲见到你今日模样,定然安慰。” 晚云笑了笑,眼眶却有一阵微微的涩意。 谯国公主抚了抚她的手,这时,忽而听到外面的人说,圣上来了。 屋子里的命妇和宫人一阵嬉笑,纷纷迎出去。 谯国公主却看着晚云,道:“今夜,你知道要做什么么?” 晚云愣了愣,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睛,脸上倏而一热。 “放松些。”谯国公主语重心长,“人人都有这么一回,起先难受,习惯了也就好了。” 晚云愣了愣,只觉耳根更热。 谯国公主却笑着起身,跟命妇们一道退了出去。 殿内,红烛立在金灿灿的灯台上,将崭新的锦帐照得红彤彤的。 裴渊走进来之后,殿门在外面关上。 晚云望着他,只见他显然喝了些酒,脸颊上有些淡淡的红晕。可那双眸却依旧清明,映在烛光之中,灼灼闪耀。 心没来由地蹦起来。 裴渊朝晚云走过来,看着她。 晚云小声道:“她们给我敷了许多粉,阿兄可还能认得出我来?” 裴渊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端详片刻,道:“确实厚了些,不如不画好看。” 说罢,他看向周围,目光定在妆台边的铜盘上。他走过去,从铜盘里拿起巾子,拧干水,而后,走到晚云面前,捧着她的脸细细擦拭。 晚云瞥向不远处的铜镜。幽幽的烛火光中,二人的身影静谧而安详。若不是裴渊身上的吉服,倒叫人以为方才的喧嚣发生在许久以前。 裴渊看着晚云,只见她也盯着他,那葡萄般的瞳眸与初见时无异,清澈明净,漂亮的叫人挪不开眼。 “问的什么傻话?怎会认不出。”裴渊温声道,“当年你去河西,纵然过了许多年,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晚云怔了怔,道:“阿兄说的是在都督府的亭子里?” 她想起楼月曾说,那日,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入都督府,其实被二十多个亲卫看在眼皮底下。 “我那时以为阿兄睡着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那时不过佯睡,等着刺客来。”裴渊道,“可光听脚步声,便知是来了个功夫差的的。我着实忍不住,便偷瞥了一眼,没想到,竟是见到了你。” 晚云讪讪。 “阿兄从前从不曾告诉我。”她说。 “你也不曾问起。” 裴渊给她擦着脸,继续道:“我其实在那之前就看过你。叔雅将你的消息告诉我后,我便去仁济堂寻你。不过我没有进去。你们铺子对面是个茶楼,我曾在二楼看见过你。你那时正在铺子前晒太阳,被你师伯训斥两声,又赶紧回去铺子干活。” 晚云错愕不已,撇了撇嘴。 裴渊总是这样。面上高高在上,背后却会做许多手脚。 那时,她还每日惆怅,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去凉州,结果裴渊还不知道她来过,她就要回去了。 “在那茶楼里,阿兄一眼看出了我么?”晚云又道。 “正是。” 晚云还想再问,却见裴渊将巾子放回水盆里,却开始解开她身上礼衣的衣带。 她愣了愣。 “阿兄做什么?” “自是宽衣。”裴渊道,“睡觉不用宽衣么?” 晚云望着他,突然,觉得脑子里“轰”了一下,脸上辣辣地烧了起来。 第551章 秋归(一百一十九)正文完 看着裴渊将自己的外衣宽下来,晚云连忙道:“我自己来!” 裴渊停住。 晚云看着裴渊,声音有些结巴:“你脱你的,我脱我的……你脱一件我脱一件……” 裴渊看了看她身上:“可你的衣裳比我的多。” “反正各脱各的!”晚云坚持道。 裴渊并不反对,随即站在床前,宽衣解带起来。 晚云磨磨蹭蹭地,一边解着自己的衣带,一边瞥着裴渊。 他身上的衣裳,说实话,也颇是繁琐。但裴渊已经将所有侍奉的人都赶了出去,这里没有人能够帮手。 当他宽下最外面的玉带时,晚云看着他的袍服松下,心跳又快了一分。 裴渊的动作颇是利落,从外到内,一层一层。晚云看着那些衣裳被他随意扔在一旁的榻上,只觉是在做梦。 没多久,裴渊只剩下了一层单衣。 他的个子很高,晚云当下才发现,他的身形这些年又变得壮实了许多。那单衣松而薄,烛光下,他身体的轮廓隐约可见。 如同面前放了一盆炭火,晚云脸上热气翻涌。 -- 第629页 “你怎光看着我,自己却慢吞吞的。”裴渊似有些不满。 晚云忙道:“我哪里慢了。” 嘴上说着,手上却加快了动作,胡乱扯开衣带。 繁复而精致的礼衣,也一层层褪去。不料,到了中衣的时候,晚云一不小心,将那衣带扯成了死结。 看着她那手忙脚乱的模样,裴渊的唇角抽了抽,无奈上前,道:“我帮你。” 他比晚云有耐心多了。那死结在他的指间如抽丝剥茧一般,没多久,就解了开来。 裴渊正要为她宽衣,晚云却突然将衣裳捂住:“我自己来!” 她的脸红红的,双眸如含着秋水一般,竟是有了些柔媚的模样。 裴渊心中一动,由着她。 可她却仍是磨磨蹭蹭,少顷,拉开被子,坐到里面去:“阿兄先把灯吹了。” 裴渊:“……” “为何要吹灯?”他也跟着坐到床上,看着晚云,“你不是说,你是郎中,男女之事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么?” 晚云一愣,随即理直气壮:“那是当然。” “那你我今日也不过是照做,你羞怯什么?” “谁羞怯了。”晚云说罢,仿佛鼓足了勇气,道,“阿兄自己也穿着衣服。” 裴渊不说话,随即将最后的那层单衣也脱了下来。 健硕而白皙的身体,在烛光之中一览无遗。 从前,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后来为裴渊疗毒,晚云照顾他,偶尔要为他擦拭清洁。故而对于他的身体,晚云并不陌生。 但那时,他是病人。瘦瘦的,只剩下一口气,任谁见到了也不会生出多余的心思。 现在却不一样。 就算是用郎中的眼睛来看,裴渊这体魄也是好得无可挑剔。肌肉结实,一块一块,紧凑而分明。 晚云忽而想起自己以前在一本医书上看过的话,体健则阳气旺盛,精力上乘,可久战不怠…… 呸呸呸。心里一个声音疯狂唾弃,那是上不得台面的杂书! 可晚云望着裴渊,却觉得喉咙干干的。 裴渊见她看着自己,唇边露出笑意。 “怎不说话?”他坐近前来,注视着她,“方才不是颇振振有词?” 晚云能感到那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 他抬手,想触碰她的面颊,却被晚云抓住。 “你坐好。”她说。 裴渊正诧异,却见晚云已经支起身体上前来,捧住他的脸颊,而后,贴了上去。 嘴唇相碰,气息交缠。二人对这般亲密,已是熟悉。但是以往的每一次,他们都总是小心翼翼地守着分寸,唯恐过火难收。 这一次,则全然不一样。 仿佛有什么被一下捅破,压抑已久的欲望,如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二人谁也不愿意再停留,仿佛落下了火星的干草,热烈地回应彼此。 裴渊长臂一伸,将晚云整个人揽在身前。 她跨坐在他的腿上,感到他的手伸到了衣裳下,在肌肤上游走。 温热的手掌摩挲下,心跳飞快,却带起阵阵酥软的感觉,新鲜而奇妙。未几,她身上一凉,衣裳已然褪了下去。 晚云在镜子前看过自己的模样,虽是自信满满,可当他触到裴渊的目光,却又紧张起来。 那双眸,总是镇定务必,教人猜不出其中情绪。 而现在,却灼灼生光,仿佛点了一把火,又仿佛盯着猎物的野兽。 下方,她更感觉到那杵着的坚硬。 裴渊的吻,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没多久,天旋地转,晚云已经躺在了厚厚的褥子上。 他的身躯压下,沉沉的,心跳雄健。 “阿兄……”意乱情迷之间,晚云仍有一丝清明,忽而想起那件要紧的事,喃喃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裴渊抬起头,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自是记得。”他说。 晚云望着他:“那宅子里的桃树……还在么?” 他目光深深,温柔溺人。 “在。”他低低道,“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它们会开得比原来还好。” 晚云的脸上露出笑意,双眸迷蒙。 殿内,烛影摇红,绣着鸳鸯的锦帐被微风轻轻拂动,柔若春光…… 佑德十一年新帝登基,改元光献。 孝武皇帝,文帝九子也,封太子,母贤妃岳氏,早逝。佑德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文帝崩,八月初十,太子即皇帝位,十月,封常氏为后。 初,因封氏之乱,武皇帝镇压余孽,拨款反正,扫除积弊。朝廷为之震荡,始恢复清明,天下归心,史称光献之治。 光献四年正月十一,帝后身染重病,相继离世,合葬穆陵。 帝无子嗣,临终前,传位楚王安。 同年二月十七,楚王裴安登基,改元明德。 登基大典已毕,宫殿重新装点,意在将先帝后的旧物撤去,换上新帝的喜爱之物。 寝殿后的花园里,桃花已开,一束束簇拥着,淡粉与杏白交错,叫人目不暇接。 裴安静静地看着,问:“这花是先皇后栽的?” 宫人回禀:“回陛下,这花是先皇后喜爱的,乃先帝亲手所栽。” “他还会种树?”裴安蹙眉问。 宫人讪讪笑:“先帝确实擅长。当时先皇后还担忧能否成活,没想到树下了土就活了,次月就开了花。陛下看,这花开的好,是否留着?” -- 第630页 裴安笑了笑,“留着作甚,我不喜欢,他们也见不着了,留着没意思。” 他广袖一挥,道:“都换了吧,就换牡丹,朕要热热闹闹的。” “是。” 宫人抬头看那满眼的繁花,心中只觉遗憾。 温润的春风一吹,暗香浮动,将那香气送的很远,很远。 正文完结,接下来是番外哦 第552章 番外一(上) 飞马越过关山,驶入剑南道。 六月天忽而来了一场暴雨,玄衣旅人骑着马,冒雨奔入城中,进了得月楼。 主事正巧笑着送客,看那人解下蓑衣和斗笠,露出容貌,忙拱手迎上前,笑道:“都尉别来无恙。” 楼月抬头看那人,笑了笑:“这不是陶兄么?” “在下得夫人之令,恭迎都尉。”他说,“上面有雅间,都尉楼上请。” 楼月却摆手,道:“不必麻烦,且就在大堂简单用些,还烦请陶兄令人替我备下好马,等雨停了便上路。” “马早就备好了。”陶得利道,“夫人三天前吩咐过了。” 楼月挑眉,“她倒是细致。” “夫人和主人与都尉有些年头不见了,都盼着都尉来。” 楼月对此十分怀疑:“他们果真还盼着我来?我还以为快要将我忘了。当年留下诏书,一骑绝尘离了京师,一走就走了两年,听闻还出海了?” “正是。”陶得利讪讪:“都尉想必知道,夫人好游历,出海是她的念想,主人亦乐于成全。不过在下可以保证,夫人和主人常将都尉挂在嘴边,只是所到之地均不在京畿,所以才未得见。” “罢了。离京畿越近,烦忧越盛。他们离得远远的才好。”楼月慢慢平静下来,问,“师兄信中并未提及,怎的突然回来这里?打算安定下来了?” 陶得利笑道:“都尉何不亲自过问,那二位必定也要许多话想对都尉说。” 他说罢,从跑堂手里接过酒菜,让楼月慢用。 杯中酒香醇甘冽,只消一口,便忍不住喝第二口。 名字也取得敷衍,叫做无名。 听得这个,楼月嗤笑。这正是那算盘精的做派,做事极尽玄乎,生怕被人嗅到了什么端倪。 这酒虽叫无名,却因为味道着实好,在当地很是出名。 食客们要喝到它,只有到得月楼来。而得月楼只有四家,都在陇右、剑南两道。 当今圣上曾在陇右道的鄯州待过几年,也算是得月楼的老主顾了。如今人在深宫中,每每想起得月楼的菜肴,便馋的心痒痒。 他曾三翻四次地写信催促晚云将分号开到京师,甚至提出可以自掏腰包,但总被婉拒。 那婉拒的信写的情深意切,毕恭毕敬,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知道如何堵皇帝的嘴的人,自然是当过皇帝的人。 这些年,圣上的性子越发超脱,唯有先帝的信能叫他气的跳脚。 想到这里,楼月心中越发急切,想看看那两人究竟如何了。他从京城出来,一路驰骋,本来今日就要到了,只是天公不作美,看着这漫天的雨幕,也不知何时能停息。 楼月放下酒杯,吃了一口肉,便听临近桌上的人抱怨道:“……这天气,雨下得没完没了,我那风湿又犯了,疼得很。” “风湿么,这城中正好有一处文圣堂,兄台何不去那里找郎中看一看?”同桌道,“我母亲原本也有多年风湿,去年到文圣堂去看,治了一番,竟是好转了许多。” “文圣堂?”那人想了想,道,“可就是近年来那名声鹊起的,说是仁济堂弟子开的那个? “正是。” 提到文圣堂,其他人也来了兴趣。 “这文圣堂可是了不得。”一人道,“我在京城里可是看见了,它如今的招牌比当年的仁济堂还硬。尚善堂,诸位可都知道么,当年可是把仁济堂挤倒了的,如今到变成了文圣堂名下。” “你怎知这许多?” “我怎不知?我一个旧友,原本是尚善堂分号里的掌柜,如今,他那分号,连屋带人全都是文圣堂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感慨。 “前几年还有人骂文公培养了一群不肖子孙,把仁济堂弄倒了。如今看来,竟是其实藏着后手?” “这事么,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当年仁济堂倒下,其实跟封家有关系。”他说,“你们想,仁济堂那般家大业大,除了药堂,还往西域贩货,还有钱庄。天下的医馆,哪个像仁济堂那样?封家眼红,对仁济堂打起了主意,仁济堂自知不能对抗,便索性关门保命。后来封家倒了,仁济堂也不敢再像从前一般张扬,便索性换了个名头,只老老实实做回本行了。” “若真是如此,仁济堂那掌门倒也算聪明的。好好的医家弟子,就该治病救人行善积德,做什么商队开什么钱庄?还是本分的好。” “就是。” “说来也是时运。”又有人道,“过去封家势头大,为了养肥他家党羽,搜刮民膏民脂,做买卖的都不敢做大。封家一倒,着实自上而下地敲打了一番。我走南闯南,如今做买卖/比过去不知安心多少。” “多亏先帝铁腕,一鼓作气地将封家端了。” “先帝龙潜时就曾平北戎,定河西,登基后排除万难,濯清朝廷污秽,将太平盛世交给了今上。只可惜英年早逝……” -- 第631页 几人说罢,均是一番叹息。 楼月神色平静,看头看了一眼屋外。雨停了,浓云散开,漏下些许天光来。 他起身与陶得利打了个招呼,出了城,便往山中去。 走了几十里山路之后,就是真正的深山,连马能走的路也没有。 楼月在山下的村子里住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他带了些吃的,寄了马,径直上山去。 这是他熟悉的山路,虽然多年不曾走过,但看到那些道路和山石,仍然颇有些印象。 过了那处名叫寒潭的池子,他便寻见了那处隐匿在山林中的院落。 院子比过去宽阔不少,院旁砌了围墙,叫人不能一眼望穿。 楼月走近院子,只听里头传来个女子的声音:“……阿兄,那个好,那个圆,摘那个!” 继而又听人慌慌张张地劝:“主人当心,主人下来吧!还是让小人来!” 可有人似乎并不在意,只对门外道:“既然来了,怎的不敲门,听人墙角作甚?” 楼月心中一凛。 果然老狐狸,耳朵比狗还灵。 第553章 番外一(下) 门打开,楼月总算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形。 