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天边来》 第1页 《你从天边来》作者:濯足【完结】 文案 年代科研文,海归数学天才x本土物理大佬 1977年的秋天,中科院数学研究所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不通人情一心扑在科研上的物理学家方皓辰,想从这里挖个人,跟他回去201。 为此方皓辰出了两道题,希望能找到一个数学天才。 却没想到,他收到的不是一张答卷,而是一纸情书。 你从天边来,带来了音乐、诗歌,还有一颗星星。 自由开放的海归数学天才×不晓风情的禁欲物理学家 边雨(攻)×方皓辰(受) 感谢洗洗睡吧校对工作室对本文的全文校对~ 没有原型,禁止ky,自己看的少别在这里显示无知^-^ 第1章 一点小小的往事 说“我在流血”的那块冰,把手伸向太阳,从太阳的肠子里掏出一把一把的粪便,用这些粪便造出了星球的山脉和峡谷。 ——厄修拉·勒古恩 《黑暗的左手》 01 一点小小的往事 方皓辰的出身不太好。 也许他的出身在现在很多人看起来算不上什么,只不过在当时那样的时代中,方皓辰的出身,确实不太好。 说起来可能有些难以相信,不过是十余年的时间,如今的方皓辰就已经记不太清母亲的模样了。 他只是听他的姨妈说,他的母亲是大学物理教授,哪怕是在那个战火四起、全国都闹灾荒的年代,他的母亲也总是喜欢穿着精致的旗袍,讲授着国际最为前沿的物理知识。她是名副其实的象牙塔里的公主,全世界的苦难与斗争,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姨妈总是抱怨,说姥爷是最偏心的。姨妈说,姥姥去得早,留下了四个姐妹,三个正常人,加一个方皓辰他妈。 可是姥爷就是喜欢这个不通人味的大女儿,让人没处说理去。 家里的袁大头,其他三个姐妹一人一个,她一个人就拿四个,拿了四个袁大头还不够,她还想要姥爷的金戒指。 姨妈号啕大哭,骂她贪得无厌,骂她得寸进尺,她倒是有理,把那枚刚刚要过来的金戒指放在姨妈手上,神神秘秘地问姨妈:“你感觉到了吗?” “每颗金子都是天体互相碰撞后撒出的一小片物质,它们飘了几亿年或许才会有一小片落在地球上,别看它这么小,却闪耀着几十亿年前恒星消亡后的余韵。” 还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姨妈完全被她的姐姐唬住了,连哭号都忘了,她呆呆地望着她的姐姐,又努力地握了握手中的金子,却只感受到了一片冰凉。 可是这样盛赞黄金的姐姐,竟然没过两个月就把她那枚金戒指卖了。卖来的钱被她换了一套中外诗歌集,所谓的“恒星的墓碑”就这么俗气地变成了一个个铅刻的小字,字里行间全是些莺莺燕燕的无病呻吟。 什么恒星,什么宇宙,不过是心眼最坏的姐姐,欺骗傻妹妹的花言巧语。 所以姨妈最讨厌她的姐姐、方皓辰的妈妈。 然而就算是姨妈也没有想到,这样心眼最坏、最聪明的姐姐,偏偏办了一件最不聪明的事。 在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早晨,她平静地告诉家人,她怀孕了。 那个年代,那个离婚后再婚都会抬不起头的年代,一个单身女子突然怀孕,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原本属于一家人的秘密迅速蹿遍了大街小巷,一路蹿到了大学课堂和校务处。 学校领导几次三番地找到她,问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告诉她只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校委会会为她做主的。 可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人见过那个男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她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甚至都没有一点点被抛弃的怨怼。仿佛她才是那个感情中的胜者,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流连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男人,她肚子里的胎儿也不是什么羞耻的证据,只是生物正常繁衍所诞生的实验品。 大家都说方家的大女儿是个怪人,不会哭也不会笑,除了打扮自己,没有一点爱好。有年纪大的说,方家大女儿的凉薄估计是随她妈,当初她妈就是这样,参加她姥姥的葬礼,连哭都不知道,还是大人打了她两巴掌,她才装模作样地掉下两滴泪来。 方皓辰的妈妈确实是不在意,她还是那样,听着波沙诺瓦风格暧昧的音乐,描着老上海绵绵细雨一样的黛眉,每天踩着高跟鞋,举着油纸伞,照旧去学校上班。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她的目的地不再是实验室,不再是讲堂,而是人间烟火气最重的食堂——毕竟,这样不得体的事情发生了,学校怎么可能再让她教书,若不是顾及姥爷的面子,只怕是连这食堂的工作都没有了。 相比于方皓辰的母亲,反而是她无辜的几个姐妹付出了更高的代价。 一个私生子的降临,使她们家在这个弄堂里一举成名。每一次家里人出门,门口都挂着几双破鞋;每次姨妈几个一到单位上,背后就有人鬼鬼祟祟指指点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姨妈嫁了人,嫁人的那天,她梗直了脖子,极为决绝地说,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的姐姐,也不想再回这个家。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 第2页 直到八年后的某一天。 哦,不,现在说那件事还太早了,要说那一天的事,先要将时间往回调上个三年。 也就是方皓辰出生之后的第五年。 方皓辰记得,在五岁那一年的某天中午,尚年幼的他正蹲在食堂的瓷砖地上,出神地望着水池里几条待宰的活鱼,他把一片菜叶子扔进水中,不停地用稚嫩的小手搅动着平静的水面,想让快要缺氧而死的鱼重新扑腾两下。 正是在那时,方皓辰看到了院长。即使是被安排到了食堂,母亲也依然是院长最为得意和可惜的门生,所以他时不时地来,有时候带着水果,有时候带着玩具,有时候则是带张视若珍宝的草纸,只不过这一回,院长带着的,是几个穿着中山装的人。 那几个人很不一样。 年幼的孩童虽然懂得很少,却能够从“唰”地安静下来的后厨读出那么点氛围来。那种不一样,就像吵闹的幼儿园孩子,忽然撞见了巡视的教务主任。 “方女士,我们想和你聊一聊。” 方皓辰记得那几个“中山装”当时这样说。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方皓辰的记忆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他的母亲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那几个“中山装”,反而是转过来,问了他两句。具体问了什么,他又回答了什么,那之后的很久在方皓辰的记忆中都是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听到他回答后,母亲难得的笑了。 接着她脱下食堂宽大的白色工作服,摘掉帽子,理了理稍微有些凌乱的卷发——那是她昨天刚刚用火钳烫的——缓慢而坚定地说:“不需要聊了,我跟你们走。” 之后他的母亲带着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从那个弄堂里的老屋,搬到了一个狂风嘶号从不停歇的大院。 那大院建在山脊中间的台地之上,四周环顾,只有暮霭东漫时半片迷茫的林海。远处几个红着脸的小战士正从车上卸下一些军绿色的木箱子,夜晚狼的嗥叫和山风的呼啸便一起混合成了浪漫的小夜曲。 不过这一切对方皓辰来说和以前都没有区别,除了他的玩伴从池塘里的鲤鱼,变成了小战士抓给他的野兔子。 他只是不想搬家了,从家里过来路程太远,他不喜欢坐车坐船,更不喜欢坐飞机,一路晃晃荡荡,他的酸水都快吐不出来了。只要不再搬家,一直在这院子里生活也没什么不好,那时候的方皓辰想。 可老天却好像总是喜欢和他对着干。 方皓辰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 连一贯嘶号的风,都安静得像个陪在熟睡婴孩旁的母亲。 就是这时方皓辰看到了,一道五彩斑斓的光。 那道光从母亲每天消失的方向出现,荧荧耀耀,像来自地面的极光,从瑟瑟山林之间,飘飘荡荡地漫向天际。 当时的方皓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那光是热的,外部散发着如钢铁熔化一般的灼热,只要稍稍一碰,便会焚骨成灰;那光又是冷的,一团小小的冷,像一片树叶细尖上落下的露珠,滴在指肚上,还未成形便消散了。 很快,那道温柔的光突然迸发成一片炫目的白色,紧接着是一阵巨响,仿佛整个世界在脑子中爆炸。 后来的事,方皓辰不记得了,他大约是晕了。 他只知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从山上下来,而守在他床前的,是他的姨妈。 姨妈的眼睛有些红,不知她是刚刚哭过,还是一夜没睡,抑或是两者都有。 方皓辰坐起来,问:“我妈呢?” 姨妈没有回答。 很奇怪,那时的方皓辰好像突然就意识到,在那道光芒之中,发生了些什么,将他的母亲永远带离了他。 他好像应该哭。 可是他却哭不出来。 他知道死亡是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永远的离开。可当方皓辰低头看着自己稚嫩的手,想起来的,却只是这双手从来都没有被“母亲”放在掌心中小心地呵护过。 凉薄的天性就这样一路遗传,在名为“命运”的染色体中落地生根。 方皓辰抬起头,看着他的姨妈,平静地问:“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个问题,姨妈皱起了眉头,吸了吸鼻子,非哭非笑地抿紧了嘴,哽咽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妈妈啊,是个最漂亮的人,也是最聪明的人。” 一星期后,方皓辰和姨妈一起回到了他们在老上海的住处。回到弄堂老屋的那天晚上,方皓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星星,那颗星星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斑斓的星光飘在地上,落成了一首小诗。 她说: 你或许不会知道, 当我走向宇宙的极点, 当黑夜成为时间的原形, 我知道我已离开得太远太远, 但我的心中, 竟只有你。 你或许不会知道, 当东方的霞光坠落, 当我化为宇宙中的一朵泡沫, 我知道我已离开得太久太久, 但我的心中, 却只有你。 当珊瑚褪去颜色, 当鲸鱼沉下海面, 当月亮的弧度划出银河, 当太阳放尽最后的光热, 请再给我一次拥抱你的机会, -- 第3页 超越时空, 超越生死, 在这光年的薄幕外, 请拥抱我, 永恒, 永恒。 第2章 来自201 中科院数学研究所的陆永安陆主任,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陆永安心有余悸地长舒了两口气,从椅子上拿起团成一团的衬衫披在身上,也来不及系扣子,踩着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木质地板,打开门。 刚一开门,陆永安就发现来找他的两个人很奇怪。 其中一个剃着寸头,瘦瘦高高,像根竹竿一样,年纪不大,因为日晒脸有些泛黄,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下巴上一层薄薄的青黑色胡茬,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外套,袖口磨得黑亮。此时的他站在门前,正半抬着胳膊——很明显,一大早上像催魂一般敲门的人就是他。 另外一个,则站在这个“竹竿”身后不远的地方,约莫着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和前面这个人相反,后面这个男人,无论是头发、衬衫还是长裤、布鞋,都一丝不苟到了神经质的程度,拿着外套的手上戴了一块英纳格瑞士表,明明是来找人的,听到门开却头都不抬一下。 陆永安不解,问:“你们干什么的?” 他刚问,前面那个瘦高的竹竿就突然拽过他的手像老熟人一样摇晃了起来,那亲切的样子简直让陆永安都要怀疑,他们是他曾经的老相识。别看这“竹竿”人长得瘦,手却有力得很,把陆永安的手握得生疼。陆永安想把手抽出来,可这一动作他才发现,“竹竿”的手在指腹和虎口的地方都有层厚厚的茧,这是经常扣动扳机的人才会有的老茧。 陆永安顿时警觉起来,他直觉一般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竹竿”,是一名特勤人员! 陆永安警惕地后退想要拉开距离,然而那名特勤人员却十分自然而职业地就势将两个人的姿势由握手换为了亲密的拥抱,借着将头架在陆永安肩膀上的时机,“竹竿”压低声音说:“这里不方便,进去说。” 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找他?是他干了什么?还是来找他了解什么情况的?陆永安想要拒绝,却无从拒绝,只能让这两个怪人进了他的屋子。 “自己住?”刚一进屋,那个特勤人员就问。 “嗯。”陆永安不打算也无心去给客人倒水,他拘谨地站在门边,看上去随时准备“请”这两位离开。 “别动那个!” “瑞士表”此时正在陆永安的书架旁站着,他似乎对陆永安的研究笔记很感兴趣,陆永安快速走过去,挤开“瑞士表”的胳膊,抱着他的一打研究笔记,站在了窗边,这样一方面能和二人都拉开距离,另一方面,万一……他是说万一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他还能跳窗逃跑。 靠在窗边,陆永安心虚地提高声调,问:“你们是什么人?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陆永安的那点小九九,那名特勤人员看上去全不在意。 他很随意地笑了笑,说:“陆主任,不用那么紧张。” 接着走过来,熟练地与陆永安保持着不会刺激到他的距离,摸出证件递给他。陆永安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抵着身后的墙,他已经摔倒在地——吓到他的并不是那个人的证件,而是在他刚刚拿证件的时候,哪怕只有短短一瞥,陆永安也非常确定,这名特勤人员的腰上别着枪。 那个时候虽然不似如今这般对枪支管理严格,可特勤人员会带枪,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个人地位极高,不受一般规章控制;二是他们此次是带着任务出来的,而且,这任务还有生命危险。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陆永安能吃得消的。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咽了两口口水,反复和两名同志申明自己的名字,重申之后还说:“同志,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刚刚当上主任不到半年,我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的“竹竿”收回证件,证件上显示他的名字叫袁佑兵,袁佑兵听着陆永安的申诉,笑着说:“没错,找的就是你。” “你是不是组织了……”从见面起说话流利又专业的袁佑兵第一次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摸起了裤兜,摸了半天掏出一张被折磨得皱皱巴巴的小纸条,可那纸条一路上在他兜里磨得太狠,原本上面用铅笔写的一行字现在模模糊糊只认得出一个“脑”字。 袁佑兵有些尴尬地把纸条攥在手里,像一个打小抄被发现的学生,他看着脚尖有些无措地摆摆手:“就是那个……” “关于电磁流体对人脑内部结构探索影响的数学模型解答。”一直沉默地看着陆永安书架的年轻人,终于开口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袁佑兵暗暗念叨了两遍,一边念叨一边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袋,约莫着记住了,他抬起头继续对陆永安说,“你不是搞了个课题,叫关于人脑内部……电……数学……学……” “学”了半天,袁佑兵到底是没记住,他丧气地拍了下手,回身对着另一个人喊:“方处长!你不能总指望着我啊!” 见方皓辰不理他,袁佑兵瞪着眼睛噘嘴道:“这人我是给你找到了,后面的你自己问吧!” 方皓辰收回徘徊在书脊间的手指,看了一眼手表——陆永安注意到,从进屋之后,他看过很多次手表,一般这种人要么是对时间固执到偏执,要么就是对本次“会面”极不耐烦。 -- 第4页 “不用问了。”果然,方皓辰说,“他不行。” 袁佑兵短暂地愣了下,接着他脸色铁青地快步走到方皓辰身边,扯着方皓辰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他看上去想骂人,但又碍于身份,把那三个脏字挤回了牙缝,“你又抽什么风!” “咱俩这一趟从201过来用了多长时间,不就是为了找他?!” “你现在什么话都不问就说不行?” “方处长,你是我亲祖宗!”袁佑兵连珠炮一样,语气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你不问,我回去没办法交差啊!” “我问了,就是在耽误我的时间。”可饶是袁佑兵再怎么说破了嘴皮子,方皓辰依然不为所动。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表,看上去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啊,那个……”陆永安一改刚刚警觉的态度,换上了一副小心谨慎又有意讨好的架势,“你们是201来的?” 到底是刚刚袁佑兵被方皓辰惹急了眼,不小心暴露了身份。 许多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作为中科院数学研究所主任的陆永安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 他听说,在刚刚建国的时候,有一大批爱国学子归国,他们在中央的支持下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科研项目,有一些项目如果成功了,影响甚至比原子弹和氢弹还要大。可惜那些项目要么太过虚无缥缈,毫无应用价值,要么因为后来的动荡而停滞。反正到了现在,二十多年后,依然健在的项目寥寥无几,而201项目,就是这其中之一。 陆永安不知道201研究的是什么,也不知道201为什么还能够存续,他只知道既然他们要来找他,那么就说明201的项目,和他的研究内容是相关的。 想到这里陆永安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他知道走进201他的论文可能会被压十几二十年都无法发表,他也知道走进201他或许将背井离乡,他更知道,走进201,他或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可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催促着他,让他加入201。 这个科研课题,陆永安自己已经琢磨研究了十余年了,十余年间几乎都没有任何突破,如果是在201中,如果能够借助那些最具有实力的研究员的天赋和努力,他的科研课题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还有……这是一个压在陆永安心里不可说的秘密,他早就听说,像201这样的机构,权力很大,只要能加入201,个人方面的、家庭方面的困难都可以和他们提。想到这里陆永安心动不已,他确实有个小小的“困难”:在动乱刚刚开始时,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他这个随时可能被打倒的“臭老九”,到如今已经十余年,母子两人十余年间音信全无,如果他能加入201的话,这个小小的“困难”一定能被解决。 “不用说了,你不行。”但方皓辰简简单单就否决掉了陆永安的愿望。 “我……”陆永安还想争取,可是眼看着方皓辰都走到门口了,他急促而颤抖地说,“我不行的话,我的学生,我有几个学生也可以,他们也都参加了这个项目,有几个真的很不错。” 这是陆永安最后也最无可奈何的请求,但只要他的课题组中有一个人能进去,哪怕这个人不是他,他也愿意。 然而陆永安的苦苦哀求,甚至换不来方皓辰的半点垂怜,他几步走出房间,连个眼神都未施舍。 一旁的袁佑兵看起来拿方皓辰也是无可奈何,他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也跟着出去了。 随着两个人离开,吵闹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房间安静下来。 阳光透过窗帘折射在屋内舞蹈的灰尘之间,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似乎从来都没有外人来过,也从来都不存在什么201。 第3章 奇怪的男人 “不是,哥,你到底觉得他哪里不行?”从陆永安家里出来,袁佑兵不解地问。 面对袁佑兵的提问,方皓辰不回答,仅仅是在公交车上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闭着眼睛养神。 “来之前是不是你说的?”袁佑兵学着方皓辰的语气,“这个项目,阶段性的成果挺有意思,主持研究的人是我们需要的。” 方皓辰还是不答话。 袁佑兵凑得更近,板着个脸学方皓辰的表情:“陆永安刚过四十,有研究的经验也有研究的体力。也是你说的,是不是?” “是。”方皓辰呼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为什么不行?”袁佑兵提高了声调,“咱一路过来干吗的?就为了上去敲个门当闹钟?” 袁佑兵气急败坏,方皓辰却不太想说话。 有一句话袁佑兵说得没错,他们一路风尘仆仆从201来,费了不少劲。201的所在本来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因为机构特殊,有民兵特意为他们铺了铁轨,恐怕他们要坐一个月的骡车才能到有公路的地方。 可饶是这样,两个人也是满打满算坐了四天半的绿皮车。火车上虽然开着窗户透风,但是阴暗又拥挤,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转着也没有半点用,还时不时有人坐在他们的床上打牌吃饭。 方皓辰本来讲究就多,嫌弃这嫌弃那,一路上晕车又晕得厉害,别提有多难受了。 今天凌晨抵达北京,两人又连休息都来不及就赶到陆永安家,现在是又饿又乏,一想到马上又要这么空着手折腾回去,心情真是想好也好不了。 -- 第5页 方皓辰正靠着,就感觉袁佑兵撞了他两下,半睁着眼睛睨了他一眼,便见袁佑兵手里拿了个棕红色的小药片递给他。 稍稍直起身,方皓辰看了看袁佑兵,接过药片,压在舌底,一股苦凉从舌底散开,没一会儿那晕头转向的劲儿也缓解了不少。 “你带着晕车药呢。”方皓辰垂下眼睛,念叨了一句,声音不大,像说给自己听的。 “当然。”袁佑兵笑,“我不照顾……”“照顾”这词脱口一出,袁佑兵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总觉得大老爷们说这个词太矫情。 从五岁时他母亲带着方皓辰到家里,袁佑兵习惯的“照顾”就是为方皓辰和同学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架,被找了一次又一次的家长,挨了家里一顿又一顿的揍,那种扭扭捏捏的体贴,他一贯不熟悉也不擅长,于是袁佑兵干咳了两声,提高声调:“我不罩着你谁罩着你?你容易晕车我还不知道?” “嗯。”方皓辰低声嗯了一声,袁佑兵早就习惯他这样子,权当他说“谢谢”了。 不知道是这股晕车的劲过去了,还是袁佑兵兄友弟恭的诚意感天动地了,一直不太愿意理人的方皓辰终于解释说:“陆永安不行,不是研究能力上不行。” “自我们进屋开始,他的表现从警惕到讨好,警惕的时候想着跳窗,这也就算了,知道我们来历的时候,却都不确认一下是真是假,就急着曲意奉承、刻意讨好,没有半点对科学的热情。” 袁佑兵觉得方皓辰说得太过,替陆永安解释:“这也没什么啊!全国这么多研究所,想去咱们那的,不夸张地说,怎么也有三四成吧?那些人献你点殷勤,不是正常得很?” “曲意讨好代表的就是不自信。”方皓辰说,语气严厉像个训斥学生的老师,“我们做的研究,是别人听着都要说我们是疯子的,他面对一个小小的我就不自信,自我怀疑了,那还怎么去搞研究?” 你怎么没想过,这不是人家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呢?袁佑兵撇着嘴,你怎么不看看就连咱201里有几个人看着你不打怵的?他想说,可袁佑兵知道说出这话来,方皓辰这死脑筋一定会揪着问谁面对他时刻意讨好卑躬屈膝,回去说不定还要找人家谈话,也就把这话压在肚子里,罢了。 “唉,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家否定了。”袁佑兵劝,但是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不少,多半已经顺从了方皓辰的意思,“咱们现在不能太挑了,过去那么多年我们三天两头被查,什么都推不下去,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现在全国各地都缺人呢,你让陆永安去试试,说不定就行呢?再不济,你也可以让他学生来试试啊!” “不必了。”方皓辰倒没发现话题已经变为了闲聊,语气还是严肃而认真,“导师都这样,学生也好不到哪去。他这样的人做个小主任察言观色调度调度人还可以,真要让他在完全空白的领域搞研究,不可能。” 毕竟,袁佑兵作为组织调度方面的人或许不了解,主抓研究的方处长却明白得很,他们这个项目,说得好听了,是在一片处女地上开辟一条通途,说得难听了,就是要建一座空中楼阁。的确,空中楼阁不现实,然而他们201所做的,就是这样不现实的事,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怎么可能有建造空中楼阁的胆识和魄力? “再说,”方皓辰低头看了一眼表,“去了201又给赶回来,他更不好做,还不如就这样,当我们没来过。” 袁佑兵完全没想到方皓辰居然还能帮别人考虑到这一层,多少有点意外,意外之中也有些窝心的满意。他摸了摸鼻子,像个老妈子一样嘿嘿笑了,一边笑,还一边拿肩膀撞了方皓辰一下,方皓辰疑惑地看他,袁佑兵还是傻笑,也不回话,搞得方皓辰莫名其妙。 这时公交车正好停在了招待所前,两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袁佑兵伸了个懒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回去。”方皓辰说。 “就这么回去?”袁佑兵问,“好不容易来到祖国首都,你不多待两天?”怎么说也得去趟天安门吧。 “待什么?”方皓辰倒是疑惑,“我们找的人又不是多待两天就能找到的。” “你……”袁佑兵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他们这趟出来必定是有同志在保护的,虽然他不知道那几个同志在哪里,可人家却一定是在的,他们早点回去也好,让人家早点收工回家休息,是以点点头道,“行,你回去休息吧,我去买票。” 方皓辰并没有想到,他对陆永安的这句“做个小主任察言观色调度调度人还可以”的评价,会这么快就得到验证。 估摸着袁佑兵买完票快要回来,方皓辰下楼,准备和袁佑兵出去吃点东西,却没想到还没到一楼,就听到前台吵吵闹闹,往下一看,竟然是陆永安带着几个人站在前台,而袁佑兵则和他们低声理论。 哪怕是再不擅长察言观色的方皓辰也看出来了,袁佑兵快要气炸了。 这不难理解。 任是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能有这种巧合,早上才见过面的“目标人物”此时会正正好好地就出现在他们住的招待所。陆永安就不提了,剩下的那几个人,年纪不大,大部分戴着厚厚的眼镜,毕恭毕敬地跟在陆永安身后,一看就是他的学生。 陆永安这个小小的主任,竟然真的能把他们两个的住处给“调度”出来! -- 第6页 袁佑兵为什么生气? 虽然今天早上确实是他透露的他们是201来的,但那是保密信息级别不同。201这种机构本来就经常来中科院这样的地方要人,中科院里面的主任知道他们是201来的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你知道201,不代表你知道怎么去201,也不代表你知道201是做什么的。 可现在的情况不同,入住这个招待所,方皓辰和袁佑兵用的名字和介绍信全是假的,就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陆永安和他的学生就能找过来,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有人泄密!也就是今天来的是陆永安,也就是他们来之前都看过陆永安的档案,如果来的是某国某处间谍怎么办?恐怕明天早上他们被什么人绑架了都不一定! 方皓辰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不应该露面,应该回到楼上去。可袁佑兵年轻气盛脾气火爆,此时他站在陆永安面前掐着腰——这姿势随时都可以把腰边的枪掏出来——方皓辰到底是有些不放心。 更重要的是,方皓辰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如果说他是陆永安的学生,他却站在一边完全不关心他的导师,也对自己导师没有一点尊敬的态度。他那个样子,倒像是被强迫来参加了个荒唐的聚会,在这里站着的价值甚至不如去上个厕所来得高。 他的衣着也是很奇怪。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套装,配了一双极其亮眼的红棕色皮鞋,打着领带,胸前有一块叠得非常整齐的黑白条纹小方巾,头发看上去也认真打理过。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小布尔乔亚式的精致和矫揉造作,站在人群之中,显得极为惹眼。 这时那个人好像也看到方皓辰了,他抬起头来,先是打量了一遍方皓辰,接着冲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很短暂,短暂得让人恍惚以为这是一个梦境;那种笑又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大约是:如果对方是个女的,方皓辰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意图勾引他的女特务。 可对方明明是个衣着时髦、光鲜亮丽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勾引他?方皓辰转过身,打消了自己这个有些荒唐的想法,走到袁佑兵的旁边,低声在袁佑兵耳边说:“去旁边吧。” 方皓辰一边说,一边又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那个男人,然而那个男人又恢复了之前无所事事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方皓辰的视线。 幸好如此。 第4章 Hello 方先生 招待所旁边的,是个图书馆,图书馆二楼有一间阅览室。 在入住这个招待所之前,袁佑兵就已经将周围都调查过一遍,自然也不会落了这间阅览室。 因此方皓辰也知道,这间阅览室以前是个咖啡厅,在中苏蜜月期的时候,特意开给苏联人或者留洋归国的研究员。中苏关系破裂之后,在华的苏联人都撤走了,这间咖啡厅也就跟着关了。直到上个月,在图书馆重新营业时,才把这间咖啡厅改成了阅览室。 不过方皓辰和袁佑兵不知道的是,这间阅览室有一点不同,它离这附近唯一一间晨练舞厅很近,因此也成了许多跳交谊舞的人休息的地方。 此时临近中午,阅览室中没有两个人。袁佑兵进来后跟管理员说了声,就将阅览室暂时充作公用。老建筑的门又厚又大,被袁佑兵这么一关,里面说的什么外边便都听不清了。 很明显陆永安也知道自己找过来不对,所以堂堂一个教授,进了阅览室之后却连坐都不敢坐,只在一旁站着,和他那一众学生站在袁佑兵对面像即将挨批斗一样。 哦不,不是一众学生。 有一个例外。 那个怪人没有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倒是进了阅览室就挑了个靠窗的好位子坐下,轻车熟路的样子像是经常来。陆永安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怪人,他挤眉弄眼地狠瞧了他几眼,然而这人就跟没看见一样。 “咳咳!”没办法的陆永安只得干咳一声。 “嗯?”怪人这回才注意到陆永安,他看了陆永安一眼,笑了下,接着也站起身来,不过他并没有和那些学生站在一起,反而是守在座位旁边,像一只守护领地的雄狮。 方皓辰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陆永安为什么站着,就像他知道袁佑兵叫这几个人过来是准备“讯问”是谁泄露了他们的住处的。可是如今的方皓辰对是谁泄了密这种“小事”并不在意。 “坐吧。”他说,抢在袁佑兵和陆永安开口之前。 说完自己也挑了一处坐下,看了眼手表,说:“拿过来。” “呃……好!”陆永安完全没想到方皓辰和袁佑兵不追究他责任,他本来都做好了要被公安同志带去做调查的准备,却没承想竟然如此轻易过关。他稍稍愣了下,接着快步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两本厚厚的研究笔记,放在方皓辰面前。 方皓辰随意地翻看了几眼研究笔记,看得出来这研究笔记是整个研究组的共同成果,有工工整整用铅笔写的,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偶尔也有几个钢笔洋洋洒洒写下的段落。 方皓辰往后翻了翻。 很意外。 他原以为陆永安手下都是些和他一样没什么新花样的人,没想到其中竟然有个异类。打个比方来说吧,数学研究就像是走一方迷宫,有的人想的是如何从这个迷宫顺利走出去,有的人想的是把走路变为骑车更快捷更效率,而这个“钢笔字”的想法,却是直接将墙体凿碎,一路横穿到出口。 -- 第7页 陆永安能教出这样的学生来? 方皓辰有些疑问,却没有显露出来。他把研究笔记合上,抬起头来说:“我们现在的研究项目,缺少一个数学方面的人才。” “是什么样的人才?”陆永安热切地问,“是纯理论能力方面的?还是要有跨学科背景的?” “都需要。”对于这样的问题,方皓辰早就习惯了,他熟练地应付过去,接着问,“有纸笔吗?” “我这有!”一个学生迅速从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和几根铅笔,方皓辰拿了其中一根,在笔记本上写了两道题。接着他从又向阅览室按照人头数要了几张质量不错的白纸作为答题纸,分别递给几个人,在递给那个怪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是像之前那样冲方皓辰笑着,说了一句:“谢谢。” 方皓辰没答话,转身将题目递给陆永安,他清楚地听到陆永安看完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把题目递给下一个人,便拿出笔在草纸上演算起来。 陆永安也明白,此时小小的阅览室已经变成了正经而严肃的考场,无论曾经的他是主任还是导师,现在都和他的学生一样是考生,而他们的考官就是方皓辰,以及他背后的201! 方皓辰坐到远处,选择了一个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角落看向那个怪人。 那个怪人也在认真地看着题目,只是他并没有像他的同学和导师那样迅速拿出纸笔来计算,他皱着眉头,倒有些冥想的样子。 接着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支笔——方皓辰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起来,是一支钢笔,陆永安研究笔记中的“钢笔字”就是这个怪人?方皓辰不禁在心中暗暗猜想。 可这时,那个怪人忽然抬起头来,那视线简直要让方皓辰以为是在看他,方皓辰发觉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暗自告诉自己这么远的距离那个怪人是不会注意到他的。 好在没一会儿怪人重新低下了头,在纸上胡乱地写着些什么。 方皓辰松了口气,他很满意。这说明他以及他背后的201研究组出的题目很有技术含量。 对于这两道题目,201最优秀的数学研究员给出的参考解答时间是:二十小时。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能够在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中解出这两道题,那么就符合201的标准,可以被招进201来。 方皓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表,和袁佑兵打了一个招呼,离开了阅览室。 这是他和袁佑兵来之前就安排好的,两人轮流“监考”,五小时一换,考生中间可以叫别人送饭来,也可以在阅览室里睡觉,但是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不会因此延长。如果不想答了,中间也可以放弃,随时都可以离开。 方皓辰盘算着,五小时后,如果顺利的话差不多可以解出第一道题,他很期待,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个“钢笔字”会给他怎样的答卷。 回去小憩了一会儿,方皓辰洗了一把脸,换了身衣服。出门前他难得地又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发和衣领。 此时外面夜色已深,若是往常,图书馆早就关门了,今天却是特意为了他们留了个工作人员,在楼里点着晦暗不明的小台灯。 方皓辰走进阅览室,不出他所料,一打眼看过去就见人少了好几个,余下的包括陆永安只剩下了五个。 方皓辰找了一圈,竟然没有那个怪人的影子,多多少少有些失望。是去卫生间了?他想。 方皓辰走过去低声问袁佑兵:“那个人呢?” “哪个?”袁佑兵看到他来,站起来抖了抖坐麻了的腿,伸了个懒腰准备和方皓辰换班。 “就是那个穿西装的。”方皓辰说,不明白这样惹眼的人袁佑兵怎么会注意不到。 “啊,他啊,”说到这个人袁佑兵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走了。” “走了?”方皓辰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两个来小时吧。”袁佑兵说,接着突然挠了挠鼻子,干咳了两声,“他走之前,咳,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听到这里刚刚还满心失落的方皓辰又来了精神:“什么东西?” “这个……”袁佑兵偷偷摸摸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也不敢拿上来,用身体挡着递给方皓辰。 方皓辰开始还皱着眉头,结果一看,脸都绿了。 这个家伙居然用答题纸叠了个“心”给他! 袁佑兵的脸也红了大半:“赶紧的,接过去啊。”扭扭捏捏的样子完全没有他平时的嚣张样,倒像是个邻村的黄花大闺女。 方皓辰不作声接了过去,一碰到那个“心”就跟被灼了手一样,他低着头,也不看袁佑兵,三下两下把那个“心”拆了。 “解个题还要弄这些。”方皓辰念叨,在他看似抱怨的解释中,这个“心”不代表任何事,只是这个怪人解完题后顺手折的。 然而看到里面的内容时,方皓辰的心里是真真正正地起了一股火:答题纸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字迹也和研究笔记中的钢笔字很相像——这证实了方皓辰刚刚的猜想,那些钢笔字果然源于这个怪人。 可内容却着实让方皓辰失望而愤怒——在答题纸的左边,是用钢笔速写的一幅画,画里画的是坐在一边看向别处的方皓辰。 在速写的旁边,是一段话。 “Hello,方先生: 我画得如何?还算可以吧? -- 第8页 你总是板着一张脸,画起来实在没有挑战性。 本来想把这幅画亲自交给你,不过我一直等到很晚也不见你回来。一会儿我还要去打牌,没办法只能由这位先生代劳。 顺便,方先生你会打牌吗?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和我切磋一下,我的牌技可是相当一流。” 落款是他的名字,“边雨”。 方皓辰拿着这张纸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没了?” “啊。”袁佑兵点头。 岂有此理! 方皓辰愤怒地将那张答题纸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他之前对“钢笔字”抱有多大的期待此时就有多大的失望,他看错了,他以为的人才根本不是人才,而是个轻浮的混混!他竟然和那些放弃离开的庸人一样,不!他还不如他们!他白白地花费了两个多小时,就是为了画这么幅画,写这么些字! 方皓辰快步走到陆永安和剩下的几个学生面前:“都回去!” 他这么一句话,几个人都抬起头,有个人还惴惴不安地磨着未演算完的草纸,看着方皓辰,仿佛在说:“时间这么快就到了?” 方皓辰火气更盛,他竟然会为了那么个登徒子浪费了自己这么多时间! “对,时间到了。”方皓辰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几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把放在他面前桌子上的研究笔记拿起来胡乱地塞到陆永安的包里。 然而这时,一张皱皱巴巴的面纸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那张面纸掉在地上时一点声音没有,方皓辰看着面纸上洇成一片的钢笔字心跳仿佛也停了。 他赶紧蹲下来捡起那张面纸,哪怕钢笔字迹晕成了一片,方皓辰也看得出来,这是他出的题目的答案,而且是两道题的答案! 方皓辰像拿个宝贝一样捧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地看,揣摩着边雨的解题思路,竟然让他这个出题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方皓辰不可控制地在阅览室中来回踱步,两个半小时!边雨仅仅用了两个半小时就把这两道要解二十个小时的题目都解完了!而且完全正确! 不,不是两个半小时。他还花了至少半个小时画那幅蠢画,也就是说,边雨只用了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就解完了这两道题! “陆主任,边雨在哪?带我去找他。”方皓辰知道自己的眼睛此时一定因为兴奋而放着光。 “边雨?”陆永安却顿住了,“你想要他?” “对,就是要他。”方皓辰说。 陆永安却支吾了起来:“方处长,不是我小人心……但是要边雨的话,可能真的不行……” 听到这话,方皓辰兴奋的心稍稍冷了下来,他暗自揣度后,微微皱起眉头:“他有政治问题?” “呃……”陆永安看起来颇为难,“不是政治问题,他……有精神疾病。” “什么病?” “边雨他……他喜欢男人。” 注: 那时候质量好的纸还是挺难得的,所以边雨拿到之后就在这张答题纸上画了画,可是方皓辰只给了每个人一张答题纸,边雨画了画之后只能在面纸上答题,又怕面纸被风吹飞了,所以压在了研究笔记下。 第5章 传染病 自陆永安那里,方皓辰听到了更多关于边雨的事情。 准确地说,边雨并不是陆永安的学生。从成分上划分,边雨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的博士,于今年1月份刚刚回来,属于海归爱国知识分子。边雨来中科院,本来是要直接教学生带项目的,但是此时中美尚未建交,边雨的手续也办得麻烦,大半年了还有许多没有办理完,可人也不能就这么悬着,只能先将组织人事关系落在陆永安这里,暂做一段时间他的助手。 对于他这个临时助手,陆永安算得上和气,他很坦白地说,边雨的学术能力和研究能力的确很强,陆永安组织研究的课题在边雨加入后,取得了相当不错的阶段性成果。 但也正是因为边雨业务能力如此优秀,才会更让人扼腕叹息。 “唉……”陆永安摇摇头,很是惋惜,“我就说美帝国主义那一套东西害人不浅啊,你说当初边雨,哪怕是去苏联留学,说不定也不会得这病。” 方皓辰低沉地嗯了一声,认真地分析:“事情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你看现在你们都知道他的病症,那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在积极地治疗。” “方处长你可是大错特错啊。”陆永安拍拍大腿,“边雨哪里是积极治疗,他这是病入膏肓了!真的,就这见不得人的事,他从来不知道掩盖,组织上给他介绍过几个相当不错的女同志,他上来就跟人家说,‘我喜欢男人’。而且方处长你不知道,多少个男同志跟我写告状信,说边雨总是勾引他们,最后搞得我们院里风风雨雨人尽皆知,甚至都影响了科室的名声。要不是他这个归国知识分子的身份,早就不知道让公安抓走多少次了。” 一般来说,方皓辰并不喜欢出格的人。 201是个严肃认真的地方,他们研究处更是,在他们处里,从来没有哪个研究员敢犯道德错误,只要犯了道德错误,不管以前他有过什么贡献,轻的警告,重的直接开除。在201,方皓辰私下里有个外号,名唤“铁金刚”,意思就是说他做派老旧、冥顽固执、不通人情、不讲道理。 听到陆永安说边雨那些事,方皓辰心里生出几分薄薄的不快,很快他想到边雨今天冲自己那样笑,竟又涌出一点怜惜来:看来边雨确实病得很重,疾病所致,连看到他都在笑,是身不由己,并非私德有缺。 -- 第9页 低头看着那几页面纸,方皓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争取边雨。 毕竟在数学这条道路上,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猪还要大。这是一条天才可以随意碾压普通人的道路,而边雨正是这样一个天才中的天才。 方皓辰把那几页面纸整整齐齐叠好,夹在自己的证件夹里:“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啊!”方皓辰是不介意,但是袁佑兵介意。 他高声打断方皓辰,过来强硬地拉着方皓辰到了一边:“我提前跟你说了啊,这人不行。” “他怎么不行?”方皓辰反驳,“就说今晚上在这里坐着的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他,当然除了我。” “他怎么行?!”袁佑兵瞪着眼睛,连眉毛都挑成了两根扁担,“你没听陆永安说吗?他……他……他有病!” “有病治就行了。”方皓辰看袁佑兵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天才和疯子往往就是一线之隔,约翰·纳什不是精神分裂也完善不了博弈论。” 见袁佑兵还是死咬着不放,方皓辰严肃起来:“如果今天来的人不是我,是姚处长,他说边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会拦着吗?” 袁佑兵一愣,而后撇着嘴,说:“你这假设不成立。边雨他就不会勾引姚处长啊,姚处长他谢顶,哪像你长这么帅?” “你的推断不严谨。”方皓辰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边雨不会勾引姚处长?他那是病,病人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袁佑兵觉得方皓辰满口胡言,可细细品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皓辰进一步逼问:“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拦着我?” “你拦着我就是因为你给我递了边雨写的小纸条。”方皓辰提高了声调,显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是个人私事,袁佑兵同志,你不要因为个人私事而误了国家的正事。” “我怎么就耽误国家的事了?”袁佑兵不服,“我这是关心国家的事,边雨是一株资本主义大毒草,你把他带回去,会污染了我们整个201干净的土壤!” “他不会的。”方皓辰说,“我给他打包票。” “你打包票?”袁佑兵现在真是恨不得对着自己这只手开两枪,他怎么就那么笨,竟然替边雨传情书给他亲表哥!还偏偏是这个脑子缺根弦的表哥!袁佑兵咬牙切齿,却还是压着声音恶狠狠地说:“你拿什么给他打包票?你自己都快被他传染了!” 听到这方皓辰微微顿了下,而后他挺了挺肩膀,正色道:“我不会被他传染。” “不论任何人说什么,只要边雨政审能过,我就要定他了。” 见袁佑兵无话可说,方皓辰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心服口服,看了眼表,走到陆永安旁:“陆主任,边雨一般在哪儿打牌?我去找他。” 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边雨,想要拉着他直接坐明天的火车回201,想要让边雨立刻看到他们的研究资料,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他们意想不到的思路,但是方皓辰心里其实清楚,这件事急不得。 方皓辰认为,除了边雨的病症,对于边雨的各方面,他判断得基本正确——边雨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这样的人通常十分叛逆,他不能像对陆永安那样威逼恫吓,他应该先和边雨拉近关系,用201能够提供的目前国内最好的研究环境吸引他,再用边雨的爱国情怀催动他。 方皓辰想,对,爱国情怀,边雨既然会因为爱国而放弃国外那样优越的环境,那么他也会因为爱国而跟他去201。 对这一项任务,方皓辰自信而又充满期待。 边雨打牌的地方不难找,就在中科院教职工宿舍旁的小屋里,和他打牌的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放浪女子,大多是中科院的门卫、更夫或者是食堂的伙夫。小屋看着有些破烂,一圈儿人抽着烟喝着茶围着牌桌搞得屋子乌烟瘴气。边雨就坐在朦胧的烟雾之中,让刚一进门的方皓辰看过去,感觉有点不真实。 不知道怎么的,方皓辰就忽然想起在香港电影里看过的场景,伴着诡异的音乐,蛊惑人心的狐狸精就出现在烟雾之后,坐在那里笑着勾引过路的书生。 抬起头见方皓辰来了,边雨有些惊讶,紧接着他很快想明白了方皓辰为什么而来,便完全不掩饰自己肆意张扬的开心和得意,笑了起来,与方皓辰想象中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你帮我打。”边雨站起来,给旁边的人让地方。 “唉,边博士,我不太会啊。”旁边人看着有些为难。 “没事。我要的牌就在后面,你等着他们给你点炮吧!” 边雨说着走到方皓辰身边,此时的他已经将西装外套脱了,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带也解了,看上去随性而帅气。走近了方皓辰才发现,边雨竟然比他还稍微高一点。边雨的眼窝很深,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洋人的血统,他看向方皓辰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像秋天夜里天边不灭的北极星。 “Hello,方先生——”边雨说。 “这里没有方先生,只有方同志。” “那我叫你方老师。” 方皓辰从未被人叫过老师,微微皱着眉头:“叫我方处长好了。” 边雨笑着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方处长你好,我是边雨。” 方皓辰没有握他的手,回答:“我知道。” 边雨也不尴尬,他自然地把手收回来,收回手时边雨忽然笑了,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他问方皓辰:“你看了我的信?” -- 第10页 想到那颗“心”,方皓辰的心猛地跳了两下,脸上倒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什么信?” 边雨眨眨眼睛:“你没有看我的信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方皓辰垂下眼睛:“我听陆主任说的。” 边雨稍稍停了下,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在埋怨袁佑兵没有把信送出去,但他没有说,而是站在门边,冲着外面很绅士地伸出手,对方皓辰说:“我们出去说吧。外面敞亮。” 夜晚中科院的园子里很是安静。慢悠悠地走在边雨身边,方皓辰心猿意马,未来的很长时间里,边雨都会这样在他旁边,201猛烈的山风会吹乱边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月亮的清辉洒下来,落在边雨的眼睛里,会凝成一湾深不见底的池水。 方皓辰感觉自己的胸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他想这一定源于他找到了边雨,这样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的兴奋感。 是这样的,方皓辰笃定。当他和边雨一同走在201的山路上时,他们会讨论引力的量子化,会讨论每一种力学的数学模型,久未攻克的物理学难题最终会如这些黑暗中的建筑一般,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方皓辰问。 “当然。”边雨自信地说,“因为我解出了你的题。” 方皓辰看向边雨,问:“觉得‘我’出的题怎么样?” 边雨微微笑了:“要我老实说吗?” 他观察着方皓辰的表情稍稍停了下才说:“不怎么样,也许陆主任和他的几个学生会被你难住,我可不会。你不是专研数学的吧?” 方皓辰也不隐瞒:“是的,我是物理研究出身。” 边雨第一次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那不错,你的数学功底很扎实。” 方皓辰无意和边雨讨论自己,他直剖重点:“边博士,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边雨倒是镇定,好像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他点点头,说:“问吧。” 方皓辰问:“你知道201吗?” 边雨说:“不知道,不过听名字也能猜出来,是军方秘密研究机构吧?” 方皓辰问:“你愿意来201吗?” “方处长,”边雨没有回答他,反倒是问,“你这么急着来找我,是因为你想来找我,还是因为你代表201来找我?” 方皓辰莫名其妙:“有什么区别吗?我就是201的,我来找你就是201来找你。” 边雨稍稍一顿,笑容似乎有点无奈:“那好吧,我不愿意去。” 方皓辰很是意外:“为什么不愿意?”他出来挑人,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果断拒绝过,“舍不得家人?” 边雨说:“没有,他们都在美国,在我回国之前就和我断绝关系了。” 方皓辰更有信心也更加疑惑,问:“你结婚了?” “没有。” “有恋人在这?” 边雨看着方皓辰有些暧昧地笑了,却还是摇摇头:“没有,28岁,单身。” “那你为什么不来201?”方皓辰说,“201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在201你的一切要求都可以被满足,国家将倾全部力量支持你的研究。” “我就是不想去,有什么问题吗?”边雨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方皓辰有点生气:“不想去,你来考什么试?” “我去考试怎么了?又不代表我想去。”边雨说到这儿又笑了,那个笑容好像报复谁得逞了一般,“就像我给你画了画,又不是真的代表我喜欢你,只不过是欣赏你而已。你长那么好看,我画张画也没什么吧?” 边雨这么说,方皓辰觉得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热了,好在夜色浓重,看不清人,他咬了咬嘴唇,半威胁地说:“你可想好了,机会难得,你知不知道陆永安有多想来?” “那就让他去啊。” 方皓辰差点被噎到,他提高了声音,坚决道:“不行,你必须跟我走。” “方处长你真有意思。”边雨把手插进裤兜,笑着对方皓辰说,“你们201还带抢人的?” “是。”方皓辰也耍起了无赖,“你不跟我回201,我就在中科院不走了。” “呵,行。”边雨说,“不走就不走,不走你就在这陪我,我天天都能看到你,也挺好。” “边雨!”看着边雨离开的背影,方皓辰咬牙切齿。 第二天,方皓辰就带着他的全部行李,不顾袁佑兵的百般阻挠,搬进了中科院博士宿舍,边雨的隔壁。 第6章 山楂树 坚决不能让边雨去201! 这是袁佑兵的想法,但是要如何跟方皓辰开口,袁佑兵着实掂量了好久。毕竟他面对的是方皓辰,这个201的铁金刚,只要是他认定的事,那就是长虫钻竹筒——死不转弯。 所以这天晚上,袁佑兵在外面转了好久,就是在心里反复模拟着说服方皓辰的场景,掂量着最为妥当的话,那架势比他进201政审时还要认真。 转了有两个小时,等袁佑兵回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方皓辰蹲在走廊的边上,走廊里灯光很暗,袁佑兵走了两步才看清,方皓辰正拿着一小包饼干在喂一只小黑猫。 “这里怎么有只猫?”袁佑兵蹲到方皓辰旁边,看着他把饼干掰成碎渣渣,又用手指磨掉棱角喂给小猫,小黑猫也不惧生,舔着方皓辰的手指就把饼干吃了个干净。 -- 第11页 “不知道,应该是周围的流浪猫,跑进来的。”方皓辰说,他回来的时候这小猫在他脚边蹭了好久,方皓辰就去买了包饼干来喂它。 看方皓辰现在心情不错,袁佑兵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哥,你能不能不带那个边雨去201?” 见方皓辰不理他,袁佑兵继续说:“我跟你讲我不同意,组织上不同意,我妈和我爸更不会同意。” 方皓辰还是不理他,反而是挠着小猫的耳根和下巴,让小猫舒服得在方皓辰身边呼噜呼噜地蹭,急得袁佑兵抓耳挠腮。 “哥!” 那小猫被袁佑兵这一声吓得一激灵,一溜烟蹿过走廊拐角不见了。方皓辰盯着小猫消失的背影,皱着眉头看袁佑兵:“你干什么?” “你不能要边雨,听到没?”袁佑兵又说了一遍。 “哥,我跟你讲,我在保卫处的时间比那小子说中国话的时间还长!” “这确实。”方皓辰拍拍手,站起来,往屋里走,“边雨一月份回的国。” “不是这个事!”袁佑兵也跟了上去,“这两天我都在观察这个边雨,你可得相信一个老警卫员的眼光,这个人是不是危险分子,我八百里开外就能看出来。” 他说完抿紧了嘴,观察着方皓辰的表情,见方皓辰没有半点动摇的神色,袁佑兵心急如焚,就这还说没被传染?明显已经被边雨迷去了七魂六魄了! 袁佑兵又往方皓辰身边靠了两步,最后索性堵在了门边,苦口婆心地劝:“就边雨这个人,说得好听了叫热情好客,说得难听了叫招蜂引蝶。你看看这两天,进进出出他宿舍的男男女女有多少?若是讨论专业问题也就算了,这些人和边雨不是打牌,就是品酒,偶尔还要放点小资情调的音乐来跳一段交谊舞。他这是知道你在他旁边考察他呢,要是你不在他旁边住着,他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接着,就像是为了佐证袁佑兵的话一般,隔着薄薄的砖墙,忽然就飘来了朦朦胧胧的音乐,委婉低沉的配乐响了两小节后,人声亲昵而深情的演唱像在向什么人倾诉衷肠,在寂静的深夜中,如同融化的蜜糖被从舌尖灌进了胃里,整个肚子满满的,又暖暖的。 袁佑兵说:“你看,又开始了。” 方皓辰停住了往屋内走的脚步,听了一会儿,问:“是边雨唱的?” 袁佑兵稍稍愣了下,也专心听了几句,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说:“倒是唱得好听。” 方皓辰忽然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吓了袁佑兵一跳。 “你干吗?”袁佑兵如临大敌一般问。 方皓辰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将手中的饼干胡乱塞到袁佑兵手中:“边雨唱的是什么歌你听不出来吗?” 袁佑兵努力催动他不太多的艺术细胞回忆着:“好像……好像是……《山楂树》?” “什么《山楂树》?”方皓辰倒是疑惑,但很快他摆摆手表示这不重要,“边雨唱的是俄文歌!边雨会说俄文!” “会说俄文怎么了?老子最讨厌俄文。”袁佑兵试图拉住方皓辰,“这都几点了,你不会现在要去找他吧?” 会说俄文怎么了?苏联的数学研究水平世界领先,边雨既在美国留过学又会说俄文,那就代表他既了解美国的先进理论,又能够读得懂苏联的成果论文! “我过去,你不要去,”出门前方皓辰止住了想跟着他的袁佑兵,“也不要在门边像监视特务一样看着。” 被扔在屋里的袁佑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娘的。”小声骂道:“一听到这家伙的事,跑得比猫都快!” 敲门声响起,音乐停了。 方皓辰的心脏兴奋得咚咚直跳,丝毫不亚于边雨房门被叩响的声量。 边雨开门看到是方皓辰时,不出意料地笑了:“是你啊。” 方皓辰却很意外,明明刚刚憋了一肚子要说服边雨的话,一看到这个人竟然一句都吐不出来。 边雨见方皓辰愣在那里,用指节敲了敲门框,问:“要进来说吗?” 方皓辰本来是准备进去的,迈开脚之前,他又停住了,他不应该进去——悬在方皓辰脑袋后面的警铃响个不停,进边雨屋子的都是些什么人?他跟这些人可不同。 “不了,就在这说吧。” “你确定吗?”边雨看着方皓辰,“你这样子在门口站着,像是来找我讨说法的小处男。” “讨什么说法?”方皓辰皱着眉头问。 “问我到底爱不爱他啊。”边雨说完咧嘴笑了。 方皓辰的脸瞬间黑了:“那你怎么说?” 边雨打量着方皓辰,有些神秘地回答:“那要看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好了,不逗你了。”边雨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邀请方皓辰进来的手势,“进来说吧,走廊里说点什么屋里听得可清楚了。” 方皓辰一愣,都听到了?刚刚他和袁佑兵说的话边雨都听到了? 方皓辰去看边雨,意欲寻求答案,却只看到边雨一张半掩笑意的脸,一股没来由的热度直冲脑袋顶,方皓辰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不再推脱快速走进边雨宿舍,与边雨擦身而过时小声咕哝一句“出于保密要求”,竟然让边雨莫名笑出了声。 “你就住这儿?”刚一进屋,方皓辰就问。 “这怎么了?”边雨问,“你不是也住这儿吗?” -- 第12页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我不住这儿,我住隔壁。” 边雨哈哈笑了两声:“好好好,你住隔壁。” 方皓辰收回视线,打量着边雨的住处。 一般来说博士宿舍都是两人一室,可是边雨的却不同。方皓辰之前听陆永安说过,最开始的时候,边雨有个室友,但那个人听说了边雨的病之后,“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果断和院里申请了调换宿舍。他走了之后,也没其他人敢来,生怕搬进来就被人指点“也有那病”,于是边雨便一个人住到了现在。 方皓辰原以为,边雨会把这间宿舍装饰得像电影中那样,墙上贴着海报,摆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装饰,再不济也应该有个红酒架或者留声机,才能配得上他浪漫而腐化的生活。 然而这些都没有,边雨的房间非常干净,普普通通,仅在床边有一架手风琴歪在那里。 “刚刚的歌儿是你自己弹的?”方皓辰问。 边雨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直接反问方皓辰:“好听吗?” “……”方皓辰将视线从手风琴上移开,回答,“我不懂音乐。” 大约是因为在自己的屋里,这回的边雨没像上次那样让方皓辰糊弄过去,他说:“只要不是聋的,不懂音乐也能听得出好不好听。”那架势非得让方皓辰说出个一二来。 方皓辰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回:“那你就当我是聋的。” 边雨对这样的方皓辰似乎也没什么办法,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走到床边,从阴凉处翻找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瓶密封良好的红酒。 果然,边雨的生活被腐化得非常严重,艰苦朴素的条件不会影响他的生活情调,他最多是将它们藏匿起来,偶尔示人。 边雨说:“这是我最好的一瓶酒,只有你来,我才会打开。” “我不喝酒。”方皓辰回答。 “是吗?”边雨慢悠悠地道,“那不好意思,我不招待不会喝酒的人,方处长请回吧。”边雨说这话时,还特意强调了“方处长”几个字,听上去阴阳怪气的。 方皓辰一顿,犹豫再三,站起身来,走到边雨旁边,也不说话,边雨倒是懂,他笑起来,有些得意,倒了小半杯递给方皓辰。 “那就为我们的……”边雨也举着杯,“友谊干杯?” 方皓辰盯着边雨,说:“为你能来201干杯。”接着也不等边雨反应,便将那半杯红酒都喝了。 听了方皓辰的话,边雨不笑了,他将那半杯酒放在酒瓶边:“这酒我不能喝。我不会去201的。” “为什么?”方皓辰问,“201需要你。” “你说你需要我,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边雨斜靠在柜子边对方皓辰说。 方皓辰扶着柜子:“你要是想听这个,我也可以说,边雨,边博士,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跟我走。” 第7章 星星的目光 “边雨,边博士,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跟我走。” “我需要你”这几个字从方皓辰的嘴里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似乎让边雨非常惊讶,向来伶牙俐齿举止轻浮的他,盯着方皓辰居然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过边雨到底是情场老手,他只是短暂地低了下头,很快又换上了那副浪荡公子的面具,像是嘲笑一样,问:“方处长,你是不是醉了?” 边雨问完,见方皓辰不反驳,颇为惊讶:“你这酒量,还真的……” 醉了,确实有点,方皓辰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所以从来不喝,他本来以为边雨瓶子里那红彤彤的汁水,也就和糖水一样,没想到半杯下去,酒精登时熏得他全身发热,舌头发麻,然而胆子却偏偏大了起来。 边雨扶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像触电一般甩开,方皓辰只觉得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将体重全都寄在了边雨身上,边雨对他这样毫无办法,只能拥着他坐到床边。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 方皓辰迷迷糊糊地想,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在他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拥抱过他,后来到了姨妈家,姨妈全家人尤其是小他三岁的袁佑兵的确对他很好,可袁佑兵的关心总带着些许含蓄和生涩,傻呵呵地撞一下他的胳膊,已经算是极限。 原来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很温暖,也很奇妙,任何一种微积分或张量分析,都不能推演出他胸中变化的分毫。 边雨把方皓辰平放在床上,拉了个凳子过来坐着,他看着方皓辰的样子,有些歉意:“现在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你了。” “你为难我了。”方皓辰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回。 边雨好笑:“我哪里为难你了?不跟你去201就为难你了?” 方皓辰被棚顶的灯晃得睁不开眼睛,带着酒气抱怨道:“灯太亮了,把灯关了。” 边雨盯了方皓辰有几秒,若是往常,他必定要揶揄方皓辰几句,可现在他却只是简单地回了个:“好。” 接着站起来,将屋里的灯全关了,只留外面的月光洒在宿舍里,黑暗之中,仅有边雨和方皓辰两个人。 边雨看着躺在他的床上的方皓辰,醉了之后的他,因为酒精的作用,脸颊上泛起了些红晕,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倒是显得近了那么点人情。 “边博士——” “叫我边雨吧。”边雨打断道。 -- 第13页 方皓辰还是闭着眼,嗯了一声:“边雨。”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方皓辰的嘴中说出来,边雨的感觉有点奇妙,他笑了下,像个好朋友一般问:“还醉吗,皓辰?” 方皓辰立即警觉起来:“叫我方处长。”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醉了但是我脑子还好使。” 边雨轻轻叹了一声:“好。”他对方皓辰倒是包容,不但没赶客,还问,“方处长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方皓辰也不客气:“嗯,说说你自己吧。” 边雨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也看向了别处:“我有什么可说的?” 方皓辰想了想:“说说你的经历,留学、归国。” 边雨问:“方处长,你问我这些是想要了解我吗?” “我当然想要了解你。” 边雨轻笑一声,想点根烟,但看了看方皓辰又收了起来,他靠在椅子上,“我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一个留学国外的普通人,想要回来建设国家罢了。” 方皓辰问,“为什么想要回来?国内的条件这么艰苦,你这样的人在国外能得到的比在这多多了吧?” “祖国贫弱,只能说明子女无能。” 边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一地月色,不知怎的,方皓辰忽然想起那篇《荷塘月色》,想起宁可饿死也拒领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 方皓辰坐起来,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边雨。第一次他看的不是边雨身后那些精巧的演算,而是边雨这个人,一个普普通通却绝不平凡的人。 多么神奇啊。 边雨这个人,你若是不看着他,就会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轻浮至极;可你若是好好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他所有的言谈举止,便都像黄梅天的雨,一声一声敲在你的心门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也说说我吧。” 方皓辰看着窗外的圆月,那月亮弥漫出银白色的柔光,让他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山林中飘起的那道令他永生难忘的“极光”。 “201成立于二十五年前,我的母亲是第一批研究员。二十五年前当他们第一次找到我的母亲时,我的母亲问了我一个问题。”方皓辰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边雨,他听得很认真,似乎对方皓辰的过去很感兴趣,“她问我,‘鱼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这段记忆曾经在方皓辰的心里沉睡了许久,直到回到201后的某一个夜晚,它才忽然如一个灵巧的精灵一般,毫无预兆地落在方皓辰手心里。 “那时我正在摆弄水池,扔进去的菜叶也随着水波起伏。我回答我的母亲,‘鱼看到叶子在动’。” “鱼是看不见水的。”方皓辰说,“所以它们会认为是某种力导致菜叶有规律或无规律地运动。如果鱼中有牛顿,他说不定也会写下精妙的公式来计算叶子运动的规律,若是某天下了一场暴雨,也许鱼中会有一个海森堡出来,给经典力学加个帽子,然后他会说,观测决定菜叶的状态,不是之前的状态也不是之后的状态,只是瞬时的状态。” 方皓辰说到这里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可是如果鱼是我们,就会知道只是水带着菜叶在动。那么,我们呢?那些有序或无序的运动,当我们跳出去时,是否会发现它们都有统一的一套理论?” “电磁力、引力、强核作用力、弱核作用力至今仍然没有一套完整的数学描述。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找到了统一场,就能够像鱼一般,跳出我们的世界,看到更高层次的宇宙。” 边雨有些惊讶地看着方皓辰,那样子好像既惊讶于方皓辰的研究,也惊讶于方皓辰居然会跟他说这些。 “边雨,”方皓辰说着转过身极为正式而虔诚地看向边雨,“物理学的发展离不开数学的帮助,你说我需要你吗?我确实需要你,我从未像需要你一样如此需要过任何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够跟我去201,只要你去201,你想要提任何要求都可以提,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 “我们的研究并非拘泥于一国,如果成功,将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说人类的历史或许都不恰当,方皓辰相信,如果他们的研究能够成功,那么他们所在的这颗银河系旋臂上小小的蓝色星球,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光芒,会被宇宙记住,数以亿计的星团都无法掩盖。 这光芒将属于他和边雨,在未来的千百年中,直到宇宙归为无尽的黑暗,他们的名字仍将写在一起,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成为永恒。 这是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会为之痴恋和疯狂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就放在边雨的面前,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都会因为他而改变。 可是边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他转过头,视线落在窗外,像在看海的那一头,也像在看天空的底色。 “很抱歉,方处长,”他说,这一次边雨的语气中没有玩世不恭,也没有敷衍了事,“你的眼睛在天上,我不一样,我的愿望特别简单。我只希望未来有一天,学子归国不再需要爱国心的鼓动,不需要说服父母、朋友、恋人,我只希望有一天我的国家能够成为全世界学子的向往。” “这个愿望相比于你的来说,太过不值一提,可在回国的那一天我就想好了,我要做些实事。我知道我算不上什么,但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我,也许有一天也能够成为这个国家走向强盛的阶梯。” -- 第14页 方皓辰有些急了:“你去201也一样可以让国家强盛啊!你想一想假如我们的研究成功,全世界会有多少学子因仰慕你的名字而来到中国?” “对不起,方处长。”可是边雨还是摇头,“你看,我现在还是要叫你方处长。承蒙错爱,但你和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边雨说完,不给方皓辰反驳的时间,他站起来,走到方皓辰旁边,向他伸出手:“我看你的酒也醒了,方处长,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方皓辰没理会边雨的手,径自直起身来下了床,“我自己回去。” 注: 方皓辰的说明中,提到了两个物理学家,牛顿和海森堡。 牛顿代表经典力学,经典力学的基本定律是牛顿运动定律或与牛顿定律有关且等价的其他力学原理。经典力学有两个基本假定,比较通俗地说,第一,经典力学适用于与光速相比的低速运动,在高速运动情况下,时间和长度不能再认为与观测者的运动无关。第二,经典力学适用于宏观物体,在微观系统上,所有物理量在原则上不可能同时被精准测定。 海森堡是量子力学的主要创始人,哥本哈根学派的代表人物,海森堡学说最重要的成果是不确定性原理,以前叫测不准原理,然而实际上不确定性原理的不确定是理论上的不确定,并非不可观测,也和“薛定谔的猫”描述的是不同方面的量子理论。 第8章 三个要求 从边雨的房间出来,方皓辰还晕得厉害。朦朦胧胧地,他只看到在走廊的角落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方皓辰本不在意,可进屋之前,他又跟有了什么预感一般,走过去蹲下身,结果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连酒都醒了一半。 他是真的冲回屋子里的,冲回去的时候正看到袁佑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跟死了一般。 “袁佑兵!袁佑兵!”方皓辰用劲推了袁佑兵两下,吓得袁佑兵一个激灵坐起来,起来后他就闻到方皓辰的身上有一股子酒味。 “你喝酒了?那个家伙让你喝酒?”袁佑兵竖起个眉毛问。 “那个饼干你吃了吗?”方皓辰不理他问。 “啊?”袁佑兵蒙了一会儿才想起方皓辰扔给他的饼干,满脸不忿地说,“吃什么吃啊,看你去找边雨那急切样,我气都气饱了。” 方皓辰松了口气,惊吓之后,就着那股还未完全退去的酒劲,整个人都险些站不住。 看方皓辰这样子,袁佑兵也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了?” 方皓辰扶着床,让自己冷静一会儿,深呼吸了两口气之后,压低了声音说:“跟我过来。” 