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羡渔》 第1页 [古装迷情] 《临渊羡渔》作者:千金扇【完结】 本文又名《小王爷的心思别猜》 盛京传闻,溍王府的小王爷是个狠辣阴鸷、嗜杀冷血的大魔头,还接连“克死”三任未婚妻。 因此,当溍王府再度传出要给小王爷定亲娶妃的消息后,京中权贵俱是胆颤心惊,生怕自家娇女被选入虎口。 然而,他们等来等去,只等到名不见经传的容家女嫁进了溍王府。 十里红妆,马背上的新郎倌龙章凤姿,光风霁月,惹得一众贵女红了眼。 然而洞房里,看着手拿喜帕、笑得意味深长的小王爷,容嬿宁只觉两股颤颤,脖子上也凉嗖嗖的。 —— 沈临渊恶名在外,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但容嬿宁不仅动了,还被宠得骑在了太岁头上。 tip: 乖巧温柔小娇娇vs阴晴不定小王爷 1v1,双C,双向宠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嬿宁,沈临渊 ┃ 配角:你不收藏ta不收藏 ┃ 其它:更新几时能涨 一句话简介:双向奔赴的温柔甜饼 立意:双向奔赴,不期而遇的温柔 第1章 京客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偶尔几声凄厉的鸣叫在充斥血色的夜里愈发显得渗人。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蜷缩在狭窄逼仄的木柜里,透过柜门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得陈设精致的房间内,四五个身穿黑衣的彪形男子手持刀剑,将一对只穿着白色里衣的中年夫妇逼至木柜前,刀锋犹自滴着刺目的鲜血。 小姑娘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红着眼眶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忽而,黑衣人手起刀落,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小姑娘双目瞳孔瞬间睁大,半晌,她呆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的触感滚烫而黏腻。 砰-哐- 光亮袭来,小姑娘惊恐抬头,恰对上一双泛着冷光的凤眸,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小姑娘只觉得自己和不远处地上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年轻夫妇一样。 “你很害怕?” 仿若数九寒雪的声音响起,小姑娘脸色刷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可是后背一下子就抵上了木柜,再无退路。 “呵,哑巴了?” 那人的话音刚落,手中握着的剑便挽了一个漂亮而又凌厉的剑花,直直地朝柜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刺来。 “姑娘,姑娘……” 一阵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容嬿宁缓缓地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鹅黄色绣着兰草的帐顶,哪里还有半分血色。她微微撇过头,看见榻边倾着身子、满脸担忧的婢女,便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天亮了?” 那婢女一边扶着她起身,一边轻声道:“已经卯时末了,姑娘可是又被魇住了?” 闻言,容嬿宁脸色又白了几分,却只道:“该去给母亲请安了。”见婢女张口还欲说话,她立即笑了笑,说,“檀香,我昨日绣完的抹额呢?” “奴婢都给姑娘好好收着呢。”仔细地觑着自家姑娘的脸色,见她莹白的小脸上慢慢地恢复了些血色,檀香才稍稍按下心来,伺候着人洗漱更衣,又忍不住小声念叨起来。“如今正值春暮夏初,天气反复,姑娘身子弱,总该多注意些。前几日才见着睡得安稳了几分,倒为着一条抹额劳神费心。莫怪奴婢多嘴,那些针线活,何必急在一时半会儿。” 一针一线费尽心神,可在旁人眼中却从来算不得什么,虽不至于弃若敝履,但也不曾珍视半分。 这些话檀香说不出口,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等主仆二人收拾妥当到了主院时,昔日清净的院落这会儿正格外热闹,站在院门口便能听见屋内传来的说话声。 守在廊檐下的婆子看见了容嬿宁,挑了挑眉,起身迎上来将人拦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正在见客呢,二姑娘还是晚些时辰再过来罢。”说完,也不拿眼去看容嬿宁的反应,只不住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虽只是初夏,但空气中的热意却恼人得很。 檀香看了看渐渐升起来的日头,又看了看自家姑娘气喘微微的娇弱模样,忍不住小声道:“方大娘,再折腾一来回,姑娘的身子哪里禁受得住,您就劳累些,进去通禀一声……” “你这丫头听不明白话呢。”方婆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里头是打京城里来的贵人,没有夫人召唤,哪个敢进去打扰。” 说着,她看向面色苍白的容嬿宁,“有这说话的功夫,二姑娘不如寻一僻静清凉的地儿歇歇。” 容嬿宁拉住还想说话的檀香,几不可见地冲她摇了摇头,而后才迎上方婆子的目光,轻柔柔一笑,“如此,我一会儿再来与母亲请安。” 她的话音才刚落,台阶上正屋门口的珠帘便被人从内挑起,清脆的声音响起复又落下,一个身穿桃红夹袄杏色褶裙的丫鬟面上攒着笑走了出来。 “二姑娘。”那丫鬟轻笑着唤了一声,圆乎乎的脸上一片亲和之意,“夫人正要奴婢去寻您,可巧您就来了,倒省得奴婢走一趟了。” 这是容夫人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名唤翠声。 方婆子见她出来相迎,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容嬿宁,心下微微纳罕。 夫人平日里最懒怠见这一位,怎的今儿却惦记起来了。 -- 第2页 容嬿宁也有些意外,一双杏眸微微睁大,水盈盈的,落入翠声的眼中,教她抿唇微微一笑,一边打帘请人进屋,一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在容嬿宁与自己擦身而过时,小声地道:“姑娘莫怕。” 容嬿宁轻轻颔首,迈步进屋,绕过落地的山水屏风,只闻得一阵环佩轻响,裹挟着馥郁的脂粉香味而来,还不及回神,她便被人拉住了手。 “这就是宁儿了?” 容嬿宁抬头,只见眼前的妇人约莫四十出头的模样,一身锦绣华裳,满头珠玉翡翠,说话时丹凤眼眼尾挑起,眼底笑意点点。 可饶是这妇人看起来面善,容嬿宁还是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朝容夫人望去。 容夫人端坐上首,手里的佛珠微动,虽未抬眼迎上容嬿宁的视线,但还是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这是你的舅母,还不见礼?” 舅母。 容嬿宁了然。 自己的母亲出身岭南陆家,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有一人,乃是武南王麾下的一名先锋将。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武南王交出兵权,解甲归田,她的舅舅却被封了个益阳侯,如今正在京中当差。 “嬿宁请舅母安。”容嬿宁福身施礼,很快就被扶住。 胡氏牵着小姑娘的手,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才笑着道:“上一回见你时,你还是个奶娃娃呢,这一转眼竟也长成了个大姑娘。”因见她不胜怯弱,不由关心道,“如今还吃药呢?” 胡氏记得,当年容夫人生产,为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可是险些丢了性命,结果小姑娘生下来弱得跟只猫儿似的,若不是恰逢一位游历四方的名医及时出手搭救,只怕早就夭折了。 容嬿宁应了声,却并不多话。 小姑娘乖巧柔顺,和自己家里哪个只知道上房揭瓦的丫头截然相反的性子,让胡氏平白多了几分怜惜。“我们宁儿的性子这样好,将来也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少年郎了。” 此言一出,屋内静寂了一瞬。 瞥见容夫人僵住的面色,容嬿宁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却听到胡氏又自顾自地道,“哎,瞧瞧我这记性,宁儿和林家儿郎是有婚约的?” 容夫人的脸色越发僵硬,终于,她将手中的佛珠搁置在案几上,开口道:“嫂嫂记错了。”她眄了眼垂首不语的小女儿,语气淡淡地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回房去。” 等到容嬿宁福身退了出去,她才在胡氏疑惑的目光注视下,道:“和林家结亲的是我的欣儿。” “欣儿?”胡氏的声音微微拔高,显然没料到容夫人会如此说。“妹夫在世时,和林家指腹为婚的不是宁儿么?” 容林两家乃是世交,当初容夫人和林夫人同时被诊出喜脉,容嵘一时高兴,拉着林家老爷的手就指着两位夫人尚未显怀的小腹许诺,若两家得的都是姑娘或是儿郎便结做异姓金兰,若不然便定下百年之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林家得子,容家得女。然而,彼时容嵘意外殒身,容家白事当头,忙乱之际并无人顾及这桩指腹为婚,后来林家举家外迁,事情不了了之。胡氏原只当婚事波折作罢,却未料到时隔十五年,容林两家履行了婚约,嫁去林家的人竟换成了容嬿宁的长姐。 想起自己此行南下的目的,胡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沉甸甸的,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容夫人虽然长居深宅后院,但是十几年独自一人拉扯一子两女,早就锻炼了识人心的本领。她看着胡氏的模样,想到自己那兄长十五年都没想起她们孤儿寡母来,不闻不问的,不可谓不凉薄。可时过境迁,容家依旧是破落门庭,陆家却青云直上,真难为这时候惦记起来了。 想起容嬿宁过来请安之前,胡氏几次三番探听她欣儿的婚事着落,容夫人不由蹙了蹙眉。 至于胡氏,她虽和容夫人多年未见,但却深谙小姑子的脾性,这会儿见她蹙眉,索性不再隐瞒,直接将自己真正的来意和盘托出。 原来陆家早些日子得了消息,溍王府有意给小王爷沈临渊定亲娶妃,正相看着京中各府适龄的姑娘,而陆家嫡女陆宝朱的生辰八字也一早就被王府的管事给要了去。要说益阳侯之女能够嫁入王府也是高攀的好事,可偏偏那溍王府小王爷的名声糟糕透顶。阴鸷狠辣,嗜杀冷血,提名可止小儿夜啼。除了性子乖戾外,那小王爷更是命硬克亲之人,不仅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就连长大后老王爷曾为其订过的三桩亲事,每一回都是新娘子还没过门就香消玉殒了。坊间甚至还有传闻,小王爷年逾弱冠,院子里干干净净,平日不近女色,实非洁身自好,而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诸此种种,哪一家还愿意将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儿嫁过去? 胡氏更是半生只得了陆宝朱这么一个女儿,宠得如宝似珍,自然不忍心也不情愿将女儿推入深渊,思来想去,倒是斗胆想到了一出李代桃僵。 当然,意如此,话却不能这么说。胡氏避重就轻,容夫人静静地听着,心里跟明镜一样。 胡氏这是看中了她的长女呢。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嘲讽弧度,容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淡声道:“我容家虽然败落,但是也做不出卖女求荣的勾当。” 胡氏被落了颜面,心里不免升起一丝火气,硬生生地按捺住了,依旧陪着一张笑脸,幽幽地道:“妹妹不为自己着想,难道连大哥儿的前程也不顾了吗?当年妹夫那桩事儿……” -- 第3页 啪。 茶盏扣在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容夫人眉目冷,声音更冷:“我容家可没有第二个跟贵府小姐同岁的姑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在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天,我肥来啦~ 本章发出的3天内留言会有小红包掉落哦~ 关于更新的说明:入v前原则上是隔日更,有空加更!当然触发加更还有其他方式,欢迎尝试!━(*`??*)ノ亻! 第2章 恩人 “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轻轻的低吟声响起,端茶进舱的檀香顺着窗前女子的视线向窗外望去,但只见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染着夕色,偶有成群成阵的鸥鸟扑棱着翅膀从船边掠过,又飞向远处的沙渚,侧耳听时,江风中似乎还裹挟着依稀可闻的歌声,那是暮归的渔夫唱着丰收的欢歌。 可偏偏女子吟诗的语气恹恹,连不大通文墨的檀香都听得出来,适才的几句悲得很、愁煞人。她心里叹惋一声,捧了香茶递到那女子跟前,方才柔声劝道:“姑娘,您多顾着些身子。” 容嬿宁接了茶,轻呷一口,是江陵盛产的云雾茶。 “檀香,我们离江陵多远了?” “前日里清晨登船,到今儿已经行了两日船程。”檀香说着,顿了顿,又继续道,“奴婢跟船上的船夫打听过,说是过了前头的岳城,再行上四五日就能到京城了。” 暮风裹着江上的水气越窗而来,容嬿宁放目远眺,朝着来时的方向回望而去,眼前是万顷烟波浩荡无边,可她的脑海里却慢慢浮现起两日前小院场景来。那是容夫人多年里第一回踏足她住的西小院。 当时容嬿宁听见小丫鬟的通报,久久不敢相信,直到容夫人进了屋才堪堪回过神来,面上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受宠若惊,连向来行云流水的请安动作也磕磕绊绊了几回。只是容夫人却没有像旧日那样皱眉挑剔,反而静默了一瞬,淡淡地开口问道:“你,今年十五了?” 这话问出口,在场的人面色各异,唯有容嬿宁还是一如既往,低眉顺眼的,十分乖巧地应了声:“八月初六才算足岁。”说话的语气平平,仿佛被自己的亲娘遗忘生辰年岁是再正常不过了。 容夫人颔首,盯着小姑娘的脸问:“你可还在记恨当初换婚一事?” 这是时隔两年,容夫人第一次提及那桩几乎要被容嬿宁遗忘了的所谓指腹为婚。 容嬿宁愣了愣,回过神后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容夫人一笑,语气中的冷淡减了两分,转而增添了几分温和慈善,道:“当初算命大师测算说,你的因缘不在林家,你姐姐多少也是为着你好才答应了换婚。这两年为娘心中存着愧意,可今儿你舅母来了,为娘心中方能释然。明日你舅母回京,你且随她同去,届时自有你舅舅和舅母为你做主。”说着一叹,“侯府钟鸣鼎食,京中繁华胜地,想来也该是你的运道了。” 江水滚动的声音入耳,容嬿宁从窗外收回视线,嘴角的弧度慢慢地往下压了稍许。她想,那会儿容夫人说话,除了声音是暖的,眼神、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她的运道?容嬿宁苦笑,她的运道不过就是安安分分地活着,能为容家再次振兴发挥一点可怜的作用罢了。 一旁的檀香觑着自家姑娘的神色,想到她们主仆离开江陵前,翠声曾瞒着容夫人来过一趟西小院,告诉她们,此去京城非是时来运转,而是容夫人和胡氏之间达成了一项交易。 檀香心里的不忿再次涌出来,她替自家姑娘委屈得紧。 “姑娘,既然知道舅夫人的打算,你为何还要答应上京呢?”檀香终于忍不住问道。 容嬿宁道:“留在江陵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继续被遗忘于西小院罢了。 檀香有些愤愤不平,“您和大小姐明明都是嫡亲的姑娘,夫人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偏心呢。”说着,竟然落下泪来,“要是,要是大少爷在家就好了,他一定会护着你,不会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小丫鬟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容嬿宁顿觉无奈,起身,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泪珠,才笑了笑道:“好丫头,哭什么呢。” “我替姑娘委屈。” “檀香,我知道的。”容嬿宁鼓了鼓脸颊,“可是这么多年,你几时见过我真的吃了亏?” 檀香闻言,打了一个哭嗝,细细一思索,发现竟果真如自家姑娘所说的一般。她们西小院虽不受夫人待见,可姑娘到底是容家嫡小姐,下人们心里如何想或许难说,但平日伺候着哪敢真的轻慢?即便是两年前大小姐哭闹着设计抢了那林家的亲事,攀高枝儿成了江陵第一世家的嫡长媳,看上去风光无限,一衬托之下,被换亲的容嬿宁仿佛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可怜虫,但檀香却知道,大小姐亦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她几次外出采买绣线,偶遇林家下人一处闲话,却听说着人在林家过得并不自在,和大姑爷也是貌合神离呢。 “可是翠声姐姐不是说,舅老爷一家接了您进京去,是要您去……” 檀香的话尚未说完,原本平稳行驶的船陡然一晃,她整个人朝前扑去,若非容嬿宁眼疾手快将人拉住,险些都撞上了船柱子。勉强站稳身体后,她连忙扶住容嬿宁,发现船依然在剧烈晃动,不由抖着声音道,“这是怎么了?” -- 第4页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声起,待听到“海贼来了”的呼喊声骤起,容嬿宁和檀香顿时脸色刷白。 没过多久,船头的动静越发大了,男女老少的哭喊声掺杂着粗里粗气的叫骂声,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江夜。容嬿宁和檀香被推搡扭送到船头时,那个一直衣着光鲜亮丽的胡氏此刻正蓬头垢面,几欲厥倒在身边婆子的怀里。 容嬿宁身着一袭淡青色襦裙,面上覆着月白色面纱,在贼人粗鲁的推搡下如弱柳扶风一般,落到众人眼里,喧闹声在一刹那间寂了几瞬。但很快,一个左颊横着道刀疤的海匪就粗声笑了起来:“看来老子今天还真是行了大运了,船上居然还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他身旁的一个小喽啰听见,小声说了一句:“老大,万一摘了面纱是个丑八怪呢。” “你看那腰,啧啧啧,就算是长了一脸的麻子,蜡烛一吹,还不都是一样,嘿嘿。” “老大说得对!” 不堪的话语声声入耳,容嬿宁面纱下的小脸气得通红,可强弱之分悬殊,她只能死死地咬住唇。 一旁的檀香眼见那刀疤脸伸手,竟是要去拉扯自家主子,连忙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阻拦,却不过是蚍蜉撼树,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被海贼喽啰控住。 侧身躲开刀疤脸伸过来的手,容嬿宁飞快地朝一边避逃而去,可船上海匪势众,眨眼间,她便被逼退到船舷边。身后是滚滚江流,身前是不怀好意的刀疤脸,容嬿宁绝望地闭上了眼,一只脚向后踏空,才要转身投入江流,便闻得清笛声起,一道疾风从耳侧袭过,随即她感到腰上被什么力道一带,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回到了甲板上。 容嬿宁仓惶睁眸,入目是一片月白色绣着暗纹的衣角,猎猎风中,衣角翩跹。容嬿宁抬头,只见眼前赫然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而那刀疤脸此刻正蜷缩着身体,满地打滚。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众海匪本来还打算提刀迎上去,可眼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在“程咬金”一招之下就狼狈不堪的自家老大,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之色。然而,不及他们四散而逃,就只见原本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火光大亮,张悬着官府旗帆的兵船四合而来,恰似天罗地网一般。 “是朝廷的人,快逃!” 可此等情形,哪怕是肋下生翅也在劫难逃。 一众海匪很快被押走,胡氏并船上的一众奴仆无不劫后余生地拍着心口念佛。 海面渐渐归于平静。 “姑娘受惊了。” 声音温润清朗,落入容嬿宁的耳中,令她下意识地抬眸朝转身而来的人望去。眼前人的形容入眸,只见那是一张极俊秀的面庞,狐狸眼中含着笑意却不显轻佻,反而让人观之可亲。 容嬿宁屈膝福礼,轻声言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公子笑了声,正欲开口说什么,那厢胡氏就扶着嬷嬷的手快步行来。 她先是言辞恳切地道了谢,末了却盯着白衣公子道:“还请恩公您告知姓名家乡,等回京以后,我好让我家老爷亲自登门拜谢才是。”一边说,一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白衣男子衣着不凡,形容俊俏,胡氏见了,心中一把算盘不由敲得噼啪响。 这般儿郎和她的宝朱,可真是相配得紧。 念头一生,如初春野草般疯狂滋长,胡氏面上的神色愈发殷勤。 白衣男子牵唇一笑,视线从容嬿宁的身上扫过,又落向苍茫的江面,“莫说是职责所在,便不为此,亦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记挂。”言罢,足尖轻点施力,却纵身掠过江面,身姿轻盈地落于不远处的一叶扁舟之上。清笛声复起,须臾而后,那一抹月白便化作了夜色中渺不可见的一点。 正是来去无影。 —— 是夜夜半。 岳城城郊一处僻静的宅院里,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惊得院外枯树上的老鸦“呀呀”的扑腾着翅膀飞远。 “爷,人熬不住刑,晕过去了。”一个身着劲装、脸上罩着半块铁皮面具的护卫垂首躬身,声音冷硬恭敬。在他面前,一张白石桌旁,正有两人在品着茶,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先前江上的白衣男子。 但见他放下茶盏,看向自己对面的人,笑道:“暗夜司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对面的人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楚形容,可浑身气势却十分慑人。此时听见白衣男子的打趣,并未理会,只对那护卫道“斩去双手,挑断腿筋,扔出去。” 在护卫应声要去执行时,白衣男子笑容一顿,“我可见不得血光呐。” 他话音将落,对面之人再度开口,“不必去别处了。” 声音微冷,如凛凛寒雪一般,落在院中众人的耳中,几乎无人感到意外,唯有那被缚在刑架上据说是已经晕过去的刀疤脸抖了抖身子,惊恐的睁开了双眼。 挑筋断手,这样把自己扔出去,还不如一刀了结更痛快些。 恐惧袭来,刀疤脸张口欲喊,立时就被护卫们熟练地堵上了嘴。 那一厢手起刀落血喷溅,这一厢白衣男子展扇遮眼之际,却瞥见自己对面之人竟冷眼看着浑身血的刀疤脸被拖出去,那阴影外露出的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了几分,带着无尽的冷意。 第3章 初到 -- 第5页 月落日升,日落月明,星斗移换之间又是三两日过去。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惠风和畅的日子里,陆家的船队悠悠地停在了盛京的东城渡口。 由檀香伺候着戴上了帷帽以后,容嬿宁跟在胡氏身侧一起弃舟登岸,码头上则早有陆府打发了软轿和拉行李的车辆候着。容嬿宁离家前,容夫人曾数次耳提面命,要她入京后处处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错,带累容家门楣。因此,当看到陆家马车上张扬的徽记后,容嬿宁便轻轻地垂了眼眸,行动更是越发谨慎了几分。 益阳侯府离渡口的距离不近,自上轿后行了小半日,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容嬿宁扯了扯自己手里的绢帕,到底忍不住悄悄掀起帘角,朝外望去。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街景之繁盛喧嚣可谓远胜江陵。忽而,容嬿宁的视线落在长街一侧,是处门可罗雀,但店铺门楼上悬挂的匾额却颇有几分趣味,“闲人书肆。” 容嬿宁喃声念了一遍,唇角笑意浅漾。 ——裘马轻狂锦水滨,最繁华地作闲人。—— 容嬿宁正想起古人的诗,不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她尚未及放下帘子,便看到一群身穿玄衣锦服的人策马疾驰而过,不仅卷起尘土飞扬,也引得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光天化日之下,闹市纵马,这人胆子也忒大了些。” “嘘,你难道没注意到打头的人是谁吗?” “谁啊。” “那可是……出了名的天杀星。” “……” 人群瞬时静了一息,紧跟着像是避讳什么似的,匆匆散开。 容嬿宁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帘子,小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得干干净净,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此时,满街市的繁华再也入不得眼,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刚刚不经意间对上的那道薄凉狠戾的视线。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亦足以勾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底里的记忆。 冰冷的凤眸,寒光凛凛的剑锋,满地横尸,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打转的头颅……那记忆里的血色涌上心头,容嬿宁霍然甩下帘子,手扶着心口,剧烈地喘息着。 轿子外面的檀香仿佛听见了动静,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地唤了一声:“姑娘?” 待听到轿中传来轻轻的一句“无妨”,檀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起人纵马闯过的阵仗可真是唬人得紧,幸亏没有惊着姑娘。 —— 益阳侯府位于盛京城西的铜箍儿巷。当车轿稳稳当当地停在侯府门口,容嬿宁起身下轿,莲步轻移跟在胡氏身后朝台阶上望去时,那儿早早就候着一群人,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立于众人前头、身着一袭红衣的年轻女子。 那姑娘神采飞扬,见了胡氏便如一只欢乐的雀儿一般,很快就飞奔过来,抱着胡氏的胳膊娇娇地道:“阿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念你了。” 胡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越发没个正形儿了。”话是数落的,可语气却满是宠溺。一时之间,在侯府的正门外,母女二人旁若无人的亲近起来。 而被胡氏遗忘在一边的容嬿宁则神色不变,只微微垂下眼睑,静静地呆着,反倒是胡氏身边的掌事嬷嬷瞧着不像话,轻咳了一声,引得主母醒过神来。 “瞧瞧我这记性哟。”胡氏笑着拍了拍额头,给两个小姑娘相互做引见,“朱儿,这是你容家表妹,呐,宁儿,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了。” 容嬿宁一直都知晓,舅舅舅母有一掌上明珠,取名宝朱,论年纪应比自己虚长半岁。于是乖巧应声,福身见礼,唤了一声,“表姐。” 陆宝朱依旧抱着胡氏的胳膊,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人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鼻翼间溢出一丝轻哼,许久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表妹”,之后只晃着胡氏的胳膊讨要礼物,直接将容嬿宁抛在了一旁。 明眼人都能看出陆宝朱对初来乍到的表姑娘有些不待见,胡氏也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数落人,不轻不重地念叨了两声,让掌事嬷嬷领着女儿去看自己带回来的土仪,自己则转而牵着容嬿宁往侯府里走。 “朱儿被你舅舅跟我给惯坏了,你呀可别和她计较。” 容嬿宁轻轻地“嗯”了声,是真的没有把陆宝朱的轻慢放在心上,甚至在想,像陆宝朱这样子将喜欢和厌恶都写在脸上的女子反而是她能够应付过来的,若是换成了…… 容嬿宁牵了牵唇,及时收回了思绪。 不过,容嬿宁不在意,檀香心里却为自家姑娘抱不平。明明是陆家眼巴巴地要她家姑娘背井离乡而来,可还没进府门呢,这府里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就先来了一道下马威,那日后自家姑娘岂不是要比在家里的时候还难过?毕竟容夫人再怎么不把小女儿放在心上,容家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如今身在京城的益阳侯府中,姑娘寄人篱下的,若真被欺负了去,可怎么是好? 因此,搬进胡氏给安排好的小院以后,趁着侯府的丫鬟不在,檀香到底忍不住心底的担忧。 “奴婢仔细瞧着侯府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好相与的模样,姑娘,要是他们故意为难我们怎么办呀。” 容嬿宁瞥了她一眼,“既来之则安之,杞人忧天亦于事无补,倒不如平日行事说话多仔细些。像方才的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 第6页 檀香自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抱怨了一时,瞧见外头胡氏拨过来的丫鬟进屋,便自觉地住了口。 胡氏安排的屋子位于侯府东跨院一隅的落云居,不偏不远,且环境格外静雅。容嬿宁喜静,性子里又带着几分随遇而安,很快就适应了。 只她初到侯府,偏巧赶上益阳侯外访不在京中,胡氏思量之下,决定将接风洗尘的家宴往后推了两日,只等着益阳侯回来,好让容嬿宁一块儿认认府里的人。 到了第三日,益阳侯风尘仆仆而归,进了家门,不等沐浴更衣就直奔胡氏处,问道:“当初不是说好接了欣儿过来,怎么临了临了换了人。” 胡氏一边给他除去沾了灰尘的外衣,一边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这当舅舅的消息太灵通了?” 益阳侯不明所以,胡氏便将容家和林家的亲事原委一一说了,末了,方道:“妾身知道老爷是看中了大外甥女远播的才名,可是依着妾身这些日子的观察,你这小外甥女儿倒更是个极好的。”一边又将容嬿宁的模样和性子一一说了,“没有主心骨才好拿捏,且瞧着是与容家心不齐的,如此这般才更让人放心不是。” 益阳侯对这话将信将疑,直到家宴时见到容嬿宁,心里才算信了胡氏的话。小姑娘柔顺乖巧,可不是更省心些。 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问了外甥女儿几句江陵容家的近况,没了旁的话说,就只叮嘱道:“日后只管把侯府当成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跟你舅母说。” 容嬿宁轻声应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谢谢舅舅。” 家宴时男女分席,益阳侯自然不好在这边多逗留,敷敷衍衍的说了几句话,转身朝外头男宾的席上去时,还不忘拎上自己那将将五岁的嫡子。 眼见益阳侯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一直在边上戳着碗里的米饭玩的陆宝朱才随手扔掉了筷子,扭身扯着胡氏的衣袖直哼哼:“阿娘,你瞧阿爹,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了!”自打进了屋只顾着问候那容家丫头,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亲生女儿啊。陆宝朱心里委屈,忍不住瞪了一眼容嬿宁,可惜后者垂眸低首,根本就看不见。 胡氏看看安安静静用饭的容嬿宁,又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脸上笑容微收,低声斥道:“陆宝朱,你的规矩呢?” 先被亲爹忽视,又遭亲娘训诫,陆宝朱当场涨红了一张脸。 “哼,你们现在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个丫头,那以后就让她给你们当女儿算了!”气呼呼地抛下这句话,陆宝朱起身就冲了出去。 “舅母……” “不用管她。”胡氏心想,自己女儿这脾气可得改一改了,不然日后指不定还得闯出什么祸端来。见容嬿宁仿佛有些惴惴不安的,她少不得安抚一句,“你表姐是有口无心,可不许与她计较呀。” 容嬿宁自是应下。 她对陆宝朱这样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和陌生,就像每次兄长从书院回来给她带些小玩意儿,被容婵欣看见了,也总要这样闹一回。闹完以后呢,不过是容夫人出面,将她与兄长都数落一顿罢了。 想着自己总是要在这侯府住上一段时日的,容嬿宁还是有心和陆宝朱打好关系的,因此,在整理好从江陵带过来的行李箱笼以后,她便让檀香将自己春日里绣的几样花色的帕子理出来,亲自送到陆宝朱的沉荷园去。 结果陆宝朱是没见着的。她身边的大丫鬟青芽出来回话,说是自家姑娘中了暑气,正歇着呢,以此为由将容嬿宁主仆拒之门外,至于绣帕倒是收下了。 青芽捧着绣帕进屋时,陆宝朱正趴在软榻上解九连环玩,神采奕奕的。 “人给打发走了?” 青芽“嗯”了声,将绣帕送到陆宝朱面前,道:“这是表姑娘送给姑娘的,奴婢瞧着这江陵的绣法跟咱们京中可大不相同,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陆宝朱扔下手里的九连环,将绣帕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哼了声,“区区几只绣帕就想打发了我,想得美。” 青芽抿唇笑道,“那奴婢将这绣帕退了回去?” “送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岂有还回去的道理。” 青芽摇摇头,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何必总跟表姑娘过不去呢?”从前姑娘可不会像如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人。 陆宝朱拣了一条帕子换了身上的,将剩下的塞回青芽手中,见问,只哼哼唧唧半晌,什么也不肯说,惹得青芽心内疑惑更浓。 另一边落云居里,檀香却愤愤不已,“真是白白糟蹋了姑娘的一片心意。”因见容嬿宁坐在书案前执笔描绘新的绣花样子,仿佛半点儿没有将刚才吃的闭门羹放在心上,不由道,“姑娘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轻描慢勾,容嬿宁想到来时的江景,笔下的线条愈发流畅起来,一边描画着,一边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青芽的话分明就是借口,我们来了这些日子,表姑娘几时给过您半分好脸色看?每次都横不是眼睛竖不是鼻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欠了她什么债呢。” “你这两日总是气鼓鼓的,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语气里竟还掺着一丝丝的笑意。 檀香撇了撇嘴,“奴婢是替姑娘委屈。” 这话檀香说了无数遍,容嬿宁也安抚了她数回,劝了她无数遍,此时再听她提及,只一笑置之,低头继续描画。 -- 第7页 檀香哪里不知道姑娘不爱听这些话,可想到这两日自己努力打听来的消息,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嘟囔囔起来。不过须臾的功夫,檀香终于耐不住性子,竟大着胆子上前夺了容嬿宁手里的画笔。 第4章 阎罗 容嵘亡故以后,容家一日日没落下去。但即便家中不比昔日富裕鼎盛,容夫人从未懈怠过对儿女的教养,仍然花费重金礼聘西席进府,就连不受待见的小女儿,她也一样关照了先生好生教导。因此,不论诗书经法,还是琴棋女红,容嬿宁都习得不错。不过,抛却这些,容嬿宁最擅长的还是工笔画。那是她的嫡亲兄长容御手把手教出来的,勾敷褪染,每一笔都精致传神。正如眼前这一幅夏江暮色的绣样,用笔如轻云舒卷,又似浅溪流水,起转曲折处柔和流畅,线条更是细而均匀,纸间方寸许,旧景将现。 可就是檀香这一夺笔,那才沾了墨汁的笔尖猛地一颤,滴墨入纸,墨色由浓转淡,慢慢地晕染开,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切功亏一篑。 檀香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盯着画上的那滩墨渍,低下头,“姑娘,对不起。” 容嬿宁身子弱,这样一幅画可是耗费了她好几日的心神。 画毁了,容嬿宁自然觉得可惜,但看着檀香自责不已的模样,也舍不得苛责她。于是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本就是打个样儿,不妨事。”容嬿宁有心绣一扇桌屏,绣面便以浩渺却广阔无垠的江景入画,如今绣样虽然不能用了,可从江陵到盛京沿途所见之景尽在心中,也不至于落针无章。 因此,这会儿容嬿宁反而更加好奇,好奇一向稳妥的檀香怎的如此冒失唐突。 起身走到檀香跟前,伸手取过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羊毫笔,容嬿宁一边动手收拾了桌上的残画,一边询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檀香起初还陷于自责之中,等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接过容嬿宁手里的活,见问,那些被自责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但再次开口前,她先是奔至门边谨慎地看了两眼,然后闭了门才倒豆子似的开口。“当初翠声姐姐说的话,奴婢心里信了七八分,可到底还是存着几分侥幸,想着夫人就算再……也不会糊涂到真的将姑娘您……”磕绊了两句,檀香觑着自家姑娘虽面色如常,但眼神却黯淡了下去,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到侯府这几日,奴婢尝试着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舅太太去咱们江陵前,京中溍王府的管事曾经登门要走了表姑娘的生辰八字,据说是溍王有意给小王爷择妃,正从京中官员府里适龄的女儿中挑选,而表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檀香乍一听到这消息,心下纳闷极了。 溍王府的小王爷,那可是皇亲贵胄,身份极尊贵的人物。益阳侯府真的跟王府结亲都算是高攀了,怎的婚事找上门还硬生生地往外推呢? “这事儿过于蹊跷,奴婢没好明着细打听,昨日出门给姑娘买绣线的时候,趁机从西平坊走了一遭,才算弄明白呢。”西平坊鱼龙混杂,消息也比别处灵通。这是檀香从侯府侧门小厮处得知的。 外头的日光微微弱了些许,微风穿廊过窗,将铺开的宣纸吹散在书案上,檀香看着自家姑娘素手纤纤,慢条斯理地将宣纸一张一张叠放在一块儿,即将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个囫囵。她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道:“姑娘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嘛?” 容嬿宁微微抬眸,配合着问了一句:“嗯,所以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檀香道:“溍王和当今圣上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按理说小王爷那可是真正金尊玉贵的人物儿,择妃本该是桩热闹的事情,可这一回溍王府办事却极为低调,只是私下里相看着,且也不拘官员品级,只要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生辰八字都被王府要了去,一时间倒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惹得各家都是战战兢兢。” “战战兢兢?”容嬿宁手下的动作一顿,为着檀香的话而疑惑。 檀香点点头,“可不是战战兢兢的,都生怕被王府相中了,自家女儿成为第四个屈死鬼。”檀香唏嘘着,将从坊间听说来的关于小王爷前三任“未婚妻”不及过门就意外香消玉殒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说了,末了道,“最最巧合的是,那三位姑娘在和小王爷定亲前个个都是身子康健的,偏生宫里才传出要赐婚的消息不久,就一个接一个地没了……坊间都说,是教小王爷给克没的,也有人说,是小王爷不满意亲事,把人给弄没了……”檀香越说越觉得心惊肉跳,若传言不虚,侯府打的主意,岂不是要把自家姑娘往火坑里推? “要真的像翠声姐姐说的那样,姑娘你可怎么办,那小王爷可是个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啊。” 檀香的话唬人得很,容嬿宁脸色微微发白,但她从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这会儿见小丫鬟惴惴不安的模样,她反而更镇定些。 吩咐檀香自己倒杯清茶润嗓后,容嬿宁走到窗前坐下,侧首看着小院上空缓缓舒展开的云彩,良久,才轻声开口。“这些亦不过是道听途说,见过溍小王爷的又有几人?若他果真如传闻所言,旁人又怎么能轻易算计得了他?所以,我们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就好啦。” 这么多年来,容嬿宁在容夫人的手下早练成了察言观色的好本领,而从和益阳侯府一家人的相处来看,不论是风风火火的胡氏,还是总笑眯眯的益阳侯,他们的善意与算计藏得都不深,至少容嬿宁心里一直都很清明。他们对自己好,从不是仅仅为了什么血缘之亲,而是她这个人还有些别的利用价值。 -- 第8页 容嬿宁想,那小王爷若真像传闻中一样厉害,没道理连她都能看得透的人,他却看不穿。既是如此,益阳侯和胡氏的算计必将落空,她又何苦自寻烦恼。 至于那二人算计落空以后,自己何去何从,容嬿宁并没有多想。 檀香听着,似懂非懂,可因为自家姑娘淡然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放下心来。就这样一连过了一个多月,侯府里都没有传出别的消息来,外头坊间关于溍王府小王爷择亲的讨论也淡了下去以后,檀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有的人却开始坐不住了。 这日晚间,益阳侯从外头回府,才步入正院就看见胡氏在廊檐灯下来回走动,神态之间满是焦虑。他抬手挥退身后的随从,阔步走上台阶,看着胡氏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 胡氏瞥了眼身边的蔡嬷嬷,见后者乖觉地退至一边后,她方才焦急地问益阳侯:“那桩事情到底怎么说,成天悬在那里,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顿了顿,又道,“最近几日,外头议论的都少了,难不成是已经悄悄地定了人选?” 益阳侯拉着胡氏的手走进屋,而后松开,由着她为自己除去外衣,沉默了许久,方道:“今日朝会上陛下也问及了此事,溍王爷当时的脸色可不好看,只怕小王爷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可不是做不了主的,前三桩婚事落在外人眼里,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结果新娘子都还没过门甚至有的赐婚圣旨还在路上,就接连暴毙了。如今再要择亲事,一来合适的人家舍不得、怕得很,二来溍王爷也不敢越过自家儿子做主,生怕这溍王府小王爷刑克亲眷的名声被彻底坐实,带累门庭。 胡氏奇道:“京中那么多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被送去了王府,听说溍王妃还让人备下了许多仕女图,难道竟没有一人入得了小王爷的眼?” 益阳侯不说话,心道,天杀星的想法谁能猜得着? 见胡氏仿佛急得不行的模样,益阳侯到底还是沉下心来,与她道:“这件事不成就不成罢。” “可……”若是不成,她千里迢迢跑去江陵是为了什么? 益阳侯叹了口气,道:“当初是王府找上门来,宝朱又死活不乐意,我才想了那么一出李代桃僵,想着要是能就此攀上溍王府的亲事自然好事一桩,可到底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胡氏问:“你那宝贝外甥女儿如今可还住在府里,你预备怎么着?” “偌大的侯府难道还养不起了?”益阳侯想,那到底是他的亲外甥女儿,本来算计她就教自己心下愧疚,眼下事情不成,未必不是好事,总算能让他坦荡荡地接受外甥女儿的孺慕之情了。 胡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没有应声。 说实话,她的确挺喜欢乖巧听话的容嬿宁,但如非必要,她半点儿也不想跟容家扯上干系,更没有好心肠替自家那个一贯眼高于顶、性情冷僻的小姑子养女儿。 既然溍王府的这门婚事告吹,还是把人送回江陵去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代桃僵是不可能的:) 第5章 请帖 依着胡氏的打算,留容嬿宁在府里继续住上几日,地主之谊尽罢了,就寻个由头将人给送回江陵容家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这厢才开口与容嬿宁提了这桩事儿,后者也从善如流地应下了,意外却偏巧发生了。 胡氏翻看着手里的帖子,面上的神情慢慢地凝重起来,心下疑窦丛生。看向一旁正帮着整理账册的蔡嬷嬷,问道:“秀荷,你说眼下非节非庆的,长公主好端端的怎生想起来要在府里举办宴集呢?”秀荷便是蔡嬷嬷的名字了。 不怪胡氏心中纳闷,盛京城中谁人不知,那与当今皇帝陛下一母同胞的嘉懿长公主可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未出阁时得先帝爷千娇百宠,嫁给驸马萧云升以后更是被宠上了天,如今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脾性虽说褪去了年少时的骄纵,可独属于长公主的骄矜依然保留着。这么些年来,别府上的夫人隔三差五地就要办个茶会花宴,邀人一聚,可长公主府办晏集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提,就是嘉懿长公主本人也鲜少出席京中别家的邀约。 蔡嬷嬷自然也知道这些,她把最后一本账册整理好,示意一旁的侍女将理好的一堆账册拿下去收纳好,之后方走到胡氏身边,接过其递过来的请帖。她是胡氏的陪嫁丫头,从前也习过几个字,待看清楚那拜帖上的内容后,不比胡氏惊疑不定,蔡嬷嬷反而觉得并不意外。 “夫人有所不知,外头都在传,边关大捷,萧驸马不日就要班师回朝。长公主定是听说了消息,心里高兴,想着热闹一下呢。” 嘉懿长公主和驸马萧云升鹣鲽情深,驸马得皇帝倚重信赖,率军北伐,一去就是三年,这会儿人终于要回来了,可不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为此设宴邀约庆贺,也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帖子奴婢瞧着似乎的确有些奇怪。”蔡嬷嬷把展开的帖子往胡氏跟前送了送,语气里多了些不解,“长公主怎生知道表小姐的呢。” 胡氏看过去,帖上容嬿宁的名字落入眼中,教她脸色微沉了两分,但比脸色沉得更快的却是她的一颗心。 适才未留心,蔡嬷嬷一提醒,胡氏方反应过来真正的蹊跷之处。 -- 第9页 “宁儿在咱们府上住了也有一个多月,府里迎来送往,长公主许是听谁提起了也不一定。”胡氏忖度着,慢慢地说了一句,见蔡嬷嬷似是还有话想说,不等她开口便道,“长公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揣摩的,明日且看着罢。” 因着赴宴的日子就在次日,胡氏立即吩咐蔡嬷嬷张罗了起来,又是准备拜礼,又是为陆宝朱和容嬿宁挑选衣裳首饰,等到忙活完一切,都到了日薄西山时分。 胡氏着蔡嬷嬷捧了备好的物件,亲自往落云居走了一遭。容嬿宁素日里就是个乖巧听话的性子,胡氏那满腹的叮嘱并未派上用场,反而在自家女儿的沉荷园里絮叨了半晌,直说得口干舌燥,不提。 月落日升,转眼一夜过去。 容嬿宁一向浅眠,故而当外面响起第一声鸡鸣时,她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守在外间的檀香听见内室的动静,很快就打了一盆清水送进屋来。 净面、梳妆、更衣,一切完毕后,屋外的天色才大亮起来。容嬿宁坐在窗前,抬首间便看到屋外桃树枝头上的鸟儿正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啾啼不止,模样欢快极了。 “姑娘。”檀香端着托盘进屋,站在屏风外轻唤了一声,见到容嬿宁转首回眸后才轻笑着道,“舅夫人那厢传了话来,说用了早饭以后再从二门出发。” 容嬿宁脾胃薄,早饭摆在桌上,不过一碗白粥和一块花卷。 容嬿宁用了粥,将花卷留给檀香,主仆二人一块儿吃了,容嬿宁看着收拾碗筷的檀香,问她:“前两日绣好的那扇桌屏呢?” 那桌屏绣好以后,容嬿宁一直在寻机会给胡氏送去,昨儿赶巧胡氏来了,可来去匆匆的,她也没能将东西拿出来送出去。 “奴婢替姑娘收着呢,姑娘要的话,一会儿奴婢就给您取。” 容嬿宁点点头,叮嘱道:“拿出来,晚些时候我给舅母送去,权且算是这些日子我们在府里叨扰的谢礼。” 檀香收拾的动作微微一顿,“姑娘,我们真的要回江陵去吗?” 看着小丫鬟撇下来的嘴角,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容嬿宁不由打趣道:“你若是想留下来,回头我向舅母讨个恩典,留你在侯府可好?” “不好不好。”檀香闻言急得连忙搁下手里的碗筷,一个劲儿地朝着容嬿宁摆手,同时还不忘添一句,“姑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姑娘可不能抛下奴婢。” 小丫鬟着急得眼眶都红了,容嬿宁收起了逗她的心思,柔声安抚了两句,才道:“快些收拾了,一会儿该出门了。” 等主仆俩到了二门口时,两架马车早已候在了那儿,胡氏和陆宝朱没过多时也相携而来。 那两架马车一大一小,容嬿宁原以为胡氏定会领着陆宝朱同乘,可没料到自己方在后头那架小马车上落座,陆宝朱竟也掀开帘子钻了进来。 今日出门做客,陆宝朱穿了一身簇新的锦绣衣裳,腰间环佩琳琅,头上也簪了一支格外精巧的步摇,行动间带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对上容嬿宁因惊诧而睁圆的眸子,陆宝朱下巴微微一扬,语气凶巴巴的,说道:“看什么看,我家的马车我想坐哪辆就哪辆,哼!” “……”容嬿宁依言收了目光,身子稍微往角落里挪了挪。 陆宝朱又轻哼了声,径自落了座。 原本便不宽敞的马车立时显得逼仄了几分。 容嬿宁摸不准陆宝朱的心思,只垂首静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搭在膝上的宫绦,而陆宝朱绷直了背坐在边上,没听到容嬿宁的动静,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扭脖子看了过去。 “喂,你今日是哑巴了不成?”陆宝朱秀眉紧皱,“我与你同乘,你就一句话都没想跟我说?不好奇嘛?” 容嬿宁在侯府住了将近一月,但和陆宝朱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每遇上了,都是不欢而散。在容嬿宁看来,陆宝朱是极不喜欢自己的,不喜欢到懒得搭理自己。然而,今日她不仅出现在了自己的马车上,还破天荒的主动搭讪。 “不是的。”容嬿宁的声音轻细,她迎上陆宝朱的目光,“自然是好奇的,不过……” “不过什么?”江陵的人难道说话都这么温吞的么? “表姐初上马车时说了,你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陆宝朱一噎,看着一脸无辜的容嬿宁,心里觉得这丫头就是成心要气死自己。她抱着胳膊,别开脸,不说话了。 马车行驶到街上,外面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不用挑帘看都能想象得到街上的繁华。可马车里却依旧静悄悄的。 半晌,容嬿宁偷偷地朝陆宝朱的方向瞥了瞥,水汪汪的杏眸忽而睁大了几分。 陆宝朱正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里的绢帕,帕上绣的是容嬿宁十分熟悉的红叶花纹。 那帕子正是当初她送去沉荷园的。 表姐原来是喜欢这手帕的啊。 容嬿宁不由弯了弯唇角。 陆宝朱注意到她的视线,忙把帕子往袖子里塞,塞了一半又拽出来,撇了撇嘴,道:“这是青芽自作主张挑了来配我今日的衣裙的,你可别自作多情……算了,我就是喜欢这帕子。”看着容嬿宁眸色微黯,陆宝朱到底还是改了口,说了心里话。“你的绣活比我好多了。” 容嬿宁方才黯淡下去的水眸瞬间溢出光彩,眉眼弯弯地道:“那我多给表姐绣两条,表姐喜欢什么花样呀。”离京尚有数日,赶一赶许是来得及的。 -- 第10页 “你还给我绣?”这次换成陆宝朱诧异了,她觉得容嬿宁约莫是个傻的,“你到我家来,我可一直没给过你好脸色,你就半点儿不生气的?” 容嬿宁摇摇头,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春溪水一般,“表姐的心意,我都明白的。” “我哪有什么心意。”陆宝朱不敢去看那双明亮的眸子,整个人开始不自在起来。 容嬿宁轻轻侧首,嘴角笑涡浅浅。 陆宝朱如果真的想欺负自己,那么过去的一月里,她又怎能日日安生?心里不自觉将陆宝朱的态度和容婵欣的态度放在一块儿比较,越发笃定了陆宝朱对自己的所谓厌恶,不过是逢场作戏,刻意为之。 但,这是为了什么呢? 容嬿宁想起容夫人与自己说的话,又想起檀香曾经的絮叨,哪里能不了然。“溍小王爷的传闻,我也略知一二。表姐想将我‘赶’回江陵,并非不待见我,而是希望我能远离京中是非。”她的声音越说越轻,但语气是笃定的。 在陆宝朱的印象里,容嬿宁性子柔,心肠软,仿佛谁都能欺负一下似的。可她没有料到,这小姑娘心思通透,把所有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了。 “你少自作多情了。”陆宝朱依旧嘴硬道,“我才没那么好心肠呢。” “表姐,你到底喜欢什么绣样呀?” “喜鹊。”陆宝朱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反应过来以后,见容嬿宁笑得狡黠,不由得泄了气,“不过喜鹊登枝我不要梅花的。” “嗯。” “再绣点竹叶吧。” “好。” “唔,要用朱色的绸布。” 青色的竹叶,朱色的绸布……容嬿宁默了。 红配绿,看不足。但表姐喜欢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沈临渊(咬牙):曾经我以为隔壁江二狗作为男主出场已经很慢了,咋的到了我就只配活在传闻里? 第6章 斗茶 嘉懿长公主府坐落于昌隆街的西侧,宅邸三进三出,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曲水环山,府中之景无一处不精妙绝伦,令人观之眼花缭乱。 然而,与胡氏和陆宝朱一道跟在领路嬷嬷身后的容嬿宁却不敢四处张望,只屏息凝神,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教人耻笑了去。相比之下,陆宝朱就胆大了几分,一路行来,一路顾盼,时不时还扯一扯容嬿宁的衣袖,引着她一块儿欣赏长公主府中的佳景。因见自家小表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陆宝朱索性一手牵着她,一手拍拍心口,下巴微扬,声音低而坚定地道:“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容嬿宁闻言,轻声“嗯”了下,心弦稍松。 胡氏在前听得动静,脚步微微滞了下,旋即恢复如常,面上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来时路上,陆宝朱非要跑去与容嬿宁同乘,这教她担忧了一路,生怕自家女儿太过任性,将容嬿宁欺负了去。不料二人在这短短一段路程间竟然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相谈甚欢,倒越发亲近起来了。表姐妹融洽和谐与否不重要,女儿懂事明理才是胡氏乐于见到的。 行不多时,穿过一座白石拱桥,长公主设宴的水榭便出现在眼前。领路嬷嬷将人引至门口,立时就有侍女上前挑帘相迎。“夫人,小姐,请。” 容嬿宁垂首抿唇,进门时放缓了步子,稍稍落后陆宝朱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水榭里,长公主尚未露面,故而各府女眷相见,不免客套寒暄几番,场面倒十分热闹起来。容嬿宁生性喜静,容夫人过去又从不喜带她出门,如眼下这样的场景她还是第一回见识。她不敢多言多语,多行多动,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给侯府招来麻烦,所以当胡氏和陆宝朱都忙着和相熟之人说话时,她便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好可爱的小兔兔呀!” 甜甜糯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容嬿宁循声望去,便见临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双髻缠着珍珠链的圆脸小姑娘,年纪约莫四五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像只雪团子一样。 这会儿那雪团子双手捧着脸,一双明亮澄澈的小鹿眼不掩好奇,直直地盯着容嬿宁手里的绣帕。 “仙女姐姐,你可以把小兔兔送给雪儿吗?” 小雪团的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拱在身前,两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对戳着,尚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淡粉色。她见仙女似的姐姐不开口,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有些羞涩地小声道,“仙女姐姐,那我跟你换好不好呀?” 哥哥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还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仙女姐姐的兔兔手绢那样好看,她也得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姐姐呢。 眼见得小雪团低着头,一会儿扯一扯裙衫上系着的小铃铛,一会儿又抬手摸一摸小辫儿上扎着的珍珠串,一副纠结的可爱模样教容嬿宁的心顿时柔成一片。 “咦?”盯着眼前折得方方正正的兔兔手绢,雪儿摸索的动作顿了顿,继而水汪汪的眼睛里迸出一抹欣喜的光亮,霍然抬起头来。 容嬿宁柔柔地笑着,将手中簇新的帕子往前递了递,轻声道:“雪儿既然喜欢,姐姐就把兔兔送给雪儿。” 雪儿欢喜地接了帕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埋下头在随身挂着的小荷包里倒腾一回,翻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坠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容嬿宁的手里,声音奶呼呼地道:“这个给姐姐!” -- 第11页 玉坠子入手沁凉,不一会儿又生出丝丝温润触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容嬿宁想也不想,就要将玉坠子给小雪团塞回荷包里,可才伸出手呢,雪儿就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攥着新得来的手绢就跑了。容嬿宁正欲起身追过去,水榭里的喧嚣声一寂,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一眼,正看到华服锦衣、珠翠玲珑的嘉懿长公主在一众婢女嬷嬷的簇拥下进了水榭。 容嬿宁默默地收回了才迈开的步子,端端正正地站好,跟着众人一块儿行礼问安落座。垂眸看了眼掌心里的玉坠子,容嬿宁的视线落在上面刻着的“沈”字上,唇瓣微抿。 这坠子该如何还回去呢? 嘉懿长公主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眉眼含笑时甚至还犹带几分闺阁女儿家的清丽妩媚之意,半点儿不像两个弱冠之子的母亲。她笑着和身边的命妇提及驸马来信,说道,“驸马说,南齐王庭时下盛行一种雅玩,名为斗茶,和我们这儿的茶宴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乐趣。” “这茶有何可斗的呢?”说话的是镇北王王妃,她未出阁时乃嘉懿长公主的伴读,情分不比旁人,兼着生性豪爽,因此说起话来并无许多顾忌,直言道,“又非饮酒,还能斗个酒量高低的。” 嘉懿长公主闻言,轻笑一声道:“本宫初时也不明白,后来才在书中看到,所谓斗茶,即宴中诸客,各取私藏好茶,轮流烹煮,品评分高下。至于这高下之分嘛,看的是汤色与水痕。”说着,递给身边嬷嬷一个眼色,后者立即招呼侍女奉上茶团与茶具。 一旁镇北王王妃见状,不由笑道:“难怪殿下今日设宴,原是为了这等风雅趣事。”一边说,一边摆手道,“此等烹茶行令的雅事,我可不行。”顿了顿,又看向厅内百花争妍的景象,提议道,“不若由着她们年轻的女儿家试上一番?” 此言一出,其余众妇人连忙附和。 这可是她们女儿在长公主跟前露脸的大好时机呀。 嘉懿长公主美目含笑,睇了镇北王王妃一眼,“惯你是个喜欢躲懒的,也罢,看你哪有看她们赏心悦目呢。” “殿下这可就伤了我的心了。”镇北王王妃捧心,佯装哀伤,面上却满是促狭的笑容。水榭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松快了起来。 这边嘉懿长公主命人在水榭里设下茶案数张,悉数摆上茶具与茶团,另一边众家姑娘捏帕凝神,心下细细盘算,想着该如何烹煮一碗好茶,博得长公主的青睐。只有陆宝朱挪蹭到容嬿宁的身旁,小声道,“这可太难啦。”声音里满是苦恼,“早知道许先生的茶道课我就不睡觉了,这茶要如何煮呀,阿宁,要不咱们躲一躲罢?” “躲?”容嬿宁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周遭。 众目睽睽之下,能躲到哪里去呢。 陆宝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整个人瞬间蔫了下去。 斗茶开始,容嬿宁注意到除了独自一人烹茶调制的,也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于是便与陆宝朱道,“表姐,不若我们一块儿试试?”说着,凑在陆宝朱的耳边低语一回。 陆宝朱闻言眼睛一亮,拉住小表妹的手,寻了个僻静角落里的茶案坐下,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容嬿宁。 容嬿宁虽然不精通茶道,但是从前跟在容御身边,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她从碗盏里的茶团里精挑出一块,放入研钵里,叮嘱陆宝朱将团饼烤炙碾细,自己则净手清洗茶具,慢慢地将水煮上。案上的清水和茶饼一般,摆了数样,不同于别人选了山泉,容嬿宁煮的是陈年藏起的初雪水。 点茶、点汤、击拂,容嬿宁循着记忆,小心翼翼地不敢出错,等到注汤击拂时,她侧了侧身,将手里茶筅往陆宝朱手边一送,后者死死地盯着那巴掌大的物什,咽了咽口水。 “阿宁,我不行的呀。”说着,握住容嬿宁的胳膊往回一推,“还是你来罢。” 虽然小表妹煮茶的动作里也流露出几分生疏,但是总比自己要好上许多,这临了临了的一步,陆宝朱不敢为了出风头就铤而走险。 容嬿宁没有办法,只能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自己兄长当时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好茶筅,一边点汤,一边拂动茶碗里的茶粉与茶汤,未几,如同疏星淡月一般的白乳浮上盏面,茶香四溢。 “成了。”容嬿宁弯了弯眉眼,看向陆宝朱。 陆宝朱亦是一脸欣喜,“阿宁,真的成了!” 她四处张望一回,看到大家几乎都已经完成了斗茶之作,“下面长公主殿下要品评了呢。” 她的话音刚落,果然嘉懿长公主就携了镇北王王妃一块儿穿行于各茶案间,细细地品尝,见着了好茶还会赞上几句。待行到容嬿宁与陆宝朱的案前,嘉懿长公主看着眼前的这杯茶微微愣了愣。 倒不是容嬿宁和陆宝朱共烹的这杯茶不好,只是其他人知道今日这遭为了斗茶,要分高低,都是倾尽所学,不提烹煮时格外用心,在分茶更是花了巧思。比起那些如山如雾,又似花鸟水墨的汤花,眼前这一杯多少就显得寡淡了点。 视线从两个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身上掠过,嘉懿长公主勾了勾唇,端茶轻呷了一口,眸中陡然多了一抹亮光。她问:“煮茶用的是什么水?” 容嬿宁轻声答道:“是藏雪融水。” -- 第12页 “哦?”嘉懿长公主凤眸微眯,语气不辨喜怒,“古人扫雪烹茶确为雅事,不过今日备下的乃是陈年旧雪,旁人避而不及,你为何独独择它?” 拿陈年的雪水煮茶给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喝,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宝朱缩了缩脖子,心道呜呼哀哉时,就听见容嬿宁轻细柔软声音不慌不忙地继续响起,“去岁初雪,藏于大瓮之中,内置烧热的伏龙肝,用细纱封口后埋入可见天光却不受日晒雨淋之地,如此藏养起来的雪水较之一般山泉会更轻清些,用来煮茶也能够使茶水更加融合,饮起来也会少几分夹涩感。” …… “阿宁,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煮茶的门道呀,连陈年雪水贮藏的法子都知道的那样清楚?” 斗茶结束,各人自回席位,陆宝朱没有再去与胡氏同席,反而跟容嬿宁挤在一处,扯着她的衣袖问个不停。 想起适才嘉懿长公主听完自家小表妹那番话以后,满目欣赏的神色,陆宝朱与有荣焉。 容嬿宁偷偷地朝胡氏那厢望了一眼,而后才与陆宝朱道,“是从我爹的手札里看来的,以前也没有试过。”江陵的冬日,难得见着一场大雪,想要收集成瓮的雪水并非易事。容嬿宁读过父亲遗留下来的医药手札,对于上面记载的一些朴方向来记得清楚。 “姑父的手札?能借我瞧瞧吗?”陆宝朱隐约听自家娘亲提过,她的姑父容嵘曾经可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他的亲笔手札上岂不是记着许多神术妙方? 陆宝朱对于研习医术没有兴趣,此时问起,只不过单纯好奇罢了。 然而,容嬿宁却为此黯淡了眉眼。她尚且记得自己身处何地,形容不至于失礼,但说话的声音不似平日的温甜,反多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感伤。“手札没了。” “没、没了?”陆宝朱不敢相信,想要多问两句,但觑着容嬿宁神色仿佛有些不对,只得默默地噤了声。 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呢? 陆宝朱没有追问下去,容嬿宁的神思却在一瞬间被拉远,恍惚里像是又回到了那年雪夜,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落雪,原来雪是那样冷,但比雪更冷的却是容夫人的神色。 那夜,容夫人不顾容嬿宁苦苦的哀求,将厚厚的一本手札扔进了火盆中,火舌席卷,很快就吞噬了一切。 “益阳侯夫人,本宫从前竟不知你府里还藏着如此一个妙人儿。”嘉懿长公主的话虽是对着胡氏说的,可目光却径直落在了容嬿宁的身上。 容嬿宁在陆宝朱的提醒下堪堪回神,对上嘉懿长公主含笑的目光,心头微微一跳,赶紧起身上前行礼。然而礼未半,就被长公主拦住。 嘉懿长公主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见小姑娘莹白如玉的俏脸上满是不安之色,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小手,语气也愈发温和了些,道:“听说你本家是在江陵的?” “嗯。”容嬿宁敛神应了声,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檀香像是耳报神一样,侯府里各处的消息打听得清楚,其中就有侯府下人对这位长公主的形容,说什么“骄矜自持”,并不是谁都能亲近的。可这会儿嘉懿长公主眼中的慈爱之色,分明与传言不同。 容嬿宁想不明白长公主何故待自己亲厚,少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本宫曾经也在江陵住过一段时日,那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嘉懿长公主轻笑着道,“当年容氏医馆名扬一方,尔父当年对本宫亦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本宫一直记在心里。” 嘉懿长公主初嫁驸马萧云升时,曾随他辗转宦游各地,其中在江陵就待过两年。那两年里,长公主身怀有孕,萧云升拒绝升迁,陪着她在江南养胎。但纵使十月无忧,临产时还是因为双胎的缘故历经艰险,多亏容嵘出手,才得转危为安。 后来嘉懿长公主回京,在先太后面前提及此事,才有了容嵘入太医院的后话。 这段陈年往事知道的人不多,胡氏却很清楚。直到此时,她才算彻底明白,那送给益阳侯府的请帖上为何会有容嬿宁的名字了。 至于旁人听见嘉懿长公主的话,也不约而同跟着松了一口气。原来长公主是顾念着旧日的恩情,才对这位客居益阳侯府的姑娘格外亲厚些。 见容嬿宁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样,嘉懿长公主笑了笑,并没有多提旧事,只拣了些“在京中住的可习惯”“平日喜爱做些什么”的问题问了两句,又叮嘱她一会儿在公主府里只管自在些玩耍云云,便放她归了座。之后,再没有流露出特别的亲近,如此就更教众人安心了。 水榭里茶过三巡,一个身穿棕衣的嬷嬷从外头进来,走到长公主身前,恭声回禀道:“园中荷池的莲舟已经安排妥当,殿下是不是此时过去瞧瞧?” 见水榭里说笑之声停下,嘉懿长公主理了理鬓发,浅笑道:“今日天清气爽,正适合莲舟泛游,赏玩一二。”顿了顿,又道,“府里花园此番时节风光也不错,你们年轻的孩子凑在一处,就自在些玩罢,不必跟着了。” 说完,起身而出,一众官眷夫人紧随其后往着莲湖而去,余下的众家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愣住。最后还是那棕衣嬷嬷引了路,领着她们去了花园玩耍。 容嬿宁性子安静,婉拒了陆宝朱拉她去寻舟卧剥莲蓬的提议,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阴凉处歇脚。然而,她才在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架下觅了块方石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奶里奶气的撒娇声,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薄凉淡漠的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杀伐冷意。 -- 第13页 “再跟着我,就扔你喂鱼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嬿宁:动不动就要扔人喂鱼,肯定不是好人。 沈临渊:成功避免好人卡!(*^▽^*) —— 多事之秋,前因《她如明月皎皎》繁体稿修改断更,后又遇上南京疫情全员核酸,接着台风也来了,嘤。希望疫情早点结束,台风灾情快点过去。 思来想去,我第三次换文名了… 注:斗茶标准和陈年旧雪藏贮的法子都是从网上学来的,没有亲身实践。 第7章 欺负 男子的声音仿佛带着冰冷彻骨的寒意,震慑得那软嫩的撒娇声寂了一瞬,但很快就是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间隙里还掺杂着小姑娘不成句的控诉。 “哥哥,总不理雪儿,还要喂鱼,呜哇哇!雪儿,鱼不爱吃的,哇!” “……” 沈临渊眉目的冷意更深,甚至还掺杂着几分嫌恶,垂眸盯着那只揪着自己衣摆的小胖手,脏乎乎的。眉心一跳,忍住将人踢出去的冲动,沈临渊再度开口,“松手。” “不要,父王让雪儿跟着哥哥,不许乱跑的。” 小小的一个人儿,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衣角,哪怕听到兄长恶狠狠地警告,心里也没有生出多少畏惧之意。她知道,哥哥一贯都是嘴巴上超凶,从来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呢。 沈幼雪还差两月才满五岁,正是撒娇耍泼的好年纪。 甩下这可恼的粘人精,沈临渊能有一百种法子,可看着小丫头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他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曾经仿佛也有这样一双噙着泪水的杏眼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不过和粘人精不同,记忆里的那双眼睛里布着的恐惧却是实打实的。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沈临渊悔不该一时心软,应下老头子的话,带了这麻烦精出门,如今耽搁半日功夫,还不知要误了多少事情去。想着,指节分明的大手径直搭上沈幼雪的后衣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小家伙提了起来,迈步朝不远处的莲池走去。 他有心吓唬一下不知天高与地厚的粘人精,然而,才走了没有两步,身后突然传来的轻碎脚步声,让他不由顿足。 “住手!”容嬿宁拨开垂落的紫藤花,从花架里出来时便看见身形颀长的男子无视手上孩童的挣扎,一副要将人抛进荷池的场景,吓得连忙出声制止。 沈临渊提着沈幼雪转身,拧眉看向藕荷色的人影。 那眄过来的目光仿佛淬着无尽的寒意,冷得人心生畏意。容嬿宁蓦然缩回视线,小手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在男子迫人的气场下,尽可能稳住声音开口道:“你这样会吓坏小孩子的。” 声音软绵绵的,如风携轻羽拂过,却又裹挟着掩不住的颤意,沈临渊挑了挑眉,视线从容嬿宁的身上划过,淡淡地落在手中尚在挣扎的沈幼雪身上,薄唇轻启,一声冷笑从唇齿间溢出,“吓坏孩子?” 粘人精有没有被吓到他不知道,但分明这胆大的小姑娘才是被吓坏的那一个。 沈临渊:“不听话,做错事,不罚难道还赏?” “哪有这样惩罚的……”容嬿宁下意识地反驳,“谁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扔进水里去喂鱼?”从前她无意惹恼了容御,也顶多被罚着多临一幅字帖。这般动辄就要扔了亲妹妹下水,可见眼前人绝非良善之辈。 容嬿宁的话说出口,空气仿佛凝寂了一瞬。沈临渊深邃如幽潭的眸子里浮上一丝笑痕,可那笑却教人心头凉意更甚,他静静地看了眼勉强维持镇定的姑娘,“见识浅薄。” 沈幼雪察觉到衣领上的力道有渐收之势,圆润的身子抖了抖,不敢挣扎了,也不敢拿可怜兮兮的目光去瞅容嬿宁,只努力地伸手,勉强地抱住自家兄长的胳膊,可怜兮兮地道,“是雪儿错了,哥哥,我下次不敢啦。” 哥哥不喜欢自己缠着她,那她下回改了便是。 嗯,下回小心些,不被哥哥揪到小衣领就好啦。 容嬿宁看着小雪团子十分熟练地挂在男子的胳膊上,微微愣怔,显然有些回不过来神。就在这时,小雪团子奶呼呼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次是对着她说话。 “哥哥是跟雪儿闹着玩的,姐姐不要害怕,也不要生气哦。” 人家兄妹间玩闹,偏她小题大做当了真,还煞有介事地冲出来说教指责。难怪雪团子的哥哥要说自己没见识了。容嬿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角,分明心头还因为男子薄凉的眼神而泛着冷,可耳根处却腾升起一股热意,似火烧一般。 看着小姑娘眼神飘忽地冲自己屈膝致歉,沈临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见识浅薄,偏听偏信。 沈临渊提着沈幼雪颠了颠,先前升起的逗弄人的心思此刻消散殆尽,瞥见不远处急匆匆赶来的、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王府嬷嬷,他眉头拢得越发紧了。 “退下吧。” “……” 男子居高临下的语气让容嬿宁微微蹙眉,可她仍记着自己适才的唐突,眼下能抽身离开这般尴尬的境地,容嬿宁翕了翕唇,未发一语,撤身退了几步,转身匆匆离去。 直到藕荷色的身影消失在月门的拐角处,沈临渊才闲闲地收回视线,“撒手。” 沈幼雪依旧紧紧地抱着自家兄长的胳膊,“哥哥不许生雪儿的气,也不许生姐姐的气。” -- 第14页 “姐姐?”沈幼雪人小,脾气不小,莫说阖京贵女,便是溍王府里的嫡亲姊妹,也不见得有这样亲昵的态度。沈临渊今日心情不错,也难得生出些好奇来。 沈幼雪连连点头,才要开口说漂亮姐姐送了自己漂亮的小手绢,就听见一连串膝盖跪地的结实声音传来,随之响起的是奶嬷嬷慌里慌张的讨饶声。 “小王爷手下留情,郡主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声音中气十足,闹出的动静不小,若非此处静僻,少不得要引来不少围观的人。 奶嬷嬷看似慌张,实则眼中的算计藏得并不算高明,落在沈临渊的眼里,只不过教他冷笑了一声而已。将仍旧扒拉在自己胳膊上,大有顺杆子往上爬架势的沈幼雪挟制住,毫不留情地放在地上,沈临渊瞥了眼唱念做打哭俱全的奶嬷嬷,“你的年纪的确大了。” 沈幼雪年岁小,仗着溍王府小郡主的身份在长公主府里瞎转悠,无伤大雅,但万一要是沈幼雪出了什么意外,躲懒偷闲、憋着心思想坏招的奶嬷嬷一把年纪了,谁还能顾念她不懂事?不懂事的老奴不该被杖毙么? 沈临渊的行事作风,外面传得多,但终不及王府里的人知道得多。奶嬷嬷听见他一句淬着冷意的话,竟仿佛真有人拿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只要她再多嘴一句,手起刀落,血流命殒。 奶嬷嬷立时噤若寒蝉。 等到沈临渊离开后,奶嬷嬷一把拉住还想偷偷跟过去的沈幼雪,迭声地叫唤,“哎哟我的小主子,您可消停些罢,那位是什么人呐,您总上赶着找他玩什么呀。府里头二姑娘、三姑娘、五姑娘的,一个个不比那位煞……爷好?” 奶嬷嬷想不明白,王府里还有几位庶姑娘,年岁也比自家小主子大不了多少,且因为王妃将府中各院收拾得服帖,庶姑娘们从来对小主子都是格外亲厚讨好,为何小主子偏生要拿热脸来贴……呸呸,为何独独那样亲近从来不假辞色的小王爷呢? 沈幼雪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绷着小脸,十分严肃地道:“不许你说哥哥坏话。” “老奴不敢……” “心里想也不可以!”沈幼雪有点儿生气。 奶嬷嬷赶紧收了声,只领着沈幼雪去梳洗更衣。 不远处假山凉亭里,萧景泽“啧”了一声,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回过头,笑嘻嘻地看向沈临渊,揶揄道:“你今日的脾气倒比平日好了许多?” 见沈临渊自顾自地落座斟茶,半点儿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萧景泽面上的笑容不减,掀袍坐到他身边,“雪儿那丫头从会走路起就整天不找爹不找娘,专找你这个冷面冷心的兄长,你呢,面上嫌恶得很,可也没见着对她怎么样。”沈临渊是谁?盛京城里久负盛名的“天杀星”“阎罗王”,他要真的嫌恶沈幼雪,小家伙恐怕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哪里还有心思时不时的逗弄一回。 萧景泽说着,顿了顿,目光再落到沈临渊的面上时就多了几分探究,“雪儿那丫头你好心情纵着也就罢了,怎么还耐住性子跟姑娘家说了许多的话?”他一早就等在假山凉亭中,此处位置隐秘视野却极好,虽然因为距离的原因,萧景泽没有听清底下公案中的对话,但放眼京城中,能和溍王府小王爷说上两句话的闺秀有几人?萧景泽默默地算了下,这位爷跟那姑娘好像搭了三四句话吧。 沈临渊饮了一口茶,然后茶杯叩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懒懒地抬眼,迎上萧景泽好奇的目光,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弧度,“萧景浔来信说,不日回家,要你好生准备一下。” “准、准备什么?”萧景泽懵了一下。 “可能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可能是‘上战伐谋’,信上说,你心里有数。” 沈临渊说得云淡风轻,萧景泽听得心情沉重。 萧景泽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会抽自己鞭子的驸马老爹,也不怕逼自己吃黑暗菜式的公主老娘,就怕吊着书袋考自己学问的同胞兄长。 凭什么都是差不多时辰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他萧景浔就占兄长的名分,甚至还比他脑袋灵光? 萧景泽这会儿哪里还记得自己那点儿好奇心,只磨了磨牙说,“萧景浔他没有心,欺负人。” 第8章 事端 从前,陆宝朱跟着胡氏参加了不少赏花宴、踏春宴,也喜欢和京中闺秀凑在一起聊天小话。可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面上言笑晏晏,言语里却多了些往日不显的针锋,轻轻地在和平友好的表面上划开一丝几不可查的罅隙。 分明嘴上说的是对旁人茶宴表现的恭维,可眼睛里闪烁的是不甘与妒意。陆宝朱眨了眨眼睛,心想,约莫是和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相关罢。 传闻,长公主有意为双生子张罗亲事。 连着今日茶宴,受邀之人皆是年岁差不多也该议亲的女儿家。 陆宝朱想着长公主适才流露出的姿态,又觉得不大像传闻所说的那样。她素来不喜钻营这些,想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就抛了开。可旁人仍为着些捕风捉影的话,计较了起来。 陆宝朱觉得无趣,正后悔没有跟着小表妹一处躲清静去,就看到不远处柳荫下熟悉的藕荷色身影,顿时眼睛一亮,顾不上和身边的人多说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容嬿宁飞奔而去。 -- 第15页 “那是陆宝朱的表妹?”一位身穿湖水蓝的美貌女子问,“从前倒是从未见过。” 站在她左手边的户部侍郎之女秦晓然朝池畔柳荫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尽是不屑,轻嗤道:“不过是穷乡僻壤之地出来的丫头罢了,县主自然不知她,就连我也是从宝朱的口中听说过几回。”益阳侯和户部侍郎有着同乡之谊,两府上便多了些走动,秦晓然和陆宝朱俩人更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手帕交。 她看着不远处亲亲热热的表姊妹,顿时垮了脸,不悦地道:“前几日宝朱还对这劳什子表妹厌恶得不行,转眼才几天,态度居然变得这样快。”她说着,想起适才斗茶宴上嘉懿长公主对容嬿宁亲昵平易的态度,心中更多生了几分酸意,“依我看,这丫头一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承安县主闻言一笑,“许是相处时间长了,觉出好来也未可知。” “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样,惯又装出那柔弱堪怜的姿态,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秦晓然“哼”了声。 “秦晓然,你该不会是见人家得了长公主的青睐,心生嫉妒了罢。”一旁有人忍不住刺了一句,“打量谁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呢?” 秦晓然恋慕萧家长公子,这在盛京贵女圈中并非什么秘密。但此等少女慕艾的心思从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因此,秦晓然一听那人的话,脸色红一瞬白一瞬,半晌才道:“能来这里的,谁心思也不比谁少。”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失言,瞥了一眼身旁神色淡淡的承安县主,声音弱了下来,“县主,我没有要捎带您的意思。” “……”承安县主将视线从池畔柳荫处收回,转身捡了另外一条□□走,边走边道,“闺阁戏语一二无伤大雅,但今日你等当在何处?” 一言出,秦晓然等人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左右张望了一回,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碎语闲言若被长公主的仆婢听了去,再传到长公主的耳朵里,今日之行可就得不偿失了。 —— 容嬿宁兜兜转转了半晌,绕行到一棵柳树下,想着此处和方才那地方相隔甚远,才顿觉周身轻松起来。她一手扶着柳树树干,一手垂下,不经意触碰到腰间的荷包,才松了一半的心气又收了回去。容嬿宁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恼来。 她怎么就忘了将玉坠子还给小雪团了呢。 “阿宁!” 欢快欣悦的声音传来,容嬿宁侧身望去,微微惊诧道,“表姐?” 陆宝朱围着容嬿宁转了小半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问道:“你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的样子,别是又身子不爽快了罢?”尽管今儿个二人才和解,但陆宝朱对于自家小表妹身子骨虚弱这事儿,心里却有数,这会儿看她脸色微白,不由有点儿担心起来。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谢谢表姐关心,我没事的。” “真的?”陆宝朱满眼狐疑。 容嬿宁弯唇浅笑,“许是方才在那厢花架下多吹了点儿风,但真的没事呢。表姐怎么会一个人呢?” 她说话声音轻软,笑起来和平日差不离,陆宝朱方安了心,见她问起,就抬起双手按住自己的额角,“别问,问就是头疼。” “嗯?” “以前在一块儿嬉笑玩耍时都不曾察觉到什么,可今儿攒在一堆,总是哪里很别扭的样子。”陆宝朱想不明白,“一句话得掰开了揉碎了听,恍惚里我都感觉自己不是在皇家公主的私苑里,而是身处禅师云集的寺院庵堂,听人打机锋呢。” 陆宝朱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座临湖亭,索性拉着容嬿宁过去,一处坐下了,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爽湖风,她偏头看向安安静静的小表妹,忍不住问道,“阿宁,你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举办今天的茶宴吗?” 容嬿宁愣了下,旋即颔首。 她身边有个爱操心的檀香。得知长公主府下的帖子上有她的名字以后,檀香又是从府里嬷嬷丫鬟处旁敲侧击,又是往西平坊走了好几趟,早将外面的传闻和长公主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还反反复复地念叨了许久。 她迎上陆宝朱诧异的目光,斟酌着道:“外传长公主孤傲自矜,不好相与,此番一改素日作风,设宴斗茶赏花是虚,为子相看是实。” “阿宁,你也和她们一样的想法吗?” 她们?是那些千金闺秀吧……那一样的想法岂不是…… 容嬿宁脸颊微红,难得羞恼,“这不是可以胡说的。” 生起气来也是软绵绵的。 陆宝朱摇了摇头,“阿宁,我发现你的性子还蛮好玩的。” 容嬿宁瞪圆了眼睛,见陆宝朱一脸促狭,她抿了抿唇,“那表姐呢。” “我?我能和她们一样吗?枕膏粱出来的贵胄子弟,能有几个好的?纵使外面将人传得清风朗月似的,可也入不得我的眼。好男儿,该是身披战甲,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就像谢将军一样!”陆宝朱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握成拳妆,语气很是坚定地道,“我以后就算嫁,也要嫁大将军,才不嫁劳什子书生呢。” 说着,她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容嬿宁,“阿宁,你呢?”语气里藏着一丝隐秘的雀跃与兴奋。 容嬿宁被问得一怔,面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 “阿宁,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呀?”陆宝朱穷追不舍。 -- 第16页 容嬿宁:“我,我,没想过。” 陆宝朱却盯着她,“就你这软绵绵的性子,一定不能喜欢太凶的人,就像那个溍……咳咳”她想到容嬿宁此番被接进京城的缘故,顿时有些心虚,“反正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也应该是那种风度翩翩的温润佳公子罢。” ——都说“陵东林家郎,才胜曹三子,貌比潘安仁”,性子和善,待人平易,是多少江陵女儿梦中的佳婿。 ——不然怎么说我们二姑娘好福气呢。 ——二姑娘脾性软和,也只有嫁给林公子才不会受欺负呢。 ——容嬿宁,你别痴心妄想了,有婚约又怎么样,你等着吧,林家少夫人的位置只会是我的。 ——晚辈林仲斐想求娶容家大姑娘为妻。 …… “阿宁?阿宁!”陆宝朱伸手晃了晃容嬿宁的胳膊,注意到她神色不对,“好端端的怎么走起神来了?” 容嬿宁弯唇扯出一抹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狡黠,盯着陆宝朱道,“我在想,谢将军是谁?” “……”陆宝朱表示,她又不太想理自己的小表妹了。 “李嬷嬷,就是她……”一个怯怯弱弱的声音从临湖亭外传来,容嬿宁与陆宝朱循声看过去时,就见一个碧衣侍女瑟缩着身子走在一个身形圆润的老嬷嬷前头,这会儿正颤着手指指向容嬿宁,“奴婢看到,就是这位姑娘用一块手绢换走了小郡主的玉坠。” 玉坠子? 容嬿宁下意识摸上腰间的荷包,可指尖才将将触及荷包上的绣花,手腕上就袭来一阵钝痛。方才还走在碧衣侍女身后的老嬷嬷这会儿已经逼到了跟前,一把抓住了容嬿宁纤细的手腕。 “欸,你这老嬷嬷,怎么敢乱动手!”陆宝朱伸手就要去拽开那钳制住容嬿宁手腕的粗粝老手,“放肆!快松手。” “老身出身溍王府,伺候的是陛下亲封的长安郡主。” 陆宝朱的动作僵住,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那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仗势欺人的。” 李嬷嬷冷笑了一声,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纤弱女子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姑娘既然敢哄骗长安郡主的东西,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她替小主子更衣,注意到沈幼雪身上多了一方来历不明的绣帕不提,荷包里那枚玉坠却不见了。她问了自家小主子几遍,小姑娘攥着帕子不肯说,她细问先前跟着沈幼雪的侍女,才得知沈幼雪竟然拿了名贵的玉坠去换了一块一文不值的绢帕。 若是寻常玉坠便罢了,偏那一枚是长安郡主身份的象征,是陛下御赐,每个王室子孙独有的。李嬷嬷不敢想这事儿教府里王妃知道的后果,只想着赶紧寻着绣帕的主人,将玉坠子给换回来。 来这儿之前,李嬷嬷没有要借势发难的念头,可当远远的,碧衣侍女指着临湖亭中的容嬿宁跟她说“就是那位姑娘”时,她立刻就改了主意。 李嬷嬷还记得方才寻找到沈幼雪时,远远瞧见的一幕。 容嬿宁挣了挣,没能挣开,忍着腕上的疼痛,抬头看向李嬷嬷,脸色苍白却没有半点儿慌乱之色。她眼眶微红,目光清澈得仿佛能照见所有晦暗见不得人的心思,“嬷嬷可有证据?” 李嬷嬷终于松开容嬿宁的手腕,伸手扯下她腰间的荷包,翻出里面的玉坠子,指着玉坠上刻的“沈”字,得意地睨了容嬿宁一眼,“沈为皇姓,姑娘总不能说这坠子是你自己的吧?”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先前转到别处的承安县主等一行人这会儿也走了过来。她们识得李嬷嬷,因见其对着容嬿宁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都有些意外和好奇起来。 承安县主看向李嬷嬷,问起缘故。 李嬷嬷三言两语,将沈幼雪玉坠子遗失一事栽到了容嬿宁的身上,末了只道,“老奴也非是不讲道理的,只要这位姑娘给我们家小郡主道个歉,归还了玉佩,老奴也不敢为难呐。” 承安县主闻言微微蹙眉,这李嬷嬷看似精明,怎的竟说些错漏百出的话。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容嬿宁轻轻地开口说道,“玉坠子确实不是我的,但所谓哄骗窃玉一时,实属欲加之罪。”她站起身,背脊挺直,毫不畏惧地迎着李嬷嬷不善的目光,道,“嬷嬷既然执意说是我从小郡主手上骗了玉,何人可以作证?” “玉坠子可是在你手上!” 容嬿宁将先前在水榭里的事儿一一说了,“我无意收下小郡主的玉坠,只是尚未有机会归还。” “哼,你就是欺负我们郡主年纪小不知事,你这套说辞又可有人给你作证?”李嬷嬷依旧不依不饶。 “嗐,那姑娘好像惹上麻烦了。”半山凉亭里,好容易收拾好心情的萧景泽注意到不远处莲池湖畔亭中的动静,挑了挑眉,有些幸灾乐祸地对坐在那儿的沈临渊说了一句。因见他没有反应,便折回到石桌旁,“你们王府那位李嬷嬷可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不好惹,瞧着她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看那姑娘顶不住的。”说着又小声嘀咕道,“就不知道那姑娘是怎么招来的麻烦了。” 麻烦怎么来的? 萧景泽可心下门清,先前沈临渊和沈幼雪在水池边闹腾,那姑娘出来劝解时,李嬷嬷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更知道,李嬷嬷是溍王妃的心腹,表面上见着沈临渊跟老鼠遇猫似的,实际上可憋着坏劲儿呢。 -- 第17页 若他料想没有错,李嬷嬷这是瞧见沈临渊没有像驱赶别的女子一样对待那姑娘,教这老婆子品出些不对来,这会儿才会寻衅挑事,想的怕是借此来试探一下沈临渊的态度罢。 萧景泽反观沈临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摇了摇头,这厮比他哥萧景浔还要没有心呢。 李嬷嬷看着容嬿宁沉默,心下更添几分得意,正欲开口继续发难,就听见一声通报,却是嘉懿长公主听见消息过来了。 对着嘉懿长公主的询问,李嬷嬷仍然坚持前番说辞,她是不怕长公主寻来自家小主子问话的,小主子年虽小,被有心人哄骗了,不知分辨也是有的。左右今日此时,这姑娘纵使再怎么巧言善辨也是说不清的。 嘉懿长公主的视线落在不卑不亢的小姑娘身上,语气不辨喜怒地问道:“这事情真如李嬷嬷所言?” 她从小雪团手里骗了也罢,还是小雪团执意塞给自己的也罢,玉坠子的的确确是在自己手里,谁能证明分辨得清楚呢。 容嬿宁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被冤枉被责罚,可她今日是以益阳侯府女眷的身份来的公主府,若洗不清身上的罪名,岂不是白白带累了陆宝朱与胡氏的声名? 于是,她看向嘉懿长公主,语气坚定地道:“民女没有。” “你们这各执一词的,却要本宫相信谁呢?”用眼神止住李嬷嬷的话头,嘉懿长公主的视线在亭内亭外的一众姑娘身上逡巡了一回,“你们怎么看?” 秦晓然率先摇头,“都说捉贼拿赃的,如今玉坠子确然是在容姑娘身上的,但容姑娘既然不承认,兴许是真的有些误会在里面呢。” 这话听似模棱两可,可还是将矛头安在了容嬿宁的身上。 陆宝朱想为自家表妹争辩两句,可当时她和秦晓然凑在一处说话,压根没有注意到容嬿宁那儿的动静,甚至连小郡主去过水榭都不知道,这会儿只能干着急。 容嬿宁仔细地回忆了当时水榭里的情形,众人寒暄说笑,的确鲜有人会注意角落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当时端坐于她前方席位上品茶的人。 于是,容嬿宁的视线移到了神色淡淡的承安县主身上,或许她有可能注意到。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承安县主朝她露出一抹歉意的笑,缓缓开口对嘉懿长公主道,“承安不曾注意长安表妹是否曾去过水榭,这会儿不好贸然多嘴。” 无证难自清,容嬿宁一直勉力维持的镇定此时一寸一寸地瓦解,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身形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李嬷嬷心中暗生得意之际,瑟缩在她身后的碧衣侍女却突然冲到亭中,一个腿软,整个人仆在地上,声音颤抖地道,“容,容姑娘她、她确是被冤枉的。” 她趴在那儿,以头抢地,双手紧紧地攥着,身子抖若筛糠,“她、没、没有骗小郡主的玉……” -------------------- 作者有话要说: 李嬷嬷:队友突然反水,有点方。 第9章 牛刀 李嬷嬷的汹汹气势因为绿衣侍女的话顿时滞在了那儿,先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了一回,紧跟着怒气腾腾地指着她,质问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难道不是你给带的路指的证,嗯?”话说到后半句,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威胁之意。 绿衣侍女名叫小莲,本是沈幼雪身边的一个三等丫鬟,和老子娘一样,身契都在溍王妃的手里。李嬷嬷不相信,小莲敢为了一个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容姑娘”,撇下亲爹娘和自己的性命前途不顾。 小莲衣衫几乎要被汗水浸湿,她就那样颤抖着身子扑在地上,双手紧握。没有人注意到她手心里攥着一张早已被汗濡湿的纸条,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着瞬间扭转局势的话。 “奴婢小莲不敢欺瞒长公主殿下,斗茶宴开始之前,小郡主确、确实曾去过一趟水、水榭,但却是从边、边门进去的,在水榭里小郡主遇见了容姑娘,得了容姑娘赠与的绣帕后,便将自己身上的玉坠塞给了容姑娘。”话说到这里,后面的也无须遮掩,小莲身子颤抖的幅度越颤越小,“奴婢当时亲眼见着,容姑娘是不肯收的,只是没能拦住小郡主。后来李嬷嬷发现小郡主的玉坠不见了,命奴婢领她前来寻人,为的是将玉坠换回去。” 至于为何李嬷嬷见了人以后突然发难,小莲心里没有底,此时也不敢继续说下去。然而,在场的人听了她的话以后,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所谓哄骗窃玉一说,不过是李嬷嬷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 嘉懿长公主审视着脸色涨红的李嬷嬷,见她指着小莲哆嗦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不由微微蹙眉:“李嬷嬷,你怎么说?” 此时的李嬷嬷心头只余下恼恨与懊悔。 她恼恨小莲反口攀咬,亦后悔自己行事冲动,不该仅为了一点儿捕风捉影的猜测,在长公主府里把事情闹开了。直到这时候,顶着长公主不悦的视线,李嬷嬷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身处何地,能出现在长公主邀约之列的姑娘小姐,又岂是自己能够随意得罪的?她目光隐秘地朝某个方向瞥去,那儿山石叠起,层树遮阴,从林木缝隙中仔细辨认,隐约里能捕捉到一黑一蓝两道身影。 风吹林叶摆动,间或勾动玄色的衣角,可模糊的身影分明是不动如山的。 -- 第18页 活阎王何曾动过凡心?李嬷嬷陡然醒神,为因着点儿揣测将自己置身如斯境地,她着实是糊涂了。 “是老奴的错,一时情急竟误会了容姑娘,老奴甘愿受责罚。”李嬷嬷说着,又朝容嬿宁露出一个笑容,“还请容姑娘能原谅我这老糊涂。” 容嬿宁的唇轻轻地嚅动了下,鸦羽低垂,不作言语。 她是素来性子柔软,可并非怯弱到没有脾气的地步。李嬷嬷明晃晃的针对在前,哪怕此时情势逆转服了软,容嬿宁都很难大度到说一句“没关系”。不过她自知身份如斯,亦难说出追责的话语来。因此,不作言语反而表明了态度。 嘉懿长公主的视线从容嬿宁那被掩进衣袖的手腕上划过,徐徐地落在李嬷嬷的身上,良久,方道:“既是误会一场,李嬷嬷赔了罪,取回玉坠,还是早些回去照顾些长安郡主,她年纪小,身边可离不得人。” 李嬷嬷应了声,转身面向容嬿宁,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也不顾其态度如何,就握着玉坠匆匆而去,背影里有着少见的狼狈。 嘉懿长公主起身走到容嬿宁的跟前,一边吩咐了人去取了“玉肤膏”,一边又安抚低眉顺眼的小姑娘道,“今日你受委屈了。” 李嬷嬷是溍王府的下人,嘉懿长公主就算有意管教,也不能越俎代庖。 因为闹着了这一出,长公主府的茶宴早早地就散了。 嘉懿长公主搭着侍女的手款款离去,余下众人三三两两的结伴,亦各自散去,方才还热闹乌泱的湖畔亭霎时间空荡了下来,除开胡氏、陆宝朱和容嬿宁以外,也只剩下个被众人遗忘了的伏在地上的小莲。 陆宝朱早凑到容嬿宁的身边,撩起她的衣袖看她手腕上的淤痕,目露愤色,刚要开口就被胡氏一个眼神止住,后者深深地看了一眼容嬿宁的腕伤。小姑娘肤质白皙如玉,此时那拇指宽成圈的淤痕青紫一片,入目可怖。 哄骗窃玉一事传到嘉懿长公主耳中时,是在水榭北侧的百花园,当时胡氏不远不近地跟在长公主身边,隐约听见几句,那一声“容姑娘”教她心头咯噔。不过,忐忑恼怒只是一瞬,胡氏既擅于计较,又如何不会识人? 那丫头生性柔顺谦恭,乖巧听话到任谁都能轻易欺负一下,不然不会平白丢了指腹定下的婚事,也不会容夫人指东不敢往西,甚至明知随她上京可能面临怎样的命运,也只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一路谨而慎之。 胡氏不是没有怀疑过容嬿宁兔子扮老虎,想借着机会飞高枝,可她安排在落云居里的下人观察分明,这姑娘不知是认了命还是心太大,每日只管读书练画做女红,对于京中事不闻不问不提,等她流露出送其回江陵的念头以后,容嬿宁也什么都不问,只乖巧地收拾行囊。 人心都肉长成,胡氏对容夫人之女再有偏见,可面对这样一个听话的姑娘,难免软了心肠。因此,从百花园到临湖亭,胡氏心里担忧的只有容嬿宁是不是受了欺负,压根没有小姑娘顾虑那些迁怒心思。 胡氏轻轻地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声音比往日温和亲善了许多,带着浓浓的安抚之意,“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 退一步说,便是得罪了李嬷嬷又如何,冲着那溍王府小郡主赠玉之举,可见容嬿宁是入了那被千娇百宠的小郡主的眼,既如此,溍王妃又岂会为了一个下人婆子记恨上益阳侯府。 当然,胡氏对溍王妃的敬畏之心亦不过尔尔,不然当初也不会胆大想出李代桃僵的法子来了,此是别话。 胡氏带着容嬿宁和陆宝朱离开以后,小莲仍伏在地上啜泣不已,她想,她大概还是活不成了。 徐徐地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心里躺着的是字迹难辨的纸条,墨迹晕染毁迹不可寻,可原本的那寥寥数字却刻在了小莲心上。 “胡言则命绝。” 纸条是她瑟缩于李嬷嬷身后,藏躲至凉亭边角时被人塞进手心里的,她彼时一惊,才欲高呼便感受到身后被利器抵住,登时吓得失了声。等她仓惶回神,扭头看去,亭外空荡,却无半点儿人影。 小莲是伺候沈幼雪的小丫鬟,平时小郡主接受启蒙,耳濡目染的也认识了几个字,更遑论纸条的一角还印着熟悉的图案,如同暗夜里索命的讯号。 几乎只是一瞬间,小莲脑中空白,再无别的念头,一下子拨开了人群冲了出来,哪里还记得李嬷嬷先前的吩咐与威胁。 李嬷嬷铩羽而去,这仇可不都要记在自己的头上了? 小莲顿觉周身冰冷。 萧景泽在沈临渊跟前磨了半晌嘴皮,岂料这位爷稳坐如泰山,就在他以为自己先前怕是想太多后,实力极好的他发现了临湖亭侧来去无踪的熟悉身影。 临湖亭好戏散场,萧景泽顿觉无趣,懒懒收回的视线定在凉亭一隅多出来的暗影身上,眼睛里迸射出莫名的亮光来,“临渊表弟呐,你当真不识得那姑娘?哎,先别急着瞪我,就冲着冷罡给那丫鬟塞个字条还用的是暗夜司专用的信纸,这叫杀鸡焉用宰牛刀?” 暗夜司的信纸,印着暗夜司独有的图腾,除了内部通信使用外,外人收到,无异于见着了阎罗王索命的布告。 沈临渊放下手中的茶盏,终于抬眼看向一脸兴奋的萧景泽,眸底如深潭幽水,不起丝毫波澜。他五官生得清隽昳丽,偏一副冰冷脸色,教明珠美玉覆了寒雪凉冰,任谁见着都觉心中寒意丛生。 -- 第19页 萧景泽的笑僵在了脸上。 “请我来,就为了说废话?”声似冷玉,又如雪裹寒刃。 萧景泽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能告诉沈临渊说,是因为知道今日府里百花齐放,才故意托辞将人寻了来么?这话说出来,他想,他估计也就不用忧心胞兄回来的考较了,嗯,因为他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临渊表弟……”萧景泽搓了搓手,心思转得飞快。 “亥时。” “什、什么?”萧景泽愣住。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弧度几不可见,“本王出生的时辰是戌时末,而你在亥时初。” “可萧景浔他不是也唤你……” “哦。”沈临渊屈指在石桌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声,两声既毕,他淡睨萧景泽一眼,“萧景浔比你早出生了半刻。” “……”谁说的时辰宝贵不可浪费,为何非要扣这一时半刻的差别,多一个表哥和多两个表哥有区别吗? 感受到斜睨过来的视线,萧景泽心中的小人跪伏于尘埃,认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目前状态,佛系本佛。 第10章 心思 “说句实话,我的确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萧景泽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搭在膝上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握了握拳,看向沈临渊,神情格外认真且严肃地道,“这件事儿只有你能帮我了,临渊。” 沈临渊淡淡地“哦”了声,“趁早歇了心思。” “为什么,我武功谋略虽然不比冷罡,但寻常又有几人能胜过他?连曹思宇那家伙都能进暗夜司,凭什么我不可以?”萧景泽颇有些心气不平,“我也不求搞特殊,纵使不能从小旗做起,便是校尉力士或是参事也使得。” 想那曹思宇武功半吊子,尚不能在自己手里过半招,萧景泽实在想不明白,到了自己怎么就不成了。 “你知道暗夜司是什么地方吗?” 暗夜司,直接归权于帝王的一支组织,对外宣称掌的是知驾侍卫、巡查缉捕,实际上却是帝王攥于手心的一把利刃。身在暗夜司的人就如同在暗夜中行走的人,看的是阴私罪恶,舔的是刀尖残血。 早些年暗夜司蛰伏黑夜,尚不为人所知,然而自从沈临渊接任暗夜司指挥使以后,行事雷厉风行,手段残酷阴狠,朝中多少禄蠹恶吏折在他及暗夜司的手中,求生无门,求死不得。如今,凡提及暗夜司,人人避之不及。 “你若是不愿意走长公主为你铺设的言官谏臣之路,去虎贲营罢。”沈临渊稍稍缓和了语气。 萧景泽道:“虎贲营?镇北王管辖的虎贲营?” “下月初,镇北王会在京郊大营挑选兵士,扩充虎贲营。”虎贲军执掌的是王宫和君主守卫,军中良将翘楚者众多,且因年前文宣帝将虎贲军的管辖权交给了声名赫赫的镇北王,想要加入虎贲军的年轻子弟便越发多了起来。 镇北王那可是和曾将平定南境之乱的武南王齐名的显赫人物,不仅以三营兵力攻下西宋数座城池,还曾经单枪匹马闯入西宋主帅帐营,挑下敌将头颅,打得西宋王师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割地赔款,派遣质子,换取如今的苟延残喘。 萧景泽听见沈临渊的话,眼睛霎时就亮了,此时哪里还会惦记暗夜司,只恨不得上手拽住沈临渊的胳膊,多问几句关于虎贲军招兵的事情。 他伸出去的手教沈临渊淡淡的一瞥慑住,僵硬地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般收回,在自己的鼻子上摸了摸,冲着起身欲走的沈临渊道,“临渊表哥,下回帮我在镇北王面前多说两句好……”吞了话头,萧景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朝中几乎所有人都对镇北王十分敬重,除了他的好表亲,溍王府的小王爷,沈临渊。 镇北王与沈临渊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萧景泽顿神琢磨,非是一时半刻理得清楚明白。但要让沈临渊在镇北王跟前提了自己的名字,那他想去虎贲营就无异于青天做白梦了。 于是,迎上沈临渊扫过来的视线,萧景泽嘿嘿一笑,“在镇北王面前,我们还是装作不认识罢。” 见沈临渊抬腿就走,萧景泽追了两步,“我娘都念叨你许久了,难得你今日得闲,晌午就留下用顿便饭呐。”然而,沈临渊步履不停,只留给一个潇洒且无情的背影。 沈临渊来长公主府的次数不算多,但对府中构造布局了然于心。轻车熟路地挑了一条少有人迹的僻静小径,沈临渊无意在府中和嘉懿长公主碰面。 原因无他,盖因不愿听到旧事重提。 然而,沈临渊穿过竹间路,绕开雕花廊,偏在长公主府的侧门前遇上了久坐相候的嘉懿长公主。 但见她依旧穿着先前会客时的锦衣华裳,此刻却端坐于黄梨木圈椅上,身后仅跟着一个打伞的侍女。看见沈临渊,嘉懿长公主那细长的丹凤眼里点染开一层笑意,轻挑的眉梢仿佛在宣示着,恁你费尽心思躲避,还不是教本宫逮住了?! 沈临渊步伐微顿,上前行礼问安,姿态从容,动作更似行云流水般悦目。如果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些笑容,京中闺阁女子哪里还会对他逼之犹恐不及? 嘉懿长公主道:“阿渊,你该多笑笑才是。” 沈临渊微蹙眉尖,不作言语地看向嘉懿长公主。 -- 第20页 嘉懿长公主轻咳了声,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不减,“本宫不是故意在此堵你,只是阿渊,”她语气郑重了几分,“你算算你已经多久没有来看过姑母,陪姑母说说话了?” 眼前的青年已经长成棱角分明的清冷模样,可在嘉懿长公主的眼前,浮现出的还经年旧日里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对自己满眼依赖的样子。 沈临渊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道,“侄儿公务缠身,有所疏忽,还望姑母不要计较。”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那今日呢?” 沈临渊抬手揉了揉额角,心想,下回若再来长公主府见萧景泽,还是翻墙更安生些。但此时,看着嘉懿长公主一副审问的模样,还是勉力敛住周身的冷意,应答:“姑母设宴繁忙,侄儿不好打扰。” “也不看看本宫这是为了谁。”嘉懿长公主嘀咕了一句,见沈临渊的视线移过来,“都散了,留下用膳罢。” 沈临渊今日本就是被萧景泽诓得走了这么一遭,已然耽误了半日的公务,这会儿嘉懿长公主挽留再三,他还是推拒了。 青年的面庞愈发清癯,嘉懿长公主不免心疼,那些盘桓在心头许久的话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口。“阿渊,你的婚事,姑母答应过你不插手,但如今你自己该多上些心。孟氏惯会做面子功夫,一些事情你听之任之,可终身大事却不能放纵她继续折腾下去。” 见沈临渊抿唇不语,嘉懿长公主深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这一回孟氏坏心做好事,听说庚帖肖像都送到了你案上,怎的又都给退了回去?” 从前确没有发觉,外人眼中骄矜冷淡的嘉懿长公主,自家姑母,原来也是能够如此絮叨不休的人。 沈临渊一时之间辨不清长公主与萧景泽究竟何人更能说会道一些,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辰,抿唇道:“此事,侄儿心中自有成算。” 言罢,拱手辞别,再没有给长公主开口的机会,打边门匆匆而出。 这会儿将近正午,守在巷口马车边的时雨原本正一顿一顿的打着盹儿,冷不丁瞥见自家主子爷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赶紧打起精神,迎了上来。“爷,小郡主的车驾已经安排人护送回去了,您这会儿是回王府,还是去醉月轩用膳?” 沈临渊上车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回府。” 时雨应了声,觑了闷头闷脑的冷罡一眼,翻身坐在马车的前室位置,挥鞭驾驶马车朝溍王府所在的荣昌街而去。然而,马车甫一驶出昌隆街,车厢里便传出淡淡的一句吩咐,“进宫。” 于是,马儿嘶鸣一声,锦篷华盖的马车很快就调转了方向,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斗茶宴结束归府以后,每日除了定时去给胡氏请安外,容嬿宁几乎都窝在落云居里。 檀香已经开始打点行囊,而容嬿宁盘算着辞行动身的日子,想起陆宝朱当日想要的绣帕,便描了图动手做了起来。喜鹊登竹枝的纹饰对于容嬿宁来说并非难事,但一针一线都是精细活,因此也耗费了不少心血去。 而等绣完帕子,容嬿宁念着在益阳侯府这些日子里受到的照拂,又想着此番离京回江陵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到盛京来,侯府和自家并不亲近,日后许是难得再见到侯府众人。心绪几经辗转,容嬿宁索性提笔又描了几副绣样,依次为益阳侯、胡氏及小宝和缝制绣品。 容嬿宁不出门,但落云居却比从前热闹了两分。陆宝朱既然选择和小表妹化干戈为玉帛,便越发亲近起来。 这日,容嬿宁正在给一条抹额改绣脚,就见一袭红裙的陆宝朱风风火火地冲进门,二话不说就要拉着她出门。 