六儿和晚云一人拿着一个框在桃树下站着,晚云嘴里还叼着一个桃子。 而站在树上摘桃,身着布衣,却一如站在高山之巅般玉树临风的男子,不是裴渊是谁。 他愣住:“师……师兄。” “来了。”裴渊看他一眼,回过头去,继续将一只桃子摘了。 六儿忙把筐举高,将那桃子接了。 “阿月。”正当楼月错愕,晚云笑嘻嘻地将一只桃子抛给他,“尝尝。” 楼月回神,连忙接住。 他看了看这桃子,只见红润饱满,用袖子擦一擦,咬一口,甜得很。 “用过膳不曾?”这时,裴渊已经从树上下来,拍了拍手,问道。 “启程前用过了些。”楼月笑笑。 裴渊看向六儿:“庖厨里可有吃的?” 六儿道:“早预备下,就等着他来。” 裴渊颔首,对楼月道:“去堂上坐吧。” 这宅子,楼月上次来的时候,他的师父岳浩然还在世。他奉师父之命看管裴渊,在这里住过一阵子。 楼月坐在堂上,四下里打量着,只见这个地方显然精心修葺过,跟从前大不一样。家具陈设之类的,好些都是新的,算不得精美,却处处能看得出心思。 比如他坐的这张榻,蔺草编的,底下缝着布,中间大约塞了絮子,坐上去又凉快又软。 晚云哼着歌洗桃子去了,裴渊则坐在案前,自己动手烹茶。 这个举动,楼月倒是毫不意外。 从前,就算裴渊还是皇帝的时候,他和晚云在一起,也总是他来烹茶。按他的话说,这叫术业有专攻,有的人天生连茶都煮不好,不必强求。 纵然如此,当六儿和晚云走进来,楼月见裴渊起身帮他们端饭端菜,摆好桌子的时候,心中仍有些恍惚之感。 谁能想到,这人曾经叱咤风云,还曾是个九五至尊? “阿月看呆了。”晚云落座,对裴渊笑道。 裴渊也坐下,正见楼月仓促错开的眼神。 他不以为意,抬手给他斟了杯酒,问:“这些年过的如何?” 楼月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 他心头想着的,还是当年裴渊跟他说的话。 ──“你一向有自己的志向。待你将来累了,若还想找我,我随时等着你来。” 他只将酒一饮而尽,沉默片刻,才道:“今上待我不薄。只是,那毕竟与当年不同,我时常想起当年跟在师兄的日子。” “哦?”裴渊道,“想起了什么?” “自是在河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无拘无束。”楼月说着,叹口气,“京城到处是规矩,无聊死了。” “你不过是不曾找到其中乐趣罢了。”裴渊道,“假以时日,你就未必会这么想了。” 楼月听出了这话外之音,脸上忽而飘过一抹红:“什么假以时日。” “还装。”晚云给他布菜,笑道:“你火急火燎地向文圣堂打听我们的下落,又火急火燎地跑来,不就是要说你的婚事么?” 楼月一时哂然。 他干笑一声,瞥了瞥二人:“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是文圣堂的人说的?” “文圣堂又不是当年的仁济堂,跟皇城司什么的早无瓜葛,哪里来许多闲心打听你的事。”晚云道,“是三郎写信跟阿兄说的。” 楼月了然,目光却是一闪。 “谢三郎怎知师兄在何处?”他瞪起眼,“好个谢三郎!我问他好几次了,他竟说不知道,可他分明就知道!” “恼他做甚。”裴渊道,“他也不过是在听从我的吩咐。” 楼月继续瞪向裴渊 裴渊道:“你自小随我,凡事都是我替你拿主意。禁军都尉在京中乃是要职,前途不可限量,我送得你上去,但需得你自己守住。我离开,对你是个历练,其中必定有困难。我怕你放弃,转而来投奔我,所以故意让他不说。” 楼月一脸苦涩:“什么要职,不要也罢。” “又说矫情话。”晚云在一旁道,“从前你明明当得高兴得很,还说什么看着那些京中贵胄在你面前客客气气的样子,晚上做梦都笑出来。” -- 第632页 “那是师兄在的时候,为师兄做事,哪里有不乐意的。”楼月反驳。 “少说废话,快说说你那婚事。”晚云道,“才起了头,怎的又说起过去了?三郎说,你向他家提了亲,要娶他妹妹?” 楼月点点头,有些扫兴:“三郎都跟你们说了?莫非还说了许多我的不是?” “他能说你什么不是。”晚云道:“来来去去念叨你当年害嘉蓉摔伤了腿,担心你粗手粗脚的,照顾不好嘉蓉,让嘉蓉受苦。” 楼月翻个白眼。 谢攸宁那无情无义的,什么兄弟,竟拿他当贼人来防。 “三郎现今镇守凉州,不能时时在家里看着,操心妹妹也是情有可原。”裴渊道,“他家答应了么?” 说到这个,楼月一脸得意。 “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说,“我纵然是莽,可也比京城里那些酒囊饭袋的贵胄子弟好多了,谢三郎岂会不知道。” 裴渊和晚云皆笑了笑。 “既然如此,你就切莫总是这不满那不满的。”晚云道,“你日后成了家,嘉蓉就是都尉夫人,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你将来可不能委屈了她。” 楼月昂首道:“那是当然。” 裴渊看着他,微笑,道:“圣上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成日被大臣催着立后,颇为烦忧,明年兴许就要开采选。”楼月笑了笑,“我有一回偷听大臣们议论,说师兄当政时不选妃,不立储,叫人烦不胜烦。如今看来却是好的,至少师兄还有个皇后,可今上什么也没有,偌大的皇宫自己住,简直不成体统。” 裴渊淡淡笑了笑。 裴安心里一直念着当年的宇文瑶,迟迟没有再娶。裴渊将皇位给裴安的时候,以为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所改变,不料这精明过人的狐狸,竟在这事上如此执拗,坚持至今。 楼月看着裴渊,想说裴安时常跟他抱怨,说常晚云走了,那宫里连个能逗人笑的的人也没有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在某些事上,裴渊没有面上看上去那般云淡风轻。 楼月毕竟是京里的大官,不能离开太久,在裴渊的宅中住了几日之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裴渊在门前送了他,忽而想起一事,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又想起晚云的叮嘱: ──“至少三个月才能说,死规矩,阿兄务必记住了。” “阿兄还有事情要吩咐?”楼月问。 裴渊笑了笑,道:“没什么,明年这个时候,我邀你来喝酒。” 楼月不做他想,高兴地应下。 踱步往回走,正见晚云端了一个碗出来,正向那桃树浇下。 “浇的什么?”裴渊问。 “肉汤。”晚云担忧道,“这棵树总是长不壮,要给它补一补。” 裴渊有些无语。 她明明是个郎中,说起治病救人一套一套的,可面对桃树,却还想儿时一般坚持些歪理。 他也不阻拦,只拉着她,道:“这里泥泞,你可当心些。莫摔了。” 晚云歪着头瞥他,问:“阿兄是担心摔了我,还是摔了胎儿?” “你和胎儿还能分开不成?”他没好气道。 “那自然是。”晚云说罢,浇了花,却将桶和勺子都放下,朝他伸出手。 见她笑眯眯的样子,裴渊不多言,一把将她抱起来。 天旋地转,晚云被他打横抱着,望着上方湛蓝的天空,笑眼弯弯。 到了廊下,裴渊将她放下。 正值夏日,石阶不十分凉,二人坐在上面,望着园子里郁郁葱葱的景致。 “阿月要成家了,我们也要有孩儿了。”晚云轻声道,“我昨日接到师兄的信,他让我到凉州去生产。” 裴渊揽着她,温声道:“我也是此想。你过去总说生产凶险,我不以为意,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总有些心神不安。我琢磨着,等胎儿安稳了,便回去凉州。你兄嫂叔伯都懂医术,有他们看着,我也要安心些。” “好。”