袁佑兵一脸狐疑地跟着方皓辰出去,在方皓辰指向那个黑团时,袁佑兵也冒了一身的冷汗:在走廊边上,就刚刚他们喂过的那只小猫,四肢伸直躺在那里。 袁佑兵登时如临大敌,可身在保卫处的他反而镇静了下来,他和方皓辰对视一眼,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带上,蹲在小猫旁边——已经没气了。 他摸了摸小猫的骨骼,又检查了一遍它的身体,没有明显外伤,基本可以排除意外死的可能。 那么剩下的情况就是…… 袁佑兵找了个袋子,将小猫的尸体装好,用手势示意方皓辰先回屋。回到屋里后,两人将门锁上,窗帘拉上,连灯都关了上。站在远离窗边的位置,袁佑兵也问:“你吃了吗?那个饼干。” “没有。”方皓辰回答,他一贯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如果不是边雨,他也不会抽烟,不会喝酒。 袁佑兵点了点头,继续问:“你在哪里买的?” “晚上食堂关了,去外面一个小店买的。”方皓辰说。 袁佑兵骂了一声。 这一次出行,方皓辰和袁佑兵都是用的假名,甚至除了中科院的领导和陆永安这样的目标人物,都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人”是如何准确地找到方皓辰的呢? “是陆永安吗?”方皓辰询问。 “有这种可能。”袁佑兵略微沉思说,“你什么打算?” 方皓辰沉默了,他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袁佑兵被授予了绝对的权力,他可以采取任何方式强迫方皓辰离开,会询问他的意见,也只是因为袁佑兵——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同志——尊重他的意见。 想走吗?方皓辰绝对不想,本来他都做好了边雨不跟他走他就死赖在中科院的准备,可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在这里待下去,这一次是一只流浪猫,那下一次会不会是其他的人?会不会是袁佑兵?会不会是边雨? 沉默了许久之后,方皓辰说:“去买票吧,两张回201的票。” “嗯。”袁佑兵简短地答道。 方皓辰决定回201,这是最好的。 实际上在询问之前,袁佑兵是真的担心方皓辰被边雨迷晕了心智,他也早就想好了,哪怕方皓辰不走,他就是拖也会给他拖走。 多年的保卫工作,让袁佑兵立刻就意识到了另一种极为危险的可能性——方皓辰是个谨慎的人。可他为什么会去这个小店买东西?因为在严查投机倒把的时代,想弄一个小店并不容易。他们才来中科院不到一周的时间,通知这边的同志他们会来也不超过十天,这个时间是完全不够弄一个小店的。他所随机挑选的这个小店的安全性,甚至比中科院的食堂还要高。会出现现在这样的事,必定是早就有人在周围进行了针对性的埋伏,如果真是这样,事情要远比看见的更为危险和麻烦。 -- 第15页 方皓辰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在保卫处是知道的,像方皓辰这样保密级别的科研工作者,境外的一些反动势力,对他的处理方式有两种,要么是腐化,要么是谋杀。 袁佑兵看过资料,某国的核物理学家被刺杀,直接拖后了这个国家至少五到十年的核物理研究。 盯着映在天花板上如鬼魅般摇曳的树影,袁佑兵忽然想到他的师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在201这样的机构工作,隐姓埋名不只是对国家的保护,更是对你个人的保护,我们从事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尤其是对于保卫处来说,每一个任务,都可能是最后一个。 袁佑兵买的票是第二天下午的,临行前,袁佑兵提出他要去找陆永安打个招呼。这是袁佑兵的工作范畴,方皓辰自然不能拒绝。在找研究人员上,袁佑兵要听方皓辰的,但是在保卫工作上,方皓辰却要听袁佑兵的。 于是一大早,两人收拾好东西,袁佑兵往陆永安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确定人在之后,拉着方皓辰,两个人就去了数学研究所的大楼。 方皓辰还是第一次来数学研究所主楼,从外观上看,这里与201的风格差异不大,只不过201的建设和装修都是民兵来做,要比这边看着更简单利落些。 边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的? 方皓辰不禁想,可他马上撇下了这个念头,他不应该再想边雨了。 见到方皓辰和袁佑兵来了,陆永安没有任何异样,他站起身来,堆着笑说:“方处长这就要走啊?” “嗯。”方皓辰不提昨晚上的事,回答:“既然边雨不想走,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唉。”说到这里陆永安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于方皓辰没有带人回去201,他也很是遗憾,“太可惜了。”陆永安想说怎么偏偏就是边雨呢,可转念一想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助手说三道四也不太合适,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然而方皓辰对这句“可惜”却会错了意,他点点头说:“确实很可惜。我本来以为他会来201的。” 袁佑兵一边打量着陆永安的办公室,一边说:“你想得太好了。人家从头到尾就没说过要来201。” “也不一定。”方皓辰回,听到袁佑兵这句话,方皓辰就知道袁佑兵想做什么,于是两人心照不宣极为默契地配合着拖延时间。 方皓辰问:“他昨天唱的什么歌你没听到吗?” “啊?什么歌?”袁佑兵想起昨天的事,有点磕磕巴巴地答,“俄、俄文歌?” 方皓辰撇了下嘴,说:“他唱的是《山楂树》。” 袁佑兵咋舌,方皓辰继续说:“俄文版的《山楂树》讲的是一个姑娘在两个青年之间难以抉择。边雨唱这首歌,我原以为他对201至少是有意向的。” “哎呀。”袁佑兵半真半假地劝,“既然他不想去,咱也不能强迫人家对不?” 他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走到方皓辰身边:“他不去也挺好,边雨这种人自控力太弱,他不适合201这种纪律性很强的单位。” 袁佑兵说到这带了点个人情绪:“他这个人,不说别的,单说他这个病,去了201指不定掀起什么风浪来。” “我什么病啊?” 几个人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惊讶回头,发现边雨竟然正站在门外,他看着袁佑兵,又打量了一眼方皓辰,走进屋里来,将一份报告放在陆永安桌子上,看起来也是碰巧有事情,才撞见了他们。 “哦,边雨。”陆永安一看,赶紧圆场,“方处长和袁同志马上要走了,跟他们道个别吧。” 边雨先是看了一眼方皓辰,低着声音念叨:”这么快就走?我还以为你要不到人就不走了呢。” 紧接着又盯着袁佑兵,表情看上去相当严肃,“你刚才说我有什么病?”边雨质问道。 被当事人撞见,袁佑兵有些尴尬,他低着头不太敢看边雨,可嘴还是硬:“就……就那病。” “你呢?”边雨又看向方皓辰,那眼神里有点说不出来的东西,不是愤怒,倒像是渴望,一种对于理解的渴望,“你也觉得我有病?” 方皓辰是知道边雨有病的,毕竟这是事实。 可看着边雨这样子,方皓辰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垂下眼睛,有些紧张地转了转手表:“看完了吗?那走吧。”他对袁佑兵说,“时间来不及了。” “好。”袁佑兵点点头,巴不得赶快离开这尴尬的处境。 “等等!”在他们离开之前,边雨却突然叫住了两人,他顿了顿,视线久久停在方皓辰的背影上,最后终于说,“我跟你们去201。” 他这话一出,袁佑兵懊恼地揉着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巴掌,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方皓辰简直不敢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要走了的关头,边雨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真的?”方皓辰问,看得出来他甚至想马上过来抓住边雨的手,然而边雨稍稍后退了一步。 “但是我有三个要求。”边雨的态度冷静到冷淡。 “第一,我可以去201,但是我想走你们随时要放我走。”边雨说,“既然你们做的是理论研究,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方皓辰一口答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不过假如你要离开,需要遵守保密规则。” -- 第16页 “这是自然。”边雨说,“第二,研究组我要自己组,我想要谁,不管什么级别什么资历,都要给我。” 方皓辰想了想:“这个有点难度,但是我可以跟组织上谈。” 边雨说:“那第三个容易,在我在201的时候,方处长你要每个月陪我出去看一次电影,如果没有电影就随便看点什么演出,另外,至少每周跟我吃一顿饭。” 方皓辰点头:“这个没问题。” “是吗?只有我们两个人哦。” “不行!坚决不行!”反对的是袁佑兵,他对方皓辰说,“绝对不行!吃饭就不说了,201根本就没有电影院!” 方皓辰却想了想问:“培训中心不是有吗?” 袁佑兵气得直跺脚,他哥这种从不下山的老和尚,是怎么知道培训中心的事的?! “你再想想,你再仔细想想,”袁佑兵快步走到方皓辰旁边,急切地道,“培训中心到咱们那距离可不近,你们去看完电影当天肯定回不来,回不来住哪?你要和边雨一起住?” “一起住怎么了?”方皓辰稍稍皱着眉头计算了下,“我有在培训中心留住的权限。” 边雨听到这咯咯笑了两声,笑得袁佑兵火冒三丈,他一个眼刀甩过去,瞪着边雨像在看一个瘟神:“笑什么笑?!不是,边博士你提这些要求到底要干什么啊?” “这还用说?”边雨狡黠地歪了下头,“当然是要传染你们方处长了。” 第9章 喜爱的模样 极不凑巧,方皓辰几人回201的行程仅仅是晚了一天,偏偏就赶上了人流高峰,买票的人从售票口一路排到了广场外,袁佑兵没有办法,只能使了点门道。 他的门道很好用。 可以这么说,像袁佑兵这种身份的人,别说是想买三张票,哪怕是不买票,任何时候,只要拨一个电话,甚至可以调一辆火车来,单单为他们停靠几分钟。然而这样的特权还是少用为好,太过嚣张容易被人摸清行迹,对于安全和保密工作都不利。 这一次对方接了他的电话,立刻就答应下来,然而挂电话之前,袁佑兵忽然使了个心眼,叫住了对方:“别给我三张软卧了,就给我两张软卧加一张硬卧好了……” 对方不明白袁佑兵为什么这么安排,但也不多问,老老实实地照着袁佑兵的要求将三张票给了袁佑兵,还特意安排火车站站长将三个人稳稳地送到了车上。 不过到了车上,方皓辰才发现不对——两张软卧是一间隔间的,但是硬卧却离着有三节车厢,跟要把谁隔离出去一样。 袁佑兵说,他只能买到两人间的软卧票了,他要保护方皓辰方处长,硬卧和软卧离得太远,所以他要和方皓辰睡软卧,至于边雨:“就辛苦一下,睡硬卧吧。” 边雨是无所谓的,可方皓辰却不同意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除了他和袁佑兵没人知道,方皓辰倒是能理解袁佑兵的安排,可是让边雨一个人过去住,他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边雨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不能让他自己睡硬卧,出了事你负责吗?”说着就从袁佑兵手里把两张软卧票拽出来,“你去睡硬卧,边雨和我睡软卧。” “你……你们两个怎么能睡一间?”袁佑兵瞪着这个单间说,“这门一关,那里面发生什么外面哪知道?” 边雨听到这忽然笑了:“袁佑兵同志,你觉得我们在里面会发生什么?” 袁佑兵原本是正正经经地做保卫工作安排,结果边雨这一句话,也不知让袁佑兵想到了什么场景,把袁佑兵弄得满脸通红。一看袁佑兵这副窘迫的样子,边雨还故意做出一副夸张至极的恍然大悟表情:“在火车上吗?袁佑兵同志你倒是很敢想嘛。” “你他妈的!”袁佑兵恼羞成怒拽着边雨的领子一把就给边雨推到了墙上,“你少天天像条狗一样对着我哥!” “好了!怎么和边博士说话呢?!”好在方皓辰及时制止,他看着袁佑兵,还呼哧呼哧像头蓄势待发的公牛,方皓辰把身体挤在两人中间,隔断了袁佑兵和边雨之间的血雨腥风,手按在袁佑兵的肩膀上,半是安抚半是强制:“你去那边睡,两个大男人什么事都不会有。” 袁佑兵还要再说什么,结果被方皓辰瞪了一眼,只能狠狠剜了一眼边雨,留了一句“警告你,老实点!”便夹着行李随着火车的启动,一摇一晃离开了软卧间。 “你确定两个男人什么事不会有?”刚把软卧间的门关上,边雨就逗方皓辰,“跟我一起的话,不是两个男人才会有事吗?” 边雨这样说,方皓辰倒是没像袁佑兵那样羞赧愤怒,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边雨,十分平静地又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你又不会。” 边雨一顿,他原以为方皓辰和那些觉得他“有病”的人一样,把他看作瘟神、看作一条发情的狗,可是方皓辰没有。边雨虽称不上感动,但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方处长,你确实是个很难得的人。” 方皓辰也不说话,他低着头把边雨大包小裹的行李放到自己那边,放好后坐在床边,方皓辰看着边雨,“你才是难得的人。” 方皓辰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不一样,疯狂却又平静,炽热而又压抑,被这样看着,边雨简直恍惚以为方皓辰喜欢他了。 -- 第17页 边雨不自觉地笑了:“有话直说,不要总是夸我。” 夸他?方皓辰确实有一堆想要夸边雨的话。他没有告诉边雨,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边雨加入201之后的样子。 方皓辰想,边雨最可能选谁进他的小组?姚处长?姚处长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姚处长年纪大资历老,临近退休,不一定甘心在边雨的手下做事,边雨要是真选了他,方皓辰可能要去找一趟院领导,让院领导出马来搞定姚处长。 他还想,边雨会最先在哪个研究方向上做出突破呢?如果是那种关键节点就太好了,一个难点攻破之后,其余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不过……他又总有一种预感,边雨最先突破的,大约是个微不足道的技术难点,一个别人甚至都注意不到的地方,然而当这个难点突破之后,其他的问题就像墨汁滴在水中一般迅速散开,相融在一起。 如果真的解决了他们的难题,那边雨将会成为201实至名归的传说,每一个首长来201都必定要接见他,他会在201中呼风唤雨。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方皓辰忽然问。 如果刚刚只是小小的意外,这一次的边雨就是极大的意外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方皓辰用这样热切的眼神盯着他,思考酝酿了这么久,想问他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这么直白,连久经情场的边雨耳朵都不受控制地微微红了,边雨摸了摸鼻子笑了下,低垂着眼睛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方皓辰回答:“你在201要待的时间也不短,也不能总是一个人。” “也不一定。”边雨说,“说不定我刚一过去就受不了那个环境,两天就跑路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问边雨喜欢什么样的人,方皓辰心中暗暗盘算,他可不能在边雨想走时随时放他走,他应该用家庭、职位和前程将边雨绑在201。 “说说看。”方皓辰却说,“我帮你物色一下。” 边雨眨了眨眼睛,摊了下手,说:“你知道——”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方皓辰点了点头抢先说,“我知道,所以你喜欢什么样的?” 边雨微微停顿了下,笑容就这么凝在了嘴角,他最后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与方皓辰对着坐,像磁铁的两头。 他认真地想了起来,很是郑重地回答:“我喜欢个子高一点的。但是也不要太高,比我矮半头左右吧。” “健康而浓密的黑发,让人忍不住想摸。是一个认真的人,会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 边雨说着嘴角又起了笑:“眼睛很好看,既光彩夺目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又平静深沉似一口静谧的古井。鼻梁笔直高挺,唇珠饱满微微翘起,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咬嘴唇,既可爱又性感。身材高挑瘦削,但不是骨瘦如柴,该有肉的地方要有肉。腰很细,揽上去应该很舒服。” “最好是个聪明的人,在科研领域颇有建树——虽然我不太在意他的成就,但有共同语言总是好的。不要太古板,古板的人没有意思,也不要太热情,过度的热情只能燃烧一时。应该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就像一道充满魅力的数学题。” 方皓辰听完皱了下眉,咬了咬嘴唇:“这么具体?那估计不太好找。” 边雨沉默了。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方皓辰,忽然迸发出一声“Oh my god!”的惊呼,而后极为无奈地扶着自己的额头,半瘫在窗户边。 “方处长你可是真的……”边雨好气又好笑,他沉默了半晌,突然看了眼手表,又望了眼窗外,站起身来,走到方皓辰身边,整个人阴影投下来,立在方皓辰面前直直地俯视着坐在床边的方皓辰。 “你……”被边雨这样看着,方皓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起来,他的肺像被人攥在了手里,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要下车。”结果边雨没理方皓辰,直接弯下腰就要去拿自己的行李。 “你干什么?!”方皓辰立刻反应过来去抓边雨的手。 “我反悔了,我不跟你走了。”边雨说着努力挣脱方皓辰的手。 “不行,上了车你就是我的人了,你现在走就是叛逃!”方皓辰一脚把边雨的行李踢到最里侧,死死抓着边雨的手,边雨也不说话,埋着头就去摸自己的行李。 一看边雨真的要走,方皓辰也急了,他本以为边雨也会用尽全力挣扎,所以方皓辰一点劲儿都没留着,却没想到边雨这么不禁拽,一下子站不稳直接就摔了过来,整个人压在了方皓辰的肚子上,差点把方皓辰压吐血。 方皓辰被压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结果边雨竟然恶人先告状,他喘着粗气撑起身体从方皓辰身上起来:“你是不是肢体不协调,这都躲不开?” 方皓辰理直气壮地瞪他:“我躲开了你不就磕到头了?” 边雨这个脑袋,在方皓辰看来软得像一块刚做好的豆腐,却比金子还要珍贵,保护边雨的脑袋,对他来说就像抢救第一手研究笔记,水淹火烤核辐射都算不上什么,撞到他身上又能怎么样? 方皓辰想大约是自己的职业情怀感动了边雨,这个人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不再喊着要下车,沉默着站起身,又将方皓辰拉起来,方皓辰这才注意到,边雨的手腕通红一片。 方皓辰有些尴尬,低着头也不看边雨,念叨说:“看你,个子这么高,怎么一拽就倒?这到了201,大约要被山风吹跑了。” -- 第18页 边雨理理身上的西装,揉了揉手腕,坐回方皓辰的对面:“我要是铆着劲,怕你手疼。” 听到边雨这话,方皓辰第一次笑了,虽然他笑的时候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线,那个弧线却莫名绕进了边雨的心里。 “这么说你也不是真心想跑。”方皓辰说。 边雨轻轻叹了口气:“算是吧。” “方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来201吗?” 边雨坐在那里,看着方皓辰,他知道方皓辰一定有很多答案,边雨想都不用想,方皓辰的那些答案一定要么是“被201的科研题目吸引”,要么是“爱国情怀的鼓动”,最不济也是他“有病想要传染方皓辰”,可是都不是。 “我会同意来201,只是因为你听懂了,”即使方皓辰说他不懂,“听懂了我唱的歌。” 第10章 窗外的树叶 歌? 方皓辰的脸色变了,他别过脸去:“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 边雨却一点都不心虚,反而是问方皓辰:“那你骗我就是对的?” 方皓辰无言,这样的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和他的母亲不同,方皓辰不听音乐,不读诗歌,不热衷于那些小资和赶时髦的东西,他的全部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学术研究之上。 他小的时候姨妈就说过,方皓辰这样挺好,没有遗传他母亲最难搞的部分,以后也不会突然带回一个私生子来。直到尚年幼的袁佑兵问“妈,什么是私生子?”时,嘴巴快过脑子的姨妈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说:“皓辰你千万别跟你妈学,要平平淡淡、规规矩矩地过完一生。” 方皓辰也确实是在践行着这样的生活准则,他将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都投射在了科研上,到了现在,这早就突破了习惯,成为了一种本能。 “我没有骗你。”方皓辰说。 “是吗?”边雨说,“方处长你最好说真话,毕竟我是个老到的骗子,最能看出谁在说谎。” “我确实不懂。”边雨的强势并没有令方皓辰服软,他面不改色地重申,“我只是客观地进行了一个评价,这种评价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和你打开字典查一个不认识的字没有区别。” 边雨噘了噘嘴:“你这么说我又想下车了。” 方皓辰挠了挠头发,不知该回应什么。 边雨看了方皓辰一眼:“算了。”他像个外国人一样晃了晃头,倒在床上,“我要是现在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边雨这样直白的话弄得方皓辰浑身不适,午后的阳光穿过车窗打在他身上,照得方皓辰的身子一半冰冷一半火热,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将窗帘拉上,温暖的光被隔绝在外面,方皓辰的脸也冷了下来。 “你是一直都这么轻浮吗?”方皓辰的语气,像个冥顽不化的老学究。 “这叫轻浮?”边雨问。 “这不轻浮吗?”方皓辰想到之前的事,“你不是说有很多……”方皓辰咬着舌头将“小处男”三个字咽了下去,“很多人找你负责,你这样见一个爱一个,还不轻浮?” 边雨笑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方皓辰:“你吃醋了?” 方皓辰黑着脸凶他:“正经点。” 边雨摊开手:“他们找我负责,可是我没有责要负啊。” “至于见一个爱一个,那更是方处长你误会我了。我可以和他们约会,但那不代表我爱他们。”边雨说着转了转眼睛,“方处长,我的爱很宝贵,除了我自己,很难分给其他人的。” “你还真是病得不轻!”方皓辰起了一股莫名的火气,他倒在床上背过身去不理边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才华横溢、光彩夺目,却又如此自私自利、不知羞耻。 方皓辰抽出一本书来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满脑子的思绪一团混乱,最终全牵向了后面这个人。 几天的行程平平淡淡,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边雨好几次出单间的时候都偶遇了袁佑兵,他这鬼鬼祟祟监视的样子总是让边雨想笑,然而这时候袁佑兵只会哼一声,“你懂什么?赶快回单间里待着,别乱走。” 四天三夜的旅行终于结束,出了火车站之后,方皓辰远远地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很奇怪,明明只是一辆普通的军吉普,方皓辰却觉得极为温暖而惬意——他终于回到了201的怀抱。 只是对边雨来说就没那么舒适了。 201所在的山区前两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山路塌了一截,吉普开不上去。民兵特意找了一辆骡子拉的板车,结果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多久天就黑了,而且再往后的路,骡车也上不去,只能徒步往山上爬。一行人在山脚一处补给站简单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继续赶路。 这是一条绝对不好走的路。 201的山可不像旅游景点那样有凿好的石阶,几个人需要直接从山林里穿过,潮湿的泥土上铺了一层湿滑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不知哪里就是个沟,遇到陡坡只能拽着树枝或纯靠腿部的力量爬上去,到了晚上这里更是毒蛇和野兽的天堂。 边雨哪里见过这架势,爬了没十米就摔了一跤,精致的西装裤上立刻沾了几块难以洗掉的脏泥。 边雨咝了一声,喘着粗气直起身。山上雾很浓,树林深处显出朦胧的黑影,他抬起头来,一棵棵树木冲天直上,却只延伸一小段就消失在白雾中,边雨忽然想到这里的每一棵树或许都已经活了几百年,这单单一棵树的生命都要长于变量数学的历史。边雨摸着磨破了皮的手掌,上面潮湿一片,是前几天那几场大雨的遗迹,他想起卡尼斯洪积时期那场连绵了二百万年的雨,人类从混沌伊始到现在不过十余万年,可这二百万年的雨季也不过是地球体温过高发的一场小汗。 -- 第19页 巨大的渺小感和无力感又让边雨心中涌起了一层难以言说的不安和恐惧,那建在这些树木后的201也在此时成为了一头栖息在黑暗之中的魇兽,“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都使人类的科学显得那么幼稚无力”。他怎么敢用那样纤细的公式,意图束缚住整个宇宙的统一场? “来,边雨。”可是当边雨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方皓辰向他伸出的手。 “我带你上去。”他对边雨说,眼中没有一丝迷茫和怯懦,边雨不明白方皓辰是如何能拥有如此狂妄的自信,然而当他看着方皓辰的眼睛,只觉得他比西西弗斯和普罗米修斯还要愚蠢,却也比任何神话和诗歌更为浪漫。 边雨握住方皓辰的手,两人一齐用力,方皓辰便将边雨拉了上来。有些意外的是,冷冰冰的方皓辰手却是热的,只是这样拉着他,就将边雨手心里残留着的潮气烘干了。 “没爬过山?”方皓辰一边问还一边低头踩出了一块平实的地方,踩实了之后,方皓辰往后退了一步,拉着边雨站在了那里。又从边雨手中接过了一部分行李——上山前大件的行李已经让小战士扛走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最重要的研究手稿,边雨一般都随身带着。 “爬过,但没爬过连路都没有的山。”踩着这块地方,边雨终于直起了身子。 方皓辰难得地笑了:“以后你在201会经常爬这样的山。”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隐秘在白雾中的山路,“不过没关系,有人和你一起爬。” “你说的‘有人’是指你吗?”边雨问。 方皓辰低头不答,过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嗯,我也是其中之一。” “欸!干吗呢?!拉拉扯扯的!”袁佑兵上得快,远远回头就看着边雨攥着方皓辰的手,他高声喊,“边博士,你要是爬不上来,要不要找个人背你上去?” 边雨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垂着眼睛的方皓辰,接着抬头对着袁佑兵笑了:“行啊!”他说,“那就麻烦袁同志了!” 袁佑兵翻了个白眼,顺着山势几步下来,他步子很快却很稳,两步跑到方皓辰身边,就在边雨以为他又要来捣乱的时候,袁佑兵却只是沉默地瞪了边雨一眼,然后从方皓辰手中抢过边雨的行李,又转身继续往山上爬去。 边雨一看这就明白了:“你说他了?” “是,”方皓辰答,“我让他少找你麻烦。要不然就把他调到后山养猪去。” “倒也不至于。”边雨说,“我觉得他有点像……” “像什么?”方皓辰问,一副好奇样,像是要从边雨这得点什么去嘲笑袁佑兵。 边雨咧嘴笑了:“像不满意母亲找了新男友的小拖油瓶。” 方皓辰一愣。 “胡闹!”反应过来的他瞪着边雨严厉地说,说完才发觉自己的手被边雨攥得火热,那热度从手心直冲脑门,搅得他耳尖都热了,方皓辰想把手抽回来,结果这一动边雨身形不稳晃了晃,还吓了方皓辰一跳。 “你别松手啊,要不然我又要倒了。” 方皓辰有点生气:“你还赖上我了是吗?” 边雨却恬不知耻地将方皓辰的手握得更紧:“你把手伸给我,还要怨我赖上你?” 方皓辰不吃边雨这一套,他果断将手抽出来,四处瞧了一圈,两步过去弯腰捡了根半人高的树枝,三两下折断多余的树杈。走到边雨面前,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块手帕,绕在树枝的一端,系好后递给边雨:“拿着,方便些。” 边雨本还想耍赖,可看着那块系在树枝上的手帕,笑着接了过来。 有了树枝的支撑,上山的路轻松了许多,在上山的时候,边雨一直看着离他不远不近的方皓辰的背影,大约是怕边雨落队,方皓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每每这时,边雨就会冲方皓辰笑,并不出所料地换回方皓辰一个半是叮嘱半是责备的眼神。 从早上爬到晌午,又从晌午爬到傍晚,当再一次穿过一片丛林后,边雨的眼前霍然一片开朗——山岳之间一片平坦的台地上,厚重的铁门紧紧锁着,几幢古朴的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楼的后面还有些什么,可是边雨却看不清。 直到站定了身子,边雨才发现他们的位置已经高出云雾,整座山在他们脚下,来时的路已经看不清,可边雨却知道他们曾经走过。 失去山林的庇护,呼啸的风将201红砖墙前面种的一片人工林吹得瑟瑟发抖,枝叶摩擦的声音像一个个响雷落在耳边。在这一片喧嚣之中,方皓辰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太阳从西边落下,火红的光映了他满身。 “欢迎来到201。”方皓辰看着眼前这片建筑说。 这样的方皓辰和着他身后的201,构成了一幅令边雨此生难忘的画面。 注: “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都使人类的科学显得那么幼稚无力”是爱因斯坦晚年说的一句话。爱因斯坦在他研究生涯的后二十余年致力于统一场的研究,他说“两种场(引力场和电磁场)互相独立的存在不能令寻求统一的心灵满意”“我们寻找数学上的统一场论,引力场与电磁场只是同一个场的不同分量”。他从引力和电磁入手,在这期间他发表过一些论文,也曾宣称他“成功了”,但这些都难以用实验验证。此时主流物理学研究已转向量子力学理论,并且很多都已得到了实验的证明。统一场论研究这个时候早已不在物理学界研究主流之内,随着爱因斯坦的去世,他对统一场的研究也以失败告终。不少人都说如果爱因斯坦能够将精力放在量子力学上,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 第20页 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人物,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曾用计绑架了死神,让人间长久没有死亡。最后触犯众神,为了惩罚他,要求他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又会在到达山顶之前滚下山去。最为聪明的西西弗斯只能永远重复这项无效又无望的劳作。 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人物,创造人类,又为了人类不再困苦盗取圣火,此举触犯了宙斯,普罗米修斯因此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不能入睡、忍受风吹日晒,每日还要被鹰啄食肝脏,但普罗米修斯从未因此而屈服。 边雨用西西弗斯和普罗米修斯来形容方皓辰,一方面是方皓辰自信聪明,想要窥探世界的真理,但边雨担心方皓辰会和西西弗斯一样遭受“神”的惩罚;另一方面,边雨也敬佩方皓辰以及像方皓辰这样的科学家,认为他如普罗米修斯一样,哪怕自我牺牲,也是人类的启蒙者和不朽的英雄。 第11章 月光约会 “欢迎来到201。”方皓辰望着眼前这片建筑,又转过身来对着边雨说:“201的人都在等你。” 他们几人走到201的大门口,袁佑兵将几人的证件递到门卫室,由门卫室的警卫员分别进行查看和登记。登记完成后,警卫员站起身,对方皓辰和袁佑兵敬了个礼,方皓辰微微点了点头,视线依然未离开边雨。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其实方皓辰的内心激动非常,他问边雨:“照片带了吗?等我给你安排一个助手,你把照片给她,她帮你把证件办好。” 边雨却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对抵达201没有半点兴奋之情。劳顿的旅程早早地就消磨光了他的冲动和热情,边雨满脸疲惫地将上山用的树枝扔进人工林里,唯独把方皓辰那个手帕留了下来,工工整整叠好放进兜里。 然而方皓辰并没有注意到边雨这个小举动,他回头对袁佑兵说:“你带着人把行李放到边博士住处吧。” 袁佑兵立即警觉起来,像一只守在家门前的猎犬:“那你俩呢?” “我带着边雨熟悉一下201.”方皓辰理所当然地答。 大约是慑于方皓辰的威胁,袁佑兵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在走之前他还拼命地向方皓辰挤眉弄眼,跟要用眼皮子敲出一段摩斯电码一样。 可惜“铁金刚”哪里懂得人类的语言? 夕阳落下,天很快就黑了。入夜之后的201像穿上了一件黑色的衣裳,有如令人琢磨不透的蒙娜丽莎。 在袁佑兵带着几个小战士离开之后,方皓辰就重新转向边雨:“我们去你住的地方。” “嗯?”边雨问:“不是说要带我转转?” 方皓辰一顿,不理他,转身就走。他走的速度不快,就好像非要他和边雨同其他人拉开距离一样。 边雨立刻来了兴致,他跟在方皓辰身后,半带笑意地问:“都是去我住的地方,为什么不和你的拖油瓶一起?” “谁是拖油瓶?”方皓辰猛得回头问他,像是对这个名词极为不满意。 ”好好好,你没有拖油瓶。”边雨忍不住笑,说也奇怪,方皓辰明明什么都没做,边雨的疲惫就是以这样惊人的速度灰飞烟灭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想跟我单独一起走?” 方皓辰知道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知所措地转过身,任边雨再说什么,都不再理睬边雨。 边雨觉得自己可能是不太正常,方皓辰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开心,于是他又加快了脚步,跟在方皓辰身后。 “我住的地方离你近吗?”边雨问。 “不近。”方皓辰看了他一眼,如实回答,“但是离数研处很近,离演算室也不远,我特意为你选的。”他说着细心盘算了一下,“我住的地方在物研处,到你那可能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路。但是上班方便,不会耽误你我任何工作。” 边雨听着,嘴张了又合,似乎想说点什么话,最后也只是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不愧是你。” 从大门口到边雨的住处中间有一片小树林,201的院子里架设的路灯并不多,只有楼前零星两盏,路上时不时有白灿灿的光一晃而过,那是保卫处巡逻人的手电光。 小树林里漆黑一片,方皓辰却径直往里走,他简短地说了一句:“这边近。” 边雨打量了一眼这小树林,不禁在后面叫方皓辰:“你走这里不怕打扰了其他人的好事?” “什么好事?”方皓辰起先还问他,可是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边雨在说什么,又冷着声音道,“我们201没有人乱搞男女关系。” “我来了可不一定了。”边雨说,也跟着方皓辰走进了静谧的小树林,“不过我搞的是男男关系。” 边雨本以为方皓辰会像之前一样骂他,实话说他很喜欢看方皓辰生气的样子,这会让黑白画一样的方皓辰现出几分颜色。 可这一次方皓辰并没有骂他,他埋头往前走,步伐快得边雨都快跟不上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边雨问,“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走吗?慢慢走,慢慢带我熟悉熟悉201不好吗?” 方皓辰微微顿了顿:“我给你办了欢迎会。” 这边雨可确确实实没想到。 他又惊又喜:“真的?”边雨小跑了两步到方皓辰身边,与他并着排,树林中虽然没有灯光,却有银色的月光,方皓辰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 第21页 “真的。”方皓辰回答,“程院长、姚处长、许处长和华政委都会去。” “你要怎么欢迎我?”边雨笑着问,“有歌舞吗?有酒席吗?不过,你还是不要喝酒了,我怕你被坏人拐走吃了亏。” 方皓辰还是没答边雨的调笑,不过他的步子倒是慢了下来,他一边走一边想:“应该是先宣誓吧。” “宣誓?” “对,”方皓辰回答,“你和我们一起庄严宣誓加入201,为科研计划和国家振兴而奋斗。” “然后程院长作为整个201项目的牵头人,会将201目前基本研究情况和你进行说明,并且从全院调动最有能力的演算员和操作员加入你的研究小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投身到统一场的研究中来了……” 方皓辰说到这里,发现边雨落在了他身后,他回身去看,就见边雨一句话不说站在原地。 “方处长,你是个骗子。”边雨抬起头,风吹来一片黑云遮住了月亮,浓重的墨色洒下来,像将他投入了冰冷的深海。 方皓辰觉得有些不对,他很少见边雨这样,往回走到边雨身边,方皓辰仰视着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男人,语气倒还是平常:“我怎么骗你了?” 边雨还是仰着头,他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你好话说尽哄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当你的工具,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你的边雨牌金算盘。” 方皓辰说:“你来之前就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你有你的职责,也可以创造你的成就,怎么能说是我的工具?” “是吗?我真的知道吗?”边雨说到这,低下了头与方皓辰对视,他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同方皓辰的距离拉得更近,压迫感也更强,“那方处长你再说一遍,201是做什么的?” 方皓辰回答:“进行统一场的研究。” “真的吗?”边雨眯起了眼睛,“方处长我应该说过,不要骗我,我是个老到的骗子。” 边雨说到这里耸了耸肩:“统一场是纯理论研究,如果201研究的是统一场,它为什么要建在这深山老林中?在哪个大学里不能研究?在哪个实验室中不能研究?” “而且方处长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作为纯理论研究的统一场项目,有演算员就罢了,为什么还需要操作员?” 方皓辰咋舌。 见方皓辰不回答,边雨不依不饶:“不能说?如果201研究的真是统一场你有什么可保密的?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下,“因为我还没有宣誓对吗?只要我还没有宣誓,就不能对我说你们的研究内容到底是什么。” 统一场的研究已经足够危险,可201的研究内容却比那要更危险。方皓辰对他说的一切,201的研究内容,他不想研究随时可以走,都是骗他的。 “边雨,你太聪明了。”方皓辰说,他聪明到可以从一句不留心的话就将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也聪明到可以让自己有预见性地避开大多数陷阱。 可是有的时候,人不能太聪明。 方皓辰话里的意思,边雨不可能不懂,他退了一步,看着方皓辰:“方处长,你也是搞科研的,你应该知道一个疯狂的科研题目意味着什么。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让我来201,我可以来。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我说真话,而我之后很可能要在这里耗费一生!方处长,这不公平。” “在201没有公平可言。”方皓辰平静地说,“这是201的机构性质决定的,我们有的只是热爱、服从和奉献。” 方皓辰说到这里,突然旁边吱嘎一声,紧接着是女人爽朗的笑声和听不真切的私语声,方皓辰警觉地转头去看,月光此时又重新洒了下来,隔着这层薄薄的光亮,他看到不远处有些乱动的黑影。 “什么人?!干什么呢?!”方皓辰严厉地高声喝道。 笑声和低语声都停了,那两道黑影慌张地躲藏,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被这么一打岔之后,两人之间的紧张氛围稍缓,边雨看了方皓辰一眼,忽然说:“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看起来201除了热爱、服从和奉献外,还有些别的。” 方皓辰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边雨在讽刺他,他面上挂不住,嘴上还是硬逞能:“这自然,我们又不是集中营。” 边雨知道方皓辰绝对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说道:“好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那欢迎会呢?”方皓辰问。 边雨连看都不看方皓辰就往前走,回答:“不想去。” 方皓辰快走两步追上边雨,想说但是院长和几个处长都在等他,然而还未开口,边雨叹了口气,看向他:“方处长,真的,我很累,我想休息。” 边雨这样子,方皓辰又不忍心强迫,只得说:“好吧,那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去。” 结果边雨哼笑一声:“明天也不去。” 方皓辰皱眉,明显察觉到了不对,他先是试探地问:“明天休息不好吗?” 边雨吐了口气:“休息不好,只要想到要工作我就疲惫不堪。” 又闹起了脾气,方皓辰心里想,说道:“你不去欢迎会,怎么知道201是做什么的?” 边雨却笑了:“不知道不是正好?你都这样瞒我了,我要是知道了的话,还能从201走得开吗?” -- 第22页 方皓辰沉默,眼见哄着不行,他严肃起来,试图用压力逼迫边雨就范:“你以为你不宣誓,我就会让你走吗?” 边雨根本不在意方皓辰的威迫,挑眉道:“那除非你天天在我房间里看着我。要真是那样的话,倒也不错。”他说这话的时候,眯起眼睛看向方皓辰,那种眼神方皓辰难以形容,他只知道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方皓辰咬了咬牙,深吸一口凉气,严厉地道:“边雨,不要跟我来这套。你要怎么样才会配合,你可以直说。” “我要怎么样?”边雨扬起嘴角,似是认真地想了想,“不难。我给你……一星期的时间,只要一星期内你告诉我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就考虑为你工作,一星期你要是答不上来,你就放我离开。” 方皓辰一顿,满脸疑惑道:“你说了什么话?” 边雨摊手:“你自己想啊,Von Trapp。” 第12章 非暴力不合作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 ——特德·姜 《你一生的故事》 12 非暴力不合作 方皓辰没想到边雨竟然真的罢工了。 他原以为边雨只是为自己的隐瞒而感到不满,晾他一晾就好。 可第二天的晨会,边雨缺席,下午补开的会议,边雨依然没到。数研处的姚处长见状说一会儿去边雨那看看,没想到当天晚上姚处长竟然直接来了物研处。 姚志行姚处长戴着一副厚厚的塑料眼镜,有点谢顶,说话不紧不慢,很少发脾气,是个典型的老知识分子。 姚志行不但是数研处的领导,也是201的研究骨干,方皓辰对他一贯尊敬,见到姚志行来,方皓辰立刻站起身来。 “方处长啊。”姚志行支吾了一阵,才说,“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前一段时间我家里那事,也不用麻烦你去中科院。” 前一段时间姚处长母亲过世,再加上201项目本身是物研处牵头,于是找人这事就落在了方皓辰的身上。 对于组织上的安排,方皓辰并不介意,简短地回:“没什么,应该的。” 而且若是他不去,也不会遇到边雨。 听到方皓辰这样说,姚志行推了下眼镜,方皓辰意识到了不太对,201的人说话历来直接,可现在姚志行却面露难色。方皓辰看着他,道:“姚处长,有什么事您说。” 姚志行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方处长,你和边博士还算熟悉吧?” “边雨?”方皓辰微微一顿,“怎么?他还没去处里报到?” “是。”姚志行回答,“下午我们处里几个同事一起去他宿舍,他说他在山下吃坏了东西拉肚子。” “他吃坏肚子了?”方皓辰问。 姚志行看着方皓辰竟有一瞬间的惊讶,而后回答:“应该只是个借口,你看你们不是都没事吗?” “那也不一定,人和人的体质不一样。”方皓辰说。 姚志行笑了:“方处长,下山了一次有点不一样了,看来以后要多下山。” “有吗?”方皓辰皱着眉问。 姚志行却只是笑着不回答,又说:“方处长,我看边博士他对来201工作还有些抵触。要不你晚上去看看他?也劝劝他。按理说,这原本是我们数研处的事,不应该麻烦你,但毕竟他是你带回来的,你和他熟悉些……” 方皓辰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好,知道了,一会儿我去看看他。” 送走了姚志行,方皓辰坐在桌前,看了一眼表,正好是吃饭的时间,于是方皓辰站起身,从柜子里拿了几个饭缸,他看着白瓷饭缸上面印着的深蓝色黑体字,“中国国家发展物理研究中心第二十一研究所”——这是201本来的名字——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下,破天荒地早下了一次班。 “方处长,您来了?”对方皓辰,食堂的阿姨一贯热情。 “还是一个馒头一个鸡蛋一份炒青菜一份土豆丝?”阿姨问。 方皓辰点点头,接着他极为难得地将视线落到了食堂窗口几大盆菜上:“今天有肉?” “有。”阿姨说,“其他的早都让大伙儿抢光了,这小碗里的是特意给你们几个处长留的。” “那给我来两块。”方皓辰问,“有面条?” “有。”阿姨笑着说,“晚上刚做的手擀面,要来一份吗?” “好。”方皓辰继续打量着几个菜盆,“芸豆来一份,菜花也要一份,哦,再来一个鸡蛋,有饼吗?也来一份。嗯,再给我盛碗汤。” “方处长这几个人吃饭啊?”阿姨问。 方皓辰低下头不答,从兜里摸出饭票和肉票,沉默着递给阿姨。 食堂阿姨接过来,眯起眼睛笑了。 方处长今天有点不一样。她想,至少是和之前不一样。 她很喜欢方皓辰,毕竟在方皓辰十六岁来201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时的方皓辰很瘦,脸色透露出一种当时常见的饥黄的病态,唯独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他年纪不大,却很稳重,那时候刚来201的哪个不是食堂一开饭就跟饿狼一样冲到窗口前,可方皓辰不是。 排队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专心看书,被插队了也不知道,甚至有几次都排到了窗口前,忽然大喊一句“我知道了!”连饭缸也不要,转身就冲出了食堂,一直到很晚或者第二天才会出现。 -- 第23页 后来阿姨才知道,这个人是程院长新带回来的演算员,201最年轻的演算员。再后来她又知道,方皓辰的母亲就是以前的方处长,那个201的传说。 方皓辰有些艰难地把打好的饭菜抓在两只手上,和阿姨简短地道了个别。可刚走了没两步方皓辰又折返,对阿姨说:“这几天有个叫边雨的,还没有工作证,粮油关系大概也没转过来,他要是来打饭就先记在我头上。” 想了想方皓辰又嘱咐:“他挺好认的,个子高眉眼深,穿着一身西装,很显眼,一看就能看出来。” “行,放心吧方处长。”阿姨笑眯眯地说,“我肯定饿不着你的人。” 方皓辰点点头,终于是放心地离开了。 他打的饭确实是有点多了。站在边雨的门前方皓辰想。两只手全都被占住,以至于都没有手来敲门。 方皓辰先是用脚轻轻踢了两下门,没动静。 “边雨?”他又叫了声边雨的名字,还是没动静。 怎么?非暴力不合作?方皓辰又叫了两声门,没有动静,皱起眉头,侧着身体打算用胳膊顶开门进去。 结果边雨的门偏偏在这时开了,方皓辰这样一撞,他便正正好好撞在了边雨身上,好在边雨反应快,两手扶住方皓辰,才没有让两人又像在火车上的那次一样尴尬。 被边雨扶住,方皓辰只感觉到一股热气隔着衬衫传过来,抬起头来,便看到边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方皓辰松了口气:“你在洗头?” “嗯。”边雨答,他的头发还很湿,水滴落下来滑过脸颊又顺着领口往下爬,一路溜到了看不见的隐秘地带。 方皓辰感觉脸有些热,嘴上却只说:“难怪刚才叫你没听到。” 看到是他,边雨没有方皓辰预想的抵抗工作的冷淡,他看着方皓辰,眼睛中倒是有点小小的惊喜:“没想到你会来。” “来看看你。”方皓辰说,他下意识想说“来看看你为什么不去报到”,但出口之前,方皓辰把这话压了下来,转而问边雨,“你吃饭了吗?” 边雨看了一眼方皓辰手中的饭菜,笑了起来,摇摇头,问:“你这是来履行我们每周吃一次饭的承诺吗?” 方皓辰点头。没有推托,也没有语焉不详,他退后两步,绕开边雨将饭放在黑色的茶几上。 边雨看上去心情很好,走过来,坐在方皓辰对面。 方皓辰将打来的饭菜一样一样在边雨面前摆开,他不知道边雨喜欢吃什么,一股脑打了许多,其实边雨不知道,方皓辰一路还是小跑着来的——他的饭缸没什么保温作用,走得慢了饭菜就凉了。 可这一桌子的饭菜却不能吸引边雨半点注意力,哪怕是方皓辰将手擀面和红烧肉推到他眼前,他也只是死死地盯着方皓辰。 “吃吧。”方皓辰说,打开饭缸,咬了几口馒头,一边吃一边夹菜,偶尔还喝两口汤,他吃得认真而专注,完全没注意对面的人。 看着方皓辰的吃相,边雨轻声笑了:“方处长,你很饿吗?” “还行。”方皓辰说着给边雨的手擀面里拨了点卤,这是方皓辰特意买的,他听说,到了一个地方要吃面条,意思是将人缠住。 拨完了卤,方皓辰把筷子递到边雨面前。“你不是要和我吃饭吗?快吃啊。”方皓辰说,感觉自己像个妖怪,专门哄骗旅人吃自己下了药的饭菜,吃了之后这旅人就再也离不开他的盘丝洞。 边雨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仍然不动筷子:“我要的吃饭,不是这么吃。” “那是怎么吃?”方皓辰问。 “慢慢吃。”边雨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说说话。” “哦。”方皓辰这样说,伸手拿了个鸡蛋,可是他实在是不会找话聊,想了半天,才说,“你对哥德巴赫猜想有什么想法?” 然而边雨相当不给面子:“不想谈。” 方皓辰稍稍沉默了下,又问:“研究小组的人员架构有想法吗?” 边雨抬了抬眉毛:“没有,也不想谈。” 方皓辰没得办法了,他直起身,在边雨的屋子里看了一圈,费尽了心力找话题,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像领导关心新来的下属一样,问:“住的地方还满意吗?” “不满意。”边雨笑了,语气愉快了几分。 方皓辰将鸡蛋在桌子上敲碎:“怎么不满意?” “离你太远。” 方皓辰一顿,仍是低着头扒鸡蛋,今天他扒鸡蛋扒得特别仔细,一小块蛋壳一小块蛋壳地往下剥,好像这鸡蛋是泡了牛奶浴的少女的手,不能有一丁点损坏。 自然也就扒得特别地慢。 边雨说完这句等了方皓辰好久都不见有答话,便继续说:“屋子里的装饰也不喜欢。” 这下方皓辰抬头了:“哪里不喜欢?” “你看这屋子。”边雨说,他自己却不看屋子,只盯着方皓辰,盯着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吃鸡蛋,“白墙壁黑地板,白窗棂黑衣架,白茶杯黑桌子,白床单黑床栏,床头上贴着的一幅字‘艰苦朴素’也是白纸黑字。这不像人住的。” “那像什么?”方皓辰问。 边雨噘着嘴简短地说:“像火葬场。” 方皓辰一下子被噎到了,他赶紧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鸡蛋,喝了口汤。 -- 第24页 边雨看方皓辰这样子笑了,揶揄道:“让你慢点吃还吃这么急,你是一会儿还要回去工作吗?” “是,还有些工作没做。”方皓辰如实回答。 这一句话登时让边雨失去了大半兴致,他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方处长,您要是工作忙,不需要特意来找我,我也不是那么需要您陪。” 听了这话方皓辰把嘴里的鸡蛋嚼烂了咽下去,直起身子,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边雨:“你的事比我现在的工作重要。” “是姚处长让你来的?”边雨问。 “对。”方皓辰如实回答。 这下那点仅剩的兴致也没了,边雨的胳膊支在椅子的扶手上,不说话也不看方皓辰。 “所以……”方皓辰看着自己的手指,此时的沉默让方皓辰难以自处,他竟然隐隐怀疑自己是做错了事,又因这份怀疑而坐立不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报到?” 边雨冷笑一声,挑了下眉毛:“这不是要看你吗?” “看我?” “对啊。”边雨回答得理所当然,“要看你什么时候回答上我的问题。” 见方皓辰还是一脸疑惑,边雨说:“看来方处长不知道答案。” 接着他走到门前,将房间门打开,一副请人离开的样子:“好了,方处长,时间不早了,我看您也吃完了,没别的事情的话,您快回去忙吧。” 方皓辰走到门边,严肃起来:“边雨,你不要胡闹。201的项目和你这种游戏是不一样的。” “不好意思,我就喜欢玩游戏。”边雨说。 方皓辰也来了脾气:“那我要是一辈子答不上你的问题,你就要跟我耗一辈子?” “用不了一辈子。”边雨说,“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一星期你答不上来,就要放我走。” “你真的要走?”方皓辰不敢相信,“边雨,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统一场的研究这么抗拒。”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边雨冷冷笑了一声,“你连我的问题都答不上,还想要明白我?” 边雨说完,毫不留情面地关上门,将方皓辰隔在外面。 整个宿舍的走廊中漆黑一团,唯独边雨房间的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方皓辰竟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失落。 第13章 让他去后山养猪 谈话适得其反。 在那一天的谈话前,边雨至少还会找借口敷衍一番,结果方皓辰和他谈过话后,边雨是彻底破罐子破摔,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像他这样来了几天都不去处里报到,这在201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 姚处长去劝过,华政委去看过,连程院长都过问了,可边雨就是毫不动摇、我行我素。 这直接导致在下一周的周会上,边雨成了他们首要讨论的“大问题”。 华子朋华政委坚决不同意边雨留在201,大概是因为他去边雨的宿舍看过边雨,也知道边雨所谓的“身体不好”是糊弄人的。华政委一向严肃惯了,对边雨这样的行事颇有情绪。 “我在201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华政委上来就定下了调子,“来了这么久,动员会不来,手续不办,也不去处里报到。怎么?他来201是你们强掳来的?” 说到这儿几位处长都看向方皓辰,毕竟人是方皓辰找回来的,思想工作也理应由方皓辰做。 方皓辰回答:“来201是他自愿的,不过对于201的研究内容,他有点抵触。” “你跟他说了?”华政委问。 “还没有。”方皓辰说,“不过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 姚处长听了之后笑了:“那他还挺聪明的。” 方皓辰点头:“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不见得。”保卫处的许丰许处长是个平时不太爱说话的人,可是说起话来从来不知道拐弯,常常搞得人无地自容。这也是保卫处工作性质的必然要求,毕竟保卫处的工作,人命关天,稍有差池对于201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 许丰继续说:“这几天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边博士的风言风语,来了不到一周,他那里已经组上牌局了。我在201见过的人很多,201的研究员和外面那些搞科研的还是不一样的,201的研究员要特别能沉得下心,我虽然不懂科研,但是看过边博士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这份定力,他就是个心浮气躁的浪荡公子。” “边雨是留洋归国的知识分子。”方皓辰解释说,“有些习惯和我们不同也自然。” 华政委提高了声调:“正是因为是留洋回来的,才更要重视。他为什么来201?他政治身份稳妥吗?他这样来了201却不参加研究,是不是只想要打探我们201的所在地?如果他硬是不参加研究,以后201要不要放他走?放他走了之后,怎么保证我们201的安全?” 姚处长听出了一点火药味:“那政委是什么意思?让他离开201,把他遣送回美国?” “回美国干什么?让他去泄密吗?”华政委厉声道。 “那怎么办嘛?”姚处长还在试图降火。 “让他去后山养猪。”华政委说。 “绝对不行!”方皓辰坚决反对,他转向姚处长,“我们出的那两道题,边雨不到两个小时就做出来了。”可是边雨出的题,方皓辰却好几天了都答不上,要不然也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 第25页 姚处长有些惊讶:“这样的话,他确实是有实力。” 华政委接话:“但是他的实力值得201为他破例承担风险吗?” “值得。”方皓辰说得非常果断,“而且边雨不会让201陷入风险。如果边雨出了问题,我愿意和他连带。” “方处长,您冷静一点。”许丰许处长说,“您觉得边雨是个人才,但是除了他答上了您出的题之外,还有其他能够证实他实力的事情吗?” “欸,好了好了。”程院长终于说话了,程院长护短,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只要他开口,那必定是对方皓辰有利的。 果然,程院长说:“我相信皓辰的眼光,你也没必要和边博士连带。” 方皓辰刚松了口气,程院长却又说:“可是边博士拒绝工作也是事实。这样,他呢,因为研究内容不想参与工作,我们就不要勉强人家。这段时间先让他在201住着,但不要接触核心区域,等手续办好后,再问问他的意见,他要是还不愿意,就让他去培训中心做些基础的工作,做个一段时间就让他走吧。” 怎么可能让边雨走?方皓辰绝不允许。 是以会议结束之后方皓辰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拨了一通电话出去,交代了几句之后挂掉电话,耐心地等待。 大概四十分钟后,电话响了一声,方皓辰立刻接了起来。 “方处长,您回去了吗?”电话那边的人说。 方皓辰微微顿了下,回答:“这不方便说。” “哎哟,瞧我,不该问不该问。”隔着电话,方皓辰也能想象到陆永安说话的样子。 方皓辰听说,他们走之后,袁佑兵还是安排了一个针对陆永安的摸底排查,调查之后陆永安那边问题不大,罚了些款也做了警告教育。但有了这么一通,方皓辰也对陆永安稍微放了些心。 可即使是这样,方皓辰还是拐了许多弯子,问了许多问题也要了很多资料,直到他确定可以将他的真实意图隐藏起来时,方皓辰才终于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问题:“边雨在您那里有没有发表过或者还在准备发表的论文?” 如果方便的话,当然是找边雨要更为直接。可是方皓辰不能问边雨,要是边雨知道他还有这么个能离开201的机会,必然不会配合。 所以要让边雨留下,只能靠方皓辰自己。 “哦。”陆永安警惕性比较差,也没多想,“您是想要边雨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吗?” “是的。”方皓辰答。 “这大概有点难……”陆永安支吾一阵,“您也知道,边雨现在只是助手。而且就算他是助手也实在是不太务正业,当然了,交给他的工作他是会很好地完成,但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研究的……” 方皓辰越听心越凉,忽然陆永安一拍脑袋:“啊!还真有一个!” “在来中科院之前,边雨做过一个研究,也写过论文,不过那个……太不实际了,就被我驳回了。但是那里面的一些内容,也帮助我们之前的项目取得了些阶段性的成果。” “太好了,就是这个。”方皓辰喜出望外,“我给你一个地址,尽快寄给我。” “没问题,方处长。”陆永安在电话那边答。 这一份论文,方皓辰惴惴不安又满怀期待地,一等就是整整一周。拿到论文是在一个艳阳天的大清早,整份论文厚厚一沓,约莫着五百多页的样子。 虽然没有进行精致的排版和装订,但里面的内容,一笔一画全是边雨写的。 方皓辰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他很好奇边雨会去主动研究的科研题目是什么,也很好奇是什么样天马行空的想象,会让陆永安直接将这一本论文驳回。 可在看完摘要之后,方皓辰霍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不可思议……这是边雨写的?这是边雨的想法? 方皓辰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最后二话不说冲出物研处,而目标,正是西二号宿舍楼303室,边雨的住处。 在方皓辰到的时候,边雨似乎刚刚起床,被褥在床上团成一团,他也没有像平时那样穿着精致的西装,仅穿了一套松松垮垮的睡衣。 “怎么是你?”对于方皓辰的到来,边雨很惊讶,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睡得一团乱的头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是来回答我的问题的,还是来请我吃早饭的?” “我是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的。”方皓辰说着从门口挤了进去。 边雨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身看去,方皓辰正背对着清早的太阳,站在边雨的房间之中,像从天上落下的一个天使。然而当方皓辰举起那厚厚的一本论文时,边雨清醒了,他只觉得,方皓辰是一个恶魔。 接着,从恶魔的影像中,流出了恶魔的声音—— “所以笔者拟通过数学模型模拟人脑结构建造超级智能,并通过超级智能实现……对统一场的认知。” 这是边雨论文摘要中的一句话,方皓辰难以形容在他看到这一句话时的感觉,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兴奋,还是被边雨隐瞒和背叛的不解和愤怒? 都有,抑或是都没有。 “你研究过统一场。”方皓辰说,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边雨却不答。 方皓辰继续问:“你研究过统一场为什么要拒绝我们的项目?为什么要拒绝加入201?” -- 第26页 边雨还是不答。 方皓辰有些急切:“边雨,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你做的不只是理论研究,还涉及了应用,既然你都已经研究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半途而废?为什么不和我继续下去?” “把论文给我。”可是边雨却这样说,语气中是方皓辰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冷酷和严厉。 “不行。”方皓辰也回答得干脆,“这份论文对于201来说非常宝贵,你对于201来说非常宝贵。” 然而边雨丝毫听不进去,见方皓辰拒绝,他快步走过来,想要从方皓辰的手中夺下自己的论文,可方皓辰却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死死抱着那论文。 边雨不想和方皓辰撕扯,没有办法,只得放弃。他咬了咬牙,打量着眼前这个不断引诱他坠入深渊的恶魔,最后摇摇头,无力地笑了。 他像是不想再与方皓辰争论,也不想听方皓辰的回答,重新躺到床上,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放任自流的样子。 “方处长,昨天我打了一夜的牌,现在要补觉了。您要是愿意,就在屋里陪着我睡,要是不愿意您尽可以走,我也不拦着。” 方皓辰还想再说什么,可边雨却已经戴上眼罩翻过身。 方皓辰看着边雨的背影,这个背影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抗拒和抵触他,而方皓辰却觉得,他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接近边雨。 第14章 谜与谜题 一大清早,袁佑兵就见着方皓辰坐在办公桌前,面前一摞一摞的书,将他整个人围在中间,严严实实,像一座水泄不通的堡垒。 “哥,叫我什么事?”袁佑兵问。 方皓辰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皱了下眉:“正经点。” 方皓辰这一提醒,袁佑兵直起了身,也是在这时他瞥到了坐在方皓辰对面,也陷在书堆里的,方皓辰的助手陈连。 袁佑兵脚跟发出响亮的碰撞声,立正,朗声道:“方处长好!” “早上好。” 问过好后,袁佑兵很快松了劲,摘下帽子,把他给方皓辰买的粥、馒头和鸡蛋拿出来,对着方皓辰咧嘴就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没吃饭吧?给你带的。” 方皓辰合上眼前的那本书,转了转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直起身子对陈连说:“小陈,你先去吃饭吧,吃完了你也回去休息会儿。” “啊没事,我不累。”陈连说。 “让你去就快去。”袁佑兵也跟着催。 虽说陈连只是方皓辰的助手,但毕竟是物研处最年轻处长的助手,哪里容得袁佑兵这个保卫处的催他。然而方皓辰也跟着说了句:“先去休息吧。” 陈连也没有办法,放下手中的活儿,和方皓辰道了个别,迅速拿着自己的小饭盒冲出去了。 见陈连离开,袁佑兵拉了个椅子坐在方皓辰旁边,一边给他扒鸡蛋一边低声说:“哥,你记得中科院那盒饼干吧?” 方皓辰放下手中的书,看了一眼袁佑兵:“有问题?” 袁佑兵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得多长个心眼。”袁佑兵把扒好的鸡蛋放进粥里,推给方皓辰,“不要觉得在201就安全。” 实际上在回201的车上,袁佑兵下了个套,他故意与方皓辰住的很远,卖了个破绽。然而一路上平平安安,这种要么是对方不出手,要么就是……那个老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201抵达中科院,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201。 “你怀疑问题出在内部?”方皓辰问。 这时候上班的研究员陆陆续续到了,走廊里也嘈杂了起来,袁佑兵心眼多,不再说话,只是敲了两下桌子,意思是:你知道就可以了。 接着他提高声调,又是那个老妈子样靠在方皓辰身边:“哥,你怎么又一夜没睡?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能总这么熬。” “着急。”方皓辰将刚刚的交谈放进心里,回:“组织上急着让边雨投入工作。”而且不论怎么说,方皓辰也不想让边雨继续这样下去。 听到“边雨”这个名字,袁佑兵当即拉下一张脸,下巴都快砸到脚面上:“他怎么还在这?之前不是说让他去培训中心吗?” 方皓辰抬了下眉毛:“许处长跟你说的?” “啊。”袁佑兵答。 方皓辰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将手里那本书摞到旁边,也没抬头,回袁佑兵:“调令取消了。程院长认为边雨的论文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无论如何都要让边雨留下来。” 可是他们可以强行将边雨的人留在201,却没有办法让边雨投入工作。现在在他们几个领导眼里,边雨就是那匹不服驯教的千里马,而鞭子在程院长思来想去后,还是交给了方皓辰,毕竟当初人就是他找来——或者说骗来的。 “你能怎么办?”袁佑兵还替方皓辰抱不平,“边雨那家伙不学无术不说,还倔得跟头驴一样。” 说到这里袁佑兵转了下眼睛,凑到方皓辰身边,很是急迫地说:“哥,我跟你讲,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向资本主义的魔鬼出卖自己。” “出卖什么?”方皓辰觉得袁佑兵思维方式跳脱得厉害,皱着眉头看袁佑兵:“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说着抓过馒头咬了一口,又打开一本书:“我在找答案。虽然不知道回答了这个问题,边雨会不会松口,可怎么说也是一个起点。” -- 第27页 “什么问题?”袁佑兵问。 “‘Von Trapp’,还有‘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 “说点咱哥们能听懂的行不?” 方皓辰不理袁佑兵,他自顾自地说:“这个问题我大概有个思路。‘Von Trapp’是一个贵族名,他很有可能是像牛顿那样,在学术上具有杰出贡献,被女王授予爵士爵位,至于‘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应该是他论文或是作品中的一句话。” 说到这里方皓辰小声嘀咕了句:“可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嘀咕完,方皓辰看着一脸呆滞的袁佑兵:“你别在这坐着了,把这些书搬回借阅室。”说着指了指手边,两整摞的书码在那里。 “我就知道你叫我来是干苦力的。”袁佑兵嘴上抱怨,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搬地上的书,方皓辰借过来的论文和书又厚又沉,对于袁佑兵来说却是小菜一碟,他蹲下去,长臂一揽,两摞书便被他牢牢地抱在怀里。 结果方皓辰刚低下头,袁佑兵门都没出,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惊呼。 方皓辰赶紧往门口看,就瞧见在袁佑兵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都不需要看到她的脸,只要瞥见她的打扮,整个物研处就不会有人认错她。 是演算员田骏男。 和边雨差不多,田骏男也是个海归学子,此时的她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格子裙,乌黑的长发被白色丝巾绾了个低马尾,和201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被袁佑兵撞了一下,田骏男吓了一大跳,不禁嗔怪他:“撞死我了你。干什么呀?这么急?” 袁佑兵有些不好意思:“这位同志,对不起,我没看到你。” 田骏男上下打量了袁佑兵一眼,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噘了噘嘴:“算了,不怪你,也是我没看到。” 刚刚还嗔怒着的女子说完话立刻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只小狐狸,她举起手中的铝盆给袁佑兵看:“我爸托人给我送的葡萄,我刚刚洗好,吃吗?” “葡萄?”袁佑兵有点惊讶。 那时候一个苹果都能当定情信物,哪里吃得上这样精贵的水果?说不想吃真是假的,可想吃又张不开嘴说,再加上袁佑兵两手都抱着方皓辰的书,掂量掂量,抿着嘴摇了摇头。 田骏男站在袁佑兵对面,那双狐狸眼睛一看似乎就把袁佑兵看了个透透彻彻清清楚楚,于是她从铝盆中拿起一颗极为饱满的葡萄,用两根葱白一样的手指拈着,递到袁佑兵的嘴边。 “吃啊。”田骏男笑着说。 袁佑兵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琢磨了半天,最后颤颤巍巍地张嘴,嘴唇紧紧绷住,生怕碰到田骏男的手指,等那葡萄安稳进肚之后,袁佑兵却半点没尝出味儿来,他只觉得自己吞下的是一颗烤得火红的钢球,落在肚子里,烧化了整个身体。 田骏男却跟没事人一样,仍是笑着,问:“你们找什么呢?要看这么多书?” 袁佑兵还懵着呢,冲着田骏男也咧嘴笑了:“不太清楚,好像是什么‘汪特普’。” “什么?”田骏男眨了眨眼睛。 一旁的方皓辰却站起来走到了袁佑兵身边,他摇了摇头拒绝了田骏男递过来的葡萄:“Von Trapp,你听过吗?” “Von Trapp?”田骏男先是一脸茫然,忽然,她的眼睛亮了,“Von Trapp,那不是《音乐之声》的男主角吗?” 这回轮到方皓辰惊讶了:“《音乐之声》?” “对啊,我特别喜欢的电影。”田骏男说到这儿微微顿了下,“不过方处长肯定是没看过的,您要是空了可以看一看,可好看了。” 看!当然要看。 而且不是有空的时候看,是现在看! 方皓辰自己的思维方式先入为主,以为Von Trapp是在业内名不见经传的一位科学家,可是他怎么没早想到呢!边雨跟他的思维方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所出的谜题,本来就不应该在论文中,而会在诗歌内,音乐中和电影里。 这已经是来到201之后,方皓辰第三次敲响边雨的门。 沉静。 201的夜晚像一片寂静的海,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去,连声音都听不见。 边雨没有回应,从门缝里方皓辰能看到一丝光亮,方皓辰用手在门口的小炉灶旁绕了绕,还热着。 “边雨,是我,方皓辰。” 依然是沉默。 可在这一次短暂沉默过后,边雨还是把门打开了。 他依旧是倚在门边,就和在中科院那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边雨看到方皓辰没有喜悦,方皓辰看着边雨也没有急切的兴奋。 “方处长,如果你是来道歉的,就在这说,我听着。”在方皓辰说话前,边雨抢白道。 方皓辰想迈进屋,却被边雨拦了下来,他退回去,有些不解:“我道什么歉?” 听到方皓辰这样说,边雨挑着眉毛,嘴角半分嘲讽的笑意,许是生气了:“骗我来201,这不该道歉吗?偷偷拿我的论文,这不该道歉吗?” 方皓辰皱眉:“让你来201这个点上,我确实有所隐瞒,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至于你的论文,我不是偷偷拿的,是让陆永安寄给我的,而且你的论文写得很好,没有什么必要隐藏。” 边雨侧过头吹了口气,也不知是吹走秋夜里骚扰他的蚊子,还是吹走方皓辰说的话:“我不想和你讨论我的论文写得如何。” -- 第28页 “那就不讨论。”方皓辰道。 他吸了口气,微微顿了顿,有些意外,方皓辰已经有许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好像他成了答辩的学生,而边雨就是他的导师。 “我是来回答问题的。”方皓辰说。 “Von Trapp是《音乐之声》的角色,‘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是里面的一句歌词。” 边雨不说话,只是看着方皓辰,可方皓辰能看得出来这一次边雨的眼神终于和缓了。 “你说我不通人情,”方皓辰继续说,“在201建集中营。” 边雨终于笑了:“后半句可不是我说的。” 他侧过身,终于再一次请方皓辰进了房间。黑色的茶几上摆着半杯红酒,方皓辰吸了吸鼻子,难怪刚刚在门口闻到了一股酒香。 边雨像上一次那样坐在茶几旁,手中拿着小半杯酒,翘着腿,看着方皓辰在他对面落座后,边雨毫不委婉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他可不认为如此木讷的方皓辰能想到问题的答案。 方皓辰回:“物研处的演算员田骏男。” 虽是意料之中,但边雨还是忍不住失望:“你这是作弊。” “你只说要答案,又没说不能作弊。” 听到方皓辰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边雨哼了一声,他摇摇头,笑了:“方处长,你知道吗,你这种人特别适合打牌。出了老千还能面不改色。” “那你呢?”方皓辰接着边雨的话头问,“你是定了赌约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履行的人吗?” 见边雨不答,方皓辰又催说:“这是你当初亲口答应的。” “我是答应你了。”边雨看着方皓辰笑,“我说我会考虑为你工作。” “我考虑好了,答案是不行。” 边雨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方皓辰。他已经料想到了,方皓辰接下来要么是说些酸性的大道理,要么是气急败坏地斥责他。 可是,这一次的方皓辰没有急切地想要说服边雨,他只是坐在边雨对面,眼睛中是让人琢磨不透也心生畏惧的坚定和平和。 “我知道,边雨,你不想为201工作是因为你曾经研究过统一场,而且你的研究失败了。” 方皓辰的话让边雨的摇晃酒杯的动作微微一滞,一贯挂在脸上的轻笑也消融了。 他沉默着,沉默地喝完杯中的红酒。