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 第1页 《江湖客》作者:小狐狸菌【完结】 文案 不小心捡到个江湖魔头,睡了 玄宗第一高手连夜出逃,和江湖魔头搞在一块,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缺失!? 其实就是块掺了点儿玻璃渣的小甜饼。 ——正经的分割线—— 乾坤洞窟诡谲云波,迟鹤亭以身试险,却因背叛落得个惨死。 一朝重生连夜逃跑,埋名隐姓当了个混口饭吃的黑心庸医,谁料后院掉进来个重伤将死的家伙。 哟,这不是将来背着绝杀令被整个江湖上天入地追杀的大魔头吗? 后来这家伙还试图用金钱迷惑自己。 迟某人掰着指头给他数:我接活儿也是有原则的,颠倒黑白之事不做,丧尽天良之事不做,有违本心之事不做…… 顾渺听罢冷笑一声:就这?你接得到活儿才有鬼了。 一场瓢泼大雨浇得天地如洗,也没能洗去他满身的血迹。 “颠倒黑白,丧尽天良,本心尽违。至此,我已无原则可破了。” 顾渺冷静道:“你要什么样的报酬?” “你这样的。” 迟鹤亭(攻)x顾渺(受) 年下 HE 三观歪到姥姥家,宁教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恶人组锁死! 第1章 江湖熙攘,皆为利来。 五州三水交汇之处,孕育了灵诸州这么一个天高皇帝远,水路便捷四通八达,鱼龙混杂生死不论的地界。 江湖客亡命徒纷纷聚来,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一派热闹景象。 白日里做的都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营生,走街串巷,两声吆喝,一担子白嫩豆腐,满蒸笼屉的软白馒头。 有对街茶香四溢,有后巷酒旗招展。 待到夜色降下,浮华落幕,灵诸州才堪堪撕开伪装,露出满目锋利獠牙,日日上演你死我活的戏码,街巷暗处尽是刀口舔血的疯狂。 伤了,自然得药医,这方圆百里内的药堂,只百草堂一家。 要想在灵诸州内混下去,靠的自然不是做什么本分生意,要有在一群魑魅魍魉豺狼虎豹中安然度日的能耐。其他药堂一家家的都开倒了,唯有百草堂岿然不动,凭的就是这个理。 迟鹤亭不仅开得了店,还卖得黑,能宰个一两银子就绝不让半吊钱,能掺个五分假绝不多添一分真。 他黑也黑得特别坦诚,跌打擦伤这种死不了人的,掺个八分假;头疼脑热这种会病重的,掺个五分假;救人吊命这种耽搁不起的,意思意思掺个一分假。甚至还亲自在百草堂外的墙上题了行七歪八扭的狗爬字,写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真假难辨甚人心,生死一线里边请。 尽管如此,来百草堂的冤大头依然络绎不绝。 也不是没人来闹过事,五大三粗的汉子,大刀一砍把门板都劈了,迟鹤亭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晚月黑风高,几个大活人消失得不明不白,连尸骨都找不着。自此再也没人敢来百草堂门口惹是生非。 迟鹤亭坐在百草堂门口,抱着一碗隔壁摊子买来的阳春面,哧溜嗦了一口。 今天的面有点儿淡。 生意也淡。 惨淡。 灵诸州几时这么太平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神游天外,拿筷子轻敲着碗沿,又被天边一声闷雷惊醒,赶紧低头嗦了一大口,三两下囫囵吃完,起身准备去后院收拾晒着的药材。 院子墙根边儿的老海棠已经开了,满树红云娇艳欲滴,也不知这场雨过后会是怎样的一地残红。 迟鹤亭抱着筐药材,肩膀轻擦过几枝软红娇花,瞥见一丝异样,倏地停住了脚步。 海棠掩映间,飘飘地垂着一条带血的红色布帛。 他默了默,弯腰放下箩筐,缓缓望向树上。青丝,红衣…… 还未看清,只见花影猛地一阵乱颤,紧接着响起噼啪不绝的树枝断裂声,红袖一卷带起漫天粉白花雨,那道身影自树上扑下,伴着浓重的血腥味撞入怀中,双手环绕至背后,抱住收紧。 迟鹤亭怔了怔。 他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玩意正冷冰冰地顶着自己的后背。 “这位兄台,”须臾,迟鹤亭开口,仿佛没有察觉一把刀正抵在后背,“劳驾,松手。天要下雨,我这药材要淋湿了。” 那人伤得极重,恐怕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握着短匕的手微微颤抖,气若游丝,沙哑道:“黑……巫?” 迟鹤亭眼神一沉,不再迟疑,手腕一翻,早早夹在指间的石子带着劲风疾射而出,快准狠地打在对方右臂的麻筋上,麻利地挣脱桎梏,再送那人当胸一脚,一点力道没留。 那不速之客在树干上狠狠一撞,直接昏了过去,险些被大把的海棠落花给埋了。迟鹤亭对自己的一脚十分有信心,没再理会他,捡起地上的药筐继续收拾药材,来回搬了几趟,赶在下雨前都收干净了,才慢吞吞地回到海棠树边,独自琢磨起来。 近百年,来江湖上新兴起一股势力,以百变莫测的毒为武器,手段刁钻古怪无孔不入,仿佛传说中神秘的巫蛊之术,又常在黑夜里行暗杀之事,人们畏惧,便称之为黑巫。 一般来说,黑巫不出手前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黑巫,故而防不胜防。 这人昏迷前的一句,是蒙的,还是真给看出来了? -- 第2页 迟鹤亭琢磨许久无果,懒得再想,决定将这家伙充作花肥,趁着雨前给处理干净了。 他摸出一颗药丸,上前粗暴地拽起红衣人,准备给人喂下去。红衣人软软地被他提在手里,头一歪,散乱的发丝向两侧滑开,露出了底下的面孔。 迟鹤亭向来很稳的手一哆嗦,药丸掉了,慢悠悠地滚进了花瓣底下。 竟是个美人。 一身红衣衬得他极尽妍丽,乌黑发丝间夹着的两三海棠花瓣,眉如远山,肤若白玉,左侧眼尾上生了一枚小小的淡红胎记,状似蝴蝶,振翅欲飞。而他整个人如遭了摧残的零落海棠似的,血色尽失,破碎又脆弱。 迟鹤亭没顾得上药丸,像是被雷劈了般僵在原地,犹豫片刻,将人放下,伸手轻轻抚上了那枚蝴蝶胎记。 天边闷雷裹着阴云由远及近,先是淅淅沥沥几点雨,半盏茶工夫便劈头盖脸起来,打得人生疼。迟鹤亭一动不动地蹲在红衣旁边,仿佛要这么蹲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借着这场滂沱雨将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翻来覆去回味个遍。 他不记得美人的这张脸,但记得这枚胎记。 淡红精致,如敛翅蝴蝶,当时还被描了一圈漂亮的金边,更显妩媚妖艳。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自己最后一次面见宗主方鸿轩,撞见的便是一副荒唐淫乱的景象。 这人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红衣褴褛,凌乱的青丝有一握落在了自己脚边,裸露在外的肌肤覆着层薄汗,如绝顶的羊脂白玉般滑腻柔润。 早便听说有位惊世美人几经辗转落入宗主手里,迟鹤亭见过很多该见的不该见的,也没太当回事,稍稍往旁边让了让。 却不想红衣底下缓缓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漂亮得令人一见难忘,似精心雕琢过一般白皙修长,因痛苦而紧绷着,显得分外瘦削,依稀可见淡青血管。抓过自己略带尘土的黑色鞋面,更显惊心动魄的凄美。 迟鹤亭眼皮一跳,余光瞥见了那枚描着金边的蝴蝶印记。 方鸿轩见状,露出玩味的笑容,悠悠开口道:“此人美则美矣,不过是件稀罕玩物。鹤亭,你若喜欢,待你回来后,本座赏赐给你便是。” “谢过宗主。不必了。” 这一去,竟是再也没能回来。 也不知老天开的哪门子眼,没叫他投入轮回,反倒送了一场造化,让自己重回到十五岁那年。往后种种仿佛梦幻泡影,了无痕迹。 他时常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仅仅做了个梦,一场无穷无尽不醒梦,至死方休。 直到这枚蝴蝶胎记再度出现。 电闪雷鸣,惊醒游荡魂。 红衣人躺在一地残花里,浑身湿透,几乎没了气息。 迟鹤亭这才想起这家伙不仅重伤,还被自己踹了一脚,又淋了这场雨,怕是要出事。 “算你运气好,还没凉透。”一扫先前的魂不守舍,迟鹤亭懒洋洋地把人扛起来,嘀咕道,“不然就直接把你扔出去。” 作者有话说: 开更啦!求收藏评论和海星! 第2章 顾渺还以为自己死了。 毕竟那个疑似黑巫的家伙下手狠辣,一脚下来,黑白无常都争着跟自己打招呼。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顶上模糊不清的帐幔,脑袋发沉发晕着,嗓子里好像烧了一把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这又是什么地方? “醒了?命还挺硬。”迟鹤亭端着碗进来,放在矮几上凉着,顺手给他把了下脉,“我用的剂量也不小,怎么起效这么慢?” 岂止慢,几乎没用。 后面迟鹤亭都不敢给他灌药了,生怕伤没致死,药给喝死了,每日只给换换外敷的止血生肌草药,再随便喂点药膳。 昏迷了好几日,可算是醒了。 顾渺烧得厉害,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耳朵里跟塞了棉花似的,听不真切,没认出这声音便是海棠树下差点让自己送命的那人,昏昏沉沉醒了一阵又要睡过去。 片刻之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往身上摸了下,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别找了,你的衣服又湿又破还全是血,我帮你换了。要什么,我拿给你便是。” “……我的……药盒呢?” 迟鹤亭闻言,回身在桌上一堆杂物里找了找,挑出一只瞧着很是精致的木盒,拿到他眼前一晃:“你说这个?” 顾渺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却拿了个空。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再给你。”迟鹤亭坐在床沿上,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木盒,问道,“你叫什么?” “……”顾渺精神振了振,终于听出说话的是那个踹了自己一脚的家伙。 自己身上的所有物件都被拿走,里头不乏有能够辨认身份的东西。 明知故问。 因此他答得十分敷衍:“……三水。” “顾三水?” “嗯。” 迟鹤亭摸了摸他额头,觉得真烧得不轻:“三水不还是淼?顾渺?” “……”顾渺闭着眼睛装死,过了一会,沙哑道,“你想怎样?” “一身红衣,一副蝴蝶面具遮面,来历成谜。三年前横空出世,在长恨崖独自一人连杀十八黑巫,一战成名,而今位于悬赏榜榜首,凶名远扬,江湖人称赤蝶。”迟鹤亭念书似的麻溜背到最后,顿了顿,尾音微微上扬,“大人物,幸会。” -- 第3页 “你到底想怎样?” “想瞧瞧传说中的赤蝶是什么样的人。”迟鹤亭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满眼促狭笑意,“传闻无人见过你真面目,那我岂不是算第一个?” 从海棠树底下发现那张遗落的蝴蝶面具起,他便心生惊奇。 江湖上令无数黑巫闻风丧胆的顾大魔头,面具之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副容貌。再想到赤蝶最后的处境,不由起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思。 落到方鸿轩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顾渺见他忽然神游,也不管身上哪哪都叫嚣着疼,硬撑着坐起来,趁其不备探过身来抢他手里的木盒。 迟鹤亭回神,迅速往后一仰,却还是给他碰着了,手不由松了松。 猝不及防那木盒竟滑了出去,“啪”跌进了矮几上的碗里。瓷碗晃了几圈,连汤带盒一起摔到地上,“碰”一声碎成了几片。木盒连翻几转,盖子被摔开,里头的药丸全部掉出来化在了汤里。 没料到会出这种变故,迟鹤亭呆了片刻,回头去看顾渺反应,却被一把推开。 “哎——你还不能下床!” 顾渺充耳不闻,跌跌撞撞挪了两步,跪在地上,试图从满地狼藉里拣出一两粒还没彻底溶化的药丸,还被碎瓷划了手指,流了满手的血。 迟鹤亭看不下去了,过去将他拎起来,道:“你发什么疯?这药的成分我查过,不过是……”本来想说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下等毒药,连名儿都不配有的那种,却在顾渺红着眼眶瞪过来的时候哑了声。 差点忘了,这家伙还是个重病伤患,不能这么刺激。 他有一点心虚,把人扔回床上,清清嗓子,颇有些不情愿道:“我重新配一份给你,安分点。等会给你包扎下手上的伤口。” 天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配过这么垃圾的毒药了。 简直就是侮辱! 迟鹤亭憋屈地想道。 顾渺被他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扔,半天没能缓过劲来,躺在床上牙都快咬碎了。直到迟鹤亭拿着止血膏和纱布过来给他包扎伤口,他才缓过来,按捺下焦虑,虚弱道:“你知道配方?” 迟鹤亭被他问得简直想翻白眼。 那些化在汤里的“宝贝”药丸,不过是把六种毒草晒干磨粉,按照等份的量捏在一块儿,自己尝都不需要尝就能分辨出来,这家伙居然问自己知不知道配方。 鉴于先前闯祸的原因大部分在自己身上,迟鹤亭谦虚道:“大致清楚,要不我报一遍你听听?” 报完等了半天没反应,迟鹤亭抬头一瞧,他居然睡着了。 迟鹤亭:“……” 要不还是当作花肥埋了吧。 百草堂已闭门谢客整整五日。 不过也没人觉得奇怪,整个灵诸州现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鲜血与混乱交织的旋律愈发激烈壮阔,甚至隐隐沸腾起来。 方氏玄宗派出的大批黑巫近日抵达,在灵诸州内大肆搜捕某人,江湖上的其他势力也闻风而动,增派人手乔装打扮蒙混进来,妄想虎口夺食,抢得先机。 迟鹤亭一如往常地来到隔壁的面馆,坐下敲敲桌子,道:“一碗阳春面。” “好嘞!迟大夫稍等!还是一样,多加两勺葱油,打包带走?” “对。上回做淡了,别少盐了啊!” “哎!您放心!” 点完面,迟鹤亭没个正形儿地往桌上一靠,支起耳朵听旁桌说话。 “见了鬼了,你说玄宗要抓的是什么人啊?这么大张旗鼓,就算是只阴沟耗子,都能叫他们搜出来!” “我听说啊……抓的是呆在悬赏榜榜首的那位。”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赤蝶上榜那一战,杀的十八黑巫,全是玄宗的人!让人堂堂第一大宗丢尽了脸面,你说这能不恨嘛。” “这都过去三年了,秋后算账也太迟了啊?” “你们知道个屁!”第三人迫不及待插嘴道,“若是私仇,其他门派急着出哪门子头?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全因赤蝶藏起了一件东西……” 小二屁颠屁颠地过来,打断了偷听:“多两勺葱油的阳春面,打包带走,您拿好嘞!” 迟鹤亭道了声谢,提着食盒回了百草堂,关紧门后,才轻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乾坤锁。 这件将往后十年江湖搅得腥风血雨不得安宁的东西,这场令无数人趋之若鹜丢了性命的动荡,终是拉开了序幕。 传闻几百年前,有一机关世家,鼎盛之时有门徒数千。某任家主天纵奇才,穷尽一生在一处九曲百折的迷宫溶洞里设计了一系列精妙机关,并将机关核心藏在了洞窟深处,命名为乾坤锁。后受人相托,将一样旷世奇宝放入了乾坤锁内,又带着嫡系子弟隐于茫茫十万里大山之中,世代守护乾坤锁的秘密。 寻到乾坤洞窟所在的关键,据说是一幅宝图。这幅图的存在比洞窟还虚渺,极有可能是流传时谁给杜撰加进去的。 关于那件旷世奇宝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绝世秘籍,有的说是稀世丹药,有的说是能够翻覆乾坤的神兵利器,但又因洞窟的具体位置虚无缥缈,渐渐地被人淡忘。 迟鹤亭算了算,差不多就在两个月后,那乾坤洞窟就该现世了。 关于灵诸州的这场闹剧,没有人比迟鹤亭更清楚。 -- 第4页 当年玄宗无意间寻到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妄想独占乾坤锁里的旷世奇宝。 为了掩人耳目,玄宗便利用起宝图传说,散布流言,说顾渺便是那机关世家的后人,身怀宝图,一时间引得江湖上的大部分势力争相追杀,无暇顾及玄宗是否有异。赤蝶逃入灵诸州后,又装模作样地派了大批人手过来搜捕。 直到进入乾坤洞窟的玄宗高手全部覆灭,单凭玄宗,无论如何都破不了这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机关,他们这才假惺惺地公开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对外宣称说是这等奇宝乃是江湖豪杰人人可享的机缘,还博得了不少称赞。 迟鹤亭慢慢地吃了一口面。 要不多囤些粮食,少出门吧。 这百草堂里需要藏的,可不止顾渺一个。 作者有话说: 悬赏榜排名是这样的,所有势力对某一人的悬赏金额总和,越高就排名越靠前。只要干掉他,就能去悬赏他的势力那儿挨个领钱。榜上公示的,不能赖账,要脸。 第3章 不出一日,迟鹤亭便将那个木盒装得满满的,扔还给了顾渺。 “看看,是不是和你之前的那些一样?” 顾渺倒出一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跟吃糖豆似的丢进了嘴里。 “哎!”迟鹤亭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改良过的,毒性更烈的药丸给咽了下去,当即掐住他脖子,厉声道,“吐出来!” 顾渺被掐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着想喘口气,但死活不肯张嘴。 迟鹤亭折腾了许久都没能让他吐出来,只得松了手,道:“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的话先把帐结一下。” “咳咳咳……”顾渺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脸色难看得仿佛给人打了一拳,不过还是简单地解释了下,“这药我常吃。” 迟鹤亭:“???” 他想起之前那些几乎不起效的汤药,再想到死在赤蝶手里的无数黑巫,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略一迟疑,便问了出来:“你不怕毒?” 倒也不罕见。 黑巫整日与毒物为伍,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抗毒的能耐,抗得住越烈的毒,便意味着越强,操纵毒物越得心应手。不然,得到一样绝顶毒物还没来得及用,自己倒先被毒死了。 但从未听过赤蝶是黑巫的传闻,他不畏毒,应当是另有原因。 “毒对我没用。”顾渺眯起眼,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认真打量起来。 床边的青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天生一张笑面,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意,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这药丸的配制手法比先前那些粗制滥造的不知高明多少倍,不仅调整了配比,还加了一味进去,让六种毒草的毒性发挥更完全。 顾渺又瞧了他几眼,道:“你是黑巫?” “黑巫不敢当。”迟鹤亭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黑巫”两字,镇定自若,面不改色道,“我只是个卖假药的庸医,恰巧对毒有几分兴趣罢了。在灵诸州里混,总要有点压箱底的手段,不然凭什么四处坑蒙拐骗还能活蹦乱跳?” 见他矢口否认,顾渺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本就重伤未愈,才几句话工夫,倦意凶猛来袭,懒得细想,便把木盒塞到枕头底下,整个人缩回了被子里。 “等下,别急着睡。”迟鹤亭哪想到这家伙说困就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晃了晃,“这几天的帐先结一下,二十两。” 顾渺都快睡着了,闻言勉强抬了下眼皮,认出这是自己的荷包,含糊道:“二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他睁眼的时候,那枚蝴蝶胎记也微微动了动,朦胧倦意随着眸光流转,凭空生出一番慵懒的媚态来,在某人的心上轻轻搔刮了一下。 迟鹤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离这个祸水稍微远了些,道:“我倒是想。拜您老人家所赐,灵诸州如今聚集的各方势力,包括第一大宗方氏玄宗,我哪敢出去接活儿?万一眼瞎踢铁板上了,吃不了兜着走。” “你很缺钱?” “缺。” 顾渺翻了个身,仰躺着闭目养神,须臾,梦呓似的轻声道:“……赤蝶很值钱。” 玄宗不愧是第一大宗,出手阔绰,长恨崖一战后不仅直接将顾渺送上了悬赏榜榜首,添的价码还不是钱,只挂了一行字:定倾全宗之力满足阁下要求。 这样的价码可谓是绝无仅有,然后顾渺就带着这种级别的悬赏,逍遥无事地度过了三年,期间还没耽误他杀黑巫,赏金越累越多。 一时也不知哪边更令人震惊。 迟鹤亭想也没想,脱口道:“我这里不收这种抵债的,卖身也不行。” 顾渺:“……” 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又觉得迟鹤亭心里跟明镜似的,是搁这儿在和自己装糊涂,迟钝的思绪转过几圈,忽然捞起了上上句话里的一个词:“接活儿?杀人越货买命财,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缺哪门子钱?” 迟鹤亭挑眉,道:“我迟某人虽然卖假药坑蒙拐骗,但接活儿还是很有原则的。因为……所以,就这样接不到活儿。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渺彻底不困了,爬起来往床头放了个软垫靠上去,问道:“什么原则?” -- 第5页 “颠倒黑白之事不做,丧尽天良之事不做,有违本心之事不做。”迟鹤亭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给他听,末了补充道,“还有嫌钱少懒得接的那种,不算数。” “……”顾渺笑了声,眼角的蝴蝶胎记颤动,几乎要振翅飞起,在苍白的病容之上缀了一丝鲜活的味道,煞是好看,“就这?你接得到活儿才有鬼了。” 迟鹤亭:“少废话,这钱你给还是不给?” 顾渺:“我要说不给,也没气力抢回来。” 迟鹤亭满意地掂了掂荷包,丝毫没有对自己强盗般的行径有一丁半点的羞愧,转头就走。当然,他也没蠢到把顾渺那句“没气力抢回来”当真的地步,这家伙必然还藏了脱身的底牌,否则之前不会拿赏金直白地试探自己。 但这底牌,迟鹤亭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弄清楚。 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刨根问底。 他拿着从顾渺那里弄来的钱,难得勤快早起,去了趟集市,把自家空空如也的厨房给填满了。 接下来的日子,百草堂门依旧照开,客依旧照宰,药依旧卖假。 先前关了整整五日,少不得有人会来打听一番,迟鹤亭统统拿上山采药遭暴雨耽搁搪塞过去,尽管去隔壁面馆一打听就知道那日他在雨前刚来买了碗阳春面。 封口费少不得,但掏的也不是自己的腰包,不心疼。 所幸这半月还算太平。 顾渺的伤好得很慢,普通的药不起效,全靠自己熬着,成天到晚恹恹地睡在床上。为了早日送走这尊招祸煞神,迟鹤亭琢磨了一宿,开始变着花样给他炖补汤。 后院的海棠树下,多了一只小泥炉,上边煨着瓦罐,里头煲着汤。 汤色清透,香气浓郁,软烂半透的萝卜块随着汤咕嘟嘟地滚着,底下沉着煮到酥软的排骨,盛出来后再撒把切得细碎的青翠小葱,迟鹤亭没忍住,自己先盛了一碗尝尝。 清汤挂面吃久了,这骨汤鲜美的滋味差点让他眼泪都下来了。 顾渺闻着香味出来转了一圈,淡淡道:“伙食不错。” “岂止不错,是相当的不错!”迟鹤亭见他对任何吃食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热情地给他盛了一碗,“你尝尝?” 顾渺接过来,面无表情地吃完了,起身回屋继续睡觉。 迟鹤亭不信邪,第二日换了鱼头豆腐汤。 奶白色的浓汤轻轻一搅,只能搅起一块块白嫩的豆腐,入口即化;鱼肉都被炖化在汤里,只剩一点淡色鱼胶,半点腥味都没有。 顾渺的表情和前一天没甚区别,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放下碗回去了。 迟鹤亭:“……” 他锲而不舍地日日炖汤,有时还会从外面带些花糕点心什么的。顾渺来者不拒,但吃饭永远都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说好也不说坏,表情甚至还不如闲聊时来得生动。 头几日,迟鹤亭偶尔还要去屋里把他从床上挖起来:“顾三水,汤熬好了,起来吃饭。”顾渺这才睡眼朦胧地坐起,披上外衣跟着出来。 时间一长,渐渐的顾美人开始准时准点地出现在海棠树下,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托着腮,等他给自己盛汤。 一次两次还好,次次这般,迟鹤亭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树下住了个来蹭饭的猫儿,天天等着自己开饭。他左思右想,把汤勺和碗往顾渺手里一塞,道:“顾三水,你自己没手吗?” 顾渺:“我的荷包还我。” 迟鹤亭又默默地把汤勺拿回来,给他盛了一碗。 那个荷包里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有银的,还有金的,而顾渺瞧着实在不像是个会挣钱的主。 迟鹤亭喝了几口汤,忽然问道:“那些是抢来的吧?” “嗯。”顾渺大大方方地承认道,“黑巫没几个穷的。” “……也不一定。” 顾渺瞧了瞧他:“你穷得不像是黑巫,那日应当是我看错了。” “咳咳咳咳!”迟鹤亭被他的惊人发言呛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继而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为太穷而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黑巫,“我可谢谢你啊。” 顾渺用汤匙搅了下碗里的肉块,忽然若有所觉,望着头顶婆娑花影,许久,低声道:“要起风了。” 第4章 当夜果然起了大风。 迟鹤亭半夜被冻醒,哆哆嗦嗦翻下床,把四面的窗都关紧了,准备回去继续梦周公。合上眼睛的刹那,凭白无故闪过白日里顾渺说“要起风了”时候的模样。 似乎意有所指,眉间含着隐约的担忧。 是怕晚上被冻着吗? 阎罗殿前走一遭,一场重伤似乎掏空了顾渺的底子,使得他不仅虚弱嗜睡,整日犯困,还有些畏寒。不然,去问问要不要加床被褥? 迟鹤亭忽然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半天,认命地下了床,摸索着点亮了一只防风灯笼,提着往顾渺的屋子走去。 走到半路,又有些后悔。 大半个月下来,顾渺伤势渐好,那沉在骨子里的警惕和冷漠也随之苏醒,尤其不喜在睡觉的时候被人靠近。上回自己去给他换药,还被这家伙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给掐紫了手腕,涂了两天药才消下去。 前车之鉴过于惨痛,迟鹤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敢敲门,若说回去,又心有不甘。徘徊许久,他觉得自己三更半夜跑出来吹风实在是有病,啐了一口,正准备就此作罢,忽然听见一声烛台翻倒的轻响,眉头一拧,立刻回身推门进去,唤道:“顾三水?” -- 第6页 连唤两声,屋内静静的,没有反应。 迟鹤亭提着灯笼缓缓地往里走,两指间已轻轻地夹了包粉末,无色无味,沾之即倒。 本该睡着顾渺的床上空无一人。 他见屋内并无异样,只是少了个人,便把灯笼搁在一旁,慢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烛台,重新点亮蜡烛。 这回终于在床边的角落里照见了人影。 “顾三水,好好的床不睡,你……你没事吧?” 顾渺看起来很不好。双眼紧闭,面色灰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冷汗浸透了鬓角,长发一绺绺地黏在脸颊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凉得吓人。 迟鹤亭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在他身边蹲下,摸着他的手腕,面露惊疑,干脆捋起他的衣袖,指尖轻而快地抚过胳膊上那道显眼的浅黑色长线,不可置信地轻声道,“是毒?” 哪来的毒? 他略一思忖,翻找出银针,顺便又端了个烛台过来,将顾渺抱起来放回到床上,褪去上衣,扶稳坐好。 屋内灯火通明,迟鹤亭微微蹙眉,屏息凝神,开始有条不紊地施针,神色前所未有地专注,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但手法既准又稳,起手落针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轻捻着一枚枚银针扎入穴位,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半个时辰后。 迟鹤亭端着盆热水进来,给他擦了身,又换了衣服,颇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的手。 还是很冰。 后半夜不会烧起来吧? 他将软巾丢回铜盆里,想了想,决定把自己屋里那床被褥抱过来顶一顶。盖得暖和些,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但是迟某人试图离开的举动失败了。 顾渺没醒,只是感到身边的暖意渐远,本能地伸手一抓,就把迟鹤亭给拽回来了。他攥得很紧,迟鹤亭努力抽回袖子数次无果,只得小声道:“顾三水……顾三水?松手,喂,顾渺?” 没能得到半点回应。 他又喊了两声,觉得有些徒劳,便闭了嘴,怔怔地盯着那只手出神。 指骨分明,瘦削纤长,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柔润,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瓷白光泽。 比记忆里惊鸿一瞥的印象漂亮更甚。 迟鹤亭忡怔许久,仿佛被蛊惑了般,伸手慢慢覆上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任由凉意顺着掌心淌入,低低道:“赤蝶身怀宝图,这流言本该是由我放出去的。如今我身在灵诸州,可它还是出现了。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顾渺抓着他的袖子,气息平稳悠长,睡得很沉。 “若我没有记错,乾坤洞窟很快就要现世,往后十年整个江湖不得安宁,各个门派兴衰交替,唯有玄宗早有准备,在这场飘摇风雨中愈发稳固。到时你会落入方鸿轩手里,受尽折辱;而我则会进入乾坤洞窟,死在最后一道机关之下。”迟鹤亭靠坐在床头,迷茫地自言自语道,“流言没有因我的离去而变化,那么其他也……” 他沉默下来。 这一夜迟鹤亭睡得并不安稳,好像有什么东西老咯着自己,动来动去,闹腾得很。 东方微明,鸡啼三声。 “……迟大夫。” 迟鹤亭毫无知觉地砸吧了一下嘴,压根没有意识到大祸临头。 “噗通”。 某人被丢下了床,摔醒了。 “迟大夫,”顾渺抱着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拧着眉,冷若冰霜,“你为何会睡在我的床上?” 迟鹤亭摔懵了。 打死他都想不到,忙前忙后半个晚上,大清早的还要被扔下床。 “我……”迟鹤亭扶着脑袋晕晕乎乎地爬起来,瞥见桌上放着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银针和铜盆,冷风一吹,顿时清醒过来,“顾三水,你好没良心!昨夜要不是我救你,你就直接去见阎王了!” “昨夜我怎么了?” “我哪知道你怎么了,突然就毒发,倒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迟鹤亭抓过针袋,骂骂咧咧道,“算你运气好,我既没眼花也没手抖,施针逼毒还算顺利。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见着今天的太阳?” 他本以为能捞到几句好话,没想到顾渺神色未动,直接一句冷冰冰的“多管闲事”拍到他脸上,扭头回去补觉。 气得迟鹤亭一整天都黑着脸,一副随时准备提刀砍人的模样,吓跑了好几个来买药的冤大头。 午饭时分,顾渺没有出现; 到了傍晚,还是没出现。 海棠树下蹭饭的猫儿不见了。 迟鹤亭剁着砧板上的肉,越想越恼,举起菜刀往砧板上一甩,快步来到那扇紧闭了一整日的门前,用力敲了敲。 他也没指望顾渺能来开门。 门却自己应了声,“吱呀”开了道缝。 竟是虚掩着的。 迟鹤亭怔愣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瞧着那条门缝,横看竖看,从这条细细窄窄的缝里瞧出了一丝丝别扭的味道。 …… 姑且算作是别扭好了。 他忽然没那么恼了,收敛起满身杀气,探头唤道:“顾三水?” 许久,传来一声低低的答应,很是虚弱。 迟鹤亭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饿一天,饿出个好歹来了? 顾渺缩在被子里头,听见他进来的动静,闷闷道:“你怎么才来。” -- 第7页 迟鹤亭:“……” 他掀开被子,看见烧得满脸通红的顾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若不来,你就任自己烧成傻子吗?” 顾渺一声不吭。 迟鹤亭连连叹气,打了水过来,蘸湿帕子敷到额头上,又把中午的汤给热了热,喂他一点点喝下,思来想去还是煎了几帖清热的药剂,不管有用没有一股脑儿端了过来。 顾美人焉了吧唧地靠在软垫上,来者不拒,给什么喝什么,照单全收,一副快要昏过去的虚弱样子,愣是看得迟鹤亭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忍了又忍,还是委婉道:“……出门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顾渺瞥了他一眼,沙哑道:“遇见你之前,从没病过。” 迟鹤亭:“?” 合着还赖上自己了??? 顾渺大约觉着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又往被子里钻了点,才继续道:“昨日你将毒逼了出来,今日我就发烧了。” 越说越离谱。 迟鹤亭气笑了:“是是是,一命呜呼就省得发烧了。” “这毒……”顾渺垂了眼眸,睫毛微微颤着,似乎心存彷徨,须臾,才抬眼望向他,轻声道,“以前也发作过。” 以前? 四目相对,迟鹤亭眨了下眼睛,忽然喉头一紧,心跳加快。 这些日子,两人都会很默契地避开这类话题,出身、来历、过去……那些东西仿佛就该被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缄口不言,互相以沉默封存,如履薄冰地在上边行走着,与对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他日再遇,依旧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眼下……这是什么意思? 第5章 “以前发作的时候也很凶险,熬过去便无事。”顾渺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拿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定地瞧着他,片刻之后,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将到了嘴边的什么话咽了下去。 迟鹤亭回过味来。 这分明还是在指责自己多管闲事。 他挑了下眉,道:“所以,将毒逼出来永绝后患,倒是我的不对了?” 顾渺没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晕晕乎乎的,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酸涩,一不留神便将方才藏起的话吐了出来:“以前也没人替我逼毒……我不知道……会怎样。” 许久,床边的人都没有回应,似乎是离开了。 他闭着眼,蜷缩着,那不知从何来的寒意拼命往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缝里钻,仿佛浸在冬日的冰水里,冷得骨头都疼起来。 好痛。 好冷…… 数九寒天里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大雪,轻轻掩埋了废墟里的所有尸骸与亡魂,刺骨寒意从背后庞大的铜制机关透过来,将那藏在夹缝里的幼小身躯冻得瑟瑟发抖。机关壁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来回奔走,似乎是想砸开这堵厚重的石墙。 “他娘的,叫玄宗抢先一步,一把火全烧了,连个屁都没留下!使点劲啊,没吃饱饭吗?一堵破墙都砸不开?” “这里头肯定还有好东西,拿出去换点钱……诶开了开了!” “怎么还有个小兔崽子?剩下的净是破铜烂铁……晦气!能值几个钱?哎哟,还咬我!” “别别别,别弄死了。那些黑巫不是最喜欢买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吗?卖了换点酒钱,也不算白跑一趟。” ……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顾渺发出一声呜咽,分不清是梦还是别的什么,像只受伤的幼兽,循着那一点暖意靠了过去。 迟鹤亭抱着被褥回来的时候,没想到会见着这样的顾渺,眼角挂着一点泪痕,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不住发抖。他愣了半晌,才把手里的那床被子给盖了上去,又安抚地拍了拍顾渺的背,纳闷道:“真有这么冷?” 下一瞬,顾渺就连人带被滚了过来,撞进了怀里。 迟鹤亭:“……” 一时半刻竟没能反应过来将人推开。 顾渺睡得很不安生,一惊一乍的,没个消停。依稀间,迟鹤亭记起了昨天夜里那咯着自己还不停动来动去的东西,呆愣片刻,终于确认了那玩意儿也许可能大概好像就是顾渺。 …… 难怪早上会被直接扔下床。 可瞧这架势,昨夜八成也是顾渺自己钻过来的。 真是冤得六月飞雪。 迟鹤亭当即就想把人推开以示清白,但顾渺哆嗦得实在厉害,想了想,还是隔着被子轻轻将人搂住,一下下拍着背,道:“顾三水,是你占我便宜……听到没有,你自己靠过来的,别赖我。” 顾渺的烧反反复复,好了又起,病得奄奄一息,几乎连粥都喝不下了。 百草堂大门紧闭,药柜的抽屉开得七零八落,迟鹤亭反复踱着步子,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顾渺生病的第二日他便看出蹊跷了,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发烧,是寒毒发作。 又是毒。 但好端端的,怎么会冒出个寒毒?还如此厉害? 他不得不承认顾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那天夜里不知名的毒或许是曾经发作过几次,熬过去便不会有事。而这毒的作用,就是牵制那更为凶猛的寒毒。 自己不明就里,贸贸然将毒逼了出来,寒毒失去压制,立刻便开始作妖。 这事还真就得算在自己头上,捏着鼻子也得给他治好。 -- 第8页 迟鹤亭辛辛苦苦将药柜和药库里的所有药材都清点了一遍,坐在地上,颇为头疼:“还少一味。玄阳草这东西……一时半会上哪去找?” 这草药说来也不是太稀缺,但产地离灵诸州十万八千里,又不是什么用途广泛亦或是昂贵的药材,一般不会有人花大力气弄来卖。 他无奈地叹了声,草草收拾了下挑出来的几捆药材,打算先做点压制寒毒的药出来试试。顾渺若是再烧下去,怕是真要死了。 海棠树下的小泥炉又燃了起来,砂锅里冒出阵阵苦涩的雾气。 直到天色渐暗,才煎出一剂。 他端着煎好的药进了屋,舀了一勺递到顾渺嘴边,轻声道:“醒醒,吃药了。” 顾渺毫无知觉地昏迷着,咬紧了牙,甚至开始间歇地抽搐,半只脚已踏上奈何桥。迟鹤亭试了几次都没能将汤药灌进去,无计可施,只能放下药碗,看着他微微蹙眉。 无端地,想起了雨后泥泞里残破的海棠花。 生机将尽,却依然艳极。 烛火忽的发出轻微毕剥声响,无风摇曳了一下。迟鹤亭指尖摸上他发烫的脸颊,抚过那枚蝴蝶胎记,长久地沉默后,低低道:“那不是梦。” 这只蝴蝶振翅越过死生轮回,跟着命运丝线的牵引,再度来到自己面前,惊破了所有侥幸,逼他不得不承认曾亲历过一场血淋淋的死亡,和毋庸置疑的背叛。 “地府不肯收我,囫囵将我送回人间,早了十年遇见你。为何?”指尖滑过苍白而柔软的唇瓣,迟鹤亭呢喃道,“当时素不相识,你又为何向我……求救呢?” 找寻这些答案的前提,是顾渺活着。 他的眼底仍有些迷茫,叹了口气,伸手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含在嘴里,缓缓俯身。 “顾渺,你怎么总占我便宜。” 又是一场雨落,七月流火,夜如凉水。 顾渺睁眼便看见迟某人趴在床沿边上打盹,眼下一抹乌青,憔悴得仿佛几夜没睡。 他动了动,迟鹤亭立刻惊醒过来,睡眼朦胧道:“嗯……烧退了?” 顾渺想说话,嗓子却生疼生疼,只能点点头,试图爬起来。胳膊一软,又摔回枕头上。 “别起来,继续躺着。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来。”迟鹤亭揉了揉发晕的脑袋,摇晃着站起身,哈欠连天,“你再不醒,我就要不行了。” 顾渺点头。他确实饿了,饿得胃里直发慌。 “等着,我记得还剩些……” 顾渺睁着乌溜溜的眼,安静地目送他离开,盯着那条没彻底关上的门缝,好像还没从噩梦里彻底清醒似的。直到迟鹤亭端着两碗米粥回来,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收回目光。 迟某人端来的另一碗是留给自己的。他喂完顾渺,才捧着粥碗慢吞吞地喝起来,尝了两口实在没什么滋味,又放到一旁,漫不经心道:“过两天,我要出门采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 “你在这给我老实呆着。”迟鹤亭瞥了他一眼,“跟阎王抢人的帐还没结清呢。” 顾渺偏头看过来,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断断续续道:“你、你把寒毒……也清了?” “我岂敢。您老人家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药罐子,身上百八十种毒,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碰都碰不得。先前不小心给你逼了其中一种毒,现在还得千方百计地给种回来。”迟鹤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顾渺这种奇特体质,“我说,那木盒子里的药又是用来压制哪门子毒性的?以本……以我浅薄的见识,辨认不出来,还望顾兄解惑。” 好险。 差点说漏嘴了。 顾渺目光奇异地看着他,惊讶、困惑、谨慎……混杂了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半晌,才道:“迟大夫……你还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咳,那什么,无名小辈,不值一提。”迟鹤亭清清嗓子,立刻岔开话题,言他而顾左右,“顾三水,不是我吓唬你,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虽因祸得福,百毒不侵,但若有朝一日这些毒失控了,神仙难救,会死得惨不忍睹。” “我也没有想过能活多久。”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渐渐纠葛成深不见底的漩涡,最终敛于眼眸深处,无影无踪。顾渺垂眸,轻声道,“过一天,算一天。” 三日后。顾渺能下床走动了。 迟鹤亭给他准备好了足够吃大半个月的干粮,还有一摞抓好的药包,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地迈出了百草堂的大门。 “一日一帖,千万别忘了。对了,你会煎药吗?”临行前,迟某人发出疑问。 废话。 顾渺冷漠地在他眼前“砰”地甩上了门。 迟鹤亭摸摸鼻子,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百草堂所在的那条街,将背后的斗笠戴上。 他嘴角常挂着的三分笑意彻底散去,斗笠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目光锐利,浑身隐隐透出如宝剑般锋锐的气势,叫街角暗巷那些藏头露尾之辈心生惊疑,纷纷遁走。 “兰淮?”他拐过几个弯,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悄悄展开一张字条,瞧了一眼便立刻揉碎了,纳闷道,“玄宗几时在那里也有据点了?” 作者有话说: 《占便宜》——迟某人 著 -- 第9页 第6章 兰淮。 灵诸州内的一处港口小镇,称不上繁华,但也不算冷清。 这地方倒是很符合玄宗的风格。 迟鹤亭身着粗灰布衣,腰配长剑,头戴斗笠,一身标准的寻常江湖人士打扮,丢在人群里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就这么溜溜达达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进出了几家茶馆酒楼,还破费请河边上的艄公喝了两杯。 几日下来,逐渐有了些眉目。 最后一个地点探查完毕,迟鹤亭揣上一葫芦的火油,在对街的酒楼里要了盘花生米,耐心地等待日落。 今夜月朗星稀,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但迟某人不在乎。 “不愧是飞花阁给的情报。”他借着树影遮蔽身形,探头瞧着几个穿玄宗服饰的人隐秘地交换了口令,进去后又抬着几箱东西迅速离开,挑了挑眉毛,轻吹一声口哨,“这里头负责转运的果然是南边的东西。” 南边盛产某种极易使人成瘾的粟果,官府严令禁止私下流通。但在黑巫眼里,这分明就是不可多得的上乘毒物,玄宗里九成九都是黑巫,自然会想尽办法弄到手。 方才抬走的那几个箱子上,露出了一枚特殊标记,看得迟鹤亭眼皮狂跳。 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有种转身就跑的冲动。 他也太清楚玄宗的手段。恐怕每箱只有几枚粟果,剩下的,全都是便宜凑数掩人耳目的玄阳草。 按捺住心底隐隐的躁动不安,迟鹤亭跃下树梢,轻盈如夜蛾,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门口的守卫,袖底滑出两枚漆黑的细针,月色下,泛着诡异的蓝色荧光。 两个守卫只觉得后颈像被蚊虫叮了一口,骂了声,不耐烦地抬手去挠,忽然眼神一僵,缓缓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 火光冲天烧尽月色,走水示警锣鼓喧天。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就是迟鹤亭怀里的那一把玄阳草了。 兰淮骤然骚乱起来。 放完火就跑的迟某人轻车熟路地巷子里穿行,按计划应该半个时辰后就能绕开玄宗所有哨点,安然无恙地离开兰淮。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一炷香过去了,在接连两个岔路口被堵后,他随便挑了户人家翻墙进去,藏身在空水缸里,粗略估算了下自己遇到的几拨人,凝重道:“玄宗这人数……不对啊。” 百草堂一天天的关着门,有好事者还来打听这黑心药堂是不是终于开倒了,一问才知是那迟大夫上山采药,至今未归。 顾渺一连吃了十来日烧饼,竟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时常站在窗边望着海棠树发愣,不知想些什么。 干粮吃完那日,夜半时分,后门有异。 顾渺睁开眼,眸光清明,那点零星睡意未曾扰到他分毫,未发出半点声响,迅速披衣起身,抓起长剑推门而出。才走了两步,便瞧见失踪了半月的迟大夫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来,怀抱着个布包,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他握着剑鞘的手微微一松,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山上了。” 这个时辰回来还能被抓个正着,迟鹤亭吓了一跳,仓皇转身,看清来人,故作镇定道:“顾三水,三更半夜不睡觉,你捉耗子呢?” 说完又觉着不对,这不骂自己吗? 顾渺没接茬,打量片刻,道:“你受伤了。” 声音难得柔和,眼里似乎还有一丁点儿能被称为关心的情绪。 迟鹤亭瞪大眼睛,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狐疑道:“你是顾渺?” 废话。 “……”顾美人向来懒得搭理这种废话,接过他手里的布包丢到一旁,不容商量道,“给我看看。” 看什么看。 自己眼下还能站着全靠天赋异禀,再耽搁下去,真要不行了。迟鹤亭赶紧甩开他的手,躲了躲,干巴巴道:“小伤。” 他随口敷衍了事地应付着,却被顾渺一下扣住手腕,拽回来按在了墙上。 “你受的不是一般的伤。” 顾渺凝视着他,睫毛微颤,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就迟鹤亭一愣神的工夫,顾美人干脆利落地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胳膊上乌紫发黑的伤口,瞥了一眼,很快判断道:“是毒伤。” 迟鹤亭目瞪口呆。 他压根没想到顾渺会上来扒自己衣服。 一时瞳孔剧震,魂飞天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倒是顾渺没觉得这事儿有多离谱,又替他将衣服拉好,追问道:“你遇上黑巫了?” “我……我是……” “毒伤要尽快处理。能强撑着回来,算你命大。”顾渺捡起地上的布包,拍了拍灰,扔回他怀里,将梦游似的迟大夫一路领回了屋,打来清水,又要去扒他衣服。 迟鹤亭终于回神了,饱受惊吓地往后连蹦三步,紧紧攥着衣襟,磕磕巴巴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清毒。” “我、我自己来就行!不劳您老人家费心。” 顾渺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小刀,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迟鹤亭拿过小刀放在火上烤了烤,对着伤口比划两下,平常做起来很顺手的事如今总觉着哪哪不对,如芒在背,忍不住抬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清毒?” 顾渺支着下巴,像是在瞧什么万分有趣的东西,忽然弯了弯嘴角,眸子里倒映着明亮烛火,光泽潋滟,一瞬仿佛连魂都要被勾走:“我在想,迟大夫怎么会招惹上了黑巫?” -- 第10页 要命。 这家伙还是别笑的好。 迟鹤亭一边咬牙挤出毒血,一边胡诌道:“我哪知道。回来路上突然冒出几个人,问我有没有见过赤蝶,我说没有,还非要带我回玄宗审问。若不是运气好寻到机会逃了出来,本大夫这条命就交代在那了。” 顾渺笑容一凝,低声道:“玄宗?” “嗯,对,玄宗。”迟鹤亭忙着处理伤口,没注意到他的神色,顺口道,“你杀了玄宗十八黑巫,人家可不得记恨你吗?” “记恨?”顾美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骤然转冷,“我不找他们,他们就该烧香拜佛了。” “你跟玄宗有仇?”迟鹤亭想起飞花阁给的卷宗上一条奇怪的记录,恍然道,“难怪死在你手上的,十个里九个是玄宗的黑巫。我道他们有多想不开,上赶着送命,原来是你主动寻仇。” “迟大夫。” “啊?” “死在我手里的,都是些甩不开的蝇虫。玄宗那些人,一旦盯上了什么,便会像跗骨之俎般难以摆脱。” “哦。” 可不是么。 迟鹤亭心里暗自感叹,诈死都骗不过那死老头,才两年时间便将目光放在了灵诸州,还借着搜寻赤蝶的名头掩盖行踪,自己一时麻痹大意,险些自投罗网。 顾渺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得不继续道:“我若是继续留下来,会牵连到百草堂。” “你要走?!”迟鹤亭这回给的反应很及时,比方才大多了,“不行!你还不能走,再多留两日!” 顾渺:“?” 顾渺:“你要是缺钱,那个荷包里的都留给你,用不着还。”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怕顾渺真走了,到时过两天出门瞧见一具死尸,慌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的寒毒还未好全,不能走。” “寒毒?”顾美人迷惑地瞧向他,“这些天并未发作,已经好了。” “那都靠你每日喝的汤药压着,若要彻底压制,还差一味药,不然你以为我出门做什么去了?”迟鹤亭说着便指了指布包,“再等两日,我把药配好……哎!别碰!” 说话间,顾渺已自顾自地拆了那布包,抓起一把晒干的玄阳草,放在鼻尖底下一嗅,神色晦暗不明。 迟鹤亭:“……” “迟大夫,”顾渺捏着那把玄阳草,捏得指尖略略发白,缓缓抬头望向他,轻声道,“我竟不知,山上能采到这种晒好的药材?” 第7章 顾渺向来冷淡的模样此刻变得有些骇人。 “所以,你不仅与黑巫交了手,抢的还是玄宗的货。”他慢慢逼过来,“迟大夫,真是好胆量。” “……” 怎么听不出来他到底是夸是贬呢? 那眼神瞧着像要吃人。 迟鹤亭掂量了下。自己目前余毒未清,尚有些乏力,要是顾渺突然发难,想要将人完好无损地制住不太可能,直接弄死还差不多。 这也太难为人了。 正当他暗暗发愁时,便听顾渺这般发问道:“萍水相逢,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迟鹤亭一怔,稍微收拾了下情绪,抬头看着他,道:“你给的钱太多了,全当接了个活儿,混口饭吃。” “赤蝶的赏金足够你花到下辈子。” “太多了,没命享,烫手。” 他的回答过于实在,顾渺一时竟问不下去了。 静默半晌,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迟鹤亭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躺,道:“你能回自己屋吗?我想睡了。哎,这床真软。” 顾渺的神色很奇怪。 “这是我的床。” “……”迟鹤亭像被火燎了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满脸一言难尽,“你怎么把我带回这屋来了?” “顺手。”顾渺拎起被子抖了抖,十分嫌弃的样子,“你不也跟来了。” “还不是你突然扒我衣服,吓得我连床都分不清了。”迟鹤亭哪能稀里糊涂就接了这口锅,当即愤愤道,“顾三水,能不能不要占我便宜!” 顾渺闻言,冷笑一声,捏住他的下巴,凑近道:“且不说你我都是男子,单论皮相,到底谁占谁便宜?” 迟鹤亭:“……” 迟鹤亭说不过他,抓起桌上的布包,落荒而逃。 “慢着。”顾渺喊住他,慢条斯理道,“明日我想喝鱼头豆腐汤。” 迟鹤亭回头,满脸痛苦:“祖宗,那鱼头得早起去集市上买,眼下离天亮最多两个时辰,我这身上还有伤呢。” 顾美人压根不知道集市几时开,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默了默,道:“那你睡吧。” 迟鹤亭放心地去睡了。 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不分昼夜,醒来天都黑了。 他爬起来揉揉眼,歪了下头,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琢磨来琢磨去,心里那点迷糊的不安骤然清晰起来。 干粮应该是吃完了。 糟了。 顾渺挨饿了! 他完全没想过顾渺能自己出门找吃的,毕竟这家伙就算烧到昏迷都懒得出来喊一声自己,更甭提乔装出门买食物,多半黑着脸在饿肚子。他匆匆忙忙套上鞋往外冲,然后和正巧晃到门口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顾渺:“……你慌什么?” 迟鹤亭连退两步,捂着胳膊上撞裂的伤口,疼得连连抽气,差点咬了舌尖。顾渺见他在那里光打哆嗦不说话,思考了一下,道:“是饿了吗?” -- 第11页 “不……饿。”迟鹤亭狠狠吸了口气,打碎了牙含泪往肚里咽,准备先重新处理下伤势,却被顾渺不由分说拉着袖子往门外拽,不由恼了,“顾三水,你又想干嘛?” 就算想喊自己做饭,也得分轻重缓急吧?! 顾渺拉着他坐到海棠树下的小桌边,递了双筷子过来,过会儿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面。 迟鹤亭:“……?” 他用筷子搅了搅面,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汤。 顾渺冷淡道:“外面买的,吃不死你。” 迟鹤亭嗦了一口。 唔,确实是隔壁面摊子的味儿。 还应该再多加两勺葱油。 比起这个,迟鹤亭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出去了?” 顾渺反问道:“我不能出去?” “也不是不能。”迟鹤亭确确实实饿了,一边奋力嗦面填饱肚子,一边还抽空确认了下,他这身衣服就是自己随手买的那套,“哧溜……你就噶么……唔出去的?” 顾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吃面,等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传闻无人见过我真面目,倒也并非传闻。那日说得没错,你的确算第一个。” “咳咳咳!!!”迟鹤亭猛烈咳嗽起来。 “只要我不穿红衣,不戴蝴蝶面具,不会有人认出来。”顾渺好像很喜欢看他吃瘪,眼角蝴蝶胎记微动,露出一个略带戏谑的笑容,“迟大夫,你莫不是以为我饿了一天?” 迟鹤亭:“……” “其实那些干粮也用不着。” “……”迟鹤亭搁了筷子,“那你不早说?” 顾渺理所当然道:“你都做好了,我为什么不吃?” “吃了十几日,不嫌腻得慌?” “不嫌。” 迟鹤亭没话说了。他发觉顾渺似乎比以前更好说话了,防备也更松懈了些。 难不成就因为那把玄阳草? 迟鹤亭心不在焉地嗦完了剩下的面,一撂筷子,准备连夜将那压制寒毒的药炼好,把人送走。玄宗已经追到了兰淮,用不了多久定会查到百草堂。前世自己与顾渺的缘分因何而起,待到自己彻底摆脱玄宗后,再慢慢探究也不迟。 有人拍了拍他。 “嗯?” “伤口裂了。”顾渺摸了把他衣服上的黑色污痕,皱眉道,“你自己都没发觉?” “小伤。” “玄宗黑巫留下的,能叫小伤?” “顾三水,你怎么这么啰嗦?”迟鹤亭拍开他的手,不自在道,“不过是些癸级的末流黑巫,若非仗着人多,还不一定能伤到我。” 顾渺沉默片刻,没再管他,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迟鹤亭潦草地重新包了下伤口,点了根蜡烛,将十几份药材在桌上一字排开,逐个慢慢碾磨成细粉,再仔仔细细地筛过。他胳膊有伤,做起来慢了不少,直到天色微亮,才到了炼蜜这一步。 打开蜜罐,蜂蜜甜丝丝的味道渗出来,缠绵清甜,像在云朵里浮着,愣是将人催生出了些许困意。 迟鹤亭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吃了口蜜垫垫肚子,发了会儿呆,见倦意没消退的意思,决定先去集市转转,买点鱼头回来炖汤。 他踩着虚浮的脚步,一步三晃,游魂似的飘出了门,忽然余光瞟见海棠树下站着个黑乎乎的鬼影,腿一软差点直接趴了。 “去哪?”鬼影说话了。 哦。 是顾渺。 迟鹤亭惊悚道:“你起得这么早?” “原来在迟大夫眼里,我是个四肢不勤好吃懒做的人。”顾渺眯起眼睛,明显有些不高兴。 迟鹤亭觉得自己相当无辜。 他可什么也没说! 顾美人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去哪?” 迟鹤亭老老实实道:“去买鱼头。” 顾渺:“……” 他瞧着很是无语,想了想,干脆直接抓起迟鹤亭的后领往回拖。 迟鹤亭一夜没睡,又带了伤,本就很乏,一时间挣脱不得,道:“顾三水!又怎么了!” “伤患就该躺床上。” 顾美人不仅身体力行,对人对己还一视同仁。他把迟鹤亭拖回屋,把人按在床上,道:“睡觉。” 迟鹤亭:“我不……” 顾渺不耐烦地拎起被子,劈头盖脸罩下来,道:“再吵吵就打昏你。” 迟鹤亭:“?” 迟鹤亭:“你不会以为我不打过你吧?” “我不惧毒。”顾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又伤了胳膊,难道还想硬碰硬?” 迟鹤亭想了想,闭上眼睛睡觉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算了。 被顾渺这么一折腾,硬生生拖了两日,药丸才炼制好。 他将其中两枚药丸塞进瓷瓶里封好,剩下一枚给了顾渺,道:“我虽不清楚之前抗着寒毒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毒,但这此药的毒性同样与寒毒相冲,一枚足以压制。还有两颗你且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顾渺低头闻了闻,道:“副作用是什么?” “没有。”一提到毒与药性,迟鹤亭眉眼间都是飞扬的神采,滔滔不绝起来,“此药虽然是毒,但是药性温和,毒发并不剧烈,重点在于一个‘缠’字,误服后不会立刻要了命,只会久卧病榻,难以根除。而你体内的寒毒,不知从何而来,绵绵不绝,正好对上此药毒性,两厢抵消,于你无碍。此外……” -- 第12页 顾渺没等他说完,扔进嘴里,咽了。 迟鹤亭来不及阻止:“哎!我还没说完呢,服用后可能会……罢了,你睡吧。” 顾渺吃完后也觉得不对,皱了下眉,正要说话,忽的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他早有准备地接住昏睡过去的顾渺,费力地将人拖到榻上,骂道:“顾三水,你怎么总给我添麻烦,我胳膊伤还没好呢。” 睡梦中,顾渺无意识地虚虚抓了下,没捞到东西,又蜷缩起来,一副很不安的样子,辗转反侧,不肯安生。迟鹤亭又抱了条薄毯给他盖上,才消停。 他估摸着这家伙能睡个大半天,醒来会饿,便打算去买盘生馄饨回来,到时方便煮个宵夜吃。 青天白日的,也不会有人不长眼闯进百草堂。 他放心地丢下昏睡的顾渺出门了。 去趟馄饨铺没花多少时间。 提着两盒生馄饨,迟鹤亭步伐轻快地往回走,越接近百草堂,脚步越慢,神色随之渐沉,最后在百草堂门口站定,眉间隐隐流露出一丝压不住的戾气。 “谁许你们踏进本巫的药堂?”他迈步进堂内,放下馄饨盒子,手一挥将身后两扇大门一关,摆出关门打狗的架势,“哟?甲级的黑巫,倒是比前几天遇上厉害些。怎么,玄宗天地人三阶的黑巫是死光了吗?竟派你们这些天干级的不入流黑巫来试探。” 为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冷声道:“什么天地人!不过是运气好被宗主赐了些顶级毒物罢了!只要能将你押回玄宗,便能得到摧魂水煞的药方,到时就算是天阶黑巫,也要退避三舍!” “摧魂水煞?药方?”迟鹤亭用看傻子的怜悯眼神看着他,“你不觉得你们家宗主是在忽悠你吗?你以为他为何对我穷追不舍?” 那人一时被他的气势慑住了,不由道:“……为何?” “因为摧魂水煞的药方,在我手里。” 第8章 玄宗里九成九都是黑巫,自然对宗内黑巫有森严的等级划分。普通黑巫以天干划分为十个等级,在这之上,又分有天地人三阶。有资格跻身天阶的,统共不过两位。 只不过,这些虽算不上秘辛,但江湖上对于玄宗宗内情况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而迟鹤亭与这几位不速之客交流起来毫无困难,显然与玄宗关系匪浅。 “你以为天阶为何是天阶?就因为拿了点毒物,和人打起来了抓出来撒一把?你当撒盐腌猪肉呢?”短短几日内从兰淮被查到这儿不说,还趁着自己不在家来找茬,迟鹤亭心里非常不爽,也得亏这群倒霉玩意儿没去后院搜查,不然他当场就动手了,哪里还会有闲情指着那领头的鼻子骂,“甲级黑巫就这副德行?要不你舔一口指甲盖自我了断算了,省得出门给玄宗丢脸。” 领头人:“……”脸都气绿了。 他神色阴沉,喝道:“别信他胡说八道,动手!” 迟鹤亭见这群人无知无畏地冲上来,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毕竟那缺德的老宗主也不是头一次干了:“我说,你们莫非连我的身份都没弄清楚就急着来送死了?” 没得到回答,他微微偏头,脚下轻挪,方位变换,身体灵活如水蛇般闪过数枚细小的银针,又低头瞥了眼被扎中的手腕,直接拔出针扔了,随意点了两三根掉在地上的,道:“红翎、酥骨、柳腰,你带的都是些什么垃圾玩意,青楼花街逛多了吧?还有这枚扎到我的,哦,这枚连垃圾都不配。” 领头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且不说能一眼看破针上淬的毒物,中了沸心散还能站着谈笑风生,绝非寻常黑巫。 “这些放在九塔药库第一层的破烂,我奉劝你还是省省,直接拿压箱底的东西出来。”迟鹤亭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抽出针袋,晃了晃,“不然我怕你没机会用了。” 众黑巫对视一眼,纷纷掏家伙什,神色狰狞地扑了上来。 一炷香后。 他蹲在地上,盯着唯一一个还有气的家伙,搓了搓指尖上的粉末,道:“前几日在兰淮的那些黑巫,虽然不入流,但其中一人拿的毒倒是挺厉害的,想必身份不低。你可知那人是谁?玄宗七堂里有资格拿到这毒的我大概都有印象,难不成是个新提上来的?” 那人一边抽搐一边吐着黑色的血沫子,挣扎道:“你……你休想逃出玄宗的手心……” “啧。”迟鹤亭最不爱听这话,“咔吧”一声直接拧断了他的脖子,“甲级黑巫就这德行,路边猫狗都能进玄宗混个名头了。” 他起身去药柜边的暗格里取出化尸水,却听后门传来轻微的窸窣声。迟鹤亭身子一僵,抿了抿唇,回头看去。 顾渺就站在后门边上,垂眸看着堂内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声不吭。 见他没有什么动作,迟鹤亭继续从柜台底下扒拉出一个浇花用的小壶,神色如常,将化尸水兑了进去,然后挨个浇过去,干完这些后还擦了擦手,才望向他,淡淡道:“你几时来的?” 买个馄饨的工夫就醒了,真是低估了他对毒物的抗性。 “在你说‘九塔药库’那会。”顾渺目光扫过地上被打翻的馄饨,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收紧,“你为何对玄宗内的事情,知晓得如此清楚?” 迟鹤亭耸了下肩,道:“无可奉告。” “你是黑巫?” -- 第13页 “我方才都动手了。以赤蝶的眼力,不至于连自己的判断都信不过吧?” 顾渺再度陷入了沉默。 迟鹤亭收拾完尸体,翻出一把扫帚将剩下的东西随意扫在一块儿,准备拿去后院烧了,却被顾渺伸手拦住。 迟鹤亭盯着眼前的手臂看着会,笑了笑,道:“我险些忘了,都说赤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送上门来的黑巫,只是我并非从前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不入流货色,奉劝你动手之前,三思。” 说罢,他不再理会顾渺,径直去了后院,干完了毁尸灭迹的最后一道工序。 火焰熊熊燃起来,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劣味道。迟鹤亭蹲在地上,心不在焉,时不时拨弄两下,闻着那股酸臭味儿,莫名就生出了些躁意。 八成是因为错过午饭,饿了。 想起被糟蹋的馄饨,他决定出门去面摊子吃点东西。 店小二热情依旧,迎上来道:“客官!还是阳春面,两勺葱油,打包带走?” “嗯。”迟鹤亭顿了顿,“不带走,直接吃。” 他不是很想回去。 顾渺当时的眼神,说不上有多少敌意,只那样有些惊讶迷茫地看着他。他越想,便越是心虚,不愿面对。 吃完面,又磨蹭了许久,迟鹤亭才慢吞吞地回了百草堂。 顾渺不见了。 他在后院转悠了两圈,终于确定顾渺是真的走了,长舒一口气,找了把椅子瘫坐下来,望着天边如丝如缕的绵白云朵,心里一下空落落的。 小小的院子忽然寂寞起来,海棠树下的小泥炉也冷了,和以前千篇一律的日子也没甚区别。 迟鹤亭瘫了会儿,慢慢地坐直了身。 还是有点区别的。 后院的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灯笼。十分常见的普通灯笼,家家户户都挂着照明用。 他取下灯笼,点了只蜡烛,又给它挂了回去,继续坐在椅子上瘫着。大白天的,这蜡烛孤零零地燃了个寂寞,还挺符合迟某人眼下的心境。 红霞遮天,夜色将至,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迟鹤亭闭眼打盹的姿势微动,睁开眼,将桌上的烛台点亮,自言自语道:“还不来?” “你倒是清闲。”有人应声推门进来,墨绿长衫,挂一条朱红丝绦,烛火映得眉眼温和,开口却是相当不客气,“在等死?” 迟鹤亭笑了:“阁主好大的火气。” 那人熟门熟路地坐下,摸来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模糊的脸庞在烛光下终于明朗起来,赫然便是飞花阁阁主的模样,晌清欢。 遍布九州无孔不入的飞花情报阁,阁主便这么十分不讲究地出现在了灵诸州的黑心药堂里。 “我听说了白天的事,玄宗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晌清欢指节敲了敲桌面,提醒他坐端正些,要谈正事,“但更令我没料到的是,你会蠢到对兰淮的据点动手,自曝踪迹。” 迟鹤亭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道:“我问你要兰淮的情报时,你想不到?” “想是想过。”晌清欢皱眉,“但太蠢了,不像你会做的事。” “那只是个……意外。”迟鹤亭轻描淡写地揭过道,“我也不曾想你会丢下那人直接过来灵诸州,只为了提醒我赶快逃命。” “离开之前,我已将他安置妥善。”晌清欢停顿片刻,迟疑道,“解药……” “没有。” “已经三年了,我还要等多久?” 迟鹤亭垂了眸子,把玩着手上的茶壶盖,道:“我既然许了诺,便一定会将解药做出来。但凡是毒,只要没立刻要了命,必定能解。” “可……” “牵肠挂肚的模样不适合出现在你这张脸上。”迟鹤亭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他就从来没有信过你,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鹤亭,那是我的事。” “是是是,我不该多嘴。”迟鹤亭扯了扯嘴角,凝视着他的眸子,沉声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你。” 晌清欢道:“你的解药八字还没一撇。” “什么叫八字还没一撇?”迟鹤亭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半年,至多半年!若是还不能让他醒来,我就——” 晌清欢一抬眉毛,道:“你就?” “就让我被玄宗抓回去。” “……”晌清欢低着头,闷闷笑起来,“你被抓了,我不是还得费心思把你救出来。想得倒美。” 迟鹤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赤蝶,你打算怎么着?”晌清欢话题一转,“他知道你是谁了?” “只发现我是个黑巫罢了。”迟鹤亭皱眉,“大概觉得自己被骗了,就走了。” “他还在百草堂附近,并未离开安江。” “哦?”迟鹤亭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飞花阁关心他的行踪,是要对他动手?” “悬赏榜榜首,这三年行踪成谜,偶然出现,又很快断了线索。”晌清欢道,“这是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灯花倏地“滋啦”了一下,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摇曳不定。 迟鹤亭拎起茶壶晃了晃,才发现空了。他捧着空茶壶发呆了好半天,忽然道:“飞花阁很缺钱吗?” 晌清欢:“?” “不缺的话,不如让给我?” -- 第14页 第9章 顾渺只带走了自己的蝴蝶面具和一把剑,还借了迟鹤亭的一顶帷帽遮面,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长街熙攘,人声鼎沸。 他就这么晃荡到四下寂静,家家点起灯火,菜饭飘香,肚子咕噜了一声,才想起该找个客栈歇脚,紧接着又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自己身无分文,一穷二白。 说麻烦,其实也不麻烦。顾渺摘下帷帽,拐进了旁边的巷子,哪里没点灯就往哪走,待到远离光亮热闹的大街,倚在墙上靠了片刻,低咳两声,茫然四顾,再配上他那张脸,充满了欺骗性。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就怀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新荷包,重新戴上帷帽,进了安江最好的客栈,要了间天字上房和一桌酒菜。 顾渺其实很少在某个地方停留这么长时间。他捏着酒杯,望着窗外月色怔怔出神。 虽说灵诸州内有无数势力想找寻自己的踪迹,但他并不觉得紧张,一想到黑巫那腥臭的血在青石板上汩汩流淌,渗入土里,将青青草色打湿浸润,反倒心跳加快,隐隐兴奋起来。 他全然没把迟鹤亭的话放在心上。玄宗内位列天地人三阶的黑巫也不是没有杀过,这不惧毒物的体质,任凭哪个黑巫见了都要头痛。 只是那个迟大夫……顾渺皱了皱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为何一想到他躺在血泊里的模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但这样轻易地放过一个黑巫,他也觉着不舒服。横竖难受,索性眼不见为净,四处转转,待到想清楚了再回去。 便这么饮到后半夜,忽见城西那角火光大盛,烧破溶溶月色,惊呼迭起,骚动一路传到了城北。从半开的窗子里望出去,隐约能瞧见起火的附近有一座塔楼。 顾渺眯了下眼睛,霍然起身,一时间酒坛乱滚,叮当作响。 那是百草堂的方向。 写着百草堂的匾额烧得砸在了地上,堂内火光熊熊,药柜翻倒凌乱,不见人影。 身着玄宗服饰的人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冷眼旁观,面目被火光映得亮暗分明,煞是骇人。隔壁面摊子的小二瞪着双眼睛,横死在一根长凳上,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锭染血的银子。 “都办妥了?” “是。百草堂走水,连带着隔壁的面铺一块儿烧了。火势太大,无一幸存。” “很好。”为首之人眼底火光跃动,有隐隐恨意在灼烧,冷笑一声,“定灵散乃九塔五层的毒物,无色无味,届时用引香一熏,便会立刻发作,呕血至死。这药堂里的不过是个大夫,焉能分辨这等毒物!上回在兰淮不仅杀了本巫的幼子,还让他侥幸逃了。如今只用一服定灵散送他归西,真是便宜他了!” “可宗主吩咐过,要抓活的……” “闭嘴!”为首之人狠戾道,“毒物无眼,那大夫负隅顽抗,以命相搏,本巫才不慎将他杀了,有何不可?” 那人顿时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半句。 顾渺站在街巷暗处,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透过帷幕,望着烧得差不多只剩个架子的百草堂,半晌,低声道:“狗咬狗。” 他想走,脚下却生了根似的。 海棠树下的小泥炉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上边煲着的汤从锅盖缝里冒出滚滚浓香白雾,还有里头炖得酥软浮沉的食物……统统随着这场大火,付之一炬。 “呕血至死。”他重复了一遍,指尖微微勾了下,自言自语道,“定灵散……这东西,我应当吃过。” 模糊的记忆里,毒发之后五脏六腑像被胡乱搅作一团,痛得人几欲发狂,不过几息就会开始呕血。温热鲜红的血,随着流逝的生命一口口吐出来,流得满身满地,整个人泡在血泊里打滚挣扎,狼狈死去。 那个迟姓大夫,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的死法。 东方泛起鱼肚白,火势终于渐渐小起来,只留零星几点附着在焦黑木架上,有气无力地烧着。玄宗的人进去查探一番后,便撤走了。 顾渺安安静静地站了半宿,这才离开藏身街巷,缓步走到废墟跟前,稍作犹豫,迈步跨入。 他在后院的井边寻到了尸体。 那尸体被烧成了焦炭,姿态扭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顾渺费了些工夫,搜出了几枚细针。细针被裹在一个烧得扭曲的皮袋里,似乎是昨日刚见过的针袋;翻找时,还从尸体的怀里滚出了一枚银色戒指,叮铃落在他脚边。 是自己给迟鹤亭的那个荷包里的东西。 “迟……”顾渺张了张嘴,忽而发觉自己竟连他的全名都不知晓,静默了须臾,将针袋收好,又捡起那枚银戒指放进新荷包里,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出了百草堂。 七日之后。 晌清欢正要前往飞花阁主阁所在的平微州,不料被一封十万火急的传书打乱了计划。 他捏着信,冷眼看着此地分舵的舵主,道:“你自称事情紧急,擅自将船拦下。若是这信里的消息不能令我满意,可知下场?” 舵主半跪在地上,道:“昨日才收到的这封传书,里面牵扯到了赤蝶,属下再三思量还是不能定夺,便擅作主张拦下了大船,还望阁主恕罪!” “赤蝶?我不是吩咐过,只要他不出灵诸州,莫要管他。”晌清欢抖开那封信,只一眼,神色就变了,低声道,“真是疯了。速去探明赤蝶行踪,把这个消息送到迟鹤亭手上,要快!” -- 第15页 迟鹤亭此刻已经踏上了前往明水港的渡船,正与船家闲聊。 “明水港乃九州通衢,公子可是要离开灵诸州?”船夫憨笑道,“这地儿虽说平日里就乱,但近来可太乱了,那边放火,这边杀人,青天白日的,哎哟哟吓死人。” “灵诸州么,杀人放火家常便饭。”迟鹤亭顺手给船夫塞了点碎银,“莫非近日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总不至于是自家药堂被烧了这点破事。 “可不是!”船夫收了钱,精神一振,立刻知无不言言无尽,“公子也知道,咱这儿做摆渡的,渡的人多了,也便能瞧出些名堂。昨日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通身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各门各派的青年豪杰,为了争一艘大船还差点打上了。” “哦?”迟鹤亭追问道,“他们都要去哪?” “乌宁。” 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乌宁,玄宗在那里有个规模不小的据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做着黑白两道的生意。那些闻风而来聚集在灵诸州的各方势力,怎会突然如此整齐划一地前去乌宁? 船夫还在絮絮叨叨:“听他们说,乌宁那儿出了个魔头,一夜之间死了很多人,头都被砍下来当成腊肉串起来吊着。就算是灵诸州里,也很少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唉,都赶着去斩杀那个魔头,也不知有几个能回来的,真真不太平。” “也太凶了。”迟鹤亭跟着感叹两声,心道怎么会有这么个疯子突然冒出来吸引了玄宗的注意,岂不正好方便了自己脱身,真给面子。 不过一日,他便收到了飞花阁的传讯,让自己即刻前往乌宁。 迟鹤亭把玩着机关鸟,暗自纳闷:“这又是哪门子的安排?” 船夫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道:“公子,再过一日便能到明水港……” “不去了。” “啊?” “改道去乌宁,越快越好。”迟鹤亭放走机关鸟,揉碎了纸条撒进江里,“给你三倍的船费。” 轻舟飞快,顺江流而下。 乌宁码头。 迟鹤亭给了那船夫三倍的银子,下了船还没站稳脚,便有人迎上来道:“可是迟公子?” “阁主吩咐你等候在此?” “正是。”那人道,“人多眼杂,还请公子移步前往醉仙楼。” 醉仙楼乃是乌宁招牌,一座难求。那人带着他径直上了顶楼的雅间,一拱手,又恭敬的退了下去。迟鹤亭拉开门,便见晌清欢倚着窗,正低头看着什么。 还未落座,他先拍开那壶花雕酒,给自己满上,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道:“阁主好雅兴。怎么突然把我喊来了乌宁?原先不是说要我离开灵诸州避避风头么?” 晌清欢抬头,不咸不淡道:“因为赤蝶在乌宁。” “咳咳咳!”迟鹤亭猛地咳嗽起来,辛辣酒味直冲脑门,差点没把他呛死,“顾渺?他在乌宁关我屁事?” “前几日你还说,想要赤蝶的赏金。”晌清欢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他跟前,一抬下巴,“如今这大把赏金就要落入别人手中,也不关你事?” 第10章 迟鹤亭慢慢收拢起桌上散落的书信,吞了口唾沫。 灵诸州的各家势力,玄宗据点,魔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晌清欢夹了一箸清炒嫩笋尖,边吃边看他脸色变换,堪称精彩,真下饭。 等到晌阁主慢条斯理地吃空了两盘小菜,喝掉了半壶酒,准备再叫点别的时,迟鹤亭缓缓抬起头来,指尖用力点了点那几行字迹,不可置信道:“他疯了?” 进入灵诸州后就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的赤蝶,于五日前突然现身乌宁,红衣蝶面,凭一己之力血洗了大半个玄宗据点,身负重伤,逃往松山。 “虽说那里没有戊级以上的黑巫,但胜在人多。”晌清欢放下筷子,“就算是在三年前的长恨崖,他也只杀了十八个黑巫,之后更是没有这样直接上门踢馆的,行事谨慎,只偶尔杀些撞到他手上的倒霉家伙罢了。” 迟鹤亭咋舌,猜测道:“难不成他心血来潮,觉得自己身上的悬赏不够多,想再挣点?” 晌清欢看着他,不说话。 “要不就是他记恨玄宗无中生有,四处散布流言,所以杀鸡儆猴……哎,你那什么眼神?” “你当真不清楚?” 迟鹤亭噎了下,道:“我哪知道。” “不知道便算了,就当来乌宁玩一趟,尝尝醉仙楼的名菜。”晌清欢起身,好像将他喊来真的没什么要紧事般,“我该回平微州了。” “慢着。”迟鹤亭急了,“唰”地跟着起身,憋了半天,不得不缴械投降道,“顾渺在哪?” 晌清欢一下笑起来,又不急着走了,坐回来道:“真是稀奇。” 迟鹤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那晚你说想要赏金,我便觉得不对。玄宗开的价码,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上门去领。”晌清欢拈起一块碎金糕,“既然在意的不是钱,那么便是人了。” “……”迟鹤亭硬邦邦道,“在意个屁,别胡说。只是他还没到要死的时候,不能随便死了。” “那他几时要死?” “十年后。” 晌清欢惊奇道:“你竟觉得他还能再好好地活十年?” 迟鹤亭:“……” -- 第16页 确实。 单枪匹马闯进玄宗据点,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全身而退,顾渺不仅干了,还顺利跑了,着实令人佩服。依顾渺那行事风格来看,活一天都嫌多。 别说,惨归惨,上辈子他还真比自己活得久。迟鹤亭深感挫折,道:“所以,阁主大人能把他的行踪告诉我了么?” 晌清欢铺开一张地图,手指沿着一条路划下来,顿住,道:“眼下赤蝶正在逃往松山北的路上。然而松山北面是万丈高崖,只有一架木吊桥可供来去。他若是能赶在玄宗与其他势力前面过桥,再砍断吊桥,或许还能撑上几日。” “松山北,可有路能直接绕到悬崖另一边?” “自然是有。”晌清欢道,“但你能想得到,其他人也想得到。就看谁更快了。” “有便可以,其他的我自有打算,只是孤身一人,分身乏术。帮个忙呗,阁主大人。”迟鹤亭一巴掌按在地图上,探过身来,笑盈盈道,“行不行?” 松山那叫一个热闹。 山下甚至已经有人搭起了凉棚,卖凉茶卖点心,卖什么的都有。 “这位少侠,要上山吗?来来来松山地图!童叟无欺!十两银子一张!” “哎哎哎少侠,这山上多蚊虫,毒得很,驱蚊香包四文钱一个!还有这止痒的青草膏……” “少侠少侠!这些日子进山的人比山里的兔子还多,打野味不如带干粮省事!瞧瞧这饼,烙得多实在!一包八文!” 迟鹤亭:“……” 他没理会那些人,径直往松山北的方向过去了。 松山北确实有一条可供人走的旧道,只不过荒废多年,几乎找不见路了,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更遑论在茫茫山野树海里找人。 远远地,迟鹤亭便看见那山道边上坐着几个人,看起来很闲。 “这位小兄弟,”其中一人见他走近,起身拦在路中央,抱拳道,“前面玄宗办事,此路暂时不能通行,还请小兄弟见谅。” “玄宗?”迟鹤亭摸了摸下巴,“奇了怪,你们难道是真心实意想抓赤蝶?” 顾渺身怀宝图的谣言根本就是玄宗自己散布的,怎么连自家人都骗啊? “赤蝶无缘无故血洗了我宗乌宁据点,我们岂能不替那些枉死的兄弟讨个公道!”那人正气凛然道,“他本就是个疯子,这几日更是见人就杀,其中不乏无辜之人。不能再让这魔头继续为祸下去了,须得有人为民除害。我玄宗乃武林第一大宗,此事自然当仁不让!” “那……他身上的宝图呢?”迟鹤亭道,“这宝图总该是人人有份吧?你们堵在这里不让人上山,莫非想要仗势欺人?” “……区区宝图,待到魔头伏诛后再商议定夺也不迟。” “哦。”迟鹤亭点头,“可我现在就想上山。” “你……” “所以,劳烦让一让。”迟鹤亭笑了笑,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那大汉正欲发怒,忽而浑身一僵,眸光消散,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余下几人统统站了起来,喝道:“什么人!竟敢与玄宗……” 似有清风拂叶,树影随之婆娑轻晃。 迟鹤亭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山道上,背对着那几人,将手里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慢慢收进了皮鞘中。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身后传来接连倒地声,一片死寂。 松山北吊桥。 晌清欢料得不错,顾渺果然抢在追兵之前过了桥,再回身一剑砍断了桥索,徒留悬崖对面一大帮人干瞪眼。 他有些乏力了,也没闲心去看对面那些人是如何的气急败坏,踉跄着消失在一片树丛后,洒下一串零星血迹。 “那魔头逃了!怎么办啊?” “松山北定然有路可以走,速去通知山下的人!” “那我们呢?” “绕过去啊,蠢货!” 各门各派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时也没弄清在乌宁大开杀戒的魔头到底是谁,凭着一腔热血就来了。现在倒好,牵扯到了宝图争夺,在这儿的竟没几个能拿主意的。唯有玄宗还算清醒,知道先派人堵了路,再慢慢召集人手。至于这些散兵游勇,最后连根毛都别想捞到。 顾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暂作歇息,撕了衣摆胡乱缠在伤口上,也没想过去找点土生土长的草药来止血,反正没用。 须臾,他竟打起了瞌睡。 一绺碎发垂在脸侧,在蝴蝶面具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唇色浅淡。整个人蜷在灌木丛里,乍看之下,仿佛一朵不慎遗落的红花。 顾渺睡得很浅,浓密的睫毛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眼,露出底下那冷厉如鬼的目光。 所幸这松山北里,暂时只有得闲的鸟雀无聊啾啾。 有吊桥断后,他得了大半日的喘息,精神好了不少,醒来后便借着月色开始找寻水源。脚下藤蔓草根纠缠重叠,一连被绊了几次,他只道是天色昏暗,并未在意。 冷月下的溪流泛着粼粼光泽,顾渺摘下面具洗了把脸,痛饮一番,又给皮囊灌满了清水,继续赶路。 最好能在天亮之前找到下山的路,离开松山后,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再回乌宁养伤。 想得挺好。 阳光穿透雾蒙蒙的山岚,昏沉的林间骤然亮堂起来,连草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顾渺忽然停住脚步,往怀里摸了下。 -- 第17页 摸了个空。 那个被妥帖藏好的木盒不见了。他脸色未变,眼神却沉了下来,无意识地捏住了手边的草茎,搓揉起来。 也许可能大概……在那条溪流附近弄丢了。 顾渺朝略一沉吟,前面望了望。出路近在咫尺。 那些从松山北绕道上来的追兵,或许已经到了昨日的溪边。只是,这个险冒还是不冒,由不得自己。必须回去一趟,将那盒药寻回来。 他并未犹豫多久,再度踏上了返程,一脚深一脚浅地,按着记忆里的来路往回走去。 迟鹤亭知道自己来得有点迟,但没想到上了松山北的人还挺多,好好的一条小溪都被染红了,也不知上游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倒也省的找人。 他逆着溪流一路紧赶慢赶,陆陆续续见了数具死尸横在溪里,皆是黑巫,心里不由没了底。看来玄宗的大批人马早已上了山,那顾渺恐怕……凶多吉少。 迟鹤亭抹了把汗,心道我千里迢迢赶来已是仁至义尽,你若不自己撑着点儿,爱死不死。 眼前不巧撞上了一挂藤蔓,底下还是生了几年密不透风的灌木,上下不通,他正要拿刀砍断,忽听前边有人大笑道:“你在找的,莫非是此物?” 迟鹤亭:“?” 下一瞬便听见有人冷冷清清道:“还我。” 作者有话说: 厚颜无耻地来求一波海星(抖碗 第11章 “还你?”那人笑得更放肆了,“赤蝶,你已是强弩之末,站都站不起来了,在这吓唬谁呢?” 哦,顾渺也在。 看来不能打草惊蛇。 迟鹤亭改了主意,悄无声息地绕过了这一丛倒霉玩意。 说话那人一身玄宗黑巫的打扮,手里举着个精致木盒,当着顾渺的面打开了盒盖,将里头的药丸慢慢捏碎撒在溪里,得意道:“我便是毁了又怎样?这种粗劣的毒药,也就初出茅庐的下等黑巫才会做来练手,不入流的废物东西……” 迟鹤亭刚刚灰头土脸地从草堆里绕出来,闻言勃然大怒,上去就是一脚,连人带盒一起踹进溪水里,破口大骂:“你骂谁?” 那人压根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猝不及防,在溪石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迟鹤亭哪里肯等到他反应过来,追过去再补,骂一声踹一脚:“粗劣?初出茅庐?下等黑巫?不入流?废物?我看你是瞎了狗眼了!!!” “什么鼠辈!竟然偷袭,不知道玄宗……啊!” “知道知道,他娘的打的就是你!废话真多,揍你还要看来头?!” 考虑到是在溪边,用了毒这条水源就废了,迟鹤亭没掏家伙,把那人揍了个七零八落后,在地上随便找了把兵器,干脆地一刀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出了气,这才慢慢地转向坐在地上看呆了的顾渺。 除了这个不长眼的,其余人似乎都死光了。没想到顾大魔头还挺顽强的,没给这些杂鱼烂虾捡了便宜。光看模样,也没受什么重伤。 迟鹤亭蹲到他身边,抬手替他揭了面具,笑道:“没死?命还挺硬。” 顾渺面色苍白,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死死盯着眼前这人,许久,才沙哑道:“你怎么会来?” “我能不来吗?”迟鹤亭收敛了笑意,“你又为何突然以赤蝶的身份出现,在乌宁大开杀戒?” 顾渺冷冷道:“杀黑巫需要什么理由?” “确实用不着,但那是以前。如今你‘身怀宝图’,不论有仇的没仇的见了你就跟疯狗似的咬上来,不低调点儿做人,活腻了?顾、大、魔、头?”迟鹤亭说罢,毫不留情地在他左手手腕上捏了一把,捏得顾渺刹那间脸色难看起来,“脱臼了,好得很。别处还有么?” 顾渺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多管闲事。” 嚯。 迟鹤亭不高兴了,也不拦他,抱着手臂在那儿说风凉话:“就你这副样子,还想下山去?滚下去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顾渺脚下一绊,往前倾去。 迟鹤亭:“!!!” 自己这嘴开过光不成,说来就来? 顾美人风一吹就要倒的虚弱模样哪里经得起摔。 他扑过去将人拉住,自己也一个趔趄,磕磕碰碰,在一棵老树根下摔了个屁墩儿。顾渺跌在他怀里,倒是没什么大碍,连脱臼的手腕都被护住了,丁点儿擦伤都没有。 迟鹤亭被这一跤跌得龇牙咧嘴,道:“顾、顾三水,你……” 顾渺想爬起来,却被拉着袖子用力拽了一下,又跌坐回来。迟鹤亭半直起身,一手撑在老树根上,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里头,以这般极具压迫性的姿态,缓缓逼近,轻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仿佛被掐住了软肋,仓皇无措的神色一闪而逝,顾渺踌躇片刻,坚持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迟鹤亭气笑了,“是谁偷偷溜进被烧毁的百草堂,拿走了我的针袋?又是谁见我做的药被毁了,满身杀气恨不得将那人抽筋扒皮?” 顾渺扭过头,不吱声。 “行,我多管闲事,不该来的。”迟鹤亭板起脸,“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 他还没放完狠话,就被顾渺抓住了胳膊。 -- 第18页 迟鹤亭:“?” 顾美人撇撇嘴,道:“带我下山。” 迟鹤亭:“???” “我看不清路了。” “你看不清路关我什么事?”迟鹤亭的字典里压根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想让我带你下山?求我……嗷!顾三水!你疯了!?” 他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朝后退去,捋起袖子,胳膊上整整齐齐的一圈牙印,还渗着血丝。 顾渺擦擦嘴巴,问道:“疼吗?” “都咬出血了能不疼???你给我咬一口试试?” “疼就好,说明人是活的。”顾渺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还以为你死了呢。” 迟鹤亭一下哑了声。 心底某个犄角旮旯里,悄悄冒出一丝心虚。转念一想,又不对。 “不是,顾三水,我们很熟吗?诈死还要告诉你一声?” “那你来乌宁做什么?我们很熟么?” “……” 迟鹤亭又败下阵来。 他还没来得及恼,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荷包,鼓鼓囊囊的,看着就很富有,不由分说被塞进了自己手里。 顾美人淡淡道:“带我下山。” 迟鹤亭内心挣扎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挣扎。 “好嘞。”他笑眯眯道,捧起顾渺的手腕,“咔啦”一下将脱臼的手接了回去,“买一赠一。” 痛得猝不及防,顾渺狠狠抽了口气,看向他:“你故意的?” 迟鹤亭无辜道:“没有。” 他想了想,半蹲下来,示意顾渺趴到自己背上。 “……用不着,我自己能走。” “这不是你给的太多了,我良心不安么。” “……” 顾渺很轻。背了个人下山,迟鹤亭也没觉多困难,还有精力絮絮叨叨:“所以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被那些黑巫伤着了?你不是不怕毒么,玄宗派来开路的炮灰,总不至于带着绝品毒物,还伤了您老人家。说说,到底怎么了?” “你好吵。” “你都不告诉我,下山后难不成要自己治眼伤?” “……旧伤而已。木盒里的药,是用来压制眼睛的毒伤的。”顾渺趴在他背上,说话轻轻的,就像在耳边吹气,“平时看不太清了就吃一粒,无大碍。” 难怪当初自己把药弄没了,人都急红了眼。 迟鹤亭思索片刻,追问道:“这药若是吃得晚了几日,会出问题吗?” “不会。”顾渺安静了会儿,又道,“你做的那些比我做得好,可惜没了。” 总算说了句人话。 迟鹤亭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那下山后我再给你做点儿。以后吃完了就来问我要,一颗金珠换一盒,包一辈子不涨价。” “……你真的是黑巫?” “是啊。” “怎么会这样穷?” “……”迟某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活了两辈子没那么无语过,姑且看在那一袋子钱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走走歇歇,过了一日。两人沿着松山北的旧道光明正大地下了山,山道口空无一人,连尸体都不见了。 迟鹤亭好似早就料到了,把顾渺从背上放下来,改为拉着他的手腕,不紧不慢地牵着人往东走去。 顾渺皱了皱眉,眯着眼辨认了下方位,停住脚步,道:“不能过去。” “为何?” “那是我上山的方向,免不了会有人守株待兔。” “放心,这松山追捕的大戏昨日已落幕,人都赶下一场去了。”迟鹤亭回身笑道,“若是有看客不巧走得太慢,我只能送他一程了。” 顾渺迟疑道:“他们怎么肯轻易离开?” “赤蝶都逃去别的地方了,这群家伙还留着做甚?卖茶水点心驱蚊药包?” “你找了人假扮我?” 迟鹤亭打了个响指:“猜的不错。为防有人多疑,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跟人过了两招,如今没人不信赤蝶已经离开松山,整个乌宁被搜得鸡犬不宁,唯独剩下松山这个清净地儿。” “假扮他人,能做到出手过招还不露破绽,此人不简单,你从哪找来的……”顾渺神色一凛,低声道,“前面有人!” “嗯?”迟鹤亭眉梢一挑,冲前边的人招了招手,“哎,来了?在这儿呢!你们家阁主交代的,都办妥了?” 那人捧着一个布包,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迟公子,别院已安排妥当,马车就在大道上等着。哦,这是公子要的衣物。” “办得不错。” “阁主?”顾渺拧着眉思索了一阵,眼底渐渐显出惊异,颇有些难以置信,“迟大夫,你口中说的假扮我的那人,莫不是飞花阁的……” 迟鹤亭正跟那人交待了些事情,没注意听他说话,接过布包挽在手上,牵着他往马车那边走去,冷不防耳边凑上来轻轻的一声,问道:“是白衣无面江无昼?” 耳垂擦过某种柔软微凉的东西,迟鹤亭一哆嗦,脱口道:“顾三水,你怎么又占我便宜???” 第12章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黄土大路奔驰而去。 车内,顾渺换下了那身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的红衣,简单地包扎了下外伤,懒散地往锦垫上一靠,开始吃东西。茶点不大不小,正好一口一个,他就没停下来过。 -- 第19页 “你……很饿?”迟鹤亭看着矮几上小茶点的消失速度,觉得有些失策,“离别院还有大半日的路程,吃完这些便忍忍吧。” “嗯。”顾渺吃茶点的时候也没闲着,把那个占了马车四分之一的箱子打开看了看,费力地辨认了一番,失望道,“怎么都是些跌打止血的伤药。” “……”迟鹤亭揉揉额角,“我以为会捡到一个重伤昏迷的赤蝶,没想到捡了个饿死鬼回来。” 顾渺把最后一个茶点塞进嘴里,遗憾地舔了舔手指,连残渣都没放过,显然没吃饱。但这不妨碍他好奇。 “你是怎么请动白衣无面的?” 白衣无面江无昼,乃是飞花阁的一个招牌。传闻他有千张面孔,能够轻易假扮成任何人,男女皆可,从身形音貌到举手投足,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就连飞花阁主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容。而他最常用来示人的面貌,便是一张平平无奇过目即忘的面容和一身白衣。 只是三年前起,白衣无面不再出手,销声匿迹,仿佛整个人从飞花阁里消失了般。有人说他是得罪了阁主,被秘密处置了,也有人说他厌倦飞花阁离开了,总之此人的去向众说纷纭,至今成谜。 如今,却被迟鹤亭给请出来了。 迟某人很是享受了一会他好奇的目光,故作高深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啪”。 一个烧焦了的针袋砸到了他脸上。 “……别恼了,这不是来救你了么?”迟鹤亭捡起针袋,无奈道,“我告诉你便是……嘶,不是,顾三水,我们很熟吗???” “不熟。”顾渺说罢,开始闭目养神。 “顾三水?” “……”没有回应。 诶。 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迟鹤亭摸摸鼻子,见他真的不理自己了,又挠心挠肝起来,不要脸地凑上前去道:“你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梆”。 一枚银戒指砸在了他脑门上。 迟鹤亭:“……” 这还是自己当时特地挑出来放在尸体上的,价值不菲,肉痛了好久。 “好好好,告诉你还不成?我跟飞花阁阁主很熟,就找他借了白衣无面。江无昼根本没失踪,就在飞花阁呢,你听那些江湖小道消息瞎说。” 顾渺睁开一只眼,斜斜地睨着他,道:“那百草堂又是怎么烧了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自己放了把火?” “那日玄宗的人来得很快。幸好飞花阁动作更快,早早替我准备好了诈死用的尸身。”迟鹤亭道,“我在面摊子里吃到那碗下了定灵散的面时,便知道他们要来,不是前半夜,就是后半夜。当时还在想,你走得可真是时候。” “你明知道有毒,还吃?” “不吃怎么引他们出来?况且那碗面,我付了钱的。” “毒解了吗?” “没有。还没来得及出灵诸州,就赶来乌宁了。”迟鹤亭见他又掏东西,赶紧捂住脑门,“哎哎哎,不许再往我脸上扔东西!刮花了你赔吗?” 顾渺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里面是一颗淡红色的药丸。 迟鹤亭一眼便认了出来,惊讶道:“这是定灵散的解药?” “在那个据点里找到的,顺手拿来了。”顾渺垂了垂眸子,将药丸递到他面前,“没想到竟能用上。” 迟鹤亭一时愣神。 须臾,他接过药丸服下,道:“那六味丸,以后你吃完了随时找我来要,不收钱。” 顾渺:“六味丸?” 迟鹤亭:“就你常吃的那个,压制眼睛毒伤的药。我刚起的名,不赖吧?” 顾渺:“嗤。” 迟鹤亭:“???” “我困了。” 顾渺是真的倦了,说了会儿话便犯困,拉过薄被盖上,团成一团。努力睡了好半天,又被马车颠簸得一阵阵醒,嘴上虽不说,两根秀丽的眉毛悄悄拧成了麻花。 再一看,迟某人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睡着了。 他盯了那张酣睡的脸许久,伸手掐了一把。 迟鹤亭:“别闹……别乱动。” 他迷迷糊糊的抬起胳膊一揽,把人揽过来,胡乱拍了两下。 顾渺:“……” 得亏车厢内狭小,否则迟某人早就被踹飞了。 顾美人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当然也不让别人睡,爬起来把人摇醒:“陪我说话。” “嗯嗯嗯?”迟鹤亭被弄醒了,翻了个身,打个哈欠,开始敷衍地没话找话,“哎对了,我听人说,你在乌宁不仅把人玄宗的据点给洗了,还把人家的头串起来当腊肉挂着,口味挺独特啊。” 过了会儿,没听顾渺搭腔,迟鹤亭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道:“喂?” “我没做过。” “不是你做的?”迟鹤亭盯着摇晃的车顶,任思绪漫无地飘着,忽然间意识到了顾渺话里的意思,登时清醒过来,扭头再度确认道,“真不是你?我还找飞花阁问了,他们说玄宗据点里确实挂了一串串人头。” “杀完人后把头切下来一个个串好,然后找条凳子踩着挂到悬梁上?”顾渺指了指自己,满脸莫名其妙,“我有病?” 迟鹤亭扯扯嘴角。他确实觉得这是赤蝶能做出来的事情,但瞧顾渺那睁着眼睛的迷惑样儿,浑身上下贴满了“无辜”二字,他又觉得有些荒谬。 -- 第20页 “应该不是你。” 顾渺却和他想的不一样,反问道:“那是谁?” 迟鹤亭:“……” 不是,你给别人背了那么久的黑锅都没察觉么??? “赤蝶之所以那么遭人恨,成天被各门各派挂在嘴边骂,不仅仅是因为排在悬赏榜榜首。杀人归杀人,江湖上哪天不死人的,但只有赤蝶的手段异常邪门,尸体有被剥皮的,有被挖眼珠的,有被拆成百八十块的……”迟鹤亭顿了顿,“这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知道。总有人在我走后偷偷将那些尸身处理一番,制造些骇人听闻的诡事。那又如何?死了便死了,尸体就算喂狗了又能怎样?何足挂心。” “人言可畏。”迟鹤亭严肃道,“你本来顶多算个亦正亦邪的疯子,现在有人污蔑陷害,把你往邪魔外道上推,一旦成了江湖魔头……” 顾渺忽然贴近他,一手撑在车厢壁上,一手将头发撩到耳后,动作时还露出一截缠了绷带的肩膀,眼睛因看不太清而微微眯起,浑身透着如猫儿般的慵懒,道:“那在迟大夫眼里,我是个疯子,还是个魔头?” 太近了。 吐息里似乎还有茶点的清甜香味。 迟鹤亭恍惚了一下,旋即紧张起来,往后缩了缩,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当初我走投无路翻进百草堂后院之时,没想过还能活。”顾渺没有半点退开的意思,目光紧紧锁着他,“疯子也好,魔头也罢,你都没有留我一命的缘由,之后种种更是毫无必要。迟大夫,我想知道……为何?” 迟鹤亭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说?说上辈子有些事没弄清还想问问你? 他故作镇定道:“一念之差,缘分罢了。缘由这种东西,很重要吗?” “很重要。” “……”看来是没法糊弄了。迟鹤亭心一横,抓住他的肩膀道,“因为你好看!” 顾渺:“?”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觉得死了可惜,不行吗?” 顾美人看上去有些呆滞。 “而且我那时觉得你跟传闻里不太一样,动手前还问了我句是不是黑巫,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给我一刀。嗯,人不错。”迟鹤亭越编越顺溜,把自己都哄信了,“掉几颗药丸就红了眼圈,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人畜无害,还出手大方随便给钱,我吃饱了撑的,想要你命?” “我凶名远扬,你就不怕……” “那都经过了多少张嘴巴,耗子都能给传成熊。没听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吗?”迟鹤亭随意道,“我跟你说,本巫也凶名在外,你不知道而已。” 顾渺退了开去,又裹回薄被里沉默了许久,道:“迟大夫,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方才侃侃而谈的迟鹤亭瞬间卡住了,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无名小卒,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我便唤你阿迟?” 阿迟。 刹那间,迟鹤亭瞳孔缩了一下。眼前闪过无数旧时的画面。 阴冷昏暗的地穴里,机关运转的声音震耳欲聋,有人冲自己张合着嘴巴,声嘶力竭,却仍无法将话语传递出来,眼泪、血迹、恐惧,到处充斥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回过神来,马车依然摇摇晃晃碌碌作响,仿佛那声轻唤只是幻觉。 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阿迟。”顾渺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你不喜欢被这么喊的话,自己想一个。” 第13章 马车在一处城郊别院门口停了下来。 从那声“阿迟”后,迟鹤亭陷入了异样的沉默。一直到送走飞花阁的人,收拾完东西在这处别院安顿下来,他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顾渺站在门口,看他忙忙碌碌抖开被褥铺好,欲言又止。许久,出声道:“不喜欢便算了。”说完这话,心里忽觉得无趣,大概也掺杂了些许失望,转身便要离开。 “没有不喜欢。”迟鹤亭终于开了口,闷闷道,“只是,以前也有人这么唤我。”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迟鹤亭拾掇完,比他还先一步跨出门槛,轻飘飘道,“所以希望你能长命点。” “……”顾渺回过味来,怀疑地看向他,“你在咒我?” “哪能啊。”迟鹤亭再回身,又换上了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浅笑模样,招手道,“愣着做甚?出门吃饭,还是说你不饿了?” 顾渺下意识地朝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面露犹豫,摇头道:“不出门了。” “怎么?” “我……没什么胃口,你随便带点东西回来吃就行。” 迟鹤亭看了他一会儿,看出了点端倪,问道:“你莫不是害怕出门?” 顾渺矢口否认:“没有。” 他睫毛颤得厉害,时不时眨两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眼前的东西,指尖紧张地搓揉着袖口,偏偏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迟鹤亭不知道他口中的看不清究竟模糊到了何种程度,连出门吃个饭都会觉得不安,便没有戳穿他,十分善解人意道:“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辣的。” “啊?”迟鹤亭以为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又问了一遍,“你吃辣???” -- 第21页 怪不得他惊诧。顾渺在百草堂那会儿吃得多清淡,别说辣了,连油都不见,一日三餐都是养身炖品。 “想吃。” “有伤,忌辛辣……” “就一顿。” “行行,那我让厨子到时候撒几粒辣子。” “不够。”顾渺打断道,“要放很多,满盘都是的那种。” “……” 迟鹤亭一脸复杂地出了门。 原来顾渺口味这么重。 他去附近客栈点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和毛血旺,还特意叮嘱厨子多加点辣子,往死里加。最后厨子拎着餐盒出来时还有点忐忑,道:“客官,这……真的不能再辣了。” 迟鹤亭打开盖子看了看,冲鼻辣味熏得他眼泪横流,赶紧盖上,满意道:“不错,就要这么辣。还有那碗清汤小面,单独装了吧,放一块儿我怕过了辣味。” “好嘞好嘞,客官您拿好了,慢走。” 他拎着辣菜颠颠地回了别院,拉着顾渺到了前厅,一样样菜摆开来,道:“怎么样?” 顾渺舀了一勺豆腐,又尝了尝鱼头,在满桌辣子前面不改色:“还成。” “厨子都说了,不能再辣了。”迟鹤亭端起碗嗦了口面,竟觉得这面也辣了起来,不由皱起脸道,“你居然爱吃这种?” “不常吃这个。”顾渺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又看他,“明日想吃煲汤。” “明日我有的忙,得去城里买些制药的器具,还有你那六味毒草也不好找。这几日的饭菜只能吃外面的。”迟鹤亭说罢,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不能点辣的,养伤要紧。” 不说还好,一说,顾渺又往嘴里多塞了几筷鱼肉。 “……”迟鹤亭也懒得管他,转而道,“养好伤后,你什么打算?” “你呢?” “我?百草堂烧了以后我本该离开灵诸州的,眼下阴差阳错到了乌宁,躲哪儿不是躲,就在这儿住下,不走了。” 顾渺:“哦,挺好。” 迟鹤亭感到一丝丝的不妙:“你莫不会想……” 顾渺抬头:“不行?” “也不是不行。”迟鹤亭想了想,反正乾坤洞窟很快要现世了,玄宗没空再搭理自己,也没人顾得上惦记宝图,安全得很,多张嘴吃饭而已,“但你准备住到几时?” “什么时候想走了,便走。” 顾渺就这么在别院里住下了。 卖假药这行已经做过了,再做惹眼。迟鹤亭一琢磨,改做官府禁止流通的杀伤性极大的弩,再通过某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卖出去,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他做的弩,轻便小巧,有些零件还能拆下来折叠变形,简直是行走江湖杀人必备的利器。顾渺头一次见他做时,颇为惊诧,道:“你从哪学的做这弩?” “梦里。”迟鹤亭给手里的小弩装上扳机,扣紧试了一下,懒洋洋道,“我会的手艺多着呢,饿不死。” 乾坤洞窟并非虚渺传说,创造了它的机关世家自然也是真实存在的,迟鹤亭上辈子还去过几趟,在裴家藏书楼呆了些日子。 藏书楼并不在被烧毁的本家山庄里,而是建在了山腹之中,幸亏如此,否则那些机关学说的古籍典藏早跟着烧没了。为了破解乾坤洞窟的机关,他研究了不少里头的书籍,这改良的小弩便在其中。 顾渺拨了拨弹簧芯子,道:“这一架能卖多少?” “有市无价。”迟鹤亭换了个零件打磨,兴致缺缺,“只是不敢卖太高,但也不低。做一只弩要花半月的时间,算起来和以前卖假药也差不了多少。” 顾渺摸着那光滑的弩身,端详片刻,发出了灵魂质问:“所以,你钱都花哪儿去了?” 迟鹤亭:“……” 迟鹤亭:“又没少你一口饭吃。” 一提到吃饭,顾渺立刻将钱财去向丢到一旁,兴致勃勃地问道:“今日炖的什么?” “莲藕乌鸡汤,加了点参。” 顾美人皱眉。 “今早卖莲子的李婶儿送了一截藕,我就炖了。你不喜欢?” “吃着粉粉的,不好吃。” “那下回不炖了。” 迟鹤亭算是琢磨出了一点顾渺的口味偏好,大概喜欢吃起来爽滑或软糯的食物,尤其是嫩豆腐和鸭血,还挺挑嘴。 唔。 他还喜欢辣的。 这样说来,麻辣鸭血豆腐这道菜应该在顾渺心里占了不可撼动的地位。可惜自己不会,还天天拉着他吃清淡的。 “等手上这把弩卖掉了,我带你去城里吃饭如何?”思及此处,迟鹤亭慷慨道,“随便点,我请客。” 然而弩还没卖出去,客也没请成,乾坤洞窟便这么毫无预兆地现世了。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自天际滚滚而来,三教九流,什么玩意都被炸了出来,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随便拉个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热闹非凡。 玄宗慷慨地公布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将乾坤锁吹得天花乱坠,说成是人人可得的天赐机缘。那张据说能够寻到乾坤洞窟位置的宝图,立刻被所有人抛在了脑后。谁再管你赤蝶黑蝶,各家各派纷纷搁下了手头的要紧事,争先恐后,一窝蜂地涌向了阙月山。 江湖上一夕之间风云变幻,连朝廷都惊动了。 迟鹤亭接到飞花阁传书时,正跟顾渺吃饭。 -- 第22页 他瞟了眼,甚至没耽误喝汤,直接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窗外的荷塘里。 大约是看他不太高兴,顾渺道:“怎么了?” “玄宗说乾坤洞窟在阙月山,飞花阁派人去探了,还真在阙月山。”迟鹤亭捞起了汤里最后一块肉,“整个江湖都疯了,朝廷也动了。哎,这汤还是不够咸,肉没入味儿。” 顾渺筷子一顿,望向他,道:“你不去?” “去哪?” “阙月山。” “开什么玩笑,那阴气森森的鬼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怎知那就是鬼地方,万一是福缘宝地呢?不想试上一试?”顾渺若有所思,“说起来,之前江湖传言那能寻到乾坤洞窟的宝图就在我身上,你也从未问我过。” “宝图?哪来的宝图?你衣服都被我脱了好几回,该看见早看见了。” 顾渺:“?” 迟鹤亭:“咳,我是说,在你昏迷的时候帮你换衣服。总之阙月山跟咱们没什么关系,赶紧吃,吃完我要收拾桌子了,下午还有事。” “忙什么?炼毒?”顾渺注意他近来总是闷头呆在药房里炼制毒物,也不许自己跟进去,每次出来都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略一思忖,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异样神采,跃跃欲试,期待道,“是不是有仇家找上门来了?” 迟鹤亭:“???” 这是闲出来的吧? 第14章 对于顾美人闲到想杀人这件事,迟鹤亭表示不行。 “你要是真的闲,替我将仓库里的草药翻晒一下。”迟鹤亭堵在药房门口,在里头用力想关上门,咬牙切齿道,“还有院子里的杂草,也该除了。” 顾渺在外头努力抵着门,道:“你在捣鼓什么,让我看看!” “顾三水!你松手!” “阿迟——” 门上的力道一下就松懈了,顾渺一个踉跄,栽进了屋里。 迟鹤亭回过神,愤怒道:“你耍诈!” 顾渺迅速扫视了一遍屋里的东西。松木架上瓶瓶罐罐放得整整齐齐,底下一排小抽屉,有些还上着锁。药理书籍不讲究地堆在窗下,东一本西一本摊得到处都是,桌上倒在纸包里的药粉被透明琉璃罩着,还有一架子五颜六色的细管。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为何不让我看?”顾渺问道,“只是乱了些而已。” 迟某人脱口便想说我跟你很熟么?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挺熟了,吃住都在一块儿。 “因为黑巫制毒的过程乃是绝密,会泄露毒物配方。你这般冒失闯进来,犯了忌讳。”迟鹤亭换了套说辞,故意将话说得很重,冷冷道,“看完了?出去。” 顾渺怔了怔,慢慢垂了头,退出门去。 药房的门一关,整个别院安静得好似只剩他一个人。 过了会儿,他还真的去仓库拿了草药出来翻晒,一层层摞到簸箕架上,称得上勤勤恳恳。 赶走了人,迟鹤亭心里头却乱糟糟的,半天都没能静下来,抬头又从窗子里看到顾渺晒药的背影,总觉得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干脆又把门打开了。 “草药都放混了。这些放着等会我自己来弄,你爱干嘛干嘛去。” 顾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神色无辜,手上还沾着草叶渣子。 “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你又不让进去看。” 嘶。 听起来还有一丁点儿委屈。 迟鹤亭叹了口气,有点头疼,往门边上一靠,给他解释道:“我炼毒自然要试毒,怕吓着你,才不让你进来。” “自己试毒?”顾渺拍干净手上的草叶渣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真的是黑巫?” “我有分寸,死不了。”迟鹤亭答非所问。 他当然清楚顾渺问的是什么。 哪有黑巫不养几个药人试毒的。事实上,黑巫自己也算是半个药人,只不过服用的毒物循序渐进,更加温和,日久天长慢慢地获得抗毒体质,实在熬不住便算了。 而炮制药人,则是在短时间内让人摄入各种微量的酷烈毒物,手段残忍,死了就换一个。或者从幼童开始养起,更麻烦些,但成功率也更高些。 玄宗有很多这种药人,有些天资不错的,还会被选出来当做黑巫培养。 迟鹤亭见他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正想回屋,却听背后那人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用来试毒?” 他猛然回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顾渺那平静如水的眼眸,须臾,道:“没想过。顾渺,你不必做这种无谓的试探。” “不是试探。”顾渺轻轻一笑,眼眸微弯,蝴蝶胎记刹那灵动如生,“我不惧毒,但服下后还是会有症状,会痛会难受,却又不会死。这样好用,为何不用?” 迟鹤亭反复打量了他几遍,终于确认了这家伙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觉得自己拿来试药很不错。 迟某人骂道:“你有病?” 骂完又感到一阵无力,摇头道:“想进来看便看吧,随你。” 顾渺如愿以偿地进了药房。 “不要乱碰。”迟鹤亭没管他坐哪,回到桌前便开始忙碌,单手夹着三根细琉璃管,底下盛着一点粉末,又用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取了些清水,慢慢滴入,边道,“我不清楚你能承受多猛烈的毒,先从身后的架子上拿点毒物服下试试。