晚云笑了笑,依偎在他身旁,又道,“就是路途太远,他们吃不上我们的桃子了。” 裴渊看了看她的身旁,那里又已经放着一篮桃子。 见她伸手,裴渊直接将整篮拿过来。 “书上不是说孕妇不宜多吃桃么,今日你吃了三个了,不能再吃。”他说。 晚云不悦,正要说话,屋里传来六儿的声音:“娘子!蜜糕快做好了,你等会过来尝尝!” 那双眸中登时恢复光亮,晚云应了一声。 裴渊看着他,心中无奈,却自顾从篮子里拿了一颗白白净净地桃子,咬了一口。 清脆微甜,带着淡淡的香气。 “阿兄,”晚云忽而道,“我给孩子想好了一个小名,无论是男是女,都叫阿桃,如何?” 裴渊想了想。 若是从前,他定然要觉得这小名太土,一听就是肚子里没墨水的人想出来的。 可现在么…… “好。” 他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 风吹来,似乎也带着甜,香气幽远宜人。 第554章 番外二(上) 今天是阿桃的大日子。 她决定离家出走。 阳光明媚,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坦。 阿桃深吸一口气,像小鸟一般快乐地飞奔如山林。 -- 第633页 她故意避开了大道,避免随便被父亲和母亲追上,专挑了溪水边的小径。 母亲曾告诉她,当年她在山林里迷失,走的就是这条道。 ──“不过,山林里野兽太多,我当年遇到了狼群,差点被叼走。幸而恰巧遇到了你父亲,才捡回一条命。因而你万不能私自闯入山林中。” 对于母亲的警告,阿桃并不当真。 母亲总会讲一些离奇的故事,什么雪天夜奔,什么大漠里杀敌,什么诡计多端的郎主,阿桃每次听着,都觉得母亲不去做说书先生可惜了。母亲只想吓唬她,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乖乖念那乏味至极的医书,她才不上当。 阿桃已经五岁了。 年初时,裴渊和晚云决定给阿桃开蒙,并郑重地办了个开蒙仪式。 仪式上吃了许多好吃的,阿桃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想着开蒙是见好事。却未料,所有的好事都只发生第一日,而那日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海。 过去,她每天从睁眼开始,不是跟着父亲母亲后面乱转,就是跟着六儿去玩。而开蒙之后,她每日都要乖乖坐在书房里识字念书,让她无比苦恼。 而一涉及到学问,父亲母亲都不约而同地变得认真,阿桃自觉忽而成了没人疼的小孩。她觉得,自己必定要出走一趟,好让父亲母亲知道,她说不跟他们玩了是认真的。 这个念头一直存在阿桃心里,到了今天早晨,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早晨,母亲收到王阳舅舅的来信。她抱着阿桃,让阿桃自己把信上的字念出来。 在父亲的执教之下,虽然阿桃还没有把所有的字认全,但大意是看得懂的。舅舅的长子,阿桃的表兄王追已经十一岁,据舅舅说,出落的一表人才,比起舅舅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已经能作诗。 信里,还附上了小诗两首,王追作的。 “看到么?”母亲笑眯眯地摸着阿桃的脑袋,“你看你王追表兄多厉害,作诗作得多好。” 连父亲看了,也点头道:“韵脚工整,却不拘泥,形神兼顾,可谓上品。” 那可是极高的赞赏! 阿桃撇了撇嘴角:“他十一岁了。” 母亲点点她的脑袋:“他五岁的时候写字也比你好看,要见贤思齐。” 阿桃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那母亲何不让这表兄过来,认他来做女儿好了。”她说。 母亲好笑地看好着她:“他是个男子 ,如何做得女儿?” 阿桃皱了皱鼻子。 而当父亲让她到书房里去好好习字,再将母亲布置的两页医书背完的时候,阿桃终于忍不住,趁着他们去院子里照看桃树,从窗台溜出书房,而后,开了院子的侧门,跑了出去。 阿桃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她跑得气喘吁吁,直到再也看不清院墙,才放慢了步子。 家附近的山林,她其实并不陌生。父亲母亲时常带她出来玩。不过他们每次出来,都弓箭刀具不离身,并且叮嘱阿桃,不许私自乱跑。 可她出来过那么多回,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凶兽,先比也是母亲唬人的吧。 阿桃捡起一块石头,往溪水里丢去。 溪水潺潺,忽而蹦出个什么东西,把她吓了一跳。 她一动不动,那东西又跳了跳,却不上岸。 她壮了胆,好奇地慢慢走近,看是一条鱼。 哇!那鱼很是肥大,上次,她跟着父亲母亲出来,曾见过更大的。那时,阿桃高兴地说想吃,父亲微微一笑,取下刀来,用一根树枝削成鱼叉。没多久,他就将那条鱼逮到,回家给她做了鱼羹。 阿桃不会做鱼叉,只好蹲在溪水边,试图捞起,可是手太短,连水面也够不着。 忽然,脚下一滑,差点一个踉跄栽进了水里。 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子。她不由得拍拍胸口。 幸好,幸好。 阿桃不敢乱来,随即离开了溪边。 远离小溪便是离开了小径,便再无明路。不过,父亲教过她如何在荒地里行走。阿桃拣了根树枝,挑开半人高的野草。走一步,便在草根上踩一脚。如此一来,野地里便让她开出了一条小径。 阿桃得意洋洋,嘻嘻一笑,觉得自己才不是什么无知小儿。 但又走了一阵子,肚子饿了。 她这时才想起,方才走的太急,竟忘了到伙房里偷两个蒸饼。 想了想,忆起晚云曾和她说起在山林中迷路的故事、 ──“那时候,母亲靠着摘野果子和抓小鱼熬过了身无粒米的日子。” 抓小鱼是指望不上了。 野果子?她左右打量,树上倒是有些许,只是她还不回爬树。 再看地上,倒是有些小野果。 她欣喜地蹲下采摘,却冷不丁地看见那野果的叶子。 那叶子甚是眼熟,仔细辨别,似乎是医书上画的蟒首草。 医书有云,形如蟒首,剧毒,误食者会即刻吐血而亡。 阿桃一惊,立马离那莽兽草远远的。 她拍拍胸口,又想起从前跟父亲母亲出来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让阿桃自己摘果子吃。 还有地上的蘑菇。 那些蘑菇,大多都长得很是好看,水灵灵的,有些还有漂亮的颜色,好像藏在草丛里的宝石。可母亲也告诉过她,蘑菇无论好看与否,十之**都是不可食用的,有时就连采山货的老手也会中招。 -- 第634页 阿桃叹口气,沮丧地离开。 可肚子越来越饿,一路走一路找,不是够不着,便是不能吃,她羞恼地一甩木棍,打在草丛里,只听草丛里一阵悉悉索索,她吓得跳了起来。 “莫动。”忽而有人在身后低声道。 阿桃一听那声音,动也不敢动,只竭尽全力地回头,直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蓦地,阿桃觉得此时的父亲犹如下凡的天神,鼻子一酸。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无声地唤着“父亲”。 第555章 番外二(下) 只见裴渊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朝那草丛砸去,只见什么东西在草丛中火速窜远。 阿桃赶紧回身扑到裴渊身前,像受惊的小猫一般,将四肢都攀在他的大腿上。 裴渊原本有几分薄怒,可见她眼睛红红的,仿佛一只小兔子,便不由得心软起来。 “回家去吧。”