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正传》 第1页 [古装迷情] 《妖妃正传》作者:千山只影【完结】 文案 女将军昏君(不洗白) BE 江靖遥生于武将世家,自幼混迹军营,十七岁时已是名震一方的威武将军。 一朝变故,父兄葬身征途,她于算计中脱身,改名换姓入宫廷。满腔恨意,故意惹来昏君青睐,做那惑乱江山的妖妃。 天下士人皆知阁老开科举选贤良,却不知妖妃与阁老在背地里谋算了多少时日; 环伺诸国皆知大楚少年将军英勇无双、所向披靡,却不知妖妃黑夜中与将军推演了多少遍阵法; 大楚臣民皆知储君圣明,颇有明君之风,却不知妖妃如何在别宫中将储君带回,一粥一饭,亲自教导。 至于那昏聩君王,时辰到了,便由他龙驭宾天……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靳遥(江靖遥),昏君(楚珩) ┃ 配角:楚焕,元川,了无(钟鸣)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妖妃惑君心,愿救万民于水火。 立意:心中怀大义,一己残身救天下。 第1章 昏君掠人 楚国,渝州城。 近日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一贫寒女子自幼便常做同一个梦,那梦境之中的她是生在一殷实人家。家中富庶,仆从成群,院子雕梁画栋,一步一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便是她所住的院中有两株山茶花,一左一右盛放在她卧房外的雕花木窗下…… 如此一梦不足为奇,可若是一连梦了十几年,倒有几分不同寻常。 兴隆帝南巡至渝州,乔装出行之际正好听得这一志怪故事。 街边茶棚里,他已饮下一壶粗茶却还兴致盎然的不肯离开,甚至熟稔地用手肘碰了碰隔壁桌的老者,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靳家人听闻此事,多番查证后说那女子是他靳家三房十三年前走失的幼女。”老者抚着胡须说得唾沫四溅,“这不,过两日靳家就要去古鸣寺接人了。” 兴隆帝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一脸兴味。候在一侧的元川默默垂首,心中不由惋惜,看来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们口中的女子此刻还在渝州城外的古鸣寺。 日光正好,江靖遥正欲前往前山探寻消息,她沿着竹林里小径缓步而去。 行至半途,一少年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念珠在她眼前晃荡着,江靖遥顿了步子。 细看去,那少年僧人生得一惑人的面庞,身上的袈裟与眼上的魅惑也不知是如何做到浑然一体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活脱脱是花楼常客,偏又身着肃穆袈裟,周正内敛。 不待江靖遥回神,少年僧人已然开口,“不必去问了,那位已至渝州城。” 江靖遥颔首,却并未因为一切顺着自己的谋算进行而感到开心,“昏君果然是昏君。” “兴隆帝若不是昏君,你剩下的图谋便都没了用处。”少年僧人毫不客气地道。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后日我便回靳家,届时借个人给我用用。” “好。” 不过三两句话,少年僧人便飞身离开。在如今的江靖遥眼中,这身功力宛若仙人。以至于她凝眸望着僧人消失之处久久不能回神。 两日后,靳家三夫人派了自己一向倚重的姜嬷嬷来寺中接江靖遥回府。一路还算安稳,可马车行至城门,却被兴隆帝车驾拦住去路。 靳家人仓惶间跪了一地,江靖遥亦是跟着下车,垂首匍匐于御撵之前。 只见兴隆帝伸出两指,捻起车帘一角,“来人便是靳家寻回的女儿?”语调淡漠,话里却又像是对江靖遥十分感兴趣。 江靖遥并未有丝毫反应,姜嬷嬷大着胆子上前回禀,“回陛下,这正是我家小姐。” “抬头,朕瞧瞧。”兴隆帝此话一出,元川转瞬已到江靖遥身侧,而后用拂尘抬起江靖遥的下颚。 江靖遥被迫仰头,却谨守礼节敛着眼眉不敢直视圣颜,她紧紧攥着袖口,试图平复自己心中繁杂的情绪。 兴隆帝打眼一看,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无人察觉。 “长得不错。”兴隆帝摆摆手,示意元川松手,“那老嬷嬷,去回你家主人,靳家小姐朕看上了,这便跟着朕回京。” 兴隆帝三言两语定下江靖遥的去处,靳家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躬身行礼叩谢天恩。 这倒不是靳家骨头软,而是当今兴隆帝自登基以来行事不光昏庸更是毒辣,半点不认人。那功勋卓著的武将世家豫北江家便是被按了叛乱的罪名,就此灭族。 自那以后哪个世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由着这位玩弄天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不少人都在背地里咒骂着这昏聩的君主早日龙驭宾天呢。 兴隆帝没理会这些不关紧要的人,只让元川将江靖遥扶进了御撵之中。 车驾将要启程,江靖遥怯怯开口,“陛……陛下,可否让小女带着贴身的婢子。” “朕还以为美人不会说话呢。”兴隆帝扯过江靖遥搂在怀中,一手挑起几缕青丝置于鼻间轻嗅,“真香。美人说带谁,朕就带谁。” 元川伺候兴隆帝多年,不需他多言,自去靳家那处将一婢子拎了出来。仔细一瞧,这不正是古鸣寺那少年僧人? -- 第2页 江靖遥撑起半个身子,见人被带上便放下了心,“谢过陛下。” 言语温顺,眼里却是淡漠,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情愿。兴隆帝似乎对江靖遥这小小的倔强很是满意,一路搂着她直到御撵行至长河边。 将登御舟,兴隆帝牵着江靖遥的手,悉心妥帖地扶着她前行,“美人慢些,仔细脚下。” 江靖遥垂目,艞板之下水面颇为平静,隐隐可见岸边崭新的凿痕。 为了方便兴隆帝每年心血来潮的出巡,大楚运河新建、拓宽不少,一度惹得怨声载道,谏官都在朝堂上撞死不少。可看这如今的架势,兴隆帝也并未因此收敛。 江靖遥依旧做出那怯懦的样来,温声细语地谢过兴隆帝。 待上了御舟,兴隆帝将江靖遥安置在一处屋子,自己则要起身离开,“美人,先在此歇一歇,朕去去就来。” “是。”江靖遥低眉顺眼,“恭送陛下。” 人至转角处消失,江靖遥这才放心地招呼那被元川拎来的婢子,“过来坐,了无师傅。” 了无挑挑眉,出家人那股子超然物外的气度已丢了干净,“小姐,奴婢今日的表现您还满意吗?” “甚好。”江靖遥捞起桌上的糕点,急切地塞进嘴里。 “那您对昏君的面貌满意吗?”了无也伸手拿起糕点。 江靖遥摆摆头,“没看。我怕自己忍不住动手拧下他的头。” “您放心,就您如今的身手,没这个能力。”了无吃的津津有味,嘴上却也不让半分。 “是,再没这能力了……” 江靖遥只用过两块栗子糕,而后便停了手。重创过后的身体,吃喝玩乐,每一样都不能由着自己心性胡来,还真是憋屈。 了无还欲说话,却在张口时连忙闭了嘴,三两下将口中糕点咽下,随即恭谨地立在圆桌一侧。 只一番动作,江靖遥便明白,该是有人来了。 雕花木门展向两边,一列宫人鱼贯而入,不过片刻,屋内圆桌已被各色珍馐占据。 不待她开口询问,那领头的紫衫宫女高傲地仰着头,不情不愿地跪于江靖遥身前,“主子,陛下吩咐奴婢前来伺候您用膳。” 江靖遥垂首,掩下嘴角的冷笑,“劳姑娘费心了。” “主子客气,您请。”紫衫宫女说了话,领着江靖遥入座,随即将菜名一一念过便立在一侧不再动弹。 江靖遥倒也不介意,颇为从容地享受起了饭食。 此处明面上倒还算悠然,渝州城靳家却是炸开了锅。 靳三爷与靳三夫人一早便在门口候着,一心想那失散多年的幼女归家,谁知竟是等来女儿被兴隆帝带走的消息。 “夫人莫急,为夫派人去探探消息。”靳三爷安抚了伤心欲绝的靳三夫人,连忙找人去寻兴隆帝去向。 不过片刻,来人回禀兴隆帝已携着江靖遥去往长河。 靳三夫人一听,眼前一阵恍惚,眼看着就承受不住,“夫君,呜呜呜……女儿落入那昏君之手哪能落下好来?” 靳三爷听着夫人伤怀,正欲开口安慰,门外靳家老太太却是浩浩荡荡地入了厅堂来。 只见老太太手中龙头拐杖触着地,眉目微横,不怒自威,阔步向主位走去,靳三爷与靳三夫人灰溜溜地让了位置起身见礼。 “见过母亲!” 老太太也不搭话,只将攥在手心的信纸掷向二人。 靳三爷一见自家老娘的脸色便知事情不好,慌忙拾起落在地上的信纸展开看了看,当即脸色一白。靳三夫人立在一旁,顺势看去,眼里失落与错愕一闪而过,余下的更多是羞恼。 “那女子一早就设计好了的。你们两人还真是有本事,这些年被人骗过多次依旧这般愚钝。”靳家老太太显然是缓和了一番才开了口,要不然便不是这般轻巧的责备了。 “母亲恕罪!”靳三爷与靳三夫人诚惶诚恐跪地讨饶。 别看他们在外如何风光,这靳家到底是靳老太太做主的,一旦出了事,都得是靳老太太做主。 “母亲,如今可如何是好?那女子已被陛下带走,我们得去把她追回啊,要不然陛下那里可……这是欺君之罪啊。”靳三爷埋着头,慌张道。 语毕,“嘭”的一声,盛着滚水的茶盏已经砸在靳三爷身前。 “愚蠢……”靳老太太气得不行,缓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如今,无论真假,她都是我靳家的孙女,她只能是靳遥,咳咳……” 靳三爷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靳三夫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微微摆头,“夫君,听娘的。那女子有幸被陛下看上,若她能得几分脸面也是我们靳家的福气。” “三儿媳说的是。新君继位以来,各世家皆不得安生,此番若是成事,于我靳家百利而无一害。” 靳老太太眼含热切地望向远处,仿佛是看到了她靳家再现往日荣光。 第2章 处置宫女 此时御舟上,江靖遥刚用过晚膳,正倚在窗边眺望远处。河风袭来,波光粼粼,月儿在云层后方时隐时现。 她正看得痴迷,却被紫衫宫女茶盏扣桌的声响吓了一跳。江靖遥缓缓转身,那紫衫宫女还不知悔改,“主子莫怪,夜来风大,奴婢手上没了轻重。” 江靖遥闻言轻轻一笑,与了无对视一眼,随即道:“哦?竟不是故意的?” -- 第3页 “便是故意的,你又能如何?”紫衫宫女倒是不再遮遮掩掩,眼里全是对江靖遥的厌恶。 “何故如此厌恶于我?”江靖遥垂首。 “凭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也配惹来陛下青睐。”紫衫宫女正洋洋自得。 兴隆帝悄无声息推开屋门,满目的玩味,“那你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也敢如此阳奉阴违?” 江靖遥依旧立于窗边,没挪动步子,怔怔地望着兴隆帝走近。 一派雅士风韵,面容端正惹眼,衣袍不拘华贵却是自带风流,这样周正之人便是那狠辣绝情的昏聩君王? 可见这世间,概不可以貌取人啊! “吓傻了?”兴隆帝一手拉过江靖遥,待至桌前,另一手将紫衫宫女奉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江靖遥默不作声,权当是观戏一般。 紫衫宫女抖着身子哭得梨花带雨,还期着兴隆帝的垂怜。却只见兴隆帝伸手一指,“你,自去端跪于碎瓷之上。还有,朕嘱咐你,可别伤了自己的腿,虚虚跪着就是。” 紫衫宫女大惊失色,“陛下饶命……” 这人虽惧怕可半点不敢违逆兴隆帝,只得僵着全身的骨头虚跪于碎瓷之上。她身子还在抖,却又极力克制不敢松懈,若是真将双腿落下便得都废了。 “美人,好看吗?”兴隆帝见江靖遥颇有兴趣,连忙贴近问着。 “好看。”江靖遥粲然一笑,“如花似玉的姑娘香汗淋漓,别有一番滋味。” “那美人看得舒心,可能将芳名告知于朕?” “回禀陛下,小女单名一个‘遥’字。”江靖遥面目疑惑却也睁着大大的眼,低声说了说自己的名讳。 “靳遥。阿遥?甚好。”兴隆帝仔细念着,语调缱绻。 “是啊,如今小女被靳家寻回,是该叫‘靳遥’的。”江靖遥仰起头,面上有些单纯过了头,“那陛下姓甚名谁?” 兴隆帝有些错愕,却是目光灼灼看向江靖遥,极其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名讳,“楚珩。” “虽然不能叫陛下的名讳,但知道总是好的。”江靖遥言语中透露着愉悦。 兴隆帝似乎也被感染,眼里有了些真挚的笑意,“阿遥若想叫,只管叫。” “楚珩。”江靖遥温着嗓子念出这名字。 兴隆帝心尖一颤,伸手抚过江靖遥绝色的面容,目光之中露出痴迷,也不知几分真假。 “好阿遥,随朕出去走走?” 江靖遥微微点头,兴隆帝依旧握着她的手,两人缓步向外行去。 路过紫衫宫女身侧,江靖遥状似无意抬手压住她的肩膀,略略使力,紫衫宫女双腿落于碎瓷之上,只听紫衫宫女惨叫一声,地面便是鲜血横流。 江靖遥收回手依旧拉过兴隆帝,自己还眨了眨眼,低低呼出一口气,“还是这样舒服一点。” 兴隆帝眼里满是兴奋,心里不由得跳动几下,看向江靖遥似乎多了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 “阿遥不觉残忍?” 江靖遥似乎仔细思索了一番,“残忍吗?她欺负我,我便不想让她过得好。” “是这个理。”兴隆帝爽朗地笑起,而后将江靖遥带出了屋子,向着自己的寝殿而去。 此刻月色尚好,朦胧间正好掩下各自叵测的深思。 元川与了无紧随其后,观之二人背影,心里都是暗自惊叹。抛开其他不说,却似一对璧人。 兴隆帝难得耐着性子对一女子,平素虽也好捉弄玩笑,可到底这几年来身边的女子他都碰的少。元川瞧着如今这架势,他家陛下怕是真对这女子有了几分兴趣。 殿门迎风而开,了无悄悄看过江靖遥一眼随即垂目,跟着元川立在了殿门处。 入内的自然是只剩了兴隆帝与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靳遥”的江靖遥了。 寝殿之内,层层纱幔掩映,烛火顺着河风若隐若现,靳遥趁着昏明间隙偷偷打量身侧的兴隆帝。一直到此刻,她仍旧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如此端正风流的昏君,着实让她有些诧异。 兴隆帝伸手挑起靳遥的下巴打断她的思绪,“怎么?怕了?” 靳遥摇了摇头,“殿内昏暗,都看不清陛下了。” “那便多燃几支烛火吧!”兴隆帝倒是有心,龙凤花烛早已备好,他亲自握上靳遥的手二人一同执起火折子点燃两对来。 靳遥头垂得很低,兴隆帝难以辨明她的欢欣,却只觉得灯下美人愈渐迷人。洁白无瑕的肌肤宛如白玉,伸手触来柔嫩温润,手指顺着脖颈滑落,青色衣衫在他手中尽数滑落。 弯腰抱起眼前人,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妥帖。一步步走向床榻,郑重地比当初继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不是真的寻到了潜在魂灵深处的那个人了? 唇落于脖颈处,靳遥轻眨了眨眼,一切都已料定,可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家。真到了此刻,心里难免慌张。 兴隆帝伸手覆上她的眼,温热的气息便喷洒在耳畔,“别怕。” 龙凤花烛劈啪作响,夜色尚且浑浊暧昧。 月上中天之时,元川领着人将靳遥送回她的住处,人刚散尽,本该沉睡的靳遥却倏地睁开了眼。 沉沉夜色之中,她木然地躺着,周遭寂静的可怕,可她知道了无必然是在的。 “了无。” 果然不出所料,只这一声,一道黑影便已立于床前。“今日你急切了些。” -- 第4页 “没什么急切不急切的。那昏君本就不会信,只是将信将疑之间让他对我有些兴趣也是好的。” 靳遥活了这十数年,对于男人这点心思,有时是比他们自己更了解的。感兴趣,远比其他的什么真情假意要能入眼得多。 了无虽有疑惑却从来不会多言,“靳家已经传出话来,老太太已知真相,且不再追究。” “原也不是什么精密谋算,他们知道也无碍,我已然接近昏君,其他的便顾不上那么多了。” 靳遥说着话不过片刻就沉沉睡去,了无眼里划过一瞬的心疼与些许莫名,却转瞬间只剩虚无。他替靳遥掖了掖被角,随后轻轻转身,出了门去。 兴隆帝在靳遥被送走后也是难以安眠,自顾自赤着臂膀立于窗前。 “陛下,人已送回。您仔细夜里风大。”元川一身灰袍躬身垂立于兴隆帝身旁。 “想说什么就说吧,平日里你可不愿在朕眼前杵着。”兴隆帝头也没回。 “这女子不简单,陛下可得小心些。” “是啊,流落在外的贫寒女子?她那婢子武功怕是在你之上啊,三年了,有趣的人越来越少了。难得遇见一个,朕可不能放过。” 元川再未搭话,主仆俩站在窗边上足足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兴隆帝这才说要歇下。 待人真的睡去,元川才得以踩着河风躺上自己的床榻。 翌日,风光正好。 了无闹着要靳遥起身去观景,夹岸俊峰连绵,这渝州城的风光却是不错。 “我累得慌,你自行去看吧。”靳遥翻个身又要睡去。 “不看看吗?东渝山就要过了。”了无撑着下巴,一脸兴味。 靳遥撇眼看去,“亲人葬身之地你是当景儿看的?” “你不是一般人嘛,拖着一副残躯还心心念念要去报仇,也不知你家里人知道会不会就此活过来。”了无还在往靳遥身上扎着刀。 “若看不顺眼就离得远远的。”靳遥木着脸,“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我即便挫骨扬灰也与你无干。” “好好好,我欠你的。”了无垂目,沉默良久,“睡吧。东渝山已过,我去替你熬药。” 靳遥侧向床榻内侧,一滴泪无声地滑落,掩入枕间。 再次睁眼,已是日薄西山,靳遥满目迷惘,四处打量一番,面上一冷,嘴角挂上凉薄的笑意。 了无听得声响端来温热的汤药,“别看了,你的陛下今日遇着一渔家女,和人家一道织网去了。” 靳遥清醒之际便察觉御舟已经停泊,这路途之中停下,自然是那昏君又寻到了什么新的玩物。 “你说,这昏君应当怎么勾搭才能栓得牢呢?”靳遥倚于床头,神色严肃。 了无耳尖微红,“主子,我以往可是个出家人,您说话能不能顾忌一点?” “也是,你这和尚是正儿八经吃斋念佛断情绝爱的。看来这事儿还得靠我自己了。”靳遥略略思索,“昨日那宫女还活着吧?” 了无点头,“还活着,就是腿废了。” “阿弥陀佛,了无师傅,我可要开始作孽杀生了啊,你别拦着我。”靳遥起身拉着了无替她梳洗,待一切妥帖便急忙出了门。 天已有些暗,四处仍旧只剩哗哗流水之声。昏君与那贴身的走狗都不在,她随意指了一小太监让他去将昨日那紫衫宫女带来。 不过片刻,那宫女被捆得扎实捂住了嘴推攘到靳遥面前。“扑通”一声跪地,鲜血便又晕染一片。 “小公公,劳烦去寻根麻绳。”靳遥颜色未变,招呼着小太监,而后又让人搬了椅子端了茶水置于甲板处。 了无不知靳遥何意,但一看她行事便知此事不简单了。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太监遵命拿了一捆麻绳来,靳遥直接让他将紫衫宫女吊入河水之中。而后便由着那紫衫宫女在水中挣扎。 “此为何意?”了无忍不住问出了声。 靳遥浅饮一口清茶,不慌不忙道:“没见过吗?钓鱼啊。” 水中之人还在挣扎,待动静小了,靳遥忙又吩咐小太监将人拖出水面。紫衫宫女喘息几声,便又将人扔去水里。 如此几番,兴隆帝果然闻讯而至。他摇着折扇迈步靠近,先去看了看睡下挣扎的人,复又回首一脸赞许地望向靳遥,“美人是如何想到这好玩的法子?” “倒不是这事儿好玩,小女只是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法子来吸引陛下的目光了。” 靳遥话说得委屈,兴隆帝却是十分高兴。 “阿遥,你可真是个宝。”兴隆帝将靳遥搂紧怀中,身后跟着的渔家女被元川识趣地带下了船。 了无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昏君口味还真是不同,如此恶毒的行径他还真就喜欢? 他暗自摇头,摸去围栏处想着先把那可怜的宫女救上来,谁知过去一瞧,人在水中早已没了气息。 第3章 抵达码头 “小姐,水中人没气了。”了无捏着嗓子打断靳遥与兴隆帝惹眼的暧昧。 两人闻声齐齐转头,满目淡漠如出一辙。 靳遥先一步开口,“管她的呢,陛下当是不会怪罪小女的吧?” “阿遥如此,朕很喜欢。”兴隆帝颔首,他微微一顿,“怎的今日不唤朕名讳了?” “楚珩。”靳遥很有眼色,温声唤着。 -- 第5页 兴隆帝显然是得了趣,斜目朝着元川看去,元川领会,随手斩断麻绳,任紫衫宫女的尸身飘零于长河。 靳遥一双手攥得发白,却未显露半分,只跟着兴隆帝的脚步转身而去。 这是她第一次染上无辜人的血,以后或许会更多,但那又如何,一己之身尚且难以顾及,更何况是那些无关的人。 晚间陪着兴隆帝用过晚膳靳遥便再也坚持不住昏倒在兴隆帝眼前,兴隆帝如今对她上心,一应的太医诊治伺候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法,兴隆帝招来了无询问病症,了无神色未变,从怀中摸出两粒药丸喂过,靳遥的病情总算是安稳下来。 “阿遥这是何故?”兴隆帝眼看着塌上一脸苍白的美人儿,眉眼间浸满怜惜。 了无端端行了一礼,“回禀陛下,小姐身子自幼便不好。是以这些年都是在古鸣寺养着的,如今劳顿几日怕是旧疾复发。” “那这药?”兴隆帝追问。 “陛下放心,奴婢照顾小姐多年,现如今这些药奴婢都是会配的。” “既如此,你悉心看顾着,需什么药材尽管找太医拿。” “是,谢陛下。” 靳遥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醒了,骨子里那细密的疼痛让她难以安眠,这一年来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 见人醒来,了无首要的便是替她端了汤药喂了。 “你这两天心绪起伏较大,身体有些撑不住。”还不等靳遥问,了无就将她的病由说了个清楚。 “原以为做好了准备的。”靳遥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眼见人死在眼前,心里还是揪着疼。” “自幼血看得那样多,怎的还这般不经事?”了无不以为意。 “不一样的。这是无辜人的血啊……”靳遥眼眶微红,里头翻江倒海的都是恨意挣扎。 了无抱胸倚在床侧,知道她是真的在意了,“没事,做多了就习惯了。” 靳遥闭了闭眼,不敢再与了无深究。再者,此刻她还有另一桩事要开始着手了。 “了无,你今日说御舟已过东渝山?” “是。” “那后日便会到长洲码头,往后便不是水路了。”靳遥自言自语着,心里已将一切捋过一遍。 长洲码头算是中原顶顶重要之处,其位于长河中游,向北而行,船只都是停靠于长洲码头,只因此处离北江最近。在长洲码头落脚,两三天陆路便能到北江码头,如此不论是东去楚都或是北上豫州都能便利许多。 这到了长洲码头,靳遥必然是要有一番谋划的。 天色已是不早,靳遥思索片刻安然睡去,好在了无事先在汤药中加了几味安神药,要不然她还难得入眠。 兴隆帝自从靳遥处离开便带着元川去了黄昏时分靳遥“钓鱼”的甲板。他凝眸看向水面,目光深深,即便河面已不是紫衫宫女葬身的那一片。 近年身侧多得是劝他贤明的人,却从不曾出现这样一个愿与他同流合污的。不知怎的,经此一事,他倒真像是对这女子上了心。 “元川,你说你每日助纣为虐,今日这出你看如何?” “陛下心中已有计较吧?”元川弯了唇角,眼里有些光亮。 元川是阉人,却不是自幼便去了势的,是以如今看来依旧是身姿挺拔。不过近年身子弱了,人看着更单薄些,但那绝色的面容依旧惑人。 民间多有传言,均以为元川是兴隆帝养的男宠。实则元川年长兴隆帝十余岁,兴隆帝待他如师如友。 “想来你与朕一般都是高兴的吧,又多了一志同道合之人。”兴隆帝摸索着元川斩断麻绳时留在栏杆上的痕迹。 “陛下开心便是了。”元川垂首,目光落于身前那一滩深色的印痕处。 “开心?朕开心了,那你呢?” “奴才已不知何为愉悦。” “到底是他伤你伤得狠了,不急,等把这江山祸尽,你再去底下寻他复仇吧。” “好。” 兴隆帝这话不光是说给元川,更是说给自己的。 犹记得那年他初见元川,元川被一条铁链束着脚踝,端坐于桃树下抬手抚琴,月白的衣袍随风翻飞,一头乌发随之缱绻。漫天花瓣席卷,而后又纷纷打着旋儿坠落,落于发顶、落于前襟、再滑过嫣红的唇瓣落于指尖。 他看得醉了,躲在假山之后窥伺了半日。直到元川被那人带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元川那般美却为何那样哀伤。 后来他懂了,也想着救他,却又让他变得更加不堪,但那又如何呢,他们都痛恨那人,所以即便到了现在,他与元川依旧能够相互依偎。 “陛下,莫想了,往事已矣。” 他们太过熟悉,所以一见兴隆帝的眼神,元川便知道他又是忆起了那些过往。 “没事。忆苦思甜,何乐不为?”兴隆帝说罢转身,顺着夜色入了舱房。 元川没跟着,他知道兴隆帝是要去寻那女子。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眼前这个少年帝王能过的好一点,至少要能真正的开怀。 了无立在舱房门口值夜,他没料到兴隆帝会去而复返,可人已至眼前,他只得跪地恭迎。 待他抬首,只见兴隆帝翻飞的衣袂隐于闭合的门下。 屋内很暗,没有一丝光亮。 兴隆帝循着床榻缓步靠近,榻上的美人乌发凌乱地掩映着绝色的面目,香汗淋漓,嘴上嘟囔着什么。 -- 第6页 他再走近些,终于是听清了。 “拿命来……” 靳遥喝出一声,手上已摸去枕下,陡然间却只触及一片丝滑柔软。她似乎被惊醒,直直坐起身来,手还放在枕下,眼里流露出缅怀。 “阿遥是要找谁索命啊?”兴隆帝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靳遥身上一抖,望向声响来处。 “不知……”靳遥撩开遮目的秀发别于而后,“像是梦着了一伙盗匪。” “盗匪?”兴隆帝坐在床榻之侧,揽过靳遥,继续道:“这才刚过东渝山,往年这处是一直盘踞着一伙盗匪的。” 靳遥闻言,身子又是一抖,兴隆帝以为她是害怕了,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而后继续叙述着,“你猜这伙人何以盘踞在此多年?” “为何?”靳遥哑声道。 “这伙人是是同江家一伙的。江家你知道吧?豫北江家,是百年武将世家,历代战功赫赫。”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与匪徒勾结呢?” 兴隆帝轻抚着靳遥的背,语调冷冽,“不知道。不过,朕想要他伙同谁,他便该伙同谁;朕要他做什么事,他就该做什么事。” “陛下处置了江家开心吗?”靳遥不知自己是怎么克制着才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同兴隆帝交谈着。 “有些开心的。江家一倒,北边疆域门户大开,只要北狄有心,直入中原灭了楚国也是轻而易举的。” “原来,陛下都知道啊……”靳遥心中悲怆,语调颤抖。 兴隆帝嘴角挂着笑,“若大楚灭国,朕会很开心的。” 靳遥抬眸,不知所措地看向眼前之人。她万万不敢想,这人竟是想要让楚国泯灭,原以为他只是怕江家功高震主。靳遥心上闪过一丝惧意,这人,还真是可怖。 “别怕啊,阿遥。杀人很好玩的,你今天不是已经玩过了吗?灭国而已,死更过的人,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朕想想都兴奋呢。”兴隆帝捏着靳遥的下巴,一脸兴味地盯着她,“阿遥,你陪着朕赏这风光好不好?很美的。” 靳遥如芒在背,深深吐出两口浊气,眼眶憋得殷红,“好,我陪陛下看,山河破败、民不聊生。” 靳遥压下恐惧与悲凉,她又怎么没看过呢,那些鲜血与挣扎,她一腔热血也想救天下啊。如今看着眼前人,只觉自己当真是天真到了极致。 兴隆帝得了靳遥的回应,赤着眸子狠狠地吻上她的唇,撕咬着她的脖颈,她的衣衫在他的掌下寸寸破碎。 夜色掩下一室疯狂。 二人交谈了无尽数听入耳中,他捏着手上的念珠仰望苍穹,心上悲鸣。 这是天下的劫难吧?又有谁来拯救呢? 他冷冷一笑,撇开耳畔羞人的声响,闭眼诵经,守了一夜。 一日之后,御舟在常州码头停泊。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就该在此下船,行上两日的陆路,再去北江码头继续乘舟东去入楚都。 可到了此地靳遥却闹着要玩耍两日,偏拖着兴隆帝不让走。兴隆帝倒也愿意宠着她,任她闹腾。 靳遥今日兴致极好,穿上便服拉着兴隆帝在码头上四处闲逛。 此处是楚国要道,各地商人齐聚颇为热闹,靳遥看得眼花缭乱,兴隆帝纵着她四处瞧瞧。 “楚珩,这码头你也命人拓宽了的吗?”靳遥望着还在劳作的苦役,侧头问道。 兴隆帝顺着她的目光便明白了,“是,这长河重要的几处码头朕都让人拓宽了不少,就想着方便御舟停泊,朕也好四处赏玩。” 靳遥有些惊讶又有些遗憾,“若是能一直乘舟到北江再入楚都就好了。” “阿遥不愿再路上周转两日?” “坐船多好玩,马车要小很多的。”靳遥有些委屈,眼汪汪地望着兴隆帝。 一向沉默地元川突然插了话来,“这长河与北江相连也无不可。” “元川,你有什么法子吗?”靳遥放开兴隆帝的手,哒哒跑向元川,显然是好奇得很。 “常州码头到北江码头不过两三日路程,若是沿此将两条河贯穿也不是不可能。”元川继续道。 靳遥还欲再问,兴隆帝却是拉着她走了,元川一看也赶紧跟上。显然,路边上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行人回到御舟之上,靳遥也不避讳直接就找兴隆帝讨了一份舆图。 兴隆帝如今是愿意纵着靳遥的,她若要什么兴隆帝绝没有拒绝的道理。 烛火之下,靳遥再次将大楚山河纳入眼中。 她仔细观摩片刻,指尖落于北江码头,“楚珩,两地贯通必然耗时许久,自常州码头开渠,只开一半,北江这边就再拓宽数十倍,做一湖泊之状,水蓄得深深的,日后行御舟不是更加便利了?” 兴隆帝、元川与了无都顺着靳遥所述之处看去,心思各异。 第4章 欲开河渠 兴隆帝与元川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此处若按靳遥的法子,百年之后必能造福一方。 这长河与北江贯通,以北江为中心扩湖蓄水,北江经年水患便可缓解许多,而楚都所在则会是沃野千里。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风雨飘摇的楚国哪还等得到那一天。 不说旁的,若就此开渠,民役唯少得征发十数万。且豫北无人可守,北狄趁大楚内耗之际必定挥师南下,届时沃野千里不说怕只会便利敌人长驱直入。 -- 第7页 此桩事想通,兴隆帝与元川对视一眼,默契地并未开口。 了无立于靳遥身后,眼眸略过其发顶,再次落在舆图之上。而后状似无意抬首打量周遭,“我家小姐就是聪慧。”这话说着,微微仰头,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靳遥自知他们各自心思,听了了无的话,略作娇羞掩着唇角,贴近兴隆帝,“陛下以为如何?” “阿遥想要的,朕怎会不允?”兴隆帝搂过靳遥,微微侧身,“元川,先让工部的人琢磨琢磨,待回了楚都,朕得看到章程。” “奴才遵旨。”元川应下,晃着拂尘出了屋子。了无有眼色的也跟着退去。 “多谢陛下。”靳遥低垂着头,见二人离开,小心翼翼道:“这……这样做的话,是否太过劳民伤财?” “阿遥觉得不妥?那朕这就将元川叫回来。”兴隆帝眼里浸着笑,作势要踏出步子。 靳遥赶忙拉过兴隆帝的袖子紧紧攥着,娇嗔着撇过脸,“陛下就会欺负我……” “朕竟不知阿遥是想还是不想。”兴隆帝逗着靳遥,只觉有趣。 “自然还是要做的,可到底有些担忧。” “无需担忧,阿遥只管尽心等着就是。” 两人腻歪一阵,兴隆帝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先行离去。 人刚走,了无着急忙慌地掀帘而来。依旧是立在一侧,却又不开口,一张脸就像那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似的。 靳遥手上还摩挲着那副舆图,“你有话不能直说?” “你做事总不让我知道。”了无话说的委屈,若是旁人听来还以为他就要哭出声了,靳遥到底了解他,随手拿过茶盏扔向他。 了无听见声响,身影未动,只抬手稳稳接过,而后气定神闲浅尝一口,“好茶。” “不委屈了?不然哭一个瞧瞧?”靳遥斜睨着了无,一脸嫌弃。 “同你玩笑一下也不行?当真是做了宠妃,渐渐也有了架子……”了无絮絮叨叨说着,像是拿出了诵读经文的架势。 靳遥实在无心应付,只能说起正事来,“靳家可有人在工部任职?” “你那便宜老爹的庶兄靳言恰巧就职工部。”了无说起正事总算是停下了他那“长篇大论”。 靳遥沉思片刻,心中已有计较,“知道了。了无,我歇一歇。” “你怎么又不说清楚?”了无还欲再言,抬目一瞧靳遥苍白的脸剩下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睡吧,我去门前候着。” 靳遥将舆图折了折揣进怀中,缓步走向床榻,深感力不从心,也不知她这副身子还能撑得了多久? 躺于锦被之上,掩下纱幔,四周尚且安静,御舟停泊之处,方圆几里都被清理了干净。可靳遥却仿佛总能听到远方苦役开凿河岸的声响。 他们或许满怀希望,只要扩宽此处便能回归乡里,从此与妻儿一道和乐融融。可就是她,今朝一番作为让他们破灭一切的期许。河渠一旦动工,一两年又怎么可能完结,指不定多少人的一生都得埋葬于此。 是啊,一定是他们在怒骂,那些杂乱的声响,铁锹、铁锤,而后是什么?剑戟、呐喊……靳遥就此浑浑噩噩地睡去。 开渠一事就此定下,不日消息抵达楚都,满朝文武自是百般不愿,兴隆帝还未回朝,各色奏本便已纷纷递到案上。 靳遥本想看看兴隆帝焦头烂额的模样,谁知却是看戏不成引火烧身。兴隆帝自第一日将奏本略略看过,之后朝中的奏本都被送到了靳遥手上。 还记得那日她们一行人已转道北江水域,元川手捧着一摞奏本前来寻她,眼里居然有了几分愉悦。 “元川,你这是?”靳遥自汤药中抬首,有些不明所以。 元川先是将手上物什整整齐齐堆在了桌上,而后端端行了一礼,“主子大喜啊,陛下将此开渠一事全权交给您处置了。您瞧,这都是朝上的奏本。” 靳遥睁大了眼,说不惊讶那是假的。这虽是烫手山芋,可到底是朝政,如此便能轻易都扔给她?这昏君还真是够放心的啊! “多谢陛下。”靳遥无奈,梗着脖子只能接着,“也谢过公公走这一趟。” “主子客气,您先看着,奴才晚点来取奏本。”元川撂下话脚步飞快赶忙走了,生怕靳遥追上去似的。 了无看定时辰来取药碗,进屋瞧着桌上那一堆东西眼都直了,几步跨来取过面上一本翻看几页,“这还真是奏本?那人什么意思?” 靳遥两手一摊,眼光淡淡落在了无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我怎么知道?我还想着看他如何收场,谁知这东西砸在自己身上了。” “那你好好看。我先走了……”了无说了话转身就走。 靳遥捏着嗓子,“枉费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如此危急关头你竟想撇下我?你个……负心汉……呜呜……”如此说着话不算,靳遥还掏出手绢擦拭着眼角,活脱脱就是一被抛弃的良家女子。 了无一看这场景额筋直跳,“行了,负心汉都出来了,看吧,我陪你一起看行不行?真是祖宗。” “这还差不多。”靳遥起身,将一摞奏本推出去一半到了无身前,“请吧,了无师傅。” 如此两人便在房中坐了一整个下午,那些个奏本说来说去都是同一桩事,倒是难为这些个大臣变着花样的叙述出来了。 -- 第8页 再说这元川将奏本丢给靳遥以后便赶回去向兴隆帝复命,兴隆帝一听元川说靳遥那错愕的模样心里十分懊悔自己没亲自去看一看。 “元川,你说她到底是谁?”兴隆帝一脸愉悦,眼里盛着自己未曾察觉的光。 元川摇头,“不知。您处置设计了那么多人,谁知她是哪家的。想来都是极恨您的。” “那倒是。她乐意做,朕也乐得纵容。”兴隆帝观着舞姬水袖翩然,难得轻松,“朕倒有些好奇这河渠的花费她要如何下手。” “陛下好好看着不就行了?”元川看向角落抚琴的乐人眼光略有停滞,却只是那一瞬。 “是这个理。不过,朕有些期待……” 元川看向兴隆帝,眼含诧异,却没再多问。 很快就到了日落时分,那余晖映于水面,光亮刺目。靳遥踩着夕阳踏入兴隆帝寝殿,了无跟在身后捧着一大摞奏本脚步凌乱。 当然,这并不是奏本重,而是看了好几个时辰奏本了无看得眼晕罢了。 不说了无,靳遥看完这些奏本更觉头重脚轻。她从不精于文章,而这些个大臣写来奏本无一不是一通繁复措辞,读来拗口。说来靳遥也就认真看过几本,其余的都是粗粗略过,不然说不定得看到她旧疾复去发。 兴隆帝本是在御桌后书写着什么,眼看靳遥来,立即便放下笔起身上前,揽过佳人。“不是让元川去取吗?怎的了无抱着来了,这多重啊。” “无碍,只是想着看过便给阿珩送来。”靳遥拿过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兴隆帝。 兴隆帝有些疑惑到底也伸手接过细细看了。 “这是苏阁老的奏本。”靳遥贴近兴隆帝轻声解释,“老人家以辞官相逼,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阁老苏泽安,三朝元老,大楚朝堂的中流砥柱,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忠贞之士,也是少有敢直言斥责兴隆帝的人,靳遥将这奏本给兴隆帝亲自看看也无可厚非。 “既然说过是让阿遥决断,这也没什么好例外的。”兴隆帝随手将奏本退还靳遥手中,靳遥却只觉遍体生寒。 如此忠臣这人也是这般态度,真是天亡楚国啊! 心中虽是诸多思量,靳遥却也只是垂首低低应承,“是。阿珩对我真好。” 兴隆帝抬手抚过靳遥无暇的面庞,而后牵过她的手去向偏殿,这时辰正该预备用晚膳。 一路行来兴隆帝对靳遥总是若即若离,或几日黏在一处,又或是几日都不管不顾,起先靳遥还想着试探,到后来两人倒是习惯这样的相处。 彼此都是相互算计,如此倒也有时间谋算些自己的事。只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渐渐熟络,像是靳遥已经亲昵地唤兴隆帝“阿珩”,也像是靳遥不敢沾染荤腥,只能吃一些温润食物,这些兴隆帝都记着,下意识替她添菜也不会出错。 靳遥早前设想与恨之入骨的人朝夕相处该是如何的厌恶与折磨,这些日子过来,她却十分怡然。就拿这夜里来说,有兴隆帝在,她总能免于被噩梦侵扰。 今夜,兴隆帝留了她在寝殿。云雨一番之后,兴隆帝却并未将她送回住处。 “阿珩,今夜我不用回去吗?”靳遥有些怀疑兴隆帝是否有什么图谋,她既疑惑也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往日兴隆帝去她那里有时是不会离开的,不过她在兴隆帝的寝殿却从未留下过,今夜如此也不怪她起疑。 第5章 如此行刺 “阿遥不愿陪着朕?”兴隆帝答非所问,捏着靳遥的发丝把玩。 “哪有?”靳遥一边答话,一边窝进兴隆帝胸膛,“能在阿珩的寝殿,我很开心。” 兴隆帝拍拍靳遥光洁的腰背,轻声道:“睡吧。” 靳遥本就累了,也无暇多想,闭眼安然睡去。 夜半,河面刮起了风。御舟停泊其中,门窗哗哗作响。 靳遥一脸迷蒙地醒来,有些被搅扰的不悦,眼看是变了天,她只拢紧被褥又沉沉睡去。若靳遥还有以前的身手必然能察觉这风中还夹杂着一些异样的声响。 不知又睡了多久,靳遥再次睁眼,风未停、夜还深,可这一回本该睡在她身侧的兴隆帝却不见了踪迹。 “了无。”她哑着嗓子唤道。 稍等片刻,了无没有应声,看来他也不在此处。 靳遥暗觉不好,匆匆套上衣物推开屋门。举目四望,俱是黑暗,唯有兴隆帝的书房露着微弱的光。 待她推门,只见昏暗的书房一片凌乱。兴隆帝披了件薄衫端坐于主位,元川与了无各在书桌一旁,身着夜行衣跪于堂中的几人正被侍卫死死押在地上。 屋中人看来者是靳遥皆垂首避开,兴隆帝则起身向着靳遥而来,靠近他后拉过她冰凉的双手捂了捂,“怎的不多穿些衣物?” “醒来不见阿珩,有些怕。”靳遥的确有些怕,当然也不可能是因为不见兴隆帝,她只是有些怕突如其来自己难以掌控的变局。 “没事了。走吧,随朕回去。”兴隆帝没让她进屋,在她还想一探究竟之时闭上了书房的门。 靳遥顺从地跟着兴隆帝一路回到寝殿,将才她走得急并没发现什么,这会儿一瞧这甲板上也是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黑衣人的尸身,凌乱散落的箭矢,还有灰暗的水渍。 “阿珩,这怎么有酒味?” 兴隆帝停下脚步,伸手指向那片水渍,“贼人欲放火,撒了些酒。” -- 第9页 “阿珩……”靳遥想问问事情始末,兴隆帝却抬手阻止了她开口,只牵着她疾步回了寝殿。 她乖顺的没再追问,伺候兴隆帝梳洗后便陪着他睡去。 一直到第二日晚间靳遥才从了无口中了解到一切。 昨夜子时,一伙刺客趁着河面刮风潜入御舟欲行不轨。了无是最先发现了异样,可他却不敢显露自己的身手,直到刺客攻向寝殿,他才最终出手。 元川自旁晚时分便没见到人,晚间只剩了无在殿前伺候。且当时眼见刺客杀来,兴隆帝的暗卫却一个都没现身,直到了无动了手那些人才姗姗来迟。 “昏君是有意试探于我。”了无拧着眉,收起了平日里散漫的模样,显然是有些担忧。 靳遥倒是不甚在意,“试探是一桩,其实一早他就看出来了,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所疑虑的是,他们似乎对这刺杀毫不意外,这又是哪一方势力?” “这么说这其中也是蹊跷?” “自然。我只能谋算我的路,别人的,我还摸不清。”靳遥说罢,端了汤药仰头灌下,“昨夜我走后你们还做了什么?” 了无想了想,“元川让人将刺客斩首投河,而后亲自将我送回了屋…” “我去昏君处探一探虚实。”靳遥说着去试探便直奔兴隆帝书房而去。 走了一半又像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转去膳房端了两样精致点心,这才径直去寻兴隆帝。 走近一看,书房大门紧闭,两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护得严实。看来,这兴隆帝又和元川在密谈呢。 平日里无论寝殿书房,那殿门都是敞着的,唯有元川与兴隆帝在一起才会将其关上。 靳遥脸上挂着笑让侍卫帮着通川一声,不过片刻果然是元川从内将门打开。 “主子里面请,陛下正等着您。” “有劳公公。” 靳遥端着托盘入内,元川贴心的没有跟来,而是在门前候着。 兴隆帝眼里是挂着笑的,也不知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愉悦。 “阿珩,来歇歇。”靳遥将点心放置在窗边的小几上,顺便又添了一盏热茶。 兴隆帝侧身走来,依旧是率先拉过靳遥的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靳遥总觉得兴隆帝似乎对她的手很感兴趣,特别是右手。 平日里或是牵着,或是捏在手里把玩,那食指最后一个指节处是兴隆帝尤其喜欢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那颗小痣的缘故。 “阿遥昨夜可吓着了?”兴隆帝浅尝一口热茶,满是关怀。 “我倒是没吓着。”靳遥脑中一转,“就是觉得阿珩是故意瞒着我,要不然昨夜也不会反常的将我留在寝殿。”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朕确实近日会有刺客,每年出巡归来,到了这宁安城都得来一伙刺客。” 靳遥听来颇为疑惑,“竟有这样的事?是谁干的?” “没查过。” 兴隆帝语调随意,听着像是玩笑。可靳遥是知道兴隆帝的,凭他那任性狠辣的手段若真知道是谁必然是要将其抄家灭族的。 “为何不查?这多危险啊!” “每年都是此处,每年都有刺客,每年都是不同的人,朕觉得甚是有趣。若无人来行刺倒是乏味了,就留着他蹦哒吧!” 兴隆帝这话有些模棱两可,靳遥听来更是难以揣测其人。也罢,明日便要转陆路,不过十余日也就抵达楚都,还是先将这开渠一事处置妥当才是。 靳遥陪着兴隆帝用过晚膳,回了住处连忙将了无拉去自己屋中。 “你这是做甚,对一出家人动手动脚的。”了无站在门边,一脸嫌弃地拍开靳遥的手。 靳遥见人进了屋便不急了,顺势放开他的衣袖,“你找两人去行刺苏泽安,定要在我与昏君回朝之前让他在家养伤。” “什么意思?”了无一脸懵地盯着靳遥,“苏阁老你也要动?”他有些不赞同。 “前几日看过奏本吧?”靳遥站累了,搓了搓手臂在圆桌旁坐下。 “看过,朝中大臣都反对这开渠一事,苏阁老以辞官相……”了无瞪大了眼,“你是说让苏阁老没机会辞官?” 靳遥郑重地颔首,“我还不能就此与之冲突,让他避开是目前为止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开渠一事靳遥势在必行,要灭昏君必得先乱了楚国。这动辄征发大量民役,投入众多钱财的事,也就是动摇国本的事。 此事一行,兴隆帝所谓皇室正统的拥护者又能少一些了。至于像苏阁老这种忠于兴隆帝,实则更忠于楚国的人,靳遥还没想过要昧着良心去处置。 或者说,还不到那一步。若真是挡了她的道,无外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好,我这便去安排。你说苏阁老是断右腿好还是断左腿好?”了无一脸正色地询问。 靳遥扶额,“我还当你是什么好货,你就不能随便给他腿上来一刀?非要断了才能了?” “这好得快了不利于你行事,断了腿老人家怎么也得休养个一年半载的。” 了无说的煞有其事,靳遥一时还真无法辩驳,只能眼睁睁看着了无兴高采烈预备着去断苏阁老的腿。 十日后,距楚都还有四日路程,兴隆帝御驾停在了一处小镇。兴隆帝一向是在沿途行宫住着,今日破例也是有缘故的。 -- 第10页 半个时辰前楚都急报,苏阁老回府途中被刺客行刺断了右腿。 消息传来一众人等都惊讶不已。这事说来实在奇怪,至从兴隆帝登基以来,那些个糊涂事一做,天下人都是怨恨着兴隆帝这昏君。一但刺客行刺必然是奔着兴隆帝去的,可今日这一出竟是将苏阁老伤了。 像苏阁老这般的国之栋梁,世人无不敬佩,普天之下动苏阁老的这不明摆着是与天下正道过不去吗?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兴隆帝动的手,为了自己更加肆无忌惮,便着手将这些个忠良大臣都处置了了事。 靳遥坐在小镇唯一一处客栈的大堂角落,听着了无将传言说来笑得合不拢嘴。 她实在没想到,如此一招还能有这样的收获。如今有人将矛头指向兴隆帝,那么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毕竟,昏君嘛,是没人会信的。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了无也很高兴,立在靳遥身后抑制不住地笑。 “你是在笑这意外的结果,还是在笑你成功断了苏阁老右腿啊?”靳遥故意打趣着了无。 了无可不管这些,“总而言之,都是我的功劳。” “是是是,都是你的,我还能和你抢不成?”靳遥颇为无奈,了无这人,有时十分妥帖,有时又十分孩子气,还真是她羡慕不来的恣意洒脱。 “陛下这会儿还忙着查证这事呢,你不去陪着?” “陪着?我还怕这次也要引火烧身呢,先不忙凑近去。”靳遥与兴隆帝相处这许久,似乎已经明白他的趣味,一心只想让她和他绑在一处,任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了无似乎想到什么,突然正色道:“苏阁老身边带着一人,我瞧着有些眼熟。” “谁?”靳遥坐直了身体,能让了无注意的人,多半曾是她身边的人。 第6章 获封娆妃 “那人与吴庸有几分相像,年岁倒比他小些。”了无似乎有些迟疑,这些故者名讳,他向来是不愿在靳遥面前提及的。 “吴庸已死,我也不知他家中还有何人。” “或许天色昏暗我看错了也说不定。” “无碍,到时细细查探一番便是。” 靳遥知道了无是不会看错的,他如此说法不过是想宽慰她而已,想来那人应当就是吴家人了。只是不知他潜在苏阁老身边意欲何为? 两人并未就此事多言,一来往事不可追,二来一切还未查证,多说无益。 这客栈角落正巧临窗,抬眸望去,本该热闹非凡的主街此刻颇有几分寂寥。兴隆帝御驾至此,除了他们下榻的这间客栈还留有几人伺候,其余所有人都被移去了镇外。 历代帝王鲜有出巡,即便出来也不会大费周章,最多让人止步家门,万万没有将整个镇子的人都移开的道理。 由此可见,兴隆帝做事太过随性,实在毫无章法可循。靳遥如今在他面前更是如履薄冰,谁知他会不会一时兴起就拿她开刀。 靳遥面上也没什么好颜色,只盯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中,兴隆帝悄无声息来到身前将她吓了一跳。 “怎的脸色如此难看?身子又不舒坦了?”兴隆帝贴近靳遥坐下,将她的手攥在掌中。 靳遥稳下心神,微微摇头,“没有。只是看着冷清的街景有些伤怀。” “近日不安生,朕想着把人清理了也能住得舒坦些,谁知竟惹了你不快。” “未曾不快,阿珩心中有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靳遥放软身子靠进兴隆帝怀中,“说到这安生不安生上,苏阁老遇刺一事可是查清楚了?” “朕让元川去查了,你无需忧心。”兴隆帝自然地端了靳遥的茶盏饮下几口,“再有几日便能回宫,阿遥想要个什么位分?” “哪有要给人家位分还让人家自己选的?那皇后之位陛下舍得给吗?” 靳遥故意如此试探兴隆帝。据她所知,兴隆帝后宫美人无数,全都一股脑塞进皇城,却没有一个是有位分的。 这事实在有些奇怪,初登帝位之时,朝中大臣自然是捧着自家女儿孙女的进献兴隆帝,他倒是来者不拒笑着接了,可转身什么荣耀体面也没给人家。 这三年来,东西六宫都快塞满了,他也没见得对谁特别上心过。 “皇后之位不可。”兴隆帝撇开怀中的靳遥直直站起身,“那个位置有人了……” 兴隆帝说来这话眼里一闪而过几分温情,那是靳遥从未见过的,也是兴隆帝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的。 “不过是个玩笑,我哪有当皇后的本事,阿珩随意给便是。位分如何都好,只愿阿珩心中有我。”靳遥不急着探寻这些秘密,只要她能得兴隆帝一点纵容,那也足够她成事。 “朕的阿遥果然是懂事的。”兴隆帝回身捏着靳遥的手指,用自己略微颤抖的指尖来回抚摸那颗小小的痣。靳遥也不打扰,由着他把玩,如此场景是难得的和谐。 直到靳遥撑不住靠在他肩上睡去,兴隆帝这才如梦初醒。他侧目盯着靳遥的左眼尾,喃喃自语,“怎么这里就没有一颗痣呢?” 话音刚落,了无端着药碗踏步而来,“见过陛下。” “阿遥睡了,这药先放着吧!”兴隆帝一边说着,一边将靳遥拦腰抱起,径直踩着木梯上了楼。 见人身影消失,了无神色怪异,“痣?难道……”他随即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心中所想。 -- 第11页 在小镇不过停留一日,五日后,御驾便已至楚都。 都城与别处不同,长街幌子飘扬,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这是楚国繁华的写照。 似乎每日看到这般繁荣的街市,那些世家大族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贫苦百姓的供给了,还真是可悲。 御驾行过正明街,直入正明门,再至正明殿前,一路畅通无阻。 靳遥跟在兴隆帝身后下了马车,山呼之声震耳欲聋,“臣等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 兴隆帝拉过靳遥,一步步向白玉石阶而去。她尚且有些恍惚,上一次踏足白玉石阶靳遥还是战功赫赫的威武将军,红巾束发,腰配流光。 如此一阶一阶前进,踏碎的是往日的激昂,袒露的是今朝的不堪。 正明殿是皇城主殿,靳遥如今还没资格进去。到了殿门处,她自觉停下脚步,兴隆帝略一思索明白她的意思,而后放开靳遥的手独自进了殿。 靳遥与了无在正明殿前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总算听到元川高声道:“退朝。” 其实哪有皇帝刚回宫便直奔朝堂的,不过是因为近日祸事频出罢了。这又是要开渠又是被行刺的,大臣们急于向兴隆帝表明自己的“忠心”,必是要先好好劝诫一番的。 朝臣鱼贯而出,走过靳遥跟前无不暗自打探,面上或怒或怨,更多的是便是惊讶。文臣之中尚且还有谄媚之流面露讨好,武将走来皆是昂首阔步,不屑一顾。 靳遥面对众人均是一脸漠然,任他如何都不欲理睬。了无可就没这么好的心性了,他本就站得累了,看这群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十分不满。 “尔等眼睛看路就是,我家主子也是你们能看的?” 如此一顿吼去,那些个大臣佝着身子脚步飞快,生怕丢了读书人的脸。 “行了,别这么气,等下应当便有地方休息了。”靳遥扯着了无的衣角,温声道。 “我倒是没什么,你看看你那张脸,白的都没人样儿了……” 靳遥怕了无口无遮拦赶忙捂了他的嘴,“陛下来了,别扰着圣驾。” 兴隆帝闲庭信步而来,至靳遥身前站定,解下身上的披风替她披上,“朕在殿上颁了旨,封你为妃。阿遥可还满意?” 元川跟在身后向靳遥道贺,“奴才恭喜娆妃娘娘!” “娆妃?”靳遥心中一顿。 “娆者,弱也;且有妖娆美艳之意,这封号与你再般配不过。”兴隆帝显然十分满意,“阿遥先跟着元川去安置,朕得空去看你。” 兴隆帝替她择的东六宫的大殿常曦殿,待靳遥看着宫人将一切安顿妥当已是旁晚时分。 常曦殿自是极好,恢弘华贵,最令靳遥满意的是它的小花园里种满了桃树。此时正值春日,漫天桃花竞相绽放颇为动人。 她让人搬了摇椅在桃树下,稍稍歇了会儿,“你说昏君到底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封我作‘妖妃’好了,还‘娆妃’呢。” “你也别想那么多,过不了多久别人就不会记得你这‘娆’字封号了,必然是要张口闭口叫‘妖妃’的。”了无斜躺在桃树枝干上一副讨打像。 “也是,就像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你是‘了无大师’一样,必定是要叫‘走狗’的。” “你还有心说,我这都是为了谁?放着德高望重的大师不当,堕入凡尘来这扮侍女。” “得了,每次都说不过你去。” 