从上往下数第六格,左数第四个罐子起,一整排都是我专门做来测试抗毒性的药,越靠右毒性越强。腹中有了强烈呕吐感的话,就别继续吃了,怕你吐晕过去。到时告诉我,那是第几瓶。” -- 第23页 “哦。”顾渺起身去翻那些瓶瓶罐罐了。 迟鹤亭将三根琉璃管斜靠着放好,准备着手处理第二批琉璃细管内的毒物时,猛地想起自己昨日好像也许可能大概往第六格塞过一瓶没地儿放的东西。 恰巧放在了最右侧。 想来顾渺也不会这么快试到这瓶。迟鹤亭放好琉璃管,慢悠悠地回头叮嘱道:“哎,那瓶蓝的你记得别碰……顾渺!!!” 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吓得顾渺手一哆嗦,“啪”地摔了瓷瓶。 迟鹤亭紧张道:“你……你吃了?已经吃了!?直接拿最右边的,胆子可真大啊顾三水,不怕万一吐到晚饭都吃不下??” 顾渺看他慌里慌张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道:“阿迟,我说的服毒后会有症状,指的是寻常人即刻毙命的剧毒。哪怕定灵散这种品级的毒物,对现在的我也不会起任何作用,第六格架子上的东西对我来说跟糖丸差不多。” 迟鹤亭木着一张脸,僵硬道:“可这瓶药丸不是一般东西,你当真没觉得身体古怪?” 见他说得这样严重,顾渺也不由迟疑起来,道:“是什么东西?” 迟鹤亭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一顿叽里咕噜。 顾渺脸色变了。 他眼神怪异地望着迟鹤亭,许久,浮现出一丝促狭,又有些忍俊不禁,低头看了眼滚在地上的浅粉药丸,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迟某人的脸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大声嚷嚷道:“怎么了!媚毒也是毒!凭什么不能放在架子上!!!” 那架势恨不得当场灭了顾美人的口。 偏偏顾渺还火上浇油:“这毒不行,没用。” 迟鹤亭快气疯了,推搡着要把他赶出去:“滚!赶紧滚!麻溜地给我滚!!!” 拉拉扯扯中,不知谁撞到了桌角,桌上器皿一阵乱晃,其中一只琉璃管大概没放稳,叮当掉下来,砸在一碟蓝色细粉里,又咕噜噜滚了一圈,扫倒了一排琉璃管,液体横流色彩纷呈,煞是好看。 听到动静,迟鹤亭回头,脸上的血色“唰”褪尽了,仿佛见了鬼。 满桌凌乱混杂的毒物里,缓缓升腾起一股如梦似幻的青色,轻盈如云雾,悠哉悠哉地弥漫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迟鹤亭一把捂住顾渺的口鼻,连拖带拽地将人弄出药房,回身一脚踹上了门,再飞快绕到另一侧关了窗,逃命似的带着顾渺跑出了别院。 院墙外,迟鹤亭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几乎站也站不住,一句话说不出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两粒药丸,分了一粒给顾渺,自己也吃了一粒。 顾渺咽下药丸,本能地对那青色烟雾感到了恐惧,低声道:“那是什么毒?” “……”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倒地的重响。 “你……阿迟?!” 迟鹤亭蜷缩成一团,面色青灰,浑身不住地痉挛。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哆嗦着挤出话来:“没……没事……给我……水……” 也不管顾渺听没听到,明没明白,两眼一黑,不省人事地昏迷过去。 又是……这毒…… 意识在熟悉的黑暗里沉沦,血肉仿佛被看不见的细绳勒紧、割裂,片片凌迟,干渴随之而来,如涸辙之鱼,渴得连血液都一同干涸枯竭,烈火焚身,自救不能。 “水……” 折磨并未持续很久。 滴滴湿意落在唇上,安抚了焦灼的渴意。 凌迟般的疼痛逐渐淡去,五感慢慢恢复,整个人似乎软绵绵地陷在柔软的云朵上,身侧还笼罩着舒适的暖意。 这是死了吗? 迟鹤亭神志不清地想着。 梅开二度,不晓得阎王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自己?、 作者有话说: 真·百毒不侵·顾美人 没想到吧!春/药也不管用! 第15章 迟鹤亭闭着眼睛躺了会,积攒了些许力气,终于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清了地府的模样。 挺简陋的,像镇子上的客栈布置。 嘶,怎么旁边睡着的仁兄有几分眼熟?敛翅停在眼角的那只蝴蝶好像是长出来的…… 他伸出手,蜻蜓点水般地拂过那枚胎记,浆糊似的脑子总算找回了一丝清明,有气无力地唤道:“顾……顾三水。” 顾渺只是趴在床沿边上小憩,被他这么拨弄一下,立刻便醒了,道:“没事了?” “没事,只是吸入了一点毒雾而已。”迟鹤亭撑着虚软的胳膊坐起来,低头瞧见白色里衣上几滴褐色污痕,扯起来一嗅,“唔,还找了寻常的清毒方子……喂个药都能洒出来这么多,你不会是硬灌进来的吧?” 顾渺揉了揉发僵的肩颈,道:“没把你呛死就很不错了。” “……”迟鹤亭又焉焉地躺了回去,摊在床上,撒泼道,“顾三水,你好没良心!若不是我反应快,如今躺着的就该是你了。” “我正想问你这事。”顾渺抱着手臂,微微弯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脑子不好使?” 迟鹤亭:“???” “那毒甚至都不一定对我起效,却可能会让你丧命。你倒好,先来顾着我?” 顾渺紧锁着他的视线,深如古井的漆黑眸子藏起了所有情绪,像封在冰层下流动的熔岩,稍有不慎便会喷涌而出,凶猛炽烈地融化掉一切谎言与假面。 -- 第24页 迟鹤亭一时语塞。 “此毒……”他斟酌着字眼,“是我所创,我自然知道深浅。” 顾渺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你昏迷了整整一日。” 迟鹤亭眼睛一闭,开始装死。 “你就不怕哪天毒死自己?”顾渺把他揪起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黑巫大都这样,痴迷于毒物,什么都做得出来。” 埋在回忆深处的药香、苦味、混乱的疼痛被轻轻拭去了一层灰,再度鲜明起来。 他的眼神变了,像蝎子扬起的尖利尾针,充斥着浓烈而扭曲的憎恨,手上的力道不自觉一点点加重。 “都是亡命徒罢了。顾三水,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个例外?”迟鹤亭挣脱不开,被揪得难受,眼见顾渺的脸色越来越可怕,仿佛下一刻就要扭断自己的脖子,赶紧服软道,“我平常还是很惜命的,只是以前发过誓,不会再让第三人中此毒,所以……你……你先松开……咳咳咳……” 他摔回床上,大口喘着气,摸着饱受惊吓扑通扑通一阵乱跳的小心脏,手脚软得一丝气力也无。 “三个?之前有两个?”顾渺琢磨了会儿,觉得这个数字暗藏的意味非常微妙,“难道说你曾经中过此毒?没死?另一个中毒之人是谁?” 迟鹤亭焉了吧唧地把脸埋进枕头,闷闷道:“我不想说。你再问,就是趁人之危。” “……”顾渺这才发觉他好像有些焉了,把他翻过来摸了摸额头,“又哪里不舒服了?” 迟鹤亭:“?” 迟鹤亭:“你方才差点把我勒死!” 顾渺茫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垂了眸子,将那些纷乱的回忆压下,轻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迟某人翻了个身,非常大度地原谅了他,道:“那我想吃葱油面,你给我去买。记得多加两勺葱油。” 顾渺真的给他去买了。 只是临走前,还是没忍住,问道:“那毒有名字吗?” “有啊。”迟鹤亭一只胳膊耷拉在床沿外,一晃一晃,漫不经心道,“此毒名为——摧魂水煞。” 顾渺走后,迟鹤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安顿在一间客栈里。 摧魂水煞的毒性十分特别,只针对人,并不会污染水和草木。细细一缕烟雾,放在那里不管,一会儿就散去了。 但是顾渺不清楚这点,担忧毒物残留,昨日没敢贸然回去别院。 也好。 客栈与飞花阁留下的联络点很近,正好去给晌清欢回个信,让他别掺和进乾坤洞窟的争夺里去。 迟鹤亭又眯着眼睛躺了片刻,听见楼下传来喧闹动静,隐隐提到“赤蝶”二字,翻身坐起,将门打开一条缝,支起耳朵听了听。 “他娘的真是邪了门了,李兄,你说这赤蝶真有那么大本事,没人治得了他?” “先是乌宁,再是兰淮……听说那些尸体肠子都被扯出来,挂了满树!老远看去还以为是绸带挂着,据说头一个发现的人,直接给吓疯了!短短一个月内接连作恶,还都这般耸人听闻!兰淮前些日的那把大火估计也是他。我看啊,赤蝶离成为江湖魔头不远了。” “他本来就是!可眼下各大门派都跑去阙月山破那什么乾坤洞窟,也没人管这事儿,唉唉,晦气!” “不说了不说了,来来喝酒!” “喝!喝!” 迟鹤亭透过门缝看了眼那些人,并不起眼,只是几个恰巧路过的普通江湖人士。 如此说来,他们谈论的兰淮之事,应该已经传开了。 他缓缓拧起眉毛,觉得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又过了不久,顾渺带着葱油面回来,摘了帷帽,摆上筷子,道:“起来,趁热吃了。” 迟鹤亭麻溜地爬起来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哧溜一口,满足道:“好吃。你不吃?” “我不饿。” “你几时又跑去兰淮杀人了?” 想必顾渺也是听说了的,不甚在意道:“捉风捕影,胡吹瞎扯罢了。” “过去也常有?” “嗯。” 迟鹤亭含着筷子,走了神。 前世自己与顾渺唯一一次照面,便只有进入乾坤洞窟之前。甚至那会儿都没把红衣美人和赤蝶这俩人往一块儿想过。 因为赤蝶很早就死了。 乾坤洞窟一现世,赤蝶愈发疯狂,四年后逼得各大门派发出绝杀令,联手围剿。他负隅顽抗,逃了整整一年,终于在长恨崖伏诛,可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江湖上人人拍手称快。 他也曾猜想过为何赤蝶死了,顾渺最后却出现在了方鸿轩手里。 自己当初只隐约听说此人是宗主亲侄方怀远献给他的,至于顾渺失踪的整整五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 重活一世,竟叫自己瞧见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有人刻意让赤蝶身败名裂。 也不能这么说。 顾渺哪儿还有什么名什么望啊? 迟鹤亭咬了咬筷子,在心里严肃地纠正了一下:是有人在暗中作妖,用心险恶,推波助澜,势要将赤蝶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待到四年后绝杀令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顾渺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道:“再不吃,面要糊了。” “嗯?哦,吃,这就吃。”迟鹤亭回神,赶紧低头吃一大口,眼前却闪过红衣下伸出来的那只瘦削的手,和顾渺搁在桌上的手缓缓重合。喉咙忽然有些发涩,一根面都咽不下去。 -- 第25页 努力半晌,他扔了筷子,抬头道:“顾三水,有人要害你。” “谁?” “不清楚。” 顾渺笑了声,看样子是没往心里去:“随他。” “可我好奇,什么人这样藏头露尾,借赤蝶之名作恶。”迟鹤亭将筷子搁在面碗上,一眨不眨盯着顾渺,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兰淮看看?” “闲着?好奇?”顾渺重复了一遍,嗤笑道,“你被毒傻了?不知深浅还上赶着去趟浑水。况且这与你有何干?” 迟鹤亭弯起眼睛,盈盈的,像落了一把闪烁的碎星:“自然有点干系。上次我单枪匹马在兰淮的玄宗据点放了把火,他们竟敢将这等壮举随便算到别人头上,不给点教训,真当本巫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了。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顾渺默了默,认真问道:“你到底是谁?” 第16章 “是个你想象不到的厉害人物。”迟鹤亭避重就轻,半开玩笑似的答道,“玄宗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找麻烦,就是想得到我自创的摧魂水煞的毒方,然后放进他们家九塔药库里供着。可惜整整两年了,玄宗七堂在我这里折损了不少人,却连毒方的影儿都没见着。” “既然你这般厉害,为何玄宗会派天干级别的黑巫来?”顾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觉得过于儿戏吗?” “……”迟鹤亭自问摸不透方鸿轩那个老家伙的想法,便老老实实道,“我哪知道。” 顾渺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对傻子的关爱。 迟鹤亭敏锐道:“你这是不信?” “嗯嗯,信。” 敷衍! 迟鹤亭翻了个大白眼,懒得理他,捧起面碗三口两口干完,“啪”放下,气势如虹道:“走了!” “不再歇会儿?要走也是明日再走。” “……是有点虚。”迟鹤亭站了片刻,便觉得手脚发软,整个人晕得像要飘起来,果断爬回床上躺好,然后发现一个严峻问题,“你昨晚睡哪?” “隔壁。”顾渺瞟了他一眼,“睡相那么差,莫非你以为我会跟你挤一张?” 迟鹤亭:“???” 他指了指自己,带着一点点不敢置信,道:“我?睡相差?” 到底是谁半夜动来动去骨碌碌往自己怀里滚!是你吧顾三水!!!平白无故被倒打一耙,迟鹤亭真觉自己冤得晴天打雷,六月飞雪。 “明早我来叫你。”顾渺推门,又回头道,“那毒,真的没事了?” “真没事了。我心里有数。” “那好。” 门一关,迟鹤亭又慢吞吞地爬起来,挪到衣架边上,从里头掏出了那个扁瓷瓶,摩挲着上边的纹路,沉吟许久,自言自语道:“若是中毒不深,此药可解。飞花阁的那位恐怕还是不行,得再做改进。只是……” 只是这里头有几味药,需得六十年以上的年份,贵且不说,打着灯笼也难找。先前许下了半年内做出解药的承诺,找寻药材一事可以说是火急火燎,火烧眉毛。 迟鹤亭满面愁容。 他真的真的真的很缺钱! 第二日清早。 迟某人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哈欠连天地打开门,朝顾渺道:“早啊。” 顾渺:“……没睡好?你认床?” 认什么床,做了一晚上被铜钱追着咬的噩梦罢了。 迟鹤亭哪肯将这么丢脸的梦说出来,揉着脖子装模作样道:“这床太软了,唉哟,睡得我背都疼了。走走,下楼吃饭。” “我吃过早饭了。” “这么早?” 顾渺凉凉地一眼瞟过来,迟鹤亭立刻噤声。这问题……似曾相识,某人还很不爽地反问自己是不是觉得他“四肢不勤好吃懒做”。 同一块石头怎么能绊倒两次。 有哪里不对。 迟鹤亭努力回想片刻,一拍巴掌,恍然道:“你在别院明明从不早起,天天要我喊你起来吃饭,偶尔还赖床!奇了怪,怎么一出门就转了性子?” 顾渺怔了怔,很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客栈吵,亏你睡得着。” 莫说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休息,哪怕是屋子里多了个人,他都不一定能睡着……顾渺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毛,觉得自己在迟鹤亭身边的时候似乎过于松懈了,十分不妥。 “吵?也不吵啊。”迟鹤亭擦了擦眼角,抓起衣架上的衣服胡乱披好,走到铜盆前洗了把脸,总算清醒了几分,“我还要办点事,你先回别院等着。” “我们怎么去兰淮?” “水路虽快,但容易给人抓到行踪。租船的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去阙月山,我们去兰淮未免太过显眼,只能骑马……”迟某人话说一半,突然卡住了。 他们没有马。 虽说现在去买也行,但弩还没来得及卖出去,而顾渺之前给的那些钱……他花得差不多了。也许可能大概还剩了一点,可以充当盘缠,反正绝对不够买匹马的。 迟鹤亭扯了扯嘴角,道:“走去。” 顾渺:“?”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马太贵了。” “……”顾渺无语,一针见血道,“你又没钱了?” 迟某人恨不得挖条缝钻进去。 “难不成你是貔貅投胎,专吃钱财,只进不出?”顾美人毫不客气道,“去弄钱。” -- 第26页 “没、没这么快,起码要十天……” 十天。 等到兰淮,怕是黄花菜都凉透,一丁点儿痕迹也找不着了。 顾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砰”地带上了门。 迟鹤亭:“……” 这、这是生气了? 也不能怪自己是吧……早知道要出远门,就多留点了。迟某人毫无诚意地检讨了一番,下楼吃过早饭,结了账去飞花阁联络点寄信了。 待他姗姗回到城郊别院,两匹棕色矮脚马正拴在门口大树上,精神抖擞地冲自己打响鼻。顾渺把一个行李架放到马鞍后面,回头看见是他,道:“事情办完了?” 迟鹤亭目瞪口呆。 “你从哪弄来的马?” “别人送的。” “少胡扯。说吧,哪儿抢来的?”迟鹤亭围着矮脚马转了一圈,啧了声,“你的钱也是这么来的?” “是送的。”顾渺不高兴道,“阿迟,你怎么能随便揣测别人。” 见他这般义正辞严,迟鹤亭迷茫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可能误会了他,赶紧道:“是我不对。看这马的品相,可不便宜。谁送的?那位兄台好生大方,等我们从兰淮回来,不得专程登门拜访一趟,好好道谢才行。” “不用。那几人青天白日想拦路打劫,被我打断了胳膊后,说愿意送两匹好马,求我放过他们。”顾渺放好行李架子,边整衣服边道,“马我牵回来了,人我也杀了。你若想道谢,不用着等回来,现在烧点纸钱过去就行。” 迟鹤亭:“???” 顾渺:“怎么?” 迟鹤亭:“不不不,挺、挺好的,为民除害。你等会儿,我进去收拾下东西就走。”他恍恍惚惚地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几步才站稳,接着魂不守舍地往里走。 顾美人盯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迟某人一脸大受震撼的样子? 自己哪里说错了吗? 这个小问题并没有困扰顾渺很久,等迟鹤亭背着行囊拿着地图出来后,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轻装快马,转眼便到了兰淮。 与上次来偷玄阳草时所见大相径庭,那点小小的繁华似乎一夜没落。城内的街道上,零星行人,十门九闭,冷冷清清。 迟鹤亭沿途打听,那些人一听“赤蝶”两字,个个都跟白日见鬼似的,缩头缩脑不敢说话。有的人迫于威胁,给他们指了个大概方向后,慌忙逃走了。 “不应当啊。”迟鹤亭奇怪道,“就算杀了人,死状奇惨,那也过去挺长时间了。而如今人人对那个地方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必有古怪。” 顾渺淡淡道:“他们惧怕的不是死人,而是鬼怪。看这模样,怕是那地方死了人后开始闹鬼了。话又说回来,死得这么惨,化成厉鬼来索命也不稀奇。” 第17章 迟鹤亭惊讶地望向他。 顾渺抬起眼皮,道:“看什么?” “你这样正儿八经地与我说鬼神,有点意外。”迟鹤亭一挑眉,笑道,“我以为你不信这些的。” “我没说信,也没有不信。”顾渺道,“只是世人这样想,我便这样说。” 只一愣神的工夫,顾渺就走到前面去了。迟鹤亭轻轻打马赶上,一勒缰绳,又与他并肩走着,漫不经心道:“这算什么?人云亦云?” “有何不可?” “有时会遭受蒙蔽,错过很多东西。”迟鹤亭偏头看他,眼睛一弯,笑起来,“比如这个。” “我?”顾渺微微一怔,望着前方,淡淡道,“眼见不一定为真,传闻也没错得太离谱。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敢断言那是人云亦云?” “断言不敢说,只是——” 迟鹤亭笑着说完,一拍马,转眼便到了长街尽头的转角。 街上无端起了风,将顾渺的帷帽轻纱掀起一角,也将那后半句话送到耳边:“只是世人眼里的那把尺,岂能衡量我心中的是非黑白。偏袒也好,爱憎也罢,皆由我心。” 兰淮镇西。 前边那座矮山坡,南面郁郁葱葱,北面却光秃秃的,果然如那几个路人所说,很是奇特显眼。 迟鹤亭勒马,翻身跃下,回头道:“看样子是到了。” “朝阴的地方植物都枯死了。”顾渺随手把缰绳系在了树上,望了两眼,猜测道,“是毒?” “是毒。赤蝶杀人,那死的必须是黑巫。不弄点毒物过来做得逼真些,怎么自圆其说?”迟鹤亭从怀里掏出两块方巾,丢给他一块,“蒙上。闹鬼无非有两种,一是有人装神弄鬼,二是吸入残余的毒物陷入幻觉。我比较倾向于后者。” 顾渺拿着方巾,哭笑不得,不由开始怀疑迟某人的记性是不是不太好,提醒他道:“我不怕毒。” 迟鹤亭戴面巾的动作一顿,道:“我忘了。要不你扎头上?” 顾渺:“……” 最后顾美人还是很给面子地戴上了。 草木枯败,整个矮坡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恶臭味,一棵巨大的老槐树遥遥矗立在坡顶,枝干嶙峋,上边挂着的一条条风干肠子随风晃荡,腐蝇绕着嗡嗡乱飞,很是倒胃口。 两人踩着湿软黑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走,每次抬脚都发出一声“啪嗒”轻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死寂的矮坡着实有些渗人。 -- 第27页 迟鹤亭左顾右盼了一番,拽了下顾渺的袖子,指着坡顶的槐树,没话找话道:“这附近都是低矮山坡,他们偏偏挑了这个生有槐木的。顾三水,你猜是为何?” “为何?” “木鬼为槐,槐木就是鬼木,属阴,民间对此木多有忌讳,拿来闹鬼吓人最是合适。” “嗯。”顾渺忽然停了下来,问道,“阿迟,你怕鬼吗?” “当然不怕。嘶,这地方怎么跟乱葬岗似的,到处都是死人的味道,晦气。”迟鹤亭又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顾渺,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顾渺脸色有些苍白。 “我动不了。”他盯着迟鹤亭的眼睛,轻声道,“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 一瞬间汗毛倒竖,凉气直窜天灵盖。 迟鹤亭吞了口唾沫,定定神,缓缓伸出手,道:“别怕,我拉你过来。” 顾渺没有立刻去抓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道:“这矮坡诡异,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说话间,迟鹤亭已经探过身子,捞住他的手腕用力往怀里一拉,口中道:“少婆婆妈妈的,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是鬼也叫它回地府投胎……鬼啊啊啊啊啊!!!!” 顾渺的耳朵差点给他震聋了。 他扑在迟鹤亭怀里,脚踝上的禁锢并未消失,反而拔萝卜带泥,从松软的黑土下面带出来了某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引得迟鹤亭鬼哭狼嚎吱哇乱叫,死抱着自己不肯撒手。 “闭嘴。”顾美人冷冷道,“有刀吗?” “顾三水,你别冲动!为这种东西壮士断腕不值得……” “壮士断腕?”顾渺笑了声,凉飕飕道,“我只知道,你若再不松手,断的就是你的胳膊。” 迟鹤亭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个东西,又赶紧闭上眼:“真丑。” 确实很丑。 那是一具被埋在土里的干尸,发色枯黄,眼窝深黑,薄薄的一层皮紧贴着骨头,宽大的衣服穿在骨架上,空空荡荡,浑身散发着泥土的腐臭。 顾渺从他那里借来一柄弯刀,利索地砍断了抓在脚踝上的手,再丢还给他。 干尸骨头的断裂口流出来些黄褐色的液体,黏连着挂在刀身上,滴滴答答渗进土里。迟鹤亭嫌弃地拎着自己的弯刀,道:“你不也有剑,为什么还要问我借刀?” 顾渺理直气壮道:“脏。” 迟鹤亭:“?” 他伸手扯下顾渺脸上的方巾,擦了擦刀,再把刀插回皮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顾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方巾已经被糟蹋完了。 顾渺:“……” 他瞥了眼迟鹤亭脸上的方巾,似乎很想抓下来,沉默半晌后,摊开手道:“赔我。” “赔你什么?”迟鹤亭茫然道,“这方巾本来就是我的。” “之前你已经送给我了。” 迟某人翻来覆去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几时说过半个“送”字,但眼下这鬼里鬼气的地方显然不适合斗嘴。他无奈道:“行行,等回去给你买个十条八条,先说正事。这干尸一看就死透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抓你?有人在干尸上做了机关吓唬人?” 这倒也说得通,为何兰淮镇上的人对矮坡避之不及。一脚一个诈尸,谁受得了啊。 顾渺回想了一下,道:“没有机关,是我先踩到他,然后脚踝就被抓住了。” 迟鹤亭:“……你这样说更吓人了。” 顾渺捡起一根树枝,将干尸翻了个身,看似随意地戳了几处,再次肯定道:“没有机关。” 迟鹤亭愣了愣。 他也试着用树枝戳了顾渺戳过的那几个地方,干干瘪瘪硬邦邦,完全没法判断出有没有设置机关,除非拿刀剖开来看看,不由道:“你对机关术很熟悉?” “不算太熟。”顾渺垂下眸子,看起来有些冷淡,“略知皮毛。” 迟鹤亭知趣地闭上了嘴。 两人又在干尸出土的附近搜了一圈,也没发现周遭安置了什么机关,便继续向着坡顶的老槐树前进。 安静不过半刻钟,迟鹤亭又滔滔不绝地开了话匣子,一口一个顾三水,喋喋不休,吵得顾渺不得不停住脚步,问道:“阿迟,你怕鬼吧?” 迟鹤亭:“……” 迟鹤亭:“胡扯,我堂堂……怎么可能怕鬼!只是这里太过安静,不跟你说两句话,总觉得过会儿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那你信鬼神之说吗?” 迟鹤亭张了张口,正准备编点什么糊弄过去,却被那锐利的眼神一瞧,卡了壳,仿佛什么也藏不住了。 他不自在地碾了下脚尖,老老实实道:“信。” 死过一次,不信也得信。若是哪天不走运撞见了黑白无常,让他们抓到自己这个漏过了轮回的亡魂,直接被拘回去投胎也不一定。 真说起来,他确实有点怕。 毕竟死亡的滋味太过孤独,茫茫黑暗,孑然一身。 “……牵着你走。” 迟鹤亭没听清,抬头看向顾渺,道:“你说什么?” “我说,”顾渺伸手拽住了一点他的衣袖,认真道,“怕鬼的话,我牵着你走。” 第18章 迟鹤亭活了两辈子,还没被人这么“体贴”过,大受震撼,一时愣在原地。 -- 第28页 顾渺见他迟迟不动,问道:“不走?” 他从木然中惊醒,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道:“我自己走。” “那你安静些。” 迟鹤亭:“……” 归根结底还是嫌自己吵。 他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生怕顾渺等会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语。 少了迟某人的聒噪,两人很快来到坡顶的老槐木底下。迟鹤亭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香塔,用火折子点燃。细烟缕缕,盘旋而上,那些嗡嗡乱飞的蝇虫轰然散去,连带着树上的恶臭也淡了不少,总算不至于那么令人作呕。 迟鹤亭往槐木树冠上看了几眼,便恶心得撇过头,道:“这么多,不是一两个人能搞出来的。这样看来赤蝶的传闻确实有些离谱,莫非他们以为你有三头六臂,手段通天?” “不稀奇。”顾渺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土,皱眉道,“实的。尸体没有埋在树下。” 尸体上会残存着武器的痕迹,尤其是致命伤的位置,就算稍稍有点烂了也能勉强分辨一二,运气好或许还能发现别的线索。 找不到尸体,那这诡事可真就成了无头悬案,无从下手了。 迟鹤亭不死心地想爬上树去看看,却被顾渺拦住,道:“算了,走吧。” “就这么走了?”他错愕道,“哪怕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也好,难不成你就甘心遭人诬陷?” “名声好坏,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顾渺倒是看得很透,“就算证明这事不是我做的,赤蝶依然是赤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我的命。何必白费力气。” “等等,先别急着走,让我再想想,就差一点了。”迟鹤亭沉吟道,“我总感觉……那干尸的模样,似乎在哪见过。”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一闪而逝似曾相识的灵光,矮坡上突兀地响起一阵雨打屋檐般的婆娑声,又像耗子在床底窸窸窣窣地啃食东西,整齐划一,不辨来处。 顾渺抽出长剑,警惕地朝四周看去。窸窣声此起彼伏,听的时间久了,竟像有无数人在耳边低声细语,闹哄哄的,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冷不防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他差点直接把人摔出去。回头瞧见迟鹤亭煞白的面色,顾渺虽脸色不太好,但终归还是没有发作,干巴巴地安慰道:“没事的。” 抓在顾渺肩上的手气力极大,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几乎要掐入皮肉。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干尸。”迟鹤亭俯瞰着陡坡,微微颤抖,眼神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恐惧,“是……水煞。” 仿佛要印证他说的话,湿软的黑土之下,陡然伸出无数枯瘦嶙峋的手,泥土耸动,窸窣声瞬间清晰起来,像被深埋在地底的亡魂摸索着爬行,想要重返人间。 乍见这骇人一幕,迟鹤亭厉声喝道:“走!” 两人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运起轻功玩命往坡下跑,险之又险地掠过那一双双沾满黑泥的手,几乎一眨眼工夫,就跑出了矮坡。 再回过头去看,有的干尸才爬出半个身子,半截埋在土里,动作迟缓地挣扎着;有的手脚并用在矮坡上爬行,开始啃食还埋在土里的同类,撕扯着滚作一团。 顾渺远远望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惊骇道:“那究竟是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迟鹤亭哑声道,“水煞浑身是毒,你没被碰到吧?” “没有。”顾渺很想再提醒他一遍,自己压根不惧毒物,但见他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 直到回了客栈,迟鹤亭还是有几分心不在焉,神思不定,险些被热茶烫了手。 他实在想不通。 若此事真的与玄宗有关,方鸿轩图什么? 上一世顾渺被绝杀令逼入死地,失踪了整整五年,最终落到了方鸿轩手里。既然玄宗有这样的通天本事,连一个“死人”都能掘地三尺找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提前败坏赤蝶名声? 而且当初这事儿自己竟没能参与,方鸿轩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想来是交给玄宗最为秘密的暗堂去做了。他煞费苦心地布置了十年……甚至更久,赤蝶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这样周密图谋的东西??? 他费心思索许久,也没能想明白。 说到底,还是曾经太过于专注方鸿轩交给自己的那些事情,一心一意做他手底下最听话最锋利的那把刀,到最后……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阿迟?” 迟鹤亭抬眼,恰到好处地藏起了眼底的一抹暗色,换上浅笑,若无其事道:“我去吩咐小二烧热水上来,你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过会儿晚饭都要吃不下了。” 两人在矮坡上弄得相当狼狈。初进店时,小二瞧他们的眼神像是看俩要饭的,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就要被当场赶出去了。 顾渺却没有立刻起身,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知道那些东西。” 一见他那刨根问底的架势,迟鹤亭就头疼,揉揉额角道:“告诉你,都告诉你。先洗澡,再吃饭,边吃边说。” 顾渺怀疑地打量着他,满脸不信。 “……”迟鹤亭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你怕我跑了?不要干脆蹲在桶边看我洗澡?我没衣服穿,肯定跑不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 第29页 顾美人翻了个白眼,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换了套青色的衣服,略微有些湿软,薄薄地紧贴在身上,墨色长发湿漉漉地拧成一股,随意搭在肩上。他进屋后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和酒,非常自然地绕过了屋子中间横着的屏风,道:“还没洗完?” 迟鹤亭:“……” 迟鹤亭:“你进屋不敲门???” 顾渺扬了扬眉毛,瞧他泡在木桶中的窘迫样子,忽然笑起来,揶揄道:“我以为你跑了。” “没跑。看够了没有?”见他丝毫没有退出去的自觉,迟鹤亭想了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便直接“哗啦”一声从桶里站起来,镇定自若地跨了出来,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出水的瞬间,顾渺退了半步,扯过屏风上搭着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扔去,试图遮掉某些有碍观瞻的部分。 臭味袭来,迟鹤亭大惊失色,赶紧躲开,道:“顾三水!那是脏衣!” 顾渺:“那我再去洗个手。”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房间。 迟鹤亭:“……” 过了一刻钟,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进来。” 顾渺探进头:“你穿好了?” “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迟鹤亭敞着衣襟,懒懒散散地单手撑着下巴,给自己倒了杯酒压压惊,顺手把另一个酒盏也斟满了,“来一杯?” “不喝。” “你不能沾酒?” “不是。”顾渺稍微犹豫了一下,补了句,“我只在不高兴的时候喝酒。” “哦?”迟鹤亭被勾起了好奇,追问道,“那你高兴的时候喝什么?” “吃辣。” 迟鹤亭:“???” 他回忆了一下从相遇到现在顾渺唯一一次吃辣。是在松山上被一群人围追堵截厮杀到力竭,眼睛看不清还弄丢了药,饿了大半天到了别院之后,不顾伤势,问自己要辣吃。 …… 到底哪里值得高兴了? 唔,死里逃生,好像是该高兴。 顾渺哪管他想什么,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连筷子都没摸,便开口问道:“水煞是什么?” 第19章 “水煞是我给那些东西起的名字。”迟鹤亭抿了一小口酒,慢慢道,“而玄宗,称他们为药傀儡。” “你果然与玄宗渊源颇深。” 迟鹤亭放下酒盏,还是那副懒散的姿态,好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斜斜地睨着他,等待下文:“所以?” 顾渺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但是你已经不在玄宗了。” 迟鹤亭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就我俩的身份,你不觉得非常不适合一起坐着吃饭吗?”迟鹤亭屈起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面,满眼促狭,“本巫倒是无所谓,可你赤蝶……” 顾渺绷起了脸,忽然伸手拿过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冷冷地打断道:“药傀儡,接着说。” 他从善如流,继续道:“不管是水煞还是药傀儡,本质都是活死人。矮坡上埋的那些,恐怕就是被掏了肠子的倒霉蛋们。他们被扯出肠子后,还没断气,又被喂下了剧毒,迅速失水,变成了我们看到的干尸模样。活死人力大无穷,不知疼痛,却神志混沌,无法听从号令,最后被玄宗当做废物丢弃在了那里。” 顾渺瞳孔微缩,道:“剧毒?是什么毒?” 迟鹤亭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淡淡道:“摧魂水煞。除此之外,天底下没有第二种毒能有此功效。” 死寂。 顾渺垂着眸子,盯着手中空空的酒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你说过,那药方在你手里。” “完整的毒方确实是在我手里。玄宗一边想尽办法尝试补完毒方,一边暗地里派人四处找我。矮坡底下埋的那些药傀儡,应该是试验失败的东西,很快就会彻底死掉。”迟鹤亭瞧他愈发冷漠的神色,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不紧不慢道,“真正的水煞会保留生前的武功和记忆,极其凶悍难缠,好食血肉。一旦闻到血气,便会发狂厮杀,不死不休。但他们又依赖于摧魂水煞,控制起来很是方便。以玄宗的野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用的东西。” “你自创的毒方?” “算是吧。” 顾渺沉默了很久,久到迟鹤亭都紧张起来。 “做出了摧魂水煞,最差也能在玄宗混个人阶。”顾渺终于放下酒盏,动了。他夹了一筷清炒豆芽,慢条斯理的嚼咽完,才道,“你居然逃了?” 桌子底下,迟鹤亭按在刀柄上的手一僵,神色有些呆滞。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饭了。片刻之后,悄悄地收回手,迷惑道:“你不问我为何要炼制这种邪门的毒物?” “你也没问过我为何要练杀人的剑招。”顾渺又挑了一块糖醋肉,“有何区别?” “区别当然有。”迟鹤亭不依不饶,“水煞的存在一旦被人知晓,不亚于乾坤洞窟……唔!” 顾渺把糖醋肉塞进他嘴里,不耐烦道:“跟我有什么干系。闭嘴,吃饭。” 然后又拿走了迟鹤亭没有用过的那双筷子。 “……”迟某人呆滞地咀嚼了两下糖醋肉,忽然意识到这是顾渺的筷子,头皮一麻,起身想再去拿双新的。 -- 第30页 顾美人眯了眯眼睛,抓起桌上的一粒花生,用力一弹,打在他膝盖上。猝不及防,迟鹤亭被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愤愤道:“顾三水!你到底想干嘛!” “一起坐着吃饭。”顾渺对他想要离开的举动非常不高兴,“去哪?” “……去拿双新筷。” “去。” 迟鹤亭在楼下厨房转了一圈,把两人方才的对话琢磨了几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顾渺好像不太在意自己是不是个丧心病狂的黑巫。 噫。 他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欢喜,拿了筷子,乐颠乐颠地回房间坐下,凳子还没捂热,就听顾美人嚼着脆瓜,含含糊糊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跟玄宗牵扯不清?” 迟鹤亭:“……我已经离开玄宗了,没有牵扯不清。” 顾渺:“还是个黑巫。” 迟鹤亭:“……” 迟鹤亭:“那我走?” 顾渺慢悠悠地下筷,夹住一块肉,抬头瞪他一眼:“你试试看?” 迟鹤亭起身走到门口,刚推开一条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放筷子的声音,赶紧亮明目的,探出头朝楼下喊道:“小二!加菜!” 一顿饭毕,两人又和好如初。 迟鹤亭被顾渺点的辣子鸡辣得生不如死,一边埋头喝水一边控诉道:“你点的这是辣子鸡吗?明明就是鸡子辣!顾三水,你再让厨子多加把辣,我都能直接去见阎王他老人家了!” 顾渺:“嗤。” “顾三水,你……” “别总这么喊我。被人听见,一猜就猜出了。” “那喊什么?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迟鹤亭顿了顿,试着道,“三水?” 顾渺垂下眸子,躲开目光,道:“随你。” 迟鹤亭翻了个白眼,拉长音调:“哦?” 说什么随你,分明就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人怎么这么不坦诚? “我们明日回乌宁?”顾渺见势不妙,迅速换了个话题,“既然是玄宗,便没有再追查的必要了。” “可他们拿普通人试毒就算了,还非要栽赃给你,真是奇怪。”迟鹤亭皱眉道,“炼制水煞乃是绝密之事,想必交给了暗堂,但兰淮这事儿,又像是天枢堂的手笔。暗堂向来独立于七堂存在,绝不互相干涉,怎会一起办事?” “天枢堂?你是说玄宗按照北斗命名的七个废物篓子?” “……”迟鹤亭严肃道,“虽然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也不能直言七堂是废物篓子。” “那该叫什么?” “饭桶。” 顾渺不小心把花生壳磕飞了。 “不过玄宗宗主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喝多了脑子一糊涂,让暗堂和天枢堂联手也不一定。” “年纪大?”顾渺收拾了下花生壳,“方鸿轩不过而立之年。” 迟鹤亭愣了一下,道:“才三十么?” 他总觉得这人该四十几了。 顾渺又开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道:“不是三十难道是六十?” “直接入土了最好。”迟鹤亭不客气地咒了方鸿轩一把,收起玩笑模样,神色逐渐认真,分析道,“三水,玄宗如果真想杀了你,易如反掌。但方鸿轩不仅用以玄宗的承诺为筹码,将赤蝶送上悬赏榜榜首,还不惜破了规矩,让天枢堂插手暗堂之事,给你泼脏水。而你最坏的下场,也不过是挂着榜首,身负绝杀令,黑白两道都欲除之而后快。横竖都是一死,这般迂回,你觉得他图什么?” “身败名裂?” “赤蝶哪来的声与名,还用得着败?”迟鹤亭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我换种问法,你身上……有玄宗想要得到的东西?” “不知道。”顾渺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很是敷衍,“我们明日回乌宁吗?” 迟鹤亭摸了摸下巴。 其实顾渺百毒不侵的体质对玄宗就有相当大的诱惑力,天底下没几个黑巫不想要这样的药人。抓回去切成片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上辈子顾渺在玄宗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活得好好的…… “我们几时回去?”迟迟没有听到回答,顾渺第三次发问。 迟鹤亭回神,道:“明日……差不多吧。药傀儡这事儿有点特殊,回去后我还要告诉飞花阁一声。” “他们也在查摧魂水煞?”顾渺意外道,“你之前还说摧魂水煞不可被人知晓。” 人家飞花阁是做情报买卖的,被他们知道了,跟写在一摞纸上满大街撒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顾渺:哪里不适合一起吃饭了!两个人一起干饭才有劲! 迟鹤亭:对,你说的都对。加菜! 第20章 “我不是要跟飞花阁做情报交易。”迟鹤亭反应过来,哭笑不得,“摧魂水煞的存在,飞花阁并不清楚。那是我与晌清欢之间的私事,只是告诉他一声。” “你与晌清欢关系很好。” “算不上很好,比较熟而已,偶尔能借飞花阁的路子便宜行事。” 顾渺撇撇嘴,显然不信:“你甚至请得动白衣无面。若只是普通的交情,晌清欢怎么会将他借出去?还是说,你付得起请他的价?” “……”迟鹤亭勉强道,“其实也不是付不起。” 顾渺:“?” -- 第31页 顾美人当场翻脸:“你骗我钱。” 迟鹤亭:“我不是,我没有……哎!三水!你听我说!!!” 一路上顾渺都对他爱答不理。 途径松山,两人在山脚下的避风亭里面生了堆火,迟鹤亭将白日农田边捡来的歪裂小地瓜丢了进去,拿了根树枝扒拉扒拉,道:“明日我们便能回别院好好休息一番了。哎,你别恼了,我真没骗你。” 顾渺:“哼。” “玄宗恐怕就在各个地方的万通钱庄附近盯着呢,我上门去取,岂不是一下就暴露了。”迟鹤亭从枯叶子堆里翻出一个之前放进去的小地瓜,吹了吹灰,掰开来递给顾渺,“那钱不完全算是我的,来路比较复杂。只是玄宗这么些年没给我一个子儿,若按照地阶黑巫的俸禄来算,钱庄里的那一笔也勉强够,所以拿起来心安理得,等以后再找个机会取出来。现在我是真没钱。” 金黄的瓜瓤冒着热气,甜丝丝地扑了满面。 顾渺接过烤地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你跟玄宗的关系很复杂。” 岂止复杂。 迟鹤亭干笑一声,继续烤地瓜。 火堆燃烧着干柴枝叶,噼里啪啦作响,忽的矮了一下。风过后,才又慢慢旺了起来。 “……起风了。” “毕竟快入冬了,免不了几场寒风秋雨。”迟鹤亭扒拉出了第二枚熟地瓜,剥了准备送进嘴里,忽然感觉到某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把手上这个也递了过去,“还要?” “……”顾渺沉默地拒绝了地瓜,继续看他。 迟鹤亭满脸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 嘴里的瓜都不甜了。 等到迟鹤亭吃完了一个又开始翻火堆,顾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之前给我吃的药……发作起来会怎样?” “药?”迟鹤亭塞了一嘴的地瓜,茫然地望着他,“什么药?” “压制寒毒的药。” “哦,你说那个。”迟鹤亭恍然,旋即拧着眉,不解道,“那药正好与寒毒相克,不会轻易发作。怎么,不信我?” “今夜会起凉风,寒毒借势壮大,压制寒毒的毒自然也不会安分。”顾渺真觉得他记性不好,“之前那种毒发作起来胃如刀绞……不是不信你,只是想早做准备。” “这个,用不着担心。”迟鹤亭找到一枚大个儿的地瓜,拿树枝一叉,串起来塞到他手里,笑起来,“我上次都说了,药性温和,翻不起什么大浪。即便是被寒毒激发了药性,可能也就有些乏力,睡一觉便好,保管你不用再吃苦头。” 顾渺慢慢将地瓜撕去皮,露出一点软糯红芯,低声道:“……谢谢。” 说得很是郑重。 迟鹤亭愣了一下,坐正身子,扭头去看顾渺。眼里清浅笑意被倒映其中的篝火一点点燃尽,熄灭,只余下幽深目光,勾连着心底深埋已久的秘密。 “三水,你以前见过我吗?” 顾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我见过你眼角的蝴蝶胎记。” 一瞬间,顾渺剥地瓜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刹那,语气平常道:“在哪里见过?” “梦里。”迟鹤亭没有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我梦见过一个人,穿着红衣,看不清面目,眼角有一枚淡红的蝴蝶胎记。跟你很像。” “乱梦罢了。” “若不是这个梦,你早被我埋进海棠树底下当花肥了。”迟鹤亭道,“话又说话来,百草堂的那条巷子里这么多宅子,你怎么偏偏就翻了我家后院的墙?” 顾渺回忆片刻,道:“你家院墙比较矮,好爬。” 迟鹤亭:“?” “我当时伤得太重,没力气翻高一点的墙。”顾美人十分诚实,“而且,若非伤势太重,刚一照面你就该死了。” 迟鹤亭:“???” 还不如不说。 气得他当场就把顾渺手里剥好了皮的地瓜给抢过来吃了。顾渺也不恼,捞起他的衣摆擦了擦手,炭黑混着蜜渍,脏了一大片。 “顾三水!!!” 萧瑟夜风里,隐隐传来快活的轻笑,散入山间,惊掠起数只倦鸟。 后半夜果然转凉。 寒毒与药性一齐发作,困得顾渺摇摇欲坠,翌日赶路的时候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为了避免再多一晚风餐露宿,迟鹤亭不得不将顾渺拉上了自己的马,带着他一块儿走,紧赶慢赶,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别院。 “醒醒,三水,我们到了。”迟鹤亭耸耸肩膀,试图叫醒歪在自己肩上的那颗脑瓜,“喂喂,再睡天都要黑了。” 顾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嘟哝道:“还不是怪你。” 迟鹤亭:“……” 行吧。 别院一如离开时的安静。 迟鹤亭拖着昏昏欲睡的顾渺,骂骂咧咧地推开门,忽然闭了嘴,身子微微紧绷了起来。 压在胳膊上的分量霎时一轻,顾渺哪里还有半分不清醒的模样,站直了身,一手扣在剑柄上,低低道:“有人来过?” 迟鹤亭看了他一眼,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静些,接着悄无声息地跃上门外老树,脚尖一勾,摘下一盏灯笼。 也不知在那素色灯笼上找到了什么,他神色放松下来,道:“没事。” -- 第32页 “谁来过?” “熟人。”迟鹤亭把灯笼挂回去,再看顾渺那清醒警惕的眼神,顿时翻了个白眼,“我记得某人困得连马都骑不稳了,赖在我背上睡了一路,是不是你?” 顾渺眨了下眼睛,迅速变得迷离起来:“好困。” 迟鹤亭:“装,继续装。” 进了别院,简单一番洗漱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顾渺便钻进自己屋里,一头倒在床上生了根,任凭迟鹤亭怎么闹也挖不起来。 最后迟某人无奈道:“半夜饿了别来找我。” 顾渺蒙在被子里哼哼两声,算是应了。 迟鹤亭拿剩下的干粮凑合吃了,再去药房把之前的狼藉收拾干净,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有空到院子里坐下来,沏了壶茶。 不多时,便有人乘月色而来,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前三年你死活不肯踏出平微州半步,如今怎么成天在外头跑?”迟鹤亭道,“主阁无事?” “自从乾坤洞窟出现在阙月山,每日都有无数人来买卖情报。筛选甄别,去伪存真,飞花阁上下都快忙疯了。”晌清欢将院中的景色看了一圈,才坐下道,“这别院不错。” “不是你吩咐人安排的?” “所以说真不错。” “……”迟鹤亭哭笑不得,“你半夜来找我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 “自然不是。”晌清欢收敛了笑意,肃然道,“我来,是为了你信中所说之事。” 第21章 “果然是为药傀儡。” “也不全是。你那两封信里,一封提到了乾坤洞窟。”晌清欢身子微向前倾,在桌上落下一片阴影,神色晦暗不明,“为何劝告我莫要参与乾坤洞窟一事?” 迟鹤亭不由皱眉:“你也想要乾坤锁?” “不想。” “既然不想,飞花阁便没有必要蹚这浑水。” “但是玄宗想要。”晌清欢慢慢道,“乾坤锁内究竟藏了何等宝物,方鸿轩对此似乎有些眉目,因此不惜代价想要得到它。若是飞花阁得了乾坤锁,便能与玄宗做一笔交易。” 迟鹤亭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皮一跳,冷声道:“玄宗也不会有解药。” “玄宗或许暂且没有。但天底下最为优秀的一众黑巫都聚集在那里,说不准能想出别的法子。”晌清欢看了他一眼,“我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想再多条路。” “不可能。”迟鹤亭断然道,“这解药就算真做出来了,也没人能试。还是说,你愿意直接拿回去给他服下?” 晌清欢惊讶地一挑眉,道:“愿闻其详。” “那毒本是无解。他之所以还有的救,是因为有另一味救命药与毒性牵制,让毒没能立刻发挥出全部的效果,而能够延缓毒发的奇宝玄冰棺又恰巧为飞花阁所有。两者具备,才换回了他的一线生机。常人一旦中了此毒,当场便死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吃下解药。”迟鹤亭耐心道,“我给你的那颗救命药丸,在九塔药库里不会超过五枚。即便是玄宗天地人三阶的黑巫,也不敢说五次之内一定能研制出解药。毕竟在过去三年里,我曾尝试过……上百次。” 晌清欢不禁一愣,迟疑道:“既然这么困难,你又如何尝试?” “将毒稀释数倍后,我勉强能够承受。就算解药没起效,熬一熬便过去了。” “你……” “我既然位列玄宗黑巫之首,你该明白,论抗毒的能耐,没有任何……”迟鹤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某个不得了的家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完,“没有任何人比得过我。” 晌清欢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但我不清楚玄冰棺还能撑多久。就在前几日,他身上的毒又朝心脏蔓延了几寸。” “乾坤洞窟凶险莫测,难道你有把握在一定能得到乾坤锁?即便如此,时间上来说,玄宗那边也未必有我快。” “乾坤锁是一条路。我以为你在信中言之凿凿,让我离乾坤洞窟远些,是有了什么详细的线索,所以前来问上一问,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若是此路不通,也还有一条。”晌清欢一口茶水都没碰,只是轻轻摩挲着茶盏,眼底翻涌起暗色,“同样能让玄宗倾全宗之力,满足提出的任何要求。” ……悬赏榜! 迟鹤亭睁大眼睛,霍然起身,脱口道:“不行!”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无昼!” “我不曾想到,向来行踪成谜的赤蝶,竟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不知该说他是自投罗网,还是作茧自缚?”晌清欢扔下茶盏,也跟着站起来,平静道,“他的赏金,恕飞花阁不能相让。” 花径拱门后,传来一声轻响。 迟鹤亭心脏骤停,急急出声道:“三水,等……” 不待他说完,拱门之后倏地亮起一片冷光,剑芒凌厉,在月色下闪着烁烁寒光,如疾风骤雨,交织成网,势不可挡地朝晌清欢袭去! 晌清欢仓促间举剑抵挡,连连后退,被这密不透风的剑雨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交手便落入下风,身上多出数道血痕,渐渐不支,落入生死一线。 只听一声铿锵,兵刃相接,迸出零星火花。一击之下长剑脱手,终于止住了那锋锐的剑芒。 顾渺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迟鹤亭会冲出来。失了兵器,他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劈手要夺迟鹤亭的弯刀。 -- 第33页 紧接着便是一番短且快的贴身缠斗,带着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来势汹汹。几息之后,顾渺一招不慎,被抓住破绽、牢牢地按在了墙上,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迟鹤亭身上,依旧盯着稍显狼狈的晌清欢,眼神狠戾得仿佛在血海里泡过,毫不掩饰那浓重的杀意,只要迟鹤亭一松手,就能扑过去把人撕成碎片。 迟鹤亭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力掐着肩膀,将他禁锢在墙与身体之间,惊怒道:“顾渺,你做什么!?” 方才若自己出手再晚一点点,晌清欢就真的要死了。 顾渺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触及到他,满身的戾气忽然散去,又恢复成了平时那有些冷淡的模样,不轻不重地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又恹恹地垂下了眸子。 “说话!” 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快把骨头捏碎了,他终于抬起眼,对上那愤怒的神色,低声道:“阿迟,他想杀我。” 迟鹤亭怔了怔。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顾美人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睡痕,又挨了一顿打,轻轻皱着眉,看起来有一点委屈和无辜。 “……”迟鹤亭火气忽然一消,心也跟着虚起来,毕竟顾渺确实占着理儿,便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好言劝道,“那我把你放开,一会儿你能不能先别动手?” “不能。”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没有。 “他不会对你怎样,我保证。”迟鹤亭自知理亏,努力安抚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被扣住的手腕,“别怕,不会有事的,信我。” 顾渺的指尖一缩,似乎想要阻止手腕上传来的细细痒痒的触碰。这举动,着实有些……过分亲昵。 须臾,他抿唇,很轻地点了下头。 迟鹤亭松了口气。 他放开顾渺,回身望向晌清欢,却见晌清欢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渺,神色犹疑。 “那是赤蝶?” “是他。”迟鹤亭不明所以地回了一句,接着伸出手道,“没事吧?” “没事。”晌清欢摇头,拒绝了搀扶的意思,又看了顾渺两眼,终于不太确定道,“眼角的那枚蝴蝶胎记……我应当见过,但不是他。” 这一语堪称石破天惊。 迟鹤亭杵在原地,脑仁嗡嗡,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磕磕巴巴道:“你、你说什么?见过什么!?在哪里见过?!!” “不能算是见过。但我知道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个清秀女子,眼角也生了一枚这样的蝴蝶胎记。”晌清欢倒是没有卖关子,说得简单明了,“那幅画,在玄宗宗主手里。” 就算当场死了又活了,他迟某人也不会比眼下更觉震撼。 好半天他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遥远虚渺得像从天边而来:“……三水,你还有个姐妹?” 这么说来,竟是自己从头到尾都弄错了??? “没有。”顾渺回得干脆,一句话就把他从天外拉了回来,“我若有姐妹……何至于落得……” 迟鹤亭没听清他后面的话,道:“什么?” “没什么。”冰冷的眼神再度盯上了晌清欢,顾渺打量片刻,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先不说那幅画,传闻中的白衣无面江无昼,今日得见,真是幸会。不知真正的飞花阁主在何处?他若无恙,恐怕不会容忍你这般冒犯之举。” 江无昼闻言,却望向了迟鹤亭。 迟鹤亭:“……” 早知道就该先把顾渺的嘴堵上。 “你看到了,他都听见了。”江无昼捂着胳膊上最深的一道伤痕,神色平静,不徐不疾道,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嗓音冷得像含了块冰,“赤蝶留不得。” 作者有话说: 就……想要点评论留言QAQ 第22章 迟鹤亭无奈叹了口气,转向顾渺,道:“你故意的?” “只是我来的时候,恰巧听见你喊了他的名字。” 迟某人大感头痛:“我问的不是这个。” 听见便听见了,当着江无昼的面戳穿身份,真不怕自己和江无昼联手把他给灭口了? 顾渺往边上走了几步,捡起自己的剑,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迟鹤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上前按住他握剑的手,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只是被多瞅了两眼。 那眼神,颇有些巴巴的意味。 他心里更是无奈,转头朝江无昼道:“你的身份,他会守口如瓶。” “真是稀奇。”江无昼大感意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也不算稀奇了。不管是要飞花阁把赏金相让,还是松山救人请我出手,都不像你。” 顾渺听罢,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迟某人。 迟鹤亭:“……” 怎么还揭人老底啊?! “但这回不行。”江无昼微微眯起眼睛,“我假扮飞花阁主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况且这一切皆由你而起,你若没忘了当初说过的话,就更不该将他护在身后,会生变数。” 迟鹤亭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在长久的沉默后,缓缓摇头。 “他会守住这个秘密。” “我信你,但不信他。” “无昼,你并非不信他。只是……你不想放过这个理由,逼我让步。”迟鹤亭脸色发白,在凄冷月色下更显惨淡,低声道,“你想用赤蝶的悬赏为那人多换来一条生路。” -- 第34页 江无昼也很直白:“是。你会帮我吗?” 薄云轻遮,月色骤暗。 风拂过院内草木,簌簌作响,一片死寂。 “会。” 顾渺的肩膀微微颤了下,剑尖一动。迟鹤亭依然抓着他的手腕,花了些气力才把人按住,望着江无昼继续道:“之前飞花阁无法掌握赤蝶的行踪,是因为他不在任何一张交织的关系网里,如浪中浮萍,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无根无依,孑然漂泊。若不是他赖上了我,而我又从不向你隐瞒行踪,你根本找不到人。” “所以?” “所以今晚他要是死在了这里,我会良心不安的。”迟鹤亭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良心不安了,炼出来的解药效果也会大打折扣。你是要我帮,还是不帮?” 江无昼眼神一凛,道:“你要毁诺?” “我发过誓,会保住他的性命。他只要能醒,便不算我毁诺。” “你为了赤蝶,不惜与我翻脸?” “无昼,你是不是忘了,我跟玄宗本来就不对付。”迟鹤亭避开他的目光,“从头到尾,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 江无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终于出声道:“那还用得着选?” “我看不用。” “今日这笔账,我先记下了。” 撂下这句话,江无昼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了别院,甚至没走门,直接翻墙跳了出去。 迟鹤亭松开顾渺的手腕,有些脱力地跌坐在石凳上,拎过那壶冷透了的茶水,仰头大口灌了起来。 喝完后,他感到冷静不少,瞥了眼依然默不作声的顾渺,道:“满意了?” “……他顶替飞花阁主,与你有关?” “难辞其咎。”迟鹤亭心情很差,难得惜字如金,“你若不点破,能省我许多麻烦。” 顾渺收起剑,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 迟鹤亭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想不通这辈子和江无昼的关系怎么会闹僵到这种地步。明明上辈子关系挺不错的,某年清明自己还抽空去给他扫了墓。 …… 反正没那么糟糕就对了。 他兀自烦恼了一会,抬头道:“你就没想过,戳穿江无昼的身份后,我很可能会站在他那边?” “那就都杀了。”顾渺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完了神色一滞,看了眼快被气笑的某人,踌躇片刻,老老实实改了口,“大不了就再打起来,反正他又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是你的对手,那我呢?” “你……打晕了放在一边。”顾渺这次回答得相当有良心,“我会下手轻一点。” 迟鹤亭真的被气笑了,挥了挥手,懒得跟他计较:“算了,睡你的觉去。” 就顾渺那性子,想要他一句服软的话比登天还难,能说到这份上算是很不错了。 顾渺没动,也没说话,就戳着站在那里。 他做事向来不计后果,不高兴就跑去把玄宗据点给洗了,看人不爽就把那冒名顶替的假身份给揭了,闹到不可收拾哪怕倒霉死了也都是自己的事,但今晚……是从不曾遇到过的情况:有人帮他解决了。 可自己并不高兴。为何? 他一时茫然了。 就这么站了许久,久到迟鹤亭都诧异了:“还不去?你不是困么,怎么会睡到一半醒来找我?有事?” 顾渺如梦初醒,道:“没事。” 今夜的事儿太过陌生,心里没来由地揣进了一团乱麻。 他决定回屋后再仔细想一想。 回去后没多久,门被轻轻敲了敲。迟鹤亭端着个烛台,自顾自走进来,道:“没睡?坐着发什么愣呢?” 顾渺:“……快睡了。” 他还没想通呢,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迟鹤亭。 “睡什么睡。我思想来去,您老人家醒了来找我大概只有一样事。”迟鹤亭把烛台放到他跟前,俯身问道,“饿了?” 顾渺板着脸:“没有。” “想吃什么?”迟鹤亭笑眯眯道。他一早认定这家伙是饿了出来觅食的,只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嘴硬罢了。 “你不是……在生气?”顾渺迷茫。 难道准备在菜里下毒??? “本巫心胸宽广,不跟你计较。不过三更半夜的,厨房里只有鸡蛋,只能凑活炖碗蛋羹给你,说吧,想吃咸的还是甜的?” 迟鹤亭觉得江无昼说得真没错。 太不像话了。 这要搁在以前,能吓掉一地眼珠子。 “都……行。”顾渺望着他,忽然觉窗外明月都不及那双映了烛火的眸子漂亮,亮晶晶的。这人会含着笑意跟自己说话,会问自己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但就在不久前,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进退两难的挣扎,所以自己才会睡不着觉,在这里干坐着。 刹那间福至心灵,云开雾散,他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迟鹤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纳闷这家伙为什么突然说了句人话,琢磨片刻,怀疑道:“你该不会甜的咸的都想吃?不行,只能吃一碗。” 顾渺:“……我、我没有。” 见他呆愣的模样,迟鹤亭终于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既然过意不去,可以来厨房给我打下手。” 顾渺点头,乖乖跟去了。 虽然他啥也不会,只负责吃。 -- 第35页 等吃的间隙,顾美人闲来无事,拿过矮桌上那几个调料罐调换着位置玩儿。迟鹤亭边烧水边将今晚的事情回想了一番,道:“玄宗宗主手里的那幅画卷,你知道来路吗?” 前世自己没见过那玩意,不过也正常,毕竟方鸿轩生性多疑,弄得暗堂与七堂泾渭分明,两边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既然自己不知道,那么便是交给暗堂了。 方怀远隶属于暗堂,有这幅画在,顾渺失踪后被他带回玄宗,应当不是巧合。甚至可以猜测,赤蝶的“死”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画卷怎么来的,我不清楚。”顾渺道,“但画上的女子,是我的母亲。” 第23章 迟鹤亭不小心把汤勺掉地上了。 连自己都没见过的珍藏画像……那老东西还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 不对,顾渺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出生的时候,方鸿轩还没到能当爹的年纪。 他定定神,拎着汤勺,扭头问道:“你跟方鸿轩,什么关系?” “自然是仇人。”顾渺冷冷道,“还能是什么关系?” ……行吧。 “在兰淮那会,我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玄宗想得到的东西,你说你不知道。”迟鹤亭打了两颗蛋进碗里,接着道,“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顾渺沉默。 “我不问你那是什么东西,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污蔑陷害只是个开端。前世顾渺被擒,显然是玄宗后续的计划奏效了。从那幅被方鸿轩妥善收藏的画能看出,这东西对他十分重要,势在必得,若顾渺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恐怕会吃大亏。 “是乾坤宝图。” “什么?”迟鹤亭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么玩意?” “就是那张指明乾坤洞窟位置的宝图。”顾渺歪了歪头,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整个江湖,谁人不知。你还问我?” 迟鹤亭从他手里一把抄走盐罐,嗤道:“假的。” “我遇见过的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不信。” 废话。 这流言内容,还是上辈子方鸿轩把事情交过来后,自己咬着笔杆熬了一宿编出来,再张罗着给传出去的。这辈子不知哪位仁兄,一拍脑瓜子竟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不谋而合,委实是个人才。 金黄蛋液在沸水里滚过,很快熟了。迟鹤亭往里加了两勺酱油和芝麻香油,盛出一碗给他端过去:“吃吧,别烫着了。” 蛋花在碗里晃荡着,冒出诱人的香味。 顾渺也不忙吃,放到一边凉着,道:“你问完,该我问了。飞花阁主是怎么一回事?” 迟某人开始装傻:“啊这个……” “我以我最大的秘密起誓,会对此守口如瓶。”顾渺无比认真道,“江无昼顶替飞花阁主,为何会与你有关?还是说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看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迟鹤亭怀疑只要自己点个头,这家伙今晚就能跑去截杀了江无昼,一时哭笑不得,“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有……过失在先,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假扮晌清欢。” “你把晌清欢杀了?” “没,但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迟鹤亭叹了口气,“他中毒了,整整三年,昏迷不醒。” “那江无昼是来找你要解药的?什么样的解药飞花阁弄不到……”顾渺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神色错愕。 若是普通的毒,以飞花阁的势力,不可能换不来解药。唯有自创的独门秘药,非施毒者不可解。 “阿迟,你还自创过别的毒方吗?” “多了去。”迟鹤亭苦笑,“可配不出解药的,独独这一个。” 摧魂水煞。 晌清欢中的竟是摧魂水煞。 顾渺费解:“你和飞花阁有很大仇?” “无冤无仇。只是我与无昼有些交情,晌清欢出事的时候正巧我也在平微州,便过去看了看,发现是摧魂水煞。”那些回忆实在令人不太愉快,迟鹤亭没心情细说,只简单道,“我告诉江无昼,这是我自创毒方,无人能解,让他赶紧想办法瞒住此事,免得阁中生乱,等我炼制好解药再说。这一瞒,便是三年。” “谁给晌清欢下的毒?” “不清楚。”迟鹤亭摇头,“无昼一直在暗中调查,但毒的源头,只能是玄宗。九塔药库除了地上九层,还有地下三层。摧魂水煞就放在最底层,想要进去,需要一枚特制的蓝石令牌,整个玄宗只有两块,是把守最为严密的地方之一。” 顾渺冷笑一声:“他胃口还挺大,连飞花阁都想吞。白衣无面咽的下这口气?” “晌清欢这毒中得十分蹊跷,没有证据,不好轻易与玄宗撕破脸皮。更何况人还昏迷着,无昼假扮他也不是长久之计,把事情闹大容易穿帮。到时飞花阁分崩离析,反倒给玄宗捡了便宜。” “那你又有什么过错?听他的说辞,好像是你下的毒一样。” “是我炼制出来的摧魂水煞,也是我亲手放进了九塔药库,才让方鸿轩有了可趁之机。总之……难辞其咎。” 摧魂水煞这东西,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或者说,不该这么早出现。他心绪纷乱,一时不慎,没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顾渺猛地抬头看向他,眼底震惊之色一闪而逝,想了想,把那碗蛋羹拿过来吃了一口。 -- 第36页 迟鹤亭回神,就见他神色不对,道:“怎么了?” 顾渺镇定道:“烫到了。” 迟鹤亭:“慢点吃。” 两人沉默无言,一个不想说话,一个心不在焉,小小的厨房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碗蛋羹很快见了底。 吃饱后困意上涌,顾渺打了个哈欠,扔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从玄宗跑出来的?” “契机罢了。”迟鹤亭实话实说。 再次睁开眼睛重见天日那一刹那,自己就开始筹划逃离玄宗了。晌清欢中毒,不过又推了一把而已。 顾渺点点头,没说什么,回屋睡去了。 不愿回首的往事被翻了个七零八落,迟某人也有点没精神,焉焉地收拾了碗筷,回头见锅底还剩了些蛋羹,干脆舀起来吃了。 一入口,他脸色骤变,呸地全吐在了地上,然后拿起盐罐看了看。 ……好家伙,是糖罐。 烛火昏黄,也没看清。这蛋羹又咸又甜,亏得顾渺能吃下去。 迟鹤亭拿着盐罐沉思了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很古怪,已经不能随随便便用口味独特来解释了。除非吃不出咸甜,否则谁来都不可能面不改色地吃完。 他把盐罐放回原位,来到顾渺屋前,几次抬手想敲门,又慢慢放下了。 一夜无眠。 月落星沉,东方既白。 顾渺醒来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推门望去,果不其然,院子里的小泥炉上炖了东西,正往外冒着热气。 “睡醒了?来吃早饭,我煮了青菜排骨粥。” 以前早饭从来都是买几个汤包点心凑活,今日怎么这样反常? “你什么时候起的?” “大概……一个时辰前?记不清了,你那什么表情,有吃还不好?赶紧过来。”迟鹤亭说着掀开锅盖,里头白粥滚着排骨,还有几根碧绿菜叶,看着就十分诱人。 顾渺也不客气,回屋洗漱完,搬了条小板凳过来跟他一块儿吃。 “唔,有点咸。”迟鹤亭不经意道,“你觉得怎样?” 顾渺愣了愣,迟疑道:“……嗯,是有点。” 迟鹤亭脸上的笑意淡去,低头搅拌着碗里的粥,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放盐。” “……”顾美人反应极快,“你起了个大早煮粥吃,就是为了诈我?” “怎么能说是诈呢,多不好听。”迟鹤亭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昨天的蛋羹做岔了味道,你吃完后我才发现,竟是这么难吃的东西。所以我想再确认一番,三水,你……真的尝不出味道?” “又不是很特别的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顾渺不能理解他为何要这么迂回,大大方方承认道,“是,除了辣味,我尝不出任何味道。” 作者有话说: 小课堂:辣不属于味觉,是痛觉(敲黑板 这是顾渺唯一能感觉到的“味道”,所以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吃辣 第24章 “你……算了。”迟鹤亭欲言又止,往自己的粥碗里加了勺盐,默默搅着。 他原本以为顾渺不怕毒物是天生的体质,或者是遇见了什么机缘,如此看来,竟是最坏的那种猜测。 “想说便说。”顾美人有样学样,也给自己添了一勺调味,“你们黑巫,不早就见惯了这种事?” “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完美的……药人。”迟鹤亭本想问是谁炮制的,但被炮制对象本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实在问不出口,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都死了。我逃出去之前放了把火,将那个地方烧了个一干二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那个地方—— 充斥着凄厉尖锐的嘶号,被折磨到失去理智的药人一口口撕扯下自己的肉,无数锁链哐哐地疯狂撞击着铁质的牢笼,在无人知晓的炼狱里做着无谓而绝望的挣扎。 肮脏窄小的囚笼里,顾渺蜷缩成一团,身下是血,手上是血,口鼻全是血,仿佛幼小身躯里有流不干的血。 有人在笼子前停住了脚步,一阵交头接耳,一只戴着粗糙皮套的手伸进来,扳过少年尖瘦的下巴,强迫着喂下了什么东西。剧痛骤然从体内翻涌出来,如万蚁噬心,细密的啃食着每一寸内脏,他窒息般的张大了嘴,不停咳着血,浑身痉挛,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惨叫。 ……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顾渺忽然没了胃口,垂下眸子,似是宽慰自己道:“总比丢了命好。” 迟鹤亭没吱声,慢慢喝着粥。 纷扰的情绪在胸中乱窜,不能平息,一点点催生出虫咬般的难耐躁意。顾渺盯着他,突然很想掀了桌子,再将旁边的小泥炉一脚踹翻,最好把眼前这个黑巫也打一顿。 忍了一会,顾美人显然没忍住,开始找茬:“为什么不说话?” 迟鹤亭吃干净最后一勺粥,抬头道:“我在反省,为何逃出来时没把玄宗给烧了。这样看来,还是你略胜一筹。” 顾渺:“?”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 “玄宗的黑巫,大部分是自愿加入的。也有像我这种,和药人一样,从小被喂着毒长大的。”大概是他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好笑,迟鹤亭笑了一下,才继续道,“虽然没有像炮制普通药人那样粗暴,但也没几个人撑得住,那一批里面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孩子,活到了最后。我知道有多难捱,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对这些来说,轻飘飘太过无用。当然你若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 -- 第37页 顾渺诧异地看向他,有那么一时半会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过了片刻,他移开目光,嘟囔道:“那你还做了黑巫?” “不做黑巫,难道等死吗?” 顾渺又没话说了。 “另一个孩子……” “死了。”迟鹤亭没等他问完,忍不住伸手拽了下他的头发,“三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渺败下阵下来,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收了脾气。 “粥还吃吗?” “不吃。” “唔,我瞧你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等下来药房搭把手?我向无昼许下了半年之内炼制出解药的承诺,一些琐事忙不过来。”迟鹤亭又笑起来,好像提及往事对他根本没有太大触动,“顺便教你些知识。若有危险的药品需要提炼的话,你得乖乖听我的,不可留在屋内。” 顾渺一怔,迟疑道:“上回……出了事。” “上回是你不好,药房内禁止打闹。”迟鹤亭严肃道,俨然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罪魁祸首之一,“你可以帮我抄写资料,整理手札,或者给瓷瓶贴上标签。总之,不要捣乱。” 顾渺点完头,猛地醒悟过来,故作冷淡道:“我对黑巫的东西没兴趣。” “哦,行。那你把锅和碗洗了。” 说罢,迟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窜进了后院的药房里,顺便落了栓。一炷香后,有人开始锲而不舍地敲窗。 迟鹤亭慢悠悠地打开窗,道:“嗯?都洗完了?” 顾美人冷酷道:“没有,都碎了。” 迟鹤亭:“?” 他大感不妙,深觉失算,然而为时已晚,沉痛地为逝去的锅碗默哀了片刻。顾渺扒在窗上,作势要翻进来,道:“开门,我要找点事做。” 迟鹤亭连连叹气,无可奈何地把这个祸害放了进来,再次叮嘱道:“不可以捣乱。” “嗯。” 迟某人没料到这祸害安分如斯。 直到一根特制白蜡燃烧殆尽,烘烤着的浅口瓷盏上出现颗颗淡黄结晶,他揉了揉略觉疲惫的眼睛,望向窗外。 日落西沉,云霞漫天。 迟鹤亭有些茫然:顾渺怎么没来问自己午饭的事情? 莫非耐不住饿,自己悄悄溜出去吃了? 他在药房里转了一圈,又把整个别院找了个遍,然后再回到药房——终于在存放手札卷宗资料的隔间里找到了人。 隔间杂乱,找个人也着实不容易。顾渺缩在角落,歪着头靠在书架上,脑袋上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睡得正香,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堆放的书籍和竹简给埋了。 迟鹤亭穿过满地狼藉,捡起掉在他身上的一卷竹简,好笑道:“三水?” 顾美人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显然很不情愿被打扰。 “啪”。 竹简轻轻敲打在他头上,总算把人从睡梦中唤醒了。 “……我没有睡着!”顾渺一惊,瞬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接住掉下来的竹简,本能地狡辩道,“我在帮你整理……这些东西。” 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迟鹤亭也不戳穿他,蹲下来问道:“饿吗?” 顾渺诚实道:“饿。” “你除了吃还会别的吗?” “杀人。” “……噗、哈哈哈哈哈!”迟鹤亭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把他从书堆里拉起来,“走吧,带你去吃顿好的。” 为了弥补错过的午饭,顾渺点了满满一桌菜。 “这么多。”迟鹤亭嫌弃地推开放在面前的几盘辣菜,“幸亏我放在林氏铁器的弩已经卖出去了,否则只好吃霸王餐,把你抵押在这里洗碗。” 顾渺津津有味地嚼着辣椒,嘀咕了一声:“……貔貅。” 迟鹤亭竖起耳朵:“我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顾渺道,“你的钱,都拿去买药材了?” 药房架子上那些琳琅满目、分门别类仔细摆放好的毒物,想来各个价值不菲。 “差不多吧。” 难怪一穷二白。 顾渺笑了声,道:“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穷的黑巫,没有之一。” 迟某人:“?” 他忽然产生了在饭菜里下毒的强烈冲动。 “偶尔可以救济你一下。” “……那我真谢谢你。”迟某人回忆了下那个富有的荷包,哭笑不得,埋头吃饭。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迟鹤亭估摸着自己身上的钱恐怕不够结这顿饭的账,便跟顾渺说了声,独自去林氏铁器一趟取钱,顾渺则继续意犹未尽地扫荡菜盘。 忽然身边有人道:“这位兄台一人独食,好雅兴。” 顾渺斜了眼,判断此人不是黑巫,没搭理他。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直接在他对面坐下,继续套近乎:“实不相瞒,我与兄台一见如故……” 见他占了迟鹤亭的位置,顾渺眼神微冷,抬眼道:“所以?” 言下之意是废话真多,赶紧滚。 那人却浑然不觉,微笑道:“所以,方才已经替兄台结了这桌的账。” 顾渺:“?” 第25章 顾渺终于舍得放下筷子,把这人清清楚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平平无奇,而且也不认识。 -- 第38页 只是他的那张俊秀笑颜加上这一身温雅的派头,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人家还帮忙付了钱。顾渺皱起眉,道:“你是谁?” 那人又是一笑,自报家门道:“白云派,张怀远。” 白云派倒是听说过,与飞花阁关系不错。 但白云派掌门知道自家弟子在外面识人不清乱结交朋友吗?跟什么人都敢上来说“一见如故”。顾渺兴致缺缺地想着,起身准备开溜。 “哎,兄台要去哪?” “你把账结了,我自然就走了。” 张怀远没料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能憋出一句话。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客客气气地互报家门寒暄寒暄吗??? 顾渺可不管他如何想,越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径直下楼离开了。待张怀远回过神来急急追出去,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渺并未走远。 他绕了一圈又回来,挑了个能看见雅座窗子的隐蔽角落,秉持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思索着要不要蹲守在这儿将这个可疑之人给收拾掉。 白云派跟飞花阁关系不错,飞花阁跟迟鹤亭关系又不一般,自己贸然动手,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而且这张怀远瞧着愣头愣脑的,不太聪明的样子,或许只是个普通弟子……就在顾渺认真琢磨的这会工夫,迟鹤亭已经回来了。 “你蹲在这儿做什么?”迟某人惊奇道,“没付钱跑了?” 顾渺抬头:“有人替我结账,我就走了。” 迟鹤亭更惊奇了:“谁?” “白云派的人。”顾渺指了指窗户边上的那个身影,“喏,就是他。” 迟鹤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窗边上露出半张脸的俊秀青年,十分迷茫道:“哪来的冤大头?” “说是想结交我。”顾渺起身,“能杀吗?” 迟鹤亭:“?” 迟鹤亭:“……三水,听过一句话吗?” 顾渺:“什么?” “吃人嘴软。”迟鹤亭拽了他一把,“你倒好,开口便是打打杀杀。走了,回去。” “但我觉得他有一点可疑。” “飞花阁阁主的母亲出身白云派,两家关系那比铁打的还硬。你昨日才跟人闹得不愉快,今日就要杀白云派的人,到时无昼会怎么想?”迟鹤亭真是怕了这祸害了,“就算您老人家吃饱了撑的,消食也犯不着这么大动静吧?” 顾渺被他这么一拽,也没太坚持,小声道:“所以来问你一声。” 迟鹤亭回头看他,仿佛瞧见了一个打西边出来的太阳,稀奇道:“我说不行,你就算啦?” “又不是什么大事。”顾渺不以为意道。 长街夜色,灯火点点,两人并肩着渐行渐远。 谁都不曾注意到,酒楼上的青年凝视着那对挨得很近背影,目光锐利,丝毫不见先前的纯良模样,挑眉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蝶面之下,竟是这样一副好容貌。”张怀远若有所思,再抬眼,已找不到那对融入夜色的背影。 “少主,要不要派人跟上去?” 张怀远摆摆手:“不用,莫要打草惊蛇。” 酒楼相遇,纯属意外罢了。尽管素未谋面,但他依旧一眼认出了那是赤蝶。 绝不会错的。 只不过……一向独来独往的赤蝶,如今身边居然跟了个人。 “这人什么来头?”张怀远轻声自语道,须臾,又哂笑一声,“不足为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但只展露了一瞬,又重新披上那张翩翩公子的人皮,对身边那人和善一笑:“还有事要报?” “少主,飞花阁那边迟迟没有进展……” “不急不急,时机未到。晌清欢这三年呆在平微州,几乎足不出户,最近又忽然到处乱跑,不知忙些什么,着实有些奇怪,嗯……前些日让你查他这半年来的行踪,如何了?” “回少主,都查清楚了,明日一早便会送到。” “很好。另外,将今日之事上报给舅舅。” “是。” 城郊别院里,闲适的日子如细水长流般慢慢淌过,消磨着那些过往霜雪。 听雨打落叶,煮酒烹茶,日复一日懒散得身子骨都要酥了。 迟某人记不清第几次从隔间的书堆里拣出昏昏欲睡的顾渺,恨铁不成钢:“我昨日教你的那些药性,都背熟了吗?啊?!” 顾美人从梦里挣扎出来,努力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无辜道:“可能……还记得一点。” 迟鹤亭怒不可遏:“朽木不可雕,午饭吃葱油面!” “不行!”顾渺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来,“阿迟,你说过中午吃炖汤的!” “炖汤?你还好意思提炖汤?!三水,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洗才能把半斤萝卜洗成二两!!!”迟鹤亭痛心疾首,“还有让你杀鱼,不是让你把鱼放进河里!” “鱼……太滑了。”顾渺心虚地搓了搓衣角,“我不想吃面。” 迟鹤亭凶神恶煞地瞪了他半晌,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扶额道:“我怎么会昏了头,让你去处理食材……算了。” 顾渺显然对这种需要长期居家才能学会的技能毫无经验,这些日子自告奋勇帮忙下来,成功打坏洗衣木盆三个,磕破水桶一对,洗碎锅碗瓢盆若干。 -- 第39页 这家伙对没做过的任何事都有旺盛的好奇心,成天到晚像只猫儿似的搞破坏,偏偏还有能耐让自己没了脾气。 好在他没对药房造成什么破坏,给瓷瓶贴标签、抄录资料、归类收纳倒是挺有天赋,除了偶尔在隔间里翻找卷宗时睡着以外,算是个勉强凑活能用的帮手。 “过两天我要出趟远门。我不在,药房别乱进。” “出门?去哪?” “接了个活儿。”迟鹤亭也不瞒他,“我托人找了许久的白银贝,都没找到卖家。前日飞花阁给了我一条挂在他们名下的委托,报酬就是三块白银贝。” “去多久?” “不好说,委托内容有点……费时间。哦对,给你看个东西。”迟鹤亭拉着他来到药柜边上,摆弄两下,打开一个暗格,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小木盒,“你记着开启暗格的位置。这么多,应该够用上很久了。” 全都是六味丸。 顾渺心里突地一下,浓重的不安感油然而生,道:“你……到底接了个什么委托?” 第26章 “委托人是白云派的。”迟鹤亭瞧他警惕的模样,不由失笑,“好歹是个名门正派,不会给太离谱的任务。这次的委托么,只是帮忙找垂香花。” “垂香花?” 迟鹤亭提醒道:“我有教过你。” 顾渺眨眨眼,显然不是个好学生,教了白教。 “这种花与结香草伴生,长得一模一样,只在花期的时候能够区分。但垂香花又没有固定的花期,在每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都有可能开花。一开一谢,半刻钟就结束了,所以说不太好找,费时间。” 顾美人还是很不放心,瞅瞅那满满一格的六味丸,再瞅瞅他,问道:“我能跟去吗?” “你?”迟鹤亭闻言愣了一下,迟疑道,“这——是个单人委托,有些细节不方便透露。” “那便算了。” “哦、哦。”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松了口,迟鹤亭想了想,又道,“三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回来路上要是碰见了,给你带一点当做礼物。” “想要的……”顾渺对这种问题有点陌生,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倒有些迷茫起来,慎重思考片刻后,得出结论,“都行。” “好。” 迟某人走后,顾渺的日子忽然就无聊了起来,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甚至想重操旧业。 他翻箱倒柜找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与蝶面,指尖摸过金属面具上的细致花纹,片刻之后,又囫囵塞回了箱底,还顺便上了锁。 没甚必要再去杀一次那个半死不活的乌宁破据点,到时自己被追杀是小事,引火烧到这小小的别院可就糟了。还是安分一点,等某人回来再说。 而且……还有礼物。 顾渺站起身,转头就忘了锁入衣柜箱里的那套东西,认真琢磨起迟鹤亭会带什么礼物回来了。他尚不太清楚心里溢满的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这比任何一件事都令他高兴。 乌宁的玄宗据点元气大伤,追赤蝶追到松山又没了踪迹,面子和兵都赔进去了,据点总管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直接一纸状书告到了方鸿轩手上,千里迢迢奔去哭惨,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屋内香雾缭绕,暖意融融。 方鸿轩倚在松软的银色皮毛上,伸出一只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的手,拈起信纸,瞥了眼跪在底下鼻涕眼泪一把的乌宁总管,漫不经心道:“就这?” 乌宁总管一个哆嗦,迅速噤声。 他生了双狭长漂亮的凤眼,却总像没睡醒似的耷拉着,又时常轻蹙着眉,凭白给那张柔美的脸添了几分阴郁。 “你信誓旦旦说,那人本事通天,把赤蝶救走了,要本座加派人手给你。”方鸿轩嗤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独来独往又高挂悬赏榜榜首的赤蝶,谁会来救?” “这、这……” 感受到那丝若有若无的冷厉杀意,总管汗出如浆,肠子都悔青了:哭个屁的惨,命都要搭进去了! 忽然之间,门外情报司的人求见,说是有事要报。 方鸿轩看了眼据点总管,似乎在考虑是先把这饭桶给办了,还是先听情报司的人汇报。少顷,他做出了决定,恹恹道:“进来。” 那人进来后,附在方鸿轩耳边低语几句。 “哦?还有这等事?赤蝶身边竟跟了个人?”方鸿轩沉吟片刻,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乌宁总管,“倒是错怪你了。” 乌宁总管绝处逢生,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但本座从未听说过赤蝶与谁有关系。” “宗主,或许、或许是……之前在安江的那个大夫?” 这任务本该是交给天璇堂做的,最后却被天枢堂抢了先机。 乌宁总管隶属于天璇堂,对此事有所耳闻,急中生智狗急跳墙,不管不顾一口大锅先扣在天枢堂头上:“对!就是他们办事不利!否则、否则单凭赤蝶一人,哪逃得出松山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锅还真歪打正着扣对了。 “他?嗯……他们两个若是搅和到一块儿,那还真是……”方鸿轩怔住,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形容,哂笑一声,摇头道,“去,把天枢堂堂主给本座喊来。” “是、是!”据点总管连滚带爬地走了。 -- 第40页 跪在堂下瑟瑟发抖的人换成了天枢堂堂主,道:“宗主,那大夫中了定灵散,断无生还的可能!乌宁总管血口喷人!求、求宗主明鉴啊!” “定灵散?他吃下去了?” “千真万确!” 方鸿轩换了个姿势,探身微微前倾,勾起嘴角,笑得天枢堂堂主差点吓昏过去:“本座说过,他精于炼毒,自然也很懂鉴毒。定灵散这种品级的毒物,怎么瞒得过他?吃下去,便意味着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已被他看穿,将计就计罢了。” “宗主饶命!饶命!!!” “本座曾给过你一次进九塔药库六层的机会,而你却只用了五层的定灵散。”方鸿轩依然笑着,眼神却骤冷,“吃里扒外的东西!” “属下一时鬼迷心窍,宗主饶命!饶命啊宗主!!!”他万万没料到定灵散竟出了纰漏,事没办成不说,私吞六层毒物一事暴露无遗,罪加一等,顿时肝胆俱裂,“属下只是……” 方鸿轩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身影一动,掠了出去,连动作都未能看清,一拂袖后又懒懒地躺了回来。 只一瞬,天枢堂堂主便已气绝身亡,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这种废物弄出来的麻烦,鹤亭怕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方鸿轩拨弄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稍加思索,露出一个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道,“但这么久过去,他在外头应当也玩够了,却对本座送去的警告视而不见。看来有必要见一见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好生管教一番了。来人!” “在。” “听好了,如此布置下去……” “一份鸭血豆腐。” “哎,客官您拿好嘞!” 顾渺像往常一样拎着食盒往回走。迟鹤亭不在,他的一日三餐就成了无比单调的鸭血豆腐,毕竟吃不出味儿来,吃啥都一样。 才进巷子没多久,前边忽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喝骂:“说!我师弟被你们关哪儿去了!?” 顾渺步子一顿,扭头就走,停都不带停的。 赶着吃饭呢,没空。 却听被痛打的那个叫着放狠话道:“你这愣小子,知道我是谁吗?这小破镇子离我们宗门据点要多近有多近,你再敢动我一下,你休想活着走出乌宁!区区白云派,若不是攀上了飞花阁……唉哟!”又挨了一拳。 顾渺走得更快了。 “这是什么?还敢藏?交出来!”那找寻师弟的青年似乎是把东西抢了过来,又轻咦一声,“宗门内部的悬赏令?嗯?怎么连名字都不清楚,姓迟的大夫……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师弟定是被你们关在乌宁据点某处!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否则……” 捏在手中纸被冷不丁抽走,青年惊觉,警惕地望向来人。 只见一个头戴帷帽,手提长剑……不对,手提食盒的过路人,正认认真真看着那张语焉不详的悬赏令。 没说犯了什么事,也没写清名字,但上头画着的那张人像,怎么看都是迟鹤亭本人。 “喂,你……” 青年还没来得及分辨来人是敌是友,就见那位过路兄台放下食盒,抓起那玄宗弟子的手腕,干脆利索地一扭,“咔吧”给折断了,在玄宗弟子杀猪般的惨叫声中冷冷地开了口:“这份悬赏,怎么回事?” 那玄宗弟子还想嘴硬,顾渺也不含糊,继手腕之后胳膊也给来了一下,那人立刻连哭带嚎一股脑儿通通交代出来:“是总管、总管大人给的!总管大人说此人与赤蝶交情甚深,只要能抓到,重赏……啊啊啊!!!” 顾渺眼睛都不眨,又拗断了他的两根手指,继续逼问:“这东西,所有玄宗弟子人手一张?” “没、没啊!总管暂时只给了乌宁据点的门人……大侠饶命!啊——!” 那青年傻不愣登地杵在一旁,似乎被这凶残的拷问震傻了。好在他也不是真的傻,回过神来,赶紧趁着那玄宗弟子吓破了胆,追问道:“我师弟在哪里!?” “在、在据点地牢二层,要做成药……” 顾渺哪有耐心听这废话,顺手抽出青年腰间的短匕,一刀把人给送去见了阎王,拎起食盒便要走。 那青年彻彻底底傻眼了,手忙脚乱地接住沾满了血被扔回来的短匕,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过路好汉一个不高兴把他也给宰了。 一阵清风穿巷而过,帷帽白纱被风略略吹起,掀了条缝。 帷帽底下的容颜惊鸿一瞥,青年焉似咸菜的神色顿时枯木逢春,大胆起来,快步绕到顾渺跟前,热情道:“兄台!是我!还记得吗?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顾渺满心惦记着要把那贼心不死的乌宁据点给彻底铲平,乍被拦住,不耐烦道:“你谁?” 青年再一次自报家门:“白云派,张怀远。”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带着奥斯卡演技走来了 第27章 白云派。 就是那个迟鹤亭说过不能随便杀的门派的人。 顾渺的眼神更冷漠了,还带上了些许厌烦:“让开。” 张怀远十分不知死活地继续道:“两次见面,还不知兄台姓名……” “你可以去阎罗殿前翻翻生死簿,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话都说到这份上,帷帽底下飘出来的杀意都快凝成实质了,张怀远也没那么不识相,哆嗦了一下,赶紧侧身让开,讪讪道:“兄台若有急事要先行,请。” -- 第41页 顾渺离开巷子,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回了别院。他慢吞吞地打开食盒,端出冷掉的鸭血豆腐,吃了几口,便开始发愣出神。 迟鹤亭走了大约有十日,乌宁据点的人莫不是沿途布置了截杀?又或者,那条委托根本就是他们抛出来的诱饵,而鱼却毫不知情地上钩了? 这么一想,顾渺哪里还吃得下饭,拍了筷子,回屋从箱子里取出赤蝶的行头,决定今夜杀进据点一探究竟。临出门前,他犹豫了片刻,又去镇上弄了套夜行衣回来,明确了此次行动的方针:打探为主,杀人为辅。 毕竟他还要在别院等迟鹤亭给自己带礼物回来,不好随意顶着赤蝶的名头惹来一大群人喊打喊杀。 趁着月黑风高,顾渺黑衣蒙面,悄悄摸进了玄宗据点。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之前还去库房转悠过一圈,拿了定灵散的解药,哪片区域是巡逻防守的重点,他闭着眼都不会认错。 没有惊扰守卫,顾渺掠上房顶,耐心地一间一间掀着房瓦。掀到第八间时,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动静。 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正对饮闲聊,看衣着服饰,应该是管事级别的人。 那胖子低声抱怨道:“老关啊,你说那迟姓大夫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了他,我老李折损了多少人手……唉!也不知最后抓来的是真是假。” “抓?老李,不是我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瘦子闷了一大口酒,醉醺醺地笑起来,“咱们呐,顶多就是耍了点花招,把他给骗来困住了,最后能不能耗死,还是个事儿呢。” “抓人本该是附近几个据点一起出力的,怎么总管大人就把悬赏令给压了……” “哎!老李,你这就不懂了。总管大人是为了咱们据点好,万一给办成了,在宗主面前多长脸!就算办不成也没人知道,悬赏令压上个十几天而已,问起来就说送信路上耽搁了。” 胖子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连连夸赞道:“还是老关你懂这种弯弯绕绕!我不行……来来喝酒!” “喝!” 有人不悦地低喝一声:“喝个屁!” “说什么胡话呢老关,喝喝……”森冷的利刃架上脖子,瘦子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什、什么人!?” “安静些,否则对面那个胖子就是你的下场。” 瘦子再一看,方才与自己谈笑喝酒的胖子歪倒在凳子上,已是没了气息。虽然看不出怎么死的,但确实是死了。这么一吓,他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两条腿抖得像筛糠,色厉内荏道:“这位小兄弟,真、真是本事不凡哈哈,能在玄宗据点内自由来去。但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匹夫之勇难敌……” 瘦子忽然瞪直眼睛,哑了声。 顾渺不知何时将蒙面巾换成了蝶面,转到他身前,道:“再多一个字,就把你脑袋挂房梁上。” 瘦子恨不得直接昏过去。 怎么是这尊煞神! “你们耍了什么花招,把他骗来?” “……” “我数三个数,不说话就宰了你。三,二……” “我说!我说,总管大人在飞花阁挂了条委托,他自己就、就来了!” “委托?那报酬是何物?” “好像是几块儿白银贝……” “委托的内容呢?” 瘦子被吓怕了,有问必答:“咱据点新、新得一批垂香花,让他想办法从中偷出三朵。” 白银贝、垂香花,都对上了。 既然是需要保密的单人委托,那么非始作俑者,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然飞花阁也太无用了些,连这都能泄露出去,趁早关门算了。 而且,迟鹤亭竟还对自己撒了谎,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去采摘垂香花! 顾渺不由心焦,道:“你们将他困在了哪里!?” “库房,那里头被搬空了,全是失控的药人……” 不待他说完,顾渺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转身推门疾奔出去。 乌宁据点的库房建在地下,那厚重的石门一旦关上,就算大罗神仙也难逃出生天。 闯入库房这等重地,守卫不可能不被惊动。顾渺也没再打算偷偷摸摸,直接明目张胆地袭击了一小队巡逻的玄宗弟子,杀完人再夺了火把,开始四处放火。 “走水了!!!” “有人闯入!快去守住库房!!!”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遮掩,顾渺身影似鬼魅般模糊不定,纤长细剑在他手中诡谲得宛如刺客刀锋,所过之处,串串血花如红绸飞扬,旋身撤步,似鼓上舞者身姿曼妙,摧枯拉朽地收割着一个个送上门来的低阶玄宗弟子。 半刻钟后,他闪身躲入一处角落。 上回来这儿,是遇见人能杀就杀,不能杀便撤,打打跑跑,惬意得很。 但这次不行。 他有明确的目的与方向,库房附近势必有一场硬战要打。在此之前,不宜消耗过剧。 顾渺没干过救人这事,好在他醒悟得够快,迅速收手,开始趁乱摸鱼,借着夜色与火光的掩护,小心谨慎地朝着库房前进。 摸着摸着,他眉头一皱,冷不丁发现了一个同样鬼鬼祟祟的影子。 ……张怀远。 白天才见过的人,顾渺不至于忘得这么快。 无事蹚浑水,非奸即盗! -- 第42页 他直觉认定这小子会坏事,一时间杀心大起,目露凶光,准备摸过去把张怀远砍了。若迟鹤亭问起来,就说是玄宗干的。 谁料张怀远对杀机还挺敏锐,左顾右盼间,无意瞥到了顾渺所在的角落,吓得一嗓子喊出来:“赤蝶!!!” 顾渺:“……” “那边有动静!快过去看看!” “赤蝶果然来救人了!若能抓住,那可是大功一件!” “还有一个,当心!赤蝶还有同伙!!” 张怀远也立刻回过神来,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什么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下好了,两人都暴露了。左右两路都有追兵,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了旁边的墙。 过了会儿,顾渺也翻了进来。 两人蹲在杂物堆里面面相觑,直到一墙之隔的追兵散去,张怀远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好巧……赤蝶兄,你也来救人啊?” 第28章 顾渺是真的很想在这把他给送去跟阎王唠唠,但追兵尚未走远,把人又引回来就麻烦了,只能不耐烦地瞪了眼张怀远,示意他别吵。 张怀远却会错了意,又自顾自小声解释道:“我来救我师弟,他们抓了他去炼制药人……” “不想死就闭嘴。” 聒噪声终于消失了。 顾渺贴着墙根听了会儿,直到追兵的脚步远去,才直起身,看也没看一眼张怀远,朝着库房的方向奔去。 “赤蝶兄!等等!地牢在那边!” “我不去地牢。” 张怀远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惊讶道:“他们不把人关在地牢,关哪儿?” “你好烦,等会抽空就把你杀了。” “可……可我不是黑巫啊。” “谁说我只杀黑巫?” “……”张小兄弟终于没话说了,转角又遇上两队玄宗弟子,稀里糊涂地跟着顾渺冲杀一阵,将对方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扬长而去,脚下未停,居然一直都能跟得上。 顾渺总算发觉这小子的用处了:“身手不错。” 张怀远下意识谦虚道:“论身手,还是赤蝶兄更胜一筹。” “我要救的人被困在库房,里面有很多药人。”顾渺试图把这个好用的打手带去库房,“你师弟或许也在。” 张怀远突闻噩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不可能!我师弟一定还活着!” “去看看?” “走!” 顾渺很满意。够傻,好骗。 乌宁正闹得鸡飞狗跳,而迟某人一无所觉地来到了明水港。 委托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近日会有几艘货船在明水港停靠卸货,其中一艘就载着难得一见的垂香花,须得想办法偷三朵出来。 这玩意可遇不可求,也亏得顾渺没学好,否则怎么会轻易信了他要上山摘花的鬼话。 船还未至,迟鹤亭除了每日去码头打探消息外,就在集市上闲逛,挑挑拣拣,琢磨着给顾渺带个什么回去好。 明水港作为九州通衢,卖的东西自然要比别处花哨些。 他在集市上溜达了整整三日,终于挑到一件满意的小玩意儿。好事成双,码头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他等的船即将靠岸。 这船也没什么特别的,是个小商会的货船,防备稀松,迟鹤亭没费多大力气便混上了船。通往货舱的路也十分顺畅,他随手打晕了附近的守卫,感叹这活儿未免也太轻松了些。 半个时辰后。 迟鹤亭黑着脸出来,拎起门口晕过去的伙计,两巴掌扇醒,道:“喂。” 伙计睁开眼,惊恐万分地瞪着他,眼白一翻又要昏过去。 “喂喂先别忙着晕,不杀你,就问几个问题,老实回答便没事。” “……” “垂香花在何处?” “啊?哦,那个在、在贵客的舱房里,本就是他的随行之物……” “贵客?”迟鹤亭皱起眉来,觉得事有蹊跷,“你们这小破货船,能有什么贵客?” “就、就是有来头的客人……” 伙计哭丧着脸,哆嗦得厉害,再问不出其他有用的东西。迟鹤亭无奈,只得找了根麻绳,把人堵了嘴捆结实,扔在了货舱的最里面。 他边思索边沿着吱呀作响的破木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最上层的船舱,忽然惊觉这破船上下似乎都没人了,空空荡荡,透着诡异的安静。 迟鹤亭倒也不是很怕,主要是艺高人胆大,冷静地抽出那把形状怪异的弯刀,确认蒙面巾没有掉后,轻轻推开了舱门。 伙计口中的贵客就坐在里头,端着一小杯酒,优雅地啜饮着。 迟鹤亭愣了一下,眼神渐沉,手心里慢慢出了一把冷汗。 里面的人不说话,他也没吭声。 沉默了仿佛半辈子这么久,迟鹤亭缓缓抬起手,拉下脸上的蒙面巾,垂眸道:“宗主。” “你还记得唤本座一声宗主?”方鸿轩淡淡道,“来,坐。” 迟鹤亭没动。 方鸿轩也不在意,道:“本座送来的警告,你似乎没放在心上。” “那些只是警告?” “不然本座为何不派出天阶黑巫?”方鸿轩盯着他变幻的脸色,笑了一声,“不过,即便是宗内的天阶黑巫,也未必能十拿九稳地将你带回来。” 所以亲自来了。 -- 第43页 “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大致行踪。”迟鹤亭握紧了刀柄,喉头发涩,强压着紧张道,“又为何放我在外面两年之久?” 方鸿轩放下酒盏,不紧不慢道:“鹤亭,你是本座一手栽培的、百年不遇的炼毒天才,也是玄宗第一黑巫玄鸟,地位仅次于本座。除了暗堂,玄宗事务你皆可插手。只是想出门散心这种小事,本座又怎会不允许呢?” “我……” “你最好莫要说出‘不是’二字。”方鸿轩眼中的轻微笑意瞬间消失,冷冷道,“杀了叶穹岚又叛逃出玄宗,这罪名你担不起。” 迟鹤亭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叶穹岚。 这个名字仿佛一枚利刺扎进心脏,撕开层层叠叠的迷雾往事,如最凶猛的狂涛巨浪,咆哮着翻涌而来,冲得他微微晕眩了一下。 “阿迟,阿迟!你看我又炼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都说了,在玄宗别这么喊我。”迟鹤亭微微睁开眼,从树上跳下来,“宗主让我跟他改姓方,你总这么喊我,被人抓住了把柄,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叶穹岚立刻垮了脸,踢踢地上的石子,没精打采道:“不在玄宗的时候?才两年多,你都是甲级黑巫了,我出任务也跟你搭不到一块儿。” “叶子,你要是能少花点心思在什么一见钟情丸,过目不忘散这种不可能的东西上,你也行。” “但是……” “没有但是。”迟鹤亭严肃道,“从药理上来讲,这根本不可能。” “每天正儿八经地提炼那些毒物,也太无趣了,简直和你一样。”叶穹岚掐了把他的脸,笑眯眯道,“哟,气色又好了不少。” “你不也是。离开那鬼地方两年多,能不好吗?” “好?”叶穹岚的笑意淡了下去,“一点也不好。阿迟,你已经不做噩梦了吗?” “很少了。” “不愧是被宗主看中的人,冷心冷肺,你果然适应得很好,天生是个当黑巫的料。”叶穹岚叹了口气,“真难想象,当初钻在我怀里哇哇大哭的那个小孩竟是你。” 迟鹤亭:“?” 迟鹤亭:“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明明你也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还有空让我钻怀里哭?” 叶穹岚:“你看,你都被药吃傻了。真的有。” “叶子,在玄宗呢,活得没心没肺一些比较好。”迟鹤亭搭住他的肩膀,挨着道,“你总想着以前的事,又有什么用?” “那些死在层层筛选里的孩子,你都不记得了?”叶穹岚问道,“要是我当时也死了,你也会忘记吗?” 这倒把迟鹤亭问住了。 说起来他这会儿也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想得透这么曲折的问题,很快便道:“你要是死了,我就不能经常见到你,自然也会忘了。” 叶穹岚明显沉默了一下。 “所以你要努力活着。”迟鹤亭补完了后半句话。 “嗯。” …… 上辈子的那些事,回想起来竟已是那么遥远了。 后来叶穹岚成为了天阶黑巫,而自己早已是一人之下的黑巫玄鸟,听命于方鸿轩,接管七堂,成了玄宗手里最锋利无情的一把刀,两人渐渐没了什么交集。 直到乾坤宝图被暗堂所得,藏在阙月山体内的重重机关终于明朗起来,他被委以重任,为玄宗夺得乾坤锁。 临行前,方鸿轩却又指了一人,道:“穹岚,你也去。” 第29章 乾坤洞窟的九个入口随机开凿在阙月山上,唯有一个是生门,其余的进去必死无疑。 迟鹤亭站在洞口前,望着这被十年来入洞寻宝的人清理地干干净净的石门,冷淡道:“走了。” “阿迟。” “我说过,别这么喊我。” “现在不在玄宗。”叶穹岚道,“还是说,你已经都忘了?” 迟鹤亭回头,望着许久未见,眉目都已是陌生了的故友,无奈道:“叶子,你为何总是执着于过去?人这一生,匆匆来匆匆去,谁都是过客。遇见了便相携着走一段,某日分开,也不必回头。” “哪有这么简单。”叶穹岚苦笑起来,“如果哪天你的心里真的走进了一个人,你会忍不住回头去看,去追,会拼尽所有力气抓着不放。现在你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他们对你而言,真的仅仅只是过客罢了,并非……心上之人。” 迟鹤亭不为所动,道:“莫再耽搁,我们该进去了。” “你还记得李欢这个名字吗?” “那是谁?” “……”叶穹岚神色黯然,叹了口气,“走吧。” 有了宝图线索相助,两人一路走来纵使险象环生,也是有惊无险。不过十天工夫,便抵达了最后一重机关面前。 那是一个下陷的石室,入口距离地面大约有两人多高,墙上布满了一些蜂巢似的孔洞,八角形的乾坤锁静静放置在中间的石台上,唾手可得。 根据宝图所写,最后的机关只是地刺与暗箭。 虽然简单,但也不奇怪。前边的机关步步惊心,九死一生,几乎没人能走到这一步,何必再费心费力地布下什么埋伏呢? 迟鹤亭抬手便扔出一个飞爪,勾在对面的石壁上,道:“我先下去看看。” 叶穹岚从包袱里找出一捆绳子,丢给他,道:“系上,万一出事了我还能拉你上来。” -- 第44页 “好。” 迟鹤亭纵身一跃,飞荡下去,脚尖稳稳地点在了乾坤锁所在的石台上。 这上面不可能有地刺,也不该有暗箭会射往这个方向,否则乾坤锁早坏了。 他一手拉着绳索,正准备弯腰去拾,忽然石台微动,整个石室剧烈震颤了一下,墙上挂的夜明珠被震落数颗,一瞬间昏暗起来。 震耳欲聋的齿轮摩擦声,沉闷浑厚,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个石室所处的位置必然是整座山体的机关运转核心……迟鹤亭本能地感到不妙,却又一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立刻用力抓紧绳索,想先回到入口。 微不可闻的“噌”一声,绳索断裂,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迟鹤亭身体一歪,仰面摔到了石台下面。 地面依旧还是粗糙的青石。 没有地刺。 “嘶……叶子!拉我上去!” 一缕青烟不知从何处飘出,轻盈得宛如山岚薄雾,精灵般舞动着。 多年与毒相伴的直觉发挥了作用,这缕突如其来的雾气令迟鹤亭毛骨悚然,迅速避了开去。他抽空瞥了眼飞爪绳索的断口,整齐平滑,是利器切断的痕迹。 系在腰间的绳子毫无动静。 “叶穹岚,”他冷冷地抬头,“你要叛宗?” 入口被巨石堵死,叶穹岚站在高处,抬手一抛,便将那截绳子扔了下去,冲他笑起来。那笑容并不好看,混杂着恐惧与隐隐的疯狂,泪水从眼角滚落,又很快没了踪迹。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轰鸣的机关运转声音盖过,只是在那里张合着嘴,声嘶力竭地说着无人听到的疯言疯语。 青烟渐浓,避无可避。 迟鹤亭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手边滚落着几个解毒药丸的瓷瓶,须臾,他自嘲一笑。处在机关核心的石室,又怎会设下地刺暗箭这样简单的陷阱? 这里本就是个死地。 宝图线索有假,但看叶穹岚的模样,他显然知晓真正的线索。 谁告诉他的?方鸿轩吗?如此看来,是想借乾坤洞窟将自己除去?他几时有了这样的打算? 玄宗在这十年争夺混乱中获利颇多,庞大得难以撼动,所以……不再需要玄鸟了吗? 鸟尽弓藏,好得很。 他呕出一口污血,五脏六腑仿佛被看不见的刀刃割裂凌迟,搅揉成血水,喉咙干渴得冒烟,喝空了的水囊被丢在一旁,无济于事。 此毒……非寻常之毒。 意识昏沉,坠入漫长的黑暗,游魂飘荡……又乍见光明。 熟悉的桌案,熟悉的屋子,提炼到一半的草药正在锅里滚着,咕嘟作响。 而自己,只是在打盹儿。 迟鹤亭怔了怔,慢慢从桌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拧了把大腿。 挺疼的。 他顺手翻了下手札,又傻眼了。这一年,自己不过十五岁。迟鹤亭并没有惊讶很久,略一思忖,迅速提笔写起来,龙飞凤舞,潦草得像鬼画符。 气味、颜色、毒发后的感受都被一一详细记录了下来,还有数味粗略分辨出来的药材。 正是他临死之前所中的神秘毒物。 确认没有遗漏之后,迟鹤亭收起这本手札,放进暗格,起身去找叶穹岚。 “玄鸟大人?”天枢堂堂主对他的突然驾临很是意外,搓着手,颇为谄媚道,“大人来得不巧,叶穹岚昨日领了任务,要半月之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后,我让……” “半月吗?”迟鹤亭打断道,“那便算了。” 他忽然不想跟叶穹岚掰扯了。十五岁,这时候的叶子能知道个什么? 再说,自己很忙的,又要研究那神秘毒物又要筹划逃离玄宗,还得抽空去提前结识下江无昼,好把离开的路铺得再顺一些。 他这般说服了自己,迈过天枢堂的门槛,被屋外明媚的阳光晃得眯起了眼。 反正日后……江湖不见。 可惜,往往天不遂人愿。 命运轮盘上一点的小小拨动,如蝶翅煽动酿成了风云,在三年之后席卷而来,将他精心的打算掀了个七零八落。 