他抱起她,转身往回走。 “为何私自离家?”路上,裴渊道,“可知我和你母亲到处找不到你,急成了什么样?” 阿桃抱着裴渊的脖颈,撅着嘴不说话。 “为何不答话?”裴渊捏捏她的脸,“方才遇到蛇的时候不是还吓哭了,一路跟我说怕?告诉我们,你方才打算去何处?” 阿桃倔强地拉开他的手,道:“去找王追表兄。” 裴渊愣了愣。 “去找他做什么?”他说,“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在凉州。”阿桃道,“你们只喜欢他,不喜欢我,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 裴渊啼笑皆非。 “胡说什么。”他说,“我们怎会喜欢他不喜欢你?” 阿桃睁着红红的眼睛,似委屈至极:“那母亲为何只夸他不夸我?我每日乖乖习字,乖乖看书,可母亲却说那表兄好。我又不曾见过他,故而我就要去看看,他到底好在了何处!” 裴渊无言以对。 “那是她不曾与你说清楚。你那表兄纵然有万般好,也远比不上你。” 阿桃并不信服,嗫嚅地追问:“哪里比不上?” “多了去了。”裴渊道,“比如,他会照顾桃树么?” 阿桃怔了怔。 裴渊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眼泪:“他能像阿桃一样,听懂院子里的鸟儿说话,给他们喂吃的么?” 阿桃的目光闪闪,望着他。 “还有,阿桃会用草编成蛐蛐,他会么?” 那编蛐蛐的本事,是六儿教的。他保证过,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会。 阿桃的小脸终于破涕为笑。 “最要紧的,天底下,只有一个阿桃,那就是你。”裴渊道,“无论别人读书认字多么厉害,在父亲母亲眼里,也比不得你。只是我们夸你时,总是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尤其是你母亲,她总说,阿桃是一定是天上的星星变的,这般乖巧,这般漂亮,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这话从父亲的嘴里出来,格外可信。 阿桃笑得两眼弯弯,却道:“那你们日后夸我也要说出来,不能只在心里说。” “知道了,定然全都说出来。” 阿桃喜滋滋的。 却听裴渊又道:“只是你母亲方才为了找你,急哭了。稍后回去,你要跟她好好认错,知道么?” 阿桃轻轻点头,噘着嘴趴在裴渊肩头。 忽见溪水中磷光一闪,她道:“父亲,我带个礼物回去给母亲可好?” 晚云在宅子里,左等右等,还未见那两父女回来,急得乱转。 没多久,忽而听六儿道:“回来了回来了!” 晚云忙跑出去,才到门口,便看二人出了树林,正往这边来。 她忙迎上前去,定睛再看,却见二人一身狼狈,身上湿哒哒的。 “怎么都湿了?落水了?”晚云急忙问道。 裴渊一只手将阿桃从身后揪出来,道:“你自己跟母亲说。” 只见阿桃兜着裙角,怯生生地走上前,道:“母亲莫生气了,阿桃给母亲带了礼物。” 晚云低头看,看她展开裙兜,一条小鱼正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母亲。”阿桃睁着无辜的眼睛,小声道,“阿桃不该乱跑,阿桃错了,母亲莫生气了好么?” 那声音软软糯糯,晚云纵然压着火气,此时也毫不争气地全然消散。 她瞪阿桃一眼,叹一声,嘴角弯起,将她拥入怀里。 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下来。 晚云让阿桃喝了一碗姜汤,洗了澡,又给被草划伤的肌肤上药,一顿忙碌下来,阿桃已经累地眼皮打架。 将她抱上床躺下,晚云摸摸她的脑袋,脸上露出浅浅笑意。 裴渊走进来,坐在边上,也摸了摸阿桃的脸。 “今日你在何处寻到了她?”晚云道,“她为何跑出去?真是为了捉鱼?” 裴渊也不隐瞒,将阿桃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晚云哂然。 “小醋精。”她哭笑不得,又叹口气,道,“是我太过心急了,总想起幼时的事。我父亲那般聪慧之人,一旦遇到了变故,亦自身难保。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也不知阿桃是否有我当年之幸,能在紧要关头遇见阿兄这样的好人。总想她多学些本领才好。” “嗯?我被夸了?”裴渊冷不丁地说。 -- 第635页 晚云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 “放心好了。”裴渊道,“我传位时,跟二兄约定过。若你我将来有不测,二兄就会将阿桃照顾起来,按公主之例奉养。” 晚云嗤之以鼻:“他是守信之人么?” “这是父皇遗命。”裴渊道,“我和二兄在父皇面前约定承继之时,便已经商议好了后续之事。” 晚云讶然,心想姜果然是老的辣,好事坏事全都算到了。 “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能只待在此处。”晚云道,“看阿桃的性子,她是不喜被拘在家里读书,我等不如还是带着她四处走走,叫她长长见识。便如我师父从前那样,带我四处行走,长见识,生胆量,也懂得世间疾苦,将来我们就算不在她身边,她也能独当一面。” 裴渊轻抚她的头发,温声道:“此事你定便是。” 晚云抬头看他,笑了笑。 成亲这么些年,他的容貌并未改变,只是眉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许温和,仿佛一个真正的隐士。 晚云轻轻靠在他怀里,道:“阿兄,我如今过的极好,就盼着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 “会的。”他轻轻拢着她的头发,“我们还有一辈子。”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向窗外,月色静谧,虫鸟低鸣,一派平和。 床上,阿桃已然熟睡,梦呓着:“阿桃也……也最喜欢母亲……父亲……” 第556章 番外三 一阵凌冽的风刮过,风沙打在车壁上噼啪作响。 “又要起风沙了。” 这句话就在耳畔,异常清晰。 我渐渐苏醒过来,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说这话的是什么人,脑子里就只想着一件事,我又没死成,我还活着。 我姚火生还活着。 早前是谁在我跟前自诩命硬来着? 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起她的脸。 她叫阿晚。 不用多问,必定又是她救了我。 ──“等你故去后,我想让褔叔带你回去安国,那里远离中原,就算中原欲征西域,战火也暂且烧不过去。安国暂且还是平和的,兴许能叫你满意。” 我记得昏迷前她曾与我这样说,可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并未死去。 而她必定兑现了她的承诺。 想来,我应该正在回去安国的路上。 安国,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我从未到过那里,但因为母亲和褔叔,听说了许多关于安国的事情。 那里的风土迥异于中原和西海国,连人的长相也颇为不同。 而那里的人对政治没有多少野心,以至于邦属涣散,人民都过惯了漂泊的生活,从商变成了他们主要的出路。 安国人经商的天赋,我早在河西时便已经领教。他们对金钱的嗅觉敏锐,并且踏实肯干。