靳遥自知理亏不欲多言,再者喝了药也没什么精神,靠着躺椅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翌日,靳遥封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苏府里,受伤的阁老将才醒来得知此事立即就要让人抬他入宫。 靳遥如今还没着手开渠一事,断不能与苏阁老硬碰硬。她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时没了法子,只得想了个昏招儿。 那日,正明街上,苏府下人抬着阁老欲往皇城。谁知半道上被一群野狗拦了去路。 那群狗从未被管束过,平日是散落在楚都各处,也不知那天为何聚在了一处。苏府之人历经过一次刺杀此番出门也是防范着,谁知这群狗连动手的机会都没给他们,追着他们就跑,一直跑了几条街直到被侍卫斩杀完了才算。 其他的还好说,苏阁老本就伤重,经此波折腿更是不好了,如此一番自然无法再进宫来。 兴隆帝正在无趣地时候听到暗卫来报一下就来了兴致,领着元川说要去亲自去苏府探视阁老。 靳遥一听更是无奈,好不容易阻止了苏阁老进宫,那昏君竟要送上门去,那还得了?她赶紧动身前往御书房,就想着拦下兴隆帝。 匆匆赶到,兴隆帝系好披风正要出门。 “阿遥怎的来了?” “陛下是要出门吗?那臣妾是来的不巧了。”靳遥嘴上说着不巧,脚步却没半分停留,直直就向殿内走去。 兴隆帝站在门边抬眸看了看元川,随即转身随着靳遥入内,“今日苏阁老被野狗惊着了,朕正想去看看。” “陛下昨夜都未来臣妾殿里。”靳遥作出委屈的模样来。 “是朕疏忽了,既如此,朕今日便陪你在宫中转转。那苏府朕就不去了。” “陛下对臣妾真好。” 靳遥挽着兴隆帝在皇城中逛了一天,直至夜幕降临她才回了常曦殿。 -- 第12页 兴隆帝今夜依旧并未留宿,而是回了自己的寝宫正宁殿。 “看来苏阁老的事的确是娆妃娘娘做的。”元川拎着灯笼跟在兴隆帝身侧,难得的愉悦。 “是啊,还真是有趣。朕本以为她是装的,可她做这些事又实在没有什么好的。” “那奴才可要着手查一查娘娘的底细?” “查查也好……” 兴隆帝近日有意避着靳遥,他似乎高估了自己对靳遥的自制力。每日里对着靳遥,他总能想起那个牵着他手给过他一日温暖的人。 第7章 工部尚书 兴隆帝一路怀着心事,本已到正明殿前却就此止步。 “不必跟着,朕去御花园走走。” 元川知道兴隆帝心里不畅快,只将手中灯笼递给兴隆帝,“是,陛下小心些。” 踏着浅薄的月光,再踩过斑驳的树影,兴隆帝不过闲情逸致赏玩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在御花园的消息便已传遍东西六宫。 总有些美人背负着家族的荣辱兴衰愿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想要来“偶遇”这天下的掌权人,以期一个露脸的机会,那荆南赵氏的女子便是这其中一个。 赵琳听到宫人来报也不做他想,只精心妆扮一番便匆匆向御花园寻去。 这也不怪她仓促,实在是兴隆帝一向不爱涉足后宫。从来需要美人都是将人召去寝殿,琴棋书画探讨一番又全须全尾地将人送回。平日里她们这些个美人要想见到兴隆帝那是比登天还难。 今夜这样的机会不多,赵琳也算利落,先人一步摸去了御花园。 当时兴隆帝一身月白色长袍立在一拢翠竹旁边,身前是静如墨玉的一方小塘。赵琳看得痴了,偷偷从一侧靠近,脚步匆匆间绊到一节枯枝,踉跄着就要扑向兴隆帝。 兴隆帝自然有所察觉,微微向后侧开身子。只听“扑通”一声,赵琳便坠入塘中。 一番动静惊动来周遭侍从,手忙脚乱将水中美人捞起,又纷纷至兴隆帝跟前告罪,场面一度混杂。 这小塘的水不深,赵琳被救起尚算清醒。她作出那楚楚动人的委屈模样,两眼汪汪望向兴隆帝,“陛下,妾身怕……呜呜……” 兴隆帝不为所动,木着一张脸,“知道朕在这里?” 赵琳听到兴隆帝问话来不及细想,忙点着头,“是,妾特来面见陛下。” 如此一言还伴着满目深情,若是旁人也能动容几分。 “哦?朕的行踪也是你们能轻易探寻的?”兴隆帝嘴脸挂着冷笑,转而对侍卫吩咐道:“将人处置了,尸身剁成肉块扔长街上喂鹰。” 赵琳两眼一翻被吓的昏死过去,一旁的侍卫也不见得有多镇定,却只能跪地领命,赶紧将人拖走,就怕兴隆帝殃及池鱼。 元川像是知道这里出了变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兴隆帝身侧,“陛下息怒。” “她还不至于让朕恼怒。”兴隆帝依旧立在竹林旁,骨骼分明的手捏起一片竹叶,远观温润如玉,全然不像刚残忍处死一人的模样。 “唉,今夜您去娆妃娘娘处歇息吧!”元川叹着气将兴隆帝领走了,像是照顾闹着别扭的小娃娃。 靳遥为了阻止兴隆帝去苏府陪他在皇城走了半日,早就疲惫不堪,是以回了寝殿便直接睡下。 兴隆帝踏入常曦殿时,整座宫宇万籁俱寂,只剩下仔细垂听才能辨明的清浅的呼吸声。 他没惊动任何人,让元川在殿门止步自己独身一人进去寝房。 这座宫殿兴隆帝从未涉足,一到了此处他却觉得心都安定了下来,也不知是因为这常曦殿,还是因为常曦殿中住着的人。 循着声响入内,撩开纱幔,靳遥恬静的面容落入兴隆帝眼中。 “今日总算没有梦魇了。”兴隆帝如此想到,眼里也有了几分笑意。 他脱下外衫迟疑片刻,转头去了外间洗漱一番,这才将靳遥搂在怀中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之时,靳遥迟迟醒来。她刚睁眼便见了无站在床脚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怎么了?今日捡着银子了?”靳遥撑起身子打趣道。 “昨夜昏君来了。” “他来过?我怎么没发觉?”靳遥摸了摸自己的枕侧,像是要找一找兴隆帝来过的证据一般。 了无双手捧来靳遥的衣裙,“早上走的,你还不信我了?” “我还想着我这刚一进宫就失宠可不好,看来是我想多了。”靳遥拣选一件外衫随意披在肩上。 “我算是看出来了,昏君对你不一般呐。”了无靠近靳遥,“昨夜有个赵家的女子去御花园寻昏君,先是掉入塘子,而后便被处死,尸体被剁成了好几块,这会儿正在长街上被群鹰啄食呢。” “赵家?荆南赵家的人?”靳遥对女子的死法不感兴趣,毕竟昏君向来心狠手辣,只是这女子的身份倒是让她有了点想法。 “是赵家的。” “那好。歇够了,也该活动活动了。”靳遥起身走向妆台,“你去召工部的人,特别是要让靳言来。” “好。我明白。”了无正色道。 半个时辰后,靳遥端着鸡汤出现在御书房门口。 元川候在门外见靳遥身影,远远便迎来,“娘娘,陛下正在里头批折子。”他顺手接过靳遥手上的托盘。 “我这歇了两天想着也该着手开渠一事,特来问问陛下的意思。”靳遥也不避讳,直接向元川说明来意。 -- 第13页 “您在此等等,奴才去替您问一问。” “公公请。” 靳遥眼见元川端着鸡汤入了门,不过片刻便又出来,“陛下说了,这事既然交给娘娘,便让您全权做主。若是要见人这偏殿您随意用便是。” “那好。有劳公公。” “您客气!” 靳遥早已料到,转头去了偏殿。出门之前她让宫人去找靳涵来,这会儿人刚巧到了。 靳涵是靳家两年前送进宫的,正是工部靳言的女儿,也是她靳家三房的人,论来算靳遥的堂姐。 两人见了礼,还没说上话,了无便领着工部一众人等到了靳遥跟前。 “下官等拜见娆妃娘娘!” “诸位平身。” 靳遥侧目示意,了无颔首先带着靳涵避到别处。 她行至偏殿里坐下,“都坐着吧,今日这事一时半会儿怕是议不完。” “是。” 靳遥也没管这些个工部官员到底是什么想法,先将自己的意思给他们说了一说,可这话还没说完底下便是此起彼伏的反驳声。 工部尚书看着就是个文绉绉的迂腐之人,抖着他那花白的胡须直挺挺地就跪在靳遥身前,“娘娘,这事实在劳民伤财,如今的楚国哪还经得住这样大的工程?” “是啊,去岁拓河道已是大费周章,如今又要开河渠,可如何是好!”又有一人屈身跪地。 如此劝诫之人跪了满堂,靳遥远远看去只有神游天外的靳言最后被人惊着才慌张地随着众人跪下,她观此状弯了弯唇角。 “诸位似乎没弄明白一件事,我在此只是商议如何行事,而非功过对错。”靳遥站起身,走到工部尚书跟前将其弯腰扶起,“老尚书年迈,便回家养着吧!” 语毕,她抬手召来门外的侍卫将工部尚书带走。而后转身,冰凉的目光流转于堂中众人,如此僵持片刻,众人纷纷低头,汗如雨下。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也不愿拿自己的前途去搏,且老尚书都削了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能力去与皇权抗衡。 “想来诸位也想明白了,那就起身来看看这渠该如何开吧!” “是。”一众人等抖着双腿聚在盛放舆图的长桌旁。 靳遥同工部的人议定方案,与之前她所想并没有多大出入,只是北江码头造湖的里程又扩大了三里。最后所有的症结都留在从何处寻来开渠花费上,当然这事与工部众人是没什么说头的。 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她挥退众人独独留了靳言。 “二叔。”靳遥坐在起身坐在了靳言旁侧的位置上。“按辈分是该如此称呼靳大人吧” “臣惶恐。” 靳言忽的一下站起了身,肥硕的身体险些让他摔倒。带着靳涵刚踏进殿门的了无闪身而来扶住他的臂膀,“靳大人可小心些。” “谢……谢过姑娘。”靳言面上一看便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一双小眼里装满了精光。 “既然靳涵姐姐已来,我就不打扰二叔与姐姐相聚了。”靳遥说着话同了无一道出了偏殿。 一炷香以后,偏殿的门自内而开,“娘娘,您进去吧,父亲正等着您呢。” 靳涵垂首立在门旁,让开了路。 靳遥有些累了,也不欲再和靳言你来我往,“二叔该明白侄女儿的意思吧?” “臣愿追随娘娘,万死不辞。”靳言有些艰难地迈开步子躬身跪地。 “二叔果然是通透的人,想来工部尚书一职二叔也是担得起的。”靳遥抬手落在靳言肩头,“二叔请起。” “多谢娘娘!” 靳遥颔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的笼络了人自然高兴。随后她更是亲自将靳言送到长街,之后才与了无顺着长街预备返回常曦殿。 “你就料定靳言会为你所用?”了无跟在靳遥身后半步,半点也没逾越。 靳遥故作高深没有立即回答,一直到了赵琳弃尸之地她才抬手指向那一地血腥,继而道:“靳言也怕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儿变成那副样子。” 靳言不是什么磊落君子,甚至算是势利小人,从来只爱权势富贵,就职工部贪了不少银子最后还得依仗着靳家替他善后。当年靳家人也是以此要挟才将靳涵送进了宫,要不然凭他那爱妻如命的样怎么可能甘心。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是真正的好丈夫好父亲,此番靳遥以靳涵相挟,再许他工部尚书之位。如此以情系之、以利诱之,还怕他靳言不为她所用? 此刻,御书房,暗卫正给兴隆帝禀报靳遥在偏殿的所作所为。 兴隆帝一边听,一边笑着,本已空置的盛鸡汤的碗又被他端起来细细观摩。 第8章 算计世家 修长的手指顺着碗沿来回摩挲两遍,兴隆帝侧目看向伺候笔墨的小太监,语调冷漠,“汤,好喝吗?” 小太监是御前待惯了的人,虽对兴隆帝的脾性有些了解,可听到兴隆帝明显不悦的问话一时之间也乱了方寸。 只得先重重磕下两个头,这才开始讨饶,“陛下饶命……” “你只管答,好喝还是不好喝?”兴隆帝笑意更盛。 小太监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好……好喝……” “好喝?朕还没喝过呢。”兴隆帝话里浸满惋惜,顿了顿,高声冲外吼道:“来人,把他拖出去将舌头割了。” -- 第14页 元川带着侍卫缓步走来,先让侍卫将呜咽的小太监拖走,而后接过兴隆帝手中的碗,将其收捡到一旁。 “你让人喝了汤又要割人舌,这是什么道理?” 兴隆帝捏着眉心,答非所问,“你说工部那老头从来迂腐不饶人,怎么今天就任由那女人将他罢了官?” 元川躬着身陷入沉思。他也不知这其中缘由,不光那工部尚书,就拿那靳言来说,怎么就让她轻易拿捏住了呢? 他和兴隆帝一早以为靳遥会拿着圣旨去压人,若是工部众人不服必然是要回头求助兴隆帝的。 可今日靳遥竟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定下,着实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奴才也不懂这其中曲折。” “真是有趣。”兴隆帝温润的面上难得露出几分邪魅来。 其实靳遥能如此轻松的罢免工部尚书也是她接连两次对苏阁老下手的缘故。 世人皆以为动手之人是兴隆帝,那些个大臣自然也是如此想法,眼看兴隆帝不顾脸面几次对苏阁老下黑手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工部尚书年逾花甲,一心只想含饴弄孙,再者兴隆帝近年所为实在不是明君之像。靳遥如此添上一把火,老人家自然只能心灰意冷的放手了。 “朕倒想再看看她从哪里去寻这笔花销。”这又是另一桩兴隆帝感兴趣的事了。 “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您这几年更是挥霍无度,私库也耗费大半。若是还有哪里能拿的出银钱来,怕只有几个世家了。” 元川徐徐将局势分析了一遍,兴隆帝自然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只是这靳遥最后会怎么做,兴隆帝十分期待。 正如兴隆帝所想,靳遥此时还真在常曦殿打世家的主意。 略略思索一番,她已有眉目,只是这事还不能急,只能徐徐图之。 靳遥盖着薄毯斜躺在桃花树下的小塌上,神色倦怠,眼里却有些夺人的光。 “了无,你去,邀靳涵来常曦殿用晚膳。” “怎么?见人家貌美看上人家了?” 了无知道靳遥一向不喜生人,如今一天里见了不少,也是怕她烦。再者说靳遥这身体本就只能好好养着,若是思虑劳碌太甚也是不妥。 “事已至此,我一直都是身不由的。”靳遥明白了无的好意,“去吧,我尽快将这开渠一事处置好,其他的事也好谋划。” 了无自知多说无益,甩开衣摆转身便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靳涵便被了无拽到了靳遥跟前,彼时靳遥正在桃树下昏昏欲睡,那粉嫩的花瓣顺着风婉转,片片纷飞。 “主子,靳涵姑娘来了。”了无贴近靳遥耳畔,轻轻启口。 靳遥睁开眼,眸子里浸着一些水光,颇为懵懂。她迅速回神,“堂姐坐吧。” 这小榻前有一石桌,上头摆着一套青釉茶具,两碟茶点,靳遥起身替靳涵添了一盏热茶。 靳涵屈膝,“多谢娘娘。” “都是一家人,堂姐不必客气。”靳遥尚且迟钝,一时竟不知如何与靳涵交谈。 靳涵倒是明白人,“娘娘所处的境地臣女是明白的,两年前臣女入宫祖母拉着我的手悉心教导了不少时日呢。” 靳遥暗自笑笑,这傻姑娘竟是将她想成了与她自己一般境地的人了。如此也好,不必多费口舌。 “娘娘放心,咱们都是被家族逼迫的人,您有所图,臣女定会助您。”靳遥还没说话,靳涵又接着道。 “所以今日你便让你父亲不论如何都应我所求?” “呀,娘娘您怎么知道的?”靳涵年岁比靳遥大,可这还像个小娃娃似的纯良。 “不难猜到。”靳遥捏起一块山楂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酸甜之味顿时侵占满唇,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晶莹的山楂糕划过红唇,眼前的美人一脸满足,靳涵像是看得痴了,就那样傻傻的盯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了无端了药上前,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靳涵这才如梦初醒。 她憨憨地笑起,“娘娘真好看,比仙女还美,臣女都看呆了。” “仙女?你见过仙女吗?”了无不客气地反驳。 靳涵也不生气,固执道:“我没见过,但想必如娘娘这般样貌的便能和仙女不相上下。” 了无摇着头不再搭理靳涵,抬手将汤药递给靳遥。 靳遥听了二人的话嘴脸弯弯,十分开怀。爽快地接过碗,三五下便将汤药送进了肚里。 靳涵在此叽叽喳喳待了快一个时辰,晚膳没吃,茶点吃了个饱。了无实在怕靳遥撑不住,寻着机会赶紧将她带走了。 望着靳涵离开的背影,靳遥眼里满是追忆。 果然,有父母疼惜爱护的孩子总是如此纯真憨直。曾经的她不也一样吗?成日里塞外跑马、花楼听曲,任性不知事,若非还能手拿流光上阵杀敌那便与纨绔也差不了多少。 再看眼下,只影飘零,残躯一副,“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遥儿好想你们……” 靳遥喃喃自语着,眼含热泪疲惫睡去。 微风拂过,桃花如雨,纷纷落于靳遥周身,兴隆帝来此之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景致。比之当年的元川抚琴,更惊艳动人。 他坐在石凳上痴痴看了许久,直到了无归来向他行礼。 “拜见陛下!” “阿遥像是很疲惫,她的身子就没法子?”兴隆帝怕惊醒靳遥,声音放得很低。 -- 第15页 “没法子,主子身子自幼便不好。”了无睁着眼睛说瞎话,将靳遥被重创的身体说成了胎里不足。 也是了无这番说辞才让兴隆帝从未将靳遥与心中所念之人融为一体,只在靳遥身上寄托了几分温情。 “天晚了,你先下去,朕抱她进殿去睡。”兴隆帝用薄毯将靳遥裹了个严实,而后悉心将她搂在怀中,稳着步子去了内殿。 接连几日靳遥皆召靳涵来陪自己用膳,宫里宫外如今都知道这新晋的娆妃娘娘与靳家交好,再细细打探下去方知这娆妃竟是靳氏女子,各世家得知此事心中更是欢欣不已。 倒不是世家蠢笨,而是靳遥是被兴隆帝直接掠走的,到底也没进靳家的门。再有开渠一事打的众人措手不及,他们没心思去查一个女子,毕竟这些年兴隆帝各种手段也夺了不少美人,谁也没料到兴隆帝突然就能对这样一女子上了心。 行事至此,当日靳遥罢黜工部尚书而后让靳言上位的也事流传开来,各家留在都城的主事人纷纷热络起来,都想着先与靳家打好关系,讨好这位横空而出的宠妃。 靳遥借着这阵东风有意无意透露出开渠缺银子的困扰,靳家自不必说,转手就让靳言拿了银两“救急”。 荆南赵家刚被那赵琳拖累,正想寻一护身符是以最先投诚,随即就奉了十万两白银说是供工部开渠所用。紧接着除了去岁被灭族的豫北江家,那岳东陈家也不甘示弱同赵家一般献了十万银两。 不过半月,开渠所需第一笔花费便有了,靳遥开怀之余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昔日耀武扬威的四大家族终究还是被这昏君磋磨得没了傲骨。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历代世家暗地里的阴私恶心也不少,如今付出一点银两又算得上什么? 御书房偏殿,靳遥立在舆图旁,东渝山一带都快被她的目光穿透了,而一旁的靳言还以为她是在为开渠一事担忧。 “娘娘好手段,如今银两充足,便不愁这渠开不了了。”靳言躬身埋头恭维道。 靳遥隐下思绪,“这只是开始,此工程艰巨是难以迅速完工的,后续的花费也不少。” “这倒也是,还有那民役一事,怕也不好安排。” “征发民役一事总有惯例可循。”靳遥捏着工部近日赶出来的开渠图纸目光沉沉,“这后续花费还得在世家身上想法子,你说若让三大世家共同管理河渠会是怎样的结果?” 靳言被肥肉挤压到只剩一条缝儿的眼睛瞬间睁大些,依稀可见熠熠光辉,“娘娘,妙啊!” 长洲码头与北江码头是楚国最为重要的两处水利枢纽,自古都是由朝廷控制,其利颇丰可想而知。如今贯通两处码头,那中间的河渠,或商或战,都是一处紧要地儿啊! 若世家得了这好处,自然愿意倾其所有促成河渠完工,这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 “靳大人是想通了其中关窍?”靳遥笑得坦荡,丝毫没有算计别人的不安。 靳言抖着胡子眯着眼,看向靳遥多了些郑重与敬佩,拱手道:“臣自知其中利益,替靳家谢过娘娘。” 靳遥昂首承了靳言的礼,她走这一步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过这无需让靳言知道。 第9章 东郊别宫 “这事就劳烦二叔费心了。” 靳言自然乐得为此奔波,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事您便放心交给下官。” “二叔办事,我自然放心。”靳遥端来桌上茶盏,饮下一口热茶,继续道:“不过二叔可要记着,您如今不光代表我,也代表靳家,您可明白?” 靳遥本就是借靳家的势行事,但她不可能一直与靳家系在一条绳上。此番说辞,不过是给靳言提个醒。 靳言能在朝堂行走自然不是蠢笨之徒,心中思量片刻便明白靳遥的意思,随即恭敬跪地,恳切道:“下官只是靳家庶出,哪能算是真正的靳家子嗣,能为娘娘尽心已是下官莫大的荣耀。” “二叔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能给二叔的,必倾其所有。”靳遥起身,双手扶起靳言,郑重承诺。 在此交心一番,靳遥倒没什么,靳言竟是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好好为靳遥办事。 这些年他一直被靳家压着,连最心爱的女儿也被逼送入了宫,靳言这回觉得自己是看准了的,靳遥绝非池中之物。 事情三言两语定下,靳遥送走靳言直接回了常曦殿,并未去见兴隆帝。 她深知近日兴隆帝有意避着她,是以乖觉的不在他眼前晃荡。 谁知今日她没去,兴隆帝竟来了。自进宫以来,靳遥见兴隆帝的次数不多,当然她睡熟了那几回也不算。 这会儿兴隆帝身着朝服、头戴冠冕,如此庄重的突然出现在眼前靳遥还有些不适应。 “陛下。”靳遥望向兴隆帝,眼里恰当好处地显露几分痴迷。 兴隆帝似乎很是满意,拉来靳遥细软的玉手,“在宫中待了许久该是厌了,阿遥可想出去散散心?” 靳遥随着兴隆帝的步子坐在桃树下,“陛下是要带我出宫?” 兴隆帝满眼笑意,微微颔首,“去城郊别宫,那里的桃花比这里更盛,如今这节气,正是耀眼的时候。” “那我这就让了无收拾行装……”靳遥说着就要走,忽的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急切,怯怯开口,“是今日就动身吗?” -- 第16页 “看来阿遥是等不及了?去吧,今日便去。” 得了准话,靳遥连忙找人去寻了无,自己则是急切地去向寝殿开始着手整理行装。 不过片刻她又翩翩而来,扑进兴隆帝怀中。兴隆帝正与元川交谈着什么,猝不及防被人拥了满怀,下意识就要动手,一阵独属于靳遥的芳香侵入鼻息,兴隆帝隐下杀机。 “阿遥这是?” “我可以带着靳涵姐姐一起吗?”靳遥怕兴隆帝不同意,又补充道:“若是陛下忙碌我也能有人陪着。” “好,朕允了。”兴隆帝让元川去叫人,自己仍在桃树下饮茶。 靳遥让宫人准备出行,自己则和了无避开了旁人偷摸着谋划了一些其他的。 御驾行了整整一日方才到了东郊别宫,这别宫是先帝一时兴起建来豢养猛兽的所在,那时春秋两季先帝都是要在这别宫大宴群臣的。 满朝文武与皇亲贵戚在此以屠杀射猎猛兽为乐,彼此争斗抢夺一个头名,以期能在先帝眼前露露脸,毕竟先帝常将这头名委以重任。 到了兴隆帝这里,别宫不止豢养猛兽,也豢养奴隶。大楚士族子弟常有以奴隶为兽射杀为乐的做法,这别宫里却更加凶残。 将奴隶与猛兽养在一处,奴隶不光要提防被射杀,也要提防着被猛兽吞食,残忍血腥便是这别宫的写照。 与之相悖的是,此处别宫风景十分别致,满园都种上桃树,春日里纵横绵延的都是柔情。 靳遥以往并不知有这别宫存在,还是近年回楚都才知这一人间炼狱。也是那时开始才知道,兴隆帝时常会将那些违逆他的大臣投入此处。 她正想去这别宫寻一个人,兴隆帝既然主动提及带她来倒省了不少麻烦。 三年前,豫北娄家大公子娄况因涉入夺嫡一事被初登基的兴隆帝投入别宫与兽为伍,也不知那人可还活着。 娄况当时就职礼部,虽只挂了个闲职,却是先帝近臣。靳遥若想知道兴隆帝为何会临危受命荣登大宝必然只能去娄况处探寻一二。 靳遥入了别宫被兴隆帝安置在了东临阁,这一处院落也是兴隆帝日常所居。 “也不知昏君这次又是想做什么,倒是让你和他住了一个院子。”了无装作整理行李,实际上手上动也没动,不住地嘟囔着。 “别想着猜透他的心思,我只管走自己的路就是了。”靳遥心里安然,没事就躺在榻上歇着,能不动弹那是连手都舍不得伸一下。 “你来时让我先着手寻的人还没找到,三年了,也不知那人还在不在。” “若是不在便想其他的法子。我总觉得昏君继位这事儿有问题,若真能拿出证据扳倒昏君便指日可待。” 靳遥欲报家仇一早就想好了路,一边乱了昏君的江山,让其众叛亲离;一边寻出他继位的猫腻,让他名正言顺的“退位”。 “这事我会亲自盯着的,你放心。” “天儿这么晚了,陛下还未归,你去寻一寻。” 靳遥瞥了他一眼,给了了无出门的由头,了无趁机满园子的去寻兴隆帝去了。 临近子时兴隆帝踉跄着步子回了东临阁,早该疲累熟睡的靳遥在初听到响动时便起了身,披着单薄的衣衫冒着寒凉夜色在门前等候。 那会儿天已起风,兴隆帝本以为靳遥会像以往一般早早睡了,谁知迈步而来单薄曼妙的身影正立在昏暗的灯笼下,看来是在等他。 兴隆帝疾步上前用温热的胸膛包裹靳遥,下巴放在靳遥发顶轻轻一点,“这么冷,等着朕做什么?” “陛下莫不是在别宫金屋藏娇,这么晚了都不回寝殿。”靳遥自然委屈,说出的话来却让兴隆帝满心愉悦。 “好了好了,不生气,朕去看了看进贡的白虎,有些流连忘返了。”兴隆帝捏着靳遥的肩头将她带进寝殿。 “白虎?”靳遥是真有些好奇了,不论其他实在是这白虎实在稀少,她自幼只听其风采却从未见过。 兴隆帝先扶着靳遥躺下,替她掖紧被褥,顺势坐在床边,“明日朕安排了射猎,届时你自可细细赏玩。” 靳遥本是强打起精神去接兴隆帝的,这会儿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卧进温暖的床榻便开始昏昏欲睡。 等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本是晨间的射猎硬生生被兴隆帝改到了午后。 兴隆帝一直在寝殿等着靳遥醒来,见美人起身出奇的殷勤,甚至亲手替靳遥穿衣梳发。在靳遥一脸惶恐之下,兴隆帝反而越做越起劲了。 这场“折磨”结束之时,靳遥很是松了一口气,真怕这昏君是要把她洗刷干净投去兽笼。 “阿遥,你可要带那靳涵去?”兴隆帝贴心询问。 靳遥摇摇头,“还是别让堂姐去,她胆儿小。” 二人这才终于出了门。 兴隆帝牵着靳遥一路到了别宫后山脚下的一片林地,那里是特意将中间挖低,四周筑上了高高的望台。 他们坐于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斜坡底下已隐隐有一些兽鸣沉沉传来,靳遥知道,一场厮杀即将开始。 远方青山妩媚,桃红惹眼。再细看看不远处一人站在左侧一处瞭望台,只见他手上旗令一挥,底下那些被囚笼束缚的野兽便破门而出。它们为着今次的射猎已被饿了好几日,一旦出笼便是厮杀,甚至不知凑近的是同伴还是异族就开始扑咬啃食。 -- 第17页 这是射猎的惯例,先让饿急的猛兽垫垫肚子,继而才会将奴隶放出。野兽诸如老虎雄狮一类凭人力是难以抵抗的,若只是单纯的看猛兽进食那还有什么趣味? 待猛兽肚里有些食物,那些奴隶才能有机会去与野兽搏一搏。 靳遥正用手紧紧扣着扶手稳住身形,努力坐直身体保持仪态,这是兴隆帝看在眼里的她。也是她故意要让兴隆帝看到的仓惶惧怕与坚持。 周遭很静,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等待着,直到有些猛兽吞食下一半的猎物,那眺望台上的人再次挥旗,紧接着便开始有奴隶蜷着身子抖着腿出现在猎场。其间不乏一些气定神闲的,多半已是看淡生死,还有那半大的娃娃不知自己的处境。 闸门一开,有经验的奴隶已经抱团,不知深浅或是气定神闲便被不知哪处扑来的利爪拍下了脑袋、抓破胸膛,鲜血内脏顺着身子滑落,面上甚至来不及惊恐。 场面太过血腥,靳遥适时抖了抖身子,兴隆帝伸来温热的手安抚。两人并未说话,只因场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聚在一处的奴隶猛兽暂且还未动手攻击,而那些人大概也知道了猎场的规则。每次他们与猛兽搏斗都会留下半数的人以供接下来的人猎,达官贵人既要玩乐自然不会让猛兽将自己的“猎物”都赶尽杀绝了。 他们紧紧缩在一处,四处的散乱的奴隶已所剩无几。其中一个看来强壮一些的奴隶开始将他们团聚一处的奴隶剥开,一个一个数过去,到了半数方才停手。 靳遥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是以多看了几眼。他并没有明目张胆的推人,只是趁着慌乱才动手,场中本就凌乱其余那些奴隶自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令旗再起,这场猎杀已过半场。 第10章 奴隶娄况 哀嚎与血腥骤停,猛兽被锁链套牢,奴隶亦被圈禁。高台之上,众人跃跃欲试,他们或是解下披风,或是擦着寒弓,或是翘首远望,皆是兴致勃勃。 兴隆帝也不例外,他今日难得没穿着慵懒的长衫,一身轻甲身姿挺拔,将温润公子气丢得一干二净,此刻立在围栏处,只剩那灼灼的傲然。 满堂或许只有靳遥才会心存悲悯,揪着心替那些奴隶担忧。但那悲悯也只是一瞬,她深知自己已入局,便再不能独善其身。 兴隆帝背负苍穹转头望向靳遥,“阿遥,朕去活动活动,你身子弱便在此看着。” “陛下小心。”靳遥拎着裙摆近前,悉心替兴隆帝理了理前襟,“猛兽无情,仔细伤了自己。” 兴隆帝抬手抚着靳遥的发顶,“放心。” 众人叫嚷着跟在兴隆帝身后走下高台,行至地面,一应马匹箭矢已准备妥当,那些人当即跨上骏马直向山坳奔驰而去。 靳遥看着,眼前的画面与沙场征战融合,可悲的是,战士奔赴的是敌人,这些王孙贵族奔赴却是自己的子民。奴隶也是她楚国的奴隶啊,靳遥轻轻捂住心口,她有些摇摇欲坠。 一旁的元川率先发现她的状况,闪身将她扶住,“娘娘小心。” 靳遥嘴唇泛着白,语调喑哑,“元川,你去寻了无来,快……” 近日了无都在寻那娄况的踪迹,时常不在靳遥身边伺候。再加上兴隆帝到了别宫也一直让她陪在身侧,靳遥能与了无密谈的机会很少。 元川见靳遥这情形似乎有些严重,也不敢耽搁,扶着靳遥坐好便立即去寻人了。 片刻后,了无带着靳遥的药赶来,满头的热汗也来不及擦便蹲在她身前,“来,先吃药。” 靳遥就着他的手吞下药丸,闭目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元川见她无事立刻转身走了,仿佛是要特意给靳遥与了无留机会似的。 靳遥虽是疑惑却也不想耽搁,贴着了无耳畔,悄声道:“山坳里那奴隶有些古怪,你去探探,没准能有些意外之喜。” 了无侧目,顺着靳遥的目光看去,斜坡最底有一群奴隶被拘在一处,人叠着人,正瑟瑟发抖,那人堆里只有一人瞧着有些不同。怎么说呢,隔得远了无也只能看个大概,却只觉那人周身气魄比之旁人要出众许多。 “此刻不好插手,人猎还未开始。”了无只以为靳遥是要救下那人。 靳遥微微摆头,“我岂会不知。若他能活下来便好,若活不下来也不能轻易放过,平日里行事得查清了才算。” “我知道。你好生歇歇。” “没这么严重,都是装的。”靳遥努了努嘴。 “我还不知道你?半真半假吧。”了无靠在扶手边席地而坐,身子下意识倾向靳遥一些,与她一道观赏远处的“屠杀”。 已近酉时,太阳有隐隐下坠之势,山坳之下终于再次热闹起来。一群马儿嘶鸣着冲进猎场,猛兽、奴隶混作一团,马上的人都是猎场的掌控者,他们扬起手中箭矢任其穿插横飞,落下之处不是在兽躯便是在人身,最终都是鲜血四溅。 靳遥没工夫去看其他人,她的目光只在兴隆帝与那特殊的奴隶身上周转。 终于,目光流转间二人碰在了一处,兴隆帝御马奔驰在一土坡上,左前一只虎,右侧是那特殊的奴隶。他们跑得远,靳遥有些看不清具体的情形,不得已她只能站起身向前走去,向东边的高台走一阵才能看得清底下的情形。 将将离近,只见兴隆帝取下一支箭羽用足了内力刺上那奴隶的肩膀,奴隶身形微微一颤,抬首看向兴隆帝,眼里没什么情绪。就在靳遥以为兴隆帝会再次出手劈了那奴隶时,兴隆帝竟是调转码头奔着那头猛虎去了。 -- 第18页 “了无,不必找了,那人便是娄况。”靳遥在微凉的山风中轻轻咳了两声,“你且让人查查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 “你就这么确定?”了无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 “昏君是什么人你该清楚的,挡了他的人那都是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对待这人他连动手都是避着要害的,你不觉得奇怪?”靳遥转头,将山坳的血腥撇在脑后,目光直直看向了无。 “是有些反常。”了无匆忙间摸着腕上的念珠转动几下。 “我想,昏君将娄况丢在这里便是要让他生不如死的,既如此,他可得留着娄况让他好好‘享受’。” “到底是豪门世家长出来的人,根上的东西即便不用,也比旁人灵敏几分。这些个九曲回肠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琢磨透。”了无数着珠子不屑道。 “是这个理儿。”靳遥颇有些狰狞地笑着,眼眶微红,她抬起双手,捧到自己眼前,“那能怎么办啊?这双手已经执不了剑了……” 了无心上一痛,不敢再看靳遥,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望向远方,注视着那些奴隶苟延残喘。靳遥像是在看自己;而了无除了想将那骏马上的畜生都杀尽外还有一丝惹了靳遥伤怀的愧疚。 其实靳遥又何尝不知了无只是看着这场景心里不舒坦,然而此刻她唯有这样方能转嫁了无的情绪,她怕了无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心怀苍生的少年,总比她少那么几分忍耐力。 一直到远天被墨色染尽,最后的光藏在山峦之后,马蹄声才由远及近哒哒而来。射猎结束,也不知那些奴隶幸存几何。 靳遥早已下了高台冲着那朦胧的星星点点的火光走去,兴隆帝见她前来顿时扬起明媚的笑,随即单手将靳遥搂上骏马放在自己胸前,下巴磕在她的颈窝。 “阿遥,等久了吧。朕给你带了好玩的,等下给你看。” 兴隆帝虽然长得温润周正,可眼里时常都是冷漠,实在难得看他如此张扬的模样。 “陛……”靳遥一张口便被奔腾的夜风灌了满口,顿时咳嗽起来。 兴隆帝闻之大声笑起,“傻瓜,等会儿再开口。” 靳遥闷着头不再想说话,心里满是羞愧。以往打马塞外也没见风沙这般厉害啊,如今这清浅的风都受不住了,还真是废物一个。 兴隆帝一路带着靳遥奔回东临阁,直到了院中方才勒了缰绳。这别宫修筑之时为方便玩乐,各处设置都能御马,是以能够直抵内院。 “咦?到了?”靳遥尝试着睁开眼,似乎是被风吹久了,颇有些不适应。 “来,阿遥,去看看朕给你送的礼。”兴隆帝抱着靳遥进到内殿,将她带着凉意的外衫除去,而后用厚实的披风将她裹住这才唤了人进殿。 元川指挥着两名侍卫抬了一铁笼子,正用红布盖着,细细听来里头哐当直响。 “这到底是什么?陛下你快让元川给我看看。”靳遥眼含急切。 兴隆帝扬手,元川亲自揭下那红布,只见一白色幼虎被拘在笼中正龇牙咧嘴地冲着靳遥直吼。 “这是昨日朕去看的那只白虎产下的幼崽,如今刚一个月大。那母虎还未驯服,今日便没让人放出来,想着答应给你赏玩的,所以拿了幼崽儿来。” 靳遥微微张大了嘴,满目惊奇,这下真不是她装的。她是如何也没想到兴隆帝会给她送虎崽儿。 “这白虎实在稀奇,陛下真好。”靳遥贴近兴隆帝面庞,送上自己的嫣唇。 元川见状识趣地带着白虎退了出去,甚至细心地掩上殿门。果然,不过片刻里头便传来了些热切的声响。 “来,帮你家主子照顾着。”元川拎着白虎的脖颈递给了无。 了无正在羞恼于那些动静,突然见着这么一个白团子立马双手捧过,“奴婢知道了,元川公公。” 元川与了无两人也没什么交情,大眼瞪小眼一阵后实在有些僵硬所以默契地各自走开了。 翌日,靳遥抱着白虎带着靳涵满园子的四处晃荡,就想找出点什么法子将那奴隶要来。 或许是上天眷顾吧,当她踢着石子路过一处破落院子时里头传出两声幼儿的啼哭。一向小心谨慎的靳遥这次什么也没想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入了院子。 那荒废的院子里头有着三间草屋,顺着半阖的木门看去,一男子正搂着啼哭的小娃娃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靳遥丝毫不避讳,将手中白虎递给了无让他带着靳涵出去,自己一个人进了屋。 “娄大人。” 靳遥轻声唤着,那男子却是浑身一颤,缓缓转身,见靳遥是个陌生的面孔随即放下心来。 他将幼子拽到身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奴才拜见娘娘。” “娄大人还真是聪慧,不过是瞥见过看台上的我便知道了我的身份。”靳遥自顾自地摸了一把凳子坐下,神态悠然。 “不知娘娘来此所为何事。”说着话,那娄况又将身后的幼子紧了紧。 靳遥透过娄况的臂膀打量那孩子,只看过一眼便止不住的心惊。这孩子为何长得如此像那昏君? 她掩了掩自己的神色,“想问大人一些事。” “娘娘神通广大,奴才这等微贱之人哪能帮得上娘娘。”娄况垂着头,被兴隆帝刺穿的臂膀正因用力护着幼儿有汩汩鲜血顺势流出。 -- 第19页 “看来娄大人是没想明白啊!”靳遥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裙摆,“希望过几日娄大人还能如此嘴硬。” 语毕,靳遥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的娄况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第11章 继位之事 东临阁外,桃花树下。 了无坐在一石凳上一手抚着小白虎,一手转动念珠,诧异地看着独自归来的靳遥,“没把娄况带来,还是说事情都问清楚了?” “什么都没问,他不肯说。”靳遥摇着头坐下,“你查得如何?” 了无挺着脊背坐直,正色道:“娄况这三年在这别宫倒是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唯一不合常理的是平日他并没有和那些猎场奴隶关押在一处,甚至身边一直养着一个孩子。” “今天见到的那个?”靳遥追问。 “是。那孩子如今已经四岁,是昏君继位后送来的。” “和娄况一道?” “不。比娄况早一个月。” 靳遥捧起茶盏暖着手,心里将关于娄况的事想过一遍。据她所知娄况当年并未娶妻,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那会是谁?忽的,靳遥脑海中浮现过那孩子的面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你夜里去将孩子掠走,寻个隐秘地藏起来。” 了无一心逗着小白虎,甚至没有抬头,“你要用这孩子威胁娄况?” “没错。顺便再试探一下有没有人在关注着这个孩子。”靳遥起身走近了无,伸手将小白虎从他膝头拎走,“快去干活儿,晚些再和小白玩。” 了无愤然起身,颇有些咬牙切齿,“真是欠了你的。” 靳遥没理会了无的抱怨,只看着他疾步离去,而后又在院门处缓了缓步子,话语声远远传来,“小白?这名字太难听了,等我回来重新取。” “好好好,快去快回。”靳遥抿嘴一笑,大声冲外吼道。 恍然间已至亥时,靳遥得知兴隆帝宿在书房后本是准备睡下的,可她一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便在屋里一边看书一边等了无。 夜风吹开花窗,靳遥抬眸看去,灯火昏明中,了无自夜色中归来。她披着衣衫慌忙起身,推开殿门,只见了无怀中竟抱着白日里被娄况悉心护着的孩子。 “你怎么把孩子带回来了?”靳遥十分诧异。 了无面上一红,羞愧地避开靳遥的视线,气息不稳地回应道:“娄况发现了我,跟着追了来,没必要将孩子藏去别处。” 靳遥自知了无的身手在这世间少有敌手,娄况怎么可能轻易发现他? 她正想着,娄况捂着心口出现在院门处,一身粗布衣衫已被鲜血染尽。靳遥疾步上前,想要伸手去扶,谁知那娄况却是避开她的手直直跪在她身前。 “娘娘,稚子无辜。请您高抬贵手。”娄况嘴里喘着粗气,显然是有支撑不住了。 靳遥一脸莫名,转头看着了无,了无别扭的想要将手中熟睡的孩子递给她,靳遥一愣,看了看自己羸弱的手臂又看了看那四岁的娃娃,“我好像抱不动他。” “要你何用?”了无随即抱着孩子入了内殿,而后空着手独身出来。 靳遥更是不明所以,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你有什么赶紧问吧,这娃娃我可是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了无贴着靳遥走过,小声在她耳边低语道。 靳遥颔首,随即紧了紧衣衫看向地上那个“血人”,“只要娄大人肯配合,那娃娃自然无恙。” 也不知娄况垂着头如何挣扎一番,他抬首之际却是一脸的屈服,“奴才定当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陛下继位的前因后果。”靳遥直言不讳。 当时先帝病危,朝中算上兴隆帝在内总共是有三位皇子的。兴隆帝身为七皇子自幼被弃在冷宫,世人甚至不知有这人存在;三皇子是贵妃之子,从小被寄予厚望,但是在十三岁摔断了腿;四皇子身强体健,且文治武功样样出色,一向是储位上炙手可热的人选。 即便三皇子残缺不能继位,那也有四皇子啊,按理是怎么也轮不到兴隆帝的。这里头究竟有些什么秘辛,如今能替靳遥解惑的唯有这娄况了。 听到靳遥如此询问,娄况的木然似乎有些维持不住了,“娘娘对陛下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娄大人心中应当自有计较。”靳遥捂着唇咳了两声,“了无,将娄大人带进屋里吧,外面也太冷了些。” 这一夜,靳遥终于解开了自己心底的疑惑,但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四年前,先帝弥留之际因用了国师的续命丹药又多得了几月寿命。先帝苏醒后第一桩事便是要立四皇子为太子,谁知这时竟有人投来密信只说四皇子非先帝之子,先帝彻查证实其所言非虚且并未大肆宣扬。 而后正在先帝焦头烂额不知将江山托付何人之时,娄况出言提议立七皇子为太子。先帝别无他法只能开始着手安排,可七皇子一直被养在冷宫,若是突然继位恐不能让天下臣服,也怕朝局不稳。 楚国皇室一向子嗣单薄,先帝混想一招欲让七皇子率先拥有子嗣以此名正言顺促使其成为皇储。紧接着先帝便将七皇子从冷宫接了出来,并亲自臻选世家女子伺候七皇子,以图尽早诞下皇嗣。 七皇子本以为自家父皇是良心发现想要弥补所以开始改变对自己的态度,谁知竟都是些龌龊心思,他自是百般抵抗不愿屈服。先帝眼看自己大限将至实在无心与其周旋,只得每日里将七皇子拘在寝宫灌下汤药迫使他与那些女子圆房。 -- 第20页 直到后来娄家小姐与其他两位小姐顺利有喜,一切恶心的东西才就此停手,七皇子的屈辱也才由此结束。十月怀胎,娄家小姐诞下皇长孙,其余人等都被秘密处决,而后先帝驾崩,兴隆帝顺利继位。 兴隆帝继位之初便立刻宣告那孩子早夭,暗地里将那孩子扔去别宫只欲让其自生自灭,随后又将当初提议立他为储的娄况也投入兽场,“所以他怎么会不恨我?若没有我的提议,没人会想到他这个人存在,他也不会遭受那些屈辱。到头来更是我娄家的女子诞育出了那代表他屈辱的孩子,这是我造的孽,我甘愿受这一切惩罚。” 靳遥想起娄况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她不知道娄况事到如今如此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那个本就无辜的孩子吧。这几年若没有他悉心照料,这孩子怕是早就不知饿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靳遥神色恹恹地坐在窗边,脑中来回浮现娄况说出的这些话。娄况言辞之间毫无隐瞒,将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于她听了,可靳遥反而有些不安心。 “怎么?开始心疼昏君了?”了无将娄况送走回来见靳遥还在窗下出神不由揶揄道。 “心疼他作甚?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靳遥转头,“倒是你,今日是怎么了?” 了无被靳遥的眼神看得连连后退,最后心一横也将在娄况那里发生的事说了说。 “你是不知道,那娄况虽然武功尽失可他善用机括,我废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将小娃娃抢来的。”了无一脸委屈,宛如幼虎讨食一般盯着靳遥。 “那还不是你轻敌的缘故。”靳遥毫不留情揭穿了无。 “是挺惭愧的,我这些年还没栽过这样的跟头,你看手上被伤到了。”了无翻开衣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横亘在手臂。 靳遥看着了无手上的伤,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这娄况意欲何为?看了无的伤势那人肯定是手下留情了的,再加上刚才他言语间多番试探,莫不是娄况发现了什么? “你动手时可露了什么破绽?”靳遥拉过了无的手臂,将桌上的伤药撒在他的伤口上。 了无疼得龇牙咧嘴的,狠狠吸了两口气,“师门功夫旁人是看不出门道的,兴许他只是疑心。” 靳遥点点头没再多言,今日之事有太多的疑点,娄况这人不简单,还得细细查过才是。 “先回去吧,很晚了。” 靳遥目送了无离开,闭上房门,有些恍惚地走向床榻,忽的拉开床幔,榻上拱起小小的一团。她侧身坐在榻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竟是将这小娃娃给忘了。 这么晚了也顾不上其他,靳遥将小娃娃向里头移了移,自己躺在床边也就睡了。 清早细碎的晨光洒在榻上唤醒了靳遥,她睁开眼,只见小娃娃睁着大大的眼怯怯地缩在床角,一脸恐惧地转着眼珠子打量这陌生的环境。 靳遥有些愣着,但很快回过神,“娃娃乖,等用过早膳姐姐就送你回去。”她委实怕这小娃娃哭起来,立马上前安慰着。 小娃娃虽说是怕但也没到要哭的地步,甚至十分的乖巧听话,随后任由靳遥替他穿好衣服,牵着他的小手去饭桌上。 靳遥端起一碗肉粥放在小娃娃眼前,“娃娃,你会自己吃饭饭吗?” 小娃娃怯怯点头,伸出小手抓上勺子开始一口一口喝粥。 了无进屋时正看到桌上的一大一小,一人捏着一只勺子喝着面前的粥。他心里很是震撼了一把,这副情景还真是有些温馨。 “了无,你来得正好,把娃娃给娄况送回去。” “昨夜娄况还以为你故意要扣着这娃娃呢。”了无上前抱起娃娃让他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我那是忘了这娃娃还睡在屋里这回事了,你也不想着提醒我。”靳遥瞥了了无一眼。 “得,这事又成了我的错了。”了无摆着头抱着娃娃就走了,一副不愿理会靳遥的模样。 第12章 故人相见 小娃娃被送走后,靳遥低下头不过刚吃上两口饭,兴隆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外,身后照例跟着元川。 靳遥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脸上挂起甜腻的笑,起身迎去,“陛下可曾用过早膳?” 兴隆帝迈步而来,顺势坐在靳遥身侧那张刚被小娃娃坐过的圆凳上,一手捏着她的手指,一手拿过她的勺子盛了一勺肉粥送入口中。 “还没用,一夜未见阿遥有些想得慌。” “陛下……” 靳遥面上一红,微微垂头,手里不住地替兴隆帝布菜。兴隆帝来者不拒,每样都送进嘴里细细尝过。 眼看靳遥与兴隆帝两人坐于桌前虚与委蛇,元川趁势退去。 此时天色尚早,他捏着拂尘沿着东临阁外的桃花道一路向后行去,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小院,细看去正是昨日里靳遥来过的那处。 元川立在院门处没做声,不过几息之后院门由内而开,门扉后是娄况的半侧身影。 “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娄况用身躯抵在门框处,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元川抬起拂尘,看似轻巧地放在娄况肩头,娄况随即面色一白,踉跄着向后退开,元川趁机闪身入内,直直向屋内而去。 娄况捂着伤处挪动脚步追去,只见元川站在屋中那一张破烂的木架床前,垂首凝视着正在安睡的小娃娃。 -- 第21页 “昨夜你同娆妃娘娘说了些什么?”元川终于开口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娄况如释重负,低声道:“说了些她想要知道的。” 元川侧头,冰凉的目光落在娄况身上,像是看一个死人,“和我如此嘴硬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娆妃娘娘想知道陛下为何会突然继位,我都给她说了。”娄况不以为意,面上还挂着笑,“你,信吗?” 元川目光更是冷了,他揪着娄况的衣襟将他拎到自己眼前,一手掐在他的咽喉处,直到娄况眼里翻白元川才随手将他丢开。 “嘭”的一声,娄况的脊背被狠狠砸在墙角,陈年的墙灰刷刷落地,他吐出一口鲜血,坑坑洼洼地泥地迅速被染红一块。 床上的娃娃被这声响吓醒,大声地哭叫起来,他趴在床边想要下地。奈何他还太小,弯腰之际至床架跌落,看起来很疼,但他没有再哭,只是抖着小小的身体挣扎着爬向娄况,一双眼含着泪珠,一边爬一边喊道:“爹爹……” 元川终究不忍,拎着娃娃背上的衣物将他放到了娄况跟前,“娄大人,你行事可要好好想过这娃娃。你该知道,陛下是不想让他活着的。” 娄况将娃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娃娃的身子不再颤抖,他抬起头看向元川,“是,我知道,他用这孩子牵绊我,让我心甘情愿在此苟延残喘。” “你明白就好。”元川警告娄况一番,没再多做停留,这人他本就不欲多见,每每见过他都要做上好几晚的噩梦。 元川踏出逼仄的屋子,此时日头正盛,满园桃红灼灼风华,他被晃得眯了眯眼,心上泛起一些微微的苦涩。 当年娄况隐姓埋名出门游历于江南与元川相识,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两人自是一见如故。那段时日,二人时常结伴,吟诗赏画、踏春观景,好不快哉。 不幸的是,一次游园诗会,二人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先帝。彼时,娄况恣意不羁,元川温文尔雅,且两个少年都有着一副好相貌,先帝本好男风,自不肯放过。 一个月夜,他们赏月饮酒各自归家,醒来之时人已在楚都。他们都同样的被先帝拘禁,被先帝逼迫。娄况抵死不从用匕首自毁容颜,袒露自己娄氏身份。当时娄氏依附豫北江家,先帝不好不顾江家脸面,是以将其释放,甚至还让娄况入职礼部。 而元川自然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他只出生于江南一户寻常人家,后因学识出众有了几分名声。先帝以他一家老少的性命相携,他不得不屈从。 从那以后,娄况才学显露,渐渐成了天子近臣,一时间风光无限;而元川却只得日日被锁在后宫,成为帝王禁脔,生不如死。 以至于到了如今,元川依旧对娄况此人的态度别扭。他不怨娄况,那事本就和他没有干系;可他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对他,他不是圣人。 命运何其不公,只因这身世不同,他们的遭遇便如此的天差地别。先帝已死,可他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哪怕如今他与娄况命运反转,哪怕如今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的是娄况,他依旧觉得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屋内,小娃娃见欺负他爹爹的恶人终于走了,这才从娄况怀中爬起来,小心地伸出手抓起娄况的两根手指,“爹爹,坏人走,起来。” 小娃娃甚少见人也甚少与人交谈,所以说起话来还不太利索。 娄况见状无奈的笑起,“小宝,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爹爹,你该叫我舅舅的。” 小宝撅着小嘴直摇头,执着地开口,“爹……爹……” 娄况精神不济也不欲与他争执,咬着牙拍了拍身上的灰慢慢站起身,挪着腿靠近架子床,随后侧卧在床边。 这两日先是历经射猎,昨夜同了无纠缠,这会儿元川又是下了死手的,娄况只觉得全身都碎了一般,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想要昏死过去,可偏偏精神极好,无法,他只能睁大眼透过破碎的木窗,望向被窗棂割裂的苍穹。 小宝迈着小短腿扑到床边,仍旧紧紧攥着娄况两根手指,眼里露出疑惑,“姐姐,是谁?” “姐姐?”娄况听到小宝的问话想了想,明白他指的是靳遥,这下他立马来了精神,郑重开口,“那个漂亮姐姐就是小宝的娘亲。” “娘亲……不要我……”小宝说话不利落,可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他这是在质疑娄况的话。 “你娘亲不知道你是她的孩子,都是因为你亲爹故意瞒着。”娄况丝毫没有对着小宝睁眼说瞎话的愧意。 “爹爹,睡觉。”小宝眼珠一转,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以往娄况受了伤都是让睡眠来缓解疼痛,也是他告诉小宝睡觉就可以养伤,所以小宝此刻也就目不转睛地只想要娄况睡着。 一切正如小宝所愿,娄况在他的注视下,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待他睡熟,小宝却第一次主动出了这屋子,他不知道娘亲在哪里,但他想要去找她。 