待酒香散出来,边雨的身体向沙发背靠过去,他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说:“方处长,你可真烦人。” “五年前我和现在的你一样。” “我迷上了统一场的研究,不只想要从理论上获得它,甚至想通过它的应用书写历史。” “为了研究它,我辅修了物理、生物。我做了上万次实验。”边雨说到这里站起身,从他的床底拿出两个纸箱子,“这里是我的演算笔记,除了这些还有六七箱,如果你想看可以全部拿走。但是没有意义你明白吗?” “方处长,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你只做理论研究,我可以陪你玩一玩。但是想要进行应用?” “我不想做,也不想你做。”边雨说到这里语气中甚至带了一点恳求,“不要在莫须有的东西上浪费一生。” “我不会离开的。”方皓辰说。 “……” “你和你的201真是疯狂得无可救药。”边雨说到这里俯视着方皓辰,逆着昏黄的灯光,原本英俊的面容显得漆黑一片。 可方皓辰没有半点动摇,边雨又忍不住劝他:“皓辰,这话我是作为朋友跟你说的。你之前说鱼如果站在人的角度,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物体运动的真理。但是你想没想过,鱼跳出了水池,看到了真实的世界,迎接它的却只有死亡?” “上帝不会让人类掌握世间的真理,没有人能成为拉普拉斯妖。” “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我——也相信我们的智慧和能力。”方皓辰说到这里站起来,与边雨对视,一半的灯光重新回到边雨的脸上,他看着边雨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充满智慧和风趣,此时却因为无法参透的谜题和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备受折磨。 方皓辰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可他还是对边雨说:“对于统一场的研究,201曾经成功过。” 注: 拉普拉斯妖:物理学四神兽之一,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提出的一种数学假设,即:此“恶魔”知道宇宙中每个原子确切的位置和动量,能够使用牛顿定律来展现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过去以及未来。但近代的量子力学研究已使拉普拉斯妖理论基础受到质疑。边雨这里用拉普拉斯妖比喻全知全能的上帝。 Von Trapp,特拉普上校是《音乐之声》(1965年音乐片)男主,上校因为长期的海军生活和对亡妻离去的悲伤,对待孩子像管教士兵一样严格,活泼好动的女主作为家庭教师到来后使他慢慢发生了改变。“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出自剧中歌《Something Good》,在女主重新回来时,两人终于在树林里、月色下相互表白,并演唱了这首歌曲。 第15章 远山 统一场的研究曾经成功过? 方皓辰的这句话,让边雨震惊不已。 他看着方皓辰,眼睛里先是怀疑,再是审视,最后却不可避免地迸发出一阵强烈而热切的期待,然而这份期待仅仅只持续了一瞬,几年前成千上万次的失败很快又拉扯着边雨的这份热情,将它强行冷却了下来。 -- 第29页 “这不可能。”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断言,他声音不大,反而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方皓辰说着站起身,打量了一圈边雨的房间,接着他快步走到房间南面,那里有一个小阳台。方皓辰将窗帘拉开,放下门闩,站在阳台边上冲着边雨招手:“来,边雨,我给你看点东西。” 边雨顿了一顿,很明显有一瞬间他犹豫了,然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却是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磁场,在吸引着他过去。 于是边雨走了过来,站在方皓辰的旁边,宿舍的阳台狭小而简陋,远不如他在美国时那个拥有藤椅、阳光和下午茶的阳台宽敞惬意,这里有的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水泥线条,以及他和方皓辰两个人,并排站着,肩膀和肩膀紧紧贴着。 此时的方皓辰却不介意这般亲密接触,他甚至将身体更贴近边雨,指着远处问他:“能看到那边吗?” 边雨顺着方皓辰的手指往远处看,却只看到了黑压压一片。 “那里是201的老基地。”方皓辰说,“我小时候就住在那里。” 边雨忍不住问:“你一直都住在201吗?” “也不是。”方皓辰回答,“实验失败之后我和姨妈一家一起住了很多年,直到十几岁才重新回到201。” “边雨,201的研究内容我的确有所隐瞒,这点我道歉。”说到这里,方皓辰也转过头看着边雨,“但是201有201的纪律,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要发誓,绝对不会背叛201,不会背叛国家。” 边雨笑了:“你让我发誓,可是你能代表201吗?” “在你面前,我就可以。”方皓辰的神情严肃而庄重,“只要你发誓,一切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之后出现的任何问题由我来承担责任。” 边雨低下了头。 201的风吹过两人的中间,像一个鬼魅哼唱着摇篮曲。 他的视线掠过阳台的边沿,在那下面,似乎出现了一个深渊。那是人类肖想比肩造物主的狂妄,那是试图掌控命运的自大,那深渊边缘有挣扎者的血手印,也有引诱人心的锦簇花朵,那贪婪的地狱之口黢黑一片不可直视,然而方皓辰却站在里面,举着那个边雨曾经无比渴望的七色宝珠,向他不断招手。 他要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我总有一天会死在你手上。”最终边雨叹了口气说。 “好,我发誓。” 接着边雨就像认命一样,举起右手,手掌摊平,指尖向天。 方皓辰看着他这样笑了,他往前凑了凑,抬起手附在边雨的手背上,一股温暖驱散了瑟瑟秋意,方皓辰握着边雨的手,将那个手掌曲成了一个拳头。 在边雨短暂的愣神中,方皓辰收回了手,也举起右拳。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方皓辰轻声说。 “跟着我念。” “我宣誓:在工作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国家的最高机密。” 方皓辰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在广袤的黑暗中却显得如此渺小。 边雨舔了舔嘴唇,将他的理智、他的坚持、他的自由全部抛于身后。 “我将誓死保卫国家机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党、国家和人民。” “我不怕困难,不怕侮辱,亦不惧怕死亡。” “我是民主与科学的宣讲者,我是文明和进步的传播者,我愿将全部的生命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我是201的一员,生于无名,死于无名,时间将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誓词不长,可是跟着方皓辰一句一句念,又显得很长。 在念完最后一句誓词时,边雨长舒了口气,这时他才感觉到刚刚自己全身竟然都紧绷着。 “这誓词……” “怎么了?” “没怎么。”边雨抬起眼看着屋檐下乌黑一团的燕子窝,“只是觉得这个誓词和别的誓词不太一样。” “是吗?”方皓辰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这个誓词是我母亲写的。” 边雨有些意外:“那看起来方夫人和你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方皓辰随意地问,心说边雨也有看错了人的时候。毕竟从小到大,是夸奖也好,是抱怨也罢,所有人都告诉方皓辰,他和他的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边雨想了想,说:“很感性。” 方皓辰一怔,不再回答。 边雨原想再说什么,可再开口时方皓辰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方皓辰说:“你猜得不错。201进行的的确不是统一场的纯理论研究。或者说201曾经的工作重心是统一场,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的201实际上研究的,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基于统一场,它或许只是统一场的一小部分,却已经令我们吃足了苦头。这能量的产生类似于核聚变,但是不需要超高温诱导,也不会释放大量的热。可是它的破坏力惊人,并且只会释放少量的γ射线,不存在辐射和污染问题,应用前景非常广阔。” 边雨听后,忍不住轻哼一声:“方处长,你不要说假话来应付我。如果你们都无法定义这种能量,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种能量释放后的效果?” “因为我描述的,就是我母亲遇难时发生的爆炸。” -- 第30页 方皓辰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声,解开领口一贯系得死死的风纪扣,露出一小截形状良好的锁骨。 边雨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那份动容简直要让人以为他会揽住方皓辰近在咫尺的肩膀,拍拍它,安慰他。 可是边雨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沉默地贴近方皓辰,其实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却因为沉默显得很久,在沉默之中边雨从西装裤里摸出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美国烟,递给方皓辰。 方皓辰看了边雨一眼,接过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借着边雨的火将烟点着,他生涩地轻轻吸了一口,立刻咳了两声。 边雨看着方皓辰笑了,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熟练地吐出一团薄薄的烟雾,将烟夹在两指间,听方皓辰说起那段往事。 “你已经知道我母亲是201的元老了。” 方皓辰说:“小时候我住在远离201基地的培训中心旁,母亲每一次来,待的时间都不会长,闲下来时可能一两个小时,忙的时候大概也就十分钟。所以那时候关于201我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十六岁时,程院长带着我重新回到201之后,我才知道,那天那场失败的实验,削掉了大半个研究基地,连带着201全部前期研究资料都毁于一旦,幸运又不幸的是,我母亲是唯一遇难的人。” 方皓辰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想再吸一口烟,然而再一次的努力也敌不过身体对烟草的陌生,他又咳了两声,边雨从方皓辰手中把烟拿回去,按在阳台扶手上,将两人的烟都熄了。 扔掉尚未抽完的烟头,边雨说:“程院长在骗你。” 方皓辰一顿,回答:“是的。” 方皓辰知道边雨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程院长的说辞有矛盾之处:“如果实验失败,造成了如此大的损失,为什么整个老201研究基地只有我的母亲遇难?如果是提前撤退了人员,为什么重要的研究资料没有提前撤出?” “两种可能。”边雨接言,“一种可能是实验失败,虽然提前撤出了研究人员,但失败造成的影响超出想象,导致在半径之内的资料也毁损了。另一个可能的话……” 边雨说到这儿没有再继续说,没错,他想到了方皓辰刚刚对他说的话。 方皓辰看着远处的黑色山林,将边雨未说完的猜想说下去:“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实验成功了。但消失的人和资料,只能永远消失。” “不。”然而边雨很快否定,“这只是你的假设。你假设201曾经掌握过统一场,并通过统一场短暂地获得过这种能量。” 边雨说:“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也许那只是一次普通的爆炸,甚至,只是一个陨石落在了201的头上。世界上有很多离奇的巧合,你不能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一个。” 方皓辰却摇了摇头:“可是边雨,我想知道,说得远了,我想知道科学的极限是什么,说得近了,我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很自私,然而科学本就是在无尽无限的黑暗中摸索,有一些假设,哪怕是错的,也值得奋斗一生。” 就像爱因斯坦。 虽然他统一场的研究失败了,但是他为了研究统一场使用并发展的两种研究方法,高维引力卷曲至低维度以及四维度规,成为了现代物理研究量子场论、弦论、量子引力的重要工具。 方皓辰说到这里,握住边雨的手,边雨转头看向方皓辰,方皓辰的眼睛却仍在望向黑夜。 那一双眼睛在此时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他说:“边雨,时间将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那一天的后来,两人并未说得再多。 边雨没有提起离开或是留下,方皓辰也未再进行劝说。 只是在离开前,方皓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递给边雨。 “送你的。”方皓辰说着,低下头,他目光有意躲闪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在难为情,“一会儿再打开吧。” 方皓辰说完,嗖地从边雨屋子中蹿了出去,就好像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人拆穿。 边雨看着方皓辰这样,一脸莫名其妙。 他拿着包裹,走到位子旁坐下,打开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面不是论文也不是书,不是美酒也不是香烟,不是一封情书,也不是一幅速写,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铁制台式日历,每一页都是红红绿绿的数字,下面留有几行空白的横线,用作记事。 边雨随意地翻了一手,突然停了下来。 在某一天的某一页——一片若不是边雨翻了一遍绝对不会发现的日历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写的话。 “你说你的房间只有黑白,送给你添点颜色。” 边雨看着这一行字,看着字里每一次笔锋调转留下的铅粉,也是欣喜也是无奈地笑了。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注: 结尾诗为近代诗人戴望舒创作的《烦忧》。 《烦忧》是一首爱请诗,但创作于作者对革命迷茫时期(20世纪30年代)。《烦忧》最大的特点是通过“回文”的方式,回旋复沓,表现作者辗转反侧又绵绵不断的烦恼和忧愁。 -- 第31页 第16章 味道 前一天的晚上,下了一场雨,方皓辰打开走廊上的窗户,靠在窗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仍就弥漫着一股子潮湿味,保卫处年轻同志的晨跑口号一叠一叠地传来,每有空隙又是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人唤了一声:“开会了,方处长。” 方皓辰潦草地应和着,眼睛却直直地落在窗外那条小路上。 一场秋雨打落了不少树叶,几个后勤的工作人员正用竹扫把清扫着通往主楼的路面,“唰唰”的声响混入了背景音,在方皓辰的脑子里来回飘荡。 “方处长。”程院长的助手提高了声量又唤了一声。 方皓辰还是不回,他全神贯注盯着外面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对落叶着了迷。 然而,就在这时,方皓辰的眼睛亮了,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套整齐利落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除了边雨还会有谁? 边雨没有走那条打扫得干净的主路,而是从林子之间,踩着潮湿的树叶,一路走来。他本是低着头走的,可是忽然之间,就像有个什么精灵一样,牵连着两人,边雨抬头,正好就望见了守在窗边的方皓辰,他看着方皓辰显得高兴之极又在意料之中,冲着方皓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笑容,甚至都没有带上边雨平时任何一点讥讽或暧昧。可是,方皓辰就像被什么迷住了一般,明明离得很远,明明外面很是吵闹,他却觉得自己切切实实听到了边雨踩过落叶的声音,闻到了树林里的清香,那清香混着边雨身上的红酒味,竟让方皓辰有些醉了。 方皓辰赶快板起了脸,也没有抬手招呼边雨,转身就进了会议室,坐在位子上脑子却还在“嗡嗡”地响。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仔细认真地翻看着会议笔记,只是不知道怎么了,这笔记上写的方皓辰是一个字都看不懂,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走廊上,一心一意地听着脚步声,听着边雨敲门的声音。 “各位领导好。” 也不知等了多久,边雨终于到了。 很神奇,在听到边雨声音的一瞬间,方皓辰又看得懂眼前的笔记了,但他却没抬头,只用耳朵捕捉着边雨的动向。直到边雨落座在姚处长身边,开始和几个领导寒暄和介绍时,方皓辰才像个贼一样用余光偷偷瞄向边雨。 作为这次会议各种意义上的主角,边雨正坐在几个领导中间,与方皓辰斜对着。 会议上先是程院长讲话,他代表201欢迎了边雨,并再一次向201的各位领导和骨干成员介绍了边雨,当然也说到了边雨的那篇博士论文。 方皓辰注意到,在说到边雨的那篇论文时,不少201的研究员要么面露难色要么稍带不屑,这不出意料也不难理解,毕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算盘还是主要计算工具,电子计算机也仅仅在照片上见过,研究人脑结构也就算了,用电子计算机模拟人脑建造超级智能?简直是天方夜谭,回家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都不敢这么说。 这之中唯有程院长对边雨的论文表示浓厚的兴趣,也非常支持边雨的研究。在现场宣誓和签名摁手印过后,程院长便宣布由边雨来牵头,成立特别小组,专门着手“研究超级智能,并通过超级智能认识和利用统一场”课题。 “边博士,院里特别授权你自己组建特别小组。一会儿让姚处长带你看看各个部门的花名册,每个部门你都可以根据你的需要,任意抽调五名左右业务水平一流的研究员,而后你可以再选一个合适的人做你的助手,你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你的助手来帮助你完成。” 程院长的话说起来好听,但是在场的不少人都明白,对于边雨这个“虚无缥缈”的课题来说,他所成立的虽然是特别小组,但是组员实际上是受双重管理,每个研究处还都有自己的研究课题,边雨这个小组,能抽调什么人很大一部分要看各个研究处处长的脸色。 然而边雨这家伙却没轻没重没大没小,他也不知道回去掂量一下,直接就当着所有领导的面对程院长说:“人员的话,我想好了几个。” “好,你先说说看。”程院长笑着回。 “操作员我这里暂时用不上,等需要的时候我再找你们要。”边雨转了下手中的笔说,“演算员可以先给我几个,物研处有个演算员叫田骏男,我想要这个人。” “你见过她?”物研处演算科的科长刘卉芬立刻问。 “没见过。”边雨回,“但是我听过她的名字,她很聪明,所以我想要。” “边博士……”刘科长顿了顿,“边组长,田骏男在业务上并不突出,你不要因为听到了一些传闻,就想要见识见识。” “见识?”边雨倒是好奇,“她有什么可让我见识的?” “咳咳。”方皓辰咳了一声,对刘卉芬说,“刘科长,边博士不是这样的人,他想要什么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方皓辰说完,一抬头就看见边雨冲着他笑,方皓辰一滞,瞪了边雨一眼,示意他正经点。 边雨却还是笑着,笑着冲程院长说:“另外关于我的助手,我也想好了。” “我想要方处长。” 他说完这句话,会议室里足足有半分钟没人发言,几个领导一脸诧异,几个坐在后排的研究员笑着窃窃私语。 -- 第32页 “胡闹!”还是保卫处许丰许处长第一个憋不住脾气,站出来反对。 “我认真的。”边雨回答,“程院长不是说我自己选一个合适的人吗?我觉得方处长最合适。工作上与我适合,生活上……”他说到这里笑了下,“也可以慢慢磨合。” “你听听你说的话。”华政委也站出来表示反对,“方处长一来是你领导,二来你比方处长还小两岁,怎么可能让方处长做你的助手?没点规矩。” 规矩?边雨眉头微微蹙起,虽然他没说话,可方皓辰看得出来,边雨生气了。 “边博士啊,”姚志行一看这样子,出来劝了,“方处长还要管整个物研处的研究工作,他就算是想,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做助手的。” 程院长也说:“边博士,助手要做的事情挺细也挺杂的,你可以选个女同志,女同志心细,做起事情来也认真。” 边雨听到这里,再一次看了一眼方皓辰,然而从边雨提出要方皓辰做他助手开始,方皓辰就跟被钉死在了会议笔记上一样,完全不与边雨有任何交流,那样子就好像生怕与边雨扯上一点点关系似的。 “……”边雨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面向程院长,“好吧,既然方处长不愿意,那就安排别人当我的助手吧。” “不过,”在程院长说话前,边雨又道,“相比于女同志,我更喜欢英俊帅气的男同志,程院长给我安排一个跟方处长差不多帅气的男同志来做我助手吧。” 边雨这话一说,包括方皓辰在内,几个领导都愣住了,这些见惯了超级难题的研究员们,此时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书,绞尽了脑汁也理解不了。 整个会场就如同时间定格了一般,完完全全停在了这里。 “咳。”还是姚处长脑子转的快,先打了圆场:“边博士有绅士风度,男女授受不亲。行,院里知道了,会给你安排的。” 边雨笑了,对着方皓辰,故意似的说:“你没跟他们说啊?” 方皓辰刚想让边雨不要胡闹,结果边雨抢先一步说:“姚处长,我认真说,我喜欢男同志,给我安排一个男助手,我天天看着也开心些。” 边雨这么一胡闹,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动员会又是不欢而散,程院长强行将这件事按下之后,又给几个人草草分配了任务。会议结束后,当事人边雨被打发走,倒是方皓辰和华政委被留了下来。 直到出了会议室,边雨才觉得有些不妙。 刚刚冲动了。 他回国还不到一年,对国内的好多情况都不了解。尤其是现在又到了201,虽然边雨不觉得自己的性取向说出来有什么丢人的,可这搞不好会给方皓辰惹麻烦。 这么想着,边雨就在会议主楼的门口,怎么都走不开。 他来来回回地转,时不时地往里看,心里忍不住担心,方皓辰万一因为他背了处分怎么办?脑子里又忍不住想,当程院长和华政委贬低自己的时候,方皓辰会说什么?会说“他确实是有病,但是病得不重”,还是会说“虽然他有病,但研究更为重要”? 边雨不知道,可这样想着,他心里便一会儿热得滚烫,一会儿冷得发抖。 “边雨。”也不知等了多久,方皓辰终于从楼上下来了,他一下来就唤边雨的名字。 边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皓辰身边,关切地问:“没事吧?” 有些意外,方皓辰的态度怎么说呢?既不是责备,也不是恼怒,他那样子十分平静,就好像刚刚的会议上什么都没发生。 “能有什么事情。”方皓辰说,他看了一眼表,“要吃饭吗?食堂正好开饭了。你粮油关系还没转过来,这几天先跟我吃饭吧。” 听方皓辰这样说,边雨笑了:“你早说跟你工作可以天天和你吃饭,我说不定早就来工作了。” 被边雨这样调笑,方皓辰没多说什么,他只是看了边雨一眼:“你相信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了?” “不。”边雨如实回,“我还是不相信在统一场的研究上201曾经成功过,我的话说得可能不好听,但我都没有成功,二十年前的201怎么可能成功?” 方皓辰笑了,果然是边雨,即使他怀疑人类科学的边界,也对自己的能力从不怀疑,他问边雨:“那你还愿意来?” “为了你啊。”边雨说,“虽然我不相信你们的研究,但是我想帮你,至少找到过去的答案。” 边雨说到这不太高兴:“原本想着让你做我助手,我们想要查什么也方便些。但是说什么他们也不同意,只能算了。” 听到边雨这么说,方皓辰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没事。” 方皓辰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和边雨一同走在通往食堂的小路上,有落叶的声音,有泥土的清香——他微微把自己的身体向边雨靠了靠——没有红酒的味道,却有一股,他形容不上来的,让人安心又迷醉的味道。 第17章 我梦到了你 201的食堂和中科院的有些不同,排队的人十有八九都戴着镜片厚厚的塑料眼镜,瘦骨嶙峋的多,嘴里念念有词的多,一打眼看过去,像进了疯人院。方皓辰说因为来这个食堂的主要是两个研究处的研究员,201不少研究员不太爱吃饭,他们觉得吃得太饱会影响思维,人会变傻,对他们来说,能吃上一个鸡蛋,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 第33页 “那是可惜了201的美食了。”在这群人中,边雨觉得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正常人,在排到窗口时,他看了一眼201的打菜口,菜品也比中科院要强上许多,在中科院一个月吃一顿肉就不错了,201这里可是大方得很。 “您是边雨边博士吧。” 还没等边雨开口,食堂的阿姨就笑眯眯地说。 “您认识我?”前几天边雨闹脾气,饭菜这些都是让他的牌友帮他带,所以今天,这还是他第一次来201的食堂吃饭,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 “是啊!”阿姨说着手脚利落地给边雨打了两素一荤,许是照顾新人,还特意给他多打了两块肉,打完菜,阿姨又打量了边雨一眼,“和方处长说的一样,长得可真帅。” 边雨一顿,但很快他就笑了,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方皓辰:“他这么说?” “是啊。”阿姨笑盈盈地道,“方处长说边博士帅得特别显眼呢。” “我没说过。”方皓辰紧紧抿着嘴唇低头答,心里不停埋怨食堂阿姨理解能力有问题,他明明只是说边雨“个子高、眉眼深、很好认”,怎么到了她这里就一句“帅得显眼”给概括了?概括也就算了,意思都偏了。 可边雨像是全不在意事情的真相,他眯着眼睛笑,两个梨涡停在嘴角边,那样子,从来了201之后就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两人端着碗筷坐下,边雨也不说话,就满脸笑意地看方皓辰吃饭。 方皓辰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可想反驳又说不上,耳朵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憋的,只能不管不顾地埋头吃饭。结果埋头吃了两口,又想起来边雨这个“怪人”不喜欢只吃饭,还得和他说话。 “你要说什么?”方皓辰放慢了自己吃饭的速度,抬头看边雨。 “不说什么,等你说。”边雨回,嘴角依然挂着刚刚的笑意,“你应该有很多想说的吧,今天你随意说,我都听着。” 边雨当然想得到,对他方皓辰有多少话想说。毕竟,每一次见到边雨时,方皓辰都是这样,满脑子的研究项目。先前自己疏远了他一个多星期,还算清静,如今边雨的人算是彻底归201了,这么好的机会,方皓辰怎么可能会放弃? 在边雨坐在方皓辰对面的时候,或者说在边雨同意和方皓辰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听方皓辰从波粒二象性聊到量子力学,从随机矩阵聊到霍奇猜想的准备。 然而方皓辰却看着边雨眨了眨眼睛,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哦?”边雨像是没想到方皓辰居然会和他谈论这样的话题,这样“感性”的一个话题。 “我梦到了我和你。”方皓辰说。“我梦到我们两个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上走着,我们向前走了一步,同时也向所有方向都走了一步,我们转过身去,就看到了背对着我们的我们。” 边雨笑了,他看着方皓辰,像在看一个用油画棒绘制彩虹的纯真孩童,他问:“然后呢?” 方皓辰说:“然后天上落下了一片一片的雪,蓝色的雪,像零下209度凝固的氮,你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给我看,我这时才看清,原来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根‘弦’,它们运动着、振动着,散发出牛奶和蜜糖的味道。” “我想从你的手中把‘弦’接过来,但是你不肯。你问我你的名字,我想回答,因为我明明知道,可我却没有办法说出来。”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数不清的眼睛,它们没有眼睑,却能够眨眼,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一个一个眨着,像天空在呼吸,你看着天空,把‘弦’放在我的手上,说‘记不得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接着你消失了,变成了天空中的一只眼睛,一直看着我,直到我醒来。” 方皓辰说完停顿了下,他看着边雨,忽然心里有些异样的期待,他以前也做过这样奇怪的梦,可是和袁佑兵说了之后,袁佑兵却十分担心:“哥,你这样子,不会有一天疯了吧。” 确实,这只是一个梦,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边雨并没有像袁佑兵那样说他疯了,也没有草草敷衍、一笑而过,他反而是将手里的筷子放下,颇为认真地思考着方皓辰这个不着边际的梦,他说:“你在时空的终点上。” 方皓辰点头:“按照广义相对论的内容,质量小的物体处于几个超大质量体重力平衡点时,确实会这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用理论来解释梦境的。”方皓辰笑着说,笑容里全是对边雨的赞扬和欣赏。 “不,不只是这样。”边雨却不只是在和方皓辰闲聊,他仔仔细细地回忆着方皓辰描述的梦境,忽然他看向方皓辰,简短地问,“这里能抽烟吗?” 方皓辰微微滞了滞,指向食堂墙上挂着的“禁止抽烟”的牌子,站起身,对边雨道:“我们出去吧。” 言罢,两人便收拾了没吃几口的饭菜,出了食堂,漫无目的地晃着,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一棵参天古树旁。听说这树在201建立之前就有,当初建立201时,伐光了这一片的林子,唯独这棵古树,有研究院的博士说太珍贵伐了太可惜,就留了下来。 现在,在这棵古树旁,后勤处立了一个水泥制的乒乓球台,见到方皓辰来,原本还在这儿玩的几个小同志赶紧散了。方皓辰也没多说什么,将饭缸放在球台上。 -- 第34页 边雨点燃了一根烟,在烟雾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自始至终,方皓辰都只是安静地在旁边看着他,他不知等了边雨多久,时间或短或长,他们好像真的来到了时间的终点,一瞬便是永久,永久也是一瞬。 在良久的等待之后,边雨终于说话了。 “我还是不相信201对统一场的研究曾经成功过。” 方皓辰回答:“你信与不信都可以,从我的角度上看,我更倾向于认为是成功或阶段性成功过,所以爆炸才会产生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光、热、辐射结果。” “并不一定是对统一场的研究成功了才会产生这样的能量。”边雨说,“如果当时连爆炸都没有呢?你也只是通过远距离的光和热才认定那是一场爆炸吧?” “你是说……” “我说如果当时产生的光热,实际上是201的实验,不小心触发了某种能量呢?这能量就像是天空中的眼睛,它一直存在,但没有人能够理解也没有人能够使用,因为它就是鱼的‘水’。” “不是产生了什么,而是本来就存在。”方皓辰念叨着,也在古树下来回踱步起来,“好想法,确实是个好想法!” “只不过——”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到底要怎么验证?”边雨抢在方皓辰之前说。 “对,要验证。”方皓辰握着拳头,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边雨又低头想了会儿:“虽然不能确定,但可以试一试。” “真的?”方皓辰的眼睛亮了。 边雨说:“既然能量守恒,这种能量曾经被激发并转化,那么很可能在曾经的位置,还留有痕迹。如果能够观察到这种痕迹,这个问题,就会变为几道或者是几十道高深的数学题,解答起来,也就没什么难度了。” 方皓辰问:“你要什么仪器?或者是什么方面的仪器?” “光学仪器和辐射监测仪器。”边雨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老201基地看看。” “这个有点难。”方皓辰说,“老201基地现在的戒严程度,别说你了,我的保密级别都不够。” “去不了就算了。”边雨倒也无所谓,“我们先做,有了成果再拿出去,也许保密级别就有了。” 说到这里,边雨抬起头,吐出了一口薄薄的烟,又透过这层像毛玻璃一样的烟雾,仰望着这棵参天古树的树冠。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这棵古树连接了过去与现在,连接了智慧和真理,这棵树的那一边是另一个广阔的世界,边雨指尖夹着的那根烟的烟头上,时而闪亮时而熄灭的荧荧火星,就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的奥林匹斯圣火。 边雨转过头来,对方皓辰笑着说:“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送你一片雪花,一片用‘弦’组成的雪花。” “不,不用。”方皓辰的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冲动,方皓辰太清楚,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边雨的验证如果成功,很可能会颠覆201二十余年的研究方向。 “我会和你一起研究。”方皓辰说,接着他两步走到边雨面前,给了他一个短暂却极为真挚的拥抱。 方皓辰这样一抱,反倒是让边雨愣了,刚刚还展望着科学与哲学终点的人,此时满脑子却都是方皓辰发顶的香味,他知道这是201统一发的香皂的味道,可这味道就像兴奋剂一般,让边雨的心脏隆隆作响。 “边雨,让你来真的太对了!”方皓辰松开边雨,热烈而急切地说,“二百个研究员也赶不上你!” 原本那点小小的悸动被无奈的笑容替代,“看来今天收获很大。”边雨说。 “还有什么收获?”方皓辰急切地问。 “发现了201的一种名贵木材。” “啊?” 边雨笑:“方处长,你没发现?” 方皓辰摇摇头,不过他话锋一转,笑着对边雨说:“别叫我方处长了。” “那我叫你什么?” “叫什么都行。”方皓辰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你们那边怎么样称呼朋友?” “朋友?”边雨微微一顿,轻轻笑了下,“那我能叫你honey吗?” 注: 弦理论,是理论物理的一个分支学科,弦理论认为,不存在粒子,只有弦在空间运动,各种不同的粒子只不过是弦的不同振动模式而已。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相互作用,所有的物质和能量,都可以用弦的分裂和结合来解释。 第18章 品格调查 听到边雨的话,刚刚还笑着的方皓辰立刻严肃起来,瞪了边雨一眼:“你以为我听不懂英语吗?” 方皓辰这样说,弄得边雨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晃着身子贴在方皓辰旁边:“听得懂吗?听得懂很好。” “皓辰。” “干什么?”方皓辰问。 “没什么。”边雨笑着说。 “皓辰。”过了一会儿边雨又叫他。 “干什么?” “没什么。”边雨还是笑,“以前不被允许,现在要补上来点。” 方皓辰被边雨弄得摸不着头脑,可看着边雨那么高兴,也就由着他去了。 两个人从树林中出来时,边雨掐了烟,那点象征着“智慧”的“圣火”也被抿灭在了潮湿的泥土中。北方山林中的每一场秋雨都下得干净利落,也正是如此,才会将201的土壤滋润得柔软绵密。那点星火被土壤吸尽了光芒,白色的日头照下来,数研处一排砖红色的矮楼立在那里,让边雨想起了每年圣诞时,母亲准备的巧克力蛋糕。 -- 第35页 回到物研处的当天下午,方皓辰就将边雨可能需要的观测仪器列了一个清单,又让他的助手陈连跑了几趟,将使用申请递了上去。 可是方皓辰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等来观测仪器的使用许可,反而等来的是几个剃着寸头的“中山装”——保卫处的同志。 起先看到保卫处的几个同志,方皓辰还以为他们是来调查“饼干事件”的,可在听了保卫处同志的调查内容时,方皓辰不可控制地起了满肚子的火。草草应付了初次询问后,直接杀到了程院长办公室。 他去的时候,程院长正和保卫处的许丰许处长说些什么,见方皓辰来了,许丰有意识地沉默了晌,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方皓辰,像是在审视方皓辰是不是存在政治问题和道德漏洞,一番打量之后,和方皓辰他也连招呼都没打,径直走了出去。 “什么意思?”方皓辰盯着许丰的背影,走过来,直截了当地问程院长,“许处长怀疑我什么?保卫处为什么要调查我?” 程院长并没有立刻回答方皓辰,倒是推了一杯茶到方皓辰面前:“看你急的那样子,来喝点水。” “我不喝。”方皓辰拒绝。 可程院长这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怎么会被方皓辰拿捏?他把茶杯往前推了一推,又用眼神示意了下,但不说话,大有方皓辰不喝,他就不继续交谈的意思。 方皓辰没有办法,只能打开白瓷茶杯,拿起来抿了一口。虽然茶没喝下去,但是被程院长这么一拉扯,那一股子火气也沉了两分。 放下茶杯,方皓辰坐在程汉洲对面,又问了一遍:“保卫处为什么要调查我?” 程汉洲顿了顿,语气和缓,不亲昵也不威严,像是单纯地给方皓辰陈述一件事实:“我们接到同志的举报,说你不顾原则地要带边博士来,放纵边博士长时间旷工,是因为你营私舞弊。” 方皓辰莫名其妙:“我怎么营私舞弊?边雨什么水平,什么实力,这我不早就证明了吗?” 程汉洲垂下了眼,还是慢悠悠地说:“举报的同志说你昨天在小树林里和边博士有亲密行为,说你乱了201的风气。” 听到这话,方皓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可思议,他觉得极度好笑,但又不自在得要命,拿起程汉洲推过来的那杯茶,喝了一大口,方皓辰才重新说:“昨天边雨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我高兴,抱了他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程汉洲却还是和和气气,“只不过边雨情况特殊,难免让同事想得多了些。” 方皓辰皱眉:“昨天会后不是说了,边雨的‘个人问题’,就留在那个会议室里,不要外传,为什么会有其他同事知道?” 程汉州微微叹了一声,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皓辰,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在201也是。” “就因为这么点破事,就要调查我?”方皓辰问,“他们调查我就调查,为什么还要去调查边雨?” “这种事,当然两方都要查。” “边雨情况特殊,研究任务很重,让保卫处那几个人离他远点。” 程汉洲听后一顿,看着方皓辰,郑重地道:“201没有人是特殊的。” “边雨在我这里就是特殊的!”方皓辰说完,见程院长一脸审视地盯着他,起先也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特殊问题特殊分析,边雨这样好的人,他就区别对待怎么了?是以也不躲闪,直看着程汉洲道:“他们愿意调查就调查,把申请的仪器给我,没有仪器我们后面的研究没办法做。” 这回程院长也收了和气,一字一顿郑重说:“调查完了,自然会给你。” 方皓辰不说话了。并不是因为他被程院长的威吓震慑,而是因为他立刻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这种作风问题的调查,需要停止研究?” 程院长再次和缓了起来,微微笑了笑,又说了一遍:“回去吧,调查结束,仪器就会给你。”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方皓辰心里一阵忐忑,满脑子都是边雨。 是什么意思?保卫处在怀疑边雨?他们也去找了边雨?他们和边雨说了什么?方皓辰完全静不下心,最后心说反正没有研究仪器也做不了什么,索性直奔数研处。 边雨的办公室在数研处的二楼尽头,上了楼梯还要过两道铁栅栏门,像进监狱一样。方皓辰撇了撇嘴,十分不快。 他到的时候,边雨正在办公桌前写东西。 “你天天往我这跑,要不住我这里算了。”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却止不住挂着笑容。 边雨对面的办公桌空着,方皓辰原想坐在那里,却觉得离边雨远,搬个凳子坐在边雨旁边,又太过亲昵,便有些拘谨地站在离边雨不远不近的地方。 方皓辰不会程院长那一套推拉之术,上来就问:“有人来查你了?” 边雨一顿,但也直白地回了:“是,今天早上来的。” 方皓辰低下头,看着边雨办公室水泥地面上的裂纹:“说了为什么来查你了吗?” “说了。”边雨说,“保卫处的人说你和我在房间内单独接触,在小树林里搂搂抱抱。” 方皓辰讶异非常:“保卫处的人这么说?” 边雨咧着嘴笑了:“是啊,是这么说。” 一看到边雨这笑,方皓辰瞥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责备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 第36页 边雨把笑容收敛了半分:“怎么?和我扯上关系,怕坏了你的名声?” 方皓辰欲言又止。他回身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边雨办公桌前,结果刚要说话,就看边雨桌上放着一份写了一半的《申请书》。 “你在写什么?”方皓辰歪着头看过去。 “没什么。”边雨说着就要把《申请书》盖起来。 方皓辰伸手拦了一下,精明的眼睛一扫就把《申请书》的内容看了大半,这一看可好,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又起来了:“谁让你写的?” “处里让写的。”既然方皓辰都看到了,边雨也没办法,只得实说,“说其他的事情暂且先调查,让我写申请,定期去精神科把病看了。” “精神科?看病?看什么病?你同意了?”方皓辰简直不敢相信,他还记得当初边雨就是因为袁佑兵说他有病才赌气来的201,“你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边雨却一脸无所谓:“现在这情况也是我自己闹的,不写这东西说不定又要有麻烦。” 边雨说着竟然还冲着方皓辰笑了下:“要是去看个病就能做实验,那就看呗。” “看什么看!你有什么病?!我看他们才有病!”方皓辰一把扯过那份《申请书》,三两下撕碎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边雨就那么坐着看着方皓辰难得的发作,等他把《申请书》都扔了,才不紧不慢地问:“你生什么气?”那样子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 “我生什么气?我气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办傻事!”方皓辰问,“你知不知道去了精神科每周都要被问话,还要吃那些不靠谱的药?” “我知道啊。”边雨平静地说,“又不是没有看过,以前还差点被送去做电击治疗了。” 一听这个,方皓辰脑子“嗡”的一声就跟让人打了一样,连着刚刚那些火气全消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不应该发脾气,明明受伤害的人是边雨,却反过来要安慰他。 方皓辰拽着凳子,坐在边雨旁边,弓着身子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你知道还去?” “我之前不是说了要帮你。” 方皓辰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有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作声,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边雨。边雨的手还握着那支钢笔,那支曾经写下了令方皓辰赞叹的演算过程,如今也写下去“看病”的申请的钢笔,那支钢笔一闪一闪地映着窗外的阳光。边雨的办公室一片寂静,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博士都会至少安排一个助手,然而边雨却没有,没有人愿意来做他的助手,仅仅是因为他所谓的“作风”问题。 位于数学楼最里侧的办公室甚至都听不到外面的声响,没有人的吵闹,没有鸟的鸣叫,数研处的会议声和算珠噼里啪啦的声响都听不到,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方皓辰没有来,那就只有边雨一人,在201里,在这片山林之中,甚至在这个他离开了许久的故土上,很久以来,陪伴着他的,只有他夭折的理想。 “走,跟我走。” “去哪?” “去我那儿。”方皓辰说,“我办公室大,你把特别小组设在那,做什么也方便。” 方皓辰这样说,边雨转了转眼睛:“我不去。” “为什么?” “我住得太远,上班不方便。” 方皓辰一想也是:“那搬到我们那里去。” 边雨问:“你不怕这样别人更说三道四了?” 方皓辰回:“我们坦坦荡荡,有什么可说的?” 坦坦荡荡? 边雨一滞,而后忍不住笑了:“方处长,你还真是我的冷却水。” 第19章 第四号楼 保卫处的调查,比想象中结束得要快,方皓辰当然不会相信这次调查保卫处会草草了事,别说是边雨了,连田骏男都被调查过一次。明面上说是品格调查,然后方皓辰很清楚,201是在抓老鼠。 而边雨的调查结束的这么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早在边雨投入工作之前,针对边雨的调查工作就已经开始了,不,应该更早,甚至是在他们来到201之前。 不过那些事就交给袁佑兵去操心吧。 方皓辰更关心现在的情况,边雨在调查期间搬到了他办公室楼下,宿舍也搬到了他对门,每天早上只要方皓辰的门一开,不出两秒边雨那边的门绝对会开,接着出现在方皓辰面前的必定是打理精致的边雨,用十分绅士而柔和的语气问他“早上好”“要一起吃饭吗?” 上午十点左右,方皓辰的助手陈连取回了仪器使用申请,方皓辰和边雨就带着特别小组暂时的几个人员一起到了四号楼。 四号楼的位置比数研处和物研处都要深,如果说物研处和数研处只是201神秘的外壳,那四号楼则是揭开这层面纱之后,201那庄严、威仪和不可触碰、不可侵犯的内核。 一行人抵达四号楼时,正好有一架直升飞机离开,呼啸着的强力风旋差点让边雨站不稳,方皓辰也退后了一步,和边雨并排站着,也不知是不是借了方皓辰的力,边雨觉得身形都稳了许多。 直升飞机离开后,脑子好不容易从隆隆声中恢复过来的边雨,又听到了一种低沉而浑厚的嗡嗡声,那嗡嗡的声音绵长不绝,仿佛垂垂老矣的山神调动全身力气发出呼吸声,构筑成了整个201的背景音。 四号楼警卫检查了几人的证件和申请文件,并单独询问了方皓辰口令后,终于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 第37页 “你将要看到的是这个国家顶尖的科研成果之一,”在进去时,方皓辰小声在边雨耳边说,“也是最高密级的研究项目之一。” “你紧张吗?”边雨问。 方皓辰有短短一瞬的惊讶,惊讶过后,他压低了声音问边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本是第一次来的边雨,说着拍了拍方皓辰的肩膀,安慰他,“就算我的猜想是错的,也没什么。” 可方皓辰却问:“你觉得你是错的?” 边雨停住了脚步,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不,我不认为。” “那就好了,我也不认为你是错的。”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方皓辰径直过去推开门,那门牌上写着几个红色的黑体字:二号观测室。 刚一进门,边雨就感觉到一股热气夹杂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见到几个人进来,一个老操作员挥了挥手,将仪器转至待机状态,他推了推脸上厚重的眼镜,走过来,他看上去没什么积极性,甚至是有些抵触情绪,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边雨这个陌生面孔,又对方皓辰冷冷地说:“方处长,仪器已经调试好了。” 方皓辰简单地查看了下几个参数,和一行人一起坐在后面一排木凳子上:“好的,开始吧。” 201四号楼的观测仪器是最新式的,利用它强大的传感器,能够检测待检测范围的微波辐射。因为微波检测会受到大气大量干扰,所以二号观测室的检测仪器拥有极为复杂的数据设定,每一个数据模块和数据组合都是无数研究员和操作员根据201所在位置和环境反复演算和调试的。也正是它,要在现在帮助方皓辰和边雨,寻找201的真相。 “检测开始!” 在纷乱的启动口令之后,边雨再一次听到了那种低沉厚重的嗡嗡声,他听着那声音,脑子就跟入了瓮一般,甚至连齿轮咯嗒咯嗒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不只是边雨,包括特别小组在内的整八个人,每一个人都盯着示波仪,示波仪上一条绿色的直线,像死人的心电图,特别小组死死盯着示波仪的指针,就仿佛他们可以用意念让示波仪的指针动起来,让死人的心脏跳起来。 然而整整二十分钟,示波仪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老操作员下令关上了仪器,边雨愣了愣,才站起来:“你干什么?” “边博士,在201一个观测单元就是二十分钟。”老操作员说。 “二十分钟?开什么玩笑?”边雨不能理解。 可老操作员还是那副表情:“边博士,我没有开玩笑。我不知道你们美国是怎么做的,但是201就是这样,除非有特定观测结果和观测目标,否则物研处每台仪器每年分配五十个观测单元,数研处分配二十个。这样大消耗的仪器我们不可能全年开着,我们哪里有那么多机油?哪里有那么多经费?像你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观测,别说201耗不起,就是整个国家都耗不起。” 这个老操作员是四号楼的元老了,在边雨来之前,他就听说了这个人的一些事,他的话现在是半分讲理半分抱怨,可边雨却认真和他较上了劲:“二十分钟?五十个观测单元?一年十七个小时不到的观测时间你们能观测出什么来?” 现在美国那些重点实验室哪个观测仪器不是全天候运作?哪个数据监控不是要么机器自动录盘,要么派专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坚守?在科研领域,数据检测这一步,要的就是守株待兔般的耐心和海量的时间投入,那样,一个粒子碰撞到检测仪器的亿分之一概率的幸运,才会降临。 边雨冷哼一声,“如果资金和能力不允许,就不要接触这种领域。按照你们这样下去,再给你们二十年也什么都研究不出来。” “边雨。”再这样下去恐怕边雨要上四号楼黑名单了,方皓辰打断他,转而和老操作员说,“再测一次,用物研处的观测单元。” 老操作员没想到方皓辰会这样说,物研处那些个观测单元,边雨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哪一次不是精打细算地用,哪年方皓辰不是一次又一次和院里申请给他们物研处多配观测单元?现在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给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轻浮公子用? 老操作员重重叹了口气:“方处长,你怎么不明白呢?” “我说这话不怕扫你的兴,但是老基地那边的事过去了有二十年了,这边的仪器哪个没观测过,能观测出来的结果,已经全都记录下来给你们看过了。你不要揪着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什么博士,就盲目相信他,觉得他高人一等。再早个几年,他这种人都是要进……” “好了。”方皓辰不为所动,还是说:“开始吧。” 老操作员没有办法,只能在物研处的观测记录上记下一笔,再一次打开了仪器。 然而没有用,连着用完了三个观测单元,那条绿色的直线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看,我说的——” “你们的操作员是不是操作有问题?”边雨问。 “你说谁有问题?”老操作员这下子急了:“你出去问问!我们这些人在四号楼多长时间了?!” 边雨不以为然:“换一批操作员吧。” “边雨,你别胡闹!”陈连本就不喜欢边雨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他转而对方皓辰说,“处长,我们物研处一年省吃俭用省下的观测单元,一下子就给他浪费了三个,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我还为我们物研处的其他同志心疼!” -- 第38页 “照边雨说的办,实验就是要控制变量。”方皓辰说。 老操作员没有办法,忍着脾气从三号观测室叫来了他们小组的操作员,三号观测室的操作员重新检查了仪器设置,调试了检测方向后,再一次打开了仪器。 可是结果仍然一样,示波仪上没有任何变化。 边雨皱着眉头盯着仪器指示灯从灭到亮,又从亮到灭,盯了半天又走到控制板旁看了一圈,接着对一个操作员说:“把你们设置的参数给我看看。” 操作员一脸难色,可看着老操作员那副听天由命的赌气样和方皓辰一脸认真的表情,也只能听边雨的,将厚厚一沓参数文件递给边雨。 边雨翻开参数文件,低头认真看着,他拿着那一沓参数文件,来回踱步,方皓辰想跟他说话,他朝他嘘一声,怕他打断他的思路。 “原来是这样。”在长久的安静过后,边雨笑了一下,他说着走到操控板旁,对操作员说,“你们的参数设置错了。” “怎么可能错?这是几代201的研究员反复验证过的。” “你们观测验证的是他们的想法,我现在要验证的是我的想法。”边雨说着挺起身,回头对方皓辰一笑,“将温度符号调成‘负’。” “这行吗?”又有人疑问,“老基地那里是发生过爆炸的,爆炸怎么可能温度是‘负’的?!” 可是方皓辰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他也陷入了沉思。 “听他的。”在稍作思索之后方皓辰说。 听到方皓辰这样说,操作员只能一边调整数值,一边细致地记录下哪些数值是被调整的,并再一次不抱任何希望地打开观测仪器。 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特别小组的人,还是四号楼操作组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示波仪,随着操作口令响起,示波仪上再次显现了刺眼的绿色,只不过这一次绿色的直线出现后,很快就变成了曲线。随着操作员进一步锁定观测范围,那曲线的波动也越来越大,最终绿色的曲线变为了红色的,进入了可持续观测范围。 老操作员面对这样的情况惊讶得闭不上嘴,他立刻打开了另一台观测仪,按照边雨说的调整好了数值,又将观测方向进行了锁定,很快,那台观测仪上也显现了红色的曲线,另一个操作员见状也打开了一台观测仪,果然,那上面也显现了一条红色的曲线。这三条曲线在三块示波仪上一起跳动,频率、幅度都一模一样! 不是意外,不是操作失误,不是仪器故障!他们观测到了,他们确实观测到了! 几个年轻的小组成员忍不住欢呼起来,方皓辰的手也止不住颤抖,二十年……在二十年后,这个死人的心脏终于跳动了起来! 进入可观测范围之后,四号楼的仪器观测不再受观测单元的限制,将全天候开启以收集重要数据。 从四号楼回来时,之前那个“轻浮”的大毒草,一下子变成了众人崇拜的偶像,他们眼睛中散发的那种光芒方皓辰很熟悉,曾经他也是这样看着边雨。 特别小组的人挤在边雨身边,田骏男忍不住问边雨:“边博士,你是怎么想到要调整这个数值的?” 边雨一笑,冲着方皓辰眨了眨眼:“是你们方处长跟我说那次爆炸并没有产生热。所以我就想到,这种能量,产生的爆炸可能是冷聚变。” 特别小组的人跟在边雨身边,听着边雨说:“接下来只要他们能够收集到足够的数据,就能够建立数学模型。” 特别小组的人又欢呼了起来,人们兴奋地交谈,大胆地畅谈自己的假设和实施方式。这个时候201的野麻雀全都飞出来唱歌,叽叽喳喳吵得响亮。 为了和边雨交谈,方皓辰自然而然地侧头靠近了边雨,也是在这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皂味。 “你可不能再为难人了。”他对边雨说。 边雨挤着方皓辰离着人群远了些,他看了方皓辰一眼,笑:“我难为什么人了?” “明知故问。”方皓辰说的时候嘴唇翘起了一个细微的弧,“之前我让你招几个数研处的人进组,帮助你演算和建模,结果你呢?一个劲儿地给人家出难题。” 方皓辰停顿了下又说:“你出的题他们谁能解得出来?这样哪里招得来人?” “哦,是这个事。”边雨低下头,却忍不住抿着嘴笑,“招不上来人就不要招了,研究员又和操作员和演算员不同,不靠人海战术。” 边雨这话说得像一句不偏不倚的劝慰,说完之后又有意无意地看向方皓辰,稍稍停了一瞬,才略带试探性地又说:“你都有我了,还想着要别的人?” 方皓辰转头看了边雨一眼,也不多话,很快又转回头闷声往前走,走了会儿才道:“早说你不愿意,我就不招了。” 方皓辰说这话的时候,昏黄的路灯灯光刚好打在边雨的脸上,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像被一颗天边的星星照着一般,熠熠生辉。 第20章 联欢晚会 特别小组在四号楼的成果很快传遍了201,当然除了少部分核心人员了解真实情况是边雨修改了参数,其他人只知道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天才般地使观测得到了突破。 有了突破之后,四号楼的仪器终于不再囿于观测单元的限制,程院长向上面申请了多批物资,用来支持201的深入研究。这段时间,不断地有直升飞机来来回回,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给他们的观测仪器送“粮食”呢! -- 第39页 随着数据的不断收集和解析,新年也快到了,201的工作向来时间紧任务重,时不时还会被抽调人员去进行其他保密项目的研究。所以就算是新年,最多就是大家一起包个饺子吃个饭,然而今年程院长说有这样的重大突破,一定要和同志们一起开个新年联欢会,也好好地欢迎欢迎边雨。 这大概是201近几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新年联欢会。 整个食堂大厅都被装点得喜气洋洋,几个会拉手风琴的同志还一起组了个小乐队,整个201最近欢乐的气氛都被烘托得更热更高。 联欢会的当天,201下了一场大雪,华政委一进大厅就一边吐着白气一边说:“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嘛,明年一定是201硕果累累的一年!” 然而坐在方皓辰身边的边雨却是一脸不快,他不喜欢下雪,更准确地说,边雨是不喜欢冬天。无论是在美国留学还是在中科院任教,边雨也不是没经历过冬天,可是像201这样,自十月份起气温直逼零度,到了十二月份更是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他是真的吃不消。 更何况,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旁边还坐了一个更冷冰冰的木头人。从出了门到现在,这个木头人连一句新年的祝福都没有跟边雨说过,反倒是讲起他那个物理世界就没停过,一会儿是质子,一会儿是夸克,一会儿是弦论,一会儿是膜论。 实际上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几个月了,边雨严重怀疑,从他发现观测仪器参数有问题开始,方皓辰就把201过往档案全都翻出来重新演算了遍,这些演算结果带给方皓辰数不清的灵感,催促他一股脑地倾吐给边雨。 边雨摸摸耳根,本来他以为他的勤奋工作能拉近他和方皓辰的距离,没想到事实情况恰恰相反。 “方处长,别谈工作了。”边雨递给方皓辰一瓶饮料,见方皓辰半天打不开,又熟练地拿筷子起开了瓶盖,“今天过年,放松一下怎么样?” 方皓辰接过饮料,喝了一口,陌生的甜味从舌尖蔓到整个口腔,方皓辰品了一口,却还是将饮料放回桌上,对着边雨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放松,整个201都看着你呢。” 201这地方,向来以业务能力说话,边雨这一次实打实的突破使得不少人对他有了改观。刚刚进大厅的时候,连一贯对他颇有微词的华政委和许处长都特意过来和边雨问好。他们很清楚,现在的观测突破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演算和数学模型的建立才是重中之重,而这才恰恰是边雨最为擅长的领域。 所有人都相信,这位远道而来的美国博士,将会带领他们最终取得研究的胜利。每个人都会功成名就,在他们今后的日子中,201将会成为他们最为辉煌的脚注。 这一切,都扛在特别小组身上,扛在方皓辰和边雨身上。 如今,四号楼的观测仪器已经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个月,方皓辰估计了下,只要再有一个月,原始的数据积累就足够了,方皓辰想一想都觉得研究任务繁重,哪里还有时间放松? 可是边雨好像完全不了解他身上的重担,也完全不在意。 边雨随意地答:“我不在乎他们看不看我,我只在乎你看不看。”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皓辰,你知不知道,放松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放松就不会有灵感,没有灵感就不会有突破。” “我刚才在和你谈的是光的波粒二象性,现在和你谈的是微分几何,已经是放松了。” “这个不算。”此时手风琴乐队正换了一首《红莓花儿开》,边雨转转眼睛,露出个笑容,“你跟我跳支舞放松一下怎么样?” 跳舞?起先方皓辰有些不敢置信,接着他的视线在大厅里打转了一圈。 方皓辰问:“跳什么舞?在哪里跳?” “跳什么舞?明知故问。你们这大厅里这么空的地方不就是给人跳舞的吗?”边雨说着凑近了些,“怎么样,皓辰?跟我跳一支舞,我还可以再听你讲三个月的理论知识。” “我不会跳。”方皓辰放低了声音试图拒绝,他垂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一条蔓延得老长的黑色裂缝,新年灯笼火红的光映下来,好像这缝隙之中漫出了一汩红酒。 “没事,我教你。”边雨说着要去揽方皓辰的腰,结果没想到这木头人现在却灵巧了起来,边雨的手连沾都没沾到他呢,就被方皓辰一巴掌打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方皓辰压着声音呵斥。 要他和边雨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地贴在一起……哪怕只是想象了这个场景一秒钟,方皓辰都像被电打了一样,满脸火辣辣的,脑子都是蒙的。 “不用你教。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学!” 边雨揉着自己被方皓辰打红的手,沉默地盯着方皓辰,盯了约有半分钟的时间,方皓辰只觉得头皮发紧,就好像自己脑子中刚刚的场景都被边雨偷窥去了一般。 “这么怕和我一起被别人看到?”边雨问。 方皓辰不答。 “怕被别人看到的话,我们也可以出去跳。”边雨还在试图蛊惑方皓辰。 方皓辰抬头看了一眼边雨,也不知是想了什么,仍不说话,视线收回去时,却一副憋了一肚子气的样子。 “好,那我和别人跳。” 边雨极富压迫感的视线终于移开了,可方皓辰好不容易松口气抬起头时,却看到边雨阔步前进,走到田骏男身边,十分绅士地弯腰和田骏男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方皓辰听不清,他只看到田骏男笑着站起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搭在了边雨手臂上。 -- 第40页 大厅中的空场很大,足够让边雨和田骏男两个人在场地中如蝴蝶一般旋转,两个无论在长相和衣着上本就突出的俊男靓女,立刻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田骏男笑着抬头看边雨,哪怕不仔细看,方皓辰也知道她的眼睛中是无法掩饰的崇拜和喜悦,而边雨也是低着头,和田骏男交谈甚欢,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年夜饭上来了。 坐在桌边的方皓辰,眼前腾起了一层层热气,那热气隔在他和边雨中间,熏得他眼睛模糊难耐,耳边是老领导随着手风琴哼唱的歌,那一句“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没来由地让方皓辰的心头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那人踢过之后又打开他最脆弱的心瓣在里面横冲直撞,腥红的房间像一个恐怖的杀人现场,暗红的血液漫延、漫延,让他的脑子隆隆一片声响,怎么也推演不出解决的方法。 “哥,你怎么在这儿坐着?”还是袁佑兵的声音把方皓辰揪了回来。 方皓辰深吸了口气,转过头,十分确定自己并无异样:“我不在这儿坐着,在哪坐?” 袁佑兵愣了一下,撇着嘴委屈地道:“你怼我干吗呀?”说完拉过凳子坐在方皓辰旁边,也顺着方皓辰的视线,盯向跳舞的边雨和田骏男。 “你说……”袁佑兵虽然在和方皓辰说话,眼睛却没从边雨和田骏男身上离开,“这边雨不是说喜欢男人吗?怎么?他没病了?” 方皓辰瞥了袁佑兵一眼:“你想去养猪了是吗?” “啊?这都不能说?”袁佑兵满脸疑惑不解,又不敢触方皓辰的霉头,双手托腮趴在桌子上,看上去委屈极了。 “唉……”袁佑兵叹了口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有的人就是可以撩完男人撩女人,有的人就是孤零零光杆司令一条。” 方皓辰这下发现问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身旁的弟弟:“你是喜欢田骏男吗?” 袁佑兵立刻直起身子,揉了揉发红的脸颊,看上去有些紧张,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上,只冲着方皓辰嘿嘿地傻笑。 笑完了袁佑兵的脸又愁苦地扭作一团,重新趴回方皓辰胳膊边,那样子让方皓辰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小土狗。 “我看边博士和小田还挺般配的。”姚处长在旁边和刘卉芬刘组长聊,“要不介绍他们看看?我之前就说,人结了婚之后就稳重了,要是能成,对边博士和小田都是好事啊。” 听着姚处长的话,方皓辰就看边雨和田骏男两个人跳完一支舞,一起去拿饮料,不知道边雨说了一句什么,逗得田骏男笑得前仰后合,笑到后来田骏男的胳膊都快要挨到边雨了。 “哥,你干吗去?”看到方皓辰站起来,袁佑兵问。 方皓辰说:“我回去工作了。” “哥,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我吃完饭了,继续在这坐着也是浪费时间。” 方皓辰说着连眼都没抬一下,穿上外套戴上帽子,穿过联欢会几盏亮亮堂堂灯笼的红光,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雪夜中。 作者有话说: 注: 《红莓花儿开》,非常出名的苏联歌曲,歌曲讲述少女暗恋少年却无法表达的相思之情,相比中文版,个人更喜欢俄文版。 第21章 Secret Love 不知道是谁放了鞭炮。 噼里啪啦地一顿响,让本就静不下心的方皓辰心思更乱。本来回到物研处办公室,方皓辰是打算把研究档案再看一看的,可坐下来时,思绪东南西北地狂奔,偏偏没有一个能落在正经地方上。 方皓辰望向窗外那层渐渐腾起挥散不去的白烟,想起来小的时候,母亲也曾买过一支烟火棒给他,虽然现在的方皓辰已经知道烟火棒的原理不过是烟花药剂添加了金属粉后燃烧时产生的发光效应,但那时的他看着火树银花随着自己的动作旋转不停,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童年”的趣味。 可惜,201是不能放烟花的,保密原因不允许。 看了一眼时间,新年联欢不知道有没有结束,边雨说不定又在教哪些女同志或男同志跳舞。有些烦躁地合上研究档案,还是回去吧,方皓辰想,与其在这里白费工夫,还不如回去放松一下,就像边雨说的,没有放松就不会有灵感,没有灵感就不会有突破。 啊,边雨,为什么总是边雨?想到边雨,方皓辰又觉得一阵烦躁。 “你果然在这儿。” 男人的声音吓了方皓辰一跳,刚刚站起身的方皓辰立刻坐了回去,打开研究笔记,装模作样地看了两行才心有余悸地抬头望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边雨穿着一件藏青色毛呢大衣,外面雪下得大,边雨一路走到物研处,头上和肩膀上都落了不少的雪,他站在方皓辰门口,先是掸掉身上的落雪,又跺了跺脚,将积雪留在了走廊之中,才走进办公室,毫不拘谨地拉了凳子坐在方皓辰旁边。 他这一坐,方皓辰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气,仔细一看就发现边雨的耳朵和手都冻得通红。 方皓辰皱了皱眉头,也不言语,起身给自己办公室的炉子添了一块新煤,用钳子把煤来回拨了两拨,待煤块被炉火烧得通红时,方皓辰才站起来。停了一会儿又嫌弃屋子里热得慢,走过去拿了件自己的军大衣披在边雨的身上,只是他的肩膀比边雨要窄,边雨披在身上像偷穿了小一号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滑稽。 -- 第41页 不过边雨倒是不介意,这件大衣这样披在身上,就好像他被这温度的来源从背后紧紧拥住一般。边雨回手抓紧了这件不属于他的大衣,对着方皓辰咧嘴笑了。 “我不是让陈连给你送军大衣吗?怎么,他没给你送?”方皓辰坐下之后问。 边雨的手稍稍暖起来了点,回:“送了,让我压床底下了。” “压床底下了?”方皓辰疑惑,“被褥不够的话让后勤再给你送,这个军大衣就是让你穿的,你看你现在——”方皓辰说着抿了一手边雨身上的藏青色呢子外衣,“山里的冬天,这种薄衣服根本就不管用。” 边雨却一口回绝:“我不穿,那个太丑了。” 方皓辰一时语塞,瞪了他两眼,又忍不住笑:“你是孔雀吗?” “是啊。”见方皓辰笑了,边雨也跟着笑,“看到你就想亮羽毛。” 边雨这半真半假的话,让方皓辰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容重新融回了冰川之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似乎再次回到了联欢会上。 方皓辰的手指有些烦躁地敲了桌子两下,试图岔开话题:“暖和过来了吗?暖和过来了回去吧。” “我刚来,你就让我走?” “那你在我这里坐着也没什么用啊。”方皓辰问,“你要去工作吗?” “不去。”边雨说着站起来,脱下方皓辰给他的军大衣,“皓辰,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方皓辰向人民发誓自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可是嘴唇轻吐出这三字的时候,他的耳朵就是不争气地红了。 “来教你跳舞的。”这一次边雨可不给方皓辰机会了,就着和方皓辰离得近,趁着方皓辰愣神的瞬间,边雨揽着方皓辰的腰就将他拽了起来。 方皓辰想躲开,边雨却先抓住了他的手,手上一用力,便拉近了方皓辰和他的距离,方皓辰像是有些紧张,两人离得很近,方皓辰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轻抚过边雨的下巴,挠得边雨心里痒痒的。 “你不用担心,现在不会被其他人看到。”边雨低声问,“你也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吧?” 方皓辰抬着眼睛看向边雨,很快又低下头,避开边雨的视线:“我不是因为有人会看到才说不行。” “那是因为和我吗?”边雨问。 这下方皓辰不答了,他试图从边雨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可边雨却揽住了他的身体,不让方皓辰逃。 “是什么原因无所谓了,你就当陪我过个新年,行吗?” 方皓辰看着边雨,边雨的眼睛颜色很浅,办公室昏暗的台灯灯光映在里面,像一颗缓慢旋转的恒星,巨大而深厚的火舌缓缓蔓延开来,将他周围的空气撩拨得混乱。方皓辰被这色彩迷了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边雨终于笑了。 “跳舞的话,首先要放松。”边雨说。 “初学者不要总想着步法对错,放松点跟着我就可以。” 方皓辰感觉到边雨的手正轻轻搭在他的背部,既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又端庄得仿佛这只是一项普普通通的艺术活动,这样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竟然让方皓辰有些……小小的失望。 他觉得边雨一定也会很失望。 跳出了研究领域的方皓辰,对其他方面是完完全全的不擅长,都不需要边雨指出来,方皓辰就清楚他没有办法做到像田骏男那样跟得上边雨的节奏,甚至刚刚讲完的步伐,再走一次立刻又错了。 “你怎么感情上像个木头,身体也像木头?”边雨笑他,“皓辰,你这不是在跳舞,是在走正步。” 方皓辰本就不擅长,忍受如此笨拙的自己已经让方皓辰快要失去耐心,被边雨这么一说更是又恼又羞,登时就想收回手撂挑子不干。 边雨一看,赶紧拉回方皓辰:“我们跳一个更简单的。” “别在我身上费力气。”方皓辰低着头咬着字说,“找个更适合你的不更好?” 边雨稍稍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一瞬,可短暂的沉默过后,边雨最后还是柔了面色。 “是我教得不好。”边雨说,“方处长再赏个脸陪陪我如何?” 方皓辰不答,边雨就当他默认了。 “会唱歌吗?”边雨问。 “不会。”方皓辰答,“你以前问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像以前边雨会让方皓辰蒙混过关,现在可不会,“你总会唱两句吧,什么歌都可以,就算是儿歌都行。” 可方皓辰还是说:“儿歌也不会唱。” “那你就随便哼几个音。”边雨笑着道,“不是强迫你唱歌,我当时就是这样学的,自己哼的歌更容易找韵律。” 他说着走近一步,将自己和方皓辰的距离拉得更近,手也不再是停在方皓辰的背部,而是一路向下,软软地搭在了方皓辰的腰上。 方皓辰想瞪他,可是一抬头直接看到的就是边雨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对他笑着,好似朱砂滴落在了一幅黑白画上。 方皓辰赶快低下头,像在刻意拉开他和边雨的距离:“找韵律也不一定要唱歌。在脑子里放一个蛇形摆,自然就踩得到点了。” 边雨是怎么都没想到方皓辰会找这么个法子,忍不住笑道:“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可是真的跳起来,方皓辰就发现不行了,他脑子中一列单摆来回晃悠,弄得他的动作也完全不像跳舞,倒像是不倒翁。 -- 第42页 方皓辰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用回边雨的法子,他想了很久才说:“歌的话,我只会一点。” “没事,那就唱这一点。”边雨说。 方皓辰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可是他的声音很小很低,在外面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之中,边雨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只能通过方皓辰张张合合的嘴唇,勉强分辨出歌曲的歌词。 Once I had a secret love, 曾经我有一段暗恋, That lived within the heart of me, 它藏在我内心深处, All too soon my secret love, 这暗恋成长得太快太快, Became impatient to be free. 变得不耐烦想要自由。 So I told a friendly star, 所以我向一颗星星倾诉, The way that dreamers often do, 就如那些爱做梦的人所做, Just how wonderful you are, 告诉它你有多么美妙, And why I’m so in love with you. 以及我是多么深爱着你。 这是方皓辰记忆中,他的母亲曾哼唱过的一首歌。然而母亲总是那般匆匆离去,所以方皓辰也从未听过完整的乐曲。今天的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能想起这首早该被遗忘在岁月中的老歌,或许是因为边雨,或许是因为雪夜,或许是因为外面吵闹的新年气氛,或许是因为这属于二人的安静世界。 