抹额与针线掉落进绣篓中,随着容嬿宁起身的动作滑落在地上,翻缠纠结在一处。容嬿宁的步伐顿住,有些无奈地出声,“表姐,就算是要出门,也得等我换了衣衫呀。” 在屋里不出门,容嬿宁的身上便只穿了宽松的一套家常衣裳,又因窝在湘妃榻上做了半晌的针线活,此时衣裳微微凌乱,哪里能出落云居的院门? 陆宝朱吐了吐舌,有些不好意思地松了手,“是我太着急了。”一边说,一边又推着容嬿宁往内卧去,“你赶紧换衣衫,不要一会儿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了呀?”容嬿宁不明所以,任由陆宝朱从自己的柜子里翻了一身衣裳塞进手里,认命地转入屏风后更衣的间隙还不忘问一句。 外头陆宝朱眼睛笑得弯弯的,双手捧着腮,一脸憧憬地道:“今天,万千京城女儿的梦回来了呀。” --------------------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当文凉成为一种常态,我决定将之视为一场单机游戏。定一个小目标,日更3k!! 第11章 爱美 夏暑褪去,层层的秋意渐次浸入盛京的街道巷陌,风拂店招,斑斓的繁华里也减去了平日几多浮躁。 长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两旁商肆林立,客如云至,是意料中的热闹,但又仿佛处处透着不一样的气氛。 醉月轩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里,窗牖微微打开,红裙张扬的陆宝朱此刻正趴在窗前,伸长了脖颈,不住地朝外面张望着。 容嬿宁取下帷帽,交给檀香,回身看向那道欢快的背影,嘴角浅勾,想着陆宝朱一路卖关子似的不肯回答那个问题,不由也对外面街上的景象产生了一丝好奇。 -- 第21页 缓步移到窗前,扶开另半扇窗牖,容嬿宁的视线落在外面的街市上,摊铺琳琅,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是很热闹的。 “表姐,你还没告诉我呢。”若是平常提及那些话,容嬿宁估摸着一听作罢,可今日陆宝朱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反而勾起了她好奇,教她心里痒痒的,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陆宝朱扭头对上小表妹清亮的水眸,“唔”了声,终于还是憋不住,纤手冲着外头轻点了几个方向,皆是茶肆酒楼。 容嬿宁看过去,注意到这些茶肆酒楼临街房间的窗户或是半开半掩,或是洞然大开,风吹长街过窗牖,还能看到轻盈翩跹的衣角或是绢帕。 “醉月轩这里视野好、角度好,位置可难抢了,还是我聪明,提前好些日子才预订下来的。”陆宝朱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站在这里,一会儿什么都能够尽收眼底了。” 今日街阜里似乎随处见着的都是年轻的姑娘家,既有身着锦绣佩珠翠的千金小姐,也有素钗挽发提竹篓的普通女子,她们或高坐酒肆楼阁,或穿行于人群里,唯一相近之处便是目光都时不时地朝城门的方向飘去。 容嬿宁不由出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庆贺的活动?还是什么重要的人要入城?” 陆宝朱道:“阿宁你不知道,今天可是靖北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靖北军,声名威望不下于曾经名震四方的武南王师,自文宣十三年拔军北上,至今已四年有余。北凉王庭虽偏居西北苍凉之地,但十数载蛰伏发展,已然形成不容小觑的势力,足以和盛朝抗衡。当初北凉兵士屡次犯边扰民,文宣帝先派使臣北行,然所派之人在横渡两国交界的界河时却被北凉王师的主帅射杀。北凉猖獗之举,惹得文宣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由驸马萧云升带军出征,讨伐北凉。 西北烽烟动荡,盛朝和北凉这仗一打就打了四年多,直至今岁夏初,边关才传来捷报。 靖北军的威名,哪怕容嬿宁人在深闺,也是略有耳闻的。她记得,兄长在家时偶有提起,每次说起驸马萧云升时都是满目敬佩。 容嬿宁想起出门前陆宝朱的话,“京城万千女儿的梦回来了”,莫非指的就是那萧驸马? 没等她品出何处怪异,就听见楼下街市上突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轻呼,顺着众人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便看见长街尽头,自城门方向有一身穿暗红色兵服的小将手举一面云青色号旗,策马行来。 “靖北军入城,闲人避散。” 等到小将从醉月轩前驰过,兵马行进的踢踏声便慢慢地近了,近了。铁甲凛凛,旗帜猎猎,驸马萧云升身披铠甲,英姿飒爽地骑乘战马而来,饶是一路风尘仆仆,但丝毫不损他的俊美。 “哇,那就是萧驸马啊,生得可真好看!” “那可不,据说当年嘉懿长公主设琼花宴挑选夫婿,就是相中了咱们驸马爷的品貌。” “对对对,当年的京中第一美人儿和第一才子成亲,世上不知添了多少失意人呢。” 人潮里议论的声音隐约的飘进醉月轩二楼的房间,容嬿宁盯着行在大军前头的大将军看了半晌,眨眨眼睛,原来这就是“京城万千女儿的梦”?嗯……如果抛开年纪不谈,或许并非浪得虚名。 她不由想到那日见到的嘉懿长公主,娇艳无双的牡丹与这战场狼烟里洗练出的沧月,真是天造地设呀。 “哎,哎!快看!是大公子呀!” 不知是哪家姑娘高呼了一声,雀跃的声音里竟还藏着丝丝羞涩。 陆宝朱听见这声音,恨不得探出半个身子到窗外,目光逡巡,很快就看到了想要看到的身影。 驸马萧云升的身后跟着几员副将,再之后队伍里却意外地夹着一辆锦盖马车。此时,队伍行到醉月轩附近,陆宝朱很容易就看到了马车,甚至透过风卷起的布帘,窥见马车车厢里的情形。 已逾弱冠之岁的青年形容俊美,不论是眉宇还是眼眸,无一处不精致。那双潋滟的桃花眸此时晕着浅淡的笑意,看向道旁热情招呼的人群,眼波流转之间煞是一番颠倒众生的风采。可就是这样一个瞧上去文文弱弱、俊美无俦的人物,偏又在战场上扬了名。陆宝朱捧着微烫的脸颊,不无崇敬地想,既能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又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还生得这般清风朗月,也不辜负她忍痛割给醉月轩掌柜的那一百两雪花银了。 陆宝朱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惹得容嬿宁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许久。容嬿宁看看自家表姐,又看看逐渐远去的队伍和那已经淹没在旗帜与士兵队伍中的马车,良久,收回视线,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陆宝朱的胳膊,小声地道:“这就是你的梦吗?” 她也是与陆宝朱真切的亲近了,此时问话的声音虽轻弱,可粗略一听都能听出其中的揶揄。 陆宝朱不防乖巧的小表妹如今也学会了打趣人,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忍不住羞恼地啐了一声,“本姑娘岂会和旁人一样。”瞥见容嬿宁灼灼的目光,里面仿佛刻着明晃晃的“不信”二字,陆宝朱双手交握,举在心口的位置,笑得眉眼弯弯,目光却十分清明,“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靖北军的队伍已经走远,醉月轩前的街道慢慢地又恢复了平时的繁华,叫卖声再度扬起,夹杂着三两句议论,一下一下的传来。 -- 第22页 没有美人可赏,陆宝朱顿觉无趣起来,折回到桌前,桌上琳琳朗朗摆了数样吃食,勾得她食指大动。 容嬿宁随着一块儿落座,她一向脾胃薄,饮食都是固定的时辰和分量,这会儿离饭点尚早,她便只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陆宝朱大快朵颐。 陆宝朱一边吃着醉月轩新调制的雪泡豆儿水,一边还不忘和容嬿宁说起那位大公子的才名,可刚说了两句,她就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小脸皱成了一团。 “总不会乐极生悲吧。”哀哀地说了一句,便忙不迭地起身,给容嬿宁留下一句“在此等我”后就一溜烟儿地奔了出去,青芽也急急忙忙地跟上。 容嬿宁静静地等了半晌,迟迟不见陆宝朱主仆回来,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担忧,微微一沉吟,还是打发了檀香出去看看情况。 然而,檀香才离开不久,容嬿宁便隐隐地听见雅间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心头有些不安,尚未醒过神,又听见身后的房门被霍然推开。容嬿宁只当是陆宝朱匆匆而归,方起身,就敏锐地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然后,不及她转身,一把泛着冷光还沾着几滴鲜血的匕首就贴上了她白皙修长的颈项。 容嬿宁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她没有来得及转身,根本不知身后是什么情形,只闻得“啪”地一声,雅间的门再度被阖上。 “不想死就别出声。”身后威胁的声音嘶哑,但不难辨出是出自女子之口。 容嬿宁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哪怕当初上京路上遇见水匪,那起人推推搡搡也不曾拿着利刃相逼。她吓得脸都白了,听见女子威胁的声音后便忙不迭地点头,“我、我不喊,你、你把刀放、放下好不好?”说话磕磕巴巴,显然被吓得不清。 那女子见状,料定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微微一顿,将匕首收回。她竖耳细听,辨出有一批内力深厚的人正踏上醉月轩二楼的楼梯,目光顿时一凛。她按住容嬿宁瘦削颤抖的肩膀将她调转了身,恶狠狠地盯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哑声道,“帮我脱身,我就饶你一命。” 她没有料错的话,此时醉月轩外一定已经被那人的部下重重包围了起来,跳窗逃跑显然不成,要想脱身难如登天,唯有拼死一搏了。但在这之前,她还想再赌一次。 陆宝朱一时忘性大,没记起今儿是月事要来的日子,用了小半碗的雪泡豆儿水,自是后悔不迭。出行的马车里没有准备,全靠着青芽临时四处奔走,才将物件准备齐全,等她收拾好自己回到醉月轩里,就发现酒楼里似乎有些不寻常。 怎么平白多了许多身穿玄服面罩铁皮面具的暗夜卫呢? 陆宝朱惴惴不安,快步往雅间走,推门进屋,一眼就看到自家小表妹正端坐在桌案前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眼眶也红红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阿宁,对不起啊,我回来晚了,教你担心了。” 一边说,一边朝桌子这边走来。 容嬿宁的手紧紧地扣着自己的裙摆,见陆宝朱一副不设防的模样,心中焦急万分。她有心开口提醒,可抵在自己身上的匕首就微微加重了力道。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张布着两道血痕的脸,不由抖了抖唇,开口道,“表姐,你看到檀香了吗?” 陆宝朱脚下步子一顿,“檀香去寻我了么?没事儿,让青芽去唤她回来就是。”说着,就又要迈开步子,但她很快就又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开口,“阿宁,你有没有觉得屋子里多了一股……血腥味儿?” 陆宝朱的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的房门再度被人踹开,惊得陆宝朱下意识地避到一旁。她有些不满地朝门口看去,要骂出口的话在看到门口出现的人以后卡住。 陆宝朱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又顺着门口那人的视线看向仍旧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自家小表妹,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疑惑天杀星怎么突然出现了,还是该感叹自家小表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胆魄。 她吞了吞口水,莫名觉得眼前的情形诡异的很,诡异到鼻翼间的血腥味仿佛更浓了些。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宝朱:过去是我小看表妹了。 第12章 配合 “爷,四处都搜查过了,就只剩下这间房了。” 冷罡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硬冷硬的。 沈临渊深邃幽深的目光越过雅间内所有的摆设,直直地落在容嬿宁的身上,抑或说她身后的那扇立屏之上。 身后利刃在背,身前目光如炬,容嬿宁缓缓地站起身,迎上沈临渊的视线,用近乎镇定的声音开口问安,一声“小王爷”的称呼教一旁的陆宝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陆宝朱听闻过暗夜卫的装扮特征,所以能够一眼认出踹门而入的人出自威名昭著的暗夜司,但她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暗溍小王爷,也就是暗夜司的指挥使沈临渊。 她尚不及思考自家表妹如何认出沈临渊,只瞅着沈临渊的那张脸感叹,撇开传闻不提,这位小王爷生得可真俊呐。 陆宝朱懵懵然不觉雅间内涌动的暗流,那厢容嬿宁的一颗心却高高地被提起。看见沈临渊一行人出现,她立时便反应过来,先前那人要躲的就是他们。 檀香曾将在西平坊听来的传言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遍,不仅说溍王府小王爷如何狠心阴鸷,还说暗夜司的行事猖獗。容嬿宁模糊地记得,檀香曾提及,暗夜司是当今文宣帝即位后不久设立的,凌驾于六部之上,所行职能和大理寺、三法司相近,但又有不同。不比大理寺和三法司刑讯查案皆求铁证如山,暗夜司查的是无证之案,用的亦非寻常手段。嗯,所谓非寻常手段,就是酷刑加身,且不理“刑不上大夫”之论,哪怕是皇亲国戚,只要犯到了暗夜司手里,都鲜少有全头全尾脱身的。 -- 第23页 其实,要说暗夜司断过的冤案奇案也不计其数,但声名就是不好听,原因也多在此。就如此时此刻,沈临渊等人强硬地闯入雅间,形容冷峻,看上去的确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 “敢问两位姑娘,可曾看见一个身穿棕褐色衣裳,身受重伤的女人?”开口的是冷罡。 容嬿宁摇了摇头。 冷罡皱了皱眉,看向自家主子,“爷,人难道又跑了?”在冷罡看来,屋里的女子柔柔弱弱,若是真的碰见了他们要缉捕的人,恐怕不会有那样大的胆子包庇。 沈临渊未语,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屏风前的女子,将她眸中的惊惶尽观眼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没有急着戳穿女子低劣的伪装,反而从善如流地转身,准备离开。 醉月轩如今尽在掌控之中,那人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您真的不打算搜查一下吗,小王爷?”轻轻软软的声音复又响起,尾音里藏着一顿的颤意。 沈临渊停下步伐,没有转身,就又听见那道声音幽幽的,继续说道,“要是小王爷这会儿走了,他日秋后算账,我们是不会认的。” 顿了顿,又自顾自地道,“人反正是您自个儿确认了不是我们私藏了的。” “……”陆宝朱在一旁被吓得腿都软了。 阿宁今儿怎么了,这话一句一句听起来都有点儿挑衅的意思呀。难道阿宁是跟小王爷有仇不成?不应该啊…… 不等陆宝朱理出头绪,便听见一声冷笑响起。 “你是在威胁本王?”沈临渊转过身,朝容嬿宁的方向迈了两步。 他的眼神很冷,逼得容嬿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贴上身后的屏风。 “凭什么您说闯就闯,说走就走?”容嬿宁梗着脖子气呼呼地叫嚣,颇有些跋扈千金的感觉。 沈临渊的目光锁住小姑娘逐渐惨白的小脸,慢慢抬手搭上腰间缠着的软鞭,语气阴狠地道:“找死么?” 众人眼睁睁看着被小姑娘言语激怒的小王爷抽出细鞭,毫不留情地朝前甩去,鞭势凌厉,裹挟着浓浓的杀意,不由都在心里为那胆大包天的小姑娘默哀起来。 这姑娘听口音不似盛京人,难道是没有听说过自家爷和暗夜司的名声?上一个敢和爷呛声的还是前任京兆尹,如今坟头草都已与人等高了。看来今日这姑娘也是要走上那前任京兆尹的老路咯。 哐、啪! 木质裂开的声音沉闷,随之响起凄厉的惨呼声,教人闻之肝胆颤然。容嬿宁几乎是在鞭子袭来的一刹就立即原地蹲低了身子,鞭子擦着她的发髻抽向她身后的木刻屏风,碎裂的木屑四下迸射,容嬿宁忍着腕上的刺痛,便欲向一旁躲去。 木刻屏风一分为二向两侧倒塌,藏身其后的人无所遁形,且因沈临渊那一鞭挥得又狠又准,竟在她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血痕。周英惨号一声,双手捂上自己的脸,触及一片黏腻的血渍,她眼中恨意毕显,哪怕对上沈临渊阴寒的目光,也没有再同之前那般闪躲。 眼前进退维谷,周英自知再无退路,落入暗夜司的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但十多年接受训练让周英无法束手就擒,就算是死,她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周英出手袭向容嬿宁的动作很快,但比她更快的却是沈临渊的鞭子。眼睁睁地看着那软鞭像条吐信的毒蛇缠上自己的手腕,周英脸色顿时一变,另一手倒出匕首,动作利落地朝软鞭割去。 哐! 周英整个人被甩开,重重地砸在墙上滚落在地,冷罡动作迅捷地抽刀将人压制住,“不许动!” 周英吐出口中腥甜的血,呵呵地笑了声,“今日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临渊慢悠悠地收回软鞭,薄唇轻启,吩咐冷罡等人将周英押回暗夜司,之后雅间内立时空荡了下来。 沈临渊将软鞭缠在自己的腕上,目光移落于容嬿宁的身上,小姑娘鹅黄的裙摆上沾了斑斑血迹,发髻微乱,一支玉钗将落不落的,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柔弱可怜起来。视线定在小姑娘惨白得几乎没有半点儿血色的小脸上,盯着她红通通的眼睛,道:“你倒也不蠢笨。” 言辞冒犯,激怒自己是假,借用首字告知自己人在屏风后是真。明明害怕得快要魂飞天外,偏还能察觉自己的意图,能在自己鞭子横过去时,及时地闪避开,打得那周英一个措手不及。 诚然,他并不需要容嬿宁的配合,但这丫头机灵,确确实实救了她自己一条性命。 容嬿宁此时腿软得几乎立不住,整个人陷于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里,她听不清沈临渊在说什么,只觉得心慌得不行,连着后背上曾被匕首抵住的地方也愈发痛了起来。 她翕了翕唇,想要开口,但却觉得眼前一黑,在陆宝朱的惊呼声里,身体软了下去。 陆宝朱一脸担忧地看向被沈临渊拦腰扶在怀里的小表妹,“阿宁,阿宁!”容嬿宁面无血色,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昏迷着,眉头却蹙得紧紧的,仿佛十分痛苦的模样。陆宝朱这会儿也顾不得畏惧眼前这位活阎罗,只颤颤巍巍的伸手想从他怀里将容嬿宁接过来,好去寻找大夫救命。可是她的手才将将要触及表妹的衣角,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醒过神来时,沈临渊已经抱着人就要往外去。 “小王爷,且慢!”陆宝朱这一回反应迅速,飞快地上前拦在门口,“您还是将阿宁交给民女,这样于礼不合。” -- 第24页 若教醉月轩内外的人撞见了,宣扬出去,岂不是要坏了自家表妹的名声? 沈临渊蹙了蹙眉,怀中人浑身轻颤,唇色微微泛黑,明显是中毒的迹象。“如果想她死,你就继续挡着路。”声音冷若寒霜雪。 陆宝朱这时候也注意到容嬿宁的不对劲,惊得连忙退了开去。 什么礼教规矩能比得上性命更重要。 沈临渊示意冷罡取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容嬿宁的身上,然后阔步而行,很快就离了醉月轩,径直走上候在离酒楼不远处的马车。 “把风眠找来。” 时雨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从醉月轩里抱了个人出来,瞥着裙边意识到那可能是个姑娘家,一时有些怔愣,冷不防听到马车里传来的吩咐,忙不迭地应声,将马鞭交给另外随行的侍从,自己一路小跑,奔着和暗夜司相反的方向去寻人了。 盛京城西,有一闻莺坊,坊内瓦舍勾栏林立,处处歌舞升华。时雨穿行其间,打听了许久,终于从一临湖的清馆里将正熏熏然听小曲的风眠给拽了出来。 听曲饮酒的雅兴被打断,风眠有些不悦,可看时雨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也没为难他,跟在他身后,见是往暗夜司的方向去,他嚯的打开手里的折扇,放缓了步伐。 “风大爷,您赶紧些,可等着您救命呢。” 能让主子亲自开口寻风眠,时雨猜想,那掩于披风下的姑娘怕是病得不轻。 风眠不由挑了挑眉,“盛京城里难道还有人能暗算得了你家主子?” 说话间,脚下轻点,索性使着轻功掠出闻莺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赶到了暗夜司。 暗夜司设在盛京城东卫营巷,司内设有案卷坊、刑讯室、诏狱、验尸坊各处,亦设有住所房舍数间,供司内人员居住。沈临渊素日耽身于冗务之中,常有留宿暗夜司内,因此,在卫营巷也有一处专门供他歇息的院落,名曰:“憩院”。 憩院守卫森严,能够畅行其间的外人不多,风眠算一个。 风眠进了憩院,未行多远便看到立于正屋廊檐下的熟悉身影,眉梢不由微扬。 “时雨火急火燎的,我还当是你出了事,”风眠将沈临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虽然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但是很明显受伤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位爷,“你莫不是耍小爷玩呢?” “人在屋里,像是中了毒。” 风眠睁大了眼睛,“中毒的人在你屋里?”等等,现在好像不是该关心这个的时候,风眠越过沈临渊,快步进了屋。屋内陈设简单,他一眼就看到了卧于榻上的娇弱女子。 沈临渊既然能够容许他人进卧房,那么床榻上躺个女子,他是不是不该大惊小怪? 风眠的内心风起云涌,面上依旧风淡云轻,从从容容地行至榻前,准备搭脉诊治。然而,在看清榻上女子的形容之后,他的动作不由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喝茶的某人,眼中划过一丝笑,快得没有痕迹。 风眠诊了脉,眉头拢起复又松开,良久,他起身走到沈临渊的跟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神色淡漠的男人,咬着牙道,“沈临渊,你就是故意耍小爷玩呢是不是?” “她的确中了毒。”他将她带回憩院的那会儿,小姑娘气息奄奄,整个人几乎没有了生气。“但我给她喂了九转丹。” 九转丹,服之可解百毒,三十年才能研制成寥寥数颗。如今放眼天下,九转丹也就仅仅剩下三枚,两枚在宫中,余下的一枚不久前风眠才寻来交到了沈临渊的手上。 风眠既然探过那姑娘的脉息,凭着他精湛的医术,很容易就辨别出她所中的不过是极为常见的毒药,莫说耽误半盏茶的功夫,就是他晚来个一天半日的,人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风眠不相信,沈临渊会不清楚这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风眠:暴殄天物啊!5555 时雨:我都让您快些了┓( ??` )┏ 第13章 噩梦 “沈临渊,当初在岳城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风眠的狐狸眼中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细细地打量着沈临渊的神情。“区区水匪作乱,自有地方官兵围剿,可你调用了萧乾的人不说,居然还亲自跑去审了那个匪头?” 见沈临渊不言语,风眠落了座,抄起桌上的茶壶,边倒水,边继续道,“九转丹那可是救命的药,现在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人小姑娘用了,我说沈临渊,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沈临渊端坐如山,蹙眉淡声道,“聒噪。” 二人正说话间,一道轻细的嘤咛声从床榻的方向传来,沈临渊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抬眼看了风眠一眼,声音一如既往的不起波澜,“时辰不早了。” “……”风眠嘴角微抽,他就没有见过这样过河拆桥的人。 但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眸,风眠到底不敢多说,只能哼哼两声,起身。 然而,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便被沈临渊喊住,不由眼睛一亮,挥着扇子转身,“怎么,舍不得我走了?” 沈临渊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她的身子到底怎么样?” 风眠站在原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床榻的方向,娇娇小小的人儿躺在那儿似醒非醒。风眠徐徐地合上手里的折扇,嘴角顽笑的弧度敛起几分,摇摇头道,“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如果能根治就不会等到今天了。”顿了顿,又觑着沈临渊的脸色,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不过,性命无忧,只须好生调养便是。”再者而言,这姑娘今日服用的九转丹,可不仅是救命解毒的神药,还是养身护体的良方呢,依他看,小姑娘活个百八十岁不成问题。 -- 第25页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声,起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顿住,半侧过身子看向仍旧杵在门口的风眠,“还不走?” 得! 风眠眼含鄙视地迎上沈临渊的目光,哼了一声,“见色忘友的家伙!” 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可风眠迅速离开憩院的身影却透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临渊目送风眠的身影消失,许久才淡淡地收回视线,看向床榻上的人儿。 此时小姑娘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瞧着粉扑扑的,只是那紧紧皱作一团的秀眉,教人见了,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抚平了去。 是梦到了什么,才会这样愁眉不展?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空寂的屋内响起复又消散,短促得仿佛从不曾出现过。沈临渊负手立于榻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冷罡奉命将周英押入暗夜司的诏狱后,又循着周英暴露出的线索从醉月轩追查了一番,回来时在卫营巷口迎面撞见风眠,后者一脸抑郁地看了自己一眼,摇摇头,半句话没说就走了。 冷罡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有拦着人询问,只没头没脑地回到憩院,才入了院子,就看见自家主子从屋内出来,带关门扉时的动作格外轻缓。 冷罡愣了一刹,回过神来时,忙拱手向立于台阶上的沈临渊回禀查探来的消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小了些,眼睛里多了几分诧异之色。 他那向来以公事为重的主子这会儿仿佛在……走神? 冷罡忙摇了摇头,继续开口道:“线索查到怀国公府时断了,但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刺杀驸马爷伤了景浔公子的人确实和怀国公府有牵连。”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声,吩咐冷罡道:“你去一趟益阳侯府。” “啊?”证据指向的明明是怀国公府,怎么……冷罡疑惑了一时,霍然明白过来,连忙应承下来,折身又离了憩院。 益阳侯府里,胡氏见着陆宝朱一人回来,早询问起容嬿宁的下落。当得知容嬿宁在醉月轩内被歹人劫持险些丧了性命,之后又在晕厥的情况下被溍王府小王爷带走以后,整个人差点儿没跟着也昏过去。 陆宝朱哭哭啼啼地让胡氏去接人,可胡氏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只派人赶紧去寻益阳侯回府。 然而,直到月上西天,夜寂人定时分,益阳侯才姗姗归来。 他见着满面担忧的胡氏和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安抚道:“我去过卫营巷了,宁儿现在已无性命之忧。”下午时,他在衙门得了胡氏的消息,急急忙往回赶,轿辇行至铜箍儿巷巷口,正遇上了溍王府小王爷身边的侍卫,直接被带去了卫营巷的憩院,见到了尚在昏睡中的外甥女儿。 憩院里伺候的时雨小哥告诉他,容嬿宁在醉月轩里被歹人下了毒,是小王爷把人给救了。还说,容嬿宁算是受害人,按道理应该送回侯府诊治,但如今歹人被捕,公案了结尚需要容嬿宁的证词,为免折腾,还是先将人留在憩院便宜些。 胡氏听益阳侯说着,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憩院?那不是小王爷的住处,宁儿留在那里像什么话?” 益阳侯按住胡氏的手,沉声道,“你别着急,宁儿留下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她受伤未……醒,也不好折腾。且等明日人醒了,小王爷处询问了证词,我再去接人回来。”说着微微一顿,他明白胡氏的担忧,便道,“你且宽心,小王爷已经下令封锁了醉月轩的消息。” “歹人行凶,自去审讯歹人就是,宁儿不过是被无辜牵扯进去的,宝朱都说当时的情形小王爷是清楚的,那么好端端地为何还要扣下宁儿呢?”胡氏想到容嬿宁那弱柳扶风的姣美模样,心头涌出一个猜测,“莫不是……” 她话才开了头,益阳侯就直接打断了,道:“小王爷的名声你不清楚?”那样冷心冷血的人物又岂是什么见色起意之徒。 “那……” “活阎罗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 乌黑的夜色如浸水的墨一般慢慢地氤氲开,无声地吞噬着一切。凄厉的鸦鸣一声声划破长空,荒僻破落的旧宅院里,灯火明灭暗沉,仿佛随时会湮没于无边的暗夜中。 一对中年男女绕着一张落满灰尘的缺脚桌不住地踱步,时不时地透过洞开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两眼。终于,女人停了下来,声音不耐烦地道:“人究竟还来不来?都这个时辰了,是不是你弄错了。” 男人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九爷说了今夜一手拿货一手交钱,不会错的。” 男人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墙根下的货物,目光在小女孩精致的睡颜上逡巡了一回,舔了舔舌头道,“这次货好,九爷可不会错过的。”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俱是眼睛一亮。只是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男人将女人往墙根的方向一推,“赶紧将货藏起来。” 昏昏沉沉睡着的小女孩被推搡醒,然后被塞进了破旧的衣柜里,迷迷糊糊地透过柜门的缝隙看着外头男人和女人脱去外衣铺在地上,装出一副席地而卧、露宿荒屋的模样。可饶是他俩演技如何精妙,也在面对来人泛冷的剑锋时自乱了阵脚。 闯进屋中的不过四五人,各个身着黑衣,面覆黑巾,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中年男女神色惊疑不定,判不准来人究竟是九爷派来劫货的,还是他们旧日招惹上的仇家。男人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弋,心思更是转得飞快,而就在这时,来人向两侧散开,一个同样脸罩黑色布巾却气质更加凛然的少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 第26页 少年手里握着剑,凤目愣愣地睨着男人,一步一步将男人逼到了木柜前。 男人哆嗦着唇,试探着开口,“你是九……”话未半,就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女人在旁惊呼一声,声音比破败院外枝头的鸦鸣还要凄厉三分。女人尚来不及为男人的毙命而伤痛,甚至连因畏惧而生出的寒意才刚刚爬上脚底,她就失去了生气。女人圆滚滚的头颅在地上打了几转,在溅起的尘埃里,瞳孔放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柜中的女孩儿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有温热的血滴从她的额头慢慢滑落,模糊了她视线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容嬿宁猛然坐起了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久不能平息。 她又做了那个梦。 容嬿宁惶遽又茫然的想着,倏而,视线在身上所盖的苍青色锦被上顿住,然后又缓缓地抬眸看向冷青色的帐顶,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松木香味,这一切都不属于益阳侯府的落云居。 容嬿宁下意识地扭头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发现置身的屋内陈设简单,透着一股冷肃的气息。 抬手碰了碰腰背处泛疼的伤口,容嬿宁轻嘶了声,醉月轩里发生的一切,顷刻间浮现在记忆里。 她记得,身负重伤的女人闯进陆宝朱包下的雅间,用刀胁迫自己帮她逃避追捕;她记得,那日在长公主府有过一面之缘的溍王府小王爷后来带人也闯了进来,然后自己十分大胆地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也记得小王爷明白自己的暗示,在抬手摸鞭时朝自己使的眼色;甚至也还记得,歹人被拿下以后,自己在小王爷的一句“蠢笨”中眼前一黑。 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为何会身处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我记得小王爷好像骂了我“蠢笨”?:-( 沈阿渊:我没有,你真的记错了!_(:з」∠)_ 第14章 不安 床榻边没有熟悉的铜铃绳,容嬿宁抬起的手又落下,只好扬起声音唤人,可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 容嬿宁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这是何处?檀香去哪儿了?心中生出浓浓的疑惑,掺杂着几分对未知境遇的惶恐。掀开锦被,踩上绣鞋,容嬿宁方一站立起来,就觉得眼前诸般事物在打着转儿,好容易稳住身形,便听到“吱嘎”一声开门声,随之响起的是沉稳的脚步声。 容嬿宁脚下的步子僵住,整个人愣立在床榻边,呆呆地看向逆光走来的高大人影。 屋外晨光熹微,透过半开的门扉洒进屋内,照得一室通明。容嬿宁看着那道人影慢慢地走近,又在五六步的距离外停下,借着清晨的日光,容嬿宁看清了男人昳丽非常的面庞。 凤眸细长深邃,眸中暗沉,沁着一片清冷之色,他此刻薄唇紧抿,修眉微微皱起,神态之间拢聚冷凝厉色。然而,当他抬眸看过来时,幽若深潭静水的眸子里似是忽而起了微澜,浅浅地漾开,淡去了几分冷意。 容嬿宁注意到男人眉目间不及掩去的意外之色,也跟着愣了愣。 她没有想到来人会是那位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溍王府小王爷,沈临渊。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没有丝毫防备,容嬿宁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紧跟着她就看到男人轻轻地挑了挑眉,凤眸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 “这里是本王的居所,本王在此,再正常不过。”男人的嗓音有些干哑,但仍掩不住音色的清冷悦耳。 容嬿宁的耳尖轻轻一动,小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身形微晃地撞上床榻,腿上一软,就这样跌坐在了榻上。她僵着脖子环顾了一眼四周,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屋内窗明几净,虽陈设摆件寥寥,但入目之物样样精致奢华,甚至于她在胡氏房内见到所有器具折合算来,都抵不过这屋内的一桌一凳。 容嬿宁陡然回忆起,醉月轩中,自己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视线里余下的仿佛就是这小王爷遽然变色的脸。 所以,自己昏迷以后,被他带回了? 可是表姐和檀香呢? 容嬿宁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沈临渊将小姑娘几经变幻的神色悉数纳入眼底,唇角抿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在一室静谧里缓缓开口,“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他的目光幽沉,教容嬿宁在不安中又添几分不自在。她想起身,偏偏双腿发软,只好认命地坐在那儿,垂眸点头。 屋内又是一片沉默静寂。 容嬿宁没有再听见沈临渊开口,半晌,忍不住偷偷地抬眼朝他望过去,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静水流深的幽潭,整个人一呆。旋即,她回过神来,脸颊飞红,一边扯绞着衣摆,一边斟酌着开口,声轻若蚊吟一般问道,“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表姐她们在哪儿呀?” 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透着说不出的可怜劲儿,像是被人遗弃的猫儿一般。 为什么会在他的憩院呢?分明当时可以直接将人就近送去医馆,或者交由后来的益阳侯领回侯府去,可为何还是将人留到了此时呢? 沈临渊阖了阖眼,再睁眼后,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容姑娘,”他淡声唤了她一句,在她抬头看过来时,声无波澜地说道,“你既受暗夜司查案牵累,受伤中毒,自然该归暗夜司诊治照料。” -- 第27页 “中、中毒?”容嬿宁磕绊道。 沈临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已经解了。”言罢,负手转身,“姑娘既已无碍,本王会派人送你回去。” 眼看沈临渊抬步就要离开,容嬿宁慌忙起身,“等等!”她喊住人,疾行两步,绕到沈临渊的面前,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福身行礼,“嬿宁谢过小王爷救命之恩。” 歹人闯入醉月轩的雅间纯属偶然,她因此受伤乃至中毒,也算时运不济倒了霉。溍小王爷为担责出手相救,于她到底是救命的恩情。因此,一句谢恩,言辞恳切,诚心诚意。 小姑娘伤势未愈,几步绕行已是额汗细密,小脸微白,沈临渊瞥了她规规矩矩的动作一眼,轻“嗯”了一声,然后绕开小姑娘,阔步走了出去。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容嬿宁慢吞吞的直起身子,后腰处的伤口一抽一抽地泛着疼,是刚刚行礼之际抻到所致。她抬手抚上伤口,指尖触到一丝濡湿。 “奴婢时雪见过容姑娘。”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容嬿宁闻声扭头望过去,就见房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穿浅紫色侍女衣裙的姑娘,手捧漆盘,动作微僵地朝自己屈膝见礼。 容嬿宁的视线垂落于紫衣侍女的鞋面上,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怎的走路都没有半点儿声响呢? 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解,紫衣侍女轻声一笑,自发起身,端着漆盘走进房内,一边将东西放置于床榻边的案几上,一边开口解释道:“奴婢原是在暗夜司中当值,习过些拳脚功夫,所以脚步声比起常人会轻一些,姑娘注意不到也是正常的。”说话间,瞥见容嬿宁指尖上沾染的血迹,目光微微一紧,赶忙走到她身边,“哎呀,姑娘后背的这处伤口可得赶紧处理了,否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时雪扶着容嬿宁重新座回床榻边,伸手就要替她除去上襦,可手才伸出去,就被小姑娘红着脸拦住了。容嬿宁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时雪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转身从案几上的漆盘里取了药瓷瓶和纱布,见容嬿宁仿佛极不自在的模样,便柔声一笑,寻了话来说,“姑娘身上的伤本该三个时辰更换一次药,有宫中女医照料,但一早女医被急召回宫,爷才想起了奴婢,着人命令奴婢赶回来,是奴婢路上脚程慢了些,竟差点儿耽误了给姑娘换药的事情。” 容嬿宁听出她话里的自责之意,解衣的动作微微一顿,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呢。” 里衣除去,玉背莹白如皑雪,衬得纤腰处那渗出血的伤口越发触目惊心起来。虽则伤口尚不及黄豆颗粒大小,但仍教时雪的呼吸为之一滞。 时雪用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将渗出的血擦拭干净,动作格外轻柔地敷上药粉,又以纱布仔细地包扎好。一连串活计做完,时雪忍不住伸手揩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 时雪想,自己这双手舞弄过刀枪剑戟,揍杀过宵小恶徒,何曾做过像今日这般捧玉拭雪的精细活?当然,过去她曾帮暗夜司中的兄弟处理过伤口,但那些可都是皮糙肉厚的家伙,如何能和面前这个风吹就倒的娇小姐相提并论? 时雪心里唏嘘着,伺候人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半分。她从漆盘中捧来一套新的衣裙,帮容嬿宁穿戴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绷带,不由讶异道,“姑娘这里也受了伤?” 不提时雪意外,连容嬿宁瞥见自己的手腕时也是微微一愣。 她忽而忆及,那时软鞭劈开木制屏风,迸溅出的碎木屑的确在她的腕上割了一道血口子。 容嬿宁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记错的话,这道血口子应该更深些才是。 而在她晃神之际,时雪已经动作熟练地替她拆开了腕上的绷带,如雪的皓腕上确实有受伤的痕迹,只是眼下看起来伤口竟已经有了愈合之势。时雪试探着轻轻地戳了戳,见小姑娘神色惘然,眼睛里划过一丝意外。 “居然快好了?”容嬿宁抬起手腕仔细看了看,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可后背处隐隐的疼意又教她觉得糊涂,伤口浅的地儿怎么好得反而慢了呢? 时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搁在一旁药瓷瓶又重新拿在手里瞧了瞧,忽而明了了。 先时主子把药交给自己时,她想着这姑娘的外伤并不严重,伤药也该就是一般的金疮药,因此不曾留意到平平无奇的白瓷瓶里装的压根不是宫中女医留下的药粉,而是风神医耗费大量心血研制的复玉散。 不过,主子既然没提,定是不希望容姑娘知晓,时雪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多嘴,只伺候着容嬿宁穿戴好了衣裳。 “时雪姐姐,我现在能回侯府去了吗?”尽管这会儿容嬿宁仍然觉得没有完全恢复气力,但是却归心似箭。 待在陌生的沈临渊的地盘,容嬿宁总是不安的。 且更教她不安的是,益阳侯居然也放任她留在沈临渊的住处。 她没有忘记自己为何会从江陵来到盛京,也知道自家舅舅和舅母对自己的那点子亲情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想,当初益阳侯不顾一切想出李代桃僵之计,胡氏不惜放下颜面软语说服自家母亲答应那荒唐的计谋,可见其对溍王府的攀附之心。如今将自己留在此处,会不会又是存了些不可说的算计? 容嬿宁的心绪变化万千,但自始至终没有想过,是沈临渊执意将她留在了憩院。 -- 第28页 -------------------- 作者有话要说: 益阳侯:我的乖外甥女儿,舅舅早就回头是岸啦! 第15章 线索 时雪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杏眸,面露为难之色,犹豫着开口道:“爷临走前特意吩咐过奴婢,他没有回来前,不好教姑娘离开的。” 闻言,容嬿宁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嘟囔道:“我又不是暗夜司的犯人。” 时雪忙替自家主子解释,“虽说姑娘中的毒眼下已经解了,但那解药药性强烈,姑娘又是向来体弱内虚的,爷也是担心姑娘。”瞧着容嬿宁一脸怀疑的模样,时雪骤然想到外面世人对自家主子的评价,便有些踟蹰地道,“姑娘您是不是也觉得爷像外面说的一样,嗯……是个暴戾无情之人?” ——那小王爷可是个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啊。 檀香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当时她是怎么对檀香说的来着?容嬿宁觑着时雪提气屏声的紧张模样,不经意间弯了弯唇,声音温柔,若三春和风一样,道:“没有。” “那您是觉得,爷是个好人?”时雪的眼睛微微一亮。 然而容嬿宁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与你家主子不过萍水相逢,他为人如何,我不好随意评价的。只是这一回他救了我,我总是记着他的恩情的。” 世间人的善恶,岂是能够简单研判的呢? 时雪见她说完以后就只管盯着窗台上的兰花出身,嚅了嚅唇,半晌才揭了话题过去,只试探着道:“姑娘且再睡一会儿?” 容嬿宁没有推拒,左右现在没有那小王爷松口,她也回不了益阳侯府。 时雪伺候着她躺下,轻手轻脚地退到屋外,甫一阖上房门转身,就看见时雨正站在院子门口来回转悠,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阿兄,你这会儿不该跟在爷的身边吗,怎么搁这儿转悠呢?” 时雨朝正屋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搓着手道:“爷估计是放不下心,特意打发我回来问问容姑娘的情况呢。” 时雪担心自家阿兄嗓门太大,惊扰到屋里人,忙扯着他的胳膊将人拉远了些,“姑娘才用过药歇下,你可别大声嚷嚷吵着她。”见时雨连连点头,她忍不住问道,“你可知爷几时回来?” 时雨道:“爷刚回了趟王府,应付了那院子的人后才要回憩院,不妨圣人召见,这会儿正在进宫的路上,我估摸着最早也得晌午后才能回呢,不然也不会特意让我回来走这一遭了。” “看来爷的确对容姑娘十分上心呀。”时雪不禁感叹了一句。 时雨虽然觉得私下里妄议主子,是不合规矩的,可还是下意识地跟着点头附和。 “你仔细伺候着,行动间小心些,别没轻没重地再伤着了容姑娘。”时雨有些担忧,自家妹妹从小在暗夜司训练营中摸爬滚打,学的是杀人打架的功夫,这当丫鬟伺候人的活计也不知道干不干得好。 时雪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主子既然将容姑娘交给我伺候,就是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办砸了差事。”说着,捧着漆盘朝外走去,走了两步,见时雨杵在原地,便道,“阿兄还是赶紧给爷送信去罢。” 时雨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紧赶慢赶地在沈临渊踏入宫门前将消息送到了。彼时,沈临渊静静地听完了时雨的禀告,待听到容嬿宁那一席“日久见人心”的话以后,稍稍拢了拢眉头,继而一语不发,抬步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朝圣人的养心殿而去。 昨日驸马萧云升率领靖北军凯旋,阵势浩荡地从长街行过,引得京城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围观。一派祥和热闹之际,偏偏沈临渊和他手下的暗夜卫们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闹出偌大的阵仗,言官不知原委,今日一早就将弹劾的折子送到了文宣帝的御案上,字字句句指责沈临渊轻不将凯旋之师放在眼里,故意寻衅滋事,是寒了将士的心。 诸如此类弹劾沈临渊的折子,文宣帝日日都要看上几封,内心早已毫无波澜。因此,当身着玄色窄袖锦袍的沈临渊走进养心殿时,看到的就是一脸乐呵的文宣帝。 “微臣参见陛下。”沈临渊立于御阶之下,拱手行礼问安,姿态从容。 文宣帝摆摆手,含笑道:“此时无外人在,不必搬出这君臣之礼来了。” 沈临渊从善如流应下,改而唤了一声“皇叔”。 文宣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一旁伺候的内监将手边的折子拿给自家侄儿,见他一脸冷漠地看完,方轻咳了一声,问道:“对于上面的弹劾,你可有何要解释的?” 沈临渊随手将折子扔在地上,眼角眉梢勾着三分嘲弄之色,嗤声道:“御史台这帮酒囊饭袋,如今的水平不过尔尔。”从前尚能洋洋洒洒,言辞犀利而不失格调地论个子丑寅卯,现在潦草拼凑,一句话颠来倒去,却是赘语连篇,言之无物。 文宣帝教他不屑的态度逗得开怀大笑,指着沈临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话让人听了,不免又要说你轻狂了。”说着,微微一叹,“只是阿渊,你也该顾惜几分名声,总不能任由那些老匹夫攻讦,依朕看,不若澄清一二?” 沈临渊抬起头,目光落在文宣帝温和的脸上,见他一副为自己着想的关切模样,无声一笑,“侄儿和暗夜司行事的确称得上我行我素,没有什么好澄清的。” -- 第29页 “你这孩子,哎。” 文宣帝叹息一回,问起醉月轩的事,说道:“昨日驸马和景浔进宫,宫宴上无意提了一嘴,暗夜司缉拿之人和景浔遇刺有关?” 萧景浔随军入城,乘的是锦盖华车,和风尘仆仆的大军格格不入,依着朝中言官的脾气,本免不得一番言语攻讦,可人进了宫,下马车时拄拐而行,却是因为遇刺伤了腿脚,还未恢复。 沈临渊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纠正道,“不是景浔遇刺。” “什么?” “刺客是冲着驸马爷去的。”沈临渊道,“萧景浔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 靖北军班师回朝,途经万和县郊仓灵山时遇上身份不明的剽悍刺客。那些刺客人虽不多,但各个武艺高强,且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们不恋战,出手快很准,步步逼近驸马萧云升,缠斗之间,有人暗施诡计,朝没有防备的萧云升放出冷箭。千钧一发之际,是萧景浔救了亲爹,代价则是被地上残喘的刺客挥刀划伤了腿。 沈临渊道:“当日刺客虽然被尽数击杀,但是萧景浔觉得幕后之人不会善罢甘休,恐其会在今日生乱,故而提前传信告知了侄儿。”暗夜司之上只有文宣帝一人,每有行动都该提前上报圣人,但这一次沈临渊却没有。 不过文宣帝并没有在意此事,只道:“你怀疑是跟朝中人相关?” 沈临渊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昨日暗夜卫藏迹于百姓之中,揪出一人,追捕之际,人进了醉月轩,故此动静大了些。” “可问出了幕后之人?” 沈临渊摇摇头,淡然道:“没有,人死了。”是他亲自动手送周英归的西,在她苦熬不住要松口坦白之前。 没有错过自家侄儿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文宣帝面上的笑意微敛,沉声开口,“阿渊,朕记得,暗夜司的诏狱里了从没有未曾开口吐实就毙命的犯人。”固然暗夜司的诏狱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有命进无命出,但那些丢了性命的人各个都是交待了罪行的,若真遇着坚不吐实或想以死明志的,暗夜卫多的是教其求死无门的法子。 文宣帝起身走下御阶,站在沈临渊的面前,审视着他,道:“是为了你带回憩院的那个姑娘?” 沈临渊轻呵了一声,迎上文宣帝的目光,眸色沉沉,不见半点儿心虚:“皇叔以为呢?” 文宣帝顿了顿,继而朗笑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倒是希望如此。”说着,又慨叹了一声,“你父王可跟朕念叨了几回,就连太后这些日子也催朕为你的婚事上上心哩。” 文宣帝有意试探试探自家侄儿的口风,但沈临渊对此却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文宣帝问道:“听说怀国公已有半月不曾上朝?”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怀国公来了?”文宣帝皱皱眉,“他月前伤风,诱使旧疾复发,上了折子告病,如今正闭门养病。怎么,你怀疑刺客一事跟他有关?” 文宣帝说着,摇摇头,“不会是他。”文宣帝还记得怀国公不仅是驸马萧云升的授道恩师,更是其亲姑父,况且怀国公其人,他也了解,为人耿直,并非心怀鬼祟之徒。 沈临渊“嗯”了声,将冷罡循着线索追查到怀国公府的事情说给文宣帝听,见他愕然变了脸色,“皇叔所言极是,怀国公不会是幕后之人。” 在沈临渊看来,怀国公耿直良善与否并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老匹夫可没有豢养死士的手段和胆量。 只是为何线索会断在怀国公府,幕后之人又是为何要在靖北军凯旋之际暗杀主帅呢? 第16章 蜜饯 “线索断在何处就从何处查起,怀国公脾性耿直,又是朝中老臣,此事还是交由萧乾出面。” 萧乾,乃是现任大理寺少卿,文宣帝将刺客一案交给萧乾追查,也就是把案子从暗夜司的手里挪出去,交给了大理寺。 沈临渊拱手应下。 说完了正事,文宣帝又惦记起前话,侧身看向面容清冷的沈临渊,徐徐开口道:“阿渊,说起来,你可还没跟朕说说憩院里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呢?”他说着一笑,又补充了一句,“太后早起身子不适,传召女医官时听说憩院有了女眷,特意叮嘱朕问个明白。” 文宣帝眼中的兴味与探究毫不掩饰,沈临渊见了,扯扯唇角,语调漠然地道:“她算不得憩院女眷。” 文宣帝不由抽了抽嘴角,“那姑娘究竟是何人?”见自家侄儿皱眉,面上隐有不耐之意,他轻咳了声,继续道,“这么多年,能近你身的女子本就不多,更遑论直接住进憩院去。你今日不肯说,朕这里也还罢了,只太后处怕是要坐不住了。” 太后如今年秋渐高,宫务早撂开了手,心心念念不过儿孙们的婚事。而皇室中兰桂腾芳,能够教她老人家头疼的不多,除开守着亡妻灵位过日子的废太子沈修鄞外,也就只剩下沈临渊一人了。 文宣帝以为搬出太后来,自家侄儿的态度多多少少会软下来几分。不料青年微扬着眉梢,说话的语气竟越发凉了些许。 沈临渊道:“溍王府世子妃不是谁都有命当的,太后娘娘若是看着哪家的姑娘不顺眼,倒是可以将这世子妃之位许出去。” “胡闹!”文宣帝脸色顿时一肃,指着沈临渊道,“你这话传出去成何体统?你是嫌江、许、陈三家弹劾针对你的折子还不够多是不是?” -- 第30页 左丞相府江家嫡女,大理寺卿许家嫡次女,以及那御史大夫陈年的嫡女,正是传闻里先后差点儿指婚给溍王府小王爷、却又在赐婚旨意降下前相继殒命的姑娘。家中爱女素日身子康健,偏在太后有意指婚之际,或是突发恶疾、或是遭逢意外,各个香消玉殒。起初之际,三府也只当各自的女儿福分浅薄,可随着传言甚嚣尘上,他们心里多少有些揣测。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了芽,便如春日野草一般肆意疯长。江相、许卿和陈年平日里对沈临渊不自觉就多了些针对,但凡暗夜司有所行动,无论大小,无论是否过火,这三人都能挑出些毛病,洋洋洒洒痛书千百余字,一如今日一早陈年递上来的折子一般。 沈临渊呵声轻笑,丹凤眼里划过一抹讥诮,垂眸道:“那又如何呢?” 文宣帝被他的态度气得拂袖,“人言可畏,更何况是言官的嘴和笔。”气闷了半晌,反观沈临渊跟个没事人一样,冷冷淡淡的,教人见了就头疼。文宣帝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沈临渊来,白玉团子一样的娃娃,见了谁都笑得眉眼弯弯的,着实招人稀罕,可怎么长大了就成了这德性呢? 太后数落自己的话言犹在耳,文宣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朕的错,朕当年就不该答应让你进暗夜司的。”人一旦习惯了黑夜,对白日总有些排斥。 沈临渊始终没有言语,久久的沉默让文宣帝失去了耐心,“罢了,你且退下吧。” 青年行礼转身,颀长的身影慢慢地走向门外的光影,文宣帝静静地看着,在他踏出大殿前还是沉声开了口:“阿渊,有空替朕去看看你姨母。” 沈临渊的身形僵了一瞬,随即颔首,“臣,遵旨。”言罢,身影消失在刺目的光影里。 文宣帝盯着那丛光影看了许久,久到眼眶发酸,险些生出泪意。“来福,你说朕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一直屏声凝息伺候在角落里的内监来福这才往前几步,扶着文宣帝往御阶上走,一边走,一边斟酌着道:“陛下素来决断英明,怎会有错呢?”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冷了下来,来福缩了缩脖子,声音弱了三分,继续道,“这都快十五年过去了,小王爷进暗夜司十年有余,都没能找到证据替废太子翻案。如今废太子幽禁南明宫,皇后娘娘爱子心切,看不明白陛下的心也是有的。” “废太子”是重重深宫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三个字,来福此番说起,胆战心惊,等见着文宣帝没有动怒,他才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御案上奏章累叠如山,小山旁摆着笔墨纸砚与印章,除此之外,还有一只与满案公文格格不入的玉雕镇纸。镇纸玉质温润上乘,被雕刻成一只盘卧的苍龙,不过细看之下,苍龙的雕工显得十分粗糙,形态上更是少了霸气多了憨态。 文宣帝的视线停留在那只镇纸上,没有再开口,空荡的大殿里许久之后才响起一声叹息,沧桑而无奈。 离了养心殿后,入目处桂殿兰宫,碧瓦朱甍,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1]沈临渊挥退了领路的小太监后,独自一人沿着宫道缓行,不多时,路径越发偏僻,沿途的景色也添了荒凉。当“南明宫”三字匾额出现在视野里,沈临渊不由停下了脚步,目光慢慢地从掉漆的宫门匾额移落于紧扣的门扉上。 朱门破落,便是冷宫荒院也远胜此处。 秋风吹过,荒林枝叶沙沙作响,忽而,铮然一声,琴声穿墙入耳,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日里更添几分萧索之意。 说萧索其实并不准确。 那琴声里的确有着掩不住的哀伤与愁闷,而一曲三叠,起承转合之间又流露出些“万事不萦怀”的超然之意。 沈临渊的眉拢起又舒展开,良久,踩着琴声转身离去。 憩院。 时雪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屋,看向床榻上正兀自神游的容嬿宁,不由轻笑了一声,“姑娘,该吃药了。” 黑乎乎的一碗药送到面前,扑鼻而来的浓郁药味让容嬿宁整张小脸瞬间皱作一团。因为先天体弱的缘故,她几乎常年与汤药作伴,可饶是如此,也还是禁不住药的苦味。 从前檀香或奶嬷嬷哄她吃药时,总是会捧着一碟甜味诱人的蜜饯,可今儿伺候的人是不相熟的时雪,这些自然是没有的。 容嬿宁闻着药味,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可时雪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教她的动作顿住,乖乖地接过了药碗。 时雪说:“爷吩咐了,等姑娘吃了药,用过午膳,就送您回府去呢。” 容嬿宁困在这间屋子里半日,等的就是能够早些时辰离开教她陌生与不安的憩院。这会儿时雪终于松了口,她端着药碗,觑着黑乎乎的药汁,片刻之后,杏眼一闭,脸上带着几分壮士断腕的决绝,竟将之一饮而尽。 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苦! 容嬿宁再睁开眼时,眼眶都红了几分,苦得几乎掉眼泪。而眼泪之所以没有掉落下来,是因为时雪笑吟吟递到她唇边的蜜饯。 蜜饯入口,甜味儿慢慢地化开,一丝丝地盖过药汁的苦涩,直到嘴巴里只余下蜜饯的清甜,容嬿宁才弯了弯眉眼,软声与时雪道谢。 时雪捧着空药碗,闻言连连摇头,不敢居功,只笑着道:“都是爷亲口吩咐的呢。”见小姑娘一愣,红了脸,便又解释道,“风先生用药向来比寻常大夫古怪,哪怕是治疗寻常伤寒的药方,都其苦无比。爷是领教过的,担心姑娘受不住,才特意叮嘱了一句。” -- 第31页 容嬿宁的脸仍旧红红的,她埋下头,盯着锦被上精致的纹路瞧了一回,才轻声道:“替我谢谢小王爷呢。” 她没有看见时雪含笑摇了摇头。 午膳过后,时雪替容嬿宁将外伤的药重新换过,伺候她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裙,又重新整理了妆发。看着镜子里娇美无双的粉面,时雪目露惊艳,情不自禁地夸赞道:“姑娘生得可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容嬿宁羞得掩面,声音细小地反驳她,“时雪,你就会取笑我。”这半日的功夫相处下来,她和时雪倒是熟稔起来了。 憩院外头传来马儿的嘶鸣声,时雪耳尖听得清楚,知是马车已经备好,便替容嬿宁穿戴好斗篷与观音兜,扶着她慢慢地往外走,一路出了憩院。 乌篷马车就停在门前台阶下,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厮正扯着缰绳安抚着哼哧哼哧喘粗气的马儿。见着容嬿宁,青衣小厮秀气的脸上立时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打千见礼,口中道:“奴才时雨给容姑娘请安!” 时雨格外恭敬的姿态,惊得容嬿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一旁的时雪连忙扶住她的胳膊,瞪了时雨一眼,“姑娘,这位是奴婢的兄长,他这人就是这样活泛的性子。” 容嬿宁瞧了瞧时雪,才又移目去瞧笑嘻嘻的时雨,见二人眉目之间确有几分相仿,不由弯了弯唇。 时雨、时雪,原来是一对亲兄妹呀。 憩院外秋风阵阵,恐容嬿宁立于门庭风口处吹着风,时雪忙扶着人往马车走去。 时雨放下马凳后就规规矩矩地退到一侧,但当见着自家妹妹跟在那容姑娘身后,也要一并钻进马车去的时候,他反应很快,一把就将时雪拉住,冲她使了个眼色。 时雪若有所觉,朝着正掀帘的容嬿宁看过去,果然看见小姑娘整个人吓傻了一般,愣在那儿。 --------------------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本章留言小红包~ 注释【1】出自《 诗经·小雅·斯干》 第17章 送归 乌篷马车从外面看上去低调得不怎么引人注目,可掀帘瞧清车厢以后,却别有一番洞天。车厢宽敞明亮,四壁及脚下都铺垫着柔软的毛毡,正中稳稳当当地安放了一张檀木矮几,上面茗壶茶点样样俱全。 然而,教容嬿宁惊愣当场的并不是这些。 她呆呆地看向正对面软榻上端坐的男子,见其哪怕阖目养神,面上也有掩不住的凌厉清冷之气,一时手握车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不上来?”沈临渊缓缓睁眼,形状好看的丹凤眼底一片清明,目光落在容嬿宁的身上不自觉敛起几分寒意。 容嬿宁不知自己是如何上得马车,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缩在马车的一角,坐在那儿,努力地绷直瘦削的小身板。 她心中惴惴,猜不透沈临渊为何会出现在马车上。 瞥了眼局促不安的小姑娘,沈临渊收回视线以后,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马车缓缓驶动,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街市上特有的叫卖声,一声声错落开又交叠着,交织成一曲人间清平乐。容嬿宁静静地听着,搭在膝上的手微微蜷了蜷指尖,侧目偷瞥一眼沈临渊,见他仍如先前一般,不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侧挪了一下身体,悄悄地探出纤手,挑开窗帘的一角。 盛京的繁华热闹,容嬿宁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到了,但每每看着,她的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股欣悦。其实,江陵城中一样人烟阜盛,只是从前容嬿宁一直被拘于深闺,鲜少能够亲眼瞧上一回。 容嬿宁的视线飘落于街旁摊铺上摆卖的各色玩意儿上,不期然,一个琳琳琅琅摆满大阿福的摊子撞入眼帘,容嬿宁忍不住将窗帘掀得越发高了些。 马车很快就经过了卖大阿福的摊铺,容嬿宁在心底轻叹一声,慢慢地松开了手里的帘子。 “你很喜欢那东西?” 清清冷冷的声音蓦然响起,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越发如岭上寒雪、山涧冷泉一般。 容嬿宁茫然抬眸,对上沈临渊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教他眼底的幽潭慑住,一时竟忘了言语。直到沈临渊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边摇头,边往一侧挪去。 身子挪回原先的位置以后,容嬿宁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帕子,察觉到沈临渊的视线仍停驻在自己的身上后,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地答道:“不是喜欢,是觉得很亲切。” 外人都传言溍王府小王爷脾性狠鸷,不好相与,见之恨不得避而远之。可这会儿容嬿宁和他同乘一架马车,相安无事了半路,原本高高悬起的一颗心,不经意间往下落了两分。 容嬿宁想着方才看到的大阿福,眉眼间染上一层轻轻浅浅的笑意,柔得像三月的春水。她大着胆子多说两句,“大阿福在小女子的家乡很常见,年节里灯会上随处有卖。”她的阿兄也曾偷偷地用买书的钱给她买过一只,可惜,被砸了。“今日陡然见到,多少有些亲切之感。”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小姑娘安静柔和的侧脸,忽而问道:“你是江陵人士?” 容嬿宁一怔,旋即点头。 “据本王所知,益阳侯亲眷宗族集聚岭南樊乡,唯一居住在江陵的亲戚仿佛已有十余载不曾走动。”沈临渊语调稀疏平常,嘴角甚至还勾出一抹浅弧,意味不明地继续问道,“容姑娘此番上京所为何来?” -- 第32页 “我……”不妨沈临渊有此一问,容嬿宁惊得脸色都白了几许。思及上京前翠声透露的消息和胡氏早前隐隐流露出的打算,她不由攥紧了绣帕,声音微颤地道,“自然是上京探亲来的。” “哦,是吗?”沈临渊目光微冷,“容姑娘可曾听说过本王曾有过三位未婚妻,且各个意外暴毙?” 见容嬿宁呆愣着,小脸上满是不安,沈临渊冷笑一声,“看来是有所耳闻的,但容姑娘只怕不知道,那三位女子之死并非是因为跟本王定了亲,相反,她们根本算不上本王的未婚妻。她们会死,不过是因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不知何时,沈临渊的手上多了一只小巧精致的匕首,正被他把玩着。 容嬿宁不明白好端端地说着大阿福,怎么突然就扯到了眼下的话题上,更不明白沈临渊说这些到底是何意图。难道他察觉到自家舅舅曾有意要她李代桃僵,图谋溍王府世子妃的位置,所以认为自己和旁的别有居心的女子一样,为此也要她暴毙么? 容嬿宁虽然一向聪慧通透,但终究只是一个久居闺阁的女儿家。如今教沈临渊这样一吓唬,早已失了镇定,自然也分不出心神去深思。如果沈临渊真的要她的命,又岂会在她中毒后将人带回憩院救治。 容嬿宁白着一张脸往后缩了又缩,直将后背紧紧地贴靠于车壁上,竭尽努力地想要离面色沉冷的男人更远一些。然而,马车却在下一刻碾上一块碎石,剧烈地颠簸了一回。心神不定的容嬿宁没有丝毫防备,整个人一下子朝前栽去。 眼看着就要迎面撞上对面的车壁,容嬿宁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般撞得晕死过去,总比让人吓死得好。 意料中的撞痛感并没有袭来。 纤细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撅住,紧跟着大掌微微一用力,容嬿宁整个人被拉扯着撞进一个温暖却坚硬的怀抱。冷冽的松木香气充斥在鼻翼间,容嬿宁一睁眼便看到一片玄色绣云纹的衣襟,不禁一愣,红云瞬时爬满了她苍白的玉颊。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容嬿宁慌乱极了,两只小手抵上近在咫尺的坚硬胸膛,正准备将那松木香气的怀抱推开时,被人先一步提起脖颈后的衣领,然后被拎坐到一旁,不远不近地挨着面色不豫的男人。 容嬿宁手扶心口坐定,勉强稳住心神,眼角的余光不期然地瞥见掉落于矮几旁的精致匕首,微微怔然。 马车外传来时雨蔫蔫的讨饶声,容嬿宁不由看向沈临渊,后者没有说话,外面的时雨也乖觉地消了声音。 经此意外的变故,容嬿宁心中对沈临渊的畏惧没来由地消减了一两分,她小心翼翼地侧首,不防正撞上沈临渊沉凝的视线。容嬿宁轻轻地抿了下唇,开口道:“谢谢小王爷。” 沈临渊看着强装镇定的小姑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兀自笑了一声。 “这会儿不害怕本王了?” 容嬿宁很实诚地摇了摇头,“怕。” 但又不完全害怕。 她这会儿神思冷静下来,便看得更分明了,心里捋了捋,方轻声道:“您既然能够查到小女子并非单纯为着探亲上京,那么背后原委如何,肯定也瞒不过您。况且您真的要将小女子如何,也不会等到此时,不是吗?” 昨日在醉月轩的那一鞭再凌厉迅猛些,或者挥鞭前不予示意,又或者放任自己中毒不管,她都会命丧当场,彼时不过一场意外,与人无尤。 既然她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返回益阳侯府的马车上,他就不会真的对自己不利。 想明白这一层,容嬿宁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临渊一笑:“倒也不蠢笨。” “……”这话听着仿佛有些耳熟? 容嬿宁偷偷地撇了撇嘴角,没有言语,马车里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呼吸可闻。 未过多时,马车行驶的速度慢慢地渐缓下来,最终,在一声马儿的嘶鸣里,徐徐地停了下来。外头时雨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爷,容姑娘,到地方了。” 容嬿宁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在此时松了几松,几乎在时雨的话音将落未落之际就要起身,察觉到身侧幽深的目光投来,她身形微微一僵,扭头看向端坐如钟的男人,翕了翕唇:“谢谢小王爷,小女子就此别过?” “嗯,去罢。” 容嬿宁这才弯了弯眉眼,动作利落地钻出了马车。 踩着马凳走下车,容嬿宁抬头时才发现面前的是益阳侯府的一处边门。一旁的时雨这时十分机灵地开口道:“醉月轩的动静和容姑娘您受伤暂歇憩院的事儿,爷已经吩咐人处理干净了,保证不会传出半点儿风声去。送您回来前,也已经事先知会过益阳侯,有人在此留门。” 容嬿宁心下讶然,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眼帘子四合的马车,水眸中流光婉转,将淡淡的欣悦揉碎。 她委实没有料想到,沈临渊事无巨细,将一切都考虑到了。 道谢的话,她已然说过多遍。此时,她走到马车的车窗前,轻唤了一声,见帘子掀起一角,容嬿宁扬起一抹清浅柔和的笑容,敛衽,郑重地向沈临渊施了一礼。 沈临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颔首未语,顺手放下了帘角。 直到乌篷马车辘辘地行远,消失在僻静的巷口,容嬿宁方收回目送的视线,转身敲响侯府的边门。 -- 第33页 门果然很快就开了半边,露出檀香满溢惊喜的脸。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奴婢都担心死了。”檀香赶紧将自家姑娘扶进门,围着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尚可,才松了一口气,继而红着眼眶跪在地上,语带哽咽地道,“奴婢该寸步不离守着姑娘的,都是奴婢不好。” 一边自责着,一边竟伸手朝自己的脸上扇去。 容嬿宁连忙弯腰去阻止,却不妨牵扯到腰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檀香注意到了,连忙爬起来,握住自家姑娘的胳膊,担心地朝她身上看去,“姑娘,对不起。” 容嬿宁拍了拍她的手,牵唇安抚道:“别担心,不妨事的。”时雪给她敷的药效果很好,若不是刚才情急牵扯到,她都险些忘了身上还有伤口了。 见檀香不信,她有些无奈,只得道:“先陪我去向舅舅舅母报平安,等回了落云居再替我好好检查一下伤口,可好?” 檀香哪里会说不好,她扶着容嬿宁去了一趟正院,益阳侯、胡氏和陆宝朱都在,见她平安归来,少不得关心一番。 益阳侯府的府医早得了吩咐,在容嬿宁到了正院没多久之后就赶了过来。他仔细地替这位表姑娘诊了脉,眉头自始至终没有皱起半分。“表姑娘的脉象平稳,体内已无残留的毒素,只需用温补的药膳滋养些时日便可。” 府医的话教益阳侯放了心,因为有公务在身,他叮嘱了外甥女儿两句,便离了正院。胡氏打发了府医,又支开了女儿,之后才看着面容憔悴的嬿宁欲言又止。 第18章 瑛娘 胡氏的目光里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审视,过了半晌,方问道:“当真是小王爷救了你?” 容嬿宁微愣,旋即点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胡氏有些坐不住身子,她撑着桌案站起来,紧紧地盯着面容姣好的小姑娘,试探着问她,“宁儿,你老实告诉舅母,小王爷对你是不是……” 言未尽而意昭然。 容嬿宁听出话里隐晦的指向,小脸一时红一时白,忍不住也站起身来,直直地看向胡氏的眼睛,目光澄澈,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清明。 容嬿宁眨了眨眼睛,道:“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 容嬿宁点点头,柔声道:“小王爷之所以会出手相救,许是因为他办差连累了宁儿。宁儿中毒,如果不能及时医治,只怕就活不成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时的情形,不论换作是谁,小王爷都会救的。” 胡氏心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救不救,而是救人就救人,为何非得把人带回卫营巷的憩院去呢?据她所知,平日可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靠近憩院半步的。 胡氏对上容嬿宁清澈懵懂的水眸,心里话在嘴巴里囫囵了一回,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没有错过胡氏神态的变幻,容嬿宁揣摩着自家舅母的心思,微微沉吟了一息,方轻轻地偏了偏脑袋,十分无辜地回答道:“这我也不清楚了。当日在醉月轩昏过去以后,再醒来时我就已经在那儿了。这一天多的日子里,宁儿见到的只有院子里伺候的一个丫鬟。至于小王爷,倒没有再见着。” 容嬿宁拿不准胡氏询问这些究竟目的何在,但下意识地觉得不该告诉她,是沈临渊亲自送她回府的。 胡氏想着外面那些关于溍小王爷不近人情的传闻,又见容嬿宁的神色不似作假,心头的猜疑逐渐淡去。她讪讪一笑,拍抚着容嬿宁的小手,道:“是舅母不好,你身子尚未恢复,倒拉着你白说这许多。” 说完,立即吩咐身边的蔡嬷嬷亲自送容嬿宁回落云居。 当日回府,临行之际,时雪便将风眠调配的丹药与复玉散都交给了容嬿宁。一连几日外敷内服,容嬿宁的外伤很快就痊愈了,甚至连素日胸口郁结的闷气都消散了许多。 檀香看着自家姑娘不仅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夜里也比往日睡得踏实了,不由喜上眉梢,连声念佛。“我的好姑娘,这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容嬿宁正为绣屏添上最后几针,闻言,不由无奈地瞥了檀香一眼,促狭道:“这福气的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些。”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檀香吐了吐舌,“奴婢不是这意思。” 容嬿宁收了针,眉眼含笑地将屏绣仔细地检查了一回,倒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将屏绣递给檀香,吩咐其将之装裱好,以作为孝敬给益阳侯的礼物。然后便问起了行囊装点的事宜来。 檀香早已将当日从江陵带来的衣物与书本收拾妥当,连着这一月来益阳侯与胡氏赏赐的几件小玩意儿一块装进了箱笼,“姑娘,可要对一对清单?” 容嬿宁接过册子,大致浏览了一遍,目光在书册那一列处顿住。她轻轻地蹙着柳眉,问檀香:“《缠娇》《梦绡》是哪里来的,我过去怎么好似不曾看过?” “好像是前些日子青芽姐姐送过来的,说是表姑娘特意寻来给姑娘解闷的。”檀香挠了挠脑袋,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方继续道,“青芽姐姐过来时姑娘正在歇晌呢,奴婢就自作主张收了书,后来被其他的事情一打岔倒给忘了。姑娘可要瞧瞧?” 容嬿宁摇摇头,“留着路上解闷罢。” 又过了两日,檀香将箱笼一一归置好,又特意出门采买了几样土仪,一样样的,都是容嬿宁亲自写好了签子,然后再分门别类地收纳好。等到所有的行囊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容嬿宁才让檀香捧了连日来绣好的桌屏、抹额、扇袋和绣帕等物什,一同去寻益阳侯与胡氏辞行。 -- 第34页 因为陆宝朱和容嬿宁关系缓和的缘故,胡氏对容嬿宁的态度自从长公主府的茶宴之后就改善了许多,虽然依旧谈不上疼爱亲近,但总归多了几许怜惜。她想起自家那冷心冷情的小姑子,难得对容嬿宁生出些挽留之意。 侯府虽然并非钟鸣鼎食的昌盛之家,但是多养个小姑娘好像也不是天大的难事? 于是,胡氏开了口:“何必急着回去呢,就留下来,多和朱儿亲香亲香不好么?” “舅母的好意,宁儿原不该推辞。只是离乡月余,宁儿心里牵念,近来也总是梦到家中兄长。”容嬿宁低垂着眉眼,声音温软轻糯地说道。 胡氏闻言,轻叹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言挽留,只拿眼睛去瞅一旁端坐如泰山的益阳侯,轻咳着示意他说话。 益阳侯平日公务繁忙,虽见着外甥女儿的机会不多,但每每遇见,都教她满眼的孺慕之情软了铁汉心肠。他自然是舍不得外甥女儿还乡,可外甥女外甥女,到底不是他陆家的女儿,人要走,他也不能将人强留下不是? “宁儿啊,从盛京到江陵得有将近半月余的路程,最近江南水路可不太平。”益阳侯皱着眉头,沉吟着道,“不如你再多留些时日,等舅舅将手头的公务处理完,亲自送你回江陵?” 容嬿宁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了益阳侯的好意。 一来益阳侯新近升迁,调任执掌京卫巡防营,身上公务繁重,且也不便出京;二来担心耽搁久了,时入深秋初冬,天气寒凉,不好赶路。 不过,来京路上遇见水匪一事,仍是笼罩在容嬿宁心头的一桩噩梦。因此,她睁着明亮澄澈的水眸看向益阳侯,斟酌着道:“宁儿打算从陆路官道走,虽然不比水路畅快,但想来路上会太平一些。” 小姑娘主意既定,益阳侯叹了口气,“也罢,等舅舅从营中拨几名精干的兵士,好生护送你回去。” “宁儿谢过舅舅。” 九月初三的清晨,天空中下起绵绵细雨,雨幕烟织,朦朦胧胧里晕染着离别的感伤。容嬿宁撑着伞,俏生生立于马车前,回身看向侯府门前携手相送的胡氏与陆宝朱,眼角微湿。 她敛衽轻福一礼,终于转身登车而去。 车轮辗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容嬿宁忍不住掀起身后的窗帘,透过重重雨幕望向那渐渐模糊的人影,良久,垂帘轻叹。 一旁檀香翕了翕唇,终究也没有说出劝慰的话来。 正是别离烟雨中,重逢当何秋? 马车从西城门驶出,沿着官道绕行半日,方踏上南归江陵的道路。秋雨连绵里,车夫和随行的护卫记着益阳侯的叮嘱,更顾及马车里风吹就倒的主子姑娘,一路缓行,遇着风雨阻路,便寻店觅户歇脚,丝毫不敢大意。就这样,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十五这一日,终于进入了安阳地界。 “姑娘,天色渐晚,可能来不及进城了。”领头的护卫宋奇来到马车的窗户旁沉声禀报探路的消息。 此时已近黄昏,他们才刚刚过了安阳和晋川的界碑,纵使脚程加快,也只能翻过眼前的丘山,想要进城过夜,是不可能的。 宋奇抬眼远眺,看见丘山脚下有一悬着酒招的客栈,不由眼睛一亮,忙道:“前面有一酒家,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在那里暂住一宿,等明日天亮,再赶路进城?” 这一路上宋奇将诸事打点得妥当,对于他的提议,容嬿宁没有反对,只轻声道:“就依宋大人的意思。” 客栈外的酒招上草书“复杯”二字,容嬿宁下车时透过帷帽间的缝隙瞥见了,在口中反复地念了两遍,竟品出些意趣来。 她想起古人李太白曾有诗云:“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只是不知这酒家的名字是否为此典故了。 客栈地处荒僻,从外面瞧着亦有些残败破旧之相,可推开门扉,进得院落,却只见满园秋菊争妍,处处布景雅致。廊檐下悬挂着的铃铛轻轻地响起,不多时就有一个年轻的妇人轻摇罗扇,含笑迎了出来。 这妇人生得貌若牡丹,眉目之间艳色无边,然而一袭浅松绿的上襦搭着乳白色的百褶裙,却衬得她整个人气质沉雅。 她笑吟吟地将来人打量了一回,视线落在头戴帷帽的容嬿宁身上时,狐狸眼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招呼道:“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容嬿宁轻声道:“我们要在这儿住一晚,还需麻烦老板娘准备几间客房。” “姑娘只管唤我瑛娘就是。”年轻妇人一边领着容嬿宁等人进了客栈的大堂,一边笑着道,“听口音姑娘像是江南人士?” “啊?” 容嬿宁尚没有反应过来,瑛娘便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家夫君是江陵人,我们两年前才从江陵搬到此处。竟也是有些时候没有听过这样熟悉的吴侬软语了。” 容嬿宁环顾一眼四周,轻轻地抿了抿唇,难得好奇地问起外面酒招上“复杯”二字的由来。 瑛娘不防她问起这话,微微愣了愣,才以扇掩唇,失笑道:“从前过往行商路过此地歇脚,多问的是我夫妻二人为何将店开在荒山野岭,担心这里是一家黑店。问起店名的,姑娘倒是头一份了。”说着,看向容嬿宁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热忱,“我夫君素喜诗仙太白之作,其中犹爱一首《山中与幽人对酌》。” -- 第35页 瑛娘想起自家夫君当日临案书写酒招时的意气风发与满目柔情,娇艳的面庞上多了抹蜜柔柔的红晕,吟唱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声调隽永,却极尽洒脱恣意。 瑛娘唱完,见小姑娘一行人都盯着自己瞧,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摇晃着轻罗小扇,道:“今儿难得见着这么多人,我这一高兴就……嗐,各位客官你们且在堂中暂坐,喝点茶,吃些点心。我这就安排客房去。” 然而,就在瑛娘执扇转身,准备张罗忙活去的时候,客栈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隐隐约约可以辨识出,夹杂在踢踏脚步声中、兵器铿锵摩擦的声响。 第19章 提心 “叮叮当~” 清脆的铃铛声随之响起,耳听得外头的动静越来越近,瑛娘面上的笑容微顿,嘀咕道,“往日里却不见这许多客人,今儿难得热闹了起来。”只是外头这些人脚步凌乱,隐约里听见的人声更是掺杂着粗鄙的叫骂,来者恐怕不是能够欣赏“复杯”酒招的雅客。 瑛娘见惯了各种场面,心里立时有了计较,旋即,她侧过身子对容嬿宁主仆道,“姑娘一路劳顿想来应是疲乏,不若先去后面的厢房歇息,一会儿我让厨娘把饭菜茶水直接送过去。” 容嬿宁会意,颔首谢过瑛娘以后,就循着瑛娘的指示往后院走去。 她袅袅婷婷的身影将将转过角门的垂帘,客栈大堂的门就被悍然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容嬿宁脚下步子微滞,刚想回身望去,一旁随从护卫的宋奇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老板娘可以应付的。” 自打进得客栈以后,宋奇虽然沉默不语,但是一直留意店内的情形,亦是仔细打量过瑛娘。能够和夫君二人避居此地开店做生意,适才又那样子谈笑风生,可见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姑娘若不放心,便留两人照看一二?”宋奇顿了顿,提议道。 容嬿宁点了点头,果然吩咐两个护卫留下。 她想,恁凭瑛娘如何精明能干,可到底是个弱女子,真的碰上硬茬,岂不是要吃亏? 事实证明,容嬿宁的担心不算多余。 那边瑛娘看着被推得晃晃悠悠的门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心疼,但对上耀武扬威进门的几人,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扬笑相迎:“几位客官这是要打尖呢还是住店啊。” 她视线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只见他面容黝黑,左眼眉目处横亘着一道拇指宽的刀疤,平添几许戾气,身上穿的一套灰褐色粗布短打,一个拳头大小的牛皮兜系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晃悠。而他手上提的刀,刀刃微卷,泛着凛凛的杀气。 瑛娘很快就将视线从刀刃上移开,笑眯眯地迎上眼前人不善的目光。 那人扫了瑛娘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粗声喝道:“没看到爷们儿几个饿得慌,还不上好酒好菜招待着,啰嗦些什么!” “老大,您咋这么不怜香惜玉呢,瞧给人老板娘吓得。”一旁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眯着眼,浑浊的目光黏在瑛娘娇艳无比的小脸上,见她以扇掩面,身形颤抖,一副被惊着的模样,忍不住嬉笑着劝自己老大。 一面说着,一面搓着手凑到瑛娘的跟前,嘿嘿笑了两声道,“老板娘别怕,我们兄弟可不是什么好、呸坏人。”眼见瑛娘侧身避开,他也不恼,指着眉眼处有刀疤的男子道,“这是我们大当家的,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马耕谷,马老大,我叫仇陆,人称仇老六。老板娘,你这儿有些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另外我们一共十六个兄弟,再给我们安排七八间客房。” 仇老六虽目光淫邪,但说起话来并不十分出格。瑛娘觑了那马老大一眼,心中微沉,应了一声,就赶紧撇下众人往厨房里张罗去了。 马耕谷横刀立马地找个张桌子坐下,浓黑的眉紧紧地皱着,将这间冷静却不失清雅的客栈仔细打量了一回,才伸手招了仇老六到跟前,然后在他弯腰时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警告道:“今儿个有正事要办,把你那些心思收一收,要是坏了大事,你就等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吧。” 仇老六心里的确惦记着瑛娘那玲珑有致的身腰,甚至还盘算着酒足饭饱后,要去勾搭一二。可这会儿耳朵落在马耕谷手里,他疼得龇牙咧嘴,哪敢再胡思乱想,只一迭声地应下。 等到马耕谷冷哼一声,松开手,仇老六赶忙退开半步,压着嗓子道:“我说老大,那人也没说具体啥时候搁哪儿□□,万一……” 马耕谷:“这里方圆数十里就只有这一处酒肆,现在这里等消息就是。”他顿了顿,想起进来时拴在院外的马车,吩咐仇老六道,“一会儿你带着弟兄探查探查这里还住着什么人,别叫给坏了好事。” 仇老六赶紧应下,也顾不得等着吃酒了,随手招了两个兄弟,以相看客房的名义转去了后院,不多时就满脸兴奋地回来,冲马耕谷道:“老大,今儿可真是咱们兄弟行大运了,后院里住了两位女客,并几个随从护卫,啧,那几个小子我看了眼,还不够咱们打的。老大,您瞧,咱们寨子里可不就缺些个小娘子,不如……嘿嘿。” 马耕谷这回倒是没有再训他,只说办完了正事以后,再随他去。“但在此之前,不许轻举妄动。” -- 第36页 仇老六自是应下。 另一边瑛娘吩咐厨房做好饭菜以后,一份让跑堂的送去了厅堂,另一份则亲自送去了容嬿宁下榻的厢房。 厢房里,瑛娘看着小姑娘莹白如玉、姣若秋月的面庞,心生赞叹之余,又添几分隐忧。于是,在摆好饭菜以后,忍不住叮嘱一句:“姑娘既住在店中,便听我一句啰嗦,从这会儿起就不要出门去了。”她指了指厅堂的方向,说了外面的情况,叹道,“平日店里也不曾这样热闹,不过好在他们的目的仿佛不在打家劫舍,想来不去招惹他们,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容嬿宁有些不安,“不报官吗?” 瑛娘摇摇头:“这里地处安阳、晋城和岁州三城交界地带,周围寨子林立,鱼龙混杂,三城府衙平日也不敢贸然招惹,一来二去,这儿反成了三不管的地儿。”说着,她又道,“姑娘还是将护卫留在身边的好,这些事儿我倒还是应付得来的,不然也不会抛头露面做生意了。” 她一早就注意到两个青衣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边,还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住了尾随的仇老六。知道那是小姑娘的人,自然也就猜出了容嬿宁的一片好心。 “瞧着时辰,我夫君进城采买也该回来了,他在附近的寨子都有些交情在,倒不怕这些人。”瑛娘笑着,“我也该走了,免得外头的人一会儿闹起来,再牵扯到姑娘。” 说完,身姿娉婷地出去了。 檀香站在容嬿宁的身侧,有些紧张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声音微颤地道:“姑娘,咱们要不要换个地儿过夜呐。” 容嬿宁小脸微白,却摇了摇头。 先有人在厢房院外刻意徘徊打听,后有瑛娘叮嘱殷切,若说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可容嬿宁明白,这会儿她们即便想走也是走不掉的。 人都堵在大堂,她们一行人贸然出去,难免不会招惹麻烦上身。 “如今之计,也只能等他们先行离开了。”容嬿宁看了眼桌上丰盛的菜肴,委实没有了胃口,“檀香,你将这些分与宋大人他们,今夜许是要辛苦他们守夜了。” 檀香点点头,将食物一一放进食盒,提出去分给宋奇等人,回来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容嬿宁的身边。 到了夜幕四合,人声渐寂的时辰,瑛娘踏着夜色提灯而来,没有进屋,就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语调亲和地道:“姑娘且安心休息,马老大等人都安排去了东院,由我夫君招呼过,今夜必不会来惊扰姑娘的。” 瑛娘起初对马耕谷和仇老六的确心存忌惮,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容嬿宁小心谨慎。不过,直到她的夫君回来,那马耕谷和仇老六一改之前倨傲不逊的态度,反而竭尽全力攒出一张笑脸来,这纵然让瑛娘不解,但到底心下稍安。 厢房内烛火明亮,隐约间映出半抹窈窕的身影,可片刻过去,屋内却静悄悄的,没有言语声传来。 瑛娘心思一转,明了,知道屋内那羸弱的姑娘许是起了戒备之心。但她回想一下,也觉得自己说话语焉不详,不似有说服力的,少不得细细地解释了两句。 马耕谷和仇老六初来乍到,见到酒肆里只有一个貌美娇艳的老板娘招呼,又发现后院里仿佛住着一个娇弱可人的女子,心里自是起了些邪念。可当瑛娘的夫君披星戴月而归,进了客栈,那些在大堂里撞上正喝酒作乐的人见了,酒也不喝了,反而跟见了亲爹一样,跪到了地上。 据瑛娘的夫君所言,他曾无意中救过马耕谷一命,后者虽非善类,但救命之恩大于天,马耕谷才对其格外礼敬。 也正因为马耕谷知道自己今日差点儿砸闹了的客栈是瑛娘夫君所开,所以才收敛了气焰,乖乖地住到和西院隔着一条溪水的东院去了,甚至还耳提面命仇老六,教他彻底歇了心思。 屋内容嬿宁听了瑛娘的话,不由松了一口气,她起身打开门,冲着瑛娘微微福了福身子,“还望您原谅我适才的失礼。” 入夜时分,用完膳的宋奇前来谢过饭食之恩,隔着门提醒主子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叮嘱她对过分热情的老板娘心存一些警惕。因此,当瑛娘乘夜而来,容嬿宁心里的确打着小鼓,自然也没有轻易相信她一开始的说辞。直到瑛娘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而前厅的喧闹声也的确朝着东边而去,慢慢地远了。这才打消了疑虑。 容嬿宁为着自己对瑛娘的揣测而不好意思,瑛娘却浑然不放在心上。 “小姑娘多留些心眼是好的。”瑛娘笑得坦然,“毕竟这复杯酒楼开在荒郊野岭,倒真有点儿黑店的意思。” 容嬿宁轻声道:“没有的。这里布置很是雅致,一点儿也不像呢。” 瑛娘好笑的摇了摇头,心道,这可真是深宅大院里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确是天真单纯得紧,幸亏遇见的是自己,若真遇上些心怀不轨的人,岂不是轻而易举的就教人哄骗了去? 不过,交浅忌言深。 瑛娘叮嘱安抚完,也没有继续在西院逗留,只吩咐厨娘烧了热水送到西院,之后就自回卧房休息去了。 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下来,强撑的倦意便一齐涌了上来,正巧厨娘送了几桶热水过来,檀香忙伺候着容嬿宁,准备沐浴。 客栈的厢房并不大,但内里陈设样样俱全。落地的冬梅报喜屏风后,置着一只半人高的浴桶。热水倒进去,氤氲的水汽很快就蒸腾起来,晕湿了屏风与地面。 -- 第37页 容嬿宁除尽衣裳,莲步轻移,踩进浴桶,将整个身子浸在了水中。在热水的包裹下,容嬿宁不由放松了心神,徐徐地撩水往胳膊上浇去…… 未过多时,檀香见浴桶中的水微凉,便准备出去再寻厨娘要一些热水来。檀香想着,宋奇等护卫都在厢房附近的暗处守着,那些瞧起来十分可怖的人又远在东边院子里,自己只需要动作麻利些,应该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前脚才离开厢房,后脚就有一个黑影从院墙外跳了进来,抬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檀香:我错了,不该麻痹大意的。OTZ 第20章 慌逃 “檀香?” 听见“吱呀”一声开门的轻响,容嬿宁手中撩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背对着屏风,微侧过半边脸冲着外头轻轻一唤。 寻常檀香在外伺候,总是在容嬿宁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就脆着嗓子急急忙的应答。可这一回屏风外静悄悄的,脚步声没了,半晌也没有人声传来。 容嬿宁拨水的动作蓦然一顿,纳闷地转身,透过纱绸屏风朝外望去,不经意间带得水声起落,在寂静的厢房内响得格外清晰。 “你是什么人?” 容嬿宁的音调里是掩不住的惊惶,本来被水汽蒸红得红扑扑的小脸霎时间刷白一片。她哆嗦着伸手去够搭在一旁的衣衫,胡乱地往身上一裹,然后往水中沉了沉,瞪大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屏风外那道模糊的颀长身影。 难道是东院住的那起人潜入了西院? 容嬿宁的心高高悬起,下意识地去寻身边有无可以拿来防身的物品。然而,眼下情形,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裹着衣衫,努力地往水中藏。 好在外面的身影并没有要靠近屏风这边的意思,甚至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背影都僵硬了起来。 “本……咳,在下无意打扰,对不住。” 刻意压低的嗓音略带几分沙哑响起,容嬿宁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似是无措般掩了掩面,之后抛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步伐甚至还凌乱了几息。 莫非真的只是走错门了? 容嬿宁皱了皱眉头,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会儿,确认那黑影没有去而复返,才小心翼翼地捂着衣衫起身。方才慌乱之间,她随手拿的都是外衫,这会儿衣衫浸湿,好在檀香提前将干净的里衣放在了浴桶边上的圆鼓凳上。 容嬿宁手颤腿抖,哆哆嗦嗦地穿好里衣,路过屏风旁放置的小水桶时,抿了抿唇,弯腰从桶里取了舀水用的木瓢,紧紧地握在手里。 转过屏风,厢房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屋门也被关得严实,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容嬿宁的臆想一样。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再度被推开,容嬿宁下意识地举起木瓢,还未有所动作,就听见熟悉的檀香的说话声。 檀香本想着去厨房再讨些热水,可哪曾料到客栈后院的布局复杂,几处小路几乎一模一样。她兜兜转转摸索了半天,好容易寻见厨房,那里却早已灭了灶火,连厨娘都已经吹灯歇下了。 檀香空手而归,吹了一路的冷风回来,边推门边抱怨,然而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见自家一贯柔柔弱弱的姑娘手里攥着一只木瓢,高高地扬起胳膊,竟是差点儿没朝自己砸过来。 “姑、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因为诧异,檀香说话时不由磕绊了一下。 容嬿宁悬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右手卸了力,木瓢顿时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对着檀香关切的目光,她翕了翕唇,半晌只摇了摇头,“没事。你去哪儿了刚刚?” 檀香如实地说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大意地留下容嬿宁一人在屋里沐浴,顿时懊恼又自责起来:“姑娘,我错了。”得亏没有外人闯进来,不然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檀香心思浅,心里想的什么,面上表露无遗。容嬿宁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将适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你从外头回来,可有见着什么人?”容嬿宁问。 檀香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一边替容嬿宁拧干湿漉漉的发尾,一边道:“客栈里的人似乎都已经歇下了,一路走来并没有见着旁人,只在院门口遇见了宋护卫。” “他方才不在院子里?” 檀香愣了下,旋即点头,“宋护卫说,听见东院那边有些动静,就过去查探了下,好在那厢只是吃多了酒,打碎了一些东西。” 容嬿宁的心中仍是惴惴的,她接过檀香手里的布巾,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发尾,“檀香,你去告知宋大人,让他无事不得擅自走开。” 温温淡淡的吩咐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豫,檀香再迟钝也察觉出自家姑娘这会儿是恼了,可瞧着这恼意仿佛又不是单纯冲着自己或是宋护卫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檀香有心问一句,可对上容嬿宁沉凝的眸光,她乖觉地闭了口,依言寻宋奇去了。 容嬿宁胡乱地擦了两下发尾,心烦意乱地将布巾放于桌上,不及思索前事,视线便教地上的某物吸引住。她抬步过去,弯腰拾起那枚玉质莹润的挂坠,秀气的眉头霎时间拧做一团。 玉坠被雕刻成平安锁的模样,正面用小篆端正地刻着一个“沈”字,若是抛开上面藏青色的莲花络子不提,容嬿宁倒是觉得眼熟得很。 -- 第38页 距离西院不过百余步的东院外墙下,身穿黑衣、面覆半截铁皮面具的冷罡抱刀拱手,语气自责地道:“炎寨的人在客栈老板的安排下,住在东院。东西两院格局相仿,对称设计,属下一时失察,险些误了大事,还请主子责罚!” 他说完,久久不见面前之人有反应,不由悄悄抬头,朝前方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看去。 一身玄衣如墨的沈临渊静静地站在那儿,面上依旧蒙着黑巾,此时,他幽深的目光虚虚地落向灯火渐暗的西院,眼底竟还残留着几分狼狈之色? 循着冷罡给的线报,他趁着夜色只身掠过院门,本意是要去一探炎寨首领的虚实,然而推门入屋,却满室盈香,屏风更有池水撩拨的哗啦声。他几乎立时就察觉不对,可没等他撤身离开,屏风后就传来了一道细声细气的轻唤。 “檀香?” 短短两个字,教他脚下犹如生出钉子一般。匆匆一瞥间,他撞见隐于屏风之后的纤细倩影,虽只朦朦胧胧一抹窈窕的曲线,却烫得他阖目闪避不及。 “你是什么人?” 细弱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惶遽不安,沈临渊平生没有遇见这样荒唐的场面,下意识地伪装声音,几乎是落荒而逃。 对,落荒而逃,这个看起来和威名赫赫的溍小王爷半点儿不沾边的行为。 “爷?”冷罡试探着提高了音量,男人仍不为所动。 西院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沈临渊阖了阖眸子,再度睁眼转身之后,只余下满目淡漠与清冷。“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冷罡忙答道:“马耕谷和仇老六等人都已经控制住了,但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什么时候会现身。” 当时沈临渊只身潜入客栈,未过多久,冷罡就察觉不对,担心西院的动静会惊动东院,为免打草惊蛇,他擅自做主,带人直接摸进了马耕谷和仇老六的房间,把正兀自酣眠的俩人直接给拿下了。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声,“既要守株待兔,总得多些耐心。” 冷罡忙应下。 行如鬼魅的暗夜卫此时已经尽数隐蔽起来,马耕谷和仇老六为求保命,也都老老实实得很,天罗地网张下,就等猎物自投罗网了。 月落日升,转眼之间天光大亮。 辗转反侧半宿方昏昏沉沉睡过去的容嬿宁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神思尚且恍惚,便看见檀香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入。 “外面何事如此喧闹?”容嬿宁问。 檀香忙道:“是东院的人被抓了,抓人的好像是暗夜司的官老爷。” “暗夜司?”容嬿宁拧了拧眉头。 檀香连连点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奴婢也不知道,老板娘只说,官府办事,她也不好多打听。宋护卫已经吩咐清点行囊,言明姑娘醒了以后,稍作休整,还须尽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瑛娘呢?”虽是素昧平生,但容嬿宁记着瑛娘昨日里的殷切嘱咐,此时不免担心瑛娘和她的夫君会被牵连进暗夜司查的案子里去。毕竟昨夜瑛娘说了,她的夫君和东院之人仿佛有些交情。 檀香摇了摇头,却是不知细情的。 容嬿宁梳洗穿戴完,在檀香的搀扶下,莲步轻移去了客栈的大堂,一来确认瑛娘的安危,二来亦是结账辞去。 大堂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三两声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见着容嬿宁主仆过来,俏生生立于柜台后的瑛娘眉眼含笑,却没有像昨日初见时那样热情地上前招呼,只冲着她们颔首示意。 循着瑛娘的目光望去,容嬿宁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正端杯品茗的冷俊男人。 一袭祥云暗纹提花的玄色锦袍,衣袖上却用金色丝线绣着飞鱼纹饰,袖口以暗金色护腕束紧,显尽干练、霸气。顺着男人端杯的动作向上看去,入目是一张极为俊美昳丽的面庞,肤色冷白,眉目如刻,丹凤眼眼尾微勾起一丝凌厉,却因眼角淡染的红晕莫名柔和了几分,但饶是如此,他疏离冷淡的神色,还是教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远远地避开了去。 檀香手下默默加大了点儿力气,怕的。可很快,她的手被一只柔荑轻轻地拿开了。檀香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姑娘径直奔着那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玄衣男子而去。 第21章 认账 淡淡的馨香由远及近,慢慢地馥郁起来,萦绕在鼻翼之间,像是温甜的果香,又似清冷的梅花香气,交织在一起,意外的和谐。 沈临渊端送至唇边的茶杯一滞,旋即,嘴角在无人窥见处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可眉眼处依旧凝着疏离与冷肃。 换过常服的冷罡此刻竖刀而立,木着一张脸守在不远处,眼中毫无波澜地看着那身穿杏色衫裙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自家主子近前,半分要阻拦的意思也没有。他身后,其余身着黑衣、脸罩铁皮面具的暗夜卫见此一阵纳罕,可瞧着冷罡视若无睹,他们只好按着佩剑,眼观鼻鼻观心的同时,仔细留意、暗里戒备。 容嬿宁走到沈临渊的面前,站定在三步开外,微微敛衽,冲着他福了福身子,“小王爷安好。”嗓音温软,带着江南女儿独有软糯清甜。 “容姑娘?”沈临渊挑了挑眉,眸色淡淡地看向面容清丽姣美的小姑娘。 眉如远山,眸似星河,瑶鼻秀挺,唇绽樱颗,恰正是添一分过浓,减一分寡淡的玉面芙蓉色。小姑娘上身着一万字梅花提花纹的水蓝色琵琶袖交领,外罩一件淡紫色绣花影游蝶比甲,下搭一条灰蓝色马面裙,裙上用金丝绣着三阳开泰的花纹,灵动而不失典雅。 -- 第39页 整个人钟秀婉约,若河畔柳,又似枝头月。 沈临渊垂眸看了一眼杯中茶,薄唇微勾,道:“不想竟在此地见着姑娘,着实教本王意外。” 容嬿宁一改往日的羞怯模样,这会儿竟抿唇盯着沈临渊看了大半晌,良久才试探着问道:“小王爷近日可有遗失什么贵重物品?”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沈临渊眸光微闪,低垂的视线落在腰间,一顿,“没有。” “真的没有吗?”低声呢喃了一句以后,从袖笼里取出那一枚平安锁样式的玉坠,将之托于纤细素白的掌心往前一送,容嬿宁斟酌了一番,方半真半假地道,“小女子无意间拾到一枚坠子,和当日小郡主的玉坠一般无二,原本以为是您无意间遗落的,没想到是小女子误会了。” 平安锁玉坠,嫡系王室子孙出生时,内造坊都会精心打造一枚,上面篆刻着皇姓。每一枚玉坠乍一看几乎完全相同,可若是仔细留心,就会发现平安锁的下弧底儿镌刻着玉坠主人的表字。 容嬿宁手里的这一枚刻的是“既明”二字,“夜皎皎兮既明”,这是文宣帝在沈临渊弱冠之礼上亲自为他取下的表字。 沈临渊看着小姑娘微蹙着眉头,似是疑惑,又似试探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伸手从小姑娘的掌心拈起玉坠,仔细地瞧了一眼,颔首道:“你没有误会。” 所以这玉佩果然是他的。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容嬿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神态从容的溍小王爷,实在难以将之和擅闯女子厢房的无耻之徒联系在一起。她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眸中满盈恼意,可质问的话却羞匿唇齿间,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临渊见了,自然知道昨夜之事,她已心生怀疑和猜测,甚至还做了判断。可是,区区一枚玉坠又能证明什么呢? 沈临渊当着小姑娘的面将玉坠收拢于掌心,另一只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击着桌面,未几,他好以整暇地开口,语气轻描淡写:“玉坠月前失盗,不想竟被姑娘所拾。” 他神色坦然,半点儿不心虚的模样,教一旁的冷罡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刀。 爷行事一向磊落,怎么今日竟哄骗起小姑娘来了?这普天之下,哪个盗匪会想不开,敢来窃取玉面阎罗的东西? 容嬿宁显然也不信,她甚至听着沈临渊说话的声音,都和昨夜黑衣人的嗓音有几分相仿。可偏偏沈临渊说玉坠是月前失窃,难道真的是窃玉之贼昨夜误闯了西院? 误闯…… 容嬿宁凝眉回忆起,当时黑衣人闯进屋内,并未有何冒犯之举,且在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就身形僵硬、仓皇离去。紧跟着不久,沈临渊率领暗夜卫入东院缉匪审讯。 容嬿宁心思玲珑,她忽而弯了眉眼,笑盈盈地看向沈临渊,道:“小王爷想不想找到窃玉之人?” “咳,你说什么?”沈临渊轻咳一声,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容嬿宁:“不瞒小王爷,玉坠乃是窃玉贼昨夜行窃时不小心遗落的,小女子当时匆匆一瞥,隐约记得那窃玉贼的身形模样,不若待小女子细细回忆一二,好教您将人缉拿归案呀。”杏眸中流转着狡黠的眸光,容嬿宁就这样盯着沈临渊瞧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细语地继续道,“窃玉贼瞧着和小王爷您……” “容姑娘。”沉声打断容嬿宁的话,沈临渊眼神幽深地锁住小姑娘无知无畏的脸,心中却陡生无奈。 这姑娘看着柔顺乖巧,当初在长公主府里被一个下人欺负得眼眶通红不提,上次送她回益阳侯府更是像只受惊的兔儿一般,怎么今儿在他的面前倒是胆子大了起来。 沈临渊一时之间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脾气太好,才让小姑娘毫无畏惧。可瞥一眼不远处两股打颤、一脸绝望的蓝衣婢女,又觉得不是。 沈临渊将玉坠系回腰间,起身走到容嬿宁近前,微微弯下腰,平视她明亮的眸子,唇边噙着一丝凉薄的笑:“容姑娘是在威胁本王?” “……”容嬿宁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被他泛冷的目光盯得心生寒意。 容嬿宁的确性子柔弱,有时甚至看起来软懦好欺负,可执拗起来时,说是胆大如斗也不为过。正如此时,她手心沁汗,却固执地对沈临渊道,“这不是威胁。” 玉坠都还给他了,他不为昨夜之事道歉就算了,居然连“谢”字都不说一句。 容嬿宁心想,外人说他为人凶残,未必见得是真,但心思蔫坏,并非良善,也不见得是假。 但容嬿宁到底记得醉月轩救命之恩,因此,哪怕心里生恼,这会儿也不由得泄了气。在沈临渊启唇欲语之前开口,“如今完璧归赵,小女子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话说完,福身一礼,袅袅婷婷地转身就走。 “容姑娘请留步。”沈临渊将人喊住,见她背对着自己也不恼,两步迈到小姑娘面前,低头凝视她气闷的模样,眸中的冷淡难得稍褪了两分。 他推门入屋前没有深思,因此不曾察觉有异,可一踏进屋子,他就敏锐地察觉不对,除却没有防备时的匆匆一瞥,他算是恪守规矩。 他原以为小姑娘惊慌之际没有留心,不料无意落下玉坠,暴露了身份。 整件事说起来,他理未差,心却亏。 “昨夜,对不住。不过本王确实什么也没看到,容姑娘放心。” -- 第40页 耳尖的冷罡和暗夜卫无意听见,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就连素日木然的脸上都隐隐露出一丝震惊之色来。 他们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几时见过有人敢像这位容姑娘一样,和主子呛声,又何曾见过一向不耐与女子周旋的主子对着一个姑娘家……低声认错?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容嬿宁不妨他突然改口认下,一时愣怔在那儿,回过神来,度着他后半句话的意思,悄然红了耳尖。 她做不来得理不饶人的事儿,而今玉坠物归原主,也得了沈临渊一句“对不住”,她先前的胆气就减了三分,觑着沈临渊冷淡疏离的面庞,后知后觉出手心的冰凉。她抿抿唇,弱声弱气地道:“小女子适才无状,还请小王爷见谅几分。” 这会儿像猫儿收起了爪子,乖乖巧巧的。 沈临渊越过她,瞥了一眼她的侍女和护卫手中的行李,“容姑娘要回江陵?” 容嬿宁一愣,随即点点头。 沈临渊眸光淡淡,声音也淡淡的,“此去江陵不近,路中恐不太平,容姑娘还须多保重。” 想起自己昨夜误闯她厢房,如入无人之境,沈临渊眼底划过一丝阴冷,沉声道:“本王让人护送你回乡。” 容嬿宁闻言愕然,微微出了会儿神,她到底摇摇头,婉言谢绝了。 原因无他,只容嬿宁想着,沈临渊的恩情不好欠下。 哪怕她已经欠下了几笔。 好在沈临渊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坚持。 