小宝躲开守卫在别宫四处走动,只想找到他今早才去过的那个地方,那个有娘亲的地方,他想让娘亲去救“爹爹”。 再说元川自出了这院子便回了东临阁,兴隆帝还等着他的回禀。 东边的书房,是整座别宫难得未被桃花围绕的地方,那里意外的种着些翠竹,时有微风,沙沙作响。 -- 第22页 兴隆帝同靳遥一道用过早膳就来了这里,手上摸着琴,眼里看着竹,立在花窗前任衣袂翻飞。 “陛下。”元川悄无声息地出现,打破了这静谧的美景。 “如何?”兴隆帝转过身递给元川一盏茶。 元川接过,狠狠灌下几口,“应当并未透露,娄况不是不谨慎的人。” “到底还是朕小看了她,只在猎场看了场人猎便能找到娄况。这事就罢了,日后可不能如此松懈。” “好。”元川走去窗边的小几上新续了一杯茶,喝下两口,“陛下还要留着那孩子?” 兴隆帝怔了怔,“倒是想下手,可又有些不忍,由他去吧。” 元川手上的杯盖落于茶盏之上,声响颇大。这还是他与兴隆帝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不忍”二字。 “很惊讶?朕也不知为何,当年那些事好像慢慢就淡了。”兴隆帝嘴角挂上一丝冰凉的笑意,“手上血越多心里倒是越舒坦了。” “不过是画地为牢而已。”元川低声说着,面上晦暗不明。 “元川,下去歇着吧。” “是,陛下。” 元川退下,兴隆帝又恢复了立在窗前的姿势,背影露着几分寂寥。 靳遥本欲去寻兴隆帝,半道上了无拦住她并将元川去了娄况处的事说了一通。 靳遥大概能猜到元川此去的目的,只是不知道那位娄大人又是怎样一番说辞说与元川的。 这事本不复杂,如今纠缠而来皆因几方人马都不互相信任的缘故。 娄况所诉皆为真,可对靳遥而言太过轻易得到,她反而怀疑。兴隆帝则是胸有成竹认为娄况不会把当初的事说与旁人,因为他会顾忌小宝的生死。 如今娄况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靳遥不知,兴隆帝更是无从得知。娄况便是如此机敏的一人,他想要谋算的终究还是能够想方设法去周旋,即便他如今处境艰难。 靳遥此刻站在路旁,已没了探究娄况用意的心思,只因她远远的看见连廊转角处,有个眼熟的娃娃正直直向她奔来。 娃娃小步跑来,一把抱住靳遥双腿,甜甜地叫道:“娘……” 靳遥与了无皆被小娃娃叫得愣住,半天没回过神。 “娘亲。”小宝紧紧抱住靳遥,十分认真地又叫了一次。 “小娃娃,你……你莫要乱叫。”靳遥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 第13章 各自图谋 了无俯身将小宝抱起,伸手捏捏他粉嫩的小脸,“小娃娃,谁告诉你她是你娘的?” “爹爹。”小宝被了无抱过几回,如今倒是一点也不认生了。 “昏君?”了无侧头看向靳遥,疑惑地问道。 靳遥横了他一眼,“娄况。” “他爹不是昏君吗?” “你是不是傻?他从小见过昏君吗?”靳遥转身,向后院走去,“走吧,再去会一会这位娄大人。” 靳遥与了无带着小宝踏入屋子时,床上的娄况气息已经有些微弱。 了无见此情形深感不好,随即放下小宝,跨步上前捏住娄况的手腕仔细探了探脉。 “还好,来的算是及时。” 嘴上如此说着,了无手里已经摸出了寒光逼人的银针。他左手探到娄况胸前,三两下扯开那被血色染尽的衣衫,右手捏住针的尾端,迅速落下三针。 只见娄况身上轻微抽搐一下,嘴里流出些许乌黑的血,而后缓缓睁开眼。灰暗的云雾退去,眸子里终于重现生机。 原本乖乖让靳遥拉住的小宝看到娄况醒来,立即放开靳遥,迈着小腿奔向床边,小手紧紧攥着娄况的手指。 “爹爹。” 娄况竭力抬起手掌,缓缓落在小宝头顶,他并未恢复开口的力气。 片刻后,了无拔下娄况胸膛的银针,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送进娄况嘴里。一番折腾后娄况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了无自床边退至靳遥身旁并冲她点了点头。 靳遥拖着那有些摇摇欲坠的凳子放到床边,拎着裙摆坐下,“娄大人可好些了?” 娄况一脸苍白,却还是缓缓点头。 “昨日我是不信娄大人的说辞的,因为我不愿意陛下的继位名正言顺。”靳遥坦荡地看着娄况,“今日倒有些信了,娄大人让这娃娃认我做娘,意欲何为?” 娄况抖了抖嘴唇,似乎在尝试着开口,“奴才残躯一副,可孩子才四岁……” “你想将孩子托付于我?”靳遥突然明白了娄况所图。 娄况闻言,挣扎着撑起身子,缓慢地挪到地面,垂首跪在靳遥身前,“奴才求娘娘护佑这孩子。” 靳遥并未立即回应,一双眼冷漠地盯着娄况,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娄况亦不甘示弱,抬首任由靳遥打量。 如此僵持片刻,靳遥弯了弯唇角,“娄大人看不出吗?我,自身难保。” “您的能力,毋庸置疑。娘娘,奴才知道您想做什么。”娄况直起身,稍稍靠近靳遥,低哑道:“您想要那位的命……” “这天下很多人都这样想。”靳遥不以为意,站起身径直离开屋子。 了无虽是不解却也跟着靳遥的脚步慢慢远离了那座荒废苍凉的院子,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余下的几日,靳遥整日里便抱着小白带着靳涵和了无四处赏景儿。日头好便寻摸些吃食去桃树下晒太阳,若是有风就让靳涵糊上纸鸢放着。 -- 第23页 靳遥并没有时常见到兴隆帝,外面的消息她也一点儿都没收到。起先还不觉得,后来也就明白了,兴隆帝带她来别宫,打的便是切断她与外面互通有无的算盘。 她不急,等到回宫之日,无论阴谋阳谋都是会浮出水面的。 靳遥所料不差,兴隆帝自从知道她从世家手里拿到开渠的银两以后便怎么也无法安心。 楚国世家盘踞近百年,哪一家不是当地的土皇帝,且各世家之间互为姻亲,必要时左右帝位也无不可。他借着东渝山剿匪一事灭了江家,无非也是仗着江家的忠心,其余几家却没这么轻巧能够解决的。 欲亡楚国,必先失战力,再是丢民心,最终便要破世家。如今江家已灭,楚国再无将才。劳役杂税,民心也不见得能长久。唯有这世家,剩下的渝西靳家、岳东陈家、荆南赵家,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若是逼得急了,楚国未亡,兴隆帝怕就要自身难保。 见靳遥让世家入局开渠,兴隆帝倒是突然想到了法子,若是让世家窝里斗起来,那这事便事半功倍了。 是以他将靳遥带来别宫,而后下旨让靳家全权负责河渠开拓及将来的运作。此举看似恩宠靳家,暗地里却是要挑起其余两大家族对靳家的不满。同样都是给银子,凭什么靳家就能捞到这么大的好处? 长此以往,世家之间必起嫌隙。这一步不可谓不高明。 靳遥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她图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她欲让三大世家共同享受河渠的利益,此时看来虽是向着世家,但欲壑难填,终究会有人会在此间争一时长短,必要之时推波助澜一番,不怕他三大世家不反目成仇。 靳遥与兴隆帝各自打着好算盘,最终这事却都落在了靳言头上,全看他靳言如何行事了。 五日后的清晨,兴隆帝一如说要带靳遥来别宫游玩那日一般出现在靳遥眼前。 “阿遥。”周身肃正,眼含温情,语调缱绻。 靳遥眼见兴隆帝踏进院子却早早地背过身去,“陛下还来做什么,将我丢在这里就是。” 兴隆帝上前拥住靳遥,照旧捏着她的玉指,“是朕不好,近日太忙,怠慢朕的心肝儿了。” “陛下真不是故意的?”靳遥将信将疑地侧过头。 “不是故意的。”兴隆帝面上满是疲惫,轻轻颔首,“朕想着阿遥忙着开渠一事辛苦,特意想将这河渠日后的运作都交给靳家,谁知朝上全是反对。” 靳遥心中暗笑,脸上却是疼惜,她抬手抚摸过兴隆帝的眉眼,“陛下辛苦了,日后别这样,我会心疼的。” 兴隆帝微微一怔,眼里有些恍惚,顿了顿,“没事,都处置好了。走吧,随朕回宫去。” 靳遥由着兴隆帝牵着一步步远离这住了十余日的东临阁,又是一日周转方才回到宫中。 待入了常曦殿,靳遥却还不能停歇,她让了无去查近日朝中诸事,而后派人连夜召了靳言入宫。 “拜见娘娘。”靳言来的很快,似乎自己也有些急切。 “陛下下旨让靳家主理新渠运作,二叔是如何处置的?”靳遥心中颇为慌张,面上却未显露分毫,甚至气定神闲替靳言添了盏热茶。 “自然是按照娘娘先前安排好的。”靳言说到这里颇为自得,“下官已同陈家与赵家商量好了,明面上便按陛下的旨意,私下里有多少利益大家一道拿。” 听到靳言如此说来靳遥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还真怕靳言是个拎不清的,如今这样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辛苦二叔了。” “娘娘折煞下官了。” “明日我会让陛下下旨,二叔这工部尚书的位置也该早日坐上去了。”靳遥两指微曲轻轻扣着桌面,“二叔觉得这开渠得用多少民役?” “那要看娘娘想要怎样的速度。”靳言斟酌道:“若是慢的话,一两千人也就够了。若要快,一两万人怕也嫌少。” “这倒不是快与慢的问题,自然是越多越好。”靳遥嘴角泛起冷清的笑。 “是。” “罢了,这事我会同户部商议,天色已晚,二叔早去歇息吧。” 靳言躬身拱手,“下官告退。” 待人走后,靳遥起身立于窗前,穹顶挂着疏朗的星,月儿微明,明日又是个好天景。 了无匿着生息出现在靳遥身后,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朝上可有什么异常?”靳遥开口,身影未动。 “昏君已经让户部开始征发民役。还有,宁安城的刺杀有眉目了。” 宁安城是太.祖赐给与他一道出生入死打下大楚江山的功臣宁安王楚翰的。宁安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如今的宁安王据说十分神秘,平素最好浪迹江湖,有时三五年也不见得能回一次宁安城。 兴隆帝每每在宁安城遇刺绝非巧合,靳遥查探此事既是想知道幕后黑手的意图,也是想知道宁安王对兴隆帝的态度。 若是宁安城的刺杀与宁安王有关,那自然是万事大吉;若只是旁人试图挑拨,那只能说明宁安王与兴隆帝关系非比寻常,这可不好办啊! “如何?”靳遥肩上一动,手放在袖间攥得紧紧的。 了无并未发现靳遥的异样,他继续道:“宁安王已经三年未归,应当不是他的手笔。我细细查过这三次刺杀,皆出自江湖人之手,且都是排的上号的杀手组织。” -- 第24页 “江湖……”靳遥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喉间的一股腥甜,“此事先放一放吧。” “好,你早些歇息。”了无离开的步子比之以往更快些,甚至用上了些内力。 直到了无出了殿门许久,靳遥这才捂住嘴跌坐在窗边,鲜血自指缝间溢出,一滴滴散落胸前,在华贵的衣衫上晕染开来。她将头抵在墙上,一点点忍受周身密密麻麻的疼痛。 一手血红,她张开手掌,遮于目前意图掩住苍穹,月色自她手边泄漏,血红衬着这微光颇为刺目。 慢慢的,她恢复了力气,眼里渐渐清明。靳遥支起身子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缓缓躺下,疼痛还在继续,所以她怎么能够松懈? 第14章 旧疾复发 第二日一早宫人照例在殿外等候,可一直等了许久都未见靳遥起身。她们一时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冲进殿内查探,只见地上血迹斑驳,靳遥侧在床榻上声息浅淡,垂落的手掌也挂着干涸的血痕。 宫人们一看情形不对连忙让人禀报兴隆帝,并去寻了了无。 了无得知此事颇为自责,他昨夜便察觉靳遥的异样,只是知道靳遥一向不愿将脆弱示于人前所以装作不知。竟没想到这次靳遥的病来得这样的迅疾,若靳遥出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比兴隆帝来得更早些,踏入寝殿便慌忙闪身至榻前先替靳遥细细诊脉。 兴隆帝随后迅速赶来,身后跟着一众太医。他见了无在榻前诊治并未出声打扰,只立在床侧,一脸疼惜地望着靳遥苍白的面容。 “如何?”了无停了手,兴隆帝急切地问。 “回陛下,主子这是旧疾,近日忧思过度是以病发。奴婢将药给主子服下,再施上几针便没事了。” 了无垂首,拳头紧紧握着。靳遥的身体这是越来越差了,可他没办法阻止她想要去做的事,也没办法去阻止,更无法替她去做。 “如此你便动手吧。”兴隆帝吩咐太医去外间候着,自己则在一旁坐下,面色沉沉地盯着了无。 一炷香后,了无将靳遥脊背各处的针取下,抬手拭干自己额上的汗珠。 “陛下,这便好了。” 兴隆帝意味深长道:“了无,你这施针的手法还真是玄妙啊。” 了无心中一怔,面不改色,“奴婢幼时曾跟从名师学艺,后来机缘巧合主子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这才跟着伺候左右。” “原来如此。”也不知兴隆帝是不是信了这套说辞,只见他起身掀过锦被悉心替靳遥盖上,“元川,这婢子伺候主子不当,拖下去杖责二十。” 了无睁大了眼,这昏君是发哪门子疯?他面上装得惶恐惧怕,嘴上不住地讨饶,“陛下饶命……” 元川冷着一张脸拎着了无的胳膊出了殿门,随手将他扔在廊下,侧头看向一旁的几个小太监,“杖责二十。” 了无咬紧牙关受了二十杖,随即被人抬进了屋里歇息。他在床上龇牙咧嘴想了一番,好像突然明白了兴隆帝的用意。那人怕是故意想让他这几日都不能到靳遥跟前吧,也不知昏君支开他到底想做什么。 殿内,兴隆帝亲自替靳遥穿上衣物,掖好被褥,而后召来太医让其挨个替靳遥诊治了一番。 “真是胎里不足?”兴隆帝垂首,依旧颇有兴致地把玩着靳遥的手指。 领头的太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站在喜怒无常的君王面前显然很是畏惧,哆哆嗦嗦说了半天才阐述明白。大致便是说靳遥之症的确是体弱所致,但这体弱的根源是否是胎里不足他却难以判断。 兴隆帝见这群太医看不出名堂,也就让人退下了。 靳遥这一病直到三日后才悠悠转醒。刚一睁眼还不大习惯,下意识寻了无的身影也没看到。但却见兴隆帝支着脑袋正在窗边的小榻上打盹儿,一缕缕温柔的光披在他肩上,十分夺目。 她的目光在兴隆帝的俊朗的面庞流转,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再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至嫣红的薄唇。迷蒙之间,她只觉得这样的昏君很迷人。 “咳咳……” 抑制不住的一声轻咳将那温润的男子惊醒,他睁开眼,那一瞬的冰寒将一切都美好破灭,只剩下似乎要让人永堕地狱的狠厉。 “阿遥,你可醒了,这都昏睡三日了。”兴隆帝收敛眼里的寒意,用温情将它掩盖,几步跨至榻前,对着靳遥绽放惑人的笑。 “陛下。我没事。”靳遥闭了闭眼,心中一片清明。 兴隆帝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她的手,冲门外道:“元川,宣太医。” “陛下,了无呢?”靳遥四处未见他的身影,只能询问兴隆帝。 “在歇息,你先顾好自己。”兴隆帝不欲多言。 靳遥自然不会违拗,她轻轻点头,血色全无的面庞带着破碎的美感,兴隆帝侧目望去,贴上她的唇。 “朕很担心,你躺了整整三日,阿遥。” 兴隆帝眼中微红,实在是疲累所致,靳遥垂首避过他的视线,倚进兴隆帝怀中。 太医匆匆而来,确定靳遥无恙又匆匆地离开。唯有兴隆帝,一直坐在床边,将靳遥的手攥得紧紧的,生怕靳遥会就此消失。 “陛下,我没事了,只是还有些累,想再睡一会儿。” 兴隆帝缓缓颔首,“睡吧,朕陪着你。” 靳遥睡去之际,元川恰好带了一长须老者踏入殿门。二人轻轻向兴隆帝行过一礼,兴隆帝示意老者近前。 -- 第25页 只见老者摸出脉枕置于靳遥腕下,一只枯瘦的手放在她的腕间,另一手则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长须。他拧着眉头仔细诊治后便由元川领了出去。 不消片刻,元川又入殿来与兴隆帝立于窗前,悄声道:“没有异样,仍是胎里不足。” “哦?那便真的不是她?”兴隆帝望向窗外,四月将尽,桃花慢慢谢去,满目桃红渐渐有绿意占据,只剩了些微在枝上挣扎,它们还不甘就此飘零。 元川不知兴隆帝口中的“她”会是谁,这世上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更让元川奇怪的是,兴隆帝似乎又对这个结果有些满意,那兴隆帝到底想不想找到那个“她”?元川无从得知。 “这事便罢,无需再提,尽快让了无伤势痊愈近身来伺候。”兴隆帝捻起飘落于窗沿的花瓣,凑近唇边吹开,“另外,让户部加紧办事,六月里便开始挖渠。” “是。” 元川领命离开,兴隆帝则是转身躺在床榻空置的一侧陪着靳遥睡去。 几日后,靳遥彻底好起来,慢慢身上有了些力气能够下地走动,了无也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那日清晨,兴隆帝照例亲自喂了靳遥喝下汤药,了无别扭着脚步走进殿来。 “拜见陛下,拜见娘娘。”了无装出伤重初愈的模样咬着嘴唇跪地请安。 “平身。身子好了便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兴隆帝警告着了无,而后扶着靳遥躺下,端着药碗径直出了门。 见人走了了无那装出的虚弱全数散尽,他直起身随意坐于脚踏之上,“你是不知道,昏君因你旧疾复发打了我二十杖呢。” “什么?”靳遥显然十分吃惊,“昏君意欲何为?” “他怀疑你的病,这些日子昏君故意在我的伤药里加了料以此延缓伤口愈合,并且寻了许多医界高人替你诊治。” 靳遥面露担忧,还不待她开口,了无连忙安抚,继续道:“没事。我的医术你安心便是,一切我一早就处理好了的。” 了无师从天绝老人与国师是师兄弟,这层关系世上无人知晓,即便是国师本人或许都不知道他的师父在临死之际收了了无这样一个关门弟子。 “我自然放心。只是你的伤怎么样?”靳遥抬手似乎是想要替了无查探伤势。 了无立马蹦开了去,双手护在胸前,“你想干什么?” 靳遥这才惊觉她的举动不合时宜,而后垂下手腕,低垂着眉眼。“还没回过神来。” “行了,说说正事吧。”了无自去桌前添了盏热茶,“那刺客一事有新的进展了。” 近日趁着兴隆帝不让他见靳遥,了无便又派人将宁安城刺客一事细细查了查。谁知这事竟是查到吴庸的弟弟吴庭身上去了,这吴庭便是前些日子他与靳遥所说的那个跟在苏阁老身边颇为眼熟的人。 吴庭与宁安王行事倒是如出一辙,常年混迹江湖甚少归家,是以吴家出事之时他才得以偷生。如今吴家被江家牵累灭门,他寻仇无路这才投身于苏阁老身侧预备伺机出手。 “这宁安城的遇刺便是他的手笔,他用江湖杀手刺杀兴隆帝嫁祸于宁安王,这的确算是一步好棋。”了无娓娓道来。 靳遥心中微动,如若宁安王的确与兴隆帝没有干系的话,这一招挑拨离间委实高明,可偏偏宁安王却是兴隆帝的人。若是以往的她听到这样的说法一定会嗤之以鼻。 毕竟谁都知道当年先帝谋权曾下毒谋害前任宁安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先帝为了掩饰,在前任宁安王殒命后便大肆封赏继任之人,也就是现任宁安王。 如此杀父之仇,宁安王又怎么再与皇家牵连。不动手造反都算仁义了,怎么可能还会和兴隆帝拴在一处?不止吴庭,或许天下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宁安王是昏君的人。”靳遥笃定地开口。 了无一脸不可思议地与她视线相对,“怎么会?” “你还记得回宫前夜我去寻了娄况吗?” 了无点头。 那晚,靳遥又去见了娄况。她知道娄况敢先开出条件必定是手里还握着什么重要的事,也因着白日里她不好与之详谈,是以漏夜前去。 娄况所诉与当日靳遥挟持小宝威逼娄况吐露的内容没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后来先帝的仓促驾崩的确不是巧合。 当时兴隆帝被先帝迫害狠了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利用元川与宁安王对先帝的恨意,说服两人同他一起合谋毒杀了先帝。 靳遥起初揣测兴隆帝继位有猫腻便是由此而来,当时先帝明明吃了国师的续命丹药那必定是能多活个两三年的,怎么可能仅仅不到一年便驾崩。 第15章 初见阁老 “原来如此。娄况竟会将这事告诉你?”了无抚着下巴,不太相信。 “我应允了他照料小宝。”靳遥身子一抖,似乎是有些冷了,挪动身子慢慢窝进衾被之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让人暗中看顾着他们就是。” “好。”了无饮尽杯中茶,想要离开。 靳遥接着道:“你能查出这事,昏君会不会也一早就知道了?” “不会。”了无转身,十分肯定,“吴庭近些日子寻杀手求到了我长生门,如此我才顺藤摸瓜弄清这事的始末。” 靳遥颔首,“那就好,这人我总是要护着的。” -- 第26页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子却又开始有些乏力。了无察觉靳遥面色不对,立即跨步于床前,迅速伸手搭在靳遥腕间。 靳遥不想开口,只用眼神向了无询问自己的状况。 “放心,死不了。”了无将靳遥无力地手臂塞进衾被之下,随意道。 “那就好,还不能死呢。”靳遥也不知是不是信了了无的话,很是松了一口气。 “睡吧,其他的事晚些再说。” “好。” 如此又再榻上躺了几日,靳遥才算大好。她一早记挂着要让兴隆帝下旨提拔靳言为工部尚书,是以今晨起了一个大早。 小半月过去,桃花踪迹泯灭,葱茏的嫩绿缀在枝丫上,这常曦殿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她卧病许久初次出门,了无怕她再着凉让她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许多衣物这才放她离开。 靳遥想要带着小白的,弯腰下去却抱不动它,也不知是小白长大了,还是她越来越不行了。 悠悠而去将要抵达之时,正巧遇着兴隆帝从远处而来,衣袂牵带着晨光,而后立在檐下等着她走近。 “拜见陛下。”靳遥脸上有了血色,笑起时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兴隆帝拉过她的手,凑在唇边呵上两口热气,“清晨还有些凉,阿遥怎么这么早过来?” “心里记挂着要替二叔挣一个工部尚书的位置,所以想早早的过来求一求陛下。”靳遥贴近兴隆帝娇嗔道。 兴隆帝弯了弯嘴角,抬手搂过靳遥入了御书房。悉心将她安置在里间歇息的软塌上,又亲自倒了一盏热茶塞到她手心,这才在她面前的小凳上坐下。 “圣旨一早就拟好了的,想着哪日上朝颁发下去。” “是啊,陛下今日怎的没去上朝?”靳遥好奇地睁大了眼盯着兴隆帝。 “不想去便不去了,上朝太过无趣。”兴隆帝一脸的嫌弃,“还是出巡在外肆意些。” “那……” 靳遥正欲开口,元川却在门外禀报说是苏阁老求见。 兴隆帝眉头一拧,“宣。” 不多时,一须发花白的老者被两名小太监搀着颤颤巍巍地踏进房门。靳言还未看清他的面容,那老者便挣开太监的手恭敬地跪在地上。 “下官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安。” “阁老请起。”兴隆帝依旧坐着,言语中露出威严,连眉眼都未曾倾向堂中那人。 苏阁老由身侧的两名小太监扶起,靳遥这才得以细细打量过这位权臣。只见他形容清瘦,宽大的朱红官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两颊微陷,眼尾微微下垂,一双唇紧紧闭着,没什么血色。 他右腿无力地放着,显然伤势未愈。一身的重量都由左腿支撑却也将脊背挺得笔直,年岁已大,精气神却不容颓败,这样的人,是不允许自己衰老的。 “陛下身旁这位便是娆妃娘娘?”苏阁老虽是疑问,语气却满是笃定。 “阁老既然知道为何不行礼?”兴隆帝浅浅笑起,冰冷的目光扫过候在苏阁老身侧的小太监。 小太监只觉身上一寒,随即心领神会抖着手压在苏阁老瘦削的肩上。 “嘭”的一声,苏阁老被迫跪在地上,他额上冷汗顿起,却只是挪着不便的右腿,将头朝向靳遥的方向,狠狠磕下,“下官拜见娆妃娘娘……” 靳遥被这一声见礼钉住了身形,她掩在袖间的手死死攥着,唇上也越发的苍白,深深吐出两口气,僵硬地笑着,“阁老有礼,请起。” “多……多谢娘娘。”苏阁老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子,却因右腿无力又摔在地上。 兴隆帝示意小太监去扶,苏阁老冷着脸撇开两人。他一脸的冷汗,侧蜷在地面喘息片刻再次尝试着自己爬起,终于他还是靠自己站起了身,一如最初,脊背挺直。 “陛下,开渠一事,万万不可为,请陛下收回成命。”苏阁老拱手恳切道。 兴隆帝不以为意,“阁老翻来覆去也就这事了,还有其他的吗?” “请陛下三思。”苏阁老喘息声越来越大,他坚持得很是辛苦,“若陛下执意如此,下官自请辞官归乡。” “阁老欲以此威胁朕?” 兴隆帝语气淡淡,却随手拂落小几上的盘龙贯耳瓶,靳遥眼看那花瓶碎落在苏阁老身前,若再过几分便要碎在他身上。 苏阁老就着一地的碎瓷再次跪地,“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兴隆帝站起身,正欲借此发作。 靳遥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安抚,“陛下息怒,你与阁老在此也争不出个结果,莫把自己气着了。您且去听听曲儿散散心,此处交给我。” 兴隆帝没想过靳遥会开口,但既然她想揽下这事,他也没道理不应允,“那便有劳阿遥费心了。”说着略过堂中的苏阁老径直出了御书房。 待兴隆帝走后靳遥坐在榻上许久都未出声,她紧紧盯着苏阁老那落在碎瓷上的膝头,眼看鲜血慢慢浸湿他的官袍,靳遥却依旧没有动静。 她在想,那个在长河之上被她“喂鱼”的宫女,她也是这般跪在碎瓷之上,也是她一手促成的。 靳遥愣了很久,直到苏阁老有些摇摇欲坠。她拎着裙摆缓步靠近那个老者,而后轻轻蹲在他身前与他对视。 “阁老,疼吗?”靳遥用指尖蘸取一些血迹送到苏阁老眼前,“你看,这是鲜血。” -- 第27页 “呸,妖妃。”苏阁老颤抖着嗓子辱骂着靳遥,这或许是他这样的读书人为数不多能用来骂她的词汇了。 “阁老,有没有想过,若您辞官,我这样的妖妃只会越来越多,鲜血也会越来越多。而像您这般,忠直之士只会越来越少。” 苏阁老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狠厉地盯着靳遥,随后撑着身体缓缓爬起,一边使力一边笑,“有理,可不能让尔等得逞。” “阁老若是想通便回去养伤吧。”靳遥背过身,没再看那年逾花甲的老者在鲜血中挣扎。 苏阁老直起身,拔下伤腿中嵌入的一块碎瓷片,随手扔去,那瓷片上残留的血滴在空中划出冰冷的弧度,最终落在地上,渗入缝隙不见踪迹。 背后那扇门在苏阁老离开后便被紧紧闭上,此刻日光初现,靳遥却只觉遍体生寒。她身子一软跌在地上,鼻息间淡淡的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 许多年前,正明街上一男子裸着上身一步一跪、一步一叩首欲往皇城而去,这是刚被大楚占领的南边小国的丞相。他如此行径,只欲求楚帝饶恕他的帝王一命,即便不久之前,他的帝王信了细作之言将他下狱,全族流放。 在他得到楚帝赏识之际他不求自己高官厚禄只欲替他的旧主求一线生机。后来,楚帝感念他的忠诚将那小国帝王赦免死罪,他却在旨意下达之时饮剑自刎。 靳遥眼看这场悲剧,年幼的她曾问过她的父亲,为何这人这样傻?她只记得父亲说,这便是忠臣。 为君王献己身,为家国奉英魂,万死无悔。 靳遥知道,苏阁老便是这样的人,即便兴隆帝如何磋磨于他,在他心里兴隆帝永远是他要忠诚的君,这大楚永远是他要奉献一生的国。 她感念如此忠正之士,如今却亲手让他们变得不堪,可她不能不狠心,她背负的从来不是她的一己之私。 靳遥在浑浑噩噩间昏倒在了御书房,了无来寻她时,只见靳遥跪伏在地呼吸微弱,额前是一地碎瓷夹杂着斑驳血迹。 直到夜幕四合靳遥才从昏睡中醒来,她见是熟悉常曦殿还有些微怔,不是应该在御书房吗? 正在疑惑之际了无捧着汤药掀帘而来,“醒了?” 靳遥点头。 “下床不到两个时辰就又昏倒了,娆妃娘娘还真是不一般呐。”了无将平日里魅惑的脸冷下来还颇能唬人。 “咳咳……”靳遥语调喑哑,解释道:“见了苏阁老。” 了无瘪了瘪嘴,扶起靳遥将汤药喂过,“他伤势未好便急着进宫我也无法。” 靳遥伸手揪住了无的耳廓,“叫你下手轻些的,我瞧着苏阁老那腿都要废了。” 了无想要挣脱又怕伤到靳遥,只能别扭的任她捏着自己的耳朵,“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靳遥也只是做个样子,听他讨饶便松了手。 “他老人家忧思过度且有不好好休养,这伤好不起来能怪我吗?”了无得了自由连忙跳开,装模作样揉着自己色泽未变的耳廓。 “不怪你。怪我,怪我低估了这些忠臣。” 了无知道靳遥心里不好受,也不欲扰她,“好好睡会儿吧,我晚些去替苏阁老治治腿。” 轻轻颔首,靳遥缓缓闭目。 第16章 微服出巡 护城河岸,垂柳依依,那恰好也是一个春日。天光温和,靳遥微眯着眼蜷在父亲胸膛随着父亲御马而来。 这是她从未到过的楚都,靳遥偷偷打量沿途风光,直到父亲勒停马儿,单手将她抱起而后跃下马背。她仓惶四顾,却第一次让这繁华热闹的街市在她眼中变得清晰。 父亲说他于此地见一故人,靳遥便乖乖地倚父亲的腿边等候,不多时,一个身着红色官袍的老爷爷从将停的轿中弯腰出现。 他很瘦,比父亲的身形弱上很多。靳遥很听话,只疑惑地偷看却并不作声,也不知那老爷爷与父亲交谈了些什么。在她打上瞌睡时,老爷爷伸着双臂向她走来,光亮洒在他周身温暖慈祥,一双眼里透着靳遥从未见过的疼爱,那是来自祖辈的疼爱。 老爷爷抱着她转过周遭几道街市,买了一堆的小玩意儿,父亲跟在身后不住地阻止,“阁老,这使不得,都买了多少了。” “你这人太憨直,定不知道小女娃娃喜好,就让老朽替遥儿买。” “好……要爷爷……买……”靳遥嘴里叼着糖葫芦笑得直眯眼。 画面一转,是正名殿前,靳遥一身轻甲风姿勃发,刚领的封她为威武将军的圣旨还摊在手中十分热乎。 苏阁老精神矍铄自殿中踏步而来,一双已有些枯瘦的手搭上她的肩,“遥儿巾帼不让须眉,爷爷替你高兴。” 最后又是今朝,苏阁老须发尽白一身鲜血跪伏在她面前,满目血红冲着她磕头,“娆妃娘娘万安……” “啊……”靳遥自梦中惊醒,往日与苏阁老一见还残留在她眼前,如今却是面目全非。 她喘着粗气辗转难眠,自枕下掏出舆图,借着窗外的月光摩挲着东渝山之地。 此刻,正宁殿内,兴隆帝亦是难眠。他回味着将才的梦,与往日的记忆交缠。 那时他尚年幼,因在冷宫饿极是以四处寻找吃食。偶然间在御花园中遇到先帝与苏阁老正在谈论政事。 他什么也听不懂,正想伺机悄悄离开,谁知他们竟起了争执,只见苏阁老跪于先帝身前,恳切劝阻。 -- 第28页 先帝一向尊重苏阁老,无奈将他扶起,“老师,朕怎会不信你?当年淄县县令一事还多亏了老师出手处置才能保住朕的名声啊,要不然朕岂能如此顺利登基。” 苏阁老还说了什么他没在意,幼小的自己早已偷摸遁走了。 起初他并不明白,直到后来意外得知他母妃入宫之前正是淄县县令之妻,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从来颇负盛名的苏阁老也曾因为拥护所谓正统,帮助那虚伪的先帝杀人夺妻,手染县令全家上下几十口的无辜性命。 回想至此,兴隆帝嘴角噙着冷笑随手捏着酒壶飞身跃上庑殿顶,肆意将酒灌入自己的喉咙,更有些许顺着下巴浸湿前襟。 他混不在意,一口一口喝着,直到眼前变得模糊,就那样搭在琉璃瓦上睡去。 不知过去几时,晨光笼罩整座皇城,兴隆帝才带着满身寒气回到殿内。 “陛下,苏阁老告假,说是腿伤复发,欲卧床休养。”元川见人现身,连忙凑近兴隆帝身侧禀报道。 兴隆帝一脸疲惫,胡乱扯下身上湿润的衣物将自己的身子裹进衾被,披散着乌发躺在玉枕之上,随即闭上了眼。 元川识趣地没再开口,将寝殿各处的窗掩下,熄灭殿内残留的烛火。转身离去之际,龙榻上的兴隆帝轻轻开口,“知道了。另外,开渠剩下的事仍旧让她做主就是。” “是。奴才明白。” 元川闭上殿门,周遭只剩静谧。 时至六月,河渠已然动工,靳遥将此渠命名为长明渠。 兴隆帝昨日心血来潮欲往北江码头亲自看一看这挖渠的盛况。如今深受隆恩的靳遥自然是要一道前往的,她带着小白悠然地端坐于窗边的榻上,只看着满屋子人你来我往地替她收拾出行细软。 她纤细的手穿插在小白浓密地毛发之中四处游走玩得不亦乐乎,小白被欺负得狠了也只是稍稍“嗷呜”一声,便又趴在靳遥跟前,懒懒散散的全然没有猛虎的气魄。 “小白,你怎么也越来越懒了?与那边那人一个样儿。”靳遥贴着小白毛茸茸的耳朵,悄声道。 话音刚落,斜躺在窗棂上的了无翻身落地,“我懒?这些日子替你北江楚都两头跑我还不能躲懒歇歇?” “那你可跑出什么紧要事儿了?”靳遥幽幽反问。 “民役闹事不用管,那还能有什么紧要的?”了无撇撇嘴,横扫一眼靳遥。 “靳言来信,苦役们私底下勾结意图谋反。”靳遥直起身望向了无正色道。 “不可能,我亲自看过,虽是被昏君让人压迫得极狠可到底没人敢起这样的心思。” “是吗?那便拭目以待。”靳遥合上眼,享受着盛夏的热意。她身子不好,十分畏寒,如今这时节倒成了她一年里最舒适的日子了。 了无行至靳遥身侧坐下,一脸郑重地回想近日的密报,试图从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靳遥任他沉思,自己端看宫人忙碌,昏昏欲睡。 翌日清晨,兴隆帝一身青衫手拿折扇出现在常曦殿前,依旧亲手照顾着靳遥梳洗齐整这才牵着她出了门。 此番出行未备御驾,轻装简行甚至只有两辆马车,六匹骏马。 靳遥在马车里坐定,软着身子窝在兴隆帝怀中,手指勾来他的发丝细细把玩,“陛下,苏阁老已经大好了?” “是。”兴隆帝捉过靳遥作乱的手,束在掌中,“朕依旧让他看顾朝政。” “平日里也没见陛下亲自处置过多少。”靳遥低低笑出声。 兴隆帝唇角微扬,“阿遥也会打趣朕了?” “不敢不敢。”靳遥朝着兴隆帝拱了拱手,连连讨饶。 “不闹了,阿遥,出门在外你总能唤我名讳了吧?”兴隆帝一早便察觉,入了宫门的靳遥便再也没唤过他一句“阿珩”。 “阿珩……”靳遥羞怯道。 兴隆帝心中一顿实在眼热,随即啄上了那耀眼的眸…… 一路热热闹闹而去,兴隆帝并不急切的想要赶赴北江码头,是以一路都是走走停停。 约莫半月后,离码头只剩了三日路程。那日突降暴雨,他们未能赶去下一座小镇,被滞留在了野外。 夏日的雨按理说并不会持续许久,但那天的雨却连下了三日。 当夜,大雨磅礴,靳遥甚至看不清紧紧拉住他前行的人,只能亦步亦趋艰难地跟着。 雨水浸湿的衣衫很重,脚下的路泥泞不堪,让前行变得十分艰难,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瞧见一处像是屋子的地方。 元川先去看过,说是一荒废草棚,但尚能避雨,是以一行人只得向草棚靠拢。 雨仍旧哗哗地落着,肆意且无情丝毫不顾及他们这些行路之人。 靳遥靠在草棚内的干草堆上,身子瑟瑟发抖,四周皆是干草甚至不能燃火取暖。兴隆帝无法只能脱掉湿透的上衣赤着臂膀将她搂在怀中,另一手运转内力替她调息内里。 “阿遥别怕,等雨小一些我们便寻一落脚之地,届时便不冷了。”兴隆帝温柔地安抚着。 靳遥一脸苍白地缩在他怀里缓缓点头,“不怕,阿珩会护着我的。” 随行的侍卫要守着马车,里头的东西总不能丢下。剩下几人四散去寻躲雨之地,了无与元川自知一直困在此处也不是办法,靳遥身子撑不了多久。于是他们也各自散去就近寻找更适合的避雨之处,也想着寻一些吃食。 -- 第29页 草棚之内只剩下互相依偎的兴隆帝与靳遥,而靳遥受寒愈渐迷糊,兴隆帝虽是担忧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僵持之下,一头被雨水冲散的孤狼闯入竹林。它幽深的绿眼死死盯着草棚内脆弱的人类,微微张嘴做撕咬状,一步一步伏低身体靠近。 兴隆帝身手不凡一头饿狼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手上暗劲一使那狼便呜咽着倒地,口鼻之中流出汩汩鲜血。 危机已解,靳遥就此昏睡过去,兴隆帝也顾不上其他拢来干草捂着靳遥身上试图替她掩盖些许寒气。 慌忙之中兴隆帝不曾发现,那些漫无目的在竹林四蹿寻找他们的人因着那孤狼的血腥味寻到了草棚四周。“轰隆”一声惊雷,微暗的穹顶亮光一闪,刀刃被闪电折射出刺目的光亮。 侍卫尚远,了无与元川也未归。黑衣人当空一剑穿透雨幕,兴隆帝侧身闪过,顺手抽出自己靴中的匕首迎向寒刃。“嘭”的一声,黑衣人被震退几步,另有左右两侧的人见势不对合力攻来。 随即双方缠斗在一起,兴隆帝双拳难敌四手,却也尚能支撑。要命的是,一黑衣人发现了掩在草堆之中的靳遥,又见兴隆帝护得紧,招招都照着靳遥而去。 正当兴隆帝腹背受敌之际,靳遥迷蒙之间醒来,眼见长剑刺向兴隆帝脊背,她直起身子侧身挡住,只见长剑穿透靳遥的左肩,一瞬间鲜血染尽她的衣衫。 “找死。”兴隆帝爆喝一声,红着双目手起刀落迅速将刺客斩杀殆尽。 “阿珩,先离开此地。”靳遥捂住左肩,唇色苍白。 兴隆帝颔首,如此动静了无与元川都未能赶来必定是被人缠上了,此地不宜久留。 第17章 落难在外 夜色中雨水自天际倾泻,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意思。 兴隆帝忧心刺客或有同伙,甚至顾不上替靳遥包扎伤口,只用自己的衣物将她裹紧,随即抱起她冲入雨中。 地势不熟,加之天气恶劣,兴隆帝难辨方位。他强打起精神将草棚四周几条路都踏出些泥泞混乱的脚步,而后随意寻了一处方位径直离去。 了无在北,元川在西,兴隆帝却正好选取了东侧,是以几拨人马就此错过。 天将明时,大雨稍歇,竹林所在之处残肢断臂四处散落,鲜血被雨水洗刷没留下什么痕迹,只剩了些经久不散的腥味。气味很淡,让人难以辨别是泥土还是鲜血。 了无与元川拖着伤赶往草棚,打眼看去,周遭除去几具黑衣人的尸体便只剩被山崖落石砸了个粉碎的屋架子。 元川已经细细探查过,见了无赶来朝他微微摇头。 “去就近的县衙让他们加派人手四处找找?”了无哑声询问元川。 “不可。陛下失踪不可张扬,若有心之人知晓更是危险。” 元川所言也不无道理,了无虽不必顾及昏君死活可偏偏此番靳遥是同他一道失踪的。二人合计一番,由元川召帝王亲卫来相助寻找兴隆帝。 北江岸边一处浅滩,靳遥被大盛的亮光刺醒。打量四周,只见兴隆帝俯趴于江边,腰腹之下浸于水中,背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尚在淌血。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左肩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水顺着指缝溢出。靳遥将满手的殷红置于眼前,有一瞬的怔愣,昨夜替兴隆帝挡刀的情形浮现在脑中。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救他,或许是病糊涂了吧,靳遥如是想到。这脆弱的江山还需要一个帝王,如今还不是昏君殒命的时机,救便救了。况且昨夜昏君也在极力救她,她一向不愿欠别人。 痴坐半晌,身体终于有了些劲儿。靳遥跌跌撞撞靠近数步之遥的兴隆帝,费尽力气也未能将他从江水中拽出。 日头正盛,靳遥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颓然坐地,她越来越虚弱,这该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之际靳遥倒也不勉强自己,她见这江中鱼儿跳得正欢,索性拾起兴隆帝脱手的断剑去一旁折了只树枝,一边返回一边将其削尖,随后立于水中全神贯注叉上两尾半大不小的鱼儿来。 江中叉鱼就此烹烤,是以往常做的事,如今缺了些力气但也不算手生。 不多时,烤鱼的香味弥漫于浅滩,兴隆帝在这诱人的味道中醒来。昨夜在他怀中了无生息的人今日已经有力气烤鱼了,他看向那日头下熠熠生辉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靳遥欲往江边取水,转身之时便见兴隆帝一脸病态的笑着,她慌忙上前,“阿珩,你可还好?能挪动吗?” 兴隆帝听她问话动了动腿,却也仅仅惊动水面浮上了两圈涟漪,他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靳遥,无声地委屈着。 靳遥抬手覆上他的眉眼,“没事,我来想法子,先吃点东西。” 转头取来烤熟的鱼,靳遥蹲在兴隆帝身侧,伸出手指在水中涮了涮,示意自己手洗干净后才开始掰起一块块娇嫩的鱼肉塞进兴隆帝嘴中。 “小心有刺。” 靳遥悉心喂着,不过片刻一尾鱼便入了兴隆帝的脏腑。他餍足地眯了眯眼,将头垂于石上,“你也吃些。” “不用担心我。”靳遥抓起另一尾鱼啃食起来,“等下我就近去寻一寻,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 “小心。”兴隆帝昏睡醒来说话尚有些艰难,他吃力地说过话似乎又昏睡了去。 靳遥确定此处没有其余危险后便跨过浅滩,顺着小路上雨后的脚印找去,不过一炷香便瞧见一座村子。她扶着双膝狠狠喘了两口气,一鼓作气行至村口,只见两个娃娃正揪着一只猫儿在路边玩耍。 -- 第30页 “小娃娃,你们家中父母可在?”靳遥温柔地笑着,有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坏人。 “你是谁?”那年长些的娃娃警惕地将小猫护在自己身后。 “姐姐落水飘零至此,想讨口水喝。” 或许是靳遥看起来太过虚弱,小娃娃终究还是转了转眼珠子带着她去了自己家中。 “娘,这个姐姐要讨碗水喝。”小娃娃站在屋前的篱笆处便大声嚷道。 娃娃的娘亲尚未出现,临近的几户人家倒伸出头来看了看,见真是一柔弱女子这才没作声各自忙去。 靳遥挨个冲着他们笑了笑便见小娃娃的娘亲手里端着一粗碗跨出院门,和气地递到她手中,“姑娘喝吧。” “大娘,我相公为了救我受了些伤,你可否找人救救他。”靳遥眼泛泪光握住大娘的手,面上满是无助与恳求,“我身子太弱都挪不动他。” 大娘也是热心肠的,连忙拉过靳遥的手,“姑……夫人,你别哭。走,我带你去找村长想想法子。” 靳遥被大娘拉着脚步踉跄至村长处说明了缘由,村长立即寻了几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就要去救人。 “村长,这?你们村子里没有壮年男子吗?”靳遥盯着那几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家实在不解。 村子眼中闪过一些悲伤,随即解释,“夫人是外乡人吧?这北江码头周围许多县城都没壮年男子在家中了,哎。” 靳遥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为何会如此?” “他……他们全被强征去开长明渠了。”村长哽咽道。 靳遥随即一怔,继而垂首不语。 “好了,不说这个了,夫人快带路吧。”村长督促着。 “多谢村长。”靳遥回过神来,掩下那些别样的思绪,领着众人去往浅滩。 半个时辰后,一群人将兴隆帝抬回村子安置在了村长家中。 昏暗的土屋内,兴隆帝躺在架子床上面色绯红,靳遥凑近贴了贴他的额头,滚烫骇人。 “村长,你们村子可有大夫?” 村长站在靳遥身后颇为无奈地摆了摆头,“大夫也被抓走了。” “如此可否麻烦村长照看一下我家相公,我去山里替他寻几味药材。”靳遥褪下腕上的金镯子塞给村长,恳求道。 “夫人只管去就是了。”村长推脱着没接那金镯子,靳遥强硬地将其塞到一旁一直未曾言语的村长夫人怀中,随后疾步出了院门,并且顺手捞了门边上一个小背篓。 雨后的山路十分难行,但兴隆帝却等不了,靳遥艰难地在林中穿插前进,没多久便寻到了些能用的药材。 她将药草妥帖的放在背篓之中,正欲转身下山,可山脚处却传来了一些低语声。靳遥隐身于一古树之后,眼看十数青年男子互相交谈着缓缓靠近。 奇怪,村子里的壮年不是都被强征走了吗?靳遥心底疑惑可半点也不敢出声,只得屏住呼吸等那群人走过。 或许只是些躲避官兵的人吧,靳遥眼看那些人走远,心里不住琢磨。她刚准备继续下山,没想到后面接着还有说话声。 “你说咱们能杀了那昏君吗?” “不知道,但我听头领说这次昏君是微服出巡,没带什么人马。” “这倒能去搏一把,反正咱们去挖渠还不是得累死那码头上。” “哎,我还想着回家看看娃娃呢,出门那阵我家婆娘还没生,现在也不知……” …… 两人慢慢走远,到最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靳遥紧了紧背篓沿着山路慢慢返回村子。 昏黄的油灯下,她一点点擦干兴隆帝身上的血迹,悉心捣了药替他敷上。随后去借了村长夫人的衣物换洗,将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 一切忙完,靳遥端着小凳坐在床前,愣愣地盯着床上脆弱的男人。 左肩的伤很重,但靳遥没有上药,疼痛是她该受的惩罚。她的右手捏着一柄断剑,应当是昨夜兴隆帝自刺客手中夺来的,刀刃缓缓靠近兴隆帝的脖颈,渐渐贴近他白皙的皮肤。 就此一刀,恩怨全了,天下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忽的,刀锋划过,鲜血坠落,靳遥被惊醒,她想起了父亲临死之说的话,“遥儿,活下去,这天下总得有人护着,如今这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 还不可以,昏君还不能死。她收起断剑,抬起衣袖擦干兴隆帝脖颈上的血痕,纤细地指尖缓缓向上,顺着面颊落于眉骨。 靳遥神色自若爬上床去,背着兴隆帝蜷着身体渐渐睡去。她呼吸沉沉之际,兴隆帝缓缓睁开眼,眸中是彻骨的寒凉,他张着嘴,无声道:“这一次不动手,以后便没机会了。” 兴隆帝艰难地伸手拂过自己的脖颈,微微笑起,疯狂且狠绝。 翌日,靳遥刚睁了眼,兴隆帝紧接着醒来。 “这是哪?阿遥。”兴隆帝哑着嗓子,满眼迷蒙地问。 靳遥掀开他身上的薄被,仔细查探着背上的伤处,“李家村,昨日那浅滩离此地不远。阿珩可感觉好些了?” 兴隆帝艰难地点了点。 “不急,先好好养伤,等你好些我便去寻元川他们。”靳遥怕兴隆帝着急,连忙安抚着。 “无碍,只是怕那刺客会再寻来,我武功不似元川高强,怕护不住你。” “青天白日的那些人没这么大的胆儿。”靳遥翻身欲下床,谁知撑着了左肩,“嘶……” -- 第31页 “怎的不上药?”兴隆帝盯着靳遥微微透血的布衣便要起身。 靳遥伸手压住他的肩头,“昨夜太累就先睡了,稍等便上药。” 第18章 闲情逸致 “顾好自己,你身子更弱些。”兴隆帝此刻身上没劲儿,也只能是嘴上不住地嘱咐着。 靳遥点了点头,蹙着眉走出屋子,她本欲去灶房烧些热水想着替兴隆帝换药,谁知弯腰起身之际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也不知是几日之后,掀开衣物看去,左肩的伤甚至都已结痂。竭力撑起头瞧了瞧,依旧是村长家昏暗的土屋里,身侧的兴隆帝被浅浅的月色笼罩全身睡得正沉。 靳遥松了口气,披上衣衫推开屋门,月色星光顺着门框喷薄而来,柔柔地挤进黑沉沉的屋子。夏日的夜间满是蝉鸣虫嚷,间或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房前屋后的树干,任其翩然作响。 眼前的一切明明时常见着,却又像是许久都未触碰似的,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夜太过简单,纯粹到丝毫不掺杂那诸多沉重。 忽的,一件粗布外衫带着些许暖意披在靳遥肩上,兴隆帝自身侧站定,“别凉着了。” “怎的下地了,快转身,我瞧瞧你的伤。”靳遥伸手扯开兴隆帝的衣物,壮硕的胸膛撞入她的眼眸,靳遥面上一红绕到兴隆帝身后。 深可见骨的刀伤已经愈合,看来她昏睡了不少日子,靳遥的指尖有些微凉,顺着伤痕边缘摩挲,饶是兴隆帝心志坚定也禁不住这样的触碰。 拢着衣衫转身,兴隆帝的臂膀有力地圈住靳遥,哑声道:“娘子是存心撩拨为夫?” 温热的气息洒在靳遥耳畔,此时不止是面上,连耳廓也红了大半,“夜色尚好,阿珩可要随我一观?”她缩着身子岔开话题。 兴隆帝收紧抱住靳遥的手,将头置于她的颈窝,如此平息片刻,方才开口,“好,出去走走。” 踩着斑驳的树影,听着虫鸣蝉闹,两人身影相连携手踏出那方小院。村里的路旁有些喜人的野花,夜里蜷着躯干并未绽开,可靳遥还是觉得有趣,总要伸手去戳一戳闹一闹。兴隆帝尽心护在身侧,就怕那闹腾的女子失足踏入哪条暗沟里。 两人默契地并未惊到这静谧的夜,走累了便相互依偎立于一笼翠竹旁痴痴看会儿月,或是余光扫一扫月色笼罩下诱人的彼此,如此绕着院子四周赏玩一番,不多时也就原路返回了。 当两人再次躺在架子床上,兴隆帝捏着靳遥的手指却怎么也不肯松手。那颗小痣他依旧喜爱,放在唇边吻了又吻,直让靳遥全身发麻。 她想要挣脱,兴隆帝反而攥得更紧,“阿珩,不闹了,好困。” 兴隆帝贴近靳遥,“为夫陪娘子赏了月,娘子也该体贴体贴为夫了吧?” 眼看兴隆帝眼眸泛红,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靳遥偏偏装作不懂,自顾自闭上眼就要睡去。谁知这刚闭上眼,便有一温热轻轻印在眉眼之上,身子也被兴隆帝滚烫的肌肤覆盖。 月儿羞怯地躲进云层之后,任那郎情妾意充斥弥漫。 不出所料的,靳遥第二日一直睡到了午后才起身。而罪魁祸首兴隆帝则是一副要出行的模样站在床畔笑得明媚。 靳遥见此笑意盎然的兴隆帝竟是比夏日的炽阳还要夺目,她微微一愣,“阿珩要出门?” 兴隆帝提溜起身侧的一应工具晃了晃,“去钓鱼,阿遥快起,就等你了。” “还有旁人?”靳遥不紧不慢地套着衣衫。 “嗯,还有狗蛋、狗剩和小花。” 兴隆帝见靳遥穿好衣物忙到她身后揽过她的发丝,随手替她用木簪挽出一个男子发髻。屋内没有铜镜,靳遥并不知自己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只收拾齐整,缓缓转身,“这几人都是谁?村里人?” 兴隆帝微愣片刻,僵住了满目笑意,而后极力掩住,“说是前些日子你在村口你向他们问路来着。” “那两个娃娃?”靳遥轻声一笑,反问道。 “是,小花是他们偷偷养的猫。” 说话间踏出房门,狗蛋、狗剩和小花正在屋檐下等着,见他们出门忙聚拢过来,“姐姐,你好些了吗?你能和我们去钓鱼了吗?” “你们以前去过?”靳遥一手摸了一个娃娃的头。 “前几日姐姐一直昏睡着,大哥哥带我们去过两回。”狗蛋与狗剩一人拉着靳遥一只手走在前方,兴隆帝则抱着小花拎着渔具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行人来到江边之时日头正盛,这显然不是钓鱼的好时机,小娃娃自然不懂,兴隆帝也不说,只在周围寻了一处树荫支起鱼竿坐下。 几人起初兴致勃勃地围着兴隆帝坐着,慢慢的见他一直没钓上鱼来,狗蛋与狗剩便挽起裤脚道江里玩水去了。 靳遥有些怕这日头,是以只抱着小花缩在树荫下,陪着兴隆帝。她百无聊赖将头搁在兴隆帝膝头竟渐渐睡了过去,醒来之时,已是日坠西山。 靳遥嘟着嘴,揉着发麻的腿,睡眼惺忪,兴隆帝怕她摔着伸手将她捞到怀中,手上运转内力替她舒缓麻木,委屈着开口,“阿遥,为夫真没用,一下午也没钓到一尾鱼。” “没有钓到吗?”靳遥将鱼篓子拎出水面,里头果然空空如也,“别慌,我有法子。” 靳遥温声安慰兴隆帝后便从他怀中站起,手上熟练地掰断一截树枝,用匕首将一端削尖,而后兴致勃勃挽起裤脚踏入水中。 -- 第32页 夏日的江水不会十分冰寒,稍稍没过小腿甚至有些许暖意,靳遥弯腰垂目盯着水面站定,待鱼儿游来,手上的树枝迅疾落下,一尾鱼儿便被她刺中。 狗剩和狗蛋到山里玩耍下来正巧见到靳遥抓鱼的风姿,蹦蹦跳跳地围过来,靳遥看娃娃目不转睛的盯着便知他们所想,也削了两根树枝递给他们任他们玩闹。 “来,你们两个跟着我学。” “好。姐姐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你得扎前面一点,鱼要逃的……” 靳遥带着两个娃娃在江里闹得欢腾,兴隆帝则是目光深深盯着那个在余晖中十分耀眼的身影,嘴上挂着真切的笑意。 天色渐暗,也该打道回府,靳遥拎着鱼篓走到兴隆帝身侧,伸手递到他面前,“阿珩,来,我替你抓的鱼。这下,你也有鱼了。” “姐姐对大哥哥真好。” 狗蛋与狗剩相视一笑,靳遥面上微红。 兴隆帝的面容隐在树荫之下不太真切,只见她揽过靳遥,轻声道:“多谢娘子。” 几人热热闹闹回到村长家,村长夫人正要生火做饭,靳遥将兴隆帝手里的鱼篓接过,随即送进灶房。不过转瞬,又拎着空鱼篓出来。 兴隆帝正在院中归置渔具,“娘子不帮着村长夫人做鱼?” 靳遥摸了摸鼻头,有些羞愧,“我哪会那个。” “上次那烤鱼味道便挺好。” “我只会在外烤鱼,至于鱼在锅中怎么处置我还真不懂。” 靳遥随意说着,兴隆帝疑心渐起。 心满意足的吃过村长夫人做的红烧鱼,靳遥累得实在不想动弹,谁知兴隆帝偏就不放过她。 “娘子,今夜可要再去赏一赏月色?” “不……不去了,你别贴我这样近。”靳遥双手推开兴隆帝,逃似的奔进屋内。 兴隆帝立在院里看着她的背影神色莫名,他没追去而是转身去灶房烧了些热水。待他端着木盆进到屋里,靳遥已睡得沉沉。 兴隆帝摸了摸靳遥的面庞,感受到手下是温润的热度便放下了心,侧头拧干帕子悉心替靳遥擦了擦脸。 手指流转于绝色的面容之上,指腹却在左眼尾逗留。直到手上帕子已经冰凉,他才惊觉自己痴迷过久。 压下心中此起彼伏的思绪,强逼着自己睡去,辗转半夜,终究还是被身侧的人安抚,随即陷入深深梦中。 翌日,天色一如昨日,但今朝兴隆帝却不知要如何消遣。他苦恼地撑着头,望向刚刚醒来的靳遥。 “娘子,你说今日做什么好?” “去田间捉鳝鱼可好?”靳遥说着话,眼里透出点点星光,显然是十分欢喜。 兴隆帝点点头,俯身吻上靳遥的眼,“好,为夫都听娘子的。” 依旧是昨日的人马,狗蛋、狗剩,甚至连小花都不曾少了。兴隆帝无奈地拉着靳遥,“你说你带小花来作甚?指不定掉到田里去,这田埂间可不像河边那般宽阔。” “不行,咱们这群人一个都不少。明日去山里挖笋,后日去山里捉野鸡……都得一起。”靳遥这会儿十足十的就是个娃娃样儿,兴隆帝自然识趣地听从就是。 田间小道难行,若不是兴隆帝扶着,靳遥都不知扎进多少回田里了。可这丝毫不影响靳遥的兴致,她依旧扬着明媚的笑一路与狗蛋、狗剩有说有笑。 行走间,靳遥突然顿住脚步,咬着唇弯下腰,兴隆帝疾走两步欲蹲身查看,谁知靳遥竟使坏地伸手将毫无防备的兴隆帝推进了稻田之中。 “哈哈哈……”狗蛋、狗剩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大哥哥,你被姐姐骗了。” 