行走在河西的西域富商里,十有六七来自安国。 可我从未想过回去安国,当时应下阿晚,也不过以为是个玩笑。 我徐徐睁开眼,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褔叔,一个是名叫张玲珑的女子。 他们二人喜极而泣,连忙叫停了马车,唤来外头骑马的护卫。 那人名叫蓝齐。我观其打扮,便知他是阿晚手下。他们都有一个特点,不仅能打能杀,还善医术。 蓝齐替我诊脉,平静地告诉他们,我已脱离危险。褔叔高兴得对天磕头,嘴里谢的却是“常娘子”。 而张玲珑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哭了。 那眼泪是温热的,渗入我的衣领,有些发痒。 我尝试着说话,但有些吃力,便抬手摸了摸脖子,将那泪水抹掉。 她抬起头,脸色微红,赶紧抽了巾子替我擦拭,嘴里一直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过了几日,我总算能进食说话,而沙暴来袭,我们被困在一个村庄。 阿晚的手下做了十全的准备,连炭火都随车备下,临时租借的屋子被炭火烘烤得十分暖和。 我小睡了片刻。醒来时,张玲珑正坐在床前看书,眉头微蹙,时不时又似了悟一般,双眉舒开。 精神好的时候,我偷偷地往那书上细看,只见上面小字密密麻麻,似乎写了许多批注。 说起来,自张玲珑从西域到了西海国,再一路跟着我回到西域,我还未曾跟她好好说话。实在因为我们的交集太过短暂,而那之后,我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囚禁和煞费心神的夺权,那些过往太过微不足道,我亦不知有什么好说的。 近来忽而闲适下来,才慢慢将过去忆起。 “你在看什么?”我问道。 张玲珑抬头看我,显然怔了怔。 “你醒了。”她眼睛一亮,道,“我在看常姊姊给我的医书。” 她将书翻过来给我看,那上头的注释,原来是阿晚写的。 “这是她给你的?” 她点点头,“这书是常姐姐小时候用的,注释无比详尽。只是我初学,连她注释里的措辞也不甚明白。幸而有蓝兄随行,问他也能明白。” 她的双颊在烛光中泛着淡淡的红,颇是干净。 “你学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照顾你。”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得跟天经地义似的。 -- 第636页 她的性子,似乎一直是这样。热情,直率,不拘小节,还有些许执拗。 我想起当年,她追着女扮男装地阿晚,硬是要人家当她的夫君。我故意替阿晚开脱,拉着她去逛大社,却意外结交了她。 听褔叔说,她后来还常到珍宝阁打探我的消息,连我也甚是意外。 “你为什么不回家去?”我问。 她听罢,放下书。 “我喜欢你。”她认认真真地说,“所以想留下照顾你,不想让你再受苦。” 喜欢?我哂然。 实不相瞒,我长那么大,其实从来不知什么叫喜欢。 我曾对阿晚说我喜欢她,想娶她,可她总是不信,说我不过是依赖她。 翻来覆去,倒叫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什么是喜欢?”我问张玲珑,“你怎知你喜欢我?” 她想了想,道:“我回忆起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候,里头都是你,这不就是喜欢么。” 原来如此。 我觉得好笑,而这笑,一点也控制不住,我笑得越来越大声,没多久,咳嗽起来。 张玲珑吓了一跳,忙给我拍背,拿出绢帕来给我擦拭眼泪。 只是连我也分不清,那眼泪究竟是哭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因为我从小到大,并没有什么让我觉得十分美好的东西。 阿晚或许是个例外,但于我而言,世间万物,只有我想要和我不想要的。 张玲珑一直为我轻轻拍背,直到我平息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回家去吧,你值得更好的男子。” 张玲珑却摇摇头,直道:“你累了,不妨歇一会,我去给你熬药。” 临走时,她道:“你方才想到常姊姊了对么?若是如此,你就该听她的话,好好养病。” 那一夜,我又梦见了过去。 我重新站起来的那个清晨,宫殿外徐徐升起的朝阳,阿晚在我身旁静静地微笑。 三日后,风沙总算平息,我的心绪也平复下来。 我并不矫情,也不自怨自艾,所以才能扛过那些漫长幽暗的日子。 次日,又要重新启程。 张玲珑跑进跑出地收拾行李,显得格外兴奋。她边走边道:“再行三日便到典合城了,我知道一家好喝地羊汤,你若能走动,我带你去可好?” 我看着她,有些无奈,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颇是高兴,还隔三差五地哼起小曲来。 夜里,那个叫蓝齐的暗桩进来,说他将给阿晚写信,问我是否随信给她。 我起初说不必:“阿晚必定恨透了我,我便不再叨扰她了。” 蓝齐却笑道:“郎君多虑了。以娘子之思虑周密,小人以为娘子不曾恨郎君,更说不上叨扰。倒是郎君亲自回信,比小人回千百封更让娘子放心。” 也是,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好叫她安心,我日后不会再打扰她。 那封信,我写了一夜。 千言万语不必说了,最后只写了一行字。 天亮了,褔叔背我进了马车,我们又将启程。 我预备睡去,忽而张玲珑欢呼道:“阿生,你看那朝阳!” 她的脸被霞光照亮,生机勃勃。那是张玲珑,不是旁人。 我深吸一口气,朝窗外看去,只见东方的尽头,金光万道,将碧蓝的天和金黄的地一分为二,甚是壮美。 “天气真好。”张玲珑笑道,“今日之后,我们离安国又近一些了。” “嗯,离家又进一些了。” 张玲珑看向我,眼中闪过泪光,她露出个灿烂的笑,扬声道:“回家咯!” 我再一次看向东边的朝阳,放下帘子,一心往西去。 “保重,再也不见。” 情人节快乐~今天宝们都有什么活动? 第557章 番外四 佑德七年的仲冬,是仁济堂最为艰难的时候,于新掌门王阳更是如此。 师父文谦刚刚去世,仁济堂便出了大变故。王阳除了替师妹常晚云办一场正经的丧事,什么也做不了。 而后,在内外的议论纷纷之中,王阳将仁济堂的事务交给姜吾道,以守孝之名闭关,搬到了东都城外的庄子里。 ──“皇城司一切安好,师兄可依师父遗愿照料仁济堂和众门人。待事成之日,亦是你我再见之时。勿念。” 那信纸被他放在枕头下,时不时便拿出来看,一遍一遍,没多久,已经有些破损。 可他心中总不安宁,时常盯着信纸发呆,想从里头参透破局的办法,想明日就让晚云回来。 “郎君,用膳了。”袁承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应一声,仍盯着那信。 袁承心里叹口气,放下饭菜,看向王阳。 他身上只着一件薄衫,看上去,身形愈发瘦削。 袁承不忍。 他从小就跟着王阳。从年少时就被内定为掌门的王阳,向来意气风发,亦是他的榜样。失意向来与他无缘,遑论消沉。 “我去给掌门添个炭盆。”袁承道。 “不必。”王阳淡淡道,“阿承,不必管我。” 袁承深知王阳的脾性。 他纵然生气,亦不会说重话。但熟悉他的人,能从他的语气里听明白。 -- 第637页 袁承没多言,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他长长地哈了一口白气,一时迷茫。 莫非仁济堂就要没落下去? 念头才起,他便猛敲自己的头,用力将这念头压下去。