结了账,辞别瑛娘,容嬿宁没有继续在复杯客栈逗留,携着神思恍惚的檀香登车上路。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檀香才堪堪回过神,唏嘘道:“姑娘,你刚刚可吓坏我了。” 若说一开始看到自家姑娘奔向那不好惹的男人只有三分担心,那在知道男人的身份以后,三分担心就变成了七分惊惧。原来那就是传闻中刑亲克眷、杀人不眨眼的天杀星、活阎王啊。 檀香心里戚戚然,也暗恼自己方才不中用,竟害怕到忘记保护自己姑娘。 容嬿宁想着沈临渊从强词夺理不认账到无奈认错,再到后来神色疏离冷淡的一句叮嘱,眨眨眼睛,眼底浮现一丝浅笑。 虽看着不像个好人,但说坏好似也算不上。 也就是瞧着挺唬人的吧? 复杯客栈中,自打容嬿宁一行人离开以后,气氛顿时就冷凝肃杀起来。冷罡将佩刀改立为抱,木着一张脸看向自家主子。这会儿的沈临渊身上哪儿还有半点子温和之气,他冷肃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眼中满蓄狠戾煞气,一步一步朝着被押跪在大堂角落里的人走去。 屋外阳光被敛入云层,天色忽而昏沉下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 作者有话要说: 真胆大包天·容小宁:我相信你啥也没看,算个君子,但撒谎就是不行。 想死不承认·沈阿渊:能瞒就瞒,总不能啥也没看着还要担个采花贼的罪名,我不要面子哒。 作者:对不起,按照规矩,沈阿渊在容小宁跟前是不会有面子的。 第22章 非梦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顷刻之间,艳阳尽收,乌云汹涌,寒凉秋日里竟然还隐隐响起了滚雷声,未过多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而下。 雨势又急又猛,宋奇与其他随行护卫身上立刻就湿透了,兼着落雨如幕,他们几乎睁不开眼。马匹也不安焦躁起来,踢踏着马蹄,停在原地不肯再动。 马车陡然停下,容嬿宁身形往前一栽,好容易扶着车壁坐稳了,就听见外面雨声、人声、马鸣声交杂错织在一块儿。 檀香下意识地想要开窗一探究竟,可窗户才稍稍被推开一点儿缝隙,就有豆大的雨滴砸了进来,瞬息之间,车厢内就湿了一块。 宋奇从外面将车窗合上,高声道:“这雨下得急,姑娘千万别开窗。” 狂风席卷,雨幕混浊,宋奇隐约中听见马车里传来主子姑娘轻细的说话声。 “宋大人,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雨?” 他们一行人离开复杯客栈后,沿着官道行了小半个时辰,翻过了半座小山丘,再往前行进百余里就是安阳城城门,然而,这会儿山雨弥漫中,马车寸步难行。 宋奇勉力睁眼朝周围望去,四野荒凉,忽然,不远处东南方向黑乎乎的一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抬手揉了揉眼,待看清那一团黑影原来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破落宅院后,宋奇一脸惊喜,忙折回到马车跟前,再次扬声道:“姑娘,前面有座废弃的宅子,可以暂避一时!” 那座宅子的确已经荒废许久,门匾腐朽,要落不落地悬在门楣上,脚下的木门槛早已被虫子蛀蚀得不成模样,马车也因此得以长驱直入,直接驶到堂屋的台阶下。 堂屋屋顶尚好,没有雨水的淋刷,四处都张着偌大的蛛网,踏入其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潮闷腐臭。 宋奇看了看屋内的情形,又看了眼撑伞拾级而上的主子姑娘,目露纠结。 仙女似的姑娘在这里歇脚,总是格格不入的。可眼下大雨瓢泼,四野荒芜,确无他处可以遮蔽。 宋奇请容嬿宁主仆在堂屋门外的廊檐下暂歇,自己领着其他几个护卫立即将屋内清扫并腾空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从行李中取了一块整洁的毡布铺在地上。 -- 第41页 “条件简陋,委屈姑娘了。”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弯唇道:“这里已经很好了。”她抬步走进堂屋,宋奇已经搜罗了一些废弃的桌椅木料,在地上生起一个火堆来。 檀香扶着容嬿宁席地而坐,瞥见宋奇身上湿漉漉的,好不狼狈,不由道:“宋护卫,你别忙活了,换身衣裳要紧。” 习武之人,淋个雨算什么。 宋奇心中如此想着,嘴上也只道:“不妨事,一会儿就干了。” 可他话音还没落,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霎时间涨红了一张黢黑的脸。 檀香忍不住扑哧一笑,便是容嬿宁也跟着弯了唇角。 最后还是容嬿宁执意要求,宋奇和其余几个护卫才转去堂屋外长廊拐角处的抱厦里,把身上的湿衣裳都换了,然后才继续守在堂屋的门外。 屋里,容嬿宁屈膝跪坐在软乎乎的毡布上,一边伸着手烤火,一边盯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出神,百无聊赖之际,忽而听见身侧的檀香“咦”了一声。 容嬿宁不由侧首朝檀香望去,却只见小丫鬟正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在辨认墙上残缺的对联内容。 “青……挺……季……盛,……呈……春” 檀香断断续续的念着,语不成句,盖因那歪歪斜斜悬着的桃符上早已字迹模糊,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被蛀蚀得缺了角。 容嬿宁的视线久久地停在那即使腐坏仍难掩笔走游龙之势的大字上,一瞬间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隐隐约约之间,容嬿宁仿佛看到烛火映照出一幅松鹤延年的丹青,丹青两侧对称地悬着一双联句,写的是:“青松挺秀四季盛,瑞鹤呈祥百岁春。” “姑娘,你可真厉害!” 檀香的惊叹声响起,震得容嬿宁陡然回神。 “什么?”容嬿宁有些茫然地看了檀香一眼。 “青松挺秀四季盛,瑞鹤呈祥百岁春,姑娘方才念的,正好补了上面的缺呢。” 闻言,容嬿宁再次将视线遗落在那幅残破不堪的联句上,半晌,她不由抬手抱住自己的头,一双秀眉痛苦的皱起。 荒僻破落的就宅院,昏沉明灭的灯火,焦急不安的男女,以及突然弥漫开的无边血色……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容嬿宁不住地摇头,口中喃喃低语,吓得一旁的檀香脸都白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奴婢啊。”檀香几乎要哭出声来。 “发生了何事?”外头宋奇等人听见动静,箭步冲进屋来时,只看见一向温柔端正的主子姑娘神情痛苦地倒在檀香的怀里,巴掌大小脸毫无血色。 檀香流着眼泪,摇头。 “我也不知,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容嬿宁此时只觉浸身于无边无际的梦魇之中,那些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的模糊画面在沉闷的雨声之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良久,脑际的疼痛稍退,容嬿宁虚弱地睁开双眼,虚虚地靠在檀香的怀里,抬眼朝堂屋东墙边望去,梦中那被人一刀劈开的衣柜正孤零零立在那儿,衣柜里一片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渊,等着吞噬一切。 “檀香,那些好像都不是梦。” 檀香正替她擦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檀香自然知道,容嬿宁从六岁那会儿起就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零零碎碎的,似假又似真。 “姑娘?”檀香的手微微颤抖,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容嬿宁阖了阖眼眸,轻轻地摇摇头,“没事了。” 不远处的火堆依旧暖烘烘的,可容嬿宁只觉得周身冰凉。 原来梦不是梦,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不过那段记忆委实不算美好,才在她儿时一场大病后被刻意遗忘了罢了。 容嬿宁缓缓起身,走到东墙下的衣柜前,仿佛看到当年瑟缩其间的瘦弱女孩。 ——你很害怕? ——呵,哑巴了? 梦魇中寒若九天冰雪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但这一回容嬿宁手抚心口,再无曾经的惶遽不安。 她忆起,梦中的黑衣少年,手握犹自滴着血的长剑,挽了一个漂亮而凌厉的剑花,在逼近小姑娘面门的一刹,改而挑开她身上所缚的绳索,然后冷着脸将吓得腿软的小姑娘从衣柜里提了出来。 黑衣少年的脾气不是很好,救了人就要扬长而去,可被吓坏的小姑娘病得稀里糊涂,攥着他的衣角一直唤着“阿兄”。黑衣少年无计可施,只能带着小姑娘上路,辗转数月之久,才将小姑娘交到她阿兄的手上。 容嬿宁凝眉细思,那个黑衣少年的眉眼很是眼熟,就好像…… 哐! 突然响起的巨大动静,打断了容嬿宁的思绪,也惊动了宋奇等人拔刀警惕。 “哟呵,原本以为碰上这么个倒霉天气开不了张,没料到李家废宅里居然还有一群大肥羊哈哈哈!”一个浑身衣裳湿透却面容凶狠的中年矮胖男子肩膀上架着刀,发现容嬿宁等一行人后,叉着腰笑了起来。 他的身后还领着一帮弟兄,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二当家,这就是那说书人讲的什么,哦哦,对了,天无绝人之路!” 来者不善,宋奇示意其余的护卫聚拢到堂屋门前,严严实实地将屋内的容嬿宁主仆遮挡住。 “哟呵,敢挡我血滴刀路的,你小子还是第一人呐。”那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眯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杀气来。 -- 第42页 江湖十大恶帮之一青龙寨二当家,使得一把好刀,杀人见血一滴血,因此才得了一个江湖诨名“血滴刀”。 宋奇虽是军营出身,但对江湖事也略有耳闻。此时,他看着血滴刀,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心里暗道要糟。 血滴刀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今日早起趁着艳阳天出寨,原本想干一票大买卖,岂料半路遇上突如其来的山雨。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憋着一肚子火气到这破宅避雨,竟还能遇上肥羊。 他可是注意到了,一旁停着的马车和这些个护卫打扮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血滴刀料定屋子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大肥羊,顿时兴奋起来,他提刀运气,攻势凶猛地朝宋奇袭去。 宋奇立即提剑招架,被其刀气逼得往后趔趄了半步,而后沉心运气,卯足了力气反攻,两方的其余众人很快也缠斗在了一块儿。 军营练兵,规规矩矩,遇上刀法诡谲的血滴刀,宋奇很快就落于下风,眼看血滴刀打着打着就朝堂屋的方向略去,他心头一凛,赶紧纵身上前阻拦,却被血滴刀一招挑开,重重地摔进堂屋,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滴刀原以为堂屋里藏着的是一方游商富绅,没料到破败不堪的屋里居然俏生生匿着个美娇娘。血滴刀几乎是一瞬间就改换了脸色,他满是横肉与疤痕的脸上迅速地攒出教人作呕的笑容,落在容嬿宁身上的眼神更是充斥着浑浊与淫/邪。 “嘿嘿,老子今天还真是运气不错。”血滴刀舔了舔唇,朝容嬿宁走去,一边就要伸手去摘她刚刚匆忙间戴上的帷帽,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道:“小娘子,你别怕,好好地陪爷玩玩,兴许我就饶了他们的小命。” 檀香哪里会让人靠近自家姑娘,猛地朝血滴刀扑撞过去,可是还未近得了血滴刀的身,就被他以刀背掀翻在地。 血滴刀狠狠地瞪了檀香一眼,视线触及小丫鬟清秀的面庞,又笑了,“别着急,一会儿爷也会好好疼你的。” 言罢,再不管她,迅速出手袭向孤身无援的容嬿宁,只轻轻一挑,那杏白色的帷帽就落在地上,露出了她苍白却不失姝色的小脸。血滴刀满意地看着美娇娘惊惶的模样,步步逼近过去,眯着眼睛就要将人拉近怀里。 容嬿宁下意识地转身闪避,抗拒的姿态陡然激怒了血滴刀,后者粗声一哼,叫骂了一句,直接掀手将人推倒在地,然后眯着浑浊的眼,淫、笑一声就要扑上去。 “啊!呃——” 突然,泛着森冷银光的软鞭缠上血滴刀的脖颈。 血滴刀的手硬生生擦过容嬿宁的衣角,挣扎着摸上那教他喘不过气的软鞭。然而,他越是挣扎着铆劲挣脱,软鞭就收得越紧,眨眼之间,血滴刀脸色青紫,瞳孔放大…… 第23章 同骑 容嬿宁噙泪抬眸,越过痛苦挣扎的血滴刀,视线盈盈落于他身后。堂屋门口逆光处,身影颀长的男子凌然独立,面色一片沉冷阴鸷。 沈临渊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狠厉,手上微微使力,冷眼看着血滴刀的挣扎越来越弱。忽而,一只纤白的小手搭上沈临渊的手腕,他皱眉,却在低头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眸时,稍稍敛去了眸底的戾气。 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跟前的小姑娘,沈临渊紧抿的薄唇倏而一松,“你要为他求情?”声音比隆冬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容嬿宁摇了摇头。 她明白做人要心存善念,但更明白善良不是毫无底线。容嬿宁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沈临渊及时出现,此刻死去的就会是她自己。 她是宁死也不会允许恶徒沾染自己半分的。 所以,她不会好歹不分,为奄奄一息的血滴刀求情。 容嬿宁虚虚地握住沈临渊的手腕,轻声道:“会脏了你的鞭子。” 小姑娘的声音里犹带着两分惊魂未定的飘忽,可仍是温软得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沈临渊冷睇了一眼血滴刀,修长的五指微微一动,软鞭所裹挟的力道登时减去了七八成,但仍是圈着狂徒的脖颈。 血滴刀方才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冷不防脖颈上的窒息感消散了些许,他瞪着眼,目光涣散,竟是连继续挣扎都忘了。 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来,最终归于一片静寂。 冷罡提刀进屋,看清屋内的情形,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些震惊和意外,一闪而过。 居然还有逞凶之人能从自家从来狠厉无情的主子手里捡回一条命? 冷罡忍不住朝那胆大包天敢拦住自家主子的纤弱姑娘瞥去,可视线还没沾着人家姑娘的衣角,就顿觉一道冰冷的视线投了过来,有如实质,裹风夹雪。 冷罡立即乖觉地低下了头。 “带下去,处理干净。”声无波澜地吩咐了一句,沈临渊看了仍旧握着自己手腕的小姑娘一眼,轻咳了一声,开口,“容姑娘?” 容嬿宁顺着沈临渊的视线望去,苍白的小脸不禁飞上两朵红云,连着耳根处也是一热。她倏地缩回了手,不自在地移开的视线,声若细蚊般向沈临渊道谢:“多谢小王爷出手搭救,请受嬿宁一拜。” 说着,身姿盈盈,屈膝就要下拜。 沈临渊方收回软鞭,见状,当即以半团起的软鞭往小姑娘的手肘处一伸一抬,想要止住她的动作,却不妨听见小姑娘细细弱弱的一声痛呼。 -- 第43页 沈临渊视线顿住,紧紧地盯着容嬿宁右边的胳膊,皱眉冷声道:“你受伤了。”说着,上前两步,一把攥住小姑娘纤细的手腕,紧跟着就抬起她的胳膊,动作看似利落却将力道控制得极好。 沈临渊不顾小姑娘那点儿微弱的挣扎,探手在她的手肘上下捏了捏,见她一张小脸乍红乍白,杏眸水汪汪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抿了抿唇。 视线扫过边上被檀香搀扶起身的宋奇,沈临渊冷哼了一声,“益阳侯挑的人,不过如此。”屋里这一个勉强能接住血滴刀几招,屋外的就更差劲了,竟是连些小喽啰都打不过。就这样的乌合之众,益阳侯居然也放心让他们护送这丫头? 容嬿宁这会儿只觉得手肘处钻心似的疼,疼得她根本没有听清沈临渊说了什么,“你松手,很疼的。”嗓音软趴趴的。 沈临渊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然后连名带姓唤了容嬿宁一声,淡声道,“就是断了也活该。”明明只要她答应,他就会安排人好生护送,可偏生要拒绝,白吃这脱臼的苦头。 “什么?”容嬿宁懵然抬眸,而就在此时,胳膊上冷不丁传来的锐痛教她瞬间红了眼眶,眼泪要落不落。 容嬿宁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脸色冰冷的男人。 “这几日不许提笔,将养着就没事了。”沈临渊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姑娘瞪得圆乎乎的水眸,眉眼处染上一丝浅浅的笑意,恰如冬雪初融,衬得他那张俊脸愈发昳丽了几分。 容嬿宁呆了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肘上痛感好似减弱了许多。 所以,方才他是在为自己治伤么? 容嬿宁不由垂了眼眸,为自己的失礼而赧然,可心底里还是有些不平之气。哪怕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可一句“活该”还是教容嬿宁心里莫名地烦闷。 外面,山雨的势头仍然迅猛,淅淅沥沥的,半点儿不见势弱。 不用沈临渊吩咐,冷罡便已经领着人将血滴刀和他的喽啰们带离破宅,远远地料理干净。任凭血色无声地染红荒僻的湿土,他也只木然地扫了一眼,就折回破宅复命。 沈临渊打发了冷罡与其余暗夜卫,站在堂屋门口,兀自盯着潇潇的雨幕,良久,转身看向窝在婢女怀中阖目养神的小姑娘,深邃的眼眸里幽澜微起。 似乎打从在长公主府里见到她开始,这姑娘就一直是个麻烦体质,走到哪儿,祸事就跟到哪儿,好端端的躲个雨,竟然也能撞上那样穷凶极恶的家伙。 想到血滴刀,沈临渊眸光森冷。 那样的人,死不足惜。 哐啷。 悬在墙上的残画坠落,动静突兀,惹得沈临渊侧身望去,只一眼,他就皱起了眉。 原先他不曾留心,此刻才注意到身处的破宅有几分眼熟。视线落于东墙的残缺衣柜上,沈临渊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九年前,这里尚且没有败落至此,但却和今日一般,见了血光。 他隐约记得,那时自己好似曾善心大发,救了一个小怂包? 时间隔得太久,记忆模糊了,今儿倒旧日重游了。 沈临渊的视线再次投落于容嬿宁的身上,摩挲着腰间的软鞭,他蓦地无声一笑。当年的小怂包要是好生长大,该和她一般年岁了。不过比起小怂包,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内里却是个有韧劲的,胆子大,气性也不小。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外头的雨势终于渐收,天色也逐渐明亮起来。在廊檐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声中,檀香轻轻地唤了自家姑娘几声,不见反应。倏而,注意到自家姑娘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比平时粗重了几分,檀香心口一紧,手微颤着探上容嬿宁的额头,触及一片滚热,“姑娘?姑娘!你醒醒呀。” 骤雨风寒着凉,兼着受了惊吓,容嬿宁烧得整个身子滚烫。 檀香赶紧扬声喊宋奇套马车动身,急着送自家姑娘入城看诊,然而,她才咬着牙要扶人起身,就见面前笼下一片阴影,一双五指修长的大掌出现在视野里,然后是健壮有力的胳膊。 在檀香的目瞪口呆中,沈临渊淡漠这一张脸,弯腰将烧得已不知人事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察觉到怀中人轻得过分,沈临渊不由皱紧了眉头,脚步滞了一息,才阔步往外走。 檀香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刚出堂屋的门,就看到那众人口中的冷面活阎罗居然抱着自家姑娘坐在了马背上。 姑娘病着,哪里能够这样折腾? 这时的檀香已经顾不得心中的畏惧,冲到马前,哆哆嗦嗦却语气坚定地冲着沈临渊道:“小王爷,我家姑娘她现在可禁不住,您……” “把披风取来。” 被冷声打断话的檀香微微一愣,堪堪回过神,就看见宋奇一瘸一拐地递了一件眼熟的披风过去。 眼睁睁看着男子冷凝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给她家姑娘戴好兜帽,又用披风将人裹得结结实实,檀香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就要去追那飞奔离开破宅的骏马。 宋奇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对上她不解又愤怒的目光,嚅了嚅唇,解释道:“马车太慢,会贻误了姑娘的病情。” “可也不能把姑娘交给那个……”天杀星啊。 后面三个字,在冷罡睇过来的视线里消了音。 冷罡走过来,视线在檀香和宋奇之间逡巡了一回,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容姑娘在我们爷身边,不会有事。”顿了顿,继续道,“我与你们同行,到安阳城和爷汇合。” -- 第44页 …… 通向安阳城的官道年久失修,雨后满是泥泞。 沈临渊策马而行,为了护着怀中的人儿,速度并没有放得特别快。但饶是如此,一路的颠簸还是教烧得昏昏沉沉的容嬿宁皱眉哼哼唧唧了两声。 容嬿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如同置身火炉一般,灼得她头疼,胳膊也疼。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瞧见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明明陌生的很,可为何又有一种熟悉感呢? 还没等思索出所以然,她就再一次昏昏沉沉的晕睡了过去。 进了安阳城,沈临渊一路纵马,穿过闹市,停在一家医馆的门前。这会儿天色已经昏沉近暮,医馆的小学徒正收了门口开诊的招牌,甫一转身,就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个黑影掠进了医馆。 “欸?欸!今儿医馆打烊了,不接诊啦。” 小学徒高声疾呼,冲上前去阻拦,却教男子冰冷如刃的目光吓得往后趔趄半步,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里头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听见动静,出来一瞧,看着男子不好惹的模样,心头发憷,还未开口呢,就听见男子沉声命令道:“救她!” 老大夫在安阳城行医数十年,素有杏林神医之称,平日里求医上门的哪个不是对他尊敬有加,就连安阳城的知府老爷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几时见过这样无理的人。因此,老大夫也顾不得心里那丝怵意,吹了吹胡子,哼了声:“说了不接诊就是不接诊,你去别……” 话还没说完,那厢沈临渊一手抱着容嬿宁,一手执着软鞭缠上老大夫的脖颈,微微使力。 “救不救?” “救救救!”不救这就是要丢了老命啊。老大夫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出半个不字,就能当场去见阎罗王大老爷了。 缠脖的软鞭被收走,老大夫在小学徒的搀扶下猛咳了数声,眼见得沈临渊神色不耐,隐隐又有动手之意,再不敢耽搁,脚步踉跄地引着沈临渊进入内室。 看着方才还执鞭喊打喊杀的男人,这会儿动作轻柔地将怀中女子放置在软榻上,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对待一块易碎的珍宝,老大夫瞠目结舌。但为了保命,他可不敢走神怠慢,立刻上前诊脉。 半晌,老大夫舒缓了眉头,以袖揩了揩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才拱着手朝面色阴郁的男人回话:“这位姑娘乃是风邪入体引起的阳浮之症,老夫开一疏风散热、辛凉解表的方子便可纾解。只是……”他觑了一眼沈临渊,犹豫着道,“只是这姑娘有先天不足之症,便是普通的风热症状,也是极危险的。像今日的情况,万不能有第二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记忆里的初见:破宅、男女、血色、少年、噩梦 (确认进度:9/10) 沈阿渊记忆里的初见:不详。(揭晓进度:0) 第24章 梦昔 老大夫拈着胡须叹息了一回,不见沈临渊有何反应,他便摇摇头,步履匆匆地配药去了。 沈临渊掀袍在软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眸光淡淡的,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榻上烧得满面潮红的小姑娘。 半晌,他忽而目光一凛,冷冷地扫了一眼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学徒一眼。后者缩头缩脑的,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木盆往前送了送,结结巴巴地说:“师父、父的意、意思,要先、先给这位姑娘、娘冷敷、好降降降温。” 小学徒还是第一回见识到,有的人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不消说半句话,就能让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这男人的眼神太可怖了! 小学徒正要鼓起勇气,端水上前,手上却突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就看见男人已经将冷水置于榻旁的桌几上,这会儿正打湿了巾帕,小心翼翼的敷上女子的额头。 许是不常做伺候人的伙计,男人的动作生疏而僵硬,但又说不出的轻柔。 小学徒瞄了两眼,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冰冰凉凉的触感断断续续地袭来,容嬿宁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地舒展开。但是人却没有半点儿醒转的迹象。 此时的容嬿宁正沉湎于无垠的梦境之中,无数光怪陆离、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同浩浩汤汤的潮水一般涌向她。 “阿兄,娘亲说要带阿渔去街上看花灯呢!”梳着丱发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后,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欢快的蝶儿。 “哦?是吗?”少年将信将疑的挑了一下眉尾,清隽的脸庞上神色复杂。 “对呀对呀!娘亲说,还要给阿渔买兔子花灯呢嘻嘻~阿兄,你说娘亲是不是有点儿喜欢阿渔了?” 少年微怔了一瞬,很快就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恍若和煦的春风一般。他轻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丱发上缠着的珠串儿,说:“我们家阿渔这么可爱,又这么乖巧,谁会不喜欢呢。” 小姑娘捂着嘴巴,眯着眼,笑得没心没肺。但很快她又苦了苦小脸,低落地咕哝道:“要是阿姐也愿意和阿渔一块儿玩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敲了一下额角。 少年睁着好看的桃花眼,佯怒道:“小没良心的,有阿兄疼你还不够呢。”顿了顿,又轻哼一声,“就容婵欣那丫头,不欺负你就算善心大发了。还跟你玩,做梦呢。” “阿兄,不许说阿姐坏话。” -- 第45页 “嘿,说你没良心还真的不要良心了!”少年摇摇头,背着手往前走,边走边道,“可惜了阿兄我昨儿得的大阿福了。” 小姑娘到底与少年更亲近一些,闻言,忙不迭地倒腾小短腿追上去。 “阿兄阿兄……”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模糊。很快画面一转,长街上花灯如昼,身穿锦衣的妇人牵着打扮得格外娇俏的小姑娘穿梭在灯海之中。 “娘亲,兔兔灯。”小姑娘轻轻地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另一只小手指向路旁小贩手里的兔子模样的花灯,水汪汪的杏眼里流露出渴望。 妇人恍然回神,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的模样,怔忪了一瞬。今日的她格外好说话,几乎没有犹豫,就掏钱从小贩手里买下了最精致好看的一盏兔儿灯。 她接过灯,弯下腰,将提灯的木棍儿放入小姑娘的手心,冷艳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点笑容。 “娘亲去给阿余买汤圆子吃,阿余乖乖地在这儿等着娘亲可好?” 小姑娘虽然不明白自家娘亲为何不直接领着自己一块儿去,但是对上妇人柔和的目光,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娘亲。”小姑娘软软地唤了一声,仰起小脸,水眸澄澈透亮地看向妇人,“要早点来接阿渔哦。” 后来,满街花灯寂灭,只余下一盏兔儿灯掉落在尘埃里,照得黑夜里一点亮,随即这点子光亮又猛地被夜色吞没。 “老子干这一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好的货色,保不齐能挣票大的,逍遥快活一段日子呢哈哈哈!” “你声音小点儿,别给那丫头听见了,到时候哭闹起来,麻烦死了。” “嘿,听见又怎么了,她老娘都不要她了……”男人说了一半的话在女人抄起的手刀威胁下渐渐消声,唾骂了一句,只道,“前头过了安阳城,到了李家废宅,见着九爷了,看你怎么瞒。” 中年男女以为还昏睡着的小姑娘,这会儿慢慢地攥紧了小手,眼角流下一滴泪,很快就消失在破布枕面之上。 再后来,中年男女带着小姑娘一路东躲西藏,溜进了安阳城外废弃已久的李家废宅。正在他们美滋滋的做着发财梦时,提着刀剑闯入的黑衣人不禁让他们美梦破碎,还丢了小命。 咕噜咕噜在地上打转的脑袋,脸上温湿黏腻的血渍,还有少年冰冷的声音,终于摧毁了小姑娘强撑的精神防线。 “阿兄阿兄……”黑衣蒙面少年目光沉冷又暗含几分嫌弃地瞪了一眼揪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小姑娘,强忍着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将人一脚踹开。 在他的身后,另外几个身形高大结实的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过去了,一道弱弱的声音才在静可闻针落的屋子里响起。 “爷,您息怒。这小姑娘……仿佛是吓傻了,她她还是个孩子啊。” 弱弱小小的一只,小奶猫似的,最多不过五六岁吧?嗯,在自己主子爷面前,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孩子。 说话的人话音一落下,就深深地埋下了脑袋,可不敢去看少年的脸色。 少年阖了阖眼眸,低头顺着衣角上脏乎乎的小手印看向小姑娘哭得通红的眼睛,微微愣了愣。许久之后,在一众手下惊呆了的目光注视之下,弯腰将脏兮兮的一团提在手里,阔步走出了昏暗荒凉的废宅,一脚踏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少年将小姑娘留在身边数日,吩咐随性的大夫给她治好了伤病以后,再想把人甩掉,却发现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脾气反而格外执拗。几乎是少年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好几次还差点跟着少年进了净房,像一块儿牛皮糖似的。 “你要是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站在客栈二楼的回廊上,换了锦衣的少年面上罩着一张银色面具,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闷闷的,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但小姑娘仍固执地用手抓住少年的衣角,水眸扑闪,半点儿没有一丝丝畏惧的模样。 “阿兄。”小姑娘软棉棉的喊了少年的一声。 顿时,少年捏紧了手,咬着牙道:“我不是你阿兄。”小丫头前几日病得迷迷糊糊,一叠声的唤阿兄,声音里满是依恋。少年可不认为,自己当着她的面干出杀人不眨眼的事儿,她还能依恋自己。很显然,这丫头在拿自己当替身。 小姑娘小脸一皱,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不许哭!”少年头疼至极,见状不由冷喝一声。 “呜哇!”这下好了,原本要哭不哭的小姑娘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客栈里的人纷纷的看过来,甚至还有窃窃私语者。 少年仿佛极不喜欢被人注目,扯出自己的衣袖后拔腿就走。然而,没有走开两步远,就转回来将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又给拎走了。 少年带着小姑娘走过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春日里,被一位面容清癯憔悴的少年郎拦住了去路。 少年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可还没等他拔剑,就听见怀里的小姑娘欢快的叫了一声“阿兄”。少年眸中嫌弃依旧,但害怕小姑娘又哭闹起来,还是耐着性子准备答应一声。然而,比他更快应声的却是另外一人。 少年冷然垂眸,发现怀里的小姑娘正伸长了胳膊朝拦路之人要抱抱呢。 -- 第46页 他仔细观察二人的长相,哪怕一个清瘦狼狈不堪,一个教自己养的珠圆玉润,还仍是不妨碍他看出二人眉眼相似的地方。 少年随即冷哼一声,径直将怀里的小姑娘拎到她阿兄的身旁,睨着他二人兄妹情深的模样,抛下一句“小白眼狼儿”后,就翻身上了马,然后一扬鞭,马儿嘶鸣一声,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烟雨中。 小姑娘被她的阿兄带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到了衣着精致、神色冷淡的妇人。她抓紧了阿兄的衣袖,往他身后藏了藏,粉嫩的唇被咬得发白。 “阿兄,我害怕。” 轻轻的,若有似无的一声呓语在空荡寂静的厢房中响起,教正阖目养神的沈临渊骤然睁开了双眼。他目光落于榻上女子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兀的皱了皱眉头。 那声呓语实在太轻太弱了,沈临渊并没有听的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猜出,她在唤着谁。 唤着谁呢? 沈临渊的目光顿时深邃清幽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1 22:02:18~2021-08-23 20:4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不惧 容嬿宁整整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厢房昏暗,模糊的视线里只有跪伏在榻边正不住地抹眼泪的檀香。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干涩疼痛得很,没能开口说话,反倒先咳了几声。 “檀香……” 听见声音,檀香抽噎了一下,旋即惊喜轻呼道:“姑娘!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都快被吓死了,呜呜。”说着,竟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容嬿宁弯了弯唇,露出一抹微弱的笑容,“傻丫头,哭什么呢,我哪里就怎么样了。” 这一回像是昏睡了许久,眼下醒过来,她尚觉得有些不甚清明,一时不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眼见容嬿宁轻轻挣扎着起身,檀香便连哭也顾不上了,赶忙起身将人扶好,小心而妥帖的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好教她舒服些倚着。 “姑娘,您先喝些温水润润嗓子,有什么话晚点儿说,不着急的。”檀香很快就恢复了干练,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容嬿宁喝了水,又风风火火地要去弄米粥。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慢慢地清晰起来。正皱眉回忆着什么的容嬿宁听见动静,一抬头便看见沈临渊的身影出现在了厢房里。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灰玉的圆领宽袖袍,前襟和肩膀处以玉、白两色丝线绣着青鹤与细竹,腰间却系着条浅灰色坠平安扣的宫绦,头上挽起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祥云簪束起,额前两缕龙须刘海儿,衬得他整个人如玉般温润,浑然不似执鞭杀人的“活阎罗”。 容嬿宁坐在那儿,眨眨眼睛,半晌才噏了噏唇,“小、小王爷?”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一声,伸手止住她准备起身的动作,淡声道:“坐着罢。” 他垂眼打量容嬿宁的面色,见她小脸儿这会子染着几分薄红,浑然不复昏迷时的苍白,唇角便勾起了一点点弧度来。 随意在檀香之前坐过的鼓凳上落了座,沈临渊一边理了理衣袖,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容嬿宁道:“把手伸出来。” “什、什么?”容嬿宁看着他,眸子里满是疑惑。 为何今日的溍小王爷和前几次见到的仿佛大不相同?而且此时此地并无旁人在,他大剌剌地进厢房来不提,怎的还要她伸手? 这般想着,容嬿宁不仅没有乖乖地把手伸出来,反而缩手往后挪了挪。 “……”小姑娘心思浅,所想所虑的几乎都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表露无遗。沈临渊将她下意识的戒备之态悉数纳入眼底,嘴角的弧度微平,语气也跟着淡了下来。他说:“本王是给你诊脉,不做别的。” 见小姑娘仍楞楞地看着自己,沈临渊难得好脾气地又补充了一句,“本王对于此道尚知一二。” 闻言,容嬿宁忙摇了摇手,脸颊微红地解释道:“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 “嗯?” 他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倒教容嬿宁到了嘴边的“男女大防”之言吞吐不出。而就在此时,外头又噔噔噔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檀香端着一碗白米粥进屋来,看见坐在床榻边的沈临渊时,竟也只是顿了一下步伐,然后就扬起了一张笑脸,恭敬而不失熟稔地向他请了安,紧跟着笑吟吟地问道:“小王爷您这是又来我们姑娘请平安脉啦。” 容嬿宁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小丫鬟。她记得,前几日刚从复杯客栈离开时,小丫头还一口一个“活阎罗”的喊着这位爷,怎的这会儿倒是半点儿也不害怕了? 沈临渊点点头,又看向走神的小姑娘,微微蹙了蹙眉。一旁的檀香见状,忙与自家姑娘道,“姑娘,陈大夫说了,您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需要仔细调养,每日请一回平安脉,好根据您的脉相变化及时调整药方剂量。”见自家姑娘眼角的余光正瞄着溍小王爷,她一拍脑袋,道,“陈大夫医馆繁忙,这两日都是小王爷为您诊的脉呢。” 檀香之前的确对沈临渊这位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心存畏惧,被冷罡带着刚来到这处别院那会儿,在沈临渊面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可是,两日功夫下来,她倒觉得,这小王爷看着冷冰冰的,但实际上确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 -- 第47页 没见着他半刻时辰都不曾耽误,亲力亲为地为自家姑娘诊脉么。 容嬿宁听了檀香的话,抿了抿唇,未几,顶着沈临渊那幽幽然的目光,慢吞吞地将手腕伸了过去。 沈临渊诊脉的时候神态极为认真,抿唇凝眉的样子教人忍不住地放轻了呼吸。 容嬿宁的视线从他搭在自己腕上的修长五指往上游移,掠过灰玉色的衣袖,似有若无地落在沈临渊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上。 容嬿宁总觉得,沈临渊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容嬿宁黛眉轻皱,倏尔,她水眸微睁看向沈临渊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眼型细长而不狭小,眼尾略微上翘,勾出几分清冷桀骜。 这双眼睛…… 容嬿宁的脑海里蓦然闪过许多画面,那些似梦似真的场景里的少年脸戴面具,露出的那双眼睛好似也是丹凤眼? —你要是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我不是你阿兄。 —不许哭! —小白眼狼儿…… 那些或是冰冷或是无奈的声音响起复又远去,末了,空寂寂的,只剩下一双如聚霜雪的凤眸。 如果曾经的梦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切,那眼前的沈临渊会是曾经救了自己的面具少年吗? “容姑娘打算盯着本王看到几时?” 沈临渊淡漠的语声使得容嬿宁猛然回神。注意到他已经不知何时结束了诊脉,正好以整暇地坐在那儿瞧着自己,容嬿宁不由地红了红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容嬿宁仓惶地收回视线,低下头扯了扯身上的绸缎被面,心中既怕且羞。 她听着沈临渊仿适才的话,觉着他仿佛是有些生气了。 容嬿宁不由暗恼自己病一场就将规矩忘得七七八八,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揉了揉额头。 “脉相平稳,已无大碍。陈大夫的药依旧一日三回煎服即可。”出乎意料的是,沈临渊开口时只是一脸平淡地说了诊脉的结果,然后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眼前是沈临渊挺秀颀长的身影,而容嬿宁却不由地想起那道在春雨迷蒙中渐渐模糊掉的少年背影。 “小王爷。” 容嬿宁下意识地出声,在沈临渊转身朝她看来时,张了张嫣红的唇,嚅嚅道:“您从前是不是去过那座废宅子?” 沈临渊难得愣怔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淡笑了一声:“本王这些年走南闯北办案,去过地方可不计其数。”言下之意,哪怕曾经果真去的,也是记不起了。 他看着小姑娘霎时间黯淡下去的眼眸,问:“容姑娘怎有此一问?” 容嬿宁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一问。”顿了顿,她忽而弯唇朝沈临渊笑了笑,声音温软地道,“嬿宁再次谢过小王爷的救命之恩。” 她身体尚且虚弱,半倚在那儿就像河边细柳一般,可偏偏说话的神态格外认真,连沈临渊都能听出她这一谢里的郑重。 沈临渊下意识地皱眉,看着容嬿宁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冷淡了几分,但还是冲着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无须客气。” “姑娘?”檀香端着已然只有温温热的白粥坐到榻边,伸出一只手在自家姑娘眼前晃了晃,“人都已经走远了,姑娘该回神啦!” 半事揶揄的语□□容嬿宁回过神后不由面上一烫,她瞪一眼笑嘻嘻的小丫鬟,“胡说八道什么呢。” 檀香见状忙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以后,才一勺一勺地喂起粥来。等到碗中的粥只剩下小小的一半,檀香才在自家姑娘瞪视的目光下停了动作。她将剩下的半碗粥放到一旁,然后扭过头来,煞是语重心长地道:“小王爷说了,姑娘您的身子除了用药调养着以外,平日里吃食方面也要多注意些。还说姑娘身子如此虚弱,过去怕是不肯好好用膳,吩咐奴婢伺候时,不能完全由着姑娘的脾气来。” “……”容嬿宁闻言一默,半是狐疑的抬眸,看向言之凿凿的小丫鬟,“这话都是他说的?” 见檀香连连点头,容嬿宁不由抿唇道:“他说了你就听?” “只要是为着姑娘好的,奴婢自然是要听的。”檀香想也不想的回答。 容嬿宁看她几次提起沈临渊时都没有再露出半点儿怯意,到底忍不住心底的好奇,问了她一句。而檀香见问,眨了眨眼睛,说:“说实话,小王爷的威势摆在那儿,奴婢说不害怕,这是不可能的。”说着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然后斟酌着继续道,“当日在破宅小王爷抢走您时,奴婢是真的害怕,可后来才知道小王爷是为了就您呢。奴婢从陈大夫医馆的学徒小哥那里听说,那一日小王爷风尘仆仆带着您到医馆求医,情急之下差点儿没把医馆拆了不提,就连老大夫的命都差点儿丢了。吓得学徒小哥和陈大夫当晚做了一宿的噩梦。可是那小哥说,第二日他起早来送药,看着小王爷衣不解带,连满身狼狈都顾不得打理,就那样守着您的时候,他突然就不怕了……” 其实这两日沈临渊不管是对学徒小哥和陈大夫,还是姗姗赶来的她,几乎都没有好脸色。她一开始的确是怕的,但正如学徒小哥得知沈临渊与她们主仆不过萍水相逢时所说的话,“这位爷能够对一个半是陌生的人做到如斯地步,料想也不会是多么凶恶的人。只要他还心存善意,还能可怕到哪里去?” -- 第48页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做我应该做的,不需要谢谢,谢谢。 感谢在2021-08-23 20:45:45~2021-08-25 23:0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5382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生分 用过米粥,吃了苦药,容嬿宁被檀香盯着又在榻上休息了半日,才得以下地走动一会儿。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扶着自己胳膊,几乎寸步不离的小丫鬟,不由道:“檀香,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这样子小心的。” 这般谨慎的模样,倒让她生出几分错觉,以为自己成了那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 檀香歪了歪头,小声地说道:“奴婢也是担心姑娘。那一日在破宅里,您可吓坏了奴婢。” 这两日檀香连觉也睡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容嬿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地昏倒在自己的怀里,任凭她如何哭喊也没有半点儿回应的模样。 檀香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街头被一群乞丐欺负,是小嬿宁让人救了她,还求着容御将她弄进了容府。她自幼跟在小嬿宁身边伺候,和她一块儿长大,知道自家姑娘因着先天不足,身子骨儿总是格外虚弱些,可是像这回一般晕厥过去,却是从未发生过的。 檀香的担忧尽数表露在脸上,容嬿宁见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都过去了。”说着又轻轻地笑了笑,“况且这次病了一回,我反倒觉得身子较之过去爽利了许多呢。”那股总是缠闷在心头的郁气,好似无形之中消散了许多。 檀香也觉得自家姑娘这会儿面色红润,瞧着比从前的气色好了许多。她眼眸微亮,语气欢悦地道:“姑娘这应该就叫因祸得福了!嘻,不过也多亏了小王爷和陈大夫呢。” 若非那溍小王爷及时出手搭救,凭她与宋护卫等人,只怕早就牵累了姑娘。 容嬿宁点点头,莞尔一笑,“是啊。”那样一个煞名在外的人物,偏偏救了她两次性命……或许应该说是三次? 容嬿宁走到厢房门口,看着门外庭院里的枫火,神思一晃,想起那些在脑海中愈发清晰的画面,不由低下头,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裙边。 虽然小时候的一些记忆仍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但是如今她已然知道,纠缠她这么多年的梦魇并非虚幻,而是真切发生的,就像沈临渊没有承认他曾经去过那座废弃的宅院,她也笃定他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天下就算是有一模一样的两双丹凤眼,但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巧合,会连眼角一颗淡痣的位置不差毫分。 不期然的,容嬿宁又回忆起月前初到盛京的那一日,透过半掀的轿帘所对上的暴戾薄凉的视线,可不是和少年提剑了结人贩子夫妇时的眼神一般无二? 沈临渊救了自己三回,她该当如何报答呢?容嬿宁有些犯难了。 檀香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也没有出声惊扰,只到了屋外吹来一阵凉风时,才劝着容嬿宁转回了内室。 直到了晌午时分,容嬿宁看着桌上几道精致的清淡菜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忽视了什么。 方才在门口所见的院景,就和这一桌菜肴一样,处处透着精致用心,并非是一般的客栈里能有的,就是瑛娘那间布局清雅的复杯客栈都不能与之一比。所以,这里究竟是哪儿? 容嬿宁攥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似是犹豫了一番,方才向檀香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见问,檀香忙挠了挠头,有些讪然地道:“瞧奴婢糊涂的,竟也忘了与姑娘说。这里并不是安阳城里的客栈,而是小王爷让人盘下的一处院子,据说是专门给姑娘你静养身子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是“据说”,可檀香却不由的想起木头脸冷罡用硬邦邦的语气跟自己说,以前他跟着主子爷外出办差,多是风餐露宿,从不曾这样大张旗鼓地挑选宅院住下。话里话外的暗示之一昭昭然。 不过,即便檀香自己都觉得那位小王爷对自家姑娘的态度有些不一样,可也没想着把话说死了,白扰得自家姑娘不自在。 果然,容嬿宁一听了她的话就下意识地反驳道:“什么专门不专门的,这话可莫要乱说。” 但是,容嬿宁的心仍不由怦怦地快跳了两下。 本来以为只是一处格外清静的客栈,却没料到自己这一养病又养在了沈临渊的屋檐下。容嬿宁心不在焉地用了饭食,又将养了半日,第二日一早,在沈临渊再度亲自来替她诊脉时,开口提了请辞的话。 她没有刻意去提院子一事,只说风寒已愈,不好再耽搁行程,担心来不及在初雪前回到江陵云云。 毕竟初雪一落,寒意料峭而起,若耽于客途之中,对她这身子骨而言,可是太糟糕了。 然而,容嬿宁的话说出口,厢房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她小心翼翼地抬眸朝沈临渊的方向看去,却见他正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由背脊一僵,愣在了那儿。 沈临渊的神色并不能瞧出喜怒来,但容嬿宁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也许有些生气了。 生气? 她又摇了摇头,觉得这可能是个错觉。 好端端的,沈临渊有什么可气的呢。 过了半晌,沈临渊才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圈椅上纤瘦娇弱的小姑娘,淡声问她:“容姑娘是久病成了良医?” -- 第49页 “……”容嬿宁一默,忍不住皱了皱眉,“您这话是何意?” 沈临渊冷“呵”了一声,语气愈发的冷了下来,“以你现在的身子骨儿上路,莫说初雪,便是辞了旧岁,陌上花开,只怕也到不了江陵。” 眼见得小姑娘脸涨得通红,殷红的朱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可沈临渊却眉眼不抬,在转身离去前,扔下一句话。 “容姑娘如果执意要走,只管收拾启程便罢,本王不会阻拦。” 容嬿宁眼睁睁的看着沈临渊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门口,紧抿的唇瓣慢慢地松开,许久,出声吩咐檀香,“收拾一下吧。” 一直在旁默默候着的檀香却有些犹犹豫豫的,半天也没有动作。 檀香有些不赞同地开口道:“奴婢觉着小王爷的话重是重了点儿,可到底也是为着姑娘您的身体考虑的……”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这瞧着只怕还要落雨呢。” 见容嬿宁的神色有所松动,深知她心思的檀香便又道,“奴婢明白姑娘的顾虑,可依着奴婢看来,我们在这儿住一日是住,多住几日也是住,左右小王爷的恩情姑娘已经欠下了,总不差这三五日的。”活生生一副债多不愁的模样。 “……” 却说沈临渊离了容嬿宁处,见着谁都阴沉着一张脸。冷罡素来木脸迟钝,未觉出不同,只有携着时雪刚从京城追过来的时雨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暗呼蹊跷。 主子爷这模样既像是生着谁的气,又像是在跟自己怄气,真是怪哉极了。 他尚不知沈临渊领着冷罡办差路上所遇见的事儿,只瞅了瞅隐有红枫过墙头的院落,压低了声音问冷罡:“那里住着的是谁啊?难道是风爷?” 冷罡木然看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容姑娘。” 容姑娘?哪里来的容姑娘? 一向机灵的时雨难得懵了一下,但很快就醒过神来,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可不就当初被爷抱回憩院,还住进爷的卧室的那位姑娘么。 到了这会儿,时雨总算明白,为何爷传书命他赶过来时还特意要他把妹妹时雪也给带上了。 不过时雨还是有些纳闷,那容姑娘瞧着温温柔柔,十分好性儿的一个人,怎么能够把自家爷给惹成了这模样? 他想着,就问了冷罡一句,可后者摇了摇头,一问三不知。 书房里,沈临渊面沉如水地坐在临窗的桌案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微微阖目,眼前便浮现出容嬿宁一脸疏离生分又小心谨慎的模样,心头不由地涌上一阵烦闷。 而屋外时雨拉着冷罡絮叨的声音,在此时也显得格外刺耳。 沈临渊冷着声音将时雨喊进了屋。 “爷?”时雨站在离书案两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自家爷的神态,心中叫了一声苦,脸上却立即攒出笑容来,“爷,时雪那丫头已经去给容姑娘请安了,一定能劝得容姑娘回心转意的。” 自家爷明明是担心人家姑娘现在的身体吃不消路途跋涉,便将好话说得那样子的……嗯,不中听。有时雪去解释一二,那容姑娘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 时雨自认为,他和时雪来得很及时。 可沈临渊听了他的话,脸色非但没有缓和下来,反而越发的难看了两分,看得时雨心头一凉。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般擅自做主,是逾矩了。 爷身边一向容不得不规矩的人……时雨的脸登时就白了。 他腿一软,跪伏在地上,“奴才知错,请主子责罚。” 然而,就在后背的冷汗即将打湿衣衫之际,冷如冰泉水的声音终于响起。 不是意料中的斥责,而是似不在意般问了一句,“时雪何时来向本王请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雨:我姑且也算是一场及时雨?ovo 容小宁:虽说债多不用愁,但迟早要报恩,脑阔疼@<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f1dcb1>[email protected]</a>沈阿渊:想报恩,学我啊(。_。) —— 这周居然上了活力更新,有点儿不太好了,祈祷不要加班了QAQ感谢在2021-08-25 23:09:42~2021-08-26 23:2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5382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别扭 燕雀南飞,掠过小院的上空时,偶尔发出一阵长长的啼鸣,惊得窝在院墙头上酣眠的野猫儿翻身落下,又飞快地消失在花草丛中。 书房里,时雨屏气息声地换了三轮热茶,眼见得沈临渊的脸色越来越沉冷,他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由得埋怨起迟迟未归的时雪来。 等到第四轮热茶刚刚沏完,外面终于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跟着时雪清亮的说话声就隔门响起,惹得时雨顿时眼睛一亮。 时雪进屋来时,手里端着一碟桂花糕,清香四溢。因见沈临渊皱眉看来,她一边将点心放到书案上,一边笑意盈盈地道:“爷,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您尝尝?” 话音将落未落,一旁的时雨就忍不住出声道:“爷不喜这些甜口的食物。”平时瞧着挺机灵的一丫头,怎么关键时刻就脑子不灵光了呢。没瞧见主子心情不好吗,居然还敢拿他最讨厌的糕点来献殷勤! -- 第50页 时雨在心底将自家妹妹数落了一顿,苦着脸立在原地,静等承受主子爷的怒火。 可是半晌过去了,料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席卷而来。时雨悄悄地侧了侧脸,朝自家主子的方向偷瞥一眼,然后整个人便呆住了。 沈临渊非但没有生恼,反而微微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将视线落在了那碟品相精致的点心上。他不开口询问,时雪只好垂下眼帘,老老实实地主动交代,说道:“容姑娘说,小厨房点心可口,算她借花献佛,为早上的事儿跟您赔个不是。” “赔不是?”沈临渊笑了,笑声温淡。 时雪点点头。 其实她也不清楚,容嬿宁口中的“不是”到底所指为何,但自己传的话确实只字未差。 沈临渊盯着那盘桂花糕,兀自轻笑了一声。 时雨更是瞪圆了眼睛。 借花献佛的话,竟还有人拿到明面上来说?况且这点心光闻着都嫌甜腻,自家主子肯定不会碰,容姑娘的一番心意可是用差了些。 然而,在时雨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下,沈临渊却伸手拈了一块桂花糕,送至唇边。轻轻地咬下半口,沈临渊顿时眉头一皱,但到底还是慢悠悠地咽了下去,至于剩下的大半块,却是如何也下不去口了。 时雨的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分贴心的沏了一杯清茶奉上。 “爷,您喝口茶?” 沈临渊眄一眼时雨,没有碰茶,反倒是把剩下半块点心尽数吃了,动作慢条斯理,透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沈临渊抿了口茶,忽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时雨和时雪都是一愣,还是时雨先反应过来,凑在自家妹妹耳边嘀咕了一句,时雪才茫然开口道:“好端端的,容姑娘作甚要收拾行李?” 时雪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见他正凝眉看过来,不由地伸手挠了挠头,语气里掺着不确定,说道:“奴婢见到容姑娘时,她正吩咐身边那个叫檀香的小丫鬟裁纸,看样子不像是准备辞行啊。” 她话说出口,便见沈临渊沉冷的面色似有缓和,心里悄悄的松了口气。 时雪想了想,再度开口道:“容姑娘说,她身边的护卫伤势未好,恐怕还得在耽搁一些时日才能继续赶路。” 倒是记挂着那帮护主不利的家伙。 沈临渊将杯盏叩在案上,“她还说了什么?” 时雪摇摇头,摇到一半又吞吞吐吐的道:“别的姑娘也没有多说,倒是话里话外有些关心爷的公务?” 这话时雪说得有点儿心虚,她当时听着容姑娘的原话,其实更像是打听着她家主子什么时候离开,甚至像是盼着她家主子早些离开此处一样。 时雪眼神飘忽的模样,沈临渊看在眼里,一时冷冷的笑了笑,脸上才恢复的一丝丝温和,又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另一边的厢房里,檀香将裁好的纸笺置于书案上,又从箱笼里取了容嬿宁惯用的笔砚出来。 檀香常在容嬿宁身边伺候,除了照料主子的衣食起居外,书房里的笔墨活儿她也伺候得多。铺纸、研墨、递笔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行云流水。 容嬿宁提着笔,对着笺纸微微出神,良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凝神聚气,稳稳地落下了第一笔。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因为容夫人长年吃斋念佛,容嬿宁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佛理,读了不少佛经。她心中既然惦念着沈临渊的救命之恩,又自知沈临渊出身贵胄,她能拿出手的谢礼,恐怕都很难入得他的眼。因此,几番思量以后,容嬿宁还是决意为沈临渊亲手抄上一卷佛经,诚心祈祷祝愿他一生平安喜乐。 抄写经文,贵在静气心诚。容嬿宁抄得认真,浑然不知外面天色渐暮。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金刚经》第七品抄毕,容嬿宁不由得搁下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她在心里估算了一回,依照这半日的进度,再有两日的功夫也应当是足够了。 稍稍松了一口气,容嬿宁吩咐檀香将抄好的部分妥帖地收好以后,自己方起身走出厢房。 夜色如同浓淡相宜的清墨悄然晕染蔓延开,将白日里的喧嚣悉数掩去。庭院中,除了微风拂枝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显得格外的静谧清幽。 容嬿宁抬头,看向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微光,不由地叹了口气。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向手捧披风追出来的檀香,问道:“檀香,我们离开江陵多久了?” 檀香一边替她系好披风,一边道:“若从启程进京的那天算起,该有三月的光阴了。”三个月弹指一挥间,日子过得太快了。檀香在心里默默地想。 “都已经三个月了啊……”容嬿宁有些怅然,“阿兄这会儿应该已经归家了吧。” 容御离家求学,在距离江陵千里之遥的南郡崇正书院念书。按着旧年的惯例,该是岁除入学,岁末归家。然而,容御明年即将下场应考,在崇正书院的功课早就已经完成,容嬿宁尚且记得端午那会儿收到的家书上,自家阿兄有说过归家的日子。 好像是穷秋之末? 檀香道:“是啊,说不定大少爷比姑娘归家的日子还要早上一些呢。” 说这话时,檀香的语气有些隐隐的雀跃。她巴不得容御能早一些回到江陵家中,好发现自家姑娘受了怎样的委屈。 -- 第51页 容夫人当初答应胡氏那样荒唐的要求时,檀香曾经不止一次的撺掇着容嬿宁写信向容御求助。在她看来,阖府上下唯一能替自家姑娘做主的人只有在外求学的大少爷,毕竟那是唯一一个将姑娘放在心坎上疼惜的人。然而,那会儿一来时是容夫人派人将西小院看得严实,书信送不出去,二来也是容嬿宁自己不愿意教容御和容夫人再生龃龉。 因此,容嬿宁被送进盛京,险些成了益阳侯府李代桃僵之计的牺牲品,所有的一切都是瞒着容御进行的。 檀香清楚容夫人的谋划,不过是打着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的念头,让容御无法生事,甚至还能叫他为了能日后给容嬿宁撑腰,从而更加勤奋刻苦的考取功名罢了。 而今,益阳侯府的满盘算计已经打消,自家姑娘安然无虞地踏上返乡之路。若是她们在容御之前归了家,届时只怕容夫人会直接将此事掩盖过去,不教他知道半分,而纵使被容御知道了,恐怕也会以“探亲”之名粉饰太平。 檀香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纤瘦羸弱的身形,心中对这两种可能性都充满了排斥。如此,她倒宁愿能在此地多耽搁些时日。 容嬿宁不知檀香的心思,这会儿她想起容御,反而思乡情浓,恨不能早早的归了家,早一日见到兄长。 但她很快又想到沈临渊绷着一张脸冷嘲的话语。 ——容姑娘是久病成了良医? ——以你现在的身子骨儿上路,莫说初雪,便是辞了旧岁,陌上花开,只怕也到不了江陵。 沈临渊说话的语气很不好,当时听在容嬿宁的耳朵里像是针扎木刺似的。可后来,就如同檀香所说的一样,容嬿宁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沈临渊言之有理。 她这一副病歪歪的身子,勉强上路,还不知要如何拖累他人呢。 所以,在想明白以后,容嬿宁再没有开口吩咐檀香收拾行囊,而是取了纸笔,抄写经文。 当然,哪怕她心里感念着沈临渊的救命恩情,可还是为他冷嘲的话而心生别扭。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时雪离开时,来了一出“借花献佛”。 想到这儿,容嬿宁不由地侧身望向东面,半高不矮的院墙挡住了外头的灯火,可她却从时雪的话中知道,沈临渊就住在不远处的东苑里。 那盘桂花糕甜腻腻的,他,应当是不会碰的吧?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那个蒙面的少年小哥哥见着她吃点心时,眉头都皱成了重叠的山峦了。 容嬿宁承认自己有一点点小气,也有一点点胆大妄为,但她还是不禁抿唇轻轻地笑了,眼中溢出鲜有的光彩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你救我性命,我抄经文渡化你如何? 沈阿渊:……不如用糕点甜死我得了。感谢在2021-08-26 23:22:22~2021-08-28 17:2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5瓶;我在曾母暗沙吃冰棍●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欲离 因着前一晚睡得迟了点儿,故而翌日清晨。直到阳光撒上窗牖时分,容嬿宁方幽幽醒来。洗漱梳妆,喝完苦兮兮的药汤后,容嬿宁在檀香仔仔细细的照料下,小口小口地用着朝食。 和前两日一般精细的朝食,今日入口却仿佛寡淡了两分。然而,教檀香盯着,她还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小半碗的米粥和半块面点。 檀香看着剩下的饭食,动了动唇,有心再劝一回,可见着容嬿宁神色恹恹的模样,话在嘴边打了个囫囵,变成了:“姑娘,你在看什么呀?” 或许连容嬿宁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短短的用膳功夫里,她已经朝门口的方向瞟了好几眼。 檀香别开脸偷偷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疑惑道:“都这般时辰了,怎的还不见小王爷人呢?” 这几日沈临渊天天都是踩着时辰点过来请平安脉的,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物,做起这件事儿来的时候,却不见半点子不耐。若檀香的胆子再大一点,该说他甚至有点儿乐在其中的意思了。 然而,今天容嬿宁本就起得晚,药和朝食吃完,早就过了平日诊脉的时辰。门口那儿空荡荡的,便是檀香也忍不住多张望几下。 容嬿宁拿着浸湿的帕子正擦拭手,听见檀香的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眼帘,幽幽地道:“他那样的身份,有事耽搁或是忘了,都再正常不过。”说着,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没心没肺,索性又改了口道,“我觉着今儿个身子更好了点儿,想来不请脉亦是无妨。” 她的话音刚落,屋外就响起了一道清亮又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 “学生张玉德特来给容姑娘请脉!” 张玉德?那是什么人? 容嬿宁与檀香对视一眼,俱是不解。但此地是沈临渊置办的住处,安全护卫理应十分严密,外人不得手令,想来也难以入内。既如此,二人提起的心便不约而同地往下捋了捋。 而檀香在松了一口气后,却陡然觉着适才的声音有些耳熟,出门一看,果然算是个熟人。 那站在台阶之下,身穿青色布衣、腰挎医箱的瘦小男子正是檀香见过两回的医馆学徒。 “是你?”檀香有些意外,“原来你叫张玉德啊。” 小学徒张玉德连连点头,冲着檀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是我呢,是我呢。师父命我来给容姑娘诊脉呢。” -- 第52页 檀香闻言不由得愣怔了下。 怎的小王爷今日不曾亲自过来了呢? 张玉德见檀香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是信不过自己的医术,便挺了挺脊背,说道:“这位姐姐,你别看我还只是个小学徒,但实际上已经跟着师父陈先生学了四五年,疑难杂症或许没能力医治,可给你家姑娘把把脉,这个还是可以的。” 檀香被他认真的模样逗得“扑哧”一笑,见张玉德立时涨红了脸,方笑吟吟地道:“没有质疑小哥的意思,你且稍等一下,容我去给姑娘通报一声。” 屋里容嬿宁已然将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待檀香进来后,自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取了一块面巾戴好,才放了张玉德进门。 张玉德一改先前在屋外那副少年意气的姿态,进屋后就一直低着头,连目光都不敢胡乱飘动。原因无他,只因他还清楚记得,那日暴雨初歇,一身狼狈的男人怀抱气息微弱的女子闯进医馆,师父不过稍稍懈怠了下,就险些被皮鞭子送去见阎王。 这位容姑娘是那个可怕煞星珍而重之的人,他可不敢大意,万一惹了人不高兴,回头岂不是要被收拾得更惨? 想起目光冰冷如刃的男人,张玉德心中暗自叫苦。 动辄就喊打喊杀的主儿,怪不得师父不愿意到这儿出诊呢。 小学徒没人权,只能自己小心行事了。 半晌,张玉德缓缓地收回了手,悄然吐了一口浊气,心弦稍松。他仍旧低眉顺眼的,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姑娘的风寒之症已然痊愈,原先的药明日起就可以先停了。不过,姑娘的体弱之症却是经年累积的旧疾,虽无碍于性命,但想来姑娘平日该常有胸闷气短、夜寐多梦的症状?” 容嬿宁轻轻地“嗯”了一声,边上的檀香就忍不住眼睛微亮地看向张玉德:“张小先生,你说的都对呢。” 张玉德稍稍抬起头,看了容嬿宁一眼,咧嘴笑笑,“那便是了。”说着,侧身在医箱里翻腾了一回,找出一纸墨迹新干的药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其实这些都是师父教我的,师父早先给姑娘诊过脉,翻阅医籍古方得了这一方子,特意叮嘱我今日交给姑娘。” 一面说,一面双手将药方奉上。 檀香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由轻咦出声。 “咦?” “额,是有何不妥吗?”张玉德登时紧张起来,忙道,“药方是我师父亲笔所写,他可是安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 “没有不妥,你别紧张呀。”檀香见小少年涨红了脸,连连摇手,她将药方交给容嬿宁,轻声道,“我只是瞧着方子有点儿眼熟罢了。” 容嬿宁看了,轻轻地抿了下唇角,眸底也有一丝意外。 张玉德愣住,茫然地看向檀香:“眼熟么?”可是这方子是他的师父熬了两宿,从累叠如山的医书里寻出来的一道古方,今儿一早才郑重其事的写出的。他还记得自家师父当时捋着胡须,自信满满地说,此方难得,定能教那冷面男人对他刮目相看,不至于真的砸了医馆的招牌。怎么这会儿容姑娘和她身边的小丫鬟好似都早见识过这难得一见的古方了? 檀香没有多言,自去取了另外一纸折放整齐的药方出来,纸上字迹力透纸背,龙飞凤舞写着的内容和张玉德的这一张相差无几。 “呶,这是两天前小、沈公子为我家姑娘诊脉后开的方子。”檀香指着最后两味药,说,“要说不一样,也就差在这儿了。” 张玉德看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药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师父花了好几日才整理出来的古方,那一位居然两天前就已经信笔写了出来? 震惊之余,张玉德也心中纳闷。既然那位爷医术了得,怎的今日又特意派人去医馆,难道只是为了砸了他师父的招牌么? 张玉德细细地对比了药方,半晌,他才悻悻地收回了陈大夫写的那一张,轻咳一声道:“沈、沈公子的药方其实更适合姑娘的身子。”陈大夫是循着前几日救人时的脉象开的方子,细微之处难免有所偏差,倒不如沈临渊那一纸药方药性温和,更加适合滋养容嬿宁的身子。 他的话音将落未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时雪笑意盈盈地进屋来,刚好听到张玉德的话,当即笑容更盛,道:“爷的方子自然错不了,那可是风神医特意调配的。” 风神医? 张玉德闻言眸子一亮。 说起来,他师父的方子就是从行医世家风氏老祖撰写的典籍里搜罗出来的。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看向时雪,搓搓手道:“敢问姑娘,那位风神医可是济阳药神谷的传人?” 时雪抿嘴一笑,“这我就不知了。” 张玉德犹不死心,“那神医的名讳……” 少年一张脸上写满了兴奋,时雪不由挑了挑眉,道:“风眠。” “风眠、风眠,传闻正好能够药神谷的第二十八代少谷主,能够医死人肉白骨,能和阎王抢人命呢……”张玉德两眼放光地看向时雪,“我、我、能见一见风神医吗?” 见自然是见不到的,人这会儿还在盛京的温柔乡里呢。时雪见张玉德已经诊完了脉,恐他在此聒噪,扰了容嬿宁的清静,便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 檀香将张玉德送出去,转回来时见了时雪,犹犹豫豫的还是忍不住问道:“时雪姐姐,今日怎么会是外头的大夫来给姑娘诊脉呀?” -- 第53页 时雪看看檀香,又看看一旁佯装不在意,却连手里的书拿反了也没注意到的容嬿宁,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道:“爷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去回春馆请的大夫。”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似是担忧般继续道,“爷此番奉旨出京办差,案子多少有些棘手,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容嬿宁垂眸,后知后觉地将书颠倒过来,心里本该松一口气的她,真的听闻沈临渊离开以后,却无端生出一分似是失落的情绪来。这情绪有些莫名,她自摇摇头,甩开去。 接下来的四五日,容嬿宁每日除开吃饭散心,就窝在厢房的书案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她抄得心诚,每一次落笔都格外用心,速度也比平常慢了许多。如此这般,抄写到第六日傍晚,才终于写完最后一句:“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灯火微晃,容嬿宁缓缓收了笔,仔仔细细地将抄写好的经文放于一处,亲手将之装订成册,然后郑重其事地题了名,才终于卸下心头的一桩心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檀香正收拾着连日来打开的箱笼,把所有的物件一一归了位,清点完以后,到底忍不住扭头再一次问道:“姑娘,我们明天真的要走吗?” 容嬿宁看她一眼,眼波微闪,颔首道:“宋护卫已经安排妥当了。” “可是、可是……”檀香吞吞吐吐半晌,不由小声嘟囔道,“可是小王爷还没有回来,姑娘就不辞而别,小王爷该……”该怎么样呢,檀香隐约觉着该是要伤心了,但这话无根无据,说出也无意思。檀香只接着道,“小王爷该生气了。” 容嬿宁侧首,透过半开的窗牖朝外望去,月色下树影重重,随着夜风摇摇晃晃。许久,她方轻叹一声:“檀香,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这几日宋奇伤势渐好,过来问安几回,每一回都似有若无地打听着有关沈临渊的事情。容嬿宁能够看得出宋奇不过是依令行事,可他身后的主子是她的舅舅益阳侯。 容嬿宁不至于没有良心的否认益阳侯对自己的照顾,可她更明白,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那点子微末的亲情根本维系不了什么。 沈临渊救了自己三次,她不能让益阳侯借此攀扯上他。为今之计,她能做的只有早日离开。至于报恩,也许等回了江陵,她可以寻阿兄再想想法子。实在不行,她就去佛寺中供奉一块长生牌位,为他祈求福寿。 容嬿宁弯弯唇,看向檀香,叮嘱她道:“小王爷于我只是救命恩人,你以后莫要再去胡乱打听。”说着,她低垂了眉眼,素手抚过经文的扉页,轻声一叹,“本来就该各行其道的。” 自家姑娘性子一向谨小慎微,所思所虑甚多,可生在容家,长在容夫人的跟前,想活得恣意又谈何容易?檀香明白容嬿宁的心思,只能无奈的将所有的劝言压下,道:“奴婢都听姑娘的。” 明月偏西,屋外风声乍起,檀香轻手轻脚地关紧了窗扉。 书案前,容嬿宁重新铺了信笺,提笔蹙眉,良久,方于如豆的灯火之下缓缓落笔。 [ 承君厚恩,无以为报。诚祷神佛,唯盼,平安喜乐。 ] 落款时,顿墨染开,横撇竖钩,写的却是一个“宁”字。 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吹干了墨迹,然后夹进经文的扉页间,之后便是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连续下了几日小雨的安阳城终于见到了日光,细碎微弱却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檀香帮衬着宋奇,从厢房内把箱笼行囊一一搬出去,仔细地放置到车驾上,忙得脚不沾地。 容嬿宁穿戴好为披风与兜帽,缓步走出住了数日的小院,回眸看向一院热烈的火红,她眼睫轻颤,终于还是往回走了几步,蹲身拾起两片红枫。 时雪脚步匆匆地赶来,见着人想劝两句,但却不知从何劝起。毕竟自家主子救了人也没有将人扣下的道理。 可时雪跟在容嬿宁的身后往门口走的时候,心里还是思绪百转。 她直觉,今日她没能留下容姑娘,等爷回来了,自己约莫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时雪。” 府门近在眼前,容嬿宁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唤了时雪一声,在她回神看过来时,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容嬿宁走到时雪的跟前,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包裹交到她的手上,抿抿唇,轻声细语地道:“这个,还劳烦你帮我转交给小王爷,权当是……是我的一点儿谢礼。” 时雪盯着容嬿宁的方向,骤然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急着去接容嬿宁递过来的包裹,反而露出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期期艾艾地道:“既是姑娘的一片心意,理当、理当姑娘亲手交给爷才好呐。”说着,她冲着容嬿宁的身后敛衽福身,语气恭敬地道:“属下见过主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感动吗?我回来送你了。 作者望天:每天都想让两人搞快点,但是水还没到渠也未成。可恨我这双手手速太慢了QAQ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站起来爆更一万哈哈哈哈(先做做梦) 感谢在2021-08-28 17:23:51~2021-08-29 16: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538257 1瓶; -- 第54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心绪 时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容嬿宁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哪怕没有转身回头,可身后那双犹如实质的视线,就已经足够教她后背生出一片冷汗来。 周围所有的动静与声响在这一刻仿佛尽数远去,只余下无声的空寂。 容嬿宁缓缓回过身,一眼就看到立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沈临渊穿着一身玄色绣云纹的锦袍,外罩暗红色大氅,站在那儿,如同苍山劲松,荒原峭壁一般。容嬿宁直直地望过去,视线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还是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眼前这人像是裹挟着寒风朔雪而归,周身笼罩着一股凛冽肃杀的气息,教人望而生畏。 沈临渊眸光沉静深邃,将容嬿宁默默后退的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抿得越发紧了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对而立,气氛一时静谧得有几分诡异起来。 “参见小王爷!” 宋奇刚刚搬了一只箱笼出来,见着沈临渊后,当即将东西一放,抱拳跪地高声一呼。 其余宋奇统辖的护卫闻声纷纷停下动作,眨眼之间整齐划一地跪倒一片。 沈临渊只淡淡的眄了宋奇一眼,随后抬步走到垂眸不动的小姑娘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容姑娘是打算不辞而别。” 淡漠的语调说着笃定的话,可话中的情绪难辨,教容嬿宁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儿,小手也抓包裹抓得更紧。 他站得近了,容嬿宁鼻翼之间嗅到的是他身上的松木香气,还有夹杂其中的一丝丝血腥味儿,虽然不明显,但还是让她轻易地捕捉到了。 容嬿宁低垂的视线悄悄地移了些许,落在那暗红色的大氅边摆上。一片暗红中又仿佛有几处暗得发黑,那显然是后来沾染上什么造成的。 眼波微闪,容嬿宁收回视线,盯着怀里的包裹,“我、我……”可是半晌也没能“我”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沈临渊能就此揭过去。 可沈临渊并没有高举轻放的念头。 “嗯?”凉薄的尾音勾起,搅得容嬿宁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容嬿宁有点懵懵然地抬头,撞进那双古潭般的冷眸,眨眨眼睛,弱声弱气地试探道:“那我现在跟您请辞,来得及吗?” 她说话的声音细弱,可在场的除了檀香外,都有些功夫在身上,耳力便也灵敏许多。故而在听见容嬿宁这一句话之后,众人下意识地沉默了。 这哪里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 沈临渊负手而立,闻言扬眉反问她:“容姑娘以为呢?” 他语气淡淡的,没有半点儿波澜,容嬿宁摸不准沈临渊的态度,冷静下来又觉着哪里不太对。 鸦青色的眉睫轻轻地颤了颤,容嬿宁心绪转过几道弯,索性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包裹往前一送,轻声道:“我有给您留信的……这里有给您抄写的经文,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一面说,一面郑重地福身施了一礼,“嬿宁谢过小王爷的救命和收留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看着她柔顺乖巧的模样,沈临渊负于身后的手微微合拢,半晌才松开,伸手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他并没有当场将包裹拆开,而是盯着容嬿宁发髻间簪着的玉兰花步摇看了好一会儿。 沈临渊道:“姑娘既然去意已决,本王自不好强留。还望姑娘一路多保重。”语气莫名缓和了几分。 原以为沈临渊有意阻拦,尚在搜肠刮肚寻找说辞的容嬿宁听得这一句,不由愣在了那儿,一时之间竟辨不明白自己是心气稍松,还是若有所失。她怔怔然看向面前的青年,不及辨清他脸上的神色喜怒,就见他倏地转身,往东边书房的方向去了。 颀长挺秀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时雪犹犹豫豫半息,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时雨一块儿也去了书房。 “姑娘,其实晚半日出发也使得的。”在檀香看来,既然沈临渊人已经回来了,她们推迟些时辰再动身,总比拦着风尘仆仆的院子主人辞行要妥当些。 檀香心中一叹,方才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看错了,那溍小王爷似乎在某一瞬间眼中划过了一丝黯然? 容嬿宁怔忪片刻,回过神时只轻轻地扯了扯唇,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刚看到沈临渊满身风尘归来的时候,她的确想过晚一时再动身。可是沈临渊淡漠的诘问,却教她满怀慌乱之余,心底偏又生出些微的恼意,是不喜他的态度的。更何况他只是质问自己不辞而别,言语间并无要挽留的意思,既如此,她又何必厚颜多留呢。 那边宋奇装好最后一只箱笼,将行李一一点对清楚了,才阔步走到容嬿宁主仆的跟前,犹疑地开口请示道:“姑娘,现在动身吗?” 容嬿宁翕了翕唇,不作言语,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朝右手边的小径望去。青石板铺成的径道,笔直平整,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理石月门。忽而一阵秋风袭过,卷得径上落叶翻飞,平添几多萧瑟之意。 良久,容嬿宁终于收回了目光,冲着宋奇点了点头,然后彳亍着往外去。 —— 安阳城毗邻三不管的祸乱地界,城内城外赫然两番境况。城外人烟荒芜,匪盗横行,城内却是街阜兴隆,满眼繁华。 -- 第55页 容嬿宁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商贩的叫卖和着讨价还价的吵嚷,神思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一旁的檀香见了,将煨好的暖茶仔细地沏入杯中,然后端递过去,似叹似劝道:“姑娘这些日子分明记挂着溍小王爷的安危,为何真见了人又那样子的疏远着呢,倒是连好好的辞行话别都没有。” 这话说出口,就教容嬿宁柳眉皱眉瞪了一眼。 容嬿宁素来温软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掺杂着薄怒,斥道:“莫要胡吣乱云。” 檀香半点儿也不怵,反而嘻嘻地笑了下,凑近过去,“其实姑娘不说,奴婢也明白。” “明白什么?”纤纤素手不由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杯盏,容嬿宁眉眼不抬地反问回去。 檀香歪头故作思索的模样,隔了小一会儿,才道:“姑娘从前总说奴婢惯爱杞人忧天,其实您自己不也是如此?不过是为了宋护卫有意无意的几句刺探,您便担心会教舅老爷寻了契机,就此攀附上小王爷,故此才特意想要赶在小王爷回府之前就动身。可是姑娘,小王爷那样的人又岂是谁都可以随意攀附的?” 所谓空穴不来风,檀香纵使肯定沈临渊对自家姑娘没有恶意,但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西平坊间对他的评价。天杀星,未必就是浪得虚名。 见容嬿宁沉默不语,檀香幽幽地叹了口气,“姑娘,您又没有做错过什么,何必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马车行过梨园的门口,隐约里传来几句咿呀叹惋的曲调,飘飘渺渺的,词句不清。和着那一唱三叹的调儿,容嬿宁垂眸低语:“檀香,我没有选择的。” 若她没有任何冒尖的地方,想来可以在西小院里安生度日,来日有兄长的照拂,或许还能有个不错的归宿。可一旦教人发现她还有点儿可以利用的价值,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或许还是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出去,不论是李代桃僵,还是背负下换亲的所有骂名,总不会是什么好事的。 容嬿宁嘴角那抹怃然的笑意,教檀香心中微微抽痛。但她也知不管自己红嘴白牙劝得再多,姑娘都难以听进去。姑娘心里有着一个结,缠缠绕绕多年,早已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 于是,随着街阜的喧嚣声远去,马车里也渐渐的安静下来。未过多久,外头传来询问过所的声音,马车停顿了片刻,复又碌碌行起,却是已经出了安阳城的城门。 一行人沿着官道继续南行,走了半日,因见日头渐高,人马微疲,骑马走在前头的宋奇一扬手,下令停下来歇息片刻。 官道的不远处恰好有一片柳树林,林旁挨着一个野湖。秋风拂过湖面,撩起薄雾一层,朦朦胧胧的,颇具几分野趣。 在檀香的再三劝说下出来散心的容嬿宁见着这片野湖,眉目间悄然晕开淡淡的欣悦。 山林野趣最是能教人怡然开怀,忘却烦忧。容嬿宁素来欢喜这样的自然风光,难得见着了,便不由兴致乍起,提着裙摆就要朝湖边走去。 深秋的湖风裹挟着浓浓的萧瑟寒意,檀香到底担心自家姑娘的身子禁受不住,叮嘱了一句,就一路小跑着奔回马车去寻披风。 然而,等她抱了披风刚从马车里钻出来,就觉得面前像是有一阵疾风袭来,回过神时,手里早已空空如也。 檀香诧然抬头朝前看,便看见一道湛蓝色的背影,风吹过,卷起鹤氅翩跹,一片湛蓝色中隐隐露出半角藕粉来,那是自家姑娘的披风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亲戚来,滋味太酸爽QAQ 已知还有七千字榜单,明后两天仍需加班,问我如何活下去_(:_」∠)_嘤感谢在2021-08-29 16:55:41~2021-08-31 00:2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95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二卷:雪里已知春信至 第30章 秋水 湖水清澈透亮,湖底摇曳摆动的水草和穿梭其间的游鱼清晰可见。容嬿宁站在两步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幅“绕岸车鸣水欲开,鱼儿相逐尚相欢”的自然泼墨,眸底流光婉转,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歆羨来。 “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曾经在旧书中读到的一句话猝然跳入脑海,容嬿宁不由得轻移莲步向前,离湖水边越来越近。 前日刚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草地上尚且还有些濡湿,更别提临湖的堤岸了。容嬿宁没有防备,一脚踏上湿滑的苔藓,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仰摔而去。 “啊。”容嬿宁惊呼一声,吓得立时闭紧了眼眸。 然而,半晌过去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容嬿宁怔愣着睁开眼,茫然无措的目光霎时间直直地撞进了一双幽静深邃如苍山冷潭一般的眸底。 那是一双容嬿宁一点儿也不陌生的凤眸。 容嬿宁眨眨眼睛,神思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醒过神,涨红了一张莹玉小脸。 纤细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方才刹那间的拉扯,她整个人这会儿正扑在一个冷硬的怀抱中,鼻翼之间满是清清淡淡的熟悉的松木香味。 脸颊顿时滚烫一片,几乎灼得她的心肝儿都跟着发颤。 -- 第56页 容嬿宁身子微抖,往后迈了半步,小手搭上坚实的胸膛一推,想要退出那清冷的怀抱。可对方立若苍松,纹丝不动,她挣扎了一回,两人亦不过隔了半臂不到的距离,呼吸可闻。 容嬿宁的胳膊牢牢地陷于对方的掌心,她挣扎推脱无果,只能睁圆一双水汪汪的杏眸,瞪着男人过分好看又过分淡然的俊脸,低声道:“你,你快松手呀!” 情急之下,没有再以敬语相称。 小姑娘似恼还羞,红扑扑的小脸显得格外娇艳,衬得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生气。沈临渊凝睇她片刻,在小姑娘眼眶微红之际,终于减了手上的力道。 但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虚虚地拉着她往边上走几步,离湖边远了些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沈临渊回想起这几次遇见她的场景,几乎每一次这姑娘都置自己于险地而不自知,白惹得旁人提心吊胆。 他心里窝着无端的火气,说话时的语气便没了轻重,较之平日的冷漠更多了严厉。 容嬿宁几时被人这样吼过,吓得脖子一缩,小脸都白了几分。 她害怕沈临渊莫名的怒火,可同时又满腹困惑。 自己纵是摔着伤着了,又与他何干呢?容嬿宁并不认为,这三番两次的相遇和短暂的相处能让沈临渊对待自己,与旁人有所不同。毕竟九年前她和他朝夕相处数月之久,他都能头也不回抛下自己,如今还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呢。 小姑娘眉尖儿颦蹙,小嘴也抿得紧紧的,面上甚至隐隐地露出纠结之色。这般别扭的姿态落入沈临渊的眼中,倒教他倏地冷静下来。 他别开脸,语气稍稍缓和,“本王并不是凶你。”不过一时乱了方寸,越了界河。 容嬿宁诧然抬眸,对他突然软下的态度感到意外。 “我知道的,小王爷。”心头的惧意在沈临渊似是抱歉的话语中消散殆尽,容嬿宁看向微湿的绣花鞋,眉睫轻颤,弱声弱气地道,“原就是我不小心,若非您出手搭救,免不了遭罪吃苦头,是我该谢谢您呢。” 将被风吹落的碎发轻轻别于耳后,容嬿宁挪步撤开寸许,敛衽盈盈下拜,冲着沈临渊又是规规矩矩的一礼。 不远处,正努力和檀香攀谈的时雨不经意瞥见这一幕,不由“嗐”了一声,唏嘘而叹,说道:“容姑娘这又是在跟我家爷……道谢?” 檀香闻言,跟着朝野湖的方向望过去。 适才湖边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原早就想奔过去,却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时雨给拦住了,缠谈到这一时。 “是又如何?”檀香轻轻地哼了哼,默默地往边上挪去。 时雨恍若未觉,却在檀香抬步欲朝别处去时,有意无意地又凑过去,嘻嘻一笑道,“要我说,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在那儿摆着,你家姑娘怎的不知道使呢。” 这话未免有点儿没头没脑,檀香连避开时雨都忘了,就下意识地问:“什么一劳永逸?” 时雨扬了扬下巴,点向沈临渊和容嬿宁的方向,“呶,戏文里江湖侠客救了富商小姐,那富商小姐不都会说,‘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他掐着嗓子模仿姑娘家说话,可声线粗低,学成了男不男女不女,听得檀香一阵恶寒,想也不想就顶嘴回去,“我只听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救命恩人长得丑陋不堪,人才会这么说哩。”时雨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咧嘴笑道,“我家主子这相貌不说赛潘安胜宋玉,但放眼整个大盛朝,又有几人能比得上?” 时雨寻思着自己从未见过主子对哪位女子这样上心过,先是舍了救命的九转丹予她不说,其后更是为之屡屡破例,插手与己无关的事。眼下更好了,明明早上那会儿还为着人家的“不辞而别”大动肝火,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眼巴巴地又跟了过来。这要是传回京城去,也不知坊间的人会不会、敢不敢相信。 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格外在乎这位容姑娘,但看着一向冷冰冰、没有半点子人情味的主儿突然迈步踏入红尘烟火,时雨的心里竟生出些老怀宽慰之感来。 他一边感慨,一边视线游弋,不期然瞥见沈临渊将藕粉色的披风抖开,又动作生疏地披到容嬿宁的身上。时雨揉揉眼睛,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 野湖岸边,湖风习习,卷来一阵阵萧索的凉意。容嬿宁下马车时仅穿了一身杏色的半厚袄裙,被风一吹,尚未觉着冷,便先感受到一片暖意袭来。她懵懵地掀起眼帘,见沈临渊捏着一件披风往自己身上裹来,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偏偏对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另只手抬起,轻而易举地止住她躲闪的动作。 容嬿宁身体微僵,呆呆地站在那儿,眉眼低垂间,只看见修长的手指灵活翻动,瞬息就牵着披风的系带打了一个漂亮规整的结扣。 容嬿宁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这……是我的披风么?”开口,只问出一个偏了重点的问题。 “嗯。”沈临渊煞是认真地应了声,风却依稀挟着一道轻短的低笑跑远。 那被秋寒湖风吹散的热意再度蒸红了容嬿宁的面颊,她不禁抬手揪住身前的披风,一寸寸地抓紧。她委实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亦不知如何应对面前这人,只好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 第57页 好在沈临渊没一会儿就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容嬿宁随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沈临渊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一瞥,瞧见她如释重负的小模样后,嘴角一向温淡的笑弧里不自觉地多了抹无奈。 放目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湖上水雾消散了不少,露出野湖对岸的枯林乱枝,浑似一幅虬枝水墨图画,独有韵味,可惜生气杳杳,教人见了,心起荒意。沈临渊盯着那片枯败的荒林看了许久,直到“嗒”的一下响起短促的水花声,方霍然收回了视线,侧首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原本规规矩矩、缩手缩脚杵在边上的容嬿宁不知道从哪儿摸来几块小石子,也不管脏不脏的,就那样攥在手里。而刚刚的那一声,显然是小姑娘朝水里扔石块发出来的动静。 见沈临渊朝自己看过来,容嬿宁抓着石子儿的手局促地往回收了收,可为着不弄脏身上的披风,收手的动作又僵住。 “我阿兄以前心情不好,就会扔小石头玩儿,您要不要试一试?” 话说出口,容嬿宁又有点儿后悔。 她这样说,岂不是摆明了自己刚刚有偷偷观察他的嫌疑? 可一想到沈临渊适才眼中的荒芜郁意,容嬿宁还是捧着小石子往前送了送。 一时之间,两个人相对而立,俱是不作言语。萧萧的秋风不知疲倦,时雨和檀香都清楚地看到,风中若即若离的一角湛蓝与藕粉。 “砰——砰——砰——砰砰!” 五声石击湖水响接连而起,容嬿宁瞬间睁大了眼睛,清澈透亮的杏眸里满溢惊叹的光彩,直盯着那一圈一圈泛开涟漪的湖面看了许久,才转头看向沈临渊,“跳了五下哎!”一边说,还一边举起一只手,五指微微张开,比划了一下。 此时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不是谨小慎微的畏惧之色,也不是规规矩矩的从容疏离,而是一抹教沈临渊熟悉又陌生的灵动狡黠。 沈临渊温淡的目光猛然撞进那一片清透澄明的秋水中,须臾之间,染上丝丝缕缕的热意……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日在猝死的边缘蹦跶——加班打工人凌晨赶完更新痛哭,顺便弱弱的问,还有人在吗?QAQ 第31章 同行 江南的落雪细碎轻柔,纷纷扬扬之际,亦如碎玉琼花,流溯曼舞于云端风隙,尽显轻盈空灵。 江陵城外的佛寺中,禅钟悠响,和着雪落的簌簌声,于天山共色间,飘飘荡荡。半山阁上,朱红色的阑干前,着一袭月白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巍巍峨,不逊苍苍远山,教人不敢逼视。 他的面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丝毫无损其俊美昳丽的容貌。这会儿,他神色淡淡,视线越过杳杳寂静的重重禅院,投落于不远处须五六人合抱的菩提树所挺立的方向。 菩提树下,白雪皑皑,铺得一张软白的锦毡。忽而,满目雪白里闯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的那个着淡赭色直缀挺秀如岭上青竹,矮的那个身穿丁香色袄裙,外罩燕颔红斗篷,纤弱玲珑若河畔细柳。 “阿兄,你又故意欺负人!” “哈哈,我可没有,阿渔莫要冤枉哥哥啊……” “明明看到你有用雪球砸人的。” “哈哈哈!” 二人追逐嬉闹着,脆若银铃的笑声穿透簌雪冽风,清晰地传入男子的耳中。男子眸光幽幽转暗,须臾之间锐如锋刃的视线便紧紧地攫住了一张娇俏却尚显稚嫩的小脸,而后微微眯起狭长好看的凤眸。 燕颔红鲜艳夺目,更衬得那莹玉般的脸庞皎若明月,艳胜春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已娉婷袅娜得教人移不开眼,他日不知该出落成何等绝代风华。 少女甜糯温软的嗓音像极了宫廷御宴上的弦箫泠泠,又胜似稍许彩珠落入玉盘的清脆,声声入耳,男子不由得收紧拢于宽大衣袖中的手掌。 良久,男子勾勾了唇,似是低喃一般,一字一顿地道:“阿、渔。” —— “小王爷?” 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温软嗓音柔柔地响起,沈临渊骤然回神,侧目望去,恰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笑眸,难得愣怔了下。 容嬿宁被瞧得颊飞红云,连忙移开视线。 此时,湖面上涟漪渐散,风歇水止之间,平静得像是一面被精心打磨的菱花镜。 容嬿宁有心走开,但脚下的步子却如何也迈不开。 明明这几日时雪从未提及沈临渊有南行的打算,况且她们离开时,沈临渊方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到别院,怎的不到半日功夫,他们又这样巧合的,重逢于荒郊野湖畔? 又明明自己心中早有决断,偏偏此时见着他,却难抽身去,索性将几多顾虑暂且抛于脑后,只微微扬起小脸,又迎上沈临渊未及移开的目光,弯唇问他:“您是要往南边办差去吗?” 身后那条离得不远不近的官道笔直通达,勾连着向南向北的城镇。容嬿宁的话问出口,心下隐有猜测,但又怕自己会错了意。 而沈临渊则扬了扬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为着小姑娘减了疏离的态度。不过,他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连先前那点儿怔然都敛得一干二净,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对容嬿宁的问题不置可否。 见此,容嬿宁眨眨眼睛,只当他行事涉密,不方便与外人道,“是我逾越,不该乱问的。” -- 第58页 “呵。”沈临渊淡淡一笑,轻不可闻,眉目间的冷淡终究无法维系,可开口却转开了话题。“本王遇着姑娘,好似每次都在为姑娘解围?”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语气跟着不起半点儿波澜。 沈临渊的话原也没有半点儿错处,可落在容嬿宁的耳中,倒像他嫌弃自己是个麻烦。然而,容嬿宁并未生恼,只十分认真地道:“醉月轩那一回不能算。” 那一回可是她受了他的牵累,白吃苦头枉遭罪。 沈临渊好脾气地点点头,认下此事。他道:“此番本王南下公干,正好途经江陵,既和姑娘同路,就顺路护送一程。”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念在那本经文的心意上。” 容嬿宁这一回没有着急拒绝,只轻声提醒道:“恐怕会误了您的大事。” 闺阁女儿行路,难禁颠簸,脚程慢得很。容嬿宁想,能教这位毁誉满盛京的溍小王爷亲自出面主持的公案,该是十分紧要的,若为此贻误了,岂非不好? 不是一味拒绝,而是有所顾虑。这样的认知教沈临渊的心情莫名好了三分,他更是难得揶揄说:“容姑娘以为本王手下的暗夜卫如何?” 容嬿宁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传闻中暗夜司众人手眼通天,堪称无所不能……”这些原是檀香听来说与容嬿宁听了,这会儿话说出一半,她赫然反应过来,后面的可不是什么好词,当即噤了声。 “可惜跟着个残酷狠戾的主子,便也手段残暴,惯行以暴治暴之举,罪恶累累,罄竹难书?” 沈临渊眉眼不抬地接着说了下去,末了,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头看向仰面呆住的小姑娘,薄唇勾起略带诮意的浅弧,“不可尽信,不可不信。但本王所问,意不在此。” 秋水剪波,缓漾疑惑的波光。 沈临渊便道:“此去江陵不远,误不了事。” 九年前的旧事,容嬿宁近来记起的颇多,其中自然有和蒙面少年相处数月里的点滴。尽管那少年对小时候的她颇多嫌弃,可也看顾得紧,故而容嬿宁知晓,那少年最是主意既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之人。 若他是他,那她多言不过白费口舌。 况且…… 容嬿宁想起几番遇险时的胆战心惊,况且她私心里是不愿拒绝的。 秋风又起,湖水里波澜再起之际,同行一事便算就此敲定。 而这时,容嬿宁无意瞥见自己脏兮兮的手掌,想起自己抓过沾了泥的小石子,顿时蹙了蹙眉,抬脚就想去湖边舀水清洗一番。 可她刚迈出半步,沈临渊便伸出左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好好呆着。”丢下这一句,他阔步行至藓湿苔滑的湖堤边,掀挽锦袍,蹲下/身,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在湖里揉搓了两下后,起身折了回来。 一方浸湿的芦穗灰锦帕递到面前,容嬿宁水眸扑闪,盯着锦帕一角的祥云暗纹有一瞬的出神,旋即,迟疑地将视线移到男人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 沈临渊也看向她,眉尾一挑,“要本王帮你?”说完,跟着皱皱眉,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要求合理与否。 容嬿宁一惊,自己哪里敢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赶忙从他的手里霍然抽走了锦帕。 指尖一触及分,神思惶惶的容嬿宁无知无觉,唯有沈临渊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微滞半瞬,方若无其事的收手拢于袖中。 容嬿宁擦完手,看着手中污脏了的帕子,视线在沈临渊和湖泊之间来来回回逡巡,小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去湖边洗干净帕子还回去,最为稳妥,可沈临渊不会放行。而将脏兮兮的锦帕直接还给沈临渊,容嬿宁又不好意思。 犹犹豫豫半晌,她竟也没了主意,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然直接攥着人家的帕子“逃”了。 容嬿宁手抚心口,气喘微微,在檀香疑惑的轻唤中,堪堪垂下视线。 芦穗灰的锦帕被紧捏于掌心,现出一道一道不规则的褶痕。 明晃晃的“赃物”在手,容嬿宁心虚不已,对着檀香的询问,只阖眸摇摇头,待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立时身形一僵,索性直接钻进了马车里。 藏青色的车帘晃晃悠悠,掩去那抹藕荷色的倩影。沈临渊步伐稍稍一顿,未置一词,转身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檀香掀起帘幔,偷偷地探出半颗脑袋到车窗外,往自家马车前头张望几眼,末了,缩回头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惊叹道:“小王爷是在为我们开道吗?”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当,连忙改口说道,“姑娘,我们真的要和小王爷他们同行吗?” 事实摆在面前,这会儿便是容嬿宁摇头否认,檀香也不会相信。因此,容嬿宁轻“嗯”一声,继而连忙伸手捂住差点儿惊呼出声的檀香的嘴,娥眉颦蹙着,将湖边之事简略地说给她听,之后,幽幽地道:“他原是一片好心,我再推诿,反倒成了不识好歹的那个。” 在容嬿宁看来,檀香闻说此言,少不得讶异念叨一会,可出乎意料的是,檀香竟只是坐直身子,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檀香语气松快又不无庆幸地说道:“往后有小王爷在,咱们路上总算能把一颗心稳稳地放在肚子里啦。” ——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进,翻山越岭,过庄经村,一路平宁。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舟车劳顿的疲乏仿佛都跟着消减了许多,容嬿宁的面色亦一日日红润起来。 -- 第59页 这日薄暮时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苜城,寻着一间客栈住下。客栈题名“云来”,寓意客似云来,而实际上的确名至实归。偌大的客栈剩下的客房不多不少,刚好够沈临渊与容嬿宁等人住下。 时雨与客栈掌柜核对完人数厢房,并没有急着折回主子跟前伺候,反而凑到掌柜的近前,有些好奇地问道:“刚一路走来,天都快黑了,怎的外头街上还那样热闹呢?” 他们一路进城,长街上熙熙攘攘,盛况不输天子脚下的闹市华坊,时雨看在眼里,不免纳罕。 掌柜闻言笑笑,“小哥想必远道而来,还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们苜城因四季苜蓿长盛得名,每逢节气之日,就会举办一场欢庆的苜蓿节,白日载歌载舞,阔摆流水宴席,夜里花灯集会,吟诗猜谜,最是热闹。” 时雨心里一盘算,今儿可不就是霜降! “且今夜的灯会还有一特殊项目,这也是为何今日我这客栈里外客格外多的缘故了。” 时雨有心打听一二,偏掌柜又故意卖关子,“我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小哥有心,歇息片刻去凑凑热闹又何妨?总之,不会叫小哥吃个亏,说不定嘿嘿……” 时雨看着笑得一脸神秘的掌柜,挠了挠头,没再多问,等到引着沈临渊和容嬿宁上楼时,才有意无意提了一嘴。 自家主子的脾性,时雨心里清楚,这会儿索性直接笑嘻嘻地去问容嬿宁,“容姑娘可要出门赏玩赏玩?” 小姑娘家该是都喜欢热闹的花灯集会的,时雨心里笃定,然而就在他盘算着如何引导容嬿宁开口邀自家主子同行之际,容嬿宁却婉言拒绝了。 檀香更跟在后头解释道,“我家姑娘向来习惯安静,可不爱凑这些热闹呢。”当然,被大少爷强硬拉出门不算。但这话檀香自知没必要说。 时雨:“……”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雨:我可太难了。 沈阿渊视角回忆打开进度(1/4) 【加班也不忘两件事,一要更新,二等评论 QAQ】 咕噜咕噜~谢谢给我灌营养液的小可爱们!感谢在2021-09-01 01:10:00~2021-09-01 23:1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徐徐家的小可爱 20瓶;54538257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花灯 夜幕低垂,长街灯火渐起,各式各样的锦绣花灯绕枝缤纷,璀璨生辉,映得苜城夜空如昼。一片澄亮的街道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容嬿宁拢了拢披风,隔着轻薄的幕篱,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瞥见一枚平安锁玉坠子,摇摇晃晃,晃得她眼神花心儿乱。 “猜灯谜,赢花灯咯!” “祖传手艺,独家样式,走过路过,莫要错过俺们陈记的花灯笼哟~” “夫君你又说错啦,那是鸳鸯灯,才不是鸭子灯呢。” “……” 街上店铺林立,锦绣花灯绕着廊架绵延向前,灯下铺前,追逐打闹的孩童、把臂同游的年轻男女、还有相互扶行的翁婆,构成一幅热闹里又掺着脉脉温馨的人间烟火景象。那些说笑嬉闹的声音一声声交织在一起,更如同春潮水一般,忽而涌近,又忽而远退,起起伏伏,最后悉数落入了容嬿宁的耳中。 于她而言,此番喧嚣欢乐的气氛,该是陌生的。可抬眸而望,见着瓦肆店坊之间穿梭行过的憧憧人影,心中却生出些久违之感。 是了,久违得恍若重归旧梦。 脉脉慈爱是假,无情遗弃是真,以为梦魇一场,却原来自欺欺人。 容嬿宁心中蓦然一哂,纤细的手指勾住腰间系挂的宫绦绳,一圈一圈又一圈打着绕儿,缠紧,松开,复又缠得更紧。许久,她终于松了宫绦,侧首望向身姿挺拔的男子,视线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上,唇瓣慢慢地抿起来。 “小王爷……” 她方轻唤出声,身旁的男人就皱了眉,紧跟着温淡的话音响起,“在外面不必如此唤我。” 沈临渊换了自称,容嬿宁一下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沈公子。”声音似是比以往更加软了两分。 从客栈出来前,沈临渊换了一身装束,秋波蓝绣祥云暗纹的长衫锦衣,腰间系着碎玉流云带,另仍缀着那枚平安锁样式的白玉坠子,披着一件云峰白大氅,满头乌发半束半披,插着一根羊脂白玉簪。