兴隆帝被泥水浸湿全身,他拂开眼上的泥浆正巧看到田埂之上烈日之下那个肆意笑着的恣意女子。 趁其不备,他伸手拽住靳遥的脚踝,一把拉过,让她跌在自己怀中同自己一道成了泥人。狗蛋狗剩自然是没被放过,靳遥下落之际一手牵一个,这下子一行人出来,便只剩小花干干净净地坐在田埂上舔着自己的爪子。 泥里的几人相视一笑,便由手长脚长的兴隆帝出面,用泥乎乎的脏手抚了抚小花油亮的皮毛。小花一副受了委屈的样,侧头看向兴隆帝,“喵呜”一声跳开,泥水里的几人顿时笑作一团。 第19章 坑杀村民(改文) 照旧闹腾到很晚,几人踏着夜色兴致勃勃沿着小径返回,嬉闹间还说着明日要去何处玩耍。 路过后山脚下的林子,阴森森传来几丝声响,靳遥与娃娃们自是未能察觉,兴隆帝瞥向内里的暗影处皱了皱眉,而后不动声色拉过靳遥的手,轻轻挡在她身前。 靳遥见势不对忙屏住呼吸,摸上腰侧的匕首,蓄势待发之际,小花从狗蛋怀中蹿起,直向林中奔去,片刻,传来小花与其他野猫搏斗的动静。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说说笑笑继续行进。 夜半,星辰月色被云层遮挡,天色暗暗,蝉鸣都弱了不少。本该已经熟睡的兴隆帝从土屋里闪身而出,几个起伏来到后山脚下。 脚刚触地,几道身影端跪于他身前,“属下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元川呢?”兴隆帝凉凉开口。 “公公说是查到些东西,过几日亲自向您回禀。”帝王亲卫之羽卫首领楚卫如是说道。 历代羽卫之首皆名“楚卫”,一众下属则按序名为“卫一”、“卫二”、“卫三”等,一朝最多不过九十九人,加上首领,凑足一百。 -- 第33页 君王驾崩之时,百人共赴皇陵陪葬。承继之君则由新一批羽卫守护,如此代代更迭。 “朕让元川吩咐你们查的人,现下可有进展?” “尚无。” 横目一扫,手臂轻抬,楚卫当即被兴隆帝掌风集中,“没用的东西。” 楚卫捂住胸口,擦干嘴角的血渍,向前爬上两步,“陛下饶命,属下正在寻找当日守门侍卫,不日便会有结果。” “十日。” “谢陛下饶恕。”楚卫明白,这是兴隆帝给的最后期限。 兴隆帝颔首,转身离去。几道身影也随之悄声隐于黑暗,除却地面几粒松软的泥土,无人知道他们来过,包括那些藏在深林里的壮年男子。 如此过去两日,本该来到李家村的元川等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恰逢日光柔和,不似往天一般酷热,此刻兴隆帝与靳遥正一人一张躺椅在屋檐下昏昏欲睡。 “阿珩,可是有什么变故?”靳遥有些担忧。 当晚兴隆帝见过楚卫等人便同靳遥说过元川等人已经寻来一事,是以靳遥有此一问。 “无碍,可能那事紧要绊住手脚了。”兴隆帝把玩着靳遥的指尖,撒着娇,“娘子是厌倦与为夫在此?” “并未,我是怕那些刺客狡猾,让他们寻到行踪就坏事了。” “既然不倦,多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兴隆帝语调渐低,靳遥并未听清,正欲追问,村外远远传来阵阵狗吠,颇为嘈杂。 靳遥直起身,却见村长正领着人推开院门,再细看去,恰是刚念叨过的元川与了无。 “拜见主子。”两人走近,端端向着兴隆帝与靳遥行了一礼。 村长虽一脸疑惑却也未曾打搅,一脸笑意摸着胡须识趣地走向灶房,大声让自家夫人多添几道好菜。 兴隆帝与元川对视一眼,随即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查到了谋反的刺客,元川定是要向昏君禀报此事。”了无自觉地坐在了兴隆帝刚坐的那张躺椅上,一手捏过靳遥的手腕替其诊治,一边悄声解释道。 “是什么人?”靳遥虽有怀疑,但仍然不敢确定。 “各地民役都有。”了无拧眉一顿,悄然疏散,“他们正巧躲在这李家村后山,只不过,后山牵连数座深山,一入其中踪迹难寻。” 靳遥心中咯噔一下,还真是那日山里见的那群汉子。 “也不知昏君会想什么法子对付。” “这事和我们没什么干系,你这身体断药许久倒是不大妥当。先回屋,我替你扎上几针。” 靳遥点点头,带着了无进了屋子。脱去外衫躺在床上,了无手中捏着银针正要落下,只听外头“嘭”的一声,像是院门被撞开了,紧接着便有脚步声靠近。 片刻后,灶房传来村长夫妻挣扎求饶之声,“官爷饶命……” 当院里再次静谧,靳遥面上的冷意却再也化不开,她拢上衣衫,迅速站起,“走吧,去瞧瞧。” 无奈地收起药箱,推开屋门,了无眼眸落在院里的脚印上,“是普通衙役,身手一般。” “那便是昏君动的手了。”靳遥十分笃定。 踏出院门,举目四望,整座村子被哀嚎笼罩,村民不知这些衙役为何捉拿他们,但他们知道,一旦没捉拿便没有好事。于是他们奋力反抗,可偏偏衙役半点也不留情,反抗过激的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鲜血、残肢与尸体,将村庄点缀,路旁她最爱的紫色野花被血滴染成了红色,悲凉与哀伤让靳遥有些摇摇欲坠,她快步奔向村口,村民正被推向那处,了无慢了半步甚至没有跟上她的脚步。 将至村口,狗蛋在人群中远远望着靳遥过来,大声地冲她哭喊,“姐姐……快躲起来……” 靳遥脚步一顿,却在他惊讶地目光中慢慢走向元川,而元川则是朝她躬身行礼。狗蛋很聪明,他似乎懂了,这些惨痛与眼前人脱不了干系。 他目眦欲裂,瘦弱的身子像是在一瞬间充满了力量,狗蛋矮身从母亲的怀中,从衙役手臂下钻出,像个火球一般冲向靳遥。 靳遥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被撞倒,随即跌坐在地呕出一口鲜血。兴隆帝闪身出现,弯腰扶起靳遥,反手一掌落在狗蛋头顶。 “大哥……哥……”娃娃不敢置信地盯着兴隆帝。 狗蛋侧倒在地,手中靳遥替他编的蚂蚱忽的变成鲜红,一双圆圆的眼睁得极大,那是在不甘吧,他还未好好地看过这世间风采。或许还有恨,恨自己引了这样的刽子手进入村子。 狗蛋娘见此情形凄厉一声挣扎间撞上衙役的佩刀,眼眸死死盯着狗蛋小小的身影,手臂伸向狗蛋的方向,五指微微收紧,竭力想要抓住他的手。 衙役无情地抬起一脚将她踢向一边,身躯滚落两圈压上了小花的尸体。狗剩见此情形瑟瑟发抖,抖着身子缩在自家娘亲的怀里,一张小脸煞白,呆呆的,像是连怎么哭也忘了。 靳遥受创,脏腑撕裂一般的疼着,她拽紧兴隆帝,眼里全是木然,低声问道:“陛下想要怎么做?” 兴隆帝僵着手不敢挪动她,赶紧让人去寻了无来。 “阿遥有所不知,那夜的刺客好些都是开渠的民役。如今正躲藏于深山之中,朕欲用这些人命将他们逼出来。” 心上一痛,靳遥嘴角再次渗出鲜血,面上却极力缓和几分,甚至轻轻牵了牵唇角,试探道:“若那些刺客不是这个村子的,陛下岂不是要滥杀无辜了?” -- 第34页 “不妨事,周遭县城挨个处置过去,总能逼出那伙贼人的。”兴隆帝十分的理所当然。 靳遥闭了闭眼顺从道:“陛下考量周全。” 说话间了无来到,他让人将靳遥挪去了一旁大槐树下的凉亭,兴隆帝并未跟从。 乌云渐起,天幕渐暗,暴雨将来,靳遥远远看着那群被囚在一处的满脸绝望的村民,连身上的疼都淡了些许。 该怎么做?真就任由昏君挨个村子去屠人? “轰隆”一声,惊雷四起,大雨倾盆,靳遥苍白着一张脸撇开了无踏进雨中,一步步挪向兴隆帝。 “怎的又过来了?伤不治了?”兴隆帝绷着一张脸,扶着靳遥的肩,难得对她如此严肃。 靳遥摆了摆头,窝进兴隆帝怀中,“陛下,若是他乡人怎会如此熟悉这后山地势?” “阿遥有何见解?”兴隆帝浅浅一笑。 “也不必大费周章将临近村子的人都捉来了,这雨如此大,我不想在这里待着。”靳遥娇嗔着,“依我看便直接将这李家村的人都杀了便是,不需多久那些刺客自然会现身。” “也好,雨里行事的确多有不便。”兴隆帝挑了挑眉。 风雨呼啸,电闪雷鸣,不远处衙役全都利刃出鞘、蓄势待发。靳遥没敢再看那些村民,将头埋在兴隆帝怀中一双手攥着他的衣衫,指节发白。 兴隆帝抬手抚上她的背,靳遥轻轻一颤,她只觉得背脊上的这双手格外的寒凉刺骨。 雨越来越大,靳遥耳畔似乎只剩了雨声,若还有其他的,便是那些枉死的孤魂在怒吼。 懵懂的娃娃攥着母亲的衣摆,“娘亲,为什么我们不回家去避雨?” 年轻的母亲说不出话来,只抖着腿抱紧自己娃娃呜呜地哭着。 村长夫妇无力地跌坐在一角,透过大雨想要看看那狠心的人,他们甚至刚想好酒好菜款待的那群人。想起这些,年迈的村长也抑制不住呜咽起来。 四周的人似被渐起的哭声触动,一时间全是悲鸣,经久不绝婉转直上,也不知上天能否听到并感知到这一场悲苦。 后山一直没有动静,元川下令动手,衙役相互配合,一人挟制住在寒刀下挣扎的人,一人抽刀刺入,鲜血顺着雨水落下,不算清明。 渐渐的,哭啼愈少,生息泯灭,血色汇聚于泥洼,变得深重浓郁。 隐没于山林的刺客终于现身,可一切早已无法挽回,即便他们奋力拼杀,也不过任由羽卫几十人手起刀落将他们的性命收割。 最终衙役将所有尸身收捡堆聚,在平坦的村口垒出一座尸山。 雨水依旧冲刷着鲜血,渐渐地开始向靳遥与兴隆帝所站之处流去,靳遥垂目看着,似罪孽将她层层浸染,无法喘息。 “好看吗?阿遥……”兴隆帝的话落在耳畔若恶鬼催命,靳遥浑身战栗难以言语。 他似乎毫不在意,用食指划过靳遥柔嫩的面庞,“朕想让画师将此景画下来,往后世人以此为戒,违逆朕的,便是此等下场。可好?” 靳遥唇色苍白,不曾应声。 兴隆帝也不气恼,只将她横抱起身,强硬地带着她围着尸山转过一圈。随后又像是失了兴趣失了兴致,只在一旁站着,等到大雨渐停,便带着已经病得迷糊的靳遥踏上了离去的车马。 第20章 年少情牵 夜终会消散,穹顶的朝阳不会记得过往的悲惨。但罪孽却会被口口相传,不过两三日,靳遥魅惑兴隆帝坑杀了整座村子的事便世人皆知。 靳遥自舒适的马车内醒来,沿街的唾骂与诅咒灌入她的耳中,还不及反应这些,兴隆帝携着一身温暖将她环抱。 “阿遥。”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你昏睡许久了,身子可舒坦些?” 靳遥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嗓子实在干渴,随即点了点头。 恰逢车马停驻,兴隆帝弯腰将她抱起,“客栈到了,今日先歇在此处。” 而后靳遥便被妥帖地安置在了客房,兴隆帝则说要去替她煎药,是以转身走了。屋中只剩了她一人,窗外的谈论声更加清晰。 李家村到最后终究是一只猫狗也没留下,那场夜雨之下的一切到底也不是梦。昏昏沉沉的她在睁眼的那一刻还幻想这所有的一切只是自己久病之中的梦魇。 靳遥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窗边,费力推开雕花木窗,温热的光顿时倾泻而来,她倚着窗框想细细听一听窗下老妇人间的你来我往。 了无端着药碗跨进房门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疾步上前,随手一挥,两扇窗“嘭”的一声合上。 “有什么好听的?喝药才是正经事儿。” 了无扶着靳遥返回床边,端上药碗一勺一勺送进她嘴里。几口汤药润了润嗓子,靳遥这才开口,“我还有救吗?要不然别救了……” “接连受创,淋雨受寒,其实离死也没多远,要不我送你去了了事?”了无作势向胸口摸去,似乎就要当场下药一般。 靳遥抬手阻止,“不行,不能现在死,李家村的人才走没多久。如若黄泉路上遇着还不得将我打的魂飞魄散?” 了无掏出手帕替靳遥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温柔道:“是这个理,晚点吧,晚点带着昏君一道走,别人要打也打他。” “好。”靳遥吟吟笑开,眼底的雾霭被掩盖。 -- 第35页 暂时纾解心中症结,靳遥饮药后便又睡去。 了无在靳遥睡去后于床前枯坐良久,几度拿出银针又慢慢放下,第一次,他一身医术却不知该如何拯救眼前这具残破的身子。 最终,他也只是收捡药箱,带着满目清冷离开。 一旁兴隆帝所在的屋子里,风尘仆仆的楚卫已在堂间跪了快一炷香。他将查到的事禀报兴隆帝后,上位的帝王怔愣许久都未做反应。只依稀能见那双从来深沉的眼中怀念、歉疚、悔恨交织闪过。 “你先下去。”兴隆帝竭力压制许久才能如常地说出这话来。 楚卫行礼退去,兴隆帝却眼眸微红跌坐在地,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臂,将手掌摊在眼前,似温暖阵阵溢出。 十年前,他尚且年少,懵懂不知世事,为在冷宫偷生常去讨好那些小太监,让他们将自己的衣服借给自己。 扮做太监的他若是手脚伶俐,便能得一餐饱饭,若是穿寻常衣衫,却是连口水的讨不到。毕竟这宫里谁都知道他这么个活得连奴才都不如的皇子,谁都愿意踩上那么一脚,以此衬托自己的高贵。 那日他照例摸去了御膳房帮忙,宫宴之际后厨忙碌异常,他欲身手摸一块白面馒头想着为明日存一顿口粮。眼前高大的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他费力拨开那么一条细缝,眼看的手就要靠近笼屉,却突然被一人攥住手腕。 他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慌忙跪地,正想开口求饶,那人却伸出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并将他的手腕扣得更死。 “嘘,别出声,漂亮哥哥。”温热的气息还在耳边流转,他瞪大了眼却只见一极水嫩美丽的小姑娘朝她明艳地笑着。 他被那双明媚的眸子震住,一时难以回神,只傻傻的点头。 得到他的回答,那小姑娘暗自松了口气松开他的手,随即悄声道:“跟我来。” 鬼使神差跟了去,直到了无人之处他才回过神,若是有人故意算计他,他今次定会被打死。瑟缩着脖子悄然打量四周,见并没有旁人,他才放下心来。 “漂亮哥哥,你将手直接伸进笼屉会被烫伤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贴近他。 “没……没事……”他如何不知那热气会灼伤手,难得能得一口吃食,受点伤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世上哪有人会关心他会不会受伤。 小姑娘伸出右手紧紧抓上他的左臂,“漂亮哥哥,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还不待他回答,那小姑娘却已将他拽走。那时他还不懂为何小小女娃娃会有那般大的劲儿,后来才知,那是武功。 小姑娘轻车熟路从宫门处溜出去,一直拉着他奔向街市,她掏出钱袋大方的给他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她带他租了牛车,从皇城直到京郊,他们去塘里摸了鱼,于田间挖了鳝鱼,也带他摘野果,随后带他回了自己家中。 他们式从一个小角门进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家的府邸。进得屋内,她说爹娘在参加宫宴并未归家只让管家替她做了一桌子饭菜。 他俩聚在桌边胡吃海塞一番就那样随意躺在地上不愿动弹,她无意中发现了他身上的伤痕,自怀中掏出金疮药细细替他抹过。 “我练武也常受伤的,漂亮哥哥不疼,呼呼……” 她见他轻蹙眉头以为是他疼了,其实啊,他只是有些开心,但又别扭的不想让人看出来。冷漠的宫廷从来不能真切的透露情绪,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在水深火热中看到别人欢欣。 天色渐暗,懂事的小姑娘让管家套了马车将他送到了宫门处,还约定说过两日来寻他玩儿。 恰逢宫宴散时,他躲在阴暗的角落见她衣摆蹁跹扑进一对相携而来的夫妇怀中,他隔得很远,看不真切,却觉得有些暖。 踏着轻松的脚步回到冷宫住处,残檐断壁间甚至没有一丝烛火,可他第一次不觉得阴森,因为他心里被人点起了一簇火苗,暖暖的烘烤着残破的心房。 自那以后的十年,直到今朝,直到楚卫来之前,他都一直靠那簇火苗活着。 “陛下,臣寻到当日的守门侍卫了,那人这些年东躲西藏的避赌债,所以才行踪不定。” 武功卓绝的楚卫此刻竟是气喘吁吁,显然是太过急切,但他不以为意。 楚卫再次开口,“那人当是豫北江家嫡女江靖遥……” 楚卫还在继续说着,但他已听不清他的话了,是她啊,一年前被他亲手设计全族尽灭的江家。 忽的,心中的火歇灭了,比之以往更是冰寒。那个拉着他的手给了他一日温情的人,竟是被他亲手设计而死? 他后悔了,为什么下旨为江家晋封他不去亲自看看,如若他那日去上了朝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她,看到她雄姿英发,看到她是不是就不会让她殒命东渝山? “哈哈哈……”兴隆帝阴恻恻地笑出声来,这世上哪有什么如若? 他果然是不祥之人,这世间容不下一个对他好的人,容不得一个他真心记挂的人。 兴隆帝倏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跨出屋子,赤红着眼推开靳遥所在的房门。 悄声靠近,他伸手拉过她的右臂,发疯似地摩挲右手食指最后一个关节处的小痣。 靳遥被手指的疼痛惊醒,一双脸依旧苍白,她木然地盯着眼前明显不正常的兴隆帝,脑中思索着对策。莫不是此刻昏君就想动手了解了她? -- 第36页 指节微红,靳遥轻声唤疼,这一声,终于唤回了兴隆帝,他抬手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再碰触,嗫喏开口:“抱歉,我们再去捉一次鱼好不好?京郊的大湾田我让人养了好多,这次一定能捉到……再去一次……好不好……” 靳遥忽的清醒过来,京郊大湾田捉鱼?她小时候经常趁着宫宴到宫里拐带一些好看的小太监陪她出去玩儿,常去那大湾田捉鱼。 难道?昏君也被她勾搭过?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大湾田不光能捉鱼,还能挖鳝鱼,旁边的土坡上还有好吃的野果子……你……”靳遥假装懊恼地闭上嘴,一副脑子不清醒,把老底都掀了的惊惧。 兴隆帝抬头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女子,眼里是从未出现过的柔情,“阿遥?你不是靳遥?” “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不是靳家的女儿吗?”靳遥这下是是明白过来,看兴隆帝的模样,还记着当初她的好呢。她如今这样开诚布公也算是一线生机,日后做什么事也能肆意许多。 “没查出来你到底是谁,藏得太深。”兴隆帝不知该是悲是喜,只是依旧傻傻地盯着靳遥看。 靳遥故意讥笑道:“因为他们不会往死人身上查。” “江靖遥?”兴隆帝迟疑地唤出了这个许久没人唤过的名讳。 “臣,威武大将军江靖遥,拜见陛下。”靳遥掀开被褥,直挺挺地跪地,朝着兴隆帝行上一礼。 兴隆帝被吓得向后扬去,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靳遥直视他的双眸,一点点跪地前进,微微俯下身去,直到两人之间鼻息交缠。 第21章 落荒而逃 对视半晌,兴隆帝避开靳遥的凝视落荒而逃,仓皇离去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了无见人离开慌忙进屋将靳遥扶上床榻,担忧道:“为何突然坦白自己的身份?” “或许此刻该说清楚了?”靳遥平躺于床榻之上,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满目茫然。 “当初又为何要几经周转借靳家的身份?” “阿鸣,让我歇歇吧!”靳遥合上双目,不欲多言。 因着这一称呼了无身躯微颤,僵着手臂替靳遥盖上被褥,而后轻声离开。 靳遥并非能安然睡去,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些事说与了无。 自李家村离开的那夜,他们一路赶往就近县衙,靳遥虽是一身伤痛但却闭眼难眠。狗蛋、狗剩、小花、村长夫妇……没有哪一个没出现在她眼前晃荡。 他们那般惨死,她不得不回忆起当年江家军殒命东渝山之事。 疼痛交织,让靳遥分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在此时,她迷糊间听到兴隆帝与元川的交谈之声。 “是有些腻了,这女人到时候就留在北江码头填湖吧!”兴隆帝指尖温柔的触碰着靳遥的面容,嘴里却只说出些凉薄残忍的话。 元川似乎还有些不赞同,“陛下真就舍得?” “不过玩物而已,这大半年过去也厌倦了。” “这事奴才没资格说什么,只是陛下预备何时动手处置世家?”元川知道兴隆帝已有了决断,自然无需多言。 兴隆帝倚在马车的一侧,神色淡淡,“靳家女伙同刺客欲谋害朕,后怂恿朕坑杀整座村子,如此一罪,靳家能否独善其身?” “陛下英明!” …… 两人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靳遥却是真的昏睡过去。 她当初借靳家身份入兴隆帝的眼,自以为玩些把戏就能狐媚昏君。却不想到头来,还是她被昏君玩弄于股掌之间。 昏君自掠她离开之时起便任她为所欲为,只怕早就存了以她为借口将世家各个击破的心思。 她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解此困境才行。 不曾想转折会来的如此之快,当兴隆帝一副疯癫的模样走进屋内,靳遥只以为他是要提前动手将她处置,谁知他竟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兴隆帝眼里压抑的深情靳遥看得真切,其实不论她是谁,只要能将所有的谋算顺利进行下去便好。是以她借机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为的便是求一线生机。 见着兴隆帝落荒而逃她唯有一阵劫后余生的虚脱之感。靳遥已历经过一次身死,在尚未落定之前,她不愿再体会第二回。 自今日起,之后的路似乎都变了,她又得重新谋算一番。身心俱疲,只觉得睁眼便是劳累,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她不知该如何向了无启口,只想悄然舔舐伤口。 接下来的两日,一直到他们抵达北江码头,靳遥再也没见过兴隆帝一面。 今日恰巧落脚于码头,靳遥自去寻了一处临近江边的客栈住下。他们出行带来的人马皆在,唯独缺了兴隆帝与元川。 靳遥无心探寻他们的去向,眼前之事唯有她的身子最为重要,既然危机已解,必然不能想着要一死了之。这残躯留着还有些用处。 他们在客栈门前停驻,微风袭来,带着江边的凉意正好消解酷暑。 “北江边风光倒是好,正适宜养病。”了无兴致勃勃,似乎很享受如今靳遥只能听他指挥的样子。 “是,了无神医说要在此养伤那必然是要听从的。”靳遥说话间欲向街边小摊上看一看稀奇。 了无忙伸手将她拦住,“进去吧,外头风大。” 不过临街吹来几阵江风,了无便不放心地扶着靳遥要入内避开,往日里呕血也没见他如此紧张过,这些细枝末节看来,靳遥自己也很难不察觉到些什么。 -- 第37页 一群人装作行商风尘仆仆地在客栈要了几间房住下,靳遥照例是先躺在床上歇下,一碗接一碗的药喝着。 码头比之别处更为热闹些,那些市井之声此起彼伏地钻入靳遥耳畔,昏昏欲睡之际,了无攥着一封书信疾步而来。 “吴庭的回信,今日刚到。”了无将靳遥扶起,信纸直接塞到她手中。 纸页一张,不过寥寥几句话,靳遥却难得舒心。 “成了,劝走他也好。如若昏君查到他身上去可就不好了。” “劝?难道不是你诱哄人家去的?”了无微挑了挑眉,复述着一些信上的词句,“豫北还得靠自家人守着……日后便只能靠你了……” “我说的不对?如今能领兵的,还能让人放心的也只有他了。”靳遥说起话来颇有些惋惜之感。 “吴庭自幼行走江湖,他在军营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用处。” “先去磨练磨练也好,现下还不是紧要关头,日后再作打算便是。” “你心有计较便好。”了无端起药碗,“很多事你终究不愿与我说透,我都懂,只是你的身体不能再胡乱对付了,好好紧着些。” 靳遥微微颔首,眼看了无退出客房。 出巡之前靳遥便早早向吴庭去了信,只是不知他为何如今才回信,想来是在斟酌她言辞真伪吧。 不过靳遥也不怕他不信,吴庭的身份现今世上唯她一人知晓,她只需将往事一一列数,吴庭自然不会怀疑。 吴庭与吴庸两兄弟是先帝时南边降来那小国的丞相之子,当日丞相忠烈饮剑自刎,父亲见两兄弟可怜便悄悄托人将他们带去了豫北悉心照料。 待兄弟俩年长些,吴庸便被父亲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后来理所当然的做了父亲的副将。吴庭则在那时拜师,随之行走江湖,是以不常回江家与他们相处。 江家灭门吴庸难以幸免,吴庭听闻变故奔回豫北却是为时已晚。豫北已被一向依附江氏的娄家把控,他无处寄身,只能潜回楚都再做图谋。 如今靳遥让吴庭再回豫北,他莫敢不从。一来江家予之恩惠,吴庭从来都是铭记于心的;再者刺杀一事本就惊险,稍有不慎便会牵累靳遥,吴庭自然不能懈怠。 靳遥思虑良久依旧是满怀心事睡去,华灯初上之时,靳言突然来访。 “咚咚咚……”靳遥立即撑起身拢上外衫,了无一向都不会敲门只在门口唤她,这敲门声一起,她便知道是有其他人来了。 “进。”靳遥故意哑着嗓子,虚弱却不是装的。 靳言肥硕的身子挤进门框,仔细看去像是消瘦了几分。他小步行至床前屏风处停下脚步,呼着粗气向靳遥行了一礼,“下官拜见娆妃娘娘!” “平身。二叔前来可是有什么棘手之事?” 靳言抹了抹额头的汗,眯着眼笑起,试探道:“这民役行刺一事,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二叔安心,这事牵累不到你。寻常管束民役的也不是你,只管安心。” 靳遥宽慰着靳言,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按兴隆帝最初的想法,正是要借此生事处置世家,到时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如今兴隆帝也没个准信了,人还消失了,她也是摸不着头脑。 “如此下官便放心了。”靳言得了话,面上牵强的笑变得真切了些,“陛下两日前召见下官,询问下官娘娘您年幼时的模样和一些习惯,这是为何?” 靳遥心上一顿,兴隆帝什么意思? “你如何回答的?”靳遥隐下疑惑,反问道。 “娘娘幼时意外走失,下官其实没见过娘娘几回,很多事都不清楚。”靳言在屏风前看不清靳遥的脸色,这会儿还有些局促不安。 “我也不知陛下什么意思,左不过想多了解一下我幼时的事,二叔这样答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靳遥暗自瘪了瘪嘴,她的确不知兴隆帝的用意,这也不算瞎说。 “长明渠进展顺利,下官与各世家也商议好了,他们会一直支撑长明渠修筑……” 靳言捡着重要的事都给靳遥禀报了一番,但靳遥却没了听的心思。如今兴隆帝的意思很重要,在他尚未表露之前,她的命保不保得住都还另说呢。 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儿靳言也没停嘴,直到了无端了药碗进来,靳言才自觉啰嗦匆匆告退。 了无随手将屏风推开一些,“我听着说昏君去找了他?” 靳遥端着药往嘴里灌着并未应答。 “昏君想做什么?”了无不解地追问。 “刚刚细想了想,估摸着是既知道我不是靳遥,也不愿信我是江靖遥,想寻人查证一番。”靳遥蹙着眉饮尽汤药,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为何不信?”了无冲着靳遥妩媚地眨了眨眼。 靳遥连忙避过头去,十分嫌弃,“你恶心我作甚?我知道你是男子,这些小女儿姿态你做给别人看就是了。” “行了,赶紧回答。”了无收起嬉笑。 “因为太过巧合。昏君前几天刚想让我填湖,后脚我就成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靳遥也收敛笑意,正色道:“换作是你,你不怀疑?” “昏君想要你的命?这事我为何不知?”了无并没有在意靳遥的解释,反而抓住了这话不放。 靳遥心中暗自懊悔,怎么就说露嘴了呢? “在离开李家村的路上,他与元川说的话,我恍惚间听见的。” -- 第38页 第22章 码头灯会 “所以你就那样随口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昏君?”了无急得不行,就想上手掰开靳遥的脑子看一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能活命就好,在昏君眼里我是谁可一点也不重要。”靳遥淡淡开口。 了无一瞬间明白了所有,却只觉得寒凉从骨缝中溢出。世事果然太复杂,难怪当年父亲不愿让他涉入红尘。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靳遥在一步步掌控兴隆帝,一步步进行自己的计划。难以置信的是,到头来所有的不过只是因为昏君愿意将他们当做玩物,愿意看他们玩些把戏罢了。 靳遥似乎能够理解了无心中的震撼,她以前又何尝不是一腔热血只以为天地清明。后来历经许多也才能够在乱局中稍稍搅一搅风云。 了无比她小上三岁,十四岁的少年,看着这世事更多的是一厢情愿。他们总愿意信这世间宽广,却不知这个王朝,已在数百年的传承中变得腐朽。 靳遥本不欲让他入局,最初从靳家谋算只想借他长生门中一两个人来用而。最后他亲自来了,她也脆弱地没有拒绝。若能在身处深渊之时携带一些温暖,日子总会好过一点吧,终究是她自私了。 靳遥将手落在少年的肩头,“阿鸣,对不住。”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以往从未觉得人心可怕。即便刀山血海那也是真刀真枪的,这些伤人于无形的,还是第一回见识。”了无拍了拍靳遥置于自己肩上的手,“看看也好,以后也不至于让人卖了都不自知。” “放心,我会护着你的。没人敢卖了你。”靳遥眉眼弯弯,神色郑重。 “好,记住你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没再继续谈论这让人不悦的事,了无端上药碗走了,嘱咐靳遥好生歇一歇,过几日有灯会,正巧可以去逛逛。 靳遥自然开心,这些日子她一直被了无拘着不能出门,可是被管束得极狠,人都快被憋坏了。 三日后,日落之时,靳遥用嫩青色的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简单盘了一个发髻,只带了了无便出了门。 她们一路随人群涌动,慢慢挪向码头。这里的灯会与别处大有不同,各处地方都有浓郁的当地特色,看来虽是热闹却也单一,而这北江码头的花灯却是齐聚了大楚各地的式样。 码头接纳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他们各自带来自己家乡的花灯挂在码头的灯架上,这北方的敦厚,南方的小巧,各式各样的花灯都能在此见到。 灯会举办的时间、地点也是不固定的,有时盛夏、有时隆冬,亦或是深秋和早春,一年一度,也有一年几度的。全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们自发筹备,有时甚至在举办的前一天才会广而告之。 靳遥一边细听了无替她介绍这与众不同的码头灯会,一边打量周遭风光。其实也不算是多别致的景致,人头攒动显得有些拥挤,以往自己最爱这些热闹的,如今却颇有些格格不入。 了无似乎发现了靳遥的不自在,微微挨近她一点,大声道:“我知一处绝佳观景地,那里人也少,可要去看看?” 靳遥偏头艰难地听着了无的话语声,一不留神被人撞到肩头险些跌倒。了无迅速扶上她的手腕,这下也不管靳遥愿不愿意去,护着她便挤出人群,顺着一条小巷就走了。 小巷很静,老旧的街道,地上苔藓不少,看来此处寻常鲜有人涉足。 他们并肩行进,直到小巷尽头,映入眼帘的是直直贴在山壁上的石阶,陡峭难行。 “走吧,扶着我,小心些。” 靳遥喘匀了气息,“这是要去哪儿?” “放心跟着我就是。”了无明媚的笑隐在昏暗中却熠熠生辉。 费尽力气爬了半晌,靳遥在抵达顶端时便跌坐在地,“太……太累了……” 了无但笑不语,转身在靳遥身后弯腰捧起她的脸,转向东侧,靳遥瞬间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 他们所在是一处废弃的护江塔,周遭虽是破败甚至在夜里显得阴森,可举目四望,这北江码头尽收眼底。 远处是墨色的天幕,下方一条水光,而后便是星星点点的微光漫布于深沉的大地,若不仔细着,怕是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 今夜江风微弱,数以万计的花灯点缀着地面,宛如漫天星辰。靳遥痴痴地望着,她伸手拂过天、拂过地,登高而望远,万众且渺茫。 “美吧?”了无扶起靳遥,护着她站在更近一些的围栏处。 她微微颔首,却久久不能言语。眼里微微有些酸涩,她看过这样的景,比之这灯火更加壮阔,却也更加悲凉。 靳遥正深陷其中,眼前忽的被手掌挡住。她随手挥去,欲让身后之人放开,“了无,别闹。” 背后的人并未松手,而是贴上她的脊背,靳遥身子一僵,她知道身后的人早已不是了无。 温热的唇贴上她的耳垂,继而来到她的面颊,随之微哑的声音响起,“阿遥……” “陛下。”靳遥不知该作何反应。 “今夜本想来看看你,谁知你竟不在客栈。”兴隆帝松开捂在靳遥眼上的手,顺势将她搂在怀中。 “我没想过此生能找到你。我……设想过许多初见的场景,也设想过许多你长大后的面容。记忆里你左眼尾有一颗淡淡痣,十分俏皮。”兴隆帝用衣衫裹进靳遥,护之若珍宝,可开口还是在试探。 -- 第39页 靳遥背对兴隆帝无声的冷笑,“你不知威武将军江靖遥的面容?” “不知。” “陛下登基三年从未招过江家面圣吧?” “未曾。” “那我告诉你,她的面容不是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的陌生的样子。”靳遥声嘶力竭,却并未转身。 兴隆帝放开靳遥,仓惶倒退几步,并未应声。过了半晌,靳遥转头看去,荒凉的山顶,空无一人。 兴隆帝再次落荒而逃,靳遥不禁觉得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她并没过多在意,只迅速回神四处寻找了无踪迹。 “江靖遥……” 了无惊惧的叫嚷透过黑夜传至靳遥耳中,她随之而去只见了无靠在古树干刚睁开迷蒙的眼。 她缓缓蹲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头,娃娃不怕。” “谁是娃娃?”了无扶着头拍开她的手,“刚才怎么回事?你怎么样?” “昏君来过。”靳遥淡淡道。 “不会吧,我功力比他与元川深厚,他们怎么能点上我的睡穴?”了无质疑道。 靳遥白了他一眼,“羽卫里多的是比你身手了得的人。” “那他找你作甚?” “谈情说爱。” “你就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哄着吧。”了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爬起来,“还赏景吗?” 靳遥摆头,“不赏了,风景都被那人煞完了。” “那回吧。” 靳遥依旧跟在了无身后,两人慢慢下了山。 山下灯会正在盛时,靳遥与了无静默地顺着街道返回客栈。 回到房中,她急忙换下衣衫躺在床榻之上,逼着自己睡去。可躺了半个时辰却让自己越来越精神,无法,靳遥只得拢上衣衫又出了门。 此刻天色更暗,花灯却更加夺目,街上游玩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些。 顺着人潮,她被挤去一处放花灯的河岸,宛如幽魂一般四目空洞的靳遥突然被一小女孩抓住手腕。 “姐姐,我娘亲去给我买花灯了,她让我在此等她。可那边好像有坏人,我可以在你身边躲一躲吗?”小女孩贴紧靳遥低语道。 靳遥顺着小女孩的视线看去,正巧见一贼眉鼠眼的壮年男子在不远处游荡。 她伸手拉起小女孩柔嫩的小手,另一手抚了抚她微红的面庞,“别怕,姐姐保护你。” 小女孩甜甜地笑起,冲着靳遥高兴地点头。 不多时,小女孩的母亲便拎着两盏兔子灯回到了岸边。她远远的见小女孩被靳遥牵着,慌忙近前抢过小女孩,并质问着靳遥,“你是什么人?” “我……” 靳遥正欲开口,小女孩拉着母亲已将来龙去脉说过一通。那年轻妇人得知一切,歉疚地握起靳遥的手连连道歉,“是我错怪了妹妹,多谢妹妹。” “无碍无碍,只是切莫让小女娃一人在此待着了,鱼龙混杂之地,可不安生。” “是是是,正是这个理。”小女孩的母亲也是个热情的性子,“妹妹也是来放花灯祈福的吧?来,我多买了一盏,咱们一起。” 靳遥僵着身子眼见年轻妇人将兔子花灯塞入她手中,不知如何拒绝。 “我家男人被征去挖长明渠了,我啊,带着娃娃来放花灯,只求他能平安回来。”年轻妇人,一边与靳遥说着话,一边熟稔的点燃灯芯。 圆圆的莲花座上是一只活泼的兔子,这花灯制作的实在有些独特,靳遥眼看它顺着北江慢慢飘远,心里却被年轻妇人的话刺得生疼。 这长明渠一事是她提议,这些有情人的分离便也是她一手造成。 “妹妹,你也放呀。也替你家男人求个平安吧。”年轻妇人催促着微愣的靳遥。 靳遥却因她的话想起了兴隆帝,她家男人吗? 第23章 故意为之 她微微摇头,将兴隆帝的面容从脑中撇开。 待花灯缓缓汇聚一处,侵破阴沉的江面,靳遥便与那对母子告辞。 随后只身沿着江岸慢慢绕远,江上满是飘着的各式花灯,一路走一路看着,竟越行越远,到最后靳遥意外地穿进了一处扎营之地。 从外头看去,这里很像民役们晚间歇息之所,可奇怪的是,里头隐约有稚子啼哭声传来。 靳遥心有疑惑,皱着眉头,顺着边缘悄悄摸进营地,啼哭呜咽之声愈渐清晰,声响来处是一顶破旧的帐篷,里头挤着许多老弱妇孺。 此刻正有三名衙役手执马鞭不住地抽打侧卧在地的几人,鞭子杂乱地落下,人躺在地面已经没了反应,只有身躯被鞭子带动的轻微颤动。四周蜷缩着一些妇孺,那婴孩的啼哭便是自此而来。 他们麻木地看着这残暴的场面,似乎是司空见惯,唯有小娃娃还在以哭声祈祷有人会来将他们拯救。 靳遥虽是不解却知道自己不可鲁莽现身,她猫着身子正想悄悄退去,以图从长计议。 这时身后缓缓传来交谈之声阻拦了她的去路。无法,她只能蹲在暗处隐匿踪迹悄悄打量来人,黑暗中模糊的面容在火把下缓缓显露,靳遥更是奇怪,怎会是他? 忽的,一柄寒刀横在靳遥脖颈之上,“谁?” “官爷饶命。”靳遥作出那十分惧怕的模样,连连讨饶。 衙役并未理会,押着她扭送至将才到来的两人身前,那人见到靳遥面上一白,“娆……娆妃娘娘。” -- 第40页 靳遥无奈地笑了笑,“二叔。” “快快快,快放开娘娘。”靳言挤开衙役来到靳遥身侧,赔笑道:“娘娘受惊了。” “今日码头观花灯,一不小心来了此地,二叔又是为何?”靳遥抬手捏着自己的肩膀,试图缓解因被衙役强行反转的手臂造成的疼痛。 “下官也是应县丞之求特来此地看看。来,马县丞,快来见过娆妃娘娘。”靳言说着扯过一脸呆愣的临江县丞。 那县丞与靳言年岁相当,只是身材要瘦小许多,约莫两个身躯才能抵得上靳言一个。只见他抖着双腿,用别扭的步伐向前两步,随后“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哎哟,马县丞,你这是作甚?”靳言说着话上前将他搀起。 “下……下官拜见娆妃娘娘,娘娘万福。”马县丞挠了挠头,一脸涨红,“娘娘见笑,下官被您的威仪震慑,有些失态了。” “无碍。马县丞带我等寻个僻静处坐坐吧。”靳遥淡淡开口。 “是,娘娘您随下官来。”马县丞引着靳遥与靳言朝着一旁稍好些的帐篷走去。 帐篷之中灯火微明,当中一四方桌子,周遭几张条凳,其余也就是些散落的酒壶,空旷得很,想来是衙役们守卫落脚之地。 马县丞扯开自己浅灰的官服袖摆用力擦了擦上方的条凳邀靳遥坐下,而后照例又擦了左侧的供靳言使用,自己则是在右侧站定。 “你也坐下吧。”靳遥抬手示意马县丞。 “是。下官谢娘娘恩典。” “到底怎么回事?这群人是从何处来的?”靳遥拢了拢身上在夜里显得单薄的衣衫,质问道。 马县丞见靳遥开口倏地站起身,仓皇道:“回娘娘……” “坐下说。”靳遥故意横眉一扫,威严四溢。 马县丞耷着脑袋坐定,而后缓缓道来。 坑杀李家村村民那日,兴隆帝本是想将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拘来一道处置的。靳遥为了让其他人免受波及是以只能在兴隆帝面前将李家村村民推了来挡灾,那些被抓来的村民最终虽是没去到李家村,却都被丢在了这临江县。 后来兴隆帝踪迹难寻,马县丞也不知他的意思只能将人全禁在了这里。这些日子下来,这些人自然是越来越待不住,寻着机会就闹一闹,是以才会有将才靳遥看到的衙役鞭打村民的情况。 靳言近日到码头监察长明渠开凿进度,在临江县落脚自然就被马县丞盯上了。楚都来的大官,他厚着面皮也得去求一求,不然这百十号村民他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这也是今夜靳言会来到此地的缘由。 靳遥抚着下巴抬头,“既然养不起了就放了吧。” “这……”马县丞尚有些迟疑。 靳言起身绕到他身侧,拍了拍马县丞的肩头,“马兄,按娘娘说的做就是。” “是,下官遵命。”马县丞咬着牙应下了。 “走吧,现在就放人。” 靳遥起身率先向外走去,靳言与马县丞紧随其后,一行人再次来到刚才那帐篷前。 里头的村民一个个见到马县丞眼里都是惊惧,再看到马县丞对靳遥毕恭毕敬,那些人看待靳遥的目光也渐渐有了憎恨。 靳遥并未理会这些,径直走向那被打那几个被打得昏死过去的老人。垂首打量一番,不声不响又转身出了帐篷。 “找人替他们治治伤便送他们归家吧。” 马县丞正想应声,远远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娘娘,且慢。” “元川?”靳遥颇为惊讶,“你怎会在此?” “见过娘娘。奴才代陛下巡视长明渠。”元川恭敬地拱手道。 “这些人还不能放?留着又有什么用处?”靳遥面露不解。 “日前见那些工人干活懒散,奴才回禀陛下,陛下说是让他们时时见着家里人也就勤快了。”元川尖细的嗓音在这黑夜颇为刺耳。 靳遥垂首拧眉,微微一笑,“是本宫所想的那意思吗?” “河渠边上立上桩子,每日绑上几个,做活的人也能看看解一解乡愁。” “那此事便劳烦公公了。”靳遥攥紧拳头错开元川向外而去,靳言抬步跟上。 重新回到江岸,花灯还稀稀疏疏点缀在河面,靳遥呼出一口浊气,按来路返回。 靳言是很识时务的,他看出靳遥心情不悦,只是默默跟着将其送回客栈便离开,半句也没有多问。 深夜里靳遥独自躺在榻上,思索着如何解救那些村民。这样的日头下,壮年男子在外被绑一天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况是那些老弱之人。 她如今也见不到兴隆帝,一切更不知从何处着手。如此想着,靳遥渐渐睡去。 翌日,烈阳高照,一直睡到晌午靳遥才起身。 侧耳听去,窗外有江水的奔腾之声,亦有鸟儿的欢唱之声,交织编撰,谱成绝美乐章。 再细听听,便是人群中不住的同情、叹惋。 “真是可怜啊,那人被绑在桩子上,我瞧着都没气儿了。” “你说是谁想出的这阴损法子?真是好狠的心呐。” “怕是那妖妃吧,这长明渠不就是她让开的吗?” “作孽呀……” 了无大步踏来挥袖关上窗,那些议论之声瞬间便淡了。他黑着脸将汤药递给靳遥,也不说话,就那样面色沉沉地站着。 -- 第41页 靳遥知道他生气,故意嘟着嘴,轻轻捏起了无的衣角,“不生气不生气,生气都变丑娃娃了。” 了无依旧不理睬她,靳遥只得将昨夜的的事儿都给讲了一遍。 如此了无更是不愿理会靳遥了,深夜里也敢只身犯险,若是伤着可怎么好? 靳遥此刻也没多余的精力照顾了无的想法,她眼下依旧不知该如何救那些人,焦急得不行。 闷着头喝了两碗药,实在是坐不住,“我亲自去长明渠瞧瞧。” 了无虽生着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跟在了靳遥身后。 不多时,二人来到热火朝天的开渠之地。烈日之下,工人们多是赤膊上阵,汗水顺着面庞滴落在地,竟没有一人直起身来歇一歇。 靳遥又如何不懂他们的心思,起身抬首望去指不定便会看见自家妻儿父母被麻绳捆于一旁的木桩之上被无情的烈阳炙烤。 她向前几步,见那左侧土坡上正立着三根木桩,木桩之上被绑着的一名老者与两名年轻妇人,他们嘴唇泛白,面颊绯红,无力地大口呼吸着,企图寻到多一点生机。 靳遥来此,无人阻挡,元川在不远处早就嘱咐了这些守卫。 她仰着头一步步走近木桩,伸手抽出一旁守卫的佩刀,双手合力,举过头顶,劈向就近的一名妇人。而后接连,将剩下的两人一一砍杀。 靳遥娇嫩的面庞挂着血滴,手上的凶器也流淌着血,脚下的泥地亦被三人的鲜血染透。 众人惊愕,不知作何反应,底下的工人终究是被靳遥的作为刺激,纷纷举起手中利器想向冲来。如此一番行径,这里跟着便全都乱了,挣扎、嘶吼、怒骂不绝于耳。 他们敌不过军队,被拦在土坡之下,是谁凄厉一声怒号,再次带动他们向着饮血的刀剑奔来。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这局面,身后却又传来一阵甲胄之声,成倍的士兵将底下的民役团团围住。 元川在靳遥动手之际便来到了她身旁,见此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娘您……”元川忽的顿住,靳遥身后,微微垂首,“陛下。” 兴隆帝一身长衫缓步而来,停在靳遥身前,伸手用银白的衣袖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渍,“想见朕?” “陛下果然懂我,不用此法怎能见到陛下。”靳遥粲然一笑。 “朕,尚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兴隆帝替靳遥拭干鲜血便移开了眼。 第24章 被弃冷苑 不多时,士兵已将愤慨的人群压制,所有的不甘只能在刀枪剑戟之下偃旗息鼓。 兴隆帝转身面向众人,袖间鲜红点点格外刺目,他冷冷地俯视一圈而后沉声道:“收手,朕将所有村民送回;亦或是,你们一道入黄泉?” 凉薄的话语飘荡在整个尚未完工的长明渠上空,那些民役互相交换眼神,而后跪地以示屈服。周遭尽数静下来,偌大的开垦之地竟像是没了生息。 兴隆帝见事态平息撇下众人漠然远去,元川紧跟着也走了。 靳遥独自立在木桩之前久久不能动弹,只能僵着身子在无人察觉之时朝着靳言挑了挑眉。 靳言得到示意,站出来安抚众人,“今日停工,各位能见家人的都去看看,不能见家人的便好生歇一歇。” “是。多谢靳大人。”各处管事领命带人退去。 最后,靳言将驻军送走,这才近前关心起靳遥来,“娘娘,可要下官送您回去?” 靳遥无力地挥手,“无碍。你好生帮我厚葬了他们。”她顺手指了指身后木桩上惨死的三人。 “是,下官明白。”靳言拱手退去。 靳遥见四周没了人便再也支撑不住,腿上一软,整个人向一旁倒去。 了无闪身而来将她扶起,运功替她纾解了好几道大穴,如此一番靳遥才算真的活了过来。 从客栈到此地,一路行来约莫一个时辰,在即将抵达之时靳遥也没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无奈只得兵行险招。 靳遥故意如此猖狂,一则是能为逼兴隆帝现身。她不能一直被动地等待他的“判决”,她必须要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昏君的手下任意妄为。 再者,她杀了那三人必定是会激起民愤的,届时长明渠大乱,兴隆帝只能将其他人释放以安抚众人。这样才能救剩下剩余的人,正如李家村那夜,亦是如此道理。 此一番试探,靳遥见过了兴隆帝眼中的挣扎与苦痛,也就放下了心。 得一人之歉疚,比得一人爱意来得更实惠些。 余下的在临江县的日子,靳遥不出意料的活在了咒骂声中。李家村一事、扣押村民一事,乃至长明渠一事,桩桩件件,全都被世人归在了她的头上。 出巡一两月,她妖妃的名头由此响彻大江南北。 八月中旬,秋日凉寒渐起,靳遥终于等来了兴隆帝要启程回楚都的消息。 然而,那人依旧别扭的不想见她,只吩咐元川带了人马前来护送。 九月初,靳遥再次回到楚都。 她兴致勃勃想要去长明街买几屉德福来的包子,讨好一下了无,可元川却在她入城之前早早地将她拦在了郊外十里亭。 风沙微扬,元川御马横在靳遥的马车之前,眉眼低垂,“娘娘,陛下有令,让您不必回皇城,先去东郊别宫住下。” 靳遥微微一愣,“陛下何意?” -- 第42页 “奴才不知,还请娘娘您遵从便是。” “好。”靳遥随手甩下车帘,满目委屈。 车马哒哒,在日落之前他们一行人抵达了东郊别宫。 这里与三月里风光不同,没了那漫天的粉嫩花红,在夕阳里便能觉出几分萧索残忍的味道。 “娘娘您随意寻一处住着,奴才便先告退了,若陛下想通自然会来接您的。” 元川的言外之意便是要让她安分些,别出什么幺蛾子。 靳遥颔首,抬步入内,一路顺着桃林向东临阁去。并非她执着于要住东临阁,实在是这别宫唯有两处能住人的地方,其中一处便是东临阁。 桃儿丰硕地挂在枝头,余晖再替它添上几分光彩,这便像是天界一般。 缓步走近,东临阁大门紧闭,锁扣上是明晃晃的一把大锁。 了无拎着行李跟在一旁无奈摇头,“这昏君干的是人事儿吗?” “呀?阿鸣,你终于舍得理我了?”靳遥十分惊喜。 自那日了无与她生气以来,便再也没同她说过任何话。这会儿陡然开口,靳遥哪能不激动? “我又不是真的女人家,怎么可能与你一般见识,早就没气了。”了无撇开脸,“是你自己心虚不敢找我。” “是是是,我错了。”靳遥可怜兮兮地盯着了无,“这下怎么办?我们住哪儿?” 了无再次抬眸看了看那东临阁朱红大门上的铜锁,“走吧!” 别宫里另一住处便只能是后山下那座破院了,住着小宝和娄况的那处。靳遥与了无相视一笑,默契地抬步向后山而去。 靳遥气喘吁吁来到破院门前,“咚咚咚”敲响了屋门。 倒不是因着礼节,只是这院子实在危险。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暗地里娄况怕是不知装了多少机括,连了无都吃了不少苦头的地界,他们还是谨慎些好。 不多时,小宝小小的身躯出现在门缝处,警惕道:“是谁?” 靳遥弯下腰将脸冲向门缝,“小宝,是我。” “娘亲……” 靳遥面上一红,硬着头皮应了,“小宝乖,快给我们开门。” 小宝小脑袋使劲地点了点,伸出小手费力地取下了门栓,而后急切地冲向靳遥。 了无见状,行礼一扔,飞身挡在靳遥身前,抵着小宝的头,“傻孩子,你娘亲可经不住你这样的莽撞。” 靳遥自了无身后绕到前头,双手拥紧小宝,“小宝乖,我们进去吧。” 荒废的院子里只有一间正房两间侧房,娄况收拾了一间侧房同小宝一道住着,剩下的屋子皆是脏乱不堪。 靳遥这病入膏肓的模样自然是动不得手的,一切活计便都落在了了无身上。他放下行李撩开袖子开始收拾,半晌后,他拧着眉贴近靳遥,悄声道:“随我去瞧瞧。” 靳遥点头,交代小宝待在屋内,自己随了无去了后屋檐。 远远望去檐下整齐地堆砌着一捆捆柴火,这都不说,那干草之下掩盖的竟是一些木质机括,连靳遥这一外行人看来都觉巧夺天工。 靳遥抬首冲了无摇了摇头,了无随即捧起干草慢慢将那些物什遮住。 忙碌许久,直到娄况回来,了无也仅仅只将剩下的那间侧房收拾了出来。 娄况举着火把行至在门外察觉院里不对劲,他摸出门框后头的箭矢猫着身子入内,却看到靳遥抱着小宝正笑作一团。 “你……你们怎么来了?”娄况瘸着腿迈过门槛,有些难以置信。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计谋已经失败,毕竟靳遥在他这里得了消息并未有任何的举动,这样大半年下来,他早已不抱希望。 “你还说你眼光好,说我在陛下面前能得宠,你看,现在我都被赶到这里来了。”靳遥一副泫然欲泪的模样垂首呜咽道。 娄况哪见过这场面啊,僵着身躯定住脚,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只愣愣地立在靳遥身前。 了无捏着肩颈走近,随手拍在娄况肩上,“娄大人,她装的,别理她。” “啊?”娄况更是不明所以。 “哈哈哈……”靳遥与了无大笑出声,“娄大人,你也真是有些……” “有些什么?”娄况挠了挠头,不由追问。 靳遥抬手挥动,“没什么。反正我是真的被弃在此处,只能叨扰大人了,大人担待。” “这倒没什么,你们爱住便住,反正吃食只能自己想办法。” “多谢。” 几人聚在一起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了无吩咐长生门的人置办了一桌酒菜,就摆在院里的桃树下。 今夜月色正好,皎洁明亮,耀目地挂在穹顶之上。四人在桌上坐定,小宝勉强能够着边缘的几道菜。靳遥怕他摔着将他挪到了自己左侧伸手护着,顺便也能给他夹些菜。 浅浅的银灰洒下,靳遥率先举杯,了无与娄况随即抬手,“嘭”的一声,杯壁相触,酒水四溢,三人共饮一杯。 “不对,今儿为何月儿这样圆?”靳遥突然回过神来,“这是八月。仲秋佳节?” “是吗?”了无酒量浅,一向沾酒便醉,这会儿喝过一杯,面上已染上绯红。 娄况迷糊道:“我记不清,但好像还不到时节。” “不信?那我们仨赌一赌?”靳遥转着酒杯眼馋地盯着酒壶。 了无发现靳遥的视线,更是用力地把着酒壶,“赌就赌。” -- 第43页 “娄大人呢?”靳遥视线不曾移开,甚至还舔了舔嘴。 “赌。”娄况许久未曾这样松懈,这会儿心里正舒坦着呢。 “那赌注是?”了无又续了杯酒,眼里更是迷离。 靳遥手指微曲,伸手替小宝添了菜,“你们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好。”了无与娄况异口同声地答道。 赌局就此定下,了无朝暗处招了招手,一红衣少女随即现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门主。” “金钊,今儿是仲秋?” “回门主,正是。”被唤作金钊的女子木着脸,冷冷应道。 “行,下去吧。”了无失落地挥手,“这人真是我手下?也不知帮帮我。” 金钊飞身而去,靳遥甚至连一道红影都没见着那女子便没了踪迹。 “怎么说?”靳遥趁了无迷醉,伸手夺来酒壶心满意足地替自己满上一杯。 “应你就是。”两人再次一同开口。 了无察觉酒壶离手,赶忙起身来抢,跌跌撞撞地与靳遥闹作一团。 第25章 别宫悠然 酒足饭饱,嬉闹一通,几人都有些醉了。 小宝已趴在桌上睡着,靳遥见时辰不早便让金钊将小宝抱进屋内,自己也跟着进了屋。至于了无与娄况,暗里其他人自会将他们安顿。 小宝本是熟睡了,但沾上床却警惕地睁开了眼,半梦半醒间瞧见靳遥后又放心地闭上,继而迷迷糊糊伸手抱紧靳遥,小脑袋在她怀中涌动,不多时便吧唧着嘴沉沉睡去。 