只是当方皓辰抬起眼睛看着边雨时,那个人在看着远方。边雨似乎并不在意方皓辰唱的歌是什么歌,他只是这样揽着方皓辰,没有任何步法没有任何章法地随意摇晃,将一整颗心沉浸在了雪夜中昏黄的灯光下。 竟然有这样短短的一瞬,方皓辰觉得自己也变了,他可以不是201的方处长,不是冷淡的物理学天才,他可以只是一株软弱的幼苗,可以被人温暖呵护,抑或者是一个惬意地坐在竹筏上的游子,仅仅是随着那条河流轻轻摇动。 两个人没有跳得太久,也是因为方皓辰确实过于笨拙。 大约是刚刚那亲密的接触有些逾越了,回去的路上,连一贯喜欢分享工作的方皓辰都沉默了,一句话未多说的两人一直到走到宿舍门口时,方皓辰才回头对边雨说:“晚上点炉子时,注意通风,不要一氧化碳中毒了。” 边雨却像是在想着什么,依旧一言不发。 方皓辰有些尴尬,低下头不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拿钥匙开门,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门锁有这么难开,也从来没觉得和边雨在一起的时间会这样难熬,让他只想赶快躲起来。 终于,门开了。 方皓辰松了口气,打开宿舍门,转过身站在门口对边雨说:“没什么事早点回去睡觉吧。” 可是边雨还是那样看着方皓辰,没有像平时那样的伶牙俐齿,也没有脸上常常挂着的笑容。 就在方皓辰都被边雨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时,边雨忽然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在方皓辰反应过来前,手背顶着他的后脑,将脸颊蜻蜓点水一般贴在方皓辰的脸颊上,而后迅速离开。 这接触太短太短,以至于方皓辰都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边雨也摸了摸鼻子,竟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把手背在身后,貌若镇定地道:“贴面礼。在我们那里,关系最亲密的朋友都是这样告别。” “是……是吗?”方皓辰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哑。 边雨点点头,有些尴尬地答:“好了,睡觉了,晚安。” “边雨。” 被方皓辰叫到,边雨回过头来。 看他回头,方皓辰似乎又紧张了起来。“新年快乐。”他最后只是低着声音说。 边雨重新笑了:“新年快乐,皓辰。” 作者有话说: 注: 蛇形摆实验是一个简单的物理实验,利用长度不同的一列单摆,在同一位置释放,将会使其呈现出有规律的周期变化图形。 《Secret Love》是电影《珍妮的遭遇》中的插曲,曾获得第2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歌曲奖,也是1954年UK榜9周冠单歌曲。 第22章 细雨 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我们都是星尘。 ——劳伦斯·克劳斯《一颗原子的时光之旅》 22 细雨 “边雨”这个名字,是他的爷爷起给他的。 据说边雨出生的时候,正巧一团不算浓重的黑云压在爷爷的花园上。爷爷沉思片刻,便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中,取了“边雨”二字。那时边雨的父亲还抱怨过,说这名字太过多愁善感,不适合男孩,以后怕不是会和秦观一样,流连风月之中。父亲想要改名,爷爷却坚决不同意,他只骂了一句“你懂什么?”便坐在办公桌前的躺椅上,闭着眼,心事纷纭。 小的时候边雨并不懂得爷爷细如雨的忧愁源自哪里,一直到他们举家登上轮船,离开这个国家时,边雨看着爷爷满含热泪望向故土的双眼才想到,或许爷爷的“愁”不是源自春雨,而是源自更广阔的什么东西。 不过在父亲看来,边雨的确被他的名字给带歪了。 这一点边雨从不否认。至少在寻常人眼里,边雨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 第43页 他谈过的朋友……数起来也不多,大约六七个,什么样的都有,懵懂无知的学生,叛逆张扬的摇滚乐手,普普通通的小白领,或者是刚入职的青涩讲师。但边雨从来,注意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方皓辰这样的。 在他算是一般丰富的情感历程中,说一点毫不自夸的话,边雨从未主动追求过任何人,他的爱情向来来得轻轻松松,只要他坐在那里,便会有人或大胆或羞涩地向他搭讪。 方皓辰这样的,他是第一次碰到。 不是木讷,如果方皓辰只是木讷那还好说。怎么说呢,方皓辰这个人,有一些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气质,就如他紧张时会下意识地咬嘴唇,每当此刻,淡粉色的嘴唇就会柔软地陷下去,接着在用他那个正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子思考过后,他就会用他的舌头,理所当然地讲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新年过后的第二天早晨,边雨破天荒地没有主动去敲方皓辰的门,昨天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这个梦太美好,以至于边雨都不敢去找方皓辰,他有点怕,怕这个木头随手一挥,就刺破他的美梦。 哪怕只是几个小时也好,他想再拥着他的梦多睡一会儿。 于是边雨决定早一点起床,早一点出门,先一步去食堂打饭,然后绕一条无人知晓的路回到宿舍。 可是打开门的时候,边雨一眼就看到了方皓辰。 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方皓辰。 此时的方皓辰正站在走廊的尽头,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没有看表,也没有显现出像往常那般对于“浪费时间”的深恶痛绝,他只是将围巾搭在手臂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走廊里很安静,也很昏暗,还有一份深冬里挥散不去的阴冷。关不严的窗缝中,吹进来的山风发出蛇信一般的嘶嘶声,有一股特属于201的神秘和压抑。 边雨不喜欢201,这种不喜欢遍布201的方方面面,他不喜欢201浸入骨髓的寒冷,不喜欢总是要爬上爬下的山路,不喜欢去每一个地方都要先亮证件,不喜欢如机器一般永远行色匆匆的研究员。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方皓辰忽然抬头就看到了边雨。在看到边雨的一瞬间方皓辰就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羞涩也有些拘谨,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也不过于此。 边雨走过去。 “Hi……”他觉得自己不能更尴尬了。 可边雨还是用那副熟练的样子掩饰着自己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相遇有多么手足无措,好在方皓辰也咬了咬嘴唇,问:“你是去吃早饭吗?” “好。”边雨干净利落地答,话出口了才发现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 方皓辰也是微微一愣,但他很快笑了,点点头,他说:“好,去吃早饭。” 新年过后的201显得冷清肃杀,边雨从来都没见过如此安静的201,好像那些研究员都在一夜之间蒸发了,他和方皓辰走在其中,就像走在了睡美人沉睡的古堡中,昨夜未燃尽的红色鞭炮纸还没有人清扫,踩在上面如同走红毯一般。 他和方皓辰走红毯吗?想到这里,边雨低头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方皓辰问。 边雨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偷偷看我?”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被拆穿的方皓辰舌头打了结,装作很冷的样子把围巾拽上来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每次看到这样的方皓辰,边雨心里就像飞进了一只勤劳的蜂鸟,扑扇着翅膀将香甜的花粉撒满全身。 边雨有点想告诉方皓辰,他刚刚为什么在偷笑。 昨天晚上边雨做了一个梦,他做的梦不似方皓辰那般有营养,什么时间的终点,什么万物的真理。 他只是梦到两个人一起在201散步,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目的,仅仅是享受着“陪伴”这件事本身,一遍又一遍地绕着物研处的矮楼房踩着夕阳的余晖。梦中的边雨转过头,看到方皓辰的肩膀落了一根白头发,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根白发给方皓辰看,方皓辰毫不在意,说:“很正常,老了嘛。”梦中的边雨有些莫名的伤感,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握住了方皓辰的手。 昨天半夜醒来时,边雨还觉得这梦美好又真实。可是现在清醒了想一遍,边雨才觉得自己的梦太过肉麻,对连手都牵不到的人,竟然幻想着白头偕老的童话。 于是边雨扯了个谎:“我刚刚在想,原来机器也有休息的时候。” 方皓辰似乎听不出来边雨的话是认真还是调笑,他放慢了脚步看着边雨,其实边雨很喜欢方皓辰在这个距离看着他,他会稍稍扬起下巴,看上去高傲而活泼,像一只打着哈欠的豹子。 “边雨,你对201有很大误解。”方皓辰说。 “是吗?那你来说说我哪里有误解了。” “201的人并不是机器。”方皓辰非常正经地说,“我们确实严肃了点,那是因为我们身上背负着的使命。” 方皓辰说到这里,边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意有所图地晃着身体贴近方皓辰,把袖子撸起来给方皓辰看胳膊上面的鸡皮疙瘩:“看你把我酸的。”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赶快把边雨的袖子拉下来,用手套捂着他的胳膊,骂他:“冻死你!” -- 第44页 方皓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催得边雨心里热了一片,他不再逗弄方皓辰,而是沉着声音看着方皓辰的眼睛:“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那确实不是机器。” “他们本来就不是。”方皓辰说,“姚处长家里四个孩子,老婆也只是个普通职工,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一家子全指望他一个人,工作这么多年姚处长生怕出一点问题,哪怕是最基本的演算他都要自己反复算三遍再交上去。” “华政委收养了老战友的两个遗孤,他老婆原本想再要一个孩子,华政委怕两个孩子受委屈,说什么也不同意。” 方皓辰说:“他们不是机器,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食堂,食堂也只开了一个窗口,仅有一些饺子作为新年改善的伙食供应,边雨盛了一份,方皓辰则去一边给他们俩倒蘸料,边雨接着方皓辰刚刚说的话问:“那田骏男呢?” 听到田骏男的名字,方皓辰的手微微一滞,但很快他装作若无其事一般,问:“田骏男怎么了?” 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边雨说:“你知道这么多别人的事,田骏男的你知道吗?” “她?不清楚。”方皓辰低垂着眼睛说。 “好酸。”边雨皱着眉喝了口水,“你喜欢吃醋吗?放这么多。” 方皓辰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碗新的蘸料放到边雨面前,重新落座之后,他说:“你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边雨看着那碗新蘸料笑了,“好奇,关心一下自己的组员。” 可是看着边雨笑容的方皓辰却没来由地阴沉了脸色。 边雨也不笑了。 昨天和他跳舞的时候,田骏男似乎对他很感兴趣,这这那那问了许多,问他在国外哪里读的书,读了什么书,做了什么研究,为什么回国,边雨有的回答有的敷衍。后来田骏男又开始问方皓辰,那样子似乎对方皓辰更感兴趣,仿佛问边雨的那些事只是引子,这下边雨就有点奇怪了,她和方皓辰认识的时间比他多多了,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反而来问他? “你怎么不愿意说她?”边雨问,他佯装低头吃饭,却偷偷地瞄方皓辰的反应。 果然,说到田骏男的时候,方皓辰的脸色就不好,眼神也到处飘。 “她没什么好说的。”方皓辰答。 “这样啊。”边雨慢悠悠地说,“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我说她。” 方皓辰说:“意思是一样的,背后议论女同志不好。” 边雨若有所指地说:“也是,毕竟方处长不小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方皓辰放下筷子,像是吃不下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边雨:“你不要误会,我对田骏男同志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是吗?”边雨装作不在意地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成什么样子,他得多努力地控制才能让自己的嘴角不上扬得太过明显。 “之前我就跟你说了,”可是方皓辰接着说,“我和我母亲一样,是个很冷淡的人,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我也不打算结婚。我的想法很简单,找到201研究的答案,将我的全部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物理学。” 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蜂鸟,被猎人一枪射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确实。”边雨硬撑着自己的脸笑着说。 确实,方皓辰是一个冷淡到冷漠的人,是一个全身心奉献给真理的人。 确实,在边雨的感情之路上,他从未遇到过像方皓辰这样的人。一个需要他放下自尊不断去追求的人,一个哪怕看着那些数字公式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人,一个……从未以任何形式明示暗示对男人感兴趣的人。 第23章 脚印 “确实。”边雨回答。 边雨这样说,方皓辰不知怎么,竟有些形容不来的失落,这情绪来得太过莫名,以至于方皓辰都有些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他想要细细推想这情绪的来源,可刚推了一个开头,方皓辰便本能地立即收手。 边雨却全然没有察觉这份危险,他托着腮,望向方皓辰,又恢复了那副戏弄他的样子:“既然您是这样冷淡、无情,一心将生命和灵魂奉献给伟大的物理学研究事业的方处长,为什么还总是管我是不是招蜂引蝶呢?” 管他?方皓辰瞥了一眼边雨:“我没管过你,你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边雨轻声笑了:“你没管我?那我和别人跳舞你不高兴?还说我不正经,说我是浪荡公子?” 方皓辰看向别处:“我没有说过。” “你的嘴是金刚石做的吗?”边雨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从方皓辰的对面坐到了方皓辰旁边,他坐下的时候,围巾的边缘正好碰到了方皓辰的手,把方皓辰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边雨是来握他的手的。 见方皓辰这样子,边雨不禁笑了:“过来点,你要掉下去了。” 方皓辰下意识想坐过去,可一抬眼整个食堂里就餐的只有他和边雨两个人,虽然食堂的阿姨正在拿着两根棒针织毛衣,然而方皓辰就总有一种她在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俩的错觉。 方皓辰立刻站起来:“我吃好了。”草草说了一句,收拾了东西,也不管边雨,就往门口走。 他确实是没有立场管边雨。从组织关系上说,边雨是特别小组的组长,就算是要找归属,也是归属于数研处的。从个人关系上说,自己最多算是边雨的朋友,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想到这里的方皓辰感觉脸上又起了一层薄薄的热——他也没有立场在边雨的私事上多嘴。 -- 第45页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明明应该是这样,然而方皓辰却怎么都弄不懂,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只要看到边雨,他就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偏偏此时这混乱的根源三两步追上了他,在快走到方皓辰身边时,边雨稍稍停下脚步,等到落在了后面,才喊方皓辰,好像他就想看方皓辰回头的样子一般。 “方处长,你怎么这么容易当真?” 方皓辰也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边雨,心里乱成一团,嘴上却兀自逞强问:“我当真什么了?” “没什么。”边雨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只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怕你往心里去。” 方皓辰一顿,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如果当初的方皓辰知道自己这一问,会引来后面那么多波折,他想他一定不会多嘴问这一句。可是那时的方皓辰并不知道,他在酸与甜的驱动下脱口而出的一问,边雨却像当了真。 一团团白气从边雨的口中呼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皓辰——方皓辰从来都没有见过边雨这样的眼神,初升朝阳柔和的金光散落进边雨的眼眸中,那浅色眸子所散发出的光芒像一间安全屋,将方皓辰装进去,隔绝了整个世界。这安全屋晶莹剔透,折射着暖黄色的光芒,和边雨的眼睛一样,像是琥珀,来自多米尼加的琥珀。 很奇怪,他们明明应该隔着还有几步的距离,可方皓辰却觉得自己听到了边雨的心跳声,他好像听到边雨走向他时踩着雪的声音,好像听到了边雨伏在他耳边轻轻呼气的声音,好像听到了边雨问他:“方处长,你紧张什么?” 然后边雨的手好像就死死钳制住了他的腰,正如同昨夜他们一起跳舞时那样,他好像轻声笑了,问方皓辰:“还是说我的病传染给你了?” 安全屋在那一瞬间碎了。 方皓辰的呼吸彻底滞住,他不可思议地盯着边雨,而那个人还是站在那里,和他有几步远的距离,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呼出一口口白气。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妄想? 方皓辰看看自己,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剥去了衣服,他就像一只掉在手术台上的水蛭,羞耻至极难以言说的思想被赤裸裸地暴露在无影灯下,然而他的鼻腔中却是一股红酒味,那香气令他神魂颠倒,丧失理智。 回过神来的方皓辰当即退后两步,抬起手制止想要往前走的边雨,还在对方开口之前,抢先一步说:“无所谓了,我不关心。” “你不关心?”边雨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接着便是受伤,他逆着方皓辰的拒绝向前走了两步,果然方皓辰就此退后了两步。 “你不关心什么?”边雨问。“你是不关心我之前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不关心我刚刚想要说什么?” “都不关心。”方皓辰下意识说,可看到边雨的表情时,他心中又涌起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感情,他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本能地低下头,连声音都有些哑了,“我不知道。”他喃喃说,像是为刚才的无礼努力找补。 然而边雨还在步步紧逼:“不知道什么?”他又问,“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是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真实的心意?” “都不知道!”方皓辰被逼得有些急了,可理直气壮地说完,心里又止不住地发毛发虚,不禁又降了声量,“我知道或者不知道能怎么样?没有区别。” 听到他的话,边雨的嘴张了张,方皓辰知道边雨肯定又要说些什么,他只能别过头去,完全不去看边雨的表情,无论对方的脸上是戏谑是无奈还是些别的什么,方皓辰只是死死盯着雪地上他们来时踩过的脚印,那两排脚印离得很近,就好像依偎在一起一样。 方皓辰忽然像被灼了眼睛一般,两步走过去,胡乱地把那两排脚印打散,就好像那两排脚印是他凌乱的心绪,直到那脚印融进红色的鞭炮纸里,方皓辰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皓辰……”再叫他的名字时,边雨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怎么能没有区别呢?” 方皓辰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眼前那一列矗在寒风中的矮楼房,脑子里忽然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问题,那是一个他熟悉的问题,熟悉的领域。于是方皓辰挺直了身体,正了正衣领,好像方才那些思绪真的被他踩塌踩平了,他也重新找回了他的安全屋。 “别扯这个了,我们聊点正经的。”方皓辰转过身来,问边雨,“说起来,四号楼送过来的数据你看了吗?” 听到方皓辰的问题,边雨很清楚自己的脸上有一瞬间一定充满了失望,那失望不断地撕扯着他的心脏,让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然而抵达了安全屋的方皓辰,却重新找回了活力,他走近了两步,又问:“数据他们给你了吧?” 边雨没办法,这才回:“嗯,给了。” 实际上他比方皓辰拿到数据的时间还早,身为特别小组的组长,边雨在联欢会前就已经拿到了第一批数据。 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打开看一眼。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方皓辰问。 边雨叹了口气,不答。 看着边雨这样子,方皓辰皱起了眉头,“你没看?”他有些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不看?” 201的冬天冷得令边雨发昏,他撇撇嘴,有些烦闷:“我不想看。” -- 第46页 从联欢会那一夜开始,不,甚至是在联欢会之前,边雨的满脑子就都是方皓辰,他根本就静不下心来看数据,更谈不上进行任何分析和演算了。 “方处长,”边雨苦笑着问,“你不觉得你的话题转得很生硬吗?”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方皓辰说得一本正经,坚决不让对方重新掌握话语权:“边雨,你的任务很重,你要有紧迫感。” 方皓辰接着说:“姚处长和我说过好多次了,说你不看简报,也不跟数研处的同志们交流,你身为特别小组的组长,却一次会都没有开过。” 边雨看上去有些烦了:“你是我爸吗?姚处长为什么一有事就找你打报告?” “姚处长是怕工作出事。”方皓辰说,“我是你的朋友……”他说到这里,犹犹豫豫地:“再者,我长你两岁,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做你的哥哥。” “什么哥哥?我不愿意。”边雨憋了一肚子气,“我要你陪我看电影,跟我吃饭,你愿意吗?” “现在?” “对,就是现在。” 方皓辰想了想:“那这次看电影和吃饭算是下个月的额度吗?” 边雨翻了个白眼:“方处长你果然是方处长。和我看电影吃饭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吗?” “算了,电影不看了,饭也不用吃了,你现在陪我回宿舍,完成一件任务之外的事情,可以吗?” “不行。”方皓辰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我今天要去2号楼做实验。你自己回去吧,回去记得把4号楼给你的数据看了。” 方皓辰这样安排,边雨却没有半点听从的意思,他像是真的被方皓辰气着了,抬起手往前走了半步,有一瞬间方皓辰简直以为边雨要来掐住他的喉咙。 可边雨没有,他咬牙切齿地收回手臂,愤愤地说:“如果不是你,我的真想……” 想什么,边雨没说,方皓辰也不知。 方皓辰只是看着边雨撇下他,快步往宿舍的方向走,然而走了两步,边雨又回头,冲着方皓辰喊:“你就这么放心我回去?你不问问我回去干什么?” 方皓辰一愣,才按边雨说的那样问:“你回去干什么?” “我去烧东西!”边雨扬起了满脸笑意,“我要把那些该死的数据全烧了!” “烧了?”这下方皓辰终于急了:“边雨,你别胡闹!” 他赶快追上边雨,胳膊贴着胳膊,“那些数据不能烧!” 看边雨不理他,方皓辰抿着嘴,极为紧张地死死跟在他身旁。 边雨被方皓辰连着撞了好几下,带着点小脾气瞥了一眼方皓辰,“你跟着我干什么?你不是要去2号楼吗?” “你不能烧那些数据!”方皓辰一本正经。 “呵。为了数据就能跟我回宿舍,为了我就不行。”边雨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句:“那些数据比我重要?” 方皓辰一怔:“当然。”可说完之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又低声道,“那些数据是很多人的心血,比你我都重要。” “你……你可真是……”边雨张了张嘴,纠结了几番,最终还是硬不下心,自己倒了好几口气,平静了心情,才对方皓辰说:“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去工作吧,数据我是不会烧的。” 方皓辰的脚步停了停,然而还是追在边雨身后:“不行,我不放心你。” 边雨看了方皓辰一眼,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任凭方皓辰紧紧追着他,身后两排脚印叠在了一起。 第24章 第五道题 恢复工作之后的第四天的早晨,方皓辰吃完早饭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办公室的门缝里,被塞进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字:“方处长亲启”。 只看这五个字,方皓辰就笑了,哪怕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贴邮票——大概率是亲自投递的——可只看字迹,方皓辰就知道这封信出自边雨之手。 笑着笑着方皓辰忽然想起边雨上一次给他写信时的样子,那种无措的窘迫又浮上心头,甚至如今回想起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方皓辰赶紧收起脸上的表情,在门口像做贼一样左看右看,确定了走廊没人之后,才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把信打开。 这一次信封里没有叠成爱心的信纸,信纸上也没有对象是他的速写画。信封里面有好几页米黄色的纸,第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生我气了?还是躲着我?连宿舍都不回了。” 方皓辰摇摇头,他确实好多天没回宿舍。生边雨气?没有,边雨有什么可惹他生气的?躲着边雨?方皓辰坚决否认,他只是觉得最近自己心中杂念太多,所以一定要好好工作回归曾经的状态。 翻过这页纸,第二页上是一道天体物理题,题目问一颗已知速度的彗星质量在什么范围内,会被行星引力捕获,稳定围绕行星旋转?方皓辰轻哼了声,这是边雨出的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只需要根据万有引力定律,连小孩子心算两秒都能知道答案。 方皓辰接着去看第二道题,这道题的题目是第一道题的变形,题目中将第一题的天体质量增大,直到其体量相当于一颗恒星,天体因为质量增加导致其引力增大,所以闯进来的彗星哪怕质量并不小,也依然形成了一种非常不稳定的轨道,其将以进动的轨迹围绕着前者进行旋转。但这样的旋转仅仅是理想模型,方皓辰计算了彗星轨迹,微微噘了噘嘴,实际情况中以冰和杂质为主要成分的彗星,在这个轨道半径内,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近日点中消耗自己的质量,并最终坠毁于恒星的火舌之中。 -- 第47页 方皓辰翻到下一页纸,纸上的题目仍是第一道题的变形,第一道题目中的行星边上,出现了一颗小卫星,题目问,同样是一颗已知速度的彗星,在何种情况下会被行星吸引,在何种情况下会被卫星吸引。增加了一个天体之后,题目瞬间复杂了许多,但这也难不倒方皓辰。 最后一道题,则是一道数学题,想到这是边雨出的数学题时,方皓辰起先还激动了一下,可完整地读完题目他才发现,这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概率题,随意拿笔计算一番就能得出答案。 题目确实不难,然而看完四道题之后,方皓辰却更迷惑了。边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道并不复杂的题目,出给他是什么意思?检验方皓辰的业务水平吗?显然不是。打发时间的无聊活动吗?应该也不是。 在方皓辰陷入沉思时,他发现,在信封里还有一页纸,边雨单独折着放在信封中,所以方皓辰拿出信纸来时才将它留在了里面。最后这一页纸上,又是一行文字:“你可以很快地答出我的问题,却绝对猜不出我出题的目的。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今晚七点宿舍里等你,过时不候。” 这是干什么?搞这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方皓辰正糊涂地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他赶紧把这不务正业的信藏在抽屉里,才让门外的人进来。 来的人居然是演算科的科长刘卉芬。 刘卉芬向来脾气火暴,快人快语。这不,她一进来,都不需要开口,方皓辰就感觉到了她的脾气。 刘卉芬走到方皓辰的办公桌前,放下一个档案袋,也不说话。 方皓辰看了她一眼,接过档案袋,打开来看,是边雨第一份演算报告。 方皓辰忍不住笑了:“他终于算出来了?” “哼。”刘卉芬翻了个白眼,嘀咕了句,“算了还不如不算。” 方皓辰看报告的速度慢了下来,或许是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太冲,刘卉芬稍稍和缓了语气,深吸了两口气,接着问道:“方处长,关于边博士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皓辰抬起头,打量着刘卉芬的眼神,似乎想要读出她这句话背后暗藏的东西是鲜花还是刀子。他放下边雨的演算报告,问刘卉芬:“怎么了?你是听到什么了?” “不是。”刘卉芬答,“您可以看看他的演算报告。”她像是在努力压下自己的火气,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演算报告!”刘卉芬高声道。 方皓辰问:“他算的有问题?” “错误频现,漏洞百出!” “你先坐。”方皓辰让刘卉芬坐在他身旁,而他则是拿起那份演算报告仔细看起来。实话说,初算报告并不长,也只是对数据范围进行个初步的厘定,难度不大,别说是边雨,哪怕是让刘卉芬来做,报告成果也不会有大差别。这是一个不要什么能力,但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差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出了问题。 方皓辰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边雨的初算报告确实有问题,虽然一打眼没什么毛病,可是细细看去,却有两三处的微小错误。然而要命就要命在这微小的错误上,有一处微小错误整个报告都要推翻,何况他有三两处小错误。 瞧着方皓辰快要看完了,刘卉芬也开始说话了。 “方处长,边博士的能力我是认可的,要不也不会有现在的突破,但从这份初算报告就能看出来,他的工作态度绝对有问题。能力不足可以教,可是工作态度有问题绝对不能容忍!” 方皓辰不答,刘卉芬就接着说:“这几天,我总看到边博士大半夜了还在外面,你说这大冬天的外面有什么可看的呢?他的生活作风这些,我就不说了,可他这工作态度,201里连守门的大爷、食堂的伙夫都要比他刻苦。” 她拿起茶缸喝了口水接着说:“这初算报告边博士一星期前就应该给我,我们来来回回催了好多次了,他没办法了才说昨天给我,结果呢,就给我了一个这个?他这是在对付我还是对付你?还是在对付201?” “这么多天,他都干什么去了?”刘卉芬越说火气越大。 方皓辰却想起了那封信,心里虚得发慌,就好像工作出了问题的人是他。 边雨难道真的为了写这些东西影响了初算报告?不应该啊,当初他画了画不也一样做出了他的题?方皓辰出的题可比初算报告要难多了。 “边雨的思路还是没问题的。”方皓辰说。 刘卉芬瞥了他一眼,不太满意:“方处长,你怎么总替他说话?” 方皓辰垂下眼睛。 刘卉芬见状稍稍一顿,想了想,语气平和了些,声量也低了许多:“唉,方处长,虽然你现在是我的领导,但是当初你做演算员的时候也是从我手底下起来的,我作为大姐,当然是希望你好的。” “你是201最年轻的处长,我知道只要边博士这回的事成了,对你的仕途有很好的影响。可是边博士这个人,他指望不上。” 方皓辰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刘卉芬是完全误解了,然而转念再一想,他为什么要松口气,他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不过,边雨的初算报告完成得非常糟糕是个不争的事实,送走了刘卉芬之后,方皓辰决定晚上单独和边雨认真地谈一谈。 为了让自己不像是赴约的,方皓辰特意五点多就下了班,错开了边雨约好的七点。 -- 第48页 然而到了地方,看着边雨的房门,他又觉得不妥,脑子里思来想去的,乱成一团。万一边雨这时候不在呢?万一他出去吃饭了?方皓辰又想到刘卉芬跟他说的,万一边雨去雪夜里等什么人了呢? 那样的话,自己就回去。 方皓辰想,然后明天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边雨叫到办公室来,跟他讲初算报告的事,要是边雨问起来他怎么没赴约,方皓辰就说他去了,只是边雨不在。 这么盘算着,方皓辰就敲响了门。 第一声,没人应。 方皓辰甚至在心里有些庆幸没有人在。 再敲一声,不在的话我就回去了。 方皓辰又敲了一声,短暂地等待了一秒之后,他就想转身离开。 可是脚步都没踏出去,门就开了。 边雨正出现在门的那一头,他看着有些惊讶,却还是笑了:“我还怕是我听错了,打开门来,就看到了一个你。”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滞,方皓辰看向边雨,走廊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眼眸变成了更深的颜色,从上好的琥珀,化为了深沉的海洋。 大约被方皓辰这样看着,让边雨有些忘情,他盯着方皓辰动了动嘴唇,一串俄语自喉咙滑向舌尖:“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 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边雨说完忽然笑了。每次看到他,边雨总是笑着的,不知道是这个人喜欢笑,还是一看到方皓辰就忍不住会笑。 就像现在,边雨眨了眨眼睛。“听得懂吗?”他问。 方皓辰果然摇了摇头。 “不出意料。” 方皓辰走进屋看着边雨擦干头上的水滴,把水盆中的水倒进桶里,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水渍。 “你怎么这个时间洗头?”方皓辰问,他记得他第一次去宿舍见边雨的时候,边雨也是在洗头。 边雨又笑了:“这不是要见你?怕自己是臭的。” 他说完就往里面走,方皓辰的脚步稍稍顿住,在边雨背对着的地方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那几道题你解出来了吧。最后那张纸也看到了?” 边雨回过身问,方皓辰赶紧摆正姿势,才没被边雨发现。 边雨倒是没有特别留意方皓辰,而是走到角落拖出一个箱子,又从里面拎了一个大布袋出来,那布袋满满登登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你来这么早,我都没准备好。” 他一边说,一边擦干地上的水渍,又把桌子收拾干净。 方皓辰看着边雨忙碌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说不上的难受,于是他深吸了口气,也没有上前,才说:“边雨,我不是为了赴约过来的。” “我来找你,是说初算报告的事。” 注: “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出自俄国诗人普希金著名爱请诗《致凯恩》。 诗的第一节 内容如下: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你在我面前翩翩降临,仿若转瞬即逝的幻影,仿若纯洁之美的化身。” 边雨前面说“打开门来,就看到一个你”,后面紧接着说的就是《致凯恩》的三四句,“仿若转瞬即逝的幻影,仿若纯洁之美的化身。” 第25章 童话 “初算报告?” “是的。”方皓辰说着把档案袋递给边雨。 边雨只短暂地读了一秒方皓辰的表情就接过了初算报告。 实际上,方皓辰完全可以像刘卉芬那样,用或是严厉或是语重心长的态度,警告也好劝说也好,让边雨少做些没有用的不正经事,多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过去的他也确实是如此做的。可是现在方皓辰看着边雨,却说不出这样的话,大约是他心中对边雨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吧。 所以方皓辰就这么坐在边雨的对面,什么都不说,静静地看着边雨读完自己的报告,等待着边雨自己指出自己的小失误。或许,方皓辰满怀期望地想,这样的失误会让边雨紧张起来,让他以后更加认真,也更加投入。 然而边雨的反应十足十地吓了方皓辰一跳。 读完初算报告的边雨“哗”的一声站起来,在方皓辰反应过来之前,三下两下就将那整整一本初算报告撕碎,直接扔进了污水桶中,报告中的钢笔字迅速在水中洇成了蓝色的花。 “你干什么?!”方皓辰赶紧起来,想去拣污水桶中的报告,然而边雨却拉住了方皓辰。 “对不起。”边雨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我从没想过我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你怎么……”边雨这样子完全出乎方皓辰的意料,看着他,方皓辰的心又一下子软了,“算了,就是些小问题。” 他拍拍边雨的胳膊试图安慰他:“我知道,这只是意外,以后你对工作能上心就好。” 方皓辰这样说,边雨却抬起头来,他看着方皓辰,眼中是些方皓辰读不懂的东西:“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错是吗?” 方皓辰一顿,隐隐的,他似乎知道那个答案,可是他却像被什么巫女施了魔咒,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见方皓辰回答不上,边雨自嘲地笑笑:“你也答不上我的题。” “我当然答得上。”方皓辰急道,“这样的题我怎么可能答不出来?” -- 第49页 “是吗?”边雨仰起头,坐了下来,刚刚拿出的那一大袋不知名东西似是也无心打开。见边雨坐下,方皓辰也走过来坐下,同边雨面对面。 看方皓辰这样子,边雨笑了笑,问:“最后那道你也解出来了?” “哪道?”方皓辰问,“经典概率那道?” “不是。”边雨说,“是我单独叠起来放在信封里的那道。” 方皓辰想起最后那张纸,那张约他来见面的纸,颇为疑惑“你可以很快地答出我的问题,却绝对猜不出我出题的目的”?这也算是题吗? 方皓辰问:“那个也算?” “怎么不算?那个才是最重要的。”边雨说,“所以,你解出来了吗?” 甚至都不需要方皓辰说话,只要看他的表情,边雨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果然答不上吧。” 方皓辰较上了劲:“你那个根本就不算是问题。我知道你在问我你题目背后的意思,可这种问题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一个人有一个想法,没有标准答案,也无法进行验证。” 边雨听着方皓辰的语气,认真严谨,头头是道,就像在分析一个著名的学术猜想,却越发衬得自己好笑。 边雨的题目难吗? 确实,像方皓辰所说的那样,边雨出的题“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很难回答。 可是这些题目又很简单,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一道题或者几道题。 它们只是边雨的告白。 [已知速度的彗星质量在什么范围内,会被行星引力捕获,稳定围绕行星旋转?] 漫无目的的彗星被行星俘获,就如同我遇见了你。 [天体质量增加,引力增加,彗星在何种情况下才不会撞向该天体?] 我害怕自己无法抵御你的吸引,因为对于我来说结果会是坠入火海。 [当存在第三个天体时,已知速度的彗星,在何种情况下会被行星吸引,在何种情况下会被卫星吸引?] 不要一直推开我,越过拉格朗日点后,我可能真的会离开。 至于概率题,更是不需要看题目就可以知道答案。因为“概率”本身,就表达了边雨想说的话——不要在意其他,考虑参数越多发生概率越小,请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你看,是不是很简单? 甚至都不要解出前四道题,只要方皓辰的眼中稍稍有他,只要方皓辰心里有一处哪怕是朦朦胧胧知道他的感情,那么方皓辰就可以很容易地明白边雨到底想说什么。 毕竟,从来到201,到投身于自己本不愿参与的研究,再到因为无法静心工作导致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边雨一切的喜与乐,一切的悲与苦,他的自尊,他的耻辱,他的一举一动,都源自方皓辰,都为了方皓辰。 可是方皓辰可以那样容易地解出前几道题,却不知道他爱他。 边雨就如每日等待小王子到来的狐狸,他喜欢他的发色,喜欢他的声音,甚至喜欢他每天会来的那个时刻,可是小王子的心却永远属于他的玫瑰,就像方皓辰,他的眼睛永远都在天上。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只是到了现在才再次沉痛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然而边雨却还是不死心,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说:“这样,皓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再给你出一道题。” “什么题?”方皓辰笑了,像是对边雨的题目满怀期待,“这回你可以出得更难一点。” 边雨也笑了,只是他笑得无可奈何:“……我尽量。” 想了想,边雨又说:“皓辰,只要这个题目你答出来了,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奖励?”方皓辰的眼睛亮了,他的视线飘到边雨未打开的那个袋子上,“什么奖励?是那些?” “算是。也不全是。” “如果你答对了,我奖励你做你的亲密朋友怎么样?”边雨半开玩笑地说。 “我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了。”方皓辰说。 “不是这种朋友。”边雨说,声音中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不论他出的是什么题目,他已经把最重要的答案泄露给了方皓辰,他已经将他的灵魂,毫无原则地交付给了方皓辰,“是那种朋友。” 方皓辰先是想问“哪种朋友”,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边雨的意思,明白过来的方皓辰一愣,接着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绯红涌上了他整张脸。 冬夜炉火独特的暖黄蔓延在方皓辰的脸上身上,那还是方皓辰特意为边雨送的煤块。曾经边雨总是舍不得点它们,他总是先点那些后勤送来的。可是后来他看不到方皓辰了,便又想着点了这些煤块,就像方皓辰在他身边,带给他这样的温暖,哪怕方皓辰送给他的与后勤送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方皓辰终于说话了。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不大:“边雨,你要注意一点。” “在中科院的时候是有陆主任帮你挡着,如果真的有人举报你,你会被抓起来的知道吗?” 许久的期待全部化为泡影,边雨的眼前反反复复的都是“举报”“抓起来”这样刺眼的词,他忽然感觉当初还不如听从父母的去做电击治疗,那种感觉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疼更痛。 “你会举报我吗?”边雨问。 方皓辰愣愣地看着边雨,最终移开了眼睛:“我不会。” -- 第50页 “但没有办法保证别人不会。”方皓辰的语气有些急,抑或是他并不想和边雨在这样的话题上纠缠,“真的闹大了,哪怕是201也保护不了你。” “我也不是威胁你。”方皓辰眨了眨眼睛,“就算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你不怕?” “怕什么?”方皓辰微微笑了,“大不了就回去做研究员,我还是一样可以做我的事情。” 边雨笑了,他不明白自己在这种时候,究竟为什么会笑。 “我给你说说我的题目吧。” “从前,有一个少年,在一个冰冷的城堡中,遇见了一位沉睡的公主。” 方皓辰疑惑地听着边雨讲的故事,却也没有出声打断。 “公主那样美丽,少年几乎在一瞬间就爱上了公主。为此少年放弃了自己的旅程,放弃了陪伴他的老马,放弃了并不锋利的剑刃,他每天都守在公主身边,无论是春暖花开,还是岁暮天寒。 “为了让公主苏醒,少年寻过最好的医生,也找过最邪恶的巫师,可是无论他用何种方式,公主都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在少年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恶魔出现在他面前,恶魔告诉少年,只要献祭他自己,他就可以让公主苏醒。 “少年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于是恶魔引诱着少年,去完成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在那中间,少年失去了自己的双脚、双腿、双手、眼睛、耳朵和声带。 “作为恶魔的祭品,少年的伤口永远都不可能愈合,在活着的每时每刻,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当少年终于完成恶魔的任务回到公主身边时,他想摸一摸公主的手,可是他已失去了手,想看一看公主的样貌,可是他已失去了眼睛,他想像以前那样给公主唱歌,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声带。 “空洞的眼眶中不停地流出眼泪,少年像一个丑陋的肉块一般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时恶魔再一次出现在少年面前,他说:‘你很痛吧?没关系,只要你愿意献祭公主的心脏,我就可以把你恢复成曾经的模样。’” 边雨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了下来,回过头去,方皓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见边雨停下来,方皓辰问:“然后呢?” “然后……少年放弃了,哪怕他痛得撕心裂肺,他也不愿意献祭公主。最终少年选择让自己死去。而公主仍然沉睡着。也许有一天公主会醒来,可是公主也不会认得少年是谁,她所爱的人,也不会是少年。” 边雨说完后,有些失神,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方皓辰开口:“没了?” “嗯。没了。”边雨说,用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平静语气说。 “问题呢?”方皓辰还在期待着边雨提给他的问题。 “就是这样,没有问题了。”边雨抿了抿嘴答,不知是不是方皓辰的错觉,他看见边雨的眼睛中有一层薄薄的水雾,炉火映在上面,有一层温暖的光。 方皓辰像是有些失望,但也并未再追着边雨问。 那一天的后来,他们又一起聊了很多。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不快。边雨甚至还借了一本书给方皓辰——哦不,不应该说是借,应该说是硬塞。对于那种国外的小说,方皓辰一贯不感兴趣,然而边雨难得给他点什么东西,方皓辰也只好做了一个大概率不会履行的承诺:“好,我有时间看看。” 一直到夜很深了,边雨才把方皓辰送到门口。在离开之前,边雨那样久久地盯着方皓辰,简直让方皓辰以为,他会再给他一个属于亲密朋友的“贴面礼”。 可是边雨没有。 他强扯着嘴角说:“谢谢。” “嗯?” 没有回答方皓辰,边雨又说:“再见。” 在门关上时,一股子寒风吹来,让方皓辰不禁一阵瑟缩。 好冷。 他从来不知道201的冬天竟然有这么冷。 作者有话说: 不虐不虐,只是为了方处长追夫做准备~ 第26章 幸运的果实 那一次谈话之后,边雨好像突然转了性,整个人都安分了下来。 每天要么是去办公室上班,要么是在四号楼和演算室,有时候方皓辰醒来去找他,哪都找不见,问了楼下的门卫才知道,边雨竟然早早地就走了。 边雨能有这样的表现,处里的同事将功劳全都归给了方皓辰,哪怕方皓辰一再强调那天自己什么都没做,是边雨自己对工作的责任心促成了他如今的勤奋认真,可是别人都不信。在他们眼里,方皓辰就好像真成了边雨的监护人,费心费力地管教着边雨这个冥顽不灵的混世魔王。 方皓辰当然知道边雨不是。 边雨可能生活作风有问题,上次也确实出了点小纰漏,可是他这个人对于数学,或者说对于他正在研究的内容,是有一种十足的敬畏之心的。方皓辰知道,边雨比谁都清楚自己在数学领域的天才,所以那一次的打击对他才那么大,他超乎寻常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自己犯下那样低级的错误。 想到这里,方皓辰不禁有些担心。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看到边雨了,这几天他有意无意地找过一些借口去边雨的办公室,可老天就像成心和他作对一样,每一次他去的时候,边雨要么不在,要么就是正巧有急事要出门。 -- 第51页 他对工作这样上心,方皓辰自然是不能拦的,可是每一次看着边雨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方皓辰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不适。 这份不适在方皓辰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直到看见边雨在办公室里吃午饭,才终于停了下来,变为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畅快。 “你在吃饭?”方皓辰问。 见到方皓辰来,边雨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想了想,他又低下头:“嗯。”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潦草地答了一声。 吃着饭呢,边雨总不至于再跑出去工作了吧。 方皓辰慢悠悠地走过去,似是无意地看向边雨。打卤面,今天的食堂竟然做的是打卤面?这让他不禁想起边雨当初第一天来201,方皓辰就是给他买的打卤面,那时也是这样坐在边雨的对面。 那一次边雨强迫着方皓辰放下手中的鸡蛋,和他聊天,可如今方皓辰这样坐着,边雨只是闷头吃,方皓辰想说的话有一堆,也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直到后来,许是边雨被方皓辰盯得不舒服了,才放下筷子,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方皓辰:“怎么了?有事吗?” “没事。” 这句话刚说出口方皓辰就有些后悔了,没有事他来找边雨干什么?总不可能是想他了吧。 “有事。”是以方皓辰立刻改口,“来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还能有什么。”边雨像一个外国老绅士一样擦了擦嘴,收拾了东西,“还是那些工作,你不是都知道的?”他说话的态度也像一个老绅士,温文得体,却也带着一些冷漠和疏离。 “嗯。”方皓辰装作没注意到边雨的态度,垂下眼睛盯着边雨的手看,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边雨的手?瘦长挺直,指节分明,方皓辰抿了抿嘴,有些出神地说:“也不能总是忙工作。” 方皓辰说了这话之后,边雨半天没答声,直到他抬起眼来,他才看见边雨正一脸好笑地看着方皓辰。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没想到方处长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方皓辰的脸不知为什么就红了,他赶紧站起来,手指在身后紧紧地扭成一团,轻咳了声:“我是说……” “除了工作之外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事。” 方皓辰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边雨的办公室,有些意外,边雨的办公室里,一样和他自己有关的东西都没有,没有照片,没有画报,没有红酒,也没有收音机,这样的办公室放在别人那里可能是正常的,然而在边雨身上,却很不正常,那感觉就好像这儿只是一间图书馆的阅览室,边雨随时会来,也随时可能走。 方皓辰心有所思地说:“昨天程院长来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同志……”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像是期待着边雨对他的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可是边雨只是这么看着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甚至都没有点作为好兄弟的关心之情抑或八卦之心,直到边雨意识到方皓辰是在等他说话时,才问:“然后呢?” 敷衍之情溢于言表。 方皓辰心里酸成了一团,那股提着的期待劲也泄了,嘴上倒是说:“没什么然后,我拒绝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木头一个,就算是结了婚也是耽误人家。” 方皓辰说完这句话又是等着边雨,在他的脑子中,有一个边雨当笑着和他说:“怎么?方处长也知道自己是木头了?” 然而现实中的边雨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哦”。 接着他把桌上的文件收好,拿了个档案袋装起来夹在腋下,站起身来才撞上方皓辰的视线,礼貌地一笑:“我下午要去演算室。” 办公室里忽然闷得人发慌,方皓辰感受到一种微微的窒息,他哼了一声,有些不满意地回:“好巧,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这回边雨终于正眼看方皓辰了,他笑着伸出手,像是想要拍拍方皓辰的肩膀,方皓辰不禁暗暗绷紧了身体,可边雨的手还没有触碰到他,就先收了回去:“没有,是真的约好了要去演算室那边。” “是吗?”方皓辰闷闷地问,“有什么进展吗?” “确实有。”边雨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之前荒废了那么久,现在要有点紧迫感了。” 他说着,将一个讲义夹递给方皓辰,里面是一沓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排一排的演算公式和演算数据。 “只要从这里,”边雨指着纸的这一头,“到这里,”又指着另一张纸的那一头,“都算出来,就能计算出残余的能量级,进而依据粒子衰变周期,还原出爆炸发生时的各项数据。” 刚刚那股子不爽快立刻被眼前的公式打得烟消云散,方皓辰简单看了一眼这些公式,心脏就不可控制地嘣嘣直跳:“还原了当时的数据,就能了解是什么引发了那次爆炸,甚至再进一步的,解开统一场的秘密!” 方皓辰这样兴奋,边雨却对此不以为然:“也不能这么乐观,现在只是理论计算,距离实验室验证,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毕竟无论是数据的选取,参数的设定,公式的推导,全部依据于边雨的猜想,这就像一个逻辑圈,在边雨的猜想内部是自洽的,并不一定代表它就是真实的,说到底,没有经过实验论证的猜想,仅仅是空谈而已。 “实验论证本来也不是你的领域。”此时方皓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边雨的演算公式和演算数据所吸引,开始那点萎靡也彻底消失不见,他甚至都没有理边雨对他“吃没吃午饭”的问候,拿过边雨那一沓演算纸,径直坐在了边雨的位子上,口中念念叨叨又用铅笔在上面时而不时地涂涂画画。 -- 第52页 见方皓辰再一次沉入他的物理世界,边雨也不再叫他,只将办公室的门虚掩上,又叫田骏男去打一份午饭送过来,便自己去了演算室。 这一去就是一下午加一个晚上。 等到边雨从演算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夜幕下的201黑得吓人,若是寻常,边雨都会直接回宿舍,然而今天他却怎么都放心不下那个搞起研究就茶饭不思的人。 在抵达物研处的时候,边雨抬头看,他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 他本应该上楼去,可想了又想,边雨还是放弃了,他就站在物研处楼下,点了一根烟,远远地看着他办公室里那昏黄的灯光,在此之前的很多次,在一个个雪夜里,他也是这样看着方皓辰的办公室,就像航行的海船注视着远方的灯塔。 边雨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一直到那灯熄了,他才掐了烟,转身快步回了宿舍。 这个实验设计,怎么也够方皓辰折腾一阵子了。 边雨想到这是快乐又是苦闷,快乐的是,这样方皓辰就不会总来找他,他终于可以少点看到方皓辰;苦闷的是,这样方皓辰就不会总来找他,他真的看不到方皓辰了。 然而边雨却怎么没有想到,他的清净只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一早,边雨都没起床,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了。 是方皓辰。 站在他门口的方皓辰,手中举着一沓演算纸,头发有些凌乱。 “我能进去吗?”边雨刚刚开门,方皓辰就问。 边雨看了一眼表,才六点不到,他理了理头发,点点头,侧身让方皓辰进来,这时边雨才看清,方皓辰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你一夜没睡?”边雨不禁问。 “嗯。”方皓辰不甚在意地答,“我根据你的演算公式和结果设计了一个实验。” 他说着把演算纸塞到边雨手里,见刚刚起床的边雨脑子还蒙着,方皓辰心急地凑到边雨身边,指着他设计的实验对边雨解释:“简单点说,物理场可以想象作充满空间的震动球,之间以弹簧相连,空间中每点的场是谐振子,量子化后则成了每点有个量子谐振子,场的激发则对应到粒子物理学中的基本粒子。所以,在这里……”方皓辰用手指示意着他看设计图上两个平面,“设置两块不通电的金属导体或者是介电材料,不断压缩两物体的距离后,就可以对中性原子之间的作用力进行检验。” “也就是说……”方皓辰抬起头来看向边雨,疲劳的眼睛里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亮,“只要实验所得两个数值相等,那么就能证明你的猜想是正确的,只要你的猜想是正确的,就可以计算出在粒子被激发时的能量值。” 听方皓辰说到这里,边雨的困意完完全全地消散了,他死死盯着这个仅能用“巧妙”予以形容的实验——是的,巧妙,不只是对关键结点的处理上,而是整个实验,都是一环扣一环,每一步单说都非常简单,可放在一起却让人不得不感叹设计之精巧绝伦。 “你一晚上就想出了这个?”边雨问。 方皓辰误解了边雨的意思,抿了抿嘴:“我知道这个实验有些简陋,而且必须要申请超低温实验室才能做,不过后面我可以再继续改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边雨看着方皓辰这透着一丝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设计出了这个实验?” 方皓辰看着边雨眨了眨眼:“不是一晚上,是半个晚上。”他这样说,眼睛里泛上了一丝幼稚而可爱的得意。 “昨天你没回办公室?”方皓辰问。 “嗯。”边雨语焉不详地说了个小谎:“昨天从演算室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就直接回宿舍了。” 方皓辰撇了撇嘴,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等你直接回来了。” 边雨笑了笑:“所以今天五点多就来敲我房门想要跟我分享成果了是吗?” “当然。”方皓辰答得理直气壮,“我能有这样的构思都是因为你,边雨,你真的是个奇迹。”方皓辰由衷地赞赏。 边雨却摇摇头:“你才是。” 在这样落后的研究环境中,没有受过国际顶尖学府的系统教育,靠着自学外语,啃着不清晰的外国研究照片,在这样轻的年纪,达到不逊于任何顶尖物理学家的水平,背后是不可估量的天赋、努力和热爱。 所以边雨更不能,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将这一切夺走。 想到这里,边雨忍不住低声说:“如果可以在另一个时间地点遇到你多好。” 方皓辰却摇摇头:“不,在此时此地能够遇见你,已经足够好了。” 第27章 请你履行约定 超低温实验室的使用申请提交上去了,方皓辰却没有什么紧张或者激动的情绪。 毕竟这么多年了,方皓辰很清楚什么样的申请能通过,什么样的申请要他一次一次的磨。比如这一次,他们需要在超低温这样的尺度进行观测,所需要的实验室建造成本高,实验耗费大,在全国范围内,这样的实验室也就只有一个。 201想要做超低温观测实验,只能派一个研究小组千里迢迢赶赴过去,再在人家不工作的夜里,通宵去做实验。 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保证研究就能够有突破,或者说,沉寂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敢保证,那千千万万人民群众共同奋斗努力都不行的事,怎么到了边雨就行了?他比别人高到哪里了? -- 第53页 若是成功了还好说,若是真的不成功,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时间,假如组织上来问,恐怕被追责的不只是边雨、方皓辰,甚至还有程院长和整个201。 但方皓辰就偏偏相信边雨一定能成功。 所以超低温实验室的使用申请一提上去,方皓辰二话不说往程院长办公室就是一坐,喝着程院长最好的茶,磨着全201最烦的人。 方皓辰坐下的第三个小时,程院长忍不住说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疼自己的茶叶。 “你得把我使用超低温实验室的申请给我批了。”方皓辰梗着脖子说。 “我为什么要批?”程院长问,“就凭你在我这喝了三个小时的茶?那谁想干点什么都来我这静坐示威得了。” “我和他们能一样吗?”方皓辰从来就不擅长走群众路线,“边雨的猜想需要验证,我们需要做实验。” “你怎么天天‘边雨’‘边雨’的,小方你说实话,”程院长说,“你对边雨这么上心,真的没有私心?” 私心!他怎么可能有私心?!方皓辰觉得程汉洲的言论极为离谱,可他自己却弄了个满脸通红,他小声嘀咕:“我的私心,只是对工作的私心。” “真的?” “当然!”方皓辰答。 程汉洲看着他意义不明地笑,笑完了从抽屉里拿出个散装夹递给方皓辰:“有私心也没什么不好,边雨是个可用人才,你想要将他纳入麾下,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以后要多约束约束他。” 方皓辰把散装夹接过来看,里面正是自己写的申请,在申请后面,写着大大的一个“同意”。 原来程汉洲早早地就同意了! “老狐狸。”方皓辰低声咕哝。 “你说什么?”程汉洲喊他,可是方皓辰已经拿着申请,一溜烟跑走了。 审批下来后,201立刻派了一组研究员过去,因为实验室建的位置,还特意选了几个身体壮的小伙子,生怕他们扛不下来。边雨和方皓辰因为还有其他的事务,便留在了201。然而人留下了,心却早就飞到了实验室,尤其是边雨,甚至到了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的程度。方皓辰时而不时地就往边雨办公室跑,可能看到边雨的时候很少,倒是偶尔见到了几次田骏男。 有一次难得抓住边雨,方皓辰发现边雨眼睛下有重重的黑眼圈,面色也泛着暗黄,整个人憔悴得要命。 方皓辰有些担心,他想要关心边雨,可又怕边雨说:“你不就想要我这样努力工作吗?”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酝酿了好久,最后方皓辰还是忍不住安慰边雨:“别这么担心,我相信你的理论猜想和演算公式,毕竟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想了想,方皓辰又说:“况且,就算这次没成功,也没什么,我们回来再改,来日方长。” 然而边雨却不知想着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头:“啊,不好意思,刚刚没有听到,你说什么?” 他甚至都不调笑于他了,方皓辰一下子就泄了气:“没什么。”他摇摇头。 “哦,那我先去演算室了。”边雨说。 “……”方皓辰扯出个笑容,“行,快去吧。”他说,可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忍不住透过窗户看楼下边雨离开的背影,只不过自始至终,边雨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201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大约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冬雪才勉强散去,有几处着急的花也抢先抽了芽。吃过早饭后,边雨破天荒地出现在了方皓辰的办公室。 他的身后跟着特别小组的几个人,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沓厚厚的档案袋。 “是超低温实验室寄回来的实验数据?”方皓辰兴奋地跑过去,问边雨。 “嗯。” “我帮你们拿。”方皓辰说。 边雨想了想,没有拒绝,挑了个稍薄的档案袋放到方皓辰手里:“走吧,去演算室。” 抵达演算室之后,方皓辰才发现,不只是特别小组来了,程院长、华政委、数研处的姚处长,都得到了消息。 边雨把实验数据分发到每个演算员的手里,那上面是一行一行油墨印刷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寄托着全体201的心血。 “开始吧。”边雨只这样简短地说,演算室的案台上,一个个包了浆的算珠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而站在一边的人们,或紧张,或激动,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稍重的呼吸声都不敢有,生怕影响了演算员的计算,只是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中安静地栖身等待着。 方皓辰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刘卉芬手下的似乎不是一颗颗算珠,而是他的心脏,三指飞翻,拨动得他的心隆隆作响。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实验数据的处理,就这样从早上到晚上,又从第二天的早上,再到第二天的晚上,这些人每天都会来演算室,他们的脸上一天又一天憔悴,但也一天比一天兴奋。 直到第三天下午四点,刘卉芬的手指不动了。 明明其他的算盘还在响着,但是方皓辰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边雨的手,可指尖刚刚碰到,两个人便都像触电一般地撤了开。边雨回头,僵硬地看了一眼方皓辰,很快又把目光投向了刘卉芬。 刘卉芬也在此时茫然地抬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边雨,目光对上的瞬间,她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摞在手边的数据,舔了舔嘴唇,咳了一声,用沙哑而颤抖的声音说—— -- 第54页 “不相等……” 她喃喃地说道。 “什么?”程院长吼她,“大声点!” 刘卉芬好像这才回魂,她拍了一下桌子上那些演算的稿纸,站起来,提高了声调:“实验室的数据和边博士的演算不相等,边博士的猜想是错的!” 先反应过来的是姚处长,他一个箭步冲到刘卉芬的身边,他拿起演算纸,反反复复地看,薄薄的演算纸将他手上的颤抖分毫不差地放大个干净。 “你确定?没有算错?”姚处长急问。 “我算了三遍了,绝对不会错,数字不会骗人,不相等就是不相等。” 刘卉芬的这一句话,让特别小组的成员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突然就断了,有一个研究员脚下一软倒了下去,登时不省人事。一群人“哗啦”一下子乱了,有的人围上去给晕倒的研究员掐人中,有的人连连摇头,有的人捶胸顿足,还有的研究员忍不住小声啜泣。 边雨难得地看向方皓辰,像是想要在他这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安慰,可是方皓辰什么都没有说,他转身跑出演算室,留下里面哀声一片。 “他的梦,现在总该醒了。”边雨想。 其实这一次会失败,程汉洲一点都不意外。 从201成立到现在,除却中间被不断审查检讨那几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蹉跎着,只有少部分的人才有一鸣惊人的成就,多年前的方教授算是一个。可是说句唯心的话,她那样不世出的天才,大抵是来自上苍的力量,想要在凡间培养一个,确实是太难了。 程汉洲回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边雨正站在他的门口,见到他来,边雨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程院长,让你们失望了。” 程汉洲笑着摆摆手,请边雨进来办公室,让边雨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上好的茶。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么多年无人攻克的领域,我们在前进的路上犯点小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我还是相信你们的能力的,总结错误,继续前进。” 可是边雨却说:“我可能没这个机会了。” 程汉洲一顿,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边雨,没有说话。 边雨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直起身子,十分正式而严肃地说:“在我来201之前,我和方处长约法三章。他答应我,我想走你们随时放我走。虽然现在说这个话不合适,但是我要求你们履行约定,放我离开。” 程汉洲听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想再做下去了?”程汉洲慢悠悠地问,“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退缩了,不可惜吗?” “有时你飞到了头,却发现还不如中间掉下来。”边雨不禁想到刚刚方皓辰的表情,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大约失望至极吧。 “方皓辰总是把我想得很好很好,他总是以为我是君临罗马的凯撒,实际上,我只是登上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 因为统一场这些研究,边雨失去的远比方皓辰想象的多得多。 不只是时间、精力。边雨到现在还记得,实验宣告失败的那一天,边雨原本想带着恋人去见他的父母,然而几年埋头实验室却使他忽略了身边的人,他不出意料地分了手,也被迫在父母面前出了柜。至于后来的事,边雨记不太清了,也许在电疗仪通电的时候,那些疯狂的、执拗的、快乐的、不快的记忆都打散了吧。 事到如今,留在这里的每分每秒对边雨来说都是折磨,无论是恶魔一样的研究项目,还是他对方皓辰难以割舍的感情。 “放过我吧。”边雨的声音几近乞求,“让我走吧。” “方处长知道吗?”程院长问。 边雨不答话。 程院长抬起头,看向窗外,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对边雨说:“既然你和方处长有言在先,那我也不会拦你,想走就走吧。” “真的?”边雨满脸不敢置信。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201又不能食言。” 边雨怎么都没想到程院长会这么容易地放过他,一时间还有些缓不过来神,直到程汉洲又问他离开了201要去哪时,边雨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可以离开201了。 “谢谢程院长!”边雨站起来,露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他甚至慢慢打量了一眼这间办公室,又望向窗外尚未抽芽的枯枝。 再见了,201。边雨在心中默默地说。 再见了,方皓辰。 注: “有时你飞到了头,却发现还不如中间掉下来。”出自刘慈欣《球状闪电》,觉得在这里很合适,所以致敬一下大刘^-^ 第28章 高热不退 敲门声正是在这时响起的。 边雨见状不再打扰,走到门口,最后和程院长道了个别。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走了,然而和警卫员小唐错身而过时,几个音节在关门之前传进了他的耳朵。 “方处长……”小唐倒了几口粗气,“方处长不见了!” 边雨不自觉地站定了脚步。 “什么不见了?”是程院长的声音。 “就是方处长不见了!”小唐的声音很急,“姚处长从演算室出来本来想去找方处长,结果去了办公室却没有人。” “办公室里没人,那其他地方呢?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都找过了,哪里都找过了。” -- 第55页 程院长待方皓辰,从来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一听人丢了,他也急了:“那愣着干什么?不赶快去找?!” “是!”小唐答,可是很快,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些,边雨缓缓贴近门边,像一个特务一样,屏着呼吸更仔细地听才能听得清,“田骏男说,她看见方处长从演算室出来……就去了老基地……” “老基地?他去那里干什么?!”屋内的脚步声,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时不时还会停下来,跺跺脚,大约是程院长在来回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片刻后才问,“还有别人知道吗?” 警卫员似乎也警觉了起来:“没有……”微微停顿了下,“应该没有。”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在基地里再重新找一遍,这么大一个人不会说没了就没了的。”程院长说,“至于老基地的事,回去等我的命令。” 小唐似乎还要再说,可程院长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再听,小唐只能听令离开,开门时,走廊里已然空无一人。 方皓辰醒来了。 这里太旧了,旧到他需要在醒来时几次睁眼确认,才确定他的确是醒着的,而不是在梦里。 本是发白的墙壁因为年久失修,大片的墙皮剥落下来,下面水绿色的油漆墙裙也破破烂烂,像被撕碎的衣衫,水泥地板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裂痕,发泡起皮的木制桌子和厚重的灰尘融为一体,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底色,方皓辰正是在这一片破败中醒来的。 