这样的打扮,恰将通身凌厉威严之势掩却,平添几分温润清贵,看上去半点儿不像杀伐决断、教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端的一个富贵闲人、世家公子。 这会儿他听见容嬿宁的唤声,修眉微挑,眼角似是染了一层薄薄的笑意,于满街花市灯暖下,整个人笼上淡淡的晕彩,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也侧过头,垂眸迎上小姑娘柔和的视线,见她仓惶惶别过脸去,忽的从喉间溢出声清晰可闻的笑。沈临渊道:“容姑娘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容嬿宁连连摇头,视线东飘西晃,就是不看沈临渊的方向。 她原先开口,为的是心头的一点儿疑惑,想不明白沈临渊为何会突然临时更改主意出门。毕竟从时雨的态度来看,他的主子可不像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的一个人。然而,顶着沈临渊含笑温和下来的眼神,那些话囫囵在唇边,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意义。 -- 第60页 “苜城灯会乃江南一带‘十大雅趣游乐’之一,普天之下慕名而来之人确如掌柜所言,云云者不知凡几。”沈临渊道,“你我既到此地,又岂可错过?” 说话时,沈临渊眼帘微垂,遮住眼底划过的一丝暗沉光芒。 闻言,容嬿宁怔愣了一瞬,旋即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子啊。” “娘亲娘亲,兔子灯,兔子灯!我就要兔子灯嘛。” 软软糯糯掺着稍许哭腔的童声蓦地传来,容嬿宁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街道旁的灯笼摊前,梳丱发扎红带的女娃娃正扯着一个锦衣夫人的衣袖摇晃撒娇,而另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却直直地指向高悬于灯架上的白兔花灯。 容嬿宁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直至愣立于原地。 花灯璀璨,游人如织,视线穿越人海落在那对母女的身上,渺渺依稀间,容嬿宁恍惚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娘亲,兔兔灯。 小姑娘的声音软而轻,短短五个字载着的不是肆无忌惮的撒娇,而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板,要最好看的那一盏玉兔灯。 ——娘亲去给阿余买汤圆子吃,阿余乖乖地在这儿等着娘亲可好? 妇人看似温和的话语之下,是眼中藏也藏不住的泠然凉薄。只是那提着兔兔灯满心欢喜的小姑娘没有注意到。 妇人转身离开的背影决绝,很快就要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容嬿宁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阿娘”,脚下的步子就欲追着那道背影而去。 突然,胳膊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拉扯着她整个身子往后一转,扑进一片松木香中。 沈临渊一手圈住小姑娘纤细的胳膊,一手抬挡于小姑娘的身后,将人虚虚地纳于自己的怀抱之中。目光冰冷地睨一眼横冲直撞的路人,然后在其一迭声的道歉声中垂眸,视线锁住怀中人黯然又迷茫的小脸时,心头刚刚升腾而起的火气霎时间消散无影。 “走路不看路吗?”沈临渊冷声呵问了一句,但紧跟着和缓了语气,又问,“可有伤到?” 一旁正道着谦的路人听见这话,陡然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他是差点儿撞上那小姑娘没错,可都说是差点儿了,现在被人掀到一边的是他呐,小姑娘被人严严实实护着,还能伤到哪儿?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男人一身冷厉之势,分明不是好惹的凡角。 容嬿宁茫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被拢于沈临渊的怀中,悄然红了脸颊。她轻轻地挣扎一下,在沈临渊从善如流的松力中往后退去,稍稍远离了教她心慌意乱的松木香味。 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容嬿宁摇头低语道:“我没事。” “想要花灯?” 沈临渊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容嬿宁有些发懵,呆呆地扭过头来看他,“啊?” 沈临渊则望向长街的另一侧,那里正是容嬿宁适才盯着出神的方向,只有一个挂满五彩灯笼的摊铺。沈临渊想到小姑娘刚刚眼巴巴的模样,不觉笑了笑,他伸手握住尚且魂游天外的小姑娘的手腕,牵着她走到道旁安静又敞亮之处,“且在此地等我,不许乱跑。”说完,又淡淡地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时雨兄妹和檀香一眼。 三人立时会意,点头往容嬿宁身边靠拢,形成守卫之态。 容嬿宁怔怔地抬眸,目光追随着男人挺秀高大的身影而去,只见他从从容容的越过如织人海,阔步行至灯笼铺前,修长的手指轻点,对面的灯贩就立即点头哈腰地取灯去了。 尽管隔得距离不近,但容嬿宁还是清楚地辨认出,沈临渊接过来提于手中的是一盏兔子花灯,圆不溜秋,憨态十足,和沈临渊清凌凌的气质格格不入。 “扑哧。” 容嬿宁笑得杏眼弯弯,眸底流光婉转,好似映入满天星辰璀璨,直教一旁的时雨和时雪都看呆了去。 时雨心下唏嘘一声,怪道主子对容姑娘不一般,这样灵动娇美的神仙人物儿任谁见了能心如止水呢? 沈临渊提灯而归,走到容嬿宁跟前,脸色淡漠地将灯递了过去,“拿着。” 容嬿宁眨眨眼睛,“给我的?” 沈临渊颔首。 容嬿宁杏眸微微睁大几分,目光落在那盏憨态可掬的花灯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分明的欢喜,但很快,欢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安。 “我,我不能要。” 似乎没有料到小姑娘会直接拒绝,沈临渊的脸色顿时沉了沉,手也紧紧地攥住了提灯的木棍儿。他低垂着头,静静地看了容嬿宁好一会儿,目光幽幽,许久,方哼笑一声,“当真不要?” 时雨跟在主子身边伺候这边多年,从没见过主子像今日这样买东西哄人的,可偏偏眼前这位姑娘也是怪脾气,居然无动于衷。 时雨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深知这是自家主子要发怒的征兆,顿时着急起来,恨不能上前替容嬿宁将灯收下。 被沈临渊略略提高了几分的花灯形状可爱,做工精巧,细看之下,方发现兔儿灯灯盘底下居然还缀着一圈小巧玲珑的铃铛,随着沈临渊的动作发出一阵“叮叮呤呤”的轻响,清脆悦耳。 这样精巧的花灯,容嬿宁自是喜欢的,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纵然是跟着容御一块儿出门逛灯会,容嬿宁也从未要过一盏花灯。 -- 第61页 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从前或许连容嬿宁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敢,但而今重拾旧忆,怯意更不减反增。 容嬿宁摇头拒绝,可视线却没有从灯上挪开。 分明不舍,偏又执拗地很。 “好,好,好得很。”沈临渊眉目间浅浅的温和之色此刻终于消失殆尽,他面色冷,声音更冷,将灯扔给一旁满头冷汗的时雨,“扔了。” 时雨胆战心惊地接住灯,心中暗自叫苦,但口上还是乖乖地应下,依言转身就要去执行主子的命令。然而,他一只脚刚刚迈出去,就被一道轻软微颤的声音喊住。 “等一下。”容嬿宁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纠结,见时雨果真要扔了灯去,她便顾不得思虑许多,快走两步,竟是直接从时雨的手里将灯“抢”了回来。“既是花了银子买来的,好端端的扔它作甚。” “说不要它的可是容姑娘你。”沈临渊的声音依旧冰冷,“你不要,我难道还处置不得它?”一面说,一面抬步逼近而来,伸手就要取过花灯。 眼看得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将触碰到花灯,不及思考,容嬿宁便紧紧地攥着花灯侧身避开,等到她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两颊红云嫣然,只抿抿唇,小声道:“现在它是我的了。” 沈临渊:“哦?刚刚……” “刚刚我只说不能要,没有说不要。”容嬿宁仍侧身将灯护得严实,再不肯对自己说过的话认账。 忽而,轻笑声响起,容嬿宁猛地抬头,就看见沈临渊的脸上哪里还有半点儿冰冷之色,狭长的凤眸含着朗朗笑意,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 容嬿宁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临渊适才之举,不过是故意所为罢了。 容嬿宁恨恨地别开脸,可悄然红透的耳尖却泄露了她的慌乱。 “快点,快点!前头诗会就要开始了,赶紧些!” “据说今年的诗会跟从前大不一样,去晚了可占不到好位置了。” “走走走!” 远远的几声锣鼓响动传来,原本四处散漫游玩的众人皆是眼睛一亮,三三两两攒在一块儿,纷纷朝着苜城城心广场的方向涌去。 容嬿宁本自羞恼着,见状,便借之岔开话题,转移沈临渊的注意力。“他们都是去参加诗会的吗?” 沈临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一个手提屠刀的杀猪匠,难得抽了抽嘴角,轻咳一声,“或许吧。” 垂眸瞥见小姑娘明亮的眸光,沈临渊微勾唇角,“去看看?” 容嬿宁晃了晃手中的灯儿,闻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嫣然一笑道:“好呀。”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今天好好说话了吗? 未必。 容小宁今天口是心非了吗? yes! ——_(??`」∠)_加班使我晕乎乎,但今天休息,所以晚点也许有二更~(补觉去也)—— 感谢在2021-09-01 23:14:24~2021-09-05 12:2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54538257 6瓶;2715954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风波 一路花灯与人声作伴,行至苜城正中的广场附近,一眼便能看见场地中央高高搭起的赛诗台。那台子足有半人高,被修建成满月之状,东西南北四面各竖立一根圆木柱,顶端又以圆环缠连在一起,圆环之上皆垂缀着皎白色的轻纱。忽而,一阵轻风拂过,撩得轻纱翩跹,在满街花灯的辉映下,极尽朦胧之美。 当如潮的人群涌至圆台四周的时候,起先不紧不慢响起的锣鼓声倏地急促起来,一声声撼天动地,“咚!”一声巨响过后,锣鼓声戛然而止,场面跟着一寂,但随即一阵悠扬的琴瑟笛箫如高山流水,又如林间清风,悠悠然地响起。那飘飘扬扬的轻纱也缓缓卷起,露出圆台上的景象来。 但只见七八个妙龄女郎面覆轻纱,身着白衣,端坐于鼓凳之上,或拨琴、或吹箫……于万家灯火之中,恍若九天玄女一般,引得台下胆大之人振臂高呼。 一曲终,妙龄女郎们抱琴收箫,袅袅婷婷地起身,冲着台下盈盈轻拜,旋即翩然而去。在众人的呼唤起哄声中,一个身穿棕褐色团花锦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迈步走上台来,乐呵呵地冲着众人打了招呼,而后便直接切入了正题,笑道:“今年赛诗会的规则有所变动,想来大家已经早有耳闻。往年咱们吟诗作对,比的是才识学问,思维敏捷;年年如此,未免乏味无趣。” “这赛诗还能塞出什么新花样来吗?”台下有人高声问道。 中年男子眉眼堆笑,点点头道:“薛大人提议,今天的诗会不许个人参赛,须得组队参与。至于这组队的规则么,不拘钗裙布衣,不论老少年龄,两人一组。”说着,他又笑了笑,提醒道,“今日赛诗不单是文斗啊。” 一言既出,众人心里便有了计较。 难道文斗之外,还有武斗? 有人小声议论道,“好端端的赛诗,怎么还要组队,听着秦师爷的话,好似乐得见男男女女攒作一队,这又是何道理?”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本来这灯会就是为了城中适龄儿女相看姻缘所设,前些年诗会斗趣风头太盛,反而违背了灯会的本意,如今这才叫返璞归真。” -- 第62页 又有一人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听说薛大人的侄女儿今年正值婚嫁之岁,婚事挑来捡去至今未定,指不定今儿薛大人是有意择个侄女婿也不一定呢。” 苜城知府薛承屹年近半百,膝下无儿无女,独将胞弟之女宠上了天,这在苜城并不算新鲜事。因此,一听这话,众人心头不免一动。 传言中,薛大人的侄女骄纵跋扈,但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更何况若真能攀得薛家这门亲事,来日有薛大人照拂着,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圆台上的秦师爷命人点上一根香,言明以一炷香为限组队,香燃尽则赛诗会正式开始。一时之间,众人东张西望,有人呼朋唤友,择着熟悉的诗友同窗结伴;有人大着胆子,寻着合眼缘的人,提出邀约;也有人心念薛大人的侄女儿,四处寻寻觅觅,场面顿时热闹又混乱起来。 沈临渊不着痕迹地抬手护在容嬿宁的身侧,听了诗会的规则,不由眉梢微扬,垂眸看向身侧的小姑娘,问她:“容姑娘有没有兴趣?” 容嬿宁诧然抬眼,撞进他含笑的凤眸,“您要参加么?” 沈临渊一笑:“有道是入乡随俗,既然来了,自是要见识一二。” “我……”容嬿宁瞥一眼那厢人群簇拥的圆台,杏眼里满是纠结之色。 沈临渊开口相邀,她自知不好再拒绝,可抛头露面登上高台,置身众人瞩目之下,她又害怕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 踟蹰犹豫半晌,容嬿宁正准备硬着头皮再拒绝一回,可还没等她开口,沈临渊突然脸色一变,提步匆匆离去,像是一阵疾风刮过,容嬿宁呆呆地扭头,便看见那道云峰白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人海中。 不远处檀香和时雨兄妹对视一眼,见他二人也是一脸懵,便顾不得许多,连忙快步奔至自家姑娘身边,“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有沈临渊在,他们几个伺候的人只能远远地跟着,半点儿不清楚这边两位主子之间的情况。 容嬿宁摇摇头:“我也不知。” 她的心里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的纠结犹豫和流露出的拒绝之意惹怒了人,沈临渊才会拂袖抽身而去。可时雨时雪仍在一侧,容嬿宁又直觉,沈临渊的离开不是为了这个。 时雨这会儿也走上前来,道:“容姑娘莫要担心,爷应当是有事暂离,一会儿该就回来了。”他到底常年跟在沈临渊的身边,对自家主子了解颇深,因此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着沈临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嗯,没看着主子的身影,倒看见了冷罡那根木头。 冷罡前两日被派去跟踪一人,这会儿突然出现在苜城灯会上,只能说明那人也在此处。时雨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但涉及暗夜司的公案,他又不好与容嬿宁明说,只能语焉不详的解释一句。 而容嬿宁何等心思通透,看着时雨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猜到五六分,那点儿惴惴的掺着一丝失落的情绪立时消散许多。她目光落于长街一侧的茶棚,抬步走过去。 茶棚的位置距离赛诗台不远不近,坐落于一棵大榕树之下,这会儿众人皆奔着赛诗台而去,这里反而清静下来。坐在棚中,既能看得清赛诗台处的繁华热闹,又…… “这里清静显眼,爷回来了也不至于找不着咱们,嘿嘿。”时雨笑嘻嘻地说。 容嬿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不过口渴罢了。” 这温温淡淡的语气教时雨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家主子,忍不住别开脸偷笑起来。 别说,容姑娘娇娇柔柔的,这别扭的脾气倒真和自家主子有九成的像哩。 容嬿宁身姿袅娜,哪怕有长长的幕篱遮面,也挡不住浑身灵动的气质,只单单坐在那儿,不多时就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期间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搭讪相邀,无一不被时雨和时雪拦下,只得悻悻而归。 “月中婵娟,人间仙娥,姑娘一人于此饮茶,岂不寂寥?”身穿绛红色圆领锦袍的少年阔步走进茶棚,旁若无人地走到容嬿宁的桌前,清秀俊美的脸上笑容殷切,语带调笑地道,“不如小爷来陪陪姑娘如何?” 时雨兄妹方才挡走几人,不料竟有人如此行事无忌。 时雨道:“我劝你小子趁早离开。”不然等爷回来,只怕这小子得脑袋搬家。 那少年闻言笑得越发肆意,嗤声道:“我跟你家姑娘主子说话,干你一个下人底事?”一面说,一面拖着凳子朝容嬿宁的方向凑过去,“那边诗会热闹,小爷正缺个伴儿,不如小娘子和小爷一起怎么样?” 浓浓的脂粉香味袭来,容嬿宁下意识地起身避开,声音微冷:“还请公子自重!” 少年跟着站起身,抽出腰间的玉骨扇,拿在手里掂了两下,突然眼中精光一闪,飞快地伸手就要去掀开容嬿宁面前的幕篱。然而,他的指尖方一触碰到那层轻纱,就一阵钝痛袭来,痛得他几乎飙泪。 少年抱着手就要痛骂,一抬头却看见自己有意搭讪的美娇娘正被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拢于怀中,对上男子那仿佛淬了冰雪一般锋利的视线,少年顿时缩了缩脖子,吓得两腿打颤。“你你瞪、瞪什么瞪!” 沈临渊凤目微眯,看着他,“想死么?” 话语冰凉,一听就不是玩笑话。 少年连连后退两步,却还大胆地梗着脖子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没错,你还敢弄死我,就、就不怕律法昭彰么?”他不过就是看到小美人形单影只,想着安慰一二,又没想干什么。 -- 第63页 沈临渊目光顿时一冷,眸中杀意毕显,抬手就要摸上腰间的软鞭之际,却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止住了动作。他眼神稍稍温和了些,垂眸看向容嬿宁。 “别跟她计较了。” “你帮他说话?” 容嬿宁笑了笑,“她一个小姑娘,禁不住你这样吓唬的。” 容嬿宁轻轻软软的一句话说出口,莫说沈临渊和一旁的时雨兄妹一愣,便是那少年也呆住了。呆了一瞬又涨红了脸,“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小爷是个纯爷们!” 许是沈临渊在身旁,容嬿宁这会儿格外镇定,她笑容清浅地看着那少年,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不语。 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顿时泄了气,哼了声,“倒还是小爷眼光好,一眼就挑中个冰雪聪明的美娇娘。”她的视线转而落在容嬿宁身旁的男人身上,细细一看,眼中顿显惊艳,一时又顾不得害怕,很是狗胆包天地道,“喂,本姑娘缺个参加赛诗会的队友,既然美娇娘不许我碰,那你陪我!” 见沈临渊目光越发阴冷起来,她抖了抖身子,仍旧梗着脖子叫嚣:“我伯父可是苜城知府大老爷,本姑娘看中你们,可是你们的福气!” 时雨兄妹闻言,齐齐地扭过头来望着这不知“死”字怎写的家伙。 这丫头莫不是脑子不好使,还是真的活腻歪了? 事实上,薛琼枝惜命得很,她敢如此叫嚣,一来仗着薛承屹官势威望,二来也是没将面前几人放在眼里。纵然那个一脸冰冷的男人看着可怖,但看他一身书生打扮,想来不过银样镴枪头一个。 薛琼枝被娇宠长大,行事一向无所顾忌,外人传言她骄纵跋扈,婚事悬而难决,又岂知她的特殊癖好,独爱绝色,不拘男女。 只见她抬手一招,不知从哪里就钻出来十几个彪形壮汉,一下子将茶棚堵得严严实实。“把人给本姑娘带回去!” “是!” 说话间,十几人一起就要冲上来,可他们还没能近得了沈临渊和容嬿宁的身,就觉眼前一花、腿上一痛,随即纷纷跌倒在地,抱着伤腿满地打滚哀嚎。 薛琼枝陡然瞪大了眼瞳,满眼恐惧地看着那个手提软鞭的男子。 这一回,容嬿宁没有再阻拦沈临渊的动作。 她虽心软,但并非善恶不分。 沈临渊的鞭子下一刻就如吐信毒蛇般缠上薛琼枝的脖子,勒得她立时脸色涨紫。 茶棚这边的动静不小,早已惊动了赛诗台那边的人,秦师爷听了手下的禀报,脸色顿时就黑了。他心中暗恼薛大人的侄女行事荒唐,但更恼怒有人居然想在他一手操办的灯会上闹事伤人。于是,急急忙带人赶到茶棚。 “住手!” 秦师爷暴喝一声。 见沈临渊不为所动,又见薛琼枝两眼翻白,暗道不好。“这位公子还请手下留情,我们姑娘不懂事,但罪不至死,你若是伤了她的性命,只怕……” 他话说一半,威胁之意尽显。 可沈临渊岂会在意这些。 “沈公子,放了她吧。”容嬿宁声音微颤,伸手扯了扯沈临渊的衣角。 薛琼枝可恼,但的确罪不至死,沈临渊若真的取了她的性命,怕是要遭弹劾攻讦。 衣袖上的力道软绵绵的,但随着这软绵的力道,沈临渊手腕微动,长鞭立时如游龙灵蛇般被收回,而薛琼枝整个人则软趴趴地跌落在地上,狼狈不堪。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 沈阿渊,一个对着外人总是动辄打杀的家伙。 第34章 受伤 茶棚里的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远处的赛诗会依然热闹如旧,秦师爷却没有继续主持的兴致,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沈临渊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地上昏睡不醒的薛琼枝,没忍住啐了一声。 “把人送回薛府去!” 他支使两个随行的衙役将薛琼枝架起,微微沉吟,又道,“算了,我跟你们同走一趟。” 秦师爷毕竟不是荒唐无知的薛琼枝,沈临渊周身那股上位者特有的凛然肃杀的气度让他肝胆颤然,心道,这一回怕只怕薛小魔女是踢到了铁板,恐难善了,不提秦师爷心中多少纠结与忐忑,这会儿容嬿宁提着“叮叮”作响的兔儿花灯,脚下步伐匆忙凌乱,勉勉强强跟上沈临渊的脚步,却早已累得脸红心跳,气喘吁吁。终于,眼见男人没有半点儿等待自己的意思,容嬿宁脸颊一鼓,索性停了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小,到最后完全没了动静。沈临渊转过身,目光沉沉地望向立在不远处眉眼盈盈的小姑娘,慢慢地抿紧了唇。 他的眉梢眼角笼着尚未散去的寒意,教人见之生畏。然而,容嬿宁却撇了撇嘴角,软软地哼了声,“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语气里竟然还藏着几分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埋怨和娇嗔。 沈临渊静静地和她对视了片刻,眉目松动,似是叹了口气,往回走了几步,和小姑娘并肩后,方开口道:“你如今的胆子倒越发的大了。”浑然不复从前怯懦可欺的软性了。 闻言,容嬿宁呼吸微微一滞,低下头用手指拨弄着兔儿灯上的铃铛,小小声的咕哝道:“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的。” 沈临渊一笑:“咬人的兔子,我可不敢养。” -- 第64页 容嬿宁轻啐道:“谁要你养了。” 话说出口,回过味来,悄然红了脸颊,却别开脸,不再去看身旁的人。 容嬿宁想,如今的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儿胆大包天了…… 最终,苜城灯会的赛诗活动,容嬿宁和沈临渊并没有入乡随俗的参加,原因无他,他们和薛琼枝在茶棚闹出的动静既然惊动了秦师爷,留在赛诗台的其他人又怎敢贸然放他二人登台? 回到客栈以后,容嬿宁将兔儿灯摆在厢房的桌子上,盯着它出了许久的神,久到檀香都将床铺打理妥当了。 “檀香。”容嬿宁坐直身子,侧过头冲着床榻的方向唤了一声,得到回应后,方温吞着继续道,“我们随行是不是带了金疮药什么的,能拿来医治外伤?” 檀香闻言有点儿莫名,但还是寻思一回,点点头道:“离开安城前,张小先生特地给准备了一些止血化瘀的外伤药,奴婢给收在随身的包袱里呢。” “你将药取出来,送去沈公子处。” 小王爷有受伤吗? 檀香“咦”了声,虽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还是依言将外伤的药粉和药膏翻了出来,然而,就在她一脚刚踏出房门,身后便又传来了容嬿宁的唤声。 容嬿宁起身走过来,从檀香的手里将东西接过来,轻轻地抿了抿红唇,道:“我亲自去罢。” 欸?檀香茫然地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心里不由纳罕道,姑娘近来瞧着怎的好像和小王爷亲近了许多?不过,这样似乎……也挺好? 容嬿宁缓步行至沈临渊的厢房门外,微微犹豫了一瞬,但在想起什么后,面上的表情忽而变得坚定起来。她抬手在门扉上轻轻地叩了两声,没有听到回应,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屋内传来了沈临渊清清冷冷的声音。 “进来。” 吱嘎——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沈临渊循声望去,看见从光影中走过来的小姑娘,不由地挑了挑眉,眼底划过一抹意外之色,但很快恢复常色。“容姑娘你怎么来了?” 容嬿宁的目光从沈临渊神色淡淡的脸上慢慢地移落到他垂于身侧的胳膊上。此时,人在屋内,沈临渊早已除去外面的大氅,因此,秋波蓝衣袖上的一片血渍显得格外刺目。 容嬿宁翕了翕唇,道:“你受伤了。” 听见这一句,沈临渊才好似恍然一般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旋即幽深的目光便落在小姑娘手里的物什上,到底没有再绷着一张冷脸,而是淡淡一笑,道:“难为你竟细心至此。” 他和她在一处时,总是穿戴了大氅在身,伤口掩于其下,连近身伺候的时雨都未曾察觉,偏这丫头竟然注意到,还寻了药送过来。 容嬿宁边将药放在沈临渊跟前的桌子上,边头也不抬地道,“许是我的嗅觉格外灵敏些?”就好比在茶棚那会儿,她之所以笃定薛琼枝的女儿身,除了是因为她两耳垂挂耳饰留下的痕迹外,还有就是她嗅出了薛琼枝身上那掩于浓劣脂粉味儿下的淡淡女儿香。 早在沈临渊再度出现时,容嬿宁便注意到他身上的松木香味里掺杂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从茶棚回到客栈,那股血腥味久未消散,这才教她心里有所猜测。 想来沈临渊是在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与人发生缠斗受了伤。 容嬿宁道:“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的,如若不然,沾染上什么,岂非不好。”顿了顿,仿佛是担心沈临渊不以为然,又煞是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从前有人上山砍柴伤了腿,任凭伤口流血不理会,后来连腿都被截掉了。” “……”沈临渊不由一默,无奈地看了小姑娘一眼,眼神仿佛在说,这你也信? “我阿兄亲口跟我说的,不会有假的。” 沈临渊道:“他说的你就信?” 容嬿宁杏眸一弯,声音软软的道:“当然啦,我阿兄从来不骗我的。”况且阿兄学问好,见识广,说得自然是对的。 看着容嬿宁乖乖巧巧,一副对自家兄长天然信任的小模样,沈临渊眸色骤然冷淡了几分,连眉梢都稍稍拢起来。 似乎记忆里,也有那么一个小家伙整日里张口“阿兄”闭口“阿兄”的……嗯,阿兄这两个字,教他听在耳朵里,委实有几分刺耳。 容嬿宁送完药,叮嘱结束就要离开,可却被沈临渊淡声喊住。 她转过身朝沈临渊看去,只见后者轻轻地抬了下胳膊,俊美昳丽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来。她听见沈临渊低沉着嗓音,缓缓道:“我伤在右手,身边现无人伺候,不知可否劳烦容姑娘出手相助,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嗯?”尾音似有若无的向上勾了勾,平白教人心弦一动。 去外头寻药的时雨刚走到门口,兀的听见这一句,忙不迭拉着木头似的冷罡一块儿闪躲开,确认屋里的容姑娘没有注意到自己以后,才手扶着心口道:“得亏我反应快,不然一脚踏进门,怕只怕回头咱俩都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冷罡难得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屋里容嬿宁愣怔一回,醒过神来,惊觉沈临渊的屋内只他一人,不由地心生踟蹰之意。 而就在这时,沈临渊又幽幽地道:“罢了,我也不便强人所难,左右不过一条胳膊,截掉就截掉罢。” “……” 屋外暗角里的时雨不禁以手遮目,心道,自家主子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传闻中的冷肃无情,这要是被朝中那些家伙见了,还不得惊掉他们的下巴?不过,自家主子的瞎话,容姑娘应该不会相信罢。 -- 第65页 没有听到前言的时雨哪里会料到,容嬿宁不仅信了,更因为对自家阿兄所举例子的深信不疑,当即就拉着沈临渊在桌边坐下,果真要替他处理伤口了。 厢房里有现成的清水,容嬿宁仔细地将干净的布巾浸湿,准备先替沈临渊擦洗伤口,可等看到他伤口所在的位置时,容嬿宁不由犯难起来。 沈临渊伤在大臂,若将衣袖挽起,必然会勒碰着伤口,可若是自上而下褪去衣衫……容嬿宁顿觉脸上一烫,不由生出稍许的局促来。 “刺啦”一声布帛裂开的脆响传来,容嬿宁蓦然睁圆了杏眸,呆呆地看着沈临渊的动作。 借着伤口处衣裳的裂痕,微微一用力,那上好的绸缎衣袖顿时被撕扯开,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约有两指半长,是被利刃割伤,伤口的边缘微翻,细瞧之下,竟隐可见骨。 容嬿宁倒吸一口凉气,不由手抚心口,稍稍侧开了眼,只觉呼吸都几分艰难起来。 沈临渊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眼眶通红、脸色微白的小姑娘,薄唇浅勾,“怕甚,不过区区皮肉伤罢了。”语气淡漠,似半点儿没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 容嬿宁有点儿被他这般不在意的态度气到,愤愤地瞪他一眼后,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小伤,那还是等时雨回来再处理不迟。”言罢,连素日的规矩礼仪也不顾,转头扭身就走。 沈临渊眼疾手快地用没有受伤的手擒住她纤细的手腕,问道,“伤的是本王,你怕什么,又恼些什么?” 容嬿宁一怔,是了,她恼些什么,又平白地担心些什么? 沈临渊见她垂首不语,视线落在那轻颤的鸦青色长睫上,眸色微沉,却道:“本王救你多回,让你给本王上一次药,如此要求,总不过分。”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的药往容嬿宁的方向推了推。 容嬿宁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触及那道狰狞的伤口,脚下的步子哪里还挪得开?她心中轻叹一声,沉默不语地去重新浸湿布巾…… -------------------- 作者有话要说: 啊,赶在上班前码完(昨晚码睡着了嗐!_(:з」∠)_感谢在2021-09-05 17:03:06~2021-09-07 08:0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2715954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十两 容嬿宁小脸儿苍白,咬唇红眼的惊惧模样落在沈临渊的眼中,倒教他险生错觉,误以为胳膊受伤的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他眼底浮现一抹笑痕,但转瞬之间,这淡淡的笑意便被无尽的幽色冲散。他垂眼瞥向胳膊上的伤口,冲着手抖不已的小姑娘道:“不碍事,小伤罢了。” 态度端的风淡云轻。 “这怎么会是小伤呢?”这样狰狞的伤口,若是再深上一丁点儿,沈临渊这条胳膊都可能保不住。 沈临渊笑了笑,抬起另一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只要不是致死的伤口,又算得了什么?”他身上的伤痕多了去,过去被人险些刺穿了心脏,一样好好地活了下来。 说话间,容嬿宁也注意到,沈临渊的胳膊上除了那道狰狞可怖的新伤外,还密布着许多或浓或淡的旧伤痕,交错相间,触目惊心。容嬿宁不敢想象,沈临渊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他曾经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对深可见骨的伤口视若无睹? 容嬿宁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了一样,她眼眶愈红,却极力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意。她手下的动作也跟着越发轻柔起来,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琉璃一般。 沈临渊仍有些自嘲的话在嘴边,可见小姑娘像只红眼的兔子似的,那些话又被尽数咽下,半开玩笑地说道,“有道是祸害遗千年,你且莫怕。” 不料,小姑娘竟抬眸瞪了他一眼,然后语气异常坚定地道:“你不是祸害。” “嗯?” “你是个好人。”容嬿宁声音温软,语气格外认真。 沈临渊不由失笑。 普天之下,有谁会认为杀人无数、满手鲜血的溍小王爷是个好人?这丫头怕是不知旁人背后是如何谩骂和诅咒他,又或许是知道,偏又来哄自己? 但是看着小姑娘煞是认真和笃定的模样,沈临渊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曾几何时,也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执拗地拽着自己的衣袖,一迭声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但后来呢,一见着家人,就跟白眼狼似的,把自己做好事的好人忘得一干二净。 倏地,沈临渊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紧紧地锁住容嬿宁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 先前未曾留心多想,这会儿细细打量着,这姑娘和当年那个小丫头在眉眼之间竟有七八成的相像。 ——小王爷,您从前是不是去过那座废宅子? 想起那日容嬿宁问过自己的话,沈临渊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开口道:“丫头,你是不是还欠我十两银子?” 容嬿宁闻言一愣,皱眉暗想,十两银子?自己几时欠过……忽而思绪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容嬿宁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震惊地迎上沈临渊深邃幽暗的视线,嗫嚅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倒是沈临渊不由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来。 九年前,他一时善心大发顺手救了人,结果反被小姑娘顺势缠上,不得不带着一个动辄哭哭啼啼的小麻烦东奔西走。起初不耐烦理会,后来习惯了也曾打趣那小姑娘,诈说要将之拐去卖进深山,唬得小姑娘痛哭之余还不忘扯着他的衣袖讨价还价。 -- 第66页 “你别卖我,我不值钱的。”小姑娘哭得嗓子嘶哑,但说话还是软绵得很。 少年沈临渊绷着一张脸,故意问她:“不值钱也还是能换点银子的,丫头,你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小姑娘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煞是认真地数了数,将两只手往前一伸,“十两银子。”小姑娘还记得自家兄长丢了十两银子,难过两天就说不值一提的事儿,便想着自己值个十两银,不算太贵重,卖了不值当,但也不便宜,不会教少年看轻了去。 少年沈临渊哼笑一声,却说,“十两银呐,够我喝一顿小酒了,不亏。” “亏的亏的。”小姑娘急得眼睛通红,连连说,“你把我送回家,我给你十两银,你不要卖我好不好。” “你个黄毛小丫头,哪儿来的银子。”说着,还嗤笑一声,“别说找你娘哈,我听着你先前的话,你娘既不喜欢你,又不要你了,怎么会拿银子来赎你?你这不是要我做亏本的买卖?” 小姑娘闻言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扬起一张小脸,很是认真地承诺,“我一定能给你十两银的。”顿了顿,眼睛里星光点点亮起,“我阿兄有银子!” “口说无凭。” “那我们拉钩钩?”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小姑娘软趴趴的嗓音,沈临渊稍掀眼帘便见着容嬿宁一脸茫然又惊讶的表情,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拉勾许诺时信誓旦旦,一转眼见着亲兄长就头也不回,活脱脱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崽子。 “如何?容姑娘是想赖债?” “我没有想赖账的。”容嬿宁小声反驳,手里一时失了力道,听得沈临渊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声,她顿时埋下头,涨红了脸赔罪,末了,道,“我一会儿就让檀香取银子给您。”说着,又眨眨眼睛,迟疑地问,“您真的是他吗?” 沈临渊挑眉:“你认不出我?” 容嬿宁想,不提九年前你整日里戴着一张面具,单论上回你的那番说辞,又让她如何敢确认。 但觑着沈临渊的神色,容嬿宁翕了翕唇,到底没敢直言,只道:“认得出。” “是么?”沈临渊的语气喜怒难辨。 容嬿宁终于将沈临渊的伤口包扎妥当,闻言,杏眸微弯,笑盈盈地道:“您的眼睛,我认得,还有您眼角的泪痣。”下意识地抬手点上那粒细小精致的泪痣,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容嬿宁霎时反应过来,一张脸腾地红了个彻底。 “我、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儿事,先、先走了。” 说完,不待沈临渊再开口,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留下沈临渊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而后修指抚上眼角,无声的勾起唇角。 良久,唇角的笑痕压平,沈临渊起身换了一件外衫,才对着门口的方向冷声道:“还不滚进来?” 屋外时雨和冷罡默默地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硕大的两个大字,“完了!”而后相视苦笑,认命地迈步进屋。 时雨手上捧着特地寻来的外伤药,这会儿俨然派不上用场,他便努力缩着脖子,往冷罡高大的身形后躲了躲。相较之下,冷罡那张冰冷木然的脸上倒看不出任何情绪,站在沈临渊的面前,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专注地盯着脚尖前的三寸地,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地开口道:“爷,人已经都招了。” 沈临渊眉眼未动,行至厢房的书案前,左手提笔,顷刻之间,纸上便落下一个字迹利落又极具凌厉之势的大字,薛。 夜深之时,万籁俱寂,但苜城城西薛家大宅里却是灯火通明,一片杂乱喧嚣。 薛琼枝昏迷着被送回薛家,其父、其母见着,大惊失色,待知道来龙去脉后,二人既心疼女儿遭罪,又暗恨有人不长眼,不等秦师爷开口,就立即打发了下人,把将将歇下的薛承屹请了过来。 “大哥,你可得为琼枝做主啊,你看看,她都被人伤成了什么样,这是在要她的命啊。”薛琼枝的母亲李氏哭哭啼啼,几乎声嘶力竭。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薛承屹一眼就看见自家侄女儿雪白脖颈上那道可怖的紫黑色勒痕,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他怒道:“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秦师爷忙走上前,将街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一遍。在他看来,薛琼枝今日吃亏原算不得什么委屈,皆是咎由自取。但他深知薛承屹对这个侄女儿的看重与疼爱,因此,在交待时便也有意维护了薛琼枝两分,将矛头尽数引在沈临渊一行人身上。 “属下瞧着那些人眼生得很,该是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薛琼枝惯在苜城中骄纵行事,多少人见之避之,遭了欺负,也碍于薛承屹的威严不敢声张,不然今日赛诗会就不会有那么多年轻才俊寻思着要跟薛琼枝一块儿了。“况那些人嚣张得很,当街动武,伤了小姐,怕是没将老爷您放在眼里。” 薛承屹闻言,浓眉紧皱,目露沉思。 他能稳坐苜城知府的位子十多年,自然不是胸无城府之徒。这会儿听完秦师爷的陈情,他心中有称,亦是知道自家侄女儿怕是没有占理,不然秦师爷这只狐狸,该早就将人直接拿下闹了起来,又怎会在这里搬弄是非? 不过计较得再清楚,也不妨碍薛承屹记恨上那起伤害了薛琼枝的人。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千娇百宠放在心上疼爱的宝贝侄女儿,也为了他这个苜城知府的官威颜面。 -- 第67页 今日里差点儿当街取了他侄女儿的性命,明日岂不是要打上衙门,在他这一方知府的头上耀武扬威?若不给那些人一点儿颜色瞧瞧,只怕事情传扬开,他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于是,薛承屹目光冰冷地看向秦师爷,“派人立刻去弄清楚这起人的来历去向。” 秦师爷当即应声去办了。 然而,不等薛承屹派人找上沈临渊,翌日清晨,苜城知府衙门的大堂里,沈临渊领着冷罡一早就等在了那儿。 薛承屹初到衙门,甫一进门就得了消息,说是昨夜伤了薛琼枝的凶徒正在公堂之上,他顿时面露煞气,气冲冲地奔了过去。可他一只脚刚买进正堂的门槛,看到端坐上首,气质卓然若岭雪山松天边月的人以后,当场脚下一软,险些仆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秦师爷不明所以,连忙上前数步,一边扶人,一边就要出声呵斥。 薛承屹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进堂中,在秦师爷惊惧的目光中猛地跪伏在沈临渊的面前,浑然不见平日的气势,只颤声道:“下官薛承屹见过小王爷。” 小王爷?哪儿来的小王爷?秦师爷兀自迷糊一会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跟着跪到在地,惶遽不安地道:“小的秦一寿拜见小王爷。” 此时不论是薛承屹还是秦师爷,脸上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溍小王爷那是何许人也。十四岁接掌暗夜司,行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朝中百官无不闻风丧胆。传闻,教之盯上的人,可没有一个下场好的,几乎都折命于暗夜司的诏狱之内。薛承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位“天杀星”,还是因为三年前进京述职当日,于宫廷御廊上撞见其不顾禁宫规制,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三品大员的性命。自那以后,薛承屹噩梦连连半月有余,神思恍惚之际总能见着那三品大员死而不暝的圆目。 薛承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招惹上这位爷,眼下见着他出现在自己的府衙之内,又想到门口衙差的言语,顿时遍体生寒。 好端端的,这位爷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苜城?琼枝这丫头平素闯祸就算了,怎么还能招惹上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呢。 “起身回话。”沈临渊淡淡地说了一句。 薛承屹微愣,心道,莫非这位爷并不是登门寻衅的?如此一想,便心生侥幸,不由地抬袖揩了揩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然后慢慢地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问道:“不知小王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小王爷恕罪。”说着,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又继续道,“小王爷您这次来是……” 沈临渊的左手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咚——咚——咚”,叩击声沉闷,传入薛承屹和秦师爷的耳中,如心头擂鼓,耳响炸雷,每一下都让他们心胆颤然。许久之后,久到薛承屹弯着的腰柱发酸,久到秦师爷汗湿衣背,沈临渊方缓缓开口,声如冷玉,道:“本王以为,薛大人的手下该正在满城寻找本王,为免薛大人劳师动众,本王自然还是乖乖归案的好。” 他分明语气淡淡,但薛承屹闻之,只觉得屠刀悬颈,立时又仆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身子抖若筛糠。“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沈临渊凤眸微眯,冷冷地看着跪缩成一团的薛承屹,“不敢?本王瞧着你倒是敢得很。” 薛家家仆并知府衙门的衙役可谓苜城地面的地头蛇,既得了薛承屹的吩咐,立即就行动起来,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就查到了云来客栈。不过,在冷罡的安排下,客栈周围早有暗夜卫把守,那些仆众衙役却是半分也靠近不得罢了。 这些情况薛承屹尚不知晓,此时他只一边磕头一边道:“是下官教养侄女儿不力,惯坏了她,让她有眼无珠冲撞了小王爷您,念在她年纪尚小,不懂事,您就饶她一命,下官日后一定好生管教于她。” 沈临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护犊如斯,实属难得。” -------------------- 作者有话要说: 论十两银子能干啥。 容小宁:保命。 沈阿渊:作用可大了去了。 【9号早上要去医院抽血,所以明晚需要早睡,更新就并在今天啦。后面会慢慢调整成正常日更的频率_(:з」∠)_】 第36章 不赦 薛承屹满头冷汗淋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位爷话中有话,别有所指。但他不敢问,亦不敢多嘴,只能趴伏在地上,讷讷不言语。 “只不过本王若是不愿饶她呢?” 沉金冷玉的一句话,让薛承屹一颗心如坠冰窖,整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灰败之色来。他紧紧地攥着手,过了许久,才颤着身子咬牙道:“下官,下官不敢包庇。” 他疼爱薛琼枝,但更爱头上的乌纱帽。 更何况他无比清楚地知道,犯到暗夜司手上的人,没有几人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朝阳,更遑论得罪暗夜司之主、恶名昭彰的溍小王爷了。 权衡利弊,作出抉择,不过短短一瞬,薛承屹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与狠绝。 将薛承屹的神色变化尽数纳入眼底,沈临渊的眸中划过一抹讥讽笑意,旋即又淡将下来。 若依着沈临渊素日行事风格,如薛琼枝这般犯到他手上的人,早该死了千百回,但这一回,他抚过右臂上的某处,眼波微闪,只任由薛承屹心中百般猜测去。 -- 第68页 未几,沈临渊轻轻地抬手示意,侍候一旁的冷罡立即会意,提步走到薛承屹的面前,“哗”地一下打开先前抱在怀里的卷轴,道:“薛大人可识得此人?” 薛承屹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来。他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细细地瞧,最后却摇摇头,“不、不识。”画上人尖嘴猴腮,目光浑浊不堪,看着就绝非良善。薛承屹心中擂鼓,又紧跟着试探地问,“可是下官的侄女儿与这人有和干系?” 冷罡瞥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之阖目不理,又见薛承屹一副惊恐得要厥过去的模样,难得好心地开口道,“和大人的侄女无关。” 闻言,薛承屹心头颤意稍减,但整个人仍是懵懵然,欲言又止地看向冷罡手里的画像,眼中满是困惑不解。 反倒是他边上的秦师爷在偷瞥了画像一眼后轻轻地“咦”了声。当察觉到沈临渊和冷罡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时,秦师爷又赶紧埋下头去,安安分分地跪好,直到冷罡开口点了他的名,他忙道:“小的是觉得画上的人有点儿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一边说,一边抓耳挠腮地思索,半晌,用手一拍脑袋,似是恍然般高声道,“这人叫仇陆,诨名仇老六,是炎寨的六当家!” 他这话一喊出口,沈临渊的目光便凌厉了三分,问他:“你如何识得他?” 秦师爷道:“小的并不认识他,只是偶然间见过他一次,听人提及记了下来。”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识人记事总比别人强许多,说是过目不忘也不算夸张。 “偶然见过?”沈临渊冷声道,“只怕未必如此。” “小的小的不敢撒谎呐。” 冷罡自怀中掏出一份口供扔至薛承屹与秦师爷的面前,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俱是惊疑不定,最终还是薛承屹双手颤抖地捡起那纸口供,一目十行地看完,视线蹲在末尾的血手印上,顿觉血液一凝,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陡然升起,直冲天灵。 供述这份口供之人果然是秦师爷口中的仇老六,但口供上说的却是:“吾入歧途,劫官盐私卖,罪该万死。然所行诸事,皆听命于炎寨寨主马耕谷。为求戴罪立功,今供和马官匪勾结之人,乃苜城薛。” 为官者,勾结匪盗,私贩官盐,那可是不赦大罪! 刹那之间,薛承屹一张脸惨白不已,却郑重地朝沈临渊磕了一个响头,“下官虽然糊涂,但是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秦师爷也跟着磕头,道:“还望小王爷明察,这件事跟我家大人真的没有关系啊。” 他二人一口咬定是仇老六胡乱攀咬,神色惶惶不似作假,冷罡便又在沈临渊的示意下,从怀里掏出一叠拓盖着苜城知府官印的盐引来。 沈临渊沉声问:“盐引可有造假?” 盐引上红艳艳的拓印半分没有作假的痕迹,那是薛承屹一眼就能判定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的威风? 他摇摇头,但仍道:“盐引确实不假,可下官下官……” 沈临渊止住薛承屹的话头,命令冷罡将适才仇老六的画像翻至背面,而后不紧不慢地道:“那现在画上之人,薛大人又可认识?” 薛承屹忐忑不安地移了视线过去,身子猛然一僵,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来,他欲开口,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许久,才恍恍惚惚地道:“识得,识得。” 一旁的秦师爷也在看清画中人的一刹陡然明白,自己曾在何处跟仇老六有过一面之缘了。 …… 当日晌午,昏迷了整整九个多时辰的薛琼枝才彻底清醒过来。 从前薛琼枝小病小痛的都会惊动整个薛府上下,上至薛老夫人薛承屹并薛家二老爷夫妻俩,下至奴仆婢女,各个都会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然而,这一回她悠悠转醒,睁开眼却只见满室冷清,唯有一个小丫鬟守在榻边。 薛琼枝委屈不已,揪着那小丫鬟一通质问,方知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薛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当得知知府衙门的衙差对自己的亲爹薛家二老爷刑具加身,押走了他,薛琼枝一脸的不相信,她道:“大伯父好端端的怎么会抓我爹呢?” 她被人打伤,大伯父就算抓人不也应该去抓那个狂妄之徒么? 薛琼枝觉得小丫鬟的话荒谬极了,便径直起身出门寻到李氏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得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 先是女儿被人伤得险些丢了性命,紧跟着夫君又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押走,李氏顿时失了主心骨,惶惶不安之下,除了哭竟也不知能做些什么。直到看到脖子上犹缠着白色纱布的薛琼枝入门来,才止了哭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住她的手腕,道:“琼枝,你得想办法救救你爹啊。” 薛琼枝向来不喜听闻哭哭啼啼的声音,但对着亲娘,也只能皱眉忍耐。她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伯父人呢?” 李氏只是摇头,“都没见着人呢,就连打发去府衙探听消息的人也都有去无回。” 闻言,薛琼枝不由一惊,心里没来由地想起昨夜茶棚之事来,暗道,难道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她拍了拍李氏的手,“等女儿去府衙瞧瞧,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你的伤……” -- 第69页 薛琼枝却三下五除二地拆了脖子上碍事的纱布,浑不在意地道:“区区小伤而已。”说完,径直就出了门。 诚如李氏所言,州府衙门眼下就像是被密封起来的铁铸堡垒一般,饶是薛琼枝如何闹腾,把守在门口的差役愣是不敢挪步半分。到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个头稍显瘦弱的差役凑到了薛琼枝的跟前,道:“小姐,您也别为难小的们,下令的可是连知府大人也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说是您了,便是一只苍蝇,小的们也不敢放进去啊。” 薛琼枝:“从哪儿冒出来的大人物?” 那差役道:“一早找上门来的,具体是谁小的也不清楚,就只知道那位爷带来的人各个身着黑衣、面罩半张铁皮面具。” “暗夜卫?”薛琼枝常混迹于茶楼酒肆,有关暗夜司和暗夜卫的传闻早听说书人说烂了,因此一听形容就反应了过来。到了这时候她心里才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衙门进不去,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回薛府,再寻法子。 不过,她刚走出府衙所在的街巷,迎头正撞上薛承屹昨夜派出去的家仆之一。 “赵武!”薛琼枝将人喊住,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赵武尚不知薛家生变,目光扫过薛琼枝脖子上的伤,眼睛滴溜溜一转,赶紧上前邀功道:“回禀小姐,昨儿个出手伤您的那伙人下落,小的都查探清楚了,人就住在城中的云来客栈。” 薛琼枝闻言瞬间眯起了双眼,眸色阴郁,嘴角却慢慢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摸了摸腰间软剑,心中暗哼一声,君子有仇当场报,她今日定要给那起人一些颜色瞧瞧才好! “赵武,给本姑娘带路!”薛琼枝既有心报昨夜之仇,也想借此去探探虚实,弄清楚自家亲爹被抓一事究竟和那些人有无干系。 可薛琼枝千算万料,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连云来客栈的大门都进不去。 看着面前一脸谄媚笑意的掌柜,薛琼枝细眉一扬,怒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连本姑娘的路也敢挡,不想活了?”边说,边就要去抽腰间的软剑。 那掌柜也是眼利反应快的,见状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觑着薛琼枝的动作,“薛小姐,不是小的有意阻拦,实在是客栈今儿已被贵客包了下来,严令不许任何外人踏进客栈半步,那位也是小的得罪不起的主呐。”提起这句,掌柜的亦是一脸苦色。 他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可一早好梦正酣时却被人闯进屋扔了一包银子在怀里,要他将客栈的其余住客请出去,还要他看好客栈前后门,不许放任何外人进店,甚至还明确指明了外人特指薛家人。 掌柜应承下来,一是为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二来闯进他屋的人木着一张脸,看上去冷冰冰的,很是不好惹的模样,他又哪里敢拒绝。 而眼下站在他面前的又是苜城中赫赫有名的骄纵跋扈薛姑娘,他也不敢过于得罪,不单是怕薛琼枝怒极拔剑伤人,更害怕她背后的倚仗靠山——薛承屹! --------------------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一章剧情~~ 此文顺利达成毒榜五连成就(捂脸.JPG) 奖励一下沈阿渊——不和容小宁同框! 【抽完血,按时吃药休息就好!谢谢小可爱们的关心鼓励,都有看到哦~大家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少熬夜哟~】感谢在2021-09-07 22:24:51~2021-09-09 21:1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2715954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担心 ——丫头,你是不是还欠我十两银子? ——容姑娘是想赖债? 容嬿宁猛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赭红色绣帐,帐顶鹅黄色的蝴蝶栩栩如生,似要振翅而去。容嬿宁愣怔着出了一会儿神,方缓缓地拥被坐起身来。 揉了揉额角,容嬿宁轻唤了一声,话音将将落下,檀香便端着水盆推门而入。 檀香将水盆置于一旁的架子上,移步到了榻前,边挑勾起绣帐,边轻笑着道,“姑娘今日却起得晚了一点儿。”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容嬿宁神色恹恹的小脸时,不由地微微一顿,关切地道,“姑娘莫不是昨夜里又被魇住了?”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自从在安阳城记起所有的旧事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那些噩梦了。见檀香一脸担忧,容嬿宁牵了牵唇,道:“许是有些择床,睡得不安稳罢了。” 实际上,因为沈临渊那一番“十两银”的话,知他终于认出自己以后,容嬿宁辗转反侧半宿,后半夜的梦里竟更是梦见沈临渊紧绷俊脸,冷声冷语地同她讨债,而她居然连十两银也拿不出来,梦的最后是沈临渊紧攥住她的手腕,声若数九寒雪般威胁道:“容姑娘是想赖债?呵,做梦!拿不出银子,那就卖了你!” “……” 净面洗漱毕,换了一身浅水绿绣竹叶齐腰襦裙的容嬿宁端坐于梳妆台前,由着檀香替她打理如云的秀发。 透过菱花镜,容嬿宁抬眸看向身后的檀香,抿了抿唇,方轻声问她:“今日的客栈似乎格外安静些?” 不怪她有此一问,实在是昨日刚住进云来客栈时,店中宾客如云般纷至沓来,说话笑闹的声音鼎沸,而今儿从醒来到现在,除了偶尔几声走动的动静以外,外面一直都静悄悄的。 -- 第70页 檀香手下挽发的动作半点不停,见问不禁笑了一声,道:“时雨小哥说,我们可能需要暂留此地两日,又说他家主子是喜静的性子,便将客栈整个包了下来。” “暂留于此?”容嬿宁微微蹙眉,“为什么?” 檀香扶住自家姑娘的头,以防扯到她的头发,动作利落地束好发带,把一根碧玉滴水补药轻轻地推入云鬓环髻之中后,一边扶着容嬿宁起身,一边回忆着说道,“奴婢也跟时雨小哥打听了,他没有细说,只道是小王爷这两日有要事须得处理,另外还说小王爷已经吩咐他们安排船只,说是两日后直接从苜城码头沿水路下江陵呢。” 檀香说了许多,容嬿宁听着却不由想到沈临渊受伤的胳膊,一时眉头颦蹙得越发紧了些许,心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来。她翕了翕唇,终归没有追问下去,只思量一时便吩咐檀香去寻宋奇,将此事说与他们知晓。不管怎么样,宋奇等人都是益阳侯亲自挑选派遣的护卫,少不得需要叮嘱一二。 薛琼枝在云来客栈外面吵闹起来的时候,容嬿宁正坐在一楼大堂某处精致的屏风隔档后小口地用着朝食。听见动静,她放下手中的汤匙,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发生了何事?” 檀香不明所以,正准备转过去瞧上一眼时,就见时雪绕过屏风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袭玄色的束袖劲装,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利落又飒爽。 时雪面上扬着主仆俩熟悉的笑容,走上前,笑吟吟地道:“姑娘只管安心用膳,不必担心外面,主子一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容嬿宁闻言一愣,旋即试探地问道,“外面,是昨晚上的那位姑娘?”掌柜和薛琼枝说话的声音不小,容嬿宁听着女子似曾相识的相识,再听时雪如此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怎么又来了?” 容嬿宁昨夜被沈临渊护着,离他那样的近,自然注意到他出手时丝毫不曾留情,是对那位荒唐的女子动了杀念的。若当时她没有出言拦住他,只怕那姑娘当场就会没了小命。 原以为那姑娘在鬼门关走一圈,吃了教训会有所收敛,但眼下外面越闹越大的动静分明昭示着人家是寻仇上门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知晓沈临渊手段通天,但容嬿宁的心里仍旧惴惴不安起来。她仰起小脸看向时雪,声音里藏着一丝丝颤意,轻声问道:“沈公子不在吗?”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早起到现在,莫说沈临渊,便是他身边的冷罡和时雨都没露过面。 然而,转念想起檀香转述的那番话,容嬿宁抿了抿唇,忙又改口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时雪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真切了些,把短剑换了只手握稳,方回道,“爷一早出门,去知府衙门了。” “去府衙?”杏眸微微睁大,容嬿宁禁不住地站起身来,语气里难得添了几分焦急,“怎么就去那儿了呢?” 见她紧张的模样,时雪失笑道,“姑娘莫要担心,区区一方知府,耐何不了爷的。” 容嬿宁俏脸微红,嘟囔着轻声反驳,“我没有担心的。”那位爷是金尊玉贵的溍小王爷,又是权倾天下的暗夜司指挥使,身份摆在那儿,还能教人欺负了去?她不过就是……是有点儿意外而已……嗯,就算担心也是担心他手臂上的伤。 时雪对此,笑笑没有说话。 不过,听着外面的动静陡然间沉寂了一瞬,时雪嘴角的笑意稍敛,神色跟着一凛。显然,在薛琼枝搬出其伯父薛承屹来之后,掌柜终究不敢将人得罪狠了,说话间已隐有些讨好的意思。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逼近门口,时雪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剑,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 客栈四周潜藏的暗夜卫对付那些暗地里蝇营狗苟的宵小之辈不在话下,但却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露面拦下寻衅滋事的薛琼枝。时雪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意在护容嬿宁的周全。 然而,即便掌柜让了路,薛琼枝仍旧未能踏入云来客栈的店门。 被人用剑挡于门外,薛琼枝收回刚刚抬起将落未落的一条腿,缓缓地眯起一双丹凤眼,从鼻翼间溢出声冷哼,“你是什么人,居然也敢挡本姑娘的路?” “京卫巡防营校尉宋奇。”宋奇手里的剑直指薛琼枝的脖颈,面无表情地报上名号。 薛琼枝脸色忽地一变,随即仰头笑了两声,她扭头看了眼身后缩头缩脑的赵武,“赵武,听说过这号人没?” 赵武不过薛家家仆,土生土长的苜城人,活到这么大还没踏出过苜城半步,哪里能知晓京中人事?故而薛琼枝有此一问,不过是不信宋奇所言罢了。 在苜城,天高皇帝远,京卫巡防营的官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呢? 薛琼枝认定宋奇是虚张声势,目光再落于逼至近前的剑尖之上时便多了几分不屑,但见她一手摸上腰间,动作迅如疾风般抽出一柄寒光凛凛的软剑,手腕转动,暗使巧力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猛地挑开宋奇的剑。 宋奇不防这女子胆大如斯,一时被击得往后退了半步,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提剑迎上薛琼枝的攻势。一个久经行伍磨炼,一个闺阁花拳绣腿,三招五势过去,高低立现。宋奇扬眉笑了声,正欲快刀斩乱麻将人拿下之际,却见薛琼枝突兀地阴笑了声,手朝怀中掏去。 -- 第71页 淡黄色的烟粉迎面袭来,宋奇下意识地抬手掩面,薛琼枝见缝插针,趁虚而入,一剑刺入宋奇的肩头。 薛琼枝收回软剑,下巴一扬,斜睨一眼被药粉迷目又负了伤的宋奇,不屑地道:“就这?呵,不自量力。”扔下这一句,径直闯入云来客栈,身后的掌柜见状,早已腿软得瘫在了地上。 客栈大堂空空荡荡,薛琼枝的视线从瑟缩于角落里的跑堂小二们身上掠过,环视一周,很容易就察觉到落地山水屏风隔档后的人影。她既知客栈无其他外客,自然不难猜出身在隔档之后的人是谁,当即哼笑一声,快步冲了过去。 薛琼枝的动作快,时雪的动作也快,一柄短剑再次逼停了薛琼枝的脚步,将她拦在了隔档的拐角处。 薛琼枝骄纵跋扈的名声从不是浪得虚名,见到时雪一个丫头婢女也敢出来阻拦自己,顿时怒从心起,一边以剑虚晃一招,一边故技重施伸手去掏藏于怀中的药粉,可惜时雪早有防备,先用短剑制住她的虚招,将其往后一推,紧跟着抬脚一踢,竟是直接将薛琼枝给踹开了去。 薛琼枝摔趴于地,只觉得喉间涌上股腥甜味儿,旋即喷出一口血来。她狼狈不堪地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抬头越过时雪,看向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人儿,眼中怒意顿消,露出一副惊艳不已的痴色来。 薛琼枝极好收集美色,不拘男女长幼,自认为被她藏于薛府后院的美婢清倌不计其数,环肥燕瘦,各色齐全,但从未有一人如眼前这女子一般教她移不开眼。眉目如同墨笔精心勾画,顾盼生姿,通身气质柔和温润,恰似烟花三月,江南细雨。 薛琼枝正看得移不开眼,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 “这双招子若是不想要,便剜了去。” 她猛地回头,脸色血色霎时褪尽,更觉喉间一紧,喘不过气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薛琼枝emmm就不是个正常人,嗐!但比她更不正常的还有……(此处不cue沈阿渊) 这两天脑子里都是江陵的戏,结果写苜城薛家这边就卡住了_(:з」∠)_ 更新日问,还有银在嘛~ 感谢在2021-09-09 21:16:18~2021-09-11 19:0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9541 2瓶;54538257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人情 一袭玄衣如墨,衬得那似朗月般俊美无俦的脸庞越发冷肃了三分,凤牟冷光凛凛,锐利如刀,横扫而来时更是有如实质,刀刀破肉入骨。 薛琼枝匆匆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别了视线,一时间寒意丛生,连呼吸都愈发艰难起来。 饶是昨夜街上烛火明灭不清,但斯人斯貌,薛琼枝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她惶遽不安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整个人哪里还有半点儿嚣张的气焰。这一会儿,她恍若置身噩梦漩涡之中,眼见修罗执鞭冷笑,眨眼之间就要取她性命。 薛琼枝怪叫一声,下一刻竟然两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时雪最先醒过神来,将短剑插回鞘中,行至沈临渊的跟前就要跪下请罪。“爷,奴婢险负嘱托,还请爷责罚。” 沈临渊的视线幽幽地落于不远处臻首微垂的女子身上,直到容嬿宁反应过来,避回屏风后面去以后方才勾勾唇,侧首眄向跟在身侧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道:“这便是薛大人所说的知错就改?” 薛承屹此刻已是满头冷汗,吓得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他先是恨恨地看了一眼昏在一旁的薛琼枝,而后颤着声音,结结巴巴地告罪,“下官有罪,治家不严,纵容侄女闯下大祸,下官不敢再包庇,听凭小王爷处置。” 沈临渊摩挲了下指尖,眼中一片淡漠,“该如何处置,薛大人只管自拿主意。”顿了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体抖若筛糠的薛承屹,“连同薛承峻一案,本王给你两日期限。” “两、两日?”薛承屹眼前发黑,虚声虚气地说道。 “两天之内如果连这样的案子都破不了,薛承屹,”沈临渊转过身,不再看他,语气没有半点儿波澜地道,“本王该怀疑吏部的人当年是不是瞎了眼。” 在薛承屹惨白着一张脸带走薛琼枝以后,沈临渊抬步朝不远处的隔间走去,转过屏风,便见容嬿宁颦蹙着一双黛眉,似是陷入了什么思绪中一般。 “被吓到了?” 低沉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容嬿宁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一双神色不明的幽潭。她微微一愣,意识到沈临渊的询问以后,忙摇了摇头。 “有宋大人和时雪在,我没事的。”容嬿宁说话时声音轻细温软,如同阳春三月和煦的春风,轻易地抚平所有的烦躁郁气。她说着又垂下头去,有些自责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沈临渊眸色一沉,眼中淡淡的笑意敛去,他微眯起形状好看的凤目,薄唇轻启:“对不起?”他的声音有点儿冷,但容嬿宁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只自顾自地说:“如果不是我之前非要拦着你,今天也不会连累宋大人受伤,还险些惹出新的麻烦来。” 沈临渊愣了下,“所以,你后悔昨夜救了那女人一命?” 见他如此挑明相问,容嬿宁一时之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良久,她才轻掀眼帘,迎上沈临渊淡漠的视线,轻声道:“不,不后悔的。”哪怕是重新再来一回,她想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拦下沈临渊,不仅是对薛琼枝心慈手软,更多的还是为了……她不禁移了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沈临渊挂系在腰间的银丝软鞭。 -- 第72页 这样好看的一条鞭子,怎能轻易地脏于污浊呢?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小姑娘神态几经变幻的小脸,慢慢地眼底又重新晕染开一层淡淡的笑意。哪怕小姑娘没有说,他还是明白了过来,小姑娘后悔的是留下薛琼枝这样的祸根,结果伤到自己人,但却丝毫不后悔拦住了自己。 沈临渊不由地想起那日发生在李家破宅的事,当时小姑娘也是如此拦下自己要了结血滴刀的动作,说,“会脏了你的鞭子。” 沈临渊抬手摸上腰间的软鞭,勾唇:“你是该说对不起,但不该为了这件事。”见小姑娘有点儿懵懵的模样,沈临渊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臂,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容嬿宁的近前,压低了声音提醒她,“本王的伤该换药了。” “嗯,什么?”容嬿宁疑惑道。 该换药换便是了。 沈临渊一扬眉,凑得离她越发近了两分,冷幽幽地道,“丫头,谁教的你做事半途而废的?” 冷然的松木香气忽而逼近,容嬿宁忍不住耳根微烫,连连后退两步,才磕磕绊绊地道:“我没有要半途而废,不是,您换药自是有时雨时雪帮您,我既不是您的丫鬟奴仆,也不是大夫,我……” 沈临渊直起身子,一笑,“可只有你欠了本王的银子。” “……”容嬿宁默然,“其实,我现在可以还给您的。” “哦?” “十两银,我有的。” “呵,九年又七个月,算上利息,你该给本王的数目是七千零六两银。”沈临渊十分好心地又补充了一句,“免你六两的零头,七千两。” 刚刚收拾完残局的时雪站在屏风外,冷不丁听见这话,一时失语,心道,即便是从盛京最鼎盛的钱庄借债,日利亦不过四五钱,主子倒好,竟是一日要收二两的利息钱。时雪不由有点儿同情起里头的容姑娘来。 容嬿宁虽不通庶务,但听到这数字还是惊了一下。“怎么会这么多呢?”她在家中每月月银统共才五两,裁剪衣裳、置办水粉胭脂、采买笔墨纸砚,一月能攒下的也不多。顷刻之间,要掏出七千两白银还债,她哪里能做得到? 沈临渊轻哼一声,“容姑娘还是想赖债?” 不知怎的,容嬿宁一下子想到昨夜才做过的梦,小脸一苦,将手中的绣帕揪缠得皱巴巴了,方小心翼翼地道,“帮您换药抵债吗?” “不抵债。”沈临渊说着一顿,在小姑娘眸光乍暗之时继续说道,“算本王欠你一个人情,来日还债少算你些利钱。” 见她尚有几分犹豫,沈临渊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似是无奈般开口叹道,“本王重伤于右手之事,知道的仅你而已,若传了出去,怕是不太安宁。” 他皱着眉仿佛有些苦恼的样子,让容嬿宁脑中一空,回过神来时已经满口应下了换药之事,想后悔,看着沈临渊挺秀如竹的背影,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最终还是乖乖地捧着药敲响了沈临渊的房门。 不言不语地替沈临渊重新包扎好伤口,容嬿宁瞧着比先前那个更精致的结,悄悄地弯唇松了口气。这样的活计她几乎不曾做过,难免生疏,但一回生二回熟,不比昨夜的胡乱缠绑一通,这会儿看上去倒是包扎得像模像样。 “进步很快。”沈临渊夸了一句。 容嬿宁将换下的纱布攒作一团,起身准备离开,却未及开口就被沈临渊打断拦下。 沈临渊坐在那儿,好整以暇地道:“本王难道是洪水猛兽,你跑什么跑?” 容嬿宁抿抿唇,“我没跑,药已经换好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委实不合规矩。 但这话说出来,沈临渊必不会放在心上,容嬿宁心中微微一叹,只得找了个借口出来,道:“宋大人受了伤,我得瞧瞧他去的。”那毕竟是她舅父益阳侯安排来护送她回乡的人,今日出了事,论情论理,她都该过去探视一二。 然而,她一句话话音刚落,便顿觉屋内陡添寒意,冻得她不由瑟缩了下身子,稍稍地朝远离沈临渊的方向挪了半步。 虽不明所以,但容嬿宁觉着,沈临渊好像有点儿生气了? 沈临渊没有理会容嬿宁的话,起身走到书案前,而后,才冲着杵在原地的小姑娘道,“帮本王研墨?”语气意外的温和。 容嬿宁望过去,便见沈临渊左手修长的手指捉着一支玉管羊毫笔,长身玉立于书案后,此时正微微抬头朝她看来,幽潭微起层澜,漾开一圈涟漪,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容嬿宁一时忘记了要拒绝的念头,煞是乖巧地走过去,提起墨锭轻轻地研磨起来。 从前容御呆在家中读书习字的时候,容嬿宁总是也窝在他的书房里,或是安静地玩耍,或是踮着脚尖为他研墨,寒来暑往,几多春秋,故而她研墨的技巧娴熟,总能做到浓淡合宜。 沈临渊沾了墨,在铺开的奏折纸上快书起来,容嬿宁起初本能地瞥了一眼,待看清开头的称谓后,忙不迭地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瞧。 奏呈圣听的密折,也能当着外人的面写么? 沈公子是不是太放心自己了? 容嬿宁怔然地思索着,却不见沈临渊顿笔抬眸看了她一眼后,嘴角泛起的笑痕。 苜城知府衙门的大牢阴暗潮湿,偶尔还有“吱吱”叫唤的老鼠穿梭于各个牢。监之间,惹来一阵叫骂喊打。薛承屹手里拿着一方白帕掩住口鼻,由秦师爷带路,直奔大牢西面僻静的一隅奔去。 -- 第73页 位于这里的一间牢房显然比他处的要干净整洁许多,杂草褥子被换成了锦被软枕,一张旧木桌和桌上琳琅的美酒佳肴格格不入。薛承峻坐在桌旁,正优哉游哉地喝酒吃菜,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过头来,眼睛里迸射出惊喜的亮光。 他扔下酒杯,快速地起身,扒着牢房的栏杆,语气切切地道:“大哥,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 然而,薛承屹却在三步开外停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一张圆胖的脸上满是纠结之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直地看向薛承峻的双眼,神色严肃地开了口。 “承峻,那些事果真是你所为?”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十两银?不存在,你欠我七千零六两,哦,过了今天,还得再加二两银。 容小宁:……我想报官,这里有人打劫 今日一问:沈阿渊算数算得对么? 【排队打完疫苗,浑浑噩噩地加班审听了几集有声书干音荼毒耳朵,还能码字更新,真想给自己点个赞! 【谢谢小可爱们灌溉的营养液!爱你萌030 第39章 阋墙 薛承屹紧攥双手,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的胞弟,不放过他脸上闪过的任何表情。当看到薛承峻眼神飘忽了一瞬,他的一颗心沉甸甸的,好像被浸入了寒潭冰水之中,冷得彻底。 “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薛承峻慌慌张张地探出手,朝着薛承屹哀求道:“大哥,大哥!我就是一时糊涂而已,你饶了我这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晚了,都晚了。”薛承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胞弟,语气沉痛道,“下令抓你问罪的是暗夜司指挥使沈大人,是溍小王爷。我就算想帮你也无能为力。” 言下之意,大有要薛承峻自求多福的意思在。 薛承峻脸色顿时一白,“不,大哥,你不能不管我。” 薛承屹闭了闭眼,无奈道:“你却要我如何帮你?私盗官印,倒卖官盐,与山匪勾结,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你干下这大逆不道之事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今天的下场。” 想到另外一个闯了祸的薛琼枝,薛承屹又叹了一口气,对薛承峻说道,“还有琼枝那丫头,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小王爷,咱们薛家这次只怕是在劫难逃。” 薛承峻听闻此言,脸色顿时一变。 在他看来,自己和炎寨的人往来一向谨慎小心,不应该会引起任何的人注意。这会儿身陷囹圄,他还在想是谁出卖了自己。而薛承屹的话,则让他直接认定自己是受了薛琼枝的牵连。“原来都是那个死丫头带累的我!” 薛承屹沉声道:“承峻,你且速速招来,为兄会尽力为你周旋,一定保你性命无虞。” 然而,薛承峻却笑了两声,直起身子,阴恻恻地看向薛承屹,见他一脸担忧模样,不无嘲讽地道:“为我周旋?呵,大哥,你真当我是个傻子吗?” “薛承峻!” 薛承峻应了一声,哼哼道,“大哥,收起你这幅伪善的嘴脸吧。一旦我签字画押,我难道还能有活路?沈临渊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呵,你知道,为了你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你早就有了决断,是想大义灭亲拿我去将功折罪?”抬手阻断薛承屹的话头,薛承峻自顾自地继续道,“或许,你还想再搭进去一个琼枝?我的好大哥啊,你心里的如意算盘敲得可真响。” 心思被戳破,薛承屹心虚了一瞬,但很快就收敛好情绪,循循善诱地劝薛承峻道,“承峻,你怎么能如此看待为兄?你难道要置阖府上下老老小小的性命于不顾?知错就改,回头是岸呐。” 薛承峻坐回到牢房的矮凳上,扬面迎上薛承屹担忧的目光,半晌,方幽幽地开了口,“大哥,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条路的呢?”说着,兀自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恨,有嘲讽,还有一丝迷惘。“这些年在大哥的眼里,我应该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整日游手好闲的废物,可是谁把我变成了今天这模样?” 薛承峻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一道暗红色的疤痕触目惊心。“这道疤早就该消了,可我却特地寻了方子将它保留了下来,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提醒我自己要记着我的好大哥对我的恩情呐。”他可以咬重“恩情”二字,果然看到薛承屹陡然变了脸色。 当年苜城薛家兄弟同在书院读书,长兄善书法,幼弟擅丹青,兄弟俩才华无双,被誉称为“薛氏双璧”。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幼弟的右手折断,从此再也无法提笔,那一手让人叹为观止的丹青妙笔终是成了所有人心中的憾事。在那以后,“薛氏双璧”一人熠熠生辉,平步青云,受尽尊崇,而余下的另一人掉落尘埃,于众人的叹惋怜悯声中浑噩度日。 薛承峻抚着那道旧疤痕,眼中恨意毕显。他也曾和所有人一样,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遭逢意外,但事实呢,他的好兄长表面上和自己兄友弟恭,暗地里却买凶伤人!他想起那人告诉自己的真相,原来当日薛承屹是奔着取他性命,雇佣了杀手,不过是他命大逃过一劫,只是成了废人而已。 薛承峻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那个处处照顾自己的兄长何以如此对待自己,直到他无意撞破了薛承屹醉酒闯入李氏的院子。那时候他才知道,薛承屹所作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得到李氏! -- 第74页 薛承峻似疯似痴地大笑起来,看着薛承屹道,“可惜你机关算尽,李氏的心中仍旧只有我一人。”李氏的身子被强占,薛承峻一早就知晓,但他只故作不知。薛承峻之所以不急于跟薛承屹撕破脸皮,是为了要一举置他于死地。 薛承峻道:“谁能证明官印是我所盗?小王爷他焉能不怀疑是你支使的我,如今又将我推出来顶罪?” 薛承屹听着薛承峻话里的意思,竟是毫不介意鱼死网破。 薛承峻自己是个废人,又因为自己不再在乎李氏,薛承屹怕他真的攀咬上自己,一时果真心慌意乱起来,他看着薛承峻道,“你难道连你自己骨肉的死活都不在意了吗?”薛承峻那样疼爱薛琼枝这个女儿,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薛承峻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数声,而后忽然放低了声音,幽幽地道:“大哥或许还不知道,自从你沾了李氏的身子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贱人了。” 薛承屹顿时大惊失色。 如果薛承峻所言不虚,那薛琼枝岂不是…… “大哥,你说这些传将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看您呢?”薛承峻道,“苜城的青天知府大人,残害手足,强占弟媳,还生养了个孽障杂、种,比起我这样个游手好闲的浪荡人,谁更像是能够筹谋策划出官盐私贩来的人呢。” “你……”薛承屹当场晕厥过去。 云来客栈里,冷罡将兄弟二人的对话只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末了,请示道:“爷,此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承峻一心报复薛承屹,这会儿只想着将人拉下水,甚至不惜与之同归于尽。那么,想从他的嘴里撬出这私盐案幕后真正的主使无疑是难上加难。 沈临渊正临案描绘丹青,闻言,手下动作微微一顿,勾了勾唇角,“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倒是难得一个有骨气的人,可惜了。”言罢,笔锋陡转,寥寥数笔毕,看着纸上小像,沈临渊道,“让秦师爷认认画上人。” 冷罡移目看去,向来木然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诧之色,旋即又尽数敛去,垂眉低眼地应下,拿着画像直接找到了秦师爷。 秦师爷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先是不甚确定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曾在何处见过画中人,然后又一迭声地言道,“就是他,就是他,当日小的见到仇老六时,和他在一块儿就是这个人。小的记得,仇老六对此人很是恭敬。” 冷罡皱眉:“十几年前的一眼,你能记到现在?” 秦师爷虽然心中畏惧,但见问仍强鼓起勇气道,“小的别无所长,就是这过目不忘的本领还行,再不会认错的。”他伸出手指了指画中人的右颊,“要说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里少了点儿东西。”当日所见之人,右脸上有一豆大的痦子,最是教他印象深刻。 冷罡再次将秦师爷说的话带回客栈,道:“爷,难道此事真的是那人所为?” 沈临渊沉吟着,没有言语,良久,铺纸写下书信一封,交到冷罡手里,“即刻启程,把信交到萧乾手上,是不是那人,一查便知。” 冷罡应下,又踟蹰道:“知府衙门那边接下来……” 薛承屹在整件事情里乍看起来十分无辜,可正如薛承峻所说的那样,他能干下那些违法丧德的勾当,亦不是个好东西。真将薛承峻交给他审查,还不知会不会引起新的祸端来。毕竟当年能狠心断了亲兄弟的右手,如今为了性命和头上乌纱帽,怕只怕薛承峻危矣。 “新任知府到任前,一切事务先由府丞代为处置。”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直接捋了薛承屹的官职,而且不欲插手薛家公案了。 因此,当薛承屹从晕厥中醒转过来,刚睁眼就听闻这样一个噩耗,当场竟又再次厥了过去。而这一次没有兵荒马乱,只有府丞冷静出面,直接让人将薛承屹送去跟薛承峻作伴了。 薛承峻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痛斥长兄的那些话并没有避讳任何人,因此薛承屹残害兄弟、强占弟媳的事情很快就传扬开来。苜城百姓从前爱戴薛承屹是真,但一朝看透他的真面目,不齿其所为也是真,甚至还有人就薛家秘事编了好些个歌谣,不到半日的功夫,苜城的大街小巷就都传遍了。而且一些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薛家后宅里,李氏脸色惨白的瘫坐在地,她攥着帕子紧捂住心口,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地落下。 怪不得,怪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2 21:56:08~2021-09-13 21:3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9541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共沦 怪不得十多年来,薛承峻哪怕后院无人,也不愿踏足她的房门;怪不得当年他们夫妻情意正浓时,他前一天还许诺要陪她出去游山玩水,第二天就冷冰冰地对自己不管不问;怪不得他偶尔看见自己时,也只有满眼嫌恶…… 直到这一刻,李氏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那件事情他早就知晓,可他竟然问也不问,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十几年沉沦污泥,陷于满心的愧疚与伤悲中。原来他竟是这样报复自己的。 李氏掩面痛哭,心里涌出些恨意来,但转瞬之间,恨意就被无限的悲凉淹没。许久之后,李氏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仰起脸,又恢复成平日端庄娴静的模样,眉眼不抬地吩咐一直缩着脖子候在旁边的两个丫鬟出去。 -- 第75页 其中一个丫鬟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她迟疑着不肯走,轻轻地唤了一声“夫人”,想开口劝慰两句,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李氏打断。李氏阖了阖眼,声音微哑,十分疲惫地道:“我有些累了,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小丫鬟不敢多话,只能乖乖地应下,慢慢地退出房间。 李氏说要休息,结果直到天色大黑,过了晚饭的时辰,屋子里都没有传出来任何动静。先前那个小丫鬟心中不安,在院门处徘徊一时,终于大着胆子走到房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砰砰砰,敲门声响了三下,屋内仍旧静悄悄的。这委实有些诡异,小丫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赶忙喊来几个身形强壮的粗使婆子,直接破门而入。 啊! 惊叫声接连响起,打破了苍茫夜色下的静谧。小丫鬟瘫坐在地上,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盯着那悬于屋梁上飘飘荡荡的一抹白,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 大牢里的薛承峻听闻消息以后,冷然一笑,闭目不言,至于薛承屹倒是愣怔许久,一宿惊梦过后却也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情实意哭了一场的除了那个小丫鬟外,也只剩下一个薛琼枝。最后的最后,李氏的死就像一颗小石子落入无底深潭,半点儿水花也没有溅起。 一场寒意浓浓的秋雨无言落下,被热议的薛家之事终于在两日后归落于尘埃。苜城府衙的府丞雷厉风行地提审薛承屹与薛承峻,亲眼见着兄弟阋墙,心中不免唏嘘。那薛承峻自始至终一口咬定自己是受了薛承屹的蛊惑和胁迫,“官印何其重要,又岂是我想偷就能偷,想用就能用?” 这话虽有狡辩之嫌,但只要薛承屹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便也无法完全将自己摘干净。薛承峻所求不过是为了跟他的好兄长同归于尽罢了。然而,暗夜卫早已奉命把马耕谷和仇老六等人移交给府丞,双方对簿公堂时,仇老六只指认了薛承峻,“小的不敢撒谎,一直以来小的也只跟薛二爷有过联系,再不知道薛大人的。”如此一来,再加上李氏临死之前曾经写下的绝笔书信,字字句句陈列薛氏兄弟的罪孽时,涉及私盐案时言辞凿凿地击碎了薛承峻所有的谎言,府丞由此判定薛承峻私盗官印、兜卖官盐在前,诬陷朝廷命官在后,依照刑律罪不容赦,然因私盐案牵扯甚广,遵从暗夜司指挥使的命令,即日将薛承峻押解进京,交付大理寺进一步审查量刑。 而薛承屹虽未被牵涉于私盐案,但因为保管官印不力,又私德败坏,其罪不容于理法,故官职被免,责一百杖刑,流放八百里。还有那被羁押于牢中的薛琼枝,府丞命人好生调查了一番,得知她行事荒唐跋扈有余,可实论起来又不曾伤及他人利益,委实不好量刑。府丞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在秦师爷的提醒下心神一凛。旧事不论,薛琼枝屡次惊扰溍小王爷,若是重举轻放,怕是不好交代,故而斟酌一回,府丞便下令将之杖刑三十,禁于府衙大牢三年思过反省。 判决的文书张贴于衙门前的布告栏,城中百姓群聚围观,俱是惊叹不已。在他们眼中,薛知府为官清廉公正,薛家也算清流良善门第,不料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诸般罪迹,不至于罄竹难书,但也逃不过口诛笔伐,被说书人评说多时,此是后话不提。 薛家之事在苜城闹得满城风雨,可容嬿宁却是在离开苜城前才从檀香的口中听到零星半点。 “当初咱们在安阳城外客栈遇到的那伙人原来都是跟当官的勾结,将官盐据为己有,然后以高价售出。”檀香道,“怪不得前些日子小王爷会改道路过苜城呢。” 原先他们一行人离了安阳城往江陵去,沿官道赶路是不必经过苜城的,檀香起初还以为是那小王爷有意改走水路,所以才顺路折来此地。而今瞅着苜城的公案,檀香心中便犯起了嘀咕,只当沈临渊是特意来此办案。 如此一想,檀香忍不住小声道,“那小王爷的案子办完了,还会跟咱们一起走水路回江陵么?” 在檀香的认知里,如沈临渊这般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多是公务繁重,难有闲散潇洒的时候。眼下公案既了,小王爷是不是也要打道回京了呢? ——此番本王南下公干,正好途经江陵,既和姑娘通路,就顺路护送一程。 沈临渊的话言犹在耳,容嬿宁轻轻地摇摇头,对檀香道:“会的。”见小丫鬟眼中惊且疑之,她弯唇浅浅一笑,“沈公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欸?檀香微微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姑娘瞧着怎么好像跟那小王爷之间越发熟稔了呢?且还不似近来积累的熟稔,而是经年如故十分自然的熟悉? 檀香心中好奇,有心询问一二,又怕自己姑娘脸皮薄生恼,只好按捺住万般心绪,默默地收拾行囊。 这日一早,秋雨仍淅淅沥沥的下着,外面长街石板一片水色,偶有马车行驶过,更溅起水花朵朵,惹来行路人三两句低咒埋怨。 宋奇早已带领手下的护卫把行李箱笼妥妥当当地送去了城东的渡口码头,因此,当容嬿宁撑着一柄油纸伞出门时,客栈外只停了一架马车。 “容姑娘,请。”时雨穿蓑衣戴斗笠,站在漫天大雨中,扬着笑脸不失恭敬地道。 容嬿宁脚步微顿,看了一眼车帘低垂的锦盖马车,眸中闪过一丝犹疑,倒是一旁的檀香开了口,问起自家的马车去处。 -- 第76页 时雨笑容不减,语气里却有着为难,“早起拉送行李那会儿坏了车辙,下着雨又不好寻人修理,好在客栈离码头不远,只稍请容姑娘委屈片刻了。” 锦盖华车委屈不了人,只车里坐着的那位主子嘛……时雨低下头,不敢乱想。 容嬿宁轻轻地瞥了一眼时雨,秀气的黛眉微颦,终于还是裹着一身秋雨水汽钻进了马车。 几乎是一进车厢,容嬿宁便感受到浓浓的松木气息迎面扑来,却少了几许清冷,反而平添三分的暖香味。容嬿宁挨坐于车窗侧,垂眸时注意到马车正中茶几上摆着一壶暖茶和两盘点心,顿时了然那股淡淡的暖香味从何而来。 沈临渊执壶沏茶,五指修长的大手捏着一只茶香四溢的杯盏递到容嬿宁的面前,也不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幽沉深邃,教人不敢直视。容嬿宁连忙接过热茶,视线却由着沈临渊的右手移落至他的胳膊,小手慢慢合拢,紧紧地捧握住茶碗,轻掀眼帘,低声问:“您的伤,好些了吗?”语气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关心。 沈临渊的眸中有一层淡淡的欣悦,伴随着小姑娘话音的落下而轻轻铺染开,他微微垂目,浅勾唇角,声音温温淡淡地“嗯”了一声。瞥见小姑娘似是骤松一口气的模样,他不由蜷了蜷手指,低笑了声,“就这样担心我?” 清清冷冷的声音说着揶揄打趣的话,落在容嬿宁的耳中,教她不禁耳根微烫。下意识地抬眼瞪过去,目光触及那张过分好看的俊脸时蓦然一僵,容嬿宁忙低下头,软声反驳道:“您想太多了。” 沈临渊一笑,不置可否。 而就在此时,马车外的长街上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和着雨落的声,时如泣诉,时如哀嚎,凄凄惨惨戚戚。那是哀乐悲声,一下一下地近了,须臾之后,又飘忽远去,再听不真切。 容嬿宁盯着手中素白的绢帕,想到出门前檀香说起薛家时的叹息,鸦青色的长睫如蝶翼般颤动几下,便轻轻地垂下,遮去她眸中的神色。 “话说起薛家二夫人也真是一个可怜人儿,遇人不淑,竟落得这样的结局,哎——” 薛家公案中,若真论起无辜者,莫过于李氏。她生时身陷泥淖,有苦难言,最后满怀绝望死去,可人死如灯灭,偏有人将诸般骂名强加在她的身上。但细论起来,李氏做错的大概是嫁进薛家,又在事发后选择委曲求全。 分明是薛承屹私德败坏,为一己私欲强占于李氏,偏好事者骂的是李氏行为放。荡;而薛承峻明明亲眼撞见薛承屹醉酒闯入李氏的院子,偏偏冷眼旁观,懦弱也罢、筹谋长远也罢,终究是没有担当之人,可他仍旧理直气壮,十几年对李氏轻之贱之,甚至到了最后,将李氏推上绝路的也是他。 “李氏固然可悲可怜,但落得如斯下场,亦不过她自己的选择罢了。”沈临渊冷冷地道。 容嬿宁蓦然抬头,看向沈临渊,幽幽地道:“她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世道对女子总是苛责多过同情。 沈临渊哼笑一声,“她活着难道只是为了旁人?”在沈临渊看来,世间悲剧不过都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如李氏,又如……呵,与其孤独无望地死去,不如拉着那些虚伪之徒共沦炼狱。 沈临渊眸中的温度倏而褪尽,只余下满目冰冷与阴狠。那是容嬿宁极为陌生的神色,一时之间,她的心不由一紧。 容嬿宁觉得,沈临渊说得好像是李氏,又好像另有其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日宜闭麦。 第41章 萌动 马车外秋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将远处的唢呐哀乐淹没,空余一片寒秋萧瑟之意。 手中的茶盏渐凉,丝丝的白气慢慢地化为虚无,容嬿宁垂下眼帘,盯着茶盏中上下浮动的碧叶出了一回神,刚想抬手送至唇边,就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止住动作。 “脾胃薄,别吃冷茶。”沈临渊眸光半敛,沉声说完,便取走小姑娘的茶盏放到一边,另外拿过一只干净的杯子,重新沏过新茶。茶几上摆有小火炉,茶壶煨于其上,熏得茶香暖暖,水烟氤氲。 沈临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端的气韵怡然,十分赏心悦目。容嬿宁呆看着再次递送至手边的暖茶,好半晌回过神来,忙接过,低眉顺眼地道谢,语气温软得很。 沈临渊无声一笑,移开了视线,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先前弥漫在车厢里的冷寂便尽数化为了虚无,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李氏,论及薛家事。 马车行到渡口时,秋雨暂收,天色放出一抹晴光,映得地面的积水泛着粼粼的光。容嬿宁踩着马凳下车,站在码头上抬目眺望江面,烟波浩荡,万顷如碧,被雨水洗礼过的天蓝湛湛的,投影于江波之中,染得满目水天共色。 宋奇早候在船边,这会儿见到人,赶忙迎过来,“姑娘,一切已经清点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出发了。”说着话,眼角的余光瞥见走过来的男人,宋奇肃着神色拱手问安,态度极为恭敬。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声,偏过头望向因江景挪不动脚步的小姑娘,似是无意般淡声开口道:“要落雨了。” 江上风起,卷得话音飘散,容嬿宁侧身回望而来,明亮的杏眸中缀着疑惑点点,“什么?”然而,不及沈临渊回答,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裹寒挟凉的秋雨又再次骤然袭来,起初是零落几滴,慢慢地雨势渐起,织就一张细密的雨幕,张天落地。 -- 第77页 几乎第一滴雨刚刚落下,容嬿宁便觉手腕一紧,回过神来时,人已然站在了船舱前的棚檐下。她呆呆地盯着满江秋雨溟溟看了会儿,方垂下眼帘,盯住手腕上多出来的大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半点儿不似执鞭挥剑,取人性命于瞬息间的一只手。 容嬿宁耳根微烫,忍不住轻轻地挣扎一下,小声地道:“您快松开呀。”眼看那厢檀香和宋奇等人时不时瞥几眼过来,容嬿宁哪里还站得住,只想尽早得了自由,折进船舱去。 然而,仿佛是和她作对似的,沈临渊虽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但身形不偏不倚,正挡住了船舱的入口。容嬿宁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将一双杏眸瞪得水圆,饶是脾性软和如她,这会儿亦不由得憋出几分心火。 可目光触及眼前人腰间的那枚玉坠,话噎在喉头,她鼓了鼓面颊,随即压低声音,似是控诉一般说道:“您挡着道儿啦。” 不远处,冷罡和宋奇的耳朵齐齐一动,练武之人耳力好,听见这句话,素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俩人这会儿难得生出相同的念头,俱在心中惊叹道:容姑娘果真不一般,普天之下敢这样说主子(溍小王爷)的,恐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人来罢? 倒是檀香见状有些着急。 这些日子下来,她虽觉得暗夜司这位主子跟传闻中不大相同,但丝毫不影响她打心里怵着他。眼下看着沈临渊故意拦住自家姑娘的去路,她不由担心起来,抬步就要过去。 时雪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冲她摇摇头,边上的时雨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悄咪咪地说道,“主子的事情,咱们不要乱掺和。” 檀香道:“可我家姑娘她……” “爷就算为难船上任何人,也不会为难容姑娘的。”时雪半是安抚半似慨叹地说了一句,接着又有点儿不甚确定地说,“我瞧着爷是在和容姑娘顽笑呢。” “……”这话檀香没法接,在她眼里,那可真不像是顽笑得模样。 容嬿宁见沈临渊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丝毫没有挪让的打算,起初只当他是没听见自己说话呢,又稍稍大了点儿声音重复了一遍。“沈公子?” 船尚且泊在码头,这会儿骤雨袭来,人流疾奔,却也往来不绝。若有人留意这厢,瞧见此番场景,少不得议论两句。容嬿宁心里着急,话音里显然多了点儿恼意。 沈临渊垂眸,定定的看了小姑娘一时,终于开口问她,道:“你以为李氏之事何如?” 容嬿宁闻言一愣,眸中惑色乍起,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又再度提及李氏,但沉吟一会儿,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虽怜她命运多舛,但并无立场去对她的选择作任何的评价。人走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好与坏,如人饮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旁人再如何感同身受,终归是不一样的。 容嬿宁抬眸迎上沈临渊略带审视的目光,弯唇浅浅一笑,柔声又道:“您说的没有错,人活着不该是为了旁人而活。所以您也看开点呐。” 外人眼中,暗夜司行事一贯肆无忌惮,盖因主事之人沈临渊是个冷心冷肠的“活阎罗”。薛家事发,苜城坊间纵是叫好声连连,但总有些人为悬梁自尽的李氏叫屈,直言京城来的大官人性凉薄,硬生生将一弱女子逼上绝路,全然不顾罪魁祸首是谁。 容嬿宁想,人心总是肉长成,沈临渊若真是无情,就不会在薛家一片混乱之际,吩咐冷罡带人去主事,料理了李氏的身后事。 沈临渊未料到小姑娘心思通透如斯,一时默然,许久,嘴角弧度压平,移开目光看向大雨迷蒙下的码头,无声一笑,“我有什么看不开的。” 容嬿宁抿了抿唇,没有接茬,转而伸手指了指沈临渊的右臂,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自薛琼枝闹上云来客栈的那日之后,这两天里容嬿宁还是寻着理由推拒了换药的活计,且薛家公案牵扯颇多,沈临渊手中事务不少,二人几乎没有怎么碰过面。容嬿宁回忆起那道可怖的伤口,又想到方才沈临渊拉着自己上船的动作,不免担心他牵扯到伤口。 小姑娘的眼中盛着真切的关心之色,沈临渊见了不由眉目舒展,眼中的笑意也跟着真切起来,语气和缓地“嗯”了声。 “那就好。”容嬿宁莫名地松了口气。 “呦吼~行船咯!”船头艄公一声长呼,江水流动的声音随之转急,不多时,苜城的码头便在漫天的雨幕之中化作模糊的一点,渐渐地消失不见。 容嬿宁轻轻地阖上窗扉,隔断满目江雨潇潇,回过头时,瞥见檀香手里拿着两册书,正要规整放入箱笼里,不由黛眉微蹙。 那书的封皮有些眼生,容嬿宁思索一回,发现自己竟对之毫无记忆,便开口让檀香取了过来。 “奴婢还以为姑娘不会看了呢。”檀香有些意外地说了句,觑着自家主子对这书一脸陌生的模样,就又笑着补充道,“姑娘许是不记得了,这还是表姑娘特意搜罗来送给您路上解闷玩的哩。” 容嬿宁这方恍然忆起,将书接过来捧在手中,目光落在扉页上,轻轻地念道:“柳色几度浓。” 最初的最初,容嬿宁只当这本《柳色几度浓》是哪位墨客词家撰写的诗词歌赋,可翻开一看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就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写的是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从前有容御约束着,这样的话本子压根就传不到容嬿宁的手上,故而她还是第一回读。 -- 第78页 从苜城到江陵,走水路也得十天半月。行路漫漫,这话本的确是解闷的好事物。容嬿宁便试着翻看起来,不觉渐渐沉迷其中。 这日入夜,檀香从外面端了热水进得船屋来,看见摇曳的烛火下端坐捧卷的自家姑娘,脸上不由露出些许无奈来,“我的好姑娘,可仔细些眼睛呀。”瞥见眼熟的书册,她无奈更甚,“从前也不见姑娘如此,这书写得就这样的好吗?就算是再好看,姑娘白日里不撒手也还罢了,这会子烛火昏暗,江上行船又摇晃得很,姑娘仔细明儿又该眼睛疼了。” 在小丫鬟絮絮的念叨中,容嬿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抬起一双微红的眼,轻声道:“我不看就是了。”可眼角的余光仍忍不住朝桌上的话本瞄去。 她刚刚读到那名叫苏绾平的女子全然不顾闺阁要求和父母之命,只身一人远赴边疆,寻见那狠心的心上人,未及表露心思,便先撞见那人提着聘礼求娶旁人。容嬿宁知道那些都是误会,可书中的女子不知,心如死灰的离开了北疆。 容嬿宁想,如果没有战乱,没有误会重重,或者那个被女子赤忱爱着的男子能够勇敢三两分,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可惜哪怕是话本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故事里女子爱的人是战场上的英雄、情感上的懦夫,那么最终只会是一出悲剧。 一时之间,容嬿宁倒失了兴致,抬手将话本阖上不算,还直接塞进檀香的怀里,“收起来罢。”这就是不愿意再看了。 檀香瞧着她情绪不高,乖觉地收起书,等到第二日更是换了一本,结果这日到傍晚时分,容嬿宁没有看红了眼眶,却看得双耳滚烫,满面飞霞。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檀香不明所以,懵懵地问道。 容嬿宁抿紧唇瓣,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册话本不比《柳色几度浓》满纸遗憾辛酸,反而全是欢喜圆满。故事写的是富家小姐远行探亲,路遇恶匪,生死一线之际,被身穿白衣的侠客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桥段像极了旧年在戏园子里看过的折子戏,富家小姐和白衣侠客历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事原写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可偏偏在这之后,话本里三分之二的篇章里写的却是“你绣帷里效绸缪,颠鸾倒凤百事有。”*样样露骨言辞,只看得人羞心颤。 于是,在檀香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容嬿宁自己紧攥着话本,将之塞到了箱笼的最底层,只想着来日回了江陵,一定要寻无人处将之焚了去。 这一夜容嬿宁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半宿,浅浅睡去,梦中光怪陆离,翌日醒来,虽模模糊糊记的不甚明朗,但是当在船头吹风时偶然撞见玄衣如墨的沈临渊时,容嬿宁却莫名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连句话也顾不上多说,就逃也似的折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临渊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视野中,眸色一点点变得沉冷幽暗。 这小姑娘又在躲着自己? 这个认知让沈临渊顿时眉头紧锁。 不过当时雪将一本明显被翻看过的话本子放在自己的书案上的时候,沈临渊愣怔之余,挑眉失笑不已。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宝朱:隐性助攻最为致命。 沈阿渊:我算是被人肖想了吗? 容小宁:想多了。 【绝望卡文,连碎碎念都卡 【我的断更又要将自己作凉了QAQ 还有人理我咩 【中秋三天假期间,留评收藏送小红包~感谢在2021-09-15 21:52:57~2021-09-19 13: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95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归家 半月的光景犹如白驹过隙,迅疾而去。 船只停靠进柳絮渡的那一日,江陵城迎来了这一岁的初雪。 乌云无声遮蔽苍穹,纷纷扬扬飞落的雪花恰如因风而起的柳絮,顷刻之间,一层薄薄的细雪便像晕染开的水墨一般,将江陵城染作粉妆玉砌的琉璃之境。 “碎玉琼花当如是。”撑一把素色油纸伞立于船头,容嬿宁沉醉于眼前美景如斯,禁不住轻轻地赞叹一句。 然而话音刚落,她便在一片细雪冷清的寒味中嗅到一股子熟悉的松木香气,侧目望去,从她视角正看到沈临渊那如雕如琢的俊美侧脸。 今日的沈临渊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外罩竹月色鹤氅,细雪落在他眉间肩上,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越发的清冷起来。可是当他垂眼看过来时,眸底却漾开难得一见的温煦笑意,轻易的让人看呆了去。 小姑娘身披一件赭红色斗篷,兜帽上雪白的狐狸毛携着细雪迎风舞动,这会儿她微微歪着头,扬起一张通红的小脸看过来,杏眸水汪汪的,兀自出神的小模样,让沈临渊不由想起溍王府里沈幼雪养的那只呆劲十足的小白兔。 一声轻笑不自觉地从唇齿间溢出,紧接着沈临渊就看到小白兔变成了小红兔。 容嬿宁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油纸伞的竹柄,一只手拢在斗篷里,悄悄地勾住腰间禁步的流苏,强自镇定地朝沈临渊轻轻福身见过礼,便又别开脸,望向近在眼前的柳絮渡口。 渡口码头边,泊船寥寥,人迹杳杳,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茫的雪白。 -- 第79页 沈临渊注意到身旁小姑娘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垂眸一瞥,小姑娘唇线压平,眉尖颦蹙,方才还水光熠熠的杏眼里此刻只余一片失落与黯然。 “兴许路上耽搁了。”沈临渊过去从未安慰过旁人,一句话说得硬邦邦,但语气却是难得的温和。 容嬿宁眉睫低垂,轻轻地“嗯”一声,情绪莫名的低落。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人不是在路上耽搁,而是根本就没有出门罢。正如当初她只身跟随胡氏上京时一样,哪怕明知那可能是最后一面,容夫人都没想过见一见,送上一程。而今她“不顶用”回来了,又怎能奢望容夫人惦念着,特意打发人来渡口迎接呢? 这些原就在容嬿宁的意料之中,所以除开最初的失望外,她很快就恢复如初,不过心里头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偏过头看向身侧满身矜贵冷清的男子。 船靠了岸,他们会就此分道扬镳,从此,只怕难得再有相见的时候。 这样的认知甫一涌上心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一下子寻着了根源,容嬿宁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有点儿闷闷的感觉。 “沈公子,你会在江陵留几天吗?”若他能暂留此地,或许她还能有机会设宴备礼,好生谢过他一路相护的恩情。 