白衣无面与玄鸟相识于一场设计的巧遇,摧魂水煞提前现世,飞花阁主身中剧毒,谜云、假扮、承诺……如此种种,歪歪斜斜的历史车辙终于在一株七叶兰前戛然而止,调转方向,向着未知延伸出了一道新的轨迹。 夜色之中,静立的玄鸟斋宛如一座黑乎乎的庞然怪物,藏着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剧毒。 此时,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到底在炼制什么东西,为何命人将宗内所有的七叶兰全都送到了玄鸟斋?!” 这质问真是来得莫名其妙。迟鹤亭头都不抬,道:“宗内所有药草与材料,本巫优先取用,有何问题?” “李欢死了。” “……”迟鹤亭眼皮一跳,终于放下了手头忙碌的东西,神色带上了些许茫然,道,“她……需要七叶兰续命?” 他确确实实不记得李欢此人,或许曾经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或许曾共事过不少时日,但还不足以令他印象深刻。 不过,好歹是叶穹岚曾经特意提起过的人,迟鹤亭自然也查了查。 这小丫头不知受了什么伤,卧床不起,成个了药罐子,叶穹岚便一直悉心养着她的伤。有这么一个软肋在,不管是被威逼还是利诱,于前世的叶穹岚来说都再正常不过。 -- 第45页 可如今,她却早早地死了。 叶穹岚对自己……又是如何想?不满?怨恨?逃离玄宗的计划将近,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心念急转,迟鹤亭一瞬已然有了决断,道:“人都死了,还来找我做甚。” 叶穹岚被他理所当然的冷漠语调惊住,怔愣片刻,缓缓摇头,低声道:“……罢了,你又不会懂。” 那神色模样,和上辈子进入乾坤洞窟前分毫不差。 迟鹤亭眼睛微眯,脚下一动,眨眼间就从桌案后绕出,袭向叶穹岚的肩膀。 “阿迟!?”叶穹岚反应不及,双臂被制住扭在身后,挣扎道,“你想做什么?!” “调用七叶兰,我在名目册上做了手脚,并未用玄鸟的身份留下记录。你又是从谁那里得知的?” 第30章 叶穹岚咬咬牙,不吭声。 “不想说也没事。”迟鹤亭神色冷淡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看一块石头,“我已经放过你一回,所以这次,不会再心软。” “心软?”叶穹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三年?五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从薄情寡义的玄鸟口中听到‘心软’二字。能这么快坐上玄宗第一黑巫的位置,死在你手里的药人和黑巫不计其数,你还有心?又是哪来的心软?!” 迟鹤亭却被他提醒了一件事,无端生了猜测。 “……如果哪天你的心里真的走进了一个人,你会忍不住回头去看,去追,会拼尽所有力气抓着不放。”他学着叶穹岚当时的语气,缓缓道,“所以,李欢就是你的心上之人?” 叶穹岚愣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迟鹤亭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眉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倦怠,道:“是,没错。我劝你一言,别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宗主早已瞧出了端倪,才将七叶兰一事透露出来,让我前来打探。” “那你又打探出了什么?” “你想走。”叶穹岚破罐破摔道,“在来玄鸟斋之前,我先去了趟你的小院,发现那里收拾得很干净,而且衣柜上还多了把锁。阿迟,你的小习惯还是同以前一样。” 居然被一把锁露了马脚。 迟鹤亭面无表情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为何要离开?”坐实了自己的推测,叶穹岚心头微震,一时间忘了处境,反倒追问起来,“以你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没有?方鸿轩甚至想让你成为下一任玄宗宗主,而你却想着叛逃?” “嗯,我……”迟鹤亭顿了顿,觉得这事儿很难解释,便简单道,“我想出去找个人。” 三年了,自己依然会偶尔在夜半时分惊醒。 梦境混着记忆交替出现,有时在一片青色迷雾里混混沌沌地走着,有时又被细如发丝的密网紧紧束缚,浑身血迹斑驳,支离破碎地在生与死的交界挣扎,被困梦魇,无法醒来。 直到那身红衣与蝴蝶在梦中坠落,跌倒在自己身前,一切迷乱幻象陡然定格、破碎,耳畔响起熟悉的淡漠回答:“谢过宗主。不必了。” 方才明白,这里是前世残念留下的梦境。 日复一日,夜夜入梦。 虽然他时常怀疑是否有这么一个人,甚至怀疑是否有那样一世泡影般的前生。但除了逃离玄宗外,那素未谋面的红衣人,逐渐成了他最为在意之事。 叶穹岚显然是误会了。 “我还以为谁都不会被你放在心上。那人是谁?” “没有谁。”迟鹤亭笑了一下,也不想费心去解释,将他扭过来抵在墙上,反手抽出皮鞘中的弯刀,架上他的脖颈,“叶子,你以前虽然傻了些,但还不至于这样蠢,为了一个死人,遂了方鸿轩那老东西的心意,来探这趟必死之局。无论怎样,李欢都已经死了,况且我并非存心……” “迟鹤亭,在你眼里,人死了以后就一了百了了吗!?会被忘记,会被抛弃……不,在你这里,只要稍有疏远就什么也不是了,真是生了好一副铁石心肠!!”叶穹岚原本已归于死寂眼底倏地燃起了愤怒,死死瞪着他,颤抖着发狠道,“你在找谁?为何不敢说?迟鹤亭,若你将来找到了那人,他必将因你遍历苦楚、半生流离、不得好……死……呃……” 迟鹤亭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有些不爱听,抬手一扬,划出一刀利落的血痕。 叶穹岚眼中的光倏地黯淡下来,只是仍然瞪着一双眼睛,不肯闭上。 零星血迹溅在墙上,黏稠着缓缓淌下,迟鹤亭连擦都懒得去擦,松了手,将弯刀慢慢插回皮鞘。 计划有变,提前些时日也无妨。 那夜的星光很好。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在漫天星辉之下,孑然一身离开了玄宗。 怅然若失,也如释重负。 锦绣装饰的富丽船舱内。 迟鹤亭脸色依然苍白,却没了最开始仿佛见了鬼的神情,木着脸在方鸿轩对面坐下,低声道:“……我暂时,还不想回玄宗。” “散心罢了,多久都行。”见他服软,方鸿轩将手边的酒壶轻推过去,阴郁气息一扫而空,微笑起来,“说说,在外头玩了两年,可有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 “……” “区区三枚白银贝,怎配让我家鹤亭做这等小偷小摸的事情,送你便是了。对了,听情报司说,你最近还新结识了个朋友,真是不错。”他小口饮着酒,浑身上下都透着欺世盗名的端方温雅,仿佛一介翩翩公子,正与姑娘说着最是温柔的情话,“但不巧,他身上有本座想要的一样东西。本座心知命你去办多有不妥,便将此事派给了怀远……” -- 第46页 “什么?”迟鹤亭本打算就此沉默到底,突然又开了口,“派谁?” 话被打断,方鸿轩颇为不悦,却因着今日心情不错,未作追究,道:“前些日子怀远忽然来信说,暗堂动作太慢,已被人捷足登了先,他要亲自出手,确保万无一失。本座担心你们相互起了冲突,便将他的计划稍作改动,引你来了明水港。这么些天过去,乌宁那边的事,也该了结得差不多了。” 怀远,方怀远,他在乌宁……一瞬间四肢百骸俱凉,迟鹤亭想也不想,抄起弯刀一脚踩上矮桌便朝方鸿轩袭去。 酒壶翻倒,清液乱流。 却见广袖轻拂,方鸿轩从容地掷出一只酒盏,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刀刃,将袭击一拦,旋身躲过,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 “鹤亭,别忘了,你这身本事是谁教出来的。”方鸿轩伸手钳住他的下颌,一双凤眼微微耷着,透着些许阴冷,“记清楚你的身份,再怎样的荣宠,也不过是本座手底下的一条走狗,别妄图反抗,你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 深刻入骨的恐惧一朝复苏,迟鹤亭急促喘息起来,微微颤抖,却仍咬着牙道:“方怀远他要做什么!?” “嗯?”方鸿轩有些意外,“怀远他想做与你一样的事罢了,不会伤到你那小朋友的性命。” “与我……一样?”迟鹤亭用力掐了下手心,从眼前近乎痉挛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嘶哑道,“不可能。” “你能取得赤蝶的信任,为何怀远不可?”方鸿轩又是一笑,低伏下来,嗓音温和,眼底微光粼粼,仿佛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他耳边低语道,“本座只想要乾坤洞窟的宝图,对赤蝶并无兴趣。若你不放心,不妨亲自将那个秘密从顾渺口中挖出来,岂不更好?事成之后,本座便放你自由,如何?” 迟鹤亭紧绷的身子在温声软语中渐渐放松下来,眼底浮现出一丝迷茫和挣扎,低低道:“我……我不能……” “忘掉那些脆弱又不堪一击的东西,莫要生出不该有的感情,舍弃你不该拥有的妄念。鹤亭,给本座记住,听命与顺从是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将今日所见的一切忘记,回到赤蝶身边,让他带你去宝图的藏匿之处。” 一滴眼泪从迟鹤亭的眼角缓缓滑落。 “不……不要……” 他仿佛沉溺在深湖之中,缓慢地下沉,头顶微弱的光芒一点点消失,坠入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乖,听话。” 作者有话说: 快跑!!! 第31章 月上柳梢,醉醺醺的伙计提着灯笼穿过沿河长街,准备回船上守夜,眼前发花一个踉跄,险些被树底下的黑影绊倒,扭头破口大骂道:“哪个混小子,走路不长眼……哎?这、这这这……不会是死了吧?” 他放下灯笼,推了把倒在树下的青年,道:“还有气儿吗?” 须臾,又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嘿嘿笑起来:“没了……没气儿了,嘿嘿嘿……” “没个屁,喘着呢。”迟鹤亭睁开眼,被这醉鬼又是踢又是推的,他起床气可大了,“喂!这是哪儿?” “哎哟喂!咋、咋又活、活了……活见鬼!”那伙计怪叫一声,灯笼也不要了,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了。 迟鹤亭:“……” 他摸出怀里的三块白银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身上笼罩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奇妙味道,差点把他熏了个跟头。记忆在偷袭失败后戛然中断,仿佛被一团迷云笼罩,模模糊糊记不真切。醒来便在这条陌生的长街上,四周也无人监视。 这是要放自己走?方鸿轩这老东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乌宁那边也不知如何……怎么偏偏是方怀远!? 迟鹤亭捏捏眉心,前所未有地迫切想要回到顾渺身边,长吐一口气,当机立断闯进不远处的客栈马厩,抢过一匹毛色乌云踏雪的骏马,两腿一夹马腹,越过闻声赶来喝骂不休的店小二,带起一溜滚滚尘土,马蹄声急,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他低伏在飞扬的鬃毛一侧,咬牙切齿道:“顾三水,你最好给我放机灵点!” 乌宁,城郊别院。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在别院门前堪堪停住。 迟鹤亭翻身跃下,顾不得喘歇,推门道:“三水?你在吗?” 别院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他快速找遍了所有的屋子,双眉紧锁,神色凝重。桌上摆着一碟馊了的鸭血豆腐和半碗米饭,看样子,应当是两三天前的东西了。 两三日前……飞花阁的联络点或许知道些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细想,迟鹤亭重新跨上乌云踏雪,喝道:“驾!”纵马往城里疾驰而去。 湘云坊。 迟鹤亭随意拿了支店里的玉簪,挤到柜台前,敲敲桌子,道:“要一条璎珞,带猫眼石,红珊瑚的。” “哎,好嘞客官,楼上请!” 雅间内,等了片刻,湘云坊的管事匆匆赶来,开口便道:“迟公子,在下已恭候多时。” “这么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三日前,玄宗的乌宁据点又遭袭击,是赤蝶。另外迟公子接下的那条委托,委托人已遇害,凶手尚不清楚,白银贝也不知所踪。” “……”迟鹤亭眼皮一跳,顾不上那个倒霉委托人,心道顾渺怎么跟这个据点卯上了,“他人呢?” -- 第47页 “据点并未擒住赤蝶,但……飞花阁也未能找到赤蝶的踪迹。” “有无异样之处?” “异样?”管事一愣,仔细想了想,回道,“有一个白云派弟子被抓去了据点,他们救人之时正巧遇上赤蝶作乱,其他倒没有了。” 迟鹤亭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湘云坊。 他牵着马缓缓穿行在熙攘的街道,生出了一丝茫然,似乎从没想过若有一天顾渺不辞而别,自己该上哪去找人。 乌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够他找不着顾渺。 他不死心地在城里四下转悠,问过包子铺老板,问过酒楼小二,耐心地一条条街打听过去,翻遍了每一条小巷的每个角落。 凉夜沉沉,秋风瑟瑟。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别院,迟鹤亭有点沮丧地坐在门口台阶上。 顾渺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骗走了还是自己跑了。 但从他三日前还能很精神地把玄宗据点闹个翻天覆地来看,或许压根没什么事。如今想起来,顾渺也从未说过会等自己回来。 这匹抢来的乌云踏雪傻乎乎的,丝毫没有意识到换了个主人,很是温顺地低头蹭蹭了他,打了个响鼻。 “……你也饿了?”迟鹤亭没精打采地把它牵到马厩,扔了把干草,“吃,吃吧。吃饱了以后你爱上哪去上哪去。” 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潦草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洗碗刷锅,睡觉歇息。 迟鹤亭躺在床上,忽然有些想不起来在遇到顾渺之前,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了。 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后半夜才昏昏睡过去,睡得很浅,也很不安稳。 几个时辰后,迟鹤亭便忽的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披上外衣游荡到隔壁屋子门口,敲了敲门道:“三水,今天要吃什么馅儿的汤包?” …… 安安静静,没有人回应。 “哦,他走了……”迟鹤亭这下彻底醒了,有些失落地转身回屋,躺到床上,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叶穹岚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 但是也就一丁点儿。 不能更多了。 过几日就会忘了,忘了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来做过客,留下了痕迹。 他又埋了会儿,才爬起来慢吞吞地去了趟马厩。乌云踏雪居然还在,见他来高兴地甩甩尾巴,抖抖鬃毛,蹭过来讨吃的。 这回迟鹤亭慷慨地叉了一大份草料给它,拍拍它道:“以后只有咱俩了。” 乌云踏雪听不懂,低头吃着早饭。 迟鹤亭边看着它吃草边絮絮叨叨道:“你说怎么会有人一声不吭就消失,太过分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他当花肥埋了,也不该去松山把人再捡回来……黑崽,慢点吃。” 乌云踏雪甩了他一尾巴,对这个名字十分不满。 迟鹤亭忽然怔住了。 “……松山?” 须臾,他一把扯过乌云踏雪的缰绳,道:“黑崽,我们走!” 松山脚下有个避风亭。 他们曾途径这里歇过脚,烤过地瓜,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远远望见亭子的飞檐时,迟鹤亭还是忍不住紧张了一下。 如果这里也没有…… 他才迈进亭子,便被一把熟悉的长剑抵住了胸口。一瞬间,迟鹤亭竟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顾三水!!!” “你……你干嘛!”顾渺看清是谁的刹那便赶紧收了剑,要不然迟鹤亭这么一扑,保不准就当场血溅了,后怕地骂道,“找死啊!” 迟鹤亭一把抱住他,激动得甚至有些哽咽:“我、我以为你被玄宗拐走了。” 顾渺:“?” 顾渺不冷不热道:“你犯什么病?” 找到了人,迟鹤亭也就不计较被骂这回事儿了,开始秋后算账:“为什么不回别院?顾三水,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顾渺瞄了眼自己的腿。 虽然被布条勉强包住,但还是能看出是一条挺深的长伤口,堪堪愈合,血痂还泛着一点红。 “……进去坐下说话。”见他受伤,迟鹤亭放软了口气,但也更觉莫名其妙,“受了伤怎么还往松山来了?” “我从据点离开后,就有人跟上来了。”顾渺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垫上坐下,“我想等伤好些后,找出来杀干净再回去。” 说起这个,迟鹤亭更纳闷了,道:“好端端的,那倒霉据点招你惹你了,几次三番上门踢馆?真不怕引来什么人到乌宁找你?” “好端端?”顾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磨了磨牙,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过来坐,我有话跟你说。” 迟某人没来由地汗毛倒竖。 ……一段时间没见,为什么三水他不仅不高兴,还看起来这么反常啊!?? 作者有话说: 丢一个小甜饼在这里 第32章 避风亭里展开了一场严肃的盘问。 “飞花阁的那条委托,是玄宗挂出去的?” “……不算是,但也差不多。你怎么知道?” “因为玄宗对委托内容一清二楚,垂香花、白银贝,还包括……”顾渺顿了片刻,眯起眼睛,“你骗我的那部分。” 迟鹤亭:“!” 迟鹤亭:“不是,三水,你听我解释……” -- 第48页 “你明知这条委托的背后是玄宗,明知道大有问题,却把我连蒙带哄地扔在了别院。”顾渺眉间的烦躁与戾气几乎要压不住,伸手把缩成鹌鹑的迟某人用力拽过来,“我在玄宗弟子身上搜到一张你的悬赏令,他们又对委托一清二楚,言之凿凿说你被骗来困在了库房。我闯进去后,只见到一地残肢碎片,和满屋子发疯的药人……”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抿着唇不说话了。 迟鹤亭傻了。 因为顾美人红了眼睛,低着头,像只委屈的大兔子。 “我、我……不是,我也不知道那是玄宗发的委托,只觉得可能有点不对劲……所以,所以没让你跟去!”迟某人慌了神,语无伦次道,“我也是被骗了,他们、他们两头骗!太过分了!” 顾渺扭过头去,表示不吃这一套。 迟鹤亭抓了抓头发,一筹莫展,很是头大。 不过没多久,顾渺又转回来,道:“你被骗去哪儿了?怎么回来的?” “明水港!”迟鹤亭生怕他继续不高兴,赶紧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有啥说啥,“委托里写着让我去明水港等一条船,偷三朵垂香花。哎,没想到那船上还等了个老熟人,吓了我一跳。后来我们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了一会儿,他把白银贝送给我,我就回来了。” 顾渺:“……” 迟鹤亭:“真的!我对天发誓!倒是你……你没遇上什么可疑的人吧?” 一想起方怀远,他就如鲠在喉。 既然上辈子顾渺能被骗走,那么这辈子也可以。偏偏这家伙又属于暗堂,自己连见都没见过,不知长什么样,无从防起。 “我遇见了白云派的人。”顾渺想了想,紧紧拧起眉,又补充道,“很吵。下次见到能不能杀了?” 尤其是那小子,运气好找着了师弟,吵吵嚷嚷地非说自己帮了大忙,又是送伤药又是送食物。若非白云派其他人顾忌自己赤蝶的身份,连拉带劝的,凭那小子折腾弄出个十八里相送也不是不可能。 对此顾美人一点也不领情,只有四个字的评价:烦、得、要、命。 “三水,你怎么老跟白云派过不去?” “这次的委托人没查清,是飞花阁的问题。”顾美人理直气壮道,“而且白衣无面跟白云派关系好,所以我不喜欢白云派。” “是玄宗横插一脚,白云派的委托人已经死了。”迟鹤亭哭笑不得,解释的工夫也没闲着,已经将他腿上的伤检查了一遍,“处理得真潦草……走吧,回别院好好歇歇,这两天别闹腾。” “有人跟踪。” “那你等我会儿。”迟鹤亭不知道他在这避风亭里呆了多久,从怀里摸出一只烙饼,“饿不饿?先凑活吃点。” 顾渺点头,舔了舔嘴唇,道:“有水吗?” 张怀远送的吃食全被他扔了,一口没碰。白云派的人若是当时再墨迹会儿,多留个半刻钟,他都要盘算好了怎么杀光了以后嫁祸给玄宗。 迟鹤亭又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水囊给他。 顾渺才就着清水吃完半张烙饼,迟某人已经去而复返,带着一身淡淡的血腥气,脚步轻快,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步,还催促道:“吃快点,吃完我们赶紧回去。” “杀了几个?” “三个。” “才三个。”顾渺慢慢撕着烙饼往嘴里送,“剩下的都跑了?” “什么话,你以为本巫是谁。”迟鹤亭轻戳了下他鼓鼓的腮帮子,“一共就仨。” 避风亭角落里的草堆忽然动了动,两人俱是一惊。 顾渺往他身后躲了躲,继续吃,边道:“喏,漏网之鱼。” 迟鹤亭满脸不信:“我呸,什么鱼精能漏到你这儿来?” 于是在二人杀气腾腾的注视下,一只瘦瘦小小的狸花猫从草堆里爬了出来,睁着一双如嫩芽般翠绿的眼睛,细细地“喵”了声。 顾渺:“是野猫。” 迟鹤亭:“唔,还是只小猫。依我看……它想吃你的烙饼。” 小狸花很是勇猛,爬到顾美人身边,扒着胳膊使劲往上蹭,想钻进他怀里分一杯羹,吃口烙饼。 顾渺眉头一跳,一抬肘子就把它掀翻了。 小狸花软软地“喵喵”两声,再接再厉,继续爬。 迟鹤亭蹲在一旁看热闹:“鱼精来找你玩了。” “它只是饿了。”顾渺终于不耐烦了,将烙饼撕了一块扔在地上给这只蠢猫。它嗅了嗅,啃了一会儿,发现啃不动,又开始绕着顾渺叫个不停。 迟某人努力压着笑声:“不吃烙饼,难不成是看上了你?” 顾渺脸一黑,决定给这只不知江湖险恶的小猫咪一点教训,伸手就把狸花给提溜起来—— 然后被猫给挠了。 迟鹤亭一下没绷住,滚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最后捂着顾美人手上的爪痕哄了好久,才留了这只狸花一命。 他带着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猫咪和一个生气的顾渺,骑着乌云踏雪,迎着如血色般的艳红夕阳,不紧不慢嗒嗒嗒地溜回了别院。 因照顾着某伤患,马走得并不快。 顾渺坐在后面,被微微的颠簸摇得昏昏欲睡,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靠着,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迟鹤亭愣了愣,却也没太意外,毕竟这事儿不可能瞒太久:“哦?” -- 第49页 “上回你说,特制的蓝石令牌整个玄宗只有两块,但你却能进九塔药库地下三层。”顾渺慢慢道,“玄宗宗主自然能拿一块,而有资格拿另一块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传说中神龙不见首尾的玄宗黑巫之首。” 迟鹤亭失笑:“我就不能是玄宗宗主吗?” “我见过他,但没见过你。”顾渺跟着一笑,继续趴在他肩上咬耳朵,“鹤亭这名字并不常见,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 迟鹤亭被他蹭得有一点痒,弯起眼睛,笑盈盈道:“猜对了。” 顾渺稍微安静了些许。 猜测是一回事,坦然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一瞬间有许多模糊的念头迅速掠过,却又零零散散拼凑不起来,宛如被扯散了一地的珍珠。 半晌,他道:“既然我猜对了,那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狸花猫钻在衣襟里,露出小脑瓜,奶声奶气地喵喵叫唤起来。迟鹤亭摸了摸它,道:“不能太刁钻,不然我也不好答。” “在百草堂的时候,你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和别的黑巫不一样。为什么现在没有了?”说着顾渺还嗅了一下,失望道,“真的没有了。” 迟鹤亭:“???” 轻柔如羽的气息在脖颈上撩拨,鼻尖轻轻擦过皮肤,说不出的柔软酥痒。他浑身一激灵,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顾三水!你个臭不要脸的又占我便宜!!!” 第33章 乌宁城里的某间客栈。 张怀远难以置信地盯着暗堂信使,深吸了口气,道:“你再说一遍?” “宗主有令,少主暂时不得插手此事,速回辛安道。” “我已和赤蝶有过接触,并未引起他的怀疑。跟着暗堂原本的计划走下去,不会出什么纰漏。”张怀远来回踱步,稍显烦躁,“接近赤蝶,整个玄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那日酒楼的相遇只是个意外,纵使提前了一年半载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这点,舅舅便想将我撤换不成?” “还请少主回辛安道,宗主自会当面解释。” “也罢。”张怀远将手里的细竹筒抛过去,“我要过几日再启程,你先把这个带回给舅舅看。晌清欢果然大有问题。” “是。” 城郊别院。 冷清了几日的小院忽然就热闹起来。 迟某人因为把买回来的鱼给了小狸花而不是炖汤惨遭冷落,顾渺皱着眉,拿筷子用力戳着萝卜块儿,杀气腾腾,戳得迟鹤亭心惊胆战:“三水,傍晚没有鲜鱼卖,这都是放了一天的小鱼小虾,炖汤不新鲜。” “我不喜欢猫。” “唔,它只是蹭顿饭吃,瞧着蛮可爱的……” 顾渺霍然抬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喜欢猫。” 迟鹤亭:“……行。” “路上问你的那个问题也没有好好回答,真敷衍。” “……我真的不知道。”迟鹤亭欲哭无泪,“到底什么味儿啊?你光这么一句话,谁知道。” 顾美人终于放过了那块可怜的萝卜,思索片刻,道:“苦中带甜,还凉丝丝的。” 迟鹤亭冥思苦想一阵,面色微讶,眼中流露出些许好笑。许久,他才开口道:“你来百草堂的时候,还是夏天对不对?” 顾渺:“差不多吧。” “夏天会有很多蚊虫。” “嗯?” “所以我身为一个精通药理的黑巫,做个驱蚊香包再正常不过了。” “……”这回轮到顾渺震惊了,“那是驱蚊香包的味道?” “对啊。艾草的味道不太好闻,我就随便加了点什么丁香啊薄荷叶啦。现在都快冬天了,当然用不着戴。”迟鹤亭道,“你若喜欢,明日我做个送你便是。” 顾渺怔了怔,摇头道:“我不要。” “你不是挺惦记么?从百草堂到现在都没忘。香包而已,别客气。”不等顾渺再开口,他起身去屋里拿了个纸包,拆开递过去道,“喏,说好的礼物。” 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方巾。 顾渺嘴角一抽。 自己确实说过要赔一块来着,虽然但是,只是块方巾……他不由生出了一丝小小的失望。 迟鹤亭道:“不打开看看?” “打开?”顾渺眨眨眼,伸手拽过方巾抖了抖,“吧嗒”一声,一只银色的蝴蝶形挂坠落在了手心。小小的银蝶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翅膀的花纹竟还是镂空的,隐隐能瞧见里面塞满了深红的玛瑙珠。 只是这玛瑙珠并非浑圆,略显扁圆,估摸着是制作者的手艺稍有欠缺,为此迟鹤亭还遗憾了挺久。 “中间的蝶身还藏了个小暗格,打开来里头能放一点点的东西。”他凑过去,兴致勃勃地给顾渺演示,“能往里面塞五六颗小药丸呢。你把六味丸放里面,就算一时丢了药盒,也不碍事。你想挂哪儿?我看当腰佩也不错,但挂脖子上更不容易丢,等下给你找根绳?” “阿迟。” “啊?” “你买这东西的时候,店家没说什么吗?” “说、说什么?”迟鹤亭懵了。 “这玛瑙的形状……”顾渺瞅了瞅他,又看看银蝶,欲言又止,“像红豆。” “红豆?别蒙我,当我没见过红豆……这……呃……”迟某人忽然支支吾吾起来。集市上常卖的一斗斗豆子当然不长这副模样,此红豆非彼红豆—— -- 第50页 “相思子。”顾渺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三个字,眼中浮现出一点促狭,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阿迟,你真要送这个给我?” 微微沙哑的嗓音混着温热呼吸,烫得迟鹤亭眼皮一跳。 “也不一定就是相思子。”他努力试图掩盖这个错误,挣扎着做出些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是、只是做得椭圆了些。” “这蝶翅上的镂空花纹,你也没仔细看过?” “……” 迟鹤亭哑口无言。他光注意那个能放药丸的小暗格了。 “是牡丹。嗯,蝶恋花寄相思,好寓意。”顾渺玩心大起,变本加厉地捉弄起窘迫不已的某人,“你还用红帕子包起来给我,像不像定情……” “顾三水!”迟鹤亭被他逗得恼羞成怒,一把抢回来揣进怀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我,下次补给你别的。” “诶!”顾渺按住他的手腕,“那不行,我就要这个。” 迟鹤亭:“?” “小暗格很实用。”顾渺嘴角一勾,存心戏弄,偏偏还正儿八经道,“我还是很喜欢的。” 迟鹤亭将信将疑:“真的?” 顾美人眨了眨一双漂亮的眼睛,诚恳道:“真的。如果你送我,我可以留下那只蠢猫。” 迟鹤亭这才犹犹豫豫拿出了挂坠,慢吞吞地递过来。 这回顾渺学乖了,收好了以后才道:“方才你的反应为何这么大?难不成是心虚?” 迟鹤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坐回自己凳子上,端起饭碗,道:“多吃饭,少做梦。” “怎么做梦了?”顾渺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我这张脸挺讨人喜欢的。” “噗——!”迟鹤亭一口汤喷出来,全便宜了旁边的花花草草。 “你不喜欢吗?”顾美人笑得更开心了,继续作妖,“你以前还说过,是贪图我的美色才救……唔。” 迟某人用一块萝卜堵住了他的嘴,才终于让这奇怪的话题告一段落。 怕了怕了。 三更半夜,万籁俱寂。 迟鹤亭抱着枕头被子,黑着脸敲响了顾渺的屋门。 顾渺睡眼朦胧地开了门,见他这副架势,抬了抬眉毛,抱起胳膊往门边上一靠,道:“阿迟,你白天还说不是,晚上就想来爬床?” 迟鹤亭:“……” 晚饭时候的奇怪话题如回旋镖般再次砸在了脑门上,敲得他眼冒金星,不得不小声解释道:“那贼猫偷偷钻进我被子里撒尿,床单骚了,不能睡了。” 原因简单粗暴,全是自己造孽。 顾渺笑得前仰后合,扶着门框擦擦眼睛,不依不饶道:“所以呢?还是想占我的床。” “……哼。”迟某人恶向胆边生,拨开挡门的家伙直接往里闯,迅速占领了半边床铺,拿捏起腔调,“装什么装,又不是没睡过。睡一晚也是睡,两晚也是睡,做什么欲拒还迎——” 矫揉造作得成功让顾渺黑了脸,不再乱说话。 “好了,睡觉。”他面无表情地拽过自己的那床被子,“我要睡里面。” “为什么?” “你睡相太差,万一把我踢下去怎么办?” “……” 睡人家嘴软……不对!迟鹤亭好脾气地接下这口黑锅,让他往里躺了躺,道:“小心压着伤口。”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去。 没过多久,迟某人被拱醒了。 顾渺卷在自己的被子里,又想往热乎乎的地方靠过来,被里外两层被子拦住,锲而不舍地闹腾个没完,结果便是迟鹤亭差点被拱下床。 睡相?这人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提睡相??? 迟某人在心里长叹一声,一时起意,望着漆黑的床帐默数三个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掉了顾渺的被子,再偷偷地把自己被子掀开一条缝。 顾美人成功地滚了进来,心满意足,哼唧两声,不动了。 被窝里迅速暖和起来。 听着耳边平静的呼吸声,迟鹤亭却蓦地没了睡意,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忽然生了悔意。 与顾渺病重时的和衣而眠不同,和马车内的共枕休憩也不一样。 他从不曾觉得如此局促过—— 落在指尖上的那一缕发梢重若千钧,透过里衣传来的暖意炽如烈阳,心跳似擂鼓咚咚扰人清梦。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些玩笑似的话语轻轻戳破了。 穿透那层禁忌的薄土,如久旱逢甘霖,野草般铺天盖地地在心里生长起来。 作者有话说: 恰逢七夕情窦初开!可以给小迟丢点海星加把劲吗~ 今天签到的话会送777个海星,小可爱们不要忘了签到哦 第34章 迟鹤亭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借着一点暗淡月光,看清了顾渺的睡颜。 平日里眉梢藏着的那点冷意仿佛融化了的冰晶,软软地耷拉下去,不见锋锐冷厉,倒多出了几分单纯无害。眼尾上的淡红印记近在咫尺,几缕发丝掩映着敛翅红蝶,领口松松地敞着,滑出半枚银蝶吊坠…… “三水?”他小声唤道,“你睡着了吗?” 顾渺被吵得皱了下眉,半睡半醒间咕哝了一声,伸出胳膊搭上了他的脖子。 这一下子,心怀鬼胎的迟某人彻底僵住了,一动不敢动,但若是把人叫醒,又有点舍不得。好在顾渺没让他纠结很久,过了会儿觉得冷,便又整个儿往被子里缩了缩,顺带抽回了胳膊。 -- 第51页 他颇有些遗憾,见顾渺睡得沉,定定神,大着胆子摸上了那枚蝴蝶胎记。触感柔软,比丝绸还要光滑上许多,隔着薄薄的眼皮还能感受到眼珠的轻微颤动。 也就是这只蝴蝶引来了贪婪的觊觎者,被不知怎样残忍的手段生生刺了一圈金边上去。也许是方鸿轩,又或者是方怀远做的,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他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两下,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低落情绪,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这偷偷摸摸占便宜的,也不是好东西,左右难以入睡,干脆悄悄溜出了屋。 罪魁祸首狸花猫正巧路过,还冲他乖巧地喵了一声。 “……嘘。”迟鹤亭抱起这只小贼猫,到厨房翻出一小碗剩饭作为贿赂,“安静一点,花崽,不要吵闹。” 小狸花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异议,埋头吃饭,十分满意。 迟鹤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推开药房的门,决定在这里凑活一晚。他试图挪走几个矮柜,不巧“哐当”掉出一格抽屉,里头的干艾叶撒了一地。 “嘶,哎……”迟某人满脸欠觉的痛苦,不得不俯身去收拾,忽然顿住,“艾叶、白术、紫苏……我记得还有一小罐丁香。” 第二天清早,顾渺醒来的时候,身边冰冰冷冷空空如也。他左右看看,朦胧的睡眼里慢慢爬上了一丝起床气,秀眉一拧,翻身起来找人。 院子里的小泥炉上熬着一小锅粥,色味俱全,只是多了股不常见的淡淡药味。顾渺心下了然,径直踹开了药房的门,抓获正在碾药粉的迟某人一只。 “哦,三水,早啊。” “我醒的不算晚。”顾美人言简意赅道,“你几时起的?” 这么快就被戳穿,迟鹤亭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早饭已经好了,你可以先去吃。” “不好闻,不想吃。”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呢,多吃点有好处。” “又在磨什么药粉?”顾渺装作没有听到,绕到他身侧,“就算得到了白银贝,也用不着那么急吧。离半年之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让那江无昼慢慢等。” “解药的配方已经推敲完善,至多两个月就能炼好。”迟鹤亭拈起一小段干材,笑道,“这跟无昼没关系。闻闻,是丁香。” “你还买了香包袋?”顾渺嗅了嗅他手里的丁香,又拿起一个月牙色的锦囊看了看,“前些日子不刚做了把弩,这是改行卖香包了?” “是你很喜欢的那个味道。” 顾渺一下愣住了。半晌,他捏捏锦囊,道:“我不要香包。” “也不是给你的。你说不喜欢黑巫身上的药味儿,我自己戴一个,药房里放几个。以后你来别院拿六味丸,闻见这味道就会想起我。” “……哦。”顾渺趁他不注意,把那个月牙色的锦囊偷偷塞进怀里,安静地看了许久,冷不丁道,“阿迟,你是不是有离开的打算?” 迟鹤亭垂下眸子,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在这别院天长地久地住下去?” “我说的不是别院。”顾渺认真道,“我说的是你。” 迟鹤亭沉默了。 从明水港回来后,他确实有这么个想法。既然玄宗对顾渺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那么自己的存在必然是个隐患,方鸿轩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放自己回来。离开顾渺,是最好的选择。 但昨晚之后,却又生出了许多不必要的犹豫。 他有些烦躁,扔了药杵,抬头道:“三水。” “嗯?” “玄宗想要的那个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我。” 顾渺眨眨眼,道:“你也不行?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迟鹤亭斩钉截铁道,“我是玄宗的黑巫。” “但你已经逃出来了。” “……” “嗯,我猜猜,方鸿轩跟你说什么了?” 迟鹤亭倏地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向他,道:“你怎么知道?” 顾渺笑了笑:“我又不傻。除了玄宗宗主,谁能让你这样坐立不安?况且知晓内情又觊觎那个秘密的,也只有方鸿轩了。你们最近见过……是在明水港?” “既然猜到了,你昨晚还敢让我睡在你旁边?”迟鹤亭忽然觉得这家伙上辈子被拐走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刚与他见完面,你还敢……” “又没事。”顾渺不以为然道,“话说回来,你从明水港马不停蹄赶回来,找了我整整一日,却又因为见了方鸿轩,昨晚甚至心虚得没睡好,来这里躲了一夜?你傻不傻?” 被揭穿的迟某人:“……” 虽然原因不对,但也没差。总之就是心虚得想逃。 “所以他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迟鹤亭叹了口气,“就这样放我回来了,这才让我觉得不安。” “哼,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小人,自以为能运筹帷幄翻云覆雨。”顾美人不客气道,“其实就是个只会在背后阴人的废物点心。” 迟鹤亭苦笑起来:“我打不过你口中的废物点心,那岂不是废物中的废物。” “带上我不就打得过了。”顾渺理直气壮道,“谁说一定要跟他单挑?” 迟鹤亭:“?” 迟鹤亭:“三水,你真不怕我跟方鸿轩合伙把你骗去,请君入瓮?” 顾渺:“那谁也别想好过,我拼了命也要拉一个垫背。想要乾坤宝图?做他的春秋大梦!” -- 第52页 唔。很有赤蝶的作风。 慢着。 “你说什么?乾坤宝图??”迟鹤亭心里打了个突,忽然弥漫开一股荒谬之感,“他要的东西是乾坤宝图???可是乾坤洞窟在阙月山,不是人尽皆知吗?” “乾坤宝图里记载的是破解洞窟的方法,而不是阙月山的位置。”顾渺压根没把他的警告往心里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抖露了给他,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只有我知道藏在哪。” 药碾“啪嗒”歪在了一旁。 迟鹤亭心头巨震。 难怪,难怪前世方鸿轩毫无征兆地对自己翻了脸。 原来早在十年前乾坤洞窟现世不久后,他便起了疑心。而疑心的原因,便是自己编造流言时,歪打正着用了这件只有他知道的事情——乾坤宝图。 也难怪,这一世的流言内容竟又是乾坤宝图,如出一辙,分毫不差,恐怕正是方鸿轩他自己放出来的真假掺半的谎言。 只是奇怪,此人向来疑心很重,按理说,当时即便是不好立刻将自己从玄鸟的位置上拉下来,也该在十年里不动声色地削减权力,慢慢疏远才对。 但他没有。甚至没有半点异样。 那唯有一种可能。 迟鹤亭揉碎了手里握着的一把丁香,咬了咬牙,紧得腮帮子生疼。 除非……他有很大的把握,哪怕自己生出不轨之心,或是不愿顺从,也能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牢牢掌控在手,不留下任何痕迹。 “阿迟?”顾渺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提高声音又唤了一遍,“阿迟!?” “……没事。”迟鹤亭缓过劲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两眼,“谁知道玄宗为了得到乾坤宝图会使出什么伎俩,给无昼炼制完解药之后,我便会离开这里。不然,对你我都不好。” “走也要等到炼完解药,你对江无昼倒是很上心。” “一诺重千金。” 顾渺有些不高兴,看了看他,没吭声,又等了等,也没等到什么别的话,起身便出了门。 第35章 顾渺一走,迟鹤亭也没了做香包的心思,潦草收尾后,将自己的记忆细细梳理一遍。除了在明水港上船之后的情节变得有些模糊以外,并无可疑之处。 方鸿轩肯定用过不止一次这种手段,但那究竟是什么? 惑人心智的毒,还是几近失传的蛊? 他从隔间里抱出一堆卷宗古籍,埋头翻阅,企图找到些相关的蛛丝马迹,却不知此时顾渺已经吃过了早饭,换了身行头,提着剑往玄宗据点去了。 这天乌宁总管正愁眉苦脸地清点着损失,边叹气边瞧着一长串的清单。 虽说钱财能补偿,但死的人可实打实都是自己的心腹。也不知宗主怎么想的,竟任由那位来头神秘的暗堂少主瞎折腾。 天璇堂几时归暗堂管了?他忿忿不平地暗自腹诽。忽听门外有人慌里慌张来报,带着惊惶哭腔,说赤蝶又又又来了。 什么!? 乌宁总管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两眼发直:这尊煞神怎么偏偏就在乌宁扎了根,逮住一只羊还往死里薅啊??? “快!还不快来人!先拦住、拦住他!带本大人去密道避一避……” “别喊,这不来了。”顾渺随手将那带路的人推到一旁,进门先劈了那张桌案,长卷的清单滚落在地,被他一脚踩过,漂亮的蝶面在阳光下闪着冷硬光泽,一身赤色艳丽无双,纤长剑身上还滴答落着血迹,冷声问道,“你就是这里管事的?” 迟鹤亭是被湘云坊的赵管事惊动的。 这位飞花阁的乌宁联络人尽心尽责帮自己留意着所有有关赤蝶真真假假的消息,勤勤恳恳,做事也相当有分寸,不会轻易来别院打扰。这则消息却惊得他直接一匹快马赶来了城郊,把门敲得震天响,红漆都蹭掉了一层。 “赵管事?你怎么来了?” 赵管事擦了擦满头的汗,气喘吁吁,拽着迟鹤亭往外走,指着远处的某个正在冒烟的山头道:“赤蝶……赤蝶他又把玄宗据点给烧了!” 迟鹤亭:“?” 他再去马厩一看,空空荡荡,顿时眼前一黑:顾渺把乌云踏雪骑走了。 这蠢马短短数日内几度易主,居然没觉得任何不对! “迟公子,这乌宁的玄宗据点被赤蝶闹了三次,不是事也成事儿了!除了尚在阙月山的那批人,之后恐怕会有更多人往乌宁来……”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人找回来。他在哪儿?据点里?” “那山头冒烟都是两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正当两人急得团团转时,远远传来一声快活的马嘶,乌云踏雪踏着小碎步,“嗒嗒嗒”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顾渺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一张蝶面挂在腰上,轻轻哼着小调,似乎只是出去玩了一趟。他看见迟鹤亭,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却又有些疑惑地看向赵管事,道:“你谁?” “在下是……” “你上哪去了?”迟鹤亭冷不丁横插进来,问道,“玄宗据点?” 顾渺“咦”了声,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打扮,心知太过明显,老实承认道:“我回来走的是小路,没人跟踪。” “你以为这样便算没事了?三水,你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坦,赏金也还不够高,想再加点?” -- 第53页 顾渺被他说得愣了愣,皱起眉,不高兴道:“阿迟,你在说什么?” 赵管事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对,立刻道:“迟公子,我先回湘云坊了,告辞。” 顾渺眉头一皱:“想走?” “哎等等!三水!!!”迟鹤亭正在气头上,没料到顾渺突然发难,阻拦不及,“顾渺!” 一剑封喉,没留半点生机。 赵管事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很快断了气。 顾渺后退半步躲开了溅起的血花,抬头对上迟鹤亭的眸子,下意识将染血的剑往身后藏了藏,抿住了唇,小声解释道:“他见到了这身赤蝶的打扮,又看到了我的脸,不能放走。” “你还知道要遮掩身份?”迟鹤亭怒极反笑,“今天跑去烧了玄宗据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烧了?”顾渺又是一愣,朝据点的山头望了眼,竟是一脸无辜,“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赵管事是飞花阁的人,你无缘无故把人杀了,要我怎么向无昼交代?!” “又是江无昼。”顾渺“噌”地一声归剑入鞘,不由冷下了脸,“你与飞花阁还真是往来甚密。” “你管他是不是!说说,你都跑去几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据点里有何等珍奇异宝,能让赤蝶屡屡现身!江湖上有多少人会把主意打到乌宁来?你吃饱了撑的!?”迟鹤亭连珠炮似的骂完,喘口气歇歇,又担心着他腿上未愈的伤势,压了压火气,伸手道,“给我看看……” “啪”一声轻响。 顾渺打掉了他的手。 “不劳迟大夫费心。”他冷冷地瞥了眼迟鹤亭,眼底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暴戾,握住剑柄的手指指节发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须臾,他进去换了身衣服,出来一言不发地骑上乌云踏雪,猛地一扯缰绳,调转方向往城里去了。 迟鹤亭气得噎住,憋了一肚子火,将赵管事的尸身抱进院子里安置妥善,回屋去给江无昼写信。 废了一沓信纸,又撅断了两支笔。 窗外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多时,竟成了泼天的暴雨,倾盆似的从天上浇下来,狠命敲打着屋檐房瓦,响得人心浮气躁。 迟鹤亭不小心撅断了第三支笔,用力将断笔朝窗外掷去,咬牙切齿道:“滚!!!” 怎么会有顾渺这样胡搅蛮缠的人! 半晌,他有些丧气地坐到檐廊下,望着朦胧雨幕出神。 顾渺会去玄宗据点,多半是为自己早上说的那些话闹脾气。他不明白为何顾渺会恼,又或是打心底里并没有认同叶穹岚的话,始终认为相遇别离就如同书页轻轻翻过,时间一长,自然了无痕迹。 迟鹤亭慢慢伸出手去。 雨水打湿了掌心,冷意丝丝入扣,一直渗进了骨头缝里。 好冷。 他不由担心起顾渺身上的寒毒。这人出门匆匆忙忙的,带钱了吗?今晚在哪儿过夜?住客栈会不会睡不好?伤口有没有裂开?要不去把人找回来…… 那点忧心愁绪才刚起了个头,他便愣住了。 天色愈发昏暗,浓墨似的乌云黑压压地从天边铺来,雨声骤急,紧密地敲打在心间,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最后迟鹤亭还是拿了蓑衣,骑上赶集用的小毛驴,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 云来客栈。 顾渺站在店门口,确认了好几遍名字,抬脚却又有些犹豫。 前些日分别时,张怀远看似无意地提起过这个地方。大堂里空无一人,看来是被白云派包了场子。 若非走得太急,没带钱,这场雨又来得突然,而云来客栈恰好在附近,他还真不想来这里与那咋咋呼呼的小子打交道。 楼梯上忽然脚步声,接着是一道异常惊喜的声音:“兄台!怎么是你?” 张怀远确实喜出望外。 那据点总管实在是愚不可及,赤蝶三顾据点这种大事,居然不知会一声,白白浪费了自己在顾渺身边混眼熟的机会。不过赤蝶既然留在了乌宁,那么暗堂在此安插个眼也很有必要。 正巧赤蝶去过,趁这机会,张怀远干脆吩咐暗堂直接接手了据点总管的位置。当然对下要有个交代,只说是据点总管失踪,暗堂的人暂代之云云。 谁背了黑锅,不言而喻。 办完这事,他正准备收拾收拾回辛安道,谁料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顾渺踌躇片刻,道:“我只是路过,在门口避雨。” “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张怀远走到门口,诚恳道,“客栈虽被我白云派包下,但客房不曾住满,还有一间上房空着。天寒地冻的,兄台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哦对了,三次见面,尚不知兄台姓名,可否请教?” 顾渺仍是犹豫,乌云踏雪在后面不耐烦地用脑袋拱了他一下,将他推进店里,还挺得意地打了个响鼻。 “……我姓裴。雨势汹汹,那便叨扰张兄了。” 第36章 云来客栈的上房真的很不错。 顾渺将外衣脱下,又将腿上的伤重新清理包扎好,坐在炭盆边暖了暖身子,见一直无人来打扰,终于放松下来。 倦意席卷,再加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好不困顿。他抖开被褥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 第54页 顾渺睡得很不安稳。 混乱的梦境,万物颠倒无序,胸口沉闷沉闷的,似乎要喘不过气来。遥远的深处,隐约传来激烈的打斗和争吵,越来越响亮,愈发清晰。 “……让开!” “你什么人!?当我白云派好欺负不成!” “怎么,白云派就能随便扣人了吗?!客栈门口的那匹马,你们又为何不肯说明来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给我让开!” 又是一阵桌椅翻到叮铃哐啷的声音。 “若不是念在白云派与飞花阁有旧,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好大的口气!不过区区一个人,也敢大放厥词!” 顾渺一个侧身,从床上滚了下来,摔醒。 “唔!”他裹着被子,迷茫地望了望四周,“好吵。” 懒洋洋地在地板上躺了会,顾渺总觉得方才那声音竟有几分耳熟,思索片刻,忽然惊觉那似乎是迟鹤亭。他一骨碌爬起来,推开房门,冲到走廊上,朝乱作一团的大堂喝道:“住手!” 众人一愣,齐齐回头。 “裴兄,吵到你了?”张怀远在人群中回头,略带歉意道,“没事,我们这就把他收拾了,很快的。” 顾渺:“……?” 谁收拾谁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迅速下楼来,穿过一地乱七八糟的桌椅,正要上前,却被张怀远拦住了:“裴兄小心,此人不好对付。” “不碍事,让让。” “可是……” 迟鹤亭慢慢擦去下颌上的血痕,见他们俩挨在一块低声交谈的亲密模样,一路上来消得差不多了的火气“噌”地死灰复燃,愈演愈烈。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顾渺,口中冷冷道:“哟,我记得谁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白云派?关系挺不错嘛。” 张怀远瞪了他一眼,道:“我跟裴兄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迟鹤亭:“?” 顾渺:“……” 这小子拱火真是一把好手,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顾渺也懒得仔细解释,便绕过他,抓起迟鹤亭的手腕把人往身后拽了拽,干脆道:“他是来找我的,都散了吧。” 张怀远一下懵了:“啊?这、这……” 倒也不能怪他。他虽然知道顾渺身边有这么个人,见过画像,但又不是很熟。况且迟鹤亭浑身湿透,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透着一股子狼狈,与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没认出来也正常。 顾渺没理他,转身去看迟某人,皱着眉端详一阵,抬手替他擦掉了新渗出来的血迹,确定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后,又旁若无人地拉着他离开了包围圈。 身后,传来张怀远微弱的声音:“裴兄,这是个误会……” “没事。”顾渺停住脚步,回头冲他淡淡一笑,“你们若是真把他惹恼了,就不会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迟鹤亭终于不再愣神,似乎嘀咕了句什么,被顾渺拽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梯,又在走廊上好一阵推搡,拉拉扯扯地被推进去,“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怀远回过味来,脸都绿了。 “少主,你看这……” “莫去打扰。”张怀远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不过是裴兄的朋友来访罢了。” 稀里糊涂被拽进了房间里,迟鹤亭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一块软巾罩住,闷头盖脸一顿猛搓,差点被撸秃了头发。 迟鹤亭:“???” 顾渺很满意:“擦干了。等雨停,你就回去吧。” “……所以你几时跟白云派那群人混到一块儿了?” “哦?你只是担心白云派?”顾渺坐到床边上,捏了捏枕头,懒懒地往上面一靠,“也是。我刚在玄宗据点放完火,回来又杀了飞花阁联络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是个不折不扣大魔头。你担心白云派那群兔崽子被我骗得团团转,到时候不好向江无昼交代,放心,我与张兄关系好得很,而且对他们没兴趣。” 迟鹤亭微微僵住。半晌,他才道:“你之前说不是你做的。” “我说不是就不是了?不是我还能是谁?” “为什么?” “吃饱了撑的啊。” “……跟我回去。” “你都没有张兄待我一半客气,我凭什么跟你回去?” 张怀远还在楼下指挥着人收拾桌椅,忽然听见楼上“哐当”一声巨响,就见迟鹤亭怒气冲冲地下楼来,顾渺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上,冷冷淡淡的,不发一言。 张怀远目瞪口呆,眼看着迟鹤亭已经穿戴起了蓑衣斗笠,迷茫道:“这是?” “不用管他。”顾渺道,“有酒吗?” 迟鹤亭径直从人群中穿过,脸色苍白,眼里烧着的一把怒火将眸子点得晶亮。客栈外头风雨肆虐,刮得旌旗猎猎作响,他揉了揉额头,只觉得这雨里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浑身都酸软得难受。 乌云踏雪甩甩尾巴,要来蹭他,被他一把推开,只牵走了自己的小毛驴。 迟鹤亭的那点异样,顾渺没注意到,却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小二不知所踪,张怀远便借口找酒去了后厨,召来两个暗卫,吩咐道:“那个迟大夫有些不对劲,你们且跟上去看看。若是有可趁之机,就——” 他做了个手势。 -- 第55页 暗卫心领神会,应了声便消失了。 顾渺在房间里等了片刻,不见张怀远拿酒回来,正心生疑惑准备要下去瞧一瞧,门便被敲响了:“裴兄,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张怀远坐下,殷勤地给他倒了杯酒,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渺端起酒,瞥了他一眼,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没想到裴兄这么好脾气的人,居然也被惹恼了。” 顾渺闷闷道:“是他恼了,不是我。” “我觉得裴兄就是性子冷淡了点,人很好,不该如此啊。或许是那位兄弟太过计较了。” “人好?”顾渺慢慢抿了口酒,反问道,“哪里好了?” 张怀远自然接上:“哪里都好啊,很讨人喜欢。” “哦。”顾美人闷头喝了两杯,脸色微红,冷不丁道,“你喜欢么?” “咳咳咳咳!!!”张怀远登时被呛到了,缓过劲来,激动得眼睛微微发亮,“像裴兄这般相貌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妙人,有谁会不喜欢?” “嗯。”顾渺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那为什么他不仅一天到晚想着别人,还骂我?” 张怀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顾渺盯着酒盏,忽觉细微的重影消失又复现,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张兄,我有些乏了。” “啊,天色也不早了,裴兄还是早点歇息吧。” 随便打发走了张怀远,顾渺从怀里摸出药盒,倒出最后一颗六味丸服下,发呆了片刻,决定明天一早就回别院。 自己也不是真的想跟迟鹤亭闹掰了,稍微气一气就差不多了,省得他以后再随随便便诬赖自己,还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江无昼。 如果明天阿迟愿意认个错,那最好不过……顾渺这么想着,吹灭蜡烛,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辗转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昏暗夜色下,朦胧雨幕将整个乌宁笼罩,瓢泼得天地如洗,将暗处的肮脏与罪恶连同鲜血一起冲刷至了无痕迹。待到天光大亮,再难寻觅。 第37章 天不亮,顾渺便骑上乌云踏雪,沿着湿润的青石路慢悠悠地往城外去了。 他甚至想好了午饭要吃什么,到时候撺掇迟鹤亭带自己去酒楼吃饭,点一桌子辣菜,然后偷偷往饭里塞辣椒,看某人被辣得直冒眼泪花又不得不咽下去。 真不错。 别院的大门被雨水洗刷得锃亮,通往后院的檐廊上,洒落着几点并不引人注意的褐色污渍。 顾渺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但想起昨天门口才死了人,也便没往心里去。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卧房,从半开的窗口跳进去,猛地一把掀开低垂的帐幔,高兴唤道:“阿迟!” 里头露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没有丝毫睡过的痕迹。 “阿迟?”顾渺有些迷惑,左右看看,四下都没找见人,正准备去后院瞧瞧,脸上的神色却忽然僵住了。 那些一晃而过的斑驳污渍出现得极其凌乱,像是有人端了个漏水的药碗,滴滴答答的,一路跑跳着过去。 可如果这不是汤药呢? 顾渺心中一悸,猛地转身冲向后院。分明只是短短一条檐廊,他却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走过这样漫长的路,长得难捱。 药房的门虚掩着,一只小小的狸花猫正往里探头探脑,门上的半个血掌印触目惊心,底下还渗出了一滩。 “阿迟!阿迟!?” 满屋仿佛遭窃般的凌乱中,顾渺一眼看见了裹着薄毯缩在药柜底下的迟鹤亭。他有些恍惚,又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哆嗦着伸出手,摸了半天,终于探到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刹那间莫大的庆幸占据了整个心头,他膝盖一软,跪倒在迟鹤亭身边,红着眼慢慢地掀开了薄毯。 毯子下渗着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将迟鹤亭浑身的衣物都浸了个透,大概是他回来后便没了力气,只来得及找了块薄毯保住体温。 被贸然触碰,迟鹤亭皱了皱眉,似乎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没能睁开眼,嘟囔了几句胡话。嘴唇还干裂着,双颊也烧得通红通红,前胸还有道几乎致命的伤口,被潦草地压了把止血粉上去。 若非顽强的求生本能维系住了那一线渺茫的生机,这般糟糕的状况,恐怕根本撑不到顾渺回来。 慌乱过后,顾渺替他撕去湿衣,抱回卧房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点了足足三个炭盆,整个房间热得像三伏天,又将人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被子后,冲出门一脚蹬上乌云踏雪,风风火火地闯进一家医馆,直接掳了个人回来。 可怜那年轻的大夫抱着药箱,晕头转向地被绑到病人面前,一回头便是雪亮的剑锋和明晃晃的威胁:“救人。他死了,你也下去陪葬!” 那大夫也有几分胆色,道:“你倒是给我松绑啊,不然我怎么救人?” 顾渺一怔,立刻给他割断了绳索,催促道:“动作快点。” 年轻大夫很快诊过脉,略一思忖,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塞进顾渺怀里,道:“按这个方子去把药抓了,要快!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吗?赶紧烧几壶热水过来,一会儿煎药也要人看着。” “……没了。” “那你去烧水,我去抓药,注意给病人保暖,门口的马借一下。”大夫说话简洁明了,雷厉风行,不等顾渺出声便匆匆忙忙去牵马,药箱都忘了带。 -- 第56页 顾渺本就手足无措,被这么一喝令,乖乖蹲在小泥炉旁烧完了一壶水,才后知后觉:若这大夫趁机逃跑,追不回来不说,连乌云踏雪都丢了。 嘶,那马怎么蠢兮兮的,谁来都给骑??? 顾渺想着大夫临走前的话,丢下小泥炉,又去把自己屋的被子也抱过来,盖在了迟鹤亭身上,把三个炭盆都烧得旺旺的,悄悄伸进被子底下握住他的手,陪在身边不肯挪窝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 天一直阴沉沉的,飘着细细的雨丝。 门口隐隐传来一声马嘶,这会儿顾渺正试图给迟鹤亭灌点温水下去,笨手笨脚的,弄得衣襟湿了一大片,听见开门声,还有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年轻大夫挟着一身寒意和湿气,推门进来,劈头盖脸问道:“厨房在哪?我去煎药。” “在那边。”顾渺下意识地指了个方向,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没见过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人。 大夫被问得莫名其妙:“时间紧迫,我一抓到药就赶回来了。药煎好之前,记得多给他喂些热水……你看你,水都洒了,又要换衣服,会不会照顾人啊?!去去去,一边去,我来我来。” “……”顾渺一瞬间对这位大夫肃然起敬,接过药包,认真道,“我会煎药,我去。” “哦,行,手脚麻利些。” 等他端着汤药回来,见迟鹤亭被照顾得十分妥帖,对那大夫又多了几分好感。 “大夫,他……” “别喊我大夫,我不是大夫。只是路过那家医馆,正巧遇见同门行医忙不过来,进去搭把手而已。” 顾渺:“?” 顾渺:“同门?你是?” “药王谷弟子,岑熙。”他回过头来笑了笑,“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桌上的药箱也不是我的,到时记得帮我还回去。” 顾渺把药碗给他,错愕道:“你是岑熙?就是被逐出药王谷的那个岑熙?” “……”岑熙差点没接稳,“大兄弟,会不会说话?” 当时那件事闹得还挺大,而且跟黑巫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所以顾渺略有耳闻。 说是药王谷出了个离经叛道的怪才,满脑子惊世骇俗的念头,平日里也不爱跟师兄弟们在一块儿钻研讨论,反倒更爱偷偷摸摸去找被药王谷十分厌弃的黑巫之流,被同门不齿。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在乱葬岗跟黑巫一块儿拆解尸体被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让药王谷颜面尽失,第二天就被逐出师门,从此往后禁止他以药王谷的名义行医。 顾渺顿时紧张起来:“慢着,你开的什么方子!?” “哎呀,正经药店里能抓到的正经药方。”岑熙对这种质疑习以为常,“若不信,你大可以拿着药方去医馆问问。只是再不赶紧喝药退烧,他恐怕要烧傻了。” “……真没问题?” “他死了,我陪葬。”岑熙把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本来没多严重,喝两帖药就好了。但他这段时间来忧思过重,积劳成疾,恰巧又淋了一场雨,还受了伤,一下子病来如山倒,才会那么凶险。唔,这位病了的兄弟最近也没好好睡觉吧?” “……对。” 从明水港日夜兼程赶回来,四处找人,不知有几个晚上没有睡过好觉了。 若是昨天自己没有故意把人气跑,让他留在云来客栈休息一夜……顾渺垂下眸子,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悄然懊恼起来。 “这下子元气大伤,恐怕要养好一阵子。”岑熙说罢,又有几分好奇道,“他的伤口应当是抹了什么药粉,既止血又消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金疮药都管用。冒昧打听下,哪儿买的?” “药粉?”顾渺想了想,“是阿迟自己做的吧。” “自制?!”岑熙的眼睛倏地亮起来,扭过头来看迟鹤亭的眼神仿佛盯着一大块红烧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兄弟,我昨日才到乌宁,还没找到落脚处,可以留下来帮忙照顾人,只要管住就行!你看如何?” 顾渺警惕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道:“不行。” “哎呀,别一口回绝嘛!你想,你又要抓药又要负责一日三餐还有许多杂务,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照顾病人不是?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等这位……呃,这位阿迟醒了以后跟他请教些药理和医学上的问题。” 话倒是说得很中肯。 他略一思忖,回自己房间翻找一阵,拎着蝶面“啪”扔在了岑熙面前,道:“留下来可以,但若你敢生出半点害人的心思,我绝不轻饶。你自己看着办。” 岑熙:“?” 岑熙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对比了一下,满脸震惊,嘴巴张得差不多能塞下一个鸡蛋:“赤、赤蝶?” “你这什么册子?”顾渺皱眉,翻到封面看了眼,顿时哑然。 封皮上赫然写着五个蝇头小字:不好惹快跑。 顾渺:“算了,谅你也不敢。” 岑熙:“我、我能反悔吗?” 顾渺冷冷地瞥了眼桌上的蝶面。 “行。那等、等阿迟他醒了,能不能放我走……” “不许喊他阿迟。”顾美人拿起蝶面,轻轻弹了下,对能够抓到这么个杂役十分高兴,宽容道,“其他随意,他醒之后一切好说。” -- 第57页 第38章 迟鹤亭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但仍旧昏迷不醒。顾渺一天天地守在床边没事做,心情愈发焦躁,弄得岑熙也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丢了命。 为了让这位大爷放心,他连夜写了一长串清单,郑重其事地交到顾渺手上,道:“这些都是有助于迟兄恢复的药材,我在乌宁人生地不熟的,还请赤蝶兄您帮忙搜罗一下。” 顾渺不疑有他,立刻便动身去了城里,药堂医馆挨个打听,实在稀缺的就拿钱砸,用数倍的重金求购,弄得整个乌宁的药材行都知道了有个冤大头在买药。 几天后,他在回春堂门口又又又偶遇了张怀远。 “裴兄?” “你……哦,是你。”顾渺抱着一支老参正准备回去,没想到还能遇熟人,“你怎么还在乌宁?” “唉,别提了。我那师弟被玄宗抓走,虽然侥幸救回,但一直卧病在床。现在只有我和一个师兄留下来照顾他。”张怀远满脸忧色,仿佛真是个爱护同门的好师兄,“对了裴兄,你怎么会来抓药?是哪里不舒服么?” “有人病了。” “原来如此。乌宁这小地方不好买药,我已写信给师门,让人帮忙筹集送来。不知裴兄还差些什么,我让他们顺道一并带过来。” 顾渺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眼神立刻和善起来,道:“多谢。我回去盘点下欠缺的药材,明日还是这里见。” 张怀远自然满口答应。 顾渺走后,他缓步踱进旁边巷子,早就有人在那里等着,对他恭敬道:“少主,如此看来,是暗卫刺杀失败了。” “没用的东西!”张怀远脸色阴沉,一拳捶在墙上,恨恨道,“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查到了没有!?” “恕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只是少主,那些药一看就是疗伤用的,真要给人送去?” “送,为什么不送?”他缓了口气,眯起眼来,“能赚得赤蝶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人,到时玄宗有无数种办法让他消失。” “可是回辛安道一事……” “我自有分寸。再说,他还能亲自来乌宁把我带回去不成?休要多嘴,就按我说的去做!” “是,少主。” 顾渺回到别院,才推开一条门缝,一只黑影便无比灵巧地“哧溜”爬上了他的肩膀,对那支老参探头探脑。 “小贼猫,下去。”顾渺伸出食指抵住狸花的小脑瓜,“这个不能吃,是药。” “喵呜!” 顾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自己出门买饭的时候会顺带问饭馆要点猫吃的东西,毕竟这小东西是迟鹤亭捡回来的。现在倒好,小家伙走哪跟哪,天天向自己讨食吃,俨然忘了是谁把它带回来的。 岑熙从屋里出来,道:“回来了?人醒了,自己来看。” 小狸花立刻被丢了下去。 屋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夹杂着安神香的淡淡味道,让人一进门便不由放轻了脚步。 “阿迟醒了?”顾渺小声问道。 刚问完,就瞧见迟鹤亭探头探脑地想爬下床,一见他,又立刻躺回去了。 顾渺:“……” 顾渺掀开帐幔,只看见床上一团被子紧紧缩在角落里装死。他皱了皱眉,强行把人从被子里刨出来,道:“阿迟?” 迟鹤亭紧抿着唇,闷闷道:“嗯。” “还在生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伤口痛。” “据点的火不是我放的。那天故意说浑话气你,是我不好。” “我知道。” 顾渺没辙了。他本来就不擅长哄人,想了半天道:“是谁伤了你?我去把他杀了。” “死了。”迟鹤亭终于多了几个字,“不然我还能有命在?” 两人都不说话了,你瞪我我瞪你,不知道在较什么劲。直到岑熙实在看不下去,打破僵局,开口道:“好了好了,病人需要静养,你能不能……咳,还请赤蝶兄忙别的事去吧。” 一句话就把这个祸害请了出去。 顾美人当然不死心。等到岑熙去煎药,他又悄悄摸摸地溜了回来。 迟鹤亭正靠在床上想事情,忽然见门轻轻被拉开一道缝,却不见人影,须臾,一只小狸花昂首挺胸地钻进来了,脖子上还系着一块漂亮的红方巾。 迟某人垂着眸子看了两眼,冷笑一声。 不多时,只听“喵呜”一声,小狸花被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出来。 失败了。 顾渺蹲下身,垂头丧气地拎起狸花的后颈,一抬头,满脸心碎的可怜模样正好落入迟鹤亭眼里。 迟鹤亭:“……” 趁着迟某人一瞬的犹豫,顾渺立刻跳起来:“阿迟!” 迟鹤亭连退几步没能躲开,猝不及防被他扑了个满怀,想关门也晚了,只得出声道:“别压着,我没什么力气。” “哦、哦。”顾渺乖巧地松开他,又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到了床边,“阿迟,你别生气了。我不知道那天你病了,我……” “我没生气,只是累了。”迟鹤亭瞥了他一眼,“能安静点吗?” 他确实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疲惫。 仿佛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变得沉寂而遥远。再度接近死亡所带来的的恐惧,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连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提不起来,只剩下一点儿不真实的倦怠。 -- 第58页 总而言之,迟某人焉了。 顾渺手足无措,去找岑熙,岑熙只说是伤了元气,需好好休养,便把他打发了回去。 但不管怎么样,补药还是得有。 于是顾美人第二天揣上精心整理的清单,巴巴地去了回春堂。谁料前脚刚出门,后脚别院里便到访了一位不速之客。 岑熙打量着眼前相貌清秀的白衣青年,茫然道:“你找谁?” 江无昼比他更意外:“这里竟住了别人?迟大夫在吗?” “哦,你找他,但他……有些不方便见客。” “你就说飞花阁有人来找,问他要不要见。” 等了片刻,江无昼被带了进来,见到了焉了吧唧躺在床上的迟某人。 “乌宁的联络人失联,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出事了。”江无昼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摇头道,“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点。” 迟鹤亭岔开话题:“还好。倒是你这张脸,真是少见。” “阙月山那里又死了不少人,很多人都不敢再去了,恰巧最近乌宁被赤蝶闹得没个消停,不少人便想着来碰碰运气。”江无昼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觉得,飞花阁主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迟鹤亭闻言,长叹了口气。 “所以,联络人是怎么死的?” “……”迟鹤亭苦笑起来,“赵管事来别院找我,不巧撞见了顾渺,就被杀了。我……没来得及拦下。” 江无昼沉默了一会,道:“我叮嘱过他,不可随意前来别院。赤蝶本就是个难以控制的变数,是我的人给你添了麻烦,别放在心上。” “嗯。多谢。”迟鹤亭还是没什么精神。这事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跟自己关系不大,不过硬说没有也不行。 但说到底,还是江无昼看在自己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上,把事情揭过了吧。 又欠下一个人情。 两人各怀心事想了半晌,江无昼开口道:“那你这身伤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也因为赤蝶?” “……起因是他。”迟鹤亭含糊道,“不过跟他没多大关系,是我先说要走。” 江无昼却会错了意。 “我早在信中提醒过你,赤蝶的恶名并非空穴来风。他的性子乖张且阴晴不定,你迟早会吃到苦头。”他略有些担忧道,“伤势如何了?若你想离开,我可以找机会带你走,他拦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好像……写着写着忘记了赵管事的尸体咋样了,就当他已经埋了吧 第39章 迟鹤亭愣了许久,啼笑皆非:“不是,无昼,你不会以为我们打起来了吧?” “……”江无昼没说话,但显然是这么认为的。 他捏捏眉心,觉得这个事情很难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便挑着重点解释道:“这伤是遭到刺杀留下的,我只是跟他吵了一架,没动手。” “那他也是不愿意放你走的。现在只是吵架,到时候呢?”江无昼顿了顿,“摧魂水煞的解药只有你能炼制出来,我不放心你继续留在这里,若是出了差错可不好。” “放心吧。解药很快便能炼制好。我和三水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有什么事也会尽量不牵扯到你。”迟鹤亭恹恹地往软枕上一靠,轻描淡写,却没想过好意是好意,这话放在朋友之间说起来,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冷淡和距离感。 “非要我说明白么?”江无昼无奈,“跟解药没关系,我只是不放心你。” 迟鹤亭意外地看着他,很是不解。 江无昼简直要叹气了:“你救过我很多次,我不想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陷入危险。” 迟鹤亭:“……” 他没来由感到一阵羞愧。 看看,人家多么实心眼儿,再想想当初倚仗有前世记忆未卜先知,掐着时间去救人的自己,简直不要脸。 迟某人左思右想,不得不道:“三水他人还是不坏的,你担心过头了。况且他……有点点不待见你,平日里提一下就要和我怄气,若我跟你走了,他怕不是要追着你的飞花阁闹个天翻地覆,多不好。” “不待见?”江无昼一怔,“为何?” “就、就是……我不是一直忙着炼制摧魂水煞的解药么,偶尔可能会把他晾在一旁,他大概觉得都是因为你……呃,也不能这么说……”迟鹤亭磕磕巴巴的,越解释越混乱,其实他自己也没太弄明白顾渺为何要生气。 “那么你呢?”江无昼瞧出了一点儿端倪,“你又为何愿意被他这样缠着?” 迟鹤亭:“???” 迟鹤亭:“我没有,不对,他没有缠着我!我、我……” “真不像你。”江无昼抱住手臂,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也就只有牵扯到赤蝶,才会变得这样慌慌张张。” “……” 迟鹤亭避开目光,逐渐心虚。 在某夜不小心发了芽又藏着掖着的微妙心思,似乎被人察觉了。 要命。 本就被玄宗搅得不得安宁的重重思虑再加一重,绞得脑仁发疼。 迟某人更焉了。 屋漏偏风连夜雨,冤家路窄,江无昼还没走,顾大魔头便已经从城里回来了,一听说飞花阁有人上门,立刻提剑往里冲。 好在顾渺也不是不长记性,三下两下制住江无昼,没伤他,只是把人连拖带拽地弄回了自己屋里,满脸暴躁,口中却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赵管事是我杀的,别为难阿迟。” -- 第59页 江无昼一早便察觉他没有杀意,任他拽去,但没想到憋了半天竟是这么一句软话,当即笑出了声。 顾渺听着有些耳熟:“嗯?你是……是那个谁?” 江无昼不紧不慢地理了下衣褶,振袖抱拳,道:“白衣无面,江无昼。” 态度温和有礼,全然不见那一夜的针锋相对、步步紧逼。 “……怎么又是你!?”顾渺震惊了半天,脱口道,“你武功也太差了吧?” 上回险些死了,这次又被轻易制住。 “我擅长的是模仿。”江无昼笑了笑,答得不卑不亢,“比起本尊,自然是会差上一些。” “来的是你,那正好。”顾渺道,“人是我杀的,看你不爽的也是我,有什么事冲我来便是。阿迟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少去他跟前添堵,听见没有?” 江无昼越听越稀奇,又打量了他两眼,正要开口,屋外忽然传来岑熙的呼喊:“赤蝶兄!你昨天买来的那支老参放哪了?我晚上弄几片放药膳里。” “我……我忘了放哪!一会儿找给你!”顾渺匆匆忙忙跑出去,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折回来威胁道,“别打什么坏主意!” 门被“砰”地甩上。 比起上次相见,真是好一副鲜活生动的模样。 江无昼先是低低笑起来,越想越觉得这两人有趣,笑得半边身子歪倒在桌上,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真好。” 顾渺拿了老参,顺便又去看了眼迟鹤亭。 谁料迟某人瞧着比昨日还焉头巴脑,连话也不跟自己说了,只是敷衍了事地嗯啊两声,比窗外的凉雨更忧愁。 顾渺当即恼了,扭头去找罪魁祸首。 江无昼还在他屋里没走,整暇以待,甚至不知从哪儿摸了本书出来,看得津津有味。顾渺一回来,就攥住他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道:“你跟阿迟说了什么!?他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江无昼哪能被他唬住。 顶替归顶替,光靠一张阁主的脸可没太大用处,能镇得住飞花阁的,自然得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精。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鹤亭说你们吵了一架,到现在还难过着,我不过是安慰了他几句。真要问他怎么了,还得问问你自己吧。” 顾渺:“……” 顾美人颓丧地松了手,准备再想想别的法子哄人。 “等等,别忙走。”江无昼唤住他,“你不打算听一听他以前的事吗?多些了解,总比你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 顾渺怔住了,内心激烈挣扎起来。 他很想立刻转过身事无巨细地听上个三天三夜,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江无昼,是自己横竖看不顺眼如鲠在喉的家伙。 向他打听,多没面子。 顾美人努力了半晌,还是没能抵住诱惑,泄气道:“……那就听你说说。” 江无昼又是一笑,指了指桌上的空茶盏,道:“不请我吃杯茶么?” “……” 顾渺捏着鼻子去给他泡好了茶,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 江无昼喝到了茶,见好就收,道:“听说你很不待见我?” 明知故问。 顾渺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那我便不明白了。不论是书信往来,还是登门拜访,除了上回的冲突外,我自问都做足了朋友之间该有的礼节。”江无昼慢悠悠道,“不知可否请教下,我究竟哪里惹得顾兄不快?” 顾渺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觉得愈发不爽,嘀咕道:“哪有成天挂在嘴边的朋友。” 江无昼抿了口茶水,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从我认识他起,他便一直有意地与旁人保持着距离。不深交,不多问,江湖相逢,皆为过客。”茶水荡开细细的波纹,江无昼忽然笑起来,“我原本以为,我算是他认识的许多人里待遇最为特别的一个。直到你出现。” 顾渺:“……?” 江无昼看着他,轻声感叹道:“顾兄,你可算是让我见识到了何为特别。难不成你觉得,作为玄宗的二把手,他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吗?” 顾渺被他说得有一点坐立不安:“可如今阿迟不肯理我了。” “那自然是因为他感到失望,收回了这份特别的对待。”江无昼放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鹤亭如此伤心?” 顾渺被他唬了两句,顿时慌了,一股脑儿道:“我不过悄悄去了一趟玄宗据点,阿迟便冲我发脾气。再说,我又不是存心杀了赵管事的,脸上也没写字,哪晓得是谁……后来在云来客栈,他冒雨来找我,我故意把他气走了,晚上和白云派弟子一块儿喝酒,没回别院,我不知道他来客栈的时候还在发烧……” 顾渺声音越来越小,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 江无昼:“……” 他算是听明白了,问题大概就出在这白云派弟子身上。 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点小别扭罢了。就这? 幼稚!太幼稚! 顾渺还在那里紧张地叨叨:“阿迟现在不理我了,捡回来的猫也不要了,怎么办啊……” “肯定有别的原因,鹤亭不会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疏远的。”江无昼缓过劲来,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替他们将窗户纸一把撕了,“毕竟,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 第60页 顾渺:“?” 顾渺:“???” 第40章 “阿迟这么告诉你的?” “没有。我猜的,信不信由你。” 顾渺不吱声了,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桌子。 这人不会在骗自己吧? 江无昼耐心地等他抠完桌子,继续道:“说实话,我始终觉得你会给鹤亭惹来麻烦,也曾在信中几次三番劝告过他,但他完全听不进去。所以若你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顾渺霍然抬头:“不行。” “顾兄,我只是在提醒你,此事要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江无昼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去湘云坊瞧瞧还剩下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告辞。” 江无昼走了,徒留下失魂落魄的顾渺在那里发呆。他有些迷茫,心惴惴的,还有一点莫名的胆怯。 接下来的几日,迟鹤亭很惊奇地发现顾渺居然不来了。 他吃着没什么滋味的药膳,看了看岑熙,低头吃几口,再眼巴巴地瞅几下岑熙。 岑熙:“……迟兄,你有话直说。” 迟鹤亭:“三水呢?” 岑熙:“前些天你不是还不想见他吗?” 话是这么说,但—— 这两天他有点缓过劲来了,思来想去,觉得还有很多事稀里糊涂地搁置在那里没说清楚。而且,之前顾渺来道歉屡屡碰壁的委屈样儿忽然清晰起来,闲着没事就在脑子里晃一圈,晃得自己心神不宁。 总之就是很想见。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顾渺不知所踪,来也不来,整天没个影儿,托岑熙特意去找回来吧,又显得太过郑重其事。 院中传来了开门的动静,迟鹤亭眼睛倏地一亮。 见来的是江无昼,他又焉了下去。 “嗯?顾渺果真不在吗?” 迟鹤亭恹恹道:“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听说,他被白云派的人喊去参加祭典了。今日是大雪,乌宁有大雪祭,城里张灯结彩热闹得很。”江无昼笑道,“可惜冬夜寒冷,你又大病初愈,要等明年才有机会见识这场盛典了。喏,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出城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卖的大雪祭才做的糯米雪糕了,我便带了一盒给你尝尝。” 迟鹤亭拈起一块,入口凉丝丝的,回味甘甜,心里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 至少还是有人惦记着自己的。 不像某人。 嗤。 谁料江无昼下一句便是:“记得付钱。” 迟鹤亭:“……” “开玩笑的。你总是拉着脸闷声不响做什么?上回帮顾渺的时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 “……少挖苦我了,因为那事儿你至少有一个月没给我写信。” “你也没有主动写给我。” “我这不是脸皮薄么?”迟鹤亭顿了顿,垂眸道,“那时我还以为,在解药炼制完以前,你都不会再跟我联系了。毕竟那毒是我自创,你大概……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江无昼叹了口气:“我说过很多次,虽然飞花阁里是有许多人怀疑到了玄宗头上,但并不包括我。” 迟鹤亭沉默不语。 江无昼想了想,举了个反例:“你看,顾渺瞧我百般不顺眼,也不太喜欢飞花阁,理应也不亲近白云派才对。但就我所知,他跟白云派掌门的嫡传大弟子关系不错。” …… 迟某人郁卒。 他一想起云来客栈里边那个跟顾渺走得很近的青年,就忍不住牙痒痒:“白云派掌门的嫡传大弟子?我呸,没安好心。” “以前我随清欢去白云派小住,见过两面,看着人不错。说来也怪,掌门对张怀远宝贝得很,怎会让这个弟子跑来乌宁这么远的地方?” 半块糯米雪糕“啪”掉在了地上。 迟鹤亭瞪圆了眼睛,惊恐得声音都嘶哑了:“张什么?什么怀远!?” 江无昼被他吓了一跳:“张怀远,怎么了?” “三水跟他在一块儿?!”迟鹤亭反应异常激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光着脚跑到门口,又被迎面的寒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些,匆匆忙忙回来穿衣。 江无昼皱眉,拦住道:“我方才不就说过,他跟白云派的人一块儿去了祭典么?明日一早便会回来,你再心急也该有个分寸吧?” “我能不急吗!?”迟鹤亭真的快急疯了,“放开我!那家伙是暗堂的人!三水他有危险,我得……咳咳咳!” 吓得岑熙赶紧端了碗温水,道:“不要激动,对身体不好……江公子,你先放开他。” “暗堂?你是说玄宗在白云派里安插了探子?!”此事非同小可,江无昼一惊,下意识松了手,又觉得这说法相当荒唐,“不可能,张怀远自小在白云派长大,来历清白,是掌门人亲自挑选出来的弟子。你在玄宗见过他?” “……不曾见过,暗堂究竟有些什么人,只有方鸿轩清楚,我只是……只是偶然听说过方怀远这个名字。但是!” “或许只是同名罢了,你莫急。” 叫这个名字又处心积虑接近顾渺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前世之说太过荒谬,迟鹤亭心知一时半会也没法子让江无昼信服,便不再多费口舌,只恳求道:“无昼,帮我找找他。” -- 第61页 江无昼眉头紧拧,道:“我可以让飞花阁的人帮忙在城中找寻,但顾渺恐怕不会轻易相信这番说辞。” “只要找到他的下落便好。”说话间,迟鹤亭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亲自把人带回来。” “这般冲动,一点也不像你。” “跟三水扯上关系的事,我几时冷静过了?” “……随你吧。” 见二人这么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岑熙大感头痛,真是好不省心的病人。 “迟兄,你打算这样骑马去?今夜可能会下雪,若你体力不支晕倒在什么地方,明早我们就得给你去收尸了。” 江无昼好人做到底,道:“我把马车借你,晚上住这儿好了,你的房间可以么?” 迟鹤亭感激道:“可以,多谢。” 两人又飞快地商量好了。 岑熙:“……” 都什么人呐!他甩甩袖子,不想管了。 片刻之后,本着对病人的关怀,岑熙还是去厨房把剩下的姜汤灌进壶里,赶在马车离开前塞到了迟鹤亭怀里。 迟鹤亭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笑道:“多谢了。” 这位小兄弟人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有点儿爱一惊一乍,得知这个别院里住的人都是什么来头的时候,叫得跟公鸡打鸣似的。 江无昼将飞花阁主的信物递过来,好让他去湘云坊调人手,轻声交代了几句,末了又道:“你可知道乌宁的大雪祭,还流传着一个特别的说法么?” “什么?” “大雪祭那天若是下起雪来,便是神在为明年春天赐下祝福。”江无昼轻轻在车窗框上敲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庇佑有情之人平安喜乐,福祚绵长。” 乌宁的大街小巷上挤挤挨挨,人声鼎沸,果然好不热闹。 迟鹤亭却没什么心思,坐在湘云坊的二楼,心不在焉地抱着那壶姜汤,满脑子都是江无昼最后说的那句话,字字句句落在心上,隐隐发烫。 好在顾渺去的地方不是太偏僻,恰是当下最为热闹的沿河长街。飞花阁的人四处打探时,他正在临江楼视野极佳的雅间里观赏画舫歌舞。 歌舞曼妙,身姿轻旋,踏着节拍的舞者如一朵朵盛开的绒花,倏地收拢,又复而绽放。画舫从眼前缓缓驶过,搅动着河面上的盏盏花灯,灯火连绵不绝地向远方荡漾开去。沿途喝彩叫好声连成一片,沸反盈天,震耳欲聋。 顾渺望着窗外的盛景,喝了口酒。分明是热闹极了的欢快祭典,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寂寥,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胸口的银蝶挂坠。 “……裴兄,裴兄?” “嗯?” 张怀远替他把酒满上,笑盈盈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顾渺皱皱眉,继续扭头看着窗外,“只是觉得有些吵。” “过会儿等画舫走了便好。这乌宁的大雪祭有个传说,不知裴兄听过没有?” “我不信这些东西。” 张怀远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正准备再找别的话题,忽然听顾渺问道:“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是乌宁一棵很古老的祈愿树,据说很灵验。”他见顾渺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顺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旁边有很多卖平安符的。不少人都会买一个挂树上,给心上人祈福。” “平安符?”顾渺只听了半截话,一下子便想到了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某人,“走吧,我也想买个。” 张怀远惊讶:“裴兄,你这……”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老树旁边的人着实多,两人被挤得东倒西歪,不一会儿便走散了。 顾渺压根没注意张怀远不见了,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推搡,十八般武艺尽出才堪堪杀进重围,抢到了一个平安符。他躲到一旁,开始发愁要怎么才能挂上去。 实在是……太多人了。 高处的枝桠还空些,但也没有梯子,踩着别人的头上去怪不好意思的。 顾渺四处瞅瞅,盯上了不远处宵夜摊子的顶棚。他揣着平安符,刚走到摊子边,斜刺里倏地伸出一只手,“啪”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这波啊,这波是互A啊 第41章 “阿迟?”顾渺回头,顺手把平安符塞进怀里,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迟鹤亭穿得很厚,又披着件短斗篷,看起来有一点头重脚轻,像个圆扑扑的不倒翁。他朝顾渺身后看了看,纳闷道:“就你一个人?” “不是,我和……咦?”顾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小斗篷上,闻言环顾四周,如梦初醒,不确定道,“刚才走散了?等下找找看吧。” “别找了,找什么找,找个屁。”迟鹤亭嘀嘀咕咕道,忽然间斗篷被轻轻拽了一下,冰凉的手背蹭过下巴,惊得他都忘了躲开,“……三水,你、你干嘛!” “好软好舒服。”顾渺像是发现了什么奇妙的事情,又捏了把斗篷上的绒毛,爱不释手,“以前怎么没见你穿过?” “……” 这斗篷其实是江无昼车上的东西。 见他玩得这么开心,迟鹤亭干脆胡诌道:“太冷了,刚买的。” “知道天冷,还带病跑出来?” 迟鹤亭小声道:“这不是怕你被拐走吗?” -- 第62页 “什么?” “没什么。”迟鹤亭拢了拢斗篷,吸吸鼻子,觉得这冬夜实在冷得有些让人头疼,“那个张怀远,你记得离他远些,别再扯上关系了。” 顾渺更加迷惑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裴兄,可让我好找!” 迟鹤亭眉梢一挑,转过身,眼里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 张怀远也注意到了他,不由皱眉:“又是你。” “幸会。” “兄台来找裴兄,所为何事?今夜是大雪祭,若不是要紧事,不如留到明日再说?” 迟鹤亭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 这小子不认得自己。 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方鸿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依然让玄鸟的身份保持着神秘。说来也是,之前来送死的那些人也统统不晓得自己是谁。 这算什么?难不成他真心实意地等着自己“玩够了”再回去? 迟鹤亭默了默,挤出一点虚伪的笑意,道:“说的也是,我就该在家里好好歇着,只是可惜了这场祭典。走了,三水,陪我回去。” “等等,这位兄台。”张怀远道,“不知兄台家住何处,我可以让护卫送一程。至于裴兄……我们有约在先,恐怕要等大雪祭结束后,才能回去。” “有约在先??”迟鹤亭鼻尖冻得发红,只想赶紧回别院抱着手炉窝在床上,终于不耐烦起来,冷冷道,“我要他陪我回去,他就得陪我走。你算哪根葱?” 张怀远没料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惊愕道:“你、你……” 顾渺神色一动。 他瞧着张怀远极其难看的脸色,想起那批还没着落的药材,忍不住轻声道:“阿迟……” 迟鹤亭以为他被张怀远哄得七荤八素不愿同自己回去,当下便急了,道:“三水,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不过是有所图谋罢了。傻不傻,人家随随便便放个饵,你就往里钻?也不知道擦亮眼睛长点儿心眼。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张怀远差点气晕过去。 他见顾渺没吭声,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当即义不容辞替他开口斥责道,“我是什么人暂且不论,你既非师门长辈又非父母兄弟,又凭什么这样胡乱指责裴兄?管得倒挺宽,恕在下直言,我跟裴兄怎样,与你何干!?” 这回轮到迟鹤亭说不出话来:“我……你!” 他感到一阵胸闷,呼吸骤然急促,霎时寒冷的夜风如冰水大口灌入肺中,凛冽刺骨,仿佛粗粝的冰石刮过内脏,五脏六腑针扎般疼起来,口鼻间隐隐泛着血腥味。 “咳咳、咳咳咳咳!!”迟鹤亭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头昏眼花,差点以为自己要咳出血来,摇摇晃晃着瘫软下去,却被人及时一把揽住。 斗篷的帽子被用力拉下,罩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被按进怀里,鼻尖蹭着垂落的柔软发丝,连夜里的空气都变得微醺起来。 顾渺冷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听着还有几分恼怒:“今日便失陪了,我要带阿迟回去。” 张怀远:“……” 到底是谁先血口喷人的,怎么恶人反倒成了自己??? 他有心想再辩解两句,但看迟鹤亭靠在顾渺怀里那病歪歪地模样,心知今日这个闷亏多半是吃定了,悻悻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打扰了。裴兄要的那些药材,白云派会尽快送到。” “多谢。” 张怀远一走,迟鹤亭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质问道:“什么药材!?” “都是给你用的。”顾渺又替他把斗篷系紧了些,“方才咳得那么厉害,受凉了?” “……没事。” “脸都白了,还说没事?前边就是临江楼,我带你去歇一歇。” “我不……哎,三水!好了好了放手,我自己能走。” 画舫已经驶到前边去了,临江楼冷清不少,顾渺轻易便要到了最顶上的雅间,比张怀远订的那间还要好上许多。 屋内暖融融得几乎要将人化掉,细细的短绒毯子铺在地上,矮桌两侧整整齐齐地排着软垫和靠背,还放了几个软枕,若是愿意甚至可以直接躺下来睡觉。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再加一壶姜茶,一盅红枣银耳羹,其他祛寒的食物也都来点。”顾渺豪阔地要了一大堆东西,随手扔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快些!” “唔,你最近很富有嘛,又去为民除害了?”迟鹤亭意外道。 顾渺的模样真的很能骗到人,只要他愿意,便总能钓到那么几个自以为捡到落单肥羊的莽夫凶汉,把人堵在巷子里,然后被反手一顿暴揍。运气好么,破财消灾;运气不好碰上顾大魔头不高兴,连命都没了。 “没有。”顾渺帮他把斗篷解下来放好,有点儿委屈,“我最近什么也没做。上回也没在据点放火,只是路过。” “……我那时气急,脑子不清楚乱说话,你说没做那肯定是没做了。”迟鹤亭一见他那副模样,便想起他三天两头来道歉碰壁,撞了好几个软钉子,越想越心软,“最近,也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那你不理我?”顾美人倏地睁圆了眼睛,控诉道,“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生我的气,你却不理我???” 迟鹤亭被问得张口结舌。 -- 第63页 怎么说呢。 他竟从中听出了一点撒娇的意味。该死的,果然心里有鬼听什么都不对味,本质上来说自己跟方怀远那混账玩意儿也没甚区别,罪过罪过。 迟鹤亭沉默了半晌,实话实说道:“我那两天被吓丢了魂。那天夜里真的差一点就死了,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时没缓过劲来。” “竟敢将主意打到你头上,那些人什么来头?” 正好姜茶上来了,迟鹤亭边捧着暖手边思忖,不太确定道:“不是玄宗,至少不是七堂的人。我怀疑是暗堂,但没道理啊,方鸿轩若存心想要我的命,在明水港就不会放我。” “暗堂?”顾渺立刻警觉,“暗堂有人在乌宁?” “有啊,就我所知,方怀远算一个。”迟鹤亭翻了个白眼,“他是方鸿轩的侄子,改了姓拜在白云派门下,所以我说那小子没安好心。” “那他不认得你?” “暗堂的人不住在玄宗宗门内,自然不认得。我也是机缘巧合听说了这个名字,具体有哪些人,恐怕只有方鸿轩自己清楚。” “或许只是同名。张怀远在白云派内的身份不低,若说是玄宗安插的内应,那让他爬到这个位置,白云派掌门也太蠢了些。” 迟鹤亭皱皱眉。 顾渺见他喝完了姜茶,又把自己的那杯也推了过去,眉梢轻挑,笑道:“不过既然阿迟说他没安好心,那我以后便不跟他见面了。那批药材,我自然也不放心给你用。” 迟鹤亭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闻言愣了愣,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 雅间里一时安静万分。 红枣银耳羹被端了进来,顾渺掀开盅盖,里头炖得烂熟的枣子立刻散发出甜滋滋的美妙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然而继续的话题却并不怎么美妙。 “你还是决意离开么?” “……” “阿迟,”顾渺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乾坤宝图于我而言,其实没有太大意义,至少不值得让你离开。我想过了,到时如果方鸿轩真的拿你作为要挟……” 刹那间,迟鹤亭心脏没来由地一通狂跳,头皮微微发麻,耳朵也嗡嗡直响,慌得失了分寸,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逃开,甚至没注意到顾渺抓住了自己的手。 “我愿以宝图相换。” 第42章 惊雷炸裂。 迟鹤亭一个没站稳,胳膊肘“噗通”磕在桌上,重新跌坐下来,疼得龇牙咧嘴:“三水,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顾渺没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赶紧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没错。 “有哪里不对吗?”顾美人认真道,“宝图哪有你重要?” “不,不是这个问题……”迟鹤亭竭力想要保持冷静,“三水,我们只是朋友,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嗯——”顾渺支着下巴,歪头看他,“其实江无昼有来找过我。” 迟鹤亭:“???” 迟鹤亭:“你们……你们?” 顾渺笑起来:“我们相谈甚欢。” 迟某人眼前一黑,当即冷汗就下来了。他不确定江无昼是否看了出来,但就现在顾渺这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是没露馅真的鬼都不信。 许久后,他慎之又慎地试探道:“那你觉得……如何?” 这回轮到顾渺沉默了。 其实他并没有想得太深,也不敢往深处细想,只得出了一个十分模糊的答案:“你不走,怎样都是好的。” “离开一事,我会再考虑考虑的。”看来还没有彻底露馅,迟鹤亭暗暗松了口气,舀起一勺银耳尝了尝,感到顾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又如芒在背。 “又怎么了?” “如果张怀远不是玄宗的人,今日你还会来找我吗?” 迟鹤亭吃了枚红枣,含含糊糊道:“不是玄宗的话,这么大个人了我哪会不放心啊。” 顾渺失望道:“这样么。” 失望之余,他开始怀疑江无昼存心使坏,盘算着回去找个时候把人悄悄揍一顿。 几番对话下来,迟某人终于自信笃定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没有被发觉,心情大好,甚至开始刨根问底:“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顾渺又看了他两眼,犹豫再三,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张怀远,跟我不喜欢江无昼是一样的缘由。” 迟鹤亭被绕糊涂了:“他怎么配跟无昼相提并论。对了,我之前都没问,无昼究竟哪里惹你厌烦了?你们统共才见了两次面。” 顾渺眨了眨眼,道:“你不清楚?” 迟鹤亭迷茫:“我怎么会清楚?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真想知道?” “少卖关子了,快说。” 顾渺等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才缓缓道:“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惦记着他,还经常给他写信。” 迟鹤亭脸色微变,忽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整个人都僵住了。 见他如此,顾渺眼底浮现出一丝期待:“所以,哪怕张怀远不是玄宗的人,你也会来找我是不是?” “我……我忽然想起来还得回去喝药,马车也还等着……” 迟鹤亭起身就要落荒而逃,谁料顾渺比他反应更快,“唰”地站起来一把把人扑住,撞得桌子一阵“叮咣”乱响,仿佛兵荒马乱,两人双双滚倒在绒毛地毯上。 -- 第64页 迟某人惊慌得吱哇乱叫,活像只被揪出来见了光的土拨鼠:“顾三水!!!” 顾渺用力拽住他的衣袖,把人按在地毯上,道:“在云来客栈生那么大的气,难道不是因为我跟张怀远走得太近?跟玄宗没有关系,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我第一眼便瞧出来了。” “我没有生气!” “就有。” 这般反反复复地拉锯,鹤亭终于忍不住炸了毛:“对,我打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他心怀不轨、不是个好东西!你既然看出来了,那时还故意气我??顾三水,你混账!” 顾美人委屈道:“谁知道你嘴硬成那样,宁可冒雨回去也不多说两句我爱听的……” 迟鹤亭气得差点厥过去,想想自己在暴雨中如何的心灰意冷,又孤零零一个人带病遭袭,差点真的去见了阎王他老人家,都是因为这祸害,当即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端着破釜沉舟般的气势,猛地一个翻身将顾渺压住,低头吻了上去。 顾渺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吻又重又急,掺杂着慌乱与生涩,磕磕碰碰的,却又分外柔软。 迟鹤亭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还不小心咬破的顾渺的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淡淡的悔意萦绕在心头,却又夹着一丝报复般的痛快,被压藏许久的朦胧情愫挤挤挨挨占满了胸腔,柔软地缠绕住咚咚狂跳的心脏,似乎要绽放出一朵朵羞涩的洁白小花来。 须臾,他放开被亲傻了的顾美人,迅速爬起来准备逃走。 干完坏事的迟某人太过惊慌失措,压根不记得门是关着的,慌慌张张往外冲,“砰”地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一屁股跌坐在地,被回过神来的顾渺抓个正着。 顾美人摸了摸被咬破的嘴唇,难以置信道:“你还想跑???” 迟鹤亭:“我我我我我……” 他恨不得拿铲子当场挖个洞遁走,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祈祷顾渺发脾气给自己一拳,直接打晕了完事。 忽然后背一紧,他被轻轻拥进了怀里。鼻尖又蹭到了柔顺的青丝,痒痒的,整个人顿时一片空白,心猿意马起来。 然而顾渺根本不给他胡思乱想风月的机会,低头就是狠狠一口,带着发泄般的愤怒,在肩头咬了下去。 迟鹤亭猝不及防,惨叫出声,甚至带出了几分哭腔:“嗷!顾三水!你属狗?!!” 顾渺舔舔嘴唇,道:“礼尚往来。” “……”迟某人瞅着他嘴唇上的破皮,半个字都没能蹦出来。 “还跑吗?” “你、你不生气?我把你、把你……” “为什么要生气?”顾渺道,“难道我们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我哪知道你想的什么。” “阿迟,你再装傻充愣,我可真的生气了。” 迟鹤亭被逼得无路可退,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三水,你见过的人不多,对你抱有善意的更是少之又少,才会生出这种错觉。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水。三水,你再好好想想,我们……” “一己之私又怎样?”顾渺不高兴地打断了他,“阿迟,像我们这种生死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日日刀口舔血、你死我活,哪还有什么精力去管他人作何感想?若非不想……” 他忽然不说话了。 顾渺向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难得藏起了半句话,神色还有几分古怪,迟鹤亭忍不住追问道:“若非不想什么?” 顾美人踌躇许久,大概实在憋得慌,还是说了出来,闷闷道:“……若非不想见你难过,我这就去杀了江无昼,再废了你的武功,挑断手脚筋关进暗无天日的囚室,从此以后只能见到我一个人,省得你再叽叽歪歪想东想西。” 迟鹤亭:“……” 迟鹤亭哭笑不得。 大概也就只有这人,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 顾渺见他一直不说话,不安地舔了一下被咬破的嘴唇,越想越委屈,干脆耍泼道:“你今日把我轻薄了,便休想一走了之……唔……” 迟鹤亭低头吻住他的唇瓣,轻柔地在伤口上来回舔舐,又撬开牙关探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吮住了那块软肉,挑弄一番后,将顾渺慢慢压倒在软毯上,更加肆意地尝着那美妙滋味。 那时给他喂药也是这般,但只觉得苦。这会儿却大不相同,柔软而微涩,比世上任何迷香幻药都要令人心醉神迷,难以自拔。 顾美人被压得动弹不得,还被亲得晕晕乎乎的,很快皱着眉挣扎起来。 迟鹤亭怔了怔,以为他不喜欢,心里刚起了一点失落,却听他抱怨道:“阿迟,你压着我头发了。” “……” 又一个深吻落下,十指相扣,唇舌纠缠,仿佛要将这场得来不易的爱慕刻进骨里。 “唔……阿迟,够了……” “嘘,别说话。” 直到小二送来了点心,两人才若无其事地各自回到座位上,神色如常,要不是顾渺眼尾那道尚未消退的水粉红痕,还以为他们关在屋里谈什么正经事。 顾渺揉了揉微烫的脸颊,只觉得嘴唇都肿了,拿过叉子狠狠戳了一块枣糕。 迟鹤亭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下次我会轻一点。” 顾渺鼓着腮帮子,瞥了他一眼,含含糊糊道:“这下你总该没有退路了。” -- 第65页 “哪有什么退路。”迟鹤亭望着他,眼神温柔,好似在看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 他走过无数的路,山重水复生生死死,皆是荒芜。只有顾渺在的地方,绿草如茵繁花簇锦,似无忧无虑的梦里桃源,便一脚踏入。 自此迷途不知返,万劫也不复。 作者有话说: 门锁死了,钥匙吞了,自己给自己写磕拉了 第43章 大雪祭正办得如火如荼,画舫之上戏子登场,水袖一甩,咿呀几声便激起一片狂涛般的热情,两人却窝在雅间里面吃吃喝喝,充耳不闻。 顾渺从怀里摸出一个月牙色的锦囊,模样甚至眼熟。 迟鹤亭想了想,恍然道:“这不是我买来装香包的锦囊么?那日总觉得少了一个,原来是被你偷去了。” 顾渺翻了个白眼:“胡说,我明明当着你的面拿走的。” 他抖抖锦囊,倒出一枚挂着穗儿的翡翠坠子,水润通透,飘着丝丝晶絮,看成色,是枚上品扇坠。 “这是?” “原本是准备给你的。”顾渺捏住扇坠,轻轻转着瞧了瞧,笑起来,“你说一诺重千金,我便想着拿千金来你这里换些什么,好不让江无昼比下去。不过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迟鹤亭愣住。 思绪忽然被拉回那日清晨,仿佛有种拨云见月般的明澈。 却见顾渺犹自在那里遗憾:“本来有很多的,买药太费钱了,我挑来挑去,便只留下了这个最漂亮的扇坠。” “……都是你去玄宗据点打劫来的?” “是啊。”顾美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之前去过宝库,记得里头有成堆的好东西,放着白白落灰多可惜。原先是想找他们据点总管打个商量,谁知道那家伙一见到我便晕过去了,只能辛苦我自己去宝库里找。” 顿了顿,他又不悦道:“走水一事,跟我没关系。” 翻来覆去绕不过这个槛了。 迟鹤亭失笑,道:“好好,都是我不好。三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看这街上还有许多小摊,去挑一挑?” 顾渺得了便宜,盈盈一笑,眉梢都快飞起来了,清了清嗓子道:“用不着买什么……但你不能再不理我。” “那是自然。大雪祭尚未结束,真的不再逛逛?” “还没结束么?”顾渺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又把窗打开了一条缝,略显失望,“这里不热闹了。方才有很多漂亮的画舫,还吹吹打打的,可惜你没瞧见。” “还不晚,只是热闹去别处了,走吧。”迟鹤亭起身便溜出了门。 “别忘了斗篷!阿迟,阿迟!” 两人出了临江楼,夜风一吹,迟鹤亭微微眯了下眼睛,只觉有一点冰凉落在了脸上。 他抬头,借着门口的灯笼,看见漫天纷扬的雪花,悠悠荡荡,无穷无尽地洒落在这片土地上。分明是彻骨的寒意,却难侵自己分毫。 身边,顾渺不放心地又替他系紧了领子,道:“下雪了。” 迟鹤亭挑了挑眉,含着些许笑意,偏头问道:“三水,你听说过大雪祭落雪的传说吗?” 顾渺好奇道:“什么?” 迟鹤亭牵住他的手,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今夜若是下了雪,便是有神在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沿河街巷虽不比先前热闹,却也有许多人逛祭典。 两人先去了那棵祈愿老树下。 人散去不少,顾渺将平安符掏出来挂了上去,这回不止先前自己买的那个,迟鹤亭也补了一个上去。 一对平安符紧紧相挨,在细雪中微微摇晃着,与穿巷而过的灯火映衬,泛出微暖的橙色,似要将树下并肩的影子永远定格在此刻。 后半夜祭典的热潮终于褪去,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人才找到快要睡着的车夫,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别院驶去。 顾渺敲了敲马车壁,不满道:“又是飞花阁的东西?” 迟鹤亭大病初愈,疯玩了一夜乏得厉害,打了个哈欠,软软道:“别计较了,三水……好困,过来给我枕会儿。” “有枕头。” “可是我想枕着你。” “……好。” 迟某人是真的困了,靠在顾渺肩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别院,一跳下车便立刻钻进屋里继续蒙头睡觉。 被子还没捂热,便听见门轻轻开合,“哧溜”又钻进来一个。 迟鹤亭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道:“三水?” 顾渺:“嗯?” “是谁嫌弃我睡相不好?” “现在我觉得你好了,不行吗?” 迟鹤亭笑起来,闭着眼睛伸手一搂,在他嘴角啄了两下,亲昵不已,抵着额头躺了一小会儿,忽然道:“三水。” “嗯?” “我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若我们不曾相识,某日你落难,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玄鸟……”迟鹤亭斟酌着字句,尽量让这话听上去不太离谱,“你会要我救你吗?” 顾渺不解,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撇撇嘴:“我就算快要死了也不可能向黑巫求救,不如一剑抹了脖子干脆。” 迟鹤亭默了默,艰涩道:“那如果,你真的要我救你呢?” “阿迟,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顾美人在他怀里蹭了蹭,困意涌上来,不耐烦思考这些离奇的问题,敷衍道,“那我肯定是认识你啊,你大概忘了吧……唔,好饿,我想吃……嗯、想吃那家开得最远的早点铺卖的汤包……” -- 第66页 到后来,顾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着慢慢睡去,独留迟鹤亭一人在黑暗中怔愣出神。 竟是认得的么? 他有些无措,又觉得心一阵阵地发疼,疼得快要落下泪来,日复一日积攒下的猜疑终于浩荡决堤,将沉积在底下的前世记忆冲刷得近乎发白,堵在胸口,翻江又倒海的,几乎要将人逼疯。 静默许久,他低头在顾渺眉心印下深深一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院中草叶上的白霜还未褪去,岑熙已经煎好了药。 昨天半夜听见有人回来的动静,他惦记着药不能断,便早早地起来了。然而当他瞧见顾渺穿着里衣从迟某人屋里出来时,明显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整个人愣在原地,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岑熙茫然地端着药碗站了会儿,正想往回走,却被顾渺发现,上来给拦住了:“这么早。