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兄有胸[互穿]》 第1页 [穿越重生] 《梅兄有胸(互穿)》作者:辛白西【完结+番外】 文案: 进京送粮的潘春,被堵在了漕河上。 正在她四处打点,疏通关系的时候,莫名卷进一场暗杀,醒来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张英俊帅气的新脸,不是别人,正是耽误她发财的那个狗官漕运总督梅子渊的脸! 大腿一拍,潘春心说还真是苍天有眼! 正愁船堵在道上进不了京,自己就当了官。 还是管漕运最大的官! 从今往后有她在朝堂撑腰,青安帮的船还不得横着跑? 兄弟们躺着就能发财了! 正当她打算稀里糊涂做官,认认真真赚钱之时,江湖却传来消息: 昏迷多日的漕河第一女帮主醒了,身体虽然健康,性情却是大变。 如今的青安帮,白日书声琅琅,夜晚笔声沙沙,那位“帮主”甚至扬言,要以此为契机,全面提高漕河从业者的文化水平! 潘春捏碎手中酒杯,都特娘的改行当秀才了,还发个蛋的财! “不行!老子得变回去!”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潘春,梅子渊 ┃ 配角:宋赟,白浪,尹冬冬 ┃ 其它: 当官,秀才耍刀。 立意:换位思考,理解包容。 第1章 晴空万里,风停雪歇。 太阳难得在寒冬中露一次全脸,潘春却愁得头发都要薅秃。 “怎么又堵了?!” 她站在船头,看着堵成浆糊一样的漕河,烦躁得想跳船。 作为青安帮的现任帮主,潘春可谓兢兢业业屡创佳绩。尤其这回,承运了大晟朝南六省三百万石漕粮,是她十年来干得最大的一票买卖。 本想着大赚一笔,哪知道这船一上路,走得比王八都慢。 “真是邪了门了!从南旺堵到临清,一天走不上一里路!”她将左右两边的船工巴拉开,站在船头最前面的甲板上向北望。 船山船海,看不到尽头。 兄弟们也清一色黑着脸,每个人都像一点就爆的炮仗,恨不得给船插上翅膀飞到京城。 “这得堵到什么时候啊,”分舵舵主潘世海看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十分焦躁,“帮主,咱们今年不会在船上过年吧?” 马上就要进腊月,而剩下的路还有一千多里。 潘春顿觉心口发凉,“过年?”她瞥了潘世海一眼,“三百万石漕粮要是不能按时入仓,脑袋都保不住,你还想过年?” “那怎么办啊?”见帮主真变了脸,潘世海垂头闭嘴,默默往后撤了半步。兄弟们也都丧了脸,还有那么点慌张。 “老白!”潘春烦躁地薅了把头发,“跟我下船,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在她身侧不远处,站着一位一身黑衣的抱剑青年。 青年名叫白浪,是青安帮的副帮主。他一直倚着栏杆抱着剑,看似神游天外,眼尾余光缺从未自潘春身上移开过。 潘春话音一落,他立刻抬起眼,淡淡说了一声“好”,跟着潘春身后凌空飞起,几个起落之后,两人很快消失在密密麻麻的船只中。 离这段漕河最近的县城是临清,此刻青安帮的船队还未进城,停在城外二十里的会通河下游。 潘春二人一路向北行了大半个时辰,所见之处全是停滞的漕船。 “看样子这船是从临清开始堵的。”白浪飞上树梢,往北望了望,转头对潘春道:“越靠近临清,堵得越厉害,看样子是临清闸口出了问题。” 潘春又向上攀了攀,倚在更高的树枝上凝眸北望。 “小心些。”白浪忙站在潘春身下,托着潘春的裙角。 “老白,你说...总不至于落闸吧?”潘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能吧?”白浪微微皱眉,“眼下正是漕运旺季,就算不要这三百万石漕粮,朝廷运送年货的贡船总得进京吧?” 白浪说得对,临清是南货进京的必经之路,临清不开闸,就意味着皇帝的年夜饭大席,至少缺一半菜。 往年这个时候漕务官恨不得把漕河清空,谁都不能挡住贡船北上的路,今年堵成这样竟无人管,十分奇怪。 潘春又看了一会,跳下树来,“走,进城看看。” 当二人站到临清闸口时,才发现闸门真的落了下来。 还不止一个闸。 临清四闸齐关,所有船只被拦在临清南北闸门之外。 闸内的河段空空荡荡,一片悠然;闸外两头堵得浩浩荡荡,水泄不通。 潘春两个胳膊在胸前扭了个麻花,两条眉毛也挤到了一起。 她想不明白临清的漕务官为何要这样做,“落闸通常是为了蓄水,如今漕河的水已涨至七八板,多大的船都能走,早已没有蓄水的必要。姜文修有病吗?” 姜文修是临清的漕务官,潘春与他打交道多年,深知他的为人。 白浪也想不通,“要不去咱们去钞关找他问问?” 潘春沉思半晌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见太阳西沉,现在去钞关找姜文修,只怕晚上要住在县城,“我去找他就行,你先回船上说一声,让兄弟们按船号单双分停两边,就地休息,家在附近的,可以先回去看看。每船必须留一人看粮,尤其是晚上,一定要小心火烛。” -- 第2页 潘春回将长刀插回腰间,又紧了紧护腕,“我在豹子楼等你。” “嗯。你也小心。”白浪应声后撤,眨眼的功夫已经掠过树梢不见踪影。 青安帮是大晟漕运第一帮,总部设在临清,虽然潘春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跑船,但临清那些当官的,她熟。 所以她进城后的轻车熟路地来到临清钞关,不料迎接她的竟是门闩上的虎头大锁。 潘春揪起链子,眼都看直了。 钞关竟然无人值守? 依大晟律,漕务官擅离职守一日便能下狱,姜文修平日见个天武卫喽啰都想下跪,竟然敢锁了钞关大门? “劳驾,知道姜漕务去哪儿了吗?”潘春急忙拦过一个路人询问。 “姓姜的早跑了!” 潘春难以置信道:“姜文修跑了?” 路人见他也是一身行船打扮,问道:“你们也是来找他开闸的?” 潘春微微颔首,“知道姜文修去哪儿了吗?” 这谁知道?他跑了有一阵了,钞关大门都快让人拍烂了!你们也别在这儿傻等了,把船停了回家过年吧。 “那闸官呢?不是还有两个闸官吗?那个管钥匙的,叫丁江的呢?他也跑了?临清这么大的钞关无人值守吗?” “闸官要是还在,漕河还能堵成这样?”路人干笑一声,离开前又忍不住劝了一句,“前几天雷帮的人把县城掀了也没找到他俩,你们也别费劲了,回吧。”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拐进了巷口。 潘春在县城最宽的街上,站了半晌,回头看了眼钞关紧闭的大门,握紧腰间长刀,垂眸往豹子楼走去。 豹子楼是临清最大的酒楼,眼下正值年关,生意好得厉害,五层全部坐满。 门口小二迎来送往无暇分身,潘春自己走了进去,在二楼走廊尽头,包厢外临时加的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 白浪先到,已取了碗筷替潘春摆好,“我来晚了,没有好位置,只剩此处了。” “无妨。”潘春摆摆手,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心情吃饭。 “姜文修怎么说?” “姜文修跑了。” “什么?!”白浪吃了一惊,“临清有新的漕务官了?” 潘春干笑一声,“有个屁,钞关的大门都锁了。” 白浪十分震惊,往年连大年三十都不敢关门的钞关,竟然锁门了,“你没看错?” “我又不瞎。”潘春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那怎么办?”白浪微微有点慌。 “还能怎么办?”潘春又烦又恼,“咱们这批粮二月底前一定要送进京城,这闸要是再落一个月,漕粮不能按时入仓,咱们就得赔个倾家荡产!” 白浪垂了垂眼,不声不响拿过潘春面前的杯子,替她续了杯热茶。 潘春心里跟船一样堵,她接过水杯抿了一口,但嘴里实在没味,便把杯子放下,“实在不行就换车,转陆运。” 陆运周期长成本极高,意味着血本无归。不过至少能保证准时把粮送到,不得罪朝廷,起码命能保住。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转陆运。 气氛沉重,两人相顾无言,周遭各种声音渐入耳中,包括隔壁包厢内的说话声。 “听说陈总兵回临清了。” “哪个陈总兵?”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漕运总兵陈轩了。他不是老家在临清嘛,前几天他三叔公过世,我大伯去陈家祭奠时见过他。” “姓陈的在临清?那这次落闸是不是他下的令?” 跑堂的把酒端到潘春面前,高声道:客官,您要的...潘春一把拽过酒壶,将人推了出去,示意别打扰她。 她把头朝墙边歪了歪,屏息凝神,继续听着包厢里的人说话。 “要说今年这闸落得甚是奇怪,南北堵了几千条漕船,连青安帮的漕运队都过不去,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 “是啊,九边不是正缺粮嘛?皇帝几道折子下来,正调各省的秋粮北上呢。你们说,咱们的小皇帝要是知道不是没有粮食,而是运不过去,还不得气死!”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杯盏交错声响起。 潘春转着眸子,把酒壶捏在手里。 “咱们大晟啊,谁不知皇帝就是个摆设?”屋里人继续道:“他再气也白瞎,漕河又不姓王。” 京城这位皇帝号明德,姓王,名承基。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做了十年皇帝。 但掌权的不是他,而是垂帘的太后,陈氏。 陈氏一族权倾朝野,比如这位漕运总兵陈轩,就是陈太后的远亲,在漕河只手遮天,俗称漕河小皇帝陈霸天。 “哎~我可听说了,这次落闸就是陈氏跟明德帝在斗法!小皇帝这两年想亲政,连着派了两个大官来漕河官场,结果一个死,一个疯,这第三个还没派下来,临清的闸就落了,漕船一堵百里,摆明了是给新总督一个下马威。” “啧~怨不得姜文修躲了,这是两头都得罪不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 “是这个道理。哎对了,这第三位总督是谁啊?” “梅子渊,就是那个明德帝的伴读,咱们大晟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颇有些能耐。” “那也白瞎,前头死的那个还是太子太保呢,不也一样让人摁进了河里。” -- 第3页 潘春倏地把酒壶放下,冲白浪一挑眉,压低声音问道:“新来的总督已经上任了?” “应该没有。”白浪摇头,“朝廷贴的告示上写着他下月才到任。” 现在还未进腊月,新官仍在京城,加上交接手续,大抵明年那个姓梅的才能正式掌管漕务。 潘春原本打算过完年再去给新官上贡,那时候陈轩也彻底卸任,两厢都不得罪,没想到梅陈之争提前了。 潘春一颗心瞬间悬起来,若真搅进朝廷派系争斗,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青安帮当炮灰。 她当即站起来,把桌上的长刀挂回腰间,“既然陈轩来了临清,咱们就去陈家看看。” 陈氏祠堂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白色的绸布在烛光的映衬下有些发黄,堂下有个老妇人披麻戴孝,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 潘春趴在陈氏祠堂的对面的屋顶上,眯起眼盯着祠堂内明明灭灭的灯火。 白浪小声道:“新总督就要上任了,陈轩还能说了算吗。” 潘春翻了个白眼,“漕河三十年来大小事务都听陈轩的,皇帝弄了两个总督下来都废了,你说谁说了算?” 白浪抿了下唇,“确实。” 潘春深吸一口气,一边盯着院子,一边想着方才在酒楼听到的话,“咱不管他是陈梅之争还是王八乌龟斗法,总之咱们只要把粮食按时送进粮仓,挣了银子回家过年,皇帝是谁跟咱又有什么关系?!” 白浪嗯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东墙回廊进来一个人,正朝二人方向走来,“小心!” 潘春急忙一缩头,避开那个提着灯笼的护院,再探头时,发现那人手里拎着个食盒,写着“豹子楼”三个字。 正要拐进西厢,月门处迎上了来一个小丫鬟,嗓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嗔怪,“才送过来啊?总兵大人等不及,已经约了几位大人去豹子楼吃去了!” 潘春在心里暗骂一声娘,拉着白浪又折回了豹子楼。 第2章 再次站在豹子楼的牌匾下,潘春却迟迟未迈出脚。 她仰头望着着那面鎏金的匾,忽然有些忐忑。 白浪近前一步,“要不我先去探探陈轩在哪个屋?” 潘春点点头,“也行,你小心点。” 白浪一眨眼就飞去了楼顶,沿着屋脊一路往豹子楼内里探去。潘春则退后两步,坐在大门对面的路边石上。 找人的人没有等人的人心焦,潘春看似闲闲地坐着,心中早就翻来覆去盘算过几十个念头。 陈轩她可太熟悉了。 这位漕河的霸王可是堂堂正五品,比临清的县太爷还要高上两级,对潘春来说,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 那张圆脸虽然时时带着笑,可他张开嘴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嘲讽、蔑视和话里有话。陈轩最瞧不起她们这些跑江湖的人,要出身没出身,要学识没学识,哪怕赚了钱也是上不了台面。 陈轩讨厌潘春,潘春更讨厌他,但他是官,对于一个跑船的江湖人来说,那就是天王老子。 她敢打漕河上所有的帮派,却不敢动漕河这些官员一根汗毛。 那些做官的,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潘春在膝盖上一遍一遍摩着掌心,反复算着帮里今年几个节的孝敬送了多少,有没有漏了打点的地方,待会见了陈轩,要怎么开口。 “阿春。” 正想着,白浪站回她的面前,“陈轩在三楼的天一间。” 潘春一怔,忙站了起来,“有几个人?知道是谁吗?” “五个。”白浪点点头,“三个兵备道的,还有一个好像是陈轩刚去世那个叔公陈远敬的大儿子。” 潘春略垂了垂眼,深吸一口,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打怵,“听见他们说话了吗?” 白浪脸上闪过一丝无语,“烤鸽子的皮差了三分脆。” “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些狗官还有心情研究鸽子皮?!”潘春忍不住骂了句娘。 不过骂完她还得端着一张笑脸进屋拍他马屁,潘春心里特别拧巴,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憋屈。 “要不我跟你一起。”白浪把剑抱到一边,看着潘春一张纠结的脸,弯了眉眼。 “你?”她拍拍衣裳的灰,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来塞到白浪怀里,“快算了吧!你也就跟我一句话能说上十个字。你去见陈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潘春无奈地叹了口气,撩起袍子跨进大门,“老样子,门口等我。” 天字一号包厢的房门一开,小二端着一壶镶着金边的酒坛走了进去,一脸谄笑道:“几位大人,有位姑娘送上一坛三十年的醉金春,这酒咱们豹子楼一年就只酿一瓶!” 陈轩掀起眼皮子,有些诧异,“姑娘?” 桌上其他四人亦转头齐齐向门口看去,只见小二身后站着一位身穿绛红色紧身长袍的姑娘,不施粉黛,没有钗环,只束着高高的马尾,半身铜甲,胸前的护心镜和小臂上铜色的护腕尤为扎眼。 陈轩刚亮起来的眸光瞬间黯淡,连带手中举着的酒杯也落了下来。 “总兵大人。”潘春的嘴角恨不得裂到耳朵根。 她越过店小二身前,赶忙揭了酒坛子上的封布,立刻给陈轩的酒杯倒满,“今日咱们船队堵在临清,正愁怎么办呢,没想到能在豹子楼遇见总兵大人您,着实是苍天有眼啊!” -- 第4页 潘春强行搬了个凳子,插在陈轩和一位白胡子官员之间,迅速坐了下来。 那白胡子与潘春一照面,心下微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打扮的女子,“这位姑娘是....” 陈轩从潘春的假笑里嗅出了一丝违心的谄媚。 这些跑船的蛮横无理又唯利是图,毫无人性可言。临清这次堵船,前有洪波门大闹县衙,后有雷帮拆了钞关的大门,今日这漕河最大帮的帮主潘春又主动上门送酒,盘算些什么陈轩心知肚明。 陈轩斜眼看着杯子里的酒,皮笑肉不笑道:“这位是青安帮的潘帮主,潘春。” 桌上众人瞬间冷了脸,屋内气氛凝固。 那位白胡子官员甚至忍不住冷哼一声,将目光火速从潘春身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漕河母夜叉,黄河女霸王,这种女人连歌馆的乐妓都不如,怎么好意思走进来跟他们同桌喝酒?! 真是连最基本的妇德都不懂。 “陈总兵。”潘春见陈轩那表情,心一横,端起酒杯笑道:“您是漕河的守护神,是青安帮的财神爷,是咱们千千万万靠漕河吃饭之人的救世主,我先敬您三杯。” 潘春招呼小二拿上来一只空碗,当即倒满一口饮尽。 转眼三杯喝完,潘春笑着坐回座位。 陈轩却黑着脸,一言不发。 白胡子官员甚至拢了衣袖,站起来欲走,咕哝道:“扫兴!” “潘帮主。”陈轩看着这个没有女人样的女人,嫌恶道:“老夫现在说了不算了,陛下早已设下漕运总督之职,不日便有三品大员上任,老夫一个五品小官,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说罢,陈轩也站了起来,“老夫今日有些累了。” “大人留步!” 陈轩刚要迈脚,就见潘春的手拦在自己胸前。 那黄里透黑的皮肤不仅粗糙还有不少伤疤,陈轩几欲作呕,“潘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潘春快步上前挡在陈轩面前,“大人,今年的漕船两个月才走了不到一百里,现在已是腊月,临清要是再不开闸,青安帮今年就算白干了!这眼看就要过年了,求大人开恩,赏咱们口饭吃!” 潘春的胳膊依旧伸在陈轩面前,陈轩凝眉默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屋内气氛紧张。 半晌,陈轩蔑了她一眼,忽然将剩下那大半坛子酒拎到潘春面前,冷笑道:“潘帮主素来酒量不差,你把这剩下半坛干了,我就考虑考虑。” 这坛醉金春少说也有三斤,一口气喝下去小命都要搭进去半条。 潘春眼里星星点点的怒很快聚成一团,她右手习惯性的摸上腰间,却发现扑风不在。 眸中火光瞬间散去,她告诉自己,做人要能屈能伸,为了兄弟们的饭碗,要她半条命又何妨? 于是她笑得恭敬,“陈总兵,这一坛一口喝下去,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不如....” 陈轩越看潘春这张谄媚的笑脸越恶心,女人不在家中相夫教子也就罢了,竟然还拿刀干起这种强盗一样的买卖,光是看见她这身打扮,都要食不下咽。 不等潘春说完,陈轩拿起筷子戳了只鸽子腿,扔进酒坛子里,“再给你加块肉,也算顾惜你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不容易。” 潘春顿觉胸口有股火气横冲直撞到头顶,“陈大人...” “呵呵~”席间不知是谁笑出了声,潘春赶觉有刀割在自己脸上。 陈轩盯着她的脸,笑中带嘲,“怎么,潘帮主不赏老夫这个脸?” 潘春咽了口唾沫,“大人,潘春酒量确实不佳。” “是吗~”陈轩笑出声来,“哈哈哈~我竟不知漕河母夜叉也懂自谦?” 潘春冷了脸,再也笑不出来。 但她捏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松了开来,眼前这个人她得罪不起,帮里一万多口子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年,全靠陈轩一句话。 正当她打算接过那坛酒的时候,陈轩却顺手将那坛子高高举起,把酒从潘春的头顶倒了下来。 搀着油味的醉金春顺着鼻尖、耳边一路流进颈间,潘春的衣裳从里向外逐渐湿透。 那种诡异的味道随着冰冷的酒水,一路顺着锁骨流下,一点点寒透心脏的位置。 潘春无法说清这是怎样一种感受,比怒还多一点愤,比愤还多一些恨。 她知道这是一种羞辱,却因不能反抗而更加痛苦。 胸口的衣料已经完全浸湿,陈轩笑着把酒坛摔在地下,“今日你扫我雅兴之过就此作罢,老夫从不跟女人记仇。但从今往后,也请你有点自知之明,莫要做出与你身份不合之事!” 说罢,陈轩气哼哼地推开房门径直下楼,其他四人亦拂袖离开,皆是一脸扫兴之色。 潘春握紧拳头,垂着脸,站在原地始终未动。 白浪站在走廊,见陈轩走了许久潘春也不出来,便轻轻推开包间的门,看见她站在屋子中间,低着头。 “阿春?”半湿的头发和上衣让白浪感觉出不对劲,“陈轩欺负你了?” 君子剑当即出鞘,白浪面色一寒,“我去杀了他!” 潘春突然拉住他的手腕,“你以为我不想?他死了这些年的孝敬就白送了,朝廷再派下来一个说不定还不如他。” “可是...”白浪眼里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 第5页 潘春摸了一把脸,平静道:“我没事,就是白瞎了这坛好酒。” 潘春从白浪腰间把扑风拿了回来,手里有刀心中便顿时安定许多,“出来大半天了,回船上看看去。” 离开豹子楼,陈轩歪歪地坐在马车上,半闭着眼。 席间众人也在谈论落闸之事,不料说了一半,被潘春搅了局。 自上车后陈轩一言不发,方才与他同桌的那位白胡子官员实在忍不住,终于在马车拐进一处僻静巷子后,忍不住道:“这闸既然不是您落的,便只能是那位新任的漕运总督,梅子渊落的了。” 看起来半睡半醒的陈轩没有说话,白胡子官员觉得这就算是默认了,于是便大胆猜测起来:“若真是梅子渊落的,那小皇帝真是铁了心了!想不到竟连九边的漕粮都不要了。这梅子渊也真是糊涂,竟拿落闸来树威,还真不知天高地厚。倒是那姜文修我看走眼了,他跟了你二十几年,忽然不声不响投了梅子渊。如今带着闸门钥匙躲起来,当真是又蠢有坏!” 陈轩缓缓睁开眼,“姜文修可不蠢。” 白胡子官员眸子一转,微惊道:“难道他....” “皇帝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只要拿到漕河的管辖权,大晟就有一半在他手中。”陈轩掀开窗帘一角,望着灯火林立,酒旗招招的街道,说道:“光临清一个钞关的船税,就占了全大晟税赋的八分之一。你是皇帝,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装进别人的口袋,能坐得住?” 白胡子官员微微颔首。 “权利之争向来不择手段,更何况抓住了漕河就等于抓住了大半个国库。这闸要真是梅子渊落的,不足为奇。”陈轩放下窗帘,又歪回座位里,“只是他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未免太小瞧我陈轩了。” 马车吱吱呀呀驶进陈府,白胡子官员率先下了马车,又回身扶着陈轩,忽听他道:“堂哥,眼下我不方便出面,明日你差人去京城帮我打探一下,姜文修这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漕河越来越堵,数万船工在日复一日焦急的等待中,愈发煎熬。 潘春在船上一连等了七天,依旧没有开闸的动静。 但那日陈轩的话倒是给了她一条新思路。 “帮主,一百六十三船跟洪波门的又打起来了!”潘世海急匆匆钻进船舱,“这回咱们赢是赢了,可老吴的胳膊断了!” 潘春擦着刀,没有抬眼,“知道了。” 潘世海见她座位旁边有两个包袱,潘春一身劲装似乎是出远门的架势。 “帮主你要走?”潘世海立刻坐到潘春跟前,“去哪儿啊?” “进京。” 潘世海惊道:“你要去京城?咱们这还堵着呢!你不管兄弟们了?” “那我坐在船上什么都不做,这闸就能自己开嘛?”潘春将扑风归鞘,挑了一双新护腕带好,瞥了一眼潘世海,“打架的事让钱叔按帮规处置,我跟老白现在就走。” “可是帮主,”潘世海有点懵,“你到底要进京干嘛?” 潘春站起来,将刀重新插回腰间,缓缓吐出两个字,“送礼。” 潘世海挠着脑袋,眨了眨眼,“给谁送礼?” 她紧了紧双臂的护腕,昂首挺胸,对着天边那轮光彩寡淡的太阳微眯起双眼,翘起嘴角道:“新任的漕运总督,梅子渊。” 陈轩不是说自己说了不算吗? 那就去找那个说了算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改了一些章节~总体没变。感谢观阅。 第3章 “阿嚏~~阿嚏!” 许是适应不了猛然间的寒热转换,离开烧着炭火的书房,梅子渊一出屋门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裹紧大氅,伸出一只瘦白细长的手,指着雪地中一方绣着牡丹的丝帕问:“那是何物?” “还不是外面那些莺莺燕燕扔进来的!”书童左青一脸嫌弃的捡了起来,“公子,那群歌馆的姑娘怎么一波接一波,赶都赶不走?成日站在咱们前门后院,不是挥帕子就是唱曲儿,这三九寒天的,她们连个棉袄都不穿,露个膀子也不嫌冷。” 梅子渊脸一沉,玉面书生眼中顿时显出薄薄怒意,“今日可有拜帖?” “有!”左青把帕子扔进茅厕,声音有些远:“叫什么雷帮的,也是漕河上那些帮派。” “统统赶走!” 一听到“帮派”这个两字,梅子渊就发自内心的厌恶。 自从陛下任命他为漕运总督,漕河上那些个帮派就争着抢着往梅府送礼。梅家大门口险些成了花魁擂台,每日里莺歌燕舞一茬接着一茬换,各种珠宝字画纷纷往府里塞。 梅子渊驱散了歌姬又把扔进府里的东西全数抬出大门,那些人又开始偷偷从窗户里塞银票,他只好下令锁紧门窗,一条缝都不给那些人留。 “哎呀公子!”左青忽然捏着一张银票从茅厕中跑了出来,“这些人实在是....竟然塞进茅厕里了!这这、这都沾上屎了....” 梅子渊黑着脸,宽袖一拂背在身后,“将那腌臜物件夹进拜帖,扔出大门!” 左青“嗯”了一声,捏着银票跑了出去。 潘春蹲在茅厕那头的院墙下,捂着鼻子嫌弃道:“你这法子行么?” “哎呀帮主,梅家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只剩这个茅房有窗了!”京城分舵的副舵主刘胖子将竹竿收回来,兴奋道:“拜帖咱们也递上去了,等会儿就有信了!” -- 第6页 白浪远远地站在路对面的墙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竹竿,换了只胳膊抱着他的剑。 潘春越想越觉得这事不靠谱,“老刘,你们京城都是这么送礼的?不味儿吗?” “我们也没办法啊!”刘胖子连忙指着梅府正门,无奈道:“帮主你去前门看看,洪波门送来的那两个歌姬还在唱呢!这位梅大人跟姓陈的可不一样,不露面不见人不开口,跟他妈石头一样,咱们只能硬上了!” 潘春忍不住朝正门方向看去,果然能听见歌姬嘤嘤袅袅的唱腔。 她忍不住朝前走去,刚一踏上正门前那条石板路,就见一张拜帖从门缝里被人扔出来,摔在门前的石阶上,露出了那张略带些屎色的银票。 潘春:..... 她在墙角的柱子旁盯着拜帖看了许久,终是耷拉着脑袋把那张银票捡了起来。 在另一侧院门口,梅子渊裹紧大氅,闪身坐进一座小轿。 轿子穿街过巷,停到京中名店——太白酒楼的牌匾下。二楼窗前早就站着两个穿着宽袖长衫的贵公子,其中红衣那位迫不及待地招手喊道:“子渊!二楼,洞庭春!” 红衣男子名叫戚言笙,是翰林院的编修,另一位青衣书生名唤宋赟,任国子监助教,也在窗口向梅子渊挥着手。 两人自小与梅子渊一块长大,情同手足,甚是亲厚。 梅子渊仰头冲他们微微一笑,便匆匆上了二楼。 人一落座,各式菜品流水般摆上了桌。 “你若再推,这顿酒就到明年了!”戚言笙最是憋不住话,自从梅子渊升任漕运总督,他跟宋赟就想找个机会为他庆贺一番,奈何梅子渊忙得脚不沾地,日日挑灯看卷连个喝酒的功夫都没有,“喊你三次都不来,是不是要八抬大轿停去你家门口,你才肯过来啊!” 梅子渊赧然一笑,“漕务事多冗杂,我又是个门外汉,忽担重任心中惶恐,自然要多备些功课才能去临清上任。” “临清?”宋赟微微一惊:“你不是才任总督没几日吗,怎么就要外放了?” “不是外放,是临近年关,陛下命我去临清督运漕粮。” “哦~”戚言笙瞬间明白过来,挑眉笑道:“总督一上任就去督办总兵,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莫要胡言!”梅子渊打断他,不过也算认同了他的说法,“陈轩做了三十年漕运总兵,陈氏又在朝堂一手遮天,只怕我此去将姓命赌上,也搬不倒这个朝廷蛀虫。” 宋赟长得清雅,举手投足间较戚言笙也沉稳许多。他给二人倒了酒,轻声道:“陈轩倒还好,我听说漕河上那些帮派才真正难缠,你此去定要小心,莫要与那些河霸牵扯。” 三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戚言笙忽然勾起嘴角小声道:“我听说漕河上的帮派,在争着抢着给你送礼?” 梅子渊酒杯还未落下,眼里便生出嫌意,“一群江湖匪徒,妄图独占航道,继续欺行霸市祸害百姓,做梦!” “说起这些漕河帮派,”宋赟则想起一则传言,“倒是有桩奇闻。听说漕河现在最大的帮派青安帮,帮主是位女子?” 戚言笙瞬间来了兴致,“我知道我知道!此女心狠手辣,凶残暴虐,人称漕河母夜叉!有见过的人说她身高七尺,壮硕无比,赤发獠牙,手拿一把一丈长的大刀,一脚就能将两船踹翻。” 宋赟忍不住掩嘴一声,“太夸张了些,哪有一丈长的刀。” “这还不算呢!”戚言笙越说越来劲,“青安帮里最厉害不是她,而是一个叫白浪的。听说这人才是真正的恶魔,杀人不眨眼!连自己的亲娘都杀!” “天下竟有如此十恶不赦之人?”宋赟惊得撂下筷子,转头对梅子渊道:“你此去临清可要多加小心。那里是青安帮的地盘,与这般残暴无良之人打交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修竹多虑了,”梅子渊眉间隐隐腾出一股凛然正气,“正所谓善必扬,恶必惩。青安帮这种腌臜匪类,吾自不会向其低头!迟早要将他们尽数铲除!” 腌臜匪首潘春,揣着那张带着屎味的银票,此刻正站在太白楼的牌匾下。 潘春蹭了蹭鼻尖,嫌弃道:“这就是京城最火的馆子?” 她打量着这栋十分朴素的三层小楼,“还不如临清的豹子楼有排面!” 豹子楼怎么说也是河畔黄金地段,五层加宽楼台,河景一览无余。 这三层又矮又旧的破楼,有个什么看头! 京城分舵舵主潘永年早就等候多时,听说送礼未成。连梅子渊的面都没见上,不禁心中惶恐,设宴向潘春赔罪。 见潘春一脸嫌弃,潘永年忙笑着解释道:“太白楼的菜做得精致有趣,很受文人雅士青眼,而且京城的楼不能建太高,不可高过宫里的摘星阁。” 刘胖子也从旁解释道:“帮主你不知道,这京城就是规矩多,哪个馆子的楼也不能盖的比皇宫高!” 潘永年急忙瞪他一眼,低声斥道:“帮主又不是没来过京城,用不着你提醒!” 潘春瞥了一眼楼顶的房檐,“穷讲究。”随后解下身上的鞭子和长刀,随手扔给了身后的白浪。 她松了松筋骨,终于露了个笑脸,“进吧,年叔。” “帮主二楼请。” 潘永年急忙上前引路,领着潘春和白浪二人坐在了梅子渊那屋隔壁。 -- 第7页 好巧不巧,两屋中间的隔墙,因前日修葺墙围被凿穿了个洞。 时逢腊月,木匠不好找,店家只好搬了两座屏风,一屋一个挡着。 跑堂的番子本想提醒一下这桌外地口音的客人,隔壁已有三位官老爷坐了进去,京城官多口杂,雅间不隔音,言谈还是谨慎一些好。 奈何一开门就看见潘春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右手的铜护腕,砀着左手的长刀。 “看什么看!还不上菜?” 被那对肃杀剑眉一唬,小二手一抖,利利索索将门合上。 岂料刚一转身,又迎面撞上一位壮硕的圆脸公子。 圆脸公子登时将手中的酒水泼了自己满身。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给您…” 圆脸公子憨憨一笑,“不打紧,不打紧!你只管去添壶酒来。” 小二就跟得了圣旨一般,跑得飞快。 圆脸公子深吸一口气,上下嘴唇咬了好几遍,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雅间房门。 他方才被父亲一脚揣出包间,硬逼着来梅子渊这屋敬酒。 “梅兄。” 圆脸公子努力让自己笑得真实可爱,那表情活像一尊如来佛,连眼都笑去了西天。 “尹冬冬?” 梅子渊三人一齐看向门口,目光扫向这位不速之客。 最高兴的是戚言笙,因为只要有尹冬冬这个憨货在,今日他买单的钱就省了。 没什么表情的是宋赟,严格来说,他与这位从九品的苑马寺监副不算认识。 最不高兴的是梅子渊,因为他十分瞧不上尹冬冬。 尹家是暴发户,与梅家在他曾祖父那辈是连襟,尹冬冬的父亲硬是凭一己之力,生生把亲戚关系走到了这一代。 自从坊间传闻梅子渊要任漕运总督,尹冬冬更是天天被他爹撵着往梅府跑。 “梅兄。”尹冬冬整了整衣角,吞了吞口水,努力裂开嘴角,恭恭敬敬道:“想不到你今日也在太白楼喝酒,爹爹让我来给你敬杯酒…” 梅子渊一见他胸前那片湿污,就满脸嫌弃,“出门在外,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将衣裳换了再来!” “哎!” 尹冬冬瞬间松了口气,后撤一步退出房门,小心翼翼把门关上。 他悄悄吐了吐舌头,悬着的心落回肚里。 反正酒没了,人也见了,可以回去跟爹交差了。 虽说梅子渊不待见尹冬冬,但多年优良严苛的家教不能让他拒人千里之外。 他起身想叫小二再加个凳子,可当他经过屏风时,隔壁突然飘来的“梅子渊”三个字,生生拦下了他的脚步。 宋赟二人见他如此,也屏息凝神起来。 三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听起了墙角: 一位年长男子道:“头一回,雷帮拿着三千两银子送进梅府,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戚言笙一听三千两,直接掉了下巴。 另一位年长男子继续道:“第二次洪波门送了栖凤阁的两位头牌过去。结果大小春红两位姑娘,这么冷的天穿着纱衣在街上站了三个多时辰,连门都没进得去。” 宋赟下巴也合不上了。 第一个年长男子又道:“这个月我花了一千多两,几次请了兵部的陈大人引荐,原以为那梅子渊会卖几分面子,怎料他始终不见,实在是…” 另一个年长男子接着道:“帮主,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想着把银票往茅厕里扔。我本以为五千两银票,换陈轩都要多看两眼,谁知道这梅子渊不是人啊!连钱都不稀罕啊!” 戚言笙惊得一抬头撞在宋赟的下巴上,疼得两人一个捂头一个捂嘴。 隔壁两人的话音继续传来,“不过,我倒是听说临清落闸是陈轩给梅子渊的下马威,这姓梅的跟姓陈氏现在是死对头,咱们找姓梅的开闸,是不是找错人了?开闸之事是不是还得找陈轩啊?” 一个略带沙哑又十分响亮的女声道:“陈轩是五品,梅子渊是三品,哪个官大?” 潘永年与刘胖子相识一眼,又齐齐转头看向潘春,“自然是梅子渊了。” 潘春笑笑,“擒贼先擒王,求人办事自然也要找最大的那个官。何况陈轩向来瞧不起咱们,几十年的印象根深蒂固不好改变,不如正儿八经的与这位新总督攀交情,说不定另有一番景象。” 潘永年忍不住点头,“有道理。”可转眼他又愁云一片,“可是帮主,梅子渊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先不说开闸,光是见他一面,就难于登天,您打算怎么跟他攀交情啊?” 潘永年是永字辈,在青安帮是老人了,几十年来孝敬过数不清的文官武将,以青安帮的江湖地位和孝敬的钱数,几次三番被拒之门外,实属罕见。 潘春向白浪递了个眼色,白浪即刻解下身后的包袱,取出一方石匣来。 “这是二十年前我爹从东海一条沉船上捞的。他找人看过,说是块千年古玉,大晟仅此一块。我找人打听过,梅子渊的父亲梅正平好玉,是京城头号玉痴,还出过一本叫什么玉石考的书,只要把这个块玉送过去,梅家大门自有他爹给我开。” 潘春对古董不感兴趣,此刻她掀开盒子,也是头一回细看这只白玉雕件。 雕工不算精美,但样式奇特,透着一股子古朴沧桑的味道。 短暂的好奇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潘永年和刘胖子的大眼瞪小眼。 -- 第8页 连潘春也忍不住扭了头:“白浪,你没拿错吧?” “没有。”白浪坚定又淡定道:“这就是伏羲女蜗交尾像。” 潘春一愣,片刻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胖子忍不住大笑道:“哈哈!这特娘的,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到一起,跟个麻花一样!哈哈…这什么玩意…啊?哈哈哈!” “噗!”潘永年也忍不住捂了嘴,“帮主,我还是去找点别的吧,这东西怕是入不了那姓梅的眼。” “别!”潘春收了笑,当即冲他摆摆手,“马上就要过年了,京城分舵的开销向来大,你的钱留着自己花。这个梅子渊我来应付。” 潘春将这个白玉雕件拿在手中,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它,“送礼的重点从来不在‘礼’字上,而是在于‘送’。这次我来,主要是先敲开那姓梅的门,等他松了口,要钱还是要女人给他换就是了。” 潘永年看着这只雕件,又止不住笑起来,“没准这位梅大人喜欢的呢!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只是碍于面子无法直抒胸臆罢了!要我说啊,这雕件倒是十分适合他。” 伏羲女蜗交尾像是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两神交缠在一起,寓意天地交、万物通。 懂古董的都明白,这是古朝流行摆件,象征天道大义,是皇帝的吉祥物。 可惜墙那边的梅子渊不这么想。 他满脑子都是潘春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到一起”,和“倒是十分适合他”。 啪—— 梅子渊拿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我——” 梅子渊涨红着一张脸,刚欲冲出门去,嘴就被戚言笙赌上,袖子也被宋赟拉住。 戚言笙死死将他摁到椅子上,小声在他耳边劝道:“你没听那人喊帮主吗?答话的又是个女子,那可是漕河闻名的青安帮母夜叉啊!你冲过去岂不等于送死?” 梅子渊把戚言笙的手从自己嘴上掰开,虽然气愤,但也压低了嗓音,“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她还敢杀官不成!杀官等于造反!” 梅子渊气疯了! 从小到大都没被人如此羞辱过,“简直欺人太甚!” 梅子渊按捺不住,又一次站起。 宋赟也劝他,“子渊!莫要冲动!咱们打不过她啊....” 梅子渊这会子什么也听不进去,撸起袖子一把甩开宋赟,拼死也要冲过去找那女人理论,却听隔壁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帮主小心!” 轰一声,屏风倒下。 一柄长剑穿墙洞而过,剑尖还挂着一只飞刀,一齐钉进梅子渊这屋的墙里。 梅子渊愣住,甚至有点慌:“她…敢…杀官?” 戚言笙也吓傻了。 这柄穿墙长剑方才擦着他的耳垂飞过,他简直就要尿了。 “尹冬冬!!!!” 戚言笙拼命大喊着,“尹冬冬!!!救命啊!!!尹冬冬!!!” 他一边杵在原地筛糠,一边眼泪流了下来。 哐当—— 一个高大浑实的身影将门撞倒,自幼习武又力大无穷的尹冬冬踩在门板上,手里拎着一只红木圆凳,一脸焦急道:“尹冬冬在此!何人敢欺负我兄弟!” 话说刚才隔壁屋也挺紧张。 潘春正跟潘永年说着话,后背突然袭来一阵凛冽的杀气。 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让她瞬间敛了笑,刚要伸手摸刀,白浪的剑已经快她一步将暗器拦下。 潘春登时从椅子上跳起,同时瞟了潘永年一眼。 她猛地拉开窗户,和潘永年分别隐在窗户的两侧亮了兵器。 潘春顺着方才杀意袭来的位置,透过窗缝,戒备地往太白楼对面的歌馆看去。 白浪则去了隔壁。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是不是你欺负我兄弟了!”尹冬冬将红木凳子对着白浪举了起来。 “借过。”白浪面无表情地用剑鞘把尹冬冬戳开,“我来取剑。” 白浪周身杀气荡漾,眉眼中自带一种与阎罗气场,尹冬冬竟不受控制地侧身闪到一遍,给白浪让了个路。 说罢他径直走到墙边将长剑取下,摘下那枚挂着红缨的飞刀,拿在手里看了片刻。 他又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按飞刀袭来的方向,看向对面歌馆的顶楼,一动不动。 对面楼的屋脊漆黑一片,恰逢今夜寂静无风,仿佛那片黑暗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活物。 白浪拿着飞刀冲对面一晃,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从他脸上闪过。 随后他将窗户关上,又将窗帘拉上,走回尹冬冬身旁。 但他没有跟尹冬冬说话,而是拍了拍与尹冬冬站在同一方向上的梅子渊,淡淡道:“下次吃饭,记得拉帘。” 只这一句,他便回了隔壁。 尹冬冬撂下手里的圆凳,摸着脑袋,有些闹不明白,“拉帘是什么意思?梅兄吃饭不能见人吗?你们三人也没脱衣裳啊…” “闭嘴!”梅子渊铁青着一张脸,沉声道:“没你事了,你先回吧。” 一并也朝宋赟和戚言笙道:“今日这酒就吃到这儿罢,改日我来做东。” 梅子渊垂头看着手上这柄小刀,正是白浪走时塞到他手里的。 他听懂了白浪话里的意思,这柄飞刀是冲他来的。 而他运气好,今日隔壁坐了一桌江湖高手,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 第9页 梅子渊紧紧握住这柄飞刀,一言不发出了雅间。 宋赟最先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走到窗前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果然见到窗纸破了一个洞,直指梅子渊方才站的那个位置。 “尹兄,你快护送子渊回府,他有危险。” 宋赟急忙将尹冬冬推出雅间,“快去!不要让他落单!” “哦!”尹冬冬挠挠头,应声去追梅子渊。 白浪回到雅间坐下,拎起筷子淡淡向潘春解释了一句:“是冲隔壁那桌去的。” 潘春一听这话放下心来,脸上却佯装失望道:“唉,我还以为我的仇家能为了我追上京城呢!” 潘永年倒是有些好奇,“敢往太白楼扔暗器的,可不是一般人。也不知道隔壁那桌是谁,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潘春将脸转向白浪,“那屋坐的你认识吗?” 白浪摇摇头,不过他回想起那个胖子话里的两个字,说道:“梅兄。” 潘春拧着眉看他,“没胸?” 白浪点点头。 “呸!”潘春将筷子扔到他脸上,笑骂道:“你才没胸!” 第4章 被莫名其妙的暗杀一搅和,潘春这饭就吃得没了滋味,就连潘永年的筷子也动得不勤。 匆匆吃完,四人依次走出大门,只有白浪抱着剑停了一瞬。 他站在太白楼门口,向对面歌馆楼顶望去。 “走啊!” 潘春见他停下,便拿胳膊肘杵了下他。 脸上大写着四个字:关你屁事。 于是白浪把头转回来,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快步走出了巷子。 太白楼对面的歌馆名叫巧春楼,也是三层,两楼中间隔着一条石板路,不到三丈。 潘春三人走远后,巧春楼屋脊上缓缓鼓起了两个黑色的包。 一只黑包先凸了起来,现出一只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只露一双鼠眼,小声道:“大哥,咱们怎么不追梅子渊啊?” 另一只黑包也逐渐鼓了起来,却露出一双鹰眼,道:“追你大爷!!你敢追啊?知道刚才走的那几个是谁吗?” 鼠眼摇摇头。 鹰眼道:“黄河第一浪!白剑!” “不对,”鹰眼忙又改口道:“是黄河第一剑!白浪!” 鼠眼立刻缩回屋脊下面,颤声道:“那...那个女的岂不就是,青安帮的母夜叉,潘春!” 鹰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能让潘永年那个老狐狸点头哈腰,那女的一定就是潘春。所以说,方才咱俩要是真追过去,现下就是两条尸了。” “可潘春不是在临清吗?怎么来京城了?” 鹰眼趴得久了,脖子发僵,他晃了晃头道:“你管她为什么来京城!咱们又不是来杀她的!” 鹰眼举起千里镜,又向梅子渊方才那间屋看了去,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白浪真是名不虚传啊~隔着墙都能拦下我的刀。啧啧...今日算那姓梅的运气好,躲过一劫。明日无论如何也得送他升天!” 鹰眼放下千里镜,扭头冲一旁的鼠眼小弟道:“金主可说了,要在他去临清前了结他。我倒要看看,明日他能拉谁挡刀!” 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梅子渊晚间遇刺之事,跟梅子渊本人一起传回了梅府。 梅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一见人回来,立刻飞奔到梅子渊跟前,将他从头到脚捏了一遍,“可伤着哪了没有?” “我没事!”梅子渊甩开母亲的手,脸上带着几分怒意,垂头钻进书房。 梅府人叹口气道:“这孩子...” 一转头又看到了尹冬冬。 梅夫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冬冬,是你护送子渊回来的吧?真是多亏了你啊!子渊这是哪世修来的福气,能有你这样一位神勇无双的兄弟!” 梅夫人跟梅子渊不一样,她特别喜欢尹冬冬。 她总觉得儿子一个文弱书生,身边最缺这样高大威猛的朋友。 一家男丁只会舞文弄墨,连只鸡都不敢杀,还被它们撵得满院子跑,属实少些阳刚。 再看看人家尹冬冬,杀鸡宰鹅上树摘桃,样样都会,连下巴上凸出来的肉都充满了安全感。 尹冬冬被她夸的脸都红了,其实自己什么也没干,只陪梅子渊坐了趟车而已,“婶婶客气了。” 梅夫人笑道:“吃口茶再走吧。” “不了,我娘还在家等我呢。” “婶婶做了松子百合酥,用新鲜的梅子肉裹了松子做馅,尝一个吧。” “哎,好嘞!” 潘春踱着步,背手琢磨了片刻,道:“就这么写吧。先不提送礼的事儿,就说河道马上要结冰,找梅总督商议一下漕船何时能过闸。” 潘永年点点头,当即落笔写下,又抬头问她:“姓梅的能答应见面吗?毕竟送人送钱他都不要,这么写能说得动他?” “这你就不懂了,立清官牌坊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救国救民的转世神仙,图得是那种又酸又愚的虚名。咱这不都写了,再不开闸九边就要断粮了,几十万边关将士的吃喝他给?就算他不搭理我,也得给九边一个说法!他要是不见我,明日我就去茶馆给他造个梅子渊拦九边军粮打压陈氏的谣。你现在就找人送去梅府,让他自己掂量。” 潘永年不再多言,直接拿火漆封了口,当即差人送去了梅府,又有些想不明白:“临清这个闸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真是两党相争,咱们这趟出船可真是点儿背。” -- 第10页 潘春叹了口气坐下,拿脚勾了条凳子过来,踩着道:“往年临清那个姜文修,总是怕贡船超载过不去,死命的落闸蓄水,生怕得罪宫里那两个主子。这回竟然撂挑子跑了,连朝廷都不怕了,这事太怪,我也猜不透。不过今年的春粮秋粮都没入仓,朝廷不着急吗?不怕九边打起来没粮吃?” 潘永年摇摇头,颇为无语道:“天下太平了三十年,现在那些当官的只顾得争权夺势捞银子,哪里还有人管正事。” “呵。”潘春冷笑一声,“没想到越是太平,船越难跑,估计连我爹都想不到会有今天。” 潘永年随着她笑了两声,转瞬也犯起愁,闸口排队的事儿年年有,大家早就习惯了,大不了骂骂娘,但在年关上落闸就有些不要脸。 他不禁叹道:“要是再不开闸,北边的卫河就要上冻,化冻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怕得不就是这吗!”潘春薅了两把头发,一说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三百万石粮食没入仓,卫河那段眼看要上冻,再不开闸,就要转陆运。三九天的上哪儿找车?上哪儿套马?特娘的!小一千里路呢,用腿走去京城,咱们今年定要血本无归!” 这正是她不惜一切也要见到梅子渊的原因,他们当官的能耗,青安帮可耗不起。 白浪抱着剑站在她身后,亦是皱起了眉。 他看了会儿窗外的零星小雪,又换了条胳膊抱着他的剑。 雪飘飘洒洒,越下越稠。 梅子渊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中,凝视着窗外飞雪,却没有心情赏景。 他人还没到临清,太后一党就要杀他? 那他明日上朝就再喊一次废漕! 废除漕运,重开海运,对社稷对百姓都是件大好事! 朝廷每年花费巨资修整河道,却丝毫降服不了肆虐的黄河水。 几十年来漕运越来越乱,河道官员越来越贪,早就改变了先帝建国时开辟漕运的初衷。 特别是朝廷允许民间船队运送漕粮后,直接让漕河凭空出现几大大流氓帮派! 一想起青安帮,梅子渊脑海里就蹦出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在一起”来。 无名之火当即窜上心头,梅子渊二话不说,翻着卷宗将最近几年青安帮的负面记载一一誊抄下来,什么欺行霸市、抢船劫货,还有一处逼良为娼也算着墨颇多。 只是一写到那个“娼”字,他脑子里就又冒出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在一起”来。 啪—— 手边的茶杯被他打翻在地,茶汤溅了自己一脚。 梅子渊恨恨骂道:“无耻匪类!” 听见书房里有碎盏之声,在门外站了多时的梅夫人,端着一盅银耳羹,轻轻推开了门,“子渊,喝口汤歇一歇吧,你都看了一个时辰了。” 跟往日一样,梅子渊没有任何反应。 梅夫人抿着唇,终究还是开口劝道:“你就听你爹一回,别跟太后对着干,算了吧。” 梅子渊冷眼看着母亲,心中满是不被理解的怒火,“爹爹年轻时也曾死谏过,怎么被贬到登州后如此胆小?一味退避怕事,就连读书人的气节都没了!” 梅夫人红着眼,“可陛下太年轻了!出了事他保不住你啊!” 梅子渊霍地站起来,“为了这条漕河,毁田蓄水,屯兵居卒,朝廷不仅多养几千官员,百姓还要弃田服役。大晟才区区三十年,正是休养生息之际,却被这条漕河牵累,多少粮食折损在转运中,多少百姓被漕役水患所害!我既食君俸禄,怎能装作看不见,又怎能与那些奸佞同流合污?” 梅夫人从他身上看到了梅正平年轻时的样子,她知道这样的年纪,一旦存了那心怀天下的梦,便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时书童左青突然举着一封信站在门外道:“公子,青安帮有位姓潘的给您送了信。” “拿进来!”梅子渊双眼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那封信。 他倒要看看这群匪类还能写出什么无耻之语! 梅子渊怒气冲冲撕开信,片刻后脸上的怒气消失,转而露出专注又震惊的神情。 “子渊啊,”梅夫人将银耳羹放到桌上,柔声道:“别放凉了,早些喝。” 梅子渊就像掉进那封信里,完全没有理会梅夫人的意思。 “子渊?” 又叫他一声,梅子渊还是未应,梅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越大越不爱跟她说话,整日里就知道看卷宗。 这封信未提任何送礼之事,反而言辞恳切地向梅子渊求助。 天下第一钞关、漕河四大闸口之一的临清,已经停摆了。 临清是南货进京的必经之地,漕船、民船全被堵在那里。临清的漕务官姜文修下落不明,四闸不开,乱成了一锅粥。 潘春说,再不想个法子,皇帝过年连菜都吃不上了。 而且南船没有御寒措施,闸口聚集了几万的漕工,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久了难免变流民暴徒,对过往商户和沿河百姓来说,也都是巨大隐患。 让梅子渊吃惊的不是潘春所形容的闸口状况,而是临清的闸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开放了。 今年黄河夺淮,南四省的夏粮无法正常启运,只能等到九月与秋粮一起运入京师。 在他任漕运总督那天,漕运总兵陈轩当着明德帝的面,说了开闸之事,还重修了会通河段的几个要闸,都是为了漕粮能按时入仓。 -- 第11页 是潘春在骗他,还是陈轩在骗他? 梅子渊立刻写了回信,同意明日午间在清风楼见面。 第二日早朝,当梅子渊以一己之力舌战群臣、大呼废漕之时,潘春正在纹身。 上上个月她跟倭寇打架,从右耳朵垂儿到锁骨边儿落下了一条长疤。 当然,对方也被她剁成了两段。 但这疤太长了,有碍观瞻。 潘春没想到当晚就接到了梅子渊同意见面的信,紧张的一夜没睡好。 她这种草民见官,气势自然矮三分,何况还是一位三品大员。 不出意外,梅子渊基本上就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 所以一大清早,连换了三身甲的她,对着镜子又摸起脖子上这道疤,越发觉得难看。 据说京城有家纹身馆手艺不错,潘春突发奇想,觉得纹个花样在疤上,应该即遮丑又好看,还壮气势! 师傅捧着纸样,颤颤巍巍的拿给她看,“姑娘您看...牡...牡丹可好?” 这女人满身煞气,光是拿脚踹门的那个范儿,就不是一般土匪。 “牡丹?”潘春的眼就像刀一样,把他从上到下剜了一遍,“你觉得合适吗?” “不!不合适!” 师傅坚定地否定了自己,立马将这本百花图合上,掏了本龙虎图出来。 他指着一条暴腮蛟龙和一只怒啸猛虎道,“姑娘您看,这两幅图可中意?” 潘春扫了两眼,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干漕运的,“还是龙吧,纹漂亮点,把疤遮住。” “姑娘放心!!保证给您纹出声势、纹出气魄!” 本以为纹身这个事儿就是在身上画个好看的图样,轻松又惬意,但没料到掌柜的今日下手有点抖,半个时辰的活干了两个多时辰。 潘春脖子都扭了。 好不容易熬到头,潘春对着镜子登时就翻了脸,“妈了个巴子的,这也叫龙?” 分明就是一只鼓着嘴巴子的四腮鲤鱼! “就你这眼神还敢开店纹身?” 潘春霍地站起来,一脚踹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撂下一句狠话给白浪,“不准给他钱!” 白浪抿起嘴笑了一声,掏了银子,塞给瑟瑟发抖的店主,“多谢。” 潘春跟落枕一样,歪着头带着这只暴腮蛟龙往清风楼走去。 一路上嘟嘴鼓着气,心情十分不美丽。 白浪跟在她身旁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道:“其实牡丹也不错。” “滚。” 潘春白他一眼,“都特娘的画完了,你现在才放!” 白浪抱着剑,抿了抿嘴笑道:“还是龙最好看。” “切~” 潘春把白眼翻回来,嘴角却漾起一丝浅浅的笑。 梅子渊一下朝,就马不停蹄地往清风楼赶。经昨晚一那么一闹,他更加讨厌这些江湖帮派。 不过讨厌归讨厌,运粮之事不可耽搁。 虽然不知道临清的闸到底开没开,但今年的漕粮没有入仓确是事实。下朝时他特意向户部的人打探,户部几位官员比他还急。 所以这个潘春,他今日必须见。 梅子渊前脚进了雅间,潘春后脚就拿了石匣进去。 白浪一如既往则守在门外,靠墙抱着他的剑。直到房门合上,眼角余光才从潘春身上收回。 各怀忐忑的二人对面一坐,抬眼时皆愣了一瞬。 没想到如此难搞的总督大人,竟然是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那眉眼长的,明眸皓齿,清逸俊秀,若不是带着一身膈应人的官气,说他是玉春班的头牌也有人信。 真真是沈腰潘鬓,玉树临风。 梅子渊则是从未见过这么....像男人的女人。 枯草一样头发只简单发束了个马尾,脸黄皮肤糙,一袭黑衣半身铜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狠劲,特别是那双细长的凤眼,目光炯炯,看人时仿佛有穿透之力。 脖子上还...还纹了条肥鱼?! 梅子渊不禁看呆,忍不住眨了两下眼,难以想象这种女人谁敢娶。 潘春却松了口气,还以为这位梅总督是个什么狠角色,搞了半天是个雏。 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的读书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种人也好治,扔到船上跑一年,马上跪地叫爹爹。 “梅总督。”潘春将石匣放到桌上,努力让自己笑得和善,“难得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赏脸吃这顿茶,我先代青安帮上下一万多口子,给您拜个早年。” 梅子渊一见那石匣,就想起那句“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来,脸色登时就变了,急忙将石匣推回潘春面前,冷冷道:“潘帮主有话直说,不必做这些无用之事!” 潘春笑笑,心说你现在瞧不上,等盒子打开,见了东西,保证你爹两眼放光。 “那行,我就直说了。这临清的闸大人打算何时开?我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像您有俸禄可拿,船停一日我们就要担一日的损失,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还求梅总督不要难为咱们。”说完,潘春又把石匣推了过去,并打开了锁扣。 梅子渊早朝的时候问过户部、工部和兵部,所有人都记得朝廷上个月就让陈轩开了闸,于是他肃声道:“临清的闸上月就开了。” “对呀,我打听了,开了一天就合上了!” -- 第12页 梅子渊沉着脸问道:“这是为何?” 潘春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不是您让关的吗?临清所有的官都这么说的,都说是您让关的。” “本官从未下过这种命令!” 梅子渊一头雾水,且十分震惊。 潘春也怔住,本以为这位大官要跟她掰扯几个回合,暗示一下朝中复杂的形势或者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直白干脆。她摸起下巴,有点懵,“那...” 就在此时屋门突然大开,只见白浪一剑刺了进来,“小心!” 飞刀被他一剑刺中,斜插在了桌上。 潘春一惊,瞬间一个暴起跳到墙边闪到门后。 飞刀一个接着一个打进来,她将腰间挂着的凤尾鞭挥起,一一打下从隔壁窗进来的暗器。 隔壁包间的鹰眼急了,心说你个臭书生怎么天天跟青安帮两大匪首凑一起,你特么这是要当土匪啊! 不能再拖了,明日梅子渊就要动身去临清了,今天再解决不了他,这“万无一失”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 “上祖宗!” 鹰眼爆呵一声,一旁的鼠眼立刻将脚下的方形铁箱子竖起来。 箱门一开,顿时露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钢针来。 “放!” 鹰眼大哥一声喊,鼠眼小弟马上扣动机关,刹那间成千上万只钢针犹如剑雨穿窗而过。 潘春的鞭子越挥越快,眼角余光瞥见梅子渊躲到了桌底,心里一沉,这狗官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万一掰扯不清,凶手就成了自己。 杀官罪同造反。 潘春挥着鞭子挪到他身侧,说什么也得先保住他的狗命再说。 白浪见潘春换了位置,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挽着剑花杀到了隔壁。 不过须臾之间,鼠眼小弟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就被白浪一剑封了喉。 鹰眼腰一晃,三柄飞刀从不同方向射去白浪的面门。 白浪一个腾空,足尖踩着房梁轻松躲过这三刀。鹰眼再一抬手,袖刀还未飞出,便被白浪一剑来了个灌顶。 鹰眼终于闭上了他那双灰褐色的眼,宛如去了筋的软面一般瘫到在地,手中最后一只暗器也掉到了地上。 “万无门?”白浪看了眼那只方箱,顺便揪起鼠眼的胳膊抹干净剑上的血迹。 潘春在那头听见了白浪的话,叮嘱道:“万无门暗器多,小心。” “嗯。” 白浪将鼠眼的胳膊放下,用剑又戳了戳鹰眼的尸体,刚要说声“没事了”,却见鼠眼落下去的手砸在方箱一角的圆点上,一只筷子粗的铜针朝隔壁射了过去。 “阿春!” 白浪想去拦已经晚了。 当他飞回潘春面前的时候,铜针已经刺进了她的后背。 彼时潘春正把梅子渊从桌下扶起,刚直起腰来就被这只铜针射中。 巨大的推力让她止不住向前倾,梅子渊见她要往自己怀里倒,又本能地将她推了出去。 潘春大惊:狗官! 她下意识地揪住梅子渊的衣袖以防自己仰过去,岂料这位总督单薄的小身板,丝毫禁不住潘春的垂死一拽,就这么随着她一起倒下去。 还压在了潘春身上。 并将那根铜针压了个触底反弹,彻底穿过潘春的身体,从她前胸刺了出来。 潘春尝到了死不瞑目的滋味。 梅子渊却吓得闭上了眼。 桌上那只石匣本就在打斗时滑到了桌边,此时保持不住平衡掉了下来。 石匣直直砸上了梅子渊的后脑勺,里面那只伏羲女娲交尾像也掉了出来。 它从梅子渊的头上,滚到了潘春的胸口。 还沾着不少血。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任潘春怎么努力,也抬不起两只千斤重重的眼皮。 刺眼的白光闪过,耳边喧嚣声时起时落,似有万马嘶鸣,也像众人嘶吼。 这大概就是死的滋味吧? 潘春觉着自己就像在鬼门关外打转,似梦非醒,脑袋一片混沌,头疼得厉害。 过了很久,潘春终于忍不住疼,她伸手去摸后脑勺,缓缓睁开了双眼,“嘶~~” 脑海里还残存着梅子渊致命一推的记忆,“狗官。” 视线渐渐清晰,一张雕工繁复的檀木床顶映入眼帘。 素雅的月白色蚕丝幔帐,天青色嵌着银丝的床帘,再看着怀里双色缎面绣着云松的锦被,潘春瞬间清醒。 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放眼望去全是时下最贵的红木螺钿家具。 窗前的长桌上还焚着一炉香。 什么玩意? 这种装饰和布局绝不是分舵或者普通客栈能有的。 这是哪?她被绑架了? 潘春猛地想起自己晕倒前曾中了万无门的暗器,她伸手往胸前一摸,但此刻胸口却并不觉得疼。拉开衣襟垂头望去,竟然没有伤。 还未想明白这伤是如何自愈的,潘春发现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 老子的胸呢? 胸哪去了?? 这特么怎么平了!!! = “你醒了?” 一位满头珠翠的中年贵妇推门进来,径直扑到她身前。 “你躺了三天三夜,可吓死娘了!”说完她就开始哭,梨花带雨的,抽抽搭搭好不难过,“头还疼吗?” -- 第13页 潘春怔怔地看着她,对这位陌生妇人没有一丁点印象。 但妇人对她却是一副熟稔的模样,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最后干脆搂上来,鼻涕眼泪抹了潘春一肩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妇人慈爱的目光恨不能把潘春化进自己眼里,连忙吩咐两个丫鬟打水给她净脸。 “你爹听到消息日夜不停地往回赶,今儿个中午就能到了。”妇人端着一只白瓷碗,盛了一勺汤送到潘春嘴边,“先喝口参汤,你抬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么多血,娘看着脚都软了。先喝些补补气,一会儿我喊孙大夫来再给你看看。” 潘春看着伸到唇边这只勺子,谨慎起来。 这是哪儿? 这女人是谁? 这特么是什么东西就敢给她喝? “那个...” 潘春一张嘴,当场被自己的嗓音吓住。 这不是她的声音啊!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子渊?”妇人见她一动不动,顿时慌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叫自己什么? 丫鬟们将铜盘端到她床边,湿了帕子就要给她净手。 潘春猛地将脸凑到盆前,终于从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梅子渊的脸。 老天爷玩笑开的太大,潘春缓了一个上午都没缓过来。 记得当时是那枚铜针射中她,自己倒下又被梅子渊压住。 所以,她这是死了,魂上了梅子渊的身? 潘春机械的接过梅夫人递过来的参汤,一口吞了。 梅夫人瞬间睁大了眼,儿子向来吃什么都挑,今儿个竟然不嫌参汤苦? 难不成她方才加进去冰糖起了作用? 梅夫人急忙让下人又端来一碗,“参汤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潘春接过来,又一口吞了。 她“嗯”了一声,心说不就一碗怪味甜水么,这有啥不好喝的? 梅夫人喜上眉梢,干脆让厨房把炖汤的罐子抱了进来。 “参汤这么个喝法|会上火的。”潘春喝完第六碗,终于忍不住向她提了个意见。 梅夫人双眼闪着水光,异常激动地注视着她,开心地朝一旁的丫鬟招招手,“翠儿!你让厨房再端碗莲子羹来,给子渊败败火。” 潘春:??? 见儿子举着碗一脸痴傻地望着自己,梅夫人自责地叹了口气。 宝贝儿子从醒来就闷闷地垂着头,一副失神的模样。 定是被这次暗杀吓坏了。 “娘想好了,这回由不得你,你爹自会替你去辞了这漕运总督之职。”梅夫人虽说是个内宅妇人,但从小就在皇族争斗中长大,十分明白争权夺利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娘虽也盼着你有出息,可要为此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什么都不如命重要!咱家还不至于养不起个富贵闲人。回头我跟你爹好好说说,咱们换个清闲差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潘春被“漕运总督”四个字唤回了魂。 “不行!漕运总督不能辞!” 她是为什么死的? 为了开闸啊! 为了青安帮一万多个兄弟的饭碗啊! 阎王爷不仅不收她,还让她直接做了漕运总督,不趁机把闸搞开,简直对不起阎王爷给她开的后门啊! 一想到这儿,潘春就恨不得立刻拿起总督大印连夜跑回临清。 潘春眼珠子骨碌一转,放下手中的琉璃鎏金小汤碗,摆出一副求学上进的模样,“我要去看公文。” 漕河北段马上就要上冻,再磨叽下去今年青安帮就真白干了。 所以她得尽快熟悉总督业务,不能在这吃吃喝喝,耽误开闸的时间。 岂料梅夫人当场翻了脸,那眼神简直比人称漕河母夜叉的自己都狠辣。 她攥起潘春的手脖子就往床上拉,“你都这样了!还看什么公文!娘现在一百个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你拜师读书!这才几天,就被暗杀了两回!这次娘断然不会由着你胡来,等你爹回来,让他马上面圣,亲自替你辞了这个劳什子总督!” “夫人,孙大夫来了!” 门口下人忽然来报,梅夫人迅速将潘春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转瞬又恢复了刚才慈爱的模样,扬声道:“快请。” 少倾,屋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白胡子提着诊箱的孙大夫,一个微胖壮硕的青年,看起来还有几分憨。 孙大夫进了屋,胖青年却搓着衣角不好意思进门,梅子渊最不喜欢尹冬冬进他的卧房。 梅夫人则微笑着向他扬了手,“冬冬,进来。” 冬冬? 名字起得如此接地气,潘春琢磨着这人应该是梅府里的家丁。 当日就是尹冬冬把受伤的梅子渊背了回来,梅夫人现在是越看尹冬冬越顺眼,“我还没替子渊谢谢你呢!以后我就把子渊的安危拜托给你了。” 看着这个胖青年朴实的笑脸,潘春咂摸着,这人不是梅子渊的长随就是护卫保镖,反正肯定是个心腹。 孙大夫细细为潘春检查了一番,确认只是皮外伤,梅夫人却总是不放心,拉着他杂七杂八地又开了许多补药方子。 趁着她们俩去库房找人参的当口,潘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指着那个“冬冬”道:“你,过来扶我,去趟书房。” -- 第14页 第5章 经过三天两夜的奔波,白浪终于把重伤昏迷的潘春运回了临清。 “都闪开!”他一路将潘春抱回临清总堂,人刚放到床上,又急忙冲大总管钱丰道:“帮主中了万无门的独门毒药,潘永年已经找了解药给她喂下,可她还是不醒,我只能把她带回来,再找林神医看看。” “万无门?”钱丰吓得眼前一黑。 白浪一贯冷静从容的眸子,闪着从未有过的焦急,“帮主已经昏睡三日了。” 青安帮的大总管钱丰今年五十岁,是潘春父亲潘永善的结拜兄弟,潘永善死后,钱丰更是拿潘春当自己亲女儿看待。他二话不说转身出了院门,一刻也不敢耽搁,亲自骑了马去绮霞街找林大先救命。 秃头大夫林大先,人称漕河塞华佗,医术高超,善治疑难杂症,会解奇毒怪蛊。 早年他随潘春的父亲一起出过海,交情颇深,邀他出诊并不难。 难就难在这人脾气有点抽。 “林神医,帮主她到底怎么样了?”白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给潘春诊脉,连下楼喝口水的功夫都不舍得。 林大先嘴里嘟囔了半天,将额前那绺盖秃头的碎发抹上脑门后,微微一笑,“好治!”说罢就起身走到桌旁,拿起笔就开始写方子。 “那她怎么还不醒?”白浪连忙追了过去,“是不是余毒未清?” “什么毒?潘帮主身上没有毒。”林大先一脸的不解,他边写药方边说:“潘帮主这身板子,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用治!倒是有些宫寒,我最近得了个前朝古方,虽说是保胎的,但日常调养身子也是极好的!” 林大仙写了一半又停了笔,望着床上的潘春,突然想起来白浪刚才的问题,“哦,你说她为什么不醒啊,你找碗凉水泼她脸上就醒了。” “啊?” 屋里除了白浪,剩下十几个总堂的兄弟听完也都傻了眼。 “林大夫,”白浪隐隐有些怒,“烦请您认真诊治。” “你敢质疑我的医术?”林大先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他扔了笔,连桌上写好的那半张方子也撕了,吹胡子瞪眼道:“你弄个没毛病的人让我看病,不戳破就已经给足你们帮主面子了!你们倒好,还跟我哔哔起来了?爱治不治!不治拉倒!” 说完,他拎起药箱就要走。 唰~ 白浪的长剑瞬间飞出,眨眼间便把林大先的药箱钉穿在了墙上。 林大先可不吃白浪这一套,梗着脖子,冲他呲着牙,“有本事你照我脑袋刺啊!” “你!”白浪揪起他的衣领,目露凶光,“你以为我不敢?” 林大先瞪回去,“你以为我害怕?” 啪—— “你给我住手!”一旁久坐不语的钱丰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帮主生死未卜,你闹什么闹!” 白浪别过脸去,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松了手。 林大先却咽不下这口气,他拿起桌上一杯放凉了的茶,径直走到床边,对着潘春的脸就泼了过去。 “是你自己装睡,莫要赖到老子头上!” 白浪刚要发作,只听“咳咳”两声,床上的潘春似乎被这碗茶呛醒了。 “阿春!” 钱丰倏地站起来,三步两步跨到潘春床边,白浪和潘春的男丫鬟熊四,还有几个分舵舵主也都围到了潘春跟前。 “哼!”林大先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 说完这句话,林大先拔下墙上的剑扔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药箱,气鼓鼓地走了。 屋里急速安静下来,床上的‘潘春’不得不再次睁开双眼,缓缓坐了起来。 他这几日一直在做梦,总是梦见同样一个情景: 他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坐在一艘破船上,在河里没日没夜的飘着。 梦虽然漫长,但是总有醒的时候。 梅子渊坚定地闭紧双眼,以为再睁眼时,噩梦便走到尽头。。 可惜这回他一睁眼,梦想照进了现实。 梅子渊使劲眨了眨眼,粗犷的榆木家具随意摆着,上头还杂乱地放着各种兽皮和刀刃。 跟前围了一圈的熊型大汉,不是脸上有疤,就是腰上有刀。 通通一身江湖悍匪打扮。 唯一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一直抱着剑,目光狠厉如刀,人却跟哑巴一样,死盯着他不说话。 床挺硬,被又脏,没有梅府特制的梨花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杂乱的汗味和药味,还有微不可查的霉味。 当然,这些他都能接受,并不算骇人。 最骇人的当属自己胸前这两团绵软又凸起的肉。 梅子渊忍不住再一次伸手捏了捏。 嗯,是真的。 睡过一觉之后,它们依旧在。 不是梦。 “帮主?”熊四见潘春一睁眼就捏胸,定是胸口伤痛发作,他忙将脸怼到她面前:“帮主!你哪儿疼?” 梅子渊像个木头一样静静坐在床上,目光涣散,一动不动。 众人簇拥在刚刚苏醒的帮主身旁,心情都很复杂。 熊三最是忧心忡忡:“帮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毒傻了?” 熊四又伸手在潘春面前晃了晃,“帮主,能看见我吗?你瞎没瞎?” “呸!你才瞎,怎么说话的!”临清分舵主潘世海一巴掌将熊四的爪子拍下,“帮主中毒这么多日,脑子比身子醒得慢些也是正常。” -- 第15页 “什么叫脑子比身子醒得慢?” “他跟你哥一样,说帮主傻!” “我哥什么时候说过帮主傻?” “麻烦给我拿个镜子。” 突然插进来的这道女声,让众人安静下来。 不过这音色大家都熟悉,语气却过于正经,甚至有种难以名状的怪异。 熊四觉得听错了,潘春在正常情况下,要刀要剑也不会要镜子,“帮主,你要什么?” 梅子渊双眸终于聚焦,他缓缓将脸转向熊四,轻声有礼地重复了一遍,“麻烦给我拿个镜子。” “镜子?”熊四愣住,但帮主神色庄重,目光殷切,不像说梦话的样子。 于是他只能翻箱倒柜地去找那只一年只用两三次的镜子。 熊三记起楼下大堂有个正身镜,见弟弟熊四巴拉半天也找出个东西来,便喊了潘世海下楼,两人将那七尺高三尺宽的大铜镜给搬了上来。 梅子渊深吸一口气,他掀开被子,视线落在那双小巧的皂色皮靴旁,看着尺寸锁了水的腿脚,他连鞋都没穿,三步并做两步,迫不及待地走到镜前。 镜中女子身形矫健,一头蓬松的微卷的长发胡乱垂着,剑眉微倾,眼角上扬。皮肤虽然粗糙,仍能看出这是一副标准的英气女儿相。 还有... 还有脖子下面那条鼓着腮的肥鱼,张扬狰狞地昭示着:他现在就是漕河母夜叉、水匪头子潘春。 头顶宛如一道惊雷劈过,梅子渊脚跟一软,险些仰过去。 “快把帮主扶上床!”钱丰一看潘春这三魂没了七魄的样儿,哪里好了? 分明是毒伤未愈! “赶紧把林神医追回来!不对,再多喊两个大夫过来,看看帮主是不是余毒未解!” 说完他把所有人都轰下了楼,吼道:“滚滚滚,别在这儿围着,帮主需要静养!” 这栋二层楼的小院,很快恢复了方才的忙乱和嘈杂。 梅子渊躺回床上,闭上双眼,不敢动弹。 熊四无奈地给她盖了被子,下楼前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一楼大堂里人声鼎沸,梅子渊努力平复自己的着心情,隐约听见他们在议论青安帮的事。 “老白,到底怎么回事?帮主这是怎么了?” “帮主中了万无门的暗器。” “万无门?就那群鳖孙还敢踩到咱们青安帮头上!老子这就去灭了他们!” “不必,万无门剩下十四口,我已杀光。” 梅子渊指尖一抖,悄悄咽了口唾沫。 楼下又有人说话: “帮主受伤了,闸又不开,今年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你说那些个当官的为什么不开闸啊?船都堵在临清对他们也没好处啊?” “谁知道那些狗官脑子里都怎么想的?我看不如一刀捅死他们算了!咱们自己把闸开了不就得了?” 梅子渊紧紧捏住了被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呼吸频率。 “对了,朝廷前几天来人贴的那个榜,不是说是过一阵会有个什么新官来临清督运漕粮嘛,叫什么玩意来着?” “是不是那个漕运总督,梅子渊?” 梅子渊倏地睁开了眼。 去书房? 梅子渊从来不让他进书房啊。 尹冬冬摸着他圆滚滚的脑袋,有些想不明白。 梅子渊却把手伸出来,明摆着要他搀扶的模样。尹冬冬手里还拎着一只刚秃噜完毛的孔雀,只好递给管事嬷嬷,扶起状如半身不遂的梅子渊,缓缓踏出了屋门。 尹冬冬又忍不住回头嘱咐道:“孔雀肉紧,需多炖一个时辰,跟大鹅一样。” 梅子渊的书房就在卧房东边,出个门转个弯的事儿,尹冬冬不知道他为啥还要让人扶。 然而潘春跨门槛的时候,一脚踩到自己长袍的下摆摔了个狗吃屎。 “恁娘!”潘春摔得挺疼,“这衣裳怎么跟裙子一样!” 她将袍子前襟捆到腰上,又把两只袖子缠了起来,弄利索后站在门外,正要迈步,一抬头却被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房顶和院中飞过的仙鹤惊得险些再摔回去。 “这、这、、么大院子这....”潘春震惊看着那只鹤,头一次感受到京中三品大员和临清县衙那个七品小官的差距。 她忍不住转脸问尹冬冬,“咱、咱家,几进啊?” “咱、咱家?”尹冬冬更加震惊地看着潘春,“七、七、七进。” “你结巴?”潘春略带同情地看着尹冬冬,“这病能治,不用怕。” “啊?不不不!我不结巴。” 潘春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尹冬冬的肩膀,一副了然的表情,道:“我懂,去书房吧。” 尹冬冬急了,一本正经挡在潘春面前,“我真的不结巴!” 潘春已经迈出一只脚,她推了推尹冬冬,不耐烦道:“带路。” 不结巴就不结巴呗,横竖不是自己的兄弟,哑巴也无所谓。 潘春侧脸看了尹冬冬一眼,心说这个胖子还挺轴,客气两句还当真了。 套出书房位置后,潘春一头扎进小山一样的卷宗堆中,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却一份关于开闸的公文也没找到,总督大印也没瞅见。 梅子渊果然是个崭新的总督,啥业务也没办过。 潘春只好一屁股坐回书桌前,拎起茶壶,对着茶壶嘴猛灌了两口,缓了口气问尹冬冬道:“我官印在哪儿?” -- 第16页 大印是官位的象征,找不到别的无所谓,官印不能没有。 实在不行拎着官印连夜跑回临清开闸,也是个办法。 尹冬冬怯怯地站在书房门外,抬手指了指书桌,战战兢兢道:“在茶壶旁边。” 潘春一低头,果然发现桌上有个好大的木盒子,鎏金嵌螺,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 潘春:...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官印盒子,将那枚大印握在手里。 青玉质地的总督官印触手温润,上面篆刻着的字体她虽然不认识,但从样式上看跟临清县衙的知县大印是一路的,甚至更大更精美些,潘春握着这方青玉印,惶惶的心总算安了一半。 看来,这漕运总督,她是做实了。 那么接下来要干的,就是如何回临清开闸了。 第6章 她握紧大印嗖地站了起来,眸子一转又坐了回去。 她现在可是正三品,回到临清完全可以横着走。 一个堂堂三品大员为了几个破闸去临清找个八品漕务官理论,好像有点太草率、太不符合做官的逻辑。 潘春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盘起了腿。 万不能把这个官当砸了,日后还要指着这个身份带兄弟们发家致富呢。 这么一想,潘春立刻在脑海里搜寻往日漕运总兵陈轩做官的样子。 每逢漕运旺季,漕务官们都会收到陈轩下的开闸令,然后各级官员按照漕船级别依次过闸。 潘春想到这里,立马抬起了头,望着站在门口发呆的尹冬冬,招了招手,“那个谁,你过来。” 尹冬冬被潘春方才一番翻箱倒柜吓坏了,他认识梅子渊一年多,从未见他如此做派。 一炷香的功夫,就把自己书房搞得被人抢了一样。 潘春则是奇怪一个贴身护卫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杵在门口跟个木头桩子一样。 大户人家的跟班不都是从小跟着少主子们,当半个心腹吗? 梅子渊可是状元,他的跟班搞不好除了会武,吟诗作对什么的也比私塾的夫子厉害。 潘春眼皮一抬,当即开始套话,“我以前写的那些开闸的公文找不着了,你过来帮我找找。” 尹冬冬挠了挠头,有些尴尬,“我....” 见他依旧杵在门口不进门,潘春心道这书童还挺讲规矩,“进来说话啊!” 尹冬冬吃惊地指着自己,“我能进来吗?” 潘春莫名其妙,“你不能进来吗?” 唉? 这么一说.... 潘春回想上午进进出出的下人们,好像穿的跟他不一样。再一看这人腰上还挂着个牌子,潘春定睛一瞧,上头写着“苑马寺”三个字。 恁娘! 这是个外人。 “啊...那个...冬冬啊。”潘春抹了把脸,鼓起两腮,补了个笑脸,“外面冷,进来坐!” 回想起刚才他进门手里好像还拿了只肥鹅,那这人八成就是来探病的朋友,于是说话更加客气,“哎呀,你看你还专程跑一趟来看我,哪能让你在门口站着。” 尹冬冬隐隐觉得今日的梅子渊有点不对劲,破天荒地向他展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这让尹冬冬十分高兴,“我爹说梅叔叔午间就能回府,让我过来等他,省得他想问你受伤时的情形,还得再叫我。” 潘春一听这话,微眯双眼,“你是说,你知道我怎么受得伤?” “昂!”尹冬冬那张圆脸顿时严肃起来,“我那日应婶婶所求,暗中保护你,就跟着你去了清风楼。结果你跟青安帮那两个恶霸还没吃饭就打了起来,等我进去的时候,你正倒在血泊中,要不是我及时把你抱了出来,险些让那母夜叉占了便宜!” 潘春脸一黑,谁占谁的便宜? “青安帮那两个人呢?” 尹冬冬道:“女的晕倒了,被那个男的抱走了。” 潘春琢磨着当时给她收尸的肯定是白浪,“然后呢?” 尹冬冬一本正经道:“我扶你下楼的时候,青安帮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堵在清风楼门口。我怕打不过他们,就背着你从后门回来了。” 潘春干笑一声,“那谢谢了啊。” 尹冬冬“嘿嘿”一声坐下,在椅子上一边搓手一边笑。 潘春心里有点难受。 她死了别人难不难过不好说,白浪一定很难过。 他们俩一同出生入死好多年,情分自是不比一般人。 潘春曾经还想过,要是再过五年,自己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白浪也未娶,跟他凑合凑合也行。 现在倒好,嫁人这个梦想彻底成了梦。 自己成了男人。 “公子,老爷回来了!”门口有个书童模样的男孩恭恭敬敬道,“夫人说您伤势未愈,就不用去前厅了,老爷一会过来。” “过来?” 娘都没敢叫,又来一个爹,潘春有些慌张。 再次回到床上,梅子渊的正牌跟班兼书童左青,早已候在床头,越看着自家公子越别扭。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就是神气有些两样,竟然抱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手指还卷着鬓角的头发玩。 人的头果然很重要,伤了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梅正平一下车就匆匆往梅子渊房里赶,三九天的酷寒早已将他的手脚冻僵,却丝毫没有减缓他进门的速度。 -- 第17页 “子渊!” 梅正平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眼里布满红丝,一双枯瘦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头上,潘春有那么点触动。 她爹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是这么个岁数。 “没事就好。”梅正平见儿子手里举着张饼,眉头肉眼可见的舒展了。 能吃得下饭就是没事。 左青急忙搬了凳子过来,梅正平坐下后长舒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听我劝,但我是你父亲,总归不会害你。你还是把这漕运总督辞了吧。” 潘春吓得饼都拿不稳了。 “万万不可啊!” 这特娘的,刚拿命换了个官,连一天都没坐稳,就辞了? 不行! 说什么也得先把闸搞开! 潘春一把将饼捏碎,“咱不能因为怕死就退缩啊!人活一世迟早一死,这次是辞官,下次呢?下次人家要你脱裤子,你还真把裤子脱下来套头上让人家打啊?不能这么干啊!咱得打回去啊!弄死他们!!” “噗~~~”梅正平把刚喝进去的茶,一口气全喷了出来。 望着书童左青越张越大的嘴,潘春忽然意识到这么说有点不像个官,于是闭了嘴,缓了口气,捏着嗓子柔声道:“我的意思是说,读书人的气节就没有了啊。” 不过两月未见,儿子说话怎会如此粗鄙,跟谁学的? 转头一看,旁边拿着松子饼的尹冬冬正在聚精会神地啃着。 他转着圈,先小口把边啃完,再留下中间馅多的那块,打算一口吞下。 梅夫人这饼真是太销魂了。 看着兔子一样转圈啃饼的尹冬冬,再瞅着撒了一腿饼渣的儿子,梅正平胸口突然有点发闷。 “帮主,起来吃饭吧!你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别把身子熬坏了。”熊四强行掀开梅子渊的被子,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拽。 方才二进宫的林神医说了,帮主没大毛病,就是有些惊吓过度。 熊四想不明白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帮主吓成这样。 梅子渊想了很久,终于给自己捋了一条还算说得过去的逻辑线。 当时潘春死在自己身下,随之他又遭重物击打,失去了意识。 这么一来,估计是他死后灵魂出窍,上了潘春的身。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梅子渊下意识伸手往下摸,大臂自然而然地碰到了胸。 松软的触感顿时如雷电击穿了他的心脏。 非礼勿视! 非礼勿摸! 他闭眼僵在床上,双手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目睹眼前一切的熊四再也看不下去了,二话不说,攥这梅子渊胳膊就往楼下走,“帮主!你再不吃饭就饿傻了!” 当梅子渊坐在忠义堂牌匾下那张垫着狗皮的椅子上,心态忽然就平静了。 他堂堂一个状元,十几年苦读诗书,又拜当世大儒为师,怎能怕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水匪! 梅子渊不禁给自己鼓气,吾乃督察院正三品左佥都御史兼漕运总督,怎就不能把青安帮改造一番!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暗暗向天发誓:他,梅子渊,定不会向恶势力屈服! 待他将目光放远,怂地比翻书都快。 眼前这张老榆木饭桌一丈多长,围坐着十几个粗布铜甲打扮的男人,虎背熊腰,凶神恶煞。 有踩着椅子的,有蹲在椅子上面的,甚至还有人盘腿坐上了桌。 吃饭不洗手也就罢了,那摸完鼻涕的手,在裤子上蹭蹭,直接就去抓饼吃。 沾着血渍的长刀就这么挂在腰上,伴着那人律动的腮帮子,一晃一晃反射着冷冷的烛光,甚是骇人。 梅子渊有点慌,那筐里的饼,不会是人肉馅的吧? “帮主,这是刘婶特地给你熬的荷叶粥!你来一碗!”熊四端了个小盆放到梅子渊面前,转身碎了熊三一口,“三哥,你杀完鱼不能洗洗刀啊!腥死了!” 十四岁的熊四,比熊三矮两个头,但怼人的姿态是潘春亲传,气势十足。 梅子渊松了口气,默默从筐子里拿了一张饼,心说不是人肉馅的就好。 但垂头看见这只盆一样大的粥碗,他右手抬起来又默默放下。 “帮主,你怎么了?没胃口?”熊四觉得帮主自从醒了,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总透着一股陌生的感觉。 梅子渊惯是爱讲究,在吃食上尤为挑剔,莫说这碗粥色香味一样不占,光是碗边那个豁口就让人没有食欲。 他本能地对这盆屎黄色还飘着白沫的粥发了火,“这哪是人吃的!” 说完还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桌上七嘴八舌说着各式花边新闻的的人瞬间停住,几十只眼睛齐齐望着大病初愈的帮主,一脸的惊恐。 帮主发火了。 那么下一刻出现的情景,通常不是扑风插在桌子上,就是帮主亲手掀了桌子。 钱丰急忙放下碗走到潘春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着急,但眼下漕河上哪个帮派也攀不上梅子渊,大家都急。” 钱丰说完还替他把筷子摆到碗上,轻声安慰道:“消消气,先吃饭吧。” 梅子渊看着噤若寒蝉的众人,一脸迷茫地看着碗里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不用攀,他就坐在这儿呢。 第二日一早,潘春一觉醒来头有些沉。 -- 第18页 她分不清是后脑勺砸的那下没好,还是一晚上思虑过重没怎么睡着的后遗症。 但她觉着这么窝在梅府里等不是办法,她得尽快进入角色,行使起这个总督的职责,毕竟临清的闸不会自己开。 潘春问着伺候她穿衣裳的左青,“你以前抄过公文吗?” 不管怎么说,这个书童知道的总比她这个假总督多。 左青却突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梅子渊。 上个月他因与管家评论了几句朝廷税赋的事,就被公子罚抄了三遍大晟税律。如今梅子渊这么问,难不成是自己前些日子,在后院八卦皇后快死了,被他听见了? 左青噗通一声跪下,“公子,我错了!以后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潘春:? 左青并未觉得异常,反倒把潘春吃惊的表情看成了威慑,“公子,我真的错了!我。。。我。。。” 潘春:?? 左青左右看看,捡起一条帕子,急忙塞进自己嘴里,恭恭敬敬给潘春鞠了个躬,一溜烟跑了。 潘春:??? 她薅了把头发有点想打人,但这里不是青安帮,手里又没有刀,一时不知道扔什么好。 潘春看着已经跑到院门的左青甚是无语,只好丧气地坐回床上,盘起腿,抱着胳膊。 现在这个府里,她只见过六个人,梅子渊的爹娘,丫鬟书童大夫,以及那个胖子冬冬。 梅子渊的爹娘都不想让他当官,书童跑了,丫鬟大夫显然问b 那个胖子日日来梅府蹭吃蹭喝,看起来跟梅子渊关系不错。 于是潘春撩起袍摆打算出门,左青又突然把嘴里的帕子摘下来,上前抱住潘春的大腿: “公子,您不会是想出府吧?您才刚醒啊!夫人可说了,您要是出府就打断我的腿。” 潘春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出府?” “您都遇刺两回了!!”左青亦十分震惊地看着潘春,“您不要命了!” “哦。” 潘春点头赞同:“你说的对。” 然后左青前脚刚出屋门,潘春后脚就翻墙出了梅府。 作为一帮之主,潘春平生最擅长的事就是干仗。 刺杀什么的,在她眼里根本就不叫事儿。 放眼望去,整个大晟想让她潘春死的人能站满一个漕河,但能扛过她十招的刺客,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又是平生头一回当男人,潘春正学着街上那些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路的公子,一边踱着四方步,一边盘算着,待会抓个什么样的人拖进巷子里吓唬吓唬,好问问他们尹府大门朝哪儿开。 突然,面前一辆四驾马车跟中了邪一样直奔自己而来,潘春吓了一跳。 她眼疾手快地顺着街边酒楼的窗台攀上了二楼,堪堪躲过一劫。 第7章 失控的马车撞坏了酒楼的牌坊,潘春很快又听见了一声轰隆巨响,她寻声转过头去,只见街的另一边,也有一辆马车撞到了墙上。 不过这辆车,又小又旧,还要更惨一些。 车厢已经翻了,里面坐着的妇人被甩了出来,撞散了架的车厢板压住了她的腿,此刻正坐在地上爬起不来。男的则蹲在车旁,一脸焦急的拉着人。 潘春站的高,左右来回一打量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两辆马车迎头撞上,互相躲避不及,各自撞了墙。 她好奇地跳下楼,自然而然地去了车祸现场更为惨烈的那方,做了一名围观群众。 在街上众人帮助下,压在翻车车板下的妇人很快被抬了出来,她坐在路旁掩面□□,看样子是腿伤的不轻。 男人十分难受,眼看着泪就掉下来了。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潘春微微吃了一惊。 这人她认识。 此人正是曾经的工部郎中冯嘉谟,三年前黄河闹灾时,他上奏朝廷,重修了迦河,算是个正经会治水的官。 潘春对他印象不错。 只不过东西迦河一连通,漕河河道绕过徐州,改走台庄。徐州从此落寞,台庄反倒成了天下第一庄。 徐州这座曾经位列漕河前三甲的繁华州府,因漕河改道税赋剧减,一夜衰败。冯嘉谟一下子得罪了半个江苏官场的老爷,从三品工部侍郎的苗子一路撸到督查院,做了个八品御史,常年外放不得回京。 潘春自从冯嘉谟被贬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三年后能在京城的大街上偶然碰上。 “啧~”,看着又黑又瘦又佝偻的冯嘉谟,潘春摇头感叹,他老了不止十岁。 “梅大人?”冯嘉谟早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个鹤立鸡群的贵公子一直盯着他,仔细一看竟然是梅子渊。 潘春:? 认识? 潘春抬手摸了下鼻子,电光火石间决定上前跟他套套近乎。 毕竟他曾是工部郎中,又在督察院上班,正好借此机会问问他如何正确迅速地开闸。 她眼珠子一转,当即冲了过去,“哎呀,冯大人,您这是怎么弄的...” 随后又摆出一张关切焦急的脸,指着一旁的妇人道:“嫂子没事吧?来,我送您去医馆!” 怎料冯嘉谟突然一脸惊慌,直直盯着远处那辆四驾马车,惧怕之情跃然脸上,“那可是陈、陈总兵的车?” “陈总兵?”潘春顺着冯嘉谟颤抖的指尖,看到那辆豪华四驾马车上挂着一个铜牌,隐隐写着个‘陈’字。 -- 第19页 “漕运总兵陈轩。” 冯嘉谟说完这六个字后面如死灰,命都去了半条。 潘春听见周边看热闹的百姓小声说着:“完了完了,这倒霉催的撞了陈霸天的车!赔完房子还得再赔地啊!” 大家连带看冯嘉谟夫妇的眼神都变得怜悯,见陈府马车上下来了人朝这边走来,更是止不住的摇头,提前为冯嘉谟一家默哀起来。 冯嘉谟不禁朝梅子渊投去求助的目光,“梅大人,您...” 可他转瞬又垂头不语,沮丧地搂着夫人,顷刻间认了命。 因为梅子渊的名声全京城人都知道,清高寡嗜月中仙,不识人间烟火,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何况他一个八品御史跟人家一个三品总督,根本没有交情可言,又怎么会帮他? 事实上,梅子渊也不认识他。 可潘春认识,她此刻不仅想跟冯嘉谟聊两句,还要跟他套近乎。 因为这人就知道怎么开闸啊! “老冯啊,别慌。”她拍着冯嘉谟的肩膀,嘴角裂开,笑得就想中了彩头:“这是好事。肥猪拱门了!” 冯嘉谟:?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梅子渊,又见陈府马车下来那人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冯嘉谟顿时又缩了脖子回去,吓得不敢抬头。 “你他妈的怎么驾的车!瞎啊!要眼喘气啊!” 说话这人正是陈轩的义子,陈宽。 冯嘉谟急忙拱手,“陈大人,下官方才确实没看到总兵府的马车,是下官该死!求求您高抬贵手....” 潘春这时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歪着嗓子道:“哎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走火入魔啊!” 说完又冲陈宽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说你何苦呢!” 陈宽被潘春这诡异的眼神勾起无穷的好奇,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潘春走过去,拍着陈宽的肩膀,无奈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何要用这种下作手段?” “我?”陈宽用手指着自己,一脸见鬼的模样,“你有病吧!” 他瞬间就要拔刀,不料潘春看似无意抬起的手掌,只轻轻一拂就把他离鞘的刀柄摁了回去。 潘春又装作十分同情他的样子,继续感慨道:“这么宽的街,这么小的车,你都能撞上,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人家小娘子一翻车你就过来了,你看你急的!” 说完她又朝地上目瞪口呆的冯夫人眨了一眼,那个疼得要掉泪的女子,十分楚楚可怜,的确不负当年曹州第一美人的盛名。 “什么玩意!”陈宽恼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潘春却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胡说!你现在跑过来是不是想要人家赔钱?” 陈宽哼了一声,“废话!他害我把车撞到牌坊上,不得赔钱么?” “你看!”潘春一脸奸笑,“这车这么破,他明显赔不起啊,然后你就得让他拿房契地契顶,他们就无家可归,然后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妇离心,然后你再趁虚而入,正好把这位小娘子娶回家。” 潘春啪一拍掌,“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你还说你不是对这位娘子有所图?” “你、你!...”陈宽被她一番奇葩推理噎的说不出话来,“你放屁!” “哎呀,我放的是不是屁,你自己心里有数。”潘春说完便退到看热闹的大娘阵营中,附耳跟左右两边的大娘看戏一样暗戳戳的笑着,这些拎着鸡蛋篓子的老妇人,瞬间带动了周边更多的吃瓜大娘,一同对陈宽指指点点。 “我没有!”陈宽只觉周边围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看热闹的人开始指着他偷笑,有人甚至从上到下将他指完一边后,掩嘴又朝身旁的人说些什么,下一个人指他时的表情更加鄙夷。 陈宽简直百爪挠心,“我没有!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 一旁的冯嘉谟也傻掉了。 虽然潘春说的很扯淡,但事情倘若真按这么发展下去,没了房契和地契后,他还有没有能力护住自己妻子,就不好说了。 他现在是真的穷,若要真让他赔陈轩的马车,他肯定得卖房卖地。 冯嘉谟倏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副凛然赴死的模样道:“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下官就算流落街头也不会....” 轰—— 冯嘉谟话还没说完,冯夫人却一头撞上了身后的那面墙。 冯夫人当年在曹州就是有名的贞洁烈妇,潘春早就料到这位夫人会有此举动,于是她算准了时机,默默伸出了左脚。 然后冯夫人堪堪在离墙一寸远的地方倒地不起,随即人群爆发出一阵痛心疾首的唏嘘声。 “看给人家逼的!” “这般容貌的小娘子,难怪他存了歹念。” “红颜薄命啊~” “好好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冯夫人猛地撑起上半身,抬手指着陈宽,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掉着,她决绝道:“我就算是一头碰死在这街上,也绝不给你做妾!” “不是??什么玩意?你?”陈宽此刻觉得窦娥都没有他怨,“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潘春再一次及时站了出来,做痛心疾首状道:“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爱就爱了,怎能因为丑事败露,就翻脸不认人啊!” 她说完又快速退回人群中,跟左右两边的大娘点评道:“你们看看,这还是个当官的,就险些被搞得家破人亡了,你说这要是换成咱们普通老百姓,还有活路么?!” -- 第20页 “是啊是啊!” 拎着鸡蛋篓子的大娘此次团结起来,不像之前那般窃窃私语,而是公开议论起来,“光天化日之下,这不就是强抢民女吗!” 另一个大娘觉得这个比喻不贴切,啐了一口道:“不对,这是棒打鸳鸯,逼良为娼!” 陈宽觉得自己脑子都要气炸了,他本来是要教训一下那个不长眼的车夫,反应那么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成了自己逼良为娼了?? 面对着越聚越多的人群,陈宽汗都下了来,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朝着人群解释了好几遍。 可他越是解释,人群中对他指指点点的人就越多。 陈宽的委屈逐渐转变成愤怒,他想要拔刀,手还未扶上刀柄,身后却传来陈轩的声音, “宽儿,何事耽搁这么久?” “义父~这帮人冤枉我!我...”陈宽一肚子委屈想要跟陈士诚说,却发现他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潘春再一次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这次她站在陈宽的身边,朝陈轩道:“年轻人嘛,难免为情所困,陈大人莫要计较,就饶他一回吧。” “我没有!” 陈宽简直气炸了,“义父!您别听他瞎说,我跟那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女人? 不认识? 陈轩望着越发鼎沸的人群,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竟然还有梅子渊。 那个小皇帝为了打压陈氏,铲掉他这个漕运总兵,特地提拔起来的当红炸子鸡。 刚在临清用落闸摆了自己一道,这会子又站在街上对着义子陈宽说三道四,陈轩面色沉了下来。 这次太后紧急召他回京,就是为了梅子渊的事。 此时在街市中偶遇,陈轩压下怒火,旋即谨慎起来。 他径直朝潘春走了过去:“梅大人,这么巧,不知宽儿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潘春暗暗得意,如此,大戏就能正式收官,潘春忙摆出一张‘我绝对是为了你好’的脸,颇难为情道:“唉,就是,就是…啧...” 她似乎是难以启齿,却又咬牙切齿道: “就是他把这位大人的娘子撞伤了,正在商讨赔多少钱合适。无甚大事、无甚大事。” 陈宽憋屈坏了,忍不住道: “本来就没什么事!” 陈宽看着地上梨花带雨的冯夫人,和一副英勇就义神情的冯嘉谟,很快明白这是梅子渊布的一个局。 他与梅子渊之间的争斗迫在眉睫,任何一点破绽能被对方视作翻盘的把柄。 陈轩沉思片刻,想着太后的话,决心今日不与姓梅的纠缠。 他当场抬了袖子,将荷包朝潘春扔了过去,“那就有劳梅大人帮义子善后,老夫还有要事,不便在此逗留,多谢了!” 陈轩扭着陈宽就走了,潘春颠了颠钱袋子,怎么也有好几十两,不料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金子。 “发了发了!!”潘春将钱袋子塞到冯嘉谟怀里,得意洋洋,“我说是肥猪拱门吧!” 冯嘉谟原本死的心都有了,却没想到这位“梅大人”三言两语就把祸事挡了回去,对方还倒搭一袋金子。 “这如何使得!梅大人,这...下官多谢您救命之恩!”冯嘉谟当即就想给潘春磕头。 “哎呀,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潘春连忙扶起他,又劝散了围观群众,搀着冯夫人去了医馆。 回到马车上的陈轩,一巴掌甩在陈宽脸上,压着嗓子怒斥道:“当街调戏官妇,你这是盼着我早点死是吧?” 陈宽简直就要哭了,“义父!不是这样的!宽儿什么都没做,那个公子非说我对那个妇人有所图,然后那个妇人就撞墙了!我...” “行了!这事过去就算了,那可是当朝状元梅子渊,新任的漕运总督,这会儿太后招咱们进宫,为的就是他。” “他就是那个遇刺两回没死的梅总督?” 陈轩闭眼嗯了一声,没了下文,片刻后又忽然叹道: “到底是谁要杀梅子渊?”陈轩对这件事情也十分费解,“现在满朝文武都认定是我要杀他,估计太后这次召我回来,也是怀疑要杀梅子渊的人是我。” 陈宽眸光一转,“外面现在都传您恨梅子渊夺了您的权,太后这么想到是合情合理。” “合理个屁!”陈轩掀起眼皮子瞪了陈宽一眼,“我这几十年总兵怎么做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义父是那种不顾大局嚣张无脑之人吗?” 陈轩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自言自语,“你说咱们姓陈的名声为何就坏成这样了?这么多年,我连个妾都不敢纳,怎么就成陈霸天了?” 陈宽扯了下嘴角,心说莫说您,整个陈氏的名声都不太好。 第8章 潘春一行去了街角最近的医馆,治了冯夫人的腿。 好在只是伤了皮肉,并未伤到骨头,冯嘉谟脸上总算松快下来。 潘春却早就憋不住了,这会儿时机已到,迫不及待地问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老冯,你说我要是想开闸,应该怎么办?” “给漕务官下令啊。” 冯嘉谟觉得这根本就不叫事,“您是总督,想开哪个闸,就给哪个闸…”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 梅子渊是漕运总督,他能不知道怎么给闸官下令吗? -- 第21页 这位从不与他说话的梅大人,今日竟能纡尊降贵喊自己一声老冯,必然是遭到了陈氏一党的针对,所以才阴阳怪气的从陈轩手里救了他。 坊间传闻陈轩动用江湖势力刺杀梅子渊,看来是真的。 冯嘉谟沉声道:“梅大人,是不是有些漕务官不把您放在眼里?” 潘春:嗯? 还有敢不听漕运总督号令的闸官吗? 潘春让冯嘉谟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日梅子渊死前曾问过潘春,临清的闸为何不开。 这两日潘春光顾得怎么装儿子了,并未深思过当时梅子渊问的这句话。 这么一想,临清的闸并非像漕务官所说的那样,是梅子渊下令关的。 搞不好是那个漕务官姜文修故意把锅甩在他头上。 这陈梅之争比她想的要严重。 潘春认真起来,“那如果我让他开,他就是不开,我该怎么办?” 冯嘉谟垂着头,捏着手里的钱袋子,似乎在思考。 半晌后他颇为郑重道:“大人,您今日救下官一命,下官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这漕河啊,有些闸能强开,有些闸则不能,您一定要看看那些闸口背后究竟站的是谁。切莫像我当年那般天真,为了治水而治水。” 潘春想起当年冯嘉谟意气风发修河的样子,再看看他鬓角的白发,忽就有些明白了。 “梅大人,漕河是条人工河,并非天然。就算他延绵几千里,能不能走船、怎么走船,也跟上天没有半分关系,全靠人定人为。所以,您若是想开哪个闸,必要先弄清这段河道背后真正的势力。” 潘春眨眨眼,冯嘉谟的话她听懂了,又没真懂。 冯嘉谟见潘春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于是微微一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任总督的日子浅,不清楚这漕河的水有多深。您千万别小看开闸这个事,弄不好得罪各方势力不说,最后连老百姓都不念您的好。临近年关,各地贡船争相进京,开闸的顺序、位置就显得尤为玄妙,您想开哪座闸口,定要先与他背后真正的主人沟通,然后再下开闸令。” 冯夫人忽然哎哟一声,冯嘉谟匆匆向潘春行了礼,急忙钻进诊室里间。 潘春坐在凳子上,两手抄在一起,皱起眉头望着天。 门外熙攘的人群往来反复,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就是开个闸吗? 找钥匙、开锁、落闸、放板、通船,不就完了? 至于这么费劲吗? 临清是陈轩的老家,所谓顾忌临清漕河背后的势力,就是要顾忌陈轩。 可她明明就是这漕河最大的官,为什么还要顾忌陈轩的势力? 各方势力现在不都应该争着抢着抱她大腿吗? 潘春百思不得其解,站起来叹了口气。 做官真难,一点儿都不自在。 不过冯嘉谟没白救,至少她弄明白了开临清的闸需要两个条件,先要摆平陈轩,再下开闸令。 这么一想潘春又烦躁起来,上次豹子楼见陈轩让她十分憋屈,本想着跑来京城找个比他更大的官,没想到绕来绕去还得去找陈轩。 阳光穿门照在医馆的门槛上,潘春忽然想明白了,现在她是梅子渊了,即便是求陈轩,陈轩也不敢再像豹子楼那晚一样对待自己。 想到这里,她不禁抖擞精神,迈开步子走出医馆。 但愿刚才没把他得罪狠了,这会儿上去说说好话应该能缓和过来。 陈府的马车追不上,但总兵府很好打听。 潘春一路打听着走到陈轩的老宅,刚跟守门的打了招呼,“陈总兵在家吗....” 话音未落,门童却跟见鬼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躲回门里,大门关的又快又紧,险些让潘春以为这俩门童有点底子。 “喂!”潘春可不是吃素的,她也快步走上抬进,一边拍着大门,一边喊,“我是梅子渊!我要见陈轩!陈轩在不在啊!” 一个五品官,还敢对三品大员甩脸子不成? 但府中就是无人回应。 潘春继续猛拍,“喂!开门啊!” 门内缓缓传出一道瑟缩的声音,“老爷不在家,大人请回吧。” “不在?”潘春屏息凝神,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使出内力探着府内气息,发现门后就有两人,估计是方才躲进去的那两个门童。 府内稍远处还有人压低嗓子小声喊着:“千万不能让他进来!他要是在咱们府上有个三长两短,老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潘春眉毛一挑,又拍了两下,依旧无人应答。 门内宛如一座空宅,她失望地坐在门槛上,仰着脖子看那明晃晃的太阳。 陈轩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再一想刚才陈轩扔下钱袋调头就走的样子,确实是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潘春在陈府门口坐了许久,最终垂头离开。 做总督没她想的那么简单,开闸也不能指望陈轩,还得另想办法。 —— 太阳高照,时值正午,潘春一进门,就见左青在廊下焦急徘徊,抬眼看她走到面前,险些哭了出来。 “公子!您去哪儿了!您可吓死我了!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夫人交待啊!” 潘春把鬓角一缕碎发捋到耳边,歪头冲左青一笑,“我就出去...走走嘛,活动活动,好得快。” -- 第22页 左青的眼泪瞬间被这个撩头发的动作止住了,心神不宁道:“夫夫人说,饭饭摆好了,尹公子已经在前厅了。” 潘春亮了眼,“那个胖子又来了?” 左青瞪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那个胖子知道的总比自己多,说不定能问到开闸的其他办法。 潘春推着左青走在前面,“那你还不快点带路!” 穿过回廊走进前厅,左青对游园一样的公子越发看不懂。 梅府的前院潘春还是第一次来,大小几个园子里有不少奇珍异景,看得她十分新鲜。 但坐下之后,面对着那个心无旁骛一心埋头吃饭的尹冬冬,潘春就有点分裂。 梅子渊这种眼珠子长在天灵盖上的状元,怎么会有尹冬冬这种朋友? 这饭吃的,说他饿了三天都算少。 就连帮里最能吃的潘世海,吃相也比他好看。 尹冬冬见潘春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以为嘴角沾了菜渣,尴尬地放下筷子,抹了抹,“梅兄,你,你也动筷啊。” 他昨日头一次与梅子渊聊天超过五句话,回家跟父亲说了梅子渊的转变之后,他爹一大早又把他踹进了梅府,还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你那个放马官做不做无甚要紧,走仕途最要紧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些树等他参天了再靠就来不及了!所以你定要趁他还是苗子的时候牢牢抱紧。” “啊...你随意,不用管我。”潘春倒是真没什么食欲。 梅正平夫妇见儿子囫囵个回来,毫发无损,心中大石落地。 梅正平本想教育儿子两句,不要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出门乱跑,但一看到那张消瘦的脸,就有些心软,“子渊,这鹿肉是冬冬特地带过来的,你多吃些。” 说完挑了一片不薄不厚的夹到潘春碗里。 潘春从昨日睁眼到现在已经吃了十几样茶汤点心了,但见到官宦人家的正宴,还是颤抖了。 这一桌菜的内容虽然不一定比豹子楼丰富,但用的碟子绝对是豹子楼的五倍! 两片火腿肉就占一个盘,一共二十粒花生米也要占一个碗! 潘春粗略一数,四个人吃饭,用了八十多个碟子碗。 真真是奢靡无度的官僚啊! 这特娘的后厨光刷碗就得备两个整劳力! 潘春有点上火。 她好歹是个万人之上的帮主,也不曾这般摆谱,上了船更是常年连新鲜菜都舍不得吃。。 南来北往的船在漕河上奔命,还不是为了京城这帮狗官和狗皇帝。 他们桌上有扬州的干丝,□□的撒子,甚至还有澄海的猪头粽。漕河每年征五万苦役修河,朝廷连饭都不管,每年饿死冻死多少人,才能凑齐这桌菜? 潘春摔了筷子,“只四个人吃饭,至于摆这么多吗?” 梅正平颔首赞许,转头对梅夫人道:“我早就说了,吃食上要节俭,不可助长奢靡享受之风,你总是这般无度!” 梅正平对儿子这个态度十分满意,儿子果然还是那个好儿子。 他指着外围几个凉菜和能留到晚上吃的面点,道:“这些都撤了吧!” 梅夫人嗔怪道:“这不是子渊平安我心里高兴嘛!给子渊压压惊,再说冬冬今天也在。” 潘春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娘”,心说这位夫人你要是知道我是谁,这压惊饭给谁吃可就不好说了。 梅正平发了话,下人们便开始撤盘,梅夫人见自己好不容易凑的席面给撤了一半,不免有些扫兴。 只有尹冬冬双手抱住一个几乎吃空了的碟子,对撤菜的丫鬟道:“一等。” 他将碗里最后一点酥饼碎渣倒进了自己饭碗里,这才将碟子递给丫鬟,心满意足道:“好了。” 潘春忍不住暗暗为他这种光盘的吃风鼓掌。 桌上重归安静,梅正平夫妇吃饭的仪态十分得体,搞得满屋只剩尹冬冬在吧唧嘴。 尹冬冬似乎也感受到梅正平审视的眼光,缓缓放下了筷子,两手紧张地放到桌下,搓起衣角。 潘春倒是未觉不妥,见尹冬冬终于把嘴空出来了,连忙凑过去问他,“哎,我问你啊冬冬,你觉得,上次清风楼杀我的那些人,是不是陈轩安排的?当时你有没有在附近发现姓陈的人?” 尹冬冬还没明白过来这话什么意思,梅正平和梅夫人先坐不住了。 “子渊!你想做什么?陈氏我们可斗不过,即便是你亲眼看见陈轩对你举刀,闹到朝上,陛下还要给太后三分颜面,只能大事化小,你莫要做傻事!” 梅正平也有些惊慌,“听你娘的,莫要以卵击石。” 潘春飞速地捋了一下思路,皇帝靠不住,太后最厉害,姓陈的确实得罪不起。 尹冬冬摇着那颗又白又圆的脑袋,“当日我未曾发现有其他人在清风楼附近,我才来京城一年,也不认识姓陈的。” 尹冬冬说完之后忽然有些自责,“子渊,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我一定留意周围情况。” “呸呸呸!”梅夫人嗔怒道:“没有下次!” “哦!对对。”尹冬冬慌忙赔笑,挠挠脑袋,“我又说错话了。” “没事,我就随口一问。”潘春拍了拍尹冬冬的肩旁,打算放弃他这条线。 这就是个草包,还不如她这个二手总督知道的多。 -- 第23页 “哎呀,吃饭吃饭!都拉着个脸干嘛!”潘春给梅正平夹了块肉,“随便聊聊天,你们别往心里去。吃饭吃饭!”。 说完她又给梅夫人和尹冬冬挨个菜夹了一遍,笑着把头埋进碗里,戳着碗里的菜。 梅正平端着饭碗愣了一下,后半截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儿子还是头一回这么热情地给自己夹菜,在饭桌上的话也多了起来。 是不是受尹冬冬的影响? 这么一想,尹冬冬那对鼓起的腮帮子竟也可爱几分。 潘春耷拉着脸,碗里的饭愈发没滋没味。 丫鬟们开始收拾碟碗,梅正平忽然想起一件事,提醒潘春,“听说太后把陈轩从山东道叫了回来,明日召他上朝训话。你正好受了伤,所以这个月早朝我都替你告了假。眼下咱们还是与他避一避吧。” 潘春正愁找不到机会,一听到这儿就来了劲。 “我不告假,我要去上朝!” 她给陈轩送了十年的礼,深知陈轩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贪财,如今接着梅子渊的身份,再使点银子,一定有把握说动他开闸! “可...”梅正平觉得不妥,“你就不怕真是陈轩雇了青安帮的人杀你?” “跟您说了多少遍了!不是青安帮!杀我的是万无门,青安帮正好救了我!您可千万别冤枉好人!” 梅正平有些无语,“谁管哪个帮派动的手!重点是这事儿是不是陈轩指使的。那些流寇匪类与你何干?!太后一党势大,你若还坚持你的选择,就需格外谨慎些。” “放心,我有数!” 以潘春的经验,这人既然得罪不起,那就跟他做朋友,努力砸钱拉拢他。 “总之你谨慎一些。” 梅正平觉得儿子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摇摇头先出了饭厅。 潘春则跟尹冬冬回书房继续磕瓜子。 同时琢磨着明日上朝怎么跟陈轩交流,该送他多少钱好。 她摸了摸梅子渊的钱袋,只有二十两。 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她灵光一闪,忽然冲尹冬冬勾了勾手,“哎,你说整个府里面...” 尹冬冬把头探了过来,认真地望着潘春。 “谁最宠我?” 尹冬冬挠了挠脑袋,不知道梅子渊抽得什么风,“自然是婶婶了。世上只有娘亲好嘛。” 潘春冲他一挑眉,一脸奸笑,“那你领我去找我娘。” 尹冬冬:“啊?” 第9章 潘春跟在一头雾水的尹冬冬身后,游园一样穿廊过榭,跑到梅夫人院子后,打发了尹冬冬,独自一人抬脚迈进了门。 梅夫人正在绣帕子。 “子渊?你怎么来了?”梅夫人没想到是儿子进门,脸上顿时挂满了笑,“翠儿,快去给子渊沏杯茶!哎哎哎!不是那个,拿箱子顶上他大姨送来的那个蒙山甘露!” 翠儿一溜烟就跑去里间翻箱子,梅夫人生怕她找不对,也跟了进去,“你别拿上头那个,那个是去年的!去年的留给老爷喝,新的在那个....” 潘春脱了鞋,盘腿坐在梅夫人刚才坐的榻上,拿起没绣完的帕子看了起来。 绣的是云松,但帕子是冰蓝色,一看就是给梅子渊用的。 梅夫人转身回来,一打眼瞥见儿子正靠着她的腰枕,半躺在榻中,懒洋洋地举着帕子看,好不惬意。 她有些恍惚。 儿子自从十二岁入国子监求学之后,再也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孩子气的一面。 她的子渊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相,言语中不是江山社稷就是黎民百姓,与她这个做母亲的,已许久不再说那些家长里短和体己话。 就连每日来她的屋里请安,也都是正襟危坐,礼仪周全。 潘春迎上梅夫人的目光,咬了咬牙,用撒娇的语气喊了一声,“娘~~” 潘春的娘生她时难产死了,一辈子没见过。所以潘春对母子间的感情有些不太好把握。 这‘娘’字乍一喊,自己都是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她觉着梅子渊这种独苗少爷,一般在亲娘面前都是做生活不能自理状。 于是她拉着愣神中的梅夫人的衣袖,摇了三摇,“娘,你坐嘛!” 梅夫人紧挨着潘春坐了下来,显然不太能享受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这时肩头又忽然被潘春搂住。 只听儿子撒娇般蹭着她的颈窝,嘤嘤道:“娘,我求您个事儿呗~” 梅夫人简直天灵盖都要冒烟了。 见她整个人石化了一样无动于衷,潘春心道难不成娇还撒得不够? 于是又拽着她的袖子摇了两下,一个“娘”字喊出了好几个坡度:“娘~~昂~~这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好歹也是个状元,怎么也得请兄弟们吃几顿酒,送送节什么的。咱们梅家什么门第?总不能买些果子点心什么的登人家的门吧?” 潘春又狠狠咬了牙,拿梅子渊的脸蹭了蹭梅夫人的脸,“还有那个陈轩,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想趁过节给他也送点礼,缓和缓和关系,省的出门老提心吊胆,您说对不对?所以....” 她见梅夫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肢体动作,便吐出了最后一句:“我想跟您借点银子花花。” 梅夫人一双杏核大眼转了过来,面颊绯红,嘴角微张,“要多少?” -- 第24页 潘春寻思,这大户人家过年都是互相送人参鹿茸什么的,怎么也是千八百两的价位,于是她鼓起勇气道:“一千两。” 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梅夫人的表情,琢磨着她一会儿发飙之后,怎么讨价还价。 却见梅夫人霍地站了起来,“既然是给陈氏送节,一千两怎么够!” 这可是儿子入朝为官后头一次跟她要钱,以梅子渊的个性,能主动向陈轩缓和关系,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 梅夫人在屋里左搜右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翻了好几个箱底,顷刻间抱着一摞银票和首饰堆到潘春面前。 “子渊啊,这里有三千两银票,还有一些首饰。娘知道,你在朝里受那姓陈的打压,要是用着疏通关系尽管拿去使,不够我再把嫁妆翻出来,娘还有几处庄子,你外祖母留给我的首饰也值个几万两,到时候娘拿去卖了它....” 潘春突然推回了她往自己跟前递首饰的手,只捡了那一摞银票揣进怀里,眼角垂了下来,“不用这么多,姓陈的他...他不值。” 眼眶不知怎么有些涨,潘春别过脸去,只好将那只没绣完的帕子举了起来,“娘,你绣的真好看啊。” “嗨,你娘这手艺也就是糊弄糊弄你爹。”梅夫人头一次听儿子夸她绣艺,嘴上不说,心里很高兴。 翠儿很快把茶端了过来,梅夫人忙掀开盖子吹了吹,又嘱咐翠儿道:“你再取些青山斋的蜜饯儿来,多拿几种。” 说罢,又命人在榻上摆了小桌,不消片刻,茶水点心就铺满了。 潘春觉得她那热烈又慈爱目光都能把自己烤化,草草吃了几口,找了个理由逃也似的地走了。 越过小轩窗时,忍不住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那个四十多岁有点微胖的妇人依旧坐在榻上,她的衣裳熏着淡淡的梨花香,鬓角的发有些花白。 潘春总觉得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让她忍不住想起刚才靠在她身上时,那种绵软又温暖的触感。 有娘的感觉还挺不错。 梅子渊在青安帮的第一夜竟然睡得还算踏实,他归结为潘春的身体认床。 但认床没有用,认人才是关键。 梅子渊左思右想,决心趁早饭这段时间,开个晨会,熟悉一下人员。 啪~~ 后厨的刘婶将一只巨大的粥碗撂到梅子渊面前,“帮主,你昨晚上咋就吃那么点?粥就喝了一口?” 说完她又从怀里摸了两个煮鸡蛋拍在梅子渊面前,“你得多吃点啊,正是养伤的时候,可不能大意!” 梅子渊最不爱吃煮鸡蛋,没有味道还噎的慌。 但眼前这个胖女人挑着一双吊梢浓眉,十分不好相与的样子,他与她相视一眼后,怂得干脆彻底。 “多、多谢。”梅子渊拿起一只蛋,极其不情愿的剥着皮。 水煮蛋无甚滋味,他只得拿起筷子,挑了块切的最小的腌白菜放进嘴里。 一尝险些吐出来,简直是齁死人不偿命。 可面对着一屋子江湖悍匪,他一个文人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于是这口咸菜就算齁死他,他也要鼓起勇气咽下去。 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众人回头见是白浪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浸着血的布包,圆鼓鼓的,十分像一个... 一个人头。 梅子渊哇一声把咸菜吐了出来。 这个弑母的白浪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残暴,杀人如同宰鸡! 众人对白浪手中滴血的布包并不感冒,因为那里面八成是南大桥羊肠张那儿新灌的羊血肠。 而且没等那包袱落地,就被刘婶拿走了。 大家把头转回来,更在意帮主那张吃饭犹如吃药的脸。 帮主是谁?漕河鼎鼎有名的女霸王! 一连两顿吃饭都拉着个脸,帮主绝对不开心。 开闸遥遥无期,潘春不爽大家都很理解。 于是贴身男丫鬟熊四主动安慰梅子渊,“帮主,你别上火,大不了等那个梅子渊来临清,咱们把他打一顿!” 筷子啪一声掉到地上,“啊..不要动不动就打人,粗鲁!” 梅子渊急忙喝了口粥压压惊,又鼓了好几鼓勇气,终于坐直了上半身。 他不应该怕,他现在就是潘春,这些人再横,只要不知道他是梅子渊,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于是他开始部署重整青安帮的第一步:“这眼看就要到年底了,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放松下来,年底的规矩就是发红包了,虽然现下日子有点早,但怎么也是件大好事。 大家顿时喜上眉梢,熊三甚至连饼都不吃了,激动地望着帮主。 “嗯哼~”梅子渊清了清嗓子,“大家把各自一年的跑船情况写一写,做个概括梳理,署上名字,天黑前亲自交给我。” “啥?”潘世海刚夹起来的咸菜又掉回了盆里。 梅子渊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就是一人一篇年终汇总,天黑之前交给我,不会写的就画,实在不行就亲自来跟我说一说。” 啪—— 白浪怀里的剑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上。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熊四木木地缩着脖子,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鸡崽。 写年终汇总这件事对青安帮总堂的人来说,十分困难,甚至比打叶子牌十连胜都难。 -- 第25页 熊四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婢男,又不接触帮务,于是一回到房间就凑到梅子渊跟前,“帮主,我就不用写了吧。” “你为何不用写?”梅子渊一本正经地端起一只碎了边的茶碗,语重心长道:“任何一份工作,都有它的价值和意义,万不可妄自菲薄。你不仅要写,还要把你最拿手的重点写一写。” 熊四望着房梁,想着自己今年干的最多的就是给帮主收拾床铺、洗衣裳、擦刀、喂马,这四样不分伯仲都算强项,于是他问道:“那好几样都干的差不多,要怎么分重点?” “那就一一列明,逐条详述。”梅子渊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梗,心说本官就靠这份汇总认识你们了,自然是写得越多越好。 熊四在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耳光,早知道不问,越问事越多。 梅子渊看着这个半大小子,能觉出这人应该就是服侍潘春的,孩子又瘦又小,明显跟楼下那些虎背熊腰的大汉不是一路,与他相处自然放松些。 于是他从怀中将早上没吃掉又不敢扔的那只鸡蛋掏出来,递给了熊四,“吃了吧,你还长身体呢。” 他实在是吃不下白水煮蛋,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熊四眼睛马上亮了起来,“谢谢帮主!”他拿过鸡蛋后又小声道:“帮主你莫要让刘婶知道,不然她能把我耳朵拧掉。” 梅子渊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你也莫要让她知道我没吃。” “放心吧!”熊四拿着鸡蛋,开心到不行,刚才还觉得帮主变了,现在才知是自己想多了。 帮主还是那个偷偷给自己留东西吃的好姐姐。 只是鸡蛋滑手,还没剥完就掉在了地上。 看着蛋黄摔碎了一地,熊四心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都脏了,别捡了,我让刘婶给你再给你煮一只。”梅子渊见那蛋上沾满了泥,嫌弃地皱了眉。 “不碍事!”熊四拾起来简单抹了抹灰,一口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连砂一起嚼着,“刘婶说了,要等到初十才能轮到我吃鸡蛋呢。” 干瘦的少年抹了抹唇角,将挂在嘴边的一抹蛋黄又舔了回去。 梅子渊回想起昨晚和今早的饭,桌上确实没见过蛋,不知怎么就开口说道:“那以后我的蛋都留给你。” 状元的能力不是盖的,凭着这些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年终汇总,梅子渊到午间已经将青安帮的事务理了个大概。 刨去运粮行商,青安帮就跟一个大家族一样,日常鸡毛蒜皮的官司一样也不少。 而且各分舵因临清落闸,人全聚在了临清。 此时借着交年终汇总的机会,逮着梅子渊一顿汇报。 “帮主,前日洪波门烧了条船,咱们跟着损了四箱蚕丝,洪波门那边说没钱,就给了四箱柞丝,这能行么?咱们是不是赔了?” “帮主,七十二船的大刘在船上养了一只鸡,前几天把蛋下在六十八船了,大刘去要蛋,六十八船的老冯说他已经吃了,没得还,他又不是偷,也不能按帮规处置他,咋办?” “帮主,江宁分舵有个兄弟把她娘带上船了,老太太前几日跟泗水分舵的陈大爷好了,这位兄弟的帮籍算江宁的还是泗水的?要是算泗水的,俺们江宁这趟还给他发钱吗?” 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好不容易回来坐镇的帮主,梅子渊脑子嗡嗡的。 后面还有借钱不还、生孩子喜蛋分多少、今冬还发不发棉马夹之类的琐事,问的梅子渊一个头两个大。 梅子渊觉得自己跟这些人的娘一样,除了要断家务官司,还要统筹这一万多人的饭碗,以及人情世故家长里短。 他压力有些大,偷偷向唯一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残暴的老人家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钱丰立刻接收了这道求助,一挥手道:“帮主这才刚醒,伤还未痊愈,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烦她。让白浪给你们主持公道去。” 第10章 钱丰捋着胡子,想起前天有件大事,得跟潘春说一声:“天武卫的校尉王兆臣,与往年一样,托咱们运几船私盐去南边。现下闸不开,他的船等在卫河上闸口,等临清闸开了再知会咱们,费用还是按半价算。” 梅子渊心里咯噔一声,贩卖私盐这种灭门大罪,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敞开了说,好似运的是一船草一般。 “一个校尉,竟敢公然贩私盐?” 钱丰眨巴了一下眼,心道这买卖还是帮主亲自接下的,怎么转头就不认了? “他可是陈德贵的干孙子啊。” 梅子渊听到这句,惊讶地看着钱丰,一群江湖流寇,连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德贵都知道。 “帮主啊。”钱丰觉得潘春搞不好伤了脑子,那毒怪异,又昏睡了三日,多少对身体有些损伤。“王兆臣咱们得罪不起,不然从南到北这八十八道闸,天武卫随便堵咱们一处,咱这日子都没法过。” 梅子渊垂眸不语,看起来像是默认了这项业务。 临清舵主潘世海杵在一旁,早就憋了半天,这回终于没人抢话,急忙道:“帮主,你受伤这几日,城里大仙烟馆的刘瘸子坏了咱家邓五的媳妇,人已经被兄弟们抓回来了,扣在库房,要是没别的问题,今儿晚上就办了他!” 梅子渊吓了一跳,“既然抓了人为何不送去衙门?你们怎能私自动刑?!” -- 第26页 空气再一次凝固。 这次连潘世海都有些蒙,“帮主,那可是烟馆的刘瘸子!是县衙刘主簿的亲侄子!报官不就等于给人送回家里去了嘛!” 潘世海说完觉得帮主神情有些谨慎,难不成是这次进京被那些狗官吓到了?于是又补充道:“帮主你放心,没人看见是咱们把人抓回来的,咱们兄弟下手快、下刀狠,不留马脚,保证做的天衣无缝!” 说完还伸出右手跟梅子渊比了个手刀。 潘世海收了手,拉过身侧的一个黑脸汉子,这人满脸胡子,但不及潘世海壮硕。 黑脸汉子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帮主!您一定要给俺媳妇讨个公道!” 潘世海急忙在旁补充,“那个刘瘸子不是个玩意,整日里霍霍大闺女,是临清出了名的恶霸。往年他还忌惮咱们青安帮,想不到他今年疯了,竟然欺负到咱们头上!弄他可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梅子渊沉默了,两只手插在一起瑟瑟地转着大拇指。 这是间接要自己杀人吗? 他强作镇定告诫自己,这里是土匪窝,哪个人他都打不过,不能冲动。 于是他转头问钱丰道:“要不这事...” 钱丰捋着胡子,吐口而出:“ 按老规范办?” 梅子渊琢磨着潘春是个女土匪的,无非就是一刀砍了刘全胜的头。 何况这人送去衙门,依律也是要判绞刑,于是他勉强露了一个微笑,“那、那就按老规矩办吧!” “俺带俺媳妇谢谢帮主!”黑脸汉子邓五一本正经冲梅子渊磕了个头。 “快快请起!”梅子渊对这种拜祖宗一样的拜法不太适应。 钱丰当即安排下去,“那就跟以前一样先阉了再沉河。” “先阉了?”梅子渊怔住。 钱丰扭头看他,“怎么,你还要再补两刀?哎呀,大过年的,晦气,这事还是速办了吧。” 梅子渊手都抖了,“我没说要补刀啊。” 潘世海却以为帮主这是怕一刀阉了这个人渣不解恨,忙解释道:“帮主您放心,俺不会让他痛快死的!哈哈哈!” 众人皆是一阵大笑,气氛甚是和谐融洽,只有梅子渊脸上强颜欢笑,手中的衣角越捏越紧。 上朝这件事对潘春来说可不轻松。 她一届江湖草莽,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临清的知县,明日一早她要独自一人上朝面对一群五品以上的大官,光是“站在哪里”这个问题 ,她就解决不了。 所以,晚饭之后,她有些坐不住,打算出府探听些消息。正所谓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哎,你说往日跟我同朝的,这几日都谁来府上看过我?” 潘春伸开双臂,任凭左青打扮。 俗话说的好,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被人伺候这穿衣服这种事,潘春学一次就会了。 左青由她背后转过来,低头给她打绦子,“同朝的哪里敢来啊,他们避嫌都来不及呢!老爷这几日还打算进宫求太后呢!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来咱们府上当靶子。” 潘春没听懂,“什么靶子?”她本来打算问问有没有同朝的朋友来看过梅子渊,今晚上也好借着回礼的机会找上门去,明日上朝时就能搭个伴,结果听左青这么一说,潘春顿觉梅子渊人缘不大好。 “哎呀,公子。太后这两年跟陛下闹得厉害,您又一连两次遭人暗算,现在只要是太后那边的都有嫌疑,只要是陛下这边的都怕连累,哪个敢在这个时候来?” 潘春惊呆了,“合着我就一个兄弟都没有啊?!” 左青茫然抬起头:“这不还有尹公子嘛,这几日他天天来,都快成您亲兄弟了。” “我不是说他,我说能跟我一起上朝的,”潘春照着镜子,看着铜镜中一身冰蓝色直裾貌若谪仙的玉面公子,震惊于这人的人缘之差,“人模狗样的,怎么能没人喜欢呢?不能够啊....” 真是白瞎这么一张俊脸了。 啊。。。左青眯起眼来想了想,不明白一向清心寡欲不喜热闹的公子对着镜子展开了自我评价,还嫌自己朋友少,“若说称兄道弟,宋公子、戚公子自小跟您在一起,交情最深,前两日都来看过您。不过他们虽然在朝为官,可品级不够,上不了朝啊。” 潘春一口气吐出来,有些许安慰,总算有个朋友。 “行,那,那就他俩了,你先领我去离咱们府最近的那个。” “可是公子,夫人说了,尹公子若是不在,晚上您最好别出府...”左青话还未讲完,潘春已经抚平衣摆,蹦出了屋门,迈开步子飞快往大门口走去。 大门口更热闹。 门外不仅有梅夫人把门,还有一顶小轿落下,一个梳着双环发髻的小丫鬟,一身翠绿,举着灯笼正向梅夫人行礼。 灯笼上有个孟字,左青瞬间亮了眼,雀跃地扯着潘春的袖子,拉她闪到了门后,“公子!孟姑娘来了!我就知道孟姑娘肯定会来看你的!孟姑娘心里有您!” 左青觉得近日神情大变的公子,见到自己梦中情人之后一定回恢复正常,岂料一回头却遇到了一张上坟的脸。 “孟姑娘?”潘春当即把孟姑娘这三个字在肚子里来了个百转千回。 眨眼间她就分析出来,这姑娘搞不好是梅子渊的姘头。 潘春伸手扒住门边,趴在左青肩上探出去半个脑袋,细细打量着梅夫人的神色举止。 -- 第27页 这位平日见自己满脸是笑的娘,正拉着一张脸,面如锅底。 潘春小声问起左青,“夫人怎么不请她进来啊?” “公子,您病糊涂了?”左青把潘春的脑袋从门缝里拉出来,“夫人不把她撵走,就算给您面子了。” 潘春咂咂嘴,这梅子渊身上还有婆媳问题。 她跟左青站了半天,也没见梅夫人挪动,大门外那三个女人就跟雕像一样杵在那里,虽然听不清梅夫人跟轿子里的姑娘说什么,但从丫鬟咬牙切齿的表情那里来看,不是什么好话。 左青看这场面心急如焚,往日要是这样,公子早就冲上去护着孟思雨了,今日公子不说话就算了,还趴在自己肩膀上听墙角,搞得跟不认识人家孟姑娘一样。 “公子,您怎么不出去帮孟姑娘说两句话。”左青看不下去了。 潘春理直气壮地看着左青,“她们说的好好的,我插什么嘴。” 这姑娘千万别跟梅子渊有什么关系,让她装男人就已经很荒唐了,要是再让她跟一个姑娘谈情说爱,还不如回去见阎王。 “走了走了,今儿不出去了。”潘春眼瞅着门外大戏没有收场的意思,悻悻地往回走,又一步三回头的埋怨道:“真能说!” 轿中女子最后掀开帘子,朝梅夫人做了个礼,那扶风弱柳般的身型让潘春很是看不上。 啥眼光啊,就这身板儿,能生孩子嘛? 这狗官眼光真差。 翌日,左青天不亮就把她喊了起来,潘春困得连衣裳都懒得穿。 “公子您还是快些吧,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潘春半眯着眼开始擦脸,正抱怨这当官起得比鸡都早,手指隔着帕子突然感觉出一种异样的摩擦。 这是...胡子? 刚起了这个念头,左青就递了把刀过来。 只见这刀小巧精致,刀锋锐利,刀身纤薄,握在手中不大不小又曲度合适,当真是一把难得的上品! 潘春用手颠了颠,发自肺腑赞了句:“好刀!” 一回头对上左青惊呆的眼神,潘春始觉这柄小刀不一般。 “这是....须刀?” 左青点了点头,“公子是不是....” 是不是脑子坏了? 连须刀都不认识了? 潘春迷茫地擎着这把须刀,看看镜子,看看左青,用眼神问镜中的自己:自己能刮? 左青也迷茫的看着她,也用眼神回答潘春:您要让我刮? 算了,潘春垂眼思量片刻,决定自己先试试。 反正以后就是男人了,生活上的技能总得会。 然后她对着铜镜一抬手,血就流了下来。 “公子!”左青吓坏了,他左手帕子右手巾子,对着潘春的脸一顿忙活,“这...待会就要上朝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家公子最怕疼了,流这么多血,得多疼啊! 潘春却一脸不在乎,“哎呀没事儿,这么点个儿口子你紧张什么?” 转念一想,这也是个好事。 她拿绷带把自己从头顶到下巴竖着缠了一圈,这样上朝就不用跟那群不认识的人说话了。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但效果反了。 时值冬月,大臣们天不亮就侯在奉天门等着听政,正百无聊赖相互哆嗦取暖之时,发现了一头绷带的“梅子渊”。 这位可是京城风云人物,皇帝突袭一样搞了个漕运总督下来,上任没几天差点挂了。 梅子渊以一己之力掀起了全城官员茶余饭后的热议:年轻皇帝想亲政的第一步就瘸了。 按常理来说,这是太后对年轻皇帝的警告,梅子渊此时就算不知难而退,也没有理由顶着伤来上朝,还包成这样,这不是向太后示威是什么? 今儿个绝对有好戏看! 众人顿时苍蝇一样围了过来。 本来就绑得难受,耳边又嗡嗡嗡的没完,潘春的心火蹭蹭往上烧。 “梅总督身受重伤还坚持上朝,其情可嘉,其心可表,真真是朝中楷模,我朝众学子的表率啊!” “梅大人心系百姓,为国殚精竭虑,此等大义当真让我辈喟叹不如啊!” “梅大人不为奸佞敢于谏真言劝良策,实乃国之栋梁啊!” “梅大人...” 潘春两手抄在一起,不断对着这些陌生面孔点头哈腰,心里烦得不行。 她趁机四处张望,终于见到陈轩远远地站在柱子旁,时不时朝她这边望两眼,却始终不敢过来。 怎么一副怕自己的表情? 难不成真是他雇了万无门去杀梅子渊? 管他的呢,能开闸就是朋友。 于是“梅子渊”三下两下推开围着他的人群,大步朝陈轩走了过去。 第11章 整个大殿的人同时闭了嘴。 所有人都在为能亲见这次世纪交战而摩拳擦掌。 陈轩看着头跟簸箩一样大的梅子渊,步步紧逼,眼里还闪烁着一丝异样的精光,忍不住往后撤了一步,惊惧道:“你,你要干嘛!” 潘春走到陈轩面前,习惯性的摆出一张笑脸,要跟他抱拳行礼。 但手一伸出来,她才想起自己也是官,用不着跟他点头哈腰的,就改成用手拍拍陈轩的肩膀。 五十多岁的陈轩让她一拍,吓得跟不倒翁一样晃了出去。 -- 第28页 等他再晃回来的时候,额头还带着一层薄汗。 背后有人忍不住小时嘀咕,“哟~窗户纸捅破了!看来真是陈轩下得手啊!” “我看就是!梅大人这一拍,就是对陈大人暗杀的反击啊!!” 满朝谁不知道梅子渊最难缠,仗着自己一肚子学问,连骂人都能上联系国策下牵扯民情,武官最是怕他。 陈轩握紧双拳,努力从气势上扳回一局,“梅大人伤成这样,怎么不在家多歇两...” 话还没说完,潘春突然笑了,她左手拐了陈轩的胳膊,右手揽过他肩膀低下头,将陈轩拉到柱子旁小声说起话来。 “陈总兵,我有一事相求啊。” 整个大殿的人恨不得耳朵能长一丈长,陈轩身边的兵部尚书陈士诚,此时干脆挪了两步,神不知鬼不觉的飘到了柱子后面。 陈轩被潘春压着脖子抬不起头,暗道他果然是来报仇的! 待会凶器一现,自己今日就要血溅奉天门了! 陈轩立刻双手捂住胸口,摆起防御姿态,谁知潘春却一脸笑嘻嘻,“老陈,咱把临清的闸开开,行不?” 陈轩愣住,“开闸?” 没搞错吧? 屁大点个事,你上朝说? 再说你堂堂一个左佥都御史兼漕运总督自己开不了闸? 不对! 陈轩回过味儿来,“梅大人您说什么,陈某听不清。” 梅子渊必是挖坑给他跳。 潘春一听这话,心道果然。想跟陈轩做朋友,难度巨大。 潘春不死心,勾着陈轩脖子又低了一低,“陈大人,你看这样,只要你让我把临清的闸开了,咱俩就是亲兄弟,明儿个就拜把子,刺杀这个事儿我就当没发生。往后漕河上捞的钱你想要多少都好说。” 他果然在挖坑! “梅大人客气了,您自小入宫陪伴陛下左右,又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陈轩冷笑一声,“陈某何德何能,能与您称兄道弟?” 昨日他连夜赶回京城,已经被太后骂的狗血喷头,再次刺杀一事心里更冤,“何况您遇刺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好好好,不是你不是你。”潘春急忙安抚他道:“那这事儿咱就翻篇了,我真不计较!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咱能不能先把临清的闸开开?” 陈轩蹭地一下从“梅子渊”怀里跳出来,直接与柱子后面偷听的陈士诚撞了个满怀。 潘春叹了口气,追上去拉住陈轩的袖子,“老陈!我是实心实意跟您商量事,价钱好商量!” 陈轩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梅子渊是明德帝的狗,咬了自己好几年,突然跟自己笑起来,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他想要弄死自己啊! “梅大人,大殿之上,莫要玩闹。” 陈轩袖子一挥,直接躲出去两丈远。 潘春看着他戒备的眼神,忽然悟到众目睽睽之下,或许不是说话的地儿,便打算等下朝之后,约他去那个什么太白楼喝顿酒,好好拍拍马屁。 她笑着朝陈轩摆摆手,“那咱们下朝说啊!” 说罢站回了原位,大殿里就像一勺冷水泼进油锅,小话说的就差拿喇叭喊了。 “完了完了,今日这听政怕是要出乱子了!” “你没听梅子渊都约陈轩下朝理论了!” “他今日敢带伤上朝,明摆着是有备而来啊!” 顶上太监一声吆喝,大家火速各就各位,潘春本想等大家都站好,空着的那个她去,谁知有人比她还急,见她不动,急忙拉了她袖子,拖到了自己旁边。 “你怎地还与他说话!不怕他再害你!”说话这人二十几岁,眉目清秀,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阳光稚气。 潘春觉得这人必定是个熟人。 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好在皇帝来了,潘春不必尴尬也不用为难,大家伙都垂着头,谁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潘春开始装哑巴,一边琢磨着回头怎么跟陈轩说开闸的事儿,一边听着这些当官的拍皇帝马屁,还怪有意思的。 “开国三十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皆因陛下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任贤革新,省刑减赋,内政修明...” 一个白胡子老头说的唾沫横飞,叨逼叨了好几十句话,一句重点没有,全是虚词。 潘春听得直翻白眼,加上头上还缠着几圈绷带,官帽戴起来格外紧,搞得她很不舒服,心里止不住地骂娘。 啥叫风调雨顺? 光是她干帮主这十年,黄河夺淮就闹了七回。 减赋就更扯淡了,从去年开始,闸税就翻了一翻。 好比一船灯草能卖八两,可从扬州到临清,光闸税就要去掉四两半。 再等到这船灯草在京城上了岸,船费工费一付,卖灯草反倒赔进去一两。 这马屁拍的,潘春都怀疑这些人跟她不是一朝的。 白胡子老头唱完一通,陈轩后面有个老头接着摇头晃脑起来: “启禀陛下,如今四海归元、天下归心,北方鞑靼不敢来犯,西夏蛮夷亦畏惧我九边将士之勇猛...” 潘春差点笑出声,九边将士今年一半的口粮还在临清堵着呢,也不知道到啥时候能吃上。 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也不耐烦,“陈词滥调,就不能说点新鲜的!” -- 第29页 “咳咳。” 大殿之上突然有人咳嗽,还是女声。 潘春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皇帝后面还有个帘子,里面隐约坐着个女人。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陈太后。 明德帝顿时收起不耐烦的表情,语气也缓和不少,“陈尚书辛苦。” 胖子果断归列,明德帝朝大殿众臣扫了一圈,看见梅子渊那颗桶大的头,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虽然不能打击报复太后,却可以给陈轩点颜色瞧瞧。 明德帝故意点了陈轩,说道:“听说太后招陈总兵回朝,问了临清钞关的近况。临清钞关历年收税皆列漕河第一位。朕本想差梅爱卿去临清当面向你请教,无奈梅爱卿突然遇袭受伤,如今倒是合适了,还请陈总兵悉心指教一番。” 陈轩连忙出列行礼。 喊梅子渊爱卿,喊自己官职,皇帝今天必然是要扒他一层皮。 昨日太后也骂了他,不该对梅子渊动手。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根本不是陈轩动的手。 即便是看梅子渊不顺眼,陈轩也没傻到要在梅子渊去上任的时候搞事情。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陈轩虽然冤,但识时务。 他二话不说跪地就磕头,按太后的指示,今日他就算趴成一只鳖精,也要把皇帝这口气给捋顺了。 “臣惶恐,怎能担得起‘指教’二字!梅总督乃我朝状元第一人,连中三元,当世奇才,老夫能与梅总督共事,真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启禀陛下,临清钞关临近年关船务繁忙,尤其是这个月,日通船只皆在百艘以上,来往不绝...” “放屁!” 潘春火了,前头几个老头子不管马屁拍在哪儿都跟她没关系,但开闸的事她简直忍无可忍! 潘春扶着她这颗硕大的绷带脑袋,指着陈轩的鼻子质问:“临清已经落闸一个月了,几千艘漕船窝在临清动不了,九边马上就断粮,陈总兵你还好意思在这儿骗陛下?” 满朝文武闻言皆扭头看向“梅子渊”。 明德帝十分震惊,“临清落闸?怎么回事?朕记得上个月,还是陈总兵你亲自奏报漕粮运输畅通无阻的?” 陈轩没料到梅子渊竟然横空插|进来一嘴,心中一惊。 临清的闸不是他关的吗? 现在反咬一口是什么意思? 陈轩掌心湿汗一片,偷偷抬眼看了看太后。 帘后的女人没有任何动作,陈轩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说闸是梅子渊关的,他没有证据,但也不能任由梅子渊攀咬自己。 于是他眸光一闪,大声道:“启禀陛下,临清闸口从未关停,堵船是因漕河上的江湖帮派霸占民船,挤占航道。特别是那个青安帮,最是作恶多端与倭寇无异!他们为了抢航道先行,对民船多次抢夺欺凌,这次....” “放屁!” 潘春撸起袖子冲到陈轩跟前,“你特娘的再说一遍?青安帮与倭寇无异?青安帮是揭皇榜奉皇命成立的民间船队!没有青安帮,你特娘的运个毛的槽粮?你自己兵不够使,用着青安帮给你运粮到时候,是怎么求人家的?你一年收青安帮多少孝敬?又让青安帮在运粮之时替你夹带多少私货,用不用我一件一件讲出来给陛下听啊!” 满朝哗然。 陈轩双腿一抖跪在了地下。 梅子渊怎么知道的?他从未去过临清,怎会知道他跟青安帮的事? 梅子渊这人向来严谨,没有十成把握他是不会在大殿这么说的。 陈轩脑门子开始冒汗,但是当众承认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还不如让他去死。 只得梗着脖子硬叫道: “梅总督!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般诬赖我,又处处抬高青安帮,难不成梅总督跟土匪做了兄弟不成?” 潘春眼中射出寒星一般的芒,“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你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说完一把揪起陈轩的衣领,眼里杀气蒸腾,“我就是跟青安帮做兄弟了,你能拿我咋地?” 陈轩觉得今日的梅子渊不对劲,这人就跟中了蛊一样,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匪气。 不好! 陈轩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梅子渊这是寻仇来了! 自己本来就觉得冤,对方又跟狗一样死咬着他不放,陈轩干脆撕碎那层勉强维持的薄面,反手一个罪名扣下来: “陛下!青安帮的前任帮主潘永善是一介流寇,此人曾在前朝参加过义军,是造反头子啊!梅总督竟跟前朝余孽勾结,这分明是存了不轨之心,妄图…” “我X恁娘!” 嘭 一道温热的鲜血从陈轩鼻孔中喷出,顺带落地的,还有一颗门牙。 陈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梅子渊竟然动手打他,还照脸打。 “梅子渊你胆敢在奉天大殿殴打朝廷命...” 嘭 第二拳在同一个位置落下,陈轩只觉两眼一抹黑,鼻梁骨“咔”的一声断了。 “梅”这个字还没骂出口,潘春抡起拳头又给他第三拳。 第四拳、 第五拳、 第六拳... 大殿之上,连明德帝的下巴都掉了。 太后倏地从帘后站起,她今日想过一千种小皇帝发难的方法,却没想到他会让梅子渊动手打人。 还打的这么狠。 -- 第30页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震慑住了。 陈轩早就没有了意识,而梅子渊还在锲而不舍的揍着他的脸,一拳,又一拳。 大理寺的几个官员出于职业素养,忍不住从旁小声报着数,“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 “子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方才那位阳光公子回过神来,迅速冲上前将潘春拉开。 他这句话也提醒了明德帝,身后的陈太后已经站了起来,明德帝必须抢在太后之前训斥梅子渊。 “梅爱卿!快快住手,大殿之上怎能如此放肆!” 明德帝一发话,殿前侍卫火速冲上来一批,将梅子渊拉到一边。 再一看陈轩已被揍的面目全非,俨然一只上了色的猪头,侍卫们纷纷向瘦弱的梅子渊投去膜拜的目光。 潘春揍完人,胸口那股火还没完全消下,见侍卫们拖着昏迷的陈轩往外走,连忙又上去补了一脚。 “梅爱卿!”明德帝脸上有点挂不住,“这是奉天大殿!” 潘春转过身来,却亮出一张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脸,“陛下!臣这是在替陛下教训乱臣贼子,挽回皇家颜面啊!” 大殿上的眼睛,又一次齐刷刷转向了“梅子渊”。 潘春把红肿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陛下,若说当今世上,比您还尊贵、比您还英明神武的,就只有一个人。” 陈太后甩了甩袖子,微微挺直了腰背。 潘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那就是先皇啊!先皇浴血一生打下这江山,又累死累活三十载才有了现在的大好局面,试问天下谁人还能比先皇更伟大?” 陈太后一愣,讪讪坐下。 明德帝不明白梅子渊在唱哪出,总之陈太后坐下了,他就松了半口气,“爱卿此话怎讲?” “陛下。”潘春义正言辞道:“开国之初,九边缺粮,朝廷又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将军粮从各地运去九边。于是先皇设下皇榜,招民间船队运送军粮。这青安帮的潘永善就是当初揭皇榜之人啊!” 潘春突然换了张脸,咬牙切齿道:“陈轩那个狗贼,竟敢说潘永善造反,岂不等于暗讽先皇就是叛军匪首?” 这帽子一扣,连明德帝都愣了。 第12章 潘春将两只袖子撸到胳膊肘,掰着手指头跟皇帝讲:“陛下您看啊,潘永善是不是揭了皇榜?皇榜是不是先皇亲自颁下的?先帝是不是为了江山社稷才定此国策?” 她又换了只手,继续掰道:“您再看啊,陈轩说潘永善造反,那就等于说潘永善的青安帮是叛党!青安帮若是叛党,那先皇当初这个国策,不就成了招募民间船队打造一支叛军?这不就等于,先皇就是叛军匪首?!” 明德帝听完,五官都要错位了。 大殿所有人都懵了。 潘春十分不屑地扫视了一圈殿中大臣,心说你们这群狗官,跟老子比挖坑,还差一条京杭大运河呢! “梅子渊”这话绝对是胡搅蛮缠,但皇家最忌讳的就是这种论调。 尤其先皇这位大晟的开国皇帝确实是造反起家的。 给开国皇帝扣叛军帽子,这罪名无论如何都不敢深究。 陈太后蹭一下又站了起来,她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不能被陈轩拉下水。 不料潘春又扯着嗓子嚎起来,“陛下啊!臣若是让人这般诋毁您和太后,臣怎么有脸领朝廷的俸禄啊!就算是在普通农户家里,男人没了,咱也不能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啊!” 陈太后又默默坐了回去。 明德帝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当下的心情。 潘春这么一搅和,殿上谁也不敢多言,这帽子如此之大,大到谁再开口,无异于想去皇陵修身养性。 明德帝咂摸着潘春这一番话,倒是越想越妙。 陈太后忽然站起来,“梅爱卿所言有理,不过哀家突然有些头疼,”说完她袖子一甩,道:“今日就到这儿吧!” 散朝后,明德帝在南书房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梅子渊,等来等去,只等到王德海耷拉着脑袋进门。 “梅子渊呢?” 王德海也想不通,“奴才散朝后在奉天门外等梅大人,可他就跟不认识奴才一样,就这么走了。” “走了?”明德帝搓起了手中的一百零八籽。 方才殿前侍卫来报,陈轩被揍得不轻,鼻梁骨都断了。 梅子渊搞这么大动静,竟然不赶紧来南书房商量对策,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梅子渊”并没有什么葫芦,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跟皇帝穿一条裤子罢了。 而且真的不认识王德海。 一出奉天门,殿里跟潘春说悄悄话的那位阳光公子,急三火四地拉着她去了茶楼。 茶楼名叫庆会楼,地方不大,装设雅致,一看就是文人骚客喜欢的那种调调。 “子渊,你可吓死我了!”阳光公子连干了三盏茶,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慌。 “我还想着今儿个下朝去你家看你呢!哪知你竟带伤上朝,还将陈轩揍成那样,我这心啊,到现在还在怦怦跳呢!” “打两拳而已,你怕什么。” 阳光公子看着梅子渊高高肿起的手背,关切地问道:“子渊,你没什么事吧?话说你打陈轩那个样子太吓人了,咱俩认识二十年,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动手打人!” -- 第31页 “姓陈的当众诬陷我!我不打他留着过年啊!” 潘春一想起陈轩就来气。 阳光公子心有余悸道,“好在有惊无险。不过你竟能扯上先皇反咬陈轩一口,我还真是没想!你没瞧见,陛下那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了!” 他又有些担忧道:“现在你跟姓陈的算是撕破脸了,太后那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往后可要多加小心,他们自然不会让你好过。” 其实潘春也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太冲动了。 把陈轩打成那样,算是彻底结了仇,这临清的闸还怎么开? 潘春拿起茶杯吹着水面的热气,面色有些恹恹,却听阳光公子道:“而且陈轩那个样子,我走的时候听奉天门的侍卫说,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呢。” 潘春猛地抬起头。 对呀~揍服也是服! 把陈轩搞趴下不就是搞定他? 至少未来的十天半个月,姓陈的是去不了临清的。 所以,只要自己在这段时间拿着开闸令去临清,陈轩根本就没办法阻拦自己。 潘春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再一看身边这位公子,必然是梅子渊的狐朋狗友,当场就要刚要开口让他帮忙写份开闸令,却听这位阳光公子先说道:“子渊啊,今日是我头一回上朝。” “哦?” 这话一听就有故事,潘春赶紧抓把瓜子握在手里。 阳光公子心事憧憧:“你也知道,这刑科给事中的位置原本是修竹的,谁知落在了我头上。今日本来是要上殿授职,让陈轩一搅和,陛下也就没提这个事。” 潘春眼珠子一转,脑袋里飞速给这段话做起注解。 也就是说,这个什么中的岗位,原本定下给一个叫修竹的人干,现在给了阳光公子。按理今日要在大殿上会公布一下,结果让自己搅和黄了。 潘春好奇道:“让你干你就干,愁什么?” 阳光公子惊讶的看着他,“子渊,咱们三人从小一处长大,情同手足。明年就都二十六了。你是状元,官至几品都不为过,修竹自是不会多想。可修竹他是二甲传胪,四年了,只在国子监的四门馆任个助教,才从八品。而我这个榜上最后一名,反倒做了刑科给事中,还占了六品的编制。” “挺好的,说明你爹挺硬。”潘春已经被这几个官衔品级绕晕了。 “我爹才不管我,那是我娘。她去找了我二舅爷,我二舅爷跟刑部尚书喝了顿酒,我就给调去刑部了。” “啧啧,”潘春点头赞道:“你娘家有这般背景,说明你爹那啥,是真硬啊!” “你就别再揶揄我了!”阳光公子剜他一眼,心说今日梅子渊说话怎么跟他三姑一个味儿。 “当初家里人把我塞进翰林院做编修,修竹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我那点本事,上榜都是花了银子的,做编修属实不够。如今刑部空了个缺,刑部主事也看好修竹,谁知道这给事中之位竟给了我!” 他耷拉着嘴角,委屈道:“子渊,你是知道我的,我对仕途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只想找个清闲位子每日快活。听说各地报上来的案子全是疑案重案,刑部忙的脚不沾地不说,我这一去,兄弟丢了,快活没了,不是甚好差事。” 潘春听明白了,梅子渊这两个发小,一个有才华,一个有背景。 有才华的那个,位置让有背景的给抢了。 有背景的提拔了还嫌活不好,还想挽救兄弟情。 潘春开始嗑瓜子,这种天真型官员她在临清没见过,十分稀罕地打量了他一眼,“所以,你是怕修竹从此与你心生嫌隙?” “正是这个道理!”阳光公子频频点头,“子渊,你说我往后该如何与修竹相处?修竹号称国子监一支笔,多年埋头苦干却不得提拔,我倒好,已经高他两品了。” 潘春抿了口茶,“嗨,这得看他想不想得开了。想得开就处,想不开就不处。你爹要是硬得持久,你俩迟早要完。” 阳光公子一听这话更加郁闷,越发觉得眼前的“梅子渊”有种别样的违和感,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朝堂上暴打陈轩的情景,就像被恶鬼附了身一样。 再一看,往日端方持重的梅子渊,这回脱了鞋,还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阳光公子对他蓦然生出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潘春却忽然停下了剥瓜子的手。 “你刚才说修竹是国子监什么来着?”她半边身子朝阳光公子歪过去,表情肃然。 “国子监一支笔啊!” “那你说他会不会写开闸令?” “他书都能编,行个公文自然不在话下。” 倘若真正的梅子渊在这里,行公文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但在潘春心中,写开闸令是天大的难事。