他将心一横,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将王阳的事写信告诉姜吾道。 他算是破了规矩。 文谦撒手,王阳闭关,东都总堂一下没了两个主心骨,大小事务都落在姜吾道头上。 王阳知道愧对师叔,并不让袁承拿庄子的杂事去烦扰姜吾道。 可袁承一向了解王阳,知道他心魔甚重。 无论是文谦的病逝还是晚云的假死,王阳都将责任归咎在了自己的身上。尤其是晚云,王阳觉得自己辜负了师父临终的嘱托,没有照顾好她。 可是,哪怕是袁承也明白,在皇帝面前,仁济堂掌门不过是个蝼蚁,生杀予夺,毫无反抗之力。这并不能怪王阳。 信很快送出。袁承等着姜吾道发话,盼着他下令,让袁承将王阳带回东都去。 可是杳无音信。 次日中午,他还在门外盼着信使,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眼帘。 马车在一望无垠地雪地上压出车辙,驶入庄子。 袁承赶紧上前。 只见帘子掀开,一个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从车上下来。 “夫人?”袁承诧异道。 “阿承。”沈楠君对他轻轻一笑,道:“辛苦你了。” 王阳决定搬到庄子里来之前,沈楠君因为父亲身体不好,自己回了一趟老家。那时,王阳本来要陪她一起去,奈何堂中事务太多,分身乏术。沈楠君对他颇是体恤,让他留在东都,自己回了剑南道。 原来沈楠君你已经回来了。 袁承以为沈楠君是来劝王阳回东都去的,颇是期待。却见沈楠君让随从们将行李从马车上取下来,一件一件,并不像要带王阳走,倒像是要留下来。 “掌门何在?”沈楠君问袁承。 “上山扫墓去了。”袁承说罢,叹息道,“掌门如今惯常一个人待着,也不让我跟。雪天路滑,担心他摔倒,只能先遣人去将山道清扫了。可是如今又下起了小雪,恐怕又要积雪了,不知他何时才下来……” 沈楠君抬头看那雪雾中的山林,道:“给我把伞,跟我来。” 山雾迷蒙,沈楠君沿着山道上唯一的脚印慢慢走着。 到了半山腰,便看见文谦的墓横卧其中,旁边新造的小坟,墓碑上写着常晚云的名字。不过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土里什么也没有。 而王阳一人在坟前席地而坐,也不知坐了多久,袍子上的蓑衣上都覆了一层薄雪。 听见脚步声,王阳回过头,只见头顶上多了把伞。 而后,他便看见了沈楠君蹲的脸。 他正要说话,才发现自己冻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楠君轻叹一声,将一只怀炉塞到他的手里,而后,拿出一方巾帕,替他拭干头上和脸上的雪渣子,和冻在脸上的浅浅泪痕。 也不知是怀炉温暖,还是那巾子柔软,王阳只觉心头似乎透入了一丝活气,仿佛阳光下开解的河冰。 “你怎这么快回来了?”王阳低低道。 “你当初让我放心去,却又不好好照顾自己。”沈楠君边说着,边拂开他氅衣上的雪,而后捂住他冻僵的手,“我心里总不踏实,见父亲没什么事,便回这边来。” 她的掌心温润,轻轻揉着他冰块般的手。 “鸿初,你陪我跪在朱雀门前的那夜,不是说要我陪你下半辈子的么?我答应了。你如今折磨自己,是想反悔么?” 她看着他,目光如冰雪般明澈。 王阳眼眶红了。 沈楠君想起那个独自跪在朱雀门前的时候,她何其害怕,而他长袍一撩,笑着跪在她身旁,陪她一道度过了黑夜和风雨。 她鼻子一酸,轻轻将他拥入怀里,温声道:“有我在,会没事的。” 王阳那日被袁承从山上背下来,大病一场,高热反复了五日亦不见好转。 袁承急的团团转,“夫人,还是将掌门送回东都吧。” 沈楠君平静地凿了冰囊,道:“阿承,你道掌门为何搬来这院子?” “自然是为了守孝。” 沈楠君却摇摇头,“那宅子,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曾与文公、晚云在那里朝夕相处,你要他回去,冷冷清清的,他如何受得?” 袁承一怔。 沈楠君继而道:“我知道鸿初在你眼里向来无所不能,但切莫忘了,他也是人,也有逃避的时候,便暂且让他消停片刻,可好?” 袁承明白过来,郑重地道了个是。 沈楠君目送他离去,却看见王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默默地看着她。 沈楠君知道他听见了方才的话,亦不躲闪,只道:“我和师叔、师伯商量过了,关键时候,便请师伯先将西归凉州的行程搁浅,暂时留下,和师叔一道主持大局。我便留在此处陪你。” 王阳垂眸,道:“他们必定对我甚是失望。” “他们从未说过这话,倒是昨日他们来看你时哭了。” 王阳那时脑子烧的不清醒,只大致知道他们来了,却辨不明他们说什么。 “是我无用。”王阳喃喃道,“师父让我照顾你们,可我谁也没照顾好,反而连累了你们。” -- 第638页 沈楠君没答话,只在王阳身旁坐下。 “你知道,昨日师伯师叔看了你之后,说了什么?”她说,“他们骂了一通,却不是骂你,而是骂你师父。” 王阳诧异地看向她。 沈楠君倒了杯水,让他喝下,道:“骂你师父撒手撒的如此痛快,不知拿了他们烧的纸钱到哪里吃喝玩乐去了,连保佑子孙后代也不会,白拿不干。还说今年来年绝不再烧给他。” 王阳脑海中浮现出方庆骂骂咧咧的画面,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眼圈却更红。 “那日,我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他忽而道。 “我知道。”沈楠君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至少得让我知道。” “对不住。”王阳的目光带着歉意,“成婚前,我对你说我能照顾你。到头来,这终是大话,变成了你照顾我。” 沈楠君微微抬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大话么?我若不装作我信了,如何骗你这样的傻子娶我?” 王阳愣了愣,神色无奈,却终于露出笑意。 他忽而伸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 沈楠君亦露出笑意,也将双手拥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正悄然变化,将来的他们也将变得越发不同。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轻声说着。 第558章 番外五 凉州,文圣堂。 “舅父,我回来了。” 王阳抬头,看阿桃正站在书房外,便笑着对她招招手,招她在榻上坐下,推给她一盘酥饼,问:“阿桃去都督府玩得如何?” 阿桃毫不见外地抓起一块饼,认认真真地啃起来:“见了许多人,他们甚是热情。” “哦?都见了谁?” 阿桃眨巴着眼睛,回忆道:“先是见了谢将军和宇文先生,和他们二人说了好一会话。而后谢将军带我去见了将军夫人和宇文将军的梁夫人,还有他们家的二位郎君,和他们玩耍了一阵子,可把我累坏了。” 王阳笑了笑,给她倒了杯茶,叮嘱道:“慢些吃。” “舅父。”阿桃低声道,“我跟舅父说个谢将军的小秘密。” 王阳看她八卦的神情,只觉得十分眼熟,便他从小看到大的那张脸如出一辙。他亦压低了声音配合:“什么秘密?” 阿桃道:“别看谢将军威风凛凛,实则甚是爱哭。” 王阳了然,却面露诧异:“何以见得?” “处处都见得!”阿桃煞有介事地说,“舅父不知,谢将军一见我眼眶便红了,说我父母真会生怎能生的出这般好看的女孩。” 