药给我,我端进去便是。” 他迟疑:“这里……不是赤蝶兄你的房间吗?” 顾渺:“这是阿迟的屋子啊,你没睡醒?” 岑熙:“?” 岑小大夫瞪圆了眼睛,片刻之后恍然大悟,继而惊恐万分,吓得开始打鸣,抑扬顿挫:“哦——哦哦哦噫——” 迟鹤亭被吵醒,从屋里探出头,迷迷糊糊道:“三水,什么时候养鸡了吗?我想喝鸡汤,你去宰了,收拾收拾中午吃。” 顾渺:“……” 岑熙:“赤蝶兄!你冷静!” 江无昼的房间离得有一点远,没被吵到,晚了大半个时辰才起来,吃早饭时听说这事,粥都不喝了,笑得背过身去。 岑熙嘟哝道:“什么人啊都是……” 迟鹤亭咬了口汤包,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某个昨天来不及讨论的家伙,道:“无昼,无昼……别笑了,说正事呢。你回去后记得好好查一查白云派。” “张怀远么?”江无昼收敛了笑意,微微蹙起眉,觉得甚是棘手,“虽然我不觉得他有何问题,但若你坚持这么说……” “白云派定然有问题。”迟鹤亭笃定道,“要查。” 上辈子江无昼死时还落了个叛徒的骂名,听说处决那日,晌清欢并未到场,反倒有不少白云派的人在场。当时未曾细想,只觉飞花阁阁主因母亲的关系向来亲近白云派,也没什么奇怪,如今想来却是极其不对劲。 “等清欢醒了以后,我跟他说说吧。你知道的,白云派与飞花阁的关系千丝万缕,我一个外人,不好贸然替他做主。” “等他醒来?”迟鹤亭反问道,“无昼,你觉得他会信你,还是信白云派?” “他不会……” “你可别忘了,那盏带毒的琉璃灯是谁送到晌清欢房里的。”迟鹤亭含着几分无可奈何,轻声道,“是你,无昼。” 第44章 小小的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岑熙不明就里,只是见氛围凝重不敢吱声,顾渺却是猜出了不少东西,略一思忖,道:“那琉璃灯,难不成是白云派送来的?” “……是。”江无昼垂了眸子,“事后我查过,琉璃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从库房里取来的灯油。” 顾渺挑了挑眉毛,没再说话,又夹了个汤包,拨开来吃掉了里头的蟹黄。 “三水。”迟鹤亭敲敲桌子,“这么吃,汤包里头最鲜美的汁都浪费了。” “我尝不到汤汁儿的味道,你忘了?” “……”迟鹤亭轻轻叹了口气。 这顿早饭众人都吃得没什么滋味,很快便散了。顾渺留下帮忙收拾碗筷,忽然道:“阿迟,你不会打算今日就继续炼制解药吧?” “嗯。” “不再休养两日?我看那个药碾挺沉的,使起来也费劲。” 迟鹤亭朝旁边努努嘴:“不碍事,捣药磨粉这种活儿这不是有人帮忙么?” 正在扫地的岑熙:“?” 他一下子垮了脸,支支吾吾委婉地暗示自己想要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老大不乐意了。 顾渺皱眉:“你说什么?” 岑熙:“……没、没什么。” 迫于顾大魔头的淫/威,岑熙纵然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含泪去药房打下手。然而这家伙在见到隔间里整整齐齐满架子的卷宗书籍后,又开始大惊小怪:“哦哦哦——!” 迟鹤亭对这性子跳脱的少年还是颇有好感的,毕竟难得有人对黑巫没什么成见,学东西不论禁忌,又是药王谷出身,说不准将来能救很多人。 粗略地看过大部分书脊封皮,岑熙激动得一把攥住他的手,道:“迟兄,别说打两个月下手,两年,不,二十年都行!这、这些我我我都能看吗?!” 迟鹤亭笑了笑:“随意。有些我整理出来的手札也混在了里面,你随便看看,只是许多东西还有待推敲,别都当金科玉律了。” 岑熙感动得泪流满面:“自打离开药王谷,我有多久没见到这种好地方了!唉哟这本、这本、还有那本……嘶,这是药王谷列为禁书的《十论》,哦哦哦还有这个……” 顾渺忍无可忍,拽着他的领子拖到药杵边上,道:“好好帮忙,听见没有?” 岑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讨好道:“一定一定,多谢赤蝶兄。” 有了这位好帮手,解药的炼制速度突飞猛进。平微州离乌宁不算太近,江无昼算了算时间,干脆就在别院住下来等了,省得来去。 -- 第67页 白云派那边,方怀远本打算再找机会接近赤蝶,却被一方宗主印强行召回了辛安道,没过多久又被指派去了平微州,隔着万儿八千里,再怎么愤懑也只得暂时作罢。 别院里依然过着鸡飞狗跳的生活,江无昼没事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戏,偶尔还会拉上岑熙一块儿喝茶。 这日临近午饭,厨房里传出“咚”一声菜刀剁砧板的怒音,紧接着一声咆哮:“顾三水!” 正在喂猫的顾渺:“……” 系着红绸的小狸花一哆嗦,飞快地窜进怀里,顾美人一把抄起它就跑,须臾,迟某人拎着鸡毛掸子追了出来,边追边骂:“明明还有一麻袋鱼干,你又偷了新鲜鱼头去喂猫?顾三水,上回是怎么答应我的!?” 顾渺抱头鼠窜:“可是阿迟!花崽说它喜欢吃这个!” “好哇,花崽冲你喵两声,你魂儿都要被它勾走了,我的话你倒当做耳旁风!给我站住!” 岑熙揣着一包炒瓜子过来,搁在石桌上,道:“又开始了?” 江无昼顺手磕起来:“嗯,开始了。” 岑熙:“唉。” 江无昼:“年纪小小,叹什么气。哈哈,不错,打得再用力些。” 岑熙:“……” “对了,岑小大夫有没有什么打算?乌宁是越来越热闹了。炼制完解药后,鹤亭便会与顾渺一同离开灵诸州,我也要回去平微州了,别院只剩下你一人。” “啊?”岑熙惊异,“怎么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江无昼停顿了一下,道:“嗯?没有么?那可能是大家都忘了。” 被遗忘的岑熙:“?” “要不要同我回平微州?”江无昼拢了拢瓜子壳,“清欢醒后,需要有人照顾。能让我放心的人不多,你算一个。以后也可以留在主阁,总比现在这样到处漂泊好,不知岑小大夫意下如何?” 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岑熙想了想,踌躇道:“好是好,但那些书……我想……” 江无昼失笑:“鹤亭哪有这么大本事带着一屋子书到处跑,都是我替他保管的,等到有新的落脚处再给他送去。在此之前,你大可看个够。” 岑熙倏地亮起眼睛,欣喜道:“太好了,那便叨扰江公子了。” “小事一桩。” 半个多月后的某日早晨,药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片刻之后,门被“砰”地撞开,岑熙手舞足蹈地蹦出来,嚷嚷道:“成了!成了!!” 江无昼闻声赶来,瞧见迟鹤亭站在门边,又顿住脚步,迟疑地望着他,希望能听到一句准话。 “摧魂水煞的解药问世,我也算了却一桩大心事。”迟鹤亭冲他点点头,笑道,“你还傻站在那里做甚?来来,进来看看。” 于是三人又回到桌前,围着浅口白瓷碟上的几粒棕色的药丸使劲看,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口气就给吹化了。 顾渺懒得进来,端着碗馄饨倚在窗边,吃一口看两眼,半天没能看出名堂,发出疑问:“就这么小?” “是是是,没你的馄饨大。”迟鹤亭把药丸夹进瓷瓶里,封上瓶口,递给江无昼,然后跑到窗边,张嘴道,“我饿了,我也要。” 顾渺分给他尝了一口:“小心烫。” 岑熙:“噫——” 江无昼:“好了好了,我们也去吃早饭。” 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但毕竟有好事临门,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顾渺道:“阿迟,那我们几时动身?” “急什么。”迟某人拿过醋瓶就往里头咕嘟咕嘟加,直到整碗馄饨都泛出了酸味,才满意地停手,“虽说快要开春了,但那里应该还挺冷的,得多备点东西。” “哦。” 他又扭头对江无昼道:“大致路线都已经告诉你了,沿途的飞花阁联络点,能去的我都会尽量去一趟。若是有事,可以传信告诉我。” 江无昼笑着应道:“好。” 顾渺的脸色顿时变得比那碗馄饨还醋:“到底要去哪儿?阿迟,我问了几次你都不肯告诉我,倒是对别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特地将“别人”二字咬得特别重。 “因为我想少看几天某人的冷脸。”迟鹤亭失笑,“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可能会不高兴。” 顾渺:“我已经生气了。” 迟鹤亭:“别生气嘛三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们要北上。一直往北,穿过辛安道,去最北面。” 顾渺一怔,忽然脸色微变,错愕道:“你要去的地方,难道是……” “乾坤洞窟的所在。”迟鹤亭道,“阙月山。” 第45章 这日有些不同寻常。 别院里鸡飞狗跳的角色掉了个个儿,迟鹤亭在前面逃,顾渺拿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追,最后一鞭子狠狠抽在树上,鸡毛掸子立刻“咔吧”一声壮烈了。 “三水!三水别打了!”迟某人抱头鼠窜,好似真的挨了打,叫得比惨还惨,“哎哟!都、都打断了!!!” “你不是信誓旦旦说那种地方狗都不去吗!?”顾渺攥着半截鸡毛掸子,咬牙切齿道,“你是狗???” “我没有!三水,你先听我说完!” 又是一阵追打嚎叫,江无昼慢慢喝完最后一口汤,道:“有瓜子儿吗?” -- 第68页 岑熙:“我去拿?” 等他颠颠地拿着瓜子回来,两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个收拾碗筷的江无昼。 岑熙:“人呢?” 江无昼:“他们刚刚和好了。” 岑熙:“???” 屋内昏暗。 帘子半斜着,昏暗幽光落在窗纸上,映照出一对相贴的人影,伴着一点轻哼和暧昧水声,仿佛悄然绽开的微涩春光。 顾美人被按在门上亲得满脸绯红,耳朵尖泛着红,好不容易得了喘气的空隙,偏头躲开追逐,闷闷道:“为什么是阙月山?你说过的,对乾坤锁没兴趣。你骗我。” 迟鹤亭意犹未尽地在他眼角啄了一口,道:“没骗你,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阙月山背后的十万里大山。” “十万里大山?”顾渺怔了怔,“那片玉龙山脉?” “雪山深处有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只要在被玄宗发觉之前逃进那茫茫十万里大山,往后便可以高枕无忧。”迟鹤亭算盘打得啪啪响,“阙月山是进入玉龙山脉的必经之路,将那里当做目的地,还能暂时骗住方鸿轩,让他摸不透我们到底要去做什么,争取到逃走的时间。” 虽说裴家书楼里藏着不少关于乾坤洞窟的秘密,前世自己还曾在这里寻到了用来解读乾坤宝图的秘符卷宗,不能轻易暴露,但这辈子方鸿轩不可能知晓这些事情,前去玉龙山脉绝对是出乎他意料的一步棋,他也绝不会想到阙月山背后隐藏的秘密,更不会想到要提前去布置些什么。 到时往山里一钻,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从浩渺如烟的十万里雪山中找出两个人。 想到这一步时,那不知来处日夜煎熬着自己的焦虑忽然减轻了不少,仿佛某种暗藏的催促之意暂时消停了。 迟鹤亭越想越觉得靠谱,便瞒着顾渺悄悄定了下来。 “……阿迟。”顾渺嗓音沙哑,勾着他手指的指尖微微发颤,“玉龙山脉远在北境,你怎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以前我还在玄宗的时候,偶然看到过有关玉龙山脉的记载。”迟某人正绞尽脑汁编着胡话,不曾注意到顾渺的异样,“那里不是有个裴家山庄吗?虽说十五年前已经被烧毁了,但据说还有一座不曾被发现的书楼藏在山里,我大致推测了几个可能的位置,去碰碰运气。” “你知道怎么去裴家山庄?” “嗯。那份记载上很清楚的标注了前往裴家山庄的路线,我……呃,机缘巧合记了下来。”前世自己曾在几年内数度往返于裴家书楼和阙月山之间,对进山的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故地”重游,想来也不会太困难。 “记载?”顾渺哑着嗓音,低低道,“十五年前玄宗能找到裴家山庄,是因为有内应引路。而如今那条路被大雪覆盖,恐怕连山庄旧址都难寻觅。还有书楼……当年他们根本不清楚书楼的存在,否则便连同书楼一起烧了!阿迟,你为什么知道那个地方!?” 一滴眼泪滚落,落在手腕上,烫得迟鹤亭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我……” 顾渺望着他,脸上爬满了令人心碎的悲伤,眼角一点泪痕沾湿了那枚淡红的蝴蝶印记,哽咽道:“这么说来……玄宗后来找到书楼了?竟还是让他们找到了?” “什么?三水,你、你难道是……可是你怎会……三水,你先别哭了。”迟某人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慌张地将顾渺一把拥入怀中,“没有,裴家书楼尚未被发现,不然我怎么敢用来躲避玄宗的眼线。” 顾渺将下巴搁在他肩头,蹭了蹭,好似要从他身上求个心安,闷闷道:“你又骗我。” “真的,不骗你。” “那你是从哪儿知道书楼的?总不能是我说梦话给你听见了。” 迟鹤亭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我记得你跟方怀远假称自己姓裴,莫非那不是假称,你……三水,你是……裴家遗孤?” “嗯。”顾渺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又补充道,“我娘就是裴家家主。” 迟鹤亭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他终于明白为何方鸿轩手里有一副生着蝴蝶印记的女子画像,又为何对顾渺紧追不舍,耗费十数年布下谜云遮掩的罗网。 制造了乾坤锁的机关世家,埋名隐姓藏在玉龙山脉之中,世代守护着这个秘密,却在十五年前,一夕之间覆灭于上代玄宗宗主之手,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顾渺。 他是乾坤洞窟最后的线索。 仔细想来,能够知晓乾坤宝图的所在,怎么可能与裴家无关。 “那你……后来有回去过么?” “没有。”顾渺干脆道,然后又瞅了瞅他,“那里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一般来说只有历代家主和守书人才知道入口,但我娘曾偷偷带我去过很多次,所以我也知道机关开启之法。只是……” “只是什么?” 顾美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道:“那时我太小了,还没离开过玉龙山脉,所以只记得如何从裴家山庄去往书楼。” 唔。 也就是说他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迟鹤亭轻轻捏住他的手,心里酸酸的,小声道:“没事,我认得路。”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会知道书楼。还有你做的便携小弩,以前我娘给过我一把防身用。”顾渺小声道,“都是我家的东西。” -- 第69页 “……三水,你相信前世之说吗?” “前世?” 迟鹤亭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须臾,缓缓道:“在百草堂与你相遇之前,我做过一个梦。” “我记得你说过,梦里有个跟我很像的人。” “嗯,很像。梦里没有玄宗,乾坤洞窟也不曾现世。”迟鹤亭抬手,在他眼角的蝴蝶印记上轻轻摩挲两下,神色温柔,“我遇见了下山历练的裴家小公子,天真又不谙世事,也不知道江湖险恶。他请我去玉龙山脉做客,住了好些日子。后来,后来我们关系也很好……” “跟现在一样好吗?” “比现在还要好上一点点。” 顾渺笑起来,没有去揭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话,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听起来很不错。” 迟鹤亭揽过他的肩膀,轻柔地含住唇瓣,辗转碾磨,一点点加深着,恨不得将怀中的人整个吞吃进腹中。 那些真实残酷的记忆自己一人承担便足够了,他这辈子只要顾渺恣意妄为地活着,带着一点被纵容的小任性,哪怕恃宠而骄,今日刚拌了嘴,明日又“阿迟、阿迟”地跟上来,会高兴会难过会委屈,鲜活热烈得宛如一树怒放的海棠。 摧折在泥泞里的模样,被人踩在脚下的狼狈,不过一场梦。 也只能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说: 嘶,电脑重装了,下一更估计要周末了QAQ 第46章 很快到了临走那日。 迟某人第三次把花崽从顾渺身上拎下来,好言劝道:“你就留在这里,乖乖的,我保证每天都会有人来给你喂新鲜的鱼虾吃。” “喵呜——喵——呜!” 小狸花在他手里张牙舞爪拳打脚踢,叫得那叫一个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简直令人不忍再听。 “好了,阿迟,把它放下来。” 花崽四脚一着地,又哧溜钻顾渺怀里去了。 迟鹤亭:“……” 顾渺抱着它,轻车熟路地搔了搔下巴,又揉揉肚皮,玩了一阵,道:“我们是坐马车去的,带上它又不碍事。再说,你前日才去万通钱庄取了钱,不会连只猫都养不起吧?” 迟鹤亭:“?” 迟鹤亭:“是啊,本巫向来穷得响叮当,你第一天认识我?哦,我记得有人送了我个漂亮扇坠,可以拿去当了……哎!” 顾渺放下猫,给了他一个爆栗。 迟鹤亭捂着脑袋,委屈道:“万通钱庄取出来的那些,可是我们一路上的全部盘缠!阙月山离这里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点钱,养你都费劲还养猫……” 忽然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枚金珠。 “干什么?”迟某人义正辞严地拒绝道,“你贿/赂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路途艰辛又遥远,怎么能带着只猫一块儿走?” “花崽吃得不多,有时候还可以放出去让它自己打野食,一枚金珠也足够了。” “可是……” 见迟某人还想拒绝,顾渺干脆把猫和金珠一起塞进他手里,道:“这是委托。” 迟鹤亭:“啥?” “委托你把这只猫儿平安带到阙月山。”顾美人眨眨眼,又在他唇边亲了一口,“既不是颠倒黑白,也没有丧尽天良,更谈不上有违本心。是不是,阿迟?” 花崽成功坐上了马车,还大摇大摆地占了一块软垫。 乌云踏雪不耐烦地晃晃脑袋,打了个响鼻,跺两下前蹄,显然是很不愿意被栓在马车上,更不愿意看这两人叽叽歪歪谈情说爱。 谁料这两个家伙根本不肯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个人赶车不够,非得另一个也钻出来坐在车辕上,一起挨冻。 “三水,冷不冷?” “不冷。” “瞎说,摸着手都冰了,赶紧回车里。” “那你怎么不进去?” “我进去了谁来赶车?” “我啊。” “去去去,差点被你绕进去。” “阿迟……” 乌云踏雪嗒嗒嗒跑着,边拉车边翻了个白眼。 总之,偌大的马车,全都便宜了那只小猫崽子。 就在迟、顾二人向着玉龙山脉出发时,江无昼也正带着岑熙前往平微州。马车微微颠簸着,晃得人心绪不宁。他一想到白云派,便忍不住有些头疼。 白云派所在的位置很是微妙,虽然与飞花阁主阁一样在平微州,但真论起来,还是距离辛安道的玄宗更近些。 再者白云派掌门年事已高,日夜担心自己哪天会驾鹤西去,因此对玄宗暗地里兜售的那些延年益寿的东西很是相信,要说私下里没有往来,绝无可能。 可白云派的嫡传大弟子是暗堂眼线这种事,也未免太过离谱。 要查,也难查,还不知从何查起。 他越想越烦躁,将怀里的瓷瓶取出来,反复摩挲着,半晌,轻叹一口气,喃喃道:“也不知……究竟会如何。” 话语中没有多少担忧的情绪,反倒透着几分迷茫。 一个月后,陵德湖。 湖面如镜,偶尔飞掠过两三只褐色的水鸟,芦荡连绵,柔软白絮似波涛般随着清风荡开,景色怡人。 岑熙惊叹道:“飞花阁主阁竟真的在湖心岛上?” 江无昼道:“我不早与你说过?” “我还以为到了岸边后,要乘舟去岛上,没想到有陆路能直达湖心岛。”岑熙道,“不过,来的时候似乎瞧见了码头。” -- 第70页 “嗯,从前走的都是水路。”江无昼穿着那一身翠绿长衫,扮作晌清欢的模样,神色也不复以往的温和,冷淡道,“这条长堤,是六年前才修好的。” 岑熙将车帘掀开一角,张望道:“那码头是弃置了?多可惜,这么好的湖光山色,正适合乘舟游玩,不如改日……” “我晕船。”江无昼打断道。 岑熙怔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晌清欢晕船。 “还有,我不喜被人打扰,在岛上的时候安分一点。” 岑熙有些紧张地瞅了他两眼。他还是不太习惯江无昼这副模样,冷漠且傲慢,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仿佛跟自己多说半个字都是浪费。 飞花阁阁主竟是这种脾气吗? 不过听说上代飞花阁主故去时,晌清欢还是个少年,认祖归宗尚不满两年,阁中许多人都没把这位少阁主当回事。若不是当时白云派暗地里竭力帮扶,再加上江无昼确实没有相争的意思,这阁主位置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经历了这种明争暗斗,也难怪他不愿与人亲近。 “到了。” 岑熙正想得出神,闻声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跟着下了车,差点绊了一跤,顺手拽住了江无昼的衣袖才站稳。 江无昼轻轻一蹙眉,迅速抽回袖子,转过头去。 那细微入里的表情,似是嫌弃又像是不屑,简直将飞花阁主冷傲的姿态演得惟妙惟肖。 “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与白衣无面认识的?他来信说不日就要回岛,既然你与他是旧识,便先在岛上小住一段时间吧。虽说是客人,但也不能违了岛上的规矩,可记住了?” 岑熙冷汗都要下来了:“记、记住了。” “哟,是阁主回来了。” 江无昼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望去。 方怀远从花树小径里转出,穿着一身流云纹的浅蓝长袍,眼含笑意,彬彬有礼道:“许久不见,不知阁主可好?” “很好。姚掌门近来身子如何?” “有劳阁主挂念,师父他老人家硬朗着呢。” 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后,江无昼淡淡地扫了眼身边的人,道:“怀远来岛上,为何不曾知会于我?” “阁主莫怪,我也是前日才到的。这几年不知何故,两家有些疏远了,师父他有些担忧,正巧门中无事,便派我前来走动走动。” “阁中琐事缠身罢了。” “这几年来江湖上流传着不少有关白衣无面的奇怪传闻,我来岛上后,也听说江公子许久未归。”方怀远不紧不慢继续道,“难不成,江公子真的……” “他这两日便回来。”江无昼打断道,“那些荒唐传闻,不必理会。” “哦,这样么?我记得三年前,阁主不慎中了毒,所幸并无大碍,下毒之人是谁也没找到,最终不了了之。”方怀远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恶意,“但白云派甚是忧虑,师父命我去查清这件事的原委,却不知为何缕缕遇到阻碍。就在一个月前,我无意中从玄宗弟子口中得到了一则消息。” ……来者不善。 江无昼不动声色道:“什么消息?” “当年阁主中的乃是无解之毒,沾之即死。”方怀远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便奇怪了,如今站在这里的,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小猫咪是不可以带着出门旅行的!花崽除外,它很勇 第47章 江无昼彻底冷下了脸。 “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无昼曾给了我一枚护心丸。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诸位有所不知,那奇毒是玄鸟所创的独门秘药,至今无解。除了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能救下晌清欢。”方怀远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江公子善于易容,这阁主也是扮得像模像样,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整整三年,在下佩服。”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江无昼叹了口气,又觉得这时机实在过于巧了,好笑道:“无中生有,胡言惑众,怀远,即便你是姚掌门最钟爱的弟子,这次恐怕也不能善了。你若还有什么话,等到五天后的洗尘宴再说吧,到时我会与白衣无面一同出席。” 方怀远有恃无恐:“如果是我弄错了,便任由飞花阁处置。” “我记下了。” 是夜。 油灯如豆,孤零零的人影映照墙上。方怀远坐在桌前,翻看着不知什么书,口中抱怨道:“真是啰嗦。” 屋内竟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回应道:“连宗主都拿不准晌清欢是不是真死了,你怎能这般鲁莽!五日之后,若江无昼与晌清欢真的同时出现,要如何收场!?” “慌什么?如果阁主是真的,那我顶多被赶出去,再等他日白云派登门赔礼道歉;如果是假的,那岂不正好,借势把江无昼叛徒的名头的坐实了,由白云派暂代阁中事务。这事务又多半会交到你手里,到时飞花阁不就成了玄宗的囊中之物?” “……那你有几成把握?” “据我查到的东西来看,七成的可能是晌清欢已死;还有三成可能,晌清欢虽然没死但也无力再担任阁主之位,江无昼这几年一直在为此事奔忙。”方怀远笑了笑,“你以为舅舅让我来陵德湖做什么?他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特地派我前来试探试探。” -- 第71页 “那也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还在因乌宁之事耿耿于怀?” 方怀远沉了脸,冷哼道:“舅舅既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又让我莫去招惹,还将我强行召回了玄宗。忙里忙外一场空,任谁都会不满。” “那人是宗主手里的棋子,待找到乾坤宝图的下落,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赤蝶身边。之后你想怎么玩,便怎么玩。” “谁知道要多久。”方怀远翻了个白眼,两指捻着书页,想入非非,满脑子都是顾渺——那双冷淡漂亮的眼睛,不可亵玩的清冷模样,红衣掩盖下的劲瘦腰肢,还有杀人时流露出来的狠戾气质,哪一样都令他心动不已。 一想到这样的妙人在自己身下哭叫呻/吟,化作一滩软绵春水,便觉得体内邪火压不住地直往上窜。 他猛地合上书页,道:“我倦了,没什么别的事,莫来烦我。” 烛火轻轻摇晃了一下。 寂静无声,再没有第二个人。 岑熙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来陵德湖的头一天就摊上了大事。不过万幸的是,那家伙揭穿江无昼的时机不太凑巧,正好赶上人家带着解药回来。 但即便是有了解药,晌清欢恢复过来也尚需要一段时日,五天后又该怎么办……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笃”三声轻响。 岑熙惊慌失措地翻身坐起,半边身子一空,直接滚下床,扑倒在江无昼脚边,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江无昼:“……” 他蹲下身,道:“你这个样子,我忽然有些不放心将清欢交给你照顾了。” 岑熙狼狈地爬起来,将敞开的衣领拉好,辩解道:“我只是初来乍到,有些紧张……你看迟兄不是被我照料得挺好么,活蹦乱跳的。” “他皮实,不一样。”江无昼道,“再说,你若没把他照顾好,跟我关系也不大,会来找你麻烦的是顾渺。” 岑熙一时无语。 “江公子,你大晚上来找我,不会是为了损我这么几句话吧?” “我带你去见清欢。” “现在?” “对,在这里。” 江无昼抬手转动墙上的挂饰,在岑熙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墙面上霍然出现了一条暗道,幽邃昏暗,不知通往何处。 “多穿点衣服。”江无昼拿起油灯,又好心叮嘱了一句,“下面很冷。” 确实很冷。 越往下,便越是觉得寒意刺骨,比起数九寒天的深夜也不遑多让。 “你……你把人放在这种地方?”他磕磕巴巴道,“这死、死人都能冻活了,阿、阿嚏!” “所以让你多穿点。” “这、这是穿多少的事儿吗!?太太太冷了……阿嚏!!” 前方忽然出现一片幽蓝光芒,寒气也骤然达到极点,一瞬间连骨头都能冻住。赶在岑熙冻昏过去之前,江无昼道:“到了。” 入眼是一方小小的冰室,四周镶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正中置着一口雪色的玄冰棺,棺盖半阖着,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头爬出来。 这会儿岑熙倒是挺镇定,除了脸色冻得有点发紫,没有惊叫也没有打鸣,问道:“你给他喂了解药?” “还没有。”江无昼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觉得怕。” 岑熙挠挠头:“这比乱葬岗上干净多了,整挺好的。” 江无昼:“……” 他走到玄冰棺边上,从怀中掏出解药,送到晌清欢嘴边喂下,又俯身将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岑熙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时愣住。 久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而透明,白衫垂地,眉眼如画,整个人仿佛一捧易碎的冰莲,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江无昼怀里。 “你在惊讶什么?” “他……你……”尽管很是冒犯,但岑熙没忍住又看了两眼,语无伦次道,“虽然脸一样,但是、但是又哪哪都不一样。” 江无昼却听懂了,温和一笑,道:“画皮难画骨,我确实学不到十成像。走吧,暗道有岔路可以通往清兰院,他平时就住那里。” 清兰院的卧房被打扫得很干净,被褥也都换了新的。江无昼轻轻将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道:“接下来几日便辛苦你了。清欢他脾气不太好,若是醒了,你立刻差哑仆来找我,一定要快。” “哦。”岑熙不解其意,只是应下了,心想一个昏迷了三年的人脾气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三日后。 岑小大夫总算是见识道了什么叫“脾气不太好”。 只听屋内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下一瞬便有哑仆慌慌张张地冲出门。不消片刻,江无昼便从暗道里出现了。 他并未作飞花阁主的扮相,应该是匆忙卸了易容换了衣服,再从客房暗道过来的。 岑熙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正被一块碎瓷抵着脖子,尽管眼前这个病人虚弱到连他都能制服,他却不敢随意乱动。 那眼底的冷意,似要将人活活冻毙。 “清欢!”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第48章 晌清欢神色微动,望向来人。 他太虚弱了,连话都说不出,握住那块碎瓷便已经花光了他全部的力气,唯独眼神依然如高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冷淡而锐利,只是这样被瞧着,便让人觉得微微刺痛。 -- 第72页 江无昼几步上前,夺下碎瓷,扶住他道:“清欢,你冷静些。” 晌清欢强撑着的那丝气力终于消耗殆尽,软绵绵地瘫了下去,眼珠子轻轻转了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江无昼点点头,对岑熙道:“还请岑小大夫先从密道回去,清欢说他现在不是很想见到外人。” 岑熙:“?” 岑熙:“他说话了?” 江无昼:“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待人走后,晌清欢这才略微松懈下来,微微蹙眉,望向江无昼。 “你中毒后,昏迷了三年。”江无昼低声道,“阁中一切安好,只是……两日后有点小麻烦,要你配合演一出戏。” 晌清欢眼里掠过一丝惊讶,旋即朝他身后看了看。 “岑熙是我找来照顾你的人,不必担忧。”江无昼犹豫了一下,稍稍强硬道,“我怀疑白云派有人勾结玄宗,暗害于你。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允许白云派踏入清兰院半步。” 晌清欢一怔,瞧着他,眼神微冷。 江无昼垂下眸子,道:“白云派确实很不对劲,眼下暂时还未查到证据,但张怀远着实可疑。我向老阁主发过血誓,绝不会加害于你,清欢,你便信我这一次,白云派的姚掌门虽说是你的血亲,但他年事已高,未必不会遭人蒙蔽。” 晌清欢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些什么,努力半天,只从喉咙里发出些“咝咝”的气音,面上不由浮现一丝羞恼的薄怒,扭头便埋进了被子里。 江无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你先好好歇息,之后有空再同你细说。” 接下来的两日岑熙可谓是苦不堪言,这位脾气大的阁主大人是真的很难搞,对一碗清粥都能挑剔半天,好不容易能发出点声音了,开口便要见江无昼。 江无昼忙着处理洗尘宴上的诸多细节,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 阁主大人的脾气更差了。 在宴会前夕,他终于抽出空来了一趟清兰院。 岑熙蹲在门口,听见屋里吵个不停,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晌清欢抱着被子,冷冷道:“那盏琉璃灯是你点的,毒也在灯里,你却说不知情,试问有谁会信?玄鸟既然与你相识,这毒又出自玄宗,他能逃得脱干系?” “清欢!” “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你下毒,你可清楚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所幸这回怀远来得不巧。”晌清欢捏了捏眉心,倦怠道,“三年前我便提过让你离开陵德湖,找个别的去处,你死活不肯。这飞花阁,哪容得下你?” “可是清欢,以你如今的状况,根本不能担起阁主之位,还需要有人帮你撑一段时日……” 晌清欢打断道:“你大可一直做下去。难不成等我好起来,你便愿意离开了?” “这话你已经提过无数遍,不必再试探。况且我从来没想过要做飞花阁主,清欢,你为何总想着要赶我走?” 晌清欢神色却更冷了:“你说你愿意做一辈子的影子,哪怕是我信,飞花阁上下又有几个人肯信?你也清楚阁中情况,白云派与我关系特殊,能进入飞花阁且与旧派分庭抗礼的也只有他们。但这些年来,你却处处针对在阁中办事的白云门人,又让我怎么心安?” “白云派野心不小,在你能够独当一面后,依然不断地往飞花阁里塞人,分明想让你成为傀儡阁主,我是担心……” “够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不就是想赶走白云门人,好让旧派独揽大权吗?是,那些人是以你马首是瞻,哪怕白云派撤出飞花阁,你也能把剩下的人治得服服帖帖,依旧尊我为阁主。但你有没有想过,压得住他们的是你,到那时我跟傀儡又有什么两样!?我、咳咳咳!!!” “清欢,清欢你不能动怒……” “别碰我!滚出去!” 一阵桌椅翻倒瓷器碎裂的声响后,江无昼被赶了出来,还不忘将门带上,身后岑熙跟上来,愤愤不平道:“什么破阁主,拽到天上去了!” “嘘!”江无昼迅速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院子里,确认屋里的人听不见,才松手道,“清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哼。” “不怪他,我的存在对于飞花阁来说确实是个大麻烦。前些年,阁中还有些不死心的旧派想推我当阁主,动静闹得不小。” “为什么?”岑熙茫然道,“晌清欢都做了这么久的飞花阁主了,他们凭什么随随便便推别人当阁主?” 江无昼找了块地儿坐下,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容:“因为些陈谷子烂芝麻……我是老阁主捡来的养子,在清欢回来之前,一直都被当做少阁主养大的。” 岑熙:“???” 难怪当年晌清欢还要外人帮扶才能坐上阁主的位置。这另一位竟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自幼在陵德湖长大,积攒下来的人脉与声望深厚,而晌清欢除了个血亲的身份,什么也没有。 岑熙忽然觉得,江无昼居然还能好端端地呆在飞花阁里,两人没斗个你死我活真是神奇。犹豫了半晌,他道:“你……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 江无昼被他逗笑了:“我还能去哪儿?再说,那些从前跟着我的人,我也得照看着。” 岑熙有些沮丧,想了想,又紧张道:“那明日的洗尘宴,他不会当着大家伙的面乱说话吧?比如趁机把你赶走?” -- 第73页 “不会。”江无昼温和一笑,“清欢心眼儿不坏,只是不太喜欢我,从没想过要把我怎样。你大可放心。” 翌日。 江无昼装作刚从外头回来,去清兰院见了晌清欢,又沐浴更衣了一番,戴上最常用的那张无脸面具,施施然出现在洗尘宴上。 方怀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无不讥诮道:“江公子,你来了,那么阁主呢?” “阁主正在清兰院中与我那位旧识下棋,稍后便到。” “哦?我拭目以待。” 话音未落,便有哑仆匆匆前来,焦急地比划着,口中“啊啊”直叫唤。 江无昼肩膀一颤,惊怒道:“什么!?阁主出事了?” “出事?”方怀远冷笑,“可别是你自导自演,随便找了具尸体扮成阁主吧?” 只见一道寒芒瞬间出鞘,无面之下的眸子闪着森冷寒意,剑尖直指张怀远:“张公子,当心祸从口出。” 方怀远慢慢举起手,退了半步,眼神往清兰院方向瞟了瞟,道:“不如我们先去瞧瞧?” 江无昼又盯了他片刻,才收起剑,道:“走。” 一众人便都跟着拥到了清兰院门口,还未来得及推门,门便自己开了。 岑熙在里头惊讶道:“哟?这么多人?” “子熙,阁主如何了?” “哑仆送来的点心里面混进了沸心散,所幸我懂些医术,身上带着几粒避毒丹,已经给阁主服下,暂无大碍。只是沸心散不是寻常毒物,阁主恐怕要休养上好一段时间了。” 方怀远当即叫道:“你撒谎!” 岑熙有剧本在手,挺直了腰板,道:“这位小兄弟,话不能乱说。我怎么撒谎了?” “寻常避毒丹根本不能解沸心散。只要是进了九塔药库的东西,哪怕只在一层,也不是随随便便一粒避毒丹能解的。”方怀远道,“难不成你是玄宗的黑巫?江公子,你明知阁主不喜黑巫,还结交这种人?结交狐朋狗友也就罢了,还请到陵德湖来,未免太不知分寸。” “我呸!”岑熙啐了一口,恨不得叉起腰跟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对骂,“没见识便算了,没见识还乱吠就是你不对了。我虽不是玄宗黑巫,但跟黑巫关系不错,弄几粒避毒丹怎么了?” “不是黑巫那便是悬壶济世的医师了。你糊弄谁呢,不会不知道这两拨人水火不容吧?还关系好?哈哈哈。”方怀远面带讥讽地干笑两声。 眼看两人都快动起手来了,江无昼适时插了一句:“他是药王谷岑熙。” 方怀远一怔。 他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个因为半夜跟黑巫一块儿去捡尸体而被药王谷厌弃,被逐出师门,彻头彻尾的异类。 岑熙乘胜追击:“不错,在下正是。你说的那什么九塔药库,还是我偶然从交情不错的黑巫口中听到的。如此看来,你竟知晓得比我清楚?敢问,你又是什么来头?” 第49章 方怀远还算镇定,道:“我为了调查阁主当年中毒之事,也接触过不少黑巫。” “你说调查就调查,是不是真的谁也……” “够了。”江无昼道,“我进去见阁主,你们暂且留在门口,两位护法也随我来。” 方怀远紧接着道:“我也要进去,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在屋里弄些什么古怪。” 真是把胡搅蛮缠发挥到了极致。岑熙翻了个白眼,道:“前几日就是你对阁主出言不逊,说什么假扮,如今又装哪门子关心?” “我也是替师父担心罢了。师父就这么一个外孙,要是让人冒名顶替了,他老人家不得伤心难过么?” “要说担心,那还是……” 江无昼拍了拍岑熙的肩,示意他见好就收,别演上瘾了。 岑熙这才闭了嘴,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开,领着他们进了屋,颇有些担忧的望向晌清欢,生怕这人临阵变卦,当场拆台。 也不知江无昼是怎么交代的,阁主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仿佛憋着一股闷气。 “清欢,你没事吧?” 闻声,晌清欢恹恹地一抬眼皮,先是不冷不热地跟江无昼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方怀远,眉梢一挑,张嘴便是夹枪带棒舌灿莲花,竟是直接将人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把方怀远给骂蒙了。 他骂累了,端起茶盏喝了口水,继续痛斥跟进来的两位倒霉护法:“你们又来凑哪门子热闹?我不过出了趟远门,这沸心散都能直接端到本阁主桌上来了?一群废物点心,喂狗都嫌牙碜!要么给我查个明白,要么老老实实下去领罚。傻站着做甚?王八眼对绿豆眼,瞪什么瞪,给你看出花来了,还不快滚!” 岑熙目瞪口呆。 这骂人的功力,江无昼顶多学了个五成。 方怀远傻眼了。这无比熟悉的腔调,不是晌清欢还能是谁?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心有不甘,转头道:“不知江公子可否揭下假面?” 江无昼淡淡道:“我尚未得到白衣无面这个称号时,的确与你见过几回。但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张公子不会想以此来判断真伪吧?” “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 此话一出,四人齐齐扭头看向晌清欢。晌清欢冷冷道:“白衣无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却要他为这点破事坏了规矩?本就是你空口白牙单凭一张嘴弄得飞花阁人心惶惶,还要我飞花阁的人自证清白?何等可笑!要揭面具也行,你先扇自己两巴掌,就当是提前赔罪了,记着别手软,不红不肿再翻一倍。姚掌门那边,我自会去解释。如何?” -- 第74页 岑熙:“……” 他竟然觉得这位脾气不好的阁主大人此时有点可爱。 方怀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得直哆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没料到晌清欢真的无事,更没料到那张不讨喜的嘴还变本加厉了,胡乱搪塞了两句,未等洗尘宴结束,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陵德湖。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洗尘宴上,两位主角都不曾出现,众人只听转述便觉津津有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岑熙混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吃得正开心,偶然一抬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有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拨在发笑,另一拨却神情微肃,闷头说着什么。 他又喝了碗甜汤,放下勺子,悄悄地溜了出去。 清兰院内。 江无昼摘了面具,随手放在桌上,倒了杯水端过来,道:“要不要再喝点水?” 晌清欢接过来喝了两口,露出几分疲惫之色,道:“你还没同我细说,怀远这样来闹过几次了?你每回都这么好声好气与他讲道理?” “就这次。” “那他也真够倒霉的,出门不看黄历。”晌清欢嗤笑一声,又转头数落道,“你那好欺负的性子什么时候改改?方才若我不说话,你还真想摘了给他看啊?” 江无昼哭笑不得:“当然不会。只是可能要费些周折,没你这么干脆利落。” “客气个什么劲儿啊,就要比他更不讲道理。还有,你说他是玄宗安插的细作?有这么好打发的细作?”晌清欢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爬满了寒霜,“三年前的事,再给我继续查。” “但鹤亭说白云派……” “玄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说是就是吗?当年他救你一事本就可疑,几次三番‘恰巧’路过,是黑巫能未卜先知还是怎么着?” 江无昼叹了口气,道:“清欢,你的命也是他救的。” “陵德湖都传开了,我当年中的奇毒是玄鸟的独门秘药,沾之即死。”晌清欢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思忖片刻,慎重道,“若此事确凿,再加上有个擅长易容的白衣无面,换了是我,我也会怀疑飞花阁主的真假。这出闹剧,也并非毫无道理。” 江无昼抿了抿唇,脸色不大好。 “你告诉我,独门秘药是真是假?” “……是真的。”江无昼被他这么盯着,有些慌乱,低声道,“鹤亭还没来得及炼制出解药,这毒就被人拿去用了,不是他。” 晌清欢的眼神骤然沉下来。 他静默半晌,嗤笑一声,道:“怀远只弄错了一件事。他不知道血誓的存在,误以为是你把我害了。” “不是,鹤亭他没有……” “你还执迷不悟?黑巫向来以诡谲莫测出名,谁知道他有没有真给你喂了什么东西。”晌清欢的眸子仿佛一汪千尺寒潭,清凌凌的,底下却是根根尖锐的冰锥,“从今日起,你不得离开陵德湖半步,往来信件也全部都要经过我手。如果闷得慌,可以来清兰院挨几顿骂清醒清醒。” 江无昼哑了好半天,喃喃道:“清欢,你这是要将我禁足?” 晌清欢揉揉眉心,冷冰冰地丢下一句:“随你怎么想。” 天气越来越冷,一转眼便到了年初。 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只开着寥寥几家店,卖着剩下的陈年旧货。 迟鹤亭将马车停好,回身撩开帘门,道:“三水,我们到了。” “这是哪儿?” “月牙湾。” 顾渺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对这地方毫无印象,正想问上一问,只听肚子轻轻地“咕噜”一声。他抱起猫,飞快地跳下车,道:“该吃饭了吧?” “还早。饿了的话,让厨子做碗汤圆。”迟鹤亭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他怀里,撸了两把花崽软乎乎的耳朵,“明日便是元宵了,先前没赶上年三十,正月十五总不能也在外头露宿,等过了再走吧,不急。” “嗯。”顾渺道,“你又要去飞花阁联络点?这么久了,一封信没收到,大概他忘了吧。” 迟鹤亭摇头,眉间隐含着担忧:“我怕他遇到连信都寄不出来的大麻烦。” “人家回的是飞花阁主阁,又不是去龙潭虎穴。”顾渺不以为意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晌清欢会吃人。” “可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也都石沉大海。” “什么?”顾渺警觉道,“你又给他写信?几时写的?我怎么没发现?” 迟鹤亭:“……呃,在你睡着以后。” 顾渺:“?” 作者有话说: 阿迟偷偷写信被抓到了!这不得睡几天地板 稍微理了下副cp线,预备开启追妻火葬场模式,留言怎么越来越少了QAQ 第50章 当天夜里,迟某人抱着枕头和猫,可怜兮兮地敲着门:“三水,三水你开开门啊,放我进去,外面好冷……阿嚏!” 顾渺打开门,把人拽进来,道:“我不是要了两间房么?” 迟鹤亭把花崽举到他眼前,无辜道:“猫尿床了,没地儿睡了。” 花崽:“喵呜。” 顾渺:“……” 迟某人如愿以偿地睡到了暖烘烘的被窝,还不要脸地缠了上来,悄悄摸向半开的衣襟。 黑暗里“啪”一声轻响。 -- 第75页 他委委屈屈地缩回手,道:“还在生气?” “有一点。”顾渺翻了个身,“为什么要瞒着我写信?” “怕你不高兴。” “……”顾渺思来想去没明白,自己哪里表现得那么小心眼儿了。他想了半天,闷闷道,“江无昼人还是不错的,我又不烦他。你瞒着我写信,我才不高兴。” “太好了,那我明天再给他写一封……嗷!三水,你又咬我!” 第二天清早,迟某人拿着字迹未干的信又去了趟飞花阁联络点。 顾渺坐在大堂,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汤团,门外忽然涌进一帮人,手里没有兵器,却透着一股子江湖上的草莽劲。 “小二!快拿好酒来!” “这小店能有什么好酒,随便吃些,还挑挑拣拣!” “那乾坤洞窟真的不能用蛮力破?要我说,咱弄几桶火药,直接炸了山……” “说得轻巧,炸了山,小小的一个乾坤锁靠你那双手给挖出来?” “唉哟,大哥说的是,不愧是大哥!想得远!” 他不小心咬破了一个汤团,被里头的芝麻馅儿烫了舌头,干脆把整个团子都丢回了碗里,垂眸看着流出的馅料一点点乌黑了清汤,出神地不知想着什么。 须臾,他起身回了房间。 不多时,迟鹤亭拎着一盒汤包回来,喜滋滋道:“三水,你看这是什么!这里竟有一家汤包店开着,也不知北方的汤包好不好吃,待我尝完后告诉……嗯?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渺道,“汤团吃得急了,烫了嘴。” “给我看看。” 顾美人往旁边一躲:“我就知道你想占便宜。” 迟鹤亭扑了个空,理直气壮道:“你还有什么便宜是我不能占的?” “干粮买了吗?猫喂了吗?马洗了吗?就跑来我这儿占便宜。”顾渺冷酷地一抬下巴,“汤包归我了,你自己去楼下吃面。” 迟鹤亭:“???” 偷鸡不成蚀把米,迟某人含泪交出了热气腾腾的汤包,叫了碗清汤面上来。他刚夹起一筷面,顾渺又不满意了:“你还真吃面了?” 迟鹤亭:“不然?” 顾渺把汤包推了推,道:“一块儿吃,吃完出门。” 迟某人喜上眉梢,趁其不备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然后又被追着打了一圈。 吃过饭,两人又去街上买了些用得着的东西。 路过某家烟花爆竹店,迟鹤亭抓起门口放着的一把五颜六色的烟花棒,举到顾渺眼前,问道:“玩过吗?买点回去?” 顾渺皱起眉:“烟花棒?阿迟,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这你就不懂了。”迟鹤亭故作高深道,“小时候那是一个人玩,现在是我俩一起玩。” 顾渺愣了愣,偏头看了他几眼,又拿起一根蓝色烟花棒,忽然间期待起来,问道:“那能滋你么?” 迟鹤亭:“……” 好。 不愧是你,顾三水。 两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客栈,把东西装进马车,忙活了大半天,赶在夜幕降临前洗了个澡换身衣服。 不知何故,月牙湾没有元宵灯会,入夜后四下寂静,连个鬼影都难找。 迟鹤亭拿出自己买的几盏简陋花灯,拉着顾渺来到客栈后院,伸手攀住树枝,晃荡两下,轻而易举地借力翻到了树上,将灯挂了上去,再轻盈一跳落回地上,满意地打量几番,伸手道:“三水,烟花棒。哎,都给我,你留着没用。” “你真要玩这个?”顾渺嘟嘟囔囔道,“也不给我留一根,要做什么?” “等会儿就知道了。” 雪地上很快便出现了一圈凌乱的印记。 顾渺靠在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迟某人将烟花棒一根根倒着插/进土里,不一会儿又拿来一袋黑色的粉末,沿着烟花棒细细倒了一圈,忍不住好奇道:“阿迟,你在做什么?” “来来,拿火石来点。” 顾渺不解其意,只是拿着火石,帮忙点燃了其中一根。 才窜出一点火星,忽然腰身一紧,自己被迟鹤亭揽入怀中,又被带着轻身掠起,几下腾挪便到了房顶上。 “阿迟?” “嘘,往下看。” 他茫然地往烟花棒那处地方望去。 暗色火光顺着硝线一闪而过,飞快地划出一个轮廓,明黄的火花滋啦作响,烟花棒挨个亮起,一个接一个连成型。 顾渺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看到所有烟花棒都奋力冒着烟火,像转瞬即逝的绚烂花朵,短暂地燃出了“同心”二字,在泥泞的雪地里盛大绽放。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元宵。”柔软的声音贴上耳垂,呼着热气,弄得人酥酥麻麻的,“希望明年也是,年年如此。” 一字一句,温柔情绪似棉花般蓬松开来,挤挤挨挨,快要从心头冒出尖儿来。顾美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正准备侧头给他一个吻,忽然一根蓝色烟花棒被塞进了他手里。 顾渺:“……?” “特地给你留着玩的。”迟某人丝毫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不然又得跳脚,这会儿只是紧张道,“但是不可以滋我……我怕被烫到。” 顾渺:“噗嗤。” 迟鹤亭:“你笑什么?” 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巫玄鸟,说自己怕被烟花棒烫到。 -- 第76页 顾渺越想越乐不可支,偏过头继续笑,笑得花枝乱颤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 迟鹤亭眉头高高挑起,忽然拿烟花棒一戳他的腰肢,口中道:“看剑!” 顾渺怕自己真笑着笑着跌下去,干脆从屋顶上跳下来,顺手拔起一根燃尽的烟花棒,朝着迟鹤亭追了过去。 迟某人很给面子地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地闹了半天,直到精疲力尽,才回房间东倒西歪地躺到了床上。 迟鹤亭四仰八叉地占了大半边床铺,还叫唤着:“三水,我嘴角笑得好酸,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裂了,唉哟哟……” 顾渺推了他一把:“你那脸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裂。挤到我了,过去点儿。” “给我亲一口就分你半张床。” “……不给。” 月上梢头,映着满地积雪。 顾渺缓缓睁开眼,盯着窗边落进来的淡色雪光许久,小心翼翼地推开身边熟睡的人,摸黑下床,找出红衣和蝶面利索地穿好,拿上剑,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第51章 顾渺仔细回忆着白天那伙人的容貌,在雪地上缓步走着。 冷风刮得红衣猎猎作响,乌云蔽月,天上开始飘起细雪,一点点掩盖住他身后的足迹,很快便抹去了来处,仿佛整个人凭空出现般。 他停住脚步,朝身后望了望,恍惚只觉得自己做了场美梦,醒来后就在这场风雪里,往前去是杀戮,而向后……却没有归路。 真冷啊。 冷得好像那天,眼睁睁看着整个山庄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自那以后如游魂似漂萍,四处游荡,浑浑噩噩地踏着黑巫的尸骨,像一只从血海里挣破束缚逃出来的不祥之蝶。 迷茫一闪而逝,不消片刻便湮没在风雪里。顾渺很快将这点小情绪收拾好了丢到角落,继续往前,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摇摇晃晃地亮起一星微弱灯火。 他怔了怔,又迅速回想了下店小二说的石斛庄所在地,确认自己才走过了两个岔路口和三条街,顿时警惕起来,一手轻扣在剑上,蓄势待发。 那点微微的光晕在雪里摇晃着,仿佛有什么人在急促前行,越来越近,顾渺的杀意也随之高涨,正准备一剑砍过去—— 突然一声熟悉的喝骂响起,穿过风雪,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顾三水,你什么毛病,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挨冻?!” 顾渺:“???” 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被一件厚实的外衣紧紧裹住,甚至还被揪住了耳朵:“得亏小二告诉我,你白天跟他打听过石斛庄在哪,不然我还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顾美人惊讶得都磕巴起来:“啊、阿迟,你怎么……” “我怎么?我半夜睡醒发现被窝空荡荡的,都吓疯了,还在想哪位大罗神仙下凡把你抓了去。”迟鹤亭将他拽进一旁稍稍避风的巷子,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谁惹了你?” 顾渺撇过头:“没有谁。” “半夜背着我偷偷出门,又这身打扮,就差把‘杀人’俩字刻脑门上了。还说没有?嘶,好冷。”迟鹤亭打了个寒颤,略微冷静了些,“先跟我回去。” “我还有事没办。白天遇见的那一伙黑巫,就在石斛庄。” “他们惹你了?” “没有。”顾渺把外衣递还给他,“黑巫都该死,仅此而已。” 迟鹤亭退后半步,盯着他的眸子,道:“我也是黑巫。” 小巷里忽然安静下来。 顾渺沉默许久,冷冷道:“他们觊觎乾坤洞窟里的东西,保不准十五年前就跟着玄宗去过玉龙山脉。你是黑巫不假,但不能因此要求我放过其他人。阿迟,别的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我对其他黑巫可没有什么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类的怜悯。”迟鹤亭重新把外衣给他披上,“以前也有不少犯了错的黑巫,被我拿来试药,死状奇惨,花样百出。论起来,我杀的人不比你少,但凡稍微有点良心,也不会去做黑巫。” “那不一样。你在玄宗里被养大,不做黑巫难道等死?” “唔,还挺会替我开脱。”灯笼映得一张清俊面容忽明忽暗,却挡不住他眼底的笑意,“世人如何看我,原本我也不曾放在心上。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让人高兴。三水,将心比心,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向着外人?” 顾渺呆愣片刻,抬手将蝶面摘了下来,有点儿委屈道:“那你把我拦在这里??” “咱们回去再细说?”迟鹤亭吸吸鼻子,“冻死我了。” 顾美人想了想,又想了想,脸都快皱成一团了,终于非常不情愿地点了个头,跟在那盏灯笼后面,慢吞吞地回了客栈。 一进屋,迟某人便开始翻箱倒柜,掏出七八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摆到桌上一字排开,豪阔道:“来,随便挑一个。” 顾渺:“?” 他不解,于是随便点了其中一个:“这个。” “这个?我看看,哦,这个好,不错。”迟鹤亭道,“就这一包的分量,足够整个石斛庄的人死个两三回了。” “这些都是毒?”顾渺拈起纸包瞧了瞧,摇头道,“阿迟,我不想将你也牵扯进来。” “所以,就这样瞒着我悄悄溜出去杀黑巫?”迟鹤亭望着他,平静道,“三水,你大概不知道,我有时候会远远地跟在后头。” -- 第77页 顾渺一惊,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慌乱道:“你、你跟踪我???” “是你藏得不好。”迟鹤亭歪了歪头,“血迹是弄干净了,可回来之后,那一整天你都会没什么胃口,晚上还会发噩梦。几次下来,我能不发觉么?” “……”顾渺低着头,不吱声。 “你若觉得痛快也就罢了,但是没有。”迟鹤亭轻叹了口,走到他身边,将人搂进怀里,“你瞧见他们,一遍遍地想起山庄被烧毁,一遍遍痛恨当年弱小的自己,无数次妄想着带着这份力量回到过去,把那些豺狼虎豹统统杀个干净。可是三水,你只是在折磨自己。” 顾渺埋在他的颈窝里,字字句句敲在心上,心脏像被攥紧了般难受,眼眶发干发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半晌,他嗓音低哑道:“你要我放过他们?” “我无权替你决定什么,你愿意放下也好,继续复仇也罢,但我想陪着你。”迟鹤亭慢慢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有我在,你累了,至少能有个地方歇一歇。” “……那你会一直在吗?”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顾渺呜咽一声,抱紧他,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不许再瞒着我半夜跑出去。”迟鹤亭偏头亲了亲他的头发,“石斛庄还去么?” “不去了,明日再说。”顾美人回蹭两下,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道,“我困了,阿迟。” 陵德湖。 晌清欢捏着几封拆开的信件,快步穿过庭院,扔在桌上,道:“又寄来了这些。” 江无昼放下手里的书,兴致缺缺地瞥了眼,道:“你打算把我关到几时?” 晌清欢不接,话锋一转,道:“这些信寄出的地方,我都记下来了。他往阙月山去做什么?” “不知道。” “玄宗至今尚未把玄鸟离开的消息放出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还想着悄悄把人追回来,那玄鸟的动向还颇有价值。” “你要把鹤亭的动向卖给玄宗?”江无昼淡淡道,“连姚掌门的大弟子都是暗堂的细作,剩下那些放在飞花阁里的棋子,恐怕也早就不是白云派的人了。飞花阁得到的大部分消息,怕是都瞒不过玄宗。” “无凭无据,谁说怀远是细作?”晌清欢面色微讽,“你对迟鹤亭倒是信得很。那我问你,如果玄宗当真借白云派之手渗透了飞花阁,那他一个出逃在外的人,又怎敢大大方方将行踪告诉你?” “他去的未必就是阙月山。”江无昼慢慢合上书页,吐了口气,“飞花阁里的白云门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几年虽然有减少,但还是不够,更何况如今有了嫌疑。清欢,若你不愿意动手,我可以替你。” 晌清欢起身,冷冷的看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白云派只是单纯地想要攀附飞花阁,我可以听之任之。但背后要是玄宗的话,清欢,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错下去了。” “你敢……” 江无昼拍了拍手,霎时,不知从哪冒出一群人,将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第52章 晌清欢朝窗外望了望,忽然笑起来,道:“你总算是沉不住气了。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调动这些人,费了不少气力吧?” 江无昼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眼底依然透着犹豫挣扎,须臾,低声道:“清欢,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解了禁足令,保证不会再有新的白云门人进入飞花阁,我便……” “便如何?”晌清欢步步逼近,将他抵在墙上,露出一个狐狸般狡猾的笑容来,“无昼,你莫不是以为我不防着你?这几年,时不时胸闷气短的毛病可好了?” “什……么?” 晌清欢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连带着那丝藏在深处的恶意都被装点起来,宛如一粒包装华美的糖果:“玄鸟待你的确不错,还替你把毒给解了。只是他居然忘了告诉你一声,你经常服用的缓解药丸,本就是毒。我送你的东西,你竟毫无防备地收下,缺心眼儿也不是这么个缺法。还有近日的饭菜,不觉得口味有古怪么?” 江无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望着他,眼尾发红,睫毛细细地颤抖着,仿佛只要他再多说半个字,底下那双柔和的眸子里就会盈满水光,滚落下泪来。 晌清欢愣住,忽然意识到自己靠得有点太近了,颇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 早些年,他的确听信了自家外公的话,给江无昼下了药,没过多久便后悔了,暗地里派人去白云派索要解药。谁料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玄鸟抢了先,手上这份无用的解药到现在还丢在箱子里吃灰。 至于那毒药,早就被扔得一干二净,只是骗一骗,吓唬吓唬,怎么……晌清欢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擦去他眸子里浮起的那层水雾,停顿稍许,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去。 驱逐白云门人固然好,但飞花阁也会元气大伤,旧派又贼心不死,借机蠢蠢欲动。不如借着自己与白云派的特殊关系,直接将其吞并,收为己用。他与江无昼越是疏远,白云派便越是松懈,眼下……还差几分火候。 晌清欢撇开头,不去看他的神色,自顾自说着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心假意的话:“这些日子你又开始针对白云派,为了以防万一,我才让哑仆在饭菜里放了药。本来没想着用上,谁料你竟真的跟旧派串通一气,被我抓个正着。口口声声说白云派背后是玄宗,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了白云门人,你才好在飞花阁一手遮天,何其别有用心!” -- 第78页 江无昼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一般,只觉一阵阵彻骨的寒意,冻得连心都冷了。 他忽然低笑两声,道:“那阁主打算怎么处置我?” 晌清欢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疏称呼弄得微怔,片刻之后,才道:“我且留你一命,往后软禁在青松苑。若敢随意离开,按叛徒论处。” “岑熙呢?”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罢了,跟那傻里傻气的小子也没多大关系,我会遣人将他送走。” “好。” 阙月山。 皑皑白雪覆顶,底下露着一点朦胧的苍蓝,山势缓和,雾霭缭绕,仿佛一座世外仙山,静静矗立在玉龙山脉的边缘。 “吁!”迟鹤亭一声清喝,勒住缰绳,停下了马车,“三水,我们在这里找个地方歇息吧,明日再进山。” “那这马车怎么办?” “找户人家,换成几匹驴子和进山用得上的东西。哎,这天冷的,不知能不能找个地方吃上一顿暖乎乎的大锅汤,马肉驴肉羊肉都行……” 乌云踏雪惊恐地嘶鸣一声,跺跺前蹄,死活不愿意走了。 迟鹤亭:“?” 迟鹤亭:“黑崽,别慌,你比驴子跑得快,怎么舍得把你炖了呢?” 乌云踏雪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依旧在那里磨磨蹭蹭,摇头晃脑,生怕一个不慎被抓去炖汤。迟鹤亭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哄着,许诺等会儿弄切好的精细草料喂它吃。 顾渺莞尔一笑,没理会在那里讨价还价的一人一马,遥遥望向阙月山,眉间不知不觉带上了些许担忧。 “最近玄宗都没有什么动作了,我们路过的地方,也都不曾出现什么骇人听闻的惨事。总觉得……山雨欲来。” “眼下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廷眼里,阙月山都是个要紧的地方。若是给人知道赤蝶大张旗鼓地一路跑来了这里,再有之前宝图的传闻,你叫有心人怎么想?玄宗怎么敢,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全天下都知道你的身份了。”迟鹤亭笑了声,翻出一包辣椒干递给他,“少胡思乱想,吃点去去寒。” 顾渺抓了两根丢进嘴里,不一会儿便面色发红,微微冒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他又望向阙月山后面连着的苍莽绵延的山脉,道:“我们明日一早进山?” “嗯,大约午时能到山脚。”迟鹤亭道,“这附近应该也有个飞花阁联络点,等会儿我再去趟瞧瞧。” 顾渺盯住他的眼睛,道:“若还是没有信呢?” “那我先送你回家,再去平微州。” “阿迟!” “哎,我只是去瞧瞧出了什么事,若是太过危险,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被牵扯进去。”迟鹤亭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这不还有个人等着我回来。” “可要是玄宗……” “玄宗的目标是乾坤宝图,只要你不现身,他们便不会贸然对我动手。再说,万一有回信,你这些都是瞎担心。快些找个地方落脚,我饿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 迟鹤亭揣着一封信,披着满身落雪,快乐地敲开了门,还赶上了一锅热乎乎的羊肉汤。 顾美人对这种充满了奇怪腥膻味儿的肉非常嫌弃,连汤都不肯多喝两口,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封信,道:“里面写了什么?” “就一些干巴巴文绉绉的话,说阁中事务繁忙,一切安好云云。”迟鹤亭随手丢给他,“你要看么?” “不看。”顾渺翻了个白眼,往后躲了躲,捂着鼻子道,“我想吃别的。” 迟鹤亭停下了往嘴里送的筷子:“你不爱吃,还点这个?” “这破店没有马肉和驴肉,你又说想吃大锅汤,我便点了这个等你回来。”顾渺抠着板凳边儿,紧紧拧起眉,委屈道,“谁知道能这么臭。” 迟鹤亭默默收起筷子,拉他起来,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味儿,那我们下楼吃点儿别的。” 才下了梯,便看见一帮大汉裹挟着冬夜的寒气,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大堂。为首的将毡帽一摘,重重拍在桌上,粗声粗气道:“吵什么吵!吵死老子了!” 迟鹤亭脚步一顿,迅速转身,贴在顾渺耳边低声道:“是玄宗的人。” 顾渺立刻侧身挡住他的脸,装作搀扶的样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让楼下那帮人听清楚:“喝多了就别逞能,回屋睡去,我帮你端醒酒汤。” 见两人拉拉扯扯踉跄着上了楼,汉子们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喝酒的喝酒,说笑的说笑,都没往心里去,唯有那领头人盯着迟鹤亭的背影,眉心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门一合上,迟鹤亭几乎压不住心头的慌乱,惊怒道:“白庄为何会来阙月山!?” “白庄?” “玄宗为数不多的天阶黑巫之一。”迟鹤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他向来精明,又认得我的模样。前往玉龙山脉一事能瞒得过远在辛安道的方鸿轩,却难瞒得过近在咫尺的白庄。这家伙不是一心痴迷炼毒,好端端的怎么会跑来阙月山???” 顾渺当机立断拿过武器架上的剑,道:“我去杀了他?” “……” 迟某人从未觉得暴力解决如此美妙。 然而不等他开口,门便被礼貌地叩响,白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不知我是否有幸进来讨杯茶喝?” -- 第79页 第53章 迟鹤亭炸毛似的跳起来,一溜烟躲到了屏风后头,使了个眼色。顾美人心领神会,提着剑踢开门直接劈了下去,气势如虹,吓得白庄连退数步,后背猛地撞到栏杆上,差点翻下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楼下正在吃饭的汉子们齐刷刷站起来,目光不善地盯住顾渺。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白老大,这小子没伤着你吧?” 白庄回道:“开什么玩笑,就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板,老子一把毒下去就倒了!没事没事,你们接着吃你们的!” 顾渺:“哦?” 白庄安抚完楼下的一众人,回头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替人看门的无名小卒。”顾渺冷淡道,“识相的赶紧滚。” “好好好……”白庄假意退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前逼近,错身躲开剑刃,左手飞快在顾渺肩头一拍,扬起一团浅灰的粉尘。 顾渺偏头去扣他的手腕,想将人擒拿住,却正正一头撞进了那团不明粉尘之中。霎时,肺部灼烧般地疼痛起来。他迅速捂住口鼻,往后退了两步,“砰”地嗑在了门板上,接着便开始剧烈地咳嗽,眼泪克制不住地从眼角不断滑落。 白庄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口中啧啧道:“就这?哎呀呀,也不怪你,毕竟是老子费了不少气力从九塔药库里换来的好东西,只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话音未落,就见这中了毒的美人儿被人往后一拉,紧接着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直冲门面劈来,寒光烁烁,刀尖还泛着一丝诡异的光泽。 “娘咧!”白庄连滚带爬地躲开,毕竟是玄鸟的随身弯刀,鬼知道上头淬了什么让人生不如死的毒物,“哎哎别急啊,七窍回气散罢了,一时半刻死不了,你等等我找下解药……” 然后他便见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本该窒息昏过去的美人儿靠在玄鸟怀里,边咳嗽边抱怨道:“阿迟,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好辣。”而玄鸟一反往日那副难以接近的冰冷模样,正拿袖子给他擦眼泪,拍着背柔声道:“七窍回气散罢了,等会喝点热水。” 喝点热水??? 热水??? 这可是放在九塔五层的七窍回气散!!! 白庄:“药……药人?!” 他又瞄了顾渺好几眼,终于确认这美人儿中了七窍回气散后除了咳嗽两声以外屁事没有,妥妥的药人,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下来了。 莫非这才是玄鸟在外游历不肯回去的原因?也不知是何处捡来的宝贝,这万里挑一的药人哪个黑巫不得捧在手心,而自己方才却下了杀手……真要命。 迟鹤亭给顾渺顺完气,冷冷地瞥向白庄,一抬下巴,道:“进来。” 好家伙。 白庄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正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为自己开脱,就听迟鹤亭道:“想走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要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从我手底下跑走了,那玄鸟岂不是浪得虚名?” 白庄:“……” 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进了门。 “白庄。” 白庄汗毛倒竖:“在!” “来阙月山做什么?” “我这不是……” “无缘无故打探我的行踪,还出手伤了……”迟某人瞅了眼正在喝热水的顾渺,伸手拿走他的茶盏,把人拉进怀里,笑眯眯道,“本巫千挑万选才弄来的宝贝疙瘩,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顾渺一口水卡在嗓子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扭头便瞪他。 迟鹤亭笑得更灿烂了。 这笑容落在白庄眼里,又多了几分恐怖色彩。 他记得曾经有一帮人阶黑巫被喊去玄鸟斋打下手,那穿着黑色长袍的少年冷着脸从里头出来,忽然展颜一笑,说了句“我不高兴跟废物啰嗦”,那帮黑巫自此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尊煞神除了宗主没人镇得住。 他立刻搬出免死金牌,道:“什么打探!哪个兔崽子胡说八道的!我明明是听宗主说的,说是大人正在去往阙月山的路上,就想着能不能过来碰碰运气,嘿,还真巧了,这不遇上了。” “宗主?这么说,玄宗清楚我前来阙月山一事?” “哪能啊,应该没多少人知道,我也就运气好听了一耳朵。”白庄说着说着胆子渐壮,“大人外出游历两年多了,准备啥时回来?” “外出游历??哦对,外出游历。”迟鹤亭翻了个白眼,狠狠将方鸿轩腹诽一阵,面上轻描淡写道,“我准备在阙月山找点东西,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宗主都不急,你急什么?” 白庄抓抓头发,见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差,忍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道:“大人,我不辞辛苦赶到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就是想讨点摧魂水煞……不知能否……就一点儿!一小瓶!不,小半瓶就够!” “摧魂水煞?”迟鹤亭皱眉,“凭你的地位,难不成从宗主手里讨不到?” “哎呀,大人有所不知!宗主想要加强摧魂水煞对药傀儡的控制,那点不多的库存全拿去给人改良了!这毒除了玄鸟大人您,别人纵使拿着毒方也没本事炼出来,我……唉!我对那劳什子药傀儡没兴趣,没跟那群研究药傀儡的人混一块儿,自然是一滴也弄不到。” “嗯嗯。”迟鹤亭漫不经心地点着头,心里却在飞快地消化这些内部消息,“巧了,我在外游山玩水,没空炼毒,手上一滴也没有。” -- 第80页 “哈哈哈,我猜便是这样,不过等大人回了辛安道,可千万要给我老白面子,匀个一小瓶出来。只是,大人为何将马车换成了驴子,还置办了好些,呃……被褥子枕头之类的玩意?”白庄眼珠一转,“难不成要在阙月山常住?那等破烂地方,又不清净,一拨拨人跟赶集似的把命填进乾坤洞窟里,看着都嫌晦气!大人怎么起了心思想住那种地方?” “阙月山上有我要的东西。”迟鹤亭道,“小住一段时日罢了。” “哎好,果然是我老白见识短浅,竟不知阙月山上有什么玄宗里都难找的草药,还要劳烦大人千里迢迢赶来摘采。夜色已深,就不耽误大人歇息了,我这就去让楼下的兄弟们都消停消停,轻点儿声!” 迟鹤亭眯了眯眼睛。 他直觉这白庄已经看出了端倪,盘旋在心头的杀意愈发浓烈。 “你打算这么走了?”迟鹤亭起身,顺手按了按顾渺的肩膀,走到白庄跟前,皮笑肉不笑道,“动了我的人,还想不缺胳膊少腿平平安安地离开?” 顾渺收到关门打狗的暗示,眼睛一亮,立刻拎着剑堵在了门口。 “是我老白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这位……”白庄一边冒冷汗,一边左顾右盼,好像有谁会来救自己一样。 忽然只听楼下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连带着桌上的羊肉汤都被掀翻在地。 异变突生,迟鹤亭顾不上其他,一把拽过顾渺,踉跄着靠近窗边,用力抓着窗框稳住身形,随时准备见状不对夺窗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白庄朝紧闭的两扇门上用力一撞,扑到外头栏杆上,直接翻身跳了下去,连吆带喝跟着那群大汉仓皇逃出了客栈。 待到震感过去,顾渺接住受惊窜进怀里的花崽,从另一头的窗户里望出去,判断道:“他混在那群人里,分三路走了,不好追。” “这混账东西哪来那么多火药!?不好,楼要塌了,先走!” 二人皆身手矫健,翻个窗稳得如履平地。 顾渺回头望了眼千疮百孔的客栈,轻哂一声,道:“不知有多少蠢人想直接炸了乾坤洞窟,这儿最不缺的便是火药。” “白庄定是看出了些什么,偏偏又让他给跑了。”迟鹤亭啐了口,去后院确认了下乌云踏雪和那几头驴子都安好,折回来道,“三水,我们要冒险今夜进山,以防生变。” 作者有话说: 宝贝疙瘩! 第54章 天蒙蒙亮,旭日东升,巍峨雪峰镀上了一层金红边沿,雪面上映射出隐隐的七彩霞光,将整座山脉都笼罩在不真切的梦幻之下。 而这瑰丽壮阔的北境风光,却对二人都没甚吸引力。 迟鹤亭坐在一匹驴子上,埋头研究地图;顾渺在前头引路,牵着乌云踏雪,时不时把好奇探头的花崽按回藤框里去。 “最快,我们也要在山里过五个晚上。”迟鹤亭研究完后将地图收好,蹦到顾渺身边,往暖烘烘的藤框里一捞,抱住花崽一顿乱揉,瞧它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笑起来,“还真把这小家伙带进来了。” 花崽被揉得火起,毫不客气地啃了迟某人一口。 顾渺“砰”合上藤框的盖子,抓住他的手仔细瞧了瞧,见只是个浅浅的牙印,神色微松,道:“阿迟,你若是很有空,不如教教我认路?” “等吃饭歇息的时候教你。”迟鹤亭从怀里掏出那卷羊皮地图,在他眼前晃了晃,“包教包会。” 顾渺闻言,弯起眼睛笑道:“如果教不会呢?” “我家三水怎么可能教不会,若是真教不会……”迟鹤亭故作惋惜,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痛心疾首道,“那我只能勉为其难给你带一辈子路了。” “噗嗤。” “笑什么笑,万一给你笑得雪崩可如何是好。”迟鹤亭严肃道,“小声点儿笑,听见没有?” 他越是这么说,顾渺便越是止不住笑,两人在山道上闹作一团,还是走在最前的乌云踏雪诧异回头,才发觉这俩蠢货居然落在了后面。 “咴儿。” 迟鹤亭:“好了好了,黑崽在叫我们了。” 顾渺纠正道:“我看它是在骂我们。” “真的?那到藏书楼就把它炖了。对了,还得挑个生火做饭的地方,可别不小心把书给燎了。” “用不着。”顾渺道,“藏书楼有暗道通向天坑,那里建了个院落。我娘带我去藏书楼玩,便是去那儿小住散心。嗯……附近应该还有一眼温泉,可惜当时我娘嫌我太小不让我泡。” “嗯?哎??”迟鹤亭震惊。 前世他作为玄宗二把手前往藏书楼寻找乾坤洞窟机关的破解之法,吃喝都有人送进来,睡觉就找块地方打个地铺凑活,倒还真没发现有个这样的洞天别院。 “你不是说上辈子我们关系很好么?”顾渺想起什么,促狭道,“怎么,我没带你去?” “……” “阿迟?” 迟鹤亭心里一慌,说话差点咬了舌头:“那、那会儿裴家山庄都好好的,你觉得院落不如山庄气派,便没带我去。后面……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 顾渺眨眨眼。 迟某人更心虚了:“你干嘛这么看我?” 顾渺:“阿迟,你好像瞒了我不少事情。” 迟鹤亭:“!!!” -- 第81页 顾渺见他紧张得快要把脚下这片雪扫干净了,伸手拍了拍他被斗篷包裹的脑袋,宽宏大量道:“罢了,以后再跟你算账。” “……以后是什么时候?” “你猜猜看?” “猜什么……三水!别走,等等我啊!” 三日后,蜿蜒狭窄的山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在一片雪松林前消失不见。 耳畔不知何来的杂音纷纷远去,茫茫林海,雪色覆着青松,连穿拂过的风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不愿打扰这份静谧。 顾渺见到这片松林,面上出现了一瞬的恍惚,怀念、茫然、胆怯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五味杂陈,搅得他阵阵心悸。 迟鹤亭瞧他这神色,便明白了七八分,道:“你认得这里?” “……嗯,认得。”顾渺轻轻颔首,抚上一棵松树,作回忆状,“裴家山庄便是被这样的一片松林围着。我记得这林子很大,大到我想偷偷溜出去玩都跑不出去,差点迷了路冻死在外头。” “这片雪松林确实大,得花上两三日的工夫才能穿过去。”迟鹤亭道,“而且,这里面不止有……” “不止有普通松树,还有埋进了机关的‘引路松’。”顾渺喃喃道,又仔细辨认了一番,摸过几块树皮,忽然蹲下身,在树根附近按了按。那棵松树轻轻晃了两下,“啪”砸了他满头积雪。 顾渺:“……” 迟鹤亭哭笑不得,替他弄干净雪块,道:“你找得还真准。” 顾美人撇撇嘴:“略懂。” 只可惜他那时还太小,只学了些皮毛。 这些埋了机关的引路松有真有假,还会变换位置,若是不懂辨别想靠运气找一找,下场大多凄惨,要么葬身雪山,要么尸骨无存,左右都是死。要在如此大的雪松林里找出通往山庄的正确道路,必须非常熟悉裴家的机关术才行。 顾渺踌躇片刻,看了眼迟鹤亭,欲言又止。 “怎么?” “阿迟,你真的不是裴家流落在外的……旁系之类?” “裴家山庄出事时,我比你还小上一些。就算是,又上哪去学?” “哦。”顾渺有一点失望,又很快打起精神,“好久没有回去了,不知山庄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那我们快些走。” 时隔十五年,无人踏足的废墟终于再度迎来了两位客人。 常年不休的风雪掩埋了大部分断壁残垣,将沧桑的痕迹印刻在每一处角落。顾渺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这里便是他自幼生活的山庄。 玩耍过的院子,奔跑过的长廊,爬过的老树,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小机甲,还有身边言笑晏晏的熟悉面庞……统统葬在了冰雪之下。 虽然知道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但没料到竟会被抹灭得这般……彻底。 他杵在那里,仿佛冻成了一座冰雕。 风雪呼啸,似有亡魂在废墟之上徘徊不去,呜咽低吟。 迟鹤亭担忧地碰了碰那冰凉的指尖,低声唤道:“三水。” “我没事。”顾渺吸吸鼻子,嗓音有几分沙哑,转身道,“去藏书楼吧。” “你……不进去么?”迟鹤亭生怕一个不慎戳了他痛处,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帮忙扫扫积雪,有些地方坏得不是太厉害,修一修兴许……” “裴家的大部分传承都在藏书楼。那里才是我时常梦见的故地,想要守住的宝物。”顾渺抬脚跨过一段破旧矮墙,绕过正门,朝山庄的另一侧走去,再没多看这片废墟一眼,“也是我想带你去见一见的……秘密。” 迟鹤亭眼皮突地一跳,仿佛被这个字眼儿烫到,一时间神智微微混沌起来,稀里糊涂地被顾渺牵着朝前走去。 顾渺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在前头走走停停,努力地回想那段遥远的记忆,绕了几圈,在一口井边停了下来。 这不是口枯井,里面还有水。只是那口井大半都被旁边的老树吞没了,又被藤蔓盖住井口,积了层薄薄的雪,不留心瞧根本看不见。龙蟠虬结的苍劲树根环抱着八卦井,乍一眼,似乎是这树从井里长出来的。 顾渺拂去积雪,随手扯开那些藤蔓,又在井壁上摸索一阵。 “三水,你在找什么?” 顾渺言简意赅道:“机关。这里有去藏书楼的路。” 迟鹤亭又吃了一惊。 裴家山庄附近竟藏有一条直通山腹的密道,不必冒着危险翻山越岭,便能到达藏书楼入口。但转念一想,若非如此,裴家家主也不敢带着年幼的顾渺只身前往,倒也不算太意外。 须臾,八卦井周围的地面微微一颤。 迟鹤亭当即警觉,生怕那树突然移走或者脚底下打开一道门,再不济也咕噜噜滚出点什么玩意。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什么别的动静。 他茫然,正准备开口,只见顾渺纵身一跃,干脆利落地跳下了井。 “三水!!!” 第55章 短暂的慌乱过后,迟某人扑到井沿上,冲里面喊道:“三水??” 回音来得倒挺快,涟漪似的在井里打转,却无人答应。 他一瞬想到了顾渺身上的寒毒,外头冰天雪地的,而这井里又有水,难保不直接掉进水里冻坏了。 迟鹤亭慌了,扭头准备找根绳子下去救人,才走开两步,井里头忽然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抱怨道:“喊什么喊,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 第82页 “三水!” “我不过探探路,你慌什么?这里没水。” 迟鹤亭定定神,眯起眼睛往黑咕隆咚的井里看去。确实没有见到先前的那些粼粼波光,只有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下面。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他又瞅了瞅这不太宽敞的井壁,犹豫道:“我下去不会挤到你吗?” “你只管下来便是。” 迟鹤亭深吸一口气,“嗖”地跳了下去。刚进去伸手不见五指,他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某人的怀里。 顾渺扶住他,道:“小心。” “这底下踩着的是……石板?”迟鹤亭缓过劲,轻轻跺了跺脚,大为惊讶,“怎么会有石板?” “机关启动后,井水便被抽干了。”顾渺刚伸出一根手指,忽然意识到在井下几乎看不见,又遗憾地收了回去,“我们有一刻钟的时间打开第二道机关。” “第二道?”迟鹤亭在湿乎乎的平滑井壁上摸了两下,迷茫道,“在哪儿?” “……我有点记不太清了,得找找,需要花上一点儿时间。” “若是一刻钟过了会怎样?” “井水会重新涌出来,把咱俩都淹死。” “……那我这算舍命陪君子了。”井底还挺宽敞的,迟鹤亭往井壁上一靠,开玩笑道,“你可得动作快些,不然淹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渺对此表示欣然接受:“到时你不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迟鹤亭:“?” 好在顾美人记性不错,在井水淹到脚脖子之前,成功打开了暗道石门,有惊无险,没有让他们两人淹死在这荒山野岭的井底做一对亡命鸳鸯。 身后的石门缓缓合上,最后一丝光源彻底消失。头顶上不知什么矿石忽然幽幽亮起来,星星点点,荧光闪烁。那点柔和却昏暗的光芒,竟照亮了整条密道,仿佛一条横跨夜色的璀璨星河,向着前方的黑暗延伸出去。 前世他曾在乾坤洞窟里见过这样的奇异石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不过当时忙着去取乾坤锁,没顾得上仔细研究。 迟鹤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顶上的矿石,甚至还想抠一块下来瞧瞧:“三水,你知道这是什么矿石吗?” “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迟某人翻了个白眼,“你哄小孩呢?” “我娘当年就这么告诉我的。”顾渺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那会儿不就是小孩?” “好好好,是星星。”迟鹤亭哭笑不得,不再跟他争辩,踮起脚尖试图掰一块下来,够了半天没够着,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密道顶有多高?” “很高,我踩到你肩膀上都够不着。”顾渺看他蹦跶了半天,笑眯眯道,“只是,这些东西会让你产生离得很近的错觉。” 迟鹤亭傻眼了。 他埋怨道:“你不早说?” 顾美人无辜道:“你也没问。” “……” 片刻之后,顾渺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若实在好奇,不妨等下从藏书楼搬把梯子回来一探究竟。这样磨磨蹭蹭的,几时能到天坑小院?” 被牵着手,迟某人的那点别扭劲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乖乖地被拉着往密道深处走去,问道:“怎么叫这种古怪的名字?你娘或者之前的裴家家主都没给起个名吗?” “原先那里只有温泉和一座棚屋。”顾渺道,“这个院子是我娘成为家主后自己弄的。但是,她似乎不太擅长给东西起名。” 总不至于比自己还糟糕。迟某人很有自知之明地想道,不过顾渺这个名字他喜欢得很,名字喜欢,人也喜欢。他便不假思索地脱口道:“你的名字便很好,你娘起得不错。” 顾渺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神色古怪道:“很好么?” 迟某人猛点头,趁机献殷勤道:“我喜欢得很。” “那是我爹取的。”顾渺脚下微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眨眼便消散了,继续往前走,淡淡道,“只可惜,因为玄宗的缘故,我连娘亲唯一留给我的姓氏都要遮遮掩掩。” “你娘的姓氏?”迟鹤亭听着有些奇怪,琢磨了会儿,恍然道,“这么说来,你爹不是裴家人,你随你娘姓?我还以为这种隐世大家都是族内通婚……咦?你们都逃到玉龙山脉里藏着了,还让外姓入赘,不怕被发现么?” “外人一旦踏入裴家山庄,不论男女,下半辈子只能呆在亲眷内院里过日子了。”顾渺好像对这个话题很不感冒,简单解释两句,便岔开道,“我们离藏书楼入口还很远,大约要走小半个时辰。把斗篷脱了,会热。” 这密道似乎是斜着通向地下深处的,越是往里走,便越觉得暖和。藏书楼内更是干燥温暖,舒适宜人,抱床被褥打个地铺便能睡得很香。 但迟鹤亭翻过楼中的大部分藏书,也没能找到原因,这会儿正巧有人能问,便道:“为何会越来越热?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还是构造?” 顾渺叹了口气,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挨到耳边轻声道:“阿迟,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密道尽头,是一扇古朴的石门。 这已经是第二道石门,若是从外头进来,还得过上数道机关。 相隔一世,再见到这扇门时,迟鹤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拦下准备开门的顾渺,道:“我来试试。” -- 第83页 顾渺挑眉,退后两步,让出了石门上六个转盘的位置。 这六个转盘上分别刻着不同的星图,不论是顺序还是圈数,任何一步出错便会直接卡死,等候七日方可再试。不过,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一直试错试下去,不会触发另外的陷阱,能要人命的玩意都在外头呢。 迟鹤亭熟门熟路地拨动转盘。 须臾,石门轰然开启,露出里面尘封了整整十五年的裴家机关术典藏。汗牛充栋,琳琅满目。 顾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先是机关小弩,再有引路松,还有书楼机关……机关术是需要不断操作实践才能学会的东西,绝不可能随随便便熟悉到这种程度——不知是怎样的机缘,让阿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顾渺垂下眸子,将所有好奇探究都藏在了心里,随意抬手一指,问道:“阿迟,你且猜一猜,天坑小院的密道在哪个书架子后面?” 作者有话说: 这周会有四更! 俺放个碗在这里,看会不会有海星自己跳进来~ 第56章 整座书楼上下大小几乎一致,八面书墙,中间挑空,能轻易望到顶上那由奇异矿石拼成的漂亮壁画,闪闪发亮。 迟鹤亭随手取下一本古籍,掸去灰尘,笑道:“藏书楼有整整七层,存着数以万计的典藏,就这么瞎猜,还真看得起我……嗯,我猜在三楼的东南角书墙?” 那个位置正对大门,找书的话上下也都比较方便,曾是他用来看书吃饭睡觉的地方,颇有亲切感,便随手指了一指。 顾渺抬眉,稍显惊讶:“猜的?” “哦?”迟鹤亭把手里的书塞回架子上,得意道,“我猜对了?” “猜对了。” 两人一块儿上了三楼,顾渺按顺序抽出其中四本书,将手伸进去摸索一阵。只听“咔哒”一声,书架从中间裂开,往后一缩,缓缓向两边移开。 这条密道跟先前略有不同。 除了顶上照明用的“星河”,两侧石壁上还镶嵌着一幅幅与众不同的壁画,五颜六色的,用线条勾勒出一只只小动物,姿态传神,活灵活现。迟鹤亭将脸凑近壁画,仔细观察片刻,发现这些颜色竟都是磨得细细的宝石粉末填进去的。 “真好看,巧思妙手。”迟鹤亭发出惊叹,“这不会也是你娘自己画的吧?” 没听见回应,他一扭头,见顾渺愣愣地站在后头,盯着靠近入口的一副兔子壁画,眼神略显得迷茫。 “三水?” 顾渺仿若未闻,神色恍惚,似是陷入了某种幻觉。他看见祖母绿兔子身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盘旋,渐渐凝成一个蜷缩在墙根的身影。 ……是他自己。 却又截然不同。 眼角的蝴蝶印记被描上了一圈奢靡艳丽的金线,模样憔悴,瘦削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紧紧缩在祖母绿兔子对面的墙角,拼命敲打着石门。 除却皮肉敲击发出沉闷的回响,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声声砸在心上。 角落里的人影哆嗦得更厉害了。 来人的容貌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不知为何,顾渺直觉,这人定是满脸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神色轻浮,眼中带着无比满足的快意。 他蹲下身来,粗暴地将人拉进怀里,仿佛只是在摆弄一个破烂木偶。 顾渺瞧见自己挣扎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脖子——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上,还伴有隐隐刺痛,被烙下了一个渗着血丝的吻痕——好像亲身经历般的真实。 那人细细地吻着,却又透着几分轻薄的意味,犹在他耳边低低唤道:“阿渺。” 鸡皮疙瘩猛地窜了上来。 …… 胳膊忽然被轻轻一碰,顾渺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扣住了那只手腕,凶狠地把人摔翻在地,掐住脖子,嘶吼道:“别碰我!!!” “……三、三水?”迟鹤亭猝不及防被掼在地上,五脏六腑皆是一震,差点背过气去,抬手要去按他的麻筋,却瞥见那暴虐狂躁的眼神,心中一惊,试图将人唤醒过来,“你……冷静些……是我、三水……” 顾渺神色依旧恍惚,扣着脖子的手指却缓缓卸了劲,但仍是不肯松手,沙哑道:“你是谁?” 迟鹤亭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顾不上嗓子火辣辣地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指,安抚道:“三水,你不认得我了吗?是我,阿迟。” 顾渺眨眨眼睛,似乎又醒了几分,眸中终于映出了迟某人的狼狈模样。他像只警觉的猫儿,俯身嗅了嗅,然后在迟某人身上摸摸索索,扒拉出一个熟悉的香包,松了口气,再次确认道:“你唤我什么?” “三水?”迟鹤亭依然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生怕他一个不满意又掐过来,开始胡说八道,“顾三水?顾小渺?渺渺?心肝儿?” 完全清醒过来的顾美人:“……” 顾渺起身,把他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道:“还好吧?” “不,不好。你瞅瞅,这脖子上的爪痕,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迟鹤亭见他终于清醒,立刻含泪控诉道,“你还扒我衣服,逼我喊你心肝儿,便宜尽占,太过分了!” “等下擦点药。”顾渺见到他脖子上的红痕,有几分心疼,又把香包还回去,帮他整理好衣服,小声解释道,“我被魇住了……不是故意的。” -- 第84页 “魇住?”迟鹤亭一怔,神色微肃,眉心紧蹙,再次望向那条密道,“我比你先进去的,就算有迷烟迷药,中招的也该是我才对。何况,你不会轻易中毒。” “密道里没有设置任何的机关陷阱。”顾渺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偶尔会见到奇怪的东西。” “以前有过?” “有过一回。”顾渺看向他,“这是第二次。” “唔,什么样的东西?说来听听。” “是我自己。”顾渺捏紧手指,那种打心底里冒出的寒意令他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年纪瞧着一般大,但又稍有不同,蝴蝶印记上有金线勾勒……别扭得很。” 金线? 迟鹤亭略一思忖,忽然整个人僵在原地。 “若是书楼里的这面机关墙被锁死,天坑密道便无法打开了。我看见自己被关在了密道里,拼命想要逃出来,可追着我的人却是从天坑深处来的,真是古怪……阿迟?阿迟?你在听我说话吗?” 迟鹤亭只觉得如坠冰窟,耳畔嗡嗡响着许多声音,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上辈子,他到底与顾渺有过多少交集??似乎在自己不曾知晓抑或遗忘的角落,有过无数次的失之交臂、置若罔闻,将顾渺一个人遗落在了爬不出来的深渊里。 那身凌乱红衣,那只瘦削的手,不过是冰山一角,不过是他窥见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绝望。 若顾渺当时能开口,会说什么? 迟鹤亭面色苍白。记忆中的那日仿佛凭空失了许多细节,似乎有未曾听见的求救,低低呜咽着,字字泣血,一声声刺入心底。 阿迟,救救我。 顾渺迷茫地瞧了瞧比自己脸色还差的迟鹤亭,道:“都说了是奇怪的东西,阿迟,你莫要胡思乱想。走吧,天坑里的景色很漂亮,你肯定会喜欢的。” 迟鹤亭忽然攥住他的袖子,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一字一顿问道:“密道里有人的话,书楼这边听不到吗?” 顾渺一愣,想了想,道:“我没试过。但这些石门都是实心的,应该听不见。” 迟鹤亭没吭声,失魂落魄地被顾渺拉着进了密道。 “这些壁画都是我娘亲自画的,让族内的工匠造出来,从天坑顶上的口子里吊下来,运进密道嵌上墙。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当又是我娘的一个奇思妙想,压根没想过踪迹成谜的藏书楼就在那一墙之隔。”顾渺一路絮絮叨叨,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幼时的见闻,末了纳闷道,“阿迟,你怎么苦着脸?” 迟鹤亭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道:“我大概上辈子欠你的。” 顾渺:“?” “真的。”迟鹤亭拨开他额前的一绺碎发,低声道,“所以这一世,才早早地遇见了你,好让我知道究竟错过了什么。” 顾渺迷惑地歪了歪头,把手放到他额头上,道:“没烧啊,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 前方忽然大亮,阴霾散尽,豁然开朗,露出一片仙境般的景色。 第57章 这个季节的玉龙山脉天寒地冻,天坑内却不见半点积雪。 一束朦胧光线从头顶的坑洞照射进来,落在中央的木屋小院上,藤蔓叠翠,野草掩映,几只被惊扰的雪兔在草间一闪而过,荒芜中透着蓬勃生机。 木屋里干干净净,连灰都没多少,只是缺了点人气。两侧的偏房里头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迟鹤亭试着转了下把手,那个方箱子居然“吱哇吱哇”地叫起来,好像还能用。 “三水,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顾渺过来看了一眼,道:“这个么,我娘用来洗衣的。把脏衣物扔进去,倒上水和皂荚,转半个时辰就干净了。” “半个时辰??可这把手上还连了俩笼子……嗯?笼子也会转?” “瞧见外头的雪兔了么?捉两只扔进去,让它们自己跑。衣服洗干净后,你想烤了吃也行。” 迟鹤亭:“???” 木屋里的各式各样奇怪家伙什可让迟鹤亭开了眼界。 他们甚至还找出了一架除草用的推车,将门前那些丛生的荒芜杂草都给割了个干净,只留短短一茬,又将割下的草都堆去了棚屋,充当半个马厩。 顾渺在杂物间里找到了以前遗留下来的糖盐酱醋和煤块,封口严实,都还能用,足足大半年不用出山。 迟鹤亭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阀门,好奇地拧了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水哗啦喷了他一脸。尝了尝,居然还是甜的,跟旁边井里的水一个味。 “这些都是你娘……”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渍,搜肠刮肚,想找出个称呼来表达自己滔滔不绝的敬意,“家主大人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顾渺正抱着一大堆东西,探出个脑袋,道:“是啊。外面很少见么?” “举世无双。”迟某人评价道,“这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样就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乾坤锁算什么玩意,玄宗真是有眼无珠。” “我娘若是还在,肯定会夸你嘴甜。去把行李拿过来。等我收拾完手头的东西,过去跟你一块儿搬。” “哎,好。” 迟鹤亭从善如流,一溜小跑原路返回,从井里爬出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驴子在废墟里溜达的乌云踏雪。 -- 第85页 归途却遇上了点麻烦。 “黑崽,我好像忘了问机关的开启方法。”迟鹤亭坐在井口,看着周围堆着的大包小包行李,为难道,“你说,三水几时会来接我?太晚了可不行,这些东西搬回去还得跑好几趟。” 乌云踏雪瞅了眼狭小的井口,顿生误会,倒退两步,毫不客气地龇了迟某人一脸。 迟鹤亭:“?” 天色渐晚,云乌压压的黑,隐隐有刮暴风雪的势头。 迟鹤亭左等右等,觉得顾渺大概有点忙,便留了张简陋的字条压在井口。 他从怀里掏出羊皮地图,确认了一下方向,找到记忆中那条废弃的山道,带上全部家当连同这几个活物,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藏书楼走去。 所幸没走岔路,赶在下雪前顺顺当当找到了入口。他呵了呵冻僵的手指,对着六个转盘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机关转动,门才堪堪开启,便瞧见顾渺焦急地从缝里钻出来,额角还冒着一层薄汗,劈头盖脸道:“你上哪去了?!” “绕了点路。”迟鹤亭抓抓头发,拽了下缰绳,让乌云踏雪过来露了个脸,“我把大家伙和小家伙都带回来了。” “……” “你去找我了?”迟鹤亭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把花崽从藤框里抱出来,塞过去讨好道,“我认得路,不是给你留字条了么?” “被风吹跑了,没见着。”顾渺道,“这山里有熊,你又不熟,万一跑进熊窝里……” “那就给你带张熊皮毯子回来。” 顾渺:“?” 顾渺:“你还挺能?” 迟鹤亭眼皮一跳,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亲,飞快认错:“三水,是我不对,别恼了,今晚给你煮汤喝。” 夜色沉沉,风雪渐起。 两人钻在暖和的木屋里,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蘑菇杂粮汤。热汤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屋子,香甜中带着几分令人放松的心安。 吃饱喝足闲来无事,迟鹤亭又摸了本闲书出来,念给顾渺听,打发时间。 两人便这么日复一日地自在悠闲,过着难得宁静的日子。 谁也没料到,短短数月外面竟是风云变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故人亦牵扯其中,生死不明。 陵德湖。 晌清欢将手上的一沓纸摔到左护法脸上,拍案而起,道:“你再说一遍?!” “江……江公子失踪了。”左护法唯唯诺诺道,心里大骂把这破事推给自己的右护法,“已经派了人去找……” “谁让你擅作主张派人去找的?你晃晃脑袋听听里面装的是不是都是水?若把人逼急了,随便易个容往犄角旮旯里一钻,我上哪把人寻回来??”晌清欢气得恨不得给这蠢货一脚,“去,通知所有飞花阁的联络点和分舵,暗中搜寻,嘴巴放紧点,莫打草惊蛇!” “是、是。” 左护法前脚刚走,右护法后脚便进来献计,谄媚道:“阁主,不如让白云派那边也帮忙留意下?” “白云……”晌清欢脸色微变,压下方才刚起的那点躁意,冷淡道,“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他们。” “可这两年阁主与白云派少有走动,若借此机会联络感情……” “听不懂人话吗?就你长了嘴?!”晌清欢不耐烦道,借着垂眸的动作,敛去了眼底的一抹寒意,“飞花阁抓个叛徒,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丢脸!此事若教白云派知晓了,我不介意换个右护法。” “是、是。” 忽然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什么事,竟让阁主如此恼火?” “谁?元明?”晌清欢一怔,心念急转,立刻缓了语气,故作不解道,“你怎么来了?是外公让你来的?这议事堂乃阁中重地,即便是你也不能胡乱闯进来,莫非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右护法!” “属下在。” “今日是谁当值?玩忽职守,须得重罚。” “看来我来得巧,也来得不巧。”康元明嘴上这么说,脚步却不停,旁若无人地进了议事堂,“飞花阁的事,便是我白云派的要事。帮忙捉拿叛徒,白云派自当义不容辞,否则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交情?” “此乃我飞花阁门内事务。” “我等只是帮忙寻人罢了,捉到之后如何处置,自然要看阁主的意思。” 晌清欢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比起张怀远这种没多大用处的公子哥,康元明才叫一个难缠。看来白云派存心想要插手,就算明面上拦住了,暗地里也不会安分,不如顺水推舟—— 他略一思忖,道:“言之有理。只是飞花阁有飞花阁的规矩,白云派纵然找到了人,也必须带回陵德湖交给赏罚司处置。” “哦?这么说来,是一定要活捉?”康元明微微一笑,“阁主果真大度。” “按规矩办事罢了。”晌清欢道,“右护法!” “在!” “送客。还有当值议事堂的守卫,统统给我带去赏罚司。莫再让我瞧见他们。左护法呢?让他速速滚来见我。” 左护法刚挨了骂没多久,正惴惴不安着,又莫名其妙收到了传唤,去的还不是议事堂,而是清兰院。 “……阁主?” 清兰院内,晌清欢端坐其间,瞧不出喜怒,只是盯着横放在桌上的一把长剑,晃荡着杯中的茶水,若有所思。 -- 第86页 仿佛一幅水墨描绘的雅致长卷。 左护法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知阁主……有何要事?” “情况有变,白云派插手了。今天日落之前拨出一队人给我带走。用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晌清欢将杯中苦茶一饮而尽,拿起长剑,“我离开陵德湖一事,除你之外,飞花阁上下都给我瞒紧了。至于理由,你看着编。若走漏了风声——” 威胁尽在不言中。 左护法:“……” 左护法:“阁主,属下斗胆问一句,您这样着急出门是为了……” “自然是去找你们副阁主,不然带那么多人做什么?逛窑子么?”晌清欢瞥了他一眼,“我看你脖子上顶着的玩意儿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要不换个吧?” 第58章 岑熙此刻正蹲在街角墙根,盯着斜对面的那座宅子发愣。 就在前些日子,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被飞花阁“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陵德湖。自己这又是帮忙照顾人又是演戏的,没事的时候就窝在屋里翻翻迟鹤亭的那些手札书籍,要多安分就多安分,没道理江无昼翻脸不认人。 岑熙也不傻,他察觉到了飞花阁内部暗潮涌动,再想到先前听来的那些旧事,加上不久前那条针对江无昼的禁足令,轻易便得出了结论:江无昼陷入了不小的麻烦。 他一琢磨,觉得这必须得让迟鹤亭知道才行,于是提笔,将近来发生的波折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 当初约定的最后一个传书地点,是阙月山附近的飞花阁联络点。既然晌清欢想对江无昼不利,那这封信绝无可能被平平安安地送到迟鹤亭手里。 岑熙咬了咬笔头,思忖片刻,揣上信去了离陵德湖不远的天水镇,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镖局,委托他们把信送到阙月山,还付了大笔的钱,要他们在飞花阁联络点附近蹲人,务必将信交到迟鹤亭手里。 做完这些,他心里稍感安稳,便开始在天水镇上四处溜达,闲逛起来。 据说天水镇北有一座鬼宅,当年也不知是哪位富家公子随手买下了这雕梁画栋的漂亮宅院,一直空置着无人打理,仿佛遗忘了般,任由它逐渐破败荒芜。 分明是无人居住的宅子,夜半时分却偶尔会亮起一两盏灯,传出幽幽的低泣或惨叫来,令人渗得慌。 一听说镇子上还有这般吓人的地方,岑熙立刻来了兴致,摩拳擦掌,只身前往镇北找着了这座鬼宅,还绕着转了一圈,想着找个地方翻进去瞅瞅这装神弄鬼的“鬼”。 谁料鬼没撞见,倒是在附近见到了鬼鬼祟祟的方怀远。 只见那宅子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将方怀远迎进去之后,又关得严严实实。岑熙在墙角蹲了许久,都没等到这家伙离开,登时纳闷起来。 方怀远离开陵德湖也有些日子了,没回白云派不说,还出现在了天水镇上无人敢靠近的鬼宅里,进去后又没声没息的,半天不肯出来,着实古怪。 他从街角探出头,见四下无人,悄悄摸摸地靠近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将耳朵贴上去,听了片刻,没听见什么动静。 轻风拂过,云彩散而复聚,从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一晃而过,墙根草丛里倏地闪过一丝亮光。 岑熙眯起眼睛望了望,看不清是个什么玩意,便挪过去扒拉了两下,从墙根底下翻出了半截琉璃莲花坠,雕工精湛,连荷花瓣上的纹路都细细雕琢了出来。 然而这坠子模样颇为眼熟,似乎还有另一支花,是对并蒂莲花缠枝的模样,并非孤零零的一朵。 “这是……江公子的那个琉璃坠么???” 记得当初自己还好奇问过那琉璃莲花坠的来历,江无昼笑了笑,只说是别人送的,也不说是谁,将原来略有褪色的流苏取下来换掉,珍而重之地重新把坠子挂回了腰上。 这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掉在这里? 岑熙盯着手里的半截坠子,大感不妙。 鬼宅里头到底有什么!? 方怀远轻车熟路地进入某间偏房,关紧了门,绕过一堆积满灰尘乱七八糟的东西,拾级而下,很快便消失在了杂物堆里。 这宅子底下,竟藏了一间小小的地牢。 烛火幽幽,投在石墙上的影子随着脚步,掠过一排排血迹斑斑的刑具。 冰凉的石砖地上,灰扑扑的白色身影听见声响,动弹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江公子,别来无恙啊。”方怀远打开牢门,蹲下身,粗暴地拽起地上逶迤着的黑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笑吟吟道,“我从陵德湖那边得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不知你想先听哪一个?” 江无昼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方怀远微觉恼怒,似乎被眼前这人看轻了般,收敛起笑意道:“看来江公子并不想听什么好消息。你莫非以为晌清欢会来救你?白日做梦!” “你为何要将我掳走?” “前不久那位阁主大人还当众落了我的面子,你说为何?飞花阁越乱,我自然越是高兴。” “飞花阁?”江无昼一怔,终于有了点反应,“飞花阁出什么事了?” 方怀远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告诉他这两日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道:“白衣无面叛出飞花阁,我们的晌阁主大发雷霆,气到旧伤复发不得不闭门静养,于是又请白云派帮忙一同捉拿叛徒。整个陵德湖都乱成一锅粥了,比洗尘宴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真热闹得很!” -- 第87页 “叛徒?”江无昼似乎被这个字眼刺痛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站起来,望向长廊尽头那点微弱的光亮,喃喃道,“我昏迷多久了?” 方怀远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跌坐在地,觉得大失面子,恼羞成怒:“你、你……” 见他此时的模样比自己还多几分狼狈,江无昼摇了摇头,略带讥讽道:“方怀远,若你背后没有白云派撑腰,不过就是个寻常纨绔子弟。竟还觉得清欢对你不够客气?” “放屁!慢着,你说谁??”方怀远瞳孔微缩,一骨碌爬起来,眼神逐渐凶狠,“你喊我什么!?” “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江无昼心思百转,借机试探道,“你背后应当不止有白云派。据我所知,你还与玄宗宗主方鸿轩关系不浅,又跟暗堂牵扯不清,来历不明,也不知姚掌门是否清楚自家门下收留了条别人家的狗。” 辛苦经营多年的身份遭人一语道破,方怀远又惊又怒,心慌不已,当即抽出腰上的软鞭,“噼啪”一鞭子甩下去,登时皮开肉绽。 挨了好几日的饿,江无昼本就有些虚弱,这么劈头盖脸一顿抽,几下便被抽得滚倒在地,动弹不得。 方怀远越想越气急败坏,手上的鞭子舞得呼呼生风,伴着响亮的喝骂回荡在石室中,不堪入耳:“……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杂种,被老阁主养了几年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少阁主了?一天天披着别人的皮用着别人的脸,说到底,你也清楚自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东西!” 锁链碰撞着发出的叮当脆响,血迹在白衣上洇开,染得鲜红一片。江无昼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般,毫无声息。 方怀远打骂了半天,手都酸了,便扔开鞭子,一脚踢得他翻过来,道:“装什么死!” 江无昼挨了一脚,依然没什么反应,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呼吸急促却又微弱,活像条上了岸的弹跳着垂死挣扎的鱼。 方怀远这才想起来,算算时间,离上一次喂下药丸已经过去三日了。 他忽然不恼了,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模样奇特的瓷瓶,晃了晃,让里头的药丸发出簌簌的清脆声响,笑起来道:“江公子,我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你肯为我办件事,这瓶解药我便双手奉上。如何?” “……是你?” 描着这样纹路的瓶身并不常见,至少在江无昼看来,绝不可能忘记——与很多年前晌清欢“好心”送给自己的药一模一样。 方怀远凑近道:“你说什么?” “是你……给他的?教唆他……” “什么话,是晌清欢自己跟姚掌门要的。他都如此害你了,你还要为他开脱?那可真是情深义重,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方怀远摇头,故作惋惜道,“就在前两日,晌清欢亲口下的命令捉拿叛徒,若有反抗,就地处决。啧啧啧……” 窒息带来的痛苦愈发厉害,江无昼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在脖颈上抓出道道血痕,不得解脱,又去抠挖地上的石缝,抠得指尖鲜血直流。 方怀远追问道:“考虑得如何了?” 