字迹穿不穿帮且另说,重点是她提起笔来第一个字该写什么、落在哪里都不知道,万万不能自己写。 “走!”潘春是一刻也等不得,“你带我找修竹去!!” “这么急?哎~等等!我还穿着官服呢...”阳光公子一想起自己要穿着这身崭新的六品官袍见宋赟,就有些怯场。 潘春薅着他的袖子站起来就走,“怕什么怕?迟早要见的,你又没杀人放火,怕个屁!” 国子监离茶馆不远,二人一炷香后就站到了大门口。 禀明来意后,一名学正引了二人往里走,“梅大人、戚大人这边请。” -- 第32页 潘春一听,原来这位阳光公子姓戚,估计就是左青说的那位戚公子。 三拐两拐进了里间,引路的小学正对一位气质文雅的玉面书生道:“宋助教,有两位大人拜访。” 书生正埋在一堆公文里,闻言一抬头,刚看清梅子渊的脸,还来不及打招呼,屋里又进来了两个人,抱着一捆考卷一样的东西,倏地扔到书生面前,“宋助教,这是年终各馆的课业,祭酒大人可是点名让你批阅的。莫要拖延!三日内定做完。” 两人放下东西就走,另一人扭头又送他一个会心的笑,“宋助教,祭酒大人可说了,今年的考成你一定能拿到一等!宋助教前途无量啊!” 拿到一等就能提半品,就有可能接替马上致仕的监丞杜清之位。 宋赟疲惫中挤出一丝笑,两眼红丝密布,眼下一片乌黑,“两位博士放心,我一定按时完成。” 只有在目光投向梅子渊后,他的眼里才有一丝变化。 宋赟显然吃了一惊:“子渊你怎么来了?前日我去看你时还未醒,这么快就好了?” 再一看旁边的戚言笙,穿着一身青色六品官服,书生眸子明显颤了一下,嘴角虽然还弯着,眼角却落了下来。 “言笙也来了。”他点了点头,笑得有些牵强,“恭喜啊。” 戚言笙笑笑,略略有些不自然。 潘春则暗暗记在心中,梅子渊的两个发小,一个叫宋修竹,一个叫戚言笙,这就是左青昨日说的那两个发小。 可惜她不懂,大晟的文人通常用字不用名。 宋修竹的大名叫宋赟。 简单说明来意后,宋赟沉默了。 梅子渊的文章能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他特意前来向自己求教,证明他看得起自己。 宋赟虽然很受用但也知道分寸。 想必这是梅子渊第一次以总督名义向下级发文,必定十分重要,不然也不会向他一个外人求助。 “子渊,我毕竟不懂漕务,这份文书怕是写不到要点。不然这样,你随我去找我老师杜监丞,他做过二十多年漕务官,此类文书必定通晓一二。” “好好好。”潘春一拍大腿,果然是发小,考虑的就是周到。 宋赟走在前面引路,但“梅子渊”这颗硕大的绷带脑袋太显眼,看在眼里便多了一分心疼,“院里多石子路,你小心些。” 国子监的监丞是个正八品,抬头一看宋赟领着一个穿着正三品官服的人进来,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下。 再一看后面那个小伙青袍上绣了个鹭鸶,怎么也是个六品,杜清整个人僵住。 上官跨五个品级来找他,不是要命就是要魂。 杜清噗通一声跪在地下。 刚要叩头,宋赟一把将他搀起来,“老师,梅大人是来求您帮忙的!” “杜监丞您快快请起!!” 杜清此时发现,这个脑袋绑得跟粽子一样的人竟然是梅子渊。 “梅大人?您怎么来了?” 杜清与梅子渊有过几面之缘,梅子渊中状元以后,国子监还请他来开过讲坛,两人打过几次照面,算是脸熟。 其实梅子渊对他没什么印象,可杜清对这位青年才俊记忆犹新。 但在潘春眼里,只要是在一个地方当官的,都是熟人。 于是她连忙上前握住杜清的手,装作熟络的样子,“哎呀杜监丞,救兄弟一把啊!” 第13章 “来来来,咱们坐下说!”潘春将杜清摁到椅子上。 她将写开闸文书这事一说,杜清眯起眼,神情沉重。 国子监的八品官满地都是,为何偏偏挑他一个无权无势、马上就要致仕的老头子写?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写开闸令是件掉脑袋的事啊! 满朝谁不知道梅子渊和陈轩的关系,梅子渊现在摆明了要跟陈轩对着干,不找两个替死鬼怎么行? 这要是个好活儿,怎么他自己不写,也不让他的好兄弟宋赟写? 杜清抿唇闭眼,心道这活不能接,接了就要掉脑袋。 他一脸为难,“大人,你看我手头有三十二份要紧公文要誊,写开闸令可能要等一等。” “等多久?” 杜清捋着胡子道:“怎么也要七八日。” “七八日?”潘春转头看向宋赟:你介绍这人不靠谱啊。 宋赟没料到往日里好说话的杜清,竟然拒绝的如此敷衍。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老师,你手头的公文可以分我一些,你先帮帮梅大人。” 杜清气得直冲宋赟瞪眼,暗骂你这傻孩子真是不知轻重,有些活不能往身上揽,谁干谁担责,不干没毛病。 “咳咳。”杜清清了清嗓子,一脸难为情道:“哎呀天一冷我这老毛病全犯了,下午好不容易约了太医院的大夫出诊,可不能让人家等我。错过这回,下次再找人家就要明年了。” 潘春这次听懂了,这人不仅不干,还想跑。 杜清果然站了起来,由于起的猛,还把桌上那摞三尺高的公文碰倒了。 书本哗啦|撒了一地,潘春正要弯腰去捡,不料杜清跟母鸡护崽一样,展开双臂扑在地上的书本上,满面羞红道:“不敢劳烦大人、不敢劳烦大人!” 潘春打量着杜清,眉尾一挑,当即用脚搓了一本出来,“漕河潘氏秘闻录”一行字映入眼帘。 -- 第33页 见不远处桌脚下还有一本没被杜清遮住,潘春又伸出脚勾了过来,这本是“小寡妇大战金鞭狼”。 “哦~这就是那三十二份要紧公文啊。” 潘春抱起双臂,拿脚踹了踹杜清的屁|股,凶煞之气跃然脸上,“杜老您这身子骨我瞧着也挺硬朗啊~” 杜清索性将头埋在书堆中,趴地不起,哼哼道:“哎哟~我~哎哟~~” “行了!别嚎了!”潘春算是看出来了,这个老头子跟临清县衙里那些摇头老爷一样,又懒又坏,遇事就会一推三五六。 她揪着杜清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重新摁回椅子上,眼中突然迸出一道狠厉的精光,“你写不写?” 杜清刚要张嘴,潘春的右手顺着衣领忽然掐到他的颈间,巨大的窒息感瞬间上头,杜清已然说不出话来。 “写、不、写?” 三个字一个一个从潘春的牙缝蹦出来,那种与生俱来的凶狠瞬间转化成压迫感直扑杜清脸上。 他只好使出全身力气,也从牙缝里挤出来个字: 写。 潘春一松手,杜清惊恐万分地跌坐回椅中,十分不情愿地提起了笔。 他不禁偷偷瞥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梅子渊,对当朝状元竟能下手掐朝廷命官脖子这件事,极度震惊。 罢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以他四十年的行文功底,把这篇开闸令写它个滴水不漏还是不难的。 杜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冲到书桌旁,提笔落字。 这人就如打了鸡血一般,一头埋进纸中。 潘春忍不住跟过去,对这个混迹漕河官场四十多年的老油子充满期待。 屋里忽然变得安静,戚言笙和宋赟都被梅子渊刚才的举动吓得不敢说话。 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自己认识二十多年的好兄弟还有这样暴力的一面。 忽然,宋赟先把脸转了回来。 那身青色官服的补子已经换了图案,是正正经经的正六品了,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 戚言笙亦觉察出了宋赟的心思,同样有些别扭。二十年的兄弟,因为自己升职黄了,这叫什么事? “修竹,我...” 他刚一开口,门口有人探头进来,“宋助教你怎么在这?害的我好找!广文馆的张博士病了,你快去代他一堂!” “好。”宋赟朝戚言笙点了头,便匆匆走了。 人一走,戚言笙反倒松了口气,见梅子渊正忙着不便插话,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等他。 正盯人写字的潘春,脸越来越垮,这位爷爷洋洋洒洒三页纸,也没见到‘开闸’二字。 这第一页写的是“关河重阻,无由自达。故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巡历黄淮,开辟漕运...” 潘春无语,“这皇帝前面的字是不是有点多?” 杜清惊道:“梅大人万不可开这种玩笑!这是先帝谥号,自是一字也不能写错!” 潘春又隔过八行指着第二页问,“那这‘今则每岁漕上给于京师者,数千百艘,舳舻相衔,朝暮不绝。自是天下利于转输...’,这谁都知道啊,这不废话吗?” 杜清心说这梅子渊果然年纪轻,于是冲他微微一笑,“梅大人,这段词可不能不写!特别是在您这个位置,文章定要结合陛下旨意和朝廷大势而作。说句不好听的,文章内容是何无甚要紧,没有表示出对陛下的忠心和拥护朝廷的态度,就会被人指摘!” 杜清说完看着“天下利于转输”一行,又蹙了眉头,自言自语道:“不行,这句单薄了些,不够突出漕运这项工程的宏大,其做法、特色、成绩都没有写全面。” 杜清二话不说撕了这页,拿起笔来刷刷刷又是三行。 潘春隐隐有点恼,她对这种事情本能的不耐烦,念了一遍玉皇洞牛道长传授她的十六字清心箴言: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都不容易别太计较。 杜清听她嘴里嘀咕什么,忙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你写你的。”潘春又拿起那第三页看起来。 第三页写的是河道急险:夫洪多石巨,长如蛟龙,付如虎豹,纠错如置棋,盘旋如轮毂,廉稷如踞牙,锋利如剑戟... 潘春抹了把脸,“杜监丞,你这词儿也忒多了吧?” “哎呀!”杜清奋笔疾书,头都未抬,“闸是为何而建?还不是因为水流湍急地势险恶,行船时卸货重载颇费时日?不写的生动一些怎能体现闸口的重要?” 潘春忍不住道,“那这写到开闸还不得八页?” “八页?”杜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八页怎够?少说也得十五页!” “十五页?!” 潘春惊呆了。 文官果然不好当。 这要是换成她,十五个字都挤不出来。 既然公文早了才能写完,潘春只得将戚言笙打发走,自己坐在椅子里等得百无聊赖。 她干脆仰着脖子睡了一觉,口水险些流到了耳朵里。 再一睁眼,外面天都黄了。 杜清案头上摞了一堆纸球,也不知道重写了几遍。 潘春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原以为写页文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结果搞了三四个时辰都没完,害人家老爷爷连午饭都没吃。 “杜监丞,歇歇吧。”潘春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她饿了。 -- 第34页 杜清却觉得他这是在催稿,心下惶恐,“大人稍等,再改一稿就能成了!” 笔下一顿,杜清又揉了一团,不好意思地笑着:“文书这种东西,一稿二稿等于没搞,七稿八稿回炉重搞。常有的!常有的!要不大人先回府歇息,下官写好给您送到府上!” 潘春甚是无语。 反正都是等,那还不如回去躺着等。 “那成,那我先回去了。” 傍晚时分,街上酒肆开始挂灯,一盏一盏朦朦胧胧,路旁姑娘还时不时地喊两声‘公子’,烟火气十足。 潘春看着那些灯笼,忽然想起她的青安帮。 每到这般天色,船队在漕河边上首尾相接,也是这样灯火林立,一眼望不到边。 丰叔若是知道她死了,一定很难过吧? 熊三熊四兄弟俩,应该也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为她嚎上两嗓子。 白浪他.... 等拿到开闸令,她马上回临清看看去。 潘春正想着,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于是她的左臂条件反射般弹出,一拳将左青卯到了地上。 “公子...”左青鼻血流了下来。 “哎哟....怪我怪我。”潘春一见是自己人,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再说你怎么也不叫我两声,吓我一跳!” “我一路喊公子,喊了三条巷子,您也不回头啊!” 潘春这才想起来,方才听见的那一声声‘公子’,不是街上姑娘喊情郎,是左青喊她。 “你下回喊我老大,我一准回头。”潘春伸出袖子替他抹了把鼻血。 左青则是一脸着急,“哎呀我的老大,我的祖宗!您快回去吧,老爷找您都找疯了!您再不回去,他就要杀到陈总兵府上了!” 潘春回到梅府才知道,早上她把陈轩揍了,满朝震动。 下朝之后不少同僚都聚在梅家,等他发表心得体会并提示明德帝的下一步行动方针。 可梅子渊却失踪了。 梅家找到天黑也没有梅子渊的音讯,梅正平越想越觉得儿子是遭陈轩寻仇了,有生命危险。 潘春一进大厅,就见梅正平拎着一把没开刃的剑,脸红脖子粗:“子渊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与那狗贼同归于尽!” “子渊?!”梅夫人猛地见到儿子,如做梦一般,醒了一瞬才扑上去。 手里菜刀咣当一声落地,梅夫人双臂紧紧箍住住儿子,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的祖宗,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娘也不活了!” 妇人发上的桂香萦绕在鼻间,潘春胸前温软满怀。 多久没人这样抱住她了? 潘春已经不记得了。 自己这么多年在男人堆里长大,除了她那个死鬼老爹,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这样抱她。 梅夫人哭哭啼啼抱着她不撒手,潘春傻在那里,两只手鬼迷了心窍一样,竟然也环住了梅夫人。 这搂着‘娘’的感觉,还挺奇妙。 “你这头是怎么了!是不是陈轩干的?” 梅正平见儿子平安回了家,剑尖刚要落地,一看梅子渊的脑袋缠成这样,火又冒出来,“人善被人欺,既然姓陈的动了杀心,咱们再怎么忍让也是无用!” 梅正平再一次举起剑怒道:“陈轩今日竟敢这般欺负你,爹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你讨个公道!走,跟我去陈家!” 潘春赶紧上前拦住他,解释道:“无事无事!我去国子监找修竹探讨文章了。” 又指着下巴道:“这个是我早上刮胡子划破脸了,头没事。您放心,一般人动不了我。” 说完一把揪过挂着两道鼻血的左青,“不信你问他。” 梅正平一看连左青都挂彩了,鼻子一下就酸了。 “子渊,我虽然被贬出京城,可也不怕他姓陈的!连左青都有护主之心,我这个做爹的再不站出来,你叫我...你叫我...” 一滴泪珠从梅正平左眼角滚了出来。 第14章 第14章 潘春头皮都炸了,咋地没咋地的,怎么就哭开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陈轩他打不过我!!” 她最见不得这种煽情场面,尤其是两个长辈,一齐在她面前哭鼻子。 见梅正平目光决绝,兀自沉浸在为子报仇的情绪中,潘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梅夫人一听这个就换了张脸,瞬间抹干净眼泪,“娘这就去摆饭!”说完拽着宝贝儿子去了饭厅。 潘春用了一顿饭的时间,终于说服梅正平放下了去陈家找茬的念头。 她将俩人推回屋后,自己躲进了书房,边翻梅子渊的公文卷宗,边等杜清的消息。 油灯添了换,换了添,外面打更的梆子声响了好几遍,潘春终于盼到了这份文书。 不过是宋赟送过来的,杜清才不愿跟党争沾上关系。 “正好放班时碰到杜监丞,他不认识路,我便替他捎来。” 宋赟将这沓纸放到梅子渊案头,瞥见他肿成馒头的手背,忧心道:“你手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能写字吗?” 潘春赶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写不了了,可疼呢!” 宋赟轻叹一声,摇摇头走到左侧架子旁,拉开一个小抽屉,取出官笺来,“我替你誊上去吧。” 潘春刚把官印从抽屉里抓出来,正打算拍在那摞纸上,一见宋赟取出来几页黄色的纸,连忙又将官印塞了回去。 -- 第35页 原来写公文还有专用纸啊。 而且这人如此熟悉梅子渊的书房,看来是梅子渊的真兄弟。 宋赟一手小篆写的非常隽秀,就像他身上那种恬淡的气质,儒雅又温和。 潘春早就趴在桌子上睡好几觉了,这会子来了精神,“你字写的真好!” 宋赟苦笑,“你就别再笑话我了。” 潘春知道他心情不好,可自己不是梅子渊,想安慰他两句又怕说穿帮。 外面正好响起三更的梆子声,潘春随手拿了个本子,边翻边道:“都三更了,你怎么才放班?” 宋赟垂头写着字,眉梢微微垂着,眼中闪着失落,“年底事多,眼看就要年终考成了,自是要多努力些。” 屋里静得有些尴尬,潘春胡乱翻着本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终于忍不住道:“这个做人嘛,要讲究运气。这就好比运漕粮,人多船好都不是重点,老天爷要是翻了脸,一里你都走不了。” 宋赟愣住,梅子渊竟然会安慰他,还是戚言笙升官的事。 梅子渊是天之骄子,他从来不信什么宿命论。 戚言笙刚做编修的时候,他还劝自己,是金子总会发光,得不到赏识是自己不够勤勉,能力不足。 只要足够努力,考成拿到一等,自然得到朝廷的赏识。 潘春见他眼神中满是惊讶,咂摸着自己刚才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她垂下眼,避开宋赟探究的目光,“总之,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掌控的,就莫要往心里去,要我说啊....我....我草你大爷!!!” 潘春本是随便翻翻梅子渊案头这些文书,却猛地发现梅子渊写的一份奏疏: 废漕书。 废除漕运?! 没了漕河,让她这一万多口子喝西北风去? 怪不得他一上任,临清的闸就不开了。 怪不得送什么东西他都不要! 这狗官分明是一开始就想砸了她的饭碗! 潘春怒火中烧,三下两下将这份奏疏撕了个稀碎。 宋赟被梅子渊突然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子渊,你怎么了?” 潘春胸前起伏不止,越想火越大,“废漕是什么意思?” “废漕运、兴海运,不是你的梦想吗?再说陛下也是赞同此法的。”宋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海运?海上倭寇猖獗,我朝又船事不兴,大船没有几艘,普通民船连个浪都扛不住,怎么海运?” 宋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你前日还上了奏疏,说黄河改道,沿河百姓流离失所。每年数万人服漕役,苦不堪言。朝廷十年拿出几千万两银子修漕河,依旧水患频发,河道中断,漕河意义何在?” “意义何在?”潘春霍地站起来,“这屋子里的家具、瓷器,碗中的瓜果,榻上的蜀绣,没有漕河,靠什么运过来?靠牛?靠马?还是靠腿?一个快手最多负重二十斤,一千里的运费少说也要几十两!要是没有漕河,这南货运到京城,得卖个什么价?” 宋赟愣住,不明白梅子渊为什么变了立场,“可漕役...” 潘春怒道:“服漕役最多不过五万人,你知道靠漕河吃饭的有多少人?且不说九边百万将士的口粮全靠这漕河来运,就说沿河的漕工、船夫,码头上赖以为生的力夫,少说也有百万人!没了漕河你让他们干什么?要饭啊?” 眼前人暴跳如雷,宋赟手足无措。 梅子渊态度变的突然,宋赟简直怀疑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梅子渊。 潘春的大脑被‘废漕’这两个字占满,宋赟后面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就只记得宋赟抄完这份公文后,说:“要是着急,就明日一早找驿站信使送到临清。” 驿站她是不会去的。 梅子渊都想废漕了,潘春现在是半点儿也不信这些当官的。 开闸迫在眉睫,潘春思来想去,连夜将信送去了青安帮的京城分舵。 潘春送完信,没有直接回梅府,飞身上楼,在京城繁华的楼顶上一圈圈溜达,盘算着心事。 漕河是她半个家,父亲死后这十年,青安帮已经有了一百二十八个分舵,一万一千九百人以漕运为生。 这几年他们沿着漕河从南到北上下打点,没日没夜地跑,刚吃上饱饭没几年,朝廷竟然动了废漕的心思! 没了漕河他们干什么? 潘春找了处房檐坐下,对着月亮愤愤地抱起了双臂。 潘永年也抱起了双臂,看着桌上这封信问道:“你确定是从西墙那个密道里取的?” “嗯!”刘胖子连连点头,十分肯定,“当时我刚要睡下,就听到消息铃响,我衣服没穿就跑过去了。一看果然有东西,看信封上的字迹还是帮主亲笔。” 那条密道是专门给舵主以上级别传递消息用的,信上有潘春亲手写的“春”字。 潘永年百思不得其解,潘春是如何做到的? “帮主遇袭后就被白浪带回了临清,多日昏迷不醒。钱爷下午还飞鸽传书来,说是为帮主寻两味清除余毒的药引。帮主是什么时候把姓梅的摆平的?” “爷...这东西不会是假的吧?”刘胖子头一次见这么正式的官文,连纸边都印着龙纹。 潘永年眸子一转,“甭管真的假的,现下咱们往南的船也停在临清,帮主这招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 第36页 他将信封烧毁,官文折好,递给刘胖子,“让它出现在临清知府的桌子上。要快,别让人发现这东西跟青安帮有关。” “爷放心。” 帮主不愧是帮主! 潘永年心中暗暗拜服,忍不住扬眉感慨,“我二十五的时候,只知道卖力拉船,帮主二十五,重伤昏迷还能拿到官府文书,此等运筹帷幄能力远非你我所能及啊!” 刘胖子也眼眶微热,“想当年我还看不惯帮主,一个黄毛丫头没个树桩子粗!如今看来,帮主才是干大事的人!真是又有功夫又有脑子!她千万要好起来才是。” 潘永年亦是十分担心,“你给钱爷去封信,帮主那里需要什么,不管什么价钱尽管开口!” 潘春看够了月亮,跳下了房顶,一脚踢开屋门,只听“哎呀”一声,左青又挂着两道鼻血,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公子。” “哎哟...怪我怪我。再说你没事站在门后面干啥?” “公子,”左青是来叫梅子渊起床梳洗的,床上没人,他刚要出门找,就被房门拍到了鼻子,“时辰到了,要上朝了!” 潘春愁的大半宿没睡,刚想回来躺躺,哪知鸡都没叫她就要上朝,顿时丧了脸。 “知道了。” 东方天边已泛鱼肚白,梅子渊审了一天一夜的年终汇总有些乏。此刻楼下的刘婶正在摆早饭,众人挤在一楼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梅子渊抻了抻腰,推开窗子往屋外看去。 他到这里后,还没出过院子。此刻天边朝霞淡淡,远处街市上炊烟袅袅,早市上卖货的吆喝声近在咫尺,近处与后院一墙之隔的巷子,正是卖菜的长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人间烟火气初升的时刻,大概就是临清此时这番热闹的样子。 梅子渊不由地想起这具身体的原主——潘春,她临终前那种死不瞑目的眼神,似乎饱含着对人世间的期待和不甘。 也不知她的魂魄在地府还是已经投胎去了。 想来自己成了她,那他原本的身体应该是死了吧? 这里离京城有点远,发丧的消息可能得再过几天才能传到。 娘亲一定会哭吧? 爹爹会不会...、 “阿玲!” 楼下忽然有人声传来,梅子渊探头一看,是白浪追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跑,还一个劲的往人家手里塞东西。 可惜小姑娘不仅不要,还十分厌恶的把东西扔在了地上。 梅子渊抻着脖子仔细一瞧,原来是个钱袋。 “我有手有脚,不用你的脏钱!”小姑娘喊完这句就掉头跑了。 白浪愣在原地,半晌后缓缓捡起钱袋子,他拍干净上面的尘土,捏着手中,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 梅子渊离得太远,看不清白浪的表情,但光看背影,也能瞧出几分落寞。 他忽然想起当日戚言笙说过的那个传闻:白浪曾因不满母亲改嫁,将生母残忍杀害。 这样一个恶毒刻薄之人,难怪连个小姑娘都会憎恶他。 熊四见帮主把头伸出去半天没回来,也好奇地将脑袋挤了进来。 “哎,老白又让他妹熊了。”熊四同情地撅撅嘴,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他把头缩了回来。 原来是他妹妹? 兄妹反目,必定与白浪弑母有关。 梅子渊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大好儿郎,为何要做这种世人不齿之事?” 熊四耳朵尖,听到这句赶忙把脸凑了过来,“帮主,你说啥?你要是憋不住就告诉我呗!” 梅子渊转回头,怪道:“憋不住什么?” “老白杀他娘和继父的原因啊!当年就你自己看见了,这种事我又不敢去问老白。”熊四拽着梅子渊的袖子撒起娇来,“我的帮主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我对天发誓我绝不告诉第二个人!” 白浪不仅杀了自己的母亲,还杀了继父,潘春还看见了?? 梅子渊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片刻之后又把脸转出了窗外,淡淡道:“无可奉告。” 我还想知道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熊四第一百八十次套话失败,扫兴地收拾完东西,登登登地下楼喂马去了。 梅子渊望着熊四下楼的背景松了口气,却又情不自禁好奇起来。 潘春亲眼看见白浪弑母,竟还让他相伴左右,可见这漕河母夜叉的名头并非子虚乌有。 不过白浪这个人,虽然武功高强,可长得白皙高瘦,身上有股子书卷气,面相也和善俊美,论颜值也就比自己差那么一点点,怎么看也不像个十恶不赦的逆子。 梅子渊忍不住又探头下去,后院空空荡荡,除了刘婶抱着粥桶来来回回,没有第二个人在。 腊月里风冷且冽,梅子渊吹了一会子便冻了回来。 他合上窗,刚转过头来,猛地发现白浪端端正正站在自己面前。 “啊!!”梅子渊吓得一把捂住心口,“你你你怎么来了?” “阿春?”白浪看到梅子渊吃惊的表情,比梅子渊还要吃惊。 单独相处时,白浪总喜欢喊她一句阿春。 梅子渊一听这饱含深情的称呼,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平日里挥刀舔血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有点反胃。 “阿春,你的伤是不是...”白浪近日总觉得潘春有些不对劲,似乎对很多事不再上心,尤其是最重要那件——开闸。 -- 第37页 她醒了有两日,却只字不提开闸之事,要知道青安帮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运粮。 这批粮若是不能按时运达,莫说钱,朝廷追究起来连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潘春没进京前,为了开闸急得就差杀人了,可她自从中毒回临清之后,就跟断片了一样,竟然还搞什么年终汇总? “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白浪眸光温柔。 “我、我好得很。”梅子渊眼神闪避。 白浪读出了梅子渊眼中的抵触,却猜不透是为何。 他只好直接问道:“阿春,倘若再不开闸,你打算怎么办?” 开闸? 梅子渊的大脑似乎有一瞬奇妙的回响。 开闸这件事好像....在哪里听过? 梅子渊蓦地抬眼,潘春临死前给自己写过一封信,说的就是临清落闸之事。 临清四闸一月未开,北上运粮的漕船全数堵在闸口不得通行,而现下已入三九,临清以北连接京师段的卫河很快就要结冰了。 再不开闸,今年漕粮肯定不能按时运至通州粮仓。 运不到通州粮仓,漕粮就不能在明年二月前送至九边。 九边没有粮,后果不堪设想。 梅子渊倏地从长榻上坐起来,“你是说闸到现在都未开?!” “是啊!”白浪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表情简直哭笑不得,“阿春,你失忆了?” 第15章 白浪继续道:“阿春,我今早去闸口问了,姜文修跑了,就在咱们进京那天跑的。丁江那个狗腿子现在把四闸落锁,人也躲在家里不出来。” 姜文修? 梅子渊依稀记得他在漕官名录上见过这个名字,应该是掌管临清段漕河的漕务官。 如果没记错,这人也是十几年的老漕务,历年考成都还不错,做事不像不靠谱之人。 漕务官离闸一日都算渎职,临近年关,临清这种要闸竟然没有漕务官值守,简直是胡闹。 “你带我去闸口看看!” “好!” 白浪抱起剑转身下楼,虽然怎么都觉得潘春用‘带’这个字有点别扭,不过眼下什么事都不如开闸重要。 他快步跑出院子,推开大门,站在石狮子前回了头。 “下雪了,我去给你拿个斗篷。” 那回眸一笑的姿态,连梅子渊都觉得眼前这人是个谦谦君子,举止间满是温良。 究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梅子渊接过那件黑色棉斗篷时,忍不住多看了白浪一眼。 大晟自建国定都平京以来,连续三十年修凿漕河,迄今为止,自杭州起算,漕河途径四省,贯通五大水系,延绵近四千余里。 不少沿途枢纽州府,皆因水路通达而繁盛起来。 临清就是其中一个。 这个曾经不算太起眼的县城,只用三十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平原小县,一夜跃为大晟第一钞关。 临清每年征收的过闸的船税,总额皆为漕河沿途三十多县之最。 这里是南北漕运的咽喉,是无数船夫停歇休整的中转地,三十年的时间,逐渐孕育出各种以漕河为生的行业,比如便于长途携带的梁记酱菜,沿河挑货拉船的力夫,和越做越大,几欲囊括所有漕粮业务的青安帮。 梅子渊站在闸口,对着一望无际的漕船和那把桶大的锁,掉了下巴。 “竟真锁上了?!” 梅子渊转身看向那些密密麻麻挂起的船帆,犹如夏夜银河中的繁星,根本就数不过来有多少只。 “这、这得多少条船?全堵在这?”梅子渊简直无法形容此刻震惊的心情。 “咱们走的时候光帮里的船就有七八千艘,现下其他帮派的也过来了,怎么也得近万。” “不对,”白浪向远方眯眼,唇角微微翕动后,改口道:“应该过万了。” 过万? 漕船一艘可载四百料漕粮,上万艘漕船至少有四百万石粮货。 梅子渊转身看看锁又回头看着拥堵的漕河,简直要疯,“这些漕粮可是大晟一年的税粮,姜文修怎能不开闸让它们堵在临清,自己跑了?” 白浪纠正他道:“姜文修说了,是上头新来那个总督梅子渊不让开闸。” “胡说八道!” 梅子渊脱口而出,“我何时说过....” 话说了半截,又憋了回去。 不能让这个杀人狂魔知道自己不是潘春,要是他知道自己是换了皮的梅子渊,搞不好会一剑捅死自己。 白浪抱起双臂,对着密密麻麻的漕河皱紧了眉,“现在讨论是谁要关闸已经没用了。只怕就算今日马上开闸,也走不了这么多船。” 梅子渊抬手接过一片雪花,这团白色晶莹的物体,还未在掌心完全融合,刹那间,墨色天空中再次坠下无数白羽。 无穷无尽,飘飘洒洒。 梅子渊仰望夜空,明白了白浪话中所指,“你是说,河要上冻了?” 漕船若是不能在上冻前抵达通州粮仓,就要在河里冻上至少两个月,延误行程不说,粮食一冻还要损坏不少,损失更为惨重。 “要是真上冻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白浪奇怪地转身回望他,“要是连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年这些漕船,就算废了。” -- 第38页 梅子渊有些懵,“我?” 他才干了两天帮主,他知道个鬼。 不过梅子渊眸子一转,立马想起一招,“不如,就按以前的办?” 可惜这条路这次行不通。 白浪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你是说跟去年一样套车转陆路?那咱们今年就算白干了啊!往年咱们这时候都出沧州了,转陆路不过几百里,临清离通州可是一千多里啊!换成陆路,不说人吃人住,光是马车费用,咱们就担不起。” 梅子渊紧紧闭了嘴。 坐回那张稍显老旧的榆木桌前,梅子渊连饭都吃不下。 方才站在闸上俯瞰整段河道,漕河第一次像他展示出了真实的一面。 他记得回程时,有只船着了火,也不知是烧了衣物还是被褥,火苗一瞬间从船舱窜出,燎了帘子烧得迅猛。 船上的妇人赶紧拿桶,舀了河水就往舱里泼。浓烟渐稠,这对夫妻的吵闹声也越来越响亮。 梅子渊看到了杯盘碎落,看到了船上人焦躁烦闷的表情,看到了一条真真切切与卷宗里写的不一样的漕河。 倘若漕河上冻,这些漕船上的人,要何去何从? 船上的漕粮和年货怎么运? 他们又会在哪里过这个年呢? 正如潘春那封信中所写的一样,开闸迫在眉睫。 梅子渊蓦地站了起来,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外表,他的芯儿都是梅子渊,他是陛下亲封的漕运总督,督运漕粮是他的首要职责。 梅子渊朝熊四招招手。 “帮我备些笔墨。” “啊?”熊四觉得帮主最近要的东西都挺少见,“笔?” 梅子渊端起熊四刚给他倒的茶水,吹着不断升腾的水气和茶叶梗子,点了头,“我要写信。” 熊四左右一通翻,找到一支呲了毛的笔,拇指粗细,好像是去年钱爷写对联用的, 墨倒是有,砚台就在潘春床头的小桌上,好几年前沉船上捡的,一直盛瓜子皮用。 熊四倒了瓜子皮,拿手摸干净,添了水进去,推到梅子渊面前,“喏。” 梅子渊拿着这只破笔,看着面前这只粘着不知是口水还是痰的砚台,强压下心头的火,“纸呢?” “你没要啊…”熊四挠着头,一脸委屈。 梅子渊简直无语,“没有纸,我要笔墨干什么?” 熊四嘟着嘴小声道:“可帮里没有写字的纸啊....” 梅子渊急了,“不管什么纸,干净的能写字就行!” “帮主!” 屋门突然被人撞开,熊三跑得一头汗,冲进屋里拿起梅子渊的茶碗就喝。 梅子渊没料到这里的人竟如此的不见外,眼睁睁看着那人用自己的杯子喝水,“那是...” 熊三放下碗,抹完嘴角瞪着他那对虎眼道:“咋了?” 梅子渊别过脸,把“我的碗”三个字咽了回去,“找我何事?” 熊三昨晚按梅子渊的指示去买书,正好遇上城里有个书斋倒闭了,熊三一看里面有不少帮主让他买的书,便连威胁带恐吓,弄了几十本回来。 “一大箱,死沉!我先抱到楼下,帮主你想看哪本我再给你往上拿。” 梅子渊立刻起身下楼:“不必拿,就放在大堂里,咱们这就学起来。” “学起来?”熊三挠挠头,不明白帮主又要搞什么。 等梅子渊下楼后,众人方才明白过来,写年终汇总只是个开始,要命的还在后面。 梅子渊打开书箱,满眼的名家好书让他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他拿起一本,对着众人朗声道:“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从今日开始,咱们每日早饭前要读一刻的书!” 从那些年终汇总中,梅子渊不难看出,青安帮众人识的字还不如他六岁的堂弟多,要教化这群粗鄙匪类,定要从认字读书开始。 大堂之内鸭雀无声,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梅子渊打开手中这本《论语》,道:“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他见众人皆是蠢笨如猪的样子,不禁有些恼火。这时分舵舵主潘世海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梅子渊即刻点了他的名字:“潘世海,你重复一遍。” 潘世海两手抱头,边躲边说:“帮主,我去拉个屎先。” 梅子渊顿时拉了脸,又指着熊三道:“那你来。” “啊?”熊三心里咯噔一声,“我、我没有啊!” 梅子渊蹙眉,“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屎啊!” 堂内一阵哄堂大笑,梅子渊恼了,翻了下一页,指着熊三怒道:“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你背一遍!背不下来别吃饭!” 熊三顿了一下,突然双手捂着肚子,“帮主!我有屎了!” “哈哈哈哈哈哈” 梅子渊脸都绿了,这时熊四举着一把黄色的纸跑到他身旁,高兴道:“帮主,我找到纸了,你看这个行不行?干净的没写过字!” 大厅再次爆发出阵阵笑声,梅子渊揪过熊四手里的厕纸,狠狠摔倒地上,踩了两脚。 众人虽收敛起来捂了嘴,却挡不住此起彼伏的呵呵声。 潘春一夜没睡,这会儿站在大殿上有些没精打采。 同样一夜没睡的还有陈轩。 -- 第39页 作为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被文弱书生揍破了相,这种耻辱是用语言文字形容不出来的。 太后虽然连夜派人安抚他,让他以大局为重,莫要与梅子渊起争执。 可这口气他是死都咽不下。 梅子渊不是想重开海运吗? 门都没有! 陈轩在书房坐了一宿,找了十八个行文高手连夜写出一份唱衰海运的奏疏。 这会子递上去,明德帝正不情不愿地看着。 陈轩擎着他那包成粽子的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头嗑得山响,“陛下啊!北部前线常有鞑靼挑衅,东部沿海倭寇十分猖獗。中北平原的土层又无法修一条直通南北的官道,江山命运全系漕河这一条水路啊!虽因地形气候,漕河有些许缺陷,并未达到预期水准,可他确确实实维系了边关的稳定,实现南北互通,造福了百姓!漕河万万不可废啊!” 潘春一听这个,整个人都精神了。 明德帝将奏疏合上,看了一眼梅子渊,微微一笑:“梅爱卿,你怎么看?” 潘春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跪在陈轩身旁,大声道:“陈大人所言极是啊!” 她‘嘭嘭’两个头磕完,急道:“漕河不能废啊!” 哗啦 明德帝手里的奏疏掉到了地上,“梅爱卿...你再说一遍?” 潘春转身握紧陈轩的双手,深情道:“陈大人你说得太对了!漕河就是咱们的母亲河啊!” 陈轩已经被他打出阴影,一见梅子渊靠近,连退三步,伸出衣袖挡在脸前。 潘春又紧紧追了上去,再次拉起陈轩的手,目光灼灼。 那激动又饱含赞许的眼神,简直让陈轩想起那句:王八对上了绿豆。 潘春揪不到陈轩的手,就抓起了他的袖子,面上一派和善,“陈大人,昨日我那是一时冲动,您得原谅我。但是在漕河这件事上,我绝对支持您啊!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断不能因为咱俩的私人恩怨影响江山社稷啊!” 陈轩疯了。 梅子渊这是跟他唱戏吗? 还一天换一出! “梅、梅子渊你..!你....” 潘春一脸严肃,“我跟陈大人一样,愿为漕运事业粉身碎骨!为建设我朝第一河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陈轩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神经病。 准备了一宿的词,算是白背了。 明德帝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梅子渊,眸光微妙,“梅爱卿前日还说要废漕兴海,怎又突然改了主意?” 这声音冷中带怒,潘春听出了明德帝的不高兴。 宋修竹昨天说过,皇帝也是海运狗。 潘春不傻,陈轩怎么揍都行,因为他在真正掌权者面前不过就是一条狗。 大殿之上的那两个人,才是真正拥有生杀大权的人。 潘春又朝皇帝跪了过去,神色端正,“陛下!海运是大势所趋,可海运并不耽误漕运啊!咱们完全可以两手一起抓,两道一起开嘛!” 明德帝刚接过太监捡起的奏疏,又掉到了地上。 大殿沸腾了。 陈太后终于受不了了,忽然站起来,在帘后发了话,“梅大人前几日主张废漕运兴海运,嫌维系漕河劳民伤财,今日却提这双开之法,可是有了利民利国的好法子?” 潘春微微抬头看了陈太后一眼,顿了一下,“禀太后,法子倒是有,只是眼下时机不成熟,还不便说。 ” “你...!” 陈太后听出来这梅子渊在敷衍她。 这人一连两日唱大戏,所作所为毫无章法不说,背后的目的也令人深思。 陈太后凝眉不语,眯着眼,细细打量着这个跪在殿下的年轻人。 小皇帝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16章 潘春本来打算退朝后找梅子的三个兄弟再套些话,研究个正当的理由回临清开闸,结果被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监扯着袖子拽进了南书房。 “你、你干什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拽我干什么?!”潘春甩着胳膊,有三分慌张。 漕河上最得罪不起的不是当官当兵的,而是天武卫的那些太监,潘春一见太监恨不得绕着走。 “不拽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潘春一听这声还挺耳熟,抬眼一看头顶犹如惊雷一闪,立马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臣、臣梅子渊参见陛下。” 明德帝屏退其他人,看着梅子渊久久没有说话。 潘春跪在地下,也不敢出声。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这几日自己说的话,寻思在哪里得罪了他。 “子渊,你自五岁进宫伴读,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杀朕个措手不及。”明德帝忽然叹了口气,“起来吧。” 潘春:??? 难不成这梅子渊跟皇帝也是发小? 明德帝伤感道:“朕总以为,你我之间不必设防。” 潘春:!!! 潘春赶紧磕了个头,“陛下,臣自然还是那个臣,您误会了!” 明德帝心中不解,“那你为何昨日殿上暴打陈轩,今日又与他握手言和,反对废漕?” 潘春摸了下鼻子,快速盘算起来。 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官。 当官最在乎的不是老百姓的吃穿,倭寇刀的长短,而是这个位子能不能坐得稳、坐得远。 -- 第40页 潘春壮着胆子试探道:“陛下,您究竟为何要重开海运?” 明德帝愣住,这事他俩说了多少年了,怎么还问? “自然是开漕修河花费巨大,而漕河转输效率低下,远不如海运...” “陛下啊!”潘春才不信皇帝最关心的是这个,她打断他的话,凑到明德帝跟前,小声道: “臣这几日在想一件事。您说这陈轩连臣都敢明目张胆地杀,那太后敢不敢对您动手呢?” 明德帝眸子一缩,面上镇定,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慌张,“怎么可能!太后毕竟....” “太后毕竟不是您亲娘。”潘春又一次截住明德帝的话,当今天子的母亲是个侍女,全临清城的说书先生都知道。 潘春笑得有点邪,“陛下,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逼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何况是握在手里这么多年的大权。让人家一朝放下,谈何容易?” 明德帝沉吟道:“所以,今日你说漕海双开,是... 他忍不住替梅子渊脑补了一出前后逻辑,“是缓兵之计?” “哎....对!” 潘春正琢磨怎么往下扯,明德帝竟然把台阶给他找好了。 “陛下英明啊!”她赶紧顺着往下溜词,“您看,大海在那摆着,又不用凿又不用修,海运哪年开不是开?可江山改姓只是须臾之间,陛下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明德帝长呼一口气,认为此话十分在理。 他起身走到梅子渊身旁,重重拍了他肩膀两下,“不愧是朕的子渊,时刻以大局为重!” “只是...”明德帝坐回去,面露不快,“继续纵着陈轩那群人,朕又不甘心。但是你说得对,这次就是朕太心急了,强行提你做了总督,反倒让那些人狗急跳墙,起了杀心。” 潘春对‘这些人’不敢兴趣。 她心里只有开闸。 潘春咬着唇,看着头顶描金的大殿顶,忽然有了个主意。 既然这梅子渊跟皇帝是发小,那她为何不能求道开闸的圣旨,然后自己去临清把姜文修薅出来,让他跪着把闸开了。 潘春打定主意,抻直了腰打算张嘴。 “子渊,”明德帝却先开了口,“临清你就别去了,临清的事先缓一缓,陈轩那些事先让天武卫继续盯着,你留在京里先把年过了再说。年后咱们从长计议。” “临清?”潘春就像突然捡到老天爷扔下来的一块馅饼。 “我去!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臣也要替您蹚平!” “子渊,你...”明德帝真的感动了。 潘春生怕皇帝改了主意,二话不说跪到明德帝的脚前,一脸激动道:“我即刻启程!一定不负陛下所托!” 明德帝究竟想让梅子渊去临清做什么,潘春不敢问,也懒得问。 反正一个皇帝派心腹下去,不是为了搞人就是为了搞事。 但对潘春来说,她只求先去临清把闸搞开,剩下搞什么都无所谓。 因为临清是她的地盘。 “只是,陛下...”潘春抬了头,想跟明德帝求道开闸的圣旨,却见明德帝直接从柜子里取了件黄色的衣裳递到潘春面前。 “朕赐你皇马褂一件,此次去临清必然危机四伏,朕准你一切便宜行事,要杀要打你自行定夺。” 潘春乐了,老天爷何止给他开了道门,简直就是让漕河姓了潘啊! 她砰砰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真心实意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 千秋殿里碳火生得旺,配上殿里四角燃的栀香,熏得人晕晕沉沉。陈太后摒弃左右,将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陈轩三人留了下来。 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刚刚四十岁出头,是先皇生前最宠爱的妃子。那张容华贵的脸上,刻满了贵族独有的气质和心机。 陈太后转着手上的扳指,对千秋殿的总管太监陈德贵道:“去把宝咏庆喊过来。” 说完她倏地掀起眼皮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下面那三个人,“这个梅子渊到底想干什么?” 陈轩现在视梅子渊为怪物,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只得将头转向陈士诚,道:“陈尚书怎么看?” 兵部尚书陈士诚连忙将锅甩了出去,“叶大人掌管户部十几年,不知对这位状元郎可有印象?” 叶炎双手将锅又递上一层,“禀太后,臣记得当初是您将梅子渊之父梅正平,从吏部尚书之位贬黜出京,不知姓梅的是不是因此对您有...” “行了!找你们来不是玩击鼓传花的!” 陈太后吊着一双凤眼,将三人扫射一遍,缓缓抬头朝大殿穹顶望去:“梅子渊是小皇帝最宠信的狗,叫了这么多年,突然对咱们摇起尾巴来,小皇帝必然不是搞什么漕海双开这么简单。” 她从鎏金凤椅上站了起来,冲一旁要扶她的侍女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陈士诚跟前,垂了眼,“查出来谁动的手了?” 陈士诚连忙上前一步,“禀太后,刺杀梅子渊的叫万无门,是江湖上一个小有名气的杀手组织。梅子渊两次遇刺都被青安帮意外救下,第二次那青安帮的帮主还险些为他抵了命,实在运气好。” “运气好?”陈太后嗤了一声,突然斜了陈轩一眼,“青安帮?” 陈轩扑通一声跪下,不敢说话。 陈太后长叹一声,面色有些沉,“江湖帮派怎么跟你们来往,哀家不管。可皇帝一连派下去三个总督,一个囫囵回来的都没有!让你们查了这么久,拿什么门什么帮来搪塞哀家?你们当哀家第一天做太后?” -- 第41页 陈太后一甩袖子,剩下两个人也吓得跪了下来。 叶炎连忙拱手,“太后息怒。臣已加派人手去查,不日便能查获幕后黑手!” 陈太后面色不愉,但她没有发作,反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久久没有出声。 地下跪着的三个人谁也不敢多话,都在等着陈太后那句“起来吧。” 却没想到,等到了陈太后一声叹息。 陈太后目光停留在香炉上,“皇帝太年轻,眼中非黑即白,不懂制衡。哀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才勉强维持局面,他却觉得哀家是要夺他的权,这几年更是处处与哀家作对。大晟开国才三十载,江山远没有稳到可以让他由着性子胡来的地步。我们母子关系怎样倒是小事,倘若有人从中挑拨,借机生事,坐那黄雀在后之事,危及大晟江山社稷,哀家断不能袖手旁观。” 陈太后垂了一垂眼,“哎,到底是隔着一层,要是衡儿还活着...” “算了。”她忽然扶着陈士诚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哀家即便不是皇帝亲娘,前几年也算相处融洽,不至于这般敌视,梅子渊这件事,你们要好好查。一定要揪出那个在背后挑拨离间的东西!陈轩。” “臣在。” “皇帝既然派梅子渊去临清,你也跟着一起去。这次要是梅子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回来了。” 陈轩一听急了,“娘娘,那臣这脸...”他还想让太后给自己讨个公道,怎料被梅子渊打一顿不算,还要去反过头来去保护梅子渊的安全? 陈太后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要脸?临清的闸怎么回事?哀家方才得了密报,临清的确拥塞,而且四闸皆落。闸官下落不明。你这个漕运总兵怎么跟总督斗哀家不管,耽误了九边的军粮,小心你的脑袋!”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之前臣一直以为是梅子渊落的闸,所以才不敢过问。既是这般,臣即刻动身去临清查明情况!” 殿外忽然有內侍喊道:“宝咏庆将军到!” 陈太后冲三人摆手,“往后行事多用用脑子!都下去吧。” 她理了理衣襟,端坐回椅中,片刻后一位须发全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将军进了殿。 陈太后笑道:“快给宝老将军赐座。” 陈轩跟在陈士诚和叶炎的身后,总有些想不明白,这会子三人都出了奉天门,他迫不及待地拉了拉陈士诚的衣角,“陈尚书,太后今日是什么意思?” 陈士诚回眸睨了陈轩一眼,对这个脑子不算灵光的亲戚甚是无语,“是求你赶紧滚回临清,莫要留在京里添乱!” 叶炎淡淡一笑,他虽然也是太后亲戚,但跟姓陈的不是一家,说话总归客气三分,“陈总兵,太后的意思是,这天下终究还是姓王,莫要因为个人利益坏了大晟江山。” “啊。”陈轩应声点头,但脸上还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陈士诚气得重重叹了一口气,扭头戳着他的脑门子,恨铁不成钢道:“太后的意思是,让咱们别跟陛下手底下那些学生娃们闹的太僵,好比这个梅子渊,明明不是你杀的,却谣言漫天飞,你被他揍成这样还不是干瞪眼?只能吃哑巴亏!真不知道你这三十年漕河总兵怎么干的,竟没让那些漕官扒了你的皮。” 叶炎捂嘴笑了一声。 陈轩觉的冤,“叔公,您当总兵这活好干啊?您换个人试试,钱少人多活又重,漕兵出了名的难招,要不是我...” “行了行了!”陈士诚看见陈轩马车过来,打断他的话,“回去先好好养伤,这次你去临清要盯紧了梅子渊,莫要让他再出一丁点纰漏,咱们从今以后要跟陛下的人走近些,关系缓和一些,千万别等到太后还了政,你让陛下赶回家种地去了!” 陈士诚隐隐有些担忧,“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杀梅子渊的人恐怕还藏着别的目的,此次你去临清,若是查出些什么,定要及早通知我。” 陈轩耷拉了脑袋上马车走了,陈士诚则站在原地回不过神。 叶炎忍不住蹙了眉,“太后打算还政了?” 陈士诚长叹一声,想着太后方才说的话,十分不情愿地点了头,“朝中形势不妙,你没见陈轩被打时多少文官从旁拍手叫好?陛下这些年扶植的寒门都渐渐上了台面,太后再不还政,朝中恐要生变。我担心梅子渊这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太后也怕有人借机生事,渔翁得利。” 叶炎撵着胡子,沉了嘴角,“陈大人所言甚是。” 千秋殿的香熏得宝咏庆睁不开眼,他最讨厌这些腻人的气味,捂着鼻子坐下也不客气,直接昂着头问道:“不知太后宣臣进殿有何要事?” 陈太后笑得柔和,“姐夫,云珠今年十六了吧?” 宝咏庆倏地抬了眼,“太后要给她指婚?老臣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我那个孙女脾气倔得很,上次看上一个穷酸书生,我不让她嫁,她竟与人私奔,要不是我派人把她抓了回来,现下宝家就没有这号人了。” 宝咏庆赌气地睨了太后一眼,心道又要给他塞孙女婿,现在朝廷里年轻的公子全他娘的是白面书生,没有一个爷们样。 想让他宝家后人嫁个弱鸡秀才,门都没有。 “娘娘要是指个云珠不喜欢的,她回头上了吊投了河,我可拦不住。” 陈太后掩面笑了一声,“姐夫,你也多劝劝,婚姻大事哪能由着云珠胡来。” -- 第42页 宝咏庆抽了抽嘴,有些不耐烦,“这次又是谁啊?” “梅子渊。” 第17章 “谁?”宝咏庆突然觉得这千秋殿的熏香,也不是很刺鼻。 “梅子渊。”太后轻轻拂了衣袖,口气近乎央求,“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又连中三元,论才学可谓无人能出其右,梅家也是书香世家,家世什么的虽然比咱们云珠差了那么一点点,胜在梅子渊这人有能耐,前途无量。” 宝咏庆突然亮起眼,“可是前日在大殿上暴揍陈轩的那个梅子渊?” “啊...这....”太后扶额,努力让自己笑得体面,“这件事实属意外,陈轩与他有些私人恩怨,年轻人嘛,做事冲动,但梅子渊往日不是这样的,他自小进宫伴读,哀家看着他长大,人品...” “好!那就他了!”宝咏庆猛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向太后行了礼,“明日我就请他过府与云珠相看!只要梅子渊点头,云珠这边我替他做主!”说完转身就走。 “啊?”陈太后有些恍惚,刚还说宝云珠上吊他也不管,这会儿又替她做主了? “姐夫,唉~”陈太后站起来追了宝咏庆几步,“这臭脾气,怎么说走就走。” 嘴上嗔怪着,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住,陈太后摆了摆手,一旁伺候的陈德贵立刻上前,扶着陈太后,坐在妆台前。 女官们依次上前脱了她的衣袍,陈德贵小心地拆着她发髻上的金簪,突然发现了一根白发。 他不动声色的将那根头发剪掉,接过女官递过来的漱口茶,端到陈太后面前,“娘娘,怎么好端端地要给梅子渊说媒?” “你看不出来?” 陈太后瞥了一眼垂眸含笑的陈德贵,似笑非笑道:“那你就猜猜,哀家这么做是为何。” 陈德贵接过小太监端过来的琉璃空盏,递到陈太后面前,轻声道:“娘娘良苦用心,不知陛下能否体会。” 陈太后将漱口茶吐到空盏中,又端起另一杯茶盏呷了一口,颇有些欣慰:“就看哀家给的这个台阶,小皇帝他怎么下了。” 宝咏庆的夫人是陈太后的胞姐,梅子渊要是跟他孙女宝云珠凑一对,基本等于自己也姓了陈。 陈太后指了京城最体面的姑娘给梅子渊,看起来是在捧他,实则这里面大有文章。 梅正平拿到这张宝家宴会的请柬,饭都吃不下了。 宝咏庆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大将军,陈太后的亲姐夫。 以梅家的门第,实属高攀不上。 可太后一牵线,这亲不相,就是明着跟太后和陈氏过不去;相,就是一只脚踏进陈家,等于替皇帝先低了头。 梅正平放下筷子,愁闷地看着请柬。 “爹,你看什么呢?赶紧吃啊!菜都凉了。” 潘春一想起明天就能回临清了,吃什么都香。 梅正平长叹一声,把请柬放到一旁,“宝咏庆邀你去他孙女的生辰宴。” 潘春筷子一顿,眉头一挑。 宝咏庆又是谁? 这一天天的,处处是雷,句句有坑。 还是赶紧回临清稳妥。 她又不能问,只好提着筷子加速把菜夹进碗里,把头深埋。 梅正平越发看不明白儿子,“你还能吃得下饭?” “啊?”潘春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挺、挺好吃的啊?” “唉。”梅正平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儿子不知是心大,还是真把头砸坏了。 再一看潘春把整桌菜吃了个大半,梅正平胸中愈发郁结。 他拿起请柬扔到他面前,沉声道:“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昨日朝上儿子那番言词早就传进梅正平耳中,他震惊之余也有一丝庆幸。 儿子显然这几日行事作风怪异,一会儿想巴结陈轩一会儿又把人家打成那样,一会儿又站去陈轩的阵营,但总归是不再刻意与太后作对。 梅子渊已经被暗杀过两次,万不能再有一点闪失,在梅正平心目中,自己可以为了公平正义牺牲,儿子则是一根汗毛都不能掉。 太后抛出的这根橄榄枝,也不是不能接。 潘春拿起桌上这张金色的请柬,刨去那些废话,看明白了这是请梅子渊去参加一个叫宝云珠的姑娘的十六岁生辰宴。 这种事潘春还是懂的。 不论当官还是老百姓,十几岁小姑娘过生辰,喊个单身大老爷们去捧场,这特娘的不是拉皮条她都不信。 只是....让她一个女的跟女的相亲? 神经病! “我才不去!” 潘春扔了请柬,拎起筷子继续埋头苦干。 梅正平却道:“你昨日不是主动向太后低头了吗?若是怕跟陛下无法交代,我可替你禀明圣上。陈氏一党我虽也看不惯,可陛下终归没有亲政,太后这是想拉拢你,借你之手缓和一下与陛下的关系,这个台阶咱们不得不下。何况...我跟你娘的看法一致,仕途前程什么的,与你的安危比起来,都不重要。” “对!”梅夫人附和道:“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命!什么陈氏啊、党争啊,还不都是皇宫里面那群人自己整自己?咱们是外人,少掺和,安安稳稳最重要。” 潘春手里的筷子一顿,倒是没想到眼前的“爹娘”是这样一个立场,按理说官宦世家,前程不是比命都重要吗? 所以,这是要她去相亲的意思。 -- 第43页 “娘,我才二十五啊,不着急吧?” “二十五还不急?你知不知,你再不娶妻,整个京城人都要说你那个不行了!”一说这茬,梅夫人就急眼了,“你看看人家戚言笙,孩子都五岁了!你大舅你二舅都当爷爷了!宋赟要不是...” “咳咳,”梅正平清了清嗓子,“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潘春正琢磨着宋赟是谁,梅夫人又道:“娘知道,你心里有人,可宝云珠是京城第一闺秀,先帝亲封的云珠郡主,不比那孟家小姐差。” 孟家小姐?那天晚上轿里的姑娘? 一听还有这种八卦,潘春立马撂下筷子,一本正经地盯着梅夫人。 梅夫人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愈发觉得儿子这几日与她亲密无间,索性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你等了思雨这么多年,她却总吊着你。娘知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不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孟家若不是存了进宫当皇后的心,你中状元的时候她怎么不嫁?你提正三品的时候她怎么不嫁?咱们大晟满朝还有哪个能比过你的良婿?” 潘春想起在临清听过的一则坊间传言,说皇后重病,活不过明年春天,竟然是真的。 梅夫人拉过潘春的手,语重心长道:“下个月就过年了,过完年你就二十六了!莫要再等她了,不值。” 潘春咂摸出味儿来,想不到梅子渊还是个痴情种。 梅夫人见潘春发愣,立刻趁热打铁,“皇后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孟家这几日天天去宫中问安,图的什么你还看不透?要不娘跟你打个赌,今晚上我给孟家下帖,请孟家小姐过府一叙,她要是有胆子来,你想等她到什么时候娘都不拦着你,倘若她不来,便是与你划清界限,明天你老老实实给我去相亲!” 潘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她这个人最喜欢看热闹,这次能近距离、亲身、实地体验一下豪门公子的爱恨情仇,不禁有些雀跃。 何况明天就回临清了,好儿子再装一天就到头了,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油灯添了换,换了添,潘春又坐在书房睡了好几觉,吃了好几盘蜜饯,这孟家姑娘终究是没来。 窗外三更的梆子响起,夜算是白熬了,潘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去睡觉。 突然,一枚石子打在后窗上,她迅速抓起一枚棋,屏息凝神躲在窗后。 窗外之人气息凌乱又虚浮,但窸窣声却近在咫尺,潘春掐准时机瞄准方向朝那人一掷,果然听见一声娇脆的“哎呀”,人便从树上狠狠摔了下来。 潘春推开窗子,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衫裙的小丫鬟,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喂!大半夜的,你干什么的?”潘春抱着胳膊,冷眼打量她一番,总觉得这人像是在哪儿见过。 “梅公子,我家、我家小姐...”地上的丫鬟忙把头抬起来,指着树后的院墙,小声道:“在老地方等你。” “谁?”潘春眉毛顿时竖了起来,“你说什么?” 丫鬟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急急指向院墙外,“我家小姐就在外面。” 潘春想起来了,说话的这个就是那晚轿前打灯笼的,是孟思雨的丫鬟。 潘春挠了挠头,怔了一瞬。 这位孟小姐一晚上不来,大半夜的在后门树上扔石头,摆明了不想让人知道她来过梅府。 这会子还要把情郎叫到外面去私会,潘春啧了一声,品出了一丝隐隐的茶味。 梅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梅公子!”丫鬟咬牙站起来,似乎摔的挺疼,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我家小姐可是趁着老爷夫人睡下,连夜跑出来的,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去,要是被老爷夫人发现,会被打断腿的!” “这么严重?” “是啊!”小丫鬟一脸着急地往潘春这般跑,“公子快与我出去吧!” 潘春伸手拦住要拽她袖子的丫鬟,“既然这么危险,那就让你家小姐赶紧回家去吧!” “啊?”丫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是我家小姐,孟思雨!她正在墙外等着你呢!” 潘春看着瞪起铜铃大双眼的丫鬟,一本正经道:“那又如何?她等我我就一定要去见她吗?” 半夜私会官家小姐,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潘春回想起梅夫人的话,忽然想起兄弟们曾经的遭遇,墙外面等着他搞不好是个仙人跳。 以孟思雨的名义把梅子渊喊出去,再换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随便哼唧两句,梅子渊这个绊脚石就被轻松除掉了。 那临清也就回不去了。 潘春一个激灵,把脖子一缩,“夜深了,让你家小姐赶紧回去吧。”说完迅速把窗关上,吹灯拔蜡脱衣上床。 丫鬟惊得说不出话来,往日温文尔雅的梅子渊,今日俨然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僵在窗外好一会儿,才道:“梅公子?梅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我是小桃啊!” 见屋内连灯都熄了,小桃有些慌张,焦急地拍着窗:“梅公子,你就算不见我家小姐,那也得先把我送出去吧?” 潘春蹭一下坐起,这才想起来,不是人人都会翻墙的。 “你等等。” 潘春披上外衣,很快从窗子翻了出来。 在月色的映衬下,梅子渊的脸更显白,更有一丝出尘的气质,小桃看着松散地披着外衣的梅公子,心说装什么装,哪次小姐来他不见? -- 第44页 不料潘春突然抱起小桃的腰,径直飞上了树梢。 “啊...”小桃惊讶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扔石子的地方。 潘春本打算好人做到底,再把小桃送到墙外,不料她见到了树杈与院墙交汇处,有个木梯。 小桃就是从这儿爬上来的。 “你赶紧下去吧。”潘春冲梯子努努嘴,觉得这事就算办完了。 小桃翘着嘴角,急急爬下梯子,毕竟只有自己把路让开,梅公子才能下来。 她三步两步跳下木梯,抓起等在一旁多时的孟思雨的手,“小姐,梅公子来了!” 孟思雨一张娇羞的脸,笑得如春风般柔媚。 她盼望着朝树上看去,不仅没有盼到情郎,反倒看着木梯直直倒在自己脚边,咣当一声。 笑容僵在她的脸上,“子渊...” 小桃连忙朝树上看去,梅子渊早没了踪影。 孟思雨的眼眶里马上泛起水,小桃只好安慰她,“小姐,你别急,可能、可能是梅公子被府里人发现了吧。” 孟思雨的帕子还没举到眼前,豆大的泪水就滚了下来。 小桃一颗心揪起,又怒又急,却又无计可施,“小姐,夜深风冷,别冻坏了身子,咱们先回去再想办法。” 潘春推完梯子就下了树,脱了衣裳安安稳稳钻进被子里。 让她见孟思雨?不可能的。 见了面说啥? 娘子相公? 你侬我侬? 还是为了爱鼓起私奔的勇气? 这要是梅夫人在场,她还能顺着说两句,这会子大半夜跟她一个人独处,潘春是一句都编不出来。 她才不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兄弟们还等着她回去开闸呢。 第18章 经过昨夜一整晚的荼毒,青安帮所有人都会背两句: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现在的青安帮比县学都不要脸,三餐考过之后才能放饭。 众人原本不想听梅子渊这一套,奈何潘春这十年基础打得好。 比如今日早饭,熊三背了三遍“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与艺”都没有背对。 梅子渊合上书,“志于什么?” 熊三张口就来,“志于德?” 梅子渊唰一声把书翻开,熊三挠了挠头,“志于人?” 梅子渊站了起来。 熊三觉得帮主脸色有点不对,忙改口道,“志于艺!” 梅子渊的脸越拉越长,书背不下来也就算了,背书之时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 此等玩世不恭的态度,搁在他老师那里,还不把他手心打肿! 啪—— 梅子渊把整本书砸到了熊三的脑袋上。 要知道以往潘春发飙的时候都是直接扔刀,不论插在哪里,管保离人面门一寸远,杀伤力很大,威慑力极强。 这回谁都没想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接对着熊三的脸拍了过去。 堂中几十口瞬间跪到了地上,熊三险些吓死过去。 扔东西这人可是潘春啊!倘若今日她手边摆了个碗,此刻熊三便是死人了。 大家再无任何戏谑之色,各个瑟缩着垂头看地,帮主不发话不敢起来。 梅子渊也懵了。 怎么突然就跪了?搞得他又不忍心起来。 梅子渊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们不爱读书,但读书是为了你们好。先不说大道理,就说这漕运单子,契约,凭证,银票,别人不认识倒罢了,你们这些舵主分舵主若是不懂,哪怕是看漏、看错,赔进去的可整船人的血汗钱。” 说罢,他从熊四手里拿过来几张年终汇总,“这张写着一三七船运榆木十几捆,十几捆是十三十四捆?还是十七十八捆?我查了今年榆木的运费单子,上面写得更笼统,有的直接就是榆木一船。榆木一捆的百里运费为十三钱,若这船按十三捆算,运费为十两六钱,若是十六捆,便是十四两六钱,里外里差四两银子。” 潘世海忍不住道:“帮主,那些都是老客,咱们也得做做人情,不好算这么清楚。” “人情?”梅子渊拿了另一张单子,丢到潘世海面前,“你这里写的蚕丝一宗,烧毁之后要赔原主四箱,可今日这位老客找白浪讨要赔偿,说他找咱们运了六箱。那两箱哪去了?” “放屁!”潘世海直接站起来了,“明明就是四箱!妈了个巴子的,欺负到老子头上,看我不把他头拧下来!” 梅子渊冷笑一声,“你又如何证明他的货就是四箱?可有字据?可画押盖印?你要真拧了他的头,是四箱还是六箱,就再说不清了。” “我...”潘世海说不出话来,气得他又跪了回去。 梅子渊又抽了一张纸,放到长桌上,看着纸上的鬼画符,更是对这帮莽汉哭笑不得。 “一船撬棒要运去泌阳,你们却把船开到了沁阳。里外里白跑一千里水路,都不知道该夸你们勤快还是骂你们无知?” 熊三知道这件事,沁阳跟泌阳就差一笔,“帮主,那是个意外,那俩地名就差一笔,咱们日后再仔细一些就算是了。” “仅仅是仔细而已吗?”梅子渊面色微寒,“泌阳盛产铁矿,这一船撬棒明显是开矿必备工具,你们但凡有点见识,对货单的时候也能看出问题!” 梅子渊看着面黄肌瘦的熊四也跪在地上,心中无限感慨,“我不是要你们读书考秀才,我是想你们读书明理开智!你们不认识泌阳,可以从《铁经》里读到那里盛产铁矿,你没去过岭南,能在诗中了解那里盛产什么。你们学到的不是字,是前人的智慧、经历和漫长岁月中被千千万万人检验过的道理!” -- 第45页 众人默默抬起头,发现自家帮主身上竟然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都起来吧。”梅子渊将双手背到身后,“为了你们的子孙后代,一定要改改这看天吃饭,靠运气挣钱的陋习!从今以后,青安帮得换一种活法。” 白浪站在大厅的柱子旁,微眯起眼看着这个昂首挺胸侃侃而谈的潘春,越发觉得她陌生。 潘世海也悄悄踱到白浪身后,附耳悄悄道:“老白,你没觉得,这两天咱们帮主越来越像男人吗?” 白浪一丝一丝地转过脖子看着他,抱着剑,目光如刀。 潘世海后背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不是、我不是说帮主不好。”他压低声音,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虽然帮主以前挺爷们,但她也喜欢花,也爱买梳子,对俊俏书生也多看两眼...”潘世海连忙捂住嘴,“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帮主现在走路那个姿势!右手举书,左手还被背在腰后,踱着四方步,我看着怎么跟县学的夫子一样?” 白浪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没有讲出来。 熊三也凑了过来,“老白,你觉没觉着,帮主这次伤到脑子了?” 白浪心里早就这样想过。 熊三也愈看潘春愈觉奇怪,“帮主以前莫说读书,看话本她都不愿,你看现在,满屋子都是书。唉老白,你说帮主这中的什么毒?怎么还能把人毒成秀才?” “确实有些怪。”白浪抿了下唇,见潘春踱着四方步朝屋外走去,心中还有个更大的疑惑他没说出口: 她已两日没有碰刀了。 白浪握紧剑,快步追了上去,“阿春,你去哪儿?” 梅子渊一回头见是白浪,本能地退后一步,“我、我去趟闸口。” “一起。” 白浪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院门,走在了梅子渊的前头。 梅子渊经过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决定: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又是个江湖草莽身份,自然无法找闸官理论,所以他想出了一个能解燃眉之急又稳妥的法子,那就是:写万民书请愿。 大晟律里写过,漕河虽然独立于各州县有专门的漕务官管理,但遇到天灾人祸时,相关漕运事宜可由州县知府代为定夺。 临清落闸多日,漕务官又不知所踪,此时向临清知县呈上万民书,知县可越过当地漕官强行开闸。 一旦朝廷追究起责任,法不责众,且有万民书为证,知县并不会掉乌纱。 梅子渊摸着袖中连夜写好的万民书,第二次登上临清南面这道闸口。 闸口与昨日他看的一样,依旧拥堵着无数船只,只是梅子渊第一次来时,震撼于堵船震撼的景象,未做细看。今日他决心找这些行船之人签名,走近船只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只红色小船是谁的?怎么既不是漕船制式,又不是帮里的。”梅子渊指着一艘不太大又有些旧的南船问道。 白浪奇怪的瞥了一眼帮主,对她不认得解户的民船十分惊讶,但他对潘春向来有求必应,便解释道:“民船。看样子是仪真或者瓜洲那边过来的解户。” “解户。”梅子渊忍不住多了那小船一眼。 除了指定的漕粮,大晟每年征收的税粮里,还有一部分需要县里选出解户,押运至京城指定粮仓。 解户五年一选,一般都会选当地颇有实力的大户人家,一年两次,每次四百料,正好载运一船的量,自行顾船运至官府指定地点。 仪真或者瓜洲方向的解户,指定粮仓也是通州仓,所以这会子都堵在这里排队。 漕河上的解户并不少见,梅子渊之所以指着这艘民船问,是因为这船的船头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石像一般。 “他在看什么?”梅子渊看了他站了许久也不见头转一下,简直怀疑那人是不是假的。 “他?”白浪顺着梅子渊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哦,应是想投河。” “投河?”梅子渊震惊的看着白浪,怎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一个人投河,却听见扑通一声,再把头转回去的时候,那人果真落了水。 “这!快、快救他啊!” 梅子渊大惊,他急忙冲下岸边,恨不得自己跳进河,白浪跟在他后面却面无表情:“死不了,现在漕河里人比鱼多。” 果然,四周其他船上嗖嗖跳下几人,中年男子很快被捞上了岸。 梅子渊心下骇然,急忙挤进人群,想看看这人是否还有气息。 只见那人转醒之后更为伤心,竟二话不说站起来又往河里跳,众人急忙拉住他,好话说尽才止住了他轻生的念头。 梅子渊十分不解,挤到中年男子前,问道:“这位船家,为何如此想不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如此轻贱?” 这话说完,除了投河的这位,围观众人皆转头看向梅子渊。 一位大叔憋不住了,“潘帮主,你今儿怎么说话一股怪味,咋还文绉绉的?” “是啊。”纳鞋底的老太太也很奇怪,“老苏为啥跳河你不知道?还不是关闸闹的!” “潘帮主,你可是临清的漕河娘娘,您快想个法子开闸吧!” “是啊!”“快想想办法吧!” “不开闸咱们今年这粮就要白运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反倒把梅子渊围了起来。 -- 第46页 梅子渊被这些人说的一头雾水,心说他刚来没有一刻钟,哪知道这位“老苏”为何要跳河。 老苏头此时缓缓扭过头来,“潘帮主,这闸到底何时能开啊!盘缠早就花光了,若是粮食再冻坏了,我那什么向朝廷交粮啊!”说完两行清泪蓦地淌下,人也跪在他跟前,摇着梅子渊的袍摆,嚎啕的哭声再次盖住了周围人说话的声音。 气氛忽然变得压抑,连梅子渊也不禁难受起来。 他虽然不是潘春,但他是漕运总督,冥冥中老天既然让他来到了临清,那开闸这件事他定要管上一管。 梅子渊忙扶起老苏,扬声向众人道: “乡亲们!我这里有万民请愿书一封,想开闸的咱们签上名字按上手印,我即刻送去县衙,咱们请知县大人开闸!” 梅子渊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连白浪也有些侧目。 白浪重新将剑抱稳,挤到梅子渊身边,小声问道:“阿春,你搞什么呢?” 比起送万民书,还不如一刀捅了知县陈书泉。 “陈书泉那个怂货,你就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开闸啊。” 梅子渊却觉得万民书是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因为他胆小,所以才要写万民书请愿,将来倘若朝廷查下来,于法于理都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白浪从梅子渊手里拿过这封万民书,工整隽秀的字迹让白浪吃了一惊,“这东西你找谁写的?” 这一等一的书法连钱丰都写不出来,更别提行文中遣词用句的专业和严谨。 白浪越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潘春,“这篇文章连县学都写不出来,你到底找谁写的?” 梅子渊拽回万民书,并不回答白浪,而是高声向众人道:“咱们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为何不试上一试!我保证,只要大家签了这万民书,我定想法让知县大人开闸!”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一向打打杀杀的潘大帮主,怎么开始走文人路线。 昨日里大家还在议论失踪的姜文修是不是被她杀了,毕竟潘春的名声向来是能动刀就不动嘴。 大家正拿不定主意之时,坐在地上哭的老苏头突然冲到梅子渊面前,当即咬破了手指,一指头戳在了万民书上。“我来!” 梅子渊即刻展开纸,在左半页空白处指道:“大家还有想请愿的请摁在这里。” 老苏头后面的几个少年人二话不说摁了下去,他们抬起一双双清澈的眸子,眼中闪着希冀又不甘的光,拉着梅子渊的胳膊道:“潘帮主,您一定要把这闸弄开啊!北边眼看就要冻上了,咱们要是过不去,就要在这里等三个月,那就真没活路了!”“是啊,来年化了冻,船上的粮食也坏了!” 老苏头举起袖子擦了眼,“为了押解这船粮,我把房子卖了才凑齐运费,现下运费早就花光,要是再冻上三个月,这船粮明年运到通州至少要扣我半船的耗损,再欠下官府的粮债,我便是卖地也还不起啊!只剩投河一条路了!” 梅子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定当竭尽所能。” 大家见状一一上前摁了手印,不消两个时辰,梅子渊便集了闸口几千人的请愿。 白浪抱着厚厚一沓纸跟在梅子渊后面,心里还是有点悬,“阿春,你确定这请愿书呈上去有用?” 梅子渊坚定地点头,“临清离京城一千多里,即便是请官驿八百里加急,奏请朝廷开闸,等到回信也要七八日后才有消息。眼下只有这个法子最快。何况日后查清果真是漕务官失职,朝廷不仅不会怪罪当地官吏,还会多加褒奖,对知县的前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浪半信半疑,“可当官的不都讨厌别人教他做事吗?他们都喜欢发号施令安排别人啊?” 梅子渊叹了口气,他在督察院为官六年,自然比临清一个县里的帮派要了解官场,但有些话一句半句说不明白,“你跟我去县衙便是。” 梅子渊端端正正站在县衙门口,朝刚从大门出来的李捕头恭敬行了一礼,“烦请这位官爷传句话,青安帮潘春求见知县大人。” 李捕头一看是潘春,说话还阴阳怪气的,吓得连着向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潘、潘...” 待他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回县衙大院,顺带把大门轰的一声关上。 又唰唰唰插了三道门闩,抻着脖子喊道:“母夜叉回来了!大家快把门窗锁死!” 梅子渊:? 第19章 他一头雾水地望着县衙紧闭的大门,愣了半晌才扭头问向白浪,“怎么办?” “没事,”白浪走到梅子渊面前,眼中满是柔和,“等我。” 说罢,他飞身上墙,一个弧线划过,人便落入县衙内院。 梅子渊仰了脖子,听着门内响起的刀剑声和惨叫声,不禁眨了两下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县衙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白浪抱着剑,站在门口朝他招了招手,“进来吧。” 梅子渊挪着有些僵的双脚,忐忑地迈进了临清县衙大门。 临清知县陈书泉,是个七品武官,与陈轩有些亲戚关系,但不算近。早些年花了好些银子才弄了个知县,却发现当官完全没有他想的那般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祖宗。 潘春在临清的地位可比他陈书泉高多了,她既得人心又有地位。临清县衙她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既拦不住又打不过。 -- 第47页 还不敢得罪。 先不说整个临清县因为潘春在,一个解户也不用出,除了他陈书泉心头大患。 光是每年需要青安帮忙南运北送的物料,也不下百十船。潘春把总堂设在临清,对临清官府十分优待,运费基本全免。 陈书泉欠了她好些人情,得罪不起这位终身合作伙伴。 潘春平日里没事不找他,现在这个时候上门只能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开闸。 上个月为了开闸的事,那些帮派险些把他县衙房顶拆了,刀剑都抵上自己脑门了。 “我又说了不算!那漕河是兵部的漕河,哪能轮到我一个知县指手画脚,我要是有那本事,漕船早到京城了!”陈书泉反锁好屋门,在书房急得直跺脚,“姜文修跑了,丁江又死活不给钥匙,我总不能去抄他的家啊!” “老爷,抄家未尝不可啊。”县丞也很焦急,“现在闸口拥堵成灾,这么下去拖到上冻,今年的漕粮就入不了仓,上头怪罪下来咱们也得担责任啊!” “你懂个屁!”陈书泉剜他一眼,“你要是越权强行开闸,上头追究下来要砍头的!” 县丞哑了一瞬,垂头闷声叹了一句“唉”。 陈书泉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潘春这次是破窗还是踹门,总之先把书房博古架上几个摆件撤下来,省的那个母夜叉一会发起飙来,他的宝贝们受无妄之灾。 哐一声,房门果然被人一脚踹开。 白浪逆着光站在门下,修长的影子直指陈书泉的脚背。 “白、白副帮主来了。”陈书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把手里的一对玉如意藏进椅垫下面。 白浪侧身站到门边,潘春仪态端方,目光从容淡定,跨过门槛抬手向一位穿着正七品官服的人行了礼,“知县大人。” 卧草! 陈书泉一见潘春这个架势,条件反射地双手抱头蹲到条案下面。 这个母夜叉,上次砸他书房前还跟他念什么“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结果砸起他的书房来一点都不替他思考。 梅子渊见陈书泉怕成了这样,心说潘春竟能把临清知县吓成这幅模样,平日里惯是野蛮霸道,坏事做尽。 “你不要怕,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他又吩咐道:“白浪,你带这位先生先出去一下,我跟知县大人有话要单独说。” 白浪拎起县丞的脖领子,两人站到了门外。 他把县丞打发走后,自己依旧抱着剑守在书房门口,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梅子渊拿出请愿书,蹲下来递给条案下的陈书泉看,“知县大人,晚生这里有万民请愿书一份,请您过目。” 请愿书? 陈书泉哆哆嗦嗦地接过梅子渊手里这一摞纸,展开 一看,竟然是万民请愿开闸书。 陈书泉猛地站了起来,“你...哎呦!”他摸着撞到案角的头顶,急忙钻了出来。 “这东西谁给你写的?” 这张纸上寥寥数百字,白浪虽看不出什么,但陈书泉为官多年,一看便知这等文笔必不是出自一般秀才,潘春定是找了什么京中大员,出了这么个主意,顺便亲自为她代笔。 “大人,眼下临清四闸皆落,漕粮尽数堵在闸口,时值三九寒天,再不开闸漕船被冻便只能在临清泊岸。且不说这几百万石漕粮有无存卸之地,光是闸口上暂留的这几万人口,对临清来说都是大问题。” 陈书泉看着温文有礼的潘春,总觉得自己今儿个早上是不是吃错药了。 “此中厉害我当然知晓!可我一个七品知县,哪能越过漕务官去开闸,上头要是追究下来,莫说是乌纱,人头都要不保。” 梅子渊上前一步,“所以晚生才写了这万民请愿书,即便朝廷追究下来,临清百姓自会为大人做保。” 陈书泉仔细看了一遍请愿书,急忙又把这摞纸塞回梅子渊怀里,“我的姑奶奶您就别闹了!这些按手印的都是跑船的,到时候闸开了,人早跑了,上头要是追究下来,我上哪儿找他们给我作证?我是临清父母官,不是漕河父母官。” 梅子渊急道:“可现下漕船尽数搁置在临清,朝廷若是追究漕粮不能入仓之责,难保不会牵连到您!” 陈书泉摆摆手,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朝廷就是怕地方官员插手漕务,才专门沿河设立了漕务官,又分段设立管河郎中。他们自有一套严密的手续来管理漕河一应事务,我一个七品知县,朝廷就是追究下来也不管我的事,再说了,我也没有闸门钥匙啊!姜文修和他手底下的闸官丁江,这么多年来从不把我陈书泉放在眼里,闸门钥匙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梅子渊深吸一口气,对陈书泉这段话颇为无奈。 潘春可能不懂朝廷对漕务的管理,但他是漕务总督,陈书泉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漕务独立于地方政务,漕务官与州县知府没有任何关系。 他今日拿万民书来请陈书泉越权开闸,本就是强人所难。 “若是我能请京中人做保呢?” 梅子渊注视着陈书泉的双眼,继续道:“我这里有新任漕运总督梅子渊的手令,再加上万民请愿书,不知道大人能否特事特办,为漕河上近万只船求个生路。” 陈书泉震惊地接过梅子渊手里另一封信,展开一看竟然还真是署了梅子渊的名,还拍了总督大印。 -- 第48页 他急忙又从潘春怀里掏回请愿书,两厢一对比,心中顿悟,“原来这请愿书也是梅总督写的。” 陈书泉心中盘算起来,潘春这是什么通天的关系,能拿到梅子渊的密令? 朝廷确实下了召,这位新任总督梅子渊也很快就要来临清督粮。 听说梅子渊跟漕运总兵陈轩不合,所以这是新总督上任前的拉帮结派? 陈轩他得罪不起,可新总督上任必然有三把火,这个时候忤逆了他,后面日子也不好过。 陈书泉拿不准主意,皱着眉半天没有出声。 梅子渊则攥着手心,生怕他看出来这信上的官印,是他昨个晚上拿后院石头现刻的。 当然笔迹保真,行文更是不在话下,就看能不能唬住陈书泉了。 陈书泉忽然抬起头,“潘帮主,咱们都是自己人,不说那些虚的,你跟这位新上任的总督大人,是怎么个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 梅子渊就站在你面前。 他不能这么说,只能笑笑道:“有一事我也想请问陈大人,这位新总督他...他什么时候来临清?” 梅子渊其实想借机问问新总督死了没。 等了好几日也没有自己发丧的消息,还挺奇怪的。 没想到陈书泉说道:“今早刚收到的朝廷八百里加急,说是新总督明日启程,许是三五日后就能到。” 明日启程? 梅子渊吃了一惊,京里不仅没有发丧的消息,还发了他赴任临清的加急文书? 那就是他没死? 那来的是谁? 陈书泉见潘春比他还吃惊,有些摸不着头脑,“哎我说小潘,你跟这位关系到底靠不靠谱?别我回头去抄了丁江的家,拿了钥匙开了闸,这位再保不住我,又得罪了总兵大人,我往后这日子怎么过?” 梅子渊回过神,“我与他关系匪浅,自会保您无咎!” 陈书泉哟了一嘴,你一个大闺女跟人家未婚官员关系匪浅,这事还真是耐琢磨啊! “那既是这样,你看咱们这么办行不行?”陈书泉凑到梅子渊跟前,小声道:“眼下这个状况谁不盼着早早开闸,可开闸这事对我来说就是越权。既然有梅大人做保,那我带人去把丁江扣起来,你呢,就带人去搜钥匙,到时候拿到了闸门钥匙,你去开闸,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阻你,你看如何?” 梅子渊冷笑一声,“所以这闸算是青安帮开的,与知县大人无关?” 陈书泉尴尬笑笑:“你不是有请愿书嘛。” 看来,并不是每个做官的都有那份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的担当。 梅子渊从他手中把信和请愿书都拿了回来,站起来俯视着这位临清知县,冷冷道:“今年黄河夺淮,夏粮与秋粮合在一起,九月之后才起运。朝廷历来征浙江、江西、湖广四省的漕粮为军用,眼下这批漕粮尽数耽搁在临清。只要上冻,这批漕粮必然不能于明年二月前抵达京南粮仓,出了正月户部依例要盘点给九边供粮的四大粮仓,到时候粮食短缺,户部追究下来,不管其中有什么缘由,这近万艘船可是冻在临清的。” 陈书泉心里明白,“即便这样,开闸也不是我一个知县能管的,我也没有那闸门钥匙啊。” “可是姜文修跑了。若论辖区内人口监管不力之罪,知县是要担些责的。” 梅子渊上前一步,紧逼陈书泉面门。 他眼下的这具身体,比这位四十多岁的官老爷要矮许多,但不知怎么回事,陈书泉就是觉得潘春身上有种莫名的威压之气,就像见到一品大员一般。 他忍不住向后撤了半步,“小潘,淡定、有话好商量。” 梅子渊眸光微寒,“我正在跟你商量。” 陈书泉挺了半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其实这次她说得有点道理。 开闸之罪治姜文修,可姜文修是临清人,能扯到他头上。要是真耽误九边军粮,上头怪罪下来,芝麻点大的关系都要治罪。 “罢了。”陈书泉又把请愿书抢了回来,折好后塞进胸口,抬头道:“先去丁江家看看吧。” 梅子渊拦住他,“姜文修身为临清漕务官,敢落闸私逃必已经做好万全准备,钥匙自然不会放到能轻易寻到的地方。” “那怎么办?” “烦请知县大人派人上雁台强开闸门。” “你说什么?”陈书泉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疯了,“你让我找人上闸口撬锁?” 陈书泉一屁股坐回凳子,“潘春,你是不是疯了?” 第20章 梅子渊一贯清冷的笑容按在潘春那张狠厉的脸上,显得分外萧杀,甚至有些瘆人。 潘春从来不会这么不咸不淡的笑着跟人说话,但凡她对一个人冷静,便是起了杀意。 陈书泉赶忙抓了块镇纸横在胸前,“潘春,越权可是大罪!你行行好,我要是把闸锁撬了,莫说我仕途到头了,老婆孩子都要掉脑袋。那可是毁闸啊!毁漕坏漕,依律当斩啊!” “我说了,梅子渊会保你。倘若上头真追究你越权之罪,你把这封信交上去便可。” 陈书泉依旧不松口,门外却突然有人喊道:“老爷!不好了!闸口闹事了!” “怎么了?” 陈书泉急忙把门打开,只见李捕头手上全是血,惊恐万分道:“方才衙门口有人来报,说是闸上几个帮派打了起来,捅死了两个人!” -- 第49页 李捕头举着沾了血的双手道:“来报案那个也不行了!” 陈书泉又气又急,“人在哪儿?速速带路!” 县衙门口躺着的那个人,脸上已经盖了白布,陈书泉闭眼一算,堵船这一个月,各路闲杂人等聚众闹事十余次,人也死了七八个了。 但这次不一样。 梅子渊站在陈书泉身后,用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语气默默念道:“死亡超过三人的命案,需报刑部复审。” 陈书泉抽了下嘴角,“你怎么关心起官员办案流程了?” 梅子渊没有回答,继续道:“倘若临清连续发生命案超过十人,下一年三法司便会来临清巡视。” 换而言之,就是再死两个人,他陈书泉的年终考成就要记末等了,升六品就是梦了。 梅子渊继续说着,“等河水结冰,众人心中希望破灭,便又多投河者....” “行了行了!”陈书泉一甩袖子,急躁道:“潘春,看在梅大人的面子上,咱俩都退一步。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去找丁江,若是能拿了钥匙打开闸门最好,找不着丁江再按你说的办,如何?” 梅子渊将手向前一抬,“陈大人请!” 梅夫人一大早就把潘春从被子里揪起来,里里外外好生拾掇了一番。当然,最开心的莫过于昨夜孟思雨真的没来。 “娘就知道,孟家心思不再你这儿,你呀,趁早想开了,别在对那个孟思雨念念不舍的。等会儿去将军府,站在宝老将军面前,可得收一收你那些文绉绉的词儿,我听说宝老将军不喜欢书生。” 潘春没什么表情,任由梅夫人打扮着,反正明天她就回临清了,今天咋过不是过。 左青忽然进屋来报,说朝廷给总督配的仪仗船明日才能赶到渡口,原定今日晚间的送行仪式,怕是要延一日了。 “拖一天?!我明日才能走?”潘春唰一下站起来,刚插上的玉簪突然戳到梅夫人脸上。 “唉哟...”梅夫人捂着脸,带着些怒意:“明日就明日,你急什么?” 这能不急么?开闸是一刻也不能拖了! 何况今天晚上姓孟的再来怎么办? 这官做的,白天相亲,晚上偷情,搁谁能受得了! 潘春咬牙坐了回去,对着镜子把歪掉的簪子拔掉,顺手盘了个发髻插了上去。 梅夫人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会盘女子发髻了?” 气氛突然变冷,潘春看着震惊的梅夫人,急忙把发簪拔掉,“那个...我这不是想给您梳吗,本来想给您个惊喜的。” 梅夫人松了口气,“子渊啊,这些事情你万不可在外人面前做出来。过了年你就二十六了,你不知道,就因为你不成亲,外面都把你传成什么样了?”她拿起梳子,重新给潘春梳起来,“娘不管你娶的是不是宝云珠,总之,明年你一定要成亲!后年我一定要抱上孙子!” 潘春翻了个白眼,撅起下嘴唇,吹开了挡在眼前的一缕碎发。 = 宝家收到梅子渊同意参加生辰宴的回帖,今日直接将马车候在了梅府大门外。 潘春支开梅夫人,偷偷换上左青连夜去尹冬冬家借来的一套短打劲装,又将肩膀、前胸垫了垫,梅子渊这瘦弱的单薄身板突然雄壮起来。 一改梅夫人方才给她装扮的贵公子气。 不能让宝云珠看上自己,也不能得罪那些官,所以潘春只能做自己,那种世家小姐比较瞧不上的粗人。 潘春又耍了一套长拳,精气神都到位后,这才上了宝家的马车。 宝咏庆一宿没睡好,生怕孙女今日行差踏错,让梅子渊看不中她。 这种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再难找出第二个。 想他一个习武六十载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硬是被梅子渊当日暴打陈轩那几下给迷住了! 那刁钻的角度,蓬勃的杀气,暴烈的速度。 力道如此精准,方位又那般精确,拳拳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以前他最看不惯这帮读书人,一没混过江湖二没上过战场,说破天也就是个纸上谈兵。 长得又跟小鸡崽子一般,张口酸文闭口诗,宝咏庆一个都看不中。 直到那日他在大殿上见到了挥拳的梅子渊。 “人来了!人来了!”大管家宝刚从大门跑进花厅,一路喊着一路笑,喜上眉梢那模样活像梅子渊今日就是来娶亲的。 宝咏庆蹭地站起,桌上茶碗都被袖子扫倒了,“快快快!快请!” “去看看云珠打扮好了没!”他两手一攥,开始绕着桌子转圈,“让厨房将瓜果切的漂亮些,别跟往日五大三粗那样,人家可是读书人!” 宝夫人被他一圈一圈转的头晕,烦气道:“早就备好了!别绕了!” 岂料宝咏庆瞪她一眼,“你簪子歪了!” “什么!哪根?”宝夫人二话不说掏出镜子就照。 宝咏庆见火盆不红了,茶也不热了,又胡乱支使了一通,终于盼到了“梅子渊”进门。 潘春一进屋,见这位爷一身劲装打扮,条件反射般地将袍子一撩,双手一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中气十足道:“晚辈给您见礼了!” 宝咏庆想哭。 这孩子,用心呐! 人家连见面行礼的方式都硬改了,还学的有模有样,如此地道。 -- 第50页 他当即就冲过去狠狠拍了拍“梅子渊”的肩膀,双目闪耀着慈父般的爱,几欲垂泪。 “好!好孩子!”宝咏庆拉着他的胳膊,“快坐。” 潘春也对这老头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人一身杀伐之气,威严健壮。虽然年近七旬,头发全白,可方才拍她那两下,昭示着他功夫不减当年,仍是个练家子。 绝对是个有江湖传说的人物! 潘春坐下后率先开了口道:“也不知云珠妹妹喜欢什么贺礼,我就自作主张给她准备了件小玩意。” 姑娘们喜欢的多半是钗环首饰,衣裳绸缎,潘春虽然不是什么小姐,但也是个女子。 所以,她给宝云珠买了把刀。 如何能让这次相亲体面的失败,潘春觉得自己拿捏的很到位。 “这是金啸阁里的西域货,这刀虽小,但削铁如泥,云珠妹妹拿着,既能切瓜果,又能防色狼。” 挑兵器,潘春的眼光那是一等一。 巴掌大的小刀二百多两,要不是花得不是自己的钱,这刀她都不舍得买! 宝咏庆被深深地打动了,心中一热,眸中泛起晶莹的光,“我这就把云珠给你喊出来!” 很快,宝咏庆和夫人便把宝云珠硬推进了前厅,两人又急忙躲在屏风后面。 珠帘一卷,一个娇俏的人影从里间走了出来。 潘春一抬眼便愣住了。 芙蓉粉面冰雪肌,亭亭玉立若桃李。 宝云珠就像这冬日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还带着点点幽香。 鹅黄色的百迭裙称得她肌肤胜雪,一双杏眼微微上扬,还带着三分嗔怒和傲气。 果然是世上每个男人都爱的娇俏小姐模样,不愧为京城第一美。 想起自己粗糙的脸皮和手上的茧子伤疤,潘春有些自惭形秽。 她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细皮嫩肉,纤瘦白皙。 忘了她现在是梅子渊了。 “嘿嘿。” 潘春搓了搓手,冲宝云珠牵了牵嘴角笑的有几分羞涩。 她承认自己被这位大家闺秀迷住了,这么好看的闺阁小姐她还是第一次见,怪紧张的。 幸亏现在是以“梅子渊”这副皮囊坐在这,若换成潘春自己,还真有些坐不住。 果然,宝云珠看着桌上这把嵌着宝石的锋利匕首,挑起了眼尾,一脸的嫌弃和不屑。甚至觉得“梅子渊”这种专注的目光十分色眯眯,过于猥琐。 “梅公子,我可把话先说在前头。”宝云珠扬起了下巴,露出一段雪白的玉颈,“今日不是的我生辰,我生辰上月已过。还有,我已有意中人,还望梅公子不要起那些莫须有的念头。” “啊?这...” “生辰哪天过不是重点...潘春有些接不上话,自己还没出力呢,这就完了? 咔嚓~ 屏风后好像有什么家具断了腿。 潘春瞥了一眼,隐隐觉得事情不能结束的这么顺利,看着桌上那把二百多两的刀,怎么也得再说两句,争取走得再体面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一些,“我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宝云珠坚定道:“妾心如磐石不可转!”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演下去就成了横刀夺爱的话本了。潘春暗自窃喜,急忙把匕首收入怀中,打算问问宝云珠是哪位壮士替她解了围。 咔嚓—— 又一件家具瘸了腿。 宝云珠瞥了一眼屏风,置气一般扬声道:“爹娘还在守边,婚嫁之事怎能私定?就算皇后娘娘要指婚,也得等爹娘回来再议!” 哐当—— 整个屏风被宝咏庆撕碎,他鼓着眼珠子冲出来吼道:“放屁!老子是你爹的爹!老子说了算!” 顷刻间,宝云珠傲娇的眉眼脸突然垂了下来,只见她嘴巴又一张,哇一声哭了从出来,眼泪说掉就掉,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宝咏庆抡着一条椅子腿正要冲到她面前,宝夫人猛地扯住他的袖子,拉住了宝咏庆。 形势紧迫,宝云珠迅速拎着裙子站起来,她绕过圆桌,一把推开挡路的潘春,“闪开!别挡道!” 说完人就冲出了屋门,宝咏庆夫妇一个追一个赶,也跑了出去。 潘春立在门口,看了会儿鸡飞狗跳的院堂,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宝府。 最后望了眼宝府的金漆大匾,潘春把头转回过来,将小刀别进腰间,朝着梅府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大户人家的爱恨情仇就是复杂,若她跟哪个情郎看对了眼,直接拉回家拜堂,哪用得着这么曲折。 “梅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潘春右手登时扶上腰间,握紧匕首回了头。 只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站在那里。 “你是....” 潘春手中匕首攥的更紧,“小桃?” 第21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潘春打量着这位一脸机灵相的小丫头,十分好奇,“找我做什么?” “子渊。” 一道更为清雅柔弱的嗓音响起,小桃却没张嘴。 只见她笑着向右一闪,让出身后那个一身月白,面容清丽似仙的女子。 潘春一愣,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虽然她从未看过孟思雨的正脸,但潘春知道,这位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的金贵小姐,就是孟思雨。 -- 第51页 和斗篷便乳白色貂毛一样白的脸,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玲珑剔透的淡粉色光泽。 潘春的眸光从她脖颈旁那圈毛边上划过,落到斗篷一角,左脚也向后撤了一步,双手无处可放,索性把小刀拿出来,握在手里。 “子渊。”孟思雨望着潘春手里的刀,微皱了下眉心,向前一步道:“看来,宝老将军也很中意你。” 潘春一愣,顺着她的视线一垂头,方才明白过来,“哦,你误会了,这刀是我自己买的。” 孟思雨的眉心肉眼可见的松开了,但脸上还是淡淡的,“我竟不知,你也喜欢刀。” 潘春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左右盘算了一下,还是走为上策,“那个,我娘还在府中等我,待我先回...” “子渊!” 孟思雨突然大步走到潘春面前,一双春水般的杏眼闪着微波,“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知道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潘春绷紧了脖子后躲,要不是下盘扎得稳,险些当场撅过去,“你要干嘛...!” 孟思雨忽然攥住她的衣袖,“子渊,你知道的,进宫不是我本意。” 潘春连忙抽回袖子,“是不是你本意与我何干?” 孟思雨从未见过梅子渊对自己如此冷淡,但只怔了一瞬便明白过来,“我知道,这几日母亲带我进宫为皇后侍疾,你不高兴,你若真的恼了,尽管骂我。” 说完她垂了脸,领边白色绒毛正好挡在脸前,衬出淡淡粉红的双颊,“但我心里,始终有你。” 这种捧在掌心都算亵渎的姿容,大抵就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中情人了吧。 与她站在一块儿,让出身贱籍的潘春有一丝丝的自卑。 “我骂你做什么。”潘春喃喃着将目光移开,去看街上挑担的郎中。 “皇后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孟思雨忽然抬起了头:“子渊,你再等等我。” 潘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等什么?你爱进宫伺候谁关她屁事? 她刚要张嘴,小桃突然出声,“小姐,街上人多口杂,咱们去清风楼坐下说吧。” 潘春不想去,面对这种名门闺秀,她这种粗人张嘴说三句话就要露馅。 眼看就要回临清了,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岔子。 “孟姑娘请。”潘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孟思雨迈进茶楼大门,潘春一个鹞子翻身,翻墙去了隔壁街。 落地之后,她不禁转头看向那座茶楼,能让那位仙女一样的人如此惦念,梅子渊这个人大概也有可爱之处吧。 “梅兄!” 熟悉的叫喊声把潘春的头喊了回来,但见不远处有人冲他跑过来,还一边扬着手一喊着:“梅兄!梅兄!” “说了多少遍了!不准叫我没胸!” 潘春每次听到“梅兄”两个字就想起陪伴自己二十五年的那对伴侣。 有些东西天天见的时候觉得它无用且累赘,可突然没了还怪怀念的。 “哦。”尹冬冬连忙改口,“子渊。” “你怎么在这?” “我出来找你啊。”尹冬冬跑得直喘,急道:“我爹让我给你送棵山参、结果、你不在...我就跟婶婶、吃了顿饭。婶婶,今天、做的鸭羹、十分鲜美,豆腐盒子还用了牛肉做馅... 潘春不耐烦,“说重点!” 尹冬冬吞了吞口水,连忙道:“我,我听婶婶说...你要去临清?” “对啊,仪仗船这两日就来。” 尹冬冬一听脸都吓变了色,“子渊,我早上当值的时候,听苑马寺的人说,青安帮那个、那个女魔头,她没死!” “你说什么?”潘春怔住。 “就是那日在茶楼要杀你的那个女魔头,她没死!卫河送马船上的人亲口跟我说的,他们说青安帮的人在寻什么花和什么草,要治他们帮主身上的余毒。” 没死?! 她不是死了以后灵魂出窍,才上了梅子渊的身吗? 如果临清那个‘潘春’没死的话,那她又是谁? 那个‘潘春’又是谁? 潘春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尹冬冬见梅子渊也吓得一动不动,心道自己猜得果然没错,“上次她杀你不成,这次你去临清岂不是羊入虎口?我不敢冒然跟婶婶说,又怕明日你不知情去了临清遭不测,所以赶紧跑来告诉你一声。” 尹冬冬抿嘴皱眉,一副大难当头的模样,潘春却眸光一敛,眯了眼,“看来这趟临清...不得不去了了!” “啊?梅兄、不...子渊,临清可是青安帮的地盘啊!”尹冬冬一脸焦急,“那女魔头若是想在临清杀你,岂不是易如反掌...” 潘春拍着尹冬冬的肩膀,没有说话。 临清的‘潘春’如果死了,青安帮有钱丰和白浪他们在,自己日后找个机会与他们相认,再以漕运总督的身份从中捣鼓些福利政策,青安帮发达指日可待。 可“她”没死就不一样了。 白浪对潘春唯命是从,钱丰又打不过白浪,一百二十八个分舵都听潘春的话,这个‘潘春’是死人也就罢了,活着随便搞点事情,对青安帮都是灭顶之灾。 倘若临清那个‘潘春’成了别人,比如那个一门心思要废漕的梅子渊,那货还不顺手把青安帮给解散了? 潘春越想越后怕,恨不得插上翅膀现在就飞回临清。 -- 第52页 盘腿坐回书房的太师椅上,潘春心态越来越崩,梅夫人喊他两次去饭厅吃用饭,潘春都没有回话。 其实梅子渊以前经常这样,梅夫人反倒不疑有他。 她把尹冬冬推进书房,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没心没肺的吃货,想问他些消息,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点心眼子用在饭上都不够使,别提帮她分忧解难了。再说她现在心里的疑惑,神仙都不一定有答案。 “子渊,要不我们出去吃?今儿个午市上有卖扒鸡的。”尹冬冬发现梅子渊又变回去了,跟以前一样,眼中又闪起嫌弃的光。 潘春倏地抬了眼,对啊?出去! 在这儿坐着丝毫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出去买匹马,连夜回临清! 潘春拉起尹冬冬,“走!” 临近年终,街市上热闹非常,不少摊主都在奋力吆喝卖年货。 潘春在街市上左转右窜,不是看马就是看兵器,尹冬冬虽然好奇,但他同样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反倒逛得比潘春更起劲,直到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拽着潘春的袖子往一条巷子里走。 “梅兄,这条街上新开了一只扒鸡店,还是德县人来开的呢!” 一说起吃,尹冬冬话就多了起来,说话的速度和逻辑都比平时有质的飞跃,“梅兄,这德县扒鸡啊,虽说是先炸后煮,但讲究起来需有六道工艺。” 潘春被他拉着一路越走越偏,无语中又带着些许佩服,只要是为了吃,什么犄角旮旯他都能找着。 “梅兄,你是不懂这其中奥妙啊!首先这鸡要选不足三月的崽鸡,公鸡为佳,未产过卵的母鸡次之。然后佐以花椒、大料、桂皮、丁香、白芷、草果、陈皮、三萘、砂仁、生姜、玉果、桂条、肉桂浸泡两个时辰,再...啊借过!梅兄,小心!梅兄走这里。” “梅兄,这鸡浸泡定型之后...” 潘春有些恼,“你别没胸没胸的叫!你才没胸!” “可我不姓梅啊?”尹冬冬摸了摸他那颗圆滚滚的脑袋。 潘春黑了脸,眼中窜出杀气:“行了,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管我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准叫梅兄!” 尹冬冬吐了吐舌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的梅子渊,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扒鸡香,很快将他那点委屈一扫而光,“梅...子渊,就是那儿!你闻闻这个味儿,可谓鸡中一绝啊!” 潘春鼻中顿时钻进一种异香,确实是德县扒鸡的味道,但又杂糅了一丝奇异的花香。 “不好!” 潘春瞬间警醒,这种难以察觉的花香正是南诏照月教独门暗器,一般闻到味儿以后,照月教的毒虫会一同出现,再辅之一朵色彩艳丽的花做掩护,让被杀之人的注意力被花引去之后,躲不过花后的毒虫。 潘春吃过这个亏,自然躲得熟门熟路。 她一掌将尹冬冬拍到一边,自己也离开向后仰了腰,堪堪躲过迎面飞来的一花一虫。 然后....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腰咔嚓一声,躺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梅子渊这种书生,莫说是仰腰,就连正面弯腰手都够不着地。 潘春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此腰非彼腰,此时只能躺在地下骂娘,“艹!” 尹冬冬从刚才拍在他身上的那一掌里,品出了不一样的梅子渊。 他伸出自己肥厚的手掌抚在胸口上,思考着方才梅子渊那一掌袭来,究竟是用了什么角度和力道,能将他推这么远。 梅兄竟然会武? 尹冬冬想不明白,他茫然抬头,却见梅子渊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尹冬冬登时就慌了神,这该不会是替他挡了暗器吧? 于是他迅速爬着冲到潘春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如雨下: “梅、啊,子渊啊,你竟待我如此!我、我....” 上次他在清风楼只不过是趁乱背了昏迷的梅子渊出来,这次竟得他以命相护! 往日总道这位状元看不起自己,今日方知爹爹说得对,与状元郎攀交情总是不吃亏。 尹冬冬豆大的泪滴落在潘春的脸上,他紧紧搂住潘春,哭得声嘶力竭:“子渊,你不能死啊!!” 潘春:? 她对着这个鼻涕眼泪齐下的胖子想骂娘,哪知尹冬冬的拥抱力大无穷,腰被他一扯,更是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房顶上突然落下来一个笑眯眯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笑得刁蛮。 身上衣衫色彩斑斓,犹如一只炸了毛的孔雀,此刻晃着手里的花儿,娇声道:“万无门真是越发不济了,这种书生杀两次都杀不死?” 她以为潘春中毒倒地,按以往经验,眨眼间就要死透了。 小姑娘闪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缓缓踱到潘春面前,面带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皮囊....” 嗖—— 一道白光闪过,尹冬冬还没看清楚潘春怎么出的手,他头上的白玉发簪便已经穿透了那姑娘的喉咙。 “梅、啊不,子渊,你...” 尹冬冬看着躺在自己脚下的女刺客,又看了看怀里的人,他抽泣着,连抹了两把脸,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别号丧了!”潘春此时腰疼得都要背过气去,她猛拍尹冬冬的大腿,怒道:“你特娘的赶紧背我去找个正骨大夫!” 于闹市中杀人,总要走些手续。 -- 第53页 衙门的人赶来后一见又是梅子渊,索性便把这案子报了督查院,督查院以不能审自己人为由,将案子避嫌给了刑部。 刑部又以梅子渊是陛下钦点的状元为由,死活要拉着大理寺一齐审。 大理寺最后只派了一个从六品的寺丞来,一看就知道是来和稀泥的。 梅子渊和陈轩的斗争,就是明德帝和陈太后的斗争。 谁也不乐意把自己当柴填进去,好在苦主潘春只在乎她的腰。 大理寺丞试面上慷慨激昂,心里实则小鼓不停地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其幕后主使必然胆大包天!倘若不把这人揪出来就地正法,我大晟律法威严何在?陛下威严何在?梅大人您放心,下官必定秉公办理,联合刑部和督查院,咱们三法司定给您一个交代!您看,您什么时候来大理寺跟我们寺卿详述一下案情?” “谁?”潘春皱了眉,压根没听懂“寺卿”是个人名还是个官名。 “大理寺卿刘东大人,”寺丞恭恭敬敬朝她拱了手,“咱们大人铁面无私,您自管有话直说。” 跟梅子渊颇有交情? 那还是不见为妙。 潘春眨眨眼,权当自己没听见这句话。她扭头去看正在收拾药箱的老大夫,“大夫,我不会瘫了吧?” 老大夫冲她笑笑,“无事,只是骨节错位,老夫已经给你复了位,,稍后便能下地,年轻人恢复得快将养两日就好了。” 潘春试探性的抬了抬脚,发现已经比方才能使上力,再用手撑了一下床,竟也能慢慢坐起来。 她连忙向老大夫道了谢,“神医啊!多谢多谢!” 做人一定要长记性,梅子渊这腰,以后得轻者着点使。 第22章 大理寺丞见潘春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心道状元果然如传闻中那般难缠,想让她不追究此事恐怕比登天都难。 他要是较真起来,大理寺今年百分百的结案率必然要被打破,年终考成一准完蛋。 年轻的寺丞远没有那些老官僚能说会道,他见梅子渊压根不理他,心中越发难受。 他握紧拳头,虽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这位状元息事宁人,可今日来时,上头暗示过他,再不济也要把这案子推到明年。 “梅大人,临近年终,咱们寺丞大人忙于年终考成,昼夜无歇。啊,当然了,您的案子肯定不能耽搁,就是时间上恐怕要往后延上几日。下官不才,才上任不足半年,这办案经验和能力都有所欠缺,可下官绝不推诿,您若是有何不满...” \行了!人都死了,查什么查。\潘春听出这位年轻官员话中之意,正中她下怀。 她眸子一转,一脸和煦地拍着这位寺丞的肩膀,挑着眉道:“再说了,这刺客是南诏人,你们若是去南诏调查,少说也要三个月一个来回。三个月啊,后面的刺客都杀我好几遍了!” 潘春又冲他摆摆手,“算了,下次再说吧。” “下次....再说?”寺丞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还盼着有下次? 他还是头一次听被刺杀的受害人说‘下次再说’的,“梅大人...” 他一愣,再抬眼时,尹冬冬已经搀着潘春离开了医馆。 这位年轻的官员忍不住仰头望月,传说中有如孤月般高傲的梅子渊 ——这不是挺好说话一人? 潘春扶着尹冬冬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走着。 她毕竟不是梅子渊,一旦被拉去衙门说话,真遇到他昔日的同僚,露馅怎么办?眼看就要回临清了,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幺蛾子。 何况照月教这些江湖下流门派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她暗下决心:下次动手定要把尸体处理了。 尹冬冬将潘春扶到路边,忽然停了下来,“子渊,你等我一下啊。”说罢他朝方才二人遇刺的小巷子里拐了进去。 待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两只扒鸡,“子渊,你的鸡。” “啊,我都忘了。”潘春也对着咧嘴憨笑的尹冬冬弯了嘴角,突然觉得梅子渊虽然不是好人,挑朋友的眼光倒也过得去。 她早就饿了,于是接过一只鸡,随后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冲尹冬冬一笑,“坐,咱俩一起吃!” 尹冬冬呆住,向来重礼节有洁癖的梅子渊,此刻却徒手抓着一只扒鸡,坐在路边邀自己一起啃。 梅子渊竟然对自己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哎!” 尹冬冬一屁股拍下,挤得潘春不得不往旁边挪了挪。 傍晚阳光和煦,宛如给热闹的街市笼上一层淡淡的暖烟,街上人流熙攘,各色摊贩挑担推车争相往集市两边的摊位中占地做生意。 潘春坐在墙根下,面前很快支起了一个馄饨摊,卖馄饨的老叟支摊子的速度跟刘婶有一拼。 想当年刘婶就是在街上卖馄饨,烫了一个天武卫指挥使,被逼得走投无路跳了漕河。 那阵子她沉迷茴香馅的馄饨,日日去刘婶的摊子吃头一碗,索性捞她回总堂做了厨娘。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吃一碗刘婶的馄饨,潘春望着汤锅蒸腾的水气,有些怅然。 “子渊,”尹冬冬见他忽然直勾勾地盯着馄饨摊,不禁问道:“你想吃馄饨?那明早我给你买安平巷陈家的,他家的好吃!” -- 第54页 潘春无语的瞥了他一眼。 尹冬冬的鸡吃了快一大半,方才咂摸起来那个大理寺丞和潘春的话来,“子渊,你为何不查查那个刺客啊?你都遇刺三回了。” “大过年的,不吉利。”潘春撇撇嘴。 查什么查? 她连梅子渊爹妈叫啥名都不知道,还查刺客? 先把梅子渊这张皮披稳再说吧。 尹冬冬瞪大了眼,死活理解不了“过年”跟他被刺杀之间有什么联系,“可子渊,他们要杀你啊,你就不生气吗?” “啧!这都要生气,我还不早气死了!” 想她在漕河上奔波十几年,不说普通仇家,光是想把她砍成八瓣的就两只手数不过来,这点儿事都不叫事。 潘春端着鸡重新啃起来,见尹冬冬一副惊呆的表情,忽然就想起临清玉皇洞牛道长传给她的修身箴言。 于是她腾出一只手,就着裤腿把手上的鸡油抹干净,再拍了拍尹冬冬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曾经有位高人赐了我十六字真言,每到我生气上火的时候,就念两遍,我觉得还真挺好使的,我此刻传于你,日后遇到难事心中默念几遍,便能逢凶化吉,万事平安。” 尹冬冬连忙把手里的鸡放下,一双油手也在裤子上狠狠蹭了蹭,一脸认真地看着潘春。 潘春则一字一字严肃地念道:“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都不容易,别太计较。记住了吗?” 尹冬冬重重地点了头,“记住了!” 回到梅府已是天黑,潘春把新买的马栓到尹冬冬家,打算熬到夜深人静收拾东西走人。 终于挨到梅正平的屋子熄了灯,潘春刚换好夜行衣,梅夫人忽然敲了门,“子渊,你还没睡?” 现吹灯已经来不及,潘春只好迅速坐上床,拉过一床被子暂时把自己捂住。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也没睡?” 潘春觉得屁股底下硌的慌,低头一看是自己坐在了匕首上,于是挪了挪屁股,又扯了被角把匕首盖住。 梅夫人似乎有心事,眼神并未往潘春这边瞟,“下午我去绣坊看见宋夫人了,她的眼睛越发不济了。” 宋夫人? 潘春本就空白一片的脑袋更加迷茫,好在这几日她也乖了,一动不动可应万变。 梅夫人见儿子不说话,坐在床边盯着帷帐上的挂坠感慨,“当年阿宁嫁给宋侍郎的时候,我还羡慕她高嫁,谁知不过十年光景,她就从一个大家闺秀沦落成了绣娘。唉...还好有儿子可依靠,不至于晚景凄凉。不过说起修竹这孩子啊,又争气又孝顺,若不是闹出那么档子事儿,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潘春越听越懵,越懵就越烦,天天说话跟猜谜一样,再不回临清她迟早要疯。 不过梅夫人话里的意思她明白了个大概,就是宋修竹家道中落,母亲去当绣娘了。 梅夫人拿出一张银票,放到床边,“阿宁往日最是要脸,自从宋侍郎出事后她谁也不靠,独自一人把修竹养大。今冬又冷,眼看就要过年了,也不知家里炭火够不够,我要是平白过去送钱,她必然不收,子渊,你帮娘想个法子,不管是给修竹,还是送年货,只要能送到他们宋家,都随你。” 潘春接过银票,茫然地看着梅夫人。 梅夫人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娘年轻时也有三五知己,不比你们男子交情浅。” 潘春收好银票,待梅夫人走后,麻溜地背好包袱留了字条,翻身上房出了梅府。 她按计划去尹府牵了马,待经过国子监门口时,潘春却莫名停了下来。 二更的梆子敲过好一阵儿了,国子监里还有几间屋子亮着灯。 以潘春的性格,这白送上门的二百两,简直就是上天掉下来的路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脑袋里总装着那日小轩窗里梅夫人绣帕子的画面。 潘春摸了摸胸口的银票,决定跟老天爷打了个赌。倘若这个时辰宋修竹还在,那就替梅夫人当把好人,若是那位姓宋的不在,这二百两就算姓潘。 国子监不大,屋子却很多,长得还一模一样。 潘春上次来有人领着,这次月黑风高的,一进门就抓瞎了。 她没穿官服,就没人接待,自己在里面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上次宋修竹埋头的那个屋。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守夜的学正,潘春急忙拦住他问道:“请问宋修竹在哪里?” “宋修竹?没有这个人。”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另一人拽走,“快些快些,太白楼的午夜场就要开始了!” 两人不再理会潘春,小跑着出了国子监大门。 “没有这个人?”潘春挠了挠头,上次她来过啊。 绕过三间讲堂,内院现下亮着灯的就只剩两间屋子。 潘春扒上其中一处窗台,看见两个人正在收拾东西。 “想不到四门馆里那些庶人子也能教出如此好的成绩。” “嗨,四门馆教得再好,今年第一肯定还是太学馆的张京!” “怎么又是张京?他不都拿了七年第一了?” “不给他能行么?太学馆的学生都是王侯子伯家的孩子,你敢让他们排名落在庶人子后面?” “唉...是这个道理。”两人收拾好东西,吹了桌上的灯,一副放班归家的架势。 潘春侧着身子躲到柱子后面,听那二人边锁门边道:“哎呀德廉课绩还没整好,明日就要汇总了,要不咱们还是晚些再走吧!” -- 第55页 “这不有宋赟嘛!李博士放班的时候这活给他了!人家今年考成要拿第一的,这会儿正铆劲儿劲干呢!” 两人笑着走了,再说什么潘春就听不见了。 潘春心说都是姓宋,那个叫宋赟的听起来还真是蠢。 她往隔壁探头,院子里那唯一还亮着灯的屋子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修竹?” 潘春把准备路上吃的烧鸡和酒拿了出来,立刻对这种不公平的加班制度表示出愤慨,“怎么就你一个人干活啊?” 宋赟没想到是梅子渊来看他,连忙起身将椅子挪给他,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你怎么来了?” “哦,太后今儿个让我去相亲,我来找你聊聊。” “相亲?”宋赟愣了一瞬,“不知是哪位贵女?” 潘春将桌子上的书用胳膊推到一边,把鸡摆了上来,“你先歇歇,咱们边吃边说。” 桌上除了一眼看不到头的书卷,还有几份《学子之音》、《国子之友》什么的小报。 潘春拿起来看了两眼,几个醒目位置上的文章分别是:《你只看到王爷们花天酒地,却没看到他们背后的不易》,《补齐这些短板,你就是下一个尚书郎》、《只要够出色,在祭酒大人的皮鞭下也能拥有自己的一片天》、《不抱怨不放弃,是四品以上必备的品质》... “这也有人信。”潘春嘁一声把小报搓成球,精准无误的扔进了炭盆。 “来,吃鸡!” 这是梅子渊头一次带着饭来国子监,宋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他们又回到十几岁一起念书的时候,也是这般分吃一道菜,没有家世门第,也没有身份品级的差距。 “姑娘姓宝,说是宝咏庆的孙女。” 宋赟倒酒的手一晃,几滴酒水撒在潘春袖上,“是我大意了,你别动,我找个帕子给你擦擦。” 潘春觉得他太矫情,则直接将袖子上的水渍抹到腿上,“别费那劲了,赶紧坐下喝吧!” 说罢她将站起来的宋赟又拽回来坐下,“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太后为什么指了宝家让我做女婿?” “你....算了。”宋赟端着酒久久没有说话,突然仰头干了一杯,眸中郁结的神色才略微舒展开来,“宝咏庆是镇国大将军,他夫人虽是太后的亲妹,但宝咏庆这人有些傲,并不愿攀陈家的关系,宝咏庆是靠自己的战功立足朝堂。依我看太后让你跟宝家结亲,面上是与太后亲近,实则进不了陈氏核心。将你隔在一个安全距离外,做不了亲信又却有着一层亲密关系。” 潘春点点头,心说太后这个老娘们果然老谋深算,就连抛出来根橄榄枝,都限制长度。 宋赟继续道:“不过,宝咏庆尚武,不喜欢书生。他....看上你了?” “当然了!”潘春对自己的武力内核十分自信,“就是宝云珠没看上。” 宋赟望着云淡风轻的梅子渊,唇角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潘春见他这个表情,撕了只鸡翅膀给他,问道:“怎么,你也知道宝姑娘心里有人了?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我得敬这位英雄一杯!” “我...”宋赟错愕地看着潘春,半晌苦笑一声低了头,“子渊,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宝咏庆若是不喜欢,宝姑娘再喜欢也无能为力。” 潘春撕了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说的有理。” 当官的搞联姻,好比菜场买菜。 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还管当事人跟菜有没有感情? 潘春冲宋赟举起酒杯,却见他左手还在翻书,顿时就想起方才她听到的那番话,“吃饭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干活!我跟你说,吃亏不一定是福,在你们这种地方,越老实越挨欺负。” 宋赟笑笑,“我资历尚浅,家境又不似你跟言笙,不多努力些,怎有出路?再说马上就要年终考成了,四门馆今年所有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我若再努力些,今年考成便能拿到一等。明年兴许就有升监正的可能。” 潘春吐了块骨头出来,“考成这种东西哪有公平可言?还不是官大的说了算!我刚才可听见了,人家说太学馆的张什么拿了好几年第一,你就别费这个劲了。” 宋赟眸色黯淡下来,他看着没心没肺啃鸡腿的梅子渊,突然笑了一下。 潘春举着鸡腿,对他这个不服气的笑容有点不满,“你呀,别听那些老油子忽悠你干活,他们要是真稀罕你,就会拉你去喝酒看戏,而不是整个国子监就你这儿还亮着灯!” 宋赟对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侧目,不知梅子渊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可眼前这盏灯,确实是国子监唯一亮着的一盏。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潘春觉得时候不早了,便把怀中银票抽出来,塞进宋赟胸口,“那个,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得给左青他们发身新袄子,你娘那不是做衣裳吗?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单生意给谁做不是做,不如给你得了!这是给你娘的衣裳钱,等回头做好了,送梅家去。” 宋赟展开银票一看,“用不了这么多...” “怎么不用?还不够呢!上上下下好几十个人呢,剩下的你记得跟我娘要去。” 宋赟从未想过梅子渊会如此直白的帮衬自己,他们之间奉行的是君子之交,宋赟也认为不谈钱才长久,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梅子渊却主动打破了平衡。 -- 第56页 “那....”望着抹嘴吃完要走的潘春,宋赟这才意识到,今日他穿了一身夜行衣来,“子渊,这个时辰,你要去哪儿?” 潘春抬脚跨出门槛,拎过藏在门后的包袱背在身上,望着头顶的月亮,心潮澎湃,“回临清!” 说完,那道清逸的背影潇洒地消失在国子监屋顶。 第23章 潘春顺着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往来行人乡音亲切,熟悉的街道依旧热闹喧哗。 可那个叱咤临清十年的漕河霸主,没了。 她的兄弟不认识她,家也回不去了。 心就像被人砸扁了捏圆了一样,不是个滋味。 望着一望无际的渔火,潘春抿紧了唇。 漕船一艘接一艘靠在岸边,有人睡着,有人蹲在船头裹着棉衣,对着河水抽着旱烟。 每个人脸上都是愁色,一道闸门堵住了所有人北上的路,也斩断了他们回家的念想。 空气里处处充斥着冰的气息,她由北而来,沿途留心看了各处河道状况,通州附近的浅塘已经开始结冰。 潘春在进临清前,心就已经沉了底。 今年这趟买卖是彻底赔了,这闸就算现在开了,船最多也就往北走个百十里,便被冻在河里。 漕粮想要在二月前运进通州,势必要换马车走陆运。 那可三四百万石粮食啊! 得多少车?又要多少马? 可熬到明年化冰,冻过两个月的粮食,光货损就要折去百万两,她又赔不起。 白浪拿剑指着她的喉咙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潘春双拳蓦地握紧,眼眶不知怎么就红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回豹子楼,一抬眼,见到斜对面那个老张头还在卖糖葫芦。 二十年了,每年冬月他都在这面墙角卖糖葫芦。 白日里他总是会说: “来串糖葫芦吧?去了核的。”顺带笑上一脸褶子送给你,就像一朵花。 潘春拍了拍打瞌睡的老张头,将一小块碎银放在案子上,拿起一串糖葫芦道:“回家睡去吧。” 老张头揉着混沌的双眼,想看看是谁在跟他说话,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潘春咬了一口糖葫芦,不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她向路边靠了靠,本想骂两句哪个神经病半夜在街上骑马玩,却发这批枣红色的马,屁股后面有一个碗大的圆疤。 真是巧了,这马屁股还是她当年亲手烧的。 那是姜文修的马。 潘春立刻跟了上去,却发现这一人一马,在驿站门口停了下来。 她立刻闪身隐到暗处,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藏好,待马上之人进门之后,她才翻墙进了院。 此刻夜已近四更,驿站虽大,亮灯的只剩一间。 潘春纵身上了房,掀了这间屋顶的瓦,寻着屋里那一盏油灯的光亮向下看去。 说话的两人,一个是驿丞王贵,另一个人不是姜文修,而是姜文修的心腹,管闸主事丁江。 潘春将耳朵贴近些,听见丁江说道:“南边刚传的话,贡船再有两日就到临清了,只要熬过这两日,那个梅子渊想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南边不是说杀了他吗?怎么他还活着?” 丁江显得很烦躁,“这人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背后有什么势力,总之,南边杀他两次都失手了,第三次已经在谋划了。” “那他要是真来了,可是京中三品大员,他要是想开闸,我一个驿丞怎么拦得住他啊!”驿丞明显有些慌,“咱们不过一群□□品小官,怎能跟一个三品大员抗衡?现在临清开闸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漕运总督都到临清了,再扛两天?拿什么扛?就算拿咱们的脑袋也扛不住啊!” 丁江默了一瞬,话音突变,“他还给陈书泉写了封信,你可知道陈书泉跟这位梅总督是什么关系?” 驿丞应道:“我哪里知道?陈书泉不是姓陈吗?能跟梅子渊有什么关系?” “他给陈书泉写了万民书,似乎是想让县衙里的人强行开闸,”丁江起了疑,“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 驿丞手里的茶盏登时就摔在了地上,“那...那...咱们不就完了?!” 说罢他失了魂一般瘫在椅上,俨然吓破了胆,“丁、丁主事,要不您跟姜大人说,我一个小小驿丞实在不是做大事的料,这钱我不要了,官我也不做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家老小如何过活啊!” “瞧你那点出息!他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京官,你还治不了他?!再说了,那总督仪仗船到了怎么也得个一两天,你只管接待他时在驿馆拖上半日,拖到贡船走了,就大功告成。”丁江笑道:“这事一旦成了,南边可是保证过,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驿丞此时却心惶惶,“丁主事,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回趟曹州老家,等...” “别废话!”丁江伸手将他从桌对面揪了起来,厉声道:“你只管拖住梅子渊,两日后贡船过了临清,咱们万事大吉。” 丁江几乎将脸贴到驿丞的鼻尖上,狠狠地瞪着他:“贡船要是不能按计划进京,你一家老小都得陪葬!” 他一松手,驿丞跌回凳上,望着丁江离去的背影,额间细汗一片。 潘春合上瓦,有些想不明白。 姜文修不开闸是为了等贡船,既是这样,他直说不就完了? -- 第57页 这有什么好瞒的? 每年到了年根,漕河的贡船都要优先漕船、民船先过闸,这本就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姜文修大可以直说。 不过潘春又一想,这闸落的有些不合逻辑。 既然贡船这么晚才来,何不先把漕船早早放走,再落闸十日,重新把水蓄满不就完了? 为何非要压着所有的船一个多月不让走? 潘春微眯着眼,将落闸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本质上还是那三个字:官欺民。 可如今她做了官,被欺负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她要讨回去! 漕船过不了,贡船也甭想! 待那匹枣红马驶出驿站,潘春跳下屋顶,一脚踹开了房门。 王贵正盘算着怎么拖住梅子渊,本就紧张的很,这时屋门嘭一声被人踹倒,左边那扇直接躺到了他的鞋前。 面前这个眉眼绝美,面容儒雅俊秀的年轻公子,身上却穿着黑色夜行衣,浑身上下冒着匪气,驿丞登时吓倒在地,“你、你...你是何人!” 潘春将怀里那纸身份文书摔在驿丞怀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驿丞颤抖着拿起怀里的官文,看完以后,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这人竟是梅子渊?! 他不是两天以后才来吗? “梅、梅、梅大人?!” 王贵本就心慌意乱,还未从丁江的恐吓中回过神来,想不到梅子渊本人竟从天而降。 他想着丁江刚才所说,看着面前这个细皮嫩肉稍显单薄的书生,强装镇定。 是京官又如何? 没有随从,不带护卫,年纪轻轻又不是临清人,此时落在他的地盘,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梅大人,您怎么就一个人来了?” 潘春挑起眉来,“自然是着急来临清开闸,陛下听闻漕船堵在临清,担忧九边的军粮,派我连夜赶过来开闸,怎么?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你不识字?” 王贵颤抖着把文书合上,双手奉还给潘春,“您、您星夜疾驰,一路辛苦,身边又无人伺候,下官这就去去给您寻两名丫鬟,您好生歇息一夜,明日我再去梁县给您挑两个护卫,再给您...” “不用麻烦了。”潘春打断他,用脚勾了条凳子坐下。 她吃掉糖葫芦上最后一个球,手拿竹签指着驿丞道:“你也别睡了,去把临清所有带品的官给我喊起来。让他们明天天一亮,去漕河边上的豹子楼,我请大家喝酒泡澡一条龙。” 驿丞怔住,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像长着他这样脸的人能说的出口的,“喝,喝酒?明天早上?” “是啊,明天早上。”潘春嚼着嚼着咯了一下牙,吐出一粒山楂核来,忍不住小声抱怨道:“老张头这眼真是越来越花。” 驿丞两只绿豆似的眼珠子在眶子里一骨碌,顿觉不对。 这人举止如此粗俗,又连豹子楼前的老张糖葫芦都知道,他不是梅子渊! “大胆狂徒!”驿丞双手拍在桌上站了起来,瞬间生出几分胆气,“竟敢伪装朝廷命官!我看你是...啊!!!!!” 一阵剧痛袭来,驿丞大声惨叫。 潘春手中那根竹签,不知何时捅穿自己右手虎口,并刺破手掌钉进桌里。 这滋味可谓是钻心刺骨,但他更震惊于眼前这人的下手如此狠毒,“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漕运总督梅子渊。” 潘春将脸凑过去冲他一笑,又圈起食指弹了下那根竹签。 竹签左右晃动,反复刺激着手背上的伤口,驿丞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潘春则在此时突然出手,驿丞还未看清他的招式,喉咙就被紧紧扼住。 眼前人目露凶光,话音阴沉:“做官呢,最重要地一条,是上头有人。你上头有谁我不知道,我上头可是咱们大晟的皇帝,你最好知道知道。” 噌~ 潘春松手的同时,顺势把竹签拔出。鲜血瞬间涌出,驿丞紧紧捂住受伤的右手,连忙躲出去十步远,“你..你真的是梅大人?” “如假包换。” 潘春坐回去,掏出官印沾着桌上的血,在王贵面前晃了晃,“你们这些人啊,总是对我有偏见。我梅子渊虽然是个状元,可哪朝律法也没写状元不能习武,对吧?当了状元,也不一定非得斯斯文文的,对吧?” 王贵两腿止不住地开始抖,这位总督大人每次掀起眼皮,斜着眼睛看自己时,他就莫名害怕,“可...” 潘春向来耐心有限,她左手揪过王贵的脖子,右手拿起沾了血的官印在他脸上盖了个印,“少废话!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去传话。” 驿丞惊恐地眨着眼,脖颈间的窒息感让他绝望又恐惧,他抬脚想跑,又发现自己使不上力。 潘春鄙视着眼前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坐回椅中。她从腰间摸出那把二百两的刀来,用指甲轻轻刮着刀背,深夜中那滋啦滋啦的摩擦声让人浑身直起鸡皮。 潘春幽幽道:“王贵,你在临清做了八年驿丞,手底下有十三个驿卒,三个是你家亲戚,十个是县衙那些人塞进来的。你老婆姓方,青州人,大儿子十三,小儿子八岁,和你弟弟全家住在浮桥巷大栓胡同。” 王贵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 他连夜拍响了县衙大门,将潘春的意思添油加醋地传达了一遍。 -- 第58页 陈书泉看着王贵血呼啦的右手,脑海中渐渐将梅子渊的形象与天武卫重合。 想不到这位状元不仅文采出众,还武德昭昭。 陛下派了这样一个狠角色下来,八成是要重新整治漕河官场。 他赶紧让人带王贵下去包扎,又吩咐手底下人赶紧去通知官员,“让大家都做好准备,总督大人怕是要搞突击巡查了。” 陈书泉连夜将在任期间的政绩都整了出来,分门别类整成册子,整整干到天亮。 潘春到了临清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按规矩应该占用一下临清县衙办公。 但公务什么的,她肯定是不懂的,她才不去县衙。 第二日一早,临清驻地官员,在豹子楼四楼最大的雅间排队坐好,大家将各自的政绩卷宗摞满了一桌子,等着这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巡视检阅。 七品的知县、八品的县丞、九品的主簿和县学教谕,还有巡检司的三个九品武官加上税课、县仓、河道大使和闸官,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 连僧会司和道会司的人都来了。 总之除了姜文修,临清有品级的官员,全都到齐了。 大家心里都很忐忑,传闻这梅子渊清高孤傲,是个严谨儒雅的人,怎会只身一人连夜跑到临清,还一招废了驿丞的右手,众人突然有些描绘不出这位梅大人的具体形象来。 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能用糖葫芦棍插人,怎么听怎么像说书先生的段子。 大家忍不住频频去看驿丞那缠着绷带的手。 门外几个衙役见一位腰带系歪了的纨绔公子,手里捏着块糕饼溜达到门口,急忙伸出刀来,拦住了他,“知县老爷在此办公,闲杂人等滚一边去。” 轰—— 潘春正对着那衙役面门就是一拳,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仰头倒地,爬来后捂着满嘴的血,嚎道:“我的门牙...你!你!” 潘春不理他,转过头瞪了另一边把门的衙役,“给老子开门!” 衙役颤抖的把刀放下,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位小白脸会有这等力气,急忙把门推开,拉着满嘴是血的兄弟躲到了一边。 “哟!竟是我来晚了!” 潘春抬脚迈进雅间大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陈书泉是见过梅子渊的,前年进京述职的时候远远的看过他那么一眼,虽说猜不明白那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什么时候学的武功,但是脸还是那般俊美,让人过目难忘。 于是潘春话音未落,知县就带头跪了下来,“下官陈书泉拜见总督大人!” 众人一看知县跪了,那这人必是梅子渊没错了。 顷刻间,整个屋子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第24章 “哎呀呀!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潘春嘴上客气着,心里则是爽的不行。 想不到昔日这些‘摇头老爷’,也有反过来跪自己的一天! “坐!坐!大家都坐!”潘春一把将知县从地上揪起来,笑着摁到自己旁边坐下。 她扫了一圈桌上的人,果然没有发现姜文修,“姜漕务呢?” 知县陈书泉恭恭敬敬答到:“禀大人,姜漕务并非县衙官员,下官并不知晓他的去向。” 一旁垂头缩肩的王贵突然听懂了,知县已经在冥冥之中与姜文修划清了界限。 潘春那阴恻恻的目光一扫过来,王贵登时就慌了,“启禀总督大人,下官昨夜亲自去姜漕务府上传达您的命令,只是姜漕务他不在临清。” “哦?他去哪了?” 潘春越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王贵越是害怕,“回、回禀大人,姜漕务在南旺,迎贡船去了。” “哦~辛苦、辛苦!”潘春将脸转回来,坐上主位,抓起酒壶,拔高了声调,“今日我梅子渊第一次与兄弟们见面,我的心意都在这瓶酒里,我先干了!” 众人想了无数种开场白,却没想到这位总督大人说话办事一点也不像个状元。 知县熟知各种酒场潜规则,这种一上来就对瓶吹的,没有一个是善茬。 别人可能还不知晓,他陈书泉可是听京里的人说过,这位梅大人几日前当朝暴打了漕运总兵陈轩,险些闹出人命。 陈轩在漕河呼风唤雨了三十年,梅子渊这尊菩萨一来,临清官场定要腥风血雨。 知县陈书泉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努力让自己笑得真诚,“那下官也干了~!”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桌旁竞相喝酒。 僧会司和道会司那两人,相视一眼,也默默举杯迎了上去。 潘春扫了一圈,发现县学的教谕面前摞的书册最多,便多看了他两眼。这位教谕想着梅子渊毕竟是状元,就连夜整理了一册当地进士名录和致仕名单,甚至背了近三届科考的试题,以防本朝第一才子梅大人训话。 结果“梅大人”一张嘴,问的却是:“你有儿子吗?” 县学手里酒杯端的颤颤巍巍,“禀大人,犬子十八,打算明年参加科考。” 潘春继续问他,“在哪念书?” “就在咱们临清的明远堂。” 潘春琢磨了一下,问他,“那跟国子监比,哪个科考成绩好?” 教谕当下就呆在那里不敢说话,这位总督什么意思? 国子监那可是全国最高学府,有银子都上不了的太学更是所有寒门书生心中的天宫。 -- 第59页 跟一个县里的破学堂有什么可比性? 潘春冲他笑笑,“要是国子监教的好,就让你儿子去国子监念。那儿我有熟人,好办!” 教谕手里这杯酒都不知该端还是该喝,他只好向县丞投去求助的目光。 县丞是知县陈书泉的副手,他在临清十几年,伺候了不少知县,也见过不少上官,像梅子渊这样的不按套路行事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县丞摸不准这人的脾气,只好岔开话题,拿起面前一本税册道:“梅大人,您初来临清,县里的情况可能还不了解。咱们临清啊,可是位列八大钞关第一,每年缴税接近四万两,征收船料...” “这些话留着日后再说。”潘春打断他,“我要是问你这些个,就去县衙了,今儿个请你们来豹子楼,咱们不谈公务,只谈感情。” 县丞连忙把脸转回教谕那里,二人皆是一脸懵。 陈书泉刚想抢在县丞前面汇报公务,不能让县丞抢了自己风头,听总督大人这么一说,也闭上了嘴。 大家都不明白,自己跟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总督大人,能有什么感情。 “那咱们就一个一个说?”潘春重新看着县丞,笑眯眯道:“张县丞今年五十有六了吧?还有四年就致仕了吧?” 县丞点点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潘春继续道:“想往上再爬一步,又没有人提携是不是?” 这话拿到桌面上说,无异于扒了他的亵裤。 潘春又看向陈书泉,“四年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下一任去哪儿,上头跟你说了吗?能升六品吗?” 陈书泉面色一滞。 潘春又朝巡检司的那三个人努努嘴,“前几天宝将军的孙女过生辰,特地请我去喝了顿酒。兵部那边我也能说得上话。” 三人当场石化。 潘春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这人啊,直,不说那些虚的。” 她走到知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陈知县,你说咱们做官为的是什么?” 陈书泉犹豫道:“为、为民,为国...” “说的对!为天下,为百姓!当官要为民做主嘛!”潘春笑笑,又走到县丞身旁,“可咱们就没有子女、没有亲朋?不需要照顾、不需要帮扶吗?” 县丞咽了口唾沫,没敢说话。 潘春绕道教谕身后,替他倒满了一杯酒,“我这个人呢,也很务实,我做老大别的不管,第一条,一定要让我自己的兄弟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然后再说那些大恩大义!兄弟们要是吃不饱肚子,我哪来的脸让兄弟替我卖命?” 巡检司那三个人当兵出身,总督大人这番话说完,脚底板有股热血止不住地往上窜。 潘春转到三人这边,顺势与他们碰了下杯,“从九品那点俸禄,够吃喝吗?” 其中一人头发有些花白,忍不住站起来,“哪里够吃喝!孩子都快养不起了!要是不谋些别的。。。” 他旁边年纪稍小的急忙将他拉下,不让他再说下去。 “呵呵..”潘春仰头笑了一声,高举起酒杯,“诸位!想与我梅子渊做兄弟的,就干了这杯酒!” 她伸出左手从知县陈书泉开始一一指道:“你上六品,你进七品,你儿子我给你送进国子监找最好的老师,你们三个在兵部即便谋不上八品,明年我也能让你们每个人在漕河边上买套房!” “还有你们,进不了白露寺,去不了玉皇洞,现在的地盘我也保证给你们扩一倍!” 众人全部傻掉。 雅间静的落针可闻。 潘春睨着眼看他们,片刻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露出了一截明黄色的马夹,“这是我走的时候,陛下亲手为我穿上的。你们可以不信我梅子渊的能耐,可当今陛下的能耐,总不至于连个六品官都搞不定吧?” 桌上众人再一次趴回地上,御赐黄袍加身,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下官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三个巡检司的当即就放了话。 其他人也不再有疑,叩头声此起彼伏。 潘春心说皇帝给的这个东西果然有奇效。 “哎呀大家都是兄弟,何必行此大礼!”潘春又一次把知县陈书泉揪起来,“那我也就不见外了,我来临清就一件事,今天晚上天黑之前,你们只要把闸给我打开,明日我就回京面圣,能安排的全部给兄弟们安排上!” 噌!三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出屋门。 知县一看巡检司那三个武夫已经跑了,倏地站起,向梅子渊拱手行礼,一脸庄重肃穆:“临清闸口多日不开,漕粮难以运输,天寒地冻,船民苦不堪言,九边将士又忍饥挨饿!我作为一县父母官,怎能坐视不管!大人!开闸刻不容缓!我这就去闸口督办!今日我就算死在闸口,也要确保漕船通行!” 陈书泉心道既然黄马褂都加身了,天塌下来梅子渊完全能顶得住! 这桩买卖左右都是不赔的。 陈书泉仰脖干了手里这杯酒,以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冲出了豹子楼。 剩下的人出门动作之齐,速度之快,潘春都担心他们挤破房门。 “唉~别走啊~我还定了温泉馆,咱们一起泡汤啊!” 潘春追在后面,扯着嗓子喊了几句后,提起一边嘴角,笑着翘起了二郎腿。 这澡就只能她自己泡了。 -- 第60页 忠义堂里刚摆上早饭,众人先挨个背了今日梅子渊布置的课业,这才敢一一落座。 虽说大家都不愿背书,可在帮主不怒而威的面容下,只能忍了。 梅子渊听着最后一人背完,拿起筷子,颔首道:“好了,吃饭吧。” 他趁刘婶不备,将两只鸡蛋中的一只藏进了袖子里,又挑了块切的最小的腌白菜根放进嘴里。 白菜根虽然还是那么齁,但不配咸菜,手里这只水煮蛋实在是咽不下去。 梅子渊边嚼边想着心事,今日若是陈书泉不配合,这闸该怎么开才好。 众人则因背书任务完成,放松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说起县中见闻来: “哎,你们听说了没?昨晚上京里那个大官来临清了!县老爷吓的一宿没睡,打着灯笼翻书册呢!” “啧啧啧,又在编什么‘临清的雄起’、‘漕河辉煌二十年’什么玩意的吧?你说上头那些做学问的大官怎么这么好骗?” “唉,我倒是听衙门里当差的说,这个京官很凶,一上来就把王贵的手给废了。” “我还听豹子楼的人说了!这个新来的梅总督今儿早上要请咱们临清所有的官去吃酒泡澡呢!” “咳咳咳!” 梅子渊在听到“请咱们临清所有的官去吃酒泡澡”这句之后,又把咸菜吐了出来。 他睁大眼道:“你们说的是谁?” 熊三嚼着饼,口齿不清地回道:“那个,没、没什么冤?” 梅子渊放下筷子,急道:“你说他、他请临清的官员去干什么?” “泡澡啊!”熊三十分兴奋,“豹子楼不是刚建了个温泉馆嘛,里面洗澡、搓澡、按摩、修脚一条龙!爽得不得了!没想到这新来的京官还挺会享受!” 梅子渊拿筷子的手一僵,“你说的这个京官,可是漕运总督梅子渊?” “对呀!不是他还能是谁?” 梅子渊怔住,手里的筷子缓缓掉在了桌上。 另一个自己,来了? 那他究竟是谁? 潘世海也插话道:“我听说他昨夜就到临清了,我原以为他弄不了咱们这儿这群狗官,没想到人家一来就先把驿丞的手给整残了!真特娘带劲!吓得咱们知县今个早上领着全县衙的人,天不亮就去了豹子楼。我还特地找衙门的兄弟问了,连和尚道士的头头都去了呢!” 梅子渊睫毛倏地落下又抬起,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潘春。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将他那日在清风楼被刺杀的事情回想了一遍。 记得当时是自己不小心推倒了潘春,还压在了她身上。 接着后脑勺被人袭击,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身边那个叫熊四的少年告诉他,万无门要暗杀梅子渊,结果阴差阳错误伤了帮主潘春。 现在再想起他跟潘春脸对脸倒地的最后一幕,梅子渊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既然他成了潘春,那么现在在豹子楼搞一条龙业务的那个梅子渊,会不会是潘春? 而这个念头一但生起,便像生了根一样在他心中层层扎下。 一个凶残无人性的土匪做了官,毁的不仅是他们梅家,更是大晟的江山社稷啊! 不行! 他一定要见见那个‘梅子渊’,越快越好! 梅子渊双手猛地一拍桌板,蹭一下站了起来:“豹子楼在哪?我要去看看!” 啪叽—— 虎型大汉手里的碗砸在了地上,熊三满脸震惊地望着他敬爱的帮主,难以置信道:“帮主,你要去男澡堂?” 几十只眼睛再一次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梅子渊这才回过神,伸手捂住了额头。 忘了,他现在是个女人。 钱丰看着举止反常的潘春,心理忽然有了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 老帮主当年给阿春算过命,说她是文曲星下凡。 当年老帮主听完大笑一场后,狠狠揍了那道士一顿。 这是得多嫌弃他们青安帮没文化,竟然敢说帮主接班人是下凡的文曲星? 钱丰当年也曾嗤之以鼻,到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潘春至今嫁不出去,却在进京见了梅子渊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这会不会是....她得嫁个文曲星? “帮主啊,”钱丰放下筷子,试探道:“你要是想见那个梅子渊,不妨等晚上约一约他...” “好!”梅子渊迫不及待道:“不必等到晚上,中午亦可,总之越快越好!” 钱丰一见这急不可耐的眼神,当下就心如明镜。 帮主嫁给文曲星跟文曲星下凡也没什么两样。 反正不管是什么星,都比白浪强。 钱丰两边嘴角齐齐上扬,满脸洋溢着父爱慈笑,语重心长道:“帮主呀,那帮泡澡的没有两三个时辰出不来!再说了,那梅总督可是京官,也不是咱们说见就能见的,何况你这病了多日,也得好生沐浴去去晦气,再打扮一番出门谈事嘛。” 说完忙朝熊四挤了眼。 熊四心领神会的跑去后厨找刘婶烧热水去了。 梅子渊的脸却红了,自从他变成了女人,莫说沐浴换衣,平时睡觉手都不敢往胸口上摆。 可钱丰说的也对,自己着急也没用, 现在那位梅子渊已经当了总督,而他却成了江湖草莽,想见高官一面还得投帖。 -- 第61页 “好,那就晚上。劳烦您帮我投一下拜帖。” 钱丰的脸瞬间笑成一朵菊花,“哎,这就对了,你也别急,回屋捯饬捯饬,整个姑娘模样,别让人家见了害怕。” 白浪一直坐在潘春右边,没有说话。 听到钱丰这么一说,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一跳。 第25章 潘春本以为上午没人泡澡,结果豹子楼温泉馆里的池子已经满了一大半。 她还是女人的时候,对泡澡这个行为十分迷惑。 当然不是自己在家坐桶那种泡,而是男人们三五成群结伴喝完酒后,去泡的汤。 那群男人,吃饭的时候总是把话说一半,另一半非要留在泡澡的时候再细说。 也不知道男人之间能有什么亲密无间的话,非得脱|光了说不可。 熊三曾跟她讲过,喝酒泡汤修脚按|摩,实为美好人生四大享受。 就连最斯文的钱丰,也是去了温泉馆半天出不来。 总之他们一泡汤,恨不得一辈子都在池子里。 可惜,大晟女子不允许在公共澡堂抛头露面,尤其是那种依山傍水的户外温泉,潘春更是敢想不敢去。 如今老天赐了个几把给她,不泡岂不浪费? 潘春站在门口,透过眼前这片温热的雾气,见到了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盛景。 各种肤色、各种体型、各种长相的男人,老的小的,高的矮的,全都在她面前——一|丝|不|挂。 潘春条件反射地闭了眼。 但转念一想,她现下也是个男人,怕个姥姥! 于是她拎起洗澡巾,抬腿冲进了这波早高峰。 “这头道汤啊,干净!等到晚上再来,就泡刷锅水了!”潘春身旁一位秃顶大爷十分专业地将浴巾从水里捞出,一个甩手正好搭在后背。 大爷撇了眼面生的潘春,对他进行了更专业的指导,“小子,不能一上来就泡热汤,你得先去凉池子缓缓,这猛地挨了烫,小心秃噜你一层皮!” 潘春腰上裹着毛巾,按大爷说的,将腿迈进了右边的低温池,回头一看,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这不是临清的赛华佗林大先么? 怎么秃成了这样? 潘春条件反射地捂住胸口,双手触到平滑的胸肌后,又默默放了下来。 怕什么? 她现在是男人身,林大先又不认识她。 再一看,那脑门子光滑如瓢,寸草不生,只有鬓角挂着两绺头发,跟耗子尾巴似的,又细又长。 他平日里头顶上还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如今下了水,连那几根稀有的毛都不翼而飞了。 潘春咋舌,还真挺秃的。 低温池长方形,高温池圆形,算是豹子楼不成文的规矩。 池内皆是两层台阶,可做可躺,池中温泉水清澈透明,果然如林大先所说,干净。 方池子水温的确不太烫,但池内人满为患。 潘春头一回做男人,多少有些拘谨,于是选了个最靠边的地方坐下,先把两条腿放了下去。 暖意从脚下传来,四周氤氲湿热的蒸气裹着她,在北方寒冷又干燥的冬季,潘春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啊! 她又往下探了探,试着把腰也沉下去,正好跟隔壁泡高温池的林大先,坐了个头靠头。 “小子,不是临清人?”林大先将毛巾揭了下来,重新投了一把水又披回背上。 “算是吧。”潘春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腰下的毛巾披在背上。 朦胧水境里,望着头顶几盏稀疏的黄灯笼,就像那云雾缭绕中的月亮。 她抬手划了两下,带动了水面上的热气,缭绕如仙雾,让人生出几分梦幻。 大爷转头看了一眼细皮嫩肉的潘春,“小子,你是哪家的书生?怎地没见过?” 潘春预备胡乱诹个理由搪塞过去,不料水面忽然晃动起来,只见对面一位身形健壮的青年站了起来。 外头有人吵吵:“走走走!别泡了!开闸了!” 声音是从高温池那传来,这位健壮青年听见后,十分激动,起得有些陡,走得也有些急。 大门在潘春这个方向,所以健壮青年三步两步就跨到潘春身边。 蹚着水花,带着热浪。 那亮如明镜的胸肌与摸了油般的大腿是那样的生机勃勃,腰下还明晃晃地挂着一把男人特有的物件。 与潘春近在咫尺的脸,堂而皇之地划过。 她忽然觉得自己腰下袭来一阵异样的热流,低头一看,竟然有东西抬了头,“万恶的男人!” 潘春暗骂一句,急忙将背上的毛巾摘下,胡乱塞进了水里。 她身后的林大先本打算问潘春借块胰子,碰巧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又悄悄坐了回去。 门外人声嘈杂,喊“开闸”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潘春对面又站起来两个人,大腿处皆纹着洪波门的印记,应该是跑船的船手。 “赶紧的,知县大人带着全县的衙役都去开闸了,我听前头的兄弟说,连巡检司的人都去了!” “嚯,这架势是要把闸拆了呀!” 又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二楼的客人也跑了下来。 “快看!广福寺的和尚也去开闸了!” “哎!你穿错鞋了!那是我的!” -- 第62页 紧挨着潘春坐的那人也站了起来,只不过这位的胸肌更为饱满炸裂。 那人从水中站起的瞬间,带起了奔腾的热气,直往潘春脸上泼。 “借过。” 低沉的嗓音下,潮热的水珠从他下巴一一滴落,砸在潘春鼻尖,又顺着胸脯一路直下,滑入池中。 潘春终于体悟到,什么叫做血脉喷张。 她急忙将浴巾又往□□团了团。 “不好了!”外头突然一声大喊,这人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潘春一抬头,右脸正好贴上了那人的屁|股。 浴巾彻底浮了上来。 潘春恼了,干脆把浴巾盖在脸上,整个人缩进水里。 熊三说了,男人只要把脸盖住,都长一个样。 却听池外叫嚷的那个人说:“完了!闸开不了了!那个姜漕务回来了!正拉着一票人跟知县打呢!” 这话一出,连秃顶的林大先都站了起来,“打起来了?在哪儿呢?” “正往二闸口那儿去呢!” 潘春猛地拽下脸上的浴巾,缓缓从水中站起。 清秀儒雅的玉面书生突然变得杀气蒸腾,那原本清风霁月的双眸,倏地浮上一层森冷寒霜。 潘春活动了下双腕,握紧拳头,迅速跨出水池。 同样泡澡没泡爽的,还有梅子渊。 熊三的老婆窦云娘跟往常一样,正烧了热水往木桶里灌。 按理说帮主这时候已经脱了衣裳,或者拆了辫子,预备下水。 可帮主今天竟然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还放在膝盖上,一副大姑娘上花轿的模样。 “帮主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窦云娘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干脆跑过来给潘春解衣带。 梅子渊大惊,“你要干什么!” “脱衣服啊!洗澡啊!”窦云娘转念一想,帮主上次这样避着她,是刚杀完倭寇,脖子下面老长一条疤,有些怕吓着她。 一想到这儿,窦云娘干脆一把扯开梅子渊的前怀,又三下两下将中衣扒拉开。 