靳遥会心一笑,一手轻轻屈指碰了碰小宝粉嫩的面颊,一手就着金钊送来的热水悉心替小宝擦了擦脸,顺势也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最后卧于小宝身侧醉意消散有些难以入眠。 破败的屋子里,月光顺着瓦缝倾泻而来,浅浅铺陈于地面。楚都偏南,夜景远不及豫北粗狂,明明风格迥异,可靳遥看来仍旧心中微怆。 前年的仲秋,派兄长入东渝山剿匪的圣命将将下达,家里人都尽心筹备,只想让兄长舒心地过个节。 所有人都明白这道圣旨来得毫无道理,朝廷之中并非连一剿匪将领都没有,兴隆帝偏生要千里迢迢召江家军前锋将军江靖远,兴隆帝一早便算透了江家世代忠良自不会违拗圣意。 兄长领兵出城那日,是靳遥亲自去送的。 她还记得临别之际,黄沙漫天,战旗飘扬,兄长挺着脊背在战马上冲她扬着爽朗的笑,“遥儿,在家好好听话,等哥回来。” 半月后,朝廷急令,兄长剿匪遇袭下落不明,令父亲领兵支援。 谁知父亲前脚入了东渝山,后脚便被兴隆帝派兵围住。大将军江挚诚未得圣命私自领兵回朝,意图谋反,谁能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罪名。 后来,江家满门下狱,全族被诛,兄长再也未能归家。那个最隆重的仲秋佳节,也变成了江家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节。 时至今日整个江氏还活着的,唯有一个偷生的自己…… 夜渐深,靳遥顶不住疲惫睡去。 清晨,靳遥被面上细碎的痒扰醒,微掀长睫,只见小宝飞速收回手闭上眼假装熟睡。 她故意不做声,翻个身继续睡。小宝见她未醒,大着胆子又挪着小小的身子挤来,依旧伸出小小的指头小心翼翼戳了戳靳遥的面庞。 靳遥倏地坐起身抓住小宝作乱的手,“小宝,你在做什么?” 小宝面庞被羞得红红的,嘟着嘴道:“想摸摸娘亲是不是真的。” “小傻子。”靳遥用指尖亲昵地点了点小宝的鼻头,郑重道:“娘亲以后一直都陪着你,别怕,乖娃娃。” “是真的吗?小宝可以一直有娘亲吗?”小宝有些急,挪着小短腿趴上靳遥的大腿。 靳遥正想应答,门前便有了无大嚷道:“什么真的假的,你们两个懒鬼,还不起身?” “这就来,你别嚷了。”靳遥撇撇嘴,伸手搂过小宝,“会自己穿衣服吗?” 小宝乖乖点头。靳遥笑了笑将小宝的衣物放在他身前,自己也起身去了一侧穿戴。 一大一小收拾齐整,靳遥拉过小宝的手推开房门,了无站在正厅向他们招手。想来今晨他们已将这整座院子都打理好了,缓步走近,了无早已将早饭都摆在了桌上。 “娄况呢?”靳遥舀起一勺肉粥喂给小宝,朝了无询问。 “奴隶嘛,平日里没有人猎便会去做些苦力。”了无在一旁端着茶盏慢慢悠悠开口。 “他每日里都是如此?” “是啊,怎么了?” “这样的话,那些东西他什么时候做的?”靳遥抬眼侧向屋后,示意了无。 “不知。”了无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靳遥对娄况所做的机括十分感兴趣,她深知战场凶险,若是能将这些用到两军交战之中定能事半功倍。 只是不知,现下该如何向娄况开口。 这事被靳遥一直被记挂着,以至于午后她躺在树下晒太阳也是心心念念地在琢磨。 秋风划过枝叶沙沙作响,靳遥轻轻一颤自树下躺椅上起身,欲向屋内取件披风。人才刚踏出一步,一团白影忽的向她扑来,而后又在她身前一步停下。 “小白。”靳遥惊喜地唤道。 “嗷呜……”小白小步走近,用头抵上靳遥的手,轻轻摩挲。 -- 第44页 靳遥伸出双臂圈住小白的脖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呵……”了无在一旁嗤笑一声,“它能回答你吗?” 了无上前托起小白左前掌上挂着的锁链,“瞧瞧,肯定是自己逃来的。” 靳遥弯腰抚了抚小白被锁链磨破的脚,目光凉凉,心里十分不痛快。 “啊呜。”小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头向前送了送,贴上靳遥的脖颈。 “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靳遥拍拍小白的头,嘴上扬起笑。 这时,了无提剑而来,靳遥捉住小白的左前掌,白光一闪,脚掌上余下的半截铁链应声而落。 外头噼里啪啦的响动将正在午睡的小宝吵醒,小娃娃光着脚板便冲了出来,睁着懵懂的大眼四处寻找靳遥的身影。 待见到了人立马就淌了泪,呜呜哭出声。靳遥实在有些不懂小宝的作为,愣愣地站着。 了无实在觉得此时的靳遥有些傻,暗里抬手将靳遥推向小宝,靳遥顺势搂住小娃娃,小宝立马就止住了哭声。 靳遥疑惑转头,看向了无,无声询问,“为什么我抱他一下就不哭了?” 了无白眼一翻,不愿理会她,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瓷瓶替小白上药去了。 小宝抽搭一阵待平稳呼吸,见着小白觉得稀奇,连忙就迈着腿哒哒地冲向了小白。 后来真适应娘亲这身份靳遥才明白,小宝午睡醒来不见他们心里惶恐才会哭,这时哪需要什么安慰,搂在怀里抱一抱,娃娃也就安心了。 此刻的靳遥尚不懂得,只无奈地抬步进屋,随后拎着小宝的鞋出来,去树下捉住兴致勃勃的小娃娃悉心替他穿上了鞋袜。 在别宫的日子无非也就是如此了,每日里赏景儿摘桃,抱娃逗虎的,十分闲适。 在此住了半月后的一日,娄况夜里回来,在靳遥一番嘘寒问暖之下他终于是抵不住了。 “我说娆妃娘娘,您这半月里如此殷勤待我到底意欲何为?” 靳遥打着哈哈,“无事无事,只是觉得娄大人太过劳累。” “直说。”娄况迈过靳遥向屋里走去,“不然永远别说。” “那……这……我就恭谨不如从命了。”靳遥狗腿地跟上。 娄况在缺角的四方桌子旁坐下,端起一碗白饭,迅速扒上两口,而后抬头示意靳遥开口。 靳遥提起裙摆在一侧坐下,迟疑道:“敢问大人,这院中机括你是从何处学得?” 娄况听闻此言,手上瞬间停滞,“都是我做的。师从便不好透露了。” “我想能否在你手上买些机括,你……” “不卖。”娄况“啪”地放下碗碟,起身欲走。 靳遥连连挽留,“大人,恳请听我一言。” 娄况到底也没走,只是侧在一旁并未转身面向靳遥。 “十年前与北狄合关一役,楚军伤亡三万人;五年前与北狄阆关一役,楚军伤亡四万余人;三年前再次与北狄合关交战,死伤四万五千余人……” “你什么意思?”娄况转身看向面容肃正的靳遥。 “如今战场所用多是长矛剑戟,排兵布阵之精妙也能少些伤亡。娄大人,你说若将机括用于战场,胜败又将几何?” “机括、战场。”娄况微眯上眼,“怎么用?” 靳遥见娄况有了兴趣,连忙从怀里掏出自己近日做的草图,“娄大人,你看看。” 娄况双手接过,凑在微明的油灯下,一张张看过,心中惊骇不已。 “我这些日子仔细看过你装在院里的机括。就拿最简单的院门后那一处说,一旦来人碰触你系在门框后的丝线,暗里便有箭矢飞来直取人命。” 靳遥挑了挑油灯灯芯,继续道:“若是我们将机括尺寸改小,那机关也缩小,拿在手中便能触发箭矢,我楚军在战场必是所向披靡。” “如此,我大楚又何惧北狄侵扰。”娄况手上还捏着靳遥所绘图纸,眼底全是炽热。 “正是。” “这些图纸是你画的?” 靳遥点头,“我也不懂能不能做,根据你的机括改了尺寸和触发的装置,内里有些我还不太懂。” “其实,这些东西也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娄况松懈下来,倒也愿意与靳遥坦诚以待,“幼时便活泼,就爱折腾些稀奇古怪的,后来有时间便去御造司学了学,有些东西也做出来了。” 靳遥本以为娄况是什么高人之徒,如今听他如此说,她忽然有了些别的想法。 机括能用以战场,人又有何不可?此事暂且不提。 “娄大人高才,晚辈佩服。”靳遥下意识朝娄况行了军礼。 娄况虽是疑惑但却明智地并未开口,“这哪算高才,你这些图纸很好。可否留给我瞧瞧?” “大人自便……” 靳遥还欲再言,却见娄况如获至宝般盯着图纸,静心开始琢磨。 看他那副痴迷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有什么结果,她自然识趣的不再搭话,打着呵欠悄然退去,全然不知自己已在娄况面前露了底。 第26章 了无北上 此时,皇城正宁殿。廊下宫灯高悬,昏黄的灯光将宫宇映衬得格外温暖。 许久未曾露面的兴隆帝正坐在阶前醉意阑珊,他微眯着眼,衣衫半敞,手上拎着酒壶,面上看不出醉意。 -- 第45页 兴隆帝仰着头,痴迷地望着如墨的穹顶,将细碎的星辰与微亮的弦月一样样看去,却只觉心尖越发的冷了。他身躯微颤,放开手中的酒壶,无措地拢上前襟敞开的外衣。 元川一身浅灰自暗处现身,自然地拿过兴隆帝的酒壶握在掌中,而后用另一只手撩开下摆,顺势坐在他身侧。 “元川?”兴隆帝痴痴一笑。 “陛下这两个月去了何处?”元川将酒壶置于一侧,手里扯过一躲金菊捏着。 “去了很多地方。她厮杀的边关,生长的豫北,殒命的东渝山,还有,复生的古鸣寺。”兴隆帝牵强地弯起唇角,直愣愣地望向元川,“怎么会呢?朕寻了许多年,记挂半生的女子怎么会是她?” 元川木着脸,并未泄漏半分思绪,“找到了,不就好了吗?” “可是,朕不敢面对她。是朕,让她历经磨难,也是朕谋算了她全族的命。”兴隆帝眼眶微红,让原本冷峻肃正的面容硬生生染上了几分妖冶。 “既欠了,便试着偿还。”元川用骨节分明的双手捧起兴隆帝的面庞,对上他的眼,“好好想想吧。陛下。” 语毕,元川伸出一指点在兴隆帝脖颈处,兴隆帝倏地闭眼瘫软在地,压碎了一地的秋菊。 见此情形,楚卫悄然现身立于元川身后,长剑横亘于元川的后颈。元川顺势转身,刀锋划破白皙的皮肤,他却浑然不觉,“大人别误会,陛下需好生歇歇,烦请您将陛下扶进寝殿。” “公公陡然出手,卑职难以辨别,得罪了。”楚卫并未将视线落在元川身上,只伸手扶起兴隆帝,将他的臂膀架在肩头,随即移步殿内。 元川立在廊下,亮光与黑暗交织于身,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的背影,眸中闪过几分未明的情愫。 翌日,东郊别宫。 一夜好眠的靳遥时值正午才悠悠醒来。图谋良久之事得到妥善处置,她心里难得松泛。 甫一睁眼,便一身红衣的金钊橡根柱子似的立在床边,靳遥被吓了一跳,哆嗦道:“金……金钊,你在这儿作甚?” “门主让我督促姑娘起身后快些穿衣,他有事想问您。”金钊面色冷冷,语调也是寒凉。 “好吧。”靳遥一脸无奈任由金钊三两下替她穿戴齐整。 待出得门去,了无竟也橡根桩子似的站在屋前。 “到底什么事?” 了无见靳遥出来,眼里立即就染上了愉悦,“快快快,快给我说说,你怎么把娄况刺激了?他昨夜在屋里看了一夜你绘的图纸。” “这个嘛……”靳遥抬脚走向正厅,“突然有些想吃德福来的包子、悦客楼的肘子。” “买,我马上让金钊去买。”了无亦步亦趋地跟在靳遥身后。 靳遥满意地笑笑,看到金钊真的动身,她方才慢慢悠悠地开口,“还什么都没谈妥呢,只是说了说机括用于战场这事。” 了无听了这话,立即转身欲追金钊去,“你就想骗我肘子吃。” “行了,别这么小气,就这几日我会再找娄况谈谈,到时候叫上你。” “那还差不多。” 两人说定,靳遥缓步至正厅坐下,手上端着茶盏细细品来。 不过一个时辰,金钊便拎着食盒从院墙上跳下。 靳遥心满意足将各种馅儿的包子摆了满桌,软香诱人、色泽鲜亮的肘子则被她郑重其事地放在缺角方桌的正中。 她率先拿过一酱肉馅包子送进嘴中,轻轻吹了吹凉,而后咬上一口,咀嚼一番顿觉唇齿留香。 靳遥用得正起劲儿的时候,金钊则悄悄挨近了无细声嘀咕了一阵。 待将桌上的包子每样都尝过一个,靳遥这才有空闲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金钊说别宫被加派了人手,长生门的人不好再进来了。”了无面色微沉,只因他不知这是不是故意针对于他。 “无妨,应是昏君察觉到了。本不该将长生门牵扯其中,让他们离开也好。”靳遥说着赤手抓过肘子,豪放地啃下两口,“真是痛快,许久未曾如此尽兴。” 了无随手捻起一根银针飞刺于靳遥腕间,靳遥瞬间将肘子脱手。只见肥嫩的肘子在桌上轻轻一弹,滚落在地。 “两口够了,多了你克化不了。” 靳遥嘴上一瘪,惋惜地道,“你就不能好好让我放下?再说了,掉在这里小宝和小白回来还不得说我偷吃?” “下次再给你买。”了无轻声一笑。 “这还差不多。” 如此畅然一番后,靳遥又细细琢磨了机括一事,想着近日寻机再与娄况好生谈谈。 可还未等到详谈的机会,三日后却传来了北狄屯兵合关的消息。事发突然,靳遥知道这背后没那么简单,是以连夜让了无探查。 后来得到消息,长明渠那些民役里头被混入了北狄细作。当日靳遥为救村民特意煽动□□,他们在此之后趁势利用民役对朝廷的怨恨暗中挑拨。 是以三日前,北江码头长明渠开垦之地再次发生暴动,上千细作混杂在百姓之间,军队难以镇压,一时间乱作一团。北狄趁此内乱之机,屯兵边关,打的就是让大楚腹背受敌的算盘。 随着北狄战报传来的,还有吴庭的密信。 信中言说此番形势严峻,吴庭虽然渐渐在军中站稳了脚,但娄家主帅庸碌,怕是难以抵抗北狄兵马。因此想让靳遥想想法子,寻能者入军营协助,以图拱卫大楚河山。 -- 第46页 昏暗的灯光下,靳遥已将信笺捏在手里看过两回。了无抱胸倚在门边,娄况耷着头坐在靳遥右方,三人皆是面色沉沉。 “阿鸣。”靳遥终是犹豫着开口。 了无身形未动,“直言便是。” “合关地势没人比你我更熟悉,且当年你在军中也随兄长上过战场。我……” “我可以去。但行军打仗我一窍不通。”了无无奈道。 “无妨。也不是真要你去上战场。”靳遥直起身,用手撑着面庞,“我自有谋算。吴庭并未泛泛之辈,届时你只需将我的亲笔信交给他,再将合关关隘那处断崖说与他听听便是。” “好。我什么时候动身?”了无已经明白靳遥暗里的意思,只是娄况在此,他们不好说得太明白,毕竟他是娄家人。 “即刻动身。” 了无颔首,踏出门去,欲让金钊替他整理行装。 靳遥了解北狄,他们向来入侵都是选在秋日,这时节大楚正值丰收,而豫北的雪天也未曾到来。若是能在此其间抢掠城池粮食,他们的冬天也就好过了。 每逢北狄出兵,他们定是要在十月中旬,北边初雪之际退兵的。如若不然,冬日里行军天寒地冻,不说能否战胜,便是将士也受不住。 此番北狄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因此只要守住合关半月,北狄定会不战而退。 靳遥将其中紧要之处都书于密信之中,吴庭若在此战中崭露头角,便正和她意。至于定要让了无去走这一遭全然是因着合关地势险峻,有很多能用之处这世上唯有了无与她清楚。 合关城外六里处便是山崖,攻打合关的必经之路在那崖下,从前大楚从未在此设伏,实在是因为这崖下道路宽广,崖底视野清晰。 从古至今都未有人发现,那两处崖壁是相向倾斜的,且在日落之时,光束自西而来炽盛夺人眼目,掩映之下能使崖底之人看不清崖上的状况。 这还是当年靳遥意外坠落山崖之时发现的,她被救回之后便将这事告知了自己父亲。父亲与兄长几番查探,确定无误便常在此设计埋伏北狄士兵,是以江家这十余年一直能将北狄人拦在合关之外。 想来北狄此次多番图谋,也是因为这十余年都没在江家手下讨到好。 不过,为求万无一失,这事必须要让了无亲自告诉吴庭。 靳遥将一切思量过后垂眸望向桌上那是些简陋的机关箭矢,随即低声道:“娄大人,咱们得快些了,” 娄况心领神会,“我知道。” “那我去送送了无,您先歇着。” 娄况缓缓点头,“去吧。” 靳遥拎着裙摆疾步离开,她还需与了无商议另一桩事。了无动身北上,她身边不能不留人。 推开右边侧房的屋门,屋里的金钊已乔装成了了无的模样。靳遥见状微微一笑,“真要让金钊扮你?” “怎么?你能辨出真假来?”了无摸着自己腕上的念珠,一粒粒转动。 “面上自然看不出。可金钊的性子太内敛了些。”靳遥绕着金钊转了一圈儿,细细打量过方才开口。 “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无颇为无奈。 前些日子别宫多了好些守卫,长生门的人露了马脚,了无为了他们的安全便将人尽数遣走了,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金钊一人。 “阿鸣,路上小心。”靳遥关切地嘱咐着,心里颇有些不舍。 “安心。”了无自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和一瓷瓶,“拿着,护你平安。还有这药,必要之时能续一时半刻的命。” “好。”靳遥眼眶微红撇过头去。 第27章 相识往事 送走了无,靳遥立于檐下许久。 天色愈渐深沉,往日里还能见着星辰的夜,在今晚显得格外清冷。凉风微起,烛火忽明忽暗,靳遥抬手抚上仿佛被拧紧的心口,一阵阵体味分离带来的不适。 直至子时,金钊总算是看不下去,顶着一张了无的脸偏又一脸寒霜地来到靳遥身前。 “夜里天寒,主子先回去歇着吧。” 靳遥本还想站站,但见金钊执拗的目光便又顺从着答应,“也好。” 今夜靳遥没带着小宝睡,她预见自己必定难以入眠,不愿扰着小娃娃安歇。 抹黑进屋,用油灯照亮屋子,靳遥躺于架子床上捏着了无临别送的念珠一粒粒数着。 了无此人,原名钟鸣,当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长生门少主。 江湖人之所以知道他,并非是这少主有多么高深的武艺或是行了什么侠义之事。而是因为长生门少主不愿继承门主之位,竟偷跑到山里寻了一游方和尚剃度出家了。 当门主知晓此事,“钟鸣”已然成为“了无”。了无他爹自然气得不行,令长生门满门不计后果将其捉回。了无听到风声先一步逃离,为避长生门追捕一路北上到了豫北,投了当时的江家军。 长生门虽是实力雄厚到底不敢与朝廷抗衡,得知了无投军他爹也只能铩羽而归,了无从此便在军营中扎下了根儿。 一日春光正好,了无得假随军中兄弟到豫北城消遣。在一花楼听曲之时与乔装打扮的靳遥因争夺一乐姬大打出手。两人不打不相识,不过三两回便熟络起来,经常一道玩乐。 后有一回,北狄派兵试探边境,战场之上靳遥救了了无一命。此后了无便更是为靳遥鞍前马后,日子长些两人便拜了把子结为了异姓兄弟。 -- 第47页 如此混过一载,了无父亲病重,他只能拜别靳遥回了长生门。老门主陡然离世,了无无奈接替了门主之位。等一切尘埃落定,他知江家正在东渝山剿匪便匆匆赶去。 谁知待他到时,江家军已被朝廷已谋反之罪全歼,了无在尸山血海中四处寻找靳遥。足足找了七日,将一具具尸体翻了个遍也未曾寻到靳遥。 正当他想要放弃之时,终于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只剩一口气的靳遥。 他将靳遥带回长生门悉心照料大半年,靳遥才算勉强能够坐起身。后来又休养了三月,方才能下地。靳遥醒来满腹恨意,欲谋昏君之命,了无自然是事无巨细地帮她。 巧的是,了无当年出家拜的游方和尚竟是天下第一大寺古鸣寺的师祖辈。而古鸣寺又正好在渝州,他便通过信物表明身份,明目张胆带着靳遥入了古鸣寺。 后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由此开始。 昔日雄姿英发的两位少年郎,重逢之际一人被迫陷身江湖,撑起门派重担;一人跌入尘埃,苟延残喘。 如今再次分别,靳遥心中实在惶恐。她怕极了这世间的物是人非。 睁眼直至天明,小宝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抱着自己的外衣,迈着短腿爬上床榻,抱紧靳遥的腰,肉乎乎地小脸轻轻地贴在靳遥身侧,嘟囔道:“想娘亲,香香的娘亲。” “你个臭小子,以前哭着嚷着要舅舅抱着睡,现在就只黏你的娘亲?还嫌你舅舅臭?你好样的。”娄况站在紧闭的窗前大声控诉。 靳遥“嗤”地笑出声,“小宝真乖。” “你就惯着他吧,看把他惯成什么骄纵样儿了。” 娄况今日很是奇怪,往日里不声不响就出门了。今日倒像是非要弄出点什么动静似的。 靳遥哪有不明白的,这人是怕她心里伤怀,想着法子宽慰她呢。 她搂了搂小宝,替他穿好外衣,随即牵着小宝踏出屋子。 “娄大人今日不用干活?” 娄况脑袋微扬,“不去,若是有人敢来拿我便让小白咬死他。” “我算是知道小宝这任性的模样是学了谁了。”靳遥捂嘴笑起,“走吧,去用饭。” 长生门的人被遣走,了无也走了,如今剩下像是能做饭的人便只剩了金钊。 想通此中关节,连带小白,四双眼睛直愣愣地望向金钊。饶是金钊从来冷漠,在这期许的目光也羞愧地红了脸。 “你……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做饭。”金钊双手在胸前来回挥动,一脸地真诚。 靳遥捏着下巴逼近金钊,“你真不会?” “长生门的人只会杀人,这些事儿我们都做不来。”金钊顿了顿,补充道:“门主除外,他自小就是不愿当长生门的人。” “行吧。看来这事得靠我了。” 靳遥志得意满,娄况与小宝却是满目怀疑,若是瞧得不错,就连小白都不信任靳遥的厨艺。 “信我。行军打仗之时,我没少帮忙做饭。” “那好,你来。”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靳遥便做好了饭菜,大嚷着让娄况去端。娄况一脸愉悦地走进灶房,而后又一脸菜色的端着菜出来。 只见他手中捧着一盆绿茵茵的东西,正呼呼地冒着热气。待上了桌,几人细看,这正是一道水煮白菜。靳遥也算用心,甚至切了酱菜在里头拌了拌。 “动手吧。诸位。” 靳遥端起粗碗,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一脸的满足不似作假。 几人将信将疑各自伸出了手,待他们都尝过后,娄况梗着脖子咽了;小宝的脸皱成了包子,连忙扒了一大口白饭这才吞下;金钊则直接用上轻功闪身出门吐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连饭桌都不愿坐上来了。 娄况与小宝都是吃过苦的,难吃一点也能吃下。金钊可就不一样了,长生门从来不缺钱财,哪会在吃食上克扣,那说不定吃得比许多乡绅都好。 “有这么难吃?战场上都吃这的。连日行军,有时还饿肚子呢。”靳遥吃得津津有味,像是与其余三人吃的不是同一盆菜。 “主子,我去给您买悦客楼的肘子。”金钊从来木然的眼中竟是露出了几分委屈。 “不早说,能吃肘子谁还吃这水煮白菜呀。”靳遥丢开碗碟,“对了,买点包子。早间不宜过食荤腥。” “是。”金钊话音刚落,人便没了踪迹,可见是真的急切。 少了了无一人的小院依旧热闹,渐渐的,金钊也有了几分人气。 如此过了三月,冬日悄然而至。 大楚地处南边,甚少降雪,今年却是异样。冬至一过,便下起了连日大雪,不多时,别宫全被白雪笼罩。 今日天明,娄况被人叫去了狩猎场做活,午后时,那里传来草屋坍塌的消息,娄况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小院了。 晚间金钊照例去了悦客楼买饭食,可直到深夜也未见人归来。 靳遥寻着晌午的剩菜热了热让小宝吃过,随后带着躺在了架子床上,屋内油灯昏黄,窗外又扬起了雪花,小白卧在床侧偶尔“嗷呜”两声。 这天怕是要变了,靳遥心中没由来的惊慌起来。 接连三日,娄况与金钊都没能回来,自然也不知所踪。渐渐的,院里囤积的吃食便少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宝却又在此刻发起了热。 -- 第48页 夜里风雪俞大,小宝已经变得迷糊,她用手背触了触小宝的额头,滚烫骇人。靳遥知道,若还得不到救治,小宝怕是要不好。 她沉思半晌用被子将小宝裹紧,后觉得不放心又在他小小的身躯上缠上了几圈腰带束紧,以防他夜里翻身又受凉。 靳遥自己则是套上衣物,点燃灯笼摸黑出了院子。她记得东临阁里是有伤寒之药的,为今之计,唯有她潜进阁中盗药方能救小宝一命。 雪天路滑又是深夜,靳遥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是摸到了东临阁院墙之下。 她抚了抚额上的汗珠,仰头看向高耸的院墙,无力地站着。 一阵寒风拂过,靳遥又立马冷得抖了起来,她双手搓了搓臂膀,拎着灯笼继续前行,只想寻个法子进去。 绕着院外走了半圈,一棵高大的桃树挡住了她的去路。靳遥欣喜地抬首,正好看到桃树壮硕的枝干伸向了屋内。她解下斗篷,脱去碍事的衣衫,甩掉绣鞋,抱着树干慢慢爬去。 一炷香后,靳遥终于坐在了那桃树枝干上,倚在那处歇了好半晌,靳遥才尝试着踏出第一步。垂首看去,只见院里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里头是个什么境况。 靳遥狠狠呼出两口浊气,闭了闭眼,随即侧过身子直接倒向院内。她在赌,赌一次上天的垂怜。 “嘭”的一声,靳遥的膝头磕在了院内的巨石之上,右腿一瞬便全然麻木,没有了丝毫知觉。她费力地侧身坐起,拖着腿向屋里爬去。 靳遥入院的地方正巧是东临阁正殿的后方,她已瞧见一处窗户,只要顺着爬进去便能拿到药。 咬了咬苍白的唇瓣,撕开衣衫绑住破了的膝头,靳遥一鼓作气撑起身子用手肘砸向花窗,一下、两下、三下,在她手臂脱力之前终于破开了窗。 翻身入内,靳遥的右腿再次被砸在地板之上。她不敢大声痛呼,只能咬牙爬向床边的柜子。 昏暗下看不清那些药名,她只得柜子里搜罗了一阵,将瓶瓶罐罐悉数塞进布袋之中。 第28章 父子相见 将药紧紧绑在腰上后,靳遥方才再次顺着窗棂爬出。风雪无情地挥洒,天色深沉可怖,倚着墙壁歇息良久她忽的想起东临阁西侧有一狗洞。 那洞穴掩在假山之后,外头又挨着池塘,旁人不易察觉。靳遥能发现还是因着以前小白在那洞里钻过几回。 向着记忆中的地方爬去,靳遥绷了一夜的生硬面庞总算有了几分缓和。院墙高耸,她在外尚且能顺着枝干爬上去,这在院里却寻不到靠墙的桃树了。有法子出去,她自然高兴。 说来也是可笑,谁能想到曾经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会因着寻到一处狗洞可以爬出院子而这样开怀。 不多时,靳遥出了院子后便沿着来路返回,右腿无力,她只能用手撑地慢慢爬行。来时尚且艰难,如今更觉寸步难行。 等到回了后山荒院,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屋中灯火被风雪扑灭,靳遥拖着腿靠近床榻想先瞧一瞧小宝的状况,谁知触手却是一片湿润。 她慌忙摸着点燃油灯,话语里皆是慌张,“小宝,怎么了。” “娘亲。你没有丢下我?”小宝睁着红红的大眼睛,呜咽道。 靳遥一愣,随即想到,定是小宝早已醒来,见四下无人而自己被绑得紧紧的,以为自己弃他而去了,所以躺在床上哭。 靳遥心疼极了,伸手抱起小宝,摸了摸他的头,“小宝不哭,娘亲是替你寻药去了,哪会扔下你。” “呜呜呜……”病了的娃娃比平日里更加粘人,一直哭着。 靳遥一边哄着小宝一边摸出怀里的药,一样样对着灯火仔细辨别,能用的都捡了出来放在桌上。 她医术不精,寻常只是包扎伤口比较熟练,这样的风寒靳遥也只能尝试着给小宝用些退热的药。 小宝吃过药安然睡去,靳遥终于放心地侧倒在床边,瘫软着身子任自己沉沦于虚无。 此刻楚都十里亭外正飞驰着一匹骏马,冒着风雪无畏地冲着这东郊别宫的方向奔来。 骏马刚过,又有十余人追逐而来,而后在明知追不到人的情况下停在了十里亭。 “公公,陛下这是要去哪儿?”一羽卫勒马靠近元川,不解地问。 元川难得面色舒然,“早就该去了,憋到现在也不知陛下憋坏了没。” 羽卫疑惑地望向元川却聪明的没在追问。 “无碍,追不着便慢些,这人丢不了。”元川坐下的马儿悠悠喘着气,低头啃食雪水,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让它奔驰了一般。 再说那兴隆帝,跑马至东郊别宫,甚至还不及勒马,直接从奔跑的马背上飞身落下,疾步冲向后山。 早间便有人禀报别宫遭了雪灾一事,因着兴隆帝又缠绵在酒里,是以直到午后他才清醒地得知了消息。 荒废偏院的院里,唯有一间屋子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兴隆帝脚步直向那处而去,行至屋前,他特意抖了抖肩上的雪。抬手之际却又不敢扣响屋门,如此踌躇半晌,终是鼓足勇气开始动作。 “咚咚咚……” 良久,屋内并无半分动静。 兴隆帝眉目微拧,倏地推开屋门,眼前的一切令他呼吸骤停。 那个她珍藏于心不敢面对的女子此刻正带着一身湿润、半身血迹,满面苍白地倒在床边,呼吸浅淡。 -- 第49页 他三两步走近,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子,欲将其放在床上。谁知床上正躺着个碍事的“东西”。 兴隆帝拎着小宝的衣襟,正想随手扔开,忽的又见他身上缠着靳遥的腰带。手上微顿,终究是看在靳遥的面子上将小宝推到了床里侧的角落,而不是丢去床下。 靳遥仰面躺着,兴隆帝这才看清了她的伤势。伸手解下她膝头包裹的布条,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暴露出来。 兴隆帝心上一痛,欲开口唤羽卫,而后又像是想起羽卫被自己甩下还未跟来,没有出声。 懊恼之下,他慌张地打量四周,方桌脚下的几个药瓶就此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蹲身拾起,见有上好的金疮药兴隆帝立即松了口气。继而轻轻替靳遥盖上被子,转身去了灶房,不过片刻,便飘散出袅袅炊烟。 兴隆帝手脚麻利地烧了锅热水,将靳遥身上的脏污都擦拭了一番,随后将她的伤口撒上药粉撕了干净的里衣包扎起来。 做好一切,元川等人姗姗来迟。 “陛下。”元川踏进屋内,“这是?” “她受伤了。”兴隆帝凝视着靳遥的睡眼,并未抬头。 元川捏起桌上的药,“这用的是治伤寒的药?” “伤寒?”兴隆帝抬首,眼神扫过床里侧的那一团。 元川顺着兴隆帝视线看去,“娘娘莫不是为了救这娃娃?” “果然是祸害。元川,将他拎去扔了。”兴隆帝面色微寒,不似玩笑。 “这……”元川顿了顿,尝试着开口,“娘娘冒着风雪也要救着孩子,您这样做怕是不妥。” 兴隆帝认真想了想,似乎觉得元川的话有些道理,便没再继续要扔了小宝。 如此一夜之后,天明前,连日的大雪终于止住。 靳遥睁眼便见兴隆帝眼眶微红地坐在床侧,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欲撑起身子查证,谁知牵动伤处,一阵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陛下?” “阿遥。抱歉。” 兴隆帝开口便是道歉,靳遥一时竟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而后转念一想,懂了他的话语。 “陛下何时来的?”靳遥此刻无心与他纠缠过往。 “昨夜。来时你正倒在床侧。” 说起昨夜,靳遥连忙侧头四处寻找,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小宝不见了。 “小宝呢?”靳遥伸手攥住兴隆帝的手腕,面上不由得染上几分急切。 “你放心,元川抱着去了一旁的屋子。”兴隆帝按住靳遥的双手,温声安抚。 两人正在焦灼之时,元川抱着大哭的小宝叩响了房门,“陛下、娘娘,这娃娃醒来便哭得厉害。” “你将他抱来。”靳遥哑声道。 元川紧皱着眉头将哭得天昏地暗的小宝抱进屋内,而后如释重负地转身即走,生怕再被这“魔音”折腾。 小宝迈着小短腿跑向床边,欲像往日一般扑向靳遥,兴隆帝眼疾手快将他拎起。小宝四脚离地,微愣片刻,小嘴一瘪又要哭起来。 靳遥连忙让兴隆帝将他放到自己身边,先是抬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而后用脸贴了贴小宝的面庞,“小宝乖,娘亲在。” “娘亲?”兴隆帝听到靳遥如此自称,被惊得睁大了双眼,震惊的模样还未散去,却又弯着嘴角笑了出来。 靳遥一脸莫名地盯着兴隆帝,“如何?” 兴隆帝微微摇头,心里十分熨帖。这娃娃唤靳遥做娘亲,而他却是娃娃的生父,如此,他与靳遥岂不是做了夫妻? “娘亲,这个叔叔是谁?”小宝攥着靳遥的手指,疑惑地问道。 “这……”靳遥侧首望向身侧的男人。 兴隆帝微微一笑,露出自认为最慈祥的面容,“娃娃,我是你爹爹!” 小宝自然不信,转头望向靳遥。 在父子俩的目光下,靳遥无奈地颔首。她能如何,这兴隆帝本就是小宝货真价实的父亲,比她的便宜娘亲可亲多了。 “爹爹为何从来没看过小宝?”小娃娃脆生脆气地质问着眼前的自己爹爹。 兴隆帝听了这话,愣了愣,为什么?他那些个理由也不能说啊。 靳遥眼见两人僵持起来,转着头分别看了看父子俩。兴隆帝与小宝都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谁知她竟是打着呵欠窝进被里。 “你们俩,出去。我要睡了。” 小宝懂事地爬下床,兴隆帝自小凳上站起,两人并排着向屋外走去。不知何故一大一小的背影都带着被抛弃的委屈,活像被训斥了的护家犬,看得靳遥心里直痒痒,想要伸手将他们揉搓一顿。 待靳遥再次醒来时,兴隆帝与小宝正和和气气地面对面支着脑袋坐在屋里的方桌旁。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阿遥。” “娘亲。” 父子俩异口同声唤起靳遥。 “我饿了。”靳遥直觉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空空如也的脏腑让她暂时无心深究。 “我熬了粥,这便去端来。你先躺着别自己动,膝头伤口很深。”兴隆帝一边出门一边不放心地嘱咐。 “好。” 见兴隆帝出了门,靳遥朝小宝招了招手。 “小宝,娘亲睡觉觉的时候,你与爹爹做了什么?” 小宝嘟着小嘴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开口,“我不明白爹爹是什么意思。” -- 第50页 靳遥刚想追问,兴隆帝端着托盘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小宝随即懂事地跑到桌边将桌上的茶碗收捡在一旁,兴隆帝将清粥放下,弯腰凑近小宝,“娃娃,去外头找那木头爷爷,同他一道吃饭去。” “嗯。”小宝听话地出了屋。 “木头爷爷是谁?”靳遥就着兴隆帝递来的勺子吞下一口热粥。 “楚卫。” “还真是贴切。”靳遥牵了牵唇角,眼里浸满笑意。 兴隆帝悉心将一碗粥都喂给靳遥,放下手上的粗碗,踟蹰着开口,“阿遥,随我回宫可好?” “小宝呢?你要带他回去吗?” 第29章 病重回宫 听闻靳遥如此问,兴隆帝才想起这棘手的问题来。他苦着一张脸垂首沉思半晌,最后试探道:“若我让娃娃留在此处,你会否同我回宫?” “自然不会。”靳遥毫不犹豫地回答。 兴隆帝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率先试探了一番。“那好,明日让娃娃同我们一道回皇城。” 即便兴隆帝不说,靳遥也会想法子回去,在此别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之所以先问过小宝去留一事,也不过是仗着兴隆帝先开口,她试图为小宝求一个机会罢了。 兴隆帝所思,则是怕靳遥不愿同他回宫,又见其对小宝是真切疼爱,用一个娃娃便能将人带回,何乐而不为。 俩人暗地都在互相算计,还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然则世事无常,胜负怎能只图眼前。 商议好一切,兴隆帝满心欢喜想要早些返程,可靳遥却在此时骤然病倒。 这病虽来的急,却也不是无故而起。前夜靳遥那般在雪地里爬行,受寒是必然,加之她身子本就羸弱,今晨能醒来,也不过是因着心里记挂小宝。如今知道有人能照顾小宝,自己身上劲儿一松可不就病倒了。 兴隆帝按照往日了无的方子熬了汤药喂过靳遥便一直在床边守着。 整整一夜,靳遥并无半分苏醒的迹象,他心中十分焦急。 外头天刚蒙蒙亮,兴隆帝便急不可耐地冲外唤着,“元川,收拾行装,即刻回宫。” 元川慌忙间耷着半截袖子,另一手抱着小宝衣衫不整地踏进房门,“陛下,娘娘这身子可否挪动?” “这都昏睡一夜了还不见醒,朕怕这药不能对症。且此处简陋,不利于养病,还是先回去妥当些。”兴隆帝所言也不无道理。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元川抱着小宝转身,在门外行进一步却又停下,“陛下,娘娘的贴身婢子不知去了何处。奴才觉得有些蹊跷。” “先不急这些事。”兴隆帝此刻只一脸心疼地看着靳遥,无心去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是。” 元川吩咐人安排车驾,回过神来,只见小宝挂着他的脖子出奇地乖巧。 “娃娃,今日怎么不吵着要娘亲了?”元川捏着小宝柔嫩的脸庞,轻声问道。 小宝动了动身子,“娘亲生病了,小宝要乖乖的。” “真是个懂事的娃娃。” 晨间启程,夜里抵达皇城,一路风雪颠簸,靳遥却依旧睡得死死的。 待到正明门,靳遥面目愈发苍白,兴隆帝冷着脸亲自将靳遥抱回常曦殿。 久无人迹的常曦殿里今晚是难得的热闹,一众太医早已等候多时。 但见兴隆帝仔细将人放在床榻上,十数人立即上前,来回替靳遥诊治过一番却都摇着头表示自己对于这病无能为力。若是旁人,这些个太医只怕就让人预备后事了。到了靳遥这,他们自是没人敢去触兴隆帝的霉头。 天色渐晚,那宫灯高悬,氤氲朦胧,靳遥躺在榻上,生息浅淡。 兴隆帝一直候在床榻旁侧,感受着靳遥的手在他掌中渐渐冰寒。 “去,去寻那婢子,她定有法子救她。元川、楚卫,快去,你们都去寻人……”兴隆帝赤红着眼,嘴角微微抖动,当机立断。 元川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兴隆帝,脆弱、无措,眼里渗着恐惧,似乎是要天崩地裂一般。 “是,奴才这便去寻人。” 元川灰色的身影悄然隐去,自殿外寻来楚卫,让他同自己一道去寻了无。即将离开时,他又顿住了脚步。 “公公,您这是?”楚卫不解地侧头。 “楚大人再派一人去……”元川贴近楚卫耳畔,悄然嘱咐。 楚卫闻言,轻轻颔首,待一羽卫听命离去,二人这才隐于黑暗,向着别宫而去。 再说这靳遥刚被兴隆帝带走,金钊便拖着一身伤回到了小院。 她侧倚在门扉处,细细听过,知道此处已经没了人。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处跌在门框旁,昏然欲睡。正在此时,角落里一道白光闪过,直冲着她所在之地而来。 “嗷呜……”小白将头抵在金钊肩窝,亲昵地蹭了蹭。 金钊抬手压在小白的脑袋上,将它雪白的毛发染上几缕殷红,“小白?主子呢?” 小白又是轻哼一声,似乎是在回答金钊的问话,奈何她却无法明白,只得深深呼出两口浊气,届时她正欲起身,楚卫却是带着一身雪色落在金钊眼前。 金钊遽然侧手,一柄寒刀横于楚卫肩颈处,冷冽道:“什么人?” “了无姑娘,娘娘病重,陛下派我等来寻姑娘。”楚卫两指抵住金钊的剑锋,木着脸一本正经地解释。 -- 第51页 “病重?”金钊心中一惊,“快,扶我一把,回屋子。” 楚卫抬手握住金钊臂弯,使力扶起她向屋内而去。随后而来的元川恰好看到两人相携行进的背影,微怔片刻,他缓步跟上。 几人在屋前碰面,楚卫与元川相互示意,默契地立在门外等候金钊。 昏暗的里屋,金钊竭力在柜中四处翻找,终于寻到一青玉瓷瓶。 “找到了,快,我们快去救主子。”金钊伤势颇重,一番折腾已是精疲力尽。 楚卫自然上前搀扶,元川照旧跟在两人身后,一行人急速向皇城赶去。 常曦殿中,兴隆帝身形未动,依然侧坐于床榻一旁紧紧握着靳遥的手。 周遭很是寂静,殿外风雪顺着窗棂袭来,烛火摇曳生姿。侍候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静默垂立。 忽的,殿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终于在殿门处停下,来者正是金钊等人。 殿内的暖意倾泻而出,金钊捂着伤口蹒跚入内。她初次涉足寝殿,暗里辨了辨方位,方才冲着床榻而去。 “拜见陛下。”金钊不认得兴隆帝,但此刻能守着靳遥的必然只能是皇帝。 “快起。来看看,她,好像越来越虚弱。”兴隆帝仓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钳住金钊。 金钊跌在榻前,俯首,“陛下请先至殿外等候,奴婢这便替主子诊治。” “好,朕这就走……”兴隆帝大步退去,就怕耽误了救治靳遥。 金钊心中虽急,但到底也未曾乱了方寸。她细细替靳遥号过脉,而后才将怀中瓷瓶掏出,就着温水给靳遥喂下一颗药丸。 做完一切,金钊乏力地靠在榻前,歇过几息,她撑起身子走向殿外。 不出所料,兴隆帝果然在殿前焦急地等候,不时垫着脚从门缝里偷看两眼,全然没有那一国之君的气度。 见金钊出来,兴隆帝快步上前,“阿遥如何?” “回陛下,主子已无大碍。只需多歇几日,倒是那膝上的伤还得劳烦太医……”金钊说着话便向前栽去,楚卫就近将人接住。 兴隆帝忙着进殿只让楚卫将金钊带去休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卫无措地捏着怀中女子的臂膀,微微叹了口气将人抱起,随即向后殿下人房而去。 元川再一次看向两人,这一回他并未跟上。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靳遥这次病得急,也病得久,第二日醒过一回又睡了三日才算真正苏醒。 那时冬雪已歇,晨光将将洒满皇城。她微微睁眼,愣愣地瞧着眼前这金碧辉煌的殿宇。 伺候的宫人最先发现她醒来,赶忙嚷着去寻兴隆帝。那人来时,衣衫半敞,墨发微散,脚上未着鞋履,手里还拽着一截腰带,温润周正的面庞带着一些绯红。 靳遥弯了弯唇角,噗嗤笑出了声,哑着嗓子开口,“陛下是在哪位美人的榻上仓促赶来?” 兴隆帝也不顾着整理仪容,反而一边走一边将碍事的衣物脱了个干净,近前钻进靳遥暖和的被褥里。 他伸手搂紧靳遥,将面庞贴在靳遥的脖颈处,宛如小白一般亲昵地蹭了蹭,“终于是醒了,阿遥,你可吓死我了。” “我都病了许多回了,你也该习惯些。”靳遥满不在乎地道。 “怎么习惯?习惯你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习惯你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冰凉?”兴隆帝并未抬首,言语哽咽,“我不愿习惯这些,阿遥。” 靳遥感觉到自己脖颈处泛起湿润,她抬手抚了抚兴隆帝的发顶,故意岔开话题,“将才是在做什么,怎的衣衫不整?” “守了几日,估摸着你该醒了,想着去清洗清洗。” “结果刚解下衣物就听说我醒了?”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兴隆帝用指尖点了点靳遥的额前。 “那陛下此刻岂不是……”靳遥的目光顺着兴隆帝侧躺的位置来回扫视一圈。 兴隆帝狡黠道:“嗯,几日没洗澡了。你也没洗,咱们啊,谁也别嫌弃谁。” “今日这味儿果然有些不对……” 靳遥故意打趣道,兴隆帝避着靳遥伤口故意挠了挠她掌心,两人闹作一团。 “我怎么就回了常曦殿了?”嬉闹过一通靳遥这才想起正事。 “说好回宫你就病倒了。当时若不带你回来,那小院冻得像冰窟似的哪能养病……”兴隆帝将一切始末解释了一番。 靳遥侧首看向兴隆帝,“小宝呢?” 兴隆帝眨了眨眼,避开靳遥的视线,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你不会没带小宝回来吧?冰天雪地,那娃娃怎么活?” “没,不是,我让元川照顾着。只是这几日只顾着你,我也不知那娃娃如何了。”眼见靳遥急了,兴隆帝赶紧接过话茬。 第30章 大楚国师 “你让元川将小宝带来。”靳遥有些怀疑,面上更是一副要亲眼看过小宝才放心的模样。 兴隆帝颔首,默默拢上衣衫,随后赤脚而去。不过片刻,元川便抱着小宝到了寝殿。 “娘娘。”元川躬身见礼,顺势将娃娃放在地上。 小宝见着靳遥自是欣然,三两步上前趴在榻边,眼汪汪地看了看靳遥继而将面庞贴上她的手背。“娘亲,你好些了吗?” 靳遥伸手揉过小宝的发顶,仔细打量一番,见小宝穿着厚实,人也精神,显然是得了悉心的照料。 -- 第52页 “娘亲没事。过几日便能下地陪小宝玩了。” 小宝听了这话终于放下了心,贴着靳遥开始撒娇,“小宝很想您……”嘴上嘟囔着,却是渐渐闭上了眼,不多时便睡熟了。 元川上前将小宝抱起,解释道:“娃娃记挂着您,近日睡得不好。” 靳遥不禁莞尔,向元川招了招手,“让他歇在这便是,离了熟悉的地方,小宝怕是不习惯。有我陪着也让他好好睡一觉。” “是,如此也好。”元川应过声,转头将娃娃放在了窗前的软塌上,拿厚褥子将小宝捂了个严实。 他可不敢将小宝放在靳遥的榻上,他家陛下的心思他最懂,若是见着了说不定又想将娃娃扔了了事。 “这是?”靳遥看向元川,十分不解。 “娘娘莫怪,陛下不大喜欢小宝。”元川心虚得很,兴隆帝何止是不大喜欢,只怕心里就想着将人丢回别院才算。 “我知道了。劳烦公公将我那婢子唤来。” “是,奴才遵命。”元川垂首退去。 靳遥斜倚身子,将沉沉目光投向窗外。金钊来时恰见光束将靳遥笼罩,为其添上几抹暖意。 “主子。” 靳遥顺着声音来处看去,金钊顶着了无的面容冷清地立在内殿堂中。 “傻姑娘,笑一笑啊,你这模样哪像你家门主。”靳遥摆了摆头,不由得笑道。 金钊捏着裙摆别扭上前,“主子恕罪,属……奴婢,还不太习惯这些。” “无碍,昏君即便知道也不会戳穿的。”靳遥安抚过金钊,继续道,“我此番病重你是如何救治的?” “用了门主留下的药。”金钊说着自怀中掏出青玉瓷瓶递给靳遥。 靳遥伸手接过,顺着瓶身摩挲过一遍,而后高声道:“念珠断了,断在小院至东临阁的路上,你若身子好些便去替我寻一寻。” 嘴上说是寻念珠,手里却将一份密信塞进了金钊袖中。 “奴婢遵命。” 金钊颔首退去,回了自己屋里方才谨慎掏出那页纸张。信上没说旁的,只让她回别宫寻一寻娄况的踪迹,顺便探一探北狄的战况。 在小院的三月,靳遥无人可用,且兴隆帝派了不少人看管别宫,她难以查到关于战事的消息索性便一心同娄况琢磨机括和与小宝玩闹。 后来又因着雪灾消息更是闭塞,关于合关一役便更难听到风声。如今回了皇城,守在她四周的暗卫反而少了许多,这时行事正适宜。 按理说,冬日来时,北狄便会退兵。只是朝廷的始终动向不明,一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模样,都城百姓甚至不知有此战事。靳遥猜想,会否兴隆帝故意将此战事隐瞒了下来,若真是如此,他又打的什么算盘? 这其中龃龉,靳遥探寻良久也没能明白。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金钊能够查得一星半点。 靳遥吩咐金钊去办事后,自己则迷迷糊糊再次睡去。当她醒来,窗边榻上已无小宝的踪迹,寝殿灯烛未明,周遭俱是昏暗。 她竭力起身顺着墙角摸向殿门,隐隐约约听到殿外廊下似有对话之声。 透过门缝向外窥去,烛火之下,两道身影绰绰立于殿前。端看背影靳遥便知其中一人是兴隆帝,另有一人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两人在她靠近之时便已察觉,倏然停下了谈论之语。靳遥也不避讳,伸手推开殿门,侧头直愣愣地打量那陌生的男子。 兴隆帝身前之人,青蓝长衫,剑眉星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陛下。这位是?”靳遥贴向兴隆帝,哑声询问。 兴隆帝对于靳遥下意识的依赖颇为受用,体贴地解下披风包裹住靳遥,“这位是我大楚国师。” “国师?”靳遥心中一顿,这国师非遇大事是不会轻易现身的,此番而来所为何事? “娆妃娘娘。”国师挂上笑意微微点头以示尊敬,缓步靠近靳遥,“娘娘先回殿内,外头寒凉,您不宜久处。” 靳遥抬眼看向兴隆帝,兴隆帝则是与国师对视一眼随即弯腰抱上美人转身进殿,国师跟着闭门而来。 这大楚国师姓李名悦然,尚在不惑之年,是先帝在时亲自册封的国师。自古以来,大楚从未有过国师一职,这李悦然能得先帝重用全是因着他所炼制之药替先帝续了几月性命。 不过,今日看来,兴隆帝与李悦然的关系也是不同寻常,会否当年先帝突然离世其中就有这李悦然的手笔?要不然,这续命之药也太过名不副实。 当然这一切只是靳遥暗自猜测,此刻她要做的,便是看看这神出鬼没的国师大人到底为何而来。 靳遥被兴隆帝再次安置在榻上,李悦然也不多言,垂目捏过靳遥手腕,摸上她的脉搏。 殿中一时静谧,良久后,李悦然面露惊惧侧首看向兴隆帝,“陛下,您给娘娘用过什么药?” “什么药?”兴隆帝颇为担忧,“可是阿遥有什么不好?” 李悦然摆了摆手,“非也。这药却是救了娘娘一命,是以臣想知道,陛下是从哪处寻来了那药?” 兴隆帝尚在迷惑,靳遥心里已有计较,这李悦然怕是探出了了无的救命药丸。 “一向是阿遥的婢子贴身照料,朕也不知内情。” “陛下可否将那人唤来,臣有些事想问一问。”李悦然显然是有些急了,也不顾什么礼节,直直盯着兴隆帝恳切道。 -- 第53页 “来人,将了无带来。” 兴隆帝向外吩咐,只见窗边一阵黑影闪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金钊被带到殿内。 人刚跪下行过礼,李悦然便急不可耐地上前,“姑娘,你给娆妃娘娘救命的丹药是从何处得来?” 金钊不解,暗中与靳遥交换过眼神方才怯怯道:“这是奴婢的师傅传给奴婢的药,拢共就这么一颗。”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则是此乃本门秘药,不可多言;再者,这药唯有一颗,你若想看也是没有的了。 “师傅?”李悦然自是不大相信金钊的说辞,“冒昧一问,姑娘师从何处?” “奴婢只知师傅是江湖中人,居无定所、不知来去之处。” 金钊说得义正言辞,李悦然有心继续追问却不敢在兴隆帝与靳遥面前做得太过,只得偃旗息鼓,肃立于堂中面目微凝。 “国师还想问什么?”靳遥冷着脸,十分不悦地道。 李悦然向着靳遥拱了拱手,“是臣冒犯了,还望娘娘恕罪。” “我累了……”靳遥说着话翻身背对众人,兴隆帝见状识趣地带着李悦然走了。 直到人消声寂,靳遥这才转过身,“金钊,此事止于此便是。你家门主未归,说到底是他们师门之事,你我不宜参与过多。” “奴婢明白。” “去吧。” “是。”金钊望了望靳遥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悄然灭了烛火退去。 黑夜之中,靳遥辗转难眠。 而此时,正宁殿里兴隆帝送走李悦然后便在门前驻足。夜风微起,将冬日的寒凉裹挟而来,激得兴隆帝轻轻一颤。 元川臂弯上挂着披风,靠近兴隆帝时抬手抖开,轻轻替他披上。 “李悦然是你让人请回来的?” 元川沉默半晌,“是。奴才想着若是娘娘不好,那人也能替娘娘续上一时的命。” “那你想过这一回又拿什么去换吗?”兴隆帝转身,手里捏着披风的系带,攥得紧紧的,“断了根的人,他看不上了。” 元川眼上涌出一股酸涩之意,心中也堵上了一口气,直憋得自己面目微红,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当年先帝吃下李悦然的续命丹药,本是弥留却生生多出了三年寿命。彼时,他即将得到的光又迅速寂灭,元川实在难以忍受。 加之兴隆帝被逼迫每日与各色女子同房也是心力交瘁,两人一拍即合向李悦然动起了心思。 李悦然因着先帝而得国师之位,一时风光无量,怎会铤而走险去替这一个男.宠和一个毫无势力的皇子做事?一向足智多谋的元川也被此事难住。 一日宫宴,李悦然多饮了两盏酒,碰见貌美的元川便迈不开步了。那一刻,元川终于找到了此人的破绽。 元川瞒着兴隆帝,私下里与李悦然春宵一度,不久后,李悦然将三粒续命丹药换了两粒,再配上些特意滋补的药,故意冲撞了续命丹药的药效。先帝由此只多活了两三月便豁然崩逝。 元川在此之后为摆脱李悦然,也为了更好的辅佐兴隆帝便挥刀自宫,从此做了这无根之人。 一直到今日,在元川的眼里,这李悦然仍是那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看在眼里便是恶心。 而李悦然的真心,掩在恶心之下从未展露分毫,以至本该有缘的两人成了如今这相看两厌的模样。 第31章 国师之情 李悦然很早便认识元川,那时元川尚在江南,是那才情斐然的新秀。李悦然则因被师兄弟陷害偷盗而逐出师门,流落江南。 故事一如既往的俗气,身受重伤的李悦然昏倒在路旁,被刚从县令酒宴上下来的元川救下。元川将其带去就近的医馆嘱咐大夫好生照料,甚至贴心地替衣衫褴褛的李悦然购置了新衣。 当时颇具盛名的元川或许早已记不得那一桩善举,可潦倒的李悦然却是刻骨铭心。 他望着那公子远去的背影,在迷蒙之间暗自发誓,定会偿还这一搭救之恩。 后来,他利用师门所学,置身世外潜心研学,终于炼制出了那续命之药。 一切或许都是上天的眷顾吧,李悦然刚出关半旬,先帝病危的消息便自皇城传出。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继而马不停蹄奔向楚都,试图让自己在先帝面前一展拳脚。 自幼生长于道观的李悦然到底也还是不懂这尘世法则,靠着一股子劲儿奔赴宫门,却在踏足之时便被护卫驱逐。他夜以继日地赶来,又被护卫一阵拳打脚踢,如此窘迫之时元川再次将他搭救。 李悦然这一生都无法忘怀那日的情形,宫外正明街上直直行来华贵的车驾,帘幔飞扬之后元川绝色的面容悄然浮现。 他玉手修长捏着车帘,嫣红的唇瓣微动,“这是何人?” “回禀公子。这人就是一江湖骗子,说自己有灵药能救陛下……”侍卫停手垂立,恭敬地回答元川的问话。 李悦然蜷在侍卫脚下用埋在臂弯的目光偷偷打量眼前之人,一如往日卓然,可那腕上微微泛光的锁链却让他呼吸不继。 “放他走吧,在宫门前拳打脚踢成何体统。” 语毕,元川放下车帘,马车绝尘而去。 侍卫听命将李悦然释放,他一瘸一拐地走远,心里却一阵一阵的揪疼。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竟是被如此作践…… -- 第54页 再见之时便是那夜的宫宴。彼时李悦然在太医院的相助之下已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一粒续命金丹让他成为了这大楚国师,成为了帝王新贵。 那晚,李悦然饮了很多酒,宴席散去时,苍茫月色下的温雅之人他已分不清是梦是幻。但他无法拒绝。李悦然顺从地跟随元川而去。 他们在宫殿中肆意火热,酒醉的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脱下元川的衣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卸下元川发顶的玉簪,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吻上元川的唇,贴上元川的身。 他只记得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愉悦,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与柔情。 