不知是容嬿宁的声音太轻,还是渡口的江风太急,卷得雪落的簌簌声太响,在小姑娘略含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男人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嗯?” 容嬿宁一愣怔,旋即摇摇头,“没,没什么。” 沈临渊没有细究,只看向从不远处驶来码头的乌篷马车,马车的檐角上悬着一只大红的灯笼,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容”字。沈临渊眼波微沉,嗓音低沉地开口道:“趁着雪势不大,早些回去罢。” 容嬿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熟悉的人影,眼睛顿时一亮。 阿兄来接她回家吗? 明明上一刻还满目黯然中隐含不舍之色,下一刻见着容家的马车就一脸欢喜,巴不得立时离去?小姑娘变脸速度之快,教沈临渊的心中凭空升起一股烦闷郁气,连着眼神都添了阴郁气。 然而,当小姑娘敛衽福礼辞别而去时,沈临渊只是负手而立,垂着眉眼,未作半句言语,甚至在小姑娘一脚踏上连接船与码头的桥板时,径直转身往船舱的方向走去。 容嬿宁登上码头,回身望去时,只看见漫天风雪中一袭清冷孤傲的背影,凛凛如山间竹,又如岭上雪,渐行渐远,转眼就模糊起来。一抹类似慌乱的情绪从心头划过,容嬿宁禁不住就要重新折回船上,可是没等她迈开脚步,身后就传来一道欢快的招呼声。 “二姑娘,二姑娘!奴才在这儿呢!”不远处的马车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厮拼命地挥动双手,瞧见容嬿宁转身看过来时,他忙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来。 跟在容嬿宁身侧的檀香认出小厮的身份,奇道:“欸,怎么会是弄墨呢。”说着,她又道,“大少爷亲自来接姑娘了吗?” 一面说,一面扶着容嬿宁朝马车走过去。 弄墨已经眼明手快地放好了车凳,他冲着容嬿宁打千问了安,又笑嘻嘻地跟檀香招呼了一句,扭过头见主子正盯着静悄悄的车厢出神,他脸上笑意微收,低声道,“公子他……被一些事儿缠住了走不开,这会儿该在府中等着姑娘回去呢。”他说话时有些吞吐,语气也掩着心虚。容嬿宁一听,不由皱了皱眉,有心询问一句,弄墨却又道,“一会儿雪大起来,怕是路上不好走,我们还是早些赶路罢。” 从城西柳絮渡到城东的琼花巷,一东一西,隔着好几条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看着弄墨躲闪的态度,容嬿宁知道眼下问不出始末,便也没有为难与他,只沉默着踩上车凳。而就在掀帘准备钻进马车的一瞬,她的动作微微一滞,侧身回头,朝着渡口的江面望去。 江雪霏霏,寒烟朦胧,透过重重云纱雪幕,隐隐约约的,容嬿宁仿佛看到冷江舟头,孤影凛凛,那一抹竹月色在铺天盖地的雪白中,惹人移不开眼。不知是否错觉,容嬿宁竟恍觉在某一刹间隔空撞上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心头微颤。 这一场初雪来得突然,势头也越下越猛。 悬着红灯笼的马车缓缓停在容宅门外时,门口台阶下已经有两个小厮忙忙碌碌地清扫起积雪来。他们看到马车,相互一看,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其中一人握着扫帚,轻声疑道,“大姑娘,大姑爷不是刚进府,这又是谁呀?也没听说今儿府上还有别的客人要登门呐。” 另一人眼尖,指着马车上的灯笼,“什么客不客,这是自家的马车。”说着,正好瞧见弄墨取了车凳放好,便凑到那人身边,奇道,“那不是大少爷身边的弄墨小哥吗?” “车上是大少爷?” “怎么可能呢。” 不等他二人辩出个子丑寅卯,那厢车帘掀开,率先钻出一个碧衣侍女,紧接着身披赭红色斗篷的女子盈盈而出,身姿翩跹地站定在车前,抬目望了过来。 二人惊得瞬间睁大了眼睛,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打千请安。 心中不免诧异,二姑娘今日就到江陵了? 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错愕之色,容嬿宁心中波澜不惊,轻轻地点点头,抬步拾级而上,一步步走进府。 -- 第80页 容夫人可以不在意她,但容嬿宁远行而归,却不能不去容夫人的院中请安。 熟悉院落,熟悉的身穿桃红夹袄杏色褶裙的丫鬟,甚至连那张圆脸上笑容的分寸感都熟悉得不差分毫。翠声轻笑着道,“二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十分乏累,夫人的意思是让姑娘先回去好生休息休息,请安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这话原是极为体贴的,若是容嬿宁没有听见正屋中传出来的欢笑声,只怕要小心翼翼的备受感动,深谢容夫人的一片慈爱之心。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今日不止她回家来了,她的姐姐也在今日回了娘家。 容嬿宁淡淡地扯了扯唇角,瞥见翠声讪讪的笑脸,没有说话,转身便朝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处,翠声方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转身折回屋中回话。 屋里,容夫人正揽着一个模样娇媚的年轻妇人坐在暖炕上,不知年轻妇人说了什么,容夫人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竟也洋溢着显而易见的笑容。只是瞧见翠声进来,她脸上的笑意微顿,表情也变得喜怒难辨起来。 依偎在她怀里撒娇的年轻妇人这会儿抬起头来,声音娇娇地道:“二妹妹还真的就回去休息啦。”她像是十分诧异似的,“说起来,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二妹妹了,还怪想念她的呢。” 容夫人道:“她可不是没什么良心。” 全然忘记是谁下令将人在屋外拦下劝归。 翠声目露犹疑,翕了翕唇,不敢多嘴。 容婵欣念叨两句,见容夫人神色不豫,便冲立在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后者赶忙捧着一只锦盒呈上来。 容婵欣探身将锦盒打开,里面装着一支小臂粗的人参,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她挽着容夫人的胳膊,轻轻地晃一晃,道:“这是若初特意给娘准备的。” 容夫人目露欢喜,嘴上却数落道,“白白浪费这些银子作甚。” “给娘补身子怎么能叫浪费呢?”容婵欣笑眯眯地道。 容夫人心中熨帖,先前那点儿因容嬿宁生出的不悦渐渐淡去,她扫了一眼容婵欣的小腹,关切地问道,“还没有动静吗?” 容婵欣嫁进林家两年,小夫妻俩感情和睦,羡煞江陵不少人,但美中不足的就是容婵欣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容夫人前两日还听见外头传言,林夫人似乎有意要给儿子纳妾,不免心中为女儿担心起来。 果然,一听容夫人提起这话,容婵欣脸上的笑容就尽数褪去,十分低落地道,“滋补的药方不知用了多少,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若初那里怎么说?” “他让我不要着急。” 容夫人皱了皱眉,“你婆婆真的有意要给若初纳妾?”见容婵欣沉默不语,容夫人便知传言不虚,叹道,“欣儿,与其让旁人插手此事,不如你自己做主,从身边的丫鬟中挑个利落听话的开了脸也是一样。” “我不要!”容婵欣想也不想地反驳,但见容夫人皱了眉,她便撇撇嘴道,“再者说,若初也没那个想法。” 闻言,容夫人想起自家女婿素日的品性,倒也松了口气,“既如此,为娘回头再给你寻几个方子,好生调养调养。这件事若初说的也对,急不得。” 容婵欣点点头,目光时不时地朝门口的方向飘去,眼巴巴的模样让容夫人眼中笑意更盛,竟忍不住揶揄道,“一时半会儿不见人,这就着急了?” “我哪有着急,我就是……”容婵欣说着吞吞吐吐起来。 “就是什么?” 容婵欣目露忧色,“我就是担心哥哥他会不会又欺负若初,他总是偏疼二妹妹,又对我和若初有误会,我有点儿担心。” 今日林若初陪着她一块儿回来,进门给容夫人请过安,得知容御人在府中,便说要和舅兄讨教讨教学问,一去就是大半晌不见人影。容婵欣既担心林若初在自家兄长那里受了委屈,又担心自家兄长口不择言。 容夫人觑着女儿的神情,摆了摆手,“如此,你就过去看看罢。”顿了顿,又道,“顺便告诉你哥哥,那丫头已经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此翻篇。” 容婵欣闻言明了。 这就是要解了容御的禁足令呀。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我只给你留个孤傲的背影……算了,还是再看一眼吧感谢在2021-09-19 13:57:27~2021-09-20 16: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9541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容御 容御的住所位于容宅南边的沁阳居,和容嬿宁的小院隔着一座小花园,是处绿竹猗猗,浅水环绕,极为雅静,确是读书的好地方。 但今日沁阳居的静却又与往日不同。 容嬿宁一路行向沁阳居,远远地便看见守在门口的两个肃容老嬷嬷,心顿时往下沉去。 原来松香说的都是真的,母亲果然禁了阿兄的足么? 容嬿宁脚下步伐微微一顿,旋即垂眸敛却情绪,缓缓走了过去。 老嬷嬷见着她,严肃的脸上并未露出多少笑意,仍旧绷紧一张老脸,一板一眼地道:“给二姑娘请安。”见容嬿宁要往院中去,那二人又齐齐伸出手,摆出一副阻拦的姿态,“夫人说了,大少爷科考在即,须得闭门静心读书,不许旁人随意踏入沁阳居打扰,二姑娘还是请回罢。” -- 第81页 说完,扬起下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料定依着二姑娘的软和性子,听到夫人的口令,必然不敢在此逗留。 可是,二人等了一会儿,眼角的余光一瞥,却只见身穿湖水绿袄裙的小姑娘仍俏生生地立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老嬷嬷心中纳罕惊异,口中只又将话重复一遍,末了,道:“二姑娘莫要为难老奴呐。” 容嬿宁无声弯唇一笑,“嬷嬷这话才叫为难我,便是不许我进去,难道我在门口也等不得?” “……”老嬷嬷语塞,心道,二姑娘出门一趟,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嘴上只讪讪地道,“老奴不敢,可二姑娘多少顾惜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这会儿雪下得急,纷纷扬扬的雪花打着转儿,凛凛北风呼啸而过,吹得老嬷嬷打了个哆嗦。她们看着纤弱不堪的容嬿宁,不免踟蹰起来。 不论夫人重不重视这个女儿,但她到底是个主子,若因为她们的怠慢病倒,怕是回头也不好交代,更何况身后院子里的那位主儿要知道了,还不知要闹到何等地步。 老嬷嬷默默地退至两旁,似是无奈地道,“二姑娘您请。”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只姑娘也体谅体谅老奴,不要久做耽搁,不然……” “我明白的。”容嬿宁轻轻地说道,“嬷嬷放心,母亲那边不会责怪的。” 她人已经回府,阿兄自不会闹着要上京寻人,母亲想来很快就会把他的禁足给解了。 老嬷嬷们目送容嬿宁纤细的背影穿过竹林,迈上书房前的台阶,其中一人不由地轻叹道,“二姑娘仿佛真的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同于往日的容二姑娘站在书房门前,抬手轻轻地敲敲门,耳听得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半晌才传来一道清越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里掺杂着一丝丝的不耐,没好气地说道,“别以为关住我,我就会老老实实地念书,这是做梦。还有不管你是林若初还是李若初,谁来了,我都不见。” 容嬿宁微愣,眼帘低垂,幽幽地道:“阿兄连我都不见了么?” 话音将落未落,屋内安静了一瞬,旋即又是一阵哐哐啷啷的动静,容嬿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紧阖的书房门就被嚯的一下拉开。 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双眼通红地站在那儿,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稍显凌乱,下巴上还冒出了一截短短的淡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眉目清亮的小姑娘,有些恍惚的唤道:“阿渔?” 阿渔,容嬿宁的乳名。其实,容夫人最初生下小姑娘时,给取的乳名叫“阿余”,且一唤就是五六年。小时候容嬿宁看到年画上的“年年有余”,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家娘亲盼着自己福庆有余。直到她六岁那年灯会走失被寻回,小姑娘病得稀里糊涂,听见屋外伺候的婆子咬舌根,方算明白过来,这个“余”是多余的意思。 那一回小姑娘揪着兄长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兮兮地嘟囔,“阿渔不是多余的孩子,不是的。” 彼时十三岁的少年一瞬间手脚冰凉,眼中满蓄风雨,最终只抚拍着小姑娘的背,轻轻地道:“阿渔是爹爹和阿兄心中的瑰宝,怎么会是多余的。” 病中的小姑娘格外执着,“我不要叫阿余,不要不要不要。” 少年无奈一笑,“阿渔的小名儿是爹爹亲自取的,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渔,爹爹希望阿渔能够靠着自己,好好地活,活得好好的。” 乳名改起来容易,但少年却不想如此做。 既然那人无心冷情,故意放任下人误导小嬿宁,他偏要明白,一向自欺欺人的究竟是谁。 后来,小嬿宁大病初愈,记忆破碎遗失,丝毫不记得灯会走失一事,但每每见着容夫人却再不似从前那样亲近,反而多了些畏惧。至于容夫人态度冷淡如旧,甚至再未唤过小女儿的乳名。 容嬿宁看着身形清癯的青年,禁不住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软软地唤道:“阿兄,是我,阿渔回来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携雪带寒扑面,容御霎时清醒过来,忙不迭地将小姑娘拉进书房,一边将人按坐在火龛边烤火取暖,一边扬声吩咐外头的老嬷嬷取暖茶热点心,把人照料妥当了,一摸下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有多狼狈。 不过,容御没有急着去更衣打理自己,反而将自家妹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然后紧锁着眉,沉声道:“阿渔瘦了。” 容嬿宁烤着火,闻言双手捧了捧自己的脸颊,歪过头,眨眨眼睛道,“阿兄又胡说,明明都圆润了许多。”回江陵的一路上,有沈临渊盯着,容嬿宁三餐茶饭和补药不落,清瘦是不可能清瘦的。“反倒是阿兄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了?” 容御嘴角一扯,不答反问,说道:“今日是弄墨接你回府的。”语气陈述,仿佛已经认定如此。 容嬿宁轻怔,点点头,“我以为阿兄知道的。” “宋大人的书信是半月前送达的,信上没有明确归期,为兄估摸着就是今明两日。”容御眸光沉沉,他吩咐弄墨的原话是,若府里派人去接,他不必露面,若是没有……“去过正院了?” “嗯。”容嬿宁神色微黯,低声道,“大姐姐今日也回家了。” 容御轻哼道,“她是个会挑日子的,你一路过来可有遇见旁人?”见小姑娘摇头,容御方笑了笑,问起她入京一行的情况来。 -- 第82页 容嬿宁细细地说了,连着回江陵一路的见闻也一块儿说给容御听,听得后者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容嬿宁道:“阿兄,过去那些年的噩梦,其实都不是梦对不对?”说着,不等容御开口,便又自顾自地道,“你不肯告诉我,怕我难过,可真的想起来,我却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小姑娘情绪低落,语气却很淡。她道,“有人告诉我说,人活着不该是为了旁人。既然自己没有错,又何必为了旁人责罚自己。” 容御一直紧皱的眉头在此刻舒展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喟叹道,“为兄的阿渔看来是长大了。”这么些年,他护着小姑娘长大,一直都知道小姑娘看似乖巧懂事,将一切都看得很淡,实际上小姑娘心中有着一个结,旁人难解。 到了这时候,容御方才觉得,胡氏把容嬿宁带进京城去,并不完全是一桩坏事。 只是…… 容御眯起眼睛,幽幽地问,“阿渔,你还没告诉哥哥,这个‘有人’指的是谁?” 适才容嬿宁讲起一路见闻,虽说事无巨细,但也模糊了许多信息,比如有关沈临渊的。 这会儿容御冷不丁地问起,容嬿宁神态间晃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冲着自家兄长眨眨眼睛,试探着问他,“阿兄可还记得当年救了阿渔的那位面具小哥哥?” “嗯?” 容嬿宁弯弯唇,声音轻柔绵软地说:“从盛京到江陵,路上几次遇险,都是沈公子出手解围。若是没有他,阿兄指不定都见不到阿渔了。” “沈公子?”容御心下琢磨一回,隐有猜测,“他是皇家人?” 沈为皇姓,寻常百姓人家虽有此姓,但并不多见。 果然容嬿宁点点头,“沈公子出身京中溍王府,哦,就是盛名在外的溍小王爷。” “……”盛名在外?不如说恶名远扬更为贴切。 容御难得有点儿糊涂。 当初他甫一回到府中,容夫人告知他说嬿宁被京中舅家接去做客,后来还是嬿宁院中一个二等的小丫鬟透露出容夫人和胡氏的交易。 益阳侯府既有意攀上溍王府的亲事,又不愿自家掌上明珠身陷虎穴龙潭,故此折腾出一计李代桃僵,这才接了容嬿宁上京。容御初闻此信大怒,当即收拾行囊就要上京,惹得容夫人大动肝火,母子两人大吵一架,容御没能踏出容家大门,就被禁足在沁阳居里。 期间,容御一直让弄墨注意京城的消息,待听说溍王府小王爷无意娶亲,益阳侯满心盘算落空,不日就要将自家妹妹送回江陵以后,他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稳下来。但眼下听着容嬿宁的话,容御心中一个咯噔,怎的还是教阿渔惹上了那个煞星呢?偏偏那个煞星还是当年的臭小子? 容御对当年救下小嬿宁的人自然心存感激之情,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记仇。那个戴面具的臭小子分明早就查出小嬿宁的身世家乡,偏不肯直接将人送回,反而带着小姑娘东奔西走,到处晃荡。当时若非他偶然间撞寻到,还不知道臭小子要把人拐到哪里去。再有就是,在容御看来,小嬿宁归家后的那一场大病,固然是因容夫人而起,但多少也和那几个月风餐露宿有关。拐子已经一命呜呼,容御只能在给容夫人记下一笔的同时,也给臭小子记了一笔。 一声轻哼从鼻翼之间溢出,容御咬着牙根,十分认真地道,“来日有机会,为兄替你当面好好谢谢他。” “阿兄,你有银子吗?” “什么?”容御有点儿懵。 容嬿宁小脸皱作一团,有些苦恼地道,“我欠了沈公子的银子还没还,阿兄记得帮我还上呐。” 说着,将十两银的旧案三言两语交待了。 容御听得嘴角直抽搐,一时不免怀疑起容嬿宁遇着的那厮究竟是不是传闻中令人胆丧心颤的“活阎罗”沈临渊。坑骗小娃娃银钱在前,居然还能在九年后如此坦然讨债,着实有点儿……容大少爷是个读书人,骂人的话说不出口。 “十两银子,不多不多。” 容嬿宁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家兄长,将两只小手举起来,比了一个“七”,小声地纠正道:“是七千两呐。” “……” “沈公子说,九年又七个月,算上利息,抹掉零头,要还七千两。” “……” 他怎么不去抢钱庄呢。 “阿兄?” 容御弯了弯唇,微微一笑,“七千两,为兄有……” 然后在小姑娘一下子清亮起来的目光下,默默地补上后面半句,“是不可能有的。” 容御的月银比两个妹妹多,加上平时在外代写书信也挣了一点,但念学堂和给妹妹买小玩意儿,开销亦不小,若说几百两银子,他还能勉强凑一凑,七千两银,嗯,除非他去抢了城中的钱庄。 容御的目光落在自家妹妹清秀可人的小脸上,心里揣摩着那位溍小王爷的用心叵测,指不定打着什么坏主意。明明十两银的旧债,九年前只字不提,九年后倒惦记起来了。 呵呵。 来日他倒要问问那厮打的是什么主意。 兄妹二人一处正说着话,忽然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子声音和老嬷嬷恭声讨好的声音,原是容婵欣过来了。 容御面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下来,嗤笑道:“她来的倒快。” -- 第83页 “阿兄?” 尽管容御从前对待容婵欣的态度也很冷淡,但这回明显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容嬿宁皱眉不解,容御却递了一记安抚的眼神过来,含笑道:“有阿兄在。” -------------------- 作者有话要说: 是日恰逢中秋,容小宁有心亲手调羹汤,做一回月饼。但不知沈阿渊和容大御爱吃啥馅,于是决定旁敲侧击。 沈阿渊:月饼?我不吃。啥馅都不吃。 容大御(笑):妹妹做的我都爱吃。 沈阿渊:????? —— 然鹅,容小宁学艺不精,月饼做出来卖相不错,吃起来嘛…… 容大御:别问,问就是后悔。 沈阿渊:媳妇儿,你瞧,大舅哥他多不识好歹。 容小宁:那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两块呢!(期待脸) 沈阿渊:……当我没说还来得急吗 ———— 沈阿渊和容小宁祝大家中秋快乐~(*^▽^*)大家吃了啥馅的月饼呀~【中秋三天的流量让我快苟不住了_(:з」∠)_大哭 第44章 姊妹 站在廊檐下,容婵欣除去外面披的蓑衣,又掸了掸裙摆上沾到的雪,方不紧不慢地抬手敲门。 吱呀——房门被打开,容婵欣下意识地露出一抹灿烂明媚的笑容,可当对上一双澄澈清亮的杏眸时,她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容婵欣不掩嫌恶地皱起眉头,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对于容婵欣不善的态度,容嬿宁俨然已经十分习惯,闻言眉眼不抬,轻轻地回答道:“探望阿兄呀。” 小姑娘乖巧柔顺,不急不躁,软绵绵一句话,让容婵欣顿觉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反惹一肚子闷气。她惯来是不爱搭理这个妹妹的,伸手把人拂推到一旁,自己就径直踏进了书房,一迭声唤着“大哥哥”,奔到容御的面前,笑容可掬地道:“大哥哥,娘亲让欣儿来传信呢。” 容御坐在那儿,垂眼看着面前的棋局,皱皱眉,喊了容嬿宁过来,指着她刚刚落下的白子道,“这里错了,坐下重新来。”等到容嬿宁乖巧坐定,拈棋思索时,容御才半倚在矮椅的背靠上,神色慵懒,淡挑眉尾,一笑,问容婵欣道:“怎么,还是禁足令?” 一句话问出口,容嬿宁拈棋抬眸,眸底似有了然之色,而容婵欣却笑容讪讪,干巴巴地嘟囔,“大哥哥,是在责怪欣儿么?”见容御丝毫没有正眼看自己的意思,容婵欣顿感委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也是担心大哥哥呀,大哥哥若是不管不顾去了京城,不小心闹将起来,得罪贵人,大哥哥还要不要前途了。” 这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 那会儿容御刚回到府上,得知益阳侯府“李代桃僵”的计谋后,急急地就要收拾包袱进京。容婵欣无意间撞破容御的打算,心中不免着急。她不懂盛京风云,但也知道不论是益阳侯府,还是溍王府都不是她们容家能够开罪的。容御是她们二房一脉唯一的希望,容婵欣深知容夫人对长子寄予的厚望,若真让他进京去,凭着他对容嬿宁那丫头的偏宠,还不知道会闯下多大的祸事来。 容婵欣身为出嫁女,不怕受牵连,却也不得不思量这件事对自己的利弊。容御的前途不仅是容家二房复起的希望,也是她在婆家的倚仗。她决计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容御冒险进京。 更何况容婵欣还有另外一个私心,她巴不得容嬿宁李代桃僵嫁去溍王府。毕竟那门第富贵有余,也得有命去享。便是容嬿宁福气大,于她也无损失,反倒能让自己再多一份倚仗不是。 容婵欣想到这儿,嘴角一压,可惜这丫头到底是个没福气的,折腾半年之久,还是灰溜溜地回了江陵。 觑着容御冷下来的脸色,容婵欣禁不住心生慌乱,只得埋下头道,“大哥哥,就算是我不该向娘亲告状,但如今宁儿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她伸出手想去扯容御的衣袖,被避开,手僵在半空许久,落下来,小心翼翼地道,“大哥哥,娘说了,自今日起你就不用禁足了。正好五天后,杜宰辅于栖霞苑设文会,若初帮大哥哥拿到了名帖,大哥哥也好出去交游一番。” 说道栖霞文会时,容婵欣立时有点儿眉飞色舞起来,眼睛里更是闪烁着点点精光。在江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栖霞文会说是文人墨客、才子书生以诗文会友的雅集,但实际上却是当今圣上左膀右臂之一杜宰辅相看门生的“考场”。文会三年一期,每逢其时,杜宰辅便亲自告假还乡,那些在文会上崭露头角的才俊,凡是入了杜宰辅眼的,哪个不是平步青云? 因此,江陵众学子对此趋之若鹜。 不过栖霞文会也不是谁想参加就能参加的,必须有引荐人的名帖方能入得栖霞苑。依着容家而今的门楣,莫说踏进栖霞苑的大门,便是在门前站上片刻都是不能够的。 容婵欣不相信,容御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会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容婵欣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纸烫金的名帖放在棋案上,看着容御道:“这可是若初费了大功夫才讨来的,大哥哥,看在名帖的份上,就不要和欣儿计较了好不好。” 容婵欣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任谁看见都得心软,偏容御对自己这个妹妹的脾气心性太了解,脸色不霁反冷,抬手就要将那名帖拂落在地。然而,一只素白的小手飞快地抓住了烫金名帖,容嬿宁看向自家兄长,软声唤道,“阿兄。” -- 第84页 语气中有劝抚之意。 容御沉吟一时,收下名帖,脸色淡淡地冲着容婵欣道了声谢。 “大哥哥,我们是兄妹,一家人哪里用说两家话呀。”容婵欣面上笑吟吟,心里却暗自咬牙,她可是将容嬿宁和容御的互动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自家兄长还是看不上自己。 容婵欣清楚,容御对自己态度的改变源于两年前,林家上门改易婚事的那天。在容御看来,容婵欣是抢夺了自己亲妹妹的姻缘,可容婵欣却不以为然。 和林若初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是她容婵欣,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何错之有?再者而言,若林家二老真的看得上容嬿宁,又怎会点头答应换亲? 容婵欣不信容御看不明白这些,可他还是待自己疏远冷淡起来,仿佛只认容嬿宁一个妹妹,再不把她放在眼里。容婵欣心有怨意,但这人是容御,她唯一的亲兄长,她纵使再恼闷,也不可能跟他撕破脸皮去,只将满腔的怨恨记在容嬿宁的头上,看她越发不顺眼。 容婵欣一点儿也不喜欢容嬿宁这个妹妹,哪怕她自幼不得容夫人的喜爱,可容婵欣还是嫉妒她。嫉妒她得到容御的偏宠,嫉妒她被容家其他房的长辈怜惜,更嫉妒她打小定了一门好姻缘。 不过,指腹为婚又如何,林若初看不上她,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容婵欣想到这儿,眼底又流露出得意之色,朝容嬿宁露出一抹笑,道,“宁儿此去京城,想来定是见识到盛京的繁华盛景了。”说着幽幽一叹,“只不知道姐姐我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去那天子脚下走上一遭呢。” 容嬿宁听着她乍似歆羡的语气,有点儿迷惑,眨了眨眼睛,弯唇道:“来日姐夫中了举,姐姐自然能够如愿以偿。” 这话算是说到容婵欣的心坎上,她不由扬了扬下巴,笑容真切了两分:“那是当然。”可看着容嬿宁娴静柔和的侧脸,她又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微收,到底忍不住问道,“话说宁儿你进京去有没有见着那传闻中的溍小王爷啊,他是不是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子面目可憎、冷血无情啊。” 容婵欣想,既然当初她们的舅舅益阳侯大费周章地从犄角旮旯里想起她们这一门亲戚,将容嬿宁接到侯府去,那么溍小王爷要娶亲的消息该不会有假。如今容嬿宁回了江陵,说是溍王府没有张罗亲事,益阳侯满盘算计落空,可指不定是人家溍小王爷没有看中容嬿宁这丫头呢。 容婵欣的语气里有对容嬿宁的幸灾乐祸,也有对溍小王爷的嫌恶鄙夷,落入容嬿宁的耳中,教她登时绷起了小脸。 白子落在棋盘上,险险地堵住黑子的一条活路。容嬿宁低着头,鼓了鼓脸颊,幽幽地道:“阿姐难道不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这话里的维护之意昭然,容婵欣心生嗤意,不禁道,“可惜了妹妹这片心。” “容婵欣。”容御终于抬眼看向她,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这样的话传出去,难道对她自己有半点儿的好处?容御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大妹妹是教母亲宠坏了。 意识到眼下容御是真的生气,容婵欣立即后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撇了撇嘴,道:“我不过是和宁儿开玩笑而已。”明白自己留在这儿,容御也不会对自己有多少好脸色,容婵欣立时寻借口离了沁阳居,一路沿着花园里的小径找林若初去了。 沁阳居里,容御慢悠悠地落下一子,而后看着容嬿宁道,“阿渔今日倒是胆子大。”从前容婵欣寻衅,小姑娘就像锯嘴的葫芦,只听不言,可不曾像今日这样反唇相讥过。容御咂摸着小姑娘刚刚那句话,仿佛是冲着容婵欣那句所谓“传闻中的溍小王爷”去的,俊脸上的神色便不由复杂起来。 容嬿宁没有注意到自家兄长心情的变化,低着头一门心思地研究着棋局,闻言头也不抬地道:“阿兄说什么呢?” 容御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阿渔真的长大了。” “……” 当日,容婵欣和林若初留宿容家,晚宴时,林若初又再度邀请容御共赴栖霞文会。容御虽对如斯盛会无感,但当着容夫人的面,到底没有拂了林若初的好意,与他定下五日后辰时出发。 席间,容嬿宁一如往日,垂首用饭,默不作声,倒似隐形人一般。可当容夫人亲手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小姑娘的碗中时,满桌人的目光一下子齐聚过来。 容嬿宁受宠若惊,少不得软声谢过,可筷子戳着鱼肉,想动又无从下手。倒是一旁的容御勾唇笑得凉薄,抬手将小姑娘碗中的鱼肉夹走,然后在满桌人的视线注视下,像是解释又像是嘲讽一般,说道:“阿渔吃不得鱼肉。” 一言出,容婵欣与林若初屏息未语,容嬿宁抿着唇瓣想说话,但却被容御一个眼神制止,而容夫人攥紧了筷子,脸色仍旧淡淡的,“哦?是么?” 再接下来,一桌饭吃得安安静静,众人心思各异。 “若初,你说娘她怎么好端端地想起那丫头来了?”容婵欣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有些不安稳。 她有点怕,怕容夫人突然对容嬿宁生出怜惜之意,将对自己的疼爱又给 分出去。 林若初正借着烛火的光亮,翻看从容御那儿讨来的卷册,闻言,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尖,语气稀疏平常,“这又没什么。”虽然容夫人是自己的泰水大人,但是林若初心里有句大不敬的话,他再没见过像容夫人这样偏心偏到没边的人。同样是自己的女儿,一个宠得如宝似珍,另一个轻如草芥。 -- 第85页 他不由想到当日自己前来容家退换亲事的场景,若换做任何一家主母,只怕都得将自己乱棍打出府去,可偏偏容夫人十分爽快地松了口。林若初是真心求娶容婵欣,但也对那个被自己退了亲事的小姑娘心存愧意,这时便道,“娘子也该关心关心二妹妹,都是一家子姊妹。” 容婵欣一听这话,顿时炸了毛。 -------------------- 作者有话要说: 容·离谱·夫人:我这回纯属手误:) —— 容夫人的态度,后面会解开。不剧透,但真的不洗白。 —— 关于沈阿渊为何没有戏份——因涉嫌敲诈勒索被捕,判刑10年。哈哈哈哈。感谢在2021-09-21 20:10:45~2021-09-22 20:5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看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明白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容婵欣听出林若初话里的袒护之意,当场打翻了五味瓶。她饱含怨意地瞪向林若初,语气酸溜溜的,说道:“二妹妹?夫君叫得好生亲切。”她目光落向西跨院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到林若初闻言神色一僵,自顾自地继续道,“说得好像我几时没有关心过她一样。” 林若初眉头微皱,有些无奈地道:“你该知道,我并无他意,何必曲解至此呢。” 容婵欣撇了撇嘴,哼哼半晌,嘟囔道:“我哪里想曲解了,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见着她眼里就没了我。大哥哥如此,你……”话说到一半,瞥见林若初的脸色似有不虞,她忙收住话头,可面上依旧委屈极了的模样。 见状,林若初不由叹道:“你太多心了。”至少在他看来,容家上至容夫人,下至洒扫小厮婢女,哪个不是将容婵欣放在口头心上念着的?前者实打实的疼宠偏爱,后者尊着敬着,便是容婵欣口中偏心的容御,对这个妹妹又几时少了关心呵护?细细地论起来,反倒是那容家二姑娘在整个府里活得跟个透明人儿似的。 林若初太过了解自家娘子的脾气心性,因此,这些话也只按在心头。 终归是容家家事,他一个外姓人又怎好多话? 西跨院中,灯火点点,映一室明亮。 檀香和院中一个二等伺候丫鬟兰香正忙着打理从盛京带回来的行囊,将所有的物品一一归了位,又仔细地把益阳侯夫人胡氏添的士仪分出来,依照礼单摆放好。一通忙乱结束,她抬袖揩了揩额角沁出的汗珠,对兰香道:“剩下的那些,你看着登记造册,妥帖些收入库里。” 兰香连忙点头应下,准备转身退出去时,瞥见山水屏风后独坐的身影,不禁顿住脚步,压低了声音与檀香道,“姑娘的书好像一直没有翻过哎。” 前头她没留意,可从刚刚到现在,姑娘好似看的都是一页纸? 闻言,檀香下意识地朝屏风的方向看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冲着一脸疑惑的小丫鬟说道:“许是文章深奥,多读一会儿也是有的。”说着,又支使小丫鬟道,“你且去厨房催催,姑娘洗漱的热水怎么还没有送来。” 兰香“哎”了一声,很快人就奔出去,撑着伞往厨房而去。 檀香再次确认东西都打点妥当了,才抽身朝屏风那儿走去。 转过屏风,入目是满墙书册典籍,书架的正前方摆着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案头亦摞着厚厚的一沓卷籍。书案的右前方落地立着一只圆腰窄口的梅瓶,里面错落有致地插放着许多画轴。 离书案不远的西窗下,另设有一张黄梨木雕花小方桌并两把圈椅,圈椅上铺陈着如软乎乎的绣花靠垫。此时,容嬿宁坐在其中一把圈椅上,手里握着书,目光却虚虚地盯着那扇紧闭的西窗。 檀香走上前,取下煨在小火炉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容嬿宁的手边,轻声道:“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容嬿宁回过神来,对上檀香关切的眼眸,不由轻轻地牵了牵唇角。搁下书卷,接过热茶捧在手心,容嬿宁垂眸盯着那一丝丝氤氲的水雾,长睫低垂,语气低落地道:“檀香,你说她是不是也有点儿想对我好了?”不然,今日家宴上,她何至于有那样一番举动? 即便容嬿宁未曾点明,檀香还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她”所指何人。 檀香一点儿都不认为漠视女儿十几年的容夫人会突然良心发现。但看着自家主子黯然的模样,又不敢明说,只好沉默。 “其实我很清楚的,她才不是想对我好。”容嬿宁声音低幽,转瞬之间,低落的情绪像是退潮的海水,逐渐远去,她眉睫轻颤,似是讥诮又似自嘲般,“我早该看明白的。” 容嬿宁不得不承认,哪怕容夫人夹的是她碰不得的鱼肉,但某一刹那,她的心还是涌上澎湃的暖意,生出无尽的期待。就好像那一年,容夫人主动提出,要领着她游玩灯会一样。然而,一刹过后,她的一颗心就骤然冷静下来。 如果那人心中真的有她这个女儿,当初怎会答应那样荒唐的提议,又怎会在她离家的半年里不闻不问,甚至明知她今日归府,都不愿派一辆马车去渡口。如果那人真的关心她这个女儿,怎么会在她归府后连见都不愿意一见? -- 第86页 她想,那一筷子或许只是容夫人眼花手误,又或许只是容夫人当着林若初的面,刻意所为。 屋外寒风呼啸,白雪纷飞。 兰香撑伞而去,淋雪而归,手上空空如也。 “姑娘,厨房说,今儿雪下得急,炭火准备的不足,热水也不够,总得先紧着荻花院使。”荻花院,正是容婵欣未出阁时的闺房所在,亦是容婵欣与林若初夫妻俩如今落脚的院落。 容嬿宁看着站在廊檐下,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的小丫鬟,心中出奇地平静。她吩咐檀香赶紧兰香拉进屋,又亲自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过来,轻轻地替小丫鬟掸去身上的落雪,柔声道:“伞呢。” 兰香年岁小,在厨房吃了一顿排头,心里替自家姑娘委屈得很,可当自家姑娘一脸关切地问的是伞以后,小丫鬟愣了愣,才一瘪嘴,抽噎着道:“路上摔坏了。” 一旁檀香低头一看,果然看见小丫鬟膝盖处的衣服布料一片濡湿的深色,便是紧揪着衣摆的手上也沾上了雪泥。 容嬿宁也注意到了,也顾不得询问兰香什么,便让她自回房间去更换衣裳。倒是檀香仍有些气闷不平,想着要去厨房讨要说法。 大少爷如今人在家中读书,夫人怎会不盯着府中管事早早采买过冬的物资?什么炭火不足,压根就是借口。那句“总得先紧着荻花院使”也不知是哪个老虔婆想出来,专门膈应人的。 容嬿宁拉住了风风火火的檀香,有些无奈地笑笑,“外头雪骤风急,夜色又深,就是讨要说法,也不在此一时。” 以前这样的情形,西跨院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每一次容嬿宁选择的都是忍气吞声。虽然这会儿,她依旧没有让檀香出门去,但听着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是要任人拿捏。 檀香一呆,回过神,“姑娘……” 容嬿宁面上笑容清浅,眉宇之间褪去往昔的怯弱之色,反增三分通透,“我到底是容家二姑娘。” 等到打发檀香去照看兰香以后,容嬿宁折回西窗下,随手翻开那本旧书卷,泛黄的纸页间却夹着一张浸染松木香的信笺,上面字数寥寥,龙飞凤舞间写着一句:“自难者,人恒难之。汝有何过?” 容嬿宁拈起纸笺,眸光流转,想的却是,那人究竟是何时将它塞夹进她的书里的? 翌日清晨,天光放晴,阳光细碎柔和,落在满眼的雪白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檀香和兰香一早就起了身,正慢吞吞地扫着西跨院里的积雪,就看到弄墨带着两个沁阳居的小厮过来了。 弄墨将提在手里的食盒塞给檀香,沉甸甸的,教檀香差点儿没捧住。 “公子吩咐说,这会儿外头积雪厚重,不好行走,请姑娘好生在屋里用朝食,不必出门去。”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左右请安已经不差这一日半日,夫人那里自会体谅姑娘的。” 既然昨日能以二姑娘舟车劳顿为由,避而不见。想来今日二姑娘不去请安,那一位也不会计较。这是容御的原话,弄墨学不出自家主子的语气,只能改了改,循着自己的理解传达。 “哦对了,公子还说,晌午便在沁阳居里煮姑娘爱吃的羊肉锅子呢。”意思就是,晌午饭也不必去凑那所谓的家宴热闹,不如兄妹一处,自在些。 檀香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有些不确定的问弄墨,“这……夫人若是责怪下来呢。” 晨昏定省的规矩,容嬿宁守了多年,无论寒暑风雨,无论容夫人见或不见,几乎不曾落下。只因为很久之前有一回,小姑娘贪眠睡过头,被容夫人以不守规矩为名,罚跪了半日祠堂。 檀香记得,那时的姑娘尚不满五岁。 弄墨知道她的担心,不在意地笑笑:“万事有公子顶着呢。”说着,又从兰香的手里抓过扫帚,冲她二人摆摆手,“你们赶紧伺候姑娘去,这外面扫雪除雪的活计啊,就交给我们好了。” 有弄墨的话在,檀香不由松口气,见他果真就要动作起来,也不阻拦,只提醒他道:“别处不用管它,只把路通出来就行。姑娘昨儿还惦记着起来赏雪呢。” “放心吧檀香姐姐。”弄墨拍拍心口,“公子和姑娘都是一样的偏好,这活啊我们擅长。” 檀香被逗得一笑,果真不再客气,拉着兰香,提着食盒,就朝正屋去。 等到容嬿宁起身时,外面弄墨恰好忙活完,站在廊檐下,隔着垂下的毡帘高声请安问好,又提了晌午煮锅子的话,而后就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第46章 云涔 晌午时分,容御果然在沁阳居起了锅子,容嬿宁姗姗而来,一进门便闻得满室扑鼻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古人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容御念在自家妹妹的身子,自然不敢烫酒推盏,只亲手调了药茶,配着奶汤底的羊肉锅,别有一番风味。 这边兄妹俩围桌而坐,一顿饭吃得逍遥自在,那厢正院堂屋的饭桌上就显得冷冷清清了。 今日一早,雪停天霁,林家就遣派轿辇登门,将林若初与容婵欣小夫妻俩接了回去,言道林老夫人昨日赏雪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宿过去以后,这会子的情况愈发不乐观。一听这话,容夫人自不会挽留,急急忙让二人赶回去不提,还特意打发身边的心腹婆子跟过去问候。 因此,这一顿晌午饭也就只剩下容夫人独自一人对着满桌菜肴,提不起半分食欲。 -- 第87页 翠声布着菜,见状,劝道:“夫人多少用点儿吧,不然身子怎么禁得住?”她以为容夫人惦记林家老夫人的身子骨,心里斟酌一回,“方妈妈一时半会儿估计是赶不回来的,夫人便是担心林老夫人,也不好饿坏了自己不是?” 话说出口,半晌没有回应,翠声留意观察,却发现容夫人频频投向门口处的目光里仿佛掺了些许复杂怪异的情绪,似期盼又似不悦。 翠声伺候容夫人已有十年之久,平时总能把她的心思摸得清楚明白,所以行事也格外顺合容夫人的心意。可现在,翠声倒有点儿糊涂了。 夫人这副模样可不像是惦念着林家事啊。 忽而,翠声的心头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夫人竟是为了二姑娘不成? 于是她试探着说道,“西跨院那边檀香早起过来了一趟。”见容夫人看似不在意,实则目光轻闪,翠声心下唏嘘,忙道,“倒不为旁的事,专程送了二姑娘从京城带回来的士仪过来。奴婢瞧了,都是些精巧别致的物件儿,可见二姑娘一片孝心。” 容夫人闻言冷笑一声。 正午将过,她可还没见着那孝顺女的人影呢。 这会儿容夫人哪里还记得,从前容嬿宁过来请安,十次有九次她都避而不见。更不记得,自己昨日曾说过的话。 容夫人神色冰冷,语气十分冷淡地吩咐翠声:“去西跨院把她喊过来。” 然而,翠声一动不动,并不应声。 眼见容夫人皱起眉头,翠声只得道:“其实早起时沁阳居大少爷处也打发了弄墨过来传话,大少爷的意思是,夫人昨日还为着二姑娘的身子骨不见她,那么想来今日积雪封路,更该惦记二姑娘,不至于再……”为难二字,翠声说不出来,容夫人却已明了,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过了几日,正是栖霞文会举行的日子。 这天一早,容嬿宁刚起身洗漱毕,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弄墨欢快的声音。她挑帘走到廊檐下,居高看向台阶下的青衣小厮,眸中闪过一抹意外之色,问他道:“今儿你没跟着阿兄出门么?” 她该是没记错日子的。 弄墨咧嘴一笑,忙不迭道明来意,“公子特意吩咐奴才,接您一块儿出门呢。” 见容嬿宁眼里的疑惑更浓,弄墨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赶紧解释起来。 原来今年杜宰辅在栖霞苑设下文会,广发邀帖,和往年虽无大异,但却又小有不同。那便是杜宰辅月前返乡,所携的亲眷中除了常带在身边教养的幼子外,还有膝下的一位嫡次女。因此,杜宰辅在着人筹办栖霞文会时,还特地为女儿在栖霞苑的东阁设下赏梅宴,好让女儿与江陵名家的姑娘来往解闷。 前两日林若初派人将帖子送过来时,特意跟容御提起,容御略一思忖,倒不矫情,索性拜托林若初又寻了一张赏梅宴的帖子。 容御看得出来,自家小妹打从京城回来之后,整个人便和从前不同,虽然依旧柔柔弱弱,乖巧得不像话,但终归不似过去那样,像个包子似的,任谁都能戳一下捏一捏。容御乐得见此变化,也想着教妹妹能多出门走动走动,不必拘在冷清得没有半点儿人气的容宅里。 哪怕已然见识过嘉懿长公主的茶宴,容嬿宁仍对这样的宴会心怀怵意。再者而言,她也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因此,弄墨刚说完,她就摇摇头,拒绝。 “你与阿兄说,我今儿身子不爽快,不想出门去。” 弄墨皱着一张脸,苦哈哈地道:“好姑娘,这话得您自己跟公子说,我说了,公子指不定以为我偷懒没跑这一趟呢。” 这话说出来,半点儿说服力没有,毕竟容御最是了解容嬿宁不过。 但弄墨眼巴巴拱手讨好,容嬿宁便是想反驳,对上他的一张包子脸,也只能叹息一声。 容御的马车停在容府的后门,容嬿宁过去时,容御正坐在车内闭目眼神。等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看见身穿袄裙的小姑娘垮着一张小脸,不由失笑,“这是怎么了?”因见她衣衫单薄,当即眉头紧蹙,沉声朝外头问了一句,“谁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立在马车边的檀香赶紧应了一声,便又听见容御冷声道,“去取姑娘的斗篷兜帽来。” 檀香一愣,应声而去。 “阿兄,我不想去赏梅宴。” 容御眄了小姑娘一眼,轻飘飘地道,“真不去?” 容嬿宁点点头,“嗯嗯。” “哦,行吧。”然后在小姑娘起身准备从马车里钻出去时,又幽幽地叹口气,不紧不慢地道,“听说今日赏梅宴,谢家的几位姑娘也都收到帖子了。” 容御说完,清眸含笑地看着小姑娘顿住的身影,默默地在心中倒数“三、二……”。 “一”字还没数出来,小姑娘就已经将手从车帘上撤回来,人也乖乖地落座,睁着一双翦水眸盈盈地望过来。 “阿兄,你的意思是说,云涔姐姐回江陵了?” 能让自家姑娘主动提起谢家的姑娘,容嬿宁不做他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影,那就是谢家的三姑娘谢云涔。 那是个不同于一般世家姑娘的女子,既不喜诗书,又不爱女红,从小就跟在从军的叔父身后,习得一身好武艺。三年前,更是不顾谢夫人反对,直接离家奔赴塞北之境,随着她的叔父谢大将军征战沙场。 -- 第88页 容嬿宁深居简出,同江陵各家的姑娘几乎从未有过交谊,唯独有一回出门,偶然结识了谢云涔,一静一动的两个姑娘,难得脾性相投,情谊深厚得紧。即便是谢云涔身在边关三年,她二人的书信往来却从未断过。 想到这里,容嬿宁陡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几日自己总觉得好似忘记了什么事情,却原来是忘了询问兰香书信一事。 看着小姑娘眼中难掩的期待之色,容御倒有点儿吃味起来,故意打趣起她来,“为兄想了想,既然阿渔不喜热闹,这赏梅宴不去便不去罢。”说着,就要打发弄墨送容嬿宁回西跨院去。 容嬿宁忙抓住自家兄长的衣袖,轻轻地晃了两下,“阿兄莫取笑阿渔啦。” 等到檀香取了斗篷与兜帽来,容御方笑着在小姑娘的鼻尖点一下,吩咐马车起行。 到了栖霞苑,容御递上拜帖,被放行入苑以后,他没有急着赶赴文会,而是亲自护送容嬿宁到东阁门口。看到一袭红衣俏丽又不失飒爽的谢家三姑娘,容御俊脸含笑,声若清涧水一般朝着她道,“舍妹就有劳谢姑娘照看了。” 谢云涔正拉着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呢,闻言,偏过头看过来,凤目蓄笑,挑眉道:“这还有你嘱咐?有我在,没人欺负嬿宁妹妹,你啊,赶紧走吧。” 赏梅宴开宴在即,这会儿进出东阁的女眷显然多了起来。容御一介男子,自不好久作逗留,因此,叮嘱自家妹妹两句,又朝谢云涔拱手一揖,之后他便急急地离去。 容御的背影在拐过九曲桥后渐远渐不见,谢云涔瞥一眼那些以扇遮面尚在不住张望的女子,不由轻轻一哼,拉着容嬿宁的手,一边往东阁里走,一边念叨道,“你家兄长千般好万般好,就一点不好。” “嗯?” “为人太婆妈,从栖霞苑门口过来东阁才几步远,也值得他眼巴巴地亲自送过来。”谢云涔半点儿不认为,在杜宰辅的别庄里,还能有人闹起事来。 “阿兄才不是那样呢。”容嬿宁轻轻出声维护,在谢云涔横眼过来时,又小小声地补充道,“阿兄一点儿都不婆妈。” “……” 屋外寒气袭人,东阁里却暖洋洋犹如三月春。 容嬿宁跟在谢云涔的身边,于莺声燕语间,穿过大半个东阁,在一僻静的角落里落座。 谢云涔从桌上的玉盘里摸了两块点心,一块塞进容嬿宁的手中,一块往自己的嘴巴里送去,咬一口,口齿含糊道:“早知道这么多人,还不如我去你家里找你玩。” 说是赏梅宴,可谢云涔冷眼瞧着,清雅乐事未见多少,反倒更似是各家姑娘你攀我比、一较高下的比试场,甚至更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透过东阁的南窗朝外面不住张望。 谢云涔自幼习武,耳力不错,听见栖霞文会上的论诗谈文恭维声,再瞧一屋子百花争妍,嘴角一抽。 许这也是那杜宰辅为女设宴的本意所在? 容嬿宁无心留意那些,这会儿她坐在谢云涔的身边,却捧脸看着人出了神。 从前未曾注意,怎的今日看着云涔姐姐,总好似能看到另外一人的影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下线的沈阿渊磨刀霍霍:本王有点不高兴。 第47章 熟悉 谢云涔伸手在小姑娘眼前挥动两下,见她茫然抬眸看向自己,忍着笑意问,“想什么这样入神呢?” “我……”容嬿宁一时语塞,直把俏脸儿憋得通红,方声轻若蚊呐一般,说道,“我就是觉得,云涔姐姐和以前很不相同呢。” 谢云涔闻言柳眉一挑,瞧见小姑娘一副扭捏的模样,不由好笑,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边摸边道:“是不是没有从前好看了?” 塞外风沙大,常常连着数月不下雨,谢云涔跟在谢二叔麾下,每日顶着烈日沙尘操练,三年下来,虽眼瞧着未见黑多少,但到底和深养于闺阁的女儿不同,后者多是肤若凝脂,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而她呢,鸡蛋落在沙坑里,裹了一身沙粒子。 想当日,谢云涔单枪匹马夜奔回江陵,灰头土脸地钻进谢夫人的院落,差点儿没把谢夫人吓出个好歹。 明明三年前出门时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娇姑娘,可转眼站在跟前的人,不开口都险教谢夫人认作府里的小厮不如。 谢夫人膝下三个女儿,长女和次女都是极体贴乖巧的,偏生小女儿性子活泛,打小就不爱红装爱戎装,长大了更是无所顾忌,敢丢下一封书信就奔袭去了塞北。 为着此事,谢夫人没少跟自家夫君抱怨起谢二爷,说谢云涔这无法无天的性子都是谢二爷惯宠出来的。 谢大老爷每每听闻,只一笑置之。 论起惯宠子女,谁还能越过谢夫人去? 谢云涔身在边关时,见的多是塞外女儿,今日里见着栖霞苑东阁中的闺秀们,才惊觉自己与她们确有不同。她看着身纤若扶风柳、肤白若冬皑雪的容嬿宁,难得生出些许歆羡来,心下方算理解连日里自家娘亲非要盯着她用那新鲜牛乳沐浴的苦心。 容嬿宁迎着谢云涔苦恼的目光,先是一愣,等品出她话中的含义后,忙连连摇头,“云涔姐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说话间,她捧脸托腮,眉眼弯弯地继续道,“你一直都很好看呀。” 容嬿宁的这话并没有掺假。 -- 第89页 虽说较之江陵水乡的女儿家,谢云涔少了些柔美娇俏,但她通身上下自然流露出的飒飒英姿与巾帼气派,却别有一番韵味。况且谢云涔模样底子生得好,小麦色的皮肤反而显得她更加精神。 小姑娘语气诚挚,神色认真,谢云涔一时心下熨帖,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她伸手捏向小姑娘柔软细腻的面颊,见其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儿一般,才扑哧笑出声来。 二人一处玩闹畅怀,却不知有一双饱含酸意的视线久久地黏在她们身上。 “咦,苏禾,那不是你谢家的表妹么?” 被点到名的姑娘轻咬下唇,眼中隐含丝丝妒意,面上却是一派天真率然,笑盈盈地道:“多亏了你提醒,我原都不曾注意到呢。”又略带几分歉意地作辞,“我过去招呼一声,便先失陪啦。” 言罢,转身朝着谢云涔与容嬿宁窝坐的角落走去。 “三表妹?” 谢云涔闻声回头,看到一袭粉裙如荷的苏禾袅娜而来,后知后觉地想起,出门时谢夫人的叮嘱,貌似就提到她的这一位表姐? 表姐妹阔别相见,寒暄三两句,过后却是相对无言。 因为性子的缘故,谢云涔从下不是跟在堂兄表兄身后转悠,就是缠着谢二老爷练功夫,连自家嫡亲的两位姐姐都不大亲近,更遑论外祖家中的表姐妹。 她和苏禾交集不多,又哪来许多的话说? 倒是苏禾先挑起话头来,“前两日就听祖母提及表妹已然归家,我正预备着明儿登门探望,不料今儿就先见着了。”说着又看向一旁臻首微垂的容嬿宁,美目中浮现一抹意外之色,似是不解般开口道,“容二姑娘,我们好像也许久不曾见过了?倒是前些日子,隐约听说你去了京城?” 苏禾说话的声音不低,此时她话问出口,周遭的视线便都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带着探究与好奇。 京中益阳侯府的人到访容家一事尽管没有传扬开,可容嬿宁在江陵消失不见大半年的光景,还是有人留意到。兼着那从林家少夫人口中透露出一句两句话头,众人心中不免都有些揣测? 原本她们今日见着容嬿宁,心头疑虑稍消,可苏禾这一问起,她们还是压不住心底的好奇。 清高如许的容家大夫人究竟有没有把女儿推出去攀高枝? 谢云涔尚不知这些事情,乍一听苏禾提起京城,下意识地也看向了身边的小姑娘。 察觉到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容嬿宁的身子微微僵硬,心头一慌,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容嬿宁的水眸一片清亮,不躲不闪地迎上苏禾那看似诧异实则暗含挑衅的视线,唇角微牵,声音柔柔地开了口。 “嬿宁此前赴京探亲,耽搁数月,归家不久,与苏姑娘确实很长时间没有打过照面。”细将论起,容嬿宁一向深居简出,和苏禾统共就只有数面之缘,就算她从未离开江陵,也未必能与其多见几回。 不料容嬿宁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带过京城事,苏禾一笑,状似无意地道,“我还听说你舅舅仿佛要在京城给你谋一门好亲事,听说是……” 一旁的谢云涔这会子算是听出自家表姐的话音不对了。 好家伙,过来叙旧是假,欺负人倒是真的。 谢云涔一贯帮里不帮亲,瞧着苏禾阴阳怪气地要欺负自家小嬿宁,柳眉一皱,刚要出口打断,便见着向来软弱可欺的容嬿宁竟率先截住了苏禾的话头。 容嬿宁眨眨眼睛,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疑惑之色,弱弱地反问苏禾道:“苏姑娘听谁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呢?” “我……”苏禾刚要说出容婵欣的名字来,可话至嘴边,又猛地顿住。她不过听容婵欣无意间提了一嘴,这会儿说将出来,不过捕风捉影,倒更像是嚼舌根子似的。况且她只是见不得自己的亲表妹跟外人亲近,才下意识地挤兑容嬿宁,要真的继续攀扯下去,岂不是要教旁人白白看了笑话去。 苏禾心里算盘拎得清,此时只讪讪一笑,打哈哈道:“那许是我记岔了也不一定。” 又瞧着谢云涔的脸色不对,苏禾心下惴惴。 她家三表妹向来护短不好惹,今日她分明是要护着容家丫头,自己又何苦在这里自讨没趣? 于是,很快,苏禾便寻了个由头,往别处去了。 谢云涔看了一眼苏禾的背影,又看一眼身旁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沉默一时,方似是感慨般地叹道:“我的小嬿宁,你可真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哦,士别三年,当擦亮眼睛再看啊。” “……”容嬿宁的目光顿时变得有点儿一言难尽起来,“云涔姐姐。” “怎么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 谢云涔摆摆手,“差不多差不多。”说着,又盯着小姑娘直瞧,“倒是我表姐她口中说的什么京城、什么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都过去了。” “真没事?”谢云涔皱眉,容家的事儿她多少知道一点儿,因为深知容嬿宁在家中的处境,便直觉小姑娘有事瞒着自己,有心多问两句,偏场合不对,只好按下心头的疑惑,寻思来日有了机会,再好生盘问一二。 正说话间,先时簇拥在南窗前的一众女子突然小声惊呼起来,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投了过去。紧接着,女子们你推我攘,纷纷挤到南窗前,不多时,各个脸色都露出一副欲语还休的羞态,直将谢云涔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 第90页 不过,谢云涔看着涌在南窗前的人影,她嘴角微抽,再好奇也懒怠去凑这热闹。想来左右不过是那厢栖霞文会上,哪个惊才绝艳的男子出了风头,才引得这闺阁女儿家情思动荡罢。 “要我说,今日文会比试的魁首当属林公子无疑了,刚才瞧着杜宰辅好似都夸他了呢。” “那可不一定,听说杜宰辅家的公子才高八斗,连京中太学的太傅都夸赞,可不比林公子更厉害。” “依我看,才貌双全,当论容公子才是呀。” 听人提起自家兄长,一直低着脑袋的容嬿宁才稍稍侧了侧身子,耳尖轻颤,分了注意力过去。 谢云涔虽未见着文会盛况,但这会儿也是边吃点心,边道,“杜宰辅之子,我阿爹提过,学问不错,不过据说长得也就那样,林若初和你哥,呵呵,没得比。”背信弃义,又眼光堪忧的家伙,不知怎的还能招得那许多青睐。谢云涔想,江陵的姑娘眼光可真差劲。 在容嬿宁的心中,自家兄长是顶顶好的,因此,听了谢云涔的话,她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可头才点到一半,却因不知谁的一句话,动作一顿。 “哎,你们都没有看见那位戴着面具的公子吗,看他身姿若苍松青竹,挥笔泼墨又翩似惊鸿,周身气质凛然,真是别有风采。” “你这么说倒也是。” “可他戴着面具,指不定貌似钟馗,形容可憎呢。” “……” 容嬿宁鬼使神差地朝南窗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就在这时,刚好窗前一人走开,透过那一人的间隙,容嬿宁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一道颀长挺秀的身影上。 山间青竹岭上雪,只一眼,容嬿宁的心头便涌上一股熟悉之感。 谢云涔也看到了那道身影,当即绷不住笑意道,“夸林若初也就罢了,她们怎的还夸起我那堂兄来了?” 容嬿宁一怔,怎么会是云涔姐姐的堂兄呢? “云涔姐姐,你说的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谢云涔纤手一抬,指着那白衣如雪、银色面具凛寒的男子,努乐努唇,“呶,那就是我堂兄谢云舟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很emo,卡文卡到飞起。 第48章 云舟 谢云舟? 容嬿宁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显然对“谢云舟”这个名字十分的陌生。她和谢云涔相识多年,似乎从未听过其还有个叫“谢云舟”的堂兄。 谢云涔瞧见小姑娘一头雾水的模样,也是一愣,好一会儿过去,方如梦初醒地拍拍自己光洁的脑门儿。 “哎呀,我的记性真的是……”顶着小姑娘灼灼的目光,谢云涔嘻嘻一笑,“提起我这位堂兄的身世来,那可说来话长了。反正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他日有机会我再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他会出现在栖霞文会这样的场合还真是教人有些意外。” 对于这位堂兄的印象,谢云涔只能用七个字来形容,那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其中固然有她自己不着家的缘故在,但更多时候还是因为谢云舟长年在外云游,鲜少在谢家露面。放眼偌大的江陵城,知晓谢家有这么一位少爷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听着耳畔谢云涔的嗟叹,容嬿宁不禁多看了两眼那道如玉的身影,心头的熟悉之感不减反增。 只是那人早已乘舟南下,甚至这会子可能已经办完南方的案子回盛京去了,又怎会摇身一变成了江陵谢家的儿郎呢? 似乎是察觉到容嬿宁的情绪陡转低落,谢云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视线从小姑娘的身上掠过,再朝南窗的方向落去,却隔着一院残雪新梅,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眸,不由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等谢云涔稳住心绪,再度看过去时,却发现自家堂兄早已转过头,似乎刚才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刚刚谢云舟那一眼怎么看的好像是……嬿宁呢? “嬿宁你有和我堂兄见过面吗?”谢云涔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容嬿宁被问得懵住,轻轻地摇摇头,以为谢云涔察觉到自己适才刹那的失态,便弱声弱气的解释一句。“我瞧见他,觉得有一点点眼熟,好似一位旧相识。” 顿了顿,小姑娘又抿抿唇,煞是认真地又添了一句,“不过应当是错觉的。” 这话反倒勾起谢云涔对那位“旧相识”的好奇,她凑近到小姑娘的跟前,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正欲开口细细询问一二,不料热闹的东阁忽而一寂,静可闻针落。 紧接着玲珑清脆的环佩声渐渐由远及近,谢云涔与容嬿宁下意识地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褐衣嬷嬷垂首屏息,动作整齐划一地抬手挑开东阁门口猩红的毡帘,而后一群身着翠色衣裙的婢女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珠翠压髻的美貌女子走进屋来。 女子不是旁人,恰是这栖霞盛会东道主杜宰辅的掌上明珠杜瑾瑜。 但见其一张鹅蛋脸莹白如玉,妙目顾盼生辉,盈盈一笑间显尽骄矜贵气。 “见过杜小姐。” 众人相见不免寒暄奉承两句,期间,杜瑾瑜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明显疏离。纵是长在军营生活的谢云涔见了,也不由感叹道:“这位真不愧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只她能于此游刃有余了。” -- 第91页 容嬿宁赞同的点点头,比起先时在嘉懿长公主府里见到的京中贵女,这位杜二小姐看似矜傲,但实际上好像并不是那种目下无尘的人儿。 杜瑾瑜环视了一眼东阁内百花暄妍的热闹景象,而后淡淡地收回视线,递了一记眼神给身侧随侍的婢女。后者立时会意,转身走到门口,低声吩咐几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猩红毛毡帘再度挑起落下,一溜烟儿进来七八个小丫鬟。 那七八个小丫鬟垂首屏息,依次站成一排,双膝微曲腰前倾,把捧在手上的物什往前送了送,行动之间尽显大家规矩。 杜瑾瑜走到其中一个个子稍显高挑的丫鬟跟前,伸手拿起托盘里盛放的一叠纸笺,视线从众人身上掠过,嘴角噙着笑,开口道:“我阿耶的意思,今日诸家才子汇聚栖霞苑,得了好诗佳句,不如也请各位姐姐妹妹帮衬着过过眼,从中择一二佼佼者,方不负良辰美景之下万般诗情才思。” 盛朝国风开放,因此,杜瑾瑜的话虽然拨得在场不少女子的心弦乱弹,但是丝毫没有逾矩之嫌。杜瑾瑜打量着众人的反应,含笑吩咐侍女们将诗笺一一分发下去。 另一边杜宰辅对着众多年轻才俊一样提了文会的新规矩,倒惹得各人心中想法各异。有不以为然者,暗嗤女子之见短浅,则当今日文会为儿戏;有文兴正浓者,两耳不闻他事,只提笔沉思、挥毫泼墨如行云流水;当然也有心思活络者,早知杜宰辅的嫡次女就在栖霞苑东阁的赏梅宴上,一时不由揣摩起杜宰辅的用意来。 莫不是这杜宰辅此番不仅是为择良才,还是为了挑选东床快婿? 杜宰辅的嫡长女身在皇城,乃御封的嘉贵妃,深受帝宠,且杜宰辅一向又有爱女如命的名声在外,这要是真的有幸娶到他的掌上明珠,成了杜府的东床快婿,岂不是平地乘风起上青天,振臂可揽九霄月!他们又何必再为日后的前程而忧愁? 于是,为此蠢蠢欲动者当即摩拳擦掌,绞尽脑汁,就想着一鸣惊人。 当然,也有人看破世故而不世故。那林若初家有娇妻,虽也想到这一点,但心无波澜,只中规中矩快书一篇;至于容御一贯心有七窍,既有了猜测,下笔时便多出些敷衍,所写之物,难得连他自己都懒怠多看半眼。 草草写罢,容御将笔扔进笔筒里,好整以暇地东看看西望望。半晌,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隔壁的桌案上,笔走游龙,铁画银钩,字体清隽又不失锋芒,果是一手好字。 不过,字是好字,但字的内容就未免有点儿晦涩艰深了。倒不是说内容不好,而是落入闺阁女儿手中,怕是不招待见。 见状,容御便知此人许与自己同道,再抬头观其形容,即便银色面具遮去他的面貌,可从他的衣着气度,以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势,容御敢确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蛟龙困渊,鱼囿涸辙,非破趋穷途而不能起。好!”容御笑赞一声,在那双淬雪含霜的凤目抬望过来时,笑容越发明亮了些,“在下容御,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谢,谢云舟。”声音清冷,像极了秋月之辉。 “原来是谢二公子。”提起江陵谢家,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家百年书香门第,向诩“清流第一”,族中子弟各个精擅君子六艺,往前数祖上曾出过文饕谢奇公,往后看谢家大郎谢云澜亦是少负才名。至于谢家二郎谢云舟,虽名声不显,但容御倒是对他素有耳闻。 当然,这份耳闻其实和谢二郎干系不大。谢家人多为清流文人,偏在十几年前出了个将帅奇才,那就是谢家二老爷谢定。这谢定年少投军身行伍,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从不顾惜性命,短短三年就崭露头角,十几年过去,谢定俨然已经成为盛朝家喻户晓的北塞“战神”。他征战沙场、出入敌营如进无人之地的事迹被坊间说书人编纂成各种评书段子,传唱多时不衰。而比起战神将军的赫赫战功,老百姓对他的家事一样津津乐道。 谢定从军五年,即官拜大将军,彼时圣意赐婚,谢定以“北塞未定,失城未收,焉能思顾儿女情长”为由断然拒婚。谢家老夫人思虑儿子的终身,也曾越过谢定为他定下一桩亲事。谢定知晓后,派人送信回家,言辞坚决地要求退婚。谢老夫人不允,谢定便在边关大捷后上书留守北塞,整整六年不还家。那和他定了婚事的人家,早已耐不住,主动上门退了亲事。 谢老夫人为此大病一场,但也就此绝了要给小儿子觅门亲事的心。反正她算是看出来了,谢定生来就是谢家的一根反骨。然而,这边谢老夫人刚死心不久,谢定有一天却突然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回来了。 据谢定所言,那个小男孩是他和一名北塞乡野女子的儿子,可惜的是女子命薄,生下孩子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那个小男孩便是谢家二郎谢云舟。 关于谢云舟的身世,曾经在江陵乃至朝堂上掀起不小的波澜。好事者揣测道,“说不定谢大将军邂逅了外族女子,碍于身份只能劳燕分飞,留个儿子在身边,算是聊慰相思呢。”也有人说,谢云舟可能并非谢家血脉,而是谢定收养的战难孤儿,带回谢家就是为了安抚谢老夫人的心。不过,这孤儿一说,很快就不攻自破,盖因那谢云舟眉眼之间极肖谢定。 因为谢定常年征战沙场,谢云舟便一直教养于谢老夫人膝下。待谢云舟长至九岁,小小少年抛却诗书,学着亲爹习练射御,更磨得谢老夫人首肯,一人一骑外出游历。 -- 第92页 容御的视线落在谢云舟的脸上,做工精巧细致的银皮面具将青年的容貌尽数遮掩,只露出一双深邃若寒潭、又冷如清秋月的凤眸,眼神之凌厉,丝毫不输于旧历沙场的将帅。 “原来是谢兄。”容御笑言寒暄,见那谢云舟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笑容微顿,“谢兄作何这般看着在下?” “恕谢某唐突,不知阁下与容嵘容大夫是何关系?”谢云舟淡声询问道。 见问,容御面上的笑容尽数敛去,眼中不由多了几分狐疑,他直直的看着谢云舟,眉头轻皱,道:“先父上容下嵘,字葳蕤。” 话出口,却见谢云舟宽袖微舒,正过身来,竟冲着自己认认真真地施了一个揖礼。 容御忙退后半步避开这一礼,眼瞧得周遭有人看过来,他一张俊秀的脸上便露出少许的忙乱之色,口中直道:“这可使不得。” 不论眼前的青年究竟和自家父亲有何渊源,他可都担不起这样郑重其事的一揖。 桃花眼半眯,容御的目光中带上几分探究意味,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这身长如玉、气度不凡的青年。 细将算来,谢云舟的年岁与自己相仿,那又是何以得知他那几乎教世人遗忘干净的父亲容嵘的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人在老家,手机折腾更新哭了 第49章 魔怔 似乎是看穿了容御的困惑,谢云舟缓缓站直身子,姿态从容的任由他打量,半晌,方缓缓开口说道:“实不相瞒,谢某幼时曾幸得容先生出手搭救,救命之恩一直记在心中,未有一时敢忘。”他说着,淡漠的语调中似有波澜起伏的温度升起。 “遗憾的是某再无机会当面谢过容先生。” 容御对自己的父亲印象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知他医者仁心,早年前亦曾行走四方,救死扶伤,经他妙手回春,转危为安的病患不知凡数。因此,容御并未怀疑谢云舟话中真伪,反而因有人感念自己父亲的恩情,心下熨帖不已。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容御对谢云舟倒生出些认真结交的念头。一时之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番对谈下来,竟有些相知恨晚之感。 “杜宰辅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原本尚有些嘈杂的水榭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搁下笔,垂手而立,静静地目迎那杜宰辅走上主座。 杜宰辅已逾知天命的年纪,两鬓微染霜华,圆乎乎的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笑得眼角处都堆起了层层叠叠的褶子。这样一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实在很难让人将他和朝堂上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狐狸杜宰辅联系在一起。 “诸位小友所作文章诗赋,老夫已一一看过,行文构思确实各有各的精彩,不过——”杜宰辅手捻胡须,有意卖了个关子,待见众人面上流露出或是好奇或是紧张的神色以后,他才乐呵呵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不过老夫既设下这栖霞文会,自当从诸位中择出贤优者来。” 他边说边扫视着众人的反应,一双含笑的眼眸中流露出精明矍铄的光芒,“今日文者魁首的候选人,在老夫心中有三。” 话音一落,杜宰辅微侧过头,给亦步亦趋的老管家递去一记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从宽袖中取出三叠札纸呈上。杜宰辅接过来拿在手中,却并不着急查看,只眯起眼睛笑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必各位先前已有所闻,今年的栖霞文会跟往年略有不同,所分高低者,除却老夫的意见外,另有‘考官’评鉴。” “诗词文章合为时而著,但‘时’为何物?是时事世道,人情纲常,亦是雅俗共赏。阳春白雪可钦,下巴里人可赏。自古而来,凡能流传不衰的多是上可登殿堂,下可入百姓耳目。故而东阁女眷的意见,今日在老夫这里可也是举足轻重的。”杜宰辅捋着胡须,说得义正言辞,但凡是心中有计较的,稍稍一思索便也不难想通其中的关窍。 话已至此,杜宰辅显然不打算多做耽搁,示意老管家去东阁取回先前送过去的文章,先一一看了,点点头,才让老管家安排人将文章一一分发下去,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展开手里的札纸,在各人低头观看手里的文章时,笑道:“综合来看,今日为文精妙者,倒还是林、谢、容、苏四家的儿郎更出众些。” 伴随着杜宰辅的话,厅堂里本来四散游弋的目光这下子仿佛都成了见靶的离弦羽箭,不约而同地投向那被点到名姓的四人。 容御和谢云舟比肩而立,前者清隽俊美的面庞上笑容浅淡,端的一身风朗云清,而后者罩具覆面,喜怒不显,却也是一身云淡风轻。与他二人相比,林若初的喜意就明显许多,但也只是抿唇笑着,眼底光芒闪烁,至于那位苏家的儿郎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被杜宰辅点到了名以后,就一脸晕晕乎乎,高兴得分不清南北,好不容易被身边的人拽拽衣袖扯回了神思,却嘿嘿地笑出声,笑声里是掩也掩不住的自得。 杜宰辅看着四人的反应,捋须的动作一顿,目光幽沉起来。 林若初和苏家小子苏成玉,几乎不曾落下一场栖霞文会,他这里有些印象,知道二人今日文章不差,比之旧昔颇有长进,但论起惊艳来,杜宰辅的心中还是更偏向容御与谢云舟二人。 只是可惜了这二人的出身! 杜宰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情绪陡然复杂起来,但转瞬之间,便又恢复常色,简单地评点两句,在众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着老管家取呈文房四宝,羊毫一挥,点出栖霞文会的魁首——林若初。 -- 第93页 林若初愣怔一回,赶紧上前作揖敬谢,面上有几分受宠若惊。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很清楚,在方才被提名的四人中,自己绝对占不到多大优势。苏成玉也还罢了,可容御的水准,绝不在自己之下,更何况还有一个深浅不知的谢二郎。 不过,意外归意外,能够拿到文魁,林若初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明年春闱他就要下场,如今能得到杜宰辅的青眼,于他而言,是一桩好事。 容御之所以会来参加栖霞文会,一是当日容婵欣和林若初先后相邀,推脱不得,二来则是为的增长见识,对于拿不拿魁首,心中并不在意,因此,此时面上依旧是笑得温朗。站在他身旁的谢云舟更像是没有注意杜宰辅那厢的动静,只低头看着手里被攥在一起的纸张,狭长的凤目中幽光沉沉。 而先前尚且志满意得的苏成玉却笑不出来了,看向林若初的视线里竟带着几分怨怼,不过当着杜宰辅和众人的面,他很快就将情绪掩饰好,反而在杜宰辅走开后,主动向林若初道了贺。 栖霞文会结束后,容御本有心亲自前往东阁接人,但那厢隐隐传来的女子说话声,到底让他打消了念头,只跟着众人一块儿往栖霞苑外走去。 “谢兄也在等人?”容御看了一眼站在距离自家马车不远处的青年,话问出口,又很快反应过来,失笑道,“是在等谢三姑娘?” 谢云舟眸光浅淡,闻言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容御抬头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色,“云沉欲雪晚来急,看来要变天了。”几乎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一刹,星星点点的雪花就飘悠悠地落下,而后雪势渐起,如暮春纷飞的柳絮一般,几乎要迷了人眼。 弄墨一早反应过来,取了伞过来,“公子,二姑娘那边只怕还有些时候才能出来,不如还是先去马车上等罢?” 容御看向负手玉立的谢云舟,见他身后空空如也,既不见随行小厮,也不见谢家车马,不由神色微顿。 “谢兄,一起先避避雪?” 谢云舟看了一眼已经渐渐空落下来的栖霞苑院门,而后点点头,淡声道:“谢了。” —— “嬿宁,你怎么一直神不守舍的?”谢云涔挽着容嬿宁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问,语气不掩关切。 似乎从刚才杜宰辅的千金杜瑾瑜让人拿分了文会的诗作文章以后,这小姑娘的神色就有些怪异起来。谢云涔琢磨许久,猜不透,干脆直言相询。 “我没有的。”容嬿宁下意识地否认,可心里仍旧有点儿乱。 这会儿她的脑海里全是方才分到自己手上的那篇文章,纸上字迹劲透纸背,可谓入木三分,虽行文用词酌句略显潦草敷衍,可单单那一手遒劲有力的字儿就足以教人过目不忘。但真正教容嬿宁心乱的却不仅于此,她总觉得那字迹有点儿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残灯如豆,灯下人影如竹,眉眼轻抬,眉梢眼角蕴无边冷清。 鸦青色的长睫如蝶翼般轻轻地颤了颤,容嬿宁的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自嘲,心道,自己约莫是魔怔了。 谢云涔常在行伍,成日里与男子打交道,反而对闺阁女儿那点子细腻的心思拿摸不准,这会儿见小姑娘不肯承认,哪怕不信,便也只当容嬿宁是不喜赏梅宴的热闹,才会如此恹恹的。 二人边说边走,忽而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不陌生的呼唤。“三表妹!你等等我呀。” 闻声,谢云涔忍不住眉心一跳,想拉着小姑娘快些走开,却不想苏禾跑得更快,三两步就追了上来。苏禾粉色的裙角在萧萧风中飞舞,随着她慢下来的脚步,舞动的弧度越来越小。苏禾走到谢云涔的身旁,脸上挂着笑,半似埋怨半似顽笑地道:“三表妹走得可真快,倒教我好追呢。”见谢云涔不搭话,苏禾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先前屋里人多,我都没能跟三表妹说上话,好好地叙旧。索性这会儿天色尚早,不如三表妹和我一块儿顺路家去,祖母他们可念叨得紧呢。” 从栖霞苑离去,沿街而行,去到城南珠玉巷谢府之前,确实会途经苏府。 苏禾既然提出邀请,就没想过自家表妹会拒绝,因此,挑眉对着容嬿宁道:“容二姑娘,我和我三表妹要一块儿叙旧,你要不要一起?”语气随意,可没有半点儿诚心。 容嬿宁摇摇头,视线落向近在咫尺的栖霞苑院门,隔着漫天风雪,隐隐约约地看见选择容家灯笼的马车,知道苏禾约莫是不愿意和自己久待,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阿兄在等我回家呢。” 苏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乌篷马车上的红灯笼摇晃,车旁青衣小厮撑伞而立,画面诗意得有点儿刺眼。她轻哼一声,嘟囔道:“谁还没个哥哥?”可等走到门口,栖霞苑外的台阶下除了容家马车外,再见不到其他车驾。苏禾面上的笑再也绷不住,同样都是做兄长的,这天杀的苏成玉抛下自己跑了不提,居然连马车都没给她留下?! 第50章 旧案 苏禾在心里将自家兄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遍,强忍着心中咕噜咕噜冒出来的酸意,径直挽住谢云涔的胳膊,“三表妹你今日是怎么过来的?眼下这般情形,我只能跟你一块儿了,你可不能抛下表姐我。” 谢云涔被她黏糊糊的语调惹得浑身不自在,佯装不经意般抽出自己的胳膊,她道:“表姐要和我一起走回家?”瞧见苏禾陡然变色的小脸,谢云涔依旧笑得和煦,“踏雪还家,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 第94页 “……”凛凛寒雪肆虐,苏禾轻嗤,她得有多想不开。 可是话已说在前头,她又不好径直撇下谢云涔,便只提议道:“打发丫头去租赁一辆马车也就罢了。” 容嬿宁眨眨眼睛,看向谢云涔,“云涔姐姐,要不一起走吧,先送你回珠玉巷。” 这般天气,街阜早已闭市,哪里还能租得到马车。便是能够租赁到,如今寒风暴雪,待久了,人也是要生病的。 顿了顿,容嬿宁又邀苏禾同行。 苏禾翕了翕唇,想断然拒绝,可一阵风刮过,雪吹到面上,冰冷刺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女子能屈能伸,苏禾下巴一样,哼哼唧唧道,“罢了,看在你如此热情的份上,一起就一起好了。” 大不了回到家,派人给送点银子去,就当她苏禾租用了容府的马车便是。 “……”谢云涔对自家表姐这欠乎乎的性子有点儿受不住,有心说一句,别委屈自己,但又怕惹得苏禾生恼,回头告状告到苏老夫人处,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于是,她拢拢眉头,对容嬿宁道,“就送我们去前街我外祖父家中罢,省得东奔西走的麻烦。”说到麻烦,她也有点儿迟疑地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容家马车,“不过你阿兄他……会不会觉得麻烦?” 容嬿宁脚步一顿,歪过头对谢云涔弯了弯眼睛,浅笑道:“我阿兄古道心肠,再不会不耐烦的,况且帮云涔姐姐又不是帮别人。”容御一向知道容嬿宁和谢云涔关系好,也乐得见她二人打交道。 谢云涔却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莫名脸热。 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大不小,恰好传到马车里,正闲敲棋子的容御与谢云舟对视一眼,道:“这棋局得下回再解了。” 知道谢云舟话少,容御便笑笑道:“谢家的马车不在,谢兄一会儿如何回去?不如也一道?” “不必了,我还有事在身。”顿了顿,谢云舟道,“如此有劳容兄送谢云涔一程。” 容嬿宁快步行走到马车前,伸出手,刚准备掀帘唤“兄长”,不防车帘从里面陡然掀开,小姑娘懵懵地抬头,却对上一双寒光凛凛的凤眸。 容嬿宁的手僵停在半空,眨了眨眼睛,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眼前的场景,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谢云涔眼尖,一眼看见正欲弯腰钻出马车的青年,脸上飞快地扬起笑容,“二哥!” 二哥?谢家二郎谢云舟! 容嬿宁忙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从前都没听阿兄提起过云涔姐姐的这位堂兄呢? 谢云舟冷冽的目光很快就转为淡漠,他信步走下马车,朝容嬿宁微微颔首示意,方看向谢云涔道,“马车在路上坏了,你……” “有嬿宁和容大哥送我去外祖父家!”没想到自家冷冰冰的堂兄居然一直在等自己,谢云涔心下感动不已,因见谢云舟只身一人,便忙问道,“堂兄你怎么回家?” “我去趟饮月楼。” “哦!” 谢云舟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和紧跟着下了马车的容御作别,抬步便准备离开。可没等他迈开步子,便被一道尖细甜腻的声音喊住,是苏禾红着脸上前招呼来了。 “二表哥安好。”苏禾敛去身上的娇扈,眉眼含羞地问了安,不见谢云舟有反应,便只当他没能认出自己,心下失落不甘却又忍不住道,“我是苏禾呀。” 苏禾印象中的谢云舟是年少便天纵不凡的英俊少年郎,哪怕少年郎后来铁具覆面,人人都道他毁了容,心生惧意,可苏禾却始终不相信。她坚信,谢云舟是怕他自己生得太俊,招惹过多是非,毕竟当年就有人说过,谢云舟容貌俊则俊矣,可较之其父谢定,就有点阴柔了。 苏禾努力地绷直腰背,露出女儿家最娇美的姿态,盈盈细语,任谁见了怕都要多看她两眼。可谢云舟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她半分注意力,青年脚步顿了顿,旋即只字未语,扬长而去,颀长挺秀的身影很快就融于簌簌落雪间,化为模糊的一点。 苏禾从没有被人这样下过脸面,当即脸色难看起来,因此,当谢云涔笑吟吟地喊她上车时,她只恨恨地一跺脚,拉长了一张脸钻进马车。容嬿宁兄妹尚未上车,谢云涔看着苏禾的模样,忍不住拧紧眉头,提醒她,“表姐若不愿意坐车,便只管不坐,没得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却要教人看轻苏家的规矩了。” 一句话提醒了苏禾,她赶忙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没想到二表哥他居然都不理我的。”话里话外,委屈都快冒出来了。 谢云涔自认眼明心亮,哪里看不出苏禾的心思,心中倒觉好笑。 自家堂兄那样的性子和模样,居然还能被人惦记着,可真是厉害呀。 “他就是那脾气,别指望他对谁和颜悦色。” “……” 马车外,容御看着自家妹妹神色愣愣的模样,也是一样的拧紧眉头。他看一眼自家失魂落魄的妹妹,又看看谢云舟离去的方向,眉头越拧越紧,脸色跟着沉下去,不由寻思起,自己莫非引狼入室了今天? “阿渔?” 容嬿宁堪堪回神,对上自家兄长询问的目光,眼中不由浮现出一丝丝的茫然,直到容御复唤她一声,才将将回过神来。 “阿兄,他真的是谢家二郎吗?” -- 第95页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声音与语调,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么? 容嬿宁直觉不是,但事实在眼前,她的疑虑难免让人诧异。眼见容御蹙眉不解,她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的,阿兄不必放在心上。天色瞧起来越发暗沉了,我们早些走罢。” 说完,也不管容御是何反应,自己提着裙摆飞快地钻进了马车。 容御太了解自己的妹妹,知她那一问必有蹊跷。可谢云涔的态度明白,刚刚离去的青年就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二少爷,那么又岂有真假之说?看着垂落的车帘,容御眉心紧蹙,暗道,莫非阿渔入京,曾遇见过谢二郎,还教他给骗了? 一念及此,容御向来温煦的笑眸中便多了些冷色。 饮月楼二楼西雅间里,风眠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翠盏,间歇性地抬头瞥一眼绷脸肃立的黑衣护卫,终于,他手掌一翻,将翠盏扣于桌面上,直直地看向那护卫,没好气地问道:“你家主子最近真的越发不拿小爷当回事儿了,今日这一回莫不也是拿小爷开涮呢?” “风公子,您想多了。”黑衣护卫神色不变,语气硬邦邦的又添一句,“公子他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风眠脸色一黑,“冷罡,少跟你主子学说话。” 心知从冷罡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来,风眠索性不再理会他,只暗暗思索沈临渊传信将自己召来江陵的缘故。正沉思间,西雅间的房门被推开,风眠循声望去,先见着一个满面赔笑的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哈着腰开路,而后却走进来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风眠一挑眉,哼笑着开口道:“小王爷的架子近来越发大了,风某想见你一面,真可谓是难如登天啊。” 沈临渊看都没看他一眼,落座后自斟了一杯茶,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推到风眠的面前。薄册的封皮空荡荡,风眠蹙眉拾起,信手翻了两页后,脸色微变,“临渊,这东西从何而来?” 薄册内页赫然列着数十个人名与其所属籍贯,页面泛黄,一看就是陈年旧物。 风眠从中看到几个颇为眼熟的名姓,不觉眼皮一跳,一颗心霎时间沉下去。 “这东西莫非是在谢家?”见沈临渊不语,风眠不由追问一句。 沈临渊道:“还记得萧乾所言的,另外一拨暗查十五年前旧案的人?” “难道那些人也和谢家有关?”风眠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叹声道,“如此说来,反在情理之中。” 念及十五年前的旧案,风眠脑海里便浮现出从萧乾处看到的卷宗记载:“文宣十三年,毒丸案发,圣颜怒而勒令三司彻查,御医院院正容嵘畏罪自尽,留书供罪,并揭太子沈修鄞,帝恼而黜之,幽禁南明。”当年旧案,牵涉甚广,但除了暴毙而亡的容院正外,其余众人或言之昭昭,或冤声连天,终不得水落石出。文宣帝盛怒之下,废黜太子沈修鄞,可经年以后,渐察其中尚有蹊跷,才松口由着暗夜司暗中调查,其中不无要为废太子翻案的念头。 “谢定这些年虽一直镇守边关,但从未放弃过翻案之心,这本名册便是谢家暗桩十几年来暗地里搜罗来的,和当年一案有所牵连的人。”沈临渊静静地看向风眠,“如果我没猜错,上面该有你认识的人。” “没错。”风眠道,“我小师叔未曾入御医院前,我倒跟在身边一段时日,知道这名单上有两人与小师叔他常有往来。” 风眠将薄名册置于桌案上,手指轻点,落在紧挨一处的两个名字上。 陈守义,容峥。 前者是如今的御医院院正,而后者则是容嵘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第51章 五一 栖霞诗会后的几日,江陵又落了一场大雪,转眼间又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容夫人近来常在小佛堂里一呆就是一整日,容嬿宁请安吃了几回闭门羹,大病一场,才在容御的耳提面命下乖觉许多,没有再继续雷打不动地到正房院子里挨冻去。 这一日清晨,容夫人刚从小佛堂里出来,手里捻着佛珠,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容嬿宁来,便看向翠声道:“让人进来吧。” 翠声先时没有反应过来,等瞥见容夫人冷淡的神色后,陡然回过神,却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在容夫人逐渐不耐的目光注视下,翠声吞吞吐吐地道:“二姑娘不在外面。” 容夫人闻言眉头一皱,她瞧了屋角摆着的漏钟一眼,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大抵她心中已然习惯自己忽视容嬿宁,而后者纵使委屈也不会坏了规矩礼仪,这会儿惊觉一向听话的小女儿竟然胆大如斯,连晨省请安都敢不来以后,便生出一种被忤逆的不快,当即打发候在房外的小丫鬟去西跨院喊人。 翠声忍不住劝道:“近来风雪连绵,二姑娘身子骨弱,这才吃过药将将好转一些,夫人……”又何苦折腾人呢。 后半句话翠声到底没有胆量说出口,可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容夫人若非眼盲,又岂能看不出来?可容夫人的脸依旧绷得紧紧的,半分没有软下心肠、更改主意的意思。 等到容嬿宁进屋的时候,便只看见容夫人端坐于上位,手里端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正慢慢地品着,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女儿给母亲请安。”小姑娘屈膝福礼,声音轻柔柔的说道。 -- 第96页 容夫人随手将茶盏搁置在手边的案几上,抬眼看向立于下首的小姑娘,眸光微微一顿。 十五岁的小姑娘已然出落得袅袅婷婷,站在那儿如同弱柳扶风,又似玉莲凌波,那张莹玉似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可眉目秀美宛若丹青绘就。这些年来,容夫人鲜少这般打量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今日一瞧,心湖微澜,倒不由想起近来频频梦见的情境来。 那些梦境光怪陆离,忽而是一片血色、哭喊声连天不绝,忽而是白幡招招、黑棺冰冷,她梦见早已亡故的夫君满目苛责与失望地看着自己不语,又梦见双丫髻灵巧的小姑娘手提兔儿灯,站在灯海中身影模糊……每每夜半惊醒,扰得她白日里拜佛念经时,一样的心神不宁。 这会儿看着眉眼沉静柔和的小姑娘,容夫人头一回在心中暗问自己,这些年难道竟是她做错了不成?念头甫一生出,她便蹙眉不已,甚至忍不住摇摇头。 她有什么错?当年若不是因为腹中有这个累赘,她怎么会连嵘哥的最后一面都无法看到?若不是因为这丫头,她又何至于坏了身子,缠绵病榻,最后连嵘哥托付给她的家业都没能守住? “这些年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容夫人的神情冷,声音更冷,她毫不掩饰对这个女儿的冷漠,“听下人说,你最近往沁阳居跑得挺勤快?我几次三番强调,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阿御读书,你都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见容夫人动怒,容嬿宁小脸霎时一白,慌慌张张地低头认错,“女儿知错。” “呵。”容夫人冷笑一声,“既如此,回去将《女戒》抄上十遍,明日拿过来。” “是。” 一旁的翠声心有不忍,但人微言轻,到底不敢多言,只在心中为容嬿宁感到担忧。 如今雪天寒冷,二姑娘身子骨又弱,十遍书连夜抄完,这哪里能够撑得住? “母亲这一早怎的动了这样大的肝火?”温润的声音略含几分讽意,轻飘飘地从毡帘外传来,容夫人循声望去,正看见容御肩披风雪,阔步从门外进来。 她那惯来冷漠的脸上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来,一迭声地吩咐翠声沏换热茶,又起身迎上前,伸手就要替容御掸去肩上的落雪。 然而,容御却一偏身躲开了容夫人的动作,他拱手对容夫人施了一礼,面上 的笑容清润中掺着稍许的冷淡,就这样直直地迎上容夫人略带些意外的目光,“儿子不知,阿渔到底做错了什么,竟值当这样的责罚?” 显然方才容夫人苛责教训容嬿宁的话他都听了去。 知道儿子一向偏宠容嬿宁的容夫人神色一顿,讪讪笑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不在书房用功,怎的还顶风冒雪跑了过来?”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瞪一眼跟在容御身后的弄墨。 弄墨忙低下头去。 容御闻言,嘴角的讽意更深,他似是恍然般开口道:“原来母亲也知外面风急雪骤,天寒难行。那么,母亲又何必折腾阿渔?” “在你眼中为娘就是这样不通情理之人?”许是没料到自己疼爱的长子会如此出言忤逆自己,容夫人一时绷不住自己冷淡自持的态度,语气中半是愠怒半是失望。 然而容御却丝毫不为所动,“母亲若能问心无愧,儿子自当无话可说。” “……”容夫人嚅了嚅唇,半晌无话,只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子里便就仅剩下佛珠轻碰发出的动静,以及香鼎中焚香偶尔爆出的几声“噼啪”响。 气氛冷滞,容嬿宁轻轻地挪了挪步子,移到自家兄长身边,伸手拽拽他的衣袖,在他垂目看来时微微摇头,小脸上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容夫人千不是万不是,但对嫡子的关爱偏宠却从未掺过假,容嬿宁不愿意自家阿兄唐突失礼,教人瞧见,反得了不孝的骂名。 容御再了解容嬿宁不过,知她心意,心中更是复杂不已。 正因为妹妹的懂事体贴,才更教他内疚惭愧。他当然知道容夫人待自己的好,可就是这份好,越发衬得容夫人对妹妹冷漠无情。一直以来,容御始终想不明白,容夫人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两幅面孔,待自己亲厚,却待阿渔如陌生人,甚至偶尔还流露出几分仇视。 容御有心当面质问一番,可容嬿宁不允,他也不会拂了她的意。因此,这会儿他逐渐敛去周身的冷意,朝着容夫人拱手俯身施了一礼,语气温淡地道:“儿子书房还有一些功课要做,便先告退了。”语毕,抬腿准备离开,瞥见容嬿宁仍臻首微垂,乖乖巧巧的立在一旁,便扭头对着容夫人又补充一句,“过两日就是谢家老太爷的寿辰,儿子那里有一副松鹤延年图尚未完成,需要阿渔帮衬一二。” 这便是要将容嬿宁一块儿领走的意思。 容夫人眉头轻蹙,然而对上儿子微冷的眸光,她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摆摆手,放了人离开。 出了正院,容嬿宁裹紧身上的斗篷,小碎步跟在容御的身后,走了没多远,容御忽而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眼含无奈地看着小脸冻得通红的小姑娘,没好气地道:“旁人故意为难你,都不知道辩解,莫不是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成?” 容嬿宁抬眼,水眸清亮,语气里却有几许难以掩饰的失落,“不过是抄书罢了,正好平心静气,也能练练字不是?” -- 第97页 “你倒是看得开。” “不然阿兄要我如何,难道要给自己再添一条对长辈不敬的罪名?”容嬿宁偏头看向枝头白雪,眼神清明,“她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可到底对我有生养之恩。” “哼。”容御冷哼一声,想起前事,有心念叨几句,可话至嘴边打了个囫囵,到底没说出口,却道,“我们阿渔这幅好心肠,回头被人卖了,还得帮着别人数银子。” 这话中有些暗恨小姑娘不争气,心软耳根软,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打趣。 容嬿宁便笑了笑,伸手拽住自家兄长的衣袖,轻轻地摇一摇,才软声软气地道:“阿兄放心好啦,阿渔再笨,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就像那人说的一样,日子是自己过的,没必要为了旁人的不是,而来为难自己。自家母亲的心意不可回转,她也不会再有过去的奢望,只管维持相安无事便罢。 “还有呀,阿兄难道还能放任阿渔受欺负不成?” “我今天只是恰好赶上趟,若来日我不在府中,看谁护得住你。”容御口不对心。 容嬿宁瞥一眼容御濡湿的大氅尾稍,那儿溅得少许雪泥,分明是匆忙行路沾上的。“我才不相信阿兄真能狠心不管我呢。” “……” 小姑娘信誓旦旦,水眸中一片全然信赖,容御摸摸自己的鼻子,没说话,默认。 他抬腿继续朝沁阳居的方向走,听见自己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勾唇道:“回去罢,哥哥今日没煮锅子。” “……”容嬿宁脚步一顿,转瞬明白过来,自家兄长方才在正院说的画作一事,只不过是带自己离开的借口罢了。转过年便是大比之年,容嬿宁心知兄长功课繁忙,便没有再跟过去,只自回西小院闭门抄书去了。 自打兄妹二人离开后,容夫人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看,她将佛珠攥在手心,眼中神色一时恼怒一时茫然一时惭愧,半晌,目光一片沉静。扣佛珠在案,她转头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翠声,刚准备吩咐她一些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断更,一是卡文,写不出感觉来;二是工作有新项目开拓,双休变单休;三就是因为犯蠢被烫伤 。我努力尽快恢复更新频率,不然不止小可爱们忘记写了啥,作者都快也忘了(大哭)感谢在2021-10-19 22:01:03~2021-10-29 07:4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五二 风眠今日穿了一身暗青色长袍,腰间束着浅色腰带,随身所携不过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制药囊,瞧着不过巴掌大小。这会儿他跟在容府的老管家身后,穿过半大的院落,行至半途,忽而脚步一滞,开口问道:“老伯,不知那是府上的哪两位主子?” 他语气拿捏得恰如其分,兼着这会儿又刻意敛去身上那股恣意不羁之气,故而这话虽有些唐突却不会教人反感。 于是,老管家也停下脚步,顺着风眠的视线望过去,不远处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比肩而行,不是容御和容嬿宁又是谁?老管家很快就收回目光,笑眯眯地道:“是我家大少爷和二姑娘。” 风眠点点头,好像自家小师叔的确还留下了一双儿女,不过,那道纤细的身影怎么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似的,何至于眼熟至此?然而,在脑海中搜罗一回,他也没能想起什么来,只能摇摇头,继续跟着老管家往正院去。 风眠幼时和自己的小师叔容嵘相处过一段时日,从其口中也曾听说过一点儿关于其夫人的形容,可是此时看着端坐正位,满面冷肃淡漠的妇人,风眠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和小师叔口中“贤淑和善”的夫人联系在一块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暗道这容夫人莫不是被人替换了芯儿?还是小师叔当年压根就是在欺负自己年幼无知呢? “风公子,你与我的亡夫当真是师叔侄?”冷冷淡淡的嗓音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不怪容夫人多心质疑,盖因容嵘过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其师门之人登门,眼前风眠看着容貌俊朗,一身周正,但容夫人对他的来路和来意,还是心存疑虑。 风眠扬起一张笑脸,冲着容夫人道:“小侄哪里敢哄骗夫人。实不相瞒,在下不才,正是药神谷的第二十八代少谷主。”见容夫人眉宇之间的疑色渐减,风眠便又继续道,“当年小师叔突然遭难,小侄尚且年幼,不知细节内情,家父每每提起小师叔亦是叹息不已,若非过去这些年药神谷内乱未消,家父早该登门探望。此番小侄恰巧途经江陵城,念及幼时小师叔对小侄的教导之恩,故而才冒昧登门,还望夫人能够恕小侄无礼之过。” 药神谷……容夫人神情微动,错不了,容嵘年少时即拜入药神谷习学医术,一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她记得自己的夫君常常念叨起在药神谷的日子,也似乎曾经提及有那么个聪慧的小师侄,在医术方面极具天赋,原来就是眼前这个青年吗? 容夫人面上的冷淡之色稍收,虽不至于热情,但那份自入门起便给人的压迫感顿时消散。风眠倒在心里松了口气。旁的不提,跟这容夫人跟前说几句话,可半点儿不比在沈临渊那家伙面前轻松。 -- 第98页 十几年来,容家二房门庭冷落,难得还有容嵘的故交愿意登门,容夫人表面不显,心中还是动容,便主动与风眠攀谈了几句。然而,谈着谈着,容夫人便觉着有些不对,看向风眠的目光中再度带了些审视。 眼前的青年看似是顾念旧情,上门问候,但话里话外分明有些弦外之音,甚至隐隐约约地好似在打听陈年旧事? 风眠又是何等敏锐之人,几乎是容夫人神色刚冷淡下去之际他就察觉了。因此,在容夫人审视的目光里,他讪讪一笑,“夫人何故如此瞧着小侄?” 容夫人未语,端起手边微冷的香茶,送至唇边却不急着喝,眉眼轻抬,倒是端茶送客之意毕显。 “……” 当容家大门在自己的眼前阖上,风眠不由挠了挠自己的头,一脸费解。 “我这又不曾说错话,怎的说恼就恼?真是个怪人。” 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抬腿准备离开,可是甫一转身,冷不丁对上一张赛潘安胜宋玉的俊脸,吓得风眠连退数步,才手按药囊勉强站稳了身形。他看向面前身形如玉的陌生青年,没好气地道:“你是何人,怎的一句话不说站在人身后,吓坏了小爷你担当得起吗你。” 容御负手而立,眼眸轻眯,不答反问:“你又是谁,为何要询问十五年前容嵘旧事?” 他起初带着容嬿宁回了沁阳居,后来左右思量,还是决定要与容夫人好生谈上一番,折回正院时迎面碰上老管家,得知有一青年登门拜访容夫人。一开始容御只当容夫人又打起了小妹婚事的主意,便止了下人的通传,避于外间暗听屋内动静。连容夫人都察觉出风眠来意不纯,更何况是才思敏捷的容御。 他几乎一下子就有了猜测。 风眠梗着脖子,“你居然偷听了我和容夫人的谈话……等等……”他看一眼青年身上熟悉的衣裳,“你是容家的大少爷,叫……对,容御?!” 容御没有否认,只看着他再次问道:“好端端,你为何要打听容某的先父?” 十五年的旧案如今虽有眉目,但到底缺少真凭实据,今日他跑来容家,不过是先行探探虚实,想要弄明白当年容嵘既然死得不明不白,容夫人又为何吞声不言,半点儿都没有要伸冤的意思?而从适才的谈话试探中,风眠仍未解惑,但他却直觉容夫人的身上定有些蹊跷,毕竟其提及容家大房的容峥时,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恨意。谜团太多,风眠想不明白,原想着赶紧寻了沈临渊,将这恼人的活计转手出去,可迎面撞上容御,他眼珠子一转溜,冒出个想法来。 风眠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只道自己是念及和小师叔旧日的情分才寻至府上,言语间并非有意打听什么,不过是情至切处顺嘴一问,实无冒犯之意。然而,不知是他遮掩的样子太虚假,还是容御心里一样对容嵘之死有疑问,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容御就蹙眉道:“风公子不必再隐瞒了。” “好吧。”风眠摊手,“你是小师叔的儿子,该有知情权。不过真正调查此事的人可不是在下,究竟能否和盘托出,在下也没权利决定。”说着,还抱住胳膊故作惊怕模样,“那家伙冷心冷情,要知道我说漏了嘴,小爷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既如此,你就带我去见他。” “行吧,不过今儿不成,这样,明日未时二刻饮月楼见。” “好。” 转日未时初,容御以会书友为名出门,恰好在未时二刻赶到饮月楼,循着风眠留下的指示找到雅间,敲门而入,屋内风眠和另一个锦衣语带的青年早已等在了那儿。 因着已与风眠有过一面之交,容御这会儿便直接略过他,看向那周身气质卓然,身形似岭雪松月的男子。但见其面如冠玉,棱角分明,修眉凤目浑凝傲然之气,淡淡一瞥来,足令人心尖颤然。容御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男子腰间悬系的玉坠上,他目力不错,恰看见上面篆体镌刻着小小一个“沈”字。容御心神一凛,对男子的身份隐隐有所猜测。 风眠自认和容御不是头遭相见,又有自家小师叔的交谊在,这会儿便充当起中间人来,替二人引见。在道出沈临渊的身份时,风眠有意观察了容御的反应,见其依旧淡定沉着,心中不由对其多了几分赞赏与钦佩。好家伙,这还是他第一回见着有人在“活阎罗”面前如此淡然的,实在是佩服佩服。 “容御,我小师叔的嫡长子。呶,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罗’溍小王爷。” 容御依礼见过,因着沈临渊神色冷淡,他索性收起文人见面打交道那股迂回劲儿,直言不讳地问出心中所惑。 对于自己早亡的父亲,容御其实印象不深,但影影绰绰的还是记得他在家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抱着自己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甚至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拉着自己叮嘱说:“我们御儿已经是小男子汉了,来日爹爹不在家中,御儿要好好孝敬娘亲,照顾好妹妹。”一边叮嘱一边又拉着他的手抚上容夫人初初显怀的小腹,“这个孩子出生时,我一定会尽力赶回来,但若是来不及,御儿要替爹爹照拂好知道吗。” 那时候小容御并未料及,父亲的这些叮嘱会成为父子俩最后的交流,也成了父亲最后留给亲人的遗言。 容御回忆起大伯携着父亲的骨灰还乡时的场景,那人哭得几乎快要厥过去,却始终无法说清楚他的父亲缘何罹难,只道宫闱斗争险恶,他的父亲是被牵连而亡。那时容御年岁小,看着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大闹一时,到底认命地接受现实。这么些年来,容御也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却从未想过他的死可能别有隐情。 -- 第99页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容御,良久,薄唇轻启,“容峥所言不算全假,容先生当年确实亡于宫闱斗争。” “那小王爷如今旧案重提是为了什么?” “容御,你可知令尊亡故时,身上背负的罪名是什么?” “罪名?”容御陡然睁大了眼睛,“我父亲一生仁心,救死扶伤,怎会怎会……”就连容峥当年还乡,说的都是容嵘无辜枉死。 沈临渊摇摇头,“十五年前,本王虽也是少不更事,但所见所闻却并非如此。”容嵘因嘉懿长公主与驸马萧云升的举荐而入了文宣帝的眼,被破格收录进太医院。而彼时溍王妃谢氏,也就是沈临渊的母亲体弱多病,容嵘几次进溍王府看诊,沈临渊与他亦有数面之缘。当年毒丸案发,溍王妃谢氏误食毒丸而亡,沈临渊孝中冷眼看着自己的父王和皇叔雷厉风行地料理涉案人员,可那份雷厉风行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折进去的除了被废黜的太子沈修鄞外,也不过太医院院正容嵘一人而已。 沈临渊后来接管暗夜司,暗查旧案,寻及当时的宫中的一些老人,他们提起容嵘有惋惜,但对于压在容嵘身上的罪名却没有多少怀疑。当年文宣帝认定是废太子沈修鄞心怀不轨,串通院正容嵘研制毒丸,意欲谋害亲父,篡权夺位,容嵘帮凶之名既定,之所以没有昭告天下,不过是文宣帝顾念谢皇后,对废太子沈修鄞尚存一丝心软,这才将“毒丸案”压下,圈入禁宫密辛,不许外人提及。 容御第一回闻说毒丸案,待听闻自己的父亲曾协助废太子研制毒丸谋害圣君时,心胆遽然,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语气坚定地道:“我父亲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哪怕不曾亲历当年事,容御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 “容先生的确不是逆臣。” “小王爷已经查明真相了?” “没有。”沈临渊目光幽深,“这件事既是宫廷密辛,自不能摆在明面探查。容御,本王之所以会让风眠去府上,你可知是为何?” “您难道是怀疑……” 第53章 五三 容御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眉尖稍蹙,他自不会认为沈临渊与风眠的刺探是冲着自己的母亲而去的,因此,只略一思索,他心里就冒出了一个猜想。他霍然对上沈临渊的目光,抿唇道:“此事莫不是与我那大伯父有关?” 他提起所谓的“大伯父”时,语气有一瞬间的冷淡,这并没有瞒过沈临渊。而对于容御的态度,沈临渊也不觉意外。他早已命人查清容家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小事,自然知道容家两房如今老死不相往来一事。 当年容峥亲手火化容嵘的尸首,而后抛下盛京繁华返乡,在京中一度引人称道。回到江陵城,容峥安抚好二房的孤儿寡母,起初对二房亦是颇多照顾,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的某日,江陵城有人亲眼见着容夫人派府中的小厮将容峥一家赶出容府。当时还有人指责容夫人黑了心肠,恩将仇报,对容峥一家怜悯不已。可没过多久,容峥一系陡然发迹,很快就一跃成为江陵城数一数二的富户,相反,容夫人大病初愈,勉力支撑家中生计,可到底拦不住江河日下之势。 可是就算家中再艰难,容夫人也从未向容峥一家求助,而后者也没有想过伸出援手。容家两房的官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茶坊酒肆说书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沈临渊想起萧乾的飞鸽传书,京中陈守义处已然露出马脚,眼下诸多证据,的确有不少都牵涉到容家的大老爷容峥。 “一切还都需要证据。”仅凭蛛丝马迹的猜想,要为容嵘甚至是废太子翻案,无异于登天之难。 这话便是证实了容御方才的猜想。 一时之间,容御心中震惊不已。 过了半晌,容御紧握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他看着沈临渊,认真地道:“小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便罢。” “小王爷此言何意?”容御皱眉,“事关家父清名,身为人子,岂能袖手旁观?” 沈临渊冷呵一声,“你待如何?上门质问容峥当年事?容御,事情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不止事关容先生清名,更关系到国祚,你可明白?” “……”闻言,容御不由得一愣。是了,当年旧案受牵连的不止他的父亲一人,更有那曾教天下人交口称赞的废太子。换言之,当年幕后人图谋的绝非只是自己父亲的性命或清誉,而是……一念及此,容御霍然站起身来。屋外是饮月楼中宾客觥筹交错的说笑声,屋内一片寂静,许久之后,容御收拾好心情,朝沈临渊拱手一揖,语气诚恳道,“我明白了,但若是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沈临渊抬手止住容御下拜的动作,勾唇道,“容兄眼下要做的,只安心复习功课,待明岁科考之际,博得一二功名,方不至于坠了先生生前的声名。” 沈临渊难得亲和的态度,不仅教容御受宠若惊,便是一旁的风眠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在二人之间反复地看来看去,最后目光顿在容御的面上,灵台一刹那闪过一道灵光。 在容御离开以后,风眠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才凑到沈临渊的近前,唏嘘道:“沈临渊,我跟你认识这么久,可难得看到你对谁这样和颜悦色的啊。要说从前你为了给废太子翻案,可没想过插手我小师叔的冤案,现在倒是愿意耗费心思在这上面了。”说着,不等沈临渊说话,便又自顾自地打断道,“哎,你别说我小师叔之案不翻就不能证明废太子的清白。” -- 第100页 沈临渊淡瞥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话。 “你不说小爷也猜到了。”风眠嘿嘿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看破一切的揶揄,“是为了那日憩院的小姑娘吧。” 他这人记性不错,最初见着容御便觉眼熟,今儿细瞧倒真让他记起点什么,于是很自然就想到了昨日在容家见到的那一高一矮的身影。那小姑娘想必就是他小师叔的遗腹女了。 沈临渊摩挲手里的酒盅,闻言轻掀眼帘,凤眸中冷光凛冽,看得风眠面上笑容一僵,待他自捂嘴巴消了声,方不疾不徐地道:“明日谢家老太爷大寿,容峥会出席。” 