梅子渊简直吓傻了,怎么没想到这个女人力气如此之大,自己左右手齐上阵都拦不住她。 窦云娘看着潘春胸前那块花生米大小的疤,怪道:“也不大啊?有啥好藏的?你去年那条两尺长的刀疤我都敢看,这么点儿个窟窿吓不坏人!啧,就是这鲤鱼纹的,嫩肥!” 窦云娘又朝窗外喊了一嗓子,“刘婶!凉水不够!再来点!” “好嘞!” 话音刚落,这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婶拎着两个大木桶,一脚踢开房门。 腊月里的冷空气无孔不入,梅子渊趁机紧紧捂住了衣裳,将胸口盖了个严实。 不料刚收回的失地,瞬间就被人夺了去。 刘婶奇道:“你咋还不脱衣裳?” 说罢水桶一落地就开始扯他的前襟。 这些女人怎地如此不知廉耻! 梅子渊从未被女子如此非礼过,一时间羞愤难当又无法言说。煎熬中的他还没缓过神,那边将水温调好的窦云娘又杀了回来。 两人合力将梅子渊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梅子渊反抗道:“我、我自己脱!” 刘婶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架起她的胳膊,喊道:“手抬抬!” 女子的衣裳他还未学明白怎么穿最快,就先明白了怎么脱最快。 梅子渊就这么三下两下被扒了个干净,顺便被摁进了桶里。 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是女人的现实,尤其不敢直视这个陌生的身体,于是手也不敢往胸前放,只得缩进水里,露了个脑袋出来,挣扎道:“我、我自己洗就行。” “你自己哪够得着啊!”刘婶二话不说将他从水里薅出来,“伤口不能泡水!你往上点!” 身上这块疤正好在胸下一点点,要保证伤口不泡水,这两团肉必须全部露在外面。 刘婶的搓澡巾在梅子渊脖颈处停下,“哎,帮主,你脖子上这条肥鱼挺俏啊!” “我刚看了,杠有意思来!”窦云娘也拿起搓澡布,与刘婶左右各站一边,对着帮主大人的上半身就招呼起来。 梅子渊在二人的揉搓之下,脸已经红成了炉中炭。 紧张、害羞又愤慨,自己固守二十多年的男女大防与礼义廉耻,仿佛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那两个妇人的双手又如钳子一般,他稍有一点点的动作,都能瞬间被二人夹回原位。 往复多次,换来的只有一句“帮主你别乱动”,或者“你是不是痒,我给你挠挠”。 梅子渊只好闭了眼,选择装死。 然而搓澡布总是围着那两团肉,转地格外慢和仔细,梅子渊捏紧双拳,咬紧牙关,狠不得从水里跳出来。 受不了了! 他再也不想洗了! 梅子渊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预备站起来,却听见右边的刘婶叹了一句,“唉,也不知道邓五他媳妇什么时候能醒。” 窦云娘也道:“是啊,孩子才五个月,娘要是没了,这往后日子可咋过。” 刘婶忍不住啐道:“要我说帮主你就是太仁慈,那种人你还给他留全尸,就应该剁碎了喂鱼!” 窦云娘却道:“邓五媳妇至少有咱们青安帮罩着,我听说外头那些没依没靠的,好几个都让刘瘸子害了命!” 梅子渊有些讶异,“这刘瘸子还杀人?” -- 第63页 刘婶一听,愣了一下,“帮主,你忘了刘瘸子是谁了?就是咱县衙刘主簿家的那个亲戚,开烟馆的刘全胜。” 梅子渊梗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26章 屋里安静了一瞬,刘婶不由叹道:“这种人老天不收他,真是瞎了眼!还欺负到咱们青安帮头上,要我说帮主你应该把他千刀万剐,沉河都便宜了他。” 窦云娘也道:“那个禽兽,玩|女|人也就算了,还变态!帮主你是没看见邓五媳妇那个样子,生生被他割去了一边...哎,不说了。” 窦云娘垂下眼,匆匆又给他左胸搓了两下,梅子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既然说起这件事,梅子渊便忍不住问道:“这个刘全胜已经沉河了?” 窦云娘答道:“昨日趁着衙门四处找人的空档,大海他们偷偷处置了。” 怪不得昨日四处寻丁江的时候不见潘世海,原来是趁乱处置刘全胜了,梅子渊心中了然,但这种事,不论怎么处置,都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梅子渊垂眸问起:“那...秋娘她,怎么样了?” 刘婶道:“林大夫说这一两日就能醒了。” “唉。”刘婶往浴缸里加了一瓢热水,解开了梅子渊的马尾,“只是这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那么大个疤,日后时时刻刻长在身上。孩子长大问起来,怎么说?这邓五看见了心里啥滋味?” 窦云娘也摇了摇头,“就怕这心里的疤比身上的疤更难好。” 屋中再一次安静下来,只有刘婶不断撩起的水声,和良久以后的一句感慨: “幸亏有帮主替咱们做主,日子过的才有盼头。” 梅子渊有些不好意思,硬挤了个笑出来,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投井了!” 等梅子渊穿好衣裳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从井里救了出来。 正是邓五的媳妇,秋娘。 梅子渊匆匆赶到井边,众人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 “人没事!”熊三与手下的马家兄弟合力将人从井里捞了出来,“就是...” 熊三挠挠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红着脸把头扭了过去。 人虽然未睁眼,但也能看出她有一副姣好的面容。 梅子渊将目光投过去,但见秋娘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有一道血口子,像是被利器从耳边划到嘴角,狰狞醒目,与毁容无异。 最让人不忍看的,还是她的胸前。经水一泡,血迹又隐隐透了出来。 梅子渊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 邓五被人喊了过来,一进院子门,他就跪在秋娘跟前大声哭着,梅子渊想上前安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把伸出来的手落在邓五肩上,让刘婶和窦云娘一起,帮着把人抱了回去。 小院终于恢复平静,熊三忍不住开了口:“才一睁眼就要投井,这老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熊四抱着一摞软甲护腕走了过来,“现下是治病住在咱们院,要是回去了可得有人看着她才是!” 秋娘是与梅子渊是同日被抬进青安帮总堂的,两人当时皆命悬一线,昏迷不醒。 因为林大先大夫是临清数一数二的圣手,钱丰便做主让秋娘也留在院里治病。 哪知道昏迷多日的秋娘刚一睁眼就投了井。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梅子渊听到有人向他走来: “阿春,你的刀。” 白浪单手将潘春的扶风递到梅子渊面前,梅子渊从未摸过刀,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 白浪将刀又向前递了递,“一会儿上闸口,你是帮主,可不能不带刀。” 梅子渊想起戏文里拿刀的侠士,挥刀时轻松有力,便也伸出右手握住刀,岂料他一使劲,刀没提起来。 潘春的扑风刀有二十多斤,梅子渊一个文人,单手根本就拎不起来这把刀。 于是白浪一松手,刀落在地上,梅子渊随着刀,一头栽进了白浪怀里。 熊四连忙用一只捂住眼,将一件金灿灿的软甲递到梅子渊面前,“帮主,待会上闸口就穿这套甲吧!气派!” 梅子渊满脸通红,他抓起熊四手里的软甲,躲到一旁穿起来。 白浪捡起地上的扑风,看着这把陪伴潘春十几年的长刀,眉心微微皱起。 阿春往日刀不离身,现在怎么连刀都不要了? 只见一旁套软甲的梅子渊突然回过神来,“去闸口作甚?” “开闸了啊!你不去看看啊!”熊四想起来开闸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儿,半个时辰前帮主在洗澡,于是一拍脑门儿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忘了跟您说了!知县领着全县衙的人去开闸了,说是总督大人有指示,今天晚上必须通船!” 梅子渊十分惊讶:“你是说总督大人领着县衙的人去开闸了?” 那个“总督大人”不是在泡澡么? “昂!”熊四扬起笑脸,“河上的人都说,这次朝廷派下来的官还算有良心,来咱们临清第一天就干正事,不像以前的官,仪仗船开下来先敲两天锣,让县里的老爷们挨个跪一遍他才干别的。” 梅子渊再也待不住了,他单手背于身后,掀开袍摆,大步迈出院门,“走,快去看看!” “帮主!护腕没戴呢!” 熊四急忙举着护腕跟在梅子渊后面喊他:“帮主!帮主!甲穿反了!” -- 第64页 临清四闸由南至北,地势依次降低。 现下,知县陈书泉已经撬开了南一闸,正在南二闸奋战的时候,姜文修回来了。 姜文修日夜兼程由南面的南旺闸口跑回来,一进临清就见漕河沿岸全是人,不少船工已做行船打扮,心中大惊。 按行船时间算,漕运总督的官船,不是最快今日晚间才能到吗? 这还不到正午,怎么闸就已经开了? 姜文修扬着脖子往闸上看,只见雁台上陈书泉正在跟二道闸的闸官丁江互骂。 南一闸的闸官是个软柿子,陈书泉多少算是陈轩的远亲,加上天塌了有梅子渊顶着,连讲理带吓唬,闸就开了。 唯独这个丁江软硬不吃。 “闸官认令不认人,没有姜漕务的手令,今日就是天王老子再此,也休想开闸!” 陈书泉有些急眼,“丁江,你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闸官,谁给你的胆子抗旨不遵?!” “抗旨?”丁江嘲讽道:“陈书泉!你也别跟我玩偷梁换柱那一套,圣旨只是说梅子渊做了漕运总督,可没写着让我开闸!” 县丞急道:“圣旨上说,漕运总督总理河道,是漕河最大的官!他说要开闸,你就不能不开,即便是姜漕务在此,见了总督大人也不能造次!” 巡检司的三人直接亮了兵器,“不用跟他废话,直接把闸门钥匙抢了得了!” 丁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干脆坐在了地上,“没有姜漕务的手令,今日就算把我剐了,你们也拿不到钥匙。” “丁江!你!你...\ 陈书泉简直要气得吐血,河就一条,四道闸有一个不开,船都走不了。 先不说临清堵船的这一个月生了多少乱事,光是相关人员来找他协商开闸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陈书泉都被烦死了。 “来人!将丁江拿下!搜身!” 陈书泉一发话,衙役们还未冲上来,巡检司那三人直接将丁江按倒,顺势又抽了两个大耳刮子上去。 漕兵一股脑的涌上去,片刻就将丁江的衣裳扯了个稀烂,却没有搜到钥匙。 “你个鳖孙!钥匙藏哪了!”县学教谕都恼了,堵船的这一个月里,满街都是滞留的船工,勾栏瓦舍生意大好,白日里也是莺歌燕舞,闹得县学里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丁江摸去嘴角的血迹,嘲讽道:“姜漕务不到,谁也拿不到钥匙。” “那我呢?” 一道清脆高亮的嗓音越人群而来,潘春扒拉开巡检司的兵大爷,挤进丁江面前,“我这个漕运总督也拿不到么?” “见过总督大人!” 没想到梅子渊竟然亲临闸口,众人呼啦啦跪了一片。 潘春一言不发,上前一步径直捏住丁江的喉咙,“你现在乖乖把闸给老子开了,你跟姜文修作什么妖我都可以不计较。可你要是不知好歹,跟我扛,我现在就掐死你!” 她手上猛地发力,丁江瞬间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你竟敢、当众杀、杀官、、、” 巨大的窒息感让丁江话说不出话来,他拼命扒着潘春的右手,颈间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少。 众人皆被总督大人的举动骇住,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求饶。 大家都被这位新总督说杀就杀的作风吓呆,暗暗惊讶京官竟然这么狂了。 只有陈书泉不算太吃惊,他送了丁江一个白眼,替他惋惜,这位大人连五品的漕运总兵都敢打,掐死你一个小闸官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住手!” 一道沉稳又脆亮的女声传来,这声音无比熟悉,潘春忍不住回了头。 于是,她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影——她自己。 这感觉既像白日见了鬼,又像平地起了雷。 潘春直直愣地盯着那个‘自己’,手不知不觉从丁江颈间撤了回来。 梅子渊也愣住了。 那个在广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的总督大人,站在自己面前就跟照镜子一样。 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即便提前做了心里准备,面对面相见之时,也难免有些无措。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了嘴。 丁江顺势滚出潘春的视线范围,周遭空气凝固,腊月的河风吹得潘春额间鬓发胡乱飞舞,甩在脸上还有些疼。 梅子渊不知该如何开口,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第27章 “总督大人!” 不远处有人高声呼喊,“总督大人!总督大人!” 潘春眸子一转朝那人看去,竟然是姜文修。 只见他提着袍子,边跑边喊:“总督大人,不能开闸啊!不能开啊!” 潘春又将目光移回到那个“自己”身上,“咱俩的事等会再说。” 说罢,她走到闸墩下面,望着气喘吁吁的姜文修,笑道:“姜漕务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姜文修一路从南一闸打到这里,身上的衣裳已被扯破。 南一闸总算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又重新关上。 没想到在二道闸这儿,竟然见到了漕运总督本人。 姜文修心里咯噔一声,这位身穿正三品绯色官府的贵公子必是梅子渊。 他竟然提前来临清了,难怪陈书泉敢带人开闸。 -- 第65页 “下官姜文修,见过总督大人。不知大人亲临闸口,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姜文修依礼拜过这位总督,事情紧迫,也顾不上其他,他膝行至潘春面前,揪住总督官袍的袖子,一脸焦急:“但是这闸不能开啊!贡船今夜就到!大人再等半日,半日一过,我姜文修拿项上人头担保,一定四闸全开!” 潘春甩开他的手,斜了他一眼,“贡船不是还有两日才到么?” 姜文修心中暗惊,总督大人怎会知道贡船的行程?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话不能问也不敢试探,只能先拖住梅子渊再说。 “现在是枯水期,原以为贡船会在南旺耽搁两日,不想昨夜下了场大雨,贡船今夜就能到临清。总督大人,您可知这漕河的过船顺序?” 真正的梅子渊忍不住向潘春靠近一步,心想那个占着自己身体之人,刚才眼中熟悉又震惊的神色不亚于自己,应该就是潘春。 这个江湖匪类,千万别胡说些浑话,连累了自己的名声。 不料潘春捏着指节,答得敷衍,“皇、贡、漕、民,这么小儿科的事儿你还好意思张嘴问!” 姜文修连连点头,“总督大人教训的是。可现下是已入年关,临清段本就水浅,若是先为漕船开了闸,水就泄了,待贡船到时便会搁浅!届时贡船停在临清不能按时入京,追究起来可是死罪啊!” 梅子渊当然知道这种道理,可也没必要关闸一个月。 临清地势与南面的南旺闸口来说,相对要低一些,蓄水不算艰难。即便是在枯水期,临清段的闸也完全可以十日一开。 因为漕河并不宽,十日左右满可以蓄回漕船通行所需要的水位。 梅子渊想提醒潘春这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料潘春反问道:“姜漕务,敢问咱们临清的漕河多宽多深?现下水位又有多高?” 姜文修觉得这位新来的总督不过才二十几岁,又从未接触过漕务。 他眼珠一滚,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济宁至临清河段,深一丈三尺,广三丈二尺。现下水位已至七板。” 潘春笑了,“过漕河的贡船最多不超四百料,四百料的船入一丈三的河,好比拿只瓢扔水缸里,你还留余量?你特娘的熊谁呢!?” 姜文修一惊,不想到这嫩皮书生竟不好糊弄。 梅子渊也没想到,忍不住多看了那个“自己”两眼。 潘春弓了腰,往跪在地下的姜文修身旁凑了凑,笑意微寒:“老子五岁就开始玩船,跟我耍花样,找死!” 啪!潘春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姜文修捂着脸,连忙将整个上半身伏在地上,“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潘春又直接一脚将他踢翻过去,“不敢?那就赶紧给我滚过去开闸!” 她这一套连扇带踹的动作可谓行云流水、利落干脆,直把周围十几个官员吓的默默往后撤了两步。 三品大员真是好大的官威。 姜文修爬起来又跪回原处,一咬牙干脆抱起潘春的大腿,急道:“大人,不能开啊!临近年关,贡船多有超载情形,下官不能不为贡船留些余量啊!万一贡船卡在临清,咱们从上到下都要掉脑袋的!” 梅子渊知晓漕运规矩,他向南望着一望无际的漕船,正分为两排停在河道,为那几艘连影儿都没有的贡船让路,心下有些莫名的无奈。 潘春把腿抽出来,又一脚将姜文修踢倒在地,阴阳怪气道:“皇帝少吃一顿事大,九边将士饿死事小,你是这个意思吧?” 姜文修眉心一跳,忙又磕头道:“下官万不敢有此想!总督大人莫要污蔑下官。” “我污蔑你了吗?你完全可以在十五天前开一次闸,至少能放五千只船过去,再蓄水到今日,一样可以过贡船。结果你不但不放,还搞得民怨载道,又把这不开闸的帽子扣给贡船,让陛下替你背屎盆子!姜文修,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文修愣住,手心冷汗都冒了出来。 潘春则蔑了他一眼,心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一论责任就会玩互相推诿那一套。 姜文修这个老贼,保不齐是去扬州看他那个外室了,这才开闸开晚了,反倒拿贡船说事,谁还看不明白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潘春一番胡乱扯皮,众人皆噤了声。 她那看似揶揄的这几句,在姜文修心里无异于一计响雷,心中那巨大的秘密被人勘破,他瞬间被吓呆,整个人傻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梅子渊肯定知道什么了。 而真正的梅子渊亦在姜文修的脸上中,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姜文修做漕务官十几年,从无大错,考成皆为良,曾参与重修会通河工程,并不是个庸官。 怎么做这种落闸月余为贡船蓄水的蠢事? 梅子渊负手深思半晌,忙走到潘春面前,压低嗓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趴在地上的陈书泉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 这潘帮主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壮胆药,竟敢主动与总督大人攀谈。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总督大人还真跟她走了! 一言不合就掐人脖子的总督大人,与莫名其妙说话思文起来的潘帮主,陈书泉总觉得有种微妙的和谐。 果然如潘春那日所言,这两人还真是交情匪浅。 -- 第66页 陈书泉捻着胡子眯缝起眼,直直盯着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不远处的拱桥。 待这俩人走远,只剩星点背影后,众人皆从地上站了起来,松了一口气。 丁江急忙闪到姜文修身后,小声道:“大人,这梅子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姜文修心里愈发没底,当下咬着唇道:“先等等看吧,总之能拖一时是一时。” 昨日是腊八,沿河不少粥铺现在还在门口摆了施粥摊子,往年腊八节,她这个做帮主的都要带头在总堂门口施粥。 “昨天施粥了吗?” 潘春站在桥上,望着河中满满的漕船,问了一嘴梅子渊。 “白浪替你去了。” 梅子渊跟她走上拱桥,听她这么一问,确信这人就是潘春。 潘春连想都不用想,就冲他走路斯斯文文那个样子,说话前还要背一只手在身后,就知道这人是梅子渊没跑了。 潘春:“咱俩...” 梅子渊:“你我...” 潘春把脸转过去,对着自己说话还怪别扭的,“你想说什么?” 梅子渊也将头扭过去,“你怎么来临清了?” “临清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梅子渊被她一噎有些不悦,“我是想问,我才刚遭暗杀,陛下怎会同意让你来临清?可是有要务交办?” 潘春翻了个白眼,“都这时候了,你不关心关心咱俩怎么变回去,竟还惦记那狗屁前程?” 梅子渊有点恼,“你若知恢复之法,何不现在就变回去!你以为我愿意做这劳什子匪首啊!!” “你找打是不是?” 潘春一听‘匪首’两个字,就想起陈轩。 她攥起拳头就要挥,不料一道剑影闪过,白浪的剑再次抵到潘春喉头。 潘春一看又是白浪,憋屈地恨不得投河,“白浪!我跟你说,我是...” 剑尖向前一探,颈间刺痛感袭来,潘春简直要气炸,“我!...” 白浪清寒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不要以为你是官,我就不敢动你。” 潘春气得咬牙闭眼,五内俱焚。 但她哪能吃这种亏?! 于是她猛地睁开眼瞪着梅子渊,“唉!那个什么匪首!你最好让他把剑放下!他若捅我一剑,我就回去砍梅夫人一刀。” “你敢!”梅子渊大怒,“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地解散你这一百二十八个帮!” 潘春大怒,忍不住骂道:“狗官!有胆你就试试!你看我回去不一把火点了你家祖宅!” “泼妇!!”梅子渊捂住胸口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潘春:“哼!” 白浪愣住,看了看嘴里骂着狗官的总督大人,又看了看口中喊着泼妇的帮主,一时间有些恍惚。 河上吹过一阵寒风,梅子渊先冷静下来,“白浪,你先退下。我有话想单独跟他说。” 白浪一头雾水地收了剑,退到一旁,忍不住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哪里听叉劈了。 他疑惑地抱起剑,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桥,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拦住那些想听墙角的人。 潘春越想越气,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已经拿剑指了自己两次,枉她还动心想嫁给他。 她伸手摸了下刚才剑指的位置,一抹血迹印在手上。 “你我现在这种情况,还是通力协作的好。”梅子渊努力让自己平静。 潘春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额角的青筋跳得根本停不下来,“怎么协作?” “如今漕粮滞留临清,于青安帮于朝廷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你我虽说互换了肉身,但身上的责任和担子并未消失,希望潘帮主能与我一起,”梅子渊眸光清澈,认真地看着潘春,“咱们齐心协力把漕粮顺利运进通州仓。” 潘春照镜子一样看着自己的脸,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梅子渊说的没毛病,何况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说的就是最好的办法,“行。” 梅子渊松了一口气,“你走前陛下可有何交代?” “这我哪敢问啊!说多了不就穿帮了?他原本不想让我来,怕那个太后还是什么的再动手。可我在京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待在哪儿干嘛?就走了。”潘春抱起双臂来了兴趣,往梅子渊那边歪了头,“话说皇帝让你来临清到底是要干嘛?” 梅子渊皱起眉心,现今两人成了这般,不管潘春靠不靠的住,她都回避不了总督应该做的事,只能将事情简单告诉她,“原本是为了肃清漕河官场,严查贪腐,特别是陈轩一党,不过现在咱们两人...” 潘春明白了,皇帝派心腹下来,果然是搞事情。 这事儿好办,潘春直截了当地说道:“陈轩我熟,你想查姓陈的这事儿简单,你回去找钱丰要账本就行。陈轩做总兵三十年,只要跟我们青安帮有来往,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吃我们的孝敬,都有账,你一查便知。” 梅子渊吃了一惊道:“你们青安帮还有账本?记了三十年?” 潘春一看他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眼都不够翻了,“瞧不起人啊?青安帮也有识字的!不比漕河上当兵的少,而且各分舵舵主除了练武之外,每日还要习文算数。” 这回轮到梅子渊翻了个白眼给潘春,“每日习文算数?” 这些人每日都在打叶子牌倒是真的,那点算数的能力连赢几番都搞不明白。 -- 第67页 潘春有点恼,“你不是想合作嘛?拉那个臭脸给谁看!我告诉你,别跟我耍心眼,你若是敢借这个机会在青安帮里做手脚,我就有本事让你们梅家家破人亡!” “潘春!” 梅子渊的心火唰的一下蹿起来,但眼下她是漕运总督,为了大局,他只好强压下怒气,“潘春,现在的情况,你我最好还是通力协作,莫要横生枝节,我自会帮你照顾好青安帮。” 潘春瞥了瞥嘴,笑道:“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现在我是官,你是民。你能拿我怎地?” “你....” 梅子渊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咬牙压下心头的怒气,赶紧把正事说完,“先说今日这闸,姜文修若是坚持不开闸,你打算怎么办?” 潘春回头盯着他,但一见自己的脸,怒气瞬间消了一半,“我可是穿皇马褂来的,不听我的就一刀砍了他!” “你不要动不动就杀人。”梅子渊蹙了眉,“姜文修如此作为,十分可疑。今年贡船必然有问题。此次陛下派我来肃清漕河官场,贡船如此嚣张目无法纪,背后之人比贪污成性,亟待查处。” 第28章 贡船再狂也不可能压着大晟半年的税粮不让走,姜文修是老漕务官,延误九边军粮可是诛九族大罪,他不可能不懂其中利害。 所以临清落闸的真正原因并不只是蓄个水这么简单。 “你想查贡船?” 潘春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好奇,“你打算做什么?贡船可是从应天府来的,普通人摸一下都要掉脑袋,你还想查王爷?” 梅子渊反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又如何?” “啊?” 潘春一怔,这梅子渊还真个愣头青,一脸的天真,让她觉得这位总督大人的脑子好像少点什么。 梅子渊挺胸昂首,一派正气凛然,“漕河乃天下万民的漕河,谁都不能在漕河一手遮天!我梅子渊立志为天下为苍生...”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潘春抬手打断他,“赶紧说正事,你没看闸上那群人还等着呢!” “咳。”梅子渊清了清嗓子,双眉紧蹙,嗓音低了下来,“姜文修落闸的原因与贡船有关,我希望潘帮主能以总督的身份可查探其中缘由。若真如姜文修所说,贡船今夜就过临清,那就有劳潘帮主今夜查探一下贡船...” “不只今夜,以后哪天都能查!”潘春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梅子渊的话,“这闸开与不开,贡船明日都出不了临清。” 梅子渊一惊:“为何?” “今日是三九第五天。”潘春仰头看向天边厚重的云团,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闻到冰的味道?” 梅子渊微怔,潘春道:“我一路从京城骑马过来,来的路上卫河已经有上冻的迹象。今日这风格外刺骨,按以往的经验,今夜临清北段的会通河和卫河便会开始结冰。到了明日,莫说贡船了,恐怕连漕船都走不了十里。” 梅子渊未曾想到会这么快上冻,更惊讶潘春能推断出今夜就会上冻。 潘春说起行船之事,语气跟她刚才骂人不一样,自带一种霸气和威严,梅子渊没来由地信了她一点,“那漕粮怎么办?” 这句话问到了潘春的痛处,“能怎么办?卸船转陆运拉过去呗。好好的水路堵着不让走,生生熬到上冻,你们这些当官的真是欠揍!” 梅子渊知道她这一句把自己也骂了,但陆运艰难,漕船因人为原因壅滞多日,潘春生气他很理解。 几百里的陆路天寒地冻不好走,且这将近百万石的粮食,光从船上卸下来就要费一番功夫,梅子渊不禁问她,“那你们陆运可有马车?” “这个你放心,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们青安帮既然接了这个买卖,豁上命也要把漕粮运到通州。待我想好怎么走,你便按我说的做就行。” 前日白浪问过梅子渊漕河上冻后怎么办,当时他并未想到好的解决办法,这两日整理青安帮众人的船务汇总,梅子渊已经渐渐有了主意,“我倒是有个法子,既可以让漕粮按时到通州,又不用转陆运这般麻烦。” “你有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潘春觉得这人当着自己的面谈漕运业务,简直不知深浅,“怎么,你还能让漕船上天啊?” “你!”梅子渊被她噎得思路都断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为什么要跟你好好说话,老娘就是因为你才搞的男不男女不女,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还真想替我当帮主啊!” 梅子渊气得双手背到了身后,面向一望无际的漕船,十分无语。 突然,他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卫河已经上冻,那你还逼姜文修开闸做什么?” 潘春脸上突然多了一抹邪气,“我的船因为这个狗官耽误了行程,那贡船也得享受享受停航的待遇,这样才公平嘛!” 果然是睚眦必报的江湖悍匪! 梅子渊彻底对她失去了耐心,他望着远处闸口上等待的人群,问道:“所以,刚才我要是没拦住你,你就会真的掐死那个闸官?” 潘春嗤了一声,“不掐死那个丁江难泄我心头之恨。” 梅子渊抬腿就要走,他已经不想跟潘春再说一句话。 不,是一个字也不想。 潘春急忙喊住他,“唉!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 第68页 众人望向远处的闸头,只见一痴情郎君拽着女子的衣袖,那女子却无情地甩开他的手,即将离去。 郎君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陈书泉心里打了个咯噔,难不成这梅总督跟潘春有一腿? 于是连忙喊了捕头过来,“这几日你派人盯着梅大人,看他都与谁来往。” 闸上的无情姑娘和有情郎还在拉扯。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梅子渊背过身去,既不愿看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又不愿从自己嘴里听见“特娘的”这种词。 潘春拽停他,“这漕粮转陆运繁琐至极,会折损不少粮食,你莫自作主张给我办砸了,坏了我青安帮名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我给帮里下个帖,请你去豹子楼吃饭,咱们细说。” 梅子渊也有很多事想跟她交代,但潘春每句话都能气断他的思路。 这么僵下去不是办法,梅子渊强忍着火气,回头对她说了个“好”字,努力平心静气道:“潘春,你现在是朝廷三品大员,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天子颜面,冠要正,衣要洁,谨言慎行,不可乖张。” 潘春扬着脖子两眼望天,“你管我。” 无情姑娘带着青安帮的人走了,剩下的那个有情郎笑嘻嘻地回到了姜文修的面前。 “开闸吧。” “大人!”姜文修重新跪了回去,言辞恳切道:“这闸不能开啊!贡船今夜就到!您只等半日即可,现在开了闸这一个月的蓄水岂不白白浪费!” “不浪费。”潘春学着梅子渊刚才的样子,将左手背在身后,扶正了玉冠,幽幽道:“你让丁闸官看住水线,泄到六板落闸便可。” “可贡船惯是多载年货,六分水只怕也不保险!” “放屁!你当我三岁孩童?现下这个水位,莫说四百料漕船,便是千料海船都能行,你怕个屁!” 姜文修眼里急得就要渗出血来,“大人!真的不行...再说就只等半日!就半日!” 潘春愈发觉得这人哪里不太对,姜文修这表情不是怕贡船过不去,简直是怕祖宗过不去。 被姜文修这么一说,她反倒跟梅子渊一样好奇,贡船今年到底拉了什么? 她突然想看看姜文修下一步要做什么,反正明儿个一早大家都走不出临清。 “行!那本大人就看在你忠君的份上,再等半日。” 潘春甩着袖子走了,姜文修如释重负,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地上。 陈书泉带着众人跟潘春回了县衙,闸口上只剩姜文修和丁江二人。 “大人,贡船今夜就到?不是说还有两日么?” 丁江扶起姜文修,迫不及待问道。 “他们怕夜长梦多,提前一日上路了。” 姜文修心绪杂乱,“只要这要命的祖宗离开临清,咱们就算保住了性命。” 他抬头望向远处,嗅到一丝冰霜气味,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哪怕冻在卫河,也跟咱没关系了。” 梅子渊回青安帮后不久,就收到了潘春给他下的帖子,钱丰美滋滋地看着帖子,觉得帮主跟这位总督大人有点意思。 现在屋里只有他俩,钱丰憋不住问道,“阿春啊,你这趟京城真是没有白去,竟闹了个如意郎君出来。白日在闸上大伙可都看到了,那总督大人还特意拉着你不让你走呢!你快与我说说,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梅子渊一脸哭笑不得,“您老莫要胡言!” “哎呀!”钱丰捻着胡子笑道:“我又不是帮里那些老古董,你若是喜欢梅子渊我定全力支持你。” 他忽然站起来,跑去窗边四处查看一番后,将窗落下,这才坐回潘春身边小声道:“正好白浪不在,叔就把心里话跟你说了吧。你爹当年去南海跑船的时候救过一位道长,为你求了一卦,说你是下凡的文曲星。可见你跟那状元郎是天赐的姻缘,方才在闸口那儿我也看见了,那梅大人对你确实不一般啊!” 梅子渊气的别过脸去。 钱丰却裂开嘴角继续道:“你别害羞。虽然帮里都知道白浪喜欢你,你也不拒绝,可我不看好他。” 梅子渊又将脸转了回来。 “阿春啊,这白浪哪里都好,功夫一等一,能力强,脑子快,又对你唯命是从。一路从个船工做到副帮主,我们也是心服口服。让他做帮主行,做你的夫君却不行。” 钱丰叹道:“白浪这个孩子太过内向,什么话都憋到肚子里,又因弑母之事背了个恶名,这几年越发不爱与人言语。人心非草木,难免会生变。有些恶名背久了,内心定要起波澜。就算你不在乎,将来你们俩有了孩子,如何教养他?难不成跟他说他爹把他奶奶杀了?” 看来这白浪的恶名连青安帮都不齿。梅子渊不禁有些好奇,“那白浪他为何要...” 钱丰以为帮主又要像往常那般替白浪辩驳,连连摆手拦住了梅子渊的话,“阿春啊,你莫要再替他解释了。就算白浪有天大的理由,他终归也是杀了自己的亲娘。十年了,他弑母的缘由你连我都不愿告诉,可见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好事。” 这么一说,梅子渊更加好奇。 听钱丰那意思,潘春连自己人都不说,这当中缘由当真是见不得人。 梅子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白浪这个人有些失望,毕竟在青安帮里数他长得最面善,又进退有度不失分寸。 -- 第69页 果然人不可貌相。 “幸亏你前几年就让他妹妹跟他断绝了兄妹关系,不然哪能许个好人家?”钱丰叹了一叹,“反正你嫁谁也不能嫁给白浪。” “白浪的妹妹?”梅子渊想起那日后院扔荷包的小姑娘,原来跟白浪已经断绝关系了,怪不得对白浪是那种态度,“她许人家了?” 钱丰觉得潘春愈发忘事了,“啧,你忘了?还是你给找的呢,西巷开烧饼铺子的宋家,家里有铺面,是正经人家。我说阿春,要不要找林大先再来给你看看头?” “不用不用!”梅子渊忙堆起笑来,“我想起来了,是户好人家!” 钱丰瞅他一眼,话锋一转,又说回了梅子渊身上,“今日我看那个梅大人,一不摆官架子,二不打官腔,听说为了开闸之事跑了两宿,把马都累死了。兴许跟陈轩那种人不一样,是个好官。” 梅子渊听钱丰这么夸潘春,甚是无语,心说你们真是一家人,夸来夸去还不是夸自己? 不过,他有些好奇白浪跟潘春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看起来潘春十分信任白浪,可为什么又让人家兄妹断绝了关系? 梅子渊正想着心事,却听钱丰继续道: “就是他那个开闸书写得又臭又长,不过遣词用句当真是功底深厚,人家这状元可谓货真价实。” 梅子渊愣住,“什么开闸书?” 钱丰一想,潘春还没见过县衙和钞关贴着的那份“开闸书”,便解释道:“梅子渊前几日人还没到时,特地给临清下了个开闸手令,现在估计...还贴在闸口让众人学习吧?” 第29章 梅子渊在去豹子楼前特地拐了个弯,绕道去了最近的闸口告示栏,上面确实贴了满满一墙的“开闸令”。 整整八千多字。 辞藻华丽,辞令堆砌。 附赘悬疣,骈四俪六。 洋洋洒洒十几页纸全是空话,十分对得起“又臭又长”这四字评语。 梅子渊整个人僵在告示栏前,目瞪口呆。 文章末尾还署上了他的名字,宛如将这耻辱钉在他的脸上! 他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撕,却被白浪拦下,“帮主,这是公文,盖了总督印的,不可撕。” 梅子渊的手放下来,恨不得捶地,“这是谁让贴的?!” “陈书泉吧。估计是因为姜文修不在,他不敢擅自开闸又不能无视上令,只能在闸口贴出来让各级闸官先学习。听说还要写什么万字心得。” 梅子渊咬牙道:“行,等会跟你算账。” “阿春,去豹子楼吧。”白浪不明白自家帮主为何对一篇公文发火,见天已黑透,便后撤了一步,示意潘春走在前面。 梅子渊越过他身侧,忍不住多看了白浪一眼,这样眉清目秀的一个人,究竟为了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娘?。 白浪抱着剑紧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缓缓走在前头,却隐隐有种潘春与他越走越远的错觉。 豹子楼的主楼共五层,一楼大堂,二楼以上全是包间。 潘春轻车熟路地选了五楼临河那个屋,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拎过酒杯,右脚刚踩上凳子,就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过来。 梅子渊压着嗓子斥道:“把腿放下!这般坐姿成何体统!” 白浪木然地转过头,看着自家帮主。 “咳咳。”梅子渊眨眨眼,转身将白浪拦在门口,“你在外面帮我盯着,以防外人偷听。” 说罢他迅速把门关上,白浪莫名其妙被锁在门外, 他抱着剑倚在门口,心中忽然有几分怪异,又有几分失落。 但只要是潘春的命令,他从不反抗。 “你那个开闸书找谁写的?” 梅子渊人还没坐下,脸先垮了下来,潘春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怎么,写得不好?写得再不好也比我写得好。” 梅子渊又被她一句话噎住,强压下心火,道:“以后若是遇到公务上的事,你先与我商量商量,切莫自作主张。” “我倒是想啊!关键是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潘春随手给他倒上一杯酒,“我要是早知道你没死,我肯定找你商量。” 梅子渊扶着酒杯,条件反射地蹦出两个字:“多谢。”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礼貌,潘春淡淡也回了句,“不用客气。” 潘春自从知道梅子渊没死,对自己错位的人生想了很多种可能。 面前这人是个有思想有学问的官,如若他俩变不回来,自己还真不能跟他翻脸。 潘春摸了摸鼻子,“咱俩既然这样了,有什么话就敞开说罢。” 梅子渊两手放下,端正坐好,“事有轻重缓急,肃清漕河官场固然重要,可迫在眉睫的还是如何将这批漕粮按时运进通州仓。漕粮关系九边安定,北方鞑靼十六部虎视眈眈,断不能让九边断粮,危及大晟江山社稷。” 潘春歪着头,十分同意。 虽然江山社稷不是一个小帮派能操得起心的,但漕粮一定要在二月前运进通州粮仓。不然今年陈轩一个子儿都不会给她。兄弟们这一年就算白干了。 梅子渊抬眉, “你打算怎么运?” 潘春最愁的就是这件事,“自然是尽快卸粮转陆运。过了临清,会通河就与卫河交界,卫河是出了名的鬼都嫌,十年有八年在清砂。我本来也没指望它好使。以往这个时候船已经过了临清,至少也应该从长芦开始转陆运,但这次在临清拖得太久,明日一早漕河上冻,船连临清的北四闸都出不去,只能就地卸粮套车了。”潘春揉了揉额角,愁道:“就是今年运的漕粮有点多,一时间凑不齐这么多车。” -- 第70页 她正盘算着怎样向梅子渊开口,让自己利用这个总督身份去搞点车马出来,却见梅子渊凝视着自己,向前微微探身,郑重道:“我有个法子,不知潘帮主愿不愿一试。” 潘春有点好奇,“你说。” “海运如何?” “你说什么?”潘春猛地站起来,立马就想摔杯子,“梅子渊,你玩我呢?!” 梅子渊灵魂里自带的那种正义凛然,衬得潘春这张邪煞的脸都带了几分正气,“我只是就事论事,走海运本就省时省力,冬季又没有冰冻之忧。何况眼下的情况,不走海运,你陆运多久才能到通州?” 潘春跌坐回椅中,脸色难看,“怎么也要一两个月。” 而且从临清换马车运粮去通州,今年不仅赚不到银子还得倒贴饭钱,潘春沉默了。 梅子渊把桌上的碟子推到一边,蘸着酒水在桌面画起来,“临清的南段漕河连接着一条天然河,名叫笃马河,算是黄河的支流,笃马河往东六十里就会并入黄河古道。这些年海禁,笃马河除了往来青州府跑跑内运,只能用来给漕河蓄水。所以我想...\ 梅子渊看着潘春,认真道:“让船走笃马河入海,经渤海湾直达天津卫,漕粮卸在天津卫,户部在天津卫设有一个周转仓,从天津卫道通州不消半日便能到达。” 潘春不由亮了眼,这法子不仅不用卸粮陆运,甚至连换车都不用,只要把笃马河闸拆了,漕船直接改道进笃马河就行了。虽说看起来航程圈了一些,可行起来确实比陆路运输要省钱省力。 梅子渊继续道:“我估算过,最快小年夜就能到天津卫,但是也要快,海水虽然不结冰,笃马河可说不准。” 潘春不由地对梅子渊有些刮目相看,“行啊!连临清废弃多年的土河都知道,有两下子。” 梅子渊回了她个笑脸,“这法子不是我的功劳,我查了帮里去年运货记录,发现这条笃马河的水并不浅。” 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年终汇总里写过,这条黄河古道,现今仍可过四百料的商船。 潘春咬牙衡量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放心,“可若是海运成功了,朝廷必然要重开海运的口子,漕河的生意肯定变少,我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饭碗?” 梅子渊笑笑,“搁置的漕粮至少有三四百万旦,若是不能按按时运至通州仓,赔钱事小,上头追究下来,降罪青安帮怎么办?” 潘春一言不发,垂眼看着桌上水画的地图,梅子渊说的没错。 钱没赚到,再判个流放之罪,那可就真是赔大发了。 梅子渊已然看到了潘春的动摇,微微挑起嘴角,“即便是重开海运,也需要船队往来运货,青安帮是漕河第一帮,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东海第一帮。” “东海第一帮?”潘春猛地抬起眼。 对啊,她们也能把生意做到海上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见她眉头舒展,海运这事就算说通了,梅子渊揪着的心总算放下。 潘春想着兄弟们不仅不会丢饭碗,没准还能把生意做大做强,便一脸高兴的冲梅子渊举了酒杯。 转瞬她又担忧起来,“可朝廷现在禁海,船队没有手续怎么下海啊?” “我自会写奏疏上奏陛下,陛下是明君,绝不会让九边陷入断粮之危。” 见梅子渊说得从容,潘春便觉这事按他说的兴许能成。 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就算转陆运找车也得等个十天八天,不如先让梅子渊写他的奏疏,朝廷真能批下开海文书,走海运也不亏。 潘春端起酒杯敬了梅子渊,“那你赶紧写,写完我帮你送。” 梅子渊亦端起酒杯,“好。” 喝完后,她捏着酒杯对梅子渊道:“对了,有些话我得提醒你。钱丰和白浪你应该见过吧?钱丰之前还给你送过礼,可惜连你家大门都没进的去,白浪就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功夫很好,基本没有对手。” 梅子渊放下酒杯,专心听起来。 “钱丰考过进士没中,但他博学多才,懂得不比那个县老爷陈书泉少。在帮里除了我,就属他最大,其次是白浪。白浪这个人话少功夫好,稳重有数。你有什么事可以放心交给他,只可惜钱丰不喜欢他,你要多注意些。” 梅子渊微微打量着潘春,这人言语看似粗鄙,实则心思细腻,说话逻辑分明,并非青安帮那些草包。 潘春想了想,索性把白浪也说了,“白浪是我徒弟,当年是我带他入的帮。他的剑术一绝,本来要考武举的,结果家中出了点事,我就把他拖帮里来了。如果有人背地里说他闲话,你不要理,白浪值得信任。只是个中缘由不能向外人道。” 梅子渊忍不住问道:“是说他弑母那件事吗?” “是。”潘春没有否认,“但他不是坏人,这件事的原因不能说,你只要记住,白浪可靠就行了。” 梅子渊心里有点打鼓,一个连自己母亲都敢杀的人,怎么个可靠法? 远处隐隐传来鸣锣奏鼓之声,又伴着丝丝号子口令,像是有船正在入河道。 潘春闻声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往漕河上看。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潘春侧脸皱了下眉,再抬眼时,见道了漕河上通明的灯火,远处有几艘大船正缓缓向南闸口驶入。 她凝视片刻,把头探了出去,“这么大?” -- 第71页 “怎么了?”梅子渊也好奇的跟了过去,他顺着潘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四艘大船。 “那便是贡船?” 潘春不是很确定,“模样倒是像,只是不应该这么大。” 她记得去年贡船也是这个模样,船上有楼,船身明黄,雕梁画栋好不气派,只是没有这么长,而且只有两艘。 梅子渊见潘春面带疑色,急忙问道:“有何不妥?” “说不上来。”潘春歪了下脖子,倏地掀起眼皮,转头冲梅子渊挑了眉:“要不,现在就去看看?” 梅子渊想起白日里姜文修那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心中对贡船之事早就有所疑虑,听她这么一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好!” 潘春啪一声合上窗扇,朝梅子渊狡黠一笑,“那就走着!” 第30章 夜色中,一辆四驾马车疾驰在南下的官道上。 漆黑夜色中,车夫蓦地一伸手,竟徒手接住一只信鸽。他解下鸽腿上的小信筒,转身进到车厢内,双手奉于陈轩面前。 陈轩眸光一缩,连忙挑亮烛火,对着灯光看起这份临清的密报。 只见他原本深锁的眉头越皱越紧,表情却由紧张变成了茫然,“梅子渊独自一人连夜去了临清?还把驿丞打残了?”他摸了摸自己塌了半边的鼻梁,自言自语道:“见人就打,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他怎么不去考个武状元!” 陈轩勾勾手,陈宽连忙上前一步,蹲到他面前。 “宽儿,待会到下一个驿馆,你换匹快马先去趟临清,盯住贡船。” “是!”陈宽应声之后,又忍不住问道:“梅子渊不用盯了?” 陈轩松了后背,靠在车厢上,一脸的鄙夷,“我原以为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是个难缠的主。哪知他也就是个纸老虎。前日还跟圣上推了户部举荐的能人,点名要了两个废物去临清。一个是国子监的滚刀肉,那老油子,办事不行,推诿甩责的本事一流,还有一个竟然是苑马寺喂马的,连个正九品都没混上。” “呵呵,”陈轩冷笑一声,“咱们这位总督大人还是年轻啊,除了打人,没别的本事。” 他随手点燃了手中的纸片,又嘱咐陈宽道:“梅子渊那么能打,你暗中盯着就行。明德帝还嫩着,倒是宣王那个老狐狸不得不妨。临清那个姜文修竟敢不听我的命令,私自落闸为贡船蓄水,那四条贡船里面装了些什么,你一定给我查明白了!万不能如三年前那般被他反咬一口!” “大人放心!”陈宽拜道:“我即刻就套马去临清。” 白浪对帮主突然跟着总督大人往闸上跑这件事,有些费解。 白日里不是见过一次吗? 再说,一个总督去闸口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吗? 这会子两人凑到一处嘀嘀咕咕,奇奇怪怪,白浪怀里的剑越抱越紧。 他家‘帮主’紧跟在‘总督大人’身后,边走边问,“话说你来临清为何不坐官船?陛下没给你配两个主事?” ‘总督大人’则一脸不耐烦地回道:“我这不是着急吗?就官船那速度明天都到不了!咱俩现在还看个屁的贡船?” 白浪微微挑眉,状元说话这个味儿怎么这么熟悉? ‘总督大人’忽然想起什么,脚下一顿,扭头朝‘帮主’道:“陛下倒是给了我两个人,不过我等不及先走了,留他们去办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续,到时候会跟官船一起来。” ‘帮主潘春’急忙问道:“来的是谁?” 梅子渊一直疑惑潘春为何只身来临清,但听她这么一说也有几分理解,倘若真跟官船一起走,这两位主事不认识他倒罢,要是与梅子渊是旧相识,不知道要闹出多少是非来。 潘春记得临走时明德帝确实塞了两个人给他,“我走的时候陛下问过我,带一个张什么的和李什么的行不行,我哪认识啊?怕穿帮就跟陛下推了,另要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好兄弟尹冬冬,一个是国子监的监丞杜清。” “你要了谁?!”梅子渊猛地停在原地,变了脸,“你要了尹冬冬?” 明德帝给他配的必然是精英,如果潘春没把姓氏记错,那两个人应是户部经办漕粮业务的高手。 到手的得力干将,竟然让潘春换了个草包?! “对呀!”潘春回过头来,理所当然道:“尹冬冬功夫不错,比一般护卫强。再说尹冬冬那个脑子,他看不出来咱俩有问题。何况我当时以为你死了,也没人商量,...”潘春有些讪讪,“你也体量体量我。” 梅子渊闭了嘴,只好问起另一人,“那杜清又是何人?” “哦,就是替我写开闸令的那个老头子。” “什么?!”梅子渊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开闸令是他写的?” 这人不用见,光从那八千字里就能看出来,是个只会拽文又毫无建树官场混子。 “你这都要了些什么人!” 潘春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满意,“我不要他要谁?我又不会写公文,这不是怕日后穿帮,便把他要来了嘛。” 梅子渊明白了,她这是给自己找了支笔。 白浪跟在二人身后,已经彻底听乱了。 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哪里不太对,却又理不出个头绪。 “那你怎会认识杜清?”梅子渊快走两步紧跟上潘春,不远处就是闸口。 -- 第72页 “哎呀,还不是你兄弟介绍的!”‘总督大人’对问东问西的‘帮主’有些不耐烦,眼前忽然一亮,突然刹住了脚步,指着河边道:“快看!贡船要进闸了!” 说话间,潘春扫了眼四围,寻了棵老树爬上去,然后又指身边视野最高的那根枝杈,自然而然道:“白浪,上树!” 总督大人突如其来一声吼,白浪条件反射般地一个腾空,飞身站入树中。 白浪抱着剑倚着树枝站稳后,这才惊觉不对。 自己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于是他将剑换到另一只手中,睨着这位总督大人,怀疑这人会不会什么惑心邪术。 谁都忘了地上还有一个一脸茫然的帮主大人。 梅子渊只能仰着头、望着树、张着嘴,艰难地伸出了手,迈开了腿。 潘春隐约听见鞋底蹭树的声音,低头一看,只见梅子渊正抱着树干做狗爬状,“嫩娘!忘了他了!” 只得跳回树下,一边推着梅子渊,一边朝树上喊,“白浪,你拉他一把!” 白浪还未从‘总督大人’的邪术中缓过神,又投入到‘帮主怎么连树都不会爬’的震惊中,而此时,第一只贡船也已经正式驶入闸道。 临清漕河的第一道闸是砖闸,二十年前由陈轩亲自主持建造。这道南砖闸与入卫河的北板闸,上下互联、前后启闭,是漕船入卫河转运的管控枢纽,可谓咽喉闸涵。 这也就是说,一艘船能不能顺利通过这段闸道,人说了算,跟天没什么关系。 比如眼前这四艘贡船。 潘春一打眼就能看出,这四个庞然大物过不了这第一道闸。 因为它超宽了。 临清隶属山东道,是真正的运河北段,北运河就一个特点,沙多水少。 所以闸口就像一只酒瓶的细瓶口,为了最大限度的蓄水省水,整条河道必然要在闸口处收紧。 水源充足的河道,闸口处最多能过两条船,而在临清,每个闸门只有一船宽。 这艘目测可承近千料重的贡船,比规制的四百料漕船不仅超高超长,还超宽。 “怪不得姜文修死活不开闸,这一丈三的水位还真是刚刚好。”潘春扒着树枝,抻着脖子往灯火通明的闸口看。 梅子渊也有些吃惊,“这么大的船不是海船吗?” “你还真说对了,”潘春对他的眼光表示赞许,“这船八成是海船改制的。唉唉唉~~你干什么你...” 一回头,发现梅子渊的爪子竟然搭在了自己胳膊上,还一脸煞白道:“我...我有些畏高...” 潘春刚想回赠他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再一看自己那张脸吓得五官都走形了,心想人家这也算抓着他自己的胳膊,便咬牙忍了。 潘春抽了下嘴没言语,无意中瞥见白浪的目光跟他的剑一样寒,飞速转回头躲开他的目光,急忙指着贡船道:“这船看起来跟南方河船相似,但它尖头阔腹,又无棚楼,是海船无疑。” 梅子渊紧紧揪住潘春的衣袖,按她所说的认真打量起这贡船来。 但见高舷深舱又有平安镇板,既能载重而不近水,又有帆樯利于转旋,当真是河海通行俱便利的改良海船。 可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来,“闸宽才两丈,这船明显过不去啊。” 潘春冷笑一声:“放心吧,姜文修精的很,他从南旺跟船过来,自然有法子让贡船过闸。” “难不成就地削船?”梅子渊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好办法过闸,“或者拆掉船围?” “拆船?”潘春看傻子一样看他,“这可是贡船!贡船就是祖宗,还拆船,摸一下都能让人扒层皮!你看着吧,待会儿莫说拆闸,现凿条河出来都有可能!”又忍不住白他一眼,“你这人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梅子渊惊道:“大晟律典里写着,拆闸依律当斩!怎能如此荒唐?” 潘春懒得看他,两眼朝上,暗骂了句傻子。 梅子渊话还未说完,就见船上下来一对军士,连带姜文修率领的近百名漕工,拎着镐锄一同上了闸墩。 他不禁心中暗惊,这贡船当真霸道,竟然到了拆闸的地步? 闸若是拆了,水便泄散,后面的漕船要如何运粮? 潘春却抱着胳膊一副看戏模样,“也不知道这姜文修是想先拆闸墩,还是先拆雁台?” “你快下去拦住他们啊!你现在是总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拆了闸口断了水路啊!水若是泄光了,漕船怎么过?” “哎呀~”潘春懒得理他,“不急,这南一闸地势洼,接的又是汶水,就算彻底拆了,这段河道也有水,过漕船是够的。” 梅子渊忍不住瞧了她两眼,那种从容又自信的神情,仿佛漕河的一切变化她都了如指掌。 幸好贡船最宽处与闸墩只差寸许,姜文修闸上闸下往返多躺,终于确定了开凿的位置,近百名漕工即刻举着火开始敲敲打打。 梅子渊见漕工竟真的开始凿闸,心下骇然,忍不住问潘春,“难道他们要一路凿开四闸?那这贡船过一趟岂不要废一段河?” “本来就是这样。”潘春折了根枯枝叼在嘴里,“哪次不是刚存了些水就让贡船过闸给泄了?漕船过闸要等十日,贡船过闸一日都不能等。这还算好的,要是遇上天武卫那些公公的船,不问昼夜,随到随开。” -- 第73页 梅子渊拧起眉来,面上有些不快。 潘春倒是对这贡船越看越有兴趣,“哎,我说那个、那个谁,今年贡船都往宫里运什么啊?” 梅子渊抬眸,“这个季节没有时鲜,兴许是南四省进贡的年货之物,应与往年一样。” 潘春却摇摇头,“不一样。今年可是四条船,去年才两条。而且船这么大,起运的时间又这么晚,这里面肯定有新花样,不然姜文修也不至于死扛一个月蓄水不开闸。” “你是说,这船里的东西不同寻常?” 潘春翘起嘴角,“我管它寻常不寻常,只要这船里装的东西不便搬运又需速达,走海运他们也能算上一份。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有个背锅的不好嘛?” 梅子渊对她这个看法颇为赞同,“确实,贡船又是海船改制,走海路更是便捷。” 白浪在旁一直默默听着,虽说对潘春的举动有些诧异,但听到‘海路’二字,还是变了色,“帮主,你要走海路?” 没等“帮主”回头,‘总督大人’却主动答道:“今晚上就要上冻了,我估计明日漕河就不通了。不走海路漕粮就要从临清开始转陆运,走了陆运青安帮这趟还赚个屁!一年辛苦白费!” 白浪倚在树枝旁,越听脑子越乱。 潘春什么时候跟这个总督大人攀上了交情,这个狗官竟然替他们青安帮着想? 闸口灯火通明,后面三艘贡船陆续进了闸道,船工纷纷下船准备过闸事宜。 夜已近三更,腊月虽冷,河道两旁却是一派忙碌,闸上闸下热火朝天。 潘春将叼在嘴里的枯枝插入发中,冲梅子渊一扬眉,“走!下去看看贡船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第31章 潘春三下两下跳下树,发现白浪已经先她一步落了地。 一看见那刻满距离感的双眼,潘春就上火。 往日里她哪遭过这等嫌弃,她说东白浪从不敢往西! 忍辱负重的潘春打算摊牌,“白浪,我跟你说,其实我是...” “哎!~你们谁来接一下我啊!” 梅子渊两手抓着树枝跳也不是、爬也不是,只能在寒风中瑟瑟,潘春的女人皮囊披在他身上,此时倒是显得分外合适。 白浪眸光微敛,弹指间就飞回树上,直接抱起梅子渊跳下来,不再看潘春一眼。 “有你后悔的一天!”潘春愤愤地剜了他一眼,抢在二人前头,堵着气朝贡船走去。 由于前方拆闸还需一段时间,现下四艘贡船依次停在河道中央等候。 临清漕河段连接了会通河的最北端,贡船入闸就等于正是结束了在会通河的航行,出了闸就算正式进了卫河。 这两条天然河流有高差,因此这段漕河除了连通水域的功能之外,还要平衡掉不同河道的地势差。 那么贡船在临清过闸就等于逆流而上。 此时为了减重,四艘贡船的船工、漕卒和力夫全数下船上岸,又在船首系了绳索,众人沿河两岸向闸道奋力牵拉。 近千人鸣金合噪,牵拉着贡船一寸一寸沿坡道向上往闸口靠近。 潘春换了一身黑衣劲装,穿过熙攘的人群,趁人不注意,远远地找了一处土墙躲下。 梅子渊如今一身青安帮帮主的穿戴,与同样是粗布皮甲的白浪一起,在这声势浩大的拉纤队伍中穿行也不算突兀。 两人很快追在潘春身后,梅子渊二话不说蹲到了潘春旁边,白浪则皱着眉心抱着剑,站在一旁。 潘春瞅了会儿闸门墙上推绞盘的人群,又望了喊号子的力夫片刻,压低嗓子道:“这会儿正乱,是摸黑上船的好时机,待会儿我上第四艘,白浪上第三艘。进仓直接扫货,一炷香后回原地集合。你这个帮主就搁这儿老实呆着,别乱动也别找事,等我们回来。” 白浪直接否定了她的提议,“你呆在这里,我跟帮主去。” 潘春冲蹲在她身后的梅子渊努努嘴,“哎!那个帮主,问你呢,去不去?” 梅子渊倒不是怕,只是有些担心,“咱们没有相应的公文手续,直接上船人家会放行吗?贡船毕竟不是漕船,生人不可随意入...” 潘春不等他说完,就冲白浪扯了扯嘴角,“看见了吧?她这样的能去吗?” 话音刚落,潘春一个白眼翻完就如箭般窜出。 她使出一套潘家独门的烟云流步,寻了个火把照不到的背光面攀上了围板,足尖一发力,在侍卫侧身的瞬间翻身闪进了舱内。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是最后翻身上船的时候差了半步,险些跌下来。 白浪对这套潘家独有的轻功再熟悉不过,当下捏紧剑鞘,向身边的‘潘春’问道:“阿春,梅子渊怎么会你的烟云流步?” 梅子渊独自跟这个弑母的恶霸蹲在一起,不免心下惶惶。 他往墙内侧侧身,咽了口唾沫,努力憋出一个笑来,“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先去查船吧!咱们以后慢慢说。” 白浪早就察觉出帮主对他的态度有异,但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只好微垂了眼,柔声道:“那你小心,等我。” 说罢这位也使出轻功飞身而起,不过比潘春更厉害的是,白浪连船都不用摸,直接飞入岸边楼台,再从天而降,顺着桅杆直入船中主舱。 梅子渊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 第74页 这般身手,每个男人都心之向往。 梅子渊顿觉心里有一股热血在流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握起拳头对着手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疤和茧子突发奇想。 潘春既然这么厉害,那他现在用着她的身体,多少也能占点便宜吧? 于是梅子渊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气力狠狠砸向身旁的土墙。 “啊!!~~” 剧痛传来,简直钻心入肺!他一顿咬牙切齿,再收手一看手背关节都破了皮。 真是脑子坏了。 梅子渊正懊恼自己怎会如此的蠢,面前土墙却突然轰隆一声,整面垮掉。 断垣处还有半块残砖摇摇欲坠,正巧一阵寒风扫过,那砖块顺势滚落到他的脚下。 梅子渊愣在原地,鬓发被风刮起,打着旋贴到了他的脸上。 潘春上船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骂娘,“娘了个逼~吃那么好的饭,这身子板竟然一点力都使不上!” 要不是她反应快,及时伸手勾住围板上的麻绳,险些掉进河里。 “坑死老娘了。”潘春这回不敢掉以轻心,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打起十成十的精神。 本以为所有漕卒和船夫都为减重下了船,岂料这舱里的暗卫一茬接一茬,逼得潘春情急之下倒挂在顶棚上。 又躲过两个巡逻的侍卫,潘春这才落了地。她刚要从窗户闪进主舱,走廊里又闪出一人,潘春此时无处可藏,只得钻进下底舱的楼梯,一路退至底舱门前。 大船的底舱通常在水下,会运些避光储存的杂物,多半是各省进贡的农产土宜及烟草。 但今年的贡船的载重比去年不止大了三倍,潘春拔下方才插在头上的枯枝,捅进舱门上的锁心,轻轻一转,锁头“咔哒”一响,顺利进了舱。 合上舱门一转身,潘春惊住了。 底舱全是麻袋,密密麻麻堆了两人高,一眼望不到头。 潘春拔出匕首随便划开一个,露出几个核桃。 她踩着袋子又划开了上层的麻袋,还是核桃。 潘春收起匕首,蹲在麻袋包上摸了摸鼻子。 这是核桃丰收了,还是哪个宠妃爱吃核桃了? 她抻着脖子前后望了一圈,船腹又深又长,麻袋堆得宛如一座平头小山。 潘春跳下来,从前到后又查了几个袋子,依旧是核桃。 皇帝这是打算拿核桃当饭吃? 数量如此巨大的贡品核桃,在潘春的漕运生涯中还是头一次遇到。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潘春绝对不会在贡船里拿自己的命为核桃思考人生。 她算着甲板上暗卫交替时间,瞅着空挡下了船。 白浪一如既往地准时,与她前后脚回到原处。 只是眼前倒塌的土墙让二人心中一咯噔。 潘春皱眉:梅子渊跑了? 白浪却第一时间冲潘春亮了剑:“我们帮主呢?!” “我怎么知道?!”潘春只觉颈间杀气森然,白浪完全有一剑把自己砍两半的意思。 “我在这儿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黑暗中,梅子渊从另一侧墙角探出头来。 “帮主。”白浪收了剑,只一晃眼的功夫就飘到了梅子渊身旁。 潘春的心火越烧越旺,心里盘算好的那千千万万遍解释,此时反倒气得说不出口了。 “你已经拿剑指我第三次了!”潘春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块,“第四次我可就还手了!” 白浪掀了掀眼皮子,冷冷道:“你随意。” 高手即便是打嘴仗,梅子渊也不敢随意劝架,但今日他跟潘春都是来搞正事的,于是主动站了出来,拉下了白浪的剑,“你们在船上可查到了些什么?” “我看的那艘,里面全是核桃。”潘春目光转向白浪,“你呢?” 白浪眼中划过一丝惊讶,答道:“也是核桃。” 潘春十分诧异,“一船都是核桃?” 白浪点了点头,确定无异。 潘春又转头朝那四艘贡船看去。 如此高大深厚的千料海船,用来装核桃,这是有病吧? 她背起手,歪着脑袋盯着第一艘贡船,它正由几百人拉起,伴随着两岸的鼓声和号子声,艰难地挤入闸道。 梅子渊也觉得奇怪,“若是贡品核桃,必采自浙西的天目山。可天目山的核桃要在白露前后大量采摘,再经脱蒲晾晒加工,哪怕晚一些也不该这个时候运到临清。” 潘春也道:“是啊,贡船又不用等,往年核桃十月就进京了。” 白浪忽然道:“两船全是核桃,吃得完?” “这就得问他了。”潘春斜了梅子渊一眼,“那可是贡船,我们这种下等人是摸都不摸不得的。” 白浪再一次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堂堂总督大人竟然说自己是“下等人”? 潘春眸子一转,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你俩等着,我再去探探另外两艘。” 潘春话没说完就已经闪身冲进前方拉船的人群中,梅子渊的手刚伸在半空,这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他只好挠挠头,转身跟白浪说道:“要不...你也去帮帮她?” 白浪又一次从他的‘帮主’眼中看到那种不同以往的情愫。 阿春竟然如此在乎这位总督大人,难道真如钱丰所说,她对那个男人动了心? -- 第75页 “不去。”白浪将剑抱到了左胸,“他轻功很好。” “啧,你别跟她置气。”梅子渊又小声咕哝了两句,“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哭得比我厉害。” 反正他不想跟这个连娘都敢杀的无情恶霸独处,于是极力怂恿道:“再说她好歹是个总督,若是刚到临清就出了意外,还与我们在一处,总归对青安帮不利。” 这个理由很充分,白浪当下就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意气用事,“那你等我。” 四字一落地,人就没了影。 第32章 潘春这回上了第二艘贡船。 四艘船制式一样,她直接躲过巡逻的暗卫,钻进小楼梯直下底舱。 拔出头上那根树枝,潘春轻车熟路的将它插进锁心。手指轻轻一转,铜锁咔哒一声落下。 潘春刚要推门进去,颈后徒生一股冷意。 刹那间,匕首出鞘,潘春转身的同时,兵器交接的脆鸣也随之迸出。 只是一见这人的脸,她周身荡起的杀气瞬间落下,“你怎么来了?” 白浪收起方才挡匕首的剑,淡淡道:“身手不错。” 潘春没接他的话,扭头推门往舱里走,“把门关上。” 白浪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但一想起潘春看他的眼神,就绝了自己刚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 二人站在舱中,对着铺天盖地的麻袋包蹙了眉。 “不会还是核桃吧?” 潘春拿匕首划破跟前一袋,果然落了两只核桃下来。 白浪捡了一只拿在手中转了转,“与第三艘贡船里一样。” “这事有点邪门啊。”潘春抱起双臂环顾四周,“可若没有重货,这船怎会如此吃水?” 白浪踩着麻袋飞去上一层,拿剑挑了几袋,里面装的都是核桃。 如果贡船运的全是核桃,那走不走海运就无所谓了。 这东西莫说是晚个十日八日,就算来年化冰再运也没什么大问题。 潘春有点失望。 待二人回到断墙处,梅子渊俨然已经冻得站不住了。 手脚早就不听使唤,他甚至担心自己的鼻涕已经结了冰。 “怎么样了?”见二人回来,梅子渊哆哆嗦嗦从墙头走出来。 白浪对‘帮主’不用内力驱寒表示惊讶,但身边有外人,这种有损潘春威名的事决不能让人看破。 但他今日穿的事夜行装,没法脱下来给潘春,只好起身撕下身旁茶馆的招旗,披到了‘帮主’的身上。 梅子渊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连连摆手道:“这旗太脏了,怎能披在身上?再说哪能随意摘取人家的店招,快快给人家挂回去!” 梅子渊的表情落在潘春眼中,简直不能太解气。 她急忙给白浪送去一个幸灾乐祸的笑,“鸡抱鸭蛋瞎操心!” 眼见两大高手又要掐起来,梅子渊急忙挺身而出,站在二人中间,“你们这趟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白浪面色郁寒,“第一艘船已经过闸,我们没有上。剩下三艘里面,全是核桃。” 潘春想了想,觉得全说是核桃有失偏颇,便道:“还有不少暗卫,不下船的那种。” “核桃...”梅子渊边抖边琢磨,“三船贡船运的全是核桃...” 潘春亦是奇怪:“要不你等等,我去把第一艘船也查查。” “不管你查什么,都与青安帮无关。”白浪竟然真的脱了自己的上衣,披在在颤栗的梅子渊身上,“今夜酷寒,我们没有义务陪着你在这里看贡船,有话明日再说。” 白浪说完拉起哆嗦的梅子渊就上了房。 二人三跳两跳便隐入夜色之中,潘春还没来得及问梅子渊接下来要怎么办,人就不见了。 “喂!白浪!你...!” 潘春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难以名状的难过,平日里白浪对她的关心也不是看不到,如今用在别人身上,就分外刺目。 她仰头看着那轮清冷的弯月,安慰自己大局为重。 眼下没功夫儿女情长,先把漕粮解决了再说。 那么漕河结冰后,贡船打算怎么进京呢?难不成也要一袋一袋搬下来转马车走陆运。? 潘春沉着脸踹开了豹子楼的房门,本想好好睡一觉,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她屋子里。 “下官姜文修见过大人。”人噗通一声跪下去,还顺带磕了个头。 潘春:?? 潘春掀了袍子,拽过一条椅子坐在他身旁,颠着二郎腿道:“起来吧。” 屋里比她下午走的时候多了不少东西,炭盆也烧得更旺。 潘春大致扫了一圈那些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吃穿摆件,对地上不愿抬头的姜文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找我干什么?” “大人!”姜文修爬了起来却依旧躬身垂头,“求大人救下官一命。” “救你一命?”潘春吃了一惊,“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再说我凭什么要救你的命啊?” 姜文修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慌张,“大人!卫河上冻了!贡船要耽搁在临清了!” “管我屁事。”潘春捏起一枚枣脯塞进嘴里。 “可是大人,今年的贡品与往年不一样啊!”姜文修向前挪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年贡船载了三千料的...三千料...” 潘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姜文修,“三千料的啥?土产年货?瓜子?花生?还是...核桃?” -- 第76页 姜文修在听到‘核桃’二字之时,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大人,今年有扬州上贡的鲥鱼和杨梅...” \鲥鱼是五月进贡,杨梅要是留到现在,怎么也得是糖渍的吧?\ 潘春懒得听他再编下去,拔出腰间匕首倏地插进桌面,“我这个人没有耐心,假话说第三次我就不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所以你下句话想好了再说。” 姜文修后背的冷汗很快浸透了中衣,他捏紧双手犹豫片刻,又跪了下来。 “大人,我知道您已经知晓此事。白日在闸口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提点我。可我只是个跑腿的,我家中也有妻儿老母,也有把柄被人捏在手中,我不得不为他们办事啊!” 潘春捏着枣脯,愣住了。 她白日说什么了? 她又知晓什么了? “我姜文修做闸官十八年,尽心尽力从不懈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这千里水路依旧没有我的活路!这些年漕河上往来的贵人哪个都要伺候,稍有得罪莫说乌纱,性命也是难保。” 姜文修叹了口气,眼眶潮红,“总督大人,您久居京师,不知这漕河险恶。河只一条,人却有万种。夹私的,偷运的,盗粮的,个个有背景,人人有靠山,我一个无名无姓的草芥,端的是哪个都得罪不起。” 潘春将茶杯放下,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姜文修这番话,若是换做真正的梅子渊坐在这里,兴许不理解,潘春却是深谙各种苦难。 漕务官虽说有八品,可在天武卫那些不入流的校尉眼前连提鞋都不配,在贡船面前更是恨不得一路跪送。 临清这闸,开得少得罪京里南下寻欢的爷,开的频又易泄水至漕船搁浅,朝廷降罪。 当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其中平衡不好拿捏。 “理闸如理财,惜水如惜金。”潘春语气缓和带了点同情,“这个道理我懂。” 姜文修当即就给潘春磕了个头,“多谢大人体恤。” “先别急着谢。”潘春勾了勾嘴角,“求人办事,单单卖惨必然是不够的,定要拿些筹码出来,方能谈事。所以你与这贡船有何牵连?我若帮了你又有何好处?” 姜文修捏紧了袖口。 他怯怯道:“贡船搁置在临清进不了京,您也是要担责任的....啊!!!!!”姜文修突然惨叫一声。 只见潘春直接拔出桌上匕首,转手就插在姜文修的大腿上。 “我说过,第三次张嘴不能说废话!” 姜文修还来不及喊疼,匕首又从腿中拔出直抵在他颈间。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瞬间迸出狠毒森寒的光,“你与其担心贡船能不能进京,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我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这种人想杀就杀了,不需要什么理由。” 姜文修本以为梅子渊怎么也是京里来的,多少会顾及朝廷的颜面,不想这人完全不按套路来,倒像是山中土匪一般喜怒无常。 “大人...” 他惊恐的表情潘春一览无余,对于这种畏手畏脚、毫无血性的官来说,刀架脖子上比什么都好使。 姜文修顿了片刻,果然开口道:“那、那贡船里的东西我不能说,您最好也别问。” 第33章 潘春十分诧异,“我为什么不能问?” 姜文修垂了头,“您不都知晓了么。” 潘春眉头一皱,匕首又往前推了一推,“我知道的是我的,你知道的是你的,不一样。” 姜文修吓得喉头微微颤动,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鼎鼎有名的状元郎会武功。 僵持片刻,他终于卸下劲儿来,整个人瘫在地上,将整件事吐了出来。 “今年贡船有四艘,除了打头的那艘运些土产,后面三艘皆是南边秘密运进京的私货。” “南边?”潘春轻轻转着眸子,南边在漕河特指江浙,而江浙一带能发出这种规格贡船的就只有应天府。 “应天?” 姜文修点了下头,“对,应天,宣王府出来的。” 潘春惊呆了,“宣王?这四艘贡船是宣王发到京里的?” 宣王是先帝的胞兄,潘春记得这老头子差不多有七八十岁了,“他也需要夹带私货?皇帝他亲大爷也缺钱?” 所谓夹私就是借贡船的便利,免费运些货物进京贩卖,这种事天武卫的太监们干的最多,潘春实在是没想到大晟第一亲王也好这口。 姜文修一怔,随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这三船货若是在小年夜前到不了通州,我在扬州的外室和儿子都活不了。” “你有儿子了?”这惊天大新闻倒是比王爷赚外快更让潘春感兴趣,“哎哟,你这种胆子比猫还小的人,敢让外室生儿子?你老婆不打死你?” 姜文修懵了,不知道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总督大人怎会对自己家里的事感兴趣。 但又一想他这种漕河虾米,被上头查个祖宗八辈都不是什么难事,只能苦笑一声,“你怎知这外室就是我自愿,不是中了宣王的计呢?” 潘春登时收起笑意,听出他话中所指,“你的意思是,宣王惦记你好多年了?他一个皇亲国戚惦记你个漕务官做什么?” 潘春越发觉得这事不简单,“姜文修,你跟我说实话,宣王到底想干嘛?” -- 第77页 “大人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姜文修面如死灰,“南边只让我蓄好临清的水,保证贡船顺利通行,至于船到京城,那里有什么,还用我说么?” 潘春越听越懵,“那京城到底有什么?你倒是说说嘛。” “您是京城来的,就别拿我开涮了!”姜文修说完有些破罐破摔,索性盘了腿坐起来,嘴闭的结结实实。 潘春压下这份疑惑,京城有什么,她可以回头去问梅子渊,现在先问正事要紧,“那宣王到底想做什么?” “跟您说了,我不能说,您最好也别问。” 潘春恼了,“姜文修,你是存心来气我的吧?” “大人,”姜文修欲言又止,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终归还是叹了气,“人家是王爷,王爷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 见他死活不愿说,潘春便蹲下来打听起她更关心的那个八卦,“那你怎么会听宣王的呢?你不是站陈轩那一边吗?还有你那个儿子怎么回事,赶紧给我说说。” 姜文修无奈道:“十年前我路过扬州救下一名女子,貌美娇俏,柔弱堪怜,说要报答我不求名分,我就在扬州置了处房子养下了她,后来果真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一时高兴也没多想。再后来经她介绍,认识了宣王府的人,时不时在贡船上夹带些私货过闸,我也从中得些好处挣个外快。可上个月我突然接到宣王府的暗信,让我落闸一月为贡船蓄水,我本不敢,落闸一月必然耽搁漕船运程,可有一日回家我发现,他们给我妻子送了一套头面,正是中秋我给扬州外室买的那套。我连夜赶去扬州,那宅院果然人去楼空,宣王府的人给我留了信,说只要贡船顺利过了临清,就把儿子还给我。” “我只这么一个儿子啊!”姜文修丧着脸,眼泪都要掉下来,“回来以后,发现连南旺的闸官也出了事,我十分害怕,不得不按他们说的去做。” 潘春没想到自己当官才几日,瓜倒是吃的不少,“南旺又怎么了?” 姜文修紧张道:“南旺闸官许秀平因为发现贡船违制超宽,只是拦下来盘查就意外跌入河中溺亡。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落闸蓄水,贡船来了我也得死。” 潘春不自觉抿了嘴,原来姜文修是因为此事落闸,到十分符合他一贯胆小的作风。 她微扬起下巴,眯起眼来看着姜文修,“那么你把这些破事告诉我,又为了什么?” “我既知晓了贡船夹私的秘密,南边一定不会让我久活。”姜文修越说越慌,“反倒不如告诉大人,也算卖您一个人情。你是陛下的人,这次您来临清必然是要整治漕河官场的,回头您将这事你禀告陛下,也是头功一件。将来朝廷追究起漕粮延误之罪,您帮我美言几句,也好将功折罪。” “呵呵。”潘春干笑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姜文修拜道:“下官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说罢他又要磕头,潘春却拿脚挡住了他,“今生你就不报答了?你这是打算要跑的意思?” 姜文修红了脸,没料到自己心中所想竟然让梅子渊看出来了,讪讪一笑,“大人,我儿子还在他们手里,我往哪儿跑?” 潘春睨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夹私是大罪,姜文修又不傻,何况漕粮因此延误,他必然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以她对姜文修多年的了解,儿子是真是假还要两说,但贡船一过,这人八成就要远走高飞,有多远躲多远。 之所以连夜来找自己揭宣王的老底,是因为卫河上冻了。 漕船过不了临清已是大罪,贡船再过不去,姜文修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算盘倒是打的挺响。 可惜现在披着总督大人皮的,是潘春。 “大人,下官....”姜文修话未说完,便被潘春一掌劈晕在地。 她找了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又堵了嘴扔进了大衣柜里。 屋里重归安静,潘春仰在床上,静静望着房梁。 宣王运私货要不要告诉梅子渊? 陛下派他来临清不就是为了查这些贪官干的破事吗? 现在人赃并获,回去必定加官进爵。 可梅子渊一旦知道贡船夹私,还有心思官她的青安帮么? 还有心思运漕粮么? 潘春盘腿坐起来,两手抓着脚腕子,瞥了一眼大衣柜。 自己一共当了不到十天官,什么糟烂事都让她遇上了。烦! 半晌后,她叹了一口气。 罢了,说好的通力协作,不能不讲诚信,这事还是告诉他吧。 梅子渊躺在这张老榆木床上,也睡不着。 除了想不透贡船为什么装三船核桃之外,这张破床一翻身就咯吱作响,让他十分烦躁。 笃笃笃~ 敲门声忽然响起,白浪轻声问道:“阿春,睡了吗?” 他对潘春今日不使轻功不用内力的行为十分担心,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要知道,青安帮帮主武功尽失绝对是江湖大事,相比担心青安帮前途来说,白浪更担心潘春的安危。 “阿春?” 屋里床不响了,没有人声。 白浪垂了头,将手抚在门边,站了片刻终是放了下来。 梅子渊把头埋在被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本想听见白浪走了再伸头,哪知白浪走路比猫都轻,梅子渊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走了没,险些把自己憋死在被子里头。 -- 第78页 呼~~~ 屋外长久的安静之后,梅子渊终于把头伸出被子深呼吸了两口。 他还未来得及把那颗提起的心落回去,窗楞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声。 “谁?” 梅子渊紧紧捏着被角提到脸上,只见窗扇微微抬起,昏暗的月光下,自己的脑袋从窗口钻了进来。 “啊!!!鬼...” 他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生生将那声见鬼的惨叫咽回了肚里。 “你怎么来了?”梅子渊望着轻车熟路爬进来的潘春,惊慌道:“你怎么不走门啊?” “我倒是想走门。”潘春顺势坐在床边,整了整被窗楞挂乱的头发。 梅子渊重新抓起被子捂到脖子下,潘春嘴角一抽,无语道:“那是我的身子,有什么好遮的?” 梅子渊两颊绯红,“你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姜文修说贡船上那三船核桃是宣王府夹带的私货。”潘春又将在驿站里听到的丁江和王贵的对话,也告诉了梅子渊。 “宣王运私货?”梅子渊没有她想的那般震惊,反倒是一脸疑惑,“宣王是先帝的胞兄,先帝建国时,宣王年近五十,没有子嗣。且年事已高,早就册封亲王,封地在应天,富庶繁华,他为何要用贡船运私货?” 潘春听完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 梅子渊深觉此事不简单,“那三艘贡船上真的全是核桃?” “我拆了十几包都是核桃。”潘春摸到桌边坐下,继续道:“不过这事儿虽然严重,但你能不能先放一放,咱们先把漕粮运过去再说?” 梅子渊垂眸深思片刻后,像是打通了什么关节,倏地抬了眼:“你说的对,漕粮不可再延误。” 潘春没想到梅子渊不用劝,竟然跟自己一个思路。 梅子渊掀开被子,披了衣服下床,他摸了火折子想点蜡烛,却被潘春拦下,“你干嘛?我好不容易把白浪熬走了,你别把他再召回来!” “可我要写奏疏啊。”梅子渊有些焦急,“海运事关重大,奏疏我已经写了一半,今夜你既然来了,那我便把它写完,你连夜回京城交到陛下手里,然后尽快拿到开海令,让漕船马上入海,漕粮尽快入仓。” \那你点了灯,我不就让人看见了??\潘春拽住梅子渊的胳膊不愿松手。 “要不...我把门锁上,不让人进来。”梅子渊说罢快步走到门边锁好了门,又转头看了看潘春道,“你躺在床上,这样没有影子。” 潘春抱起胳膊琢磨了一会,好像也是个办法,便依了梅子渊,躺回了自己那张老榆木床上。 蜡烛刺啦一声燃起,幽暗的灯光照在床帏上,明明灭灭,轻轻飘摆。 门外果然传来白浪的敲门声,“阿春?” 梅子渊坐在桌前刚提起笔,壮着胆子喊了一句:“我换衣裳呢,你别进来。” 白浪附耳贴在门边,屋内明明有生人的气味,却只有一人的呼吸,“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烛光将自己坐在桌旁的样子打在门扇上,梅子渊急忙摆出脱衣服的架势掩饰着,甚至真的露出一边肩膀,“我、我不出去,我要睡了。” 第34章 可白浪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梅子渊只好脱了外袍坐在床上。 看着影子形状变化,白浪见潘春真上了床,愣了一下,“你怎么不吹灯?” 梅子渊拿这位心思细腻的副帮主没办法,“我现在还不想睡。” 看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始终没有挪步的迹象,梅子渊干脆掀了被子躺下,赌气道:\怎么,你还要看着我睡着不成?\ 门外的白浪没有说话,那刚刚还能探到的第三人气息,在梅子渊略带恼怒的呼吸中变得不再真切。 床上的潘春,一张脸本来就憋的通红,梅子渊一进被子后,险些破功。 要知道只需一口气,白浪就能把她揪出来。 即便是身边躺着自己的身体,此刻两人同床,也难免有种难以描述的羞涩。 梅子渊浑身僵硬,潘春更是跟摊尸一样,一动不敢动。 门外静了许久,白浪终于还是别过脸去,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抱剑离开。 被子里的潘春终于伸出头换了口气,梅子渊则是兔子一样窜下床坐到桌旁,险些把脚崴了。 他提笔就写,头都不敢抬。 生怕这滚烫的脸颊让潘春看见。 潘春本来还有些害羞,看到梅子渊逃命一样的步伐,扭头笑了起来,“哎,我说,你披个棉袄,要不一会儿冻透了。” 梅子渊只穿着一身单薄中衣,但他觉得此刻自己宛如置于火炉之中,“我不冷。” 潘春抽了下嘴,翻了个身,支着脑袋侧躺起来。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梅子渊的背影,虽然那是自己的背,好像又比自己坐起来的时候要直一点。 屋子里安静下来,困意马上袭来。 多日的奔波早就让潘春疲累不堪,此刻躺在自己的床上,人本能的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 梅子渊匆匆放笔,对着烛光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才把这封信折好,站到潘春跟前,“潘帮主...” 床上的人已经睡熟,潘春安静地闭上眼睛,呼吸声均匀轻浅。 梅子渊抬了手,本想把她摇醒,见到自己那张原本清秀的白皙脸,多了几道被寒风敲打的冻纹,想起钱丰说过她是昼夜不停骑马回临清的,便把手落下,自己则坐回桌旁,吹了灯,趴在桌子上。 -- 第79页 夜已深,屋内静谧,只有似有若无的呼吸声,隐隐浮现。 直到后院鸡叫,潘春才猛地睁开眼,她倏地从床上坐起,发现梅子渊正趴在桌上,桌上那半截蜡烛早已熄灭。 东方泛起鱼肚白,楼下传来刘婶打开栅门喂鸡的动静,她急忙起身拍醒梅子渊,“喂!” 梅子渊揉着惺忪睡眼,见潘春站在面前,便道:“你醒了?” “你怎么不叫我起来!东西写好了?”潘春朝他伸了手,“赶紧的,他们要醒了。” 梅子渊忙将桌上写好的一沓纸交到潘春手上,嘱咐道:“我自幼是陛下伴读,可以自由出入南书房。你回京之后直接面圣即可,不需经任何人之手。” 梅子渊又嘱咐了她几句入宫事宜后,忽然顿住,露出几难色,欲言又止。 潘春直接开口问道:“有话快说,别墨迹。咱俩都这样了,你要是跟我玩两个心眼就是害自己!” “没有,我就是想问问...”梅子渊垂眸看起脚尖,“我娘她,还好么?” “挺好的。”潘家一听这个放松下来,她冲梅子渊一歪头,“我还替你做了两天孝顺儿子,你娘没发现。” 梅子渊勉强牵了下嘴角,“多谢。” “客气什么,你娘人真不错,比你好太多了!做饭也好吃。你说你咋不随你娘呢?”潘春将信揣进怀里,听着楼下渐渐多起来的脚步声,脸上的笑意一晃而过,“走了!” 刚走到窗边,潘春又了回头:“我警告你啊!在我回来之前,你莫要在帮里搞事情!听见没有?!” “嗯。”梅子渊眼中多了几分郑重的神色,“你也小心。” 潘春掀开窗扇,飞快跳了下去。 梅子渊紧张地跟了过去,打开窗子四处查看,却没有见到潘春的影子。 他不禁有些羡慕,若是自己也有这般飞檐走壁的功夫就好了。 潘春一路施展轻功,翻墙回了豹子楼。 她本想简单收拾一下,按梅子渊说的即刻启程,在推门的一瞬间才想起来,衣柜里还有个姜文修呢。 贡船夹私可是天大的事,这人送去县衙怕是要吓死陈书泉。 不如扔回帮里看着,也方便梅子渊再问些什么。 潘春打定主意进了门,径直走到衣柜旁,对着柜脚下一滩冒着骚味的黄水捏了鼻子。 “嗛。” 姜文修这点胆子,关一宿都给吓尿了。 潘春十分鄙夷地打开柜门,双瞳却猛地地缩紧。 只见姜文修惊恐的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左前胸的位置上有一个十分细窄的口子,血顺着衣襟只流下半尺。 潘春伸手探了探,人已经死透了。 谁杀了姜文修? 潘春还来不及多想,后颈突然感受到一丝阴寒的杀意。 她左脚立刻向后撤开一步,肩膀顺势微微后错,剑光霎时间在眼前划过,一柄银色长剑在她面前 倏地钉进衣柜。 剑身光滑如镜,潘春在剑中看到了另一人的倒影。 她右手即刻抚上腰间,那把嵌着宝石的弯刃匕首瞬间朝房梁飞了过去。 叮一声金属撞击之声响起,匕首直直钉进了房梁。 能躲过她这刀的,功夫不差。 潘春一抬头,果见梁上站着一个黑衣人。 这人歪着脖子,似是同样警惕地打量着潘春。就在二人对视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迎面朝潘春扑了下来。 寒光眨眼逼近面前,但这一剑却在距离潘春门面两尺的地方被迫停下。 只见潘春反手握住先前钉在衣柜上的那把剑,以拔刀的姿势反手挡住了黑衣人刺来的剑。 黑衣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面前这位看似儒雅温和的书生,竟一步未动,只用一招便能制住自己的杀招。 那双冷静又凶狠的眼,更是让人脊背发寒。 “身手不错。”黑衣人蒙着面,细长的眼睛泛起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有点意思。” 潘春单手持剑猛地向黑衣人胸前一压,她跨出一步,挑起一边嘴角笑得轻蔑,“齐林双剑,你是孟齐,还是孟林?” 黑衣人神色讶异,“想不到梅大人也知吾辈贱名,荣幸之至!” 潘春眼里满是鄙视,“你们这两兄弟,老是仗着是双胞胎装神弄鬼。杀人的本事一般,吓人的本事倒是挺大。” 她扬起下巴向房梁撇了一眼,郎声道:“别装了,我的刀例不虚发,不论大刀小刀。” 另一道人影应声从房梁落下,这人虽然也蒙着面,但两个黑衣人站在一起,不论身形样貌,还是眉眼发饰皆是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刚下来这位,胳膊上有道血口子。 潘春笑得更甚,“哟,这下好认了,有记号。” 话音刚落,两名黑衣人顿时暴起,朝着潘春上半身攻了过来,三道剑光同时杀出,两人的招式也如同照镜子一般,在潘春左右两边同步上演,看的人眼花缭乱。 齐林双剑就是以镜术剑法扬名江湖,当他们刺杀对象是一人之时,更容易被孟家兄弟的默契剑招杀得无还击之力。 但潘春不是一般人。 屋顶的麻雀她都能排出大小,何况眼前这对双胞胎她还交过手。 潘春在双人三剑的夹击下,并不怎么接招,而是将手中这把长剑朝房梁扔了出去,“破剑不好使,还你!” -- 第80页 果然,持单剑那人凌空越出,潘春算准时机,在另一人双剑落下之时,劈开双腿,一个一字马下地,徒手接住梁上被长剑打掉的匕首,一刀捅向黑衣人下腹。 按她的经验,这一刀就能把人解决了。 万万没想到,梅子渊这身板子,是劈不了叉的。 只见刀锋一偏,没有捅到要害不说,潘春却人字型站在那里,呲牙咧嘴道: “疼疼疼疼疼!!!!” 鲜血顿时溅到潘春脸上,黑衣人拧着眉毛,捂着腹中渗血的伤口,又气又恨:“你捅的是我,你喊什么疼?” 潘春怒火中烧,妈的! 回回打架这个破身子都拖后腿! 黑衣人举起双剑登时就要劈下来,潘春抽出匕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他追过来的两剑,另一人也朝她扑来,潘春只得一肘捅开窗扇,一个空翻从豹子楼翻了下去。 齐林双剑并不是她的对手,但刚才这一叉劈去了她半条命。 潘春扶墙站了半天都伸不直腿。 落下的地方是豹子楼的后院马厩,清晨客人不多,此时后院无人,只有寥寥几匹马在悠悠吃着草。 潘春找到她的马,迅速上前解开缰绳,却在翻身上马前猛地停住。 这特娘的,抬不起腿啊!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孟齐孟林两人从楼上跳下,见潘春手里握着马缰,两人亮起双剑,挡在了后院门口。 方才被潘春刺中腹部那人道:“梅大人,今日您哪也去不了。” 潘春深吸一口气,看了这俩人不杀是不行了。 于是她活动了下脖子,然后双手合十朝天一举,道: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都不容易别太计较。 “他念得啥玩意?”孟齐捂着肚子看向孟林,越发对这个功夫一流的三品文官好奇。 待潘春双手交叉落回胸前时,她眼中迸出隐隐森寒的杀意,“你俩哪个先上?还是一起?” 孟齐孟林二人同时举剑,刚要向潘春扑去,却听身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童牵着一匹白鬃马,引了一位身穿黑衣蜀锦窄袖袍子,腰间系着古金色狮纹履带的男子进门。 男子胯旁还挂着一柄长刀刀,单从气息吐纳中不难看出,功夫绝对不弱。 豹子楼的门童吓得掉头就跑,潘春却惊讶于这人她见过。 他就是当日冯嘉谟撞车时,被自己讹了一袋金子的——给陈轩驾车的年轻人。 潘春恍然大悟:“好啊,果然是姓陈的想杀我。” 一个京中大员的亲信,能跟她在临清的豹子楼后院相遇,倘若不是专程为了杀她而来,难不成还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潘春眼中杀意更甚。 陈宽却毛了。 他连夜奔赴临清,本想找个看起来不错的酒楼歇歇脚,哪知栓个马都能遇见个祖宗。 他方才一看见梅子渊,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不是!我没有!”陈宽当即就把刀拔了出来,“你莫要再冤枉我!” 当日他被梅子渊当街诬陷,硬说他觊觎冯嘉谟妻子之事还历历在目。 那种被一万双眼睛灼烧,仿佛被置于万丈深渊般百口莫辩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尝第二遍了! 陈宽把刀横在胸前,大声辩解道:“我家大人从未对你动过手!你莫要冤枉好人!” “那你怎么跟他俩穿一个色?” 潘春看了眼陈宽,又看了眼孟齐孟林兄弟二人,皆是一身黑色夜行装,于是拿匕首指着陈宽道:“都穿这么黑!” 陈宽:??? “我...?”陈宽胸中那团怒火瞬间原地爆炸,他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袍子气得都不值说什么好,“我....” 这年头穿黑色衣裳也招灾? 陈宽疯了。 他面前的齐林双剑,从潘春的表情中猜出一点苗头,孟林忙朝陈宽递了眼色,“这位大侠,若与我兄弟二人所谋之事相同,不如咱们三人齐心协力...” “齐你妈!”陈宽双手举刀对着孟林当头劈下,“说!你们到底受谁指示?三番两次坏我们名声!” 孟林:?? 你不是来杀梅子渊的? 孟齐紧忙上前解释,“侠士!我们也是来杀梅子渊的!” 陈宽一听更怒,红着眼道:“谁杀梅子渊,我就杀谁!” 陈宽自幼跟随陈士诚在战场厮杀,师从已故卫国大将军,一手刀法快入臻境,此时在盛怒之下,更是刀刀毙命。 潘春看愣了,怎么一言不合就窝里反了? 第35章 算了,管她屁事! 她趁三人厮杀之时,果断忍痛翻身上马。 她双腿加紧马腹,拉起马头直指大门,顷刻间就冲出去半个马身。 孟齐哪里能让她走,当即从三人混战中跳出,剑尖直奔潘春而去。 潘春大腿筋生疼,剑虽伤不到她,但劈叉多少降低了她的反应速度。 果然,一个躲闪不及,剑尖划破了她的胸口,寒气顿时就钻了个满怀。 潘春条件反射地捂住前胸,死活不能让人看到她内衣,又顺势俯下身子,急急躲过第二剑。 孟齐三招过后有些想不通,这位大人怎么捂着胸口死活不抬头? 对上孟齐匪夷所思的目光,潘春幡然醒悟,她现在是一个男人。 这么一想之后,潘春瞬间挺起胸膛,匕首蓦地闪在掌中,孟齐只是一眨眼,拿晃着七彩光芒的小刀变划破自己脸颊又飞回潘春手里。 -- 第81页 孟齐大惊。 复旋刀法可是漕河潘家独门刀法。 但他来不及细想,身后一声惨叫传来,只见,弟弟孟林已被陈宽一刀穿心。 “你也跑不了!” 陈宽抽出刀直奔孟齐而来,潘春一见孟齐分心,一巴掌拍到马屁股上,马儿立刻扬蹄长啸,马上窜出院门。 潘春一路往北疾驰,不时回头看向身后,见半晌没人追过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看身手那陈宽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二打一她不一定能稳赢,还是走为上策。 虽然陈宽杀了其中一名刺客,也不能证明那就不是丑事败露后的狗急跳墙,或者杀人灭口。 反正,梅正平说过,姓陈的根梅子渊不对付,还是少搭理那些人为妙。 寒风又起,呛的潘春一个哆嗦。 她一人一马疾驰在临清的街市中,裹紧断了襟的外衣,可左手刚一拉过破开的衣襟,右手立刻勒住了缰绳。 马儿猛的停下,潘春摸着空荡荡的胸前,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奏疏丢了。 不要回去找梅子渊重写一份? 可她堂堂一帮之主,连封信都看不住,有点掉面子。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她,声音还挺熟悉,“梅大人!梅大人!您可让我好找!” 潘春应声回了头,只见县衙捕头老李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 她看了眼身侧衙门的大门,发现自己竟停在县衙门口, “老李?找我干嘛?”潘春一张嘴就后悔了,若是按梅子渊的身份,他不应该认识李捕头。 这人跟青安帮熟的厉害,天天跟熊三他们喝酒,想装做素不相识还真有点难。 老李果然一愣,努力回想着昨日跟总督大人在闸上仅见过的那一面,心道这位大人真是厉害,连他这个站在陈知县身后的,一直没抬过头的人都能认出来。 老李顿觉这位大人不是好糊弄的主,立刻端端正正行了礼,“大人,您的仪仗到了!昨夜冻在北闸口那儿,现下正找了一队漕卒开河,马上就能开道了!还请您按规矩换上官服走一趟罢。” “仪仗?” 当个官怎么花样这么多? 知县仪仗她见过,就是敲敲锣抬抬轿,这总督仪仗又是什么玩意? 她刚想推了这事,又见陈书泉拉着县丞、主簿一众人等出门,顷刻间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书泉二话不说跪地就拜,“恭请总督大人上仪仗船!” 所谓仪仗,就是官员出门时鸣锣开道,大显威武的排场。尤其是新官上任必行的官仪,没有就会认为不成体统。 朝廷每每派大员巡视地方,都要按相应的品级配备仪仗队伍,十分摆谱。 一来让当地官员明白这官的来头大小,二来也从侧面证实这官是真的。 不然,随便一个人偷了官印岂不都能做官? 若不是陈书泉见过梅子渊,以昨日这位总督大人的行径,绝对可以让人怀疑是个假官。 所以今日这总督仪仗,陈书泉无论如何也得让梅子渊走一趟。 众人来到码头,果见闸口处一座高大楼船,与贡船顶了个头对头。 这船正是梅子渊以总督身份出行的水路仪仗,舱门贴满红纸字条,旗、牌、伞、扇插满整个舱面,好不威风。 船上鸣锣开道,锣声一响,两旁小舟迅速让路,两岸皆肃然。 这出行鸣锣的次数,依官职而不同,其含义也不同。 县官出行打三响,意为“让让开”。 道府出行打九棒,意为“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 而漕运总督是极品,打十三棒锣,意为“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锣一敲完,除了贡船,附近所有的船都让的远远的。 仪仗船上众人见贡船横在河道中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杜清立刻让锣手又敲了一遍。 然而贡船不仅没有动,反倒站出来一个穿飞羽甲的侍卫,高声呼道:“此乃应天府贡船!除天子皇船外一概不让!” 杜清傻了。 他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对面嚣张的贡船,又瞅了瞅河道两旁围观的人群,心里打起鼓来。 这可是梅子渊上任总督以来,头一次在漕河上摆总督仪仗。 若是就这么让了,岂不坏了总督大人的脸面?!传回京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想他杜清,在这漕河憋憋屈屈几十年,跪过太监拜过漕兵,受过使唤挨过排挤。终是受不住花了半辈子的俸禄,去国子监买了个养老职位。 本以为他这辈子也就如此了,怎料在五十九岁这年遇上了贵人,得陛下钦点连升两级做了个正六品管河郎中。 还不全靠梅大人的提携! 送行那日,连昔日不拿正眼瞧他的祭酒大人都给他送了贺礼,这辈子从未这般扬眉吐气过! 今日若还跟从前一样能忍则忍,怎么对得起梅大人的青眼? 去他娘的! 反正他还有八个月就致仕了,临走前他就想明白了,梅子渊来临清必然是为了斗倒陈轩,他提前把老伴送回了乡下老家,为的就是让自己全心全意跟梅大人搞番大事业。 杜清把尹冬冬喊出来,让他站在船头,两人一人一口锣又敲了十三下。 对面贡船的侍卫抱起胳膊,讥笑道:“你们便是把锣敲破,也得让我们。” -- 第82页 “竖子无礼!”杜清大声斥道:“我们大人可是督察院御史,监察百官!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尔等不过区区应天府贡船,竟敢藐视皇权,践踏天子尊严,与造反何异?!来人啊!” 杜清忙让尹冬冬把全船的侍卫都招呼过来。 对面贡船上的侍卫并不为所动,反倒大笑起来,“大人别忘了,天子也要喊我们宣王殿下一声伯父!你还敢越矩不成?” 杜清冷笑一声:“敢问宣王殿下可在船上?” 侍卫昂头:“宣王殿下若是在此,早就通禀你们前来跪拜了!” 杜清眯起眼,“宣王不在?那这贡船你怎么证明是宣王的?” 侍卫指着贡船上挂着的船旗嘲讽道:“这上面写着应天两个字,你莫不是瞎?” “哦?”杜清冷笑道:“那我现在把总督大人的旗挂过去,贡船岂不要姓梅?莫要废话!我家大人官文、圣旨、仪仗一应俱全,你们倒是红口白牙一张嘴,说这船是宣王就是宣王的?当我黄毛小儿那般好骗!” 这应天贡船向来是由宣王承运,是十几年来不成文的规矩。 突然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贡船上的侍卫又气又恼,“你这胡搅蛮缠的老东西,这应天贡船就是宣王的,人人皆知!” 杜清却撸起袖子往两岸看热闹的人群中喊,“你们谁有凭证!” 岸上众人齐齐愣住,须臾间又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要是拿出凭证,那....得是什么样的凭证呢? 杜清捋着胡子昂首道:“你看!无人证明你这船是宣王的!还不快快让路!” 侍卫一看这架势,果真向船内取出贡船通行手续,举到头顶道:“咱们一路从应天府出来,手续俱全!” 杜清做了十几年闸官,对行船手续十分了解,那东西只能证明这船从应天府开过来,“那你将‘本船为宣王所有’这句话念出来!” “你...!”谁会把这句话写在通行手续上? “你这老东西!!”侍卫此刻已是真恼了,“你没完了是吧!” 杜清不理他,拎起锣来又敲了十三下,唱道:“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侍卫咬牙:“我就不让,你还能打我不成?” 嘭! 杜清果真把锣棍扔到了贡船上,险些砸到那侍卫的面门上。 “老东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话音刚落,侍卫当场拔了刀朝对面扔过去。 杜清眼疾脚快躲过了那柄长刀,一气之下又把锣扔了过去。 对面侍卫接着把手中的刀鞘砸了过来。 杜清扔红了眼,对傻站在一旁的尹冬冬吼道:“你杵在那儿干嘛!一身的功夫留着下饭吗?还不快给那厮点颜色看看,保住大人脸面!” 尹冬冬愣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两边插的旗牌,卯足力气拔出一根,举到头顶,朝着贡船的方向就扔了过去。 这旗牌一丈多高,小腿一样粗,被尹冬冬甩过来后直插甲板,生生把贡船砸了个窟窿。 这一手功夫惹得两岸看客齐齐叫好,人群中看热闹的梅子渊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总督的仪仗船竟然成了坊间的戏耍? 真是丢人现眼! 再一看不远处人群中的潘春,她穿着正三品官服带头拍手,还一个劲儿的叫:“好!再来一个!” 梅子渊默默闭上了双眼。 甲板上很快有水渗出,贡船上的侍卫大惊,顾不上杜清后面骂的什么,一股脑跑下舱底去查看。 潘春拍着拍着巴掌,发现贡船上人没了,忍不住扭头问陈书泉,“哎~那侍卫怎么不骂了?” 却发现不远处一群青安帮的兄弟也站在岸边看热闹。 梅子渊也在。 此刻他正伸手扶额,那模样就跟吃了酸枣一般牙碜。 潘春一想起奏疏丢了,面上有些无光,连忙错开眼神,当做没看见他。 陈书泉却急忙挤到潘春跟前,心惊胆战道:“梅大人,您快让仪仗船上的大人住手吧!贡船要是有个好歹,坏在了临清,下官可要掉脑袋的!” 甲板上尹冬冬方才扔过去的旗牌还插在那里。 贡船的船工拿着工具上上下下十分紧张,那架势生怕船舱进一滴水。 是了。 潘春撇了撇嘴,船舱里全是核桃,可不是怕水么? 梅子渊看着人群中的潘春,深吸一口气,一脸的嫌弃后又有点担忧。 总督仪仗程序繁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启程进京。目光回转中,又在人群中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兵部尚书陈士诚的义子,陈宽。 他是御前侍卫,来临清做什么? 只见陈宽目光深沉,正盯着贡船的方向出神。 白浪循着梅子渊的目光看过去,只当是他的阿春又在看那个风流胚子梅子渊,想起那位总督大人方才看热闹鼓掌叫好的德性,不免有一丝嫌恶,“这位梅大人,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梅子渊其实很看不惯潘春这种粗俗的行为,它极大的折损了自己清风霁月的气质,一个动作就将多年诗书礼乐的修养化作乌有。 于是也闷哼了一声,对这种没素质的表现做出批评: “何止与与众不同,简直丢人现眼。” 白浪:? 白浪愣住,又咂摸了一遍他刚才听见的这句话,确实是句骂人的话。 -- 第83页 脑子突然有些乱,阿春到底是喜欢梅子渊还是讨厌梅子渊? 第36章 岸上人正看热闹,忽见潘春施展轻功飞身上了仪仗船。 一身绯红色大袖官袍的她,如晨光中熠熠升起的朝阳,又像从天而降的神明,眨眼间就落在杜清和尹冬冬身边。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鲜活英气,就连补子上绣的孔雀都要展翅高飞。 杜清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转世的佛祖,心悦诚服地跪了下去,“下官黄河段管河郎中杜清,参见总督大人!” 尹冬冬则是被她这一身好轻功震慑住了,“子渊,你何时练得轻功?” 他被封了个七品校尉,因是养马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部门安置,明德帝只好给他抬了个虚职,做梅子渊的贴身护卫。 杜清见他杵在原地两眼发直,恨不得踹他一脚,“还不拜见大人,此等场合说什么浑话?” 尹冬冬“哦”了一声,刚要跪,就被潘春一把揪了起来。 她一手拽着杜清,一手拽着尹冬冬,笑盈盈道:“刚才干得漂亮!兄弟们的情谊我记下了!我去对面打个招呼。你俩赶紧收拾收拾,县衙等我!” 说完潘春飞又去了对面贡船,她倒是想看看,这贡船万一漏了,这帮人打算怎么收拾那三船核桃。 甲板上的船工已经全数下仓,她顺着舱内的楼梯往下走,只迈了三步就被人挡了下来。 “舱底脏乱,方才甲板损毁,恐有安全隐患。总督大人还请止步。” 来人声音阴柔尖细,秀白面容上干净无须,二三十岁的年纪,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本显得清雅,却因腰肢纤细又带了三分魅气,潘春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个太监。 想必这人就是宣王的亲信,潘春拱了手,“是我的人太鲁莽,若砸坏了船,尽管找我,定照市价赔偿。” “无事无事。换几块木板而已,不劳大人费心。”这个人双手一合,将潘春又向上逼退了两步,“大人还是快忙正事去吧。” 潘春下意识地将手扶在腰间藏的匕首位置,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此人不善。 “那就不打扰了。” 潘春转身上了甲板,刚欲下船,又想起这卫河结冰之事,于是回头想套两句话,道:“北面卫河已经上冻,不知贡船打算如何...” 却见那人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从未从潘春身上移走。 楼梯下的人半笑不笑的望着她,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芯子,潘春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 那人却道:“船上腌臜,恐脏了大人官袍,还请大人移步岸上。” 又咧嘴一笑,朝她拱了拱手。 潘春却觉得那笑容跟鬼一样。 在陈书泉的央求下,杜清引着总督仪仗下了船,敲锣打鼓往县衙去了,潘春也被八抬大轿端走了。 那人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儿,又下了船舱。 就在他方才拦着潘春那个位置,有一扇雕花小门。 他解下腰间钥匙,打开锁推门而入。 孟齐捂着下腹半躺在地上,面色因失血过多显得十分苍白,声音越发微弱,“宝总管,那梅子渊果然会武,而且功夫不弱,身边还有一位刀法极好的公门中人在护着他,这单生意实在是...咳咳。” 孟齐抬眼看向那人,咬牙道:“我弟弟死了,一千两肯定不够。” 宝昀从怀里掏出刚才没看完的那封信,正是孟齐捡到的梅子渊那封奏疏。 “这信真是从梅子渊身上掉下来的?” 孟齐撑起上半身,“我亲眼所见。” “嗯。”宝昀微微一笑,“那你想要多少?” “两千两!”孟齐坐直上半身,扯到伤口处,痛得他眉头一紧。 宝昀点点头,将信放回怀中,面上一派温和,“好,那就两千两。” 说罢,他右手往腰间一探,软剑顷刻抽出,孟齐睁大的双眼还来不及眨,脑袋便滚到了地板上。 宝昀从袖口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将剑上血迹一点点擦净,淡淡道:“改天烧给你。” 他将软剑重新插回腰间,推开小门回到甲板上。 顺着漕河南闸往东看去,确实有一条不太宽的河,笃马河。 按梅子渊信中所说,漕船改道笃马河走海运,是唯一能在正月前将漕粮运进通州仓的法子。 宝昀微微皱眉。 这次他带贡船进京,故意让临清的姜文修落闸蓄水,一来拦住漕船,给北边制造时机,二来这三船东西确实比漕船吃水,不将水位蓄满,贡船无法通行。 冬季的漕河,山东段不似江浙那般水量丰沛,即便用了姜文修这颗埋了十几年的棋,这段行程也比预想的要难走。 更没想到的是,北边卫河结了冰。 要是再早上一两日就好了。 没想到,梅子渊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宝昀招了招手,身边一位高壮的赤发侍卫上前一步,弯腰附耳到他肩旁。 “去告诉他们,梅子渊先不要杀,这人留着有大用。” 侍卫明显一愣,“可陈太后与明德帝已剑拔弩张,主上不是说杀了梅子渊,明德帝必然与陈太后反目吗?” 宝昀淡淡一笑,“不急在这一时,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三船东西送过去。” 潘春不情不愿地被请进临清县衙,发现自己在豹子楼的细软全部被陈书泉搬了过来。 -- 第84页 陈书泉一脸谄笑,“大人,之前是仪仗不到,您也是私访临清,咱们不知该怎么安置,这会子仪仗一来,您贵为三品总督,就不能再住豹子楼了。” 这要是传出去,非让人说他一个七品知县不知礼数,慢待京中大员。 陈书泉干脆把临清县衙的匾都摘了,换了个“总督府”的金字招牌挂了上去。 杜清是官场老油条,他自打一进门就看见陈轩的义子陈宽坐在那里,手上还有残存的血迹。 顿时两眼就眯缝起来,将牙关咬紧。 太后欺人太甚,暗杀都快成明杀了。 陈书泉和临清所有的官员对今日的场面都有些慌张,仪仗来了不说,还多了个五品御前带刀侍卫,陈宽。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这些祖宗来一趟,他们这些小官小吏少不了得扒一层皮。 陈宽则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原本是想暗中探察贡船,顺带盯着梅子渊,哪知进临清第一天就轰轰烈烈杀了个人。 仵作很快抬了四具尸体,有姜文修和孟林的,还有两个盖着脸,不知道是谁。 陈宽虽然跟陈书泉说了事情经过,但姜文修死在梅子渊衣柜里,这事他并不知情。 “梅大人。”陈书泉只能将一切都推出去,“现在这里是总督府,您看这...” 潘春坐在大堂上,好奇地把玩着惊堂木,忍不住赞叹这东西还挺沉,“江湖刺客要暗杀本大人,幸得陈侍卫相救,拖出去埋了吧。” 地上的尸体马上少了一个。 “那姜漕务呢?”陈书泉赶紧让人掀了另两具尸体,“还有驿丞王贵和管闸主事丁江。” 另两具尸体上的白布掀开,潘春吃了一惊。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房顶上偷听的话,看样子这是贡船到了,两人被灭口了。 “姜漕务和丁主事啊...”潘春琢磨了片刻,抬眸道;漕务官员被歹人所杀,这案子定要好好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她也想知道谁杀了姜文修他们,虽然从伤口来看,姜文修是死于孟齐孟林的剑下,但究竟是宣王雇凶灭口,还是京城离要杀梅子渊的那帮人追到了临清? 潘春猜不透。 不过,她一个江湖跑船的,犯不着主动去得罪这些当官。 潘春把脸转向陈宽,“既然陈大人特地从京中赶来,不如这案子就交给陈大人查吧。” 陈宽:??? 他立刻梗了脖子,“总督大人,下官还有尚书大人交办的要务在身,不...” 潘春睨着他,嘴角噙起一丝冷笑,“什么要务?你除了杀我,还能有什么要务?” “你?!” 陈宽胸口就像碎了块大石,简直都要气晕过去,“梅大人你三番两次诬陷下官,你...” 潘春根本不听他解释,抬手打住他,“姜文修就是被刺客弄死的,你要是查出来谁杀了姜文修,不就能查出谁要杀我吗?” 陈宽愣住,这话听起来也算有点道理。 潘春继续道:“你不愿?难不成是怕查出来的幕后黑手也姓陈?” “不可能!”陈宽顿觉一口怨气窜上脑门,“我对天发誓,那两个刺客我从未见过!” 潘春掀着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堂下坐的众人,除了陈宽十分激动,其他人都唯唯诺诺的垂着头,尹冬冬跟个门神一样站着发呆,杜清则斜着眼盯着陈宽,一副要吞了陈宽的模样,跟有旧仇似的。 潘春收回目光,懒得理会这些人,抬手抵着下巴,盘算起奏疏的事。 要是再找梅子渊写一份,一定会让他看不起自己。 她堂堂一个帮主,连封信都看不住,有点丢人。 不如让杜清补写一份? 一个开闸令他都能写八千字,写份奏疏肯定小菜一碟。 潘春打定主意后,提起一边嘴角, “陈宽,别说那些没有用的,就说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你要不要吧?” “好!我查!”陈宽握紧拳头,咬紧了后槽牙,“别以为你是三品总督就能随意往我头上栽赃!我可是正五品带刀侍卫,奉旨在奉天大殿带刀行走....哎哎哎~你怎么走了?” 潘春没等他话说完,跳下大堂拉着杜清跑了。 众人震惊的望着总督大人远去的背影,怔了一瞬后开始交头接耳。 陈书泉捋着胡子也有点奇怪,这位总督大人跟传闻中的形象差的有点大。 潘春拖着杜清,急三火四找个了没人的屋后,把奏疏的事跟他说了。 当然,她不可能说,梅子渊曾给她写过一份,被她搞丢了。 而是把梅子渊的海运设想和贡船夹带私货之事简单跟杜清说了说,“眼下时间紧迫,漕粮须尽快启程,老杜,你赶紧帮我写个奏疏,我这就启程进京面圣!” 杜清听完吓得险些一口气仰过去。 他知道自己来临清是要干大事的,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宣王运私货?这...这...”杜清觉得脖子上的脑袋已经不姓杜了。 不远处正院大门突然打开,有几个人进了衙门。 隔壁就是陈书泉为总督大人准备的书房,潘春见院中有外人进来,便拉着杜清进了书房。 “你现在就写!”潘春急忙给杜清铺好纸。 现在是上午,以杜清上次写开闸令的速度,怎么也得天黑才能写完,潘春有点着急,她一边磨墨一边跟嘱咐杜清,“这次就别八千字了,你写个千八百的就差不多了,最好太阳落山之前我能走出去,现在北边上冻了,马也跑不快。” -- 第85页 潘春算着中途换马的时间,觉得怎么也要两个白日一个晚上才能到京城。 就算当夜拿到圣旨,这一去一回也要五天。她忍不住皱了眉。 五天后,笃马河恐怕也要结冰。 “大人,写好了。” 潘春正在出神,被杜清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好了?” 她急忙拿起这张墨迹未干的纸,上面工整仔细的写了不到八十个字。 “就,就这么点儿?” 第37章 潘春向杜清投去了震惊的目光,杜清则是一脸严肃道:“大人,海运和贡船夹私可都是天大的事,自然是不该写的不写,该写的也要少写。何况三船核桃说破天也不是什么贵重货品,定不了多重的罪,开海运又牵扯朝中各方利益,大人此去京城万不可将自己陷入其中。” 潘春看着杜清,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基本等于没听懂杜清话中的意思。 但运漕粮是头等要事,其它的她管不了那么多。 潘春将墨迹吹干,重新盖了总督大印后,折好揣回胸口。 杜清见她去意已决,本想叮嘱大人两句,见自家大人拔出腰间匕首在袍子上蹭了蹭,又闭了嘴。 大人文采斐然,武德昭昭,自然谋算的比他深远。 潘春重新插好刀,“漕务上的事由你全权代管,有不懂的地方就问那个青安帮的帮主。” “青安帮的帮主?”杜清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县里头这帮狗官靠不住,一群废物。”潘春紧了紧护腕,推开屋门,“我走了啊。” “大人!”杜清快步追了上去,他刚踏出书房大门,只见潘春一个鹞子翻身,几个起伏便消失在县衙的屋顶上了。 杜清仰头,片刻后合上下巴,“慢走..。” 潘春翻到县衙后院马厩,正打算顺走陈书泉那匹好马,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后院花厅。 这不是贡船上那个太监? 他找陈书泉做什么? 每次见到阉人,潘春就会有种不好的预感,况且宣王用贡船夹带私货之事本就不合常理,潘春犹豫了一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屏息凝神,悄悄蹲在了西窗下。 屋里似乎不止那太监和陈书泉两个人,潘春至少能听出三人的吐息。 只听陈书泉道:“宝总管,这种大事我一个小小知县怎能做主?再说闸上的事向来由漕务官管,我也插不上嘴。” 那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可是姜文修死了,我只能找你这个临清最大的官了。” 潘春瞳孔微微一缩,心想姜文修的尸体抬出豹子楼不到一个时辰,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笑得阴柔,继续道:“陈大人,误了贡船的航程,你我都要掉脑袋,再说了,圣上重开海运之心拳拳,这事倘若办好了,大人前途无量啊。” 陈书泉明显带着哭腔,“哎哟我的总管大人,咱们可开不得这等玩笑!大晟禁海二十年,那是万人皆知的铁律,朝廷追究下来,我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宝昀并不理陈书泉这套,“出了事自有宣王府担着,你怕什么。总之,天黑之前,你给我征十艘漕船来,贡船辎重过大,进不了笃马河,我需要倒换十艘四百料的中等漕船。” 说完,那人一句废话都没有,起身走了。 他跨出门槛后,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脸往潘春这般微微侧了侧,又很快回正。 待一个红色头发的高大男子跟着走出来,两人一言未发,径直离开了县衙。 陈书泉坐在屋里垂着头,张县丞见人走远后,这才从屋外进来,惶恐道:“陈大人,这梅总督才刚到没几天,怎么连宣王府的总管都来了?我怎么觉得今年这年要过不去了呢。” “你还想着过年?”陈书泉后背都津出汗来了,“今日咱们都要过不去了 。” 他披上斗篷,面色凝重,“贡船要改道笃马河入海,但笃马河水位承不住千料海船,那个宝昀要咱们给他找十艘四百料漕船。” “入海?”县丞显然也没料到。 “宣王府的祖宗上天下海咱都管不着,朝廷降罪下来,人家是贡船,自有法子周旋。可他们跟我要十艘漕船却不好办。漕河上现在的船哪个不是满货满载?都在这盼着开闸北上呢!我上哪儿给他弄十艘漕船去?” “那大人打算怎么办?” 陈书泉无奈道:“只能去找青安帮借了。青安帮是北漕河最大的船队,总堂又设在临清。现下临清堵船,帮主副帮主都在家,正好豁上老脸上门要船。” 县丞叹了口气,将手炉递了过来,陈书泉接过后无奈道:“走吧。” 潘春瞳孔猛然收缩,当即就顺着墙根站起来。 陈书泉要去青安帮借船? 今年夏粮秋粮一起运,现下帮里每条船都是满载漕粮,没有一艘闲船。 梅子渊毕竟是官,官官相护自然要帮陈书泉这个忙。 十艘漕船四千料,要是少运四千料漕粮,帮里得赔上几千两银子。 今年已经够倒霉了,再赔个几千两,她的狗皮袄子都要当了! 不行!她不能走。 潘春睫毛一扇,片刻后顺着原路又找回杜清。 杜清本打算就地办公。 他临走前专门拜了菩萨,后半生以梅大人马首是瞻,定要报答梅大人的知遇之恩。如今梅大人让他代管漕务,他就把临清二十年的漕河黄册要来,正打算一本一本细看。 -- 第86页 “老杜!” 杜清一抬头发现大人又回来了,忙搁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潘春忙把奏疏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直接塞进了杜清的怀里,一脸严肃道:“出事了,贡船也想走海运,我得去盯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夹私入海!这奏疏你送去京里,我让尹冬冬一路护送你,你替我进京面圣!” 杜清心头一震,“贡船也要走海运?” 潘春:“是啊,刚才听那个宝总管说,今晚上就要倒换小船,看样子他们明天就想进笃马河。” “不等朝廷批文,没有通关手续,他们竟敢强行入海?”杜清显然被这胆大妄为的作法惊住,“大人,宣王夹私一事恐怕比我们想得要严重。” 杜清飞快地理了理思路,继续道:“海运已禁二十年,不论什么船入海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若不得圣旨,没有万全的准备,谁也不敢往海里走一寸,贡船这般做派,恐怕背后有阴谋。” 潘春倒是没想过这一层,贡船上都是核桃,能有什么阴谋? 潘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三船核桃,满载,看吃水情况,至少三千料,有啥阴谋?” 杜清捏着这张奏疏,垂眸不语。 潘春却有些呆不住了,陈书泉已经动身去青安帮借船了,去晚了没拦住梅子渊又得损失不少银子。 她拍了拍杜清的肩膀,“老杜,我还有急事,奏疏之事就靠你了!” 杜清收回思绪,刚要应声,忽又想起一事,“可是大人,我只是一个管河郎中,没有面圣的资格,这奏疏关系重大,倘若经他人之手转呈,恐节外生枝。” 潘春也想到了。 她能直接杀到南书房靠的是梅子渊这张脸,杜清想见明德帝却没这么容易。 潘春眸光一动,三下两下把外袍解开,将里面的皇马褂脱下来,塞到了杜清手中,“你穿这个!然后路上多长点心眼,乔装打扮一下,多换两趟车,到了奉天门直接穿着这个面圣!” 杜清端着这件明黄色的马褂,眼泪都要掉下来。 想不到大人对他如此信任,竟然连御赐之物都给了他! 潘春瞅他这样就牙疼,“哎呀,老杜,一把年纪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赶紧收拾收拾走吧,再磨蹭下去就晌午了!” 潘春干脆直接把他推出门外,又喊了不远处在灶房门口杵着的尹冬冬过来,“你带着老杜,即刻启程回京。” “啊?”尹冬冬挠了下头,“子渊,我们才刚来啊,午饭都未吃呢。” “出门左转两个铺子,有个卖牛肉烧饼的,配着隔壁的糤汤一绝。”潘春摸出二钱银子拍到尹冬冬手里,“赶紧的!去晚了就等下一锅了。” 尹冬冬咧开嘴角拉着双眼含泪的杜清,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潘春望了会儿忽然变厚的云层,一抬眼,飞身往青安帮总堂去。 重开海运虽然一直是梅子渊的梦想,但真正付诸行动他并没有几成把握。 漕船不论制式还是船况,都不能保证入海后平安驶入天津卫。尤其现在是冬季,北风得势,如若出海时选的天气不好,稍有不妥便会船毁人亡。 梅子渊将青安帮里所以的漕河航线图都找了出来,努力筛选着与海运有用的点滴。 他正看得专注,熊四忽然抱着一碟瓜子急匆匆跑上了楼,“帮主,出大事了!!我听在南衙当差的吴哥说,姜文修和丁江死了!还死了个什么官叫什么我没记住,豹子楼出现了两个刺客,说是要杀新来的总督大人呢!” 梅子渊心头一惊,手中册子倏地掉在地下,“那总督大人可还好?” 熊四将瓜子放到桌上,顺道钻到桌子地下捡书,“听说总督大人升堂审了案子,应该没事吧?他还让京里来的大官去抓杀姜漕务的凶手呢!吴哥说,京里那个大官老厉害了,两个刺客身手不是一般的好,都被他捅死一个!” 梅子渊接过书册,心下微惊,猜着熊四说的这个大官应该就是早上在河边看贡船的陈宽。 太后的人果然不放过自己,陈宽一来临清就出了命案,陈氏对自己必然动了杀心。 梅子渊刚欲开口再问,熊三又推门而入,一脸着急,“帮主,陈知县来了!说是有急事要与您商议,人都坐在大堂了。” 陈书泉? 梅子渊眉头一挑,整理了一下衣摆和发簪,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知道了。” 陈书泉坐在那张榆木长桌旁,看着头顶刻着“忠义堂”三个字的乌木大匾,一脸的忐忑。 他一个七品知县,明明是临清最大的官,这一个月却求爷爷告奶奶,上跪京官,下求土匪,真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早知道还不如回家坐他的庄主,花那么多钱捐了个官,成日里过得跟孙子一样。 潘春是出了名的视船如命,待会开口提借船之事,陈书泉都怕那句话惹恼了她,突然给自己一刀。 今日倘若不许些好处与她,莫说借走青安帮一条船,连个屁她都不舍得给。 但贡船他更得罪不起,左思右想,只能割自己的肉。 于是他对着端坐在自己对面,彬彬有礼的梅子渊道:“潘帮主,眼下有件天大的事需要青安帮救命。只要您能在天黑之前凑十条漕船出来,明年我保证,青安帮的漕役全免!” -- 第87页 梅子渊不解,“十条漕船?” 想不到陈书泉是来找他借船的。 第38章 “这不是北边结冰了嘛,贡船过不了卫河,想改走海路,由黄河古道入海,但贡船太大,入不了笃马河,只能调换四百料漕船。”陈书泉十分为难地冲他笑了一笑,“最好是今夜就能把船凑齐,贡船明日就要启程。” 梅子渊双眼微微张大,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是十分震惊。 由笃马河这条黄河故道入海,这个主意他才想出没多久,怎么贡船也凑巧要走这条航线? 昨夜他才写的奏疏,今天就被贡船上的人偷去了? 潘春出事了! 熊四刚才说了,今日她在豹子楼遇刺,姜文修死了,陈宽还杀了一个刺客,潘春必是遇险! 梅子渊突然开始懊悔,他来青安帮做了这么多日的帮主,反倒忘了自己与陈氏一党之间的仇怨,竟还让潘春回京中送奏疏,无异于羊入虎口 她功夫再好,也是个女子。怎么躲得过太后的暗箭。 “陈大人。”梅子渊神色一凛,目光关切:“不知您今日可曾见过梅总督?” “见过啊,总督大人的仪仗刚到,下官亲自把他迎到了县衙。” “我听说他遇到了刺客,不知他现在可好?” 陈书泉跟潘春打交道这么多年,头一次见这个母夜叉关心一个男人的死活,他大脑快速回忆起开闸那日在闸口上二人的一眼万年,心说这个潘春果然跟梅大人有一腿。 想不到那位长相风流儒雅的梅大人,口味竟如此惊世骇俗。 “总督大人洪福齐天,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没事。”陈书泉笑笑,接着向梅子渊借船,“潘帮主,我知道您不愿在这个时候借漕船,可咱们临清,也就青安帮的船质量可靠,贡船上拉的可都是皇帝用的贡品,要是所换之船经不起风浪,贡品沉了海,朝廷追究下来,我一家老小的脑袋都要保不住。” 陈书泉把凳子朝梅子渊拉进一些,恳求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明年我保证青安帮的漕役全免!” 见梅子渊凝眸不动,陈书泉继续道:“要不我给您跪下?” 说罢他屁股抬起来,掀袍就要跪,却听梅子渊道:“好。” “啊?”陈书泉没想到潘春真要他下跪。 “知县大人不必多礼,我的意思是船可以借。” 幸福来得太突然,陈书泉怀疑刚才那个字是幻听,“真的?” 潘春竟然这么好说话? “真的。”梅子渊双目肃然,十分冷静,“但我有一个条件,漕粮储存搬运不易,我要那四艘贡船放置换下来的漕粮。” 陈书泉快速思考了一下,贡船毕竟进不了笃马河,那四艘船只能停在临清,他便替宝昀做了主,“这个没问题!我这就跟宣王府的宝总管去说!” 梅子渊笑笑,微微点了下头。 陈书泉高兴的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再确认了一遍,“那我去通知宝总管了?” 梅子渊淡淡一笑,“好。” 陈书泉总觉得这位漕河母夜叉最近吃错了药,脾气好到令人发指,此刻双腿却分开垂直落地,两手分别摆在膝上,胸背挺直,标准的夫子坐相,十分爷们。 活脱脱县学的秀才一样。 陈书泉越看越疑惑,潘春的恭谦有礼,通常是为下一刻的拔刀做准备。 于是他双腿不自觉加快,一路小跑出了青安帮的大门。 梅子渊随后也快步走出忠义堂,他想去找白浪。 白浪功夫好,又熟悉潘春的性子,他想让白浪去看看潘春怎么样了,但在前院转了一大圈也没看到他的影子。 梅子渊正寻着,忽见熊三拎着两把长刀直接飞上后院的围墙。 他跟过去一看,见潘春跟白浪站在墙头上打了起来。 “白浪!你要是再逼我,我可就动手了!”潘春将匕首横在胸前,招招忍让,节节败退之后,有些忍无可忍。 白浪睨着她,目光清冷,“你若是走正门,我自然不会对你动手。” 潘春憋屈死了。 她不想惊动陈书泉,本想偷偷从后院翻进来,躲房顶上先听一阵子,不料院墙还没翻过来,就被白浪一剑划破了袖子。 她自然不会对白浪动手,可白浪对她下的全是杀招。 “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潘春气得肺疼,她想不明白,就算是真梅子渊,也没得罪过他啊? 剑光一闪,长剑回到鞘中,白浪冷冷地看着她,牙缝里挤出了个“滚”字。 潘春长这么大没几个人敢对她说这个字,此刻白浪成功地点着了她心里的炮仗,潘春袖口一飞,刀光瞬间朝白浪射了过去。 白浪瞳孔微缩,猛地侧头躲过,但还是有一道浅浅的血迹留在面颊上。 他震惊地摸了一下脸,直到见到手指上的血丝都不敢相信,梅子渊竟有如此功夫。 “天下能用刀伤我的,你是第二个人。” 白浪眼中杀意渐盛,熊三本来想看个热闹,但见此情景,忍不住扔了刀上前劝他,“老白,他可是朝廷三品大员,你别闹!” 梅子渊见两人真动了刀,急忙跑去墙下喊着,“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快下来!” 潘春瞥了眼地上挥着手臂的梅子渊,对白浪拉着一张脸道:“今天先办正事,改天再跟你打。” -- 第88页 白浪眼底猩红,他刚要向前一步,梅子渊在墙下又一次喊住他,“白浪!你住手!” 潘春恨恨地瞪了眼白浪,旋即翻下院墙,拖着梅子渊上了二楼卧房。 个人恩怨改日再谈,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最大限度的保住青安帮的漕粮,不能损,不能迟。 潘春坐下灌了半壶凉水后,不得不先跟梅子渊解释丢奏疏这件事。 自己堂堂一个帮主,连封信都送不到,实在太丢面子,她绕着圈子说了半天早间遇刺的事,终于拖了张椅子坐下,挠了半天头,勉强开口道:“那个奏疏。。。。” 却听梅子渊先问她道:“你没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危险了,陈书泉来找我借漕船,说是贡船也想走笃马河,我一听就觉得你出事了。”梅子渊眼神关切,不像客套。 “啊...”潘春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又见梅子渊把头垂了下去,小声跟她说了句: “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 “啊?”潘春又挠了挠头,寻思着他哪里对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有人想杀我,却还让你独自回京面圣,没有提醒你这一路上可能会再次遇到危险。”梅子渊甚是自责:“我虽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可那并不是你的志向,有些事该我做,却让你承担了责任,潘春,是我对不住你。” “啊....”让他这么一说,潘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儿。” 本来还想跟梅子渊解释奏疏的事,让他这么一说,倒像自己占了便宜。 她搓着手,总觉得屋里碳火太热,脸上有点烧。 “哎呀,这事也怪我,打起架来没注意,衣裳让人划破了,我也是走出去很久才发现奏疏丢了。” 梅子渊的目光悄悄在潘春身上扫过,“你受伤了?” “那到没有!”潘春咧开嘴笑得不好意思,“就是不知道奏疏丢哪儿了。” 气氛和睦到有些尴尬,潘春和梅子渊都各自垂了头抠手指。 也不知道奏疏究竟丢哪儿去了。 突然,两人一同抬头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贡船?” 贡船突然也要改道走笃马河,明显是知道奏疏上所写的法子。 而且梅子渊在奏疏上详细写了笃马河的水深,确定能过漕船之后,才敢提议改道。 贡船由南边而来,并不熟悉临清水路,能如此清楚笃马河况,必然是看了那封奏疏。 潘春猛地想起还有正事没交代,忙道:“陈书泉是不是来找你借船?贡船太大下不了笃马河,那个宣王府的宝总管要陈书泉给他弄十艘漕船,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他啊!十艘船四千料漕粮,卸下来的漕粮先别说上哪儿找船运 ,光是找合适的粮仓存放都是问题!回头运不到通州仓,陈轩得罚我不少银子!” “我已经答应了。”梅子渊冲她微微一笑,竟还一脸的从容。 “什么?”潘春一巴掌排在桌上,蹭地一下站起来,“你有病啊!你当这是借花献佛啊!敢情借的不是你家船啊!” 面对一脸暴怒的潘春,梅子渊却没有发脾气,反倒温和地给她倒了杯热水,“你先别急。我本来就没打算让漕粮一次性全走海运。” 潘春怔住,“你什么意思?” “大晟禁海运二十年,二十年没有漕船入海,现在谁也没有把握保证漕船一定能全数平安过海。” 梅子渊认真道:“我粗略估算过这趟航程所需的时间,如果顺利,在二月底前,我们至少可以分三个批次往渤海湾走。” 潘春摸了下鼻子,又坐了回去,“你的意思是分三次运漕粮?” “对。”梅子渊继续道:“我查过青安帮的船,不是所有的漕船都能入海,有些船已服役十几年,根本抵抗不了海上风浪。” 潘春不自觉点着头,梅子渊说的情况,她心知肚明。 梅子渊拿起桌上三只破茶碗,将第一只推向潘春面前,“这第一批入海的漕船,要选船况最好的,船手也要挑有海运经验的,如果顺利到达天津卫,咱们再派第二批去。” 他将另一只碗推到潘春面前,“这一批船已走完这段航线,此时第二批船就有些经验,船况和船手都可以相对放松一些。” 他将第二只碗推到一半,没有继续往潘春面前送,而是把第一只推过去的碗拿了回来,“而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让第一批漕船沿原路返回,倘若遇到问题,中途还能替换第二批漕船和船手。” 潘春双眼越来越亮,接着梅子渊的话道:“等第二批漕船到了天津卫,这第一批也已经回来了,这时候第三批漕船就更不愁运了。” “对,船行两遍,第三次航程只会更顺利。所以,借十艘漕船给他们,对咱们没有任何影响。而且有宝昀他们打头阵,咱们入海也会少走弯路,何乐而不为呢?” 梅子渊将三只碗收回,整齐摞回原处,“我让陈书泉把贡船留给我们,咱们可以趁第一批第二批漕船入海的时间,对这四艘贡船进行改制,倘若能找到精通制船之人改造,空载的情况下,贡船也能过笃马河。届时贡船也能为我们所用,载第三批漕船入京。” 潘春扬起下巴,“改船这事不愁,帮里有的是能工巧匠。” 梅子渊微一颔首又道:“大海不会结冰,笃马河则会上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让所有漕船过笃马河,咱们要等在入海口,不能等在临清。” -- 第89页 “那没有手续,咱们能过笃马河吗?” 漕船所走的航道,每一处都需要朝廷颁的手续,青安帮的手续只能在漕河通行,不能走笃马河。 望着潘春迟疑的眼神,梅子渊忽然向她靠近了些,正色道:“那就要看你敢不敢了。” “我?”潘春拿手指着自己,瞪大了眼。 “对,你是正三品漕运总督,只要不入海,大晟的船只走任何一条水路航线都需要你的批示。” 梅子渊又恢复他那专注认真的面容,就像学堂里的少年看夫子一样灼灼,潘春对着他的脸一本正经的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杀人她都不怕,还怕当官么? 潘春觉得这都不叫事,“需要什么手续你自己写就行了。” “万一朝廷追究下来,漕粮无故改换航道,处罚的可是你。” “那我就担着呗。”潘春十分不屑,“只要漕粮按时入仓,运费拿到手,我替你吃两年牢饭无妨。” 梅子渊忽然哽住,他张了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潘春心头大石落地,心情放松不少,想着前夜梅子渊有自己同床时羞得跟大闺女一样,忍不住又想逗他,“状元就是不一样,想不到你一个旱鸭子,还挺懂跑船。” 梅子渊谦虚道:“真要跑船,自是不如你。” “不过海上有倭寇出没,到时候你押船出海不会打仗怎么办?”潘春将腰间的匕首拿了出来。 梅子渊也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好解决,“可我现在学武也来不及...” 蹭~ 潘春手中匕首突然出鞘,飞速在梅子渊面前划过一圈,又插回鞘中。 她捡起梅子渊肩上被她斩落的发丝,憋着笑道:“哎呀,不会打没关系,至少也得装装样子。” 梅子渊额角一滴冷汗缓缓落了下来,脖子止不住地后仰,连带着看潘春的眼神都变了。 潘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把扑风刀,“我往日里都是刀不离身,如今你几次上闸都不带刀,难免让人猜我身体抱恙,到时候被仇人盯上,你岂不白白替我受死?所以,以后出门最好带着扑风,就算不拔刀也能唬不少人。” 梅子渊转头看向墙上那把古铜色长刀,重重地点了下头。 商量完漕船入海的细节,潘春掀开后窗,打算继续从窗走。 “潘帮主,你走正门吧。”梅子渊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觉得这样跳来翻去太危险。 “我可不想见着白浪,回头我没被你仇人弄死,反倒先被自己人弄死,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潘春掀开窗子就要跳,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有一件事挺奇怪,我今日见过那个陈宽,我觉得他并不想杀你。你爹跟我说过,陈氏一党与你不合,大家也都说杀你的是太后的人,可我觉得这事不对。” 梅子渊凝眉:“怎么讲?” 潘春努力回想了一下,“陈宽那个身手,比前几次杀我的那些刺客都好。那姓陈的要是真想杀你,放着这么好的身手不用,雇些歪瓜裂枣,费钱又不讨好,不合逻辑。” 第39章 见梅子渊没有说话,潘春接着道:“你看,每次杀你都在闹市中行凶,不是在酒楼杀就是在街市动手,这种做法,更像是为了让人知道有人要杀你而杀你。” 梅子渊睫毛倏地一掀,“让人知道有人要杀我,而杀我?” “是啊。”潘春拿手做刀比划了一下,“何为杀人?不就是要这个人死?这事换成我,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一刀捅了你万事大吉,犯不着嚷嚷地满世界都知道我要杀你,反倒不容易成事。” 梅子渊沉默良久。 潘春见他一脸心事的样子,不再驻足,简单说声“明儿见”,就跳下窗子没了影。 半晌后,梅子渊才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走到窗前,望着空无一人的后院,朝虚空作了一礼,“多谢潘帮主赐教。” 大晟元亨三十年腊月十三一大早,临清闸口堵了一个多月的漕船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近万艘大小漕船在新任漕运总督梅子渊的命令下,以青安帮为首,依次调转船头,全部往东南方向的笃马河道驶去。 陈书泉早上听到漕船也要经笃马河入海,吓得筷子都掉了。 总督大人亲自拿着漕船改道的总督令和图纸来找他,说是要他全力配合,马上砸了笃马河的闸,拆掉笃马河的拦水坝。 陈书泉寻思着,今年这个年他是过不去了,这个知县也要做到头了。 潘春披着那身绯红色官袍,率先站在笃马河闸口上,指着海图上黄河古道入海口的位置,对梅子渊说:“这里常年废弃,漕船入海时必经滩涂,你让白浪提前跟兄弟们说,万一搁浅该拖船还是得拖船,把东西都带全,路上口粮按一个月带,晕浪的胆小的,家中独子孩子没断奶的就地换下,愿意第一批入海的今年工钱多涨三成。走的时候让他们跟家里把后事交待好了。哎,老陈,贡船那边怎么样了?船都换好了嘛?我怎么没见到他们的人下船?” “啊...”陈书泉用手抬上惊掉的下巴,心说青安帮已经姓梅了? 还是潘春过完年就是梅夫人了? 青安帮怎么变成梅子渊安排事儿了? 不过说起贡船,陈书泉急忙指着最前面插着黄色船旗的漕船道:“他们已经连夜换好了。” -- 第90页 潘春嗤了一声,偷偷摸摸这般见不得人,果然是夹带私货的。 不过她更好奇这三船核桃能卖个什么价。 “行了,那大家先回去准备着。等河道入口的拦水坝彻底拆掉,漕船就能正常走了。”潘春将官袍一角别到腰带上,拿起铁锹,率先下了闸口。 梅子渊简单收拾了地上的航海图,都是昨夜在潘春的提醒下,特地从钱丰那要出来的。 虽不如礼部存的海志严谨,但青安帮三十年来的航运路线图,每张皆标注了当时载货状况,不仅记录了黄河多次改道,还标了不少船只损毁的原由。尤其是近几年在黄河故道周边的运载状况,极具指导意义。 梅子渊抿唇看着这些泛黄的图册,感慨自己久居京中的浅薄。 莫说大晟,光是山东道内,就有一百多条水路航线的运货记载。 从前他总觉得漕河上的帮派都是些欺行霸市的匪寇,无甚真本事。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做了帮主,才知道哪一行都不容易。 沉思中忽然听见闸下人声鼎沸,梅子渊回神后惊觉周边官员早已下闸,只剩自己一人站在高高的雁台上。 他收拾好地上的图纸,在人群中寻到那绯红色的一点,自然而然朝她走了过去。 潘春找了个石头坐下,抽出腰间匕首在地上画着个渤海湾路线图。 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潘春也不抬头,用脚毁了地上的画,似是不经意地说: “不是让你出门带刀嘛?”她抬头望了一眼梅子渊,“刀呢?” 梅子渊面露难色,“带、带了。” 潘春手里的匕首顿时停住,“带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 梅子渊今日穿了潘春那身狗皮袄子,现下是一年当中最冷的一个月,河道两旁风大且寒,吹的他眼尾有些红。 “在这呢。”说罢梅子渊解开袄子,从怀中笨拙地抽出了长刀扑风。 潘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有人如此带刀,“这是刀!不是孩子!你捂成这样谁看得见啊!” 潘春忍不住把她的宝贝夺了过来,刀上还带着梅子渊微暖的体温。 “我也学着熊三他们挂在腰间,可我只要一弯腰,刀鞘就要拖到地上。”梅子渊十分委屈,“我看白浪把剑抱在怀里,我就....” “那能一样么?”潘春都要气笑了,“白浪多高我多高?你要是抱着刀,那下面还不得...还不得...” 潘春顿了顿,没好意思“戳破□□”四个字说说出来。 梅子渊倒是颔首赞同道:“是啊,这刀太长,方才蹲在地下看图纸的时候,险些....” 他也把“裤子撑破”四个字咽进肚里。 潘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看好了。”她一副拿梅子渊没办法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将扑风往后腰一插,给梅子渊做起了示范,“我一般都是这样,把刀横着挂在腰眼上,一来挡阴招,二来拔刀快,无事时两手还能搭在刀上,跟它培养感情。” 梅子渊听到培养感情四个字,面容一滞。 见潘春忽然转过身来,长刀横在后腰,左右各露出一大截,分外显得自己腰细。 她把两手自然朝后勾起刀头和刀柄,嘴里却嘟囔着,“你这胳膊肘能勾到刀柄啊,手挺长啊。” 梅子渊觉得这种刀横腰后的架势太不斯文,“这么背容易碰到别人,若招惹到仇家我又无还手之力,还有别的背法么?” 潘春白他一眼,“那就背在肩头。” 扑风上有一条皮带,潘春骑马的时候也常将它背在后背。 她把刀解下来,给梅子渊挂上,“就跟背包袱一样,斜挎在背后。出刀时自耳后一拔,适合劈砍。” 梅子渊昨夜曾偷偷拿刀比划了两下,但苦于无人指导,只有跃跃欲试的心,没有一刀挥下的胆儿。 此刻刀主在身旁,他猛地壮了胆,按潘春说的右手摸到耳后的刀柄,蹭地一下将刀拔了出来。 “是这样吗?”梅子渊听到那萧杀锐利的拔刀声,不免有些兴奋。 潘春却心脏一缩,咽了口唾沫。 梅子渊这一刀削掉了自己一大把头发。 “你还是把刀插回去吧。” 梅子渊看不到落在肩头又被北风吹散的断发,此刻那股兴奋劲儿还未散去,潘春对他拔刀的手艺又未置可否,便鼓起勇气反手将刀向背后送。 长刀往后插了几次,总也找不到鞘,梅子渊有些尴尬。 潘春则是看的心惊胆战。 “我的袄子!”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二话不说冲到梅子渊跟前,亲手把自己的宝贝插回刀鞘。 “你还是别拔刀了,就背着装装样子吧。”潘春心疼得摸着她那狗皮袄子上的豁口,心说这还咋地没咋地呢,先把自己给废了。 两人在闸下这一番交流,自然被众人看在眼里。陈书泉默默叹了口气,暗道日后这位漕河母夜叉可就走出临清,面向京城了。 潘世海则一脸的不可思议,直接拉过白浪的胳膊指着梅子渊的方向跳了脚,“老白!你看见没有!那个狗官竟敢对咱们帮主动手动脚!丫不会对咱们帮主起了歪心思吧?竟然还玩帮主的刀,卧槽!那可是老帮主的遗物,我都摸不得,他竟然还挂腰后显摆,老白!你倒是说句话啊!” -- 第91页 望着一言不发凝眉垂眼的白浪,潘世海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替皇帝急死的太监。 “老白!你要是怕得罪当官的,我替你出面,教训教训那个狗官!”只要一提起跟帮主的感情问题,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兄弟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潘世海急得不行,“你只要点头,这个恶人我来做。” 白浪脸上依旧是一片冰霜,但心里早就不是滋味了。 又能怎么样呢? 从潘春第一次在豹子楼与梅子渊吃饭的那日起,就已经开始对自己疏离。 白浪心思细腻敏感,这几日早就看出来潘春与梅子渊不一般,而他身上总归背了个弑母之名,感情之事,潘春不提,他是绝对不敢主动开口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能活第二回 ,全是潘春所赐。 只要她喜欢,把命送给她都不为过,爱情太奢侈,他不敢想。 “干活吧。”白浪将剑递给潘世海,拿起一旁的笼裤,“我下河。” “老白!”潘世海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倒是能忍!” 见兄弟们纷纷穿上笼裤下了水,潘春穿着官袍有些不自在,“我去换身衣裳,你也赶紧回帮里安排去。” “换衣裳做什么?”梅子渊快走两步跟上她,“你要去哪儿?” “下水拆坝啊!”潘春回眸,“我总不能站这儿干瞪眼啊!” 梅子渊光听这话就觉得冷,虽然知道这道拦水坝必须要尽快拆掉,但他从未想过还需要总督亲自下水。 “可这河水也...”梅子渊忍了忍,没好意思把太冷那两个字说出口。 潘春早就大步走出去,没听见梅子渊在后面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9 20:43:38~20211011 10:4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虽说只拆一个小小的拦水坝,但在严寒天气中下水做事,自然十分艰辛。 梅子渊站在那里,看着潘春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汇入众多劳作的船工之中,化成这天地长河中的一点。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站在冬日正午阳光里,脚下的影子既短又浅。 似是鼓足什么勇气一般,梅子渊对着一双满是茧子的手发了呆,最终朝潘春的方向走了过去。 下河的多数是青安帮的人,还有不少是县衙招来服漕役的。服役期间自带饭食,但青安帮在临清本地向来对下水的劳工一视同仁,所以礼堂的几个长老安排放饭时,多备了两口锅。 其实有不少人为了一碗热粥,不惜下水挨这顿冻。 熊四见帮主傻站在岸边不知在看什么,便领了一份烧饼追上了梅子渊。 烧饼早就冻硬了,好在梅子渊这几日吃惯了,这干巴巴无甚滋味烧饼在嘴里嚼久了,自有一种麦香。 “那个不是邓五吗?”梅子渊指着一个站在水中的汉子问。 熊四递了水囊给梅子渊,看了邓五一眼道:“这不是头批进海的多加三成工钱么,秋娘没了奶,邓五自然要多赚钱养家了。” “秋娘前几日还寻死呢,邓五这一出来,不怕...” “哎呀帮主你这就不知道了,孩子一哭秋娘哪还有心思寻死!” 说罢他又凑到梅子渊身边,小声问道:“帮主,您什么时候生啊。” “去去去!”梅子渊急忙避开熊四那双八卦的圆眼,把饼塞回他手中,别过脸往左边看去。 结果正好与站在水中的白浪四目相对,梅子渊干脆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方才鼓足勇气下水的决心顿时化为乌有。 熊四却拽着他的腰带,“帮主,你看谁来了!” “不看!”梅子渊心里很是纳闷,这个潘春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弑母的恶人? 难不成只因为他俊? 女人啊,功夫这般高强竟还是喜欢以貌取人。 “快去做你的事,莫要再拿我打趣!”梅子渊背对着熊四挥了挥手。 然而,不远处走来的却是另外一群人。 此时拦水坝拆下不少石块,河里的人正在进行清运。 县衙的衙役和吏员不知为何纷纷跑到岸边,拎起锣鼓排成了两排。 有个小吏连忙扯出一条五丈长的红绸,又有一名捕快拿出准备好的炮仗准备点起来。 之后众人将清出的碎石推到岸上,捕头老李将铁锹双手递到最后出场的陈书泉手上,恭敬道:“大人,您挖一铲子。” 陈书泉这一铲子刚下去,两旁的锣鼓声瞬间响了起来,那五丈的红绸凌空飞扬,其气势不止五十丈。 炮仗噼里啪啦响得热火朝天,陈书泉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将巴掌大小的石块产铲到一旁,分站两排的众人齐齐鼓掌欢呼:“陈大人可真是咱们临清的父母官!” “大人事必躬亲之美德,实乃朝廷楷模!” “陈大人爱民如子啊!身体力行,咱们遇到这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三生有幸啊!” 陈书泉将铁锨还给老李,笑着挥了挥袖子:“过誉了过誉了。” 众人一见这是完事了的意思,连忙收锣撤鼓,手脚麻利,动作勤快。 陈书泉本来以为总督大人清早布置一番之后就回衙门了,没想到下面人来报,说是梅大人在坝上督工,陈书泉急忙又跑了回来。 -- 第92页 无奈在岸边找了半个天也没见总督大人的影子,陈书泉决定例行一番公事后就打道回府。 反正青安帮也已经弄得差不多,衙门的人干再多,月银也不会涨,大家跟往常一样,做做样子就回。 正巧碰见“帮主大人”站在不远处,于是他快走两步上前拍了拍惊呆的梅子渊,“来了?一会你找人把地下那摊儿收拾收拾。” 说陈书泉指完方才他铲过的那一坨,便与县衙一众人等走了。 “我收拾....!?”梅子渊望着陈书泉的背影,目瞪口呆。 一眨眼,这群人又突然折了回来。 “在那儿!在那儿!”捕头老李率先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路的梅子渊,三步两步跳了河。 紧接着就是陈书泉,“快!快!” 他边跑便脱外袍和官帽,飞速踏进冰冷刺骨的河水,当即浑身一哆嗦,险些跌坐水中。 可他还是坚持往河里跑,因为十步开外的残坝中,潘春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与拆闸的力夫一起忙活着。 县丞、典史和主簿纷纷脱衣脱帽,大家就跟饺子下锅一样,噼里啪啦进了河。 梅子渊还没弄明白状况,那边厢彩绸又扬了起来,方才的鞭炮放完了,一时间续不上,两排衙役只得把锣敲得山响。 “总督大人怎能亲自下河?!”陈书泉慌忙走到潘春身侧,却冻得上牙直打下牙。 潘春嫌弃地瞧了他一眼,“你别在这儿碍事,赶紧上岸!” “大人您在这儿辛苦,我们怎能袖手旁观?万万不可啊!”陈书泉一个眼色,身后临清众官员蜂拥而上。 潘春刚清好的一段搬运道,瞬间被这些人堵了个严实。 “都给我滚!”潘春恼了,她指着这群老头子,大声吼道:“你、你、你还有你,给我滚去岸上敲锣!” 陈书泉与众人面面相觑,闹不清这是总督大人的气话还是指示。 “让让啊!让让!”一条清淤船开了出来,船工险些把桨挥到陈书泉身上,潘春一个眼刀递过去,“赶紧滚!” 陈书泉只好回到岸上,与众人一起,在寒风中哆嗦地敲着锣。 平地忽然起了一阵北风,不远处潘春脱在岸边石栏上的官袍被吹落在地,梅子渊急忙捡了起来,没有让它落到河里。 他看了眼官袍,目光再一次投向水里的潘春,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脱了身上的狗皮袄子和靴子,抬脚踩进水里。 刚一浸水,刺骨的河水跟针扎一样,梅子渊倏地一下把脚缩了回来。 他忽然听见潘春远远冲他喊着,“喂!那个谁!你站那别动!” 潘春快速走回岸边,脱掉那件厚厚的齐胸笼裤,身上的衣裳倒是未湿半分,“你要干嘛?” 梅子渊惊讶地看着她,“你..穿的这是...” 原来她不是脱了衣裳跳下水。 “这叫笼裤,下水干活用的。”潘春见他惊异的神情突然扯了一下嘴角,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直接跳河了吧?我傻么,三九天啥也不穿下河寻死吗?”潘春白了他一眼,“你下来干吗?” “我也想帮忙。” 一阵北风钻进怀里,梅子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潘春顺手把石栏上的狗皮袄子扔回他身上,“会水么?” 梅子渊摇摇头,两颊不知是冻还是赧的,有些微微发红。 \切~\潘春抽了一下嘴,“不会水下来干嘛,嫌我不够忙?” 熊四在一旁站着,看出了总督大人对自家帮主的鄙视,急道:“咱们帮主往日里不论做什么都是一马当先,今日不下河,只是毒伤未愈。再说了,我们帮主是女子,她、她、今日不能受寒。” 熊四说完抻了抻脖子,昂着头摆出一副凶猛幼犬的模样。 潘春心口有点酸,又有那么点暖,她瞥了眼梅子渊,忽然一个激灵。 潘春算着日子,她的月事就是....今日。 那梅子渊现在..... 潘春有点紧张,这家伙毕竟不是女子,也不知他有没有准备。河上人多口杂,万一出点丑,她帮主的一代英明就毁了。 见梅子渊一张冒着仙气的脸,潘春觉得有必要跟他提前交代一下。 她近前一步,拉起梅子渊往外走,“有件很重要的事儿,咱俩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是何要事?”梅子渊顿时将左手背在身后,挺起前胸蹙了眉。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一清冷熟悉的声音传来,潘春一回头,白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潘春张开嘴却哑了声,这事哪儿能对一个男人说出口? “这事不能跟你说。”潘春拉起梅子渊就走,白浪突然抬手,将剑横在她胸前,“光天化日之下,梅大人是打算强抢民女吗?” 潘春:“我抢他?他也叫民女?” 潘春觉得白浪就跟吃错药了一样。 她刚要骂回去,忽见梅子渊捂了肚子,脸唰一下就白了。 潘春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快快快!快走!”潘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再拖一会儿她名声就真完了! 梅子渊在白浪和潘春之间,本能的选择自己的身体,他推开白浪的剑,“总督大人与我是朋友,我去去就回。” 附近有条街市名叫吉庆里,今日正好是吉庆大集。 潘春在布摊随便抓了块布,推着梅子渊进了客栈,两人急三火四上了楼。 -- 第93页 梅子渊下腹坠痛,一路被潘春安排着连问句为什么的心情都没有,此时见她反锁上房门,恶狠狠的送他两个字“上床”,心下突然有点慌。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潘春反手把他摁到床上,“脱裤子!” “什么!?”梅子渊吓傻了。 “你还跟我瞪眼!”潘春急得不行,“再不脱裤子,我脸面就没有了!” 梅子渊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又不是很真切,他抬手扶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一股热流突然由腹中向两股下流出,他瞬间呆住。 潘春怀疑床上的人已经不喘气了,她开始担心,抬手在梅子渊眼前晃了晃,“喂,梅子渊?” 只听梅子渊气若游丝道:“劳烦,帮我、帮我取条...” 潘春心领神会,二话不说拉开房门,“等着。” 重新换了半身衣裳,梅子渊已经是一副要上坟的模样。 腹中隐隐作痛,但身体显然不及精神崩溃。 梅子渊怔怔地坐在摊子前,低头看着潘春盛给他的汤,“这又是什么?” 