酒醒之后,怀里温热的身子让他如坠冰窖。他怎么能亵渎他的神明?懊悔与歉疚并不能弥补分毫。 李悦然还来不及反应,楚卫却在此时领先帝之命前来寻元川。一切就此暴露,他怀抱着元川静默地坐着,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出乎意料的是楚卫并未戳穿他们,只是向他讨了一枚假死药。 李悦然那会儿还不懂,直到后来先帝驾崩,羽卫全数自戕追随先帝而去他才明白楚卫那药的用意。原来啊,人都是自私,哪有那么多愿意用命去成全自己的忠诚。 楚卫用药逃过一死,成为了新帝一党。他感念李悦然的救命之恩对元川甚至对新帝都多加照料。 长此以往,元川对楚卫渐渐有了情意。 这是李悦然自己察觉到的。 一夜慌乱后,元川求他帮自己,李悦然自是无法拒绝。他故意顺从着元川的意思,将自己伪造成那奸恶小人,一步步陷入元川造就的瓮中。 元川从来不知,即便他不求,李悦然也会出手对付先帝,只求护住他的性命。毕竟,只要先帝在世一日,他们两人都不算绝对的安全,他自己或许无关痛痒,但元川,李悦然绝不会让他有事。 后来的一切令很多人都满意。 先帝崩逝,兴隆帝继位,楚卫依旧是楚卫,李悦然仍然是国师。但元川却怎么也不愿放过自己,醉心于武学不说竟以自宫以求练就卓绝武艺。 李悦然深知,元川不过是在逃避而已。元川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便是那些雌伏于先帝的日子,他厌恶那样恶心的自己。所以选择用这样的方式重生,即便他心里渐渐装下了楚卫这人,也无法阻止他对自己的“洗经伐髓”。 至于他李悦然,一个趁人之危的混账,有什么资格去表露真心,有什么资格去护他爱他? 所以李悦然在将自宫后的元川救回,在兴隆帝地位稳固后便自请闭关,就此避世已将近三年。 今次元川见靳遥病危让楚卫唤回李悦然,实在触动了兴隆帝的心。 往昔他无力庇护元川,甚至得了不少元川以身侍来的便利,如今,他怎么还会容忍这些出现。 夜色之下,兴隆帝凝视苍穹,背脊僵直,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身侧之人。 最初他总对元川心存怀疑,只因不信这世间还有人会真切待他。 直到这人为他抛下尊严,去做了那些牺牲。 “川叔,你对朕已经足够了,求您别再做那样的事……”这年轻的帝王哽咽着祈求。 “若是娆妃娘娘真的出事,陛下当如何?”元川顺着兴隆帝眺望的方向将目光撞入黑暗,“我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陛下啊,您年岁尚轻,何不让自己活得快活些许?” “川叔……”兴隆帝侧头看着一旁清瘦的人影,细细掠过那几丝银白的发,而后沉默。 元川抬手轻轻拍了拍兴隆帝的肩头,迈步走向黑暗,将兴隆帝独自留在廊下灯影之中。 人将踏出宫门,外头红墙边便立着一身青蓝,清风朗月般的国师大人。 元川朝他走近,瞧见李悦然发顶有些许湿润,想来他在此已候了许久。 “国师大人。”元川向着李悦然行了一拱手礼,“您这是来讨报酬的?” 李悦然直直看着元川,并未搭话。 元川嗤笑一声,双手展开一步步逼近李悦然,“大人,奴才如今这不男不女的模样,您,还要吗?” “我……”李悦然倒退几步,竭力压抑心中细密的疼,“可否陪我喝一杯?” “好。” 元川颔首应是,两人踏着残雪联袂而去。 正宁殿前,兴隆帝依旧立在那处,不同的是,一身墨衣的楚卫顶替了元川所站的位置。 “楚卫,你知道元川对你的心意吗?” 楚卫宛如影子一般静默,良久,“属下知晓。” “朕从前没问过,今日想问一问。”兴隆帝飞身取下檐前的宫灯,拎着它放在楚卫的面庞左侧,眼神肃然,“为何?” “陛下想问属下为何对元川那么好?还是想问属下为何知道一切也不予以回应?”楚卫直言不讳地道。 “都有。” “属下对他好因为他给了属下活命的机会。属下不回应是因为不敢肖想救命恩人的心上人……”楚卫第一次无视主仆规矩,抬眸与兴隆帝对视,一字一句铿将有力。 兴隆帝就着灯火一遍遍看过楚卫此刻的神情,而后撤手将宫灯掷向御阶之下,缓缓背手转身,“李悦然心悦元川?” “是。据属下所知,元川于国师有救命之恩。”楚卫望着迅速燃起的宫灯,眼里映满跃动的火,不多片刻又缓慢沉寂,最终归于灰烬。 -- 第55页 “下去吧。”兴隆帝疲惫地摆手,抬步离去。 不多时,兴隆帝的身影出现在了常曦殿寝殿内。床榻上靳遥将才熟睡,窗边的软塌里小宝挂着笑,正恬然。 兴隆帝褪去外衣侧躺在床边,伸手搂紧靳遥,虔诚地吻上她无暇的左眼尾。 “阿遥,朕终究是欠了你许多。从今往后,你想要的,朕必倾其所有。” …… 翌日,靳遥在兴隆帝怀中醒来,甫一睁眼便见着那清俊的面容。 “国师是你特意请来为我治病的?”靳遥也不急着起身,在兴隆帝臂弯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继续躺着。 兴隆帝宠溺地捏了捏靳遥的面庞,“不是我。当时慌乱,我还未曾想到这么多。” “那是?”靳遥有些疑惑,除了兴隆帝,这宫里还有人会挂念着她? “元川吩咐楚卫去请的人。” “元川啊!”靳遥翘起唇角,“那便不足为奇了,毕竟啊,他也是爱屋及乌。” “元川帮过我很多,也为我付出过很多……” 兴隆帝捡着重要的事细细与靳遥说了说,如此她才算真切地理解元川对待兴隆帝的感情,那是将他当作了自己子辈,剖尽心血来关怀啊! 两人说着话,小宝悠悠醒来却不敢吱声,等到兴隆帝起身离开。小宝便迅速从软榻上翻身下来,迈着小步子奔向床边,眨着眼亲昵唤道:“娘亲。” “怎么?怕你父皇?”靳遥拉过小宝肉乎乎的小手把玩着。 “前几日娘亲睡着不醒,他可凶了,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就骂我,还想让木头爷爷把我丢了。” 小宝嘟着嘴一桩桩一件件地控诉着兴隆帝,靳遥却能想象兴隆帝当时怕是将她病重迁怒到小宝身上了。说来也不算迁怒,还真就是救这娃娃才让自己犯病的。 “娘亲,您是因为救小宝才会生病吗?”小宝很认真地问。 靳遥抬手拂了拂额,随即正色道:“小宝,不论是谁病重,娘亲都会救他的。世人生而不易,能有机会施以援手我们便该竭尽所能。” 第32章 储君楚焕 小宝懵懂地望了望靳遥,惭愧地低下头“娘亲,小宝不懂。” “啊?”靳遥惊呼出声。 随后帘外传来金钊低低的笑语,“主子,小宝还小。”她摆了摆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上前替靳遥洗漱更衣。 小宝懂事地退到了外殿。 不消多久,靳遥身着天青色织锦流仙裙,支起一只玉手慵懒地倚在铜镜前任由金钊替她梳理凌乱的发丝。 其余人等已经离去,小宝也被宫人带去用膳,寝殿之中只剩了她与金钊两人。 “可查清楚了?” 金钊手上生疏地勾着柔软的发,嘴里徐徐将这北狄一事说与靳遥。 一切正如靳遥所料,初雪之前北狄便已退兵。朝廷得到的最后一封捷报距今已有月余。 倒不是像靳遥所想那般,兴隆帝暗里图谋什么,只是他一心沉浸于与靳遥的儿女情长中并未在此战事上留心。得知合关无恙后,这事自然就在世人眼里淡去了。 远离战火与硝烟的繁华皇都,没有人能切身体会烽烟下的血腥与别离。 “娄况没事吧?”靳遥继续问道。 金钊替靳遥簪上一支金钗,低声回禀,“属下已去过别宫,娄大人还在猎场,并无不妥。” “你可同他说过我们回宫一事?” “已经尽数告知。” “他作何反应?”靳遥抚上繁复的发髻,对着铜镜侧了侧脸,“金钊果然聪慧,不过几日也能挽这样的的发式了。” “娄大人将机括图纸给了属下。”金钊抬手欲将怀中的图纸掏出。 靳遥忙回身阻止,“不必,你将这些都交还与他,顺道再替我将这封信带去。”纤弱的玉指捏住纸页一角,悄然塞入金钊的掌中。 金钊颔首退下,靳遥仰头远眺,冬雪消融,但残败的景致依旧。 细想来,如今朝里常是苏阁老一手操持,兴隆帝前些日子大半是在借酒浇愁。 靳言常驻临江县,甚少回帝都,长明渠依旧如火如荼地开凿着,只不过冬日里进度缓慢些。 年节将至,似乎该松快松快了。 目光落于皓腕狰狞的一道旧伤痕上,靳遥眼中暗潮汹涌,停不了,怎么可以停,日子已是不多。 靳遥起身迈步出得常曦殿,院中小宝正带着小白在桃枝下嬉闹。 “是谁将小白带回来的?”靳遥自言自语道。 “回娘娘,是了无姑姑将白虎接回来的。”殿门处一面生的小宫女恰好听到靳遥的话,怯怯地应着。 靳遥偏头看了看,确定是从未见过的人,随即问道:“你是我常曦殿的人?什么名儿?” 小宫女倏地跪在地上,连忙磕上几个头,“娘娘,殿中的旧人都被陛下遣走了,奴婢等都是此番娘娘回宫才来伺候的。” “也罢。你叫什么?” “奴婢新蕊。” “真是个好名字。日后你便贴身伺候小宝吧。”靳遥抬手招来玩闹着的小宝。 “娘亲。” “小宝,日后就由新蕊照顾你起居。”靳遥抬手揉了揉小宝细软的发顶,郑重嘱咐。 “好。”小宝点点头,“小宝都听娘亲的。” 新蕊识趣向着小白拜了两拜,“奴婢定当悉心侍奉公子。” -- 第56页 小宝也不怯场,带着新蕊继续和小白玩耍去了。 靳遥看过一会儿,撇下随侍的宫人独自出了常曦殿,一边走一边还在为新蕊所唤“公子”二字耿耿于怀。思量半晌,她沿着小径朝正宁殿方向行去。 冬日的景致没什么别致的,无非衬着些翠竹与各色寒梅。踏着湿淋淋的石子路,吹着冷冽的风,靳遥似乎比往日更加清醒。 兴隆帝已知她的身份,甚至对她十分珍视,她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是。 朱红的殿门相对而开,正宁殿恢弘的匾额在冬日十分惹眼。徐徐而来的靳遥更是惹眼,护卫远远见她靠近便前去禀报了兴隆帝。 待靳遥踏过宫门,兴隆帝已从内殿匆匆赶来。 “阿遥,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也不怕冻着自己。”兴隆帝用掌心禁锢靳遥的微凉的手,不赞同地道。 “有桩事想同你商量商量。”靳遥翘起唇角,眼里浸着光亮。 兴隆帝醉心于如此鲜活的美人,揽上她的腰肢,“先到殿内去。” 靳遥顺从地点了点头。 正宁殿里头炭火燃得足,温暖如春,兴隆帝的手很暖,抚慰过靳遥一瞬的寒凉。 兴隆帝引着靳遥进殿,安置她靠近炭火坐着,替她端来温水与点心,一样样摆在她跟前。 “想说什么?” “小宝是你的孩子,总该有他该有的身份。”靳遥捧着微热的茶杯,将自己绝色的面庞置于氤氲的水雾上,并未抬头看眼前之人。 “我……不知该如何对他,终是对那些腌臜的日子有些难以介怀。”兴隆帝不知靳遥已从娄况处得知一切,只将那段往事称为腌臜之事。 “我这身子难以孕育,小宝便算作我的孩子吧。”靳遥将已经暖和的手覆在兴隆帝温润的面庞之上,促使他抬头与她对视,避无可避,“如此,你会不会好受些?” 兴隆帝顺着靳遥的眼眸望去,沉溺其中不由地答应,“也好,我来安排。” 三日后,兴隆帝于正名殿上宣旨,将小宝赐名楚焕,入主东宫。 旨意一出,满朝文武无不激愤,纷纷跪求兴隆帝收回圣命。 在众大臣眼中,楚焕是妖妃与他人之子,他们如何能任由野种玷污皇室血脉。 当初兴隆帝继位便称楚焕夭折,从而将他弃于别宫。如今自然不能让兴隆帝自己打自己的脸,便只能说楚焕是靳遥的孩子,他们的陛下因为妖妃的蛊惑才赐封她的孩子为储君。 早朝之后,苏阁老为首的忠志之士便在正名殿前长跪不起,这事一时难以平息。 及至黄昏,停了几日的雪又飘扬而来,纷纷落落撒在各色官服之上,落于他们乌纱之间。 天色渐渐暗了,靳遥怀抱昏昏欲睡的楚焕挺着脊背坐在正名殿偏殿的圈椅上,透过窗棂细细将外面稀疏十余人的面孔记下。 楚焕开始在靳遥怀中缓缓点着脑袋,想来已是睡熟,兴隆帝想接过娃娃让靳遥歇歇。靳遥微微摆头,将楚焕小小的身子放在圈椅上,而后起身向外走去,兴隆帝默然跟随。 立在御阶之上,俯瞰底下一个个肩头堆着白雪的老者,靳遥迈着沉重的步伐顺阶而下,裙摆曳地,扫开一地浅薄的雪色。 几位老臣见靳遥来,面上纷纷露出愤懑,恨不得啖其血肉。 “诸位,跪也跪不出什么结果,何不早日归家,烤烤火也是好的。” 靳遥一改将才的沉闷,面上扬起明媚的笑。而这笑意在此雪夜,看来实在讽刺。 苏阁老腿伤已经痊愈,但到底年迈,这寒夜长跪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他抬首,花白的胡须顺着寒风微微摆动,锐利的目光穿透靳遥,在望向兴隆帝时生生转为恳切,“妖妃惑主至此,吾等如何安歇?陛下,请您收回成命。” 兴隆帝淡漠地旁观一切,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上前替靳遥整了整披风,生怕她被寒风吹着了。 靳遥乐于与兴隆帝“恶心”眼前的老臣,眼里满是温情缱绻。 其余大臣也随之呼号,“求陛下收回成命!” 靳遥眼见苏阁老面色更加苍白,迈着步子在其身前站定,而后俯身贴近,抬手替他掸了掸肩头的落雪,“苏阁老,您这身子不行了啊?这才跪了半日,啧啧啧。” “你……咳咳咳……”苏阁老豁然开口,一阵凉风灌入口鼻,激得他剧烈地咳了几声。 “阁老,您还记得长明渠上手刃村民一事吧?”靳遥撤开半步,语调依旧很低,“您说是让焕儿当储君,还是我将临江县周遭的村子的村民都请去?或者说,您还记得李家村吗?” 苏阁老目眦欲裂,“妖妃,尔敢?咳咳咳……” 靳遥笑了笑,微微侧头看向兴隆帝,“陛下如今对我可是有求必应的,苏阁老,您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你……”苏阁老抖着唇吐出一口鲜血,落于雪地十分刺目,随后他企图起身靠近兴隆帝,刚支起一只腿,这老者便倏地栽倒在地。 靳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各位,苏阁老身子不好得回家养着了,尔等还跪吗?” 剩余的大臣在眼见苏阁老倒地后便没有了支柱,一个个缩着头任由侍卫将他们搀扶离开。 “来人,将苏阁老送回府邸,遣两名太医尽心医治。”靳遥冲侍人吩咐道。 -- 第57页 几人领命背着苏阁老消失于黑暗。 一直到那抹朱红不见半点靳遥才转过身望向兴隆帝,她有些累,微微倚向兴隆帝怀中不愿动弹。 兴隆帝用墨色的披风将靳遥拢在胸前,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在此促成绝色的画卷。 门扉后目睹一切的楚焕攥紧自己稚嫩的拳头,心里许下了要孝敬靳遥一生的誓言。 他还小,不懂为何父亲不喜自己,不懂为何他成为了娘亲的孩子,不懂为何他变成了“楚焕”,成为了太子。 可他知道,这是娘亲为他求的,他不能辜负那个脆弱且倔强的女子。 第33章 一场宫宴 立储风波因苏阁老被气得雪夜吐血昏厥而结束。 一众老臣如此凄然败阵,余下的人也就再无反对之声。有些个心思活泛的甚至已经开始打听年幼太子的好恶,预备着投其所好早早的在储君面前表一表衷心。 兴隆帝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且年关将近,他有意要摆上一场宴席庆贺一番。 是夜,苍穹微暗,皇城灯火辉煌。 络绎不绝的车马在宫门前停驻,又立即驶去,留下衣着精致的各色贵人三五成群向宫内行进。 其间男女皆有,他们在进入内宫时分开,长街向右,命妇贵女们去向后宫;长街左侧,勋贵大臣们先至前朝,再随兴隆帝一道至宴席所在的凝辉殿。 常曦殿内,靳遥才将梳妆完毕,此刻她正捏着楚焕的衣襟替他悉心整理,恰是一片母慈子孝的温情之时。 “娘娘……”姑娘愉悦的呼唤从殿外远远传来,打破殿内的宁静。 靳遥下意思拧了拧眉头,将楚焕的最后一颗衣扣系好。而后抬首,牵着楚焕走向殿门处。 不过片刻,两位妙龄女子一前一后出现在靳遥的视线中。首当其冲,正气喘吁吁的是她许久未见的“堂姐”靳涵;后头翩然而至的姑娘很是面生,但模样端庄大气,瞧来十分舒心。 “拜见娆妃娘娘,拜见太子殿下。”两位姑娘向靳遥行了礼。 “堂姐?”靳遥适时露出些亲昵,上前自然地搭上靳涵的臂弯,“免礼。来,先到殿内歇一歇。” “是。” 靳遥带着楚焕坐于主位,靳涵与那姑娘则一左一右落座下首。 “娘娘,这是岳东陈氏的陈婉。我与阿婉早年便认识,路上遇到就让她一起过来见一见娘娘,您不会介意吧?”刚一坐定,靳涵便迫不及待地介绍着对面的人。 “自是不会。”靳遥说着话,侧头看向陈婉,露出真切的笑意,“陈家姑娘,果真是极好。” 陈婉起身谢过,“娘娘谬赞。”她面上是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哀愁。 靳遥见此,心头一酸,她知道陈婉此人,但并未亲眼见过。 兄长与陈婉自幼相识,却因着江家常居豫北两人甚少相见。早年兄长一向以边境未安为由拒绝说亲,但陈家表露意愿时,他却出奇的没有反对。 直到兄长去世前一年,他与陈婉商议定亲。当时靳遥在战场受了伤,遗憾的并未跟从他们一道回楚都。只是听娘亲说过,这陈家长房嫡孙女是如何如何温婉大气,适宜做当家主母,想来,他们是极满意这个儿媳的。 后来家中变故,这一年里,陈婉受尽流言蜚语之苦,嫁娶艰难。世人言其命硬克夫,不过定亲一载,这江家便全族泯灭。 如此种种怎能不让这苦命的女子常怀哀伤? 楚焕见靳遥失神地望着那女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娘亲?” 靳遥回神,抚过楚焕肉乎乎的小脸,继而面向下手两人,“宫宴要开始了,两位同我一道走吧。” “是。” 靳涵与陈婉默默跟在靳遥母子身后,几人缓步向凝辉殿而去。 微明的灯光之下,陈婉偷偷抬眸窥了一眼前头的靳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娆妃娘娘的背影似曾相识。 撇去脑中离谱的猜想,陈婉垂首跟随,再未有多余的动作。 凝辉殿中,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命妇贵女们入宫按理是要先去参拜中宫的,只是如今后位空悬,她们也就直接来此候着了。 至于靳涵去常曦殿,怕是有事要和她说,不过苦于多了个陈婉又不好开口。 靳遥带着楚焕出现在门前,殿内的喧哗热闹戛然而止,众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跪地,“拜见娆妃娘娘,拜见太子殿下。” 起初靳遥还不觉得,这会儿她倒是突然回过味儿来。储君地位尊崇,怎的参拜之时还落在了她这个宠妃的后头?不得不说这些人各个都是人精,知道楚焕是因着她才有机会做太子,所以一个劲儿的巴结着她。 当然,兴许还有另一重意思,那便是畏惧。“妖妃”做的那些个事,他们也是怕的。 坑杀村民、挥剑斩人不说,如今就连当初兴隆帝将赵家女子赵琳分尸喂鹰的事也在人云亦云中被按在了她的头上。众人岂会不怕? 靳遥冷着面目,挺直脊背缓步向高位走去,一步一步很是郑重。底下跪地行礼之人,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懈怠。 立于高台,靳遥示意楚焕开口,小小的娃娃脆生地大声道:“诸位平身。” 待众人艰难地拎上衣摆站定,外头紧接着又传兴隆帝驾临,不例外的,他们转身再次跪地行礼。 -- 第58页 兴隆帝与靳遥一般,丝毫没在意底下一众人等,直直冲着靳遥迈步靠近。 他拉过靳遥的手,牵引她落座,楚焕照旧跟在靳遥身侧。 “平身。”兴隆帝叫了起,抬手招来随侍的小太监,吩咐开宴。 夜宴开场,一舞将毕,殿外再次传来些许喧闹。兴隆帝与靳遥对视一眼,俩人俱是不解。 靳遥正欲开口,只见一头戴斗笠,背负大刀,身着一身墨色短打的男子已经跨入殿中,连带惊断了一切乐舞。 殿内侍卫隐有拔刀之势,羽卫已是蓄势待发。 那男子满不在意,仍在向着高位跨步,只行进之间随手将掩面的斗笠摘下丢开,而后双手抱拳,单膝跪于御阶之下“陛下大喜,臣特来恭贺!” “宁安?你怎的突然回来了?”兴隆帝起身,疾步迈下御阶,双手托住宁安王的手臂将他扶起。 “年关将至,且陛下下旨立储,如此盛事,臣怎能不归?”宁安王也不扭捏,顺着兴隆帝的力道站起。 “快入座、快入座。” 身侧侍人忙在兴隆帝左侧首位处添上了座次,宁安王背着大刀坐下,这宴席再度热闹起来。 靳遥坐于高位,并未跟着兴隆帝起身,是以她看到了好一些有趣的东西。 这宁安王入殿,不曾多看谁一眼,将目光落于兴隆帝之前却频频瞄向陈婉所在之处。靳遥本是不确定的,但陈婉显然也认出了这人,眼里有轻微的波动。 这两人,该是有些交集的。 靳遥不露声色,旁观满堂觥筹交错,一心照顾着楚焕吃食。 酒至半酣,小娃娃打起了呵欠,似乎是困了。靳遥嘱咐侍人看顾兴隆帝,而后带着楚焕悄然退场,今夜,她尚有未尽之事。 常曦殿的桃树林很大,虽说冬日里无甚遮掩,但深夜也算是适宜商谈之处。 靳遥安置楚焕睡下,便拿了深色的披风遁入桃林深处。在常曦殿后方靠近宫墙之地有一座假山,她让金钊将娄况带来了此地。 如今靳遥不便出宫,有些事她又必须与娄况亲自谈,所以出此下策,趁此宫宴繁杂之时将人带来宫里。 她没拿灯笼,摸黑行去几次险些跌倒。终于是靠近了假山入口,这时金钊恰从暗影处现身。 她微微颔首,“主子,娄大人在里头,奴婢在此看着。” “辛苦了。” 靳遥顺着两座假山之间走近,顺着狭窄的洞口弯腰钻入,里头燃着小小的油灯,忽明忽暗。 “费这么大劲儿将我弄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娄况环抱双手,倚在石壁上。 “长话短说。”靳遥寻了处石块坐下,“机括图纸已给你,能用于战场吗?” “我正要说,这好些都是你的心血,就这样给我?”娄况自怀中掏出油纸,一层层打开,正是机括图纸,瞧这模样他是珍视得很。 靳遥眼看他递来忙伸手推开,“你拿着才算有用,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废纸。” “直说吧!”娄况凑近靳遥旁侧的石块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 靳遥的意思是让娄况带着机括图纸北上,他是娄家的人,如今豫北全被娄家控制,即便她让吴庭混入军营,短时间内也是收效甚微。 靳遥时间不多,她必须要完全掌控住豫北、掌控住兵力才行。若能有娄家之人与吴庭和了无里应外合,定能事半功倍。 而她将机括图纸尽数给娄况便是想让他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答应这近乎无礼的要求。若娄况不愿,她则再用其他手段。 “你凭什么让我答应?娄家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本家。”娄况垂着头,将机括图纸一页页抚平。 “楚焕如今是太子,我能让他风光无限,也能让他夭……” 娄况陡然转身,伸手扣住靳遥的脖颈,她面色缓缓涨红,难以言语。 靳遥感受到生息渐渐浅薄,默默闭上双眼,恰在这一瞬,娄况松了手上的力道,咬牙切齿道:“娘娘好狠的心呐!” “咳咳咳……是你亲自将你的软肋送到我手中的,娄大人。”靳遥连连咳了许久才完整地说出话来。 她双眼赤红,拍了拍裙摆起身,“大人也别装了。当初你被先帝掳走,娄家可是已经放弃你了的,就想着让你委身先帝博一份恩宠呢。” 娄况面上并无反应,只眼里闪过一瞬的仓惶,随即大笑出声。 他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眼角划出一滴泪。 娄况倏地抬手掩去,直挺挺地端跪靳遥跟前,以头杵地,“臣就此追随娘娘,万死不悔。” -------------------- 作者有话要说:咸鱼开始更新啦! 请原谅咸鱼冬日里的懒惰。 祝各位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暴富暴富!!! 第34章 欲结姻亲 “你……”靳遥倒退两步,远离娄况。 “我娄况苟延残喘,一桩为了那娃娃,另一桩便是因着娄家尚在辉煌。今日娘娘给臣这个机会,臣拜谢。” “人都差点被你掐死了。”靳遥摩挲着脖颈上的伤处,嘟囔道。 娄况挠了挠头,心虚地笑了笑,“想着试探试探娘娘有没有资格当我娄某人的主。若是那优柔寡断、贪生怕死之徒,我娄况还看不上呢!” “行了,你且去吧。豫北便交给你与吴庭了,届时到了便让元川回来。”靳遥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还有,这封信你替我送到吴庭手里。” -- 第59页 “是。”娄况言语肃然,弯腰叩头,恭送靳遥离开。 另一边,宫宴已至尾声,兴隆帝与宁安王并排踏出凝辉殿沿着昏黄的宫道缓步而行。 因在冬夜,到了此时外头隐隐有了些雾气,兴隆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脚步快了几分。 宁安王察觉后亦抬步跟从。 楚都西面,外城边上的街道此时才将热闹起来。嫣红的灯笼高高挂着,杂乱的乐声混入耳畔,各色女子正倚栏娇笑。 兴隆帝与宁安王顺着暗地里的小巷到了一处院子,那院落处于腌臜之地却格外清雅,凑近些门前两丛寒梅迸发出阵阵清香,平添几分傲然。 宁安王冲着兴隆帝眨了眨眼,“川叔在此地?” “非也。”兴隆帝上前轻叩门扉,“先陪我小酌几杯。” 宁安王有些疑惑,却并未反驳。 两人进得院内,一女子已在廊下垂首恭候。 “金屋藏娇?”宁安王取下背上的大刀,随手倚在柱身上。 “去你的,这店家的酒不错,邀你来尝尝。” 宁安王顺势打量周遭,只见院里零星布置了几处桌椅,各有不同,且造景别致,确是一营生之地。 兴隆帝带着他在一株红梅旁落座,红木桌椅上飘零着数瓣梅花,瞧着有些喜人。 宁安王随手挥过,梅瓣顺风飘散,“李悦然怎的突然回来了?” 兴隆帝示意店家上酒,继而开口,“阿遥前些日子病重,川叔让他回来的。” “今日宫宴也不见川叔,怎么回事?”宁安王轻蹙眉头,显然颇为忧心。 兴隆帝随即将元川、李悦然还有楚卫三人的事仔细向宁安王解释过一遍。 “几日前羽卫探得川叔随李悦然在此处饮酒,而后便不见踪迹。”兴隆帝倒是不急,以元川的身手,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我再命人查一查。”宁安王有些不安地道。 正说着,店家已将酒水端来,谁也不曾瞧见,店家眼里因着这宁安王闪过几丝惊讶。 这店在此花街柳巷开了不久,似乎就是这一两年才出现的。店家一直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她也不会开口揽客,只在客人落座后默然呈上酒水。 这酒水亦是特别,每日供应皆有不同,全看店家自己的心意,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青梅酒、有时是烧刀子、有时甚至是隔年雪水或清晨甘露。 今夜这酒,是豫北边境最烈的高粱酒,边疆战士最爱的这一口。 宁安王端起眼前的粗碗豪饮一口,酒水热烈地顺着咽喉滑下,直让他心头一热,憋红了眼。“好酒。” 兴隆帝见此亦浅饮一口,他不懂这酒有何不同,在他嘴里只是比寻常的高粱酒烈了几分。 三碗酒下肚,宁安王有些飘飘然,“楚珩,你那宠妃不简单。” 兴隆帝只喝过最初那一口便再没动那酒碗,“我知道。” “也是,反正你也只想将这楚国败了了事。”宁安王似乎更醉了,面庞贴着桌面慢慢闭了眼,随风而落的花瓣点缀在他粗陋的短打上。 兴隆帝召来羽卫,吩咐他们将人送回楚都的宁安王府,随后踏着夜色回了皇城。 他倒没再去常曦殿,天色已晚,兴隆帝不愿让寒霜侵染那处温暖地界。 踱步而归,他独自坐在正宁殿前的玉阶之上任冰凉的夜风侵袭,他第一次有些急切,想要快些将这江山耗尽,而后带着心上的姑娘归隐山川。 他没有去想过靳遥会否恨他,兴许也想过,在靳遥身处别宫的三月里。那时兴隆帝每日以酒水麻痹自身,怯懦地不敢去正视。 直到他请求靳遥回宫,她也亲口答应之后,兴隆帝便将这一切压于心底再不敢提及。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姑娘不曾拒绝,或许心里是不记恨他的。 因此他得尽快将一切处置好,如此才能全心全意待她。 平素兴隆帝只把这江山当做玩物,打发枯燥的岁月,如今寻到了自己最珍视的人,自是要以她为重。 现下的三大世家是大楚最后的支撑,兴隆帝本打算让他们内耗而亡,毕竟他们之间的权力倾轧还未摆到明面上。 当然,如此行事的弊端便是耗时过长,还有,当日他下旨让靳家掌管长明渠日后的经营其余两家也并未反对。这其间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纠葛?他一开始的计划怕是早就难以施行了。 忽地,兴隆帝目光凌厉地穿透寒雾,一团黑色的人影疾步现身,而后单膝跪于玉阶之下,“陛下,属下查到了。工部尚书私底下与陈家、赵家似乎是约定了什么,所以其余两家并未对靳家经营长明渠码头表现出不满。” “约定了什么?”兴隆帝修长的两指轻触下颌,“朕当时故意将阿遥拘在别宫了,莫非,在此之前她便料到了……” “陛下,还有一桩事,赵家欲向陈家联姻,求娶陈家嫡孙女陈婉。若是两家再度联姻,世家便更不好破了。”楚卫也不住开始紧张起来。 靳遥之母乃是陈家嫡系三房长女,陈家与靳家已是关系匪浅,若这赵家再与陈家结亲,三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只会更加牢不可破。 “无妨。陈家嫡孙女?这事朕会处置。”兴隆帝疲惫地冲着楚卫摆了摆手,楚卫识趣地退下。 正宁殿再次归于宁静,兴隆帝依旧没有入殿安寝的意思,如今他离了靳遥实在难以入眠,还不如就在此坐着,好好谋划如何将一切迅速瓦解。 -- 第60页 翌日天明,正在用早膳的靳遥也从金钊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摩挲着玉碗边沿,略微思索片刻,“金钊,去传靳涵。” “是。”金钊领命而去。 “娘亲。”楚焕怯怯地看着靳遥。 靳遥替楚焕碟里添了一个玲珑包子,“怎么啦?焕儿。” 也不知是不是靳遥的错觉,她总觉着自从楚焕成了储君,总有些惴惴不安的。 “娘亲不开心了吗?” “傻孩子,娘亲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事需要费些心力。”靳遥安抚着楚焕,自己也有些酸涩。她不会做母亲,让这孩子跟着自己倒真是委屈了。 “娘亲……”楚焕想要说什么,可到底也没吐露,垂着头乖乖地进食,到了时辰便跟着新蕊去了上书房。自成为储君之日起,楚焕便开始在上书房进学。 靳遥用清水簌过口,正捏着绢帕拭着唇角的水渍,靳涵跟在金钊身后踏入殿堂。 “坐吧,堂姐。” 靳涵似乎有些顾虑,但也顺从地贴着凳沿落了座。 “这些日子不见,堂姐待我倒生疏了?” “不……不是,娘娘……”靳涵显然是慌张了,连连摆手否认。 靳遥拉过她的手,轻轻抚过手背,“堂姐,你怕什么,我们可是姐妹。” “是……我爹不让我常来找您,当初您回宫我就想来的。”靳涵垂着头,言语里满是歉疚。 靳遥心思一转便明白了靳言的良苦用心,他到底也是真心疼惜自己的女儿,就怕她这个“不折手段”的人将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去。 “二叔所言也有理,我现今也是自身难保,堂姐离我远些自然是最稳妥的。”靳遥流露出几许伤怀,又极有分寸的克制着,在靳涵看来却是十分的可怜。 靳涵连忙攥紧靳遥的手,“娘娘,您别忧心,外头那些个谣言自然是不能信的。您是多好的人啊,她们还那样说您。” 靳遥微怔,这姑娘还真是有意思。 “堂姐明白就好。我这有桩事,不知堂姐近日可有空闲帮我一帮?” “娘娘您说。”靳涵一副义气的模样,就差拍上胸脯了。 “你曾说与陈家孙女相熟,我想见见她。”靳遥直言。 “这有什么,您将时辰地方说与我,我去替您邀她便是。” “那便拜托堂姐了。”靳遥笑着挥手,让宫人呈上各色糕点一应送于靳涵。 靳涵收敛着笑意谢过,眼光却怎么也离不了那些美食。靳遥自是懂她,连忙让人带着东西将她送回了后宫。 几日后,靳遥在夜幕降临之际来到了西外城边的那处院子。 将相见的地点约在此处,靳遥有两重考量,一则她知兴隆帝与宁安王来过此地,便想着来瞧瞧是否有什么独到之处;二则花街柳巷之地,自视甚高的贵人不会明面上来寻欢,她在这里也不怕被人撞见。 夜色渐起,寒风微扬,红梅乱舞,是冬夜里平常却别样的景致。靳遥戴着帷帽,一身寻常姑娘家的天青广袖,系上纯白的披风,立在梅花树下,人影绰约,宛如仙子。 第35章 私见陈婉 陈婉在靳遥落座半盏茶之后才赶来,她气息起伏有些异样的剧烈,想来是赶得及了。 “娘娘……” 靳遥抬手打断她,目光落在陈婉左袖摆下那一点深色的水渍处并未声张,“唤我一声遥儿便是。” 从前兄长亦是如此唤她,如今她想要她未过门的嫂子唤一回。 “遥儿?”微怔一瞬,陈婉抿唇一笑,坚定地道:“遥儿。” 她顺从了靳遥的意思,只以为她是觉得在外不便表露自己的身份。 “遥儿今次约我会面,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陈家姑娘曾与豫北江家少主定过亲……”靳遥抬眸,只见陈婉将手中绢帕捏得紧紧的,身子绷得僵直。她恍若未见,顿了顿继续道:“后江家出事,陈家姑娘便立志此生不再二嫁?可有此事?” 陈婉眼底翻涌过许多深厚的情意,她愣了稍久,直到眼眶泛红,而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正是如此。” 靳遥避开陈婉的视线,望向飘零的花瓣,“姑娘可知,赵家有意与陈家结亲。” “嘭”的一声,白瓷酒杯滚落在地,散发出一阵阵桃花醉的浓香。陈婉满目的不敢置信,“怎……怎么会?爷爷应过我的……” “家母陈茵,乃陈家嫡系三房长女。我靳家与陈家早已是一家人,他赵家如今想打这主意,我是万万不会袖手旁观的。”靳遥取过一只新的酒杯,替陈婉斟满一杯,轻轻放在她的面前,“婉姐姐,不知你是否对赵家有意啊?” 陈婉像是被吓到,倏地摇了摇头,“不,我已说与江家,早已是江家的人,娘娘,你帮帮我……”她攥上靳遥的袖摆,像是拉住了救命稻草,嘴里不住地乞求,连称呼也不敢怠慢了。 靳遥抬手覆在她柔嫩的手背上,“婉姐姐,你别急,交给我便是了。” “臣女谢过娘娘了。”陈婉立着身子,端端跪地,朝着靳遥深深跪拜。 靳遥俯视着陈婉的发髻,细看去,这才年长她三四岁的姑娘,耳后已有了一丝白发。 她不忍再看,缓缓侧头,提着裙摆顺着青石板的小径离去,仓惶着不敢叫那人起身。 陈婉似乎发现她要离去,抬眼之际恰见靳遥落在梅花雨下的背影,不由地问,“娘娘,您可去过豫北?” -- 第61页 靳遥脚步一顿,未曾回头,仓促间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才将踏出院门,夜空疏疏地洒下了雨滴,金钊撑开红伞将她安置在车驾上。“哒哒哒”,她们踏上了归去皇城的路途。 金钊听命了无悉心照顾着她的身体,见着天儿转凉,悉心地取过汤婆子塞在靳遥的手中。 “娘娘,您打算怎么做?” 靳遥回头,自知金钊是在询问关于陈婉的事。她拧了拧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宁安王倒像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总好过一世郁郁寡欢。” 金钊不太懂这各种曲折,只知靳遥是要撮合陈婉与宁安王了,这事也不知该怎样去周旋。 巧的是,这苦恼的事,此刻正有人做着呢。 兴隆帝今夜也未在皇城,天将擦黑,他便与靳遥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只不过他是向东去了宁安王府,恰同靳遥方向相反。 楚都的宁安王府占地颇广,内里却是潦倒。历代楚帝是不愿宁安王在帝都待着的,宁安王们自然也更乐意到宁安城做“土皇帝”,因此这帝都的府邸便十分落败。 兴隆帝来时,宁安王正在灶前烧火,看样子是要预备着做晚饭。 “宁安,你这一个下人也没留?”兴隆帝一边将有些拖沓的衣摆扎进腰带一边迈过门槛,开口道。 宁安王蹲着身回头,“你怎么来了?” “有事相商。”兴隆帝立在灶台便,抬手摸了摸那横亘在案板上的大刀,“你这宝刀能杀人也能切菜,还真是不错啊!” “行了,别嚷嚷,我先做饭,有什么事……” “陈婉……” 宁安王不耐烦地刚要赶人,兴隆帝轻吐那人名讳,宁安王便顿住了手,甚至“蹭”地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 “走,去悦客楼,我请你吃肘子。”宁安王走出两步,发现自己没拿佩刀,又转身回到灶房。取刀的同时还不忘嘴硬,“兄弟你来了还做什么饭,随我去,我请客。” “肘子?正巧还未吃过,去尝尝也罢。”兴隆帝也不拆穿宁安王,只顺势接下话茬。 不多时,二人便站在了悦客楼门前。兴隆帝还来不及仔细看看便被宁安王拖进了店。他在悦客楼的大堂随意寻了一靠窗的位置坐下。 兴隆帝环顾一周,“这里能说话?” 宁安王但笑不语,唤来小二自怀中掏出几锭金子一个一个摆在四方桌边沿。 “小二哥,今儿我与兄弟有些私密话,劳烦你替我清清场。”与此同时,宁安王还将背上的大刀取下,重重地扣在桌面上。 小二腿上一软,哆嗦着赶去后院寻自家掌柜。 不多时,那掌柜掀帘而来,亲自将店中客人全请了出去。 “客官想用些什么?”掌柜并不谄媚,但背脊微曲,言语间透露着恭敬。 “各色肘子都上一便,拿两坛爽口些的酒,我这兄弟喝不惯烈的。”宁安王显然还记着那日在小院兴隆帝并未饮那豫北烈酒的事。 “是,小人这就去准备,客官您稍坐。” 掌柜去了后厨,小二在门边上候着,阻止那些想要进店的人。 兴隆帝饮了口茶水,不急着开口。宁安王用热切的眼神紧盯着兴隆帝却又不敢催促。两人就如此僵持着。 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肘子摆上桌来,兴隆帝不慌不忙地伸出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 宁安王实在坐不住了,抬手握住兴隆帝手腕,“能不能说了?” “赵家有意与陈家联姻……” “啪嗒”,筷子砸在桌上,宁安王失了神。 这话无需说的透彻,如今赵家唯有一嫡三子未曾婚配,而陈家能相配的也就一个陈婉。 宁安王对陈婉,那是情根深种。 当年,宁安王还是世子,听从先王指派到都城为太后贺寿。 进城那日是在暮春,天色本是极好,谁知竟是突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他是毫不在意的,可偏偏有那佳人心善送来纸伞替他挡了一时的狼狈。立在城门处,那姑娘只在车驾路过之时将伞递来,他匆匆一瞥便将人记在了心里,这许多年从未舍下。 伞柄末端刻着江家的印记,他细查去竟寻不到这人,直到太后寿宴上相见,他才知自己是寻错了地方。 揪着一颗忐忑的心,宁安王也学着文人雅士吟诗作赋想争一争佳人的青睐。 谁知佳人却为着江家少主的一套行云流水的枪法如痴如醉,瞧见那人眼里的雀跃的情谊后,宁安王便知道自己失了机会。 他坦然成全,甚至私下里将江靖远此人查了个底朝天,就连江靖遥带着陈婉偷摸北上游玩他也是跟着的,只想为心上人把一把关,看看那人是否值得托付。 宁安王初时还看不上江靖远,一路随着,到豫北后见识过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少年将军,他才真正放下了心,默然离开。 后来,先王出事,他与兴隆帝携手谋事。兴隆帝继位后他便远遁江湖,不愿再看自己心爱的女子与他人相守。 江家灭族之日,宁安王是拎着大刀入的皇城,锋利的白刃割破了兴隆帝的脖颈。他厉声质问他为何要让江靖远死,江靖远死了他的阿婉该怎么办? 宁安王赤红着双目终究未曾出手,只颓然转身奔向雨幕。那场雨比初见陈婉时下得更大些,他见她失魂落魄地跪在雨中,怀里抱着一柄绘有青松的纸伞。 -- 第62页 陈婉凄然垂泪,他立在院墙外陪了她一天一夜。 其实啊,初见那日,陈婉与江靖远也有过一场初次邂逅。那时她是刚从自家庄子上出来,恰逢变天,打马而过的江靖远送了她一把纸伞。 这一切仅仅比宁安王与陈婉相遇早了那么一时半刻。 时间再回到今夜,兴隆帝默默坐在桌前已暗自饮下一壶酒来,可对面的宁安王似乎还沉浸在那些旧忆中。 “江靖远已去,如今她也只有你能照顾几分了。”兴隆帝歉疚地开口。 宁安王眼含悲伤悲伤,缓缓抬首,“不必抱歉,当年也怪我并未向你表露。” 他顿了顿,继而眼里有了些光亮,继续道:“我且去试试……” 兴隆帝端上酒杯与宁安王手里的轻轻一扣,“好。” 翌日,陈赵两家欲结姻亲的事不知在谁的授意下被闹得满城风雨。 陈婉已定于江家,按照礼法已是江家之人。虽说江家之罪不至于牵扯到她,但若是要再嫁,那也是于理不合的。 众人为此纷纭,赵家似乎早有了对策。 今晨早朝,便有礼部尚书赵兴舌战群臣,引经据典摆出种种定亲再嫁的例子将诸位反对陈赵联姻的大臣辩得哑口无言。 兴隆帝倚于龙椅端着茶盏一脸兴味,下首宁安王亦是看得津津有味,两人默契地任由赵兴“搅弄风云”。 最终,在赵兴为此胜利沾沾自喜之时,兴隆帝下旨,替宁安王与陈婉赐婚。 第36章 御旨赐婚 婚旨一出,满堂皆惊。 众大臣垂着头窃窃私语,唯有赵兴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仰望兴隆帝。 良久,他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 “陛下,臣逾越了……”赵兴软着腿跪下,言语生硬。 兴隆帝随意摆了摆手,“赵尚书对朕这旨意不大满意?” “臣不敢。只是,宁安王殿下可愿意?”赵兴越说越没有底气。 兴隆帝冷冷地扯了扯唇角,“朕亲自赐婚,还有人不满意?”说着话,他顺势倚在扶手上,姿态慵懒,却让赵兴背后冷汗津津。 赵兴一脸菜色叩头认罪,而后恹恹地退回了队列之中。 此事能如此顺利还得仰仗兴隆帝这几年的胡作非为。若是遇着些盛世明君,赵兴这样的,怎么着也得摆出些大义让这道婚旨发不下去。但偏偏是对着兴隆帝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说不准就掉了脑袋了,赵兴可不敢与之硬碰硬。 靳遥清晨醒来便从金钊处听来这旨意,她如何也想不到兴隆帝竟是和她起了同样的心思。 这赐婚来得急,陈婉那里也没个准备,心里怕是要慌了,靳遥正为此忧心,想着让靳涵再邀陈婉见上一面。 殊不知陈婉接下圣旨,却是一脸平和,至少明面上能让人察觉她不如厌恶赵家一般厌恶宁安王。 当年江靖远与陈婉北上,宁安王一路追随,江靖远一早便有所察觉,也将这事都告知了陈婉。起初或许不容多想,但日积月累陈婉又怎会不明白宁安王的心意。只是那时她已心悦一人,所以只得装傻。 而今如此,陈婉只以为是宁安王为了她无需违拗己心嫁于赵家才出此下策的。 她不会觉得慌张,因为那个人一直默默守护却从未打扰过她。即便最终江靖远早逝,他也只是将自己的关切隐在暗处,宛如当年他只在院外淋雨守护她一般。 陈婉是信宁安王的。 传旨太监前脚刚走,宁安王后脚便来到了陈家。这几大世家之中,唯有陈氏的府邸是建在了楚都,只因楚都在岳东的地界上。 宁安王风驰电掣般策马而来,在迈步入府之时悉心把自己的佩刀解下,将褶皱的衣角仔细捋了捋,这才敢向内行去。 陈家一众人等尚在前院未曾散去,宁安王略过跪地行礼的众人,颇为局促地在陈婉跟前顿住脚步。 他眼眸紧紧锁住陈婉,“我不愿你与赵家联姻,江靖远也罢,他赵家小子算什么。” 这是一向在陈婉面前谨小慎微的宁安王第一遭说这样有些蛮横的话,但陈婉却丝毫不觉无礼,只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宁安王见状,就着衣物牵过陈婉的的手腕,“跟我来。”尚在迷糊的陈婉便这样被宁安王推举上马,继而困在了他的胸前。 一路向东,是去往皇城的方向。 就在不久之前,兴隆帝下了朝便径直到了常曦殿。 “你说让我劝一劝陈家姑娘?这……”靳遥一愣,难道兴隆帝知道她私见陈婉一事? 兴隆帝揽过靳遥的肩头,温声道:“她虽不知你的身份,但你终归是了解你兄长的,总能以此劝一劝你这未过门的嫂嫂。” 靳遥放下心来,她知兴隆帝对她有情,但暗中谋划的诸事她还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我明白了,陛下放心。” 靳遥应声垂首,伸手搂着小白,适意地捏着它的皮毛把玩。兴隆帝痴迷地望着窗下被浅浅晨光笼罩的美人,眼里露出缱绻深情。 宁安王带着陈婉来,恰好撞破这一室温情。 “拜见陛下、拜见娆妃娘娘。”宁安王随着陈婉恭敬地行了礼。 “平身。”兴隆帝摆出帝王的气势,明知故问,“这是来谢恩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宁安王也同兴隆帝演上了。 -- 第63页 “这事不急。”兴隆帝起身行至宁安王身侧,“你随朕来,先替朕办件事。” 靳遥与陈婉默默地看着宁安王跟着兴隆帝离开常曦殿。 “坐吧。”靳遥嗤笑出声,“你该能瞧出来,这俩人是商量好了在做戏呢。” 陈婉也不扭捏,顺势在侧首坐下,“倒是不知陛下让我到娘娘这里所为何事?” “他们怕你对这赐婚不满,让我劝一劝你。”靳遥抬首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婉的面色,“眼下看来,婉姐姐似乎并未因此动怒。” 陈婉有些无礼地对上了靳遥的目光,“娘娘可去过豫北?” 靳遥撇开头,下意思回避,“婉姐姐可愿嫁与宁安王?” 陈婉不由莞尔,眼里闪现过熠熠光。她们都是聪明人,靳遥的逃避与不敢直接否认足以让陈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时她才刚同江靖远定了亲,边境便开始不太安分。江家不好在楚都久留,而两人也不愿就此分开,所以陈婉随着江靖远一道启程去了豫北。 抵达之时,恰逢北狄犯境,战鼓擂擂之间,她端坐于车驾中亲眼见过那位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江靖遥。 炽烈的夕阳下,江靖遥青丝高挽,身着轻甲,手执流光宝剑,脚踏赤兔名马。狂沙飞舞之际,那暗红的披风杂乱的描绘出恢弘的豪情。 自那时起女子傲然的背影便深深地刻在了陈婉的脑中。 “嫁。待我为江家少主守过三年,我必丢去过往,一心做他宁安王的妻。”陈婉隐匿着自己的喜悦,斩钉截铁地应承了这门婚事。 靳遥微微一怔,“何苦如此?” “想给阿远一个交代,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外城边上的酒肆便关了吧,那里终究不是安稳之地。”靳遥起身,拍拍小白的头示意它自己出去玩儿。 陈婉手上的茶盖扣于杯沿,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娘娘怎会知道那家酒肆是我开的?” 靳遥缓步靠近陈婉的座次,“那夜你的气息起伏太刻意了些。况且你虽换了衣物,但那衣摆上仍旧粘上了桃花醉的酒渍。” 寻常的桃花醉与那酒肆的不同,以靳遥以往对酒的研究自然能分辨出这种细微的差别。 “娘娘果然聪慧过人。”陈婉面上的似乎更轻松了些,“这酒肆尚有些作用,我便将她送与娘娘吧。如今,它对我也没什么作用了。” 靳遥察觉到了陈婉话语中的遗憾,正想开口,陈婉却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原来,江靖远出事后,陈婉一度想追随而去。这事被一直暗中相护的宁安王发现,他便寻人给陈婉送了封密信,只言江靖远战死东渝山却并没有人寻到他的尸身,所以江靖远或许还活着。 这话凡常之时自然是没人会信的,但那时的陈婉已是万念俱灰,这封信恰像一束光亮照耀了她灰暗的心。 自那以后支撑陈婉活下的便是要找到江靖远,她偷偷开了那家酒肆,是想用它打听各路消息,继而寻找江靖远。 渐渐的,她自然明白了江靖远还活着这事是多么的渺茫与不可信。她自然知道,那家酒肆早已等不来她的不归人。 但她已经活下来了,煎熬过了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不知道那封信是谁送来的,但心里也有几分猜测。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他。若我懦弱的死去,又有何面目去面对我挚爱的英雄。他的妻,必得要配得上他才是。”陈婉低低细语。 靳遥眼里涌上一股热意,她侧开身子,背向陈婉。“若是不愿,不嫁也可。” 陈婉摆了摆头,却发现靳遥是背对自己的,她随即开口,“不必。他的情我用今生偿还。来世,以至往后的生生世世,我便都托付给阿远了。” 语毕,陈婉拎着裙摆起身,路过靳遥站立之处,默然步出常曦殿。 将至殿门处,靳遥沙哑的话音传来,“我去过豫北。我生于豫北,长于豫北,但那个我已经死了。” “我明白的。”陈婉回身跪地,重重叩头,“娆妃娘娘。臣女告退。” 常曦殿静默了下来,空荡得有些怕人。靳遥仰起头,缓了一缓。 兴隆帝推开殿门时,只见得靳遥萧索的背影。 他轻轻迈步上前,搂住靳遥的腰身,“阿遥不开心了?” 靳遥将头埋进兴隆帝怀中并不答话。 “焕儿快下学了,别让娃娃跟着你伤心。”兴隆帝揉了揉靳遥的发,温言劝道。 靳遥果真收敛伤怀,闷闷地说:“为什么陛下要唤宁安王为‘宁安’?” 兴隆帝搂着靳遥至窗边榻上坐下,“宁安的名讳是先帝赐下的,他不喜欢,所以我一向用爵位封号来唤他。” “原来如此。我还想着是什么样的缘由呢。”靳遥瘪了瘪嘴,“陈家姑娘说是要替那江靖远守过三年才能与宁安王完婚。” “答应了便好,多谢爱妃了。”兴隆帝笑得畅怀,抚上靳遥绝色的面庞。 “那你得给宁安王好好说一说……陛下……你……” 靳遥一本正经地在说话,兴隆帝却像偷腥的猫吻上了她唇。 “焕儿该回来了……陛下……现下可是白日……”靳遥推拒着。 兴隆帝粗重的呼吸贴在靳遥耳畔拂过,“可我,忍不住了……” 常曦殿里传来羞人的声响。 -- 第64页 外头的宫人识趣地将下学归来的楚焕拦在了院中。 第37章 名声渐恶 新蕊牵过楚焕转身离去,行至长街,恰见宁安王与陈婉并列而去的背影。他们衣摆相连,头颅相倾,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新蕊与楚焕懂事地缓下脚步,故意落得远远的,不敢惊扰那相携的一对璧人。 他们所料不差,宁安王正在与陈婉解释当年北上一事。 “王爷曾与江郎相交?”红墙黄瓦之侧,陈婉偏头,一脸诧异地盯着宁安王。 “不曾。我倒是见过他,他或许尚不认识我。”宁安王摇头否认,“但我知道,他是英雄,配得上你的倾心。” 那回初至豫北,边境动乱,正巧遇着江靖远领兵御敌。宁安王见陈婉被安置妥当后便怀着一腔热血摸去了战场,意图献上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他半途盗了后方伙头兵的一身军装,顺了人家一柄长刀便冲向战场。 旌旗翻飞,怒号漫天,他去时两军正在交战。 鲜血喷溅,残肢遗骸遍地,那是宁安王第一次见识人间修罗之地,他尚来不及反应,一北狄兵的铜锤便冲着他破空而来。宁安王仓惶抵挡,矮身一闪躲开这一次袭击。 还来不及歇口气,又有一双刀敌军自侧后偷袭,这一回他并没有幸运地躲开,但闭目之后疼痛却未从身上传来。他忽的睁开眼,那红缨□□立在身侧,是那骁勇的少年将军用自己的臂膀替他挡下这一刀。 江靖远见人无事,他不顾自己的伤,连忙侧手拔起□□,向前扫开,那使双刀的敌兵便被割开咽喉。 宁安王还未回神,江靖远又将他扯向自己身后,替他阻杀了相继袭来的两名敌军。 “火头营的?怎的上了前线?别愣着,先退去。”江靖远替他杀开一条生路,将他推出战斗之地。 宁安王自知自己不熟悉战场对阵,再不敢再贸然去添乱,缩在草堆后见那红缨□□的主人在战场所向披靡、运筹帷幄。这一仗不算艰难,在江靖远此等见惯战事的人眼里甚至是微不足道。 但于宁安王而言,他所受之震撼足以改变他一生。自那时起他便在心底放弃了欲与江靖远一争上下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子心悦的那人是足有资格匹配她的。 往事忆完,两人将至宫门。 “你竟见过他在战场的模样……”陈婉语调中满是艳羡。 宁安王明白她的意思,“你若想听,我便再与你细细讲来。” 陈婉轻轻一笑,“不听了。” “他受伤了,我心疼。”这是陈婉隐在心底的话。 “不听也好。”宁安王牵过马,“我送你回府。” “好。” 陈婉依旧被宁安王护在了身前,马儿轻轻起蹄,踏碎往昔。 今日之后,不光宁安王与陈婉的婚事在民间颇有热议,更让百姓感兴趣的便是那赵兴在朝上的一番作为。 普通人将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但有识之士却从此窥探到许多。 赵家想与陈家联姻是以让赵家这位礼部尚书打头阵让定亲再嫁有旧例可循,虽说结果是替他人做嫁衣,但这世家把持朝堂的弊端却再次显露。 大楚官员多为世家子弟,亦或是依附世家的官宦相互推举就任,经年累月历经数朝自然便造就了如今这样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 国力衰微已是老生常谈,即便没有兴隆帝胡作非为,这大楚又能再传下几代? 一早靳遥便同父兄探讨过这局势,只不过江老将军一腔忠勇都寄在了豫北,这楚都内的暗潮汹涌他一向不愿沾染,以至于靳遥起初也是一知半解。 不过这一两年她身处旋涡自然明白了这大楚的症结所在。 这回赵兴被人当了笑话,他必然是不甘心的,至于他要如何做,靳遥心里早有成算。 不出所料,这除夕之后,新年伊始,妖妃乱政、乞求兴隆帝斩杀妖妃的言论便甚嚣尘上。 赵兴这招祸水东引是满朝文武乐见的,参与其中的人怕是不少。但即便民间已有人集聚一处对她喊打喊杀靳遥也毫不慌张,只管在常曦殿里享受着年节的欢愉。她知道,终会有人替她料理这些的。 皇城之中,兴隆帝近日因着这事心情坏得很,稍不留意便会处置宫人,若非靳遥时常拦着些,这满皇城的人也不够他杀的。 “嘭”,御书房传来一阵瓷杯落地之声。 兴隆帝正欲着人将惶恐的宫女拖走杖杀,靳遥却在此时现身门前。 “陛下何必动怒。”她缓步走近,“你们先下去。” 宫人们如释重负,对着靳遥眼含感激地迅速退去。 “阿遥……”兴隆帝倚在龙椅侧边揽过靳遥的腰,将头抵在她腹前,“这些个刁民,满嘴的恶心话。” 靳遥垂首望向桌面,那奏本正是向兴隆帝禀报民间央求他处置妖妃一事。 她抬手轻抚兴隆帝的发顶,“其实我也听不见,陛下也不会由此将我处死,咱们大可以不用管他们。” 兴隆帝支起身躯,坚定道:“不,尔等岂敢辱骂你,朕不允。” “朕”之一字是他帝王的尊严。 靳遥再次抬手揽过兴隆帝的头,“好了,别生气。” “既要处置,我们先查一查这源头吧。”靳遥继续道。 “源头?”兴隆帝转念一想,“你是说赵兴?” -- 第65页 靳遥但笑不语。 兴隆帝勾唇一笑,取来谕旨,笔触起落见便将赵兴革职查办,收押刑部。 靳遥眼见兴隆帝落下玉玺,低声道:“处置了一个赵兴,还有另一个赵兴。” “阿遥有何见解?”兴隆帝捏着御笔,侧后抬首望向靳遥。 “世家始终左右着朝局,陛下何不以此徐徐图之,将江山真正地握在自己手里。” “我正有此意,只不过还未寻到法子。”兴隆帝正色道。 靳遥明媚一笑,“陛下不知如何做便交给我吧。只要陛下明日带我上朝便是。” 兴隆帝不明就里却也宠溺地应允了。 达到自己的目的后靳遥也不久留,饮过一盏茶水便匆匆告了退。 她心情颇好地绕去了御花园,冬日虽没有百花齐放的盛景,看一看傲雪凌霜的寒梅也是不错。 