他坐起身,盖着的大衣顺势落在了腰间,身下也相应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方皓辰低头看,在他和肮脏的草垫床中间,有人垫了厚厚一层旧报纸。 方皓辰抬起头,在离他约莫着有一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边雨。 此时的边雨正坐在一把木制椅子上睡着,双臂交叉紧紧裹着西装外套,他看上去很冷,指节也泛着青白色。边雨的头向右垂着,好看的侧颜就这么在阴雨天特有的模糊和朦胧中一览无余。人睡熟的时候,总是没有醒来时那样精明,就像现在,边雨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嘴唇很薄,又泛着暖洋洋的红色,唇齿之间,流转出深沉而绵长的呼吸声。 方皓辰意外地发现,他还蛮享受欣赏边雨这个“蠢”样子,就好像剥去了那些绝伦的演算,这才是他本真的面目。 可惜边雨醒得太快了。或许是在椅子上他睡得并不安稳,每一次刚要坠入梦网,就会被一个趔趄拉回到椅子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显得比前几天更为疲惫,看到方皓辰的第一时间,他说:“你醒了。” 接着边雨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拖着满身的倦意,在半迷半醉之时,抬手摸了摸方皓辰的额头。 “你的手好凉。”方皓辰说。 “是你在发烧。”边雨回答,他看着方皓辰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冲他笑,这让边雨不禁怀疑,方皓辰是被烧傻了。叹了口气,边雨拿起掉下来的大衣,将方皓辰重新裹好,方皓辰也不挣扎,就这么仰着头冲着他笑,让边雨隐隐觉得方皓辰是个娃娃,他只消大衣裹着就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走。 “我在发烧吗?”方皓辰从缝隙中伸出手,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像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烧了。可惜他的手心热得发慌,倒是显得脸上还有那么丝凉意,于是方皓辰毫不在意,反倒是问边雨:“你怎么在这?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没错,哪怕是发着烧,方皓辰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这是他小时候住的大院的门卫室,当初发生爆炸后,整个201的老基地,无论是实验区域、研究区域还是家属区、培训区,全部匆匆忙忙地撤离了。撤离时,许多人都以为还会再回来,因此只是简单地收拾了衣物。却没想到,老基地的保密级别越来越高,这一走几十年过去,连人也换了几茬,如今这里除了破败,很多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我怎么知道这里?”可是边雨却满脸惊讶,“你没有印象了是吗?” 方皓辰摇摇头。 “是你让我来的。”边雨说完嘀咕了句,“真是烧傻了。”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倒不如自己去问问你的程院长,为什么人丢了他不去找?怕老基地有狼吗?还是你们在这核泄漏过,辐射超标??” 如果不是因为方皓辰乱跑,边雨想自己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回家了。如果不是程院长犹犹豫豫的,不想踏足老基地,他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跟疯了一样出来找人。 边雨是真的不愿再回忆,当他在去往老基地的半路上发现因为高烧而失去意识的方皓辰时是什么心情,他更不敢想如果他没来方皓辰是不是真的会被野兽吃掉,还是干脆就饿死在这里。不幸中的万幸是方皓辰哪怕烧糊涂了,也本能地指挥着边雨背着他来到了这个大院,否则他们两个恐怕真的会一起死在这!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从来都不考虑别人会不会心慌,别人会不会着急。 边雨越想越生气,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刺:“看不出来方处长这么脆弱。不就是一个猜想吗?错了就是错了,你自己跑到这里是什么意思?考试没考好要哭着找妈妈吗?” “差不多。”方皓辰说着还是那样像傻子一样笑,笑着笑着,他冷不丁站了起来,吓了边雨一跳,好在边雨反应快,将这个烧糊涂的病人强硬地按了回去。 -- 第56页 被按回去的方皓辰嘴也不停:“我还是觉得我们的思路没有问题,我们的演算也完美无缺。”方皓辰说这话时,眼睛又冒出了精光,用边雨的话来形容,那是邪恶且执拗的光芒,仿佛饿了十天的人,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桌子珍馐美味。 “坐下。”边雨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病人不太服气,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只是在被按下的时候,方皓辰就势死死握住了边雨的手,在感受到手底下冰凉的时候,方皓辰短暂地将他的那些见解咽了下去,转而细心地将边雨的手包裹在自己仍然偏高的体温之下。 似乎发烧不只燃烧了他的身体,还将方皓辰那些别扭和凉薄都烧了个干净。 “我们的猜想和演算都没有问题。”他重复了一遍说,“问题一定是出在了某个先验的公理上,就像宇称不守恒!”方皓辰一边焐着边雨的手一边说,“我有预感,答案一定就在201的老基地,只要我去了那里,就能知道到底哪个假设出现了问题!” 边雨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就为了这个,一个人跑到老基地来?你宁愿相信被人验证过无数次的公理出了错,也不相信是我出了错?” “是啊!”方皓辰说着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共同的成果,一切都值得。” 一切都值得。 他走过许多路,他做过一些事。 那其中有一些事情成功了,而有一些事情燃烧之后,留下了抹不掉的名为“绝望”的灰烬。 有一些人理解他,有一些人劝他放弃。那些人说,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在这一路上,一个又一个人退却了,倒下了,明智地转身了,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 到最后,不出意外地,只剩下了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连他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人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幼稚?一腔热血的梦想能代表什么?你的奋斗能带来什么?面包,还是远方? 可是方皓辰只说了一句话—— 一切都值得。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未来也许什么都没有,他也清楚地知道一腔热血最后换来的可能只是半屋废纸,他早已知道这一路上,他会付出家庭、健康甚至是生命。 但是一切都值得。 直到现在,边雨才真真正正理解了201的誓词。 此时此刻的一秒钟,无法证明你曾经的努力。 你曾经所做的一切,都将在你前进的道路上,它们期待着、等待着,盼望着去证明你幼稚而执拗的梦想不只是你的墓志铭。 边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只感觉到,从皮肤相贴的地方,涌上来一股一股热流,那一股股的热流直冲他的心脏,让边雨几乎要控制不住他自己。 “太热了。”边雨收回自己的手,喃喃地说。 他说完,站起身。 “原谅我刚才说的话。”边雨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也有些颤抖,“皓辰,你和你的名字一样,是照亮阴霾的恒星。” “你也是,你是自天边而来的星星。”方皓辰说着想了想,“不,不仅如此,你还是一场雨,一场让池塘中的叶子动起来的雨。” 方皓辰说完,以为边雨会笑他,可是边雨却只是把方皓辰摁到了床上,他久久地盯着方皓辰的眼睛,那一瞬间方皓辰简直以为边雨要吃了他。 他会拥抱他吗?方皓辰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细胞在隐隐渴望着些什么。 但边雨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和方皓辰拉远距离,就好像方皓辰身上有一种致命病毒,感染了就会令他迅速死亡。 “少说话,好好休息。”站得远远的,边雨说,“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他说着微微停顿了下,“你最好期待上帝有,否则我们恐怕要饿着肚子赶路了。” 上帝?方皓辰扬起眉毛,他可不相信什么上帝,他更相信工人阶级未雨绸缪的能力。 不过,在边雨回来之前,他大概可以再睡一会儿。方皓辰想,边雨的大衣真的太暖了,他缩在里面,就像缩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注: 宇称不守恒:在1956年之前,科学界普遍认为宇称守恒,即任何粒子的镜像与该粒子除自旋方向外,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1956年,李政道和杨振宁猜测在弱相互作用(前文提到过四种基本力之一)中,互为镜像的物质运动不对称,这一猜想后来被吴健雄用钴60验证。这个发现是惊人的,在此之前宇称守恒定律屹立不倒三十余年,很多理论研究也进入了死胡同,李政道和杨振宁的发现使理论物理学迈向了新的方向,二人也因此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关于两人的名字:皓辰,就是释放着白色光芒的星星。在宇宙中,恒星的颜色和温度有直接的关系,发出蓝白色光芒的星星是宇宙中温度最高、质量最大的主序星,像参宿七是蓝白色星,天狼星、织女星都是白色星。边雨认为方皓辰的名字与自己相对,自己是阴晴不定代表愁绪的“雨”,方皓辰则是照亮阴霾的“星辰”,但是对方皓辰而言,边雨是水塘中,让水中的叶子动起来,带给鱼启发的“雨”。 第29章 时间的终点 当方皓辰再次醒来时,透过门卫室的窗户正好看到边雨从矮墙翻过来。他轻巧地落在地上,将长腿长手的优势尽显无余。此时的边雨已经将西装外套脱了,衬衫的袖子被他卷起来,露出线条修长有力的小臂,他把猎枪背在身后,抖了抖手中拎着的两只兔子,显露出一丝猎人的危险和从容。 -- 第57页 方皓辰就这么偷偷看着边雨,他忽然觉得边雨一定散发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否则怎么会连光的折射率到了他周围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瞧见边雨快要进来,方皓辰赶紧收回了视线,做出一副刚醒的样子。 “怎么样了?”果然刚一进来,边雨就问。 “没什么事了。”方皓辰脱下边雨的大衣,从床上下来,“你哪里找到的猎枪?怎么出去打兔子去了?” “你看看这些,我不打猎吃什么?”边雨说着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放在桌子上的一大堆东西。 一些压缩饼干,因为密封包装不好,已经发霉变成了渣屑,不知道是不是被啃过,或是成为了某些没毛幼鼠繁育的温床。几根硬邦邦的面包,边雨拿它们敲了两下桌子,发出了一阵闷响:“或许用来防身不错。”一包被油纸包起来的果干,边雨只是捏着外面,就露出了一脸厌恶的表情,并就此拒绝再碰它。最后还有几盒罐头,方皓辰接过来看,上面是一串英语,竟然是抗美援朝时候缴获的。 很显然,没有任何食物能够经得起二十几年岁月的洗礼。 “你跑出来也不知道带点食物。”边雨嘴上埋怨,却还是用不知哪里弄来的刀,利落地切开兔子的肚子,将刀刃嵌入皮肉之间,细致地剥下兔子皮,而后剖骨入腹,将不能食用的内脏悉数扔到垃圾桶中,方皓辰就这么看着边雨好看的手被鲜血染红,一时竟移不开视线。 直到边雨再次说了些什么,方皓辰才恍然抬头:“啊?” 对于方皓辰的走神,边雨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暗自叹了一声,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说幸好找到的这杆猎枪还有四发子弹,否则真是要饿着肚子了。” “四发子弹?”方皓辰抬眼看边雨,“你的枪法很准。”他夸奖道。 “有空教你。”边雨下意识说,说完又觉得不妙,只得重新专注在给兔子开膛破腹上,模模糊糊地回,“算了,你也不需要。” 为了节约,两人将第一只兔子分吃了,剩下的一只则是剥了皮冲掉了血水包在油纸中。准备好明天早上路上可能需要的东西后,原本方皓辰还说要和边雨一起聊聊天,可边雨却推说他累了:“方处长,既然你的病刚好,就不要再讨论工作了,累脑子。”早早就在隔壁找了个位置,睡了。 方皓辰看着边雨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是要讨论工作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的他,肚子里好像有千百条小蛇,拼命地想从他的身体中破壳而出。 这感觉令方皓辰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月亮:“高斯定律描述电场与空间中电荷分布的关系……”方皓辰喃喃自语,“静电场中通过任意闭合曲面的电通量等于该闭合面内全部电荷的代数和除以真空中的电容率,与面外的电荷无关。” “高斯磁定律表明,磁单极子实际上并不存在。通过任意闭曲面的磁通量等于零,或者,磁场是一个无源场。” 哦,麦克斯韦理论……这数学上堪称完美得像一个奇迹的理论,终于将方皓辰心中那些异样悉数取代,或许他刚刚就是想要讨论工作,这虽然神秘却终得验证的东西,总是能够让他重新归于狂热,也可能是重新归于平静。 翌日清晨,乌云终于散去,雨停了,风也停了,阳光吐纳着温暖落在方皓辰的掌心中。 二十多年前修的土路此时已经完完全全被植被覆盖,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沉淀,落叶、泥土、雪水、雨水的混合之物,如同另一个泥潭,给两人的行程添了极大的麻烦。一路上两个人都需要相互拉扯着,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抑或是另一个人在前另一个人在后。 方皓辰的手这样被边雨紧紧地握着,掌心的温度不断从相贴的肌肤中传来,那些昨天刚刚死于麦克斯韦理论的小蛇又重新苏醒,且愈演愈烈。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们刚来201的那一天,想到那时他也是如此牵着边雨的手。他不知那时边雨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也不知道他对边雨来说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名为“方处长”的上司,还是一个名为“方皓辰”的哥哥,还是一个不拥有姓名的“朋友”? 朋友?方皓辰有些迷茫,对于边雨来说朋友是什么?是不是曾经有许多“朋友”来找边雨要他负责?他的“朋友”是不是会有一天成为他的“恋人”?他的“恋人”是不是又会在某一天成为他的“朋友”? 这样子,如果让方皓辰来形容的话,边雨口中的“朋友”就如同双缝干涉延迟实验,他只能看到他的现象,却无法解释他的内涵。 好在,在夜幕降临前,两人终于抵达了201的老基地,在看到老基地残骸的一瞬间,什么“朋友”什么“小蛇”全都消失不见了。 方皓辰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老基地的残骸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这里在哪,却从来都没有来过。如果不是为了证实边雨的猜想,方皓辰想他还会继续遵守规则,远离这里。 他总是听程院长说,那一次爆炸是如何可怕,如何削掉了半个老基地,那些研究员是如何死里逃生,只是可惜了研究资料,情况紧急,没有抢救出来。 但真的来了,方皓辰才发现,老基地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老基地的研究楼并没有毁掉大半,更准确地说,二十几年后的红砖墙,除了植被和岁月留下的痕迹,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简直会让人以为这里只是被隔绝起来的另一个时空,那些研究员仍然在里面兢兢业业地工作。 -- 第58页 然而走到里面,才能看得出端倪。 那个年代,还很难建造楼房,老基地的研究楼也仅是两层的砖制结构。高度不够便只能在长宽上做文章,所以如果你能坐个直升飞机从上面俯瞰下来,就会看到老基地的研究楼四四方方铺得很开,像一块切好的卤水豆腐。 可是如今这块豆腐,却像被一滴水击穿了,在研究楼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说不上大的缺口,方皓辰有些难以想象,虽然这缺口贯穿了两层研究楼,可是这个口子还是太小了,从这么小的一个口子,居然能释放出那么耀眼的光芒和强烈的能量吗? 此时紫红色的阳光从上方斜射下来,为残骸地面上野蛮生长的绿植提供着夜幕前最后的光照。 方皓辰看着那些低矮的灌木或蕨类植物,忽然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接着,他就如同《聊斋》中被鬼魅吸引的书生一般,缓缓地向着夕阳洒下的光芒走去,也向着爆炸的残骸中心走去。 “危险!”边雨赶紧拉住方皓辰的手,他不懂物理,他更不懂201,他不知道这里会有什么,但是他直觉一般察觉到,这里很危险。 可是方皓辰却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没关系。”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并终在某一处停了下来。 “边雨,过来看。”方皓辰唤他的名字。 边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仍然拉着方皓辰的胳膊,以在任何不测发生时,能将方皓辰第一时间拽回来。 方皓辰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他摘下自己手腕上一直戴的手表,悬在半空中。 “看。”方皓辰说。 那里什么都没有。 “看表盘。”方皓辰又说了一句。 边雨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想要上前两步凑近一些,却被方皓辰拦在了身后。“就在这里看。”方皓辰说。 “在‘12’的位置,有一个十分微小的偏移。”怕边雨看不清,方皓辰继续说。 边雨按照方皓辰所指,看向他手表的表盘,指针在“12”的位置,确实有一个十分微小的扭曲。 边雨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表盘,此时正好秒针走过,这一次边雨确实看清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不到,但是手表的秒针在经过某个位置时,的确微妙地弯曲了。 60秒后,仍然是那个位置。 120秒后,仍然是那个位置。 180秒后,仍然是那个位置。 两个人都已经十分确定:在方皓辰表盘的前方,存在一个什么东西,扭曲了光的折射率。 接着方皓辰从地上抓起一把黏湿的土壤,他半张开手掌,托着那抔土壤慢慢向上移动,缓慢而缓慢,终于,在移动到刚刚表盘的位置下方时,奇迹发生了。 泥土之中的尘埃也好,碎屑也罢,汇成了一条线,细细密密如同蚂蚁一般,螺旋式上升,最终在空中的某一点,停留下来,可是土壤被不断吸引着向上,在那一点上的土壤,却并没有增加。 “他们消失了吗?”边雨问。 “他们停留在了时间的终点。”方皓辰回答。 “时间的终点?” “对,时间的终点。”方皓辰说着微微停了一下,“边雨,你的猜想没有错,是我们假设依据的公理出现了问题。我们以能量守恒为前提去进行计算,但是这里的能量从来就不是守恒的。” “这里,有一个黑洞。” 边雨看着方皓辰,看着他手中不断被牵引的泥土,看着悬在他手掌上方直径几微米的黑洞,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方皓辰,如同新世界的神祇,他眼中的光芒平静且狂热,随时可以宣判他的死刑或者是豁免。 他说:“虽然还没有被验证,但是边雨,我们解开了201的谜题。” 第30章 极光诞生的地方 可以验证。 “你能够验证?”方皓辰问。 “只是一个小想法。”边雨说,“你不是说过吗,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次爆炸中释放出了大量的γ射线。” 方皓辰立刻明白了边雨要说什么:“那次的γ射线就是黑洞形成时所形成的伽马射线暴!” 过去他们设想过γ射线的多种可能,可是谁都没有想过,在这里会存在一个超小型黑洞,这简直是超脱于常识的。 边雨点头:“史瓦西半径逃逸速度设定为光速,半径以外的吸积盘会辐射大量的伽马射线,我们根本就不需要通过现有能量情况去推测过去,我们可以直接检测当时的伽马暴。这里有γ射线的检测装置吧?” “应该有的。”方皓辰点头,“老基地的资料虽然没了,但是检测装置都还在,我们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边雨也应了一声,因为老基地的研究楼不大,两人便约定分头寻找,一个小时后重新在这里集合。 虽然这样说,边雨却知道根本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毕竟这种当量级别的检测装置,可不会是像一个手表那般,怎么也是要有几层楼高的一代电子计算机那么大。他会提出一个小时的约定,也仅仅是为了在这一个小时之中,可以尽量远离方皓辰。 所以哪怕是二十分钟边雨就找到了检测室,他却来来回回无所事事地转了许久,一直到距离集合时间仅剩十分钟,边雨才回到约定地点。 然而,方皓辰竟然还没到。 -- 第59页 边雨有些急了。 都五十分钟了还没回来,方皓辰该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还是说体温又升高,又晕倒在哪个地方了? 边雨咬咬牙,实在还是放心不下,可就在他准备去找人时,方皓辰终于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瓶子。“看。”远远地方皓辰就对边雨说,“我找到了这个。” 竟然是一瓶红酒。 边雨松了口气:“这里怎么会有红酒?” “肯定是老院长的。”方皓辰说,“哦,就是程院长的师傅,当初招我母亲过来的人。老院长和你一样,也是归国学子,还算是最早回国那一批。你可以尝尝老前辈的口味,合不合你心意。” 边雨更惊讶了:“你要和我喝酒?” 方皓辰眨眨眼睛,脸上一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不似边雨以前看到的那些笑脸那般自由而放肆,方皓辰的笑容带着一些201特有的矜持和笨拙,却又如此灿烂温暖。 “是啊。”方皓辰说,“我想你和我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解开201的谜团,见证人类科学的奇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像是那场景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定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边雨忍不住笑了:“快说,你是什么怪物,赶紧把我的方处长还回来。” 方皓辰也被边雨逗笑了,他把红酒塞进边雨怀里,撞了他肩膀一下,让边雨带着他去检测仪器旁。 时隔这么久,老基地的线路居然还能使用。 边雨有些惊讶,或许上天真的希望,他们在今天能够解开谜题。 在方皓辰调试仪器的时候,边雨去找了两个破酒瓶,打碎一半,磨掉锋利的棱角,洗洗干净就作为两人的酒杯。此时夜也深了,研究室的照明线路铺设得不如设备线路,灯刚一打开,“哗啦”一声,带着巨大的火光立刻就熄了。还好那时候供电不稳,经常停电,蜡烛这种东西几乎是每家每户必备。 于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老山里,在这个几十年无人踏足的废墟中,边雨和方皓辰两个人,用破碎的瓶底品尝着最为上等的红酒,摇曳的烛光打在两个人的脸上,耳边响起的是一串又一串仪器的“嘀嗒”声,以及针孔打印机拉扯磁条的“吱吱”声。 此时此景,让边雨都有些忘情。他忍不住幻想,也忍不住问:“皓辰,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方皓辰有些不解:“什么以后?”他小小地抿了一口红酒,又因为不适应这浓烈的味道而眯着眼睛缓了许久。 “解开201的谜题以后,离开201以后。” “离开吗?”方皓辰望着窗外缓缓升起的白月亮,“我大概不会离开吧。留在201,一直到退休。”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如果离开的话,大概是去一个研究机构搞研究,就像我的母亲那样。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对我来说哪里也都一样。” 方皓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莫名望向了边雨,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结滚了两滚,最后他也只是收回了视线,重新抿了一口酒。 边雨难以形容这样的沉默像是什么,急切,却也暧昧,拉扯着他危如累卵的冷静。 边雨放下“酒杯”,走到仪器旁,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泛黄的纸带,在那纸带之上,针头打下一排一排黑色印记,那一排排黑色的印记,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齐齐仰望着他。他如此专注,仿佛这样就能让心中的悸动稍稍平息。 忽然,边雨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转头看向方皓辰,眼中满是惊恐。 “我不知道……这不应该……” 他来回踱步,又念念有词,看上去那张记载着伽马射线的纸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边雨不寒而栗。 终于边雨停了下来,他看着方皓辰,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是,我觉得这个伽马射线,是有规律的。不……我说的不是周期性变化,而是那种——” 边雨的话还没说完,方皓辰立刻冲了过来,在夺过纸带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虽然看上去变化不明显,但如果仔细分辨,能够看得出来,这纸带上面伽马射线的波动绝对不正常!它的波动间隔不一,时高时低,这的确不是周期性的变化,这更像是……有人在向他们说话! “是莫尔斯码。” “这怎么可能?!”方皓辰不敢相信。 可是边雨早就先他一步拿出铅笔,将纸带上的长短图像记录下来。 方皓辰听着边雨急促的呼吸,听着他喃喃自语,看着他飞快地破译着长长的莫尔斯码。 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伽马射线产生于黑洞爆炸时,绝非人力所能控制,难道黑洞是有意识的?难道宇宙是有意识的?那这个宇宙想要告诉他们什么?是外太空友好的消息,还是意欲求救的信号? 说不定…… 方皓辰的掌心起了一层薄汗,他想到当初这实验,完全由他的母亲一手主导,黑洞周围时间是永恒的,那么会不会这黑洞记载了一部分他母亲的意识?会不会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信号…… 如果,如果她真的看到了时间的尽头,如果她真的成为了那条跳脱出水面的鱼,那么现在边雨所破译的……或许就是统一场的理论方程! -- 第60页 方皓辰焦急地等待着。 30秒…… 60秒…… 2分钟…… 5分钟……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边雨抬起头来,他定定地看着方皓辰,满脸困惑。 “怎么了?是什么?”方皓辰急切地问。 “我不明白。”边雨皱着眉头说,“是一首诗……” 边雨说着又看了看方皓辰,他动了动嘴唇,才念出来—— “你或许不会知道, 当我走向宇宙的极点, 当黑夜成为时间的原形, 我知道我已离开得太远太远……” “但我的心中, 竟只有你。” 方皓辰不自觉地背诵出来,和边雨渐渐消失的声音混成一体。“我知道这首诗……”他喃喃地说。 他看着边雨,继续说着他记忆中的那首诗歌—— “你或许不会知道, 当东方的霞光坠落, 当我化为宇宙中的一朵泡沫……” 可是边雨怔怔地看着方皓辰,摇了摇头,他说:“我不知道后面的句子。” 说着,边雨拿着那一沓纸带给方皓辰看:“这首诗就到这里,后面没有了,剩下的都是规律性的电磁波动。” 见方皓辰不答,边雨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诗?我怎么从来没有读过。” 方皓辰一顿,道:“你当然不会知道……” 他紧紧抿起了嘴唇:“这是我梦中梦到的诗,而且,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怎么可能?”边雨诧异道。 是啊,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这样? 如果那些实验都是他母亲所做,如果她已经走到了宇宙的极点,她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一心一意扑在研究上的、冷漠的、不通人情的母亲,在见到了世界的真理时,所想到的,所想要留下的,竟然只是一首诗。 留给她唯一的儿子。 她耗费半生心血和智慧,她用她的生命,用二十年前那缕飘飘荡荡的极光,写下的,竟然只是一首诗。 一首残缺的诗。 方皓辰忽然回到了小的时候,他每一天都那样,等在门口,盼望他的母亲到来。而他的母亲,虽然工作很忙,但是还是愿意走过几小时的山路,只为了能够陪他十分钟。 他想到她总是带着些物理学的书籍,哪怕那时候方皓辰一个字都看不懂。 想到他的母亲,在每一个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在他的床边,低声为他哼唱《Secret Love》。 他的母亲爱他。 他的母亲想要拥抱他,用那或许已经不存在的双臂。 方皓辰忽然如此希望,希望他的母亲从那个黑洞之中走出来,然后他会张开双臂给她看。 看,你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他也像你一样沉迷于探索世界的真理。 看,你的孩子什么都好好的,你可以放心了。 看,你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这首诗的全部。 知道他的母亲想要对他说的一切。 那是科学都无法检测的东西,那是多少实验也无法证明的东西,那是或许早就不属于这个宇宙的东西,他却知道。 超越了时空。 超越了科学。 他知道。 他的母亲,从来就不是无情之人。 他,也从来就不是无情之人。 “怎么了?”边雨关切地问。 “没事,”方皓辰扯出一个笑容,“有点喝多了,我去洗一把脸。” 方皓辰说完,也不等边雨,迅速转身,快步离开了观测室。 “等等!”边雨唤了一声,但是方皓辰完全不理他,边雨赶紧放下手中的纸带,也跟着冲了出去。 可在转过拐角的一瞬间,边雨停住了脚步。 在仅有月光的走廊中,在这个极光诞生的地方,方皓辰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仰着头,有一片弦做的雪花,自他的眼角,流到了唇边。 注: 说明一处伏笔:第17章 方皓辰做的那个梦,在全文有多处对应,太过明显的就不讲了。这里说其中一处,弦做的雪花对应此章,指方皓辰的母亲,以及她所掌握的真理,但是这个真理既指统一场理论,也指感情上的“有人一直爱着你,你并非无情之人”。梦中是边雨接到雪花给方皓辰看,对应边雨让方皓辰发现了这个真理。 第31章 枷锁-袁佑兵剧情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迟卉《归者无路》 31 枷锁 袁佑兵觉得,今年的春天有些特别。 他不会搞边雨那一套煽情的形容——唉,他不应该说边雨,毕竟他拿了边雨的手短——要是问袁佑兵今年的春天有什么不同,袁佑兵只会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急,就像前两天那几场反常的大雨,半点没有“春雨贵如油”的矜持;日头也比往年上得快,每天晨跑跑了没两圈就热得袁佑兵一身汗;哦,还有,今年春天的201,有一个她。 在袁佑兵看到田骏男的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高领薄绒衣,外面套了一件火红针织外套,很搭她的颜色,衬得她的脸蛋白皙,头发乌黑,也衬得她的眼角有些楚楚动人的红。 “楚楚动人的红”,袁佑兵后知后觉地在心里呵呵傻笑,他之前怎么没想过这么恰当的形容词,就像他以前,怎么没在物研处发现这样的她。 -- 第61页 然而比起袁佑兵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田骏男看到袁佑兵的时候,只是草草打了个招呼,便夹着那一沓资料,继续往物研处走。 袁佑兵赶紧追上去。 “田骏男同志,”一边追一边找话说,“早上好呀……呃,心情不好吗?” 田骏男停下来看他,她身量很小,抬起头看袁佑兵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像只小鹿。面对袁佑兵的提问,田骏男先是摇摇头,可很快又忍不住,嘴巴弯成一条向下凹的弧线,泪水跟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袁佑兵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见面会是这景象,脑袋上的毛都立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你这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欺负什么,没人欺负我。”田骏男嘟哝,在说到“没人”的时候,更是忍不住,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她说完也不看袁佑兵,捂着脸小声抽泣,让袁佑兵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抱住田骏男,是不是应该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后背,可怎么样都怕会轻薄了她。他想他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又觉得他说的什么话,都会淹没在她的啜泣声中。 那就这样陪着她吧,就这么陪着也好。 可是这样的陪伴只持续了几分钟,田骏男就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未擦干的眼泪,强扯了一个笑容:“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 “没有,没有。”袁佑兵笨拙地说。 “嗯。”田骏男叹了口气,“你说,我们的研究还能成功吗?” “你哭是因为实验失败的事吗?”袁佑兵问。虽然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但是物研处和数研处兴师动众,最后扑了一场空的事请,袁佑兵还是知道些的。 说到实验失败,田骏男眼圈又红了。 “我以为这一次能成功的,边博士那么优秀。”田骏男说,“还有方处长也是……” 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如果他们这样的两个人都不能成功的话,还有谁能成功呢……” 袁佑兵是真的不会安慰人,就算是当初方皓辰刚到他家那晚上做噩梦,袁佑兵也只是挂在木制的梯子上,守了方皓辰一晚上。现在这样一个女孩子,一个他心心念念喜欢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袁佑兵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忽然,他想起来,他从边雨那里拿来的“手短”。 “我……我给你变个魔术吧。”袁佑兵说,他说着把拳头放在田骏男的面前,“你吹口气。” 田骏男擦干了眼泪,狐疑地看着袁佑兵,冲着他的拳头,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 袁佑兵立刻把手背过去,想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点什么来,可那东西像是不太好拿,袁佑兵背着胳膊,拿了半天也拿不出来,脸都憋红了。 田骏男就这么歪着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唉,我真笨。”袁佑兵说,把袋子拿到前面,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给田骏男。 是一束假花,塑料做的假花。 那时候,塑料制作的假花很少有,基本上都是洋货,价格不菲。说起来,袁佑兵能拿到这假花也是巧合,那天,袁佑兵正遇上边雨提着个大布袋扔东西,袁佑兵一看,什么假花、烛台、精致的酒杯,几乎都是些崭新的好玩意,然而边雨却弃如敝屣,败家得很,还说:“你要吗?要就给你,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幸好那天拿过来了,袁佑兵想,在田骏男捧着这束花难得地对袁佑兵笑起来的时候,袁佑兵甚至还觉得他欠了边雨点什么。 “谢谢你。”田骏男捧着那捧假花,像抱着一个布娃娃。 “你——”那些话就这么冲动地跑到了袁佑兵的嘴边。 “袁科长!”好巧不巧,偏偏这时有一个小战士跑了过来,他过来时先是敬了个礼,接着瞥了一眼站在袁佑兵身旁的田骏男,深吸了口气,“许处长找你。” 袁佑兵的神经登时紧张了起来:“有事?” 小战士没有答,只是视线再次落在了田骏男身上。 袁佑兵心里有数,他本来应该立即离开,可看了一眼田骏男,袁佑兵又停住了。“你先走,我马上来。”他对小战士说。 小战士看了袁佑兵几眼,似有话说,但最后还是听从命令,转身离开,在不远的位置等着袁佑兵。 袁佑兵看看小战士离开的背影,又看看田骏男。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吗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吗等我回来的时候……这话在袁佑兵的嘴边徘徊了几回,直到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时,先说话的人却是田骏男。 “袁科长,”田骏男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是不行。我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从前那种像小狐狸一样诱惑人心的笑容,反倒带着些悲悯,她说:“你很好,去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姑娘吧。” 注: 袁佑兵和方皓辰是一个对应(姓氏上也是一方一圆),田骏男和边雨也是一个对应,两个人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异类”,但是方皓辰和袁佑兵这对兄弟其实就是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人,再往前一些,其实袁佑兵的妈妈也很喜欢方皓辰的妈妈。 第32章 病与爱的分别 自方皓辰和边雨从老基地回来,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方皓辰和边雨一直被分别安置在201卫生所的两间病房里,说是担心他们从老基地回来会携带大量有害射线。 -- 第62页 可是方皓辰心里明白,说是“安置”并不准确,说是“软禁”恐怕才更为恰当。毕竟他不是傻子,什么量级的辐射会带来什么样的身体伤害他自己清楚,从老基地都回来这么多天了,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早也该发作了,他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胃口,吃了一个鸡蛋、一个苹果还喝了一碗粥。 而且,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程汉洲也不会不做任何防护地这么走进来。 “冲动!”程院长几乎要指着方皓辰的鼻子骂他,“太冲动了!” “你来201多久了?!保密规则你不知道?!不经过申请一个人跑去老基地,你知不知道以你这种行为,再早几年我现在就可以直接枪毙你!” 方皓辰不服,低着头嘟哝:“我是为了科研。” “科研?”程汉洲被方皓辰这不认错的劲堵了一肚子的火,“科研重要还是纪律重要?” 方皓辰诧异地抬起头:“当然是科研。”他说着提高了声调,“201的纪律不是为201的科研服务的吗?” 程汉洲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正了正神色:“纪律是框架,是汽车的方向盘,是201的生命!你说你是为了科研,但是你想没想过,如果你在老基地出了任何意外,谁负责?” 见方皓辰还是那副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的样子,程汉洲踱了两步,语重心长地说:“就算是你不考虑你自己,你考虑过边雨吗?” “边雨怎么了?” 程汉洲抬了抬眉毛:“你不知道是吗?” 方皓辰有些急了:“我不知道什么?” 程院长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他坐在方皓辰的旁边:“那天实验结束后,边雨来找我,要求我履行约定,放他离开201。” 方皓辰有些诧异,他不意外边雨会想要离开,他意外的是,边雨会用“放”这个字,就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是被强迫留下来的。 方皓辰无措地张了张嘴,视线在程院长的脸上转了半圈,像是想要琢磨出程汉洲的态度,无果之后,才试探性地问:“您……答应他了?” “答应了。”程汉洲说,“但是现在这个承诺不作数了。” 说着,程汉洲突然凛了声音,像个大人教训孩子一样:“他去了老基地,现在无论是他还是你,保密级别都不一样了。他离不开201了,至少十年之内都离不开了。” 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方皓辰的一时冲动。 第一次,方皓辰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到了动摇,甚至想到自己曾经打算将边雨“哄骗”来的主意,都令他羞愧不已。 他曾经一味地想要和边雨共同见证科学的奇迹,如今的他们也确实走出了一小步,可是方皓辰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步,是边雨付出了什么换来的,他的家人、他的自由、他的事业,还有很多很多。 见方皓辰的情绪落下了,程院长拍拍他的肩膀,也微微叹了口气:“算了,都过去了。在哪研究不是研究呢。” “对了,”程院长说,“你们去了老基地之后,有什么发现吗?” 方皓辰抬头看了看程院长,他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程院长狐疑,“你在老基地什么都没看到?” “嗯。”方皓辰低着头答。 “方皓辰!”程院长被方皓辰这副样子气到了极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皓辰蓦然抬头:“我想见边雨。” 程院长咬牙切齿:“你现在这样子,你想见边雨?” “对。”方皓辰没有半点迟疑。 “莫名其妙!”程院长不能理解,“你跟谁学的这一套?跟我搞非暴力不合作?!我要免了你的处长职务……我还要把你从特别小组踢出去!” 方皓辰一顿,道:“这是您的权力。”却还是说,“我要见边雨。” 程院长看起来真的要去掏枪了,但面对方皓辰梗着脖子誓死不从的样子,他到底放弃了,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中,他都把方皓辰当作儿子一样看待。 两天之后,方皓辰终于如愿以偿“出院”,在得到许可之后,方皓辰第一时间冲到了边雨门外。 可是到了这里,他反而犹豫了起来,竟然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味在。 方皓辰踟蹰不定,结果刚一抬手,边雨就打开了门。 看到门前的人,边雨似乎也有些惊讶。 他打量了一遍方皓辰,忽然笑了:“你从哪来的?” 边雨这样问,方皓辰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路跑过来,现在必定是气喘吁吁、满面绯红。 天啊,边雨一定也看出来了,他想见他,有多心急。方皓辰极为不好意思地低头捂着自己发热的半边脸,支支吾吾地道:“好……好久不见。” “五天。”边雨说着想了想,点了点头,“也算是好久。” 方皓辰笑了,他抬起头来,对上了边雨同样是笑着的眼睛,那一秒钟,他忽然无法呼吸了。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心脏上,让方皓辰来形容就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要……要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吗?”方皓辰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 “电影?”边雨问,“最近有什么电影吗?” 该死。 方皓辰在心里暗暗骂。他哪里知道有什么电影。事实上,除了上一次的《音乐之声》,方皓辰从来都没看过电影,甚至那一次看也只是匆匆掠过只为了寻找边雨问题的答案,现在剧情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可是他能说什么?他总不能说,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出去,电影或者随便什么演出都可以吧? -- 第63页 “呃,我只是……”方皓辰努力寻找着托词,“只是想起来……你来了201这么久,你提的这个要求,我还从来都没有满足过。” 边雨歪着头打量了一眼方皓辰,半晌,他问:“程院长都告诉你了,是吗?” 方皓辰紧紧抿住了嘴,他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上。 暧昧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迎接方皓辰的,又是数不清的自责和愧疚。 “对不起。”方皓辰低下头说,这是他此时唯一能说出的话。 他想边雨应该责备他些什么,说他自私自大、不计后果,要么干脆像程院长那样,说他罔顾201的纪律,不配留在201。 可是边雨,却只是在他的头顶微微叹了口气。 “不用在意。”边雨说,“去找你之前,我就想到了,老基地的保密级别那么高,无论我们回不回得来,程院长都不可能让我走了。” 方皓辰沉默地听着边雨安慰的话语,此时的他,却惊讶地发现,在他的心中,竟然觉得这还不足够,他竟然还期盼着边雨能够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这在心底莫名成形的愿望让后知后觉的方皓辰羞愧而恼怒,明明是他做错了,明明应该是他来安慰边雨,他凭什么这样期盼?期盼着更加贴近边雨,期盼着更加依赖边雨?他怎么会如此恬不知耻,难道边雨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边雨看着方皓辰一直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朋友一样,忍不住想笑。方皓辰的头发很密,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边雨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可他还没有碰到方皓辰,边雨便立刻像惊醒了一般,迅速收回手,甚至后退了一步,与方皓辰拉开了距离。 沉默了一会儿,边雨才说:“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本来我也无处可去。” 边雨说:“或许我注定会来到201,注定会在老基地中有那样一场‘奇遇’,我也注定会留在201。”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陆主任办公室送文件,我还会不会到201来。如果那天我早走一步,没有听到小唐说你去了老基地,我现在是不是已经离开了201。” 可怕的从来不是“没有如果”,而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一切也依然一样。 就像他一出生就注定不是一个正常人,就像他一见到方皓辰就不可自拔,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雨看着外面,若有所思地道:“皓辰,你说,人拥有自由意志吗?” “自由意志?”方皓辰茫然地看着边雨。 边雨笑了一下,解释道:“比如说,你明明知道这个人不应该喜欢,却还是忍不住会喜欢,也有研究说,人会下意识喜欢像自己父母的人。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人岂不是没有自由意志了?” “再比如,”边雨想了想又说,“喜欢一个人就会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但这其实是MHC的味道,寻找与自己MHC差异大的味道,可以使生物繁殖出免疫力更强的后代。” “那你应该不符合。”方皓辰下意识说,结果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起。”方皓辰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边雨一顿,接着自嘲地笑了:“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是个‘异类’。” “你不是异类。”方皓辰说,“自由意志这个我没有研究过,也不懂,但是如果按照你说的,人没有自由意志的话……” 方皓辰的声音越说越小,但是边雨却可以听得清:“那么喜欢和疾病也没有区别。” “不过,你说有很多小朋友找你负责,那他们是都得了病吗?”方皓辰认真地想着,道,“还是说他们的MHC都与你差异很大,这样看,你不仅不是‘异类’,反而是上天的宠儿。” “呃……”方皓辰这样一本正经的猜想,反而让边雨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鼻子,“也没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肯定有。”方皓辰果断地说,“你这样的相貌、性格和才华,不喜欢你才不正常。” “那你正常吗?”边雨突然问。 方皓辰的思索一下子停住了,热度瞬时占领了方皓辰全身,连他的手心里都起了一层薄汗。方皓辰觉得,老基地恐怕真的有些什么辐射,那辐射将他的红细胞杀了个干净利落,让他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我……我……” 边雨忍不住笑了:“不为难你了方处长,谢谢。” “别叫我方处长。”方皓辰低着头闷闷地转移话题,“程院长把我的职务免了,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叫我方处长吗?” “我现在喜欢了。”边雨笑着说。 方皓辰弄不明白边雨在想些什么,但还是由着他,他小声道:“那你可不能在外人在的时候叫,会给你惹麻烦。” “好。”边雨说,“方处长。” 你是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才失去了这个称呼,而从今往后只有我会叫你这个称呼。 这样的非分之想,仅仅能停留在边雨心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但是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注: 主要组织相容性复合体(MHC)是一组编码动物主要组织相容性抗原的基因群的统称。一些证据指出,人更喜欢与自己MHC差异大的味道,如果父母双方MHC基因相差较大,那么他们的孩子就会获得更丰富的免疫系统多样性。 第33章 极光的邀约 -- 第64页 方皓辰和边雨两个人偷偷跑到老基地的事情,到底是被程院长压了下来。在写了三篇检讨,接受了五次谈话之后,方皓辰终于恢复到了从前在201宿舍、食堂、办公室三点一线的生活。 事实上,如果不是陈连来找他,方皓辰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只需要认真做研究,不用再考虑所谓的“锦绣前程”的普通研究员了。 “……”看到他,陈连先是犹豫了下,才说,“皓辰哥,你能不能……帮我去找一下边博士?” “边雨?”方皓辰放下手中的工作,“边雨怎么了?” “不是边博士怎么了。”陈连坐在方皓辰对面。在以前,他经常坐在那里,只是方皓辰被免职之后,普通的研究员当然不会有助手,所以陈连也就从办公室里搬了出去。 “我想进特别小组。”陈连说,“皓辰哥,你和边博士很熟,你说的什么话,边博士肯定会听的。” 方皓辰皱起了眉头,陈连的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就好像是要他去给边雨吹枕边风一样。 “嗯……”方皓辰没有立刻答应,他低下头继续看着图纸。 “皓辰哥,”陈连声音中带着一点乞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为特别小组真的付出了很多。是,我当时只是作为你的助手参与到特别小组中,但是我和那些研究员、演算员相比投入一点也不少。特别小组所有的研究内容我都看过,所有的研究工作我都参与了,结果就因为……” 陈连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方皓辰心里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就因为方皓辰的一意孤行,导致他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也害得陈连离开了特别小组。 在这点上,方皓辰的确是亏欠陈连的。 “皓辰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榜样的……”陈连说到这里,眼睛都有点红了,“你在做的研究,我也想参与,这是201最核心的研究。” 方皓辰微微叹了口气,陈连说他把方皓辰当榜样,方皓辰又对陈连何尝不好呢?陈连做他助手的这些年,方皓辰称得上是毫无保留地在教他,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陈连能够投身于他们的研究。 “确实是我的错,害你离开了特别小组。如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量帮你,但是特别小组这件事,很抱歉。”方皓辰说,“特别小组的人选是边雨选的,他有他的考量。” 想了想,方皓辰真诚地说:“而且,你也不希望自己是凭着这些歪门邪道进特别小组的吧。如果你的能力到了,边雨自然会让你加入的。” “……”陈连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方皓辰,表情先是震惊,又是无奈,最终变为平静:“方研究员果然是不能理解我们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陈连说完,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皓辰看着陈连离开的背影,低头不语,没一会儿,他哼一声,不禁笑了:“方研究员……”方皓辰掂量着这个新称呼,心中不禁一阵烦躁,甚至连边雨的敲门声都没听见。 “方处长。”直到边雨又用指节敲了敲盖在桌子上的玻璃板,方皓辰一惊,抬起头来。 “你怎么来了?”方皓辰问。 边雨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去吃饭的吗?” 方皓辰这才想起来,他的确约了边雨去吃饭。 边雨把饭缸放下,拉过椅子坐下:“有人惹你了?” “没有。”方皓辰沉沉地道。 边雨笑了:“那你怎么气鼓鼓的像只河豚?”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那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让边雨有了什么联想,引得边雨笑得声音更大。 “别笑了。”方皓辰有些窘迫,他磨着自己的钢笔,直直地盯着还未读完的图纸,说,“没有人惹我,我只是生自己的气。” “你气什么?气自己没能统一相对论与量子理论?”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不通人情到不可救药了。” 边雨这回不笑了,他甚至把椅子拽过来,坐到方皓辰旁边,垂着眼睛:“是有一点儿。”他想了想,又说,“但是只有一点点。” “……”方皓辰当然听得出边雨是在安慰他。 “辛苦你了。”方皓辰憋了好半天,最后也只说出了这一句。 辛苦吗?或许有点,可是边雨就听不得方皓辰说这话,他微微停了停,接着忽然站起身来。 “走。”边雨说。 “去哪?”方皓辰抬头看着他。 “去不了哪。”边雨笑着,自然而然地拍了拍方皓辰的肩膀,“方处长今天给自己放假半天吧,去我那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边雨说是露一手,倒也不能真的给方皓辰做些美食,毕竟现在的201也没有这个条件和环境。 他拿出来了许多方皓辰不认识的工具,看上去像是要做些庖丁解牛的工作,然而边雨这里既没有牛也没有肉,只有一些瓶瓶罐罐。 边雨把衬衫挽到手肘,方皓辰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自觉地又想起那天边雨处理野兔的时候。方皓辰有些好奇,怎么会有人的手和手臂这样好看,从每一条肌肉,到每一根骨骼,都好像上帝之笔写下的一首诗。 “会做饭吗?” “啊?”方皓辰茫然地抬头,在意识到边雨在问他时,方皓辰点了点头,“会。”他答,“我煮过鸡蛋。” -- 第65页 边雨扑哧一声笑了:“这也叫会做饭吗?” 说完这句,边雨回头看着方皓辰笑:“你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撞上了边雨的视线,方皓辰赶紧神游回来,“我在想麦克斯韦理论。” “……”边雨愣了一秒,道,“你啊……”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笑了。 他似乎并不如从前那样生闷气,反倒像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方皓辰这个样子。 边雨弯下腰,打开柜子,从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中,拿出两只精致的玻璃杯,将刚刚鼓弄了半天的东西倒进了玻璃杯中,又往里面放了一个青梅,递给方皓辰。 “试着调了一下酒,不知道味道如何。”边雨说。 方皓辰看着玻璃杯里金色的液体,就如同融化的琥珀一般,好像边雨的眼睛。 边雨自己先喝了一口,嘀咕了一句“没有冰块果然不行”,又看了方皓辰一眼:“尝一尝,你的那份没有酒精。” “没有酒精算是喝酒吗?” “怎么不算?”边雨说,“你酒量太差,试试这种行不行,要是可以的话,以后我们不就可以喝这个了?” 以后?方皓辰挑了挑眉毛,没说话,抿了一口杯里的酒,方皓辰咬了下嘴唇:“你很喜欢喝酒?” “不是喜欢喝酒,是喜欢品酒。”边雨说,“每一种酒的年份不同,产地不同,都会拥有不同的味道和口感,通过复杂的调制手法,又能诞生不同的混合酒。在我看来,这更像一种艺术。” 方皓辰听着边雨的讲解,又学着边雨的样子抿了一口。 “而且,”边雨继续说,“我很喜欢品一点酒之后欣赏一些音乐,那种感觉会让我放松精神。” 音乐……方皓辰想起了他那时隔着墙壁偷听到的曲子:“你的琴弹得很好听,你的歌唱得也很好听。” 看,你那时果然是听懂了。 边雨顿了一顿,倏尔笑了起来,不再追究方皓辰欺骗他的小谎言,反而是问:“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方皓辰下意识要拒绝,可是没等这话说出口,边雨已经放下未喝完的酒,拿出他的手风琴走到了方皓辰面前。 他捧着手风琴,站在方皓辰面前:“来呀,试一试。” 方皓辰还在犹豫,边雨却已经将他拽起来,将手风琴背在了方皓辰身上。 “右手放在Do的位置。” 方皓辰抬起头:“Do是什么?” 边雨惊讶地抬起眉毛,接着他忍不住笑了:“嗯……”他想了想,“在简谱上,Do就是‘1’,Re就是‘2’,Mi就是‘3’。” 方皓辰明白了:“所以不同的数字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音乐?” 边雨点了点头:“这是一种很浪漫的说法。” “在琴键上,‘1’在这里。”边雨握着方皓辰的手,放在Do的键位上,“手腕抬起来,像握着一个鸡蛋。” “左手是贝斯区,中指放在Do的位置上。” 边雨猜他一定不会比今天看到更多方皓辰一脸茫然的表情了,但面对方皓辰,他似乎有无限的耐心。边雨笑着握着方皓辰的手指,将那根温暖柔软的手指放在他的琴键上,摁着方皓辰的指肚来回摩擦了两下:“这个键有一个凹陷,感觉到了吗?这个就是Do。” “当然,只是这样还不能发出声音,需要拉风箱……” “方处长,你好笨哦。”边雨解释了半天,发现方皓辰还是不会,他摇了摇头,站到了方皓辰的身后。 在边雨站到方皓辰身后的瞬间,方皓辰的整个身体完全绷紧了。然而边雨好像毫无察觉,那两只让方皓辰入迷的手臂,就这样从后面环住了他,那双指节分明好看的手,就这样覆盖在了方皓辰的手上。 他的胸膛贴着方皓辰的后背,方皓辰忽然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跳是不是太快,会不会全都让边雨听了去;他的心跳会不会打出莫尔斯码,让边雨将他混乱的内心全都听了去。 “这样拉风箱。” 方皓辰感觉边雨的声音贴着他的颅骨传过来,方皓辰想,是因为骨传导的介质不同于空气传导吗?他总觉得这声音和他平时听到的边雨的声音很不同,更加低沉,更加温柔,也更加迷人心魂。 “分开时用手腕的力量,合上的时候用手掌的力量,就像合上一把扇子那样。” 边雨的气息一丝一丝吐在方皓辰的耳朵上,从他的耳尖,一路如电流一般,痒到了天灵盖。 方皓辰忍不住回头,可这样一回头,他就看到边雨的脸离他那样近,边雨好看的五官就那样出现在他眼前,刚刚那股温热的气息,就这样扑在他冰凉的鼻头上。 方皓辰的脸腾地整个红了,他赶紧迈开一步:“好难,我学不会。” 他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想把琴放下,可是手风琴的肩带牢牢地搭在他身上,那肩带仿佛还带着边雨的体温,几乎要把方皓辰灼伤了。 边雨也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说:“不难的。” 接着,他走到了方皓辰旁边:“我来拉风箱弹贝斯区,你只需要摁右手的键盘。” 方皓辰还是低着头:“不行,这个我也不会。” “你会的。”边雨说,“你只要记得1155665就可以了。” 说着,边雨侧着身子贴近方皓辰,从他的手中接过手风琴的左边。或许是这样侧着身子的姿势让边雨不太好用力,方皓辰感觉边雨下意识是想扶着他的后背做支撑的,方皓辰的后背一下子就紧绷起来。可是,边雨的手还没有碰到方皓辰,就收了回去。 -- 第66页 “来,试试。”边雨说。 方皓辰抿着嘴,点了点头。 于是边雨就这样,站在他的左边,虚挨着他,方皓辰的右手笨拙地弹着最简单的音阶,他知道自己的拍子和音阶甚至都是错的,可是边雨却如同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样,他的风箱永远可以和上方皓辰的音符,从音阶的和弦到节拍的变换,原本灾难一样的演奏,在边雨的配合之下,竟然真的成了一首流畅而丰富的乐曲。 他们两个人这样弹着琴,方皓辰觉得自己就如同和边雨一起跳了一支舞,边雨领着他,在舞厅中旋转,从春意盎然到冬雪纷飞,从湖光山色到漫天星辰。 在演奏结束的时候,方皓辰转过身,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边雨,方皓辰舔了舔嘴唇。他知道这样的话有些唐突,可此时此刻,他就是有这样一种冲动。 “边雨,有时间的话……要和我一起去看极光吗?真正的极光。” 他问完,又赶紧把视线转到别处:“我知道,国内很难会有极光,我们又出不了国……” “但是,等到我们保密期限过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极光吗?” 方皓辰支支吾吾地说完,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蠢得可以,保密期限过了?他们的保密期限什么时候过?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那时他在哪,边雨在哪?那时边雨还会认得他吗?那时边雨的身边还会有他吗? “算了,当我没说。”在边雨开口前,方皓辰先行拒绝了自己。这实在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邀请。 “哦?”边雨却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不想听我的回答了吗?” “回答?”方皓辰抬起头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过速了。 “我愿意。”边雨笑着说,“我当然愿意。” 注: 麦克斯韦理论和边雨在方皓辰眼里都是“上帝之笔写下的一首诗”。第29章 方皓辰曾经用麦克斯韦理论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压抑萌动的情感。而到了现在,他却用麦克斯韦理论来掩饰他对边雨的入迷。 “1155665”是《小星星》的简谱,边雨之前说过方皓辰是星星,所以两人第一次合奏的就是这首非常简单的儿歌。 “极光”过去在方皓辰眼中代表的是“失败的实验”和“母亲的离去”,现在他邀请边雨去看“真正的极光”代表他已经从过去的纠缠中走出来,与边雨的约定替代了对过去的执迷。 第34章 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夜 “你本也不是普通人,不理解一些人的喜怒哀乐也是正常。再说了,就算是普通人,也没有办法说完全相互理解。” 那天的后来边雨跟他说:“而且陈连这件事你拒绝他也是正确的,特别小组我已经不招人了。” 那时方皓辰才知道,从兴师动众的演算失败之后,特别小组已经是名存实亡,程院长不愿意更多地透露老基地的情况,方皓辰和边雨更不能说。这就很矛盾,他们的研究本就基于老基地,可老基地实际的数据又都不能用。边雨不愿意在一定会错的方向上浪费人力物力,到最后就只有方皓辰和边雨两个知道真相的人在继续曾经的研究,别说是陈连了,就连之前在特别小组中的田骏男,都无法了解研究的实际进展。 边雨这样的解释让方皓辰心里稍稍舒服了点,可他到底是觉得自己对陈连有些亏欠。思索几番过后,方皓辰决定去找程院长,虽然特别小组不能进了,但总可以给陈连找一个别的差使,他有些研究的潜力,跟着别的研究员脚踏实地地做一阵研究,以后一定会有大发展的。 然而方皓辰却没有想到,他根本就见不到程院长。 隔一天的晚上,方皓辰是被吓醒的。 凌晨两点,深夜里一片漆黑,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在方皓辰的脸上,让方皓辰的眼睛短暂丧失了知觉。 直到他适应了这光亮,方皓辰才勉勉强强地睁开眼,抬手半挡着眼睛,方皓辰看到在手电筒后面,是几个人的黑影。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方皓辰严厉地问。 “方皓辰是吧,跟我们走一趟。” 对方只简短地这样说,也不多做解释,他们还是那样躲在阴影中,让方皓辰完全无法捕捉更多的信息。 对于方皓辰的其他询问,“黑影”们也一概不答,他们只是举着手电筒,全程照在方皓辰身上,无论他是坐在床上思考,还是下床穿衣服,都像监狱里的追光灯一样,没有半点情感,没有半点隐私。 看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方皓辰不再说什么,他提上鞋,找了一件外套直接套在外面,跟着几个黑影,走出了宿舍。在出门的时候,方皓辰注意到,他的门锁完好无损——这些黑影是拿了钥匙开的他的门。 他被带到了院长室,这让方皓辰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为对方会给他蒙上眼睛,隐藏所去的地点,结果竟然径直来了这个称得上他最熟悉的地方。 在到了院长室的时候,方皓辰注意到,屋内已经坐了其他的几个人,姚志行姚处长、许丰许处长、华子朋华政委、刘卉芬刘科长,全是201的老人,他们都同自己一样,衣着潦草,头发蓬乱,眼中带着疲惫和警觉。程院长不在,坐在中间位置的,是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 “程院长呢?”先问话的是刘卉芬。 “你们不需要管程院长。”男人说。 -- 第67页 他这样一说,在场的几个人就都懂了,程院长在接受调查。 “事出紧急,只能以这种方式带你们来。”男人说,紧接着他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在空气中炸了一个响雷—— “201暴露了。” 方皓辰不敢相信,他听到刘卉芬倒吸了一口冷气。最先冷静下来的是保卫处的许处长,他低头不语,接着问:“能抽烟吗?” 在得到军装男人的肯定的同时,许丰点燃了一根烟,吐出一口薄烟之后,许丰问:“怎么暴露的?暴露到什么程度了?” 一个“黑影”在得到军装男人的点头肯定后,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是整个201研究基地的鸟瞰图。 “这张照片,被刊登在了国外的报纸上。201所在的位置已经完全暴露了。” 方皓辰问:“他们知道201是做什么的?” 男人微微停顿了下,说:“目前来看不知道,报纸上说这是我国的生化武器研究场所,目标是在多国隐蔽地实行生化恐怖袭击。” “生化武器?”姚处长撇了撇嘴,“什么生化武器?” “很多种。”男人说,“比如通过血液传播,造成败血症、使人丧失语言能力最终导致死亡的病毒;比如通过空气传播,引发大规模感染的病毒。生化战争是新型战争,生化武器防不胜防。” “但是我们不是啊。”姚处长说。 “重要的不是我们是不是,而是敌人认为我们是不是。”华政委沉着声音说。 男人点了点头:“我们不排除敌人现在完全清楚201研究内容的可能,但是国外已经发表了意见,如果他们‘确认’201在进行生化武器研究,那么将对我们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刘卉芬提高了声调,“我们有核弹有氢弹,不怕他们!” 男人却冷静地说:“我们应该害怕。” “现在是经济恢复期,每一个决策和举动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都至关重要。如果因为201导致了热核战争,201将会是历史的罪人。” 男人说着站起身,方皓辰几个人也都站起来:“我代表上峰在此宣布命令,现有除培训基地外的201人员,全部搬离201,我们会调集其他人员搬到201现在位置,将201伪装成普通工厂。” “其他人搬过来?不会有危险吗?”方皓辰问。实际上正像华政委说的那样,敌人的“确认”并非是“确认”。 男人沉吟了片刻,道:“他们已有觉悟。” 办公室中沉默了,那是一种对同志的敬意,对工作的责任,以及当力所不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和愤怒。 沉默之后,许丰吐了口烟,问:“研究资料和档案要搬吗?” 男人笑了:“你说呢?” 华政委初步估算了下:“这工作量也太大了。” “所以才叫你们来,一同落实这项工作。”男人理了理衣服,看上去准备走了,“你们都是201最值得信赖的人,时间紧,任务重,但是不得不做。” 回去的一路上,方皓辰的心里翻江倒海,眼睛中能捕捉到的仅仅是手电光亮照射的有限范围。过于短暂的休息让他头疼得要命,不出意料的话,今天这一晚上恐怕都睡不着了。他的睡眠一向不好,袁佑兵总说这是他这种聪明人的负担。 但比起失眠的痛苦,方皓辰更难以接受的是,他要离开201了,这个他现有人生大半时间所在的地方,这个唯一可以让他安心的地方。他就要离开了,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余地,上面虽然说这是紧急处理,可是他还回得来吗?会不会就像老基地一样,离开了,就是永远地离开了。 他要离开201了,甚至可能会离开他的研究领域,他也许会到一个陌生的地点,和陌生的人,开始陌生的人生。 他和201就像心脏的左右两间房,201鼓动的鲜血会冲进他的身体,离开了201他将不复存在。 方皓辰的脑子隆隆地响,他甚至在内心之中开始有了一种期望,要“打击”201吗?就现在吧!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让他留在这里,他会成为201的墓碑,他就不需要离开,不需要离开他的母亲,不需要离开他的摇篮,不需要离开他的故乡。 浑浑噩噩地走回宿舍,方皓辰摸出钥匙。他想起走时的情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该感谢那些人没有破坏门锁,不然他在201的最后一晚要伴着还未被夏日浸透的冷风度过了。 然而在转过弯时,方皓辰停住了。 有一个人正抱臂倚在他的门前,远远地望着他,他好像很冷,耳朵都红了。 是边雨。 见到方皓辰回来,边雨立刻走上前来,他的两只手牢牢抓住方皓辰的肩膀,心神不宁地打量着方皓辰,像是要确定他有没有被带去审问或者什么。 边雨这样紧张的样子,反而让方皓辰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拍拍边雨的手,凉得吓人,方皓辰一愣,说:“我没事,临时有紧急任务。” 边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接着,在方皓辰反应过来之前,边雨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抱得那样紧,春日山林中的凉气透过边雨的耳朵、鼻尖和手掌传来,又被方皓辰猛烈的心跳蒸腾而去。 “我怕你走了。”边雨埋在方皓辰的肩膀上说,“怕你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音信。” -- 第68页 怎么会呢?方皓辰想说。 可他的胸膛与边雨紧紧相贴时,方皓辰只觉得好温暖,好温暖。 他微微犹豫了下,关掉了手电。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方皓辰抬起双臂,同样牢牢地抱紧了边雨。 还有边雨,方皓辰闭着眼睛感受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平静,还有边雨。 在最初重逢的喜悦过后,方皓辰把边雨领进自己的屋里。边雨大概是着急出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又怕方皓辰随时会回来或者随时会回不来,连回自己房间取一件外套都不敢。等了两个小时,人早就冻僵了。 方皓辰一进屋就想把炉子点着,给边雨取取暖。 “别弄了。”边雨说,声音底还有些因为寒冷而来的颤音,“弄完这些你今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方皓辰想想也是,放下手中的煤叉:“嗯……那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他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自然而然。 “我怕你着凉感冒了。”说完又加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解释。 边雨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他反倒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站着干什么?”方皓辰走过去,把边雨推上床,又用被子将边雨牢牢裹住。残留的温暖像是卸下了边雨最后的坚持,他侧过身躺在方皓辰的床上,看了眼方皓辰,拍了拍空下的位置:“过来。” 方皓辰笑了。 他走过来,侧躺下,201宿舍的床都不大,不这样躺着他们恐怕就要叠在一起了。 “你们201的紧急任务都是这样吗?”边雨问,“大半夜的就把人带走。” 非常偶尔是,方皓辰想说,但又怕这样边雨更紧张他,便答:“没办法,工作性质决定的,我都习惯了。” “什么任务?”边雨问,不过很快他又问,“涉及保密是吗?” 方皓辰点点头。 “那就不说了。” 边雨看着方皓辰,微微叹了口气:“你要总是这样被半夜带走,我估计我以后晚上都睡不好了。” “那你可以住过来。” 住过来? 边雨第一时间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震惊地看着方皓辰,甚至想要捏捏他的脸,看看这皮肤下面是不是一个外星人。可方皓辰还是那样的一双眼睛,既不羞涩也不闪躲地看着他。 边雨笑了,笑着掩盖自己不知所措的羞涩:“明天是要世界末日了吗?” “是啊。”方皓辰说,但是暴雨来临之前,你和我是在一起的。 第35章 为你带走的回忆 方皓辰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那么快就睡过去。 