浅褐色的汤汁冒着滚滚热气,上面飘着几片葱花,梅子渊凑近闻了闻,像是什么肉汤,但下勺子捞了一圈,碗里却一片肉都没有。 潘春指着面前一口大铁锅道:“汤。” 梅子渊皱了眉,他又不瞎,当然知道这是碗汤,他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汤。 摊子支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正值午间,不少赶集的人都选在此处解决午饭。 自从看见裤子上那一滩血,梅子渊就三魂丢了一魂半,此刻面前摊主的一声吆喝,倒是把他神魂叫归了位。 他见摊主从大铁锅中捞出一条大肠,放倒案上快速剁成几段,又合着几段葱一起包在饼中,卷起来递给旁边的老妇,接着从大锅里舀了一碗汤,随手捏了一把葱花进去,同样放到老妇面前。 “给你。” 梅子渊应声转头,见潘春手里拿着同样的卷饼递到自己面前,“吃吧。” 梅子渊一时有些抗拒,他不喜欢吃猪下水。 “肉的!”潘春挑着眉将饼又向他递了递,“知道你不吃大肠。” “你怎么知道?” 梅子渊颇有些吃惊,潘春自顾自吃了起来,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在你家吃了好几天饭了,还能啥都不知道?” 摊主又从铁锅里捞出一段猪头肉,同样在案上剁碎了,撒了些芝麻盐,裹了葱递给另一名食客。 梅子渊方才明白,这口大铁锅里不光有大肠,还有各种东西,颇像京里吃的炖锅,只是不会像这般把肉夹出来卷着饼吃。 “多谢。”梅子渊双手接过,看了半晌才把饼竖起,咬了一小口。 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反倒是葱和肉混着芝麻盐,嚼进嘴里格外鲜香。 “这叫什么饼?”梅子渊好奇地问道。 潘春愣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他是京中贵公子,没吃过街边小摊倒也不奇怪。“这个叫一口大锅面朝天,想吃什么自己添。我们这儿冬日里赶集都喜欢吃这个,图个热乎。汤不要钱,喝完再要。” 梅子渊抱着碗喝了一口,不算特别香浓,倒是清淡爽口。 “以后每个月的这几天,你别碰凉,多喝热水,肚子能少疼些。”潘春看似随口一说,反倒让梅子渊红了脸。 摊主从锅里刚捞起的猪肺,扑通一声掉了回去。 他急忙拿钩子又捞起来,剁肉的时候还忍不住多看潘春两眼。 如今的小年轻愈发没羞没臊,长得斯斯文文一副腼腆样子,说起情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11 10:45:50~20211012 16:4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集市上熙熙攘攘,周围百姓似乎全涌到了街道上一般,行人摩肩擦踵,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梅子渊握着手里的卷饼,一股新鲜感掠过心头,他抬头往街道两头望去,叹了一句,“好热闹。” 潘春口重,又夹了块咸菜条,看着对桌一对赶集的父女有些感慨,“小时候嘴馋又穷,我爹总是变着花样给我找好吃的,那时候我们买不起肉,我爹就常带我来赶集,买块烧饼坐在猪肉铺子旁,看着猪肉吃饼。后来挣上钱了,偶尔也买买这个过过瘾。” 梅子渊睫毛忽地落下,看着这碗没有肉的汤,感叹市井百姓的不易。 又听潘春继续道:“我就看那屠夫啊,一边唱一边卖,磨刀、砍骨、剁肉、过称一气呵成,下手干脆利落、拆的骨肉分离一丝不剩,看得我回去就拿刀操练起来!” 梅子渊一口下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算了,母夜叉就是母夜叉,他为她同得哪门子情? “我重给你写了一份新奏疏,不过,这次你别一个人送,找尹冬冬陪着你一起回京。”梅子渊说起了正事。 潘春没想到梅子渊竟提到这事,嚼饼的动作一顿,暗道不好,杜清昨日正午就走了,现在早出临清了,他补写的那份奏疏追也追不回来了。 “那个,我这会儿也抽不开身,先把坝拆了再说,也不急于这一日半日。”说完她把头埋向汤碗,摆出一副专注喝汤不想说话的架势。 -- 第94页 梅子渊看着那个长着自己脸的女人,正一条腿踩在别人凳子腿上,呼呼啦啦的喝着汤。 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荒诞感。 “好,但愿这次顺利,待船到入海口时,也能等到你带着开海令回来。”梅子渊话中充满了期盼。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再来一个大肠的,多放些盐!加辣!” 梅子渊和潘春同时转向身后,发现后边坐着的正是尹冬冬。 潘春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梅子渊亦是一怔,飞快听出潘春话中意思,“你去哪儿了?” 尹冬冬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梅子渊,心下大喜,连忙端着碗坐到潘春身边,“子渊,杜大人让我回来保护你,他说他自己进京送奏疏就行。”说完,他一口干了碗里的汤,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潘春。 二人昨日午间便启程北上,杜清越走越有一种梅子渊将他二人支走,自己留在临清以身殉道的感觉。 天黑后,两人投了一间乡村小店,杜清辗转难眠,想起陈宽还在临清更是坐立难安。 于是他喊醒尹冬冬,十分不安,“你我一起回京,大人孤身一人留在临清,万一遇到刺客,临清县衙那些人怎么护大人周全?你好歹是御赐的总督护卫,应该留在大人身边保护大人。” 尹冬冬问他:“杜大人您独自一人上路,若是遇到刺客,哪有还手之力?” 杜清眯起眼来,“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法子将奏疏送至陛下面前!” 于是天亮之后,二人在客栈后院分道扬镳。 尹冬冬望着那个驼背弓腰,穿着一身烂花裙子,头上还带着貂毛抹额的老太太,眼珠子都要掉到嘴巴里。 潘春险些笑出了声,“你说杜清把自己打扮成了个老太太?” “昂!我也没想到呢!”尹冬冬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饼,一口咬下一半,边嚼边道:“我不敢耽搁,一刻不停赶回了县衙,结果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打听,他们说你去开闸了,我就过来了。然后。。” 尹冬冬嘿嘿一笑,“我一上午没吃饭呢,见这饼...便先买个尝尝。” “等等。”梅子渊忽然觉察出不对,“你是说你们昨日午间就启程去送奏疏了?” “昂。”尹冬冬认真地点了下头。 梅子渊目光直直射向潘春,“你不是说奏疏丢了吗?”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梅子渊微怒:“究竟怎么一回事?” 潘春挠挠头,灰着脸道:“哎呀,昨天我不是吧奏疏弄丢了吗,我一着急怕你骂我,就让杜清写了一份儿,先送回京里应应急。”潘春眨了眨眼,“主要是我没想到你能给我再写一份儿。” “你让杜清写了一份?” 梅子渊之前只是觉得她做事过于随性,如今觉得这人简直是没有脑子。 “不分轻重!”梅子渊有点急,下颚的线条突然绷紧,脖颈上那条暴腮蛟龙连带着被揪起,顿时显得凶神恶煞,“杜清那种官场混子,岂是有担当有抱负之人?他们写的东西一贯避重就轻,意味不明,生怕担一点责任。” 潘春从来都不是吃瘪的人,就算错了也不认,当下就怼道:“那能怎么办?我又不会写?我咋知道我睡个豹子楼都要有人杀我?再说了,京城一个来回七八天,我也着急啊!再拖下去笃马河冻上今年就算完了!” 梅子渊紧紧闭着嘴没有出声。 潘春眸子一转开始扯歪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杜清就不行?当官那些事我看他比你会玩儿。” 梅子渊冷哼一声,两人不再说话,桌上气氛有些冷,只有尹冬冬一脸兴奋,问一旁的梅子渊道:“敢问潘帮主,这临清还有什么美食啊?我听说漕河上的菜南北兼具,颇有改良融合之风啊!” “吃你的饼去!”梅子渊礼貌地送了他一个白眼。 漕船入海事务繁多,梅子渊吃完饭一刻不停地回到青安帮总堂。 虽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帮主,但自从脚踏进青安帮大门的那一刻,他就自然而然的担起了潘春的责任。 钱丰见梅子渊回来,还未等他进忠义堂,就迎了上来,“阿春。” “钱叔?怎么了?”梅子渊从未见过钱丰如此紧张,当帮主的这几日,他总是一副沉稳自若的表情,目光从不闪烁。 “王兆臣来了,正在后门呢。”钱丰压低了声音,往后院方向瞥了一眼。 “王兆臣?”梅子渊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你快去看看吧。”钱丰引着梅子渊往后门走,脚步不自觉加快。 梅子渊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人的信息,却发现往日懒散的潘世海忽然握紧了长刀,其他帮里的兄弟也都收了笑,面色肃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许不自在,说不清是怕还是嫌,总之空气有些凝固。 梅子渊微微低了眼,跟在钱丰后面往后院走去。 今日阳光有些柔,穿过褐色木门的缝隙,照在后院石板路上的残雪中。 门外隐约有个背影,批着一身绛朱色的斗篷。回眸间与梅子渊视线碰巧一遇,那人浅浅弯了眼,梅子渊脚下一顿。 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梅子渊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门前,抬手拉开了大门。 “兄弟提前给潘帮主拜个早年。” -- 第95页 来人脱下斗篷,露出一身天武卫的曳撒。他柔柔地抬起右手向前一招,身后的四人立刻抬起两只货箱进了院门。 梅子渊方才忆起,这就是前几日钱丰提过的,要青安帮运私盐的那位天武卫校尉,王兆臣。 王兆臣虽是个太监,但高大健壮,若不是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阴柔,这人应算一员猛将。 一想起这人要运私盐,梅子渊就没有什么好感,敷衍地拱了下手,与王兆臣一起进了忠义堂。 王兆臣似乎常来青安帮,他自顾自坐在长桌旁,丝毫没有作客的拘谨,反倒一派主人的姿态,话也说的开门见山: “听说青安帮攀上新任的漕运总督梅子渊,打算走海路进通州?” 梅子渊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王兆臣一笑,“那烦请潘帮主将杂家这两船盐,一道运至通州吧。” 梅子渊怒气上脸,只是他还未张嘴,钱丰却先开了口,“王校尉,往年咱们不都是从北往南运吗?前几天您还说这两船盐要运到扬州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兆臣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声,“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我就实话实说。这南边啊卖不上价,等过了年,京城的盐价必要翻倍。潘帮主要是有兴趣,亦可运些紧俏货到京城,保管能赚上一笔。” “这是为何?”梅子渊皱起眉心。 王兆臣端起茶碗,送了梅子渊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抿了一口,发现茶凉了,旋即嫌弃地把茶碗摔在桌上,勾起手指指着地上那两只箱子道:“老规矩,这是运费。” 梅子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打开的两只箱子,一只装满了布匹、干货还有些零散的药材,另一只则是花瓶酒器茶具,无一例外全都是从宫内夹带偷盗出来的大内货。 梅子渊不禁冷笑,“这是运费?” 王兆臣面上一派从容,“咱们与青安帮的感情向来不错,有好东西也是先紧着潘帮主挑。怎么样?今年这些可比往年要好的多,帮主不论自用还是售卖,都不亏。” 潘春往年收了些什么,怎么处置他不管,眼前这两箱子明摆着是宫里的东西,被这些太监偷出来不说,还塞给青安帮当运费。 当真会借花献佛! 这群吸朝廷血的小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纵容! \这盐,送不了。\梅子渊将茶碗重重放在桌上,脸上虽然还笑着,但泛气一层寒色。 王兆臣倒是不慌,眯着眼看向梅子渊,“我知道今年走海运凶险,但是,过了年,漕河上所有的闸口就由我天武卫接管,我王兆臣向你保证,这闸上的便宜,自然紧着你们先占。” 钱丰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听到这句突然掀起了眼皮子。 他忍不住给帮主递眼色,可梅子渊就想选择性失明一样,完全看不见他,反倒问王兆臣道:“为何过完年,闸口就要被天武卫接管?” 王兆臣笑笑,没有回答。 钱丰咳嗽两声,使劲往梅子渊那递眼色,哪知这位换了芯的帮主大人辞言令色地拒绝了王兆臣,“运私盐是砍头大罪,咱们不敢做也不能做,您另请高明吧。青安帮上下一万多口,不能为了图你这两箱东西丢了性命。” 梅子渊接过熊四给他递来的茶碗,吹了吹浮起的茶叶,眼皮都没有抬,“不划算。” “不划算?”王兆臣有些反应不过来,‘潘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划算?! 青安帮跟天武卫这桩私下走了多年的买卖,潘春竟然敢说不划算? 运他的货一路南下,少交多少闸税,少等多少闸关,足够青安帮回本,王兆臣越想越气,“你真不运?” 梅子渊双目直视着这位天武卫的校尉,目光坚定,“我们青安帮从今以后不运私盐,还请王校尉回去吧。” 王兆臣瞬间黑了脸,“潘春,别以为你能跟那个漕运总督出海,攀上大官的交情,就能能骑到天武卫头上!梅家是什么人?是你这种土包子能勾搭的上马?就算你勾搭上了,那姓梅的见了我干爷爷也得弯腰,你一个江湖跑船的敢跟我拿乔?” 王兆臣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紧握的右拳隐隐爆起了青筋,“当初这桩生意可是你求我的,你不想做,有的是人等着!洪波门那边可求了我好几回。” 钱丰心里咯噔一下,忙堆起笑来,“王校尉严重了!我们帮主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王兆臣冷了脸,眼里闪着三分阴鸷。 钱丰戳了戳梅子渊,却见他把头扭得更远,十分执拗,“我的意思是私盐就是不能运。” 钱丰一听险些跪到地下,“哎呀!我们帮主的意思是,海运凶险,帮里也不敢保证就能顺利到达通州,只敢分批走。您看要不再等等,等明年开春化冻了…” 王兆臣不等他说完,忽然站了起来,“别说了,你以为我听不懂你们帮主什么意思吗?人家这是抱了姓梅的大腿,不认识咱们了。” 他走到梅子渊面前,弯腰到梅子渊面前,冷笑道:“我劝潘帮主一句,从今日起多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明德帝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说完又送了梅子渊一个奇怪的眼神,地下两口箱子也一并合上被带了出去。 梅子渊皱了眉,将“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八个字听进了心里。 -- 第96页 见王兆臣扬长而去,钱丰又急又气,“阿春,你疯了?!天武卫咱们可不能得罪啊!” “天武卫怎么了?天武卫就能罔顾朝廷律法,就能光明正大的运私盐?!”梅子渊赌气般拍了桌子,“运私盐是底线!咱们不能干!倘若出了差池,王兆臣什么下场我不敢说,青安帮是必死无疑!” 钱丰拧着眉毛一脸不解,“那你就不想想得罪了天武卫,咱们还怎么做生意!?” “咱们奉公守法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做生意!” 梅子渊倏地站起来,目光威严坚定,“丰叔,咱们赚得是辛苦钱,没有试错的余地。一旦犯了律法青安帮几十年的辛苦便全部白费。咱们运粮不是为了逞一时江湖义气,为一日眼前利益,还一次人□□债,而是让咱们一万多个兄弟有个长久稳定的饭碗,为了大家平安顺遂地活在这世上!” 钱丰怔住,他从未发现小帮主还有这种想法,不免心中奇怪,“阿春,你这话是没错,可天武卫那群狗睚眦必报,这次你得罪了王兆臣,开了春那群太监必然在南边等着咱们。” 梅子渊心里也有些没底,但骨子里的正义让他十分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知道,但私盐无论如何不能运。” 第42章 青安帮灯火通明地筹备着,大晟开国以来,已有二十年没有开过海。 突然要往海里走一趟,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白浪推开门,端了碗热姜汤碗递到梅子渊跟前,“今日在河上吹了冷风,你喝些驱驱寒。” “哦,”梅子渊慌忙拿过图册挡住白浪的视线,“多谢。” 白浪停了一瞬,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这几日你不方便,不如这第一批船你就别跟了,你在总堂好好休息,跟第二批走。” “不行!”梅子渊合上请柬就站了起来,“我一定要去!” 海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纸上谈兵,难得有亲身经历的机会怎能错过!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跟潘春换了芯儿,不然漕船走海路这种事不知要再等几年才能看到。 梅子渊绝不会辜负上天给他的机会,“这趟船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的!你们谁都不能拦我!” 说罢他起身就回二楼收拾东西,白浪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桌上那碗热汤,想喊她却没有说出口。 白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站了一会儿径直走上二楼,陪梅子渊收拾行李。 “最近不见你练功,你要是不舒服就歇两天,帮里有我。”他熟练地拉开抽屉,替一脸懵的梅子渊配好了棉衣软甲和潘春常用的凤尾鞭。 本来疑心潘春这两日不带刀,这会儿看见她把扑风从背上卸下了,与包袱并排放在桌子,轻轻抿了抿嘴,“阿春,你要是有心事,可以跟我说。” “没事,我、我这阵子就是,就是有点累,过几日就好了。”梅子渊让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努力扩了个胸。 “你与那位总督大人是何时攀上的交情?”白浪只要是看潘春,目光自带三分温柔。 “没有什么交情,都是漕务上的事。”梅子渊实在受不了这种让他鸡皮掉一地的目光,忙转过身去,继续收拾东西。 “这是...何物?”梅子渊正埋头装箱子,突然从一件衣裳里掉出来个白玉雕件。 上头还有斑斑血迹沁在雕纹中,梅子渊随手了捡起来,觉得这东西的模样好像哪里听说过。 “伏羲麟身,女娲蛇象,这是....” 这不就是潘春在茶楼里说的“一个公的一个母的扭在一起”那个玩意? 搞了半天是伏羲女娲交尾像~! 梅子渊苦笑一声,又觉得奇怪,“这上面怎么会有血?” 白浪想起那日情景,至今还有些后怕,“那日你替那姓梅的挡了暗箭,倒地后这雕像砸到了他的头。” 这是自己的血? 梅子渊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竟被这个东西砸晕的。 楼下熊三扯着嗓子喊道:“白浪!老白~!” 跟他一起进门的还有几个人,大堂瞬间热闹起来。 “老白~你下来!” 白浪眼中的深情渐渐收回,目光不舍,“我先下去了。” 见他出了屋,梅子渊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床上,拿着手里这件伏羲女娲交尾像出神。 尹冬冬逛了一圈夜市,手里拿着老张头的糖葫芦刚进门,就被潘春堵在门口。 “子渊?你找我?” 潘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位肚子圆圆,模样可爱的兄弟,“会水么?” 尹冬冬点点头,潘春又问他,“会上树么?” 尹冬冬左右看看,一个仙鹤亮翅就飞上了斜对面那棵老槐树。 潘春满意地点了头,“好!今晚我带你去吃贡品。” 尹冬冬唰地从树上跳下来,一双圆圆的眼睛亮了起来,“吃什么贡品?” 潘春笑着往笃马河的方向看了一眼,“核桃。”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潘春准时跟尹冬冬蹲在笃马河旁,盯着那十艘插着黄色船旗的漕船一动不动。 尹冬冬蹲久了大腿有些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咱们到底去哪儿吃核桃啊?” 潘春努了努嘴,“那十艘船,你选一个,一会儿上去偷。” “偷?”尹冬冬怔了一瞬,再扭头看向那黄色的船旗,突然明白,“你是说咱俩上贡船偷贡品?” -- 第97页 “对啊。”潘春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听说今年宣王用贡船夹私,运十船核桃进京贩卖,咱们一会儿上去看看都是什么品种。” “宣王卖核桃?”尹冬冬惊呆了,“那、那咱们偷他的核桃干什么啊?” 潘春瞄着贡船,微微眯起了眼, “连皇帝的亲大爷都夹带私货进京卖,可见今年核桃不是一般的贵啊!” 下午她去干果行打听了一圈,核桃价格虽说不算贵的吓人,但也翻了一番,尤其是山西的薄皮核桃,都被江浙商人买断货了。 青安帮这趟走海运花费不少,潘春寻思着偷点核桃出来看看,是什么品种,要是值钱,那她也跟着卖点。 潘春转头问了尹冬冬一句,“你说宫里喜欢的都是什么核桃?” 尹冬冬抿着嘴快速回忆了一下他吃过的各种核桃,亦对眼前贡船里的品种猜不出来,“多半是西北的?要不就是天目山的?” “那这么多核桃运进宫里,都怎么吃啊?” “做菜煮粥蒸点心,还有榨油,虽然核桃衣能入药,但也不用这么多核桃。”尹冬冬自言自语般念了几个菜名,忽然拉了下潘春的袖子,“不过这个季节的核桃都是干货,虽然秋冬是吃核桃的季节,但核桃仁性热,一日最多吃四五颗,可这量....” 尹冬冬抻着脖子又看了眼面前的船队,疑惑道:“三年也吃不完啊。” 潘春:“那会不会赏赐给宫人和大臣们?” 尹冬冬摇了头,“宫中向来依品级分发贡品,什么品级发多少核桃是有规矩的,也不能乱分啊。” 潘春摸了下鼻子,有点好奇。 分的不够吃自然就会买,可这么多核桃涌入京城,这核桃价格按理说得跌啊? 宣王卖核桃也挣不多少钱啊? “咱们先偷点看看吧,万一要是值钱货,回头我也弄两船卖卖!” 尹冬冬吃惊不已,“子渊,你很缺钱吗?” “这世间还有人不缺钱吗?”潘春嫌弃地瞅他一眼,接着一个箭步窜出,在夜色的掩护下,飞快闪进两船收尾相接处的暗影中,待其中一处船尾上的侍卫转身时,她飞快进了船舱。 尹冬冬功夫不错但鲜少做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这会儿一个没跟上,下一波侍卫换岗,他只得缩在暗处,一边抖腿一边默念阿弥陀佛。 潘春十分无语,比了个让他呆着别动的手势,只好自己摸了进去。 漕船的形制潘春烂熟于心,就算把船拆成木板,她也能闭着眼重新组起来。 她毫不费力下到底仓,面前摞的小山一样的,果然还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核桃。 潘春拔出腰间匕首挑了一袋划开,几颗核桃掉到地下。 她捡起来揣进怀里,又划破了几袋,依旧是核桃。 确实跟上一次探贡船毫无差别,品种也都一样。 她正打算挑一袋搬下船,舱外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潘春立刻闪到暗处,将背贴在舱底夹道的墙板上,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欣长的影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在地板上越拉越长。 那人腰上似乎挂着一把刀,正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往潘春的方向走来。 潘春右手缓缓抚上匕首,即刻屏息凝神,算着那人靠近的时机,打算寻个破绽一击即中。 不料对方亦不是庸人,那人在离潘春三步远的地方蓦地停了下来。 舱内鸦雀无声,静的可怕。 晦暗又封闭的空间,谁都不愿先露出破绽。但此处是贡船,这般僵持下去,难免被其他人发现。 潘春一咬牙,在一息之间跨出半步,同时匕首在掌中一旋,朝着那人划了过去。 弧光一闪,一声金鸣之后,匕首回到潘春掌中,而对面的人却放下长刀,先出了声。 “梅大人?” 潘春一怔,仔细一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再一想方才记起,“陈宽?” “您怎么也在这儿?”陈宽脸上一时现出各种表情,“难道...您也是来查宣王的?” 陈宽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不禁有些激动,“原来陛下也在怀疑宣王!我就说嘛,咱们从未得罪过梅大人,您怎会一上任就来临清整陈总兵呢!” 这话潘春有点接不上,她有些懵。 见潘春默认了,陈宽就像了一桩大心事,连刀都插了回去,“不过下官从不知晓,梅大人竟然也是练家子。” 陈宽一笑,潘春却眸光一闪,瞬间将他拉到一旁蹲了下去。 脚步声在舱门前响起,一队巡船的侍卫忽然打开了舱门。 他们探头进来看了片刻,嘀咕了两句“怪事”、“哪有人”,便关上门走了。 舱底再次安静,潘春长舒了口气,这才打量起身边这个男人。 从第一次坑他,到第二次他遇上刺客,这是第三次见面。 潘春睨着他,这人是给陈轩赶车的,听说官至五品,是个什么带刀护卫,又姓陈,便知晓这人必定是太后那边的。 她思量片刻后,便顺着他方才的话往下说:“不是让你去查杀姜文修的主使吗?你怎么查到贡船上来了?难不成跟贡船有关系?” “义父早就怀疑暗杀您的主使是宣王了。” 义父? 潘春不认识的人又增加了一个。 她眼珠一滚,忙道:“那你可查到些什么?” -- 第98页 “下官确实有所收获。”陈宽提起这事也是一脸的想不通,“没想到宣王今年竟然如此霸道,让漕船全部搁置,落闸为贡船蓄水。义父说了,今年这趟贡船有猫腻,让我先到临清,暗中查探。昨夜我本欲趁天黑上贡船查探,可他们换船之时竟有几百人把手,且船上侍卫功夫都不弱,我只探了一船,发现都是核桃。” 潘春微一颔首,这人没说谎话,而且听这意思,义父八成就是陈轩。 陈宽继续道:“我想着还有好多船没探,今夜便从后面摸了过来,可我一个一个探过来,都是核桃。” 潘春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前面的你也不用看了,都是核桃。” “全是?”陈宽吃了一惊。 第43章 潘春朝那些麻袋努努嘴,“不信你自己挨个拆开看看,是不是核桃。” 陈宽怔了片刻,立即起劲冲进那片麻袋中,拆了几袋确实如潘春所说,都是核桃。 一时间连他也有些费解,“宣王运这么多核桃干嘛?” 潘春摇摇头,送他一个无奈的笑。 二人站在船舱相顾无言,无奈之下也只能揣着一把核桃下了船。 尹冬冬窝在船尾的影子里躲了半天,终于盼到了潘春。 “子渊。”尹冬冬悄悄拉过潘春的袖子,小声问她,“他是谁啊,我怎么看着想县衙里的人呢?” 潘春瞧着刚健挺拔的陈宽,想着漕河背后站的全是太后的人,便左手揽着尹冬冬,右手揽着陈宽,淡淡道:“这是陈宽陈侍卫,自己人。” 陈宽不禁微微睁大眼,传闻这位清高孤傲的状元不太好接近,还坑了自己两次,想不到第三次见面就已经自来熟到如此地步。 所以.... 他当众人面与自己交恶是为了掩人耳目? 梅子渊的目标也是宣王!? 陈宽沉吟一瞬,急忙跟上了潘春的脚步。 三人躲到暗处,潘春掏出核桃递给尹冬冬。 她之所以带尹冬冬来探贡船,是觉得眼前这个吃货不是一般的吃货。 “你看看是什么品种?值钱吗?” 尹冬冬接过核桃,右手握紧两只核桃轻轻一用力,核桃咔嚓一声捏碎,他剥出核桃仁先闻闻了闻,又放进嘴里嚼了半天,随后又捡了块碎壳闻了闻,复又轻轻舔了一下。 尹冬冬咽下这口核桃,坚定道:“皮薄肉厚,是川北或者山西的品种。” “川北?”潘春迟疑道:“川北和山西的贡品都不走漕河,会不会是亳州的?” 夹私带货讲究个便利,要是西北的核桃运到应天再送去京城,运费比核桃都贵。 尹冬冬摇摇头,一脸严肃,对吃这件事他还是十拿九稳的,“亳州核桃虽然也是上品,但皮要稍微厚一些,市价虽然与川北的一样,但百姓都喜欢买这种,毕竟一样的价钱吃到嘴里的肉却多一些,实惠嘛。” 潘春捏起一只核桃,眯起眼,“你确定?” 陈宽也拿了一只,指尖一发力,核桃壳轻易碎成几段,“确实是西北的,我自小随军戍边,西北确实有这种核桃。皮薄不压称又好剥,一大袋子才几斤,确实实惠。” 潘春有些失望。 凡是跟实惠沾边的东西,都卖不上价。 突然,她猛地睁大眼,紧紧盯住陈宽,“你刚才那句再说一遍?” 陈宽刚把核桃仁递到嘴边,见潘春目光突然转凶,顿时有一点点慌,“确、确实实惠。” “不是,上一句。” 陈宽挠挠头,“一大袋子才几斤....” 潘春脸上划过一丝狡黠,她转身再次看向贡船,嘴角忽地翘起来,“我知道贡船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梅大人,您看出什么了?”陈宽拍干净手上的渣滓,连忙跟在潘春身后,把脑袋从潘春肩后探了出来。 尹冬冬也跑了过来,把头搁在陈宽肩后,随着二人的目光,也一脸迷茫地看向贡船。 “漕船有统一制式,一船载重四百料,但运粮时多数漕船都要超载,所以漕船若是载五百料粮食,河水一般没过弦下五六拏。”潘春指了指刚才她探过那艘船,“正好是那船现在的样子。” 陈宽没听出什么异常,“那又如何?” 潘春笑道:“一袋漕粮多重?一袋核桃多重?” 陈宽垂眸琢磨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一船核桃就算满仓也不至于超载!” “对。”潘春沉声道:“所以,船上必然有别的东西!” “可我拆了好几袋了,都是核桃。而且上下几层不同舱位的我都拆了,也全是核桃啊!”陈宽疑惑不解,“难不成船里还有别的地方藏货?” 潘春抱起双臂若有所思。 漕船都是从她青安帮中借的,没有暗仓,方才她也上船探过,不可能再藏别的,问题只能出在那些装核桃的麻袋中。 “昨夜换船时,可曾见过他们如何卸货?” 陈宽坦然道:“见过,我盯了一晚上呢!” 潘春十分熟悉漕运,她迅速把漕运的每一个环节在脑海中过来一遍,捡了最快验证问题的一环问, “那些麻袋,他们是搬还是抛?” 陈宽为人机敏,经她一提点果然猜出什么,肃声道:“是搬,不是抛!两人一起搬!” “这就对了。”潘春眼中似是亮起一瞬花火,她冲陈宽扬了扬下巴,“敢不敢跟我再探一次?” -- 第99页 陈宽即刻把长刀抽出,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一股热血,“大人带路!” 再一次站到舱底,陈宽对眼前这位总督大人,可谓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回跟总督大人探漕船,一步冤枉路都没多走,梅大人不仅身手了得,对船的了解也十分深刻。再加上白日拆坝时他也同船工一同下水,可见这人没有架子,凡事亲力亲为,对整个漕运环节更是掌握的极好,“怪不得陛下力排众议要选您做漕运总督,下官拜服!” 潘春拿匕首熟练的撬开底仓的小门,先一步闪身入内,她环顾四周,确定这舱里无第三人之后,朝陈宽撇了撇嘴,“把门关上。” “哎!”陈宽急忙将门轻轻合上,“大人,您这身行走江湖的手艺是哪位前辈大家所传?” “啊?”潘春咂咂嘴道:“嗐,看书,多看书,看多了就会了。” 陈宽微微颔首,心内无比佩服。心道状元果然聪明,从文到武也能触类旁通,真不是他这种武夫能企及的。 潘春拔出匕首,随便捡了一只麻袋刺下去,但这刀不像方才那般只划个小口,而是划出了两掌宽。 她把手插进核桃之手,转眼整个小臂便全扎了进去。 陈宽在一旁焦急地盯着,心口突突跳着。 潘春似乎是愣了一瞬,待手□□后,微微侧了下头,“里面还有个袋子。” 果然! 陈宽二话不说揪着麻袋底边两角就要将整袋核桃全部倒出来,不料潘春又拦住了他,“等等,你这么倒,一会儿全撒出来,容易被人发现有人上过船,会打草惊蛇。” 陈宽立刻松了手,顿觉梅大人心思缜密思虑周祥,“那怎么办?” 潘春一摊手,坦然道:“这里这么多麻袋都长一个样,多一袋少一袋又看不出来。” “我懂了!” 陈宽会心一笑,拎起这袋核桃,跟在潘春身后跳下了船舱。 昨夜为了盯贡船,陈宽在河道对面的客栈租了间屋,这会儿尹冬冬在这屋内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些慌。 屋门外脚步声传来,尹冬冬霍地站起身,却见屋门一开,一只麻袋先扔了进来,核桃洒了一地。 “这...”尹冬冬没想到他们还真偷了一麻袋回来,顿觉十分为难,“这么多,咱们仨也吃不完啊。” 陈宽:..... 这位苑马寺监副,到底是凭什么被陛下钦点直升六品的?难不成是长得喜庆? 潘春不理尹冬冬,拔出匕首彻底将麻袋拆开。她将核桃尽数拨出后,里面果然露出一个小袋。 三人垂头望着这袋东西,皆好奇起来。 潘春握紧匕首,先往这半大的袋子里轻轻一戳,一声闷响,匕首刺破袋子却没能捅进去。 “硬的?” 潘春越发好奇,她反手一刀削开袋子的封口,露出一片淡淡的霜色。 尹冬冬迫不急的的扒开袋子,取出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来,“这是?” 他手中这只白色石块有些发灰,比手掌微大,有些地方还有盐霜一样的花皮。 陈宽也捡了一块,他这只要白的更透一些,有些像玉,又比玉粗糙得很。 二人一块将手里的石块,举到潘春面前,异口同声道:“这是何物?” 潘春两道眉毛当即扭了起来, “我哪知道?” “子渊,这可是石头啊,你不知道?”尹冬冬一脸的不信。 连陈宽也附和道:“是啊梅大人,您父亲可是鉴石大家,不是还写了本《大晟玉石考》吗?” 潘春:“...” 她眸子一转,当即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你俩先歇着,我这就去找人问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帮主,这东西还带么?”熊四举着梅子渊放在床头的伏羲女娲交尾像问道。 “先找个盒子放起来吧。”梅子渊每次看着这块千年古玉,心里总有点奇妙的感觉。 这玉质地极佳,触手生温,油润饱满又年份久远,绝对是每个好玉之人追求的极品。 幸亏潘春当时拿它贿赂的是自己,若是差人送到梅府,他父亲搞不好就动摇了。 梅子渊将扑风擦了一遍,郑重压在他收拾好的包袱上,“熊四,你再帮我备些纸笔。” “哦。”熊四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转性的帮主,应声道:“屋里没有了,我去找钱爷要点。” 他将手里的玉雕件放在桌上,登登登地往楼下跑去。 一整日忙碌,梅子渊早就有些乏了。他坐在床上开始脱靴子,却听后窗吱呀一声,一小股冷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 “谁?” 梅子渊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后窗一掀,一个背着麻袋的人影从窗台上滚了下了。 那麻袋说小不小,卡在窗框有些进退两难。 潘春抬起头:“搭把手。” 梅子渊只得拉着潘春伸过来的手,使劲一拽,哗啦一声,白色的石头洒了一地。 潘春摸了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道:“这玩意死沉。” “这是什么?”梅子渊刚要问个究竟,只听门外白浪敲了门,“阿春?” 梅子渊急忙把烛火吹熄,压着嗓子道:“我睡了,有事吗?” 门外的白浪停了一瞬,方才明明听到她喊了一声,难道是听错了? 半晌后,白浪轻柔的声音传来:“没事,你早些睡,明日就要启程了。” -- 第100页 第44章 脚步声很快下楼,梅子渊这才长舒一口气,想搀起地上的潘春又不好意思伸手,“你怎么来了?带这些石头来作甚?” “这是贡船上的,藏在核桃里的。”潘春揉了揉左臂,方才被窗口的钉子刮破了衣裳,现下胳膊上还挂着一道血印。 手指上黏糊糊地似乎沾了血,潘春顺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沉声道:“他们在那些核桃里面又装了个小袋子,里面就是这些石头,你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 “你又去探贡船了?”梅子渊没想到潘春竟能把贡船上的东西搬下来。 潘春被他问的心里一虚,但马上给自己找了个高大上的理由,“我不查能行么?海运可不是闹着玩,这贡船神神秘秘偷偷摸摸,万一搁前面给我下绊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折的可是我的兄弟!” 梅子渊借着窗外的幽暗的月光,看到了潘春那张老母亲一样操心的脸,心中了然,不再多话。他捡起一块石头拿到眼前端详,只能隐约看出是白色的,“太暗了看不清,我去点灯。” 梅子渊刚摸到桌边,未料潘春也轻车熟路的摸去烛台,于是二人一撞,梅子渊登时撞到了潘春的下巴。 “哎呀!”潘春脖子一仰险些被他撞倒,急忙扶住桌边,却不小心将桌上一个物件打落在地。 梅子渊似乎见到一个微微泛着荧光的物件落在潘春脚下。 潘春也低头朝那东西伸了手,二人都要去捡那件荧光物件,却没想到额头碰到了一起。 潘春:“唉哟!” 天地突然倒转,一道刺目的白光铺天盖地而来。 潘春觉得这一刻五感顿失,分明有千军万马在耳畔咆哮,却听不见一丝声响。 满目皆是耀眼的白光。 她还未来得及惊慌,白光又瞬间退了去。 眼前的世界立刻恢复如常。 潘春捂着额头的手还未放下,看到了尽在咫尺的梅子渊的脸。 那是真正的梅子渊的脸。 她怎么能看到梅子渊的脸?? 潘春:“你....” 梅子渊:“你....” 梅子渊也愣住,那张离自己不到一个巴掌远的脸,正是每日洗脸时映在水中的潘春的脸。 现在她正在自己对面,同样震惊的望着自己。 他已经不是潘春了。 他变回了真正的梅子渊,变回了自己。 潘春惊魂未定,猛地推开梅子渊向后退了两步,心说难道只要俩人额头一碰就能换回来? 梅子渊愣愣地站到墙边,“换...换回来了?” 潘春握了握双拳,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长舒一口气,“换回来了。” “那我....”梅子渊有些懵,“我...” 回到自己的身体,潘春只一瞬就完全适应,她当即坐在自己的床头,捏了捏自己的脸、胳膊和大腿,正色道:“既然变回来了,那......你赶紧....” 话还未说完,她突然抿了唇。 梅子渊变回自己以后就跟青安帮没有一分钱关系了,人家就算拍拍屁股走了,潘春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两人之间没有牵绊,这运粮之事,梅子渊还会尽心吗? 却听梅子渊道:“潘春,既然你我回到本身,那海运之事咱们各司其职,行事更加便利。” 梅子渊定了定神,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他将床头的包袱递给潘春,“这几日我观青安帮行事,有不少升山采珠,出力无功之处,我改了帮规,将分舵的归属重新划分。为防止出海时帮众过于涣散无序,我还写了份出海章程。” 梅子渊顿了顿,原本他已经认命,想着要为这群人真真正正谋些福利,可命运仿佛作弄他一样,一切又都回归正轨。 “望帮里日后能照章办事,漕船入海后一切顺利。” 潘春没想到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那、那多谢。” “事不宜迟,我这就走了。”梅子渊打开柜子,取了几张出来,“这几份海图是我誊画的,能否带走?” 潘春觉得跟做梦一样,这人变会总督之后竟然还跟自己客客气气,“行,你随便。” 气氛略显尴尬,上一瞬这间屋子还是他的半个家,下一瞬自己就成了外人,在真正的主人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我走了。”梅子渊将海图揣进怀中,走到窗前。 “等等。”潘春那下巴杵着地上的麻袋道:“你看看那东西是什么再走。” 梅子渊方才记起,潘春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这个。 他捡了两块细细查看一番,又闻了闻,猛地睁大眼,“这是....硝石?!” “硝石?”潘春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东西,“这是硝石?这硝石也太白了吧?” “这是上等硝石,纯度很高,适合制冰,更适合....”梅子渊捏着手中这白色石块半天没有继续说下去,半晌后他微一摇头,此事若真如他所想那般严重,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人遇险。 潘春却直接将答案讲了出来,“更适合制火药?” 梅子渊一怔,忍不住看了潘春一眼,“此事事关重大,潘帮主莫要多言,也不可向外人提及。” 潘春却不觉得什么,“晚了,今晚上跟我一起探贡船的还有陈宽和尹冬冬。” 看着梅子渊突变严肃的脸,她又猜道:“人家陈宽来临清不是杀你的,他是来查宣王的,太后那边早就盯上贡船了。尹冬冬你尽管放心,只要你不把谋反两个字说到他脸上,他是猜不出来的。” -- 第101页 看着潘春一副了然如胸的样子,梅子渊不禁诧异道:“你怎知是谋反?” “这还用猜嘛?”潘春翘起二郎腿,冷笑一声,“这般偷偷摸摸地把制火药的材料运到皇帝家门口,不造反,难不成是给陛下放花?” 梅子渊凝眉,对她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十分不满,“谋反这种大事,你怎么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潘春抱起双臂,摆出一张无所谓的脸:“大晟的皇帝是明德帝还是宣王,还不都是姓王?跟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吃饱穿暖有好日子过,其实不姓王也行。” “你!”梅子渊被她一噎,有些恼火,“江山社稷乃是大事,天下若被歹人所持,即便不起战事,百姓亦被所扰,岂如你所说这般轻易!” 见他真动了怒,潘春不知怎么就瘪了嘴,主动做了个闭嘴的样子。 地上这袋硝石让梅子渊方才不舍的情绪一扫而光,“按河工进程,贡船后日一早便会启程。既然船中夹带硝石,此行需谨慎筹谋,今日不宜多说,容我仔细思量一夜,还请潘帮主明日一早在河道相候。” “哦。” 潘春觉得自己今日脾气出奇的好,可能是做回自己的缘故,不知怎么的就屈服在梅子渊这一身正气之下,不太愿意怼他。 “那我走了。” 梅子渊的脚步刚迈出去就缩了回来,蹙着眉看向潘春,有些慌张,“我...怎么走?” “啊?\ 潘春怔怔地看着窗口,这才想起梅子渊不会功夫,这么跳下去可能会摔断腿。 她立刻走到窗边,挠了挠头,“那我送送你?” 梅子渊看着窗口,有些害怕,“怎么送?” 潘春当即转身背对着他,弯腰道:“你上来!” “这、这成何体统?”梅子渊大惊失色,“男女授受不亲,你我....” “哎呀!”潘春不耐烦道:“你都做多少天女人了,还授受不亲个屁,赶紧上来!” 见梅子渊不动,潘春恼道:“要不你走正门,白浪要是看见了,能不能给你留个全尸我可说不准。” 梅子渊闻言只得咬牙上前,双手环住潘春的脖颈,下巴抵在她的后肩,胸口擂鼓一样嘭嘭嘭响个不停。 窗子不大,潘春自己钻进钻出还算顺畅,背着梅子渊就属实有些费劲。 二人费力把头钻出窗框,不料梅子渊忽然被腰间的匕首卡住。 潘春使劲向前挺了挺,发现俩人钻不出去,于是道:“回去,我找个绳子把你放下来。” 梅子渊应声向后使劲,却发现他的匕首卡在窗框,自己竟无法动弹。 “我卡住了,回不去了。” 潘春暗骂一句“艹”,使出全身功力向后一缩,只听咔哒一声,梅子渊腰上的匕首成功卡紧窗缝,支棱起来的手柄,彻底抵住了梅子渊的肚子。 梅子渊一声惨叫:“啊!!!!!!” 夜空晴朗,回声嘹亮,风虽寒但不烈。 万籁俱寂中,潘春和梅子渊就像两只偷吃的老鼠,卡在墙上的窗框里,动弹不得。 潘春很后悔,为什么不找个绳子把他放下去? 自己脑子是不是坏了? 现在楼下举着火把的兄弟们,眼里全是听说书先生讲李寡妇大闹樊楼时,那种专注又痴迷的神情。 潘春真想挖个坑把梅子渊埋了。 天色渐渐泛白,官道上一阵马匹嘶鸣,一辆由南北上的马车突然停下。 驾车之人勒停马之后,朝陈宽一拱手,转身急忙掀开身后的车帘,恭敬退到一旁。 陈轩显然没睡醒,此时略带迷茫的一双眼在见到陈宽之后,倏地掠起精光。 “义父,”陈宽亦不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石头奉到陈轩面前,“这是昨夜梅子渊与我从贡船上查到的。贡船以核桃伪装,在麻袋之中再置一小袋,里面全是这个。” 陈轩接过来,眸中顿时闪过一丝震惊,“硝石?” 他转瞬之间又有些诧异,“你说梅子渊与你一起查了贡船?” “是。”陈宽将这几日在临清的见闻一一详述与陈轩,有些困惑,“义父,看样子陛下是打着查您的名号来临清查贡船。” 第45章 陈轩听完这些,倒真有些意想不到,“明德帝不过二十岁,竟有如此洞察之力。我原以为他年少气盛,只会一门心思跟太后夺权,想不到还懂声东击西之道,有点意思。” 陈轩开始理解太后为什么要还政了。 他突然冷笑一声,“这样看来,三年前我对宣王的猜测并不算污蔑。” 陈宽拱手,“义父,要不要将此事密奏太后?” “只有硝石能证明什么?宣王老奸巨猾,上次被他反咬一口差点晚节不保。”他摸了下塌陷的鼻子,叹了一口气,“等回京,这事儿给你跟陈尚书、叶尚书都知会一声,梅子渊那儿你暂且盯着,既然都是查宣王,需要时可住他一臂之力,我再去趟南边。” 陈宽一惊,“您才刚回来,不去临清了?那海运之事...” 陈轩捏着手里这块石头,面色愈发沉重,“他筹谋了这么多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不知己知彼,又怎能胜之?至于海运....”陈轩默了片刻,“不可能的,太后是不会批的。” 就凭先太子死在海里这一件事,陈太后永远不可能重开海运。 -- 第102页 陈宽对这个判断坚信不疑,“也是,那我陪您去南边吧!” 陈轩摆摆手,“不必。漕河是我主持修的,在漕河上,没几个人敢动你义父,你在临清盯好贡船即可,我自有安排。” 目送马车离去,陈宽站了半晌,转身朝临清城里走去。 朝阳初升,北风萧瑟。 停滞二十年之久的海运,就这么急匆匆起了个头。 不知为何,一大早大家整整齐齐坐在桌前低头自言自语,像是在等待帮主的启航训话一样。 潘春把她腰间的扑风解下来,唰地放到桌上,打算就出海事宜简单说几句。 帮主已经好久不动刀了,今日扑风一上桌,众人皆是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潘春觉得一定是帮里发生了什么事。 才刚变回来一天就要听坏消息,今年真是犯太岁。 “有什么要放的,赶紧!”潘春拉着脸,无奈地抬起眼扫了众人一圈,反正也没有什么能比自己当过男人再惨的事了。 大家你戳我我戳你,终于在推搡之中,熊三先站了起来。 只见他站直之后深呼吸多次,双眸紧闭,牙关要紧,数息之后大声诵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潘春懵了。 潘世海紧接着站起来,迫不及待背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他背完这句坐下后,身旁的潘世江迅速站起来,快速背道:“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众人一个接一个,从潘春左手边的熊三开始一路背到潘春右手边的熊四,二十一个人,无一例外。 等熊四背完“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之后,潘春的下巴都收不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中邪了吗? 熊四望着目瞪口呆的潘春,心说帮主怎么今日不点评了? 也不知道自己背错没有,只好怯怯问道:“帮主,能开饭了吗?” 潘春整个人就像被雷劈过一样,脖子一寸一寸地转过去道:“啊、能。” 近万条漕船列队在笃马河前,等待最后一道拦水坝被拆下后,便扬帆改道。 潘春挠着半懵半怔的脑袋站在船头,看着蜿蜒向东的笃马河,感慨着这条沧桑古朴的河道,和梅子渊那令人发指的读书人情怀。 梅子渊此刻站在仪仗船上,同样看着笃马河,面若冰霜。 贡船携带如此规模的硝石入京,一旦真用来制火药,京师必有灭城之患,此事可大可小。如若他早几日知晓,定要想方设法阻止贡船北上,可现在,十艘贡船已经扬帆进了笃马河,再想做些什么就难上加难了。 而一旁的尹冬冬则兜着一袋核桃,吃得悠然自得。 “子渊,你尝两个,我今儿早上用椒盐重新炒了,味儿可好了!” 见梅子渊不伸手,他又转手递给了陈宽,陈宽倒是吃得十分畅快,“你这手艺还真是不错。” 尹冬冬也就算了,他惯是这般不开窍,可陈宽是陈轩的义子,他跑到自己的仪仗船上做什么? 他何时跟自己关系这般好了? 梅子渊冷着一张脸: “不知陈大人此行可还有别的要务?” 陈宽得了陈轩的指示,便光明正大地赖上了梅子渊,“义父说了,既然咱们都是查宣王,自然要互相帮衬,不能有二心,万不能让奸人钻了空子,祸我大晟江山。” 而且经昨夜一事,潘春一口一个陈兄叫着他,陈宽现在对梅子渊更多了八分好感,“再说,大人都拿我当自己人了,下官要是再跟您见外,就太不知好歹了!” 说罢将手中的核桃仁搓去薄衣,露出白白的仁肉,递到梅子渊面前,“大人您尝尝!味儿真不错!” 尹冬冬也忙不迭点头:“子渊你吃点吧,船上还有十几斤呢!” 大晟江山都要不保了! 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儿吃核桃? 梅子渊把头扭过去,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两个人说。 数千条漕船整装待发,潘春站在青安帮的头船上,看着已经远走的贡船,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她拔出了跟着他爹二十多年,又跟了自己十年的扑风,迎风高高举起,大声喊道:“兄弟们!挂帆启....” “等等!” 这声音熟悉的就跟从自己嗓子眼里出来的一样,潘春一扭头,果然见梅子渊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上来的?” 梅子渊坦然道:“走上来的。” 潘春扭头瞪向把门的熊三,却见这位汉子眉眼见皆是姨母般的笑,还亲手给梅子渊递了个马扎子。 潘春猛地想昨夜自己跟梅子渊卡在窗口,被兄弟们围观的场面,顿时恼羞成怒,“你来干嘛?” 梅子渊双拳一抱,朝潘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还请潘帮主借一步说话。” 潘春迟疑了片刻,还是与他进了船舱。 可听完梅子渊开口说的第一句,潘春就火了,“你说什么?拦住贡船?不让它入海?” 这人果然一变回去就作妖,潘春倏地站起来,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目露凶光,“梅子渊,青安帮跟你无冤无仇,凭什么让我们去干这种送命的事?” “潘帮主,保住大晟江山是大义。倘若那批硝石真是用来制火药,京中不日便有祸事发生,一旦起了战事,京中会有无数百姓遭殃。” -- 第103页 梅子渊面色肃然,心里却在打鼓。 他一夜辗转难眠,贡船一事虽蹊跷,可单凭一袋硝石并不能定宣王的罪名。他这个漕运总督,说到底还是个文官,手中无兵权,没法调动各省兵将拦截这批贡船,梅子渊想来想去,只能求潘春出手,想法子先阻住这批硝石进京。 潘春假装没听懂,“关我屁事,我又不是京城人。” 梅子渊缓缓坐下,“潘帮主可曾想过,通州仓离京不过几十里,是京中最大的补给。若真有人要谋反,战事一起必然先控制住通州仓。青安帮这几百万石漕粮,必然是宣王必争之物。” 梅子渊想了一夜,宣王若要谋反,通州粮仓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这句话潘春瞬间听懂了,打起仗来,她手里这些粮食就成了香饽饽,人盯着,狼看着。 她垂了眼,又坐回凳子上,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沉思起来。 “而且大晟若换了皇帝,潘帮主的运费可就不好要了。” 潘春心里咯噔一声,但嘴上还是不让步,“可宣王谋反只是你的猜测,光凭几船硝石是定不了宣王谋反之罪,到时候朝廷查下来,他们若说硝石只是用来制冰的,你又拿不出别的证据,万一被宣王的人反咬一口,查出来是我们青安帮动的手脚,扣个毁坏贡船之罪,到时候掉脑袋的可就是我们。” “所以,你我仍需通力合作。你放心,我不会让弟兄们无故冒险。”梅子渊习惯性地拿起桌上那只破了口的杯子喝水,“只要能让贡船出不了海,我愿付两千两白银作为报酬。” 水喝了一半,他才想起来,这杯子现在是潘春的。于是这杯子擎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潘春掀起眼皮瞄了下他。 梅子渊尴尬地咽下这口水,继续道:“我看贡船这两日的情形,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城。若咱们在笃马河这段拦不住他们,一旦入海更是无可奈何。来日京中暴动,潘帮主这几千条船何处靠岸?向何人讨要运费?又如何保住这些漕粮,想必都是难题。” 潘春没有说话,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蓦地抬了头,“那宣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谋反?” 梅子渊也有些拿不准,“宣王是先帝的胞兄,先帝建国时,宣王年近五十,没有子嗣。如果我没记错,明年正月初十是他的八十寿诞。先不说宣王有没有谋反的实力,单从伦理来看,他登上帝位却没有皇位继承人,按祖宗礼法,百年之后,只能传位于当今陛下的儿子。” 潘春听完险些笑出声,“那他谋反图个啥劲,过把瘾吗?” 梅子渊却笑不出来,“我起初也不信。可三年前陈轩曾在宣王府的贡船里查出来一批瑕疵火铳,那些火铳极易自爆,上了战场杀不了敌人反倒容易误伤自己。当时这批火铳是陛下亲卫所用,陈轩曾有所怀疑,后来宣王说这是新制品,工艺不成熟,遇到雨季堵船受潮,反而追究了陈轩漕运上调配不利之责,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潘春抿起嘴,垂眸沉思起来。 第46章 梅子渊面色愈发凝重,“自古以来,打仗最看重的是兵力,而兵力的多寡看似取决于人数,实则拼的是后方粮草。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姜文修为何宁可落闸蓄水引起民愤,也不愿将贡船换成小船分批运送,或者中途开闸一日,陆续放漕船进京。如今看来,宣王真图谋不轨,此举便有一举两得之效。” 潘春眸光微动,“你是说,落闸并不只是为了给贡船蓄水,还拦住了漕船,让漕粮不能按时进粮仓,断了京中粮草。” “对!”梅子渊赞同,“明面上落闸是让为了贡船进京,实则就是为了压住漕船,且让天下人都误认为九边将士饿死事小,贡品不能按时进京事大。届时他起势之时,还有个除昏君的噱头。”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漕船还能走海运。 潘春微微颔首,心里认可了梅子渊的推测,“真给我两千两?” 梅子渊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潘帮主,这两千两我先付了,京中若是无事,此躺出海的运费我定亲自为你向兵部户部讨要;如果出了其他状况,青安帮的运费便由我来付。” 这样一来,青安帮算是避开了所有风险。 潘春接过来,捏着这两张“纹银壹千两”的银票,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钱放在梅子渊贴身的钱袋里,还是她去要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梅夫人翻箱倒柜找嫁妆的模样。 真是个败家玩意啊,满脑子的国家大义,哪里晓得爹娘攒钱不容易。 潘春抽出一张银票,折好还给梅子渊,“这点小事,用不着两千两。我去船底撬两个钉子就成了,你给我一千两就行。” 梅子渊吃了一惊,想不到江湖恶霸竟然会主动给他打折。他眨眨眼,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于是他立刻站起,郑重地朝潘春一拜,“大晟存亡全在潘帮主一念之间,感谢潘帮主能与我合力铲除逆贼,还天下百姓一份安宁。” 潘春呵呵一笑,“别谢,我可是看在钱的份儿上。” 她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拧成了一根麻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梅子渊,这个书呆子一样的官,是真天真还是假仁义,她拿不准。 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这一千两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 第104页 梅子渊又是一拜,“潘帮主该当此谢。” 今日一见,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这个身体里住过一段时间,眼前这个女人顺眼多了, 潘春眉梢一挑,“客气。” 心说自己当梅子渊的时候没发现,今日一看,元神归位的梅子渊,长得还挺俊。 京城的南书房,明德帝刚刚收到了杜清代写的重启海运奏疏。 不过他对杜清的打扮更感兴趣。 “杜郎中这是....” 杜清额头的貂毛抹额紧紧贴在地面,发髻散乱,簪子眼看就要掉下来。他一路换了十几趟车,昼夜不歇狂奔回京城,走到奉天门下,险些被当做疯婆子打死。 好在他有皇马褂加身,城门守卫只得一路放行,杜清径直冲进了南书房。 “梅大人多次遭歹人暗算,下官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明德帝自然明白梅子渊的处境,但见到他把皇马褂都给了杜清,眼角还是微微有些潮,“子渊凡事皆以江山社稷为重,将生死置之度外,朕...” 王德海瞥了眼明德帝手中的奏疏,上面写着漕河上冻,贡船漕船全数皆搁置在临清,宣王建议走海运,不然宫里过不了年不说,九边很快也要断粮。 目光扫过“宣王建议走海运”这行,王德海眼皮一动,藏在袖中的手指蓦地蜷起。 杜清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将宣王夹私这件事抹去不报,又把走海运的主意扣到宣王头上,整篇奏疏没有提梅子渊一个字。 梅子渊对自己有再造之恩,断不能让恩人搅进朝堂这些明争暗斗中去。 王德海紧了下眉头,从旁提醒道:“陛下,太后监国,重启海运又不是小事,不知太后是何态度。” 杜清头一次听到这位大内总管王德海说话,忍不住侧耳。 明德帝十分不爽:“漕粮全数堵在临清,不走海运便要明年春三月以后才能入仓,九边断粮就在眼前,此时放着海上大道不走,眼睁睁看着漕粮冻在河道,作为大晟的太后,这国她还监的下去?!” 明德帝额角青筋隐隐凸起,形势确实紧迫,但也正是因为紧迫,才能将海运之事提上日程。 他明白梅子渊的意思,借漕粮滞留之机,开重启海运之门,此契机可谓失不再来。 “朕即刻去找母后商量。” 王德海连忙上前一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三日前去赫古塔祈福,恐怕要后日才能回宫。” “后日?后日漕河就冻透了!” 明德帝扫了眼匍匐在地的杜清,忽然掀起眼皮,“取圣旨来。” 王德海却倏地跪下,“陛下!没有太后首肯,这圣旨不能下啊!” 明德帝的怒火被这句话点燃了,“我是陛下还是她是陛下!” 王德海当即跪在杜清旁边,重重磕了个头,“陛下,太后对海运深恶痛绝,您与她这般针锋相对,他日必然...\ 茶杯倏地碎在杜清脸前,明德帝暴跳如雷,“她死了个儿子在海里,便要拿大晟的江山陪葬么?!” 杜清眉心一跳,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跪在他身边的王德海,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太后是最反对海运的人。 当年的金州海战是大晟与鞑靼最后一役,瀛洲海寇趁火打劫,绑了先太子,没想到先帝要江山不要儿子,不给赎金,海寇便当着太后的面,把她唯一的儿子沉入东海,死不见尸。 陈太后对海运的抗拒不仅仅是怕夹在鞑靼与海寇之间腹背受敌,更是一种生理上对大海的深深恐惧与排斥。 即便是九边开战,她也不可能同意开启海运。 杜清总觉得这两人的对话也有点问题,可问题出在哪里,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片刻后明德帝语气似乎稍微平静些,“她今日不在宫内,并不是朕不向她请示。只要开海的这道诏令搬下去,漕粮能在正月前由天津卫进通州仓,便解了大晟九边断粮的危机。” 届时米已成粥,只要再找几个朝臣附议,海运权便能握在自己手里。 倘若不成,追究起九边断粮之责,根源还在落闸。漕河官场上都是太后的人,借机剪除陈氏党羽,也稳赚不赔。 明德帝打定主意,态度强硬地写下这份圣旨。 待那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将笔搁在砚上,眉眼之中透出一份孩子般的任性与得意,“杜郎中,朕派五十天武卫精锐护送你,即刻前去临清,将这道圣旨亲手交给子渊。” 杜清接下圣旨,重重磕了头,躬身退出大殿。 他回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王德海,顿了一瞬,方才跨出南书房大门。 潘春本以为笃马河会有点难走,毕竟这条河常年废弃只跑些小商船,没想到拆坝之后,水位一路上涨,漕船走的出奇顺利。 而且没了拦路收钱的闸口和钞关,船速更是感人。 就是天气越来越冷,为了赶在笃马河上冻之前入海,潘春决定这两夜不能停船。 “传令下去,所有船掌灯夜行!笃马河上冻之前必须要进到入海口,所以今夜一只船也不能停,两日后进入海口再做修整。”潘春收了千里镜,转身嘱咐白浪,“你告诉那个...” 转瞬就想起自己是梅子渊时,白浪拿剑指着自己那个样子,潘春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没事了。” 还是她自己去说吧。 -- 第105页 让白浪去见梅子渊,保不齐还得多赔一份儿医药费。 潘春跳上船头,施了轻功就往梅子渊的仪仗船上飞。 梅子渊正在写漕船入海后的行船规范。 他写完最后一条,将笔搁下后,对潘春郑重道:“正好你来了,我就不差人去送了。明日你让他们每船抄一份,贴在舱内。入海后严格按此规范执行。” 潘春接过这张墨迹未干的草纸,上面工整有力地写了四条: 一、本帮所有船手必须遵守本规范。 二、航海日志、海图、潮汐表等行船物品要在规定位置摆放整齐,乱放者扣一成月银。 三、每日船手上工前务必检查好帆、桨、舵、灯等一应设备,下工后签字确认,漏签者扣一成月银。 四、船手航行期间禁止比武打闹,每日清洁船舱,舱内有发霉腐烂或其他异味者,扣一成月银。 潘春就像吃了一盆苍蝇的模样,将这纸瞬间搓成团扔进了炭盆。 “你干什么!” 梅子渊惊呆了,这人怎能如此糟践自己的一番心意! “这可是我思量多日,才...” “行了行了,你还当帮主当上瘾了,你现在是官,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潘春送了个白眼给他,说起正事,“你不是要动手吗?今晚上就是好时机。待会儿我挑几个好手,沿岸换马骑行,一两个时辰就能赶上贡船,到时候你想让贡船停还是沉,包在我身上。” 梅子渊气鼓鼓地扭过头,盯着炭盆突起的火苗看,不想跟潘春说话。 正巧碰见尹冬冬抱着一罐咸菜进来,一脸激动。 “子渊!你知道这坛辣菜是谁的么?这里面装的竟然是登州的甜辣芥菜丝!”这菜是他登州老家的特产,尹冬冬的最爱。 潘春条件反射地以为尹冬冬这是跟自己说话,十分自然地瞄了他一眼,“哦,熊三家里腌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吃。” “真的?!”尹冬冬没想梅子渊不搭理他,潘春反而应了声,于是抱起罐子连着给潘春鞠了三个躬, “多谢潘帮主!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尹冬冬发自肺腑的一番感激,生生把梅子渊的头给恶心回来了。 只见潘春拍拍这位壮汉的肩,十分不见外,目光透着狡黠,“不用谢,你要是真想谢我,晚上帮我干点活呗。” “潘帮主尽管言语!”尹冬冬搂着咸菜缸,一口白牙露得坦荡荡。 漕船浩浩荡荡驶在河道上,一一挂起夜行灯。往日孤寂空旷的笃马河,今夜点点船灯汇集成星光,犹如银河在暗夜中闪动,引得沿岸百姓打开窗子竞相张望。 而此时此刻,潘春带着帮里几个好手,正沿岸策马一路向北,悄悄追着贡船。 熊三仰着脖子,向北望着笃马河蜿蜒的河道,远处贡船上的灯火几乎与墨蓝色夜空相连,“跑了一个时辰才看见个尾巴,这帮人跑那么快赶去投胎吗?” 潘春猛地勒紧手中缰绳,一直半眯的凤眼有些微微睁大。 她本来觉着这事很好办,一千两银子跟白捡一样。 宝昀征的是青安帮的漕船,让潘春在自家船上做手脚,就好比带着钥匙去撬锁。 漕船拆成木片她都能拼起来,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让船出不了笃马河。 可越往北走,她越没有底。 这船跑的太快了。 完全超出了漕船平日正常速度。 潘春与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第六感,这种不在她掌控之中的速度,就代表着两个字:危险。 “都下马!别走了!”潘春抽出腰间的凤尾鞭,凌空一甩,鞭声让人一振,“老白!” 最前头一匹马突然掉了头,白浪拉着缰绳,转眼就把马停在潘春旁边,“怎么了?” “这船我看不透,咱俩先到前头探探,其他人原地藏好,都小心些!”潘春说完跳下马,把缰绳往熊三手里一塞,从肩头解下长刀横在腰间后,给白浪递了个眼色。 她看了看远处河道上的贡船,眨眼便跃到了树上。 第47章 白浪望着那个身影会心一笑,扔下一句“都别动等帮主回来”,也闪进树影没了踪迹。 几个兄弟悄悄抿起嘴,似乎觉得帮主有些大惊小怪。熊三攥着手里的缰绳,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将马牵到树后栓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听帮主的没错。” 众人一听这话,想起往日帮主多次在生死简要关头带他们逃出升天,皆闭了嘴,乖乖躲进了枯树里。 大家刚藏好,忽见一匹马呼啸而过,马上还坐着两个人。 熊三摸了摸脑袋,觉得这俩人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快些!就要追上了!”梅子渊抱着尹冬冬的腰,头从他肩上探出,望着远处忽然消失的人马,惊慌道:“刚刚还能看见他们,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梅子渊又往身后看了眼,岸边的官道只这一条,似乎不可能走错,只得轻轻拍了下尹冬冬的肩膀,“你瞧仔细些,别跟丢了。” 尹冬冬皱起一双圆眉,思来想去也没弄明白梅子渊为什么也要跟他一起来。 一个时辰前他跟着潘春上岸换马,说是跟她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拆掉贡船上的两根钉子。 他寻思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应了,那知刚启程,梅子渊就拦下了他,要跟他一起去。 -- 第106页 还要跟他同乘一匹,说他自己不会骑马。 可梅兄前几日不是骑的挺潇洒吗? 他还会上房呢! 今日怎么就跟孟家小姐一样,路都走不快。 “咱们没跟丢,应该是他们藏起来了。”尹冬冬忽然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往树中退了两步,“子渊,前面就是贡船了。再跑就要被人发现了。” 梅子渊定睛一瞧,前方河道上果然行驶着十艘插着黄旗的漕船。 但四周却突然没了潘春那群人的身影。 尹冬冬毕竟是个练家子,望着略带惊慌和疑惑的梅子渊,解释道:“青安帮是江湖帮派,行事谨慎,不会这么硬上的,他们应该是埋伏在四周了吧。” 尹冬冬拉着梅子渊躲在一棵矮松后,朝贡船的方向指了指,“你看。” 只见凄寒月色下,一块石子倏地落入河中。这道噗通声犹如巨浪,瞬间卷出船上众多暗卫。 三尺见方的船尾,顷刻间站上了四五个赤发带刀侍卫,身形高大,眼小颧骨高,凶猛异常。 尹冬冬吓得瘪了嘴,脖子往后一仰,脱口而出:“鞑靼人?!” 梅子渊也吓着了,他紧紧攥着尹冬冬的胳膊躲在树后,目光又向四处寻了一番,没有见到潘春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 “贡船上怎么会有鞑靼人?”梅子渊小声问着尹冬冬。 “不知道啊,看样子都是好手。不过就三个五个的,好应付。”尹冬冬十分严肃地看着贡船上的侍卫,郑重地得出了结论,“十个八个恐怕有些吃力。” 梅子渊心又沉了一下。 方才潘春刚走的时候,自己不知为何突然很紧张,一种莫名的焦虑让他坐立难安。 因为这是梅子渊这辈子头一次干见不得光的事,即便他觉得动机是正义的,可心中多年崇尚的君子正道,让他很难平静对待。 他只好拉住刚刚跳上马的尹冬冬,带自己一起过去,总好过独自消化等待的煎熬。 “也不知道潘帮主他们在哪儿。”梅子渊小声嘟囔着,话音未落,另一艘贡船上突然一阵骚动。 梅子渊扳着尹冬冬肩头半站起来,只见一条水柱从两船中间的水面升起,一柄长剑破水面而出,直插进一名正探头观望的侍卫的喉咙。 侍卫抓着剑柄,一头栽进河里。 贡船瞬间炸开了锅。 前后几艘船的侍卫全部跳了河,但更多的侍卫跳到了岸边,纷纷抽出腰间弯刀,顺着月色往岸边树林摸去。 “我滴个亲娘啊!”尹冬冬吓得倒抽一口气,反手抓起梅子渊的胳膊就往后跑,“好几十个鞑靼兵啊!我打不过啊!” 梅子渊脚已经软了,可眼神却止不住地往贡船方向望,说不清是希望看到潘春,还是看不到潘春。 “子渊,赶紧跑啊!你还愣什么神啊!” 尹冬冬拖死狗一样拖着梅子渊,一路往岸边的松树林里头扎。 身后突然传来打斗声,拿群原本奔着他们这个方向进树林的鞑靼兵,不知为何全数折了回去。 梅子渊停下,他甩开尹冬冬手,踩着一截枯树桩子朝下看去。 只见岸边有一蒙面人挽着剑花,与那群鞑靼兵杀了起来。 尹冬冬匆匆瞥了一眼,抓起梅子渊的胳膊继续往回跑,“跑啊!那人抗不了多久。” 梅子渊觉得引鞑靼兵回头的那个人像白浪,连忙拽停尹冬冬,“他能打过鞑靼兵吗?他会不会有危险...” “谁?那个蒙面人吗?”尹冬冬急得火烧眉毛,“你还有心思管他,子渊你的轻功哪去了,快施展出来啊!。” “我...”梅子渊真心道:“我不会啊。” “啊?”尹冬冬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梅子渊翻墙时的潇洒身影,他不信。 不过眼前情况紧急,不管梅子渊有什么难言之隐,都要先跑出去再说。 却听见河中有人用鞑靼话大喊了一句。 梅子渊甩开尹冬冬的手,踩回那截树桩,忍不住朝河中张望。 河中最后两艘贡船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快速下沉。 “别看了!”尹冬冬再次拽起梅子渊,“他们这会儿救船呢,咱们正好跑啊。” 岸上打斗的那些侍卫瞬间撤回河中大半,他们嘴里喊着梅子渊听不懂的鞑靼话,急忙冲回船中,将那些麻袋往岸上扔。 船上不少人试图跳河,但又不会水,不会轻功跳不出船的几个当即就呛水沉了下去,人仰船翻一团乱。 连尹冬冬都看愣了,“鞑靼人不会水,出的哪门子海啊。”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船就没了顶。 那些被鞑靼兵从船中抛出来的麻袋,有几只浸了水,此刻瞬间冻成冰坨。 梅子渊眉梢一挑,心说果然运的全是硝石。 正想着,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长剑瞬间横在梅子渊颈前。 梅子渊大惊失色,慌乱中的尹冬冬刚打算上前拼命,却见那人撤下面巾,露出一张熟悉又惊讶的脸,“你们怎么在这?” “白浪?真是你!” 梅子渊迅速抓起白浪的胳膊,“潘春呢?” 白浪往河里看了一眼,按潘春方才与他的计划,此刻贡船已沉,她应该从相反的方向逃走,两人在兄弟们等待的地方汇合。 白浪看着眼前焦急的梅子渊,心里有些不快,但此人是漕运总督,出事对青安帮没有任何好处。 -- 第107页 于是他抓着梅子渊的另一只胳膊,给尹冬冬递了个眼色,两人便一人一条胳膊,拽着梅子渊飞出这片松林,很快与熊三他们汇合。 见到浑身淌水的白浪,熊三并未大惊小怪,他的目光越过梅子渊和尹冬冬,向远处扫了一圈,面色紧张紧张起来,“帮主呢?” 白浪正不断用内力驱散身上的寒气,身上的衣裳很快半干,听到这一句倏地抬了眼,“帮主没回来?” 熊三当即将双刀对插进后腰,“帮主怎么交代的?” “我们追上贡船以后,发现每艘船至少有二十个鞑靼兵,全是练家子。正面打起来太麻烦,阿春与我便潜到水下,先一人一艘船探探情况,找机会拆去船底两颗板钉。之后便于往常一样,我先出头引走敌人,她从反方向趁乱撤走。” 白浪边说边朝贡船的方向看去,握剑的指节渐渐泛白,“再等等,阿春从对岸撤回来,会慢些。” 他扫了一眼梅子渊,把脸转向尹冬冬,面色又冷又沉,“先送你家大人回去。” 说罢,他将君子剑往胸前一横,一动不动地盯着河道对岸。 熊三解开拴马的缰绳,递到尹冬冬手里,嘴往梅子渊方向努了怒,“走吧。你俩帮不上什么忙。” 尹冬冬拉了拉梅子渊的袖子,梅子渊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顺着白浪的目光,一同朝对岸张望着。 白浪瞥了眼行至中天的月亮,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此刻他没心情再管梅子渊的死活,长剑倏地拔出,近似低吼般对青安帮众人道:“散开!去对面找帮主!” 熊三一点头,如离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 众人眨眼间隐入河道对面的松林中,只剩梅子渊和尹冬冬站在原地。 “我们,”梅子渊指着对岸问尹冬冬,“我们要不也过去找找?” “回去吧,子渊。”尹冬冬牵着熊三交给他的马,越发觉得今晚上不该出来,“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婶婶交代!咱们先骑这匹马回去,反正青安帮都是高手,救也轮不到咱俩。” 说完把梅子渊架上了马。 尹冬冬在苑马寺做了一年监副,养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习惯,那就是每次扶贵人上马,都会顺手拍拍马屁股。 这样马会主动朝前走几步,贵人不必费力。 只是此刻的梅子渊是真梅子渊,他不会骑马。 尹冬冬这么一拍,马蹄自然迈开,梅子渊情急之中缰绳一拽,两腿一夹,连人带马立即冲了出去。 一人一马在午夜的官道上诡异地转了个圈,就朝着贡船的方向狂奔而去。 “子、子渊!!!” 尹冬冬瞬间觉得天塌了下来。 第48章 一刻之前。 “后边怎么样了?” 头船中的宝昀走出船舱,轻轻蹙了下眉。他从红发侍卫手里接过一张纸卷,是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 宝昀捏着纸卷轻轻一甩,字迹铺开。一旁的红发侍卫紧忙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另一名侍卫匆匆从船尾跪到宝昀面前,“后面两艘船进水了!” 仿佛没听到这人说话,宝昀的目光依旧投到那片纸上: 太后已入笼。 凝眸片刻,他倏地松开手指,纸片瞬间被风带入水中。 那双细长又微吊的眼睛半眯了起来,宝昀将上半身探出船,朝后看了两眼后,不咸不淡地冲红发侍卫摆摆手,“敖敦,你去看看。” 红发侍卫敖敦一言不发,转瞬便跳上桅杆,数息之后从头船直奔尾船。 船队最后方的两条船正在下沉,岸上还有人在打斗。 敖敦站在忙乱搬货的人群中,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双眼紧紧盯住水面,目光狠厉又带了几分笃定。 突然,他猛地转身朝后飞去,同时将背后的长弓解下拿在手中,迅速越过这两条出事的船,他稳稳站在倒数第三艘贡船的舱顶。 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盯住河面中的一点,蓦地拉开了弦。 潘春依计与白浪分头潜入水底,拆了舱底板钉。 两人水性极好,事成之后白浪按老规矩先突围出去,自己则从反方向撤走,问题不大。 潘春边游边在心里算账:只需拆二十根钉,就能赚一千两,这生意当真是好做的紧! 今日她只是试试水,顺便探出贡船上的兵力,明晚再找时机正式下手。 潘春在心里啧了一声,明晚给她一炷香的功夫,一千两就能到手。 这买卖比运粮可上算多了。 潘春游出去一段距离,头顶喧哗的声音渐渐远去,但在腊月的河水里,水性再好也抗不过严寒。 内力因驱寒消耗大半,潘春觉得有点憋,需要稍微换口气。 岂料她的脸还未完全浮出水面,左肩猛地剧痛,一支暗箭破水而来,瞬间刺进她的左肩。 巨大的推力立刻将她重新推进河底。 敖敦冷眼盯着不远处的水面,只见水下升起一团深红色,慢慢晕开,中箭的那个人也缓缓浮出水面。 脸朝下,背上竖着一只箭羽,正是他刚才射出去的那支。 那人一动不动顺水漂向下游,敖敦双眉不敢放松,迅速从背后抽出另一支箭架在弦上,闭起左眼。 船上侍卫都是鞑靼人,不会游泳,只能全部站在甲板上盯着这具浮尸。 -- 第108页 有人忽然抽出腰间弯刀朝那人扔去,黯淡月光下,河中人影随水波晃了一晃,与那柄刀不经意间错过。 这可把水里的潘春吓坏了,险些原地蹦出来。 但多年行走漕河的经验,让她此刻继续冷静地装死漂着。 早在白浪刚才突围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些鞑靼人有蛮力却不会水,再憋上半柱香的气,装具浮尸漂会儿就能脱身了。 只要对方认定自己死了,一不会下水捞尸,二也不会再追下去,兄弟们更安全。 四野寂静,鸦雀无声。 时间慢慢流逝,谁也没有动作。 近圆的月亮射着冷峻的光,照在那浮尸身上,显得生气全无。 敖敦盯着越漂越远的潘春看了很久,怀疑也随着时间的僵持逐渐消散。 这么久不喘气,人必定是死了。 于是,他一直紧闭的左眼缓缓睁开,手中长弓也放下,打算回头船向宝昀复命。 潘春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到了胸口,哪知岸边官道上,一人一马呼啸而来。 马似乎发了狂,三下两下将背上之人甩了下来。 这人跌在岸边没多久,便直奔那浮尸而去,还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赤发侍卫手中的长弓猛地举起,箭再一次放在弦上,一就瞄准了那个要下水捞人的男子。 “潘春!潘春!”梅子渊跌跌撞撞从岸边奔下,大惊失色。 潘春一听见梅子渊的声音头皮都炸了。 此时此刻她敢对天发誓,若不是外敌当前,她一定先掐死梅子渊。 “潘春!” 梅子渊顾不上摔崴的脚,也管不了腊月的河水多么冰寒刺骨,他只想把潘春拉到岸上。 他要救她! 是他让她陷入这般险境,是他让她做了这桩买卖。 他对不起她啊! 再说,万一她还有气呢? “潘春!!”河水很快淹到梅子渊的胸口,人也冻得发抖。 但他伸向潘春的手却没有退缩,梅子渊拼劲全力,终于抓住了潘春的胳膊。 嗖~~ 耳边戾声划过,梅子渊还未看清是何物,潘春突然凌空翻转,转瞬之间将他压入水下,成功避开敖敦射过来的这一箭。 原本还在河面上的两个人就这样沉入水中,毫无声息。 “哼~”敖敦重新拉满弓,三箭齐发射向水面。 三支箭羽划破夜空,如流星般直奔潘春二人沉下的位置而去。 与此同时,他大声一呵,船火速向岸边开去,几十个鞑靼侍卫等不及,在浅水处就跳下河。他们虽无人敢深入河中,但这些训练有素的鞑靼侍卫很快从水陆两道围向下游。 头顶的箭一拨接着一拨,梅子渊一瞬惊慌一瞬欣慰。 潘春没有死,她又一次救了自己。 现在她正揪着自己的衣领,即便在水中梅子渊也能看清,那张英气坚毅的脸就在自己面前,鼻尖与他相对。 梅子渊的心终于从虚空中落了地,他迫不及待地向她展露出一抹浅笑,然后.... 险些呛死。 潘春:这人脑子是不是欠抽? 射入水中的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多。这些铺天盖地而来的索命玩意,逼得潘春无处可藏。 本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逃命,天上还掉下来个拖油瓶,潘春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遍梅家的十八辈祖宗。 可他再怎么欠揍,终究是漕运总督,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腰间的扑风坠着她慢慢下沉,潘春蓦地闭了眼。 再睁眼的一刹,她一手攥紧梅子渊,一手拔出扑风,捅破了头顶那片水做的天。 冰冷的河水宛如炸开,飞溅在那些鞑靼人脸上。 河中人如罗刹般杵立在水中央。 鞑靼人亮了兵器一步一步朝潘春逼去,那一双双穿着齐膝马靴的腿,逐渐围城一个圈,在夜色下不断收紧。 许是被扑风的杀气震慑,这些人没有直接杀过来。 潘春将扑风横在胸前,一步步挪到离岸边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河水齐腰深,她揪着梅子渊衣领的手却没有松开。 “哼。” 这场无声的角力在潘春一声冷嘲中失衡,“就凭你们,也想拦姑奶奶的路?!” 扑风如芒闪过,长刀映月,在她手中划出一道光。 她反手扫过后背,先砍断了插在她肩头的箭。 “蹲下!” 梅子渊两条腿比他的脑袋反应还快,几乎跟潘春这两个字一起落了地。 旋即,胸前那只攥着他衣襟的手松开,这个没有她高的女人,突然像山一样挡在他面前。 乌云消散,月色罩在她周身,宛若一件银光铠甲,熠熠生辉。 梅子渊很奇怪,明明整个身体缩在冷水中,可热血却随着潘春的刀影沸腾。 那时而横劈过头顶的刀背,时而划破水面的刀锋,似乎画了一个光球,牢牢将他罩在其中,在护他周全的同时,又杀得对手片甲不留。 他躲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把鼻子探出水面,不想拖累她,却又忍不住想看。 这是他第一次见潘春正儿八经动手。 那些人挥着弯刀一排排冲上来,却始终被扑风拦在光影之外。 不断有血落在他脸上,他抬头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看见潘春的鬓发被血浸湿,冻在脸颊。 -- 第109页 梅子渊不觉看呆了。 她倏地转过头垂下眼,那眼神中丝毫没有惧怕,仿佛天地之间无所畏惧,梅子渊从那双霸气的眼中倒影着自己的脸,杀意混杂着怒火从她眸中迸发: “你特娘的把脚拿开!!!” “。。。”梅子渊一怔,方才想起自己蹲下时,右脚确实踩了什么。 “对、对不..”梅子渊刚一挪开脚,紧接着后脖领被人拎起,整个人瞬间离开水面。 潘春飞快杀出一个缺口,鞑靼人太多,即便这些人没一个是她的对手,但持久厮杀她终究要吃亏。 何况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乌云笼月,夜色更加深沉。潘春估算了下西边松林的位置,急中生智拎着梅子渊飞了进去。 从松树落下时,潘春几尽力竭,但鞑靼人并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 她拄着扑风快速站起,拔腿时又见梅子渊在树下发呆。 这人正瞪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潘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潘春敢对天发誓,此刻她要是有多余的气力,一定抽这缺心眼的一个大耳刮子。 “赶紧的啊!”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梅子渊张张嘴还来不及说话,潘春就已经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他被潘春满身是血的模样震慑住了,梅子渊手脚并用爬起来,铆足力气跟了过去。 短暂的惊慌过后,梅子渊很快发现潘春不对劲。 她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个没完,速度也越发不济,一炷香之后,竟然变成了梅子渊在前面。 “等、等等!” 梅子渊应声停下脚步,左右环视了一圈。 此处虽然不高,但在笃马河两岸的山坡中,却是个坡顶。翻过此处就是农庄田地,也就有了人烟。 潘春将扑风插在地上,半倚着它。她躬着腰,喘息越来越重,亦不规律。似乎攒了很大力气,才指着不远处山坡下的半面屋顶直了腰:“咱们下去。” 坡顶无树遮挡,借着月光,梅子渊看到有暗红色液体,正沿着扑风垂直流下。 心里突然发慌,他急忙扶住潘春,“你怎么了?”贴近她身旁才发现,那支射进她后背的箭,也在前胸露了头。 鲜血浸透整片衣襟,梅子渊伸出的手开始发抖,却不敢碰。 他只能哽咽地问她,“你、你、怎么样了?” 第49章 潘春闭了闭眼,冷哼一声,“一时半会死不了。” 话音未落,鬓发忽然被风带起。潘春猛地将梅子渊推到,扑风闪起一道弧光之后,一支箭擦过梅子渊面颊,射进了树干。 “下去!” 潘春目光朝山坡下一晃,就势与倒在地下的梅子渊一同滚下了山坡。 跟上次和潘春躺在一张床上相比,此时的梅子渊不仅不觉羞涩,反倒想紧紧将潘春搂在怀中。 深冬的山林,枯枝杂草遍地,他竭力想让潘春不再受伤,可惜自己是个书生,哪里有过这种人生体验,失控的身体逐渐脱离他的手臂,潘春先他一步滚到木屋墙根下。 梅子渊则滚到了潘春怀里。 “唔!”潘春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朝梅子渊的屁股蹬了一脚,“梅子渊,你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 潘春被他这一撞,当即吐了一口血,险些疼地背过气去。 但现在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远处松林暗影浮动,潘春警觉地擦掉嘴角的血丝,扶墙站起。 她把耳朵贴在墙边听了片刻,顿时有了主意,“进去!” 两人绕进正门才发现,这是一间龙王庙。 许是禁海以后断了香火,庙门都少了一半。 梅子渊跟着潘春躲了进去,殿内破败不堪,龙王不仅破了相,连头上的冠子都缺了半边。 潘春警觉的扫了一眼四周,用下巴点了点龙王像,“躲它后面去。” 钻到龙王身后,才发现神相背后破了个大洞,内里中空。 信民常有往神佛金身里塞吉祥物的风俗,如今这模样,八成是神庙废弃之后,值钱的玩意被人一扫光了。 不过这个窟窿正好能装进一个人,潘春二话不说,一脚把梅子渊踹了进去,“呆着别动!” 潘春深吸一口气,抬起左手将龙王冠子上半截珠串撸了下来,塞进胸口。 梅子渊在一人高的神相里转了个身,发现这个洞只能装一个人,他急忙把上半身探了出去,“那你躲哪?” 潘春半阖着眼没理他,眉头却猛然皱紧,蓦地咬死了下唇,额角青筋隐隐凸起。 只见她背微微一躬,再直起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截断箭。 那截断箭竟然生生被她自己抽了出来! “你...”梅子渊感觉心脏被人捏了一下,那截断箭上的血让他手发麻。。 方才跑的时候他还在想,回去无论如何要叮嘱林大先治的时候轻一些,或者有什么止疼的神丹妙药,先替她敷上。 潘春缓缓睁开眼,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干脆利落地割了梅子渊的袖袍,简单绑在胸口。 梅子渊当即反应过来,扯起另一只袖子,嗤啦一声,撕完马上递到潘春面前,“还用么?” 潘春一怔,本来以为撕了人家官袍,这人会说两句不好听的,想不到他竟是这个反应。 -- 第110页 她向来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于是她举起双手,“那你帮我扎一下。” “嗯。”梅子渊将布料小心绕过潘春前胸,覆在背后伤处轻轻扎紧,“疼吗?” 这一路上潘春从未哼过一声,让梅子渊错以为她的伤不算重。如今他才看清,不止这处贯穿剑上,潘春的肩头、手臂还有好几处伤口,他连忙展开袖子,“我再撕些下来...” “不用了。”潘春把扑风插在龙王的屁股上,靠在旁边稍微松了口气,“都是小伤。” 要命的还没来呢。 潘春捂着胸口,揣摩着那一箭的力度,语气莫名平静,“那个射箭的,怕是有点难缠。” “那你躲进来,我...” “你什么?你会杀人吗?”潘春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老实搁里面待着。” 说完她嘴角突然垂了下来,双眉肃立,眼中光芒萧杀,潘春蓦地拔出扑风,手掌抵着梅子渊的额头,把他摁回洞里,“你躲好,死都别出声,别给我添乱,明白吗?” 梅子渊重重点了下头。 潘春很快跳下神像,再也看不到身影,梅子渊想探头出去看,又不敢,忽然,他听见潘春说:“要是我死了,记得给我埋回临清。” 穿进破庙的风仿佛停住,梅子渊看着插在龙王屁股上的那截断箭,一动不动。 潘春跳下供桌,没有回头,把扑风挂在肩后,猛地拉开了龙王殿的大门。 龙王庙很小,只一间正殿,一方小院,和塌了半面庙门的院墙。 潘春站在院子中央,迎着乍泄的月光,见到了那个拿着弓的男人。 鬓发梳成辫子扎在脑后,双目狭长上扬,高于常人的身高,都昭示着这是一个标准的鞑靼猛士。 “稀罕啊,鞑子也拜龙王?你们如今也出海打鱼了?” 潘春面上笑着,左手却不经意捂了下胸口。 敖敦见到了潘春胸前的血渍,翘起唇角,“我敖敦箭下,没有活人。” “哎哟,那巧了,”潘春右手缓缓握住刀柄,将扑风横抗在肩上,笑得轻慢,“老娘刀下,也没有喘气的!” 话音刚落,扑风在潘春颈前一绕,刀柄从右手滑到左掌,一个八字斩迎头砍下。 砰! 铁弓挡住刀锋,敖敦额角一跳,“有点力气。” 怎料潘春刀锋下滑,整个人顺势跪在地下,以刀柄为锋,直奔敖敦下盘而去。 这一招着实有些下九流,但效果好。 敖敦骤然后退,单膝落地。 只见他左手捂紧裆部,额头渗出汗来,“你一个女人,竟然…!” 潘春原地跳起,刀锋回转,反手一个上撩,直接划破他的下巴。 可惜运力时扯到箭伤,这一刀没能要了那个狗鞑子的命。 三招下来,两招受创,敖敦不再轻敌,眼前这个女人明显不是一般人。 敖敦捂着下巴突然用鞑靼话吼了一声,院外埋伏着的其他鞑靼兵顷刻翻进院内。 几十人将潘春团团围住,在看清这位手拿长刀的刺客是女人之后,都有一瞬惊异。 这女人还没有敖敦大人肩膀高,竟能伤到大人? 然而,等这些人不屑又怀疑地拔刀向前之后,潘春掏出怀中早就准备好的珠子,朝地上撒去。 人顷刻间跌倒十几个,而潘春的刀尖,也毫无阻拦地扫向他们的喉咙。那些倒下的,就再也没起来。 扑风势如破竹,刀刀见血,潘春几个起落便将这些人斩杀了大半。剩下几个人见势不妙,退回门口以敖敦为中心,与潘春僵持不动。 敖敦虽然捂着脖子,但看穿了潘春的路数。 凶狠、冷静、速度快到一刀毙命,短时间的搏斗显得面前这个女人如神如魔,让人不由生出一种不可战胜的畏惧感。 但优势放大到极致,也就成了缺点。 敖敦很快看出破绽,这个女人后劲不足,无以为继。 之所以一交手就杀这么狠,是因为潘春真的撑不了多久。 她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一炷香之后,还能不能站的住。 一阵北风卷起潘春松乱的马尾,她抬起手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渍,冲对面几个人昂首冷笑了一声。 “这就怕了?你奶奶今儿个还没开刀呢!” 扑风再次划破夜空,面前这个女人如厉鬼一样扑来。 潘春身随刀转,提起最后的内力,将潘家独门的烟云流步施展到极致,长刀突然轻盈如发,载着一片片落雪,直奔敖敦眼前。 潘春咬紧牙关,这场仗,不仅要速战速决,还不能留一个活口。 随便剩下一个鞑靼兵,梅子渊那个蠢货就没有活路。 敖敦早就料到潘春这一刀不寻常,他没有任何闪躲,而是飞快拉过站在他身侧的一名侍卫,生生挡住了这一刀。 一刀穿心,直抵敖敦的铁甲。 剩下五个人不但没有上前,反而各自散开,与潘春站开一丈远的距离。 潘春震惊地抽回刀,双眼猛地睁大,打起十二分戒备。 “你功夫比我好,但是,”敖敦甩开前身已经断气的肉盾,看着潘春脚下滴落的血迹,笑意逐渐狰狞,“血太少了。” 潘春瞬间将扑风挡在胸前,却见站成一圈的鞑靼人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 敖敦向后撤了一步,站到庙门口,堵住了这座小庙与外界的唯一出路,扬声用鞑靼话喊道:“熬死她!” -- 第111页 北风骤停,天空开始飘雪,洋洋洒洒恍如细雨。 刹那间龙王庙的夜空,与雪落一同寂静无声,潘春很快明白对方的意图,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胸口的血早就渍满了中衣,在这样的夜里,再热的血也会被寒风吹成冰。 潘春早就冻透了,身体越来越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敖敦终于寻到时机,与五个侍卫一同,拿出身上所有的武器开始远攻。 转眼间,潘春不得不在弯刀、匕首和箭之间躲闪。 体力很快不支,一个喘息的空档,潘春被飞来的弯刀砍伤了左腿。 鲜血迸出,顺着靴子流到在潘春脚边,将刚刚积起的那层薄雪,一瞬融透。 潘春不得不将扑风竖在地上,单膝跪地。 额头渗出的汗越来越多,气似乎也不够喘。 能让她感到绝望,并嗅到死亡气味的,在她行走江湖十几年,是屈指可数的几次。 但她潘春是谁? 漕河的母夜叉。 那怕真闭上了眼,她也会做一只恶鬼缠得对手不得超生。 就在敖敦以为她力竭之时,潘春手中的扑风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旋向西北角,众人的目光随刀而去之时,潘春则一个箭步往东南方向窜去。 潘家刀法最难的一层就是回旋式。 要先预判敌人的预判,再反击敌人的反击。 扑风扫过那人的脖颈之后,凌空掉了个头,朝潘春的方向追去。在潘春与东南角这人仅距离一刀远的地方,成功回到潘春手里。 而鞑靼兵的弯刀,也正好沿着潘春胸前的箭伤处刺进一寸。 本以为自己这一刀能杀死这个女人,却不晓得,笑容还未完全展开,杀气自左而右冲过。 天空忽然倒转,龙王庙也飞了起来,世界颠倒旋转几次,一切画上了句号。 敖敦心中骇然,这女人已然是强弩之末,却能在手起刀落之间再杀两个人。 潘春踢了一脚地上翻滚的人头,提着最后一口气,将刀尖指向剩下的四个人,故作轻松道:“下一个,谁来?” 第50章 敖敦怀疑自己猜错了,她不是人,而是鬼,这样下去熬死的可能是自己。 他不再观望,拔出腰间弯刀,与剩下的人一齐朝潘春杀去。 潘永年当年之所以给这把刀起名叫扑风,是因为此刀薄长又直,既能使出剑招,又不失刀的风度。 造它的铁匠曾说过,此刀质地坚硬,乃天外之石锻造,可遇不可求。 潘永年当年二话不说,重金买下留给了自己的女儿。 扑风上的血越来越厚,潘春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鞑靼人的,但在她愈来愈重的喘息中,对手也越来越少。 庙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敖敦双手紧握弯刀,面对半跪在地上的潘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潘春右手紧握刀柄,想借着扑风的力站起来,但她早就力竭,右膝抬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满身是血的敖敦连忙后撤一步。 大雪扑簌,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敢先动手。 潘春心里清楚,此刻若是敖敦冲上来,她毫无反击之力。 但人心就是这么莫测,敖敦并不觉得她是强弩之末,甚至觉得潘春是装成这样来引自己主动出手。 谁都不愿做引玉的砖,只好死扛着互相盯住对方,哪怕雪片落满睫毛也不敢眨眼。 潘春冷透了,感觉胸口流出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片,黏在身上让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她知道这样熬不了多久,于是拼力再次站起,然而跪在地下多时的膝盖早已麻木,扑风迎风而震,人却站不起来。 敖敦在混战中挨了一刀,腰腹处一道斜长的口子,不住地渗血。 终于,他惊喜地发现对面这个女人现下是真的没了力气。 弯刀骤然出手,扑风虽迎头砍过,却终究是后续乏力。 当 扑风应声被打飞,斜插在雪地中。 潘春闭目等死,虽心有不甘,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怨天骂地都无济于事。 然而,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对方送她上路那一刀,潘春忍不住睁开眼,发现敖敦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竟是死了。 风卷着潘春额角的碎发,有些挡眼,她伸手将头发撩开的刹那,敖敦向前直直倒下,轰一声,溅起不少碎雪,后颈插着一截沾了血的断箭。 梅子渊站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潘春怀疑自己在做梦,直到梅子渊跪在她身旁,两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胳膊,喊她的名字:“潘春!” 她才发现雪已经下了两寸厚,踩在上面像棉花。 梅子渊想背她,又怕碰到她胸口的伤,比划了半天,只好架着潘春的一条胳膊,扶着她走出龙王庙。 “我们往哪边走?”梅子渊小心翼翼跨过地上的尸体,把扑风捡起拿在手中,本想还给潘春,发现她靠在自己肩头止不住地往下滑。 梅子渊急忙揽住潘春的腰,慌了起来,“潘春,你可别睡啊!” 不知是不是脑袋里紧绷的弦突然松掉,潘春连气力也一并消失,她强撑着走到大门口,想着用最后一丝清明告诉梅子渊继续往西,绕个圈回船上。 却不知,门外站着第二批增援来的鞑靼兵。 “让躲着你不听,这会儿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了。”潘春苦笑一声,“把刀给我。” -- 第112页 虽然她连站都站不稳,但临死前的脸面还是要顾一下,好歹她也是个帮主。 潘春一手撑着梅子渊的肩,一手去夺他手里的刀。 但梅子渊没有给。 他躲在大殿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厮杀,心里明白现在的潘春已不可能再胜。 而他这个男人,却手无缚鸡之力,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处。 危难时刻只能躲躲藏藏让女人挡在前面保命。 状元也要面子的。 梅子渊攥紧了扑风,目光坚毅,“既然都是死,那我要在你前面。” 潘春一怔,但敌人的刀已迎面扑来,做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不过,死的时候有个三品大员垫背,倒是做梦也没想到。 就在梅子渊笨拙地举起扑风挡在她面前时,一声怒吼震慑了正间龙王庙。 面前几个鞑靼兵原地被人掷起,砸进墙中,顿时头破血流。 尹冬冬双脚上前,双手抓起剩下的鞑靼兵继续扔着,而不远处剑光闪过,顷刻间便有鞑靼兵身首分离。 白浪也来了。 剩下的鞑靼兵根本不是青安帮的对手,潘春终于松了一口气,梅子渊手里的扑风也掉到了地上,只有白浪皱起了眉。 当眼角余光看到潘春倚在梅子渊的肩头时,白浪的剑突然狠了起来。 “虽不伤及性命,可损耗大过,不过有我林大先在,没什么大事。”林大先舔了舔毛笔,把皱纸捋平,一本正经的开药单。 白浪的剑唰一声半出了鞘,他用大拇指抵着剑柄道:“说人话。” 林大先白了他一眼,干脆不理他。 梅子渊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潘春,担忧道:“潘帮主的伤重么?能痊愈吗?” 林大先对有过一澡之缘的梅子渊印象深刻,但也觉得他跟白浪一样听不懂人话,“不是跟你说了吗,好生养着没啥大事,但是这两个月就别打架了。要不以后亏了身子生不了孩子。” 梅子渊脸一红,把头转了回来。 他坐在潘春床边许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白浪在床边站的不耐烦,最终还是抱着剑,像是刻意避开床上那两个人一样,对熊四他们道:“快到出海口了,我去外面看看。”说完打开船舱门,自己走了。 梅子渊也有些怕他。 昨日从龙王庙逃走前一刻,白浪竟然把地上每一个死人又刺了一遍,梅子渊虽然理解他这是怕留活口,但总觉得他戮尸时候的眼神太过犀利,让人心生恐惧。 熊三见这位总督大人一动不动盯着帮主,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对熊四道:“你这几日好生伺候帮主,别让她再有什么闪失。” 熊四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哥。” 熊三拍着熊四的肩膀,“赶紧给帮主煎药去。”。 潘春无性命之忧,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但贡船有鞑靼兵这件事,却不是一件小事。 熊三很明白,白浪此刻离开,除了谁都知道的那层情愫,也代表着他不想卷入朝廷纷争。 青安帮只是个跑船的江湖帮派,一旦牵扯进这种事情,就等于把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 多说不宜,既然帮主没醒,他更不能代替帮主跟朝廷大员说什么,熊三拉着林大先随便找了个借口,也匆匆离开了船舱。 只剩下梅子渊和潘春两个人。 屋子里烧了碳,有些暖。 潘春睡梦中把胳膊伸了出来,被子掀开一角,露出胸前刚包扎好的伤口。 火苗噼啪,不规律的燃爆声让他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杀人,也是他真正明白潘春为何能做一帮之主。 行走江湖,刀锋舔血的日子在话本里不过是聊聊数笔,而此刻在他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梅子渊轻轻替她掖好被角。 船外风雪不歇,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海,眉心不自觉皱起。 “终于入海了。”宝昀把窗子关上,坐在方几前,脱了那身月白色长袍,换了件天蓝色立领夹袄长袍,坐在舱中。 乌黑的长发一半散在左肩,一半披在背上,露出了右耳。 她拿起一只坠着三只东珠的耳环,正对着镜子比划,“这只好看吗?。” “公主是天上的月亮,带什么都美。”另一名贴身侍卫东图有些担心,“敖敦已经失踪一日一夜了。” “不是失踪,是已经死了。两船五十个勇士没有一个人回来,对方不是庸手。”宝昀放下手里这只耳坠,拿起一只蓝色松石的举到耳边,“无妨,太后已经在赫古塔见了王爷,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东图低了低眼,没有说话。 宝昀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敖敦是勇士,长生天会保佑他的。” 她又换了一只红色的玛瑙坠子,这次直接戴到耳朵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十年了,咱们终于能回家了。” 等潘春再睁开眼,青安帮第一批入海的漕船已经全部驶进入海口,正在按梅子渊的部署整整装待发。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听完熊四的汇报,潘春觉得自己不能再躺了,梅子渊这种旱鸭子哪懂行船。 “帮主,你身上伤还没好呢!林大夫说你得多躺两天!”熊四扯着她衣袖不让她下床。 “滚蛋!再躺漕粮都不知道运哪去了!”潘春起得有点急,扯到了胸口的伤,忍不住闷哼一声。 -- 第113页 潘春有时候很好奇,经验这个东西放在武功上好使,但放在疼痛上就走不通,反倒更加敏感。 她垂眼一看,指尖沾了点血,于是她蹬了熊四一脚,“拿件袄子给我!” 熊四嘟着嘴出了门,很快抱着两个包袱回来,一块儿进门的还有梅子渊。 “你怎么来了?”潘春正捂着伤口,有一瞬间晃神,不知怎么就想起敖敦倒地后,梅子渊那张坚毅的脸。 怎么也算救了她一把,潘春往一边挪了挪,拍了拍床边,“坐。” 梅子渊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羞涩,他拖了一张凳子,坐在炭盆旁,“我坐着这儿就行,这暖和。” 如今两人元神归位,男女大防梅子渊还得守,有些莫名拘谨。 屋内静默了一刻,梅子渊先开了口,“那个...谢谢你又救了我。” 潘春正琢磨着这个‘又’字该从何说起,梅子渊道:“林神医说你这伤要好生将养两个月,不可动武。你要是放心,帮里的事可以交给我。这几日风平浪静,暂无问题,等船队到了天津卫,你若是不嫌、可以到我家...养伤。” 梅子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潘春反倒笑了,“你不用跟我客气,我们在京城有分舵。” 对面这个男人虽然坐在一张小方凳上,但身形端正,姿态优雅,举止间皆是读书人有教养的模样,潘春头一回觉得,这人要是不当官,也挺可爱的。 “哦对了,贡船怎么样了?”潘春猛地想起来那一千两银子的事,“贡船还剩八艘,都去哪儿了?” 说起这个梅子渊面色肃然,“笃马卫所上报说,他们一日前就拿了太后的懿旨入海,早已无踪迹。” 潘春点点头,料想也是追不上了,“熊四,你把那一千两银票找出来,还给梅大人。” 第51章 熊四刚收拾好一个包袱,听完马上就去拆另一个,梅子渊却起身拦住,“不用了,就当是我补给潘帮主的医药费,再说你不是也沉了两艘船。” 潘春觉得眼前的梅子渊有点不对劲,上次两个人一起说话的时候,他还摆官架子,要给他们青安帮写什么航行规范,简直不要太官僚。 今天怎么老实的跟猫一样? “是不是担心那帮鞑靼人?放心,白浪做事不留尾巴,没人能发现我们。”潘春觉得一定是贡船的事。 梅子渊顿时又想起白浪拿剑挨个戳尸体的场景,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主动换了个话题,“这两日我将所有的事联在一起,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潘春往前坐了坐,认真听他说: “贡船由应天府来,贡船上有硝石和鞑靼人。硝石虽然可以制冰,但在北方,每年京中这个时节还要囤积大量的木炭,所以只需再添一味硫磺,这火药就造出来了。且应天府三年前曾上贡过一批自爆的火铳,他们自然不缺制火药的能工巧匠,所以这批硝石必然是为制火药而运。” 潘春问:“可没有硫磺啊?” 梅子渊道:“今年春天,平州刚刚开了一个磺矿。” 平州紧挨着京城,不过二三十里的样子,潘春眉心一跳,“这么巧?” 梅子渊无奈一笑,“就是这么巧。平州和京城紧挨在一起,如果把平州的磺矿运至京城,硝石一到便可制成火药。若他们在京城引爆,战事一起,漕粮又没按时运至通州仓,那么...”梅子渊垂头,没有说下去。 潘春面色略一沉,道:“京城打仗,最近的粮仓是通州,如果通州没粮,京城抗不了多久。不过京城人财大气粗,扛上个把月不成问题。” “如果这个时候九边再缺粮呢?”梅子渊面色凝重,“今年九边的军粮还没启运呢。” “九边?”潘春一愣。 今年青安帮承运的漕粮是十年来最大的运量,正是因为夏粮秋粮一起运。 往年夏粮主要运至九边,秋粮转运四大粮仓,潘春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你的意思是,九边会有战事?” “鞑靼人出现在贡船上,他们必然早已深入大晟腹中,九边迟早要生战乱。” 梅子渊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分量不轻,潘春也隐隐担忧,连带胸口的伤都疼了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捂了下胸口,指尖有些粘腻,可梅子渊在这儿,她不好意思换衣服,只能把手上的血暗搓搓地抹到被角上。 熊四抱着两个包袱,还未走到潘春跟前,大的那个包袱便散了口,东西掉了一地。 梅子渊悄悄看了一眼,皆是女人衣物,匆忙将目光别了过去。 潘春单手捡起地上自己的肚兜,对毛手毛脚的熊四十分无语:“你家帮主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梅子渊扭着头,急忙说起正事,“我问了几位有经验的船工,这几日风向还算顺,咱们明日一早启航,大概三四日就能到天津卫。硝石毕竟是原矿,要制成火药,还需要一段时日。你睡的这两日,杜清已经把出海的圣旨送过来了。漕粮到港后的相关手续和贡船上有鞑靼人的情况,我已让护送杜清来的天武卫八百里加急报回京中。那八船硝石的去向,陛下应该会派人追查。如果一切顺利,漕船到达后便能正式卸粮,届时漕粮由我与户部的人办交接手续,等交接妥当,我便即刻回京面圣。” 潘春点点头,有三品大员安排,自然没她什么事儿,“行。那我们卸完粮食就回临清了,后面还有两批漕粮没运呢。” -- 第114页 “可你的伤...” 潘春眼角余光暼见那装伏羲女娲交尾像的盒子摔着地上,捡起来一看是空的。 她左右扫了两眼,见那小雕件滚到了梅子渊脚下,上面干涸的血迹显得整块玉脏兮兮的。 “熊四啊熊四,让你刷块石头你都刷不干净,我看这些日子是给你脸了!” 潘春越发觉得熊四懒散,她伸出手探到梅子渊脚下,打算把它捡起来砸到熊四脸上。 梅子渊一低头,见潘春正朝自己脚边蹲了过来。 他看到到那只白玉雕件就在自己左脚旁边,也顺手伸了过去。 就在两人手指同时触碰到雕件的瞬间,梅子渊只觉眼前一阵刺目的白光,耳边突然万马奔腾般嘈杂,仿佛天旋地转般的惊慌之后,再一睁开眼,他见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白皙清瘦、眉眼微微有些上扬的自己的脸。 “我这就去把它弄干净!”熊四慌忙把玉雕从二人手中拿走。 待潘春回过神来的时候,熊四已经出了屋门。 “你....”再一次变成梅子渊,潘春醒神的时间比上次快得多。 她倏地站起来,看着方才梅子渊摸过小像的手,猛地反应过来,“熊四!” 潘春追着熊四就出了门,把刚泡进盆里的小像捞了出来。 她迫不急的把这个玩意擦干净拿回屋中,一把拉起还蹲在地下愣神的梅子渊,伸出手掌将雕像摊在他面前,“你赶紧的,摸一下!咱俩变回去!” 方才白光闪起之时,正是两人手指同时触到伏羲女娲交尾像的一刻。 她仔细一想,当初变成梅子渊的时候,不也是带着这个东西去见梅子渊的那天? 原来他们互换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梅子渊怔了一瞬,急忙伸出手盖在潘春的掌上。 屋中空气瞬间凝固,二人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等待着那个神奇的瞬间。 然而夹在两人手掌中间的这座雕像,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潘春抓着梅子渊的手把这东西搓了个遍,自己依旧是个男人。 “怎么不好使了?”潘春有些急眼。 梅子渊也同样疑惑,他皱着眉将另一只手也扶上,两只手将潘春的手掌和雕像一起握了起来,仍旧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潘春急了,“来,咱俩把脑袋对一起试试!” 可惜,依旧她是他,他是她。 眼前景象在熊四和白浪的心中,却是惊天巨浪。 因为帮主和总督大人不仅双手牢牢紧握在一起,连脸都贴在一块,那姿势就跟董永在鹊桥上见到了七仙女。 “帮主...”熊四语无伦次道:“那个...外面...我...” 白浪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 潘春尴尬的挠了挠头,急忙把手从梅子渊掌中抽开,“等、等没人了再试啊。” 熊四顿时把眼瞪圆,什么叫等没人了再... 打破尴尬的人是梅子渊,短暂的震惊之后,这具身体的痛感也苏醒过来。 而且是撕心裂肺般的疼,喘气都疼。 梅子渊紧紧捂住胸口,强忍之中脸憋得通红,眼泪也流了下来。 从小到大他哪里受过这种罪,本想问有没有药能止疼,结果一张嘴就成了痛苦的呻吟声。 潘春奇怪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嘤嘤嘤....”梅子渊双眼朝上一翻,晕了过去。 潘春眉心一跳,怪道:“又不是第一次当女人,这还能吓死了?” 再次变成男人的潘春,已经对这具身体驾轻就熟,而且无伤无痛,安排起漕船来,既有威严又有经验,青安帮的人逐渐对这位年轻的新总督有了好感。 除了白浪。 他全程把剑抱在怀里,不看梅子渊一眼。 潘春飞上船顶的桅杆向后看去,只见夜色中青安帮的船灯整整齐齐,全部亮在漕船统一位置。 梅子渊为了入海后便于管理,临走前特地将船队重新编治整队,正常航行时夜灯统一高挂在前舱东边。 潘春对眼前这个壮观的景象十分震惊,“竟然这么整齐?” 白浪冷冷道:“我们帮主治船有方。” 熊三却皱了眉,因为中间总有一两只船的夜灯掌在左手边,“那几个不按规矩挂灯的,不是青安帮的船。” “你怎么知道?”潘春从未见过青安帮整齐划一到这个地步,觉得熊三太武断,“能整齐到这个份儿上就不错了。” “一定不是青安帮的。”熊三十分坚定,“帮主立的新帮规里面,挂那个位置上的,是报丧。” 潘春:..... 不到半个时辰,白浪和熊三几个兄弟便把人捆了进来。 熊三最是激动,“妈了个巴子的!他们洪波门的船竟然换了旗,混在咱们船队里。” 潘春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翻其中一个船工,“说!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这一脚出踹的极有帮主风范,熊三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洪波门主要是商运,他们运的大多是年货。 另外两个跪在地上的洪波门船工,也被熊三一一踹倒,“混进青安帮有什么阴谋!不说一刀捅了你们扔进河里!” 几个船夫抬头一看,前方矮榻上坐着一个玉面贵公子,带着官帽,擦着一把小刀。 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总督大人,但不知为啥,这人一身邪气,一脸杀气。 -- 第115页 领头的急忙给总督大人磕了个响头,这桩买卖虽然不能被青安帮的人知道,可天武卫的人更得罪不起,货要是运不到,十个脑袋也不够赔。 “总、总督大人饶命!小的们也是苦命人,是天武卫!天武卫的王公公逼我们的!小的也不敢不从啊!” 潘春眼睛一亮:“天武卫?!王兆臣?” 领头的又磕了一头,“就是他!” 潘春睨着地上的人,“他让你们运什么了?” “总督大人,小的们真是被逼迫的啊!要不是王公公以天武卫的名头恐吓我们,我绝对不敢啊!” “我问,他到底让你们运了什么!” 潘春摸出了腰间匕首,噌地射进了说话这人的发髻。 地上的船工这么一吓,纷纷把脸贴在地上,战战兢兢道:“是、是私盐。” 潘春有点恼,王兆臣这个不要脸的,竟然撇了青安帮跟洪波门做生意! 地上的人见总督大人面色不善,急忙解释道:“咱们是按王公公所说混了进来...听说朝廷批了漕粮走海运,一下少过好几个闸口,能省不少过闸费。咱们这么一算,搏一搏没准还能多挣点,所以就...” 啪一个耳光扇过去,熊三气得双目怒瞪,“你特娘的这是跑青安帮来占便宜了!” “不敢不敢!”这人连忙捂着脸,缩成一团。 潘春托着下巴沉思起来,这单生意要是给青安帮,捎带就干了,轻轻松松赚一笔。 但王兆臣这个死太监竟如此不讲信用,说好的生意给了别人。 虽然不知道王兆臣为什么改成往京城而不是往扬州运盐,但他甩了青安帮,去找洪波门,这让潘春十分恼火。 她猛的从地上揪起说话这个人,“还有呢?到了天津卫谁接货?” 运私盐很危险,漕船途中要经过不少关卡,王兆臣虽然不会露面,但怎么过卡谁接头会交代好。 这次走海运不经过闸口,只给了一个人名。 “谷公公?”竟然不是盐商。 潘春不太懂,大过年的京里这帮太监弄这么多盐要怎么卖。 往年都是从京城往南边运盐,因为南边价高,今年可到好,反过来卖,王兆臣吃饱了撑的? 她把这封手信塞回那人怀里,盯着窗外黑漆漆的海面,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和梅子渊的话串到一起,沉思起来。 第52章 贡船上有硝石,有鞑靼人,正如梅子渊所说,八成是要造反。 如果京城真打起来,这物价必定上涨,趁此机会卖盐卖粮都能大赚一笔。 潘春嫌恶地瞥了眼地上那波人,一群发国难财的玩意! 不过这群太监怎么会知道? 潘春不免起了疑,造反也有太监一份儿? 不过她更感慨朝堂复杂,还是赶紧跟梅子渊换回来的好。 不然去了京城,光是党争她都应付不来,再加上一个谋乱,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么一想,她不禁一个激灵,垂眼看回地上的船工。 洪波门就是个跑腿的,未必知晓京中有异动,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 天武卫虽然不能正面得罪,但这便宜也不能让他们占了。 潘春越过窗户,一直往大海深处看去,缓缓道:“不如这样,公平一点,让老天来决定。” 她转过头来阴沉一笑,“海运不是不可以,你们别混在青安帮的船队里面,排在到他们后面,跟着走。” 领头的茫然抬了头,不明白总督大人为何下这道命令。 熊三则对总督大人的决断十分满意,忍不住对这个俊俏书生刮目相看。 跟帮主真配! 连糟蹋人的路子都如出一辙! 茫茫大海,让他们这些从未出过海的小船独自航行,跟砍了他们脑袋有何区别? 莫说按时抵达,是浮是沉都是未知数。 潘春安排好其他事宜,第二日一早,青安帮便扬帆起航,洪波门十几艘船跟在最后,但他们的船不行,也没有出海经验,很快就被抛远。 潘春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盘算着这群草包能剩三条船到天津卫就不错了。 “哼。”她扯了下嘴角,心中暗骂:王兆臣那个王八犊子,竟然敢吃着锅里望着盆里!行啊,你不是找洪波门吗?你不仁我不义! 到时候出事也是总督大人的英明决断,怪不到青安帮头上。 潘春有些小得意,转头拦着尹冬冬和陈宽的肩膀,“椒盐核桃还有吗,再给我两把。” 梅子渊夜里疼醒了好几次,加之贡船一事梗在心中,睡得十分不踏实。 早晨醒后,更是连床都起不来,只能靠在床边,任由熊四给他喂水喝。 “帮主你这是怎么了?”熊四吓坏了,“昨儿个刚醒都比现在强啊,睡一觉怎么厉害了?” 梅子渊一听这话,强撑起了精神,拿过熊四手里的杯子自己喝,“没、没事。” 但他只是伸手拿个杯子,就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再哼哼起来。 熊四慌了,帮主从未这般喊过疼,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他急忙把林大先喊了进来。 跟着林大先一起进门的还有白浪,梅子渊疼到扭曲的五官,把白浪的心一瞬揪起。 他立刻跪在床前,神情比熊四还慌张,“阿春,你这是怎么了?” -- 第116页 梅子渊捂住胸口躺回床上,他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哼哼,努力挤出一张笑脸,“没事、没事,有点疼罢了。” 林大先替他诊完,并未觉有何不妥,“脉象比昨日有所好转,好生养着,按时吃药,没什么大碍。” 白浪看着梅子渊咬紧的下唇,对林大先怒目而视,“她疼成这样,你到底会不会医。” “你会?那你医去!”林大先拎着药箱就走了。 白浪垂眼片刻,强压下眼中的怒火,也跟了出去。他走出屋门,在底仓拦住了林大先,“林大夫,您可否与我讲句真话,阿春到底有没有事?” 白浪害怕潘春有什么病症瞒着自己,她是帮主,惯能逞强,小来小去的病从来不治,大伤也就最多躺三天。这次她定是有什么恶疾忍不住,才露出来本来的样子。 林大先一脸茫然,“没有啊,都是外伤,穿胸那一箭没伤到要害,好生将养个把月的,就没大碍了。” “那她怎么那般疼?” 林大先觉得这不是问题,“皮肉之伤本就疼痛难忍。” “那为什么以前能忍,现在不能?” 林大先越发无语,“人都是会变的,以前不疼,不代表现在不疼。” 白浪突然被这句话戳中,是啊,人是会变的。 就像她突然对梅子渊那么亲近,还让仪仗船做了头船,现在更是跟梅子渊同住一艘船上。 白浪眼里的光暗了,碰巧潘春刚巡完船下来。 她老远就看见白浪,刚要咧开嘴打算冲他招手,就想起白浪拿剑指着自己的画面。 潘春瞬间当做没看见他,径直从白浪面前走过。 白浪拇指一抵,剑柄倏地出鞘半寸。金鸣之声如利刃划过,林大先忽然笑了一声。 想起这几日青安帮的风言风语,再配上白浪对潘春那种殷切的眼神,林大先早就看透了一切,他轻轻拍着白浪的肩膀,安慰道:“你莫要担心,那位大人不喜欢女子。” 白浪一怔,“你这是什么话?” 林大先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字面意思咯。” 潘春敲开房门,见屋里没人,蹑手蹑脚跑到梅子渊床边,扯了扯他的被角,“喂,醒醒!” 梅子渊哪里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罢了,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你来了。” “至于吗,把你疼成这样?”潘春难以置信瞅了他一眼,“熊四呢?” 梅子渊半躺半靠在床上,闷闷一声,“去熬药了。” “行了,你也不用替我遭罪了,伤还是我自己来养吧。”潘春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女娲伏羲交尾像来,“该办的事儿我都办完了,再有三天船就到天津卫了,我又不是你,回头上了岸跟户部交接别穿帮了,咱俩赶紧想办法换回来。” 梅子渊马上睁大眼,第一反应是换回来就不会这么疼了,可再一想,又觉自己连个疼都挨不住,竟连个女子都不如。 这几日他时不时会梦见龙王庙中的片段,那个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女子,那把淌着血的刀。 现在自己就在她的身体里,方才知道伤口竟是那么痛,战无不胜也是需要代价的。 潘春见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朝床一瞥,“你躺下。” “你要干嘛?”梅子渊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潘春按着他的肩头强行让他躺平,又把那件玉雕小像摆在他额头上,琢磨着:“咱俩头一回换,我是躺在地下的,我有印象。当时这个东西好像砸着你了,而第二次咱俩换回来,是夜里,我记得那个时候,也是你我二人同时去捡什么东西,如今这么一想,估计就是它了。这回,咱俩手指一碰上去就变回来了。所以我想,这东西是不是也讲究个方式方法,没准下次再换,就不是碰指头了,而是...” 梅子渊摸着放在他额头上玉像,有些懵:“而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多试试吧,总之咱俩变成这样,肯定是因为它。”说完她忽然弯下腰,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玉像上,也就间接抵在了梅子渊的额头。 四只眼睛蓦然相对,梅子渊脸红了。 潘春也有些尴尬,她努力坚持了好几个呼吸,依旧没有变回去。 她想起第一次与梅子渊互换的场景,忍不住道:“躺着的话,是不是必须得你在上面,我在下面?” 门外突然有碗碎在地上,两人一同转头望去,见熊四急忙把开了一半的门关上,“我我我、再去煎一碗。” 潘春被熊四这么一搅,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事到如今,她一点儿都不想以梅子渊的身份回到京城。 又是刺杀又是谋反现在还多了个宣王和鞑靼人,光是想想命就去了一半。 况且当官的她一个都不认识,第二批第三批漕船还没启运,帮里一大堆事等着她呢。 她又打起精神,“你起来,我躺你下面试试,就按你第一回 遇刺那样。” 梅子渊虽然不愿,可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终究不是办法,只得往床里面挪了挪,让潘春躺下来。 潘春躺好,将小像置于额间,拍拍一旁的梅子渊,“你,快上来!” 梅子渊捂着胸口勉强坐起,红着脸低声道:“得罪了。” 他轻轻俯下上半身,与自己眉眼的距离一寸寸拉进。 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靠近的是自己的脸,却心跳的厉害,好像靠近的不是自己,而是皮囊之下那热烈明媚的灵魂。 -- 第117页 梅子渊喉头一动,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小像上。 身下那人也闭了眼,似乎呼吸加快,耳边隐隐传来咚咚的心跳。 梅子渊一时也分不清,那跳动的是他的心,还是潘春的。 时间一寸寸流逝,梅子渊再睁开双眼,看到的还是自己的脸。 但自己眼眸里,倒影着潘春的脸。 梅子渊突然有一种错觉,他看到的那具身体就是自己,因为在他眼中,此刻最夺目的就是潘春。 他不觉看愣了。 潘春见他半天没反应,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喂,你没事吧?” 梅子渊慌忙回神,起身坐到床边,摸着潘春刚才拍过的地方,不禁有些发烫。 潘春没有等来万马鸣音和耀目白光,只好坐在梅子渊旁边,与他一起垂头不语。 “这个破玩意儿到底有什么门道啊?”潘春将玉件捏在手里,用袖子里里外外擦了个遍,又拿着它一路从梅子渊的脸颊搓到手心, 他还是她,她还是他。 再一看梅子渊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潘春越想越上火,“你就不着急吗,要是咱俩真变不回来,怎么办?” “嗯?”梅子渊应声抬起了头,“要不再...再试试?” “怎么试?你在上面、我在上面都试了,不行啊!” 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又一只碗碎在门口。 熊四又把开了一半的门关上,“我我我再去盛一碗。” 潘春摸了摸鼻子,心说熊四这是怎么了? 天冷手冻抽了? 算了不去管他。 她接着问梅子渊,“你还想怎么试?” 梅子渊也不得要领,“不如换个时辰,或者地方?” 潘春点点头,想起上一次变回来的时候时候半夜,便道:“那等天黑再试试。” 离开屋子,潘春一抬头看见白浪靠在门边,目光如刀,狠狠地剐着自己。 见她走出来,白浪突然把头扭过去,不去看她, 潘春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生生按了下去,算了,都道这个份儿上了,既然知道自己跟梅子渊互换的关键,那等两人换回来,一切恢复正常,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潘春深吸一口气,吹了会儿海风,跑回梅子渊的船舱。 陈宽终于等到跟潘春独处的机会,迫不及待的替她泡好了茶,打听起来,“梅大人,听说青安帮的帮主伤得挺重,她可不是一般人,你们那日到底碰见了谁?” 潘春一直都忽视了陈宽这个人,这才想起他也跟着上了船,昨日也见了杜清和尹冬冬。所以这次重新当总督,就跟买了话本下册一样,一切还得接着来。 她揉了揉脑袋有些烦,官场交际最是难搞,按理说陈宽跟梅子渊不是一个阵营,但陈宽也是来查贡船的,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应该能说两句。 潘春故作神秘,半笑不笑道:“贡船上,全是鞑靼人。” 陈宽果然大惊,“鞑靼人?!怎么会有鞑靼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潘春抱起双臂,送了他一个白眼,“反正这事儿啊,不妙。” 陈宽脸色发白,“鞑靼人是如何混入贡船的?贡船不是从应天府上来的?难道应天有鞑靼人?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办?跟陛下说了吗?” 潘春摇了摇头,“不知道。” 接下来任陈宽怎么问,她都不再说话,因为她是真的不知道。 第53章 一整日风平浪静,船队航行顺畅。 晚上潘春如约去敲梅子渊的舱门,却见白浪坐在屋子里。 潘春揣着小像往梅子渊身边挪了挪,白浪的剑猛然出鞘,他拿起一方帕子,在炭火下擦拭着剑身,淡淡道:“天色已晚,我们帮主睡了,大人明日再来吧。” 床上的梅子渊双目紧闭跟死了一样,潘春趁着脖子看了半天也瞧不出来他是装睡还是真睡。 潘春揣紧怀中小像,不免有些扫兴。但一想自己身体中得那一箭不轻,早些睡下也是好事。 见白浪一副赶客的架势,她只好讪讪一笑,“那、那我明日再来。” 可一连三日,白浪都守在梅子渊床前,不是擦剑就是擦剑鞘,第三日还拉了熊三过来打叶子牌。 潘春烦躁抓了把头发,捏紧手中小像,恶狠狠地剜了白浪一眼。 你等我变回来! 海中航行凶险重重,但青安帮这一路十分顺畅,漕船一艘不落,全部顺利抵达天津卫。 潘春看见户部点收漕粮的官兵候在港口,就跟做梦一样。 “这就到了?” 陈宽饶有兴致地看着户部的人马,“可不就到了,人家比咱都急呢!”说完他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在离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先跳了船。 “多谢梅大人一路关照!下官先将贡船一事回禀陈尚书,咱们京中再见!” 潘春冲他摆摆手,“回见!” 说完目光很快收回,对着迎面扶墙走来的梅子渊皱起了眉。 她当即从怀里掏出伏羲女娲交尾像,迅速塞进梅子渊手中,“再试试,再试试!” 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漕河两大风云人物在礼貌的、翻来覆去的握手,可当事人却恨不得把对方的手握断。 潘春甚至想把这玩意按进梅子渊的胸口,“这玩意的机关到底在哪儿啊?” -- 第118页 两人经过几番摩挲都没有什么效果,梅子渊叹了口气,望着岸边越来越近的官兵,小声道:“先卸粮吧。” 站在岸上等了两个多时辰的户部尚书叶炎,急忙朝梅子渊挥袖。 太后自从去赫古塔祈福便没了音信,暗卫来报,说太后几日前曾给贡船批了海运手续,所以他今日站在这里是等贡船的。 太后对海运深恶痛绝,突然给贡船批了手续,必然有什么深意。 如今派去赫古塔的暗卫一个也没回来,随梅子渊一同去临清的陈轩也没了消息,叶炎隐隐有些不安。 他只能算着时间,连夜赶到天津卫来等贡船。 谁知,却先等来了梅子渊。 码头上所有官兵瞬间见漕船靠岸,立马敲起了锣鼓。 梅子渊忙将一卷纸塞进潘春袖子里,“这是卸粮存粮所需的公文手续,我已替你写好。既然咱们暂时变不回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潘春砸砸嘴,虽不乐意,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船。 “等等!” 潘春刚下了一步梯,梅子渊又追了过来,“岸上那人是户部尚书叶炎,正二品。按理来以他的品级,说不该亲自来接漕粮,不知待会儿他会做什么,总之你要谨慎一些。” “唉...”潘春看着面前这张自己的脸,不情不愿道:“行吧。” 交接完转运手续后,漕船便按部就班的卸粮。 青安帮忙活了一年的买卖终于尘埃落定,即便潘春现在变成男人,心里也还是高兴的。 她指着杜清,向户部尚书叶炎道:“让他留下,给叶大人当个帮手。” 杜清微微一笑,对自己这个“帮手”的职责心领神会,当即拜了下去,“臣管河郎中杜清,见过尚书大人。” 叶炎自然明白这是梅子渊留了双眼在这里,称粮大有文章可做,一石粮少称一把,一百万石下来,偷藏的数目绝对触目惊心。叶炎不免就对这位面嫩手生的新任总督有些刮目相看。 梅子渊自从下船后就紧盯着称量器具不撒手,一双眼睛跟刀一样生怕少称一粒米。身边还有一个抱剑的土匪寸步不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替青安帮办事呢! 但面上不能点破,叶炎客套道:“多谢梅大人割爱,体恤我户部没有这样精通漕运的能人。这下有了杜郎中,这漕粮入仓之事必定事半功倍!” 潘春干笑两声,刚打算抬脚溜到一边儿,却被叶炎拉住胳膊,附耳说了句话,“梅大人,贡船呢??” 潘春一怔,“贡船?” 叶炎赶紧拉着潘春的衣袖,绕到马车后面,迫不及待问道:“敢问梅大人,这一路行来可有见过应天府的贡船?他们何时能入港?” 潘春记得梅子渊说过,贡船一事他早就报给了明德帝,所以叶炎这么问... 是来抓人的。 于是她估算着贡船的航速,惋惜道:“贡船啊,按说一两日之前就能到了。怎么,你们没抓到?” 叶炎一愣,“抓?” 潘春也是一愣:“你不抓,难不成还让他们光明正大进京?” 叶炎警惕起来,“贡船怎么了?” 潘春有点懵:“贡船上全是鞑靼兵啊!我写过八百里加急呈上去了啊?” 叶炎震惊道:“鞑靼兵?什么鞑靼兵?你又何时呈过八百里加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叶炎心里已经不是在打鼓,而是在打雷了。 他将贡船、鞑靼兵和梅子渊的八百里加急无辜消失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很快就得出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结论。 “梅大人!”叶炎甚至不用问细节,就已经参透其中利害关系,他眸光一敛,沉声道:“太后恐有危险,我必须即刻回京。此事事在未查清之前,梅大人万万不可对外声张!若是回京,谁都不要见,静候家中闭门谢客,等我消息。” 潘春不认识叶炎,猛地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有点懵。 见眼前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叶炎急了,“梅大人!事已至此,你我再存党争之见,大晟恐有灭国之忧啊!” 叶炎甚至握着潘春手腕,郑重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太后从没有杀你之意,我们也在查杀你的幕后黑手。眼下发生这么多事你还看不明白吗?这是有人存心挑起太后与陛下内斗,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啊!” 见潘春凝眉不语,叶炎长叹了一口气,“也罢,多年龃龉,岂是一朝能化。老夫言尽于此,梅大人是聪慧之人,终会明白的。” 潘春不是不信叶炎,而是在琢磨着待会儿怎么跟梅子渊说。 叶炎忍不住再次嘱咐道:“梅大人,事情明朗之前,一定要保重自己,我会找兵部加派人手,暗中保护您。” 叶炎说完急匆匆的走了,潘春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梅子渊,把他拽上了一辆马车。 梅子渊屁股还没坐稳,潘春就将叶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又忍不住分析起来:“我觉得,你那封八百里加急怕是没送进京城。我不认识叶炎,不敢贸然多问,但看他的样子,确实不知道贡船的事。” 梅子渊目光一沉指尖蜷起,“不可能!密信是我亲自交到天武卫手里,他们都是陛下的近身侍卫,领头的还是天武卫都尉,按陛下旨意特地护送杜清秘密来临清传圣旨。我将密信交于他们之手,绝对要比驿站安全。” -- 第119页 潘春皱起眉来,她谨慎地掀开车帘,扫了一圈周围情况,小声猜道:“我觉得这信没送到该看的人手里,不然那位叶大人怎会带人亲自候在这里等贡船?你看这岸上,全是漕役,连个像样的兵都没有,跟鞑靼人打起来毫无还手之力,自然是不知道贡船的情况。我反倒觉得是天武卫有问题,八成是那群阉人从中作梗。” 潘春回想起私盐之事,心中更加笃定那群太监不是好东西。 梅子渊摇摇头,“可天武卫是陛下亲卫,都是大晟子民,怎会被鞑靼人收买??” “怎么不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潘春抱起胳膊:“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办事,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可那是鞑靼人!”梅子渊愤然道:“同为大晟子民,怎能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家国?” “你说的那是有良心的人。”潘春冷笑一声,“没良心的可不讲究这些,谁给的好处多,就是谁的子民。” 梅子渊迎着潘春略带嘲意的目光,竟无法辩驳。 马车突然跑起来,潘春一惊,连忙掀开车帘,见白浪正扬鞭驾马,穿过人群往西边官道上走。 白浪表情冷淡,似乎只专注驾车,并不理会潘春。 可凭潘春与他多年出生入死的默契,她知道白浪有些不对劲。 “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潘春试探道。 白浪握缰绳的手一紧,转瞬间又神色如常,“帮主受伤,又在海上漂泊多日,恐伤势加重,需尽快找大夫复诊。” 潘春却道:“林大先不是看过吗?没事,不用大惊小怪的。” 白浪略垂了垂眼,“她以前多深的刀伤都不会喊疼,这回却伤痛而夜不能寐。可见,这一箭伤的有多深。” 潘春简直都要笑了,“不是箭伤得深,是他娇贵,挨不住....” 话说一半,潘春住了嘴,心道这话说完,白浪搞不好又要对她拔剑。 只见白浪果然回了头,目光冷冷扫过来,但没有任何敌意。 潘春反倒有些诧异。 “所以,我们帮主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娇贵了?”白浪眼里有一种奇异的芒,刺的潘春心里发虚。 她连忙错开他的目光,有一种白浪知道自己是谁的错觉。 潘春脑海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要不要把她与梅子渊互换之事告诉他。 白浪却把头转了回去,淡淡道:“不管京城发生什么事,我们一个江湖帮派都起不了什么作用。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早些把粮运完回临清,帮里还有一万多兄弟等着吃饭呢。” 潘春胸口就像被人擂了一拳。 是啊,兄弟们还在等米下锅,盼着过个好年。 她却在这里跟一个不愁吃穿的官研究朝堂党争。 操的哪门子闲心啊?! 潘春靠在门框上扶了扶额,迅速在脑海里盘算了下剩余的漕粮,连忙钻回车厢对梅子渊道:“你跟白浪说,咱们先去趟京城分舵!” 帘外驾车的白浪忍不住向身后忘了一眼,那种梅子渊就是阿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第54章 潘永年接到白浪的飞鸽传书,早就等在分舵门口。 见帮主面色苍白,脚下虚浮,不禁紧张起来,“快去请方大夫!” 早就等在偏厅的大夫马上拎着药箱出来,梅子渊一边诊脉,一边按潘春在车上与他对好的词儿,交代着剩下漕船的行程计划。他顺便点了几个正直的户部官员,嘱咐潘永年尽快去结算运费。 潘春忍不住看他一眼,没想到梅子渊竟主动帮她去要钱。 正说着,门口就有人送信进来。 指名要给梅子渊的。 潘春诧异地接过这封信,多年行走江湖的本能,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己前脚进了京城分舵,后脚就有人追着上门送信。 加上前几次替梅子渊挡的刺客,潘春觉得这个书生在京城比她行走漕河还危险。 白浪拦住送信的兄弟,“谁送的?” 跑腿的门童摇摇头,“不认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白无须,说话声音又尖又细,看起来像个公公。” 听到这句,梅子渊猛地抽回手,急忙走到潘春跟前,拿过她手里那封信。 信很短,梅子渊寥寥数眼就看完,他立刻对潘春说:“情况紧急,我们要即刻出门一趟。” 说完迫不急待地拉起潘春,匆匆出了大门。 潘永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拿胳膊肘碰了下白浪,疑惑道:“帮主这、这是何状况啊?怎么跟姓梅的走了?他俩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 白浪心中那个念头更加笃定了。 他轻轻勾了嘴角,将剑抱在胸前,“无事,我去看看。” 说完身形一闪,很快飞上屋檐消失不见。 潘春扶着梅子渊上了马车,两人按信中所说,驶进了京中最繁华的永安巷。 信的落款署名为海,他邀梅子渊到此处见面,说宫中出了大事,请梅子渊速速到敬兰茶馆二楼面谈。 潘春好奇道: “这个‘海’是谁?” “大内总管王德海。” “你确定不是陷阱?咱们才刚进京,就有人找上门。”潘春抱着胳膊,斜眼看着梅子渊手中的信,“宫里有的是天武卫,打起来还有禁卫军,出什么大事是你一个书生能摆平的?我到觉得这是个鸿门宴,八成是要你去送死。” -- 第120页 潘春说完,忽又想起现在自己就是梅子渊,于是轻蔑一笑,拍着梅子渊的肩膀道:“放心,这次谁敢动手,我砍了他的脑袋送给你。” “我倒觉着他今日是有别的目的。”梅子渊将信折好放进袖中,眉头微蹙,“或许一直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就要站出来。” 他有一种预感,一切若真如他推想的那般,谜题今日恐怕就要揭晓了。 临清的闸,追杀他的刺客,贡船上的鞑靼人,宣王府的硝石,太后特批的出海懿旨,还有王德海今日的信,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之间,渐渐浮现出一条不太清楚的线。 梅子渊忽然抬眼看向潘春,“潘春。” “啊?”潘春应声回了头。 “如果我们变不回去,你可愿帮我?” 梅子渊郑重的语气让潘春一愣,“ 帮你什么? ” “阻止鞑靼人进军中原,保大晟百姓平安。” 潘春怔住,如此请求在她看来有些过于郑重,虽然在她心里谁做皇帝都行,但鞑靼人不行。“那是自然,狗鞑子人人得而诛之~。” 潘春那种带着豪气的潇洒,让梅子渊不由想到龙王庙那场厮杀,“潘春,你虽是女子,可值得每个男子敬佩。” “切,”潘春挑眉,“不就是杀个鞑子嘛,用不着拍我马屁。” 马车很快停在茶楼门口,二人刚一下车,就有一对天武卫迎上来,“梅大人这边请。” 潘春本欲拉着梅子渊一起上楼,有侍卫突然拔刀挡在梅子渊面前,“姑娘请留步。” 这阵仗着实唬了潘春一跳,她想转身拦住拔刀的侍卫,梅子渊却主动退后一步,指着茶馆对面的摊子说,“我在那等你。” “我自己去?”潘春有些慌张。 她手指还没来得及指向自己,梅子渊已信步走远,掀起裙摆坐在对面茶摊前的小凳上,一副听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梅大人,请。” 潘春愤愤地瞪了梅子渊一眼,由两名天武卫一前一后引着上了楼。 在走廊最东边的屋子,她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当初在奉天门揪着自己手腕子去南书房的那位太监,王德海。 潘春睫毛一扇,果然如梅子渊所说,信中所说的那个海叔就是王德海。 王德海还是一副干瘦样,白头发似乎更多了,他微躬着腰站在窗边,不知朝楼下看什么,听见门声后,王德海马上回头,他抛下手中把玩的茶宠,急急朝潘春走过来,惶恐道:“梅大人,皇后薨了!” “什么?” 竟是皇后死了。 潘春迅速回想了一遍方才在马车上梅子渊嘱咐过的话,并没有提及到皇后的问题。 潘春心里有点没底,但转念又记起一个人。 她跟着王德海坐在桌旁,顺着话头问起来,“那陛下是不是要娶继后了?定了哪家小姐?是不是孟家的?” 王德海刚到嘴的话突然打了个磕绊,“梅、梅大人,这个杂家也不是很清楚。” 朝中谁人不知梅子渊与孟思雨的纠葛,王德海看着那张跟街坊大妈一样好奇的脸,顿觉胸口发闷,“陛下现在正处紧要关头,你怎么还有心思想继后人选?!” “唉~你这话可不对啊!”潘春拍拍他的肩膀,脑袋朝他探过去,“皇后可是一国之母,谁当继后是天大的事!孟思雨到底有没有戏?太后同意了吗?” “太后她老人家...” 王德海刚要说下去,猛地发现自己被潘春带跑题了,“哎呀我的梅大人!谁当继后您日后再操心!眼下最要紧的陛下!皇后昨夜薨逝,可今日就小年了,若是年前发丧,鞑靼十六部大年初一的朝拜宴会就要延期!” 潘春眸光一闪,有些诧异,“朝拜?” “您怎么能把这事儿忘了!?咱们大晟建业以来,鞑靼十六部相继称番,每年都要派使者来朝拜。今年正值开国三十载之际,十六部的使者全都要来!眼下他们就要过寒玉关,不出三日就能进京。若是为皇后发丧,就要取消朝拜宴。葬礼办起来少说也要百日,这样一来十六部使者便要返回鞑靼!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上京,城门都没进得去就要折返,回到漠北定是满腹怨言,有损大晟和陛下的威名!” 潘春松开放在王德海肩头的手,耷拉这眼皮子,“一群鞑子,请他们吃饭是瞧得起他们,不爱吃就滚回家去,哪儿有损陛下威名了?” 王德海一怔,“梅大人!如今的鞑靼十六部可不是十几年前的散兵游勇,他们其中七部合并,拥立了十三部的哈苏图为大汗,整个漠北草原现在有一半儿在他的掌控之下,兵力强盛不容小觑。这次的使者便是他二儿子哈苏弥。” 王德海意味深长地看了潘春一眼,“陛下能不能亲政,就看这次朝拜宴了。” 潘春愣住,“什么意思?” “啧,梅大人!您装什么糊涂啊!”王德海目光左右一扫,小声凑到潘春跟前说道:“哈苏图这次派了亲儿子来,就是为了向陛下示好,寻求合作的机会。咱们助他统一漠北,哈苏图必然会出兵牵制九边,将太后的势力抽离京中。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皇后发丧,哈苏弥连上京的大门都进不来,岂不白白浪费机会?” “然后呢?” “然后?!”王德海简直都要不认识梅子渊了,“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扳到太后就难了!” -- 第121页 潘春摸摸鼻子,表示不解,“可他们明年也会来啊。” “可太后明年不会病在赫古塔啊!” “太后病了?”潘春越发听不懂了。 往日一点就通的梅大状元,今日就跟猪油蒙了心一样,王德海急得两眼都快冒出火来,“这几日您不在京中有所不知。太后几日前去赫古塔祈福,突然得了急病。跟去的太医说得个十日八日才能动身回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您是陛下的心腹,大晟万千学子的表率,只要您在朝拜宴上带头请奏,陛下亲政指日可待。” “请奏?我请什么奏?”潘春眯起眼,想不明白其中逻辑,“再说了,堂堂大晟的皇帝,亲不亲政怎么还要求一个狗鞑子帮忙?” “哎呀我的梅大人啊!权位之争历来只看结果不重手段。当初太后不也是仗着九边的军权才垂帘听政的吗?这次您只要请奏延办皇后的葬礼,哈苏弥就能顺利进京,陛下可尽快达成与鞑靼七部的合作,到时候让哈苏图派兵牵制九边,咱们趁机将陈氏一党的势力赶出京城,太后就是笼中之雀!” 潘春用自己有限的人生阅历思考了一番,问了王德海一个问题,“狗鞑子出兵九边不应该叫侵犯我大晟疆土吗?” 王德海愣住,目光有些慌乱,“梅大人,侵犯也好牵制也罢,只要陛下能亲政,与鞑靼人合作未尝不可。” 潘春微微挺直后背,审视着王德海,“那皇帝自己媳妇的葬礼什么时候办,他说了不算吗?要我一个外人去请奏,陛下这个皇帝当的也太没意思了吧?” 王德海没料到今日的梅子渊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忍不住皱起眉头细细打量了他一遍,“梅大人,陛下当然可以下旨,可陛下亲自开口有损天子贤名啊。” 潘春明白了,“所以这个恶人我来当?”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再说您与陛下的情分,怎会在乎虚名。”王德东不经意一叹,“太后多次至您于死地,您不计较,陛下心中却难以平复。这么多年,陛下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每每想做些利于社稷造福百姓的事,就要流血牺牲。如此下去大晟怎能国泰民安?梅大人,陈氏一党不除,陛下危矣!大晟危矣!” 看着满脸焦虑之色的王德海,潘春抱起双臂,轻轻勾起嘴角。 “那么王公公希望我怎么做呢?” 王德海见梅子渊终于明白过来,露出欣慰的笑容,“明日上朝,礼部会奏请陛下正式操办皇后葬礼,您只要请奏搁置十日,待朝拜宴过了之后再办即可,届时翰林院和鸿胪寺几位大人会出面附和,陛下准奏后,后续事宜老奴替您打理。” 潘春勾了勾嘴角,冷声道:“我要是不干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5 19:55:02~20211026 20:0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王德海混浊的眸子登时射出一束寒光,他怎么也没想到,往日一心要与太后斗到底的梅子渊,今日态度反常,宛如变了一个人。 “梅大人,”王德海耐心用尽,脸上笑容全失,嗓音微寒,“您自小进宫伴读,陛下与您情谊深厚,待您不薄!您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他媳妇死了,我却要劝他不发丧,这事我干了才叫无情无义!”潘春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散去,王德海在那张从油盐不进的痞子脸中,看出了狠厉的杀意。 王德海忍不住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梅子渊,想不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王德海不念旧情了!”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破窗而入。 潘春瞬间踹翻圆凳,退到反方向,左手抚在腰间匕首上,右手掌暗暗运气,余光紧盯王德海。 却见来人将剑收回鞘中,向她淡淡一笑:“阿春。” “白浪?” 脑中突然一炸,潘春看着白浪熟悉的眼神,怔了一瞬,“你...” 他叫自己“阿春”,他竟然知道了? 王德海见两人愣在原地,便趁机撤到窗边,推开窗扇向楼下大喊道:“来人!拿住这两个叛党!” 白浪的剑闻声出鞘,剑心钉在窗框上,重新将半扇窗户关了起来。 “别喊了,他们来不了了。” 王德海急忙朝楼下看去,惊觉藏在街口巷角的天武卫都没了身影,他转眸便跪了下来,“英雄饶命!杂家不过是个奴才,也是替主子办事。” 潘春虽然惊讶白浪如何认出自己,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即便她不是真的梅子渊,这一路走来也看出王德海这个人有问题。 潘春亮出腰间匕首,一阵冷风扫过,白浪先她一步冲到王德海身前,用剑鞘抵住他下巴,将王德海一点点从地上挑起,按在墙上。 “梅、大人!!”王德海被剑鞘抵得几乎要喘不上气,只得求饶道:“饶、饶命。” 重拾与白浪的默契,潘春顿觉掌中匕首都能当刀使。 她将刀尖竖在王德海眼皮子上,问道:“说,你们到底想干嘛?!” 刀尖就在他瞳孔前不到寸许,王德海眼都不敢眨,“梅、梅大、人...” 白浪见他说不出话来,手上的劲儿卸了两份。 -- 第122页 王德海哆嗦着回道:“您这话杂家听、听不懂。” “你不懂?”潘春将刀尖又往前送上一分,“不懂你让我上奏?是不是怕皇后一旦发丧,鞑靼人进不了京城,你们这个里应外合的计划就成不了了?辛辛苦苦运到京城的硝石就毫无用处了?对吗?” “咱家真的不知道啊!” 王德海不自觉闭起眼来,但那惊恐中带着几分心虚的脸明显让潘春看出几分端倪。 她就势将刀尖抵在他眼皮上,厉声呵道:“说!” 眼皮上的刀尖似乎就要刺下来,王德海筛糠一般道:“我说!梅大人您先把刀放下。” 潘春向后撤开半步,将匕首收回,却见王德海睁开双眼后,嘴角忽然勾起! 一道寒光突然从他嘴中射出! 说时迟那时快,白浪一个转身,猛地将潘春推开,再回头时,王德海已经从窗中逃走。 他身手敏捷,起落间飞檐走壁轻功了得,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潘春想翻窗追出去,却被白浪拉住,“阿春!有毒!” 潘春方觉左脸有些麻,她伸手抹了一下左颊的伤口,血色发暗。 脸上虽只有一道小口子,周围皮肤亦开始发青。 潘春急忙运功逼毒,虽然伤口甚微,可梅子渊从未习武,潘春练这十几日的功,内力远不如自己的身体强劲。 白浪轻轻将手掌抚在她肩后,一股澎湃的内力游走在她的经脉。 潘春立刻调息,在白浪的助力下很快将毒逼了出来。 白浪仔细探了她的内息,“还好,只是普通的麻药。” 等潘春探出窗外查看,却发现王德海早已没了踪迹。 这人明显有问题,想起刚才他说的话,潘春有些担心,“如果真如这个太监所言,贡船上那些硝石很可能就是为初一朝拜宴准备的。” 白浪收起剑,默默站在潘春身边,“你想帮梅子渊查鞑靼人?” “难道你愿意鞑靼人打进中原?咱们可就成亡国奴了。” 白浪看着这张陌生的脸,稍稍有些不适应,但那熟悉的挑眉,偶尔迸出几个字带着临清话的尾音,让他十分自责,为何没有早些发现梅子渊跟潘春掉了个儿。 “阿春,老帮主临终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潘春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远离朝堂,不谈政事。” 白浪目光柔和,眼中还带着些担心,“听那太监方才所言,与鞑靼人合作未尝不是明德帝的主意。这江山不论谁坐,终归轮不到咱们。” “可要真打起来呢?”潘春不想放弃,“鞑靼人把京城炸了,咱们剩下的漕粮往哪儿运,送给谁?这单生意总得做完吧。何况我现在还是梅子渊,就算我不管这事儿,也有人逼我管。” 白浪把剑抱在胸口,垂眸道:“我只希望你平安。” 潘春捶了一下他的胸口,笑道:“放心,内力虽然不如你,身手还是数一数二的。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梅子渊的?” “早就有点奇怪,直到在码头上看你为了一斗米跟户部吵起来时,我才敢确定。”白浪微微一笑,“当官的向来希望多收粮少付钱,只有自己人才死盯着量具,不能少称一粒米。” 潘春恍然大悟,她这官当的着实是胳膊肘往外拐。 两人很快下楼,潘春却没有在茶棚找到梅子渊。 “人呢?” 白浪指了指楼上一见玉器店,“我把他藏那儿了。方才那个老太监带了不少天武卫想对他下手,那毕竟是你的身体,就把他安置在那里,是分舵一个消息点。” 潘春点点头,上楼后三人坐在一处,梅子渊迫不及待问起,“王德海说什么了?” “皇后死了,”潘春眉头锁紧,“他想让你明日上朝的时候请奏暂不办丧礼。” “为何?”梅子渊吃惊道:“是陛下的意思?” “是鞑靼人的意思。”潘春将刚才发生的告诉梅子之后,屋内空气霎时凝固。 事情显然比梅子渊想的严重,可他现在是女儿身,既不能进宫面圣,又不能与朝中大臣商量。 而且依王德海所言,鞑靼人恐怕已与明德帝达成什么协议,明德帝却不知道贡船中装的是硝石。 梅子渊担忧道:“三十宫宴之时,朝中大臣全都要在奉天大殿守夜,鞑靼人初一就要朝拜,三十前必然要进宫,他们若宫宴上动手,京中世家便无一幸免。” 潘春也有此想,“所以,你想怎么做?” 梅子渊道:“今日腊月二十三,再有六天就是宫宴,”梅子渊看向潘春,“你要尽快进宫面圣,告知陛下鞑靼人的阴谋。” “我...”潘春有些为难。 白浪马上道:“可贡船上的硝石只有我们见过,且鞑靼人打算何时何地动手我们一概不知,陛下若是问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猜想,空口无凭。何况从刚才那个太监的情形来看,鞑靼人在朝中早有内奸,阿春是江湖人,将她至于朝廷之中,只怕会好心办坏事。” 梅子渊垂了头,白浪所言非虚。 忽然他又抬起头,惊讶道:“你、你知道我不是潘春?” 白浪微微颔首,静静看着两人。 白浪知道两人互换后心情其实很矛盾,想亲近潘春,但那张脸是男人,想不理梅子渊,可他又占着潘春的身体。 -- 第123页 “你们俩,还能换回来吗?” 潘春也很想知道,她从怀里掏出那只伏羲女娲交尾像,放在白浪面前,简单跟他说了事情的始末,“现今不论我们两个怎么摸,都变不回来了。” 她毫不客气的拉起梅子渊的手,一齐放在小像上,“你看,啥效果也没有!” 气氛瞬间尴尬。 白浪皱起眉,飞快地把那只白玉雕像从两人手里抠出来,仔细端量了一番,也理不出个头绪 潘春两只胳膊搭在胸前扭了个麻花,转头看向梅子渊,颇为认命: “既然变不回去,那接下来怎么办,你说吧。” “天色已黑,这个时辰已经宫禁。”梅子渊道:“只能请潘帮主明日一早进宫,先劝陛下立刻为皇后发丧,将鞑靼十六部挡在皇城外再说。” 潘春道:“行。” 梅子渊有点为难,“那...你需要先回趟梅府,取一份空白奏章出来,我连夜写好,明日一早你再带去宫中。” 潘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想起前两次上朝时连四更都不到,顿时有些烦躁,“别费劲了,你直接跟我一起回去!省的我还得来回跑,觉都睡不好。” 白浪却不赞成,“他现在是女儿身,你这般将他拉回梅府,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事实上,在临清不少说书先生都已经把潘春编成梅子渊的外室了。 潘春倒是无所谓,“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再说我身上还有伤,不能连夜折腾。” 白浪看向潘春,看向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身体,静静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6 20:08:02~20211027 20: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马车很快驶入梅府前的小巷,白浪跳出车厢,环视四周,“我就在周围,有事你喊我。” 说完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当梅子渊以另一种身份站在梅府门口时,门楼旁两只熟悉亲切的长灯笼,照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光。 梅子渊心中五味杂陈。 潘春跟在他身后,攥着手道:“面圣之前,你要不提前给我写个条子?我也好背一背...还有,你那些同僚都叫什么名字,你也写写...” 梅子渊停在门边,愣了一瞬后,主动往旁侧退了一步。 潘春对着这面熟悉的大门,习惯行地拉起门环,大门却突然被人从内打开,开门的正好是左青。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越来越响,门外又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左青揉开兑了浆糊的双眼,见到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少爷领了一个女人回家。 这个消息比少爷海运成功归来都要劲爆,以至于梅子渊坐在大厅时,差不多见到了整个梅府的人。 婆子丫鬟们变着花样的来给他添茶送水,护院管事则是挤在门外险些将门槛踩破。 梅夫人甚至连身份仪态都不顾,安顿好潘春后,就一直坐在梅子渊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姑娘贵姓?” 儿子果然是个办大事的人,要么不找,要找就一步到位,连夜将人送进家来。 梅子渊哭笑不得,自己有娘不能叫也就算了,还要在她面前装别人。 早知道在车上就该跟潘春先对对词,这会儿到底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梅子渊想了片刻决定把这个问题留给她,“您还是问问他吧。” “唉哟。”梅夫人拿帕子掩了掩嘴,“姑娘,咱们梅家是开明之人,门当户对什么的不重要,只要两情相悦,家世什么的都好说。” 子渊对孟家那个女人一根筋,任由儿子这么拖下去她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梅家搞不好要绝户! 现下只要是个女的,模样又端正,莫说是穷,便是歌馆买一个回来作妾,她都不介意。 梅子渊望着自己亲娘媒婆一般的眼神,有些慌张,“夫、夫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就是朋友....” “哎呀,年轻人面子薄,我懂!那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亲娘这灼热的眼神烫得梅子渊不敢与她直视,只好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她衣裳上绣花看,“我、我家里是跑船的。” “跑船好呀!”梅夫人一听乐了,这起码是个良家,顿时觉得眼前这姑娘又靓上三分。 她干脆站起来,凑到梅子渊面前,迫不及待地问到:“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没有?” “我....” 潘春多大? 可有婚约? 梅子渊也不知道。 他皱着眉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尴尬地冲梅夫人笑笑,“您还是问她吧。” “好好,好。”梅夫人眉眼间全是笑,“确实得好好问问子渊,哪有把姑娘扔下自己先去睡觉的道理。” 梅子渊拿茶碗的手一抖,心道明明是你把潘春支走,死活要把自己留在这里说话的呀。 梅夫人朝一旁的李妈妈挥了挥帕子,“给子渊屋里添张床,把这位姑娘送过去,好好休息。” “啊?”梅子渊猛地站起来,“我睡客房就行!夫人,我...” 老妈子和丫鬟们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将他包抄,连拖带拽地把梅子渊摁进了自己的卧房。 -- 第124页 卧房的陈设丝毫未变,桌上的梨香依旧袅袅燃着,那种熟悉的味道将他不由自主拉回了从前。 绣屏扇、旅人图、屠家笔、梅花砚,一切都是老样子。 甚至床上坐的那具躯体也是自己。 梅子渊坐在梅夫人硬搬进来的长榻上,有些恍惚:“我...去书房睡,一会儿奏章写好,你来取。” 他抱起铺盖站在门口,打算去书房。 不料屋门早就被梅夫人锁死,梅子渊推了两下没推开,耳边却传来潘春的声音,“别折腾了,你娘明显拿我当你的姘头了。先睡吧,等他们都消停了,我再帮你把门弄开。” 说罢,她把梅子渊怀里的被子抽走。 梅子渊转头看见潘春已经躺在榻上,她拿下巴指了指床,“物归原主。” 眉眼间自有一股不羁的风姿,即便用的是梅子渊的身体,也掩盖不住潘春自己独特的味道。 梅子渊默默坐到床边,看着将双臂枕在脑后的潘春,轻轻说了声,“谢谢。” 潘春伸出食指在嘴角竖了竖,往西边窗户看了一眼,猛地翻了个身,快速吹灭了桌上的灯,“睡觉。” 窗外的梅正平眼前一黑,莫名烦躁。 “怎么熄灯了?我还没见着模样呢!”梅正平刚把自己夫人从窗缝挤了下去,好不容易扒着窗台,却什么都看不见,此刻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塞进缝里,“长什么样?好看吗?谈吐如何?是正经人吗?” 梅夫人冲隋护院一招手,隋忠当即单膝跪下去,双手托起梅夫人的脚,成功把她的头举到了梅正平的脑袋上面。 只听梅夫人小声道:“姑娘不错,除了衣裳破点,言谈举止甚是得体。坐姿规矩,喝茶吃点心的仪态也不小家子气。她说她是跑船的,我估计也是家逢变故,有难言之隐。” 天未亮,四周寂静幽黑,月色正好,梅正平透过窗缝隐隐见到了那个女子。 一身黑色麻布劲装,手上戴着铜护腕,身上穿着皮甲。长发高高束起,没有发髻也没有钗环。 月光下的侧脸有些冷白,但身姿挺拔,眉眼间自有英气,就是两腿微敞,手扶膝上,这个坐姿... “怎么看起来像个男人?” 梅正平皱了眉,“子渊喜欢这样的?” 他有些后悔,方才不该碍于颜面没去花厅看上一眼,如今只瞧了个侧脸,急得他百爪挠心。 梅夫人招招手,让隋忠把她放下来。 “怎么?大家闺秀那种娇滴滴的小姐就好?孟思雨就好?我看倒不如这样的姑娘好,起码少一百个争宠夺位的心眼子!” 梅夫人见梅正平还扒着窗户不撒手,便揪着腰带把他拽出了厅廊,“行了行了,别看了!那姑娘是个爽利人,你儿子对人家也是一腔真情,没看让人家睡床,自己睡榻了,比你这个当爹的会心疼人。” 梅正平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不会心疼人了?我自从回来以后,哪天不为你吟诗一首?咱们府上每道门的对联和福字我都写好了!” 梅夫人一听这个就来气,“吟诗一首能当饭吃啊!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儿子过年就二十六了,人家戚言笙的孩子都五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听一下那姑娘姓甚名谁,把庚帖要过来早早定下婚事。等子渊那个石头自己张嘴,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梅正平快步跟在夫人身后,忍不住颔首,“夫人此话有理。” 待脚步声走远,潘春缓缓睁开双眼,院子里开始飘雪。 她重新点了蜡烛,拖了条凳子坐在梅子渊对面,“你娘对我评价挺高啊,不晓得她知道我是漕河一霸之后,还会不会笑得这么开心。” “你别这么说,”梅子渊微垂的双眼忽然抬起,目中柔光照的潘春突然有些不自在,“在我心里,你比其他女子更值得钦佩。” 她错开那泓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神,涩涩道:“时候不早了赶紧说正事吧。” 梅子渊不知为何,自从龙王庙之站后,总对潘春有种奇怪的好感。 没有柔媚的眸光,也没有纤细娇弱的身段,甚至仪态粗俗放荡与他心慕女子的形象完全不搭,可他就是觉得潘春身上有一种光,一种世家女没有的气质。 他收回深思,理清思绪道:“明日上朝之后,你从大殿东侧门走,穿过桥廊和一个花园,在一个半月形的池南边有座两层偏殿,便是南书房。我自由是陛下伴读,可随意出入南书房,倒时你拿着奏章,面呈陛下,与他...” “小心!”潘春突然将他扑倒,梅子渊顿时被她压在床上。 鼻息落在耳旁,梅子渊胸口蓦地一跳。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破窗而入,擦过梅子渊的鬓发射进了床头的屏风上。 潘春顺手抄起床上的枕头朝窗外扔了出去,急忙熄灭蜡烛,将梅子渊挡在身后,。 唰唰两声,两道寒光再次又射进屋中。 潘春扯过被子反手一甩将箭卷起,两只箭顺势掷出窗外。 不远处突然有人闷哼,潘春忙将梅子渊拉下床,让他蹲在柜子与床头中间。 “别出声!” 她将腰间匕首抽出,塞进梅子渊手中,“拿着。” 说完跳出窗外,飞入房顶。 清冷的月光下,屋檐上站着两排人。 潘春放眼望去,从整齐划一的武器和穿戴上,便知这些人不是禁军就是天武卫。 -- 第125页 她将手指捏起,吹了声口哨,白浪宛如一只凶猛的鹰从天而降,落在潘春对面的屋顶,正好将这两排黑衣人夹在中间。 潘春抱起拳一步步往人群靠拢,明明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却徒然生出一种大杀四方的霸气。 白浪默契地与潘春同一个速度,慢慢向她靠拢。 两人仿佛正在收网一般,十几个黑衣人调转两端,拔刀相向。明明只有两个人,却有种莫名的威压,众人反被逼的连连后退。 潘春将指节捏的咯咯作响,清冷的声线像纤薄的锋刃一样割的人心寒,“啧啧啧,真是可怜,死了都不知道是谁杀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7 20:12:19~20211028 19:3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只听一声清脆的剑鸣,白浪腾空而起,待他俯冲下来之时,已有两人身首异处。 剑光如电,有人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便再也合不上了,有人刚拔出刀就发现剑已经从背后穿过自己的胸膛。 被逼上绝路的几人急中生智,当即奔向潘春,“拿住梅子渊!他不会武!” 话音刚落只见白浪从后背解下包袱,扑风瞬间出鞘,不偏不倚落在潘春伸出的掌中。 长刀在握,潘春双脚分开,横刃在前。随风卷起的白色雪片,被闪着蓝光的刀锋无声削开。 扑来的两人来不及停脚,就被扑风拦腰切倒。 仿佛只是几个呼吸,地下便躺满了人,只剩两人背靠背站在原地。 潘春将刀尖点地,半倚在刀柄上,冷冷笑着,“说吧,谁让你们来的?虽然说了也是死,但是不说死的更痛苦些。” 看着地上的同伴全都是一招毙命,其中一人终是撑不住跪了下来,“是、是王公公。” “为什么?”潘春歪着头看他,“杀我灭口?” “不能让您面圣。” 果然如梅子渊所料,明德帝真得被蒙在鼓里。 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皇宫,潘春看向那座四方四正宏伟的建筑,突然觉得这皇帝当得也是没意思。 剑光一闪,白浪杀掉站着的那个,把剑身压在跪着那人的颈后。潘春上前一步,抓起那人的头发,“带我去见王德海。” 不料那人脖子一歪,一头倒地,嘴角竟吐出一口黑血。 “还挺忠心。”潘春上前踢了一脚,见人死透,便对白浪道:“待会儿多喊几个兄弟过来守着,我担心那个死太监还得再来一次。” 白浪一点头,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潘春翻身跳下楼,打算回去告诉梅子渊。哪知刚一推开房门,一道寒光闪过,她本能地侧身向后一仰,匕首登时插进了她身后的柱子上,正是她给梅子渊那把。 潘春一脚踢开房门,只见一个黑衣人将长刀抵在梅子渊颈间,“梅子渊!你要再往前一步我就割了她的脑袋!” 说罢黑衣人手中长刀一紧,梅子渊颈中瞬间划下一道血痕,衣领上很快殷红一片。 潘春恼了,只觉得不断有火从下往上烧,她从小到大最恨被人威胁。 梅子渊嘴角翕动着,想说不必管他,可一想这具身体是潘春的,自己好像连说句“你快走”的资格都没有。 扑风猛地插进门扇,潘春吼道:“你敢动他一下试试!老子就地将你拆骨扒皮!” 方才一番打斗已经惊醒府中人,这会儿院子里的动静更是引了不少人进来。 不消片刻,梅府里的屋子便全亮了灯,梅正平披着棉袍匆匆赶来,见到这场面顿时两腿发软。 雪下了有半个时辰,虽不大,但也洋洋洒洒铺满了院子。 屋顶上来不及处理的尸体滚了一具下来,砸在梅正平脚下,将他吓得向后一仰,险些坐在地下。 梅夫人跟在他后面,刚扶了梅正平一把,在看清落在地下的是具缺了胳膊的尸体之后,两眼一翻,登时晕了过去。 “先、先扶夫人回房!”梅正平强作镇定,连忙嘱咐隋忠,“快去衙门报官!” 里头的黑衣人一听报官,大声吼道:“都不准动!谁敢出门我就杀了她!” 潘春撩起袍摆,一个烟云流步飞到黑衣人面前,与梅子渊仅有半步之遥。 黑衣人连退三步,后背已经抵在墙上,“你、你别过来!” “我就过来了,你奈我何?”潘春哪里听他的,此刻她眸子里的火已经燃起,腾腾杀气如芒从眼中射出。 只见她瞬间伸出右手径直握住刀锋,一寸寸把刀刃生生从梅子渊颈间拉开。 任谁也不会想到,世上能有人以手握刃,只这一瞬间的惊异,黑衣人便错失了逃命的机会。 匕首不知何时被潘春从柱子上取下,眨眼间便刺进黑衣人的咽喉。 她猛地将梅子渊拽了过来,避过那人临死前挥出的最后一刀。 梅子渊一个趔趄,一头扑进了潘春怀里。 在梅正平来看,是姑娘扑进了儿子怀中,儿子不知何时变得勇猛无比,甚至还会武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儿子,他在英雄救美。 一时间,院中众人皆被自家公子这霸气护妻的举动折服,久久不能合上惊掉的下巴。 -- 第126页 梅子渊慌忙从潘春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到桌子后面。 黑衣人的身体顺墙滑落,很快没了气息,潘春将匕首□□,擦干净后还给梅子渊,微微嫌弃道:“手里拿着刀还能让人欺负成这样。” 梅子渊接过那柄匕首,目光却落在潘春淌着血的手上,“你的手...” “没事。”潘春草草看了一眼,对这些皮肉伤不是很上心,倒是觉得自己脖子让人拉一道,暴腮蛟龙断了头,十分不吉利。 岂不向众人昭示她潘春曾经被人拿刀架过脖子? “我的脖子得好好治啊,不能留疤!你赶紧去喊个大夫来。” 梅子渊抬手摸了一下脖颈的血,立刻喊道:“左青,快去请孙大夫!” 左青还没想明白这位姑娘怎么会认识孙大夫,两条腿便已经往门外跑了,嘴上也答应的十分痛快,“我这就去!” 这场暗杀扰的众人皆无睡意,梅正平虽然不知是谁人指示,但猜也猜出来跟党争有关。 “是太后的人干的?” 潘春摇摇头,“是王德海。” 这个回答把梅正平说懵了,“王公公不是陛下的人吗?难道是陛下...” 潘春见桌上有条帕子,于是打算拽过来先随便绑上止个血,“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可能并不知情。” 她伸出左手去拿那帕子,不料方才打斗时扯开了衣领,这么一伸,胸前那只伏羲女娲交尾像掉了出来。 小像落在桌子,几个翻滚又掉到了凳上,站在一旁的梅子渊顺势一捞,正好接在掌中。 他将小像递到潘春面前,不小心沾上了他手指上的血。 血很快浸进白玉雕像中,就是一滴水落入土中,瞬间被吸进大地。 白玉雕像上的血迹瞬间干涸,那褐色的痕迹就像一种魔力,正在召唤潘春靠近。 潘春不假思索地伸出还躺着血的右手,触碰到的瞬间,熟悉的白光再次笼罩视野,刹那间万马奔腾,鸟兽齐鸣。 那刺目的白光与尖啸转瞬逝去,潘春再睁开眼,顿觉喉头刺痛,胸口亦有些闷。 而眼前那人,正擎着满是鲜血的手掌,同样震惊的望着她。 他们换回来了。 梅正平怔怔地望着两人,暗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动了? 屋外雪扑簌簌地下着,风钻进屋里,撩起潘春鬓角一缕碎发。 她难以置信地收回手掌,将伏羲女娲交尾像重新揣回怀里,缓了好一阵才道:“原来这东西,要以血为媒。” 梅子渊同样很震惊,掌中狰狞的伤口将他的神志一点点拉回,“竟是这样...”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人影闪进屋中,来人匆忙握起他的手腕,紧张道:“阿春,你怎么了?” 白浪本想去分舵安排些人手,不料走出没几步,听见潘春的吼声。 待他折回后,就见她手受了伤。 白浪的心疼全写在了脸上,梅子渊却突然缩回手,颇有些尴尬:“我不是潘春。” 白浪吃惊地看着梅子渊,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潘春,“变回来了?” 潘春捂着脖子,冲白浪点点头,“是我,老白。” 一声久违的老白,让白浪一颗心终于落回肚中,他急忙站在潘春身前,向梅子渊一抱拳,恭敬道:“既然已经回到正轨,那我们就不打扰总督大人了。多谢您这段时日对青安帮的照顾,将来要是有用得着白浪的地方,尽管来青安帮找我。” 言闭他拉起潘春,纵身飞入雪中,眨眼间,大雪就将那两道身影盖住,如雪花般散入夜空,无踪无际。 梅子渊想跟潘春说句话,可手伸在半空又落了回来。 他能跟她说什么呢? 白浪说得对,她与自己,本就没有什么瓜葛。 这个念头让他开始莫名沮丧,直到梅正平一脸疑惑地摇了他两下,问道:“子渊,那姑娘怎么跟人走了?她不是你的...你的....这、这是何状况啊?” 梅子渊怔怔地看着雪,没有说话。 白浪带潘春回到分舵,潘永年按大夫吩咐,一直热着药,等着帮主回来。 不料潘春一去半夜才进门,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线。 “这是谁干的?!”潘永年顿时绿了脸,“我这就去提了他的头回来!” 潘春连忙摆手,“不是冲着我来的,是个误伤。” 贡船和鞑靼人的勾当不是他们一个江湖帮派该管的,如今潘春回到自己的身体,她明白,若以青安帮帮主的身份插进其中,就等于拿一万多个兄弟的性命在开玩笑。 白浪更是深谙其中道理,这也是他一见两人变回来,即刻拉潘春回来的原因。 “既是这样,帮主喝了药早些休息。大夫说您这次伤的不轻,需好生养些时日,我看不如就留在京城过年吧。” 潘春却不同意,“还有一半漕船等在笃马河,我歇两日就回临清。” “阿春。”白浪柔声道:“临清自然要回,但不急于一时,先把脖子的伤治了。” 潘春忍不住碰了下颈间的伤口,突然想起刚才的情景。 她转身走向院门,拔出门闩,径直走到大门之外,掏出怀中那只伏羲女娲交尾像,扔进了面前这条护城河。 这东西实在太邪性! 扔完,她扭头大步往回走,向等在大门口的白浪挑起眉梢,笑道:“我可不想再当男人了。” -- 第12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8 19:32:14~20211029 20:3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第二日一早,梅子渊在梅正平夫妇的担忧中,身穿绯红色官袍,坐进轿中。 经过一夜的深思,他决定今日不仅要面圣,还在朝堂上将鞑靼人的阴谋公之于众。 王德海竟敢杀他灭口,那么鞑靼人必定是计划周密,要孤注一掷了。 只跟陛下说并不够,他要向所有朝臣大声疾呼,要告诉每一个沉迷党争之人,鞑靼人正翘首以盼着大晟的内斗,正是他们的不团结,才让外族人有机可乘! 梅夫人连夜喊了尹冬冬过来,可此刻就算有尹冬冬护送,她心里也不踏实。 “子渊,你别怪娘胆小,这事了了以后,你就辞官回家吧,咱家有庄子有铺面,一样不愁吃喝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一想起昨夜从屋顶清出那十八具尸体,梅夫人就心惊胆战。 日子这么过下去,富贵没享成,命倒是搭了进去。 梅正平亦是赞同,“子渊,你进言时言辞不可太激烈,莫要触怒陛下又得罪了太后的人,鞑靼人的内应是谁你又不知,这般冒险恐惹祸上身。” 梅子渊放下轿帘,淡淡道:“儿知道了。” 说罢喊了句起轿,尹冬冬忙朝梅正平夫妇挥了挥手,跟着轿子朝皇宫方向走去。 许是元神归位需要养神,也可能那箭真的伤得有些重。 潘春今日起得十分晚,胸闷的感觉比昨日轻些,但气息明显不如梅子渊那具身体。 她对着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愣,这次当男人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好像格外能适应梅子渊的身体。 如今回到自己的身体,本是该高兴的,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心头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总也挥不干净。 昨夜那群刺客虽然都被她跟白浪杀了,要是再来第二波怎么办? 梅子渊那个书生连刀都不会拿,也不知道今日上朝遇到危险他会如何应对。 门吱呀一声打开,白浪端了早饭走进来。 “阿春,雪停了,我看房后有条巷子挺热闹,京城的年货花样比临清多,你要是呆不住,吃完饭,我陪你出去走走。” 潘春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忍不住问起,“咱们昨晚上走了以后,梅府没再发生什么事儿吧?” “放心,”白浪将粥碗端到她面前,“我在梅府周围安排了人手,毕竟漕粮未全入仓,梅子渊一日是总督,咱们就还需要他。” “对,漕船还没走完呢,姓梅的咱还得用着。”潘春接过碗,放心吃起来。 西华巷商铺林立,且与青安帮京城分舵只有一墙之隔。潘春本来懒得动弹,可午间过后街市上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她便披了斗篷,后院小门出去,喊了白浪陪她逛街。 “梳子怎么卖的?”潘春对那些簪花钗环不太感兴趣,因为动起手来来容易掉。梳子就不一样了,每日都要梳头,总归能用的上。 “三十两。” “三十两?你怎么不去抢!”潘春刚弯起的眼角突然挑起,气哼哼地将梳子扔了回去。 “姑娘仔细些,摔坏了你可赔不起!这可是鎏金嵌宝的好东西,这上面的珍珠一颗就值一两呢。”店家小心翼翼将梳子拿起,用帕子擦净,重新放进盒子里。 “奸商!”潘春白他一眼,“你当老子没见过能卖一两的珍珠?能顶你这三个大!” 潘春扭头就走,白浪却扔了锭银子给店主,将那只梳子买下,放进怀里。 待他跟上潘春,却发现她站在一个绣庄门口不动,静静看着一位中年妇人。 只见那妇人摸着门框被人被店家赶了出来,身后很快跟出一位年轻的书生,扶起她的手臂。 那人正是宋修竹。 “都瞎了还绣花,你当我这是慈安寺啊!” 说完又将一个包袱扔了出来,包袱在地上滚散,露出一些未绣完的绣片。 宋赟急忙捡了起来,他拍净包袱上的尘土,重新系好,扶着妇人垂头离开。 两人迎面走来,经过潘春身边的时候,还小心避让了一下。 白浪顺着潘春的目光看去,问道:“你认识?” 潘春不知她与宋修竹算不算认识,不由微微皱起眉心,“他是梅子渊的朋友。” 白浪看了那对母子片刻,奇怪道:“漕运总督的朋友,这么穷?” “这官与官的差距,有时大过人跟狗。”潘春叹了口气,收拾起她莫名生出的同情心,“走吧,去前面看看。” 但这一幕不知为何就烙在了潘春心里,以至她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 如果当初不是她阴差阳错点了杜清去临清,那今日升任管河郎中的,可能就是宋修竹。 潘春虽然不是官,但她深知这些做官的毕生追求是什么。 第二日她早早起床,突然对白浪准备的早饭没了胃口,找了个由头跑去后巷,在馄饨摊前坐了下来。 馄饨热气腾腾,入口滑嫩,虽不如刘婶的手艺好,但也算美味。 潘春不由地想起尹冬冬,那位对吃有着深刻研究的憨汉。 -- 第128页 想到这儿,潘春手中的勺子突然停住,她急忙放下碗,去街角雇了个小乞丐,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道:“去城东尹家,告诉他家少主尹冬冬,就说他欠我一碗安平巷陈家的馄饨,我在那儿等他。” 尹冬冬果然火急火燎地赶到安平巷陈家馄饨摊,见到摊子前等他的人,不由一愣。 “潘帮主?”尹冬冬四周扫了一圈,怪道:“子渊呢?” “梅子渊今天不来,是我有事要找你。” “啊?”尹冬冬一怔,“可我欠的是子渊啊?” 这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梅子渊在临清的时候,传说与这位女帮主形影不离,子渊与她都睡一张床了,一碗馄饨欠谁还不都一样? 这么一想,他撩起袍摆就坐上马扎,掏了一把铜板放在桌上,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馄饨,又听潘春问道:“梅子渊他...还好吗?” 尹冬冬想了想,答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听说陛下在奉天殿发了好大的脾气,降罪了好多大官。但子渊没有受牵连,他还升了二品,就是回来心情不好,一下午不理我,晚上我去找他也不跟我说话。” 尹冬冬喝了口汤,撇撇嘴道:“咸了。” 潘春松了口气,平安就好。 眉头不禁舒展开来,萦绕心头多日的雾瞬间散开,她也喝了口汤,道:“还行。” 尹冬冬跟潘春接触不多,但今日坐在他身旁的这位漕河第一大帮帮主,一举一动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尹冬冬不知这算投契还是有缘,总之她不像在临清那么冷漠,反倒有种格外的亲切和熟悉。 “潘帮主今日找我有何事?”尹冬冬掰了块糖蒜递到潘春面前。 “找你帮个忙。”潘春将蒜填进嘴里,边嚼边道:“待会儿你帮我把修竹叫出来,我买些东西给他。” 尹冬冬应下,直到两人走到国子监门口,他才反应过来,潘春是如何认识宋赟的? “尹冬冬??”宋赟抱着一只酒瓶,站在国子监对面的酒肆前。 尹冬冬听见喊声,连忙转身,发现要找的人竟然站在自己背后,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尹冬冬脸上的肉跳了一抖,正要说话,一位穿着国子监官服的书生走到宋赟跟前,“宋助教,刘博士的教案你帮他改改吧,今日我祖母七十大寿,我得早些回去。” 这人年纪看起来还不如宋赟大,他把手里的书卷往宋赟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连句谢都没有。 潘春难以理解宋修竹怎会这般任人欺负,“宋...” 方才那人还没走远,又见身后一个白胡子老头将她推到一边,挤到宋赟面前,“宋助教,你怎么还不回去?大家都忙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买酒?” 宋赟怯怯道:“我是替监正买...” 话还未说完,就听那白胡子老头抢着道:“哦对了,三十晚上换成你值守。张博士今年考成第一,虽然朝拜宴取消了,但还是要代表国子监参加三十宫宴,他让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别忘了啊。” 老头说完也想扭头就走,却被潘春一把拉住,“除了宋助教,你们国子监的人都死光了?” “哪里来的泼妇?!”老头一瞧拧他胳膊的是个姑娘,顿时气焰嚣张,“这里是国子监,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啊!!!!” 潘春手上一使劲,老头胳膊瞬间脱了臼。 想不到这女人竟有如此功夫,老头顿时猜想她莫不是赌馆派来催债的。 念头一起,他拔腿就想跑,却被潘春揪住衣领拎了起来。 她把宋赟手里的酒壶塞进那老头的胸口,“我看,三十晚上就换成你值守吧,顺便帮我把酒送给你们那个没手没脚的监正!” 说完潘春拎着衣领将他丢了出去,拉着宋赟走进酒楼:“别干了,进来喝酒!\ 酒楼里十分热闹,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连楼梯转角的盆花都换成了红色,镶着金边的福字花也吊在了屏风上。 只有潘春三人这桌分外安静,宋赟打量着尹冬冬身边这位一身江湖打扮的姑娘,不明白她为何要找自己。 尹冬冬则直截了当道:“修竹,这是青安帮的帮主,潘春,是子渊的...\尹冬冬挠了挠头,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头衔形容潘春,干脆道:“反正日后我得叫她嫂子,你得叫她弟妹。” 宋赟惊得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潘春也朝尹冬冬投去震惊的目光,心说这吃货的脑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宋赟惊道:“你、你是青安帮的帮主?!等等,你是子渊的....?” 他觉得自己脑子都不会转了。 尹冬冬却坦然道:“你不要怕,潘帮主是好人,在临清还请我们吃过饭。” 说完连忙起身将宋赟摁回座位。 宋赟把凳子往尹冬冬身边挪了挪,紧挨着尹冬冬坐下。 看着都快躲尹冬冬怀里的宋赟,潘春只能送上一个礼貌的微笑。 场面莫名尴尬,潘春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要把宋修竹叫出来,但每次看到他受欺负都有些忍不住,她觉得大概是这人面善,加上写的一手好字,当初也算帮了自己。 潘春向来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既然尹冬冬把她说成梅子渊的女人,那就省得再跟他解释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今日找你来呢,是替梅子渊办些事。” -- 第129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9 20:39:14~20211030 23:2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宋赟疑惑道:“何事?” “要过节了,买点东西,送送礼。” 宋赟看着怀里刚被人塞进来的卷宗,为难道:“年底国子监公务繁忙,我得早些回去,今日不能请假。” 潘春突然想起那晚国子监的情景,忍不住问道:“你们国子监是不是还有个姓宋的?” 在国子监拿俸禄的有一百八十多号人,宋赟也不是人人都是认识。 他摇摇头,不明白潘春这么问是何意,却听潘春继续道:“那个姓宋的,全国子监都能使唤他,什么活都甩给他做。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蠢吗?就是因为他觉着,只要多干苦干就能升官~修竹,我跟你说,就算你把全国子监的活都干了,你也升不了官!你要是再这么干下去,就成了那个宋什么..\潘春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哦对了,宋赟!他好像叫宋赟!” 宋赟怔住,连尹冬冬都惊呆了。 只见宋赟脸一绿,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有公务要办,先回国子监了。” 说完匆匆下了楼。 “唉~怎么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潘春本想上前拉住他,尹冬冬却一把揪住她的衣袖,用他难得的理智捋出一丝逻辑,“你是不是不知道修竹就是宋赟?” 潘春指着宋赟的背影惊道:“他不是叫宋修竹吗?” “对啊,宋赟,字修竹。” “什么?”潘春简直要气笑,“这些读书人是不是有病,一个名字不够叫吗?怎么跟唱戏的一样,还起个花名!” 她转身走到窗前,纵身跃下了二楼。 宋赟逃一样下了楼梯,就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他在国子监什么处境,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没有钱,没有背景,父亲因宣府案被罢官郁郁而终,亲戚也断了来往。他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他没日没夜的干,靠委曲求全、靠忍辱负重,靠拼靠熬,才能有那么一丁点机会,让世人高看他一眼。 也只有这样,才能配上京城第一的云珠郡主。 不会因为自己是个从八品,母亲再次被宝咏庆赶出大门。 可潘春刚才的话,不仅揭了他心底那道伤疤,还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宋赟。” 一道沉稳的女声从头顶传来,抬眼间,只见梅潘春从天而降,好似画中飞仙一般,逆着冬日清冷的日光,堪堪落在自己面前。 潘春眼底泛起凉薄又犀利的光,仿佛直穿他百般遮掩的内心。 宋赟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后撤了一步。 潘春缓缓抱起双臂,“看着梅子渊的面子上,今日我就教教你,这官到底该怎么做。” 等尹冬冬下楼,潘春打了个指响,带着两人先进了一家南北行。 潘春看上了一只百年老山参,胳膊粗细,半条腿长。 宋赟一脸问号,“你买这个作甚?” 潘春摸着参,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送礼。” 说罢她又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捋着那撇山羊胡,打量着潘春这身行头不似穷困人家,便冲她伸了一根手指,“一千两。” “这么贵?”宋赟吓了一跳,连忙拽了潘春的袖子,“这也太贵了些,这颗参也就模样唬人,功效不见得就比小的好到哪去。” 潘春却弯起嘴角,“要的就是样子货。” 她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老板,眉角微挑,眸光犀利又透亮,照的老板心中一寒。 “一百两。”潘春说完便开始翻柜中的礼盒,找了个螺钿雕花的楠木箱子,把这颗山参放了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老板回过神来,急忙伸手去抢箱子,“一百两你买这个箱子还差不多。” “就一百两。”潘春掏反手一掌拍在老板腕肘上。 老板右手当场就不停使唤,眼睁睁看着箱子再次落回潘春手中,“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抢不成?!” 潘春拍出去的那掌还未收回,紧接着又转成手背拍在老板下巴上。 在宋赟眼里,那便是看似无意的一抬手,恰巧碰到了老板的下巴而已,怎料老板当场就仰倒在地。 潘春既不扶他也不道歉,专注地研究那颗参,“你这南北行,有三种长白山参,一种是野生的,一种是撒种自养,剩下一种就是假人参。” 老板瞬间变了脸。 潘春却笑笑继续道:“辩参真假要从须,芦,皮,纹,体五形和灵,笨,老,嫩,横,顺这六体区别。你这颗人参,须长却无韧性,通体无珍珠点。真正的长白山人参长到这个大小,必然会有雁脖芦,皮也要更老更黄,且有光泽。你这个吧,,不能细看,细看差不少。” 潘春向前一步,眸光直抵老板的鼻尖,“所以你这参就值一两,剩下的九十九两是盒子钱。” 老板连退两步,本想与潘春争辩,可这人歪头瞪眼的样子完全一副阎王相,让他张嘴的勇气总也鼓不足。 卖参这行水深,这人一句话将他店里货的老底全掀出来,必不是善茬。 老板强装镇定,换上一张笑脸凑了过去,“这位客官,咱们店里的货件件保真,你方才说的...” -- 第130页 \嗯?\潘春的眼刀再次递过去,顺便抬脚踩在凳子上。 “这参...” 老板四五十岁,这间南北行开了有十几年,在京中也算阅人无数。 他又迅速打量了一遍潘春,在这位蛮横小姐不单举止粗鲁,还隐隐藏着一丝另人闻风丧胆的匪气。 “我给您包起来。” 潘春笑着冲尹冬冬勾了勾手指,“拿钱。” 结果这位高壮大汉手里的银票,老板也说服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纨绔背后总有权贵撑着,都惹不起。 反正一百两也不赔,权当坐回善事。 潘春将这只做工华美的箱子扔到宋赟怀里,出了店门往街对面走去。 “潘帮主,”宋赟快步跟上她,“既然是假参,你还买他做什么?” 潘春莞尔道:“当然是送人了!” “送人?”宋赟张了张嘴,“这、这不是骗人吗?” 潘春斜他一眼,“你以为送礼都送真货?京城有多少官?一人一颗千年山参,早就把人家吃绝种了。再说了,你送过去,也不一定留在他家,人家多半借花献佛,送别人了。” 潘春忽然停下,正色道:“杜清那件事我替梅子渊向你道个歉,不是不向陛下举荐你做管河郎中,当中有些误会,带杜清去临清也不是他的意思。” “不必道歉!”宋赟连连摆手,“老师做过多年漕务官,宋某在漕务上自然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潘春略带歉意的拍了拍宋赟的肩膀,“但你想有前途也不是这么个干法!梅子渊那个呆子跟皇帝有交情,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抱负谈江山。咱们不行啊!咱们得脚踏实地!” 宋赟当下就愣住,不明白潘春这话什么意思。 “傻干没前途!”潘春眺了他一眼,找了个茶馆坐进去,语重心长道:“我从小跟漕河上的官打交道,别的不懂,怎么升官我可太明白了。你干的再多再好,只要你自己不说想往上爬,你的上官绝对不会主动提。” “为什么?”宋赟并不赞同,“可你不做出成绩,上官又怎会看见你?” “说你傻你还真傻,”潘春恨铁不成钢地白他一眼,“能者多劳,你干的越多,证明你越适合这个位子,提拔你走了,这摊活扔给谁干?来个新人从头再学?你自己想想,杜清在国子监做了十几年,跟你一样恨不得吃住都在那张桌案上,怎么还是个八品?” 宋赟无言以对。 潘春略一垂眼,问道:“你升官这事国子监谁说了算?” 宋赟道:“国子监说了不算,官员任命需吏部和督察院共考核。官员们按年终考成的结果分成“三等八法”。三等有:称职、勤职、供职;八法为贪、酷、不谨、浮躁、罢软无为...” “行了行了,”潘春没听完就开始摆手,“别说那些没有用的。你就说你要想抬一品,谁说了算吧。” 宋赟想了想,也拿不准主意,“一般是吏部吧。” 潘春一看他这样就上火,“谁?我问的是吏部的哪个人?你做这么多年官,谁管你升迁都不知道?” 宋赟呆住,他确实不知道具体是谁能决定自己的升迁,也确实觉得只要多干些、干好些、自然就会得到上司赏识。此刻让潘春说的心中忽然有些颓。 潘春很是无语,“那吏部谁说了算你总知道吧?” 宋赟茫然的抬了头,“吏部尚书,滕毅。” “滕毅...”潘春垂眸,“他是几品?” “正二品。” “那梅子渊呢?” 宋赟一怔,愣愣道:“子渊是正三品。” 潘春摸了摸鼻子,“差一品,不算远。那咱们就去给他送礼。”说罢潘春站了起来,拍了拍正在剥花生的尹冬冬,道:“待会儿你带着宋赟进门送参。” “什么?”宋赟惊呆了,“滕尚书与我们二人并不认识啊!” 潘春并不理他,“不认识才要送礼!熟人谁还费这个劲!” 潘春又买了几样点心酒水,加上那颗假参,凑了四样,将尹冬冬与宋赟一同推到滕府门口。 以梅子渊的名气,朝中二品大员不可能不认识他。 但吏部尚书滕毅是太后的人,平时与梅子渊这位明德帝的发小不敢走太近。 所以门童上报梅府来人拜访的消息,滕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在门外?” “回老爷,是梅子渊的贴身侍卫,带着书童,看样子是来送节的。” 滕毅瞅着桌上小山一样的礼盒,心说梅子渊怎会来给他送节?这是什么意思? 小皇帝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梅子渊虽说比他官品低一级,但这人确实有才华,又得皇帝宠信,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把桌子清一清,让他进来吧。” 宋赟在门口紧张的心里直打鼓,“潘、潘帮主,咱们还是回去吧。滕尚书与咱们并无交情,这般冒然拜访,反倒引他反感,不如回去找个合适的人引荐,我再...” “再个屁!”潘春一见他这怂样就上火,“你自己的事,指望别人替你张嘴?” “可、可滕尚书根本就不认识我啊!” “来不就是为了认识他的吗!”潘春一脚将宋赟踹出去,“再说伸手不打送礼的,二百两银子都花出去了,他没理由不让你们进门。”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31页 感谢在20211030 23:20:07~20211031 20:1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青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话音刚落,便有人来引他二人入内。 宋赟做梦一样迈进了滕府大门,穿廊入榭,直到坐进花厅行了礼,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按理说来的不是本人滕毅不会亲自见,但梅子渊比较特殊。 滕毅与他没有交集,猛地拜上门来,必然不是单单送礼这么简单。 更没想到是,来的不是梅子渊的书童,而是上届的二甲传胪宋赟。 宋赟的父亲宋训明曾与他是同僚,他二人在户部任过左右侍郎,虽不是深交,但也无仇。宋训明为人谨小慎微,从不得罪人,若不是受宣府案牵连,不至于早逝。 当年宋赟考上二甲传胪,他还感慨一番,心道宋训明也算瞑目了。 “听说梅总督海运归来,老朽来不及拜访,反倒先让梅总督破费,实在过意不去。不知梅总督哪日方便,老朽做东,一起吃个茶。” 滕毅笑得和善,眼角皱纹叠起,格外显得慈祥。 尹冬冬立刻说出潘春教他的话,“多谢大人,下官一定将您的心意转达给我家大人。” 接着又按潘春教的,从宅子布局、衣着品味、茶水点心以及身体康健,狠狠夸了一番滕毅。 尹冬冬一张肥嘟嘟的脸,夸起人来分外显得真心实意。 六十多岁的滕毅从来不知道梅子渊的侍卫如此能言善道,这人明明长了一张不太聪明的脸,没想到一开口能把自己夸的说不出话来。 尹冬冬说完台词,按计划给宋赟递了个眼色,宋赟急忙上前把那装参的箱子放到滕毅桌边。 光看这螺钿嵌宝的楠木盒子,就值几百两,滕毅打了个哈哈,“这是怎么说的,哪能让梅总督破费。改日一定去梅府登门拜访。” 滕毅边说边给一旁的管家递眼色,管家连忙上前将盒子抱到一旁,趁机掀开盖子瞅了一眼,当即就被这颗山参的尺寸所折服。 “多谢大人,下官一定将您的心意转达给我家大人。”尹冬冬说完一句话法宝,笑得灿烂,眼角余光瞥到管家冲滕毅轻轻点了下巴,便知潘春的计划完成了一半。 门童忽然跑到滕毅身边,两人耳语几句又退了下去。 尹冬冬再傻也明白,年关在即,正是排队给这种大官送礼的时候,于是站了起来,按潘春说的,进行最后一步,“晚辈冒然造访,其实是有事相求。” 尹冬冬拉了拉宋赟的袖子,随后自己坐了下来。 滕毅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宋赟身上,宋赟不得不站起来朝滕毅行了个礼。 只听尹冬冬从旁解释道:“他叫宋赟,与梅总督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在国子监任助教,年纪也不小了,还望滕尚书提携。” 万万想不到尹冬冬竟如此直白的说出这番话,滕毅比宋赟本人都尴尬。 “这....” 梅子渊不找皇帝找他干嘛? 这是什么意思? 主动拉拢自己,还是向他这边靠? 滕毅两眼不自觉发直,脑子也越想越糊涂。 他呆了半晌才问了一句,“这位宋助教,今年考成是几等啊?” 宋赟有些羞愧,“三、三等。” “哦...”滕毅心道这人果然没后台。 但尹冬冬一双圆圆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望着他,反叫滕毅有些不自在。 滕毅只好安慰起宋赟,“考成之事乃人定,总有个人好恶,莫要往心里去。那宋助教都任过哪些职位啊?” 宋赟垂了眼,“我一直在四门馆教课。” 滕毅没想到这位当年殿试的第四名,竟然一直在四门馆教书,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微惊过后,滕毅又一阵唏嘘,宋家落魄,想必朝中无人替宋赟打点,这才做了多年助教无人知。 于是他连忙问起,“宋助教现下是八品吧?” 宋赟恭敬答道:“回尚书大人,是从八品。” 滕毅一听松了口气,只是从八品而已,随便找个空缺给他便是。 陈轩被揍到毁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总好过让梅子渊记了仇,寻机会揍自己一顿。 门童又跑了进来,附在滕毅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尹冬冬回想起潘春嘱咐的话,这就是送客了。于是他站起来向滕毅行了个礼,“年底事忙,晚辈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等二人走出大门,滕毅忙问管家,“那参怎么样?” 管家忙不迭点头,“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 滕毅微微颔首,“正愁不知给太后送什么东西好,等太后回宫正好把它送过去,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潘春在门口已经见了两辆四驾马车,其中一家正举着礼单往门口递,看的她心里直骂狗官。 但骂归骂,礼还得继续送,见尹冬冬和宋赟从大门走出,忙迎上去道:“走,去第二家。” “还送?”宋赟完全被潘春给弄懵了,扯了她的袖子,央求道:“潘帮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有这么多钱,再说...”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紧张什么?”潘春反手拽过他的袖子,拖着他便往前走,“滕毅只要收了礼,你这事成了一半,接下来还得给你们国子监的头儿送,不然滕毅调你去别处,他不放怎么办?” -- 第132页 “你要给祭酒大人送?”宋赟觉得自己脚都软了,“不可不可不可!我们祭酒大人最是刚正无私,你若给他送礼,反倒弄巧成拙。” “刚正无私?!”潘春简直要被宋赟气懵,“你在国子监天天干到二更放班,他还刚正无私?宋修竹,你可真是个人才。” 说罢潘春拽着他再次来那家南北行,老板一见潘春又回来了,手中的鸡毛掸子登时就落了地。 潘春忙冲尹冬冬一挑眉,“你再去买棵参,就要跟刚才一样的。” 跨出祭酒府的大门,已是月上中天。 潘春先回了青安帮分舵,宋赟婉言拒绝尹冬冬相送,他想独自走回家,借月色好生缓缓这不可思议的一天。 自从踏进仕途的那一天,宋赟还从未与上司单独见过面。 他本以为像尚书和祭酒这种高官,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的。 可祭酒方才见到那棵假参后,再看自己的眼神就比在国子监里要柔和许多,甚至笑容也有点亲切。 多年努力拼命,到头来不如一棵假参? 宋赟不禁恍惚,游魂一样走进了家门口的巷子。 却见门口有个熟悉的人影,手里拎着几个盒子,正仰头看着他家门头上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灯笼。 “老师?”宋赟急忙走了过去。 “修竹回来了。”杜清放下手中的盒子,轻拍着宋赟的肩头,眼中映着灯笼的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闪耀。 “老师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宋赟拉起他的手进了屋。 杜清笑着跟了进去,“我看门口亮着灯笼,还以为你娘在家。”杜清将盒子放在桌上,环视一圈这间略显寒酸的宅子,四面砖墙毫无装饰,只有北墙上那副《风雪旅人图》透出一点文人风骨。 “年终事忙,我娘这几日在外的活计也多,回来的晚些。” 杜清点点头,嘴角笑意带了几分苦涩,“弟妹这些年不易,也得亏你争气。哎,日子终归越过越好。” 宋赟弯了弯嘴角,转身蹲去屋角的炉旁,挽起袖子舀了水便烧,“老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听说您在港上与户部一齐督粮入仓,我还以为要等些时日才能返京。” 说起漕粮,杜清也是无奈,“今年大晟立朝三十载,太后执意要重修白露寺,结果不慎挖穿了地下泉眼,水漫到了隔壁的通州粮仓,现下正在修仓,漕粮一时半会入不了,我便回来了。反正运粮之事已了,剩下的事自有户部督办。” “修竹啊。”杜清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我来,是想谢谢你。” 宋赟抬起头,略带惊讶的看着这位白发老者。 “我三十岁那年也是考的二甲传胪,因无人引荐,朝廷打发我去漕河做了个闸官。这一做就是二十四年。” 提起往事杜清不禁感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运气不好,那时候怨天尤人,处处不得志,总道自己满身才华不得施展,无人赏识,便渐渐灰了心,使了银子找人去国子监养老,一晃又是十几年。” 杜清无声地叹了一息,又亮起眼来,“谁知老天让我遇到了梅总督!他不嫌我年老,也不怕得罪户部尚书,推了那几个有背景的年轻人,执意把我要了上去。这种知遇之恩,我杜清当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杜清站了起来,拱手向宋赟一鞠,“修竹啊,谢谢你向总督大人举荐了我。” “万万使不得!”宋赟急忙拦住杜清,“老师折煞我了!” 杜清拉他坐下,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怪梅总督没有向陛下举荐你,我知道你二人交好,但他是个有胆识、有见识的人物,任人唯才,识人善用。漕河上近千个官员,背景繁杂水又深,你若去了临清,必然要栽跟头。就是我这种混迹漕河多年的老人,应付起来也颇为吃力。” “梅大人只靠一篇开闸书就能将我的经验和能力看透,其眼力和洞察力非普通人能及。你是没看见,临清那些官的老底他没有不知道的,随便一句话便能直击要害,有此等运筹帷幄能力之人,我杜清还是第一次见。” “老师...”宋赟心里不是滋味,他曾经确实有一瞬间怨过梅子渊,但他早就说服自己放下,不是因为杜清口中的能力过人,而是他将一切归咎为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31 20:14:06~20211101 19:3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修竹啊!”杜清捋着胡子,眼中饱含长者谆谆之情,“好好干,苍天终有眼,本事长在自己身上,是金子总会发光。” 他将桌上的东西向宋赟面前推去,“老师现在提了六品,俸禄足够使,我给你娘买了些补品,让她好好调理调理身子,莫要再劳累。” 宋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位在国子监照拂他四年的恩师,向来都是闷头干活,逢官必跪,一生都未这般昂着头与人说过话。 才一月不见,他面上便再无颓丧之色,如今双目炯炯,意气风发,犹如少年郎。 宋赟却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运气作祟,还是命运使然。 “修竹你也不要懈怠。天道酬勤,今日你洒下的汗水,来日必化作甘泉。”杜清慨叹道:“你是志向高洁之人,只要坚守住本心,总有出头之日!” -- 第133页 他忍不住握紧宋赟的肩,感慨着,“你比老师年轻,还有几十年人生可以耕耘,切莫学老师这几年胡混日子,不然机会来了把握不住,岂不可惜。” 杜清眼中闪烁着点点星火,仿佛有燎原之势,“一定要时刻勤勉,来日必有腾达之际。” 打更声传来,杜清说了几句便走了。 宋赟垂头看着桌上的盒子,有明月斋二十两一盒的点心,有徐记燕翅年礼,有京城几家知名的腊货。 还有一个小匣子,没有店铺标记,宋赟打开一看,是五十两银子。 差不多是老师在国子监一年的俸禄。 宋赟不禁眼眶发热,他合上匣子,心头五味杂陈。 北风卷起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将它送到地面。 宝昀推开大雄宝殿的正门,晨光瞬间铺向青灰色的地砖。 “太后娘娘,王爷来送您了。” 话音刚落,一位身穿暗紫色宝相花鹤氅的凤眼男子跨入殿中。 墨黑色的头发,眉下有一双深邃到看不见底的眸子,身材挺拔,本应是清新俊逸,但总有种莫名的阴郁萦绕在眉眼间。 陈太后缓缓回头,逆光中有些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可她似乎也不敢看,匆匆撇过一眼后,便重新将头转回,闭上双眼,两手合十,跪在蒲团上继续念着经。 “小时候我记得,你是不信起这些东西的。”男子轻笑着走进门,站在陈太后身侧,仰头望着佛像,“不过一晃二十年,也多亏佛祖保佑,我才苟活至今。” 陈太后掌中的转动佛珠停了一瞬,男子缓缓道:“你该回去了。” 陈太后忽然睁开眼,“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你一定要做鞑靼人的狗?”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的宝昀,答道:“若没有昀公主的照拂,我又怎能活到今日?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陈太后双眼通红,忍不住道:“可你姓王啊!” “那只是一个符号。”男人背起双手,看向远处的佛像,似乎有些不满,“何况我活成今日这般模样,不也是因为姓王?” 陈太后忽然站起,直视着他的双眼,“王承基已经取消了朝拜宴,鞑靼人进不了京城!听说梅子渊指责你与鞑靼勾结,他必定有所防备,你还是收手吧。” “呵。”男子轻蔑一笑,“姓梅的确实坏了我的好事,不过王承基最多也就再做个把月皇帝。至于防备?你还真是高估了他,你在赫古塔这十日,他初尝亲政滋味,听说现在正忙着封官弄权,稳固他的地位,大汗只要不杀到奉天大殿,他还顾不上。” 陈太后脚下一软,她深知当今皇帝的脾性,男人说得没错,王承基盼了十年终于有机会亲政,现下正迫不及待在拢权。 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男子忙伸手扶住她,眼中的关切不似有假,“小心。” 陈太后看着那只布满伤疤的手,想甩开他却又不舍。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男人笑着将手收回,漫不经心道:“都说海水泡过的伤疤格外难看,确实如此。” 殿门忽然打开一条缝,宝昀看清来人面容之后,向男人禀道:“王爷,王德海来了。” “主子。”王德海恭恭敬敬朝他行了礼,“马车已经备好了,太后可以起驾回宫了。” 他转身看着这位头发花白的太监,柔声道:“送太后启程吧。” 陈太后忽然拽住他的手,“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你想当皇帝咱们可以从长计议,为何要给鞑靼人当狗?” “没有鞑靼人,我就不是狗了?”男人面容逐渐狰狞,通红的双眼瞬间爬满血丝,原本俊逸的气质突然变得阴鸷,“当年我为何落海你不知?现在跟我说什么民族大义?” “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谁也不知瀛洲海寇会趁海战之际攻进金州,哀家...” “不必再说了!”他猛地张开双臂,仰天大笑一声,激动道:“大汗已经发兵宣府,攻下寒玉关指日可待。终有一日,在哈苏图大汗的带领下,我们将建立一个更加盛大完美的王朝!” 笑罢,他冲王德海一挥手,冷声道:“送太后走!” 车队缓缓离开赫古塔,宝昀站在塔顶目送太后离开,她有些不安:“就这样送她回去了?万一她向明德帝说出实情,父汗的兵马还没有到寒玉关,咱们的处境便会很危险。” “不会的,”男人轻轻勾了下嘴角,“她若是想告诉明德帝,就不会在这里与我同住十日。” 他瞥了眼王德海,缓缓道:“王承基早就被欲望蒙了眼,手下那些清流和寒门正忙着跟他要官,此刻正享受着权利的快感,无暇顾及咱们。” 宝昀依旧放不下心,“那太后呢?太后若是回宫后改了主意,随便遣一支禁军来,咱们都难以应付...” “她会吗?”男人十分自信地笑道:“我若是死了,她在这世上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他摸着手背上的伤疤,垂眸道:“方才她走时的眼神,很不舍。” 宝昀伸出手来,从旁抚过那道道伤疤。 “早知她如此牵挂我,便该早些相认。”男人将鹤氅紧了紧,笑意更甚。 宝昀微微挑起眉梢,眼中略带嘲意,“也是,她自从见你第一眼,就全乱了。不过明德帝这么蠢,我也是没想到。他竟完完全全按照王德海说得做了?!明知我们是敌人,为何不彻底除掉敌人,还要让敌人苟活?你们大晟的皇帝,我不明白。” -- 第134页 “他不是蠢,”男人望向远方天地相接之处,幽幽道:“是没有办法。以他被架空十年的处境,太后离京这段日子,是他难得的机会。这时候咱们在九边添一把火,他便会顺理成章把太后的人全部撵走。如果现在他不争权,一本正经的去查什么硝石,查什么宣王,他就不配坐在那个皇位上。” 一直恭敬站在一旁的王德海忍不住开了口,“主子,是奴才办事不利,没有除掉梅子渊,让明德帝取消了朝拜宴,请主子责罚。” 男人伸手扶住王德海,阻止他下跪,“无妨!海叔你这二十年已经做的足够好,是我的恩人。至于那个梅子渊,并不影响我们大计,大汗定能早日实现一统天下的霸业。” 男人弯了弯唇角,拦住宝昀的腰,“现在京中兵力空虚,不能在朝拜宴上炸死王承基,那就炸别处吧。不然,这么多火药造好不用,岂不浪费?” 那只布满疤痕的手撩起宝昀的长发,他低头轻嗅着发间的香气,“让他们留一些做成烟花,大业成后,我送你一场盛大婚礼。” 宋赟的事办成之后,潘春在京城便再无什么牵挂了。 临清还有漕务要办,她不能久居京中。 到了白浪定好回临清的日子,潘春一大早就收拾了东西上马时,在大门口见到了尹冬冬。 尹冬冬特地买了四只扒鸡送过来,“路上拿着吃。昨日子渊与我说好了,他也来送你,可早上我去找他,婶婶说他又被陛下叫进宫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尹冬冬看着整装待发的马车,有些不舍,“要不你再等等?” 白浪从马车上跳下,说道:“不必了,冬日天短,早些走方便投宿。” 潘春似是不经意朝皇宫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很快回到尹冬冬身上,“无妨,京城我肯定还要再来。” 尹冬冬嘟起嘴,“再来就得正月十五以后了,灯会都赶不上了。” 潘春接过他手里的鸡,递给白浪,拍了拍尹冬冬的肩膀,笑道:“下次十五我再来嘛!” “那说好了啊!下个正月十五你来,我跟子渊带你去吃流灯宴!” 一听到这梅子渊的名字,潘春总是有些敏感,许是被人叫了这么多时日,多少有点习惯。 那个跟自己本无瓜葛的人,莫名其妙变成了他。有时候她会伸出双手看着自己手掌,看着粗粝的茧子,还挺怀念双纤白修长的手。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因为它像梦一样,来去无踪。 “梅子渊他....还好吧?”潘春终究还是问起了他。 尹冬冬说起这个就有些无奈,“这几天陛下突然派了许多天武卫保护他,朝中大臣有骂他的,还有说他危言耸听的,也有站在他一边的,也有因为这次漕粮成功运到通州,支持重开海运的。可他好像更不高兴了,朝廷里乱糟糟的成日里打嘴仗,我也想不明白子渊到底在忙些什么,总之他日日忙到三更,书房门口还站着一排天武卫。” 其实他想说的是,梅子渊也与他疏远了。 第62章 潘春明白,不论是宣王府这几艘贡船的来历,还是凭空消失的硝石,亦或是鞑靼人真正的计划,随便挑出那一件,都是关乎大晟江山社稷的大事,都能让梅子渊焦头烂额。 而她只不过是个江湖人,那些人和事,不属于她这个世界。 白浪站在马车旁,潘春扶着他的手臂钻进车厢,回头掀了窗帘冲尹冬冬摆摆手,“回吧!记得初一那日带宋赟去拜年。” 尹冬冬晃着手臂,“我保证押着他去!” 潘春挥了挥手,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与宫门相接的那条大道,怔了片刻,才回过神道:“得空来临清找我玩!” “嗯!”尹冬冬奋力点头,真心有点舍不得她走,“潘帮主一路顺风啊。” 马车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京城四处都是热闹的人群,再有三天就过年了,不少商家提前挂上了大红灯笼,街边摊贩是平日的三倍。 潘春不禁被这份热闹吸引,抱起胳膊专注看起街景。 最近南书房的气氛热闹非常,每日人声鼎沸,各路官员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地向明德帝描绘着大晟的未来。 光禄寺的几位官员建议,“既然朝中大事皆由陛下亲掌,那不如咱们趁热打铁,将孟贵妃的册封大典提至初一,咱们可以把取消的鞑靼十六部朝拜宴改成宫宴啊,与册封大殿一齐进行。现下虽是国丧期间,但咱们可办的低调些,也好趁此机会向鞑靼十六部和天下昭示陛下已经亲政!” “胡闹!”梅子渊简直要气笑,“取消朝拜宴不是避让国丧!而是借国丧的机会阻止鞑靼人入京!” 众人闻言噤声,但总有一两人觉得梅子渊大惊小怪,“梅大人,您上次说鞑靼人运硝石进京,打算制火药炸京城,可这么多日过去了,天武卫将京中三十六坊掀了个底朝天,也未查出一处。可见鞑靼人不过是装神弄鬼。” “就是啊,哈苏图不是才打到宣府嘛?哪能这么快进京城?再说了,梅大人口中那八艘贡船连片板都找不到,莫不是....” 杜清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朝明德帝一拱手:“陛下,虽说京中并无鞑靼人踪迹,可宣王确实不在应天王府,漕河多处闸口闸官无辜丧命,而且太后只是去赫古塔祈福十日,无音信不代表她不会回来,朝中形势依旧严峻,万不能因太后不归朝就放松警惕啊!” -- 第135页 明德帝转着手中的珠串,垂眸不语。 今日光禄寺的人来南书房,是奏请提前为孟思雨举办贵妃册封大典的。 孟家一直不是太后最喜欢的人选,孟氏一族与陈氏关系一般,反而与明德帝走的很近。 所以趁太后不归朝,明德帝定下了继后人选。 但因国丧,只能先将孟思雨以贵妃身份纳入宫中,等丧期一过,再继任皇后。 太后莫名其妙信了佛,一去不回,陈氏几名大将又被明德帝支去九边打仗,大晟官员皆知朝中一夜变了天,众人心中都明白,小皇帝这次要实打实的亲政了。 虽然不知太后往后能否扳回一局,可现在不拍小皇帝马屁,万一日后他真的亲政了呢? 几人见明德帝不置可否,便猜着他到底是想把这场宫宴办的低调奢华一点,还是高端大气一些。 明德帝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问向梅子渊,“子渊,依你看,这典礼该怎么办才好?” 若是真按礼法,明德帝这个时候就不该纳妃。 但明眼人都知道,不趁着这个机会把孟思雨弄进宫,太后回来,新皇后保管还得姓陈。 梅子渊终究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皇后...”他本想说皇后尸骨未寒,就不该这时候册封贵妃,可话刚到嘴边,杜清猛地上前一步,插话道:“陛下,臣认为,梅大人应避嫌此事。” 这话一出,明德帝果然抬了眼,默了一瞬,笑道:“无妨,朕知子渊与贵妃并无私情。” 梅子渊心中不禁一阵悲凉,自古帝王皆无情,似乎无情到不需要感情,后宫每位妃嫔在明德帝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臣理应避嫌,此事不宜多言。” 他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 回京多日,本以为明德帝会重视贡船之事,不料他知晓王德海的真面目后,只是发了通火,反倒把王德海所说的,以鞑靼出兵牵制九边,分化陈氏兵权之计刻进了心里。 他甚至在接到九边军报时激动地拉着梅子渊的手,眼中全是狂热的喜悦,迫不及待道:“真乃天赐良机!朕若抓不住这次机会,岂不要等那老妖妇百年之后才能当一回真正的皇帝?!” 最终,事情竟真如王德海所说那般,明德帝趁太后不在京中这段时日,将朝中陈氏武将一概撵去九边。 就连派去追查贡船和王德海的天武卫,传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梅子渊拼力相劝,可人一旦陷入执念,怎么劝都是徒劳。 他无奈的看着漏刻,满溢的水声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漕河,想起青安帮的漕船,想起潘春。 想起她胸口那根狰狞的断箭,想起她那日与鞑靼人拔刀奋战的情景。 梅子渊莫名生出一丝懊悔,早知今日就该告假,不该在这里听着这些无用的话。 应该去送送她。 算着时辰潘春现在可能已经下了立正桥了。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此刻追出去,应该能在南城门那儿见到她。 这个念头莫名盖住他方才所有情绪,梅子渊突然焦急起来,甚至忍不住计算着现下立刻出宫,走那条路能最快到南城门。 明德帝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手中珠串转得愈发悠然,缓缓开口道:“那就定在初一吧,新年新气象。” 光禄寺众人齐齐跪下,梅子渊却一反常态,草草行了礼,先一步退了出来。 走出南书房,杜清见着梅子渊形色匆匆,一副着急的模样,便想唤尹冬冬问问,不料却发现今日等在廊下的是左青。 “尹护卫呢?” “今日他去送青安帮的潘帮主了,听说要回临清去。”左青抱着手炉,只说完一句就追梅子渊去了。 杜清恍然大悟,怪不得梅大人总是去看漏刻,原来是急着去送心上人。 “大人,”杜清快步跑到西门角楼下拦住梅子渊,牵着一匹白马道:“快去追吧。” 梅子渊愣住,“您怎知…” 杜清会心一笑,“谁不曾年轻过?我懂。” 梅子渊接过缰绳,突然面红,“可我...” \哎哟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杜清边说边催促他上马。 “可我....”梅子渊想说的是,他不会骑马。 哪知杜清狠狠一拍,白马登时窜了出去。 梅子渊用他有限的骑马经验,战战兢兢骑上了街。 白马十分温顺,载着他连穿过两条街道都相安无事,梅子渊胆子逐渐大起来,想着昔日尹冬冬说过的几句骑马口诀,双腿夹紧马腹,大喊了一声:驾! 白马瞬间窜了出去。 潘春支着下巴看了一路的街景,心说来趟京城就是长见识,越是骑好马的,越不会骑马。 正感叹着,眼前就闯进来一匹极品。 她远远看着那个拥有极品却不会享受,生生被马掀到地上的男子,嘴角刚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突然觉得这人看起来有些像梅子渊。 完了完了,这是生了心魔了。 随便见个书生都觉得像梅子渊。 潘春把头缩回车厢,但好奇心又让她再一次把头探了出去。 只见那人竟弃了马兀自跑起来,甚至过了南城门一路跑出了皇城,就像在追自己一样。 潘春想叫白浪停车看看,可车子忽然拐弯,潘春看了那个拐角很久,也没等到那个人的身影。 -- 第136页 算了,追了那么久人家也没喊她的名字,明显不是找她的。 马车继续向南驶入官道,潘春却总是忘不了那个人。 就像一种心灵感应,潘春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回头时,就在刚才马车拐弯的路口,见到了那个天青色的人影。 那人似乎已经力竭,扶着树弯腰喘了片刻,再次追了上来。 “停车!” 潘春猛地跳下马车,掉头就朝后跑去。 冬日山路空旷,无甚遮挡,视线越拉越近,当那张脸逐渐清晰时,潘春头一次听到自己心口有一只奇怪的小鼓在敲。 跟打架杀人时那种鼓敲的不一样。 因为当自己站在他面前,彻底认出那张熟悉的脸后,潘春觉得,那口小鼓敲得都要破了。 若是对手站在她面前,必定心沉如铁,而不是如今这般,一颗心敲的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梅、梅子渊?”潘春眨了眨眼,依旧不太敢信,“你刚才,那是追我?” “嗯。”梅子渊摸着额头的汗,声音也有些抖,“我是想,来送、送你。” “那你喊我一声就是了,追这么远也没个动静,你傻啊。”潘春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从容,但笑容却僵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梅子渊脸一红,缓了口气道:“我、我....”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喊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2 19:51:49~20211103 18:3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见梅子渊垂了头,潘春也开始搓手指,方才胡乱吹的北风突然也不刮了,阳光毫无遮挡的落在那人纤长的睫毛上,潘春忍不住问道:“你这几日过得好吗?还有人要杀你吗?” 阳光从潘春背后射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挺好的。陛下怕我有危险,还遣了一队天武卫过来。就是有些忙...我早想去看看你,可贡船之事未查完,鞑靼人突袭九边,陛下又要纳妃,朝中事务繁杂我实在抽不出身...”梅子渊忽然迎上她的目光,“你伤怎么样了?这一去一千多里路,要保重身体。” 潘春觉得脸有点热,忍不住挠了挠,“没事,我没那么娇贵。” “嗯。”梅子渊抿了抿唇,本来还有挺多事想跟她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潘春却问道:“王德海没再找你麻烦?” “他失踪了。”梅子渊无奈道,“朝中更不太平了。前日有军报说鞑靼人在九边抢了两个村子,陛下借机将兵部尚书陈士诚遣去宣府,陈氏其他人也尽数去了九边。我劝陛下不要中了鞑靼人的圈套,可陛下却铁了心要借这此机会打压太后的势力,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 梅子渊看着潘春一双清澈的眸子,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待风波过去,陛下亲政后就好了。” 两人之间忽然没了下文,潘春复又低头搓着手上的茧子,梅子渊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了一句,“那个,这批漕粮的运费我去户部找人催了。” “已经收到了,谢谢。” “嗯...”梅子渊顿了顿,又道:“第一批船回程时坏了几艘,这次你回去以后,切记修好再出发。” “知道,我又不傻。”潘春扬起头,不禁笑起来。 “那....回去以后多休息,你身上伤还没好。” “嗯。” “那...天寒地冻的,路上走慢些。” “嗯。”潘春觉得梅子渊今日格外墨迹,也格外可爱。 “那...” “我走了。”她伸手拍了下梅子渊的肩膀,“又不是永别,你丧着个脸干嘛?放心,还会再见的。” 梅子渊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勾起嘴角,仿佛潘春说的是一句承诺,要他记得遵守。 “对!会再见的。”梅子渊眼里含着明亮的光。 “那我走了,你快回吧!”潘春冲他摆摆手,随即把双手背在身后退了两步。 阳光从潘春背后照来,给她镶了个金边,梅子渊不禁看愣。 待他慌忙抬起手,想与潘春道声再见,人已经转身走远。 潘春扬起嘴角,飞快跳回马车。 白浪见她一脸高兴,好奇地向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瞥了一眼,问道:“谁啊?” “还真是梅子渊!”潘春冲他歪头一笑:“没想到吧?” 整条街上都是鞭炮声,潘春两只手刚空,又马上被人塞了一串炮仗。 “够了够了,我不要了!”潘春将手里这串塞给熊四,“你去放。” 熊四早她几日回来,本以为帮主能跟他前后脚回临清,哪知潘春三十这日才进门,“帮主你多放些!今年好多兄弟回不来,连你都差点赶不上年夜饭呢!” 门口扎堆放炮的兄弟们,就跟不怕炸一样,一仗长的鞭炮就这么拎在手里放。 “帮主!今儿可是三十,你咋就放那么点炮!”熊三觉着帮主今年这个三十过的不算太开心。 往年这个时候,潘春都是抢着点炮,不仅点自己的还吓唬别人,帮里好几个兄弟的裤子都被她烧出过窟窿。今年守岁她有些意兴阑珊,没玩多久就坐在一边发愣。 “累了。”潘春指了指胸口,找了个借口,“伤没好利索。” -- 第137页 她这么一说,兄弟们立刻将她赶回忠义堂,熊四忙端了个茶碗放到他面前,道:“那我叫大家都回来,让刘婶赶紧下饺子去。” 今年漕粮顺利运进了京,运费也提前拿到了一部分。 按理说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潘春总感觉少点什么。 刘婶很快端着饺子出来,帮主自从受伤之后性情大变,口味也与原来大相径庭。 这次她用帮主最喜欢的茴香做馅,也不知道潘春吃不吃的惯。 “帮主,尝尝!” 潘春夹起一只送进嘴里,笑道:“果然还是刘婶包的饺子最好吃!” 刘婶不禁笑得脸上褶子翻倍,“帮主尽管吃,今儿晚上饺子管够!” “副帮主,”刘婶见白浪进了屋,索性冲门外放炮的众人招呼起来,“都进来吃饺子吧!” 白浪坐在潘春身边,刚要跟她说话,却见她“哎哟”一声捂了嘴,接着邹着眉头吐出一枚铜钱来。 “阿春今年一定有好运。”白浪忽然说。 潘春笑着从碗里挑了两只大号饺子放进白浪碟子里,“你也吃,多吃点。” “阿春,”白浪今夜目光格外温柔,“我若是吃到铜钱,能讨个好彩头吗?”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白浪顿了顿,“阿春,我想...” \说啊?\潘春放下筷子认真看着他,“你想什么?” 白浪唇角翕动,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是想,明年你就二十六了,要是...” “二十六怎么了?”潘春不明天他为何突然要提年龄。 女人一年比年怕老,潘春过了二十五,就格外不喜欢别人提醒她今年多少岁。 白浪见潘春忽然不笑了,更为紧张,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 “我们到六十二也是好兄弟嘛!”潘春不明白白浪今天晚上到底吃错了什么,“你今儿怎么了,嗓子眼卡痰了?” 那份还未说出口的心意,就这样被潘春无意间堵了回去。 “对....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潘春见他憋的眼尾突然潮红,心说莫不是外头冷风吹久了,冻着了,于是转头喊道:“刘婶,给老白盛碗饺子汤!” “你呢,是我潘春这辈子最信任的人,”她接过热气腾腾的碗,把它双手端到白浪面前,笑得俏皮又洒脱,“所以,你得帮我守住青安帮,端好兄弟的饭碗。” 白浪怔了一瞬,随后道:“那是自然。”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熊四大声叫着“谁炸我屁股”冲进屋里,大伙哄笑起来,忠义堂热闹起来。 人声嘈杂,大伙围着潘春说起话来,白浪忽然伸出右手放在胸口。 那把银梳子藏在怀里,却错过了拿出来的机会。 屋外烟花漫天,鞭炮声阵阵,屋里有人望着烟花翘着嘴角。 有人再次将自己沉回水底,想着这样也好。 初一一大早,潘春穿着新袄子,挨个给拜年的兄弟发红包。 往年的红包都是五钱银子,但今年运费不仅到的早,数还全。 户部看在梅子渊的面子上,不敢克扣,所以潘春这回给每个拜年兄弟发了二银子的红包。 “这是怎么了?”熊三心中忐忑地问潘世海,“一下发了我半年的工钱,咱们青安帮该不会要解散了吧?” 潘世海也是一脸惊慌,“我哪知道?” 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有白浪抱着剑,倚在大厅柱子上有些失神。 “老白,帮主给了你几两?”熊三一把扯过白浪手里的小袋子,颠了颠发现至少有十两。 “窝草!”熊三惊道:“老白过年的红包都比咱们多!” 说完他又一脸坏笑,搂着白浪道:“帮主待你就是不一般啊!” 怎知白浪推开他的手,冷冷道:“帮主向来一视同仁。” 说完,他闷头朝院门走,本想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不料刚推开大门,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满怀。 白浪的剑瞬间出鞘,可看清来人相貌后却愣住,“秋娘?” 秋娘紧紧抓住白浪的衣袖,脸上淌着的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血,“救救我家邓五!救救....” 话音未说完,人先晕了过去。 大伙见有人倒下,也赶忙跑了过来,望着满身是血的秋娘,皆惊的说不出话来。 潘春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见白浪已将秋娘抱起,焦急道:“她怎么了?” 白浪把人交到潘世海手上,沉声道:“邓五出事了,我去看看。” “我也去。” 潘春追着白浪的脚步,一同出了大门。 她跟在白浪后面,想着秋娘一个妇人,很难有什么仇家,多半是邓五出了事。 “我不在帮里这段时间,她家还惹什么事了吗?” 白浪此刻才想起,秋娘出事的时候,潘春还是梅子渊。 他放慢脚步,大致将事情向潘春说了一遍,但以刘瘸子一家的胆量,应该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复青安帮。 潘春亦是疑惑,她紧跟白浪,转了两个弯很快就跑进了蒲子胡同。 邓五是临清人,昨晚一家人回祖屋守岁。 胡同口的石板路还有大片血迹未干,白浪拇指瞬间拨开剑鞘,神情戒备。 潘春见到这等场面,扑风登时也亮了出来。 -- 第138页 邓五家在最里头,小院不大,门口破旧的木门半扇敞着,半扇倒在地下。 潘春一路沿着血迹由胡同口的石板寻到小院门口,白浪已经先她一步站在那里,瞳孔骤缩。 他用剑柄支开那竖着的半扇门,正盯着不远处的趴在地上的邓五,一动不动。 潘春立刻就要冲上去,却被白浪伸手拦住,“小心。” 他挡在潘春前面,目光谨慎地扫过四周,抢先踏进院中将邓五扶正过来。人早就没了气,胸前两道森然的血口子也不再淌血。 白浪伸手探了下伤口,诧异道:“倭刀?” “是海寇?”潘春惊道:“可临清是内陆,怎会有海寇跑到邓五家中杀人?” “用倭刀的,不一定只有海寇。”白浪站起身,目光很快锁定到同样敞着门的正屋。 唰~ 长剑陡然出鞘,白浪沉声道:“你别动,我进去看看。” 剑尖轻推开屋门,白浪却站在门口没有动。 第64章 长剑颓然垂地,潘春望着那道凝固的背影,心一沉,也赶了过去。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只见屋中躺在地上、坐在椅中的人与邓五一样,全都中刀而亡。 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血,熟悉的恐惧和愤怒从心底攀升,潘春觉得自己两条腿突然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地上。 “阿春!”白浪立刻拽住潘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你怎么了?” “我、我有些晕。”一看到屋里这四具尸体,潘春就想起十年前她们潘家险些灭门的情景。 就在这时,二人突然听到一丝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灵台骤然清明,潘春拽着白浪的胳膊站了起来,“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白浪微一颔首,扶起她即刻就往里屋寻去。 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又近在咫尺,很快,白浪的脚步停在一位白发妇人跟前。 他将那位后背中刀半跪在墙角的老人搬开,终于见到了那个压着她身下的孩子。 白浪一见到那顶虎皮小帽,便暗了眼,“是秋娘的儿子。” 潘春抱起这个奶娃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睁了开来,小手揪着梅子渊的衣领,哇哇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衬得满屋血腥味格外刺鼻。 白浪望着那位护着孩子的老妇人片刻,低声问潘春,“怎么办?” 潘春将秋娘的孩子紧紧抱在胸口,咬牙吐了两个字,“报官。” 邓家灭门惨案瞬间传遍了临清,虽说是大年初一,但陈书泉也没敢懈怠,午饭都不敢吃,早早领了捕快赶道现场。 这位潘帮主可是梅子渊的女人,总督大人靠不靠得住,他不敢说,但得罪是得罪不起的。 “可找到作案凶器?”陈书泉站在屋门外,问着勘验完的仵作。 仵作摇摇头,“禀老爷,院中并未寻到凶器。死者五人,屋内四人、院中一人,分别是邓五及其父母、兄嫂。从死者胸腹部和背部的伤口来看,皆被同一种兵器砍杀,应是双手刀无疑,且死亡不足一个时辰。”仵作说完拱手退了回去。 陈书泉微皱了眉头,“双手刀...” 李捕头上前补充道:“就是倭刀,□□南人用的多,海寇也喜欢用,刀宽刃窄,出刀敏捷锋利,那个...”他顿了顿道:“天武卫也用。” 陈书泉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冲潘春微微一笑,“不知潘帮主赶到时,可还有活口?” 潘春摇摇头。 “那邓五的媳妇...” 白浪淡淡道:“还未醒。” “那劳烦潘帮主知会她一声,醒了来县衙一趟。” 潘春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潦草地应了一声。 陈书泉知道青安帮素来重视帮众,与家族亲友一般情谊深厚,即刻吩咐李捕头,“关闭城门,严查城中会用倭刀之人及外来可疑人口。” 随即也不再多问,勘验完现场之后,就领了县衙的人回去。 潘世海领着一堆兄弟早就赶了过来,依着青安帮的规矩,邓五是潘世海的徒弟,如同他半个亲人,邓家的后事由他操办。 潘世海一个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此刻蹲在墙根哭得不能自已,“呜~~丧尽天良啊!老子要是抓到这个凶手,一定浸到油锅炸了他!” 怀里的孩子哭累了,已经趴在潘春的肩头睡着了。 饶是潘春行走江湖杀人如麻,今日这五条人命摆在自己面前,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白浪忽然从屋顶跳下来,悄声道:“杀人的是天武卫。” 潘春倏地抬了眼,“回帮里说。” 钱丰早就把林大先喊来,擦去秋娘身上血迹之后,发现她只在背部中了一刀,伤口不深,并无性命之忧。 只是惊吓过度,昏睡中还惊叫连连。 “这是得罪谁了?”林大先奇道:“不是上个月刚治过,怎地又伤了?” “唉。”钱丰摇摇头,“等她醒了问问吧。” “五郎!”说话间,秋娘一声惊叫,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峰儿!我的峰儿!” 秋娘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林大先一把她摁回了床上,“别动,你背上有伤。” 秋娘仿佛魔怔一般,反手抓住林大先,眼泪唰一下滚了下来,“林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回家邓五!还有我的峰儿!” -- 第139页 人一下子跪到地上,拦都拦不住。 “哎呀,你快起来!”林大先拉起她来,“你们帮主已经去救了!” 又冲着一旁心事重重的钱丰道:“你愣着干嘛,你倒是帮我一把啊!” 钱丰自从听说邓五一家惨遭灭门之后,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被林大先一叫,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人依旧是坐在那里没动。 “老钱,想什么呢!”林大先拽不动秋娘,转眼间瞥见门外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是潘春,忙嚷嚷起来,“潘春!潘春!你快过来!” 怀里的孩子被叫声吵醒,睁眼见到了娘亲,立刻把小手伸了过去。 秋娘见到儿子当即就扑了过去,这对劫后余生的母子抱在一起,看得周围人鼻头一酸。 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泣不成声,潘春等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秋娘摸了眼泪,哽咽道:“早上刘家人突然在我家门口烧纸钱,让我、让我给那禽兽磕头,邓五气不过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潘春挑了眉,“他们?” “刘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刘全胜的哥哥,还有一个穿着黑色的斗篷,遮着脸,腰上挂着刀。就是这个人,还未说上两句话就朝邓五拔了刀!邓五打不过那人,便护着我跑出来,让我来帮里找人。” 她忽然朝潘春扑来,跌坐在地上,焦急地问着,“帮主大人,我家邓五呢?他怎么样了?” 潘春将她扶起,努力让自己脸上表情镇定些,可手却止不住地抖着,“你先起来。” “帮主,邓五他咋了?”秋娘从他闪避的目光中得到不好的预感,泪水瞬间淌了下来。“帮主,我家邓五他...” “你还有孩子呢!”潘春强装镇定,“好好照看他长大。” 秋娘眸中的光突然熄灭,人再次晕了过去。 众人将她扶上床,潘春将峰儿暂时托付给刘婶,转头便问起白浪,“秋娘说的那个带刀的人是天武卫?” “嗯。”白浪垂眸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秋娘,沉声道:“五个人身上的刀口都有些微锯齿状,应是天武卫校尉以上等级用的倭腰刀。” “倭腰刀?” 白浪点点头,“天武卫八品以上校尉带的都是特质腰刀,因是循着倭刀样式锻造改良,所以叫做倭腰刀。这种刀刃刃口处犬牙交错,不同于普通倭腰刀,刀刃硬度增大又不失柔韧,是天武卫最喜欢用的兵器。而且巷口外面的鞋印也是官靴样式,杀人者应是天武卫无疑。” 潘春十分不解,“邓五何时招惹上天武卫的人?” 这话说完,屋里众人皆噤了声,片刻后钱丰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邓五没招惹天武卫,可您得罪过他们啊。” “我?”潘春觉得钱丰真是看得起她,“说什么笑话呢?我什么时候敢得罪天武卫了?” “王兆臣啊。”钱丰却叹了口气道:“帮主你忘了,那日王兆臣上门找咱们帮他们运私盐,结果你把他赶出去了。” “什么?”潘春整个人傻掉。 才十几天的功夫,梅子渊就给她捅了个大篓子,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给这事添了把柴。 那日她上岸时还特地差人去查了查,洪波门那些远私盐的船只有两艘靠了岸,剩下的全沉了海。 当时她还偷着乐,如今一想,若不是私盐丢了大半,王兆臣也不至于借机报复青安帮。 潘春烦躁的抓着头。 白浪忽然抬了眼,“秋娘不是说了,还有一个是刘全胜的弟弟。究竟是不是天武卫寻仇,一问刘全胜的弟弟便知。” 一直坐在窗边的钱丰站了起来,即刻招了熊三过来,“按白浪说的办,顺便让兄弟们去打听打听,王兆臣跟刘家,是什么关系。” 尹冬冬牢记潘春嘱托,初一这日亲自扭着宋赟去滕毅府上拜年。 宋赟起初很抗拒,进门后却发现,下人将回礼都给他备好了。 虽然没见到滕毅本人,可管家把滕毅亲笔写给大理寺卿的拜帖交到宋赟手上了,还嘱咐宋赟务必在初八之前将拜帖送到大理寺卿府上,这样过了十五就能正式去大理寺入职。 两人从滕府出来,宋赟有些恍惚。 “修竹走快些,一会儿到子渊家别误了时辰,”尹冬冬拉着失魂的宋赟,“婶婶还等咱们吃午饭呢。” “哦。” 宋赟闻言迈步跟上。 “哦对了,这个左寺副是什么官啊?”尹冬冬在滕府没好意思问,出了门迫不及待地打听起来。 这句话倒是把宋赟的魂给招了回来,“大理寺分左右两寺,左寺副就是左寺正的副手,协助寺正办理刑案。” 尹冬冬弄不清楚官场那些职位,但一说是审案子的,就觉着宋赟这个新官职跟县衙老爷差不多。不过他更关心宋赟的月俸涨没涨,“那月俸够八石么?” “够了。”宋赟点点头,“从六品月俸八石。” 尹冬冬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挺高兴。 潘春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宋赟抹不开面子,低不下头,一定要尹冬冬监督他把这事办成。 尹冬冬很佩服潘春,想不到他认识的人里,最明白怎么当官的竟然不是个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3 18:46:33~20211104 20: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140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但更高兴的是戚言笙。他再也不用因顾忌官职高低,而对宋赟说话小心翼翼。如今与他同一品级,日后大家还如念书时一般,可以畅所欲言,推心置腹。 只不过,看梅子渊身旁狗皮膏药一样的尹冬冬,戚言笙觉得他们三兄弟之间,好像硬塞进来一个外人。 看在他给儿子包了一百两压岁钱的份儿上,又嫌弃不起来他。 “你尝尝!可香了!”尹冬冬迎上戚言笙审视的目光,将刚剥好的花生仁递了过去,“青山坊的!听说他们有独门秘方。” “是吗?”戚言笙接过来塞进嘴里,嚼了两口顿觉齿颊生香,于是又抓了一把递给儿子,“聪哥儿,你也吃些。” 戚言笙的儿子今年六岁,已经连续三年跟着他出门讨压岁钱。 梅夫人今年掏钱时笑得如往年一样灿烂,但转脸揪过梅子渊的袖子就是一顿抱怨:“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孩子都能出门拜年了,你倒好!连个肚皮都没讨回来。” 花厅里的四个男人,三个二十六岁。戚言笙早就当了爹自是不必多说,尹冬冬才刚到京城,况且今年才二十二,不必着急。 宋赟若不是家境贫寒,不然以他的人品才学,也能被媒婆挤破门槛。 可自己儿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又是当朝三品大员,竟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着实让梅夫人憋屈。 她狠狠瞪了一眼梅子渊,“你呀!生生让那孟思雨给耽误了!” 七天前陛下为皇后发丧,后宫不能无主,宗室便建议孟思雨先入宫受封贵妃,待皇后丧期过后便正式继任皇后。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就是明德帝订下的封妃之日。 她的宝贝儿子在这段时间里,已是世家坊间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梅夫人一想起那个孟思雨,心里就堵得慌。 “娘也不逼你,你要是实在不想娶,就先买个侍妾回来把孩子生了!你没听外面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说什么你不行,梅家要绝后,你让孟思雨勾了魂,还有说咱们梅家祖坟不好,你娘八字克儿媳的!总之我不管,我今年就要给你娶个媳妇!” 梅子渊很是无语,“娘,流言不必理会,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我自有计较。”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领个媳妇进门?” 梅夫人收起笑意,十分严肃地拉过梅子渊的胳膊,“娘自认不是个□□的母亲,从不因权势门第逼你讨个不喜欢的媳妇,可你倒好,一颗心挂在那个孟思雨身上生生拖到今日!如今她已入宫,你再不赶紧讨个媳妇,难不成还想给陛下戴绿帽子?” “娘!”梅子渊有些不耐烦,“莫要胡言。” 街上传来一阵炮竹声,紧接着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国丧期间不奏喜乐,除了封妃。孟家与梅府就隔一条街,梅夫人一算时辰,就知那是送孟思雨进宫的凤辇。 她脸上顿时变了色,“今日你要是敢踏出这门口一步,娘就死给你看!” 本以为目睹多年爱慕的女子嫁给别人,儿子会奔到街上悲痛地看着孟思雨落泪。可梅子渊脸上并无什么出格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毫无波澜。 就连他自己也很奇怪,心中年少时酸涩的情感不知何时荡然无存,如今看到她嫁人,心中不是难舍,而是担忧。 后宫妃嫔众多,却只有皇后一人诞下子嗣,小皇子才刚半岁,也不知她这个继后难不难当。 梅夫人见他莫名的平静,于是趁机敲打他道:“娶妻娶贤,娘也不要求你娶个天仙,就给我领个人品好,性格好,能生养的回来就行。” 一旁默默吃花生的尹冬冬忽然开口:“我看潘帮主就挺好的。” “谁?”梅夫人急忙回头,望着尹冬冬一本正经道:“哪个潘帮主?多大了?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尹冬冬放下手里的花生,正琢磨着先从哪一点回答她,梅子渊先出了声,“就是那晚跟我回府的姑娘。” 那姑娘给她留了个好印象,到现在梅夫人都记得那姑娘坐在偏厅喝茶时端庄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有种此曾相识的熟悉。 戚言笙送聪哥儿去院子里玩耍,回来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 那日潘春跟天武卫闹出好大一番动静,戚言笙也从左青那里听了些,忍不住打趣道:“尹冬冬你还真敢想,那可是漕河第一帮的帮主,你这莽汉娶了到罢,子渊他可是状元,取个什么样的女子也不能娶她!” 梅子渊端茶的手顿了一下,旋即垂眸将手中的茶盏递到嘴边,不由思考起这个问题。 潘春会嫁给谁呢? 虽然她不擅打扮,挥刀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姿。 就像那日龙王庙一战,她与鞑靼人横刀相向,自带一股傲然天地的神采,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如她这般。 倘若娶她做媳妇,日子定然过得比寻常人家要惊险,但.... 似乎也更有趣。 试想两人不再困于这宅院之间,夫妻携手畅游与江海间,天南地北任我行,何尝不是另一种人生体味? “子渊,你也尝尝。” 面前突然伸来的一只手打断了他的思路,梅子渊接过花生仁,忍不住摇头一嘲,自己怎么生出这种荒唐的念头? -- 第141页 梅夫人未见过漕河上的潘春,但想起那夜她在梅府喝茶时的样子,绝不是小户人家出身,可惜府里闹刺客,听说人家被连夜吓跑,“我看那姑娘性子倒是大方得体。” 戚言笙坐在梅夫人旁边,鄙夷道:“婶婶,那女人可是个母夜叉...” 宋赟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言笙,莫要这样说一个姑娘家。” 戚言笙不明白宋赟为何会替她说话,“修竹,她又不是普通姑娘...” 话未说完,又被梅子渊打断,“言笙,你确实不该那样说一个姑娘。” 戚言笙懵了,这俩人前些日子在太白楼喝酒时,还义正言辞地与这母夜叉划清界限,如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一面倒的维护她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戚言笙正欲再问几句,左青突然跑了进来,惊恐道:“夫人、公子!不好了!孟家小姐被人当街掳走了!” 邓家灭门后,青安帮里便再也没了年味。 潘春按帮规在祠堂给邓五立了个牌位,亲手为他点了三支长眠香。 眼角余光瞥见熊三进门,连忙转身询问,“可查出什么没有?” 熊三回道:“帮主,那个天武卫的王兆臣,与刘全胜是表连襟。我听丐帮的兄弟说,那天王兆臣从咱们这儿出门,转脸就去了刘主簿家,正好赶上刘全胜的三七,刘主簿还与他哭了一场。” 潘春听完静默不语,片刻后又问道:“县衙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熊三摇摇头,“陈知县光说让秋娘醒了去衙里问话,别的未说。” 钱丰看着面色沉着的帮主,竟然丝毫没有拔刀砍人的欲望,愈发不安。 潘春这么暴躁的一个人,这等大事不骂人,那就离杀人不远了。 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 “阿春,你莫要冲动,就算杀了王兆臣能为邓五报仇,邓五也活不过来,何况杀天武卫就是杀官,造反的名头咱可担不起!” 潘春奇怪的看着钱丰,“我何时说过要去杀王兆臣?” “那你...”钱丰哽住,默默地挠了下脸。 “要杀也不是现在。” 最后一批漕船还未入京,此时得罪天武卫对青安帮百害无一益,潘春背着双手,凝视着祠堂的牌位,“不能为了一个兄弟,让整个青安帮受牵连,我还没那么不知深浅。” 钱丰发现潘春竟然比他想的成熟,不禁微惊。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被人拍响,熊四应声拔了门栓,还未来得及将大门拉开,便被一队衙役推开。 “余秋娘可在此处!”领头的正是李捕快。 只见他手持抓捕文牒,对着闻声从祠堂出来的潘春肃声道:“有人指认邓家灭门案系余秋娘所为,陈大人命我等速速捉拿此人前去问话!” 众人一片哗然,简直怀疑李捕快说的是笑话。 “你说什么?”潘春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冷脸问他:“谁指认的?” 李捕快素日与青安帮交好,跟潘世海熊三他们常在一起喝酒。邓五之事他也不忍,但作为衙门中人,上头有令,他不得不从。 “潘帮主,”李捕快压低嗓音,面露难色,“是刘全胜的弟弟,还有天武卫的校尉,王兆臣。” “又是王兆臣!”一股怒火从脚底窜出,潘春顿时杀意上脸,“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未找他麻烦,他反倒先送上门了!再说陈书泉那个蠢材不是也去现场看了吗?秋娘连刀都挥不起来,怎能杀人?” 李捕头叹道:“咱们也不信呀!可、可上头来了个四州巡抚,咱们陈大人也不敢得罪他,咱们不能不拿人啊。” “好啊!死太监玩到老娘头上了!”潘春眼中寒气骤升,抓起扑风夺门而去。 钱丰唉了一声,心说刚才还真是看走眼了,喊了白浪急急跟了出去。 衙门大堂里早就站好了两排持水火棍的衙役,坐在最上头的不是陈书泉,而是一位胖脸老爷,他见潘春领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进来,即刻拍了惊堂木升了堂。 潘春抬眸扫了一圈,果然见到王兆臣坐在大堂东侧,正端着茶碗,翘着二郎腿。 而陈书泉则坐在大堂西面,两手抄在袖中,直冲潘春挤眉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4 20:09:31~20211105 20: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啪的一声,上头那位胖老爷又一次重重拍起惊堂木,陈书泉立刻眨着眼呵斥道:“大胆潘春,大堂之上为何不跪!” 陈书泉话还未说完,两个天武卫不知从哪冲上来,准备一脚将潘春踹跪在地,怎料潘春向后一闪,两人正好踢在彼此腿上。 二人用力过猛,重心失衡当场摔在地上,潘春嗤地笑出了声。 “粗野匪类,竟敢藐视公堂?”大堂之上的巡抚老爷立刻瞪了眼,“来人!给我打!” 两旁衙役只得假装用水火棍架住潘春,白浪早在人群中按捺不住,剑刚离鞘又被钱丰摁了回去,“别急。” 只见陈书泉从凳子上站起来,先向衙役们递了眼色,又一路小跑到巡抚大人的跟前,小声道:“大人,这位可是漕运总督梅子渊的人啊!” -- 第142页 徐智艋听他这么一说,眼皮微微动了动。 陈书泉立刻朝潘春一通挤眉瞪眼,嘴里却怒道:“潘春你可知罪!” 见潘春还是一副吊儿浪荡的模样,陈书泉急了,“还不快快向徐大人赔罪!” 说完,连嘴角也使劲抽了两下。 潘春顿时领悟,“啊....草民知错了。” 随即跪下来糊弄着磕了半个头,“大人莫与草民一般见识。” 白浪右手慢慢放下,剑落回鞘中,但眼中寒意未去,依旧紧紧盯着地上的潘春。 “罢了!”堂上的四州巡抚徐智艋摆了摆手,众人站回原位,陈书泉松了口气,战战兢兢地坐回椅中。 “堂下可是邓余氏?” 秋娘抱着孩子朝堂上大人磕了个头,“是民妇。” “昨日卯时,你在何处?” 秋娘讷讷抬了头,望着徐智艋,“在民妇家中。” “可是蒲子胡同东头第一户的邓家?” “正是。” 徐智艋突然一拍堂桌,大声呵道:“有人亲眼所见,你昨日卯时在蒲子胡同杀了邓五家中五口,你认不认?” 秋娘心中巨震,身子一晃站点晕过去。她抱紧怀里孩子,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出来,“大人冤枉啊!民妇怎会杀自己的丈夫?!明明是刘全胜的弟弟和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闯进我家中,对我丈夫举刀就砍...” 徐智艋并不等她说完,反问道:“那你可亲见到你丈夫死于凶手刀下?” 秋娘急道:“我丈夫护着我跑出巷口时,他身上已经中了两刀。” 徐智艋微微挑了嘴角,“那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所见你丈夫咽气。屋中其他四人呢?你可曾亲见他们如何死去?” 秋娘张张嘴,半晌才无力道:“并未亲见。” 潘春急得早就憋不住,“大人!死者五人皆是身中数刀毙命,从伤口不难看出,行凶之人必是常年习武的壮年男子,怎能是一位受伤未愈的妇人?” “妇人就不能杀人了?”徐智艋忽然冲她冷笑一声,“传说潘帮主的功夫天下无双,刀下亡魂无数。这妇人怎就不能杀人了?” “你!”潘春怒火中烧,这位巡抚老爷摆明了是强词夺理。 “带证人刘全有!”徐智艋不再理会潘春,一声令下把刘全胜的弟弟喊了上来。 刘全胜自小跛脚,但他弟弟四肢健全,只是人长的更瘦小,此时唯唯诺诺,缩着脑袋跪在地下。 “堂下所跪何人?!” 徐智艋一声呵斥,刘全有吓得身子一颤,手脚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草、草民,刘全有,是、是、刘全胜的弟弟,家在...” 不等他说完,徐智艋忽然问道:“昨日卯时你在蒲子胡同看到了什么?” “哪有这么问话的?!”潘春越听越不对劲,想要站起来,却听一旁的陈书泉咳嗽两声,忙不迭地给她递眼色。 徐智艋睨她一眼,暂且没去计较潘春,而是继续让刘全有答话,“快说!你看到了什么?” “草草民、看、看到,这个女人拿、拿刀捅、捅了他的丈夫邓五。” “你胡说!”潘春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地上站起,一把揪住刘全有的脖领,“你哥哥□□她,险些害她投井,你怎么好意思又诬赖她杀夫?你们还有良心吗!?” “大胆!”徐智艋吼道:“多次藐视公堂,罪不可赦!来人!杖二十....” 陈书泉一见这个情形,来不及安抚潘春,又一次跑到公堂上面,附在徐智艋耳旁,悄悄道:“大人,她可是梅总督的外室,打不得啊。” 徐智艋眸光一敛,沉吟片刻,将打算扔出去的令牌又收了回来。 他将目光从潘春身上移开,投到秋娘那里,“邓余氏,你可认罪?” “民妇冤枉!”秋娘对着大堂上明镜高悬那四个字重重磕了个头,“民妇冤枉啊!” 徐智艋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沉脸拍案道:“既然嫌犯不认罪,那押入大牢,择日再审。” “什么?”潘春一把揪住秋娘的胳膊,“押入大牢?大人,她是受害人啊!你这么断案简直是草菅人命啊!” 一旁看戏的王兆臣突然开了口,“潘春,这里是临清。别以为你跟京中大员认识,就能无视公堂。” 他放下一直端在手里的茶碗,朝堂上坐着的徐智艋拱了拱手,“咱们四州巡抚徐大人可是正五品,你区区一个临清小帮派竟敢对大人口出狂言,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王兆臣歪着嘴道:“大人,邓余氏杀害邓五满门,没准就是受这个妖女挑唆!” “王兆臣!”潘春彻底被他激怒,眼中杀意迸出。 潘春多年驰骋在漕河,凶狠霸道并不是虚名,她久经风浪拍打,血液中流淌的都是汹涌激流。 此时她目光犀利凌寒,王兆臣不禁被震住,悻悻坐了回去,嘴里暗骂两句没有再说什么。 徐智艋心里却开始打鼓。 青安帮不过一介草莽,就算杀十个潘春也不怕什么,重点是陈书泉刚才说的话。 她是梅子渊的外室。 自从漕粮海运成功,梅子渊就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是明德帝厚爱的第一人。 他又未娶亲,那么这个外室就不能小瞧。 可梅子渊是连中三元的状元,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跑船的? -- 第143页 徐智艋拉过陈书泉,附耳悄声问道:“他真是梅总督的外室?” 陈书泉:“千真万确!梅大人来临清督粮那几日,日夜与她在一起,就差睡在青安帮了!连仪仗船都送给她了!” 徐智艋听完眉心一缩,拂袖道:“将嫌犯压入大牢,择日再审。” 一众衙役上前,立即扣下秋娘。 潘春就站在她身旁,自然而然伸手接过秋娘怀里的孩子,却被刘全有拦住,“大人,孩子不能走,他那日也在当场!” “你有病吧!”潘春怒极反笑,“一个半岁的孩子你都不放过!” 刘全有怯怯地向王兆臣看了一眼,只见王兆臣一撩外袍,竟亲自从潘春手中将孩子夺了过来,塞回秋娘手里,“押进去!” 秋娘接过孩子的一瞬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兆臣腰间露出的挂饰,“是你?” 她连忙挣脱两旁衙役的手,扑通一声超徐智艋跪下,指着王兆臣大声喊道:“大人,他就是凶手!昨日就是他朝我家邓五举的刀...” 徐智艋根本就不想听,狠狠拍了桌案,“还不押下去!” 秋娘即刻被人堵了嘴,连孩子一起拖下了堂。 潘春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不顾众衙役阻拦,冲上去揪住王兆臣,一拳将他打出去一丈远。 这一拳下手极重,王兆臣扶着柱子好半天才站起来,但他并不恼,反而抹去嘴角的血渍,阴恻恻地笑起来,“姓潘的,这拳我记下了,改日我还在那寡妇身上。” “王兆臣!你有本事冲着我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若不是被卸了刀,潘春现在早就用扑风将他劈成两半。 “你是梅子渊的人,我自然不能冲你来,但你坏我生意,将我半辈子家当葬在了海里,要你青安帮两条贱命,已是便宜你了!” 潘春咬牙道:“又不是我把你那几船盐掀到海里,是你自己非要找洪波门,如今怨到我头上来了?” 王兆臣简直难以置信,“潘春!你失忆了?当初是你死活不愿接我这笔买卖,我才找的洪波门!” “我什么时候不愿接了?”潘春愣了。 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潘春看着几近疯狂的王兆臣,心道难不成他找上门的时候,遇到的是梅子渊? 王兆臣忽然走到潘春面前,尖利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姓潘的,你别急,等大晟彻底变了天,等那姓梅的倒了,我再收拾你。” 潘春瞳孔猛地一缩,揪住他的领口,呵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书泉不知何时悄悄绕道潘春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袖,“潘春,这是公堂,别冲动,有话待会儿出去再说!” 说完给站大堂外的白浪递了个眼色,白浪立刻会意,很快将潘春拉了出去。 徐智艋下堂以后,陈书泉悄悄拉潘春躲到屋角,左右探看无人后,才小声道:“潘帮主,你别在这儿费劲了,人家早就准备好!邓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王兆臣,特地请了徐智艋来临清断案,就是要灭邓家满门!不然怎么连个半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潘春眉心一紧,双拳登时捏紧。 “你还看不出来吗?”陈书泉左右看看,声音又小了一点,“这案子谁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天武卫的王校尉跟刘家是亲戚,刘全有想替他死去的哥哥报仇,不知怎么说动了王兆臣替他出头,要的就是灭邓家满门!你若是想救秋娘母子,就赶紧去京城请梅大人来!徐智艋是正五品巡抚,他只要接手这个案子,在临清我就只有提鞋的份儿。可梅大人不一样,听说陛下刚给他提了正二品,他出面,十个徐智艋都不在话下。” 梅子渊升官了? 潘春蓦地松开双手,抬眼往北面看去。 云层如晕染开来的水墨,由北向南翻滚着,似乎新一轮风雪已经踏上征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5 20:54:47~20211106 18:3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找梅子渊帮忙确实是个好办法,如今他又升了二品,四州巡抚在他面前确实不算什么。 但天寒地冻路不好走,马也不能跑得太狠,去京城少说也要四五天。 只要潘春离开临清,秋娘母子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秋娘一介草民,既然为她升堂定了罪名,以潘春的经验,迟早是个死。 只是时间的问题。 眼下好在还未出正月,昨日又是贵妃册封大典,潘春算着时间,秋娘的案子应该不会这么快判,只要梅子渊能在十五前帮上忙就行。 潘春忽然想起了贡船,“最后一批贡船启程了没?” 熊三猜出潘春心中所想,建议道:“帮主,干脆您马上押船进京得了!海船快,三两日就能见到梅大人了!这点事在总督大人眼里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潘春没有回答他,兀自低头看着扑风,陷入沉思。 “帮主?”熊三戳了戳潘春。 “哦,行。”潘春回过神,似是有些顾虑,“那就试试吧”。 一个来回少说也要十日,潘春一走,若无人关照,以陈书泉那胆小怕事的性子,秋娘母子在牢里的日子定是不好过。 -- 第144页 “熊三!”潘春提刀站了起来,“让熊四准备行李,通知入海口的兄弟,后日一早我就跟船进京。” 熊三应声道:“我这就去办。” “等等!”潘春忽然喊住他。 “帮主还有什么吩咐?” 潘春一挑眉,“你让老白去给我弄条死狗来,把皮扒了。” “死狗?”熊三一脸疑惑,“帮主,你找条死狗做什么?” 潘春拿袖子擦着刀,故作神秘道:“老白知道。” 第二日一早,白浪用一条小棉被子包起这只扒了皮的死狗,与潘春一起去了县衙大牢。 陈书泉早就默认潘春可以出入大牢,只要不是把人带走,送吃送穿,牢头权当没看见。 这会儿见她一大早抱了床被子进来,牢头半睁着的眼又闭了回去。 潘春一如既往的拿银子开道,李捕头掂了掂手里这二两银子,一路笑着将潘春领到牢房门口,开门之后还给她搬了个凳子。 潘春坐了下来,白浪依旧站在门口。 在潘春印象中,秋娘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她爱笑,嘴角旁有一对梨涡,笑起来天生让人愿意亲近。 记得前年邓五成亲时,她还感叹,这好白菜果然都是留给猪的 。 今日再见秋娘,那对梨涡还在,只是笑起来分外苍凉疏远。 “帮主。”秋娘搂着怀里的孩子,眼中满是苦涩,“都是我不好,若是那刘全胜没看上我,邓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眼眶瞬间发红,怀里的孩子也咿咿呀呀哭了起来。 潘春不太会安慰人,此情此景让她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不怪你,是我不好。倘若我不得罪王兆臣,这祸也落不到你头上。” “但终究还是因为我,他们说的对,我就是扫把星。”一滴泪从眼角滚了下了,秋娘把脸埋进孩子的颈窝。 “哪个王八蛋放的屁!”潘春瞪了眼,“老娘一刀砍了他!” 牢门外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潘春没有动,白浪回头看了一眼。 “你别听他们瞎说。”潘春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十六字真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今日她来还有大事要办。 秋娘却忽然跪行至潘春面前,焦急道:“那日坐在大堂之上,腰上挂着一只蓝色双鱼佩的天武卫就是凶手!是他杀了邓五!” 潘春知道,“凶手叫王兆臣。” “帮主,您知道凶手是谁?那为何不去抓他!那日他就坐在公堂上!”秋娘目中仿佛有火在烧。 潘春无法向她解释坐在牢里的为何不是王兆臣。 就像无法解释好人为何没有好报一样。 但她自有一套做人法则,她用平静又威严的声音告诉秋娘: “我向你保证,迟早宰了他。” 同时她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无奈,“但不是现在。” 秋娘蓦地抬起头看着潘春。 “我是一帮之主,漕粮现在还未全部入仓,不能为救你们一家得罪天武卫,让一万多兄弟跟着倒霉。但姓刘的没安好心,所以我今日来,是要先把孩子弄出去。” 秋娘垂眼看着怀里吃着手指的峰儿,忍不住向潘春投去惊讶的目光。 潘春自己也很难受,“明日我就启程进京,去京城找个大官帮忙。不管这案子最终结果如何,等最后一批漕粮入了仓,我就亲手杀了王兆臣和刘家那个杂碎替你报仇。但现在,我还不能。” 潘春摸了摸秋娘怀里的孩子,不禁心头发酸,“姓刘的为了给他那个禽兽哥哥报仇,连孩子都想杀,我这一走,他肯定会对你们母子下手,我不能带你出去,只能先把峰儿带出去。秋娘,你可愿意?” 秋娘怔住,但她并未迟疑,当即就把怀里的孩子塞到潘春手里,随后跪在潘春面前,重重给她磕了个头,声音柔弱却坚定无比,“秋娘代峰儿谢帮主再造之恩!” 潘春忽然郑重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出不来,他就不能姓邓了,明白吗?” “行!”秋娘俯身在孩子额头上深深一吻,两行热泪瞬间涌了出来。“只要他活着,姓什么都无妨。” 潘春最不愿意看这种悲情场面,她抱着怀里的孩子,马上冲白浪点了点下巴。 白浪把手里一直抱着的小被子递给了秋娘。 “这是?”秋娘掀起被角,险些被褪了毛的狗头吓晕过去。 潘春从凳子上站起来,突然大声道:“你的峰儿,今日得病死了。” 秋娘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潘春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走到门口后,侧了脸,“来世让他投到富贵人家,就没这些苦难了。” 牢门很快关上。 潘春再未回头,她看起来走得潇洒,其实心里比谁都难受。 “阿春,”白浪默默跟在她身后,安慰道:“眼下这个形式,能救出峰儿就已经很不易了。” 潘春忽然停下,望着漫长的甬路怔了片刻,“你说,为什么会是秋娘呢?她连只鸡都不敢杀,这天爷还真是瞎。” 头顶昏暗的烛光打在潘春侧脸上,明灭昏黄,却把她的轮廓照的更加分明。 白浪的言语间有种难以描述的无奈,“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不易,这就叫做命吧。” “命,”潘春无声地笑了一下,“是啊,人各有命。” 她眸光忽然敛起,很快将方才的情绪驱散,沉声道:“走,去找牢头。” -- 第145页 那床被子明显比进来的时候要大,不可能不引人怀疑。 牢头把潘春他们两个请进班房,一脸委屈,“潘大帮主,您这不是为难小的么!上头说了,您怎么地都行,就是不能把人带走。” “我没带人啊?”潘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你怀里...”牢头觉得她在侮辱自己的双眼,小孩儿头发都能看见。 潘春忽地咧开嘴,缓缓上前两步正了正牢头的帽子,笑容里带着几分奸诈,“老冯啊,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外号叫什么,你知道吧?” 牢头心脏一缩,连忙后撤两步,“潘帮主武功盖、盖世,是漕河第一高手!” 谁敢当着她的面骂她是漕河母夜叉?不要命了! “你知道就好。”潘春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塞进牢头怀里,接着替他理了理衣襟,找凳子坐了下来,“以现在的行价,这笔钱你能再买五个死孩子回来。” 牢头急忙从怀里把银票拿出,打开一看,白银一百两整,他震惊地看着潘春:“他们可是天武卫啊!这要是被大人发现,我全家性命不保啊!” “对呀,我们也怕天武卫啊!”潘春一脸认真地答道:“可我不怕你啊!” 牢头的脸瞬间白了。 天武卫惹不起,但他们不会日日在临清。 青安帮可是临清的地头蛇,若是得罪了潘春,日子一样不好过。 只见潘春伸出食指又从袖口抽出来一张银票,“我再加一百两。” 牢头瞬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堂堂一个牢头,怎能让你拿钱羞辱。” 潘春变戏法一样又抽出一张银票:“再加一百两。” “……” “三百两一口价再送你漕河边上两套房!” 牢头瞬间冲上去把银票塞进怀里,之后两眼望向门外,高声道:“谁喊我?刚才是谁在喊我!” 说完这人宛如看不见潘春和白浪一般,旁若无人地跑了。 “回吧,剩下的事他会帮咱们处置好。”潘春总算松了口气,她抱过白浪怀里的被子,对着熟睡的峰儿微微一笑。 第一批贡船已经全数回到入海口,兄弟们除了家在附近的回家过年,大部分都在船上守着漕粮。 本以为今年这趟买卖要赔,没想到帮主大胆开辟海路,省了不少过卡的船税,赚到手的银子更多。 也就没有人抱怨在船上过年了。 剩下的这批漕粮白浪早就以分舵安排好人手看管,甚至找人改了贡船,将那四艘海船也开到了入海口。 “再有一两日,待桅杆修好,咱们就能起航了。”白浪从船上跳下,拍了拍手掌,“这四艘船船况甚好,出海比咱们的小船要安全,还有那个,”他看向不远处梅子渊送给潘春运粮的仪仗船,不情愿道:“虽然花哨,但也是好船,不用可惜。” “你安排就行。”白浪做事,潘春十分放心。 她仰头望着那四艘贡船,忽然想起跟梅子渊互换的那段日子。 也不知道梅子渊在京城过得怎么样,杜清和尹冬冬又如何。 潘春一时兴起,上船逛了一圈,见到甲板上那日被尹冬冬砸下的窟窿,不禁勾了勾嘴角。 别得不说,尹冬冬的力气还是挺大的。 她正笑着,白浪的剑突然唰一声出了鞘,熊三登时换了张脸,抄起一对□□挡在潘春前头,“怎么了?” “有人。” 白浪话音未落,长剑垂直刺下水面。 潘春紧接着听见一道微弱的闷哼,瞬间闪到船边,大声道:“要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6 18:32:01~20211108 19:2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熊三嘴一裂,呵道:“兄弟们!下去逮鱼!” 说罢五六个壮汉脱了外衣相继跳下河去,不消多时,便拎了个精瘦的男人上来。 人往甲板上那么一扔,血洇了一地。 熊三卸了他身上的家伙,顺便把他屁股上插着的剑□□,还了白浪。 潘春上前,拿脚勾起这人的下巴,问他:“你谁?” 不料迎上那人的脸,潘春先吃了一惊,“陈宽?” 陈宽:? 他曾远远见过两次潘春,可并未跟她说过话,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但她这身打扮和霸气侧漏的气场,确实是青安帮的帮主潘春无疑。 潘春笑了,随即抬脸吼了一嗓子,“把他抬进屋里换身衣裳!” “你!你这女人怎能...”陈宽当即双手捂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奈何四个大汉扑上来,三下两下就把他扒光。 潘春对兄弟们这种直来直去的做事风格表示无奈,“我不是让你们先把人抬进屋里再扒衣裳吗?你们能顾忌一下我这个姑娘的感受吗!” 熊三心说姑娘就是面皮薄,于是连忙捡起一件衣裳将陈宽脸盖住,“帮主,男人只要把头盖上,都长一个样!” 潘春:。。。 冬月里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陈宽穿完衣裳,哆嗦着蹲在炭盆旁边烤着火,本以为这位女帮主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料人家只是静静坐在他对面,表达了一下欣赏之情,“早就仰慕陈兄的刀法,今日一见果然让人敬佩。” -- 第146页 潘春刚才喊人没过脑子,如今反应过来,只能给自己努力找补。 陈宽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潘春,今日他连刀都没出鞘,屁股还让她捅了,要夸也不找点靠谱的夸。 不过半晌后,他还是选择相信潘春的鬼话。 毕竟连梅子渊都会武功了,八十岁的宣王一夜回春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接受的? 潘春见他垂着头,不似方才那般戒备,便递上一壶酒,“陈兄喝两口驱驱寒。” “谢了。”陈宽接过来闻了闻,酒香扑鼻,虽烈但醇厚芬芳。 他忍不住尝了一口,“好酒!” 想起刚才他被扒光后,身上有不少新伤,潘春有点好奇,“陈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陈宽抬眼看着潘春,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 潘春笑笑,“陈兄想说便说,我们江湖中人与朝廷毫无瓜葛,你要是心里憋闷就跟我吐两句,要是不能说,就喝两口。” 陈宽心里的确憋得慌,“其实我来这里是想寻些线索。” “线索?”潘春好奇起来,“什么线索?” “宣王的线索。” “宣王?”潘春更好奇了,“宣王府在应天啊,你跑贡船上来做什么?” 陈宽望着翘着一条腿,双臂抱在胸前的潘春,忽然就想起梅子渊来。 梅子渊也是这么个坐姿,连笑起来嘴角扯开的弧度都一样。 他还记得,在临清衙门里都传这位漕河女霸王是梅子渊的外室。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陈宽蹭一下站了起来,“潘帮主,听说你跟梅总督交情不错?” “啊.?”潘春不禁愣住,“还...还行。” 潘春快速想了一下她跟梅子渊的关系,应该算不错吧? 陈宽干脆绕过火盆,来到潘春身边,一脸郑重道:“潘帮主,我这有封信,能否帮我交给梅总督?” 潘春心想自己这趟进京本就是找梅子渊救秋娘的,顺手送封信不是什么难题,“行啊,给我吧。” 陈宽立刻起身去翻包裹,不料信在海水里一泡,早就成了一坨纸浆,一个字都看不出来。 陈宽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锅底。 潘春见他这样不禁好笑,“你再写一封不就完了?” 陈宽忽然转头看着她,思考起面前这个女人的立场和身份。 她是江湖人,与梅子渊亲近,偶尔听义父提起过她,也多半是为了运粮的事。 所以,她反倒是个局外人,那么将这又一切告诉她,反倒比告诉一个天武卫靠谱。 如果潘春能直接见到梅子渊,将事情转达给他,那么梅子渊就能亲自面圣,陛下便会知晓一切,这场危机就能迎刃而解! 陈宽捋清思路后,迅速站起来,郑重道:“潘帮主,这信不用再写了,我直接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你,你帮我转达给梅总督即可。” “也行。”潘春坐回火旁,听陈宽讲起来。 那日自从他在天津卫下了船,陈宽本想先进京向兵部尚书陈士诚汇报临清的情况,怎料中途却收到了义父陈轩的求救信。 信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说宣王在鞑靼巫师的巫术下,不仅治好了多年的中风,还一夜回春,重回三十岁。 宣王用这张三十岁的脸将太后迷得神魂颠倒,连京城都不回了,索性住在了赫古塔,日日与宣王郎情妾意。 太后为了保住这段不伦恋,将沿路跟着宣王追去赫古塔的陈轩软禁,还杀掉了所有知情的天武卫及禁军侍卫。 陈宽看完信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当时就想即刻动身去救义父,可陈轩在信的下半页又说,不要急于救他,先救大晟。 太后在宣王的蛊惑下批了海运权,贡船上的硝石和鞑靼人必然已经进京,宣王府有全大晟最好的火药匠人,所以当下最要紧的是,查出宣王的计划,找出那批将火药。 陈宽收到信后打算去找兵部尚书陈士诚商议,不料鞑靼人在九边搞突袭,陈士诚过完小年就领兵去宣府打仗了。 他又去找了户部尚书叶炎,发现叶炎迎完贡船那日也追去了赫古塔。 至今也是杳无音信。 陈宽只好追去赫古塔,哪知整个赫古塔周围全是穿着天武卫衣服的鞑靼高手,他根本就进不去。 他东躲西藏好些天,听说梅子渊主张彻查贡船,便掉头跟着那些查贡船的天武卫,想看看能不能从贡船上查出些什么。 却发现大家不过是走走过程,明德帝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反倒是娶媳妇挺积极,皇后丧期未满,贵妃就已经准备进宫了。 陈宽越想越觉得不对。 就在这时,太后回京了。 既然这一切的源头是太后,陈宽干脆半夜潜入皇宫,以多年殿前侍卫的优势,躲进千秋殿探查究竟。 “我在千秋殿的房梁上窝了一天一夜,发现太后将自己关在千秋殿离,谁都不见,就连她最信任的总管太监陈德贵也不见。” “啊?”潘春也很纳闷,“为什么?” “这谁知道?反正一脸哀怨,可能想情郎了吧。”陈宽讲到这儿,叹了口气,说实话,女人的思路总让他摸不着边际。 “太后自从见过宣王,不再理政事,鞑靼人突袭九边她也不关心,就连封妃大典的也不操心。宗室借此指摘太后失德,她也不不为自己辩驳。陛下这回可算是正儿八经亲政了。” -- 第147页 陈宽十分无语,“太后与陛下争了许久,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太后主动收手。现在鞑靼人外攻九边,内惑太后,朝中一夜变了天,大晟已岌岌可危。陛下却一门心思给他看上的那些寒门封官,好多大臣谏言不可将兵力全部迁出京城,他都置若罔闻!只想借机把姓陈的都铲掉,却不知已经中了鞑靼人的圈套!” 潘春不禁问道:“你是说能打仗的全被明德帝赶到了九边?” “对呀!” 潘春懵了,“他是不是傻呀?他就不怕鞑靼人杀到京城没人护他?” 陈宽翻了个白眼,“他不是傻,是精大了!陛下被太后压制十年不就是因为大部分兵权在太后手里?他不把姓陈的撵出京城,怎么说了算?” “....” 潘春表示无语。 陈宽苦笑道:“义父曾经说过,权势的魅力在于能让一个正常人又瞎又聋,只看他想看的东西,只听他想听的话。我算是见识了。朝中新上位的权贵都急着巩固自家势力,拼了命的抢官要官,听说只有梅总督一人上奏彻查贡船,找出硝石的下落,其他人都急着在陛下面前表忠心,拍马屁都来不及,哪里还管看不见的鞑靼人。若不是陛下听了梅总督的谏言,为皇后发丧,鸿胪寺那帮人还想将朝拜宴挪到正月十五,让没进寒玉关的鞑靼人再来一趟,说什么彰显天子雄威,宣告天下明德帝亲政了。” 陈宽叹道:“这皇帝的心思,比女人还怪。” 潘春瞪了他一眼,陈宽不好意思道:“潘春帮主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您不像个女人!\ “啊呸!”陈宽急忙捂了嘴,“不是,我是说,我没把您当成女人...” “行了行了,”潘春一挥手,接着问道:“所以你为何又折回贡船?” “义父在信中说,宣王是在贡船上一夜回春的,贡船从应天府启程的时候,宣王府的人还见过老王爷坐在轮椅上了船。义父经过南旺时打探到,南旺的闸官许秀平,就是因为见过鞑靼巫师对宣王施展回春术才被灭口的。” “世上真有这等邪术?”潘春皱眉,“这不跟大变活人一样?万一他们另找一个人装成宣王呢?” 陈宽望着碳火,否定了这个推测,“不会,义父说,宣王回春后的样子与他年轻时无甚差别。” 潘春还是不信,“找个跟宣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就得了?再说他就没有个亲戚儿子什么的?” “宣王无后啊!”陈宽也很费解,“众所周知,先帝就留了这么一个哥哥,还不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再说先帝就俩儿子,死了一个,就剩当今陛下这么一个儿子,宣王哪来的亲戚?” 潘春这回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但理智让她无法相信人会一夜回春这种荒唐事。 陈宽继续道:“所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想着回来看看贡船上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潘春微一颔首,“那你随便看吧。这四艘船是海船改制,我们为了运漕粮,整修了些部件,但基本没有大动,你随意。” 陈宽向潘春道了谢,在查船前忍不住提了个要求,“那个....潘帮主,你这有吃的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饿好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8 19:29:32~20211109 19:4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贡船上下三层,陈宽叼着一张芝麻烧饼,跟着潘春从最顶上的小楼,一间间看到最下面的底舱。 除了漕粮,舱内并无其他特殊物件,且青安帮接手贡船后,也内外清理了一番。 陈宽坐在通往甲板的小楼梯上,看了眼身后的一麻袋一麻袋的漕粮,有些失望,“我这个想法还是虚妄了些。” 他咬了口饼,用手指按起落在衣襟上的芝麻粒,重新放回嘴里,脸上写满了颓丧。 潘春见他吃饼这个架势,隐约猜到陈宽这段日子遭了不少的罪,方才他说的话应该不假。 “你说的这事儿挺大,我一个跑船的别给你传错话,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京城,找梅子渊?” 陈宽为难,“我刚从京城逃出来,别连累青安帮的兄弟。” “嗨,你扮做船工混在船队里不就完了?我这儿好几千人呢,哪那么容易把你查出来。” 陈宽刚要谢潘春,忽然船身一晃,甲板上轰隆一声,两人抬头往顶棚看,只见上次被尹冬冬砸坏的地方突然漏下几滴水。 潘春上去查看,发现是坏掉的桅杆突然被风吹断。 兄弟们飞快抬走修理,白浪也赶了过来,交代几句之后,向四周看了一圈,奇道:“那位陈大人呢?他去哪了?” 潘春回头找了一圈发现陈宽并没有跟上来。 她又走下楼梯,发现陈宽一动不动地看着头上那个滴水的洞。 “怎么了?”潘春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水滴随着缝隙渐渐向木板的纹路流淌。 正常情况下,顶棚是平整的,木板纹路不应该这么深这么曲折,倒像是被人刻意划了些什么。 白浪忽然退后几步,将视线拉远之后,说道:“阿春,你来这里看看。” 潘春闻言过去,抱起双臂认认真真研究起顶棚。 -- 第148页 “这好像是剑痕,这里应该打斗过。”潘春托着下巴,忍不住伸出手指比划起来。 “推云剑?” 陈宽顿时激动道:“就是推云剑!!” 白浪皱起眉来,“推云剑是漠北功夫,且传女不传男。” “难道是她?”潘春猛地想起一个人,“原来是女的!我还以为是太监呢。” “谁?”陈宽好奇道:“哪个太监?” “宝昀,”潘春想了想,“贡船上的,我听陈书泉管她叫总管。我记得她腰上有一条精钢腰带,现在想起来,应是软剑。” “总管...姓宝....\陈宽仰头看着顶棚上的剑痕,沉吟半晌后恍然大悟道:“竟然是他!怨不得太后这么反常!原来是他啊!!” 潘春懵了,“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宽搓着手掌,激动地踱着步,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太后有个儿子你们知道吧?就是先太子!” 潘春与白浪相视一眼,不明所以:“知道,不是死在二十年前的金州海战了吗?” “对!”陈宽叹道:“先太子王承衡被海寇绑架,传说当时对方要百万两黄金当赎金。但那时候先帝建国刚十年,年年打仗,哪有那么多钱,根本拿不出来,只能用缓兵之计先拖着。可鞑靼人不知怎么绕道金州,组了支水军从渤海湾东边攻了下来,他们攻得急,打得狠,形势紧迫,陛下率军反击,船刚开到金州渡口,海寇以为咱们不给钱,还要打他,就把太子当着先帝的面沉海了。” “啧。”潘春唏嘘不已,又奇怪起来,“那宣王跟先太子有什么关系?” “当年先太子的一位贴身侍女,就是最后一代推云剑的传人,宝宜,也就是宝咏庆的侄女。宝家早年驻守漠北,结识了推云剑的第十一代传人辛岚,因她没有女儿,就收了宝家最小的女儿做了入门弟子,长大成人后被太后挑中做了先太子的持剑侍女。海寇杀太子那日,那个侍女也跟着投了海。” 潘春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太后命人捞了十几日,太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位侍女也没找到,从此推云剑也再没有现身过江湖。” 潘春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怀疑当年那个侍女与先太子没有死,被鞑靼人救走了?” 陈宽点点头,“极有可能,当时太子沉船的地方,就是鞑靼人攻打的第一处海湾。” “可是不对啊!”潘春凝眉,“那位宝昀总管我在贡船上见过,才二十多岁。” 白浪忍不住看向潘春,好奇潘春何时与这人见过面。 陈宽也是想不通,他跟踪过贡船,对宣王府出来的那几个人有印象,“对啊,要是算岁数,宝宜活到现在也四五十岁了。” 三人沉默起来,虽然仍有猜不透的环节,若真是先太子没死,太后一切反常之举就说的通了。 陈宽抱起双臂,摇头微叹,“要是我儿子没了二十年,突然又活过来,我也受不了。这世上哪个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白浪一直抱着剑,听到这句突然挑了下眉。 陈宽继续道:“只怕太后爱子心切,将大晟江山拱手让给鞑靼人!哎!完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根基尚浅,太后这招摆明了是以退为进,引狼入室啊!” 白浪忽然开口,“太后垂帘听政十年,会为了一个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儿子,拱手让出江山?” 陈宽难以置信的看着白浪,“那可是太后唯一的血脉啊,当娘的为了儿子连命都能不要,还有什么她干不出来?” 不料白浪冷笑一声,漠然道:“世间父母不见得都爱自己的子女。” 陈宽觉得白浪这个想法很偏激,“卖女的父母民间也有,那总归是饭都吃不饱的无奈之举,太后可不一样,她若是不爱儿子,回朝后怎会装死?她要是喜欢权势早就跟陛下讲明了,哪里还用着把自己关在千秋殿谁都不见?” 陈宽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 白浪却依旧不为所动,“你怎知不是鹬蚌相争,太后渔翁得利呢?” “虎毒还不食子呢!”陈宽觉得白浪的想法莫名其妙,还想与他争辩几句,却被潘春打断。 “行了行了,你俩又不是太子用不着替太后操心,既然这样,陈兄,不如你此次进京直接找梅子渊,告诉他宣王就是先太子,他那么聪明,该怎么办比咱们清楚。” 陈宽赞同道:“潘帮主所言甚是。即是这样咱们何时启程?” 潘春转头看向白浪,白浪则一如既往的冷淡,“桅杆刚坏,修好还需一两日。” 陈宽闻言垂眸片刻,道:“那我骑马进京吧!此事不能耽搁,这么多硝石运进京中,至今没动静,鞑靼人可不是善茬,我还是早些告知梅总督的好!” 陈宽说走就走,很快下了船,借了潘春的马,一路西去进京找梅子渊。 潘春望着一骑绝尘的陈宽,还想让他捎个信给梅子渊,顺便把秋娘的事儿给办了,没成想这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是...”潘春抓了两把头发,回到船上见白浪站在船头,任冷风在脸上肆虐,把自己站成了一根木桩。 潘春自然明白他又想起了伤心事,于是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白浪忽然眨了下眼,“即便是太后那样的女人,也不忘自己是个母亲。” -- 第149页 潘春将手背在身后,与他并排站在一起,一同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努力让自己笑得爽朗,“所以呢,你当初杀得对,要是换成我,没准多送她两刀。” “可她毕竟是....”白浪把母亲两个字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潘春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是当年那句话,她不配。你用不着内疚,也不必在乎别人怎么说,你能为白铃忍辱负重至今,我敬佩你!” 白浪怔怔转过脸,望着目光刚及他肩头的潘春,苦涩而又羞赧的弯了弯嘴角,“谢谢你,阿春。” “客气。”潘春俏皮的冲他挑了下眉梢,拉起白浪的袖子就往回走,“赶紧的回船舱,老娘都要冻透了!你今晚上得陪我喝两杯!” 陈宽星夜疾驰,待站在南城门前时,才发现京城已经出事了。 不仅原定的初一封妃大典没有举行,新贵妃还被人掳走了。 现下全城封锁严查刺客,陈宽若不是在城门遇见昔日一个兄弟,险些被人把底裤扒光。 “这是怎么了?” 方脸侍卫急忙将陈宽拉到一旁,“新贵妃初一那天让人掳走了!现在都初四了,这新贵妃就算找回来,也清白不保了,哎。”侍卫看了看四周,小声问起来,“宽哥,你怎么还敢回来?陛下怀疑掳走贵妃的是陈党,连陈尚书的儿子都抓去诏狱了!” 陈宽眼皮一跳,谢了方脸侍卫,压低帽檐,捡了条偏僻巷子先回了陈府。 陈府依旧大门紧闭,自从收到陈轩的信后,陈宽便刻意减少与陈家人的见面。特别是他发现有人暗中在追杀他之后,陈宽更是断了与陈家的联系。 但传递消息的密道还在。 陈宽绕道院门西侧,确定左右无人之后,跳上一棵老杨树,顺着枝杈爬进了隔壁一座屋子的二楼。 二楼的天窗没落锁,陈宽轻轻用刀背敲了三下,窗子应声推开。 他快速跳了进去,阁楼一如既往的空荡,窗台下的八仙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似乎久无人住。 陈宽径直走到对面墙下,将挂着的仕女图掀开,背面果然留了一张字条,卷成筷子粗细,黏在画轴的凹处。 这是陈轩一旦遇到危险,启用的另一条暗线。 原是为了传递漕河消息,不料现在竟成了陈轩自己的保命符。 陈宽眯起眼,匆匆看完信,转身抽出火折子将信点燃后扔进画下的香炉。 手还有些抖,但他很快定了定神,推开窗子,忍不住对着天空,暗自许愿:义父,我一定救你出来。 少顷,他收回视线,跳下杨树,朝梅府潜了过去。 第70章 南书房又闹翻了天。 上朝时没吵完的,退朝之后又换了个地方继续。 “臣认为,应早日另立新后。孟贵妃即便平安归来,也不宜再继任皇后。女子最重要的是名节,一国之母尤甚!” 说话的是礼部侍郎,身后两位翰林院的深表赞同。 持反对意见的一方则认为若是因此放弃孟思雨,就等于得罪了孟家,“孟氏门客遍天下,在我朝比孔氏还要繁盛!翰林院博士三分之一皆为孟氏学生,若处置不好此事,恐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明德帝眼皮一跳,有些不耐烦。 眼下他正用着寒门,得罪了孟氏确实与皇权有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给朕拿个主意,难道大晟就不需要皇后了?” 众臣乌泱泱跪下,唯独梅子渊有些愣神,被杜清拉着袖子,跪地慢了半拍。 “子渊,你有何意见?”明德帝忽然将目光转向梅子渊。 “臣...” 梅子渊一连几日心急如焚,多方打探孟思雨的消息无果,每次想上奏明德帝加派搜寻人手,都被杜清拦住。 这次,杜清同样跪在了梅子渊前面,“启禀陛下,臣以为梅大人此事应避嫌。” 明德帝一噎,本想发作,可转眸一想梅子渊确实不能说什么。 他必然是希望找回孟思雨的,但是这样又易被人指摘两人余情未了。 明德帝突然弯起嘴角,“子渊,你今年二十有六,也该成家了。朕之前总忙着国事,无暇顾及,现下朝中局势渐稳,你喜欢哪家姑娘便与朕说,早日成家立业,免得让那些闲人说闲话。” 这话说完,跪在地下的臣子都暗自盘算起来。 梅子渊以前不娶,除了他与孟思雨的关系,还有一层是因为太后掌权,梅家是被排挤的对象。 所以敢上门提亲的少,如今却不一样了,梅子渊俨然是未来的宰辅,是大晟最值钱的金龟婿。 一时间大家都在算着自家女眷的年纪,能不能与梅子渊配上对。 这时突然有人说道:“陛下,既然梅大人未娶,孟小姐又未正式行册封礼,两人年纪相仿,何不凑成一对佳偶。” 明德帝手里的十八子突然断了,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南书房顿时静的可怕。 杜清忍不住大声呵斥方才说话那人:“简直胡闹!孟家贵女岂是货物,任由你发卖?!” 明德帝将后背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地上的官员。 没人敢抬头看他,但他知道,那些帽子下的脑袋,都在不停地算计他。 “子渊,你觉得呢?” 明德帝突然点了他,梅子渊显然没有预料到,“臣、臣....” -- 第150页 杜清又一次拦在他面前,大声禀道:“启禀陛下,梅大人已有心上人了。” 这话一出,南书房沸腾了。 明德帝是真的没想到,好奇地看着他:“哪家的姑娘?” 杜清回道:“是漕河...” 梅子渊急忙上前一步,打断了杜清的话,“臣还不知她心意如何,容臣问过她之后再禀。” 杜清不明所以地看了眼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潘春又不是什么世家贵女,此刻说出她的名字容易让明德帝觉得,不过随便拿个女人搪塞自己,反倒适得其反,便噤声退到梅子渊身后,不再多话。 此次议事又不了了之,从南书房出来后,梅子渊有些郁闷。 杜清知梅子渊不满明德帝对孟思雨的态度,劝道:“大人,要怨就怨孟家小姐命不好,自古妃嫔命不由己,她既然生在世家,就该认命。” 梅子渊沿着厅廊匆匆走向宫门,没有谈及孟思雨的事,反而说道:“你怎能向陛下提潘春呢?她是江湖中人,不该把她搅进朝堂的是非之中。” 杜清心说大人果然是在护妻,忍不住笑道:“是我一时多嘴,下官给您赔礼!不过大人既然与潘帮主情定终身,迟早是要成亲的,不如早些说了,省的那些不相干的人找上门。” 梅子渊脚下一顿,“你莫要乱说,我与潘帮主是朋友,没有那层意思。”这几日上门的媒婆确实很多,但他丝毫没有想娶亲的意思。 杜清笑得更甚,“哎呀大人,你我之间就不必藏着了!我虽是您的下属,但不是溜须拍马之徒。潘帮主虽说是江湖女儿,可眼下朝中形势,您倒不如娶个她这样的女子,省的被卷进党争,且青安帮乃漕河第一大帮派,虽为草莽,势力不容小觑,论文您是第一,论武,潘家纵横漕河三十年,真要出个什么事儿,您还有妻家护您,比取个什么学士博士之女要实惠很多!” 梅子渊脸一红,佯怒道:“我一个七尺男儿,怎需女子保护?” 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潘春挥刀护在他面前的景象。 两人说着就走出了奉天门,尹冬冬牵着马迎过来,梅子渊翻身上马便于杜清道别了。 杜清心道大人真是面子薄,就这还说不喜欢潘春? 自从上次过追出城外送行之后,梅子渊连轿子都不做了,日日骑马。 两人一前一后骑在街上,正要回梅府,前方街口突然涌进惊慌失措的人群。 人流突然逆向而来,马顿时被拥挤的人群拦住。 人们一边奔走一边喊着,“炸了!”“炸了!” 梅子渊心头一震,紧忙翻身下马,拦住一位妇人问道:“哪里炸了?” “仁寿坊!仁寿坊的炮仗铺炸了!” 仁寿坊就在街对面,正月里炮仗卖得好,几家老字号炮仗铺日日忙到三更。 梅子渊松开手,老妇飞快随着人流跑了出去。 可梅子渊却没有动,硝石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剑,悬的他一日不得安宁。 随便一处爆炸事件都能挑起他紧张的神经。 “尹冬冬,我们去仁寿坊看看!” 两人逆着人流好不容易走到仁寿坊,主街上有两间铺面果然烧得厉害。 位于中间位置那家炮仗铺早就烧成了架子,而周边相邻屋铺的火势亦逐渐凶猛。 梅子渊忍不住去想这跟贡船上的那批硝石有没有关系,凝视这场大火片刻之后,忙吩咐尹冬冬,“你去喊京兆尹来!” 尹冬冬应声离去,梅子渊待在原地,紧张地望着这场大火。 不远处已经有一支潜火队在灭火,可惜收效甚微。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北风卷着烧焦的灰烬直往梅子渊的脸上扑。 潜火队的人见到穿着官服的梅子渊,虽不知是哪位大人,但绯红色的官袍昭示着这位上官是惹不起的人。 “此处危险,还请大人速速离开!” 梅子渊捂着口鼻后退两步,却不想离开,“可知是什么原因起得火?” “禀大人,爆竹堆集,店家看管不善触了明火。” 这不是梅子渊期待的答案,他忍不住又问,“有无异常之处?店中可有不合规制的火药?” 那人垂头想了片刻,颇为肯定道:“大人,这火都烧成这样了,若是还有其他火药,也早就炸了。” 梅子渊失望的摇了摇手,示意他回去继续救火。 是啊,若是贡船上那些硝石制的火药,绝不止烧两间铺子。 火势很快得到控制,梅子渊也打算回家,不想转身时却遇上一位熟人。 “梅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陈宽压低帽檐闪出巷子,梅子渊目光一凛,即刻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走出仁寿坊,闪进一处药铺的后院。陈宽将院门拴上,当下就给梅子渊磕了个头。 “请梅大人救我义父一命!” 梅子渊一怔,急忙上前扶起他来,“你这是说的何话?陈总兵不是南下督漕去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宽站起来,情绪激动,不免有有些哽咽,“真正的宣王早就死了,现在的宣王是当年沉海的太子,王承衡!” 梅子渊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梅大人,这里面的曲折容我稍后跟您道来,现下最要紧的是,我义父传信回来,说王承衡绑了新贵妃,初五那日会现身京城与陛下谈判。义父说,他们的火药已经制好,初五要拿他当人质!陛下要是不答应王承衡的条件,就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炸死新贵妃和我义父!” -- 第151页 “什么?”梅子渊心一沉,最怕的事情果然来了,“初五那日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王承衡怎么计划的,义父也不是很清楚,义父只说他被王承衡所擒,初五那日先太子会把他与新贵妃绑一起,逼陛下谈判。”陈宽忽然又跪下,“梅大人!在陛下的心里,义父自然不如贵妃,像他这样的五品官大晟遍地都是,可我就只这么一个义父,您就看在他这几年为漕河辛劳的份儿上,救他一命吧!” 梅子渊再一次将他拉起,“陈校尉严重了,性命攸关之事子渊定不敢懈怠,只是我手中无一兵一卒,如何相救?” “您在陛下耳旁多为义父说些好话,让陛下答应王承衡的条件,保住义父性命!” 梅子渊苦笑,以他对明德帝的了解,一个妃子,在此时的明德帝眼中都只是一只花瓶,丢了,坏了,再换一只即可。 臣子更是多的不胜枚举,以此要挟明德帝怕是什么都不会得到。 梅子渊忽又觉得奇怪,“你说日子定在初五?” 陈宽点点头,“千真万确,义父在密信中就是这么写的。” “为何是初五?初五有何不同?” 陈宽转念一想,猜道:“初五不是要破五吗?宫里每年要在那个时候祭神。” 梅子渊顿时开悟,看着不远处还再狰狞的火光,眉头一跳,“原来是这样!” 大晟习俗,正月初五这日宫中要祭神破五,这一日要用到大量的烟花礼炮。 梅子渊心里有种猜测,那些硝石可能以烟花做伪装,找一个合适得契机送进宫中。 他送走陈宽后,找到尹冬冬,吩咐道:“去查一下仁寿坊今日烧毁得那几间烟花铺子。” 尹冬冬正护送梅子渊走到梅府巷子口,疑惑道:“子渊,那几间铺子不是都炸了吗?还要查什么?” 梅子渊以前十分没有耐心跟尹冬冬说话,尤其是解释这种猜测和推理,但自从变回来后,再看尹冬冬也不没有那么不耐烦。 “如果你想把一样东西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着,你会藏在哪里?” 尹冬冬摸了摸脑袋,“藏..家里?再锁上门!” 梅子渊笑道:“一滴水藏于水中,一抔土藏于土中,最是难找。” 尹冬冬猛地明白过来,“所以将火药藏于烟花铺子,最难以察觉!”可他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可他都炸了,咱们查什么?” 梅子渊眉心轻轻皱起,“查他明日去哪里补货。如果我没记错,宫中的烟火多半出自这家于记。既然对方选在初五,必然是借破五祭神大殿的由头往宫里运火药,如果选在平日,如此数量的火药必然运不进宫,初五可就不同了。倘若再把库存的烟花烧掉,便更有理由大量进新货。” 尹冬冬一握拳,“我明白了!我今儿晚上就去他们铺子门口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十分感谢每个留言鼓励我的小天使啊!! 讲真,第一次写文,各种没眼看,一直当单机写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追更。 而且... 大家的留言都好善良!(づ ̄3 ̄)づ╭?~ 超鼓励我!!! 大概还有20几章就完结了,不出意外会每日更下去。 最后再次感谢天使们~鞠躬 祝你们平安喜乐,日日开心感谢在20211109 20:29:48~20211110 20:4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两日后便是初五,宋赟早早就收到了大理寺的公函。 原来他的名字年前就被滕毅报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已经把他的值守安排好了。 从值守的日子来看,宋赟在大理寺的地位明显比国子监要高,至少不是初一初二这种互相装病推脱的好日。 作为新入职的寺副,宋赟还是天一亮就到了大理寺。 眼前的场景让他很吃惊,不少同僚正在伏案工作,忙碌的景象一如往日正常办公。 左寺正玄古简单带他认了认人,还没客套上几句,便将一摞卷宗堆在宋赟面前。 “别的地方还有个闲忙,咱们这儿可不一样,杀人放火不挑日子,尤其过年,各类矛盾激增,光是喝酒打架冻死在街头的三十晚上就有好几十人。当然了,咱们大理寺也不是什么破事都管,但全国各地的凶案要案都报上来,也够咱们喝一壶的。” 玄古指着其中一卷对宋赟说,“比方说这个,山东临清刚报上来的。一户姓邓的被灭了门,一家五口被其儿媳邓余氏杀害。这类凶案罔顾人伦性质恶劣,即便是初一发案,也不能耽搁,地方巡抚需尽快上报大理寺。” 玄古看完卷宗又觉得奇怪,“初一行凶,初五卷宗就写好递上来了?这也太快了点。” 玄古挠了挠头,听见门外忽然有人喊他,便放下卷宗,嘱咐宋赟道:“你先看着,把逻辑不通的地方写下来,我去去就回。” 宋赟坐在椅上,郑重的打开眼前这份卷宗,深吸一口气,嘴角忍不住微微抿起。 从今日起,他就是一名刑官了,这份工作虽然不轻松,但他相信,这会使他的人生更有意义。 凝神片刻后,展开卷宗,提笔蘸墨,认真研读起来。 -- 第152页 由于国丧,宫中破五午宴取消,晚间祭神大典依旧保留。奉天殿外的空地上百官早已站好,祭神礼花也都一一就位。明德帝缓缓登上祭坛,扫视了一圈后,开口问道: “太后呢?怎么也不见千秋殿的人?” 南书房新总管太监谷福安回道:“启禀陛下,千秋殿一如昨日,陈德贵说宫中大小事务太后皆不参与。” 明德帝缓缓转着手中的十八子,一直想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变成这样。原本他派出各路人马都打探不出个究竟,不料前日晚间,梅子渊竟告诉他前太子还活着。 明德帝展望四周,今晚不知道那个死了二十年的太子从哪个角落里活过来,但该准备的他早已准备好,今日连只蛾子都飞不出他手掌心。 “那便算了,咱们...” 人群突然分道而站,有太监突然唱道:“太后驾到!” 明德帝眼皮一跳,微微扯了下嘴角,转瞬摆上一个大大的笑容,恭敬上前:“母后。” 太后似乎不想与他客套,眼神简单交错之后,静静站在她的位子上,一言不发。 明德帝收回敷衍的笑,拂袖登台:“诸位爱卿,今日初五,虽皇后新丧,然祭神大典不可不办。过了此日,诸多禁忌皆可破,也愿大晟从今往后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他一个眼色,谷福安即高声唱道:“燃灯!” 宫人们闻声纷纷燃起祭坛周围的祈福铜灯,鼓声随之响起,祭奠巫师缓缓登上祭坛。 四周烟花相继燃起,炮声轰隆,待七十二发祭天礼炮响彻皇宫上空后,梅子渊仰头望向那绽放在墨色天空中的华丽,不自觉捏紧了袖口。 先太子究竟藏在哪里呢? “敬拜苍天!” 百官随着唱礼声一一跪地,梅子渊也撩起衣摆弯下膝盖,不料祭坛中间手持乌木长剑的巫师突然笑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仪式中的一环,还是巫师抽了疯。 只有梅子渊谨慎起来,向不远处站在侍卫中间的陈宽微一点头,陈宽随即悄悄退到人群后面消失不见。 祭坛上的巫师愈笑愈癫狂,连明德帝都瞧出些不妥,谷福安刚要冲上去,就见巫师突然将祭坛中间最大的那副龙旗拽下,木架上赫然绑着一个人,正是孟思雨。 百官哗然,明德帝亦是瞳孔一震,脚下随即一滑,险些跌倒在地。 巫师缓缓回头,揭下脸上那张狰狞阴森面具,露出一张俊俏又冷酷的脸。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宣王?!” “不是宣王,宣王哪有这么年轻?” “可他长的跟年轻时候的宣王一模一样啊!” “要说长的像,他跟陛下也很像啊。” “是啊,与太后也有五分相似。” 人群中顿时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有人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你们不觉得他、他像明麒太子吗!?” 各种言论戛然而止,大家不禁齐齐看向太后。 陈太后那张雍容的脸本应展现出各种情绪,此刻却写满了平静。 人群一时间静的可怕,就连打了腹稿的明德帝也不免有些不安。可太后始终一言不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甚至连好奇都没有。 “王承基,好久不见啊。” 巫师突然把脸转向了明德帝,硬冷的声音像剑风一样扑面而来。 明德帝露出又惊又疑的表情,“你是何人?” 他查了各种王承衡可能藏身的地方,偏偏没有想到这人选择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当真是胆大包天! “上一次见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若正经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皇兄。” 此话一出,数百双眼睛齐齐看向陈太后。 那冷静到麻木的表情分明写着,她早已知晓一切。 瞬间,数百种心思绕过明德帝心头,梅子渊的猜测果真应验,眼前这个与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母亲”,真的没安好心。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自己儿子没死,所以硬是赖在龙椅后面不走,就是为了今天。 “你是王承衡?” 红白相间的巫师面具倏地在他掌中折断,“目无尊长!竟然对你的皇兄直呼姓名。” “你想干什么?!” 王承衡忽然笑起来:“说了三句话,竟未有一句提及你未来的皇后,王承基,你还真是...帝王无情啊。” 祭坛上的孟思雨似乎陷入昏迷,梅子渊离得远,看不清她有没有受伤。 明德帝旋即抬头看向孟思雨,“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快放了她!” 王承衡缓缓走向旗杆,用乌木剑把孟思雨垂向一侧的脸扶正,“用她的性命,换你的皇位。” 明德帝脱口而出,“做梦。” 梅子渊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可真切的听到这两个字之后终究免不了有些失望。 王承衡依旧嘴角挂着笑,手中乌木剑挑开孟思雨左右两边的祭旗之后,明德帝倒吸了一口气。 左右旗杆上绑的都是火药,就连孟思雨脚下的贡桌,桌旗挑开之后,也都堆满了火药,一根长长的火药芯子从孟思雨身下的火药堆盘起,一直延伸到王承衡脚下。 “你既不肯,不如让她祭神?” 明德帝急忙上前一步,“不可!” 再蠢的皇帝也知道,真要让他当着百官的面炸了孟思雨,他刚坐热的皇位又要不稳。 -- 第153页 “皇兄,你离朝二十载,有什么需要咱们可以商量,不要伤及无辜。” “好,那就把本该是我的还给我。”王承衡从袖子里甩出一张纸,“先写份禅位书吧。” 明德帝捡起那张扔在他脚边的薄薄黄纸,上面赫然写着:他王承基愿无条件将皇位归还于王承衡,并改国号为宣,立哈苏弥三女儿哈苏昀为后,追封哈苏弥为太上皇。 明德帝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努力维持着他作为君王的涵养没有把脏话骂出口,“你想要皇位我理解,可你追封哈苏弥为太上皇是何道理?岂不是认贼作父?荒唐至极!” 王承衡看了一眼陈太后,不疾不徐道:“大汗救我性命,将我抚育成人,在本王心中,大汉如同亲生父亲。十年前又幸得皇伯父收留,我才得以苟活至今。所以这新国号看在伯父的面上,应称宣。” 百官再次哗然,想不到老宣王早就牵扯其中,有人不禁问道:“那宣王现下所在何处?” 王承衡微微叹了一叹,“皇伯父三年前就仙逝了。” 众人终于明白,这几年突然越活越精神的宣王,早就不是那个老头子了。 王承衡面色一沉,抬起右手凌空一指,数十个伪装成祭坛侍从的鞑靼人揭开面具,有两个人上前将帮着孟思雨的旗杆转了个方向,众人这才看见,孟思雨背后还绑着一个人,正是陈轩。 两人皆是昏迷状态,垂着头看不清状况。 王承衡忽然拿起一只供灯上中的蜡烛,点燃了脚下下那根长长的火药捻子。 “王承基,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但要快。” 众人的恐惧随着那根冒着火星的长捻一寸寸逼近顶峰,梅子渊却忍不住看向太后。 方才太后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王承基,面上只是略闪过一丝惊慌和不安,但她听完这番话,脸上写满伤心和难以置信,比明德帝更难受。 失散多年的儿子,竟认了鞑靼人做父,好不容易盼来的重逢,又不能名正言顺相认。 陈太后咬了几次牙想说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但火药一点,她不能再坐视不理,“住手!衡儿,禅位之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莫要伤及无辜!” 王承衡并未理她,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明德帝。 那种带着压迫又能穿透人心的眼神,瞬间激起了他的胜负欲,于是明德帝眼睁睁看捻子燃尽,他牙关要紧,就是说不出一个违心的字。 他再也不愿演戏了,如今他已经大权在握,何必与这只困兽缠斗!明德帝握紧双拳大步退后,猛地高呵一声,“天武卫!给我抓住那个逆贼!” 第72章 火药捻子还在滋滋冒着火星,祭坛周边的天武卫虽然拔了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靠近王承衡。 梅子渊连忙朝方才陈宽站的位置看去,见他已经回到原处,冲自己微一颔首,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去一半。 捻子很快燃尽,周遭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声响。 祭坛四周没有任何爆炸迹象,王承衡先是一愣,转瞬朝绑在旗杆上的陈轩看了一眼,幽幽一笑。 他这一笑,明德帝本应放下的心莫名又提了起来,“王承衡,朕念你是太后之子,可饶你不死,再不束手就擒,可就别怪朕不念旧情了!” 危险已然解除,天武卫们顿时调转刀锋,朝王承衡挥去。 轰—— 不远处突然传来巨大声响,所有人都忍不住转身向南,朝那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火光瞬间冲上了天,陈太后也坐不住了,她扶着陈德贵的手往南张望,宫人们陆陆续续跑了过来,“太后娘娘!坤和苑炸了!大皇子他...大皇子...” 明德帝只觉得半边身子直往下坠,明明与那说话的宫人只一步之遥,却迈不过去那一步。 “你说什么?韶阳他怎么了?” 场面瞬间乱成了一团,韶阳是明德帝唯一的儿子,望着火光冲天的坤和苑和不断逃命出来的太监宫女,明德帝唯一的儿子却始终没有见到影子。 梅子渊的心重新揪了起来,原以为今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哪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在这里。 王承衡突然开了口,“别急,你宝贝儿子还活着呢。” 明德帝恨不得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天武卫紧紧护住慌了神的明德帝,王承衡则飞身后退,与天武卫拉开一段距离。 “我只是想试一试,”王承衡缓缓抬起眸子,注视着那片被火光应得通红的天,“试试你儿子若遇到跟我当初一样的境遇,你这个当父亲的会做何选择。” 陈太后顿时明白,今夜他不是为了要明德帝禅位的,而是要他跟自己一样,打一辈子的心结。 “好了,我玩够了。你的妃子臣子都还给你。”王承衡一振袖,天武卫中竟有一半人从明德帝身边抛开,站在了他的身后。 王承衡瞥了一眼挂在旗杆上的陈轩,轻笑道:“还要谢谢你这位忠臣,话传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另一队天武卫从火光中冲出,领头的人身形单薄,背微躬,正是王德海。 但他不是一个人,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惊恐和愤怒一齐冲上脑门,明德帝心口震荡地说不出话来,梅子渊也怔在原地。 “杀了他!”明德帝一声怒吼,天武卫顷刻间就要冲上去。 -- 第154页 祭坛四周突然爆炸声叠起,梅子渊虽然将祭坛上的炸药都掉了包,不想王承衡在四周台阶和角落处都埋了烟丸。 一时间浓烟四起,众人皆呛得咳嗽连连,视线也越发模糊。 明德帝急了眼,“王承衡!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朕亡!你敢动朕皇子一根汗毛,朕要你拿命来偿 !” 烟雾中的王承衡单手拎起王德海怀中的婴孩,高高举起,“那你就来啊!” 话音未落,一道浓烟原地炸起,王承衡的脸眨眼就消失在烟雾里。 “衡儿!”陈太后冲拉过去,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明德帝一脚踢开挡在他身前的天武卫,提了那人腰间的长刀冲了过来,陈太后立刻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一双凤眸坚韧又带着些哀求,“他是你亲兄长,你不能杀他!” “朕杀他?是他要杀朕的儿子!”明德帝举起手中的刀,直指陈太后的鼻尖,“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见局势失控,梅子渊赶忙冲了过去。 明德帝对谁拔刀都行,万万不能对陈太后。 陈太后是他的嫡母,杀母之人十恶不赦,明德帝即便不做皇帝,也不能背这样一个名声。 陈宽却拉住了他,“梅大人,趁他们乱着,咱们赶紧去救贵妃和我义父吧!人还挂在旗上呢!再耽搁下去别闹出人命来!” 梅子渊脚下一顿,见陈德贵已经挡在太后面前,便跟陈宽上了祭坛。 陈宽早就备了帮手在四周,此刻浓烟四起,他与梅子渊几乎是闭着眼摸到旗杆。陈宽一刀砍断绑着陈轩的绳子,顺手把刀递给梅子渊,“梅大人,你功夫好,贵妃娘娘您来救,我下手太粗别给人家弄伤了。” 梅子渊接过刀,却没有任何动作,而是把刀又递了回去,“陈大人武功盖世,我怎能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梅子渊客气的简直让陈宽不认识他了,“梅大人,都到这时候了,您就别废话了快救人啊!” “可我...”梅子渊仰头看着孟思雨的鞋底,举着手中长刀原地踮起脚,却仍旧够不着绑人的麻绳。 陈宽惊呆了,“梅大人,用轻功啊!” “我、我不会啊!”梅子渊尴尬地把刀塞回陈宽手里,“陈大人,你就救人救到底吧。” 陈宽不明白前几日还与自己一起飞檐走壁的梅子渊,今日竟连跟旗杆都上不去,简直就是大变活人! 但他来不及多想,时间紧迫,陈宽快速救下孟思雨,心道等这事儿完了再说。 陈轩醒来后,照着陈宽的脸就是一顿揍,“你是不是傻?我都被人抓了,怎么还能给你传信?你稍微用你那个猪脑子想想,就猜不出这信是王承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写的?” 陈宽捂着脸,顿时惊讶道:“他竟然造谣自己跟自己的亲妈有一腿?” 陈轩一怔,随后照着陈宽的头又是一顿揍,“我说的是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封!前一封信是我猜的,我那时候不是还没被他抓住嘛!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宣王就是先太子?再说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能不能动点脑子!最后一份封我明显落笔生硬,你就看不出问题来?” 陈宽两手抱头,委屈道:“我这不是担心您吗!担心则乱啊。” 陈轩瞪他一眼,“那叫关心则乱!” 他坐在床上喘了口粗气,宣王之事终于查明,他本想报三年前宣王诬陷他督运不力之仇,没成想倒是帮太后把儿子找回来了。 