江无昼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方怀远喜出望外,赶紧又靠近了些,不够,再凑近稍许,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滚。” 作者有话说: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方某人又出来作妖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机智的岑小大夫 第59章 直到白日西沉,方怀远才慢悠悠地从偏房里出来。 他嫌恶地瞧了眼溅满血迹的衣摆,扔掉半截打折了的木棍,正准备去换洗一番,忽然瞥见有个人影站在门后,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 “是我。” 方怀远定睛一看,道:“是你啊。不声不响扮鬼吓唬人?” “宗主的意思,江无昼应该是个死人了。”康元明脸色冷峻,“你倒好,背着我把人藏起来,在这儿做什么?” “用不着你管。”这人一直锲而不舍地跟着自己,方怀远一见到便觉得心烦意乱,“舅舅没给你派任务吗?成天到晚这么闲,盯着我不放。” “宗主给我的任务便是看着你,少主。直到你有所长进,不再闯祸为止。” “啰里啰嗦的,不就是怕我把人弄丢吗?既然你已经想法子让白云派也掺和进来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方怀远不耐烦道,“若是他跑了,白云派便抢在飞花阁前头把人杀了,问起来就说刀剑无眼失了手,晌清欢也不会说什么。” 康元明简直想叹气了:“少主,他与江无昼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貌合神离。哪怕江无昼顶着个谋权篡位的嫌疑失踪了,晌清欢也依然想留他一命。让白云派出手杀人,那是下下策,无奈中的无奈之举,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就差明明白白说这是给你擦屁股了。 方怀远更加恼火,道:“我自有分寸,你少啰嗦!” 康元明存心想劝几句,再思及自家少主的顽劣性子,也只能叹息连连,随他去了。 另一边,岑熙正揣着那半截琉璃莲花坠,快马加鞭地朝陵德湖赶去。 还未踏入陵德湖地界,他便听到了风声。 -- 第88页 说是飞花阁跑了个叛徒,阁主震怒,命人四处搜捕,甚至还请来了白云派帮忙,那架势活像要将整个平微州都翻过来找一遍。 茶楼里,周围的茶客讲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言之凿凿,仿佛亲眼见着了晌清欢大发脾气把飞花阁上上下下都骂了个狗血喷头似的。岑熙脸色凝重,连点心都没吃完,扔了几枚铜板扭头便走。 开玩笑。 这陵德湖还去得?怕是刚亮出琉璃坠,便被抓起来严加审问,搞不好还会丢了小命。 看来只能靠自己溜进那宅子一探究竟了。 岑熙愁得一宿没睡。 自己身为前药王谷弟子,一点拳脚功夫好歹还是有的,但若是对上玄宗,那可真是白菜上砧板,随便给人切了。阙月山那边的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若是等迟鹤亭收到信赶来,黄花菜都凉透了。 他便这么一路走一路愁,直到回了天水镇,依然没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来,而且还有了新的麻烦——钱花完了。 那家镖局开价黑得要命,几乎掏空了岑小大夫在乌宁那段时间里攒下的所有积蓄。 岑熙想了想,转头进了镇上的一间医馆,道:“你们这儿缺不缺打下手的?我熟识药草。”自己被逐出药王谷,不得行医,只能干点打杂的活儿,不过混口饭吃也足够了。 但不知为何,他似乎跟打杂犯冲,不管去哪儿总是干不长久,上回随便找了个医馆帮点忙,就被顾渺给抓了去。岑熙挠挠头,心道自己也不该回回倒霉,转头安心地忙碌起来。 天色渐晚,医馆打烊,坐堂大夫也回家去了。 岑熙没有去处,便和另一个姓张的老头儿一块留在医馆,拾掇拾掇准备吃饭。忙活大半天实在是饿了,他端起饭碗还没来得及扒拉一口,便听见一声巨响。 “什么破医馆,这么早就关门!大夫呢?没有大夫吗!??” 老头儿哎唷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前堂。 岑熙:“……” 听声音,是方怀远?竟有这么巧? 他略一思忖,趁着前堂里乱作一团,放下饭碗,迅速披上坐堂大夫留下的一件旧长褂,顺手偷了包姜黄粉出来,兑了水胡乱抹在脸和脖子上,又沾了点煤灰抹在颧骨附近,抓乱了头发,一鼓作气冲出去道:“我是!我就是大夫!病人在哪?” 方怀远被他唬得一愣,停下砸店的动作,狐疑地看了眼这突然冲出来的小子。头发乱得像鸡窝,面黄肌瘦得像八百年没吃饱饭似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道:“哪来的乞丐!” “什么乞丐,我只是从外乡流落至此,今日刚投奔了亲戚家的医馆,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罢了。”岑熙紧张得半边身子发麻,压低嗓子,硬着头皮道,“救人如救火,你再耽搁下去,不怕病人出事?” 张老头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环顾着周围被砸坏的东西,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方怀远见这医馆里实在没有第三个活人了,捏着鼻子,勉强道:“那你跟我来。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没把人治好,甭想活命!”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岑熙在心里恨不得翻一百个白眼给他,连带着之前没敢对顾渺翻的份。 他畏畏缩缩道:“这、这可说不好……” 方怀远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再磨磨叽叽,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医馆!?” 岑熙赶紧翻出药箱,特地又塞了许多止血消炎的药进去,低眉顺眼道:“爷,咱们去哪儿?” “镇北……跟着我走便是,废话真多!” 方怀远领着他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还是来到了鬼宅门口,道:“就在里面。进去莫问,只管救人,听见没有?” 岑熙抱着药箱,深吸了口气,道:“知道了。” 进门后七绕八绕,直走到最里头的屋子里,才见到了昏迷的江无昼。那一瞬间,岑熙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血直往头上涌,手一滑,险些被药箱砸了脚。 方怀远见他抖得厉害,道:“怎么了?” “没、没事,只是被吓到了。” 岑熙捡起药箱放到桌上,慢慢走近床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没绷住情绪,回头给方怀远一拳,当场露馅。 他粗略地扫过江无昼身上的伤痕,有鞭伤、棍伤、利器刺伤……还遍布着大片淤青、磕碰擦伤,触目惊心,也不知道骨头断了几根。 “……我先去打盆水回来。” “慢着,”方怀远喊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丢过去道,“里面的药,吃一颗。” 岑熙依言照做,问道:“这是什么?” “这药丸一旦服用,每隔三日便要吃上一颗,否则生不如死。”方怀远哼道,“老实点,别想着耍花招。” 岑熙老老实实应了声,打了盆清水回来,从最严重的伤口开始清理起来,用银针一根根挑出扎在里头的木刺,抹上药粉,再细细包扎好。 这活儿费时费力,方怀远只盯着看了片刻,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买些吃的来。” 岑熙擦了擦额角的汗,顺口道:“给病人带份清淡的食物,汤或者粥都行。” 方怀远脚步一顿,只觉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而且这大夫也不似先前那般唯唯诺诺,好生奇怪。 -- 第89页 他回头瞅了岑熙半晌,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满腹狐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岑熙忙完,看了眼天色。不知这家伙去哪里买食物了,快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影儿。于是他又从药箱里找出两片参给江无昼含着,跑到窗边瞧了瞧,随手关紧,才回来趴在耳边小声唤道:“江公子?江公子?醒一醒,是我,岑熙啊。” 江无昼的眼皮微微动了下。 岑熙正想再接再厉,忽然听见门外轻响,立刻收敛了喜色,装作在收拾沾了血的绷带和纱布。 方怀远匆匆进门,随便瞧了两眼,把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今日我还有事,明早会再来一趟,你先治着。莫要随便出门,需要什么我会带来。” “要纱布和止血消炎的……” 话音未落,门又被“砰”地关上了。 走得好哇。 人一走,岑熙便不装了,捋了把头发,冲着紧闭的大门狠狠啐了一口,嘀嘀咕咕咒骂着,像只愤怒的麻雀。 江无昼悄悄睁开眼,望着那头发凌乱打扮古怪的少年,眼神柔软得仿佛一抹轻云。 作者有话说: 这周也是四更 第60章 岑熙掀开食盒看了看,除了两碗鱼片粥,还有点心小食之类的,估计又是砸开了哪家倒霉店铺的门弄来的。 他刚把粥端出来,便听见身后响起一声虚弱的呼唤:“子熙。” “江公子,你醒了?”岑熙赶紧把整个食盒抱到了床边,一样样往外端,“我刚给你上完药,可能会有点痛。你看看想吃点什么?” 江无昼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轻声道:“不必叫得那么客气。” “哦……无昼哥,这些点心太干了,要不先尝尝鱼片粥?” 江无昼闭了闭眼睛,问道:“我不饿。外面如何了?” “外面?你是说飞花阁?呃……你先把粥喝了,我就告诉你。哎哎,别扭头,你要是不肯吃东西,我只好来硬的了。” “……” 连哄带骗地喂进去半碗粥,岑熙不想刺激到他,便斟酌着道:“飞花阁在到处找你,白云派也在帮忙一块儿找人。方怀远把你关在这儿,应当是擅作主张,兴许连玄宗也不晓得……” 这些都不是江无昼想听的。 “清欢呢?” “啊,他……”岑熙抓耳挠腮了半晌,实在想不出该怎么瞒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病了。大概是太担心你,急的。” “担心?”江无昼皱了皱眉,懒得跟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我成了飞花阁的叛徒,是不是?” 岑熙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声应道:“……是。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他说,若我敢随意离开,按叛徒论处。”江无昼望着某处,眸子有几分失神,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声,“他真是说到做到。” “可你不是自己走的,是方怀远把你关起来了。”岑熙急道,“我这就想办法离开这里,去跟晌清欢解释,让他来救你。” 江无昼摇头,道:“我听说他旧伤复发在静养。好几年前他瞒着我偷偷跑去白云派,用的也是这个借口。所以,清欢不一定还在陵德湖,你多半会扑个空。” “那该怎么办?方怀远这卑鄙小人,还给我吃了乱七八糟的药,每隔三日便会发作一次,我没法跑得太远……说起来,他无缘无故为何要关你?” “方怀远给你喂药了?!”江无昼一下坐直了身,又疼得倒了回去,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半天才缓过劲,“他掳走我,大概是想让飞花阁走到如今这般混乱不堪的局面。子熙,你不该牵扯进来,我会想办法骗到解药……到时你便走吧,去找鹤亭彻底解了这毒,不用管我。” “这混账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我走了,你怕不是要被打死!”岑熙差点跳起来,“晌清欢是个没良心的,迟兄又远在阙月山,我要是不管你了,还有谁管你?” “……”江无昼心里微热,慢慢抬起裹满纱布的手,在他脸上刮了两下,瞧着指尖的一点煤灰,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就这点伎俩,也敢只身闯虎穴?得亏是大晚上,方怀远又跟你不熟。等明日天色一亮,你打算怎么蒙混过关?” “呃……” “傻小子,做事瞻前不顾后的。明日一早,你就去买这些东西回来,记好……” 岑熙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挨个记下,顿时觉得自己又能多活上几天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哦,这个。”岑熙掏出那半截琉璃莲花坠,递过去道,“我在附近找到的,正巧碰见方怀远鬼鬼祟祟的,便想着去陵德湖问问。谁料半路听说了那些事情,又折回来……总之阴差阳错,运气好罢。” 江无昼怔怔地看着那烛火下流光溢彩的莲花坠,须臾,低声道:“我不要了,拿去扔了吧。” 岑熙:“啊?你不是挺宝贝它的,虽然坏了……” “扔了。” 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岑熙不好再劝,顺手揣进怀里,去外面溜达了一圈再回来,装模作样道:“扔掉了。” 江无昼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含糊应声后,便没了动静。 岑熙守在床边,想睡却睡不着,睁着眼直到启明星渐渐消失,天色微亮。他估摸着镇上的铺子差不多该开门了,绕开宅子后门那打盹的老头儿,悄悄摸摸地翻墙跑了出去。 -- 第90页 江无昼醒得很早,但岑熙回来得更快,动作麻利地将那些物件买齐了,献宝似的堆到他跟前,拣起拧开一个闻了闻,好奇道:“无昼哥,这些要怎么用?” “这个……”江无昼刚开口,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噜叫了声,还挺响。 他脸色微红,清清嗓子,正想继续说,岑熙摆摆手,变戏法般地端出一碗热乎米汤,道:“不急啊,先把早饭吃了。你伤得那么重,饿着不好。嗯……端得稳吗?不行的话我喂你。” 江无昼不由一愣。 以前不管是病了还是伤了,记忆里存在的,只有哑仆毕恭毕敬的神色,和默然不语的姿态,从未有过这样嘘寒问暖的悉心照顾。 有些陌生,却又暖得令人贪恋。 岑熙道:“怎么了?又不想喝?你现在是伤患,不可以挑三拣四,不喝我就给你灌下去。无昼哥,不是我说你,一天天不吃饭的怎么行……” 江无昼:“……” 江无昼忽然笑出声来,哪怕牵得全身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也止不住笑意,吓得岑熙还以为他受刺激失心疯了,针包都掏出来了,准备给他来两针清醒一下。 “没事,我没事。”江无昼可不想平白无故挨针,“把米汤端过来,我饿了,边吃边跟你说。” “实不相瞒,我学东西可快了,以前师父都经常夸……咳咳咳,好多粉末……呕,这个胭脂是不是香过头了!阿嚏!诶诶诶翻了……” 岑小大夫的易容技术实在拙劣,又没甚天赋,在白衣无面一对一的悉心指导下,依然不得要领。 最终出来的那古怪模样差点把江无昼给呛到。 他放下碗,叹了口气,道:“笔给我,我来。” “啊?”岑熙迟疑地瞅了眼他裹满纱布的双手,“你的手在抖……” “那也比你强。” “……” 如今江无昼画不了太过细微的地方,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发型上下了点功夫。两人折腾了一早上,岑熙抱着铜镜,左看右看,满意得很:“不错,真不错。我觉得我会了。” “……切记莫沾水。现在天气冷,不容易出汗,你小心些便可以撑过这几日。” “知道了知道了。”岑熙把那些瓶瓶罐罐藏进床底下,“哥,你打算怎么逃出去?” “养好伤,再骗来解药。离开此地并不难,方怀远还不足为虑。”江无昼沉吟道,“难只难在……有飞花阁与白云派在,我逃不出平微州。” 岑熙建议道:“可以易容啊。” “易容的材料并不好弄,改头换面要以人皮面具为基础。他们既然要找我,那种东西的来源,只怕早被飞花阁盯紧了。” 岑熙迷茫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道:“这样随便画两下不行么?” “你那仅仅是略微调整,细看之下,还留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方怀远跟你不熟悉,认不得。”江无昼冷笑,“至于我,别说容貌相似,哪怕只有一只眼睛相似,也会被抓去飞花阁细细鉴别一番。” “那我先给你争取点养伤的时间,其余再说……” 外头忽然传来响动,似是有人进入。 两人对视一眼,江无昼飞快盖上被子躺好,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岑熙则暗暗酝酿,待到房门一被推开,猛地扑倒方怀远脚下,抱紧大腿,气沉丹田,嗷一嗓子道:“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岑小大夫真的很小,大概十五六岁吧,比无昼小了差不多十岁,所以叫哥叫得很顺溜~ 第61章 方怀远被他浮夸的演技震住了:“怎、怎么了?” 岑熙假意抹了把眼泪:“那位公子内伤太重,我用参片给吊住了命,至今还没醒来。” “内伤太重?”方怀远绕过他,走近床边打量一番,伸手便想把人拽起来瞧瞧,“这不还在喘气儿吗?” “哎,别碰他!呃、就是……我守了一宿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要是随便乱动又伤着了,那可神仙也难救了!”岑熙反正也不要脸了,胡乱编了个理由,扑通跪倒在地,凄凄切切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请您高抬贵手……” 方怀远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仿佛江无昼成了个碰不得的瓷娃娃,只得缩回手,问道:“几时能醒?醒了你就可以滚了。” “三天!”岑熙眼睛一亮,“三天便能醒。只是这伤得好生休养一番,半个月后保证活蹦乱跳不留一丁点儿毛病!爷,要不您三日后再来?” 方怀远摸摸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那行。” “哎!等等!”岑熙拽住他的袖子,露出讨好的笑容,“那解药……” “解药没有,等他醒了我再给你,先吃这个凑活。”方怀远随手倒出两粒药丸,往他手心里一拍,朝床边努努嘴,“记得分一粒给他。” “啊?哦,好嘞。” 等方怀远走后,岑熙小心地护着那两粒药丸,凑到江无昼身边,不安道:“无昼哥,他也给你吃了这药?这东西容易解么?迟兄远在阙月山,虽然我已想办法送信给他,但也不知他在做甚,赶不赶得回来……” 江无昼睁开眼,瞄过那两颗药丸,道:“这是玄宗的毒物,你说容易不容易?不过,我虽然受制于他,但一开始的毒不是他下的。” “除了方怀远,还有谁能弄到玄宗的东西?” -- 第91页 “晌清欢。” 岑熙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药丸弄掉了:“晌、晌清欢???” “先不说这个。”江无昼不愿多提,岔开话头道,“三日后,方怀远多半又会来逼我。我先假意应下,且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 玉龙山脉深处。 迟某人正捧着一本笔记,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依葫芦画瓢地拨动着墙上的九把环形锁。 前些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藏顶层壁画附近的这个机关锁,据顾渺回忆,这锁背后极为可能藏有乾坤宝图。两人一番商量后,决意打开看看。 只听“咔咔”两下,那九把锁缓缓归位,纹丝不动。 “还是不对。”迟鹤亭扭头抱怨道,“你家的锁没一把好开的。” “不好开,那便不开了。”顾美人蹲在一旁拿肉干逗着花崽,百无聊赖道,“你不是说对乾坤宝图没兴趣么?为何还执意要打开这锁?” 迟鹤亭捏着笔记,默了默,道:“好奇。” 他前世曾见过宝图的摹本,花费数月时间推敲破译,只可惜最后的线索被方鸿轩截去一半,关于摧魂水煞的一切无从知晓,最终殒命于乾坤锁前。 或许……是对此心有不甘罢了。 迟鹤亭没多想,从梯子上跃下来,拿书卷轻轻敲了敲顾渺的脑袋,道:“别玩了,该吃饭了。” 这玉龙山脉里别的不多,小型走兽满地乱跑,肉是不愁吃的。一大锅鹿肉汤架在火上,咕嘟嘟冒着热气,底下还烤着两条焦香四溢、滋滋冒油的鹿腿。 迟鹤亭盛出一碗汤递过去,忽然瞧见顾渺的衣摆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顿时拧起了眉毛。 “三水。” 顾渺美滋滋的喝了口热汤,应道:“嗯?” “你看看,这又是哪儿划拉破的?前些天的那件还没补好,又坏一件。”迟某人拎起那角破烂的衣摆,痛心疾首道,“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去给你弄新衣服?” 顾美人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眨巴眨巴眼睛,压根没往心里去:“可你不是会缝补吗?” “那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蹋!等等,什么叫我会缝补?”迟鹤亭越想越气,掰着手指头,“除了我们俩轮着出去打猎,做饭是我,洗碗是我,整理庭院是我,还得抽空缝补衣服!顾三水,你……” 眼看他便要发作,顾渺慢条斯理咽下一块软烂喷香的鹿肉,放软声音,笑眯眯道:“阿迟,你怎么什么都会?真厉害。” 成功把迟某人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还获得了一个没甚杀伤力的白眼。 顾渺再接再厉,拿起勺子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蔬菜,道:“这个山药炖得很糯,你尝尝?我前日出门的时候瞧见了一只白狐狸,你若是喜欢,打来给你做围巾?” 迟鹤亭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嘟嘟囔囔道:“除了吃和打打杀杀,你还会想点别的吗?” 顾渺:“还会想你。” 迟鹤亭:“……” 迟鹤亭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笑骂道:“闭嘴。” 吃过饭,喂过猫,他将那本手记扔进顾渺怀里,道:“我去洗碗,你把剩下的那几组开启方式都试一遍,没多少了。” “都试了多少组了。”顾渺小声嘀咕道,“九把锁加上这么多条移动轨道,若是瞎蒙能蒙出来,我以后天天洗碗。” “省省吧,没几只碗能给你祸害了。类似机关的记载,我都有仔细研究过,才排列出这些可能性较大的开启方式。”迟鹤亭扬了扬眉毛,“别小瞧了……自学成才的人。” 别小瞧了前世能够破解乾坤洞窟的人。 虽然最后死得挺冤。 顾渺反驳不成,只得乖乖地去了。 迟某人一边刷锅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把碗一只只摆上竹架沥干,顺道打扫了一遍厨房,把明日做饭用的食材给准备好。 没过多久,花崽从密道那边颠颠地跑来,尾巴一甩娴熟地跳上窗台,喵呜一声扑进了迟某人怀里,爪子一亮勾住衣服,还胡乱蹬腿试图往肩膀上爬。 “小贼猫,做什么呢?别捣乱,一边儿去。” “喵呜!喵——!” “不是刚喂过你么?” “喵喵呜呜喵呜喵呜!”气得花崽给了他一爪子。 迟鹤亭愣了愣,一瞬间福至心灵,抱起小狸花撒腿便往书楼跑。在密道入口附近,迎面撞上了满脸喜色的顾渺。 “开了?” “开了。”顾渺将有些破旧的竹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里面只放了这一卷东西,没别的了。” “给我看一眼!” “急什么急什么,回去再看。” 木屋里,炭火烧得正旺。顾渺端来一碟坚果小食和两杯热茶,挨着迟鹤亭坐下,瞥了眼摊放在矮几上的竹简,道:“里面说什么了?乾坤洞窟设置了多少机关?” “不……这不是乾坤宝图。” “嗯?那是什么东西?总不能是我家族谱吧?” 迟鹤亭神情凝重,没有说话,只是把竹简往他那边推了推。 “我看看,唔……由历代裴家家主保管,以迷情花汁为墨,绘于亲眷之身?唔,还指明了要男子,我……”顾渺忽然哑了声。 迟鹤亭用指尖点了点竹简上略显斑驳的字迹,望向他道:“开玩笑的吧?” -- 第92页 顾渺沉默着,眼神里透着浓重的迷茫。 “这算什么!?”迟鹤亭突然愤怒起来,“意思是,那幅倒霉的宝图,就画在你的身上!??” 第62章 “阿迟,你别激动……” “你先告诉我,你娘到底有没有在你身上绘制过乾坤宝图?!”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她告诉我说是护身符文……阿迟!你冷静些!” “我怎么冷静??迷情花,迷情花……三水,你知不知道迷情花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迷情花……”迟鹤亭焦躁不已,险些失手打翻了茶水。 顾渺有些不解,道:“可平日里我身上也没见有什么图,否则你怎会不知道?” “三水,你不明白。迷情花汁绘制的文身,只有在……在意乱情迷,情动到极致时才会浮现出来。”迟鹤亭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尽量把辞措得委婉含蓄,免得吓到他,“对一般人而言,一剂烈性春/药足矣。但是三水,你还记得么?之前在乌宁,春/药对你不起作用。也就是说,若乾坤宝图果真在你身上,想得到宝图就只能……只能……” “只能行云雨之事。”顾渺冷静地接了过来。 迟鹤亭没忍住,一脚踢翻了矮几,任由那两只茶盏稀里哗啦摔碎在地。 “阿迟,没事的,我又不会……”顾渺正想安抚几句,忽然被搂入怀里,同时感到肩膀处晕开一抹湿热。 迟鹤亭把脸埋在他的发丝间,嗓音微微发颤,近乎恐惧道:“宝图的秘密……绝不能让玄宗知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那是用迷情花汁绘制的。” 三日之期转眼而至。 天水镇别院里,江无昼几乎是被拖着进了东厢房,红肿着半张脸,看起来着实凄惨。这厢房似乎被人收拾过,纤尘不染,还多了张格格不入的红木案几。 案几不大,上面摆着一面铜镜,一只木盒,还有许多精致的瓶瓶罐罐,瞧着像是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江无昼粗略地扫了两眼,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方怀远掀开那只木盒盖,露出一张轻薄如蝉翼的面具,“我记得晌清欢曾去过松山,随后赤蝶便当着许多人的面,不费吹灰之力离开了松山,消失无踪。那么多人竟全部追丢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的易容之术能办到。” 江无昼默然。 “既然你帮过赤蝶,那想必是认识的。我还从未见过他的模样,你扮一次给我看看。”方怀远道,“我手头有解药,能彻底解了你身上的毒。满足了本少主的好奇心,便放你走。怎样?” “……”江无昼有些迷茫,“你为何想看他?” “无关的事情,少问东问西。”方怀远瞥了眼他的手,“本少主耐心有限,若你还想保住那只能画出千张容颜的巧手,最好别再说出半个‘不’字。” “易容成赤蝶倒简单,但人皮面具要依据骨相再调整过,还需要准备几样东西。”江无昼见他态度还算不错,试着商量道,“你把东西备齐,再给我大约三日时间。” 方怀远眉毛一拧又要发怒,道:“三天?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的脸还没消肿。”江无昼平静道,“你刚扇的。” 方怀远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许久,他才悻悻地甩袖道:“那便给你三日,一天多的都没有!少了哪些东西,写下来,快点儿!” 江无昼拿过一支描眉笔,动作不太利索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不卑不亢道:“你几时送来,我便几时动工。” “知道了。哼,三日后若是又找什么借口,休怪我不客气!” 看门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将方怀远送出了宅院,岑熙立刻摸到东厢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进去,道:“无昼哥,哥……” “我没事,进来吧。” “幸好幸好。那混账拽着你出去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个半死。”岑熙抱着药箱大大松了口气,一抬头,又愤怒得像只炸尾巴的小公鸡,“他打你了!?” “只是挨了一巴掌,有点肿。” “你坐下,我瞧瞧。”岑熙仔细地检查了下他的眼睛和耳朵有无出血,恼怒地嘀嘀咕咕道,“他肯定是记恨之前被晌清欢骂的那一顿,想着要找回场子,结果吃苦头的倒成了你。欺软怕硬,真不是个东西!哎……唔,幸好,没出血,只是肿了。” 江无昼顺手揉了下他的头发,道:“莫一惊一乍,本来就没多大事。” “什么叫没多大事?换做是我,非得记恨他八辈祖宗!”岑熙愤愤道,“拼了命也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然后死在这里?” “不蒸馒头争口气……唉哟!” 江无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瓜,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被逐出药王谷,不会也是争口气争来的吧?” 岑熙:“……” 哪壶不开提哪壶,岑小大夫委委屈屈地瘪了嘴。 江无昼也没料到自己随口说说便中了,见他一下子垮了脸,赶紧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那些个师兄说话太混账,我气不过罢了,一时冲动。”岑熙揉了揉脸,飞快揭过此事,“对了,方怀远要你帮他做什么?” 江无昼道:“他想见一见赤蝶面具底下的模样。” -- 第93页 岑熙:“???” “这张人皮面具价格不菲,方怀远费了这么大周折,难不成只为一睹赤蝶真容?”江无昼伸手想要试下面皮的厚薄,又在半途顿住,瞧了眼指尖还未褪去的痂,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就怕会给鹤亭他们带去不小的麻烦。” “他们俩谁和谁啊,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岑熙不以为意道,“再看看你,又是中毒又是挨打的,还遭到飞花阁和白云派联手追捕,凑合凑合估计都能排上悬赏榜了,先顾好自己吧。” 江无昼被他逗笑了:“或许我可以借用一下顾兄的脸逃过搜捕,不过,这人情可欠大了。” 岑熙眼睛一亮:“也对,送到手里的面具,不用白不用。希望方怀远那家伙说话算话……但我看他说话像放屁,说好你醒了便放我走,还以为能提前骗到一份解药。啐!” “他的许诺不可全信,连那份解药也未必是真的有。”江无昼眼神微肃,沉吟道,“最坏的结果,便是我们只拿到了他手里的那瓶药丸,不得不北上去找鹤亭解毒。子熙,你去弄些迷香来,到时见机行事。” “好嘞。” 又平安无事地过了三日。 清早,看门的老头儿送来了早饭。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随意用过后,岑熙替他拆了几条胳膊上的纱布,免得妨碍到动作。江无昼洗净双手,将人皮面具覆在脸上,细细抚平贴好,轻声道:“方怀远来了么?” “还没。”岑熙朝门口望了望,“他不像是能早起的。” “等下你先去藏好,记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天冷。” 岑小大夫从善如流,找了一圈后,藏进了屋后的空水缸里。盖上木板,再塞点干草,还挺暖和。 方怀远确实来得很迟,迟到岑熙差点在干草堆里睡着了。 彼时江无昼正在画最后一步。 他将朱砂晕开,调成浅得恰到好处的水红色,拿了最细的一只毫笔,在眼尾轻盈几点,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方怀远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后,瞧着铜镜里那张脸,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10月28日倒v,周四当天会连更三章!注意看过的章节不要重复购买啦~感谢支持正版! 第63章 江无昼搁下笔,拿起一支沾了点儿粉末的软刷,随意扫了两下,又对着铜镜调整了下神态,眨眨眼睛,仿佛轻轻拭去了一层雾气,赤蝶的模样骤然鲜活起来。 他淡淡道:“原来方兄喜欢做贼?” 方怀远默不作声,把手里的包袱扔到了他脚边,示意他打开来。 江无昼怔了怔,抽开包袱上的布结,从里头拿出一套叠放整齐的红衣,道:“这是?” “换上。”方怀远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嗓音略显得沙哑,“赶紧。” 心底隐隐的不安一瞬被放大到了极致。江无昼抿了抿唇,拒绝道:“我只答应易容成赤蝶的模样,不会再做多余的事。解药呢?” “我让你换上!” 铜镜叮咣翻倒,案几猛地一震,一盒朱砂跌落在地,被桌上淌落的清水滴滴晕开,艳红如血。 江无昼的后脑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耳畔几乎同时响起瓷器碎裂声,浓郁的香料味道伴着尖锐耳鸣,如潮水般汹涌着将人吞噬,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疼痛,连带着其余的知觉都一瞬远去。 许久,他才堪堪找回一点理智,意识到方怀远在做什么之后,惊骇欲绝,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放开?”方怀远舔舔嘴唇,轻易便制住了他的双手,在那伤势未愈的手腕上狠狠一掐,见他疼得眉头紧蹙,残忍地笑起来,“江无昼,你真以为有人在意这面具之下究竟是谁么?根本不会有人看见你,想到你,人人眼里都只有那些光芒四射的本尊罢了。而你,只是偷偷沾了这些光,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说着,又胡乱扯断了江无昼外衣上的一根绳结,挑开衣襟,顺势摸了进去,揉捏着胸前的那点柔软,眼神渐渐变得温柔痴缠,连声音都柔和了稍许:“阿渺,我日思夜想,终于得以一偿夙愿……” 江无昼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阵阵作呕,从未蒙受过的奇耻大辱令他无端生出了一股气力,猛地将方怀远掀了下去,哆嗦着后退,痛斥道:“畜生!混账……” 他两眼发花,身上有多处伤口崩裂,绷带上晕着一块块深红色的血迹,没爬两步便又被方怀远捉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畜生!放开……别碰我!玄宗好歹也算第一大宗,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败类!下流无耻,龌龊至极!方怀远,你简直不配做人……唔!” 方怀远大概被闹得烦了,拽着头发将人拎起来,往桌角上用力一磕,顿时见血流如注。 咒骂声戛然而止,江无昼意识渐远,眼神涣散,终于不再动弹,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昏死过去。 “真是麻烦。”方怀远浑不在意地将人抱起来,扔到床上,扯掉最后一件里衣,欺身压住,边吻着他的锁骨边低低道,“阿渺,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他眼角带着泪痕,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宛若一朵在风雨中飘摇着将要凋谢的白梨花。 “阿渺,阿渺……” 忽然一声稀里哗啦的巨响,近在咫尺。 -- 第94页 方怀远的动作瞬间僵住。须臾,他缓缓地向一侧歪倒下去,扑通滚下了床,露出后面高举着半个碎花瓶、满脸惊恐的岑熙。 岑熙一屁股跌坐在地,腿软得几乎动不了,怔怔地望着满头碎瓷片的方怀远,半晌,才想起该先去瞧瞧江无昼怎样了。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下黑手倒是干脆,利索地把剩下半个花瓶也砸在了方怀远的脑袋上,跨过晕得跟尸体一样的死猪,颤抖着抱起江无昼,摸了一手血。 “无、无昼哥……你醒醒……” 岑小大夫慌得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会医术,跌跌撞撞奔回房间取来了针包,找了线,勉强还算稳妥地把江无昼头上那个血流不止的伤口缝住了。 清水、绷带、止血粉…… 岑熙手里的动作愈发顺畅,逐渐镇定下来,甚至没忘了去方怀远身上搜一搜。只可惜搜出来的还是那瓶熟悉的药丸,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解药。 “言而无信,渣滓!” 岑熙咬牙切齿,从杂物间里找出一根麻绳,趁着方怀远没醒,把人捆了个结实,拖到地牢里,然后打来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方怀远打了个寒颤,哼哼唧唧半天,没醒。 “爱死不死。”他嘴上这么说,又怕人真的死了,断了解药的线索,踌躇了许久,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蹲下来,把瞧着比较大的瓷片都挑了出来,再往伤口里揉了两把止血粉。 那手法,比揉面团还粗暴,得亏方怀远晕得比较彻底。 岑小大夫认认真真在铁门上挂了三把锁,才放心地回屋继续照顾江无昼。 他守在床边,支着下巴,手指轻轻摸过那枚淡红色的蝴蝶印记,自言自语道:“真像啊。若真是赤蝶兄,我可不敢这么乱摸,非得被迟兄打断手不可。嗤,就凭方怀远这种货色,也配肖想赤蝶兄?” 好险。 自己不过是在屋后准备点起迷香之时,发觉事态不对,绕到前门这么点儿时间里,便出了那么大的事,险些被他得手。 静默须臾,岑熙又沮丧起来:“那镖局到底靠谱不靠谱啊,迟兄怎么还不来?方怀远可是玄宗宗主的侄子,我把他打坏了,明儿会不会越过赤蝶兄一举成为悬赏榜榜首?啊,那我岂不是最好拿的榜首?肯定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 天色渐暗,好似地板上凝固的血渍。屋外飘起细密轻盈的小雪,江南的冬日,一如既往冷得入骨。 岑小大夫趴在床沿上,噩梦连连,半醒半睡之间,肩头忽然被轻轻一拍。 “哇啊啊啊!别!别杀我!” “……子熙。” “无昼哥?你醒了!”岑熙喜出望外,“渴不渴?饿不饿?头还疼吗?哥,我没能从方怀远身上找到解药,这家伙骗我们……” 昏沉中乍然听见“方怀远”这三个字,江无昼指尖微微一颤,倏地收紧了。 “嘶,哥你抓疼我了。” 江无昼松开他,闭着眼,梦呓般喃喃道:“子熙,桌上有个青色桃花瓷盒。你量一碗清水,将里头的粉末倒进去,替我端来。” 岑熙不明就里,很快便去而复返,道:“兑好了。” 江无昼勉强坐起来,借着那碗水,一点点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剥下,随手掷在了地上。 “无昼哥,你、你怎么把面具扔了,不用了吗?”岑熙慌忙去拾,谁料一抬头,便瞧见江无昼那木然空洞的眼神,以及脸颊边,映着烛光微微闪烁的一滴眼泪。 “不了……恶心。”他紧紧揪住衣襟,偏过头去,嗓音又轻又颤,却压抑不住那一丝隐隐的哭腔,重复道,“好恶心。” 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似要将天地铺得洁白无瑕。 平微州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 第64章 自上回在天水镇别院与方怀远不欢而散后,康元明便没再理会了,专心地四处煽风点火,力求让整个飞花阁鸡犬不宁,人心离散。 那些晌清欢曾下令绝不可外泄的秘密,正在平微州各地的茶楼酒肆里为人津津乐道。 “哎呀呀,没想到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叛徒,竟是白衣无面。不过么,倒也合乎情理,好好当了那么多年少阁主,被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抢了阁主之位,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呸,明明是人家老阁主好心收养,几时说过一定要把飞花阁给他了?他倒好,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真真还不如养条狗。” “唉,可不是。晌清欢也是倒了大霉,被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气病了。我瞧着陵德湖最近挺乱的,飞花阁不会……” “别瞎说!飞花阁可千万不能有事。咱们这附近有陵德湖当靠山,哪个不长眼的流氓匪徒敢来闹事?好日子不嫌多,该死的当是白衣无面。” “对对对,只要那江无昼死了,没几天便又风平浪静了。白云派也真够义气的,这回又来帮忙,依我看,姚掌门不如当回月老牵根红线,给阁主说门亲事,让两派亲上加亲,咱们那,也沾点儿喜气!” “老兄说得是!小二,再上坛西凤酒,我请了!来来喝酒喝酒。” “哈哈哈客气客气……” 康元明听得满意,随手赏了路过的小二几钱。忽见一白云弟子匆匆进来,附耳道:“师兄,怀远师兄已五日未归,也没捎个信回来。要不咱去找找?” -- 第95页 康元明微微蹙眉。 他自然是清楚方怀远去哪鬼混了,但整整五天没个信儿未免也太过分,当下心里生出了几分恼怒。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等会儿便去找他回来,你莫要声张。”康元明冲他使了个眼色,故作无奈道,“怀远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被掌门宠坏了罢。这家店里的酒不错,坐坐,喝几杯再走。” 那弟子推辞不得,几杯酒下肚,就醉了个七荤八素。 康元明吩咐小二将人扶上楼歇息,结了账,立即马不停蹄地朝天水镇赶去。 别院里一片死寂。 初进门,便觉得不对劲。 康元明盯着东厢房里的满地狼藉,脸色阴沉,又找了一圈,才在地牢里找见了半死不活的方怀远。 片刻之后,他抱着方怀远走出地牢,道:“暗堂十八、十九。” “属下在。” “通知那些埋在白云派里的暗桩,速至天水镇附近搜捕江无昼。”康元明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方怀远身上溃烂的伤口,冷冷道,“只要死的,不留活口!” “是!” 离天水镇不远的荒山脚下。 被雨水冲刷得倒了半边的土房里,晌清欢坐在火堆旁,灌了两口酒暖暖身子,皱眉道:“这雪可真够大的。” 周围的人顿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往年几乎都不下雪,就零星飘两点雪花,意思意思是个冬。” “烤饼好了。阁主想吃什么馅儿?哎唷,小心烫手。” “江公子也真是,跑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真叫阁主好找。” “随便什么馅。”晌清欢接过烤饼,懒懒地靠在柱子上,跟在陵德湖的时候大不相同,“飞鸿,那张匿名订购的人皮面具,是被送去了天水镇吧?若是弄错了,你可得挨我一顿揍。” “绝不会有错,阁主,错了我把头拧下来给兄弟们当球踢。”被唤作飞鸿的那人道,“只是有一点奇怪,张怀远也在天水镇,那张人皮面具最后是被他拿了去。” “虽说青松苑的看守没多严密,但无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陵德湖,必定是得了他人帮助。”晌清欢食指无意识地在酒壶上叩击着,“不过张怀远此人……我不觉得无昼会与他合作,太饭桶了,容易坏事。白云派那边什么动静?” “明面上看着安分。阁主之前只下令抓捕叛徒,并未向外透露过究竟是谁。可如今平微州哪哪都在传江公子就是叛徒,只怕,又是白云派干的好事!” “嗯。”晌清欢又仰头灌了口酒,“他们将无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不是一两天了。什么义不容辞,狗屁玩意!就是想趁机斩草除根罢。无昼也是顾忌这点,才不愿离开飞花阁……谁料这次竟一个人偷偷跑了。” 飞鸿忍不住往前凑了凑,道:“还不是阁主做得太过。” “哦?”晌清欢斜斜的睨了他一眼,“你皮痒了?” “哪能啊,被阁主揍一顿起码三天下不来床。”飞鸿一缩脖子,“不过阁主,江公子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若只有白云派还好说,再有玄宗掺和进来,到时吞并进来的是绵羊还是豺狼,那可就难说了。” “我也还在考虑。”一提这个,晌清欢便有些烦躁,“无昼逼得太紧了。” 土屋门口的破烂草帘被掀起,钻进来一人道:“阁主,外头雪小了,可以继续赶路。” “差不多歇够了吧?”晌清欢站起来,弹掉袍子边上沾的黑灰,“谁先找到副阁主,我便提他做右护法的副手。” 此话一出,人人皆两眼发亮,摩拳擦掌,呼啦四散着消失在苍茫白雪之中。 荒山某处的洞穴之中。 岑熙正努力地给江无昼喂水。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又在风雪里日夜奔波,江无昼终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 “子熙……我好冷……” “等雪小些,我再出去找点柴火回来。”岑熙瞥了眼愈发微弱的火堆,满脸愁云,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无昼哥,我们为何不在那别院里多留几日?” “方怀远在玄宗……身份不低……失踪这么久,一定会……有人来找……”江无昼喃喃着应了几句,往他怀里靠了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打寒颤,连头发丝都在哆嗦,“……清欢,冰棺里是不是……也这么冷?” 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的时候,总会喊着晌清欢的名字。 岑熙叹了口气,撩起几绺头发瞧了瞧,见底下的伤口发炎得厉害,又低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好烫。 若继续呆在山上,只怕活不过明晚。 岑小大夫眼睛发酸,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哥,我们下山去吧。天水镇上有医馆,哪怕是半途被抓到,也总比死在这里强。” “不,不要……”江无昼双颊通红,嘴唇却没几分血色,窝在他怀里说着胡话,“我不想回陵德湖……那里好冷。你把我……留在暖和一点的地方,好不好?” 岑熙没法,只能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巴巴盼着雪停。 风雪肆虐着从洞外呼啸而过,不曾停歇,直到火堆的余温也散尽,岑小大夫终于坐不住了。 “哥,我去捡点柴火,很快回来。” 第65章 晌清欢靠在树下歇息,正皱眉思索着。 -- 第96页 天水镇已派了人去,但那人皮面具的线索送来得有些晚,说不准人早跑远了。倘若江无昼易了容,那自己这番找寻可真是水中捞月,一场空了。 不如去将岑熙那小子抓来当人质,逼他现身…… “阁主!阁主!!!” “吵什么吵。”晌清欢被打断了思路,不耐烦地一抬眼皮子,“再大呼小叫把你嘴缝上。” “不是,阁主,我们在山上抓到个人。”飞鸿道,“是前药王谷弟子岑熙。” 晌清欢:“?” 瞌睡了正好送个枕头上门。 晌清欢一下来了精神:“做得不错。把人带来,我瞧瞧。” “放开我!你们……放开!” 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岑熙扑通跌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紧接着看见一双软靴踩着雪,停在眼前。 一柄略显得秀气的剑鞘伸过来,挑起他的下巴。 晌清欢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什么极为嫌弃的东西,须臾,开口道:“江无昼在哪里?”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是么?”晌清欢冷淡道,“不愿说便罢了。飞鸿,把这座山给我翻过来找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这小子,随便找个地方扔着吧。” “阁主且慢!”飞鸿递上来一个小小的锦囊,“还请阁主看看这个,是从他身上搜到的。” 晌清欢满腹狐疑地解开抽绳,见到那半截晶莹剔透的琉璃坠,霎时变了脸色。他在岑熙身旁轻踢了一脚,道:“哪来的?” “……捡的。” 只听“啪”一声,晌清欢慢条斯理地收回剑柄,冷眼瞧着岑熙脸上被抽出来的红印,再次问道:“哪来的?” “捡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晌清欢又是毫不客气地重重一击,“说!” 岑熙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满嘴是血,倔强道:“捡、捡的。” “飞鸿。” “属下在。”飞鸿心知阁主这回是真的恼了,大气也不敢出,恭敬道,“阁主有何吩咐?” “替我问出来。”晌清欢一脸寒霜,“不论死活。” 岑熙猛地挣扎起来,眼泪混着血水滚落在雪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怒吼:“晌清欢!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无昼哥那么念着你,你却连条活路也不肯给!” “你叫他什么?”晌清欢原本都已经走远了,听见这话又折回来,亮出剑柄,“再叫一遍?” 岑熙被打怕了,瑟缩起来,抱着脑袋呜呜咽咽,觉得下一瞬自己便要死在这恶棍阁主手里。 忽然,风雪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住手。” 这下连晌清欢也愣住了,望向树后面熟悉的人影,怔怔道:“……无昼?” 江无昼慢慢跨过丛生的枝蔓草叶,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视若无睹,弯腰扶起岑熙,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岑熙鼻子一酸,闷闷道:“无昼哥。” “没事的。” 晌清欢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将那少年搂进怀里,轻声安慰,脚下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心底倏地冒出一簇火星,一点点蚕食着,灼烧着那把由来已久的心锁。 “你……” “晌清欢。” 这一声唤得他心都凉了。 江无昼拍了拍岑熙的脑袋,转向他走去,脚步有些不稳,仿佛用尽所有气力才走到他面前,低低道:“莫要为难子熙,我跟你走便是。” 子熙? 晌清欢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 然而没有任何的思考余地,也没有给他质问的时间,仅仅一眨眼工夫,江无昼便摇晃着倒了下去,若非他手快抱住了,怕是要一头栽在地上。 “无昼?无昼!额头好烫,这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熙顾不上怕,扑上来飞快地摸了下脉门,一把抓住晌清欢的衣袖,道:“算我求求你,带他去天水镇上的医馆……他身上都是伤,一天一夜没退烧,快要烧死了……求求你……” 晌清欢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少顷,将自己身上的斗篷一脱,囫囵裹到江无昼身上,喝道:“飞鸿!” “在,山下的马已备好,随时可以离开。” “把他也带上,别弄死了。” “是。” 天水镇上那间小医馆着实多灾多难,又被一群人破门而入。 晌清欢进去转了一圈,嫌这医馆的又小又破,只买了些药,转头便包下对街的客栈,安顿好了江无昼,再把岑熙拎进天字一号房间,道:“你尽管开药,开见效最快最稳妥的方子。放心,没有飞花阁弄不到的药材。” 岑小大夫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坐在那儿龙飞凤舞奋笔疾书,肿着两边脸颊含含糊糊念叨着:“太、太好了呜呜……” 晌清欢吩咐完,又出门取了样东西回来,往他面前一扔,道:“安静些,别嚎了。这个,你且拿去涂一涂,消肿的。” 岑熙怔了怔,小心翼翼地瞅瞅他,没敢拿。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大概是觉得这话没甚说服力,晌清欢咳嗽一声,勉为其难地给了个解释,“那莲花琉璃坠是我送他的。你名声不太好,我还以为……你跟黑巫串通一气把他给害了。” -- 第97页 岑熙:“……?” 岑熙:“胡说,明明是你想害他。” “我?怎么可能?”晌清欢皱眉,思及江无昼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痕,神色凝重起来,“他离开陵德湖后,究竟发生了何事?说。” 岑熙潦草几笔收尾,写完了药方,才抬头道:“明知故问,不是你让那些人来追捕无昼哥的吗?我们一路东躲西藏,被逼进了荒山,又遭大雪围困……” 晌清欢敲敲桌子,道:“没让你掐头去尾。” 岑熙想了想,便从自己捡到琉璃坠开始讲起,隐去中间那段荒唐之事,简单道:“……我听见屋内起了争执,趁方怀远没注意,拿花瓶把他砸晕,然后带着无昼哥逃走了。我们逃到荒山,后来……你也都知道。” “你发誓所言句句为真?” “我发誓。” “那瓶药,拿出来给我瞧瞧。” “……你自己不也有,看什么看,装模作样。”岑熙嘀咕两声,不情不愿地将药瓶递了过去。 晌清欢接过,拇指缓缓摩挲过瓶身上的花纹,一言不发,半晌,才缓缓道:“我不曾对他下过毒,更没有说过要他死。” “跟我说也没有用。”岑熙小声道,“无昼哥伤心得很,都让我把那琉璃坠给扔了……哎,你去哪儿?” 晌清欢抓起药方,快步走出房间,关上门,道:“飞鸿,你找人去把这几张方子上的药材凑齐,天黑之前送到这里,不得耽搁。再回趟陵德湖,替我把那份解药取来。” “是。阁主还有何吩咐?” “我要……” 晌清欢终于压不住心底的暴怒,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把屋里的岑小大夫震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剑在鞘里铮铮作响,廊灯昏暗,细剑的鞘上竟隐隐泛起一层血光。 飞鸿用力吞了口唾沫。 “我要所有白云弟子统统滚出飞花阁,一个不留!”晌清欢似是一捧被血污了冰霜,眉间浮起浓重的戾色,恨得连牙都要咬碎,“还有那方怀远,狗都嫌的杂种,看我不活剥了他的皮!” 作者有话说: 端出一大盆陈年狗血 第66章 江无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年阳春三月,莺鸣绿柳。 彼时陵德湖尚未修筑长堤,湖面一望无际,波光粼粼。 他靠坐在岸旁的桃树下,手边摆着坛喝了一半的梅子酒,半阖着眼,在春日的暖阳里微醺着,飘飘然如坐云端,心里尚在盘算要不要弄一叶小舟去游湖。 忽见有人匆匆跑来,附耳道:“少阁主,有人在码头闹事。” “闹事?”江无昼抬了抬眼皮,不甚在意道,“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打出去。” “可那少年是来寻亲的。” “寻亲?寻谁?义父么?”江无昼笑了笑,顺手拂去衣摆上的几片桃花,拎起酒坛,“最近来寻亲的还真不少,个个说得天花乱坠,随便一戳就穿了。走,去瞧瞧。” “但今天这个像是真的,所以、所以兄弟们将他堵在了码头边上,没让他上船。” “哦?怎么个真法儿?” “他有飞花剑谱。”那人压低声音道,“据说,是阁主当年作为定情信物送出去的……” 江无昼脚步微顿,回过头,诧异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拦他?” “少阁主好生糊涂!老阁主已缠绵病榻三年有余,眼见就要……怎能在此时节外生枝?!” “大逆不道!”江无昼顿时拧起眉,挥袖轻斥道,“莫要再让我听见诸如此类的话!如果那少年不曾撒谎,我会带他去见义父。若他是个骗子——” 后来数年,夜深人静时,江无昼偶尔会想到:若那少年真是个骗子又如何? 其实也不打紧。 乌篷船悠悠靠岸,他刚一脚踏上潮湿的堤岸,便被数道凌厉惊人的剑气晃了眼。绞碎了的芦花漫天飘荡,少年穿梭其间,身姿如飞花轻盈,剑出似疾风骤雨,手法诡谲而轻快。 并非纯粹的飞花剑法,其中还掺杂了些别的招式,却依然能看出这少年不同凡响的天赋。 天生的剑客。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快得江无昼几乎不曾意识到,嘴角却已微微勾了起来。哪怕是个小骗子,也要想办法把人给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晌清欢。”少年收招,顺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冲他一挑眉,挑衅道,“你也是他们喊来的帮手?一起上吧。” “……” 好梦总是醒得很快。 屋内昏暗,唯有帐幔外的一豆烛光明明灭灭。 江无昼觉得喉咙有些干疼,偏了偏头,拂开垂落在手边的烟色轻纱,一眼便瞧见了在桌边忙忙碌碌的岑熙。 “……子熙,有水么?” “无昼哥!?你醒了!!”岑熙惊喜道,“有有,我这就去倒来!” 岑小大夫颠颠地跑去厨房倒了壶热水,正要上楼,却被人截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某恶棍阁主从自己手里取走了那壶水,转身进了江无昼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哦,还有个叫飞鸿的家伙立刻狗腿地守在了门边上。 这一主一仆着实可恶! 晌清欢一进屋,就看见抱着被子在发愣的江无昼。 -- 第98页 “醒了?”他倒了杯水递过去,“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江无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两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片刻之后,冷不丁出声道:“你怎么还在?” 晌清欢意外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阶下囚而已,不敢。”江无昼冷淡道,“我方才见到子熙了,他不该在这。” “是那小子自己死活不肯离开。”晌清欢见他还捏着杯子,伸手取走了放到一旁,顺势坐到床沿上,稍稍凑近了道,“所以那份解药,我便先给你服下了。白云派手里或许还有,已差人去问……” “给我?为何?”江无昼皱眉,有意避开他,往墙边挪了挪,“我中毒岂不正合你意?” “这次不是我。” “那么之前那次便是你了?” 晌清欢默了默,忽然发现两人之间似乎已是积重难返,更遑论当初还有个玄鸟横插一脚,害得他连解药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等了许久,见他始终不吭声,江无昼恹恹地垂下眼皮,轻叹一口气,道:“不知阁主打算如何处置我?” 晌清欢正想得出神,闻言迷茫了一瞬,下意识问道:“什么处置?” “平微州谁人不知我是飞花阁的叛徒,阁主何必还装傻充愣?”江无昼慢慢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大概比划了一个位置,透着心如死灰般的平淡,“胳膊上的这两刀,便是飞花阁人留下的。” “谁??”晌清欢一惊,“你可认得是谁?我分明下过令,不得伤你,哪个王八羔子给我在这儿阳奉阴违?!” 江无昼静静地看着他,直把他瞧得心慌起来:“无昼,我真的……” “你不曾下毒害我,也没有当我作叛徒,更没让人围追堵截我。”江无昼打断了他的话,眼角眉梢都挂满了讽刺,“所以,我这一身伤都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与阁主大人毫无关系。是么?” 晌清欢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觉得有点儿憋屈。 虽说是难辞其咎,但也不至于遭如此冷眼……吧?至少,以前无昼是绝不会这样给自己脸色看,怎么…… 他忽觉眼前这人变陌生起来。撕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藏在底下的某种他一直不愿面对的情绪。 那样冷漠、尖锐、直白,充满了排斥和抵触。 “你果然……”他喃喃道,“不喜欢我。” 江无昼撇开头:“你也没什么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 晌清欢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当年在陵德湖边,你第一次见我时就该明白,我回来意味着什么。为何还要装模作样笑盈盈地带我去见老阁主?这些年也一直装出百依百顺好脾气的模样,真不知道你这脸上贴了几层面具,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够了!”江无昼胃里又泛起隐隐的恶心,挡开他的手,忽觉有些悲凉,“真也好,假也罢,随你怎么想。我累了。” 晌清欢却不依不饶,追问道:“当年之事,你果真心里有怨?那为什么……” 他很想问一问,既然厌我、怨我,那为什么你对我的好看起来如此真心,好得令人心甘情愿陷进去? 江无昼却会错了意。 “我难道不能怨吗?我不该怨吗??”他终于忍不住愤怒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沙哑道,“晌清欢!你欺人太甚!你——” 江无昼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花,额上的伤口仿佛裂开般一阵阵钻心地疼,疼得他咬紧了牙,蜷缩在床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无昼?!” 晌清欢压根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手足无措,赶紧去门口把岑熙找来,又是把脉又是煎药,一时间忙乱得人仰马翻。 几番折腾下来,江无昼又沉沉昏睡过去。 岑熙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收拾好针包,扭头便对晌清欢怒目而视:“他伤病交加,需要静养,静养明不明白?我说阁主大人,你到底想怎样?” “我……”晌清欢是真觉得自己无辜,“我不过同他说了两句话。” “两句话就能把人气成这样,那阁主说话的本事可真不小。”岑熙恨不得让这屡屡惹祸的家伙原地消失无踪,可惜打又打不过,只能阴阳怪气一下,“无昼哥这么对你好,图什么?图你气他不够狠?” “……我也想知道。”晌清欢垂了眸子,头一回觉得如此茫然,“我想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想明白,他为何对我好。” 岑熙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 晌清欢瞥了眼身后熟睡的人,拽起岑熙往外走,道:“跟我来。” “你……你要干嘛!” “问你点儿事。” 晌阁主这架势哪像是问人,分明是要把人给吃了,吓得岑小大夫差点儿叫起来,死死抱住桌子腿不肯走:“你你、你答应过无昼哥,会放我走的。” “等解药一到,我便会放你离开。”晌清欢拎着他进了隔壁屋,往塌上一坐,搁起两条腿,认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也不讨喜那也不讨喜,总之就很惹人嫌?” 岑熙:“……” 岑熙小心地点了个头。 “那无昼他凭什么一直对我好?”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岑熙忽然十分想念迟鹤亭随身携带的五花八千奇百怪门的毒物,这不得给不知好歹的晌阁主整点? -- 第99页 许久,他才道:“无昼哥对你好,就是想对你好罢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晌清欢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天,换了个坐姿,意味深长道:“难怪你会讨他喜欢。” 岑小大夫瞬间汗毛倒竖,开始思考如果喊救命会不会有人听见。 晌清欢也没真想把人怎样,见他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由好笑道:“怕什么,既然你从方怀远手里救下了无昼,便是对飞花阁有恩,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岑熙闻言,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只见那双常年写满冷漠与不耐烦的眸子里,竟多了一分若有若无淡淡的温柔。 这分温柔是给谁的,不言而喻。但岑熙更不明白了:“我瞧着阁主也不像薄情寡义之人,无昼哥又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之间为何会闹到这种地步?” 晌清欢微怔,长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你知道他以前是老阁主收养的义子么?” “哦,我知道,你们争抢过阁主之位。不会吧,无昼哥若是介怀此事,怎么可能还会对你这般好?” “不,不是。”晌清欢神色迟疑,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不得不逼着自己细细去回忆这尘封的过往,“我那便宜老爹早年风流成性,后来身体有恙,收养义子不过是无奈之举。所以……我回来之后,无昼便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心病?” “心病需除。可惜在当时,无昼已是平微州里颇有名望的飞花阁少阁主。”晌清欢闭了闭眼,“于是,那老家伙就把他毁了。” 作者有话说: 阁主对无昼的感情很复杂,背景也很复杂……写得有点胃痛,下一章转场写写另外两个宝贝疙瘩吧 第67章 岑熙呆若木鸡。 他忽然惶恐起来,这等秘辛是自己能听的???听完之后不会要命吧? “按道理说,他是我那便宜老爹的义子,又比我大上几岁,我该称他一声兄长。”晌清欢瞧他实在紧张,坐如针毡,便让人端了些果脯糕点进来,算是安抚一下,又继续道,“那日无昼带着我去了清兰院,便宜老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激动得老泪纵横,末了才想起来说了句,那是你师兄。” 岑熙咬着块梅子果脯,一时没转过弯来:“师兄?为什么?” “当时我也没明白,但无昼大概是懂了的。”晌清欢慢慢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喊了我一声师弟。自那以后,他再不曾唤过老阁主义父。” “……太过分了。”岑熙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过河拆桥,不对……不是,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将骨肉血亲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回陵德湖不过半日,就已经将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无昼比了下去。” 岑熙忽然觉得这梅子果脯很酸,酸得他皱起眉头,愤愤不平道:“这样对无昼哥实在是太过分了。” “那只是个开始。我将飞花剑谱的真迹交还之后,没多久就从便宜爹那里得到一份摹本。”思及此事,晌清欢忍不住冷笑起来,“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分明就是无昼的字迹,当我瞎么?即便那是最好的摹本,难道就不能请人照着真迹再临摹一份?” 岑熙“啊”一声,道:“他从无昼哥手里拿了摹本给你?这般明着的偏心,不怕出事?” “谁知道那便宜老爹怎么想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拿着剑谱去找无昼,找了很久才在湖边的一棵树下找到了他。你知道无昼怎么跟我说?他说自己天赋不足,练不好这飞花剑,摹本留在他那儿也是无用。”晌清欢啐道,“放屁!” 岑熙差点被啐到,赶紧埋头吃果脯,省得一个不慎点炸了在暴怒边缘的恶棍阁主。 “诸如此类的事不断发生,有我知道的,也有更多我不知道。后来,无昼不再练飞花剑,开始研习其他旁门左道。他步步忍让,一退再退,从风光无限的少阁主退成了如影子般的白衣无面。那老家伙还不肯罢休,终于暗地里对他下了杀手。” “然后被迟兄给救了?”岑熙有点明白过来,“既然老阁主对你偏宠有加,那你怎么不拦着点?” “……”晌清欢被问了个哑口无言,许久才低声道,“当时我若能看得那么清,跟无昼的关系也不会僵到如今的地步了。” 岑熙一口气没上来:“所以你还助纣为虐了???” “我初来乍到,既不想得罪我那便宜爹,也不想害了无昼,便在那袖手旁观。可后来老阁主做得太过火,我怕他恨我。” “可不是。”岑熙摇头愤慨道,“要是我,早气得拍拍屁股走人了!再不济也得给你使点儿绊子,弄点苦头吃。” “不管老阁主怎么做,无昼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我关系不大。”晌清欢垂着眸子,满是迷茫,“他太好了,我又开始怕,怕那些琐碎细致、无处不在的好意都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保护自己的一副面具。” 岑熙:“……?” 岑小大夫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个什么法儿来,道:“所以你经常跟无昼哥吵架,就是想看他哪天忍不下去跟你撕破脸皮?恕我直言阁主,是病得治。” 晌清欢:“你能治?” “这是心病。”岑熙连连摆手,“只要你一天还心存疑虑,便一天好不了。” -- 第100页 “我知道。”大约是觉得说出来舒服多了,晌清欢心情不错,又让人把空了的点心碟子加满,推到他跟前,“再吃点?” “……”岑熙诚恳道,“再吃点我也治不了。” 阁主大人沉默了。 他一沉默岑熙就瘆得慌,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两片李子脯,道:“那现在无昼哥不理你了,你怎么想?” 晌清欢盯着那只粗糙的黑陶茶壶,直到壶嘴里冒着的一丝丝热气彻底消散,终于苦笑起来,轻声道:“哪怕他只是用一张假面敷衍我,也比如今这样明晃晃地讨厌要好。” “啊?” “就是说,我后悔了。” 平微州的骚乱尚未完全平息,世外桃源般的藏书楼里也不安生。 自那日起,迟鹤亭的状态便不太对劲了。 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反复惊醒,醒了就抱着顾渺不肯撒手;白天光盯着顾渺愣神,一愣就是大半天,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在迟某人又一次切菜割伤手,烧水烫破皮后,顾渺终于坐不住了。 藏书楼里没有存放记载裴家家规的卷宗,他便前去废墟找寻那些遗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想以此向迟鹤亭证明自己背上并没有什么宝图。 顾美人偷偷将寻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杂物堆里,谁料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字都糊成团了。唔,火盆不够旺,我……” 顾渺急得扑了上去:“那不是破烂,阿迟!阿迟——” “嗷!三水,你这一急就咬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迟鹤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那两本破书捡回来,“就……就边沿燎黑了些,没事。” 顾渺趴在他肩上,瞅着那两本黑乎乎的手札,委屈得不行:“这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嗯?这书里写着什么?” “关于裴家的。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清了,但拼拼凑凑多少能猜出来一点。”顾渺嘟囔道,“我觉得我身上没有宝图,但你好像很担心。” 乾坤宝图。 迟鹤亭心一下子收紧了,偏头去看他:“三水。” “阿迟,你会修复损坏的旧书么?”顾渺浑然不觉,就着背后环抱的姿势亲昵地蹭了蹭,稍微探出一点身子,随手翻开其中一本,“你看,这个守图人,大概指的就是乾坤宝图?后面还说了什么大婚、叛族……” 迟鹤亭被蹭得心软,拍了拍他的手腕让他别乱动,却又得到一个撒娇似的轻吻,终于无奈道:“我会试着修修看,修不好拉倒。但你不能再一个人偷偷溜去废墟,那地方玄宗知道,可能会有危险。” “好。” 半个月后,迟鹤亭勉勉强强修复完了大半的内容,虽不完全,粗略读过之后,也足以令他震惊不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说是裴家家主之位向来由女子继承,继位之前,需在族中挑选出一名心仪男子作为守图人,大婚当日喂他服下迷药,送入洞房,按照上任家主的指点教导,在其背上绘制乾坤宝图。大婚之后,守图人终生不得踏出内院半步,不得与任何人有染,不忠不洁则形同叛族,剥去背上的宝图后再扔进十万里大山自生自灭。 若是上任家主不幸没能生下个女孩儿,便会在旁系中挑选一个出来继承家业,与作为守图人的嫡子完婚。 顾渺磕开一枚松子,若有所思道:“难怪我爹娘那会儿吵得那么厉害,我以为我只是不能当家主,没想到还得被关一辈子。” “我记得你爹不是裴家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能接受?” “有什么不好接受的?”顾渺看了他一眼,“小时候我不明白,后来到外面才知道,原来世间遭受这等不公待遇的,大多是女子而非男子,世人却漠然,皆因向来如此。既然这样,裴家自创立以来便是这样的规矩,何尝不是向来如此?又何来荒唐一说?” 迟鹤亭琢磨琢磨,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无从辩驳。 “世人如何想,我便如何说。很久以前,你问过我,这算不算人云亦云。”顾渺剥了颗松子塞进他嘴里,笑起来,“现在我告诉你,阿迟,我自小见到的东西便与人不同,随便说出去一样都是惊世骇俗,任谁来了都能论上几句,所以懒得多费口舌罢了。” 喷香的松子顿时有些索然无味,迟鹤亭不满道:“以前你从不与我说这些,是因为懒得多费口舌?” “你嘛,”顾渺想了想,很有良心地安慰道,“我只是怕吓走了你。” 迟鹤亭:“……哼。” 顾渺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我作为嫡子,宝图应当是在我背上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迟某人立刻焉了:“嗯,是吧。” “画就画了,何必为一幅宝图担心成这样?寻常人又近不得我身。” “嗯。” 见他还是没什么精神,顾渺略一沉吟,伸手解开发绳,撩了把额前的碎发,凑到他耳边轻呵一口气,道:“还是说,你也想看看?若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嗯……嗯????” 迟鹤亭一把捏碎了手里的松子,浑身的血液轰轰往头上涌,仿佛被雷劈了般,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第68章 木屋里一片死寂。 唯有花崽打了一声呼噜,在炭火盆旁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 第101页 许久,迟某人才发出一丝惊慌失措的微弱声音:“我、我我我……”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爬起来就想跑。 一回生二回熟,顾渺经验丰富地迅速起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顺势把人扑倒在地,用力按住道:“往哪跑???” 迟某人临阵脱逃失败,在他手底下蹦得活像条鱼:“放放放开……” “阿迟,我既然把你带来了这里,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你手上,不想瞒你什么。”顾渺去看他的眼睛,却被躲了过去,心中蓦地失落起来,“可……你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迟鹤亭立刻不蹦跶了。 他回过头来,有些犹豫地对上了顾渺的眸子。那里头似是藏了一整条星河,亮亮的,却又碎得令人心疼。 “三水,听我说。”迟鹤亭不得不缴械投降,伸手勾住将他的肩膀轻轻往下一按,鼻尖相抵,气息缠绵,在不分彼此的暧昧中,低声坦白道,“我机缘巧合之下曾见过你的未来,绝望痛苦,看不到一点出路。而我本该在……却不在你身边。” 地上铺着软毯,顾渺只愣了一瞬,便顺着他的胳膊侧躺下来,捞过趴在一旁的花崽撸了两把,不甚在意道:“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三水。” “嗯?” “若有一天,我把你忘了怎么办?” 顾渺脱口道:“那便再认识一次。反正我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说罢,他又怔怔起来,抱着花崽一骨碌爬起身,困惑地捏了捏猫猫耳朵,转过头忐忑地望向迟鹤亭:“阿迟……” 迟鹤亭压根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四肢百骸俱凉,仿佛连同着被击穿的侥幸钉死在地上,眼睛一瞬红了起来。 顾渺惶惶不安地抱着小狸花,眼神迷茫,正努力思索这念头从何而来,猝不及防之下被猛地搂进怀里,那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揉碎。迟鹤亭伏在他肩头,整个人剧烈颤抖着,分明只是几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却仿佛含着撕心裂肺般的哀恸。 顾渺慌了。 他不晓得为什么阿迟会哭得那么伤心,也弄不明白自己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觉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不知从何劝起,只得由他抱着哭去。 过了许久,等到那闷闷的呜咽彻底消失后,他才小心翼翼道:“阿迟。” 迟某人哭累了,埋在他颈窝里不想起来,闷闷道:“嗯?” “我饿了。” “……”迟鹤亭慢慢抬起头来,顶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了他半晌,忽然用力一捏他的脸颊,“多吃点,会长心眼儿吗?!” “哎哟……阿次……疼……” “顾三水你给我记着!要是我哪天把你忘了,你给我有多远跑多远!别想着来玄宗找我,听、见、没、有?!” 顾渺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疯,捂着脸委屈道:“可……” 迟鹤亭瞪圆了眼睛:“没有可是!” “但是……” “也没有但是!” “谁让我喜欢你啊,阿迟。” 迟鹤亭呆愣在原地,鼻子一酸,心底藏着的种种过往终成了绕不开的线,曲曲折折蜿蜿蜒蜒,其中一头系在顾渺身上成了个死结。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逃也似的准备去厨房生火做饭。 然后袖子又被拉住了。 “……你不是饿吗?” “也不是很饿。”顾渺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先把话说清楚再走。” 迟鹤亭装傻:“什么?” “乾坤宝图,你到底要不要看?” “不、不急吧,早饭还没着落……” 迟某人顾左右而言他,却见顾渺眼里的光倏地暗淡下去,慢慢松了手,低声道:“嗯。” 迟鹤亭缓缓收敛了笑意,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上辈子那是上辈子的事情,自己在这儿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心里念着的是为他好,却把人的心都伤透了。既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顾渺正说不上来的委屈,一抬头就看见迟鹤亭把花崽扔出了门,还“砰”一声关紧了。 “阿迟?你不是去……做饭、嗯……” 迟鹤亭揪着他的衣襟便吻了上来。 两人纠缠着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衣服凌乱地散了一地,顾渺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眼尾淡红的蝴蝶印记沾了泪水,几乎要跟泛起的情/欲嫣红融为一体。 “阿迟……啊……啊嗯……” “别怕。”迟鹤亭含住他胸前的茱萸,轻轻舔舐了一圈,抬起头,嗓音沙哑道,“三水,别怕。” …… 喁喁情话里逐渐夹杂了些断断续续的哭腔,到后来又成了一声更甚一声婉转的轻哼,伴着急颤喘息的鼻音,猫尾似的挠着人心。 花崽在门口孤独地蹲了大半个晚上,最后怏怏离开,钻去马厩里凑合了一夜。 这天坑院落里的温泉是相当实用了。 迟鹤亭抱着昏昏欲睡的顾渺回到木屋,给他裹上毯子,把油灯捻亮了些,小心地将他肩上的毯子扒拉下去一些,露出背后漂亮的奇异字符。 裴家独创的文字表述简洁,含义丰富,当初破译时还费了他不少气力。 迟鹤亭铺开皮纸,只粗粗瞄了两眼,提笔便是行云流水地一气呵成。这些字符仿佛早已印刻在脑子里,稍加提点便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挤挤挨挨地落在纸上。 -- 第102页 唯有写到最后一行时,他稍稍停顿了些许。 这是方鸿轩私藏下来的最后一条线索。 迟鹤亭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去解读,搁下笔准备先去睡个觉。冷不丁的,旁边本该熟睡的人裹着毯子蹭蹭蹭挪了过来,睡眼惺忪地从他怀里爬起来,探头探脑道:“阿迟,我也要看……嘶。” 迟鹤亭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住换了个姿势,温温柔柔地把人圈进臂弯里,腾出一只手去揉他的腰:“怎么不睡?” 不碰还好,被这么一揉,顾美人差点哭出来。 他本来就困得要命,靠一点好奇硬撑着睁开眼,浑身上下都跟被碾过似的酸疼,碰都碰不得,偏偏某人还来招惹。 顾渺想也不想,张嘴就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迟某人今晚吃到了大甜头,自然也不介意被多啃几口,甚至还有几分纵容,只哭笑不得道:“三水,三水,你下嘴轻点儿,再重要出血了。” 顾渺不情不愿地松了嘴,趴在他怀里,哼哼唧唧了半天,道:“饿。” “想吃什么?” “中午的燕麦粥还有吗?” 迟鹤亭把他抱回到床上,去厨房热了碗粥,顺手蒸了两块豌豆黄当点心,一起端了过来。 顾渺吃饱喝足,又抱怨了一小会儿某人毫无节制害得他腰酸背痛睡不着觉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 不知为何醒得很早而且精神抖擞的顾渺把迟某人从床上挖起来,拎着那张宝图皮纸,认真问道:“你看得懂吗?” “差不多能看明白,吃过早饭跟你细说。”迟鹤亭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我再睡会儿。你很闲的话,叉点草,去把马喂了。” 顾渺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喂马。” “……”顾美人干脆利索地把被子给他掀了,理直气壮道,“我腰疼,你让我干这个?!” “嘶——好冷!三水,别闹了,快还我!”迟某人眼睛都没睁开,爬起来就去追满屋乱跑的被子,最后把他连人带被一块儿扛回床上,用胳膊圈住了道,“你掀我被子的时候可不像是腰疼。” 顾美人被八爪鱼似的抱着,眉头皱得愈发紧锁:“可是真的疼。” “我给你揉揉?” “不,不……不要!唔……”顾渺下意识地躲了躲,却发现这揉捏比起昨日来舒服不少。 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后腰穴道上按着,微微发热,还有些酥麻酥痒,浑身的那点酸劲都开始消了下去,十分熨帖。两下捏过之后,他便窝在迟鹤亭怀里不肯动了。 迟鹤亭认认真真替他按摩了许久,见他似乎要睡过去,便放缓了劲道,想跟着再补个回笼觉。忽然听他迷迷糊糊唤道:“阿迟。” “嗯?” “今晚还要。” 迟鹤亭:“?” 迟鹤亭:“没有了。” 顾渺倏地睁开眼,道:“为什么?你不行?” “三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迟鹤亭低头,往他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在情/事上太容易受伤。昨夜属实不易,先养个几日再说。” “可昨夜你也没有很轻。” “那已是留了十二分的情了。”迟鹤亭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好笑道,“不然还能让你一大早来祸祸人?” 顾渺不吭声了。 仔细回想了一番当时的情景,自己好像只要稍微哼哼两句疼,那力道便会缓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阿迟说得好像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没错。 “……那我饿了。”顾美人皱着鼻子,推了推他,“想吃你包的小馄饨。” “三水——再睡会儿——” 最终迟某人还是没有睡到这个懒觉。 热气腾腾的金黄汤底上浮着满满的薄皮馄饨,薄得能透出里头微白的馅料,出锅后又撒了几粒翠绿葱花作点缀,端上桌来,光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迟鹤亭倒不是很饿,一门心思想着昨夜临摹下来的那张皮纸,只潦草吃了两口,开始认真研究皮纸上的字符。最后一行的意思并不难懂,有两个词比较陌生,估摸着是摧魂水煞真正的名字和另一样神秘之物。 “此物无解……唯有在中毒之前,打开乾坤锁,服下里头的……什么东西,此后可使……”句末这两个符号的组合起来的意思非常多,迟鹤亭拧着眉,琢磨半晌,才迟疑道,“……可万物不侵?不对,应当是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顾渺吃完了自己的,顺手端过他那碗继续吃,“说的不就是我么?” 迟鹤亭一怔,猛地抬头望向他。 作者有话说: 夜光宝图还没写完(顶锅盖逃走) 会在下一章节发布之前放去大眼仔那里,门牌号:是菌子不是狐狸 第69章 顾渺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恼了,赶紧把碗推回去,道:“你吃,我再去盛一碗。” “三水,你仔细想一想。像你这般百毒不侵的体质,真是那些不入流的黑巫能炼出来的?”迟鹤亭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我早就觉得奇怪,你体内的毒虽环环相克,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在这之前,必定有个一开始就能够保住你小命的东西。” “你是说,我曾服用了乾坤锁里的东西?”顾渺茫然,“可我连乾坤锁都没见过。” -- 第103页 迟鹤亭略一沉吟,道:“那你娘呢?她是裴家家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乾坤洞窟。况且打开乾坤锁并不难,外头设置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机关都是障眼法,只需要在正确位置滴入一滴血便可。她完全有能力在毒雾蔓延以前,开启乾坤锁,服下神秘之物并带走剩余的东西。” “可是我娘为何要进入乾坤洞窟,取走裴家代代守护的东西?” “兴许是她察觉到了某种危机。”迟鹤亭道,“三水,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顾渺若有所思地盯着沉浮的馄饨,须臾,迟疑道:“我不太清楚。但玄宗围剿山庄那日,我躲在机关墙背后,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说什么了?” “说我娘一介女子竟如此勇猛,与众黑巫厮杀了一天一夜,不见颓势。”顾渺低低道,“其实那天,裴家大半的人都因水源中毒,只能靠着防御机关勉励支撑。但我娘却没事,我也没有事……你不提这个,我还没往别处想。” “看来裴家当时的确遇到了什么危机,极有可能会暴露藏身之所,引来黑巫。”迟鹤亭一拍巴掌,“所以她才会把主意打到乾坤锁里的神秘之物头上!若是裴家人人百毒不侵,那足以将玄宗打个措手不及。但她不曾想到,神秘之物数量少之又少,也没有留下制作的方法。一切都说得通了!” “裴家的危机——” “可惜你那时太小了,察觉不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迟鹤亭颇为遗憾道,“不然捋一捋说不定能找出害裴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顾渺忽然道,神色异常复杂,“我一直都清楚是谁害得裴家灭门。” 迟鹤亭意外道:“哦?是谁?后来你去找他报仇了么?” “是我爹。” 迟鹤亭:“?” 迟某人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问道:“是谁???” 顾渺撇过头去。 一个不慎便揭了个这么大的疤,迟鹤亭赶紧打岔道:“那什么,锅里还有些馄饨,我、我去盛出来。” “没事。”顾渺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莫非是…… 迟鹤亭更小心了,只瞅了瞅他,努力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安慰。 顾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手支着下巴,竟笑起来:“不是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不不对,也不好……” 接下来顾渺一句话直接把他震没声儿了:“山庄被围那日,我娘半个字也没说,一剑结果了他,之后便出门迎战去了。当时我就在一旁,差点被吓死。” 迟某人彻底傻眼了。 不晓得是不是裴家的人都这么彪悍,还是这位家主格外地卓尔不群,行事之果敢直令他瞠目结舌。 顾渺压根没觉得有何不妥,继续道:“临出门前,我娘还唤来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让他带着我藏进机关墙里,一定要平安躲过这场祸事。” 迟鹤亭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是守图人?那确实该同你一块儿躲起来。” “大概吧。”顾渺垂着眸,细细回忆道,“机关墙里很暗,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只记得笑起来很温柔,温柔得像玉龙山脉难得一见的融雪暖春。他陪了我很久,还让我在他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要从机关墙里出来。虽然到最后,他也没能回来。” “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开?”迟鹤亭不解道,“身为守图人,他就不怕被玄宗抓走?” “……因为有人在外面喊,我娘跟当时的玄宗宗主同归于尽了,还重伤了少宗主,玄宗损伤惨重,准备撤离。”顾渺不太确定道,“我记得,他忽然间就慌了起来,比我还要惊慌许多,低念了一声我娘的小名。阿迟,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娘?” 迟鹤亭眼神呆滞道:“也许。” 这不是废话么。 他现在打心底里对上任裴家家主感到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各种方面的敬佩。 单单杀了玄宗宗主这一条,便让他恨不得求这位彪悍的姑奶奶给自己托梦传授点经验。 “难怪方鸿轩手里有你娘的画像,原来是他爹和他大哥都栽了,所以才千方百计想弄清楚仇人到底长什么样。”迟某人回过神来,嘴角都快笑到耳根了,幸灾乐祸道,“家主大人神勇非凡,实乃吾辈之典范!” “大哥?”顾渺顺手摸来桌上倒覆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香茶,“他还有大哥?” “自然是有的,不然哪来的侄子。当年重伤不治的少宗主就是他哥,他俩长得有八分像,方鸿轩很快便取而代之,抹去了那个兄长的存在。不过,整个玄宗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事。”迟鹤亭一挑眉,略显得意道,“我就是那知道内情的少数人之一。” 顾渺失笑:“嗯,真厉害。” “话又说回来,如今的乾坤锁就是个空壳,阙月山那些人还被蒙在鼓里,拼命争来抢去的,真是可悲。”迟鹤亭感叹道,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被那空壳锁骗进去惨死的一员,“方鸿轩那老东西也是,费尽心机折腾个空屁,活该。” “外头那些纷纷扰扰何必理会。”顾渺弯起眼睛,那双眸子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余留下来的媚意,只盈盈一笑便将迟某人迷得找不到南北,“阿迟,我们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好不好?” “好。” 但是这俩人凑一块儿,柔情似水缠绵悱恻的平静日子过不了两天,又鸡飞狗跳起来。 -- 第104页 “顾三水!!!” 顾渺抱着花崽在前头疯狂逃窜,绕着木屋上蹿下跳;迟鹤亭在后头拎着野鸡毛掸子追,气得头发倒竖:“你你你逗猫就逗猫,还因为逗猫忘了关水!忘了关就忘了关吧,还把粮仓的门打开了!开了就开了吧,我上回叮嘱过你要把盐放里面,你居然丢在门口!!!全、泡、没、了!!!” 顾渺娴熟地闪避着攻势,乱棍底下过片叶不沾身,嘴里却叫得比真还真:“阿迟!阿迟我错了,别打了,我去买点盐回来……阿迟!哎哟,好痛,掸子要抽断了!” 迟某人追打累了,停住脚步,扶着腰气喘吁吁骂道:“滚过来!” 顾渺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地挪到了他跟前,试图混过去:“阿迟,别生气——” 迟鹤亭摸了两把顺滑鲜亮的野鸡毛,眼珠一转,话里有话道:“我很久没有收到无昼的信了。” “肯定全积攒在飞花阁联络点,我顺道替你去取……” “不用。”迟鹤亭飞快打断道,“我亲自去,不劳烦您老人家。” 顾渺:“?” 顾美人突然反应过来,道:“什么生气,原来你是想自己出去!” “哪里的话,我是怕你认不得路,回不来。”迟鹤亭笑眯眯道,“进出的山路还是我比较熟一些。” “不……” “哦?是谁让一整袋盐都泡了水?” 顾渺败下阵来。 迟鹤亭如愿以偿地牵出一匹小毛驴,披上斗篷,沿着玉龙山脉里的蜿蜒小道走了几天,顺利到达了阙月山脚下的镇子里。 他确实惦记着江无昼那边的消息,刚一进镇,便直奔飞花阁的联络点,不想却在街口被个陌生人拦住了。 他眼神一沉,缓缓握住别在后腰上的弯刀柄,冷冷道:“你是?” 那伙计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盯着他仔细比对了一番,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爷,俺可等了你好几个月啊!” 迟鹤亭:“???” 迟鹤亭:“限你三句话内把事情说清楚。” “爷,俺是送镖的,有个小兄弟花重金托我们镖局送来一封信,偏偏又不说清楚地方,只说在这个草药铺子门口守着。”那人抹了把眼泪,“实在是太久了,一直没能等到爷。镖头没法,就留了俺一个人等着。再过几日盘缠花完,俺也得回平微州去了。” “平微州来的信?”迟鹤亭皱眉,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那汉子,“为何要镖局送来?” “这……俺也不清楚。哦对了,托镖的岑小兄弟说……说什么来着……”那汉子抓耳挠腮许久,才想起来,“他说,只要告诉爷一声,平微州的友人有难,就明白了……” 迟鹤亭伸出手,打断道:“信呢?” “在在,在这儿呢。” 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微变,随手扔给那人一锭银子,道:“辛苦。” 待那人走后,迟鹤亭瞥了眼不远处的草药铺子,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江无昼成了飞花阁叛徒,下落不明……跟前世如出一辙,只是发生得未免也太早了些。若他记得不错,同年赤蝶在长恨崖伏诛,本该是乾坤洞窟现世第五年才对。 而如今才过去一年。 信里所说皆是数月之前,而今的局势,还需打探一番。 拜乾坤洞窟所赐,这镇子江湖人士云集,破旧的小茶馆也勉强成了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迟鹤亭只花了几枚铜板,便轻易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店小二捧着铜板笑颜逐开,讲得更是起劲,唾沫横飞,恨不得将平微州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说个遍。 迟鹤亭听罢,半天没吭声,又赏了小二一些钱,让他替自己买两坛酒,又要了碟花生米,靠坐在窗边,小口闷着酒,眉间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与哀伤。 ……这一世还是错过了救下他的机会。 上辈子那会儿自己因受伤昏迷,待到醒来后,连给他收尸都没能赶上,荒郊野坟地里根本分不出哪块骨头是谁的,只能凑活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时节祭拜祭拜。 这回是死在了逃亡途中……但也比被捉回去处刑好上一些,至少还能有个全尸。 迟鹤亭越喝越觉得烦闷。 若自己没有提前说破方怀远的真正身份,无昼或许就不会那么早地怀疑到白云派头上,也不会跟晌清欢撕破脸,更不会恰好在自己和三水进入玉龙山脉时出了事。 晌清欢。 当初就不该给无昼什么解药,直接一瓶剧毒送这有眼无珠的家伙归西才对。 他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起身离开茶楼。 必须要去一趟平微州。 不过还得先回藏书楼跟顾渺说上一声,免得他担忧。 迟鹤亭正在马厩里解小毛驴的缰绳,忽然听见耳后传来尖细的破空之声,微微一侧身,躲过那枚沾了毒的飞镖。 “谁?!” “玄鸟大人,别来无恙。”白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双手负在背后,不紧不慢道,“大人几个月前走得好生匆忙,我后来带人找遍了阙月山也没能见到大人的踪影。宗主震怒,命我在此等候,定要找机会将大人‘请’回辛安道。” “回去个屁……”迟鹤亭当机立断抽出弯刀,却被某种熟悉的味道冲得一个踉跄。他暗道一声糟糕,赶紧拿袖子掩住口鼻,可惜为时已晚。 -- 第105页 马厩里不知何时充满了一股格外甜腻的香味,仿佛一朵流淌着花蜜的捕蝇草,诱使迷途的飞虫深入其中——再吞吃得连渣也不剩。 第70章 白雪覆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着。 岑熙抱着手炉,紧紧挨在江无昼身边,有些不安道:“哥,你真要回陵德湖?” 江无昼面带苍白,裹在柔软的裘皮大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重病初愈的虚弱。他伸手摸了下岑熙脸颊两侧血痂剥落后的淡粉新肉,眼中染上一丝淡淡的忧虑,道:“那里是非多,等到了渡口,你便走吧。” “这怎么能行,迟兄托给你保管的那些书啊手札啊都还在陵德湖呢,走了我上哪去看?”岑熙嘟哝道,“再说,我不放心,得陪着哥。” 鬼知道晌清欢又会惹出什么祸来。 就在前几日,阁主大人凭自己那张破嘴,险些将人逼得伤势复发。若非自己闯进去得及时,怕不是吃两帖药就能简单了事了。饶是如此,江无昼还是被逼得吐血昏迷,不得不迟了两日才上路。 “对如今的我来说,也只有陵德湖安全一些。” “可晌清欢……” “不知者不罪。”江无昼顿了顿,转过头来,问道,“子熙,你没告诉他,是吧?” 岑熙心虚地撇开头:“……没告诉。”个屁。 几日前,屋里吵得那叫一个激烈,把躲在墙根偷听的岑小大夫吓得一愣一愣的。 “很不错,白衣无面一死,谣言自然不算谣言了。好一个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江无昼冷冰冰道,“既然阁主想这么做,那我也无话可说。” “你之前被白云派盯得死死的,不便行动,换个身份而已,有何不可?” “白云派也好,飞花阁也罢,被谁盯上都一样。难不成你会放我走?” 晌清欢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显然已是忍耐到了极限:“除了陵德湖,你还能去哪!?” “除了陵德湖,我哪里去不得?”江无昼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既然阁主宽宏大量,没打算问我的罪,也除了我在飞花阁里的身份,为何还要将我带回陵德湖?当初我执意要留下时,你日夜猜疑,如今得偿所愿,岂不甚好?” 晌清欢一时语塞。 听屋里好半天没动静,岑熙琢磨着这场架是不是快要吵完了,不想里头又传出桌椅碰撞还有拉扯纠缠的声音。 下一瞬,门忽然向两侧弹开,狠狠摔在墙上,稀里哗啦震天响,墙皮都剐蹭掉一层。 岑熙还以为自己偷听被抓包了,当下腿一软,抱住脑袋就要讨饶。 晌清欢压根没瞧见他,只是用力拽着江无昼的袖子,快步穿过一段长廊,强行将人拖进了另一间屋子。 “晌清欢!你……放开!” 身后的门被晌清欢一脚带上,震得门框落下几粒灰。江无昼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带自己来这里。 这屋子里的摆设平平无奇,最显眼的便是屏风后面放着的一张矮桌,一面铜镜,以及……满满一桌的瓶瓶罐罐。 江无昼立刻白了脸色。 他几乎本能地转身就逃,想要夺门而出,却被晌清欢一把按住,不解道:“你怕什么?” “我不想再碰这些东西!” “明日便要启程回去了,你准备一下,替新身份想个模样。”晌清欢以为他只是跟自己闹别扭,没太在意,不容拒绝地把人拉到桌边,掀开一只木盒道,“这些都是我特意命人从陵德湖搬过来的,想必是你用惯了的东西。人皮面具我也让他们拿了两张过来,别画太寒碜了,我可不想成天对着个丑东西……” “晌清欢!”江无昼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拼命挣脱了钳制,踉跄着后退,撞上了身后的屏风,面色惨白道,“我……不会再易容了……” 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用力抓着屏风的木框,捂着胸口干呕几声,面露痛苦之色。 晌清欢一愣:“无昼?”就是再迟钝,他也瞧出有些不对劲了,想起身去扶一把,却不料袖子勾带到了一盒脂粉,紧跟着接连打翻了好几样东西,最后连盒带盖一块儿滚下了桌。 瓷器碎裂的声音如惊雷在地板上炸裂,粉末里混杂的香料味四散开来,倾倒乱流的液体滴滴答答,混乱得宛如那日噩梦重现。 江无昼脑子里的那根弦“铮”一声绷断,彻底被记忆中的恐惧攫住,嘶声道:“别碰我!!!” 晌清欢人没扶到,还被撞开了。 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冷待,惊得目瞪口呆:“你……” 岑熙在门外听见这不寻常的动静,当即慌了,连滚带爬冲进屋子,拦在了江无昼身前,厉声道:“你别碰他!退远点!没事的哥……哥?!” 岑小大夫一回头,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一把抱住瘫软下去的江无昼,指尖碰了碰他嘴角溢出来的血丝,颤声道:“无昼哥,你、你别吓我……” 江无昼只觉头痛欲裂,喉头腥甜,闭着眼在他怀里靠了许久,呼吸渐渐平缓,勉强压下心里那丝惧意后,才低低道:“不碍事。子熙,你陪我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嗯。” 离开前,岑熙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只见晌清欢茫然地站在满地狼藉里,一副想上前帮忙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 第106页 岑熙不由生出了一丁点儿同情。 回到卧房,江无昼很快便睡下了。岑小大夫悄悄摸摸退出房间,还没来得及转身,肩头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哇!” “嘘——”晌清欢赶紧捂住他的嘴,“怎么稍微碰着磕着点儿就乱嚷嚷。跟我来,有事要问你。” 岑熙知道他要问什么,踌躇片刻,跟着他进了隔壁屋,小声道:“无昼哥不让我说。” “那便由他带着这块心病?”晌清欢关上门,眼底冷意翻涌,“当年之事我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如今追悔莫及。这次我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被毁了。回答我,方怀远对他做了什么?” 岑熙缩了缩脖子:“他不想让你知道。” “所以我问的是你。”晌清欢转过身,轻抬眉梢,“岑小大夫,你可知无昼为练就这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吃了多少苦头?怎能任由方怀远把它毁去?” “……” “继少阁主之后,他连白衣无面也做不成了,不觉得可惜么?”晌清欢放缓了口气,那双漂亮眸子里泛着波光,好似雪水潺潺,“无昼是我师兄,我想帮他一把。” 岑熙咬了咬唇,道:“可这两个身份,都是因你而消失的。” 这回轮到晌清欢无话可说了。 “你会替他恢复白衣无面的身份吗?”岑熙抬头,眼里冒出一点小小的希冀,“如果你答应,我就告诉你。” 晌清欢犹豫片刻,才慎重开口道:“可以。” 虽说他很想对外宣称白衣无面已死,然后将无昼在清兰院里藏个几年,再随便找个清白身份放出去,但眼下显然还是从岑熙口中问出心病所在更要紧些。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飞鸿不晓得自家阁主跟那个小大夫关在屋里神神秘秘说了什么,只是当晚便接到命令,要他调动飞花阁在平微州的所有明暗势力,直接围了白云派。 消息传开,一石激起千层浪,平微州彻底乱了。 这些,江无昼自然是不知道的。 晌清欢什么也没说,也没再逼他易容,随随便便备了一顶帷帽,将人塞在马车里带回了陵德湖。 马车晃得人倦意丛生。 江无昼叫醒昏昏欲睡的岑熙,道:“我想给鹤亭送封信,不然晌清欢散布出去的那些假消息,可能会惹来误会。子熙,你替我……” 话音未落,马车便停了下来。 晌清欢肩上带着几片雪花,一掀车帘,钻进来道:“何必麻烦这小子?阙月山又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放心,我会让那边联络点的人想办法将消息送到。” “不劳烦阁主。” “举手之劳而已。”晌清欢假装没听出话里的疏远,“饿不饿?吃些东西再走。” “不饿。” “那岑小大夫总该饿了,是不是?” 岑熙收到充满威胁的眼神,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赶紧接过晌清欢手里的点心,道:“饿了饿了。哥,你也吃点?” 江无昼无奈,勉强吃了半块,又瞥向晌清欢,下了逐客令:“阁主还不回自己车里?” “……”晌阁主只能不情不愿地滚了。 两个月后。 戴深色头巾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人匆忙赶到茶楼后院,望着一匹龇牙咧嘴的小毛驴沉默半晌,拾起地上的弯刀,道:“速速传讯陵德湖——迟大夫被玄宗的天阶黑巫掳走,已离开阙月山。另外,这弯刀拿去,想办法找到赤蝶。” “是!” 第71章 迟鹤亭陷在那股甜腻的香味里,迷迷糊糊的,被捆得结结实实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 车轱辘吱吱嘎嘎,一路碾过细碎的石子,忽然硌到了块不小的石头,车厢猛地颠簸了两下。只听“梆”一声闷响,迟某人一头撞上了车厢壁,新鲜的痛感从前额传来,总算令他稍微清醒了点。 这是要去哪里?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白庄压根没给自己这个机会。 除了用来五花大绑的绳索,这混账还上了一副精铁镣铐,坠着拇指粗细的链子,另一头大概固定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蒙眼布好像也没法摘掉。 总之,就是块砧板之肉。 迟鹤亭迅速摸清了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而且没辙。反正也不能动,他干脆静心思索起别的东西来。 其一,这辆马车要去往何处?路途遥远,马车走得又不快,周围还都是黑巫,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很方便自己就地取材弄到毒物。 方鸿轩不会指望靠白庄这么一队人马就能顺顺利利将自己押回辛安道。那么多半,他自己也在赶来的路上,一来二去,九成的可能会在灵诸州相遇。在此之前,最好能寻到机会逃走。 其二,这令人作呕的甜香到底是何物?一旦中招便会浑身无力,昏睡不醒,连思绪都变得混乱不堪。若这东西就是方鸿轩最后的手段,那么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应该不短,可为何之前从未闻到过这种怪香?直到那日被骗去明水港,自己半夜从大街上醒来后,才嗅到了这股甜腻的香气。 难不成,跟遇到顾渺有关? 迟某人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两点,没多久,又开始担忧起另一件事:顾渺若是知道自己被抓回玄宗,不会二话不说提着剑直接杀去辛安道吧? …… -- 第107页 要命了。 这可使不得。 他刚打算有所动作,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隔着车帘的声音有些模糊,却也能听出是白庄在说话。 “参见宗主。” “玄鸟如何了?” “回宗主,玄鸟大人就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只是蚀骨香前日便用完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醒……”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迟鹤亭赶紧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装死。 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慢着……自己到底被那蚀骨香迷了有多久??? “本座记得,兰淮据点的位置似乎有变?” 白庄狗腿道:“之前因为走水,换去镇北了。果然事事都瞒不过宗主,这点小动静也了如指掌。” 这里竟是兰淮了!? 迟鹤亭心中大骇,几乎要装不下去了。 方鸿轩回头,面露赞赏道:“带回玄鸟,你有大功。速去据点,让他们准备一间安静的屋子。” “是是。王二!啊对,就你,还不快去!”白庄喜出望外,打发了一个手下去据点报信,搓了搓手,殷勤地望向方鸿轩,“宗主,那个赏赐……” “摧魂水煞是么?事关重大,回宗门之后再议。” “好嘞。谢过宗主!” 兰淮据点。 屋内昏暗,窗缝里漏进来的细细微光里,飘着些许灰尘。迟鹤亭躺在地上,听着门边传来的轻微动静,心如擂鼓,不由攥紧了手指,手心被指甲刺得生疼。 “既然醒了,又何必装下去?” 蒙眼布被随意扯下,迟鹤亭一时无法适应光亮,眯了眯眼睛,才看清蹲在自己身侧的人。他抿唇,少顷,试探着唤了声:“……宗主?” “本座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数月未见,方鸿轩的态度堪称温和,“宝图的下落可有寻到?” 要不是还被捆着,迟鹤亭都觉得这会儿两人是故人重逢,在喝茶谈天才对。他信口胡诌道:“宝图早已在当年裴家山庄灭门之时遗失,在火海里付之一炬……” “宝图不在裴家山庄。”方鸿轩打断道,“十五年前,守图人跟着裴锦殉情,本座还以为宝图线索就此断了,不曾想老天也助我,留下了家主的幼子。裴家每一代的守图人都与家主关系匪浅,他身上定藏有宝图的下落。” 裴锦? 那位狠人姑奶奶的名字竟意外的可爱。 迟鹤亭镇定道:“宗主,关系匪浅是匪浅,可守图人都是每任家主的心上人,顾渺的身份跟这八竿子打不着。” “是么?”方鸿轩心知他拉东扯西就是不肯说,微微蹙眉,轻描淡写地问道,“如此说来,你并未打探到任何秘密?” 秘密? 迟鹤亭有一瞬的失神,香气趁虚而入。 几乎是在闻到那股甜香的同时,他猛然惊觉,立刻狠狠咬住了舌尖,但晕眩感依然像开了闸的洪水,以不可挡之势席卷全身,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方鸿轩依然挂着端方温雅的微笑,嗓音轻柔,贴在他耳边低低道:“鹤亭,你在玉龙山脉里,见到什么?” “藏、藏……书楼……” “乾坤宝图就在藏书楼?” “……不在那。”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宝图在何处了?” 迟鹤亭抽搐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在与某种难以违逆的意志竭力抗争。 方鸿轩起身取来摆放在桌上的香炉,里头不知何时燃着半截白森森的骨头,还混杂着些黝黑的虫子。随着蚀骨香的靠近,迟鹤亭挣扎得更厉害了,手腕在粗糙的麻绳上磨出血痕,额角沁着薄汗,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呜咽着吐出意义不明的破碎字眼。 “不……我不……不知、道……” 那充满了蛊惑意味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畔:“莫要抗拒,难受的话,说出来就好了。” “宝图……是、是迷……” 方鸿轩忽然笑容一敛,迅速扣住他的下巴,拇指探入口中微微屈起,牢牢顶在牙关之间,被咬出了一排鲜明的牙印。 迟鹤亭也终于撑到了极限,两眼一翻,在甜香缭绕中昏死过去。 方鸿轩抽回手,掏出丁香色丝帕擦了擦,拧起眉毛,看了眼那渗着血丝的牙印,似乎有几分不解:“莫非蚀骨香已失去效用了?” 蚀骨香的香味浓郁,但中蛊之人哪怕置身其间,也无法察觉。子蛊被香料唤醒后,只会对母蛊言听计从,方才那点犹豫已让他深感意外,万万没想到迟鹤亭竟能挣脱子蛊的控制,妄图寻死。 饶是堂堂玄宗宗主,阅毒无数,钻研此独门秘香数十年,也不能明白迟鹤亭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据他所知,这几年来迟鹤亭大多时间里都忙着东躲西藏,未曾与奇人异士有过有接触,更不曾见过云滇那边擅长蛊术之人,若说变数——唯有二人。 那么,是因为白衣无面,还是赤蝶? “来人。” “宗主,有何吩咐?” “玄鸟舟车劳顿,不堪辛苦。将人带下去好生安顿,不得怠慢。” “是。” 说是安顿,实则软禁。 迟鹤亭醒来有好一会儿了,支着下巴,盘腿坐在床上,拎起那两根固定在墙角的锁链,嫌弃地丢到一边。睡觉容易硌着,哪有以前抱着顾渺睡得香。 -- 第108页 门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迟某人一个激灵,立刻捂住口鼻,警惕地往床里缩了缩。 方鸿轩见状,本就蹙着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快步走到床边,拽住锁链将人拖出来,掐住他的下巴问道:“你能闻到蚀骨香的气味?” 迟鹤亭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宗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蚀骨香中,本座一问及赤蝶的事,你便相当抗拒。”方鸿轩眼神转而阴冷,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片刻,俯身贴近,又恢复了那副欺世盗名的温雅模样,“养了这么久的一条狗,竟被人花言巧语哄走了。你说,本座该如何是好?” “……” “既然你对他如此重情重义,”方鸿轩轻笑起来,漫不经心道,“那本座便让你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用俺的键盘保证,不会BE也不会虐得眼泪哗哗 毕竟跟前世还是很不一样的,两人提前相遇,顾渺捡到了岑熙,江无昼没死,晌清欢也没有emo而是踏上了漫漫追妻路 第72章 迟鹤亭被这一句话惊得方寸大乱。 他隐约猜到前世的记忆缺失八成跟方鸿轩有关,但没想到手段如此诡谲,自己的记忆在他手里跟团面粉似的,想搓圆搓圆,想捏扁捏扁,让忘了谁就忘了谁。 电光火石间,迟鹤亭心念急转,思索着破局之法,越想越是绝望,不小心摸着了衣服夹层里藏着的一个硬物。 ……是顾渺送给自己的扇坠。 若自己在这里重蹈覆辙,三水就得跟着倒霉了。 他摸着扇坠,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虽说自己并不了解蚀骨香的具体效用,但真有方鸿轩说得那么容易,为何不先让自己忘了顾渺,再慢慢问出宝图下落?其中定然有让方鸿轩难以取舍的东西。 迟鹤亭低垂着眉眼,轻声试探道:“若我忘了顾渺,那么宝图的线索也便跟着遗忘了。宗主向来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 “你不愿说,那不如忘了,本座再另想他法。”方鸿轩拍了拍他的脸颊,惋惜道,“麻烦是麻烦了些,但至少还能收回一把好用的刀。” 赌对了! 迟鹤亭心中狂喜,面上却装作惊慌,终于不再是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模样,睫毛轻颤,服软道:“我愿说。” “宝图在何处?” “宝图的下落无可奉告。”迟鹤亭道,“但我见过,还记得,可以原模原样画一幅出来。” 方鸿轩眯起眼睛:“你想随便画张图出来糊弄本座?” “我所说绝无半点虚言,宗主大可派人前去印证。乾坤洞窟机关重重,那宝图上记载了前往洞窟中心的最快路径,以及途中机关的应对之法。但宝图是由裴家密语写成,时间仓促,我暂时只破译出了前两道机关。” 方鸿轩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眸子深得仿佛一口幽幽古井,盯着他道:“只有前两道机关?” “自然不止,我有十成的把握破译整张宝图,取得乾坤锁。”迟鹤亭坦然地回望过去,“只要宗主肯宽宏大量留下我的记忆,放过顾渺。” “你是在与本座谈条件?” “两件对玄宗来说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能换来一张乾坤宝图。宗主不觉得很划算么?”迟鹤亭被盯得后背发毛,差点连假笑都没能堆出来,“而且只要赤蝶好好的,宗主哪怕不用那劳什子蚀骨香,也能将我这条狗牢牢拴住,岂不更省心?” 方鸿轩凝视着他,眼底的深意愈发令人捉摸不透,许久才颔首道:“说得不错。” 迟鹤亭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松了口气。 “本座答应你,不再派人去探乾坤宝图的下落,也不会为难赤蝶。”方鸿轩话锋一转,冷冷道,“但除了破译宝图,你还要交出毒方,日夜不停地替玄宗炼制摧魂水煞,不得随意离开玄鸟斋。否则,休怪本座无情。” 迟鹤亭别无选择,只得应下道:“我会的。” 玉龙山脉近日又是暴雪连绵,蜿蜒山路几乎被雪掩埋,却有一人一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原来是顾渺见迟鹤亭久久未归,心中不安,便带着乌云踏雪想要出山寻人,谁料半途遇到暴雪,不得不顶着漫天飞雪找避风处。 钻进一个勉强能够栖身的雪洞里,他紧挨着乌云踏雪,一边搓手取暖一边道:“黑崽,你说阿迟是不是迷路了?” 