而且这一觉睡得很实,他甚至一个梦都没做,精神满满地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方皓辰坐起来,看了眼床边,一片空荡,连枕头都凉了几分,显然边雨已经走了有一阵了。 “走得好快……” 连等他醒来都不愿意,方皓辰嘟哝,心里也跟这半面床铺一样,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看了眼手表,方皓辰收拾了东西,物研处现在的处长由姚处长兼着,但是姚处长一个人肯定管不来两个处,所以搬家这件事还是要由方皓辰牵头带着物研处来做。 搬家是件大事,也是件急事,也许边雨是被姚处长紧急找过去了,所以才没叫醒他?方皓辰想,唉,他怎么又想到边雨了?太没出息了。 方皓辰将心中那些反复涌起的念头强行按下,理了理衣领,严肃起来一张物研处谁见谁怕的脸,结果打开门一抬头,就见到边雨回来,手里捧着两个饭缸。 看到方皓辰,边雨先是打量了他一眼:“有事?要出去?” 方皓辰愣了下。“没有。”他喃喃地说,接着笑了起来,如同盛开的向阳花,提高了声调,“没有。”他又说。 “那过来吃早饭吧。”边雨说着把两个人的早饭放在桌上。 “你几点起来的?”方皓辰坐在边雨对面,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种怪病,让他的肌肉不受控制,让他忍不住想笑。方皓辰不敢笑得这样放肆,只能低下头,去掩饰自己这过分的兴高采烈。 “很早。”边雨说,“睡不着,就想着把早饭打回来,你醒来就能吃上热的。” 方皓辰抬起头来,有些关切地问:“你睡不好吗?” 边雨默默地看了方皓辰一眼,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哦……”方皓辰有些愧疚,“是我的错,昨天晚上害你担心了。” 边雨听到方皓辰这话,微微顿了顿,接着忽然笑了起来:“你好可爱啊,方处长。” 方皓辰一脸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抱怨:“哪里可爱……” 边雨哈哈大笑:“傻得可爱。” 早饭还没吃完,边雨就被叫走了,来的人叫得很紧急,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边雨走了之后,方皓辰也无心吃饭,他穿上自己新做的两用衫,深深吸了口气,走向了物研处。 1978年初夏的上午,方皓辰召集来全体物研处的同志,十分平静地宣布了关于所有人员撤离201的决定。 方皓辰说201的基地要进行翻新建设,所有研究人员为此暂时搬至某市党校,同时将研究工作暂缓,开展为期三个月的思想培训。 方皓辰并没有说真实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说。出乎他意料的,没有人质疑他这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更没有人追究这一反常行为深层次的原因。 -- 第69页 所有的研究员,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方皓辰,平静地接受着这个命令,平静地执行着这个命令,整理研究笔记,搬运档案。一切的一切,彼此心照不宣。 要说不平静的,大概是不过年不过节的,食堂反常地包了一顿饺子,白菜猪肉的,皮薄馅大,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把这一年的肉票都用光了。后勤部搬了一整天的档案之后,不嫌累,还把201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尤其是“第二十一研究所”这几个字,被他们反反复复地擦,红色的雕刻字干净得如镜子一样,映出老人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晚上,有几个保卫处的战士,竟然拉着研究员喝起了小酒,华政委和许处长不但不骂他们,反倒是也加入了进来,他们每个人喝得不多,一人抿一小口,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铁桶中,火焰瞬间燎得更高,如同一场祭祀,将带不走的资料烧个干净,将201的夜空映得通红。 “你果然在这里。” 方皓辰的视线还停留在楼下的火光上,他闷闷地答:“嗯,不知道去哪里好。” 其实他想去的201的地方有很多,他在201待了那么多年,201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回忆,他想去2号楼的演算室摸摸那些黑亮的算珠,想去4号楼闻闻刺鼻的机油味,他想去老基地,想去废弃的家属大院,想回物研处的宿舍,想去研究员的食堂,可最后方皓辰还是来了这里,他的办公室,这个他在201挥洒了最多血汗的地方。 边雨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同看着窗外:“昨天晚上,你是因为这件事被叫走的?” 方皓辰点点头,他不能和边雨多说,但是他也知道瞒不住边雨,所以方皓辰只说:“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皓辰说着微微停了下,才道:“总想带走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带不走。” 除了最重要的研究笔记和档案资料,他们什么都不能带走,201要尽可能保持着本来的模样,去迎接新的主人。 作为201的“后辈”,实际上边雨并不能对方皓辰的经历感同身受,可是他看着方皓辰的神情,却想起来了不久之前的自己,那个一心想要离开201,一心想要逃避研究工作的自己,那个曾经身陷阴霾的自己。 以及那个无论何时都被方皓辰牢牢拉住的自己。 “既然这样,那就带走一份记忆吧。” “记忆?” “对。”边雨拉着方皓辰到办公桌前,将他按在椅子上,“我为你留一份201的记忆。” 接着,边雨熟练地从方皓辰的办公室中找来纸和笔,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方皓辰对面。 “方处长对画作有什么要求吗?”边雨说着已经用铅笔熟练地在画纸上画出了基本轮廓。 “要求?”方皓辰愣了一下,道,“你又要给我画画?” “是啊。”边雨说着看了一眼方皓辰,“上一次给你画的你早就扔了吧?” 边雨这话让方皓辰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不但扔了,还是撕碎了扔的,连同当时边雨那一句“Hello,方先生”。 “别乱动。”边雨说。 方皓辰赶紧又抬起头来,可是除了上一次无意被边雨画下来,方皓辰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细致地“描绘”过,尤其这个人还是边雨。被边雨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记录着,让方皓辰紧张不已。 “我不能说点什么吗?”方皓辰问。 边雨从画作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接着又低下头:“你想说什么?” “你给很多人画过吗?” 这话一问出口,方皓辰就想打自己耳光,好蠢的问题。 果然,边雨也笑了:“你是想问我的情感经历吗?”他说完歪了下头,狡黠地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不信。”方皓辰说。 也不知方皓辰的话是不是真的过于蠢了,引得边雨笑个不停,方皓辰想自己本该生气,可是边雨抿着嘴笑的样子好好看,让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你,边雨。谢谢你在这里。” 叹了口气,方皓辰说:“换个角度想,你能离开201了,也是件好事。” 边雨的画笔停住了,他垂着眼睛沉默了少顷,说:“其实我现在并不在意是不是要离开201……更何况,我离开的也只是201的躯壳,离不开201的灵魂。” 灵魂?灵魂是什么?方皓辰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想过人的灵魂是什么,更不用说201的灵魂。 此时外面响起了手风琴的琴声,有人则配合唱起了那“长亭外,古道边”的曲子。 方皓辰听着这缥缈的歌声,喃喃念叨着那几个字,竟然一时失了魂。 直到边雨将画作拿到方皓辰面前,说“画完了,老板看看怎么样?”时,方皓辰才回过神来。 可眼前的画,竟然再一次让方皓辰恍了神。 严格来说,边雨画的并不是一幅写实的素描,比如此时在方皓辰的办公室中并没有摞满地的论文,外面也并没有盎然的春意,可是在边雨的画中,地上满满的资料,窗外的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叶照进来,方皓辰就坐在办公桌前,转过身,冲着边雨笑。 这正是201曾经的样子,也是边雨绣给方皓辰的,201的记忆。 可是方皓辰却低声说:“画得有点问题。” “哦?”边雨凑过来,“哪里有问题?” “这里。”方皓辰指着画中自己的眼睛,“我是看着你的,所以我的眼睛中应该有一个你。” -- 第70页 边雨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了:“这要怎么画?你眼中的我太小了,忽略了。” 方皓辰不同意:“不行,这怎么能忽略呢?这当然不能忽略。 “201的回忆里,不能没有你。” “那……”边雨沉吟片刻,“我把我的名字签上好了。” 边雨说着拿出钢笔,可是他该写什么呢? “赠挚友”?他不甘心。 “赠挚爱”?他又不能。 想了想,边雨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上了几行漂亮的钢笔字—— “赠: 自天边而来的星星 边雨” 方皓辰看着还有些不满意,从边雨的手中接过钢笔,在那一行字上,添了一个“我”字。 “这就好了。”他满意地看着两个人笔迹所组成的落款。 “赠:我自天边而来的星星,边雨。” 第二天,天还未亮,201的所有档案和资料便都被装上了车。 华政委上车来清点人头,一注意到几个研究员哭丧着脸,华政委那带着口音的训话立刻就开始了:“哭丧着个脸干什么?我们是去做思想培训,又不是不回来了,都积极点。 “啊,那个小谁。对,起个歌,让大家唱唱,把这个气氛调动调动。 “真是的,哭什么。” “政委!”华政委的絮絮叨叨被一个小战士的声音打断,“可以锁门了吗?” 华政委从车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门卫拿着的巴掌大的铁锁:“锁吧。”说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下!” 他说着三两步蹿下来车:“你上车吧,我来锁。” “是!”小战士把锁递给华政委。 拿到锁的时候,华政委才觉得,这锁好沉好沉,似有千斤重。他抬头望着201的研究楼,那楼又好远好远,似在重山外。 一阵风吹来,那风中似乎有些呛人的香料气味,竟然熏得人眼睛发红,鼻子发酸,华政委赶紧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抹了两把脸。 接着他拿起锁,推上201铁门的门闩,“咔嗒”一声,扣上了锁。 这个昼日昼夜运作了二十余年的地方,终于在此时,重回了安静。 华政委长叹了一口气,蹿上卡车,“嘭”的一声关上车门。 “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辆卡车,便载着201的研究员和研究笔记,开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方向。 其实从昨天起,方皓辰就一直在想,201的灵魂是什么。 是即使在最后一天也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研究员们?还是4号楼里隆隆作响的精密仪器?是食堂的一顿饺子?还是洒在桶里的烈酒?是车上一首接一首嘹亮的军歌?还是车后飞扬而起久久不曾落下的尘土? 他们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201就如同那铁桶之中燃烧着的资料,他们倾尽一生所留下的,只是带不走的秘密,是时代的灰烬。 可若是千万年后,有人来到这里,他们也会循着这灰烬,找到201留在这里的足迹。 他们或许会兴高采烈地说:“看!这是历史。” 是啊,历史。 这或许便是201的灵魂。 第36章 幸运日 “我又赢了。”方皓辰放下手中的牌说。 边雨一脸不可思议:“我不信,你是不是作弊了?” “当然没有。”方皓辰笑起来,“不信你查。” “我当然要查。”边雨说着拽过方皓辰的手,撸起两个袖管就看,看完了袖管还不够,还要摸方皓辰的兜。 方皓辰最受不得这样的痒,连连退让躲开,低声讨饶道:“我不骗你,真的没有。” 边雨检查了一圈一无所获,也知道即使是坐在车子后排,方皓辰也不敢太过招摇,是以只能住手,无奈地抱怨起来:“你这运气实在是好得过头了。” 边雨为什么喜欢打牌?因为打牌说到底靠的是情报分析能力和概率计算能力。比如打麻将的时候,对方抓了一张“转张”牌,又从这张牌旁边打了一张六筒出去上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出对方大概率要胡五八筒,这就是情报分析能力;再比如德州扑克,不说复杂的演技、引诱和欺诈,任何一个老手,都可以根据现有牌型和牌池中的牌,轻易地计算出此轮赢牌或输牌的概率,并据此决定是否跟注。 可是再如何高超的分析和计算,终究只是概率,即使自己这方有99%的概率可以赢,但只要幸运女神眷顾,对方一样可以笑到最后。 而这就是边雨现在所遇到的情况,方皓辰这个新手完完全全地走了狗屎运,七连胜。七连胜是什么概念?意思就是无论边雨如何分析如何计算,方皓辰都可以以最不可能的概率获得胜利。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方皓辰语带笑意,“进201也是,去中科院也是……否则我也不会遇到你。” “别安慰我。”边雨撇着嘴把牌洗好,“原来方处长今天是特意来帮我戒牌瘾的。” “不至于。”方皓辰说着随手从边雨洗好的牌中抽了一张出来,“这些说到底都是概率,我当然也不会一直都……” “……好吧。”方皓辰看着自己抽出来的那张“JOKER”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边雨则闷闷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哝:“我再也不跟你打牌了。” -- 第71页 两人正说着,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华政委从座位间站起身,伸长脖子寻找方皓辰的身影,好不容易在车子最后排看到了他和边雨。 “方皓辰!来来来。” 方皓辰看了眼边雨,把那张鬼牌放回去,站起身从后排挪到华政委身边。 华政委压低了声音在方皓辰耳边说:“研究档案和资料要搬去另一个地方,别叫女同志了,你跟我去把7号车上的档案搬一下。” 方皓辰转了转眼睛,点头应下,跟着华政委一起下了车。 大约十几分钟不到二十分钟的样子,方皓辰和华政委就回来了,汽车也重新启动。边雨在此时向窗外看了一眼,大约有一半左右的汽车跟着他们,另外的一半则停在原地不动。 边雨回身坐正之后,瞄了一眼方皓辰:“你怎么了?” 从回来之后,方皓辰的神情就明显不对,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和下车之前的状态完全不同。 “没事。”方皓辰说。 这心不在焉的样子没事才怪,但边雨并未再多说,方皓辰不搭他的话,他就扭头看窗外。 直到汽车在一个途径的县城停下,方皓辰终于应声了。他叫边雨一同下车,又拉着边雨径直进了一家百货店。方皓辰并没有买什么,而是直冲冲地往厕所走。这家百货店在县城里属于规模比较大的,厕所有两间隔间,虽然没有安装马桶,但是铺了瓷砖,也算干净亮堂。方皓辰先是看了眼旁边,确认没人之后,推着边雨就进了隔间。 隔间很小,两个大男人站着,显得拥挤不堪,也因此哪怕方皓辰的声音很低,边雨也能听得清:“我好像真的抽中‘鬼牌’了。” 鬼牌?边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皓辰警觉地听着门外的响动,在确认一片安静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给边雨,那张纸有些泛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但纸张平整,除了那几道折痕外,几乎没有任何的磨损。 “看一下。”方皓辰示意边雨打开。 边雨狐疑地打开,是一份红头的嘉奖文件。 文件于1954年签发,被嘉奖人有两个,一个人边雨很熟悉,程汉洲,而另一个边雨却不认识。 “这是我刚才搬文件的时候看到的。”方皓辰说,“另一个人你不认识吧?那是我的母亲。” 方皓辰说着又停下仔细听着外面,他一边听,一边将文件翻到第二页,在嘉奖函的第二页写着—— “此次你二人为主要负责人的研究,取得了重大成果,在你们之前,我们从未想过,真理就在我们眼前,望诸位继续努力,不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尽管文件上没有写明嘉奖事项,方皓辰和边雨却明白方皓辰的母亲所做的是什么研究,但是真正让他们意外的是,程院长竟然也参与了当时的研究!甚至是主要研究负责人! 算一算,按照程院长的年纪,二十多年前,不正是他在201做研究员的时候?他全程参与了当初的研究,所以那时发生了什么,程院长应该再清楚不过!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201的研究没有任何的突破,作为当年研究负责人之一的程院长对当年的研究以“研究失败”为由几番搪塞,对老基地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再联想到现在程院长被带走调查一直未有音信,方皓辰不禁脊背发凉:如果程院长有问题,那么201就是从根上烂掉了! 方皓辰什么都没说,边雨却什么都明白了,他指着嘉奖函上“程汉洲”这名字,问方皓辰:“你觉得他是‘鬼牌’?” 方皓辰反问:“你不认为?” “嗯……”边雨想了想,“我确实不这么认为。” “你知道我们的研究和国防科技的区别是什么吗?”边雨说,“国防科技,只有做得出来和做不出来,两弹一星,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所以各国才会不择手段阻止别国进行研究实验。但是我们的研究不同,我们有一个天然的‘成功先例’和‘数据来源’,这样‘鬼牌’恰恰不应当阻止研究的进行,反而应当催促研究的进行。因为你的成果出来了不要紧,只要他们能拿到,就可以利用在学术界的优势,先行发表论文,并用命名权、专利权、奖项或者其他‘体制’内的手段,彻底掐死这一整条线的研究。” “你挤破了头想去参加别人的比赛,最后却发现运动员是人家的,裁判是人家的,甚至连比赛规则都是人家定的,你左脚起步跑得快我就规定只能右脚起步,你苦心研究的动作取得了高分,那我就说你的动作对身体有损伤,是禁止动作。所以对于实力不允许的国家,搞这种理论研究,只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方皓辰沉默地听着,直到边雨说完他才问:“所以你觉得程院长没有问题?” 边雨答:“只能说在‘这一点’上,我认为程院长有问题的概率很小。” 所以有问题的不是阻止研究进行的人,反而是对研究很积极的人吗? 方皓辰皱紧了眉头:“可是如果‘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的实验成功,那又为什么要泄露201的位置?这现在已经导致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停摆了。” 边雨将那份嘉奖函工工整整地叠好,重新放回方皓辰的兜里:“这个我就不太知道了,也许他们是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确实有这种可能,方皓辰微微点头,上面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在中途就将研究笔记和档案资料全部转运去另一个地方。 -- 第72页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边雨说。 方皓辰答了一声,打开隔间的门,结果刚一打开,他就被吓了一跳,幸好边雨在后面扶住了他。袁佑兵这家伙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隔间外面,看到出来的是这两个人,他脸上的表情也立刻从怀疑变成了震惊。 “你和我哥在里面干什么呢?!”袁佑兵瞪圆了眼睛高声质问。 袁佑兵一进来,就注意到隔间里有四只脚,敏感的环境使他立刻警觉起来,只是无奈里面的人说话声太小,袁佑兵仅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所以他就打算等在外面看看里面是什么人在接头,结果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方皓辰和边雨!接头?看起来应该不是,但是搞什么事情要在这里面鬼鬼祟祟的? 方皓辰看了边雨一眼,立刻回头凶袁佑兵:“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推着边雨往外走,示意边雨先去车上等他,将袁佑兵交给他来处理。 等到边雨走了,方皓辰严肃起来一张脸,用低沉的声音认真地道:“我们没干什么,在谈正经事情。” “正经事情?”袁佑兵挑起一边的眉毛,别过脸,絮絮叨叨个不停,“谈什么正经事情要到这里面谈?谈朋友算是谈正经事情吗?” 方皓辰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脸也一下子红了:“谈……谈什么朋友?”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行。”袁佑兵哼了两声,晃了晃身子,“我也是听过书的人,你们俩这在书里叫作‘分桃’‘断袖’,你俩就一个是卫灵公一个是弥子瑕,一个是汉哀帝一个是董贤。” 他说完略微想了想,又道:“边博士倒也是个不错的人,哥你要是真心想跟他谈,我也可以给你打个掩护……可你们别来这里啊,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方皓辰“啪”地打了袁佑兵后脑勺一下:“你天天都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厕所不正经你天天去?” 袁佑兵委屈地想说我去厕所我的隔间里也没有四只腿啊,可看方皓辰的样子,他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行了。”方皓辰喝止了袁佑兵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问你个事,田骏男最近来找过你吗?” “田骏男?”袁佑兵脸上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瞬间没了,“她怎么了?” 注: 关于麻将:“转张”指,比如摸到了万字、七筒、幺鸡这样上下不对称的牌,如果是倒着的,有强迫症的就会把牌转正。在六筒旁边的转张牌仅有七筒(四五八九筒均上下对称),故可推断在摸到转张牌七筒前,对方手牌可能有六筒对子,打了一张六筒后,手里是六七筒上听(“听牌”“上听”指差一张牌胡牌),胡五八筒(即其他家或者自己摸到打出五八筒就赢了),这样为了避免点炮(指打出别人胡的牌输牌),就不能打五八筒。但是即使自己不打五八筒,对方自摸一样会输钱,所以边雨会说再精明的算计也比不上运气。当然上述情况也存在这种可能的牌型:摸到七筒凑对(手中六七筒),打出六筒,双对等碰上听,具体还要根据牌局进行判断。 第37章 审问之一 201最后落脚的党校,条件还算可以。 主楼三层楼刚刚翻新过,不过为了省电,走廊的灯很少会开,面对面走来,要到了跟前才能分辨出谁是谁。宿舍房间不大,每个房间两张头挨头的木板床,墙外爬满了爬山虎,在炎炎夏日倒是也凉快。 唯一称赞不了的就是食堂了,以前在201,整座山都是他们的,光食堂就有三个,而如今偌大的党校,仅有一个三四百平小二楼作为食堂,一到中午吃饭的时间,食堂里面人山人海密不透风,不少人排队打好了饭之后,要么回宿舍吃,要么去外面吃。 也正巧在食堂的外边,有个一眼望得到边的小湖,湖岸虽有些陡峭,但也不妨人坐在草地上望着湖色天光解决一顿饭。后勤处来的第二天就在人工湖的旁边立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下“禁止游泳”几个黑体大字。 那天傍晚,太阳攥着一把红光还未落下,田骏男已经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捋着人工湖颠簸而来。看到前方有人,田骏男摁了几声车铃,清脆的声响随着湖边的清风荡到袁佑兵耳边。 “让开呀!”田骏男远远地喊。 袁佑兵却不躲开,田骏男的自行车本来骑得就不好,袁佑兵这么一挡,她一个不稳,自行车奔着人工湖就去。好在袁佑兵眼疾手快,一把捞过车头,拽着田骏男的胳膊才让她停住。 “你怎么不躲开?”田骏男从车上下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滚落进人工湖的石子,回头瞪着袁佑兵嗔怪他。 袁佑兵不答,嘿嘿憨笑了两声,问:“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田骏男咬了咬嘴巴,看向袁佑兵的眼神仍带着一层薄薄的愠怒,“没时间,我儿子过几天会来,我跟刘姐请了假,要去看他。” 袁佑兵不急,又问:“明天不行,那今天晚上呢?” “袁科长你怎么回事!”田骏男倒是急了,“我都跟你说过了,我离过婚,你不要纠缠我了。” 她说完也不理袁佑兵,推着自行车就往宿舍走。 “田骏男,你等等!”袁佑兵快步跟上田骏男,“我是烦心过一阵,但后来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 第73页 “想明白你离婚了我才能约你吃饭。”袁佑兵说,“你要是没离婚,我怎么可能再约你吃饭?” “你!”田骏男停下来,紧着鼻子瞪袁佑兵,“你真是个傻子!” “我是认真的。”袁佑兵说得诚恳,“我还约了我哥和边雨一起。” 田骏男一顿,转转眼睛,盯着车胎轧过的土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问:“约他们干什么?” 袁佑兵看了一眼她,挠了挠头:“这不是自己家里的人,想正式一点见个面。” “……”田骏男不说话了,推着自行车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许久,她抬起头来,看向袁佑兵,“你真是认真的?” “当然。” “你家里能同意?” 袁佑兵认真地想了想:“那大约要慢慢和他们说了。”袁佑兵估摸着,怎么也要先把边雨的事情告诉家里吧,“但是怎么都会有办法的。”他最后说。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今天晚上吧。”田骏男看了一眼时间,“但是你要等我下,我得回宿舍收拾收拾,六点钟宿舍楼下见可以吗?” “好。”袁佑兵笑着摆摆手,目送田骏男离开。 送走了田骏男之后,袁佑兵径直去了方皓辰那里,方皓辰此时正在宿舍中,不过研究笔记和档案资料都被送去了其他地方,哪怕是工作狂如方皓辰,这时候也只能看些小说消磨日子。 袁佑兵在方皓辰旁边坐了会儿,问:“你这小说讲什么的?” 方皓辰翻过一页,眼都没抬:“讲一个单性繁殖社会的故事。” “单性繁殖?”袁佑兵眨巴了下眼睛,“边雨给你的书吧?” “对。”方皓辰又翻过一页。 “不愧是他会看的书。”袁佑兵低声嘟哝。 方皓辰显然将这句抱怨听了进去,他合上书,抬眼看袁佑兵:“你去找田骏男了?” “嗯……”袁佑兵沉声答,看上去没有一点邀约成功的喜悦。他低头想着什么,突然“哗”的一声站起来,吓了方皓辰一跳。 “我要去找她。”袁佑兵说。 “你去找她?干什么?” 可袁佑兵根本就不理方皓辰的问话,他跟飞一样地跳下楼梯,直接就冲进了田骏男所在的宿舍楼,好在201的宿舍是先按照部门划分再按照性别划分,田骏男的宿舍楼两层女两层男,否则像袁佑兵这样冲进去,大概直接就被抓起来枪毙了。 “你怎么来了?”田骏男打开门,有些惊讶地看着袁佑兵。 此时还处于工作时间,宿舍楼里十分安静,也正是如此,才让袁佑兵能将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你喜欢边博士吗?”袁佑兵问。 “边博士?”田骏男摇摇头,“边博士挺好的,可是我们不合适。” 袁佑兵又问:“那你喜欢我哥吗?” “方……方研究员?”这下田骏男倒是一脸莫名其妙了,“为什么问他?” “没什么事,你就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我哥吗?” “不喜欢。”田骏男皱起了眉头。 “我一个人邀请你吃饭,你不愿意去,我说叫上我哥和边博士,明明是个更为正式的场合,你为什么反而愿意去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要生气了。” 田骏男说着就要关门,袁佑兵却一伸手挡在了门上。 “政审时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个人情况说谎?”袁佑兵自问自答,“你是间谍。” 没错,从今天傍晚一开始,袁佑兵就在打一张牌,就在演一场戏。他的戏做得足,从拦下田骏男,用边雨和方皓辰约她出来吃饭,再到此时堵在田骏男的门口。 他对田骏男的怀疑起始于田骏男的那一句“我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但这还不足够。紧接着,方皓辰又来找袁佑兵,方皓辰说他和边雨认为对研究工作“异常”关心的人可能有问题,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总是有心无心地接近他和边雨,她会不会有问题。 但这,依旧不足够。 真正证实了袁佑兵的怀疑的,就是这句“你是间谍”,哦不,更准确地说,是田骏男面对这句话的反应。虽然那反应只有短短的一瞬,虽然袁佑兵甚至不能将这反应形容上来,但是他多年作为保卫处特情人员的直觉告诉他,田骏男就是间谍。 入夜之后,下了一阵毛毛雨,冒尖的草被小雨浇得湿漉漉的,绿得发亮。此时在主楼后身,一间黑漆漆的办公室中,一男一女面对面而坐,互相对质。 “为什么要把201的位置泄露出去?”袁佑兵问。 “不是我。”田骏男惜字如金。 袁佑兵微微停顿,又道:“这么说你知道我们搬离201是因为泄露了位置?” 田骏男不说话了,她抬起眼来冷漠地看了一眼袁佑兵才道:“你当我是傻子?201里谁猜不出来是因为什么搬走的?你要是想抓我就抓,不用说这么多废话。你说是我,你有证据吗?” 袁佑兵反问:“你说不是你,你有证据吗?” “有。”田骏男说,“在201出事前的一周里,我每天都和李岳在一起。” 李岳是保卫处的一个新来的小同志,袁佑兵想了想,他那一阵确实没见到李岳。 “你和他在一起干什么?”袁佑兵问。 -- 第74页 “学骑自行车。”田骏男歪着脖子,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的,“你看我这不骑得挺好,差点摔进湖里呢。” “学完了自行车,晚上他送我回宿舍,回宿舍后一整晚我都和刘姐在一起。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时间能将你所谓的信息传出去。或者说,你该不会是怀疑刘姐吧?” 刘姐就是演算科的科长刘卉芬,大半年前——也就差不多边雨刚加入201的时候——田骏男的宿舍闹老鼠,她一个人怕,就搬去了刘卉芬的宿舍。刘卉芬的资历比方皓辰还要老,如果刘卉芬有问题,那恐怕201没一个好人了。 “至于再之前的,”田骏男继续说,“我成天都待在特别小组,特别小组的每一个人,方研究员、边博士都可以给我做证。” “可是要传消息不一定要一个人吧?” 袁佑兵的话让田骏男冷笑了一声,她白了一眼袁佑兵,语气依旧坚定:“你找错人了,不是我。” “可是我有证据能证明是你。”袁佑兵说完,特意停顿了半晌,等着看田骏男的变化,然而除了最初的震惊,田骏男不再露出半点破绽,她抬起眼睛,静静地等着袁佑兵说话。 “你为什么要在政审时作假?”在201没有任何人需要将自己的履历告诉袁佑兵,作为保卫处的人,他可以轻易地背下201所有人员的全部政审档案,也正是因为如此,袁佑兵才清清楚楚地记得,田骏男的婚姻状况在政审时写的是“未婚”。 “什么样的人会在政审时作假?”袁佑兵提高了声调,“你作假的手段让201的保卫处都查不出来,你说你没有问题,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袁佑兵这句话很显然有效果,田骏男瞬间就呆住了,她皱着眉看着袁佑兵,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气,直接要冲出来,在此时,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拍案而起,怒视着袁佑兵。 袁佑兵以为田骏男会气急败坏,会对他破口大骂,她却没有。 她咬着牙,没有任何犹豫,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里面薄薄的白色背心和挺翘的胸脯,袁佑兵一下子就被灼了眼睛,立刻低下了头。 “看着我。”田骏男说。 袁佑兵不抬头。 “看着我!” 袁佑兵终于抬起了头,可在视线落在田骏男身上时,他惊呆了:田骏男的锁骨、前胸、胳膊上,全是伤,陈年旧伤,刀伤、烧伤、烫伤。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衣服下面,会是如此触目惊心。 “这就是我前夫所做的。不论我去哪里,他都纠缠我不放,我没有办法,201这样的机构是我唯一能躲的地方。 “可是他是个无赖,是个混混,是个下九流!哪怕我和他离婚了,我也没有办法通过201的政审,所以我爸爸才会用了各种办法帮我瞒了过去。 “袁佑兵你也不想想,是我亲口告诉你我离过婚的!我会不知道你保卫处的人会查到我的政审上?”田骏男说,眼中噙着的泪终于落下来,像一颗珠子掉在嘴边,“可我不想啊,我这样一个女人,为了逃脱那个魔鬼只能躲在这个牢笼里,你那么好,那么纯粹,我不想让你被我连累。” 袁佑兵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田骏男身上。他沉默着,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这个女人的经历没有触动他分毫,他只是看了伏在案上哭泣的她一眼,便打开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方皓辰正等在外面。 钢铁做的假面在离开那间房之后瞬间熔化,袁佑兵靠着墙根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久久不吭声。 方皓辰明白袁佑兵不应该在审问中途出来,这是不利于突破对方心理防线的,可是袁佑兵他不得不出来,眼前的事实,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放人吧。”方皓辰说,“你问不出来的。你私自把人抓过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袁佑兵摸了一把脸,他知道方皓辰说的是对的,他所有的手牌都被田骏男打回来了,只剩下袁佑兵的直觉在支撑着他的判断,可是在看过田骏男的伤口之后,连这个直觉都动摇了,他是不是看错了?他是不是太过相信自己了?这样一个被前夫暴力对待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心思沉密的间谍? “袁科长!”小楼的门卫在这时提着盏灯找过来了,“许处长的电话!” 袁佑兵站起身,和方皓辰对视一眼,接着快步跑到楼下门卫室,从桌上拿起电话筒。 “你人呢?干什么去了?!”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许处长愤怒的吼声,“我打了多少个电话,找你都找遍了!” “快回来!”许丰在电话另一边喊他,“老鼠抓到了,是陈连。” 注: 边雨借方皓辰的讲“单性繁殖社会”的书,是美国作家厄修拉·勒古恩1969年发表小说《黑暗的左手》(也就是本文开篇引用出处)。作品讲述一个社会仅有单一性别,在克慕期的时候,会随机分化为男/女性状态。这本书获得了1969年星云奖以及1970年雨果奖,被一部分读者称为最早的ABO文以及对男男生子进行科学解释的小说(开玩笑的嗯)。《黑暗的左手》中的男主,作为人类的外交使者去到冬星,被认为是性变态者以及间谍,帮助他的恰恰是一个他一直所不能理解的“中性”人,一个他一直所不信任的人,而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也从互相排斥到最后互相理解,同时作品中也存在诸多政治隐喻。整体来说作品有些晦涩难读,但读完之后回味无穷。 -- 第75页 作者有话说: 因为年底工作比较忙,后面的剧情又临近收尾,以后的更新暂时修改为每周二、周五、周日三更。 第38章 审问之二 陈连?怎么会是陈连? 方皓辰这一路上脑子都是蒙的,从方皓辰做研究二科科长开始,一直到他升任物研处处长,陈连跟了他整整六年,做他的助手整整六年。结果现在告诉他,泄露201位置的人是陈连?方皓辰甚至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伤了他,才让陈连走上这么一条歪路。 袁佑兵和方皓辰赶到保卫处临时办公室所在大楼的时候,正遇上许处长在外面抽烟,看到袁佑兵来,许丰狠狠瞪了袁佑兵一眼。只这么一眼,袁佑兵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缩起脖子,等着许丰劈头盖脸的责骂。 然而许丰还是那样看着他,仅仅是他们一路赶来的十几分钟,许丰已经把袁佑兵私抓田骏男的事了解了个清楚,他抽了两口烟,问袁佑兵:“人放了?” “放了。”袁佑兵蔫声答。 许丰冷哼一声:“胆子不小。”却也再未多说,掐了烟,领着袁佑兵和方皓辰进了主楼。 保卫处的临时办公室在整个主楼的最西边,需要走过一段百十米长的走廊,此时走廊上站了十几个战士,守卫森严,陈连则被关在地下二层。 下了地下二层,方皓辰想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一眼在里面的陈连,可他刚一靠近,立刻有一个男人挡在了玻璃前,极为警觉地审视着方皓辰。 方皓辰一瞬间就明白了,陈连是那个老鼠,自己也被列为了“高危目标”,他们不让方皓辰和陈连见面,是怕两人传递消息。 许丰却并不在意,他指了另外两个人,道:“你们带着方研究员去做个证词笔录。” 方皓辰沉默地点点头应了,跟着两个男人,消失在了走廊另一头。 袁佑兵紧张地盯着方皓辰消失的方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许丰,他的眼睛在许丰身上来回打转,没一会儿就把许丰给看烦了。 “有什么话就说。”许丰不耐烦地道。 “我哥没事吧?”袁佑兵问。 “你说呢?”许丰瞥了他一眼。 “六七成没事吧。”袁佑兵瞪着晶亮的眼睛凑到许丰身边,低声道,“毕竟您都说‘证词’了。” “小兔崽子。”许丰笑着骂他,“把你那些鬼心眼儿收一收,先想想里面这个。” 对,里面这个,袁佑兵点头,他一向对陈连没什么好感,陈连做方皓辰的助手时间不短,袁佑兵也见过他不少次,可永远看到的都是两个鼻孔,就是程院长也比他不了。一个助手能做到这份上,估计整个201里除了方皓辰没人能忍得了。结果现在可好,这眼高于顶的家伙,竟然是间谍?袁佑兵心里呸了一口,问:“许哥,您怎么抓住这小子的?” “说起来还是边博士的功劳。” “边雨?” “对。”许丰答,“前两周边博士来找我,说让我注意一下陈连,我们连续跟了一周多,救下了一份烧了一半的记录,这才把人抓过来——你小子学着点,抓人要有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许丰说着给了袁佑兵一份手誊的记录,是一份联络信,袁佑兵仔细看了一遍,联络信的内容写得非常隐晦,有不少暗语,大抵是“家中谁谁谁生病了,谁谁谁会去送药”,虽然他们这种内行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可想要凭这把陈连送进去,还是远远不够的。况且,光知道陈连是间谍还不够,他们还需要知道陈连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的实际损害到了什么程度,这直接决定了哪些人能留在201,哪些不能。 “别看这家伙是个读书人,嘴硬得很,到现在还什么都不说。今晚上得加班轮个通宵,否则越往后拖越难审。” “嗯,明白。”袁佑兵答。 方皓辰大约做了两个小时不到的笔录,做完了笔录,也不能走。好在几个同志对他很客气,到了半夜他还能在木板床上睡一会儿。 这一晚上方皓辰睡得很不好,他梦到了边雨。梦中的边雨离他很近,可是梦中的他手软脚软怎么也抓不住边雨,方皓辰咬着牙想要抱住边雨,一个魔鬼突然降临,带着边雨头也不回地离开,方皓辰赶紧在后面追,可这条路太过泥泞崎岖,他一边追一边摔,摔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可边雨却越走越远,起先他还会停下来等一等方皓辰,到最后,他大步流星地走,仿佛方皓辰才是那个追在他身后的魔鬼。 方皓辰一下子醒了,醒来时他看了眼表,竟然已经七点了。 方皓辰起身,打开门,一个保卫处的看到了他:“方研究员你醒了,许处长说你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去了。” “哦,谢谢。”方皓辰点点头,可是方皓辰并没有走。 “等下。”他快步到保卫处同志身边,看起来他想说什么,只是出口前又临时改了主意,“袁佑兵还在吧?我去看一眼他。” 那位同志也和善:“他在,我去叫他。” “没事,我过去看看他就行。”方皓辰说着,迅速绕开对方的阻拦,一路小跑着就往袁佑兵那里去,那个同志没想到方皓辰竟然会绕开他,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落在了后面。他追着方皓辰,在后面一个劲地叫他,方皓辰也不理。两人这一前一后的,还没等到地方,就引来了围观。 -- 第76页 好在许处长看到了,皱着眉摆摆手,让其他人都回岗位,把方皓辰留了下来。 方皓辰气都没喘匀,推开意图拉住他的袁佑兵就问:“许处长,陈连怎么样了?他真是间谍吗?” 许丰微微一顿,倒是靠在方皓辰旁边,说:“九成九吧。” “那他……”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许丰仔细看着方皓辰的表情,又道,“我们再进去审一轮,再没有收获,就得用点手段了。” 方皓辰抿紧了嘴,思索了一番后,郑重地问:“能让我试试吗?” “哥,你别参与……”袁佑兵有些急了,废话,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嫌疑洗清,现在非要来蹚这浑水,还嫌自己被审查得不够吗? 可是方皓辰不在乎:“陈连这么久都跟着我,你们都要上特别手段了,我去试试,有什么不可呢?” “你行吗?”许丰打量着方皓辰。 “我可以。”方皓辰答。 如果说201除了保卫处的人还有谁适合这个工作,那只能是方皓辰了。这么多年,都是方皓辰去外面招人,对保卫处的工作也是方皓辰最为了解。 许丰沉吟片刻,抬手制止了想要反对的袁佑兵,说:“给你二十分钟,无论问成什么样子,都必须出来。” “好。”方皓辰说。 其实方皓辰知道,许丰对他的怀疑还没有完全排除,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方皓辰能够得到这个审问的机会——保卫处通过这次审讯摸的不仅是陈连的底,更是方皓辰的底! 方皓辰长呼了口气,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打开铁门,迈进去。 陈连怎么也想不到方皓辰会来,他先是惊讶,可现如今的境地不允许他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垂下眼睛不言语。 方皓辰没有坐下,他站在那里,俯视着陈连:“我对你太失望了。” 陈连瞬间抬起头,诧异地瞪着方皓辰,满脸不服气。 “我让你给我做助手,看重的就是你的潜力,结果六年时间,你在研究上没有任何进步,是我看错你了。” 方皓辰说完就往外走。 “等等!”陈连却在身后叫住了方皓辰。 即使没有看他,方皓辰也知道陈连现在有多激动,他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脚都被铐住,锁链碰撞的声音在身后激烈地响起。方皓辰站住了脚步,转身,他很确定,如果不是被锁链制住,陈连一定会冲过来。 “你说我在研究上没有任何进步,那你们呢?”陈连问,“整个201有什么突破吗?” “当然有。”方皓辰仰着头答。 陈连冷笑:“别逗我了,就连你花大力气请回来的边雨,也不过就是个笑话。” “201的研究不可能有任何突破。”陈连说,“方皓辰,求你睁睁眼看看外面的人,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还有多少人一家就穿一条裤子,农村里没有水没有电,城市里隔三岔五就会停水停电,我们这个研究院,一整年才有十几个小时的观测时长,没有计算机,只能用算盘,想做低温实验还要去翻山越岭,这样一个国家,你指望着它在尖端物理理论研究上有历史性的突破?!” “我知道你肯定对我失望,毕竟你对我就从来都没有满意过。”陈连冷笑着道,“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理想。” “科学,就不应该有国界。把我们201目前的研究成果拿到拥有更先进的技术、更优秀的条件的国外去,不说他们一定能研究出来,但成功概率肯定比我们这里大。” 陈连说到这里提高了声调,他说得那样激情昂扬,就好像他正在科学大会上做一次汇报演讲:“我做的事情在你们眼里是背叛国家,但是在我眼里,我是为了科学,是为了全人类。人类应当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未来如果真的掌握了统一场的真理,那真理之中一定写有我的名字。” 方皓辰听陈连说完,沉默地坐了下来,与他平视。虽然一夜未睡,可此时陈连的眼中却闪耀着得意、兴奋而疯狂的光,他放松了身体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准备着欣赏方皓辰表情的变化,品尝胜利果实的美味汁水。 可是方皓辰的表情,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只是一片嚼不烂的木头。 面对着曾经的助手,现在的叛徒,未来“发现真理的人”,方皓辰那样平静,他不急不缓不卑不亢地问:“陈连,我去中科院的消息是你泄露的吧?” 仅这一句话,陈连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了,眼珠也快速地左右移动,视线扫描着方皓辰。 方皓辰的态度依旧冷静到冷淡,好像他在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一切为了科学,那为什么要杀害其他国家的科研人员?” “陈连,你只是一个叛徒,真理之中不会有你的名字,你只会被记录在201的耻辱中。” 陈连不可控制地皱起眉头,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刚刚那些包裹在身体周围的防御似乎一下子碎了,震惊、愧疚、迷茫、失望在他眼中纠缠不休。 “但是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皓辰停了停,继续说,“你泄露201位置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到底想对201做什么?说出你知道的,你就还有机会。” 方皓辰说完之后,静静地等待着,可是陈连却不说话了,他完完全全地低下了头,让人彻底看不到他的表情。 -- 第77页 许丰在外面敲了敲门,方皓辰站起身,他知道,他的时间到了,后面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再阻止,也没有办法再参与。 然而就在方皓辰出门前,他忽然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方皓辰很确定他听到陈连说了什么。 在不远的地方,陈连喃喃地问:“边雨去哪里了?” 边雨…… 是啊,边雨……边雨去哪里了? 这几天方皓辰不是在审讯别人就是在被审讯,完全没有回过宿舍,更没有见到过边雨。边雨会在哪里?边雨这时醒了吗?如果醒了的话,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借阅室吧?自从来了党校,201的研究工作暂停了后,边雨就经常去借阅室,他说那里有不少好看的“闲书”,时而不时还会借回几本来给方皓辰看。 可是方皓辰总是觉得,陈连会在此时问到边雨绝对不是巧合。 “我要打个电话。”出了审讯室方皓辰就说。 “你别急。”许丰按下了方皓辰这过于引人怀疑的举动,“有什么事先说清楚。” “不行,我要去打电话!”方皓辰说着就往主楼的电话室冲,许丰赶紧叮嘱袁佑兵带着另一个同志跟上去,方皓辰无心管身后的两条尾巴,一个电话直接拨到了宿舍。 “我是方皓辰,边雨在吗?”方皓辰喘着粗气问。 “啊?边博士啊,我去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阵噪音,方皓辰却死死握着听筒不敢松手,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宿管回来:“边博士不在呀,您有什么事?等边博士回来我帮您转告?” “不用了。”方皓辰快速说。 挂了电话又立刻拨去了借阅室,可这一回都没有给方皓辰“怀有希望的等待”,借阅室门卫对边雨再熟悉不过,一听说要找边雨直接就回:“边博士昨天就没来,他是不是在宿舍呢?” 方皓辰挂了电话,焦急地翻着旁边泛黄的电话本,他的手抖个不停,越是心急越是乱,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拨出去。 还是袁佑兵这时候走过来,将电话机从方皓辰手里夺过去:“你要拨哪里?” “门卫室。”方皓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 袁佑兵看了一眼电话本上门卫室的电话,迅速拨了过去,在接通之后,将听筒递给了方皓辰。 方皓辰不得不咳了一声才能发出声音:“门卫室吗?边雨昨天出去了吗?” “边博士……”门口的警卫员记性很好,稍微回忆了一下就说,“哦哦,是出去了。”搬到这里之后201处于半放假状态,拿一个申请条,做个登记就可以出门。 方皓辰登时急了:“你们怎么就让他出去了?!” 警卫员被凶得有点蒙,愣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回:“边博士说他去帮同事接儿子,很快就回来。而且……他也不是自己去的,李岳……就是保卫处的那个,跟着一起去了。哦,我还问了是帮哪个同事,边博士说姓田。” 小警卫员后来又解释了许多,可是方皓辰却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里都是“边雨出去了”“一夜没回来”,这几个字绕着他脑袋转,带着血液搅得他半个头针扎一样疼。 “是边雨……” 方皓辰喃喃地说。 一切都是为了边雨。 泄露201的地点并不是为了中断201的研究,不是为了盗取201的资料,也不是为了调查201,只是为了让他们搬离警戒最为严格的201基地! 离开了201的基地,保卫处没有办法像在201那样警戒,保卫处的人员要么被调离去看守研究档案资料,要么去调查201地点泄露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研究员身上!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党校,地处市区,无论是隐匿还是逃脱都很方便,更何况旁边城市就有一个港口! 方皓辰勉强扶着桌子,才能让自己站稳:“陈连有问题,田骏男也有问题。” “安排两个间谍,打探我们的消息,泄露201的地点,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边雨,他们的目标是边雨,他们想要带走边雨!” 第39章 财富与暴力 下雨了。 虽然看不见窗外,但是边雨能够听得到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应该已经是晚上了?边雨不知道,他看不到时间,在被带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一切金属制品,手表、钢笔甚至是领带夹都被收走了。 这间房里没有什么位置能坐,边雨只能靠在床头边,仅有唯二的两把木制椅子正被“看守”霸占着,是的,“看守”,形容这里的词除了“监狱”边雨想不到更为恰当的了。 原来田骏男和陈连都是间谍? 想到这里边雨有些失落,虽然他对田骏男并无特殊的好感,但是同样拥有留洋经历的田骏男,的确在201的很长时间里都是他在201的一位可以谈天的朋友。除了方皓辰和袁佑兵之外,唯一的朋友。 也就是这样一位朋友,让边雨落入了如今的境地。 看到边雨看他们,两个看守停止了交谈,其中一个站起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 起先边雨还会以“方便”为借口*动活动腿脚,勘察勘察地形,可转了几圈之后他就发现了,这整个小楼都是他们的,所有的门窗都从外面上了锁,想要逃脱根本不可能。 “那要吃晚饭吗?”看守问。 “不了。”边雨回答。 -- 第78页 “边博士,怎么能不吃饭呢?”边雨的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从门口响起。, 边雨看过去,此时在门口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一来两个看守就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男人笑了下,走到边雨的床前,等手下把椅子拿过来,他拽了拽衣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边雨却仍是斜靠在床头,连动都懒得一动。 男人脸色微微一冷,转而仍堆了满脸的笑意:“不吃饭不饿吗?” “饿了再吃,现在不饿。”边雨冷淡地答。 男人被对边雨这明显不卖他面子的回答惹怒了,可碍于边雨的身份,他不能发作。于是男人收起了笑容:“边博士,你被关了这么久,见到我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边雨还是那副样子,问:“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 边雨笑了:“想听我说话,你也没有资格呀。” “我怎么没有资格?” “有没有资格你心里清楚。” 边雨说完连看都不看男人,男人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他见过的人多了,真清高的,假清高的,摇尾乞怜的,自暴自弃的,但是他却第一次见像边雨这样的,明明不知昼夜地被关了两天,说话时竟然还带着一种随性的优雅,和他一比,自己简直像个一文不值名的傻瓜。 “好了。”外面一个声音响起来,“你的智力玩不过他。” 男人听言悻悻地站起来,让了位置,与此同时,刚刚说话的高个子男人走进屋里,坐了下来。 “边博士,久仰大名。”高个子男人说,“我叫冯寿,是这个小组的组长,算是有资格跟你说话了吧。” 这一次边雨终于坐直了身子,他上下打量着名为“冯寿”的男人,略微一顿,才说:“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用不着这样,有什么条件你可以先说。” “边博士果然是聪明人。”冯寿说,“不过哪怕您这么说了,我还是要再声明一遍,我们只是想‘请’边博士加入我们的研究小组。您去了我们的研究小组,直接是研究组的组长,年薪比您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高千倍不止,每年可以申请的课题经费和项目经费另算。此外,在研究室旁边,我们已经为您选好了一栋别墅,当然不满意您也可以再选,合理价位之内,我们都可以接受。” “研究内容是什么?”边雨问。 “哎哟。”冯寿想了想,笑了下,:“这我还真没记住。” 但是这样的小事冯寿不在意,他马上又说:“怎么样边博士,条件很好吧?” “是很好。”边雨答,“但是这些我都不想要。” 冯寿问:“那您要什么?” “我要一个人。” “我爱的人。”边雨说,“有他在我去哪里都可以,没有他在我哪里都不去。” 边雨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冯寿的意料。 他看着边雨,微微一愣,紧接着眼中流露出了一丝理解和敬意。 他对着边雨露出会心一笑:“原来,边博士也是个性情中人。想要什么人,您说。” “这个人是……”边雨微微一顿,答,:“田骏男。” “谁?” 从刚才起,边雨就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冯寿的表情,当然在他说到“田骏男”名字时,冯寿脸上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也完完全全地映进了边雨眼睛里。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边雨很确定,冯寿认识田骏男,其他的人,却不认识。 “田骏男。”边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认识?” 边雨没有等冯寿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说的时候嘴角还带上了一层朦胧的笑意:,“她是我的同事。她很与众不同,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虽然她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我,但是没有办法,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边雨说到这里,微微停了一停,观察着冯寿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也从朦胧的温暖的变为冷淡的嘲弄的,而冯寿也不说话了,刚刚面上挂着的假笑就此消失不见,他盯着边雨,眼神极为危险,像是一匹饿狼。 冯寿冷冷地道:“边博士,你想说什么直说。” 这回边雨也不再打马虎眼,提高声音:“你们想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但是田骏男必须和我一起走。” “你放屁!”冯寿终于忍不了了,他冲着边雨骂道。 边雨倒是笑了:“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你想,如果我不喜欢她,怎么会来帮她接儿子?本来我还想促进一下和继子的感情,没想到被你们埋伏了。” “君君。”边雨叫着孩子的名字,像陷入了沉思,“边君君也是蛮好听的。” 冯寿“哗”的得一声站起来,一把掀了桌子,响声震天动地,引得走廊中的人都来围观,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一边踹床一边破口大骂:“那个臭婊子!那个勾引男人的破鞋!贱人!妓女!” 边雨则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声调不高不低,却能让冯寿听得清清楚楚:“哦?你也喜欢她?不过你这个样子,难怪田骏男会喜欢我了。” 冯寿一听,瞪圆了眼睛,简直要举着凳子砸到边雨头上,还是外面的男人冲了进来,把冯寿拦下,不由分说地推到屋外。 那外面还能时不时响起“叮叮咣咣”的声音,边雨笑了笑:“好热闹啊。” -- 第79页 “边博士。”男人围观了刚刚发生的一幕,再坐在边雨面前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彻底消失不见,他面容严肃,沉下声音,倒像是在询问边雨的意见,:“带田骏男走?这是您唯一的条件?” 边雨不答,反问道:“你见过她吗?” 男人摇了摇头。 边雨笑了:“难怪,你没见过她,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你见过她,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带她走了。” 男人微微沉默了下,最后点头答:“好,我们去商量一下。” 他说完就出了去了,出去之时还不忘关上边雨的门。 边雨就这么安静,又难免忐忑地在屋内等着,或许过去了有四十分钟——边雨不能确定,这是他心算的时间,但估计八九不离十——男人重新回来了。 “边博士,我们本来想派人把人接过来,但是时间紧急,您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明天晚上九点明天下午两点,在江边见。” 边雨有些意外,“要我打电话?你们对我这么放心?” 男人微微笑了:“您大约不知道,田骏男一直都是我们的人。您给她打电话,我们不会不放心。” 事实上他们不只止不会不放心,还恰恰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边雨。如果边雨拒绝了,或者是提出要单独打电话,那么都可以说明刚刚那一切都是边雨在扯谎。 可是边雨很快点头应了:“好,要现在打吗?” “对,就现在。”男人打量了一眼边雨说,“而且是我们都在场的时候。” “好。” 边雨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201所在党校主楼门卫室的电话。 “喂?” “你好,我是数研处的边雨。能帮我找物研处演算科的田骏男来接一下电话吗?” 在听到要找田骏男时,对面明显顿了一顿。边雨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田骏男是不在了吗?还是……好在对方并未说别的,只是懒散地哼了一声,如同每一个浑水摸鱼的普通员工:,“哦,田骏男是吧。”他说完,响起了一阵“唰唰刷刷”声,大约是在进行电话记录。 “你先等着。”对面说。 “麻烦了。”边雨低声道。 他说完看了一眼身边,刚刚的男人还有几个守卫都在认真听着他们的电话,甚至还有人在低头进行记录,边雨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不止,他赶快低下头,将不自觉颤抖的手指放进兜里。 等了很久,久到边雨都要怀疑是不是电话出了故障时,那一头终于被接了起来,接起来之后,先是呼吸声,再之后,才是一声短暂而带有试探性的一声:“喂?” 边雨终于松了一口气,是田骏男的声音。 但是很快他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让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些柔和的笑意:“君君我接到了,不过他说想去江边玩,正好现在处里没什么事,你明天出来我们一起去江边玩一下吧。” 电话那头的田骏男微微犹豫了下,接着她问:“君君怎么样?” “嗯,他挺好的。”边雨说,“就是很久不见妈妈了,有些想你。” 边雨这样说,田骏男的声音明显哽咽了:,“好,那明天下午两2点,我去找你们?” “可以,明天下午见。” 边雨说完,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的信息传递出去了多少,也不知道现在的201是什么状况。 他给201唯一留下的信息,就是在离开前,和门卫说自己去接田骏男的儿子。这条信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如果有人自门卫那里得到他的消息,那么田骏男无论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接走都一定都会有人跟着。这也是为什么边雨会假称田骏男是他必须要带走的人。 只是这些的前提都是201收到了门卫的消息。 会收到的,边雨想,是推论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罢,他离开了这么久两天,总会有人问到他去哪了,就算别人不问,方皓辰也一定会问,一定会的。 边雨从房间中出来的时候,冯寿正在外面:“田骏男说要跟你走?” “对。”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边雨不再用过多的言语刺激冯寿。 好在冯寿看起来也恢复了理智,他歪着头,说:“边博士看起来确实是魅力非常了,你一说让她走她就走了。” 边雨没有正面回答他:“不论怎么说,还是要感谢冯组长帮我争取了这么好的条件。” 冯寿说:“能达成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哦,对了,那个保卫处的人,我们也应该放了他。” 听到冯寿这样说,边雨的心莫名地猛跳了起来,可冯寿此时已经阔步踏进一间房中,像拎一个小鸡崽一样将年轻的保卫处小同志拎到了边雨面前。 “等我走了再放他走吧。”边雨说,“现在放他走太不稳妥。” 冯寿点头:,“边博士说得的对。” 紧接着冯寿的手一动,那速度之快,边雨完全没有看清,可是在他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大片大片的鲜血已经从李岳的喉咙中喷涌而出!湿热而黏粘腻的鲜血登时喷了边雨满脸。 “这样就稳妥了。”边雨愣愣地听到冯寿这样说。 边雨的反应引得冯寿忍不住发笑:“边博士你看,哪怕聪明睿智如你,见到人血也吓成了这样。所以确实,这世界上,财富和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 第80页 “况且,”冯寿说着擦了擦手,他看都不看李岳在地上扭动曲挣扎的样子,“我是在帮201清理门户。也就是你们这些人把田骏男当成个宝贝,她勾引过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这个李岳也是。不过也多亏了他,我们掌握了201保卫处所有人员的名单。” 冯寿说着仰起了头,得意而危险地说:“最好不会有保卫处的人跟着田骏男过来,否则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再把你锁进箱子,运到目的地。” 作者有话说: 大家2022年快乐呀~ 第40章 等待之人 第二天的雨下得更大,如果说昨天的雨还是润物无声的温柔,今天的雨则是嘶号不停的狂风的帮手,肆意冲刷着大地,让路上的行人也变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本是灰蒙蒙的早晨,可冯寿一见到边雨,就好像见到了太阳,他用刀子切了一片肉,放进嘴里,笑着问边雨:“边博士,昨晚上睡得好吗?” 面对这样明显的挑衅,边雨却不气,他垂下眼睛,沉默地走到桌前坐下,也拿起刀叉,熟练地切下一片肉,夹在面包里。 “还能吃得下肉,看起来边博士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脆弱。”冯寿说,“不过也是,只是个泄密的叛徒,边博士也不会伤什么心。” 听到这话,边雨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一眼冯寿,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懒得与冯寿逞口舌之快,现如今边雨满脑子都是即将迎来的碰面。他忍不住去想,保卫处的人到底会不会来。如果来,那么按照昨天冯寿的说法,不论他们如何隐藏,冯寿和他的手下都能一眼认出来,并除掉他们。如果不来,只凭自己,边雨完全没有信心能逃得出去,说破了天他也仅仅是一个研究人员,而冯寿他们是什么?他们是疯子,是彻彻底底的恐怖分子。 大约中午左右,边雨被蒙上眼罩带上了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眼罩有股子血腥味,就好像李岳的血洒在上面,怎么都洗不去。这味道熏得边雨发闷,冯寿的车开得也不算平稳,摇摇晃晃了许久才到地方。刚一下车,狂风夹着大雨拍打在边雨的脸上,反而让他好受了些。 他应该是到船上了,边雨听着踩在甲板上叮叮咣咣的声音想,从船摇晃的程度来看,他们坐的应该是一艘大船,是货轮?还是客轮?他们要混在人群之中出关吗?那冯寿会不会因为有所忌惮而不敢肆意妄为? 然而边雨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真要到了那个地步,依照冯寿的性格,恐怕他不仅不会忌惮,弄不好一整船人都会成为他的人质。 “边博士,紧张吗?”冯寿把边雨的眼罩摘下来,边雨皱着眉头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适应房间中的光亮。 见边雨不回他,冯寿又道:“你不应该紧张。你应该开心,你马上就要带着你‘唯一想带的人’,去奔赴光明美好的生活了。” “但是她如果不来呢?”边雨问。 “不来?”冯寿像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不会,她舍不下她的儿子。哼,这个女人哪都不好,但对她儿子,倒是真心。” 边雨接着问:“所以呢,她的孩子在哪里?” 冯寿笑了:“在哪里?当然不会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边雨,那眼神仿佛完全看穿了边雨所想:“等你们平安到了那边,我自然会把孩子送过去。当然,前提是她愿意跟你走。” “你把她想得太简单了。”边雨说,“孩子不在,她不会走的,她不会让自己永远都是你的奴隶。她不走,我也不会走。我不是你们以前绑走的什么人,想要我进研究小组,你要让我心甘情愿。” “她不敢。”冯寿说,然而边雨看得出来,他的脸色黑了。 边雨反问:“有我在她有什么不敢?” “……边博士,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动你。”冯寿咬了咬牙,说出这样一句威胁。 边雨却不为所动:“如果这样的话,你就是一个将个人情绪放在任务之上的人,这就是你和201的差距。”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昨天那个和边雨交涉的男人进来,打破了船舱内的僵局。 “冯哥。” 冯寿一看对方的表情,立刻站起来,和之前那个“恐怖分子”的形象不同,冯寿此时的脸上,有一些急切,也有一点点期待,他问:“人来了?” “嗯,来了。” “有人跟着吗?”冯寿说的时候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边雨。 “没人。”男人答,“就她自己一个人来的。” 边雨微微叹了口气,冯寿则笑了,他对着边雨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转而又问男人:“怎么来得这么慢?” “她晕车晕得厉害,在路上就吐了,下车走了一段稍微好了点,一上船就又冲下去吐了。” “晕车?”冯寿哼笑,“她毛病倒还不少。” 说完冯寿理了理领子,背过手去,挺起身板:“她现在呢?在外面吗?怎么不进来?” “呃……”男人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冯寿,“冯哥,可能你得下船。” 男人支吾了一下,继续说:“她说……有你在她就不来。” “她说什么?”冯寿一脸诧异,但很快他的诧异变为了彻底的愤怒,“她这么说?!” 冯寿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猛地提高了声调:“她不想要孩子了吗?” -- 第81页 “呃……”和暴怒的冯寿相比,男人的声音显得更小了,“她说……早就想到你肯定不会带孩子过来,但是无所谓,等她和边博士一起去了新的地方,谅你也不敢不把孩子送过来……” “反了她了!”冯寿那一股子火气登时涌了上来,他“砰”的一声掀翻了桌子,外面的人听到声音也生怕出事,纷纷挤进船舱。 “田骏男田骏男田骏男!”冯寿怒目圆瞪,拿船舱里的桌椅板凳发泄着自己的怒火,结果越发泄越生气,最后又是抄起板凳就冲着边雨冲过去,几个人一看赶紧上来把冯寿拦了下来。 “冯哥,要我说,你先下船。”男人强硬地拉着冯寿劝道,“这船一开他们也逃不了,我们还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事的。” “不行!”冯寿像是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了田骏男真的会跟着边雨走,他奋力挣扎了起来,“不能让他们走!我直接绑了他,我看他走不走!”他指着边雨的鼻子骂。 “任务第一!”男人也提高了声调,“我们多少人在这件事上付出了多少心血!你要是真想要人,到了那边再要!” 冯寿不说话了,他刀子一样的目光打在边雨身上,恨不得剜下边雨的眼睛来。 “你等着。”冯寿放下一句狠话,最后终于跟着几个人出了船舱。 边雨就那么在一旁安静地看完了一出好戏。 看起来,这些人也巴不得冯寿赶紧下船。大约在他们眼中,冯寿什么都好,唯独栽在了这个女人手上,可是偏偏这个女人现在又与他们最为重要的目标是这种关系。留冯寿在船上,说到底,他们担心边雨的安危,更担心冯寿会影响了他们的任务。 冯寿被拉出去之后,再没有回来,船舱内此时只剩下边雨一个人,但是四周是钢筋铁骨的船板,边雨无处可去,只能就这么在船舱中坐着,等着。直到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边雨站起来,看到了等待的那个人。 或许是为了不惹眼,今天的田骏男反常地穿了一件深色大衣,外面雨下得大,她的大衣和帽子都被雨打湿了。船上发动机的味道很重,晕船晕得厉害的她用围巾捂着嘴。看得出来这一路她过来真的辛苦,如今佝偻着身体,萎靡不振,身形也软了。唯独是在看到边雨时,田骏男微微一顿,接着她快步跑过来,紧紧抱住了边雨。 边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他在电话中并没有和田骏男说过他在冯寿这里说了什么,田骏男现在这举动,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这些人和她说了什么? 边雨愣愣地被田骏男抱着,门口那些人一看这情形,都露出了一副了然的表情。 “边博士,不打扰您二位了。”男人说着关上了船舱的门,只留下边雨和田骏男两个人。 门一关上,边雨立刻推开了田骏男。 “你是个叛徒。” 边雨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和你走。就算是真的把我绑过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回来。要么你砍了我的脚,要么你砍了我的头。” 田骏男却笑了。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关上的舱门,转过身,对着边雨眨了眨眼睛,拨开凌乱的头发,拉下围巾:“边雨,是我。” 边雨看着“田骏男”,不,这哪里是田骏男,这……这竟然是……方皓辰?! 边雨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哪怕方皓辰现在戴着有些劣质的假发,脸上还不知道是谁给他化了淡淡的妆,仅仅是这一双眼睛,边雨就不会认错,真的是方皓辰。 是他在这两天日思夜想的方皓辰。 “怎么会是你?”边雨喃喃地问,又是惊喜,又是生气,又是担心。 方皓辰赶紧拉着边雨往里面靠,凑近边雨,他又警惕地看了一眼船舱门口,这假发似乎把他热得不行,方皓辰拿下围巾解开领口,压低了声音:“不是我还能是谁?你难道还真的想是田骏男来?” “你在和我胡闹。”边雨哪有心思和方皓辰开玩笑,“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方皓辰拍了拍边雨,安慰道,“这一次的任务我不是自己来的,还有许多人。我们都在,你要相信我们。” 边雨一定不知道,听到他不想走时方皓辰有多开心,他紧紧握着边雨的手,说:“边雨,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元旦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第41章 星星的原野 时间回到一天前。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田骏男并没有走。 在许丰带着人去抓她的时候,她正席地坐在食堂前的人工湖边,一缕新生的朝阳铺洒在湖面上,有水鸟踏着粼粼湖光飞掠而去。这本应是一片祥和的景象,可她抬起头望向远方,却只看见渐渐逼近的阴云。 大概要下雨了。 田骏男站起来,拢了拢披在肩膀上的围巾,静静等着男人的到来。 “怎么来的是你?”她看着许丰,有些幽怨地说。 听到田骏男这话,许丰挑了挑眉毛:“你希望来的是谁?” 田骏男不答了,她垂下了眼睫,语焉不详地道:“没有谁。” 针对田骏男的审讯很快过了一轮,一看到许丰从审讯室里出来,方皓辰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 第82页 “你媳妇进产房你也不会比这更急了。”许丰随口说,接着他掐了烟屁股,啐了一口,“这娘儿们平时看着娇里娇气的,嘴巴竟然这么严。问得多了,她就一句话,‘你们把我抓了吧’,除此之外一个屁都没有!” “那怎么办?”方皓辰急得直打转,“她这样边雨怎么办?” “你先别急。”许丰把方皓辰按到座位上,一转眼就注意到了袁佑兵,此时的他正窝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蜷着身像只穿山甲,那个样子好像完全不关心田骏男在里面说了什么,和方皓辰的焦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欸,小子,说你呢。” 听到许丰叫他,袁佑兵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许丰一看皱紧了眉头,他转转眼珠,想了些什么,冲着审讯室抬了抬下巴:“你去。”他对袁佑兵说。 “我去?” “让你去你就去,废话真多!” 其实田骏男是看得出的,袁佑兵有多不想来。 从一进审讯室,袁佑兵就低着头,他无精打采地拉开凳子,坐下来,却不看她。 想想有些好笑,明明一天之前的审讯,袁佑兵还那样坚定、自信,像一个参透了谜题急于求证的孩子,可此时答案就摆在他面前,他反而怯懦了。 田骏男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你怎么回事?” 她问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走投无路的人。 可是袁佑兵还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的那些问题呢?”田骏男继续道,“昨天你不是问得很好吗?” “让他们来问你吧。”袁佑兵说着站起来,就要出去。 然而即使是现在,他也依然低着头,田骏男这时忽然意识到——袁佑兵不想见她,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涩,在曾经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袁佑兵!”