这下麻烦了,大晟怕是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孟思雨回到孟府之后,封妃之事就没了下文。 陈太后也彻底不去奉天殿垂帘了,明德帝虽说彻底坐稳了皇位,但梅子渊觉得他比之前更焦躁,他一心觉得太后要夺位,下三道圣旨意要降太后的罪,就连南书房的宫女都不能姓陈了。 但陈太后那日并未做什么实质之举,明德帝只好逼她去白露观守先帝牌位,多少有些泄愤之嫌。 百官觉得这么做有损明德帝仁孝之名,可稍有为太后求情的,都掉了乌纱帽,一时间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噤声。 总之王承衡一日不现身,皇子王韶阳一日没有音讯,明德帝就不会正常。 “已经五日了!怎么还没有皇子的消息!”明德帝又摔了一对琉璃盏,天武卫因为混进奸细,前几日被明德帝杀了好几十人,眼下全都低着头,不敢再像往日那般耀武扬威。 “都是死人吗?!跪在那里朕的儿子就会回来吗?还不快滚出去查!” 新上任的天武卫总指挥使梁罗,急忙抹去额头上的汗,带着人惶恐地跑出了南书房。 “子渊。”明德帝眼下谁都不信,就对梅子渊还有那么几分信任。 毕竟梅子渊自幼进宫伴读,梅正平与太后政见向左被贬黜京城,梅子渊又几次三番被太后追杀,在明德帝心里有种莫名的可靠。 和同命相怜。 他忍不住问,“王承衡到底有什么后招?朕这几日夜不能寐,一想到韶阳,心就难安。偏偏这几日没有丝毫消息,京中又一切如常。朕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梅子渊谨慎道:“他与鞑靼人交好,又与哈苏图的女儿在一起,臣担心这一切是鞑靼的阴谋。陛下要格外警惕九边的战事,这几日一直没有宣府的军情上报,臣有些担心。” -- 第155页 “算日子,陈士诚他们也该到宣府了,他虽不忠于我,但总不至于当鞑靼的狗吧?”明德帝说完面色突然一沉,“他会不会早就知道王承衡还活着?所以故意顺从朕,领兵去戍边,实则是想带兵投靠哈苏弥?!” “陛下。”梅子渊虽与陈氏不和,但陈士诚以军功升任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武将,当年带兵斩杀二十万鞑靼大军,险些灭了哈苏图整族,“臣觉得,陈尚书不是投敌卖国之人。太后也确实不知王承衡还活着,陛下您想,若是她真想为王承衡争皇位,又怎会让陈尚书带兵戍边?应该留重兵在京中,以备起事之用。” 之前有人劝过明德帝,但话未说完,就被明德帝掌嘴赶了出去。 如今梅子渊又重提此事,吓的南书房几个磨墨的太监当场就把墨汁从砚中溅了出来。 明德帝却难得没有训斥梅子渊。 这几日他逐渐冷静,很多事抛开情绪认真思索之后,的确不该意气用事。 明德帝忽然想起前日一份奏章,担忧道:“今年夏秋两季漕粮合并起运,九边的粮草怕有些吃紧。这样,命四大粮仓不必等到三月,即日起便可向九边运送今年的军粮份例。子渊,这件事你与叶炎速速着手去办。” 梅子渊领了旨,点了漕兵当日奔往通州仓。 但去通州仓之前,他要先去趟天津卫。 因为尹冬冬今早说,他从潘永年那里打听到,最后一批漕船今日下午便能靠岸。 青安帮简直就像救星一般,解了梅子渊心头一大患。 梅子渊回到梅府简单带了些行李就翻身上马,先尹冬冬一步拉起马头,连说话的声音都快了三分,“骑得快些,咱们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天津卫!” “好嘞!”尹冬冬笑得眼都快没了,心说你这哪里是急着去督粮,摆明了是去见媳妇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1 19:41:07~20211112 20:3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连着几日风向不顺,这次漕船靠港的日子比上次至少晚了两整日。 直到双脚落地之后,潘春悬着多日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她拽过白浪就往外岸上走,“可算踩着地了!这回风刮的邪乎,弄的我好几天睡不踏实。” 白浪将斗篷披在潘春身上,目光柔和,“天已黑透,今日无法卸粮,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行啊!”潘春正有此意,连着吃了五日饼,肚子早就寡了,“你叫兄弟们把船停完,都好好歇上一歇,明儿个咱们再干。” 潘春把扑风挂在腰侧,披好了斗篷,“去哪儿?” “我记得这附近有家馆子鸭子烧得不错,我请客。” “那就吃鸭子!”潘春回头冲他一笑,又举起手朝熊三他们一挥,大声喊着:“都赶紧的下来喝酒!老白请客!” 熊三和潘世海几个跟在后头,一听潘春吆喝,便拉着几个分舵舵主跟了上来。 潘世海尤为着急,不等熊三把船停好就拽了他下来,“赶紧的!” “你急什么?”熊三边走边把皮帽子套在头上,“怎么?在船上憋坏了?” 潘世海一挑眉,故作神秘道:“知道老白为什么今晚上请客吗?” 熊三摇摇头。 “今晚上有大好事!” “什么好事?”熊三快步跟上去,“老白中了千春楼的头彩了?” 潘世海故作神秘状,“哎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酒馆不大,一楼几张大桌都坐满了,老板见潘春这群人挂刀拿剑的,便硬给拼了个桌子出来。 “大爷们,实在抱歉,咱们店小,没有雅间,能坐的地儿都在这儿了,诸位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潘春率先落座,顺手将扑风拍在桌上,兄弟们也呼呼啦啦围坐一圈,“烧几道好菜端上来就行了,坐哪儿无所谓。” 白浪面色不快,他拦下老板问道:“没有雅间?” “客官,咱们小店原是有一间雅间,前几日破五,放炮的把窗蹦坏了。”老板指了指楼上东面一间上了锁的屋,无奈道:“坐不了人的。” 潘春早就饿了,拉过白浪,“坐哪儿都一样,老板赶紧上菜!” 白浪在她旁边坐下,摸着怀里的银梳,一想到待会要把它拿出来送给潘春,就有些紧张。 潘世海见白浪那个模样,在一旁干着急,恨不得替白浪把话说了。 他昨日在船上跟白浪说的好好的,船一靠岸就向帮主提亲,怎么一下船又成了哑巴?! 潘世海干脆拿起一壶酒,先站了起来,“帮主!今儿个咱们所有的漕粮都运到了码头,我先干一口庆祝庆祝!”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举起酒杯,潘春也朝他端了酒,“你说得对!这笔买卖总算完了,了了我一桩大心事!等回头朝廷给了运费,咱们回去好生庆祝庆祝!” 潘春一饮而尽,杯子刚落回桌面,白浪又冲她举了杯,“阿春。” 他将左手伸进胸口,摸出那把嵌着珍珠的小银梳,紧紧握在手中,“既然大事忙完,咱们...” “酱牛肉来了!客官慢用!” 跑堂的伙计端了两盘冷拼,放到桌上,潘春饿急,拎着筷子就伸了过去。 -- 第156页 她边吃边笑道:“老白,你也吃,别愣着!这群饿狼一会儿连盘子都不给你剩!” “嗯。”白浪只好将梳子放回怀里,拿起筷子给潘春又夹了两片肉。 潘世海急得想骂人,忍不住住替白浪说:“老白,你刚才说大事忙完要干啥来着?” 白浪不敢与潘世海对视,闷头吃了两口,将筷子放下,重新将梳子握在掌中,紧张道:“阿春,等出了正月,明年开春就是你的生日,到时候,咱们....咱们...” “咱们什么?”潘春嚼着肉转头看他,不料,店门突然被人推开,冷风倏地灌进屋来,潘春抬眼朝大门看去。 两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带着雪站在面前,尹冬冬那颇有特色嗓音响起,“子渊啊,这家鸭子烧得可是一绝,皮色鲜亮,外酥里嫩,既然来到这儿,不尝尝他们家的烧鸭,岂不白走一趟!” 这两人穿的富贵,也是惹不起的主。 老板只好上前作揖,“两位客官,实在抱歉,咱们小店客满了。” “尹冬冬!”潘春立马站起来,目光与那披着月白色斗篷的人相撞后,心头那面小鼓又擂了起来,“梅子渊?” 没想到刚一下船就见到了他,潘春莫名开心,“你们怎么在这儿?一起坐啊!” 热情的目光毫不遮挡地射过来,梅子渊突然觉得自己脸有些热,他赶忙摘下帽兜,使劲搓了搓冻僵的手,又悄悄抹平了衣摆,这才张开嘴,羞涩一笑,“潘帮主。” “坐啊!”潘春低头寻思着让哪个兄弟滕个位子出来,坐在她左边的熊三主动站了起来,“梅大人您坐这儿。” 尹冬冬二话不说就把梅子渊推了过去,俩人挨着潘春坐了下来。 “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儿个我请客!” 潘春挺高兴,估计这就是夫子常说的“他乡遇故知”,值得喝上两杯庆祝一下。 梅子渊却坚持道:“潘帮主远道而来,这顿饭理应我请。” “那哪儿能?我们人多,你们才俩,吃大户也该是我花钱。” 梅子渊立马掏出银袋来,“怎能让你做东,理应是我尽地主之谊。” 潘春一巴掌将银袋拍回去,“啧!梅子渊,几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墨迹?我还不能请你吃饭了?” “不不不,我也是真心实意想请兄弟们吃饭。” 俩人开始动手,你来我往的围着个钱袋子较劲。 尹冬冬坐在一旁见他们光说话不点菜,简直急死个人,老板比他还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诸位,先不急着算账。您二位哪个把菜定一下?要不要再添些酒啊?” 熊四噗嗤一声,低头捂嘴又悄悄瞄了潘春一眼。 潘春脸上一烧,骂道:“你瞅我干嘛?” 熊四看看潘春,又看看梅子渊,憋着笑道:“不是说老白请客嘛,你们两个怎么抢起来了。” 众人忍不住也笑起来。 “先喝口热水。”白浪突然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水壶,先往潘春茶杯里倒了水,“梅大人怎会在此?” 梅子渊拿起杯子,按理说白浪给潘春倒完水,下一个便是他,怎料白浪先拿起对面潘世海的杯子,直到给青安帮兄弟倒完,才往梅子渊的杯子倒了水,最后水只剩半杯,白浪笑的不冷不热,“稍等,我让他们再烧一壶。” 潘春却伸手把梅子渊的杯子跟自己的换了过来,“你先喝,我不渴。” 白浪愣了那么一瞬,拎起水壶径直去了后厨。 梅子渊看了一眼白浪便把头转了回来,他一直看不惯自己,梅子渊反倒有些见怪不怪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潘春接着问他,“不会是专程来接我的吧?!” “哈哈!”潘春笑得爽朗,梅子渊每次靠近她都会有种奇怪的亲切。 “陛下命我筹备九边军粮,我白日在通州粮仓,仓中存粮不足,便想着在这里迎迎你,顺便督促一下户部早些把粮运过去。” 潘春支起下巴,认真地听着他说话。 “咳。”梅子渊一对上潘春的眼睛,就有些不自在,于是垂头看向水杯,“你们怎么样?一路可平安?” “还行,风向转了,船行的慢些,还算顺利。” 老板端了鸭子上来,刚一放到桌上,尹冬冬就满脸期盼的看向潘春,“能动筷吗?” “你尽管吃,不够再添。” 潘春拎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停了片刻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虽然见到梅子渊是很高兴,但是她也没忘这次来京城找梅子渊的目的。 “梅大人,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梅子渊放下筷子,亮起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潘春突然觉得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有点儿旺,弄的她脸有点烫,“你看咱们这刚一见面我就给你添麻烦,实在是...\ \潘帮主有事尽管直言。\ 一想起秋娘的事儿,潘春就心里就有点难受。 她忙把王兆臣诬陷秋娘杀邓五全家的事儿说了,梅子渊听完后当场就拍了桌子。 可拍完桌子之后,才想起来这恶的源头却是自己,若是当初他没有拒绝替王兆臣运私盐,邓五一家就不会惨死。 梅子渊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成自责,片刻之后,他叮嘱尹冬冬,“今晚我写封信给你,明日你先回京,直奔大理寺当面交给刘大人。” -- 第157页 一旁的潘世海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坐不住了。 他是邓五的师父,日夜挂着秋娘的案子,听梅子渊这么一说,当场跪在地下就要朝梅子渊磕头。 梅子渊迅速站起来,惶恐道:“潘兄客气了!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担不起如此大礼,倒是你是邓五的师父,日后他的儿子还需你劳心照顾。” 潘世海眨眨眼,愣在地上。 梅子渊怎会知道自己是邓五的师父?帮主刚才也没讲这一茬啊? 潘世海疑惑地看向潘春,潘春在桌下踹了梅子渊一脚,面上却笑得大声,急忙把梅子渊的话遮过去,“那我带秋娘谢过梅大人!有梅大人帮忙,秋娘就有救了。” 菜一碟碟端上来,潘世海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正巧看见帮主的脚从梅子渊的脚上拿开。 动作亲昵,举止暧昧。 再看看冷着脸吃饭的老白,潘世海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有把火烧了起来。 这位梅大人在临清就与帮主暧昧不清,虽说他不是个坏人,但终归不是自己人。 他得想个办法助老白一臂之力。 酒过三巡,潘世海拉着熊四出来买糖葫芦。 “海哥,你框我也不找个别的借口,这黑灯瞎火的,哪儿有卖糖葫芦的?”熊四甩开潘世海的手,“你有啥事儿就说呗!” “你回头帮我把这包药放帮主碗里。”潘世海掏出个白色小纸包,塞到熊四手里,“不是毒药,半刻钟就起效。你等帮主躺下后,给她倒药碗里。” “这什么东西?”熊四警惕地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有一种淡淡的花香。 “好东西,能发汗,睡得香。”潘世海凑到熊四耳边,“到时候老白进去以后,你把门看好,不能让别人再进去。” 熊四眼珠子一滚,当即明白过来,“好哇潘世海!你竟然给帮主下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2 20:33:47~20211113 21:1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潘世海一巴掌捂上熊四的嘴,“你别嚷嚷啊!我这是帮老白一把。咱们要是再不帮老白使使劲,帮主就跟那个姓梅的好了!” 熊四掰开潘世海的手,认为这个法子不妥,“那你应该让他喝药才对!我可不敢保证帮主喝完后,第一个进屋的就是老白,万一要是那梅子渊拍门呢?帮主现在还求他救秋娘呢,总不能不让他进门吧?到时候把梅子渊放进去,岂不是要气死老白!” 潘世海怔住,觉得熊四说得有理,“那我把药下到白浪碗里,时辰到了你再把帮主叫过去,这就保险了。” 熊四摇头,“我不干。” 潘世海瞪眼,“为什么?” “我可不敢保证帮主一定会过去!现在不是在青安帮,这荒郊野外的遇上仙人跳怎么办?”熊四越想越生气,“海哥,再说这事儿也不是这么个帮法,不管你药了老白还是药了帮主,药劲儿散了以后怎么办?帮主那脾气,要是翻了脸还不卸了老白一条腿?老白那脾气,清醒过来还不当场给自己一剑。反正我觉得下药不对,就算非走到那一步,也得回总堂再说。” 潘世海琢磨起来,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是我糊涂了。”他拍拍熊四的肩膀,叹道:“怪不得帮主稀罕你,心真细。” 熊四送了他一个白眼,将白纸包扔到树下的雪堆里,两人回屋继续喝酒。 两人刚走,后厨突然跑出来一个伙计,今晚客多,白日存的水竟然都使完了。 他拎着一只铁壶,掀开院里的水缸,果然冻得瓷实,无奈之下,只好抄起手里的瓢,去树下的雪堆里舀了几瓢雪。 连日行船,大伙酒足饭饱之后都困得厉害,潘春喝了不少酒,头越来越晕。 梅子渊不擅饮酒,心里又记挂着秋娘的事,喝的要少一些。 见潘春两颊绯红,冲老板招了招手,“劳驾,沏壶醒酒茶来。” 后厨很快跑出个伙计,他抱着茶壶掀开盖子,本想把茶包扔进去,却发现壶里飘着一张纸。 “你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客人送茶啊!” 老板在柜台上一声吼,伙计飞快地把纸捞出来扔掉,塞进茶包就把壶放到梅子渊面前。 潘春揉着脑袋接过梅子渊递过来的茶,一口干了,道声谢谢就上了楼。 桌上其他人也都回屋睡觉,只剩梅子渊和尹冬冬两人。 梅子渊早就困了,可尹冬冬的饭没吃完。他又不好意思把尹冬冬一人扔在这里吃饭,便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看着把菜汤倒进碗里伴着米吃的尹冬冬,梅子渊一边喝茶,一边想着给大理寺的信要怎么写。 熊四自从知道潘世海的心思,不免就对店家代煎的这碗药起了疑心。 潘春伤刚好,每日入睡前喝的都是林大先配的补药。既是补药,那少一顿也是无妨,熊四推开窗户将药泼了出去,一回头看见潘春正红着脸扯衣裳。 心里咯噔一声,熊四马上低头看向手里的碗。 不对呀,帮主没喝药啊。 难不成是潘世海偷着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潘春觉得今儿这酒不好,上头。 额角突突跳的难受,身上又莫名躁热,她迫不及待解开外袍,躺在床上连被子都盖不住。 -- 第158页 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熊四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潘春奇怪道:“我不就喝了点酒吗?怎么,没见你家帮主醉过?” 潘春的脸只一眨眼就跟火烧一样,熊四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心惊胆颤地放下手里的药碗,推开门就去找潘世海要解药。 潘世海跟白浪一个屋,才钻进被窝就被熊四拽着耳朵拖了出来。 “你赶紧跟我出来!” 潘世海一肚子火,刚要爆发,见熊四黑着一张脸,突然有种不好地预感。 等他穿好衣裳跟熊四回到屋里后,却发现床上早就没了潘春。 熊四伸手一摸褥子,凉的。 心也跟着凉了,他急得直跺脚,两只手对着潘世海就是一顿锤,“帮主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跟你没完!” 潘世海简直都要冤死了,“我发誓!我没下药!谁下谁是狗!” “不是你是谁?帮主的脸从来没红成那个样子,肯定是喝了你那个药了!”熊四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对着潘世海连踹带打。 潘世海又不能还手,只好先拉着熊四出门找人,“不管是谁下的药,咱们先把帮主找回来再说啊!” “什么药?” 白浪的声音迎面扑来,潘世海一看见那双冷中带煞的眼,两腿不自觉开始发软,“是..那个.我....” 潘春觉得酒意上头,通常这种情况睡一觉就好了,怎料她越躺越热,越热越躁,越躁还越渴。 可屋里愣是一口水都没有,她只好披着衣裳下楼去找。 一楼大堂只剩尹冬冬和梅子渊两个人,老板坐在柜台上打瞌睡。 尹冬冬吃完最后一粒米,打了个饱嗝,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凉菜盘里的葱花也吃了。 梅子渊趴在桌上似乎是睡了。 潘春见桌上有茶壶,二话不说拎起来就往嘴里灌,一口气喝光最后一滴水,却发现自己好像更渴了。 她摸着滚烫的脸颊,心说是不是中了什么阴招,但探了下脉息内力无损,反倒有些气血翻涌。 还真是奇了怪了。 待尹冬冬终于吃饱,晃了晃空荡荡的水壶,向潘春道:“我去添些水。” 潘春两手捂着脸,冲他点了两下头之后,连眼也开始花。 眼前的灯火好像在跳舞,梅子渊的脑袋就想一朵牡丹花,那花瓣招摇,花蕊吐芳,竟动了起来,还会说话。 “潘春!?”梅子渊揉着惺忪睡眼,心口突的一跳,吃了一惊。 刚才酒劲上来迷迷糊糊睡着,竟做了个奇怪的梦,自己似乎和潘春躺在一张床上,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嘴唇也马上就要碰上,胸口有面锣越敲越快,似乎就要爆了。 没想到睁眼之后,梦中的脸竟出现在眼前。 梅子渊连忙捂起胸口,那面小锣冲破梦境,重新敲了起来。 潘春头一次发现梅子渊长了一双勾人的半月眼,眼尾处有一道褶子,不深不浅,正好将眼角的弧度压弯,配上脸颊那片小小的潮红,似乎在召唤她,做些什么。 可是要做些什么呢? 潘春鬼使神差的伸了手,触了下那道折痕。 那张脸就像有魔力一样,牢牢吸着她的指尖不放回。 她索性从眼尾划起,逆着眉峰慢慢走向鼻尖,自然而然落到了唇珠上。 潘春笑了。 梅子渊匆忙闭上眼,这个潘春一双媚眼,笑得娇柔,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潘春,他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假的,这个梦还没醒。 可唇上那触感鲜活,略带粗粝的指尖划在那里,带起一种心痒难耐的摩擦。 再一睁眼,只见那双笑眼近在咫尺,而唇上忽然压过一片温热,只听脑袋轰的一声,梅子渊懵了。 他想躲,想推开她,可心里突然钻出另一个梅子渊,身体也不听使唤,他竟然抬起手,轻轻抚上潘春的耳畔。 就像冰火交融,就像雷电交加,一种奇怪的欲望反复压制着他本就模糊的理智,梅子渊觉得自己就在疯狂的边缘。 就在这时,潘春突然又把他推开,她舔了舔嘴唇,手肘支在桌上,歪头冲他笑着。 理智瞬间回潮,梅子渊连忙把桌上那半杯凉了的茶水喝下,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滚下,他却不觉清凉,心头那面小鼓反而重震雄风,敲得他两颊潮红。 “真漂亮。” 潘春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你要是个女的,肯定是个头牌。” 手指上传来的温热,彻底把潘春心里那股无名的烈火点燃,不论是唇上的触感还是指尖残留的微热,都让潘春急不可耐。 可是急什么呢? 没有仗要打,也没有船要运,眼前只有一个大美人般的梅子渊。 对,就是梅子渊! 只这一眼,便热火焚身。 潘春猛地站起来,她用食指勾起梅子渊的下巴,那微红的双眼,淡粉的唇瓣,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散着勾人的香气。 她看了眼刚收回来的手指,咬了下唇,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头。 这边厢尹冬冬在厨房找不到水,只好回到大堂。 掀开帘子的那一刹那,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场惊天大浪拍过,砸得他险些站不稳。 他看见潘春正在亲梅子渊,不,确切的说,她是在吃梅子渊。 就像吃一颗桃子,一边吃一边扒皮。 -- 第159页 尹冬冬急得一跺脚,心道再这么下去子渊的名声完了,身子也要冻坏! 好在老板还趴在柜台上打呼噜,尹冬冬急中生智,回屋抱起一床棉被,当头罩住亲得难舍难分的俩人。 潘春觉得自己的神魂正在天地间游荡,那是一种从未享受过的欢愉,脑袋一会空白一会酥麻,正沉浸其中,突然身体腾空,似是被人了抱起。 不,她不想结束这场梦。 她下意识的伸出胳膊勾住梅子渊脖子,不愿意离开唇下那片温热。 这场旖旎的梦让她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身下的人似乎不是很配合,于是潘春伸出另一只手,伸进那人滑落的衣领,贴着滚烫的肌肤,揽住了他的腰。 尹冬冬将二人扛在肩头,快速冲进厨房。 方才他在找水的时候,看见厨房边上有间小柴房,那地方肯定没人,把他俩放在那里,绝对安全。 尹冬冬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一脚踹开柴房的门,连人带被扔了进去。 第75章 他关上门后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经过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觉得不妥,虽说半夜不会有人进柴房,可万一被人撞见,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于是尹冬冬捡起一根粗柴,塞进门栓,他又推了推,确定除非拿斧子砍,否则这门就是神仙也开不了。 他放心的走了。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梅子渊掀开脸上的棉被,发现自己坐在一堆柴上,四周漆黑,两手伸开分别能触到墙。 阴寒的空气让他有一丝清醒,这是一件放柴火的耳房,狭小逼仄,倒处都是木头的气味。 他顺着微弱的月光摸到门边,门果然是关的。 回想起刚才,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跟潘春在酒桌上.... 梅子渊头皮一麻,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喘息。 潘春?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他,温热的鼻息落在颈窝,梅子渊只觉得那个理智的自我又开始模糊。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努力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可潘春就想一只小猫,用微烫的脸颊反复蹭着他的后颈、肩膀和背。 梅子渊情不自禁地扬起头,眼睛控制不住地闭了起来。 脑海中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转过身去,回应她,亲吻她。 最后一丝理智还未散去,梅子渊猛地转身推开她,艰涩的开了口,“潘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在....干什么吗?” 潘春微眯着眼,手指再一次落在他的眼尾,“你是梅子渊,我知道。” “那你还...” 梅子渊想把她的手挡开,不料反被潘春握住,她又一次把唇凑过来,一开口,潮热的酒气像花粉一样洒在脸上。 “我想亲你,不行吗?” “潘春!”梅子渊简直要疯了,“你醉了!” “我没醉,我就是想亲你。” 潘春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像在说醉话,“你不没成亲吗?没成亲也不能亲吗?” 梅子渊喉头一滑,最后一丝理智在潘春的唇下就像纸一样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 潘春重重点了下头,颇为严肃认真地回答他:“我想亲你。” 潘春的一本正经更显醉意深重,梅子渊抓住她突然伸出来的手,“潘春...” 可话没说完,潘春忽然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 舌尖游走在耳廓,梅子渊就像被箭钉在门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潘春紧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问道:“你到底让不让我亲?” “我....” 吻轻轻落下,梅子渊在闭上眼之前告诉自己,大不了就把潘春娶了。 愿...意。 潘春是被冻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狭小又漆黑的空间里,有一缕月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照在...... 照在梅子渊的脸上。 天塌了。 酒意完全散去,记忆点点滴滴找回,这一切不是春梦,她还真把梅子渊给睡了。 自己什么时候醉倒这种程度了? 所谓酒后失德,晚节不保,大抵不过如此。 潘春有点慌,匆匆抓过梅子渊的衣裳,将梅子渊露在月光下的半面胸膛盖好。 接着安慰起自己,怎么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糟心事没遇到过,不就睡个男人吗? 有什么好慌的! 可潘春的手就是止不住的抖,脑子也越来越乱。 她现在可是坐在大晟第一状元的腰上,这位大晟最有才华的男人,要是按千春楼头牌的价儿,一夜怎么也得一千两! 潘春悄悄从他身上挪下来,背靠着柴门,环顾四周,盘算着这事要怎样摆平。 好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天知地知,只要梅子渊不计较,这事儿完全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至于怎么才能让梅子渊不计较..... 反正他是个男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也没人计较。 要是正经论及起来,自己倒是吃了大亏,潘春可是头一回。 一想到这茬儿,她头皮就发麻。头不头一回的先放一边,这场意外要快刀斩乱麻,果断翻篇,绝不能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这位可是二品大员,回头要是告她个什么罪名可就麻烦了! -- 第160页 青安帮的饭碗,秋娘的性命都等着他救呢,万不能把人得罪了。 这么想着,潘春突然有了主意,现下夜黑风高无人知晓,自己不如偷偷跑了,这事不就了了? 只要没人看见,就算将来梅子渊怀疑她,自己抵死不认他也没办法。 潘春打定主意准备开溜,可惜她衣服都没穿完,白浪就一剑劈开了柴房的木门。 寒风灌进怀里,潘春打了个哆嗦。 所有兄弟都站在她面前,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惊慌失措,但大家的眼珠子都瞪的很圆,整齐划一的看着潘春一眨不眨。 她连忙把敞开的衣襟合上,又扯过棉被将梅子渊脸盖上,用残存的理智和勇气,尴尬一笑,“都、都回去睡吧,没、没啥好看的。” 往日胆小的熊四,看见眼前景象竟然不是拿手捂眼睛,而是一拳卯在潘世海脸上,白浪也一掌将他打出去半丈远。 潘世海那个暴脾气竟然也不还手,抹了嘴角的血,垂着头逃也似的跑了。 潘春惊呆了,明明是她睡了梅子渊,他们打潘世海做什么? 潘世海那又是什么表情? 气氛在尴尬中生出点诡异,潘春隐约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但眼下她自顾不暇,没工夫去管别人的心情。 潘春捂紧衣襟,急忙把门关上,闷闷地说了句,“你们先回去,我收拾好了就上去。” 白浪却拔出长剑,用剑尖别住门,“阿春你要是不方便下手,我替你杀了他。” 潘春本就羞于见人,恨不得眼前这些人全部消失,自己找条地缝钻进去。 没想到往日与自己颇为默契的白浪,今日竟然如此不依不饶。 潘春半拉开柴门,恼羞成怒道:“杀什么杀?!你是打算杀人灭口,还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我睡了漕运总督梅子渊?” 说完,她狠狠把门关紧,捂着自己穿了半截的衣裳,心口突突冒火。 哪知她越想躲,白浪越逼得紧。 君子剑插在门上没有收回,白浪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伸手抓住门环,硬要推开门。 潘春彻底火了,“你是嫌我还不够丢人吗?” 她死死顶在门里不愿开,门外的白浪心急如焚,“阿春!你不要怕,你把门打开,我要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代价?”潘春吼道:“你是想阉了他还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把我娶了?” “不是,”白浪一双眼急得通红,“我...” “滚!” 潘春这个字喊破了音,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涨。 门外的白浪松开手不再硬推,潘春转身背靠在门上,突然有点难受。 她也是个女子,她也有不想面对的时候。 为什么这些蠢货总是不明白呢? 门外渐渐没了动静,潘春靠在门板上也沉默了许久。 “我娶你。” 一道轻柔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像那缕透进门缝的月光,在黑暗中格外夺目。 潘春怔证抬头,对上一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 梅子渊醒了,现在正坐在她对面,神情看起来比自己要平静许多。 他又说了一遍,“潘春,我愿意娶你。” “你愿意个屁!”潘春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开玩笑,“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是潘春,不是孟思雨。你醒酒了吗?” “我没醉。”梅子渊将潘春的外袍拿起来,递了过去,“我会负责的。” “你负个屁,要负责也得我负!”潘春披上袍子,心里不知怎地突然乱成一团,“梅子渊你别给我添乱!今儿晚上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一刀捅了你!” 潘春说完夺门而出,一路跑回屋里反锁起门。 她钻进被子里,双手紧紧捂住自己滚烫的脸,心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疯了,今天晚上的男人哪个都不正常! 但愿明天一早太阳出来,这场噩梦能醒过来。 “你明日就要娶潘春?”尹冬冬摸了摸脑袋,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梅子渊,十分佩服。 虽然他听过无数次梅子渊与潘春的传言,但从梅子渊嘴里说出来,还是头一次。 且如此的掷地有声。 “严格来说也不能叫明日就娶,回去还需先让我娘下聘,再择一吉日定亲。”梅子渊很快整理完东西,坐在床边思考还有什么遗漏。 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在柴房的画面,梅子渊面颊一烫,羞涩地垂了眼。 他从始至终都未喝醉,却不知为何会意乱神迷。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他清醒的知道那就是潘春,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人生际遇有时候就是这么玄妙,几天前,他还在想潘春这样的女子会嫁给谁。 几天后他就已经成了那个男人。 但他并不排斥,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好奇与期待,好奇与她正式成为夫妻之后会是怎样一种生活,期待着一种肆意洒脱的未来。 梅子渊不禁摸起自己的耳垂,被潘春咬得有些肿。 一碰它,便能想起潘春近在咫尺的鼻息,和那份缠绵潮热的亲昵。 梅子渊脸更红了。 “子渊,你没事吧?”尹冬冬觉得这事儿是自己办的不太好,等他闻声下楼的时候,门已经被白浪劈开了,“下次我就把你们抱到我的房间,这样就不会被那么多人看见。” -- 第161页 梅子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下次了。收拾好了东西,咱们即刻动身吧。” “哦。” 状元的自尊心和羞耻感向来比他这种普通人重,可尹冬冬没在梅子渊脸上看到愤怒和愧疚,一双眼平静的反倒让人觉得他有三分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3 21:20:15~20211116 20:4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8瓶;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天已微微泛亮,窗外又开始飘雪,梅子渊拿起行囊下了楼,却发现一楼大堂突然涌进一群人。 他们拖家带口又满面惧色,一进来就把大门反锁,惊恐地喊道:“打仗了!打仗了!” 梅子渊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他急忙拉过其中一位老者问起:“怎么就打仗了?从哪儿打过来的?是不是鞑靼人?” 老者似乎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指着门外的方向,颤抖道:“是鞑子!!他们、他们就在外面!” 梅子渊松开手就想去街上看看,但此时已有不少人堵住门口,死死守着大门,见他要出去,忍不住骂道:“你疯了!外面全是鞑靼人,他们见人就杀!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鞑靼人怎会突然冒出来?”梅子渊想不通,“他们是从京城方向打过来的吗?” 屋里人虽惊慌不安,但都异口同声地答道: “海上!” “东边海上!” “对,他们是从海上来的!” 此处毗邻东港码头,不少人亲眼见到鞑靼人的船靠岸,“东港那边突然来了好多鞑靼船,天不亮他们就下来了,见人就杀!” 梅子渊心里咯噔一声,青安帮的漕船此刻还在港上! 他二话不说急忙返回二楼客房,推开临街的窗户向外一看,只见街面上有一队鞑靼兵正骑着马向东狂奔。 沿街遇上的百姓,躲避不及的便被一刀砍倒在地,不少人慌不择路,边逃边沿街拍门,运气好的躲了进去,运气不好的便被马踏过,倒在地上。 霎时间人心惶惶,满街血色。 而鞑靼兵似乎无暇逗留,只是杀挡路的百姓,不曾下马,一路向东疾驰。 东边正是京城的方向。 梅子渊一颗心凉了半截。以鞑靼人的速度,一个时辰就能进京,京城今日必是一场浩劫。 他急忙喊过尹冬冬,“你功夫好,先回京去!一定赶在鞑靼人之前回家通知家人和我爹娘!鞑靼人行事残暴,此次由海路攻进京城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京中不日必定大乱,你带他们先找个地方躲好!” “那你呢?”尹冬冬奇怪道:“你轻功比我好啊,咱们一块回去啊!” “我...”梅子渊一噎,但又没空跟他解释,忙道:“我暂时先留在这里。鞑靼人的船停在东港,正是漕船泊岸的地方,漕粮说不定已经被鞑靼人霸占,青安帮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得去找潘帮主。” “哦。”尹冬冬明白过来,这是担心媳妇了,“那我就先走了!” “速去!不必管我!”梅子渊看着尹冬冬跳下窗,转头就往潘春的屋里走。 一想到要面对潘春,他就莫名紧张,敲门的手半天也没有落下。 正犹豫着,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潘春抓起扑风正要出门,猛地看见梅子渊站在眼前,也是一愣。 俩人谁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尴尬的默了一瞬。 楼下喧哗声渐大,潘春很快收回思绪,压下两颊泛起的桃红,将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递到梅子渊面前,“港上出事了!鞑靼人的船进了东港,我得马上过去。” “带我一起!”梅子渊伸手拦住了他,“船在东港,他们必然是从外海来的,你带我过去,我知道些状况,兴许能帮上忙。” 潘春愣了一下,但她没有犹豫多久,很快点了头,“走。” 镇上的街道依旧满是鞑靼兵,先前的骑兵走完之后,便是剩下的零散步兵。 潘春和青安帮众人只能在房顶上潜行。 梅子渊跟在潘春身后,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白浪故意,总之他老是被白浪隔开,又总被逼着爬上最高的屋檐。 梅子渊不会功夫,好几次跟不上众人险些被落下,熊三看不过去,索性直接将他拦腰扛起,反倒走得更快。 待众人抵达东港,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阳光洒满海面,晃得潘春睁不开眼。 待她定神看了片刻,忽然好奇道:“怎么就四艘船?” 梅子渊粗略一算,心道四艘海船再大,也不过载千余兵士,这么看来,这队突然登岸的鞑靼兵,并没有他预想的多。 要知道京中备有十万禁军,这一千多鞑靼人即便各各是神,也难掀起什么大风浪。 宋赟一大早按玄古所示,将秋娘杀夫一案的卷宗驳了回去。 这个案子疑点颇多,且卷宗呈报的时间过于匆忙,玄古认为四州巡抚徐智艋有些古怪。 “有些案子越是报的急,越有问题。”玄古指点他道,“卷宗不仅仅是张纸,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首先要逻辑自洽,其次要情感合理,尤其是那些没有因果的恩怨,一定藏着更深的纠葛。” -- 第162页 宋赟将几大疑点一一圈红,又附了几个问题,写好后亲手交给大理寺的快手,“寺正说了,这个案子疑点重重,提嫌疑人入大理寺重审。” 快手很快带着这批发回重审的卷宗出了大理寺,宋赟忙完手头其他工作后,仰头一看,日上中天,已是正午。 今日答应了母亲,要回去帮她修灶,宋赟告了假,便不在寺中用午膳。 可穿过东街走出巷子不久,就见街上有人群从东边涌来,惊慌失措的人们边跑边喊,一片恐慌。 他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被人群冲倒。 好几人从他身上踏过,耳边充斥着各种哭喊和嘶鸣,待他费尽力气站起来,就见一个刚跳下马的鞑靼人,站在他面前,弯刀架在宋赟脖子上,那人用蹩脚的汉语问他:“你!写字,会不会?” 宋赟一身长衫,气质儒雅,不用细打量便知是个书生。 鞑靼人未等宋赟张嘴,拎起他就扔到马上。 辗转几条街后,绑了他的这路鞑靼兵一路疾驰向南,天黑时竟到了通州。 宋赟被人从马上扔下来,定睛一瞧,发现自己竟在白露寺中。 白露寺是皇家寺庙,供奉着先帝的牌位,听说太后被明德帝降罪,正在这里修行。眼下寺中除了几个僧人在烧火做饭,满院都是鞑靼兵,已然没有往日香火旺盛的样子。 抓他上马的长胡子士兵一鞭子甩在宋赟肩膀,喊道:“进去!写字!” 肩膀上一阵火辣,宋赟捂着伤口,朝士兵指着的那间屋子走了进去。 这是寺院中一间禅房,屋中临时放了几个长桌,还有一个沙盘,沙盘里一看便是大晟山脉地形,宋赟偷偷撇了一眼,发现在通州的位置上插了一面小旗。 宋赟还想往北看一眼九边,但背后突然有人一脚踹在他膝弯,宋赟当即就跪趴在了地下。 背后的鞑靼士兵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等他爬起来挺直上半身,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皂色绣着金线的马靴。 一柄软剑贴在他下颚,缓缓将他的头挑起。 宋赟看到一张俊美的脸,不是鞑靼人的长相,倒像是大晟的世家公子,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放着阴鸷森然的芒, “你叫什么名字?” “宋赟。” “会做文章?” 宋赟木然地点了下头。 男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即一挥手,马上有人上前按住宋赟,掰开他的嘴,往里灌了一杯苦涩腥臭的水。 男人指着一旁的长桌道:“桌上的信各誊三份。” 说完宋赟就被人按到桌前,他惊恐地展开桌上摆着的几张纸,铺好纸张,战战兢兢地提起笔,一看内容更是吓的墨汁抖落在纸上。 一旁看着他写字的士兵一鞭子又甩下来,宋赟捂着火辣辣的耳朵,急忙重新铺开一张新纸,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写下去。 可越写,他的心越沉。 这些封信是发给京中各大世家的,上面写着大晟新皇将按照各家称臣的顺序分配官爵和田宅,不愿低头的就地斩杀。 落款是新皇的名字,叫做王承衡。 先太子? 宋赟想起前几日宫中的传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那个男人,一身黑色大氅,眉眼之间确实有些像太后。 不知他是不是王承衡。 只是那人也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宋赟即刻垂下头,强装镇定,在两个鞑靼士兵的注视下继续抄信。 刚写完一页,就被人抽走,拿鞭子的士兵把信呈给黑衣男人看,那人略略扫了几眼后,淡淡道:“留下吧,给他解药。” 宋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扣在白露寺,一直写到后半夜,他和几个僧人被赶进灶房,大家围在灶台旁分吃几个馒头,但他实在难以下咽,因为墙根上还摆着一排尸体。 一个小和尚边啃馒头边摸着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师父,眼神也不住地往那排尸体中瞟。身侧年纪大一点的,红着眼眶强掰回他的头,不准他往墙边看。 宋赟想起母亲,难免有些共情,眼眶很快也红了。 也不知娘怎么样了,家里现在是什么状况。 灶房没有床,众人只能躺在干草和柴堆中,好在灶膛的余温烘的屋子不算太冷,大家围在一起,长久的沉默之后,那位年纪大些的僧人小声问宋赟,“施主不是寺中人,怎会落入此处?” 宋赟苦笑着说了他的遭遇,大家皆是一阵唏嘘。 这一日过得堪比噩梦,宋赟至今也不明白鞑靼人为何会突然进城,“这些鞑靼兵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前几日不是还没过九边吗?” 另一僧人摇头道:“我们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日一大早,他们冲进寺中,杀了方丈和几位师叔,便把白露寺占了。本来以为他们是冲着太后来的,可他们并未惊扰修行的太后,他们的首领看起来像咱们大晟的人,与太后说过几次话,相安无事。” 宋赟愈发笃定那人便是王承衡。 忽然有人小声说道:“我在院子砍柴的时候听那人提起过船之类的话,他们好像是从海上过来的。” 宋赟一惊,“海上?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小和尚摇摇头,其他人也没了动静。 宋赟想起梅子渊刚去天津卫督粮,要是与鞑靼人碰上,不知有没有危险,青安帮又是什么状况。 -- 第163页 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宋赟好奇道:“寺中还有孩子?” 小和尚忙道:“不是我们寺的,是那个穿黑斗篷的男人抱来的。” 第77章 梅子渊和潘春他们藏在岸边的松林里,直到摸清看管漕船的鞑靼人数之后,才敢慢慢朝船队靠近。 第一批上岸的鞑靼人似乎没想到能与漕船遇上,他们好像有特别紧要的任务,只匆匆留下一小队人马看住漕船,剩下的一刻不停往东赶去。 潘春盯着港上那四艘高帆海船,沉吟道:“看样子鞑靼人来的不多啊,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船来。” 梅子渊则道,“鞑靼人久居漠北不擅海战,不会一次将所有兵力全押在海上。估计这队兵马只是突袭用的。” 潘春奇道:“突袭?突袭哪里?京城?” 梅子渊也说不准,“看方向应该是。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趁他们留下来的人少,尽快将漕船从他们的控制中夺下撤走。他们人少不能每船兼顾,有的船只是绑了人,却没人看管。不如我们先偷偷潜过去,将那些无人把守的船上兄弟救下,再趁其不备,将这些鞑靼人一举反杀!” 白浪忽然出了声,“说得容易,这么多船如何走?第一个出头的必然被杀,若一齐吹号发令又会惊动鞑靼人。虽然鞑子人少,但他们功夫高强,普通兄弟根本不是对手,一旦打草惊蛇,岂不白白送命?” 潘春也很焦虑,五指握着刀柄,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梅子渊低头想了片刻,向潘春道:“我在帮里的时候,重整了船规。我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潘春急地翻了个白眼,“都这时候了,别放那些没有用的屁了!有话赶紧说!” 梅子渊一赧,正了正神色,道:“鞑靼人之所以能控制住漕船,不过是因为兄弟们没有准备,太过突然。你看,咱们有几千个兄弟,每三船看守的鞑靼人只有一人。而后面的甚至四五船才有一人。我想,大家过了起先的惊慌,搞清状况后也都有反击之心。咱们只要起个头,兄弟们自然能跟上。” 他顿了顿,略一思索,继续道:“入夜行船是需掌灯,咱们先拿下几艘头船,将船灯挂于巽位,那是我定下的行船预备位,代表此船已整装待发,只要一发信号就能起航。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在这个位置无故挂灯,兄弟们必能猜出其中深意。” 潘春觉得有些不保险,“光靠一个灯位,后面的船能明白吗?以前我们遇到险境连吹哨加打旗语都不一定管事,现在既不能喊又看不见,就点个灯是不是有点悬啊?” 熊三却觉得潘春这是多此一问,“帮主,你咋不自信了?当初你推新帮规的时候,咱们可是练了好几遍,我觉得只要几个头船把灯挂起来,后面的兄弟必定明白。” 潘春看了眼梅子渊,心里有些打鼓。 虽然她看不上那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不过上次查出洪波门运私盐的船加塞,就是梅子渊的功劳。 这么一想,潘春深吸一口气,向白浪看了一眼,“那就试试?你上江州的几艘头船,老三上南平的几艘头船,我去青州分舵的头船,先悄悄放倒看船的鞑靼人,灯挂好之后看情况。怎么样?” 白浪一想起新船规是梅子渊定的,就有些抵触。 但眼下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于是提剑站起,几个起落就朝其中一艘漕船飞去。 熊三和潘世海几个兄弟相继跳了出去,潘春拔出扑风扛在肩头,临走前突然停下脚步,顿了一顿,回头道:“你...你就好生在这儿呆着,等我回来。” 梅子渊的脸蓦地一红,转瞬明白过来,潘春这是在担心他。 心中立刻生出一丝欢喜,嘴角不自觉翘起来,“你也小心,我等你。” “嘁~” 潘春觉得“我等你”三个字太酸了,梅子渊突如其来的暧昧语气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双好看的眼忽然弯了起来,梅子渊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熊四很机灵,有他在我们二人能自保。” “谁关心你了!少自作多情。” 面颊蓦地发烫,潘春急忙把脸背过去,垂了一垂眼,腾空飞走,树林中只剩梅子渊和熊四两个人。 人都走后,熊四怔怔盯着梅子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他:“大人怎么知道我很机灵?” 熊四努力回想着每次与这位总督见面的细节,似乎连话都没说过两句,他不明白梅子渊为何对他能有这种评价。 梅子渊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记起刚到青安帮的那段日子,索性起了玩笑之心,“我还知道,你喜欢吃鸡蛋。” 熊四眼睛睁得更大了,“你怎么知道?帮主告诉你的?” 话一出口,他便恍然大悟,帮主竟连这些琐事都与梅子渊说,他们俩还真是亲密。怪不得潘世海担心老白娶不到帮主,原来他俩早就互相看对了眼。 可是帮主日日与自己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跟梅子渊好上的? 熊四又往梅子渊耳边凑了凑,认真问道:“梅大人,昨夜我躲在柴房后面,听你说要娶我们帮主,是真的吗?” 梅子渊认真道:“是真的。” 熊四不信,“不是迫于我们帮主的...帮主的淫威?” 梅子渊忍不住笑起来,“你们帮主何时对我耍淫威了?” -- 第164页 “你跟他不是在柴房...”熊四话说一半急忙捂住嘴,这种事不能跟当事人直言。 梅子渊将目光投向海面,远远望着潘春走的方向,似是回答他的问题,也像自言自语,“我曾有一瞬那样以为过,可当我想起余生会跟她一同度过,心中非但不排斥,反而十分期待。我想,这就是我想娶她的原因吧。” 熊四张了张嘴,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好把嘴巴合上,随梅子渊一同看向海面。 潘春潜行过去,一口气杀了七条船的鞑靼人,兄弟们见帮主回来顿时就壮了胆,后面几艘船不等潘春挂灯,光是看见前船的鞑靼人落水,就立刻会意,当即抄起家伙,奋起反抗。 被绑住手脚的也在白浪和熊三他们的偷袭中得以解救,局面很快得到了反转。 不消一个时辰,船上的鞑靼人全部被抹了脖子,悄无声息地投了海。 后面的船也纷纷亮了预备灯,潘春攀上桅杆,吹了声掉头的口哨。 天欲黄昏,近千艘漕船原地转身,整齐划一,潘春眼眶不禁一热。 就像千只明灯浮于海面,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照亮了他们迷茫的前程。 白浪看向潘春:“咱们掉头去哪里?回临清吗?” 潘春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在这儿。 原本想着把最后这批漕粮运完就能拿到运费,如今鞑靼人攻进京城,漕粮肯定不能往通州仓送。 那又能去哪儿呢? 她想问问梅子渊。 这个念头一起,潘春自己也是一诧。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凡事要跟梅子渊商量的习惯,她也说不清。 但此刻周遭的兄弟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潘春只停了一瞬,便翻身下船径直回到松林去找梅子渊。 远远地看到那片月白色的衣摆,潘春的心不知怎么就安定下来,疾驰的脚步堪堪停在梅子渊身前,带起一阵寒风,夹杂着冬日大海的咸和潘春身上特有的味道,悄悄落在梅子渊的一呼一吸间。 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似乎也颤了颤,梅子渊唇角微微挑起,向她迈近一步,急忙道:“可还顺利?” 潘春也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话同时说出口,二人脸都有些红,好在有暮色掩盖,看不到彼此心头那一瞬的轻颤。 宋赟浑浑噩噩半宿,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巨大的响声震得他有些耳鸣,急忙随着其他人走出去看,发现不远处正火光冲天。 现下天色未亮,墨蓝色的天顶衬得大火触目惊心。 小和尚最后一个跑出来,看着火光的方向不禁喊道:“粮仓烧了!通州粮仓烧了!” 宋赟被这句话吓的睡意全无。 这一刻,他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鞑靼兵并不是来打京城的,他们是来炸粮仓的。 去年九边未启运的军粮,现在已经在那片火光中,化为灰烬。 如果没有粮食,陈士诚那几十万兵士在宣府必然不战自败。 谁都以为贡船上的硝石是为了炸京城、炸皇帝,却不知,鞑靼人比他们想的更精明。 通州粮仓一毁,大晟便没了胜算。 宋赟不知怎么没了力气,轰一声坐到了地上。 戚言笙也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戚家第一批收到王承衡的信,戚言笙的父亲看完后当即晕了过去。 戚家是太后的外戚,这几日本就惶惶,担心皇帝亲政后戚家地位不保,殊不知如今竟连皇帝也不保了。戚言笙坐在地上掐了半天父亲的人中,总算把人叫了回来。 “爹!这可怎么办啊!” 戚天成哭道:“我对不起咱们戚家的列祖列宗啊!戚家要亡在我戚天成手里了啊!呜呜呜~~” 戚言笙扶着父亲站起来,不解道:“我看街上的鞑靼兵只是来了一阵就走了,他们也不像是要屠城的样子啊。” 戚天成抹了把鼻涕瞪他一眼,“你个不开窍的玩意,你怎么就没人家梅子渊半分聪慧?王承衡是谁?是太后的亲儿子,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抢皇位的!皇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说最后是他上位还是明德帝继续坐在那把龙椅上?” “这...”戚言笙也说不准,“这谁能知道?咱们又不姓陈,朝中势力如何我又不知道。” “所以,这招安信,你接还是不接?” 第78章 戚言笙再看那信上的字,心里开始发慌。 这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万事大吉,赌不赢家破人亡。 任谁接过这张纸都要抖上一抖,戚言笙忍不住问起父亲,“那咱们投不投啊?这王承衡到底是什么路数,九边现在战况如何咱也不知道啊?” 戚天成抹干净眼泪,坐回椅中打量着阖家老小,而后拉过戚言笙,道:“趁着京中还没大乱,你去梅家问问。梅子渊与陛下自幼相识,明德帝有多少斤两,他比咱们明白,你去问问梅家的打算,咱们也好心中有数。” 戚言笙二话不说奔去了梅府,梅子渊却不在府中,梅正平坐在正厅当中,一脸悲愤地撕着招安信。 梅夫人急得就要哭出来,地上摆了好几个箱子子,下人们正在焦急的收拾行装。戚言笙一看吓了一跳,“婶婶,您这、这是要去哪儿?” 这就要逃了? 京中也没打仗啊,鞑靼人昨日只是突然洗劫了仁寿坊几家商铺,顺带砸了宝咏庆将军府的花园,便往南去了。怎么梅家一副要离京避难的模样? -- 第165页 戚言笙越想越慌:“婶婶,宫中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梅正平将手中的碎纸扬到空中,怒道:“王承衡即便是真龙天子也不能拥他为帝,他投了鞑靼人就是鞑靼狗,我们要是认了他,那就是忘祖!!” 说到气头上,梅正平还摔了茶杯。 戚言笙望着怒不可遏的梅正平,瞬间明白过来, 不能被招安,又不能坐在京中等死,所以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梅叔叔,您的意思是离开京城避一避?” 父亲果然是对的,梅家就是比他们明白,他怎么就没想到能避出京城呢? 梅夫人抬了头,“我们不是要避出京城,是去寻子渊。” “寻子渊?子渊不在京城?”戚言笙微微一怔,梅子渊最近莫名其妙与自己疏远,如今离开京城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自己了。 梅正平道:“子渊去督粮了,昨日先去了通州粮仓,现下应该在天津卫东港迎漕粮。鞑靼人突然由东港进京,九边战事又不明朗,你婶婶担心子渊的安慰,非要去看看。” “由东港进京?”戚言笙心一沉,“鞑靼人是从海上过来的?那、那......” 这让人不由地想起传说中那场海战,不过梅正平并未像他一般惊慌,“只有千人突袭而来,难以成大气候,今日京中十万禁军已经集结,千余鞑子,不足为惧..,,,” “老爷!不好了!” 梅正平话未说完,左青从街上急急跑回,“老爷!街上都说通州粮仓炸了!九边就要兵败了!” “什么?”梅正平猛地站起,巨大的震惊让他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戚言笙身形一晃,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厅中三人谁都没有再出声。 戚言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家中的,他脑子一团乱,梅正平之后再跟他说的话,他一句也记不得了。 他虽不上朝,可梅子渊在做什么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今年陛下为何升了梅子渊做漕运总督,不就是因为漕粮久久不入仓,漕河官员腐败,漕务一团乱吗? 如今连粮仓都被鞑靼人炸了,大晟迟早要完。 见戚言笙回来,戚天成迎面走来,张嘴就问他梅家做何打算。戚言笙却闷不吭声,垂头进了书房。 他拿起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下,久久没有出声。儿子正好在书房练字,戚言笙一把抱起儿子,似是下定了决心,走到戚天成面前,“爹,咱们逃吧,出去避一避!管他哪个做皇帝,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再回来!” 戚天成目光一凛,问道:“梅家也要走?” 戚言笙重重点了头,“梅夫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他们往哪儿去?” “天津卫所的东港!”戚言笙道:“梅子渊现在就在港上!咱们要是跟梅家一路去东港,再找子渊弄条船,南下避祸,也是一条活路!” 戚天成不赞成,“可昨日鞑靼人不就是从东港来的吗?” “哎呀,爹!梅家嘴上说是去东港寻梅子渊,搞不好他们早就知道朝廷内幕。总之咱们跟着梅家跑肯定没问题!再说了,昨日鞑靼人炸了通州粮仓的,现在粮仓一毁,九边战事堪忧,鞑靼大军迟早要攻破寒玉关!到时京中几十万人南下避祸,哪有咱们戚家落脚的地方?倒不如去东边搏一搏,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你说什么?通州粮仓炸了?”戚天成手一颤,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戚言笙叹了一声,一脸悲痛。 戚天成看着戚言笙怀里的孙子,终是无奈道:“那就赶快收拾东西,跟梅家一起走吧。” “不如先让漕船往东,先暂避登州。鞑靼人的船是从北面直下,咱们往东南应该不会再遇到他们。”梅子渊站在船头,迎风望着刚刚浮出海面的太阳。 “行,登州可以。”潘春在心里算了一下路程,觉得去登州是个法子。 登州卫所临海,有守军,漕船停在那里至少不怕海寇,也算把漕粮送到了朝廷手里,不算自己贪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漕粮是笔买卖,可要是打起仗,漕粮就是烫手的山芋。 鞑靼人要抢,各路人马自然也想趁乱分杯羹。 潘春很明白青安帮现在的处境,这批漕船一定要有个好去处,如果被人趁乱抢了,朝廷必要追究责任,弄不好还要扣个通敌的罪名;毁于战火那就叫命不好,血本无归也怨不得别人。 所以,最好还是把漕船交给朝廷。 潘春即刻安排下去,“起航,一路向东,去登州!” 不消片刻,漕船依次向东驶离港口,打头的几艘踏着海面金色的鳞光,缓缓行进。 梅子渊打算向潘春道别,他不能随青安帮去登州。既然漕船已无事,他要尽快回京城。 鞑靼人连夜东袭,他十分忧心京中现在的形势,更担心父母的安危。何况他还要回去准备迎娶潘春的事,如今突遭战乱,有些仪式就要化繁为简,能快则快。 趁他们所在的这条船还没动身,梅子渊向潘春郑重行了个礼:“潘帮主,今日遭逢国难,我需即刻返回京中,眼下你我的亲事虽不能按仪程将礼数全部备齐,但该有的聘礼一件不会少。待我回府请示父母,择日便赴临清上门提亲。” “啊?”潘春听完吓得刀都掉了,“你你...你...” -- 第166页 他怎么还没忘了这茬?! 那场旖旎梦境如电般闪回,潘春两颊顿时就红了。 “哎...那个....昨晚那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她急忙别过脸去,发现身侧的白浪青着一张脸,眼里全是刀锋,恨不得戳死梅子渊。 潘春只好把脸又侧了侧,不想熊四却一脸天真的凑过来,“帮主,你咋脸红了?” 潘春想揍他一顿。 就在此时,熊三突然带着一个兄弟跳上船来,“帮主!你看!” 熊三手里拎着一个罐子,身旁那个兄弟半身湿透,潘春还未上前细看,便闻到一股浓重的火油味。 “这群狗鞑子想烧死咱们!” 熊三将罐子往船上一扔,里面的药粉洒了出来,白浪上前用手指捻了捻,眸子一沉,“是火药。” 半身湿透的兄弟怒道:“帮主!咱们原是搞不清楚状况,又怕丢了漕粮,才不敢跟鞑子硬拼,哪知道人家想把咱们连人带船都火烧了!要不是三哥半路杀出来救了我们,咱们后边一百多条船就没了!帮主你看!”他把被火油浇透的胳膊举到潘春跟前,“他们捆住我半晌后,不知从哪儿弄了火油,连人带船一起泼,后来好像火油不够了,就放这个罐子。反正他们就是要把咱们全烧死!连漕粮都不要,狗鞑子还真是狠啊!” 潘春看着地上的火药罐子,眸光一敛又有些疑惑,“烧船?” 一开始她还挺奇怪,鞑靼人为何每船只派一人把手,原以为他们是兵力不足,分不出多余的士兵看守漕船,如今看来,是他们根本就不想要! 她忽然想起梅子渊在青安帮时跟他讲过的话,胜败看似靠兵力多寡,实则拼的是后方粮草。 潘春猛地转头看回梅子渊,梅子渊也同样看着她,“坏了!那队突袭的鞑靼人不是去京城,他们要去的是通州!” “通州?”白浪疑惑道:“鞑靼人不是要杀皇帝吗?去通州做什么?” “毁通州粮仓,断九边军粮!”梅子渊越说心里越凉,不禁靠在船边倒抽一口冷气。 鞑靼人选择这个时机从东港登陆,正是为了漕粮! 东港看似离京城近,但离通州更近! 只要把通州粮仓和最后一批漕船烧掉,九边就会不战自败! 去年的军粮还没有起运,陈士诚又带了三十万大军去了宣府,以宣府的存粮,前去的援兵越多,消耗越大,反而越坏事。 梅子渊脸色惨白,潘春也沉默不语。 船上其他人明白过来其中利害,纷纷开始慌张,熊三打发那人去换了衣裳,看看潘春又看看梅子渊,想说什么却没敢开口。 巨大的变数就在眼前,却看不清前路究竟指向何方。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片刻的静默后,白浪冷淡地看了一眼梅子渊,“先找人去通州打听一下吧,如果鞑靼人真的把通州粮仓毁了,咱们的船何去何从,还要从长计议。” 潘世海反应快,一下就听懂了白浪的话,“是啊,要是真的九边兵败,鞑靼人打进中原,这粮还不如咱们自己留....\ 熊三拿胳膊杵了下潘世海,眼往梅子渊那边一瞥,潘世海顿时闭了嘴,一船人微妙地与梅子渊划开距离。 梅子渊在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与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心底缓缓蔓延出一丝恐惧,他怕潘世海说的那种可能,更怕潘春也会跟潘世海那样想。 他憧憬的那个有潘春的未来,忽然模糊起来。 第79章 潘春一直没有说话,她在梅子渊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忐忑,他在忐忑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如果这些猜测成了真,大晟的明天就是乱世。 乱世不讲仁义,乱世讲的是活命的本事。 什么事跟命比起来都不值钱。 她与他那点奇奇怪怪的情分在青安帮一万多兄弟的性命面前,可以忽略不计。 但局势究竟如何谁都不清楚,仗打起来是胜是负还要两说。 众人的目光一一投在潘春身上,似乎都在等她拿主意。 潘春拇指摩挲着刀柄,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既是这样,让头船放慢速度,东行三十里后在红滩附近先停半日。咱们先去通州看看。” “阿春!”白浪非常反对,“如果那队鞑靼兵真在通州,咱们现在过去就会很危险。” “只是探探情况,又不是要你打仗。”潘春冷静肃然,扑风霎时出鞘立于甲板之上,自有一种威严。 大伙见帮主发了施令,很自然的拿起兵器。 在大事的抉择上,无数次经验都证明潘春是对的,熊三将双刀插在身后,第一个跳下船。 “梅子渊,”潘春忽然回头,向茫然倚在船边的梅子渊递了个眼色,“你不想去通州看看?” 梅子渊愣住,潘春那双英气的眼中一片坦诚,他扬起头,定了定神,郑重道:“好!” 梅夫人要去东港寻子的消息不知怎地,就传遍了京城。一时间京中不少世家都在收拾行李,毕竟连明德帝最宠信的大臣都跑了,京城沦陷是迟早的事儿。 胆小的拖家带口全家出逃,胆大的想搏一搏或是不舍得祖业的,就把老弱妇孺先送出京,府中留些人把守。 梅府的马车刚出东城门,就被人拦下。 冬日晨风清冷,梅夫人裹紧斗篷掀开帘子一看,两道单薄的身影立在眼前,在零星飞雪下显得格外瘦小。 -- 第167页 梅夫人有些吃惊,“孟思雨?怎么是你??” “夫人。”孟思雨还未正式开口,眼泪先淌了一滴下来,“您能....您能带我去见见子渊吗?” 梅正平听到声音也探出头来,看见孟思雨和丫鬟两人也是一惊,“思雨?你怎会在此?” 孟思雨一张粉扑子脸冻得通红,格外惹人怜惜,她绞着帕子垂着眼,风刮乱了她的刘海,一身白色斗篷在这冰天雪地显得她格外柔弱无助。 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垂了半天眼没有说话。 一旁的丫鬟只得替她解释道:“梅老爷、梅夫人!我家老爷公子要回兖州避难,只留小姐一人在京中自生自灭。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老爷,求您行行好,带我们走吧,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呜呜呜~” 丫鬟说完也开始抹泪,梅正平夫妇相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 孟思雨被绑走五日,好好的贵妃黄了不说,名誉也受了损。 自从被救回来,明德帝就再未提及封妃之事。被皇帝退了婚的女人,哪还有别人敢娶? 所以现下趁京中大乱,孟家多半是放弃这个女儿了。 孟思雨肩膀一抖一抖,哭的十分伤心,梅夫人虽然不喜欢她,可同为女人,想到她的处境也有些不落忍。 “小姐当心!”丫鬟拉着孟思雨躲过一辆疾驰的马车。 现下到处都是出城的车马,就说话这会儿功夫,孟思雨已经让了三四回路。身后不断有马匹嘶鸣,梅正平想着她一个孤女被家族抛弃在京中,不免唏嘘,叹了口气道:“快上车吧!” 梅夫人狠狠瞪了梅正平一眼,不满他这么容易就让孟思雨上车,但自己又开不了口赶人下去,只好一路憋着气,不跟梅正平说话。 可她越想越难受,孟思雨这次若是见了子渊,自然不肯轻易回去,梅家媳妇她是当定了。 儿子心悦她许多年,等来等去,等到人家甩了他去攀了高枝。 谁知高枝折了,竟然不要脸地回头再贴自己儿子。 虽然知道这些事孟思雨做不了主,但对梅夫人来说,孟思雨也不是个好人了。 何况她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家在乎名声,梅家就不在乎了吗? 梅夫人越想越不甘,忍不住掐了一把梅正平的大腿,以泄心头这口撒不出去的恶气。 “你掐我做什么?”梅正平疼地立马捂住腿,委屈道:“我又惹夫人哪里不快了?” “你哪里都让我不快!”梅夫人白了他一眼,回眸时正巧碰上孟思雨那双眸含泪的眼,又掐了下梅正平另一条腿。 “哎呀!疼疼疼!”梅正平蓦地跳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嘛!你们女人真是...” 但一对上夫人那双怒气腾腾的眼,梅正平瞬间萎了,拍拍大腿默默坐了回去。 越往通州,路上逃难的人越多,潘春把马鞭越抽越快,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梅子渊按潘春所问,正向她解释金州卫所运粮的路径,“据说二十年前那场大战十分惨烈,现在金州连渔船都少了,听说是午夜船行金州湾,至今都能听见鬼哭。” “不过因为地理位置好,金州除了抗击海寇,平时无甚险情,金州卫所守军也是最少,毕竟那里太往东又靠海,一般人打不到哪儿,军粮也不直接往那儿运,都是先运到宣府,再由宣府分过去一些。宣府是京城的北大门,驻军多守卫也严些。” “不过,你问金州的情况干什么?” 潘春的马忽然提速,越过梅子渊,人却没有回头,“就随便问问,其他卫所呢?” 梅子渊答道:“金州是九边最东边的一个卫所,西边就是宣府,再往西就是同州。这三卫的军粮补给都是从通州粮仓运送过去。前不久陈士诚带兵三十万北上宣府,迎击鞑靼七部哈苏图的骑兵。” “鞑靼骑兵有多少人?” 梅子渊回想起军报上的数字,道:“不到五万。” 潘春轻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忽然她微微蹙起眉心,指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黑烟问道:“那是什么?是山火吗?” 梅子渊应声望去,心中一震,那位置明显是通州粮仓,可他不敢相信,立刻夹进马腹疾驰向前,“我去看看!” 当众人完全踏进通州地界,才发现通州粮仓已经烧得连渣都不剩,就连隔壁的白露寺也只剩半边土墙。 粮仓周边的百姓房舍也全部被毁,街上焦尸遍野,哀鸿一片。 到处都是被炸伤烧伤的百姓,血淋淋的伤口和半熟的残肢,像刀一样刺进眼中。熊四掏出早上没舍得吃的鸡蛋,递给路边一对母女。 孩子两三岁的模样,正撕心裂肺地哭着,熊四的心被她血肉模糊的右脚狠狠揪了一下。无助又失措的母亲接过鸡蛋却连谢都说不出来,双眼空洞,泪痕干在两颊,像一道道黑色的小河。 空气里全都是焦糊味,四周飘着黑色的灰烬,潘春抬手挥了挥,指尖顿时沾染几点黑色,混在雪片之中,转瞬化作一滴灰黑色的水。 所有人都在这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不能自拔,白浪握紧剑鞘,刻意让自己的目光从这些苦难之人身上移开。 梅子渊双目凄然,已然落泪,他早就将行囊中的食物和药品分与百姓,可这终归是杯水车薪。 再高的学识在此时都是毫无用处,在灾难来临时,方知那些官阶品级甚至名号财宝都是泡影。 -- 第168页 梅子渊怔证地看着痛苦的人群,突然,潘春一掌将自己推倒。 一柄弯刀贴着梅子渊的鼻尖削过,一队鞑靼骑兵忽然出现在对面的废墟之中。 潘春腾空飞起,迎面就是一刀,白浪几个紧跟其后,眨眼间就放倒了四匹马。 鞑靼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几人武功如此高强,为首一人当机立断弃马后撤,但他脚尖触地又翻身跳起,直奔梅子渊而去。 这几人之中就属那名男子出众,且方才那个武功高强的女人还舍命去救他。 但这一刀再次落空,白浪一剑将弯刀挑开。 梅子渊震惊地看向白浪,白浪没有理他,收回剑后,继续向那人刺去。 铁甲人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他振臂一呼,身后那队兵马顿时围了过来。 潘春看着对面近百个鞑靼骑兵,也收了刀,跟白浪他们退到一处。 双方无声僵持起来。 鞑靼人明显无心恋战,潘春也不愿跟这群人硬拼,毕竟真打起来梅子渊跟熊四都要拖后腿,还是走为上策。 鞑靼人比潘春想的还着急,他们举着刀一点点后撤,见潘春没有追的意思,很快顺着官道向南跑了。 就在潘春缓缓放下刀,松了口气的档口,鞑靼人突然朝他们扔来一块黑色的石头。 “小心!” 梅子渊立刻将潘春扑倒,只听轰的一声响,潘春方才站的位置瞬间被炸出来一个大坑。 梅子渊死死压在潘春身上,被土盖了一头。 一阵耳鸣目眩过后,潘春方才缓了过来,她急忙爬起来,扶起梅子渊,焦急地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边,“伤着没有?” 梅子渊晃了晃脑袋,耳朵里嗡嗡地完全听不清潘春在说什么。 白浪这时也冲了过来,“阿春!你怎么样?” 潘春冲他和后面的潘世海摆摆手,“我没事。”说完又看向梅子渊,发现他腿上一片血迹,正要掀他的袄子看看伤势如何,只听熊三一声大喊,“老四!” 众人这才发现,熊四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下,熊三急的眼泪掉了下来,“帮主!”他小心翼翼抱起熊四,迫不及待道:“咱们快回船上找林大夫吧!” 潘春环顾四周,眼下通州莫说能不能找到大夫,即便是大夫就在眼前,也看不完这满街的伤患。 潘春立刻牵过马,在上马前突然把脸转向梅子渊,“你也跟我回去,治完伤再走。” 她不由分说地把梅子渊拽上了自己的马。 梅子渊还没来得及说话,潘春也上了马。 她镇定地坐在梅子渊身后,双臂从他身后环出,仿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清脆又威严的声音从梅子渊耳后传来,“走!回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8 19:16:56~20211119 20:4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尹冬冬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虽然风雪已歇,但他被人捆住手脚扔在地上,冻得鼻青脸肿,有点恍惚。 缓了一会儿他才猛地想起,自己一过通州没多久,就被一队鞑靼铁甲骑兵抓住。本来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鞑靼人只是敲晕了他,扒了他那身特别保暖的貂皮袄子,还抢了他的钱。 尹冬冬眨了眨眼,天上乌云蔽月,四周黑松密布,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他费劲地甩开头顶上的落雪,看见两个鞑靼人提着弯刀朝他走来。 两人原本怕一刀杀了尹冬冬脏了那身袄子,便把他敲晕以后扔到路旁自生自灭,没想到这个胖子晕了一天都没冻死,皮糙肉厚很是耐寒。 于是他们先用鞑靼话说了一阵,片刻后又用蹩脚的大晟话嗤笑着说道:“想怎么死?一刀、两刀?” 冰冷的刀刃抵在他脖子上,尹冬冬还未完全清醒的脑子,瞬间清明。 就连淌着清水的鼻子也醒了过来,一股焦糊味随风钻入鼻中,尹冬冬的目光随着那股特有的烤肉气味,投到远处的篝火中。 “错了!”尹冬冬猛地大喊:“放错了!” 拿刀的鞑靼人懵了,刀下这个胖子眼睛直勾勾地向前望着,丝毫不惧面前的弯刀。 尹冬冬见这俩人无动于衷,急得都要冒出汗来,“你们那个烤肉放错调料了!要放胡椒!不是花椒!放错了!” 能听懂尹冬冬说话的那个人愣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说,再一遍?” “我再说三遍也是放错了!你们这么烤就是糟蹋肉!”尹冬冬索性从地上站起来,苦口婆心的跟他说:“这鲜切的羊肉最好先以元葱、孜然和盐腌制半个时辰再烤,若是没有元葱,现烤的时候刷酱也行!而且羊肉讲究个嫩,你们这个火候也太大了,这肉明显烤老了啊!” 尹冬冬见那人把刀放下,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这个羊啊,也不是什么地方的肉都能烤,你们这个羊我闻着味儿好像不大,是小羊,肋排的地方不如就煮一锅清水炖了,心管和带筋的地方倒是烤着好吃!” 另一个鞑靼人怔了片刻,干脆跑去跟领头那个铁甲黑衣人说了一番,不消多时,尹冬冬在那人的召唤下,不等解开手脚的麻绳,先蹦了过去。 -- 第169页 几十个鞑靼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尹冬冬拆骨切肉,又极其娴熟地调整火势,最后从他手中接过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肉串,入口时无不拜服,甚是有人还用蹩脚的大晟话向尹冬冬请教,“大师。牛肉?怎么烤?” 尹冬冬丝毫不敷衍,十分认真的向他传授经验,还在地上画了分解图:“这个牛啊,就更讲究了。腿肉、腹肉、脊肉、脑肉皆不相同!可烤可炸可炖,我们大晟做牛肉讲究裹一层木薯粉,这样提鲜,也嫩....” 方才想杀尹冬冬的那人,不禁向领头的建议,“不如把这个厨子带到南边送给公主?听说公主有了身孕,十分挑口。” 铁甲黑衣人点点头,赞同道:“好!” 吃完再起程,就没人绑尹冬冬了。他一路跟着这队鞑靼人南下,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来到一个村子。 村子不大,一进村口,几具尸体时不时映入眼帘。再往里走,更是横七竖八躺着不少。 尹冬冬心一颤,知道按这帮鞑靼人的行事风格,这村子恐怕已经被屠了。 他被几个人押进村中最大的一户人家,一进院子就被推进了灶房。 天寒地冻的,尹冬冬倒觉得灶房是个好地方,他刚坐到灶前拉起风箱,就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尹冬冬?” 他猛地一回头,“修竹?!” 尹冬冬比宋赟更吃惊,“你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口的鞑靼士兵一鞭子甩过来,“不许说话!做饭!” 二人相视一眼坐回灶台前,待守门的鞑靼人被人叫走,这才互相说了彼此的遭遇。 宋赟苦笑一声,“你我这般际遇也算传奇,不过他们把太后和小皇子都虏来,这帮鞑靼人当真是野心不小。”说完他顿了一下,垂着头涩涩道:“云珠郡主也被绑来了。” “什么?”尹冬冬吓了一跳,“是那个京城第一美女宝云珠吗?他们虏她来干什么?贪图美色吗?” 这话一出口尹冬冬就后悔了,宝云珠当年与宋赟爱的轰轰烈烈,甚至与他私奔出京,这段过往虽然被宝家压了下来,京中无人敢提,但尹冬冬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宋赟这么一说,尹冬冬自然体会到了他的担心,小声道:“修竹,我一路过来,发现咱们这队鞑靼人并不是很多,只有百余人的样子,他们似乎也不是很认路,再往南三十里就是德县了,我小时候在德县住过几年,对那里十分熟悉,若只是我看到的这些人手,咱们倒是有几分逃出去的胜算。” 宋赟眸子一亮,当即附耳过去,“我正有此意!这几日我观他们行事,越往南,他们人越分散。在京城时有八百余人,过了通州他们分成四队南下,咱们这队只有一百多人,且除了那位鞑靼公主身边有高手护卫,其他人不过是普通兵士,身手并不及你。” 尹冬冬是被他们当厨子抓来的,一路上没人与他交手,鞑靼人并不知道他功夫好,这才放心的把他带来灶房。 听宋赟这么一说,他点点头信心大增,不料宋赟又道:“隔壁屋子里还有太后和小皇子,要是能行,咱们...” 尹冬冬不怕打架,一路上细细观察过鞑靼人的功法套路,盘算着逃跑的可能性,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没问题的,带上宋赟也还凑合,但是加上宝云珠就有点困难。 要说再带上小皇子和太后一起逃,那还不如在这里烧火。 尹冬冬一屁股坐回马扎上,给灶膛添了把柴,垂头道:“修竹,要是咱们俩,加上宝云珠跑出去还有点胜算,带上太后和皇子就不太可能了。” 宋赟也明白,让他一个人拖四个老弱妇幼,其难度堪比登天。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熄了大半,宋赟低头不语。 尹冬冬忽然道:“不过鞑靼人抓太后和小皇子干嘛?咱们这一路没命地往南赶,很快就要到德县了,鞑靼人要干嘛啊?” 宋赟摇摇头,“我也猜不透。自从他们炸了通州粮仓后,这几日兵分四路向南,我怀疑,他们接下来不是想炸掉德县的粮仓就是临清的粮仓。这样黄河以北的储粮全都为零,九边迟早守不住。” 宋赟忍不住叹了口气,手里的菜叶子掉到了地上。 尹冬冬被他说的心也凉了半截,默默低头拉起风箱。 院子里忽然人声嘈杂,守卫很快站回门口,用鞭子指着尹冬冬道:“胖子!大王来了,做些好肉!” 大王? 尹冬冬一脸茫然地想着这是哪个大王。 宋赟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小声道:“先太子,王承衡。” 在看到漕船之前,潘春先在码头看到了梅府的马车。 黑底鎏金的“梅”字潘春十分熟悉,一眼就知道那是梅正平夫妇常坐的马车。 梅子渊也看见了。 他先是一愣,在潘春把马勒停之后,迅速翻身下马。他右腿被炸伤,落地太急险些侧摔在地。 潘春一个腾空,堪堪在他要倒之时拉住了他的手。 戚言笙一掀开车帘,就见到了美救英雄这一幕。 一时间几是个问题在他脑海中闪过,她是谁?她怎么跟子渊在这里?她为什么要拉子渊?她跟子渊是什么关系? 但他来不及把问题在延伸下去,就见前头梅家马车上下来个人,戚言笙倏地把车帘合上,权当他还在一里地开外,还没有遇见梅子渊。 -- 第170页 车帘掀开,下来一位年轻姑娘。 一身白貂绒斗篷,清瘦的脸庞上嵌着两只湿漉漉的泪眼,又柔又怜的模样很快让潘春想起她是谁。 潘春见过这个人,她是孟思雨。 “咳咳!”扑面而来的北风呛了她一口,潘春蓦地松开了拉着梅子渊的手。 梅子渊一个趔趄坐到了雪上,刚想问问潘春怎么了,就听一句“我先带熊四去找林大先了”,潘春便重新翻身上马,沿着海继续策马往东。 “子渊哥哥。” 梅子渊还未拍净身上的雪,听到这一声子渊哥哥,手忽就停下,他抬头一望,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孟小姐?”梅子渊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孟思雨看到梅子渊,眼眶更红,想说的话反而全部堵在胸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垂头抹了下泪,再一抬头却发现梅子渊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投向了身后。 她怔怔转身顺着他的看过去的方向一瞧,隐约看到风雪中有一队人马往东去。 “子渊哥哥?” 孟思雨来不及多想,指着他袍摆殷红的血渍,惊道:“你受伤了?” 帕子瞬间就掉到了地上,她从未见过梅子渊身上挂彩,那片巴掌大的血渍让她手指不自觉颤了下。 “子渊受伤了?”梅夫人一下车就听见这句话,立刻掰过儿子的肩膀从头到脚看了一边。 在发现腿上那片炸伤之后,梅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让鞑靼人炸的?我们来的路上听说鞑靼人不仅炸了通州粮仓还把白露寺跟周边十几个村子全烧了!” 她急忙又把梅子渊捏了一遍,“还有没有伤到别处?快让娘看看!” 第81章 “娘,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梅子渊见父亲也下了车,急忙行了礼,“父亲母亲怎么会到东港来?” 梅正平颇为无奈,“鞑靼人进京洗劫了仁寿坊,又顺道在仁寿坊对面的宝家抢了点东西就没了踪影。你娘听说他们是从东港来的,担心你在港上遇到鞑靼人,怕你出事,就连夜收拾了行李,来看看你。” 梅正平见儿子平安心下略宽,“子渊,你可与那队鞑靼人遇上?他们真的是从东港上岸的?现在又去了何方?你可有消息?” “一句两句说不清。”梅子渊叹了口气,转头向东看着身影渐渐模糊的潘春,急道:“风雪太大,你们先上车,咱们继续往东上了漕船再说吧!” “漕船?”梅正平一怔,“漕船还在?” 梅子渊郑重道:“还在,并未有损。” 梅正平眉头瞬间舒展,甚至还有点激动,“我还以为通州仓毁了,大晟、大晟就要....看来是天佑我大晟啊!!” 梅子渊忍不住道:“保佑大晟的不是老天,而是青安帮。他们有勇有谋,在关键时刻从鞑靼人手中夺回了漕粮。” “哦?”梅正平边说边往码头方向看,看了半天却没见到船队,“那漕船现在在何处?” 梅子渊拿过车夫手中的马鞭,调转马头准备扬鞭启程,“此去向东三十里,红滩。” 众人顶着风雪一路东行,很快找到了船队。 潘春的头船正是当初梅子渊送她的仪仗船,梅正平夫妇自然而然奔着这艘红漆大船登了上去,然后发现船上并不是儿子的随侍,而是一群青安帮的虎形大汉,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戚家人也陆陆续续上了船,潘春看着这一船舱的贵人,挠了挠脑袋莫名烦躁,扭头对白浪道:“空一艘差不多的船出来,让他们住下。” 戚言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漕河母夜叉,眼前人既不是红发碧眼,也不是三头六臂,反倒有种飒爽英姿,与京中那些娇滴滴的贵女相比,是另一种美,就连脖子上的胖头鱼都生动有趣。 怪不得梅子渊会为她说好话,这挺拔的身段跟一旁娇弱无骨的孟思雨比起来,也是不分上下的。 潘春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喊了梅子渊去林大先屋里看伤。 梅夫人一双眼恨不得贴在潘春身上,直到两人进了里屋才把目光收回来,连忙戳梅正平道:“你看见没?就是那晚子渊领进门的那个姑娘!还挺关心子渊的,专门陪着子渊去看伤呢!” 梅正平则蹙着额,有种难以形容的疑惑,\我怎么觉着她跟咱们那晚上瞧见的不太一样呢?\ 林大先替熊四施完针,摇头叹气,“脉象有缺,醒来以后再看吧。” 一转身又遇上梅子渊,只瞅了他两眼便道:“你凑什么热闹?气色红润,阴阳协调,没什么大碍。”但还是抓起梅子渊的手腕子简单搭了下脉,便去一旁写方子去了。 梅子渊担忧地看着熊四,“他到底怎样了?” 林大先晃着脑袋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然后道:“一魄出体,现在还不知缺的是什么,等醒过来再说吧。” 潘春十分了解林大先的行医风格,走到床前替熊四掖了掖被角,静静坐在床边不再多问。 屋子里静的只剩林大先翻纸蘸笔的声音,梅子渊掐着手心,摩挲着潘春当初救他时留下的伤疤。 潘春思索片刻,打算就漕船的去向跟梅子渊商量一番,不料梅子渊先开了口。 “我最后一次见孟思雨是去年九月。母亲本想去孟府提亲,结果看到了太后发给她的菊宴帖子。那时皇后病重时日无多,宫里借初九赏菊的由头请了十几位世家女进宫让陛下相看,孟家便以此为由拒了母亲。” -- 第171页 梅子渊顿了一顿,继续道,“我曾爱慕过她,从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到她守完三年孝期,又从中了状元能与孟家般配,到提了三品有资格上门提亲,一共努力了六年。没想到终于登上那道台阶,她却要进宫。那日母亲回来,我不信她能做此选择,便约了她见面,想亲口问她愿不愿意舍弃一切与我逃离京城浪迹天涯。” “她没同意?”潘春成功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了一嘴。 梅子渊嘴边浮起一丝苦笑,“她说若是被陛下选中,逃走便是抗旨不尊,孟家就会因她被降罪,或流放或杀头,她不能那样做。” 潘春忍不住替孟思雨扼腕,“人家说的也对。” “所以,从那日起,我便与她说清,既然有缘无份,那不如此生不复相见,对谁都好。” 梅子渊说完复又低头摩挲着掌心的那道疤,潘春微微有些吃惊,“你怎么这么绝情,你这么说人家姑娘不伤心吗?” 梅子渊闷闷一声,“没有未来,又何苦纠缠。” 潘春瘪了下嘴,这事确实除了唏嘘一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梅府那晚,梅夫人将孟思雨拦在大门外不让进门,孟思雨那半哀半冤的神情。 想必是真心舍不得这位有情郎。 不过这种拖泥带水的感情最是伤神,潘春不知该同情她,还是该恨她当断不断。 梅子渊继续道:“我知道,听起来我就像个负心汉,但不管你信与不信,那夜之后我再没有与她相见,她在我心中,已是过去。” 他忽然看向潘春的双眼,“现在,我想娶的是你。” “你!”潘春险些被他这句话吓死,“梅子渊你还没完了是吧?那夜实属意外,我不用你负责。” 潘春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她明明不讨厌梅子渊,可一说起谈婚论嫁,又觉得自己跟梅子渊是两个世界的人。 似乎比孟思雨跟梅子渊还不可能。 梅子渊却目光不改,依旧注视着她,“那你就不用对我负责?” “啊?...”潘春一怔,一时转不过弯,“你是个男人啊...我干嘛要对你负责?” “男子就没有清白了?”梅子渊傲娇的抬了抬下巴。 潘春噎住:“你这人...” 一旁的林大先实在听不下去了,“咳咳”两声伸出拇指向后指了指门外。 潘春立刻反应过来,她即刻出手,人未到门旁,掌风已经将门帘掀起,一道柔弱的背影走远,消失在船舱的尽头。潘春捡起地上的皎白帕子,转身塞到梅子渊手里,有些尴尬。 梅子渊拿过帕子站了起来,刚要开口,白浪掀帘进来,“船腾好了,现在就把他们安置过去?” 潘春瞬间收回方才俏皮的女儿模样,表情肃然地看着梅子渊,“对了,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梅子渊见潘春神色凝重,便站了起来,将衣袖背在身后,静静看着她。 “我想把船开到金州。但我们不是朝廷的水军,冒然去金州恐被守军误会,想请你跟我们一起,随船北上。” “你要去金州?”梅子渊一愣,随即睁大双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道:“你的意思是,要把漕粮直接送去九边?” 这个决定瞬间让梅子渊心潮澎湃,潘春的选择不仅给了他和她一个未来,还给了大晟一个未来。 梅子渊从未想过草莽出身的潘春,会在这种时刻做出如此决择。 就在登船前,梅子渊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担忧,担心青安帮最终会选择带着漕粮不告而别。 他一时激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我想直接把漕粮运去金州卫所。”潘春握起刀柄,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熊四,平静道:“九边不是缺粮么?咱们现在正好在海上,直接北上把粮运到金州,不过三两天的功夫。” “北上金州?”白浪猛地睁大双眼,“你疯了?咱们的船要横跨整个海湾才能到金州,就算咱们有出海经验,可漕船在湾内航行都算勉强,出外海简直就是有去无回!” 潘春右手抚在扑风上,慢慢摩挲着,眸光闪了几闪,伸出右手拨了下熊四额角的碎发,“那你说去哪里好?” “去...”白浪张了嘴,却连一个恰当的方向都说不出来。 “去登州?还是一路南下,带着这些粮食躲到山里、湖里?”潘春轻笑着摇了头,眸光沉静又坚毅,“大晟如果亡了,咱们就是一群丧家犬,昨日的通州,就是明日的临清。这一路上死伤的百姓你也不是没看到,难道你觉得鞑靼人进了寒玉关,还能和和气气跟咱们做买卖,不杀不抢?” 潘春冷笑一声,“天下分分合合,哪个外族攻打大晟不是为了抢钱抢粮?现在咱们把漕粮送去金州,确实很冒险,可就算牺牲一些兄弟,也好过国破之后被狗鞑子屠杀。而且一旦漕粮及时运至金州,金州离宣府不过百里,便能随时补给宣府的陈家军,说不定陈家军就能把狗鞑子赶回漠北。” 潘春一席话撼住了屋中所有人,和门外的梅正平。 他本想找儿子商量一下孟思雨的去留,却意外听到了这段让他心潮澎湃的话。 他忍不住掀起门帘一角,偷偷看了一眼潘春,那个黑衣铜甲,肃立于窗下的女子,宛如一株冬日傲雪的梅,悄悄散发着让人折服的香气。 -- 第172页 白浪沉默着,目光缓缓落在地板上,他将怀里的君子剑放到手中,望了眼熊四,片刻后问道:“那就听你的。京城那帮人怎么安排?” “安排一条船,送他们去最近的州府。”潘春转头看向梅子渊,“你愿意跟我去金州吗?” “愿意!” 梅子渊心底一阵激荡,眼前的女子虽不及他肩高,却每每在他想不到的关口,站在一个让人仰望的高度。 潘春眸子转了转,又问道:“那...你家里那些人,送去哪个州府合适?” 梅子渊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边整个东海的地图,刚要建议她怎么走最安全,梅正平忽然掀开门帘走进来。 “去登州吧,我是登州府的知州,剩下的事我来安排,你们只管去运粮。” 听到梅正平的声音,大家皆是一惊。 “父亲?”梅子渊迎了上去,想跟他介绍潘春,却见梅正平越过梅子渊,走到潘春面前,郑重向她一礼,“我替大晟百姓谢潘帮主大义!” “这可使不得!”潘春急忙扶住梅正平,“我一个小辈,担不起您的大礼。” 梅正平正还想夸上潘春两句,外间突然传来熊三一声喊,“有人跳船了!” 众人皆是一惊,潘春第一个飞身冲了出去。 待她赶到之后,见甲板上已经躺着一个湿透的人,正是孟思雨。 潘春无奈地挠了两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梅子渊也追了出来,索性退回去,留梅子渊一人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9 20:54:04~20211120 16:1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4瓶;beabravegir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梅子渊静静坐在孟思雨床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六年的点滴宛如走马灯在面前不断闪过。 他确实担心她,也很自责,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 他想起她说要进宫时决绝的眼神,也想起那年大雨他中了状元,欣喜地等在白露寺的银杏树下,告诉她终于能让母亲上门提亲,她却垂着眼说要为祖母守孝三年。 他永远都记得,十九岁那年,在春日宴上被一粒渍梅子酸得两颊绯红的孟思雨,美得那般可爱,那般有趣。 而今她依旧美丽端庄,但也只是美丽端庄。 梅子渊翻开手掌,静静看着手中那道疤。 回不去的不止青葱岁月,还有当年纯净无暇,毫无挂碍的心。 有人敲了敲墙板,梅子渊收回神思,回头见是林大先,便起身向他行礼,“林神医。” 林大先将药碗端到梅子渊手上,有些发愁,“这位姑娘的身子可不像潘帮主,连冻带呛的,得大病一场。” 梅子渊看着这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忽然将药碗又送回林大先手中,“林大夫,帮中事务繁忙,这碗药还是您喂她喝下吧。” “啊?”林大先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她...喂!你跑什么啊!” 没等林大先说完,梅子渊便转身离去。 林大先端着碗,看看床上的人,又看看离去的梅子渊,索性把碗扔到桌上,吹胡子瞪眼,“关我屁事!” 在梅正平的劝说下,大家很快搬了东西上了一条普通的漕船。 戚言笙觉得船太破,想与梅子渊商量换一条贡船去登州,不料梅子渊还没张口,梅正平先拒绝了他。 “我们本就是叨扰人家,正所谓客随主便,怎能让主人为难。” 戚言笙怔住,怎么连古板的梅叔叔都这么向着潘春? 大家这都怎么了? 梅正平说完将梅子渊拉到一旁,拍着儿子的肩膀,小声道:“漕船去金州事关重大,事成之前不要轻易向外人言。青安帮这般胸怀大义,着实让人钦佩!你自管随他们去,你娘和戚家人有我照顾。” 梅正平欣慰地看着儿子,颇有些自愧不如,“你爹老了,大晟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在,自会国泰民安,昌盛百年!子渊,爹虽然只见了那位潘姑娘两面,但也能看出一二。你若心仪她,待你们平安归来,爹亲自去趟临清,为你提亲!” “爹。”梅子渊不禁红了脸,“儿子多谢您成全!” 梅正平笑了笑,又道:“姻缘虽由天定,但自己也要努力。这方面我自是不担心你,就是怕人家姑娘介意。” 说完,往船上看了一眼,“思雨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她刚醒,想跟你道个别。” 梅子渊面露不忍,但依旧选择不见。 他把潘春捡起的那方帕子拿出来,交到父亲手中,“这帕子还是您帮我还她,我还是不见吧。只要陛下一天未免去她贵妃的身份,我与她之间就应多避嫌,对她对我都好。” 梅正平点头不语,赞同儿子的做法。梅子渊又问道:“对了,戚言笙都跟来了,怎么不见尹冬冬?” “尹冬冬?”梅正平一脸莫名,“他不是跟在你身边吗?”话一说完,梅正平这才想起,上船半日,确实不见尹冬冬的身影。 梅子渊顿时紧张起来,“你们不是得了尹冬冬的消息才来东港的?” 梅正平诧道:“我们从未见过尹冬冬啊!” 尹冬冬端着一锅酱肘子,在侍卫的引领下,进了一间厢房。 -- 第173页 厢房炕上坐着一个梳着满头小辫,穿着立领对襟长袍的富贵女子,腹中高高隆起已然显怀。 尹冬冬立刻皱了眉,“你们这谁管事?这不胡闹嘛,身怀六甲不能吃这么油腻!” 一旁的侍卫刚要抽鞭子,宝昀忽然抬手止住,睨了一眼尹冬冬,“那你说说,我该吃什么?” 尹冬冬略略一想,十分认真地说:“前三月清爽适口,中三月补气补血,后三月少油少盐,这样才好生。” 宝昀微微亮了眼,看着那道冒着油光的酱肘子确实有些反胃,“你这厨子倒是见多识广,既然这样,重做两个菜吧。” 侍卫押着尹冬冬正要回去,却迎面遇上一个姑娘。 门板吱呀一声,一双鸳鸯底蜀绣锦缎鞋踩在地下,鹅黄色的裙摆一层层落了下来,遮住了鞋面,只露出鞋头上一颗东珠,折射出皎洁的光。 尹冬冬从下往上看过去,当他的目光遇到那双含着着湖光春色一般的眼睛时,手中的酱肘子瞬间砸到了地上。 她太美了。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 尹冬冬回到灶房半天回不过神,宋赟一边帮他脱鞋,一边拿酱油给他敷着脚背,“你这好端端的怎么烫了脚了?” 尹冬冬完全听不见宋赟说话,兀自傻笑。 他满心满眼全是宝云珠那张明艳的脸,这世上再好吃的菜都不如她香。 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宋赟的手腕,“修竹,东厢那个穿黄色衣裳的姑娘,是不是宝云珠?” 宋赟回他:“是她。” “那咱们今夜就逃吧!带上云珠郡主!” “今夜?”宋赟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紧张道:“你可有把握?” 尹冬冬猛地握起拳,认真眯起眼,“没有!” 宋赟:... 尹冬冬两眼放光:“但是我们可以搏一搏!” 宋赟将他的脚放下,坐在一旁,有些无语,“我知你关心我们,可也不能乱来啊!” “不是乱来!”尹冬冬把脸凑过去,“刚才我听那位公主说,先太子那队人今晚上就启程去德县,等他们一走,这里不过五十来个普通侍卫,咱们只要趁其不备,能逃出去。” “你能听懂鞑靼话?” 尹冬冬点点头,“苑马寺里的好马都是鞑靼进贡的,每年都有驯马师跟着来,我能听懂一二。” 宋赟立刻激动地站起来,随后又快速坐下,拉过尹冬冬的胳膊,想了一想,低声道:“那不如再给他们添把火....” 四更时分,尹冬冬等那队骑兵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跟宋赟悄悄爬起来。两人把事先预备好的油和酒倒在灶旁的干柴上,引了灶膛里的暗火,滋滋啦啦烧了起来。 鞑靼人并不烧柴,冬日又天干,守门的侍卫并不知这柴烧起来,火苗瞬间就能窜到房顶。 众人一时慌了神,眼见浓烟翻滚,火势越来越大,鞑靼人干脆放弃救火,直接回屋搬东西准备撤离。 宋赟和尹冬冬趁乱冲出屋外,又将火引到屋外的柴堆。 一时间整排屋子烧了起来。 尹冬冬腰间别着两把菜刀,本打算跟鞑靼人大干一场,却发现鞑靼人全都护着那位公主,反倒无人管他们。 宋赟急忙催他,“你快去东厢看看!火马上就要烧过去了!” “啊!云珠郡主!”尹冬冬二话不说,抄起菜刀砍倒着火的门板,只见屋里空荡荡,炕上也无人。 宋赟找了一圈也急了,“她会不会趁乱跑了?” 尹冬冬赶紧把菜刀别回腰上,“走!出去找找!” 火势越来越大,火光映红了半面天。村子虽然不大,但在黑夜中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尹冬冬和宋赟站在村口不知该往哪去。 正犹豫着,见一队鞑靼人在夜色中追出来。尹冬冬扛起宋赟瞬间上了树,二人扒开松枝向下观望。 鞑靼人找的不是他俩,而是宝云珠。 人一队一队追出来,向各个方向搜寻着。 尹冬冬急得直挠脑门子,终于在村西头一面土墙下,看到了一片黄色衣角。 但鞑靼人也发现了,眼看他们就要抓到宝云珠,尹冬冬一把将菜刀扔过去,紧接着运起轻功从树上直奔而去。 只见火光中一道壮硕的黑影,犹如剁菜一般,挥着一把菜刀狰狞如恶魔。 “啊!!!”宝云珠下的心肝惧颤,情急之下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拼劲全身的力气往外跑。 尹冬冬好不容易解决了眼前的鞑靼人,一转头发现宝云珠跑错了方向,竟又跑了回去! “错了!”他急得直拍大腿,“你快停下,你跑回去了!” 宝云珠哪里听得见,她提着又长又厚的八层皂纱裙子,好不容易跑出一段距离,鞋又掉了一只。 裙摆被路旁的篱笆挂住,她脚一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可身后那个又黑又状的恶魔却没有放弃她,一路死死追着她,寸步不离。 宝云珠挣扎着爬起上半身,刚要攒起最后的力气再逃一次,哪知一把菜刀从天而降,堪堪竖在她面前,插进离她脸不过二寸远的泥里。 宝云珠眼珠一翻,顿时吓晕了过去。 尹冬冬终于松了口气,他扛起她纵身飞回树上,拉着宋赟,一路向北逃去。 第83章 -- 第174页 东去登州的船很快起航,众人站在船尾与梅子渊挥手道别。 大雪扑簌,阻碍视线,岸上那道淡青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曾经那个把情诗写在花瓣上,夹在诗册里悄悄送给自己的少年,正在雪中远去。 他长得更高也更挺拔,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步伐就更坚定,更决绝。 孟思雨攥紧手中的帕子,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中,愣了神。 心也随那雪片翻转,几经飘摇,化入海中。 梅正平把那方绣着梅花的帕子递给他,“人生际遇非常,你自有一段好姻缘。” 梅夫人本想噎她两句,拐着弯说她两句悔不当初,可一看到那张惨白的小脸,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只好将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白眼,轻轻地对着大海翻了一下。 戚言笙站在船头与梅子渊挥完手,回到船舱与梅正平夫妇坐在一处烤火。自从听说船要去登州,他悬着的心总算安了下来。 这一路东行,所看到的景象比话本中写的都要惨,路上竟真有冻死的百姓,通州附近被炸伤出逃的难民,其惨状更是不忍直视。 戚言笙怀里搂着聪哥儿,让妻子孙氏给他热杯烧酒压压惊。 梅夫人自从听见儿子要娶潘春,就有些忐忑,一双眼半天聚不上焦。 虽然一路上她总是说,只要儿子不娶孟思雨,娶谁都行。 可今日的潘春不知是因为在船上的原因还是怎地,显得格外霸气。那女人行走坐立皆握着一把大刀,与梅府那晚判若两人。 这要是娶回家,她是婆婆还是自己是婆婆? 梅夫人揉了揉额角,心说自己这个婆婆的命还真是坎坷。 梅正平知道她心意难平,递了热茶过去,“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莫要操些无用之心。” 梅夫人翻了个白眼过去,一把将水杯拽了过来。 青安帮的船队也准备起航。 潘春迎着风雪傲立于船头,一身铜甲的她拔出令旗朝风雪的中心指去,黑色的斗篷被风扬起,雪花片片融在她额间,潘春无惧凌寒振臂高呼道:“启——航——”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千艘漕船默默向北挪动,就像一匹在风雪呼啸中低头逆行的马,固执又顽强。 “帮主,”潘世海看着翻滚的海面忧心忡忡,“我看这天色,日落之后这风势恐只增不减,咱们的船马上就要到外海,如此风浪,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潘春看了眼远处乌蒙的天空,垂头翻着手中的海图,沉思片刻后道:“让兄弟们把船上铁链都钉好,随时准备合船。” 排船之法用于抗击激流,使众船相连,在海面铺成一张纸,大浪来时不至倾翻。 此法以前都是用于凶险河道,现今迎击海浪潘春心里多少有点悬。但事已至此,对潘春来说,她只会选择迎难而上,回头是不可能的。 白浪很了解她,作为帮主的潘春在此等大事的抉择上从不犹豫。他也明白,这样的选择是为大义,他虽担忧,但心中敬佩。 这才是他爱慕的那个潘春,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及她半分。白浪立刻出舱安排,外面号声四起,大家都凝神准备着。 可日落海中之后,众人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北风越刮越烈,仪仗船顶的旗杆顷刻间腰斩。 “不好!” 潘世海大吼一声,打头的第一艘漕船便被浪掀翻了,所有人都慌了。 潘春迎风站在船头,一把揪过身旁一个兄弟的衣领,大声吼道:“赶紧告诉白浪,合船!” 她的镇定和威严,在这片哀嚎惊慌中就像神的指示一般,让人不由自主遵从。 梅子渊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风浪,他紧紧扒着船舱的门,与所有人一样,在巨大的惶恐中,期盼着潘春的指示。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救命稻草。 “副帮主!”那个人掉头就往船尾跑,“合船!快合船!” 雨云厚重如墨,遮天蔽日,风浪如刀剑般锋利。 大海犹如一只狰狞的巨兽,那千艘如蝇蚁般渺小的漕船,顷刻间便能葬于它的腹底。 “合——船——!”白浪凌空飞上桅杆,猛烈地摇着手中红色的幡旗。 领头的船手见了信号,快速将船板上的锁链抛出,隔壁船接到锁链后,立刻挂在提起订好的锁扣中。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一船连一船,一船接一船,不消片刻,千艘漕船犹如一匹布,平铺于海上,任风浪怎样起伏,那张布依旧柔韧如初,附着在高高的浪头上,虽然飘摇,却不曾断裂。 仪仗船是头船,大浪掀过来时船身颠簸剧烈。 鲜少坐船的梅子渊,在仓中吐得天旋地转,他忍不住上了甲板,心想着让风雨打打能清凉些。 不料浪头就跟认识他一样,刚一出舱门,大浪直奔他而来。 “回去!”潘春见他扒着门边跪在地下,气地直跺脚,“滚回舱里去!” 梅子渊在船尾早就站不稳,这种情况他想再走回船头已是不可能,只好整个人趴在地板上,等这一波浪过了之后再做打算。哪知巨浪又从后头扑来,整只船就像一只扬起后蹄的马,梅子渊顺着竖起的甲板,垂直滑落到船头,一同滚落下来的木桶顺便将扒着门框的梅子渊砸进了海里。 “你大爷!” -- 第175页 潘春真是恨不得挖个坑把梅子渊埋了。 风浪中的梅子渊几个沉浮,很快就没了影,潘春来不及犹豫,将拉船的纤绳绑在自己腰上,另一头递到白浪手里,“扯紧了!” “阿春!”白浪急了,“你能不下海!这个天好人跳下去都要去半条命,何况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潘春根本不理他,说完“拉紧了”三个字,一头扎进了海里。 潘春水性极好,但正月的海水冰冷刺骨,她不能在海里多呆,果断将绳上扔到梅子渊头上,朝船上的白浪一挥手,“拉!” 船前船后的十几个人纷纷聚了过来,大家很快将潘春和总督大人拽了上来。 潘春冻得止不住地打颤,连句完整的“恁娘”都骂不出来。 她一边解下腰上的绳子,一边看着呛个半死的梅子渊,“都、都回舱里,别、呆外、外面。” 话音未落,另一波浪头扑了过来,高高掀起的海水打断了侧板,当下就要砸到潘春头上,梅子渊刚喘了口气有些清醒,见大浪打来立刻拼劲全身力气将潘春拽到一边,却没料到,他心急之下用力过猛,二人顺着湿滑的甲板直接栽进了海里。 潘春心里又有一万句娘想骂,可惜风浪堵得她开不了口。 这一浪把好几个兄弟都拍下了船,海中暗涌起伏,大家瞬间被打的四散。 气归气,潘春的手却紧紧攥住梅子渊的胳膊,生怕他被浪卷走了,她蹬着水努力把头,“别乱动!” “我..我!”梅子渊呛了水,再一次落进冷水之中,惊惧比上一次要深,求生的本能瞬间占据大脑,他死死抱住了潘春的脖子。 “你再、勒,咱俩、都、都得死!”潘春已经冻透了,手脚开始麻木,现在梅子渊又跟猴子一样挂在她身上,害她连呛了两口水。 她能感觉到体温正在渐渐流失,震荡起伏的海面晃得她双眼有些模糊。 “松手!”她拉下梅子渊的手放到腰间,自己总算呼吸顺畅。 梅子渊找回一丝理智,顺从地抱住了潘春。 在这种生死攸关之际不该矫情,可他抱紧她的腰的时候,总有一种亲切又暧昧的触感。 如果上向下看,这么一抱,看起来就像躲在潘春的怀里。 刺骨的寒冷让他把上半身贴在了潘春的身上。 不远处白浪已经纵身入海,奋力朝二人游过来,可每每要触到梅子渊的衣角,就会有浪将他与他们二人打开。 “阿春!”白浪急得两眼冒火,“抓绳子!”他又扔了两次皆被风浪卷了回来。 梅子渊死死抱着潘春的腰不敢撒手。 他能感觉出来,潘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她只是本能地凫着水。 不再呛水的梅子渊开始心慌,他看着那张脸愈渐青紫,眼睛似乎也要闭上,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潘春!潘春!” 白浪终于找准时机将绳子朝梅子渊扔了过去,“抓紧!” 风浪中的潘春已经渐渐合上了眼,胸膛已经和海水一样冰冷,梅子渊紧紧地贴着潘春的身体,想用自己那一点点余温去暖她。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他不断地挣扎,呛着咸涩的海水,抗拒着潘春的下沉,终于抓住白浪扔过来的绳子,将她和自己套在了一起。 白浪立刻收进手中的绳子,船上众人迅速收紧,三人立刻被拖上了船。 潘春上船时已经冻晕过去,梅子渊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搓着潘春的手脚,“快、快去生火!” 大浪再次掀来,潘世海越看这个一无是处的白面书生,越上火,“这么大的浪,生个屁火!还不赶紧抬进舱里换身衣裳!” 众将潘春抬进舱,梅子渊着急地跟了过去。 潘世海二话不说横在门口,挡着不让梅子渊进门。熊三将梅子渊的焦急看在眼里,拉过潘世海道:“你又何苦,帮主是喜欢他的。” “你说啥?”潘世瞪圆了眼,一脸不可思议,“帮主怎么会喜欢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不就一张脸长的好?” 熊三干脆将潘世海拽到一旁,门户大开,梅子渊趁机进了舱。 “我说潘世海,你这个脑子什么都有,就是缺点一经!” 潘世海摔开熊三的手,不屑道:“缺什么?江湖之事哪样是我潘世海不懂的?” “谈情说爱啊!”见风浪渐小,熊三索性拉潘世海坐在地上,叹道:“你没讨过媳妇,不懂什么叫钟情。” 这话说到了潘世海的痛处,他由于长得过分男人,媒人都被吓跑好几回,更别提哪个姑娘家敢跟他单独说说话。 “你不就结了回婚嘛!你懂钟情?” 熊三看着他那一对不服气的牛眼,笑道:“我当然懂了。当初我跟媒人说,我要找个像邓五媳妇那样轻声细语的,结果有一次跟帮主去窦家收粮,看到提着裙子满院子骂我小舅子的云娘,突然就拔不开眼了。” 潘世海木着一张脸,完全理解不了熊三所说这件事儿的闪光点在哪儿。 熊三也不再多说,拍了拍潘世海的肩膀,笑道:“总之男女之事要两情相悦,一头热没有好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1 11:23:06~20211122 19:4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2瓶; -- 第176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不知是海里的龙王闹够了,还是苍天开了眼,自从潘春被救上来之后,风浪逐渐变小。 等第二日太阳起来,天空彻底放晴,大海重归平静。 对从未乘船出海的人来说,这半日的经历如噩梦一般。 梅子渊索性坐在地板上吃饭,仿佛一起来就能随时倒下。 他拿着一张饼,守在潘春床边,一点点掰着,却总是放不进嘴里。 他在床边守了一宿,潘春的嘴唇泛白,身子依旧很烫,林大先前前后后来看了四五趟,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大碍,但开药方时的表情很凝重,时间也越来越长。 天亮以后林大先又端进来一碗药,梅子渊终于忍不住拦下他,问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何你嘴上说着无碍,却又这般谨慎?” 林大先一双眼把他上下扫了一遍,索性把药放到桌上,问道:“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你要是不喜欢女的就别让人家误会。” 梅子渊惊呆了,“林神医何出此言?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怎会...” 林大先回想起澡堂那次偶遇,心说自己没瞎啊? 不过世间情感复杂,不能深究其对错,于是主动略过这个话题,一本正经地说起潘春的病情,“你的事与我无关,不爱说就不说。只是潘帮主前伤在肺,这次又寒气入体,恐落下病根,我想漕船不是要去金州嘛,不如趁机北上出关,去白山找我师弟养上三个月,我师弟最擅长治寒疾,肯定能去根。” 白山在九边之外,在高黎国内。虽不是大晟疆土,出了金州往北走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到。 梅子渊正要问他如何去白山治病,却听潘春突然道:“我不去。” “你醒了?”梅子渊急忙上前扶起她,摸着潘春的额头,依旧滚烫。 睁眼的潘春只觉浑身酸痛难忍,连手指头都被高热烧得有些伸不直。 她声音黯淡略带嘶哑,“去白山?林大先,我看你是嫌头发多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让我抛下青安帮跑出大晟去养病,帮里的兄弟怎么办?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等着我回去呢!你再出这种馊主意我把你剩下那撮毛也给你薅了!” 林大先立刻伸手捂住头顶那两绺头发,鼓起嘴巴狠狠瞅了一眼潘春,“泼妇!” 但他不敢跟潘春犟嘴,因为潘春从来说得出做得到,上次她就一口气拽下来自己十根头发! “那你就等着病吧!哼!”林大先说完捂头就跑,屋里的梅子渊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潘春撑起胳膊半坐半躺在床上,闭了闭眼,“我迟早给他薅成秃子!咳咳...” “阿春。”白浪闻声进屋,“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潘春觉得哪里都不舒服,“还行,船走哪儿了?” “明日就能到金州了。”白浪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把被子往她胸口拉了拉,“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潘春摇摇头,想说话又突然觉得口干,于是看了眼桌上的茶杯,“水。” 白浪还未起身,梅子渊已经把杯子递了过来,“温的,不烫。” 杯子就在潘春胸口,潘春愣了一瞬,伸手刚要接过来,白浪却先她一步夺了过来,把杯子递到她嘴边,“我喂你喝。” 潘春觉得这只杯子就跟会轻功一样,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桌子瞬移到自己的嘴边,“我...” 她还没做好准备,水就朝嘴里灌了进来,潘春顿时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咳咳咳!” “对不住,是我急了。”白浪内疚地把杯子放下,刚要去找帕子替潘春擦嘴,又见梅子渊变戏法一样,将一方蓝色的丝帕举到潘春面前。 白浪蹙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瞥了眼梅子渊,“你找林大夫弄些驱散热的药来,这么烧下去要得病。” 梅子渊却道:“吃药治病不是按你所想,林大夫是名医,咱们谨遵医嘱莫生事,对阿春才是最好。” 白浪突然掀了眼皮子,“阿春也是你叫的?” 剑鞘噌一声划开,潘春只觉额角嘣嘣地在跳,头痛欲裂。她一手揉着着额头,一手抓过梅子渊的帕子,边擦边烦躁地说道:“我只是发个烧,又不是瘫了,用不着你们围在跟前!都离我远点!” 白浪哼了一声没有动,梅子渊拿起垫子放到潘春背后,柔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 潘春浑身乏力,身子向后靠了靠,瞥了眼白浪,“你也出去让我清静会儿。” 白浪却道:“阿春,我重新给你倒杯水。” “你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此刻她两人都不想看见。 “你也出去。”潘春吊起眼,目光顷刻间冷了下来。 白浪唇角翕动,愣了片刻最终也出了门。 冬季虽然风大,但他们一路往北已经过了外海,离金州湾不过一日航程。前日这种程度的风浪,不会再发生。 “明日就能到金州码头,船只要进了港,就万事大吉了。”熊三心中默默祈祷着别再闹出什么事,潘世海递给他一块干火烧,同样念叨着:“老天保佑。” 熊三忧心地看着床上的熊四,“哎,老天也保佑保佑我家老四,早点把病治好。” 潘世海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也挺难受,“这么好个孩子,真聋了可怎么办。” -- 第177页 熊四昨夜醒来后,发现自己听不见了。他大哭了许久,昏昏沉沉睡过去。熊三急得满地转圈,反复问林大先,却只得了个“治治看吧”这四个字。 “帮主知道吗?” 熊三低着头,“她刚醒,老白不让说。” “也是,帮主病的也不轻。” 潘世海叹了一叹,“你说今年怎么这么不太平,等回去,我赶紧去玉皇观多烧几刀纸。” 熊三也喘了口粗气,“叫着我,咱一块儿去。” “嗯。” 潘春靠在床头,连日高烧让她有些虚,头也疼得厉害,但脑子很清醒。 她习武多年,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林大先说的寒疾并不是小病,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功力在衰退。 但去白山养病是不可能的,莫说运漕粮去九边这件大事,单说家里的秋娘,潘春就不能不管。 还有刚才那两个男人之间,她也闻到了火药味。 烦。 可一想到梅子渊,潘春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果他不落海,潘春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梅子渊在自己心中已经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了。 她有点慌,这种承受不了一个人离开的心情让她开始紧张。 潘春靠在垫子上,看着手里那方绣着云松的帕子,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寸一寸在缩小,她已经不是那个无所畏惧,什么都不在乎的潘春了。 第二日风平浪静,除了大浪中损失了十五条船,七十多个帮众,船队在午后便抵达了金州码头。 清冷的转运码头突然人山人海,金州卫所的千户隋文远吓得装备齐全,带着所有的守军站在码头拔刀相向。 金州这处海运码头停了二十年,今日跟赶集一样热闹,绝对不正常! 好在隋文远早年也在国子监念过书,见到人群之中竟有梅子渊的身影,震惊激动又有些疑惑,收了刀就冲他跑过去,“梅总督?你们这是...怎么把粮送到金州来了?”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就能想到答案,以前漕粮走陆运,金州地处海边又是丘陵地貌,粮车要先运到地势相对平坦的宣府,再转运到金州。如今漕粮从海上来,自然先往金州送。 没等梅子渊开口,隋文远又问道:“宣府的粮也在这儿了?” “正是,不知宣府现在形势如何?” “哎!”一说起宣府,隋文远丧着一张脸把梅子渊拉到一处避风礁石下,急道:“宣府早就没粮了!不是我说,这陈士诚带兵多年怎么这点数都没有?带三十万大军打仗竟然不带粮!没十天就把宣府吃空了!现在咱们金州的存粮全数运到宣府,我们也抗不了几天。咱们要粮的军报上了十几道,京里都没收到吗?” “军报?”梅子渊微一皱眉,皇室矛盾太过曲折,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罢了,宫中现下也是一言难尽,这些漕粮是我自作主张运到此处,陛下并不知晓。” 他将王承衡一事简单说与隋文忠,隋文忠听完又惊又气,“先太子没死?他奶奶的,合着咱们场仗打了个窝里斗啊?” 隋文忠秉性耿直,不屑文官那一套,说起话来嘴上没个把门的,所以才被贬至金州守边。 白浪抱着剑冷冷地看着互相拉扯的两个人,送了个白眼过去,刚打算过去挤兑两句,突然见潘春下了船。 潘春刚退烧,现下人还有些恹恹的,她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梯子下,抬手挡在眼前,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白浪向她伸出手,示意潘春扶着他走,“你怎么下来了?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无甚大事。”潘春摆摆手,嗓音懒懒的,径直走到码头上,“船都靠岸了?” 白浪跟了上去,“差不多了,正在清点。虽然折了些船,但一路没有关卡和税岗,折损与往年相比反倒还少。” 潘春微微颔首,脚下有些虚浮,便找了个石墩坐下来,拿出一张收条递给白浪,“让这里管事的按个手印,回头天下太平了,该是咱们的运费,还得要。” 白浪应声走道隋文远跟前,隔着梅子渊,径直将收条放到隋文远手上。 “这是所有漕船的运粮数目,稍后清点完毕,您在这里按个手印。也好证明咱们青安帮把漕粮运给了朝廷,不是私藏。现下形式不稳,我们这么做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位千户拿着收条看了半天,瞪着眼一动不动,白浪心里有点打鼓,不知这人是不是不愿签。 哪知少顷,隋文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百万石啊!竟有一百万石这么多!呜呜~~~” 这倒是把白浪和梅子渊给看愣了。 隋文远抬起胳膊抹了眼泪鼻涕,哽咽道: “梅总督,您有所不知,要不是金州能捕鱼,我们早就饿死了!宣府那边为了支援三十万陈家军,已经把咱们金州和西边同州的粮全拉走了,兄弟们...” 隋文忠心知若不是这批漕粮从海上过来,漕粮明年也到不了金州。他都已经准备带属下春月去垦田了,要不是金州离海近,能靠捕鱼为生,金州卫所的兵士也早就死绝了。 对于九边最弱的卫所金州来说,能在快要饿死的档口一下收到一百多万石漕粮,哪怕是卖身契,隋文远也签。 他咬破手指在收据上,使劲一摁,“梅总督,你这是救了我们金州这五万人的命啊!” -- 第178页 他想了想,简单的几句话表达不了他内心真诚谢意,“要不我给你磕个头吧!” 隋文远边说边地跪了下来,梅子渊急忙拉住他,“文远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唉,我这心里啊....”隋文远眼泪又落了下来,无法用确切的词语来描绘他此刻的心情,只好又跪了下来,“反正您现在就是我们金州的菩萨!” 第85章 白浪不禁冷嘲一声,出人出力的是青安帮,梅子渊反倒成了菩萨? 但他不习惯跟官争,于是凉凉地瞥了一眼,便回到潘春这边,将收据交给她,却听潘春道:“等粮卸完,咱们即刻启程回临清。” “这么快?” 潘春闭上了眼闻了闻腥冷的海风,“你没听那人说,金州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吗?宣府都从金州、同州两卫所抢粮了,这仗必然打的胶着。鞑靼人能炸通州仓,就能一路南下去炸德县仓,从德县到临清不过半日。”潘春半睁开眼看着一层层卷起的海浪,“临清仓现在有没有粮,你知道吗?” 白浪早就有点担心,“帮里的信鸽飞不过海,已经三日没有接到总堂的消息了。” “所以不赶紧回去,留这里干嘛?”潘春站起来,裹紧斗篷,“通知兄弟们,卸完粮立刻回临清,当日就收拾东西,每家所携用度不超一车,咱们集中南下躲进老帮主当年选的地方避难,等这场仗打完了再出来。” 白浪一惊,“这么严重?已经到了要避世地步?” “我爹说过,打仗这事儿摊到咱们这些老百姓身上,跟洪水没什么两样,未雨绸缪总好过灾后补救。”潘春往梅子渊的方向看去,“我来金州就是要看看九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咱们也好及时应对。” 那边梅子渊还在跟隋文远说话,“鞑靼人攻破寒玉关没有?” “那倒没有。”隋文远一脸愁容,“不过也快了,距上次宣府来金州调粮已经有十日,金州那点粮恐怕早就吃光了。” “那即刻就向宣府起运漕粮吧!”梅子渊被隋文远说得有点紧张,“晚一日,大晟便危险一分!” “这是自然!”隋文远立刻招呼了一队士兵,“我这就安排人手,先送一批粮草去宣府。” 梅子渊见安排妥当,便要回船上找潘春,不料隋文远见他要走,匆忙拉住他,“梅大人,你不跟我一起去宣府?” “我?”梅子渊看着不远处的潘春,有些不愿,“我又不会带兵打仗,去了前线还要劳烦你们护着我,反倒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隋文远忙道:“一点都不麻烦!您要是不跟我去宣府,这粮从哪儿来的我说得清吗?现下非常时期,你们这一走,我又不姓陈,陈士诚要是误会我当初私扣军粮不给他,现在见战事不妙才送粮给他怎么办?延误军粮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梅子渊犹豫起来,又回头看向潘春。 海风吹过她的帽兜,脖领旁那圈白色的绒毛随风倒在一边,轻轻晃着。 潘春已经听到隋文远的话,主动迎了上去,“你办你的正事,我们回临清。” “这么快就走?”梅子渊说不清是不舍还是不愿,“你病还未好,多歇两日再走。” “我回船上一样歇。” 潘春扫了眼四周,卫所的士兵个个面如菜色,有人甚至偷偷抓了把生米塞进嘴里。 她紧了紧斗篷,目光对上梅子渊墨蓝色的眸子,突然把脸侧了侧。 海风带走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潘春将鬓角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微垂了眼,“我们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走,家里还老多事儿呢。” “潘春!” 梅子渊揪住她斗篷的一角,跟上一步,“你等等。” 潘春回过身,梅子渊掏出一封信给她,“这是我写给大理寺卿的信,你若是先回临清,可以先把这封信给四周巡抚徐智艋,虽不能马上救出秋娘,至少不会为难她。” 潘春接过信,忽然有点感动,没想到在这么慌乱的当下,他还记得秋娘。 潘春真心地说了句,“多谢!” 梅子渊却依旧不松手,“等我把漕粮运到宣府,就去临清找你。” 潘春顿了一下,耳朵有点红,“等你回来,怎么也得个把月,到时候帮里接了别的生意,我在哪儿还不好说。” “那我就在京城等你!你得空就来找我。” “我为何要去找你?”潘春从梅子渊手中把衣角抽回。 梅子渊却近前一步,站在潘春面前,“商议咱们的婚事啊。” “谁说要嫁给你了。”潘春立刻转身往船上走,不让他看见自己已经发烫的耳根。 梅子渊忽然在她身后大喊:“那就我嫁你!” 那句铿锵有力的话,拦住了潘春的脚步。 不知为何,明明是天寒地冻的深冬,潘春却在海风里闻到了一丝甜腻。 她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谁稀罕”,但回船的一路,弯起嘴角从未放下。 “云珠郡主,多少吃一点吧。”尹冬冬将烤好的叫花鸡从土里刨出来,拍下外层的土,把鸡肉撕开递到宝云珠面前。 “不要!”宝云珠十分嫌弃,抗拒地把尹冬冬的手推到一边,但她肚子又很饿,非常不合时宜的响了两声。 她把脸转向宋赟,那个曾经让她爱到骨子里又伤她最深的男人,昂头道:“宋修竹!你去给本郡主找些吃的来!” -- 第179页 自从那次轰动京城的私奔事件之后,宝云珠就再也没见过宋赟。 在宝云珠心中,宋赟那日走出半道又把她送回了宝府,就是负了她。 无情无义,出卖自己。 虽然所有人都说宋赟这样做是为她好,她堂堂一个郡主流落民间吃苦受难,没几日就会挨不住。到时候贫困夫妻百事哀,早前那点一见钟情,很快就被日常琐事消磨殆尽。 可她就是恨,恨他爱得不如自己深,不如自己能放弃一切跟他走,哪怕一天也行。 宋赟默默起身,一言不发走出林子。 尹冬冬虽看不懂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问题,但也能感觉出宝云珠跟宋赟在闹脾气。 他撕了鸡腿又递过去,“我烤的,保证好吃!” “不要。”宝云珠别过脸去,“脏死了。” 尹冬冬把鸡腿凑到她鼻子底下,晃了晃,“香的!好吃!我保证不骗你。” 宝云珠把脸转到哪儿,那只鸡腿就跟到哪儿,她烦的不行,正要发火,不想深吸一口气,正好把鸡味儿闻了个满怀。 还真的...挺香。 她嗤了一声,最终接过鸡腿,犹豫半天试探地咬了一口。 尹冬冬憨憨一笑,屁股着地,坐在宝云珠对面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吃鸡。 “你怎么跟狗一样!”宝云珠被他盯的不耐烦,忍不住骂道:“烦不烦啊!” 尹冬冬嘿嘿一声,不怒不恼,依旧朝宝云珠笑着,“你真漂亮!连吃东西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宝云珠瞪他一眼,干脆站起来走到对面树下,背对着尹冬冬坐下。 尹冬冬刚想跟过去,却听见宋赟在不远处喊他。 他急忙跑过去,奇怪道:“你不是去找吃的了吗?这么快就找到了?” 宋赟不答话,而是将他拉到另一棵树下,躲在宝云珠看不到的地方,小声说道:“冬冬,你送云珠郡主回京吧。我想去趟德县。” “你去德县干嘛?”尹冬冬不懂,“鞑靼人不是要去德县吗?” “正是因为鞑靼人去德县,我才要过去。此处离德县不远,咱们一路并未听到鞑靼人炸粮仓的消息,想必他们还没有动手。德县知府东培聪与我是同科进士,我想去找东培聪,万一能赶在鞑靼人动手之前告知他,便能救百姓于水火。” 尹冬冬有些不放心,“可是修竹,你自己去德县能行吗?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无妨,鞑靼人又不抓我,倒是你要多加小心,他们一直觊觎云珠郡主,此番回京,你一定要护她周全!” “这是自然!”尹冬冬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修竹你放心,有我尹冬冬在,保证云珠郡主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宋赟简单跟尹冬冬告了别,默默望了宝云珠一眼,便小心地向南跑去。 德县在大晟素有九达天衢之名,是大晟的陆路枢纽。南来北往的客商结在此处落脚,漕河亦经过此处,与临清相比,繁荣程度不相上下。 宋赟一路狂奔至德县县衙,本想让衙役通传,奈何身上太脏,让人一棍子赶了出来。 宋赟从地上爬起,灵机一动冲到县衙门口的登闻鼓前,抽出棍子奋力敲起。 东培聪升了堂才发现地上站的是宋赟,忙不迭把他请进偏厅。望着灰头土脸,衣裳还烂了半边的宋赟,一脸诧异,“修竹,你怎地这般模样?” 宋赟顾不上寒暄,一口干了手中的茶水,先问道:“德县粮仓可还安好?” 东培聪一脸莫名,“挺好的啊。正月里无甚大事,一切都好。” 宋赟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起这几日的见闻,东培聪听闻之后登时一身冷汗,当即就招了人手严查粮仓四周,又写了手信去兵备道借兵,匆忙部署一番才与宋赟聊道:“前几日听闻京中有变,原以为是太后跟陛下又争执起来,没想到竟是鞑靼人从中作祟,我还真是不知事态严重至此。咱们离京城甚远,多亏修竹舍身相告,不然兵临城下我等亦不知晓。我今夜便贴告示于城中,凡有百姓见到鞑靼人行踪,举报者皆有赏。” 东培聪越想越坐不住,决定亲自去粮仓查看,“修竹你先换身衣裳,我去去就来。晚上等我回来,你我好生叙叙旧。” 宋赟望着自己满是泥泞的裤腿,赧然道:“那就叨扰了。” 东培聪离开前忽又想起一事,折回来对宋赟说:“对了,前几日大理寺有个送京重审的案子,押送犯人的差役路上病了一个,现下犯人正停在德县大牢。我看大理寺的令书上写着责办人是左寺副宋赟,可是修竹你?” 宋赟被他一说,想起了他没被鞑靼人抓走前办的那个案子,点点头,“是我。” 东培聪一笑,似乎松了口气, “那就太好了!那四州巡抚徐智艋尤为关心此案,既然有大理寺的人在,我便省的与他周旋!说起来我还未恭喜修竹你呢!竟高升到了大理寺,待我回来,今夜必要与你痛饮三杯!” 宋赟笑笑,忙向他还了一礼,“东兄见笑了。” 简单洗漱一番,宋赟刚坐下,师爷便把秋娘案的卷宗递了上来,“宋大人,这是临清的案卷,全数在此,老爷说交给您。” 宋赟接过卷宗翻了一遍,与在大理寺看的无甚差别,但他忽然想起犯人正在县衙,于是问道:“我能见见犯人吗?” -- 第180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3 20:14:20~20211124 19:3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1瓶;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师爷忙道:“这是自然。犯人邓余氏此刻正关在咱们德县大牢,大人若是想问案情,随时可以提审。” 午间天光正盛,宋赟在德县左右也无甚大事可做,想了想便跟着师爷去了大牢。 牢门一打开,便见一个枯瘦的身影蜷在墙角。 “邓余氏!京里大人来问话,还不快过来磕头!” 牢头揪着秋娘的头发把她拖到宋赟跟前,又补了一脚将她踹倒,这才站在宋赟身旁,趾高气昂地看着她。 宋赟入职大理寺没几日,虽然跟着寺正玄古下过大狱,可从未在地方见过命案重犯。 眼前这位女子身上已然没有一块好肉,最让他难忘的的还是那双眼,与大理寺狱中那些犯了案的官员不同,秋娘目中毫无光彩,满是死气。 宋赟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翻开卷宗,问了自己当初圈的几个疑点,不料秋娘从始至终一个字都不说,就像一做石像摆在那里,听不见也看不见。 牢头拿出鞭子又要向前抽,宋赟忙拦住他,“别打了!” “大人,这贱妇杀夫家满门,你不抽她,她怎能招认?!”说完登时就甩了鞭子。 “住手!”宋赟突然有点恼,“我说别打了你听不见吗?人都成这样了,你们这不是屈打成招吗?” 牢头闷闷退了回来,收起鞭子站在一旁冲宋赟递了个冷眼。 地上的秋娘依旧毫无生气,宋赟坐了一会儿,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合上卷宗离开了大牢。 待东培聪回来,宋赟立刻询问了德县粮仓的状况,得知粮仓一切安好之后,便向他提了秋娘的案子,“东兄,既然德县粮仓无恙,我不便再打扰,明日就启程回京。既然都是进京,不如带着犯人邓余氏一起。” 宋赟是一个人逃难来的,东培聪正愁怎么安置人手送他回京,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是省了事儿,“也好,你们一同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于是第二日一早,宋赟雇了辆马车,带着两个差役和秋娘一同上了路。 两个差役押送犯人多年,还是头一次坐马车上京,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大人,要不我们还是下车吧,您是官,我们是差,同车而乘岂不乱了规矩?”其中一个差役看了眼带着枷锁的秋娘,嫌弃道:“何况还有个犯人,您身份尊贵怎能跟她同车?” 宋赟看着冻得发抖的秋娘,把脸转身其中一个差役,淡淡道:“我听东知府说你犯了腿疾,若是下车,咱们走上月余都到不了京城。都是为了公差,就别再推辞了。” 两个差役心头一喜,谢了宋赟便不再客套,沿路主动泊车牵马买酒菜,暗叹这回差事可真是轻松。 避开一切可能与鞑靼人正面交锋的地方,漕船回程选择在登州靠岸。 潘春决定不按原路返回,她怕漕船由笃马河回临清,会遇上打仗。帮里这一千条船在那又长又窄的河道有进无出,就成了鞑靼人的靶子。 她把船停在梅正平管辖的登州海湾,面朝东南,鞑靼人只要不是绕半个大晟圈一圈,是不会碰到漕船的。 梅正平一听是潘春回来了,大氅都来不及披,直奔出府衙。 “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还顺利?” 梅夫人也跟了出来,左右张望却没看到儿子的身影,“子渊呢?” 潘春向他们行了礼,“他跟隋千户送粮去宣府了。” 梅正平很快明白过来,“好好。那你快进屋歇歇,这一路又是风又是雪,累坏了吧?快招呼兄弟们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潘春笑了一声,“我们好几千人呢,光是喝茶也能把您喝穷。” 梅正平这才想起青安帮的阵容,一拍脑袋自嘲道:“哎哟,喝穷倒是不怕,只是我这杯子确实不够啊!” 潘春奔波多日,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她又挂心临清的状况,自是不敢多留,“我带兄弟们先回去,改日再来喝您的茶。有劳您帮我看着漕船,待时局安定下来,我们再回来取。” 梅正平连声应下,又极力挽留潘春吃完饭再走,但潘春去意已决。 看着那道来去匆匆的背影,梅夫人有点替儿子担心,“她这样的人物,日后成了亲,在家里待得住吗?” 梅子渊却不以为然,“待不住就不待,你不也成日出去逛嘛!你看你来登州才几天,光是大集就赶了三趟!” “梅正平!”梅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又想睡书房了不是?” 回程的路大家都走的归心似箭,跟达官贵人比起来,普通百姓更怕打仗。 梅正平遇到危险还有守军护着,就算天下易主,当官的还是官,而青安帮这些人就不好说了。 潘春很明白什么叫命如草芥,所以她必须要妥善安置好大家。 “跟兄弟们说,不论家里离临清有多远,两日后的傍晚,咱们总堂集合,统一南撤。”潘春一声令下,几千人各自散入街道中,很快没了踪影。 青安帮的人大多来自周边几个州县,两日的时间足够带着家中老小,回到临清总堂。 -- 第181页 白浪找了辆马车,扶潘春进去。 熊四呆呆地坐在里面,一连治了多日,听力丝毫没有恢复。 潘春拍了拍熊四的手,裹紧斗篷坐在他的旁边。 她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但眼一合上又忍不住问白浪:“有帮里的消息没有?” 白浪将一只小信筒递到潘春面前,“刚收到的信,钱叔说临清一切如常,没有鞑靼人踪迹,京中的消息好像也没有传到临清。” 潘春算着日子,他们从海路回来,假设在她离开金州之后,寒玉关马上破关,那么鞑靼大军即便一路畅通无阻的攻下来,到临清也得三五日之后。 还好,还有时间,潘春松了口气。 马车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停了下来。 白浪率先跳了下去,片刻后他很快掀了车帘,朝潘春递了个为难的眼色。 潘春好奇地把头探出去,没想到马头前站着一位扶风弱柳般的姑娘。 潘春诧异道:“孟思雨?” 孟思雨正盘算着怎么跟潘春开口,毕竟她不认识这位奇女子,不料当场被人喊了名字,吃了一惊,“姐姐认得我?” “我....”潘春一琢磨,心道嘴又瓢了,连忙拿笑敷衍过去,“听、听梅子渊提起过。” 孟思雨轻轻垂了垂眼,似怨非怨地蹙了下眉,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我早就该猜到,子渊哥哥与姐姐亲近,定是无话不说。” “不不不!不亲近!”潘春连忙摆起手,她最愁跟这种娇滴滴的大小姐打交道,“你别多想啊!他可什么都没跟我说!” 一说到亲近两个字,潘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柴房那夜,两颊忽然发烫。 白浪抱着剑站到一边,也不擅长与世家贵女打交道,主动与孟思雨保持一段距离,但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马车旁边,静静看着两人说话。 大家都尴尬地静默着,最终还是孟思雨先开了口,“听说姐姐要回临清,我想以茶代酒,为姐姐送行。” 孟思雨两声姐姐叫得潘春头皮发麻,她挠了挠脑袋,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给自己送行。但人家站定如松,挡在马车前头一步不挪,潘春只好硬着头皮跟孟思雨去了一旁的茶楼。 “我听夫人说,你与子渊哥哥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一。” “噗~——”潘春刚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一听这话顿时将茶喷了出来,“我跟梅子渊结婚?我怎么不知道?谁定的三月初一?” 孟思雨被潘春的反应怔住,“是夫人定的,那日是、是子渊哥哥的生日。” 三月初一也是潘春的生日。 白浪的剑不知怎么滑下半截,但他很快重新抱起,站回原处。 见潘春表情吃惊,孟思雨不免有些奇怪,“姐姐不知?三月初一是子渊哥哥的生日,夫人说那日也是姐姐的生辰,择日不如撞日,就定了那天。” 梅子渊竟与自己是同一天生日,潘春有些没想到。 “等等!”她突然回过神,“梅夫人怎会知道我哪天生日?” 孟思雨奇怪地看着她,“姐姐在江湖中地位斐然,你的生辰自是不难打听。” “地位斐然”这两个字怕不是在骂她,潘春支着下巴,隐隐觉的这姑娘找自己不光是想见见情敌长什么样,大概还想趁机揶揄自己一把。 但她更讶异与梅家竟然真愿意认自己当媳妇,大户人家不是都有门第之见吗? 自己一个江湖草莽,跟梅子渊才认识月余,还没咋地就定下婚期了。 不过真要说起来两人的关系,至少也是睡过,要是成亲也不能算太突兀。 脑海中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夜柴房里梅子渊光洁白皙的胸膛,潘春狠狠抹了把脸,强行给热起来的两颊降温。 空气再次凝固,孟思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拼命的搅着帕子却不敢开口说话。 潘春急着回临清,有些不耐烦,于是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尊贵小姐,主动开了口,“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孟思雨咬了咬唇,“我与子渊哥哥认识多年,深知他癖好,我想着姐姐认识子渊哥哥没多久,就想与姐姐说说...” 潘春心中了然,轻轻一笑道:“你是想看看我哪里跟你不一样,梅子渊怎会突然移情别恋?” 潘春说话如此直接,孟思雨反倒吃了一惊,她喃喃道:“不..我只想祝福姐姐跟子渊哥哥,我...” “行了,”潘春摆摆手,“你这种小姑娘心思我十年前就不玩了。” 潘春忽然正了神色,向前探了身,颇为严肃道:“孟小姐,你我本无瓜葛,其实我跟梅子渊也没什么瓜葛。他说娶我,也只是他说,我还没答应呢。” 孟思雨惊奇地看着她。 “怎么,是不是觉得朝廷大员要娶我一个江湖草莽,我该感恩戴德,跪着求他把我娶进门?哈哈~” 潘春笑道:“在你们这种人眼里,身份地位名声面子比命重要,可在我眼里,命最重要,活得开心活得潇洒更重要。我听过你与梅子渊的事,既然咱们今天有缘坐到一起,我倒是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梅子渊要是跟你父母一同落入水中,你会先救谁?” 第87章 孟思雨突然语噎,“我...” 潘春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到嘴边,“若是先救父母呢,说明在你心里,当个孝顺的女儿最重要。若是先救了梅子渊,说明你更想做一个女人。” -- 第182页 潘春很快喝完茶,把杯子放回桌上,“既然享受了家族带给你的名誉和地位,就要为家族做出牺牲,无可厚非。” 孟思雨倏地挑眉,“可我并不稀罕那些虚名!” “那你就真正放下那些虚名,跟他远走高飞啊!” 孟思雨涨红了脸,“我要是不管不顾,孟家遭受牵连怎么办?” “那你就放下梅子渊。” 潘春站了起来,孟思雨怔证抬头看着她。 潘春看着那张巴掌大小粉白的脸,感慨道:“做人不能样样都占,总得有些取舍。” 见潘春要走,孟思雨猛地站起来,“姐姐等等!” “何事?”潘春回头,淡淡地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姐姐会怎么选?” “什么?”潘春转瞬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忽然笑了一声,莞尔道:“我肯定选梅子渊呀!我无父无母,没办法,都是命。” 没料到是这种答案,孟思雨呆住,直到潘春笑着下了楼,她才走到窗边,看着那道肆意洒脱的背影上了马车,很快走出巷子再也看不见。 潘春一路不停地赶回临清,人进了总堂只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赶去了县衙大牢。 “什么?!人不在?”潘春揪起牢头的衣领,一把将他摁到墙上,“你们竟敢偷着把人杀了?” “没死!没死!”牢头急急摆手,“潘帮主您误会了!是京里突然来了个公文,让咱们把邓五的案子发到大理寺重审,咱们就把人交上去了!” “你是说,秋娘去大理寺了?”潘春松了一口气,可转瞬一想京里现在比临清都乱,皇帝都自顾不暇了,大理寺还有人审案子吗? 潘春缓缓松了手,心中更不踏实了。 临清街上还是一派热闹景象,似乎无人知晓京城的消息,百姓的生活依旧。 潘春心事重重地回到总堂,大部分兄弟都在收拾行装,有人带着父母妻儿,有人甚至把家中老狗都带了出来,准备一同上路。 钱丰清点完帮中钱物,与白浪一起商看地图,推敲着哪处藏身最好。 见潘春进门,钱丰忙迎了上来,“阿春啊,你看既然不能往北,咱们不如现在顺着漕河南下,躲进湄州的娄山之中。娄山地势高险,山内有不少天然地下洞穴方便藏身,二十年前海战时,老帮主怕鞑靼人打下来,曾经带着兄弟去过。不如躲到那里,等外面仗打完了咱们再出来。” 潘春接过地图看了半晌,“不行。当年帮里就千余人,一个娄山自然是够住,现今帮中兄弟上万,不如躲的分散些,你多找几个地方,依分舵位置就近安置。你们先去,我得进京一趟。” “进京?”钱丰一诧,“鞑靼人都要打过来了,你不跟我们南下,去京城干什么?” “秋娘被送进大理寺了,”潘春深吸一口气,忧心道:“京城现下人心惶惶,秋娘这个时候被人押进大理寺,谁还管她死活?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潘春大步走进忠义堂的匾下,将扑风一把甩在长桌上,勾了条凳子坐下。 白浪把剑摆在扑风旁边,“那我跟你一起。” “咳咳。”潘春呛了风,咳了两声,捞起一只杯子灌了两口凉水,“不用,我路上仔细些,真遇上鞑靼人,占不了便宜也吃不了亏。先把帮里人安置好了再说。” 钱丰很快想起些什么,劝白浪,“帮主功夫了得,只要躲着点走,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再说了,京中有梅大人在,帮主不会有危险!” 白浪没有吭声,拿起剑拽过钱丰手里的地图便下去了。 潘春乏累至极,正想去睡一觉,陈书泉突然登了门。 “潘帮主,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陈书泉急吼吼地冲进总堂,“老李跟我说你去了大牢,我才知你回来了。怎么样,漕船可还顺利?” 潘春眯着眼,有些无精打采,“还行。” 陈书泉急忙解释起来,“秋娘那件事我们也是没办法,这徐智艋摆明了要她死,幸亏京里来了文书调秋娘去大理寺重审,不然我就是把脑袋递上去,也拦不住一个四州巡抚啊!” 潘春嗤了一声,按陈书泉的尿性,他眼巴巴追到青安帮肯定不是为了已经离开临清的秋娘,“别说没用的,你到底找我干嘛?” 陈书泉脸一白,很快往潘春跟前凑了凑,“我听人说京城变天了?九边起了战事,鞑靼人要攻入中原了?你从京城回来,可有消息?” 陈书泉见青安帮不少人来来往往,收拾行装跟搬家一样,不免心下惶恐,追问道:“真的要打仗了?” 潘春了解陈书泉,他素来胆小,要是让他知道要打仗了,说不定今夜就带着行李跑了。 他是临清的父母官,他走了临清的粮仓怎么办? 鞑靼人打来,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临清粮仓端了? 看着拖家带口逐渐向总堂赶来的兄弟,潘春又觉得陈书泉也是可怜人。 他也有家小,虽不是个有担当的父母官,但这些年与他打交道,亦从未见他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潘春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的让陈书泉心里直发毛。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让别人做出牺牲,不论是为了什么。 潘春淡淡地看了陈书泉一眼,“打仗我没见过,但是鞑靼人把通州粮仓炸了。” -- 第183页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起身上楼去睡觉,留陈书泉一个人在长桌旁,吓得半天回不过神。 宋赟一行一路北上,才出德县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马车上的秋娘面色青紫,唇角全是血痂干得厉害,宋赟一路在心中反复梳理这个案子的脉络,几乎可以肯定凶手不是她。 再看到秋娘这个模样,心中不忍。 见不远处有个客栈,宋赟放下车帘,对差役说:“今日就在这里歇了吧,我有些乏了。” 差役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嘀咕,京里的官就是身骄肉贵,离午饭吃完刚两个时辰,又要歇。 但歇息自然要比赶路好,四人很快拴马投店,坐下没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车马声。 一队江湖打扮的大汉闯进店中,为首的把刀一扬,冲掌柜喊道:“这店我们包了,剩下的人都滚!” 堂中只有宋赟这一桌,两个差役见这群人气焰嚣张,登时支棱起来,抽出长刀怒目相对,“何方匪徒,如此蛮横!” 先前说话那人顿时起了杀心,眼看就要将刀扔过来,突然被身后另一人拦住,“莫要生事!耽误了主子的大事,小心大王砍了你的脑袋!” 那人瞥了差役一眼,悻悻地压下怒意,将刀插回腰间。 这一眼却把宋赟吓出一身冷汗,方才举刀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把他从京城掳到白露寺的那个鞑靼人。 宋赟急忙跟秋娘换了位置,背对着那几桌鞑靼人不敢抬头,额头很快渗出汗来。 鞑靼人越进越多,很快坐满了大堂,老板瑟瑟发抖地伺候着这群人,酒肉顷刻间摆满了桌子。 但他们并不像之前那般跋扈,先拿了些吃食出去,剩下的坐在大厅安静地吃饭,吃完又很快离开了客栈。 老板不敢收饭钱,待人走远,唉声叹气地收拾着碗碟。 宋赟悄悄跟到门口,望向那队人的背影,见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辆马车周围,一路北上,不由心中疑惑。 看马车周围几个侍卫的模样,正是在村子里站在鞑靼公主门口的侍卫。 那马车里面坐的应该是就是那位鞑靼公主了,方才她并没有下车,那几个侍卫也并未进屋吃饭。 宋赟忍不住抻着脖子看过去,心道他们不是要往南去德县吗? 怎么又一路往北了? 他又朝德县县城的方向看去,并没有通州粮仓炸毁时的那种火光和浓烟。 时值正月,青黑的夜空偶尔还有几点亮光,时不时响起的炮仗声和模糊的炊烟无不衬托出冬夜的静谧和安详。 宋赟倚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停车!” 马车正一路疾驰,王承衡忽然推开车门大吼一声。 霎时间所有人勒住缰绳,齐齐停住。 “东图!”王承衡忽然抱起宝昀下车,“不能再颠簸了,公主受不了。” 怀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已然昏迷,身下大片鲜血染红了半身长袍。 东图显然被这一幕吓坏,下马的时候半跪在地上,“公主!公主怎么会这样?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自从那日灶房失火,宝昀便惊了胎,加上北边传来消息,陈士诚不知从哪弄来了军粮,士气大振。 寒玉关眼看就要攻下,却在最后一刻翻转。 现下宣府之战打的十分艰难,哈苏图已经折了近万名勇士。他召集的七部人马,已有三部中途反悔,跑回了漠北。 这么一来父汗的大军下不来,她在大晟只有几千暗卫人,难成大事,再去炸德县和临清的粮仓已经没有意义。 不如留下那些火药去京城,有王承衡和太后、皇子在手中,总会有机会。 只是谁也没想到,陈太后抱着小皇子,也在大火那日逃了。 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彻底动了胎气,宝昀小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5 20:25:45~20211126 19:3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见怀中人有转醒的迹象,王承衡一脸焦急,唤着她的名字,“阿昀!” 宝昀缓缓睁开眼,腹中剧痛难忍,紧紧抿这唇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样,王承衡扫了眼四周,沉声道:“去前面最近的那个村子落脚,东图,你去找个大夫来。” 东图瞬间亮出弯刀,火速上马绝尘而去,宝昀却抓住王承衡的手,断断续续道:“不要为我耽搁...先进京。咱们拿下明德帝...方能...方能振奋士气,父汗...父汗需要我们...” 王承衡双眸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但很快涌出一滴泪来,“阿昀,你怎能这般不顾惜自己?即便不能拿下明德帝,大汗也不会怪你。” 宝昀咬了咬唇,不甘心道:“我们这么多年....在大晟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王承衡眼中忽然添了一丝戾气,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轻轻抚着宝昀的头发,轻声道:“那孩子呢?你有在乎过他吗?” “长生天会记得他。”宝昀抬手摸着王承衡的脸,“孩子还会再有的,可帮你夺回大晟的机会就这一次。” 王承衡蓦得把脸别过去,目光寒凉,“帮我?” “王承衡!”宝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勉强倚在马车旁,微怒道:“你不能亵渎我对你的真情!” -- 第184页 王承衡垂着眼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宝昀搂在怀中,“阿昀,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心,我只是,只是舍不得孩子。” 马车很快再次启程,宝昀拗不过王承衡,最终还是在一旁的村子落脚,歇了一夜,第二日才动身进京。 宋赟一路上各种谨慎,每到客栈驿站变更为提心吊胆,生怕再与鞑靼人遇上。 这样走了差不多三五日,终于远远看到了南城门,宋赟悬着多日的心总算放下。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宋赟站在城门下,反倒迈不开腿。 他走的时候京中大乱,鞑靼人有没有屠城?家里怎么样了?京中可还是原来的模样? 母亲这么多日没有自己的音讯,也一定担心的紧。 两名差役押着秋娘,茫然地跟在宋赟身后,虽不知这位大人为何站着出神,但京城是人家的地盘,他不走,他们自然不敢造次。 半晌,宋赟深吸一口气,将手续文牒掏出,淡淡道:“走吧。” 待把秋娘移交大理寺办好手续后,宋赟这才一路狂奔回家。 整条街热闹依旧,卖菜的徐婶,蒸糕饼的老刘还在老地方支着摊,宋家的小院依旧柴火满堆高出围墙。炊烟淡淡,由烟囱吐出,又很快消散在青灰色的天空中。 宋赟眼眶不知怎么就红了,他推开小院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杜清在劈柴。 杜清亦被眼前人惊住,他转瞬抛下手指斧子,欣喜若狂地向屋内喊道:“嫂子!修竹回来了!修竹回来了!” 宋母敲着一支竹竿摸出屋门,伸出左手朝空中虚晃一抓,一声“儿啊”叫的宋赟潸然泪下。 他快步冲上前扶住母亲,三人一同进屋坐下,一时间各自抹着眼泪,皆不知话该从何说起。 宋赟缓了好半天才说起自己的遭遇,听得杜清连连惊叹。 见母亲双目浑浊似乎比走的时候更厉害,不禁问起,“老师,我走那日不知京城形势如何,鞑靼人可有屠戮百姓?” 杜清叹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听禁军那边的消息,说是那日鞑靼骑兵进京只是为了取走现在藏在仁寿坊的火药,他们路过宝将军府邸抢了些东西,便去通州了,倒是没有在京中多逗留。据说他们不过千余暗卫,成不了气候,无须担心。但那些世家大户却吓得不轻。特别是鞑靼人抢了宝家之后,京城数得上的王公贵族都纷纷南下避祸,反倒是咱们这样的穷人,没什么好怕的。” 杜清无奈地笑了两声,随后望了宋母一眼,心里难受,“只是你失踪后,你母亲哭了多日...眼睛愈发不好了。” 宋母却笑着摇摇头,“与修竹无关,我这双眼睛早就无用。倒是该好生谢谢你老师,你不在这几日,家中多亏他照顾。” 杜清忽然站起,恭敬道:“嫂子言重了,当年我初来京城,若不是宋兄多方照顾,我只怕连老婆都要跟人跑了。” 宋母被他逗笑,气氛一时欢快起来,宋赟郑重起身向杜清拜谢。 落坐后,宋赟忽然想问问宝云珠的情况,可杜清刚才的话并未点出云珠郡主被掳走。 女子的名节重于生命,宋赟斟酌半晌,方才试探道:“不知将军府损失严不严重?可有伤亡?” 杜清笑笑,颇为轻松,“哎,据说宝咏庆丢了两把好刀,骂了好几天。人倒是没听说有何不妥,左右不过丢些器物,对宝家来说无甚要紧。” 看杜清的表情不像有假,宋赟心中越发不安,简单用过午饭后,他借口大理寺事忙,绕过后街,先去了尹家。 尹父一脸茫然地看着宋赟,心说尹冬冬不是跟梅子渊去东港了吗?梅子渊都没回来,尹冬冬不可能回来。 宋赟瞬间就慌了神,一条小巷来来回回走了三趟,终于还是咬牙往宝府的方向走去。 宝咏庆单脚踩在尹冬冬的后背上,双手举着一口宽面长刀,对着尹冬冬的脖子凌空就要挥下。 “祖父!” 宝云珠登时就跪在宝咏庆身旁,紧紧抱住宝咏庆大腿,“您怎能颠倒黑白,忘恩负义呢!” 宝咏庆腾出一只手,戳着宝贝孙女的脑门子,怒道:“你个傻子!让人家知道你被鞑子掳走这么多天,以后谁还敢娶你!” “我敢!”尹冬冬倔强的双手撑地,猛地挺起胸膛,险些把宝咏庆顶翻在地。 