乌云踏雪被刮得晕头转向,难得好脾气,没有龇牙也没有打响鼻,只是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瞧着他。 “我们已经吃了好几日的干粮了。”顾渺从脖子里掏出那枚蝴蝶吊坠,举到耳边晃了晃,听玛瑙珠子在里头簌簌的响,“听,像不像阿迟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 黑崽:“……” 好在暴雪并未持续很久,风雪稍停,他便开始冒险赶路,日夜兼程,很快便到了雪山之外的镇子上。 “阙月山的飞花阁……唔,是在这个镇子,但阿迟好像没告诉过我是什么店。他到底跑哪去了?”顾渺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地图,嘴里嘀嘀咕咕,顺手摸了两把乌云踏雪柔密的鬃毛,“黑崽,你能闻出来么?” 乌云踏雪一离开玉龙山脉,又恢复了本性,不屑于回答如此愚蠢的问题,高傲地一扬头,踢踢踏踏地走到前头去了。 -- 第109页 顾渺摇了摇头,继续看地图,试图研究透迟鹤亭标注的神秘圈叉点。 不消片刻,乌云踏雪居然一溜小跑回来了,低头咬住他的衣袖,拼命往前拖。 “哎——”顾渺第一反应是给它一脚,但又想到阿迟对自己弄坏衣服深恶痛绝,不得不跟着这倒霉畜生往前走,“你若再不松口,今日的草料减半……这是?” 黑崽充耳不闻,拽着他来到了一间草药铺子门口。那铺子的墙上挂着的几把半干不干的药草,底下隐约可见一柄熟悉的弯刀。 顾渺一怔,眼神霎时可怖起来。 “晚上给你吃细草料,先一边玩去。”他随手推开乌云踏雪,扣住剑柄,仿佛一头盯上了猎物的凶兽,弥漫着令人心惊的戾气,“我且去会会这家草药铺子。” 草药铺子的钱管事有些心神不宁。 他望了望门外乌压压的云朵,仿佛积满了风雨欲来的不祥之色。 “人找得如何了?” “回禀管事,阙月山已经搜了两遍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那柄弯刀要不……先撤下来?” 钱管事挥挥手,无奈道:“再放两天。” 他又在店里转悠了一圈,踱去库房,准备清点下昨日才到的药材。刚进屋,只听身后一声掩门轻响,下一瞬,雪亮的剑锋便架在了脖子上。 钱管事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眼皮子一跳,声音还算平稳:“老朽不过是一介药铺账房,侠士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莫敢不从。何必上来就动刀子?” “墙上挂着的弯刀,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从张氏茶楼的后院拾到的,除了这弯刀,还有一头无主的毛驴。” “无主?” 感受到身后的杀气猛然暴涨,钱管事当机立断,道:“老朽受人所托,正在找寻这弯刀主人的好友。” “受人所托?谁?” “赤蝶。” 顾渺啐道:“我几时委托你寻人了?满口胡言,老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 钱管事顿时心中大定,喜道:“莫非阁下就是赤蝶?此处乃是飞花阁联络分舵,阁主留了一封信要老朽交予阁下。方才试探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飞花阁? “……我便是。”顾渺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慢慢收起剑,“信呢?” “还请阁下稍等片刻。” 钱管事很快便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一封盖了火漆的信,还有一块玉佩。 信中写得简洁明了,一是说明白衣无面乃是假死,二是告知迟鹤亭被玄宗掳走,若有需要可持信物玉佩前来陵德湖求助。 落款是江无昼。 顾渺神色凝重,收好玉佩和信,抱拳道:“多谢。” “据飞花阁目前得到的消息,玄宗宗主方鸿轩正在灵诸州的兰淮镇上,已与劫走迟公子的那批人汇合。阁下若是要去……” “阿迟不会有事的,贸然前去反倒添乱。我先去趟陵德湖,借点帮手来。” 第73章 顾渺风尘仆仆赶到陵德湖时,正撞见晌清欢一脸菜色地扶着树呕吐。 岑熙抱着个葫芦奔来,口中道:“说了别去偏偏不听,来了来了来了,一剂包好……哎,赤蝶兄!” 顾渺:“……?” 晌清欢接过葫芦,连着灌几口,脸上总算有了些许血色,有气无力地客套道:“见笑了。久闻赤蝶大名,今日……咳、呕——” 岑熙捂住脸,努力藏起笑意,道:“别管他了,一时半会好不了。走,我带你去见无昼哥。” 顾渺初来乍到,不清楚陵德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晌清欢吐得实在太惨了,忍不住问了句:“他怎么了?” “这个说来话长……”碰巧江无昼正在午睡,岑熙便端出瓜子点心招待他,顺便将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总之,现在无昼哥只是暂住在陵德湖避风头,随时都会走,咱们的晌阁主好像有点急,一急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包括本人晕船晕得一塌糊涂还硬要陪人游湖这种事。 顾渺喝了口茶,深表同情道:“如果你们没处去,可以来我家住,反正还有很多空屋子。” 岑熙很高兴:“在哪呢?” “在阙月山附近。那里什么都不缺,只是进出有些不太方便。” 刚吐完推门进来的晌清欢:“?” 江无昼才从午睡中醒来,披着件外衣便出来了,气色倒是还好,就是没什么精神。他一眼便瞥见了晌清欢,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热道:“吐完了?” 晌清欢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下意识绷紧了身子,眼睛微微发亮:“我没事。无昼,你这是在关……” “勉强不来的事情,就莫要勉强。”江无昼说得别有意味,甚至懒得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转向顾渺道,“鹤亭已经回玄宗了,似乎被软禁在了玄鸟斋。那里守卫森严,飞花阁的人暂时没法混进去。不过每隔七日,他会去一趟九塔药库,途中有机会传递消息。你打算怎么做?” “先写张字条过去摸个底,问问有什么能帮上的,兴许阿迟有自己的打算。”顾渺说罢,瞧了瞧他,又看看杵在一旁焉了吧唧的晌清欢,“这算是飞花阁出面办事,还是——” 晌清欢立即道:“既然是无昼的朋友,那自然……” -- 第110页 “是我的私事。”江无昼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白云派那边的事还未了结,眼下飞花阁不会贸然与玄宗对上。不过,之前晌阁主欠了我个人情,我将它用在此事上,姑且算作飞花阁接下的一条委托,阁主没有意见吧?对了顾兄,那枚玉佩麻烦交还与我。” “……” 晌阁主能有什么意见? 敢有什么意见? 晌清欢觉得自己若敢多说半个字的废话,江无昼就能喊岑熙把自己轰出去。如今能让自己站在这里当个摆设,大概已经算是游湖之后的额外待遇了。 顾渺把玉佩还回去时,偷偷多瞄了一眼。 玉佩上刻的好像是并蒂莲花的纹样,底下还藏了一对几乎看不见的鱼。 噫。 这玉佩霎时变得烫手起来。 江无昼接过玉佩,随手扔进晌清欢怀里,道:“这下你我两不相欠。” “可这是……” “子熙,我乏了。替我送送晌阁主。” 晌清欢憋屈得要命。 白生了这张忒会骂人的伶牙俐齿,愣是被堵得一句话都没能说完。 轰跑了碍事的家伙,江无昼那冷淡的神色立刻松懈下来,露出藏在底下的柔软疲态。他懒洋洋地歪倒在椅背上,唤道:“子熙。” “哎,哥!” “果脯还有么?没有的话拿点莲花酥也行。”他扫过桌上那些点心小食的残渣,抬头冲顾渺微微一笑,“顾兄想吃点什么?豆糕?” “……”顾渺茫然地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受了打击,性情大变,原来只有晌清欢在的时候会变。” “我不想再与他有过多牵扯。”江无昼蹙眉,从岑熙端着的碟子里取了一块莲花酥,慢条斯理地吃完后,才继续道,“这么些年过去,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偏偏他跟别人不一样,是块冰疙瘩,捂化了就是一滩水,一场空,还弄得自己满手疮。” “他不是陪你去游湖了么?” 江无昼摇头:“如今的我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威胁,自然也没必要处处针对。” 顾渺不置可否,见点心种类繁多,便跟着拿了块莲花酥尝尝,一入手便诧异道:“好丑。” “厨子捏得不好,但味道还是不错的。”江无昼似乎很喜欢这个,又吃了一块,“外头卖的馅料多是枣泥,甜得发慌,我便让子熙问问厨房能不能做这个。丑是丑了些……唔,红豆馅的?” “花样还挺多,这个芝麻馅的确实不错。” “子熙,还有芝麻馅的吗?没有便算了。说起来,鹤亭怎么会不小心被玄宗抓住了?这几个月你们都躲在阙月山?” “他……我不知道。”顾渺垂了眸子,有些懊悔,“我们藏在玉龙山脉深处。本来一切都挺好的,我不小心把盐弄没了,阿迟说要出门买点回来,顺便去看看有没有你的来信,然后就不见了。” 江无昼:“……盐?没了?” 行吧。 可以想象,八成也是不输于乌宁别院的闹腾日子。 “若你想离开飞花阁,又没有别的去处,可以来玉龙山脉。”顾渺擦干净手上沾的芝麻糊,“阿迟一定会高兴的。” “是么?”江无昼不由笑起来,许久没觉得心情如此舒畅,当即便应下道,“那到时就叨扰顾兄了。” 喝过茶吃完点心,他又唤人取来笔墨纸砚,让顾渺写了封简信。 “辛安道那边的消息大约十日内能传回,顾兄若觉得无聊,可以在陵德湖随意逛逛,湖光山色比起苍茫雪山,又有另一番风味。” “好。” 等待回信的日子百无聊赖,顾渺自然没兴趣跟别人混熟,欣赏湖景也不过就是坐在树下发呆,实在是闲得没事做,干脆隔三差五去厨房打牙祭。 青松苑和清兰院用的是同一个小厨房,不知为何,那里别的不多,就莲花酥特别多,不论顾渺什么时候去,总能找到几个奇形怪状的冷掉了的莲花酥。 顾美人吃掉了今天找到的第三个莲花酥,自言自语纳闷道:“这里难不成有莲花精?” “……敢问赤蝶兄在做甚?”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渺一回头,差点没认出来。 “阁主这是……”他看了眼晌清欢手里的那根擀面杖,再看看那仿佛在面粉里滚了一圈的狼狈样,“飞花阁的厨子不够用了?” 晌清欢擦了把眉毛上沾的面粉,一抬下巴,冷傲道:“就算整个平微州厨子都死绝了,本阁主也绝不会亲自下厨。” 顾渺:“那现在是?” 晌清欢:“闭嘴。在陵德湖的地界上,就要守陵德湖的规矩。赤蝶兄,你今日梦游症发作,什么也没看到,记住了?” 顾渺:“……” 行。 阁主大人的话就是说一不二的规矩。 看在还要飞花阁帮忙递消息的份上,顾美人选择性失忆了。作为保守秘密的贿赂,他每天都能得到一小份额外的阁主出品莲花酥。 十日之期转眼而过。 青松苑内,江无昼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推到了他跟前。 顾渺摸上鼓鼓的封壳,莫名觉得有些不安。踌躇片刻,他撕开封口,从里头倒出了一枚扇坠,和一堆纷纷扬扬的碎纸—— 是他写过去的字条。 -- 第111页 第74章 那堆碎纸片里头,晃晃悠悠地飘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四个蝇头小字:勿复相见。 顾渺一言不发,将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看出花来。 “字迹不似作假。”江无昼直觉有些不妙,“顾兄,这扇坠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送给他的……一个信物。”顾渺指尖抚过那枚扇坠,绷紧了嘴角,“能否劳烦飞花阁再递一次消息?” “玄宗神秘莫测,他不愿你牵扯其中,也是好意。”江无昼见他脸色难看得仿佛要吃人,忍不住劝道,“鹤亭在玄宗未必会有危险,但你不同。顾兄莫要忘了,悬赏榜榜首可还挂着赤蝶的名号。” “我遭人悬赏连夜逃命时,也不会比从阙月山赶到陵德湖来得急。”顾渺冷淡道,“刀山火海也休想拦我。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哪能不明白?却还在这给我装傻充愣!” “那你打算怎么做?” 顾渺提笔刷刷写了几个字,又摸出脖子上的挂绳,将蝴蝶坠拽下来,道:“把这个和字条送过去,他会明白的。” 辛安道。 玄宗身为第一大宗,数百年根基,实乃庞然大物,光是宗门便占据了整片黑山山脉,从里到外被仔细划分成了五层,从药田到炼毒房一应俱全,外围还有专事粮食生产的村落,俨然自成一体。 黑山最深处,便是黑巫起居生活的地方。 这枚蝴蝶坠子不远万里,瞒天过海,几经易手,躲过层层盘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山脉中心,安然无恙地被送到了迟鹤亭手里,连一点皮都没蹭着。 彼时他正在回玄鸟斋的路上,身后紧跟着两名地阶黑巫,名曰保护,实则监视。与一个洒扫小厮擦肩而过之后,袖子里忽然多了点沉沉的坠感。 “又来?”迟鹤亭面上没什么异样,依然不紧不慢地朝着玄鸟斋走去,心中思忖道,“莫非是上回做得不够绝?” 他前日才被方鸿轩喊去过一趟,被蚀骨香折磨得生不如死,躺了整整一日才能下床。这老东西一向疑心病重,对到手的乾坤宝图总是疑神疑鬼的,生怕错漏了什么关键之处,回玄宗不过一月余,已用蚀骨香逼问了数回。 顾渺背后的宝图,始终是个隐患,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与自己接触,恐怕会被方鸿轩发现踪迹,陷入莫大的危险之中。 唯有两人彻底断了联系,方能平安。 迟鹤亭满心忧虑,揣着那神秘东西回到玄鸟斋,往软椅上一坐,道:“本巫乏了。在药库把丹草茎送来前,你们都去侧室等着。” 两名地阶黑巫对视一眼,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 他眉心微蹙,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阴沉,冷声道:“宗主只是命你们在本巫前往九塔药库时随侍左右,没让你们连打个盹都看着吧?莫要忘了玄鸟斋是什么地方!区区地阶黑巫,也敢违逆本巫命令?” “……玄鸟大人息怒。” “还不快滚!” 打发走了这些恼人的家伙,迟鹤亭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额角。自从回到玄宗,他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只觉得这鬼地方连一草一木都面目可憎,恨不得来把野火,直接点了九塔药库,烧尽所有毒物,将此地变作寸草不生的鬼蜮。 揉捏片刻,头疼稍缓。 迟鹤亭神色微舒,这才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信封,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双手十指上都缠着薄薄的绷带,被毒物腐蚀的疼痛如万蚁噬心,连绵不断地从指尖传来,一刻也不得解脱。故而信封里装的到底是个什么,一时间也没能摸出来。 封口才撕了一半,里面的东西便迫不及待地滑了出来。银蝶坠子带着一截红绳“吧嗒”落入手心。袖子里揣得久了,暖暖的,留着的仿佛是刚摘下来的余温。 迟鹤亭怎么也没料到,竟会是它。 蝶恋花,寄相思。 他忡怔许久,又小心翼翼地拨开中间的小暗格,从里头扒拉出来一张卷得细细的纸卷,摊平了一看,也是四个字:思卿如狂。 …… 字如其人,天骨遒美,漂亮得想让人亲一口。 迟某人很没出息地狠狠吸了吸鼻子。 半敞着的门忽然轻轻动了下。 迟鹤亭几乎是本能的,抓起字条揉成一团吞下了去,顺势放下银蝶坠子,若无其事起身道:“今日是什么风,竟将宗主吹来了?” 方鸿轩持着一把折扇,施施然站在里桌案三尺外的地方。门外的暖阳洒落,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瞧不出丁点儿过了而立之年的模样。 “自然是来瞧瞧本座那不听话的小家伙在做什么。”方鸿轩微微笑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银蝶,“又被漂亮的小玩意儿迷住了?” “不过是件旧物。”迟鹤亭顿了顿,故作惊讶道,“宗主没带蚀骨香么?好生稀奇。” “你能闻到蚀骨香的味道,已是出乎本座意料,又能在蚀骨香中保留一定的神志,不惜一切代价为赤蝶守口如瓶。”桌案前的身影忽地消失,迟鹤亭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着浅淡熏香的手掐住了下巴,宛如毒蛇般黏腻潮湿的吐息喷在颈侧,低哑嗓音幽幽响起,“本座真是愈发好奇,赤蝶身上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呃……你……” “莫怕,蚀骨香需点燃才能起效,这只是普通的香料。”方鸿轩松开他,轻笑一声,“近来这玄鸟斋,似乎有耗子溜进来了。本座甚是忧心。” -- 第112页 迟鹤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立刻又汗出如浆,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微微哆嗦起来,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道:“宗主多虑了。” “希望如此。”方鸿轩又瞥了眼桌上的银蝶坠子,“乾坤宝图的破译进度有些慢了。最迟明日,本座要见到新的东西。” “……是。” 方鸿轩一走,迟鹤亭抹了把冷汗,双腿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扶着桌腿爬了半天,才摸到桌上的银蝶。 呆愣片刻,他将坠子捂进怀里,靠着桌角蜷缩成一团,喃喃道:“三水……我好怕。” 早在银蝶坠子送出去的第二日,顾美人便背着行囊离开了陵德湖。 江无昼为此不知叹了几声气,叹得晌清欢坐立难安,大晚上拎着剑去找顾渺理论:“我说赤蝶兄,单枪匹马闯玄宗,活腻了想送死也不是这个送法。” “可我已将东西送出去了,阿迟在等我。”顾渺看了他两眼,“晌阁主是想跟我比试比试?” “想讨教两招。” “有这工夫,晌阁主不如多想想怎么讨人欢心。”顾渺轻盈一跃,从树杈上落下来,掸了掸枯叶草根,“且不说江无昼与阿迟是好友,我有心偏袒。就他那点身手,刚见面那会儿敢对我动杀意,全是为了你,我便觉得阁主大人做出来的那些事挺不像话的。” 晌清欢:“……” “我练的都是杀人的剑招,不好用来比试,磕着碰着怕有人心疼。早些睡吧。” 晌清欢欲言又止:“赤蝶兄……” “嗯?” “没、没什么。” 顾美人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这个大麻烦,第二日清早就骑着乌云踏雪一骑绝尘,踏上了前往玄宗的路。 他送去那枚银蝶坠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留给迟某人的最后一丝选择余地:是你自己出来见我,还是要我去见你?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晨色如雾,蓝衣青笠,纵马狂歌,斗笠上烟青色的薄纱随风扬起,在林间道上若隐若现,仿佛一张如梦似幻的画卷,一眨眼便消失了。 几日后。 玄鸟斋附近的洒扫小厮俯身捡起杂草丛里躺着的信封,乔装打扮,溜下山去,将信放到了山下村落的一口废弃枯井里。 是夜,一道戴着斗笠的身影闪过,悄悄取走了信。 墙角倏地亮起如豆烛光,只听“撕拉”一声,一整包碎裂的玛瑙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再之后,那枚空空的银蝶坠子从信壳子里当啷坠下,砸入血般通红的碎玛瑙里,溅得四下飞散。 也砸在了顾渺的心上。 作者有话说: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出自《凤求凰》 第75章 银蝶坠子静静躺在碎玛瑙间,在烛光映照下流溢着淡淡的红光,落入顾渺眼中,那漆夜般的眸子仿佛染了血色。 他拾起银蝶,拨开暗格,从里面倒出一张纸卷,上面写着熟悉的字迹。 “愿与君绝”。 墙角死一般的寂静。 半截残烛燃了许久,终是化成一滩乱糟糟的蜡油。灯芯“哔剥“两声,灭了。 “好。” 转眼便是处暑。 陵德湖的小厨房内,依然备着荷叶糕、梅子汤、红糖冰粉等等消暑甜食,不要钱似的往青松苑里端。 江无昼却没什么胃口。 他盯着手中的密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下意识地搓碾着薄薄的信纸,都快把边沿搓破了。须臾,他转向一旁坐如针毡的左护法,道:“这是多久前的密报?” “五……五日前送来的。” “为何不拿给我?” “这、这……阁主已命人将消息送到了迟公子手里,无需忧心……” “哦。”江无昼淡淡道,“原来是他扣下的。” 左护法:“……” 左护法觉得自己脑袋可能不保了。 “再这么下去,出绝杀令围剿赤蝶不过迟早的事。他到底想做什么?” 密报写道,沉寂已久的赤蝶突然重现江湖,变本加厉肆意滥杀,行踪诡谲防不胜防。短短三月,凡是赤蝶出没的地方,皆血流成河。 黑巫并非玄宗独有,甚至不少名门正派也养着些黑巫,只不过称其药师,多是研制避毒丹、解毒丸之类的东西。 但顾渺不管,只要是黑巫便杀,少不得与其他宗门起冲突,一言不合便动手,把人家杀个七零八落后扬长而去。其中千岳派一位颇有名望的长老重伤,天阳门掌门遇害,更有数不清的年轻弟子折损,武林正道群情激奋,准备召开大会商议讨伐赤蝶。 “鹤亭那边可有动作?” “自从顾公子离开之后,玄宗那边的线人再没有收到过迟公子的任何回信。”左护法战战兢兢道,“方鸿轩一直命人对迟公子严加看守,最近似乎连玄鸟斋都不让离开半步。” 江无昼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吩咐道:“去将阁主请来。” 左护法:“!?”这可是数月来江公子头一次主动要求找阁主!他反应过来后,火烧屁股似的冲了出去。 晌清欢来得极快,脚下生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欣喜道:“无昼,你找我?” 江无昼正好喝完最后一点梅子汤,眼皮都不抬,将先前看过的那卷信纸丢到他怀里,道:“这封密报,是你让人拦下的?” -- 第113页 晌清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猛地回过头去,狠狠瞪了眼左护法,无声地张口道:“废、物、点、心!” 左护法膝盖一软,差点给他跪下。 “虽然我是没有了调阅密报的权限,但与顾渺和迟鹤亭相关的资料,你曾许诺过会一样不落地送到我手里。”江无昼道,“你打算反悔?” “不,不是!这密报收到后,我便立刻差人给玄鸟送去了消息,没有半点耽搁。”晌清欢赶紧凑到他身边小声解释起来,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到了柜子,边揉着胳膊边道,“你苦夏已久,每晚都睡不太安稳。我想着这点小事,没什么必要惊扰到你……” 江无昼叹了口气,抓起他的手腕,将袖子一气捋了上去。 晌清欢顿时错愕。 他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似乎还渗着血,是方才那一下撞的。 “又去白云派了?方怀远早已被玄宗藏了起来,剩下的不过是些弃子,你又何必较真。”江无昼难得露出几分温和神色,无奈摇了摇头,还要去抓他的另一只手,“虽说是白云派引狼入室在先,但姚掌门好歹是你血亲,你这般得理不饶人,江湖上已经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 晌清欢受宠若惊地将手藏到背后:“不碍事。” “随你。”江无昼也不勉强,话锋一转,“我要离开陵德湖。” “无昼!”晌清欢猝不及防经历了悲喜的大起大落,心里终于生出一点不甘心的憋闷来。 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这些日子自己好歹也努力在改变,非要指东不往西才满意么?到底有没有把自己这个阁主放在眼里…… “会回来的。”江无昼补完了剩下的半句,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不由被勾起了过往某些糟糕的回忆,本能地退了半步,“……我不想跟你吵。但你说过,将我留在陵德湖只是养伤,并非软禁。” “回、回来?”这个词太过美妙,以至于晌清欢那点还没冒出头的火气转眼消散,整个人恍恍惚惚,“你是说,还会回来?” “我想弄清楚顾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行事怎会如此疯狂。”江无昼道,“子熙就留在这里,你且照拂一下。” “太危险……”一个凉凉的眼神飞来,晌清欢赶紧吞下后半句话,犹豫半晌,才不情不愿道,“我让左护法跟着你去。” 这点江无昼倒是没有拒绝。 毕竟他现在失去了易容这项本事,的确需要个帮手。 飞花阁与白云派闹翻后,那些白云弟子也跟着被清走了,弄得各地分舵都极度缺人,连带整个情报网运作都破破烂烂的。 晌清欢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在江无昼离开的前一日,被数封急报从睡梦中惊醒,连夜赶往明水港。 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钦点的左护法不知何故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江无昼不得不临时换人,带上了右护法。 此时还未到白露,日头仍是毒辣。炎炎烈日,难免晒得人心烦气躁,赤蝶行踪又飘忽不定,难以寻觅,右护法一路颇有微词。 江无昼装作未闻。 毕竟左右护法算是晌清欢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个心腹,他了解得不多,也镇不太住。 凑合能用就行。 顾渺是真的很能跑。即便有飞花阁情报相助,江无昼依旧费了不少工夫,马不停蹄追了三个白天,才在松州与平沧道附近堵住了他。 挨着山涧流水的这个山洞,实乃避暑的好去处。 江无昼顺着蛛丝马迹一路追查到此,虽说早有想过顾渺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只见夏草掩映的洞穴深处,顾渺正靠着一根石笋歇息,蝶面被随意丢在一旁,红衣残破,浑身伤痕累累,双眼紧闭,似乎昏过去了。然而在江无昼踏入洞口的一瞬,他倏地睁眼,刹那间剑光暴起,直冲人袭来。 “顾兄,是我!” 剑锋骤停,在距离眉心半寸处堪堪止住。 顾渺打量他片刻,紧绷的肩膀一松,沙哑道:“是你啊。” 江无昼皱眉:“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是鹤亭出了什么……顾兄!?” 顾渺没空回答问题,直接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真晕了过去。 江无昼摸了满手温热的血,湿漉漉的,还在滴滴答答地流。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将人放到地上,掀开衣物粗略地查看了一番伤势,道:“右护法!” “属下在。” “去将包袱里的伤药拿来,再捡点柴火,把干粮烤一烤,水囊也要灌满。” “是。” 顾渺这一觉从白天睡到晚上,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被妥帖包扎好了,暂无大碍,身上盖着件陌生的外衣,洞外还不断飘来食物的香气。 他慢吞吞地走出洞口,走到江无昼身边挨着坐下,拿过一串肥得金黄流油的烤兔肉,道:“多谢。” “不客气。”江无昼道,“毕竟以后还要去玉龙山脉借住。” 顾渺咬了口兔肉,闻言不由一笑,问道:“你怎么会来?” “来看看你为何突然发疯。”江无昼把烤兔肉转了转,让不够熟的那面朝着火堆,“你若出了事,那疯的就是鹤亭了。” “他?”顾渺沉默片刻,又啃了一口兔肉,淡淡道,“他不愿意见我,还把定情信物都砸坏了,我才懒得管。” -- 第114页 江无昼手一抖,无言许久,恍然道:“所以,你这是在赌气?” 第76章 “也不是。”顾渺埋头吃掉了半只烤兔,不咸不淡道,“若没遇见他,我过的本来就是这种日子。” 江无昼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贴心地递过去一个木质小水壶:“要喝水么?” 顾渺也是真的渴了,仰头就灌了半壶,又去河边净了手,回来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晌清欢居然放心?” “还带了个右护法。” “人呢?” “你的衣服太破了,我让他去附近的镇子上买两套。”江无昼望了眼月亮,“算算时间,差不多在回来的路上了。” “有红衣服吗?” “……”江无昼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这里离平微州可不近,路上安分些。” 顾渺警觉:“你要带我回陵德湖?我不去。” “那你想去哪?” “与你何干?” “与我是没什么关系。但你若是继续疯下去,逼得武林发出绝杀令,死在围剿之下,那鹤亭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被关在玄宗了。”江无昼随手抓起一把砂石,熄了篝火,“我原本不想这般冒险行事,但与其由你这样疯下去,倒不如试上一试。” “试?试什么?”顾渺转头看向他,原本没什么神采的眸子“噌”地亮起来,亮得仿佛倒映在溪水里的星子,“怎么试??” “我把你易容成一个低阶黑巫的模样,混入玄宗。进去之后,你自己想办法救人,我会在黑山附近接应你们。”江无昼勾起嘴角,“要是救不出,你们俩就只能一块死在玄宗了。” “听起来不错,妙得很。”顾渺忽略掉后半句话,跃跃欲试道,“虽说路途遥远,但只要能顺利逃进玉龙山脉,方鸿轩就是有通天本事,也休想再抓到我和阿迟!” “还有我。”江无昼纠正道,“此番逃亡,我也要一同北上。有我在,一路上应该会顺利许多,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 “好极!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动身回陵德湖。” “今晚?” “我看天色还早……” “顾兄可别忘了,你屁股后头还追着一大群人,没那么容易脱身,得从长计议。”江无昼失笑,拿起木质小水壶擦了擦壶口,准备喝点水润润嗓子。 忽然间,顾渺脸色微变,剑鞘翻转一挑,击飞了水壶,同时身形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篝火灰烬对面的江无昼,近乎蛮横地将人制住。 木质小水壶划出一道不太显眼的弧线,“扑通”掉进远处的溪水中,随波流走了。江无昼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地,惊愕道:“你……唔!” “闭嘴!”顾渺暴戾地喝道,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掐住他的肩膀,夏日的薄衣不堪阻挡,连指甲也深嵌了进去。 杀意浓郁到令人心惊,顾渺缓缓瞟过那白皙纤细、一折就断的脖颈,眼神冷得仿佛结了冰,似乎在思考怎么下手让人死得更快些。 远处,隐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排成数行,蜿蜒朝着溪边移动。 有人大肆搜山,且目标明确。 顾渺额角青筋凸起,呼吸愈发急促,指尖从肩膀移开,搭上江无昼的脖颈,慢慢收紧。手心捏了满把滑腻的细汗,身下的人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如砧板之肉,由他宰割。 林间一片死寂。 像是经历了漫漫长夜,又似是白驹过隙一瞬而已。 “壶里的水被下了毒。”顾渺松开手,眼底煞气不减,望向森林边缘攒动的火把,冷冷道,“我不管是不是你做的,老老实实跟我走,不然杀了你。” “咳咳……”江无昼咳嗽两声,低低道,“多谢。” 若不是顾渺打掉了那个水壶,他这会儿可能已经成了无名荒山中的一具白骨。 顾渺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管江无昼有没有跟上来,飞快地在树木间穿梭起来,轻盈地像只松鼠。 他似乎很熟悉山里的地形,一路上都未曾有过片刻犹豫,直到达某个深不见底的裂谷前,才稍作歇息,然后拽起一根树藤便直接跳了下去。 江无昼落后几步,堪堪赶上,正巧见到这一幕,不由惊道:“顾兄?!” “大惊小怪,下来。” 声音听着不远,裂谷应当不是很深。 江无昼左右看看,有样学样地捡了根藤条,纵身一跃——因为看不清路,差点撞上石壁,幸亏有人拉了一把。 黑暗中,传来顾渺赞赏的声音:“有胆色。” “过奖。”江无昼环视一圈,这里地势奇险,月光照不进来,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接下来怎么走?” 顾渺摸出一个火折子打亮,道:“跟紧我。” 落脚的地方是崖壁上凸起的巨石,还算宽敞。 没走两步,巨石便成了羊肠小道,细细窄窄地生在崖壁上,仅容一脚宽度,只能后背紧贴着石壁,一点点挪过去。 光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这么提心吊胆地走了一阵,变故陡生——火折子竟然熄了。 “顾兄?” “安静些。” 前方忽然冒出一点幽幽荧光。 江无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把拽住,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着,好几次险些踩空,几息之后,两人一块骨碌碌地滚进了崖壁上隐藏的洞穴里。这洞口位置生得巧妙,若非那点幽光引路,还很难发现。 -- 第115页 江无昼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环顾道:“这些发光的都是蘑菇?” “嗯。不能吃,有剧毒。”顾渺爬起来,随手摘下一朵发着幽光的小蘑菇用来照明,“不过太饿了还是会吃点,你就不要想了。” 江无昼想起方才那壶有毒的水,再瞅瞅这光看模样就知道毒得不能再毒的蘑菇,后知后觉道:“鹤亭给了你避毒丹?” 顾渺不愿多生麻烦,含糊道:“算是吧。” “多谢。” 顾渺回过头,诧异道:“谢什么?” “自然是谢救命之恩。你先打翻了那个水壶,之后才对我动的手,不是么?”脖子上残留着的暗红指印还没消退,碰一下便隐隐发疼,江无昼轻轻摸了摸,居然笑了起来,“顾兄,你当我是朋友吗?” 顾渺:“……” 顾美人扭过头去,仿若无事地继续往前走,却没留意自己僵到顺拐了,嘴硬道:“熟人而已。” “唔,很耳熟。”江无昼道,“鹤亭一开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怎么问他的?” “我问他,是只想向飞花阁寻求一点帮助,还是把我当作朋友。”江无昼仔细回忆着,“他当时好像很紧张,没说两句就跑了。” “嗤。”顾渺翻了个白眼,醋香四溢,“结果到后来还不是天天给你写信,几个月没收到就惦记得不行。” 江无昼莫名其妙被醋缸子熏了一脸,忍了又忍,终于大笑起来,快步绕到顾渺身前,道:“你怎么肯定那不是我下的毒?” “没人会蠢到下完毒再去尝一口。” “万一我带了避毒丹,只是做戏来取信于你呢?” 顾渺不耐烦了:“有完没完。我觉得不是你,就不是你。一边去,挡着我看路了。” 江无昼稍稍往后退了半步,紧随其后,依然问个没完:“你为何对这片山林如此熟悉?” “不熟的话,我也不会在那个洞里歇息,太容易被抓到了。”顾渺撇撇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飞花阁已经没落到如此地步了?” 江无昼:“?” 顾渺:“山林的西面有座崖,还挺有名的,跟我也有点儿关系。” 江无昼惊觉:“莫非是……长恨崖!?” 第77章 这片低矮的连绵山脉地势复杂,又没甚名气,连个名字都没有。但它西面的那座山崖却十分出名。 是玄宗十八黑巫饮恨而死的地方,也是顾渺一战成名的丰碑。 江无昼清了清嗓子,决意为飞花阁正名,道:“顾兄,你有所不知。” 顾渺:“什么?” “这附近起码有十几个叫做长恨崖的地方。”江无昼一摊手,“因为没人亲眼目睹你到底在哪个山崖上杀了这么多黑巫,还有许多人为此争论不休。” 顾渺:“……” 顾渺:“一群好事之徒罢了。” 江无昼笑了笑,转头看向洞窟内发光蘑菇延伸出去的方向,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问道:“这洞穴通向什么地方?” “一处地下溶洞,那里另有出口,穿过去之后就是平沧道。”顾渺掰了一点蘑菇塞进嘴里,“等我们跑了,那些人还在松州没头苍蝇似的乱窜,真是蠢货。” “石崖上的洞穴如此隐蔽,亏你能发现这里。” “不是我发现的,是以前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摔进去了。”顾渺嚼了两下,慢慢拧起眉,觉得这蘑菇的毒性实在有些难以忍受,“呸”一声吐在地上,嘟囔道,“我记得没那么难吃啊……” 江无昼从怀里掏出两块玉米饼,道:“没吃饱的话,吃点这个。” “还是留给你自己吃罢。洞里什么也没有,只能靠自己熬过这三四天。”顾渺道,“我倒没所谓,怕你饿死。” 江无昼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纸糊的。” 顾渺皱皱鼻子,嫌弃道:“可你真的很不经打。” 江无昼:“……” 他默默地把两块饼子塞回怀里,决定半个都不分给顾渺吃。 溶洞内回响着两人些微凌乱的脚步声,显得越发安静。洞窟由细长窄窄的石道逐渐开阔起来,两旁长的蘑菇也越来越晶莹剔透五颜六色,透着几分诡异。 “顾兄,你觉没觉得有些……冷?” “还好。”顾渺瞥了他一眼,拢了把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把外衣脱下丢还过去,“穿上。回去记得找晌清欢算账,那右护法不仅下毒还通风报信,他就派了这么个人跟着你?” 江无昼穿好外衣,沉默片刻,道:“右护法不是他选的。” 此人藏得很深,却不知何故在这节骨眼上主动暴露出来。废掉这么个难以培养的暗桩,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谋害自己,或许陵德湖那边—— 江无昼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顾渺见他忽然有些焉,琢磨着大概是走乏了,便主动提出来道,“我来守夜。” “你身上还有伤,我来守。” “不用……”顾渺突然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微微一晃,终于想起了件非常要命的事:许久未曾有动静的寒毒,似乎因伤势和疲累,再加上溶洞阴冷,隐隐有了发作的迹象。 哦,已经开始发作了。 顾美人差点被来势汹汹的倦意掀了个跟头。 他迅速找了个适合睡觉的角落,干脆道:“你来守夜。” -- 第116页 “……好。”这卦变得比翻书还快,江无昼被弄得有些糊涂,但还是在他旁边坐下,尽职尽责地守起夜来。 不知何处传来了空灵的滴答水声,有节奏地回荡在石笋间。 当江无昼数到一千零三十二滴时,肩膀忽地一沉,就见某人歪着脑袋靠上来,梦呓道:“冷……阿迟……” 江无昼忍不住轻笑一声,低低道:“方才是谁说不冷的?” 顾渺居然答上了:“……不、不是我。” 江无昼乐不可支,重新把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心道一会儿等某人醒来了,定要拿这个好好打趣一番。 然而两人并不知晓,他们在地下溶洞不见天日的这段时间里,江湖上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右护法在信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赤蝶如何如何的丧心病狂,已然彻底成了个疯子,在癫狂之下杀死了江无昼,一把火烧了尸体之后逃之夭夭。 随信附上了一个带有焦痕的木质小水壶。 左护法接到传信,认出那木水壶是江无昼的常用之物,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他思来想去,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咬牙拟写了一封密报,命人快马加鞭送到晌清欢手上。 谁料密报刚走没多久,便传来消息说,阁主在明水港登船之后失去下落,生死不明。 左护法直接揪掉了自己的一绺头发,瞪圆了眼睛,声嘶力竭道:“找——!统统给我去找!!!”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 偏偏就是这两条消息,不知在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迅速传了开去。一传十十传百,没过两天便传成赤蝶将飞花阁主劫走折磨了三天三夜,之后又残忍杀害,还把肉煮了吃,丧心病狂得令人发指。 于是乎,商议讨伐赤蝶的各大门派人还没聚齐,绝杀令已经火烧屁股似的发了出去。 外头乱成了一锅粥,迟鹤亭就算消息再怎么闭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九塔药库里毒物取用得太多了,甚至有些入不敷出。而且看守自己的天阶黑巫不再轮换,除了这两个,应当是全部派了出去。 迟鹤亭神色凝重地回到玄鸟斋,从暗格里拿出一封信。自毁掉银蝶坠子以来,那些送来的信他一封也没敢拆,怕睹字思人,全部放火盆里烧了,唯有这最后一封实在没舍得,干脆藏了起来。 他撕掉火漆,展信一瞧,发现竟不是顾渺的字,落款居然是飞花阁。 信的内容愈看愈是心惊。 “赤蝶重现江湖,肆意滥杀……各门派商议讨伐,将出绝杀令?!”迟鹤亭眼皮狠狠一跳,将信纸揉作一团,冷汗直流。 再思及那些毒物和黑巫的去向,恐慌如藤蔓在心底疯长,他半刻也等不了,急急推门而出,却被门口的黑巫拦住:“玄鸟大人,宗主有令……” “滚!” 话音未落,那两个黑巫便惨叫着倒了下去,满地乱滚。 迟鹤亭收回手,指尖微微发黑,显然也是中了毒。天阶黑巫不好对付,他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直接甩出了弱化版的摧魂水煞。 这种毒十分酷烈,却又不至于立刻要了人命,哪怕地阶黑巫也能挣扎上个一时半刻。 迟鹤亭取出一粒解药丢进口中,盯着指尖慢慢褪去的黑色,随手擦去嘴角溢出的毒血,抬眼,目光冷厉地望向远处的主殿。 那是方鸿轩的居所。 作者有话说: 开始蓄力ing—— 第78章 主殿内燃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馥郁香料,丁香紫的帐幔低垂掩映,轻纱深深浅浅,仿若重峦叠嶂,透出深处贵妃榻上小憩的人影。 迟鹤亭站在门口,道:“宗主。” 过了许久,帐幔后才响起一道慵懒的嗓音:“何事?” “宗主曾亲口向我许诺,会放过顾渺。”迟鹤亭食指一挑,“吧嗒”打开了腰间的针袋,从里头取出三枚乌黑银针,塞入竹筒,“但近日,我却听到了些风声。” “又是谁在我家鹤亭面前乱嚼舌根?”方鸿轩很轻地笑了一声,似是讥诮,又似是不悦,披衣坐起,略略提高声音道,“为何不进来坐下?本座这殿中不论缺了什么,唯独不会缺一把属于玄鸟的椅子。” “那椅子还是让给别人坐吧。”迟鹤亭出于谨慎,反倒又退了半步,举起手中那枚样式古怪的袖珍竹筒,“我只想离开玄宗。” 方鸿轩眯起眼睛,望着纱幔外模糊的身影,道:“就凭你手中的那个玩具?” “是么?裴家机关术,想来宗主也不陌生。这卸甲针的力道足以破开护体内力,而针上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迟鹤亭拨弄了两下,竹筒“咔咔”伸出两只竹翼,仿佛握着一只翠色蜻蜓,挑眉道,“威力如何,宗主一试便知。” “小小机关罢了,你想凭借这个逃出黑山?” “当然不是。”迟鹤亭道,“且不说玄宗有上千号黑巫,一人一口唾沫都足以淹死我,那些关在后山药傀儡一旦被放出来,谁也别想好过。所以我这不是来找宗主打商量了么?” “商量?”方鸿轩失笑,一手拢住外衫,从贵妃榻上起身,穿过重重纱幔,不紧不慢地走门前,轻飘飘地瞄了眼那只翠蜻蜓,“你便是这么来跟本座商量的?” “多有冒犯,还请宗主恕罪。”迟鹤亭嘴上这么说道,却没有多少诚意,“况且是宗主毁诺在前,怪不得我。” -- 第117页 “毁诺在前?你这些日子偷懒耍滑、偷工减料,导致药傀儡试验屡屡失败,莫非以为本座瞧不出你的小把戏?” “哎呀,那可真是冤枉。”迟鹤亭又往竹筒里塞了一大把银针,抬起眼,无辜道,“摧魂水煞的炼制过程细碎繁琐,可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成天到晚被宗主折腾得吃不下睡不好,神思恍惚精神不振,炼出来的毒物能好到哪去?再说,宗主既然认为我炼得不好,为何不交给其他天阶黑巫炼制?” 方鸿轩眼中愈发阴沉,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未变,声音依然柔和,仿佛只是在与不听话的弟子说教:“除了你,宗门内无人能炼制摧魂水煞,本座是不会放你离开的。” “若我今日一定要走呢?”迟鹤亭指尖一旋,竹筒滴溜溜转了个头,将黑漆漆的筒管对准自己,拇指轻扣在底下的扳机上,笑眯眯道,“宗主不会不肯吧?” 方鸿轩的脸色终于变了:“方鹤亭!” “我不叫这个名字。” “赤蝶的绝杀令已出,人人得而诛之,唯有伏诛这一条死路。木已成舟,纵然你现在赶去也无济于事!难不成,你还妄图与整个江湖相抗?” “绝杀令……已经……”迟鹤亭瞳孔骤缩,整个人微微一晃,眼底刹那间漫上血色,“方鸿轩!我告诉你,要是顾渺出了什么事,从此往后玄宗休想再有半刻安宁!药傀儡可不止被圈养在后山,白庄不是想要摧魂水煞吗?我给了他很多很多,他手里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比起药傀儡不遑多让!哈哈哈……别人不清楚你在乎什么,我可看得明白!你那宝贝侄子就躲在黑山遥峰上养伤吧?若那些东西不小心冲了进去,你猜他能不能留个全尸?” 方鸿轩眼角耷得更厉害了,透着雨云似的阴沉,似乎在思忖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 “我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不过一堆破烂碎瓦,玉石俱焚又如何!”迟鹤亭面色惨白,眸子里像点了团荧荧鬼火,燃烧着疯狂和绝望,沉默片刻后,带着几分癫狂大笑起来,“奈何桥上顺便再问一问孟婆,上次给我喝汤里是不是忘了加料,这回得要个两碗才行,不然就把它的锅给砸了,再一状告到阎王爷那里去!” 方鸿轩眉头愈发紧蹙。 “本座可以放你走。”他似是让步了,缓缓开口道,“但,只有一个月时间,并要服下蚀骨香后才可离去。” “我……” “你别无选择。”方鸿轩打断道,“一个月后归来,这是本座唯一的条件。” “蚀骨香有什么作用,你当我不知?服下?”迟鹤亭哂笑一声,“方鸿轩,白庄那边已经收到我来之前留下的口信,知道我将他暗地里干的那些勾当全都告发了。若日落之前,我没能带着他离开玄宗,他便会狗急跳墙,挣个鱼死网破!” 方鸿轩轻叹了口气,道:“你先莫急。蚀骨香唯有点燃才能发挥真正效用。如果直接服下,便成了普通毒物,会在一个月内慢慢侵蚀五脏六腑。只要你能按时回到黑山,自会安然无恙。” 闻言,迟鹤亭眼中的疯狂渐渐熄灭,化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漆色。 须臾,他开口道:“好。” 平沧道的某处野岭里。 篝火冉冉,三尾焦酥香嫩的烤鱼并排串在树枝上,来回翻烤着。 顾渺舔舔嘴唇,道:“还没熟吗?” 江无昼瞥了他一眼:“你可以再回去洞里吃两口蘑菇。” “那个不好吃。”顾渺没精打采道,“好饿。” “鱼是我捉的,火也是我生的,你没事做才会一直觉得饿。”江无昼挑了尾小鱼,估摸着差不多熟了,塞到他手里,“先吃一条垫垫肚子,再去找些果子来。” “你不吃?” 江无昼摇头道:“没你要紧。” 整整四天,顾渺除了蘑菇和水什么也没吃,两块玉米饼全留给了自己,脸色日渐苍白,愣是撑到走出溶洞才晕了一小会。得亏自己在附近挖到了两块多汁肥美的茎块,挤碎了给他灌进去,才没把人饿出个好歹来。 顾渺接过烤鱼,三口两口吃完,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找野果了。 期间江无昼又打了只野兔,拿小刀剥去皮,洗干净了连同鱼一块儿架在火上烤起来。不多时,顾渺便兜着一包野果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还攥了把宽阔的叶子。 “好香!” “鱼都熟了,你再吃点。兔子一会儿就好。”江无昼随手拣起一个艳红的果子瞧了瞧,半开玩笑道,“这是有毒的丹果,经常会有人当做野果误食昏迷。阿渺,你就没想过要分我吃点?” 他早在溶洞里就看出了顾渺不怕毒,顾渺也没有解释,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想过点破。 “么唔事……能次……”顾渺真饿极了,抓着树枝囫囵吞下两条,差点被鱼刺卡死,锤着胸口顺了半天气,才道,“我还带了丹草叶回来。” “哦?有什么说法吗?” “用丹草叶将丹果包起来,糊上泥巴,等火熄了以后埋进去放一会儿,丹果的毒性会急剧减弱。”顾渺想了想,“大概……最多拉个肚子。” “还有这种土方祛毒?”江无昼惊讶道,“以前从不曾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了。” 顾渺搓干净手指上的黑灰,眨眨眼睛,略微怀念道:“都是阿迟教我的,可惜那时我不肯好好听,就记得一点。” -- 第118页 “不错,很实用。”兔肉滋滋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江无昼咬了一口,笑道,“以你的身手,救他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也不知这山下是什么地方,等下我帮你借套衣服来,乔装一番再上路。” “能不能要件红……” “行,一定给你带身灰扑扑的回来。” “……” 山下的镇子不算大,但不知为何,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外来者,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连带着镇上也热闹许多。 “松州云水那边确实有召开讨伐大会,但平沧道的一个边陲小镇,怎会聚集了如此多的江湖人士?”靠着多年累积下来对情报的敏锐,江无昼觉得不太对劲,随意挑了家茶铺坐下,要了碗粗劣凉茶,轻车熟路地打探起了消息,“这位兄台……” 片刻之后,他神色凝重地走出茶铺,喃喃道:“封山围剿?” 第79章 江无昼回到山上,将衣物塞给顾渺,道:“有个坏消息,你且听我说……” “哦哦,哦,哦……这样。”顾渺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认真翻看那些衣服,“这件好丑。” “他们为何突然火急火燎地下了绝杀令?”江无昼背靠着一棵树,思索道,“我在茶铺里与数人攀谈,皆不清楚原因,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说你被妖邪蛊惑,爱食人肉,是煞星转世成了魔头,当诛。” “是吗?”顾美人抱着挑好的衣服站起来,眨了眨眼,无所谓道,“以前还说我喜欢拿人的脑袋当夜壶,胡编罢了,吃饱了撑的。” “但绝杀令……” “用不着太过担心。”顾渺绕到一块石头背后,脱去破破烂烂的红衣,探出半个脑袋来,“你先回陵德湖,想办法将此事告诉阿迟。” “然后呢?” “叫他过来。”顾渺理直气壮道,“之前说不想牵连我,不愿见我。但如今绝杀令都出了,整个江湖人人都想砍我一刀,指不定谁连累谁呢。告诉他,弄坏坠子的事情我不计较了,若十天内没有赶来,等着给我收尸吧。” 江无昼:“……” 江无昼:“阿渺,绝杀令并非儿戏。十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有几分把握能撑过去?我还听闻,天阳门从玄宗手里得到了你的画像,正在找人大肆临摹,准备给参与围剿的各门各派人手一份。暴露容貌这点,对你可谓是极其不利。” “他们抓不住我的。”顾渺理了理鸦青色短衣,从丢弃的红衣下摆上撕了根布条,将凌乱长发捋顺了高高束起,山风拂过,衣袂翻动,眉眼间满是飞扬恣意的神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你尽管放心地去。” “……那好,万事小心。保重。” 陵德湖。 明明正是夏日草盛水绿之时,却弥漫着一股萧瑟之感。 江无昼骑着快马一路驰骋,经过湖边渡口时微觉诧异,一拉缰绳,勒马细看。 这渡口虽说几乎成了摆设,但前不久晌清欢为了陪自己游湖,又命人重新修缮一番,还雇了了船夫。 而今小舟尚在,船夫却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岛上出了变故? 右护法自暴身份,图谋不小,陵德湖要真有什么意外,必定跟此人脱不了干系。 若猜测成真,晌清欢那边倒是无需担忧,不知岑熙……他沉吟片刻,两腿一夹马腹,喝道:“驾!” 骏马一声长嘶,蹄下生风,奔过长堤,转眼便到了刻着飞花阁大字的石雕牌楼。江无昼翻身下马,未见守卫出来相迎,整个岛上静悄悄的,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死地。 他握住剑柄,敛息凝神,慎之又慎地向清兰院走去,路过一处假山时,倏地放缓脚步,侧耳听了听,戒备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哟,好耳力,不愧是白衣无面。”那人自知躲不过,有恃无恐地从假山背后走出来,“能从赤蝶手里逃过一劫,江公子还真是命大。” “右护法?”见到此人,江无昼干脆利索地拔出剑,“你竟还敢回来?” “我为何不敢?”右护法眼睛眯成一条缝,抱着手臂,气焰嚣张道,“玄宗向来睚眦必报,你伤了方小公子,难不成以为靠诈死就能糊弄过去?本想一步步把飞花阁收入囊中,谁料出了这档子事,惹得宗主震怒,提前将那晌清欢送去地府报到了。晌阁主一死,这岛上剩下的又何足为虑?” 清欢出事了? 江无昼心头猛地一紧,被突如其来的心悸压得喘不过气来,反手一剑劈过去,道:“胡言乱语!” 右护法闪身避开,口中继续道:“是不是胡言,你看一眼岛上景况便知。啧啧,传闻中惊才绝艳的飞花剑晌清欢也不过如此,空有一身本事,还不是落入了宗主的圈套?哈哈哈哈哈……这会儿大概早已沉在江底,连块骨头都捞不着了。” 只听“嗤”一声,白虹轻掠,锋锐的剑气擦过脸颊,掠起一抹殷红。 右护法正得意忘形,猝不及防感到一阵刺痛,往脸上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不由惊怒道:“你!?” 江无昼绷着脸,不发一言,手下剑招愈发凌厉,似有飞花剑法的轻盈精妙,又有大开大阖的勇猛之势,仿佛糅杂了数种迥异的风格,变化多端,章法难寻。 右护法原本对他颇为轻视,这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招招皆落下风,几招过后突地被一剑击得武器脱手,慌忙喊道:“还不都给我出来!!!” -- 第119页 刹那间窜出来数十人,举着刀剑,将江无昼团团围住,皆是熟悉面孔。 江无昼往后一飘,横剑身前,目光似尖锐刀锋逐一扫过,仿佛要将那些面皮扒下来,看看底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肮脏的东西。 须臾,他眉梢轻挑,望向右护法,讥诮道:“我当是什么,这便是你的底气?飞花阁确实藏污纳垢久了,清欢大动干戈地整顿了半年,仍是留下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渣滓,还得劳烦我亲自动手。” 右护法狼狈地躲在人群背后,疼得倒吸凉气,恼羞成怒道:“你不好奇岛上的人都去哪了吗?嘿嘿嘿,那些贱骨头开始倒也如你一般嘴硬,如今还不是在地牢里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等会把你也送去团聚……啊啊啊啊啊!” 剑光忽远及近,一瞬血如泉涌,断臂落地。 右护法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比屠夫刀下待宰的猪还凄厉,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满地打滚,惊恐万状,嘶声道:“你、你怎么过来的!!!别过来……拦住他!一群废物,给我拦住他!!!” 江无昼面无表情地收回剑,甩干净剑上残留的血迹,身后是七零八落的包围圈子。 “若论以暴制暴,确实是清欢比较擅长些,我更偏好取巧。”他瞧了眼地上的半截断臂,一脚踩住,温温柔柔地笑起来,“没想到,竟给你留下了不擅武力的错觉。” 右护法痛得眼泪哗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断断续续道:“你、你……” “清欢在何处?”江无昼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轻轻往前一送,抵在咽喉处,“老实回答,还能给你个痛快。” “他在、在明水港……上船之后,就、就没了消息,我不知道……” 江无昼抬腿在他的伤口上猛地踢了一脚,顿时血肉横飞,一小块血渍溅在白衣袖口,愈发衬得握剑那只手指骨分明,莹白如玉。 他继续逼问道:“不知道?” “啊啊啊别、别……我说!我说……三拗那边有段水路十分艰险,到处都是乱流暗礁,有经验的船夫宁可绕点远路也不会冒这个险,但这艘船的船夫早早被买通了……啊啊啊啊啊!!!饶命,公子饶命……” 江无昼剑锋一偏,削去他的半只耳朵,正待开口再问,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像是什么小兽挨了打。 他顿了顿,缓缓转身。 只见岑熙跟只鸡崽似的被人拎在手里,五花大绑,遍体鳞伤,一只眼紧闭,底下挂着两道早已干涸的血迹,哆哆嗦嗦含糊不清道:“哥……快跑……” 作者有话说: 武力值排行大概是这样的: 顾渺、晌清欢二人各有专攻,不相上下,但论起生死相搏那肯定是顾美人略胜一筹;阿迟的武力值是武功+毒两方面结合,真打起来一般人吃不消,但对上顾美人这种毒抗拉满的个例,很容易被吊打。江无昼的武力值介于晌清欢和不用毒的阿迟之间,其实也不是很弱,身边大佬太多了而已…… 方鸿轩的武功跟顾渺差不多,而且既会用毒又会下蛊,堪称地狱级难度boss。 第80章 “子熙?!”江无昼眼中的凌厉淡漠瞬间消弭,下意识地垂剑身侧,目光逡巡几转,落在岑熙那只受伤的眼睛上,顿时有些乱了方寸,“你的眼睛?” “站住!”右护法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假山,躲到抓着岑熙的那人身后,颤声道,“你、你若是再敢靠近半步,我就叫人把这小子宰了!” 江无昼握剑的手倏地攥紧,青筋暴起,剑尖再度指向右护法,嗓音冷得仿佛在冰水里浸过:“放了他。” “你把、把剑放下!”右护法大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抖如筛糠,面如金纸,差不多已经去了半条命,在那里状若疯狂地嘶吼道,“不然我先卸他一条胳膊!听到没有,还不速速放下剑!!” 江无昼神色微冷,盯着他看了半晌,清凌凌的眸子仿若雪松流云,鄙夷地俯瞰着山脚下的乌黑腐土。 气氛渐僵,似有细弦紧绷,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忽然,他指尖一松,长剑“当啷”一声落地,轻轻道:“好啊。” 右护法瞪圆了眼睛,有些难以相信翻盘来得如此容易,呆滞片刻,忙不迭道:“愣着做什么,快!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得了令,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正欲制住江无昼。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抹寒刃倏地亮起,宛若银叶飞旋,曼妙步伐配合身法犹如行云流水,刀光所过之处溅起数朵绚烂血花,伴随着起此彼伏的惨叫,仿佛一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狩猎盛宴。 岑熙只觉后颈一轻,接着便被轻柔地接到了怀里,身上的绳索也应声断裂,掉在地上。 “子熙,没事了。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他跌在温暖的怀抱里,怔愣许久,颇没有真实感地摸了摸染血的白衣,轻轻把脑袋靠上去蹭了下,忍不住鼻子一酸。 疼麻了的伤口仿佛如梦初醒,五感再度活了过来,钻心蚀骨的剧痛直刺脑髓。岑熙一瘪嘴,正欲委屈地呜呜两声,忽然想起什么,慌忙挣扎起来:“哥,哥你快走,别管我了,那个右护法只是听命行事,背后还有人在……” 似乎应了他的话,恰在此时,石径深处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没事的,有我在。”江无昼小心地把人抱到树下安顿好,闻声抬眼,看见一双沾着露水的黑靴,踏过石径两旁的名贵花草,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来。 -- 第120页 黑靴的主人似是嫌恶地避开了右护法留下的那滩血,停在假山边上,拊掌笑道:“精彩,真是精彩。传闻白衣无面精通十八般武艺,没想到竟连峨眉刺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实在是令人佩服。” “是你,康元明。”待看清来人,江无昼神色微肃,将躺在树下的岑熙护到身后,对这人的出现倒也不是特别意外,“看来白云派早已烂到了骨子里,真正的白云门人不剩多少,几乎全成了披着皮的玄宗暗桩。亦或是,姚掌门有意为之?” “此时说这个,江公子不觉有些太迟了吗?绝杀令已出,晌清欢身死,陵德湖沦陷,玄宗将飞花阁据为己有不过是时间问题……” “绝杀令?”江无昼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这么说,江湖各派突然齐齐决意讨伐赤蝶,背后果然是方鸿轩在推波助澜?” “宗主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这等小事,不过是我顺手而为。”康元明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岑熙身上,“宗主只是命我将这小子活捉,带回黑山炼制成药人罢了。至于晌清欢……算他倒霉,租用的那支船队明面上是李字商号的,可白云派才是暗地里的大东家。肥肉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况且天水镇的那份大礼,我一直铭记在心,不知如何回报。眼下的这回礼,江公子可还满意?” “清欢租用了白云派的船队?怎么会?”江无昼一怔,心念瞬间百转千回,隐隐悟到一点通透灵光,紧绷的嘴角顿时放松下来,俯身在脚边的尸体上拾了把长刀,随意道,“你带了多少黑巫?若不足双十之数,恐怕不太够。” 康元明眯起眼,森冷道:“好大的口气。” 江无昼心不在焉地挥舞的两下长刀,眼角余光环顾四周,眉间的沉郁一扫而光,却也并无多少喜色,只道:“康元明,你当我是入瓮之鳖,脱逃不得。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晌清欢,看够没有?看够了就给我滚出来!” 康元明被唬得一惊,旋即笑道:“江公子,莫不是黔驴技穷,连这等骗人的把戏也耍……” 话未说完,他脸色倏地变了。 周遭花木矮树齐齐攒动,“簌簌”几响,钻出数十人,皆身着飞花阁服饰,宛如神兵天降,将此地一花一树连同那座假山统统围了起来。 号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晌清欢越众而出,不知为何脸色奇臭。 “你怎么……” 晌清欢心情正差得要命,逮谁骂谁,当即连嘲带讽道:“我怎么?怎么没躺在三拗江水里喂鱼是不是?方怀远那乌龟王八蛋都还没死,我凭什么先下去见阎王?康元明,你是带了多少人来我陵德湖,才会嚣张得说话像放屁?我记得刚进门时确实有几只恼人的苍蝇在嗡嗡乱叫,顺手打了……哟,外头横躺着的那八九十个废物点心不会就是你的人吧?现在人没了,那么康大公子准备怎么着?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飞鸿:“噗嗤。” “笑什么笑,没看见地上有人躺着吗?麻溜点,赶紧去找大夫过来。” “是,阁主。” “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去地牢把人都放出来,伤者都暂时安置在演武场,不够的话挪一部分去议事堂,大夫一会儿便到。” “是,属下立马去办。” “至于康公子——是你自己老老实实进地牢,还是我把你胳膊腿都打断后拖着去?” 康元明显然被这意料之外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神色晦暗不明,沉默许久,忽然一笑道:“晌清欢,这次我认栽。但你未必撑得住这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飞花阁,我等着玄宗将其收入囊中的那一日。” “收入囊中?等下辈子吧,我得空就去送你一程,可别不小心投进畜生道了,改天在猪圈里见着你。押下去!” 骂骂咧咧地收拾完局面,晌清欢才将目光转到了江无昼身上,还未开口,一柄长刀便横在了脖子上。 “解释。”江无昼没有丁点开玩笑的模样,面含薄怒,冷冷道,“我临行前嘱托过你,要好生照看岑熙,你便是这么照看的?” 晌清欢瞥了眼脖子上的长刀,再瞅瞅可怜巴巴的岑小大夫,哪还有先前雷厉风行的气势,小心翼翼道:“无昼,你听我说,出了点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难道不是你在发现端倪后,将计就计主动用了那支船队?” “呃,是这样,但……” “还以整个陵德湖为代价,孤注一掷,来钓出方鸿轩安插在白云派的真正心腹?” “可以这么说,不过……” “而恰恰好岑熙打伤过方怀远,格外遭玄宗记恨,所以成了你设下的圈套之中的饵料。”江无昼根本没有给他多嘴的机会,执刀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愤怒得不能自已,“若你只是想说原本的计划里赶得及救下子熙,不会让他受这么重的伤,那便不用再说了!” “……”出乎意料地,晌清欢安静下来,果真什么也没说,神色平静地望着他,白皙的面孔透着些许不太明显的苍白。 恰巧此时有人来报:“阁主,左护法在牢中受了酷刑,恐怕……会落下些残疾。” 晌清欢怔了怔,再看一眼江无昼,顿时皱起眉来,道:“跟着你去的不是左护法?” 江无昼正在气头上,闻言怒极反笑:“原来晌阁主算盘打得如此之妙,将亲信统统调走,只留子熙一人在这狼窝虎穴。我真是错信你了!” -- 第121页 “那你要如何?”晌清欢无奈地叹了口气,瞧着没有半分悔意,只轻飘飘道,“要我这条命赔他那只眼睛吗?” “你!”江无昼气得脸色煞白,再不做点什么恐怕要憋出个好歹来,干脆扔了刀,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殷红鼻血蜿蜒淌下。 谁也不曾料到,方才还活蹦乱跳骂人的晌阁主仿佛一下成了纸糊的,被这一拳打得跌倒在地,身子微晃两下,竟晕了过去。 “阁主!!!”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81章 顾渺远在平沧道,哪知道飞花阁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更不知迟鹤亭在绝杀令发出后第六日便离开了辛安道,与耽搁了两日才送达的信失之交臂,犹在认认真真掰着指头数日子。 绝杀令下,邪秽必诛。 于是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影,比松山那场围杀声势要浩大百倍。无名荒山榛榛莽莽,寻个人宛如大海捞针,单单走遍就不容易,近日华盖似的绿荫却东缺一块西少一角的,随处可见营寨,眼见着要秃光了不说,连飞鸟走兽也跟着遭了殃。 拖得越久,他们对这片山林越是熟悉,便越难躲藏。 崖下溪流潺潺而过。 顾渺掬起一捧清水,凑到嘴边喝了两口,颇为疲惫地在溪石上坐下,将腿上的粗布解了再重新绕紧,免得一会儿伤口又崩裂开来。 才缠过两圈,忽听见有人喊道:“找到了!赤蝶在这里!” “快!他要跑了!哎——” 顾渺早在那人喊出第一声时便跳了起来,丢下粗布,抓住溪石峭壁上的一根藤蔓,足尖连点,借力飞荡,腾挪跳跃几下就消失在了林间。 “又叫他跑了,可恶!” “兄台放宽心,这魔头已是强弩之末,至多再撑个三日就得伏诛,何必急这一时。” “可我们紫竹派伤亡有十数人之多,不砍他几刀,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嘘。你看天阳门死了多少……” 树梢叶间,青藤嫩尖,落叶黑土之上淅淅沥沥地洒满了血迹,顾渺闭着眼睛,躺在一堆隐蔽的软烂腐叶上歇息,呼吸急促,似是到了极限。 十五日,整整十五日。 浩浩荡荡的围追截堵,日夜不停,巡山的人换了一批又一匹,山林地形也逐渐被对方摸透,逼得他疲于奔逃,已经两天未曾合眼。 自己本不该在此地徘徊,应当立刻提着剑直接杀出去,尽快离开才是。不论他们的包围圈布置得再怎么精妙,搏一搏总还能有一线生机,继续这样没完没了地耗下去,早晚会精疲力尽,被人俘获。 顾渺摸入怀中,指尖碰到了那只空空的银蝶。 ……可他舍不得。 再等等,等一等,或许只要撑过半日,阿迟便会来了。若不来……那句玩笑气话怕是会一语成谶。 又是一夜。 东方金乌初升,撕开絮状的绵云,给这山间万物镀上了层淡色金光,连洒落的鲜血都似有点点金红闪烁。 匆忙凌乱的脚步踏过枯枝断叶,冲着密林前方的光亮奔去。 几息之后,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高耸断崖,底下盛着满谷山岚,深不可测。 顾渺猛地转身,面对紧追过来的众人,终于无处可逃,被逼到了青天白日之下,一步步朝着那陡峭的危崖退去。 长恨崖。 昔日他连斩十八黑巫,血染青崖,而今—— “赤蝶,我看你还能往何处逃!满手罪孽,死有余辜!!!” “说得对,那些血债,今日便要你以命偿还!” “杀了他!杀了他!!!” 顾渺微微眯起眼睛。半是被对面山头的阳光晃到了眼,半是毒伤发作看不清东西。树荫里人影幢幢,虽然模糊,但定是没有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的。 他擦了擦手上黏腻的血迹,从脖子上拽出银蝶坠子,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再握住它用力一扯——断裂的红绳随风扬起,接随后被“当啷”一声用力掷在了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谨慎地退后了半步。 谁知道赤蝶丢出来的玩意是什么! 顾渺盯着地上滚了几滚的锃亮银蝶,忽然掩面大笑起来。褴褛的衣衫在山崖晨风中猎猎作响,浸透了深深浅浅的血污,连那高高束起的长发都不再飘逸,一缕缕凝结成块,活像个血疯子。 “迟鹤亭,”他喃喃道,“你说过,我杀人的时候,会陪在我身边。”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明明这样说过的。 …… 顾渺眼底泛起一丝酸涩,心中的委屈都快堆得冒尖了,忽然又后悔这般冲动地扔了坠子,赶紧捡回来擦了擦重新揣进怀里。 “……诸位,愣着做什么!?赤蝶已经疯了,还不杀了他!” 倒有勇士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举起大刀冲着半蹲的顾渺砍了过去。 断崖离密林仅有几步之遥。 刀落下时,顾渺只来得及把坠子攥进手心。他很想逃,但实在腿软得站不起来了,只能狼狈就地一滚,堪堪躲过第一刀,却躲不过紧随其后的第二刀。 顾渺仓皇抬眼,瞳孔微缩,整个人下意识地蜷起来,捂着怀里的银蝶坠子,瞬息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真要死了吗? 逃亡、断崖、围杀……那些遥远的画面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仿佛在反反复复的轮回之中见过很多次。 -- 第122页 但都没有阿迟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睛,忽的,吧嗒掉下一滴泪来。 那位勇士不知动了什么恻隐之心,高举着刀迟迟未落,只是如死亡的阴影般笼罩在上头。 耳畔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什么人?!” “来者何人!欲救魔头赤蝶,是想违逆绝杀令吗!??” “他、他……他是黑巫!!!怎么会有黑巫来救赤蝶,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嗯? 顾渺抬起眼,湿漉漉的睫毛轻轻一颤,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清明,紧接着倒映出一道不可思议的身影。 逆着初升朝阳,弯腰俯身朝自己伸出了手。 光芒万丈。 “……阿迟?” 顾渺喃喃道,颤抖着地朝着那无尽光明里递出手去,带着几分茫然和不敢置信,直至触碰到那温暖干燥的掌心。 踢开旁边碍事的尸体,迟鹤亭一把握住那沾满血污的指尖,用力将人拉入怀里,毫不在意大块的暗红污痕蹭在了衣服上,只管把人抱紧,沙哑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顾渺靠在他怀里,忡怔许久,喃喃自语道:“你还知道来救我?” “三水,我……” 顾美人忽然推开他,因为没什么力气,反倒把自己推得往后了几步,愤愤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这一退,差点吓得迟鹤亭心脏骤停,赶紧把人又拉回来,提高了声音:“顾三水,你找死??这身后可是……” “你还知道我会死???” 心知某人被自己那两封信彻底惹毛了,迟鹤亭无奈,摊开掌心,问道:“银蝶坠子呢?” 顾渺气哼哼道:“扔了。” “真扔了?” “假的。” “拿出来,等回去后我替你修好。” “不要你修,坏就坏了……” “真不要修?” “……” 顾美人被拿捏得死死的,满心愤懑,恨不得当场扑上去咬他两口,想了想这会儿还舍不得,只能皱着眉掏出坠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他手里。 银蝶空空的,而落在迟鹤亭掌中的那一瞬,却仿佛被填满了。 顾渺的眼底终是泛起了一丝笑意。 断崖之上,两人沐浴在金黄初阳中,映得头发丝都熠熠生辉,对视间眸光如霞色流动,柔情似水。 密林里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出声道:“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不入流的小黑巫,就把诸位吓着了?赤蝶伏诛就在今日,还不动手!?” 迟鹤亭耳朵一动,目光如剑地看向那人:“哦?不入流?” 第82章 迟鹤亭正想将说话那人揪出来痛打一顿,冷不丁被顾渺抓住了衣袖。 “阿迟。”他脸色苍白而憔悴,连站都站不太稳,手上的劲道却出奇的大,仿佛害怕眼前之人如泡沫般消失,“别去。” 迟鹤亭怔了怔,回身在他的唇上烙下轻轻一吻,安抚道:“不杀掉他们,我们如何离开这里?松手,听话。” 顾渺仍是不肯放手:“但他们人数众多……” “那也没见你怕过。”迟鹤亭不由失笑,用袖子细细地替他擦去眼角的血污,温柔道,“三水,我既然来了,便不会是来送死的,放心。” 顾美人狐疑地盯着他:“你带了什么毒……唔。” 迟鹤亭顺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道:“虽说你不惧毒物,但此毒非比寻常,若不喂上一粒解药,我还是不太安心。” “……”顾渺咽下药丸,嚼着他话里的意思,缓缓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莫非是——” 迟鹤亭不置可否,转过身,眼底的笑意刹那敛去,只余冷厉:“三水,看好了,这些伤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终于激起了众怒:“哪来的无名之徒,竟敢口出狂言!” “我确实籍籍无名,但在今日过后……”迟鹤亭闲庭信步般地朝密林走去,指尖夹着一包褐色油纸,微微眯起眼睛,感到身后拂来徐徐山风,猛然挥袖,霎时烟青色的迷雾铺天盖地,几乎眨眼间便充斥了整片林子,“摧魂之名自会遍传江湖!” 雾中的众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息之后便东倒西歪起来,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接二连三地栽倒下去,尸体迅速枯萎干瘪,不多时便与杂草底下的枯枝不分彼此,融为一体。 烟雾如轻纱曼舞,抚过碧草青叶,不伤这些非人之物分毫,不紧不慢地向着山崖下蔓延开去。迟鹤亭脸色微青,掩鼻低咳数声,从瓷瓶里倒出两枚药丸,囫囵吞服后才好上许多。 “阿迟!” 顾渺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回崖边。他可没忘了乌宁小院里的炼毒变故,那稀释了数倍的摧魂水煞只要吸入一丁点,就会致人昏迷,更遑论眼下这遍布了山崖密林的青烟! “没事,真没事。”迟鹤亭盘膝坐下,拍了拍他的胳膊,“来,坐下调息片刻。若是困了,等会便在我怀里睡上一会儿。” 顾渺见他一点也不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阿迟,我们不趁着此时离开么?” “这青烟只比真正的摧魂水煞差了一丁点毒性,留了几息服下解药的时间而已。此时穿过密林,饶是我也承受不住。”迟鹤亭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些止血消炎的药物和纱布,冲他晃了晃,“毒雾只能维持一天一夜,我们等到明日再走。不过想必那时江湖盟会也已重整旗鼓,会再上山崖,人数比起今日只多不少。” -- 第123页 顾渺从善如流地脱去上衣,凑过来要包扎,眸子晶亮晶亮:“你要杀光他们?” 迟某人噎住,半晌才无奈道:“三水,我炼的毒不是集市上的白菜,方才一包用完就没了。” “没别的?” “不够杀那么多人。” “哦。”顾渺略感失望,往他怀里一躺,“那你打算怎么带我离开?” “哎,起来,药都没上完。”迟鹤亭弹了下他的额头,又解开水囊,将细布浸润,小心地给他清洗伤口,“我们先歇息一晚,养精蓄锐。等毒雾散去,那些各门各派的精锐弟子多半是不肯打头阵了,先上来的都是些眼力不怎么样的杂鱼,我们假意拼杀一阵,再跳崖诈死。来救你前,我在山崖底下做了些布置,足以混淆视听,争取到逃离荒山的时间。” “听起来可行。”止血散轻轻抹过伤口,顾渺低低“嘶”了声,追问道,“但你为何来得这么迟?路上遇见麻烦了?” “嗯?我不知道你在哪,所以费了些时间。” “不知道?”顾渺不由迷惑,“难道无昼给你送的信里没说清楚么?” “无昼?”迟鹤亭眼皮一跳,“他不是死了吗?” 顾渺:“?” 顾渺:“你大概是被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弄糊涂了。我前不久还见过他,不过……白衣无面确实是死了,他现在只是个没有身份之人。阿迟,我看飞花阁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等逃出荒山,能不能带无昼一块儿回玉龙山脉?” 迟鹤亭呆滞许久,慢慢消化了这个令人意外的惊喜,顿时轻扬眉梢,心底喜悦如泉涌,道:“有何不可?不过稀奇,你怎么唤他唤得这般亲热?” “一起经历了些事儿……这叫患难见真情。” 迟某人正替他给纱布系结,闻言笑起来,臭不要脸道:“那我们天天患难与共,岂不是情比金坚?” “那是自然。”顾渺眉眼一弯,抬起受伤的胳膊,低头在那忙着结绳的灵活手指上亲了亲,含着几分旖旎的意味。天色大亮,他上身缠绕着层叠纱布,除此之外不着/寸缕,裸/露在外的一小块肌肤如美玉莹泽,被阳光一照,分外惹眼。 “……”迟鹤亭指尖一颤,赶紧脱了自己外衣给他披上,“荒山野岭的,你别乱来。” 顾美人无辜地眨眨眼:“可是阿迟,我什么也没做。” 迟鹤亭懒得与他贫嘴,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收拾好伤药和纱布,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来睡会吧,我替你守着,入夜后再换我歇息。” 顾渺披着他的外衣,舒舒服服躺下来,闭上眼睛安静了片刻,忽然梦呓般地轻声道:“摧魂水煞……我记得你说过,曾发誓不会再让第三人中此毒。” 迟鹤亭望向林间如幽灵般浮动弥漫的青烟,沉默许久,才道:“为你破誓,又有何妨?” 他似是怅惘地叹了口气,低头看去,发现怀中的人早已酣睡,伴着轻细均匀的呼吸声,像做了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好梦,三水。” 翌日,毒雾随着晨间山岚消散殆尽,飞鸟叽叽喳喳奔走相告,静谧的林子里顿时又热闹起来。被推出来打头阵的杂鱼们胆战心惊地走着,时不时踩一脚干尸出来,惊叫两声,如丧考妣。 密林尽头,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毒物都在昨日用完了,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坐以待毙?” “……我伤势太重,只能靠你了。” 还有这等好事?? 杂鱼们听罢,喜出望外,精神一振,挥舞着刀剑便冲了出去,中气十足地嚷嚷起来:“往哪里逃!明年的今天就是尔等魔头的忌日!” 迟某人惊慌失措“哎呀”一声,抽出把小短剑负隅顽抗一阵,跌跌撞撞退到悬崖边,抱起瘫在地上的顾渺,背对杂鱼,望进那不见崖底的深谷,带着笑意低低道:“怕么?三水。” 顾美人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懒洋洋道:“真摔死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随着闷闷两声笑,顾渺只觉身子一轻,尖锐的风啸嘶鸣响起,又被熟悉的怀抱尽数挡在了外头。 满谷山岚霍然散开一条缝,将两道跌落的身影吞噬进去,复而平静。 作者有话说: 真的是甜饼!!!上一章结尾糖分不够,稍稍改了一点 第83章 下坠并未持续多久,两人便齐齐摔进了一张铺满软叶的藤网中。 顾渺被颠得气血翻涌,内伤雪上加霜,险些咳出一口血来,还未来得及摸清处境,便急急往旁边抓去:“阿迟?” “我在。” 藤网颤动,大概是迟鹤亭那边也在挣扎着起身,愈发显得身下这唯一的立足之处岌岌可危。只听他小声嘀咕道:“我编得挺结实啊,居然没破。” 顾美人顿时脸色铁青:“……原来你没多少把握?” “时间匆忙,是布置得不太周全。”迟鹤亭小心翼翼地爬了两步,摸到他身边,粗略查探了下伤势,神色一松,笑起来,“嗯……还好。不过话又说话来,上回你在井底坑我做亡命鸳鸯,不正好扯平?” 顾渺看了眼周遭的缥缈云雾,一时无言。 搏命一跳,竟只依托着这个简陋的藤网。此时上不着天又下不着地,某人居然还有闲心说笑??他越想越是恼火,伸手在迟鹤亭腰上狠狠拧了一把:“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送命的???” -- 第124页 “哎哟,痛痛痛……三水,你听我说……我带了飞爪!”迟鹤亭赶紧讨饶,“开玩笑的,我怎会随随便便拉个藤网就敢跳下来,毕竟还带着个宝贝疙瘩……” “还贫嘴!”顾美人是真的恼了,“裂谷内雾气浓郁,你是打算挂在藤网里等到午时雾散,还是用你那个飞爪碰运气荡下去?这么点东西就敢孤身一人闯长恨崖,你当绝杀令纠集来的江湖盟士是傻子吗?” 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不把绝杀令当回事的主,跟这些应绝杀令而来的江湖人玩了十几日捉迷藏。 迟鹤亭慢慢收敛了笑意,摸索着覆上他的手,扣紧十指,轻声道:“可我很挂念你。晚来一刻,便多十分担心。” 顾渺:“……” 顾美人不吭声了,撇过头,耳朵微微泛起一点血色。 迟鹤亭想起他在崖上是如何肆无忌惮地作弄自己的,好笑地拨弄了下他的耳垂,赶在顾渺恼羞成怒前赶紧指了个方向,道:“顺着藤网往那边爬。我提前探过,这附近有一个天然溶洞,里面四通八达,定然有离开荒山的出路。” “又是溶洞?”顾渺抽回手,竭力想要忽视耳垂上残留的酥麻触感,故作平静道,“我之前也走过一条地下溶洞,但不是这个。” “此地雨水充沛,山势奇特,多溶洞也不足为奇。” 两人边说便爬,很快便到了安全的崖松上。 迟鹤亭抽出短剑,砍断藤网,看着那残破的绿影消失在浓雾之中,道:“但洞中没有食物,若不慎被困,我们撑不了多久。” “有蘑菇。”顾渺道,“只是剧毒且难以入口。” “啊,有吃的,那就好办了。”迟鹤亭忽略掉那个“剧毒”,从腰间的暗器囊里翻出飞爪,手腕一抖,冲着身侧的崖壁抛过去,用力拽了拽绳索,回头道,“三水,抱紧我。” 顾渺从背后抱住他,发丝蹭在耳后,痒痒的。 迟鹤亭一侧脸,便吻在了他的眼角。 顾美人冷不丁又被占了便宜,躲了躲,道:“我在这山里爬滚了十几日,不嫌脏?” “不嫌,香得很。” 迟某人快乐地占完便宜,开始专心找寻前日才探过的落脚点,忽然一脚蹬上崖壁,顺着绳索飞荡过去,稳稳地落在了溶洞口。 顾渺松开他,余光瞥见一个遗落的布袋,轻“咦”了声,道:“那是什么?” “是我带出来的全部家当,提前放在了这里。”迟鹤亭绕好飞爪的绳索收进包里,“里头还有不少干粮和上品避毒丹,能解大部分剧毒。运气好些,我们甚至不用吃毒蘑菇。” 顾渺挑眉道:“阿迟。” “嗯?” “没什么,就觉得你很好。” 迟鹤亭莫名其妙得了夸赞,追问道:“哪里好?” 顾渺想了想:“好在……好似只要有你在,所有难题便都迎刃而解。” “……”迟鹤亭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心脏微颤,垂眸掩去那丝丝无奈,许久才道,“我没法化解绝杀令。” 亦消不掉身上的蚀骨香。 但他也没打算早早地告诉顾渺,难得重逢,总要开心几日。 二人皆不再说话,打亮火折子,一前一后进入了溶洞。洞内昏暗狭小,百步九折,弯弯绕绕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不多时,荧光蘑菇便一个紧挨着一个出现,连顶上都生着几簇,星星点点,如梦似幻。迟鹤亭摘下一朵瞧了瞧,蹙眉道:“挺毒的。” 顾渺补充道:“还难吃。” “不许再碰了。”迟鹤亭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几样,塞进顾渺怀里,“饿了吃这个。我摘点蘑菇带回去研究研究……你拉我做甚?” “阿迟。” 迟某人在认真地挑选蘑菇,随口应道:“嗯嗯?” “我想喝你做的汤。”顾渺大概是之前吃蘑菇吃怕了,报菜名特别顺溜,“鱼头豆腐加小葱、党参虫草炖乌鸡、莲藕煨排骨……” “好好好。”迟鹤亭收起蘑菇样本,笑道,“走了走了,等逃出去后,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 “前面有岔路,阿迟,你猜左边右边?” “右边。” “那我们走左。” “……?” 荒山之劫已尘埃落定,但远在平微州的飞花阁,麻烦才刚刚开始。 那日飞鸿火急火燎地带着几个大夫回到陵德湖,气都没喘匀,便听说阁主被人打昏过去。他当即大怒,随便抓了个人弄清缘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青松苑。 不同于其他院落的凌乱凄凉,青松苑内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燃起了帐中香。桌上放着盆温水,一旁随意丢着四五块沾满血渍的软巾,眼下短缺的纱布、伤药都随意摊开摆放着,床边矮柜上还盛有一碟甜糕。 岑熙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看江无昼给他处理伤势,时不时哼哼两声,低低道:“哥,疼……” “那我轻点。” 突然“咚”地巨响,房门被毫不客气地踹开,吓得岑小大夫一个哆嗦,犹如惊弓之鸟,盖上被子连滚带爬地躲到床角。 纱布被挣散,染着新鲜的血迹,从被褥里一路蜿蜒着拖到床边。 江无昼垂眸看向那条纱布,问都懒得问一声,拎起个剑鞘就把人打出去了。 -- 第125页 飞鸿在院子里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嚷嚷道:“阁主他带着伤从明水港日夜兼程赶来,公子怎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 “带伤?”江无昼果然顿了顿,随后下手更重了,揍得飞鸿嗷嗷直叫,“带伤又如何?你问问他,被留在陵德湖的这些人里,哪个不是带伤挂彩的?这些人受折磨时,他心里可有半分愧疚?!受伤了便找大夫,与我说又有什么用!大夫呢?先来青松苑一趟,子熙的眼伤耽搁不起,至于你——为何还不去清兰院?!” 飞鸿灰头土脸地被赶出了青松苑。 他站在门口愤愤许久,到底还是喊了位大夫过来,一脸悻悻地回到清兰院,帮忙收拾乱糟糟的屋子。 晌清欢晕得不久,这会儿已经醒来了。 身下这张床是屋内唯一整洁干净的地方。他盯着头顶模糊的木雕花纹,透过驼色帐幔,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恍惚还以为自己沉在浑浊湍急的江水之中。 当时差一点……就真的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居然感冒了……天气冷了小可爱们注意保暖啊 第84章 飞鸿听见动静,惊喜地凑上前来,道:“阁主,你醒了。” “嗯。”晌清欢扶着床柱慢慢坐起来,揉揉额角,眉梢挂着些许恹恹,沙哑道:“其他人没事了?” “除了左护法需休养一段时间外,其他人都伤得不重。” 晌清欢对此没什么表示,一反常态地收敛了性子,缓缓扫过满屋的狼藉,沉默不语。须臾,他开口道:“那小子呢?” 飞鸿愣了愣:“谁?” “岑熙。” “他?”飞鸿撇撇嘴,“有江公子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好得很。” “没问你无昼在哪,多嘴。”晌清欢轻轻瞥了他一眼,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有找大夫给看过?我记得他眼睛伤得不轻。” 飞鸿手里的扫把“吧嗒”磕在了床沿上,震惊道:“有看过,大概、大概无碍吧。” 坏了,那一拳把阁主给打傻了??? “以你之见,飞花阁还能走多远?”晌清欢没理会他的惊讶,另起了个话头,自顾自道,“陵德湖中的暗桩人数之多,出乎意料。此次也算因祸得福,将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一举铲除,但有一个问题。” 飞鸿抓了抓头发。他向来不管这些事,只管打架,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一知半解,干脆道:“请阁主明示。” “主阁所在的陵德湖尚且如此,各地分舵更是千疮百孔。先不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人,缺能用可靠之人。”晌清欢也不打哑谜,直白问他道,“笼络人心一事,我从前做得如何?照实说。” “不算太好。”飞鸿回道,“大家对阁主更多的是敬畏,而非拥戴。呃……属下不算。” 晌清欢失笑,难得好脾气的没有损上两句:“就算是,都这时候了也没所谓。那你再说说,阁中最擅长此事的人是谁?” “当然是、是……啊这……”飞鸿也不傻,一开口便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磕磕巴巴起来。 “想到了便说,说错又不会割了你的舌头。” “……是江公子。” “不错。”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后,晌清欢拧紧了眉头,萦绕在心头的烦躁与懊恼终于攀到顶点,令他整个人都阴郁了几分,“那小子受了伤,无昼肯定会带他离开陵德湖,我得想想办法。” 飞鸿总算是明白这绕了一大圈是为何,叹了口气,道:“恕属下直言,阁主与江公子之间不过是有些误会,说什么拿岑大夫作诱饵,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只要阁主找个机会解释清楚,再把飞花阁的难处说一说,讲上几句好话,江公子未必不肯帮忙。至于飞花阁……底子还在,撑一撑总还是能走下去的,阁主莫要太过忧虑了。” 晌清欢看了他两眼,嘴唇微翕,想说真正令自己发愁的并不是飞花阁举步维艰的困境,想说自己在无昼心中失信已久,挽留已是极不容易,重新托付飞花阁事务更是难于登天,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说来可笑,以前心心念念着将飞花阁内外大权彻底握在自己手里,如今得偿所愿,不过半年时间,竟觉得有些……累了。 窗外夕阳欲坠,红霞满天。 他出神地望了片刻,忽而惊觉黄昏将过,下了床抓过衣服,边穿边道:“我去趟青松苑。” 飞鸿急道:“可是阁主伤势……” 晌清欢恍若未闻,背影匆匆,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 他在青松苑转了一圈,没找到江无昼,只见着了缩成一团熟睡的岑熙,又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人回来。 失望之余,他感到腹中有些饥饿。毕竟昏睡了小半日什么也没吃,回清兰院时干脆顺道去小厨房拐了一趟,准备找点果脯之类的填填肚子。 小厨房里居然亮着灯。 晌清欢一怔,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一条缝。熟悉的背影跃入眼帘,他脱口道:“无昼?” 江无昼被吓了一跳。 他带着几分仓皇转过身,脸颊和手上都沾着不少面粉,下意识地想要把案板上的盆往身后藏,却不慎“咣当”撞到了一旁的水碗。 “你这是在……”晌清欢以为他正做的事不便旁人看到,从门缝里闪进来后立刻关紧了门,再仔细一瞧,顿时错愕道,“和面?今日是乱了些,但飞鸿应当有安排外面的食馆送饭过来。怎么,不合胃口?” -- 第126页 “原来是你。”江无昼看清来人,暗自松了口气,没多理会,回身继续跟那盆黏糊糊湿哒哒的面团搏斗,时不时瞄两眼案板上摊开的薄册子。 晌清欢见他没把自己往外赶,壮着胆子凑过去一瞧,竟是糖馒头的食谱。 晌阁主欲言又止:“你这……” 那面团一看便知水加多了,黏手,不好揉。手法也不对,揉面使不上劲。食谱上虽写了用料与步骤,却没写要如何揉面这种厨艺入门级别的小问题。 无昼弄出偷偷摸摸做贼般的架势,大概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瞧见这副窘迫模样。 看穿了那点小心思,晌清欢忍不住笑起来,捋起袖子,抓了把面粉搓在手上,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他,道:“我来。” 江无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略略迟疑片刻,还是让开了位置。 晌清欢在湿面上捏了两把,又加了一捧生面粉进去,开始娴熟地按压面团,不出半刻钟便将面团揉得光滑劲道。他把揉好的面团连盆一块儿推到江无昼跟前,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想吃糖馒头?” “子熙说他想吃点心。”江无昼洗净手,合上食谱,不冷不热道,“多谢帮忙。” “馒头要发面,进蒸笼都不知什么时候了,你打算当明天的早饭给他吃?” “发面?”江无昼迷茫了,又翻开食谱瞧了瞧,神情严肃得仿佛在看错漏百出的卷宗。 他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唯独在厨艺上缺了点灵气。 “咳,就是说,做馒头要很久,最快明早才能吃上。他想吃点心,又不一定非得是糖馒头,我想想……”晌清欢从箩筐里找出两个鸡蛋,似乎准备做点别的。 江无昼放弃了似的把食谱丢到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我听说你身上有伤。” 晌清欢手上动作微顿,接着继续把蛋打在面团里,仿若无事地用力揉起面来,道:“小伤。” 江无昼目光在他领口与袖口逡巡过,慢慢落在了脸上,盯住他的眸子,道:“小伤能晕过去?” 晌清欢避开视线,答非所问道:“那小子……呃,我是说岑熙的眼伤,大夫看过如何?” “无碍,悉心照顾便能康复,只是要花上不少时间。”江无昼从他沾满面粉的指尖一路扫视到脚后跟,连根头发丝都不放过,那探究的目光似要将人扒个精光,“你的伤怎么来的?” “……”晌清欢被盯得如坐针毡,慢慢搓干净手背上的面粉,低声道,“落水了,被暗流裹挟撞在了礁石上,受了点内伤。” “落水?”江无昼一瞬动容,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腕,重复道,“落水??” 整个陵德湖谁人不知,晌阁主晕船,晕得厉害,每回乘船都得备上许多晕船药。但晌清欢怕水这个弱点,却没多少人知道。 此次跟去明水港的那批人,分明全是亲信! 细思之下,不寒而栗。 “我们将计就计上了船,在抵达三拗之前控制住了那几个船夫,却不想是我自己带的人出了问题。”晌清欢苦笑一声,“落水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船队不过是明面上抛出来的圈套,那枚暗桩才是真正的杀手锏。玄宗等不及了,不惜代价要我死在三拗江水中,无比迫切地想要夺取飞花阁。可惜,我明白得有些晚了,错估了他们计划的范畴,没顾上陵德湖。” 这计划一旦发动,玄宗埋藏的暗桩必将连根拔起一个不留。如此代价,便意味着不论暗桩刺杀成功与否,针对陵德湖的行动势必会进行下去,如开弓之箭,没有回头路可走,不争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幕后人在赌,赌他必死无疑。 所幸晌清欢反应够快,顺势失踪诈死,从陆路绕道回来,打了个出其不意。而江无昼单枪匹马地出现在陵德湖,落入险境,更是令康元明麻痹大意,轻信了晌清欢已死,才会毫无防备地现身。 江无昼神色凝重,想到他落水受伤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陵德湖解围,还挨了自己一拳,到底对他起了几分心软,低声道:“那伤,没事吧?” “我不曾想,玄宗借白云派之手无孔不入,渗透到了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晌清欢慢慢抬起眼,“我早该听你的。” 夜风拂过窗棂上挂着的一串红辣椒,将油灯吹暗了些许。 他适时咳嗽两声,眼角泛出一点泪花,还没开口,江无昼已经眉头紧锁,飞快地把窗给关好,还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道:“过去之事多说无用,回去歇息。” “康元明说得没错,飞花阁在我手里,迟早会败下去。” “胡说。”江无昼敏锐地察觉到今晚晌清欢情绪不对。 或许是因为受伤,亦或是那不留情面的一拳,把人给揍回了原型,总之,这会儿的晌清欢与初来陵德湖时有七八分相似,像只刺没长硬的小刺猬,虽然有点扎手,但偶尔还是会对亲近之人露出一点柔软的肚皮。 …… 就,特别讨人喜欢。 晌清欢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江无昼越看越不忍,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面粉味,桌上摆着的油灯般微微一颤,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靠近过来,衣料窸窣作响,一双沾满面粉的手环住腰身——竟是冷不防被抱了个满怀。 晌清欢抱得小心翼翼,不敢太使劲,但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趁着他僵住之际,凑在耳边轻声道:“师兄,我有点累了,借我靠会儿。” -- 第127页 作者有话说: 晌阁主:计划通! 第85章 小厨房里除了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滋啦”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江无昼终于有些不自在起来,推了推他,道:“放开。” 晌清欢乖乖松了手,退开半步,小声道:“师兄,你还在怨我吗?” 他现在一口一个师兄的乖巧模样跟当年老阁主还没死时像极了,江无昼又被那一抱搅得心绪纷乱,横竖都狠不下心说重话,只得撇开视线不再看他,低低道:“说不上怨。” 晌清欢眸子倏地亮了起来。 他擦净手上的面粉,掏出怀里那个揣了很久的并蒂莲花玉佩,带着几分期许道:“那师兄可愿收下这玉佩?” 江无昼一眼便认出这是上回自己以赤蝶委托为借口,好不容易才还回去的东西,而且这次居然还刻上了名字,顿时眼皮狂跳。 这莲花玉佩可不是件普普通通的饰物。 这东西与阁主令同根同源,用同一块玉石雕琢而成。按照每任阁主的喜好不同,继位时重铸的令牌花纹也各不相同,玉佩上的纹样也随之变化。一旦玉佩被镌刻上名字,且不说留名者的身份地位仅次于阁主,最关键的是,还能拥有一次越过阁主直接号令整个飞花阁的权力。 当年晌清欢把莲花琉璃坠子送给自己时,便开玩笑似的说过,以后的阁主令也要刻上莲花纹样,好让玉佩跟琉璃坠凑成一对。 “那怎么行,玉佩是给阁主的眷侣准备的。” “我呸,也没见我爹给我娘,当宝贝似的藏到现在还没刻过名字,到时候给他塞棺材里去。等我当了阁主,想给谁就给谁,实在不行做两块,一块给师兄,一块……” “嘘,清欢,慎言。” 后来两人渐行渐远,玉佩一事也不了了之。 江无昼没有去接并蒂莲花玉,垂眸道:“你当真做了两块?” 晌清欢心虚地应道:“嗯。” 有两块,那就只是一般的信物,胡想什么呢。江无昼稍稍冷静些许,将兀自出现的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去,摇了摇头,把那点魔怔般的妄念又往深处掖了掖。 迟鹤亭和顾渺尚能做对闲云野鹤,藏进深山里自在快活,但晌清欢是飞花阁主,名誉风评尤为重要,一举一动皆被人盯着,绝无可能犯这等大错。若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大概会被抓起来沉湖吧。 “这个我用不着。”江无昼抬手轻轻挡开玉佩,拒绝道,“飞花阁内的身份地位,我早已不在意了。明日我便会传信给鹤亭。待他救出被困荒山的阿渺之后,我会跟他们一同去阙月山,所以……” “你要走!?”晌清欢闻言,猛地攥紧了手指,“你果然要走。” “留在这里做什么?”江无昼反问道,“你给我玉佩,难不成真想让我重掌飞花阁事务?” “有何不可?飞花阁正值用人之际,你回来最是合适。” 江无昼一怔,心思百转,眸光逐渐暗淡,忽然低低笑起来,满是说不出的落寞:“原来如此,是因为我还有用。” 晌清欢心一慌,大感不妙,不知道他到底想歪去哪了,赶紧道:“无昼,我不是那个意思……” “等飞花阁重振起来,那我便又没用了。不仅没用,还是个威胁。”江无昼深吸了口气,如今对他是半个字也不敢再信了,心底沉寂已久的伤疤再一次被撕得鲜血淋漓,痛得他忍不住想掉眼泪,“然后呢?是不择手段地打压,还是再给我下毒?” 晌阁主真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不不是……” “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江无昼瞪着他,眼眶微红,“晌清欢,我自问是真心待你,可你呢?” 晌清欢被瞪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眸子里满溢的哀伤如泣如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江无昼就要拂袖而去。 不能放他走,不然恐怕再也追不回来了。晌阁主不知哪里生出了一点灵光,抢在前头扑上了门板,回身一捞——把人堵个正着。 “无昼,这枚、这枚玉佩……”晌清欢背靠门板,紧张得话都讲不利索,把玉佩硬塞进了江无昼手里,在他发怒之前,豁出去道,“只此一块,你知道什么意思。” 小厨房里倏地昏暗下来。 一直没人添油的旧油灯终于歇了菜,唯有窗外一轮明月清亮,透过泛黄的窗纸,皎皎如烛。 晌清欢脱力似的顺着门板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捂住脸。 完了。 这个秘密,自己明明发过誓要一辈子烂在心里。 无昼会怎么想?他自小受的便是名门少主的教养,温雅谦和,最重礼教纲常,和自己这种在市井街巷放养大的野孩子天壤之别,今夜过后……怕是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吧。 仿佛长夜永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黑暗中响起轻细颤音:“什么?” 轻得几乎听不见,生怕惊破了这场梦。 晌清欢一怔,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瞧见一滴不知为何而落的眼泪正顺着脸颊缓缓滑下。再往上看去,那双潋滟的眸子正忡怔地望着自己。 他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是迷茫而惊讶,还有一点点藏不住的……喜悦。 “无昼?”晌阁主终于抢先一步开了窍,迅速爬起来掸了掸灰,小心翼翼试探着把人揽进怀里,确信自己没有被拒绝,才磕磕巴巴笨拙地解释起来,“你、你听我说,我那时刚成为飞花阁主,心里没底,容易偏听偏信,做了许多错事。后来积重难返,我怕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越想越怕,不知该如何对你才好,所以一错再错……” -- 第128页 晌阁主越说越没声儿了。 他真的不占理。 就是个混账。 江无昼三魂七魄都在天外飞着,仿佛倒在怀里的只是一具软绵绵的躯壳,等晌清欢絮絮叨叨说完后,才堪堪找回一点理智,挤出声音道:“……太迟了。” 他缓慢地推开晌清欢,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哽咽道:“而且也不该。” 晌清欢张了张口,却又无言以对。他听得懂江无昼话里的意思。 不该将这唯一的玉佩刻上名字,不该挑破这层朦胧的窗纸,不该如此不合时宜,更不该……两心相悦。 江无昼紧紧攥着玉佩,嗓音沙哑:“我会帮你渡过这次飞花阁的难关。从此山长水阔,莫再相见。” “师兄!” “你也知道我是你师兄!” 晌清欢脾气又上来了,一把扣住他的手,转身将人用力抵在门板上,冷冷道:“无昼,老阁主早就不认你做义子了,让我喊你师兄也不过是碍于多年的情分,不好做得太绝,左右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我本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烂在心里,烂到地老天荒,方才失言,也做好了放你离开的准备。但我没有想到,你……竟也是一样的。” 江无昼强装冷静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有你我二人清楚,在外人看来我们便是正正经经的师兄弟,哪怕反目成仇也好过……你想做什么!?” “玉佩是只此一块,若不刻你的名字,就得空白着随我带进墓里去了。什么风评什么名誉,世人皆毁又如何?飞花阁主只能由我来做!既然你亦有情,那么我便都要。” “晌清欢!你疯了!这等大逆不道、有违伦常……唔!” 禁忌的吻灼热而滚烫,不容拒绝地侵入到深处,在重重心门上燎起滔天火焰,疯了似的燃烧着,只余下纷扬灰烬里令人沉醉的快意。 江无昼紧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薄薄血色,泪水从眼角不断滚落,却没有拒绝。 他实在压抑了太久。 被这把火点着的不止他一个。晌清欢将人推在门板上,放肆急切地亲吻着,舔舐掉他眼角的泪花,感受着舌尖绽开的苦涩,再从眉心顺着鼻梁缓缓滑落,重新覆上那嫣红的唇瓣,攻城略地。 一抹月光透过窗纸轻巧地落在因挣动而微乱的衣衫上,照亮了领口露出来的精致锁骨,仿佛笼罩着光晕的莹白珍珠。 晌清欢心跳越来越快,已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低头轻轻咬住了他的锁骨。 “啊……清欢,别……嗯……” 烈火燎过之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颈上传来的微弱刺痛让江无昼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眼尾还泛着湿润的红痕,情/欲未退,但他已经意识到了晌清欢想做什么。那吻越来越向下,触碰到了一点凸起的红晕,徘徊着不肯去了,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上头。 他整个人都要被亲酥了,当即挣扎道:“你、你不能……嗯啊……” 晌清欢正尝着甜头,哪容打搅,不高兴地把他的手腕扣在一起,还顺手扯去了半边碍事的上衣。江无昼挣脱不得,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的黑暗逐渐狰狞,身子忍不住微微哆嗦起来,呜咽道:“别、别碰我……清欢,我不想,求你……” 所幸,晌阁主没有被彻底冲昏了头,还记得他心有郁结。 他顿了顿,手指一松,放开了江无昼的手腕,姿势改为了更加亲昵的揽腰,附在他耳边低低道:“师兄,你腿软了。” 江无昼微微喘息着,脸上的血色甚至蔓延到了脖子,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好在晌清欢没有继续做太过分的事,不紧不慢地替他拉好衣襟,顺便吃了两口豆腐,回过头想去点亮桌上的油灯。 “别去。”江无昼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不安道,“别点灯。” “那就不点。”晌清欢从善如流,重新把脸埋在了颈窝里,闷声道,“那玉佩,你算是收下了?” 江无昼放弃般的仰起头,胡乱应道:“嗯。” 都这样了,还能扔了吗? 会遭雷劈的。 晌清欢欣喜不已:“你不走了?” “不走了。”江无昼轻轻道,“罢了,我会帮你渡过飞花阁的这次难关,就当……没什么,你只管安心便是。” 晌阁主今晚的脑瓜特别灵光,转得飞快,立刻警觉道:“不行。” 江无昼:“?” “是我对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与你无关,不必觉得歉疚,更不用补偿什么。”晌清欢蹭着他耳边的发丝,无比满足道,“飞花阁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你只要多陪陪我就好。” 要知道,在那臭小子没来以前,无昼成天到晚都是围着自己转的,赶也赶不走,哪像现在。 晌阁主对此怨念深重。 江无昼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门板被轻轻敲了一下,有人犹犹豫豫出声道:“哥,你在里面吗?” 第86章 门内一片死寂。 岑熙不由茫然,方才明明有人在说话啊。 他一觉睡醒找不到江无昼,又不敢随意离开青松苑,可是偏偏饿得慌,思来想去,还是提了个灯笼来小厨房找点东西吃。 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窸窣低语和几声若有似无的呜咽。 这这这是……半夜撞鬼! 岑小大夫汗毛倒竖,转头就想跑,但想想又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着……耳熟?抱着灯笼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壮着胆子走上前,敲了敲门,小声道:“哥,你在里面吗?” -- 第129页 没反应。 岑熙又不死心地敲了敲,还是没反应。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阵凉风,呼地刮过,差点吹灭了灯笼。 他心下一慌,谨慎地往后挪了稍稍,又在门前徘徊了两圈,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回去躺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晌清欢站在黑漆漆的门内,灯笼的火光从下到上照亮了大半张脸。他不说话时本就像个精雕细琢的漂亮瓷人,今日不知怎地,还带着微微笑意,更是渗得慌。 他开口,沙哑道:“你在这做甚?” 幽幽的声音仿佛是从黄泉底下冒出来的,岑熙见了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屁股跌坐在地,呆若木鸡,不会动了。 这边晌清欢赶紧清清嗓子,掩去情/欲带来的沙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一步迈过门槛,想把人扶起来:“怎么跌到了?” 却不想岑小大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不是故意乱闯的……我、我马上就走……” “嗯?你怕什么?”晌阁主压根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个怎样的大恶棍,摆出十二分和蔼可亲的态度,蹲下身来,“再哭眼药都掉了,一会儿还得重新上。” 他这会儿心情好得很,自然也不介意对这个臭小子和颜悦色一点,毕竟无昼还在屋里听着。 岑熙想到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身上的伤口愈发火烧火燎地疼,哪还管他在叨叨什么,只惊恐地瞪着眼睛,抖如筛糠,仿佛见了什么吃人的恶鬼,要趁着夜色偷偷把人掳走。 晌清欢皱了皱眉,大概猜出这小家伙在怕什么,斟酌片刻,放缓了声音道:“我并非故意让你落入险境,陵德湖本来是很安全的,这番变故实在是出乎预料……害你受伤了,不会再有下次。” 他伸手想拍拍岑熙的脑袋以示安抚,却见岑熙崩溃似的发出一声短促尖叫,拼命闪躲,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举起灯笼准备往他脸上砸去。 “子熙,不可。” 岑熙只觉得手上一轻,灯笼不见了,耳边响起了略带责备的温和嗓音:“清欢,你吓着他了。” “嗤,胆子比兔子还小。”晌清欢嘀咕一声,颇觉无趣地站起身,故作大方道,“这小子浑身是伤,大晚上的还到处乱跑,净给人添麻烦。无昼,你先带他回去看看伤口有没有崩裂,我一会儿蒸好了点心就端来。” “你的伤也……” “不碍事,下个厨而已,绰绰有余。” “那好。”江无昼蹲下身,将灯笼重新放进岑熙怀里,摸了摸他的头,担忧道,“子熙,有伤怎么还跑出来?” 岑熙懵懵地被轻拍了两下脑瓜,总算从莫大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委委屈屈地望向江无昼,吸吸鼻子,小声道:“我来找你。哥,你在这。” “嗯,我在。” 岑小大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眉头一皱,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无昼身上有许多古怪之处:向来端端正正的发髻些微凌乱;袖子和衣襟上出现了细碎的褶皱,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攥过似的;下巴尖不知为何沾着水珠,还有微肿的唇瓣—— 只是怀中的灯笼光芒昏暗,看得并不清楚。 “哥你怎么……啊!”岑熙正想仔细问问,却猝不及防被抱了起来,赶紧抓牢怀里的灯笼,一边不好意思地嘀咕道,“我、我自己能走。” “听话。” 回到青松苑,江无昼耐心地给他检查了一遍伤口,把渗血的纱布拆掉换上新的,打来温水替他擦净泪痕,开始重新上眼药,还顺手揉了把软乎乎的发丝。 “疼不疼?疼就出声。” “不疼。”岑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随他摆弄,像只乖巧可撸的小兽,“哥,你在厨房怎么不点灯?” “……”江无昼脸颊微烫,心虚地避开目光,“我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把灯弄熄了。” “哦。”岑熙回忆着方才看到的水珠,像是匆忙洗了脸忘记擦干了,愈发心不在焉,“那为何晌清欢也在?他不管在哪都一副冷冰冰凶兮兮的样子,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嘶,哥,你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叫阁主。” 岑熙一下睁大了眼睛,道:“可是……哥,你早上还不是这么说的。” 从小厨房出来不过一炷香时间,江无昼还没彻底冷静下来,被他一提醒,才堪堪想起今早自己说的那些气话。 “以后不必再称他阁主。” “为一己私欲言而无信,也配?” “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也要利用,算什么飞花阁主。”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江无昼本来很稳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把棉棒戳到岑熙眼珠子里去。 岑熙大惊失色:“哥?!” 江无昼从未觉得如此窘迫过,艰涩道:“……此一时,彼一时。” “所以在厨房你们……啊!呜——” “不许多问。”江无昼把剩下的药一股脑儿全都抹了上去,贴上纱布,拿起床柜上夹着书签的传记,“还想听吗?” 虽是问句,却半点没有商量的意思。 欲盖弥彰的意味不能更明显。 岑熙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按捺住疑虑,只是悄悄留了个心眼,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他乖乖答道:“想。” -- 第130页 等晌清欢端着一盘千层酥进屋时,江无昼已经把岑小大夫给讲睡着了。 “无昼,我……” “嘘。”江无昼竖起手指,低声道,“子熙睡着了。” 晌清欢把点心碟搁在桌上,看向那缩成一团窝在无昼怀里的臭小子,正想翻个白眼,忽然眉头一皱,似乎从中琢磨出了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师夷长技以制夷,既然无昼那么吃这套腻腻歪歪的黏人功夫,自己改天找个机会试上一试,保不准有奇效。 江无昼哪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轻手轻脚地放下岑熙,来到桌边挑了块千层酥,小声道:“我先尝一块。” 酥脆的点心放入口中,被白牙整齐咬断,伴着“喀嚓”轻响,些许碎屑落在了唇边,更多淡黄酥皮在殷红的舌尖翻搅——瞧着就很可口。 晌清欢打完坏主意一抬头,愣住了。不知怎地,瞧见无昼吃千层酥的模样,就忍不住回忆起黑暗里的那个吻。混杂着泪水的苦涩味道,悖德的枷锁在唇齿纠缠间消融,食髓知味,意犹未尽,却又诞生出新的隔阂与顾忌。 他忽然想在烛光下品尝那双柔软唇瓣。 很想。 “有点淡了,不够甜……清欢?唔嗯……” 江无昼惊骇得退后半步,一手撑在桌上,颤抖得像片秋风中瑟瑟的叶子,呼吸并着声音一起被掠走,吞吃入腹。 灯影落在墙上,仿佛一出寂静的皮影戏,只余急促轻哼的鼻音。 几步开外的床上,岑熙睡得正香。 似乎是料定他不敢挣扎发出动静,晌清欢愈发吻得肆无忌惮,直到将那口中微甜的残渣都搜刮得干干净净,才松开唇,低笑道:“我觉得够甜了,师兄。”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滚!” 晌阁主见好就收,麻溜滚了。 翌日。 遭此大难,作为情报中枢的陵德湖几乎瘫痪了,仅剩的那几人忙得焦头烂额,压根顾不上向玄宗传讯这种小事。江无昼不得不跑去远一些的姑且算是完好的联络点给迟鹤亭递消息,回来时已是斜阳日暮。 他将累瘫了的马匹交给哑仆,准备回青松苑看看岑熙,踏上小径岔路时,脑海中莫名闪过了某人的脸,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晌清欢的书房门口。 “阁主,这些卷宗一时半会也看不完,不如歇歇,养好了伤再……” “少跟只麻雀似的在那乌拉乌拉吵,这么有空,替我去把那堆理了,分门别类归好。” “我哪做得来这个,阁主……阁主!?”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江无昼猛地推开门,冲着惊慌失措的飞鸿道:“愣着做甚,把人扶下去歇息!” 晌清欢狼狈地从桌案底下爬起来,晕晕乎乎道:“无昼?你回来了?” 江无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毛简直要拧成一团:“烧得那么厉害,多半是内伤恶化了。莫非昨夜没睡好?” 飞鸿插嘴道:“江公子有所不知,阁主昨夜从青松苑回来后一直在书房批阅卷宗……” “闭嘴!” “胡闹!” 两人齐声喝道,又对视一眼。晌阁主焉了吧唧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眼睛。 江无昼半拖半拽地把人带到竹塌上按下,扔了块毯子给他,冷冷道:“你不想活了?” “可那些堆积的卷宗……” “我来看。”江无昼俯身拾起一卷,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下,“这本就是我做惯了的事情。放心,批阅卷宗,替你代劳而已,仅限这两日。别的问题还是交由你解决,我不插手。” 晌清欢烧得难受,也便不再坚持,裹紧了毯子,迷迷糊糊地听着那轻微规律的翻页声,慢慢合上了眼。 仿佛一切都像从前。 真好。 他安然酣睡过去。 久违的梦境,却透着些微古怪,似是被水浸透,冰冰凉凉的,带着他缓缓地,缓缓沉入长满青苔水草的湖底。 那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道被捆住溺死的影子。 