说起正事,风眠便收了顽笑,脸上顿时严肃起来。 “嗬,说起来容峥这老小子倒比京中达官贵人的谱还大,想见他一面可真不容易啊。”风眠摇头一叹。 若非容峥的府门难进,风眠昨日就该寻着容峥好生叙叙旧了。 见沈临渊的目光再次横过来,风眠立马坐得端正,手拍心口保证道:“你放心,明日且看小爷表演吧。” —— 翌日,艳阳高照,驱走冬日的六七分寒冷,江陵城南珠玉巷的谢家大宅里红绸高挂,正厅中央高悬的偌大“寿”字,更将喜意烘托出十分来。今日是谢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前来恭贺喜寿的宾客络绎不绝,门口迎来送往的管家小厮都险些笑僵了脸。 “容老爷到!” 府门外不知谁高声一呼,才刚刚得空歇息一阵的管家和小厮互相对视一眼,不得不重新扬起笑脸迎出门去。 台阶下,朱盖锦衣的马车缓缓挺稳,檐角上悬着的玉铃儿叮叮当当响了两声,一只五指戴着金玉戒指的大手挑起锦绣车帘,然后一个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金玉冠的中年男子弯腰走出马车,踩着容家小厮的背缓步行了下来。 这中年男子面容生得周正,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可偏偏一身金玉之气教人见了不由侧目。 看见迎上来请安的谢府管家,中年男子的目光只微微一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就负手阔步朝前走,多余的话半句未说。 此时谢府门前还有别的宾客赶来,走在中年男子身后不远处,瞧见男子倨傲的态度,有人不由嗤道:“不过就是个中途发家的‘暴发户’,倒还真的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在谢老太爷大寿的好日子里,居然也敢这样摆谱!” “可不是,谢老太爷当年可是帝师,若非……嗐,那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回头可莫被这人给气着了。” “是啊,是啊。” 谢老太爷已经是八十高龄,可整个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此时,他人在书房,听见前院传来的嘈杂动静,两条须眉几乎都皱成了一团。他随手抄起一卷书卷起来在桌案上连敲数下,才吹胡子瞪眼睛地看向坐在不远处悠哉悠哉煮着茶的青年,“胡闹,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亏得谢居晏还是个统帅三军的大将军,竟然也跟着你们胡闹!”居晏,大将军谢定的表字。谢老太爷骂了儿子两句,又抬起手指过去,“还不把你脸上那劳什子给摘了去。” 若是府中的外人瞧见煮茶的青年,少不得要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二少爷”,可这会儿谢云舟态度从容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昳丽脸庞,不是沈临渊又是何人? 面对谢老太爷的惊怒暴躁,沈临渊半点儿不为所动,显得十分淡定。他抬手取了干净的杯盏,慢悠悠地沏好茶,之后方微微一笑,对着谢老太爷道:“喝杯茶,外祖父。” “你!” “此乃西宋国今年岁贡的新茶,名字雅致,滋味也难得。” 谢老太爷平生所好唯三,一是经文古籍、名家文章,二是大家丹青、墨迹遗宝,而这三好就是好茶。果然,嗅见阵阵清冽茶香的老太爷顿时眉头舒展,露出一副想动不动的模样,好半晌,终于抵不住好茶诱惑败下阵来,“哼哼,别以为一壶好茶就能收买老夫。”一边说,一边啜饮一口,而后轻眯起眼睛,装作不经意般开口问道,“你刚刚说这西宋国贡来的茶叫什么名儿来着?” “兰因茶。” “哦。”谢老太爷低头又饮一口,而后手抚胡须,道,“勉勉强强还算成吧。” “……” “谢云舟那小子现在人在何处?”谢老太爷提起这个孙子就一阵牙疼,果然是混不吝谢定的小子,性子就没跟他学点儿好的,打从小就往外跑,没一天听过话,近些年更是跑得没踪影,甚至还学会串通沈临渊玩起李代桃僵的戏码,怪道前两年回家突然搞个面具戴着,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老头子过大寿,他都敢不回来,真当是皮痒了。” 谢老太爷还在生闷气,沈临渊虽借了谢云舟的身份在江陵城和谢家行走,但也没想过要给谢云舟解释半句。毕竟当时可是谢云舟写信求到他面前,言道“追妻甚忙,劳表弟代尽孝道”,呵呵。 谢老太爷数落亲孙子半天,见外孙子一声不吭乖坐一旁,便清清嗓子,肃了颜色,“容峥此人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城府不浅,又是惯会汲汲营营之辈,等闲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外祖父,您曾说过,是人都会有弱点。”就像老爷子好茶一样,那容峥可是一个嗜酒之徒,不过他这嗜酒的癖好惯来掩藏得好,在外又营造出滴酒不沾的假象,这才没被他那些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拿捏住。 -- 第101页 谢老爷子闻弦声而知雅意,瞥了沈临渊一眼,“罢罢罢,老头子明白了。”眼见沈临渊动唇欲言,老爷子又继续道,“这件事交给老头子来,你啊想想怎么跟你外祖母交待去。” “谢云舟”归府的这些日子,谢老夫人身在病中,未曾召见过儿孙,谢老爷子也是刚从城外回来,若不是这般,就凭他们老夫妻俩对孙子的熟悉和了解,哪里能被沈临渊蒙骗了去。能将戴着面具的沈临渊认成谢云舟的,也就府里的那些小辈和下人了,谁叫谢云舟旧日在家惯喜一人,他们哪能察觉不同来? 听谢老爷子提起老夫人,沈临渊顿时眉心一跳,脸上露出少见的难色。 -------------------- 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结束惹,美(duo)好(shou)的十一月即将来临,想想都很刺激。 —— 明天是新的一个月开始,还是要拼命工作搞钱钱,太穷了QAQ像我这样努力工作又没钱钱的人,人间真实的穷鬼~ 第54章 五四 被谢老太爷打发出书房以后,沈临渊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温暖和煦的日光洒在面上,教他不由轻轻地眯了眯眼。抬手戴好面具,摇身又成了谢府里近来寡言少语起来的谢二少。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在半道上碰见这位闲庭信步的主子,都少不得停下低头问好。 “谢云舟”在花园里闲游一时,听见前院里恭维笑语的声音在一瞬的静寂之后再度沸腾起来,心知谢老爷子这会儿应该已经露了面。他盘算着时辰不差,抬腿刚准备跟过去一探究竟,就有一个青衣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少爷,老夫人要见你。”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临渊面具下的眉头狠狠一皱,欲要拒绝,但想起谢老夫人的脾气,只恐自己此时不去,谢老夫人一会儿就能风风火火地寻出来,届时不小心戳穿些什么,反倒要坏了今日的计划。这般思量着,沈临渊也就没有为难传话的小丫鬟,轻轻一点头,就调转方向往谢老夫人的荣喜堂走去。 今日来谢府恭贺的宾客不少,虽贺的是老太爷的寿辰,但各府的女眷也都跟了来。谢老夫人初时还亲自招呼一时,待人多了,大病初愈的身子就有点儿撑不住乏,只安排着长房的苏氏和三房的任氏妯娌俩一块儿在荣喜堂的隔壁水榭里招待女眷们。因此,当沈临渊走到荣喜堂外时,院子里倒是清净得很。 眼明心巧的丫鬟也很乖觉地道:“老夫人喜静,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安排在别处了。”顺带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榭。 沈临渊不语,一时不做他想,在丫鬟打起帘子后抬步而入。可是当他转过门口的落地松鹤屏风后,却赫然发现,屋内可不止谢老夫人一人。沈临渊脚下的步子一滞,微蹙着眉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教谢老夫人揽坐在身侧的人,这一瞥连他的目光也不由得凝滞住。 但见谢老夫人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妙龄的姑娘,一个眉眼飞扬、不掩飒爽,不是谢云涔又是谁,至于另外一个,秋水剪瞳,一身娴静之气,似春花秋月一般,倒也是他的熟人。沈临渊知道谢府给容家两房都下了帖子,自然也知道小姑娘今日约莫是会跟着一块儿来的,只是他不曾料及这样快就见着人了。 不过眼下场合不对,沈临渊并未作何反应,淡淡地收回视线以后,朝着谢老夫人拱手一拜问过安,紧接着便哑着嗓子道:“孙儿不知祖母处有外客在,一时唐突,还望祖母见谅则个。”说着就要告辞离开。 可谢老夫人却将人给拦下了。 奇谈,人是她老婆子命人喊来的,自是有她的主意在里头。 “来都来了,也不见过你容家妹妹。”谢老夫人笑眯眯地言道。 “容家妹妹?”沈临渊凤眸微眯,语气莫辨。 那一厢容嬿宁不期然见着“谢云舟”,早侧过身子避开视线,眼下听见男子的这一声,耳尖不由轻轻一颤,心中陡生怪异之感。 和那人的声音相比,这位谢家二少爷的声音虽然更加低哑温和,但是在语气和腔调的细微之处却像极了那人。如此想着,容嬿宁不由地摇摇头,暗道自己莫不是迷了心道,竟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来。 “嬿宁儿~”瞧见容嬿宁恍似走神的小模样,坐在谢老夫人另一边的谢云涔忙小声地唤了她的名,然后在小姑娘茫然望过来的时候挤眉弄眼道,“呶,我二哥哥在与你招呼呢?” 经她一提醒,容嬿宁方才彻底醒过神来,见谢老夫人与“谢云舟”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意识到失礼的她霎时间烧烫了脸,不知所措起来。她拈着绢帕,匆匆起身,不过到底没有忘记平日礼数,愣是红着脸,规规矩矩地回施一礼。 “见过二公子。” 声音轻若蚊吟,脆胜莺啼,娇娇细细,无端的动人心弦。 “谢云舟”的眼波似是微微一闪,旋即漾起笑痕,“姑娘不必多礼。”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模样,一旁的谢老夫人早已笑眯了眼,她伸手拉过容嬿宁坐回身边,语气慈爱地道:“都不是外人,这些虚礼俗礼啊可便省了就是。到这府里,阿宁只管自在顽便是。”说着,又提起荣喜堂后院的梅林,“那儿景致好,梅花可好看着呢,阿宁可要瞧瞧去?” 谢老夫人一生酷爱梅花,谢老太爷便专门做主在府里辟了一处院子,移栽了各色梅花,闲暇时老夫妻二人一处莳弄,倒教那梅林成了谢府一绝。不过,梅林景色虽美,却不是谁都能去赏玩的。谢老夫人宝贝梅林中的珍稀梅花,轻易不教旁人踏足,哪怕是谢云涔,都是只闻其名未入其园呢。故而,这会儿谢老夫人刚一提起,不等容嬿宁有何反应,谢云涔便鼓手雀跃道,“要去要去的,阿宁,我祖母养的梅花可好看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着容嬿宁往梅林跑。 -- 第102页 “欸,祖母你拉着我作甚?”谢云涔这里刚起身,就觉得腕上一紧,对上谢老夫人不赞同的目光,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老夫人心中数落自家孙女儿榆木脑袋,可面上仍是笑眯眯的,“前些日子陈家给府里送了一把古剑,说什么是前朝名将韩……韩……” “韩再宇将军的佩剑鸣涉?” “可不是,瞧我这记性,可不就叫鸣涉。”谢老夫人看着孙女儿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幽幽地继续道,“不过你祖父的脾气再见不得这刀啊剑啊,就锁藏了起来。” 谢云涔不爱红妆,专爱这刀枪剑戟,此时闻听得鸣涉之名,心心念念都是一睹名剑风采,哪里还会惦记寒梅满院。“祖母,我能瞧瞧么,趁着祖父这会儿在前头忙着,您就教我瞧一眼,好不好?” 谢老夫人摆出一副不胜其扰的姿态,揉着额角应下来,目光瞥见一旁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一愣,含笑道,“这刀剑锋利,可就不教阿宁瞧了。”一面说,一面随手指了指还站在厅中的“谢云舟”,“让你云舟哥哥领你赏梅去。” 说完,也不管小姑娘和被点名的人作何反应,就半扶半拉着自家孙女儿要往谢老太爷的私库去。等出了门,谢云涔才挽住谢老夫人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祖母又拿孙女儿当幌子呢。” “什么幌子?” 见老夫人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谢云涔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心思,道,“祖母难道不是故意让二哥哥和嬿宁儿独处的么?”哪怕混迹行伍,可到底还是女儿家,心思细腻时,谢云涔哪里看不穿谢老夫人的打算。 虽然帮着谢老夫人“算计”自己的好姐妹,教谢云涔有点心虚,但转念想到容家事,谢云涔便觉得,若真能成事,嬿宁儿嫁进她们谢家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老夫人呵呵一笑,却道:“小阿宁那么好的姑娘,怎能便宜你那浑二哥。” ??? 谢云涔闻言当场就懵了,她不解道:“那您还让二哥哥他陪嬿宁儿赏梅去?” 谢老夫人不语,眼中的笑意不减反增,只拉着谢云涔慢慢地走远了去。 谢老夫人与谢云涔走出门说的话,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随着凛凛北风,细碎的吹进荣喜堂内。容嬿宁难得耳尖,听了半耳朵,霎时红了耳根。怪道先时众家女眷移步水榭,偏老夫人留下自己来,原来竟是存着这样的“撮合”心思。 这会儿荣喜堂内静悄悄的,除了刻意降低存在感的两个丫鬟嬷嬷外,只余下近前的一道气势逼人的身影。容嬿宁有些掌不住,微不可见地踢了踢裙边,正寻思着如何将所谓赏梅一行含糊作罢,却不想“谢云舟”率先开了口。 “走吧。”清清淡淡的嗓音,少了哑意。 容嬿宁惶然抬头,对上一双深邃冷淡却又令她倍感熟悉的凤眸,心头一震,“什、什么?” 那人不答,负手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仍旧背对着容嬿宁,语气淡而不容拒绝,“跟上。” “好、好、好的。”容嬿宁蹙蹙眉,提起裙边,快步跟了上去。 猩红的毡帘掀开,迎面扑来一阵寒意凛凛的朔风,容嬿宁不察,被冻得一哆嗦,秀气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瞥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顿住,似有侧身看来之势,她忙放下手,抿抿唇道,“我,我没事的。” “呵。”一声冷笑在风中飘散,短促到似乎只是错觉一般。容嬿宁眼睁睁地看着“谢云舟”折身行至自己近前,面具下露出的凤目里寒光凛冽,不悦之意毕显,她不由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然而谢云舟只是睇了她一眼,就抬头看向跟过来的檀香以及她手里捧着的尚未来得及给小姑娘穿戴上的斗篷,目光冰冷,有如实质。檀香被看得心抖手也抖,直到她哆哆嗦嗦地将厚实暖和的斗篷给自家主子穿戴好,那道似要将人凌迟的视线才终于移开。 檀香在心底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位谢家二公子的眼神可真吓人,就像,就像……就像盛京城的那位“活阎罗”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云涔:不是说不要便宜我的混账二哥吗,祖母心思真难猜。 谢老夫人:看破一切不说破。:) ———— 沈阿渊非正经cosplay,受伤害的只有一人。 真·谢云舟:失策失策,所托非人。 第55章 五五 梅林距离荣喜堂不远,置身林中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声从荣喜堂侧水榭传来的说笑声,缥缈依稀,为满院清冷馥郁平添少许的烟火之气。 梅林中疏影横斜,暗香幽幽,放眼而望,虬枝之上,寒梅傲然绽放,确如古人诗中所言,是“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自踏入梅林,容嬿宁的目光便再未从梅枝上移开,眼中丝毫不掩喜爱之意,口中也不由轻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一道清冽如冷玉的声音蓦然接出后半阙,男子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笑意,徐徐道,“这是王冕的《白梅》。” 这时候容嬿宁方转过身来,眼神不躲不闪,就这样直直地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谢云舟”,目光灼灼,似是要穿透他脸上罩着的面具一般。不过,哪怕面具相隔,容嬿宁心里早先的八分猜测此时也成了十分的笃定。 -- 第103页 沈临渊卸去了声音的伪装,一开口她便已分辨清楚。 容嬿宁眨眨眼睛,心湖微澜。 沈临渊当初明明已经南下办差,如今时隔不过半月,却覆面伪装掩去身份,借着谢家二公子的名头在江陵城中行走,想来应该是为了公案而来,且还不是一般的案子,不然以他的真实身份和素日行事的风格又何必如此这般来掩人耳目。可既是如此,今日他为何要在她面前卸下伪装? 容嬿宁的沉默,让沈临渊下意识地皱皱眉头,心中更莫名多了点儿郁气。 她这是没能认出自己来么? 这个念头更令沈临渊平生不快,再开口时声音便如裹风挟雪,凉凉地道:“容姑娘年岁小,忘性倒不小。”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 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触上面具的边沿,抬落之间,那张精巧的银质面具移开,露出皎若清风朗月、又寒若朔雪冷玉的一张俊脸,丰神俊朗,霞姿月韵,不外如是。容嬿宁的目光触及熟悉的面容,霎时间顿愣当场。凤目凛凛,眼尾淡淡的晕色中一点小痣,他抬眼瞥看过来时,眸中郁气氤氲,无端教人心中发虚。 “沈、沈公子?” “原来容姑娘还记得在下。” 他语调中的情绪莫名,容嬿宁不解其意,犹豫一瞬,还是老老实实地言道:“自然是记得的。”他这样的人,寻常见过,又岂是说忘就能忘掉的?见沈临渊身上的郁气稍敛,眉目间浮现出几丝淡笑之意,容嬿宁眼睫微颤,余光四顾,只道,“沈公子还是将面具戴上罢。” 檀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许是不曾窥见什么,可这处梅林虽说隐蔽,又有老夫人的禁令在前,但今日谢府寿宴,府里宾客众多,鱼龙混杂,若有谁不慎闯入此处,见着沈临渊,岂不是要坏了他的计划? 小姑娘什么都没问,可心思通透的似是洞悉所有。沈临渊眸中含笑,将面具在手中轻抛了两下,并不着急戴回去。“你早就认出了本王?”看他露出真容,小姑娘惊是惊着了,但可半点儿都不意外。 “嗯。”沈临渊的洞察秋毫之名在外,她否认也会是百搭的吧,容嬿宁心想。 “说起来,本王在谢家呆了十数日,可没人觉察异常,倒不知容姑娘是如何认出来的?”沈临渊好整以暇地问。 他执着于此,容嬿宁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沈公子统辖暗夜司,行事想来都自信得很,如今伪装教她识破,恐是心生不快,才如此穷追不舍。容嬿宁这时候又想起沈临渊流传在外的声名,哪怕心底里不信传言,但这会儿也难免惴惴不安起来。斟酌半晌,容嬿宁才鼓起勇气,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对上那双深邃如幽潭的眼眸,软声软气地道:“那日栖霞诗会上,我见着‘二公子’诗作上的字迹,和您的相仿,字迹相仿虽可能只是偶然,但运笔落墨的习惯却难以相同。还有您说话的腔调……”其实,若非留心留意,这些都很难被发现,就像谢家众人,谁能想得到呢? 沈临渊看着她小心翼翼解释的模样,心情蓦然好了几分,难得揶揄道:“容姑娘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这话倒说得怎么像是她有心观察他一样。容嬿宁的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想要开口反驳,但耳根一烫,却归无言。 看着小姑娘别扭的模样,沈临渊淡笑着勾了勾唇角,没有再故意为难她。他抬手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刚刚妥当了,便听到小姑娘轻细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沈公子,谢家都是好人呢。” 沈临渊诧然,垂眸看着容嬿宁不掩担忧的小脸,心知她是误会了自己,却也不急着解释,只淡淡地“嗯”了声,尾调上扬,勾起一抹不确定的疑惑,恰如其分。 沈临渊假借常年云游在外的谢二公子的身份混进谢家,容嬿宁回忆着谢老夫人与谢云涔恍若未察的反应,便知她们乃至谢家人兴许都不知道实情。为此,容嬿宁不免心生猜测,只当沈临渊隐瞒身份办的差事是冲着谢家人来的。 这会儿听见沈临渊意味不明的一“嗯”,容嬿宁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由着急起来,“谢家书香门第,几代清流,老太爷为人公正,曾为帝师,老夫人慈爱心善,常常带着府中女眷当街布粥施粮,谢二叔还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就是云涔姐姐也上过战场,他们……” “这些我都知道。”淡声打断容嬿宁对谢家众人的夸赞,沈临渊摩挲着指尖,目露无奈,道,“容姑娘或许不知,本王的娘亲就姓谢。” 沈临渊口中称为娘亲的自然不是如今的那位溍王妃,而是早逝的先溍王妃。 容嬿宁后知后觉地记起,曾几何时,谢云涔似乎提过她有两位姑姑先后嫁到盛京城,一位成了当今深居简出、常伴青灯的皇后,一位嫁入宗室,贵为亲王妃。 “欸?” “所以,容姑娘以为本王当真如传闻中一般残酷冷血,就连自己的外祖家也要诬害?” “我没有。”容嬿宁想也不想地就摇头反驳,不知是羞悔所致,还是因着朔风凛冽的缘故,她俏脸通红,声音轻若蚊吟,“您不是这样的人。” 在她眼中,沈临渊从来不是是非不辨、善恶不分之人。 如薛承屹薛承峻之辈,又如血滴刀之流,亡命于沈临渊之手的可不都是罪有应得的人。 她坦然的信任,有些出乎沈临渊的意料。他目光幽幽地盯着慌促不安的小姑娘一会儿,才淡淡地笑了一声。因见小姑娘不再追问自己的来意,沈临渊反而主动地开口,“容姑娘怎的不继续问本王如此究竟要办的是什么差事了?” -- 第104页 “既是公案,小女子自不好多打听。”只要不危及谢家,容嬿宁便宽了心。 踩着地上的落雪,在轻轻地吱呀声中,沈临渊缓缓地朝梅林的前方行去,走了几步,方转过身来,隔着半树寒梅看向那袅袅婷婷的小姑娘,面具下的唇角微勾,幽幽然地开口道,“此事并不完全是公案。” “……” 容嬿宁微微侧了侧头,这是要她多打听么? 看着小姑娘茫然的模样,沈临渊摇了摇头,到底没有再多说。 那些事情让容御知道便足矣。 冬日中最寒峭的时候并非落雪之际,而是天霁雪消的天气。梅林好景如斯,却也不是容嬿宁的身子骨可以久久逗留的地方。因此,他二人在梅林中没待多久,谢老夫人就打发了身边的婢女来寻人。 在梅林时,容嬿宁光顾着赏梅和寻思沈临渊的话,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双绣花鞋早已被积雪浸湿,等回到暖烘烘的屋内,地龙一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足几乎快没了知觉。谢云涔留意到,拉着她赶紧奔至荣喜堂的侧厢房更换衣衫鞋袜,只留下缄默不语的青年和谢老夫人大眼瞪小眼。 在谢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和丫鬟们不知何时得了指令,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堂屋,甚至连屋内都关得严丝合缝。一时之间,荣喜堂内,静悄得连笼龛中焚香偶尔迸出的细碎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现在都没外人了,你还要继续哄骗我这老婆子?”谢老夫人面上的和蔼慈善尽数敛去,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似是着恼得很,可若是细心留意,却不难发现她眼底蕴着的慈爱。 沈临渊乖觉地摘下面具,语气无奈地道:“外祖母明察秋毫,临渊哪敢欺瞒。” 眼前的青年面如冠玉,眉眼之间的神韵让谢老夫人不由地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一时悲从中来,起身将人揽在怀里,“你还认我这外祖母,又如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这老婆子一眼,好容易来一趟,居然还纵着谢云舟那浑小子来糊弄人。”哀哭半晌,倒忆起今日府里办的是喜事,忙掏出巾帕揩干眼角,拉着青年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我们阿渊长大了。” 谢老夫人记得自家外孙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也记得他少年时一笑就凤眼弯弯的粉雕玉琢模样,可现下看着青年通身清冷有余的姿态,想起素日里坊间茶肆流传着的那些子说辞,心中不免叹惋。 年幼失恃的孩子若无半分手腕与魄力,在那样子的虎狼之地哪里还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谢老夫人一向怜惜自己这个外孙儿,往年没少派人上京探望,若非自己体弱多病,难以经受长途跋涉,她早就往京城里去了。这么多年来,谢老夫人病中常常后悔,当年不该一时心软,放任幼女嫁入王府,后悔为着谢氏一脉,没敢跟王府抢人,将小外孙接回身边照料。 看着谢老夫人满头华发、不胜哀伤的模样,沈临渊心头一闷,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安抚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谢老夫人点头,“我们阿渊是有大出息的人,你娘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 沈临渊轻咳一声,岔开话去,“外祖母的梅林不错。” 这是不愿意再提陈年旧事了。谢老夫人却故意促狭道:“只是梅林不错?” 沈临渊眸色清淡,神色不变,“外祖母想说什么?” 谢老夫人微微眯眼,“嬿宁那孩子算是外祖母看着长大的,乖巧温顺又懂事,虽然身世不显,但是……阿渊呀,你如今也二十有一了,这婚事总得提一提了?” 祖孙阔别重逢,不是重提旧事,就是催促婚事? 沈临渊难得抽了抽嘴角,淡声提醒道:“外祖母,临渊曾经订过三门亲。” “这又如何?”谢老夫人冷哼了声,外头茶肆的说书先生早将这些说烂了去,就算谢老夫人不曾细查都知道不少,想起那些安在自家外孙头上的所谓刑亲克眷的罪名,谢老夫人就恨不能抄起木拐狠狠地敲一敲始作俑者的脑袋。什么刑亲克眷,没见着那溍王爷在佛祖面前活蹦乱跳,看不见他们谢氏一门人丁兴旺么。“阿渊,你别当外祖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三门亲,大定小定一样没走,不过是有心人三两句戏言,何时就成了真?倒是那三家人糊涂,只盯着你欺负。”文宣帝险些将江、许、陈三家的姑娘先后赐婚给沈临渊的事儿,谢老夫人亦有耳闻,可既说是险些,那便是不曾,这样不见踪影的事儿却传得教那三家都几乎当真,一心针对起沈临渊来,倒教谢老夫人心中颇多计较。 沈临渊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不由更生些许无奈。 “别指望着瞒外祖母,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嬿宁是不是从前见过?” 沈临渊被问得一愣,不想谢老夫人目光如炬至此,倒也没有隐瞒,“有些旧谊在,照拂几分罢了。” 他语气无谓,但提起人家小姑娘时分明目光柔和了几多,谢老夫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过也没有继续为难人,只点点头,反而问起沈临渊何故突然来了江陵。 说起来,十五年毒丸案发,虽为隐秘,但事情牵涉到无辜枉死的溍王妃谢氏,又牵扯到谢皇后与废太子沈修鄞,可以说和谢家紧密相关。那场动荡像是藏在海底深处的波涛,汹涌而无人知,但谢家人心若明镜。若非文宣帝没有拿捏到铁证,若非废太子沈修鄞贤名远播,只怕当年血染宫廷就不止一人了。而谢家又岂会在那场无声的动荡后偏安一隅? -- 第105页 也正因为毒丸案扑朔迷离,疑云未消。沈临渊生母丧命其间,本为苦主,却因和废太子一系的亲缘关系,教众人紧盯,少与谢氏走动,毕竟谁敢断定,溍王妃谢氏之死,是不是也在废太子的算计中,沈临渊和谢家会不会为了废太子,联手生出反意呢。 不过,这些都是旁人臆测。这十五年来,沈临渊虽不曾踏足江陵谢府,但那北塞“战神”谢定大将军的帅帐他可进出等闲,更有一段时间,沈临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舅舅谢定身边习武,甚至还曾上过两回战场。当然,那时和今日一般无二,沈临渊一样借用的是自家表兄弟谢云舟的身份。 谢老夫人不知这些,但直觉断定,自家外孙此番江陵之行,来意并不单纯。 谢老夫人年轻时巾帼不让须眉,上了年纪也不减旧昔风采,沈临渊想起谢老太爷的叮嘱与提醒,这会儿倒也没有想着隐瞒,只将重查容嵘一案的事情说给谢老夫人听。 “所以,你打算从当年上京寻弟的容峥着手?” “若想还沈修鄞清白,容先生的死因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而此事,容峥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 作者有话要说: 对着外祖母,沈阿渊:有些旧谊在,照拂几分罢了。 对着容小宁,沈阿渊:你居然敢认不出我,你完了。 注释: 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王十朋·红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白梅 第56章 五六 寿宴之上,觥筹交错之际,丝竹乐声翩然而起,宾客手中杯盏一顿,随即朗笑起来,饮酒之兴更盛。 容峥手捏汝窑酒盅把玩,眉眼攒着笑意,似是兴味浓厚,然而在座众人不用细心留意,便也知道他的酒盅里并无半滴水酒。偌大个江陵城中,谁人不知第一富商容峥有个既教人赞又教人恨的秉性——滴酒不沾。 容峥发迹于十五年前,从杏林之家资质平平的长子一跃成为声名鹊起的药材商人,容记名下的药房开遍大江南北,其势力俨然不容小觑。因此,明知容峥好恶的众人便没有谁故意去央他的酒。 不过,事有例外,人有特殊。旁人或许顾忌容峥现如今的身家地位,但谢老爷子既是曾经的帝师,又是今日的寿星老爷,可半点儿不在意这些。只见他醉眼朦胧,端起白玉酒盏,眯着眼乐呵呵地冲容峥道:“来,这可是三十年酿的春玉露,容贤侄可得好好尝尝啊!” 老爷子话音将落未落,一旁谢家的下人就眼明手快地为容峥满上了酒。 容峥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僵了几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垂眸看了眼跟前的酒,随即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向老太爷告起罪,直言自己是沾不得酒。可是谢老爷子红着一张脸,醉意浓浓,见他不饮,便重重一哼,显然有些不悦起来。 谢老爷子醉了,容峥一眼就看得出来,跟一个喝醉的人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可这酒…… 容峥摇摇头,还欲推辞,这时一旁的宾客中就有人小声嘀咕道:“容老爷如今今非昔比,谢老太爷这颜面还真不一定能挂得住。” “要我说不就是一杯水酒,他都上门来拜寿了,这会儿倒拿乔要拂了老寿星的面子。” “不是说滴酒不能沾么。” “呵呵,都是大男人,还沾不得一滴酒了?” “……” 那些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容峥还是听得眉尖一簇,他捏住手边的酒盅,看一眼醉意不浅的谢老太爷,攒出笑容来,“今日既是老太爷的寿辰,晚辈自当敬老太爷一杯。” 谢老太爷这才喜笑颜开。 容峥盯着酒盅中微微晃荡的酒水看了一会儿,抬眼给自己随身的小厮一个眼神,而后才眼一闭,宛如壮士断腕一样,将酒盅的酒一饮而尽。许是饮得急,呛得他一张脸登时红了个彻底。可偏偏那边谢老太爷似是来了兴致,竟亲自执着酒壶过来斟酒,容峥想推辞,可老太爷哪里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直到三杯水酒下肚,谢老太爷被姗姗来迟的谢家大老爷和三老爷劝去后堂醒酒休息,容峥才算逃过一劫。 可这会儿他眼前人影一变二,整个人都似踩在棉花中,晕乎乎起来了。 容峥搭在自家小厮的身上,勉力维持着清醒,朝着谢家大老爷道:“某不胜酒力,这就先告辞了。” 谢大老爷见着好好一个人被自家老父亲灌醉成这模样,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便提出让其先去客房休息,饮了醒酒汤再说。可容峥却执意要走,谢大老爷劝不得,便只得作罢。然而,容峥脚步踉跄地行到外头院子,很快就被谢家二老爷谢定拦住了去路。 谢定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才从外地赶回来。他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威势赫赫地盯着酩酊而醉的容峥,从鼻尖溢出一声冷哼。容峥听见,抬起头,对上那双冷厉的眼眸,浑身一哆嗦,竟顾不得其他,只催促着要回家去。可他还没走出一步路,就被谢定拽住了胳膊。 谢定道:“容大老爷醉成这模样,怕是路上不好走,要是出点儿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容峥闻言,顿时打了个冷颤,可脑袋却越发混沌起来。 容峥沾不得酒可是半点儿假也没有掺,这会儿酒意上头,一片混沌,听着谢定冷意不掩的话,他哆嗦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找上跟出来的谢大老爷,又要留在谢府客房休息一时再离开。 -- 第106页 谢大老爷摸不着头脑,没有多问,看着下人将容峥带去侧院客房以后,才对着满脸冷意的谢定道:“难得你大老远跑回来给老爷子拜寿,这会儿才进门就摆脸色,回头惹怒了父亲,岂不是不好?” 谢定抿抿唇,无意解释其他,只问道:“云舟人呢?” “在母亲处呢。” 谢定点点头,二话不说,掉头往荣喜堂的方向而去。 谢家客房里,容峥躺在床榻上,混混沌沌欲要醉死过去之际,尚且不忘拉着小厮的手叮嘱他寸步不离守在房门外,可是这厢他眼一闭才睡过去,那边小厮就被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小兵捂住嘴半架半拖地带走了,只留下一室寂静。 屋外头,长廊下,风眠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药囊,看向身侧的沈临渊与谢定二人,似是惋惜般叹道:“早知道里头这家伙是一杯倒,倒不必用上我特酿的得意醉了,真是白白浪费了我的好东西哟。” 沈临渊淡瞥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反而是谢定皱着眉问道:“他这般醉死过去,岂非不好?” 风眠神秘一笑,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只青色的瓷瓶,“这可才是好东西呢。”说着,又和沈临渊确认道,“你答应小爷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沈临渊:“事情办妥,随你。” “好嘞。” 得意醉,一滴即醉,哪怕是酒量似海的人沾上了都会醉得不知年月,更何况是素来就碰不得酒的容峥。这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完全醉死过去,直到一股辛辣刺激的滋味窜入鼻孔,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头痛欲裂!容峥抱着头,才要高喊在外守着的小厮,却突然发现床榻前仿佛立着一道人影,那身影逆光,他一时瞧不清形容,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啊!” 谢府的书房里,满脸通红的谢老爷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儿醉熏的样子,这会儿他慢悠悠地品着茶,得了空,觑一眼大刀金马坐在那儿谢定,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们倒会挑日子,好端端的寿宴,都被你们捣乱得让人失了兴致!” 谢老爷子火气冲天,谢定却恍若未见,反而老神在在地道:“父亲曾说,不会大肆操办寿宴,可如今……容峥现下虽在江陵名声大盛,但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何以收到邀帖的?” 若非早知谢老爷子破天荒地给他素来看不上眼的容峥下了帖子,谢定也不会跟沈临渊不谋而合设下今日的局。 谢老爷子被戳穿心思,稍显不自在,“兹事体大,老夫难道要任由你们胡闹?”更何况陈年旧事中,受委屈的可是他的女儿和外孙。谢家当年隐忍不发,不是心虚自愧,而是利益权衡下,为了保住更多人罢了。而今既然能够翻案,谢老爷子倒也不顾惜风险,左右不过一条老命罢了。 谢老爷子喘息一会儿,方看向坐在一旁缄默不语的青年,“临渊,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沈临渊正屈指轻叩案桌,闻言,手下动作微顿,嘴角勾起,淡声道:“容峥之证词虽不能揪出幕后之人,但足以证明当年容嵘所蒙受的冤屈。” 容嵘沉冤得雪,那么强压在废太子沈修鄞身上的罪名自然不攻自破。 想起适才在客房听到的那一席话,沈临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意。 原来容峥虽然“清醒”过来,但实则不甚清明,在得意醉的影响下,他混沌错觉,恍惚中将沈临渊事先安排下的人错认成当年无辜枉死的容嵘。要说容峥当年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出卖手足同胞,偷换药方药材,致使容嵘最后送呈圣人的药丸出了纰漏,不可谓良心灭绝。然而十五年来,容峥午夜梦回,每每梦见亲弟弟浑身是血,无言凝视着自己,都会恐惧不已,更遑论今日醉意正浓,又“见”着人“死而复生”,惊惧之下,倒将旧事一一抖落出来。 只是一时贪念,被人设局算计,输光所有身家,就蒙蔽良心,任由他人驱使,给手足设下死局,事后竟然也能高枕无忧,安享富贵,甚至还能冷眼旁观亲弟遗孀孤儿寡母落魄度日,乃至暗地里多有打压之举。 谢老爷子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如此,只怕要打草惊蛇。” 容峥此事被惩治,想来当年隐于黑幕之后,谋划这盘棋的人就该坐不住了。 而这正是沈临渊乐于见到的。 不怕蛇惊,就怕它不为所动。 江陵城很快就变了天日,坊间处处流传起容记药房老板容峥为谋富贵,不惜残害手足,又说十五年前意外横死的神医容先生,原来竟是遭人谋害,诸此言论,纷纷不绝。众人尚未来得及细辨其中真伪,就有一群身穿黑衣劲装的人闯进了容家大房的府邸,那些人的衣服上绣着暗金色飞鱼纹饰,各个浑身煞气。有博闻者一眼就认出那是盛京闻名、天下皆知的暗夜司里的暗夜卫。 暗夜司冷酷无情之名在外,但严明公正的声名同样广为人知。见着容峥一身狼狈、惶遽不安地被暗夜卫押走,江陵城的百姓哪里还能不知道传言几分真几分假,不免都唏嘘起来。 容府中,容夫人惊闻此番巨变,手中的佛珠轰然掉落在地,散落开佛珠在冰冷的地板上迸溅开来,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人的心头,容夫人手抚心口,脸色煞白,半晌,胸口闷痛,一口殷红的血喷吐而出,在她素色的锦衣上染开朵朵红莲…… -- 第107页 第57章 五七 容夫人出身岭南陆家,闺中乳名绣兰,娇生惯养到十五岁,唯有婚事多了些磨难挫折。几番定亲,不是遇上天灾就是碰见人祸,未婚夫婿死的死,残的残,硬生生把婚事拖到十八岁,几乎成了岭南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绣兰原以为自己生来命数不好,每每欲要绞发入空门,却被母亲和兄长拦下,可到底终日郁郁寡欢,身形消瘦。后来还是时为武南王麾下先锋将的益阳侯不忍心,做主安排人护送妹妹出外游玩散心。 陆绣兰便是在游玩的路上遇上了行医四方的容嵘,两人初见时便互有好感,一段时日相处下来,心意相通。容嵘从不在意世人议论,确定了彼此心意以后,没作耽搁,很快就携着聘礼登了岭南陆家的门。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倒成了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婚后二人定居江陵城,很快就先后有了一双儿女。然而,岁月静好却止于陆绣兰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 那会儿容嵘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难产的嘉懿长公主,得其举荐入了太医院。容嵘本对功名利禄无心,但当他得知京中太医院珍藏着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古籍药典以后,左右思量之下,还是应承了下来。届时陆绣兰身怀有孕,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只好留在江陵养胎,而容嵘也向她允诺,定会在孩子出世之前回来。 陆绣兰含泪送走夫婿,十月怀胎里每日每夜都四年着容嵘,却从未料及当初一别竟然成了恩爱夫妻的最后一面。因此,当容峥扶送容嵘的尸骨回到江陵的那一日,陆绣兰悲恸之下动了胎气,竟是提前发动,九死一生才生了弱弱小小的嬿宁。 陆绣兰骤然痛失夫婿,又面对着弱子幼女,整个人一度崩溃。她想过追随容嵘去走那黄泉路,可利刃送至脖颈边,她怕了、惧了。而后的十五年里,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今天的,是要为亡夫好生教养嫡子,将之培养成才。她始终记得容嵘的话,“我们的阿御将来定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 这些年过得艰辛,怨气升起时,她也寻了发泄,发泄到了无辜幼女的身上。 府中众人皆道她心眼偏长,漠视小女儿,实是心肠冷硬之人,却不知她是一直对这个女儿抱有怨恨之意的。过去,她以为夫婿遭逢意外,身染沉疴,无人照料,这才客死他乡,便怨恨着若不是为了生养容嬿宁,自己便能时时陪在容嵘的身边,总不至于连夫君的最后一面都无缘得见。 陆绣兰将所有的过错归在当年腹中的孩子身上,借以逃避了十几年,而今一朝巨变,陡闻自己的夫婿并非意外横死,而是教人精心算计丢了性命,甚至临死之际还念念不忘未出世的孩子,陆绣兰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固然痛恨容峥狼子野心,残害手足,恨自己这些年认贼做亲,为了维系二房与长房的关系,将容嵘早些年攒下的积蓄与人脉统统双手俸给容峥,但却不由得心生慌乱。 她的嵘哥当年多么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蒙冤囹圄之际还惦念着她与孩子,可她呢,在他身亡之后,却没能照料好他的孩子,甚至还…… 容夫人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容御这几日自是忙碌不堪,自从得知父亲蒙受的冤屈以后,他日日忍耐,仰仗着沈临渊能够彻查清楚,因此,等到谢家老太爷寿宴第二日,容峥被暗夜卫带走以后,容御便立即去了一趟谢家。在得知“谢云舟”已经外出云游以后,他又立刻打听了暗夜卫众人的落脚之处,匆匆忙忙赶去了江陵知州府。 沈临渊提审容峥,压根用不上暗夜司审问刑讯的手段,后者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当年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甚至还供出了私藏在家中的容嵘遗物。只是对于幕后指使之人的身份,容峥却也是说不清楚。 他的证词尚且抵不过京中的徐守义。 容峥之罪,按律当斩不为过,但沈临渊却留下了他的性命,派人羁押在知州的大牢里。当容御寻上门之际,沈临渊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只将容嵘的遗物交给了他。 容嵘留下的东西不多,只两本古籍,一纸绝笔信。 当年容嵘的确留下了绝笔信,但却不是送呈御庭的认罪书。那时候容嵘自知身陷死局,绝境里写下的书信中没有怨天尤人与悲戚,而是淡然交待后事,字里行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见着容夫人腹中的孩子出世,不能陪着那个孩儿长大,给予她应有的父爱。 容御冷静地看完了信,而后一言不发,回头就面无表情地将信交给了容夫人,这才有了容夫人突闻巨变、吐血晕厥的前事。 容御仔细地安排府中下人请医延药,又三申五令不许将消息传到西跨院,之后方独自一人去了小祠堂。 祠堂里,神牌林立,容御小心翼翼地取下父亲容嵘的牌位,轻轻地擦拭干净,低声地将翻案一事禀明,提到容夫人时,语气却骤然沉冷下去,不复昔日的温润。 其实这些年来,容御和所有人一样,都不明白容夫人何至于对自己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女儿那样冷漠无情,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竟是为了那样荒唐的理由。 “母亲糊涂,这件事若教阿渔知道,她又该伤心了。”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一日,容家大房的女眷找上门来,跪在容夫人的房门外声声哭诉,乞求原谅,动静闹得大,哪怕是正在养病的容嬿宁都听到了风声。檀香一番打听,虽然碍于容御的吩咐不肯坦言,但是容嬿宁心思通透,一下子就觉出不对,再三追问之下,到底是从檀香口中得知了实情。 -- 第108页 容嬿宁自然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的印象,可十几年来的认知一朝被颠覆,她又哪里能够禁受得住,硬是当场将才吃下去的药汤吐了个干净。 “姑娘,你可莫要吓唬奴婢,你……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檀香泣不成声。 容嬿宁却慢慢地缓了过来,“檀香,扶我起身更衣。” “姑娘……” “我无妨。” 檀香知道劝不得,只得应下,伺候着人更衣,取了厚厚的暖和的大氅将人围裹得严严实实的以后,才扶着人往正院去。 不过在她们主仆到正院的时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容家大房女眷早不见了踪影。 檀香迟疑道:“莫非夫人已经将人都给打发了?” 容嬿宁微微蹙眉,尚不及思索,便忽而听到屋内激动的高声之语。 “陆氏,你又何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来给我们看?”说话的是容峥的发妻伍氏,这会儿她身形狼狈,眼睛红肿,可看向容夫人的目光里却少了初见时的心虚与哀求,反而多了几分讥讽与不屑,“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 容夫人斜倚在榻上,怒瞪过去,“你说什么?” 伍氏凄笑道:“这些年来,外人都道你陆绣兰是个贞洁烈妇,守着一块冰冷牌位,拉扯三个子女,对你又怜又赞,呵呵,可谁又知道你这个看上去冷淡高傲的容二夫人实际上却是个不知廉耻的下。贱。货色!” 容峥下狱,落到了暗夜司那位活阎罗的手里,只怕是九死一生。大房顶梁柱没了,伍氏只觉前途黑暗一片,一时痴癫,竟破罐子破摔起来。 “当年容嵘尸骨未寒,你就能爬上大伯的床,难道你午夜梦回就不怕你那好夫君回来寻你么?哈哈哈,现在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是被自己的姘头害死的,受不住打击了,想送自己的姘头去死?陆绣兰你怎么不自己去死呢。” “可笑的是我那好小叔,临死都对你念念不忘,对他的遗腹子念念不忘,可你这些年做了什么,冷待嬿宁,甚至在她六岁那年亲手将她卖给拐子,呵呵,嬿宁没被你磋磨死都是她的命大。” “陆绣兰啊陆绣兰,你手摸良心好好问问你自己,你怎敢日日对着菩萨,怎敢安眠度日的?” “……” 屋外,檀香的脸色都白了,她双手颤抖着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自家姑娘,正准备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容御震惊慌乱的声音。 “阿渔,你怎么在这儿?” 容御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屋外屋内的人都听见,屋外容嬿宁脸色惨白,双眸盈泪,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而屋内,容夫人在听见容御的声音以后,整个人一时慌乱起身,竟直接从床榻上摔落在地。 屋里的动静,容御自然听见了,可这时他却顾不上。他满目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阿渔,这里风大,你回去休息,这些事情交给哥哥来处理,好不好?” “哥哥……”自从梦魇解开,忆起九年前走失的旧事,容嬿宁不是没有过疑问,为何好端端的自己的娘亲会把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可纵使她再聪颖,也想不到竟果真是容夫人亲自将她交给了人拐子。她更未料到,原来这么多年容夫人待自己如此冷淡,居然是对自己存着怨。 悲从心头起,容嬿宁只觉得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下一瞬身如飘絮,软软地落了地。 本来那日谢老爷子寿宴,容嬿宁因着踏雪赏梅便已感染风寒,如今一番惊变,却更教她一病不起,连日昏睡。 容御打发了伍氏出门,对着悲戚落泪的容夫人只觉得满心怆然。 如今的容夫人哪里还有素日冷淡自持的模样?她双目无神,神思恍惚,一时呼唤亡夫姓名,一时又念起容嬿宁的乳名,悲戚哀哭一时,却拉扯着容御的衣角道:“御儿,是娘错了。” 她错不该误信容峥的话,将杀夫仇人当恩人,教人算计失了清白。 她错不该为了遮掩丑事,双手将亡夫的家业交给仇人,还想粉饰太平。 她错不该明知亡夫对嬿宁出世的期待,而软弱的将一切过错推到无辜的稚儿身上。 她千错万错,如今却已是无路可走。她这样的人又有何脸面去见她的嵘哥呢。 嵘哥的冤屈才要洗清,见着她,可该生气了。 容御低头看着衣角上泛白的指尖,心中钝痛,那为自己父亲洗刷冤屈的欣悦在此刻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沉重。身为人子,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容夫人千错万错,但一柔弱女子将他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其中艰辛,不可磨灭。 只这般荒唐事,荒唐人,又当如何呢? 第58章 五八 最终,容御也没有对容夫人说半句话,而是在容婵欣闻讯赶回来以后就把人托付给了她,自己则踏着风雪往西跨院去了。 风雪簌簌,转眼之间湮没了万千俗物。 容御掀帘进屋时,大夫刚好诊完脉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檀香眼睛又红又肿,正小心翼翼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大夫见了容御,苦着脸叹息一声,道:“二姑娘素来身子骨弱,合该静养为宜,可偏偏心思重,忧虑郁积,可不是好兆头啊。” 他纵有良药医人病,但从来心病还需心药医。 容御动动唇,半晌才道:“有劳大夫了。”至于旁的,自知多问无益。 -- 第109页 他的小妹性情柔弱乖巧,可心里却比谁都执拗,她自己若是想不明白,只怕谁也解不开她心中的结。 容御无奈一叹,隔着屏风看了一眼模糊的身影,伫立一时,又转身出去。 容家上下事宜如今有容御盯着,故此府中再乱,外头却是一无所知。而今满江陵城的人提起容家,无非两种反应,一是谩骂容峥黑心黑肺,二是怜惜二房多年委屈。当然又有不少人再次记起那位曾经妙手回春的神医容嵘,叹惋之余,一些杏林医者更是起了心思,联合起来写了联名诉状,一路送到知州府衙沈临渊的案头,盼着这位传闻中铁面无私的“活阎罗”溍小王爷能够上达天听,为容嵘恢复清誉。 风眠翻看着那封联名书,笑了,道:“这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彻底恢复容嵘的清誉,那就是要文宣帝承认自己当年错下决断,岂非难如登天? 沈临渊道:“难易与否,一试便知。” “可眼下纵是容峥供认不讳,也没能撬出冰山一角,临渊,你该知道,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风眠罕见地肃了脸色,认真地道,“况且此番你动了容峥与徐守义,幕后之人闻风而动,只怕要藏得更深了。” 说着,他又兀自嗤笑一声,“要说这幕后之人当年谋划所图不小,可闹得皇城不安之后却又销声匿迹十五年,隐藏得未免也太深了一些。你说他,图什么呢?” 沈临渊皱皱眉,显然对此也是不能理解。 二人一处正说着话,却见冷罡木着一张脸从外头进来,他半分眼光没有分给风眠,径直走到沈临渊近前低语数句,而后才退至一旁,静待吩咐。 风眠的视线狐疑地在这主仆二人之间转悠了一圈,忍不住道:“竟然还有小爷听不得的秘密么?” 若是从前,风眠这般似是抱怨的话说出来,沈临渊十之八九都不会搭理他,可今儿沈临渊倒破天荒地在他开口后看了过去,目光幽沉得令风眠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跳起来,忙不迭地道:“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小爷可不稀罕听。” 他和沈临渊实在太熟悉,此时的目光分明又要“算计”自己。 但无论风眠如何装聋作哑,最终还是认命地背着自己的药囊站在了容府的大门前。 “这位公子……欸?风公子!”容府门上的小厮认出了风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您来了可太好了。” 风眠的名声他们显然也是知道的,如今府里的主子痴的痴,病的病,来往的郎中无不束手无策,只知摇头叹息,这下药神谷的风先生来了,可不是好事一桩! 小厮这般想着,也顾不得通传,径直领着人就进了府门,一路朝着容夫人的正院而去。 风眠看着小厮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挑了挑眉,他脚步微顿,偏过头看向换了一身朴素装扮的沈临渊,奇道:“怪哉,这小子竟都不曾注意到你?” 虽说沈临渊这会儿只穿了一身玄色麻布的长衫,但这通身的气势可半点儿也不像个医徒呐,这小厮居然能对他视若无睹? 沈临渊自是不会搭理风眠有意无意的调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率先提步跟上了引路的小厮。二人尚未行至容夫人的正院,在花园的岔路口就恰好迎面遇上了愁眉不展的容御。后者不妨在自己庭院中看到这两位主儿,倒是愣了一时,但很快就醒过神来。 “小王爷,风先生?”他一时猜不准他们的来意。 沈临渊与他微微颔首,嗓音清冷道:“容先生清名蒙污数载,今一朝沉冤得雪,某本意登门祭拜一二,得知令堂缠绵病榻,不若由风眠代为诊治一二。” 语气沉稳,没有半分不耐,反显得谦逊有礼,听得一旁的风眠身上寒毛直竖,暗自思索,这位爷莫不是半路遭人掉了包吧。而容御怔愣之余却并未多想,只笑而感谢道:“如此御先行谢过小王爷,风先生。” 言罢,亲自领着二人进入容夫人的院子。 这般时辰,容夫人尚且昏睡着,风眠细细诊了脉,又询问在容夫人身边伺候的翠声几句,才稍稍舒展开眉头,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开一剂方子,煎服三日,夫人便能清醒过来。不过若想彻底恢复如初,可能有些困难。”剧烈的打击之下,容夫人的身子骨俨然已近强弩之末,或者更像是本就存了死志。 这话和府中延请的大夫所言相差不多,容御的一颗心迅速沉下去,但沉默一时,他并未多言什么,只吩咐翠声好生准备了笔墨,等风眠开好药方以后,方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不知风先生可否再替舍妹诊治一二。” 风眠轻轻一笑,“自然。” 西跨院位置偏僻,寒冬之际,院内花木凋零,踏入其间,只余满目萧索。容御素知风眠的医术高超,有心请他好好地为自己的妹妹诊治调养身体,这会儿自不会顾念那些男女大防的俗礼,径直引着人进了西跨院的厢房,直奔容嬿宁安身的榻前。 檀香早早就将秋香色的床帐垂放下来,这会儿见着人进来,小心翼翼地牵了自家姑娘的一只皓腕放在帐外的脉枕上,而后屏声垂首退守到一侧,将榻前的位置空出来。 风眠早已猜到容御妹妹的身份,想到在憩院的旧事,暗自抿抿唇,少不得绷紧了神思,踏入香风阵阵的房间以后,连眼神都不曾飘忽一瞬。他一副认认真真诊脉探病的模样,教一旁的容御脸色缓和,心石稍放。 -- 第110页 然而,容御的一口气刚刚松了没多久,就因为风眠渐渐蹙起的眉头,再次提了起来。他有些紧张地问道:“风先生,小妹的身子可有何不妥?” 风眠没有急着开口,静心悬脉一时,慢慢地收手以后,抬头对上容御满含担忧的目光,唇线紧抿,似是无奈般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曾在京城给容姑娘诊治过一回。容姑娘的体弱之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本就该精细地调养着,少思少忧虑,可我没料错的话,容姑娘该是心思重的,梦魇难除,愁思不解,郁结在心,这些年的调养难得有些起色,偏又受着刺激,倒是功亏一篑。” 容御陡然变了脸色,不复平日镇定,“还请风先生多费费心思,我……” “这是自然。”风眠忙打断了容御的请求之语,心道,自己若是不费心思,只怕出了容府门,就会被某人给扔到城外尚未化冻的冰湖里去。“要想治好容姑娘,难也不难。体弱的症状可先服用汤药,然后逐步换服滋补药,不出半年,只需再用药膳调养便可。至于其他,那些郎中说的原也无错,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成日里憋闷在房中,倒不如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肠更好。” 一面说着,他一面起身,绕过屏风,转出内室,这才匆匆环顾一眼这屋内的布局陈设,清了清嗓子道:“虽说容姑娘身子骨虚弱,但也不必如此小心,平常开开窗扇通风也是好的。再者,适才一路行来,此处院落僻静宜人养病不假,可也未免太冷冷清清了。”置身屋中竟不比外头暖和多少。“若府中还有向阳暖和的院子,容姑娘住进去,这身子恢复起来想必要快上许多。” 从前容御对容嬿宁颇多照顾和偏爱不假,但他一介读书人,不免疏忽,确实不曾注意过府内的庶务,如今听见风眠的一番话,不由脸上作烧,心里对自家妹妹更添愧疚之意。“我明白了,这些确实是我的疏忽。” 风眠摇摇头,不置可否。 容家现在这样乱糟糟的状态,换了谁来应付,都不会比容御做得更好。 西跨院的庭院中,沈临渊负手而立,身长如玉,挺拔更胜苍松翠柏。这会儿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檀香才撑开的半扇隔窗处,瞥见那秋香色的帐幔时,负于身后的手不由微微合拢,面上神色莫测。完成差事的风眠通身轻松地出来,见着他如此,眉梢眼角勾起笑意,方欲开口打趣揶揄一二,忽而想起身后还跟着容御,硬生生地讲话吞咽了回去,只道:“小王爷久等啦。” 容御也觉愧然。 他光顾着惦记自家母亲和妹妹的身体,倒忘了好生招待这位溍小王爷,让人在冰天雪地里枯立半天,真真是太失礼了。 于是,他歉然笑着,上前赔罪。“御招待不周,失礼于小王爷,还望您海涵见谅。”一面说,一面侧身吩咐弄墨去花厅备下酒水,“还望小王爷与风先生多留一时,饮杯薄酒,暖和暖和身子。” “不必了。”沈临渊淡声开口,“日后总有机会的。” “是啊是啊。”风眠也跟着附和,“容兄不必客气,左右也不是外人哈哈哈。” “……” “咳咳,我是说,我与尔父本就是师叔侄的情谊,自不是外人,而小王爷与我又是生死之交,也就算不得外人了嘛,哈哈。”容御诧异的目光和某人冷厉的视线,让风眠只能挠挠头讪笑着解释两句,末了,便主动岔开话题,提出要去容家祠堂里给容嵘上一炷香。 外人不进家祠,这是约定俗成的,可风眠本就是容嵘的小师侄,如今惦念旧情,有心祭拜一二,容御自不会拘着俗礼搪塞推辞,倒是在看见沈临渊冷着一张脸同行进了家祠时,他才觉出怪异。可对上沈临渊冷淡的神色和淡漠的目光,一些话囫囵在唇边,容御到底没有说出口。 素闻溍小王爷行事无忌,今日想来亦是兴之所至,随心而为了。 # 第三卷:春风取花去 第59章 错认 容嬿宁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可惊醒过来以后却又茫然记不起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连着一颗心都酸酸涨涨的。檀香本来正为她的醒来而高兴,但见她神思恍恍惚惚,又立马担忧起来,“姑娘,你可莫要吓唬奴婢啊。” 清冷的冬风从半开的槅窗钻进房内,容嬿宁感受到一阵冷意,陡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冲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小丫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她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哭了呢。” 檀香忙揩揩眼角,“奴婢这是高兴呢,姑娘你知道吗,你都昏睡了三日,奴婢是真的很担心。” “我昏睡了三日?”见小丫鬟迟疑着点头,容嬿宁蹙起眉头,慢慢地记起昏睡前发生的事情来,神色也随之骤然落寞下去。她记起来了,父亲真正的死因被查明,那些掩于岁月尘埃中的真相被揭开,真实而无情的事实就像一把利刃,戳穿了这些年来自己的自欺欺人。 容嬿宁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愁闷之色,檀香见了,有心规劝两句,可又不知从何劝起,千言万语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只化为一句轻声安抚,“姑娘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 那些陈年旧事中的纠葛纷繁复杂,甚至牵扯到多方利益,夫人糊涂十数年,可归根到底,自家的姑娘都是最无辜的人。 -- 第111页 自己为难自己…… 容嬿宁闻言一怔,这样的话似乎也有谁对自己说过,可是是谁呢?她凝眉思索半晌,理不出半分头绪,倒对上小丫鬟担心不已的目光,便轻轻地扯了扯唇,柔柔一笑,道:“檀香,这些我都明白的。”只是明白与接受,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见小丫鬟张嘴还欲继续劝解,容嬿宁有些无奈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微微苦着脸道:“好檀香,我有些饿了呢。” 一听这话,檀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就奔了出去,喊上外间伺候的松香,风风火火地就朝小厨房去张罗好克化的食物去了。另一边容御也得了西跨院传来的消息,一颗心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收拾好书本,正准备赶过去探望自家小妹一二,脚迈出门又停了下来,皱眉先问起正院的情况来。 弄墨见问忙回道:“夫人处昨日一早就已经醒了过来,虽精神不济,但郎中说已无大碍,好好将养着便可。” 容御颔首:“夫人醒来可有问起什么?” 弄墨摇摇头,“翠声姐姐说了,夫人清醒后除了进食服药外,不曾说过半句话,便是连佛经都不曾敲念过,倒是捧着老爷留下的医书一坐就是半晌。”弄墨说得脸都皱成了一团,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忍不住试探着道,“公子可要瞧瞧夫人去?” 容御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枯梅虬枝上,良久,轻轻一叹。他拂袖提步,方向却不再是朝着西跨院的方向,而是一路去了容夫人的正院。这几日,因着容夫人病中静养的缘故,原本在正院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地七七八八,如今容御迈入院内,也只看到廊檐下一个守着小药炉的小丫头,一时倒显得比西跨院还要冷清许多。 将弄墨留在院中,容御掀帘入屋,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他看到翠声捧着一碗黢黑的药汁从内室出来,当即眉头一皱,问道:“夫人没有吃药?” 翠声摇摇头,低声回道:“除了大姑娘回来那一次夫人勉强喝了两口,再后来每一碗药夫人都不肯碰。”一碗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都入了泔水桶。翠声心里着急,几次要去沁阳居回禀,可都被容夫人给拦住了。眼下见着容御过来,她不禁红着眼眶请求道:“少爷多劝劝夫人吧,总如此下去,可不成呀。” 容御闻言轻皱眉头,“重新端一碗汤药送来。” 吩咐完,便朝容夫人的卧室而去。 立在屏风外,透过朦胧的轻纱看向那道模糊消瘦的身影,容御心下五味杂陈。 那是孤身将自己与两个妹妹拉扯长大的母亲,纵使伍氏当日指控是真,他作为儿子的也无任何立场去指责什么,不过是为着妹妹心寒不值,却无法冷眼看着容夫人这般不顾惜身子。于是,他声音微哑地道:“母亲该多保重身子才是。” 那道模糊的身影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端坐的模样,过了许久,满室清寂之中才响起容夫人嘶哑的声音。她语调仍旧冷淡,但话中却有掩不住的情切。她道:“阿渔不肯来看我一眼,想来定是不肯原谅我了。” “我一直知道,阿渔是个好孩子,她乖巧听话,哪怕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也总是很快就不放在心上。她小小的一团,卯足了劲儿要讨我开心,可我……” “阿渔喜欢兔兔花灯,我给她买灯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可都是孺慕与信赖,可她哪里知道,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娘亲转头将她交到了拐子的手里呢。” “我总想着当年要不是因为坏了阿渔,就能陪在你父亲的身边,不至于教他临死身边连个陪伴的亲人都没有。可是,阿渔有什么错呢,她也是你父亲心心念念盼了十月的孩子,是你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可我却那样糊涂……” “御儿,你也是责怪为娘的是不是?呵,娘这一生罪孽深重,当真是应了算命先生一句命硬如铁,刑克眷属呐。”早年姻缘坎坷,好容易守得良缘,又教夫婿客死他乡,到后来,连他留下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妥帖。容夫人痴痴地说着,似要将满腹愧悔的言语说尽,可说着说着,到底体力不支,剧烈地咳嗽起来。 恰正在此时,翠声捧了新熬好的药汤过来,容御亲自接下,绕过屏风送至容夫人的病榻前,他看着形容枯槁到半点儿不复往日端庄清持模样的容夫人,神情一僵,心中更是无比沉重。他坐在榻边的矮杌上,慢条斯理地舀药吹凉,然后将要送至容夫人的唇边,迎着她悲怆茫然的眼眸,徐徐道:“母亲,您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阿渔她……她身子弱,也病着,不好过来看望您。” 容夫人怔怔然,“是了,阿渔的身子不好,外头这样大的风雪,她又该生病了。阿渔不爱吃苦药,该叫翠声多备些蜜饯送过去。” 守在不远处的翠声闻言,忙道:“夫人放心,蜜饯早已送去了西跨院。” 这时,容夫人脸上才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看着容夫人脸上的淡笑,容御却慢慢地攥紧了手上的药匙,他不由想起往年阿渔旧疾复发时,西跨院满室药味中掺杂着的浅浅的蜜饯香味,原来…… 容夫人却看着容御道:“御儿,事到如今,娘所求无他,只盼着你们兄妹能够好好的。欣儿脾性乖张,好在若初能够包容她,唯一教我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和阿渔了。”说至此处,容夫人的声音渐低,神色中更多了些自嘲,“御儿,娘对不住阿渔甚多,如今谈起弥补,亦是可笑荒唐得很。好在容家还有你在。” -- 第112页 容夫人絮絮说了一时,却在容御手中药碗渐凉的时候抬手接过去,无须药匙,仰脖一饮而尽,而后就阖上了眼。见状,容御没有多语,静坐一会儿,见容夫人似是沉沉睡过去了,方起身离开,却不知容夫人在他走后缓睁双目,垂泪半日。 容御到西跨院的时候,已近晌午,暖暖的阳光倾洒下来,倒教小院多了许多暖意。许是房间的隔扇半开通风,屋内的药味清淡,不至于教人难耐。看着小姑娘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容御高悬几日的心这时候才算彻底地落了下来,他屈指在小姑娘的额角轻轻一敲,咬牙故作“恶狠狠”状,“先前答应阿兄的话,都给忘到爪哇国去了?知不知道阿兄又多担心?” 容嬿宁忙抬手捂住自己的额角,眉蹙眼红煞是委屈地道:“阿渔没有忘,阿兄莫要冤枉人。” “那好端端的去一趟寿宴,怎的就染了风寒,还触发了旧疾?”若非旧疾缘故,此一番何至于吃这样大的苦头。 容嬿宁一默,为何会染上风寒?还不是在梅园雪地里贪留太久,湿了绣鞋,寒气侵体。然那日梅林之事,容嬿宁到底没和自家兄长提及,这会儿见容御蹙眉不悦,她便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阿兄,我的身子我清楚,况且有风神医的药,我没事的。” “风先生的药能医好你的身子,可是阿渔,你心中有事不要总瞒着阿兄,须得记得,万事总有阿兄为你顶着,你只需要无忧无虑的做阿兄的小阿渔,明白吗?”容御语气认真地道。 容嬿宁对上兄长诚挚的目光,愣怔之余,却浅浅一笑,柔声道:“阿渔都听阿兄的。”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她……还好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容夫人了。 “身子不比从前,便是近来精神都有些恍惚。不过,有风先生的药方在,不会出差池的。”容御说着,一叹,“母亲今日悔不当初,却不知伤害一旦造成,又岂可三言两语挽回。阿渔,你无须有任何的负担,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容御担心自家妹妹心思细腻敏感,又会将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委屈求全。 可容嬿宁却笑得淡然,她轻声道:“阿兄不必担心的呢。” 她不会不顾孝道,对容夫人不管不问,但也不会再向过去那样傻乎乎的,心存许多孺慕,贪恋不可求的慈爱。 小姑娘眼眸清亮,有着旧日里不曾有的神采,这令容御不免意外,但终归是他乐于见到的,故而他并未探究这样的变化缘何而起,只舒展了眉头,轻轻地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道:“过两日清音寺的玉梅就要开了,阿兄领你一道去赏看,嗯?” 江陵城外清音寺,玉梅媗妍天下闻名。听容御提起,容嬿宁不由地想起那满山梨花雪白的盛景,眼中也跟着添了亮光,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亦不单单只为了赏梅,容嬿宁也想去佛殿礼拜祈福一二。 因此,过了两日,容嬿宁身子大好,便早早沐浴更衣梳洗完毕,寻至沁阳居容御处,后者看着整装待发的小姑娘,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早前的承诺,忙吩咐弄墨去备下马车香礼,一通折腾下来,到清音寺时,寺中香客已是络绎不绝。 容御有些懊恼地道:“都怪阿兄一时疏忽,险些忘了今日的约定,倒是来得晚了些。”这般时辰,瞧着佛寺里形形色色的香客,只怕后山梅林里的赏花人也不少。 容嬿宁正小心翼翼地扶正戴在头上的幕篱,闻言,轻轻掀起半角轻纱,抬眸看向一脸苦闷的兄长,浅笑道:“清音寺中香火鼎盛,不论早晚都会如此,阿兄何必自怨自艾。”说着,有抬眼看向正殿的方向,“况且阿渔今日并非只为了赏花而来。” “原是兄长愚钝了。” “阿兄是关心则乱呀。” 容嬿宁轻轻一笑,放下幕篱上的轻纱,道:“阿兄莫若先去寻元亮师父吃茶,等阿渔拜完神佛再去找你呀。”元亮,未出家前与容御曾是同窗挚友,后因身子骨弱,听从禅师指示,入佛寺休养,后来竟不知为何剃度出了家。容御从前自书院归家,偶有闲暇,都会来寺中寻人品茶对弈,这事情都是容嬿宁十分清楚的。 “也好。”身在佛寺,容御倒无许多顾虑,只叮嘱檀香要仔细陪同,莫让旁人冲撞了容嬿宁去,“记得来寻阿兄。” 容嬿宁自是乖巧地应下。 目送容御的身影远去以后,容嬿宁方扶着檀香的手慢慢地步入佛殿,跪在满殿神佛前,她一心虔诚,小声祷告,半晌,添过香油钱,方接过小沙弥递过来的签筒。 哗啦啦,哗啦啦。 竹签落地,容嬿宁心弦微微铮然,轻拾起竹签,尚不及看清上面的签文,一旁的小沙弥便已笑盈盈地将竹签接了过去,但听得他声清如梵音,一字一句地念道:“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瑶浆。”念毕,小沙弥笑得眉眼弯弯,朝着容嬿宁道,“女施主此为上上签,正应着仁宗遇仙,女施主所念诸事皆吉,况有神佛护佑之余,尚有贵人和合,正是福寿绵长的签文。” 檀香闻言,喜不自胜,拉着容嬿宁的衣袖道:“姑娘,这是上上签呀!” 小沙弥看着眼前笑容浅淡柔和的女施主,眼中善意满溢,又悠悠地添了一句:“女施主且放宽心怀,自可见柳暗花明,百般祥瑞。” -- 第113页 “多谢小师父。”容嬿宁盈盈一拜,手握着签文,一颗心始觉安定。 解完签文,容嬿宁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领着檀香一路往禅院的方向去寻容御,可正经过一稍显僻静的处所便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和着女子不满的控诉。那声音的来源恰是容嬿宁去路的必经之地,一时之间容嬿宁便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寻思着该是要重新择路,绕行一程。可还没等她转身离开,就听见那厢的声音再度传来,话里提及的人倒教她觉得分外耳熟。 “二表哥,你当真不记得禾儿了吗?为什么每次都躲着禾儿呀?你……你难道真像那些下人说的那样,是看上了容家的那个病秧子?” 容家的病秧子? 容嬿宁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积雪濡湿的裙边,难得撇了撇嘴,这莫非说的是自己?只是苏禾口中的二表哥,容嬿宁抬眸朝前望去,透过稀疏的林木,正见着一道修长如劲竹苍松的元青色身影。哪怕只是一道背影,容嬿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该就是阿兄口中如今正在州府衙门中忙忙碌碌的溍小王爷沈临渊。 不是说“谢二郎”已经外出云游,怎的今日他又戴上面具扮起了谢二郎,还惹上了苏禾? 幕篱下,清澈明亮的杏眸扑闪一回,容嬿宁自觉这会儿自己不该逗留于此,便轻轻握了握檀香的手,示意她折身原路而返。可檀香不知是被冷风吹懵了脑袋,还是被苏禾一句“病秧子”惹恼了,反错会了容嬿宁的意思,抛下一句“姑娘,您瞧奴婢的”后,就提着裙子,一路拨开那稀疏的花木,对着被惊着的苏禾,斥道:“苏姑娘原也是大家教养,今日竟在人后口出不逊,我家姑娘又岂是你能随意辱没的!” 苏禾本是偶然得知“谢云舟”根本没有离开江陵,故而才一路跟随来到清音寺,又耐不住心头愤意,故意在这僻静少人的地方将“谢云舟”拦下陈情,可她一番情真意切,面前的男人却冷如寒冰,一言不发,她羞恼激愤下,不顾其他,恶语出口,又怎料容嬿宁主仆会在这儿窜出来。 一时之间,苏禾的脸色红了又青,倒是半点儿不逊色于五色斑斓的走马灯。 “暗处偷听,难道就是知礼明矩么?”苏禾梗着脖子道。 容嬿宁立在原地,察觉到一双凌厉深邃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在听见苏禾的质问时稳住身形,十分无辜地道:“我原是要去禅院寻阿兄的,从前殿去禅院,我只知道这条路。” “……” 苏禾被堵得无话,索性道:“如此,你还不速速离开。” 容嬿宁自不想在这处掺和,可苏禾颐指气使的语调却教人忍不住蹙眉,她瞥一眼老神在在抱臂旁观的男人一眼,将视线落回到苏禾的身上,“若是我不曾记错,苏姑娘适才似乎提到了我?” 容嬿宁性子软和,倒也没有任人骂到脑袋上还蒙头不顾的道理。 苏禾难得踏出闺房,见上心心念念的人,这会儿自不想跟容嬿宁一处掰扯,少不得低下头为一句“病秧子”道歉,末了却又将头一扬,没好气地道,“歉我道了,你能走了吗?我与我二表哥一处说话,难道你也要跟着掺一脚不成?” 她原以为依着容嬿宁素日的脸皮,闻听这句话,自当知趣地离开,可却不料这姑娘不走便罢,还在自己话音落下后露出一副一言难尽却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容嬿宁,你作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容嬿宁抿抿唇,小声地道:“苏姑娘,我觉得你可能认错人了。” “……” “这位公子似乎并不是谢二公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禾瞪大了眼睛,她又不是傻子,哪里会认错人。 可是面前头戴幕篱的小姑娘却颤颤地抬起手来,轻轻一指,苏禾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男子腰间元青色的衣料之上正垂挂着一只莹润的玉坠,她目力不错,恰能看清上面小小的一个“沈”字。 苏禾脚下一个踉跄,面上血色尽失。 --------------------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乖,但又不完全乖。想欺负我,我也是超厉害的!(● ̄(?) ̄●) —— 扇子碎碎念:最近可能是诸事不顺,工作忙活一通,却状况百出,有点儿难过。o(╥﹏╥)o日更有点难,但有空的时候我会更多点儿,看我周末两天完成了一万五的榜单呢(叉腰,骄傲) 进入第三卷了,我的渊宁终于要开始甜了吗!!!是的吧…… 第60章 如是 苏禾不可置信地扭头朝身后的男人望去,相似的身形,几乎无二的银质面具,可偏偏那块玉坠蹊跷得很,压根不应该出现谢云舟的身上。 沈,那可是皇姓啊。江陵城可没有哪户哪门是姓沈的。 直到这时候,苏禾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从自己当路拦住人以后,眼前这个男人自始至终就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浑身甚至还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 苏禾的脸霎时间惨白起来,她唇瓣颤抖,手指哆嗦地抠住自己的裙边,看向男人犹不肯认命般唤道:“二表哥。”声音几乎都要哭了出来。 可男人却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她,那一双深邃如旷古幽潭的眼眸蓄着清清淡淡的笑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小路另一端素衣白裳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幕篱阻隔,无缘得见小姑娘的神色,男人还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 第114页 久久的沉默让苏禾逐渐认清现实,她不敢细思这身佩镌刻“沈”字玉佩之人的身份,若当真是传闻中那位主儿,那她方才的冒犯岂不是在太岁爷上动土?苏禾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不是故意的。”急匆匆地扔下这一句话,苏禾拿着帕子,掩着脸,竟是直接择了小路,落荒而逃。 趁着男人未开口发难,此时不跑又更待何时。 容嬿宁震惊地看着苏禾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又看了一眼负手立于原地不作言语的男人,脚下莲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浅浅福身施罢一礼,便欲携着檀香离去。 她想,既然这位小王爷罩具覆面出行,想来是不愿他人识破其身份的,虽然自己方才的举动无异于向苏禾戳穿了他的伪装,但依着他那会儿浑身不耐的模样,自己约莫也该是“救”了他一回?那么,眼下自己悄然走开该是最为妥当的。 然而,她刚刚迈出去的步子还未落地,便因着一道沉金冷玉的声音而僵住了动作。 “我原不知容姑娘有这样的好眼力。” 当初栖霞苑外,这姑娘一眼就对“谢云舟”的身份生疑,及至谢家梅林赏玩时,见自己卸下伪装也无多少意外,更遑论适才残枝林丛相隔,她不远不近地站着,竟也能仅凭一道背影认出自己来,沈临渊眸色转深,目光一分不错地落在容嬿宁的身上,似是探究,又似已看破一切。 容嬿宁杏眼圆睁,辨不清眼前人话里的意味,踟躇一会儿,只能小心翼翼又认真地道:“沈公子过奖了。” “呵。”男人的笑如碎雪落于翠竹叶尖,轻不可闻,偶然闯入耳中,无端勾得人心弦一颤。容嬿宁圆溜溜的杏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诧然,很是意外地看着沈临渊那一向淡漠的凤眸里星星点点缀着的笑意。 原来传闻中冷厉无情的“活阎罗”也会笑得这样纯粹么? 隐隐约约之间,容嬿宁好似听见风吹枝叶的扑簌声里多了一点儿不同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通……一声比一声更高、更快。下意识地,容嬿宁别开脸,视线飘忽落于别处。 “沈公子今日做此装扮,想来应有要务在身,嬿宁就不打扰公子了。”斟酌着言语,容嬿宁说完,再次福身施礼,意欲抽身而去。 可是,这一次还是被沈临渊给喊住了。 沈临渊看着两次三番想要“逃离”的小姑娘,心里兀的多了几分郁气,可视线触及小姑娘手里那几乎要被绞作一团的绢帕,下压的唇角再次微微扬起。他往前两步,走到小姑娘的近前,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向面前身形纤弱的女子。幕篱轻纱朦胧,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不妨碍他感受小姑娘的局促不安。 沈临渊开口时和缓了语气,素来清冷的嗓音里平添了点儿温和,似是揶揄般道:“我又不是食人的山中猛虎,容姑娘怎的见了我就躲?” 皱巴巴的绢帕终于被松开,白皙的指尖收了力道,改而勾着帕子轻轻地打了一个圈儿,容嬿宁微微侧过头,隔着轻烟般的白纱看向跟前的人,清亮的杏眸中浮现一丝诧异。这样打趣的话居然是出自那教人闻名胆颤的小王爷之口?容嬿宁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毕竟声音也可伪装,谁知道面具之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只是不给她怀疑的机会,面前的男人慢悠悠地抬手,竟是直接取下了面具。 修眉轻扬,凤目蓄笑,端的眉目清朗,不下宋玉潘安。虽那张俊脸上挂着容嬿宁并不熟悉的温和笑意,但的的确确是沈临渊没错了。 容嬿宁不自在的偏开视线,好半晌方轻启朱唇,弱弱地道:“嬿宁是怕贻误了公子的正事。” “正事?”沈临渊挑眉一笑,垂眸瞥一眼手中的面具,道,“佛门清净地,我能为何正事而来?”说着,他朝清音寺后山的方向望去,缓声继续道,“素闻清音寺玉梅盛开之际乃为江陵绝景,故此前来一睹胜景罢了。” “嗯?”容嬿宁有点儿懵,这是在与她解释来意? 而就在此时,沈临渊嘴角的笑意稍敛,目光再次投了过来,语调浅淡地提出了同行赏梅的邀约。 容嬿宁委实不曾料及眼下的情景,她愣愣地盯着沈临渊瞧了一会儿,许久之后,确定不是自己幻听了,才踟蹰着开口道,“这样不合规矩的。”孤男寡女,把臂同游,若教旁人看去,岂知会传出什么话? 沈临渊道:“这样的确是有些为难姑娘了。”紧接着,在容嬿宁要松一口气之际,又不紧不慢地道,“看来我只好另外寻位小师父带路指引,不然再迷路寺中,还不知会撞见什么人。” 迷路寺中? 容嬿宁想到方才苏禾拦着沈临渊“剖白心意”的场景,原来是他迷路了,所以才被苏禾给撞见拦下的? 此时容嬿宁倒忘了,依着沈临渊的身份和素日行事之风,若非他有意利用,苏禾哪里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还恰好被她给撞见? 这会儿听着沈临渊淡淡的语调,容嬿宁反不知为何听出了一丝淡淡的窘迫,一时不作他想就开了口,“梅林离此不远,我领公子过去吧。”话说出口,又顿觉不妥,立即小声找补道,“权当是对公子此前恩情的一点儿报答。” 容嬿宁盘算着时辰,估摸自家兄长和元亮小师父的对弈没有那么快结束,如此先引路再回去寻人该是不耽误事的。 -- 第115页 然而,当梅林在前,耳闻不远处传来的莺声燕语,沈临渊步伐就停了下来,声音清冽地道:“径直而入,倒非赏梅的好去处。”说完,不等容嬿宁有何反应,就负手舍了通向玉梅林的路,反而择了另外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青石板小道。 容嬿宁抬眸看一眼男人清冷颀长的背影,心中疑闷忽起,可抿了抿,她还是低着头跟了过去。 说是她为他引路,可到头来,眼看着他穿林过道,在这清音寺僻静的偏院里信步而行,哪里像是不识路的模样?路过一棵参天如盖的菩提树下时,容嬿宁脚步微顿,抬眼一瞥,忽而反应过来这处院落的名字来。 如是阁。 她记得,有一年冬日,她与兄长到清音寺中进香,游玩时曾无意闯入过如是阁的院落。那会儿嬉雪玩闹,一时忘情,动静闹得大了点儿,有个常在如是阁洒扫的小沙弥跑出来,低声提醒说,如是阁原为贵人捐修,虽则坐落于寺中,但却是实打实的私人地方。 容嬿宁再次看了一眼前方的元青色背影,心道,小沙弥口中的贵人莫不就是沈公子? 如是阁中,容嬿宁看着男人轻车熟路地在临窗的桌案前落座,又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点儿生疏。心里那三分揣测,在当下成了十分的笃定,容嬿宁便立于门口,不肯往前半步,在沈临渊抬眼看过来时,稳住心神,像是不经意般开口说道:“沈公子,我出来许久,想必我阿兄该着急了。”又说,“公子既已到了这儿,那我就不打扰公子吃茶赏景了。” 沈临渊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声清音冽地道:“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做的是相邀饮茶之举,可话里话外却是不容置喙。他将其中一杯茶放置于自己对面的位置前,而后好整以暇地看向立在原地不肯挪步的小姑娘一眼,“偌大个清音寺中,不会有它处更适宜赏景。令兄那里,有时雨传话,不会着急的。” “可这是不合规矩的。”容嬿宁还心心念念顾忌着男女之防。 沈临渊微蹙眉头,道:“规矩?呵,你那丫头就守在门口,我还能对姑娘不利?况且若本王真当对你如何,从盛京到江陵这一路上,岂不多的是机会?” “我不是这意思。”容嬿宁急忙解释道,幕篱下小脸绯红,“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只是……”容嬿宁一时说不明白,可对上沈临渊一双幽邃的眼眸,那些推诿之语到底说不出口。 “坐罢。”将小姑娘的纠结犹豫尽数纳入眼中,沈临渊却没有放人的打算,而是道,“权当是还了本王的债。” 债? 容嬿宁猛然抬头,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她忽而忆起“十两银”的旧债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淡然饮茗的男人,他居然还记着?容嬿宁做不出赖账之举,又因他这一句想起陈年旧事,一时之间反把心防卸下,虽仍有些犹豫,但人却顺着沈临渊的意思落了座。 第61章 留命 如是阁坐落于清音寺西南一隅,地处高地,从楼阁之上的窗口朝外眺望去,一眼便可看到远处堆云积雪一般的玉梅花海,盛景如是,令人心驰神往。 容嬿宁起初还正襟危坐,可慢慢地,到底抵不住窗外美景的诱。惑,侧过身,半扶着窗沿朝外望去。她头上的幕篱早已除去,露出姣好秀美的脸庞,面上隐隐的喜悦之色落入沈临渊的眼中,教他不由浅勾起唇角。 似乎是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久久落在自己的身上,容嬿宁耳根微微一烫,匆匆瞥一眼沈临渊,小声嘟囔道:“总盯着我瞧作甚?”语气里藏着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娇嗔。 沈临渊兀自笑了声,指了指她面前热气氤氲的香茶,淡声道:“茶若是凉了,可不好再饮?” 容嬿宁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那盏香茶上,她顺着沈临渊的意思端起香茶,方要送去唇边便先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草药味。眸中露出几分诧异,容嬿宁秀眉轻皱,盯着茶盏止住了动作。 这原是一盏药茶不成? 被自家兄长盯着,一连吃了数日苦药汁的容嬿宁顿时就垮下了脸,几乎要将排斥之意明晃晃写在脸上。 沈临渊却只作不见,反而眉尾一挑,问道:“怎么,莫非是这茶不对姑娘的口味?” 容嬿宁端着茶放也不是,饮也不成,半晌,眼帘轻掀,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沈临渊,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道:“这药茶……不能不喝吗?” “此乃风眠精心调配出来的方子,以药入茶,对你的身子大有裨益。”沈临渊说着,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案几地下摸出一个药包,“自今日起,只管以药茶、药膳仔细调养着,从前那些药都可停了,不必再吃。” 见小姑娘一动不动,仍只盯着自己瞧,仿佛不大信任自己的话,沈临渊哼笑一声,“风眠日前离开江陵时特意委托本王,将这些送到姑娘的手上。”说着,凤眸微眯,迎上小姑娘的视线,语气莫辨地道,“如此,姑娘可还有怀疑?” 容嬿宁本来怔怔的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忙不迭摇了摇头,“我没有怀疑你的。”只是不曾料到,以他那样的身份,会连风眠这一小小的委托都会躬亲而为。许是担心沈临渊不信自己的话,她又忙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怕苦。” -- 第116页 哪怕和药罐子相伴日久,但稍一忆及那些苦涩的药味,容嬿宁便觉得舌尖都苦得发麻。 沈临渊闻言失笑,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秋香色荷包,鼓鼓囊囊的一团,并着药包一块儿推至容嬿宁的面前。容嬿宁看看他,又看看那枚荷包,眼底浮现出一抹疑惑之色。 “好奇就打开看看。”沈临渊又补充了一句,“左右是为你备下的。” 一句话成功地教容嬿宁红了脸。 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茶盏,视线飘忽几息,在一片寂静中,她终于还是慢吞吞地放下了茶盏,悄悄地伸出手去。一寸两寸……慢慢地将荷包的系带勾在指间,轻轻的一丁点儿力气,荷包便到了跟前。在沈临渊清淡的目光注视下,容嬿宁抿抿唇,小心地打开荷包,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十数枚黄澄澄的蜜饯。 “多谢沈公子。” “茶要冷了。” 沈临渊幽幽地提醒了一句,这回容嬿宁没再忸怩,搁下荷包,端起茶盏,轻轻地、试探一般地抿了一口,茶香清甜,那一丝丝草药味掩在茶味儿中,非但不显苦涩,反而更为茶味添色,教人饮罢齿颊留香。 纤细的罥烟眉不期然舒展开来,容嬿宁水眸霎时一亮,不掩惊喜,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忽而一支泛着冷光的利剑破风而来,擦着她端茶的指尖掠过,“噔”的一声钉入离案几不远的落地屏风上。 沈临渊脸色一变,几乎是一息之间起身掠至容嬿宁的身边将人拉起挡在身后,凤目寒光凛凛,直接落向空荡荡的窗外,如是阁前菩提树拔地而起,参天如盖,这会儿枝叶轻晃,扑簌簌的动静不大,可却躲不过沈临渊的双耳。 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可袖子上传来不轻不重地拉拽感却让他稍稍敛却周身的冷意。沈临渊微偏过头,垂眸看向脸色刷白的小姑娘,心头涌上淡淡的歉疚,只道:“去书架后藏起来,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书架是紫檀实木所制,摆满了厚重古籍,坐落于如是阁的角落,不起眼,是眼下最好的藏身之地。 容嬿宁眼角的余光里,屏风上那支冷箭入木三分,箭尾仍轻颤着,想着方才惊险的一幕,她自是明白现在的情形,更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如果不躲起来,反而会成了沈临渊应敌的累赘,因此,沈临渊的话音刚落,她就点点头,“我明白,你,你要小心。” “嗯。” 容嬿宁这才提着裙角朝书架的方向跑去,还不忘喊了一声门外的檀香。 檀香早已听见动静,见唤立即推门进来,得了沈临渊的眼神示意,她二话不说,跟着钻到了书架后头,小心翼翼地护住容嬿宁。 这边主仆二人刚刚隐蔽起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衣衫摩擦和脚步落地的声响。容嬿宁屏住气息,从书架的缝隙间朝外看去,只见方才的案几已然翻到在地,沈临渊负手而立,手上还勾提着药包和荷包,而在他的面前,七个黑衣蒙面人提着刀,做出一副准备发起攻击的动作。 容嬿宁一颗心顿时提起来。 屋中七人皆只持大刀,背上并未负箭,说明一定还有同伙掩于暗处。 沈临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可他神色不变,只越过那七人,淡淡地看了一眼窗外的菩提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提及菩提树,那七人顿时眼神一变,其中领头之人嗓子粗噶地道:“小王爷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明察秋毫。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我劝您还是少些挣扎反抗,乖乖上路,也好少受点罪。” “是吗?”沈临渊冷哼一声,“你们以为外头的人还能帮得了你们?” 这些黑衣人都是练家子出身,武艺不凡,这边沈临渊话音刚落,他们耳朵轻动,敏锐地听见身后窗外传来的闷哼声,每一声沉闷哑寂,似是痛苦无比,却又嘶喊不出,短促得闷在喉头,压抑、绝望。七人中有人忍不住回过头,视线触及如是阁外的菩提树,立即转为惊恐。 那原本在凛凛冬日里还苍翠无比的菩提树此刻虽仍旧亭亭如盖,可纷纷扬扬落下的树叶却偏偏沾血,红得刺眼。菩提树下,黑衣劲装的年轻护卫冷面肃立,殷红的血正从他手中刀的刀尖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瞬间晕红了他脚下的地。 领头之人没有回头,但心中早已有数,大骇之余更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对上这位冷面煞神,今日他们只能放手一搏。 他纵身提刀朝沈临渊劈去,后者朝左闪避开,手上轻轻一翻,便将提着的药包投落于门边的博物架上,随即动作迅疾地抽出腰间的软鞭,一挥一缠一拉,他攻势不算凌厉,堪堪抵住领头之人的袭击,却不防其余六人一齐涌上。沈临渊眉峰微攒,身形如游龙入水,煞是灵巧地避开了几记杀招。 黑衣人见他只守不攻,出招反而迟疑下来,可就在这迟疑之间,沈临渊的鞭子立即就像是深林中游走的毒蛇一般,吐信缠袭上来,紧紧地缠住了领头之人的脖颈,一下子逼停了所有人的动作。 软鞭冰冷,缠在颈项之间慢慢地寸寸收紧,领头人顿时就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你们受何人指派?”沈临渊冷声问道。 黑衣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而那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的领头人早就扔了手中刀,双手死命的抓住脖子上的索命软鞭,喉间不断地溢出“嗬嗬”的响声。 -- 第117页 “看来你们是不打算说了。” 沈临渊话音刚落,软鞭霎时收紧,继而他手腕一动,软鞭灵活地回到手上,而那领头人早已如窗外的菩提树叶一般,无力地落在了地上,久久不见动静。剩下的六人见状,自知死局已定,反而生出壮士断腕的决绝之气,再提刀劈砍上来时,比起最初更是刀刀要人命。 沈临渊无意缠斗,不过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余下几人,可当最后一人倒地之后,沈临渊本来淡淡的神色却顿时一变,他猛然转身看向书架的方向,却见原本稳稳当当的书架被人一脚踢翻。 哐当一声巨响落下,沈临渊看清书架后的情景,眼中杀气蒸腾而起。 檀香双目紧阖,昏靠在墙边,而那纤弱如蝶的小姑娘却被人扣住颈项,挟持在身前。 沈临渊紧紧地捏住手中的软鞭,死死地盯着男人的手,如果目光能化为利刃,只怕男人的手早已断落在地。 男人身穿玄色锦衣,面覆黑色面具,一手不松不紧地掐握着容嬿宁纤细的脖颈,一手握着短刃把玩,见沈临渊提鞭而立,杀气腾腾地看向自己,他手上微微一颤,旋即恢复镇定,朗笑道:“在下今日可算是开了眼,小王爷好身手好身手啊!” “放开她!” “放开这位小娘子?这可不行。”男人摇摇头,“小王爷手起鞭落,这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七大高手就毙了命,在下单枪匹马陷于此地,真放了人岂还能活命?哈哈哈,若是今朝一死,能有美人黄泉作伴,倒也不算亏。” “你找死。” “哎哎哎,小王爷可别冲动,在下就算不是真的有心要这小娘子的性命,可要是被吓得手不稳,万一这匕首握不住,划伤了美人脸可就不好了。”男人松开容嬿宁的脖颈,改扣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上的短刃却贴在她的颊边,只要稍稍一动手腕,刀刃微转,就能当场见血。 沈临渊眸中立时一冷,他提着鞭,看向男人,“你究竟有何目的?” 看着沈临渊的反应,男人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旋即大笑道:“哈哈哈,世人都说小王爷残酷无情,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小王爷竟也懂得怜香惜玉,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说罢,收笑冷声道,“在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今日不向小王爷所要他物,就麻烦小王爷你把命留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咕羞以多言QAQ 第62章 命门 男人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说窗外的风光不错一般,可容嬿宁早已变了脸色。她小脸苍白,惊惧之色未褪,却张着嘴冲慢慢松手要放下鞭子的沈临渊拼命摇头。 不可以,不可以。 可惜被男人封住了穴道,容嬿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男人见沈临渊果然依言有所动作,眼中浮现一抹轻蔑不屑来,“我只当名满天下,教无数官绅豪杰忌惮的溍小王爷有什么大能耐,没想到也是一个过不了美人关的废……呃!” 明明刚才还眼睁睁地看着软鞭就要从沈临渊的手中脱控落地,为什么眨眼之间不仅击落了他手中的短刃,还缠住了他的脖子!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想质问,可脖子被死死地缠住,他根本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来。 他下意识地松开钳制容嬿宁的手,旋即一股巨大的拉拽力道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窗边的墙壁上。男人翻爬起身,一膝跪在地上,一手撑住心口,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他恨恨地看向沈临渊,见其动作温柔地接住刚刚被自己挟持的女子,不由暗恼自己一时大意轻敌。 分明已经握住对方命门,偏因忘情得意而失手,说出去还真是丢了他这天下第一杀手“无影刃”申风的脸。 申风“呸”了一口血,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再轻举妄动。 沈临渊扶稳容嬿宁的身子,替她解了穴,又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无虞以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嗓音不觉温煦七分,“可站得稳?” 容嬿宁尚且腿软着,可见问还是轻轻地点点头。 眼下情形,她不想因为自己分了沈临渊的神,便也轻声道:“我没事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轻颤。 沈临渊的瞳色微微转深,转深睨向申风,嗜杀之色从幽邃的眸底一闪而过,软鞭就以携雷裹电之势袭过去,灵巧略减,可威势赫赫,杀气不减反增。申风翻身滚开,险险避开这一记击杀,尚不得稍稍松一口气,软鞭又步步逼近,那软鞭握在沈临渊的手中,竟仿佛有了神识一般,攻势收放自如。 申风能跃居天下第一杀手之位依靠的并非是过人无敌的身手,而是神出鬼没的功夫,往往能够出人不意,就如今日这样悄无声息劫掠了容嬿宁,可一旦失了先手,遇上真正的好手,没出十招,便已难以招架,渐落下风。 不过,申风心思诡谲狡诈,自知不是沈临渊的对手,不敢正面接招,趁着躲闪之际精心算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笼中射出一记短箭。短箭射出,却不是朝着沈临渊袭去,容嬿宁看着袭射而来的冷光,脑中一空,连躲闪也忘得干净。下一刻,纤细的腰肢被紧紧地圈住,她整个人扑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天旋地转之间,与短箭擦过,不及她松一口气,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让她顿时花容失色。 “沈公子!” -- 第118页 沈临渊护着容嬿宁堪堪避开凌厉的短箭,手臂上却被划破皮肉,伤口不深,可痛感锐利,他垂眸看向手臂处濡湿的暗色,眸色再度深了深。然而,对上小姑娘担忧自责的目光,他牵了牵唇,只安抚道:“小小皮肉伤,不妨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才攀上窗台想要脱身逃走的申风就挨了一记窝心脚,整个人重重地摔回屋内,在他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冷罡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颈项上。 “公子,属下来迟!”冷罡也注意到了自家主子胳膊上的伤,元青色的衣袖暗了一片,滴落在地的血隐隐泛着黑,他心知不好,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一道冷厉的目光止住,只好闭口,手上的刀却猛地一翻,寒光闪过,申风脸上的面具裂落开,露出他一张瘦削周正的脸,若非他的眼神闪烁,不似正派,很难让人将之与杀手联系在一块儿。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申风眼帘低垂,恨恨地道。 沈临渊却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他,只递了一记眼神给冷罡,后者会意,刀身反转,在申风陡然放大的瞳孔注视下,用刀背猛力将人击晕。“带回去,查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是,公子。” “外头都清理干净了?” 冷罡一愣,旋即拱手道:“已经料理干净,不会被人发现异常。”若不是因为外头那起子家伙,他也不会耽搁这样久。 沈临渊“嗯”了声,这才转过身看向眼眶通红的小姑娘,扯唇浅笑,道,“没事了。” “你的伤……”容嬿宁也注意到沈临渊伤口的异常。 沈临渊顺着她手指指着的方向低头看去,淡淡的扫一眼,浑不在意地道:“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不妨碍的。”申风其人,行迹鬼魅,善偷袭,却是个不屑用毒的。诚然那短箭上确实抹了东西,不过也只是让人内力暂消的毒物罢了。 沈临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冲着不安愧疚的小姑娘淡声道:“这是风眠留下的百愈散,有劳姑娘替在下包扎一二了。” 温凉的瓷瓶被塞入手里,渐渐染上掌心的温度,容嬿宁捏住小瓷瓶,目光却不经意瞥向提刀杵立在旁的冷罡,唇瓣微抿,“我……” 她方启唇欲语,冷罡顿时一个激灵,“属下这就把人带走。”说着,就弯腰将昏死过去的申风一把抗在肩上,跳窗而去。 容嬿宁被冷罡的一串动作惊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垂下了眼睫,伸手指了指屋内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两只杌子,“我们去那边包扎伤口吧。” 敷上药散,轮到包扎时,容嬿宁有一瞬的犯难,微微思量,见沈临渊视线垂过来,她才别开脸从袖中掏出一方崭新的素色绣帕,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小声解释道,“帕子是新的,从前都没用过。不过,你的伤口还是寻个大夫瞧瞧,好生清洗,重新包扎过才妥当。”因为有之前在苜城为沈临渊包扎伤口的经验,这会儿容嬿宁上手起来一点儿也不生疏,三下五除二便将帕子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被申风点了昏睡穴位的檀香,赶忙奔了过去,唤了两声,不见反应之时,就见沈临渊缓步行了过来。沈临渊蹙眉看了一眼被容嬿宁揽在怀里的小丫鬟,伸手替其解了穴,而后对容嬿宁道:“时辰不早,送你去寻你兄长?” 确认檀香无恙,听见沈临渊的话,容嬿宁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就不劳烦公子了。”清音寺中,她确是熟悉的。然而瞥见沈临渊眯了眼,她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道,“公子的伤……” “无妨,左右也算同路。” 跟在沈临渊身后踏出如是阁,看着沈临渊高大的背影,容嬿宁尚有些困惑,阿兄人在元亮小师父处,难道沈公子也要去见元亮小师父? 路过菩提树时,容嬿宁脚步微顿,皱皱鼻尖,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然而不等她分辨清楚,刚才还行在她前头的沈临渊忽地折回来,抬手夺过檀香抱在怀里的幕篱扣在她头上,甚至还亲自为她理好系带垂纱。 他靠得近时,淡淡的松木香气袭来,容嬿宁蓦然垂首,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勾着裙上的宫绦缠了个圈圈,小声催促道:“我们快些走吧。” 沈临渊扬眉浅笑,应了一声。 二人相携远去,留下菩提树扑簌簌地在风中轻颤,落叶飞落,岑碧如洗。 第63章 六三 沈临渊送容嬿宁行至禅院外时,正巧遇上对弈结束、相携而出的容御与元亮,四人迎面相遇,神色里俱有些意外。 元亮双手合十念了声佛,与沈临渊问了声好,复又看向容嬿宁,声清如浸水温玉,笑吟吟道:“二姑娘安好。” 眉如墨画,眸似点漆,容貌清秀不显阴柔,嘴角噙笑时就像满山白玉梅林中独自绽放的红梅,点亮了整片花海。若非身在方外,元亮也应当是外出时香瓜满车的人物。 他和容御是打小相识的挚友,因此,容嬿宁对他并不陌生,更因幼时情分,平添几分亲近,从心中将之当成兄长一般对待。这会儿听见元亮客气问好,小姑娘杏眼微弯,也跟着柔声问了好。 “二姑娘许久日子不曾到寺中来,上回托贫僧在佛祖面前供奉的平安符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二姑娘,不如在此稍等片刻,待贫僧去取了回来。” 言罢,颔首转身,折回禅房而去。 -- 第119页 一旁的容御这时才开口说话,他的视线在沈临渊与自家妹妹之间逡巡一回,迟疑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他想起自家妹妹先前说过的话,看向沈临渊的目光中不由添了几许警惕。 凭着这位爷素日的声名,当初怎会好心护送他家阿渔回乡? 一念至此,容御又揣摩起日前沈临渊主动出手设局,替自己父亲翻案正名的用心,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年幼时父亲对他的恩惠? 容御的眉微微蹙了蹙,直觉沈临渊的用意不纯。 “途中偶遇,幸得容姑娘指路梅林,闻知容兄在此,故来相见。”沈临渊含笑而答,端的一副谦和平易姿态,半点儿不见平日的冷厉。 这般说辞,虽有怪异蹊跷,但不算出格。容御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说话间,他的视线掠过沈临渊的手臂,旋即顿住。如果他没有认错,那缚在沈临渊上臂处的绢帕上的绣花好像跟阿渔前些日子送给自己的扇套花纹相仿?容御不着痕迹地移步站到沈临渊和容嬿宁二人之间,目光不错地落在那方洇着血迹的帕子上,问沈临渊道:“小王爷这伤从何而来?” 沈临渊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过去,并未加隐瞒,三言两语讲完来龙去脉,末了,拱手施礼道:“此番在下思虑不全,累令妹受惊,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他态度坦荡,容御反失了言语,不过态度仍不自觉地减了两分热络,只道:“小王爷既有伤在身,还是早些下山寻了大夫处理,以免伤势恶化。” 说完,不顾沈临渊顿住的神色,径直握住容嬿宁的手腕,拉着人朝元亮的禅房方向走去。等到将沈临渊远远地抛在身后,容御这才停下来,转身看向臻首微垂、端的一副乖巧模样的容嬿宁,目露无奈,叹道:“如今倒学会同着外人来哄骗为兄了?” “我没……本来的确是为沈公子引路去的,只是后来……后来见着如是阁位置好,赏梅视野也好,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没想到会撞上刺客。”容嬿宁轻抬眼帘,觑了一眼自家兄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没事儿的。” 只是沈临渊受了伤而已。 这一句容嬿宁没敢说出口,可容御哪里能够猜不出她话里的未尽之意。他心想,若不是看在沈临渊护住了自家妹妹的份上,哪怕他身份再高,声名再如何吓人,自己也定当要与他理论分明。 “罢了,时辰也不早了,可还要去看梅花?”容御问。 容嬿宁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阿兄,我们回家吧。” 刺客风波虽未伤及容嬿宁分毫,可这会儿她仍旧心有余悸,赏花的兴致早已减去了六七分,容御见状亦并未多言,只等元亮取了平安符回来,兄妹二人与之寒暄一回,便相携下山归家而去。 另一边沈临渊刚回到州府衙门不久,冷罡就寻至跟前回禀审讯申风的情况。冷罡言道:“申风是个嘴巴严实的,属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他口中问出,他和那批刺客素不相识,但他是为着杀手盟内部发出的重金悬赏而来,至于幕后黑手是谁,确实说不清楚。”说着,他觑了眼自家主子的反应,试探着继续道,“这杀手盟汇聚江湖或大或小的杀手数以千计,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勾当。据申风所言,这次的悬赏高达一百万两黄金,能拿出如此数目赏金的人,定是非富即贵。” 不过,仅凭这点子线索,也查不出什么来。 暗夜司这些年来,查案断错,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更是不乏权贵。 沈临渊垂眸看向冷罡呈在案上的审讯口供,眼中神色暗沉,半晌,他兀的冷笑一声,却道:“如此急于取本王性命的人,倒也不必大费周章去查。”抬手将口供倒扣于案上,然后目光透过半开的槅窗看向院中墙角不知何时悄然绽放的寒梅。 梅枝压雪,风吹过,雪落簌簌而寒梅愈发惹眼。 “明日启程回京。” “是。” “临行前,让听雪来见本王。” “……是。” 翌日清晨,容嬿宁早早起身,捧了汤婆子站在厢房外的廊檐下,静静地看着不知何时飘起的碎雪。她身上裹着莲青斗纹祥云福瑞的鹤氅,头上罩有雪帽,可纵使如此,也冻得俏脸通红。 檀香从小厨房端了汤药回来,远远地看见了,忙提快了步伐,急匆匆行至近前,“我的好姑娘,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站在外面,要是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一边碎碎念叨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扶着人进屋。 “姑娘如今身子大好,可到底禁不住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檀香不赞同地说着,又从食盒中取出热气腾腾的汤药,“原本这药再吃上个三五六日也便好了,姑娘总不想继续再吃这苦巴巴的药了吧?” 容嬿宁有些无奈地看向檀香,“好檀香,我哪里就那样娇弱了?”瞥见小丫头皱眉还欲念叨,她又连忙道,“再说我穿得很严实,没事的。” 见她如此,檀香哪里还好继续说,只得幽幽一叹,“姑娘吃药吧。” 汤药的苦味氤氲在空气中,单单嗅着便教人舌尖泛苦,容嬿宁小脸微垮,可也知身子是开不得玩笑的,于是,握住的虚拳稍稍紧了紧,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态,直接端起药碗,眼一闭,竟是一饮而尽。 “咳咳——”容嬿宁小脸呛得通红,好容易平复下来,却又教一嘴巴的苦味苦得眉蹙脸皱,眼泪汪汪。 -- 第120页 檀香忙道:“姑娘,你也太心急了……快喝口水压一压!” 接过檀香递过来的茶碗,容嬿宁轻轻地抿了一口,待舌尖的苦味淡却了几分以后,她方轻声幽然道:“其实,比起皮肉伤口的疼痛,这一碗汤药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寒光凛凛的刀刃划破锦绣衣裳,割开皮肉,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连绣帕也包裹不住,那样的伤口是不是也很疼呢? “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檀香有些茫然地问。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前的梅枝上,眼看得一片片落雪覆盖其上,她忽而开口问檀香:“你从前院回来,可有见到弄墨?” “弄墨?”檀香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这个时辰弄墨小哥应该在沁阳居伺候公子念文章呢。” “今日府上没有外客么?” 