赵兴这人虽说是打得祸水东引的主意,但在此之前靳遥也算是世家之人,这几家同气连枝,他轻易是不好开罪的靳家。 靳遥为了这后招故意让人将自己私见陈婉的事偷摸透露给了他,让他以为自己是和陈婉一伙儿故意设计他的。 再加上苏阁老帮着他出谋划策,赵兴必然就得走上去各处煽风点火的路。 “主子,您如何知道苏阁老会给他出这么个主意?” 金钊身为那替靳遥递送消息给赵兴的人自然是知道她的谋算。 “苏阁老可不管赵兴这丢脸面的事,他只是想借天下人的嘴让我这妖妃的名声更臭些罢了。”靳遥顺手压下一支寒梅,置于鼻尖轻嗅。满园红梅衬着,她却比花更艳些。 “如今苏阁老置您与太子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长此以往怕也是个麻烦。”金钊蹙着眉头,满目担忧。 靳遥倒是轻松,“且等着吧,我啊,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以后啊,说不准这苏阁老还得想方设法护着焕儿呢。” “主子真是深谋远虑,和门主一般让人捉摸不透。”金钊与靳遥相熟了许多,再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木然。 “说来倒是有些思念阿鸣了……”靳遥说着话愈行愈远,金钊识趣地并未跟上。 园子深处,楚焕正倚在小白身侧低低地抽泣着。靳遥是恍然听见声响才循迹而来。 她拎着衣摆,轻轻靠近,“焕儿,怎得偷偷在这儿哭?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楚焕圆圆的眼里还挂着泪,无措地看着靳遥,瘪着小嘴倔强地不愿开口。 身旁的小白努了努头,到后方梅树枝下慵懒地趴下了,显然是知道这里没了自己什么事。 靳遥在几步之外朝着楚焕张开了双臂。 他见状便再也绷不住了,“娘亲……”楚焕哽咽着,急急跑了两步,圈住靳遥的腿。 “傻孩子,怎么了,受了委屈?”靳遥把着楚焕小小的肩头,缓缓蹲下,与之对视。 “我……我听见有……有人骂娘亲……”楚焕断断续续地说着。 原是午间下学之时,他正好听着宫人们议论靳遥,心里头替靳遥担忧,憋屈到了。 “那焕儿觉得那些人骂得对吗?” 楚焕使劲地摇着头,“不对,娘亲不……不是是妖妃,娘亲也……也没有杀过人,娘亲不是坏……坏人……” “焕儿,既然你认为他们说的不对便无需让那些话扰乱你的心神。”靳遥将楚焕抽噎的身子搂紧,“其实啊,娘亲虽不像她们说的那般,但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人。娘亲做了不少的错事,但娘亲不后悔。” 楚焕愣了愣,他似乎明白了靳遥话中的意思。于是,他伸出尚且脆弱的双手回抱着靳遥,坚定道:“小宝觉……觉得,娘亲是好……好人。” 靳遥眼里有些酸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得将头压在楚焕的肩上,伸手怕了拍他的背。 母子俩相拥良久,直到靳遥落在地面的衣摆有些湿润。 “好了,没事了,焕儿如今是大楚的太子,要学会更坚强一些。”靳遥站起身,捏了捏楚焕的面庞。 “娘亲,我会的。”楚焕小小的脑袋异常坚定地点了点。 第38章 妖妃临朝 哄好楚焕,靳遥当晚难得一夜好眠。 翌日辰时末,她姗姗醒来,此刻日光正盛正是靳遥往日惯常的起身之时,但于今朝而言却是晚了。 “陛下为何不早些唤我?”靳遥慵懒地支着头,倾泻下万千青丝,娇嗔道。 兴隆帝眼光微闪,指尖轻颤,逃避似地侧头,接过宫人手中的衣物悉心替靳遥披上,“不急,让他们等着便是。” 今日,是兴隆四年第一次大朝会,靳遥早早央过兴隆帝要与之同去的。 在兴隆帝的授意下,二人有条不紊用过早膳方才踏出常曦殿。待到御驾至正明殿时,已是往昔下朝时分。 彼时,浓雾四散,天光大亮,兴隆帝携靳遥踏上御阶于高台之上逆光站定。 山呼万岁之声呼啸而来却又顷刻散去,威仪庄重的朝堂只剩了肃穆,此刻,满朝文武屏息站定。他们相继抬首,却被兴隆帝身侧那明艳的身影惊得目瞪口呆。 下首,左立宁安王,右站苏阁老。那趁着新岁拖着病躯来上朝的苏泽安尚且来不及为靳遥名声渐恶而欢喜便被眼前这景刺激得几欲晕厥。 他抖着苍白的薄唇,本就年迈的身躯更显几分薄弱,“陛下,老臣不知,您这是何意?”苏阁老说着话,眼光狠厉地锁住靳遥。 -- 第66页 兴隆帝侧身挡住底下人的目光,紧紧攥着靳遥的手腕将她牵引至龙椅一旁,似乎是想让她与他一道坐下。 靳遥心上一慌,骨子里的忠义迫使她顿住脚步,随即放开兴隆帝的手步下御阶,站在苏阁老身前,骄横地对上苏阁老的毫不留情的眼神。 “今日陛下将要处置之事正与本妃相关,我为何不能在此?” “大楚立国至今,万没有后妃立朝堂的事,陛下如此所为,将来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苏阁老拂袖跨出两步,端端跪于堂中,语调悲怆且恳切。 “朕做事,无需向谁交代。”兴隆帝转身面向苏阁老,“你若想留便留,不愿留,便滚。” 兴隆帝这话不可谓不重,深层里便是警告苏阁老若是非要与他作对,那这朝堂便没有了他苏泽安的位置。 “陛下……”苏阁老还欲死谏,宁安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知在苏阁老耳边说了什么,这人倒是就此安分下来。 靳遥暗里看过满朝文武,竟再没有其他人敢与苏泽安共进退了。当日立储尚且有老臣愿为这江山费心,时至今日这些人到底也不敢再拿自己的命赌昏聩君王的一丝善意。 “近日民间谣言四起,诋毁储君之母,朕之后妃。列位臣工对此,可有什么看法?”兴隆帝说着话同时向靳遥招了招手。 靳遥识趣地回到兴隆帝身边,终究不敢染指高座龙椅,只在他身旁站着,也不插话,显得乖顺至极。 赵兴面上挂着谄媚的笑,“这些人是瞎了眼的,娆妃娘娘如此敦惠之人,怎会是那惑乱江山的祸水。” 日前回楚都述职的靳言自然也是站在靳遥这一边的,顺着赵兴的话表了忠心。 余下的便是些见风使舵之徒,一个接一个恭维着靳遥,讨着兴隆帝的欢心。 八风不动的武将总归要多些,另外也就苏阁老一脸愤慨地全当看戏。 靳遥目光逡巡一圈,装作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诸位大人不愧是有识之士,那些个似是而非的话大家自然是不会信的,本妃很高兴。” “不过。”她话锋一转,“据羽卫来报,这事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诸位觉得会是谁呢?” “羽卫?”底下人听闻此话便开始窃窃私语。 任由朝堂嘈杂一阵,靳遥高声道:“赵兴赵大人。” 赵兴猝不及防被靳遥唤了名头心上一紧,但这些个老狐狸纵横朝堂数十载也是有些本事的,慌张一瞬便立马稳下心神,“臣在。” “赵大人觉着是谁这般没脑子,竟敢与本妃作对?” “臣不知。” “不知?也罢。本妃不了解众大臣,但各位共事数十载的同僚必然是相互熟识的,尔等竞相自去查探吧,谁寻到了人便密信一封投送羽卫营一里外的驿站便是。” 此话一出,底下便如同掀起了轩然大波。 靳遥昨日只想着先将赵兴处置了,再以此为由头查处赵家,世家动荡之际她再图谋其他。 可真到了这朝堂之上,见过满满当当百十号人她便知道自己一早的算盘是打不响了。 若要行后事,必得先将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大臣们撇去几层才是。而这由得他们政敌之间相互告密的法子,自然是最迅捷的。 兴隆帝虽不知靳遥真正的想法,但也由着她作为,大手一挥便当众将此事定下,甚至不拘于朝臣之间,民间亦可暗中揭发当朝不轨的臣工。这自是靳遥乐见。 兴隆四年,因妖妃而起的纷乱正式拉开序幕,后世称其为“后妃临朝之乱”。 更甚至自今日起,大楚朝堂之上只要有兴隆帝便没有缺少过妖妃靳遥的身影,靳遥从后宫到朝堂这才算真正迈出了步子。 此事已定,早朝散去,满朝大臣相继离开,正明殿只剩了靳遥与兴隆帝。御座之上,两人一坐一立,半晌无言。 靳遥私以为兴隆帝是在为自己的自作主张而生气,然而兴隆帝却是在为自己无力护住心爱之人而懊悔。 在他的心中,靳遥所遭受的一切诋毁与谩骂都来自于他,若非是同他这样的帝王在一起,这些事又怎会牵扯到她。 靳遥却不知兴隆帝暗里的九曲回肠,她闲适之际抽空打量这殿堂,恢弘之中却蕴藏着萧索,装点依旧华丽,却似乎预示着这大楚江山衰落的命运。 举目四望,眼光落于自己往昔所站之地,心里隐隐有些酸涩。 曾在苍穹翱翔的鹰,又如何愿意跌落污泥,难以自拔;曾在光明之前追风逐日的战士,又怎么甘心屈于阴暗,勾心斗角。 靳遥尚在感怀,冰凉的手被被人包裹,丝丝缕缕的温暖从指间传来。 “这里有些凉,先回常曦殿吧。”兴隆帝拉起她,直向殿外。 御撵一步三晃到了常曦殿,靳遥心神在这一瞬便也松懈了下来。 将才坐定,“怎么不急着处置赵兴了?”兴隆帝手肘压着昨日御笔书写的明黄圣旨,一脸兴味地盯着在软榻上捶腿的靳遥。 “早前思虑不周,如今这样不好吗?陛下可是不喜?”靳遥自顾自揉捏着腿,并未抬头。 兴隆帝望着窗外渐暗的远天,“也无不可,你觉着妥当便是。” “这事陛下可是说好交予我处置的。” “自然都是你做主。”兴隆帝弃了圈椅,行至靳遥身前蹲下,双手接过她的腿,运起内力替靳遥纾解酸乏,“让你陪我坐下,偏要站着,眼下受苦了吧?” -- 第67页 靳言娇俏一笑,“那可是龙椅,我不敢。” “那我重新替你备上一把座椅,届时可不能再倔了。” 闻言,靳遥满目震惊,这兴隆帝是准备让自己时常跟着他去上朝? “阿遥,你从御座之下立于龙椅之侧,皆是朝堂。”兴隆帝环抱靳遥,“所以,你不必惋惜。” 原来,兴隆帝在靳遥沉思之时便看到了她的落寞,可错已造就,他只恨自己难以挽回。 靳遥拥住兴隆帝腰腹的手臂轻轻一颤,“好,皆是朝堂。” 嘴上如此应答,心里却依旧坚定。她满怀恨意,连自己都不可以谅解,更遑论其他人。都是朝堂,但却一个光明磊落,一个隐私肮脏,她不可以不在乎的。 兴隆帝轻掩双眸,不敢去看靳遥的眼,心知肚明的二人不过是在掩耳盗铃罢了。 …… 夜半时分,天色阴沉,浓雾突降带着难耐的寒凉。 宁安王府破落的院子里,苏阁老漏夜而至。 昏黄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欲坠,宁安王此刻正在堂中清点家当。陈婉应了与他的婚事,怎么着也该着手准备了。陈家本家是在楚都,成婚必是要在此地的,想来他这都城的府邸也该翻翻新才是。 房门被叩响,苏阁老单薄的身形嵌在半敞的门框里,更显瘦弱。 “阁老?”宁安王起身上前迎去。 “今日之事,谢过王爷了。”苏阁老还未踏入房门便朝着宁安王弯下了身恭敬地行了礼。 在朝堂苏阁老本欲死谏之时,宁安王拍着他的肩头也不过就说了句,“阁老。您当知道,这错归根究底是在陛下的,自古名臣,哪有与一个女人论是非的。” 宁安王随意摆了摆手,扶着苏阁老到堂中坐下。 “只此一事怕不值得苏阁老来这一趟吧?” 苏阁老抚着胸口轻咳了两声,日渐浑浊的眼中有了些湿润,“主君如此,江山何寄?” 苏阁老也是明白的,他自不愿将一切归咎于靳遥。但他是臣子,怎敢不敬君主?他只能尽规劝之责。 到了如今这地步,若是有人能让君主醒悟,或是能替君主分担一些骂名,重拾一些名声也是好的。他自私地这样想着。 所以他任由赵兴去构陷靳遥,将许多污水泼洒在她的身上。他腆着老脸并未阻止,甚至在身后推波助澜。以至于今日宁安王一席话才能轻易刺痛他的心。 “大楚早现颓势,您老如何力挽狂澜?”宁安王的话也毫不客气,“您可别想着我会帮您,本王是巴不得这楚家的江山赶紧败了。” 苏阁老想要反驳,却在抬眼望向宁安王与先王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时顿住了。皇家与宁安王的纠缠,到底也是先帝昧了良心。 “老臣知晓了。今夜前来,倒是唐突。宁安王保重,告辞。”他拱手行礼,脚步带风地迅速离开。 宁安王满不在意地继续倒腾着那些个金银锭子,全似苏阁老未曾来过一般。 第39章 密信风波 自从那日大朝会后,兴隆帝格外的黏靳遥。三日来竟是赖着连常曦殿也没踏出一步,靳遥有心召靳言询问长明渠一事却不得空闲。 今日清晨,靳遥板着脸将兴隆帝撵走自己去了御书房,这才有机会让金钊去寻了人来。 靳言身为工部尚书,寻常本不必日日守在临江县,但他为了显示自己对靳遥的忠心事事亲力亲为,这也有好几月未曾回过楚都了。 两人照例寒暄一番,靳遥见没什么异常之事便想让靳言见一见靳涵,她正想开口,靳言却慌张地跪地向靳遥告了罪。 前些日子,长明湖的拓宽已尽尾声,长明渠那渠道再挖上小半年便只等着将其与长河贯通,这工程也就结束了。 身为工部尚书自当未雨绸缪,靳言想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便捷地将长明渠与长河贯通。开凿缺口必然只能用人力,届时长河之上河水倾泻而来,那些开凿的人哪还有活路? 他靳言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愿妄自背负众多无辜人命。 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炮仗作坊的年轻东家替他递上了一个法子。那人说他经年专研炮仗制法,早年曾出了次差错,以至于炮仗的威力大了数十倍,直将他的作坊都炸毁了,还伤了好些人。 那作坊东家将错失的配方记录了下来,以确保自己不会再犯错。当他在酒宴之上听得靳言的困恼突然有了这想将它用于开渠的想法。 当时靳遥无法联系,靳言只得自作主张将那作坊老板收在自己麾下,甚至给了他一小小官位,让他全权料理此事。 大楚开国至今,从未有过贫民入仕的先例。这世家皇族间的等级制度是相当严苛的,百年前曾有贫民意图蒙混其中,最后却被处以了极刑。 靳言大着胆子做出这事也是猜想靳遥不会因此怪罪,若问他为何这样觉得,也不过是因为他信服靳遥,总觉得她不会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 正如靳言所想,靳遥的确毫不在意这些,她所要做的正不知如何开始,这人的出现未必不是助力。 “二叔先起身来,这事你细说与我听一听。”靳遥弯腰扶起靳言,面上喜怒不显。 靳言先是抬了头,而后惊觉冒犯又快速垂下,继而站起身,“是,谢娘娘。” “那人名叫王响……”靳言躬身垂立,埋着头将自己的惜才之心狠狠剖析了一番。 -- 第68页 “这些都是小事,能将长明渠建成才是最重要的。我自然不会怪罪二叔,当然,陛下也不会。” 靳遥习惯性地摩挲着茶杯边沿,她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靳言。自然,最终她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两句。 这是世家共同的利益,她可不敢赌人心,更何况是本就不牢固的利用。 “臣就知道,娘娘是深明大义之人。”他搓了搓手,“只是不知他的身份该如何隐瞒?” 靳遥心头暗笑,这人也是有趣,先自作主张一番如今倒让她来想法子善后。 “二叔给我透句实话,你这所作所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靳遥静默良久,方才轻飘飘地开口。 靳言本就心虚,听了靳遥如此冷冽地问话他肩头一抖便又要跪下来。 金钊在靳遥的授意下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靳遥嗤地笑出声来。这人啊,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自己想要去博,可偏偏胆子又小得很。 “娘……娘娘,臣……本家递了话来,说是想让二房嫡三子来帮衬帮衬臣。”靳言总算是说出了畅快话,心头立时便松泛了。 靳遥放下变凉的茶盏,缓缓起身,在殿中缓行两步。 靳家派人来,说是帮衬,谁都明白他们是不愿让靳言这庶出的人把控权力。靳家在世家之中向来势弱,而今靳言渐渐在朝堂有了位置,他们便想用嫡系之顶替了这庶子。 而启用王响这事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靳言想用所谓的血脉来试探她的态度。 “我信的人只有二叔,整个靳家我也是不熟悉的。嫡庶之别,我向来是嗤之以鼻。” 靳遥的态度安抚了靳言,他也不欲久留正想告退,殿门却在此时突然被叩响。 一羽卫木着面庞闯了进来,“娘娘,首领派属下来请您去瞧瞧,陛下在羽卫营……” 早间兴隆帝被靳遥以散心为由赶出了常曦殿,他百无聊赖想起前几日大朝会上让大臣之间相互检举告发背后议论靳遥一事,是以带着楚卫便去了羽卫营。 这事谁都能看出来,一旦允许大臣之间越级越域互相告发,那么定然不会只是这些人背后嚼舌根的小事。届时,往时阴私说不准会抖露多少出来。 兴隆帝对此很有兴趣。 初春的天,尚且寒凉。清晨依旧薄雾笼罩,哒哒马蹄过,惊起初醒的鸟儿,它们仓惶间自寒枝起飞,向着天,竭力地振翅。 兴隆帝驾马抵达之时,正遇着一对羽卫出营。他眉头一拧,楚卫立即上前拦住那群人马。 御马横在十数身着轻甲的羽卫跟前,“何事?” 羽卫与朝上大臣不同,他们或许会权衡利弊,但于羽卫而言,主子问什么便答什么。 “回陛下,将才接到一封告密信,说是先帝崩逝有蹊跷。属下等正想去将人带来查证。”带头的副领恭敬地回禀。 兴隆帝在听得此话之时,眼里便不再澄澈,那浓郁的墨色宛如深渊,直想将人全都溺毙其中。 竟有人拿那人的死来做文章? 兴隆帝伸手,冲着那副领冷冽道:“密信。” 副领将怀中的密信掏出,双手奉于兴隆帝。 兴隆帝一目十行将信看过,便勒了缰绳掉头率先冲着被告发之人所在府邸的方向去了。 楚卫连忙让人跟上,一行人直直驶向仓部主事曹墨所在之地。 那是一座建造在楚都东边快要靠近南边的府邸,颇有些潦倒。兴隆帝自然无心关注这些,打马而来便破开府门径直驶向府内。 锐厉地目光扫过四周,今日恰因伤病告假在家的曹墨听得动静,手提木棍自侧门跨来。但见楚卫沉沉的面容时脚上一软瘫跪在地,他将烫手的木棍扔开,三两步爬向楚卫,“见过楚卫大人。” 楚都这些个小官们,多数许是没有见过兴隆帝,但楚卫却是人人都识得的,替君主行事之人,他们一早就刻在心里,就怕自己哪天不长眼冒犯到了。 “陛下,这人怕是没那样的胆儿。”楚卫侧向兴隆帝,端端行了一礼,故意如此开口。对于别的事或许模糊,但这先帝驾崩一事,他们自然门清。 那曹墨见了此等情景,一张脸刷的一下更白了几分,甚至连跪也跪不直了。两名羽卫见状,一左一右将他挟制住。 兴隆帝跨下御马,行至曹墨跟前,只用马鞭挑起那带着病色的脸,“说说吧,自己心里头有些什么鬼,吓成了这样。” “陛……陛下,臣不敢,求陛下饶……饶命……”曹墨哆嗦着干裂的唇瓣,哑声地求饶。 “还没说什么,这就开始求饶了?”兴隆帝冷声一笑,扬手一鞭抽在曹墨的身上。 鞭子划过带着狠烈的声响划破长空,落于肉身,皮开肉绽,一时没有血迹,待过了几息方才慢慢渗出血来。 曹墨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羽卫从善如流地将他的嘴堵上,继而兴隆帝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杂乱地落在曹墨身上,他不能逃开分毫。 他的家眷早已闻声赶来,见此情形哭天喊地想要上前却全都被羽卫拦下,唯有一四五岁的女娃娃从羽卫防御的缝隙中哭喊着奔来,“爷爷……坏人,不要打我爷爷……” 兴隆帝手上鞭子的尾端终究还是扫在了女娃娃的手臂上,那响亮而惊惧的哭声就此惊醒了兴隆帝,他倏地停下,背对昏暗的天,眼里愣愣地俯视着那孩子。 -- 第69页 “楚卫,将他们带走。”兴隆帝的目光扫过曹墨的家眷。 “是。”楚卫领命将人押走,转身好意地提醒道:“曹大人,今晨有人递了密信到驿站里头,说这先帝驾崩一事是你动了手脚……” 曹墨尚因疼痛而迷糊,听了这话脑子里立时便清醒了,他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朕知道这事你不可能是主谋。”兴隆帝在曹墨身前蹲下,手上捻起马鞭上的血迹用指腹轻轻摩挲,“但,曹大人总该告诉朕,谁会做这样的事?” 曹墨侧倒在地,喘息急促,接着缓气的工夫心里不住地琢磨。 兴隆帝这意思他听懂了,这是要借他的嘴处置陛下心里头恨之而不能除之的人。他知道这人是谁,但他一个户部小官即便攀扯那人也无人信服啊。 曹墨还在思量,他见兴隆帝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立即仓促道:“陛……陛下,是苏大人。” “苏大人?哪一位苏大人?”兴隆帝心情不错地弯了弯唇角。 曹墨咽了口唾沫,“苏恒,苏大人。苏阁老那独子,是户部侍郎……” 兴隆帝闻言随手丢了马鞭,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站起身来,“楚卫,这事细查去。牵扯之人都先下狱,不必顾念什么身份情分。” 苏恒乃苏阁老庶子,但却是苏阁老唯一的儿子,于苏家而言不可谓不重要。兴隆帝很满意曹墨此番攀扯,他们二人都是户部之人,合适得很。 “属下遵旨!”楚卫着人押走曹墨,他本以为兴隆帝会就此罢手,谁知他的陛下竟是又驱马去了苏府。 楚卫心里料想这事怕是不好,他灵机一动让人去请了靳遥,只想着这位宠妃娘娘能劝一劝此刻肆意妄为的君主。 第40章 攀扯苏家 苏家几十年前只是依附着陈家的小氏族,后来也是苏泽安借陈家才有机会入仕。 他起初不过是个小县丞,勤勤恳恳一步步地爬到了礼部侍郎的职位,再后来当了几年的户部尚书。说来也巧,先帝幼时顽劣,偏就苏泽安的话他能听进几分,是以他后来才做了先帝的老师。 最终先帝继位,苏泽安跻身内阁,位极人臣。 这几十年,在苏泽安的管束下,苏家家风严明,子弟做官也从未有逾矩之事。兴隆帝因着母妃一事痛恨苏泽安,但近年也没寻到什么法子能牵连苏家,是以今日他才会如此失了理智,只想着借此机会要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才算。 靳遥到时,兴隆帝正一柄长剑横于苏阁老颈上,遥遥看去透着渗人的寒光。 “阿珩,住手。”靳遥惊声一呼,并拎着裙摆奔向远处剑拔弩张的地方。 兴隆帝回首,见靳遥跑得急怕她有事,慌忙间抬手运功将剑掷向一旁,那剑身穿透葱郁的迎客松枝叶,直直嵌在略粗壮的枝干上,剑穗微微晃动。 随后他立在原地,迎向朝他奔赴而来的人,将靳遥抱了满怀,却半晌也没出声。 靳遥抬手覆上他的眉目,柔声道:“怎么了?” 就这一声疼惜,兴隆帝不由加大了双臂的力道,靳遥有些吃不消,“疼。” 兴隆帝忽的松手,靳遥转过头,四处瞧了瞧。主院正中,苏阁老身后还站着他的庶子。 瘦弱的身躯,坚定地立在昏暗的天幕下,右臂向后半折,护着自己早已为夫为父的儿子。 “阁老,您先回屋吧。”靳遥来时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您身子不适,可别再糟蹋自己了。” 苏恒似乎也明白了靳遥的意思,侧身站在了老父亲身侧,将右手搭在了苏阁老肩头,“父亲,孩儿长大了。您且去歇一歇。” 苏阁老不信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信自己的儿子。倔强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挥袖离开。 “苏恒大人,此事暂且不论对错,可到底你也该去趟刑部才是。”靳遥不知道兴隆帝的意思,她此刻也不能急着替苏恒开脱。 细看去,苏恒像极了苏泽安,父子俩一样的清瘦,眼里透露着相同的坚定。他一身长衫,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只见他抖了抖臂弯露出双手自身前相触,半握拱手冲着靳遥恭敬地行了礼。 “娘娘所言极是,臣自当配合刑部审讯。” 靳遥有些诧异,这人眼里的敬意不似作伪。寻常大臣见了她多半是面露谄媚,心里不屑;也有对她恨之入骨,见了便是横眉冷对的。像苏恒这样真心恭敬的倒是少得很。 苏恒未听得靳遥免礼之言,所以依旧是躬着身子。如此顿了半晌,靳遥笑了笑,心里暗自决定要救下这人。 “陛下,回宫吧……”靳遥攥了攥兴隆帝的手掌。 兴隆帝眼中依旧是寒光凛冽,这一次他并未顺从靳遥的意思,而是放开了她的手。紧接着招来楚卫,吩咐羽卫将人控制在苏府的主院之中,后只身追随苏阁老而去。 苏家正堂,两排红木圈椅相对而置,堂中金麒麟纽盖香炉正袅袅升烟,仰头望去,后方“忠孝仁义”的御赐牌匾泛着浅色的光辉。 主位之上,身着常服的苏阁老于右方端身而坐,案几上一左一右两盏热茶,想来是等他多时了。 “陛下,请。” 兴隆帝并不应声,只在左侧撩袍落座,端起案几上的热茶掀开茶盖,凝视着清浅的茶汤。 “阁老当真节俭,这茶也舍不得多放些。”兴隆帝不急着说明来意,开口便是讥讽。 -- 第70页 “陛下是知道了那件事?”苏阁老饮下一口茶,顺手抚过自己花白的胡须,直言道。 兴隆帝嗤笑一声,“苏阁老觉得,朕该知道哪一桩事?” “那事当年也就先帝与老朽知晓,倒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苏阁老捂着胸口,浅咳两声,“世人都以为当年淄县县令之妻贪图富贵为了攀上先帝谋害了自家夫君。” “是啊,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所有人都厌弃她,最后她失了宠爱,趴在冷宫求不来任何一个人的怜悯。苏阁老啊,您权势滔天谋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可你却连死的体面也不给她。”兴隆帝眼眶泛红,声嘶力竭。 兴隆帝的母妃原是淄县县令的妻子,当年先帝还是太子之时微服出巡巧遇佳人,随即见色起意,欲将佳人强掠回宫,谁知佳人竟宁死不屈。 那时的先帝尚且稚嫩,自己头一遭喜欢上的人,怎可能轻易放手? 强掠不成,于是干脆待在淄县不走了,眼看着着这事就要败露。苏泽安一身荣辱皆系于先帝,对于这事自不能袖手旁观。 他用计逮捕了淄县县令,而后威胁兴隆帝的母妃就范。在先帝顺利将人带走之后更是为了灭口,狠心地将县令一家几十口人全数杀害。 兴隆帝的母妃也曾得宠过几年,先帝后来顺利继位,慢慢的后宫充盈起来,他便见不惯那从来冷言冷语的美人,以至于最后将人废去了冷宫。 因着有那攀龙附凤的名声,一朝失势便是墙倒众人推,宫女太监都能踩上一脚,最终是病死在了冷宫。 在兴隆帝的记忆里一直徘徊着那样一幕。 浓重的天幕洒下漫天的大雨,电闪雷鸣间,他的母妃在冷宫的长道上爬行,一头青丝杂乱覆在面容之上,破旧的华服拖过低洼的水坑,被污泥浸湿逐渐变得厚重。 电光一闪,乍见那血色全无的绝色面容,她紧咬着嘴唇仍在拼尽全力地向前爬去。路遇过太监一脚将她踹翻,也巧见宫女,讥讽几句捂着嘴几步退开。 幼时的兴隆帝光着脚丫追去,万念俱灰的女人紧紧将她揽在怀中,“娃娃,你还没长大,娘不想死……” 那是母妃第一次抱他。她总是在他冷得发抖时,随手丢给他一张薄毯;也在他饥饿难耐时,剩下半块冷硬的馒头。 他其实知道,母妃很早就想随先夫而去,最初是因着先帝以家人性命相迫,后来则是因为他。母妃恨极了他,却也狠不下心让他早夭。一直到了最后,他才享了两天母亲的温情,却只是昙花一现。 “轰隆”,惊雷再起,母妃面容埋在水洼之中再没了生息。 他呆呆坐着,直到天光大亮,旭日东升。霞光普照之下,四周有了些暖意,可他丝毫未觉。等了许久,终于见了人,他们却只将他的母妃拖走,他想着要追去,到底也赶不及那些冷心的大人。 后来兴隆帝继位之时方才得知,当年母妃逝世,先帝念着年少情分是想追谥她的,是苏泽安将先帝拦了下来,只说他人之妇不可入祖宗宗庙。 兴隆帝如何能不恨苏泽安? 他自幼不知爱恨情仇,不明是非道理,他只会由着自己好恶肆意妄为,不是他心肠有多坏,只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做正确的事。 少时的江靖遥,是第一回让他感受温暖的人;后来的元川,才让他渐渐学会了做个人。 归根究底,都是先帝与苏泽安的罪。 “那是老朽此生唯一昧心的事,淄县县令全家四十七口,是老朽亲自看着斩杀殆尽的。陛下的母妃,是老朽亲手捆缚送上了先帝的车驾。”苏泽安无颜面对兴隆帝,垂首低语,“当年先帝虽为正统,做了储君,可却不受宠爱。先祖是想让宠妃之子继位的。而您的母妃便是那位皇子的计谋,他想用您的母妃算计先帝。”苏泽安继续咳了好几声,“江山社稷,宗族礼法,身为臣子为正统尽心,老朽无悔。” 不可否认,为君做贤臣,护江山匡社稷,苏泽安配得上忠臣名士的赞誉。但那些君权下可怜的人,又有谁来替他们喊一句冤,正一次名? “他只是一个弱女子,本该夫妻和睦,安稳一生的。苏阁老……”兴隆帝恼怒地将茶盏掷于地面,目眦欲裂地拎起苏阁老的前襟,右章上运足了内力。 靳遥怕兴隆帝真的对苏阁老下了杀手,是以在茶盏坠地之声响起之时便推开楚卫奔赴而来,此刻恰好推门。 “陛下息怒。”她上前攥住兴隆帝的手,小心翼翼地开口,“别这样。” 苏阁老闭了闭眼,适时艰难张嘴,“陛下,有朝一日,臣自会以死谢罪。还请陛下容臣多活几日。” “好,朕等着你自戕谢罪那一天。”兴隆帝松开苏阁老,手上余劲扫过,四周座椅尽数坍塌碎裂,可以想象,这一掌若是落在苏阁老身上,他早便没了活路。 兴隆帝并未再与苏阁老纠缠,只下了谕旨,革了他的官职。他知道江山百姓在苏阁老心中的分量,让一人死很容易,若让人生不如死便得要他活得好好的。 今日一场风波,苏阁老革职,苏恒下狱,历经此事这告密之风更是盛行。 余后半月里,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相互揭发了一遍。世家之间更是借此相互倾轧,今日你折损了一名侍郎,来日我必牵连你一位尚书。 兴隆帝对此十分乐见,自不会心慈手软,有时甚至不论真伪便将人处置了。一时间,楚都可谓血流成河。 -- 第71页 楚都的刑场建在西城墙边上,只因大楚的先祖们不愿让血迹污秽玷污了他们国都。 这日午时初,靳遥带着金钊来爬上了城墙。天色很好,浅薄的阳光铺撒,为山川楼宇镀上金辉,不远处的刑场上连日未干的血迹折射耀目的亮光。 春日里,风尚有些大,这西城墙正是当风口,靳遥裹上了狐毛披风,在城墙之上也在瑟瑟发抖。 时辰快要到了,底下的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刑场之上陆陆续续有数十囚犯被捆束着押解上去,面朝刑台之下。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有人在辱骂,士兵操起腿便是一脚。有人在哭泣,也有在嘶吼的,无一例外,他们心里恨的都是她这个妖妃。 午时三刻,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举起大刀迅速下坠,一颗颗人头剥离身体,杂乱的落下,有的甚至滚下了刑台。 靳遥目不转睛地看着,即便自己面目血色渐无也不曾转眼避开。她知道这里头有无辜之人,也有穷凶极恶的,却都因着她的主意死在了今天。 她想,当日江家满门获罪,她的族人是否也是如此。跪于刑台,宛如猪狗,手起刀落便没了生息。 靳遥眼前已有些模糊,她闭上眼缓上一缓,随后侧身一步步顺着石阶走下,浅青色的裙摆扫过阶级,沾染了不合时宜的沙尘。 第41章 元川所见 这场闹剧起初只在都城,而后蔓延全国,各州府县镇相继效仿,兴隆四年初,就此成了许多人不愿回首的噩梦。 而将至豫北的元川正为此事担忧不已,没有人比他更想让大楚破败坍塌,可他也不愿兴隆帝被群起而攻之,性命不保。 那夜李悦然带着他到了陈婉的酒肆里饮酒,国师大人心思纯粹只想见一见心上人。 谁知酒水下肚心里却愈发酸涩,记挂半生之人误会自己是那等趁人之危的混蛋小人,且就此恨上了他,他如何能甘心? 夜已渐深,冬日的寒凉裹挟梅花香在两人间盘旋,朦胧之下元川的面目愈渐迷人,李悦然更是醉了。 枯坐多时,李悦然只顾着饮酒。元川耐心耗尽,起身欲走,意识已经模糊的酒鬼“咚”的扑倒在地。继而抬头吐出一口泥沙,满面桃红,眼神迷蒙地望着元川,一手紧捏着洒尽酒水的酒壶,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一角。 李悦然在挽留,但偏偏元川不为所动。他有些颓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怎么就忘了我……” 李悦然打着酒嗝断断续续将这些年的事说了个遍,元川眉头却越拧越紧。醉后的国师半点风度也无,他手脚并用攀着元川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随即固执地圈住元川的腰,贴着面庞蹭了蹭元川靛蓝的衣衫。 元川轻轻一颤却并未推拒,捏着李悦然的手腕卸下他紧攥着的酒壶,然后半扶半抱将李悦然带走,送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这是花街柳巷的客栈,其用途不言而喻。有些没个容身之地的姑娘多半是在这些客栈里包了房间,站在路边攀上了人便带来此处,快活一夜。 元川酒喝得不多,但他本就酒量浅,初时还不觉察,一番动作酒意倒是深了。他仓促将李悦然放在床上,正想离开,隔壁却断断续续传来羞人的声响。 也不知元川因此借着酒意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红,即刻转身。李悦然恰在此时有了些意识,他伸手牵上元川的腕,“别走。” 此刻与平日里仙风道骨毫不相干的国师大人也不知怎么就勾起了元川的怜悯,他真就顺着李悦然的手坐在了床侧。 纱幔半掩间,李悦然得寸进尺地将头枕在了元川腿上,开始胡乱的扯着两人的衣物,将元川拉倒在床畔。元川也不拒绝,任他动作。 直到两人呼吸渐重,李悦然却突然将唇印在了元川的唇角,“对不起,对你,我总是缺了几分自制力。” 元川一愣,李悦然半抱着将他困在怀中,随即抬手轻抚他的脊背,“睡吧。” “憨货。”元川娇艳一笑,将头埋进李悦然胸膛,随即沉沉睡去。 翌日天明,李悦然央着元川陪他去寻一个人,元川一心念着兴隆帝本不想应承,可最终也架不住李悦然的劝说跟着他上了路。 一路向北,听李悦然的意思是要去豫北的。 此番他们并未走水路,想着从楚都西侧出城,向着西北方向攀过御南山,直入豫北城。 御南山地处豫北之南,楚都平原的西北方。是一座高耸崎岖的连绵群山,更是都城的天然屏障。 平素若要去豫北,要么从北江逆流而上,要么翻越御南群山。这冬日里,江水结冰难以航行,欲去豫北唯有翻山这一条路。 当然这一路,更是李悦然故意设计的路线。若是水路,兴隆帝惯常通行着,这其中好些景象便看不真切了。 北边冬日风雪更甚,今时楚都尚且遭遇雪灾,御南山一带便更是难行。 他们在听到楚都一事时已到了御南山下一处叫临山的县城。这一路元川见过了许多残酷的事,可这些在临山县里头都算不得什么。别处尚有人奋力求生,此地却宛若“死城”。 临山县很大,因着常被雪灾侵袭,土地贫瘠,是以贫穷且人烟稀少。几十年里渐渐的将原来的三个县城合为如今这一个,这里的人活着便是不易。 元川与李悦然牵着马立在临山县城门处,城门破败,在风月中被吹得左摇右晃、沙沙作响。举目四望一片雪白,毫无人迹。 -- 第72页 靠近城门,李悦然将元川护在身后,抬手欲拍城门,谁知那门轻轻一碰便打开了。元川抬首,看见在拱门下头有一草棚,他们并列行去。只见里头睡着一个铠甲破旧的守城老兵。 “砰砰砰”李悦然敲着草棚,溅起一层湿润的灰土。里头那人并未起身,他还想再敲,元川却截下了他的手,并冲他轻轻摇头,“那人死了。” “什么?”李悦然惊退一步,脚陷在雪中险些摔倒。 这时从城内匆匆小步跑来两名一高一矮稍显年少一点的士兵,“快快快,那钱老头死了。” “哎,今年雪灾这么大,我们又能活多久?” “先帝在时咱们还能等来朝廷的赈灾钱粮,到了如今的天子这儿,谁还管我们,三年了……”那高个子士兵察觉到了元川与李悦然的存在,“你们是什么人?” 李悦然绽放和煦的笑,“两位官爷,我与兄长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想在城里借宿一夜。二位可要看看路引?” 那两个士兵似乎诧异地相互对视一眼,“不用不用,你们进去寻着空屋子住就是,别耽误我们做事。” 两个人弯腰进去草棚,一左一右架起那老兵便匆忙离开。 李悦然见元川面色不好忙牵过他的马,“走吧,寻一处干净地方歇一晚。” 两人踏着积雪,沿着荒凉的主街并肩行去,这城中唯有一处挂着破烂幡子的客栈可容落脚。 那掌柜一家缩在一处并不大想理会他们,“五两银子一间房,吃食用水都自个动手就是。” 李悦然爽快的多加了五两银钱放在桌上,这时掌柜才抬了头两眼放光的看了看他们。 “掌柜的,你们这临山县城怎么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啊?” “咱们这儿年年雪灾,能走的都走了。不愿离开的,这冷天冷地的也只能缩在家里等死了。”掌柜谄媚的脸忽然露出悲伤,脑子里浮现的是往昔人头攒动的街市。 李悦然知道此地艰难,可并未真切来瞧过,真到了地方,心里止不住的悲悯,“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我们怎会不知,只是以前灾情严重朝廷总能想着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先帝驾崩的前几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任县令年年递奏本,却每年都被革职。后来上任的大人哪还有胆量去求什么赈灾钱粮,只想着在这挨过三年换一处地方继续做官便是。”掌柜滔滔不绝,终于找到了人让他一吐为快。 掌柜的话落在元川的耳朵里颇为刺耳,他微微拧了拧眉,李悦然察觉便不欲与掌柜再搭话,带着元川径直住去了后院寻客房。 他忙前忙后将破落的屋子各处擦拭一遍,又体贴了翻出了随身带的干粮装在碟子里,并为元川倒上了一碗热水。 “此处屋舍简陋,先将就一夜。” 元川木着脸掰着干饼子小口小口吃着,“你是真的要寻人还是故意要带我走这一遭?” 李悦然垂下头,“我的确是要寻人的,也想让你来看一看这些挣扎求生的人。” 元川这一路行来,见过奸臣酷吏草菅人命,百姓寻告无门。也见了深受蝗灾到冬日里也未恢复生息的地界,一个个满腹饥饿,易子而食。到了这临山县,雪灾泛滥,连年煎熬,众人已失了期许,潦倒等死。 先帝纵欲,时常强抢民间男女,也喜好奢靡,行宫宝殿一座座地建。可他在民生之上总听得进话,赋税徭役虽重但到底能在百姓遭遇天灾人祸时给他们送去活命的口粮。 兴隆帝心中没有那些大义,他满腔仇恨,只想将先帝看重的江山毁去。起初各地州府还会上报灾情,到最后见圣主不裁,便连奏章也懒得写了,任那些可怜的百姓苟延残喘便是。 这天下早已是日暮西垂。 元川自己也是推动这事的一员,他读过圣贤书,也许愿成为忠臣良将。他也胸怀天下,妄图拯救苍生。 后来他的希望被君主亲手毁去,他成了恶心肮脏之人,从此再未摸过书卷。相应的,心里的恢弘意志被恶意占据,他只以为自己亲手毁灭了一切便能从中抽身。 到如今看过这一切他方才醒悟,自己的罪孽是多么的深重。 “我们寻了人早些回楚都吧。”元川依旧掰着饼子一口口咀嚼着。 李悦然勾唇一笑,“好。” 他知道,他的元川终于醒来。从当年的事他就知道,元川这人向来面冷心软,一颗良善之心被一时困住,若最后在无以挽回之时幡然醒悟那他该多么痛苦啊? 李悦然的确是懂元川的,所以在元川愿意接受他的时候便谋划了这一遭。 两人在临川县只住过一夜便离开了,没有人味儿的“空城”,他们都不愿久留。 再次启程向北而去,连绵群山不熟悉的人行进起来自然艰难,但若有熟悉山路的人领头,那么去到豫北的地界便能便利许多。 他们在山脚下找了一专门领路的汉子,那人是在御南山土生土长,也是一直以带路谋生的。因此他们顺着崎岖蜿蜒的山路行了十日便穿过了群山。 第42章 巧遇了无 御南山北面山下便是一座小镇,与那临山县相差无几,元川与李悦然并未停驻,驾马到了十里外的另一座县城方才停歇。 甫一进城,李悦然便感受到了袖里蛊虫的异样,他心情颇好地牵着马斜身靠近元川,“我要找的人兴许便在这城中了。” -- 第73页 “就在此处?那我们不必再向北而去了?”元川反问。 “正是。”李悦然看了看四周,“我想寻到离他更近些的地方再住下,你可还能走一走?” 元川横了李悦然一眼,“我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别把我当小媳妇儿。” “是是是,元川总管如今可是厉害得很呢。” “嗯,你说的没错。”元川手里捏着缰绳,粲然一笑,冲着他扬了扬头。 这倒是让李悦然有些诧异,如此模样的元川是他从未见过,明媚耀眼,甚至还有些少年气。 他不自觉露出几分痴迷,元川见他一脸傻样也不管他,自顾自向前走了。 李悦然追寻而去,却见元川在一酒楼跟前顿住了。他缓缓上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见着一人进去,总觉得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来了。”元川苦恼道。 “再细看看不就好了。” 语毕,李悦然率先踏入酒楼。 这酒楼建在主街,生意格外兴隆,满堂看去一时间也寻不到人。元川恰好饿了,拉着李悦然在窗边落了座,随意点了两个小菜。 李悦然手执茶壶正替元川斟茶,袖间的蛊虫异样更甚,难道那人也在这里? 他也不慌,白日里人多口杂不便行事,先看看断定是哪一位就好。 四方木桌上仅仅只有两碟小菜,其中一盘还是最便宜的清炒白菜,而元川与李悦然却在此坐了半个多时辰,最后那小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差要让护卫赶人了。 元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牵住李悦然的衣角使了使力,正想让其结账走人,谁知他觉着面熟那人却正好从木梯上下来。 那人至他们俩的桌前路过,元川朝李悦然点了点头,李悦然亦在此时紧了紧袖口,而后两人连忙起身留下银两尾随而去。 一路跟着绕过主街,只见那人朝着一家客栈迈步而去,料想此地应是他落脚之地,元川与李悦然自然也就跟从着住下。 绕过大堂的山水屏风,拾级而上,二楼尽头处的一间客房里,元川与李悦然相对而坐。 “可想起来那人是谁了没有?” 元川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轻蹙着眉,“未曾。” “无碍,慢慢想就是,想来你我还得和他纠缠好一阵子呢。”李悦然豪饮两口茶水,愉悦地说道。 “怎么?”元川看了看李悦然,笃定道:“这人便是你要寻的人。”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向来不需要说得太透。 “正是。” 是夜,苍穹微暗,北地的寒冷还未尽退。李悦然带着元川毫不避讳地敲开了相隔两个房间的那处客房。 木门向内拉开,正是离开好些日子的了无,他身着宽大的寝衣,潇洒地倚在门边。 了无正当盛年,小半年的日子过去,个头蹿出不少,加之在豫北军营风餐露宿也黑了许多,与当日那妖艳似女郎的模样相去甚远。是以元川才会觉得他眼熟,可怎么也想不出他是谁来。 不过他倒是认出了元川,只是不知他来此地为何?那身侧之人又是谁? “两位兄台,跟了我半日,有何指教?”了无牵了牵嘴角,向着他们行了军礼。 李悦然打量了无半晌,蛊虫一直在提醒他眼前这人便是他要寻的人,可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启口。 相对而立,静默半晌。 “师弟。”李悦然开口,显然是唤了无。 但在了无听来却是比元川更吃惊,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头,“兄台在叫我?” 这也不怪了无,任谁见到一个与自己父亲年岁相当的人上来就唤自己师弟那都是要惊诧一番的。 “天绝老人……” 李悦然还没说完,了无扯着他们进了屋,随即闭上房门。 “那老头还有其他弟子?”了无在房里来回踱步,“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弟?” 李悦然大笑起来,“将才只是试探,这下倒是坐实了。” 了无一顿,抬手拍了拍自己额间,懊恼道:“怎么寻到我的?” “师傅没教过你吗?”李悦然试探道。 “那老头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我以后便驾鹤西去了。况且我对毒术更热衷些,医术也只专研过少许。”了无不是没有怀疑李悦然的来意不纯,但这些事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师傅,故去了?”李悦然有些难以置信,他端起茶盏灌下两口,眼中暗藏哀伤。 他的师傅是个怪人,在观里从不操心琐事,风里来雨里去,唯一的弟子就是被捡回去的他。可师叔有很多弟子,他们总会合着伙来欺负他,那时他小,孤立无援,也时常见不着师傅,所以只能默默忍受一切。 后来有一回,他暗夜里机缘巧合听到师叔和其他人谈论说要夺了师傅手中的什么秘籍。他当时慌张得很,仓促离开时绊倒了花盆,如此他便被发现。 那师叔以偷盗的名头将他关了起来,他寻机逃出,却被他们肆意编排坏了名声,外头的道观也没人愿意收留他。 他一直在寻找师傅,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万念俱灰地游荡,所以最后才会在江南被元川所救。 “我是在渝西遇着他的,当时他已奄奄一息。但也抬手间便轻易制住了我,强硬地按着我的头让我拜了师,将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与自己一身功力传给我便没了生息。”了无摸了摸脖子,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天绝老人那大力的按压,“我将他葬在了一座山丘上,那里还有一片竹林,雅致得很。” -- 第74页 “原来师傅终究是被他暗害了……”李悦然抬手覆住双眼,言语悲切。 “他”自然是他的师叔,那个道貌岸然的混账。 元川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安慰。 了无此刻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怀疑。这人听闻老头临死前将所有东西都给我他,却不关心那些东西的去向,而是为老头的死不住悲伤,这足以说明他不是为利而来。 李悦然沉默了很久,抬首之后眼里透着殷红,“若有机会带我去看看师傅。” “好。”了无答应得十分爽快,他扭捏一阵,“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能寻到我了吧?” 李悦然自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银盒子,约摸两指宽的大小,他递给了无,“看看吧。” 了无接过银盒看了半天,也仅仅知道里头有只蛊虫,在他手里显得异常兴奋。 “还请师兄释疑。”了无冲着李悦然拱手道。 “师傅炼药总有独特的香味……” 天绝老人是个迷糊的人,炼出的药总会丢掉一些。炼药本就艰难,哪容浪费,他实在没法子了便育了这蛊虫,帮着他寻药。 了无学着天绝老人的法子炼药,那些东西自然也有那特殊的香味,李悦然用寻药的蛊虫可不就能将他寻到? “师兄还真是厉害。”了无讪讪一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存在?” 李悦然颇有深意地看了了无两眼,“你的药用在了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了无的医术全都施展在了靳遥身上,且元川还跟在这人身旁。若能看出他的手笔,那必然是眼前这人替靳遥诊治过,可是她又有什么不好?了无不免有些担忧。 “师弟可否将名讳告知师兄?”李悦然由着了无想,也不替他解惑,反倒问起了他的姓名。 “钟鸣。” 此言一出,元川与李悦然双双愣住,这人便是长生门的门主钟鸣? “长生门?”李悦然追问。 “正是。”了无直言不讳。 那元川定是未将他认出,且他如今面容逐渐硬朗想来即便回了楚都,也没法子继续在宫里待着了。这两人倒是给他行了便利。 “师兄的身份可否相告?”了无亦是直接。 “李悦然。” “国师?”了无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这下的确是好,跟着国师师兄这不就能堂而皇之地入宫了。 “然也。” 了无拿出自己当年混迹军营的本事,三言两语便和李悦然与元川熟悉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他们倒也没再谈论其他,只等来日再续。 翌日,了无端着早点敲开了李悦然与元川的房门,扬着明媚的笑冲着李悦然甜甜地唤道:“师兄。” 李悦然悄悄推开门,暗自抖了抖身子,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声回答,“师弟。” 了无见了李悦然的动作便猜元川还未醒来。他懂事地点了点头,示意李悦然跟着他。 两人来到底下大堂,寻了座次坐下,李悦然慢吞吞地啃起了包子。 “师兄,我可否与你们同行?”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李悦然满足地闭了闭眼。 “随意,皆可,日子有些无趣。这不我前些日子还去军营里玩了一遭。”了无十足十的少年模样,李悦然不疑有他。 “我想先去拜祭师傅,然后转道回楚都。”李悦然说出自己的打算。 “全凭师兄安排。” 了无此刻商议好要跟着元川与李悦然预备动身前往渝西拜祭天绝老人,靳遥在皇城里头却正为他担忧。 早前长生门的人便给金钊传了信,说是了无已经动身回来。加之近日那御南山的消息传来,临山县因着春日雪融,山体坍塌,压死了好多人。 靳遥实在怕了无遭遇什么不测,是以日夜挂心。 第43章 火树银花 御南山脚的雪灾与连日上呈的百姓伤亡不足以使兴隆帝动容,倒是靳遥近日神色恹恹,让他有些焦急。 年节里头先是谣言谩骂,后是腥风血雨的密告之乱,兴隆帝一心以为靳遥是为此不顺心。是以冥思苦想欲寻个法子让靳遥一展笑颜。 他从未做过要讨姑娘家欢心的事,这几日索性将自己埋在藏书楼里一个劲儿地翻查古籍。 十几岁时元川初次教他习字便说过,“经典之中自有万物”。兴隆帝始终记得这话,这不,连这事儿也想着到书里寻一寻法子。 三月中旬,常曦殿的桃树已是冒出了嫩芽,靳遥早起见着,为之一喜。 孤寂了整个寒冬的桃枝缀上嫩绿的芽儿,满园恣意地生长,靳遥浅青的身影穿插其间,构成别致的画卷。 她勾来一支,修长的指尖落在小小的分支上,“曹墨与苏恒下狱,陛下那里可有处置?” “连日动了刑,却并未定罪。”金钊显然也是在为此不解。 “陛下留着苏阁老,且这些年多番容忍,无非是想在等他的生不如死。这苏恒,我尚不知他会如何去用。”靳遥松开那桃枝,转身向殿内而去,“得想法子救一救才是。” “如今陛下也唯有您的话才听得进几分,若是不成,您开口求一求岂不容易些?”金钊长于江湖,性子比较直,同了无一般不愿去深究内里的曲折。 “傻姑娘,这苏家的人,不一样。” 靳遥知道兴隆帝对苏阁老有恨,却不知这恨来自于何处。她敏锐地察觉,这事不是她能轻易去插手的。 -- 第75页 还不等靳遥细想一想法子,消失了好些日子的兴隆帝竟派羽卫传来口谕,让靳遥前去藏书楼归置些孤本。 心头虽是疑惑,但靳遥也在午后安置好楚焕动身去了藏书楼。由着步撵摇摇晃晃,一路掠过几重威严深深的红墙黄瓦,藏书楼便已矗立眼前。 兴隆帝当是一早就安排妥当了,顶替元川贴身伺候的侍人缩着身子候在廊下,待靳遥走近便熟练地领着她到了最深处那保存历代帝王秘藏的小暗房中。 斜斜的浅薄日光穿透古朴深严的一排排楠木书架,靳遥踏着光影缝隙围着走过一遭,而后在堆叠先帝手书的架子前驻足。 “先下去,本妃在此整理便是。”靳遥遣走领路的侍人,莹白如玉的纤长食指轻触已经积灰的信笺。 这暗房非帝王不得进,但瞧这破败的模样,兴隆帝定是从未来过。 她取下一册慢慢翻开,恰是先帝自述与兴隆帝母妃的一段纠葛。 日暮西垂,藏书楼略有些暗。兴隆帝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阁楼中响起,缓缓靠近。 靳遥还没来得及回首,兴隆帝手执红绸便覆上了她的眼。 “阿遥,别怕,随我来。”兴隆帝贴着靳遥的耳廓悄声解释,右臂贴上她的腰侧,继而攥紧她的手。 靳遥不知兴隆帝意欲何为,只亦步亦趋地随之离开。先是出了藏书楼,而后坐上御撵,她就此失了方向。一直到皇城边上,守卫恭敬地行礼声传来,靳遥方才知晓他们二人是来到了宫门处,至于是哪一方宫门,她便难以确定了。 靳遥试探地握住红绸尾端,兴隆帝立时捉住她的手,“再等等,阿遥。” 说了话,兴隆帝弯腰抱起靳遥,一步步踏上楚国皇城的东城墙。 此刻夜该是深了,微凉的夜风钻入靳遥的脖颈,她不由得瑟缩起来。这时,兴隆帝将她轻柔地放下,似乎又怕她吓着,是以依旧与她十指紧扣。 也不知是谁来到跟前与兴隆帝耳语一番后,兴隆帝的右掌捂住了靳遥的眼,“我解下红绸,你缓一缓再睁眼。” “好。”靳遥微微颔首,“陛下要给我看什么?” “阿遥自己看。”兴隆帝高深莫测地开口,话语里浸着愉悦。 眼前红绸滑落,有细微不可察的光亮铺层开来,不多时那温热的手掌也挪开了去。 靳遥媚眼轻启,“嘭”的几声,眼前倏地有浅浅的银光直射天际,几息后便绽开各式花样。绚烂夺目,将浓黑的天层层渲染,却又在一瞬间坠落泯灭。 这场焰火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靳遥与兴隆帝立于城上携手观赏,底下楚都百姓人头攒动,一个个仰着头细数那漫天银花。 靳遥看过这绝美的景,心里实则并无半分动容。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紧了紧手中的红绸,而后侧身用红绸勾上兴隆帝的脖颈。靳遥气息如兰,用额前抵住兴隆帝的下颚,“阿珩,谢谢。” 兴隆帝眼神微颤,蕴藏一片火热。 靳遥勾唇一笑,垫起脚尖,在兴隆帝唇上细细研磨,并将红绸的一端系在兴隆帝手腕上,而后就着红绸牵引兴隆帝,一前一后走下城墙。 兴隆帝一路垂首看那翻滚的裙边,被靳遥勾得心里火热,将至地面便抱上靳遥飞身而去。 两人落在常曦殿殿门处,靳遥急不可耐地推了门,一双小手蜿蜒其间解下兴隆帝层层华服。 帘幔之下,靳遥将兴隆帝系着红绸的手紧紧绕在床头,“阿珩……交给我,可好?” 兴隆帝轻轻一挣,哑着嗓子,“好。” 靳遥残败的身子哪容她放肆,到后来沉溺其中也唯有兴隆帝来主导一切。无可否认的是,今夜,是兴隆帝从未体会过的欢愉。 金钊与楚卫跟从而来,听得声响,识趣地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临至清晨,靳遥被梦扰醒,披上衣衫,踏着薄雾赤足推开殿门,缓步走远。 