那是—— 作者有话说: 那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顶锅盖逃走 第87章 晌清欢不安地翻了个身。 他知道那是什么,像是某种纠缠不散的执念,夜夜入梦,不肯安歇。 那是个伤痕累累的人,被绳索紧紧束缚着,长发如墨般在水中晕成一团,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分辨出个熟悉的轮廓。 偏偏从见到的第一眼起,晌清欢就觉得自己清楚那人是谁,同时从心底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 要把人带走。 然而,在这个古怪的梦里,他曾尝试过各种方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半分,不是被水流拍回原地,就是被水草牢牢缠住,只能日复一日地浸泡在冰凉如水的梦境里,与影子遥遥相望。 仿佛两人之间隔了道无形的天堑,咫尺天涯。 但今日不同。 那些恼人的水草一反常态,似是快活了许多,随着水流微微摇摆起来。不多时,水草便自发向影子聚拢了过去。柔软的草叶拂过身下,轻飘飘地托着那人,轻得好像生怕惊扰了沉睡在其中的人,借着水流一路推动,小心翼翼地将他送到了晌清欢怀里。 -- 第131页 晌清欢惊得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气泡。 这人的身体很冷,比湖水还要凉上几分,浑身伤口被泡得发白,向外翻卷着,脸颊上还有一块凸起的烙伤,尤其狰狞。他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靠在怀里,仿佛累极倦极,不愿再看一眼这尽是辜负与错付的过往。 烙伤、沉湖……之后再砍下头颅悬挂到牌楼上曝晒三日,以儆效尤,这是飞花阁对待叛徒的刑罚。 是谁,究竟是谁—— “……无昼。” 江无昼闻声抬头,见晌清欢不安分得快要滚下榻去了,不得不起身过去,给他掖好毯子,把掉在一旁的冷帕重新敷在额上,道:“我在这。” 晌清欢又翻了个身,挣扎着探出手,想抓住拂过额前的那一抹温暖,喃喃呓语道:“无昼,无昼……” “做噩梦了?”江无昼坐在塌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没事,没事的。我在这呢。” 梦境里,愤怒到近乎发狂的晌清欢终于被安抚下来。他双目通红,抱紧冰冷的尸体,在湖底焦躁地徘徊了一阵,没能找到出口,开始试着往上游去。 头顶的湖面泛着微弱光芒,遥远得仿佛一场旧梦。他游了很久很久,四周的景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像是铁了心要自己和尸体一块儿沉在湖底。 晌清欢若有所觉,垂眸看向怀中的人。 是无昼他不想走,他在……害怕。 思忖片刻,晌清欢握住一缕漂浮的长发,替他拨到耳后,又低头在眉心落下一个轻吻,安抚地拍了拍后背,似是某种无声的许诺。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你。” 湖水明显震动了一下,刹那间乱流涌动,水草也跟着狂乱不安地舞动起来,整个湖底光线明灭不定,彷徨无措,梦境濒临崩溃。 晌清欢动了动唇,继续对那执念问道:“如此,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刹那间,湖水凝固。 瓦蓝色的宝石出现数道裂痕,以相拥的人影为中心,迅速蔓延开去,伴随着几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噗”的,如镜子般碎裂了。 …… 晌清欢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江无昼将他扶起,再递上一盏温茶,“口渴么?” 晌清欢眨了眨酸涩微胀的眼睛,靠在他怀里,就着手喝了两口茶水,静默片刻之后,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我在陵德湖底走不出来了……幸好,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都是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胡话。江无昼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晌清欢歪过头,避了开去,道:“我睡了多久?” “一整日……怎么了?” “我还以为睡过去了一辈子。”晌清欢自顾自说罢,忽然挣扎着从怀里爬起来,捧住他的脸左右都仔细瞧了瞧。光洁平滑,没有丁点儿疤痕,只有额角还留着块嫩白。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江无昼被看得不自在起来,试图推开他道:“到底怎么了?” 梦里残留的情绪尚未散去,晌阁主这会儿格外心神不宁,干脆把人拉过来亲了亲,又蹭了蹭,最后把脸埋进头发丝里,深吸了一口。 不够,还是不够。 “师兄,”晌清欢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认真道,“我能睡你吗?” “……?” 数日后,千里之外。 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废弃破庙里,顾渺把迟某人摁在草席子上,不依不饶道:“阿迟,我想睡你。” 迟鹤亭奋力挣扎,抵死不从:“三水,这、这地方不合适,听话……嘶!” “走了那么久,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顾美人低头,毫不客气地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我身上的伤都快好全了,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住上。” “我们是在逃命,逃命!”迟鹤亭哭笑不得,强调道,“你且忍一忍,很快就……” “幕天席地也行,我不介意。”这些日子别说碰了,亲都没亲几下,顾渺起先还有几分矜持,哪料到迟某人比他更抗拒,越到后面他越是忍不住怀疑,“阿迟,你是不是……不行了?方鸿轩那混账玩意对你做了什么?” 迟鹤亭:“???” 迟鹤亭:“三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那你证明给我看!” “不不不能在这……住手!快住手,衣服、衣服要扯坏了!!”迟某人连滚带爬地逃出魔爪,怒斥道,“我们白天还得赶路,折腾完后你骑得了马?” “哦?”顾美人一歪头,“你的意思是我不行咯?” 迟鹤亭诚恳道:“是这破屋子不行。” 顾渺轻哼一声,闷闷不乐地转向烤着面饼的火堆,留给迟某人一个惆怅的背影。 迟鹤亭松了口气,瞧着他的背影,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反而越蹙越紧。自己确实是不想让顾渺瞧见快蔓延到心口的黑色痕迹,不仅解释起来麻烦,而且白白害他担忧。 但两人吃住睡都在一块儿,究竟还能瞒上几日,实在难说。 或许,不如趁早说清为好。 “饼热了,吃吧。”迟鹤亭收拾完情绪,坐回火堆旁,拔下一根串着面饼的树枝,“莫再胡闹,等到了平微州就好。” 顾渺用力咬了口饼,含糊道:“平微州……” 那离玄宗岂不是很近。 他有些不安。 -- 第132页 又默默啃了两口,顾渺忽然道:“阿迟,你不会还想回玄宗吧?” “咳咳咳……”迟鹤亭差点噎死,赶紧灌了半壶水压压惊,“没有,别胡说。” 他顿了顿,盯着木柴上噼啪燃烧的火焰出神许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三水,你知不知道,曾经……长恨崖一战后,你落入了玄宗手里。他们从你口中骗得藏书楼的下落,找到了那卷皮纸,将乾坤宝图据为了己有。” 顾渺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听着。记忆里那些偶尔闪现的零碎画面,大概正是阿迟口中的曾经,亦是自己难逃的劫难。但偏偏都未成真,个中原因,他想他很清楚。 因为有阿迟在。 “离开黑山时我就想,若没能来得及赶到长恨崖,没来得及阻止一切重演,那么我便回去跟方鸿轩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可你来得正是时候。” “对,所幸我赶上了。”迟鹤亭抬眼凝视着他的眸子,郑重道,“既然我能救下你,那么就意味着之后的事情或许不再是我曾见到过的那样。所以我想赌一把,赌你也能把我救出去。” 顾渺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面饼,眼睛倏地亮起来:“阿迟,你终于打算跟我里应外合刺杀方鸿轩了吗?” 迟鹤亭失笑:“黑山守卫森严,即便我有心,你能进得去?” “那你要我做什么?” “随你怎么做。但话说在前头,我受制于人,大概帮不上什么忙,多半得靠你自己。”迟鹤亭亲昵地掐了把他的脸,感叹道,“能赶到长恨崖,我算是尽了人事。剩下的,便交给天命……不,交给你了,三水。” 作者有话说: 最近搬家,更新时间不定,争取周末再更两章 第88章 顾渺饼都不吃了,正襟危坐,摸着下巴思考半晌,道:“那你得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个受制于人法。” 迟鹤亭叹了口气,坦白道:“我中毒了。” 顾渺:“?” 顾渺:“什么毒?” “蚀骨香。”迟鹤亭捡了根木柴,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来,“我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过,就连自己身中此毒,也是在玉龙山脉附近被抓回去那次才知道。方鸿轩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若不回去,便会毒发。” “不能自己解吗?”顾渺用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的口气道,“还有毒能难倒你?” 迟鹤亭麻了:“三水,我是黑巫,不是神仙。我一不晓得毒方,二不清楚效用,三也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玩意,你让我上哪去配解药?” “哦。”顾美人看起来有点失望,“也就是说,过几天你就得老老实实回到玄宗,然后我再费劲巴拉地把你捞出来?” “……不止。”迟某人严肃道,“有七成可能,我回去后就不记得你了。所以你还要想办法把我骗住再带走。” “失忆?这也是蚀骨香的作用之一?” “差不多吧。方鸿轩想利用我炼制摧魂水煞,必然要找个机会洗去我的记忆。这两年多来从哄着到软禁再到威胁,我看他的耐性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十有八九,会在我回去之后动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大不了直接把你打晕了绑走,带回玉龙山脉关上一辈子。”顾渺拿起一块有些烤焦了的面饼,无所谓道,“反正你也不打过我。” 迟鹤亭:“……” 他愤愤地从顾渺手里抢过半块饼,三口两口咽下,往稻草上一滚,道:“饱了,睡了。” 顾渺眉眼一弯,正想再调侃两句,忽然眨巴了下眼睛。 他终于想起了件重要的事,慢吞吞地摸出银蝶坠子,打开暗格,倒出最后一枚六味丸。 “阿迟。” 迟鹤亭背对着他,装作睡着了。 “阿迟,阿迟。” 迟鹤亭闭紧了眼睛,暗自窃喜,心道:“一叫便应,多没面子。再唤一声,不,再两声我才……” 顾渺见他没反应,挑了挑眉,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吹了口气:“阿、迟。” 迟某人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捂着酥痒的耳朵,慌里慌张道:“什么什么什么事???” 顾渺拿着空空如也的坠子在他眼前一晃:“六味丸没有了。” “……这个,等到了平微州,我再给你做。” “可我们这样一路东躲西藏过去,起码还得走上五日。”顾渺抿唇,显得有些不安,“三日后,我的眼睛便看不清路了。” 迟鹤亭抓抓头发,开始犯难。 “要不后面的路,你我同乘一匹马?” 顾渺垂眸,睫毛颤了颤,连带着眼角的胎记也似风中瑟瑟的蝴蝶,透着浓浓的不安。许久,他才道:“也只能这样了。” 陵德湖难得一派安宁祥和。 距离那场动荡过去了有半个多月,岛上已重新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除了某件事。 书房内,江无昼搁下简报,忍无可忍地一指门外,道:“你们俩都给我出去。” 晌清欢单手负背,理直气壮道:“我是阁主,为什么不能在这?倒是这小子碍手碍脚,打搅到你……” “我没有。”岑熙委屈地瘪瘪嘴,小声道,“我只是在这里看书。” 江无昼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这书房又不宽敞,连坐垫都是硬席,有什么好争的???他衡量了一下,对晌清欢道:“左右无事,你回清兰院去吧。” -- 第133页 晌清欢:“?” 晌清欢:“为什么只留下……”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报!”左护法一只脚刚迈进门,浑不知大祸临头,乍一对上晌阁主那阴森森的眼神,又吓得缩了回去,在门外战战兢兢道,“属下来得不是时候,还请阁主恕罪。” 江无昼叹了口气,道:“进来。” 左护法如蒙大赦,立刻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江无昼身边,道:“江公子,有人来访,自称是公子旧友,却又不肯道明身份,只说自己姓迟,现在牌楼那边僵持着。不知——” “请他到书房来,不得怠慢。” “是。” “别忙着走。”江无昼又把人唤住,“右耳的伤势恢复得如何?可能听见了?” 左护法下意识地摸了下耳朵,道:“谢过公子关心,偶尔还是听不清楚,但总的没什么大碍。” “那便好,我会再让人送些补药过来。” “多谢公子。” 待左护法走后,岑熙凑上来小声道:“无昼哥,那个人的耳朵能不能让我给他瞧瞧?啊,我不是说飞花阁请的大夫不好,但是这种伤一般大夫多是开些内服药方,注重调理休养,很少有注意到外伤本身的……他说他偶尔听不见,或许真正的伤在更深的地方。” 江无昼怔住,追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岑熙道:“六成。” “可以一试。等稍后我见完鹤亭,再带你去……” “不用稍后。”晌清欢忽然出声道,“你跟我来,清兰院里正巧有间闲置的空屋,要用什么器具药材我先吩咐人在那里备下。左护法回来后,我会带他过去。” “啊?谁?我吗?”岑熙顿时紧张起来,手里的书都攥得皱巴巴的,无比不信任地盯着晌清欢,“我等会跟哥一块儿去就好。” 江无昼头疼地揉揉额角,道:“子熙,你先去吧。清欢他只是有时说话不怎么好听,没什么坏心。之前是陵德湖出事牵连到了你,等一切安顿下来后,他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岑熙打心眼里不愿意,半天没吭声,还是晌清欢拽了他一把,口气硬邦邦地递了个台阶过去,道:“岑大夫,请吧。” 岑小大夫终于勉勉强强点了个头,跟着走了。 好容易一大一小都离开了,江无昼收拾干净桌案,泡好了茶,一抬头,恰隔着袅袅升起的暖烟瞧见迟鹤亭走进来,刹那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乌宁一别,历经了太多事情。 “鹤亭……” 他正要好好叙上一叙,却不想迟鹤亭三两下放倒了左护法,把人丢到一旁的塌上,道:“抱歉失礼了,借你们副阁主一用。” 江无昼错愕不已,又怕晌清欢这时回来,闹出误会打起来,赶紧关上了门,回头问道:“怎么一回事?” 迟鹤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瞧见了救命稻草,飞快道:“无昼,我有一味药材急需,听说平微州各处都断了货,全都被飞花阁买走了。我千辛万苦在陵德湖附近的一间药铺里寻到了,那店家却死活不肯卖,也说要送到这里来!你若无急用,能不能过去让那店家匀我几两,三水他、他……” “慢点说。”江无昼道,“什么药材?眼下陵德湖风波已过,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了,你想要多少都行。阿渺他怎么了?” “是化阴草。”迟鹤亭心里一松,旋即皱起眉,“阿渺?” “就是……顾兄。” 迟鹤亭惊奇得不得了:“我被抓回玄宗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竟混得这么熟了?” “少打岔。他是伤了还是病了?若太过严重的话,偷偷将人藏进陵德湖也未尝不可,我会试着说服清欢。”江无昼道,“你能把他从绝杀令下救出来,已是不易,得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才是。” “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需得尽快回去。”迟鹤亭瞥了眼左护法,确认他不可能这当口醒来后,才低声道,“三水毒伤发作,暂时……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搬家花了这么久,花了三天终于搞好了……疯狂码字ing,不晓得今晚能不能再整一章出来 第89章 顾渺百无聊赖地呆在客栈里,东摸摸,西敲敲,没个消停,神经却紧绷得跟头发丝似的。这客栈不知为何冷冷清清,大白天的连个堂食都没有,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打转,安静得都能听见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因此,二楼走廊上突然传来的“吱呀”轻响显得尤为古怪。 那声音急促轻缓,似是有人一溜小跑着上楼,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接近了屋门。 顾渺警觉地支起耳朵,握紧了剑柄,一矮身躲到屏风背后,无神的眸子紧紧盯着门的方向,透着浓浓的不安。 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了,店小二殷勤的声音随之响起:“客官,午膳好了,要不要端进来?” “……”顾渺稍作犹豫,回道,“不用。” “但是跟您一块儿住进来的另一位客官,临走前吩咐过……” “我说不用。听不懂吗?” “哎哎,好好。” 小二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须臾,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客官,要热水洗澡么?客官?客官……” 顾渺烦躁得宛如一头困兽,抱紧了怀里的剑,缩在屏风背后不吱声,准备等店小二破门而入后给他一剑。 -- 第134页 小二敲了会儿门,见许久没人回应,神色渐渐警惕,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回到大堂后长舒了口气,迅速去到掌柜身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掌柜颔首,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水烟袋,边吞云吐雾边道:“确实有古怪。” 小二轻声问道:“掌柜的,那咱是?” “报上去,但暂且莫要惊扰到那位‘客人’。”掌柜磕了磕烟斗,拉长了声调道,“近日陵德湖不太平,咱们也得多担待担待。” “是是,小的这就去。” 迟鹤亭从陵德湖匆忙赶回,老远就见客栈里三层外三层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事,霎时陷入了短暂的一片空白,凉入百骸。 待回过神来,他已伸手探进袖中,夹住了一枚小小的纸包,目光冰冷地盯着人群,神色尤为可怖,落在身侧的指尖却不住地哆嗦着,抖得纸包簌簌作响。 “慢着!借过,借过一下……”紧随其后的江无昼急得帷帽都歪了,生怕他手快扔出去,赶忙扶住帽檐,跌跌撞撞地挤到他身前,冲人群喝问道,“谁是主事者?” 飞鸿正在客栈里头跟掌柜交涉,忽见门口骚动起来,不明所以地出来一瞧,顿时人麻了。 为何查个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能把副阁主给招来??? 他赶紧分开人群,来到江无昼身侧,低低道:“阁主命飞花阁所有暗线注意陵德湖附近的可疑之人,这客栈里便有一个,属下正准备前去盘查。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来此?” “盘查需要这么大阵仗?” “据说此人还有个同伙,或与黑巫有关,多半跟玄宗脱不开干系。属下这不是怕万一……” 江无昼哭笑不得, 查得还挺准,就是怀疑的方向有点不太对。 “不必查了,误会一场,散了吧。” “公子,此人实在可疑,还是等属下查明……哎!那谁!回来!” 迟鹤亭充耳不闻,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都说是误会了,还查!”江无昼上前一步将飞鸿拦下,神色不悦,斥道,“客栈里住着的是……我的一位旧识,岂容你这般大张旗鼓地盘查!你且留在此处,尽快将人遣散,我随他一块儿上去瞧瞧。” 旧识? 飞鸿尤是不信地朝二楼望了望,隔着门都能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谨记着自家阁主的叮嘱,死活不肯让他上楼:“敌我未明,还请公子莫要涉险。” 迟鹤亭哪管他们如何纠缠,满心满眼都是顾渺的安危,甚至忽略了那不分敌我的浓重杀意,冲上楼随随便便地一推门——只见一道凌厉的剑芒当头劈来,他赶紧闪身躲过,顺势从门缝里滚进去,捂着凉飕飕的脑袋,小声叫唤起来:“三水,三水是我!别打,哎哟,别别别打了!” 顾渺一时收不住,又踹了好几脚,才犹犹豫豫地停下来,掐着他的脖子摸了两把,迟疑道:“阿迟?” “别摸了别摸了,如假包换。咳……真狠啊,还不快松手,想掐死我?”迟某人咳嗽一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你没事吧?” 听见那熟悉的腔调,顾渺像吃了颗定心丸,当啷扔了剑,扑上来抱住他:“阿迟!我听见外面吵闹得很,是不是那些人追来了?” “不是不是,飞花阁的人例行盘查罢了。”迟鹤亭心知他骇得不轻,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拍着背,顺毛道,“放宽心,药也找到了,很快便会好的。” 顾渺紧绷的腰背缓缓放松下来,漂亮得跟玻璃珠似的眸子仍是乱转着,试图找出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为何楼下还在吵闹?” “无昼在跟他们交涉呢。” “方才小二一直想引我开门,阿迟,他是不是没安好心?” 迟鹤亭随口胡扯道:“对对,我一会儿就去把他揍一顿,你先坐下缓缓。” 顾渺不肯松手,又问了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彻底放松了下来,干脆整个人懒洋洋地往怀里一瘫,抱怨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饿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行。”顾美人勾着他的脖子,撒泼道,“你不能走,不能再把我扔下了。” “那让小二端上……” “不行!” 迟鹤亭半开玩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非得我抱着你下楼去?” 好说好歹终于把飞鸿打发走了,正巧来到门口的江无昼:“……咳。” 一时间屋里落针可闻。 迟鹤亭耳朵尖慢慢爬上了一抹血色,顾渺若无其事地松开他,道:“唔,有人。是谁?” “是我。”江无昼也觉得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进来顺手将门带上了,开始说正事,“这客栈是飞花阁经营的暗线之一,我跟掌柜知会过了,你们可以暂且留下,很安全。还有,化阴草稍后便会送到。” 迟鹤亭摸摸发烫的耳朵,不好意思道:“多谢了。” 江无昼伸手在顾渺眼前晃了两下,道:“真看不见了……这毒伤是怎么来的?治得好么?若有我能帮上的地方,不必客气。” “老毛病了,一停药就发作。”顾渺往迟鹤亭身边靠了靠,不甚在意道,“有阿迟在,不算很碍事。” “那好,你自己也要小心些。”江无昼颇有些担忧地瞧向那双暗淡的眸子,“近来是多事之秋,不可松懈。出这趟门我没来得及跟清欢说,怕他在找,先回陵德湖了。” -- 第135页 “那我送送你。” 把人送走后,迟鹤亭去厨房要了些点心,还是掌柜亲自陪去的,小二忙前忙后打下手,整个客栈简直把他俩当贵客供着,厨子还试图帮忙煎药。 他端着点心回到屋内,顾渺从碟子上摸了两块不知道什么糕吃下,糯糯的,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道:“无昼真是个好人。” “先前是谁连封信都不让我寄来着?再见两面,我看就得把你打包送去陵德湖了。”迟鹤亭撇撇嘴,在一旁坐下开始清点药材,仔细地按照分量调配好,“客栈用具简陋,没法给你做成药丸,先熬成药汤凑活服用吧。无昼已经派人去乌宁别院取药,这些药材分量还有多,我额外配了三副药,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吃。再过七日,我就得回辛安道了。” 顾渺舔了舔手指,敛起笑意,沉默片刻道:“这么快?” 第90章 迟鹤亭没有吭声,手指灵活地穿梭着,给三个药包系好绳结,拎起剩下的那个,岔开话题道:“我去煎药。” “嗯。”顾渺这会儿情绪不高,也便没再缠着他,“让厨房送些热水上来,我要洗澡。” 迟鹤亭开门的动作微微顿住,回头道:“你这个样子,不太方便吧?” “不是有你吗?” “……”迟鹤亭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吩咐道,“把衣服解开,我给你擦身。” 顾美人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道:“你来。” 迟鹤亭目不斜视地给他解开衣物,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擦洗了一遍。细布缓缓拭过脖颈,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顺着肩膀往胳膊滑去。布满薄茧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滑腻的肌肤,按出一个柔软的凹陷,似乎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泛起细微的红痕。 顾渺轻哼一声,半支起身来,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袖子,低低道:“阿迟。” 期待底下掩藏着将要离别的不安以及……思念已久的渴求。 迟某人拎着软巾静默须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被子将人裹成一卷,拍了拍一脸懵的顾美人,十分煞风景道:“先喝药。头发也还没擦,不急。” 顾渺卷在被子里挣脱不得,像条鱼似的弹了两下,气得差点厥过去,眼眶一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烦我了。” “没有。” “还趁我看不见欺负人。” 迟鹤亭握着那丝滑微凉的长发,不紧不慢地替他擦去尘埃,道:“你说想洗澡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顾渺恨恨地一口叼住他的手腕,含糊道:“想做,难道不行?” “也不是不行。”迟鹤亭将帕子丢回脸盆里,抬手扣住他的下巴,试图把手腕解救出来,“但平时捂一下眼睛你就闹,现在是真看不见,太刺激了怕你半途晕过去。” “我没有闹……” “哪次不是你边哭边缠着我继续的?”迟鹤亭无奈道,“明明受不住,还又馋又贪不知节制,回回折腾得第二天下不来地。上次兴致勃勃地拿着小玩意来找我,做一半就晕了,是不是你?” 顾渺缓缓缩回被窝里。 焉了。 过了片刻,他探出头来,小声道:“但是我就想……很久没有了。” “等药煎好了再说。” “阿迟。”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顾美人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脑后,随意扯了两下本就穿得不是很牢的衣物,双眸微眯,像一朵将要盛放的艳丽海棠,贴到他耳边,不容置喙道,“抱我。” 迟鹤亭终是没有再拒绝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他也需要一点安抚,一些慰藉,和踏踏实实的拥有。 没等到预想之中温柔一吻,顾渺整个人被重重推倒在床上,衣衫挂落在臂弯上,灼热的吻不断地落下,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了触感。 “唔,阿迟,阿迟……” 怀抱着随时随地都会失去所有的恐惧、心底深深压着的迷茫不安,迟鹤亭一反往常的温柔做派,充满了粗暴肆虐的占有欲。 无神的眸子里溢满了潋滟水色,将蝶翅打湿。顾渺目不能视,只惊惶地抓着他的胳膊,仿佛一叶随时会被暴雨倾覆的飘摇小舟,发出低低哽咽。 街上亮起点点灯火,抵死缠绵终于伴着夜色落幕,激烈翻覆转而变得细水潺潺,只余温存。 迟鹤亭轻轻吻了吻他汗湿的鬓角,低哑道:“还要吗?三水。” 顾渺蜷在怀里微微颤抖着。在痛苦与极乐之间翻滚了数个来回,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眼角挂着泪水,甚至无法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迟鹤亭也不急,摸着散在枕边的乌黑发丝,一下下啄着他的眉眼,等他回过神来。三水向来喜欢在这个时候耍点小性子,多半是假装被折腾得生气了,或是撒娇般地抱怨两句,要自己好声好气地哄一哄。 顾渺慢慢挪动了一下,偏过头,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道:“疼。” “一会儿我帮你清理。饿吗?”迟鹤亭起身,准备去打盆热水回来。 也确实差不多该结束了。 “……你呢?”顾渺拽住他,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问道,因为实在没多少力气了,“尽兴了吗?没有的话,我再陪陪你。” -- 第136页 迟鹤亭一怔。 许久,他俯身吻在顾渺的唇上,既不是掠夺也没有索取,只是紧紧相贴着,在唇齿相依间许下了诺言:“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我没有把握,”顾渺喃喃道,“没有把握带走失忆的你。身为赤蝶,我本来就很难得到黑巫的信任,更何况是你。” “黑巫是黑巫,我是我。”迟鹤亭笃定道,“因为不论忘记多少次……我都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你,三水。” “你发誓。” “山河为证,日月为鉴,我心悦你。” 七日转瞬即逝。 天蒙蒙亮时,顾渺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身侧抱去,却摸了个空。天睁开眼,望着还留有一丝余温的被窝发愣。 “这么快就走了?也不喊我一声。”顾美人带着几分新鲜的起床气,嘀嘀咕咕地爬起来,倒也不是很失落,用过早饭后便开始等人。 辰时一刻,江无昼准时敲响了房门,抱着帷帽有些无语地盯着还在嗑瓜子的顾渺,道:“鹤亭一走,我还以为你又要发疯了。” “那怎么行,阿迟还在等着我去救他。”顾渺把瓜子壳拨到一边,严肃起来,“大致情况,我都在信中写明了。” “嗯。”一提这个,江无昼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迟鹤亭是逃出来的,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么多曲折,“若他当真不记得你,以玄鸟的脾气来看,你根本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带走他,最坏的情况,便是惊动了整个玄宗。先前给你说过的那个易容计划,不再可行。” “可以用,只要稍微做点改动。” “改动?不行,无论如何,你不能冒充其他黑巫混进黑山。若是易容破损,或者遇到不得不揭下面具取信鹤亭的时候,都会让你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江无昼不赞同道,“除非由我亲自潜进去,但你知道……我无法再给自己易容了。” 顾渺捏开一枚瓜子壳,慢条斯理地剥去瓜子仁外面那层薄如蝉翼的嫩皮,道:“我不要你帮我易容成其他黑巫,我只需要你教我一点易容的本事。” 江无昼愕然:“易容手法精妙繁多,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救他?” “也不用多么高超精妙的易容技巧,只要能把我变得平庸一些就好。最重要的是,能够遮去这枚蝴蝶印记。”顾渺手指点在眼角,露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张扬来,挑眉道,“无昼,能够接近玄鸟的,可不止是黑巫。” 江无昼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霍然起身:“你疯了?!” 顾渺弯弯眼睛,笑容里隐隐流露出孤注一掷的疯狂,轻声道:“万里挑一的药人,自然只有玄鸟能够拥有。” 第91章 迟鹤亭迷茫地张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子。 丁香紫的被褥、帐幔、屏风…… 他试图翻个身爬起来,却被一阵贯入脑髓的剧痛打断——浑身的骨头好像被寸寸碾碎了般疼痛,额角突突跳着,头痛欲裂,五脏六腑简直比纸还脆弱。就因为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喉头猛然涌上一股甜腥,血丝从嘴角缓缓溢了出来。 迟鹤亭胳膊一软,直接跌回了被窝里,攥着衣襟大口喘着气,哆嗦个不停。 实在是太痛了。 自己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醒了?”淡紫纱幔被轻轻挑开,露出张耷拉着眼角的阴柔面孔,正笑意浅浅瞧着他,“本座方才还在想,你到底要睡到几时才肯醒来。” “……宗主?”迟鹤亭睁着涣散的眸子努力辨认了好一会,渐渐清明起来,但仍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里是?” 方鸿轩柔声道:“是本座的寝宫。” 迟鹤亭差点直接滚下床去。 许久,他才谨慎地开口道:“我为何会在宗主的寝宫?” “你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本座也不忍心让你去地牢养伤。”方鸿轩轻叹一声,眼里还是带着笑,“思来想去,只能将你暂时挪到本座寝宫的偏殿里,亲自照顾了。” 地牢?为什么要去地牢??? 迟鹤亭有些抓瞎。 昏迷前的事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身为玄鸟,若自己要被关去地牢,那肯定是犯了很大的事……难不成把九塔药库给炸了??不,不可能,九塔药库要是炸了,存放的毒物飘出来能毁掉整座黑山,方鸿轩哪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和自己闲聊。 方鸿轩慢慢扬起眉,笃定道:“你不记得了。” 迟鹤亭张了张嘴,透过纱幔望向窗外,许久,低声道:“我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 “你杀了叶穹岚,叛出玄宗。本座派了七堂的人去捉你,但那些废物怎能奈何得了玄鸟,险些真让你给跑了。”方鸿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可惜我们鹤亭运气差了些,不巧遇见了发疯的赤蝶,将你逼落长恨崖,打成重伤,最后被天璇堂的人捡了回来。” 凉风闯过薄纱,轻拂在脸上。 迟鹤亭呆滞地盯着某处,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事实,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方鸿轩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你昏迷了数月,身子有些不好,再歇几日吧。” 说罢正要起身,却被迟鹤亭一下拽住袖子,听他颤声道:“敢问宗主,打算……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方鸿轩笑了一声,“只是随手杀了个无用的低阶黑巫,跑出去散了几日心,本座怎么舍得因为这点小事处置你。但是鹤亭,你在离开前还一把火烧了玄鸟斋,这可有些过了。” -- 第137页 玄鸟斋……烧了? 迟鹤亭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嵌入骨头缝里疼痛又剧烈起来,窗外的那点阳光万花筒般旋转起来,像是陷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方鸿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在玄鸟斋重建完成以前,你只能在后山的炼魂殿里负责炼制摧魂水煞,不得离开,算是将功抵过。那些糊涂犯下的错事,本座也既往不咎……” 他没听完,疼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方鸿轩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他一人睡在这偌大的满是丁香紫的偏殿里。 迟鹤亭慢吞吞地给自己翻了个身,碰到了不知哪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混混沌沌的脑子总算清楚了不少,能思考点东西了。 方鸿轩的话不可尽信,但自己要被关去那劳什子炼魂殿做苦力肯定是没跑了。假如他说的大半都是真话,那么这具身体应当是忘却了一段相当长的经历。 躯壳上残留的记忆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而如今……迟鹤亭张开五指放在眼前瞧了瞧,轻轻捏了两把,做了个大概的年龄推算。 起码缺失了三到五年的记忆。 也就是说,这一世的自己不知为何预见到了将来会惨死在乾坤洞窟,提前筹划了逃跑,结果掉下悬崖摔死了,让十年后的自己捡了个便宜,在这个缺失记忆的躯壳上重活过来,一睁眼就要面临叛逃失败的倒霉处境,满头雾水。 倒也能自圆其说。 迟鹤亭稍微动了动身子,拧起眉头。仿佛两百零六块骨头连带内脏一起在石头上摔个稀巴烂的这种痛楚并不陌生,前世也曾有过数次,而且自己还都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 醒来以后,总会记不清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短则五六日,长则一月余,像这般直接丢了三五年记忆的还真没遇见过。 要说跟方鸿轩那老不死的没关系,鬼才信。 但前世自己一心扑在炼制毒物上,对那些时日短暂、无关紧要的空白记忆也懒得追究,正如叶穹岚所说,自己对大部分的人与情感十分漠视,这点儿时间内不太可能遇见什么人,多半是不慎窥见了不该见的秘密罢了。 但是—— 迟鹤亭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搓碾着被角。 死了一回,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前世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个不该出现的家伙,漂亮又张扬,说话做事都嚣张得很,初次见面就揪住受伤的自己痛打一顿,还强行勒索走了一件东西。 他原本分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至少,当初见到那枚描着金边的蝴蝶印记时,涌上来的陌生感并不假。 随着记忆遗失的……还真有个人。 赤蝶。 前世。 平沧道与松州接壤的荒山上。 迟鹤亭伤痕累累地靠在一根钟乳石柱上,擦去嘴角的血沫,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是江无昼寄来的求救信。 彼时他正在南疆寻找新的毒物,接到信后匆忙赶回,途中却遭到了来自玄宗的拦截。从宗主印到七堂堂主再到天阶黑巫倾巢出动,似是铁了心要将他拦在平微州外。 也难怪,毕竟只要白衣无面一死,玄宗就能将飞花阁轻松收入囊中。 自己曾反反复复警告过江无昼,让他离晌清欢这个猪油蒙心的家伙远点,离千疮百孔的飞花阁远点,不曾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迟鹤亭把信揉烂了扔在一旁,嗤笑道:“活该。” 他闭着眼睛歇了许久,似是要放弃了般,最后还是又把信捡了回来,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扶着钟乳石柱爬起来。 来都来了。 那些黑巫不要命地拦着自己,多半是江无昼还没死。 虽然毒物几乎耗尽,又浑身是伤,去了也是白送,但自己答应过无昼的,若某天他生命垂危,不论何时何地,哪怕豁出命去也会赶到他身边。 迟鹤亭摇摇晃晃朝着洞口走去,在迈出去的一刹那,又缩了回来。 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洞口路过了一个红衣蝶面的家伙,正大摇大摆地拎着两只山鸡。 …… 而且看样子已经发现了自己。 下一瞬,迟鹤亭便被一脚踹飞了,狠狠砸在身后的钟乳石柱上,险些昏迷过去。 赤蝶扔下山鸡,抓着他的头发往上提,道:“黑巫?” 银色蝶面上流动着刺眼的光泽,迟某人目光涣散地盯着面具,发蒙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倒霉。 这个背着绝杀令活蹦乱跳了好几年的煞神,怎会碰巧来到这里??? “我听说这里突然出现了很多玄宗黑巫围堵玄鸟。”赤蝶饶有兴趣地开口道,“你是天阶黑巫,还是玄鸟?” 迟鹤亭扯扯嘴角,装出一副惊恐的模样,道:“不要杀我,我只是个低阶黑巫……” “哦。”蝶面之下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失望,“那就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摁住迟鹤亭的头猛地往下一掼,同时剑鞘一旋,堪堪挡住了侧边袭来的弯刀,轻巧地往后翻滚两圈,躲过了偷袭。 “这弯刀我认得,你是玄鸟。”赤蝶识破了一个小谎,心情大好,愉快地勾起嘴角,“玄宗天地人级别的黑巫我都杀过,就差你了,休想跑。” 迟鹤亭:“……” -- 第138页 “老实点,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赤蝶依然带着笑,抽出长剑,森森道,“不然就把你剁了。” 迟鹤亭反手甩出最后一包毒物,爬起来就要往溶洞深处冲去。不想赤蝶晃也不晃,径直从粉尘里穿过,如影随形地追在身侧,明明抬手便能取自己性命,却只是用剑鞘在后膝上猛地一击。 迟某人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咳出一口血,回头怒道:“要杀便杀!” “我话还没说完。”赤蝶一屁股坐在他背上防止再逃,不高兴道,“你跑什么?” 迟鹤亭:“???” 大兄弟,你都说要把我给剁了,我不跑还跟你在这里唠嗑吗??? “听说你要去救人,救谁?那些黑巫为什么要围堵你?”赤蝶还真唠嗑上了,“你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和其他黑巫不一样,是佩了香囊吗?” 迟鹤亭怔住了。 这家伙看起来对自己很感兴趣。 斟酌片刻,他谨慎道:“若我回答了,你会放我走?” “不会。”赤蝶干脆道,“我只是奇怪,丧心病狂的黑巫玄鸟竟也会有想救之人。问完再杀,不耽误的。” 作者有话说: 宗主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把阿迟十五岁之后的记忆清空了,而这一世阿迟重生的时间点就在十五岁那年,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是刚死了穿过来的 第92章 迟鹤亭被他这个理直气壮的“问完再杀”噎了半晌,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虚弱道:“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不行。”赤蝶警惕道,“不然你又要跑了。” “外头都是黑巫,我逃不走的,你大可放心。” 大概是见他实在虚弱,坐一会儿可能就要嗝屁了,赤蝶犹豫片刻,起身把人翻过来,揪着他的衣服开始叮呤咣啷往外掏东西。 迟某人惊骇欲绝,挣扎道:“你!你做什么!?放开我!士可杀不可辱!!!” 赤蝶顿了顿,无辜道:“搜身。” “我身上的毒物都用光了,方才是最后一包……哎!你住手!” “黑巫都不老实,你说的话不我信。”赤蝶将他按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掏了个底朝天,最后从里衣夹层里搜出一张沾了血迹的信纸,“这是什么?” “还给我!” “我看看,唔……江无昼?飞花阁的那个白衣无面?确实,他很快就要死了。”赤蝶眼疾手快躲了开去,“你想救的人果真是他?” 迟鹤亭被方才一阵摔打弄得头昏眼花,也不抢了,瘫坐在地上,疲惫道:“是。”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 赤蝶捏着信纸,眼里流露出一丁点疑惑,喃喃道:“朋友?” “怎么,很奇怪么?” “不是,这几年有个人一直追着我跑说要跟我做朋友。”赤蝶把信还回去,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他很烦,揍了好几回都赶不走。我在想,要不答应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迟鹤亭闻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道:“你可别被人卖了。” 传闻赤蝶就是个专杀黑巫的疯子,百闻不如一见,他到觉得这家伙更近乎于那种久居山林的小兽,警觉凶狠却又单纯得有点好骗。 给点吃的就能骗走的那种。 迟某人摸摸下巴,开始思考。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赤蝶摆出刨根究底的架势,在地上扔的杂物里翻找了一圈,又要伸手扯他衣服,“难道是迷香?” 迟鹤亭迅速往后退了两步,抱住自己,道:“别过来。” 赤蝶眯了眯眼睛。 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意顿时高涨起来。 迟鹤亭咽了口唾沫,道:“没,我身上没有会散发香味的东西,只有那个驱蚊艾叶包带了点味道。” “拿出来。” “……在地上。” 赤蝶目光往下一移,思索片刻,捡起了一个食指粗细的缎面饰品,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扔还给他,狐疑道:“不太一样,那个味道比这个更好闻。你是不是在骗我?” 迟鹤亭差点被逼疯:“大哥,香囊佩在人身上后,散出的味道本来就会有细微差别。你要杀便杀,整那么多幺蛾子做甚??” “那行。”赤蝶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拎起剑架到他脖子上。 凉意从剑刃上渗入皮肤,些微刺痛传来,迟鹤亭闭上眼睛,两指悄悄探进了靴子隔层,夹住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咬牙准备跟这家伙同归于尽。 洞外忽然传来两声呼喊:“在这里!这里有人!!” “当心别弄死了,宗主说过要活的!” 赤蝶眼神一凝,飞快收起剑,顺手攥住迟鹤亭的领子,连拖带拽扯着他一块儿往溶洞深处狂奔去。 迟鹤亭:“???” 这地方的溶洞四通八达,进去后绕个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出来。赤蝶拉着他跑得像阵风,不辨方向也不做记号,直到彻底甩掉身后的脚步声,才慢慢停下来。 迟鹤亭被拖着跑了一路,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倒在石柱上喘着粗气,头也不抬地骂道:“你有病?不是要我命吗?要跑自己跑,还拉上我??” “他们想活捉你。”赤蝶转过身,认真道,“我不拉着你跑,你不就被他们救走了?” -- 第139页 好一个歪理。 “……”迟某人被气笑了,“少跟我东拉西扯。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才我做了个决定,暂且饶你一命。”赤蝶收敛了笑意,伸出手,“只要你能拿出一件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便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去平微州。等救了人之后,我再来杀你,到时各凭本事。如何?” 迟鹤亭瞠目结舌。 许久,他才隐隐约约想通了:“你会来荒山,是无昼的安排?” “安排?”赤蝶翻了个白眼,不无讥诮道,“我在白云派地牢里遇见他的时候,他眼睛也瞎了手也断了,神志不清地冲我喊着你的名字,能做什么安排?当时我只是好奇,怎么会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穷凶极恶的黑巫身上,正巧得了闲,就过来瞧瞧。” 迟鹤亭闻言,原本有些淡漠的脸色霎时剧变:“无昼受了刑?!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碰上晌清欢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赤蝶瞅着他,若有所思道:“你还挺讲义气,真的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救他了,跟那些没良心的黑巫不太一样。” “我也没良心,只是许诺过会救他一命。”迟鹤亭深吸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 赤蝶反问道:“你有什么?” “我……”迟鹤亭皱眉,“我有很多毒方、见血封喉的毒药,金银财宝也有不少。” “这些我都不要,没用。” 迟鹤亭沉吟片刻,试探道:“那我的命呢?” “那本来就是我的,就算你不给我也能抢过来。” “……” “没了?”赤蝶等了又等,终是失了兴趣,毫不犹豫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确实有些不同,但还没到能让我放过你的地步,白衣无面赌输了。” 无昼肯定是做了什么,这该死的赤蝶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迟鹤亭被掐得面色发红,俗话说,人之将死胆能包天,挣扎中,他忽然一抬手掀掉了那张银蝶面具,露出了藏在底下的画中人似的眉眼。 顾渺错愕,下意识地微微松劲,想要把面具夺回来。 迟某人也呆住了。 眼前的人好似人世间最艳丽的一抹色,眸若黑玉,顾盼生辉,左侧眼尾上生了枚淡红的蝴蝶胎记,仿佛凝固了流转的春光。 迟鹤亭旋即回过神来,不要命地吹了声口哨,满眼孤注一掷的决绝,将攥在手心的那包剧毒芙蓉香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有这样的美人陪葬,倒也不亏。 顾渺立刻甩开他,朝后退去,连连呛咳。须臾,粉尘散去,顾美人面沉如水,揪起倒在地上的迟鹤亭,冷声道:“无谓的挣扎。” “你怎么……难道你不惧任何毒物??”迟鹤亭唇色发紫,手脚渐凉,见他跟没事人一样,诧异地瞧了好半天,终于苦笑起来,“我没有避毒丹,活不过半刻,你用不着再提防着了,放开我吧。” 顾渺随手将他扔到石壁旁,不太相信地挑了挑眉,眼角那枚淡红蝴蝶愈发生动漂亮。 “我不知道你跟无昼打了什么赌,但你既然有本事潜入白云派的地牢,就一定能把他救出来。”迟鹤亭背靠石壁勉强坐起,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的脸,低声道,“你杀了我之后,能不能救救他?他真的……很好,算我求你。” “我身上还有绝杀令,没空管他人死活。” 迟鹤亭的眼神倏地黯淡下去,慢慢抽出那封信,捂在心口,闭起眼道:“那一会儿劳驾,帮我在尸体边留个名字就好,省得被人捡到了也不知是谁。” 这个倒是可以。 顾渺问道:“留什么?玄鸟方鹤亭?” “不,不用这个。”迟鹤亭无力一笑,“姓与名,通通不是我的。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玄鸟,下一个方鹤亭。这个名字,只是玄宗宗主手里的一把刀,一条狗。” 他静默许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就刻个‘迟’字吧,姗姗来迟的迟。” “好。” 迟鹤亭低垂着头,不再出声,似乎已经死了。 顾渺稍作犹豫,在他身前蹲下,道:“等等,慢点死,你先说说为何要揭我面具?” 这家伙的好奇心怎么比猫儿还要旺盛???弥留之际,迟鹤亭迷迷糊糊地想着,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居然说了出来:“不然变成鬼了要怎么找你报仇?不过你很好看,我很喜欢,就……算了……” 迟鹤亭是被颠簸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睛,从顾渺背上探出头来,惊讶道:“我没死?” “你醒了。” 顾渺回头,那张漂亮到令人恍惚的容颜猝不及防贴近过来,逼得迟某人呼吸一滞,稍稍直起身,不自在道:“芙蓉香的毒差不多都清干净了,你带了避毒丹?” “那是黑巫做的东西,我从来不带。”顾渺嫌弃道,“既然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怎么又不杀我了?” “我乐意。” 迟鹤亭从背上下来,站稳脚跟,左看右看,尤在奇怪哪来的解药,忽然眼尖瞥到他手腕上缠了块布,还隐隐渗着血,顿时恍然。 既然这家伙百毒不侵,血能够拿来缓解毒性也不意外。 他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微微发热,还有点酸涩,忍不住笑起来,掏出那个驱蚊用的艾叶包,道:“多谢了,这个送你。” -- 第140页 顾渺警惕地藏起伤手的手腕,瞅瞅他,再瞅瞅香囊,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嘀咕道:“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黑巫。不过,这个我就收下了。” 赤蝶果然没有食言。 虽然受了些伤,但也还是一路将自己护送到了平微州。 “就到这了。”顾渺站在山腰的歇脚亭里,望着远处的缥缈云水,把斗笠往下压了压,“剩下的路,你自己能走吧?” “嗯。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 “不用以后。”顾渺回头,似笑非笑道,“你难不成以为,一个小小的香囊就能打发我?” 这些日子下来,迟鹤亭已经摸透了他的性子,抱着手臂,扬了扬眉毛,道:“真是强盗啊。行,那你还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我也要一个你曾经给过江无昼的许诺。”顾渺淡淡道,“若我一朝落难,不论何时何地,你都会不畏艰险,不远万里地前来救我。” “……好。” 作者有话说: 吐魂爆肝中,争取一口气把前世这段日更写完! 第93章 寝宫偏殿内,迟鹤亭冷汗涔涔地躺在床上,头痛欲裂,用指甲狠狠掐着眉心,将翻涌上来的记忆一一捋顺。 后来……后来自己在陵德湖外被方鸿轩抓住,再度苏醒后便失去了这段记忆,那老不死的怎么骗自己的来着?好像说是——自己在匆忙赶回陵德湖途中,山路湿滑,不慎跌进深谷,重伤昏迷,错失了救人的时机。 没过多久,又传出了赤蝶在长恨崖伏诛的消息,怎么想都跟他护送自己去陵德湖受的那些伤脱不开干系。 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下再度见到顾渺时,他被囚在一间隐秘院落内。 若非自己追捕一个逃跑的药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还不知道荒芜的后山上竟藏着这样的地方——像只关着金丝雀的华美囚笼。 …… 迟鹤亭拎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药人,呆滞地站在门前,疑心自己是不是误入了什么桃源。清晨山间露水重,越过低矮门墙,隐约可以窥见里头的错落景致,薄雾缭绕,宛若仙境。 迟鹤亭低头思索片刻,干脆利落地拧断了药人的脖子,抬手推门,径直朝着主屋走去。屋内空空荡荡,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但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叮当声,好似风铃轻响。 嘶哑的嗓音随之响起:“……谁?” 迟鹤亭皱了皱眉,没有答应,绕过屏风,挑开帐幔,找到了靠坐在床上被绫罗绸缎包围的红衣美人。他生得实在好看,浑身上下透出的憔悴与虚弱也没能让这惊世姿容失色分毫,反倒更叫人忍不住想将他紧紧握在掌心。 迟鹤亭目光落在了他手腕和脚腕的细银链上。 “是你。”顾渺抬起眼皮,恹恹道,“果然黑巫没一个好东西。” “你认得我?” 顾渺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嘲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也对,过去都快三年了,玄鸟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已死之人?” “三年?已死之人?”迟鹤亭略一沉吟,诧异道,“难不成,你是那个赤蝶?但长恨崖一战后,你不是已当众伏诛,怎会出现在玄宗?” “少装模作样。”顾渺以为他在装傻,勾勾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我在这鬼地方被关了三年,你会不知?” “我的确不知道有这么个院子。”迟鹤亭心平气和道,“后山不归我管。” “那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无可奉告。” 顾渺烦躁地拽了下银链,一指门口,道:“既然无事,那你最好在方怀远回来之前离开这里,莫要让他发现。” “方怀远?宗主的侄子?那个小饭桶?”迟鹤亭不由好笑道,“他就算见着我又如何?” “你是玄鸟,他自然不能拿你怎样,但我……”顾渺轻轻打了个哆嗦,垂下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一朵将要凋谢的红海棠,花瓣焉焉地打着卷儿,“够了。你是存心来羞辱我的吗?” “有我在,他不敢对你动手。” 顾渺睫毛轻颤,颇为惊讶地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道:“难道说,你真是来救我的?” “救与不救,暂且不论。”迟鹤亭走到他身边,从他半开的衣襟里扯出一个香囊,拽下来捏在手里,“先告诉我,这东西你哪来的?” “……”顾渺缓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瞧着他,近乎麻木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露出几分鲜活的情绪来,“你脑子坏掉了?” 平白无故挨骂的迟某人:“???” “这是你送给我的——”顾渺眼珠一转,随口胡诌道,“定情信物。” 迟鹤亭:“!” 他仿佛被五雷轰顶,莫名心慌,口不择言地怒斥道:“放屁!”说罢逃也似的转身,打算不再理会这只胡言乱语的金丝雀了。 好不容易见到了曙光,顾美人哪里肯放他走,当即扑上去,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道:“你说你很喜欢我的模样,送了这个给我,还发誓说若我有危险,不管天涯海角都会赶到我身边!” “胡说八道!”迟鹤亭怒极,耳朵尖都快红得冒血了,“给我放手!” 顾渺被他狠狠甩开,跌坐在地,银链凌乱地搭在身上,狼狈中又透着一股子委屈,微微泛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 第141页 迟鹤亭都走到门口了,停住脚步,艰难地思考了许久,还是又折返了回去。他掂着那个香囊,在顾渺眼前晃了晃,道:“你说是我送你的,证据呢?” 顾渺指指自己。 迟鹤亭:“?” 顾渺:“你喜欢我这张脸吗?” 迟鹤亭:“……喜欢。” 顾美人笑了笑,冲他伸出手,道:“那就带我走吧。”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上,遍布着细密的伤痕,还有更多的伤沿着小臂一路向上,统统隐没在衣物之内。 不知为何,迟鹤亭奇异地、近乎直觉地断定,这家伙说得不假。 当然,除了那个定情信物。 他尚在迟疑,顾渺却急了,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用力之猛,弄得自己差点一头扑进他怀里:“你带我走,就当、就当……” 迟鹤亭回过神来,饶有兴趣道:“就当什么?” 被关了将近三年,连武功都半废不废了,自己真的什么也拿不出来,黑巫又一向唯利是图,这人几次三番犹豫不决,显然是在等自己许下好处。顾渺眼一闭,心一横,极轻极轻道:“就当……卖身给你。”屈辱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滚落下来。既是贪图美色,那么这样……总够了吧。 迟某人震撼得无以复加。 不是,怎么活生生闹成了一出逼良为娼??? 他苦恼地抓抓头发,叹了口气,抽出弯刀“咣咣咣”斩断了那四根锁链,把人抱起来,无奈道:“我这里不收卖身契,真的,不骗你。” 迟鹤亭特意挑了条小路,带着刚捡到的红衣美人,避人耳目地悄悄回了玄鸟斋。 除了偶尔被抓来当苦力的低阶黑巫,这地方平日里没什么人敢随意踏足,藏起个赤蝶绰绰有余。 迟鹤亭小心地把人放在软塌上,有些拘谨地搓搓手,道:“我以前经常在这过夜,就命人搬了张床榻备着,这几日正好给你用。这一间是存放古籍手札的地方,炼毒时的烟雾什么都飘不进来,你只管放心养伤。” 顾渺身上的红衣轻薄滑软,开叉还高,从后山被一路抱回来,几乎什么都遮不住了。他也不见外,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抖开搁着的那床厚实棉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我饿了。” “想吃什么?” “都行。” “那好,我随便给你弄点吧。” 随着关门声一响,屋内又陷入了寂静。 迟某人去了很久,久到顾渺都觉得有些不安,准备见机不对就翻窗逃走了。古籍室的门忽然“吱呀”开了条缝,浓郁的香气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 满满一砂锅热气腾腾的奶白色骨头汤放在了顾渺面前,一碟酱汁,还有小半碗晶莹饱满的白米饭。 “尝尝,合不合胃口。”迟鹤亭搁下托盘,臂弯里还搭着几件看起来很正常的衣服,胳膊底下又夹了个药箱,盖子没关严,一卷纱布吊在外面,晃晃荡荡的,像个挂满了东西的树杈,“吃完后老实告诉我,那个香囊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顾渺吸吸鼻子,胡乱应了两声,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方怀远那混账折辱自己也就算了,还克扣吃食,不是青菜就是白粥,日日饿得他头昏眼花,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顿荤腥。 迟鹤亭抱着药箱坐在塌边,耐心地等他吃完,伸手道:“来,我替你上药,你把香囊的来历说给我听。” 顾渺饱嗝都没来得及打一个,见他要脱自己衣服,飞快地藏回被窝里,满脸抗拒。 迟鹤亭哭笑不得,拿出那套十分正常普通的衣物,对上他些微惊恐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哄道:“上完药,就给你穿这个。” 顾美人躲在被子里,沉默许久,道:“你真的不收卖身契?” “不收。” “也不会碰我?” “我是比较喜欢你的脸,别的想法暂时还谈不上……总之不会强迫你做出格的事。”迟鹤亭郁闷地摸摸鼻子,“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一个就要睡一个的禽/兽?” 顾渺成功被说服了。 他从被子里探出头,眨眨眼,轻笑起来:“不,你只是个有点奇怪的黑巫。” …… 顾渺吃饱睡好尝到甜头后,对自己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鸿轩的卑鄙手段头一次浮出水面,自己正在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应对,却在某日傍晚归来时,发现玄鸟斋门窗紧闭,本该安安静静坐在塌上等自己回来的顾渺不知所踪。 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古籍室里,背对着自己,淡淡道:“鹤亭,下不为例。” 浓香骤起,神智昏沉。 第94章 迟鹤亭翻身趴在床沿边,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仿佛心肺都要连着一块儿呕出来,吐得满眼泪花。 记忆里很多的细枝末节都不再清晰,唯有那个红色的身影,在各式画面如走马灯般一页页翻过后,愈发鲜明艳丽,好像就站在记忆深处,冲自己笑。 他真的见过顾渺很多次。 一次比一次狼狈,一次比一次绝望,却总在见到自己的时候高兴地凑上来,唤道:“阿迟。” …… 迟鹤亭举着油灯,迷惑地盯着眼前这个死死拽着自己手腕的家伙。 藏书楼有密道不奇怪,裴家本就是机关世家,不造个五六七八条简直对不起这个名头。但自己闲来无事打开的这条密道,竟通向一间破落的天坑小院,小院里还住着个消瘦憔悴的盲眼美人,这就显得十分古怪了。 -- 第142页 他在裴家书楼里呆了快有一年,未曾离开半步,也没见有人走密道送过吃食,难不成走的是天坑顶上的口子? 这盲眼美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露出来的半截胳膊上新旧伤痕交错重叠,显然是被人给关在此处的。 玉龙山脉进出不便,关人哪里不好,非得关在跟藏书楼仅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迟某人实在想不通,放下油灯,轻轻扶住了他,试着发问道:“你是什么人?” 谁料盲眼美人看着柔柔弱弱,却带着一股凶劲,闻言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四什么楞,你心里没数??” “嘶!”迟鹤亭吃痛,一把将人推开,退后几步,捂着肩膀斥道,“滚开,哪来的疯子?!” 顾渺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摔得头昏眼花。他撇撇嘴,也不气馁,睁着那双无神的眸子,不辨方向,只是向前伸出手,努力地摸索着:“阿迟……” “你认得我?”迟鹤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好像自己也应该蹲下,或者把人拉起来才对。 迟某人跟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负罪感搏斗许久,脸色越来越臭,最后还是慢慢蹲下身,捉住了那只胡乱摸索的手,道:“在这。” “阿迟。”顾渺又轻轻唤了一声,笑起来,“抓到你了。”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迟鹤亭态度终于不再那么冷漠,随着那张灿烂笑颜软化了几分,“是谁将你囚在此处的?” 顾渺见他没有再凶自己,得寸进尺得往前挪了两步,趁机把脸埋进怀里,抱紧了不撒手:“没有认错。但是你送我的香囊被烧了,下次记得换个烧不坏的定情信物给我,省得你又不相信。” 迟鹤亭一呆:“定情……信物?我送你?” “对。你当时收了我的卖身契,把我带回去后,用花言巧语哄得我脱光衣服,摸了个遍,之后更是不肯让我走出玄鸟斋。”顾渺蹭在他怀里嗅着令人安心的熟悉味道,舒服得眯起眼睛,越说越没边,“你想不认账?” 迟某人化成了一尊石像,当场裂开。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自己怎么会犯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我不记得……” “以方鸿轩的手段,你当然不会记得。”顾渺也没想过硬逼他相信,闭起眼睛,低声而又决然道,“阿迟,你若不愿意带我走,那便杀了我吧。” 冥冥之中仿佛被触动了某根紧绷的弦,迟鹤亭悚然,脱口道:“不行!”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顾渺满意地抱住他蹭了蹭,“那你带我走,我们逃到一个方鸿轩找不到的地方去。” “等等,你不会是在给我下套……唔。” 迟鹤亭倏地瞪大了眼睛。 描着金边的蝴蝶胎记妩媚而靡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微微颤动,像一只随时准备栖息在心尖上的金凤蝶。 顾渺找的不够准,只是轻轻地碰到了唇角,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吻,却也足够迟某人面红耳赤,红得冒烟了。 顾渺松开他,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心里七上八下得厉害。 既然玄鸟这么喜欢自己这副皮囊,那在这倒霉家伙又又又不记得自己的情况下,出卖色相是最稳妥的法子了,就是不晓得他吃不吃这一套。不过上回在黑山时,自己分明还不太情愿,这回倒是…… 顾美人舔了舔嘴唇。 倒是不反感。 许久没等到回应,顾渺又目不能视,忍不住胡乱猜测起来:没有拒绝也没有吭声,莫非是这家伙又害羞得手足无措了?明明都快而立之年了,怎么还嫩得像个毛头小子,啧。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子一轻,好像被抱起来了。 “我、我带你离开这。” “这里还有个负责看守照料我的老仆,走前先杀了。” “好。” 迟鹤亭毁尸灭迹完,带着顾渺回到藏书楼,连夜卷铺盖逃了出去。 他只是沉迷破译乾坤宝图不爱出门,并非无法离开藏书楼。给玄鸟备下的雪山行路物资和马匹一应俱全,负责送饭的仆从此刻又在井底密道另一头睡得正香,轻易便让这两人离开了玉龙山脉。 顾渺整个人埋在绒绒的斗篷里,呼着白气,眉眼尽是笑意:“你跑得还挺快。” “既然你说是宗……咳,是方鸿轩囚了你,我怕晚一步就跑不出来了。”迟鹤亭不放心地给他系紧斗篷,又裹了条貂皮围巾,摸摸尚在发烫的脸颊,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 居然被一个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人几句话就哄得迷三道五,不惜叛宗也要带他逃出来。 亏了。 雪山上的风冷得直往骨头缝里钻,迟某人稍稍清醒了些,回头瞧了瞧顾渺,却又觉得不怎么后悔。 大概是真疯了吧。 离开雪山,迟鹤亭寻了个偏僻的村子把人安顿下来,在顾渺的指点下找齐了六种毒物,熬成汤药给他治眼睛。治好了的眼睛重新变得熠熠起来,像天上散落的星子,尽收在那盈着笑意的眼底。 好似一颗蒙尘的明珠拭去了灰。 迟鹤亭瞧着欢喜,顿顿亲自下厨,山珍野味像不要钱似的往顾渺跟前堆,不过一个月工夫,愣是将下巴瘦得尖尖的一个人养圆润起来。 顾渺抱着暖烘烘的汤婆子,蹲在旁边看他剥橘子,乖巧等吃。 -- 第143页 迟鹤亭喂了他一瓣,忽然道:“我记得,你说你卖身给我了。” 顾美人神色一僵。 他早把那场“色/诱”给抛在脑后了。 顾渺飞快眨了眨眼睛,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却被某人拽得一歪,直接跌进怀里,汤婆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水泡破裂的轻响。 迟鹤亭定定地瞧着他,紧张得呼吸都有些乱了,终是低下头,一点点凑近,生涩却又无比温柔地吻住了他。 唇齿纠缠,泛着淡淡的橘子味的酸甜。 顾渺睫毛轻颤,被亲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沉溺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喉间时不时溢出一两声愉悦的轻哼。 该死。 顾美人挣扎两下,试图保持住一丝清醒,迟鹤亭似乎察觉了什么,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俯身压上去,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加深了这个吻。 柔软触感席卷着酥麻快意,顾渺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水润乌黑的眸子迅速迷离起来,模模糊糊的念头一闪而过:这下……真把自己赔进去了。 算了。反正这个黑巫也不错。 …… 两人不知怎么从地上拥吻到了床上,情难自已,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迟鹤亭却突兀地停住动作,放开了他。 顾渺偏过头,微微喘息着,许久,低哑道:“怎么,不想跟我做快活事?” “我怕弄疼你。” “这种事,哪有不疼的?”顾渺笑了笑,揪住他的衣襟狠狠往下一拽,虽眼角泛红,媚意流转,语气却是不善,“你是不是嫌我?” 迟鹤亭抿唇,不知说什么好,闷闷道:“做得小心些,应该是不疼的。今夜没有准备东西,我怕……” “你今晚若是找借口逃了,以后休想再碰我。” “……我不逃。”迟鹤亭叹息一声,须臾,又俯身吻住了他,“我会很小心的。” 过往种种,皆成云烟。 迟鹤亭趴在床沿上吐得昏天黑地,呕到什么也呕不出来后,死死咬住被角,肝肠寸断地哭嚎起来,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那个村子……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熊熊火光映出方鸿轩森冷的神情,身边围绕着的是七堂堂主和所有天阶黑巫。 于是,自己又把顾渺弄丢了。 第95章 炼魂殿。 迟鹤亭身披黑袍,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幽幽地盯着这格局布置与玄鸟斋别无二致的囚笼。 前日他悲痛过度呕血昏迷过去,一醒来便要求搬离偏殿。方鸿轩本想让他再休养些时日,却拗不过他,无奈还是带人先来了炼魂殿瞧瞧。 “本座怕你住不惯,便照着烧掉的玄鸟斋建了个一样的。你伤势未愈,不急着炼制摧魂水煞,先住上一阵再说。”方鸿轩神色动作没有半点破绽,一心一意扮演个温雅体贴的好宗主,仿佛强行抹消掉记忆的不是他,“如有什么缺了,尽管说便是。” “谢过宗主。” 炼魂殿里的东西不多,进门后便一览无遗。迟鹤亭扫了两眼,垂下眸子,掩去眸中的失望之色。 他不清楚这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渺又在何处,但五年的记忆不是短短几个月,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方鸿轩纵有心销毁,也难免会有遗漏之物。 没想到这老不死的竟直接烧了玄鸟斋,将所有的痕迹付之一炬,重新造了个府邸给他。 里里外外都是新的,连张旧凳子都没有。 不要脸。 “不知宗主说的摧魂水煞为何物?”迟鹤亭很快便转向了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是突破口的线索,淡淡道,“我受伤太重,脑子不清醒,很多东西都忘了,恐会误了宗主大事。” “那是你自创的毒方,其功效连本座都不得不惊叹,不知何等的奇思妙想才能造就这天下无双的奇毒。但摧魂水煞炼制的过程细碎繁琐,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除却你,再没有一个黑巫能成功炼制出来,哪怕手握毒方。”方鸿轩许久没有见到这么乖巧配合的玄鸟了,心情大好,眼底笑意都深了不少,温和道,“稍后我会命人将毒方送来,你一看便知。” “有劳宗主了。”迟鹤亭颔首,“另外,这炼魂殿是否还和从前一样,仅供我一人使用?” “那是自然,怎能委屈我们鹤亭和其他蠢笨不堪的黑巫共处一室?” 迟鹤亭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不动声色道:“如此甚好。”没人看管,方便自己行事。 “炼制材料今日晚些便会送到,你若想先住着熟悉熟悉,本座也不勉强。但是偏殿更宜休养……” “不必,我更喜欢住在这里。” 哄走了方鸿轩,迟鹤亭一瞬松懈下来,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塌上,瘫软如泥,一动不动。他压根不想理会什么摧魂水煞,满心满眼都是顾渺。 他的阿渺还不知在哪里受苦,得先把人找回来才是正道。 可眼下线索空空,脑袋也空空,宛如白纸一张,谈何寻人。不知这一世的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竟逼得方鸿轩直接抹去了整整五年的记忆,还重建了一座府邸。 迟鹤亭望着某处角落的雕花,思绪又飘远了。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忍不住想起烈火焚烧的村庄外,耳畔那充满恶意的呢喃低语:“跑?你想让他跑去哪?鹤亭,你要知道,有了牵绊的蝴蝶,是再飞不起来的。” -- 第144页 最终蝴蝶折翼,深陷泥淖,而自己则一无所知地踏上了死途。 门外忽然传来“叩叩”两声,有人道:“大人,宗主命属下送来的东西到了,还请过目。” 前世已矣,多思无益。 迟鹤亭翻身坐起,道:“来了。” 先从这被方鸿轩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奇毒查起吧。 偌大的后山之上,除了孤零零一座炼魂殿,便是大片大片圈养药傀儡的地方。 迟鹤亭花了三天工夫就将摧魂水煞的毒方研究透了,又去见识了一番药傀儡,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玩意就是在乾坤洞窟里要了自己命的东西。 他盯着这毒方发了一下午的呆,百思不得其解。 这辈子自己上哪搞来的毒方??? 见了鬼了真是。 迟鹤亭不能离开后山,自然也无法获得更多消息。他安分守己炼了一个月摧魂水煞,然后向方鸿轩提出一个十分正当的要求。 “宗主,前山送来的药人都不经用,也不知是哪些个蠢材挑出来的劣等品,一个劲地往我这儿送,生生拖慢了摧魂水煞的炼制进度。”迟某人装作不经意地、轻描淡写地提起道,“我想亲自前去挑选,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上月刚到一批药人,还不曾开市,你自己先去瞧瞧吧。”方鸿轩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忽然道,“怀远这孩子,前阵子又去平微州了,也不知那赤蝶到底好在何处,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 迟鹤亭登时心神剧震,膝盖一软,幸亏眼疾手快扶住了桌椅,险些叫人看出破绽来。 他故作迷茫地抓抓头发,不解道:“赤蝶这个名号我有所耳闻,但怀远又是何人?” 方鸿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用茶盖拂去叶子,却不喝,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怀远是本座的侄子。” “原来是宗主亲侄,想必也是一表人才。不能一见,实在可惜。” “只是个顽劣的孩子罢了。”方鸿轩垂着眸子,缓缓道,“他将赤蝶收作禁/脔,日日纵情享乐,沉溺于床/笫之事,本座怎么劝都不听,实难管教。” 一瞬间迟鹤亭差点把牙咬碎,双眸红得几近滴血。 “鹤亭,你怎么在抖?哪里不适么?” “我……恐是之前的伤势未能痊愈,近来天凉,有些畏寒。” “先下去歇息吧。” 迟鹤亭一回炼魂殿,便关起门窗,发疯般的砸了数样瓷具器皿。他分不清方鸿轩说得是真是假,也不敢去细想,一想,心口便痛得宛如刀割。 在满地狼藉中呆坐许久,他慢慢爬起来,一点点收拾干净,堆到屋后处理废弃药渣的地方埋了。 不能让方鸿轩瞧出半点端倪,否则顾渺会受更多折磨。 翌日,他神色如常地去见方鸿轩,再次提出了亲自挑选药人的请求。 方鸿轩这回什么也没说,轻轻一颔首,算是允了。 迟鹤亭跟着引路人,心不在焉地沿着石子小道走着。 他其实平日不喜欢去那些所谓的“集市”。 黑山的第三层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集市,和最外围的寻常集市不同,这里面存放的是各个据点每月上贡过来的药人。 药人通常被关在一只只狭小的铁笼内,手脚皆戴着枷锁,蓬头垢面,脏乱恶臭。验货的时候,引路人都得捏着鼻子掰开药人的嘴灌药。 若是看上了,不能白拿,可以直接用银两买下,也可用九塔药库内的毒物抵钱,买卖起来跟买只鸡差不多简单,总之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 引路人边走边谄媚道:“大人,甲字号集市放着上月刚送来的药人,尚未开市,您是头一个进去挑选的。这里面有个一等药人,要价……呃,不过大人贵为玄鸟,价钱么,兰淮据点的总管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只是公道归公道,这药人实在不一般,还是比普通的一等要贵……” 迟鹤亭裹在黑袍里,冷冷道:“聒噪。” 那引路人立马噤声了。他是想吃点抽成,但也不想惹怒玄鸟,最后吃到满嘴毒物,一命呜呼。 迟鹤亭呵斥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一等药人? 这可不常见。能被评为一等的药人,买卖起来通常会带点赌的成分在里头。因为评定特等药人的毒物只有黑山才有,所以买卖双方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个隐藏的特等药人,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一等品。 买下后大多都会当场验明灌药,不小心弄死的话,买家也只能自认倒霉。 迟鹤亭漫不经心地从一排排笼子的缝隙里走过,边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从据点总管嘴里挖出些外界的消息来,慢吞吞地跟着引路人来到了挂着一等牌子的铁笼跟前。 “大人,到了……” 他正想着事,眼皮也不抬,直接抛出一个小瓷瓶给引路人,敷衍道:“账记在炼魂殿上,灌药。” 引路人点头哈腰地接过瓷瓶,准备去开铁笼。 忽然间,那铁栅栏里伸出了一只手,脏兮兮的,带着数处擦伤,却难掩骨相秀美,不由分说滑过鞋面,抓住了玄色长袍的下摆。 迟鹤亭瞳孔骤缩。 这只脏兮兮的手渐渐与另一只手重叠起来,皆是紧紧绷着,凸着淡青色的血管,不顾一切地想要拽住自己。 在他震惊的注视下,笼内的药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双灿若星子的眼眸,弯弯一笑,无声地张口道:“我来救你了,阿迟。” -- 第145页 第96章 引路人压根没想到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药人,竟敢去招惹性子冷酷又乖戾的玄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连累到自己,赶紧用力踹了一脚铁笼,骂道:“下贱东西!玄鸟大人的衣袍也是你能碰的?!” 铁笼“咣当”翻倒,顾渺被笼内的锁链束缚着,转个身都困难,只能跟着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一头撞在栅栏上,被粗糙的铁丝划伤了额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引路人骂骂咧咧还要再踢两脚,却忽地被人从后擒住手腕,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拉,只听“咔啦”一声清脆骨响,整条胳膊都软绵绵地塌了下来。 “啊啊啊啊——!”引路人毫无防备地惨叫出声,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回头道,“大、大人?” 迟鹤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黑袍,不像是拧断了条胳膊,反倒像折了根野草一样随意平常,淡淡道:“他已经记在了炼魂殿账上。本巫的东西,你也敢随意打骂?” 引路人见他发怒,立刻低下头,磕磕巴巴道:“是、是!大人说得是!小的……小的只是一时心急……” “这里还有多少一等药人?” “上月送来的就、就这么一个。”引路人痛得冷汗直冒,连声闷哼都不敢发出,战战兢兢道,“那大人,大人还验吗?” “本巫留他有用,不验了,直接送去炼魂殿。”迟鹤亭顿了顿,觉得只买这么一个太奇怪,又随便指了一排笼子,“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全要了,一块儿送去。” 当天夜里,炼魂殿的地牢就被塞满了。 那引路人自以为得罪了玄鸟,吓了个半死,不仅买一赠一白送了七八个药人,还死活不肯对他人吐露集市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于是夜半时分,迟某人举着油灯去找人,和二十五六个笼子在那大眼瞪小眼。 他有点后悔没把那蠢货直接杀了。 迟鹤亭不得不一个笼子一个笼子摸过去,摸到挂着一等牌子的铁笼时,笼内黑乎乎的影子“砰”一下撞了过来,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还努力伸出手去够他。 “阿迟,阿迟你还记得我……” 迟鹤亭眼神暗了暗。 他不确定这辈子的自己跟顾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两人还是睡一张床的关系那还好,万一不是,闹出了误会,再把人骗回来可就麻烦了。 “我不记得你。”迟鹤亭直起身,冷冷道,“只是现在要用一等药人,你老实点,跟我出来。” 顾渺一下安静了,委屈地瘪瘪嘴,满脸“你始乱终弃”的不忿。 迟鹤亭:“……” 他弯腰打开铁笼,将顾渺身上的铁链卸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了一条连着镣铐的锁链,攥在手里,轻轻拽了两下,示意顾渺出来。 顾渺从善如流地钻出笼子,揉揉发麻的手脚,一抬头瞧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绑上,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道:“阿迟,你别绑我了,我不乱来。” 迟某人有点木。 看来两人这辈子的关系也不是很单纯。 他叹了口气,用那截锁链在顾渺身上胡乱缠了几圈,随便装装样子,道:“这边走。” 炼魂殿内。 迟鹤亭才把门关好,一回身,就跟凑过来的顾渺撞了个眼对眼。 迟鹤亭:“!!!” 迟鹤亭故作镇定道:“你做什么?” “阿迟,你认得我。”顾美人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笃定道,“替我卸锁链的时候,手劲分明比你拣药材还要轻,还装傻?” 迟鹤亭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砰”地贴在门板上,被逼得无路可逃,才不得不伸出食指点在他鼻尖,道:“别靠过来,脏死了。” 顾渺低头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模样,沉默须臾,乖乖站远了点。 迟鹤亭依然拧着眉头,还拧成了川字。 顾美人更委屈了,嗅嗅自己的衣服,小声道:“难道……还很臭吗?” 迟鹤亭:“还好。” 虽然味道确实不太好闻,但比起这张丑得惊天动地的脸,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 到底是谁给他画的这个脸??? 迟某人抖抖眉毛,实在忍无可忍看不下去,大步跨到铜盆边上,随手捡起软巾,准备给他擦去易容,顺便再把额头的那道伤清理了。 “不行,不能用水。”顾渺想起江无昼的叮嘱,赶紧道,“有酒吗?” “酒?”迟鹤亭怔住,“非要用酒吗?” “你这里没有?” “有是有,只是……碰到伤口会很痛。”迟鹤亭望向他额头上那道一指长的豁口,再一次后悔没把那引路人给杀了,“罢了,你坐下,我尽量小心些。” 顾渺左右看看,搬来一条凳子坐好,又把油灯灯芯拔得亮了些,方便他给自己擦脸。 迟鹤亭从后厨找来一坛酒,拿水兑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往顾渺脸上擦去,触感软软的,感觉自己好像在擦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 擦完易容,又用清水洗了一遍,再给伤口抹上药膏,顾渺有些坐不住了,踢踢他,道:“阿迟,我困了。” “我方才去厨房的时候,让人烧了热水送去侧室,洗完再睡。” “我好困,不想洗澡……” “不洗澡,你想睡地上?”迟鹤亭拽着这只不听话的小脏猫,摁在浴桶里来回洗了两遍才停手,洗得顾美人差点睡死在暖呼呼的热气里。 -- 第146页 把人从浴桶里抱起来的时候,迟某人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虽然眼下自己这躯壳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岁数的阿渺,而且看起来乖得很,毫无防备地就让自己脱光了帮忙洗澡。 莫名的……有种罪恶感。 他找了套干净里衣给顾渺,边穿边低声道:“阿渺,你多大了?” “阿渺?”顾渺一下子清醒了,迷茫地瞧着他,“你以前明明喜欢喊我三水。” “……”迟鹤亭别过头去,“我说了我不记得你了。” “二十又二。”顾渺也不气恼,张望两眼,“刚被你摘下来的银蝶坠子呢?” “挂架子上了。那东西对你很重要?” “嗯。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迟鹤亭手指一颤,把一个活结给抽死了。他缓缓抬头看向顾渺,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渺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有几分期待地等着回应。 迟鹤亭耳朵腾地热起来,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把人按在床上亲回去的冲动,默默地把银蝶坠子取来给他挂上,然后将人塞进了被窝里,准备替他擦干头发。 顾美人却不老实了,扭着腰想转过来。 “别动,不擦干会受凉的。” “阿迟,你在地牢里说要用一等药人。”顾渺转不过来,只能斜着眼瞧他,有意将嗓音压得低哑诱人,食指轻轻挑开衣襟,暧昧道,“想怎么个用法?” 迟某人彻底麻了。 顾渺在色/诱自己这件事上能无师自通是吗??? 他板着脸,用力绞着湿漉漉的长发,眼观鼻鼻观心,道:“如今我的记忆出了些差错,可以说是记得你,也可以说是不记得。但我保证不会伤你,也不会拿你试药,之后会找个机会把你送出黑山。” “为什么要送我出去??”顾渺顿时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找到你的!” 迟鹤亭顿了顿,依然冷着脸道:“你混进来做甚?嫌命长?” “当然是来救你啊。” “别再想着救我了。”迟鹤亭忍不住苦笑起来,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先顾好自己吧。” 顾渺蹙眉,固执道:“我有计划的。阿迟,你信我。” 迟鹤亭沉默以对。 他不是不信,是过去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鹤亭,你要知道,有了牵绊的蝴蝶,是再飞不起来的。” 前世,他半哄半骗地让顾渺一个人逃走了,却不想方鸿轩拿自己做诱饵,最后抓获了前来营救的顾渺,甚至还当着顾渺的面,生生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大量浓香入体,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剧痛从腹部蔓延向四肢百骸,他被捆在铁架上,七窍流血,嘶声惨叫着,挣扎得连架子变形扭曲了。顾渺就站在角落,宛如一个失了魂的木偶,隐约听见方鸿轩问道:“蛊虫将死,他也受不住再来一次,你还要继续害他么?” “……放过他,我不会再逃了。” “真乖。” …… 迟鹤亭垂眸,又草草地擦了两下头发,起身道:“我不信。” “这个计划不是我定的。”顾渺赶忙拉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是无昼。你就算不信我,也总该相信他吧。” “江无昼?”迟鹤亭猛地抬头,“我认识他?” “认识啊,你以前还经常写信给他。” “那……他还好吗?” “好得很。”顾渺想了想,抱住他的腰,把人拽回床上,“阿迟,你听我说。是你一早知道自己会失去记忆,所以才拜托我来救你的。” 迟鹤亭被拽得滚在床上,昏头昏脑道:“什、什么??” “你告诉我说,既然我没有在长恨崖出事,那么之后事情也不一定会重演,所以你想在我身上赌一把。阿迟,虽然你曾见过的结局可能不那么尽如人意,但不用太过害怕。”顾渺笑了笑,低头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大家都不一样了。” 迟鹤亭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忽然一热,眼泪滑落下来。 这一世,似乎确实很不一样。 顾渺没料到自己居然把人亲哭了,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去泪水,迟疑片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只记得曾经见过的结局了?” 迟某人闻言,哭得更凶了。 顾渺眉心微蹙,隐约察觉到那哭声中藏着的崩溃痛苦,干脆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拍着背安抚着。 许久,那闷闷的哭声才逐渐小下去。 “阿迟,你把我衣服都哭湿了。” “……”迟鹤亭大概觉得有点丢脸,从他怀里挣出来,拉过被子蒙头盖脸,“很晚了,睡吧。” “不行。” “你饿了?” “也可以这么说。”顾渺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舔舔嘴角,盯着睫毛还湿漉漉的、瞧着有点可口的迟某人,一点儿也不困了,精神抖擞道,“阿迟,我想你了,抱我。” 迟鹤亭:“???” 第97章 天色微亮,从山头那边冒出一点雾蒙蒙的光来。 迟鹤亭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好像在梦里被谁揍了一拳,满眼震惊,缓缓低头往身侧看去。 顾渺因为被吵到不满地嘟哝两声,蜷紧了身子,搭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些许,露出了遍布吻痕的肩头和脖颈,乌发散落枕边,在蒙蒙的晨光中透着说不出的香艳。 -- 第147页 ……原来不是梦,都是真的。 迟某人头更痛了。 也就是说,自己昨晚不光是把顾渺给睡了,还有点失控,甚至不小心把人给做晕了过去。哪怕前世,面对着七年后的顾渺,一颦一笑都流转着情/欲里浸泡出来的慵懒媚意,也未曾这样不知节制索要无度过。 而且从昨夜的反应来看,好像也不是头一次了,不然顾渺不会在自己怀里抽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哭嚷着“你又乱来”。也就意味着……这辈子不仅早早地把阿渺骗上了床,还隔三差五这般粗暴地对待他…… 迟鹤亭一言难尽地把被子往下拨了拨,果然瞧见一些不可言说的痕迹,“啪”捂住了眼睛。 前半夜顾渺还算清醒的时候,从一堆凌乱的衣服里翻出腰带绳,兴致勃勃地引着自己玩了不少花样,还说、还说这些都是之前自己在他身上试过的! 禽兽! 迟某人认真反省了一刻钟,满怀愧疚,正准备悄悄摸下床弄些早点进来喂他,却忽然被拉住了袖子。 “……三水?” 顾美人微微张开眼睛,半醒半睡地瞧着他,嘀咕道:“你醒了……怎么不抱我?” 迟鹤亭懵道:“为什么要抱你?” 顾渺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后腰立刻传来些许酸胀不适。他难受地哼哼两声,指望有人能意会,偏偏迟某人还跟傻子一样杵在那里,顿生躁意,踢了踢被子,委屈道:“以前你早上都会抱着我……”揉揉腰按按腿什么的。 迟某人瞳孔剧震。 什么?! 以前醒来后还会不顾他身子酸软疲惫,厚颜无耻地继续做下去?这是人干得出来的??自己那么浑的吗??? 迟鹤亭沉默半晌,心疼道:“饿不饿?天色还早,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过来。” “……”顾美人这才迟钝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阿迟是失忆了的,若再不明说,恐怕真没有清晨的例行温存了,赶紧爬起来把人扑回床上,“腰,腰酸,你替我揉揉。” “好。” 顾渺终于享受到了心心念念的按摩,趴在他腿上,舒服得眯起眼睛,还不忘交代事情:“阿迟,能不能帮我弄一套小厮的衣服过来?还有铅粉、凝露、蜂蜜、明矾……”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东西,尤其是在玄宗。 迟鹤亭一边替他按捏着,一边问道:“你要这些做甚?” “易容啊。无昼说,这几样东西很容易从你这儿要到,又不会引人怀疑,顺藤摸瓜把我找出来。”顾渺大概是被关笼子里很久没跟人说话了,滔滔道,“原本的那张脸是准备一直用到骗你……取得你信任为止。可这玩意要是在脸上糊久了,会变得又闷又痒,我还以为得吃点苦头。幸亏你还有几分良心,没把我忘记……哦对,无昼还叮嘱说,取信这一环是最难的,在拿到易容材料之前一定要多加小心,但我看也不是很难。” “……”迟鹤亭忍不住道,“若我真不记得你了,顶着那张脸,你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取信于我?” 顾渺迷茫道:“啊?为何?我觉得我易容得挺好。” “那脸是你自己画的?” “跟无昼学了一个多月,脸皮都要擦破了。”顾渺皱起眉头,攀到迟鹤亭肩膀上,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哪里不好?” 迟某人话都到了嘴边,对上他那乌溜溜的眸子,不由一梗,违心道:“没有不好。就是画得太好,太像药人了。你知道的,黑巫一般不会轻易相信药人说的话。” “哦。” 顾渺成功被糊弄过去了。 之后迟鹤亭又给他偷渡进来一份早膳,连带着小厮的衣物和易容材料,千叮万嘱不管做什么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先,一步三回头,提心吊胆地去了炼魂殿主殿。 那一日,摧魂水煞的报废率奇高。 迟鹤亭脸色黑如锅底,心烦意乱,一挥手,让帮忙打下手的几个人阶黑巫滚一边歇息去了。饱受摧残的黑巫们难得清闲,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聊八卦。 “最近宗主瞧着心情尚可,是又有哪个门派倒霉了吗?” “就是那个死了掌门的啊,借口帮扶派去了不少暗堂的人,不到一个月就把人家变成了傀儡宗门。” “啧啧,看来咱们宗门不日便将一统江湖了。那几个一心想要乾坤锁的门派更是死伤无数,不仅人才凋敝,宗门内也产生了分歧,真是不自量力。” “嗤,宗主出手自然无往不利,那些蠢货门派连乾坤宝图都没拿到手,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也敢觊觎乾坤锁?” “哎,不过我听说,宗主在夺取飞花阁一事上失手了,那可真是根难啃的硬骨头。”开口的黑巫挤眉弄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前段时间不是在传白衣无面叛出飞花阁,已经死了吗?其实没死!” 其余黑巫都倒吸一口凉气,表示对这个八卦十分感兴趣。 迟某人也放下了手里的器皿,支起耳朵开始听墙角。 “说说,详细说说。怎么个没死法?不是说白衣无面在逃亡途中被抓,就地处决了吗?” “我也是听来的,就地处决的是另一个同伙,白衣无面则是被抓了回去秘密关押了起来。之后飞花阁主不知怎地,突然发疯似的把飞花阁上下都清洗了一遍,玄宗安插进去的白云门人无一幸免,就连最后鱼死网破地发动暗算都失败了。” -- 第148页 “可据我所知,宗主借白云派之手渗透飞花阁也有几年了,飞花阁主这么做,岂非伤筋动骨?” “那是啊,飞花阁经此一遭,随便戳两下就是五六七八个窟窿,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撑过去。偏偏——”那黑巫顿住,卖了个关子。 迟鹤亭忍不住了。 他从墙后面绕出来,垂眸盯着地上那群惊恐万分的黑巫,冷冷道:“继续说,谁让你卖关子的。” 那黑巫吓了一跳,吞了口唾沫,紧张道:“大人……我、我说的这些,都当不得真,半是宗门内人人都知道的,半是是、是上月从平微州买来的话本上写的……” 迟鹤亭:“?” 迟鹤亭被气笑了:“哪些是话本上写的?” “跟、跟白衣无面有关的都是……不过、不过确有小道消息说他没死,疑似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飞花阁中,和话本上写的应该、应该差不来多少……”在迟鹤亭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黑巫的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直接原地消失。 许久,迟鹤亭露出个玩味的笑容,道:“哦?那话本后面如何写的?你且说来与本巫听听?” 那黑巫哆哆嗦嗦,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在玄鸟的淫威下不得不开口,声细如蚊:“……飞花阁主趁机将失了身份的白衣无面囚禁起来强取豪夺,逼迫他再度屈服,帮飞花阁渡过险关。大人,后面没了,真没了,这话本还没写完……” “话本呢?” 那黑巫神色痛苦,割肉般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边缘都翻卷了的薄册子,道:“在、在这。” 迟鹤亭随手翻了两页,剧情确实不多,就人阶黑巫方才说的那些,剩下的都是些香艳内容,兴致缺缺地往怀里一塞,道:“滚吧。” “那大人……我明日,还来吗?” “自然要来。今日只是放你半天假。” 人阶黑巫怔了半晌,欣喜若狂,连连告谢地滚了。 当天晚上,迟鹤亭蹲守在门口,抓住了大半夜才溜回来的顾渺,劈头盖脸问道:“陵德湖究竟发生了何事?把你看到的统统告诉我。” 顾渺立刻反应过来,皱皱鼻子,道:“你又在关心他,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迟鹤亭用一种没法形容的神情盯着那张脸,一伸手把人拽进屋里,找出酒坛子,泄愤似的给他抹脸。 “唔,阿迟……轻点……皮都脱了” 卸去易容后,顾渺的脸被刺得红扑扑的,鬓发微湿,还散发着一股淡淡酒香。他砸砸嘴巴,尝到了一点酒味,坏心眼地笑起来,冷不丁从背后扑住正在洗手的迟鹤亭,在他耳畔呢喃道:“阿迟,我醉了。” 迟某人不为所动:“你再装。” “真醉了,不信你尝尝。” “别闹,我给你准备了桂花藕粉当宵夜,吃完再说。”迟鹤亭扶额,把人推到桌子旁,“你也可以边吃边给我说说陵德湖的事,无昼他跟晌清欢到底怎样了?” “啊,他们俩啊。”顾渺尝了一口藕粉,露出些许迷惑,“怎么说,就是怪怪的。” 迟鹤亭心中警铃大作:“哪里怪了?” “他们俩有时候会很亲昵,但是无昼似乎有些不情愿,总是躲着晌清欢,让他在人前收敛些。”顾渺的确对此十分不解,毕竟他早就没拿自己当外人了,也压根没有考虑到江无昼和晌清欢之间还有层见不得光的师兄弟关系。 但落在迟鹤亭眼里,可就不得了了。 怀里的话本突然变得烫手起来。 半晌,他咬牙切齿道:“混账!” 顾渺:“?” “没事,跟你没关系,吃你的。” “哦。”顾美人也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完全没意识到给人闹出了天大的误会,认真地吃干净最后一口藕粉,问道,“阿迟,九塔药库在什么地方?” “在玄鸟斋附近。你问这个做甚?” 顾渺小声道:“随便问问。” 迟鹤亭眉头一皱,感觉不对,逼问道:“说实话。” “阿迟——” “不说也可以,我连着三日夜不归宿……。” 顾渺大惊失色:“不行!” “那你老实交代,想去九塔药库做什么危险事情?” “我……”顾美人左顾右盼,努力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险些把迟某人吓昏过去,“那什么,我就是想炸了它而已。”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很甜甜 第98章 迟鹤亭惊得声音都变了调:“炸了它???” 顾渺正襟危坐,试图把这事儿跟自己撇清关系道:“其实,这是无昼的计划之一。” “之一?那其他呢?九塔药库那可是玄宗的根基、方鸿轩的命根子,无昼向来稳妥,绝不会一上来就要你去送命!”迟鹤亭压根不吃这套,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试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摇醒,“快说,剩下的二三四计划是什么?” “没、没有别的……”顾渺都快被晃出残影了,晕乎乎地瓢了嘴,“另外那几个太慢……唔!阿迟!” 迟某人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爆栗。 顾渺还想继续蒙混,却见迟鹤亭收敛了玩闹的姿态,目光幽深,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淡淡道:“顾渺,你给我记好。” 顾渺:“……” “我不管你有什么计划,准备做什么,若你因此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或是落到了和前世一样的处境。”迟鹤亭眼神骤然狠戾,“那我便将这黑山变作十年内无人敢踏足的死地,先你一步下到地狱里去。” -- 第149页 陵德湖岛上的书房内,江无昼从成堆的卷宗后面抬起头,颇有些头疼地敲了敲脑袋,道:“左护法?” “属下在。” “黑山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回公子,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这都快一个月了,莫不是出了意外?”江无昼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窗外,“子熙呢?” “岑大夫今日去外面了。” “真是稀奇。那清欢呢?” “阁主……也去外面了。” 江无昼翻阅册子的动作顿住了,缓缓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 岛外的一间药铺里,岑熙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精致的锦盒,步伐轻快地走下二楼。 这枚灵芝他看中许久了,清香扑鼻,如火烧红云般漂亮。奈何囊中羞涩,还是在治好了左护法的耳朵之后,江无昼以飞花阁的名义支给了他一笔谢礼,这才有机会得偿所愿。 再过些日子就该是某人的生辰了,正好—— 岑熙想得出神,猝不及防撞上了迎面走来数人。 “抱歉……” “咦?你是……岑熙?”为首的青年惊讶,随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低声道,“真是晦气。” 岑熙将剩下半句道歉咽了回去,板起脸,一声不吭地绕开他,却听青年道:“掌柜的,前些日摆在二楼的那棵百年灵芝呢?药王他老人家六十大寿将近,寻了一圈,还是它作为寿礼最是合适。” “哎,可真不巧,灵芝被方才那位小公子抢先一步买走了。” 霎时,岑熙僵在原地,感到自己快要被来自身后的灼热目光洞穿了。他低下头,匆匆想要离去,忽的眼前一暗。 “哦?这么巧?”青年挡在他身前,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开口便是讽刺,“难不成,从前的小师弟也想去为药王祝寿?” 岑熙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与你无关,让开。” “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再唤你一声小师弟。”青年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嘲弄道,“小师弟,你不敬死者,不尊师道,不从谷训,这双手不知刨过多少乱葬岗上的尸体,说句难听的,还是莫要脏了这难得的百年灵芝为好。” “关你屁事!”岑熙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啐了一口,反唇相讥道,“师兄今年怎么还是穿着这身乙等药师服饰?是不喜欢甲等药师的衣服吗?” 青年的目光登时怨毒起来。 这个年纪不大离经叛道的古怪小子,竟天赋奇佳,学习药理不过三年就连跳两级,直接得到了甲等考评资格。若非恰巧出了那事,他说不准便真成了药王谷里年纪最轻的甲等药师。 “这棵灵芝价格不菲,像你这样的既无家世背景又无弟子俸禄的,怎么负担得起?”青年打量着岑熙略微发白的旧袍子,勉强算得上清秀的一张脸上饱含着扭曲的恶意,“难道是丧心病狂去发了死人财?哟,倒也和你相配。” 岑熙急了:“胡说!我没有!” “既然不是,哪来这么一大笔钱,还是说你——私自行医了?” 岑熙到底年纪轻轻,怔愣了一下,才反驳道:“……没有。” “你果然私自行医了。”青年敏锐地抓住了那一瞬间迟疑,眼底流露出得逞的快意,神色一变,厉喝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胡说八道。”岑熙脸色有些苍白,仍然坚持道,“你没有证据。” 他有一点心虚。治好左护法,确实算是私自行医。 更何况自己还收了谢礼。 “看来,你不曾把离开师门时的毒誓放在心上。师门规矩,岂容你这等败类藐视!”青年指挥着那几个随自己前来的跟班,“抓起来,带回谷内交由药王处置。” 岑熙见状不妙,夺路想跑,奈何寡不敌众,一番混乱后被人打翻在地,小腹还挨了一脚,疼得蜷缩起来。 青年弯腰拾起锦盒,掸了掸因滚地而沾上的灰尘,满意地笑起来,补了一句道:“你应当清楚私自行医的下场吧?小、师、弟。” 药王谷规矩,私自行医必将严惩,轻则断指,重则断手。 可这本是为了约束学艺不精且心思不正的弟子,免得闹出人命来,用在他身上未免也太过了些。 岑熙自然不肯被这样轻易带走,拼命挣扎起来,那青年却拿着锦盒从他身边走过,故意狠狠一脚碾在了他的手上,诧异地一挑眉,道:“哎,真是抱歉。” 岑小大夫闷哼一声,颤抖着缩回受伤的手,蜷得更紧了些,仍由他们拳打脚踢。 一滴眼泪“啪嗒”滚落,砸进灰尘里,晕开一抹水迹。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被人随意践踏欺辱,以一种无比狼狈的姿态,匍匐在他人脚下。 是太过弱小,还是无所倚仗…… 忽然,店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青天白日的,谁在这里砸场子?” 店里静了一瞬,正看着热闹的掌柜慌忙起身,迎了上去,道:“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不知阁主大驾……” 陵德湖附近的往来营生几乎全是仰仗着飞花阁,这掌柜一开口便恨不得将马屁拍穿,晌清欢不耐烦道:“这些有的没的废话少说两句。金掌柜,店里出了何事?” 他目光微微往下一移,才瞧见了被人挡住了的岑熙,不由一怔。 掌柜局促不安地搓起手来:“啊、啊这……” -- 第150页 那青年很快回过神来,立刻堆起笑容,上前行礼道:“久仰飞花阁主大名,在下药王谷……” “没问你是谁。”晌清欢收回目光,颇有些不善地盯着他,“在陵德湖附近闹事,管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就算是湖里爬出来千年王八,都休想尾全须全地离开!” 头一次领教到晌清欢的性子,碰了个硬钉子,青年被噎了个半死,额上青筋凸起,碍于身份,还不得不压着怒火解释道:“阁主莫怪,这只是药王谷在清理门户,并非闹事。” “清理门户?”晌清欢将四个字咀嚼了一遍,“哪门哪户?说来听听。” “……”青年强忍怒意道,“阁主有所不知,我这小师弟曾立下过毒誓,离开药王谷后不得私自行医。可他却拿着行医换来的大笔钱财随意挥霍,被我抓了个正着,准备带回谷中处罚……” “行医?你看见了?” 青年心里一突,不知他为何这般穷追猛打,莫名心慌起来,嘴上仍然硬道:“不曾。但这株百年灵芝价格昂贵,若非私自行医收礼,就他那穷酸样,上哪去弄这么一大笔钱……” “他的确买不起。”青年闻言大喜,还未开口,又听晌清欢语气一转,“那依你看,本阁主买不买得起?” 青年呆住,不明所以道:“阁主何出此言?” 晌清欢懒得再多瞧他一眼,缓缓走到岑熙身边,其他人下意识地散了开去,不敢招惹这位喜怒无常的阁主。 “起来了,继续趴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拉你一把。” 岑熙慢慢爬起来,低着头,正想藏起那只受伤的手,却忽然被攥住了手腕。这位脾气不太好的晌阁主微微侧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今日是个例外。” 岑熙愣了愣,抬起一张灰尘与泪痕交错的脸,迷茫地望着他。 晌清欢仿佛见到了这小子脑门上冒个不停的傻气,嫌弃地啧了声,冲着门外的侍卫冷声道:“店里这些闹事的,统统抓起来!” 青年大急:“阁主!阁主误会……” “什么误会?”晌清欢嗤笑道,“他是飞花阁客卿,本阁主的座上宾,看中什么记在陵德湖账上便是。还是说,你那对狗眼看什么都低,连瞧本阁主都是一副买不起灵芝的穷酸样?明明只是药王谷的小小弟子,行事却像个纨绔子弟。飞鸿!” “属下在!” “回去修书一封,再盖上本阁主的印章,加急传讯药王谷,好教药王他老人家知道,自己门下的弟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封书信一去,师门哪里还容得下自己!青年脸色霎时惨白,挣扎着嚎叫起来:“他身无长物,若不是私自行医,凭什么成为飞花阁客卿!你们仗势欺人,竟敢插手别的宗门事务……” 晌清欢突然出声道:“慢着。” 青年脸色由白转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见晌清欢探身取走了他怀里的锦盒,丢给岑熙,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道:“带走,记得让他闭嘴。” 青年不甘的咒骂声骤然从门外消失了。 岑小大夫抱着失而复得的锦盒,呆站在原地,魂游天外,仿佛身在梦中。 “发什么愣。”晌清欢屈指敲了敲那锦盒,口气一如既往的不耐,“你这小子,拿了钱不给自己买些好吃好穿的,偏偏买这种用不上的东西,还惹了一身骚,净添麻烦。” 岑熙刚挨完打,被骂得更难过了,吸吸鼻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终于反应过来:“可是,这钱是无昼哥给我的,你怎么会知道?” 晌清欢:“……” 第99章 晌清欢低斥了一句:“傻小子。” 这钱走的是飞花阁公账,若非自己授意,无昼顶多掏点私钱补贴。而这株灵芝足够耗掉无昼整整两个月的俸禄,想想就不可能……罢了。 思及此次出门的目的,晌清欢及时打住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回头对掌柜道:“有外伤用药吗?” 掌柜点头哈腰道:“有的有的,活血化瘀、祛疤生肌什么药都有。敢问阁主,是要给这位小公子用么?” 晌清欢微微颔首:“带他去把手上的伤包扎好,顺道再瞧瞧身上有没有其他伤,一并处理了。还有……” 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岑熙那身蹭了不少脏污的旧袍子,随手招了个人过来,耳语两句。岑小大夫努力支起耳朵,也只听见最后一声“速去速回”。 于是他一头雾水地被带去了二楼,又一头雾水地被收走了外衣和鞋子,独自留在屋里茫然无措。片刻之后,那掌柜端着叠了整齐衣物的托盘进来,手里拎着一双鞋,道:“还请公子穿这身。” 岑熙:“?” 岑熙迟疑地伸出手,从托盘上取来衣物抖开。檀色锦袍如水般从指缝间穿过,通身莲瓣团花纹,泛着淡淡光泽,做工精细,配色素雅。锦袍旁还放着一支剔透的玉簪,瞧着就不便宜。 “这我不能收……” 掌柜不等他说完,就火急火燎一溜烟跑下楼去招待晌清欢了。岑熙抿了抿唇,抖抖锦袍,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伸过衣袖,再拎起那条样式繁复的腰带,开始琢磨系法。 直到晌阁主等得不耐烦了,岑熙才扭扭捏捏地出现在楼梯上。他不太习惯地绞着袖子,慢吞吞地走下来,时不时抚一下领口,好像这身新衣穿起来勒得慌。 -- 第151页 晌清欢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还算过得去。簪子呢?怎么不用?” “阁主的好意心领了,衣服的钱我会尽快还上。那支簪子实在贵重,还请收……” “给你了你就拿着。”晌清欢皱起眉,着实有些不太擅长对付这种性子的家伙,“还赶着去下个地方,时间紧少磨叽,跟我来。” “这……要去哪?” 岑熙也在盘算着如何脱身,毕竟这种无事献殷勤的行径怎么看怎么可疑,尤其是出现在这个恶棍阁主身上……莫不是想把自己拐去卖了!? 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晌清欢走上前来,“凶神恶煞”地提溜着领子就把人带出了药铺。 然后—— 岑熙瞠目结舌地瞧着这一桌子小食。 杏仁豆腐、莲花酥、甜酪浆、梅子酸糕……摆得桌子都放不下了。 “怎么不吃?” “我、我……不饿。” 晌清欢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怪了,不是说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些么。” 不巧听到了的岑熙:“……” 这是鸿门宴啊!!! 他现在恨不得拔腿就跑一头扎进江无昼的书房再也不出门。 在岑小大夫快要把自己吓死之前,晌清欢终于收起了散漫模样,淡淡地瞧着他,道:“从前有诸多误会,虽并非有意,但到底还是伤到了你。我在这里先赔个不是。” 岑熙:“???” 他缓缓抬起头,震惊得瞳孔都有些涣散了,以至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阁主是不是江无昼假扮的。 晌清欢顿了顿,道:“你救过无昼,还治好了左护法,那份谢礼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罢了。今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成为飞花阁的客卿?” 说罢,他取出一块飞花阁的令牌信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雅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满桌的小食热气散尽,岑熙才勉强找回了声音,微弱道:“我、我以为药铺里的那番话,只是替我找场子……” “你若答应,那便不再是场面话了。”晌清欢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游说,“说是客卿,实则是飞花阁给予个庇护的名头罢了。如今这江湖暗潮涌动,一个人势单力薄地飘着,今日之事未必不会再有。” “……” “还是说,你有其他顾虑?”晌清欢挑了挑眉,“话说在前头,无昼虽待你不错,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照看着你。可要哪天你出了事,他免不了伤心难过。所以我才想着,与其放你在外头野,不如趁早收到飞花阁里来。再说,这事于你百利而无一害,有什么可犹豫的?” 提及江无昼,岑熙终于不再沉默,斟酌半天,谨慎地开口道:“那阁主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那天、那天夜里,我在小厨房门口其实听到了一点动静。”