田骏男提高声调叫住了他,“昨天……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她的儿子、她的前夫、她来201的原因,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有冯寿所谓的大义凛然,也没有陈连那样荒谬而幼稚的理想,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像昨天对袁佑兵说的,在一开始来201时,她真的只是想摆脱冯寿,哪怕来201要放弃一部分的自由,她也愿意。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正是这个决定使她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田骏男不知道冯寿是在她进201之后才被发展为间谍的,还是在那之前就是。她只知道,在那一次她的儿子被接走后,她就成为了冯寿的奴隶。刺探信息、传递情报,成了她唯一能见到儿子的筹码。 那时的田骏男还想,只要201的研究成功了就好了,只要他们得到了研究成果,就会放掉他们母子。然而天不遂人愿,研究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就连方处长新招回来的数学家,也并没有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演算失败的那一天,她哭了一整夜,以至于第二天袁佑兵看到她时眼睛都是红的。她甚至想不如就这样结束了,她去自首,她去坦白,她去祈求袁佑兵保护他们,她去央求冯寿放过他们。 这时恶魔再一次下达了他的命令:把边雨带出来,只要你把边雨带出来,我就让你们母子团聚。 田骏男犹豫过,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就如同把头埋进沙子中的鸵鸟,寄希望于这一次冯寿会遵守诺言。 现实再一次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一切就如她所预料到又努力逃避的那个结果一般,她永远也无法摆脱冯寿,她永远都是这个魔鬼的奴隶。 “有时我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田骏男歪着头,像在看向远方,“我梦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在201遇见了你,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扎着两根麻花辫,你看着她的时候会羞涩地笑,然后你们一起牵着手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我就在旁边看着,好像那幸福就是我自己的。” “田骏男,”袁佑兵终于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中泛着星光,就好像噙着泪水,“别固执了,我们都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但那都是假的。” 田骏男的眼睛垂了下来:“袁佑兵,你好坚强。” 她这样说着,鼻头不禁就酸了:“要是当初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田骏男仰起了头,过了许久,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重新看向袁佑兵:“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帮你们的话,你们可以带我的儿子回来吗?” “我会尽力。” “我不要尽力。”田骏男说,“我要一个保证。” “好。”袁佑兵说,“我保证。” “那……如果……”说到这里田骏男的眼泪又盈满了眼眶,“我进了监狱,偶尔你能带他来看看我吗?” 这一次袁佑兵郑重地点了点头,答:“我会的。” 田骏男笑了,她一边笑着,那些如珍珠般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然最后田骏男同意帮助201,可想要救边雨也没有那么容易。田骏男一直与冯寿单线联系,除了冯寿,在没有人知道她的同时,她也不认识任何人。冯寿从来没有和她在窝点见过面。 “你让田骏男来找你这个做法真的太巧了。”方皓辰说,本来他们还在想要怎么能找到边雨所在的地点,没想到边雨却打电话来,直接约田骏男去江边。这样一来,他们不但不需要再去打探冯寿的老巢,甚至连营救的方式都一下子多了起来。 -- 第83页 可边雨却不这么认为:“要是知道来的人会是你,我怎么也不可能打这个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拉紧方皓辰大衣的领口,好像用大衣遮着,方皓辰就不会被人发现。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方皓辰安慰边雨,冯寿有保卫处所有人员的名单,保卫处不能打草惊蛇,申请调人时间上来不及,许丰又坚决不同意田骏男上船,“我们的时间很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岳死了你知道吗?他们随时可能像杀了李岳那样杀了你。如果你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边雨想说什么,然而在开口之前,背后的舱门在此时应声而开,方皓辰赶紧隐藏进边雨怀里,边雨也立刻抬手抱住了方皓辰,从后面看去,就好像一对小情侣,在船舱之中卿卿我我难以分开。 “不好意思打扰边博士。”进来的人说,“午饭我放这里了。” 看守嘴上虽说着“不好意思”,却并不出去,反而是抻长了脖子,意图越过边雨看他怀里的“田骏男”。 他发现了? 边雨警觉的目光在船舱内扫了一圈,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目光落在床上的那条围巾,是方皓辰刚刚解下来的围巾!只要他看到方皓辰的脸,就会知道来的人根本就不是田骏男! 边雨的脑子里顿时涌进了红彤彤的血,那是李岳的血,他的耳边响起了咝咝声,那是李岳喉管被割开后痛苦挣扎的声音,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的方皓辰。 算了,边雨横下了心想。 接着他推着方皓辰的身体,到了一个看守完全看不到方皓辰的角度,揽住方皓辰的腰,没有任何犹豫地吻了上去。 在看守看来,完完全全就是一对分别了两三天的小情侣,被意外打断了好事。 发生了什么? 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方皓辰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方皓辰下意识地想要推边雨,可是手还没用上劲儿就被边雨轻而易举地抓住,他擒着方皓辰的手,把方皓辰完完全全地禁锢在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是船开了吗……方皓辰想,否则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天旋地转? 边雨的嘴好软……是不是有神仙将琼汁滴在了边雨的嘴上,否则为什么自己会不自觉地想要舔掉那仙酿? 方皓辰明显地感觉到,边雨的动作微微僵硬了一下,但那僵硬也只是一瞬。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刚刚还为了隐藏身份而小心翼翼的接触,瞬间变为狂风暴雨一般的洗礼,方皓辰只觉得自己的腰被压得好低好低,他甚至都忘了该如何呼吸,只有血液奔涌的声音在他颅内隆隆作响。 朦朦胧胧之中,方皓辰好像听到看守嘀咕了一句“小狐狸精”便关上了舱门出去了。他们的危险过去了,方皓辰的理智这样说,然而眼前的一切却根本停不下来,边雨的怀抱温暖到极点,也强势到极点,可是他亲吻方皓辰的时候偏偏又是那样克制,那样小心翼翼,没有攻城略地,没有意乱情迷,边雨的嘴细细抿着方皓辰的下唇,他如此温柔,到了几乎虔诚的地步。 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吻,却好像穿越了成千上万个日夜,让他们的此时此刻紧紧相连。 在方皓辰的身体里,忽然荡漾起了一种温暖而柔和的酸涩,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有黑洞,有红酒,有诗歌,有机器不停嘀嗒声响的夜晚,那个给予了他爱和真理的夜晚。 极光仍然飘荡在追寻星星的原野之上。 妈妈,我找到了爱。 我爱他。 如同他爱我一样爱他。 第42章 计划内外 “刚刚进来的那个,是两个看守之一。”边雨坐在桌前与方皓辰交流着自己近日以来掌握的信息,“除了冯寿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应该是他们的副组长,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他的姓名……” “你在看什么?”说到一半,边雨注意到方皓辰的心思像是完全不在这上面,他摆了摆手,试图重新唤回方皓辰的注意。 方皓辰确实恍神了。 为了掩人耳目,即使船舱里没有人,方皓辰也坐得离边雨很近,那种近在此前方皓辰是从来不敢想的,胳膊贴着胳膊,肩倚着肩,也正是因为如此,方皓辰的视线才会完全不由自主地被边雨吸引过去。 “你的嘴有点红。”方皓辰喃喃地道,可是他下意识说完之后,反而是自己的脸“噌”地红了。他真应该打自己一个巴掌,边雨的嘴为什么红他不知道吗?还不是因为出发之前保卫处给方皓辰化了妆?那如石榴花开一样的红色又是怎样地在唇齿嬉戏之间,蹭到了边雨的嘴上。 方皓辰被自己的愚蠢弄得狼狈不堪,从脖子到耳根再到整张脸都热得发烫,他赶紧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擦着自己的嘴唇,时而不时用余光偷偷瞥着边雨。 反应过来方皓辰在说什么的边雨,却没有如身边人那般窘迫,他的脸色还是那样平常,可是这样几乎是肌肤相贴的距离之下,方皓辰却感觉到边雨的身体竟然也是微微一僵。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傻子,方皓辰在心中默默想。 好在边雨并未说出一些话来逗弄他,他只是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给了方皓辰。 那块手帕方皓辰认识。 -- 第84页 正是来201的那天,方皓辰怕边雨被树枝割伤顺手递给边雨的。他那本是随心之举,今天见到了才意识到,他早已将这块手帕忘到了脑后。 就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手帕,竟然会被边雨一直带着,会被他细致地叠好,存放于紧贴心脏的位置。 温暖的蜜糖犹如边雨的歌一样化在了方皓辰的嘴里,他接过手帕低着头腼腆地笑了,适才那些尴尬也就此消失不见。 见方皓辰接过手帕,边雨也擦干净自己的嘴:“好了,别走神了。我们继续说,除了刚才提到的那四个人,剩下的人我并不十分确定,不过按车辆的大小估计,大约还有两三个人在船上……” “六个,一共有六个人。”方皓辰说着拿出六张照片,递给边雨,“这里面有些人你应该见过,有些人你大概还没见过。” 边雨接过那几张黑白照片,虽然方皓辰并未说得更多,但是边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记住这些人的脸,必要的时候小心行事。可是比起这些照片,更让边雨疑惑的是:“你怎么会有这些人的照片的?” 边雨问完后,微微停了停,甚至都没有等方皓辰的回答,便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方皓辰:“这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这儿有你们的人?” 他满面狐疑,猜测道:“……你不要告诉我外面那个就是。” 方皓辰一愣,但很快他便否定说:“他不是我们的人。”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方皓辰咬着嘴唇不说话了,边雨总是这样,通过不对等的信息获取更有利的地位。 或许比起数研处边雨更适合去保卫处,方皓辰愤愤地嘀咕:“我对你没有警惕心,你却总是拆穿我。” 听到这句抱怨,边雨终于松了口气,那颗从见到方皓辰起就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在此时如同走马灯一般,快速地在边雨的脑子中不停地转,从他被带到那栋小二楼,到如今坐在这艘即将远行的轮船上。 原来是这样。 难怪方皓辰会上船上得这么顺利,照理说检查、搜身、对质他应该一个都躲不过。 现在想来,正是那个男人,最先来和边雨交涉,也是他提出让边雨打电话给田骏男,是他强硬地让冯寿下了船,也是他扶着方皓辰到边雨身边,最后还是他,留给了边雨和方皓辰两个人相处的机会。 “但是他这么做,自己不会有危险?”边雨问。 “他不是我们的人。”方皓辰十分正式地又强调了一遍,他说着十分警觉地瞥了一眼门外,更加贴近边雨,压低了声音解释,“他不是201的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他只是201上报之后临时借给我们的人。” “不过他帮助我们也确实有危险。”方皓辰略微沉吟了一下说,“正常他在外面是不会有人进来的,刚刚那个守卫会突然进来,应该也是对我们有所警惕。幸好你刚才反应够快——” 说到这里方皓辰的脸又红了,他赶紧打断自己说的话。本是下意识咬嘴唇的动作竟然让他后知后觉地又回想起了刚刚的一切。方皓辰低头干咳一声,从自己的兜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塞到边雨手上。 “放好。”试图用命令的语气让自己的羞赧不那么明显。 边雨无声地接过那个包裹,问:“这是什么?枪吗?” 方皓辰摇头:“你可以打开看看。” 边雨听言打开包裹,这里面确实不是枪,甚至也不是刀子或是窃听设备,只是一把小小的梳子,一把非常精致的玉梳子,那梳子上面有雕刻的繁复花纹,也有因为过于久远的时间所留下的污渍。 方皓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带你离开的礼物。” “一会儿这艘船会被海关拦下,你拿着它,他们就会带你走。” “海关?”边雨想了想问,“那你呢?和我一起走吗?” “不了,两个人目标太大。我自己会离开。” 方皓辰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别忘了,来的人是‘田骏男’,但是走的可不是。” 边雨听言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这个尽可能低调地救走他的计划,明白了连方皓辰的变装都是计划中的一环,明白了方皓辰会来这里并不是冲动之举,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一句“你要相信我们”。这一次的行动的确不是只有方皓辰一个人,甚至不是只有201,支持还有执行这次行动的,还有许多人,他们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他们在边雨面前无名无姓,但是边雨却会记得他们的样貌。 边雨摇了摇头,201和方皓辰几乎再一次刷新了边雨的认知,他细细地打量着方皓辰:“你和你的201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方皓辰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正如同从未抵达的宇宙边际。” 边雨也不禁笑了:“但如果整个宇宙都在这儿瞧着我,我便不是独自一人。” 在又航行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后,轮船平稳地停了下来。 在广播播报了所有人要去甲板上的通知之后,船舱的舱门也被打开,门外的几个人进来,那个男人站在最前的位置。 “不用紧张,只是海关例行检查。”他说,“我们都准备好了。” 确实是准备好了。边雨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对上男人的视线时,他竟然觉得他们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里面。 -- 第85页 男人走了过来,站在边雨面前,说:“边博士,麻烦理解一下,田小姐需要跟我一起走。” 边雨也不多演戏:“明白。只要你最后能把他还给我就好。”说着边雨站起来,快步向门口的看守走去,不给他们过多打量“田骏男”的机会。 “走吧。”说完他就带着两个守卫往甲板上走。 在走的时候,边雨听到身后的舱门被关上了,那是不是代表着方皓辰也被带着走向了甲板的另一侧?他很想回头看看,可是边雨不能,那一瞬间他就仿佛深陷冥府的俄尔普斯,他只能唱着他的歌曲,望向阳光坠落的远方。 边雨向前看去,此时,几个身着制服的海关人员正在一个一个检查船员和乘客的行李。 如今他要做的只有等待。此时外面的风雨小了许多,仅剩下些水滴密密麻麻地打在湿淋淋的脸上,如果顺利的话,在边雨下船的时候,他正好能够迎接到今天的第一缕阳光。 可是此时此刻,边雨的脚步却停了,他望向船的那一边,注意力被一个男人完完全全地吸引了。 那个男人不知从哪里爬上了船,他浑身都湿透了,站在甲板上,水顺着裤腿迅速滴了一摊。 是……冯寿! 他居然没有下船! 不,不,他不是没有下船,他是被几个人送下船之后,又攀在哪里跟了过来! 在边雨看到冯寿的瞬间,冯寿显然也看见了边雨,他甚至站直了身体与边雨对视了一晌,又看了看在远处检查船员的海关人员。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他果断转身,绕过拐角,消失在了边雨的视野中。 边雨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几乎在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冯寿辛苦回到船上,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找田骏男的! 他不甘心田骏男就这么跟边雨走,他是来质问田骏男的! 可是现在在轮船上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田骏男,而是方皓辰! 注: “如果整个宇宙都在这儿瞧着我,我便不是独自一人。”化用自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原文如下:“当我看见你面孔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白昼,因此我并不觉得现在是在夜里;你在我的眼里是整个世界,因此在这座林中我也不愁缺少伴侣——要是整个世界都在这儿瞧着我,我怎么还是单身独自一人呢?”原文形容的是爱情,不过边雨这里形容的就不只是爱情了。 俄尔普斯:太阳神阿波罗之子。俄尔普斯音乐天资超凡入化,也因此获得了水神欧律狄克的爱。后来欧律狄克被毒蛇噬足而亡,俄尔普斯冲入地狱,用琴声打动了冥王,但冥王告诫俄尔普斯,在离开地狱之前不可回头张望。冥途将尽,俄尔普斯始终无法听到身后爱人跟随的声音,他遏制不住胸中爱念,转身确认妻子跟在身后,却导致欧律狄克重新坠回冥界。 第43章 生死之间 方皓辰长舒了一口气,摘掉帽子、假发、围巾,脱掉大衣,擦干净脸上残留的妆粉,之后他利落地把刚刚脱掉的伪装物放进黑色布袋中,扔到了床底下。 处理好后,方皓辰直起身,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挺了挺肩膀,镜子中的那个人,又变成了一丝不苟的方研究员。 他挽起衬衫袖口,看了眼表,向门口走去。 然而方皓辰刚刚迈出去一步,“咔嗒”地清脆一响,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了门口。他浑身都湿透了,个子很高,长脸,在看到方皓辰时男人也是一愣,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如同雷达一般扫描着方皓辰。 是冯寿! 方皓辰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冯寿怎么来了?!他没有下船?!边雨呢?冯寿看到边雨了吗?边雨顺利下船了吗? 脑子中翻江倒海,面上方皓辰却不敢露出丝毫的破绽,或者说就算是露出破绽……他也要尽量拖到边雨安全下船。于是方皓辰扬起下巴,矜贵而礼貌地问:“先生,您找哪一位?” 冯寿不回答方皓辰的问题,反而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方皓辰皱起眉头,“你走错房间了吧?” 冯寿听言一滞,没有动。 方皓辰继续道:“这里是106b。” “106b?”冯寿看了一眼方皓辰,一边留意着他,一边退到舱门后,在门上写的的确是106b,他又看了一眼隔壁,106a。他确实走错了房间,边雨和田骏男所在的房间的确在这间房的隔壁。 看到门牌号,冯寿满脸歉意地笑了:“对不起,我走错了。” 看着冯寿走出房间,方皓辰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没事。”方皓辰随意地说,可肚子里他的心脏却怦怦地跳个不停,幸亏上船之前,他们多留了一个心眼,额外订了一个房间在隔壁,否则真要是换衣服时撞上了冯寿,后果不堪设想。 “哦,对了。”但是刚刚出去的冯寿很快又折回来,方皓辰又因为紧张而绷紧了身体。 “你看没看到一个女人?”冯寿问,“普通长相,大约这么高。”他说着摊平手掌,在鼻子前,比了个手势。 “没有。”方皓辰语气冷淡地道。 “就在你的隔壁,你没有看到她去哪里了吗?” 方皓辰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回答:“你可以去甲板上看看,海关在检查,我现在也要过去了。” -- 第86页 是的,在“正常情况”下,此时“田骏男”已经跟着男人到甲板上等待海关的检查了,冯寿在这里不会看到他们,方皓辰也没有理由回答冯寿。 冯寿应该也是明白自己确实走错了房间,满怀歉意地笑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说着微微欠身,为方皓辰让出位置,方皓辰看了一眼表,避开冯寿的视线,径直往外走去。 然而就是在方皓辰要出门的时候,冯寿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方皓辰皱着眉头想要往外走,他却不肯退让。 “你知道吗?”冯寿笑了笑,低声在方皓辰耳边说,“田骏男曾经跟我说她想要一块表,一块儿英纳格瑞士表。可是这块表很难买,只有201早期给几个特别优秀的研究员发过。” “这块表——” 方皓辰的话说到一半,冯寿没有任何征兆地猛地冲了上来,直接掐住了方皓辰的脖子,窒息和眩晕感立刻让方皓辰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冯寿的力气丝毫不减弱,一声闷响,他便将方皓辰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 缓过神来后方皓辰立刻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可是冯寿直接扑上来用膝盖压住了方皓辰的关节,他身上的水噼里啪啦地掉在方皓辰的脸上。 “你是201的人!”冯寿一口咬定。 方皓辰也提高了声调:“你在说什么?这就是一块普通的表,在你们这里可能很难买到,但是在国外简直随随便便!” 可是冯寿完全不考虑方皓辰说的话,只相信他一心所认定的事情,他已经疯了,完全疯了,因为自己的执拗和愤怒而疯狂。 “不说是吧。”冯寿骂了一声,利落地从兜里抽出弹簧刀,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方皓辰只觉得眼前猩红一片,冯寿竟然直接用刀穿透了方皓辰的手掌,将他钉在了床板上! “啊啊——”撕心裂肺的痛呼立刻回荡在了船舱之中,钻心的疼痛让方皓辰完全动不了,他蜷缩着身体,全身都在颤抖。 冯寿一只手摁在刀柄之上,一只手拽着方皓辰的头发把他的头拉起来:“田骏男在哪?”他厉声问。 连最为清醒的大脑在极端的痛苦之下都无法保持思考,冷汗涔涔流下,方皓辰完全说不出话来,可又因为头发被冯寿拽着而不得不仰起头来,将最脆弱的脖颈露出来,方皓辰浅浅地呼了两口气,才声音颤抖着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表。” “再给你一次机会。”冯寿说着放下方皓辰的头发,从兜里掏出一个包裹,剥开几层牛油纸,熟练地给枪上了膛,对着方皓辰的腿就是一枪,疼与痛的嘶吼又一次从方皓辰嗓子中迸发出来。 任何血肉都无法抵挡子弹的高速旋转和摩擦,只可惜冯寿今天带的只是一个小口径手枪,并不能真的炸掉方皓辰的一条腿,但是从审问的角度来看,倒也有另一种效果。 “在你的血流尽之前,你还有机会说实话。”冯寿说。 “你想想好。”冯寿凑到方皓辰面前说,“我可以杀你,也可以让你比死了更难受。我可以先割下你的手指,十根,一根一根慢慢地锯,然后是你的耳朵,你的鼻子,接着是你的眼皮,你的嘴唇。” 冯寿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摸着方皓辰的脸,就好像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刀,这温柔而充满恶意的抚摸,就是残忍私刑的提前演练。 “听到没有?!你是201的人对不对?田骏男那个臭婊子跟谁跑了?!” “啊啊——” 冯寿用力晃动了一下匕首的刀柄,锐利的刀刃便立刻精准地自方皓辰每一根疼痛神经碾压而过。 方皓辰已经彻底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知道比起手上的伤口,腿上的枪伤才更为致命,他的裤子已经被他的鲜血浸透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方皓辰只觉得自己的血好热,可是身体却越来越冷,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他心里想的竟然只有“幸好边雨已经走了”。 边雨,这个名字在此时此刻仿佛已经成了方皓辰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只有紧紧怀抱着这个名字,才能让自己不会软弱,不会屈辱,不会崩溃。 “冯寿!”当男人的声音响起时,方皓辰却闭上了眼睛。 “冯寿,你怎么在这里?!”一进房间,边雨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方皓辰,满腔怒火瞬间扑向了头顶,“你在干什么?!”边雨说着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冯寿抓着方皓辰的头发,让边雨能够看得清方皓辰失去了血色的脸。 “看,边博士,”冯寿炫耀一样说道,“我抓住了一个201的人。” “我根本不认识他。”边雨一边说,一边反手锁上了舱门,“冯寿,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 “是吗?” 冯寿的手迅速在方皓辰的脖子前划过,那个动作、那个姿势和给李岳割喉时一模一样。“住手!”边雨只来得及喊这一句,可是话音落地时,方皓辰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边雨再也顾不得许多,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扑到冯寿身上,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救下方皓辰! 可是冯寿还是那样笑着,他又拽起方皓辰的头发,像是很惊讶地看了一眼方皓辰的脖子,那个本来应该被刀割开的地方,此时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方皓辰还在呼吸着,虽然很虚弱,却还在呼吸着。 -- 第87页 “哎呀。”冯寿看着边雨狡黠地笑了,他很惋惜地叹了口气,把刀背亮给边雨看,“拿错方向了。” 被后怕和愤怒洗礼的边雨几乎要站不稳身体,可他还是咬着牙,不敢有任何动作,谁都不知道,他稍微的一动,会不会让这个疯子真的划开方皓辰的喉咙! 看着边雨发红的眼睛,冯寿忍不住又笑了:“边博士,你看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子?我在你面前杀了一个保卫处的你都面不改色,现在呢?你还说你不认识他?” 边雨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这将是他有史以来所做的最难的一道题,他不能退缩,不能逃避,因为在天平的那边,放着的是方皓辰的生命。 “是的,我认识他。”深呼吸过后,边雨睁开了眼睛,沉下声音说,“他是201的人。” “我不想跟你说更多的废话,田骏男被捕了。”边雨指着方皓辰说,“你想要田骏男,我想要他,人质交换,你不会不明白吧。” “人质交换?”冯寿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我现在让你跑你敢跑吗?田骏男那个婊子凭什么能换你们两个?!” “那把我留下。”边雨不和冯寿做任何辩解,直接说,“你放他走,一个人换一个人。” 冯寿停了停,像是在认真考虑边雨的提议。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冯寿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下脑袋:“这个人……该不会就是201鼎鼎大名的方皓辰方处长吧!” 注意到边雨的身体一僵,冯寿歪头笑了:“我还说,201哪个杰出的研究员会这么年轻,原来是他……” “边博士,你不能怪我。”冯寿说,“你太在乎他了吧?人一有软肋,就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放他走了。杀了方皓辰和带走你,都是我的任务,田骏男她在监狱里挺好的,况且她就算是进了监狱,也离不开我。” “田骏男不行的话,”边雨看着冯寿说,“如果我再加筹码呢?” “那得看你的筹码是什么了。” “201的秘密。”边雨说,“我用201的秘密,换方皓辰的命,你换吗?” “201的秘密?你在唬人。” 冯寿这样的质疑出口,边雨不再说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201的秘密几十年了,都没有任何人能解出来,边雨比他们高到哪里去? 可是……边雨好像确实是不一样,要不方皓辰也不会招他去201,“那些人”也不会一门心思地要把边雨绑过去,万一……万一他真的得到了201的秘密,那这个辉煌和成就是不敢想象的。 “你真的解出来了?”冯寿狐疑地看向边雨,“201没人解出来过。” “你以为我和那些不值一提的研究员一样吗?”边雨说,“201的研究暂停了,但是我的脑子却没有停。” 冯寿仍有怀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边雨答:“我不会用他的命开玩笑。” 冯寿咬了咬牙道:“好,那你先说说看。” “不行。”边雨说,“你让我先给他止血,我才会说。” 冯寿看了一眼方皓辰,又看了一眼边雨,他把匕首从方皓辰的手上抽出来,牢牢抓住,又给手枪上膛,抵在方皓辰的头上,接着对边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来。 得到冯寿许可的瞬间,边雨立刻冲到方皓辰旁边,他从方皓辰的怀里掏出那块手帕,那手帕被方皓辰仔仔细细地叠好,上面还沾着一点点红印,那是边雨在这段时间最美好的回忆。 他将手帕按在方皓辰腿上的伤口上,又解下自己的领带,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鲜血瞬间浸红了整条手帕,让那一抹口红印也淹没其中,不见踪影。 因为失血过多,方皓辰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边雨无限怜惜地抱住方皓辰的身体,贴了贴他的面颊。 在这时,边雨的动作滞住了。 “……我将誓死保守国家机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国家和人民。” “我不怕困难,不怕侮辱,亦不惧怕死亡。” “……我愿将全部的生命和荣耀献给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时间将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方皓辰,他在意识不清之际,喃喃念叨的,是201的誓词。 他想与边雨去很多地方,去埋头于实验室,去发现世界的真理,去看电影,去听音乐,去跳舞,去画画,去见一见自然界真正的极光。 可是那些,他都可以舍去。 职责所在,理当如此。 边雨再次将怀中的方皓辰紧紧抱住,在他好看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吻。 接着,边雨站起来,说:“放了方皓辰。201的老基地有什么,当初的研究发生了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第44章 无名的梦境 但看看你周围吧——死亡与光明永远无处不在。它们开始、终结、相伴、相克,它们进入无名的梦境,附着在那梦境之上,在轮回中将言语焚烧,也许正是为了创造一点点美。 ——罗杰·泽拉兹尼《光明王》 44 无名的梦境 边雨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走在一片冰原之上,当他向前走时,也向所有方向都走了一步,他转过身去,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的自己。那天空之中有数不清的眼睛,它们没有眼睑,却能够眨动。边雨抬起头来,一片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 第88页 “你怎么来这里了?” 边雨转头去看,是方皓辰,他毫发无损地站在边雨旁边,看上去像一个属于幻境的幻象。 这的确就是一个幻境,边雨用方皓辰的梦境编制的幻境。 边雨回答:“这里是时间的终点,我想来稍微待一会儿。” 方皓辰抬起头,像是很清楚边雨现在的处境,于是他问:“你还不知道201的秘密是吗?” “……”边雨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的不只是答案,我甚至不知道问题。”他想要揭开201秘密的真相,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连201的秘密本身是什么都不知道。 边雨说着,从天上摘下一颗眼睛,那颗眼睛在地上疯狂生长,最后变得比人还高,比人还大。边雨触摸着那没有眼睑的眼睛,那瞳孔变为了一扇门。 “你来吗?”边雨打开那扇门问。 “当然。”方皓辰说。 在门的那一头,是一个边雨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中科院数学研究所的教学楼,他和方皓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场景之中的“方皓辰”快步追上“边雨”,这是方皓辰在中科院纠缠的边雨无数次中,极为普通的一次。 【“边雨,陆主任的课题‘关于电磁流体对人脑内部结构探索影响的数学模型解答’,阶段性成果是你带头做的吗?” 边雨看了一眼方皓辰,歪着头有些神秘地答:“我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方皓辰不解,他快步追上边雨,“这个阶段性的研究很有价值……” 说到这里方皓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顿了一下,十分郑重地答:“边博士,你放心,我代表201,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抢你们的研究成果,也不会泄露你们的保密数据。” “就是因为你代表201我才不告诉你。”边雨笑着说,“我不告诉你你都这么纠缠我,我要是告诉了你,你还不要天天黏在我身上了?”】 “你那时候很过分。”方皓辰看了一眼边雨埋怨道。 “是吗?”边雨却笑得开心,“我倒是觉得你那时候很可爱。”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边雨却不介意,他大大方方地拉过方皓辰的手,带着他去看其中的场景。 “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边雨说,“在中科院的时候你告诉我201的研究方向是关于统一场的,可是陆永安的研究课题和统一场毫无关系,201为什么会对这样的课题感兴趣,甚至还特意派你去招陆永安进201呢?” 方皓辰不回答,又一个眼睛从天上掉下来,边雨打开眼睛中的那扇门,拉着方皓辰去了下一个地方:201。 确切地说,是201培训中心的电影院。 边雨和方皓辰两个人坐在影院最中心的位置,上面正播放着以他们为主角的电影。 第一幕是在边雨的宿舍中,“方皓辰”举着边雨的论文,两人对峙着。 银幕上的“方皓辰”铿锵有力地念着—— 【“所以笔者拟通过数学模型模拟人脑结构建造超级智能,并通过超级智能实现……对统一场的认知。” “你研究过统一场。” “你研究过统一场为什么要拒绝我们的项目?为什么要拒绝加入201?”】 “我不喜欢这一段。”边雨皱着眉头抬起手来,向放映厅挥了挥手,放映师傅便很快剪掉了这一段。 “我很喜欢。”坐在他身边的方皓辰却学着刚刚边雨调笑他的样子说,“这是我了解你的开始。” “而且你的论文很重要,我刚拿回去就被程院长借走了。” “我知道。”边雨答。 “开始时,我以为201是对这个课题使用的数学工具感兴趣。但现在来看,并不是,陆主任的研究课题是‘人脑结构’,我的论文是关于‘人脑-超级智能-统一场’的,它们的共同点并非是‘统一场’,而是‘人脑’……” 边雨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才道:“201或许并不是对课题所使用的研究工具感兴趣,201所感兴趣的说不定是陆永安的研究课题本身——人脑内部结构。” 方皓辰看着边雨笑了,他不说话,电影很快播到了第二幕,是在边雨宿舍的阳台上,“方皓辰”和“边雨”挤在一起。 【“你猜得不错。201进行的的确不是统一场的纯理论研究。或者说201曾经的工作重心是统一场,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的201实际上研究的,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的产生类似于核聚变,但是不需要超高温诱导,也不会释放大量的热。可是它的破坏力惊人,并且只会释放少量的γ射线,不存在辐射和污染问题,应用前景非常广阔。”】 电影播到这里还要再播,边雨却忽然站了起来:“不用再看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 “你这时候就已经告诉过我了,201现在在研究的并不是统一场。”边雨低下头,自言自语道,“统一场的确是201的研究目标,可是对于现在的201来说,对于统一场的研究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在研究201秘密的人,只有程院长,他所关注的,是在研究统一场的过程之中,201所发现的别的什么。201的秘密并不是统一场,而是它所发现的那样东西。” 那一场爆炸,那一场在老基地中发生的爆炸。 电影院的场景迅速融化,周围变为老基地的模样,昏暗的烛火之下,机器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而场景中的“边雨”正在为“方皓辰”翻译莫尔斯密码,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将翻译出来怎样惊心动魄的东西。 -- 第89页 “这个地方也是我不明白的。”边雨对方皓辰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从黑洞之中会出现一首诗歌,难道黑洞是存在意识的吗?为什么那首诗明明只留下的了一部分,你却知道诗的全部,难道真的存在科学解释不了的‘心灵感应’吗?” 边雨说到这里,忽然滞住了,他冥冥之中,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黑洞……意识……大脑结构……这一切就像散在盘中的珍珠,只缺少一条线,一条能够将它们穿在一起的线。 他要找到一些什么东西……边雨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他已经离那个答案非常近了,可是他又怎么都抓不到,那答案就像飘荡在宇宙之中的一缕游丝,他刚一伸出手,那游丝便飞扬而去。 “边雨,”这时方皓辰叫了声边雨的名字,“我也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边雨愣愣地看着方皓辰,点了点头,方皓辰低头笑了,一颗眼睛从天上掉下来,方皓辰打开了那扇门,带着边雨到了下一个地方。 201的卫生所,是他们从老基地回来被安置的地方。 那里的“方皓辰”气喘吁吁地跑向“边雨”,前一刻还傻傻地问“边雨”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随后又因为自己害边雨无法离开201而愧疚自责。 边雨总是见不得方皓辰难受的。 为了安慰“方皓辰”,“边雨”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是一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方皓辰”却嘀咕起来:“如果按照你说的,人没有自由意志的话,那么喜欢和疾病也没有区别。” 那个场景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身边的方皓辰转过来,看着边雨的眼睛,他的眼中有无限的欣赏,也有无限的喜爱,他问他:“边雨,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边雨垂下眼睛,有一瞬间不敢看方皓辰,可是他知道那个答案,无论他多少次决定不再追求方皓辰都不会有改变。 “想。”边雨答。 方皓辰却不怯懦,他还是拉着边雨的手,问:“那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是因为‘病’还是因为‘爱’?” 边雨想都不想便回答:“当然是因为‘爱’。” 方皓辰笑了:“所以你认为人是拥有自由意志的。” 边雨愣住了。 自由意志? 确实。 如果人脑中的粒子,不存在量子运动,那么每一个粒子就都是可以被观察和测量的,人脑之中存在拉普拉斯妖,“我”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会在“我”决定之前就被人预测到,那么“爱”与“病”就没有区别,人与人的吸引是繁衍后代的使命,是生物进化的抉择。 可是如果人脑之中的粒子,存在量子运动,而每一颗量子的运动不可被观测和预知,“我”所做的决定基于“我”的决定本身,“爱”和“病”便是不同的。 方皓辰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边雨,你爱我是因为‘病’吗?” 边雨摇了摇头,极为郑重而认真地回答:“不是,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 “科学能够为我证明。” “我们现在所在理解的,是无法被验证的理论吧?”边雨说,“不止如此,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许多没有被实验验证的理论,人却能够理解。” 边雨继续道:“哥德尔不完整性定理说,在一套公理系统中,必然存在无法被证明的真理。但是人能够理解无法被证明的真理,所以人类的意识,可以超出于公理……这源自于大脑内波函数的坍缩,所以……人的意识由量子力学所决定。” 人拥有自由意志。 他爱方皓辰,不是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同性恋者,只是因为爱,因为他自己选择的爱。 边雨想到这里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他解开了,所有的问题在此时都解开了,那黑暗散去,天地之间留下的只有他和方皓辰。 边雨的全身都在颤抖,在这冰原之上,在漫天弦做的雪花之下,他紧紧拥抱着方皓辰,拥抱着他一心一意爱着的这个人。 谢谢你方皓辰,也谢谢那么爱你的我,这份爱,让我找到了答案。 他找到了201的钥匙,也打开了201的锁。 注: 本章开头可以理解为边雨在他的“Mind Palace”中,为了避免单纯讲理论过于枯燥做了此种描写,虽然最后表现得有点像《太空堡垒卡拉迪加》中的精神分裂科学家(doge 也因为是在“意识场景”中,所以边雨对方皓辰问他是否爱他才会犹豫,边雨认为这是自己所想象的“爱他的方皓辰”。 哥德尔不完整性定理由奥地利裔美国数学家哥德尔于1931年提出,其被誉为现代逻辑科学在哲学方面的三大成果之一(另外两个是塔尔斯基真理论和图灵机判定问题),哥德尔证明了任何一个形式系统,只要包括了简单的初等数论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就必定包含某些系统内所允许的方法既不能证明为真也不能证伪的命题。也就是“真”与“可证”是两个概念,可证的一定是真的,但真的不一定可证。 另外关于自我意识的部分,虽然人脑中存在量子活动,但是想要证明人拥有自我意识还是比较难的,因为微观物质到宏观结构的过程中,发生退相干,就变成了确定性。目前学界大部分学者认为,人的自由意志是有局限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0页 这一章看不懂没关系,下一章会有进一步的解释(PS今日双更 第45章 信仰之差 边雨退出他的思维殿堂,睁开眼睛,一切依然如故。 方皓辰仍然闭着眼睛倒在那里,冯寿的枪仍然抵在方皓辰的头上,用最卑鄙的手段威胁着他。 “说吧,边博士,我听着呢,你的筹码。” 边雨看了一眼冯寿,又看了一眼方皓辰,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地过去,201的人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听说过量子黑洞吧?” 边雨问完,并不等冯寿回答他,他也知道冯寿不会回答他:“在宇宙大爆炸时期或者在相变中,因为极端的压力和密度,形成了量子级黑洞。量子黑洞不会旋转,不会吸收能量也不会释放能量,人无法感受到它们,它们却广泛地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 “也包括在我们的大脑中。” 老基地的那首诗,曾让边雨困惑了许久,他怎么也无法相信,“黑洞”会具有意识,可是如果并非是“黑洞”本身具有意识,而是“黑洞”记录下了人的意识呢? 量子黑洞存在于人的大脑中,量子黑洞产生了人脑内的量子活动,使人拥有了自由意志,也记录下了人类的意识。所以老基地的那个黑洞并非是拥有意识,而是在它是量子黑洞时,记录下了方皓辰母亲的意识;所以并非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心电感应”,而是母亲与孩子的量子缠结,传递了信息。 量子黑洞是人类的“灵魂”,人脑只是量子黑洞的编码器和解码器。 正是因为如此,201才会对陆永安的研究课题感兴趣。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程汉洲想要通过陆永安的研究课题探寻人脑内部的结构,想通过电磁流体的刺激,研究人脑内的量子黑洞。 “人脑内存在量子黑洞,是201的第一个研究成果。” 边雨还记得方皓辰拿回来的那份嘉奖函,那份嘉奖函,不只让边雨知道了程院长曾经参与过老基地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嘉奖函上的那一句话——“我们从未想过,真理就在我们眼前”。 那个承载着宇宙一切真理的地方,就在那个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而唾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个承载着人类全部智慧与进化因果的地方。 “激发量子黑洞,是201的第二个研究成果。” 量子黑洞是这个宇宙的“口袋”,当你走进那个“口袋”,就成为跳出水面的鱼,那时宇宙的一切真理都将展现在你的眼前,那时,你就会发现统一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洼。 二十年前的201,有人激发了量子黑洞,她走了进去,她看到了什么样的真理,边雨不知道,但是边雨知道,她成为了201最耀眼迷人的极光。 这便是201的秘密,是201真正在研究也真正在寻找的东西。 边雨长舒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冯寿的反应。 “人脑内存在量子黑洞?201激发了量子黑洞?”冯寿喃喃地重复着。 忽然他笑了,带着满脸的不解和不屑:“呵呵,边博士,你在跟我说什么东西?” “201是什么?”冯寿的脸皱成了一团,他甚至觉得说出这样话的自己都显得愚蠢了起来,“按照你的意思来说,201是个说着你死了就能看到真理,把人送去死的祭坛。” 但是边雨却在心中摇了摇头,并不是死亡。 应该这样说,如果边雨的假设是真的,量子黑洞真的存在,那么只要这个量子黑洞存在,人的意识就永远存在于量子黑洞之中,死亡并不代表死亡,只是“灵魂”变换了存在的方式。 只是冯寿并不能理解到这一层。 “边博士,你不会真以为这种玄乎的东西可以换方皓辰的命吧?” 冯寿高声喝道:“你们这些科学家真是读书读傻了!真理有什么用?!你给我搞个量子黑洞有什么用?!” 他说着重重地拍了几下身旁的桌子:“我想知道的只有201当时的爆炸是怎样产生的!这种无辐射又威力巨大的爆炸是如何产生的!真理能当饭吃吗?那都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自我高潮,你明不明白,只有这东西才有用,只有这东西才能卖钱,也只有这东西才能救你们的命!” “说!当时201的爆炸是怎么产生的?” 边雨沉默地低下头。 在他眼中的“201的秘密”与冯寿定义的“201的秘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的真理也与冯寿的“真理”从来就不同,就像冯寿想要绑他去研究小组,却连研究课题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一样,他和方皓辰想要的是世界的真理,但是冯寿不同,他想要的只是可以交换的武器。 量子黑洞意味着什么冯寿根本就不能理解,如果能够掌控量子黑洞,“他”甚至可以通过量子缠结远程读取乃至复制他人的意识,“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不断存储到其他人的大脑中,这还只是局限于量子黑洞本身的运用,如果再去探寻量子黑洞内部的真理,人将突破于“人”,将触碰到“神”的边际。 可是这些冯寿都不能理解。 方皓辰信仰着“科学与奉献”,但冯寿的信条之中却只有“财富和暴力”。 冯寿误解了边雨沉默的意思:“看起来你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说着向方皓辰逼近了一步,似乎在寻找从什么样的角度射击,方皓辰的脑浆会更多地溅在边雨的脸上。 -- 第91页 “我知道,”边雨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 “那你快说!” “我没有办法说。” 冯寿咬了咬牙:“边博士,你在拖延时间是不是?你认为201的人看你们两个不下船一定会找来是不是?但我告诉你,你没有这个机会,我的枪比他们的脚更快。” 他说着晃晃上了膛的枪:“跟你的方处长说再见吧。” “我可以说,但是我没办法在这里说,也没有意义!”边雨提高了声音,“你问的东西和理论探究是不一样的,你要的是201仪器的图纸,要的是每一个涉及的参数,没有这些我直接告诉你201可以做出你想要的东西有什么用吗?” 冯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想了想,像是也觉得边雨说得有道理。“这些东西在哪里?”他问。 “在201的老基地。”边雨回答,“只有201的老基地才有以前的设施。” “201的老基地?”冯寿眯起眼睛看着边雨,他冷冷笑了一声,似乎已经拆穿了边雨的小把戏。 “没错,是201的老基地。”边雨说,“在上一次去老基地时,我检查过,老基地的设备和电线都可以使用,只要去老基地,你想要的这些都会有。”边雨甚至怀疑,在这些年间,程院长曾经去过老基地,他保持着老基地的供电不断,并且调试过老基地的仪器。 “怎么样?你敢吗,跟我现在去老基地?”边雨问。 这无疑是一个挑衅,也无疑是一个陷阱。 现在放在冯寿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在这里杀掉边雨和方皓辰,他可以割下方皓辰的耳朵,并拿到这一份任务的钱,虽然田骏男和陈连都被捕了,但是他可以全身而退;另一个,他和边雨去老基地,有危险,在返航的小船上,在开车去老基地的路上,在201的丛林中,在老基地的研究楼里,都可能会有危险,可是如果他拿到了那些资料,边雨还算个什么,方皓辰还算个什么,他将获得无穷无尽的财富。 赌吗? 当然要赌!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到这种时候,他如果说“不敢”,如果退缩了,他岂不是成了懦夫,成了被阉割的狗?他冯寿从来都不是懦夫。 “边博士,你不会以为回了老基地我就会被抓吧。”冯寿笑着说,“201的保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山脚下进行统一护卫,一部分则集中在201的研究基地中,所谓的保密层级最高的‘老基地’,实际上并没有相应的保卫措施,很不可思议吧?” 的确不可思议,但实际确实是这样。 边雨在心里想,毕竟程院长从来不想让人去老基地,因此老基地只有“宣传”上的戒严,他不断说老基地危险、老基地保密层级高,又严厉处罚接近老基地的人,再加上二十几年过去了,除了与过去的201有联系的人,许多人就算是想去老基地也找不到路,所以老基地的保卫措施并不严格,要不然当初边雨和方皓辰也不会那样容易地找了过去。 “还有一点边博士你可能还不知道。”冯寿说,“但是我们的无人机却知道,在研究员撤走之后,201山脚下的保卫员正在集中力量处理新基地的事情,山脚下的保卫现在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你们是抓不到我的,哪怕我去了201的老基地。” 边雨看着却不甚在意:“所以呢,你去不去?” “去,当然要去。”冯寿道,“而且不只我和你去,方处长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方皓辰不行。”边雨立刻反对。 “他怎么不行?如果我现在放了他,你还会说真话吗?”冯寿笑道,“不会吧?你到时候真要抵死不从,或者直接自我了断了,我怎么办?” 冯寿不会放过他们。 边雨立刻意识到,冯寿不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虽然他名义上声称他是,寄希望于冯寿会遵守约定放了方皓辰是不可能的,否则田骏男不会到现在都没有逃脱冯寿的控制,边雨必须另想办法。 “好。”边雨说,“但是现在方皓辰受了伤,你必须救他,或者至少要让他脱离生命危险。” “这没问题。”冯寿爽快地答,“治疗这种程度的伤的急救包,我的车上都有。只要边博士你不耍花招,我就不会伤害你的方处长。” 边雨没再应答,也不想再答应冯寿什么。他蹲下来,将自己的外衣披在方皓辰的身上,扶起方皓辰的身体,让他稳稳地靠在自己的怀里,说道:“走吧,去老基地。” 注: 量子黑洞是真实存在的,人脑之中存在量子活动也是被验证的。不过人脑中有量子黑洞是本文假设。 虽然这几章写的内容不少,但是实际上只过了很短的时间,201的人确实是来了的,只不过没有时间赶到现场。 第46章 黑箱 黑暗犹如滴进了水中的墨汁,迅速蚕食着方皓辰的意识,在朦朦胧胧之中,方皓辰感觉自己似乎在被边雨抱着,那怀抱很温暖,让方皓辰像掉入了一盅暖汤之中,那怀抱有些颤抖,顺着律动的曲线传来了边雨心脏的密码。 然而方皓辰来不及破解这密码。 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边雨为什么要抱着他,便不受控制地沉沉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一直跑,一直跑,他不知道有什么人在追他,他却不想停下来。直到跑到了悬崖边上,他轻轻一跃,星辰在他眼前迅速下落,他飞出银河,飞出宇宙,在那一片极深极静的真空之中,每一个天体都化作一颗萤火虫,旋转着,飞舞着,最后落在方皓辰的肩头,散成了一片珍珠般的银白。 -- 第92页 而后,那宇宙变成了一朵莲花,绽放开来,在莲藕之上,他和边雨在跳着一支舞,方皓辰还是不会跳舞,他只会摇摇晃晃,他拥抱着边雨,抬头去寻那双眼睛,却有一颗水滴打在他的脸上,像银河的眼泪。 “你什么时候给他处理伤口?”方皓辰听到边雨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很奇怪,他明明知道边雨离他很近,可那个声音却又离着他很远,就像从留声机中传出来一样。 “别急啊边博士,上岸之后我肯定会给你的方处长处理的。” 冯寿还在,在再一次陷入昏迷前,方皓辰想。 他浑浑噩噩地在梦境的迷宫之中游荡,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绕了多少弯路,他的心里反复不停地回响着那些声音—— 别睡了,方皓辰,快点醒来吧。 别睡了,方皓辰,边雨需要你。 在那时那刻,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方皓辰醒了。 醒来时,他先注意到的是黑暗。 他甚至怀疑他不是真的醒了,四周都是黑的,没有一丝丝光亮。 “你醒了吗?”是边雨的声音,在听到边雨的声音时,方皓辰的脑子才清醒了些,他们两个在车里?为什么会这么黑? “口渴吗?要喝水吗?”又是边雨的声音。 方皓辰点了点头,意识到边雨并不能看见时,他努力地想张开嘴,可动动喉咙才发现他的嗓子干得不行,方皓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边雨却在黑暗之中递给了方皓辰一个杯子。他摸索着将杯子放到方皓辰的嘴边,方皓辰接过来,喝了一口。虽然水是凉的,但也让他舒服了不少。 “好疼……”方皓辰喃喃地说,又靠在边雨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方皓辰,别睡。”边雨叫他。 “方皓辰,醒一醒,不要一直睡,和我说说话。” 方皓辰勉强把眼睛睁开,即使面前是一片黑暗。他确实不能再睡了,他要保持清醒,于是方皓辰皱着眉头,忍着疼,强行让自己坐直身体。 等到适应了这个姿势,他呼了口气,低声问:“开车的人是冯寿吗?” “是的。”边雨点头说。 方皓辰感觉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腿,不再是黏腻的感觉,他伸手摸了下,是整齐的纱布,看起来他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 见方皓辰不说话,边雨关切的声音又从旁边响起:“很疼吗?要不要我让他来打一针吗啡?” “不用。”方皓辰说,他本想坐着,可是自己的头却沉得要命,这让方皓辰又不自觉地靠在了边雨身上。 “你的手被铐住了?”方皓辰问,刚刚边雨给他水的时候,方皓辰就感觉到了一丝凉。 “嗯。”边雨答。 方皓辰长呼了一口气,他闭着眼睛,伸出手顺着边雨的胳膊往前摸,掠过了金属的冰冷之后,方皓辰抓住了边雨的手。 好暖,好安心。 “边雨,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方皓辰问。 “……”边雨沉默了一瞬,回答,“201的老基地。” 方皓辰也沉默了,边雨到底是说了,他到底是告诉了冯寿。 按理来说,身为老201的一员,方皓辰应该责备边雨,责备边雨泄露了201的秘密,应该怒骂边雨泄露了国家的秘密,方皓辰应该恨边雨,恨他是201的耻辱,恨他是201的罪人,他应该立刻坐直身体,表示与边雨势不两立。 可是这样的话方皓辰一句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事方皓辰一样做不出。更神奇的是,明明理智知道他应该这样,可内心之中,方皓辰竟然连一丝丝埋怨边雨的情绪都没有。 “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承担。”方皓辰说。 边雨问:“是因为我是你招进201的,所以我的一切事你都要负责吗?” 方皓辰觉得这句话听着说不上地熟悉,也说不上地气人,他一股火气堵在胸口,憋了半天吐不出来,最后只说出一句:“你在放屁。” 边雨咯咯地笑了。 他反手握住方皓辰的手,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 行驶中的车在这时忽然停了,方皓辰警惕地支起了身子,他试探性地摸向车门,却被边雨拦了下来:“我已经‘看’过了,车门的把手被卸了下来,只能从外面打开,座椅也移不动。” 方皓辰丧气地撇了撇嘴:“都怪我,那时不应该看表的。” 边雨及时地打断了方皓辰:“别说这些。” 方皓辰点点头,他把身体往边雨的方向再靠一靠,他知道他挤到边雨了,但他就是想这样。 “所以你都知道了吗?”方皓辰问,“201的秘密。” “算是。”边雨答,“人脑之中有量子黑洞,201曾经激发过量子黑洞。” “量子黑洞是吗?”方皓辰喃喃地道,“我当时怎么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可是……”方皓辰想了想说,“可是老基地的那个,并不是量子黑洞。” “你反应也太快了。”边雨自嘲地笑着,“我还是推想了很久的。” “你都把答案告诉我了,还有什么快不快的。”方皓辰说着轻轻叹了一声,“不过看来那时你猜测的还是对的,201过去的实验确实是失败了。” 是的,失败了。 二十多年前,方皓辰的母亲找到了量子黑洞的存在,她想要激发量子黑洞,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失去了载体的量子黑洞,在被激发的瞬间便发生了坍缩,这一过程,“引燃”了那些本来无法应用的极为巨大的本底能量——真空零点能。 -- 第93页 如果把大海的表面看作是时空,物质是浪,能量是波,零点能便是海浪的最低点。而量子黑洞的激发,却好像是在海底引爆了一个洞,海水和海浪被推搡着涌入坍缩中的量子黑洞,最终物质能量被急剧压缩,被巨大的作用力反向推出量子黑洞,这便是201那一次爆炸。 而尘埃落定之后,留在老基地上的,是一个真正的黑洞,一个会吸收和释放物质的黑洞,一个会衰变的黑洞,一个没有意识的黑洞。 方皓辰母亲的灵魂并没有以新的形式存在,她消失了,离去了,留下了半首诗,在中断的莫尔斯码之后,剩下的只有宇宙平稳而无生机的呼吸。 边雨说:“这大概也是程院长一直隐瞒201过去的原因。” 在那一次去老基地时,边雨曾短暂地看过那些研究图纸。所以他知道,这些年中,程院长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研究,他一个人,没有任何助手,没有任何搭档,他将一切的秘密都藏在自己心里,他寻找着国内所有相关的论文,日以继夜孜孜不倦地研究,只想要完善当初的实验。 他不敢公布,他害怕公布会引来像冯寿这样的人——只想用这一次实验做人体炸弹的“实用主义者”,他不敢推进,他害怕推进会引来疯狂的科学家,他们不在意不完整的实验,只想踏上真理祭坛,抓住掌控真理的一线机会。 可是他倾尽一生的研究,却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量子黑洞在被激发之后无法稳定”,这似乎成了上帝对201下的一个诅咒,真理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他们却永远也无法获得。 就好像人类的运动无法超越光速,然而宇宙却在以超过光的速度膨胀,就好像人类想要观测量子,然而所有的微观粒子的运动和状态均不可测量,不可确定。 上帝说,我允许你们参悟这个世界,但是没有人可以触碰到“神”的边际。 “你要找机会尽量脱离冯寿。”边雨说,“我不会把这些告诉冯寿,我不能让他拿走这些数据。” 在刚刚的一路上,边雨已经根据程院长的图纸理了一遍思路,他已经想到了方法——说起来这还是由他那次失败的初算报告来的灵感。边雨需要做的只是几个小小的修改,这些修改冯寿看不出来,甚至201专业的研究员站在这里也看不出来。冯寿只有把图纸和数据带到研究室里,由数个研究员花上相当一段时间,才能够证实,图纸是错误的,他们可以纠正一个错误,却没有办法纠正接连不断的错误,这将会是一副多米诺骨牌,最终推倒冯寿所带回去的一切理论和数据。 车门门锁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咔嗒”响。 方皓辰一听声音立刻就靠在边雨肩膀上装作昏睡过去,几乎是同时,边雨也抬起手,将随着车门开启而落入黑箱内的阳光挡在了方皓辰眼睛之外。 先凑进来的是冯寿的头,他看着边雨和方皓辰笑了下,在车内找了找,摁下了电灯开关。 漆黑的车厢内,终于有了一点点昏暗的光亮。 接着冯寿转过身,从车外边,把一个一口一口舔着糖的看上去三岁不到的小孩抱了进来,坐在边雨对面。 “叫叔叔。”冯寿指着边雨说。 “叔叔。”小孩听话地叫道。 “这是什么人?”边雨皱着眉头问。 “放心,这不是我儿子。”冯寿说。 “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就这么拿了实验数据走人,万一你骗我怎么办?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冯寿笑着,露出了一口瘆人的白牙,“你看这不是就有实验材料了吗?” 注: 量子理论中,一个系统的能量最低点就是这个系统的真空。真空零点能真实存在,通过卡西米尔力的精确测量,科学家证实了这一物理现象(26章中方皓辰的实验装置就是魔改了这个实验)。真空能量属于系统的最小值,能量系统里的其余任何能量都比这个高,所以这个能量目前来说是无法被提取应用的。 第47章 来自过去的歌声 他们低估了冯寿。 低估了冯寿多疑的程度,低估了冯寿人性泯灭的程度! 他竟然想要牺牲一个孩子,来证实边雨的理论! “我能怎么办?”可是面对质疑,冯寿却说,“我总不能去绑一个大人吧,那我要怎么带他上山?” 现在边雨甚至怀疑,只要给冯寿足够大的利益,他甚至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会顾及! 为了上山方便,冯寿在山脚下一个小山村中,找了一个村民,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给那村民塞了许多钱,顶得上那村民全家几年的收入。村民一见这些钱,立刻和冯寿熟络了起来,也不再多问,便用他的骡车,载着几个人,趁着夜色往山上走。 一路上,冯寿都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他像一个父亲一样拍着孩子的背,没一会儿,孩子就在冯寿的怀中安心地睡了过去,全然不知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边博士,你看,”下了骡车之后,冯寿笑着对边雨说,“还是我赌对了,程院长被突然带走之后,201根本没有派人看守老基地。” 面对冯寿的挑衅,边雨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只扶着方皓辰,在被落叶漫过的山路中,一步一步地前行。 冯寿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可想了想,他快步走了上去:“等一下!”冯寿在后面叫,接着他一把将孩子推到边雨怀中,另一只手则拉住方皓辰,拽到了自己身边,用枪直接顶在了他的腰上,以示威胁。 -- 第94页 一看这架势,边雨就已经知道冯寿在想些什么。 “边博士,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把他放到实验室中,”冯寿抬抬下巴示意着那个孩子说,“快点回来,别耍花样,反正今天总会发生一次爆炸,要么是这个孩子,要么是方处长的脑袋。就看你怎么选了。” 冯寿只说到这里,便眯起眼睛来得意地看着边雨笑,边雨看了看方皓辰,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狠狠地瞪了冯寿一眼,转过身径直走进研究楼,那一切的开端之地,亦是终焉之所。 夜色之下的老基地,漆黑如同鬼魅。冯寿拉着方皓辰一路摸索着走进仪器室,二十多年前的仪器室与现在完全不同,每一样仪器设备都显得庄严而沉闷,连四号楼最庞大的仪器也与这里的不能相比。从地面到墙壁上架满了电缆,那些电缆粗的有合抱之围,细的也至少有如成年人胳膊一般,匍匐在地面上,被金属制成的铁环拢在一起,像一根根大地的血管,又分散开来,连接着四架两层楼高的钢铁之物,它们耸立在仪器室的两侧,如同201的两片肺叶。 说起来有些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的201,竟然能建造出这样的设备,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 可冯寿对此等仪器却全然不感冒,他只是把方皓辰粗暴地推到操控台旁边的椅子上,从腰里掏出一副手铐,将方皓辰扣在了那上面。 扣好后,冯寿将仪器室里的蜡烛全都点亮,又举着一根蜡烛回来。很奇怪,上一次和边雨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只有几点烛光,方皓辰觉得那小小的烛光如此朦胧如此温馨,现在,那样大的烛火映在冯寿脸上,却只显得那张脸阴森恐怖至极。 冯寿举着蜡烛走到仪器中间的墙壁上,那里有扇半个人脸大小的窗户,看上去像焚尸炉上的窥视窗,冯寿凑近那扇窗户,笑了起来,烛火从下方照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阴影。 “方处长,你真是欠边博士一条命。”冯寿看着小窗户里,边雨将孩子放在实验台上说,“我走了之后,你们得好好过过日子啊,这看起来,边博士对你还挺真心的。” “我们走得了吗?”方皓辰问。 “为什么走不了?”冯寿坐过来,“我当然会履行约定了。只要实验成功,我拿了数据立刻就走,不会动你们两个一分一毫。” “你什么都不会拿走的。”方皓辰打断了冯寿的话。 冯寿笑了:“嘴还挺硬,你可别辜负边博士一片好心。” 方皓辰并没有再说话,冯寿也是一副看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嘲笑着方皓辰幼稚的执着。 这时边雨回来了,他进来时,先是看了一眼被铐在椅子上的方皓辰,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冯寿。 “都弄好了?”冯寿明知故问。 边雨顿了一顿,回答说:“就在实验台上,不放心你可以去检查。” “不必了。”冯寿笑着说,“我都看到了,在那一扇小窗里。你还不知道吧。”他说着指向仪器室中那一扇小窗。 边雨看上去确实不知道,他微微一愣,什么都没有说,可方皓辰竟然感觉自己在边雨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喜悦,是他的错觉吗? 边雨嗯了一声,走到操作台前:“那就开始吧。” 接着他打开操作台上的盖子,盖子上并未有多少浮灰,像是不久前刚有人来过。 他把手放在操作台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每一分都满含着研究员无限的心血,还有人类从未屈服的智慧,那是前辈留给他的赠礼。 边雨深吸一口气,对第一模块开始了核对和校正,他一边调整,一边按照冯寿的要求,汇报着所有的数据,而冯寿则坐在方皓辰旁边的桌前,拿着铅笔,快速在记事本上记下这些最为珍贵的数据。 “模块一,坐标序号AR409862,定位核验,核验完毕,逆位270。” “模块二,编码一组,数字编码16458608,51762865……” 随着一个又一个模块被校对和验证,仪器室中闪烁的仪器指示灯越来越多,那些上了年纪的奇迹也一个接着一个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仿若教堂中的管风琴,奏响了一曲飞入天堂的圣歌。 整个过程持续了有两个多小时,直到全部的仪器指示灯都亮了起来,边雨转了转脖子,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虽然仪器室没有通向外面的窗户,但边雨想,此时在研究楼外一定会有一阵风吹过,尽情摇动着山林间那脆弱不堪的树叶。 冯寿也伸了个懒腰,他也从兜里摸出烟来,但是他的烟全被水给浸湿了,咬上去口感怪得要命,冯寿啐了一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踢开桌柜门,歪着头用脚在里面翻着。 忽然,冯寿叫了一声:“哎哟,洋玩意。” 是一台收音机。 “竟然还有这个?”冯寿弯腰把那台收音机拿了上来,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盘磁带,这磁带大约是录制的,白色的贴纸上什么都没写。 “不会还有什么意外收获吧?”冯寿笑着问。 他歪了下头,把磁带放进收音机中,连上电,按下开关。 先是“咔嗒”一声,是录音键按下的声音。 冯寿满怀期待地听着,却没想到,其中响起的不是研究者的自述,不是会议的录音,也不是什么人员的对话,而是……一首歌。 歌声轻轻荡漾, -- 第95页 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 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 在山楂树两旁。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 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 你为何要发愁。 一首女人唱的歌,她的歌伴着手风琴的声音,透过收音机,带着满是年代感的轻噪音,轻轻飘来,落进了方皓辰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红成了一片。 可是方皓辰的表情冯寿却看不见。 “这就没了?”他很是失望,撇着嘴关上收音机,恶狠狠地抱怨道,“唱的什么东西?在研究室里也搞女人,看着和正人君子一样……” “冯寿!”边雨在仪器之间叫他。 “干什么?” 边雨一顿,他深深地望了方皓辰两眼,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声音说道:“都好了,实验的数据都调整好了。” “哦?这么快?”冯寿有些诧异。 而后,这巨大的惊喜才慢慢实体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记载下的那些数据,满脸欣喜也满脸不敢相信:“这就是全部了?我把这些给他们就好了?” “是的。”边雨回答。 “好呀,好呀!”冯寿喜不自胜,连连拍手,“快点,快点开始,快点开始!” 边雨点了点头,应着,接着他往仪器中间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等了等冯寿。 “怎么?”冯寿对边雨这个行为有些不解。 “哦,”边雨眨了眨眼,“我以为你要……” “要什么?” “我以为你想要观察爆炸的初始。”边雨退回来,走到操作台旁。 边雨说着看了一眼冯寿,他什么都没说,冯寿却觉得边雨什么都说了。 你不想看也正常,毕竟炸死一个孩子的确有些残忍。 “我当然要看!”冯寿高声道,“我必须要记录下爆炸的全部经过,这是我的职责。” 他说着站了起来,拿着他那本厚厚的记事本,往边雨的方向走,往那仪器中间的小窗走。 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201的爆炸伤害范围非常精准,你看当初虽然爆炸了,但是仪器室内不还是完好无损吗? 可是方皓辰却忽然在后面叫住了冯寿:“等一下!” 仪器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在此时都停住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方皓辰的声音—— “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 方皓辰说,世间的一切在此时似乎都变慢了,方皓辰看着边雨的眼睛,他不解地看着他,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实验参数设置的定位目标不是实验台,而是这里。” 从冯寿抱着那个孩子上车的时候,边雨就想好了,冯寿毫无人性和信誉可言,边雨没有办法赌,因为对方只要输了就会直接掀翻牌桌。 他要救方皓辰,要救所有人,他不能让冯寿把数据带走,他只能这样选择。 不要过去。 过去了边雨就会按下实验按钮。 “我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 冯寿一直都站在方皓辰旁边,所以在知道有那个小窗户的时候,边雨才会那么开心。 “从一开始,边雨就想要跟你同归于尽。” 冯寿先是看了看边雨,又是看了看方皓辰,他恍然大悟一般,惊惶和恐惧立刻漫上了他的脸。 “边雨你他妈的疯了!”冯寿两步跳到方皓辰身后,位置甚至比方皓辰还远。 他掏出枪,指着方皓辰:“我他妈的现在就杀了他!” “杀了我你现在什么都得不到!”方皓辰侧着头对身后的冯寿说,“那些数据是对的吗?!他改了什么参数你知道吗?!” “实验必须要进行。”方皓辰说。 “你不是想要看实验结果吗?那么引爆的是那个孩子还是边雨,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见冯寿不回答,方皓辰继续说:“别跑那么远,给我解开。” “我会和边雨一起死。” “冯寿!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要验证这个实验吗?想想我为什么会叫住你!” “别当懦夫,给我解开!” “好,你不愿意解开是吗?”方皓辰对着边雨说,“边雨你启动实验吧。” “不过目标是我们两个,我不怕死,只要和你一起。” 冯寿终于给方皓辰解开,他举着枪,退到仪器室的最边上,命令道:“快啊!你们不是要殉情吗!我成全你们!快点给我引爆!” 方皓辰回头,看着冯寿,满是怜悯地笑了笑。 他走到边雨身边,边雨无奈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方皓辰抿了抿嘴,他伸开双臂,抱住了边雨,没有黑暗的屏障,也没有任何伪装。 