她说着,小脸上又是得意又是谦虚,歪着脑袋道:“我听完甚是尴尬,谢将军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的夸人开的如此肤浅?我偷偷看宇文先生,他翻了个白眼,被我看到正着。” 王阳自然知道谢攸宁激动什么。 他已经多年未见裴渊和晚云夫妇,亦是头一回看见他们的女儿,必定想起了许多往事。 “谢将军为人真诚。他既然夸你,便是真心,你可曾给他道谢?” 阿桃点点头:“谢了。” 她又咬了一口饼,接着道:“这还没完,而后谢将军问我,问父亲可提起过往,例如他的兄弟。我说没有,谢将军怔了一下,眼睛有些发红,似不可置信。” 王阳笑问:“你父亲当真从未提过?” 阿桃噗嗤一笑:“我逗他的。父亲常和我说起他四处征战的岁月,和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几位叔父,虽然从未提及姓名,但母亲说过,这谢将军也是其中之一。” 王阳无奈地看她。 阿桃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说:“我后来跟谢将军道了歉,他就高兴起来了,还问我父亲是否夸赞他。我其实不知道父亲说的哪位叔父是他,可见他如此渴盼夸赞,便随口说了几个,谢将军当真好哄得很,笑眯眯的,眼睛都睁不开。” 王阳叹息一声,阿桃喜欢逗老实人这一点,倒是跟晚云如出一辙。 “你啊……”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不许对谢将军无礼。” 阿桃又道:“还有还有,舅父还想听么?” 王阳喝了一口茶,道:“说吧。” “而后宇文先生问我医术如何。我说我略懂,相较之下,骑术更好。谢将军听罢,当即唤了谢小郎和宇文小郎来与我比试,后来我赢了,谢将军又抹眼泪了。” “哦?”王阳笑了笑。他想,谢攸宁这回是真的难过。他对他的长子向来寄予厚望,骑马射箭样样亲自传授。只要披甲之时,无论是巡边还是巡城,时时带在身边,听闻去年还带到关外去历练了,可若是连阿桃也比不过…… “他是当着你的面抹眼泪?” “却不是。”阿桃道,“是我与二位小郎比试射箭得胜之时,看见他偷偷抹的。” 王阳:“……” “不过谢将军最后却笑了。”阿桃道,“我跟他说,父亲曾和我说起河西,说河西的最西边是两关,分别是玉门关和阳关,他和母亲和各位叔父,曾在那里并肩作战。谢将军听罢,泪中带笑,说那里极好,还说他最好的时候就在那里,他也常去那里看看。” 王阳只默默地给阿桃添茶。 阿桃将饼塞到嘴里,拍拍手,道:“舅父,父亲嘴里的那些叔父个个都骁勇得很,受伤流血都不喊疼。可这谢将军看起来却大不同,我差点以为不是同一人。” -- 第639页 “后来怎么又觉得是了?” 阿桃道:“那也无法,他说的好些事,跟父亲说的一样,两边既然对得上,就是他无疑。还有,他有时与宇文先生低声交谈,仿佛生怕我听见。这般神神秘秘的,和父亲、母亲的做派如出一撤。我便想,父亲母亲此番将我送到舅父这里,定是为了将我支开,他们偷偷去了别的地方。” 王阳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他们不说,我却是知道。”阿桃望着王阳,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是去了京师,可对?” 王阳微微挑眉,问道:“你既然猜到了,怎的不揭穿他们?” “他们不说,自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母亲说了,有些事情不便告诉我,只是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让我知道。” “所以你便不问了?” 阿桃点了点头。 这孩子,有时鬼点子一个接一个,有时却乖巧得很,颇有行事之法,让王阳一时弄不清她到底是像晚云多一些还是像裴渊多一些。 二人正嘀咕着,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何人在说我们坏话?” 阿桃一愣,转头看去,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那是竟是父亲和母亲走了进来。 二人身上披着大氅,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许多路。 阿桃小脸一喜,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跟母亲撞了个满怀。 “我方才还想,这时辰该你们早到了。”王阳起身,微笑道,“还想着会不会路上下雨,你们耽搁了脚程。” “路上天气倒是好,”裴渊道,“只是方才去见了一趟谢三郎和宇文鄯他们。” 王阳大致能想到谢攸宁见到裴渊时的模样,不由笑了笑。 “是么?”他说,“他肯放你们走?” “自是不肯。”晚云将阿桃抱起来,道,“到底还是宇文鄯出手将他拉住了。” 裴渊将阿桃抱过来,仔细看了看她,道:“这些日子,可曾给舅父惹祸?” 阿桃撇撇嘴角:“没有,父亲不信,可问舅父。”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有给二人跟王阳说下去的机会,忙又问道:“父亲母亲怎么突然来了,是要接我回去么?” 那脸上,满是试探,又小心翼翼,仿佛不舍。 晚云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故意道:“回去不好么?你离家好些日子,莫非不想父亲母亲?” “想是想,”阿桃在裴渊怀里忸忸怩怩,“就是……就是……” 那双眼睛贼兮兮地瞥着裴渊,仿佛在求助。 裴渊一笑,点点她的额头:“放心好了,我们此来不是带你回家,是带你去玩。” 阿桃神色一振:“去玩?去何处玩?” “带你去看玉门关和疏勒河可好?” 阿桃眨了眨眼睛,想起来。 “那是父亲说的故事里头,你们二人去过的地方?” 晚云点点头。 阿桃有些遐想。他们曾告诉过她,哪里很漂亮,疏勒河如玉带一般环绕着玉门关,闪着银光…… “去!”阿桃笑眼弯弯。 马匹早已经准备好,在院子外等候。 王阳道:“刚来就要启程?不若住几日,歇一歇,见见故人,再走不迟。” 裴渊看了看那边兴奋地拉着晚云说话的阿桃,微笑道:“不了,你知道你外甥女的脾性,她一刻也等不得。” 王阳露出无奈之色。 车马远去,扬起一阵淡淡的尘土。 沈楠君后知后觉,从院子里走出来,诧异道:“他们就走了?我刚吩咐买菜做饭,怎这般着急?” 王阳望着那消失的影子,苦笑:“他们那脾性,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好了,他们来去如风,也许过几日还会回来。” 沈楠君也知晓如此,笑了笑。 “阿追从学堂回来了么?”王阳问。 “应该快了。”沈楠君说罢,叹口气,“他若知道阿桃突然走了,也不知要如何失望。” “会回来了。”王阳道,“回去吧。” 沈楠君颔首,与他转身入内,关上院门。 街巷中,夕阳斜斜,已经有人家生起了炊烟。一串驼铃的声音叮叮当当,清脆而响亮,洒了一路。 ──母亲,玉门关有什么? ──玉门关有疏勒河,西来的客商看见了疏勒河,就知道即将步入中原。而西出的旅人过了疏勒河,就知道即将远离故土。 ──那……远离故土之后呢? ──之后,雪山大漠草海纵横交错,越过它们,就是更广阔的天地…… 本文正式完结,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和陪伴~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