见问,檀香越发茫然了,“外头落着雪,哪有人挑这样的日子登门造访的呀?”况且容家如今的情况,外人摸不清楚,都还只是观望着。这是檀香无意间听厨房采买的婆子议论起来的,只当着主子的面,她不敢多言。 檀香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但却清晰地捕捉到自家姑娘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心头疑惑更浓。 “姑娘,是有谁要来府中做客吗?” ——此番在下思虑不全,累令妹受惊,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容嬿宁不禁眼睫低垂,纤指勾着素色的绢帕轻轻地打了个圈儿,心道,是她自己魔怔了,怎会将那人随口的一句话当了真呢……只是,不知道,他的伤好点了没有。 思绪正乱着,忽而外间传来一阵脚踩积雪的吱呀声,一声声由闷转翠,慢慢地近了,近了。 外头传来婆子的问安声,檀香不等吩咐便立即出门查看,不多时转回来,回禀道:“姑娘,是二门上的陈妈妈,她说门外有位自称听雪的姑娘想见您。” 那一日,晨雪悠扬,漫天絮雪中,一袭紫衣的听雪手撑油纸伞,肩背包袱,垂眉顺眼地跟在灰衣老妈妈的身后,一步一步从容府二门走进容嬿宁住的西跨院。 第64章 用意 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听雪下意识地松开了拢于袖中紧握的手,她跟在陈妈妈的身后进屋,透过落地的锦绣屏风将屋内简朴又雅致的陈设悉数纳入眼中,而后视线顿在临窗的桌案处。 隔着屏风,听雪只能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但她想起从前在憩院和客栈时见到的女子,不由垂首莞尔。 这样一个通身气派清雅,知书识礼的娴柔女子,也难怪一贯清心冷肠的主子会那样一反常态的挂念着。 “姑娘,人到了。” 檀香适时的提醒出声,听雪不期然撞上女子的视线,旋即回过神来,福身道,“奴婢听雪,见过容姑娘。” 耳边环佩声清脆,听雪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绣着翠珠草的绣鞋,停在离她不过三步远外。 “听雪姑娘,你怎么来了?”容嬿宁的语气不掩意外,目光却倏忽落在听雪肩背的包袱上,“你这是……” 听雪忙收敛思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过去,解释道,“京中事急,爷已于今日一早北上回京,临行之际特意吩咐奴婢将这封信转交给容姑娘您。此外,爷还有吩咐说,让奴婢自今日起就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什么?”容嬿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听雪认真的神色,知她所言不假,心中却疑窦丛生。 好端端的,沈临渊为何要安排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她猜不出沈临渊的用意,便连伸手接信的动作也顿在了半空中。 听雪见状,抿抿唇,按着自家主子的吩咐说道,“昨日清音寺遇刺的公案尚未能够擒获幕后真凶,爷担心会牵连您陷入危境,这才命奴婢守在您身侧,同时奴婢略通岐黄之术,得风先生指点,也能为您好生调养身子。”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容姑娘不必疑虑主子的用意。” 见听雪提起清音寺的事来,容嬿宁并一旁的檀香俱是心尖一颤,檀香更是心有余悸地道,“姑娘,要真是那帮杀手惦记上您,那可就麻烦了。”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平常谁能挡得住? 容嬿宁的小脸也是微微一白。 听雪忙道,“爷的意思是,事情既是因他而起,他自没有扔下容姑娘你不管的道理。留奴婢在容家,一应月奉银钱也还是京中暗夜司出,容姑娘不必挂心,只求您能给与一砖片瓦让奴婢容身便可。” 她言辞诚挚,容嬿宁寻不出拒绝的理由,见她再次将信函往前送来,犹豫片刻,到底伸手接过来。但她没有急着展信,只是看着听雪道,“听雪姑娘愿意留下来,我自是高兴的。月奉银钱一事倒也不必麻烦你家公子,便同檀香一处从公中走账便是。” “那奴婢就谢过姑娘了。”听雪闻言忙利落地改了称呼。 容嬿宁见她如此,轻轻地笑了笑,便扭头吩咐檀香领着听雪去西跨院的侧厢房住下,末了又叮嘱她道,“母亲那处,晚些时候再过去回禀。” 檀香自是点头应下不提。 直到晚间用膳时分,容御得了消息,特意过来西跨院一趟。本来他对沈临渊的用心持有几分怀疑,可当他亲眼见着听雪为自家妹妹诊脉调理身子后,心头疑虑虽存,却对听雪少了几分排斥,不过简单叮嘱敲打几句,便离开了。 -- 第121页 自从听雪在容家安顿下来以后,照顾起容嬿宁来可谓处处用心,眼见着自家妹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容御的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时间转眼翻过年节,一片喜气尚未完全褪去,正院里缠绵病榻数月的容夫人病情日渐反复,成日里疯癫絮语,神露痴态,惹得翠声担忧不已。 翠声清楚,凭着自家夫人做下的旧事,大少爷和二姑娘寒心是难免的,可她自幼受容夫人的恩惠,终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于是一番思量之后,她寻至容御跟前,道:“公子,夫人的身子需要静养,奴婢想着清音寺环境清幽,更有佛祖庇佑,不知能否让夫人去寺中静养?” 容御闻言眯了眯眼,“这是她的意思?” 翠声忙摇摇头,“不,是奴婢,是奴婢不忍见夫人如此,也不忍见公子与姑娘为难。” 容御闻言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诚然容夫人于他,一向疼爱无假,可只要想起她曾经那样狠心地对待容嬿宁,容御仍是无法原谅他。将容夫人送去佛寺,或许外人不知原委要议论上几句,但这无疑对容夫人、对容嬿宁、对他都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过了两日,在元宵节的第二日,容御就亲自护送容夫人上了山。清音寺有元亮在,容御到底还是放心的。 容嬿宁知道容夫人离府的消息后,出了好一会儿神,她想起陈年旧事,恍若一梦,曾经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都有了答案。尽管她仍然不能理解容夫人的心思,但比起从前,终归是看开了,想明白了。 兴许此生,她与母亲,是真的母女情分浅薄罢。 倒是容婵欣得知容御将容夫人送去佛寺后回家大闹了一场,她口口声声控诉长兄无心冷情,扣了一顶又一顶不孝的帽子在容御与容嬿宁的头上,可当容御冷声问她,容夫人病中她人在何处时,容婵欣却哑口无言。 容家的事儿在江陵城虽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但作为姻亲的林家却清楚内情。林家二老不耻容峥狼子野心,残害手足,但更瞧不上容夫人为着一己私心,竟对自己的亲骨肉那样狠心。当年林容两家换亲,固然有林若初相中容婵欣的缘故在,但更多的却是容夫人的算计。 是容夫人不喜幼女,决心要将林家这门好亲事换给自己的长女,所以才屡次安排,有意撮合,让林若初和容婵欣日久生情;也是容夫人冷待容嬿宁的态度,让林家二老心思动摇,竟生出荒谬的猜测,以为容嬿宁并未容家亲女,这才对儿子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今真相大白,林家二老只觉胸中梗着一口气。如斯荒唐事,闹将起来,连他林家的脸面都要挂不住。 林家二老的态度,容婵欣都尽数看在眼里,她害怕担心,哪里敢回娘家探望,生怕惹怒二老,自己就该在林家待不下去了。于是,索性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偶尔她也会埋怨容夫人,埋怨她的荒唐竟要报应在自己的头上。 容婵欣看着一脸冷淡的容御,有些不理解,她问道:“大哥哥为何能够这样心肠冷硬,娘亲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可到底还是我们的娘亲不是为何你……你这样就不怕别人骂你不孝,自毁前程吗?还有她容嬿宁不是一向自诩乖巧孝顺,怎么这一回倒跟个小白眼狼似的?” 容御“呵呵”一笑,俯身弯腰,凑在容婵欣的近前,声音中的温润褪去,染上几分冷淡与痛意,道:“容婵欣,你是真的记性不好,还是根本就没有心。没错,母亲对你我二人并无不好,可是对阿渔……阿渔四岁那年冬天为何会高烧不退差点儿夭折?还有你以为阿渔六岁那年走丢当真只是意外吗?容婵欣,何苦自欺欺人呢。”说着,直起身来,负手而立,背对着容婵欣道,“送她去清音寺是调养身子,清修静心,没有人要对她如何。赡养事宜,我自会一力承担。便是阿渔对她,纵有怨言,也从未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容婵欣,你若是真的孝顺有心,该去多探看探看母亲,而不是在这里撒泼现脸。” “……” 容御没有再去理会自己这个妹妹的失魂落魄,向弄墨扔下一句“送客”后,就抬步离了前厅。转过月门,看见身披斗篷立于桃树下的小姑娘,脸上的冷意散去,“今日风急,怎么出来了?” “阿兄莫担心,我的身子没关系的。”似是听见前厅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容嬿宁蹙了蹙眉,轻声问道:“阿姐她……她真的没事吗?” 容御摇摇头,“她想明白了就会没事的。” 容婵欣任性归任性,但总不是没脑子的人。 容嬿宁:“阿兄,过去的都过去了。等母亲的病好了,还是把她接回家来罢。” 她和容夫人的关系可能永远都不会像阿姐和容夫人那样,但生养的恩情她不会忘。她孝养她,仅此而已。 容御摸了摸她的头,无奈一笑,“阿兄都明白。” 兄妹二人正站在一处说话,那厢容婵欣就红着一双眼从前厅走了出来,见着容嬿宁时,容婵欣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埋下头匆匆地离开了。 而就在容婵欣离开不久,门上便有人来报,说是谢家姑娘来了。 “云涔姐姐?”容嬿宁眸色顿时一亮,小脸满是欣喜,“我可是许久没有见着云涔姐姐了!” 一旁的容御便道,“去见你云涔姐姐罢。” -- 第122页 “嗯嗯。”容嬿宁点头应下,提起裙摆就往外迎去,可没走两步就突然停下来,她转过身看向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兄长,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阿兄,你要出门么?” 容御面色微僵,轻咳一声,“是,是吧。” 第65章 六五 西跨院中的空地上,小炉灶热气氤氲,灶上煨着热茶,听雪正跪坐在软垫上,手持茶匙柄,轻轻地拨弄着。一旁的石桌前,容嬿宁与谢云涔相对而坐,面前摆的是一盘棋局,局面上黑白两子半分天下,白子步步为营,黑子却杀气腾腾。 容嬿宁拈着棋子,凝眉思索半晌,迟疑着将白子落于一隅,然而棋子将将落定,对面谢云涔便挑眉轻笑了一声道:“嬿宁儿,你这可是大意了呐。承让承让。” 言落棋落,黑子一招击敌,确是胜负已分。 容嬿宁细细地将棋面观察了一回,抬头看向对面眉目轻扬的飒爽姑娘,浅笑着说道:“云涔姐姐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我认输。” 谢云涔朗笑两声,托腮道:“说起琴棋书画,姐姐我也只有这一样能拿得出手了。”她的棋艺可都是身在边关时,谢定亲手教出来的,棋局如战场,杀伐决断,容不得一丝犹疑。“不过嬿宁你的棋艺倒比从前好了点儿,以前你那可是臭棋篓子一个。” 她语含揶揄,容嬿宁不由微微红了红脸,“云涔姐姐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 “其实,这些日子我阿兄教了我许多,我算是学了点儿皮毛?”容嬿宁眨眨眼,轻声道。 谢云涔眉梢一挑,“你阿兄?哎?嬿宁儿,你说,我与你阿兄比,谁更厉害?” “……”容嬿宁默了默,弱弱地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俩……嗯,各有千秋。” 她在心里合计一回,私以为云涔姐姐的棋艺遇着自家阿兄,真不一定能占得多少上风,毕竟云涔姐姐棋路明朗,而自家阿兄心有九窍,棋风诡谲,想要输也不是那样的容易。 谢云涔一眼看穿小姑娘的心思,不由“嗐”了一声,嘟囔道,“刚才我就该把你阿兄拦下来一较高低。对了,你阿兄这会儿出门要去何处,这再有两月就该会试了,他怎的每日这样清闲?” “阿兄他近来一直都在备考,正准备要进京去,今日突然出门,想来是采买会试要有的书籍笔墨了。”容嬿宁不甚确定地说道。 其实,往常这些都是弄墨外出准备的,容御倒是难得出门去。 “谢姑娘,姑娘,请用茶。” 趁着二人棋局罢的空闲,听雪忙舀了两碗清茶奉上,之后忽而忆起早先让小厨房准备的茶点,又匆匆地赶过去。 眼看着听雪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谢云涔才懒懒地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丫头我瞧起来有些眼生?” “嗯。” “她这走路的脚步声情不可闻,身形看上去也不似一般的丫头,倒像是个练家子,嬿宁儿,你阿兄从哪儿给你寻了这么一个贴身丫鬟,瞧起来确比檀香那小丫头抗打呢。”谢云涔的眸光亮晶晶的,捏捏手,大有想要和听雪较量一番的阵仗。 容嬿宁素来与她亲厚,便也没有瞒着她听雪的身份来历。 谢云涔捏手的动作一顿,僵着脖子看向容嬿宁,不可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是我二哥哦不对,是我那个便宜表哥送给你的?”谢云涔吞了一口口水,干笑道,“嬿宁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呐。” 以前,谢云涔和旁人一样,只听说过沈临渊这个便宜表哥的名声,没有见过真人前,也当是传闻不可尽信,可自打上回谢老夫人有意无意的一句暗示,二哥骤然离家后凭空冒出来的沈临渊,她就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在谢家神出鬼没的二哥哥原来是沈临渊冒充的。怪不得,她那原本憨厚可爱的二哥哥只要一戴上面具就会变得冷酷无情。 谢云涔洞悉自家便宜表哥的身份以后,也曾跑到州府衙门去探亲,想着会一会传闻中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罗,可每每还没见着人,就被人给扔了出来。 她一身狼狈跑到自家祖母面前告状,谢老夫人却笑笑道:“我们阿渊可不懂得怜香惜玉,把你扔出来还是看在你是他亲表妹的份上呢。” 可就是那样一个家伙,居然还能干出来给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送丫鬟的事儿? 有猫腻,有猫腻。 谢云涔当即来了兴致,有心从容嬿宁这儿探问一二,可小姑娘看着她的一脸兴味,只面无表情地道:“云涔姐姐,你想太多了。” “怎么就是我想太多了。” 容嬿宁无计可施,只好将当日清音寺发生的事儿三言两语解释了,末了道:“云涔姐姐可莫要胡说了。” “……”谢云涔摇摇头,心道,还真是有猫腻。 凭着他溍小王爷,暗夜司指挥使的身份,还能制不住那些宵小之徒?需要留下这样一个训练优良的女暗卫来? 不过觑着小姑娘的神色,谢云涔也不好多言,只得道,“我不胡说不胡说,左右有这么一个丫鬟在你身边,日后我也能放心点儿。” 她说话时,语气微微怅然,闻言,容嬿宁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云涔姐姐,你怎么了?” 谢云涔端茶轻抿,继而抬头望向不远处将将打苞的桃花,道:“边关来信,近日恐怖太平,我二叔已经启程,不日我也要动身了。近日我来,其实就是为了跟你辞行。” -- 第123页 “辞行?”容嬿宁瞪大了眼睛,“云涔姐姐你还要回边关去,可谢奶奶不是说,要你留在江陵么?” 谢云涔已逾及笄之岁三载,平常的姑娘家这般年纪早该谈婚论嫁,可谢云涔常年身在边关,陷于沙场厮杀,这婚事一拖再拖,谢老夫人为此忧心不已。这一回趁着谢老太爷大寿,谢老夫人将人召回身边,打的就是要将人留在江陵,好好地说一门亲事。 “谈婚论嫁,然后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之中?这可不是我谢云涔想要的生活。我这双手拿的是刀枪棍戟,守的是山河安宁。嬿宁儿,比起江陵阜盛,我更爱沙场莽莽。” “可我舍不得你。” “嬿宁儿,别这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到击退北凉蛮族,我盛朝边境安定,我就手握红缨枪,身跨红鬃马,披甲而归,到时候嬿宁儿可别忘了亲自到城门口去迎接姐姐呀。”谢云涔扬眉笑着,眸中满是坚毅,“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谢家军定会凯旋的!” “我相信你,云涔姐姐。” —— “你说什么,她要回边关去?”容御忽而搁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看向对面一脸茫然的容嬿宁,一字一顿地问道。 容嬿宁被容御反应惊住,半晌方慢慢地点点头,“边关要打仗了,云涔姐姐……” “她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动身吗?” “嗯,明日卯时三刻。”容嬿宁轻轻地抿了抿唇,试探着道,“阿兄,我明日想去送送云涔姐姐,可以吗?” 见小姑娘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容御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佯做不在意地道:“可以。不过卯时有点儿早,你一人出门阿兄放心不下,到时候阿兄陪你一块儿去。” “啊?”可是她有听雪在。 容御却道:“晚饭该凉了,多吃点儿。” “……” 翌日清晨,容嬿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听见外头院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不觉有些意外,便轻轻地拽了拽悬在帐边的铃铛,很快,屋外的说话声就消失了。看见笑眯眯的檀香从外头进来,容嬿宁偏过头问她:“你和谁说话呢?” 檀香一边忙活着,一边答道:“是大公子,公子一早就过来等着姑娘了,说是怕耽搁了时辰。” 容嬿宁正拾了一支簪子往发髻上送,听见这话,手上一顿,微微地蹙了蹙眉。 阿兄好似有点儿……奇怪? 她想不明白,索性摇摇头抛置一旁,待梳洗更衣妥当,就跟着容御一同出门,直奔城门而去。 许是赶巧,容家兄妹二人刚刚抵达城门时,不早不晚正赶上一身骑装的谢云涔跨马而来。看到二人,谢云涔的面上闪过一抹意外之色,旋即勒缰下马,奔至容嬿宁的跟前,奇道:“嬿宁儿,你怎么会过来的?” 她昨日去容家辞行,怕的就是出城时应对分别的场景,倒没料到小姑娘今天还会巴巴地赶过来相送。 容嬿宁从袖笼中掏出一枚绀青掐丝绣翠竹的荷包塞入谢云涔的手中,然而迎上她诧异的目光,轻声道:“这里面有我特意从清音寺求来的平安符,云涔姐姐,你把它带在身边,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荷包上的针脚簇新,谢云涔看得分明,哪里不知道这是小姑娘苦熬通宵赶制出来的,一时之间,既是动容小姑娘的一片心意,又是担忧她的身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好,我们嬿宁儿的心意,姐姐一定不会辜负了。” 身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谢云涔又扯唇笑笑,“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准备离开。可她的步子将将迈出去半步,一道温润若此间春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谢云涔循声回眸,不期然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不由得微微一呆。 容御模样生得俊俏,谢云涔一向知道,然而,当清晨的薄光洒在他的周身,仿佛照得他面上的笑容都越发柔和的起来。她的目光就这样直直地撞进那一双清潭之中,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你,你说什么?”谢云涔干巴巴地问。 容御牵唇一笑,“御,祝姑娘此去,诸事平顺。”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望姑娘多加珍重。” 后来,这温柔的一句话曾伴着边关角鼓声陪谢云涔度过了无数孤寂的夜晚,教她寤寐思服,辗转始知何为牵肠挂肚。 目送谢云涔一人一马的踪影消失在长路尽头的烟尘中,容嬿宁轻轻地揩了揩眼角,压下心头万千愁绪,正准备出声说话,却在抬眸的一刹,见到自家阿兄正呆呆地盯着某个方向出神。 容嬿宁微微一愣,转而想起这两日自家阿兄的反常来,心下一琢磨,倒也猜出三两分。 细细想来,阿兄似乎每一回见着云涔姐姐都会失了平日的稳重,也似乎对云涔姐姐的消息格外关注? “阿兄!”见容御回神望向自己,容嬿宁眉眼一弯,凑到他的跟前,压低了声音揶揄道,“你是不是欢喜云涔姐姐呀?” “……”容御一张白皙如玉的俊脸慢慢地爬上一抹红,不甚自在地别开视线,他正颜清嗓,故作威严地道,“小姑娘家家懂些什么。” 没有承认,却也不曾否认什么。 只余下,阳春的风轻轻拂过,然后,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仿佛有什么悄然破土,无声而又肆意地生长起来。 第66章 六六 -- 第124页 过了几日,江陵城内河堤旁的春柳便悄悄地吐了嫩芽,而后悄无声息的,葱茏的绿意就如同文人恣意的泼墨一般,迅速地铺染开。 到了河畔柳絮纷飞的时节,容御终于收拾妥当行囊,准备启程上京。为了考取功名,他寒窗苦读多年,今朝恩科大放,容御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可就在临行的前夕,他却忽然生出几分踟蹰不安来。 留阿渔一人在江陵,他终归有些不放心。 弄墨在旁看出他的心思,不由道:“公子是担心长房那边在你走后会来扰姑娘的清净?”自从容峥被暗夜司的人缉捕捉拿进京以后,长房的女眷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寻到府里,不是嘤嘤哭诉,就是破口大骂。先前有公子挡着,姑娘人在后院无知无觉,可等公子一走,那起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自家那娇娇弱弱的二姑娘定会不堪其扰,岂不是白白受气?这般想着,弄墨便试着提议道,“公子既是不放心,何不领着姑娘一块儿进京呢?这样一来,公子自己安心,二来,一路上京,也教姑娘好生散散心肠不是?” 见容御忽地移了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弄墨渐渐地消了声音,最后索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公子怕又要嫌我多嘴了。 弄墨有些懊恼,害怕挨骂,可缩着脑袋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一点儿动静,他悄摸地抬眼望向自家的主子,却见后者正用一种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 “公子?” 容御顺手阖了握着的书卷,站起身来,绕过书案,在经过弄墨身旁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越发有进益了。”言罢,阔步朝沁阳居外走去。 嗳? 弄墨扭头看向那道月白色的背影,一时之间如同丈二的和尚一般,忍不住嘀咕道:“公子这是在……夸我机灵?” 西跨院中,容嬿宁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她看着老神在在坐在矮案前斟茶自饮的容御,语气不甚确定地问道:“阿兄要我同行上京?” “没错。”容御搁下手中的茶碗,笑得眉目舒朗,道,“阿渔,放任你一人留在家中,为兄是如何也不能安心的。” “可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容御知她心有顾虑,便道:“阿兄此去京中,尚不知归期几何。若能高中,留京或外派,更不知要多少年月,难道阿渔不会挂念阿兄?” “我……” 容嬿宁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之间不免拿不定主意。容御也没想逼着她做决定,便索性延后了动身的日子,好让自家妹妹考虑明白。 等到容御离开以后,听雪看着托腮苦思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劝道:“其实大公子的提议也无不好。如今这府上,姑娘也只公子一位亲人。虽公子说是假设,可依着奴婢来看,凭公子的学问才华,金榜题名必不在话下。当今圣人又是求贤若渴,少不得会重用公子。到时候公子一去三年五载,姑娘在家中又有谁能照应?” “况且抛开远的不提,公子如今分明是不放心留姑娘一人在江陵,若姑娘不答应同行,公子一路上少不得时时惦念,又如何安心备考?” 听雪一句一句都说在容嬿宁的心坎上,她听着,鸦青色的长睫轻轻地扑闪着,掩住了眸中的动摇。 一旁正在打花络子的檀香却哼哼两声道:“听雪姐姐说得好听,可这一路舟车劳顿,姑娘哪里能够吃得消?” 听雪却道:“你这丫头可就是故意跟我抢白呢。” 檀香被说中了心思,嘴巴半张着却消了音,房间中一刹的安寂后,一道轻软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容嬿宁半掀眼帘,抬眸看向听雪白净的脸庞,问道:“听雪,你想回京城吗?” 檀香的视线也落在被问得明显愣住的听雪身上。 “想的。”听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迎上容嬿宁澄澈的目光,坦然地说道,“奴婢心甘情愿护卫姑娘,但心里也惦念着京中的人和事。不过,奴婢劝姑娘去京城的私心并不是为了这个?” 看出小姑娘脸上的疑惑,听雪弯了弯唇,没有再多言。 容嬿宁被勾起了好奇,可偏偏得不到答案,一时之间,心间仿佛关了一只调皮的猫儿一般,那猫儿慢吞吞地伸出细爪,然后轻轻地一挠,有点儿痒。 容嬿宁想,莫非从暗夜司里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脾性,惯爱说话藏一半,非要旁人去猜不成? 她摇摇头,索性不去想,只念着眼前的事儿。一日下来,砚台中的墨干了十几回,而容嬿宁面前铺展的宣纸依旧干净如初,白得胜过去岁隆冬的飞雪。 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驱散浓稠如墨的夜色,摇曳的烛火下,容嬿宁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唤了在外间伺候的檀香一声。 “檀香,我们去哥哥那儿走一趟。”她周身笼于温暖的光影之中,一双圆乎乎的杏眸此刻透着一股平时难得一见的坚定的亮光,显然,那困扰她一整日的问题,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为了给自家妹妹留出收拾行李的时间,容御特地又将动身的日子推迟了两天,等到三月廿二这日,惠风和畅,拂动春江水一层层推开波浪,容御方携着容嬿宁一块儿登舟,朝着盛京而去。 从江陵到盛京,走水路须得一个半月左右,为了不贻误容御参加科考的日子,待船行到苜城以后,在容嬿宁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方弃了水路走陆路,沿官道赶了半月的路,终于赶在开考前十日抵达盛京。 -- 第125页 益阳侯府早得了兄妹二人进京的消息,胡氏难得没有拦着益阳侯,亲自派了人将容御和容嬿宁接到府里。 “若不是刚好府里去江南采买的人偶然得了讯息,我们竟都半点儿不知。”胡氏拉着容嬿宁的手,目光却落在面前清隽如玉的青年身上,很是亲厚地道,“御哥儿不日就要下场,这会子不如就在府里安心温习,也省的在外折腾不是?” 因着当日胡氏与容夫人的交易,容御对这个舅母并无多好的印象,他有心拒绝,可目光触及自家妹妹投过来的视线,原本的话到了嘴边打个转,变成了,“如此,我们兄妹就冒昧在府上打扰了。” 胡氏笑笑,“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这样见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蔡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去收拾院子,“也不必择别处,就把东跨院腾出来,宁儿依旧住在落云居,也适应些。” 蔡嬷嬷自是应下不提。 当日,益阳侯与胡氏本来有意在府中设下接风宴,可容御以温书为由,到底婉言谢绝了去。 “阿兄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了?”东跨院乘风轩中,容嬿宁一边帮着归置从江陵带来的书册,一边看着眉尖轻蹙的容御,有些踟蹰地问道。 “阿渔是为了阿兄着想,阿兄又怎会责怪你?”容御稍稍舒了眉,温声道,“莫要胡思乱想。” 他知道,眼下留在益阳侯府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们兄妹也算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择了房子安定下来,非是三两日能够成事的。然而,距离开考已不足十日,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虚耗了。 “等阿兄考完,我们再去外头寻一处宅子安置下来。” “好。那阿兄你好好温书。” 见容御含笑应下,容嬿宁才觉心弦一松,她看了眼时辰,怕扰了自家兄长念书,便没在乘风轩多做逗留,领着听雪就回了落云居。 容嬿宁和容御到府里的那一日,陆宝朱刚好约了几个相熟的京中贵女一块儿去了城郊的别苑玩耍,待她回到府中,在胡氏的房中乍一见到眉眼柔顺的容嬿宁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一脸惊喜地跑到容嬿宁的面前,语气雀跃地道:“阿宁!你怎么会来的呀?”说着,又忍不住撇撇嘴埋怨起容嬿宁来,说她原是没有良心的,一离开京城,居然都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写信。 陆宝朱言之凿凿,容嬿宁都不由心虚起来,也没想过,这一别数月里,陆宝朱同样不曾往江陵去过信。这会儿她小脸微红地看着陆宝朱,弱声弱气地道起歉来,“我,我错了。” 眉眼低垂,小脸上自责之色显然易见。 陆宝朱扑哧一笑,伸手捏了捏小姑娘柔软的面颊,笑道:“阿宁,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好欺负呀?” 容嬿宁的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有些茫然。 一旁的胡氏已经指着陆宝朱笑骂了一句,又对容嬿宁道:“她是故意闹你呢。” 陆宝朱被骂了也不放在心上,只抱着容嬿宁的胳膊道,“阿宁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在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都后悔没跟你一块儿去江陵玩了。你这一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叭。”说着,又道,“你要是早来两日就好了,这样我就能领着你一块儿出城玩了。” 容嬿宁莞尔轻笑,“以后总有机会的。” 五月初一,盛京中红丝遍悬,贡院外的车马道上挤满了各府送考的车驾,放眼望去,分外壮观。 容嬿宁从听雪的手中接过一只靛蓝色的锦布包袱,抱在怀里,“阿兄不必紧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渔会在外面等你的。” “好。”容御神态从容,眉目间挂着清淡的笑意,耐心地听自家妹妹不厌其烦的叮嘱。 未几,日光穿过稀疏的叶隙落下,身后的贡院传来一声比一声悠扬的钟声,那是催考的鸣钟,提醒考生入场的信号。 容嬿宁忙将怀里的包袱塞给自家兄长,目送他阔步进了贡院。 贡院那朱红色的大门慢慢地阖紧,车马道也跟着慢慢地空落下来。眼见得日光越来越盛,听雪将撑开的油纸伞移了个方向,这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姑娘?” 大少爷要在考场里待三日,姑娘总不能就这样在贡院外一直站着吧? 容嬿宁收回了目光,抿抿唇,折回马车,却在车夫扬起鞭子的一刹开口说要去城东的卫营巷。 城东卫营巷,那不是暗夜司的地盘么? 车夫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马鞭,他声音微颤地确定了一遍,听得马车里柔弱的姑娘一字不差的话,脸色都苦了三分。 表姑娘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去那种鬼地方的?他都担心不等马车驶进卫营巷,就得被凶神恶煞们给拦住咯。 然而,马车却一路通畅地行进了卫营巷的深处,安安然然地停在了憩院的大门前。 车夫看着身子纤柔的小姑娘步步生莲地下了马车,见她似乎准备让身边的丫鬟去叩门,便忙劝道,“表姑娘,这里可不是能够随意玩闹的地界哇。” 这要是得罪了憩院的主人,哪怕是益阳侯都保不住她啊。 容嬿宁的手拢在袖中,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荷包,她慢慢地合拢手掌,柔软的布料下触及坚硬,水眸眸光轻闪,她朝着车夫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示意他不必害怕。 -- 第126页 那边听雪已经在门口叩了三声,没见着门内有动静,当即皱了皱眉。 今日似有蹊跷,卫营巷何曾像今日这样守卫松懈过?这一路过来,她竟是没有察觉到半点儿暗卫的气息?! 咻!咻! 听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形似玉笛的物件,毫不犹豫地拨弄了一下,就发出两声短促清脆的鸣响。 很快,门内就传来了迟缓的脚步声,随着沉闷的吱嘎声,憩院的院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缝隙,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听雪姑娘?” 那老者难掩意外,下意识地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褚伯,爷可在府中?” 被唤作褚伯的老者摇了摇头,“爷眼下不在京城。” 说着,他打开憩院的门走了出来,越过听雪,慢吞吞地走到容嬿宁的面前,一双精神矍铄的老眼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小姑娘,心生纳罕,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褚方给姑娘请安。” 眼前的老者虽然身着粗布衣裳,一副下人打扮,可周身气势却意外地慑人。容嬿宁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他的半礼,正欲开口,便因褚伯紧接着说出的话失了言语。 “爷的玉坠免不得姑娘要多保管些时日了。” 当日沈临渊返京,留给容嬿宁的除了听雪外,还有一枚玉坠。 那枚象征他溍王府小王爷身份的,篆刻着“沈既明”字的玉坠。 容嬿宁握紧了藏于荷包中的玉坠,怔怔地看着褚方,问道:“他,何时回来?” 褚方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有惊鸟飞过的北边,道:“北凉兵退,边境大定之日,就是爷回来的时候。” 第67章 相见 容御踏出贡院大门的一刹,迎着明朗的日光眯了眯眼,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视线四下逡巡着,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槐树荫下的翠衣小姑娘。笑意从眸底一闪而过,他抬步欲行之际,忽然抬起自己的衣袖送到鼻翼间,紧跟着就皱了眉。 这三日下来,还真是…… 马车上,容御正襟危坐,时不时地瞥一眼垂眸远坐的小姑娘,一张俊脸不禁缓缓垮了下来。 阿渔这是嫌弃自己了? “阿兄……” 一声轻唤打破了马车内的静寂,正兀自“神伤”的容御霍然抬头,见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扶额,道:“阿兄身上真的……很难闻么?” “……”容嬿宁眨眨眼睛,一时失语,好半晌才怔怔地道,“阿兄,你误会了。” 小姑娘神情怔怔,眼底却是一片真诚,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的容御脸上浮现一抹讪讪之色,他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方才问道:“那阿渔能告诉阿兄,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么?” 难道仅仅三日的功夫,阿渔就在侯府里受了委屈? 一念及此,容御便拢了眉头。 “阿兄,北境的战事要打到什么时候啊?”容嬿宁问。 听她提及北境,容御不由得想到某个英姿飒飒的身影,微微愣神之后,叹道:“北凉来势汹汹,两国必有一场恶战。不过,此番不仅有谢家军在,还有镇北王的军队支援,想来战事不会拖得太久。” 容御虽然只是个文人书生,对打仗行军并不精通,但也曾因着谢云涔的缘故,恶补过兵书,就连准备科考的这段时日里,都不曾放下对北境战况的关注。每日里弄墨都会出门去打听消息,零零碎碎的,倒也拼凑出一点儿边境的形势。 北凉王庭的二皇子亲率十万大军犯境扰民,在盛朝边关六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谢定率军顽抗,一度不敌,万分危难之际,是镇北王带领铁骑强兵及时赶到,解了沧州六城的危局。更传闻镇北王麾下又一奇将,不久前单枪匹马闯入北凉军队的帅帐,一把寒光冷剑直接搭在了那二皇子的脖颈上,吓得后者两股战战,当场下令退兵。 本来战事到此该告一段落,可北凉蛮族却在撤军之际,虚晃一枪,趁着盛朝军队不备折返,眼下两国的军队对峙于沧州云台山下淇水之滨,战局僵持不下。 但在容御看来,有谢家军和镇北王的军队坐镇,北凉撤军不过早晚。然而,事实上,转眼八个月过去,盛京城中絮雪纷飞,边关也不曾传来大捷的消息。 早已金榜题名,如今在大理寺当差的容御早已带着妹妹从益阳侯府搬了出来,他曾派人去信接容夫人进京,后者不应,到底作罢。 容御当初一篇赋文惊才艳绝,得了杜宰辅的赏识,兼着栖霞诗会的前缘,杜宰辅索性将容御收入门下,在得了文宣帝的首肯后,破格将之提拔为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大理寺公务冗杂繁重,容御当值以后,几乎整日忙碌,容嬿宁想再寻着他打听边关的事情都不能够。 那一枚沈临渊留下的玉佩,容嬿宁左右思量之下,将之塞入荷包,妥帖地收入了奁盒的夹层里。 她想,为今之计,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够物归原主了。 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容嬿宁无数次在心底轻轻地念着。 这一日骤雪突袭,纷纷扬扬竟比江南二月的柳絮飞舞还要壮观些,短短的半个时辰,容府的院子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 第127页 容嬿宁觉着这样的天气,自家阿兄许是不曾出门去,倒不如寻了他一块儿煮锅子、赏雪惬意,于是当即裹着厚厚的鹤氅,头戴大红兜帽,迈步出了门,听雪见状,忙取了一把油纸伞撑开,跟了上去。 “姑娘,仔细路滑。” 她的话音将落未落,容嬿宁脚下便是一滑,整个人往后倒去,摔坐在厚厚的雪地里,却也不疼,只是有点儿凉。 听雪也跟着摔坐在地,她反应快,忙不迭地上前去扶人,可摔坐在地的小姑娘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朝院门的方向望去。 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那是脚踩积雪发出的动静,听雪顺着容嬿宁的目光望过去,就见漫天飞雪中,一道颀长挺秀的玄色身影撑伞而来。 白与黑,对比鲜明,想让人不注意到都困难。 触及来人冰冷的脸色,听雪的手僵住,膝盖一软,当即跪倒在雪地中,讷讷地道:“主子……” 来人正是沈临渊。 沈临渊的视线半分没有在听雪身上停留,直直地落在那双手撑地、水眸茫然的小姑娘身上,凤眸里飞快地划过一丝愕然。 容嬿宁捕捉他神色的凝顿,一时之间只觉得面上作烧,恨不能就地刨了雪将自己埋进去,总比眼下这样的窘况好上许多。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强忍羞恼,手缩进衣袖中,隔着冬衣撑地就想起身。然而,因为天寒,早起被檀香与听雪二人盯着穿了许多衣裳,这会儿行动起来到底不如平日灵活,折腾了半天,竟没能起得来,反将自己折腾得有点儿狼狈了。 容嬿宁长到这般年岁,除却当年走丢那会儿过得狼狈可怜,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体体面面,今儿当着沈临渊的面摔倒在地,委实教她觉着难堪,眼眶下意识地红了起来。 “如今瞧着跟记忆里的小白眼狼儿真的一般无二了。” 揶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出现在容嬿宁视线里的是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距离那样的近,近得容嬿宁几乎能够轻易地看清那掌心的纹路。 容嬿宁呆呆地盯着那只大掌,半晌没有动作,而大掌的主人却好似失了耐心一般,旋即她便觉得自己腕上一紧,尚不及回过神来,便被一股力道拉起了身。只偏生脚下积雪湿滑,因着起身的惯性,容嬿宁整个人朝前扑去。 淡淡的松木香气充盈在鼻翼间,容嬿宁俏脸倏地红了个彻底。 慌慌张张地从那教她不安的怀抱中退出来,容嬿宁低着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见过主子。” 听雪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容嬿宁眼睫微颤,愣怔一时,便收拾好情绪,小心翼翼地冲着沈临渊的方向福了福身子,问安。 将小姑娘的局促悉数纳入眼底,沈临渊素来冷淡的脸上不自觉地多了抹淡淡的笑意。他故意打趣道:“雪地里是藏了金子不成?” “嗯?什么?” 容嬿宁不明所以地抬头,就看见沈临渊勾着唇角,眼中不掩揶揄。 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不由生出自己几分羞恼,只到底顾忌着眼前人的身份,不敢反驳回去。 “小王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冷静下来的容嬿宁很快就察觉出不对来,不提她未曾听闻镇北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便是沈临渊真的回来了,也不应出现在自己的家中,更有甚者,他为何出现在距离自己院子不远的地方,还撞见了她那样窘迫的情态? 思绪及此,又不由得暗自懊恼。 懊恼不该为着一场大雪就高兴得忘了平日的规矩,疾行摔跤,这哪是一个闺阁女儿能做得出来的。 那边沈临渊轻易地看破了小姑娘的心思,好心地没有去点破,但对于小姑娘提出来的问题,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视线从小姑娘腰间的荷包上掠过,然后落在她莹白姣美的面庞上,微微扬眉,道:“本王回京后听说,姑娘去过憩院?” 他多少能猜出容嬿宁的憩院是为了什么,眉尖不自觉地收拢了两分。 而容嬿宁闻得这一句,忽而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是为了此事而来? 容嬿宁心思一转,只庆幸自己今日为了搭配这一身裙衫,从奁盒的夹层里取了那一枚荷包出来。她忙低下头从腰间解下荷包,双手捧着送上前,“小王爷托听雪拿给我的玉佩太过珍贵,还请小王爷收回去。” 容嬿宁没有忘记,当初嘉懿长公主设下的赏茗宴上,那雪团子拿玉坠子跟自己换手帕闹出来的事情。这玉坠乃是天家王室之物,落在她身上,若被人知晓了,还不知要牵惹出怎样的祸事来。 沈临渊的目光落在那绣着翠竹的荷包上,嘴角的笑意微敛,淡声道:“既予了你便是你的物什,不过,”在小姑娘陡然睁大的眼眸注视下,沈临渊抬手取过那枚荷包,“买椟还珠倒不错。” 容嬿宁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红了彻底,结结巴巴道:“不,不,荷包是我的,玉佩……”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那如岭雪山松一般的人物突然弯下腰来,几息之后,沈临渊撤开半步,她下意识地朝腰间看去,只见那枚被她始终藏得好好的玉坠如今正大喇喇地悬系在她的腰间。 “玉坠只是死物,本王给出去岂有收回的道理?” 当初他离开江陵时匆匆忙忙,许多事情顾不得安排妥当。念及这小姑娘从京城到江陵的一路坎坷,又在家中是个不得宠的,为了多照拂些,特意留下玉坠。沈临渊不是一个看不明自己心思的糊涂人,有些念头冒出来以后,便也不曾想过要按捺下去。 -- 第128页 如今将玉坠重新挂回到小姑娘的腰间,沈临渊手里捏着荷包,终于舒展了眉头。 可容嬿宁却觉如此不妥,忙要取下玉坠,然而不等她的手碰上玉坠,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68章 瑾若 容御的突然出现,令容嬿宁的动作一滞,不过是稍一愣神的功夫,眼前的沈临渊就已经转过身,朝着从花园另一边而来的容御走了过去。 漫天风雪中,那道颀长的身影如峻岭之上的苍松翠竹一般,凛凛不可折。容嬿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沈临渊和容御的身影一齐消失在花园以后,她才在听雪的轻唤中醒过神来。 听雪把油纸伞撑在小姑娘的头顶,目送自家主子远去以后,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忍不住语含担忧地劝道:“外头天寒地冻,姑娘身子要紧,我们还是先回屋去罢。” 回到屋里以后,容嬿宁坐在湘妃榻上,静静地盯着腰间的玉坠看了许久,最终到底是没有将玉坠取下。 待到晌午时分,容御打发了弄墨到水云居来请容嬿宁去他的院中一起煮锅子吃,容嬿宁微愣了下,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府里的客人,却见弄墨挠了挠头,说是人早就走了。 “小王爷说是受人之托特意来给公子送份东西,东西送到自然功成身退。”弄墨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容嬿宁听,末了又忍不住嘀咕道,“也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说小王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 身后弄墨的话让容嬿宁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觉着腰间的玉坠沉了三分,还是耳根太烫,她竟觉得自家阿兄设下的午宴怕是没那么容易吃的。 容嬿宁尚且不曾弄明白沈临渊的态度,对自己的心意亦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但下意识地想要在拨开心上迷雾前,能在自家阿兄跟前遮掩住。 她有点儿担心容御会多思多想,细究自己与沈临渊的干系。然而,容御见了人,却只字不提今早的“不速之客”,反而提起另一人来。 “阿渔,你可还记得元亮?” 容嬿宁眨眨眼睛,“清音寺的元亮小师傅?” 容御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如今可不兴这样称呼他了。”见自家妹妹一脸疑惑,他也不卖关子,只道,“阿渔可还记得小时候是怎么唤他的?” 容嬿宁陡然睁大了眼睛,“元亮师父他,还俗了?” 可分明上次还在清音寺见着人了。 容御含笑点头:“瑾若他年初时便已离了寺中,而今徐家世伯升迁调任京中,举家迁来,瑾若也随行到了京城。”说着,他从袖笼中掏出一方烫金的请帖,“明日徐家在流烟渚设下赏雪宴,你与为兄同去。” 正说起还了俗的元亮,转眼间又将话茬转到了徐家的赏雪宴上,容嬿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家兄长,后者一笑,却道:“瑾若是个好的。” 容御心下感怀,若非他察觉到那人对阿渔的态度不对,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惦记起阿渔的婚事。 所幸阿渔尚且懵懂,一切都还来得及。 容嬿宁心中的怪异之感更浓,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多言。 流烟渚位于盛京城东南映月湖北侧,传言是盛朝开国皇帝为博红颜一笑,特意命工匠设计凿建的,本是皇家私苑,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先帝初初登基就将流烟渚赐给了一位朝臣,而今几十年过去,流烟渚三易其主,俨然成了谁人都能来赏玩的地方。 当然,前提是要给足了银两。 流烟渚内曲水环山,亭台楼阁,回廊连绵,可谓步步皆是景。眼下虽是严寒隆冬,百木凋敝,可因着前几日的纷扬大雪,流烟渚便成了琉璃世界。假山之缘、墙角廊下,悄然吐蕊的腊梅更添了几分盛意。 徐家老爷徐骋如今调任户部侍郎,初入京师,根基不稳,而徐夫人娘家原是京中的静宁侯府,多少有着一些人脉在手。于是,她做主设下赏雪宴,请帖发出去,前来赴宴的人说不上多,但到底不曾冷落门庭。 徐骋领着徐瑾若在流烟渚的西侧厅招呼男宾,而徐夫人则和女儿一起陪着各府的女眷品茶说话。 容嬿宁与容御到流烟渚时,赏雪宴已然开席。二人在徐家下人的指引下入了园,行至惠曲桥,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分行两处。 从前徐瑾若在清音寺出家时,容御便与他交好,二人的关系亲厚,徐家二老也是知道的。如今的容御金榜高中,又在大理寺当值,前途不可限量,徐骋更是乐得见儿子与之来往走动。因此,容御到了西侧厅后没多久,徐骋就打发了徐瑾若与他一块儿喝茶去。 另一边容嬿宁到了徐夫人面前,原还有些拘谨不自在,可赶上徐夫人平易近人的性子,她那点儿不安很快就被抹平了去。再加上,自从容御高中以后,容嬿宁多少也是参加过一些宴会的,因此,面对徐夫人的关切与众人的问话,倒也应对得恰如其分。 徐夫人慈目含笑地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见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之风,目中不由添了几分满意。 模样周正俊俏,性子也好,确与她的瑾若相配呢。 在场的众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瞧见徐夫人的神态,心里顿时门儿清了。 想到那小姑娘的身份,众人眼中更多计较。 若她们方才没有听错,这姑娘自称姓容?京中容姓人家不多,她们几乎转瞬就反应过来,莫不就是大理寺那位铁面无私容大人的亲妹子? -- 第129页 那容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更为紧要的是,当今的陛下对这位容大人要是倚重得很。想当初容御金榜初提名,怀国公曾以容御的身世为筏子攻讦他出身不正,不堪为用。可文宣帝却在朝堂上当场驳斥了怀国公一顿,言道前太医院院正容嵘身上的罪名业已洗清,如今虽真凶不曾归案,但怀国公一口一句出身不正,却是其心可诛。 怀国公自持在朝中资格老,平素目下无尘,文宣帝念着怀国公曾对自己有启蒙之恩,一向对他颇为包容。可那一回竟然为着容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训斥怀国公,当然,若仅为着这一桩事,众人震惊之余,倒也不至于将这初出茅庐的新科探花放在心上。 最令众人意外,又不得不重新审视和忌惮容御的,还是他入大理寺后不久就一纸奏折呈奉到文宣帝的龙案上,要为废太子沈修鄞翻案。 废太子之案不论是盛京城中,还是禁内,都是大大的忌讳,这么多年来便是那暗夜司的活阎罗都不曾在文宣帝面前直言提起过,可偏偏容御一个大理寺的寺丞居然胆大包天的去触碰皇帝的逆鳞!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容御的前途要毁于一旦的时候,文宣帝出奇地没有动雷霆之怒,反而极为平静地命令大理寺卿萧乾抽调废太子一案的卷宗,当真允了容御的翻案之举。 一桩十五年的旧案,卷宗所记寥寥,涉案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要想查清又谈何容易?可容御却凭着当初沈临渊为自己父亲容嵘翻案的证据,一步步地摘清了废太子沈修鄞的罪名。尽管“毒丸案”的幕后真凶没能真正被揪出来,但凭着容峥和陈守义的供词,既能证明容嵘不曾研制毒丸,那么当年指向废太子沈修鄞的罪名自然不成立。 尽管文宣帝最后只是下旨将废太子沈修鄞从圈禁的南明宫内放出来,没有恢复他的太子之位,但封王的封号为“端”,圣人的心意如何,旁人哪里能够看不明白。 要说废太子翻案,容御其实只是牵了个头,真正在背后出力的人是一直抓着此案不放的大理寺卿萧乾以及沈临渊,可萧乾行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沈临渊当时又远在边关,众人自然只当是容御天赋异禀,手段通天,敬畏之余,更多了些忌惮之心。 不过,忌惮归忌惮,各府各门想要拉拢容御的心思可一直都没有歇过。得知容御年逾弱冠,至今仍无婚事在身,不少家中有女儿的大人早就暗搓搓地谋划起来,有意无意地试探过几回,只差没直接遣媒上门了。只可惜,容御就好似是遁出凡尘的和尚一般,万般好颜色竟都没入了他的眼,直教那些别有心思之人扼腕不已。 然而今日各府的女眷们见着徐夫人拉着容嬿宁的小手,一副十分亲近的模样,心头一激灵。 话说徐家好似有一子,如今二十有二,早些年出了家,如今又还了俗?那岂不是不曾婚配? 噫,她们怎么从前总盯着那位容大人看呢,要是让家中小子娶了容大人的亲妹子,又何愁攀不上容大人这根枝儿? 不提旁观者心中几多懊悔,被徐夫人拉着手的容嬿宁这会儿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慢慢地有些不自在起来。尽管过去容御与徐瑾若交好,但容徐两家的走动并不频繁。容嬿宁又是鲜少在江陵宴会中露面的,和徐夫人只是打过几回照面。那时候徐夫人待她虽然平易,但也不似今日这样亲近。亲近得教她心下怪异。 这抹怪异感在赏雪宴结束以后,容嬿宁循着与自家兄长的约定到流烟渚门前汇合,却不见兄长只见徐瑾若时被无限放大。 自从来到盛京以后,容嬿宁与陆宝朱便颇为亲近,后者有事无事就会拿几本新淘来的话本与她分享。容嬿宁读了不少话本,今日这一遭她细细一品,柳眉便不由微微地蹙了蹙。 她陡然意识到徐夫人的用意,又品出自家阿兄对此事默许的态度,一颗心沉了沉。 只是当着徐瑾若的面,教养使然,容嬿宁的面上依然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她看了看徐瑾若身后,不见自家兄长的身影,便在与徐瑾若见礼以后,斟酌着问道:“元……徐公子,我阿兄他人在何处?” 小姑娘水眸清澈,徐瑾若与之对视一眼,心下一哂。 他早该知道,容姑娘心思通透,哪里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去的呢? 他淡淡一笑,端的风华无双,温声道:“大理寺临时有事,你兄长不得不先行一步。”顿了顿,他又道,“瑾若受人之托,送姑娘回府。” 容嬿宁却摇摇头,婉言谢绝,“这委实麻烦公子,我自己回去便可。” 徐瑾若道:“不妨事,我也正好要去西街的书馆,权做顺路之宜便是。” 容家宅子就在西街,距离书馆不远。徐瑾若言以至此,容嬿宁不知该如何推拒,只能垂眸抿唇应下。 醉月轩中,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绛紫色官袍的萧乾正一边提壶斟酒,一边朝与自己对坐的沈临渊道:“此番边关大定,陛下的一桩心事了却,对你论功行赏,你又为何拒绝?” 沈临渊眉眼不抬,淡淡地说道:“杀敌退敌、冲锋陷阵的是边关将士。” 萧乾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呵笑一声,“小王爷深明大义,固然令人钦佩,但恐怕有人心里该不痛快了。” 这溍小王爷不在乎战功,可溍王爷却指着儿子的功劳,想要筹谋一二。 -- 第130页 溍王爷如今春秋正健,若是沈临渊因功得到封赏,加官进爵定是不止于溍王世子之位。而一旦沈临渊被封王,这悬而未决的溍王世子之位就只能落到备受溍王宠爱的小儿子身上。 然而,沈临渊在朝堂上义正言辞地拒绝封赏,只奏请文宣帝好生犒劳三军,这可是让溍王当场就黑了脸色。 沈临渊知道萧乾言下所指,嗤笑一声,“那又如何?” “不过溍王如今的确是糊涂了。”萧乾抿一口酒,悠悠然地说道,“世子之位自古立的是嫡长,再如何也落不到沈临柏的头上去。” “只是你兄长的下落迟迟没有消息,临渊,与其教人始终惦记着那位子,何不你自己得了去,也好绝了那些人的惦记?” 沈临渊之上还有一位嫡亲的兄长沈临川。十五年前,毒丸案发之时,沈临川正在西南边境剿匪,得知先溍王妃谢氏身殒的消息后,连夜策马回京,谁知半路上马儿竟发了疯,沈临川摔落山崖,自此失了音讯。 十五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临渊看了萧乾一眼,道:“此次大军班师回朝,走的是西南道。” “嗯?” “路过西南一处山村时,本王遇见了一人。” 沈临渊那双素来幽深无波的眼底此刻正掀起微澜,萧乾见状,灵光一闪,不由激动起来,“你是说……真的找到人了?” 激动之余,萧乾又觉得费解。 如果沈临川当真尚在人世,为何十五年不回京城? 沈临渊捏紧手中的酒杯,眼中划过一丝狠厉,“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今日找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萧乾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官袍,想着自己才从禁宫出来就被眼前这位主给请到了醉月轩来,不由一叹,“我这般招摇而来,回头御史台的人少不得又要啰嗦了。” 他嘴上说着担忧的话,脸上却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沈临渊转了转手里的酒盅,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年的事情,端王可有说什么?” 萧乾:“自打从南明宫出来以后,端王殿下除了去皇觉寺拜见了皇后娘娘外,就一直在府中闭门不见客。”毒丸案的幕后真凶一日没有被缉拿归案,这就会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剑。“端王的意思,颇像是要息事宁人。” 萧乾想到那日自己去亲迎沈修鄞离开南明宫时的场景,青年一袭白衣,瘦骨嶙峋,然背脊挺直,满目清明与释然,他淡笑着说起“俱往矣”,语气寡淡,全然不复旧年的意气风发。 南明宫幽禁十五载,到底去磨平了那位天纵奇才的太子殿下的棱角。 萧乾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时隔十五年,能有如今的结果已是不容易,想彻底翻案,的确希望渺茫。” “这就是本王今天寻你来的目的在了。”沈临渊道。 萧乾一怔,旋即眼睛一亮,“有新线索了?” 沈临渊点头,起身走至窗前,推窗而望,声音冷淡地道:“过两日你到憩院来一趟,本王……” 他话音陡然顿住,那厢萧乾本认真听着,见状,“咦”了声,抬头朝窗口的方向望去,却见沈临渊侧脸紧绷,眼神幽深而暗藏危险的光芒,不由心头一个咯噔。 这好好地说着话,怎生突然露出了这副表情来? 萧乾下意识地走过去,顺着沈临渊的目光朝长街上望去,只见一辆乌篷马车徐徐地停在距离醉月轩不远的一家书馆门前,一个容貌清隽的青年信步下了马车,随即又从车上请下来一位头戴幕篱的女子。 尽管那女子的形容难辨,但从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上,萧乾还是很笃定,此女定当是个倾城色。 见沈临渊凤目沉沉地盯着那女子,萧乾意外地挑了挑眉。 话说这千年铁树、万年的活阎王,是要开花动凡心了? 于是,他又眯了眯眼,仔细地朝书馆的方向看了几眼,然后状似无意地说道,“看马车上的标识应是容寺丞府上的,如此那姑娘该就是传闻中容寺丞的那位貌比西子的妹妹了,不过……方才那男子瞧着倒是有些眼生,从前京城里好似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 “你知道的挺多?” 清冷的声音响起,萧乾自然止了话头,挑眉一笑道:“身为大理寺卿,自当耳聪目明些。”说着,话锋一转,他眼神不错的看向沈临渊,揶揄道,“临渊,我这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失态呐。” 瞧瞧这人方才周身冷凝的气势,若非是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萧乾都怀疑这位主怕是要冲到书馆去了。 沈临渊冷冷地瞥了一眼萧乾,随即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沈临川安然回京,有人该坐不住了,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闻言,萧乾无所谓的笑笑,“左右大理寺在其中也就是树个明靶子,万事有你溍小王爷和暗夜司兜着,我可不怕。” “等等,所以你叫我两日后去憩院,就是去见沈临川,你大哥?” 沈临川失踪日久,如今既已归京,溍王府尚且风平浪静,可见人定是没有回去的。如此一来,只可能是沈临渊将人暂且藏了起来。 至于沈临渊这样做的目的何在,萧乾眉心一跳,神色立时严肃起来。 萧乾兀自皱眉思索了半晌,好容易在心中缕清了来龙去脉,正准备向沈临渊求证一二,可甫一抬头,竟发现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 -- 第131页 等等,人呢? 第69章 书坊 离开流烟渚,马车沿着长街缓缓前行,街上热闹鼎沸的动静传入车内,容嬿宁不由侧了身子,半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翰墨书坊的匾额在此时闯入她的眼帘,她目光一顿,终于开口与徐瑾若说了第一句话,言道兴致偶起,想去书坊内淘几册书卷来瞧。 翰墨书坊是盛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坊,藏书浩如烟海,是文人才女最喜爱的去处。如果不是答应了容御,送容嬿宁回家,徐瑾若本就计划着要去翰墨书坊走一遭的。因此,这会儿容嬿宁提出来,他自没有异议,含笑应下。 这些年,徐瑾若虽身在红尘外,但他到底不是糊涂人,不论是徐夫人,还是容御,他们的心思,徐瑾若都看得明白。 徐夫人惦记着容御青云直上的权势,想借姻亲攀交;而容御心怀坦荡,爱妹心切,是打算为妹妹寻一良人。 徐瑾若从前还是清音寺的小和尚时,就已经比较熟悉容家的这位二姑娘了。不同于容大姑娘恃宠而骄,她不受亲娘待见,惯常谨言慎行,但又不因此而唯唯诺诺,算得上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女子中,别有风骨的一位。 不过可惜,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曾想过要身陷红尘情。事。况且,他也看得明白清楚,不仅襄王无梦,更是神女无心。 徐瑾若心下吐了一口浊气,看着容嬿宁一副防备自己至极的模样,也不意外、生恼,只在她托辞避去书坊二楼时,不着痕迹地拉近二人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飞快而不失风度地解释了两句,而后又迅速地往后退了两步,在容嬿宁诧异的目光下,坦然转身,信步而去。 穿梭在成排的书架之间,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一卷卷装帧精致的书册,容嬿宁眸色恍惚不定,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徐瑾若言明无意冒犯,又悄悄地告知她,她的兄长确有撮合之心,且态度颇为急切,似是锚定了心思要将她的婚事早日定下。容嬿宁反复忖度着徐瑾若的话,然而半晌过去,仍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容御怎的就突然操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了? 不知为何,容嬿宁的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不等她细想,身后响起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就一下子唤回了她的神思。 那脚步声沉闷,半点儿不似女子行走间的轻盈。 容嬿宁下意识地侧身望过去,然后整个人立时怔愣当场。 今日的沈临渊身着一袭玄色束袖锦袍,腰系革带,整个人显得干练极了,但绣在衣襟上的祥云暗纹又在无形中化去了他周身的几分冷峻之气。 容嬿宁眨眨眼睛,小脸上满是意外之色。 “见过小王爷。”回过神来,她忙敛衽行礼,动作翩翩,端的是赏心悦目。可她言辞神态间流露出的疏离之意,落入当面的男人眼中,教他不由地拢了拢眉头。 想到适才在醉月轩中看见的一幕,更觉得心中一刺。 半晌,沈临渊方开了口,状若无意地道:“方才在书馆外惊鸿一瞥,本王原只当是看花了眼,不料竟果真是你。” 闻言,容嬿宁蓦然抬头,对上男人幽深的眸色,无来由生出三分心虚,眼神轻轻地飘忽了下,却不知如何去应答。 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近,鼻息之间,除了容嬿宁颇为熟悉的松木香气外,还有淡淡的酒香浮动,显然眼前人在来书馆前,当是出入过酒肆的。 翰墨书坊不远处恰正是醉月轩。 想到这儿,容嬿宁移开目光,从书馆二楼半开的窗扇朝外望去,果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醉月轩的酒招。 “小王爷也是来买书的么?”容嬿宁勉力稳住心神,从容地想要将话题岔开了去。 她想,或许此间相见,当真是凑巧偶遇也不一定。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了男人低沉的轻笑。 翰墨书坊平素来往的客人多如云织,这会儿不知怎的,竟显得清落起来,二楼的楼梯口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踏足。在这一片静寂中,那一声轻笑丝毫不错地钻入了容嬿宁的耳中。 容嬿宁便是再软和的性子,面对男人不明的态度,也不免心生羞恼。她鼓起勇气一眼瞪过去,自以为凶巴巴,可实际上软乎乎的,没有丝毫威慑力。 这还是沈临渊头一回见着她生恼,愣怔之余,颇觉新鲜,连带着先前胸中淤积的几分憋闷都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五六分。 视线掠过小姑娘的腰间,空空如也,不见丁点儿的坠饰,沈临渊目光转深,掀唇问道:“玉坠呢?” “玉坠……”容嬿宁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裙边,弱声弱气地答道,“自是好生收了起来。” 晨起梳妆时,听雪原是要将玉坠与她佩在身上,不过那玉坠委实太惹眼,今日徐家设宴来的又都是京中达贵,容嬿宁哪里敢将玉坠随意带出去? 若是被别人发现,还不知要传出怎样的流言来。 下意识的,容嬿宁不愿意教一些不好的流言再沾到沈临渊的身上。 “玉坠不过死物罢了。”沈临渊攒了攒眉头,盯着容嬿宁,沉声道,“既予了你,便是你的,又与旁人何干?” 显然他是猜出了容嬿宁的那些小心思。 也正因为如此,沈临渊素来冷凝的眉宇之间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痕。 -- 第132页 这一抹淡笑有如三春的暖阳融化寒雪,只余下满眼青绿,柔和得教人心颤。 容嬿宁看得一呆,半晌回过神来,别开脸,轻声细语地岔开话题去,说道:“小王爷,你怎么会在这儿?”话问出口,又觉不妥,翕了翕唇,想要找补两句,可不等她开口,那厢沈临渊便已经接了话。 “受人之托,来书坊寻两册书。”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沈临渊颇为郑重地唤了容嬿宁一声,在小姑娘循声看过来时,弯唇浅笑着说起拜托的话来,“不过此事我还想请容姑娘帮个忙。” “帮忙?”容嬿宁不明所以。 “嗯。”沈临渊朝一旁移步,走在琳琳琅琅的书架之间,听见身后迟疑些许便轻轻响起的脚步声,他眸中添了笑意,复又开口继续言道,“姑娘家平素都喜爱读些什么书籍?” 姑娘家的喜好…… 容嬿宁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滞,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瞥见沈临渊就要转过身来,她赶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干巴巴地道:“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想不同的女儿家喜爱也是不同的,只怕我不能帮上小王爷什么忙了。” 小姑娘臻首低垂,只留了个宛如云堆般的发顶示人,沈临渊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发髻边簪着的莲枝金丝步摇上,那水滴状的串珠儿摇摇晃晃,直晃得他眸光轻闪,眼角堆笑。 他想,许是自幼受长大的环境影响,这姑娘惯爱掩饰自己的情绪,可却不知她的心思从不难猜,几乎一点一滴都写在了她的脸上,也流露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 这闷声闷气的音调,显然是有些不开心了。 可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或许容嬿宁自己尚且不明白,只沈临渊又是何许人也。 执掌暗夜司的指挥使,行的就是与人交道的事儿,从前那些落入暗夜司手中的禄蠹污吏,哪个不是心硬嘴紧的,可到了沈临渊跟前,他们那些暗藏的诡谲心思,又有几分能够瞒得住? 沈临渊擅长察人心思,就是朝中的老狐狸都斗不过他,更何况容嬿宁这样一个闺阁女儿家。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小姑娘看了半晌,直把人看得不自在了,方才哑声轻笑了一下,状似无奈般开口道:“若是连容姑娘你都不能帮上本王的忙,看来本王今日亦只能无功而返了。”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又恰好让容嬿宁听得清楚。 容嬿宁没能忍住,一些话随即脱口而出,“其实只要您用了心挑选,那位姑娘必然会欢喜的。” 这世间原就没有什么比真心真意更珍贵的了。 沈临渊挑眉,嗤声道:“沈幼雪那丫头能识得几分人心?” “欸?”容嬿宁微抬眼,杏眸里满是诧异,愣愣地道,“原是要为小郡主挑书么?” 见沈临渊递给自己一个“不然你以为呢”的目光,容嬿宁不由腾地红了一张俏脸,一时之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作烧起来,但羞愧的同时又不禁自心底里生出几分隐秘的庆幸。 小王爷为自己的妹妹挑选书籍,她为何要感到庆幸呢? 容嬿宁微微蹙眉。 她的心眼怎的这样小了? 容嬿宁在心底里谴责了自己几句,随即抬起头来,迎上沈临渊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扯了扯唇角,干笑一声,方才有几分忸怩地开口,“其实……也许……我可以……” “嗯?” “我可以试着帮帮您的。”容嬿宁飞快地说完,然后又飞快地埋下头去,两只手扯着自己裙边的宫绦,一下又一下。 她这会儿有些莫名地心虚,先一时义正言辞地拒绝,眨眼间又巴巴地要帮忙,怎么瞧着都有点儿善变呢。 心中擂着小鼓,到底不敢抬头去看沈临渊的脸色。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春快乐! 第70章 良善 翰墨书坊二楼的窗扇半开,这会儿寒风从那半开的缝隙中钻入,掠过一座座书架,拂动满室沉冷的书卷气味。 一片静寂之中,容嬿宁轻轻地耸动了下鼻尖,紧接着,忍不住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 然而,这喷嚏再如何的秀气,终归不雅观。 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是飘忽了一下,容嬿宁顿时耳根发烫,心内发苦。 她规规矩矩长到这么大,如今日这般人前失礼,还是头一遭。怎么偏偏是当着他的面呢?容嬿宁窘迫不已,也不愿去等沈临渊说话,转身就想下楼去。 可她才刚要做出转身的姿势,胳膊就被人一把拉住,力道不轻不重,但足以阻止她离开的想法。 容嬿宁顺着握住自己胳膊的大手往上看,视线落在那张容华如玉、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一颤,下意识地抬抬胳膊就要挣扎。 几乎是她方有动作,沈临渊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他道:“好端端的怎么说恼就恼了呢。” 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无奈,落在容嬿宁的耳中,只觉得这话有些过分亲昵了。她抿抿唇,鼓足了勇气再次迎上男人含笑的目光,声音轻而不弱地说道:“您是在故意拿民女寻开心么?” 连“民女”这样的自称都说出了口,可见小姑娘的确是生了气。 沈临渊却为此舒展了眉头。 他是乐得见她与自己使小性的,就像当年那段时日里一样,小丫头看似怯弱,但待自己总是不自觉的放肆与亲近。沈临渊希望长大的“小白眼狼”还能够如旧日一般,甚至私心里还想要更多。 -- 第133页 “抱歉。” 京中人人敬畏的“活阎王”道歉,传出去哪里有人敢相信。但他这会儿果真就顺着小姑娘的话服了软,一时之间反倒让容嬿宁好不容易张起的声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她不敢去探究沈临渊凤目中流露出的深意,只移开视线,索性从两列书架之间的空隙中穿过,转到了另外一边,隔着书架,她背过身去,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屋内拂动的沉冷空气中。 “小郡主如今的年纪想来还是喜读画本多些,这书坊在一楼专门设了书架摆放适合小儿翻阅的画本,内容浅显有趣,小王爷果真需要,可去那儿挑上几本,小郡主应该会喜欢的。” 话说完,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册薄薄的游记,转身绕过沈临渊所立之处,沿着楼梯下楼而去。 沈临渊负手而立,看着那抹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纤细身影,眼神微沉,许久才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到了一楼时,书坊里早已不见容嬿宁主仆的身影,沈临渊目光逡巡,瞥见正在一隅挑书的徐瑾若时顿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初在清音寺打过一次照面的小和尚,也认出适才与容嬿宁一处的就是他。 好好的和尚不当,还俗成了世家公子? 几乎是转瞬之间,沈临渊就猜到了徐瑾若的身份。 原来时雨近来念叨起的那位徐家失而复得的少爷就是他? 徐家新近升入京中,时日不长,闹出的动静却不小,如今整个流烟渚乃至京中茶楼酒肆无不在传,打从江陵升迁上来的徐家出手阔绰大方,其半月来在流烟渚设下的宴席竟是差不多抵得上流烟渚过去两年的生意量了。 徐家久居江陵,徐骋在江陵通判的位置上磨了十数年才得以升迁当上个户部侍郎,是扬眉吐气不假,但想来有静宁侯府这样的岳家在,这么多年才谋得这么个官职,该是不知足的。因不知足,更急于在京中站稳脚跟,攀贵交富,人人为之,不过有谁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行事呢,不怕豪富之气显露太多,回头再教御史台的人惦记上? 沈临渊负于身后的手微微合拢,指尖摩挲了下,扯唇冷笑一声。 当是江陵风气淳朴,养得徐家人头脑简单了些。 不过,御史台的这帮老匹夫往日参自己不是积极得很,怎的这回动作这样慢? 沈临渊暗暗思索着该去帮一帮御史台的老匹夫,正抬脚欲往外走,就听见书坊的掌柜热情的声音传来。 掌柜的约莫不惑之岁,蓄着半长的胡须,眼睛狭小,笑起来时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位客官请留步,请留步。”他急急忙地喊住人,抬头对上一双冷肃的眸子,吓得心尖一颤,眼睛当场就睁大了几分,但到底每日迎来送往也算见过世面,他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攒出一张如菊花一般的笑脸,将抱在怀里的书册改用手捧,双手呈送到沈临渊的面前,笑呵呵地解释道,“方才有位姑娘托小的挑了一些画本,说是要送给客官您呢。” 小儿翻阅的画本和一般的书籍卷册装订不同,看着五彩斑斓的封皮,沈临渊不禁眉心一跳。 容嬿宁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沈幼雪那丫头会喜欢的不假。 见沈临渊看着这画册皱眉不语,掌柜的只当他不信自己的话,忙又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可不是为了卖书故意做虚弄假说谎话咧。哎,这……这……哦哦对了,刚刚那姑娘结账的时候并着这些画本子的钱都一块儿结了,客官直接把书带走就可以了。” 这般说着,掌柜的难得还分出几许闲心,暗地里咕哝着,瞧着这位爷锦衣华服、衣冠楚楚,区区几册画本还要人家小姑娘掏银子,还真是…… 咦?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抬头看向沈临渊,见他目光锐利如剑,顿时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客客客……嗳?”看着沈临渊握着画本子阔步离去,掌柜的蓦地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抹了抹脑门,抹了一手的汗珠子,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竟是教那位客官浑身的气势慑得出了一头的汗,不,准确地来说,他似乎察觉到后背的衣裳也湿漉了一片。 那到底是何等人物,怎的一眼看过来就教他觉得自己跟个死物没两样了? 掌柜的正自唏嘘着,身后忽地传来唤声,他没忍住打了颤,回过身去恰对上一张含笑的俊脸,霎时间如沐春风,骤然舒了一口气。 徐瑾若看着掌柜的反应,微怔,旋即温声道:“掌柜的您这是?” 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站在风口里怎的还能满头大汗呢? 徐瑾若不解。 掌柜的看出他的疑惑,可不好多说什么,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两册书,便赶紧打哈哈道,“没事儿,我这人火气旺盛,火气旺盛。公子可是要结账?” 掌柜的不愿多说,徐瑾若也不多问,便点点头。 付了银钱,接过包好的书册,徐瑾若看了眼仍然惊魂未定的掌柜,犹豫一时,还是决定安抚他一下。“施、咳,掌柜的不必如此担忧,适才那位公子并非恶人。” “是是是。”有那样柔美如仙子般的姑娘赠送画册,料想不会是心肠歹毒之人。 掌柜的随口应答,徐瑾若只当他不信自己的话,便又道:“在下所言非虚,那位原是溍王府的小王爷,最是心胸宽阔的良善之人。” -- 第134页 “你、你、你说什么!” 眼睁睁地看着书坊掌柜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如纸,徐瑾若不由得后退半步,反思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言语。 句句发自肺腑,并无半句虚言啊。 当日溍小王爷在清音寺遇刺,不仅没有责怪寺中戒严不够,教歹人混进寺院,还主动掏了银钱、请了江陵城最好的工匠来给寺中修缮房舍佛像,甚至还给寺中的佛像描了金。 这样虚怀若谷之人,徐瑾若自认过往鲜少见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看见人上楼去,他才没有出面阻拦。 容姑娘本就与小王爷是旧相识,兼着小王爷的人品可靠,他也不用担心容姑娘会遭到冒犯。 知道自己不久前主动拦下的人是在京中久负盛名的“活阎罗”,掌柜的固然后怕,但害怕归害怕,看着徐瑾若一脸诚挚地夸赞沈临渊良善,掌柜的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把人剥皮制成人皮灯笼悬于城门口叫良善?寒冬腊月给人裹上厚厚的棉袄、束上手脚沉塘叫良善?暗夜司的牢狱里夜夜惨叫震天叫良善?……尽管那些受到戕害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可能想出千百种惨绝人寰的酷刑,这样的人真的是良善之辈? 掌柜的委实不敢苟同。 不知京中家有熊孩子的父母,收拾起孩子都不用皮鞭,只消一句“溍小王爷来了”,就能让熊孩子安分守己么。 掌柜的一言难尽的眼神,让徐瑾若觉得莫名。 “掌柜的,您作甚这样看着在下?” “小公子听您说话,您定是外地人罢。” “什么?” “溍小王爷他……嗐,不说了,这是找您的银子,您一路慢走啊。”掌柜的到底是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将零散的碎银塞进徐瑾若的手中,半推半让地就把人给送到书坊门口。 这位公子看着衣着就非富即贵,看他言辞中处处维护那位“活阎罗”,指不定与那位爷有着什么交情呢,自己要是说上几句不好听的,回头传到了“活阎罗”的耳中,暗夜司牢狱里惨叫的人就该添上自己了。 许是看出了掌柜的为难,徐瑾若便没有再言语,朝着掌柜的拱拱手,才阔步离了书坊。 “少爷,回府吗?”书童阿立迎了上来,谦恭地接过书,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瑾若看了一眼徐府坐落的方向,半晌,摇摇头。 “去容府。” “好的。嗳?”阿立应了一句,旋即诧异地仰起头来,不甚确定地道,“少爷是说去容寺丞府上?” 他阿立虽然出身低微,读书不多,但与人打交道的道理还是明白一些的。刚刚容姑娘临时起意要去书坊,转眼之间又抛下自家少爷只身一人离去,他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容姑娘这分明就是瞧不上自家少爷呢,少爷这会儿还要眼巴巴地追到容府去,这、这未免也有点掉份了。 这些话阿立只敢放在心里念叨两句。 可徐瑾若却眼明心清,将阿立的心思看得清楚明白,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也不去刻意解释。 左右晚些时辰到了容府,阿立就该明白了。 第71章 心意 抵达容府门前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 晚风吹拂,裹挟着隆冬的寒意,徐瑾若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不用阿立,自己拾级而上,亲自扣响了容府的大门。 开门的是容府的管事陈叔,他是容御开府后从江陵老家调来的府中老人,因此对曾经的元亮小师父,如今的徐家小少爷半点儿不陌生。见着人了,陈叔立时扬起一张笑脸,乐呵呵地道:“原来是徐公子啊。” 知道自家大人与徐瑾若交情甚笃,陈叔没有多问什么,立时就侧身大开门扉将人迎进府中,边带路,边道:“傍晚寒气重,路上湿滑,徐公子可得小心脚下啊。” 徐瑾若忙温声道了谢,跟着陈叔一路到了容御住的院子。 弄墨正收拾书房呢,听见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见着了人,立刻机灵地跑上前,问过好就把人往侧花厅带。 “徐公子你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小的这就去请我家公子回来。” 闻言,徐瑾若不由将人喊住,问道:“你家大人不在府上?” 他只当容御尚未归府,却不想弄墨憨憨一笑,道:“在家呢,在家呢。前头姑娘回了府,我家公子就跟过去探望姑娘了。” 水云居离容御的院子并不远,不过片刻的功夫,弄墨就将容御请了回来。 徐瑾若听见动静起身,一抬眼就看到容御满面郁闷地从花厅外进来。 “容兄,你这是怎么了?”注意到容御衣袖和衣摆上的墨点,徐瑾若诧异地抬了抬眉,心中下意识地生出一个猜想来。 莫不是因着流烟渚相送一事,容姑娘心中存了恼意,牵连到了容兄身上? 徐瑾若常在寺庙,虽然心思澄明,但到底简单好懂了些,容御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所思所需,不由得攒攒眉头。 亏得他有意撮合这小子与阿渔,不曾料得这家伙竟是个痴呆的,他家阿渔那样温婉娴柔的性子,岂是动辄就会生恼朝人身上泼墨的? 容御扯了扯衣衫,状若无意地摸摸衣袖上的星点墨迹,这分明是他自己太冲动,一言不合闯进水云居,惊扰了阿渔作画,才教小姑娘落了笔,溅了墨汁。 他身上这点墨迹算什么呢,正经的该是让府里的绣娘赶紧给阿渔重新制一身袄裙要紧。 -- 第135页 回过神来,见徐瑾若只顾盯着自己看,容御清了清嗓子,方慢悠悠地开口道:“今日天寒,手冷不胜笔,不小心沾染了衣裳,不打紧不打紧。”说着,他执壶为徐瑾若添了热茶,落座,看着他问道,“此番天色不早,瑾若怎的过来了?” “应君事,当践诺而行。可是瑾若并未能够依言将容姑娘亲自送回府中,故此特来向容兄赔罪。”徐瑾若一脸认真,语气诚恳地继续道,“另外也有一事想与容兄坦诚。” 容御给自己倒茶的动作一滞,挑眉,“你我相识数载,有话但说无妨。” 徐瑾若这方似松了一口气般,温声道:“容兄的美意,瑾若心中清楚,如斯的信任,教瑾若不敢辜负。只天下姻缘,讲究缘分。瑾若知道,容姑娘的缘分不在某,故此只能辜负容兄美意。” 容御面上的笑意微敛,看着他问道:“是舍妹与你说了什么?” 徐瑾若摇摇头,“其实容兄自己也看得明白不是吗。” “我……” “容兄不必急于否认。”徐瑾若淡然一笑,“当初在江陵,登门向容姑娘求亲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年轻才俊,若非容兄执意要让容姑娘得一心心相印之人,想来容姑娘的亲事早该定下。如今容兄青云直上,想来更是有心为容姑娘择一佳婿,而今却匆匆相托,料想定是有些别的缘由在的。”不知为何,徐瑾若就想到了今日在翰墨书坊见到的沈临渊。 他信沈临渊良善,但并非天下人都这般认为。 想来容兄也是有着同样的顾虑,所以今日才会这样行事。 徐瑾若眼眸清亮,言辞恳切,倒教容御一时失了言语。 自从容夫人做主,答应林家换亲的荒唐事,把容婵欣嫁去林家,夺了容嬿宁的亲事以后,几年来江陵城中并不乏相中容嬿宁的人家,上门求亲之人不知凡几。可每一回都是容御事先得了消息,将亲事给搅黄了。原因无他,只是那些能够踏入容家大门求亲的人,无不是经过容夫人或容婵欣筛选的,有益于林若初今后仕途的门户,兼着那些人或多或少也是为了和林家攀亲。 想到容夫人和容婵欣拿着容嬿宁的婚事做筏子,只为自己谋利益,容御立时冷了眉眼。 他的小妹生来坎坷,纵使有他护着,过去十几年也从未真正的畅快过。 他原本有意是让她自己挑一门合心意的亲事,自自在在地过一生,可是当他发现自家小妹与沈临渊走得近了,二人之间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默契落入他的眼中只教他心慌不已。 阿渔看上谁都可以,为何偏偏看上了沈临渊呢? 纵使沈临渊品性不差,可那样一个煞神,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阿渔若是嫁给了他,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牵连。他小心翼翼护着长大的妹妹,可不能因着沈临渊被卷入是是非非中去。 正因为如此,容御才急着趁小姑娘还没理清自己的女儿家心思,想要撮合她与徐瑾若。 可眼下的现实却教容御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些事情。 不是因为徐瑾若无意于这门亲事,而是只为了容嬿宁的心意。 容御从不曾知道,自家柔柔弱弱的妹妹生起气来竟是半点儿不输给容婵欣那个丫头。 小姑娘虽然不曾明白她对沈临渊的心意与对旁人的有何不同,可就是这样懵懂之际,还要下意识地去维护人家,这份不知所起的情意教旁观者清的容御不禁默然。 许是他杞人忧天,把一切想的太过糟糕。 沈临渊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跋扈之人,他行事再乖张暴戾,总有挽回局面的法子,暗夜司那么多追随他的暗夜卫,这么多年一样被护得很好,没道理他连自己人都护不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强求不得,旁人也更改不得。与其强行逆改,何如顺其自然。”徐瑾若淡然浅笑,端的如南海紫竹、净坛佛莲一般。 容御哑然失笑,摇摇头道,“这一回是我着了相。” “关心则乱,这原是没有错的。”徐瑾若道。 容御现在已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便不好再将自家妹妹的事情与徐瑾若多言,因此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抿了一口茶,一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原是我糊涂,还望瑾若你不要放在心上。”见徐瑾若浅笑不语,容御又道,“如今你回到徐家,一切可还顺意?” 摩挲着茶碗上轻轻浅浅的纹路,徐瑾若沉默一息,轻笑着开口道:“心自在,则身自在。” 他既割舍不下家中二老,选择承欢膝下,那么世间俗事几多,逃不开,直面便是。 看着徐瑾若这般,容御只道:“如你这样豁达,却教我安心不少。” —— 水云居中,檀香默默无声地挑去灯花,烛火扑闪之间,光亮骤明。小心翼翼地放稳灯罩,她长舒一口气,朝西窗的方向瞄了一眼,随即抬步走到正在调香的听雪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听雪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我瞧着那书可半天都没翻一页呢。” 顺着檀香的话意,听雪看了一眼西窗下那团身影,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笑,“姑娘许是在想心事呢,咱们轻声些,莫惊扰了姑娘去。” “这样啊。”檀香挠挠头,似懂非懂低喃一句,脑中却浮现出下午时在翰墨书坊的场景来。 姑娘这是想起了溍小王爷么? -- 第136页 “听雪。” 正在两个丫鬟聚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的时候,西窗下,容嬿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唤了听雪一声。 后者闻声赶忙应了一声,递给檀香一记眼神,示意她去厨房端了热汤来以后,方转身掀帘进了内室。 抬手将开了一隙的窗扇阖紧,一边拾起半落在地上的薄毯为自家主子掖好,一边柔声道:“冬夜寒凉,姑娘多珍重身子才是,若教冷风吹了头疼,可又该要吃那苦药汤了。” 听她提及苦药汤,容嬿宁下意识地觉得舌尖一苦,不用听雪继续说,便自觉地拢好了盖在身上的薄毯。做好这一切以后,她双手隔着毯子抱住曲起的膝盖,半仰起脑袋看向听雪,半是踟蹰地开口道:“听雪,你与我说说实话,当初是他特意安排你来我身边的么?” 听雪一愣,旋即点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容嬿宁有一瞬的惘然。 她下意识地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听雪不知今日容嬿宁去赴徐家的宴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从小姑娘与容御不久前闹得小别扭来看,她心中隐有猜测。这会儿好容易小姑娘主动开口,却只提到了主子爷,听雪这方反应过来,难说容家兄妹俩的小别扭还牵扯到了小王爷不成? 听雪看着小姑娘疑惑的神情,稍稍犹豫了一瞬,方长吐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说道:“当初边关生乱,京中陛下急召,主子不得不立即离开江陵。可清音寺遇刺一事刚过去不久,受旧案牵扯之人又不少,主子是担心会有不长眼的人欺负到姑娘的头上,才想着在姑娘身边留个照看的人。”顿了顿,在小姑娘审视的目光下,听雪微微一笑,继续道,“当然,这是奴婢当日进府时跟姑娘说的。姑娘当初没有深问,应当是没有生疑的?” 松开手中被揪扯得皱巴巴的薄毯,容嬿宁教听雪的反问问得一愣,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眸光轻闪,半晌,轻颔首,默认。 似乎从遇上沈临渊开始,她就不曾真的怀疑过他会对自己不利。 哪怕记忆里张扬恣意的少年郎变成世人眼中的煞神,可在她这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嘴硬心软的小哥哥。 所以当日沈临渊留下听雪,她没有多做追问,左右沈临渊是不会伤害她的。 可今日没来由地,她就鬼使神差的问了听雪这么一句。 细细琢磨,倒真像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似的。 “听雪,你还有回过憩院么?”容嬿宁不禁问道。 听雪被问住,她直觉自家姑娘这一问不仅仅止于此,于是稍一琢磨,便反应过来。 回憩院,意味着去拜见主子,姑娘这是担心自己乃主子置于她身边的眼线? 听雪不禁疑惑,小王爷究竟是做了何等事,才叫姑娘对他误会至斯? “姑娘您多虑了。”听雪笑吟吟地道,“小王爷让奴婢留在江陵的那一日便已经说了,入得容府门,奴婢便只是姑娘的丫头,只有姑娘一个主子。” 这样啊…… 那也就是说,今日翰墨书坊的相遇,当真只是巧合了。 容嬿宁眨眨眼睛,心底的某根弦到底不受控制,轻轻一颤。 第72章 七二 冬雪初融,春阳乍暖,盛京城东南映月湖畔的垂柳终于吐生新芽,淡淡的青绿色无声地爬上枝条,像是铺染开的水墨,晕得满目烟云翠。 徐家断断续续在流烟渚摆了大半个月的宴席,从赏梅宴、赏雪宴再到如今的赏柳宴、踏春宴,几乎将全京城能够请来的显贵眷属请了个遍,不说徐家这人脉关系牵线搭桥得顺不顺,反正流烟渚背后的主人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萧乾随意翻看了几眼账房呈上来的账本,就懒懒地扔开了,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四角平整的折子递到长随的手上,敛眉道:“送去陈年的府上,拿着御史的俸禄这么些年,可不能总干些捕风捉影、随意攻讦人的勾当,也该把他肚子里的那点子墨水用在该用的地方了。” 长随捧着折子,听着这话,心下唏嘘一声,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优哉游哉喝茶的锦衣公子,他深埋下头,稳住心神应道:“小的明白该怎么做了。” 也不知徐家到底怎么得罪了溍小王爷,竟劳得他百忙之中还抽出身来插手此等小事。 不过那陈御史倒是倒霉却不无辜,以前跟着江丞相、许大人上折子参小王爷参的是不亦乐乎,这回碰到正事儿了,偏跟入了水的炮仗一样,哑巴了。 长随心道,谁说自家大人和小王爷一块儿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瞅瞅这折子,如此立功的好机会,自家大人都亲手送到了陈大人的手上,实在是令人动容啊。 长随自我感动着,拿着折子就去办差了,留下了萧乾与沈临渊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沈临渊搁下茶盏,难得有闲情逸致地打趣起萧乾来:“你身边的人调/教得都挺不错的。” 萧乾抽了抽嘴角,没好气地道:“与你办差,果是落不到半句好话。” 就好比当初彻查容嵘一案时,自己在京城里案卷库里吃了好几宿的积尘,结果到了这位爷的跟前不仅没有落得半句好听,反而还被埋汰了一顿。什么叫效率不行,办事磨蹭?陈年旧案的供词都被藏在犄角旮旯里,就是翻找也得些时日不是。 -- 第137页 萧乾心塞,但不敢埋怨。 他抬手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须,好看的桃花眼眯了眯,哼笑一声,忽然道:“说起来我这心里有些好奇和不解,那徐家怎的就得罪了你,值得你让手下的人特地去搜集了那些证据,啧,事无大小,一笔一笔都查的那样清楚。” “景旭,在你眼里,静宁侯府若想提携一个人有多难?”景旭,是萧乾的表字。 见问,他微微沉吟了下,斟酌着道:“静宁侯府的爵位是从□□皇帝时传下来的,世袭罔替,静宁老侯爷又曾是先帝爷的伴读,在朝中根基不浅,虽说陛下即位后,这位老侯爷及其子孙行事颇为低调,但要想提携一个人,确非难事。” “可徐骋却江陵通判的位置上呆了十数年。” “噫,这倒是蹊跷极了。”萧乾不由坐直了身子,奇道,“这些年来老侯爷也不是没有向陛下举荐过人,怎的倒把自己的亲女婿给忘了?临渊,你到底还查到了别的什么?” 萧乾思前想后,仍是无法厘清其中的关窍,直觉事情不简单,又见好友一副好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之间就有些着急起来了。 可偏偏沈临渊安坐不动,恁凭他百般询问,最终只得了一句,“等三日后休沐结束,朝会上便见分晓了。” “……” 这人还真是……可恶,既然不愿说,何苦又挑起了话头,反勾得他心中似猫挠狗嗅,嗐,这三日的休沐看来是没法子得个安稳了。 好在三日的休沐眨眼便过去了,到了朝会这日,萧乾起了个大早,穿戴好官袍官帽,急匆匆地就乘轿就进了宫。他原以为自己算是应卯中最早的一个,却不想在御龙殿前看到了几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萧乾挑挑眉,理了理衣袍,阔步走了过去,朝着候在殿前的人拱手寒暄起来:“陈大人,今儿起得可真早呐。” 身穿青绿色官袍的陈年听见声音,一抬头,看见萧乾的一张笑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萧大人。下官向来习惯早到,倒是萧大人……倒教下官有些意外了。” 萧乾抱臂而立,瞥了一眼陈年手里厚厚的折子,不由“嘁”了一声。 这可比他昨日差人送到御史府上的玩意儿厚了许多。 好家伙,陈御史这参人的活计是半月不开张,开张抵半年啊。 萧乾寻思着这里面怕是逃不离又要参到沈临渊的头上,心里默默道,可惜陈御史今儿运道不行,沈临渊今儿憋着一肚子坏来上朝,你想参他的本,可别回头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这里刚想到沈临渊,不远处就传来宫卫问安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萧乾当即又“嘁”了声。 怪哉怪哉,这沈临渊居然能跟他老子溍王走在一处,一块儿来上朝,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待到二人走得近了,萧乾瞧着溍王黑沉沉一张脸,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匆匆问了声好就撤步移到沈临渊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又是怎么得罪王爷了?” 溍王与沈临渊这对父子一向不太和睦,虽不至于出现什么老父亲打压儿子、儿子忤逆老父亲那样的场景,但二人攒在一块儿,必定如怒海翻波,不得一时宁静,恰正如眼前一般。 沈临渊眉眼不抬,拨弄了袖边的微褶以后,语气淡淡地道:“我很忙。”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闲暇去他老子那里挑事了。 那这是…… 萧乾犯疑之间,朝臣陆陆续续都到了,不久朝会开始,众臣入了御龙殿,文宣帝例行公事问了几句,见无人多话,就有大监上前,掐着尖细的嗓音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刺得萧乾不由动了动耳朵,紧跟着他就听见衣袍摩擦的声响,有人从他身后的队伍里走了出来。 “臣御史台陈年有本起奏陛下。” 在得了文宣帝的准许后,陈年便直起了身板,手里拿着折子,开始了他的参奏大论。 休沐三日,陈年的确攒了不少的事儿要参,但他也知文宣帝不耐听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便匆匆带过一些不起眼的人与事,将重点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听见陈年开始细数暗夜司行事跋扈的“罪证”,一众朝臣难得默契地一起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后便都垂下了眼帘,状似认真听,实则假眠打盹起来,直到他们从陈年的口中听到了个新名字。 徐骋。 这个名字说新,但站在金殿上的众人却对此人并不陌生,盖因他们家中的女眷大多都曾和徐家走动过,回到家中没少念叨、夸赞起徐家夫人行事周全,徐家那个儿子出尘卓绝、宛如谪仙。当然,他们中间也不乏一些自己跟徐骋本人走得近的,这会儿从陈年的口中听到徐骋的名字,他们心中不由一个咯噔,生出些不妙的预感来。 果然,陈年下一刻就开始像往日攻讦沈临渊那般开了口,细数起徐骋及徐家人身上的罪名来,什么结党营私、什么卖官鬻爵、什么骄奢淫逸,甚至连徐骋在江陵任通判期间收受贿赂的事情都给捅了出来。 众朝臣听了,一时唏嘘不已。 这徐骋巴结人的时候是不是落了陈年,还是说他什么时候掘了陈年家的祖坟,怎的陈年参起他来下的功夫竟比参溍小王爷时还要多,至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可都是证据确凿啊。 -- 第138页 但不等他们唏嘘完,众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完了,自家跟徐家好似也有些牵扯,这可怎么摘得清呢。 一时之间,各个都心慌起来。 陈年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数完了徐骋的罪证以后,他方似是总结般继续道:“如徐骋此人,罪行累累,实在不配在朝为官,还望陛下彻查重罚,以正朝堂风气。” 文宣帝紧绷着一张脸听完,旋即龙颜大怒,命人将徐骋提到殿外,痛斥一顿,当即就把人给革了职,预备打入大理寺狱,待大理寺核查清楚再行判罚,然而不等宫卫将人拖走,朝班中就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开了口。 斯人声冷如涧泉,语气寡淡仿佛没有半分感情。 恰正是刚被陈年参过一顿的溍小王爷、暗夜司指挥使沈临渊。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众臣才赫然反应过来,怪道今日陈年参本时提及溍小王爷时不似旧日那样言辞锐利,却原来是正主也在殿中。 毕竟旧日里溍小王爷行事乖张,有文宣帝的特令撑腰,并不怎么在朝会中露面,以致他们最初都不曾注意到被溍王爷那魁梧壮硕的身姿挡住的小王爷。 沈临渊神色淡淡,半垂着眉眼,说道:“启禀陛下,臣今日也想参一参徐骋。” 一言出,如碎石惊波,惹满池波澜起伏。 众臣此时已不再唏嘘,而是惊疑起来。 一个从小小通判升上来的侍郎官究竟有何神通,竟然能被御史台和暗夜司同时给惦记上? 要说被御史台盯上,所犯罪行顶多也就是落得个革职查办,可能劳得暗夜司的煞神开口,只怕今日徐骋是甭想全头全尾地进大理寺的牢门了。 第73章 卸磨 第七十三章 所有人心中早有猜测,沈临渊开口参人,绝不会像陈年那样不痛不痒的说上一些有心就能查辨的罪名出来,可当真的听清沈临渊的陈词以后,回过神来,众人只觉得脊背上冷汗淋漓。 好端端的怎的又提起“废太子”、哦不,是十五年的端王旧案来了? 有人偷偷抬眼去瞄文宣帝的反应,却只见龙颜上喜怒莫辨。 “沈临渊。”文宣帝缓缓开口,声音沉沉,“十五年前,徐骋不过小小江陵通判,如何牵涉进宫闱秘案?朕知你为端王翻案心切,但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朕可是要治你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站在亲王队列中的端王沈修鄞眉头紧皱,才要移步出列就被人擒住了手腕,制止了下来。 溍王面无表情地迎上端王担忧的眸光,“殿下,稍安勿躁。” 而后松开手,转过身去,目不斜视。 文宣帝降下雷霆千钧,沈临渊仍面不改色,风淡云轻地继续道:“臣行事从来求个十拿九稳。” 文宣帝这才缓和了脸色,“如此,且禀来听听。” “徐骋乃文宣元年进士,次年被派遣至江陵任通判,其在任上作为,适才陈大人业已言明,其立身不正,碌碌无为,江陵城知府曾多次上折子奏明情况,但这些折子最终并未呈到陛下跟前,皆系静宁侯出手暗中压下。”沈临渊转身看向面色微白的静宁侯,勾唇道,“凭着静宁侯的手段,早就可以将徐骋调回京师,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不过是顾忌着徐骋知道一些陈年旧事。” 静宁侯如今已是花甲之岁,满头银发,这会儿被沈临渊点名斥责,面子早已挂不住,他涨红了一张老脸,当即反口驳斥道:“胡说八道,竖子其心可诛。”猛喘两口气,在身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指着沈临渊道,“小王爷这般红嘴白牙地诬陷老臣,到底是何居心?!” “诬陷?”沈临渊声音骤冷,哼笑一声道,“静宁侯想来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了,怎的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笼中掏出一纸奏折交由大监呈到文宣帝的手中,后者展开之后,顿时面色一黑,重重地阖上奏折,文宣帝勉强压制住怒气,看向气红了脸的静宁侯,沉声道:“陈颂之,溍王长子失踪一事当真出自你的手笔?” 文宣帝这一问,教众臣立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溍王长子?那不是与煞神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当年誉满京城的佳公子沈临川? 溍王长子于十五年前失踪,生死不明,因其失去踪迹的时机与先溍王妃遇害和毒丸案相隔不久,不是没有人暗中猜测过内里的关窍,只是沈临川出事地界的所有痕迹都被破坏,便是暗夜司的人这么多年都一直不能追查到蛛丝马迹,因此这早就成了一桩悬案。没想到一朝被重提,不仅牵扯到端王旧案,还与静宁侯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物扯上了干系? 能立在这御龙殿中的,哪个不是人精,瞧着形势不对,一个个忙垂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在这当口惹火烧身。其中将头垂的最低的就要数静宁侯的姻亲淮西郡王了。 淮西郡王缩着脖子,恨不能将自己藏在盘龙柱之后,只可惜他生得圆润过头,肥胖的身子哪是一根盘龙柱能够挡得住的,因此只能闭紧了嘴巴,深深地埋下头去。 不提淮西郡王有多提心吊胆,这会儿旁人却无暇顾及他。 静宁侯觑着文宣帝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已。 当年那件事情做得隐秘,不可能留下证据的! 想到这里,他稍稍挺起已经佝偻的脊背,梗着脖子道:“陛下,老臣冤枉啊。老臣一向忠心耿耿,怎会有如此不义之举?” -- 第139页 “呵。”文宣帝冷笑一声,当场将折子砸在静宁侯的头上,冷眼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模样,怒道:“睁大你的老眼,给朕看清楚了再说!” 见文宣帝龙颜大怒,静宁侯立时双腿发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猛地冒出。 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的…… 双手发颤地拾起那纸奏折,展开,静宁侯浑浊的双眼微微眯起,很快又骤地瞪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紧紧地攥住手里的奏折,他仰头看向文宣帝,双目通红地道:“陛下,这定是旁人伪造的,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是……” 怎么可能是沈临川亲笔所写的诉状呢。 沈临川明明已经跌落山崖,身殒荒郊,这都过去了十五年,便是尸骨都该腐烂了,怎么会…… 眼见静宁侯铁了心的不肯承认,一早上没有开口的溍王终于站了出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只有寥寥数句诗。夺过静宁侯手上的折子,他垂眸扫视两眼,便将两份东西同时移交给了翰林院的人。 折子与诗稿放在一处对比,只要稍谙书法之人细瞧,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就是字迹相同又能说明得了什么?”静宁侯犹自挣扎着,想要将祸水引至溍王父子身上,毕竟诗稿和折子都是这对父子拿出来的,就算他俩平时再不睦,可到底是亲父子,联起手来陷害他这么一个外人也不是说不过去。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他,仿若在看那戏台上的小丑一般,面对静宁侯声嘶力竭的质问,他嗤笑一声摇摇头,没有多作言语,而是朝着文宣帝拱了拱手,请示道:“请陛下允许臣召一位人证上殿。” “准!” 随着文宣帝的话音落下,殿中的朝臣下意识地抬头转身,不约而同地往大殿门口的方向看去,逆光处一道颀长身影缓缓走近,恍若翠竹苍松般的身姿掩在光影里,教人不由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终于,那道身影踏出光影,走到御阶下,掀袍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又赏心悦目,一举手一投足俱带着皇家人独有的矜贵气质。 有眼尖者已经认出了来人,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道:“是溍王府的世子爷!” 沈临川失踪之前,溍王已经上折子请封世子,虽然不及圣旨传去西南关,就有噩耗传来,但是不论是溍王还是陛下都没有撤销那道封世子的旨意,那么称呼沈临川为世子并无不妥。 静宁侯在认出沈临川的那一刹,整个人就已经瘫坐了地上。 沈临川没死,那么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文宣帝虽然事先已经知道沈临川尚在人世,但是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时之间竟不由得眼眶微湿,“平身,近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沈临川应声上前,抬头看着比记忆中明显苍老许多的面孔,一时心中发涩,旋即忆及身在何处,忙收拾好情绪,拱手道:“陛下,今日临川上殿是为了自己、亦为了亡母求一个公道。” “你且细细说来。” “是。”沈临川转过身,容华无双的面容上早不复当年的温润清和,反而添了几分与沈临渊肖似的冷肃,此时,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尾添了三分薄红,就这样一眼不错地直直地看向静宁侯,寂静几瞬,又越过他看向殿门处被宫卫死死压制住的徐骋,满意地看到其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之色后,方闲闲地收回视线,负手而立道,“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沈临川身在西南关,陡然接到京中传来的噩耗,大恸之下不顾一切,只率领两个亲随就策马回京,却在半道遇劫。最初他只当是山匪作乱,可两下交手他就发觉来人招招是冲着取自己的性命来的。虽然他武动不低,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两个亲随就成了杀手的刀下亡魂,而他自己也被逼到了山崖边。 山崖边,他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高处的徐骋,心下大惊,旋即纵身一跃挟持了徐骋,后者不料有此变故,被吓得面无血色,不用他逼问,便如倒豆子一般交待了幕后的主使之人,甚至还在言辞之间透露出他的母妃先溍王妃谢氏之死也与幕后主使之人有关。 而正因为徐骋提到了先溍王妃,沈临川悲愤之下露出破绽,教杀手寻得了机会,一剑刺入胸膛,而后数十人群起攻之,致使他不敌跌落悬崖。本以为就此命断,又岂料悬崖下藤蔓缠绵,减缓了他坠落了冲势,反让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初我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却失去了记忆,被山中一猎户人家相救,又被收作义子,自此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偏僻小镇上过活。”说至此处,沈临川蓦地缓和了语气,他看了肃面不语的沈临渊一眼,轻笑道,“此番若非偶然遇上了临渊,还不知要蹉跎多久。” 沈临渊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微微抽了抽嘴角。 他这兄长还是不改旧日腹黑的性子,什么偶然相遇,分明是早有预谋,要不是有人故意设下迷阵,他又怎么会闯入那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还那么恰好地就寻到人? 不过兄长说话,他自是不能随意反驳,索性就接过话,继续说了下去:“当年吾兄出事,所有的线索都被人为破坏,伪造出山匪作乱的假象,这些年暗夜司一直暗中追查,也只猜测可能是京中人下的狠手,于是调查的方向都只是从盛京和西南关两处下手,却不曾想过凶手会在江陵城逍遥。” -- 第140页 徐骋被调任去江陵,原就是静宁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斩草除根。 这些年来,在静宁侯的授意之下,徐骋先是撺掇容峥与兄弟容嵘离心,在容嵘背后捅刀,将下毒暗害皇家人的罪名强栽到容嵘的头上,妄图通过容嵘与废太子交好一事,把废太子拉下水。在毒丸案发,先溍王妃中毒亡故后,又于静宁侯家书的支使下,在沈临川返京的途中设下埋伏,取他性命。 当年的沈临川惊才艳绝,文武双全,在边关领兵能教敌人闻风丧胆,在京中衙内任职更是断案如神。静宁侯担心沈临川一旦回京,为了给亡母报仇,定会揪着毒丸案不放,届时只怕纸包不住火,所有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可静宁侯再没有料到,沈临川竟然命大如斯,都那样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此事纯属无稽之谈!”静宁侯咬着牙道,“这些都是徐骋所为,又与老夫何干?” 殿外的徐骋本来已经垂丧不已,忽闻得殿内自家岳父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他岳父这是在做什么? 是要卸磨杀驴了么! 第74章 真相 徐骋瘫坐在地,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自家那向来只对外人面慈心狠的岳丈大人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御龙殿的中央,耳听着他这一回磨刀霍霍挥向自己,那一颗孺慕之心霎时之间如坠冰窖,再无半点儿温度。 自己这样信任泰山大人,就算被人指着鼻子斥责,被陛下厉言打入大狱,都没有想过要出卖他。为何他这会儿竟然就能如此红嘴白牙的颠倒是非。 这不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吗?! 