宝咏庆只好以刀杵地,保住平衡,待站稳后,挥着刀又扑了过来,“你个小兔崽子,力气还挺大!” “祖父!” 宝云珠立刻又扑了上去,换了一条大腿抱起,“您讲讲道理,这位公子一路舍命护送我回来,杀了好几个鞑靼人,您要杀孙女的救命恩人,就不怕老天爷惩罚孙女,让孙女遭报应?!” 宝咏庆愣了一下,把刀放下,喘了口粗气,“那你说怎么办?” 宝云珠急中生智道:“要不您厚厚奖赏于他,他是个笨人,不会出去乱说的!” 宝咏庆琢磨了片刻,见趴在地上的尹冬冬肥头大耳,颇有些愚懦,于是问道:“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尹冬冬转了个方向,规规矩矩跪在宝咏庆面前,垂头道:“我原是苑马寺的监副,现在是一名护卫。” “养马的?”宝咏庆眸子一转,心道一个九品小破官,在京城怎么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于是喊人端了二百两银子过来,准打发了尹冬冬。 -- 第185页 钱放在地下,尹冬冬却不敢拿,宝咏庆冷笑一声,估计这个憨货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元宝。“给你就拿着。回去管好自己的嘴,敢多说一句,我就让你全家化成灰!” 尹冬冬连连点头,“我绝对不说郡主一句坏话!” “起来吧。”宝咏庆斜着眼打量了一番尹冬冬,这人虎背熊腰,面相憨厚,空有一身蛮力,样子不算太精明。 宝咏庆略略放宽心,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嘛的?” 尹冬冬噗通又跪了下去,“我叫尹冬冬,玲珑尹氏的尹,冬天的冬。” 玲珑尹氏? 天下谁人不知大晟有个玲珑金矿,矿主为登州尹零,堪称大晟首富。 宝咏庆冷笑道:“竟敢攀登州尹家的名声,尹零、尹龙哪个认识你?!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尹冬冬恭敬道:“回大将军,尹零尹龙都认识我,尹零是我爷爷,尹龙是我爹。” 空气瞬间凝固,连宝云珠的手都从宝咏庆大腿上落了下来。 宝咏庆:.... 愣了半晌,宝咏庆突然又把刀举起来,二话不说朝着尹冬冬就是一劈。 “祖父!” 宝云珠这次直接把宝咏庆两条大腿死死抱住,“大晟首富的孙子您也敢杀!他要是死了,咱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 宝咏庆悲愤交加,“他家这么有钱,咱们倾家荡产也堵不住他的嘴啊!” 尹冬冬颇为想不通,“您不用破费,我的嘴我自己堵就行!” “谁还跟你客气了!” 宝咏庆一脚朝尹冬冬踢过去,又厚又壮的胸肌瞬间将他的腿劲儿化去,尹冬冬完好无损的跪在那里,反倒是宝咏庆被弹回,连退了好几步。 宝咏庆只觉胸口有火再烧,他正要再次举刀,管家突然来报,“老爷,大理寺左寺副宋赟来了,在大门外等着,说是求见小姐。” “谁?!” 宝咏庆一听这名字,头发都要竖起来,“叫他滚!” 倒是宝云珠明白过来,拔了发髻上一只金簪,交给管家,“你去跟他说我一切安好,尹冬冬在府上用饭,吃完了就走。” 管家很快会意,接过东西匆匆下去。宝云珠这才把宝咏庆按倒在椅子上,掰开他的手指拿走那柄长刀,半威胁半撒娇道:“就算您杀了他,还有宋赟知道,就算您连宋赟也一块儿杀了,姑姑要是哪天回到大晟,说起这件事,您能连姑姑也一起杀了,再一一堵住那些鞑靼人的嘴吗?” 宝咏庆怒气未消地看着地面,咬牙道:“宝家怎么出了你姑姑这么个奇葩!想传你推云剑就光明正大的找我谈,让她徒弟掳你去漠北是怎么个意思?真是脑子让驴踢了!” “都是鞑靼人在中间传话,掳我去漠北到底是不是姑姑的意思还要两说,您先别气。” 宝云珠趁机朝尹冬冬递了个眼神,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不料尹冬冬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一动不动,宝咏庆原本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料那个憨货比木头还木,忍不住冲他吼了一嗓子,“还不快滚?!” 尹冬冬挠挠头,看着宝云珠,怯怯地问道:“不是说留我在府上用饭吗?” 宣府的冬季风大雪少,梅子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九边第一卫所的全貌。 长风卷着粗粝的砂石打在铁甲上,发出叮当的响声,远山一片荒芜,四野皆是土色,满目苍凉。 他很难想象,人在这种环境中是怎么活下去的,更别说打仗了。 望着一排排倚在城墙根下,席地而坐的伤兵,梅子渊心中甚是悲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6 19:31:24~20211127 20:3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陈士诚望着远道而来梅子渊,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一个多月前,他们还是朝中死敌,这位才华横溢的状元与自己政见相左,是陈氏的眼中钉。平日里两派斗的你死我活,连累不少官员掉乌纱。 虽说这次出征宣府也是兵部尚书的本分,但陈士诚心里明白,明德帝并没安什么好心。 但他没想到,在陈士诚在快饿死的时候,真正带着粮食站在他面前的,却是梅子渊。 他一直觉得那个带着粮食救他与水火的人,可能是陈轩、可是能太后,甚至可能是天上的神仙,就是没想过会是梅子渊, “梅总督....我....” 陈士诚红着眼眶,握紧梅子渊的手,“前日我就听说,这次送粮来的是朝中大臣,没想到竟是总督大人您。” 梅子渊看着满脸血污,手臂还在淌血的陈士诚,脑海中先晃出潘春迎风握刀的身影。 往日在朝堂上,他曾无数次指责这些武夫不懂水务不会理财,只会打打杀杀毫无政治远见,如今只觉得惭愧,“陈尚书,晚辈一介书生,从未经历生死,往日在朝堂上口出狂言,还望您海涵。” 就像他经历过潘春的生死才能理解潘春的不易一样,梅子渊只有站在宣府的城墙上,才明白陈士诚为何总是说他们这些念书的,只会纸上谈兵。 他向陈士诚深深鞠了一躬,反倒让陈士诚眼眶更红,“这话说的....梅大人快快请起!” -- 第186页 梅子渊忙问起:“前方战况如何了?” “多亏你这批粮食送得及时!”陈士诚忍不住笑起来,“原本鞑靼人想熬死我们,他们虽然兵强,但骑兵亦有骑兵的弱点,咱们只要有粮,延长战线,分散布阵剿杀,迟早让狗鞑子有来无回!现下漠北七部跑了四个,哈苏图的亲军死伤过万,已经撑不过三日!” 陈士诚坐在凳子上高兴地捋着胡子,“这几日饿怕了,我这心里老是不踏实,一定得亲眼看看粮食才放心,真是没想到啊,你竟运过来这么多粮,比我猜的还要多,还这么快!” “漕粮改道海运北上,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青安帮主动建议。” “哦?想不到这些民间义士竟如此有勇有谋。” 梅子渊弯着嘴角静静听他说话,眼前一身铠甲的陈士诚,笑容比朝堂上多了一分可爱。 “你等我三天,”陈士诚越说越兴奋,“不,两天!两天就够!两天内我一定打的哈苏图那老贼满地找牙!咱们一道凯旋回京!” 宣府大捷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潘春还是从京郊土地庙外的包子铺听到的。 “听说宣府大捷了?京城里头都在传,陈家军杀了十万狗鞑子,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我还听说陈士诚一开始因为缺粮,险些饿死在宣府,后来陛下日夜祈祷,感动了天神,将百万石粮食变去了宣府!” “扯淡吧你!粮食又没有翅膀还能飞去宣府啊!” “那你说说,一百万石粮食,怎会不到十日就从京城调去了宣府?往年入冬,北去宣府这条路少说也要走上两个月。” “这....那也不能是神仙变的。” 说话这人把包子塞进嘴里,虽找不到合适理由怼对面的同伴,但面上依旧不服。 潘春一脸不屑地听着他们说话,嘴角翘了翘。 总而言之,她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神。 她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把银子放到桌上,拿起一旁的扑风气起身上路。 这次进京她走了五天,不是不想走快,而是真的走不快。 “咳咳咳。”潘春掩了下口鼻,侧脸避过来收拾桌子的小二。 这几天乏力感日甚,一到夜里便咳的睡不好觉。临行前林大先跟她说了三遍不能北上要彻底休养,潘春走的时候还没当事儿,如今只不过骑了五天马就累的日夜咳嗽。 不过只要扑风在手,潘春就没什么好怕的。 她望着皇城的方向,把帽兜罩上,迎着阳光眯起眼来。 陈家军还未回朝,这仗到底是胜是败只是传说。 潘春是不会拿谈资当消息的。 除非朝廷张榜,或者梅子渊亲口告诉她。 怎么又想到了梅子渊?潘春有点鄙视自己,如今她是越发没主见了,凡事总爱扯上梅子渊。 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潘春略想了想,就算她不指望梅子渊,也不能这么提着刀进大理寺的门,得找个熟人探探路。 于是,潘春找到了尹冬冬。 “潘帮主?!”尹冬冬抱着一只铜盆,惊讶的看着正在拍他家大门的潘春,“你怎么在我家门口?” 潘春一回头,险些被铜盆里的金首饰晃瞎了眼,“你这是做什么?抢金店去了?” 潘春顺手拿出一支金簪,工艺繁复款式精美,一见就知价值不菲,“你哪弄这么多首饰?” “买的。”尹冬冬将盆放到脚边,“送人的,不知道她喜欢哪种,金店的老板就劝我多买两样。” 潘春无语的看着那盆金货,不知这傻子又被谁坑了。 不过她没工夫管尹冬冬的事儿,急忙问他道:“你可认识大理寺的人?” “认识啊,修竹不就在大理寺吗?” “修竹?”潘春猛地亮了眼,“你是说宋赟?” “是啊!” 一说起这茬,尹冬冬高兴道:“还是你上次带着他给滕尚书送礼,才把他安排到大理寺去了!修竹还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谢就不用了,我正好找他有事!” 潘春扬起眉,拽着尹冬冬就走,“你快带我去大理寺!” 两人顺着主街快步走去,白浪悄悄从墙边站了出来。 他安置完兄弟们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潘春进京城前追上了她。 潘春说过不让他跟着自己,白浪就不敢站在她的面前。 见她咳得厉害,白浪悄悄买了梨膏,本想等潘春投店的时候找小二送过去,不料潘春竟连歇都不歇,一进京就直奔尹府。 白浪将梨膏揣进怀里,一路跟到了大理寺。见潘春进了大门,自己便闪进隔壁巷子,找了间有二楼的茶馆,坐在窗口,静静盯着大门。 一楼忽然人声嘈杂,混着婴孩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白浪抱起剑,不禁朝楼下看去。 伙计抓住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在夺她手里的糕饼,“好你个老妖婆,还挺会偷啊!咱们邢云斋的牡丹酥可是御用贡品!二两银子一个,你这一口袋少说偷了咱们五十两!” 老妇人死死拽着口袋不松手,怀里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 “你撒不撒手!”伙计有些怒意,“你买不起就别点啊,怎么?这是打算明抢?!” 老妇人红着一双眼,咬着牙死死不放手,伙计大为光火,直接向门口几个伙计吼道:“报官!快去报官!这里有个疯妇,光天化日之下骗吃不成又要明抢!” -- 第187页 不知是不是报官两个字吓到了她,老妇人忽然松手,抱着孩子跑了。 “现如今真是什么样的神经病都有!”伙计将口袋打开,把牡丹酥倒了出来,不料点心被两人拉扯太久,碎了大半,他恼怒地将整碟牡丹酥倒进了泔水桶,“真晦气!” 白浪冷眼看完,转身重新站回窗边,抱着剑盯住大理寺大门。 宋赟将重审后的卷宗递给潘春,颇为无奈,“潘帮主,这个案子疑点颇多,寺正昨日已经重批,只要秋娘说出实情,大理寺必然秉公办事。可她一连几日什么都不说,这么下去就算我想给她翻案,也翻不动啊,既然你来了,不如去劝劝,不要放弃希望。” 潘春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黑字红字皱了眉,她根本就没有耐心看完,将卷宗卷了卷,重新塞回宋赟怀里,“咳咳~~这事儿怪我,之前是我跟她说的,不要对翻案抱太大希望。秋娘是个死心眼,定是觉着没活路了,才什么都不说。你赶紧带我去见见她,我去劝。” 宋赟请示寺正后,带着潘春进了大理寺的大牢。 潘春本来还想说秋娘两句,但在见到她枯瘦背影的那一刻,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一种很难形容的心疼梗在喉咙,“咳咳..\ 秋娘闻声回了头,那双干涸枯竭的眼睛,只有在见到潘春的那一刻,才亮起一丝光,“帮主?您怎么来了。” 宋赟还是第一次听见秋娘说话,嗓音沙哑却清泠软糯。 潘春看着宋赟,颇为负责地对她说:“这位大人是个好官,你有什么委屈就跟他说,相信我。” 秋娘双眼完全亮起来,她怔怔盯着宋赟,一滴热泪随着她的话音一同落下: “大人,我没有杀人。” 宋赟很快将新卷宗整理妥当,按程序报于玄古之后,送潘春和尹冬冬出了门。 “正好我也下值,不如咱们一同去对面的邢云斋吃个饭,后续还要去临清提些证供,潘帮主若能提早准备齐全,最好。” 潘春一听这个,紧张起来,“这个你放心,你只说需要什么,我即刻让分舵飞鸽传书回去,马上准备!” 尹冬冬一听是去邢云斋,立刻推着两人往巷子里走,“走走,边吃边说,咱们边吃边说。” 三人一落座,尹冬冬便迫不急待地喊来小二,“先来一碟牡丹酥,要今日现做的!不要隔日的!” 小二躬腰赔笑,“三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的牡丹酥都卖完了。” “啊?这才中午,怎么就没了?”尹冬冬非常失望,只好草草点了几个菜,吃的很不尽兴。 白浪一直躲在二楼,见潘春要走,便抱起剑下了楼。 拐到巷子偏僻处,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白浪往屋后的夹道看了一眼,见到方才偷牡丹酥的那个妇人。 她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拿着一只破碗给他喂水。孩子不知是病了还是饿极,喝进几口水又吐了出来,哭得更大声。 “乖乖~不哭,不哭,你再忍忍,等天黑了,祖母就去给你拿牡丹酥。不哭不哭~” 白浪微微皱起眉,这一对祖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么看都不像能吃得起贡品点心的人家。 孩子哭得愈发厉害,白浪本来想走,但那哭声太过刺耳,老妇人手中的碗又太破,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朝她扔了过去。 老妇人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银子,愣了片刻才怯怯地蹲下,待她捡起那锭银子,想说声谢谢时,方才那个清秀的年轻人已经走了。 第90章 潘春决定在京城多住两日,一来要等秋娘的案子判完,二来等等宣府那边的消息,待确定大晟不会打仗之后,再回临清。反正除了各分舵盯消息的兄弟,其他人全躲在深山老林里,帮中暂时无事。 但尹冬冬觉得,她最想等的是梅子渊,可惜潘春不承认。 “你住我家就是了,何必住客栈。”尹冬冬买了一堆瓜子蜜饯和肉干,送到潘春的房间,“我娘最近又打走了好几个姨娘,空好几房间呢。” 潘春抓了把瓜子,打量着尹冬冬,说不清他哪里跟以前不一样,总之笑得更憨,看起来更傻。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万一看不过眼动了手,伤了那边都不好。” 尹冬冬嘿嘿两声,给潘春倒了杯茶,双手递到她面前,“潘帮主,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姑娘,所以有件事,想问问你,请教一二。” “说呗。”潘春朝他扔了个笑眼,就知道这胖子心里有事。 尹冬冬咽了口唾沫,纠结道:“就是、就是这个、怎样才能讨女子欢心啊?” “啊?” 潘春顿时精神起来,“你看上谁家姑娘了?” 尹冬冬挠着头,笑得就像蜜里抹油,“宝云珠。” “啊...” 潘春瞬间没了兴致。 宝云珠她见过,那种相貌那种性格的女子,打死她都看不上尹冬冬,“宝云珠就算了。寻常女子献献殷勤买买礼物或许有点希望,宝云珠那样的,你就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她也看不上你,你就别费劲了。” 尹冬冬却不以为然,“我知道,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可子渊都能跟你在一起,可见世人都看准的事,也不一定都准。” 潘春噎住,“你....我跟梅子渊....咱能换个人打比方吗?” -- 第188页 “潘帮主,你就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看上子渊的,按说你喜欢的一定是白浪那种武功高强的人,子渊喜欢的是孟思雨那种云娇雨怯的姑娘,如今却是你俩在一起,子渊到底哪里打动了你?你快跟我说说。” “梅子渊?他?他连刀都不会拿,还哪里打动我?!”潘春嗤笑一声,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梅子渊笨拙地挥着扑风,为了漕船在烛光下奋笔疾书的背影和追在马车后拼命奔跑的样子。 还有替秋娘写的那封信,说要自己娶他时无赖又认真的眼神。 这个人不会武,毛病多,潘春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跟这种人搞在一起,可一说起梅子渊,她又觉得这人挺好的。 甚至连眼尾褶皱翘起的弧度都刚刚好。 不对,潘春忽然拍了自己一巴掌。 “你别瞎说!”她一脸拒绝道:“我什么时候说看上梅子渊了!” “子渊都打算跟你成亲了!子渊可是状元,聪明的很。你要是不喜欢他,他才不会那么积极。”尹冬冬冲她摆了摆手,“我懂,就跟大厨做饭一样,菜端上桌的时候,总是说做的不好,大家凑合吃。欲扬先抑嘛!” 潘春懒得跟尹冬冬掰扯,“我跟他之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若不是因为互换身体,她这辈子也不会跟梅子渊有交集,“我俩只能算特例,不能算经验。” 客栈小二忽然敲了门,端了一瓶梨膏上来,“客官,这是本店特色,正月里每个房间赠一瓶,您尝尝。” 尹冬冬立刻拿出杯子,舀了一勺兑了水,“你这店家着实有心啊,潘帮主,我先替你尝尝!” 直到潘春的屋子熄了灯,白浪才从对面屋顶一跃而下,走出客栈打算找个宵夜摊子吃碗面。 正月还没过,街上不少铺面还贴着窗花挂着彩灯,白浪闲逛着,突然停下脚步。 君子剑凌空出鞘,剑身向后,剑鞘向前,一东一西飞了出去,两声闷哼后,白浪先踩着尸体捡了剑鞘,又折回来拔剑身。 却见在倒地的黑衣刺客,剑尖直指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祖孙二人蹲在墙角瑟瑟发抖,即便见到刺客倒地,也惊恐不止。 白浪有些诧异,他抽出剑,踢翻那具尸体仔细扫了几眼,官靴革带,皂色锦缎中衣,虽然把刀换成剑,依然能认出是天武卫。 他定定地看了那位还在颤栗的妇人,冷冷问了句:“杀你的?” 妇人刚张了嘴还来不及说话,一支暗箭从白浪耳后射过,剑光一闪,长箭射进墙缝。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这位侠士,天武卫办案,我劝你莫要出手。” 白浪回头,见到一位提着长刀的黑衣男子,消瘦的脸颊,细长上挑的眉眼,阴鸷的气息从握刀的指缝间挥散出来。 白浪垂眼片刻,蓦地将剑收入鞘中,飞身离去。 天武卫他不愿招惹,天下枉死的人又不止这妇人一个,何况自己又不认识她。白浪飞上屋檐打算离开,不料提刀的男人忽然冷笑一声: “别以为孩子在你手里,我就不敢杀你。从你知道你儿子还活着的时候,你的寿数就已经尽了。聪明的,就乖乖把孩子交出来,不然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妇人紧紧抱着孩子,许是用力太大,原本睡熟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黑衣人以为妇人要对孩子下手,害怕起来,“住手!别耍花样啊!我告诉你,要是孩子少一根汗毛,我、我、我将你碎尸万段!” 白浪抱着双臂站在屋檐后冷冷看着,在他的角度能清楚的看到妇女只是紧紧抱着孩子,并未有其他动作。 “梁罗!你也太看不起哀家,哀家即便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对自己的皇孙下手。” 白浪蓦地睁大双眼,不曾想这人竟是失踪的太后。 新任的天武卫总指挥使梁罗急得一头汗,自从先太子跟鞑靼人出现在皇宫,明德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极其暴躁易怒,这次找回小皇子的任务要是完不成,不仅要自己掉脑袋,全家人也要跟着陪葬。 “陈太后,既然你心里都清楚,不如高风亮节,将孩子给我,我只要能交差,绝不为难你。” 梁罗抹去额角的冷汗,继续道:“你想想,现在京城到处都是要杀你的天武卫,即便是我不杀你,你抱着个孩子也不可能躲多久。不如这样,我送你们出京城,到了城外,你把孩子给我,我保证放你离开。今后你只要不回京城,时间一长,陛下自然不会再计较。” 陈太后却一声冷笑,“梁罗,王承基怎么选了你这么个蠢材当天武卫的总指挥使?你这话骗他还行,骗哀家就趁早收回!” 她轻轻摇着怀里的孩子,重新哄他入睡,“自古成王败寇,哀家没什么话可说。衡儿背弃大晟,犯下如此大错,做母亲的难辞其咎。哀家只是没想到,王承基会如此阴毒!我养他二十年,不思哀家的养育之恩倒罢,还要致哀家于死地?!甚至连哀家死了都要好好利用一番,别以为哀家不知道,现在死了,那就是鞑靼人杀的。到时他再哭上一哭,借机讨伐哈苏图,再以报仇之名杀了衡儿,既除去对手,又赚一个仁孝的好名声,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梁罗咽了口唾沫,明德帝的打算被陈太后全部猜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反、反正你今日必死无疑!把孩子给我,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 第189页 陈太后没有说话,待怀里的孩子睡熟,昂起头对梁罗道:“你们这些人的脏手不配送哀家上路。” 她径直走到梁罗面前,把孩子送到他怀里,“千错万错,孩子无辜,你将皇孙安全送回去,告诉王承基,我从来没打过他儿子的主意。” 陈太后说罢拿走梁罗手上的刀,架在自己脖颈上。但刚闭上眼,脸上却被人泼了一碗热水似的,一阵粘腻。 她重新睁开眼,只见梁罗的脖子先被人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喷了她半身,陈太后震惊地看着梁罗直挺挺仰倒在地,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死不瞑目一般。 白浪从屋顶飞下,将熟睡的孩子从梁罗怀里抱出,交还到陈太后手中。 长刀咣当一声落地,陈太后愣在原地又惊又诧,不知所措。 白浪把剑擦净,插回鞘中,向前走出两步复又回头,对僵在原地的陈太后道:“走啊。” 陈太后犹豫一瞬,仓皇跟上,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小货栈。 夜已深,二楼里间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在门口等我。” 白浪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片刻后拿了一张单子出来。 “这趟车明日一早出城,一路往西南去,两个月后到朵甘。” 陈太后茫然地接过那张车单,只见全是鬼画符一样的红符,完全看不懂写了什么。 白浪道:“这是黑市贩私货的凭证,人随货栈的马车走,遇到关卡拿出它来,对方便知已经打点过,就会放行。” 一抹喜色划过陈太后的眸子,她方才跟在白浪后面,已记起这就是白日给他银子的那位好心人,“多谢义士。” 白浪淡淡一笑,“举手之劳。” 说罢他嘱咐了伙计两句,看着陈太后怀里的孩子,又掏出一锭银子给她,“路上买些吃食,别饿坏孩子。” 陈太后接过这锭银子,面色已经由喜转惊,她忍不住问道:“义士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这般仗义相救可有缘由?”她顿了顿又道:“我知这样说亵渎了义士的好心,可我这一生见过狼子野心的人太多,从未遇见过义士这般人物,我只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帮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究竟为何?” 白浪垂了眼,摸着孩子圆鼓鼓的脸颊,平静道:“只是帮一个有良心的母亲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8 10:16:58~20211129 20:2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5瓶;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陈太后潸然泪下。 她这半生,得到过无数的评价,却偏偏没有一个跟母亲有关。 当她发现儿子还活着,想重新做回一个母亲时,命运偏偏又将她与儿子对立。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孩子的额头上。陈太后急忙拿袖子抹去,可惜衣袖太脏,反倒在孩子头顶抹了一道灰。 她又伸手去抹,粗糙的食指划过婴儿柔嫩的肌肤,有一种触目惊心对比。 白浪很好奇,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女人从权利的巅峰坠落,失去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是如何挺过这段乞讨般的日子。 破烂的衣衫昭示着她吃了不少苦,但孩子的脸却出奇干净,连鼻涕都不曾干在脸上。 “旁边巷子有个黑市,我带你去买两件衣裳。” 白浪说罢走在前头下了楼,陈太后慌忙跟上。 “义士贵姓?将来若有机会,我定报答今日之恩。” “不必。” 白浪穿梭在密集的摊位之中,挑了两件御寒的棉袍拿在手里,“我们应该只有一面之缘。” 陈太后跟在后面,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生怕被人挤到。 看到他拿起一顶虎头帽,陈太后顿时鼻头一酸,眼眶重新红起来。养了二十年的养子和失踪二十年的亲生儿子,都不及一个陌生人在这冬夜中让她感到温暖。 “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娘一定很幸福。” 白浪的手一僵,回头望了眼陈太后,只一瞬他又把脸转了回去,淡淡道:“我娘早就死了。” 陈太后一时语塞,不免感叹:“也是个没有福气的,若是活着,定不会像我这般晚景凄凉。” “你错了,她若活着只会更凄凉,”白浪转过身向前面的摊子走去,似是漫不经心道:“毕竟当年是我亲手杀了她。” 陈太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方才这句话又那样淡然地从白浪口中说出,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她蓦地停下脚步,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会杀了自己的母亲? 白浪走出一段距离发现陈太后没有跟上来,便转了个身等在原地。 陈太后震惊地看着那个面相清秀,与自己儿子一般身高的男子,两只脚就像黏在地下一样,许久抬不起来。 黑市里人声鼎沸,耳边叫卖声此起彼伏,陈太后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怔证地看着前方,往来过客仿佛空气一般,只有白浪的脸深深印在他心里。 他下颚有点方,印堂明亮,眼角天然有点下垂,即便不笑,也像夜里轻轻飘落的雪花,无声温柔。 白浪静静看着陈太后面容的变化,不出意外,又是一个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 第190页 可就在他打算转头离开时,陈太后忽然抱着孩子跟了上来。 她面色很快恢复如常,默默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反倒让白浪微微有些诧异。 “你一定有苦衷吧?” “什么?” 白浪回头,对上一张泰然的脸,心头划过一丝讶异。 陈太后换了只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你长得如此面善,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白浪笑笑,“人不可貌相,你现在看到的,也可能是张假脸的。” 陈太后也笑了一声,“我这一生见过最多的就是假脸,各种各样,眼花缭乱,数不胜数。说句托大的话,我看人从不会走眼。”她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母亲究竟犯了何错,逼你至此?” 白浪牵了牵嘴角,心中有种奇怪的情愫。 杀母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迈不过去也无法抹平,除了潘春谁都不能当面与他提这件事。 可有些心事在遇见陌生人时,突然就有了诉说的欲望。 白浪微微张嘴,默了一瞬,缓缓开口:“我父亲去的早,九岁时,我跟着母亲改嫁到一户铁匠家。” “几年后继父打铁时伤了腿,母亲嫌弃继父腿瘸不能养家,生下妹妹后便又改嫁。后来终于嫁了个富户,没过多久母亲便把三岁的妹妹也接了过来。那时候,我以为把妹妹接过来是不忍她跟着继父受苦,直到有一天...” 白浪忽然顿住,眼中仇恨的花火一闪而过,“我砍柴回家,发现她带着妹妹,一同躺在继父的床上。” 陈太后惊得说不出话来,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愿把这种事,往最不齿的地步去想,“是不是看错了?可能只是...小孩子在床上玩耍。” “玩耍?什么样的玩耍需要三个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白浪轻蔑的撇了下嘴角,“我母亲的为人,那位继父的为人我很清楚,只是没想到那天来的这般早。” 额角青筋微微跳了下,很快又隐去,白浪走去一个皮草摊子,看中一件鼠灰色斗篷,似乎哪里不满意,拿了一会儿又放下。 陈太后久久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回过神后连忙追上白浪,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白浪脚步慢下来,“我拿斧子砍了那对狗男女,抱着妹妹投了土匪。” 陈太后估摸着白浪的年纪,想着那个小姑娘应该也到了及笄的年纪,心下不免一片凄然,“那你妹妹她...” “她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很好。”白浪放慢脚步,“但我毕竟一时冲动杀了自己的母亲,生养之恩大过天,不管什么理由,都是罪大恶极,应该天打雷劈,不值得辩解。” 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纵使她是大晟的太后,也鲜少听过这样的事。 陈太后想安慰他,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跟在他身后,默默逛着摊子,“不管怎样,你妹妹能重获新生,总归是好的。” 二人正好经过一处卖首饰的摊位,白浪摸着一顶不知易手多少次的旧凤冠,感伤道:“只是可惜,我不能送她出嫁,这辈子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陈太后疑惑道:“为何?你可是顶着天大的罪名救了她...” 话说一半突然停住,陈太后很快明白,任哪个姑娘知道事情的真相,都无法自持。 一个女子若有了这种名声,莫说是嫁人,传出去恐怕连勾栏的歌姬都要鄙夷三分。 陈太后替白浪不值,“她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太苦了。” “我倒不觉的苦。”白浪微微一笑,“她早就与我断绝了兄妹关系。而且她越恨我,越与我划清界限,将来就过得越好。只要真相在我这里埋死,就再也无人知晓她的过去。” 陈太后不禁嗟叹道:“那你就打算背上这个恶名,一辈子不为自己辩解?” “这本来就是事实,”白浪不以为然,“不必辩解。” 白浪忽然弯起眼睛道:“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懂我,就够了。” 二人买完东西便道了别,在天色欲白未白之际,白浪站在城墙一角,目送车队出城西去。 陈太后用新买的小被子重新裹紧孩子,将被子一角轻轻盖在孩子脸上后,扭头向京城的方向回望,依稀看到天空的太白星在闪烁,和城墙上随风飘摆的旌旗。 潘春去楼下的馄饨摊吃完早饭,回房发现桌上又多了一包枇杷糖。 小二拎着热水进门,“客官,这是咱们店的赠品...” 不等他说完,潘春后撤一步退到房间外,朝对面的房顶大喊一声,“老白,出来!” “三!” “二!” 一还未说出口,白浪人已经落在潘春面前,“阿春。” 潘春白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就知道是你,我还没住过送完梨膏又送糖的店。咳咳...” “你怎么样了?”白浪眼中满是关切,“要不去看看大夫?” “不用。咳~”潘春抬脚迈进屋,“帮里怎么样?都安顿好了?” “标号零、三、六的分舵南下藏在娄山,一、四、七躲入海蒲渊的水路中,二、五、八在氹湾,九则分撒与乡野中,便于联络和打探消息。” 潘春点点头,“我这几日看京城也无甚大事,待大军凯旋,行市正常之后,就让兄弟们回来。” “嗯。”白浪应了一声,注视看着潘春不再说话。 -- 第191页 潘春反倒有些不自在。 不知从何时开始,潘春对白浪有些莫名愧疚。 可自己跟白浪做了十年的兄弟,生死关头以命相托,从未亏欠过他什么,究竟愧疚什么潘春也说不清,总之有些事白浪不说破,她反倒松了口气。 心情莫名烦乱,潘春挠了挠头,屋内气氛尴尬起来。 楼下院中摆了台子,一位说书先生端着扇子坐了上去,潘春见机忙道:“去听会儿?” “好啊。”白浪欣然起身,打开门跟在潘春身后下了楼。 天空忽然开始飘雪,雪花渐细密,一楼听书的人多了起来,挡住了走向戏台的石子路。 白浪向前一步拉潘春闪到一旁,在天井中停下。 一滴水珠打在额头上,说不清是天空中刚落下的雪化了,还是昨夜留在房檐上的那片。 白浪忽然拽了潘春袖子,心里忍了许久的,那些密集又潮湿的词语,又一次到了嘴边。 “阿春,我有话想与你说。” 不知是清晨的寒风穿过屋堂后变得柔润,还是说书先生的嗓音都有些悦耳,潘春扬起笑脸问,“什么话?” “我有件东西…” 又有一片雪打在额上,白浪伸手拂去,顺势把手伸入怀中,将那只银梳握在掌中。 “我想……” 他想告诉他,他也想娶她。 “潘春!”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潘春立刻朝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惊又喜:“梅子渊?” “我…” 白浪不禁捏紧掌中的银梳,齿印一点点嵌进肉中。 “潘春!!” 梅子渊的声音越来越近,潘春轻轻捶了白浪胸口一拳,剑眉微挑,“等我一会儿啊,回来说。” 说罢她便跳着跑去了门边。 白浪立在天井下一动没动,好像是在等雪再一次落下,或是风再吹过,亦或说书先生再笑一声。 可惜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阳光穿过天井将脚下的雪照化,直到空气寂静,雪落成泥,他才转过身来。 只有一大片嘈杂的看客,满满当当坐在大堂之中,明明很杂乱却又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第92章 “你回来了?” 潘春看着风尘仆仆的梅子渊,一颗心又变成了小鼓。 “尹冬冬说你住在这儿。” 梅子渊一直挂心尹冬冬的安危,今日一回京就先去了尹府,没想到不仅见到了尹冬冬,还听到潘春也在京城的消息。 虽不算久别,但上次见面时潘春还病着,梅子渊的心尖忽然被捏起,他一刻也待不住,拉着尹冬冬就往客栈奔。 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瘦了,虽气色不如以往,但比在金州时要好,梅子渊难掩喜悦,大步向前,努力克制这想抱住她的冲动。 潘春也笑向着他跑来,眼前人一脸风霜,身上行囊未卸,靴子上还沾着泥污,发间略带些雪的味道。 她还没开口,梅子渊先问道:“何时来的京城?等我多日了吧?” 梅子渊不自觉向她跨近一步,将那股特殊的冷香带到潘春鼻间。 潘春侧了侧脸,“谁等你了!我是来京城办事的。” 梅子渊离她太近,以至于潘春忽然发现,自己红了的面颊竟无处安放。 梅子渊笑弯了眉眼,一时忘记自己还站在通道上,时不时被进门听书的客人推搡着。 “别站着了,坐啊。”潘春见状找了张桌子拉他坐下,后面的尹冬冬马上喊来跑堂的,专心点起茶水果子。 潘春想叫白浪,可往天井看过去,人已经没了影。 白浪向来不喜欢梅子渊,潘春自然不会去找他跟梅子渊坐在一起,只是心中稍稍有点不安。 但这份不安很快被重复的喜悦盖住。 “阿春,宣府大捷了!因为漕粮及时运到,陈家军成功把哈苏图的骑兵逼回漠北,后日陈尚书便能凯旋回城。”梅子渊说起战事,眼里闪着光,“我明日一早进京面圣,定要把你的功劳奏于陛下,求一个封赏。” “封赏什么的倒是不必,能把运费给我结了就行。”潘春听到大捷自然高兴,毕竟她也算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来回到临清,少不了在兄弟面前得意一番。 “那是自然,运费之事我会向户部说明。”梅子渊说完打开随身的行囊,掏出一只大盒子,“我想给你带些礼物,又不知你喜欢什么。” 梅子渊抹去盒盖上氤氲的水气,打开后,里面装着各式漠北的小武器,有匕首,有方锥,还有造型奇特的三角镖。 他又掏出一直带着身边的那把嵌宝匕首来,“当初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必是十分喜爱。我便想着你可能喜欢这类精致小巧的武器,正好这次他们打完仗得了许多鞑靼物件,我就挑了些带回来送你。” 眼前的武器,件件精致而且罕见,潘春不由看得两眼放光。 但她目光扫到那把多宝匕首时,嘴角不禁一抽。 她当初买这把刀是打算送给宝云珠的,想起宝云珠,潘春又看了眼吃着蜜饯的尹冬冬,心道相亲那件事还是不提为妙。 梅子渊又从盒中拿出一只发簪,举到潘春面前,“这支簪子造得颇有玄机。你看,把簪花拔下,簪杆是把细刃。” 潘春欣喜地接过来,只看一眼便爱不释手。 -- 第192页 簪头是一朵白玉雕刻的铃兰花,白色的花苞像一只小灯笼,单做一只簪子时简单大方,插在发间素雅俏丽;作武器用时,亦不失锋利。 潘春合上簪杆插进发髻中又拔了下来,分量、手感、质地都挑不出毛病。 “这个我喜欢,谢了啊!”潘春盖上盖子,把盒子推回到梅子渊面前,冲他晃了晃发簪,“我留这一个就行。” 梅子渊将盒子又推了回去,“我哪用的上这些,还是你留着吧。” 潘春其实都喜欢,只是一下子拿人这么多东西有些不好意思,不料梅子渊却道:“何况以后成了亲,我的便是你的,何苦让我再搬来搬去。” “嘿嘿。” 尹冬冬望着戏台突然一声傻笑。 潘春一拳锤到尹冬冬大臂上,“你笑什么笑!” “啊?”尹冬冬茫然回头,“我没笑你,我笑那说书先生说话!” 潘春白他一眼,摩挲着手里这支铃兰花簪垂了眼。 既然话到了这里,就不能再躲闪回避,那些她不愿意面对,不敢去想的,总要说出来。 潘春将簪子插进发间,定了定神,有点紧张道:“梅子渊,你觉得咱俩合适吗?” 梅子渊眸光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总督你当过,帮主我做过,你我若是不合适,世上便再无天作之合。” 一句话噎的潘春半天张不开嘴,闷了半晌道:“我...我是说,咱俩的家世和身份不相配,而且我那个漕河母夜叉的名号,你母亲,真不介意?” 梅子渊放下手中的茶碗,莞尔道:“你不敢?” “不敢?”潘春蓦得挺直了背,“开玩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梅子渊笑着抿了口茶,“那就好。” “啊?好什么好?”潘春忽然回过味来,“梅子渊,你别多想啊!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你答应了。” “我没有!” 梅子渊从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笑盈盈地看着戏台上说书先生,边听边将剥好的花生仁儿放到潘春面前。“是你自己答应的,尹冬冬可以作证。” 尹冬冬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猛地回头,“何事?” “听你的书去!”潘春一巴掌又把他的脸按了回去。 花生仁颤悠悠地落在潘春眼前的空碟里,梅子渊的手指白净瘦长,很快又另拿起一颗,花生壳在他指尖捏碎,细碎又平常的响声传到潘春耳中,有了种岁月静好的自在。 她不禁望着梅子渊愣了一瞬,这个紧挨在她身边的男人亦对她微微一笑,“这里花生炒的还不错。” 说完又剥了两粒,递到潘春面前。 潘春接过白胖的花生仁,缓缓放入口中,“我的意思是,世俗的眼光你不顾忌一下...” 梅子渊却自顾自道:“明日我先修书一封请父亲母亲回京,等他们回来,咱们就把婚事定下。既然你在乎世俗的眼光,那这几日你先在客栈委屈一下。原本我是想今晚就接你回府去住,这样的话,我一会儿回府让管家送些用度过来。成亲后,若是临清帮务繁忙,我就请旨外放去山东道任职,你若是不愿与我整日在一起,我亦可以留在京城。只是将来有了孩子,还是在京城长大好一些,你忙的时候父亲母亲可以帮忙带带,而且京中名家甚多,琴棋书画样样皆可拜到名师,总之一家人聚在一起好一些。当然,这些只是我一人所想,你觉得不妥,咱们可以再商议,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怎样?” 潘春嘎嘣一声咬碎花生仁,险些磕到舌头,“哎呀........” 还扯到了孩子,潘春甚至怀疑这人已经把她坟头的位置都规划好了。 “好,你答应就好。” 潘春捂着嘴,瞪眼道:“我答应什么了?” 梅子渊依旧笑意盈盈,“反正你已经答应了。” 潘春忽然有种感觉,日后若是真嫁给梅子渊,她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够使。 只不过月余没见明德帝,梅子渊险些认不出他。 脸颊瘦得像被刀削去一块,眼珠外突,神情中有种近乎暴躁的偏激。 “子渊!你可算回来了!”明德帝激动地拽他坐到榻上,散去左右,低声道:“你陪朕坐坐,这里没外人,你跟朕说句实话,陈士诚究竟在宣府做什么?那个老东西上了奏疏,说明日就能回京复命。表面上是宣府一战大胜,陈士诚要回京报喜,背地里他打得什么算盘朕早已看透!他不就是想带着他那三十万大军向朕逼宫!” “陛下!”梅子渊十分震惊,“陈尚书在边关浴血奋战,臣亲眼所见,历历在目,并未有不轨之心!” 明德帝冷笑,“那是他做给你看的,你是朕的人,你去宣府他必定要装装样子。”他眼中忽又带了点惊惧,“子渊,你不知道,你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陈太后挟持皇子离开了京城!那老妖婆果然跟王承衡是一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什么不知王承衡将皇子带去何处,最后还不是她抱着孩子跑了?!” 梅子渊越听越心惊,明德帝咬牙道:“昨日天武卫来报,一直跟踪太后的梁罗死了,有人见太后身边跟着个暗卫,武功高强,已经护着离开京城。陈士诚偏偏在这个时候带着大军班师回朝,一个带着朕的儿子跑了,一个带这三十万大军回来,他们在盘算些什么,朕怎会猜不到?!” -- 第193页 梅子渊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陛下,事情不是您想的这个样子。宣府一战,陈家军也损失惨重,边关饿死的将士不下万人,他们....” “不!”明德帝忽然变得躁郁,嗓音尖锐,“王承衡若不跟鞑靼人一伙,陈士诚在宣府怎么可能赢?朕只让他带了不足半月的粮草,宣府一战怎么可能大胜?!通州的粮仓都炸了,哪还有粮送给陈士诚?三十万大军走了一个多月,早就该饿死了!” “陛下...!” 梅子渊猛地站起,心越来越凉,他难以想象眼前大晟君王,竟如此疯狂,“陛下从未想过陈士诚能回京?陛下就不怕宣府战败,鞑靼人攻进大晟?!” “有战争才有朝代更迭,若不打仗,天下一直太平,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坐上那把龙椅!”明德帝眼中闪过一瞬不屑,“不过是多死些人罢了,只要趁机把陈氏一党铲除,朕就是大晟真正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30 19:54:14~20211202 19:5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2瓶;乐莫乐兮新相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梅子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偏激疯狂的人,已经不再是往日谦逊有礼的模样。 他不愿相信这是自己认识二十年的王承基,“陛下,君当爱民如子...陛下怎能视大晟子民如草芥?” “子渊!自古皇位更迭哪个不靠流血牺牲?你以为那老妖婆就仁慈、就爱民如子吗?”明德帝忽然吼道:“二十年了,朕的生母葬在哪里她从不告诉朕!朕要个暖床的婢女都要她先同意!她连我这个‘儿子’都不爱,又如何爱民?” “陛下!!” 梅子渊完全被明德帝的言语惊住,想劝他的话也被他近乎疯癫的情绪堵了回去。 “明日他们就要来杀朕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陈士诚进南城门!他若死在宣府,朕就赏他个好名声,厚葬了他,子孙后代替他养着便罢。可他偏偏不识好歹,竟然跟鞑靼人联合起来夺朕的江山!明日我要让他全家老小在奉天门陪葬!” 明德帝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你这趟宣府去的好,正好亲眼所见陈氏逆党的所作所为!朕即刻拟旨擢升你为正一品宗人令,明日你便去南城门拦住陈士诚,告知天下人他在宣府与鞑靼人的勾当,撕下陈氏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你告诉他,想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就乖乖把太后和朕的儿子交出来!” 梅子渊木然地离开南书房,即便他最后把头磕破,也无法改变明德帝明日午时要把陈士诚一家老小吊在南城门的决定。 他站在奉天大殿门口,面前条条大路,却不知何去何从。 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洒向脚下的雪路,脚踩过的地方有融化的痕迹。 梅子渊忽然想去问问潘春,她身经百战,一定能想出比他更好的主意。 可人刚走到奉天门却被天武卫拦下,“梅大人,陛下有旨,明日午时之前,您不能出皇宫。” 潘春在午间放饭的空档去了大理寺。 秋娘的案子应该差不多了,昨日宋赟特地跟她说,今天寺正会把新公文批下来,潘春回临清补些手续就能放人了。 可今日的大理寺似乎有些不对劲。 潘春一踏进大门,就觉气氛压抑。四进的院子昨日午饭时还热热闹闹,今日静的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怎么了?”潘春找到宋赟,谨慎地看了眼四周。 拐角处,两队天武卫压着一个人匆匆出了门,各屋当值的官员皆默不作声。 潘春望着那个被黑布袋套头的人,问宋赟,“这谁啊?” 宋赟的声音有些颤,“左寺正,玄古。” 这名字很熟,潘春很快想起来是谁,“玄寺正?他?他犯了何事?”说完她的心却一沉,“那他被抓走了秋娘的案子怎么办?” 宋赟茫然地坐回椅中,天武卫突然将寺正带走,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看着桌上玄古刚签下的文书,愣了半晌才缓缓道:“潘帮主稍等,我去问问右寺正,秋娘的案子怎么办。” 右寺正谭弘义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宋赟的脸道:“你就是找咱们寺卿也没用!宋赟啊宋赟,你怎么不开窍呢?玄古为什么被抓,你不知道?” 宋赟愣愣地看着谭弘义,摇了摇头。 “怨不得你在国子监打了四年杂!”谭弘义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看在滕尚书的面子上,今日我就点拨点拨你。这玄古与陈士诚的连襟是表兄弟,明日陈士诚就要进京复命,陛下这个时候让天武卫把玄古带走,意欲为何你看不出?” 宋赟又摇了摇头。 “陈家要倒霉啊!”谭弘义瞅了宋赟一眼,忍不住替他分析,“太后说了算的时候,大晟姓陈,如今太后失踪,陛下亲政,大晟就姓王不姓陈了!既然变了天,第一个要倒霉的自然是姓陈的!我要是陈士诚,就从此躲在边关,与陛下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关头回京复命摆明了就是送死!” 宋赟觉得十分莫名,“那...那他们斗他们的,案子不能不办啊?大晟姓什么也不能不讲公理啊。” “还讲公理!大晟的公理就是谁当权谁说了算。你呀,还得多锻炼几年。” -- 第194页 宋赟不甘心,“可是这个案子,梅大人也给寺卿写了信...” “哎呀,寺卿不在,信早就放在他案头上了。”谭弘义见门口站着个太监,急忙起身将宋赟推了出去,“总之玄古经手的案子暂时都停一停,待寺卿回京后,再行定夺。” 宋赟被他推出门外,身后的雕花木门关得又快又响。 潘春急忙迎上来,“怎么样了?” 宋赟无奈道:“说是等等,待寺卿回京再定。” “那寺卿什么时候回京?” 宋赟的声音有些沉,“寺卿巡查两广去了,三日前刚走。” 潘春心里咯噔一声,“那他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啊?” 她望了望大理寺的大门,又回头看着垂眸无语的宋赟,忽然想起了梅子渊。 昨晚分别时梅子渊说过,今日下朝后,要来客栈找她商量运费的事。 “这案子找梅子渊好使吗?” “子渊说话应该有用!”宋赟一瞬间亮起眼来,“子渊他这会儿应该下朝了吧?” 潘春掉头就往客栈走。 可一直等到午时三刻,也没见到梅子渊的影。潘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她在房间转了几圈,寻思梅子渊刚回朝,明德帝多留他两个时辰也是正常。 但坐在屋子里等人实在太难熬,于是潘春去了奉天门,站在大门对面的松树下,定定看着那道半月拱门。 太阳慢慢向西滑去,已经没有大臣再从那道门里走出来,最后连守门的侍卫都换了一茬,直到那两扇朱漆大门合上,潘春也没等到梅子渊。 望着直奔西山的太阳,潘春飞身又去梅府屋顶上转了一圈儿。 主屋和书房的灯没亮,梅子渊的卧房只有左青一个人的身影,潘春又四处转了两圈,依旧没有发现梅子渊。 情急之下,她跳到正在打扫博古架的左青面前,拽过他的领子问他:“你家公子回来了没?” 左青吓的当场摔碎了一方砚台,“没、没、回来....公、公子一早上朝去就...” 潘春烦躁地挠了把头,转身飞上屋檐消失不见。 左青颤抖地拾起碎成八瓣儿的砚台,忽然想起这人他好像见过。 那不是公子昨晚跟他说的,未来的梅家少夫人吗? 刚拾起来的砚台哗啦一声又落了地,左青有种不好的预感,公子未来的日子比老爷好不到哪去。 暮色四合,潘春坐在客栈的大堂中,胡乱吃着晚饭。她时不时往大堂门口看两眼,却始终没有她想见到的人。 她忽然把碗筷放下,向白浪建议,“要不咱们天黑以后进皇宫探探吧。” 白浪一愣,“进宫?找梅子渊?” 白浪觉得潘春简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她焦急的模样,让白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梅子渊不是皇帝的伴读吗?他待在皇宫比咱们待在临清都安全。许是皇帝多日不见他,留他说话了,明日就回来了。” 潘春也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过头,面上一红,又不愿承认:“我不是担心梅子渊,我是担心秋娘,如今案子出了变数,总得找人商量商量,我心里才踏实。” 白浪道:“秋娘的案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老白!”潘春有点下不来台,“你是没见秋娘那个样子,在牢里多呆一天我都不落忍!” “即便我们现在进宫,你知道梅子渊在哪儿吗?皇宫这么大天武卫高手如云,咱们两人稍有差池就是有去无回。”白浪压下心头的醋意,柔声劝她道:“阿春,你向来是个有数的人,今日怎会如此毛躁?” 潘春也说不上来,总之天越暗,她心里越慌,就想好多蚂蚁围着她的心脏转,有种说不出的难耐。 “先等一晚再说吧。”白浪劝道,“明日要是再联络不到他,先去找尹护卫问问,毕竟他是官身,进宫比咱们方便。” 潘春瘪着嘴应下,却没想到回房没多久,房门被左青敲开。 眼前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剑眉微竖,一身黑衣,举止间还有若隐若现的煞气,左青喉头一滑,鼓足勇气道:“少...少夫人好。” 潘春一愣,“啥?” 左青又鼓了鼓气,“少夫人!少夫人您见过我家公子吗?”左青低头嘀咕起来,“不、不能叫公子了。” 唉?可也不能叫老爷啊... 潘春却听出问题,“你是说梅子渊他还未回府?” “是!”左青连忙点头,“公子早上让我准备些裘袄手炉什么的,说等下朝回来要亲自送到您这里来,可公子上朝一直未归,我去奉天门那打听,守门的侍卫说没见着公子出来。方才听几个王府家的护院说,今日天武卫上街抓了好多人,我有点担心。老爷夫人又都不在府里,我就想先来问问您...” “天武卫?”潘春一听这三个字就头皮发麻,“天武卫还抓谁了?” “都是姓陈的。”左青想了想,补充道:“自从先太子掳走了小皇子,京城里天天都在抓姓陈的。” 潘春立刻走回床边,拎起扑风飞身上了房顶,只留左青一人站在门口震惊地望着屋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02 19:53:41~20211204 20:2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4瓶;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95页 第94章 夜深风寒,京郊土地庙的茶水铺子正要收摊,一队挑担的农户坐了下来。 “店家,还有饭吗?来口热水也行。”先坐下的农户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粗糙黝黑的脸,正是兵部尚书、征边大将军陈士诚。 老板见担子里的菜稀稀拉拉,蔫头耷脑,心道是一定进城卖菜的农户。 冬日里菜农不易,老板很快拎着水壶出来,笑道:“还剩两笼包子,老哥要是不嫌弃我去给你热热。” “那就有劳店家了!”陈士诚嘿嘿一笑,露出一侧虎牙,还真有几分憨厚老农的模样。 待店家上灶点火,陈士诚瞬间收回笑脸,侧脸望着京城的方向,低声与向身旁的心腹道:“现在离子时还有几刻?” 侍卫悄声观天,谨慎望向四周,回道:“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陈总兵和陈宽校尉应该还没到。” 陈士诚把手中的杯子推到侍卫面前,侍卫立刻掏出一枚银针插进水中。 见银针拔出后光洁如常,陈士诚这才拿起杯子放心喝起来。 “将军,咱们为何要偷偷回京?陛下不是发了诏书,明日要在奉天门对咱们论功行赏吗?” “你是傻子吗?”陈士诚白了年轻护卫一眼,“皇帝说的话你也敢信!” 陈士诚吹着杯里的热气,缓缓道:“姓王的哪个不是疯狗?王承基他爹就有病!当年好端端的世家女不选,非看上个青楼里的头牌,弄进宫来染了一身花柳病,没几年自己死翘了不说,连累宫里嫔妃也死了个七七八八,险些绝了后。太反倒因为守活寡保住了性命,你说好笑不好笑?” 年轻侍卫听完惊得半天合不上嘴,陈士诚吹着水杯继续道:“其实他那个大儿子,也就是明麒太子,还算成气,知书达理,谦逊聪颖,比现在这个明德太子强得多,就是命不好,金州海战的时候让海寇绑了,当爹的舍不得钱,拖来拖去拖的自己儿子投了海。这下好了,大晟江山便宜了这么一个疯狗。” 年轻侍卫从来没想到自家上司一张嘴竟敢如此评价当今天子,半晌回不过神来。 陈士诚看着他的样子,不禁轻笑一声,“我告诉你,从咱们踏出城门去宣府的那一天开始,咱们就回不来了。” 侍卫不明白,“为何?咱们可是打了胜仗的啊!” “就是因为打了胜仗才不能回来。”陈士诚伸了伸背,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月亮,“一朝天子一朝臣,陈家败了,咱们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就得韬光养晦。小皇帝看我不顺眼好多年,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把我撵出去,怎么可能喊我回来受赏?” 陈士诚将杯中水喝完,哈了口热气,“人家不知怎么想着整治我呢!” 年轻侍卫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咱们明日不进城吗?不进城就是抗旨,咱们又能去哪?” 陈士诚望着城墙方向,缓缓道:“去哪儿....去哪儿...唉,等他俩来了,看情况再说吧。” 潘春在白浪屋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一个人离开客栈奔向皇宫。 只是她刚飞出客栈屋檐,白浪房间的灯就熄了。 一身墨青色夜行服的白浪走出房间,望着潘春离开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君子剑,悄悄跟了上去。 潘春白日在奉天门外站了一会儿,将几处险要建筑默默记下,加上她曾经上过几□□,这会儿翻进城墙,顺着记忆一点点往南书房摸。 潘春很快绕过奉天大殿,远处忽然闪起点点火光,情急之下,她躲进花园,倒挂在花园拐角处的八角亭中。 怎料三队皇宫侍卫就跟知道她在哪儿一样,举着火把交叉从潘春眼皮子底下走过。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可越紧张她嗓子越痒,眼看最后一队护卫就要走出花园,潘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却仍旧憋不住咳了一声。 队尾的两名护卫听见动静,顿时警觉起来,一同拔刀向八角亭的方向走过来。 潘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右手缓缓摸上扑风,看来只能硬着头皮拔刀迎战。 就在此时,八角亭斜对面的水池中突然噗通一声,两名护卫立刻转了方向。 噗通声一声接着一声,整对护卫都听到异响,皆转身向水池走去。 大家举着火把站到池边,只见东南墙角的积雪化了一部分,那些没化的因少了支撑,慢慢顺着琉璃瓦滑落,一团一团掉进池中。 众人看了一会儿,又超四周照了照,很快便离开花园继续西行。 潘春长舒了一口气,翻身落回地面,她感慨地看向东南墙角,心知能在紧要关头救自己的肯定不是那半墙雪,而是多年来患难与共的白浪。 她轻声站到水池旁,仰望墙头,不消片刻,白浪果然从墙后翻了过来。 君子剑点向池中的石台,一身墨青的白浪在空中划了个弧,堪堪落在潘春面前。 “阿春。” “老白...” 潘春想说声谢,不料情急之下突然又想咳嗽,她只好捂住嘴,闷哼了一声。白浪弯起嘴角一言不发,食指放在唇间,只一个眼神便让潘春心安。 有白浪在,潘春忽然有了底气,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摸到南书房附近。 这里的天武卫自然也更多。 潘春寻了个墙头飞了上去,墙边有棵百年老松,枝杈繁盛。大片松枝压在墙头,正好能将两个人掩住。 -- 第196页 “你确定梅子渊在这儿?”白浪小声说。 潘春哪里知道,“碰碰运气吧。” 南书房四周至少站着六七十个天武卫,个个带刀,这还不算时不时经过的巡卫队。 潘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我以前当梅子渊的时候来过这里,也没见这么多天武卫啊。” 白浪眉心不自觉皱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再出声,目光专注地盯着一个端着药碗从墙下经过的太监。 因为那碗药汤的气味潘春太过熟悉,正是当初在茶馆射倒她和梅子渊那根万无门的铜针,上面抹着万无门特有的毒药银夔。 银夔是西南百草谷中的一味邪草,味道十分特别,香味黏腻又带三分冷冽,用多致死,用少致幻。 当初万无门被白浪灭了门之后,解药已经被他全部拿走。现在见太监端着药碗径直走进南书房,白浪不由惊道:“他们打算毒死梅子渊?” 潘春也很震惊,“不会吧?为什么要杀梅子渊?宣府不是大捷了吗?” 但她心里开始发慌,马上挺起腰握紧扑风就要跟上去,不料头顶这棵老松树忽然落了一团雪下来。 君子剑登时出鞘,剑光一闪直指松树里面。 闷的一声响,剑被软物挡了回来,潘春二话不说拔刀向上,还未发力,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小声说道:“潘帮主,是我!” 这声音粗中带沙,十分耳熟。 潘春诧道:“陈宽?” 她立刻收了刀,头顶上的松枝很快分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陈宽连忙朝潘春招手,压着嗓子道:“上来!” 潘春与白浪对视一眼,即刻飞身上树。 老松树中间已经让人掏了个洞,陈宽窝在洞中心,旁边还挂着一个酒葫芦。 “你们也来了?”陈宽往边上挪了挪,想给潘春和白浪腾个地方。 但空间不大,三人还是紧紧挨在一起。 “什么叫我们也来了?”潘春忍不住问道。 “不是梅大人派你们来的?” 潘春蹙眉:“什么意思?” 陈宽看看潘春又看看白浪,不由道:“你们不是来查陛下中毒之事的?” “所以刚才那碗药是给明德帝的?”潘春不禁松了口气。 陈宽摸了把后脑勺,很快领悟道:“你们不知?我以为梅大人今日在南书房一整日,看出些端倪来。” “你是说梅子渊还在里面?”潘春亮起来,扒拉开松枝,朝南书房探看。 “在里面呢。”陈宽也有点琢磨不透,“上午梅大人跟陛下吵吵了好一阵,梅大人出来了一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被天武卫押了回去。” 白浪忽然问道:“刚才那碗药是给明德帝的?听你的意思,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喝了。” 陈宽道:“已经有些日子了。自从初五闹了那么一出,明德帝就落了个睡不着觉的毛病。每晚入睡前需要喝一碗安神汤。” 白浪若有所思道:“银夔倒是有安神之效,只是分量拿捏不好就成了毒。” 陈宽却冷笑一声,“还拿捏?摆明了就是想毒死他呗!” 潘春越发糊涂,“什么意思?” “你们是江湖人,自然看不明白宫里这些争斗。”陈宽颇为感慨道:“明德帝自幼没有根基,是个空壳皇帝,大晟这二十年一直是太后说了算。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亲政的机会,陛下就把皇宫的内卫换了一大半。但当皇帝可不是过家家,他把姓陈的全撵了出去,大内便空出许多位置。一时间各路鼠蚁争相上位,正好给贼人留了空子。” 说完他朝左边努努嘴,“你看左边这队天武卫,全是新招的,连家世都未摸清就匆忙上岗,里面好几个都是鞑子的暗卫。我查了好几日,总算看出些苗头。” 潘春挨着陈宽,仔细看着左右两队天武卫。陈宽继续道:“明德帝自从开始喝药,人就变的愈发暴躁,今日抓不找陈士诚的家小,抓了陈家一圈外戚,打算明日挂在奉天门外,逼陈士诚自裁。” “宣府一战陈士诚不是胜了吗?”潘春十分不解,“皇帝脑子没毛病吧?” 陈宽嗤了一声,“以前有没有咱不知道,现在这药喝下去,不就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04 20:29:20~20211205 15:1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潘春简直匪夷所思,“他就不想想,陈士诚一死,寒了多少大晟将士的心?以后谁还给他卖命?” “唉,”陈宽无奈,“这不就是鞑靼人要的效果吗?那个新晋的总管太监谷福安,每日在陛下面前扇风点火,我估摸着,也是王德海的人。” “王德海?”潘春说完忽然记起这个人,以前明德帝身边那个老太监,“投了鞑子那个?” “他应该不是鞑子那边的。王德海年轻时是伺候先太子王承衡起居的内官。”陈宽摘下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先太子投海以后他就去伺候年幼的明德帝。如今看来,人家是下了一盘二十年的棋。” 自幼安插在皇帝身边,二十年的共同生活,足以把明德帝培养成一个昏君。 潘春勉强捋顺了思路,不过她并不关心明德帝,她只关心梅子渊,“那梅子渊呢?他现在有没有危险?” -- 第197页 陈宽抿起嘴,默了一瞬道:“梅大人深得明德帝欢心,虽然早上我蹲在这儿听他们吵起来了,但陛下并未对梅大人怎样,中午还摆了席面,一同吃了饭。” 潘春舒了口气。 陈宽又道:“不过陛下现在精神不正常,也不知道会不会对梅大人下手。” 潘春的手立刻抚上扑风。 白浪一直默默盯着南书房的微微,隐隐看到窗侧有半片影子,与梅子渊有些相似。 潘春垂眸不语,脑海中闪过十几条扑杀路径,却见陈宽小心翼翼站起来,“时辰到了,我得走了。” “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潘春对这位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去的熟人有些好奇,但陈宽去哪儿好像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陈宽收了酒葫芦,握紧腰间长刀,向潘春鞠了个躬,郑重道:“潘帮主,你我虽是不同阵营,但都是大晟子民。往后不管我们陈氏做什么,有何不妥之处,都请您转告梅大人,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蛮鞑赶出大晟。” 潘春摸了下鼻子,目送陈宽离开。 虽然最后那句话她听出些不好的预感,但她一个跑船的,对这些争斗不感兴趣,她只关心梅子渊。 “老白,”潘春压下一条树枝,小声道:“有把握么?” 白浪明白潘春在想什么,她想冲进南书房去,只有见到梅子渊她才安心。 “再等一等吧。”白浪微眯起眼,“每两队护卫巡过之后有个空档,我们可以趁机去西边两个屋檐的夹角处,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翻窗进去。” 月行中天,陈士诚吃完包子,将铜板放到桌上,招呼着同伴一同挑担南行。谁也没有发现,队伍里多了两个挑担的菜农,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太后带着韶阳皇子去了朵甘。”陈轩压低斗篷环顾四周,跟在陈士诚身后,小声道:“大哥,还是你厉害,我都没想出去朵甘搬救兵这种妙计。” 朵甘是位于大晟西南的一个边陲小国,陈太后的长女清辉公主十年前下嫁给朵甘的二皇子,如今朵甘老王去世,二皇子有大晟为仪仗,顺利继位,清辉公主便成了朵甘的皇后。 陈士诚脚下一顿,险些把后面的陈轩撞倒,“我?朵甘?” 陈轩奇道:“不是你派人救走了太后,又连夜送去了朵甘?” 陈宽也附和道:“是啊,那夜咱们好不容易寻到太后的踪迹,没想到晚了天武卫一步。当我赶到时,已经有人杀了梁罗将太后带走,还去黑市买了车票,连夜将人送去了朵甘。南德坊的黑市是您的产业,不是您出手还能是谁?” “不是我啊!”陈士诚懵了,“大军昨夜才走到京城北面六十里的文州,我跑死了两匹马才提前一日赶到京城,哪还有功夫去南德坊安排人手?” 陈轩眉头拧成个川字,两人放下担子站在田间小路上,面面相觑。 陈宽忍不住插了一嘴,“会不会是太后自己的暗卫?” 陈轩果断摇头,“不可能!太后要是能联系上暗卫,怎至于流落街头多日?要不是她老人家四处流浪,咱们早就找到她了!” 陈士诚亦是想不通,“咱们在京中还有多少人?” 陈宽叹道:“自从太后出事,京里姓陈的就让陛下杀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叶尚书这种外戚,都被贬去灵州挖煤了。义父若不是被先太子绑过,又称病多日,早就让陛下撵出京城了。” “那能是谁呢?”陈士诚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总之不管是谁,他倒是给咱们指了一条明路。” 陈士诚重新挑起担子,走在月色下。他侧脸向旁边的年轻侍卫道:“你速去通知王副将,全军休整后改道向西,往朵甘开拔。” 陈宽脚下一顿,不敢相信陈士诚真要做此决定,“咱们要是这么走了,可就是反了啊!” “不反怎么办?”陈士诚停下,转头看着陈轩和陈宽,“留在京城等着王承基收我的人头?” 陈宽垂了垂眼,无话可说。 陈轩倒是平静,只是有些担忧,“此去朵甘两千多里,粮草够吗?” “够。” 陈士诚转身继续向前,“说起这事儿还得谢谢梅子渊,没他我就饿死在宣府了。我原以为他是明德帝的狗,没想到临危之际还算有点大义。” 陈宽不禁道:“我也觉得梅子渊是个好人,今日他在陛下面前因力保您被牵连,关在南书房一天也没放出来,逼得他未来媳妇都夜探皇宫了!” 话说到这儿,陈宽灵光一闪,上前一步道:“义父,您说太后会不会是梅大人救的?他虽是个书生,可他也会武功,而且他那个媳妇儿功夫更厉害啊,人称漕河母夜叉,十个梁罗都不是她对手。” 陈士诚闻言再次停下脚步,陈轩一个不留着一头撞到扁担头上,“哎哟!” “不可能!” 陈士诚索性把扁担横在路中间,额角的皱纹忽然变得密集,“梅子渊会救太后?” 陈轩摸了摸撞在扁担上的鼻梁骨,虽然断鼻之仇不可消,但他对梅子渊还是持赞赏态度,“梅子渊那个书生城府颇深,先不说这么多年为何隐瞒会功夫的事实,单说他能让漕粮跨海运至金州再增援宣府这件事,就不是咱们平日看到的那个只会写奏疏的那副蠢样。许是他也看出明德帝昏庸无能,往咱们这边放放水,日后陈氏东山再起,他也有官可做。” -- 第198页 “他有这种心胸干嘛还把你打成那样?”陈士诚瞥了一眼陈轩歪了个鼻子,“算了,这位恩人咱们日后再寻。既然王承基不给咱们活路,就别怪咱们翻脸无情。” 陈士诚脸上无奈的表情一闪而过,重新抖擞起精神,“家中老小可都救出来了?” 陈宽答道:“都救出来了,剩下一些远亲顾不上撤,被天武卫抓走了。” 陈士诚换了个肩膀挑起扁担,目光投向远方黝黑的山岗,嗓音略带苍桑,“也只能这样了,走吧。” 宋赟挑了挑灯芯,把被风吹开的窗扇重新关上。 今晚是他值夜,三更的棒子声已经响了两边,宋赟坐在班房却困意全无。 他又一次将案卷展开,逐字逐句重读一遍,看到最后玄古的签名,不免意难平。 即便案情明朗,真凶已明,也救不出被冤枉的人。 看着那朵摇曳的烛焰,宋赟只觉这盏灯照得人心里发凉。 他忽然站起,在窗前默了片刻,转身打起灯笼去了牢房。 牢头老王和几个衙役正睡得鼾声四起,宋赟站在牢门外,隔着栏杆望着缩在墙角里的秋娘。 “宋大人?”秋娘听见声响抬了头,见宋赟站在牢门旁,满眼欣喜,“您怎么来了?” 宋赟一时哑住,但仍旧努力提起嘴角,装作开心的样子,“寺正、寺正他...他重判了案子,但是手续还未办妥,我来想跟你说声,还需等些日子。” 秋娘笑起来,“等我不怕,只要能还我清白就行。” 宋赟不会骗人,才说一句就装不下去,匆忙转身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大人!” 秋娘却忽然叫住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宋赟的胳膊,“大人的袖子破了。” 他抬起胳膊低头一看,腋下果然豁了个口子,“多谢,我回去补一补。” “大人未成亲吧?上次见大人时,那个口子就有了。”秋娘倚在栏杆上,怯怯地望着他,片刻后鼓足勇气道:“想必大人的母亲也不善针线,大人若是不嫌,民妇帮大人缝补些个。” 宋赟的袄子确实破了多日,但母亲眼睛已经完全失明,自己一个男人又不擅长缝补,便这么凑合穿着。 他堂堂一个左寺副,怎么可能让囚犯补衣裳? 宋赟心里觉得不该如此,但嘴巴却鬼使神差的答应了,甚至还打着灯笼出去找了针线,返回牢房递到秋娘手上,“那就有劳了。” 秋娘在昏黄的灯照下,穿针走线,娴熟的补着袄子,宋赟则在一旁举着灯笼,静静地看着她纤瘦又有点粗糙的手指。 “男人没成亲的时候,总是这般。”秋娘细细糯糯的嗓音缓缓飘到耳边,“等成亲了就好了,大人是个好官,定娶房贤良淑德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05 15:12:43~20211206 21:2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依romand 56瓶;A.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宋赟苦笑道:“我家境贫寒,在京城之中实难觅得良配。” 秋娘惊讶地看了一眼他,嘴角翕动,却没有说话。 静默中,宋赟不由想起宝云珠,那个美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女子,拥有着比美貌还张扬的性格。 虽然他们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可宝云珠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宋赟很清楚两人之间的不般配,并不只是家境这么简单。她就好比天山上的雪莲,放到市井之中,既是亵渎,也是毁灭。 若是宝云珠也会这样缝衣裳就好了。 宋赟忽然这样想。 潘春踩着白浪的剑尖成功飞上屋檐的夹角,单手抓着房梁,用扑风将天窗掀了条缝,见到了梅子渊。 他盘腿闭目坐在榻上,一脸肃穆,眉眼之间隐约有股怒气。 见他气息如常,没被捆住手脚,潘春稍稍有些放心。 梅子渊对面坐着明德帝,凸起的眼球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那激昂中又带着萎靡的神情,让潘春想起烟馆里刚吞云吐雾完的瘾君子。 手边摆着个空碗,应该就是方才放了银夔的那碗安神药。 室内安静,熏香刺鼻。明德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子渊,笑容逐渐变形,“子渊,你不懂,只要陈氏一党死光了,你我就再不会受排挤!小时候,咱俩多用枝笔都要受那些太监呵斥,你为我挨得那些打,跪的那些书简,现今我都能为你讨回来!” 梅子渊猛地睁开眼,“陛下!年少时有年少的不得已,如今您已登上皇位,应当有更宽广的胸襟!鞑靼人觊觎大晟多年,眼下正是内忧外患之际,为何不能先共御外敌?此时斩杀陈士诚无异于自断手脚!” “若是将陈氏迎回,你我岂不又回到从前?!”明德帝猛地站起,烦躁的绕着铜香炉一圈又一圈。 “朕不能回到从前!朕不能!不能!” 咣当一声,炉鼎的盖子被他拍翻到地上,明德帝大声嘶吼:“让朕再当她的傀儡?朕宁愿去死!” 明德帝大口喘息着,额角爆起的青筋让梅子渊一阵心惊。 他已经不正常了。 谷福安急忙上前,手中拿着一方沾了温水的帕子,“陛下息怒。”边说边抚上明德帝的额头。 湿热的帕子就像缓解暴躁的解药,明德帝用这方帕子捂住双眼,重新坐回榻上,呼吸也渐渐放缓,很快睡去。 -- 第199页 谷福安卸下方才那毕恭毕敬的模样,缓缓抬起下巴,棕黄色的眸子一翻,瞬间变了一张脸,“来人啊,陛下累了,送陛下回寝殿歇息。” 梅子渊静静看着谷福安的一举一动,这位南书房总管太监不过三十,两鬓却生出些许白发。 目光相对,谷福安甩了袖子走过去,“梅大人,杂家下午与你说的,考虑的怎样?” 梅子渊哼了一声,不屑理他。 谷福安丝毫不生气,笑着向梅子渊靠近,“你要知道,有些机会转瞬即逝,我劝梅大人不如给自己留条退路。” 梅子渊侧过脸,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梅大人,明麒太子能看得上您,给您一个袭爵的机会,可是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机会,特别是那群水匪....” “有刺客!” 门外侍卫突然大喊,大批侍卫朝着明德帝的寝宫跑去,谷福安眉头一跳,紧张地瞥了梅子渊一眼,犹豫片刻将手中的拂尘一摔,推门跟了出去。 南书房只剩梅子渊一人,原本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来,他扶住塌边,一整日强装的坚强转眼破碎。 “梅子渊!” 头顶忽然有人小声唤着他的名字,只听一次,梅子渊便知那是潘春。 喜悦和惊讶像海浪一般一股脑涌了上来,当潘春落地站在他面前时,梅子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当然是来找你!”潘春迅速扫视四周,反手抓住梅子渊的腕子就要拖他上房。 但手下的人却丝毫未动,衣料甚至从潘春的掌心滑走。 潘春转身,诧异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梅子渊双眼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我不走。” 忽然变了的脸让潘春上火,“你有脾气出了皇宫再闹!白浪冒着性命危险帮我引开那群死太监,你竟然还在这儿给老子拖后腿?” 说话间屋顶忽然有人吹了声口哨,潘春再次抓住梅子渊的手,“赶紧的,老白回来了。” 梅子渊却再次将手抽回,大声道:“你走吧,我不会跟你离开皇宫的。我、我今日被陛下封为正一品宗人令,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日我娶的定是皇亲国戚!之前是我鬼迷了心窍,如今已经幡然悔悟,你我、你我之间...” “有病!” 潘春送了他一个白眼,飞身上了屋顶,拂袖而去。 白浪自然是听到了梅子渊刚才那番话,见潘春怒气冲冲飞上来,登时就亮起剑来,“梅子渊竟如此薄情寡义,我这就下去替你宰了他!” 潘春斜了白浪一眼,更为上火:“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有病?一个两个的都爱演这种苦情戏码。嘴上喊着真心相爱,办起事来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方才那话别说梅子渊了,就是你说我也不信!” 白浪愣了一瞬,待想明白潘春话中所指,突然有些难受。 在她心中,终究是梅子渊要高一点。 潘春重新趴回两屋檐角交汇处,待巡逻的天武卫走远之后,再次掀开那半扇天窗,屏住呼吸往南书房中观望。 白浪不解,“不走?” 潘春屏息凝神往下看,很快见到重新回到南书房的谷福安,“我要看看有什么事值得梅子渊这样跟我说话。” “不知是哪个畜生挠破了寝宫的窗,杂家真是整日操不完的心。”谷福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端到梅子渊面前,喝了半杯,脸上怒气消了不少,“梅大人,方才咱们的话还没说完。” 梅子渊依旧态度冷淡,“你我之间,无话可说。” “呵呵。”谷福安叹了一口气,神情忽然多了一分无奈,还有一分感慨,“梅大人,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生来不凡,稍一努力便能高中状元。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忙忙碌碌一生,不过就是为了讨口饭吃。那群水匪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莫说升官发财,连转成良籍种田都没有可能!陛下的身子您也看见了,再有个把月,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也要升天。” 谷福安干脆在梅子渊身边坐下,“只要梅大人能让那批送粮过海的船队,帮我们把火药从应天运到通州,明麒太子登基后,我保证那群水匪整队编进兵备道,领军饷,吃军粮!” 潘春一惊,没想到鞑靼人已经惦记上了青安帮。 梅子渊冷冷道:“青安帮不受我管辖,再说现下是冬季,漕河上一半的水路在结冰,你就是找天上的神仙也运不了。” “你们不是能走海路吗?”谷福安不由笑道:“再说了您是漕运总督,您一声令下,江湖那个船队不送上门任您差遣!你们不是已经办了两次海运?次次都能成功地替这位疯皇帝扳回一局,尤其这第二回 ,险些让咱们十年绸缪白费!” 谷福安越说越向梅子渊靠近,“货从应天起运,不走漕河,由江入海,十日便可北上通州。事成之后您便是头功一件!听说您看上了那个水匪头子,那咱们就正经给她封个县主,成了大人的好事。” 梅子渊忽然道:“若是败了呢?你要青安帮如何自处?” “败了又不损你一兵一将?!”谷福安嗤道:“成大事着不能妇人之仁,再说青安帮又不是大人的府兵,一群江湖匪徒,何劳您挂心。” “所以若是不成,你们也不会折损一兵一卒。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好。”梅子渊眸中突然蹦出火来,“谷公公,不管你信与不信,外界虽有些传言,但我与青安帮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我与那位帮主也只是合作关系而已。” -- 第200页 谷福安黑了脸,“梅大人,您堂堂一个状元,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梅子渊合上眼,不再跟谷福安说一句话。 吃了闭门羹的谷福安从榻上站起,冷眼看着梅子渊,“哼!不过一群跑船的,你不找,我们自己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这天下的穷人还有不爱钱的!” 潘春沉默地站在屋顶,内心震惊不已。 白浪也死死握住君子剑,在潘春的目光示意之下,二人很快潜出皇宫。 一落地白浪就迫不及待地问潘春,“梅子渊不救了?” 潘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冷静道:“马上回临清,告诉躲起来的兄弟先不要出来,让总堂的人即刻关掉所有分舵联络处,全部散去乡野!” \为什么?\潘春的神色让白浪莫名紧张,“不过一个太监,他真找上门,咱们不答应就是了!” “你不懂,有些人过不了河也会拆桥。”潘春十分不安,“生怕这桥留着被别人用了。” 潘春施展轻功很快向南行去,白浪略一垂眼,握紧君子剑跟了上去。 梅子渊静静听着南书房内外的动静,在感受不任何潘春的气息之后,缓缓从坐榻上滑到地下。 匆匆几句话把她气走,那样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一定很生气吧? 枉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最后分别时的话竟说的如此难堪。 梅子渊摊开手看着掌心那道疤,许久之后将掌心慢慢捂在胸口。 第97章 潘春昼夜不歇,与白浪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临清。 钱丰抱着峰儿打开总堂大门,见潘春回来,一脸诧异,“阿春?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回来了?” “咳咳咳…”潘春连着跑了两天,一呛风咳得厉害,“把人都叫起来!赶紧收拾收拾撤走!咱们已经让人盯上了!” 潘春大步走进忠义堂,解下扑风放到桌上仰头朝楼上喊,“熊四!”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熊四是听不见的。 但仿佛有心有灵犀一般,二楼不多久探出来一个人头,“帮主!”声音之大反倒把潘春吓了一跳。 熊四一脸欣喜地冲到潘春跟前,钱丰急忙把孩子递给刘婶,紧张地跟了上来,“出什么事了,咱们让谁盯上了?” 潘春揉了把熊四的脑袋,对闻声赶到大堂的兄弟们道:“鞑靼人很可能会找上门来,让咱们出海给他们运火药。这个买卖接就是死,不接就是等死,所以咱们只能逃。等朝廷把这场仗打完了,天下安定,咱们再出来。” 钱丰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我亲耳听到、亲眼所见。” 钱丰怔住,随后撑着桌子缓缓瘫在凳子上,双眼直直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潘世海见钱丰这样,十分不解,“咱们不理他们不就完了?何至于怕成这样?” 潘春道:“你以为不运就能跟鞑靼人撇清关系吗?宣府一战可是咱们送的粮,鞑靼人肯定要把仇记到咱们头上!现在宫里的皇帝已经疯了,身边全是鞑靼细作,随便给咱扣个帽子,朝廷一道剿匪令下来,青安帮就要灭门!” 潘世海一挑眉,不服气道:“咱们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朝廷凭什么杀咱们?” 潘春还未开口,钱丰忽然怒喝一声:“你们都忘了老帮主是怎么死的了吗?!” 钱丰这么一说,众人皆噤声。 十年前青安帮有场分帮大战,当时九边战事紧张,粮草紧缺,北边几大粮仓已经见底,朝廷便决定从应天几个府衙的税赋中出这批粮。 但应天府并未找漕兵或者正规的漕船队,而是贴出超过正常运费三倍的悬赏,征集江湖船只运送。 老帮主潘永善对应天府此举十分怀疑,没有接这笔买卖,但副帮主潘永顺眼红高额酬金,私下揭了榜。怎知这批粮食半糠半米,运到了宣府后事情败露,大战时饿死不少士兵,宣府差点保不住。 朝廷追究下来,应天府反手将责任推到青安帮头上,说青安帮是江湖匪寇,见财起意换了漕粮。 潘永顺怕死,带着亲信连夜南逃去了扬州,天武卫来临清时几乎杀了半个青安帮总堂的人,十五岁的潘春被潘永善塞进碗柜,才没有被天武卫一同带走。 没有人能在诏狱抗过天武卫的酷刑,即便最终没有查出罪证,潘永善放回来没有几日,也闭了眼。 潘永善死后第二天,年少的潘春拿起父亲送她的扑风,一夜杀了副帮主潘永顺在扬州分舵一半人马,最终逼得潘永顺在青安帮无法立足,另立门户成立了洪波门。 潘春想起往事悔恨不已,父亲临终前唯一的嘱托就是让她远离朝廷纷争,尤其不要卷到党争之中。 所以这么多年,她只给陈轩这个五品漕运总兵送过礼。 谁也没想到,一路谨慎地走到今日,上天却让她跟梅子渊互换,她不仅卷了进去,还参与不少。 钱丰想起往事,眼眶通红,“别忘了贡船也是跟咱们一道从笃马河入了海,一旦追究起通州粮仓被炸毁的责任,咱们也脱不了干系!” 潘世海急了:“他们跑他们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朝廷是讲理的吗?何况皇帝已经疯了!”潘春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急忙喊了熊三拿地图来,“好在今年这趟生意银子挣了不少,省着点花躲上个半年应该问题不大。” -- 第201页 这话一出口,潘春不禁想起梅子渊,若没有他,运费没这么快要回来。 不知道他在京城怎么样,但以梅子渊那夜的态度来说,潘春相信,支走自己他能自保。 大家静静等着潘春发声,她却一遍一遍翻着地图久久没有开口。 白浪看了半晌,忽然道:“不如往西?” 潘春抬眉看他,白浪继续道:“大部分兄弟已经躲起来了,咱们总堂剩下的和临清周边各处的不过一百多人。不如向西去良水山,投奔马帮。马帮常年游走在朵甘和西召之间,大晟管不了他们。再说当年咱们救过雷炎一命,去良水山住上一段时间还说得过去。” 潘春抿唇想了片刻,伸手拍在白浪的肩膀上,“那就按老白说的办!天亮出发!” 由于前日陈士诚没有出现在奉天门,连带三十万陈家军都没了影踪,明德帝暴怒之下杀了挂在奉天门牌坊上的二十三个陈氏远亲,自己也气得一病不起,两天未醒。 梅子渊被谷福安关在南书房三日,今日突然开门放他回府。 目送梅子渊走出南书房大门之后,谷福安朝一旁的天武卫招招手,“这几日跟盯紧他,一旦他联系青安帮的人,立刻上报!” 说完他紧了紧大氅,从西侧门出了皇城,往御酒坊赶去。 酒坊后院有个专门放酒糟的仓库,谷福安穿过院子,拍了拍仓库大门。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响过之后,一个高大的红发侍卫轻轻拉开了门。 东图见来人是谷福安,蔑了他一眼放他进门。 仓库里间被改建成一个临时的厅堂,内里隔断放了几张床。 谷福安先向椅子上的王承衡磕了头,起身以后站到王德海身边,恭敬地喊了声师父。 “坐吧。”王承衡笑得冷淡,“梅子渊答应了?” “回主子,他说他与青安帮没有关系,奴才只能先把他放回去,派人盯住他。只要他跟青安帮联系…” 王承衡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公主的人已经从临清回来了,青安帮早躲起来了。” 谷福安一怔,瞬间心下一片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奴才发誓!奴才只跟梅子渊一人透露过,绝对没有很任何人走漏风声!求主子饶奴才一命!” 王德海也跪了下来,“福安办事一向稳妥谨慎,一定不是他…” 王承衡摆摆手,“青安帮横行漕河多年,不是普通船工,有所警惕也是常情,但咱们的计划要想实现,手头这□□远远不够。” 王承衡脸色微微发寒,本来四船硝石炸四个粮仓,阻断京城禁卫军和宣府的粮草供给,大晟就能改姓了。 谁也没想到横空出了个梅子渊,竟然带着青安帮把漕粮运到了金州。 王承衡如今无比后悔,当初就不该因梅子渊提出海运,成功让硝石北上而放过他。 那时想着这人位高权重又精通水路运输,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没想到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谷福安。” “奴才在!” 王承衡缓缓站起,走到他身边,“应天还有三百石硝石,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硝石十日内运进京城。” 他望了眼屏风后面的宝昀,回头道:“念在往日你办事得力的份上,这半个月的解药先给你。” 谷福安立刻跪在地上,重重朝屏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床上人缓慢地抬了手,东图立刻从腰间翻出一粒药丸,塞进了谷福安嘴里。 梅府内外看起来空旷,但梅子渊知道,他午间吃了几口面,谷福安都一清二楚。 他索性静静在家中喝了三日茶。 只有尹冬冬每日来府中报道,不是谈吃就是谈喝,探子报回去后,谷福安气地当场摔了碗。 “别以为躲起来我就没办法,我倒要看看这群水匪能藏多久!” 谷福安招来一旁心腹,压低声音道:“今日的药减半,让那个疯子清醒一会儿,我得让他下个诏。” 心腹连忙应下,又忍不住问道:“总管,直接毒死他把先太子迎回来不就完了?为何还要这么麻烦!” “蠢才!你以为随便换个人上来当皇帝朝廷那些官就认吗?要么等漠北的大军攻过来,打得他们叫爹,要么名正言顺的让这位禅位,堵住那些有头有脸人的嘴。” 尹冬冬每日来梅府送饭,样数越来越多,菜品越来越好,房顶上盯梢的两个天武卫口水流了好几回。 尹冬冬瞥了一眼,摇头叹道:“他们这些做暗卫的也不容易,没个饭点不说,别人吃着,他们还得看着,唉!属实心酸!” 树上的积雪忽然掉下来一团,梅子渊早就习惯了尹冬冬,也见怪不怪地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对着一桌子菜慢悠悠吃起来,尹冬冬接着剥虾的机会,小声与梅子渊道: “你让我送给婶婶的信,我已经加在松子饼里送出去了。那个饼我用了七道醒发工艺,层层酥脆,与众不同,婶婶绝对一眼就能看到它!” 梅子渊担心父母的安危更担心青安帮的船,于是写了信让尹冬冬藏在登州送完贡品回程的便车上。 信中除了告知父亲朝中动向,也让父亲想办法藏好漕船。 登州在大晟算是个东夷之地,地产不丰,人口稀少,夏季素有台风侵袭,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离漠北又十分遥远,鞑靼人暂时很难顾忌到那里。 -- 第202页 就算他们想对自己父母做点什么,一来一回少说也要月余。 梅子渊觉得登州暂时还算安全,便让父母留在那里等他的消息再做打算。 两人正吃着,大门忽然被人拍响,左青很快领着一个人进了饭厅。 梅子渊一抬头,惊讶道:“修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要出差,所以周六那章来得及就晚上更,来不及只能周日更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喜爱! 受宠若惊! 鞠躬~~ (真的真的很不想断更,奈何去省城要坐好久的车....)感谢在20211208 19:54:03~20211209 20:0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子渊,冬冬。” 宋赟笑着打了招呼,但谁都看出来,他并不高兴。 见他手中握着一卷纸,纸边上的大理寺独有印花让梅子渊想起一件事,“你手里拿的可是卷宗?” “正是。”见二人正在吃饭,宋赟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先吃,等吃完再说,我...不急。” 尹冬冬则起身把他拉到一旁坐下,“哎呀,边吃边说又不耽误。” 梅子渊放下筷子,开口问他:“可是秋娘那桩案子?” 宋赟忙不迭点头,多日的焦虑和担忧一股脑从眼中涌出,险些落下泪来。 自从玄古死后,大理寺凡是玄古经手的案子全都打回重审,秋娘的案子自然也在其中。但这样一个灭门惨案,秋娘又拒不认罪,刑官为了尽快结案,必然重刑拷打。 如此下去,只怕还未等到还她清白那日,人就已经不在了。 宋赟压低声音,“我前日就来了,可你门口...\他看了眼门外的屋顶,忧心道:“子渊你进宫多日才回,门外又有暗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赟是良善之人,险些朝中形势复杂,梅子渊不愿将他拖入纷争,于是苦笑一声道:“不打紧,先说案子吧。” 宋赟马上将卷宗递了过去,梅子渊展开厚厚的卷纸,一页页细细查看。 左寺正玄古是个公正之人,虽也是陈氏一党,但他为人正直,在大理寺颇有贤名,反倒是那位右寺正谭弘义很是圆滑,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 梅子渊看完卷宗,加上之前潘春与他说过案情,此刻心中已有定夺。 他起身将卷宗握在手中,换了正一品官服直奔大理寺而去,两个暗卫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寺卿刘大人不在,众官由谭弘义带领,出门迎接。 眼前这位身穿正一品官袍的青年才俊,可是明德帝眼前的大红人。 听说他升了宗人令之后,明德帝还特意将他留在宫里同吃同睡三天,日后在朝中地位不言而喻。 谭弘义把头嗑得砰砰响,“下官恭迎梅大人!” 身后众人哗啦啦跪下一片,头还没磕完,梅子渊却带着宋赟在大堂坐了下来。 谭弘义急忙跟进去,“不知梅大人今日造访大理寺,是为....” 梅子渊一拂袖,将脸转向谭弘义,微微昂首道:“本官今日到此,是特意来看宋赟的。” 宋赟一诧,刚坐下忙又站了起来。 梅子渊从来不愿攀关系,今日竟堂而皇之的点出他是自己的靠山,不免又惊又奇。 谭弘义望着微笑不语的梅子渊,心里开始打鼓。素有清高之名的梅子渊,亲自登门告诉自己来看大理寺一个六品小官,背后的意义值得深究。 “梅大人,请喝茶。” 谭弘义接过茶盏,亲自端到梅子渊面前。 不料梅子渊并未接,而是缓缓从座位站起,“谭寺正公务繁忙,我不便打扰。”说完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宋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宋寺副刚到大理寺,还望谭大人多加关照。” 梅子渊只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留下大理寺一众官员在门口百思不得其解。 右寺副挨到谭弘义身旁,小声问道:“寺正,这位梅大人来这么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谭弘义牵了嘴角,“耍官威呗。以前清高的连请他喝酒都不去,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也开始玩儿这套?” 谭弘义翻了个白眼,招呼众人各自回去办公。经过宋赟身旁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看不出啊,宋寺副平日里少言寡语,关键时刻前有滕尚书为你引荐,后有梅大人为你保驾护航,前途不可限量啊!” 尹冬冬一直跟在梅子渊身边,走出大理寺不多久,终于憋不住问道:“子渊你怎么不说案子的事啊!只说这么几句就走?再说你也没多看修竹两眼啊?” 梅子渊停下脚步,无奈又有趣地看着尹冬冬。 以前他不喜欢尹冬冬,是觉得这人愚钝,难以交流。如今再看他才发现,官场沉浮,世事无常,昔日交心的好友,在不知不觉中拉开距离,有所保留。唯有他尹冬冬,不论自己什么处境,总能一如既往地以同样的心态相处,不必担心他猜忌什么,也不会怕他多想。 这何尝不是一个值得真心相待的挚友?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谭寺正是个聪明人。”梅子渊会心一笑,拍了拍依旧迷茫的尹冬冬,替他正了衣襟,“今天晚上我想喝鱼头汤。” -- 第203页 “好嘞!那我这就去西市菜场买条大鱼!” 目送尹冬冬离开,梅子渊微微垂眼,眸光微不可查地划过身后,随后独自转身回了梅府。 大门一关,两个暗卫不禁商量起来,“还用跟头儿说嘛?” “不用了吧?当官的不都这样,一升了就急着出去显摆。那个宋赟家道中落,爹死了剩个瞎眼老娘,早前在国子监也是个干活的,无甚要紧。” “也对,像前日那样事事都上报,反倒惹得主子不快。等他跟青安帮的人有联系,咱们再禀。” 二人依旧躲回原处,远远盯着在书房练字的梅子渊。 第二日一早,还不等宋赟开口,谭弘义主动将秋娘和其他几个玄古经手的案子放下来,说宋赟经验不足需要锻炼,这几桩案子宋赟可自行裁夺。 宋赟谨慎地将秋娘无罪的陈词递了上去,谭弘义看都未看就批了下来。 左右有梅子渊做保,出了事也不是他的责任,谭弘义笑着对宋赟道:“宋寺副,剩下的按程序办理即可。” “多谢寺正!” 宋赟从未这般开心过,他一刻都不等,转身拿着文书就去了大牢。 “唉,再晚来两天,这人就没了。”牢头打开最里间那扇门,一股霉腐的味道钻进鼻中。 宋赟轻轻掩着口鼻,一晃眼见到了那个缩在墙下的妇人。 才几日未见,秋娘比上回见时还要瘦。 她面颊深深凹陷,拔光指甲的手指头开始腐烂,在惨白肤色的映衬下,像一只枯树叉插在她臂上。 “秋娘。”宋赟轻轻唤了一声,甚至怕声音太大吓到她, 女人没有动作,只有脖子微微转了一下。 “案子了了,你无罪了!”宋赟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想尽量靠近她一些。 秋娘茫然的抬起头,牢头也忍不住裂开嘴,“小娘子,你的案子翻了!回家去吧!” 宋赟将手中无罪释放的公文展开,递到她眼前,“是真的。” 秋娘捧着这一张薄薄的纸,就像千斤一般重,干枯的眼底突然冒出些许潮气。 “真的?” 宋赟重重点了下头,“真的。” 想到这桩冤案前后审了多回,好好一家人就只剩她一个,宋赟不知怎么就难受起来,“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去。” 牢头嘿嘿笑着,将一个包裹递给她,那是她在临清被抓时穿的衣裳。 里面还夹着一顶小儿的虎头帽。 再见到这些物件,恍如隔世。 原本齐整的一家人就这样消失了,活着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噩梦。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路在何方。 眼中唯一有颜色的,只有这顶小帽。 秋娘将它窝在胸口,怔怔的睁着眼,没有看向任何人。 她高兴,又笑不出来,她想哭却早就没了眼泪。 “谢谢大人。” 她郑重地跪在地上给宋赟磕了个头。 有宋赟在旁,秋娘走出大理寺要比其他犯人快的多。她换好了衣裳,很快跟宋赟走出了这地狱一般的牢房,直到穿过层层铁门,看到阳光照到脸上时,才有了少许真实感。 秋娘抬头看了一眼最后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向前迈了一步。 “走吧。”宋赟一直帮她拿着包袱,这时伸手还了过去。 眼前就是繁华的街市,街角吆喝的摊贩让秋娘终于真实感受到,她清白了。 她瞬间朝宋赟跪了下来,“多谢大人!” “使不得使不得!”宋赟急忙拉她起来,“你不必跪我!给你翻案的是梅大人,不是我。” 秋娘却摇摇头,“大人与那些当官的不一样,大人是好人。” 见她有些站不稳,宋赟立刻伸手去扶,秋娘似乎有些害羞,主动退开了一步。 宋赟收了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垂头笑了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求了许久的真经终于到到手,像年终考成得了第一。 午后阳光正好,春天仿佛露了一点点头,一切都是最有生机的样子,宋赟不知怎么就高兴起来,去街对面租了辆马车,“我送你出城吧。” 就当还潘春一个人情,毕竟大理寺这个职位还是她给他求来的。 马车停在树下,阳光透过树枝洒在马车上,有种奇幻的斑驳。 宋赟拎过秋娘的包袱,替她掀开了车帘,“上车吧。” 还未等秋娘抬脚,大理寺的大门突然打开,一对侍卫远远超宋赟这边喊着,“拦下那个女人!快!” 十几个带刀侍卫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将这辆小马车围了严实。 宋赟连忙将手中公文拿出来,“这个案子寺正已经批过了,她是无罪的...” 不等他说完,领头的一把扯过这张纸,看都不看就塞进了怀里,“哎呀宋寺副!不作数了!现在她是青安帮的叛党,参与谋反!陛下刚下了旨,凡是青安帮的一律捉拿!” 宋赟愣住,“她一个女子,又在大理寺坐了半月牢,怎么可能是叛党?” “哎呀宋寺副,您快站过来吧。”侍卫一把将他从秋娘身边拽了出来,“莫要与叛党站在一起,坏了名声!” 包袱徒然落了地,小虎头帽滚到了宋赟脚下,他怔怔地望着秋娘再次被侍卫们押了回去。 他捡起那只虎头帽,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 第204页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感谢在20211209 20:06:25~20211211 22: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潘春一行扮做商贩的模样,一路西行,几日后平安到达怀州境内。 怀州北面有座卜麻山,林大先说山中有味药材于熊四的耳聋大有裨益,于是带着熊三先去了卜麻山,待寻了药草就与潘春他们汇合。 剩下的人在怀州最大的客栈投宿,大家乔装成富贵大家的模样:钱丰扮做老妇,熊四假装丫鬟,白浪一袭书生长衫,潘世海一身皮甲做护院打扮。 而潘春则穿上了裙子。 她抱着峰儿,学着熊三媳妇的样子叉着腰,身后跟着的兄弟统一扮成家丁,众人浩浩荡荡地包下整间客栈,说是商贾人家西去投奔升官的兄长,无人不信。 原本一路无事,但这日潘春稍有放松的心弦突然紧绷。 州府门前忽然新帖了一墙告示,潘春看见青安帮几个字,压低帷帽混入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看着。 衙役敲着锣喊道:“朝廷有旨!即日起捉拿逆党!凡是青安帮逆匪,不论男女老少,抓一人赏十两!若是抓到逆匪头子潘春,赏黄金千两!”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衙役又吆喝了两遍才收锣回去。 潘春冷冷看着贴出来的那些带着人像的告示,见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忍不住笑出了声。 竟然真画了个母夜叉。 这要是能按图找到人,可就白日见鬼了。 潘春摸了下鼻子,环顾四周悄悄退出了人群。 虽然她想到会有这一日,但没想到会这般夸张。 举全国之力清剿一个江湖帮派,潘春不免佩服这位皇帝疯狂昏聩的程度。 不管怎么说,西去之路肯定不平坦,潘春扶了扶发间的铃兰簪,提着裙子往集市走去。 京城抓逆匪的动作比怀州要迅速的多,风声之紧,连西市鱼贩都撤摊躲了起来。 梅子渊急得焦头烂额,但明德帝一连多日不上朝,梅府门口又暗卫密布,莫说见明德帝,就连奉天大殿的门他都进不去。 可救潘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明德帝收回成命,梅子渊一日也不能等,他要进宫。 尹冬冬望着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梅子渊,紧张道:“你真打算硬闯出去?就现在这个情况,咱们别说进宫,稍微往奉天门方向走两步都难!” “那个谷福安是先太子的人,几尽蛊惑之能,必然在陛下面前诋毁青安帮。”梅子渊扎紧腰带,目光坚定,“今日我一定要面圣,不论陛下是什么状态,我都要劝他收回那道圣旨。” 穿戴妥当,梅子渊心里又开始打鼓。他刚把匕首插在腰间,掌心蓦地渗出汗来,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自己有潘春那样飞檐走壁的功夫,而不是困在一间房内,兀自悔恨。 “还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推开了卧房的门。 远处鸡鸣阵阵,墨蓝色的天顶开始泛青。 梅子渊小心翼翼顺着围墙走向后面,叮嘱尹冬冬道:“你只管拖住暗卫,不必管我!今日我拼上一死也要能进宫。” 尹冬冬一脸担忧,但他从来不反对梅子渊的任何决定,于是拍着胸脯保证,“子渊放心!我尹冬冬的命是你救的,今日便是死了也要将你送进奉天门!” 望着那张真诚的脸,梅子渊抿唇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不再多话,一前一后朝后门跑去。 出了内院才发现,梅府所有的暗卫都撤了。 尹冬冬围着梅府绕了一整圈,最终从后厨翻出来,把两把菜刀别回腰间,一脸疑惑道:“邪了门了!?” 眼见天边泛起鱼肚白,梅子渊虽心中疑惑但来不及多想,忙道:“先进宫再说。”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奉天门的侍卫甚至恢复如常,恭敬地朝梅子渊行了个礼。 直到来到南书房门口,梅子渊才发现,书房外那些巡逻的天武卫,也少了一半。 梅子渊疑惑地站在南书房门口,总觉得哪里不对。 明德帝半躺在榻上,幽幽道:“子渊来了。你好几人都不曾来看朕了。” 梅子渊定了定神,跪了下来。 今日的明德帝神色正常,但谁也拿不准他下一刻会不会发疯。梅子渊额头很快渗出汗来,终究还是咬牙禀道:“陛下!近日坊间都在抓青安帮帮众,且重金悬赏之下,冤捕成风,如此下去必然天下大乱,有损朝纲!而且...而且青安帮并不是逆匪,他们自先皇建国时起,以运送漕粮为生,是一支正经的船队。” 明德帝将脸凑到熏香跟前,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士农工商,这船夫连商都不算,不过是一群见利忘义之徒,想趁乱分一杯羹罢了,你莫要被他们骗了。” “可是陛下!若不是他们将漕粮跨海运到金州,宣府之战就不可能胜!” 明德帝冷笑一声,“谁让他们运了?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宣府一战为何能赢,如今终于明白,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若不是鞑靼人允了他们什么,这群跑船经商的水匪,会不要任何好处利,赔本运粮?” “陛下!”梅子渊看着那双日益凹陷的眼,真心相劝:“即便是江湖草莽,也有家国之心!青安帮所作所为臣皆看在眼里,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青安帮绝对与鞑靼没有任何关系!” -- 第205页 明德帝忽然睁开眼,“没有?没有的话,当初他们为何要跟着贡船走海路?为什么不像往年一样老老实实改走陆运送粮至通州?” “那是臣的建议!”梅子渊激动道:“臣当时写了奏疏,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因漕河上冻....” “子渊!”明德帝打断他,走到书桌前从匣子里抽出一张纸,扔到梅子渊面前,“这奏疏上清清楚楚写着,应天的贡船搁置在临清,船上应天府总管宝昀提议与青安帮一同改走海路,将贡品和漕粮运至天津卫。” 梅子渊慌忙从地上捡起这张。 上面是杜清的字迹,正是当初潘春把自己写的奏疏遗失后,杜清补写的那份。 按杜清一贯的行事风格,为了不担责、不背锅,通篇下来没有提及梅子渊一个字。 “这、这....”梅子渊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这是杜清所写,可若是说出来又怕无辜连累他。 “子渊,你看明白了吗?要不是谷福安提醒朕,朕险些忽视了这群大晟最危险的人!”明德帝笑着坐回龙椅上,继续地转着他手中的十八子。 “谷福安...” 梅子渊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奏疏,忍无可忍,“陛下,谷福安才是鞑靼人的奸细!他...” 话到嘴边突然停住,梅子渊看着已经不正常的明德帝,不知究竟说什么他会信,说什么他不信。 在宫中那三日,他见了不少明德帝的疯狂行径,实话说了他不听,假话说了他也不信。 面对多疑又疯癫的明德帝,梅子渊决定赌一回: “陛下,臣倒觉得谷福安这人不可信,他与王德海交往甚密,且在天武卫中拉帮结派贩卖私盐,应该好生查他一查。他如此诋毁青安帮,想必是因为青安帮为朝廷指定运粮船队,不愿与他勾结,从而记恨青安帮。他极力怂恿陛下铲除青安帮,未尝不是鞑靼人要断我大晟漕运之计!” 明德帝会心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梅子渊身边,扶他起来,“我已经处置他了。” “处...置?”梅子渊怔住。 面前的明德帝表情突然乖张,暴戾的神情,让梅子渊忍不住一颤。他一掌拍翻南书房的屏风,指着吊在横梁上的谷福安的尸体道:“这个奴才竟然造谣你喜欢青安帮的帮主,妄图栽赃陷害你!子渊,你是朕身边最后一个能讲真话的人!他们连你都不放过,居心险恶令人发指!” 明德帝忽然转身紧紧抱住梅子渊,双眼通红,“他们是不是以为朕做了那么多年傀儡皇帝,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出来?一个没毛的奴才都敢指挥朕,朕就这么好欺负吗?” 说完他又很快放开梅子渊,转身拿起桌角的剪刀,疯狂地刺着谷福安的尸体。 梅子渊望着浑身是血窟窿的谷福安,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眼前这一幕。 大概谷福安自己都没想到,养蛊反被蛊毒反噬。 “陛下?”梅子渊唤了两声,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陛下....” 梅子渊默默走出南书房,太阳已经高高挂上树梢,他也终于看见了宫墙下那些来不及运走的天武卫尸体。 梅子渊回头看了眼还在戳谷福安尸首的明德帝,内心一片冰凉。 “走吧。” “去哪儿?”尹冬冬见他出了南书房的门,立刻跟了上来,“陛下答应放过青安帮了?” “没有。” “那我们去哪儿?” 梅子渊忽然停下脚步,“去找潘春。” 潘春回到客栈,笑着与众人说了些外面的情形,还嘲笑了朝廷画师之蠢,竟然真给她画了一对獠牙。 钱丰知道她是不想让大家不安,跟着干干笑了两声。但他心里十分紧张,很快就装不下去,皱起了眉头。 客栈老板正好送茶上来,见他们有说有笑,不免也跟着附和两句: “你们不知道啊,这一个逆匪就是十两银子,北面几个穷县红了眼,只要是跑船的都抓!尤其是那个洪波门,大腿上 有个纹身,一抓一个准,只要送到京城就有钱,四梁镇上两个捕快这个月光是抓洪波门逆匪就挣出了两套房子!” 白浪微微皱眉,“不是说抓青安帮的吗?怎么把洪波门抓去了?” 白浪长得颇为面善又写了一手好字,客栈老板甚是喜欢与他说话,于是坐到他旁边,故作神秘道: “公子你这就不知了,这洪波门早年不是从青安帮里分出来的吗?可青安帮的人身上没有记号,不好抓啊!洪波门的身上有个波浪纹,好抓!再说了他们这些跑船的往根上说也是一支,送上去上头也收。” 白浪礼貌笑笑,老板送完茶便下了楼。 看着坐在床上逗峰儿玩的潘春,白浪心中略略担心,虽然帮里绝大多数兄弟都避世了,但那黄金千两的悬赏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拔不出去。 “阿春,我们还是别再耽搁了,早到良山早安心。” 如今穿了裙子的潘春多了一丝柔软,白浪跟她说话时总是不自觉放弯嘴角。 “咳咳。”潘春将铃兰发簪从峰儿手中拿回,插进发髻,“再等一日吧,林大先不是说这一两日就能赶过来与咱们汇合吗?等他一起吧。” 白浪将目光投向墙角,看着呆呆擦着扑风的熊四,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 第206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感谢在20211211 22:59:32~20211213 21:4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白浪微微皱眉,“不是说抓青安帮的吗?怎么把洪波门的抓去了?” 白浪长得颇为面善又写的一手好字,客栈老板甚是喜欢与他说话,于是坐到他旁边,故作神秘道: “公子你这就不知了,这洪波门早年不是从青安帮里分出来的吗?可青安帮的人身上没有记号,不好抓啊!洪波门的身上有个波浪纹,好抓!再说了他们这些跑船的往根上说也是一支,送上去上头也收。” 白浪礼貌笑笑,老板送完茶便下了楼。 当年洪波门那群人叛出总堂,为了跟青安帮划清界限,特地在大腿上纹了个帮徽,没想到十年后那道波浪纹成了催命符,白浪不免暗笑,果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看着坐在床上逗峰儿玩的潘春,白浪心中又略有些担心。虽然帮里绝大多数兄弟都避世了,但那黄金千两的悬赏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拔不出去。 “阿春,我们还是别再耽搁了,早到良山早安心。” 如今穿了裙子的潘春多了一丝柔软,白浪跟她说话时总是不自觉放弯嘴角。 “咳咳。”潘春将铃兰发簪从峰儿手中拿回,插进发髻,“再等一日吧,林大先不是说这一两日就能赶过来与咱们汇合吗?等他一起吧。” 白浪将目光投向墙角,看着呆呆擦着扑风的熊四,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大理寺最近异常忙碌,朝廷自从下了抓捕逆匪的文书,大牢里三天就塞满了人。 “听说上头下文了,这第一批逆匪明日就要斩了。” “再不斩,新抓的就没地方关了。” “不过这名单里面怎么都是洪波门的,不是说抓青安帮吗?” “洪波门好抓啊,扒了裤子一看就知,青安帮的又没记号,总不能随便抓一个人上头就认啊,十两银子呢!不能乱给!” 众人哄笑一阵,牢头忽然发现门口站了个人,“宋大人,您怎么来了?” 宋赟涩涩笑了一下,向牢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我想看个人,特来向王兄讨个方便。” “哎呀,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宋大人想看谁只管说便是。”牢头迎了宋赟进门,有些奇怪道:“如今牢里都是漕河上的叛党,不知大人要看哪位?” “我想看...秋娘。” 牢头一怔,恍然间不自觉叹了口气,“这位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说罢,他拎过宋赟手里的食盒,一路引宋赟行至秋娘面前。 如今的牢房,一间住着十几人,全是死囚。秋娘即便是女人也无法单住,但单不单住也无甚区别,因为她仍旧缩在角落里。 宋赟走在牢门前愣住,他显然没想到会有十几个人挡在秋娘前面。 再看看牢头手里的食盒,反倒有些担心这饭送进去,她能不能吃上了。 好在牢头是个聪明人,记起那日这位官老爷还特地来送赦令,心道他与秋娘怕是早就认识。 “邓余氏!你出来!”牢头老王干脆把秋娘喊了出来,领着她与宋赟去了里间的刑房。 “宰相还有三房穷亲戚呢,不丢人!”老王把食盒放到桌子上,笑道:“小娘子,有宋大人给你送断头饭,来世定能投个好胎。” 老王转身走出去,轻轻把房门带上,屋里的两人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宋赟将食盒一层层打开,有糕饼、点心、牛肉和烧鸡,这一餐简单精致又不失隆重,只是这个时候摆在这样的地方,谁都没有吃这餐饭的欲望。 秋娘的眸子里毫无波澜。 宋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听到她明日要斩首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痛一样。 他夹了一块栗子糕放到秋娘面前,“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儿子,爱吃栗子糕。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若是将来有幸遇上,我...” 秋娘的睫毛抬了起来,很快又落了回去。 气氛依旧,食物的香气与屋子里的霉味相交,发散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这味道一丝丝钻进宋赟的鼻子里,让他终究忍不住先站了起来,那些他来时准备的话,此刻统统哽在胸口,说不出来了。 就在他打算推开房门离开时,秋娘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宋大人,明日您能帮我收尸吗?我不想被人扔去乱葬岗。” 指尖停在门栓上,宋赟轻轻说了声,“好。” 秋娘的声音依旧细软,“我的峰儿...现在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他的左眉与眼角间有一颗红痣,大人要是有缘遇见,望您也能施舍我儿一餐这样的饭食。” 宋赟不敢回头,他此刻突然十分怕见到秋娘眼中还有希望,只好含混不清地说了声“嗯”,仓皇而逃。 秋娘最后一次跪在地下,向推门而出的宋赟磕了个头。 次日菜市口起了风,虽然春天还未彻底到来,但路边的积雪已经化变水。 风里带着浓重的潮气,没过多久,雨水淅淅沥沥,笼罩着整个京城,于是看热闹的百姓少了许多,但朝廷定下的斩首仪式不能取消。 -- 第207页 据说明德帝今日会站在皇宫的摘星阁观斩,刽子手浑身湿透也不敢下断头台,整整齐齐站成一排等着监斩官发令。 “时辰到!斩!” 令箭应声落地,雨中刽子手们的刀次第落下,断头台下的雨水很快汇成了一条红河,沿着宋赟脚边蜿蜒流去。 大雨顺着伞边流下,宋赟透过雨帘,看到了一颗滚在刽子手脚边的人头,是秋娘的。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梅子渊立刻背上行囊翻身上马,尹冬冬急忙跟上,“子渊,咱们这是要去临清吗?” “不去临清,”梅子渊轻轻抿起唇,“潘春不会在原地等死,按青安帮的思路,他们一定找地方藏起来了。” “要是真藏起来了,天下这么大,咱们往哪儿找去?”尹冬冬挠了两把脑袋颇为郁闷。 “所以我们要往西南,先去找陈太后。” 尹冬冬懵了,“陈太后?不是说好了去找潘帮主吗?” 梅子渊思考了一夜,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先要找到陈太后,才能找到潘春。” 明德帝已经病入膏肓,只有迎陈太后回朝,才能彻底改变这场闹剧。 给青安帮平反,潘春才能得救。 尹冬冬依旧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明不明白不重要,只要梅子渊明白就行了。 风雨渐停,梅子渊拉起缰绳,一声“驾”后,二人很快消失在雨后落日的余晖里。 潘春在怀州等了三日,仍旧不见林大先和熊三的身影。 这日早上,她躲在屋里练完一套拳,坐下之后莫名开始心慌。 “老白!”潘春敲开白浪的门,“要不咱俩去趟卜麻山,林大先那个秃子到现在都不回来,我不放心。” “等我一下。”白浪转身回去取剑,一言不发跟潘春走出客栈大门。 怀州的春天比京城要来的早,潘春的狗皮袄子已经穿不住了。 白浪将马停在成衣铺门口,想给她买身薄一点的袄子,不料成衣店内一片狼藉,老板似乎无心生意。 “店家!” 白浪敲了敲柜台的面板,“店家!!” 老板这才从满地衣料中抬起了头,“不卖了不卖了!你们去别家吧。” “好好的生意不做,店家这是为何?”潘春见老板神色慌张,好奇起来。 “你们不知道?”老板瞄了两人一眼复又垂头继续收拾衣料,“朵甘都打到凉州了,赶紧收拾收拾逃难去吧!” “朵甘打到凉州了??” 潘春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是说西边那个连舌头都捋不直的小国,朵甘?” “哎呀,人家现在把凉州城都打下来了,你还管他舌头能不能捋直!” 老板着急忙慌的打着包袱,一趟趟朝后院运。剩下潘春和白浪站在店里,久久不能平静。 白浪握着剑很快走出店门,“我去打听一下。” 但二人越往街市中心走去,越觉紧张。 猛地一看街市上还是一番热闹景象,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仔细一瞧,大部分人都神色慌张,脸上皆带着逃命的恐慌。 第一批收拾好行装的富人已经驾着马车出了城,贫寒百姓雇不起车马的,亦背着幼儿带着家当,排队出城。 潘春有些懊悔,这几日为了减少露面,日日待在客栈之中,反倒错过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先回客栈,带兄弟们转移。”她立刻掉转马头,两人飞快赶回客栈。 客栈老板见潘春回来,急忙凑过来,“姑娘你怎么回来了?朵甘人都把凉州城占了,打进怀州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 潘春看见已经驾好马车的老板,不禁怒从中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马车上拽下来,“你自己倒是收拾的快!赚了我们这么多房钱,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不告诉我?!” 老板一脸委屈,“我早上想跟你们说来着,结果见你跟这位公子已经雇了马,以为你们早就知晓了呢!” “滚!”潘春愤愤地松了手,转头跨进客栈大门,冲进后院,喊了钱丰和潘世海出来。 “西边也要打仗了,听说朵甘已经占了凉州,咱们此去良山原本要经过凉州,如今看来只能改道了。” 潘春有些烦躁,想想两个月之前还是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如今突然成了东躲西藏的丧家犬,真不知是流年不顺还是被仇人下了降头。 白浪想了片刻提议道:“为今之计,只能先南下阡州再寻机会往西。阿春,你带着大家先走,我去卜麻山找林大先他们,咱们三日后在阡州汇合。” 潘春有些不放心,“卜麻山在西边,若朵甘真的打过来,你很快就会遇上朵甘大军,你就一个人,功夫再好也...” “我打不过他们还躲不过吗?”白浪柔声笑道:“你放心,我白浪若想保命,天罗地网也拦不住我。” 望着钱丰怀里的峰儿,潘春确实明白她不能放下这几十个兄弟不管,“那行,我们先去阡州。不过老白你要记住,不论什么情况,命最要紧。万一林大先和熊三...找不着了,你自己记得齐齐整整回来。” “放心。” 梅子渊出了皇城一路向南,本想过了通州就往西,可通州仓炸毁了之后,向西的官道也毁了个七七八八,索性继续南下,打算过了阡州府,再改道向西。 -- 第20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3 21:49:54~20211214 21:5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阡州知州上任不到半个月,是明德帝新提拔的一位翰林院寒门。 苦于没有地方履历无法在京城直升四品,便外放至阡州,先做四年知州锻炼一番。 但这位彭烨大人半辈子在翰林院,从未当过地方官,眼下突然涌来的逃难百姓和各县押上来的逆匪,把整个阡州城塞了个满满当当。 彭烨开始发慌,“难民这么多,维护治安必然要加派人手,岂不影响咱们抓逆匪的效率?不如咱们把城门关了吧?” 阡州通判对这位新上任的老爷十分无语,“大人,昨日怀州来报,朵甘大军已经攻下凉州,眼看就要打到咱们这里来了!您还管那些个逆匪做什么?!” 彭烨立刻严肃起来,双手抱拳朝上一举,“抓逆匪可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是咱们阡州的头等大事,咱们务必要做好,一定不能放过每个交到州府的嫌疑人。” 通判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说话,正要转身出去,外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个人想要举报青安帮逆匪藏身之处。 通判听完把白眼翻完,拂袖而去。 州府里日日都是来提供逆匪线索的,十有九骗。 彭烨却亮了眼,“快快让他进来。” 来人正是洪波门的现任门主潘世坤。 对他来说,洪波门这几日是天降横祸,宛如末世。兄弟们莫名其妙被抓,他好不容易凑了银子去找官府疏通,结果银子还没送上去,菜市口已经斩了他一百多号人。 潘世坤死活想不明白,洪波门到底招谁惹谁了,直到看见官府那张悬赏潘春的告示,才如梦初醒。 “大人,小民特来向您禀报,真正的青安帮逆匪,藏在二百里外的娄山内,有数百人之多!” “当真?!”彭烨顿时双眼放光,“义士请坐!” 潘世坤坐下后,忽然压低嗓音,挑眉笑道:“小民还有一条重要消息,价值千金,不知大人是否感兴趣。” “是何消息?” 潘世坤眼中划过一丝仇恨的光,“青安帮的帮主,潘春,如今正在城内。” 彭烨瞬间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小民怎敢欺瞒大人。”潘世坤也站了起来,恭敬地朝他一拜,“小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抓这位女匪首。” “那快快动身!本官今日就要将那逆匪捉拿归案!” 彭烨说完撩起袍子就要出门,那一刻都等不得的样子,让潘世坤笑意更甚,“大人不急,小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彭烨顿住,转身看着潘世坤话里有话的样子,有些后知后觉,“你....说吧。” “倘若真抓到了潘春,还请大人放了阡州大牢里的洪波门兄弟,毕竟朝廷下旨捉拿的逆匪是青安帮,并不是洪波门,既然真凶归案,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你...”彭烨重新站到他面前,“你是何人?为何为洪波门求情?” 潘世坤犹豫了一瞬,答道:“小民...家中有洪波门亲友。” 彭烨上下打量了潘世坤一番,谨慎起来,“行,有什么条件,待本官抓了潘春再说!” 潘春一行人来到阡州才发现,这里的客栈已经全满,街上到处都是西部各州来避难的人,也有不少本地人收拾了行装打算再往南逃。 几十个人无处可住,只能挤在普渡寺的院子里,正好跟凉州附近逃过来的几户人家挤在一起。 潘春抱着峰儿,跟另一位抱着孙女的农妇聊了起来,“朵甘人厉害吗?他们占了凉州也屠城吗?” 农妇瘪了嘴,“反正城里的人都没跑出来,我们外面几个村离得远,看那大火烧的比城楼子都高,哪还敢进城去看,还不抱着孩子赶紧跑!” 潘春见农妇怀里的女婴,跟峰儿好像差不多,不免唏嘘,“没想到小小一个朵甘,也敢打咱们大晟,这世道,啧。” 另一人凑过来,小声道:“我可听说,这支朵甘军是凉州城守军开了城门迎进去的。原本是要跟咱们一起打漠北的鞑靼人,谁知道弄了个引狼入室。” 潘春吃惊道:“你是说,有人请了朵甘人帮忙打鞑靼人?” 男人点点头,“守城的老董说的。”说完朝后瞥了一眼,潘春看到了一个穿着破旧军装的老头。 “守城那队人,就逃出来他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起身去一旁临时支起的大锅生火熬粥。 潘春把峰儿还给钱丰,不免沉思。 不论是谁去朵甘搬的救兵,大概都没想到这些边陲小国,一样存了趁乱瓜分大晟的心。 这样一来,马帮似乎也靠不住,还是等老白回来,大家一起商量,重新定个去处的好。 只是如今她成了通缉犯,不能再上娄山,万一连累了已经藏好的兄弟,就赔大的了。 潘春看着锅里的稀粥有点嫌弃,“我去买点肉。” 说完抓起扑风出了普渡寺。 她前脚拐出巷子,潘世坤后脚领着彭烨来到普渡寺门前。 “大人,就是这儿!”潘世坤向院内一指,彭烨一声令下,几十个衙役踹开大门立刻冲了进去。 -- 第209页 潘世坤站在门外,半眯着眼看着拔刀反抗的潘世海和众人,笑意深沉。 他曾经也是潘老帮主的弟子,对青安帮的做事方式了如指掌。 青安帮一夜之间关了一百多个分舵,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按潘老头的老办法躲起来了。 果然,十年前他们躲过的娄山,已经隐隐有了人烟,而最让他激动的是,有人在怀州看见了潘春。 潘世坤连夜赶了过去,还真在怀州看见了她。 白浪不知为何,还跟她分道扬镳了。 白浪和潘春的功夫远在他之上,两人若在一起,几十个衙役连头发丝都抓不着,而今只剩潘春一人,还有老有小,潘世坤二话不说就去见了彭烨。 彭烨显然没有料到普渡寺里有几十号青安帮逆匪,若不是几个捕快急中生智,拿刀架在钱丰和峰儿,他这位知州的性命恐怕都要不保。 “逆匪果然穷凶极恶!”彭烨不由大怒,“统统给我押回大牢!” 说完他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逆匪,却没有发现潘春的身影。 彭烨急忙出来找潘世坤,“你说的那个女匪首潘春在何处?” 潘世坤也奇怪,“小民早上亲眼所见她就在此处,可能碰巧不在寺内。不过大人,既然抓到了她的帮众,咱们把这些人挂在街口,不愁她潘春不来。” 彭烨略垂了垂眼,“有理。走!回府!” 就在衙役们押着青安帮众人浩出寺的时候,潘世海看见了现在门口与彭烨说话的那个人。 “潘世坤!” 潘世海一声怒吼,让正跟彭烨说话的潘世坤当场愣住。 “好哇!果然是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乱葬岗抱出来?你特娘的跟着那个叛徒另立门户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帮里有难时,落井下石!你个狗东西!呸!白眼狼!” 潘世坤一愣,来不及开口就被彭烨麻抽刀架了脖子,“原来你是洪波门的人!” 能从青安帮另立门户的,只能是洪波门了。 “大人,小民不是…” 潘世海走远了还扭头骂道:“潘世坤你个狗东西!不得好死你!” 彭烨望着潘世海的背影,转身回来大呵一声,“统统给我带回去!” 潘世坤当即被人踢跪在地,反绑双手一同带回了州府大牢。 街头一阵骚动,潘春正好买完两只烧鸡,拎着纸包打算凑过去看热闹。 可一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排吊在牌坊上的弟兄,还有一个哭的死心裂肺的孩子。 “峰儿!” 纸包蓦地摔在地上,潘春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双手不自觉握紧扑风,推开人群奔着牌坊冲了过去。 就在拔刀的瞬间,一双纤白的手将刀柄推回了鞘里,“阿春!” 那个期待又不敢奢望人的突然站在眼前,潘春眼中的怒火瞬间消失,目光惊喜中又透着些茫然,“梅子渊?你怎么在这儿?” 梅子渊一个眼神,尹冬冬立刻将身体堵在潘春面前,挡住了潘春去牌坊的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梅子渊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路紧紧地握着她的掌心,躲进了一处客栈。 两人一进屋,梅子渊迅速将房门关上,又谨慎地查看了四周,把窗户关紧,这才坐了下来,激动又有些羞涩的看着潘春,胸口起伏不已。 她依旧精瘦,脸上的皮肤经过寒风摩擦更显粗糙。看起来不修边幅的装扮,反倒衬的她双眸炯炯有神。 她还是那样桀骜,就连咳嗽时掩口的动作都是那样洒脱迷人。 “你不要去救人,那是个圈套。”梅子渊劝道。 “那你打算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潘春觉得他的劝告是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圈套?可峰儿还不到一岁,这种天气挂在牌坊下,他一个晚上都熬不过去!” 潘春话里带着怒意,但梅子渊的声音却十分柔和,笑意挂在嘴角恰到好处,让潘春的态度也不自觉缓和起来,“我...算了,刚才确实冲动了些。” “我懂,当初你转移青安帮的时候有多理智,今日看见峰儿被人掳走就有多冲动。可是阿春...”梅子渊忽然拉住她的手,“这次不必你来,我可以帮你,相信我。” 这句话明明很普通,潘春听完却红了眼眶。 梅子渊就像小时候父亲讲的海螺姑娘,总会出现在自己最累最无助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出差,又不想草草写,所以这个周没办法保证每日一更。 不过这章应该是倒数第五、六章,下周应该就能完结啦! 特别特别特别、感谢大家。 人生第一次体验到有读者的乐趣。 甚至可以负责任的说 没有你们这些天使,我可能根本写不完这本书 啊》。。。捂脸(*/ω\*) ....突然觉得我又可了 感谢在20211214 21:55:33~20211216 21:2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乐莫乐兮新相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怎么救?你连刀都不会拿。” 潘春看似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但心里已经信了他一大半。 -- 第210页 “跟知州彭烨谈判,说服他放人。” 梅子渊语气淡定,潘春却淡定不起来,“你打算靠嘴救人?能行吗?我可值一千两黄金呢!” “行不行,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梅子渊站起来,走到门外把望风的尹冬冬叫了进来,“把我的官袍官印拿出来。” 潘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换衣服,梅子渊则平静地说着宫里的形势,“谷福安原本是鞑靼人安插在宫中的内应,他们想用药控制住陛下,但没想到陛下精神失常,彻底疯了,不仅杀了谷福安,还对新进天武卫进行了大清洗,如今宫内上下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我原本猜王承衡会有所动作,但陛下一日比一日疯癫,可能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潘春好奇:“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还不清楚,不外乎是篡位夺权之类。” 梅子渊说得平静,潘春有些吃惊,“那你不应该待在宫里保护陛下随时应变吗?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需要我保护的不是陛下,”梅子渊穿好官袍,面向潘春而立,深绯色的官袍下本应肃然的脸突然变得温柔,“而是你。” 潘春一张脸红的淋漓尽致。 她急忙把脸别过去,屋子里的温度也莫名攀升,胸口的小鼓突突突地敲了起来。 “走吧。” 梅子渊大大方方站到潘春面前,“我们一起去。” 潘春扮做侍卫,与尹冬冬一左一右立在梅子渊身后。 只是身高胖瘦差距太大,彭烨不免有些想不通梅子渊用人的口味。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正一品大员他见过,就是梅子渊,如假包换。 “下官拜见梅大人。”彭烨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给梅子渊磕了个头,这可是陛下最宠信的人,万万得罪不起。 “彭大人不必多礼。” 梅子渊嘴上客气,但目光冷淡,面上也毫无笑意,他径直坐到大堂主位上,忽然拍案道:“阡州知州彭烨!你可知罪?!” 惊堂木一响,彭烨吓地原地掉头,膝行过去又朝梅子渊磕了三个响头,“下下官、下官何处…这…还请大人明示!” “大胆!你抹黑陛下圣名竟还不自知?!” 彭烨彻底蒙了,后背冷汗一阵接着一阵,“下官…下官、真的不知啊!” “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竟在闹市中虐待幼儿,其手段之残忍、目的之险恶,简直令人发指!” 彭烨蓦地抬起头来,急道:“大人,下官那是为了引青安帮的匪首出来,并不是…” 不等他说完,梅子渊再次拍案,“胡闹!陛下正因皇子失踪而伤心欲绝,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将一幼儿挂于街市口,你让百姓如何看待陛下!” 梅子渊这一套说辞让潘春十分吃惊,当初那个正直的、浑身充满书生气、每餐饭前都要背论语的梅子渊莫名变了。 虽然他还是清逸俊雅的样子,但潘春总觉得跟自己刚遇见他时不太一样。 彭烨听完这番话,如梦初醒,“啊!这....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这就把孩子放下来。” “只把孩子放下来?” 梅子渊冷冷看着他,目光如冰似箭,一旁的尹冬冬忽然开腔,“哎呀,尊老扶幼是咱们大晟的传统美德,不如都放下来吧。” “啊..?”彭烨两条眉毛皱成了虫,然而在怀疑和茫然中,他又找不出忤逆上司的理由,只好在梅子渊官威的震慑下,不情不愿地让人去街市口把人放下。 “可是大人,这匪首潘春就在城中,咱们把人都押回来了,她看不见,岂不...” 潘春忍不住开口,“她又不是傻子,一下子少这么多兄弟她能不知道?不去问?不去找?” 彭烨一愣,眨着眼想了片刻,“这位大人所言有理!那就将逆匪先押入大牢,稍后待大人亲自审理。” 潘春一听还要坐牢,急道:“不如...” 梅子渊却示意她不要多言,“就依彭大人所言罢。” 说完他从堂上下来,昂首站于彭烨身旁,淡淡道:“本官有些乏了,你将逆匪押回安顿好之后,再来找我。” 梅子渊一张清冷的脸不怒自威,彭烨立刻命人打扫了客房,迎了这位朝廷大员过去。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彭烨突然有点奇怪,梅子渊此次来阡州没有任何公文,也不带仪仗,身旁的两个侍卫又这般随意。 但他是梅子渊又没错,升任宗人令时朝廷也颁了旨。 那他到底为何而来? 彭烨数着人头,一个不少地将青安帮众人押入大牢,连带潘世坤也关了进去。 “大人!您不能不讲信用啊!”潘世坤一见彭烨就嚷嚷,一旁的潘世海忍住不啐了一口,“白眼狼!报应!” “统统给本官闭嘴!” 彭烨心中正有诸多疑惑,此刻被潘世坤闹的十分烦躁,索性冲过去,问道:“人都挂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那女魔头来救人,那个匪首潘春究竟在哪儿?!” 潘世坤双手抱住栏杆,恨不得把头挤出来,“她就在城内!小民亲眼所见!” “呸!我们帮主早跑了!”潘世海骂道:“大人您不用听他的,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彭烨看着两人互骂,郁闷起来。 通判听说梅子渊来了阡州,府里又抓了几十号青安帮逆匪,十分担心这位新任知州不懂规矩,一心只想抓逆匪,而怠慢了梅子渊,便匆匆赶了回来。 -- 第211页 他一路找到大牢,果然见彭烨在这儿,“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怎么还有心思管这事儿啊!梅大人可是京官,又是当今陛下身边的红人,此刻您应该在他身边服侍,跑到牢里来做什么?!快快随下官回去!” 彭烨也觉得哪里有问题,“不是我不想服侍他,是梅大人一来就让我把这群逆匪从街市口放下来。他还说,他乏了要休息,等安置好这帮逆匪再去见他。” 通判怪道:“他大老远从京城来,是为了查逆匪之事?” 彭烨茫然点头。 “那他...他的仪仗在哪儿?天武卫没跟来?” 彭烨摇了摇头,“只来了两个侍卫。” “什么?”通判觉得事有蹊跷,“这就怪了,难不成是奉旨微服私访的?” 他摸着胡子琢磨起来,“朝廷现在正值动乱,我听闻宫中近日铲除不少鞑靼内奸,大内总管谷福安就是其中之一,梅大人此时微服来阡州,不知是否跟肃清内廷有关。” 彭烨对王承衡之事也算有所耳闻,正在思考各中关系之时,潘世坤突然喊道:“大人!你们说的那位梅大人,可是漕运总督梅子渊?” 彭烨和通判一同看向他。 潘世坤喜上眉梢,“梅总督既然也来了阡州,那潘春必定就在此处!” “为何?”彭烨向他靠近一步。 “因为这位梅大人跟潘春有奸情啊!” “呸,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那叫爱情!”潘世海啐了他一口,在另一头喊道:“咱们帮主可是未来的梅夫人!你们这些当官都小心点!” “住嘴!”钱丰突然止住潘世海的话,“流言而已,我们帮主跟那位梅大人无甚关系。” 潘世海急了,“钱叔,那梅子渊可是亲口说的要娶咱们帮主...” “你给我闭嘴!” 潘世海见钱丰真动了怒,只好瘪了嘴,讪讪坐了回去。 彭烨听完却觉头顶有雷,心里有鼓,整个人仿佛至于火山地震之中,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通判也有些紧张,“大人,这...” 彭烨脑门子不禁冒出一层冷汗,“你我先回去,此事需从长计议,慎重考虑。” 潘春一直站在窗边,见兄弟们果真被押了回来,缓缓舒了口气。 “阿春。” 梅子渊端了一碟点心到她面前,“午间你未用膳,这会儿他们都安全了,吃些点心吧。” 潘春确实有些饿了,抓起两个塞进嘴里,眼下心情放松,不免吃的有点急,“咳咳~” 粉渣呛进嗓子,潘春憋得满脸通红。 梅子渊转头便去倒水,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潘春不知怎地忽然有些感动。 “梅子渊。” 潘春索性跟到他身后,“你来阡州是特地找我的?可你怎么知道我在阡州?” “我若说我并不知道你在哪儿,只是凑巧遇见,你信吗?”梅子渊将水杯递到潘春手边,“我原想去朵甘找陈太后,通州往西的路毁了,只得南下一段距离再往西,就来了阡州。” 潘春接过杯子,有些小失望,“你找陈太后做什么?” 梅子渊睫毛倏地落下,眼角划过一丝沉重,“迎回太后,重掌大权,为你平反。” 潘春心一紧,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你疯了?你是明德帝的近臣,你去迎陈太后回朝,你还想不想做官了?” “为了权势颠倒黑白,置自己心爱之人于不顾,莫说做官,就是做皇帝也无甚意思。” 梅子渊静静看着她,“我未当过你之前,觉得这世间只有黑白两色,成为你之后,方知这世界七彩斑斓,万事也并不只有对错之分。阿春,若没有你我互换这段奇遇,大晟可能已经换了君王。而你和青安帮在无形之中救了大晟多次,无人感恩反被诬陷,我若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对不起苍天冥冥之中安排的这段缘分,这世道便真走到了尽头。” 潘春莫名怔住,在她心中,当官的从不会为他们这些跑江湖的考虑,每个向她露出笑脸的官员,要么要钱要么要粮,除了利用别无他想。 梅子渊还真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惊喜。 她忽然想起了上一次与他分别,他红着一双眼说要与她一刀两断的情景,“要是上回你能实话实说,没准我当时就一刀辟了那个疯皇帝,兄弟们也不用东躲西藏,受这份儿罪了。” 梅子渊一怔,转瞬笑道:“这个玩笑开不得,毕竟弑君...” “那你把陈太后迎回来,她们就不杀明德帝吗?” 梅子渊其实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幼与明德帝相识相伴,即便知道他是暴君也不原作出弑君之事,“太后回朝我会劝她将陛下看管起来...” 话未说完,院中忽然一阵嘈杂,潘春立刻站到窗边,透过窗疯向外看。 只见青安帮众人又被压了出去,钱丰怀里抱着峰儿,在两个衙役的推搡下,走出大门。 扑风即刻上手,潘春疑惑地看向梅子渊,“为何又出去了?那个狗官要把他们押到何处?” 。 第103章 梅子渊闻声站到窗边,疑惑地看着外面。 “难道是州府大牢不够大?装不下?”潘春说完又觉得这肯定不是理由。 梅子渊凝眉片刻,推门出去,“我去看看。” 潘春没有耐心等在原地,二话不说拿起扑风,喊上尹冬冬,一同追了上去。 -- 第212页 三人追到府外,却发现众人被赶上囚车,打头的几辆已经往北走开了。 梅子渊看遍四周也不见彭烨的踪影,于是拦住一个衙役,问道:“这批逆匪要送往何处?” 衙役见是穿着官袍的梅大人,恭敬答道:“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彭大人只说将他们顺官道北上,出了阡州自然有人来接。” “出了阡州?!”潘春一听急了,当场拽住那人的胳膊,“你们要把人送出阡州?” 潘春目露凶光,衙役不由被她震慑住,忙解释道:“小的也是听命行事,大人有不明白之处可以去问彭大人。”说完急忙躲到车后,押着囚车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潘春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把人送出阡州,梅子渊也很纳罕,他又拦住两人问彭烨的去向,皆说不明白。 潘春隐隐觉得此事不妙,“我看那个狗官也不是个靠谱的,”她看了眼天色,“干脆我去前面林子里等着,等天黑他们经过,我把人劫出来!” “这可是州府的囚车啊,劫囚车是死罪!再说了,咱们就三个人,如何同时劫几十辆囚车?”尹冬冬挠着头,急忙看向梅子渊,可梅子渊背手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车队一言不发。 “子渊,你说怎么办?”尹冬冬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 梅子渊收回目光,“先找彭烨。” 三人立刻返回府衙,潘春从房顶到屋内,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寻到彭烨的身影,眼见日落西山,潘春越等越心焦,就算不能把人全救出来,她也要追上囚车看看,哪怕劫一辆下来,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抓走。 于是潘春一个人背着扑风偷偷推开了府衙的北侧门,结果发现梅子渊和尹冬冬已经站在了门外。 “走吧。” 终于潘春出现,梅子渊淡淡转眸看了尹冬冬一眼,“把马牵过来。” “还有马?”潘春瞪大眼,待拐过巷子,看到树旁的三匹马之后,她忍不住落了下巴,“你俩要跟我一起去?你确定?” 梅子渊翻身上马,“走吧,再晚就追不上了。” 潘春一路跟在梅子渊的后面,发现他骑马的技术好了很多。 虽然她想不明白,为何十几日未见,这人已经如此不像个当官的。但能见到朝廷官员劫囚车这等稀奇事,潘春觉着也算不枉此生了。 何况这位大官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搞不好是为了自己,潘春顿时有种自家祖坟冒青烟的暗爽。 尹冬冬率先跳到路口的一处矮崖,崖顶树木繁多,既能藏身视野也好。三人弃马藏于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北上的官道。 但没趴下多久,西边却先传来了马蹄声。 潘春爬到树上,扒开树枝向西张望,隐隐看见一支举着红黄色旗子的军队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行进。 尹冬冬紧跟着也上了树,“朱雀旗!朵甘人?” “他们是朵甘人?”潘春心一沉,难道怀州也失守了? 俩人急忙下树,刚跟梅子渊说了声,北面突然又有马蹄声。 三人立时将头转向了北。 只见北面官道下来一队兵,穿着大晟的制式盔甲,梅子渊微微皱眉,“守军?” “什么守军?”潘春又望向西边的官道,猜道:“是来打朵甘人的?” 话音未落,南边官道终于响起了马蹄声,三人齐齐把头转向南,果然见到了押送青安帮众人的囚车。 矮崖前三条官道交汇,是一个丁字路口,潘春趴在树间,紧紧抓住树干顺着崖口往下看。 梅子渊也皱紧眉头,只见北面官道先跑出两匹马来,其中马上一人正是彭烨。 “到了!到了!逆匪就在前方!”彭烨指着前方的囚车,边说边向一旁穿盔甲之人笑道:“王副使!您看!” 那身穿盔甲之人手执长戟,看起来像是这支队伍的将领,彭烨十分激动地跳下马,迎向不远处朝他赶来的囚车。 “怎么样?转移时可曾被那位梅大人发现?” 打头的衙役忙向彭烨回禀,“那位梅大人十分警觉,咱们刚出府,他就跟了出来,追问属下要去何处。” 彭烨立刻紧张起来,“你怎么回答的?” “属下、属下只能如实回禀,属下也不知去往何处啊!” 彭烨嫌弃地瞥了一眼,衙役见对面站着一队装备整齐的士兵,不免有些害怕,“大人,您怎么跟兵备道的人在一起?” 彭烨本来懒得向他解释,但一个州官半夜三更跟兵备道的人站在一起,传出去未免影响他的前程,于是简单说了两句:“那位梅大人跟青安帮的潘春有奸情,他冒然来阡州插手逆匪之事,恐怕目的不单纯。” 彭烨双手抱拳向左一举,“虽然他是京官,又是一品,可逆匪之事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本官决不能屈于梅子渊的官威,而有负陛下所托!所以不如将这群逆匪交到兵备道手中,就算那位梅大人能以官威压我,也压不了兵备道。” 衙役瞬间醒悟,“大人高明!” 梅子渊则捏紧双拳,狠狠砸进土里。 潘春也没想到,这位州官为了争功竟能算计到这一步,她握紧扑风,微微拱起上半身,紧紧盯住彭烨。 彭烨转头向身穿盔甲那人道:“王副使,这些可是真正的青安帮逆匪,有洪波门的人可以作证!”说完指着囚车里的潘世坤道:“那人是洪波门的门主,潘、潘什么...” -- 第213页 按察司副使王嘉对潘世坤不敢兴趣,不等彭烨说完,就抬手打断了他,问道:“匪首潘春可在其中?” 彭烨一顿,低头禀道:“并、并不在此中,但是...!这些逆匪都是潘春身边之人,只要抓住了他们,何愁抓不到潘春?!” 王嘉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囚车旁一一打量起这些人。他目光扫过钱丰,在他怀中峰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回到马上,对身后的士兵道:“将这些逆匪全部押回京!” 彭烨顿时喜上眉梢,“还望王副使在陛下面前,为彭某多美言几句。” 王嘉拉起马头,垂眼看他,“陛下真正想要的只有匪首潘春,你抓的这些人若真能将她引出,你的功劳我自然会向陛下禀报。” 说完,几百个士兵迅速将囚车围起,重新押送车队往北行驶。 眼见囚车一辆一辆从眼前走过,潘春再也呆不住了,她正要起身,梅子渊突然按下扑风,“等等!” 只听西边的马蹄声突然变得紧凑,火光闪烁,朵甘人似乎发现此处有人,大队人马突然加速朝这边涌来。 潘春反手将梅子渊压在刀下,三人紧紧贴着地面趴着。 尹冬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忍不住抖着手问潘春,“这、这是要打仗吗?” 潘春纵然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却也头一回见到如此庞大的敌国军队,一时间眼中的怒气和戾气忽然凝住。只有梅子渊没有吭声,这场面让他想起在宣府的情形,他死死握住潘春的手腕,低声道:“别冲动!如果是朵甘大军的主力,至少也有五万多人,即便是先锋军,少说也有三千人。” 潘春面上一滞,心里很快算起现在下去救人的胜算,几乎为零。 “那怎么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潘春冷静下来又觉得不甘心,“至少让我把峰儿救了。” 她刚要起身,梅子渊拉住她的手腕,“再等等!” 只见押着囚车的大晟士兵突然戒备起来,王嘉一声令下,众人弃了囚车,列阵迎向朵甘军队,双方很快厮杀起来。 梅子渊从腰间拔出匕首,镇定道:“咱们现在下去,趁乱把囚车门打开,你让兄弟们先分散躲走,来日再聚。” 潘春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跳下矮崖,趁两方厮杀之时,由后向前,一辆一辆劈开了囚车门,三人很快放走了一大半人。 “钱叔!”潘春的刀终于劈开钱丰所在的这辆马车,不料人还未下车,一柄长戟突然插在了潘春和钱丰之间。 潘春转身就是一刀,王嘉当即收回长戟横挡在面前。 “你就是潘春?” 眼前这把长刀刀锋锐利,在火光下闪着熠熠寒光,绝不是普通兵器,再见这女子身手矫健,步伐凌厉,王嘉猜她就是青安帮的帮主潘春。 “来人!!”王嘉在凌厉的刀风下后撤一步,两旁即刻闪出十几个士兵,刀戟齐向潘春杀去。 潘春不得不翻身上了囚车,又在长戟的攻势下,一步步退到矮崖旁。 “抓住她!其他人都可以不要!这个女的一定要抓活的!”王嘉一声令下,方才与朵甘军队厮杀的士兵统统掉转矛头,冲潘春杀过来。 梅子渊见状急忙推了尹冬冬一把,只见尹冬冬凌空飞起,踩着几个士兵的头,跳到潘春面前,抱起她就从矮崖跳下。 王嘉没想到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正要命人跳崖继续追,不料朵甘人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身旁的侍卫焦急劝道:“大人,今日这支朵甘军不下万人,咱们再不走,就要全军覆没了!” 王嘉今日来此,本是听彭烨说阡州抓获了大量青安帮逆匪,府衙兵力有限无法看管,特请他将人带回京城,所以他只带了几百人来。 王嘉迅速思量,终于艰难道:“带着剩下的逆匪,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7 22:58:09~20211219 21:5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乐莫乐兮新相知、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潘春感觉自己被一只熊抱了起来,又扔到了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睁眼一瞧,看见尹冬冬跟自己一齐落到了崖底。 “梅子渊呢?”潘春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梅子渊的身影,忍不住揪住尹冬冬的衣领:“你光把我弄下来,你家子渊不管了!?” “啊?”尹冬冬一拍脑门,“子渊!” 说完他立刻转身,打算顺着崖壁往上爬,正在此刻,崖顶突然落下两根火把。 潘春警惕地上前将火光踩灭,黑暗中又砸下不少石块。 这是崖顶上的人在查看崖底的状况。 尹冬冬不禁摸着脑袋怒吼,“谁砸我的头....”潘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矮崖不过三五人高的样子,若不是天黑,站在崖顶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潘春两人。 头顶传来阵阵兵刃相交之声,潘春瞬间拔出扑风,却听梅子渊的声音传来,“阿春快走!” 潘春愣了一瞬,这些日子以来与梅子渊生出的那股默契突然涌来,她只停了一个呼吸,便拽起尹冬冬,朝东飞去。 弯刀架在梅子渊颈上,一个士兵踩着他的肩头,转头喊道:“将军,这里有个人!” -- 第214页 队伍中很快走出一位将领,但在看到梅子渊的脸之后,忍不住惊呼一声,“梅大人?” 梅子渊转脸:“陈宽?!” 他震惊地看着陈宽,望着他身后数不清的士兵,不少还穿着朵甘人的衣裳,梅子渊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宽立刻上前扶起梅子渊,替他拍去衣衫上的土,颇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十分奇怪,“这荒郊野岭的,梅大人怎会在此?” “你...”梅子渊看着他身后的朵甘大军,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是..投了朵甘?” “没有没有!”陈宽连连摆手,无奈一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前方十里地势相对平坦适合安营,等将士们安顿下来,我与你慢慢说。” 陈士诚找到太后之后,本想向朵甘借兵二十万,再带上自家这三十万陈家军,杀回京城逼明德帝下台。 哪知朵甘王不仅同意帮忙,还多出了十万兵,态度积极到令人怀疑。 “朵甘人一开始说得好好的,说什么太后也是他的丈母娘,可一进凉州就翻了脸,屁股都没坐稳就想跟太后要凉州城!说凉州城若是不给他们,三十万大军就不进京。” 陈宽安好帐篷,又生了火,掏出酒葫芦放在火边烤着,“结果,上面的朵甘人跟太后还没谈得拢,下面的朵甘兵就把凉州城给屠了。街市上的铺子抢的抢,烧的烧,义父看不过去杀了两个朵甘兵,朵甘人就不依不饶起来,咱们便彻底跟他们撕破脸连,打了起来。来,梅大人,喝口酒,暖暖身子。” 梅子渊接过烤得温热的酒壶,抿了一口,辛辣的烈酒丝毫不能浇灭他心头的震惊,强咽下之后,接着问道:“然后呢?你们跟朵甘...” 陈宽又悲又愤,“打了两天两夜,折了有十万八万人吧!如今咱们陈家军,也就剩这么点儿人了。” 梅子渊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宽。 陈宽苦笑道:“那些外族都靠不住,哪个也没安好心。不过好在凉州守军也是大晟人,最后关头把城门给关了,帮着咱们一块儿关门打狗,朵甘人损失比咱们惨重,他们能折一半吧。” 梅子渊不知事情竟如此复杂,不知该作何评价。虽然陈氏现在是反贼,但梅子渊对他们并没有仇恨,反而多了一份同情和无奈,“守军参与其中...那朝廷必然知晓,你们岂不是...” “对啊,我们现在就是叛党了。”陈宽无奈道:“反正回去也是死,在外也没活路,不如反了。”他指着帐篷外穿着朵甘人衣裳的士兵道:“这些都是咱们自己人,扮成朵甘军队是为了吓唬怀州的驻军。因为凉州一战死伤惨重,陈将军也不想再有死伤,就寻思着扮做朵甘军队吓唬一下怀州驻军,哪知到了怀州才知道,怀州早就空城了,人都跑光了!” 梅子渊一路确实见过不少从怀州逃出的百姓,“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陈宽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火堆,但目光坚定,“凉州、怀州已经姓陈了,朝廷很快就会知道,以后免不了跟大晟禁军正面交锋,所以我们要先在西南四个州站稳脚跟。” 梅子渊拿酒壶的手一顿,很快明白陈宽话中所指。西南四个州临近朵甘,朵甘是小国,所以四州守军不算多,与九边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怀州和阡州不靠边境,只有驻军没有守军,兵力更弱。 今次朵甘伤亡惨重,自然不会再与陈家军再战,所以,陈氏多半要把主力安置在西南四州,与大晟形成割据之势。 梅子渊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你们打算先在西南称王?” 陈宽抬头,“不错。明德帝已经疯了,唯一的儿子又在我们手里,就算我们不打过去,以他的状态也撑不了多久。就是...就是不知道鞑靼人会不会趁机发难。” 梅子渊望着红色的篝火,微微颔首。 “梅大人,此次朵甘王如此爽快的答应我们,就像早知道太后要请他出兵一样,三十万大军,不用两天就集结完毕,您不觉得此事太过顺畅了吗?” 梅子渊又抿了一口酒,“应该是鞑靼与朵甘串谋,借机瓜分大晟。” 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下画着,“大晟东、南皆临海,北面是鞑靼,西面是朵甘、波律等十三小国。如果朵甘众国能在西面与鞑靼形成夹击之势,再在朝廷内部安插暗卫谋害陛下...” “这就是鞑靼人的目的?!”陈宽恍然大悟,“要不是宣府大捷,恐怕大晟已经没了。说起这事儿还得谢谢您呢!” 陈宽笑着向他举起酒壶,梅子渊也回敬他,“不要谢我,宣府大捷是青安帮的功劳。” 他简单向陈宽说了青安帮运粮去金州反被诬陷为逆匪之事,不免有些义愤,“陛下神志不清,再这么下去国将不国。” 陈宽没想到青安帮比他们还冤,思索片刻突然亮了眼,“陛下既然如此昏聩,梅大人不如加入我们?太后和陈将军此刻正在怀州,待我把阡州拿下,便与他们汇合,到时候咱们一起把...” 