她一路向当年兴隆帝母妃住过的西岚殿行去,那恢弘的宫宇门上已然挂了重重的锁,看那斑驳的锈迹似乎被锁了好些年头。 她想起今日看过的那信笺,是先帝写给自己的。他说他很早就喜欢上了那个女子,在她未嫁之前。当淄县再遇,他便再也离不开了,即便不要这天下也想远远地护着他。 后来啊,他终究心魔渐起,在发觉苏泽安要替他的动手时暗自纵容,杀了她的夫君,将她掠到了自己身边。这华丽的西岚殿便是他精心为她铸就。 他宠了她很多年,却无论如何都捂不化她的心。后来她诞下皇子,他亲眼看过她见着皇子那厌恶的神色后便明白,他此生早已失去了她。 他放弃了,将她丢去冷宫,任自己纵情声色。他没有忘记过她,他见她受饥饿、病痛的折磨,他想要她回头求他,可直到她死,他也并未等到那一天。 最终,他也忘了,对她到底是喜欢还是想要占有,亦或是只因为她是他这一生从未得到的女子。 靳遥像是被牵扯进了这段悲伤的□□之中,连带回想起自己与兴隆帝的牵扯。今日,是她父兄,亦是她在东渝山“战死”的日子,刻骨铭心,终生不敢忘却…… 她单薄的身影寥落地跌在阶前,伸手抚摸褪色的殿门,“这是恨啊,背负着那么多的人命,她怎么敢让自己心软……” 透着渐渐凛冽的夜风,靳遥扑在门前低低着责问自己,“我又如何能心软?” -- 第76页 远处一丛翠竹后方,兴隆帝的目光定在那啜泣的身影之上,不由遍体生寒,“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她怎么敢让自己心软。”这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似一柄利刃一刀刀划破他的心。 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他与靳遥之间,非身死无所偿。 这世间终究无人怜他。 “阿遥,再等等,等我复了仇,等我让苏泽安尝一尝彻骨的痛,再来偿还这一切。”兴隆帝暗下决定,仰首望向迷蒙的天,眼中酸涩渐缓。 这时,他觉察远处的靳遥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立即向前奔赴而去,落脚之时堪堪接住靳遥软倒的身躯。 温厚的掌心覆在靳遥光洁的额前,触及的俨然是一片滚烫。兴隆帝哪还有时间自怨自艾,抱上靳遥便直冲常曦殿而去。 靳遥这一病倒,比之以往愈急愈猛。 几日后,回程途中的了无与元川各自在收到了这消息。一时间这三人哪还有心力去渝西祭拜天绝老人,一个个的心里都恨不能即刻回去。 了无自不必说,靳遥是他当初从断崖下救回来的;元川一心替兴隆帝考量,自然担心靳遥的安危;而李悦然则是兴隆帝下了密旨,指名道姓让他回都城替靳遥救治。 往常不知元川与李悦然行踪无非是兴隆帝不欲深究罢了。当真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羽卫可不是吃素的,即便化成了灰他们也能给兴隆帝捧一抔回去。 紧赶慢赶,十日后,一行三人终于回到楚都。 彼时靳遥已是昏睡了半月,眼看着近两日是连水也吞不下了。 “陛……陛下,国师大人回来了。”金钊急急冲进殿内,莽撞得甚至差点跌倒。 兴隆帝倏地起身,“到哪儿?” “宫门处。” “楚卫,你脚程快,先将国师带来。”兴隆帝侧向楚卫,吩咐道。 “是。” 不多时,楚卫扛着李悦然出现在常曦殿。李悦然脚落了地,还未站稳,便又被兴隆帝扯到了靳遥榻前。 他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看到了靳遥的面容也就不敢掉以轻心了。李悦然摸上了靳遥的腕,眉头立即挤在了一处,“陛下,娘娘怕是不好……” 第44章 恨意四散 “不好……”兴隆帝冷冷地复述这苍凉的两个字,“救他,国师,你是国师,你救他……” 兴隆帝嘶吼着无力地跌跪在地,他攀附着李悦然的手臂,不住地恳求,眼中晶莹的泪,浅浅滑落一颗,而后隐没于褶皱的盘龙华服。 元川与了无晚一步踏进殿内,恰见一国帝王这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样。 元川上前扶住人,细声安抚。 了无立在一旁,先是错愕,而后偷偷打量榻上面色如纸的人。 “师弟,你那药可还有?”李悦然侧身,斟酌道:“需得与续命丹药调和一下,方才适宜给娘娘用。” 李悦然一开口,殿中余下的人都将目光聚在了了无身上。 了无自然知道李悦然定是发现金钊早前给靳遥救治的药便是他的手笔,如今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有。不过唯有一粒。”了无干哑着嗓子开口。 李悦然松了口气,“劳烦师弟与我一道去琢磨一下药方。” “好。” 两人径直离开,元川这才将了无的身份解释给兴隆帝听。 “长生门?还真是少年英才。”兴隆帝对于江湖人实在不熟悉,能夸上这一句也是因着他能为救治靳遥出上一份力。 元川拧着眉将兴隆帝打量一番,“陛下去梳洗一番吧,奴才在此守着娘娘。” 兴隆帝流连地望了一眼靳遥,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顶着湿漉漉的一头乱发再次出现在常曦殿。 端坐于床榻边的元川见之,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 “川叔,我怕,怕她再也醒不来。”兴隆帝无助地望着元川,手里攥着自己的衣摆,指节泛白。 “李悦然会治好娘娘的,放心。”元川安抚着兴隆帝,继而说起了自己一路的见闻。 元川本意是想着转嫁兴隆帝的视线,可说到最后这话里话外便也显露了几分自己的意思。 兴隆帝自然能听出其中意味,他垂着头,宛如做错了事的小娃娃,“川叔想要朕怎么做?就此收手?” “往事已矣,合该放下。”元川畅然地说出了这话。 “朕放不下的。川叔只知朕恨先帝,可是朕更恨苏泽安。” 元川并不知兴隆帝母妃一事,一心以为兴隆帝只是在为当年先帝崩逝前对他的折辱,以及从小将他弃置冷宫一事耿耿于怀。 “可天下人到底是无辜的。” “朕从来便是自私凉薄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兴隆帝说这话时目光紧紧锁着靳遥,字里面的意思倒多了些苍白。 元川侧身,亦深深望着靳遥,“为了这女子也不愿?” “她啊?”兴隆帝笑了笑,将尚在滴落水珠的发撩至身后,“朕起初也以为她会想要这些。” 他心里暗想,她真正想要的是朕的命啊…… 元川见兴隆帝面色不对也并未深究,“好了好了,说到底这些事都得容后再议,现下陛下可得顾好自己,如此方能有心力照顾娘娘。” “川叔舟车劳顿,也下去歇一歇吧。”兴隆帝明白元川这是放下了一切,心里也是为他高兴的。他望着元川离去的背影,已做下了决定。 -- 第77页 …… 榻上的靳遥沉沉睡着,深陷旧梦,难以自拔。 春日里落来丝丝缕缕的雨,甚至比冬日更为彻骨。东渝山间一处山坳,父兄率领兵马正在有序行进。 不多时便靠近一片广袤的竹林,为首的兄长在踏足之时便发现了隐藏在内的匪徒。他让传信兵将消息递去父亲看顾的后方,自己则带了少量人马前去试探。一向是在豫北风沙里大刀阔斧杀伐的兄长,陡然来到这风声雨声都被禁锢的竹林之间,实在难以辨认匪徒隐藏所在。 他也不慌张,继续深入其间,一伙匪徒在他的试探下暴露踪迹。兄长迅速将其尽数斩杀,多番确认竹林安全以后,方才让父亲率后方士兵进入。 三千江家军全数入内,竹林中阴风骤起。埋伏其中的匪徒,亦或者说是兴隆帝半年前便安插在此的庶卫营兵马随即现身,将父兄重重包围。 霎那间,父兄似乎明白了一切。江家军在父兄一声令下后,举起保家卫国砍杀仇敌的利刃,红着眼冲向自己的同胞。战场残忍地厮杀怒吼与北狄战场无异,可在这家国后方的土地上,你死我活的兵士们却比往日更畏首畏尾。 五千庶卫营兵马轻而易举压制住江家军的反抗,靳遥便是在此时带了亲卫队两百人冲进竹林。这身手卓绝的亲卫再次拖延了江家军落败的时间。 雨愈渐大了,江家军的人马愈渐少了。靳遥与兄长开出一条血路,护着父亲向山间攀去。 穿空一箭,扎在父亲的后脖颈上,父亲颓然倒地。靳遥虎口震裂的手握上父亲的臂弯,只听老将军气若游丝地叮嘱,“遥儿,活下去。这江家的责任便交托给你了……” 靳遥赤红着眼被兄长推送前进,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眼中。又是谁一柄寒刀穿透兄长的胸膛,使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自己的右肩。 “遥儿,走,快走……” 靳遥强迫自己不去看,咬破自己的唇角奔向山顶,谁知这也是一条绝路。那山顶的另一面便是一处断崖,在浓黑的夜里不知艰险,张着深渊巨口。 她还来不及停驻,当胸一刀便驱使她坠落悬崖。父兄的死尚在眼前,即便靳遥已是精疲力竭也用尽全力在下落之时将自己的佩剑流光狠狠扎进崖壁。 这一时的缓冲救了她一命,至少她落地之时头脑尚且清晰。 雨水将她满身血迹冲淡了好些,以至于那饿狼寻来之时是在三日后她初醒之际。 靳遥全身似乎已经碎裂,她连一节小指也难以挪动,但痛楚却十分清晰。 她感受到饿狼撕咬下了腿脚的血肉,那筋骨暴露在风中格外的冷。靳遥以为自己会就此葬身狼腹,没想到却在意识泯灭之际,看到了前来寻她的钟鸣。 这梦持续流转,是江家满门处斩之日。 罪不及老弱妇孺是大楚历代帝王的判决准则,可到了特立独行的兴隆帝这里却是不同了。 娘亲悲楚跪于刑场前头,后面依稀可见堂兄堂妹,也有尚在襁褓的娃娃窝在他们脚边嗷嗷大哭? 一身囚服的母亲透过人群,转向靳遥所在之地,那双眼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母亲张口无言,靳遥却知道,那是母亲在质问她,为何就要对这昏君心软…… 残梦尽褪,日光铺层开来。 靳遥床榻前兴隆帝赶走了众人,独自坐着,感受着沉睡时的靳遥自梦中自神魂处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恨意。 塌上佳人面容已有了些光泽,长睫轻颤,隐隐有醒来的迹象。 如此想着,兴隆帝俯身查看,靳遥登时睁眼。她尚未醒神,恍惚间见了这张温润的脸随即便伸手掐住兴隆帝的脖颈。 两人对视,却齐齐愣住。兴隆帝到底清醒着,轻轻覆上靳遥的手,“阿遥,总算是醒了。” 又侧过头,“元川,快去,去叫国师。” 靳遥颤了颤手,垂下头,作出迷糊的模样来。也不作声,愣愣地躺着。 兴隆帝暗里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靳遥就此毫不掩饰她的恨意。 寝殿一时间有些异样的寂静,片刻后元川身后跟着李悦然与了无,三人一道走来。 “阿遥醒了,可是大好了?”兴隆帝起身让开榻前的位置。 李悦然并未着急答复,徐徐落座,手里替靳遥诊上了脉,“娘娘自是大好了。” “那便好。”兴隆帝正高兴着。 李悦然又道:“陛下随臣来,有几味药……” “好。” 元川随着兴隆帝与李悦然一同出了寝殿。 了无就此时机靠近靳遥,“你身子实在是毁的彻底。我与李悦然替你改了几味药,但这续命丹药也唯有一年的用处。” “够了。加紧一些,该是够了。”靳遥显然一眼便认出了了无,毕竟当年在豫北军营,了无也是这般模样。 靳遥低低咳了两声,“将吴庭的信送去了?” 了无颔首,退至将才窗边的位置站定。回来的只有兴隆帝,他看了看了无,了无识趣地告退。 寝殿之中,又变得寂静。 “阿遥,可想用什么吃食?”兴隆帝问。 靳遥微微摆头。 兴隆帝抚了抚靳遥的面庞,“我去熬点粥给你喝。” 那帝王,又是一次落荒而逃。 靳遥苏醒的消息不胫而走,半月来更见苍老的苏泽安听闻此事拧着眉久久沉默。 -- 第78页 他心里头虽是盼着靳遥就此病逝,这天不遂人愿,他也没什么法子。想着前两日落在手里的那封信,苏泽安觉得这人醒来也是正好。 翌日,苏泽安腆着老脸求见兴隆帝,说是想要看望靳遥。兴隆帝自是不信这人的说辞,正要拒绝,但醒来许久都未开口的靳遥却央着兴隆帝允准了苏泽安觐见。 苏泽安被免了职,自家儿子尚在狱中,这些事都没有让他曲了脊背。但事关皇储皇嗣,他愿意为此将自己送到“敌人”跟前被羞辱。 他颤颤巍巍地来到常曦殿,靳遥让金钊将自己扶到外间召了他,也算是对这老臣的尊重。 由着苏泽安行了礼,靳遥让人给他置了座次。 “阁老想见本妃,所为何事?” 苏泽安本想讥讽两句,但见靳遥实在病得凶倒也熄了心思,直言道:“太子殿下不是娘娘的孩子?” 靳遥勾唇一笑,明白了苏泽安的来意。 第45章 有些挡光 当日宫宴靳遥让娄况给吴庭带了封信,这其中之意便是让吴庭修书一封言明楚焕的真实身份。 苏泽安此人现下必不会信靳遥,他不知吴庭与靳遥之间的关系,且吴庭跟在他身边多时,如此周转一番,苏泽安也就能信上几分。 他若有意再去别宫里查探一番,娄况与楚焕一事哪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楚焕若要承继帝位,必不能担着“野种”的身份,她要为他正名,也要为他铺路。苏家一门忠正,正是靳遥为楚焕选的精兵良将。 “苏老此言何意?焕儿怎会不是本妃的孩子?”靳遥嗤笑一声,反问。 “京郊别宫里,太子殿下可比您住得久些。”苏泽安顿了顿,“老朽看不透娘娘,今日只想得娘娘一句真话。” 靳遥扶着金钊的手臂站起身来,眺望着徐徐绽开的粉嫩桃花,“苏老心里既然有数,又何必再来问本妃。” 还不待苏泽安开口,她继续道:“苏老爱子尚在狱中,本妃想以此同您做个交易。” 苏泽安闻说此话,倏地仰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惧意。他哆嗦着唇瓣,“请娘娘示下。” 靳遥所思是她让兴隆帝派苏恒前往临山县领知县一职,使之借此远离楚都,待一切风平浪静后再返回。如此她既为楚焕留下了一位贤臣,也能驱使苏泽安利用自己在世人心中的地位达到她的目的。 而苏泽安真正要做的,则是在靳遥破碎世家起用贫寒子弟之时出一份力;往后为楚焕继位,替他成就一个名正言顺。 “娘娘欲扳倒世家?”听过靳遥一席话,苏泽安心里再没有什么惊惧,甚至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不止如此,本妃还想让天下士人皆有入朝为官的机会,而非依附于世家,只能做世家的幕僚走狗。”靳遥挪着步子靠近苏泽安,隐隐笑着,“苏老,本妃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件事,还请您助我。否则,贵公子怕是只能葬身风雪之下了。” “哈哈哈,老朽宦海沉浮多年,今日还真就只能被你这小小女子威胁了。”苏阁老大声笑着,笑声却是悲壮,使人闻之略感哀伤。 靳遥背过身捏着有些闷疼的胸口,倚靠金钊缓缓离去。 晚间,兴隆帝照例在掌灯之时来了常曦殿,靳遥缩在衾被之中同他说了要让苏泽安教□□与将苏恒贬去临山县一事。 靳遥本以为兴隆帝是要把苏家人紧紧扣在手里的,还怕他不应准,却不想竟如此顺利。 早前兴隆帝是存了心思想要苏泽安白发人送黑发人,可眼下倒没心思管那苏恒了,只要苏泽安还在他手里,他自然可以为了靳遥高兴暂时放苏恒一条生路。 说过这事,两人再次无言,这是靳遥醒来之后常曦殿里常有的情景。 靳遥摸出枕下的话本子,揪着兴隆帝的衣角向外扯了扯,“有些挡光。” “那……那我挪远些坐着。”兴隆帝小声试探。 “近日朝中无人理事,陛下不忙吗?”靳遥侧头,很认真地询问。 兴隆帝只觉喉头干涩,“不……”,他看了看靳遥的面色,“忙,有些忙,我这就走……这就走。” 兴隆帝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前襟,见靳遥似乎真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继而失落地转身,踏出两步。 “天黑路滑,朝政明日处置也来得及。”靳遥垂头翻阅着话本子,红唇轻启。 “啊?哦,好……”兴隆帝又回到床榻边的小凳上坐着,一团阴影顿时笼罩了半个床榻。 靳遥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 “挡着光了,怪我怪我。”兴隆帝颇为无措,怯怯开口,“不然我来读,阿遥你畏寒,还是蜷在被中暖和些。” 靳遥颔首,在榻上寻了一舒适的姿势,将被角掖得紧紧的。兴隆帝见状忙脱去碍事的外衫,靠在靳遥身侧将她揽进怀中。 这一瞬,兴隆帝终于是感受到了踏实。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怕靳遥再不愿给他一个好脸色。 夜深,靳遥早已睡去,兴隆帝指尖依旧落在靳遥如今莹白一片的左眼尾处。挣扎与苦痛在周遭涌起,又缓缓消散,兴隆帝俯身,吻上那处,像是终究做下了什么决定。 帝妃二人就此相拥而眠,浅浅晕开的烛光,为着常曦殿披上温馨的衣衫。 清晨,靳遥是被桃枝上跳跃起落的雀儿吵醒的。 -- 第79页 睁眼之时兴隆帝已不见踪影,她撑起身,金钊慌忙推门而来。 “陛下将元川公公贬黜出宫,国师大人也随之离开了。” “什么?这是为何?”饶是靳遥见惯风雨,但也想不通兴隆帝此举何意。 她轻蹙眉头,倚在床头,不多时,外头通禀了无求见。 了无拎着药箱,一身月白长衫,褪去沙场归来的杀伐,又有了几分惑人的味道。 “这是?” “国师跟着元川走了,你的身子如今交给我。”了无见殿内宫人退开,连忙丢开药箱,“这是发的什么疯?元川都被处置了。” “处置?” 了无似乎还有些为之愤懑,“走前被打了三十板子。” 靳遥仔细回想,看来那日她迷糊之间听到的对话不是梦啊。 元川劝兴隆帝罢手,兴隆帝怎么会应允,处置元川他怕是早在那日就想好了。 “无碍,这事倒是便利了你我。”靳遥招手,让了无靠近些,“刑部大牢的刑讯实在是没什么用,你让人去赵兴嘴里挖点东西出来。” 了无不解地回望靳遥,靳遥继而将以往的事都细细与之说过一遭。 这告密之风本是因赵兴而起,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当初苏恒与曹墨下狱之后不久,赵兴亦被人揭发贪墨随即入狱。 苏恒被贬去临山县;曹墨因着给兴隆帝出了个放焰火取悦她的主意被释放;而这赵兴如今却还被关押在刑部。 兴隆帝的意思,赵兴本是当时造谣中伤她的主谋,这事便由着她自己处置。靳遥这一病半月,赵兴那里却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逼出来。 荆南赵家,赵兴官拜礼部尚书,且是嫡系一脉。他必然知道不少赵家的秘辛,只要他随意吐出一两件,靳遥便能以此咬住赵家。 她如今时日无多,没工夫再去琢磨,各个击破是现下最迅捷的法子。 “赵兴?”了无眉眼上挑,“想要他犯什么罪?” “先帝的陵寝是赵家人修筑的吧?”靳遥摸了一把了无的脸,“你说你在豫北这么些日子这脸还这么嫩。” 了无慌忙退开两步,面上浮起浅浅的红,“说话就说话,你摸我脸作甚?” 靳遥畅怀一笑,“我摸过的地方还少?” 了无失神地望着眼前那张始终透着病色的面庞,在脑海中与当年在豫北时见到的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重叠。 是他亲手为她换的脸,他到今日却有些后悔,如若不纠缠仇恨,她会不会永远活得像在豫北一般快活。 “想什么呢?快去干活去。” “凶巴巴的,你就仗着我心软……”了无嘟囔着转身离开。 此事刚了,兴隆帝脚步带风地踏入殿门。他也不说话,只将靳遥搂住,在她耳畔厮磨。 半晌,靳遥直身将兴隆帝推开,“陛下心里不舒坦?” “随朕出去走走。”兴隆帝拉起靳遥,穿过满园桃红。 直到西岚殿,二人顿住脚步。这宫宇地处中宫,却寥落异常。 “当日我在此昏倒,是陛下救了我?” 兴隆帝点头。 “陛下可曾听到什么?”靳遥终究问出了这萦绕在她心尖许久的问题。 兴隆帝垂首抚摸着锈迹深厚的锁头,话语声似乎透是透过厚重的宫门传来的,“并未。当夜寻来此地时便见你倒在这门前,可把朕吓了一跳。” “那今日陛下来此是……”靳遥松了口气。 “常曦殿春日里有桃花,冬日里却寡淡。朕想着将西岚殿与常曦殿贯通,此处再种上梅花,如此阿遥便可四季看花。”兴隆帝手上暗劲一使,锁链断裂,殿门应声而开,“可好?” “我一人住这样华丽的殿宇,怕要惹人非议了。” 兴隆帝牵上靳遥,踏入西岚殿,“常曦殿太小,小白都跑不开。” 靳遥不知兴隆帝真正的意图,便没再多话。她抬眼打量四周,落魄的院落在汉白玉石阶上还能窥见几丝恢弘。 满园荒草,随着两人走近还有被惊吓起飞的鸟儿,廊下琉璃灯盏绕过一周,也有些断了绳节跌碎在地。 兴隆帝抬手扫开殿门,殿堂正中,悬挂着的一副女子画像已是破败不堪。笔墨淡去斑驳,尚有先帝私印的一角,压着一个“岚”字。 “西岚殿”以往不叫此名,最初是“惜岚殿”,后来先帝亲手锁上殿门将牌匾换去,往后再未涉足。 “朕不知这是谁的宫宇,但朕喜欢这地界,所以想把它圈入常曦殿去。” 空荡的内殿传来兴隆帝的说话声,靳遥疑惑更甚,西岚殿娘娘在此生活了五年,怎的兴隆帝会一点印象也无? “陛下年幼时住在何处?” “以前没有记忆,应当是在福瑞堂,后来便一直在冷宫。”兴隆帝仔细回想着。 “无人谈及此地?” “知道的都被先帝灭了口。” “原来如此。”靳遥想,若是她逝去,是不是也无人知她来去之处? 看过这殿宇,兴隆帝着人将靳遥与楚焕连带小白都挪去了他的正宁殿。美其名曰,圈地扩宫杂乱,怕扰着她休息。 靳遥略一思量,更加确定这事是兴隆帝故意为之。 第46章 赵家之祸 三日后,一封罪状呈上兴隆帝的案头。 罪状纸张一页,白字黑字,血红手印,甚至零落着几滴血迹。 -- 第80页 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出声质疑。 赵兴在刑部狱中认罪,赵家经手建造先帝陵墓,以次充好,贪污巨额银两。 似乎是在印证这样的罪孽,认罪当晚,陵寝偏塌一隅。 翌日,兴隆帝派庶卫营围禁楚都赵家,后遣兵三千去往荆南,将赵家本家全数拿下,于十日后押解都城受审。 赵家被捕当日,以两千府兵抵死反抗,兴隆帝本欲放赵氏女眷一条生路,奈何赵家狗急跳墙联络靳家、陈家意图拥兵自立。 飞鸽传书尚未抵达,兴隆帝随即增兵三千。后于荆南城中与赵家激战一天一夜,赵氏之人几近灭亡。余下众人被暂压刑部大牢,只待秋后问斩。 赵家之乱,众人始料未及,兴隆帝铁血手腕甚至并未给赵家一个张口的机会。世人对此众说纷纭,但对世家深恶痛绝的百姓,对这结果都是满意的。 今日午间,了无照例来替靳遥请平安脉。 “怎么样,这结果可还满意?”了无手搭在靳遥腕间,还似小娃娃一般想讨个乖。 靳遥侧手取过一旁碟中的芙蓉糕塞进了无嘴里,“嗯,办得好。” 了无松开靳遥,捂住嘴,“你想噎死我啊?” “皇陵那里也是你动的手?”靳遥笑着小口咬着糕点,心里是难得畅然。 “不是。我让人查过却未曾查到。”了无灌下一口茶水,正色道,“这楚都有什么人能在悄无声息地做下此事?” “昏君。”二人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笑笃定了这个答案,靳遥也就没再细想,诊了脉只让了无先行退下。 楚国历代帝王陵寝皆由赵家修筑,从中贪墨实乃常事。起初或许不知,到后来即便帝王有所察觉因着并未出什么大事也不敢轻易出手。 四大世家根深蒂固,其间盘根错节、加之几家向来同气连枝,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初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户部与兵部直属朝廷统辖,其余四部,则由四大世家各自掌管。 近百年间几代帝王都是些昏聩的主,自己挥霍无度不算,还将手伸向世家,本来是定下一家每年供给多少银两,后来世家为谋私利暗里孝敬帝王,官职任免便都乱了套。 世家之间有了利益往来,反而不似以往平和,经年累月,便造成了如今这一团乱的局面。 如今赵氏动了皇陵正是好时机,兴隆帝以此为借口发落赵家,靳家与陈家坐山观虎斗,正如当初江家灭族一般,心里不定多美呢! 片刻后,楚焕与苏泽安一前一后踏进正宁殿前堂。 “娘亲。”楚焕亲昵地唤着,迈着步子扑进靳遥怀中。 苏泽安跟在身后规规矩矩行了礼,继而垂立堂中。撇去往昔咄咄逼人的宰辅气势,如今的苏泽安好像苍老得格外快些,衣衫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兴隆帝发落赵家,靳遥怕出什么变故,是以让苏泽安将楚焕带到府里养了几日。如今事了,这才由他亲自送了回来。 “焕儿去看看小白,几日不见,它都想你了。”靳遥拍了拍楚焕的头,小娃娃点点头便乖乖离开。 “娘娘有事想嘱咐?”苏泽安上前几步。 “焕儿很乖吧?”靳遥伸手示意苏泽安在下首坐下,并斟下一盏茶递到他身前,“苏老会愿意忠于他吗?” 苏泽安浑浊的眼登时清明,他望向靳遥手里袅袅升烟的茶盏,郑重道:“老朽忠于黎民、忠于社稷亦忠于帝王。” 靳遥明白苏泽安所言,他心中所有是天下,座上帝王是何人他便忠于何人。也正因如此,靳遥才放心地将楚焕交托到苏泽安手中。 “苏老应该明白,当今陛下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可他心里没有对生民的悲悯,他总任意妄为随自己的心意、使极端的手段。他不是优秀的帝王,也不愿做什么明君。”靳遥直视苏泽安,将自己的心意袒露彻底。 “所以,本妃从赵家着手,会做很多事。世家、边境、昏君,阻碍大楚兴盛的本妃都要一一料理。苏老,你护好楚焕。”靳遥将苏恒遗落刑部的贴身玉佩置于苏泽安掌中,“不要再有旁的心思。” 苏泽安掀开茶盖,吹开浮沫,最终挺直忠臣的傲骨,“娘娘何必多番试探,陛下最恨不过一个我,留到最后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既然娘娘有意,那老朽自然不愿拼尽苏家去搏什么君王的怜悯了。” 靳遥勾唇一笑,将一封信递给苏泽安。 “这是?”苏泽安看过信纸,上头是几名寒门书生的生平。 “苏阁老帮他们进入朝堂,这事应当不难办。” 苏泽安颔首。 “焕儿还在等着苏老。” “是。老朽告退。” …… 料理了赵家,兴隆帝近日心情很好,加之朝上稀稀疏疏剩下的官员都是平日里不敢吱声的庸碌之辈,兴隆帝处事便更加肆意了。 围扩宫宇这事,靳遥原以为兴隆帝真是种几株花草再将破损修葺也就得了,谁知到最后几乎是将西岚殿拆了重建。 这耗费巨大险些连国库都要掏空了,靳遥劝解多时,兴隆帝却干劲十足,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这日,春光弥漫,靳遥早早用过午膳靠在正宁殿前院的青松下看楚焕习字。 小娃娃如今落笔已有了几分模样,一笔一划格外认真,靳遥见着不由想起自己幼时不愿练字被父亲追着满院子跑的事。她轻笑出声,楚焕转头疑惑地望着她。 -- 第81页 “娘亲笑什么?可是焕儿写的不好?” “焕儿写得极好,是娘想到了以前的事。焕儿接着写,娘亲去别处转转。”靳遥转身,“嘭”地撞上一堵肉墙,“陛下?” “什么样的事能让阿遥如此开怀?也说来与我听听。”兴隆帝扶住靳遥,讨好地笑问。 靳遥别开身子,远离兴隆帝,径直向殿外走去。 兴隆帝一愣,楚焕扯了扯他的衣摆,一副很着急的模样,“父皇,快去追娘亲啊!” “啊?好好好……”兴隆帝回过神,运起轻功飞身而去,眨眼间拦住靳遥去路。 他身量高大,日光斜斜照射,将影子拉得老长。 “阿遥,别生气了。”兴隆帝嗫喏地开口。 靳遥实在对他这模样无能为力,“为何非要扩宫?” “想给你最好的。” “已经很好了。”靳遥伸手握住兴隆帝宽厚的手掌,两人继续行进。 “这事听我的,阿遥。”兴隆帝定定地看着靳遥,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靳遥眼睫轻颤,“好。” 兴隆帝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但靳遥从未忘记,眼前之人是帝王。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她是无论如何也劝阻不了的。 “来,随我去京郊走走,这时节,外头的娃娃们都在放纸鸢呢。”兴隆帝自然是察觉到了靳遥眼底些许的不赞同。 “将焕儿带着吧,他定是没放过纸鸢。”靳遥转头奔向院里,是亲自去叫楚焕了。 兴隆帝留在原地,“其实,我也没放过纸鸢……”话语随风,飘散不容人知。 西城住的都是平民,城郊田垄间此刻正是热闹。 春风和煦,正适宜放纸鸢。大人是趁机来此游春,三三两两的小娃娃聚在一处,有的在琢磨制作纸鸢,有的拉着线尝试着放飞。 兴隆帝与靳遥携着楚焕到来并不显突兀,靳遥先是将马车上的小凳安置在了池塘边,随即将手里的鱼竿塞给兴隆帝。 “去吧,你不是最喜欢钓鱼吗?我帮着焕儿糊纸鸢。” 兴隆帝捏着竹篓坐在了树荫下,眼看靳遥与楚焕寻了一处草地开始动作。他并未发觉,靳遥实则是不愿再靠近这些田埂鱼塘了。 靳遥有条不紊的裁开纸张,熟练地支架串线,楚焕瞧得新奇,眼里满是笑意。 “娘亲真厉害。” 靳遥就着手指的墨迹点了点楚焕的额头,继而将画着骏马的纸鸢递给他,“那焕儿得把这手艺学起来,日后你有了娃娃也好带他一道玩乐。” 楚焕哪会不知面庞被自家娘亲糊成了花猫,但他难得见靳遥畅怀,所以懂事地装作并未发现。 “那好,娘亲再教一教,焕儿还要蝴蝶状的纸鸢。” “走吧,先试试,等下娘亲再教你。” 靳遥牵着楚焕到了一处空地,兴隆帝看得心痒丢了鱼竿靠近母子俩。 楚焕按照靳遥教导慢慢尝试,却总是跑不了几步纸鸢便坠了地,与此同时,同样不得其法的还有兴隆帝。最后楚焕成功放飞了纸鸢,兴隆帝还在不停地落地,不停地捡。 靳遥本不想理睬偷摸学的兴隆帝,后来见他实在可怜便也手把手开始教。靳遥攥着线不过疾走几步便呼吸不继,兴隆帝连忙接过纸鸢将她揽在怀中。 日光透过云层透射而来,洒向草地间相拥的两人,微风袭来,撩起如墨的发丝,翻飞纠缠。 靳遥面上微红,推开兴隆帝,“没……没事儿了。” “嗯,再教一教我。” 兴隆帝总算是学会了放纸鸢,晚了二十余年,但也在幼时情牵的人手底下学会了。 天色渐晚,楚焕与靳遥都有些疲惫,唯有兴隆帝兴致正好。他驱使马车回到皇城,让羽卫将楚焕带走安置,自己则抱着靳遥到了汤泉宫。 温热的水浸透靳遥的衣衫,兴隆帝眼底愈渐火热。他俯身吻上诱人的樱唇,靳遥无力地推拒,“别在这里……” 兴隆帝自知靳遥身子不适宜在此行事,随即快速地替她清洗了一番身子,而后抱着她回到卧榻之上。 帘幔遮掩,水气蒸腾,热烈蔓延,低吟断断续续溢出,穹顶的月儿也被羞得躲在了浓雾之后。 第47章 收拢兵权 大楚眼下河渠、宫宇轮番消耗钱财,虽有赵家家财充盈,但天景渐暖,难保北狄不会再次出兵。靳遥每日为此忧虑,本就病弱的身子更是潦倒,平日连风也是吹不了了。 成日在正宁殿里休养的靳遥,这日刚送走兴隆帝,了无便捏着娄况的密信来到殿内。 “北狄老丹殊王忽然驾崩,新王即位,这事还未广而告之。”他灌了一口凉茶,匆匆咽下,“那位年轻气盛,北狄怕会有变。” 正宁殿前堂,舆图平整地摊在桌案上,靳遥脊背微曲,举着灯烛凝目半晌,答非所问,“两国纠缠百年,你以为历代帝王为何每每放任北狄嚣张?” “北狄人骁勇,善骑射,且蛮横残暴,谁也不敢轻易深入其腹地。” “世人皆知,却并非真正的缘由。”靳遥卷起舆图攥在掌中,“江家长存于豫北,却与北狄相互制约。若是将北狄占领,难保江家不会将矛头转向楚都,这是历代帝王对于江家的默契,自始至终从未更改。” 了无张着嘴,难以置信,“如今江家已灭……” “那么他会愿意让豫北控制在我手里的。我且去想法子防患于未然,过两日让金钊给你带消息。” -- 第82页 “小心身子。”了无望着日益消瘦的靳遥,忧心不已。 靳遥另一手握拳,轻轻砸在了无胸膛,这是当年二人在豫北惯有的招呼行为。 “放心。” 系上披风,靳遥向西岚殿而去。 兴隆帝日日沉浸在替靳遥扩建宫宇一事上,平素是要到夜里才能见着人。 靳遥到时,兴隆帝正赤膊上阵在替石栏凿纹样,汗水顺着健硕的臂膀滑落,起落间,一株兰草渐露风采。 依次看去,石栏上头皆是兰草式样,却在细枝末节处有所分别,显露建造之人的用心良苦。 见靳遥靠近,兴隆帝早早停了手,“便站在廊下,小心晒着。” “陛下净手过来,随我去走一走吧。”靳遥停下脚步,远远邀着兴隆帝。 两人之间虽日日同床共枕,但一道赏玩风光的日子依旧有限。是以兴隆帝喜悦地住了手,悉心将手掌清洗过几回,身上也用凉水擦了擦,忙过这一番方才踏步廊下,握住靳遥的手。 如今西岚殿一草一木皆与前些时候大有不同,其华丽已见端倪,更有两代帝王亲力亲为,这座殿宇承载了厚重的荣耀。 殿内原有的杂草被清理了干净,留下的空地听兴隆帝的意思是想在秋日里直接移植长成的梅花树过来栽种。 两人携手行进,兴隆帝兴致勃勃替靳遥介绍每一处的用意。 “阿遥,看那处,我替小白筑的屋子。” 依言看去,一座木屋靠在一丛翠竹旁,煞有其事开有一扇一人高的木门,门前坠着两个别致的红灯笼。 “小白长得快,这屋子怕是用不了多久。”靳遥上前抚过光滑的木门边缘。 兴隆帝紧随其后,“无碍,日后再筑便是。” 他捏着靳遥右手,轻轻触碰那颗小痣,继续道:“阿遥今日寻我是想做什么?” “雪灾之后我让娄况离开别宫去了豫北。”靳遥一副要与兴隆帝详谈的模样。 兴隆帝搬来旁侧一把竹椅安置靳遥落座,“我知晓此事。”他蹲在靳遥膝前。 “我不喜欢娄家,想让娄家像赵家一般死干净了才好。”靳遥娇嗔的语调,听得兴隆帝阵阵心慌。 当初他故意相助娄家,阻碍江家救援,将江家全族禁锢豫北。 眼下靳遥说起此事,莫不是要与他清算? “阿遥意欲何为?”兴隆帝小心询问。 “娄况亦不喜娄家人,他想做娄家的主,而我想帮他。” 靳遥一早的打算便是娄况接掌娄家与吴庭一道护佑边境,这与北狄接壤的国门,不能无人守卫。 她今日是故意与兴隆帝开诚布公,接管娄家,掌管边境兵力,这些事动作太大,不可能瞒天过海。 听闻此言,兴隆帝心里暗里放下了心,只要不是与他论及江家便好。 “阿遥,如今朝堂诸事多半是你在做主,这事也不必与我多言,你自去做便是。”兴隆帝轻柔地钳住靳遥的下颚,对上她的目光,句句都是宠溺。 兴隆帝自以为靳遥爱重权势,而他拥有的也唯有权势,他愿意宠着她的姑娘,任她去做自己所有想做的事。 他想,对她好一些,她是不是就可以少恨自己一点。 靳遥避开兴隆帝深情的视线,“多谢陛下。” 赵家之祸后,兴隆帝整日沉溺与西岚殿中,靳遥理所当然开始接手朝政。只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故意放权。 既然他愿意纵容至此,那么她也就不会再畏首畏尾。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回走。 “时辰不早了,阿遥是该用药了,快些回正宁殿去歇着。”兴隆帝替靳遥理了理被风扰乱的发丝,缓缓吻上她的额角。 靳遥有些羞意,迅速从兴隆帝手中逃开,埋着头快快走出几步,忽的又顿住脚步转身回望,“陛下何时归?” “会比往日早一盏茶的工夫。”兴隆帝眼里满含笑意。 “我让御膳房预备些好菜。”靳遥说完,迈着步子离开。 兴隆帝立在远处,目送靳遥,直到一丝背影也见不着方才转身。 靳遥探过兴隆帝的口风,随即让了无给娄况去了信。 七日后,娄家家主奏禀朝廷,说是发现了能用于战场的新式武器——机括连弩。 靳遥下旨褒奖娄家,并将娄家家主官职擢升一级,赐正二品前锋营统领。 朝上对此议论不已,从兴隆帝处置赵家开始,敏锐的人已经察觉这是帝王对世家的征伐。 他们本以为兴隆帝会继续打击破灭靳家与陈家,谁知现下竟对新兴的娄家如此器重,难不成这是陛下故意为之? 而靳遥让苏泽安暗中安插进各部的贫寒学子还未站稳脚跟便开始上谏,指出世家专政的种种弊端,更是劝解帝王不得再恩泽娄家此等氏族。 “这些人并未涉足过朝堂,他们只有一颗忠直之心,尚需磨炼。”苏泽安难得眉眼带笑。 老头子正教习楚焕背书,看到靳遥为此烦扰,心里很是愉悦。 “我还有些活头,给他们点时间成长也是好的。日后行事还用得上他们。”靳遥支着头坐在楚焕书桌的另一端,揪着笔懒懒散散地开口。 “嗯,用得上,用他们逼死‘自己’。”苏泽安抬首对上靳遥漫不经心的视线。 靳遥坐直身躯,“苏老慎言。”她用眼神瞥了楚焕,意思很明显,让苏泽安莫要在小孩子跟前乱说。 -- 第83页 苏泽安没再多话。 “娘亲,去忙吧,不用陪着焕儿了。”楚焕看过一篇,合上书本,显然是已经记熟了。 “好,焕儿好好背书,娘亲让金钊去御膳房给你准备大肘子。” “多谢娘亲。”楚焕送走靳遥,回身落座。 苏泽安捏着胡须,“殿下很爱吃肘子?” “不是特别喜欢,但娘亲认为我喜欢,那我便喜欢吧。”楚焕笑了笑,“娘亲是很好的人,我想好好听她的话。” “殿下所言极是。”苏泽安欣慰地看着眼前这懂事的年幼储君,那希冀穿透重重黑暗,落在了楚焕的身上。 …… 又过了几日,娄况上书检举娄家家主盗用他制造的机括连弩冒为己有,并拿出众多机括图纸以证清白。 靳遥派刑部侍郎赴豫北清查此案。不日,证实娄况所言。兴隆帝圣裁,将娄家家主以欺君之罪论处,一应褒奖赐予娄况,并让其全权主理机括用于战场一事。 是夜,豫北军营,万顷苍穹,满幕星辰。 娄况左手一只烧鸡,右手两坛烈酒,摇摇晃晃走进了大营。 沿路巡查士兵显然是看熟了人,并没有出声阻拦。 “吴兄弟,来喝酒了。”娄况醉醺醺用脚挑开帐门。 吴庭年岁不大,一身军装立在门前,很有少年将军的潇洒。 “娄大人,什么事这么高兴?”他赶紧上前将人搀进帐中。 娄况将烧鸡与酒坛放在四方木桌上,转身扶着吴庭的双肩,“经年屈辱,而今终于洗净,痛快痛快。” 他取下酒塞,将酒坛塞进吴庭手中,“来,走一个。” 娄家家主是娄况的祖父,当年娄况出生,母亲跟着难产而亡,亦是老爷子一手将娄况带大。 若非先帝一事,娄况或许永远都无法发现他的好祖父真正的面目。 那时他已被禁在内宫,先帝由此试探娄家,老爷子亲笔一封,先帝递给他看了,只那一句便是彻骨:娄氏欲往沙场,为君效力,若圣主恩允,娄家子便作皇家妇…… 他敬爱了半生的祖父,终究还是把他当做了攀登权力巅峰的垫脚石。只为了分一杯豫北的羹,为了谋一丝江家的权,他最后还是做了娄家的棋子。 “吴庭啊,这世家的薄情,我也是见识够了……”娄况灌下一坛烈酒,却是愈渐清醒。 那蜷在内宫冰凉地板上的冷,似乎又在此刻席卷而来,那时若不是他狠心划破了脸,他的下场比之元川更得惨烈几分。 逃出生天那日,祖父身边伺候的老人亲自来接他,老管事背着他丢掉的那副药他亲自拿去太医院查验过。那是好男风的权宦处置不听话的男宠用的,几副药下肚,便算不得什么男人了,只由得别人肆意妄为。 他违背了家族的意愿,终究被家族抛弃,偷生别宫,生不如死。桩桩件件,皆是苦痛。 娄况又夺了吴庭那坛酒喝下,渐渐不省人事。 吴庭叫来士兵将他送回娄府,后立在营前仰望满目星辉,似乎能切身感受娄况的痛。 若就此河清海晏,潦倒悲苦之人是否会少上些许? 第48章 暗潮汹涌 娄家就此掌于娄况之手,边疆兵力亦从此收拢靳遥掌中。 靳遥自知娄况无领兵之才,是以借机重用吴庭,让其统领豫北之兵;而娄况则潜心于机括,为日后北狄一战制造相应武器。 北狄帝位更迭在此时宣告天下,新丹殊王初承帝位尚且无心开疆扩土,靳遥猜想此间两三月里,应当不必为战事忧心。 不扰战事,她便将目光落在了陈家身上。 余下靳、陈两世家,靳家经年落败,行事谨小慎微,是最难抓把柄的。但靳遥一早便打算好了,无需为此费心,倒是这陈家,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有法子靳遥便暂且放下,继而思虑另一桩事去了。 靳言当日禀报王响一事后,靳遥便让金钊派人去查过此人。王响的出现太过凑巧,靳言需要用他并未深究其来历,但靳遥却不敢掉以轻心。 后来金钊回禀说王响的确是炮仗作坊的东家,是货真价实的平民。只是此人行事诡谲,更像受了旁人指使,她未能查到这幕后之人。 靳遥还想着继续派人暗查,长明渠已是变故突起。 为了最后能成功炸毁扩宽后的长明湖与长明渠相连的河堤,靳言吩咐王响利用其余狭小沟渠先行尝试一番。 半旬中,王响相继成功多回,却在近日失了手。 那威力巨大的炮仗原料瞬间爆发,因位置偏差,累及民役百十人。长明渠再次发生动乱,民役与临江县的百姓围住靳言所在县令别庄,一副要让靳言偿命的架势。 靳言急报上呈朝堂,靳遥才恍然大悟,这王响还真是一枚好棋子啊。只是这幕后推手又是谁?难道是陈家? 此事另待他论,迫在眉睫的是因着这长明渠再次激起民愤,北狄如去岁一般开始蠢蠢欲动。 朝堂如今官员凋敝,很多事都有些力不从心,还真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好时机啊!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得去处置。 靳遥与兴隆帝商议后,着吴庭领兵五万至合关,以防御北狄难以预料的突袭。而长明渠,则让兵部侍郎与一新起刑部都官员外郎李禅一道前往镇压。 这都官员外郎李禅便是靳遥让苏泽安帮忙安置的贫民书生,这些人能快速打出名声方能在最后有所用处。 -- 第84页 李姓原为靳遥母家姓氏,李家亦源起渝西,当年正是依附靳家的小氏族。靳遥的舅舅更是娶了靳家嫡系二房长女,换言之,“江靖遥”的亲舅母,与“靳遥”的亲生父亲是堂兄妹。 这足见李、靳两家关系匪浅,是以当初她才能知道关于“靳遥”的各种秘辛,暗里传出那怪梦一事引来靳家之人,从而顺利借助“靳遥”的身份。 而今,她也是故意让李禅暂时假借渝西李氏的身份进入朝堂再谋后事。 朝廷钦差刚到临江县,长明湖东面的堤坝再次被崩塌,伤亡人数急速攀升。 靳言在再次出事之后立即扣押王响及相关人等;陈婵与兵部侍郎抵达后,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周旋于百姓之间。 临江县的局面算是稍稍稳定。 五月初,北境渐暖,北狄屯兵五万与吴庭呈对峙之势,大战一触即发。 暗潮汹涌之下,陈家静默地开始分家。 靳遥得知消息,却无暇顾及,只暗中猜想这乱局便是陈家的手笔。 翌日早朝,兴隆帝与靳遥端坐御台,战报百里加急递上朝堂。北狄出兵,吴庭于合关迎战,战斗正式拉响。 朝后,陈氏官员全数呈上奏疏,请求辞官回乡。兴隆帝与靳遥批复恩允,陈氏就此退出朝堂。 午间,正宁殿。 “这是陈家明哲保身之举。”靳遥捏着杯盏,神色深沉地盯着了无。 “正愁无法下手,他们自己识趣,你又忧虑什么?”了无颇为不解。 靳遥摇了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这些个事怎么就全都凑在一处了?” “你怀疑有人推波助澜?”了无沉思片刻,“但如今这些于你而言不算坏事。” “且看着,若真有人,那他的手该伸到边境去了。” 靳遥说着话,拿出舆图,纤细的指尖顺着合关周遭划过一圈。 “会如何出手呢?”她不解。 “机括箭弩。”了无大声道,“昏君还在造宫宇呢,你可得早做准备,若是损坏了箭矢补给,吴庭可就难了。” 靳遥心中“咯噔”一声,暗叫大事不好。她捏了捏眉头,“吴庭常与我通信,我也与他商议过作战阵法。但若机括被损或□□补给不急,我军对上北狄便毫无胜算了。” “你待如何?”了无也开始着急起来。 靳遥并未搭话,只让他先行退下。她往后宫,独自去了靳涵处。 单纯的姑娘并未因为自己爹爹困于临江县担忧,依旧抱着糕点饮着甜茶在外头花厅乐得自在。 靳遥一瞧便知她猜测果然没错,这靳涵与靳言有她不知道的通信方式。 她一身庄严的朝服悄然踏入花厅,靳涵立即笑眼弯弯迎上前来。 “娘娘怎么来了?”靳涵殷勤地拉着靳遥落座,并将自己爱吃的糕点推到靳遥手边。 “堂姐能与二叔通信吗?”靳遥掏出怀中一页信纸递给靳涵,“事关江山社稷,便全仰仗堂姐了。” 靳涵一听,“蹭”地站起身,双手捧过靳遥手中的信纸,“娘娘放心,我一定将它送到父亲手中。” “多谢。” “自从娘娘来了宫里我便快活得很,是我该谢娘娘的。”靳涵捏着信便跑了,看模样竟是丢下靳遥送信去了。 靳遥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终于是一解阴郁。 …… 半月后,娄况失踪,武备营被毁,机括□□毁于一旦。吴庭无力回天,合关失守,边境连失三城。 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唯恐豫北失守,北狄南下直入腹地,他们都做那亡国之臣。 最该为此忧心的君主仍醉心于宫宇建造,而靳遥则每日逗着小白,陪着楚焕,似乎一点也不为此忧心。 今日,靳遥晒着太阳,靠在小白身上睡意朦胧。 “娘娘,陈姑娘求见。”金钊捧着披风替靳遥披上,继而禀报。 “婉姐姐?她不是同宁安王去宁安城游玩了吗?”靳遥睁开眼,一瞬恢复清明,“请进来。” 陈婉一身利落的骑装大步走来,看得靳遥心头一热。 “娘娘,我刚归来,有话同你说一说。”陈婉虽是笑着,但神情却有些异样的严肃。 靳遥连忙屏退宫人,让金钊搬了张椅子到青松下,与陈婉面对面坐着。 “婉姐姐为了陈家而来?我可没出手。”靳遥将一盅梨花羹递到陈婉手里,调笑道。 陈婉似乎也平息了心神,缓缓浅尝几口,方才出声,“并非陈家的事,我们世家里头哪有什么血缘亲情。” 她顿了顿,继续道:“宁安城里有私兵,养在山谷里,不下五万。” 靳遥一怔,“婉姐姐细说说。” “没工夫细说,我只告诉你,宁安王心思不纯,恐有谋反之心。我当初开茶肆为的是寄托哀思,到最后也得了不少暗里的消息。”陈婉掏出一沓信纸,有些甚至已经泛黄。 “我之所以答应婚事便是想近身去查一查,若非如此,谁能让我对不住江郎去。” 靳遥一页页看过,心中惊骇不已,“宁安城俨然便是一小国度了。” “早做打算,我猜测他必定是想等吴庭落败与北狄里应外合。还有,陈家隐退,是他同家主商议的。” “如此陈家倒也算是他暗里的一把刀了,细想去王响应当也是宁安王的手笔……”靳遥回过神握住陈婉的手,有些酸涩,“婉姐姐,你该如何?宁安王与陈家我都是要……” -- 第85页 “自去做你的事,我还用得着你忧心?”陈婉说着起身,背过靳遥便就此离去。 决绝的背影落在靳遥眼中,她已然明白陈婉的选择。 日光收敛,云层遮挡,天忽的阴沉。 兴隆帝早早归来,便见靳遥仰望苍穹,满身萧索。这样的靳遥离她很远,像是要飞升而去,让他再也寻不见。 他疾步上前,揽过她的肩头,“在想什么?” “在想陛下为何执着于扩建常曦殿。”靳遥转身,将面庞贴在兴隆帝胸膛。 这一次,兴隆帝并未回避,他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想娶你。用最华丽的宫宇,最令人艳羡的婚仪,娶你。做我的妻,可好?” 靳遥明明听见了兴隆帝的答复,却又觉得那声音十分缥缈,怔愣良久。 “好。”靳遥答应,心里却撕裂般的疼,一滴泪悄然隐没在兴隆帝的前襟,未有痕迹。 这场婚典来得正是时候,她总要给宁安王一个动手的机会,总要替自己复一场家仇。 “阿遥。”兴隆帝眼里泛着微光,缓缓捧起靳遥的脸,“你……你真的答应了?我没听错?” “应了。陛下想将婚典定在何时?”靳遥嘴角浮现恰当好处的笑。 兴隆帝抱起靳遥,在青松之下笑得畅怀,“半月后。我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你答应。” “阿珩,谢谢你。” 靳遥满是歉意,落在兴隆帝耳畔便全是愉悦。 第49章 大婚之时 那日听过陈婉的话,靳遥夜里一封密信送于豫北吴庭手中,下令吴庭将王响制作的名为“弹药”之物用于战场。 后在十日内收回三座城池,两军再次于合关对阵,吴庭誓死不让疆域半步。 不久之前靳遥让靳涵送去靳言手里的信便是让他取弹药快马加鞭送去豫北。而吴庭则在明知娄况失踪的情况下,故意兵败,等的就是弹药支援。 靳遥起初并未想到这层,弹药用于战场,是长明渠生变让她灵机一动。 如今北狄已不成威胁,但暗中窥伺的宁安王却因此开始慌张。 此时,兴隆帝与靳遥的婚礼如期到来,靳遥等的便是今日。 天还浓黑深沉,靳遥便被金钊唤醒。她愣愣睁眼,却在看到满目喜庆时清醒。 宫人上前,替她穿上层层喜服,满头珠钗被掩在红纱之下。 做好一切,外头敲敲打打传来喧哗声响,此刻天刚微明。 三日前靳遥便到了京郊别宫,住在了当日的东临阁。兴隆帝的意思,是让她从此处出嫁。 帝王封后,从来都是走过正明门,受臣民叩拜,而后去往奉先殿祭了天地神明便算礼成。而兴隆帝却独独钟情与平民嫁娶的仪式,欲让靳遥十里红妆,做他的妻。 爆竹声起,兴隆帝一身正红喜服满面喜色的来到靳遥身侧,他小心牵过她的手,引着她一步步行至门前,扶着靳遥坐上喜轿。 仪仗绵延几里,沿途百姓没有半分喜色。边境尚在战乱,临江正是焦灼,国将不国,君王却在欢天喜地地娶亲。 踏入城门,正明街两侧熙熙攘攘跪了数千人,有血性的更是挣脱兵士拘禁,来到街道正中长跪不起。 兴隆帝的好心情被打断,他挂着笑让羽卫将拦路之人斩杀,鲜血衬着迎亲的队伍,也不知哪样更为刺目。 到底也没人能阻止这场婚典,靳遥顺利入了皇城,百官叩首,竞相朝贺。她和兴隆帝于正明殿拜过天地,接着,靳遥便被送进恍然一新的常曦殿。 她在浅浅的红纱之下张望,殿宇恢弘,各处都缀了红绸,高悬琉璃宫灯反射柔柔光晕,却依旧刺目。 靳遥侧头避开,垂首看,脚下石阶全是并蒂莲花的纹样。一步步踏过,殿内更是华美。靳遥料想兴隆帝该是把国库搬来了常曦殿吧,只因这里一应摆设皆是珍品。 她就着朦胧的盖头屏退众人,取来酒杯,自如地洒下一些药粉。 靳遥还在笑着,执起酒壶斟满两杯,合卺之酒,在兴隆帝入殿时便被靳遥塞到了他手中。 “阿遥也是心急?连盖头都不掀了?”兴隆帝笑着道,“也罢,便先饮了酒。” 臂弯相交,喜服相触,新人仰头饮下这寓意美满的交杯酒。 酒杯轻触桌面,轻轻一响,兴隆帝横抱靳遥安置在喜榻之上。他手上轻颤,掀开新娘的盖头。 靳遥如玉般绝色的面容,在嫣红的喜服下衬托得更是惑人。她轻轻一笑,勾住兴隆帝的脖颈,抬首吻上他的眉眼,娇嗔唤道:“阿珩。” 兴隆帝此刻已经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他苦涩一笑,取来一雕花木盒。 “新婚之礼。阿遥且看看。” 靳遥掀开木盖,里头静静躺着的恰是跟随她半生的流光宝剑。纤细的手落在木盒四周,她想要碰触却始终不曾入手。 “在何处寻来的?” “早前躲了你几月,便去东渝山看了看,这剑嵌在崖壁上。”兴隆帝画风一转,“阿遥,我想着你还会等一等的,为何要在今日动手?” “因为今日是个好时机,文武大臣此刻已经酒意朦胧,该有歪心思的人也该出手了。”靳遥拉过兴隆帝,两人并肩坐在喜榻之上,衣摆交叠。 兴隆帝将头靠在靳遥肩上,嘴角渗出丝丝血迹,“你会好好活下去吗?” -- 第86页 “不会。”靳遥闭了闭眼,“我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江家全族亦不会容许祸国之人长存。” “那我且去等你……”兴隆帝阖上双眼,再无生息。 靳遥喃喃自语,“别等了,我入不了轮回的。” 殿门轰然倒塌之声惊醒无措的靳遥,她扶着兴隆帝躺在喜榻之上,替他整理衣衫,修整仪容。 随后,靳遥挺着脊背打开殿门,宁安王已带着私兵两千将常曦殿团团围住,显然,皇城已在他的控制之下。 宁安王紧握大刀,从靳遥身侧踏入殿门,确认兴隆帝身死又退出殿门,立在靳遥身旁,“心还真是狠。” 靳遥并未理睬他,宁安王转身面向众人,“妖妃靳遥,谋害陛下,臣万不得已带兵入皇城,清君侧。” 杀伐渐起,心存反抗之心的侍卫皆被斩于刀下,宁安王只以为自己势在必得。 忽的,了无带领长生门众人从天而降,将靳遥护在殿前。被遣去支援临江县的庶卫营兵马从皇城四道宫门涌进,逼近常曦殿,将宁安王的人马从外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靳遥一早就将今日算计好了。 “果然是好手段,难怪楚珩玩不过你。”宁安王用大刀支撑着被砍伤的身躯。 “这是一早就设好的局,本来只谋算了他,你要来作陪,我自然不会手软。”靳遥扬手落下,“宁安王谋逆,毒杀陛下,庶卫营听令,杀无赦。”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宁安王两千人马以及散布在皇城中的其余士兵便被全数拿下。 这场杀戮历经一整夜,晨曦将至时,常曦殿崭新的宫宇皆被鲜血染就。 靳遥没给叛军一线希望,宁安王在被了无击杀后由陈婉带走尸身。后来听闻,陈婉将宁安王亲手安葬,自己则去了兄长殒命的东渝山,筑了道观,青灯古佛一生。 靳遥很累,她抛下一切推开寝殿大门,兴隆帝还躺在喜榻之上,他亲手点的龙凤花烛已经燃尽。 缓步靠近,榻上之人周身冰凉,端正的面容已经有些苍白。 案几之上,流光剑泛着冷硬的光。 靳遥端端对着那柄剑跪下,重重磕下三个头,是对往昔的忏悔。 “爹爹,我爱上了谋害了江家全族的人。遥儿有罪,今在此悔过,手刃仇人……” 日光穿透满目的红照耀殿堂,靳遥呕出一口鲜血,缓缓倒下。 三日后靳遥醒来,满朝文武皆在殿外跪候。 苏泽安牵着楚焕在靳遥睁眼之际近前,“娘娘,可要用些水?” 她摇了摇头。 楚焕扑在榻前,眼睛哭得通红,“娘亲……” 靳遥缓了好一会儿,一字一句,“陛下遗命,着太子楚焕,即皇帝位。” 满堂之人立即跪地,叩拜新君。 见此情景靳遥很是满意,想来兴隆帝一死,苏泽安便已经将楚焕的身份坦诉世人。 “焕儿,不哭了,娘亲没事。”靳遥抬手抚过楚焕的头,又缓缓睡去。 躺了好几日,靳遥终于能动身。这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召了了无询问边境战况。 朝中大变,吴庭却始终谨守靳遥命令,死守合关。在北狄新一番的进攻中势如破竹,一路掠过北狄国界,打得北狄落荒而逃。 娄况是在吴庭收回失地时回来的,他之所以遭了黑手是因为宁安王一早便与娄家有所牵连,当初江家,后来机括一事都是宁安王授意。 虽说娄况接掌了娄家,但由于不知其与娄家的瓜葛所以被算计。他也并非泛泛之辈,疏通了关节干脆隐在暗处恢复机括箭弩制造,返回之时带回了一大批的武器。 吴庭能如此迅速的大败北狄,弹药是一方面,这娄况带回的武备则更是重要。 “边境已安,我替你悉心养养身子吧。”了无满目忧虑,实在是靳遥快要油尽灯枯了。 靳遥摇头拒绝,“把我的身份与靳言重用王响一事放出风去。” “昏君都死了,这些事还用得着你?”了无气急。 “我之将死,何不为这天下再尽一份力。” 了无看过靳遥眼中的坚定,知道她不会就此罢手,随即气急败坏离开,最终仍是给她办事去了。 不日,靳遥并非靳家子嗣,而是平民出身的消息传扬开来。 众臣上谏新君,处死乱国妖妃。 加之靳言重用的王响也是平民,且引发了长明渠之乱,靳氏目无法纪混乱血统的罪名扣下来,便没了翻身的可能。 新君第一道圣旨,剿灭靳家,于妖妃施之火刑。 九月的天,酷热难耐,靳遥被押上刑场。烈火焚身应当很痛,可她已经没了知觉。 续命丹药药效将至,五感渐消,但她还是看见了,百姓竞相道贺,恰如当日婚典百官相贺的喜庆模样。 正名殿前楚焕小小的身子绷得很直,没有哭,在苏泽安的陪同下,冲着她受刑的方向跪了整整一日。 金钊回了长生门,依旧护卫在了无身侧。了无骂骂咧咧说靳遥不识好歹,但说着说着便流下了泪来。 元川与李悦然来刑场送了她,他们笑得真诚,谢她成就苍生。 靳言带着靳涵那个单纯的姑娘远遁他乡,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靳遥笑了笑,真好啊,她带着腐朽灭亡,世人在黎明曙光中徜徉。 -- 第87页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