徐骋就是再糊涂,这会儿也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没有人会把自己从大理寺的牢狱中给捞出来的。 不!甚至今天自己都不一定有机会能够活着离开。 而就是在这般时辰,徐骋还分出几分心思来埋怨自己的结发妻子,若非她非嚷嚷着要交好京中权贵,急切切地大摆宴席,又怎么会把把柄递到了御史台的手里?又怎么会给那煞神以开口的筏子! 这叫什么!这叫别人瞌睡了,自家就上赶着给递了枕头! 越想越悲愤,徐骋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猛地挣扎起来,那些训练有素的宫卫不知是晃了神还是怎么了,竟是没能将人按住。于是在众人的目瞠舌结之下,徐骋一下子冲到了大殿中央,一边以头抢地,一边痛哭流涕地诉冤,半点儿不复平日的文人风骨。 “微臣冤枉呐陛下,这些事情都是侯爷支使微臣干的,不然就是再借微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啊。” “当初侯爷……不,陈颂之挑中罪臣为婿,就是看中了罪臣一贯不冒尖,人又平庸,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好在暗处能够帮衬他成事。十五年前,侯爷想法子把臣调到江陵城后不久,就派人给臣写了一封家书,信中命我接近前太医院院正容嵘的胞兄,怂恿他对容嵘生出不满之心,私自在容嵘调制的补身药丸中动了手脚,以剂量之差变良药为毒药。臣最初并不知陈颂之为何针对容嵘,直到毒丸案发,太子被废,才惊觉不对。可彼时臣心下惶恐,不敢声张,也因此一直为陈颂之要挟。”徐骋仆倒在地,身子抖若筛糠,“后来臣又接到密令,在江陵衙门中称病,借此闭门不见客,实则暗中率人在西南到盛京的必经关卡附近设伏,只为了取溍王世子的性命。” 说着,他又忙转过身,朝着沈临川不住地磕头,“世子,是臣的过错,臣对不起您啊!” “陈颂之,你有何话说?” 文宣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面无血色的静宁侯身上,后者红着一双眼睛,还试图辩解:“陛下,老臣这么多年来为了大盛朝的江山社稷殚心竭虑,对陛下忠心耿耿,又岂会做出以毒丸戕害陛下那样十恶不赦之事?定是徐骋受歹人蒙蔽,老臣实在是不知情啊!” 静宁侯的话音甫一落下,本来静可闻针落的御龙殿中忽而传出一声不阴不阳的冷笑。 静宁侯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就看见沈临渊正负手而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对上他的视线,沈临渊更是不闪不避,反而眉尾一扬,讽道:“老侯爷忠君之心,确实天地可鉴。不过有谁说当年的毒丸是冲着陛下去的了?” 毒丸案自始至终受到牵连的,不过是无辜殒命的先溍王妃,还有为此被废黜储君之位的端王,以及冤死狱中的容嵘。 从前苦无证据,没人敢提,这毒丸案分明针对的是当时的太子沈修鄞。 似乎是为了印证沈临渊的话,徐骋赶紧抬起头来,急切切地附和道:“小王爷说得没有错。臣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十五年前的算计确确实实都是冲着端王殿下去的。”说着,他自除官帽,而后解下束发的发带,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蛮力将发带拆开,从中取出几张被折叠成长条状的信笺,信笺纸张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大监接过信笺交给文宣帝,文宣帝一目十行看完,又面色凝重的让大监拿给沈临渊过目。 这时,徐骋颤抖着声音继续道:“这些是当年陈颂之给臣的密信,本来依着他的吩咐应该早早焚毁的,但臣……为了安全起见,便一直缝藏在发带之中。那时候,毒丸被送进宫,依着既定的计划该送去的是栖凤殿皇后娘娘处,不料当日先溍王妃入了宫,误食毒丸。虽然中间出了差错,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 第141页 这一计歹毒在不仅要将沈修鄞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下来,还要让他背负上弑父弑母的骂名,可见幕后之人对太子的怨毒。 静宁侯为何会恨太子至如斯地步? 在殿中很多人困惑不解的同时,也有脑子灵光的人很快反应过来,静宁侯府与淮西郡王府乃姻亲关系,老侯爷的女儿正是淮西郡王妃,而外孙女恰正是如今颇得帝宠的孟贵妃。 十五年前,恰正是孟贵妃之子沈修堇出生之年。 这分明就是要为重外孙铺路呐。 文宣帝想通其间关窍,当场龙颜大怒,废除了静宁侯的爵位不提,还直接下旨让沈临渊率暗夜卫去抄了静宁侯府,并将陈颂之交由暗夜司查办。绕开大理寺,把陈颂之送到了可以说是苦主的沈临渊手中,可见文宣帝是铁了心不会放过他了。 当日下午,沈临渊身着一袭玄色绣飞鱼锦纹的官袍,手持尚方宝剑,长身玉立于静宁侯府门前,冷眼看着暗夜卫手脚利索的将侯府上下一干人等拿下。初春的风尚且残存几许寒意,凛凛冽洌,刮得他衣袍猎猎。 不多时,风中响起了连天的哭喊声,一声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引得长街上不少百姓纷纷上前围观。 因着休沐日当值,今日容御反而得了空闲,便在吃过晌午饭后领着容嬿宁出门,预备着要去梨园听戏,半路途径静宁侯府所在的隆昌街,听见动静,便着下人去打听了一番。 弄墨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一边猛喘气,一边道:“是静宁侯府被下旨抄了,暗夜司的人正忙着抓人抄家呢。” 此时先前一点儿风声也无,容御当即皱了皱眉,“怎会是暗夜司的人抄家?” 弄墨摇摇头,“小的听得不真切,有人说是静宁侯涉嫌谋害先溍王妃,有人说是跟一桩宫廷大案有关,还有人说是受了新上任的徐大人的牵连。” “哪个徐大人?” 弄墨脸色变了变,“好像就是瑾若公子的父亲,徐骋徐大人。” 正在这时,一个看完抄家热闹往回走的中年人不小心听得一耳朵,便神神秘秘地凑到了马车边,道:“徐大人是遭了殃不假,可人家是一人下狱,阖家老小除了出自静宁侯府的徐夫人外,可没有一人被株连,这谁连累谁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的。” 弄墨忙追问道:“那大哥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中年人连连摇头,但瞥着弄墨无语的反应,忙又补充道:“依我看,小哥你前头说的第一个猜测可能性更大些,你是没看到带头抄家那位活阎王的神情,啧啧啧,看侯府的男女老少就跟看仇人一样。要知道那煞神从前也是狠厉出名,可哪一回暗夜司办案时,他不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可从未像今日这样情绪外露过。” 偌大个盛京城中,能被人称作是活阎王与煞神的,容御也不会猜到别人头上,他启唇正欲询问先前侯府被抄时的情形,便闻得隆昌街内传来一阵嘈杂动静,紧跟着那中年人脸色一变,低语一句“暗夜司的人出来了”后,就撒开脚丫子跑了。 隆昌街上,暗夜司的人押解着侯府的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地从里往外走,容家的马车不得不避到一旁,容御正兀自理着头绪,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一直静默不语的自家妹妹挑开了窗帘。 容嬿宁半掀窗帘朝外望去,发现原先涌在长街上围观热闹的百姓已经飞快地散开了去,只留下零零散散几个胆大的,正扒着长街两旁店铺门前的廊柱张望。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交错着响起,抬眸之间,容嬿宁不期然撞见一双幽邃的眼眸,不及她辨清那眸底的情绪,便闻得马儿嘶鸣一声,随即尘土飞扬,一片玄色的衣角匆匆掠过。 不知为何,容嬿宁忽地忆及自己头一回上京,入城那日所见的场景来。 彼时她为那一双薄凉狠戾的眼眸惊慑,却依旧听得见道旁不知情者的议论纷纷,今日与那日似乎并无不同,唯一有变化的可能就是那双眸子里有的不仅仅是狠戾,更多的是沉痛与愤恨。 她呆呆地盯着逐渐空落下来的长街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放下车帘,转过身来,见自家兄长正瞧着自己,便抿了抿唇,不做掩饰地径直询问道:“阿兄,今日之事你在大理寺时没有听到过半点儿风声吗?” 容御摇摇头。 说实话,就他在大理寺这些日子的观察,大理寺卿萧乾与沈临渊颇为亲近,大理寺和暗夜司看似分家,实则牵扯颇多。按理说,暗夜司抄查哪家哪户,就算不用提前告知大理寺,大理寺里也不该半点儿风声也没有。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抄家之事,事出突然,怕是跟今日的朝会有关了。 毕竟他似乎听说,御史台今日要参徐家奢靡,而他的上司萧乾今儿还特地起了个大早进宫看热闹去了。 怕是瞧徐家热闹事小,看侯府的热闹是真。 等等…… 静宁侯府谋害先溍王妃? 先溍王妃不是因为毒丸才……容御脸色微变,看向容嬿宁道:“阿渔,你先回府,我得去一趟暗夜司。” 说完,起身欲下马车。 然而,下一刻他的衣角就被拉住,他回头对上容嬿宁清亮的目光,听见她柔声却很坚定地说道:“阿兄,我跟你一起去。” -------------------- -- 第142页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匆匆而过,打工人即将迎来“光明”的生活QAQ 第75章 很好 容御本意是吩咐弄墨直接将马车驱赶到城东卫营巷暗夜司办公的处所,可马车驶进卫营巷以后,容嬿宁却开了口,让马车径直停到了憩院的门前。 看着妹妹身边的丫鬟轻车熟路地跑去敲响憩院的大门,容御挑了挑眉。 很快,憩院的大门被拉开半扇,从里探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不是旁人,正是前番容嬿宁寻过来时见到的褚伯。 褚伯看到听雪以后,立刻就朝她的身后望了过去,待看到一前一后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年轻男女以后,他眨了眨眼睛,目光从二人相仿的容貌上逡巡了一回,然后忙不迭地将大门彻底打开,迎了上来。 “给容大人、容姑娘请安。” 他这副态度虽不至于太熟稔,但是谦恭是显而易见的。 容御从前没少听说过暗夜司上下一干人等的行事作风,素来以为他们只会对自己的主子溍小王爷敬而恭之,不想今日一见,似乎和传闻中不大一样? “褚伯,小王爷他可曾回来?” 听见容嬿宁开口,容御蓦地扭过头来,怪道他总觉着自己遗漏了什么,方才听雪那丫头前去敲门时的架势就跟回自己家一样,阿渔半点都不惊讶,却原来阿渔早前是来过憩院的不成? 容御的两条眉头几乎快要皱成了一团,他心里头且惊且郁闷,但念及今日一行的目的,少不得将千万般心绪都给暂时压下,也顺着自家妹妹的目光看向那位被称作褚伯的老者。 褚伯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道:“我们主子这几日都歇在王府,这般时辰容姑娘与容大人要找我们主子,倒可以去前头暗夜司……”褚伯的话陡然顿住,眼睛也微微睁大了些许。 注意到异常的兄妹俩一起转过身,就看见仍然穿着一袭玄色官袍的沈临渊正举步而来。 走得近了,容嬿宁和容御都注意到他玄色衣摆上竟有一片显而易见的深色,空气中似乎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儿。 容御从前常在书院,就算是入仕之后进了大理寺,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可刑讯这一类的差使却是从未亲自干过,因此尽管嗅到空气中的味道不对,却没能够立刻反应过来,反倒是容嬿宁分辨出来,小脸微微白了白。 看见这对兄妹俩堵在憩院的门口,沈临渊的脸上难得掠过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注意到他二人的视线所及,沈临渊蹙眉看着小姑娘微白的脸色,心里破天荒的有了一种自责的情绪。 早知道离开刑讯房后,就应该在司内将衣袍给换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沈临渊皱眉问道。 容御抬手抵唇,轻轻一咳,语气颇为诚恳地开口道:“适才途径隆昌街,看到静宁侯府被抄,道听途说了一番,心中有些疑问,想向小王爷求证一二。” 话问出口,半晌不见回应,容御轻掀眼帘,却见沈临渊正盯着自家妹子瞧,方意识到刚才这家伙问的“你们”并不是自己。他顿时脸色微垮,不经意地侧了侧身子,状似无意地半遮挡住某人的视线,复又轻咳了声。 “外面春寒意浓,进去说罢。”沈临渊收回视线,淡声说了一句,却并不急着先行。一旁的褚伯见状,心下暗惊称奇,还真是难得一见,普天之下居然还有人能让自家主子露出如此谦恭的姿态。不过,转念想到数月之前,沈临渊随军奔赴边关前叮嘱自己的事儿,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被容御半遮半掩于身后的女子,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果然如此的微笑。 看来一向冷冰冰的憩院不久就该有个女主子咯! 沈临渊礼让的模样自然也落在了容御的眼里,后者微微怔愣了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心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小王爷过去种种确实别有用心! 猜测得到印证,容御只觉自己的胸口闷得慌,一时之间,这素来讲礼守矩的人居然真的就顺着沈临渊恭请的动作迈步走在的前头,看得那褚伯又是一阵惊愕。 容嬿宁看着自家阿兄那透着郁闷气儿的背影,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而后又飞快地去瞥沈临渊的反应,生怕他着恼,不妨径直撞进一双幽潭。印象中,那双凤眸里总是蓄着隐隐寒意,犹如苍山冰川,又如秋霜冬雪,可这会儿那眸子淡露笑意,恰似春风过境,冰消雪融,拂动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钻入心扉。 “容姑娘,请。” 蓦然柔和的语调,愈发令容嬿宁耳热,不由得胡乱点点头,提着裙角匆匆地就要追上前面的容御。然而,将将行了两步,急匆匆的步伐忽地凝滞了下。容嬿宁轻抿唇角,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只见白皙的指尖正拈住自己湖水绿绣柳叶的袖口,而顺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往上看去,是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表情端的是正经无比。 似乎是察觉到她停下了脚步,男人扭过头来,神色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容姑娘?” “……”容嬿宁无言以对,视线又滑落向自己的袖口,确认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以后,她往一旁挪开半步,轻轻地挣了一下衣袖。 嗯,没挣开。 顾忌着两步开外的自家兄长,容嬿宁也不开口,只瞪圆了眼睛看向沈临渊。 眼前这人当真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位溍小王爷么?做出这般轻浮的登徒子行径,好端端的,他是撞了什么邪不成? -- 第143页 小姑娘的羞恼之意尽数写于脸上,沈临渊看着,眼底的笑意更浓,但到底松开了手。 细将论起,他也觉自己适才的举动有些轻佻,怎的偏偏就行随意动了呢。 只怕自己在小姑娘心中的素日形象该崩坏了。 不过由此见着小姑娘如斯生动的情态,倒教他这一日积郁在心口的愁闷之气霎时间消散了个干净。 入了憩院,沈临渊领着兄妹二人进了冬暖阁。 吩咐下人端了茶水点心奉上,沈临渊在主位落座,目光掠过半侧着身子不肯看向自己的某姑娘,而后落在脸色同样别扭的容御身上,倒绷住了一贯的表情,淡淡地道:“静宁侯府之所以被抄家,是因为十五年前设计陷害端王,误伤本王母妃性命一案,换言之,静宁侯陈颂之就是当年害死容先生的罪魁祸首。” 容御闻言神情一变,他入仕之后也曾与静宁侯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中与世无争的老者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容嬿宁也骤然转过身来,眼底惊痛毕显。 “此案业已查明,人证物证俱全。”说着,沈临渊便将朝会上徐骋的证言兼着暗夜司与大理寺暗地里调查多年得来的真相和盘托出。 容御听罢,腾地站起身来,双目赤红地道:“老贼何敢如此!”只为着一己私欲,把他人性命视作蝼蚁,竟还能高枕无忧十数年,见着苦主之子,竟依旧能摆出一副毫无愧疚、毫无悔恨的姿态。纵使容御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君子道,可事关自己蒙冤屈死的父亲,他再也无法冷静,低吼完一句后,转身就冲了出去。 与他一向亲近的容嬿宁见状,哪里还能猜不出他的打算,一时再顾不得悲伤愤怒,只焦急地跟着起身,想要拦住他。 可容御的动作太快,又哪里是她一个柔弱姑娘能够追得上、拦得住的。 无奈之下,她只能一把揪住紧随自己出了暖阁门的沈临渊的衣袖,红着眼睛,央求他道:“你快帮我拦住阿兄好不好,我怕他要做傻事的。” 她曾听奶嬷嬷提起过,母亲容夫人生下阿兄后身子并不大好,因此阿兄五岁前一直是由父亲亲自养大的,父子感情格外亲厚。便是父亲出事之前的几年里,父子俩聚少离多,阿兄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也丝毫不曾消减。奶嬷嬷也说过,父亲出事之后,阿兄更是大病了半年多的光景。她想起阿兄往日里提起父亲的神情,心中不安愈甚。 “放心,你阿兄做不了傻事的。”沈临渊没有错过容御恨不得将陈颂之杀之而后快的神情,也能猜得到容御冲出憩院后是要去寻陈颂之报仇,但他既然没有让暗夜卫拦下容御,自然不会担心其会闯出祸端来。不过眼见着小姑娘急得簌簌落泪,他还是温声安抚了一句,而后耐心地解释道,“陈颂之如今被羁押在暗夜司的诏狱之中,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都无法接近半步。”顿了顿,他默默地补充上,“换言之,你阿兄吃了闭门羹就会冷静下来的。” 他与容御交情不深,但也知其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言罢,看着小姑娘瞪圆了的杏眼和眼眶里欲落不落的泪水,他无奈一叹道,“本王不会骗你的。” 得知自家阿兄不会因冲动而闯祸出事以后,容嬿宁稍稍松了一口气,见沈临渊的目光一眼不错地落在自己面上,她忙背过身去,用帕子揩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方转回来,冲着沈临渊福了福身子,“多谢您。” “谢我什么?”沈临渊眸色微暗。 “如果没有您,我父亲的冤情或许就永远难以昭雪,是您还了我父亲的清名,还让凶手再也不能逍遥法外。” 沈临渊摇摇头道,“容姑娘该知道,本王之所以坚持调查这件事情,并非是因为容先生之故。” 若不是他的母妃因毒丸丧命,若非他的亲表兄被牵连幽禁,若非他从当年的案卷中察觉不对想要抓出杀母真凶,便也不会对真相穷追不舍。 容嬿宁微怔,忆起隆昌街口弄墨听回来的传言之一——抄了静宁侯府的是毒丸案的苦主之一,她立时就听出了沈临渊话里的弦外之音,不过是想说他所做的一切,最初只是为了查出害死先溍王妃的真凶罢了。 “无论您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但在嬿宁看来,若没有小王爷你的锲而不舍,真相就不会大白于天下。”想着阿兄适才的情状,容嬿宁不禁又看了一眼沈临渊,见他神色一如往日,可眉目之间却难掩颓色,隆昌街口,隔着半折窗帘与满地飞扬尘土撞入眼底的满目沉痛再次浮现在眼前,容嬿宁嚅了嚅唇,不禁道:“小王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姑娘的眼眶通红,分明仍在为父亲的屈死而难过和悲愤,可饶是如此,还这样乖巧地来安慰他,沈临渊嘴角动了几动,终于牵出一个浅浅的弧度,面上故作的冷淡也随之尽数褪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搬砖是我日更最大的敌人,我快要坚持不住啦QAQ 第76章 贵妃 第七十六章 静宁侯府被抄之初,京中坊间传言纷纷,未过多久,茶楼酒肆中的说书人忽地将旧日里男欢女爱的情、爱话本换成了隐去真名真事的勾心斗角故事,故事以虚构的江湖盟邦为背景,讲的是盟邦里有一擅于伪装的狼子野心者,欲扶持傀儡登上盟邦邦主之位,便施下毒计欲害死邦主嫡子,不想邦主明察秋毫,事先洞察贼子的险恶用心,将其绳之於法。 -- 第144页 这故事初初开讲,并未有人放在心上,可当满盛京的说书人都不约而同讲起这个故事来的时候,便有人咂摸出一些不对来了,慢慢地,便是文宣帝有意顾及静宁侯府旧日功劳,也挡不住陈颂之的罪行在百姓中间传将开来。 憩院书房中,萧乾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摇摇头,好半晌过去,他忽地转过身,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微微前倾,眯眼看着正提笔而书的沈临渊,若有所思地道:“临渊你说究竟是谁跟陈颂之过不去呢,这人眼下都蹲在了暗夜司的诏狱里头,眼瞅着有命进无命出的,还有人往他头上泼脏水?” 纸上映出一片阴影,沈临渊抬臂以笔推开萧乾的脑袋,“大理寺今日无事?” 萧乾被推开也不恼火,径直挪了把椅子坐在书案的一侧,叹道:“我不就是在办差事么。”见沈临渊终于施舍了一分眼神给自己,萧乾从袖中掏出一纸信函,就着书案面推到沈临渊的面前,“近日京中盛传的话本故事甚嚣尘上,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中。要说那江湖盟邦的桥段也算不得新鲜,可赶巧陈颂之才出了事就传出如此言论来,傀儡一说,倒是要置陈颂之于死地了。” 沈临渊没有去看萧乾推过来的信函,只微微蹙眉,“如何知道这就不是空穴来风?” “嗳,那案子可是你我携手追查数载才得来真相的,莫说陈颂之没有那本事,就算他果真有如此大的本事,可陛下膝下的几位皇子中又有谁是那等禄蠹无能之辈。”萧乾呵笑一声,“依我看,傀儡或许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但到底是谁就有待商榷了。” 沈临渊手中的笔锋游走,如龙行凤舞,须臾最后一笔落定,一副《捕蝉图》跃然纸上。 “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皇城内苑,清风殿中。 孟贵妃静静地听完心腹的禀报,保养得宜的脸上神色逐渐冷沉下来,颇有些山雨欲来之色。 “把四皇子给本宫喊来。” 一时之间,在殿内伺候的大太监连忙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去六和宫寻人。 那六和宫乃是未及封王分府的皇子居住的处所,位于皇城的西边,距离清风殿不近。因此,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四皇子沈修堇才姗姗而来。 然而,他甫一进入殿中,还未及与孟贵妃行礼问安,便被一声冷斥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掀袍跪在了孟贵妃的面前。看着孟贵妃沉怒的模样,沈修堇有些畏惧,只是弱弱地道:“母妃何以如此大动肝火?” 孟贵妃瞪了他一眼,“你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儿臣……儿臣我这几日一直都在闭门苦读、抄书,不曾闯祸呐。”沈修堇目光飘忽不定,眼瞅着孟贵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不由得慢慢低下头去,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但凡明眼人都不会看不出来。 孟贵妃见状,只觉得心头的火气更盛。 她自认不是个糊涂无能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安坐贵妃之位这么多年还不曾失了帝宠,可怎的偏偏养的儿子竟如此糊涂不成器! 她那外祖父出事,陛下就算气急都不曾怀疑过她的清风殿,但这蠢货非得出去搅一波浑水,难道是怕别人盯不上他不成? “外头酒楼茶肆的说书人可是得了你的授意,才编排出那样一套说辞来?”孟贵妃喝问道。 沈修堇连忙摇头,可摇着摇着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如此反复几回,他朝着孟贵妃的方向跪行数步,急急地辩解道,“那所谓的江湖盟邦的话本故事原也不是儿臣让人散播的,只是当日儿臣恰好出宫听闻了一耳朵后,着人使了些银子,让那说书之人稍稍改动了几处。”那陈颂之是自己母妃的亲外祖父,他当年干出陷害储君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儿,父皇此时不曾细琢磨或许还不会起疑心,来日若被有心人挑拨几句,岂不是要怀疑陈颂之的用心。 再试想一下,普天之下的百姓知道陈颂之的所作所为以后,会如何猜测他的目的。 想来都会怀疑陈颂之是否与自家母妃有所勾结,是要推他沈修堇上位。届时只怕他就得成了众位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搞不好连父皇都得怀疑他。 “儿臣想着防患于未然,凡事未雨绸缪总是没有错的。”只要他人相信陈颂之是要拿自己当傀儡,自己再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想来明哲保身是不成问题的。 孟贵妃见儿子越说越理直气壮,一时气极反笑,她站起身来,走到沈修堇的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教训道:“未雨绸缪、未雨绸缪,你什么亏心事都没干过你未雨绸缪个什么劲儿,是嫌自己的日子太安生了不成!” 沈修堇想躲又不敢躲,只能一边扶住自家母妃的手,一边呼痛道:“疼疼疼。”待孟贵妃松了手,他才蔫头蔫脑地道:“儿臣也是担心曾外祖连累了母妃不是。” 儿子是自己生的,再蠢笨无知,嫌弃一时作罢,却不能当真放任他不管。 她揉揉额角,强忍住头痛之意,“此事就此罢了,这些天你给我安分些呆在宫里,莫要再去插手静宁侯府一事。” 沈修堇到底是听孟贵妃话的,闻言忙不迭地应下,得了允许起身后,殷勤地奉茶揉肩半晌,他又忍不住担忧道:“母妃,你说父皇真的不会因为曾外祖而迁怒我们么?” “你父皇可不糊涂。” -- 第145页 “如果沈临渊故意陷害儿子呢。” 孟贵妃眉心一跳,“他陷害你作甚。” 沈修堇撇撇嘴,“母妃忘了,大哥可是沈临渊的亲表兄,如今大哥既已得了清白,父皇和朝中那些老家伙少不得会想着恢复他的储君之位,这般紧要的时候,沈临渊肯定是要帮着大哥铲除异己的。” “铲除异己?”孟贵妃恨不能一掌拍醒自己的儿子,“你与哪个是异己?” “可……” 孟贵妃面色微冷,眼神凌厉起来,语气坚决地道:“沈临渊无论如何不会为了你说的那个理由针对你。”不提他蠢笨得入不得人眼,便是端王府里的那一位,如今也对那位子没有半分惦记之心了。 “与其提防端王,你不如仔细些老三和老六。” 三皇子素有贤名,才华出众,六皇子虽则年幼,但性情温善,二人在文宣帝那儿印象都不差,哪一个的威胁不比一个被南明宫幽禁岁月磨却豪情壮志的端王大。 沈修堇虽然糊涂,但是一向信任自家母妃的判断,耳听得她如此说,细细一琢磨,也觉得果然是这样的。 孟贵妃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暗道这还是个有救的,便添了几分耐心,与他讲清利害关系,“旧案已明,可隔阂南消,不提你父皇如何考虑,端王那处是断然不会再涉身储位之争。你要做的不是与他为敌,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去拉拢。” “大理寺与暗夜司之势在朝中不容小觑,又与端王有斩不断的联系,若能教二司为你所用,老三和老六便再难成气候。” 沈修堇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可萧乾那厮与沈临渊那煞神……” 他话未说出口,却见孟贵妃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抹笑容来,忽地话锋一转,“说起来,你那皇子妃入府三年一无所出,这样下去可不成。” “啊?” “母妃觉着大理寺丞容御的胞妹不错,虽身份不高,但许以侧妃之位想来不会委屈了她。” “什么?”怎的突然就扯到容御还有他那不知道是瘪是圆的妹妹头上去了? 孟贵妃但笑不语。 手下人查得清楚,沈临渊先前南下查案,一路曾护送一女子至江陵,且素来待人冷心冷情的活阎王瞧着对那女子格外不同,竟还将暗夜司中的一个女侍卫抽调出来,派到那女子的身边当丫头去了。 如今她倒要看看这女子在沈临渊那里究竟有几分分量。 转了转腕间的玉镯,孟贵妃细细思量,一时主意拿定,也不与沈修堇多言语,将人打发走了,自己便立即收拾装扮起来,而后提着早先煨好的汤水,一路去了御书房。 见了文宣帝,孟贵妃呈奉完汤水,就掀裙跪在御阶下,掐着细软的嗓音,好不愧疚地道:“是臣妾教子无方,让修堇他一时糊涂,竟是在京中闹出那样的流言来。臣妾已经罚他抄书思过,还望陛下能够原谅他三分。” 对于孟贵妃的话,文宣帝丝毫不感到意外。 诚如沈临渊托萧乾回禀的话,说书人惹出的传言委实不高明,谁若插手便是在引火自焚。且与陈颂之有干系的皇子,除却一个沈修堇外,再无他人。其余人不会想着以此去拖沈修堇下水,只有自乱阵脚又不甚聪明的沈修堇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你平时也该多约束些老四,他年纪不小,眼看封王在即,莫让他再在群臣面前闹出笑话来。” 见文宣帝不仅不曾生恼,还主动提及要给儿子封王的事儿,孟贵妃的心总算落了地,她露出温婉的笑容,谢了恩,并不多嘴,但踌躇一时,倒提了要给儿子纳侧妃的话来。 谁知她才刚开了口,就被文宣帝一口回绝。 “容嵘蒙冤十数年,日前方沉冤得雪,朕对容家有愧,特许容御一个恩典,你可知他所求为何?” 孟贵妃一愣,旋即摇摇头。 “他说,只为胞妹容氏嬿宁求一门好姻缘。” “……” 陛下,你这话莫不是拐着弯骂咱儿子不是个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孟贵妃:虽然我没真的打算给蠢儿子纳侧妃,但是陛下你这样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 唔,这张炮灰登场过渡,后面所剩不多的章节差不多都是对手戏和小甜饼了。 —— 今天又是完成日更小目标的一天,感觉离完结又近了一步嘿。 第77章 操心 江湖盟邦的话本在盛京城内风靡不过四五日,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随着茶楼酒肆、坊间街巷换了新鲜的舆论题儿,日子也悄然到了四月初。 临近清明时节,盛京城落了几场烟雨,处处迷迷濛濛。 容御专门写了一封请示函呈,向大理寺告了假,携着容嬿宁一道,兄妹二人同程返回江陵,给容嵘扫墓。 在容嵘的墓前,容御将文宣帝亲笔所写的、为其正名追封的旨意郑重地念了一遍,多年的沉冤旧案终于在一片烟雨淅沥中消散。 隔了三两日,容嬿宁向容御提出要去寺院探望容夫人,容御没有拒绝,而是吩咐弄墨打点好一切以后,方与妹妹一处上了山。 当初容夫人神思恍惚、几近疯癫,搬到寺庙静养以后,翠声与方大娘一直不离不弃地在她身边照顾。许是佛门清净,得漫天诸佛护佑,又许是旧日执念成空,近一年的光阴过去,容夫人的气色确比当初好了许多。 -- 第146页 她看见锦衣还乡的容御,满目宽慰,有心关怀一二,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很快就冷淡了下来。她静静坐在那儿,容御与容嬿宁比肩而立,禅房里出奇的静谧。 最终,还是容御主动开了口。他把容嵘当年遭遇陷害殒命的真相悉数讲给容夫人听,见后者眼眶通红,转而珠泪涟涟,不由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父亲之死,乃有人蓄意陷害,如今真相大白,恶人亦已伏法,父亲他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安息了。母亲,日后还请多保重身体。” 容夫人悲伤难抑,起初只是默默流泪,渐渐地竟哭出声来,泪如雨下。好半晌过去,她方慢慢地止住了哭声,顾不上拭净面上的泪痕,只直直地看向容御,“你还是不肯原谅为娘吗?” 容御一愣,“母亲待儿子从无不好。” “那你为何要让为娘住在这荒山偏庙,你在盛京当官,为何不接为娘上京去?”容夫人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从最初相见到现在,她不是缄默不语,就是一开口只想起自己。 容御的心蓦然沉了几分,他不曾想过,这么久过去了,容夫人不仅没有想明白,反而愈加执迷不悟。 他看了一眼身旁垂眸不语的小姑娘,见她紧紧地抓着绢帕,指尖都泛了白,旋即冷了语气,直直地看向容夫人,说道:“此地山清水秀,最是安静,适宜您调养身子。平日若有短缺,也会有人专门看顾。如今天色不早,我与阿渔就不打扰母亲了。” 言罢,再懒怠多言,伸手握住容嬿宁的手腕,拉着人转身离去。 今日翠声下山采买,不在寺中,容夫人身边伺候的只有方大娘一人。她看着容御隐含怒气而去,忍不住劝容夫人道:“夫人,您何苦说那样违心的话来呢。大少爷与二姑娘好容易来看您一趟,您……嗐。” 方大娘想不明白,容夫人自打当初知晓真相以后,分明已经对二姑娘有了歉疚之心,搬入寺院以后,强撑着精神为二姑娘缝了不知多少件衣裳,还常在佛前忏悔、祈祷。明明盼着大少爷与二姑娘来,今日终于得了这样一个可以冰释前嫌的机会,又何苦说出那样教人听了心冷的话来呢。 容夫人以帕掩口,猛烈地咳了数声,双目空洞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她的脸色仍然淡淡的,可说话的声音里却有着一丝掩不住的黯然。“错已铸成,何能挽回。碎了人心如同破镜一般,即使重新补上,裂痕终归难消。”说着,她闭了闭眼,面上露出疲倦之意来,“我与那孩子此生想来没有什么母女缘分,情分更是少得可怜。既是如此,又何苦纠缠不休,也省得连累御儿在其中为难。” 方大娘琢磨这话,觉着不太像,可一些话在嘴边囫囵几回,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夫人和二姑娘这母女的情分哪里是不曾有过?不过都是被夫人自己造孽消磨殆尽罢了。今日二姑娘愿意主动前来探望,夫人但凡能够稍稍放下几分脸面,又何至于相顾无言。 寺院山门外,容御一边拾级而下,一边佯做不经意般开口道:“阿渔怎么自从来了这儿以后就一句话都不说?” 他原以为自家妹妹心软,又会像过去那样记好不记打,不想今日小丫头倔得很,容夫人面冷,她这小脸也是绷了半日。 容嬿宁脚步微顿,偏过头看向自家兄长,抿抿唇道:“阿兄可是觉得我做错了?” 她自己原也以为能够坦然面对容夫人,可当真的见了面,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释怀。“其实我从来不曾奢望她能像对待阿姐那样待我,可还是忍不住奢望她能稍稍关心我几分。”然而,时隔许久再相见,容夫人的态度和从前并无两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容嬿宁才真正相信了沈临渊曾说给她的一句话。 无缘之事莫强求,否则伤的只会是自己。 为了不在意自己之人伤怀,不过是教在意自己的人跟着伤怀罢了。 她抬头看着容御不掩担忧的模样,轻轻地扯了扯唇,眉眼一弯,轻声道:“我其实没有那么不开心了,因为不管什么时候,都还有阿兄疼爱我不是?” “嗯!”容御欣慰一笑,伸手在小姑娘柔软的发顶上轻轻地拍了拍,道,“放心吧,她在这里会过得很好的。” 他知道,小姑娘再看得开,再如何对容夫人失望,都还是个心软的丫头。 离了山寺回到城中,容御被昔日的同窗好友下帖子邀去踏青吟诗,容嬿宁便在家中领着听雪与檀香一起把从盛京带回来的各项士仪一一整理好,亲自写了拜帖递送到谢家,隔了一日,谢老夫人就打发了身边伺候的嬷嬷到容府来接人了。 容嬿宁在谢家陪了谢老夫人一日,临离开前,才取出自己亲手绣制的抹额送给谢老夫人,喜得后者眉开眼笑。 “士仪虽好,不及嬿宁儿的心意更叫老身心下熨帖欢喜哦。”谢老夫人拉着小姑娘的手,爱怜地打量一番,慈爱地说道,“若非你阿兄要带了你一块儿去京中任职,老身倒恨不得把你认作干孙女儿留在身边作伴呢。” 一旁一个正在煨茶的老嬷嬷闻言忽地“扑哧”一笑,惹得谢老夫人不由瞪了她一眼。 老嬷嬷赶紧“哎哟”一声,忙不迭解释道:“老夫人这可使不得啊。”见谢老夫人尚未反应过来,老嬷嬷脸上笑意更盛,把煨好的茶递过去,神神秘秘地道:“老夫人您尝尝这刚从盛京送过来的新茶,据说是表少爷特地为您准备的呢。表少爷这般孝顺,老夫人怎的就忘了呢。” -- 第147页 谢老夫人手捧香茶,忽而仰首笑了两声,“瞧我可不就是老糊涂了。” 眼见得小姑娘眨眨眼睛,满目疑惑,显然是没听明白她们话里的机锋,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浓,叹道:“不过咱们嬿宁儿一向和老身有缘,不认作干孙女儿才好呢。” 她的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揶揄,容嬿宁起初之时仍百思不得解,可当老嬷嬷给她也奉了杯茶,言辞中再次提及京中表少爷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家和京中的姻亲关系仿佛只有两家,且都是贵不可言,一是宫中,一是溍王府,这表少爷嘛除却谢皇后所出的端王外,也就只剩一人。 容嬿宁不由忆及先前沈临渊在江陵借谢家二公子谢云舟的身份行事时发生的时,再看着谢老夫人眸中的促狭之意,小姑娘没来由地脸颊一烫。 谢老夫人见状,面上慈爱之意更浓。 “怪道那小子平日不曾惦念起我来,这一回偏又着人快马加鞭送了这些香茶来,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听着谢老夫人故意打趣,容嬿宁红着一张脸,“老夫人……” “我那外孙儿虽瞧着面冷,但心肠是个好的,他长这么大,我可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家上过心。”谢老夫人轻嗤,“许是猜中你回乡会来探望我这个老婆子,这不就眼巴巴地送了茶来,还写信说,不许老婆子瞎操心,万事他自有主张,只等着你回去就……” 谢老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容嬿宁懵懵然抬头看过去,就见她正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双满含慈爱之意的眼中此时竟流露出一丝懊恼。 谢老夫人拍拍自己的嘴,迎着小姑娘疑惑的目光,干咳一声道:“我刚刚说了啥来着,哎,人年纪大了,果然就是记性不好!”因见小姑娘张口欲言,似是想要复述自己的话,她又忙压低了声音,笑道:“嬿宁儿若真是好奇,来日回了盛京,只管当面去问那小子去。” 谢老夫人随口一说,原以为依着小姑娘柔弱温软的性子,纵使心里再好奇,也不会当真去找自家外孙询问,却不曾料想,容家兄妹俩历经半月的行程,从江陵城回到盛京的第二日,小姑娘遇见当事人以后,竟果真依着老夫人的意思,把话问出了口。 第78章 胡思 容嬿宁随兄返乡扫墓,一去就是近一月,陆宝朱少了个可以私话的小姊妹,又被胡氏拘在家中学了大半月的四书五经,早已憋闷得不行。因此,一听说容嬿宁回了京,陆宝朱就忙不迭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直奔寺丞府。 “听说映月湖畔近几日正在举行品兰会,阿宁,一块儿去看看好不好?” 品兰会,乃是京中喜花的小姐夫人们自行发起的雅会,由各府各府自愿献兰,摆放于映月湖畔,专供喜爱兰花的人赏玩。 见陆宝朱双手一拱一拱的,容嬿宁迟疑地道:“可是表姐你不是不爱赏花么?” “这话也没错,可是……”陆宝朱伸手指了指守在门外的青芽,苦哈哈地道,“青芽近来颇听我阿娘的话,我去哪儿她都跟我阿娘打小报告。我想出去玩耍,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乱跑,只能闷在家中,愁得我都快跟湿漉漉的墙角一般长苔藓了。品兰会,听着多雅致,我们真去了,传到我娘的耳中,她也不会阻拦的多好。” 说着说着,她话锋微微一转,“左右兰花也赏心悦目,便是到时果真枯燥乏味,借着品兰会上人多如织,有阿宁你给我打掩护,我也好开溜去玩一会儿呀。” 陆宝朱话说了一长串,容嬿宁只听着后面两句才觉出她的目的来,不过思量一时,到底抵不住陆宝朱的软磨硬泡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待容御出门去大理寺当值以后,容嬿宁就被陆宝朱拉出了门。 马车停在映月湖东畔的一隅,下了车,步行不远便是品兰雅集所在,放眼望去,各色兰花媗妍,颇有几分争奇斗艳之势。然而,落在容嬿宁的眼中,只觉这满目兰花色,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幽贞之气,恰如渊鱼入池、飞鸢入笼。 走在她身侧的陆宝朱亦是大失所望,“真叫我不幸言中,果真乏味得很。” 但陆宝朱本就不为赏兰而来,见此情状,感叹了两句,就拉了拉容嬿宁的衣袖道,“阿宁,那厢不远处有个茶楼,你就在那儿等着我,若是青芽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去更衣了。” “欸,表姐,你到底要去哪儿呀?”容嬿宁总觉着陆宝朱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等闲之下,舅母何至于将其看得这样紧? 陆宝朱眼神飘忽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道:“我没要去哪儿,就是在这附近随便逛逛嘛。” “那我陪表姐一起。”容嬿宁道。 “……阿宁,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陆宝朱眉眼一耷拉,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凑到小姑娘的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我就是想去见一个人……嗯,姑且算是我的……心上人罢。”心上人,三个字,陆宝朱咬得极轻,说完更是粉面含羞,臊得很。 表姐的心上人……可为何要这样偷摸相见呢,莫不是个骗子不成? 容嬿宁不免担忧。 陆宝朱道:“他的身份不太好,我不敢让我阿娘知道,不然她会打断我一条腿的。” “可……” “可他真的不好了,光风霁月,当真是一位浊世佳公子。阿宁,便是你见了他,也不会瞧不起他的。”陆宝朱说着,忽地起了兴致,“要不阿宁你就和我一起去,我绝对没有骗你的。” -- 第148页 说完,也不再给容嬿宁拒绝的机会,拉着人就往品兰雅集的人潮中挤,不多时便将青芽并檀香、听雪几个随行伺候的小丫鬟给甩了。沿着映月湖畔往北行,穿过流烟渚,又过了两条街巷,只走得容嬿宁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时,陆宝朱才停下了脚步,指着一座装修精美的楼舍,兴奋地道:“阿宁,我们到啦。” 容嬿宁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看去,目光触及门楼上悬挂着的匾额,面色立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南艺馆?”隐隐约约之间,有丝竹管弦之声和着浅吟低唱,从楼中传出,容嬿宁纵是再无知,也隐隐猜出此地是何处所了。 谢云涔曾与她讲过,在大盛朝的一些地方,勾栏瓦舍里除了卖笑揽客的女子外,也不乏男子从事这样的营生。眼前这座南艺馆,仿佛就是一个男子卖艺的地儿。 想起陆宝朱提起的心上人,容嬿宁脸色微变,“表姐,我们还是回去罢。” “哎呀,来都来了,现在走岂不是太可惜?”陆宝朱说着,就拉着人往南艺馆里走。 南艺馆的确是一家男伎馆不错,但却与寻常的青楼瓦舍不同,内里布置雅致,不见半分红尘烟粉气,反而于丝竹声乐之中,流露出几分跳脱尘世的清雅。楼内宾客不多,纱幔笼罩的戏台上抚琴奏曲、浅吟低唱,身影绰绰不清,但朦胧之间看去,也略有几分青竹气质。 陆宝朱于这里显然是一位常客,甫一入门就有一青衣少年迎了上来,煞是热情地招呼。 等到入了座,陆宝朱便忙不迭地问青衣少年,“今日乾生公子可在?” “乾……乾生公子啊。”青衣少年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微微一笑道,“乾生公子这几日有事外出,尚未回来,不如……”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见得陆宝朱站起身,紧跟着自己就被扒拉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一直对乾生公子“锲而不舍”的姑娘满脸欣喜地朝楼梯口的方向奔去。 他的目光追随而去,只见楼梯处有两道颀长的身影比肩而行,其中一人可不正就是那位姑娘心心念念的乾生公子…… 容嬿宁坐在那儿,瞧见青衣少年的脸色不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整个人就怔在了当场。 若她没有看花眼,除却那位正被自家表姐拉住衣袖的所谓乾生公子外,楼梯处的另一人好像是……溍小王爷? 萧乾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袖不放,甚至两眼放光的姑娘,额角的青筋直跳。他不过是跟身边这位黑心主打赌打输了,被坑着在这南艺馆中登台吹了一首笛曲,岂料得竟被这益阳侯家的闺女给缠上了。不是说益阳侯夫人近来教女颇严,怎的这么大个姑娘又公然出现在了南艺馆? 萧乾心里苦,一边悔不当初,一边向身边的沈临渊递去一记求助的眼神,却不料某人半侧着身子,视线远投,正皱眉盯着楼内的某处。他顺着看过去,只见淡淡轻纱笼罩烟云,一片朦胧隐约间,某处桌案前正端端正正坐着个颇有几分眼熟的女子。 萧乾一时没顾得解救自己的衣袖,暗暗思索起来,几息过后,灵光乍现,他忽地勾唇一笑,笑里更多兴味。 前两日他去憩院,在书房中无意看到一幅画,画的是嬉雪图,图中那位身穿腥红斗篷头戴观音兜,脖子半仰露出的半张姣好面容似乎正是这位姑娘。 萧乾太过了解沈临渊,心知他若对人家姑娘没点子想法,断然不会有那番闲情逸致去泼墨丹青,而今这番情境之下,沈临渊在这南艺馆中撞见人家姑娘,这心里该作何感受呢。 一时之间,他也不急着抽身了,只等着看戏。 陆宝朱见他停下来,面上欣喜之色更浓,不掩雀跃地道:“乾生公子,你事情办完啦。今天你会登台表演么,我还想听你吹笛子呢。你是我见过吹笛子吹得最好听的人了。” 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黄鹂鸟一样。 萧乾下意识地准备开口拒绝,却见沈临渊扭头眄了自己一眼,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有事求自己还这样倨傲,不怕我拆你的台?但下一刻开口却道:“我不会再登台演了,不过姑娘若是想听,在下可单独为姑娘吹奏一曲。” “真的?”陆宝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萧乾颔首,见陆宝朱转身欲去喊人,他忙道,“只为姑娘一人吹奏。” 陆宝朱顿时俏脸一红。 另一厢容嬿宁看着自家表姐呆呆地被人拉着往二楼走,心头顿时一个咯噔,忙起身就要追上去,可她方离了案台,就被人拦住了去路。对上沈临渊幽幽沉沉的眸光,容嬿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小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心虚的表情来。但转念之间,对陆宝朱的担心还是让她鼓起了勇气,匆匆地朝沈临渊福了福身子,就要去寻人。 然而,就在与沈临渊擦肩而过的刹那,容嬿宁的腕上一紧,紧接着就被一股力道拉着转回了身子朝向他。容嬿宁仓惶抬眸,心头一慌,“小王爷,你……” “方才那位是大理寺的萧乾,他不会伤害陆姑娘的。”沈临渊淡声道。 大理寺的萧乾……那岂不是阿兄的上司? 容嬿宁且信且疑,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大理寺卿怎的就成了南艺馆的卖艺人呢。 也不是,比起传言中冷心冷情的溍小王爷出入南艺馆,那位萧大人于此卖艺,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吃惊了。 -- 第149页 想到适才二人比肩而行的画面,再联想到从前陆宝朱拉着她一起看的话本子,容嬿宁的呼吸忽地微微一滞,神色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沈临渊冷眼看着小姑娘几经变化的神情,虽则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但却敏锐地觉察那些恐不是什么好念头,当即攒了攒眉头,抿唇道:“不许胡思乱想。” “……哦。”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易更,一墩难求,嗐,啥也不是。 第79章 问情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回荡在南艺馆的楼堂内外。轻纱漫舞,影影绰绰的将外遭的事物尽数遮蔽。 容嬿宁端端正正的屈膝跪坐在锦绣软垫上,面前的矮木几上,红泥炉正煨着暖茶。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大掌不紧不慢地拾起一旁的湿布巾,动作优雅地握住茶壶的柄把,为容嬿宁添了一杯茶。 清淡的茶香四溢,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容嬿宁略微不安的心绪。 双手合捧着茶碗,暖意从掌心蔓延开,容嬿宁不禁偷掀眼帘,朝对面的男人看去,却冷不防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眸。她目光一顿,犹犹疑疑半晌,到底不曾移开了视线去。 “那位真的是大理寺的萧大人吗?”容嬿宁低声问道。 沈临渊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侧首,淡瞥了一眼二楼的方向,耳听得玉笛声绮叠萦散,调如松涛阵阵,一折罢又觉风生万壑,似要将尘世俗埃一洗而净。他唇线渐渐抿起,半晌,语调温淡地又道:“他前番打赌输了,曾在此登台吹笛一回,恰巧那日陆姑娘也在,许是误会了。” 说着,他想起小姑娘适才怪异的目光,不由地补充一句,“南艺馆与别处不同,这里只有曲艺表演,并无其他。” 容嬿宁本静静地听着,待听到沈临渊这一句强调,微微怔了怔,眨眨眼睛,“其他的什么?” “……”沈临渊默然,许久才略带几分不自然地吐了一句,“没什么。” 见沈临渊不愿细说,容嬿宁没有再追问,只不过到底因着他的解释与保证,彻底安下心来。 那位乾生公子既然是阿兄的上司,又与小王爷熟识,当不会是居心叵测的歹人。 不用顾忌陆宝朱的安危,容嬿宁方有了心思细品香茗。 茶香清淡,初入口时微有苦涩之感,但不多时,苦味散去,反而有了丝丝回甘,教人只觉唇齿留香。容嬿宁不由地多饮了几口,小半杯的茶水入肚,正兀自满足着,却忽而察觉到沈临渊的视线久久的停在自己的身上。 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容嬿宁抬眸与之对视,轻轻颦眉,唤道:“小王爷为何总盯着我瞧?”下意识地抬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摸了摸,清澈的眸底不掩疑惑。 小姑娘神色茫然,声音轻软如阳春三月的和风,无端的撩拂得心湖微澜。 沈临渊难得晃了一瞬的神,回过神来,浅笑着边为她添茶,边道:“姑娘月前回了江陵?” “父亲沉冤得雪,时值清明,阿兄便领我一道将这好消息告知他老人家,也好让他能够早日安息。”身边有听雪在,又有谢老夫人当日的那番话,容嬿宁丝毫不意外沈临渊会知道自己的行踪,反而为着他的一问,想起谢老夫人半遮半掩不曾说清的话来。回想老夫人那促狭的神态,容嬿宁心中隐有猜测,但又怕她是落花随风逐水,多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与情意,就如那一日翰墨书坊的一遭,无端的教她心乱如麻。 这般想着,容嬿宁索性强忍羞意,直截了当地把谢老夫人所言复述了一遍,末了不躲不避地看向沈临渊,用极轻的声音缓缓说道:“老夫人说的,不知道今日小王爷能告诉我吗?” 小姑娘摆出一副煞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可扑闪不停的眼睫与几乎打结的纤指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慌与紧张。沈临渊微挑眉梢,目光紧紧地锁住小姑娘莹白姣美的面庞,眸底一片幽沉,“容姑娘冰雪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嗯?”尾音轻扬,勾得人心尖几乎一颤。 容嬿宁只觉得自己的怀中像是揣了一只调皮的鹿儿,正蹦跶得欢快。 双颊绯红,她到底忍不住羞怯,慌里慌张地别开脸,声音越发细若蚊吟。“小王爷的心思,我不敢妄加揣测。” “呵。”一声极低的轻笑不掩欣悦,继而,沈临渊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声音依旧温淡,他道,“外界对本王的评价,容姑娘想来也有所耳闻,当知本王不是一个善心泛滥之辈,所以从京城到江陵的一路相护,到安排听雪随身照顾,再到如今这般……那日翰墨书坊,本王见到徐家小子与你亲近,这里头一回有了发闷的感觉。”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目光却半分不错地落在小姑娘的脸上,唇角微勾,微微弯下腰凑到她的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如此说,容姑娘可明白本王的心意?” 沈临渊素来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从前未动凡心,尚能清冷自持,可自从遇上容嬿宁的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经做了许多旧日溍小王爷干不出来的事儿。若问情从何起,想来或是一次次不该有的心软,或是陈年旧事牵扯不清的微末缘分,又或是一直以来这个看着柔弱可欺的小丫头对自己诚然的信任,更或者是不知何起,偏惹一腔心思,辗转反侧。 一双素来含霜凝雪的眼眸中此时写尽了情真,将周身冷意褪尽,只余下脉脉温柔,容嬿宁见了,心头的小鹿忍不住猛地蹦跶了一下,然后骤然顿住,几息之后,俏脸俨然绯红一片,但仍是嘴硬道:“我、我不明白。” -- 第150页 她慌慌张张站起身,匆匆就要往外走,沈临渊眼疾手快将人拉住,“好端端的跑什么?”语气不掩无奈。 他手上并没有施力,因此容嬿宁只是轻轻一挣扎便挣脱了去,她去路被挡,只好往后慢慢地退着,边退边道:“我没有要跑的。” 未料到自己一番心意剖白竟会把人吓成这副模样,沈临渊不由揉了揉揉额角,心生无奈,但并无后悔之意,也不打算给小姑娘逃避的机会。小姑娘退一步,他跟进一步,一步一步,小姑娘退到隔间的边缘,身后赫然是一阶台阶,沈临渊见她无所觉,还要往后退去,忙伸手捉住她的臂弯,将人往回一拉,自己则移步跟小姑娘调了个方向。之后却并不放开手,仍旧牢牢地握住小姑娘纤细的胳膊,低头无奈一叹,道:“本王说了这么多,你果真就什么都不明白?” “也不是的。”容嬿宁弱声弱气地回道,“可这样是不对的。”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大喇喇地问出那样的话,她眼下既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懊悔不已,又听着沈临渊一番似在意料之中、实则不亚于石破天惊的陈情,更觉得心头乱哄哄。 沈临渊看她神色变幻,似隐有退意,哪里会容她这兔儿缩回自己的窝离去,只穷追不舍地问道,“今日既然起了这话头,你难道还想要糊弄过去?” 这话落入容嬿宁的耳中倒教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那你究竟如何想?” 二楼上玉笛声歇,隐隐地传来陆宝朱兴奋的说话声,不多时更是传来了走动的声响。猜到陆宝朱那厢听了曲子就该来寻自己,容嬿宁这才真的情急起来。她垂眸扫了一眼圈着自己手臂的大掌,小脸闪过一抹纠结。小半晌,才嘟嘟囔囔地道:“哪有像你这样的。”自己陈了情就不依不饶起来,丝毫不顾及女儿家脸皮的? 沈临渊自然也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动静,眼瞧着小姑娘为此面露焦急,他好整以暇地凑到她的近前,悠悠然地道:“小白眼狼儿,今儿是你主动挑起的话头,没道理骗得本王说了真心话,自己却什么也不肯说,你这样不是在欺负本王?” 普天之下,谁敢在煞神头上动土,欺负他溍小王爷呢。 “……”陆宝朱与萧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容嬿宁自知若教自家表姐撞见自己与沈临渊这般拉扯不清,少不得要费上许多口舌解释,且她如今自己尚云遮雾罩,委实无法应对那般场面。这样想着,容嬿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直视沈临渊的灼灼目光,声音轻轻的,掩在南艺馆的丝弦乐声中几不可闻,“小王爷心意如何,嬿宁心意便如何。” 说完,伸手就要扒拉开沈临渊的大手。 沈临渊耳力好,将小姑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眉目舒展开来,一张惯来冷肃的俊脸上也不自觉地多了些淡淡的笑容。因此,察觉小姑娘的动作以后,他也就从善如流地松了力道,只是在小姑娘想要撤身去寻陆宝朱时,用低沉的声音飞快地说道,“五月初五,映日湖龙舟会,本王为你赢个彩头。” “……” —— “阿宁,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呀。”这从南艺馆出来,自家小表妹怎地就跟来时像换了个人一样,来时弱柳扶风,三步一喘,眼下倒颇有点脚底生风的意思了。陆宝朱惊讶于此,但也忍不住担心,莫非在自己去乾生公子处听曲这眨眼的功夫里,那位与乾生公子同行的人欺负了阿宁不成? “阿宁,那个冷脸怪是不是欺负你了?”陆宝朱想起沈临渊的一张冷脸,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说着便想掉头回南艺馆去理论。 容嬿宁本来还兀自羞恼着,见陆宝朱着了急,忙把人一把拉住。“表姐,没有人欺负我。” “那你……” “我只是担心出来这么久,青芽与檀香她们该着急了。再者,我们在此耽搁了太久,若是教舅母知道了就麻烦了。” 提起胡氏,陆宝朱果然偃了旗,但仍不放心的问了一句,“阿宁,那家伙真的没有欺负你么?” 容嬿宁连连摇头,“表姐,你知道乾生公子的身份吗?”见陆宝朱愣住,容嬿宁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毕竟以萧乾的身份,他不可能总是以乾生公子的身份跑去南艺馆登台表演,陆宝朱若被蒙在鼓里,总念着去南艺馆寻人,免不得纸不包火,传到胡氏的耳中。“他其实是我阿兄的顶天上司。” “……大理寺的萧乾。” “……”陆宝朱沉默了。 她沉默的模样让容嬿宁有些担心,担心她会因为乾生公子的隐瞒着恼生气,可小半晌过去,陆宝朱却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大动肝火,反而十分平静地问道,“那那个冷脸怪该不会就是传言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溍小王爷罢?” 容嬿宁一顿,复点点头。 陆宝朱抖了抖唇,“阿宁,我从踏入南艺馆见到小王爷以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罢,他不会抹了我的脖子吧。” “……”见陆宝朱的恐惧不似作假,容嬿宁心中情绪复杂不已。 她不明白,小王爷他匡扶正义、铲奸除恶,怎么就教旁人心生惧意如斯? 世人对他的误解太深。 于是,她煞是认真地抓住陆宝朱的双手,抿抿唇,义正言辞地道:“表姐,小王爷是个好人。” -------------------- -- 第151页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我的滤镜八尺厚! 陆宝朱:…… 今天沈·不要脸·崩人设·阿渊携容·直球·心慌·护夫·小宁祝大家元宵喜乐! 第80章 端阳 到了端阳这日,盛京城中比之往日又热闹了几分,家家户户皆在门上悬了艾草、菖蒲,小儿更聚在一处,提笔沾了雄黄,嬉笑着相互画额,笑语欢声,一时之间遍传街巷。然而最是热闹处,却是映月湖上。 大盛民间惯有“五月五,龙舟渡”的习俗,每逢端阳这日,便有人自发组织起来,成立龙舟队,于映月湖开展竞渡。往岁龙舟竞渡,虽有达官贵绅参与,但多数还是民间少壮之人,若说热闹也的确热闹,不过阵仗到底有限。但今年不知哪位大人在御龙殿上提了一嘴,引得文宣帝起了兴致,在朝堂上乐呵呵地下了旨,说是前有端王清名得复,后有溍王世子还朝,算得皇家两大喜事,不若趁着端阳与民同乐,于映月湖召开一场百人扒龙舟的节目,如此也算酬谢龙神,驱邪迎吉。 文宣帝还另外指示礼部,此番龙舟竞渡既然是要与民同乐,参赛之人不拘出身贵贱,报了名的,无须自组队伍,由礼部专门设制一块姓名墙,墙上反贴报名之人的名帖,届时由文宣帝事先抽取十人,再由这十人各自从那姓名墙上抽选队员。 如此一来,一支队伍的默契究竟能够如何,端的得看天意缘分怎样了。 容御是个只知读书的文弱书生,本无意参与此番盛事,可耐不住自己的顶头上司撺掇怂恿,稀里糊涂地就给报了名。因此,到了端阳这一日,他早早就起床洗漱了,换妥一身劲装,也确增添了几分飒爽之气,可听着弄墨絮絮地说起扒龙舟的细节,他一张俊脸不由得越来越垮。 这般耗费体力、耐力的活计委实不是他能吃得消的,怎奈…… “阿兄既已报了名,怎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容嬿宁取出自己亲手编织的五色绳,一边为容御系上,一边轻声道,“阿兄不是也说了,陛下遴选出的十位领队之人各个都是习武出身,想来阿兄只需尽力而为,无须有太多负担呢。” 容御晃了晃手腕的五色丝绳,眉目稍稍舒展了几分,喟叹道:“阿渔所言甚是,有阿渔的彩丝相助,阿兄定当全力以赴,替你讨个彩头回来!” “彩头”二字入耳,容嬿宁禁不住眸光轻闪,耳根处隐隐发烫。 想起几日前南艺馆中的一幕幕,她轻抿朱唇,心下微微一动。 辰时左右,文宣帝率领众朝臣举行了请龙、祭龙的仪式,待得礼毕,又各自更换常服,移步映月湖东畔的朝阳楼观赛。到了这般时辰,映月湖的四周早已乌泱泱一片,挤满了人。其中,有早前报了名参加竞渡的,有来为参赛好友或家人摇旗助威的,也有单纯来凑凑热闹,盼着一睹天颜的。 容御护着容嬿宁一路行至距离朝阳楼不远的一家茶楼,递了名帖,自有跑堂的领着兄妹二人上楼。楼上临湖的兰字号雅间是容御一早定下的,难得的视野好、又格外僻静的一间屋子。 到了雅间时,被容嬿宁邀来同聚的陆宝朱早已扒在窗前张望,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她才急急地转过头来,冲着容嬿宁招了招手,“阿宁,你快过来,外面可热闹了。” 说话声、擂鼓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鼎沸热闹。 “外面有弄墨守着,等结束以后,我来接你。”容御还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今日外头不免鱼龙混杂,千万不要随意乱跑。” 容嬿宁点点头,那边陆宝朱忙扬声说道,“表哥你就放心罢,有我陪着阿宁,不会出事的。” 容御的视线从陆宝朱的身上掠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心道,正是有你在,我才不放心呢,别当我不知道你前些日子拐了阿渔跑去劳什子南艺馆。 但楼下的擂鼓声一声高似一声,显然竞渡即将开始,只怕这会儿正在抽签组队呢。 容御没法子再耽搁,只得匆匆地转身离去。 容御的脚程到底慢了些,等他到达龙舟出发的地方时,十支龙舟队的抽签早已结束。 两日前,由着文宣帝钦点,端王沈修鄞、溍王世子沈临川、溍小王爷沈临渊、大理寺卿萧乾、镇北王、嘉懿长公主的双生子萧景浔和萧景泽,并着和记酒庄的少东家、杜宰辅的新婿、醉月轩的掌柜各自率领一支龙舟队。容御早先得知情况,心里想着自己被抽去那一队都行,可别叫他撞上沈临渊,毕竟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位惦记自己妹妹的家伙。可惜终归事与愿违,他到了地方,不消多做打听,光看着同僚们投向自己的怜悯目光,他心中就有了答案。 果然,他偏偏被沈临渊抽中。 寻着队伍,容御打眼一瞧,嘴角再次抽搐起来。 要说这溍小王爷平日行事太狠戾,怕是连老天都“记恨”着,不然怎地叫他组成了这么一支看着就是要垫底的队伍呢。原来,沈临渊抽中的九人除了兵部侍郎的次子曹郁和一个镖局的镖师外,另外还有四个看上去都和容御差不多,一看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剩下的两个,一位是年幼的六皇子,一位是智……咳咳养尊处优的四皇子,这样一支杂牌队伍出去,怕是“凶多吉少”。 不多时,朝阳楼上,文宣帝亲自敲响铜锣,紧跟着号角声齐响,热热闹闹的龙舟竞渡开始了。 -- 第152页 不出容御所料,他们这支队伍从出发开始就不甚顺利,不及丈远的距离里,磕磕绊绊,几度险些翻了去。容御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朝沈临渊的方向瞄了一眼,但见后者气定神闲,正从从容容地瞅准时机稳住龙舟。不过折腾了半天,他们的龙舟翻是没翻,可也没划出去多远,甚至还开始原地打转了。 “阿宁,你瞧见了么,那儿有一条龙舟半天都没挪动呢。”陆宝朱探长了脖子张望,忽而“咦”了一声,“嗳,好像是溍小王爷的龙舟队伍呢,上头悬着‘渊’字旗呢。” 闻言,容嬿宁正兀自逡巡的目光忙顺着陆宝朱手指的方向看去,水面粼光闪闪,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其实并不大能瞧清湖面上的盛况,但那一面张扬的旗帜上偌大个“渊”字还是映入了容嬿宁的眼帘。 学着陆宝朱的模样,容嬿宁双手搭撑在窗沿上,微微探身,圆圆的杏眼几乎要眯成了缝。“我阿兄似乎也在那艘船上。” 陆宝朱啧啧两声,唏嘘道,“可不止你阿兄呢,另外几位我瞧着眼熟,好像上元节诗会时,也瞧见过他们,都是读书人呢。”说着,她摇了摇头,“往日我还挺怵那位溍小王爷的,可今儿我倒有些同情起他来……也不对,我该为表哥他们捏把汗才是,谁知道一会儿煞神输了比赛,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表哥他们都给扔到湖里去。” “他不会的!”容嬿宁斩钉截铁地道。 她回答的速度太快,语气太坚决,惹得陆宝朱不由扭过头来,狐疑地盯着她瞧起来。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陆宝朱问。 容嬿宁眼睫扑闪,摇摇头。 可陆宝朱自认遍读天下话本,识尽诸般套路,哪里是那样好糊弄的。她微微眯起眼,凑到容嬿宁的近前,语气幽幽地道:“小阿宁你不诚实哦。” 容嬿宁撤步往后退了退,见陆宝朱穷追不舍,她只得道:“小王爷多次救过我的性命,我信他不是那等气量小的。不过是区区的龙舟竞渡,输赢不过是彩头得失罢了,何至于出手伤人。” 然而,她的话音尚未落下,忽地外面传来一阵哗然之声,紧跟着容嬿宁与陆宝朱就听见外头有人高声惊呼道:“快看!活阎王好像把谁给踢下湖了!” “这为了不输掉比赛,就把人踹下水也太不厚道了罢。” “说什么呢,那可是活阎王哎。” “……还是少说两句,要被暗夜司的人听见,回头倒霉的就该是我们了。” “……” 不去理会陆宝朱那写满“果然如此”的眼神,容嬿宁再次转身朝映月湖上张望而去,果然看见先前一直不停原地转圈的龙舟这会儿正僵停在湖面上,影影绰绰的,她见着舟上似是忙乱极了,而离龙舟不远的湖水里正有一个人影在不停地扑腾。 越过一片忙乱,这一回容嬿宁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龙舟上立如迎风劲竹的月白色身影上,眸底不禁浮现一抹淡淡的忧色。 龙舟上,沈临渊手中仍旧握着船桨,长身玉立,有风吹动他的衣袂翻飞。他整个人立在那儿,并不着急继续划行龙舟,而是冷眼看着那在湖中不住挣扎、早已呛了不少湖水进肚的四皇子。 没错,那落水之人恰正是孟贵妃之子、当朝的四皇子沈修堇。 容御就站在沈临渊的身旁,他的目光在沈临渊与沈修堇之间来回地逡巡,眼见沈临渊半分没有开口让人出手搭救四皇子的意思,他抿了抿唇,并不作言语。 他没有开口相劝,盖因想到了四皇子落水前发生的事。那会儿龙舟僵持在原地不动,眼见得其余的龙舟虽磕磕绊绊,但到底慢而稳地在前进,龙舟上旁的人心知实力相去甚远,早已歇了斗志,便只想着倾力而为,好教沈临渊这位煞神见了,念在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份上,能够高抬贵手。 可同船共渡的不一定都是同道中人,总有认不清自己有几两重的人出来跳脚。 这叫什么呢。 容御想着四皇子落水前的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心下不甚厚道地想道,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蠢人自有天收吧。 第81章 彩头 彼时十舟齐发,偏独沈临渊等人的这一只盘旋不前。未过多时,龙舟上的众人里少不得有人心生怯意、气馁起来的。但旁人怵着沈临渊素日的声名与威严,自是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与言语,只能咬紧了牙关,卯足了劲儿地划动手里的船桨。 四皇子沈修堇牢记自家母妃孟贵妃的叮嘱,起初也颇为老实,可慢慢地,耐心耗尽,他忽地将船桨一扔,没好气地道:“照这般划下去,就是划到天黑也是白搭。” 本来尚能维持平稳的龙舟,因着他突如其来的一出,立时陷入摇摆之中。 沈临渊眉目微冷,身形移动,沉声与容御说了一句,二人互相配合,不多时勉强使得龙舟稳定下来,他才冷冷地看向抱臂仰首、一副桀骜模样的四皇子。 沈修堇被他看得心虚,可转念一想,沈临渊威名再大又如何,难道还敢动自己不成?他可是大盛朝的四皇子。 “沈临渊你盯着本皇子作甚,难道本皇子有说错吗?”沈修堇梗着脖子道,“与其搁这儿白白耗费力气,倒不如趁早歇了夺魁的心思,吩咐人接了我等上岸,也省得失了颜面。” 沈临渊淡淡地收回视线,扫视一眼舟上的其余众人,见不乏有暗自颔首附和的,倒也未曾动怒。示意其他几人一同停下手中的动作,任由龙舟漂在湖面上以后,沈临渊方再次看向沈修堇,启唇道:“四皇子所言甚是。” -- 第153页 后者见了眼前场景,只当沈临渊果真是惧于自己的身份,本来还犹自几分忐忑的心霎时间落回原处,于是边在心中吐槽自家母妃杞人忧天,边面露得色,道:“如此意见统一再好不过。这般赛龙舟也的确没什么意思,稂莠不齐的人凑在一块儿,整一支杂牌的队伍算什么呢,有这些功夫倒不如在朝阳楼喝茶赏景更教人舒心些。” 说着,他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隔着坐在自己前面的六皇子,冲沈临渊道:“本皇子早先也听说了,你是打算趁着今日龙舟赛夺魁拿下彩头,要向我父皇求旨赐婚的?” 沈修堇并未刻意放低声音,舟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听得一二。 这活阎王居然要主动请求陛下赐婚? 他们惊讶之余,又不由心生好奇。 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运道如此的……嗯,竟被这位爷给瞧上了。 唯有容御眉心一跳,暗自轻啐。 不过,等到他听到沈修堇接下来的话以后,想要啐骂的对象立时就换了人。 “沈临渊,你也莫说本皇子今日有意动摇军心坏了你的好事,一会儿到了朝阳楼,权当本皇子今儿行善事结善缘,替你向父皇求个恩典便是。”说着,他下巴轻轻扬起,又继续说道,“左右本皇子今日也想向父皇求旨,想要娶个侧妃呢。” “哦,是么?” 沈临渊语气不温不淡,不见情绪,可舟上有心思通透者,仍然从中听出了些不对。 可沈修堇丝毫不差,也不理会扭过头来拼命冲自己眨眼示意的六皇子,只笑眯眯地越过沈临渊看了一眼容御,而后笑眯眯地道:“本皇子从不打诳语,我母妃已经与父皇通过气,说是要让容……啊!” 洋洋自得的话音陡然变了强调,化作一声惊呼,众人尚未及反应过来,就见到原本安坐于龙舟之上的四皇子眨眼之间就摔进了映月湖中。水花四溅,呼救声乍起,偏龙舟只轻轻摇晃两下就恢复了安稳。众人手抚心口,睁眼看向正在水中扑腾、狼狈不已的四皇子,霎时心惊。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压根就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怎的好端端的,四皇子就入了水呢? 有人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了沈临渊,然而后者神色不见半点波澜,甚至连半分目光都不曾施舍给在水中呼救的四皇子。 孟贵妃与四皇子密谋商量的事情,沈临渊早已知悉。 告诉他孟贵妃母子心思的人不是旁人,恰正是一口回绝了孟贵妃的文宣帝。想起那日文宣帝一脸揶揄的以此事打趣自己,沈临渊终于微微侧过脸,瞥了一眼已经快见不着头顶的四皇子。 岸上的惊呼声一下下高起来,再看看船上众人的反应,沈临渊眉头轻皱,半晌,在四皇子猛呛了一口湖水即将沉下去之际,抬手摸上腰间系着的软鞭。 软鞭如游龙走蛇,直直地朝湖中人袭去,毫不留情地抽卷住他的身腰,但见沈临渊腕间轻施力气,哗啦一声水响伴着短促的惊呼声,下一刻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四皇子就被拎救上来,甩在了龙舟上。舟上晃晃荡荡,众人见四皇子没出意外,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要是四皇子真的丢了性命,他们并小王爷怕都是说不清、也摘不干净了。 因为四皇子这一落水,原本就远远落后于其他的队伍的“渊”字号龙舟更是没有了半分赢面,那些在映月湖畔设下赌局的人们见了,纷纷扼腕不已。然而,不多时,眼见着那遥遥领先的杜宰辅新婿、和记酒庄少东家以及萧景泽所率领的三只船队齐头并进,即将抵达事先设下的终点,彩头在前,却不料那高悬“泽”字旗的龙舟忽地一阵摇晃,远远看去似是不受控制一般,竟也原地打起了转来。而杜宰辅新婿与和记酒庄少东家所率领的龙舟避让不及,俱被牵连着倾翻了。 “这乌泱泱三条龙舟都翻了,每个一时半会儿都调整不过来呢。” “余下的几艘想超过去也难咯。” 茶楼上,陆宝朱见此场景也忍不住道:“好端端的,怎的就翻了呢。” 容嬿宁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并没有留意其他,一直紧紧追随着那条“渊”字龙舟。陆宝朱没等到回应,扭过头,察觉自家小表妹的视线,想说些什么,但见容嬿宁小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小脸上紧张之色毕显,便只摇摇头,索性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不堪不要紧,一看她突然眼睛一亮,禁不住鼓掌道,“嗳,阿宁你快看!表哥他们那条龙舟好像在加速了呢!” 容嬿宁自是也看到了,原本还不得章法的龙舟这会儿已经一改先前的委顿,虽然势头不猛,但是远远看过去,桨行整齐,行速平稳,隐隐的都要超过“川”字和“端”字龙舟了。 龙舟上,容御一边用心划桨,一边心下慨叹。 方才那般情形之下,他原以为凭着沈临渊的脾性,怕是容忍不下四皇子的作为,即便将人救了上来,怕也要弃了今日的龙舟竞渡,却不想沈临渊慢悠悠地收了软鞭以后,并不多加理会那犹自叫骂着的四皇子,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龙舟上的人,而后就淡定自若的指挥起众人来。 不知是四皇子的叫骂声别样鼓劲,还是沈临渊的指挥给他们以信心,抑或是众人觑着龙舟上氛围不对,只想早早登岸逃离,一时之间,原本不得章法的龙舟居然也寻着了一些门道,不多时果真有了后来者居上的气势,在甩开沈临川与端王的龙舟队伍后,破浪而行,又先后越过了萧景浔的船队,逼近先前翻船落水的三支队伍。 -- 第154页 前头镇北王听见岸上的欢呼声,回头张望了一眼,不由“嘁”了声,“沈临渊这小子,还真是难缠呐。不过今儿想赢本王可没那么容易。” 他这厢话音刚落,忽地皱紧了眉头。 咦?这船桨怎地突然划不动了? 镇北王纳闷地移了视线过去,只见萧乾扬着一张大大的笑脸,手里的桨却别住了他手里的,“嘿,小子,你是这是做什么呢?”两条龙舟距离太近,镇北王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步了之前另外三条的后尘。 “王爷您可别动怒,陛下亲自许诺,谁得了彩头就能跟他兑换一个恩赐,下官这不是也心痒痒呢。”萧乾笑得煞是风清月朗。 镇北王出身行伍,有的是一腔不认输的气势,见萧乾如此,不恼反喜,眼中更是多了一抹欣赏之色。“如此就让本王好好地试你一试。” 一时之间,这龙舟竞渡倒成了武艺切磋,看得其余众人瞠目结舌。 萧乾原是文举状元入仕,世人只闻得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鲜少有人知道他年幼时体弱多病,曾被萧父送上山学了四五年的武艺,且这么多年读书习文之余,练武的功课也从不曾落下。若非有一身好武艺傍身,他又何敢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荤素不忌,专行得罪人的事儿? 果然,两三招下来,镇北王眼中的欣赏之意愈浓,连出招都格外用心谨慎几分。 然而,一心跟后生过招的镇北王并没有注意到萧乾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之色,待得一声铜锣脆响,镇北王堪堪制住萧乾,僵着脖子抬头看向高台之上,那龙舟竞渡的彩头早已落入了旁人的手中。 镇北王气得胡子一吹眼一瞪,一把推开萧乾道:“本王倒是着了你们两个臭小子的道!” 那夺得彩头的不是旁人,恰正是溍小王爷沈临渊。 萧乾正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闻言,冲着镇北王露出一个十分温良的笑容,拱手道:“是王爷有成人之美才是。” “哼。” 茶楼上,陆宝朱愣愣地看着眼前被阖上的窗扇,不解地看向一旁小脸微红的小表妹,纳闷道:“好端端的怎就关了窗,我刚刚都没看清楚呢,怎么小王爷就捡漏赢了呢。” 容嬿宁咕哝道:“竞渡都结束,自是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想起刚刚沈临渊身如飞鸿,动作行云流水地跃上高台时的身姿,和他高举彩头,远远望过来的一眼,不由双手捧住心口,努力地想要安抚住那只仿佛格外兴奋的鹿儿。 陆宝朱瞧着她这副羞怯的模样,倒是与那日从南艺馆出来时相仿,迟钝如她也渐渐琢磨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怪道小表妹话里言外总爱维护那位溍小王爷,眼下瞧着分明就是神女动了凡心,可不得护着心上人? 对此,陆宝朱虽觉有点儿意外,但她是知道小表妹第一遭入京后所遇之事的,自然也知道小表妹与那位小王爷早有牵扯。过去不曾往这方面想,倒也不觉得如何,今日一旦窥破天机,她除了唏嘘以外,并没有旁的情绪。 “怎的就没什么好看了?”陆宝朱边开窗,边道,“都说今日彩头能换恩典,我可好奇小王爷会向皇帝陛下求个什么样的恩典呢?”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满是揶揄,显然是反应过来,沈临渊夺下彩头那遥遥远望的目光所落何处,又是为了什么。 陆宝朱搜肠刮肚,寻思旧日在话本中所读到的词句,好半晌,似叹似吟地道:“郎心昭昭天可鉴,明月皎皎人成双呐。” 第82章 赐婚 朝阳楼上,文宣帝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一场龙舟竞渡,脸上的笑容从头到尾都不曾收起半分。 “斗智斗勇,今岁的龙舟之赛难得的妙趣横生。”文宣帝拊掌而赞,随行伴驾的朝臣自是连声附和,顺其心意夸了起来。 不多时,侍卫回禀,言道端王与溍王世子等参与龙舟竞赛的领队之人皆在朝阳楼下等候召见。 “宣。” 文宣帝的目光从面前几人身上划过,免不得夸赞拿下彩头的沈临渊两句,但很快话锋一转,却是点了镇北王出来,指着他揶揄道:“靖刃这回可是本末,大意失荆州咯。” 靖刃是镇北王的表字。 “输了就是输了,老臣心服口服。”话如此说,可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郁闷。 不过,见文宣帝只盯着自己打趣调侃,镇北王梗了梗脖子,忽又笑道:“不过今日老臣这一遭也不算白费功夫,文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失……yu,收什么yu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文宣帝无奈提醒一句,问他道,“靖刃何出此言?” 镇北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看了一眼沈临渊与萧乾,而后乐呵呵地道:“如今边关大捷,老臣赋闲在京正愁无人切磋,今日得见萧大人身手不凡,也算意外之喜了。” 一言出,一室静。 众人想到这位镇北王的喜好,一时不约而同地朝萧乾投去同情的目光。 镇北王好武,喜与人切磋武艺,往日盛京城中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几乎都被他老人家抓着比划了几回。赢了,紧追不放;输了,又要被抓去操练。这般,入了镇北王眼的,日后自是不得清闲了。 萧乾旧日里是见过沈临渊被镇北王缠上时的情形的,眼下看着镇北王闪闪发亮的眸子,他只觉后脊一寒,忙往沈临渊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临渊,兄弟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 第155页 不等沈临渊开口,那厢文宣帝便开了口:“萧爱卿有此好本领,也令朕刮目相看,得赏得赏。” “谢陛下。” 赏赐了萧乾,文宣帝又给端王等人赐下奖赏,最后才又把目光放在长身玉立于堂中的沈临渊身上,笑道:“临渊啊,你这事先又是游说端王,又是哄了景浔、景泽兄弟,还与萧乾定下这调虎离山的计策,耗心费力地就为了拿下彩头?” 被文宣帝当众拆穿、点破,沈临渊依旧神色自若,“是的。” 文宣帝摇摇头,“过去朕要赏你点儿什么,你都是万般看不上,百般推辞不理会,今儿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所为何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投向那颀长的身影。 别说,他们的心里也是好奇的紧。能教这位爷这般费尽心思的,只怕不是什么寻常的赏赐。难道说是,溍王世子归来,这小王爷眼见得继承王位无望,想着找陛下另赐个爵位?还是说暗夜司近来又盯上哪个棘手的人物,想找陛下求讨恩旨好开刀?还是…… 诸般猜测,未得印证,他们自己先摇摇头就给否认了。 溍小王爷若是贪图爵位,世子之位早就换了人,用得着等到今天?还有就是谁见过暗夜司拿人怵过谁,沈临渊哪一回查人不是先斩后奏的? 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如何,沈临渊先朝文宣帝拱手作揖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腰,嘴角微微牵起一抹弧度,说出一句足令石破天惊的话来。 “臣想向陛下求一道赐婚的恩旨。” “……” 众人又一次不约而同地通过洞开的窗户朝外忘了一眼,日出东方,未降红雨,嗯……那为何溍小王爷这棵铁树忽然开了花? 早几年盛京城中虽也传闻陛下曾先后要将左丞相府江家嫡女、前大理寺卿许家嫡次女以及御史大夫陈年的嫡女指婚给溍王府小王爷,那三家姑娘未及过门就被小王爷给克死了,可到头来,除了那三家隔三差五地上折子参人,也没人见着赐婚旨意的影子。且撇开这些不论,这么多年来,有谁见过这位活阎王与女子亲近过?只是今日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是如此的倒……咳,是如此的有福分了。 文宣帝也与众人一般,此时亦是不掩好奇地问道,“不知临渊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沈临渊抿抿唇,而后目光蓦然一柔,温声道:“前太医院院正容嵘之嫡次女,大理寺寺丞容御之妹,容氏嬿宁。” “你说谁?”文宣帝觉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容氏嬿宁,臣慕之,愿以正妻之礼相聘,托付中馈,终身相许,永无二意。” 沈临渊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郑重,文宣帝也终于想起这个名字为何耳熟了,这可不就是不久前孟贵妃要为老四求娶的那个侧妃?想到自己当时拒绝孟贵妃的缘由,文宣帝看向沈临渊这个颇得他宠信的侄儿的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为难。 他早已许诺容御,允其妹妹择一合心意的良婿。这君无戏言,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他倒是该如何与临渊说呢。 正当文宣帝沉吟为难之时,朝阳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文宣帝眉头顿蹙,厉声问道:“何人在外喧哗吵闹?” 他话音刚落不久,放目望去,便见着门口处两个侍从内监颤颤巍巍地背着身子退进屋来,而在他们当面闯进来的不是旁人,恰是孟贵妃之子、他的皇四子,沈修堇。 “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虽然龙舟竞渡结束已有一会儿,登岸休息的时辰也已过去许久,可早前落了水的沈修堇从离舟上岸到现在居然连衣衫都不曾换过、甚至连发髻都还散落着,教人一瞧便觉其狼狈极了。 文宣帝不由斥道:“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沈修堇被吓得身子一抖,旋即想起谋士的提点与祝福,赶忙低下头,以袖揩脸,煞是委屈地告起状来:“父皇,沈临渊他根本不配得到您的恩典!刚才在龙舟上,儿臣不过与他口头起了一点儿龃龉,他竟然胆大包天,把儿臣推入湖中,他是想以下犯上谋害龙子啊!” 文宣帝记着适才龙舟初行不久,确实有人落水,只是不曾料到落水之人居然就是自己的皇四子。 他有心怜惜自己的儿子两句,可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又浅浅的估摸了一下时辰,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这老四是不是脑子不太好?这么久过去了,衣裳和头发还能湿成这副模样?这莫不是将所有人都当成傻子耍呢? 不过气恼归气恼,人都告状告到自己的面前,他也不可能半分不过问前因后果。 “临渊,老四说的话可有虚假?” 沈临渊转身看向哭喊俱佳的沈修堇,兀自冷笑一声,道:“四皇子所言,一字一句皆是妄言。”说完,不顾沈修堇乍白的脸色,又转回来朝着文宣帝拱了拱手道,“彼时龙舟上除了臣与四皇子外,尚有其他人,是非曲直,陛下一问便知。” 文宣帝颔首,吩咐内监传召了六皇子、容御、兵部侍郎的次子曹郁以及那镖局的镖师进得朝阳楼来,将四皇子状告之事说了,只问道:“四皇子落水一事,究竟缘由为何?” 那兵部侍郎的次子曹郁忙道:“小民当时隔得远,又一心划桨,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镖师也是摇摇头,但却又老老实实地补充了一句,“四皇子殿下落水,乃是小王爷出手搭救。” -- 第156页 文宣帝又看向容御,后者拱手一礼,从从容容道:“龙舟狭长,我等列而坐之,四皇子与小王爷之间尚且隔了数人,若果真有人推了四皇子下水,那人也不会是小王爷。” 沈修堇一听这话,“难道还能是我攀诬他不成?攀诬他能与我有什么好处?” 这话也确有几分道理。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六皇子开了口,他年纪小,声音尚有几分少年稚气,说起话来不比旁人拐弯抹角,煞是直接地道:“四皇兄可能忘了,他扔了桨以后龙舟倾斜得厉害,他又只顾着寻衅于人,没有防备,才滑落水中。如果说四皇兄落水一事,与阿渊表哥有何牵扯的话,许就是阿渊表哥放任四皇兄多喝了两口湖水之后才拉他上船。” “……” 自己扔了船桨致使龙舟险些倾覆,同舟之人没找他算账都是好事,偏他这会儿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跑来告状。文宣帝被这个儿子蠢得连气都懒得生了,当即罚了四皇子禁足以后,就让内监把人带了下去,顺带着还让人传旨回宫,告诫孟贵妃,要她好生教养儿子。 不提宫中孟贵妃接旨以后有多想掐死儿子,朝阳楼内一番闹剧结束,文宣帝看着面容清隽的容御,念起方才沈临渊所求,心道,正好人都到齐了,不如当面问过,成与不成,就与自己无关了。 如此一想,文宣帝便指着容御,对沈临渊道:“临渊,论理你今日夺魁,得了彩头,向朕求一个赐婚的恩典,朕不该为难。只是朕早先已经答应容爱卿,不会越过他给容氏嬿宁赐婚。如今他人在这儿,不得他松口,朕也不好强人所难。” 容御早前心中已有猜测,可眼下亲耳听闻文宣帝说出沈临渊的意图,还是忍不住咬了咬牙根。 他心中不虞,可面上却挂着浅浅的笑容,与文宣帝作揖施礼后,转身看向沈临渊,微笑着问他:“小王爷要求娶臣的妹妹?” 沈临渊从容颔首:“不错。” “……”容御继续微笑,“能得小王爷垂青,是臣妹妹的福气。只是小妹蒲柳之姿,不敢高攀。” 沈临渊迎上容御不善的目光,也勾唇一笑:“容大人,此门婚事是我高攀。” “哦。”既知高攀,还不趁早歇了心思? 事实上,容御见着这会儿的情形,也知这门婚事能推一时,推不得一世。不提闻知消息的京中人家日后敢不敢上门提亲与溍小王爷抢人,便是他家妹妹的心意如今亦昭,指不定眼下他推拒了婚事,回头小姑娘就能郁闷地红了眼。 只是教他轻易松口应下,也委实有些困难。 他家阿渔那样乖巧听话,若是嫁给沈临渊这么一个冷面煞神,日后会不会受委屈?沈临渊虽非王府世子,但凭着他的能力作为,来日封王自不在话下,王室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若教他家阿渔入了沈临渊的后院,日后有哪有舒心的日子可以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沈临渊突然开口道。 “……”容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沈临渊又继续道,“临渊求娶容大人之妹并非一时兴起,而为情之所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今日容大人如果愿有成人之美,陛下与在座的诸位大人便都是见证,临渊愿请陛下在赐婚的旨意上写明,沈临渊诚乞容氏嬿宁下嫁,只此一生,唯嬿宁一妻,永不纳妾。” 一言出,众人皆惊。 这般言语写上圣旨,溍小王爷日后要是守不住,可就是违抗圣旨,要被杀头。 这莫不是昏了头罢。 就连文宣帝都皱了眉头,面上露出不赞同之色来。 倒是容御眼睛一亮,“小王爷此言当真?” “本王从不妄言。” 容御闻言,忙转过身朝文宣帝深施一礼道:“小王爷一片真心令臣动容,赐婚一事,臣无异议。” “……”你没有,朕有。 可文宣帝看一眼沈临渊,后者一脸坚决,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不好出尔反尔,当真如了沈临渊的愿,写下圣旨。只他有意撇去沈临渊一生一妻不复取纳之言,可偏偏当事人一脸严肃地指出来,要求补上。 看着内监捧了圣旨,跟着容御一块离开去容府传旨,文宣帝挥退旁人,独留下沈临渊训道:“你平素最是冷静持重,今日怎的糊涂之死,白纸黑字写上圣旨,日后你想反悔都不行,你糊涂啊!” 沈临渊施施然一笑,温声道:“侄儿行事,不喜无退路,唯此一件,无须退路。” “能得容氏嬿宁为妻,于愿足矣。” 他愿意娶妻成家,不过是因为遇上了这个小姑娘。 若非她,世间姹紫嫣红默认艳,于他眼中,亦是黯然。 第83章 赌局 容御去茶楼接人时,容嬿宁正被陆宝朱缠问,羞得满脸通红,见着自家阿兄进门,忙起身迎上前去,陆宝朱也跟着弃了手中的点心。 “容表哥你们可真是太厉害啦,那样的情形下都能反败为胜!”陆宝朱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可被夸赞的当事人却一脸木然,并无半点儿喜气,教容嬿宁与陆宝朱见了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生疑。 容嬿宁半仰起脑袋,看着自家阿兄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阿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莫非之前龙舟上有人落水,牵连了阿兄不成? -- 第157页 看着两个小姑娘疑惑又不掩担忧的目光,容御摇摇头,嚅了嚅唇想将朝阳楼内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囫囵一回,到底不愿意亲口说出那个教他郁闷的消息来。于是,他嘴角微微牵起,温声道:“不必担心,旁的事等回府再说。” 说完,就领着容嬿宁与陆宝朱下了楼。 从茶楼到容府马车停泊的位置不远不近,一路上也遇着不少人,其中不乏与容御共事的同僚。他们是早已闻得朝阳楼上溍小王爷求亲一事,因此,这会儿瞧见容御身后跟着俩个头戴幕篱、瞧不清面容的女子,便猜着那教溍小王爷看中的姑娘就是其中一位。 哪怕溍小王爷声名如何慑人,可终归位高权重、深得帝心,眼前这位小小大理寺寺丞今日与溍王府结了姻亲,来日想必会青云直上。这般想着,他们的面上的笑容更多了些亲近恭维之意,连声向容御道喜起来。 “恭喜容大人!” “恭喜容姑娘啊。”虽不知两位女子谁是那容氏嬿宁,但道喜总没错。 一迭声的恭贺蔓延了一路,听得容嬿宁如坠云雾之中,茫然不知所谓。 “阿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与陆宝朱分别,坐上自家的马车以后,容嬿宁立时掀开罩于面上的幕篱,眼巴巴地看着容御询问道。 容御抿抿唇,心下一番斟酌,才犹疑着开口道:“今日龙舟竞渡,拿下彩头的是溍王府的小王爷沈临渊。” 闻得这一句,容嬿宁怔然,那“彩头”二字又惹得某人的言语回响在耳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这……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容御到底心气不平,见问,轻哼了一声,语气难得幽怨起来,“陛下此前已开金口,拿下彩头者可与之兑换一个恩典。沈临渊要的是一道赐婚的旨意。”言未揭,意已昭。容御说着,视线落在自家妹妹的身上,见她小脸绯红,只是含羞带怯,不见半分恼怒之意,心中忽地一叹。 这莫非就是俗话所言,女大不中留? 兄妹二人回到容府时,宣旨的大监早已恭候多时。见着人,他也不耽搁,业务熟练地宣读了文宣帝的赐婚旨意,又笑眯眯地道了贺,而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赏银,欢天喜地地又往溍王府的方向去了。 自从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不提容御有多郁闷,便是容嬿宁看着那明黄的卷轴,心中也是一片彷徨。 这么久以来,她渐渐明了自己的心意,也咂摸出沈临渊对自己的不同。尽管上次从南艺馆回来以后,沈临渊的话总在她的耳边盘旋,对于他说要在端阳日夺个彩头与她,容嬿宁也有许多猜测,但再料不到他居然会直接向圣人讨了赐婚的旨意。 她的姻缘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么? 回想起当初被胡氏接上盛京,欲行李代桃僵之计,尚且历历在目,可如今赐婚的旨意下来,竟又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总与当日情势不同,她不是被母亲抛弃、算计,也不是听天由命的应允,而是有一人奉上了真心,而她也……容嬿宁轻轻地展开那明黄的卷轴,视线柔柔地落在那一行灼目的词句上,只此一生,唯容氏嬿宁一妻,永不纳妾,心中慢慢地浸出丝丝甜意来。 溍小王爷主动求亲的消息在盛京中不胫而走,茶楼酒肆、坊间瓦舍为此又再次掀起一阵哗然之潮。众人惊讶之余,不免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感叹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有人揣测煞神别有居心。可当有知悉内幕之人站出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日朝阳楼内溍小王爷情深意切、自放身段求旨赐婚的场景,又特意强调了那圣旨上的“永不纳妾”之言以后,众人震惊之余,倒是一改前言,赞叹道,“不想小王爷居然是个情种,如斯情深,可真叫人动容。” “能让那么个煞神化百炼钢为绕指柔,这容家姑娘想必是个天仙似的人物哩。” “可不是,虽说没见着人,可瞧着容寺丞那谪仙似的模样,这同胞妹妹还能差到哪儿去?”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这位容姑娘从前参加过嘉懿长公主的茶宴,很得嘉懿长公主的心呢。” “……” 可是不久,在这样的一片声音中就冒出了一个不同的声音来。 有人唏嘘道:“你们可还记得江、许、陈三家的姑娘?那可都是被‘克’死的,这位容姑娘指不定能不能活到大婚的日子呢?” 一言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不怪他们不反驳,盖因旧日的传言太盛,那三家的姑娘确实都是在传出要与溍小王爷定亲以后就香消玉殒了,邪乎至极。 于是,文宣帝再度降下旨意,把沈临渊与容嬿宁大婚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三这日以后,坊间就摆开了赌局,赌的是容寺丞天仙似的妹妹能不能活到大婚之日。 民间摆下赌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容府,容御听闻消息以后,再和气温柔的一个人都耐不住,气呼呼地就领着弄墨出了门,倒是正好来寻容嬿宁玩耍的陆宝朱一脸担忧。 想当初溍王府传出要给小王爷定亲的消息,她母亲可不就是惧于小王爷克妻的名声,才想出了李代桃僵的计策?且她旧日曾与那三家的姑娘在宴会上打过照面,除了许家姑娘身子骨孱弱些,另外两位可都是极康健的。 “阿宁,你说小王爷他会不会真的是刑克亲眷?”陆宝朱低声道,“毕竟空穴不来风,且依着小王爷的做派,这要是假的,他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 第158页 容嬿宁正绣着嫁衣,听得陆宝朱的话,手下一颤,绣花针刺破纤指,血珠沁出,她轻嘶一声,旋即搁下针,看向陆宝朱,十分认真地道:“都是传闻而已,他从未定过亲,是宫中有意说亲,并未成事。” “可……” 容嬿宁轻轻地弯了弯唇角,“他与我说过,那三位姑娘的事情并不像传言中说得那样。” 见陆宝朱满目疑惑,容嬿宁轻叹一声,道起原委来。 传言说,左丞相府嫡女、前大理寺卿嫡次女和御史大夫陈年的嫡女都是因为指婚给溍小王爷才被“克”死,事实上,传言几乎无真。当年太后的确有意为沈临渊赐婚,也的确替其相看过这三家的姑娘,可是不及太后主意落定,沈临渊便亲自寻到太后面前直言拒绝了。至于三府姑娘之死,更是不尽不实。 左丞相府的江姑娘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出生时大夫断言活不过十八;而许家嫡庶关系复杂,许家庶女素来嫉恨嫡姐,便在许家嫡次女欲与表兄赛马当日,暗地里给嫡次女的马下了药,致使马儿发疯,嫡次女坠马而亡;至于陈年之女的死确与沈临渊有些纠葛,不过并非因为赐婚之故,盖因陈姑娘有一心上人犯事犯到了暗夜司的手上,本来那人的罪行不重,暗夜司关押几日就该放了,可偏那是个胆子小的,竟是在诏狱中活活吓死,之后陈姑娘竟为之殉情而死,这也是陈年多年以来,总爱揪着沈临渊不放的缘故所在。 “原来还有这么些故事在,若非你说与我听,可再难想得到了。”陆宝朱唏嘘不已,却又好奇道,“小王爷竟难得的愿意与你解释这些。” 容嬿宁脸上微烫,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敛不住。 其实,纵使沈临渊不与她解释,她也总是相信他的。 不过,他那样郑重地写了书信来,却教她的一颗心彻底地安稳下来。 却说容御领着弄墨出门去寻设赌局之人理论,才行至赌坊门口,便听得一阵哀嚎,不多时就见一群玄衣护卫押着几个耷拉着脑袋的男子从赌坊内出来。容御微微眯眼,认出那是暗夜司的暗夜卫。 不一会儿,暗夜卫撤开,从赌坊内走出一身同样身穿玄色衣裳的沈临渊,但见他俊面含霜,眉目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肃杀之气。他淡淡地瞥一眼众人,众人顿觉背脊生寒,悄悄地藏起身上的荷包。 所幸他们今日来晚一步,不曾入得赌坊去赌那溍小王爷的小娘子能活到几时,不然,他们的寿命铁定是比不过那小娘子了。 容御本是不耻以权谋私之人的,可见着沈临渊今日作为,面对这位未来的妹夫,他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来。 第84章 大喜 夏去秋来,秋气渐凉,三月的光阴转瞬即逝,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三。这日正是溍小王爷娶亲的大喜日子,宫中文宣帝早已降下恩旨赏赐,着礼部大办婚仪。因此,时日盛京城十里长街,喜绸连绵,到得暮色四合之际,更是花灯琳琅迷人眼。 却说这日清晨,天方蒙蒙亮时,容嬿宁便被檀香与听雪唤醒,洗漱更衣,上妆梳发,折腾了大半日,直将人折腾得够呛。陆宝朱是前一日就与胡氏来了容府,在容嬿宁梳洗上妆时,她就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踢着裙边瞧着,但不多时,裙边踢起的弧度越来越小,趁着胡氏与十全嬷嬷说话的空隙,她凑到容嬿宁的近前咕哝道:“我的天呐,从前读话本时尚不觉得如何,今日一瞧,可真是繁琐累人的紧。我可不要成亲、受这份罪呢。” 话刚说完,她头上就挨了一记,扭过头对上胡氏不善的目光,她心下喊糟,面上却笑嘻嘻的,一把抱住胡氏的胳膊,撒娇道:“今儿是阿宁大喜的日子,娘你可不能生气哦。” 胡氏一腔怒气被她一句话说得不上不下,索性挥开她,上前拉住容嬿宁的小手,道:“莫听你表姐胡吣。”说着,轻轻一叹,“当初在江陵见着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如今可见我是不曾看走眼的。你与小王爷是有缘分的,日后夫妻一处同心同德,相互照拂才是。不管外人如何议论,你只须记得,小王爷是你的夫君,凡事总要听听他如何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方是长远。” 胡氏忆及旧事,多少愧然,但看着容嬿宁如今得了好姻缘,才算放下心中的大石。想着那传闻中不近人情的溍小王爷能为外甥女许下永不纳妾的誓言,心中真切地为这个外甥女儿高兴,也忍不住想,自己多少也算得半个媒人了不是。 由着十全嬷嬷为容嬿宁束好最后一缕发,戴上金丝缠枝凤冠,念了几句吉祥话,一时容御就到了门外。 因着容夫人远在江陵,不肯上京,拜别父母之礼,容嬿宁只对着父亲容嵘的牌位磕了头,泣泪涟涟。待得回到闺房重新补了妆,外头就穿了礼乐之声,且一声高似一声,紧跟着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众人知道,这是新郎倌来迎亲了。 因着沈临渊素日的威名,入府迎亲时,前几道拦门的关卡于他而言几乎可是说是畅通无阻,只到了容嬿宁的院外,见着肃容而立的容御,陪同沈临渊前来迎亲的萧乾、萧景泽兄弟不约而同地收敛起来,不敢起哄,而是小心翼翼地去瞧沈临渊的反应。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可算是瞧明白了,沈临渊真是老神仙下了凡、动了凡心,为心上人牵肠挂肚不说,还被心上人的兄长、自个儿大舅子拿捏得死死的。 -- 第159页 前头拦门的人有意无意地放水,到了大舅子这儿,人家总不会那么便宜人了。 萧乾与萧景泽兄弟心中乐呵,齐齐往后退了半步,抱臂决定看戏。 只是他们等着好戏鸣锣开唱,有人却不打算配合。 容御看着沈临渊,将他上下审视一番,末了只道:“若你他日有负于阿渔,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哪怕是拼却这条性命不要。”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他,语气郑重而坚定地道:“放心。” 眼睁睁看着沈临渊越过容御走进院中,萧乾不由走到容御跟前,抱怨道:“难得今日有这么个名正言顺为难这家伙的机会,你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去?”叫他说,沈临渊这媳妇儿娶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容御淡淡看了他一眼,即便这人是他的上司,他也不想多做理会。 凭着沈临渊的本事,他能为难得了什么?况且今日自己为难了他,来日还不是要被他讨回去? 脑海中浮现一道英姿飒爽的倩影,容御眉目一柔,摇摇头,复又想道,抛却这些,他还是相信自己妹妹的眼光。 那厢陆宝朱听得屋外的动静,顿时兴奋起来,不顾胡氏阻拦,兴冲冲地奔至门外。因有容嬿宁撑腰,今日她也不怵这溍小王爷,竟硬是让沈临渊做了十首催妆词,才笑眯眯地扶了容嬿宁出门。 新娘上轿前,容御走至轿前,缓声道:“阿渔,你要记住,不论何时,有哥哥在的地方都是你的家。如果有人欺负你,只管回家来,哥哥养你。” 喜帕之下,容嬿宁眼眶顿红,方欲颔首应声,就闻得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 “大舅子且死了这条心罢。” “……” 鞭炮齐鸣、锣鼓乐声响彻云霄,沈临渊翻身上马,朝着容御拱手示意后,就领着花轿队伍浩浩荡荡地朝溍王府的方向而去。 盛京城长街之上,花灯映照得黄昏如昼,十里红妆更是惹得无数人艳羡。 今日几乎上至达官贵绅下至平头百姓全都乌泱泱地涌到了接到两旁,想要一睹那曾教人闻风丧胆的溍小王爷今日小登科时是如何风采。当看到马背上的新郎倌龙章凤姿,光风霁月,浅笑如秋月和煦,竟惹得一众瞧热闹的贵女纷纷红了眼。 过去久闻这小王爷的恶名,原只当他面如钟馗,身似张飞,不想今日喜服加身、红衣锦冠之下,竟是如此风采! 不提众人有多艳羡,花轿中容嬿宁的一颗心却是忐忑不已。 及至花轿抵达溍王府,拜天地、叩父母,随着司仪一声高唱,容嬿宁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喜牵,亦步亦趋的跟着沈临渊,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哄闹笑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即便今日是沈临渊大喜的日子,旁人也不敢随意来闹他的洞房,唯有萧乾与萧景泽胆子大些,起着哄要跟过来,可还没等进院门就被面无表情的冷罡给拦在了门外。二人败兴而归,扬言要喝光沈临渊珍藏的酒,却不料随口一言,回到席间,早有人给他们备下了十几坛酒。 萧乾哆哆嗦嗦地推拒:“你们别这样啊,今儿的主角可不是我呀,要灌酒也该灌他沈临渊才是。” 萧景泽亦连声附和。 那厢镇北王手端大碗酒,呵呵笑道:“适才小王爷就说了,今儿他有大事要办,这喝酒的事情都由萧大人代劳呢。萧大人不肯跟老夫比武,今儿喝酒可不许推辞了!” 说着,前院闹作一团。 新房里,容嬿宁端坐在喜床边,耳听得屋内除了偶尔响起的三两声灯花爆结的动静外再无别的声音,心中渐渐生出些紧张的情绪来。她瞪圆的眼睛盯着喜帕的边缘看了半晌,察觉眼眶微酸,才想抬手揉揉眼睛,忽而眼前一亮。 烛火跃动的光亮晃眼,容嬿宁微微闭了闭眼睛,好容易适应了,抬眸时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那眸中情绪不复往日冷淡,相反更似燃着一团火,烫得容嬿宁不由低垂下眼帘,终难掩一片羞意。 一旁的喜嬷嬷见状,连忙奉上合卺酒,念了几句吉祥话,便道:“请小王爷、夫人同饮合卺酒,自此情意绵长,天长地久。” 饮罢合卺酒,沈临渊接过喜嬷嬷呈上的缠了红丝的金剪,毫不犹豫地剪下一缕发,而后转身,眸光幽深地看向喜床上满脸通红的小姑娘。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胡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容嬿宁不禁眼睫轻颤,虽仍羞怯得紧,但依旧学着沈临渊,也解了发髻,从垂下的青丝中取了一缕发,然后在喜嬷嬷鼓励的目光中,把自己与沈临渊的两缕青丝用红绳束在一处,打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以后,才将青丝放入早先绣好的荷包中收好。 婚仪的流程走完,喜嬷嬷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念了不少吉祥话,才知情识趣地领了随行几个小丫鬟退下,一时之间,偌大的新房里便只剩下了容嬿宁与沈临渊二人。 看着小姑娘羞怯的模样,似是恨不得将脑袋都缩藏起来,沈临渊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而后顶着小姑娘羞恼的目光,走上前去,亲手取下压在小姑娘头上的凤冠。 这凤冠乃是宫造,虽看似精巧,但分量不轻,也难为小姑娘顶着它一整天。 “一会儿让侍女伺候你沐浴更衣,晚点儿厨房会送吃食过来,你先垫一垫,嗯?” 低沉的声音如经年醇酒,落入耳中,只教容嬿宁越发害羞。 -- 第160页 等到沈临渊离了新房,檀香与听雪进来伺候,眼瞧见自家姑娘正手抚心口呼气,不由失笑。檀香道:“姑娘旧日不是不怕小王爷的么,怎的今日倒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听雪也不禁笑出声,不过她并没有打趣自家姑娘,而是在纠正了檀香的称呼以后,才看着容嬿宁道,“奴婢瞧着,爷是心里眼中都只有夫人一人,夫人不必害怕呢。” 容嬿宁轻轻地咬了咬唇,小声反驳道,“我没有害怕呢,只是有点儿紧张。” 她竟是真的嫁给了沈临渊。 沈临渊再次回到新房的时候已经是月悬碧海,虫鸣俱寂。 他站在新房门外看着满室红烛高燃,向来沉寂无波的一颗心竟不由得荡开层层涟漪。推门入屋,转过落地的绣屏,甫一踏入内室,便见着已经换了一声轻便衣裙的小姑娘正一脸慌乱地忙着藏东西。 视线从枕头下露出的一角纸页上掠过,沈临渊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后才含笑看向某个一脸心虚的小姑娘:“娘子藏了什么好东西?” 他似是饮了酒,话音较之平日更添缠绵。容嬿宁听惯了他客套疏离的称呼自己“容姑娘”,这会儿乍一听他口称娘子,竟是惊得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巴。 这莫不是被人掉了包? 可很快,她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以后,面上的震惊之色又瞬间被心虚所取代。 “你我既已是夫妻,理当以诚相待,有好东西,娘子为何要藏而不宣呢?”沈临渊又问。 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沈临渊,容嬿宁联想到适才自己所看画册上的种种,顿时两股颤颤,忙攒出一张笑脸,无甚底气地道:“我、我没有藏什么,只是寻常的话本而已。” “哦?是吗?”他身在暗夜司十多年,普天之下再是心思深沉之人都不能在他面前有半分的秘密,更何况是容嬿宁这样的闺阁女儿。他见容嬿宁心虚掩饰的模样分外可爱,也不急着拆穿,只转而道:“可曾用过膳食?” 容嬿宁一愣,点点头。 沈临渊的面上露出笑容,从从容容地除去外衫,慢慢地走向喜床。容嬿宁觑着他面上的笑容,只觉脸红心慌,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却不想沈临渊逼至近前,长臂一探,居然趁着她不注意抽走了藏于枕下的物什。 一时之间,容嬿宁恨不能寻一缝隙,钻进去,将自己藏起来方是正事。 沈临渊握着那本避火图,无奈地笑了一声,“原来娘子先前一直是在认真研究此物?” 容嬿宁猛地抬起头来,飞快的否认,“我没有,你不许乱说的。”几乎急得要哭出声来。 都怪陆宝朱,在她出门前非要将此物塞给她,还与她说什么,若是觉着紧张,可寻了机会翻翻此物,找一找缓解的方子,可谁能料到这居然是如此不正经的东西。 该让檀香给烧了它才是。 这般想着,容嬿宁忽然探身想要从沈临渊的手中将避火图抢回来,不料男人早有防备,甚至在瞧见她的动作以后,扬手把避火图一扔,随即直接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整个纳入怀中。环着小姑娘柔软的身子,沈临渊低低一笑,恰如古琴弦动,无端勾人。 “那不过是死物一件,能教得了你什么?不如为夫言传身教更好些。” 花烛明灭之间,明月含羞躲进云层,许久之后,方才偷偷地露出半面,任由银辉洒向人间,如水一般无声地浸润处处张灯结彩的院落。新房外,窗台下,一盆幽昙忽而绽放,清清幽幽的香气弥漫开,似是想要掩却屋内不一样的气息。 喜榻上,容嬿宁正缩在沈临渊的怀中,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沈临渊的目光爱怜地从姣好的面容上一寸一寸地划过,而后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怀中的小姑娘轻轻地嘤咛一声,旋即美目轻睁,双目对上的刹那,沈临渊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姑娘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怨,不禁勾了勾唇角。 是他唐突,难怪她羞恼。 容嬿宁见他如此,忍不住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下,力道不大,可男人却配合着皱了皱眉,甚至还低呼讨饶起来。容嬿宁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嘟嘟囔囔道:“你这样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无论是当年将她从人贩子手上救下的少年,还是经年重逢又救她护她的小王爷,哪一个会像眼前这人一般。 沈临渊笑了笑,“嗯,是被人掉了包。” 见小姑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沈临渊在她额上轻轻一点,道:“逗你呢。” “……” 容嬿宁道:“没想到我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你。” “什么?”沈临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容嬿宁便三言两语将最初上京的缘故讲了,末了,眨眨眼睛,问道:“若是当初他们的打算真的成了,你当真会娶吗?” 沈临渊摇摇头,“没有谁能够左右本王的决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果真见了你的画像,指不定也能被左右了。” “……” “小白眼狼,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知本王一见着你就认出了你?” 容嬿宁蹙眉:“分明是我提醒了,你方忆起的。” 沈临渊一笑:“本王是一见着你,就认出了本王的救命恩人。”见小姑娘一脸茫然,他无奈笑道,“果然,至今你还是未能记起,本王就是你当年在清音寺救过的人。” -- 第161页 清音寺、救人? 容嬿宁眨眨眼睛,慢慢地忆起,似乎有一年的冬至,她与阿兄一起去清音寺为父亲焚香,曾在后山救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只是把人救到寺庙,托付给清音寺的禅师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人,却不想那人竟是沈临渊。 “所以小王爷您娶我,是为了报恩?” 见她换了称呼,沈临渊也学着她道:“那容姑娘嫁于本王,也是为了报恩。” “才不是!”容嬿宁下意识地反驳,而后瞥见沈临渊一脸促狭,顿时恼得瞪圆了眼睛。 沈临渊将人揽在怀里,含笑道:“我还不至于为了救命之恩,搭上终身。” “于你,我是临渊羡鱼,却等不及退而结网。” ——全本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