他的头枕在边雨的肩膀上,倾听着边雨的呼吸和心跳,他低声说:“边雨,你愿意和我一起完善这个实验吗?” 接着,方皓辰松开边雨,他看着他,眼睛闪亮,如同最耀眼的星星:“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和你在一起。” 边雨愣了愣神,他就那么看着方皓辰。 良久之后,他终于笑了:“原来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 -- 第96页 “早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在那个时候和你开玩笑。”边雨说。 边雨伸出手来,摸了摸方皓辰的头发。 他想起,在中科院教职工宿舍旁的小屋里,那时的方皓辰站在门口,在与边雨视线相对之时,这个“某个神秘机构来的领导”,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他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显得略微笨拙,唯独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边雨,便就此看进了边雨的心里。 或许我那时候就应该直接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方皓辰笑了,他拉着边雨的手,一同按在启动实验的按钮上。 “三。” “二。” “一。” 注: 收音机里的歌是《山楂树》,是方皓辰母亲唱的。《山楂树》诞生于1953年,传入中国后被广为传唱。方皓辰当时能听出边雨唱的是什么,正是因为他听过他母亲唱的《山楂树》。另外,本文中《山楂树》代表的意象是“选择”,对于当初的边雨是选择是否去201开始统一场研究,对于再之前的方皓辰的母亲是要不要离开自己的孩子进行实验,对于现在的边雨和方皓辰也是选择。 第48章 请注视我 在按下按钮的瞬间,方皓辰就感觉到脸上有一阵酥麻的感觉,同时他也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了。 在陷入黑暗的瞬间,方皓辰下意识地抓紧边雨的手,稍稍过了一会儿,边雨也反过来,握住了他。 可在两人手掌相接的一瞬间,方皓辰却惊喜地发现,边雨的手握起来与从前那种温暖不同,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有一股股的电流在肌肤相贴的地方来回流动。方皓辰抬起另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这样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他全身的生物电都在被几万倍地激发着。 但他并没有时间去思考现在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现象,忽然之间,仪器室重新拥有了光亮,那是四架钢铁巨兽被重新点燃的光亮。在没有烛火的夜晚,蓝白色的光自每一架仪器的尖端而起,又如同闪电一般落下,却没有闪电那般危险而狂放,它们轻盈地画着繁复而无规律的曲线,仿若满月之下被剑客割开的芦苇花。 方皓辰抬头望着这异象,在漫天的光与电之下,他的身躯显得那样渺小,好像任何一道光柱都可以将他的身体劈得粉碎,可是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畏惧,他专注而陶醉地盯着那些光芒,在此时此刻,无论是201也好,还是冯寿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们做到了。”方皓辰说。 他转过头来,对着边雨嫣然一笑,他抓紧了他的手,他庄严而坚定如同用生命在宣誓,他说:“边雨,请注视着我。” 接着,方皓辰抬起手来,触碰到了那道光柱。 与此同时,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门上的冯寿,看到了他此生最不能理解的景象。 这绝对不能够被称为是一场爆炸。 爆炸不应该有光,有热,有大量的能量和冲击波吗?不应当有毁灭性的打击和无法弥补的创伤吗? 可是,在方皓辰的手与“闪电”的连接点,出现了一个眩目的亮点,这是第一个超出冯寿认知的情形,他不明白,光与亮不应该代表了温暖乃至火热吗,为什么他却觉得这光亮散发着彻骨的寒冷。 冯寿反手过去牢牢抓住背后的门把手,他将整个后背倚在门上,铁制的门把手抵在他的后背上,使钝痛不断地从肉与骨之间传来,可是冯寿不在意这疼痛,他几乎只有用这份疼痛,才能确认此时自己是清醒的,他没有在做梦。 然而他真的没有吗? 冯寿张大了嘴,把身体更往后靠了靠,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过去。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围,但是什么都没有,一切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除了他,没有任何活物或者死物被这屋内的异象所影响。 可是冯寿却觉得,他身边的空气在一瞬间拥有了斑斓的色彩,那色彩像油滴在了水中,成为了一只匍匐扭动着的巨兽。 紧接着,随着一声清脆的折断声,那色彩又碎成了几片,那色彩的碎片有规律地旋转着,变换着,好像在这仪器室之外,有一个婴孩,他就趴在冯寿身后的这扇门后,整个仪器室如同他手中的万花筒,他哈哈笑着,拿着这间仪器室旋转着,欣赏着,而在那万花筒的中心,就是边雨和方皓辰。 那色彩的碎片又像被高温熔化了,它们化为了一股股的波浪,如同海啸一般向前奔涌着,而目的地,正是边雨和方皓辰。 冯寿猛地惊叫了一声,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惊叫,或者说,此时的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原因的能力。 在色彩归因之处,在波浪奔赴之处,那包裹着边雨和方皓辰的光点迅速扩大,似乎变为了一颗近在咫尺的太阳,而后,太阳的肚子被从内部撕扯开来,从其中伸出了一双手臂,那一双光做的手臂,旋转着,依偎着,最后牢牢拥抱在一起,将所有的光亮扣在掌心之中。 直至消失。 因为太久盯着这团光点,冯寿的眼睛在很长时间都无法适应归于沉寂后的黑暗,他愣愣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许久之后,才打开手电筒。 这绝对不是一场爆炸。 哪怕201之前的爆炸再怎么精准,也是切割掉了研究楼相当一部分,但是现在呢?别说是这个房间,就连紧挨着他们两个人的实验仪器,都没有丝毫损毁。 -- 第97页 可是这两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像一股烟一样,这砖制结构的屋子,他们两个人能跑到哪里去?明明这个房间唯一的门被他堵着,明明他一直都盯着他们两个。 “边雨!方皓辰!”冯寿在一片黑暗之中高声喊道,“赶紧给我出来!别跟我耍花样!” 冯寿咽了一口唾沫,他举着手电走过去。忽然,他的瞳孔缩小了。在操作台前的地面上,有一副手铐,冯寿认得,这正是他给方皓辰铐上的那一副,此时那副手铐一边开着——这是冯寿解开的——另一边仍是锁住的,冯寿摸了摸兜里的钥匙,还在,那方皓辰是怎么把手从手铐中拿出来的?他总不能是和边雨一起凭空消失了吧?! 见鬼了,见鬼了! “边雨,方皓辰!赶紧给我滚出来!”冯寿又提高了声音喊,可是他的喊声在空旷的仪器室中来回飘荡,却没有一声得到了回应。 “他妈的。”冯寿狠狠地骂道,他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紧紧地攥了攥拳,从后腰中抽出枪来,像他一贯做的那样威胁道,“不出来是吧?我数三个数,不出来的话我现在就去把那个孩子枪毙了!” “三!” “二!” “一!” “他妈的,你们以为我不敢是吧?!” “边雨!方皓辰!” 依然没有声音。 冯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是因为愤怒,是因为愤怒吧?当然,不然会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恐惧吧! 冯寿骂骂咧咧地拿着枪便冲出了仪器室,直奔实验台。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一路一边跑一边骂,他的腿停不下来,嘴也停不下来,好像只要他稍稍一停,这整片山林中的黑暗都会瞬间将他淹没。 到了! 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冯寿龇牙咧嘴地笑着,他想都没想,把全身的劲儿都使上,一脚便踢在实验台的门上,只听“哐”的一声,门没有应声而开,响起的,反而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呃啊啊——” 冯寿瘫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痛苦地蜷缩着,刚刚那一下似乎踢飞了他的脚指甲,冯寿没有去看,他只是捂着自己的脚,一声一声地呻吟。 他妈的,他妈的…… 好不容易,冯寿才哼着声站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照,才看清原来这实验台的大门,被边雨用一把挂锁锁住了。 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来杀这个孩子?! 他被耍了,他被完完全全地耍了,他们把他骗到老基地,就是为了把他当傻子一样耍! 看我笑话是吧?! 冯寿气急败坏,他直接拿起手枪一枪打在挂锁上,只听得几声“砰”的金属响,接着竟然又是冯寿的嚎叫。 他的那把小口径手枪,在折磨方皓辰的时候起了不小的作用,可面对这样实打实的铸铁挂锁,就像用一颗玻璃球去打一块砖,那子弹打在挂锁上,立刻弹了回来,当巧不巧打断了冯寿的两根手指。 “边雨!!方皓辰!!我要杀了你们!”冯寿倒在地上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指喊道。 忽然,他的呼吸滞住了,他受伤的手和脚和方皓辰受伤的手和腿刚刚好好是一侧…… “举起手来!” 躺在地上的冯寿瞪圆了眼睛,几束强力的手电光晃着他,又是几串急促的脚步声,冯寿感觉有人冲了过来,将他的手折过去,脸牢牢压在地上。 一个男人向旁边的人问:“老乡,你看是他吗?” 那个村民凑了过来,仔细地瞧了瞧冯寿的脸,便道:“是他是他!” 村民说:“俺问他上山干什么,他不说,还给了俺好多钱,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个男人从兜里拿出两张照片问村民:“上山的有这两个人吗?” “对对,有的,他们两个在一起,这个人还受了伤。” 一听村民这样说,压在冯寿背后的人狠狠地用力掰着冯寿的胳膊:“说!我哥呢?!我哥在哪?!说啊!方皓辰和边雨,你把他们弄哪去了?!” 冯寿却只盯着那一束束手电筒的光,他的眼中满是惊恐,嘴里却忍不住笑着。 他望着那手电筒说:“他们在光里,他们在光里……” 作者有话说: 还没完还没完 第49章 纸短情长 “边老师,边老师。” 边雨一个恍神,他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地扫视一圈周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中,他坐在办公桌前,旁边站着一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女孩子,身着一条红裙子,乌黑的长发被烫成了微微的卷发,显得精致而时髦。 “边老师,”女孩子说,“这道题我解出来了。” 她说着把笔记本递给边雨,边雨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大梦初醒。在边雨愣神的当口,办公室里另一个女老师搭了一声话:“你的裙子很好看呀。” “谢谢老师。”女孩子腼腆地笑了起来,“电影里都这么穿的。” 电影?边雨插话问道:“什么电影?” “《街上流行红裙子》。”女孩说,“边老师没看过吗?” “没有。”边雨垂下眼睛,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抬手翻看了两眼桌子上的日历,他盯着那日历上的日期,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 第98页 “你先回去吧。”边雨将那个女生的笔记本递还给她,脑子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他完全无法想象,也完全无法理解。 “啊?”女生却不接,她执拗地坚持,“可是我的题您还没看呢,我真的解了一个多星期。” 边雨收回思绪,他顿了一顿,也没抬眼,拿回笔记本,伸手从笔筒中拿了一支铅笔,也就是一两秒的时间,便在那上面圈了一个圈,重新递还给她:“这里错了,回去再算一下。” “你看了吗……”女生噘着嘴低声抱怨,显然对边雨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满。然而边雨却理都不理她,仍然望着那本日历发呆,见他这样,女生悻悻转身,出了办公室。 不对,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坐在办公桌前的边雨,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圈。 那部电影……边雨从来都没有看过,可是,为什么在听到电影名字的时候,他能够一瞬间就意识到,这是1984年。 1984年。 距离1978年已经过去了六年? 怎么可能一下子过去了六年? 而且……边雨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已经过去了六年,可是他的记忆、他的思维竟然对这时间的变化,没有丝毫的不适应…… 比如他清楚地知道对面的老师是谁,刚刚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可是唯独对自己的事情,唯独对关键的事情,他却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却记不起来。 边雨看向窗外,那外面正在下着小雨。 “张老师,你还记得我是哪年来这儿工作的吗?”边雨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树叶问。 “三四年前吧?”坐在他对面的老师回忆了下说,“哦,应该是四年前。你来的那年我发表的论文嘛。” 四年前吗? “那你知道我来之前在哪里吗?”边雨又问。 这回对方并没有给出边雨期待的答案,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每次问你,你不都说不能说吗?” “边老师,”面对边雨的异样,同事露出关切的目光,“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累了?” “没事。”边雨摇了摇头,可一低头,他愣住了—— 在他的笔记本上,他的手无意识写下的满页满篇的,都只是一个名字:方皓辰。 是啊,方皓辰。 这个名字如同将他的心脏拽了出来,泼洒上一桶红漆,如同邮轮的巨锚,锚定了他缥缈无望的世界。 “我还是回去吧。”边雨盯着那个名字的一笔一画,想了想说。 边雨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从学校北门出去就是,家属楼五楼,哪怕在边雨的意识中他都不记得他来过,可是他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住在这里。走到门前,拿出钥匙,边雨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 在开门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那模样完全不像是回自己家,倒像是一个偶然闯入的访客。 在确定并没有主人在家后,边雨才走进来,反手将门锁上。 的确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也的确是他会选择的家具风格。边雨先是看了一眼鞋架,那上面有几双皮鞋,他拿起来看,都是他的鞋码。 在大门的正对面,是卫生间。边雨脱了鞋往里走,卫生间里东西很少,在水池边一个杯子中放着牙刷和用了半截的牙膏,水杯旁边是一把剃须刀,再边上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边雨似乎还不甘心,他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整齐叠好的衬衫和被细致挂好的西装,每一件衣服都是自己的尺寸。 他终于是死心了。 边雨叹了一口气,有些颓废地倒在床上。 他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难道在六年之后,方皓辰真的会和他住在一起吗? 怎么想,方皓辰都应该是在201啊。 对了,201。 边雨望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也试图将自己同样空白的记忆填写上。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所能想起来的最后的记忆,他可以记得自己离开了201,也可以想起他是被什么人抓了,可是那之后的记忆却全如解不开的线,任他再如何努力去想,也只有朦朦胧胧的……一个吻。 边雨摸着自己的嘴唇笑了,那笑容又从回忆带来的甜蜜,变为自嘲的无奈。 该不会是他亲了方处长之后,方处长恼羞成怒,将他打入死牢逐出201了吧?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边雨觉得自己可真是冤死了。 他甚至都不太想得起来那个吻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自己满心都是对方皓辰的担忧和在意。 边雨翻身起来,找出了他最好的信纸和钢笔。 “亲爱的方处长……” 边雨看着这几个字,想了想,撕掉。 寄去201的信肯定会被拆开检查,他这样过于亲密而轻浮的文字说不定会给方皓辰添麻烦。 边雨微微顿了顿,复在纸上写—— “方研究员……” 不好,不好。 边雨摇摇头,又将这一页纸撕掉,他和方皓辰可能许久都未联系了,好不容易写了一封信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好,不好。 边雨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该怎么写?他着实犯了难。 明明他会背那么多情诗,会说那么多情话,可是到了这时候,却觉得哪一首情诗都无法描绘自己的心情,哪一句情话都配不得方皓辰。 -- 第99页 翻来覆去地斟酌了几次,边雨终于坐下来,写道—— “皓辰: 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今天在回来的路上,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心脏偏偏跳得厉害,眼睛忍不住想看,又懦弱地不敢去看。等到真的抬头去看了,才发现那人和你一点都不像,也不知刚才自己是如何就看错了人。 已经入冬了,江南今天下起了小雨,想来201现在已经是积雪没膝了。 我一贯怕冷,那时在201,你时常会把自己的炭拿来加在我的屋里,又害怕我不会摆弄,每一次都要在我的屋里翻很久的炭。你看,你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却又这样不顾忌地在我身上耗着时间。还记得,有一天你的鼻音有些重,大约是将炭火都给了我,反而是自己受冻了。 只可惜那时我只想着你不通人情不解风情,只想着把题目解出来,只想着要赶快逃离201,有些事看是看到了,却无甚在意。现在回忆起来,心中特别不是滋味。也许感情正是兰芷荃蕙,历久弥香,也许思念也如窖舍佳酿,陈年则醇。 现在天涯两隔,不敢问你可好,不敢问201可好,只希望能看到你的回信。 挚友: 边雨” 信件不长,可写完后,边雨却觉得胸中抑郁难纾,就好像他真的与方皓辰相隔了六年未见。 边雨甚至有些庆幸他丢失了这六年,如果他真的经历了这六年,他日日夜夜想着、念着方皓辰,却连一封信、一发电报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毕竟现在仅一天见不到,他都已经牵肠挂肚了。 想着,边雨将信整齐地叠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 他暗暗祈祷,无论方皓辰回些什么他都是愿意的,哪怕是只看看他的字,他也是愿意的。 然而在四个月之后的春天,边雨接到的却不是方皓辰的回信,而是袁佑兵的电话。 哪怕是六年过去,电话也依然是相当不常见的通讯手段,袁佑兵却一通电话直接打到了学校教务处。 “袁佑兵?”边雨试探性地问。 “边博士是吗?”电话那边确实是袁佑兵的声音。 边雨长长出了口气,他望着天花板,心有余悸地闭上了眼睛。他绝对没有办法向袁佑兵形容,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四个月以来,一连寄出去好多封信,可这些信却如同石沉大海音信全无;他去档案室找过自己的档案,然而他上一份的履历,却被完全涂黑了;他也去寻找过201的资料,他甚至特意联系了陆永安,联系了他一切能想到的人,然而他与那些人却都撞了邪般巧合地联系不上。 没有人知道201,没有人知道方皓辰,甚至有人委婉地暗示过,让边雨去精神科看一看医生。 他没有疯,201是存在的……方皓辰,也是在的,哪怕与他相隔千里。 边雨深呼吸了两次,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激动。 “好久不见,你怎么样?” “边博士,我只说一次,你不要再写信了。”可袁佑兵的话,却直接给边雨泼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边雨极为不解,同时在心中也涌起了一丝危险的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里我说不清。”袁佑兵草草说,“但是你不要再写信了,我哥他收不到的。” “好了,就这样,我先挂了。” “等一下!等一下!”边雨赶紧说,他生怕这一次挂断之后,他就再也得不到方皓辰的消息了。 好在,袁佑兵那里并没有响起电话被挂断的声音。 “我只想知道,过去六年发生了什么。”边雨说,“我为什么离开了201?为什么在学校里教课?方皓辰怎么了,他为什么收不到我的信?” 电话那一头的袁佑兵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似乎也颇为诧异自己所听到的内容:“边博士,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确实都不记得了。”边雨说,“我不会拿方皓辰开玩笑。” “我不需要见到他,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就好了。” 边雨说:“袁佑兵,你告诉我吧,不然我真的会疯的……我甚至现在都怀疑这通电话是不是真的了。” “……好吧。”不知道是不是边雨的恳求发生了作用,袁佑兵终于说,“下个星期我放假,你有笔吗?记一下我的地址。” “过去六年发生了什么,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注: 《街上流行红裙子》1984年上映,国内第一部 时装主题电影。 第50章 回信 袁佑兵的家,离边雨的学校并不远,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只要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就能到。 “来太早了……”站在袁佑兵家门外边雨想,他昨天一整夜没睡,去火车站大厅排队买了过来最早的车票,没想到早上七点刚过,他就到了。 袁佑兵家应该也就是方皓辰家吧?方皓辰之前说过,他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住在姨妈家里,那袁佑兵的父母也算是方皓辰最亲的亲人了。之前边雨走的太急,现在到了家门口了,他才意识到,他空手而来,什么都没带。 算了,先敲敲门看。 边雨顿了顿,终于叩响了木门。 没有人应。 -- 第100页 边雨又敲了一敲,还是没人。 边雨有些急了,他好像看到自己手里这个唯一能追踪到方皓辰的痕迹越来越淡,而方皓辰的背影,也越走越远。 “哦哟,别敲了,你找谁呀?”对面二楼的阿姨打开窗户,冲着边雨问。 “不好意思,我找方皓辰。”边雨说,一见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一脸困惑,边雨赶紧又说,“也找袁佑兵。” 阿姨终于笑了起来,“找小兵啊!是他战友吗?” 边雨摇头:“不,是他同事。” 阿姨热情地笑着说:“那不就是战友嘛!你得大点声敲门,他妈妈在做饭呢,听不到的。” “袁家妈妈!”老街坊说着抬高了声调唤道,“有客人呀!” “对对!有客人。”阿姨站在二楼的窗户前透过外墙与袁佑兵妈妈对话,“快点给人家开门,站了好久了。” 边雨笑着道了声谢,回过身来,那扇木门恰巧打开。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看上去五十多岁六十不到的样子,她的鬓角虽然有些发白,可是仍然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看了看边雨,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她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道:“是边博士吧!没想到你来这么早,快进来快进来。” 她说着脱下围裙挂到一边,拉着边雨往屋里走,袁佑兵的家是弄堂里随处可见的老房子,客厅很小,此时桌子上也堆满了东西,袁佑兵妈妈很不好意思地赶紧把东西收了收:“唉,你瞧我这儿乱的。” “小兵昨天晚上刚回来,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边雨礼貌地笑了笑,问:“他现在不在家吗?” “啊,是。知道有客人要来,小兵跟他爸去市场买菜去了。”袁佑兵妈妈把客厅东西简单收拾了下, “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 “哦哦,行。去小兵屋里坐吧,一会儿做起饭来这里呛。”袁佑兵妈妈说着打开一扇门,带着边雨进去。 这是袁佑兵的房间?边雨打量着屋内,里面有一架木制的上下铺,如今上铺空着,堆满了东西,下铺倒是干净整齐,被子也叠得如豆腐块一样。在床铺的旁边是一张桌子,桌台上压着一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许多照片,边雨细细看去,从袁佑兵小时候,到长大参军,再到复员回来一起照的全家福。可是在这些照片中,却没有一张有方皓辰。 “边博士在哪里工作呀?”袁佑兵妈妈从外面进来,递给边雨一个刚刚洗好的苹果,问。 “谢谢。”边雨说,“我在一所大学里教书。” “哎呀,读书好啊。之前高考恢复的时候,我还说让小兵去考一下呢,但他主意正,死活都不去。”袁佑兵妈妈说,“他啊本来就不爱学习,从小被他哥哥一比更是了。” “阿姨。”边雨不禁问,“方皓辰也住在这里吗?” 听到这个名字,袁佑兵妈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垂下了眼睛:“是,以前是在这里。” “那……” “自从把他送走,他就很少回来了。”她说着叹了一声,“那时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家里两个孩子真的是养不起。” 说来大约也是缘分,那天她正好就在路上撞见了程汉洲,照理说,她只在去山上接方皓辰的时候见过程汉洲一眼,根本就谈不上熟悉。可那一次在路上,她偏偏就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一听程汉洲是来招人的,她千想万想,回去拉着十来岁的方皓辰死活塞给了程汉洲。她当时说的话也很不留情面:“他妈妈是你们害死的,你们不能再让这个孩子饿死了。” 程汉洲实在执拗不过,只得带着尚年少的方皓辰回了201。 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少一口人,少一张嘴,人毕竟有亲疏之分,再怎么样她也不能饿着自己的亲儿子。 可没想到袁佑兵回来之后,一听方皓辰走了,坐在地上死皮赖脸地嚎啕大哭,一个劲儿的说方皓辰没了他肯定会受人欺负,紧接着他就去参军去了,后来又因为表现好,主动申请调去201,这对儿兄弟也算是在201团聚了。 “那孩子就是太像我姐姐了。”她说,“那个脑子好使的劲儿像,那个木头疙瘩的样子也像。” 外屋的门在这时开了,袁佑兵妈妈立刻站起来,“他们回来了!” 她说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快步走到门口,“小兵,边博士来了!” 边雨也跟着走了出来,可是在看到边雨的时候,袁佑兵既没有边雨的惊喜也没有他妈妈的热情,他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边雨,“来的这么早。” 接着把在市场买的菜放到桌子上,“我们有点事。”他嘱咐自己的父母说,便将边雨推进了屋,关上门。 “什么时候来的?”袁佑兵问。 “刚来。” “和我妈都说了什么?”袁佑兵又问。 “没有什么。”此时边雨已经明显感觉到袁佑兵的态度了,他也不再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方皓辰在哪里?他现在好不好?” 袁佑兵一听就来了脾气,他冷哼一声道:“他好不好你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我怎么了?” 袁佑兵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边雨,“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到底不记得了什么?” “呵。”袁佑兵翻了个白眼,他看着边雨是真的气不打一出来,他一把从边雨手里夺过那个苹果,坐下来,咬了一口,“什么都没做的人在那接受惩罚,犯了错的人倒是一脸无辜。” -- 第101页 边雨也有些不耐烦了,“袁佑兵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我哥会到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袁佑兵气愤地把苹果放在桌子上,站在边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记得了吗?当时你和我哥一起去了老基地。” 老基地…… 是啊,老基地…… 随着这三个字从袁佑兵的嘴里吐出,那些记忆就像潮水一样一股脑地涌进边雨的脑子,是……他们被冯寿绑架了,方皓辰还受了伤,然后……后面的事情边雨又想不起来了,但是他能记得的是,为了救方皓辰,他的确是和方皓辰还有冯寿一起回了201的老基地。 “你怎么想的要去老基地?!”袁佑兵激动地数落着,“那里什么保密级别你知不知道?!你们哪怕是去的是201都可以!为什么要去老基地?!” “你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边雨回答。 “是,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违规了,而违规了就要有人来承担责任!”袁佑兵说的时候咬牙切齿,“你不记得了是吗?那我就告诉你,在我哥住院的第二天,组织上的人就来了,他们问,是谁泄露的老基地的位置。” “他怎么说……” “他还能说什么?他当然说是他。” 边雨感觉一阵窒息,“你们就这么相信他了?是我泄露的,怎么可能会是方皓辰?他把荣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哪怕是死也不会泄露201的秘密。” “是的,我也这么想。”袁佑兵说,“但我哥坚持说是他,然后……他拿出了一张嘉奖令,他说那是他偷的嘉奖令,他说,自从看了那张嘉奖令之后他就想知道一切的真相,所以他才一心去老基地完成实验。” “我哥的确把荣誉看得比生命重要,但是为了你,他愿意舍弃他的荣誉。” 边雨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听着袁佑兵的叙述。 “因为泄密,我哥被开除出了201。” “然后,边博士你不断地向上面写报告,说201的研究需要人体实验才能实现,说老基地本来也没有可利用价值的秘密,再加上基地位置暴露和冯寿那些事,201最终被裁撤了,我们这些老201的人,也被分配去了各个学校、研究机构或者是工厂。” “但也是因为201被裁撤,我哥那件事最后被定性为‘影响不大’,他免于坐牢,回了老家。你们两个还真是……” 袁佑兵想责骂边雨,可是他又骂不出来,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在了凳子上,“虽然这是你应该做的,但也就是因为你把他从牢里救出来我才会见你,否则你只要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把你打跑。” 边雨有些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这六年之间发生了这些事,201没有了?方皓辰离开了他最为看重的地方,离开了他最为关心的领域,一切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那他现在在哪里?”边雨有些虚弱地问,“方皓辰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我上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他在一个小学里教课,但是再那后来,他又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见过他?”边雨问。 袁佑兵点点头。 不对。 不对。 “方皓辰既然在学校里,你为什么不去看他?不,哪怕是他真的被起诉进了监狱,你也不可能不去看他。你可是袁佑兵,是为了他而主动申请调去201的人,六年的时间,你会连他在哪里都不关心吗?” 边雨看着袁佑兵愣住的样子,越来越多的疑问涌上了心头:“201被裁撤了?那我邮寄给201的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还有,方皓辰从小在你家长大,为什么这家里从小到大的全家福却一张都没有他?为什么你的邻居认识你、知道你参军却不认识方皓辰?”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从边雨有意识到现在,他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他周围的一切逻辑都可以自洽,可是偏偏一涉及到方皓辰,就会出现不合理的地方。 边雨抬起头,忽然,他愣住了。 他快步走过去,拿起袁佑兵身后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苹果,慢慢地转着,他一边转,一边死死盯着那个苹果,他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但一定已经超过了一圈,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看到……袁佑兵咬的痕迹。 在桌子上的那个苹果……竟然是完整的! 边雨极为震惊地看着这个苹果,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袁佑兵。 “你说,”边雨问,“方皓辰上一次跟你联系时是在一个学校里,他给你的什么消息?” 袁佑兵不说话,他站起来,径直走到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边雨。 边雨接过来,在那封信里,只写了一道题,一道简单的概率题。 是小孩子都能计算出来的概率题。 边雨看着那道题,手却有些抖,这是他写给方皓辰的题,是他的情书中的……第四道题。 而这道题的答案就是:“不要在意其他,考虑参数越多发生概率越小,请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封信是回信。 是方皓辰写给他的回信! 虽然方皓辰是在几年前写下的这封信,虽然边雨知道这很荒谬,但是边雨就是冥冥中感觉到,这是方皓辰写给他的回信! 方皓辰……你在哪里…… -- 第102页 你是不是也在寻找着我,或者在什么地方,等待着我。 将那封信收好后,边雨并未再在袁佑兵家停留。他离开的时候,袁佑兵将他送到了弄堂口。 他看着边雨,眼中不再有怨恨和愤怒,他只用平静的语气说:“边雨,能找到方皓辰的只有你了。” 第51章 唯一的真实 边雨是被撞醒的。 醒来的他看了一眼身旁刚刚坐下的男人,那男人生得壮,长途汽车的座位又窄,坐下的时候那两根粗壮的胳膊来不及收到一起去,就把边雨给碰醒了。 见边雨醒了,男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把你碰醒了。” “没事。”边雨并不在意,回道。 大约是长途旅程太过无聊,即使对方是个仅仅回了他一句话的人,男人也是打开了话匣子。 “你不是这边的人吧?”男人打量了一眼边雨问。 边雨轻嗯了一声。 “一看就是。”男人说,“你这一看就是城里人。” “怎么,来这儿找人?” “找战友?” “……”边雨并未立刻回答,他想了想什么,才垂着眼睛答,“也算。” “感情很好?”男人又问。 边雨点点头,说:“他为了我受了不少苦。” “唉。”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可怜那个受苦的人,也像是同情这个一直在寻找的人。 “找了很久了吧?”他问。 久吗? 边雨并不觉得。 但是他确实是去过了许多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边雨去了方皓辰留的那封信上的地址。 尘土飞扬的操场,破旧的居民平房与学校建在同一个院子里,红砖盖的两层教学楼,因为反复使用而磨损现出木底的黑板,下面都是用得只剩小半截却舍不得扔的粉笔。 学校的校长,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她对方皓辰的印象倒是很深,只不过这个印象深却不是什么好方面,提到方皓辰,她支吾了一阵,颇有些一言难尽:“方老师啊……” “他在我这儿一共就待了两个月,但这两个月惹的麻烦比谁都多。” “他总说教材这儿错了,那儿错了,说要给学生们讲公认的理论,还从这公理发散一堆,堂堂课都压堂。” 当时听到校长这么说,边雨忍不住笑了,他倒是能想象得到方皓辰穿着白衬衫拿着粉笔讲课的样子,可是如果这授课的对象是小学生,倒是不知道是为难方皓辰,还是为难那些学生了。 “他讲课是挺有水平的,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校长继续说,“可是他讲那么多教材没有的东西,考试又不考,他讲了这些,课时都跟不上了。” “我们教学组找了他好几次,他都不听。还非说他现在让学生们学的是知识,是为了激发对科学的兴趣,要是让他赶课时他就不教了。” “当时就有老师说他,这么厉害怎么不在研究院搞研究,来我们这个小学不是屈才了嘛。” “后来整个年级的老师一起联名抗议,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让他离开学校了。” 说到这里,边雨的嘴里又泛起了一阵苦涩,当时的他那样心疼方皓辰,可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方皓辰这六年间经历的一件小小的事情。 “那他后来去哪了?”身边的男人问。 “去了很多地方……”边雨说,工厂的打更室,商场的柜台,药房的药柜,他干着那些与他的身份、他的学识极为不相符的工作,曾经那样光彩夺目的方研究员,似乎也变成了一个沾满了烟火气的普通人。 上一个边雨去找的地方,是一家面馆。 “不过他在那里,也只做了一年半。”边雨微微叹了一声,“因为他被人举报是间谍。” 那家面馆正好在一家研究所的门口,每天中午、晚上都有不少研究员去吃面,有一次一个研究员在结账的时候把没合上的笔记放在那儿,正好被算账的方皓辰看到了,他随口搭了一句话,没想到一下子还真就点拨了那个研究员。 当时那个研究员还说要好好谢谢他,可临了他越想越不对劲。再仔细一想,似乎平时自己和同事讨论课题的时候,这个算账的都听得特别认真。 研究员惊得一身冷汗。绝对有问题,那个研究员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小面馆算账?还偏偏是他们这个研究所门口的面馆? 于是他举报了方皓辰。 再后来,街坊邻里调查出或者说是八卦出,方皓辰曾经在某个研究所做研究,因为泄密,被开除了。 流言迅速传满了街头巷尾,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邪乎,最后方皓辰甚至变为了某某某高官留在大陆的私生子,把他培养起来就是为了让他盗取国家的机密。 传说他本来应该被判死刑,是贿赂了什么人,才在这里隐姓埋名。 流言和冷眼成了最锋利的刀子,轻易就能将人割得遍体鳞伤。 他最终也没有留在这个地方。 他那时是否绝望了?他那时是否对人失望了? 否则他怎么会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那条街巷,离开了那座城市,坐上车,一路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很对不起他。”边雨说。 “他一定很爱你。”可男人突然说,“他那样一丝不苟的性格,会愿意接受这样大的错误伴着他的后半生,他一定很爱你。” -- 第103页 “……谢谢。”边雨顿了一顿,又问,“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边雨问完这一句,男人就像是一台被卡住的机器,他只直勾勾地盯着边雨,一句话也不说。 边雨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实际上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每每提到方皓辰就会出现的这些怪事。 他透过车窗望着远方,似乎只有这个屡屡出现矛盾的他,才是边雨这不真实的生活中唯一的真实。 坐了四天三夜的汽车,边雨终于下车了。 他从兜里摸出笔记本,里面工工整整地夹着一张纸条:431号林场。 也是他此次旅行的目的地。 下了车之后,边雨又从镇子上雇了一辆拖拉机。 “你要去431林场啊?”村民问他。 “对,我去找人。”在拖拉机响亮的“突突突”声中,边雨回。 “那你明天再去吧!明天一大早去。”村民说,“现在这个时间,林场的都出去伐木去了,你哪能找得到人呢?” 边雨不介意:“没事,人不在我就再等等。” “你等你能等到什么时候呢?”村民好心劝道,“你这自己没工作的吗?” “嗯,没有,辞了。”边雨说,“这样有消息的话,在附近打些零工也方便些。” “哎呀,你这人……”村民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拖着一路黑色的尾气,驶向了431林场。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52章 你还好吗,方皓辰? 时间和边雨预估的差不多,抵达431林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正是干活的时候,整个林场外围空荡荡的一片,半个人都看不到。 林场的路很难走,走了没多久,边雨的脚上就磨出了血泡,他脱了鞋,换上包里的一双布鞋。忍着脚上的疼,又走了几里路,好在路上遇到了三四个人,一番打听后,才找到了林场办公室。 “你好,我想找一下方皓辰。”边雨敲了敲门,熟练地说。 “你找谁?”那工作人员正在打牌,看到边雨来,扬了扬眉毛问。 “方皓辰。”边雨又重复了一遍。 “谁啊,没听说过。”他码了码手里的牌,嘀咕道,“这牌可真臭……” 边雨走过去,站在那个工作人员背后,看了看,也不管那个人,径直从他手里把牌抽了过来。 “Q,没人要吧。” “对10,没人要吧。” 接着边雨把一手牌分了几块摆出来:“走了。” 这几个人一下子傻了眼,全都凑过来,看边雨摆出来的牌,先是满脸的疑惑,后来则变成了恍然大悟的震惊,刚刚对他爱理不理的工作人员也抬头正眼看他了。“厉害啊。”他感叹道。 “行,说吧,你找谁?” “方皓辰。”边雨又重复了一遍。 “等着,我给你找找名册。”他说着从牌桌前起来,从腰上拿下一串钥匙,打开靠里侧的一扇柜门,拿了一本八开纸订成的厚册子。 往后翻了翻,到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从头捋到尾,一边捋一边念念有词,捋完一页又翻到了下一页。 “没有。” “这不可能。”边雨下意识说,“我听说他就在这里。”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工作人员把名册递给边雨看,“你看这名册上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边雨愣了,也凑过去看了一遍名册,的确,F开头的姓氏中,没有方皓辰的名字。 “啊对,”想了想,边雨回,“他可能现在不在,三年前来的,人长得很精神,瘦瘦的,比我矮半个头。” “我跟你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我这上面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前来的也都记下来了。” “你赶快回去吧,换个地方再找找。” 换个地方?谈何容易? 边雨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湖底,他的线索断了…… 或者说,他应该庆幸,他的线索到现在才断。 一直以来,边雨都是追着这如同游丝一般的线索,在这个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的年代,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去过城市,也去过乡村,他走过冬天,也经历过夏天,他找了许多人,也听了许多事,而这一条线索,在这个431林场,终于断了。 断了之后,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去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但那无异于大海捞针,需要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些年中,方皓辰又会吃多少苦?受多少累? 边雨不敢想。 “欸,对了,”另一个牌友在这时说,“咱不是还有一本小册子吗?” “什么小册子?” “就那个,你不记得了?”那个人说,“当初有个小林场,让我们帮忙,我们划了一拨人过去,你看看那个册子上,说不定会有。”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嘀咕着,对边雨说,“你在这儿等会儿。” “嗯,好!” 边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分钟,可在边雨看来,却比一年还要长。终于,在林场办公室的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方皓辰是吧?”工作人员的声音随之而来,他捧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头都不抬。 “对!”边雨急着问,“他在吗?” -- 第104页 “在。”男人说着把那本册子递给边雨,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方皓辰”。 只是看着这三个字,看着这三个字出现在员工名册里,边雨都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你去看看吧。”那个人说,“绕过林场,走个二里路就到了。那儿有一排小木屋,那些伐木工和他们家人应该都在那儿,你一去应该就能看到。” 边雨一路上又是小跑,又是快走,生怕去得晚了,又会错过他。 可是真的到了这小木屋前,边雨又有些不敢进了。 这一排木屋,基本都是从外面用挂锁锁上的,可是工友指给他的这间方皓辰的木屋,却没有锁。 家里有人吗? 可是这个时间方皓辰不应该在干活吗? 难道是……他的家人…… 边雨攥着这个词,苦笑了下。 他忽然想起在这段时间中,不时有人跟他说的话。 他们说,你真的找得到他吗?你找到他的时候,他还会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他们说,这六年之间,方皓辰辗转了那么多地方,他从学术的天堂坠落下来,被迫沾上凡间的气息,现实从来都是最好的磨,可以磨掉人的一切棱角和不切实际。 他们说,这六年之间,方皓辰离学术和研究越来越远,离柴米油盐越来越近,此时的他如果真的娶一个女人,过上普通却踏实的一生,你还要去打扰他吗? 他们说,边雨,别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浪费一生。 这样的话,边雨曾经也说过,他还是对方皓辰说的。 可是如果是方皓辰的话,他会说什么? 站在那小木屋前,边雨握紧了拳头,那封方皓辰留给他的信,浸透了他的体温。 “不要考虑其他,请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不要考虑其他,请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边雨跟着默默念了一句,接着,他深吸了两口气,咬了咬牙,转过身,认命一般闭上眼睛,轻轻推开那扇门。 那小木屋中有什么他都认了,是方皓辰的家人,哪怕是他的“嫂子”,他都认了。 然而在推开那扇门之后,边雨却愣住了—— 小木屋中没有人。 可是他却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方皓辰的屋子。 不存在记错了人,不存在同名同姓。 在这一间仅有二十平方不到的木屋中,在这间狭小而昏暗的木屋中,每一尺每一寸的墙壁之上,都贴满了演算稿纸。 边雨端着那些激动、那些难言,慢慢走进木屋,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些演算稿纸上。 那些笔迹像是方皓辰的,那些笔迹又不像是方皓辰的。 方皓辰的字总是那么干净整齐,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这里的字,前面整整齐齐,可后面却越来越歪歪扭扭的,仿佛是一个身染重病的虚弱的人。 边雨有些哽咽了。 那些演算,边雨认得。 那是边雨熟悉的演算。 这些方程,这些等式,都是边雨写过的。 是他在201的时候,写给方皓辰的。 那是边雨不熟悉的演算。 在许多等式的旁边,都有修改的痕迹。 那是方皓辰对边雨曾经写下的演算公式的修正。 那改动之上又有改动,是方皓辰在这六年之间,不断对这些演算的完善。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他去学校教书,是因为那里最方便买到书。 他去面馆当账房,是因为那里可以听到研究员的讨论。 哪怕是来了这最远离学术的林场,哪怕是他每天白天都要去伐木,油锯的振动让没在工作的他,手也会止不住地颤抖,他依然在想,依然在算,依然在写。 在每个工作了一整天后的深夜,方皓辰都会坐在那张桌子前,点着晦暗不明的油灯,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写下一列一列的演算。 写下统一场的演算式。 此时,这小小的木屋仿佛成了最为神圣的真理的殿堂,方皓辰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即使这六年之中,他被逼得一次又一次离开学术与研究工作,即使这六年中,他不得不为糊口而做自己最不擅长的工作,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因为他就是个傻子。 因为他就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从不会放弃的傻子。 边雨走到方皓辰的桌子前。 在方皓辰的桌子上,那片玻璃下,最最中间的位置,压着一幅画。 在那个方皓辰每天都会看到的位置,压着一幅边雨为方皓辰画的画。 那幅画被保存得那样好,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没有留下任何因生活而辗转的痕迹。 那画中有201,有春光,有树叶,有方皓辰,他看着来找他的边雨粲然一笑。 那画中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字迹。 “我,从天边来的星星,边雨。” 终于,边雨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它们一滴一滴落在玻璃面上,散成了一朵朵莲花。 他的手指久久地抚摸着那个“我”字。 原来他是爱他的。 原来他的爱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少年的公主早就醒来,她知道少年是谁,她愿意为了少年献祭她的一切。 -- 第105页 方皓辰爱他。 方皓辰爱边雨,如同他爱物理一样爱他,如同他爱真理一样爱他。 他从未放弃物理,从未放弃真理,也从未有任何一刻不爱他。 木屋的门在这时开了。 边雨回过头去,站在外面的,正是方皓辰,他的样貌与边雨记忆之中的,没有任何差别。 他冲着他那样笑着,一如那幅画。 他也冲着他那样笑着,一如他们刚刚见面时。 “方皓辰,我找到了你。”边雨说。 他睁开眼睛。 整个世界在此时化成满天繁星,只有他和方皓辰,漫步在这宇宙之间。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不是比喻哦 第53章 请拥抱我,在这光年的薄幕外 “这里是哪里?” 边雨望向漫天银河和星辰,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像一只眼睛,那些眼睛看着他,仿佛他真的身处方皓辰的梦境之中。 方皓辰不说话,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刚刚那一切是梦吗?”边雨问。 在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中五味陈杂,如果那一切都是梦,方皓辰不需要经历那些痛苦和磨难他当然高兴,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边雨在木屋中所看到的一切,所感受到的一切,也是梦…… 边雨垂下了头,“我似乎睡了很久。”他犹豫了一下才问,“你也是吗?” 方皓辰摇了摇头,“不,只有你。” 边雨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原来只有我自己在做梦。” “嗯。”方皓辰说:“或许是因为,那时的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醒来。” 见边雨愣了一下,方皓辰问:“你去过我的家了吧?我住在弄堂里,和袁佑兵睡上下铺,在床铺的旁边有一张桌子,玻璃下面压着我们的全家福。” 边雨有些不敢相信,这的确是他梦中的场景,可是他在那之前从未去过方皓辰家,他甚至不知道方皓辰的家在哪里,但是方皓辰却把他梦中的场景一丝不差地形容出来,难道…… 边雨自言自语一般问:“那些不是梦?” “是,也不是。”方皓辰说,“那是量子黑洞为你展现的未来。” “虽然在老基地时你答应了我,但是你的内心还在犹豫要不要进行实验,所以量子黑洞向你展示了不进行实验的选择下,我们的未来。” 然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器皿,真正让边雨睁开眼睛的,却是另外的其他。 不过,方皓辰却并没有说,他像是在带着边雨解一道题,一道名为“自我”的题。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老基地的实验?”方皓辰问。 老基地?边雨是记得的,连那些在“梦境中”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时的他也记得一清二楚,边雨回忆着那对于他来说恍如隔世的经历,问:“从我们启动实验到现在过去了多长时间?” “时间?”方皓辰却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困惑的表情,“这是一个错误的概念。” “我们独立于时间之外。” 边雨的呼吸一滞。 “你记不起来了吗/你没有明白吗/你应该知道的。”方皓辰说着或者是问着。 边雨点了点头,他微微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们的实验成功了。” “我们激发了量子黑洞,现在的我们是量子形态的我们,现在的我们身处时间的终点。” 方皓辰终于笑了起来,他回答:“是的,你理解的好快。” 这里,是一切的初始亦是一切的终点,存在于现实又跳脱于现实。边雨再一次看向这漫天星辰,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应当去说什么,千种万种的情绪堵在胸口中,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悲伤还是喜悦。 应当是都有的,悲伤、喜悦与迷茫正作为量子态,同时存在于他的身体中。 “我们突破了边际吗?”边雨问,“可是量子黑洞无法保持稳定状态,在引发真空零点能爆炸的时候,量子黑洞所记录的意识就会被本质上的摧毁。” “……还是说,真实的我们已经消散于宇宙之间了,现在的我们只是量子黑洞所记录下来的残存意识?” “你说呢?”方皓辰伸出手去,他想要触碰边雨的手,可边雨却明显像在害怕什么一样后退了一步。 起先方皓辰也是一顿,但是很快,他便固执地拉住边雨的手,将全部的温暖透过掌心送了过去。 “边雨,我是真实的。”方皓辰说,“你也是,你之于我也是唯一的真实。” 边雨感受着掌心中的温度,他抬起手来,他的手指绕着方皓辰的头发,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是连接他们二人的红线,他的指尖顺着方皓辰的额头,停在他饱满清晰的眉峰上,他划过他的鼻梁,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眼睛,方皓辰的睫毛在他的手心中如羽翼一般,他的手指轻轻按在方皓辰的嘴唇上,很柔软,与他无数次期望和想象的一样。 “你是真实的。”边雨终于确定了。“这里是真实的,我们不是残存的形态。” “你是怎么做到的?”边雨不禁问,“如何让量子黑洞稳定的?” 方皓辰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落下来,却如同透过林荫照下的一缕阳光,又或者是压抑了许久的黑云终于落下了一场雨。 -- 第106页 他说:“观测。” 边雨听着这两个字,久久都无法言语。 竟然是这样。 量子黑洞无法保持稳定的原因是无法进行观测。程院长的实验从未成功,是因为从未有一个观测体能够实现对量子黑洞的观测,因为那些观测体与量子黑洞均不属于同一个维度,就像三维世界的我们无法看到二维世界一样,我们的维度不是孤单的但却是孤独的。 这个实验如果是方皓辰或者是边雨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来做,都无法成功,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在同样的尺度上,互相观测,量子黑洞才能够保持稳定。 一个人的力量再如何伟大都无法触碰神的边界,但当他们在一起时,所有的一切,便那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边雨看着方皓辰,又看向自己的手,在他意识到此时的他究竟是什么时,忽然在那一瞬间,他拥有了许多双手,那每一双手都是真实的,那每一双手都是不真实的。 边雨看着自己伸展或握紧的手,那些手在此时看上去仿佛来自于神明,他痴迷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纷繁的量子态归于方皓辰的掌心。 方皓辰拉着边雨的手,“来,我给你看。” 他带着边雨漫步在这星河之中,走着走着,在他们脚下的宇宙泛起了涟漪,边雨知道,这是他们已经接近量子黑洞的边际,而在前方,却有一片银白色,仿佛他们正从星辰做的大海,走向光芒编织的沙滩。 “等一下就来了。” 边雨不知道他们在“等”的是什么,可他就是这样陪方皓辰等着,方皓辰望向星空,边雨却目不转睛地看向方皓辰。 “这里的一切倒是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边雨说。 然而方皓辰却误会了边雨的意思。 “怎么可能?”方皓辰吃惊地反驳道,“这里有这么多的真理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和探索,怎么会平常?怎么会普通?” “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这是属于我们的宇宙,这里的万物理论或许与我们曾经的世界相同,或许又与我们的世界全然不同。这里或许会出现硅基生命,或许会出现我们现在所根本不理解的生命形态,或许这里的每一个星体都是一个生命,而在星球之上繁衍生息的物种便是每一个星球的菌群。” “超出于时间之外的我们,可以跳出时间线看到这个宇宙的诞生、繁盛,以及最后的寂灭,边雨,当我们理解了一切之时,我们便是这个宇宙中的终极智能。” 【如果他们的研究成功,那么他们所在的这颗银河系旋臂上的小小蓝色星球,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光芒会被宇宙记住,数以亿计的星团都无法掩盖。】 “边雨你能想象吗?‘边雨和方皓辰’这两个名字将会永远写在一起,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成为永恒。” 边雨就那样看着如同孩子一般的方皓辰,眼中满满的赞赏和宠溺。 “你总是能做到你想要做的事,这是你的天赋、努力、热情和执着换来的,方皓辰,你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你值得的。” “不,这是我们一起做到的。”方皓辰说,他也回头看向边雨,“哪怕你犹豫要不要做实验,哪怕你知道后果可能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你还是答应了我。” “没有办法。”边雨笑了笑,“我怎么也不可能留你一个人。” 如果你的眼睛总是看着天上,那么我愿意为了你变成一颗星星。 方皓辰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知道边雨是爱他的。 可听到边雨亲口说出来,方皓辰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 “边雨,你很好。”方皓辰抿着嘴低头说。 “我知道。”边雨看着方皓辰红透的耳朵也笑了。 “不,你不知道。”方皓辰说,“你很好,很好。” 边雨挑了下眉毛,歪着头问:“方处长,你这是在向我告白吗?” 方皓辰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咬着嘴唇,支支吾吾的:“告白是什么?” “告白啊……” 边雨的嘴角带着一点笑:“告白就是,你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与我相识,你对我一见钟情,你一见到我就总是忍不住心动,你爱我,你毫无保留地爱我,你愿意成为我的另一半,你愿意做我最为亲密的伴侣。我们的根紧握在地下,我们的叶相触在云里,即使死神夸口我们将在他的影里漂泊,我们也会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这本来是逗方皓辰的话,到了最后,竟反而成为了边雨的承诺,他的祷告,他的渴望。 他说到最后,眼中像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那团火滚烫的如同他跳动的心脏,他只要吐出来,就能诞生这个宇宙最初的恒星;他的声带中又像有清泓的泉,那泉水由他的血液制成,如同时间之于这个世界的尺度,静流而下,润物无声。 他想问方皓辰“你愿意吗?”可是在他提问之前,却是方皓辰先开了口。 “我愿意。”方皓辰说,甚至举起了他的右拳,就像他虔诚而庄严地在对党和国家宣誓,“我愿意对你告白。” 边雨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把方皓辰的拳头拉下来,攥在手心,“方处长,方皓辰,告白不是这样告的。” “那怎么告?”方皓辰问。 “这样告。” -- 第107页 边雨说着,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方皓辰的下巴,低头,闭眼,他揽着方皓辰的腰,吻住了那柔软而温暖的嘴唇,他似乎闻到了梅雨的潮味和松柏的清香,每一个味道都让他如此沉醉痴迷。边雨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被完完全全地填满了,他尽情地拥抱着他,尽情地亲吻着他,呼吸与呼吸纠缠,温度与温度相贴。 正在这时,那个方皓辰一直在等待的东西终于从“地平线”上飘飘荡荡地升起,那是两道光,两道各从天边而来最终凝在一起的光,那是由他们所形成的光,那光芒在那个世界或许已经消逝,却被黑洞记录了下来,成为了这个世界永恒的极光。 注: 边雨未醒来是因为两个原因,一个在文中讲了,是因为他犹豫是否应该进行实验,另一个就是他不知道方皓辰是否爱他,在看到那幅画中方皓辰写的“我”字,边雨才真正的睁开了眼睛,而不是一直在“梦中”做那个追逐方皓辰的边雨。在《纸短情长》一章中提到过,在边雨一心追求方皓辰的时候,他总是注意自己感情的回馈却忽视了方皓辰笨拙的爱,所以在边雨讲述的童话中,公主是睡着的,少年也是被挖去了眼睛的。后来边雨不在意付出时对应了方皓辰的梦境,边雨对方皓辰说“记不得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 另外量子力学的观测和本章的观测并不是一回事,但是借用大刘的一句话说,“科幻小说只是小说,不是论文。”为了文章整体性,这里做了这样的安排。 “我们的根紧握在地下,我们的叶相触在云里。”化用自舒婷《致橡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即使死神夸口我们将在他的影里漂泊,我们也会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化用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8,“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还有一章=w= 第54章 尾声 在冯寿、陈连、田骏男等一干人等的特大泄密案尘埃落定之后,袁佑兵鼓起了颇大的勇气,才敢踏进家门。 回家前,他正好碰到弄堂里的老街坊,老街坊很是热情,“哟,小兵回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弄堂口望了望,“你哥呢?这回又没跟你一起回来?” “……嗯。”袁佑兵哽咽了一下才说,“他忙。” “这怎么行?”街坊责怪道,“再忙也要回家呀,这人无论在哪,都不如家好。” 袁佑兵说不上话,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推开门进屋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听到袁佑兵进来,她立刻走了出来,见到许久未见的儿子,女人很是高兴,她往前走了一步,胳膊微微抬了抬,看上去是想要拥抱自己的儿子。然而这份喜悦还未来得及践行,母亲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往袁佑兵的身后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哥……”袁佑兵终于开口了,“他不回来了。” 袁佑兵只说了这么多,他只被允许说这么多。 可是他的母亲却好像什么都懂了,女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然而她没有哀怨,也没有歇斯底里,或许她一下子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如今天一样,她接到通知赶往201,没有人对她解释什么,没有人对她说明什么,她只是被领到病床前,面对一个她甚至都没有见过的孩子。 这个孩子长得好像姐姐,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的确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啊。”是她此时唯一的一句话,她说完之后只是抿紧了嘴,便转过身,走进厨房,重新忙碌了起来。 “早说不回来,我就不准备这么多了。”女人念叨着抱怨,可说着说着,刚刚还忍着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掉了下来。 在家过完年后,袁佑兵又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位于郊区的第二监狱,一个是建在山上的49号疗养院。 田骏男的头发剪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变为了利落的短发。 她穿着深蓝色的监狱服,与袁佑兵相对而坐,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毕竟冯寿再也威胁不了她了。 且不说49号疗养院建在与第二监狱相隔百里的山上,单单就冯寿的病情来看,他也没办法再控制田骏男了。 三天前,在袁佑兵见到冯寿时,他甚至病的比刚入院的时候更重。 袁佑兵看到冯寿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睡在床上,他满脸惊惧,窝在床边的角落里。他总说,他能看到方皓辰和边雨,他说他们正从光中走出来,他说边雨可以进入他的脑子,他能够读取他的想法,还能抹掉他所有的记忆。 “我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袁佑兵说。 可是冯寿却一副看傻子一样看着袁佑兵,“如果你害了我我会放过你吗?当然不会!”他瞪着眼睛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又嘀咕了起来,一边嘀咕一边努力地蹭着自己的肩膀,“别坐在我肩上,别坐在我肩上!” 袁佑兵看着冯寿这个样子,倒真的和一个疯子没有区别。 他也懒得再和冯寿解释,他说边雨和方皓辰不会进入他的脑子,并非是他们不能,而是袁佑兵想,按照方皓辰的性格,如果他真的走向了世界的终点,他搞研究还来不及,迫害冯寿?他没那个时间,也不屑于去做。 -- 第108页 只是边雨和方皓辰是个超脱世俗的人,他袁佑兵可不是。袁佑兵轻蔑地看了一眼冯寿,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叫来护工,几个人立刻进来给冯寿打了一针,又用束缚衣将冯寿牢牢地绑在了床上。在药物的作用下,冯寿的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可是比起身体的折磨,在他精神黑海之中折磨着他的人,更多。 “冯寿他……” “我不想听这个名字。”袁佑兵刚刚说,田骏男就打断道,“他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我不关心他怎么样。” “好。”袁佑兵点头答。 “君君呢?他怎么样?他怎么没来?”提到自己儿子的时候,田骏男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柔软和脆弱。 得益于潜伏在冯寿身边的那个男人,保卫处顺利找到了冯寿的窝点,袁佑兵也成功的接到了田骏男的儿子。田骏男的儿子长得很像她,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俊得像个洋娃娃一般,保卫处的人也都特别喜欢他,谁出任务去的时候都有另外的人来带他。现在保卫处的同志就是他的“爸爸们”,201就是他的家。 泄密案光是审判就用了两年,今年君君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前一阵袁佑兵还带着君君来看过田骏男,可是这一次来之前,君君却死活都不来了,他说“我才不要去看那个叛徒!”惹的袁佑兵一肚子气又无可奈何,但是小孩子的脾气上来了死倔死倔的,袁佑兵执拗不过,只能是自己来了。 “他挺好的。”袁佑兵语焉不详地答。 可是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是何其的敏感,田骏男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低下头,喃喃地问:“他不愿意见我是吗?” “没有,没有,这回来得急,就没带他过来。”袁佑兵赶紧解释。 “哦……”田骏男悠悠叹了一声。 许久,她抬起手来抹了抹未掉下来的眼泪,“不见也挺好。我这样的人终究是他的污点。” “别这么想。”袁佑兵安慰道,“以后他会明白的,你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他。” 可是田骏男只是摇了摇头,她站起身来,像是不想和袁佑兵再聊:“你以后也不要来看我了,你来,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袁佑兵,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爱你的人,希望你能够幸福。” 从第二监狱出来,袁佑兵换了几趟车一路回了党校。 党校现在大约已经没什么人了,在泄密案调查结束后,201所有的研究员都去了选好址的新基地中,继续统一场的研究。然而这些人中的最精锐、最可靠的那一部分,却常驻在201的老基地中。 在边雨和方皓辰走后,老基地的那些机器就像有了生命一般,那些指示灯持续地闪烁着,那些记录仪持续地记录着,留下了数不清价值连城的数据。 “程院长!”一进党校,袁佑兵远远就看着程汉洲抱着一个纸箱子往外走,他摆摆手和程汉洲打着招呼。 “唉,可别叫我程院长。”程汉洲说,“我这都让人撤下来了。” 因为过去二十年程汉洲未如实上报201研究真实情况,再加上出现了泄密事件,程汉洲直接被免了院长一职,还被记了大过。但是考虑到对于老基地的研究,不会有人比程汉洲更为了解,上面便特批让他在201之中继续进行研究。 “其实这个院长当与不当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程汉洲说,“只可惜,我一直以为是你哥哥会接替我,没想到……” “但是想一想也正常。你知道方博士吧?” 袁佑兵反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那真的是一个天才。”程汉洲说的时候望向了远方,他的眼睛中有着一些说不上的心驰神往,“如果那时候我也跟着她一起做实验就好了。如今只有我自己在这里,大概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他说着摇了摇头,拍了拍袁佑兵的肩膀:“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方博士时,她说什么吗?她说,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是牺牲,而是先驱。” “他们也一样。”程汉洲说,“方皓辰和边雨,他们不是牺牲,他们只是成为了我们的先驱。” 先驱? 告别了程汉洲,袁佑兵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揣摩着这两个字,一路走向了方皓辰的宿舍。 也就是方皓辰和边雨在党校的宿舍。 在那之前,袁佑兵是不太敢来这里的,他不想来收拾方皓辰的东西,就好像只要他不收拾掉方皓辰的东西,总有一天他和边雨还会回来这里,还会在201之中,埋头于新的研究。 可是现如今,案件封卷,在党校中201的所有东西都要被搬走了,袁佑兵这才踩着最后的期限,来到了这里。 方皓辰的东西并不多,和研究有关的笔记早就交了上去,而抛去研究相关,方皓辰的东西更是剩不了多少。倒是边雨,又是红酒,又是画材,又是手风琴的,收拾他的东西耗费了袁佑兵不少时间。 “真是的。”袁佑兵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抱怨道,边雨的这些东西完全占了方皓辰的位置,就好像从碰到边雨开始,方皓辰就满满染上了边雨的颜色。 袁佑兵抻了抻后背,一抬头就看到在方皓辰的床头,还有一本书他没有收。 他迈过尚未打包好的行李,袁佑兵想起来,这应该就是边雨借给方皓辰的那本书,那本方皓辰还没有读完,曾经袁佑兵嗤之以鼻的“讲单性繁殖社会”的书。 -- 第109页 袁佑兵翻开方皓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在书页的中间,正好有一首小诗: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 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生死归一, 如同相拥而卧的克慕恋人, 如同紧握的双手, 如同终点与旅程。” 袁佑兵吸了吸鼻子,千万种情绪吐出来,化成了一声叹息。 方皓辰和边雨所化作的量子黑洞,虽然无法被看到,却一直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在亿万年之后,在那个量子黑洞之中,或许会酝酿出新的宇宙、新的生命、新的文明和新的爱情。在那个宇宙之中,或许也会有一个方皓辰,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遇到了那个闪耀着光芒的边雨。 边雨走过来,对他说:“Hello,方先生。” 方皓辰握住了边雨伸出的手,回答:“不要叫我方先生,叫我方皓辰就好。” 边雨笑了起来:“方皓辰,你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读者!希望下一本有机会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