梅子渊忽然打断他,“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陈宽眸子一转,想起方才王嘉身后的囚车,瞬间明白过来,“是青安帮的事?此事好办啊!”陈宽哈哈一笑,挪到梅子渊身边蹲下,“梅大人您文武双全,只要跟加入我们,我给你一队人马,把王嘉打了不就完了?” “不是这么简单。”梅子渊道:“青安帮帮众一万多人,分散于各处。朝廷下辖三十六州,每个州府都在张榜抓逆匪,如果不从源头解决这件事情,难不成要一个州、一个州去救人?要救到何年何月?” -- 第215页 “那就更好办了!咱一起杀进京城!改朝换代啊!”陈宽倏地站起来,激动道:“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太后重掌政权,救青安帮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我...”梅子渊眸子暗下去,没有说话。 陈宽明白,他自幼与明德帝在一处,除了君臣之义还有别的情分在其中,“梅大人,这事儿不急,您慢慢考虑。虽然咱俩以前不是一个阵营的,但自从跟您一起探查贡船,我就知道您绝不是别人口中那种清高书生!不说别的,就您那套烟云流步,”陈宽忍不住咧开嘴,戳了戳梅子渊,“哪天教教我呗!” 梅子渊面色一滞,“改天、改天...再说罢。”说完忙把酒壶挡在脸前。 潘春跟尹冬冬躲到天亮,带四周彻底安静后,便和被救下的兄弟重新回到丁字路口。 潘春仔细查了一遍,初期混战的地方,地上脚印杂乱有明显厮杀过的痕迹。矮崖上则相对整洁,没有打斗痕迹和血迹。潘春回想最后梅子渊出声的位置,觉得他应该无事,至少没有致命伤。 她站在丁字路口的中间,从脚印和车辙印来看,囚车往北,朵甘大军往东。 潘春摩挲着刀柄,犹豫不决。 她想往东去找梅子渊,但朵甘人走过的路,步履整齐,证明往东一路无事。 反倒是往北的囚车车辙印,杂乱仓促,还混着血迹。 一边是被抓走的兄弟,有老有小。 一边是梅子渊,不会武功。 潘春咬着下唇,久久下不了决心。 “帮主。”几个兄弟围到面前,“还有十几个兄弟在他们手里,咱们救不救?” 潘春沉默一瞬,咬牙将刀插回鞘中,对尹冬冬道:“你向东顺着朵甘人的脚印去找梅子渊。其他人跟我去追那个王副使!” 他是朝廷一品大员,他的价值应该要大过那些寂寂无名的跑船人。 潘春决定赌一把。 她一挥手,众人迅速随她北去。 翻过一处山岗,没走多久,就见了两个受伤的兄弟藏在树洞中。 “帮主!”年纪大一点的是临清总堂的船工老宋,“您可算来了!” 昨夜潘春三人趁乱打开了不少囚车的门,后来王嘉急着逃命,拉囚车北上时不知道有的车门已经开了,所以有几车兄弟半路逃走还跟他们打了一仗。 老宋捂着流血的胳膊,“可惜咱们人少打不过那些当兵的,本来想把潘舵主救出来,没想到最后就剩了我们俩。” 说完,他垂头抹了把眼泪,“要是帮主在就好了,一百个当兵的都不是您的对手!” 潘春拍了拍老宋的肩膀,心情复杂,“钱叔和潘世海呢?没逃出来?” 老宋点点头,“潘世海还在车里,钱叔我没见着,应该也在囚车上吧。” 潘春望向远处,持刀立在草地中,满目虽是一片枯黄,但总有一两处新绿点缀在指头。 “只要人活着,咱们就得救!”潘春迈开步子,高呵一声,“追!” 大理寺一连几日都在忙逆匪之事,宋赟对着那些莫须有的卷宗看了一个通宵,终于轮到交班的人来,他揉了揉酸胀的眼,收拾好桌案,下值回家。 街上到处都是抓逆匪的告示,一开始还有人喊冤,如今只剩垂头快走的百姓,和四处举报抓人的捕手。 宋赟冷漠的走在街上,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母亲前日在门口被抓逆匪的天武卫推倒,如今昏迷在床,还未转醒。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一条朝廷的狗,不是佛祖,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去普渡众生。 本想买条鱼回去给母亲炖汤,不料菜市上一个鱼贩都没有。 宋赟叹了口气,随便买了两样菜回到家中。 “老师来了?” 宋赟一进门便见到杜清,忙向他打了招呼,但杜清却像没听见一般,满脸愁容坐在厅中,双目通红。 宋赟顿时心慌的厉害,他扔下菜就奔向里屋,伸出手指探着母亲的鼻息。 还好,只是睡了。 宋赟松了口气回到厅中,挽起袖子拿起水舀,“老师,中午留在这儿用饭吧,我给您做两个菜。” “修竹啊!”杜清缓缓站起,走到宋赟身边,“张太医刚走。” “老师把张太医请来了?!” 宋赟高兴地放下水舀刚要向杜清拜谢,忽然被他抬住手腕。 杜清屏住呼吸,顿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母亲本就积劳成疾,这一摔又伤了头,她不会再醒过来了,准备后事吧。” 宋赟合抱的双手悬在空中,直到杜清走了,都没有放下。 潘春一路向北追到通州境内,终于见到了王嘉那一队人。 本以为王嘉会把人暂押在附近州府,没想到这一队人马脚程奇快,几乎用最快的速度北上。 “再往北就进京城了,”老宋奇怪道:“咱们不过一群跑船的,难不成要送到京城让皇帝亲自审?至于嘛?” 潘春也想不明白,但她突然记起那夜王嘉说的话:明德帝要抓的只是她。 潘春抱起双臂琢磨来琢磨去,也想不明白明德帝为何盯上了自己。 不过他已经疯了,自然不能那正常人的逻辑去想他。 “告诉后面的兄弟,天黑以后找个机会动手!”潘春摸了下鼻子,“趁他们人少咱们还有点胜算,真要是进了京就完了!” -- 第216页 众人尾随车队,天黑后追到了通州驿站。 此处里京城不到百里,守军多,天武卫也多。 “正面交锋肯定要输,”潘春交代身边几个人,“我先去探探,你们去东北面的树林里蹲着,见机行事。” 老宋二话不说带人绕到林子里,潘春一个腾空飞到驿站房顶的树上,跳到屋檐背面,躲在烟囱下面往院子里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冬至快乐啊~~ 感谢在20211219 21:56:20~20211221 19:3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乐莫乐兮新相知、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驿站里灯火通明,潘春默默数着囚车的数量,发现少了钱丰那一辆。 她绕到烟囱另一侧,看侧院里是不是还有未发现的囚车,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王嘉面前。 “大人!我可以带您去娄山,还有其他青安帮藏身的几个地方!我都知道!” 潘春倏地握紧扑风,那人正是现任洪波门的门主潘世坤。 王嘉似乎很感兴趣,背起双手,走到潘世坤身后,“娄山离此处几百里远,仅凭你一句话,如何能断定潘春就在娄山?” “潘春不在娄山!潘春就在阡州!跟这些人一起!”潘世坤急忙转过头来,“大人,囚车里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临安分舵舵主潘世海,他是潘春的左右手!” 扑风顿时出鞘半寸,潘春暗暗咬牙。 王嘉转过身来,“既然潘春在阡州,你让我去娄山做什么?” “朝廷不是要剿灭青安帮吗?”潘世坤茫然抬头。 “呵呵。”王嘉忍不住扯了下嘴角,“普通逆匪怎能与潘春相提并论,你若能抓到潘春,我自然会遂了你的愿。” 潘世坤马上磕了个头,“多谢大人!潘春自诩跟青安帮那群匪徒亲如兄弟,依小民所见,不如把这些青安帮的逆匪当众斩首一批,逼潘春现身。倘若这十几人杀完,她还不出现,咱们再去娄山,抓他一千人,一批一批的杀,她迟早会现身。” 王嘉静静站在原地,垂着眼没有说话。 潘春在房顶倒抽一口冷气。 潘世坤摆明了是在以牙还牙,潘春眼下除了愤怒却别无他法。 放眼望去,驿站的士兵不下百人,仅凭她自己无法顺利将那十几个兄弟平安带走。 王嘉沉默良久突然扬起下巴,“你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王奇!速带五百人去娄山,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回来。告诉天武卫,两日后在京城菜市口布防,咱们就地处斩这几个逆匪。” 潘春一颗心止不住往下落,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她飞快回到树林,拉过老宋让他带着眼前这些兄弟火速去娄山,“告诉分舵的,娄山已经暴露,马上撤!所有的藏身处都不安全,大家不要聚集,各自散去水路湖泽!以后没有我的号令,谁叫也不准出来!”” 老宋怔住,“帮主,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们一起.......” 潘春摸了摸身上,她没带帮主令也没有信印,索性把扑风的刀鞘□□交到老宋手上,“从今往后,永远不要跟任何人说自己是青安帮的!听见没有!快走!” 老宋接过刀鞘,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帮主不到生死关头,不会轻易把她的刀给别人。 潘春见他睁着眼睛发愣,一脚踹了过去,压着嗓子吼道:“走啊!” 老宋把刀鞘紧紧抱在怀里,“帮主,那你...” 潘春举着扑风朝他一挥,“不用管我,快走!” 老宋怔怔地看着她,身旁的兄弟在潘春的催促下,急忙拽着他的衣袖向后退,众人一步三回头地退向树林深处,最终不舍地跑开。 自从跟陈宽谈过,梅子渊发现自己想迎回陈太后重新垂帘的主意太幼稚了。 陈氏一旦在西南称王,就不可能与明德帝并存,二者只能活一个。 但有些事道理懂很容易,做却很难,特别是他与明德帝朝夕相处二十余载,背叛两个字对梅子渊来说,与杀人一样沉重。 “我还是回京再试一次吧。”梅子渊想再见一面明德帝,或许能说服他改变主意,为青安帮平反,“明早天一亮我就走。” 陈宽心一沉,他与梅子渊说了一个晚上,这人还是如顽固。 陈宽垂眸片刻,笑道:“梅大人,我虽欣赏您的为人,但不代表我同意您的看法。昨晚我与您坦诚相待,该说的都说了,您不愿,我不强求,但您若是在这个时候回京,就太不够意思了。” 梅子渊愣住,转瞬明白过来陈宽的意思,“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回京绝不泄露你们的行踪,我只是想解决青安帮的事。” “我说过,站到我们这边儿,咱们一起杀进京城,我陈宽用项上人头担保,青安帮一定平反。” “可我...”梅子渊再一次梗住,他就是说不出杀进京城推翻明德帝这种话。 陈宽忍不住向前一步,“梅大人,您不也是因为明德帝昏庸无能才来找我们的吗?现在您的夫人被他诬陷,眼前摆着一个大好的机会,为何不抓住它?” “你别乱说,我们还未成亲。”梅子渊掌心发潮,不禁攥起衣角。 陈宽知道梅子渊在怕什么,他需要时间过自己那一关,便道:“时候不早了,您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陈将军就能到阡州,您听听他的意见,再走也不迟。” -- 第217页 梅子渊垂眸片刻,轻轻说了声:“也好。” 出了帐篷,陈宽立刻招了左右两边侍卫到跟前,低声道:“看好了!绝对不能让他出大营。” 尹冬冬蹲在大营旁边一整日,终于等到陈宽出来。 本想趁机钻进帐篷,却发现门口突然多了一圈守卫,把门堵的严严实实。 尹冬冬挠了挠脑袋,打量四周,无从下手。无意间发现帐篷靠山而搭,似乎刻意从紧靠着的那座小山上做点文章。 他仰头看了半晌,决定上山。只要从从山坡下来,再在帐篷后面凿个洞,就能见到子渊了。 阡州虽然山多,却并无高峰。 尹冬冬绕着营地半周轻松爬上了那座小山,却在半山腰见到了一个人。 夜色朦胧,尹冬冬隐约觉着躺在地上的人瘦瘦的,不高。他壮着胆子走过去,翻过人脸一看,不免吃了一惊,“熊四?!” 这不是潘春身边那个男丫鬟吗? 摸了摸脉搏人还活着,尹冬冬急忙把他抱到树下坐起来,“喂!醒醒!熊四!” 尹冬冬拍着他的脸,见人慢慢转醒过来,十分高兴。 他记得那夜钱丰跟熊四关在一个囚车里,既然熊四出来了,那钱丰和他怀里的孩子自然也出来了。 尹冬冬一边激动地问他钱丰在哪儿,一边忍不住四处张望寻找钱丰,半晌之后才发现,熊四好像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几番比划之后,他绝望的指着自己,再指了指熊四,又画了个大圈,“我!你!咱俩认识,你怎么在这儿?其他人呢?” 熊四同样着急忙慌的比划了半天,可惜谁也不明白彼此要说什么。 一炷香后,尹冬冬绝望地看着熊四,两人都放弃沟通,各自垂头不语。 突然,熊四睁大眼,伸出双手猛地推开尹冬冬,一柄□□擦着尹冬冬头皮,直直插进树干上。 尹冬冬正要拔刀,一回头对上一道剑光,和三个熟人。 “白浪?熊三!你们怎么在这儿?”尹冬冬兴奋地站起来,又热情地跟一旁的只有寥寥几根头发的中年男人打了招呼,“您就是传说中的秃头神医林大先?” “你才秃!我有头发!”林大先指了指鬓角一缕碎发,冷哼一声,不理尹冬冬,径直向熊四走去。 白浪一诧,把剑收回,“你怎么也在这儿?” “唉,说来话长。” 尹冬冬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白浪听完斜眼看山下的军营,冷冷道:“那是陈氏的大营,不是朵甘的。” “陈氏的?”尹冬冬急忙扒开树杈朝山下望去,营中不少人穿着朵甘军服,他不免疑惑的又转头看向白浪。 白浪抱起剑不再理他,而是压下眼前的树枝,透过缝隙,看着军营内的情况。 林大先原本去卜麻山,是要找一味治耳聋的药,不料想找的没找到,却无意中看到了六水鹅毛菜。 此物治寒疾有奇效,一想到潘春的病,连熊三都掏出刀来挖菜。 六水鹅毛菜要六根一起用才起效,眼看就要找齐,却偏偏碰上了在凉州大败的朵甘军队。 战败后改道卜麻山的大军足足有十几万人,熊三跟林大先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活着逃出来,菜却只剩下五根。 两人与白浪汇合后,说起这事不免一阵唏嘘,但白浪一听能治潘春的寒疾,二话不说提着剑又重回了卜麻山。 再次找齐六根菜,颇费了些功夫,白浪三人去阡州就晚了一日。 熊三站在一旁,听尹冬冬说完,望着大营的灯火十分懊悔,“咱们要是再快上一日,就能遇到帮主了。” 白浪忽然松开手,树枝弹回去,拍在了尹冬冬的脸上,“现在往北追也来得及。” 说完他在熊四身边蹲下,问林大先,“他怎么样?” 林大先摸了把熊四的脑袋,笑道:“没事儿!就是饿坏了。”尹冬冬摸着脸,忙道:“我有饼!”说完真从怀里掏了一张饼来。 他立刻塞到熊四手里,咧开嘴笑道:“你吃你吃!不够我还有个蛋。” 说罢他又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蛋,熊四一见鸡蛋就露了笑脸,从尹冬冬手里接过来,又比划了个谢的手势。 “既然无事,那就走吧。” 白浪转身就要走,忽然被尹冬冬拉住了衣裳。 “白帮主,你功夫好,帮我把子渊救出来吧!”不管是朵甘人还是陈氏,都跟子渊不对付,尹冬冬揪着他的袖子,求道:“看在潘帮主的面子上,搭把手呗。” “放手!”不提潘春还好,一提潘春,白浪的脸更冷,“我与梅子渊并无交情。” “可你们帮主跟我们子渊关系很好啊!”尹冬冬换了只手拽住白浪。 “那你去找我们帮主!”白浪甩开尹冬冬,径直往前走。 熊三扶着熊四起来,有些左右为难,正想怎么劝好,忽然听到尹冬冬大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救子渊,不就是因为潘帮主喜欢子渊吗?我们子渊都能为了你们青安帮从京城跑到阡州来救人,你却连帮个忙都不愿!子渊拿你们青安帮当一家人,你却从来不拿我们当一家人,怪不得潘帮主不喜欢你!无情无义!哼!” 白浪猛地回头,盯着尹冬冬那张气鼓鼓的圆脸一言不发。 熊三急忙上前打圆场,“老白,此山正好在大营背后,位置隐蔽又巧妙,咱们顺着山坡下去给帐篷开个后门就行了。不费什么事...” -- 第218页 熊三话未说完,就见君子剑剑光一闪,蓦地出鞘。白浪凌空飞起,踩着枯枝便下了山。 只见剑光在夜空中画了一个弧,白浪如一道电光般闪进了梅子渊的帐篷。 尹冬冬顺着第二个弧转了个头,梅子渊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摸着梅子渊的胳膊,惊得合不上嘴,“子渊?这...就...回来了?” 白浪收了剑抱在怀中,淡淡地看熊三一眼,“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周末发感谢在20211221 19:38:58~20211223 19:3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眼见白浪要走,梅子渊急忙跟了上去,“多谢白兄相救。” 白浪自顾自向前走,并不理他,梅子渊却仍旧跟在后面。 尹冬冬高兴的追着梅子渊,裂开嘴朝一旁的熊三一笑,“嘿嘿。” 熊三对这位不太熟的胖熟人颇有好感,“你们打算去哪儿?” “自然是跟你们一起。” “跟我们做什么?” “你们不是去找潘帮主吗?”尹冬冬超前努努嘴,笑道:“我们也一样。” 母亲去世后,宋赟简单办完丧事便告了丁忧假,要把母亲的骨灰送去怀州老家安葬。 动身那日,杜清早早等在城门口送他,一边将盘缠和干粮塞进宋赟包袱,一边担忧道:“怎么非要现在走?晚些日子不行吗?外面现在不太平,你这一路又是往西,万一遇到朵甘人可怎么办。” 朵甘人要攻打京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出入城门的人便少了很多,杜清望着有些空荡的城门口,很是不安。 宋赟笑得苦涩,淡淡道:“这么呆在京城,我才难以心安。” 说话间,一队押送犯人的囚车走近,打头的侍卫呵斥道:“奉旨押送逆匪!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眼看马蹄就要踩过来,杜清急忙拉宋赟到墙边,“当心!” 杜清挡在宋赟前面,看着囚车陆续从面前经过,他不禁感叹,“唉~不知这次又是哪家遭了殃。” 宋赟望了一眼囚车,目光很快移到胸前的骨灰坛中,神情冷漠又疏离,“老师,就送到这儿吧。” “那你一路小心,为师等你回来。” 杜清挥着袖子目送宋赟远去,直到见不着他的人影,才摇头叹了口气,独自回去。 潘春一路跟着囚车到京城,王嘉果然一刻都不等,直接把人拉到菜市口。 她找了个茶楼靠窗坐下,见天武卫依王嘉所说,的确在菜市口周边加派了不少人手。 兄弟们一个一个被绑在木桩上,早春的风不免料峭,吹得潘春眼睛有些疼,她勾了条凳子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胡乱灌了一口。 左手缓缓抚上裹着布条的扑风,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目光也落在刀上,久久没有挪开。 白浪和梅子渊一路追着囚车的印记北上,没想到囚车竟直接进了京城。 朝廷如此大动作抓他们几个船工,熊三十分费解,“咱们青安帮到底得罪谁了?要搞这么大的阵仗把人拉到京城?” 梅子渊一直记得那晚王嘉的话:明德帝想抓的是潘春。 潘春一个江湖女子,无权无势,既妨碍不了明德帝亲政,又不参与任何党争。 究竟为何要对她穷追不舍,难道真的是因为明德帝神志不清? 梅子渊想着一路上的种种,总觉得忽略了哪里,忽然听见不远处天武卫沿街敲锣:“午时三刻,菜口斩首!漕河逆匪,一个不留!” 白浪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握紧剑柄,直奔菜市口而去。 梅子渊急忙跟了过去,待众人跑到菜市口一看,断头台后的木桩上,绑的正是潘世海他们。 白浪的剑登时就要出鞘,梅子渊急忙按住剑柄,将它推了回去,“京中天武卫光是暗卫就不下三千人,不可鲁莽行事!” 白浪咬牙看他,“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梅子渊近前一步,“那你能保证一剑杀光所有人,带他们顺利逃出京城?” 白浪瞥了眼站在台前的天武卫和埋伏在周边的暗卫,愤愤地收回了剑。 梅子渊混在人群,看向断头台,发现潘世海也在台上,但不见钱丰和峰儿。 看来熊四那辆囚车中的人都逃了,但钱丰去了哪儿,熊四也说不明白。 “站在这里太显眼,先找个地方坐下。”梅子渊走进斜对面的饭馆,尹冬冬快步跟了进去。 熊三看着进去的两人,又看了眼白浪,最终还是带着熊四进了饭馆。 人虽坐了进来,白浪一双眼仍旧紧紧盯着被绑着的潘世海和其他兄弟,见尹冬冬要了菜本在翻,冷哼一声道:“你们还吃得下饭。” 熊三心里难受,但总不能杀气腾腾地坐在这里,平白招引天武卫上门,“老白,帮主说过,凡事要沉得住气能。” 白浪听不进去,倏地把脸转向梅子渊,将所有的怒气都投到他这里。 梅子渊却皱着眉,抬头看起天上的太阳,此时离午时三刻大概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如果现在进宫,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说服明德帝才有救人的希望。 正犹豫着,忽然见到一个无比熟悉的的身影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停在断头台下,垂着手臂微微昂着头,静静注视着木桩上的人。 -- 第219页 梅子渊猛地站起来,“阿春!” 他迅速速冲出饭馆,白浪的剑也应声出鞘,先他一步拦在潘春面前。 “老白?”潘春见到白浪很是突然,“你怎么在这儿?” “走!”白浪不由分说地拉起潘春的手,“周围全是暗卫,这里不安全。” 潘春却在半路甩了开来,“我...我得去救他们!” 白浪怔住,“怎么救?一个人杀过去?阿春,你当我白浪死了吗?” 潘春侧过脸去,“老白,他们想抓的其实是...” “阿春!” 潘春闻声抬头,多日不见,梅子渊还是那身衣裳,虽然月白色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但那双眼依旧清澈。 “你怎么在这儿?”梅子渊喘息不定,人一过来就紧紧抓着潘春的手腕,“这里太危险了!他们正想抓你。” 潘春垂了眼,声音有些消沉,“我知道。” 梅子渊看了眼四周,不由分说将她拉倒一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倒有个法子,咱们现在就进宫!” “现在就进宫?”潘春有些吃惊,“拿刀架在明德帝脖子上,逼他放人?” 梅子渊一滞,忙道:“先说服他,如若不行再寻他法,但无论如何不可弑君。” “说服?”白浪白了他一眼,“嗛~” 但他说完很快翻身上了墙头,顺着京城错落的屋顶,轻车熟路地往皇宫方向赶。 潘春见状也翻上屋檐,剩梅子渊站在地上,仰着脖子,茫然地抬起手,“阿春,我们可以走宫门....” 他话未说完,潘春又翻了回来,“走宫门太慢!” 说完揪着梅子渊的衣领再次上房,顺便对熊三道:“你就别去了,护好熊四和林大先,等我们回来。” 多日不见,南书房的熏香依旧呛人。潘春强忍着不想咳嗽,最终还是弄出了声音。 但并没有人发现她,三人窝在房顶半天,不见一个侍卫,潘春忍不住先跳下屋顶转了一圈,发现不仅南书房外没有侍卫,屋里亦无明德帝的踪影,只有几个打扫的太监在埋头干活。 梅子渊顺着房梁小心爬下来,发现明德帝的书桌已经空了,似乎许久不来南书房的样子。 他忍不住拦下一个拿着扫帚的太监问起,“陛下呢?陛下去哪儿了?” 太监被突然出现的梅大人吓了一跳,“梅、梅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 哪个大臣进宫不是官袍加身,梅子渊一身素服不说,发型凌乱,仪容不整,实在让人惊奇。不过他是明德帝的近臣,太监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忙补了个礼,回道:“陛下病重,已经多日未醒了。” 梅子渊瞳孔一缩,“太医怎么说?” 太监摇摇头,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那朝中现下谁在主事?” 太监回道:“这...听说是几位太傅和尚书大人轮流执事。”说完便匆匆离开。 梅子渊怔在原地,陈氏在朝中的势力至少占三分之一,如今陈氏出逃,明德帝倒下,朝中必然空虚挑不出主事之人。 潘春见太监走远,急忙凑过来问道:“这怎么办?难不成再去找那些个太傅尚书什么的?他们能说了算?” 梅子渊皱起眉心一时无语,白浪跳下,落到潘春身边,冷声道:“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午时很快就到。你我联手杀他们个错手不急,总能救出来几个。” 梅子渊急忙拉住潘春的手,“我再想别的法子,一定会有办法的!” 白浪猛地伸出剑鞘隔开二人,“北有鞑靼人觊觎,西有陈氏称王,那个疯皇帝是死是活都说不准,朝廷现在乱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 白浪伸手推开梅子渊,眼中的不屑和敌视缓缓溢出,“梅子渊,不管你跟阿春是什么关系,你是官我们是民,咱们从头至尾走的都不是一条路。往日你帮过青安帮的,改日我一定报答。可今日你救不了青安帮,就不要拦着我们自救。阿春,走!” 白浪说完转身飞回屋顶,潘春立在原地,握紧刀柄看着梅子渊。 一瞬间空气凝固,梅子渊突然没了头绪,只觉胸口发闷。 “还是要谢谢你,梅子渊。”潘春忽然上前一步,单手轻轻抱了一下梅子渊,又很快松开。 梅子渊愣住,潘春温热的气息还未抓住便又逝去,“阿春”两个字还未叫出口,她已经跳回屋顶,很快随白浪一起消失不见。 脑海中忽然回现她站在断头台下的眼神,与刚才离开时一样。 “阿春!” 梅子渊顿觉不妙,他想追出宫门,但跨出南书房的那一刻他改了主意,掉头往明德帝寝宫走去。 午时一到,菜市口看热闹的人便多了起来。最近朝廷杀逆匪,没几日就要砍一波人头, 白浪混在人群中,默默观察着周边的暗卫。 确实如梅子渊所说,暗卫密集,几乎三步一人。 断头台上无任何遮掩,冲上去救人时,只需一息就能被人射成筛子,胜算几乎没有。 但不救兄弟,他就不是白浪。 “阿春,这次你断后。”白浪向来听潘春安排为她断后,但这次他想冲在前面。 “老白,”潘春却道:“待会儿我冲上去,先救潘世海,他功夫好,松了手就能打,你帮我挡着后面的人。” -- 第220页 白浪不同意,“你若是一露脸,暗卫必然集中向你杀过去,还是我上台,你辅助。” 潘春忽然笑道:“怎么,咱俩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没了?” “阿春。”白浪一对上这样的潘春便软了下来,“这次不一样,如果待会儿我上了台,你就在...” 人群忽然一阵躁动,监斩官在两队天武卫的带领下坐上了监斩台。 白眼将君子剑从怀中放下,深吸一口气准备动手,于是转头对潘春道:“阿春,我...” 却见潘春突然凌空飞起,一跃冲上监斩台。 一旁埋伏许久的暗卫齐齐现身,剑光刀光如海浪般一层又一层向台上涌去。 扑风划破虚空,拦下迎面飞过来的箭羽,台上木桩下瞬间跃出十几名暗卫,手拿长刀等着潘春前来救人。 但扑风直直朝右后方的监斩台劈过去,案桌眨眼间碎成两半,监斩官还未看清潘春的脸,扑风已绕颈划过半圈。 潘春鬼魅般站在他身后,刀刃划破监斩官的脖颈,血流了下来。 “放了他们!我束手就擒!”潘春猛地拉紧扑风,血转眼间洇过监斩官白色的领缘。 “住手!都...住手!”监斩官疼得说不出话来,“快去叫、、、江指挥使!” 围住潘春的几百人顿时停下脚步,双方僵持片刻,王嘉与一位穿着浅青色蟒袍,手中握着月牙弓的天武卫走到潘春面前。 “放了他们!”潘春退后一步。 那人不笑不怒,突然举弓就射,长箭穿心,监斩官当场毙命。 潘春一愣,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自己人都杀。 拿弓那人一声冷笑,“抓活的!” 包围圈骤然缩小,白浪原地暴起,君子剑离手直奔那人而去,但见那人头不回脚不转,反手向后一拉弓,三支羽箭避过剑光,直奔白浪而去。 白浪不得不翻转躲闪,羽箭速度极快,虽成功避过要害,终究还是擦破肩头,划出一道血痕,也逼迫他改了方向,没能如愿去潘春身旁。 白浪愤怒的看着那人,那人却投来一阵钦佩的目光,“好身手!你若效忠陛下,我免你一死。” 王嘉在一旁十分紧张,生怕节外生枝耽误抓潘春,急忙从旁说道:“江指挥使,先抓潘春要紧!” 新任天武卫指挥使江阳把脸转向潘春,同时抬起右臂挥了挥手,“上!” “慢着!”潘春突然把扑风横在自己颈前,“我再说一遍,放人!” 江阳脸色一变,“你敢死?!” “你试试我敢不敢!”潘春将扑风一侧,刀光晃在江阳眼中,他心也跟着一跳。 “听说我值一千两黄金?”潘春笑容逐渐狂傲,“不知道我死了尸体能不能也卖上一千两。” 刚才射监斩官的那一箭,让潘春笃定朝廷抓她必然有图谋。她不禁想要赌一把,做局之人舍不得她死。 江阳迟疑了一瞬,还未开口,就听王嘉喊道:“快快把人放了!” “再准备十匹马!”潘春扬声道:“老白,带大家出城,脱身后后发信号。” 潘春双手握刀又往自己脖颈上推了推,“他们安全了我自然把命给你们。” 江阳怒视着潘春,却又不敢不按她说的去做。潘春这种人,逼急了确实能给自己一刀,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只好咬牙道:“去找马!” 见兄弟们一个个松了绑,潘春的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一半。 白浪一百个不想走,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他最恨无能为力的自己,恨不得站在那里被无数刀光剑影围堵的是自己。 潘春生怕白浪冲上来,不然她今日算是白来了。 潘春急忙向解绑的人群喊道:“潘世海,带老白走!” 潘世海看着被围的死死的潘春,“帮主...”多年的帮主威信让他下意识服从,手比脑袋反应快,他拉起白浪,匆匆上马。 白浪一步步退着,只听潘春大声道:“留的东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眶不知怎么就红了,白浪比了个“等我”的手势,翻身上马与众人一同驶出菜市口。 “等等!”眼看人要走完,潘春忽然叫停了最后一匹马,她盯着潘世坤道:“这个不是青安帮的,你们还是绑着吧。” 江阳看了眼王嘉,王嘉忙咳嗽一声,指着潘世坤,尴尬道:“绑着就绑着吧。”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在能抓到潘春,什么都不再重要。江阳十分有耐心地等到白浪发了信号,胜券在握地走到潘春面前,长舒一口气,笑道:“我说道做到了,潘帮主也请兑现您的承诺。” 扑风咣当一声落地,潘春伸出双手,眸光冷淡,“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23 19:37:42~20211226 11:0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乐莫乐兮新相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寝宫的熏香一如南书房浓烈,门旁的内侍站成两排,恭敬地向梅子渊行礼。 新任总管王训默默挡在内殿大门前,“大人,陛下刚服药睡下。” 梅子渊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总管,记起他曾是南书房研墨添香的太监。 “陛下..他...” 梅子渊透过窗格,隐约看见殿内亮着灯光。 -- 第221页 王训躬腰回禀,“大人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您有所不知,陛下中了鞑靼人银夔之毒,此毒霸道,极难清除,陛下已卧床多日,时睡时醒,身体十分虚弱。” 梅子渊突然向前一步,紧贴王训,直视着他的发冠,“殿内的香,是陛下最爱的紫穆吧?我记得这道香陛下常在南书房用,因为它最大的功效是提神醒脑。” 王训突然抬头,眼中慌乱一闪而过,“大人果然博学,奴才对香料不甚了解。” 梅子渊笑笑,伸出手轻轻将他垂下的冠绦别到耳后,“是吗?你在南书房添香这么多年,没有印象?” 王训头垂得更低,“奴才糊涂。” “真正糊涂的人,是我吧?”梅子渊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推开殿门,他疾步冲到床边掀开幔帐,只见床上空空荡荡,没有人。 “大人!不可惊扰陛下...” 王训急忙赶来,见梅子渊已经发现明德帝不在,只好跪在地上,额头触地道:“大人...” “你们把陛下藏那儿了!?”梅子渊愤怒地转过身,把王训从地上揪起,“你也是鞑靼人的狗?” “大人您误会了!” 梅子渊揪得他喘不过气来,王训只好告饶,“大人、大人您放手,陛下他无事,他...” “陛下呢?!陛下在哪儿!”梅子渊松开手,却握紧了拳。 王训忙退后一步,不敢看梅子渊的眼,“陛下、陛下刚刚出宫了。” 潘春被人架上刑架,誊书的刑官笔还未蘸墨,她便冷冷道:“不用写了,我都认,都是我干的,画押就是。” 主审官瞪大眼,“我还没问话呢!你人什么?” 潘春头一歪,“你问什么我答应什么不就完了?” “你、你这泼妇!什么态度!”主审官顿时被她惹出火来,但眼珠一转,想起上头的嘱咐,又冷静下来,这人动不得。 于是他丢了个冷眼过去,不理潘春,自顾自收拾起案桌上的笔纸,又端了泥炉过来,添了水烧着。 潘春奇怪地看着这些摆设,心说难不成要给她沏茶? 可自己被绑成这个样子,待会茶好了要怎么喝?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潘春不禁挑眉,听出来人步伐虚亏,似乎是个病秧子。 铁门很快打开,一个披着墨色貂毛斗篷的富贵男子,在天武卫的护卫下站到了潘春的面前。 他缓缓摘下帽兜,露出一张消瘦到变形的脸,略带好奇地端量着潘春,“你就是潘春,青安帮的帮主?” 潘春怎么也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会是他,“陛...下?” 明德帝微微吃惊,“你见过朕?” 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潘春,不过眼前这个女人与暗卫所说的不太一样,长得并不骇人。 “啊....您是天子,自然长得跟一般人不一样。”潘春胡乱搪塞过去。 “呵呵。”明德帝不在追问,而是把斗篷脱下,一旁刑官忙把椅子搬到他身后,待他坐下后,又递了茶过来。 潘春将一切看在眼里,明德帝举止正常,行为妥当,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陛下...没疯?” 明德帝吹着茶碗的热气,没有抬眼,“何为疯?何为不疯?” 眼前之人看似孱弱,一举一动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狠厉,让人不自觉胆寒,潘春发现与他对视会害怕,可怕什么又一时说不清。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陛下抓我,究竟为何?” “我想要你的船队。” 潘春愣住,“船队?大晟的皇帝会缺船?” 明德帝将茶递给刑官,站了起来。 潘春不高,不及他下颚,明德帝放低视线,直视着她的双眼,“是不是觉得,朕贵为一朝天子,天下万物皆为我所有?” 潘春疑惑的看着他,明德帝忽又转身,错开她的目光,“倘若让你此刻进宫为朕暖床,你可愿意?” “做梦。”潘春不屑地别过脸去。 “所以,天子不是天之骄子,而是天下之子,为天下卑躬屈膝,竭尽所能不惜一切。” 明德帝弯了弯嘴角,转了回来,“朕要你的船队,再送一次粮草去金州。” 潘春愣了一瞬,有点想不通,“你要找我做买卖?给钱就行了,抓我干嘛?” “因为这笔买卖,你稳赔不赚。” 潘春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运的不是粮草吧?” 明德帝似笑非笑地望着潘春,“是,又不是,这次运的,半粮半草。” 那深灰色的瞳孔如梦魇一般,潘春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寒意,“半粮半草?” 她猛地想起十年前让父亲蒙冤而死的那趟生意,挣着锁链探头问道:“十年前的宣府案,也是你栽赃的青安帮??” “你太抬举朕了。”明德帝忍不住笑出了声,“朕当时不过才十岁,并不知道王承衡还活着,藏在宣王背后。不过他那个法子很好,应天府的漕粮不经官兵运送,出了事也查不到他。” 潘春怒道:“所以当年害死我爹的是王承衡?!” “不只是他,”明德帝摇了摇手指,“还有太后。她自始至终都认为是你们调换了漕粮,虽然查不出证据,也要杀鸡儆猴。” 潘春胸口发闷,额角青筋冒起,可惜握紧的拳头被铁链锁住,不然她必定亲自动手打爆明德帝的头。 -- 第222页 明德帝却道:“所以,你帮朕把这批粮草运过去,你爹的仇,朕帮你报。” “有病!”潘春难以置信:“你是大晟的皇帝,你知道你在家在干什么吗?你在坑自己的将士!” “大晟是朕的吗?那些将士是朕的吗?”明德帝嘴角缓缓垂了下来,目光寒凉,“朕空有一个名号而已。” 潘春急道,“可九边失守,鞑靼人杀进京城,倒霉的也是你啊?你怎么会盼着敌人杀进自己家?!” 明德帝目光沉了下来,“敌人?谁才是朕真正的敌人?” 他冷冷地看着潘春,深吸一口气,微微昂起头,“小时候,朕住的那间屋子,也是这种味道,一年四季都是那种烂木头的霉味,这种味道从朕睁开眼那刻起,一直跟到梦中,再刻到心里,长大之后,用再名贵的熏香也盖不住记忆中那股子霉味。” “你是个自由的人,不懂当傀儡的滋味。朝堂前,事事有陈氏一族压着,真想安排个六品执事都无能为力。后宫里有姓陈的两个女人管着,好不容易弄死一个,他们还想让朕娶姓陈的。你说,谁才是朕真正的敌人??” “你....!”潘春这一刻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陈家势力强大,想要削弱他们只能找更强的对手,而漠北的鞑靼铁骑正好能与之抗衡。他们两个好好打上一仗,对内帮朕削弱对手,对外帮大晟打败强敌,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不好找。” 潘春还是觉得荒唐,“你就不怕鞑靼人真夺了你的江山?” “姓陈的不会坐看自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们会奋力一战。” “若陈氏赢了呢?” 明德帝微微一笑,“九边稳固,至少不用担心朝中有人勾结外敌。” 潘春忽然愣住,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看眼前这位疯狂的皇帝,依明德帝的逻辑,这么做他确实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你就不关心百姓的死活?”潘春怒极反笑,“你这个皇帝当的,我还是开了眼了!” “唉,”明德帝莞尔,“谁说不是呢。” 他忽然走回到潘春面前,收回所有表情,“粮草已备好,用你的船,按你们上次的海运路线,五日内运至金州港。” “然后呢?”潘春冷眼看他,“粮草不够吃,鞑靼人卷土重来,九边就会不战自败,到时候就会有人说是我们青安帮掉包了粮草,骂我们是奸商,发国难财,你便顺理成章地借着这个机会杀我们灭口。所以这种生意我为什么要接?我傻吗?” “你接,只死你一个。你不接,朕便继续清剿逆匪。” 潘春翘起嘴角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这些逆匪,在哪里?长什么样?你打算怎么剿灭?” 明德帝向身后一瞥,“王训!” 王训很快推开铁门走进来,磕完头之后,依旧跪在地下不敢主动说话。 “逆匪剿得怎么样了??”明德帝重新坐下,接过茶碗呷了一口。 “回陛下,臣已审过洪波门门主潘世坤,他已将青、洪两帮众匪藏身之处供了出来,只是刚才臣接到飞鸽传书...” 王训的声音越来越小,潘春忽然大声笑起来,“哈哈哈~娄山上没人了是吧?” 王训猛地抬头,惊恐地看了一眼明德帝,后脊瞬间冒出冷汗。 明德帝乜了他一眼,随后收起笑容,冷冷注视着潘春良久,刑室内谁也不敢说话,众人连呼吸的频率都放缓。 终于,明德帝向一旁的狱卒一抬手,“打吧。” 鞭子沾了盐水,劈头盖脸朝潘春挥来。 潘春怎么也没想到这第一鞭竟然对着脸甩,火辣的痛感从耳边延续到颈间,再到胸前、腹间、手臂。 鞭子挥得又快又狠,即便是潘春想说什么也无法张口。 “停!” 明德帝站了起来,刑官即刻躬身退到一旁。 明德帝背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你若是合作,朕也可以保你不死,换个身份换张脸,不用再打打杀杀,过几天安稳日子。” 潘春嘲讽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毫无信任可言,不如给我个痛快。” 明德帝从炭盆里拿出一根夹碳的长铁钳子,将通红的钳头举到潘春眼前,贴在潘春耳边小声道:“或者可以这样,朕将你青安帮那一百二十八个舵编进天武卫,做朕的暗卫,有官籍,管吃喝。” 潘春依旧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莫要忘了,天下不只青安帮这一个船队,王嘉!” 铁门再次打开,王嘉把潘世坤扔了进来。 潘世坤仿佛被活剥了一层皮,满身是血已经看不出面容。 明德帝退后一步,嫌弃地看着地上的人,“洪波门的,朕给你一次效忠大晟的机会,送一批粮草去九边。” 潘世坤茫然抬头,见潘春也被绑在架子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方才就在门外,明德帝与潘春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于是瘫坐在地上,连头都不抬,“洪波门的船不行,过不了海。” 明德帝一顿,忙道:“朕可以给你一批船。” “没用的,给我们船也不会开,我们洪波门就没有出过海的船工。”潘世坤的回答让明德帝有些下不来台。 眼前两个江湖人竟如此不知好歹,明德帝不禁微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 第223页 明德帝将铁钳子张开,夹子头被磨得很尖,现在又被炉火烧的通红,垂在潘世坤面前,他不由地眼皮一跳,哆嗦了一下,但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他又把铁钳子转到潘春面前,“这笔买卖你真的不做?” 潘春闭上眼,没有什么表情,就像眼前没有明德帝这个人。 “潘春!”一旁的刑官一巴掌甩到潘春脸上,“陛下问你话呢!”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退下,“人总是不到死路不知回头,你再好好想想。” 潘春睨着明德帝的脸,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在大殿上那副狗一般乖巧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狗皇帝。” “你!”明德帝眸中划过一瞬怒意,片刻后又阴鸷一笑,“听说你武艺高强,在漕河鲜有敌手,我今日倒要瞧瞧,你这女子究竟练得什么功,竟连男人都要怕你三分。” 明德帝猛地拽断潘春的衣带,正要扒掉她的衣裳,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刑官快步跑了进来,“陛下,梅大人有急事求见,现下正在地牢门外。” 明德帝回过头来,斜了一眼潘春,突然闷声将手中的铁钳子捅进她腹中,冷冷对一旁的刑官道:“朕没有耐心跟她耗,明日午时她若还不答应,拉去菜市口斩首。” 铁钳子从腹中拔出,潘春随之身形一晃。 从小到大,疼痛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区别只有伤疤长短不同。 但此刻腹中滋味,她却从未受过。 她低头看向小腹那两个血窟窿,十分盼望着此时能有个人将她打晕。 喉头一阵腥甜,鲜血涌到唇边,潘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众人随明德帝走了出去,只有方才传话的那位刑官还站在那里。 戚言笙紧张的看着潘春,发现人已经晕了过去,但还有一个刑官在收拾东西,他不敢贸然上前。 “戚言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收拾完桌案的董大海一抬眼,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前一阵子去登州避祸了吗?” “我前日刚回来。”戚言笙笑笑,“老在登州呆着也不是办法。” 董大海猛地意识到,陛下这次把人安排在刑部审讯是机密,而戚言笙只是刑部的一个混子,怎么可能知道陛下此时此刻在刑部大牢。 方才脸上礼貌的笑瞬间消失,董大海放下手中的卷宗,走到戚言笙面前,“言笙也是这次剿匪团的一员?” 戚言笙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吓的掌心全是汗。 他在登州待的无聊,好不容易央求父亲回到京城,那知今日刚一上岗,就在刑部门口遇见了灰头土脸的梅子渊。 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还没张嘴,人先跪下,“言笙,求你去大牢给陛下传个话,就说我求见。” “陛下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吗?怎么会在刑部大牢里?”戚言笙一头雾水。 “言笙,你帮帮我!潘春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啊?潘帮主不是回临清了吗?”见梅子渊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戚言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比他还急,“到底怎么了?这什么情况啊?” “此事牵扯众多情况复杂,你先帮我传话,告诉陛下我要见他。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戚言笙拗不过他,左思右想只好取了令牌,进了大牢。 现下面对董大海,不免心虚,戚言笙深吸一口,笑得更甚,“哎哟我的侍郎大人,下官一个从六品怎么能入得陛下的眼,这不是借着子渊的名号,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嘛。” 说完还朝董大海挤了挤眼,“话说陛下这次亲自来审,到底是什么大案子啊?有没有下官能为您分忧的地方....” 董大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最是瞧不起这种胸无点墨只会溜须拍马靠关系上位的荫官,“此次剿匪事关重大,不是你混日子的地方,回去让你家梅子渊去别处奔走吧。” 说完命人把潘春从刑架上卸下来,夹起卷宗打算走,戚言笙一脸好奇道:“这就死了?是烧还是埋啊?” “要死也得明天,”董大海有些不耐烦,“把人看好了,别让她那么快死。”说完也不搭理戚言笙,径直走出地牢。 见当官的都走了,地牢的看守忍不住松了口气,,忙上前叮嘱戚言笙,“天武卫咱们得罪不起,幸亏你家里还有些关系,日后莫要像今日这般说话没个分寸!” 戚言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哎呀,老刘,富贵险中求嘛!” 戚言笙一双笑眼弯起来就是十□□的少年,眼里满是天真,时常跟地牢的看守喝酒打叶子牌,关系熟稔。 老刘拿他没办法,“你呀!长点心吧!”主说完剜他一眼,“走,陪哥几个喝一杯去,回来也不知道告诉我们一声。” “走着~哥哥!” 戚言笙躬身做了个请,眼角余光撇了下关潘春的那间牢房,跟在几个看守后面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o(╥﹏╥)o感谢在20211226 11:02:20~20211228 20:3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乐莫乐兮新相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刑部大牢门朝西,此刻正值太阳落山之时,梅子渊背朝夕阳,跪在门口。 -- 第224页 余晖洒在他身上,仿佛用金色的笔给他勾了一个轮廓。 明德帝莫名觉得这幅景象很美,忍不住驻足欣赏起来。 “陛下!”梅子渊把头重重地磕到地上,“求您放了她。” 明德帝裹紧斗篷,垂眼看着他,没有应声。 梅子渊抬起头,咚一声将额头再次砸到地上,明德帝静静看了他片刻,挥手将身边人遣散,撩起斗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怎么猜到朕在这里?” 梅子渊身形一滞,但依旧埋着头:“在寝宫闻到紫穆之后。” 明德帝抬眼望着天边的夕阳,“确实,你与朕认识快二十年,总是瞒不过你。朕还想着,等时机到了再向你解释,不过这样也好。” 梅子渊忽然道:“您是天子,想做什么不必跟臣解释,臣只求您放了她。” 明德帝愣住,“你不在乎?” “臣...”梅子渊头微微抬起,却又垂了下去,“臣没有资格。” “子渊。”明德帝忽然站起来,“在朕心里,你与别人不一样。你是胸怀天下之人,有赤子之心,是朕值得信赖的朋友,没想到你与那些俗人一样,竟为了一个女人下跪。” 梅子渊抬起头,“她是臣的女人。” “值得吗?”明德帝眨了眨眼,“天下女人千千万,再换一个便是。” 梅子渊额头重新贴回地面,“臣非她不娶。” “这就....难办了。”明德帝重新裹紧斗篷,“这个女人不简单,敢让四百料的漕船横渡渤海湾,两次海运完美的把漕粮运到目的地,坏了朕的大事。此人如果不为朕所用,日后便是祸害。何况王承衡也打过青安帮的主意。” 梅子渊猛地抬起头,“不管陛下信与不信,海运之事臣才是始作俑者,不是潘春。是臣的自以为是毁了您的计划,陛下若有怨气,治臣的罪便是,不要牵连无辜。” “呵。”明德帝叹了口气,“是啊,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差那么一点点,朕确实有气。” 他走到梅子渊身边,扶他起来,望着梅子渊松乱的发髻,十分感慨,“朕记得小时候刚搬去南苑时,晚上总是做噩梦,夜半惊醒时就喊你的名字,你就是这样歪着发髻,松着腰带跑过来。” 他替梅子渊理了理衣衫,望着那张已经明显疏远的脸,竟有种淡淡的感伤,“朕以为你会生气、会骂朕,没想到今日你连句指责或者痛心的话都没有。” 梅子渊避开明德帝的目光,“臣不敢。” 明德帝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你我二人何时变成这样的?” 何时? 梅子渊不禁回想着昔日种种,是从宣府回来之后,还是早在自己站在朝堂与陈氏争辩的那些日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但一切又那么突然。 他没有回答,而是再次跪下,“陛下,求您放了她。” 明德帝望着他拱起的背,怔了一瞬,随后裹紧斗篷,缓缓带上帽兜,快步走出了刑部。 离开刑部大牢,梅子渊急忙拐进西街巷子口,见戚言笙拎着酒壶闪进来,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肩膀,“她怎么样了?” 戚言笙一想那个血淋淋的画面,就浑身一颤:“进了刑部大牢,肯定免不了一顿打,潘帮主她...看样子伤得不轻,但人还在。对了!这次主审官是董大海,陛下新提拔的寒门,没什么背景,所以也找不到人递话。我进去的时候听见他们说什么明天不答应,就斩首什么的。” “动了刑?”梅子渊不禁揪住了戚言笙的袖子,“伤在何处?用的什么刑?” “这...我也说不清。”戚言笙当时哪敢抬头看,他拉起梅子渊往巷子里面挪了几步,忧心道:“我听看守老刘说,陛下这次剿匪动了杀心。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是青安帮的帮主,是匪首!她一不归顺朝廷二不交代帮众去向,这跟造反有何区别?子渊,你还是别管她了,莫要连累梅家满门!” 梅子渊将后背抵在墙上,心里开始发慌,“言笙,帮我个忙,我要见她一面!” “你疯了!”戚言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可是逆匪头子!” “就见一面。”梅子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很快就走。” 戚言笙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但那双血丝密布的眼让他有些不忍。 “言笙!” “行...行!”戚言笙缩着脖子咬牙道:“我想想办法。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梅正平夫妇在登州未回,府中只有隋忠几个人看门。 好在尹冬冬提前来了梅府,隋忠才知道梅子渊回来了,但见到他失魂落魄地进门,隋忠还是吓了一跳,“公子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我让厨房马上布菜。” “子渊!”尹冬冬一个箭步来到梅子渊跟前,“要不我去给你炒个鸡?” 梅子渊呆呆地往书房走去,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话一般。 “少爷?!”隋忠追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尹冬冬道:“尹公子要是方便,帮厨房准备一下吧。现在府上就一个厨娘,手艺不佳。” “好说!”尹冬冬二话不说去了后厨。 隋忠看着那道失魂落魄的背影,有些担心,端了壶热水跟了进去。 梅子渊独坐在桌前,书房一片昏暗,隋忠点了灯拿到他面前,“少爷这是怎么了?” -- 第225页 桌上摆着一把匕首,是梅子渊最近常带在身边的那把,隋忠早就好奇,这会儿屋内无人,忍不住问起来:“少爷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了?小时候您不是最讨厌舞刀弄枪的吗?不过这匕首品质倒是不错。” 梅子渊仍旧垂头坐着没有说话,隋忠也不好再问,只得放下水壶道:“那...老奴先下去了,一会儿让尹公子把菜给您端进来?” 见梅子渊不应声,隋忠只好退了出去。 匕首嵌着七色碧玺宝石,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瑰丽的光。 梅子渊看着它一动不动。 他大概能猜到明德帝要做什么,可他已经改变不了已近疯魔的明德帝。 他想救潘春,又连眼前这把匕首都不会用。 那个往日里满腔抱负,信誓旦旦能拯救天下苍生的梅子渊,今日始觉自己无能又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梅子渊闷声道:“我不饿,冬冬,你自己吃吧。” “是我!”戚言笙拿着一套看守服进来,满脸紧张道:“子时老刘交班,我跟他说好了,有半柱香的功夫,你穿着这套衣裳进去,说好了!就半柱香!” 大概是怕她活不过今天,潘春在昏昏沉沉中,感觉送饭送水的来了好几拨,好像还有个大夫,时不时进来探探她的气。 腹中痛得翻江倒海,她根本就没有食欲,但嘴里干得厉害,想喝水却又发现只要一伸手,腹中就一阵钻心的痛。 潘春索性放弃了,她将身体尽量缩成一团,靠在墙边算着时辰。 要是那个狗皇帝说话算话,再挨半日就能砍头了,倒也是个盼头。 “阿春。” 有人忽然叫她的名字,那道声音就像光一样照进她心里,潘春不自觉睁开眼,见到了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梅...子渊?你来...干嘛?” 在见到潘春满身是血蜷在墙边的那一刻起,梅子渊的心就被人捏碎了。 “疼么?” 他想扶她,却在一条条血痕中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 “咳咳,”潘春咬牙撑起上半身,努力挤出个微笑,“还行。”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送上来,梅子渊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蹲在牢门外的戚言笙急忙把脸别过去,闭上了眼。 数息之后,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潘春又咳嗽了两声,戚言笙忍不住又把脸转了回来。 潘春靠在梅子渊肩头,嘴角涌出血来,想说什么却没有气力,索性把头搁在他身上,安静地闭了会儿眼。 戚言笙有点发急,“你俩有话赶紧说啊,一会儿交班的就回来了!” 梅子渊这才轻轻问道:“我想见白浪,怎样才能找到他?” 潘春缓缓把头抬了起来,谨慎道:“找他?你想做什么?” “你放心。”梅子渊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不会害白浪,我要平安的把你救出去,还有青安帮。” 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戚言笙抓着牢门紧张道:“来人了!来人了!” 梅子渊扶着潘春的肩膀,郑重地看着她,“阿春,你相信我。” 潘春想起第一次在闸上见梅子渊的时候,虽然用的是自己的身体,但眼神与此刻一样,不论穿什么衣裳做什么打败,梅子渊眼中永远都有一种温柔的力量,让人愿意相信。 她把头抵在梅子渊肩头,附耳轻轻道:“如果我能出去,白浪他应该在平安巷等我,现在...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梅子渊重新把潘春揽进怀中,柔声道:“不管怎样,你要等我。” 第二道铁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戚言笙又惊又急,干脆将梅子渊拖了出去。 离开地牢,梅子渊一刻不停赶到了西街的平安巷,在青安帮京城分舵后门的斜对面,有一处马厩,梅子渊依潘春所说,在后门栓马石中放进一个铜板,不多时,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君子剑挑着那枚铜板,重新回到梅子渊面前。 “怎么是你?”见梅子渊取回铜板,白浪立刻将剑收了回去,“你找我做什么?” “我要救阿春。” “你有办法?”白浪顿时亮了眼,但看着梅子渊那副书生相又有些不以为然,“说服皇帝收回成命了?” “没有。”梅子渊握紧腰间匕首,向白浪靠近一步,“我想跟你要件东西。” “什么?”白浪将君子剑抱在怀里,垂着眼看他。 “伏羲女蜗交尾像。” “你说什么?”白浪猛地睁大双眼,“梅子渊,你想...你不会是想?....?\ 梅子渊眼神坚定,\对,我想跟阿春换回去。\ “可...”白浪不由失笑,“这算什么救人的法子?!姓梅的,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梅子渊想起潘春的样子,呼吸都要漏掉一拍,“刑部大牢的医官看过阿春,她...她伤得...很重。”梅子渊不忍心把后面的话说出口,按戚言笙打听出来的消息,如果不及时医治,潘春最多撑三天。 “而且,你不了解陛下...越是强悍的、强大的,他越是要毁掉!总之,我们两个换过来,或许有一线生机!” “你们这些狗官!”白浪的剑突然出鞘,指在梅子渊的胸口,“那就用不着你救!我们青安帮自有办法。” 白浪说完就走,转身时被梅子渊拉住了胳膊,“伏羲女蜗交尾像到底在哪儿?白浪,求你告诉我!” -- 第226页 “你做梦,我不会让你变成阿春的!” 白浪甩开他的手就要走,却听梅子渊在身后大喊一声,“你就是这么爱她的吗?你爱的是她的心还是她的身体?!” “你...!”白浪愤怒回头,与同样愤怒的梅子渊隔着石板路对视。 夜色深沉,原本挂在头顶的月亮忽然被云遮住,天空开始飘起小雨。 视线逐渐模糊,白浪望着那个讨厌的人,忽然松了口,“那个东西,被阿春扔到分舵门前的护城河里了。” 话音一落,梅子渊转身就走,白浪也即刻回头,抱着剑飞上屋顶,穿梭在京城雨夜中。 雨越下越大,春月的河水冰冷刺骨,但梅子渊觉得河水再冷也是暖的,那条护城河里盛着他唯一的希望。 梅子渊跑到河边,一眼不眨地跳了下去。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尹冬冬险些吓死,他箭一般冲下河,抓起梅子渊的胳膊就要上岸,“子渊!莫要寻死啊!想想叔叔婶婶啊!” 第109章 大结局一 梅子渊站在齐腰深的河里,冷眼看着尹冬冬,“你是如何看出来我要寻死的?” 尹冬冬比梅子渊还要高一些,此刻站在河中,水才淹到屁股。 “啊....这...”尹冬冬摸了摸后脑勺,“早春的护城河果然要浅一些。” 尹冬冬急忙摸着胸口道:“夏天我捉鱼的时候能淹到这儿呢!” “别废话了,赶紧帮我找东西。”梅子渊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手掌这么大,白玉雕像,像两条蛇,一公一母,扭在一起。” 尹冬冬不禁嫌弃,“子渊你找这种污秽物件做甚?” “救人。”梅子渊不再解释,弓腰入水,一寸一寸摸着河底专注地找着。 尹冬冬见状只好也跟着摸起来。 雨越下越大,护城河虽然不宽,但在瓢泼大雨和茫茫河之水中找这样一件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人很快冻僵,手脚也慢慢失去知觉,尹冬冬简直觉得自己是瞎子玩水,“子渊啊,咱们这么找不行啊,护城河五十多里,雨又这么大,就凭咱们两双手,莫说是个雕件,就是两条真蛇也找不到啊!” 大雨不断打在脸上,挡住了梅子渊的视线,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忽然仰头看向不远处青安帮京城分舵的大门。 尹冬冬也转头看向那道大门,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梅子渊迅速上岸,站到了门口,朝尹冬冬喊道:“过来!” 尹冬冬马上从水中腾起,运起轻功飞到他身旁,“子渊,怎么了?” 梅子渊就地捡了几块石头塞进他手里,“你从这里走进门口,再从门口走出来,这一段路你每走一步都往河里扔个石头。” 尹冬冬一脸茫然,“为什么?” “你只管做就是。” 梅子渊说完重新跳回河里,大喊一声“扔”,随后认真地看着每块石头落水的地方。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尹冬冬扔完又找了些。 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又看向站在河里的梅子渊,好奇中又带几分莫名其妙。 但最终还是从从怀里拿出一块石头,像方才一样投进了河里。 天亮时雨势渐小,王训望了眼天色,跪在明德帝面前,“陛下,奴才方才去刑部大牢问过,潘春还是不应。” “左右不过一些水匪,还真那自己当义士了。”明德帝站在寝殿门口,看着屋檐下的水帘,“杀了吧。” 王训领完旨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继续跪着,明德帝见他不走,睨了他一眼,“有事?” “禀陛下,昨夜梅大人去看过她。” “子渊?”明德帝把头转向屋外,默了片刻,“随他吧。” “陛下不怕梅大人因潘春心生怨怼,对您...” “对朕不忠?”明德帝淡淡一笑,“左右不过一个书生,梅家无根基又不掌兵权,起不了大浪,随他去吧。” 王训垂头应了声“是”,正要走明德帝又叫住他,“王承衡那边怎么样?” “谷福安已死,宫里的鞑靼奸细基本除尽,王承衡已经断了手脚。不过他曾经打过青安帮的主意,当时他想从应天把剩下的火药由海路运进京城,如今谷福安和潘春都被正法,王承衡一行人躲在御酒坊再无动作。” 明德帝转着手中的十八子,沉吟着,“海运之于漕运,量大,但速度并不快多少,且倾覆之后货物全毁,风险极高。如果王承衡要从应天运进京的是火药,那根本不需要动用青安帮,陆运至京城更快也更安全。” 王训抬头看向明德帝,“或许陆运太显眼,海上无关卡,能避开咱们的视线。” 明德帝摇摇头,“上次炸了半个通州的火药,也不过才四船硝石。王承衡能想到用青安帮,必然是千船起运。” “一千船火药?”王训一惊,但转念一想,全大晟的硝石都用来制火药,恐怕也达不到这个数量。 王训猛地睁大眼,“陛下的意思是...” 明德帝微微皱起眉头,“这次他们想运的恐怕不是火药,而是人。” 午时三刻,雨已停歇,但天未放晴,菜市口看斩首的百姓稀稀拉拉,没有几个。 潘春只觉半昏半醒间被人押到断头台旁,一旁的潘世坤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潘帮主~,想不到咱俩斗了十年,最后竟落了个同年同月同日死。” -- 第227页 潘春眼皮都懒得掀。 “哼。”潘世坤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把头转回来,乱发落下遮住了垂下来的半面脸。 潘春见他那样反倒来了兴致,“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潘世坤回过头来,对上她一双戏谑的眼,忽然明白潘春的意思,又把头别了回去。 “我要是你啊,”潘春跪久了有些撑不住,腰弯下来,“就不会报官,你应该直接来杀我。” “废话!我不知道当官的靠不住?”潘世坤恹恹地回了一句,“关键是我打不过你啊!” “嘁~”潘春嫌弃地把脸转回来,自言自语道:“功夫这么烂还当门主。” 潘世坤立刻呛回去,“功夫好有什么用?你不也一样被人绑在这里等着砍脑袋!” 天边云层忽然裂开一道缝,阳光从缝隙中洒下来。 潘春不再理他,而是定定地看着那道光,金粉一样撒在南城门前的石板路上。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看什么风景,”潘世坤嘲讽道。 只听轰一声,潘春怔怔看向南城门,双眼不由缓缓睁大,潘世坤见她看得出神,索性也把脸转了过去,顷刻间掉了下巴。 “这、这...!!” 潘世坤倒抽一口冷气,南城门突然被炸开,一队银甲铁骑杀进街市。 原本洒在石板路上的金光很快被血盖住,杀戮声由南向北,愈发刺耳。 骑兵源源不断涌进城门,城中禁军很快迎战,街上百姓四处躲藏。 潘春瞪大眼睛,在扑面而来的骑兵中发现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越骑越近,身后那队骑兵也奔着潘春过来,潘世坤忍不住惊呼:“白浪?!” 眼见白浪越靠越近,潘春心里不仅没有惊喜,反而开始恐慌。 “阿春!”白浪一声高呼,从马背跃起,直奔潘春而来。 人到半空,一支白羽箭凌空射出,白浪身形一晃,堪堪躲过后落在了离潘春两丈远的地方,与江阳怒目相视。 “想救人?”江阳抬弓冷冷看着他,“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君子剑指向江阳手中的月牙弓,白浪微微扬起下巴,“那就试试吧。” 剑弓相击,擦出星点火花,潘春紧张地看着两人过招,随后赶来的骑兵很快与天武卫战做一团,刽子手见此场面亦顾不上潘春二人,跑下台去不知所踪。 潘世坤奋力挪到潘春身旁,激动不已,“你还傻看什么?赶紧跑啊!”说完把反绑的双手凑到潘春身后,“来,先帮我解开!” 潘春依旧在震惊中,她背对着潘世坤,胡乱地解着绳子,心里却想不通白浪为何会跟鞑靼人的骑兵在一起。 那队跟着他一路杀过来的银甲骑兵,正是她当初在通州交过手的那队鞑靼人。 潘世坤双手一松转身就要跑,走出两步之后突然停下,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回了头,迅速把潘春身上的绳索解开,撂下一句“不欠你了”,便混进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整个菜市口杀得激烈,鞑靼人因突袭占了上风,逼得毫无准备的禁军节节败退,但援兵也很快来到。 眼看骑兵就要逼近奉天门,江阳已经无心跟白浪再战,一声令下带天武卫往奉天门赶。白浪则急忙往断头台上找潘春,却发现台上两个人早已没了踪影。 方才混乱中,潘春捡了一只断刀,拼尽全身力气杀出一条血路,忍着腹中剧痛退到街角,躲在一口枯井旁。 原本盯她的天武卫已撤走大部分,此刻她缩在墙角朝白浪吹了声口哨。可惜街中混战,兵刃嘶吼声不断,口哨声淹没其中,白浪根本听不到。 他匆匆朝潘春这边一瞥,便向另一条街找过去。 “老...白..”潘春想喊他,但稍有动作便扯到伤口,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好顺着井边坐下,勉强用断刀挡了两回流箭,却挡不过对面骑兵再次举刀向她冲来,潘春无奈地把眼闭上。 想不到她堂堂漕河一霸,死的这么没面子。 “阿春!” 鞑靼人的刀没有落下,马蹄也没有踏过来,恍惚中潘春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睁开眼那一刹,宛如在梦中。 梅子渊浑身湿透站在自己面前,潘春不禁揉了把眼,再抬眼望去,还是他。 真的是他。 鬓角有水珠不断落下,梅子渊擦去匕首上的血,跪在潘春面前,“阿春。” 潘春忍不住抬手触了一下他的脸,微凉、真实,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暖流,一路逆行至眼中,“你...” 梅子渊一言不发,她突然把额头贴在潘春的额头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相碰,潘春下意识要后躲,却发现他的手挡在脑后。 云层中那一丝裂缝忽然合上,天空晦暗不明。 但梅子渊的眼睛却像星星一样,靠近着、闪照着,如电光般直射心底。 潘春只觉发髻后的那只手牢牢锁住自己,梅子渊突然将唇压了过来。 雨滴顺着梅子渊的睫毛滑过,落在自己脸上上,那滴雨似乎带着他的温度,不似落在身上的那么凉。 刹那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再次落下,潘春的唇间一阵刺痛。 咬破她的嘴唇后,梅子渊突然收回了那个吻,潘春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匕首闪过,梅子渊抹去潘春唇角的那滴血后,又划破自己的手掌,握住了潘春的手。 -- 第228页 “你要干嘛?”潘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话未说完,仿佛灵魂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走,剥离了那个满身伤痛的躯壳。 熟悉的白光和万马轰鸣再次来临,再一睁眼,自己就在眼前。 他们又换了一次。 潘春低头看向手掌,也就是梅子渊的手,伏羲女蜗交尾像赫然握在手中,“梅子渊!你疯了?” 眼前的自己却一言不发抢回潘春手中的小像,转身砸向井壁。 白玉雕像碎成了几瓣,等潘春彻底明白过来,梅子渊已将它们全数扔进了井里。 “梅子渊!!你特娘的!你给老子换回来!”暴怒的潘春狠狠摇着自己的身体,而此刻的“潘春”,却一把将她推开,冷漠地望着尹冬冬,“赶紧带着你的子渊滚!” 见眼前的自己挣扎站起,潘春发现这世上一切的语言都无法形容她的震惊和心疼,“梅子渊!!你...” “阿春!”白浪的声音忽然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君子剑飘然落在潘春面前,白浪冷眼看了她一瞬,转身向梅子渊走去。 他扶住梅子渊,眼中满是关切的心疼和酸楚。 他看见了刚才那个吻,他本想告诉潘春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走,甚至可以为她背叛所有,为她去死,梅子渊却又一次抢在他前面,白浪挡住潘春的视线,急切道:“跟我走!” “白浪,”此刻的“梅子渊”突然上前攥住了他的肩,带着怒意问道:“你怎么跟鞑靼人在一起?” 白浪沉默地用剑鞘把潘春推了出去 ,“不找鞑靼人,难道找你?你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真能为了我们这些江湖人背叛朝廷?” 勉力站起的“潘春”突然出了声,“你们两个再不滚,我就让白浪动手了 !” 君子剑应声出鞘。 尹冬冬一看白浪亮了剑,当即把“梅子渊”一个打横抗上肩头,转身冲进大雨,脚下生风,一路踩出一条水浪来。 直到那胖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梅子渊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具身体的疼痛如浪一般卷来,将他打得险些站不稳。 但他却平生头一次笑得如此满足。 “阿春,你怎么了?” 白浪看不懂,她明明眼里有爱,话却说的那么无情。 “她走了,我高兴。” 梅子渊强撑的最后一口气用完,世界突然一转,无声倒在白浪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2022新年快乐~ 来自一个元旦三天加班狗的祝福o(╥﹏╥)o感谢在20211230 20:49:09~20220103 20: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10瓶;乐莫乐兮新相知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大结局二 “死胖子!你放我下来!” 潘春锤着尹冬冬,大声喊着,甚至一口咬在他后腰,“放我下来!” 尹冬冬吃痛,两人险些摔倒在地,潘春紧接着又是一掌,但梅子渊的身体并没有多少内力,掌风很快被厚实的后背化掉,尹冬冬紧紧抱住她的腰,一路将人扛到了自己家的地库。 潘春被猛地摔到地上,起身后环顾四周,只见满目金碧辉煌。 尹冬冬累得瘫坐在地直喘气,“我家地库...最安全,十船火药都...炸、炸不倒。” 潘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死胖子,你特娘的赶紧放我出去!” 尹冬冬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能,你说过,亲完潘帮主之后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把你放出去。” 虽然心中百般疑惑,但尹冬冬十分佩服梅子渊,尤其是眼前疯狗一样的梅子渊,更加验证了他找到那小像之后犹如预言一般的几句话: “我亲过她之后,她会翻脸,会大声骂我走,这时你什么都不要听,不管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一定要把我弄走,关到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等明早太阳升起之后再放我出来。” 尹冬冬问为什么,梅子渊没有回答,却道:“我要你对着菜刀发誓,如果不能将我关到明日,你永不吃肉!” 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潘春,尹冬冬盘腿坐在地上,稳如泰山道:“子渊你放心,我已经跟我爹说了,我们尹家的金库固若金汤,比大内皇宫都结实,不到时辰你是出不去的。” 潘春急了:“你要关我多久?” “到天亮啊!你自己说的呀。”尹冬冬奇怪地看着他:“子渊你怎么亲人家一下就失忆了呢?” 潘春迅速起身沿着四壁到处敲打查看,果然如尹冬冬所说,无窗无门,连方才进来的路都找不到了,金库俨然一个密实的铜桶。 “出口在哪儿?”她愤怒地回到尹冬冬面前,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双眼冒火,“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尹冬冬倏地站起来,抽出腰间的菜刀,与潘春对峙道:“子渊你怎么又忘了,我对着菜刀发过誓的!你要是走了我后半辈子就不能吃肉了!” 尹冬冬一个金刚罩使出来,周身内力远转,生生将潘春弹了出去。 面对将十成内力祭出来的尹冬冬,在梅子渊身体里的潘春,显然没什么胜算。 尹冬冬接着道:“再说现在外面都打仗了,叔叔婶婶又不在京城,潘帮主已经被白浪救走了,你出去干嘛啊?” -- 第229页 潘春眼中的火慢慢放凉,她踱回原地,找了个箱子坐下。 是啊,就算此刻能出金库,她又该去哪里找他? 京城已然大乱,分舵的兄弟也都散去,白浪不知为何跟鞑靼人搅在一起,她与白浪往日联络的方式必然失效。潘春颓丧地顺着箱子滑到地上,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见潘春久久不说话,尹冬冬忍不住凑过去,“子渊...” “别叫我子渊!我不是你的子渊!” 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刺痛她每一个神经。 尹冬冬只好怯怯道:“那梅、梅兄......” “你才没胸!”潘春怒道:“闭嘴!” 尹冬冬吐了吐舌头,虽然不知道为何眼前的梅子渊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但父亲说了,既然做了兄弟,就要互相包容和理解。 只是,这样坐一天,他不饿吗? 想到这里,他抄起袖子将菜刀插回后腰,退到墙边留出一大段距离,只好等他饿了再说。 白浪将梅子渊扶到马上,一路逆行绕道东城门,但京城此刻已经四门紧闭,甚至南城门也被禁军堵上。 另一半鞑靼骑兵被堵在城外,战事变得胶着,白浪紧紧抱住昏迷的潘春,只好回头找鞑靼人想办法。 但领着白浪进城的,那个叫五力的骑兵队长,再见白浪时已然换了张脸。 他睨着白浪怀里的潘春,“人既然救了,还找我们做什么?” 白浪勒停马,“我们出不了城。” 五力冷哼一声,“你只说救人,没让我们把人送出城去。” 眼前人的态度让白浪窝火,“当初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初?”五力翻身上马欲走,“当初那是用着你,现在你没用了,带着你的女人滚吧!” 数柄弯刀一齐出鞘,指向白浪。白浪本能地把剑抽了出来,不料奉天门处突然一声鹰啼,五力率领的这一队鞑靼人当即掉转马头。 “等等!”白浪将剑指出去,“我要见你们大王!” 五力回头大笑一声,“大王也是你见的?一个跑船的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 他举刀凌空挥了一下,将马头对着白浪,狠狠道:“用你的船,也给了银子,不要得寸进尺!” “当初你们大王承诺过,只要青安帮出船把你们这一万人运至东港,你们就会帮我救出所有被抓的兄弟!可你们进城之后根本就没有帮我救人!” 白浪愤怒地看着他,五力反倒笑得更甚,“我们怎么没有帮你救人?只要我们大王做了你们大晟的皇帝,一声令下,你们这些水狗就得救了啊!哈哈哈~” 一群人在白浪的怒视下大笑着扬长而去,白浪怒火中烧,就要拔剑上前时,怀中人突然动了动。 “阿春!你醒了?”白浪一双眼瞬间弯了下来,“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想办法带你出城,林大先已经等在城外!我已经让他把伤药准备好了。” 怀中人睁开一双冰冷的眼,却道:“这些鞑靼人...是从哪来的?” 白浪莫名心虚:“阿春,我也是没办法,朝廷要剿青安帮,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伙被抓不管吧?咱们躲也躲了藏也藏了,还不是被他们抓去砍头?钱叔和峰儿至今生死未卜,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梅子渊大脑逐渐清醒,强撑着下了马,“我问你,这些鞑靼人是从哪来的!” “应....应天。”白浪也跟着下了马。 “什么时候?” 白浪被潘春突然肃穆的气势吓住,忐忑起来,“咱们一路往西逃,凉州、怀州皆失守,连朵甘人都要打进来,天下已经乱了...那鞑靼人原来就想找咱们借船,何不趁这个机会...” 梅子渊面色一沉,“所以是你调了南边分舵的船,从应天拉了这些人走海路到了东港?” 白浪微微一惊,“你、你都猜到了...可我当初跟他们谈的时候只知道是马,不知道有人!” 梅子渊不禁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一万左右。” 梅子渊脚下一空,不禁伸手抓住缰绳。他转身望着硝烟四起的京城,短短一个时辰,原本干净的街道就盖上一层血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白浪,“你就这么恨朝廷?恨皇帝?哪怕大晟被鞑靼人强占,百姓死伤无数,你也不在乎??” 白浪觉得委屈,“阿春,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运的是战马和骑兵,我以为还是硝石什么的,反正朝廷有天武卫和禁军,打鞑靼人又用不着咱们,我...” 梅子渊只觉心口发凉,“你就不曾想过,鞑靼人生性残暴,那次胜了他们不屠城?他们入主大晟,一样会屠了青安帮!白浪!咳咳~~”梅子渊捂着腹部伤口,“你怎么这么糊涂!” “阿春!”白浪急道:“我只是想救你、救兄弟们!朝廷要我们死,西南四州又起战事,咱们连投靠马帮的路都被没了,你要我怎么办?大晟是谁做皇帝,与我何干!我只在乎你!” 耳边杀戮声再起,一对鞑靼兵放火烧了街边一整条铺子,一时间惨叫声啼哭声不绝入耳,梅子渊望着满目疮痍的京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阿春。”白浪忽然拉起他的手,“我知道你看到这些不忍心,可兄弟们被砍头的时候,他们不也一样看笑话?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要不干脆离开大晟,不论天涯海角我白浪一定护你周全!” -- 第230页 梅子渊甩开手,“你对潘春的爱,只限于守住她、护住她吗?你从来不曾想过她的志向是什么?她想要一个怎样的将来?就算她被万人唾骂,你都在所不惜?” 白浪拿剑的手一颤,从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窥出一丝端倪,“你...找到那个雕像了?” 梅子渊重重点了下头,就在同时,一队鞑靼骑兵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停了下来。 东图勒停了马,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浪,他手中的君子剑绝非凡品,但更让东图注意的,是这柄剑他曾经见过。 当日贡船过笃马河时,这柄破水而出的剑着实眨眼,若不是要保护公主,他定于敖敦一同前去追敌,所以落单的敖敦才会一去不回。 “你!过来!”东图瞬间抽出弯刀指向白浪,“说你呢!” 白浪谨慎地将梅子渊护在身后,君子剑横在胸前。 东图嗅到一丝熟悉的杀气,他顿时下马,在与梅子渊一丈远的距离停了下来,“你们俩,,干什么的?” 身旁的侍卫忙上前解释,“他是青安帮的,五力大人交代不用管他。” “青安帮?”东图挑了下眉。 侍卫又道:“就是送咱们到东港的船队。” 东图若有所思的转了下眼珠,片刻后收刀掉头,重新骑上马,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白浪,悻悻离去。 白浪松了一口气,与五力相比,方才这人功力绝对在他之上,若是单打独斗自然能占上风,但此刻鞑靼兵众多,潘春不仅有伤在身还跟梅子渊换了过来,白浪不紧捏一把汗。 “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快速扶梅子渊上马,重新朝东城门骑去。东城墙外有熊三他们,如果实在冲不出去,就放信号让熊三和潘世海接应。 穿过街道,躲过流箭冷刀,城墙就在不远处,白浪奋力夹紧马腹,大声道:“待会儿我放信号之后,熊三他们会来接应,你不会武功就别逞强,跟在我后面,好好看着阿春的身体,阿春要是换不回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梅子渊刚想说句不劳他挂心,白浪对空发完信号之后忽然把他的头摁下,整个人也趴在他的背上。 身下的马一声嘶鸣,梅子渊被白浪抱起,在空中一个翻转,稳稳落在地下,但马已经横尸眼前,马头生生被人削去一半,不远处正站着一个手拿弯刀的人,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不停。 东图眼中杀气森寒,“敖敦是不是你杀的?!” 白浪将梅子渊挡在身后,不屑地看着那个红发的高大鞑靼人,“老子一生杀过的人多了,你说的又是那根葱?” 东图原地腾起,弯刀当空劈下,白浪提剑迎上,竟也被对方深厚的内劲震得手臂发麻。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怒视彼此,东图低声道:“笃马河,贡船上,拿弓的,跟我长得很像的勇士!” “呵呵,”白浪猛地推开他,“像你这般人头猪脑,也配叫勇士?” 弯刀一个回砍,再次横劈向白浪,东图步步紧逼,使出十成内力猛攻,妄图用最短最快的招式,将白浪一刀毙命。 白浪亦不敢大意,剑花挽的越来越快,角度刁钻地化解了急招猛刀。 剑光擦面闪过,东图很快脸上挂彩,他收刀摸着左脸上的血,冷冷盯着白浪片刻,突然大声道:“就是你!在河上出剑的就是你!还有一个用刀的在哪儿?说!” 白浪眸子一晃,谨慎的瞥过梅子渊之后,冷眼看向东图,“不知道你在叫唤什么!” 君子剑如一道寒光般刺出,东图眨眼的瞬间,右脸又多了一条血痕。 他怒意盛起,突然拦下一队骑兵,一把将马上的鞑靼兵拽了下来,将他怀中的圆球掏出,拔去捻子朝白浪扔了过来。 圆球落地瞬间爆炸,白浪拉着梅子渊堪堪躲过一劫,但这圆球威力甚大,连城墙都被炸掉一层。 白浪隐隐有些后怕,拉起梅子渊的胳膊打算用轻功先飞到屋顶,不料另一个圆球火药投了过来,在白浪头顶炸开,将二人压了下来。 梅子渊离那圆球近,霎时被镇的耳鸣眼花,可他还来不及看清当下状况,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圆球接踵而至。 右臂不知何时被炸伤,他也顾不上疼,睁开眼后急忙去找白浪。 两人方才被炸的一片混乱,此刻东图突然收了手,梅子渊忙向白浪的方向赶了过去。 白浪趴在地上,左腿一片血迹,梅子渊心里咯噔一声,想过去,腹中伤口又扯开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转眼间鞑靼兵已经聚了上百人,东图还要再炸却被旁边人拦下,“别再用雷丹了!大王还有用处!” 东图一把推开那人,“去你妈的大王,他是大晟人,跟咱们本就不是一条心!敖敦死了他问都不问,如今还瞒着公主,在应天藏了一万多私兵!这算什么?!” 没想到鞑靼人起了内讧,梅子渊咬牙,趁机挪到白浪跟前,“没事吧?” 白浪没有理他,突然从怀中放出来第二支信号。 “想搬救兵?!”东图见状直接揪过身边人,强行从他们身上抢走雷丹,再次举刀朝白浪劈来。 锵—— 君子剑迎向弯刀,火花四起,白浪却突然后仰,顺势躺在地上。 东图左手拿出雷丹准备朝白浪砸去,白浪突然强行将剑鞘插回,半月弯刀被剑鞘打偏,刀锋直接指向雷丹,那圆球顿时脱手,向城墙砸了过去, -- 第231页 轰鸣声中墙砖大片脱落,白浪一个翻身滚出东图身下,两人皆看了一眼城墙,重新审视起对手。 短暂的僵持后,半月弯刀再次飞转而出,但它奔向的不是白浪,而是站在白浪身后的梅子渊。 弯刀在半空划了一个半圆,成功绕过白浪直奔梅子渊而去,就在刀逼眼睫之时,君子剑及时赶到,而城墙上那个洞也忽然一声巨响,砖石掉落,竟被人从外打穿。 潘世海举着一根桶粗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潘春,“帮主!!!” “走!”白浪趁众人的注意力被潘世海吸引之时,拽起梅子渊朝潘世海扔了过去。 熊三正在洞外接应,见潘春被甩到面前,二话不说把他拉了出来。 东图见人要跑,想再扔雷丹,却被旁边人死死拦住,“大人!莫要耽误大事!” 眼见人要逃走,东图再次朝潘春扔出弯刀,白浪也再一次拔剑将刀挡下,东图怒极,抓起身边两个人的刀又补了两刀,但人已经钻出那个大洞,只剩白浪半个背影,待他追到洞口时,潘世海把木桩杵牢牢杵在那里,高大的东图根本钻不出去。 他一掌拍在城墙上,怒吼道:“一定!杀了你!” 一旁侍卫忙将地上的弯刀捡起来,“大人,别再耽搁了!公主等着呢!” 东图怒冲冲地接过刀,看了一眼却扔在地上,“这不是我的刀!” 东城门外是与护城河相连的镜湖,鞑靼人不善水,未在此处布兵。熊三杀了几个喽啰,顺利将白浪和潘春接到一破旧的小船上。 眼下京城中到处混乱,唯独镜湖上风平浪静,因为湖中心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游船,冬季湖面结冰,久未上过人。 潘世海觉得自己找的这个避难所十分完美,“待会儿咱们就上那个游船,我跟熊三上去看了,船况好的很,林大先和熊四已经在上面了。这个湖通护城河,护城河又连着京城外面的卫河,只要上了卫河,谁都奈何不了咱们!” 卫河的下游就是漕河,潘世海越想越激动,扭头对坐在小舟后面的潘春和白浪道:“帮主,天马山就要黑了,咱正好抹黑出京....” 只见“潘春”惊恐地扶着白浪,右手满是鲜血,声音也开始颤抖,“白浪!白浪你不要吓我!” 潘世海吓得几乎是爬到了白浪跟前,熊三震惊地看向白浪背后,只见一柄半月型的弯刀插在他后背,血洇了整片背脊,潘世海手足无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白....” 白浪唇色苍白,勉强笑了笑,“有林大先在,我死不了。” “对!咱们这就去找林大先!那个秃子连死人都能救活!”潘世海连滚带爬地回到船队,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疯狂划着,熊三也赶紧拿起另一只桨,小船全力向湖心驶去。 白浪越来越虚弱,梅子渊想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却又担心他厌恶自己而拒绝,但他明显已经坐不住,终于肩头忽然一沉,白浪将脸贴在了他的肩膀。 梅子渊的心突然悬起,他有点忐忑,“白浪,我不是...” “我知道,”白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话。” 梅子渊突然哑掉,虽然他本就跟白浪无话可说,但此时此刻的无言只能让人更难受。 尤其白浪的气息愈来愈微弱,梅子渊终于忍不住,轻声道: “其实我跟她...,只是我一厢情愿,她从未答应过我什么。” “我知道。”还是那三个字,只是比上次更轻。 “我觉得,你要是下次见到她,不妨直说,男未婚女未嫁,你我可以公平竞争。” 夕阳将最后的余光洒去水面,小船划过之处泛起一道橙红色的浪。 白浪缓缓闭上眼,“我..知道...” 梅子渊的心不知怎么就揪了起来,四下寂静又空茫,只有木桨拨水的声音响在耳边。 “白浪。”梅子渊轻轻晃了下肩膀,“你别睡,马上就到了。” 肩上人不再出声,紧贴他肩头的脸也愈来愈冷,梅子渊的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但他很快抹掉,一动不动地挺直上半身,努力撑着他的头,指着湖心已经能看清窗棂的游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白浪你看,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03 20:50:57~20220106 23:5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大结局(终) 太阳升起之时,这次突如起来的战事已经停止。 潘春从尹府出来,茫然地走在街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想起自己那个连刀都握不紧的身体,不知梅子渊他怎样挺过这场劫难。不过至少还有白浪,潘春一颗心能放回去一半。 当然,不管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要找到他。 “子渊...”尹冬冬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见她突然站在门口不动了,有些紧张。 潘春背起手看向不远处一队正在敲锣的天武卫,正沿街喊着:“新皇继位,天下大赦!” 如果天下真的大赦,对青安帮来说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很快又有人在告示栏贴着大赦诏书,潘春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十大获赦人群中竟然没有提及青安帮,再往下看去,落款处果然不是明德帝那串又长又拗口的名字。 -- 第232页 “不是大赦天下吗?为何杀人犯都赦了,就是不提青安帮呢?”她转头问尹冬冬,新皇帝是王承衡吗? 尹冬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街上维持秩序的官兵越来越多,不少铺子已经开了门,街市在平静中隐隐透出热闹的前兆,仿佛昨日那场惨事只是在梦中。 潘春托着下巴朝皇宫方向看了片刻,谁当皇帝与她无关,总之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新皇即便不赦青安帮,一时半刻也不会追杀他们,她只想去找梅子渊。随即,她一跃翻上城墙,朝尹冬冬招手:“走!出城!” 尹冬冬一个展臂跟着上了墙头,潘春躲在墙墩下,趁守城的不备,找了个空子翻了下去。 尹冬冬刚要跟她下去,却见潘春突然又翻了回来。 “怎么了?” 潘春指着城墙下面,心有余悸,“下面全是火药。”幸亏她反应及时,脚没落地,双手撑着墙面转了身,不然此刻就成了渣渣。 两人又换了几个方向,发现京城四方大门紧锁,城墙四周皆埋了一圈火药。 潘春后脊窜出一层冷汗,“谁封城?不都换了新皇帝怎么还不让人出去?” 尹冬冬抻头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火药,嘟囔道:“这炸药埋的,究竟是不想让自己人出去,还是不想让鞑靼人出去?” 潘春猛地想起一件事,“尹冬冬,昨天我都跟你干什么了?” “啊?”尹冬冬想了半天,掰着手指头道:“下河摸石头,找潘帮主,亲潘帮主,抱你回地库...” 潘春急忙捂脸打断他,“那前天呢?” “前天...前天你在宫里大半日,我就不知道了。” “宫里?”潘春想起她跟梅子渊进过宫,之后出来救人被抓,而梅子渊当时在宫中并未出来。 之后他却突来到地牢问白浪的去向,接着找到那个劳什子玉像跟自己换了回去。 潘春抱起双臂琢磨起来,梅子渊能想到互换这个主意,必然是没了办法,之前他进宫时还颇有底气,怎会一夜之间没了主意? 想起明德帝拿张瘦到脱相的脸,和他近乎疯狂的计谋,潘春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场宫变似乎并未结束。 两人刚翻下城墙,有人突然走到潘春面前,拦住了去路,“敢问可是梅子渊梅大人?” 潘春警惕地打量起这人,天武卫装扮,但气息浮浅应该不会武,“你认识我?” “新皇继位,请梅大人奉天门议事。” “我?” 潘春紧张起来,“现在?” 来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又朝尹冬冬道:“尹大人也请。” 另一处府邸也被天武卫叫开门,一位白胡子官员穿着官袍与来人说了几句便跟着往奉天门方向走,留下一家老小在身后哭得撕心裂肺。 潘春没见过这种场面,见尹冬冬大步迈出去,便也跟了上去。 进了奉天大殿她才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议事,就是强行把京中大臣抓过来站队。 “这种事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潘春瞪了尹冬冬一眼,“现在怎么办?我站那边?” 尹冬冬握着拳头,一脸坚定:“子渊,不管你站那边我都站你这边!” 潘春送了他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 一群大臣在奉天门站了半上午,也没有见一个皇帝出来。 日头高照,尹冬冬的肚子咕噜噜,殿中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终于在等待中爆发,叫嚷着要出去,围在奉天大殿外的侍卫毫不犹豫地将那人脑袋削了下来。 潘春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大殿瞬间恢复安静,众人再不敢言,各自垂头站在原处,继续等着。 潘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想起城外的火药和城内的告示,只怕争皇位的那两个人还没谈得拢。虽说谁当皇帝她不在乎,但这个身体是梅子渊的,她有义务替他看顾好了。 她凑到尹冬冬耳边,小声道:“你站着别动,我去探探情况。” 说罢,她闪到柱子后头,趁人不备,飞上房梁直奔南书房。 潘春轻车熟路地摸到南书房外的宫墙,钻进当初陈宽躲的那颗老松树里。 她刚坐稳,脚下树枝摇晃,又钻进来一个人。潘春刚把匕首拿出来,见是尹冬冬的头,又塞了回去。 “子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尹冬冬愈发觉得他智勇无双,只一个晚上,又回到了他武学巅峰时刻,“你这个功夫要是前天晚上就使出来,咱俩也不用在河里冻那么久!” 潘春一个眼刀递过去,尹冬冬立刻闭了嘴。 “你来干嘛?” “婶婶临走前说了,我得保护你。” “嘁~”潘春挑了下嘴角,“咱俩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 南书房殿前铺满了尸体,能看出昨夜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潘春压下松枝,目光随着几个鞑靼人转到南书房门前。 陈宽选的这个地方十分精妙,离南书房不远不近,可惜只能听见外面人说话,听不清里面人说什么。 此刻明德帝跟另一个穿着黑色大敞的男人并肩坐在南书房的榻上,两人泰然友好的态度衬得气氛格外诡异。 地上还绑了个女人,声音尖锐且凄厉,隐隐约约听到她在骂什么“无耻”、“狼心狗肺”之类的词语。 潘春戳了下尹冬冬,“那个男的是前太子?那个女的呢?她是谁?” -- 第233页 尹冬冬迅速摇了摇头,“不知道。” 一队天武卫押着一个鞑靼人走过来,那人头发微红,虎背熊腰,潘春觉得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见穿黑色大氅那人站起来,抽出地上女人腰间的软剑,将新绑来那人一剑穿喉。 “不知这颗人头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 明德帝也走到殿外,站在那人身旁道:“你若真有诚意,就把里面那颗人头给朕。” 那人呵呵一声,看都不看一眼,“人头好取,可她是宝宜和哈苏图的女儿,漠北的公主,你若取了她的人头,便是真给了哈苏图进攻大晟的机会。我知你想利用鞑靼牵制陈家军,但你也要知道,火玩大了会自焚,我也可以先杀了你。” 明德帝忽然大笑一声,“你不会的!十年卧薪尝胆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朕若死了,你就是逼宫篡位,朕若活着禅位与你,宗庙上便有你的全名。王承衡,你要的不是皇位,而是名声,和不再寄人篱下为奴为狗的身份!” 王承衡忽然不再说话。 明德帝转头看了一眼屋里跪着的那个女人,“不要再找那些没有用的人来糊弄朕、拖延时间。朕只要她死!她是哈苏图埋在大晟的一根钉,于公朕拔了她对大晟百利无一害,于私你里子面子都想要,总要付出点什么吧?朕知道这个女人与你有恩,但朕就要拿她的人头换诏书。你不必担心她死了哈苏图会怎么样,宝家还有一个郡主,朕有的是法子补偿漠北。” 尹冬冬心头一震,急道:“子渊,他们说的是不是宝云珠?他们是不是在打云珠郡主的主意?” “我哪知道啊?!”潘春也云里雾里,原本她只以为明德帝冷血无情,如今看来,那位前太子也不正常,不知是不是遗传了他们爹的特点,生出来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她的目光随着黑衣人投到殿内,没有多少前兆,地上的那个女人倒在了地上。潘春这才记起,她应该就是在临清贡船上,那位宝总管。 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身手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何跟前太子在一起,但结局如此的确令人唏嘘。 潘春替她难过了一瞬,一旁的尹冬冬却情绪激动,“完了!那个女人死了,云珠郡主要有危险了!” 潘春刚捂住他的嘴,眼前突然聚集了许多鞑靼人,跟她之前见过的鞑靼人身形不一样,他们穿着与鞑靼人相似,身形样貌反倒更像大晟人。 形势突然翻转,明德帝被一群人架进书房,没过多久,便有太监捧着圣旨跟在王承衡身后往奉天大殿方向走。 潘春拍了拍尹冬冬肩膀,悄声道:“这会儿皇帝定了,回去听圣旨吧。” 两人刚要动身,又见明德帝突然从南书房走出来,“王承衡!你...” 王承衡转过身,幽幽地看着他,“舍不得了?” “你就算杀了梅子渊也掌控不了整条漕河!漕运派系复杂,非一朝一夕能掌控!” 潘春眸子一缩,与尹冬冬相视一眼,蹲了回去,继续屏息听着他们说话。 王承衡道:“刚才我已经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何你就不能亲手杀了你最器重的大臣?这不公平。王承基,不要以为我不懂,从你封梅子渊一个文官作漕运总督,到剿杀青安帮、洪波门几个漕河最大的漕运帮派,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重新洗牌漕河,把漕运权握在自己手里!当初先皇为了减轻朝廷负担,特许民间船队转运漕粮,让兵部监督配合,久而久之漕运便彻底与中枢无关。而大晟的兵权不在王氏手中,漕河又是整个大晟的经济命脉,漕运权再落到陈氏手里,这江山便彻底姓了陈。” 明德帝脸色惨白,立在门口没有出声。 “没有钱,又没有兵,这皇位如坐针毡吧?”王承衡向他走近两步,笑道:“你那位忠肝义胆的好臣子恐怕还不知道,他只是你撬开漕河派系,从陈氏手中攫权的一块敲门砖。倘若我没猜错,你当初让他去临清,为得就是挑起陈氏的纷争,他死了你就有借口分陈氏的权;不死,日后他便名正言顺地替你一点点把漕运权要过来。只是你我谁也不曾想到,这位状元郎果然是天纵奇才,能另辟蹊径两度重开海运,甚至连漕河第一大帮派都能与他通力合作,搞得有声有色。呵呵!王承基,扪心自问,你剿青安帮的理由,除了拿我做文章要重新分配漕运权之外,何尝不是忌惮梅子渊与那女帮主的关系?这样一个通天入海、实力强大的帮派一旦握在梅子渊手里,与昔日的漕运总兵陈轩有何区别?!” 明德帝冷哼一声,“你不也一样?不然大赦诏书为何没有青安帮的名字?” 王承衡会心一笑,“所以,我坐上皇位之后,漕河只能姓王,姓什么都不行!让你杀梅子渊,只是让你感受一下我方才的心境。你杀与不杀,他都活不久。” 他摇着手里的圣旨,“我等了十年才等到今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威胁。” 潘春手掌发凉,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栗,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源头,冥冥之中又自有主宰。 尹冬冬已然吓懵,待王承衡走远,摇着潘春的衣袖,“怎么办啊?他想杀你啊!” 潘春凝视着南书房许久,回头淡淡道:“先回大殿再说。” 奉天大殿里人头攒动,但自从王承衡坐上了龙椅,全场鸦雀无声。 -- 第234页 太监开始宣读明德帝的禅位诏书,念完又安抚众人,朝中绝大部分官员的职位不动,六部尚书悬空,漕运总督兼宗人令梅子渊依旧是正一品。 诏书念完,王承衡笑得谦虚和蔼,“梅大人,承基在南书房等你,你与他最为交好,此刻他恐怕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潘春二话不说行完礼便往南书房走,尹冬冬想跟她进去,却被南书房门口的侍卫拦下。 “你在外面等我。”潘春目光寒凉,眸中桀骜之气猛增,忽然低头附耳道:“一个人都不准放进来。” 尹冬冬仿佛又见到了梅子渊不一样的那一面,不知为何有点临危受难的紧张,“你放心!” 踏进南书房,明德帝依旧坐在他常坐的那方榻中,只是眼神有些空茫,手中的十八子如死物一般,一转不转,也没了光泽。 潘春大大方方地坐在他旁边,不等他开口,先道:“你怎么舍得把皇位让出去?” 明德帝一愣,转瞬苦笑一声,“朕本就活不了多久。” 潘春看着面前这张消瘦的脸,想起在牢中那种癫狂又疯魔的神情,忽然道:“所以中毒那段,不是装的?” “毒?”明德帝揉了揉额角,“那东西对我来说,是毒也是药。” 潘春不算太明白,微微皱了眉心。 “子渊。”明德帝忽然倒了杯茶给他,“你我君臣一场,没想到竟如此收场,朕心不甘呐~” “不甘你就打回去啊!”潘春盯着那杯茶,却没有伸手去接。 明德帝把茶杯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打?王承衡尚有一万死士,朕呢?天武卫中又有几人姓王,几人姓陈?昨夜大难,朕连禁军都调不动。” 潘春突然微微一笑,“你找我想说什么?” 明德帝一怔,总觉得今日的梅子渊有点不一样,“朕...朕...不日便要去甘露寺为先祖祈福,大晟就交给你...” “别演了~”潘春把茶杯举起来,闻了闻,“这杯茶里放的银夔的量,足以让我死三回,我就不明白,王承衡让你杀我,你就杀?对你来说好处在哪儿?” 明德帝一滞,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还是说,你留了后手?眼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待有朝一日时机到了,你还能东山再起?” 啪一声,明德帝手中的茶杯落了地。 潘春索性站起来,绕到他背后,缓缓道:“我猜,主城门下那些火药个头大且圆,一看就是新制的,应是王承衡埋得;而几个侧门和那些不起眼的城墙下,有些是烟花改制,不少是陈年库存,大小不一,是你趁乱让人埋的,对吧?” 明德帝脸色铁青。 潘春继续道:“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陈家军很快就要打回来,你摆出这种阵势,一、城中人出不去,你今日禅不禅位,外面不会知道,他日还有悔棋的机会。二、外面人进不来,我要是陈太后,赶到京城见到这种同归于尽的架势,自然认为这是王承衡和鞑靼人做的,到时候你再趁机添油加醋一番,隐去王承衡已经反水这一段,母子相残便指日可待啊!陈氏只要还想在朝中立足,就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人当大晟的皇帝,你的机会就又来了。对吗?” 明德帝的脸由青转白,忽然冷笑一声,“子渊,朕小看了你。” “不敢当,应是我小看了您。”潘春笑嘻嘻的朝明德帝拱了拱手,起身时匕首已经握在手中。 明德帝还未来得及眨眼,那冰冷的刀锋便抵在候间。 “我这个人,杀人前不废话,但至少会让人死个明白。”潘春眸光森寒,“留着你这种人当皇帝,只会死更多无辜的百姓!” 明德帝大惊失色,“你敢!....” 潘春手一发力,鲜血当即洒在窗上。 “我怎么不敢?”她冷冷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明德帝,抹净沾在手上的血迹,淡淡道:“记住了,我叫潘春,今日我杀你,是因为你欠我一个梅子渊。” 任谁也没想到明德帝就这么死了,廊下侍卫一股脑涌在门口,但见梅子渊跪在地下嚎啕大哭,“陛下啊,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南书房外的侍卫皆是王承衡的死士,见此场景不敢近身,只能先去奉天大殿请示王承衡。 奉天大殿上百官正对这突如其来的禅位存疑,不少人叫着让明德帝亲自现身说法,王承衡起身安抚众人,“朕这就去请承基。” 不料殿外侍卫来报,明德帝突然在南书房自裁,王承衡神色一滞,即刻起身赶往南书房。 殿中前排的官员隐约觉察出不对劲,众人由窃窃私语到议论纷纷,没过多是便开始大声嚷嚷,个个都喊着要见明德帝。 王承衡仓皇地推开南书房的大门,见梅子渊趴在地上痛哭不已,明德帝早已死透,鲜血染了半身,手握匕首横在榻上。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王承衡不禁愤恨交加,登上皇位的阶梯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最后一步就大功告成,明德帝竟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他揪起梅子渊的后脖领,怒道:“他是怎么死的?!” 潘春貌似任他揪起,但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立刻拿起明德帝手中的那只匕首,抬手间一个后刺,刀锋登时在王承衡脸上划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你会武?” 王承衡震惊道:“梅子渊,你身上究竟藏在多少我想不到的能耐?看来今日不除掉你是不行了!” -- 第235页 他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刀,迎面劈来,潘春躲得从容,几招下来王承衡连她的衣裳都碰不到。 “影卫!”王承衡越发觉得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不简单,“杀了他!” 门外的侍卫立刻屋里冲,不料拦在门外的尹冬冬突然发力,举起一名侍卫如拎小鸡一般抛下去。 一时间增援的侍卫竟进不去门。 潘春知道尹冬冬只能挡一时,她很快收起神思,收回匕首插进腰间,躲过王承衡几刀之后,一跃上房梁。 王承衡不敢大意,使出轻功追了上去,怎料潘春身形诡异,在雕梁画栋中转闪腾挪,几个起伏后,他不得不伸手攀住房梁以求平衡,却突然发现手中一片湿,顿时就滑了下来。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异香,王承衡凝眉片刻猛地瞪大双眼,只见潘春朝他举了个空杯,笑道:“那个死人请我喝的,分你一杯。” “银夔?”王承衡大惊失色,顿时伸手在衣服上翻来覆去的蹭。 只这一个空档,潘春便夺了他手中的长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她凑到王承衡耳边,戏谑道:“骗你的!那是我的口水。茶水我倒地上了。” 看着脚步那一滩水渍,王承衡果然大怒,“你...” 后腰一阵刺痛,就见潘春拿出匕首瞬间就是一刀。 “放心,死不了,不是要害。”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承衡疼得额间冒汗,“我保证,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不杀你!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宗人令!” “呸~”潘春啐了一口,“我信你个鬼!” 她一路押着王承衡去了奉天大殿,众人见到这等场面皆吓了个半死。 但王承衡在自己手中,殿外侍卫们也不敢轻易进来。 潘春找了太师椅,把王承衡五花大绑捆在上面,让尹冬冬看着他后,站在大殿的龙椅前,挥着手中的匕首高声道:“从现在起,想活命的就想办法跟我一起看好这个人质!陈家军已经在路上了,咱们只要能熬到他们来,大晟就还是咱们的!” 百官皆道王承衡是鞑靼人,与其给外族人当奴隶,还不如给陈氏当狗,况且不少人多多少少与陈氏有些关系,潘春此话一出,当即得到不少陈氏远亲的响应。 “咱们速速团结起来!正如梅大人所言,援军就在路上,咱们只要拿住这个贼首,外面那群人就不敢造次!” “你们几个会武的还不速速传信出去?皇宫外尚有禁军,昨夜若不是被鞑靼人杀了个措手不及,怎会如此吃亏!” “李大人,你侄女不是在宫中当值吗?想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啊!” 众人不用潘春指挥,自发地联络起来,到晚间竟真的找了个宫女逃出了宫外。 影卫几次想偷袭,潘春切下王承衡一根手指挂在外殿门前,一夜无事。 八日后,当陈士诚带着三万先锋军冲破奉天门时,见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大殿中央放着一张太师椅,王承衡被绑在椅中生死未卜。 梅子渊一只脚踩在扶手上,支起胳膊,正拿着一把匕首磨指甲。 恍惚间,他好像转头朝自己从容一笑:“来了。” 安定好一切之后,陈士诚急匆匆奔到梅府找梅子渊,听说这位勇士还送走了明德帝,以至于陈家军不费一兵一卒,白捡了个皇城。 这种奇人异士,他陈士诚恨不得搂进自己被窝里,说什么也要跟他套套近乎,日后朝堂好相见。 不料管家却说,梅子渊进门一刻不坐,收拾完东西就出城了。 “坏了!” 陈士诚一拍大腿,这是怕他们陈氏卸磨杀驴。 他撂下宫里一团乱麻,火急火燎往城外赶。 果然,在南城门口,见到了刚刚下马的梅子渊。 但拦下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宋赟。 只见宋赟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脸上伤了大半,辩不得模样,“你哪儿弄了个孩子?” 潘春好奇的看了一眼,只觉嘴巴有点像峰儿,眉眼则因为受伤看不真切。 宋赟目光一闪,说道:“这是小太子,方才马车误踩到火药,炸伤了嬷嬷和侍女,我替他们先抱会儿。” 潘春看了一眼翻倒在地上的马车和歪在一旁呻吟的几个女眷,忍不住问道:“修竹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说来话长,改日跟你细说。”宋赟见她要走,忙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京城这几日怎样?陛下呢?鞑靼人可有屠城?” 潘春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叹了一口气,“这些事你回去就知道了,我现在急着去找人,就不跟你聊了。” 说完她翻身上马,刚拉起缰绳,就听陈士诚在后面喊他,“梅大人留步!” 潘春懒得理他,现在大事已了,谁也拦不住她去找梅子渊。 她拉起马头即刻就走,却见前方驶来一架马车,车上跳下一个小厮,边跑边朝他挥手,“公子!” “左青?” 潘春再一次勒停了马,待马车离近后,梅夫人第一个跳下马车,冲到潘春面前,紧紧抱住她,“我的儿啊!可吓死娘了,回来的路上听说京城打仗,你没事吧?” 梅夫人松开怀抱,从头到脚把潘春捏了一遍,边抹眼泪边道:“走,回家让娘好好看看!” 潘春想拒绝却又插不上嘴,“我想...” -- 第236页 “你想吃什么?娘这就给你做!”她拉起潘春的胳膊夹在腋下,拖着她就往城里走。 几步后又回头道:“左青,别忘了把马牵回府。” 潘春看看马又看看她,急道:“我要出城去找...” “你要找谁?”梅夫人死死抓住潘春的胳膊,“你不是要娶人家潘帮主吗?再找别的姑娘小心人家戳你脊梁骨!哎呀,娘跟你讲,娘这次去登州可算是见识了,你爹那个老头子....” 离别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潘春抽了两次手又无济于事,方才满腔的焦虑不知为何,忽然被梅夫人温热的掌心化去。 她就这么被他的娘拉着,走在凌乱的街道上,一面听着她大呼小叫的惊叹,一面发现天气不知何时早已变暖,京城中的桃花,长了花苞。 作者有话要说: 重写了一部分,更晚了。 有些情节我觉得拆开不太好,还是连贯一些看起来比较顺畅。 还有一些情节交代在番外, 一会有一骗番外。另一篇大概在两天后。 这样就全文完结啦~~ 感恩!感谢在20220106 23:52:11~20220112 01:3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番外一 宋赟走到怀州时,已是衣裳褴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家怀州已经成了战场。 “你从哪来的?”同样躲在城外水渠里的老汉,好奇地问他。 看着眼前一队队士兵疾驰而过,宋赟十分紧张,“京、京城。” 他紧紧将母亲的骨灰坛抱在怀里,缩头看着眼前这队兵走开后,略微松了口气。 “京城啊!”老汉一路从凉州逃过来,对怀州的战事已经见怪不怪,“也是逃难出来的?” “逃难?”宋赟怪道:“我从京城来的,怎能叫逃难?” “鞑靼人去京城打了好一阵了!你不知道?” “什么?!”宋赟不敢相信,“京城也打仗了??我才从京城离开几日,走时京中并无不妥啊!” “那估计是你没遇上。昨个我蹲在这条沟里,听一个逃兵说,现在占着怀州城的不是朵甘人,是陈太后。前几天他们还拉着个娃娃封了个什么太子。唉小书生,皇帝不是在京城吗?为什么要在怀州打仗啊?这孙子和奶奶打他爹,这仗打了什么意思啊?” 宋赟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张着嘴比老汉还茫然,“陈太后?朝中何时又立了太子?” 见他知道的还不如自己多,老汉忍不住问:“你是京城人么?” 望着呆若木鸡的宋赟,老汉有些扫兴。眼下水渠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四野皆是战后颓败之像,身旁这位并肩跟他躲在一起的活人,便多少显得有些亲切。 他指着宋赟塞回怀里的骨灰道:“你这是送人归根?” “嗯。”宋赟进了怀州境内便遇上战事,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小庄村,哪知村子已经夷为平地,只有昔日那条水渠还在,如今干到见底,倒是方便藏身。 宋赟蹲了大半日,有些腿麻,忘着满眼的断壁颓垣,竟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 “你家是那里的?”见大军走远,老汉索性双手超进袖子里,松了松筋骨闲话起来。 宋赟无奈的指了指身后,“就是这小庄村的...” 老汉朝不远处的废墟看了一眼,替宋赟惋惜,“唉。” 两人相顾无言,天也马上要黑,老汉肚子叫过之后干脆站了起来。宋赟吓得急忙拽他蹲下,“老人家,莫要起身!咱们躲的这个地方是两军交战处,危险!” “哎呀人家都打胜了,刚才大军不都向北开拔上了!”老汉复又站了起来,左右张望道:“我都两天没吃了,这么下去要饿死。” 说罢他甩开宋赟的手,趁路上空旷,朝对面跑了出去。 “老人家!我这有饼...”宋赟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地面,喊了两声却不敢追过去。 不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宋赟吓得赶忙缩回水渠,捂着砰砰跳的胸口,抱紧母亲的骨灰。 一夜半梦半醒,天亮时宋赟又冷又饿。 老汉再没回来,水渠只剩自己一人,宋赟越来越待不住。等太阳完全升起后,他谨慎地冲上大路,犹豫片刻找了条宽敞大路走了过去。 走了半日,翻过一个不知何名的小镇,在镇外的观音庙里聚了血避难的人。 宋赟走了半日已然没了方向,总之不是驻军,人又多,便一头扎了进去。 打听一圈才知道,都是各地避难的百姓,被大军冲散后躲在这里的。 宋赟靠着观音殿外的柱子坐下,刚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饼,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孩童啼哭。 他转头向后,见到了一对祖孙。爷爷不停哄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峰儿不哭~等爷爷腿好了,给你买糖吃的。” 宋赟目光下落,看到了老人血肉模糊的左腿。似乎是砸伤,也可能是炸伤。整个观音庙□□声一片,这种程度的伤连宋赟都不再惊叹。 倒是想起秋娘的儿子好像也叫这个两个字,宋赟又打量起那个孩子。 只见他左额头一片血污,眉眼之间落了条长长的疤,完全看不出有没有痣。 宋赟不免心中自嘲,世上怎会有那么巧的事,能在这荒山野庙里碰上秋娘的儿子?但孩子哭得着实可怜, -- 第237页 宋赟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人闻声抬头,打量了一番宋赟,微微一叹,“墙倒了,被砸的。” 宋赟还未说话,孩子又哭起来,这次老人怎么也哄不好,不禁红了眼眶,“这杀千刀的朝廷,好好的打什么仗?!这要去哪里找吃的!” “我这有。”宋赟从怀中掏出那张饼,毫不犹豫地递过去。 老人微诧,愣了片刻接了过来,又撕了一半还给他,“多谢。” 宋赟接回那半边饼,垂头咬了一口,“老人家不必客气。” 老人却道:“现在是乱世,以后有吃的别轻易拿出来,这么打下去,饼很快比你的命值钱。” 宋赟一愣,随即又淡淡笑道:“多谢老人家提点。” 两人背靠背各自啃着饼,日头高升,阳光洒在身上多了几分暖意,宋赟闭了会眼。 身后的一老一小再没了动静,孩子似乎也睡着,宋赟忍不住再次把头转过去,“老人家怎会独自带着孙儿在次?可是与家人走散?” 老人默了一瞬,才道:“嗯。” 宋赟觉察出他在有意回避,便从善如流地把头转了回来,不再多问。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裂声,庙中一阵骚动,只见院门口的已经夺门而逃,坐在院子中间的还未来得及起身,一片流箭射了进来。 庙中顿时大乱,刚才跑不出去的突然掉头往观音殿里挤。 宋赟紧张地站了起来,紧紧抱着骨灰坛不知该往何处躲。 不断有人喊着“打过来了”“打过来了”,但究竟是谁要打过来,大军在哪儿,庙里的人一无所知,只有时不时砸进来的石块和流箭,一些无辜之人命丧当场。 老人亦抱紧孩子站了起来,但他腿上有伤,动作迟缓,想躲进殿里却被人挤了出来。 宋赟跟在老人身后不知所措,却见他向庙外凝视片刻回头对宋赟说:“这庙怕是守不住了,得想办法赶紧出去。” “为何?”宋赟不解,“不过一间小小破庙,两军又不会在此处交战,再说现在外面正在打着,出去才真的危险。” “你有所不知,”老人抱紧孩子,解释道:“今春雨水多,怀州附近的涣河水位暴涨,咱们背后这座矮山的另一面,就是涣水支流的下游。” 宋赟抬头望过去,这座观音殿确实依山而建。 老人接着道:“昨夜西边来的军队在庙前堪察许久,当时我还猜不透,方才那一声山崩,极有可能是他们炸了这山的北坡,要拦水淹城。而这矮山土质疏,一炸必然会塌。” 宋赟不禁对眼前这位白胡子老人刮目相看,“那咱们、咱们...” 庙门口突然经过一队骑兵,外院的人更是拼命往观音殿里挤。 空中又传来一声闷响,老人一声“快走”,宋赟便跟在他身后逆着人流向庙外挤去。 好不容易挤到庙门口,旁边有人厉声上前阻拦,呵斥道:“你想死也别牵连咱们啊!没见外面全是兵,你把庙门打开,他们要是冲进来怎么办?!” “这山马上就要塌了,再不走就....” 宋赟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巨响,整座山瞬间塌了下来,巨石伴着泥土、树根,顷刻间罩住了整个观音殿,砂砾和枯枝迎面而来。 一截带根的树桩正好砸向宋赟,他瞬间被推出庙门外。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宋赟发现世界失去颜色,满眼皆是泥泞。 耳中再无任何声响,恍惚间,宋赟觉着自己已经被被埋进了土中。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入土为安四个字。 可为什么心又如此不甘呢? 身旁似乎隐约有人在动,宋赟缓缓睁开双眼。 母亲的骨灰坛碎在手边,塌方的山石和泥土掩住了他的腿,但腿脚还能动,好像并未受伤, 庙门前的大路依旧平坦,阳光普照,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宋赟缓缓爬起,身后原本喧闹的观音庙此刻寂静如夜。 他怔在原地不敢转身,怕自己即将见到的那个画面太过惨烈,也怕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这荒唐又悲怆的一切。 裤腿突然被人抓了一下,一阵凄厉的孩童啼哭声刺入耳中。 宋赟不受控制地垂下头,他见到了那个被老人扔出来的孩子,躺在他的脚边哭泣, 再一抬眼,观音庙已然成山。 看不到血,也听不到哭声,甚至连人的气息都没有。 他抱起脚下那个孩子,面对着这座不知该叫山还是叫冢的东西,一动不动。 陈士诚看着暴涨的涣水,信心大增,“陈轩这个老东西真是没白干三十年漕运总兵,这个法子果然好使,看来咱们明日一早攻城有望啊!” 陈太后脸上却毫无喜色,她将怀里睡着的小太子递给身旁的侍女,“禁军本就半数姓陈,除了这宜梁城要正经打上一打,剩下的找陈轩他们去劝降即可,哀家只是担心京城。” 说起这个陈士诚也想不明白,“王承基这个小兔崽子有点本事,京城封了多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他瞄了一眼太后的脸色,换了个词道:“听说他这些年养了一万死士,此刻全数突袭进京。京中虽有十万禁军,但多数都屯兵京郊,我听京郊大营那边传的消息说,封城前,城中最多不到两万禁军。” 陈太后垂眸,“两万对一万,胜算亦颇大。” -- 第238页 “可这种规模的城中战,无论输赢都用不了十几天。我就怕是...” 陈太后心头一颤,“你是说,衡儿会屠城?” 陈士诚不敢再说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是猜,还是攻进京城看了再说吧。不过太后,倘若明麒太子真的投了鞑靼人要屠城,那咱们回去见了他,是打还是不打....” “不会的!衡儿小时候连杀鱼都不敢看,不会屠城的。明日你先带三万先锋军过去探探情况。”陈太后眸光闪烁,“哀家出去透透气。”说罢就下了马车,站在车外,静静看着远处波光闪烁的河面. 陈士诚望了一眼侍女手中的小太子,长叹一声。耳边却忽然隐约听到孩童啼哭,陈士诚愣了一下,看了眼侍女怀中熟睡的太子,疑心自己听错了,但那哭声越来越真,陈士诚忍不住掀开车帘,朝那哭声的来源望去。 陈太后挥退执戟的侍卫,指着刚从山对面翻过来、被陈家军按到在地的宋赟,说:“那书生也是可怜人,拿些吃食给他,打发走就是。” 陈士诚走近几步看向地上那人,忽然亮了眼,“这不是宋侍郎的儿子,宋修竹吗?” “宋侍郎?”陈太后一时想不起朝中哪位侍郎姓宋。 “就是原来的户部侍郎,叫宋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十年前因为宣府案受了牵连,早就过世了。”陈士诚望着已经松绑的宋赟,感慨道:“这个宋修竹可是上届的二甲传胪,颇有才华。”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太后又多看了宋赟两眼,怀中的孩子,跟太子差不多大。 不知为何,陈太后忽然心生怜悯,尤其见那孩子额头上还有血迹,便与陈士诚道:“你既认识,就安置一下吧。这兵荒马乱的,带着个孩子不容易。” 陈士诚对这位曾名动京城的风流才子有所耳闻,尤其是跟宝云珠那段绯闻,不过这人没什么根基,与梅子渊倒是交情颇深。 一想起梅子渊这个人,陈士诚忙将陈宽喊了过来,嘱咐道:“此人与梅子渊交情颇深,找个理由留下他,京城现在动向不明,多条路,以备不时之需。” 陈宽很快明白过来,立刻拱手,“属下明白。” 寒暄过后,得知宋赟也想回京,陈宽便将他安置在一辆载着陈家女眷的马车上,随大军一路北上。 宜梁城第二日被攻破,随后陈家军一路畅通无阻,没过多久便杀到了通州。 日日与陈家家眷们一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宋赟多少也拼凑出这场仗的来龙去脉。 他看着怀里的孩子,突然想笑。 皇族的家事便是天大的事,皇子争权便要天下人流血丧命,只因为他们是皇族人,投胎好,出身高贵,随便一句话便能左右自己这种草芥的一生。 观音山下埋着的那位博学的老汉,若知道自己是为此而死,多少也要在阴间骂声娘吧? 宋赟苦笑着摇了摇头,待峰儿睡熟之后,掀开布帘朝窗外看去。 城门近在咫尺,他们已经到京城了。 车上不少女眷开始收拾行李,陈太后的马车在前,他们在后,一同往城门方向驶去。 前方突然一声爆炸,陈太后的马车当即被掀翻在地。 车夫大声喊着:“有火药!” 宋赟紧紧抱起怀里的孩子,可还来不及多想,他这辆车也踩上了炸药,马车同样被掀翻在地。 哀嚎声此起彼伏,宋赟在车尾,抱着孩子第一个爬出车厢。 而陈太后那辆车已经炸成两半,车夫已然身亡,陈太后半条腿在外面,还在动着。 后面的车马也相继踩到火药,死的死伤的伤,皆瘫在原地。 前方马车里突然传来啼哭声,宋赟急忙冲了过去,见陈太后将手伸向另外那半截车厢,喃喃道:“救、太子...救...” 她很快晕了过去,宋赟掀开半面车顶,见到了那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而一旁的嬷嬷和侍女一个被断木刺破喉咙,一个陷入昏迷生死未卜。 最可怕的是,小太子身下还有一只未爆的雷丹,引线未断,露在半空。 宋赟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抱小太子,怀中的孩子在这个时候突然哼了一声。 峰儿的包被是从嬷嬷哪里借的,此刻孩子抱在手中,宋赟发现这两个襁褓一模一样。 其实仔细一看,峰儿和太子身形亦差不多。 如今太子的脸也花了,峰儿的脸.... 宋赟摸了摸太子的脸,又比量了一下峰儿的脸。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从脑海迸出,宋赟抹去峰儿眉眼间的血痂,虽然伤口很深依旧看不到痣。 但宋赟突然间释怀了,何必要纠结他是不是真的峰儿呢? 就好比谁又真的能分辨出太子身上流的血姓不姓王? 世事纷纭,何尝不是只靠传说? 我说他是峰儿,他就是峰儿,我说他是太子,他就是太子! 身后传来陈宽的喊声,“快去救太后!救太子!” 宋赟迅速找出一截断木,照着小太子脸上的血痕,咬牙在峰儿脸上划了一道,瞬间啼哭声大作。 而他在跳出车厢的那一瞬间,用断木挑断了雷丹的引线。 车厢盖顿时飞上了天,而宋赟趴在地下用身体严严护住峰儿。 待陈宽赶来之后,他勉强抱着孩子站立起来,眼中甚至闪着泪花,哽咽道:“太子...无恙。” -- 第239页 第113章 番外(终) 两年后,奉天大殿。 “启奏太后。湄州来报,上月东南沿海倭寇出现三次,湄州南路多个村镇被抢。本月上旬越州亦出现一小股倭寇,虽无人伤亡,但民心惶惶。臣以为,倭寇近些年屡屡犯海,愈发嚣张,应尽快派兵剿灭,以安民心。” 空龙椅后垂了帘,坐着陈太后。 “梅爱卿...这次...”陈太后沉思半晌,冲潘春方向颇有些为难,“可愿...” 潘春换了只手抠鼻子,眼皮子都没抬,面无表情道:“行,我去看看。” “甚好!即刻拟旨,封...”陈太后松了口气,刚要打算封个抗倭大元帅什么的,就见她的梅爱卿袖子一挥,有些不耐烦道:“用不着那些虚名,尹冬冬送云珠郡主和亲,一时半会回不来,我需要找个能打的,一起去。” 人群中瞬间站出来十几个人请旨同去,“臣愿同往!” “这...”陈太后又犯了难。 自从太后归位之后,梅子渊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梅子渊。 昔日那位文官中的清流、大晟寒门学子的楷模,一夜之间变成了武将。且深得陈氏敬重,就连眼高于顶的陈士诚和对文人嗤之以鼻的宝咏庆都对他高看一眼。 大殿上众人各个摩拳擦掌,向梅子渊投去期待的目光。如今的梅子渊鲜少舞文弄墨,只喜欢外出打仗,整个东南沿海的海盗倭寇都被他打了个遍。 他杀人准,下手狠,一张冷脸站在那里反倒比之前舌战群雄那酸腐德性更吓人。 但他偏又百战百胜。 凡与他共事过的官员无一例外皆被提拔,眼下他就是大晟最粗的腿。 潘春扫了几个眼,对那些不及尹冬冬一半壮的官员甚是不屑,于是随便点了一个,“那...陈宽,就你了!” 陈宽激动地朝太后一拜,心道这回从三品可算能转正了,“望太后恩准!” 左青收拾完行李,撅起一张嘴,“公子,这才回来没几天,怎么又要出去?这次去哪儿啊?” “先去湄州,再去越州。”潘春仔细擦着匕首,摸着刀鞘上那几个宝石。 两年了,青安帮的人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论是之前她定的那几个藏身避世的深山,还是各分舵隐秘的联络点,都被抹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她跑过了所有水路,甚至是海路,每次刚有那么一点点线索就断了,仿佛故意躲着她一样。 潘春摩挲着匕首,越发想不明白。 虽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他们藏的深,很安全,但心里总是有牵挂。 “湄州?!”左青吃了一惊,“这么远?离京城两千多里!公子您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潘春含糊道:“差不多半年?湄州我没去过,去找找也不错。” 湄州算是大晟最南的州府,潘春找遍大晟三十几个州,只有湄州没去过。 “找找、找找、又是找找!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您要找什么。”左青嘟囔着出了门,打算去库里翻御寒的狐裘,出门见戚言笙走在院子里,忙行了礼,“戚公子来了。” 戚言笙拎了两壶酒,匆匆忙忙道:“子渊在吗?” 左青指了指屋里,“公子在呢。” 戚言笙立刻笑着推开屋门,一面把酒放到桌上,一面兴冲冲道:\子渊,冯侍郎几个今夜想为你送行,一会儿燕子坊的古庆楼,你可一定得去啊!\ 潘春瞥了他一眼,“你又答应了?” “我哪有?”戚言笙心虚道:“我这不是来请你了吗?” “那就告诉他们我不去。”潘春扫了眼桌上的两壶酒,心说要不是看在梅子渊的面子上,戚言笙这种人她才懒得理。 逢人便说自己是当朝一品宗人令的发小,也不知替她挡挡那些无谓的酒局不说,还整天给她制造麻烦。 “哎呀!怎能不去啊!”戚言笙急了,“冯嘉谟你记得把?人家这次是特地报答您当年的救妻之恩,你不去人家怎么想?脸上挂不住啊!” 潘春扯了下嘴角,“是你脸上挂不住吧?” “不是!我...哎呀!”戚言笙拽了拽潘春的胳膊,“好子渊,你就当是帮帮我。” 潘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修竹呢?叫他一起。” 见他松了口,戚言笙高兴道:“修竹我叫了,他晚上要进宫给太子讲什么助眠故事,没空。” 潘春轻轻挑了下眉,宋赟自从认识太子之后,俨然拿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 朝中颇有微词,都说宋赟是想借太子上位,潘春觉得他不是这种人,但又想不通他为何这般殷勤。 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替他跑官了,太后因宋赟当年舍命救太子,给他封了个太子少保。 “随他吧。”潘春将匕首揣进腰间,站了起来,“走。” 雅间人早就坐齐,工部侍郎冯嘉谟一见潘春进来,蹭地站了起来,颇有几分喜出望外之情,“梅大人!” 潘春冲他淡淡笑了笑,径直走到空位处坐了下来。 戚言笙立刻把酒倒上,“子渊快尝尝!这秋露白可谓正宗中的正宗!” 潘春拿过杯子意思了一口,冯嘉谟忙又给他续了些。 冯嘉谟有些紧张,“下官前年从山东赶回京中述职,一进京城就撞了陈尚书的马车,多亏大人仗义相救,保住下官全家性命!下官一直想登门致谢,奈何夫人腿伤行动不便,这才拖到今日,下官先干为敬!” -- 第240页 潘春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小事一桩。不过我记得前年、去年你都谢过了,今年再谢就有点那个啥了吧?” 戚言笙急忙替他解释,“这说明老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来来来,咱们敬老冯!” 冯嘉谟却突然站起来,“实不相瞒,梅大人,这次下官确实有要事禀告。我先干为敬!”冯嘉谟放下酒杯,面色有些沉,“听说您要去湄州?” 明德帝死后,朝中大换血,冯嘉谟多年苦干很有贤名,潘春曾提了他一句,陈太后便让他在工部任了右侍郎。 与潘春脑海中当年的模样相比,现在的他胖了些,腰也不在佝偻,颇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模样。 冯嘉谟一个眼色,席中另两位官员急忙把雅间的门窗关好。 潘春眸子动了一动。 冯嘉谟压低声音道:“梅大人,下官知道您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青安帮的人。” 潘春掀起眼皮,目光如刃,直直投向他。 冯嘉谟却不慌,继续道:“下官多方搜寻青安帮的消息,而消息正从湄州传来。”说完,他指向坐在潘春对面的一位衣着不太讲究的外地官员,道:“这位是工部采买程大斌,他上个月刚从湄州回来,为白露寺采购樟木,他在湄州见过青安帮的人。” 程大斌连忙站起来,“大人,我是个粗人,漂亮的话不会说,冯大人当年在山东道就十分照顾我,这些年一直叮嘱属下留意青安帮的动向,还真让我给碰见了!三个月前,我去湄州采买樟木,不料遇到倭寇,眼看就要人货两失,突然海上出现一支船队!我本以为他们是海盗,可他们杀了倭寇之后并未再为难我,掉转船头一路向南去了。那船头有一人我曾见过,正是当年青安帮临清分舵的舵主潘世海!” 潘春听完只觉头皮发紧,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真的?” 程大斌立刻对天起誓,“如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冯嘉谟忙又指向另外一人,“梅大人,这位是户部的清吏司赵江民,曾在湄州督收夏税秋粮,也见过青安帮的人。” 这人坐在戚言笙对面,三十多岁,穿戴略显寒酸。 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杯中酒水撒了一片,“下、下官赵江民!见、见过梅大人!” 潘春端起酒杯朝他一举,“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慢慢说。” 赵江民两颊羞红,嘿嘿一笑,“今年夏天,我在湄州收夏粮,遇见倭寇来抢,跟程大人一样,眼见几十船漕粮就要沉了水,月河入海口处突然杀出一支船队,为首的那人拿着一双□□,似是当年青安帮的熊堂主。” 潘春道:“你认识他?” 赵江民急忙摇头,“下官不认识,但当年下官在山东道督粮,见过拿那双□□。当时熊堂主带着船队来接粮,点货的时候把那对刀插在我的斗上,那刀刀腹奇宽,与普通长刀样式不同,下官记忆犹新。” 潘春抿着嘴不说话,冯嘉谟轻轻道:“大人,下官这些日子让工部各处沿海的采买核实消息,在湄州南,有一不知名的小国,名唤波律。在大晟与波律之间的海域,有一只船队,往来大晟与波律之间,既行海上贸易,又杀倭寇,深得民心,听说名叫绿帮。” “绿...帮?”潘春皱着眉,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冯嘉谟见潘春垂眸不语,心知这次总算帮上了忙,于是端起酒杯,朝潘春恭敬道,“梅大人,下官能力有限,只能打听到这些。” 潘春敛回眸光,举起酒杯回敬他,“多谢冯大人,子渊感激不尽!” 回去的路上,戚言笙忍不住问潘春,“子渊,你一直在找青安帮吗?我怎么不知道?” 潘春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是你...兄弟啊!这种事外人都知道,我怎能不知?”戚言笙有些着急。 “那你知道了又如何?” “我....” 潘春对着噎住的戚言笙抽了下嘴角,“你回家看好自己的媳妇和娃,就够了。不用替我操心。” 说完嘭一声将大门关上,把戚言笙拦在了门外。 望着紧闭的大门,戚言笙越发觉得梅子渊与自己疏远。 “不行!”戚言笙挠着脑袋,琢磨着他也得为子渊解忧。 片刻后,他双手一拍,计上心来。子渊不是还未娶吗? 就算他不找正妻,纳妾也行啊?何不找几个媒婆上门,为子渊纳一房良妾? 说干就干,戚言笙眸子一转,当即就跑回家与夫人商量一番。 潘春回到书房,将蜡烛挪到镜子前,静静望着镜中人,矢口问道:“绿帮?梅子渊,你这是提醒我不能给你带绿帽子吗?” “嗛~”潘春冲着镜子一笑,“你真以为老娘非你不嫁吗?” 笑过之后,空荡荡的书房分外冷清,镜中人扬起的嘴角忽然落下,潘春抬手摸向京中人的脸,“你究竟在哪儿呢?” 一个月后,潘春由水路抵达湄州。 就在她登岸的前两天,倭寇再次洗劫了湄州的法天寺。 法天寺在湄州海边的一个悬崖上,居高面海,风景殊致。 潘春站在大殿外,迎着风往海面深处望着,“据说这里往东北四百海里,就是倭国?” 湄州卫所的李千户恭恭敬敬地向潘春行了礼, 又从侍卫手里接过手炉,双手递了上前。 -- 第241页 “谢了。”潘春懒懒接过来,把暖炉塞进狐裘斗篷,又伸出一只手把缝儿捏紧。 梅子渊惯是怕冷,潘春如今纵使把他的身体练得内力丰沛,也喜欢像他那样,把自己裹成球。 大概这就是身体的记忆吧。 “禀大人,按典籍记载,从倭国到咱们大晟要行船三十日,至于多少海里,因至今无官员确切丈量过,所以这个四百海里只是倭寇自己说的。” 现如今的梅子渊以武力著称,虽然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好在并不在乎繁文缛节,不会因为礼节程序上的问题问责下属,只要能把他吩咐的活干好,无一例外全部高升。 所以这两年口碑反倒十分不错。 李千户也想报上这条大腿,而且从梅子渊来湄州卫所之后,不挑房子不摆仪仗的态度来看,京中的传言不虚。 此人是个实干派。 “把兵力部署图给我。”潘春抱着手炉靠在大殿的柱子旁,瞄了眼地图,又抬眼看了一圈湄州卫所的地势和周边环境,微微皱起眉,“你说的那支剿杀倭寇的海商船队,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南边!”李千户又奉上一张海图,指道:“他们应该是从波律那边过来的,前日来犯的倭寇,就是他们剿杀的。” “波律....这个小国我以前怎么没听过?”潘春对这个名字不甚熟悉,临走前她曾问过冯嘉谟,但他们都是北方人,皆对南国小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您有所不知。”李千户清了清嗓子,扬声解释道:“波律是近两年才崛起的一个海岛小国,离湄洲不近,但是又不算十分远,其连接大晟和海另一端的诏国。因大诏与大晟这几年通贸,红火起来。波律岛的面积跟一个州府差不多,有天然的礁石湾可以做港口,利于中转。不然大诏的船直运湄州,十有五损。” 潘春点点头,“那支船队打完倭寇,去哪儿了?” “下官不知,他们将一百零四具倭寇尸体摆放在法天寺院中,只扣下了武器和船只,倭寇掠夺的财物一件不少,全放在这大殿中。他们倒是挺讲究,从不拿咱们丢失的财物。” 潘春往后大殿里看了一眼,各式珠宝财物在佛像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大人您看。”李千户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布包,递到潘春面前打开,“只有这只簪子被单独放在佛像下。下官当时进殿查点赃物,发现供桌上干干净净,他们撤走了所有贡品和香炉,就放了这么一只簪子,应该是有所指。” 他不敢说的是,当时这簪子旁还写了个“梅”字,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会把一只破簪子拿到梅子渊面前。 盖布一层层打开,露出了一只镶着白玉的铃兰花簪。 花簪似乎曾经断过,但主人似乎十分爱惜,重新拼凑起来,用锡丝沿着碎裂的地方一点点箍紧,最终还原出它的原貌。 正是当年梅子渊送给她的那只铃兰花簪。 “大人?”李千户不明白眼前的总督大人为何突然不说话了,整个人像入定一般,盯着这只簪子一动不动。 “大人?”李千户尴尬地举着簪子,不敢收回去又还不知道往哪儿放好。 一直跟在潘春身边的陈宽,这时伸手过来,他接下簪子,拉着李千户到一旁,“听说湄州有几个特色菜,不知道今儿晚上咱们能不能尝尝?” 李千户顿时明白过来,“下官这就去准备!” 一小队官兵在李千户的带领下快步出了法天寺,往卫所准备晚宴去了。 陈宽转过身,将簪子放到潘春手里,“是...她的吗?” 梅子渊这几年可是京城最抢手的男人,可他一不相亲,二不逛花楼,不知道的以为他有病,而陈宽知道,他心里还装着潘春。 若是与潘春那样的奇女子好上,换他也忘不了。 潘春的目光从簪花的裂痕上划过,伸手接了过来。她将簪头忽然拔出,果然露出一柄锋利的小刀。 陈宽微微一惊,赞道:“这暗器倒是精巧。” 他刚想细看,潘春却猛地把刀合上,淡淡道:“我饿了。” “啊?” 陈宽疑心自己听错了,“大人是要...用膳?” 潘春斜了他一眼,“不然呢?” 陈宽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哦!那、那就移步卫所吧!” 觥筹交错间,晚宴不知不觉过了大半。 潘春今夜不知为何酒量出奇的好,把卫所的人全部喝趴下,连陈宽都开始眯眯眼时,她还是很清醒。 “喝呀!怎么都趴下了?就这么点酒量,你们还是男人吗?!”潘春笑着又取了一壶,揪着李千户的脖领子,把壶塞到他手上,“陪老子再喝一巡。” 李千户早就喝得人鬼不分,抱着酒壶又一头栽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潘春瞪了他一脚,转头看着陈宽,“你陪我再喝一壶。” 陈宽点着头,但眼却闭上了,数息之后人直挺挺仰倒,呼噜声随之响起。 屋内炭火噼啪,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潘春拎起酒壶站了起来。 她推开屋门走到雪中,仰起头把整壶酒灌下去,依旧没有醉。 她从怀中把那只发簪拿出来,拔去簪头,迎着月光又看了一边小刀上那行细密的字:三更后法天寺大雄宝殿。 潘春心口就像堵了一团火,随时随地都能爆出来。 -- 第242页 不远处传来钟声,她朝那钟声的方向看去,正是法天寺。 潘春抓起酒壶,纵身飞了过去。 北风呼啸,黑夜中的大海一改白日平静的面貌,变得狰狞起来。 推开大殿门,左右两侧的长明灯明明灭灭。这里被卫所征用,所以僧人都暂时都去了别处。 空无一人的大殿,只有潘春自己站在佛像下,她把那只簪子从怀里掏出来,放到空荡的供桌上,随后抬头看向那庄严的宝相。 身后殿门吱呀一声,潘春猛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潘春立刻追了出去。 黑影一路翻出寺院,向东飞向海边,潘春一路紧追不舍,却始终无法缩短二人的距离。终于,那人立在一处礁石上。 潘春迎着风浪看过去,却越在靠近之时,再也迈不动脚步。 那人双手背在身后,面朝大海,潘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那是伴随她二十多年又苦苦追寻不到的自己。 礁石上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轻轻唤了一声,“阿春。” 那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嗓音随海风吹到耳旁,又随着翻飞的发丝消散于海浪之中,潘春眼眶突然热了起来,她猛地张开嘴,却始终无法把那三个字喊出来。 而他却笑着,先开了口:“怎么样,我现在的功夫练得不错吧?没给你丢脸吧?” 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潘春脱口而出,“你个王八蛋!!!” 梅子渊一怔,纵身飞到她面前,他伸出双臂想搂住她,但手环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头才抵到潘春的下巴。 梅子渊踮起脚,努力搂住潘春的肩膀,有点尴尬,“我还挺高。” 潘春垂下头,想把脸埋进梅子渊肩头,只得弓背弯腰,但这些细节她不在乎,她此刻只想紧紧拽住这个人,不让他离开自己分毫,“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梅子渊伸手抚着她的背上,“我不是躲,我是想让兄弟们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光明正大的过好日子,需要些时间。” “什么意思?”潘春抹去眼泪,抬头望着他,“明德帝死了,王承衡也失势了,陈太后昭告天下,会在太子十二岁时还政,没有人为难青安帮了!” “我知道。”梅子渊眸光下沉,“但大晟不论谁当皇帝,从来不会真心希望我们这样的人过得好,他们只希望天下为己所用,自己永生永世拥有世上所有的资源,掌控天下每一分利益。所以,与其将命运交在一个不知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孩子身上,为何不能自己当自己的靠山?” 潘春有一瞬紧张,“你想做什么?” 梅子渊微微一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许是酒意上头,这句话让潘春有点恼,她反手拽过梅子渊的衣领将他拉倒自己面前,“那你今天约我来做什么?” 梅子渊突然踮起脚,趁机抬起下巴吻了她一下,“想看看你。” 潘春的脸倏地一下红了,想推开梅子渊,但两手却不听使唤,“想我你不早看,害我满世界找你!” “我们现在叫波律人,没有通关文牒进不了大晟。”梅子渊顺势勾住潘春的脖子,“我听说你来湄州,便一刻也等不了了。” 两人的鼻尖眼看就要触到一起,那双清澈又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突然让潘春的大脑不再清明。 潘春倏地揽住梅子渊的腰,正要低头把唇凑过去,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呼喊,“梅大人!梅大人!” 梅子渊蓦地松了手,“等我。” 说完他转身一跃而起,仿佛投于这茫茫大海之中,转瞬不见踪影。 潘春情不自禁追了过去,那深黑色的海面除了浪,什么都没有。 她对着海面大喊道:“梅子渊!” 这三个字险些把追上来的陈宽吓倒,“大人,您喊什么?” 刚才恍惚之间似乎有个人影跟他抱在一起,但此刻梅子渊好好的站在这里,礁石上并没有其他人。 那他大半夜站在海边喊自己的名字,是见了鬼吗? 陈宽的瞬间酒意全无,惊恐地站了过去,但见梅大人泪眼婆娑,神情悲恸,更是吓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看海,又看看梅子渊,握紧了腰间长刀,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第二日一早,卫所五千守军整装待发,就等潘春一声令下,与从京城来的三千禁军一同出海剿倭。 但椅子上的梅大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何时出发?”李千户看着越来越高的太阳,心说昨儿个不是都说好了,怎么睡了一觉又要改不成? 潘春一直在琢磨梅子渊昨夜的话,究竟是什么样的办法,能让青安帮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但梅子渊向来有数,他既能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 潘春终于站起来,裹紧斗篷,望向东南方向的大海,高声道:“出发!” 八千水军刚要进船,码头不远处突然驶入一队商船。 船队入港后一字排开,次第升起一面绿色和一面黄色的旗。 潘春眯着眼,望着那几十面黄黄绿绿的旗,“那是什么玩意?” 李千户方才□□的刀又插了回去,暗暗松了口气,“禀大人,那是波律转运大诏的商船。” 说完他一拍脑袋,“下官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今儿个初九,是大诏货物进港的日子。这大诏离咱们大晟太远,刚开始十船九不到,前几年海匪倭寇少还行,这两年海上不太平,他们便去波律中转。” -- 第243页 “您看!”李千户指着船上的旗道:“那绿的是波律的船旗,黄的是大诏的船旗。两个都挂就代表这是从波律中转来的大诏货船。” 潘春突然猜道:“绿帮就是这个意思?” “绿帮?”李千户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您是说老百姓给起的花名啊~嗨!是有这么回事,挂绿旗的船队叫绿帮,黄的还叫黄帮呢!” 众人皆笑开来,潘春不解道:“大诏的货船为何又要去波律中转?”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李千户不禁摇头:“这波律的船队很是厉害,朝廷若不多加防范,迟早是南海一霸。” 潘春回眸,“怎么讲?” 李千户索性和盘托出,“咱们湄州主要靠打渔为生,近些年倭寇横行,海匪丛生,朝廷又不兴水军,这普通渔民商户,屡屡被抢,民不聊生。但不知从哪年开始,波律船队就变得十分强悍,每每与瀛洲倭寇交锋必斩其船长,毁其船只,久而久之在这片海颇有威名。慢慢地,当地渔民开始求他们庇护,如今听说他们每船收二两银子,便可得到一面绿色顺风旗。旗面写这上“顺风大吉”四个字。挂了顺风旗出海的商户船只,海匪、倭寇都要避让三分,有时他们还会亲自护送,保沿途无事。” 潘春蹙眉,“这不就是收保护费吗?” “是啊。”李千户继续说道:“但这得人波律人收费办事,十分讲信义。曾遇到海匪假借他们的名字敲诈勒索,只要船主告发,他们必替船主追杀讨回公道。前年有一支倭寇见他们做大,曾想过来抢地盘,结果那群波律人生生把他们打回了瀛洲。这不,连大诏的船也求他们保护了!” 潘春扯了扯嘴角,险些笑出来,这行事作风还真是十分的青安帮。 李千户却皱紧眉头,“久而久之老百姓开始喊他们绿帮,这绿帮收的保护费又远低于朝廷的渔税,一来二去,咱们湄州的渔民越来越少,都跑去了波律,甚至有不少人过去安了家。” 潘春心头一动,望向那面绿色的旗子。 李千户担忧道:“今年还有几个当地大户,彻底搬去了波律做起生意。如此下去,不出十年,咱们湄州就没有户籍在册的大晟人了。” 潘春哼了一声,“还挺会。” “大人,此事您一定要及时上报朝廷,不可大意!” 说话间,船队靠了岸。潘春直直望向主船,果然见梅子渊带着一队人,下船办理交接手续。 熟悉的面孔一一映入眼帘,潘春从来没有这般期待和兴奋。但数过熊三熊四,又数过潘世海和几个堂主,唯独不见钱丰和白浪的身影。 潘春急忙赶了过去。 迎面走来的不止青安帮众人,还有几个年长的大诏人。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走在前头的老者,捧着一叠文书,庄重地向潘春行了礼: “知州大人,鄙人是大诏海运专署的区亚利。”说完右手扶在左肩朝潘春行了个礼。 潘春正纳闷这人要干嘛,一名蓝袍官员急匆匆赶了过来。 “下官湄州知州苏远航来迟!望大人赎罪!”他二话不说跪地就拜,区亚利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年青俊朗的官员不是知州。 苏远航将众人全部请到州府,潘春这才明白梅子渊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区亚利将手中文牒递给潘春,上面是大诏的一份奏疏。 “自从与大晟通船,大诏感恩大晟不吝矿产美食,与我国互通有无。奈何海路遥远,十船五损,近些年若不是有波律从中辅助,大晟运去我国的矿石几乎全被倭寇抢去。海路遥遥一逃上千里,无力去追,因此我大诏西仑王建议,日后两国货物一律运至波律,再由波律统一中转。波律船队已十分强大,绝对可以平安将货物送达,我们的船没有必要再陪波律船多走这一半路程,如此,省时省力,三方都好。” 潘春看着奏疏不说话,苏远航以为她没懂区亚利的意思,从旁解释道:“区大人的意思是,大诏的船只把货物运到波律即回,咱们去大诏的船也把货物送到波律,这样分工合作节省人力物力。” “对对!” 区亚利忙道:“这位长官,波律船队十分可靠,没有他们护送,大诏的船根本不可能走到湄州,与其两队船运一批货,浪费人力物力,何不让一队船去送?西仑王陛下愿拿出往返湄州的费用当做波律的船费,今后大诏的货物便由波律运送。” 潘春垂眼看着奏疏不说话。 苏远航觉得这位京官久居京城不懂海商,又解释道:“区大人的意思是。。。” 潘春突然打断他,“区大人的意思是,大诏的货只运到波律,剩下的路他们不愿走了。” 苏远航吓得一哆嗦,“大人,区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区亚利却拉着一张脸到,“长官,大诏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大晟海域倭寇、海盗盛行多年,好的时候我们一船百人去,五十人回,不好的时候整船倾覆不活一人,实在是劳民伤财啊!这两年若不是有波律从中辅助,咱们两国的海贸根本进行不下去!再说波律不论地理位置还是航船技巧,都远胜我们大诏,如此,不如将两国海贸改成三国,岂不皆大欢喜?”说完又掏出一封西仑王的亲笔信,递到潘春面前,“劳烦长官把这封信转交太后,我们陛下说,这次是大诏船最后一次进湄州,日后凡海上商贸事宜,直接与波律联系即可。” -- 第244页 潘春看了眼梅子渊,打心眼里佩服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众人被这句话问蒙了,只有梅子渊淡淡一笑,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还望大人及时禀告太后,波律愿永世与大晟交好。” 说完,熊三和潘世海抱了两个盒子进来,皆忍不住多看了潘春两眼。 梅子渊打开盒子,全场哗然,只见里面赫然摆着两颗人头。 “这是瀛洲两支最大倭寇的首领,也是我们波律的诚意。” 那桀骜的神色,让潘春有一瞬间怀疑,他不是梅子渊,他就是自己。 湄州之行就这样莫名结束,潘春觉得自己捡了个现成便宜。 虽然倭寇有人替她杀完了,但庆功宴还是得开。 既然两国使者都在,苏远航索性在湄州最大的馆子摆了十几桌。 潘春自然是没有心思吃饭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梅子渊。但这些当官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一群人围着她鞍前马后,恨不得把菜直接夹到她牙上。 “醉了醉了!”潘春趴在桌子上装醉,“我要躺!” 马千户立刻叫人把潘春扶到雅间的榻上,见她倒头就睡,走时还十分贴心地替她吹了灯。 屋子一黑,潘春立刻睁开眼。 她盘算着梅子渊的位置,刚要从窗口跳下去,只见窗外倒挂着一个人,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豁!”潘春吓了一跳,“你想吓死....” 梅子渊突然捧起她的脸,就势反吻起她的唇。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潘春又羞又恼,楼下人声鼎沸,她一把将梅子渊拽进屋里。 梅子渊翻身落地,坐在潘春身旁,“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梅子渊说的从容坚定,玩笑中带着三分严肃。 终于盼来独处的空间,潘春反而有些不在意。 时间仿佛停了一阵,潘春忽然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能逼大诏的使臣跟大晟摊牌?” 梅子渊垂眼摸着腰间的扑风,“那些不难,不过是些利益权衡。” “那什么难?”潘春觉得他话里有话。 “钱叔一直没有找到,还有...”梅子渊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梳子,递到潘春面前,“白浪给你的。” 梳子上嵌着一排珍珠,潘春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老白呢?对了他今天怎么没来?” “白浪他....”梅子渊顿了顿,“两年前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为了救他,林大先带他去了白山。可两年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潘春紧紧握着手中的银梳,心却空了一块。 “不论生死,我会替你找到他。” 潘春一粒一粒摸着那排小珍珠,“我跟你一起。” 两人忽然无言,隔壁觥筹交错声忽隐忽现。 潘春将梳子收好放心胸口,开口道:“这些年,你们都去哪儿了?” “一开始大家藏在各处水路,朝廷那时虽然大赦天下,却单单对青安帮态度不明,甚至不少州府还默认当年的悬赏,兄弟们自然不敢出来。但躲下去又不是办法。有一次越州附近出现倭寇,正好熊三与他们打起来,被官府认出了身份,我们便一咬牙逃到海上。” 说起往事,仿佛那段漂泊的日子还在眼前,“我们当了一段日子的海匪,还抢过别的海匪的船。后来我记起青安帮当年的航海记录里,标过一处千年古都的遗迹,就在当时附近,于是我们找过去,没想到那竟是一个比州府还要大的岛。” “所以波律根本就不是一个国?”潘春惊讶道。 梅子渊莞尔道:“只要有人承认,它就是一个国。” “那你又是怎么让大诏承认的?” 梅子渊挑了挑嘴角,“这个简单,让他们每次遇见倭寇之时,都遇见我们,事情自然好办。” “如今兄弟们已经如数迁入岛中,附近渔民亦有不少投奔过去的,咱们的波律岛,已有不下五万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国了。” 夜风料峭,潘春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似乎听到细雨打在窗子上的声音。 光线昏暗,屋外摇曳的灯火隐隐投进窗子。 潘春就这么看着他,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个中艰辛她了然于心。 “梅子渊,谢谢你。” “好端端地谢我做什么?”他伸手把潘春身后的窗户关上。 “谢谢你这么难都没有放弃他们。” “阿春,你错了。”梅子渊突然欺身上前,将潘春压倒在榻上,“是不论多难,大家从未放弃我。” 唇压了下来,雨点打在窗上,沙沙点点,显得这个吻缠绵又余韵悠长。 “阿春。” “嗯?” “想不想去我们的小国看看?” “啊?” “把你喜欢的都带上。” “不回来了?” “你说呢?” “好。” 一股凉意涌进屋子,窗扇忽然被风吹开,打在梅子渊的后脑勺上,疼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只纤白又细长的手伸了出来,摸索着将窗扇合上。 细雨稀疏,洒在街道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飘进屋内的雨,渐渐把散落的发髻打湿。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从墨色的云层中走出,像女子明媚的笑容,为月光下每一间屋舍罩上一层柔光。 -- 第245页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