岑小大夫咬咬牙,鼓足勇气道,“无昼哥分明是不情愿的,他都求你停手了,还在哭,你……你是不是逼迫他……” 晌清欢错愕,同时涌上一股荒谬之感。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犹豫的原因竟然是这个。大概是怕做了客卿以后,跟飞花阁绑在了一条船上,变作了自己拿捏无昼的手段。 晌阁主略觉郁闷。 自己有那么卑鄙无耻不择手段不要脸面吗??? 他一时想得太远,落在岑熙眼中,便成了心虚不敢吱声。岑小大夫的眼眶瞬间红起来:“你果然……你竟然!” “慢着慢着,我没有。”晌清欢赶紧打断了他,但觉得这事解释起来棘手得很,而且也很难说出口,“我跟无昼……呃,算是两心相悦?” “若你问心无愧,为何要趁着离开陵德湖的时候,来问我愿不愿意做客卿?你不敢当着无昼哥的面唬我往坑里跳,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岑熙连声质问,越说越激动。晌清欢扶额,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雅间的门忽然“啪”一声开了,江无昼脸色泛红,气息微乱,发髻都有些松散了,显然是察觉不妙快马赶来的。 “哥!”岑熙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清欢跟着你出去了,就过来看看。”江无昼顺手拍拍他脑瓜,望向被抓了个正着的晌阁主,稍显严肃道,“你还打着让他做客卿的主意?” 晌清欢:“……” 岑熙愤愤道:“我就说。什么两心相悦,一派胡言!你就是强迫了哥,还想拿我做人质……” 晌阁主有一点绝望,捂住了脸。 “子熙。”江无昼的声音有些飘忽,“你、你在说什么?” 晌清欢:“他误会了。” “你……全部告诉他了?”江无昼连带着脖颈都浮现了一抹红霞,恼羞成怒道,“晌清欢!他才十几岁!” 晌阁主觉得十分冤枉,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天在厨房门口,这小子自己听见的,我在他眼里又不算个好人,他私底下乱琢磨,所以……就这样了。要不,你帮我解释解释?” 岑熙终于察觉自己似乎闹了个乌龙,揉揉衣角,局促不安道:“哥?” 江无昼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晌清欢一眼,撩起衣摆,在桌边端正坐好,思索片刻,在从进门到现在得到的只言片语里迅速捋清了关系,道:“我和清欢之间是你情我愿,但这份情亦难容于世,既然你知道了,那便千万要守住秘密。” -- 第152页 岑熙呆滞道:“哦。” “成为客卿不是坏事,但我觉得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去处。”江无昼挑了块莲花酥,才尝一口就被甜齁了,不得不放下来,“自古医毒不分家,既然你有颗济世之心,那些毒物亦能成为救人良方。若能成功救出鹤亭,我可以说动他收你做弟子。” 晌清欢不满道:“但那是黑巫,把这么个又傻又憨的小子送去玄鸟手底下,岂非羊入虎口。骗来做客卿留在你身边不好么?反正你也喜欢得很。” “闭嘴。” “……”晌阁主吃了瘪,转头去问岑熙,“那你自己说说,想怎么选?” 岑熙总算弄明白了为何晌阁主要偷偷在陵德湖外办这事,还买了新衣、点了一桌吃的贿赂自己,一时无语。 这人好像……也不是太坏。 他定定神,认真考虑了许久,道:“我想等迟兄回来后聊一聊再做决定。” “嗯,不急,慢慢想便是。”江无昼呷了口清茶,正准备再说两句,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江公子,黑山来讯!” “快进来说。情况如何?” “赤蝶已成功混入炼魂殿,取得了玄鸟信任,正在四处查探。”左护法汇报道,“药傀儡数目总共只有八十余头,想凭这个毁去黑山,恐怕很难。” “但黑山不毁,方鸿轩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江无昼“当啷”合上杯盖,“数月前随着鹤亭一起离开玄宗的白庄可有联系上?” “他藏得很牢,而且……”左护法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毁了黑山,方鸿轩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这老狐狸手里还握有数个如同白云派的傀儡宗门,不知何时就会反扑,公子虽重情重义,但也不必为了……” “我也不全是为了救出鹤亭。”江无昼淡淡道,“玄宗害得飞花阁几近一蹶不振,此仇不报,难以给阁中诸位一个交代。清欢,你怎么想?” 收到捧场的暗示,晌清欢精神一振,义正辞严道:“玄宗戕害的宗门不计其数,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让他也尝尝被举世攻之的滋味。有赤蝶相助,玄鸟内应,此事必然能成!” 江无昼:“……” 竟然一字不落地抄了自己曾用来说服他的话,真是好不要脸。 “说起来,康元明这枚饵放出去也有些时日了。可有寻到方怀远的踪迹?” “回阁主,方怀远身在平微州,大致踪迹已查明。只是公子吩咐过不得打草惊蛇,务必要抓活的,所以探子没敢追太紧。” 晌清欢脸色微冷:“无昼,你当真要留方怀远一命?” 江无昼垂眸,盯着晃荡的翠碧茶水,须臾,低声道:“大局为重,私人恩怨可以先放一放。” 晌清欢叹了口气,握住了他轻轻颤抖的手腕,指腹摩挲两下,在他不悦抽手之前,低声道:“既然非要要活的,那么我便亲自走一趟,帮你将他抓回来。” 第100章 炼魂殿内,顾渺卸去易容,伏在灯下仔细地看着字条。 “上面写了什么?” “方怀远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逃。消息瞒得很死,我们尚有时间。”顾渺将纸条放在灯焰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猩红明灭,灰飞无痕,“阿迟,蚀骨香解药可有眉目了?” “没有。”迟鹤亭有些焦躁地敲了敲桌子,“你说,我会被方鸿轩控制乃至失去记忆,皆是因为蚀骨香。但那不是毒,应该是一种蛊。虽然黑巫起源于蛊术,可玄宗内几乎没有关于蛊的记载,从何找起?” 前世方鸿轩的那句“蛊虫将死”成了唯一的线索,不过也仅止于此。 “我想偷偷去方鸿轩那找……” “不行。”迟鹤亭断然道,“你把我上次说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既不让我去寻蚀骨香的解药,也不肯让我炸了九塔药库。”顾渺懒洋洋地支着下巴,伸过手去轻轻拽住一缕乌黑油亮的长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迟,你到底哪边的?” “九塔药库一旦炸毁,除了你,谁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若让我先行离开,方鸿轩很快就会察觉端倪,到时候你便危险了……” “知道知道,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顾渺拉长了音调,站起身来,绕到背后抱住他,探头在他脸颊边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手指不动声色地摸上了后颈,往下一压—— 迟某人一瞬汗毛倒竖:“顾渺!” 习武之人极其忌讳这种威胁,若非身后站的人是顾渺,早就被自己下意识一抬手放倒了。 “开玩笑的。”顾渺低笑了一声,松开手,“但是阿迟,你若继续固执下去,我未必不会这么做。无昼交给我的是足以个毁掉玄宗的周密计划,你不想让我冒一丁点风险,那还不如指望方鸿轩发癫自刎。计划不成,你我统统得交代在这里。” 迟鹤亭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少顷,他低声道:“你先别忙着打九塔药库的主意,药傀儡的数目,我会想办法。” “无昼说,唯有玄宗乱起来,我们才有机会脱身。起码,嗯……要放出一百五十余头药傀儡,再毁掉前山数十间炼药房和药仓,让整个玄宗乱到自顾不暇才行,否则只能铤而走险去炸九塔药库。” “前山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利用身份之便,拿到了守卫轮班表,好让飞花阁暗桩到时候将部分药材包替换成石硝和硫磺。至于药傀儡……”迟鹤亭颇为头痛地捏了捏眉心,话到嘴边,心思一转,不想让顾渺徒生担忧,便改口道,“区区一百五十余头,不成问题。” -- 第153页 “不成问题?”顾渺凉飕飕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又准备把手往他后脖子上伸,“果真不成问题?” “你还上瘾了!?”迟鹤亭警惕地捂住脖子,面上浮现出薄怒,“顾三水我警告你,不许做这种危险举动,再有一次,我绝不会轻易原谅,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唔!” 顾美人挑眉,直接坐进他怀里,勾着脖子便吻了上去。 “嗯……三水,你……” 他弯了弯眼睛,笑容比窗外的明月还要亮堂,伏在耳边悄声道:“是你骗我先的。我都没恼,你恼什么?” 迟某人无法反驳,只能憋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揽住顾渺的腰,免得他坐不稳掉下去。 顾美人懒懒地往他肩上一靠,道:“阿迟,你瞒不了我的。药傀儡炼成之后,还需要源源不断的摧魂水煞喂养。你不肯告诉我也无妨,我早已查清了药傀儡每日所需的毒物数量,以你的能力,顶多养得起一百三十余头。” “……我会想办法的。” “八十余头药傀儡已经让你寝食难安,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这一百五十来头,你是打算把自己也喂给他们吗?”顾渺忍不住伸手掐住了他的脸颊,“阿迟,你都瘦了,睡觉抱起来都硌得慌。” “唔、松嗖……”迟鹤亭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腾地红起来,“睡睡睡,你怎么……怎么总惦记着那档子事。” “……”顾美人差点被他神奇的回路给气笑了,“我是在担心你!” 迟鹤亭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 毕竟自家阿渺是真的既贪嘴又精力旺盛,自己近来也确实因为忙着炼制摧魂水煞把人晾了小半个月,欲求不满也是正常…… 顾渺哪能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也懒得争辩,干脆往床上一躺,舒服地打了个滚,扯了扯被滚乱的衣衫,冲他一眨眼睛:“阿迟,我看分明是你在馋我。” 迟鹤亭沉默地盯着那半开的衣襟,忽然跟着爬上床,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俯身吻了下去。 顾美人猝不及防,溢出两声细碎的低吟,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企图逃出来:“今晚不行,阿迟,说……说正事呢……唔……” “正事已经在做了。”迟鹤亭扣着他的手,吻住眼角的蝴蝶印记,慢条斯理地拽住了那件碍事的衣物,“三水,我想你了。” 事情逐渐向着失控的深渊滑落下去。 开弓之箭,再难回头。 顾渺逃脱不得,吃了大亏。 墨色长发凌乱地散在枕边,额角汗水微湿。 青色锦被翻滚,绫罗帐幔之中春色弥漫,窗外树梢上倦鸟惊掠,发出几声婉转啼鸣。 顾渺兴致不高,好在迟鹤亭也不勉强,在他哑着嗓子开始推拒之后,便将人抱去清洗了一番。 月色微黯,东方将曦。 顾渺困倦酸软地枕在他胳膊上,眼皮子直打架,恨不得直接睡死过去。 迟鹤亭放平了胳膊,好让顾美人躺得更舒服些,低头啄了啄他的鼻尖,揶揄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哼。” “在想什么呢?” 顾渺不高兴地想翻个身,翻了两下没能翻过去,反倒弄得自己腰酸不已,气得忍不住蹬了迟某人一脚:“都怪你!” “怪我怪我,是我不好。”迟鹤亭吃得心满意足,怎么着都不恼,开始变着花样哄被吃生气了的顾美人,“三水,你听我说,蚀骨香的解药并非毫无头绪。” “哦?”顾渺一下子被吸引过来,忘了自己还在怄气,眼巴巴道,“你有线索了?” “算是吧。我原本是闻不见蚀骨香的味道的。但自从遇见你之后,那香味逐渐无所遁形。”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被抹去记忆时,那浓郁得几乎要腌进骨头里的味道,迟鹤亭依然心有余悸,“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我沾过你的血。” “我的血?能解蚀骨香毒?” “只是猜测……” “那一试便知。” 顾渺立刻爬起来,磕磕绊绊地下了床,就要去拿墙角挂着的剑,被迟鹤亭一把按下,哭笑不得道:“莫急,先听我说完。” “没事,先给你放点血出来……” “三水!”迟鹤亭赶紧抱住他的腰,把人拖回床上,被子一卷裹得结结实实,省得他再胡来,“蚀骨香是蛊,我听闻蛊虫会产生毒素来麻/痹宿主,即便你的血真能解蛊毒,那也只是解了虫毒,治标不治本。” 顾渺试图重新爬起来,努力两下,又连人带被摔了回去,皱起鼻子,嘟囔道:“至少有用。” 迟鹤亭安抚地拍了拍那蠕动个不停的被子卷,沉吟片刻,道:“三水,我曾听方鸿轩说过‘蛊虫将死’这句话。” “蛊虫将死?怎么个死法?”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曾丧心病狂几次三番抹去了我的记忆。直到最后那次,被我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这话没头没尾的,我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通。” 顾渺咬着被角思索起来:“难不成,这玩意用一次死一次?不对啊,他有那么多蛊虫的话,何必非得逮着你一个人薅?怎么不给我也来一只?” “瞎说什么。”迟鹤亭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不许乱说。” 顾美人费劲巴拉慢吞吞地从被窝里挪出来,摸了摸额头,忽然道:“阿迟。” -- 第154页 “嗯?” “这种蛊虫肯定珍贵且稀少,说不准只有用在你身上的这一只,所以用蚀骨香,并不会让蛊虫死亡。”顾渺认真道,“但这不会死,究竟是一时不会死,还是一直不会死,差别就大了去了。若你能肯定,方鸿轩是在最后一次时才无意间透漏了那句‘蛊虫将死’,那么这个蚀骨香,有八成可能对蛊虫来说确实有毒,只是一时并不致死。” 迟鹤亭的目光凝滞住了:“你是说……方鸿轩不能无限制地对我使用蚀骨香,一旦毒素积少成多,蛊虫就会死亡,他便无法再控制我了?” “对。” 迟鹤亭迅速回忆了一遍前世和蚀骨香有关的蛛丝马迹,眼里逐渐迸发出光芒:“我怎么没想到,难怪他要杀我,是因为蛊虫死了,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蚀骨香本身既是毒,却又能驱蛊……没错,蚀骨香就是解药……一定就是解药!三水!你、你真是……” “真是太聪明了。”顾渺也忍不住夸了夸自己,再顺手揪住兴奋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的迟某人,“方鸿轩把蚀骨香放哪了?” “他的寝宫里有暗道,通往一间密室,里面有他经年累月收藏起来的绝品毒物,蚀骨香极有可能就在那里。那地方连我都不曾进去过,但我记得开启的方法。” “太好了,我明日就去……” “不行。”迟鹤亭抱住他狠狠亲了一口,往后捋了把头发,拍拍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鸿轩下月初时会来炼魂殿视察,到时我将他拖住,你趁机去找蚀骨香。千万小心,寻到之后给飞花阁暗桩信号,让他们引爆石硝和硫磺,放出药傀儡。我会在玄鸟斋旧址等你,咱们俩一起逃出去,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起来很好。”顾渺摸了摸被亲肿了的嘴唇,给他泼冷水道,“但你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将药傀儡数目翻倍,不会真打算以身饲虎吧?” “要量又不要质,可以掺点儿假。我回头研究下,包管谁也分辨不出来,药傀儡吃了都满意。”迟鹤亭自信满满道,“对了,三水,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开个卖假药的铺子养家糊口?” 顾渺:“?” 第101章 迟鹤亭废寝忘食地造起假来,力求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能少一两就绝不多半点。这些喝了假药的药傀儡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实则活不过几个月,很快便会五脏腐烂,衰竭而亡。 但此时谁也瞧不出端倪,眼瞅着药傀儡数目涨势喜人,方鸿轩还对他放宽了限制,甚至仁慈地允许他去黑山外围的集市逛逛。 迟鹤亭收到消息,欢天喜地地跑出去采购了一通。 跟在身后负责监视的几个黑巫回来后,如实汇报道: “玄鸟大人买了半斤白菜,一斤萝卜,两切冬瓜。” “牛肉、猪肉、兔肉各二两。” “还要了只老母鸡……” 方鸿轩:“?” 方鸿轩思索半晌,拂袖道:“随他去。” 这些新鲜食材统统拎进了炼魂殿的后厨房,被厨子麻溜地处理好,妥善放置起来。天冷难坏,足够吃上好几日。 是夜,两人钻在同一床被子底下,偷偷摸摸开了条窗户缝。小泥炉摆在床前烧得旺旺的,砂锅里咕嘟嘟滚着热腾腾的宵夜。 鸡汤里翻腾的各类肉丸子和萝卜冬瓜,顾美人挑了块已经煮得糯软甘甜的白菜帮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烫得嘶嘶呼出两口热气,嫌弃地丢进了迟鹤亭的碗里。 “小心烫……哎,我吃不及的。”迟鹤亭看着自己碗里好几样缺了一角的食物,哭笑不得,舀了勺汤进去,边吃边盘算着: 刚放进去不久的红薯米线已变得根根剔透,再焖一会儿就能吃了;白菜可以再加两把,牛肉丸子也……牛肉丸子怎么还没浮起来??? “阿迟,给。” “不不不行,三水,你再这样我……” 却见顾渺夹着个完整的牛肉丸子,颇有些舍不得:“你不要?那我吃了。” “……你吃吧。”迟某人含泪继续捞丸子,忽然一颗滚圆的肉丸掉进了碗里,接着又掉进来两颗,“等等等等……你吃就行,我自己想吃了会捞。” “我不帮你捞,你根本吃不着。” “胡说,我可以。” “不,你不行……”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丸子晃晃悠悠浮了出来,顾渺立刻不跟他闲唠了,眼神微凝,双筷并拢,看准时机,动作迅捷如闪电,快准狠地戳了下去,眨眼便将肉丸捞走了。 迟鹤亭:“……” 行。 他确实吃不着。 迟某人愤愤地伸筷,飞快地从顾渺碗里夹走了一个丸子。 “哎,阿迟,我的肉丸……” 锅外的生食一点点变少,两人逐渐吃得滚饱,锅里的争斗也随之平息。迟某人放下碗筷,满足地喟叹一声,懒懒地唤道:“三水。” 顾渺歪歪斜斜地靠在床上,显然是吃撑了不想动,道:“嗯?” “忽然想起件事,你能不能帮我……嗝!问问无昼,他打算怎么处置方怀远?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想轻易放过这畜生,最好做成药人折磨个三五年……嗝!” “方怀远?”顾渺不解道,“你跟他也有仇?” “也?”迟鹤亭立刻警觉起来,“你和他也有仇么?慢着,他怎么你了??” -- 第155页 “不,不是我,是无昼。他没法再给自己易容了,跟方怀远有关系,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没细问。”顾渺想起江无昼欲言又止的模样和隐晦的告诫,摸摸下巴,“无昼让我小心些方怀远,但他除了帮我付了顿饭钱、白送了许多药材、带我去祭典上玩,好像也没做很出格的事情。” 迟鹤亭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他在跟你套近乎,想骗你!” 上一世顾渺八成就这么被唬走了,怎么没点心眼呢! 顾美人当即表示不屑:“我怎么可能会被一点小恩小惠骗到,你当初还是……” 他忽然住嘴了。 迟鹤亭颇有兴趣地追问道:“我当初是怎么把你哄到手的?” 顾渺静默须臾,小声道:“我被围杀,逃到灵诸州,掉进了你的药铺后院里。” “嗯嗯,然后?” “然后你见面就踹了我一脚。” 迟鹤亭:“?” 顾渺:“但是最后帮我治好了伤,虽然收了钱。” 迟鹤亭义正辞严道:“治好是应该的,怎么能踹你呢?太不像话了。后来呢?” “后来你每天炖汤给我喝。”顾渺顿了顿,“中间还发生了些事,但主要就是做饭给我吃。啊,其实饭钱也是我给的。” “……你给钱了?” “给了,金的银的都有。” 迟鹤亭神色渐渐变得难以置信,等顾美人绕来绕去又绕回吃的上面时,忍不住困惑起来:“我好像有点不太明白。” 顾渺诚实道:“我也不太明白。” “听起来我骗了你很多钱。”迟鹤亭扶额道,“而且我还是个黑巫,你怎么没把我一剑砍死?” “但也只有在你这里,可以放心吃放心睡。” 迟鹤亭一时有些忡怔。 “也不光是这些。”顾渺爬到他身侧,将脑袋靠在他肩上,眼神不自觉温柔下来,“那会你不仅要躲避玄宗的骚扰,自顾不暇,还忙着炼制解药,穷得都要揭不开锅了,但却把仅有的东西全都给了我。” “是什么?” “传闻中的玄鸟残酷无道,连血都是冷的。唯独心口尚留有一捧热意,将我哄骗了进去。”顾美人浑然不觉地自己正在说着多么动听的情话,“不过,我也愿意给你骗……嘶,阿迟,你不觉得有些冷么?炉子熄了,快快,去把窗关起来。” 迟鹤亭无比珍惜地在他额上吻了吻,起身去关窗。忽然,他微微停顿,眯起眼睛望了窗外片刻,低叹道:“三水,看,下雪了。” 初雪刚歇,山河万里银装素裹。 江无昼披着斗篷,等不及进屋便展开了刚取来的字条,粗略扫过。 “下月初……”他自言自语道,边伸手推开门,摘了兜帽,“左护法,白庄那边可有消息?” 左护法显然是等了许久,见他回来,赶紧递上一杯热茶道:“属下刚确认过,白庄行踪已查明,正在尝试派人与他接触。” “很好。他曾是天阶黑巫,接触过摧魂水煞,说不准手里还握有一些切实的证据,再多派些人手过去,务必盯紧了。”外头实在是太冷了,江无昼喝了两口茶,顺便用茶盏暖了暖冻僵的手,觉得整个人舒服多了,才接着问道“清欢呢?” “阁主已经到了方怀远的藏匿之地,传讯说让公子静候佳音。对了公子,既然要向世人揭露摧魂水煞这种歹毒的毒物,迟公子身为玄鸟,握有毒方,可以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做出药傀儡来,岂非更有利的证明?为何偏要去找白庄这种不知底细的家伙?” “我不想让鹤亭成为众矢之的。”江无昼垂眸看着桌上皱巴巴的字条,“玄鸟可以背负骂名,可以被千夫所指,但鹤亭不行,他不能站到明面上来。” “这、果然还是公子考虑周全。”左护法被一语点醒,也觉得自己想得欠妥当,“但仅凭这一条,恐怕还不足以引众怒讨伐玄宗,反倒会引来某些贪婪之人曲意逢迎,企图向玄宗讨要一杯羹。公子莫怪,属下看着……挺悬的。” “摧魂水煞,此乃玄宗罪状其一。其二,阿渺说乾坤洞窟是个骗局,乾坤锁里根本没有秘宝,玄宗骗了那么多宗门去送死,这些吃了亏的各门各派哪肯善罢甘休。其三……”江无昼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事我曾交给你去办过,还没想到?” 左护法闻言茫然。 “那些幸存的白云派弟子,由你安置的不是么?” “啊对。”左护法挠挠头,“难不成,这也是用来对付玄宗的?” “那些大多都是不愿向玄宗屈服,亦不愿留在傀儡宗门,仍坚持以白云派弟子自居的人。”江无昼半是无奈道,“我本想过让他们进入飞花阁各个分阁做事,但是某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死活不肯。这批人好歹也是我收拢来的……唉,所幸还有他用。” “……” “你啊,多学着些,飞鸿一听便明白了,所以后面的事我交给他去安排了。”江无昼放下茶盏,笑起来,“虽然玄宗害人无数,但若没有人肯站出来牵头,那些门派多半惧怕玄宗势大,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痛不痒地骂两句,到最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白云派来当这个牵头人再合适不过了。” 左护法越听越糊涂:“可白云派就剩这么点人了,即便一时牵起了头,后劲也不足啊。” -- 第156页 “你光想到白云派被玄宗害得凄惨,难道飞花阁便不算深受其害么?” “公子的意思是……” “两家关系特殊,这点人尽皆知。白云派愤然发声,飞花阁出手相助,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没人敢嘴碎。”江无昼低头整理着桌上散乱的卷宗,一心二用还游刃有余,“到时召开讨伐大会,再把清欢推出去卖个惨,实在不行,我这个‘死而复生’的副阁主也跟着露几面,说两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哭着出去。” “……”左护法深深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干脆道,“公子,属下还是去盯牢白庄好了。” “去吧。天寒,记得添衣。” “谢过公子关心。” 江无昼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整理卷宗,不知为何心绪难宁,忍不住又捡起了那张字条翻来覆去看,渐渐皱起眉头,低声道:“蚀骨香的解药……来得未免有些太过容易了。奇怪,鹤亭为何会知道暗室的开启之法?” 他越想越是心惊,提笔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过去,在信中询问了许多细节之处,封好口,盖上火漆,唤来人道:“送去黑山,越快越好。” 第102章 “陷阱?”迟鹤亭看完了那封信,随手还给顾渺,不以为然道,“不可能。” 这密室的存在,还是上辈子自己深得方鸿轩信任之时,亲眼瞧见过他开启才知道的。除非那老东西也是从黑白无常手底下逃出来的,否则怎么可能会费心思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密室里设陷阱。 顾渺提着笔,写了两个字又停住,扭头道:“要怎么回无昼?你这样说,他肯定不信的。” “就说方鸿轩不知道我见过密室。”迟鹤亭坐到他身边,拿过笔,“我来。” “可是阿迟,”顾渺犹豫道,“如果密室里真有陷阱,我被捉了……” 迟鹤亭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低低道:“嘘,说点吉利话。” 顾渺笑起来,不再说话,闲适地趴到桌上,认真看他一笔一划写字,仿佛那是手极好看的字。灯焰晃了两下,抖抖索索的,在墙上映出一对极淡极淡的飘摇影子。 希望也好,陷阱也罢,皆已没有退路。 他们别无选择。 此时此刻。 方鸿轩正坐在椅上,恹恹地耷拉着眼角,听一众轮班黑巫的汇报炼魂殿内情况。 “就这些?”他语气淡淡道,“你们说的,跟昨日有何区别?” 底下一帮子黑巫噤若寒蝉。 “近来江湖上传起了令人不悦的风言风语,究其源头,竟是那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飞花阁。”方鸿轩把玩着那只花纹精细的白瓷茶盏,许久,忽然轻轻一松手,由它“砰”地摔在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本座的耐心并不好,碍眼的东西就该是这般下场。天枢堂堂主何在?” 等候在殿外的天枢堂堂主听见点名,赶紧连滚带爬进来道:“属下在。” “飞花阁这手笔……眼熟得很,本座已然能肯定白衣无面没有死。康元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念在跟了本座这么些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去将他带回来,炼成药人以示惩戒。” 天枢堂堂主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惶恐道:“可是、属下听说有暗堂……” “暗堂?”方鸿轩叹息道,“本座的确派了暗堂的人去接元明回来。但这么久没有消息,恐怕……又贪玩了。本想着借这枚弃子历练他一番,谁料这孩子生性顽劣,所幸耽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做,务必办好,莫要让他们察觉是玄宗在救人。” “属下领命,定不会负宗主所望。”说罢,天枢堂堂主小心地抬头看了眼,见方鸿轩没别的表示,赶紧爬起来往外走。 “慢着。” 天枢堂堂主泪流满面,硬生生刹住脚步,滚回来恭恭敬敬道:“宗主还有何吩咐?” “本座似有听闻,陵德湖那边多了个少年客卿,还是曾经的药王谷弟子?” “宗主好记性。前些日是有情报传回说,飞花阁主为了一少年客卿大发雷霆,写信去药王谷将某弟子指名道姓痛斥一番,最后那弟子被逐出谷去,这事才算了结。” 方鸿轩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椅子,道:“以晌清欢的性子,区区药王谷弃徒,并不会令他如此相护,这少年多半与那诈死藏起来的白衣无面有关。” “宗主是想把他——”天枢堂堂主心领神会,目露凶光,做了个“杀”的动作。 “本座又不是那些粗鲁的江湖莽夫。做什么喊打喊杀,莫要动他。”方鸿轩淡淡一笑,“你只要想办法让那少年听到一则消息便可。” “请宗主明示。” “就说,‘玄宗将派出暗堂第一高手刺杀晌清欢,以止流言’。记住了?之后的事,本座自有安排。” 天枢堂堂主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震惊:“难不成宗主是要亲自……” “愚钝不堪!”方鸿轩坐直了身子,斥责道,“你脖子上那颗东西,除了杀人还能装点别的么?!” “宗主训斥得是!宗主息怒,属下这就、这就去自行领罚。” 不多时,惨叫便从外面的空地上传来,凄厉得令殿中所有人都发憷不已。 “妨碍本座之人,岂能让他痛快地一死了之。”方鸿轩端起新奉上来的茶盏,优雅地小口啜饮着,那双阴郁的凤眼里透着难以遏制的狠毒,嘴角却带了浅笑,“不如让他好好活着,让活人被死人折磨着,日夜遭良心煎熬,不得解脱,在痛苦里发疯死去。” -- 第157页 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瞧着殿内大气也不敢出的众人,忽然觉得有些厌倦,挥了挥手道:“都退下。” 众人忙不迭道:“谢过宗主。” 方鸿轩在漆黑空荡的大殿里坐了许久,才独自慢步走回了寝宫。 寝宫内有一幅巨大的墙画,画着连绵的苍茫雪山。 他伸手抚在微微凸起的颜料上,沿着山脉缓缓划过,最后在一片雪松林上停了下来。只听墙壁传来两声低鸣,雪山中间出现了一道缝隙,露出黑黢黢的暗道来。 方鸿轩望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难得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仿佛里头住着什么噬人的怪物。许久,他轻叹了口气,目光流露出些许苦涩,终于还是迈开步子,逐渐没入黑暗,消失无踪。 陵德湖的积雪化了又冻上,晌清欢依然没有回来,只是不断让人捎来口信报平安,说是遇上了些麻烦,正在与人周旋,并无太大危险。 江无昼命人整理了那些消息发出的分阁位置,察觉到晌清欢确实绕了远路,但一时又没能想通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横竖没有危险,便将心思放在了蚀骨香上。 没过两日,他又接到一封奇怪的密信,落款不详,收信人只写了“飞花阁主”四个字,大致内容是请飞花阁主在某月某日前去城郊山上的落日亭里赴约,若有不便,可让新晋的那位客卿代替前去。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江无昼派左护法前去落日亭等了三日,也未见到可疑之人,就暂时把密信搁置了下来。 又过了三日,晌清欢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牌楼之下,马背上搭着一卷毯子,看得出来里头裹了人。 江无昼出来相迎,一瞧见那卷毯子,便皱起眉来:“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其他护卫呢?” “那队不知哪来的人马太过难缠,我让他们带着康元明先走,把人引开了。”晌清欢道,“这小畜生我带回来了,被抓了以后嚎得像条狗,我揍了他一顿,这会儿估计还昏着。没死,别看了,我怕你犯恶……我是说,外头风冷,你还是先回屋去吧。” “那好,我在青松苑等你,有事相商。” 一刻钟后。 晌清欢将那封密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道:“这上面提到的人,除了我,便是岑熙了。你可有唤他来看过?” 江无昼怔了怔,道:“但收信人是你。我怕子熙又被牵扯进来……” “你不能总是这么护着他。不论是以后做了客卿,还是送去玄鸟那里当了徒弟,他自己总要学会点本事,方能自保。”晌清欢弹了弹信纸,“喊来看看而已,又不会把他吃了。飞鸿!去把岑小大夫请来。” 岑熙不明所以地被喊来了书房。 一接过信,他顿时瞪大了眼睛,逐字逐句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恨不得钻进笔画里去研究。半晌,他抬起头,肯定道:“不会有错的,是药王他老人家的字迹。” 作者有话说: 虽然岑小大夫还没正式答应成为客卿,但是之前阁主帮他找场子说的那些话,不知内情的人全都是当真了,所以才会称呼岑熙为“客卿”。 第103章 江无昼不解道:“药王年事已高,平日不会轻易离开药王谷,这次怎会不远千里赶来平微州?” “药王他老人家肯定还在谷里好生住着。”岑熙瞧着有一点高兴,“应当是让小师叔带了什么消息过来。哥,能不能让我也跟去?” 江无昼迟疑道:“这……” 晌清欢冷不丁抽走了信纸,道:“不行。万一有人伪造字迹,在落日亭设下埋伏,你这只小羊羔岂不直接被叼走了?若真是你师叔,我可以把人请来陵德湖做客。” “可小师叔脾气有些古怪,不喜上门做客。约在落日亭见面,恐怕也是他跟药王老人家提出来的。我很久没见到小师叔了……想去……”岑熙越说越小声,巴巴地看了会晌阁主,见他没有丁点儿通融的意思,又望向江无昼。 江无昼揉揉他的头发,道:“近日不太平,你最好少出门。况且这约定的时日早已过了,去了也未必能见到人。” “不会的!”岑熙大急,“这信的末尾还压了一片草叶印子,是只有我跟小师叔才知道的暗号!” “草叶?”晌清欢眯起眼睛,将信纸横竖都转了一遍,“倒确实像从药草上摘下来的叶子。他特意压上去的?我还以为这是你们药王谷产出的普通花笺。暗号又是什么意思?” “就、就是……”岑熙犹豫稍许,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解释道,“如果不慎错过信上的约定之期,便再往后延十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他还会等在那里。” “那就是四天后。”晌清欢搓碾着那枚草叶,沉吟片刻,对岑小大夫颔首道,“你也跟来罢。” 江无昼颇有些不赞同地望着他:“信里约定的时辰是亥时。再过十日便是下月初一,鹤亭那边准备要盗取蚀骨香了。这节骨眼儿上,你大半夜去城外赴约不说,还要带上子熙,未免太过莽撞。” “放心,有我在,他出不了事。” 江无昼白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显然是恼了。 岑熙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既不想让江无昼这般担忧,又怕晌清欢为了哄人开心改口,真不让自己去了。正左右为难,忽然被人重重地一拍后背,踉跄几步,险些扑在了桌子上。 -- 第158页 “别愣着。”晌清欢道,“这种时候你不做点什么,怎么让无昼放心?” 岑熙迷茫道:“我、我该怎么做?” “把城郊的地图找出来,寻几条快速且隐蔽的下山路径,再问我借两个人,明日陪你去落日亭附近走一趟熟悉地形,到时见机不对,还有一逃之力。”晌清欢恨铁不成钢道,“难不成你指望本阁主替你安排妥当?无昼护着你是没错,但飞花阁从不养事事都等着别人安排的蠢……咳,你懂我意思。” 此话一出,不仅岑熙怔住,连江无昼都回过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猛看,好似不认识了般。 晌阁主被瞧得心虚起来,道:“不过无昼,若你实在不愿让他跟着去——” “不,你说得没错。”江无昼神色柔和下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是我忧心过头了。清欢,你确实……确实变得跟从前有所不同。” 这一句简直抵得上百句夸赞,晌清欢心花怒放,装作抬手替他拨开碎发,指尖飞快蹭过那柔软的耳垂,压低了嗓音亲昵道:“师兄。” 江无昼睫毛颤了两下,抵住他的手腕,继续道:“但我也的确不愿再见到子熙浑身是血的模样,你……你记得照看着些。” “我以阁主的名誉向你保证,岑熙不会出事的。他都说了那是他小师叔的暗号,伪造的可能从五成降到了两成,何况我还有其他布置。就算跟出去的是只没用的兔子,本阁主也能完好无损地把人拎回来。” 江无昼终于被说服,道:“那便依你。” 约定之日,亥时,落日亭。 冬夜风寒,岑熙披着个斗篷缩在晌清欢身边,像只机敏的小兽,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四周。 晌清欢倒是放松得很,还有心情跟岑熙说笑:“你那小师叔守不守时?过了一刻还未来的话,我可就丢下你先走了。” “小师叔很守时……” 皎月隐入黑云,落日亭远处的矮灌木丛簌簌一动,原本由岩石和矮树聚集而成的嶙峋怪影竟慢慢蠕动起来,凝成了一个人状的黑影。 晌清欢哪见过这诡异怪象,当即一惊,长剑“噌”地出鞘,寒芒烁烁,就要朝那鬼影砍去。不料有人比他还快,兔子似的窜了出去,边跑边嚷嚷道:“小师叔!” 晌清欢:“……” 这鬼里鬼气的模样都能认出是他师叔么!?他无奈地收回剑。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就这么直接扑过去了。 “师侄,许久不见。”清润嗓音从乌七八糟的影子里传出来,借着暗而复明的月色,勉强能瞧出是个用藤蔓伪装起来的俊秀青年,乍一看还以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土地公公。 岑熙一个猛子扎进那人怀里,欣喜道:“小师叔!真的是你!” 长孙越扯干净身上的草藤,回头扒拉出一个灯笼,找出火折子打亮了,习惯地递给岑熙,道:“好师侄,替师叔拿着。” “哎。” 他就着灯笼的火光拍干净草屑,抬眼望向晌清欢,从容不迫地行了一礼,道:“久闻晌阁主大名,在下药王谷长孙越,奉药王之名前来,为飞花阁送一则消息。” “长孙兄不必多礼。”晌清欢拱手还礼,“夜深露重,还是进落日亭去说吧。” 其实落日亭里也不暖和,但好歹有个坐的地方。 晌清欢拽住高兴得快要摇起尾巴的岑小大夫,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不知药王有什么重要消息,需得劳烦长孙兄三更半夜来爬山?” “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阁主莫怪。”长孙越道,“听闻飞花阁准备召开讨伐大会,药王念及一桩隐秘旧事,恐会对参与讨伐的诸位英雄豪杰不利,特意派在下前来告知阁主。” “旧事?” 长孙越微微一笑,道:“医师一派与黑巫水火不容,我那可怜的师侄甚至因此被逐出药王谷,阁主可知其根源在何?” 晌清欢皱眉:“一者救人,一者害人。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非也。阁主应当知晓,天下医师皆以药王谷为尊。两派不容,个中原因……说来惭愧,这便牵涉到了药王年轻时一桩不甚光彩的旧事。”长孙越顿了顿,望向石桌对面的二人,语出惊人道,“药王曾经与上上代玄宗宗主交好,视为知己。谁料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最后反被盗走两样东西。” 晌清欢眼皮一跳,直觉这两样东西十分关键,追问道:“敢问长孙兄,被盗走的是何物?” “一样唤作同命蛊。”长孙越轻叹了口气,“另一样……名为蚀骨香。” 第104章 “蚀骨香?”晌清欢心中骇然,面上不动声色,“好怪的名字,不如同命蛊这名字一目了然。” “这两样东西都是药王早年游历苗疆,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蚀骨香分作蛊虫与香料两部分,香料燃烧产生的烟尘既是蛊虫的食物,亦为毒。”长孙越细细解释道,“若香料过量,蛊虫死亡,被子蛊寄生之人也会随之而亡。” 岑熙失声道:“什么!?那迟……唔唔!” 晌清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冷冷道:“本阁主与人论事,岂容你小子插嘴。再多说半个字,现在就给我回陵德湖。” 他始终对这位药王谷小师叔怀有三分防备。 长孙越怔了怔,忽然皱起眉,恍然道:“莫非,阁主身边有人中了蚀骨香?是谁?” -- 第159页 “的确有人中了蚀骨香。”晌清欢略过第二个问题,单刀直入道,“可有解法?” “哎……这,无解。”长孙越露出痛惜之色,“蛊虫死亡后,体内累积下来的香毒会逐渐侵蚀五脏,除非能再次寻到制蛊之人,但那都是药王年轻时候的事了。” 晌清欢脸色微微变了变,思及江无昼对玄鸟的态度,略觉得头疼。不过对他来说,死也就是死了个不太熟的黑巫,倒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道:“本阁主没瞧出来这蚀骨香如何对讨伐玄宗不利,那么同命蛊呢?” “药王所担忧的,正是同命蛊。”长孙越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此蛊非比寻常,用蛊之法异常狠毒。需以自己的血饲喂七七四十九日,再将长成的蛊种在血亲身上,炼制成同命人。每月取出同命人的一碗心头血饮下,两人便有同命共生之奇效。除非杀死同命人,否则哪怕心脏被刺,那人也不一定身亡。” 晌清欢震惊得险些失手打翻了灯笼:“这是什么邪门东西???” “药王恐同命蛊落到了方鸿轩手上,特意派在下送来这个消息。虽按理说那玄宗宗主并无什么血亲在世,但总归……怕有意外。” 岑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地牢里还关着一个呢! “不知那所谓的同命人,有何特殊之处?”晌清欢凝重道,“或者说,该如何分辨?” “同命人除了还算活着以外,其他方面与死人无异。”长孙越补充道,“即便真的存在,此人也定是被妥善藏起来了。” “多谢药王特意告知。”晌清欢起身抱拳道,“否则义士盟将来恐怕会在讨伐玄宗一事上吃大亏,这个恩情,飞花阁记下了。” “无妨无妨,玄宗作恶多端,若真让它安稳地继续做第一大宗,正道颜面何存。”长孙越笑了笑,望向听傻了的岑熙,“正事已毕,不知阁主可否让我与师侄单独说会儿话?” 晌清欢怔了怔,有些迟疑。 长孙越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道:“是有不便之处么?” “啊?”岑小大夫这会儿才从脑瓜嗡嗡的状态里挣脱出来,赶忙央求道,“阁主,我也想与小师叔说会儿话。小师叔一向待我很好,自打离开药王谷后,我们真的许久未见了。” 若真很好,你被逐出谷后,他怎么不来见你一见? 晌清欢瞥了他一眼,动了动唇,还是将那些话咽了回去,道:“去吧,我在山下的路口等你。” 岑熙登时雀跃不已,道:“谢过阁主。” 落日亭内,长孙越拉着他的手问了好些琐事,还借着烛火仔细端详了一番,忽然道:“师侄,你的眼睛似乎受过伤?” 岑熙下意识地捂住眼睛,道:“我……” “你被逐出谷那日,我正巧不在,否则定会替你求情。”长孙越轻叹一声,摸摸他的脑瓜,摆出促膝谈心的架势,疼惜道,“看起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可愿与师叔说说?” “没、没有,挺好的……” “不愿说也罢,你啊,总爱把委屈闷在心里。这山间的星月景色,比在城中望见的要多上几分明朗,人瞧着心境也会开阔起来。”长孙越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起身相邀道,“师侄,不妨一同走走?” 落日亭旁边有条砖石修筑的小道,通向被称作赏月台的石崖之上,偶有风雅之士来爬山赏月,只不过眼下大冬天的,这地方一般无人问津。 岑熙缠着他一路叽叽喳喳的,像打开了话匣子,却见长孙越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淡,不由打住道:“是我话太多了么,师叔?” “师侄。”长孙越站在望月台上,声音轻得快要湮没在绵绵拂过的山风里,“前段时间,那封因你而起的信令药王谷大失颜面,几位长老都感到十分不满。” 岑熙一愣,上前争辩道:“可那位师兄实在是……” 剩下的话如柳絮飞散,耳边的风声霎时尖锐起来。 岑熙茫然地睁大眼睛,小师叔的身影在眼底不断远去。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轻飘飘的,仰面跌下了石崖。 在极度的错愕惊恐之中,岑熙好运地摔在了一棵岩松上,胡乱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摇摇晃晃吊在半空,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长孙越,喃喃道:“小师叔?” “我的好师侄,你运道着实不错,可惜太过蠢笨。”长孙越俯身瞧着他,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轻蔑,“你都与黑巫会面那么多次了,回回躲了过去,你那师父替你遮掩实多。可想过为何乱葬岗那次他会亲自前去捉你?因为我一状告到了药王跟前,他不得不做。” “偏偏你还对你师父颇觉不满,我那师兄真是收了个傻徒弟啊。”长孙越笑起来,继续道,“真没想到,我与师侄夜里赏景,师侄却因贪恋月色而不慎从赏月台上掉了下去。死无对证,飞花阁也不能拿我如何。师侄,你便安心去吧。” 字字句句仿佛都被拆成了七零八落意味不明的符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明明讲的是中原话,他却越来越听不明白。 岑熙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上的伤在疼还是心在疼,只觉得指尖一点点麻木,眸子渐渐失了神采,空洞地流着眼泪,刚落下来就凉了,风一吹便干得生疼。 “活着不就有证据了吗?长孙越,离他远些!”清朗声音伴着飞掷过来的利剑,毫无征兆地拦在了长孙越面前。 -- 第160页 长孙越慌忙连退数步,面色阴沉地盯着那把削铁如泥、插/入岩石之中还在轻颤着的长剑,转身看向来路。 “还好本阁主又折返回来瞧了瞧。”晌清欢站在小径上,一挑眉,笑吟吟道,“药王谷怎么尽出这种货色?” “你……” “山下的侍卫稍后便到,还请长孙兄在一旁老实呆着,不然等会请你也赏赏月坠个崖,岂不美哉。”晌清欢无意与他纠缠,将人逼退之后,迅速来到石崖边,冲岑熙喝道,“别松手!” 他放下灯笼,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在剑上轻轻划开几道口子,用力撕成几条,飞快地打结连接成一条布绳,垂下去放到了岑熙手边,道:“抓住绳子!” 岑熙睁着朦胧的泪眼,哆嗦着伸手去够,够了几次都被风吹偏了,整棵岩松晃得摇摇欲坠,吱吱嘎嘎往下掉碎石。 “别慌,慢点。”晌清欢放缓了声音,“抓住就没事了,我一定会拉你上来的。” 这回岑熙终于抓住了。 晌清欢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坠得一咬牙,顿了顿,开始把人往上拉。他力气很大,收绳的速度既快又稳,几下便将岑小大夫拽了上来。 岑熙趴在崖边,正努力想爬上来,忽然惊恐道:“身、身后!” 晌清欢头也不回地一个肘击,把人打翻在地,半点也不耽误地托住他的咯吱窝用力往上一提,一下子收不住力道,两人一前一后跌倒在石崖上。 顾忌着旁边还有个不安分的长孙越,晌清欢手腕一撑便翻身爬了起来,还未开口,脸色忽然剧变。 不知是方才动静的影响还是这岩石质地本就有些脆,几道粗长的岩石裂缝从长剑的位置飞快扩散开去,快到晌清欢来不及思索什么。 他将岑熙往前一推。 岑小大夫踉踉跄跄地扑过长剑位置,摔了个狗啃泥,却听身后一阵仿佛山石滑坡地隆隆声响。,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一瞬间瞳孔骤缩。 长剑连同着身后那块石崖一同掉下去的,还有个人影。 像片飘零的柳叶。 那人前不久才跟自己道了个歉,点了一桌好吃的想把自己骗着留在陵德湖。方才,又把自己从长孙越手里救了下来。 最后,将那一线生机留给了自己。 “晌、晌清欢……”岑熙喃喃着,眼里的泪水又开始滚滚而下,这回却不再冰凉,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逐渐燃起无匹的愤怒与恨意,转向长孙越,声嘶力竭道,“我杀了你!!!” 第105章 飞鸿领着人赶到时,就看见岑熙和人打作一团。 他命侍卫制住长孙越,扶起岑熙,左右看了两眼,问道:“阁主呢?” 岑熙擦了擦青肿的嘴角,沉默地望向石崖边缘。 飞鸿也瞧见了那处断口,心底蔓延开一股不妙的感觉:“难道……” “这石崖峭壁上生了许多岩松,他不一定会死。”岑熙沙哑道,“派两个人把长孙越押回去,让陵德湖那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顺道把我的药箱取来。剩下的侍卫都跟我去救人,我记得有一条能去谷底的近路。还有……飞鸿兄,你对陵德湖附近的情况熟悉,找家最近的医馆,我需要大量的纱布、固定骨头的夹板,若能弄到担架是最好的。” 飞鸿乍听见吩咐,愣了一愣,迅速反应过来,道:“是。” 陵德湖几乎倾巢而出。 众人举着火把寻了一夜无果,仿佛这么个大活人掉下来后就凭空消失了。 东方亮起霞光,透过晨雾,轻轻落在岑熙苍白的脸上。他仰头望着峭壁上那处长满青苔杂草的巨岩,咬了咬牙,忽然拽住旁边的树藤开始向上爬。 等飞鸿发现时,他已经爬得离地快有十丈高,正吃力地企图翻上巨岩,还滑了一下。 “岑小公子,危险!” 岑熙压根没听见有人在喊他,挂在半空努力蹬了两下腿,磕磕碰碰地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巨岩上传出一阵嘶哑得快要断了气的哭声,抽抽噎噎地喊道:“找、找到了……在这里……还、还有气儿……” 片刻之后,所有尚在搜寻的人都聚拢了过来。江无昼站在崖底,一身白衣尤其醒目。他满面疲惫,却难掩振奋,冲巨岩喊道:“子熙!他怎么样了?!” “把药箱送上来!”岑熙探出头,用力抛出一截绳子,“胳膊和腿都摔断了,人没事,还清醒着!” 药箱很快被送了过来,绑在绳子上吊了上去。 岑熙抹了把眼泪,翻找出止血粉,转头爬到晌清欢身边,道:“阁主,你还有伤口在渗血,我先把血止住了,再把断了的骨头固定好,让他们带你下去。” 晌清欢躺在草丛里,眯起眼瞧着那泛起鱼肚白的天,无奈道:“轻点啊。哭什么,别哭了。刚才那会儿哭得,还以为给我号丧呢……嘶!不是说轻点么!?” “我看阁主很有精神。”岑熙听见“号丧”两字,又狠狠地撒了一大把止血粉上去,“这是迟兄特制的药,起效快,就是疼了些。” “……轻点轻点,我摔下来又躺了大半个晚上,经不起折腾。”晌清欢边倒抽凉气边断断续续问道,”长孙……嘶,长孙越怎么……哎疼!怎么样了?“ “押去陵德湖了。” “我想想……如何处置他。” 岑熙垂着眼,一声不吭地将伤口附近的草叶泥土都擦去,草草裹上纱布,拎起夹板开始固定摔断的骨头。 -- 第161页 晌清欢偏过头来,试探着问道:“你想放他走么?那是你小师叔。” “我已经不是药王谷的弟子了。”岑熙面无表情道,“昨夜的消息太过惊人,我怕是假的。阁主最好把人交给无昼哥,让他去套套话,顺便再问药王谷要点好处,当作补偿。” 晌清欢失笑:“他送来的消息应当不假,只是要你命也是真……哎哎,头就别裹了吧,都成粽子……唔!” “外伤很重,内伤也不轻,接下来几个月得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岑小大夫麻利地把他嘴也封上了,纱布绕到脖子后面系了个蝴蝶结,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放心,我一定会把阁主治好的。” 晌清欢:“……” 他察觉到岑熙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奈何嘴被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半个时辰后,晌清欢被小心翼翼地挪到担架上吊了下去。他本也是在强撑,运下山送进马车里后,很快便昏睡过去。 岑熙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望着一抖一抖的车帘出神。 回到陵德湖后,岑小大夫正准备再给晌清欢仔细处理一遍伤势,却被江无昼喊了去。 “子熙,你也找了一夜了,先去歇息。” “我不累。” “清欢的伤势,我会请医师来料理,你不必担忧。” “除了阁主的伤,还有另外的事也很要紧,耽搁不得。”岑熙道,“是大事,药王谷送来的消息,跟玄宗有关。” …… 江无昼听罢转述,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沉吟许久,道:“这些消息我会再找长孙越证实一番。蚀骨香倒是不急,鹤亭他们盗来之后并不会立刻用掉。只是这同命蛊……距下月初还有五日,我已经暗中联络好了其他宗门,只待黑山一乱,便即刻开始攻山。不知方鸿轩会将同命人藏在何处,若不能斩草除根,那就麻烦了。” “攻山?这么快?”岑熙一惊,“哥,你之前还说那些贪图乾坤锁宝物的宗门不肯相信自己被骗了,他们连讨伐大会都没来,怎么突然改了口?” “阿渺临走前,以裴家的名义写了十数封信留在我这,信内附上了乾坤宝图和译文。”江无昼道,“我本不想轻易动用这些东西,但近日总觉得不安,恐拖久了生变,索性都寄了出去。子熙,你莫打岔,我方才在想什么……嗯,同命人……” 江无昼扶着额,双眉紧锁,竭力想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他总觉得前些日见过的某条消息可能和这同命人有关。 方怀远被捉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方鸿轩耳中,但玄宗这些天什么动静也没有,让自己的安排统统落了空,实在是古怪。 同命蛊起效需得有血亲在世,按理说这小子远比自己想像得要重要。不然,除了这勉强算作血亲的侄子以外,方鸿轩还另有私生子不成? 万一他早早就炼制好了同命人,又会将人藏在何处? 江无昼越想越是头疼,正巧门外响起左护法的声音,道:“江公子,阁主醒了。” “我去看看他。” 晌清欢嘴上的纱布被解开了,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挺尸,十分无聊。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眼睛一亮,道:“无昼,你来了。” 江无昼在床沿边坐下,指尖轻抚过他脸上没有裹着纱布的部分,掖了掖被角,叹气道:“清欢,你误会了我话里的意思。我不愿子熙出事,难道就愿意见到你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昨夜我听见消息,真以为你……罢了,切记没有下次。” “我有分寸。” 江无昼不悦道:“你有分寸?有分寸让陵德湖这么多人找你找了一夜?话又说回来,昨夜你们见面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分明约在落日亭,又怎会平白无故地从赏月台上掉下去?” “岑熙没跟你说?” “他昨天吓得魂都快没了,拼了命地找你,我不好再刺激他。” 晌清欢若有所思。 江无昼推了推他:“你别不说话。” “我以前看谁都觉得那人待我不是真心,是别有所图。但最近……又觉得看谁都挺好的。” “是你心境变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晌清欢开口道:“以前有你替我担着的时候,总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还十分不知好歹,如今才懂得你有多不容易。师兄,等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我也不当这阁主了,和你一块儿离开陵德湖,去游历四海,去看名山大川,好不好?” “你就这么把飞花阁的担子撂了?”江无昼笑起来,“我跟着走了,你想把担子撂给谁?” “嗯……岑熙怎么样?” 江无昼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半晌才道:“认真的?” “先这么想想,他还太嫩,得教。”晌清欢说乏了,微微阖起眼睛,半醒半睡地呢喃道,“还是得等……赤蝶从密室盗出蚀骨香,义士盟讨伐过玄宗,一切事了……” 江无昼倏地睁大了眼睛,霍然起身,道:“你说什么?!” 晌清欢被吓醒了,磕磕巴巴道:“我、我说他太嫩了……” “不是,下一句。” “赤蝶从密室盗出蚀骨香……” “左护法!!”江无昼声调都变了样,匆忙唤来门外侍候着的左护法,“给我笔、纸,务必一定要赶在他们进入密室之前,把这封信送到黑山!” -- 第162页 左护法连滚带爬地进来,又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取笔墨纸砚。 晌清欢见他惊慌得指尖都在发颤,皱眉道:“怎么了?” “同命人。”江无昼握住手腕,竭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我怀疑,若方鸿轩真有个被炼制成了同命人的血亲,极有可能就藏在那间连鹤亭都不曾进去过的密室里。不管那里头是不是放有蚀骨香,必然机关重重,贸然闯入,唯有死路一条!” 第106章 玄宗正殿内,方鸿轩随手拆开一封密信,看了片刻,低笑一声道:“晌清欢坠崖受伤?倒是省了本座不少事情。” 璇玑堂堂主在一旁附和道:“宗主,不如趁他病要他命,直接将飞花阁打散,那所谓的讨伐、义士盟、还有流言蜚语自然统统都不复存在!” “费那么大力气打散飞花阁,本座能得到什么好处?”方鸿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会令那些吃了亏的宗门心生恐惧,抱成一团,同仇敌忾地继续对付玄宗罢了。” “可是宗主,飞花阁暂且好说。另有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神秘人,自称裴家之后,四处分发乾坤宝图,在阙月山的宗门都调转过来盯着黑山了,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神秘?倒也不神秘,前些日被绝杀令追得像丧家犬一样的赤蝶,便是裴家的最后一人。”方鸿轩捻着信纸一角,目光落在窗外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上,不咸不淡道,“宗门里藏进了一窝耗子,本座留意了许久也没能揪出来,是时候清理一番了。” “宗主想如何做?” “不管如何,这窝耗子定然与近来不安分的飞花阁脱不开干系。而玄宗里跟飞花阁沾得上边的,就只有玄鸟了。”方鸿轩冷笑起来,“去,告诉炼魂殿,本座明日便要前去视察,让他做好准备。计划再好,只要赶不上变数,必会露出破绽。” 后山。炼魂殿内。 “宗主明日要来?”迟鹤亭晃着手里的细口琉璃瓶,眼皮都没抬一下,盯着瓶中旋转的雾蓝液体,专注道,“知道了,我会做好准备。” 熬到天黑,他心神不宁地结束了手头上的活,匆匆回到偏殿,才进门就被顾渺扑了个满怀。 “阿迟!今日回来得好早。” “三水,计划有变。”迟鹤亭接住他,反手关上门,低声道,“方鸿轩明日来炼魂殿。” “明日?”顾渺从怀里抬起头来,蹙眉道,“我倒是没问题,可负责炸掉药仓的人不知有没有就位。此时联络飞花阁暗桩,未免太过仓促了。何况夜里不好找人,会费更多的时间。” “你有办法立刻联络上他们?” “有。” 迟鹤亭来回踱了两圈,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点焦躁拂去,望向顾渺道:“三水,错过明日,就要再等上一个月。方怀远落入飞花阁手里一事瞒不了多久,方鸿轩手段莫测,时间久了,恐怕会生出事端。今夜还得要你去通知他们,计划有变,准备明日引爆药仓。时间紧张,也来不及告诉陵德湖那边……想来不用太过担心,这点变化无昼还是能够应付的。” “好,我这就去。” 顾渺从善如流地推开窗子,一只脚踩上窗框,正要翻出去,迟鹤亭拉住他的袖子,道:“等等,回来想吃什么?馄饨?肉丸?我煮好等你。” “都要。”顾美人扭过头来,露出脖颈上一小块没有易容过的白皙皮肤,莹莹生光,比窗外的冷月还要皎洁。他弯起眼睛一笑,探身过来亲了一口,“差不多两个时辰后回来,记得掐着时间煮,放久了会坨。” “放心。” 顾渺回来得实在有些晚,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了,只知道总算赶在天亮前溜回了炼魂殿。 屋内没有点灯,静静的。 顾美人以为迟鹤亭等得不耐烦,先歇息了,稍觉心虚,又不想惊动已经入睡了的人,抖抖身上沾的草屑寒露,悄悄推开一条缝,从窗子缝里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 哪料到迟鹤亭就坐在窗子底下等他,等得都睡着了,两人“扑通”滚在了一起。 迟某人还以为自己遭了暗杀,惊恐地挣扎起来:“谁……唔唔唔!!!” 顾渺也惊慌失措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别喊,是我是我。阿迟,你睡糊涂了。” “……”迟鹤亭认清了人,软绵绵地瘫下来,抹掉眼泪水,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啊。” “宵夜呢?” “你再回来得晚些,都能赶上早饭了。”迟某人哈欠连天地爬起来,“等了你半宿,馄饨都糊成面坨子了,我看看还能不能救。” 他边说边掀开砂锅盖子,“噫”了声,回头道:“没救了。” “那不吃了。”顾渺道,“离天亮还有多久?咱们先睡上一觉再说。” 迟鹤亭盖上砂锅,努力回忆着方才的睡意,最后无奈道:“我睡不着了,你自己睡吧。” 顾美人:“那我也睡不着。” 迟鹤亭好笑地瞧了他一眼,点起灯,拉过凳子,替他把易容给卸了,半推半哄地把人弄上了床。不出半刻钟,某个号称睡不着的家伙就窝在自己怀里睡熟了。 迟鹤亭温柔地啄了啄他的眉眼,低声道:“好梦,阿渺。” 天快亮时又飘起了雪。 鹅毛般的雪肆虐不休,纷纷扬扬,铺满了炼魂殿的青瓦屋顶,迎来了裹着一身丁香紫斗篷的玄宗宗主。 -- 第163页 迟鹤亭跟在他身侧,捧着本记录册子,干巴巴地读着里头的内容,读了小半个时辰,又道:“近来的药傀儡和以前有所不同,宗主若有兴趣,可以去瞧上一瞧。” 方鸿轩取下一个蓝瓷瓶,漫不经心道:“最近摧魂水煞的产量确实颇丰,本座很满意。那些药傀儡不急着看,本座这儿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需你来答。” “宗主尽管发问。” “本座早些时候,得到了一样奇蛊。这蛊借助香引,可令中蛊之人神智昏沉,口吐真言,甚至会依照指示遗忘某些东西。”方鸿轩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但本座不明白,蛊毒分明未解,你又是从哪儿搭上飞花阁这条线的?” “……飞花阁?”迟鹤亭猝不及防,心神大乱,勉强应付道,“我醒来之后,便一直在炼魂殿深居简出,对外头的消息一无所知。宗主莫非弄错了什么?还有那什么蛊,与我有关么?” “深居简出?”方鸿轩轻笑起来,“倒也是真。但本座偏要说你叛宗,又如何?” 迟鹤亭装作一副惶恐模样,“噗通”跪下道:“还请宗主明鉴,玄鸟对玄宗绝无二心!我明明听从宗主吩咐,炼制摧魂水煞和药傀儡,日夜操劳,不敢有半刻懈怠,到底是谁在背后胡言乱语!?” “那便证明给本座看。”方鸿轩俯身,耷拉的眼角微微吊起,细长眸子里透着玩味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本座要你——去杀了晌清欢。” 作者有话说: 临近大结局,偷偷划个重点,不晓得有没有小伙伴能猜中后面的发展: 1.方鸿轩确实没想过要杀了阁主。 2.但他要求阿迟接下这个任务。 第107章 迟鹤亭震惊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不愿?” “不是不愿,但……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去得罪飞花阁?” “也是。”方鸿轩直起身,似乎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又变得温和起来,“走,陪本座去看看那些药傀儡。” 迟鹤亭被这一诈一唬弄得神思恍惚,看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应道:“是。” 方鸿轩似乎得了闲,也不忙走,转转悠悠的,在炼魂殿消磨了一整日。 前山迟迟没有动静,所有的计划与布置仿佛泥牛入海,了无痕迹,没有惊起丁点儿水花。 迟鹤亭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顾渺呢?为何还没发出信号?是没有寻到蚀骨香,还是在错综复杂的密室里迷了路?难不成机关的开启方法有误,亦或是……落入了无法脱身的陷阱?? 日落西沉。 “时候不早了,本座不如在此用膳,省得折腾。”方鸿轩总算停下了闲逛的脚步,回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有深意道,“只是本座不曾想到,今日竟过得如此平静。” 迟鹤亭扯起嘴角,勉强道:“宗主前来,炼魂殿自然不敢出半点岔子。我这就吩咐厨房把晚膳端上来,都是些粗食,比不得宗主平常吃的。” 方鸿轩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了句“辛苦”。 忽然门外进来一个提着水桶的洒扫小厮,低着头匆匆忙忙往里走,在迟鹤亭身边绊了一下,洒了小半桶水,顿时慌张地跪倒在地,道:“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天寒冻手,滑了水桶……” 迟鹤亭:“……” 他缓缓捏紧了手里的细竹筒,不解其意。 江无昼为何要在这节骨眼儿上给自己递消息?难不成他那边也出了变故,线人才会以如此冒失的手段把密信筒塞过来? 果不其然,方鸿轩瞥了那哆哆嗦嗦的小厮一眼,道:“抬起头来。” “宗主饶命……”话音未落,只见小厮猛地抬头,满眼决绝,手里寒光一闪,向前扑来,半点不含糊地朝方鸿轩刺去,竟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只可惜连片衣角都没摸着,就被方鸿轩轻巧地夺走了刀刃。 迟鹤亭用力咬了下唇,终于想明白了这线人要做什么,将密信筒藏进袖里夹层,故作惊慌道:“来人!有刺客!!!” 没等炼魂殿外侍候着的黑巫冲进来,小厮听见喊声,一口咬碎了置在后牙的毒囊,干脆利落地自尽了。 “是我失察,竟让刺客混了进来,险些伤到了宗主。请宗主责罚!”迟鹤亭迅速半跪下来,恳切道,“如今炼魂殿不甚安稳,稍后还需搜查刺客余党,为安危着想,还请宗主速速离去。” 方鸿轩把玩着手里的那把短刃,旋出了一片蝴蝶般的银翼,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非你之过。” 死无对证,就凭方才那一声喊话,刺客的身份便盖棺定论了。 思及此处,方鸿轩眼底的不悦更深了些。今日的试探毫无收获,迟鹤亭再度叛变到底有几分可能,连自己也无法进一步下定论。 他蹙起眉头,看了眼鹰场的方向,随意点了个黑巫,道:“速去鹰场问上一问,天枢堂有无新消息传来。若有,那便随晚膳一块送来寝宫。” “是,宗主。” 方鸿轩丢下短刃,整了整微皱的衣袍,带着剩下的黑巫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迟鹤亭微松了口气,也没了做戏的心思,快步走到檐廊角落里,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看毕,慢慢拧起了眉,低声道:“同命蛊?” -- 第164页 方鸿轩回到寝宫,才绕过屏风,便觉不对。屋内摆设虽未变,但却隐隐有着古怪之处。他缓缓将目光移向内室,走到雪山壁画边,指尖抚过雪松林的位置,磋磨两下,狐疑道:“有人来过?” 略一思忖,便开启密道走了进去。 小半个时辰后,方鸿轩去而复返,衣衫微有破损,却并未有多狼狈。 他背对着渐渐合拢的壁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厌憎与癫狂,在空旷无人的寝宫里放声大笑。 最后他掩着面靠在墙上,口中宛如诅咒般喃喃低语道:“真是条养不熟的狗,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哪怕记忆全无,也不惜为此人忤逆本座。可笑!何其可笑!哈哈哈哈……不过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既然如此,鹤亭,那便休怪本座……” 他渐渐不笑了,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将破损的外衣脱去,倚靠在软塌上,目光沉沉地暗了下去,叫人一看便不寒而栗,仿佛一条吐信的蛰伏毒蛇。 不多时,侍从前来通报,晚膳已经备好,还有位情报司的大人在殿外等候。 “让他进来。” “宗主,天枢堂堂主传来消息,说宗主交代的事情已办成。那少年连新出炉的茶点都忘了取,便匆忙回了陵德湖,想来是信了七八分。” “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方鸿轩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丝毫瞧不出方才发了场疯,从容不迫道,“明日本座要亲自去陵德湖一趟。至于玄鸟,再派些人过去,务必将他拦在炼魂殿内,软禁起来。” “可是宗主一走,宗门内无人镇得住……” “那你只要告诉他,”方鸿轩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抛在地上,“想要赤蝶活命,就乖乖等本座回来。” 滚落的物件在烛光映照下闪过一丝流光,便落入了昏暗的地毯里。阴影倾落,将轮廓尽数吞没。 那是一枚银蝶吊坠,泛着玛瑙的暗红光泽,隐隐透着不祥,一如它主人的命运。 那日岑熙听到消息,连付了钱的茶点也不要了,转头就狂奔回了陵德湖。 他闯进书房时,江无昼正在与飞鸿商量事情,吓了一跳,起身问道:“怎么了,如此慌张?” “我、我听见……听见两个黑巫说……”岑小大夫几乎喘不过气来,憋了许久,才崩溃般地喊了出来,“玄宗想要趁机刺杀阁主!他们真是好不要脸!!!” “嗯?这倒也难免。”江无昼冷静道,“那夜寻人的动静太大,是瞒不住的。慌什么,难不成陵德湖是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可、可是他们说,来的是玄宗暗堂的第一高手。”岑熙六神无主道,“这人……这人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也没有画像,更不知深浅,要怎么防?阁主他、他受伤了,根本没法、没法……” “子熙,”见岑熙急得快哭了,江无昼不由失笑,揉了把他那细软头发,“街上的消息莫要乱听。罢了,这几日我会夜夜在清兰院守着清欢,如何?总好过你一个人在那里瞎想。” “我也要守……” “不许。听话,另有任务予你。” 又是三日。 再过一日便是月初,黑山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传闻中的暗堂第一高手也未曾出现,江无昼心底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郁。 今夜子时。 他正伏案打盹,倏地睁开眸子,桌边倚靠着的长剑铮然出鞘,一拍桌案,借着飞花剑法的精妙身法,瞬息之间便将寒刃架上了来人的脖颈。 来人没有半点惊慌,甚至还轻轻拽下了面巾,笑道:“飞花剑法。你果然没有死,白衣无面——江无昼。” 江无昼看清那人模样的刹那,警铃大作,正欲急急后退,却为时已晚,被一包迎面抛来的轻飘飘的白雾迷了眼,登时觉得喉咙如有火烧,痛苦不堪。 “咳咳咳……咳咳!你……方鸿轩!!!” 第108章 “本座听元明说,怀远落到了飞花阁手里。”方鸿轩拂开床边的帐幔,拾起地上的剑,随手挑破了被褥,露出几个棉花软枕来,“晌清欢自己受了伤,所以让你来替死?想得倒是不错。” 江无昼咬牙从火烧般的痛楚里缓过劲来,嘶哑着嗓子,冷笑道:“他只是受了些皮外轻伤,眼下正忙着在黑山附近给你寻口上好的棺材。咳咳咳……我死了,玄宗离覆灭也不远了,你尽管……呃……” 方鸿轩掐住了他的脖颈,面如冷霜,低低道:“赤蝶被擒,玄鸟遭软禁,你还有什么花招?真以为一群乌合之众便能动本座的玄宗?” 烛火下的面容晦暗不明,江无昼辨不清他的眼神,也无力思索这些话是真是假,窒息带来的痛苦潮水般向四肢百骸绵绵蔓延,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微弱,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了开去,如同将要熄灭的灯火。 方鸿轩忽然松了手,扔下一瓶解药,起身推开窗,回头道:“本座还要回黑山处置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没工夫跟你在这里耗时间。你去告诉晌清欢,七日后,让他带着怀远在此处等着,本座要亲自将侄儿接回去。否则,玄鸟必将性命不保。” 黑色背影随着话音消失于雪中,被拦在外头的风雪趁机席卷过屋内,刮走了大半暖意。 江无昼蜷缩在地上咳了半晌,摸出一粒解药服下,趴到床沿边歇息了片刻,才抬头望向那扇大开的窗子。 -- 第165页 窗框中间悬着一轮映着雪色的银白明月,枯枝树影婆娑,寂静安宁,似乎无人来过,方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闭上眼,将方鸿轩说的话细细思量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五斗柜边,翻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来。 锁在里面的东西,都是晌清欢从自己屋里搜罗出来拿走的。 江无昼想去拨那把机关锁,但由于手颤得太过厉害,转了两次都没能转对,仿佛有人在冥冥之中竭力阻挠,不愿让箱内的东西重见天日。 几息过后,“吧嗒”一声轻响。 箱盖轻轻翻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些瓷盏粉盒,细软粉刷,勾眉小笔,不少还细心地裹上了锦布,生怕磕坏,可见收拾之人颇为小心。 摇曳跳动的烛火下,江无昼低垂着眸子,随意挑了支笔取出,在指尖轻轻拨动两下,试着转了几圈。 尽管离那场变故已过去许久,但当熟悉的恶感袭上心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重现耳畔,叫嚣着将人拖入现实与虚幻的罅隙之际,他的脸色还是陡然苍白了起来。 辛安道。黑山。 平日里负责黑巫们吃穿用度的外围村落一片狼藉,田地尽毁,瓦房农舍没几间好的,乍一看去尽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迎风招展的“义”字大旗,鲜蓝明亮,猎猎作响,就差把“踢馆”二字堂而皇之地挂上面了。 方鸿轩负手而立,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冷笑两声,转身踏上了一条鲜有人知的山门小径。 炼魂殿内,迟鹤亭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堵墙上,拿着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截短笛,断断续续吹着不成调的曲,难听得宛如鬼叫魂。 墙下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你还挺有闲心。” 迟鹤亭顿了顿,收起笛子,跳下墙,冷冷道:“那是不如宗主玩心大,一走便是数日,叫我好等。山下的景色如何?” “本座不喜蓝色。”方鸿轩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恼,只道,“你还敢问,不怕本座一怒之下杀了赤蝶?” “我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呆在炼魂殿,山下的变故与我何干?”迟鹤亭耸了耸肩,“你既留我有用,便不会轻易杀他。否则何必多此一举,拿银蝶坠子来威胁我?” 方鸿轩笑起来,也不遮掩,直言道:“本座的确留你有用。” “行,那先让我见见顾渺。” “哦?不先听听本座究竟要你去做何事?” 迟鹤亭摇头,道:“只要你承诺放他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本座答应了。” “我现在就要见他。” 方鸿轩眯起眼睛:“你们二人的死活皆在本座一念之间,你不仅敢出言挑衅,还敢跟本座提条件,胆子不小,难怪会选择背叛本座。” “宗主过奖了。”迟鹤亭懒得再理会他的试探,心中略略感到焦躁,望向方鸿轩的眼睛,再度要求道,“让我见他。” 方鸿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略一沉吟,神色又柔和起来,仁慈道:“本座这就带你去见他,再多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叙旧,如何?” 迟鹤亭将信将疑地瞅了他好几眼,干巴巴道:“多谢。” “系上这个。”方鸿轩从怀里取出一条深紫色的绸带,抛给他,“若中途解下,你便再也见不到赤蝶了。” 迟鹤亭顺从地蒙上了眼睛,被带着七弯八拐地绕了不知多久,忽然眼前一轻,绸带被取了下来。 方鸿轩攥着绸带,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这是一间从未见过的石室,修建格局大致呈“工”字型,分两间屋子,中间隔了一道狭小的短廊,顾渺大概便被关在短廊另一头的房间里。 此地不见天日,唯有两侧油灯燃着半死不活的豆大火苗,勉强可观。 迟鹤亭环顾四周,没能从自己所在的石室里寻到出口的痕迹,暂且按捺下心思,满怀警惕地将那短廊打量一番后,才快步穿过。 随着脚步声起,对面石室内,跟着响起一阵很轻的锁链碰撞声。 “谁?”顾渺抬头,不慎牵动了琵琶骨上的伤口,疼得低嘶一声,依然紧紧盯着短廊的入口,仿佛一只落入陷阱却凶性犹存的小兽,“方鸿轩?” 他已经快七日不曾吃药,甚至无法看清来人的模样,只是后背紧贴住墙根,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来。 “……三水。” 顾渺怔了怔,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阿迟?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迟鹤亭在他身边跪下,死死盯住那根穿过琵琶骨的染血铁链,双目通红,心痛得几乎要滴血,不敢乱碰,只小心翼翼地拢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道:“我跟方鸿轩做了笔交易。” “不行!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怎么能随便乱来!?”顾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烈,“阿迟,你听我说,我在密室里见到了……旁边有人吗?” 迟鹤亭回头看了眼。 短廊另一头,方鸿轩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二人皆不曾听见启动机关的声音,也不知这机关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没有。”迟鹤亭抬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又掏出一粒六味丸塞进他嘴里,“你说。” 顾渺咽下药丸,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急切道:“那日我刚一进密室,就看见中间竖着个铁笼,里面放了口形状古怪的水晶棺材,盛满了粘稠的蓝色液体。有个人赤/身/裸/体地泡在里面,像是死了,可又还在喘气。” -- 第166页 密信里的字字句句霎时如闪电划过脑海,迟鹤亭脱口道:“同命人?!” “啊?” “三水,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顾渺沉默须臾,有些后怕道:“那人……长得和方鸿轩一模一样。” 第109章 “一模一样?”迟鹤亭缓缓地拧起了眉,沉吟道,“难不成当年重伤的那位少宗主、方鸿轩的兄长尚在人世?应当是,也只能是他……” “不管是谁,跟方鸿轩长这么像,我看着就觉得不是好东西,想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杀掉。”顾渺瘪瘪嘴,“但那铁笼连着机关陷阱,底下是块活板,我拆笼子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了。那里面有个不断来回滚动的铁球,还有地刺跟暗箭,我被困了一整日,力竭受伤,被回来的方鸿轩抓了个正着。” 说罢又偷偷瞥了眼迟鹤亭,见他眉头紧锁,神色不悦,赶紧小声道:“是我多此一举。阿迟,对不起……” “嗯?道什么歉,做得好。”迟某人回过神来,颇为遗憾道,“若你真将那人杀了,恐怕此时方鸿轩已经死一半了。” 顾渺:“?” 顾渺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睛,满是惊讶,混杂着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愧疚,看得迟鹤亭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哦哦、哦……哦哦哦……”顾渺很认真地听完了,发问道,“照这么说,当年在玉龙山脉重伤的少宗主被炼成了同命人,到如今该有四十几了,可为何看起来比方鸿轩还要年轻?” “年轻?”迟鹤亭一头雾水,“那人很年轻?三水,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记得很清楚。”顾渺笃定道,“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比后面进来抓我的方鸿轩要年轻许多,估摸着差个……五六年吧。” 这回轮到迟鹤亭糊涂了,喃喃道:“难不成方鸿轩还有个弟弟?不,不可能。我被当作药童送来黑山时,方鸿轩还在服丧。听说那位少宗主回来后没熬过一个月便死了,之后……” 之后便被刻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除了玄宗密史上的寥寥几笔和一场隆重的葬礼,再无其他。 迟鹤亭突然打了个寒颤。 不过是个过世的少宗主,为何一定要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消?若说兄弟相争,厌恶至斯,又为何偏偏要留下他的子嗣,百般疼宠?以隆重的葬礼宣告死亡,再细细毁去所有过往痕迹,不可谓不欲盖弥彰,瞒天过海。 ……躺在棺材里的人,到底是谁? 迟鹤亭越想越觉难以置信,正要开口,却听短廊里有人不紧不慢地叩了叩墙,“笃笃”两声后,道:“时间到了,鹤亭。” 顾渺登时紧张起来:“阿迟,不要信他!” 迟鹤亭把剩下的六味丸连同蝴蝶坠子一块儿塞进他手里,安慰道:“等我。” “阿迟!”顾渺抓了个空,被锁链一拽,又疼得缩回角落去,从牙缝里挤出打着颤儿的字,“他肯定在骗你……别信他,阿迟。” …… 离开石室,迟鹤亭摘下缚目的绸带,狠狠吸了一口裹着细雪的寒气。 寒凉彻骨。 那声颤抖的呜咽在他耳边犹自回响着,如刀刻在心上,伤极痛极。 “说吧,要我做什么?” 方鸿轩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木盒,递过来道:“不急,你体内尚有本座留下的蛊术,此行去后便与玄宗再无瓜葛,这蛊还是解了为好。盒中装的乃是蚀骨香,只要将剩余的香料点燃,蛊虫便会亡于体内,蛊毒自解。” 蛊虫亡于体内,那恐怕自己也离死不远了,真是好算计。若不知内情,还真以为这老东西良心发现,给出这么丰厚的报酬。 迟鹤亭心中嗤笑,不动声色地收下木盒,道:“多谢宗主。” “只要事情办成,本座不会亏待于你。”方鸿轩愈发和颜悦色,“本座已与晌清欢约好四日后子时相见,你去陵德湖一趟,将怀远接回来。记住,本座要见到一个须全尾全活蹦乱跳的侄儿,你要小心护着。” 迟鹤亭疑惑道:“只是去接个人?” “自然不止。”方鸿轩转了转扳指,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深得宛如一口古井,底下盛满了翻涌的浓厚恶意,“玄宗都被人欺负到门口来了,本座当然要杀鸡儆猴,否则教人看轻了去。你接怀远的时候,顺道再杀个人——对我们鹤亭而言,应当不难吧?” “……”迟鹤亭呼吸急促起来,“宗主想杀谁?” “晌清欢。” 清兰院的大门已紧闭了整整三日。 左护法连饭都送不进去,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不得已找来了岑熙,道:“岑小公子,你进去劝劝,这么下去可不行,阁主醒来非把我脑袋砍了不可!” 岑熙手里拎着把煎药用的蒲扇,瞧了瞧左护法提的食盒,严肃道:“无昼哥他三天没吃饭了?” “也不能说是一口没吃。前两日端进去还动了一点儿,今日不知怎地完完全全不给开门了,我这做属下的也不敢乱闯……” “护法大哥,劳烦你去厨房把药滤好,送去给阁主服下。”岑熙接过食盒,“这饭我来送。” “辛苦小公子了。” 左护法走后,岑熙敲了敲门,没动静,又绕去窗户边,发现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他退回门边,抱着食盒坐下来,对准门缝道:“哥——我来送饭,你再不开门我只能上房揭瓦了,哥——你听到没……哎哟!” -- 第167页 江无昼一手扶着门,一手搀了岑熙一把,道:“别闹。” “你闷在屋里做什么?” 岑熙好奇地探头瞧了瞧,却被江无昼挡住,岔开话题道:“没什么。清欢他还在昏睡么?” “我开的药方,那喝了肯定是不会醒的。哥,你这样擅作主张让他睡过去,阁主醒来不会生气么?” “不会的。”江无昼略觉宽心不少,刮了下他的鼻子,“食盒留下吧,我有空了便吃,莫担心。” 岑小大夫忽然扣住他的手腕,狐疑道:“这味道……” 江无昼神色微变,抽回手,掩饰道:“香料罢了。” “不对,不是香料。”岑熙眼里渐渐浮上了一丝惊讶,“是胭脂,甜丝丝的……是碾碎的梅花瓣的味道。哥,你、你在易容??” “嘘。”江无昼捂住了他的嘴,左右看了看,将他拖进来,“砰”关上了门。 屋内乱糟糟的,试色纸揉成一团丢得到处都是,七八个瓷盏都没了盖子,五颜六色的胡乱堆在一块儿,数只粗细不一的毛笔上蘸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乍看之下还以为遭了贼。 岑熙如临大敌,道:“哥,你没事吧!?你不是不能再碰这些玩意了吗??” 江无昼苦笑起来。 他俯身拾起一支滚落在地上的笔,淡淡道:“清欢受伤了,对上方鸿轩没有胜算。” “方鸿轩?”岑熙心里咯噔一下,神色骤变,“前些日来的暗堂第一高手是方鸿轩?!” “嗯。他说还要再来一趟,亲自接走方怀远。”江无昼垂下眸子,“怕就怕,未必只是来接人。” “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都要瞒???你、你是打算一个人扛下来……不行,我得去告诉阁主……” “子熙!” 岑熙顿住了脚步。 “三日后你唤醒清欢,告诉他,所有的事情我都布置好了。只是鹤亭那边还联系不上,让清欢再想想办法,尽力救出他们两个,然后将他们送去玉龙山脉安顿下来。玄宗一灭,接下来的数十年江湖必将动荡不安,飞花阁大可借势而起,顺顺当当地走下去。至于你……想当客卿也好,想跟鹤亭他们走也罢,都凭你自己心意,不必勉强。” “你替谁都打算好了,唯独没想过自己吗??”岑熙猛地回身,眼角泪光盈盈,压抑着哭腔道,“那可是方鸿轩,心狠手辣的玄宗宗主!” 江无昼沉默须臾,笑了笑,道:“我并非全无准备,只是生死由命,要赌一把罢。好了,莫要再胡乱担心,回去吧。” 转眼便是约定之期,子时将至。 迟鹤亭一身蒙面黑衣,倚靠在树下,远远眺望着陵德湖上的孤岛。片刻后,取出一只瓷瓶,将里面的东西细细涂抹在弯刀利刃两侧。 他抬头望了眼月亮的位置,估计着时辰差不多了,轻叹一口气,将弯刀插回皮鞘,如一只轻盈的水鸟,朝那亮着烛光的建筑掠去。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除夕快乐!新的一年虎虎生威! 第110章 屋内,江无昼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和方怀远身上的绳索后,在桌前端坐下来。 桌上摆着一方铜镜,映着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僵硬古怪,仿佛蒙上去的苍白人皮,令他有些不适地蹙起眉来。 易容假扮晌清欢这事,过去几年里自己不知做过多少回,驾轻就熟,连眉毛的纹路走势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重拾,又练了五六日,应当是不差的,只是心病作祟,怎么看怎么觉得怪模怪样,破绽百出。 江无昼轻轻地按了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就在他略微分神之际,倏地,油灯里的火光矮了一瞬,窗边悬垂着的细绳被悄无声息地切断,一条黑影如蛇行般无声地在他身后立起来,杀意森森。 “难道玄宗的人来做客,从不走正门么?” 讽刺声响起,几乎同时,江无昼握住藏在桌下的长剑,猛地向后一击,迅速翻身滚过桌面想要拉开距离,却不想来人速度奇快,而且对飞花剑法的身法步伐很是熟悉,电光火石间便堵在了他的去路上,顺手附赠了一包毒雾。 江无昼早有预料,提前掩住了口鼻,动作间不慎吸进去几口,退后两步,吞下了提前压在舌头底下的避毒丹。不知为何,服下后竟仍渐渐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说不出话来。 江无昼顿时惊骇不已。 这是迟鹤亭送给自己的避毒丹,按理说能缓解大部分致命毒物,怎会不起效? 不及细思,那人已占尽先机,连击三处大穴,扣住自己的脖颈,将刀尖以奇怪的角度抵在了心口,微微刺入半寸。 烛火通明,照亮了那人蒙面之上的眉目,也落入了江无昼的眼底,如暴雨突至,霎时掀起惊涛骇浪。 太弱了吧。 迟鹤亭稍稍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传闻晌清欢坠崖受了伤,弱些也是正常,旋即释然。他手腕微微使劲,正准备刺进去,忽然窗外一声滚滚轰鸣,遥远自天边来,似云端钟磬长鸣,悠长着震荡人心。 随即传来急促细密的雨声,冬日夜里竟罕见地下起了雷雨,乌云蔽月,不见光芒。 心中没来由的一悸,迟鹤亭怔了怔,垂下眸子,打量了“晌清欢”几眼。 相貌神态,皆瞧不出丝毫破绽。 -- 第168页 况且顾渺曾说过,无昼因某些意外无法再替自己易容,这人不会是……话虽如此,他依然略觉迟疑,没有立刻动手。 屋内气氛一时凝滞。 然而这点犹豫带来的平静维持不过几息。 屋子角落,手脚被捆住的方怀远像条半死不活的鱼,翻着肚皮一个劲儿地挺腰,偷摸蹭到了两人身边,半跪起来,用尽全力狠狠撞向江无昼背后。 左右放心不下、偷偷爬上屋顶揭瓦的岑熙见到这一幕,失声尖叫道:“小心!!!” 雷声大作,天光刹那惨白。 “呃……” 江无昼发出一声低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那神秘毒物还在发作,他的神志越来越昏沉,胸口传来的疼痛渐渐淡去,甚至窗外雷声也好似梦中泡影,意识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缓缓向黑暗沉了下去。 他的心口上贯穿着那把形状古怪的弯刀,鲜血很快便不再涌出,连绵的雷声轰鸣过后,似乎连心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他躺在血泊里,枕着迟鹤亭的胳膊,安静得宛如一尊染血的白玉雕像。 岑熙连滚带爬地从屋顶上翻下来,顾不上其他,冲进屋里,把浑身是血的江无昼夺过来抱在怀里,哆嗦着搭了搭脉搏,下一瞬便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迟鹤亭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垂下头,瞥了眼满手温热的鲜血,走到犹在疯狂大笑的方怀远身旁,蹲下道:“他是谁?” “哈哈哈哈哈……还能是谁!晌清欢……该死的晌清欢!!!死了!总算死了!!!死得好!没用的东西,杀个人都犹犹豫豫的,害得本少主担惊受怕!舅舅派的什么人,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赶紧给本少主松绑!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 迟鹤亭抬手把这聒噪的废物玩意击昏过去,拉下面罩,拎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岑熙,沙哑道:“他是谁?” “放开!放开我!!挨千刀的狗屁宗主,有本事把我也杀了……你!?”岑熙终于从满目朦胧中辨认出了眼前之人,忽然噤了声,脑子仿佛乱成一团浆糊,除了惊骇还是惊骇,差点当场厥过去,抖如筛糠,“你……你……你你……” 迟鹤亭动了动唇。雷声肆虐,暴雨狂乱,整个陵德湖笼罩在一片风雨飘摇之中,像一只颠簸流浪的小舟,也盖过了那一句轻问。 他是无昼对不对? 寒意刺骨的夜雨中,迟鹤亭拖着个人影,一步一踉跄,游魂似的走出了陵德湖,没等到岑熙回答,便仓皇逃走了。 那是自己前世没能救回来的人,今生本不该再遭此劫……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迟鹤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路游荡回黑山的,直到把奄奄一息的方怀远扔到方鸿轩面前时,那具失去呼吸的身体依然印刻在脑海之中,记忆犹新,仿佛挥之不去的梦魇,连同着后半辈子死死纠缠下去。 方鸿轩神色还是如临走那日般,笑意淡淡,问道:“回来了?” “……” “怎么失魂落魄的?”他俯身抱起方怀远,有意无意道,“本座让你杀的人,可死了?千万莫要杀错了。” “死了,是我杀的!是我!舅舅……舅舅,他也该死!这几日风吹雨淋,没给我吃上一口热的……咳咳……” “怀远,你受了风寒,且安心养病。”方鸿轩将他交给侍从抱进偏殿,拍了拍迟鹤亭的肩膀,作出一副关心的姿态来,“本座听闻,你下山后结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日子来江湖动荡,连玄宗都遭了秧,他们可都还平安?若出了什么事,未免太令人惋惜。” 迟鹤亭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血色道:“你……早就知道。” 这场阴差阳错的刺杀,两边都被蒙在鼓里。其中的信息差打得精妙,时间上又掐算得紧凑,就连那点微末的相认可能,都利用上了方怀远的恨意,将风险降到了最低。而这些,统统都是眼前这人一手策划——不论是人心、感情,还是自己用毒的习惯…… 方鸿轩温雅一笑,道:“本座可什么都不知道。” 迟鹤亭只觉身心俱疲,脑袋如针扎般疼痛起来,满口铁锈味,浓得几乎要渗进骨头缝里去。他撑了片刻,摇晃两下,“哇”地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方鸿轩笑容轻快了许多,一撩衣摆,从容不迫地半蹲下来,翻出那只装了蚀骨香的木盒,叹息道:“怎么不用呢?罢了,本座心善,帮你一把好了。来人!” 他命人将迟鹤亭拖进一间无窗的暗房,点燃了蚀骨香丢在里头,而后换了身衣物,施施然来到了囚禁着顾渺的石室。 “本座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阿迟呢?” 方鸿轩蹲下身,拧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拽,道:“你这性子跟你娘一样,不讨人喜欢。” 顾渺啐他:“呸!” “真是粗鲁,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果然不堪教化。”方鸿轩哪领教过这等事,嫌恶地稍稍退开,掏出丁香紫的手帕擦了擦脸,扔在地上,不悦道,“鹤亭已经回来了。本座会遵照许诺,放你离开。” 顾渺冷笑:“你会放我走?” “本座从不食言。不过下山之后你们能活几日,就看自己造化了。”思及此处,方鸿轩略觉心宽,语气又温文尔雅了起来,“鹤亭眼下昏迷着,你也受了不轻的伤。赤蝶绝杀令尚在,悬赏榜也未撤,再加上反目成仇的飞花阁,真可谓是……” -- 第169页 方鸿轩顿了顿,笑起来,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后面几个字:“孤立无援。” 作者有话说: 要相信阿迟!!! 新年好!别担心,很快就让方鸿轩表演一个翻大车 第111章 顾渺已逃了数日。 赤蝶行踪被人刻意暴露,加上受伤的消息一经传开,吸引了无数贪图悬赏的江湖人士,以及无名荒山围剿失败的不甘之人。 迟鹤亭一直没有醒,好在没什么外伤,顾渺的逃命经验又十分充足,两人就这么险之又险地度过了五日。 是夜。 寒冷的岩洞里,顾渺小心翼翼地燃起了一小堆篝火,搓搓手,抱着迟鹤亭挤在角落里取暖。琵琶骨附近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正隐隐作痛,所幸天气寒冷,炎症并未继续恶化下去。 他有些恹恹,这几日来寒毒一直在发作,伤势不见照料,又背着个人四处跑,不知还能撑过多久。 闭着眼小憩了片刻,顾渺忽然跃起,三两脚踩灭篝火,按住剑柄,压低了身子,贴着岩壁无声无息地朝洞口走去。 “在这——” 那人方喊出两个字,便被一剑封喉。 血花轻溅,落在草叶上。 有浓黑夜色的掩护,顾渺仿佛一只潜伏在草莽山野间的猛兽,出必见血,招招夺命,不死不休紧咬着追杀者的咽喉,同时不动声色地远离着那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他的阿迟就睡在里头。 几个时辰后。 一轮圆月从层云间探出半个来,月色倾落,照亮了这场林中狩猎的结局。 顾渺踩在最后一具追杀者的尸体上,眉目含煞,大口喘息着,剑尖滴着猩红的血,周遭尸横遍野,宛如修罗。 “嗯?”顾渺眼尖瞥见了一角信壳,将脚从尸体的胸口上挪开,用剑挑出一封信来,“飞花阁……悬赏令?” 信里的内容不多,大致就是以重金悬赏有关赤蝶与玄鸟的线索云云。 “反目成仇,方鸿轩这倒是没说假话。”顾渺皱起眉,将信揉成一团,正打算回岩洞,忽见不远处升起了一支信号箭,燃着火光,在半空“砰”地炸裂开来。 “今夜还真是不得安生。” 顾渺停步急急转身,想跃上树瞧瞧情况,却不料一个踉跄,腿一软,跪倒在地。须臾,他又慢慢扶着树站起来,低声安慰道:“是绊倒了。” 然而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负伤体虚,精疲力竭,寒毒趁虚而入,前所未有地凶猛起来,几乎要将人压垮。 隐隐绰绰的火光朝着这里逼近,顾渺靠在树下,仍是一动不动。 眼见人声渐起,越来越近,他只觉浑身愈发酸麻无力,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噗通”跌倒在了草丛里,剑应声滚落到了不远处的树根旁。 “赏金在这儿,昏过去了,可让老子好找!” “嚯,死了这么多人,真凶啊。” “再凶还不是被咱捡了漏。哟,这小模样还挺标志,摸起来细皮嫩肉的……嘶!老大,他还咬我!” “没昏啊。”那老大蹲下身来,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眯起眼打量着顾渺,“老子的压寨夫人都没这姿色,那赏金也没说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先带回去爽爽再说。” “老大,玩腻之后能不能再给兄弟们尝尝?寨子里成天到头也没什么乐子……” “好说好说,带走!” 顾渺睁着眼,死死盯着树根下的银光流转的剑刃,过了会儿又朝岩洞的方向抬了抬眼皮,含糊地唤了声什么。 月色愈发地冷了起来。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一声长一声短地惹人厌烦……顾渺突然一个激灵,迟滞的思绪堪堪转起来。 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虫鸣?分明是有人在以哨音传讯。 这山里……还有其他人! 他忽然发了狠,伸手拽住一截老藤,牢牢扒在地上,死活不肯让人拖走。 “还挺倔,去,给老子把他的手打断!” “住、住手!唉哟……”来人似乎还被绊了一下,埋怨道,“好黑。” “岑小公子,你跑得太急了。灯笼拿上。” 那老大恐被人抢了赏金,站起来,拔刀喝问道:“什么人!?” 岑熙接过灯笼,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道:“各位大哥,此人能否交与飞花阁处置?我会给出令各位满意的报酬。” “飞花阁?能比得上悬赏榜给的钱?” “哦,那是不能。”岑熙回头,淡淡道,“护法大哥,麻烦将这些人都杀了吧。”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好大的口气!你……” 老大猛地住了嘴,瞪圆了眼睛,“嗬嗬”喘着气,眼珠子往下瞟,瞥见一截雪亮的剑尖从胸口刺出来。 顾渺不知何时爬了起来,还捡回了剑,干脆利落地结果掉了头儿,也不管剩下那几人,扭头便朝着岩洞跑去。 那是哨音传来的方向—— 洞口已围了不少人,晌清欢坐在轮椅上,伸出唯一一条能动的胳膊,拢紧了斗篷,冷声道:“就是这儿?” “阁主,不会有错的。” “你进去看看。” 飞鸿应了声,正要上前拨开草藤,忽见斜刺里窜出一道剑芒,当即后撤,警惕地站到晌清欢身旁。 “是你?”晌清欢冷漠地瞧着突然冲出来、站都站不太稳的顾渺,“看来玄鸟果真在里面了。” -- 第170页 顾渺沉默地守在洞口。 那身影憔悴又虚弱,单薄得一捏便碎,却偏偏坚韧得宛如一根摧折不倒的芦苇,又如一把失了鞘的剑,锋锐无匹。 飞鸿面色凝重,盘算着自己若对上这样的赤蝶能有几分胜算。 “飞鸿,退下。”晌清欢将顾渺细细打量了一番,须臾,开口道,“你知道玄鸟做了什么。” “……” “你不知?看来他也未曾对你透露半个字。” “……” “你与无昼也算相处过一段时日,我以为赤蝶并非不辨黑白之人。让开!” “……”顾渺闭了闭眼,似乎也是到极限了,擦去嘴角淌出来的血痕,以剑拄地,犹在苦撑,“我……咳咳……我可以替他偿命。” “偿命?好啊。”晌清欢眼神微动,偏头对飞鸿道,“剑给我,推我过去。” 飞鸿把剑交到他手里,迟疑道:“阁主,真要过去?万一……” “聒噪!” 飞鸿闭了嘴。最近阁主心情差得很,虽然不再骂人了,但脾气更糟,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 轮椅吱呀碾过乱石杂草,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顾渺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散乱了。 微凉的利刃蹭过耳廓,似是斩断了什么,丝丝寒意落在了脖颈之上,伴着些微刺痛。 他心里蓦然一松,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 “……醒了没?” “还没……那边如何了?” “不太好……蚀骨香……没得救……” 顾渺倏地睁开了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惊疑地看着周围,转了几圈,把目光落在唯一的熟人身上,嗓音嘶哑道:“这是哪儿?” 岑熙瞥了他一眼,继续搅拌着碗里像是黑泥的东西,没理他。 “我不是……不是死了吗?阿迟呢?”没在屋里找到想见的人,顾渺迷茫了一阵,稀里糊涂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着急忙慌地就要下床,“他在哪?晌清欢把他怎么样了!?” “在隔壁躺着,还没醒。别乱动,没阁主允许,你出不了这屋的。”岑熙把碗重重一放,抬起头来,“至于玄鸟,是我好说好歹,才说服阁主留了他一条命。顾兄,你真不知他做了什么??” 顾渺以为自己又被责问了,一时哑口无言。 岑熙见他不吭声,忍不住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耐着性子道:“既然如此,那么顾兄你好好想一想,依着迟兄的习惯,在不曾将计划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他会把那龟息散的解药藏在何处?” 顾渺怔愣了许久,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明白,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喃喃道:“龟息……散?” 第112章 “迟兄用的大部分毒物都是自制的,我姑且管那毒物叫龟息散,只因它俩药效差不多罢了。等着,我去把东西拿来。”岑熙说罢起身,很快便端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摆着一只浅口瓷盏、一把形状古怪的弯刀,继续道,“瓷盏里的半包粉末,是我后来在无昼哥遇袭的那间屋子里找到的。我抓了只兔子喂了一点,兔子当场便不动了,但第二天清早我发现它又活蹦乱跳的,还在吃草。” “那无昼他……”顾渺欲言又止。 飞花阁重金悬赏玄鸟线索,寻求解药,多半是出了意外。 “跟兔子不一样,无昼哥没醒。”岑熙瞥了眼那柄染了褐色血迹的刀,扭开头去,吸吸鼻子,偷偷抹了把眼泪,“那天夜里,我真的以为……以为……” ……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被匆忙唤来的飞鸿一来便嗅到了满屋浓重的血腥味,脚下不由一顿,待看清屋内的惨状后,整个人宛如雕塑般僵在门口,望向同样浑身是血的岑熙,震惊到一句话话都说不出来。 岑熙背着药箱,拎着杂屋里翻出的油纸伞,声音带着疲惫与沙哑,道:“飞鸿大哥,外面雨大,我来撑伞,你抱着无昼哥跟我来。” 飞鸿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吩咐,将人小心抱起,道:“去哪?” “清兰院的卧房。” 听起来倒也合理。 进屋后,岑熙转动了博古架上的几只白瓷花瓶,带着飞鸿沿密道下去,一路疾行,来到了放着冰棺的密室。 江无昼被轻轻放了进去,弯刀柄没在胸口,一截染血的衣袖搭在冰棺边上,好似冰雪之上盛放的红花,却了无生气。 见人躺进了冰棺,岑熙略略松了口气,取出一张药方,道:“有我留在此处便够了。飞鸿大哥,劳烦你去抓了这帖药,煎好给阁主服下。阁主醒后,我自会跟他解释。” 飞鸿接过方子,不放心地看了几眼躺在冰棺里的江无昼,不安道:“江公子这……”他抱着的时候感受分明,怀中的人早已没了呼吸,只是一具死尸。 “我当时就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刺客是玄鸟。”岑熙在冰棺边半跪下来,眼眶通红通红,一手紧攥匕首,慢慢地脱去江无昼的衣物,遇着不方便的地方就直接划开,边撕布条边抽噎道,“我、我不信……不信他会对无昼哥下死手……” 可江公子易了容,谁认得出来? 飞鸿没敢说出口,只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这阁主醒来不得发疯。 晌清欢喝了药后,半天工夫就醒了,果然被这消息激得差点又厥过去。 -- 第171页 岑熙被火急火燎请了过来。 一刻钟后。 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近乎失控的怒意:“你要我饶他一命!??” 岑熙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握住晌清欢发颤的手,迎上他的目光道:“阁、阁主,无昼哥未必是真的死了。若救得及时,还有一线生机。” 晌清欢满眼血丝,神色扭曲得可怖,死死瞪着他,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线生机?” “对,那刀刺偏了。”岑熙生怕他情绪再次失控,飞快解释道,“不仅如此,刀口上还抹了东西,似乎是极好的愈伤药物。当时我从房顶上下来后再冲进去,不过几息时间,无昼哥已经没了呼吸。以刀口的位置来看,绝不可能死得那么快,我猜是玄鸟用了什么毒物,企图混淆视听。” 晌清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激动中缓过劲来,许久才道:“这……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岑熙谨慎道,“我还找到半包用过的粉末,需要试验一下。若粉末真是假死药,那便有了七成的把握。” 剩下那三成,就是玄鸟运气不好,真失手把人刺死了。 晌清欢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微松动,仰身靠在软垫上,闭了闭眼睛,道:“但这不是放过他的理由。” “可是,无昼哥之前交代我说,要救他们……” “无昼有时也会做糊涂事。黑巫之流,就该统统死绝!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救个屁!” 再后来,江无昼迟迟没有恢复生机,飞花阁又一次忙得人仰马翻。 岑熙磨破了嘴皮子,才勉强说服晌清欢,答应捉到人后问出解药后就放走,眼不见为净。 …… 顾渺摸着下巴,思索道:“若阿迟不曾将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那他一定会将解药藏在一个很容易想到但又不惹眼的地方。” 岑熙顿觉充满了希望,追问道:“会在哪里?” “不晓得。”顾渺诚实道,“等阿迟醒了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他不一定能醒……”岑熙忽觉失言,立刻住了嘴。 “你说什么?”顾渺脸色一变,眼疾手快揪住想要开溜的岑熙,质问道,“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为何不能醒?是不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你们——” 岑熙被逼得没法,只得解释道:“因为蚀骨香的蛊虫死了。” 这间屋子最终还是没能关住顾渺。 白天出不去,他就趁夜把窗给砸烂了,偷偷翻过矮墙,连夜去爬了隔壁屋的床。晌清欢听说后,居然也没恼,只说了句“随他”,便继续守在冰棺旁边。 岑熙拎着饭盒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阁主,这地方冷得要命,你身上的骨头还没长利索,不能……” “废话少念叨两句,我能好一半。来,过来,陪我坐会儿。”晌清欢鼻子都冻红了,还扒着冰棺沿儿不放手,自言自语道,“原来冰棺里这么冷。” 岑熙放下饭盒,默然不语地坐到了他身边。 “解药的下落问出来了吗?” “蛊虫死了,玄鸟中毒已深,暂时醒不过来。”岑熙撇了撇嘴,“方鸿轩哪有那么好心,真放他们走。一个是注定要死的,另一个多半也逃不过追杀。” “不止。他先让玄鸟饱受良心折磨,之后引发虫毒确保必死无疑;再让顾渺只能眼睁睁看着,救不得放不下,最后被拖累着死于围杀。”晌清欢用指节轻缓地敲打着冰棺,“而飞花阁,也会因此乱成一锅粥。讨伐之事群龙无首,很快便会散了。杀人诛心,一箭三雕,不愧是玄宗宗主。” 岑熙打开食盒盖子,取出一块点心放进晌清欢手里,道:“阁主,那现在该怎么办?” “顾渺不会坐以待毙,他肯定会想办法解了玄鸟身上的毒,用不着瞎操心,飞花阁只要在必要时给点帮助就够了。”晌清欢慢慢地咬了口点心,觉得呆在这凛冽寒气之中,思路愈发清晰,“眼下这局,方鸿轩没全赢,我们也没全输。接下来……” 岑熙眼睛晶亮晶亮的,翘首以盼下文。 然而晌清欢吃完了三块点心,也没能憋出接下来的计划。他忧愁地望向江无昼,道:“我不太擅长将计就计这事儿,计划就是让无昼先醒过来。” 岑熙:“……” 岑熙提醒道:“无昼哥有提前留好计划。” “但他当时还不知道顾渺那边出了问题。”晌清欢这回不等岑熙递过来,主动摸了块点心,“我得想办法把这个漏洞补上。还有那节外生枝的同命人,也没个着落。顾渺他最好有线索,不然我就把玄鸟扔出去自生自灭。嗤,黑巫就该……” 眼见晌阁主又要冒火,岑熙飞快地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玄鸟没醒,顾兄少不得挨阁主几顿臭骂。” 晌清欢摆手道:“不行,最近要收敛些。” 岑熙:“啊?为何?” 晌清欢瞅了眼躺在冰棺里的人,严肃道:“积口德。” “……” 翌日清晨。 陵德湖某处角落忽然响起一阵惊恐的打鸣。 顾渺捏住手腕上的伤口,擦干净血迹,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道:“安静些。” “你你你你……”岑熙好半天才把舌头捋顺,“你在做什么???” “喂血。” -- 第172页 “这我当然知道!又不瞎。”岑熙打开药箱,找了段纱布给他,“你给他喂血做什么?” 顾渺接住纱布,随意绕了两圈,道:“我想起来,阿迟说过我的血能解虫毒。既然蚀骨香已经失效,那就只剩下虫毒了,死马当活马医,试他一试。” 岑熙:“?” 岑熙:“这么说,迟兄很快就能醒了?” “我不知道。”顾渺垂眸道,“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对了,他的刀呢?” “收起来了。” “拿来看看。我觉得以阿迟做机关弩的本事,往刀柄里藏点东西不难,说不准就有解药。” 如此一说,弯刀被火速送了过来。 “怎么样?”岑熙盯着顾渺敲敲打打的手指,期待道,“有机关么?” “没有。”顾渺很快便否决了刀柄藏药的猜测,转而道,“你们把无昼安顿在了何处?可以的话,我想见一见他。” “在玄冰棺里。人在里面,可以保尸身不腐,也可以延缓毒药发作。那夜无昼哥伤得太吓人,我想着万一能吊住命,便把他放了进去。” “冰棺?”顾渺微微睁圆了眼睛,想了想,又想了想,“啊这,你们有没有想过……” 岑熙迷惑:“想过什么?” “你想,阿迟是被方鸿轩胁迫的,但他又不想害人,所以才出此下策。既然不想害人,那怎会在用了毒物后没有留下一丁点儿关于解药的线索?”顾渺认真地分析道,“除非,这解药根本就不存在,药效过了就没事了。你也说过,吃了药的兔子第二天自己就醒了。” “可无昼哥就是没有醒。”岑熙突然慌了起来,“难道、难道说真的伤到要害……” 顾渺竖起食指轻摇了摇,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冰棺能延缓毒药发作,同样也会延缓药效。正因为无昼被放在了冰棺里,所以他才迟迟醒不过来?” 第113章 岑熙醍醐灌顶,扭头在药箱里丁零咣啷翻找一阵,找出四五瓶药,混到一块儿,搅成与之前如出一辙的黑泥模样,往顾渺手里一塞,道:“我去找下阁主。这是外伤药,消炎的……” 顾渺刚端住那碗黑泥,眼瞅着岑熙跟只旋转的小陀螺一样飞出去,甚至没能听到完整的一句话,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也只是猜的。”他拉开腰带,松了衣襟,蘸了点药泥慢慢抹在伤口上,“为什么不等阿迟醒来问一问他呢?” 另一边,晌清欢陷入了沉思。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无昼哥的伤口太深了,是靠着愈伤药与冰棺的作用才止住了血,并未痊愈。冒然移动,一旦崩裂渗血,神仙也难救。”岑熙担忧道,“而且这仅仅只是顾兄的猜测,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玄鸟几时能醒?” “不好说。要再等等么?” 晌清欢略一沉吟,道:“我找他谈谈。” 岑熙提心吊胆地目送左护法推着轮椅进了屋,生怕这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准确来说,真打起来的话是阁主在单方面挨揍。 出乎意料的是,半天过去了,屋内什么动静也没有。 两人似乎谈得很是融洽,直到皓月当空,晌清欢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岑熙就等在清兰院,见他回来,不由分说把人拽到床边扒了衣服,边换药边念叨道:“怎么这么久?晚膳的时间都过了,换药得按时……” 晌清欢听他念了一阵,忽然道:“七日后,我要亲自前去黑山。” “啊?!”岑熙大惊,“可、可是……” “拖久了,人心容易涣散。”晌清欢道,“我的伤势无需担忧,反正只是充当用来迷惑方鸿轩的诱饵,真正动手的是顾渺。对了,再过两天玄鸟还是没醒的话,就先把无昼从冰棺里移出来,看看情况。” “为何要那么急?”岑熙不安道,“太匆忙了。” “无昼被放入冰棺,大概也是玄鸟意料之外的变故,等他醒来,多半同样束手无策。”晌清欢望向他,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起来,“他是黑巫,而你才是可靠的医师,不是么?” 岑熙攥着一截纱布,愣住了。 桌上的烛火亮了亮,盈盈的,映出他眼底的流光:“……是,我是。” 临行前一日。 顾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下意识往旁边钻去,冷不防钻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睡得迷糊,只觉十分安适,满意地砸吧砸吧嘴,顺手勾住那人脖子,梦呓道:“阿迟……” “早啊,三水。” “嗯嗯嗯,太早了再睡会……”呓语戛然而止,顾渺皱皱眉,睫毛如蝶翼般颤抖起来,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被一抹柔软堵住了唇,“你……唔。” 迟鹤亭搂住他的腰,翻身将人压下。 一大早就被亲得满脸酡红,顾美人睁着睡意朦胧的眸子,喘了几口,撇开头,道:“我、我肯定还没醒。” “你醒了。”迟鹤亭忍不住笑起来,轻轻捏住他耳边的一绺短发,“头发怎么少了一截?” “……不小心削了。” “这么不当心……这绺碎发不好扎起来了。”迟鹤亭随手替他顺了把乱糟糟的头发,“这是哪儿?看着眼生。” “陵德湖。” 迟鹤亭笑容微微一顿。 “无昼没事。”不等他开口,顾渺便道,“只是伤势过重,还在昏睡。不过晌清欢大概不会让你见他……” -- 第173页 “我哪有脸见他。”迟鹤亭愁云惨淡道,“我以为他跟晌清欢关系不好,想着让那没良心的家伙吃点苦头,问题不大,谁料竟然……” “唔,如今整个陵德湖都不是很待见你。等无昼醒来,他若愿意见你,你可以去赔个不是。”顾渺安慰地拍拍他的额头,“就算真老死不相往来了,还有我在。黑山讨伐结束后,我就带你回玉龙山脉。” “讨伐?我……” “你不能去,无昼的计划里就是不让你露面的。”顾渺瞅了瞅他,“况且你才醒。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但,你给我喂了多少血?” 顾渺闻言一怔,正想悄悄把手腕藏到腰后,却被迟某人一把攥住,揭穿道:“莫非我醒来之前每天都在喂?脸色那么差。” 顾渺被压得动弹不得,扭了扭腰,软声道:“没有。你真的不能去,阿迟——” “我不露面,但是得去。”迟鹤亭坚持道,“到时我沿着小径离开,没人会看见的。” 顾渺瞥见他眼底的忧虑,歪头思索一阵,终于还是同意了。 今日无雪,碧空如洗。 义士盟的鲜蓝旗帜终于攻破了山门,踏过重重尸骨,穿过游荡的药傀儡,将第一柄旗帜落在了炸成废墟的药仓之上。 山门广场中央。 方鸿轩微讽的目光落在晌清欢身前,道:“晌阁主都这副模样了,还有心思惦记本座?” “痛打落水狗,那是绰绰有余。”晌清欢许久没跟人阴阳怪气,着实憋狠了,痛痛快快地张嘴就来,“玄宗犯了众怒,苟延残喘,不知道还能不能喘过今日。本阁主思来想去,让你一只手还不够,得再搭上两条腿,如何?可敢应战?” “哼,飞花阁除了你这张嘴,别的本事没有,净做些阴私之事,上不得台面。”方鸿轩盯住人群里的一个鬼祟身影,“白庄,你说是不是?” 被点到名的白庄浑身一震,硬着头皮道:“我我我……玄宗、玄宗竟敢炼制摧魂水煞这等邪物,人人得而诛之!” “哦?这么说,摧魂水煞的秘密是你泄露出去的?” 白庄头皮都快炸了。 他被飞花阁找上后,惶惶不可终日,本来抱着搏一搏的念头出来证实摧魂水煞的存在,谁料那阁主过河拆桥,逼着自己来了黑山。万一讨伐失败,方鸿轩没死,自己哪有好果子吃,不知现在反水还来不来得及…… 晌清欢转动轮椅,不动声色地截断了方鸿轩的视线,朗声道:“宗主这般有恃无恐,是因为有能使人长生不死的同命蛊么?” “长生不死?!” “同命蛊?” 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晌清欢眼底含笑,挑衅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方鸿轩。 先前飞花阁并未公开同命蛊的存在,他挑在这个时候夸大其词,半真半假地说出来,一是为了拖延时间,二也是为了动摇玄宗那方的黑巫。 “同命蛊?无凭无据……” “谁说无凭无据?” 方鸿轩眼中头一次出现了意外的神色。他面色阴沉地望着从寝宫方向过来的顾渺,道:“好一个赤蝶。你身负绝杀令,又包庇杀了白衣无面的玄鸟,侥幸不死,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真当无人能奈何你?” “哎,此话便错了。”晌清欢帮腔道,“诸位瞧清楚了,这便是那裴家的最后一人。因身怀乾坤宝图的秘密,这些年来一直遭玄宗栽赃陷害,恶名远扬。赤蝶的绝杀令是怎么来的,诸位可还记得?有江湖传言说他杀了白衣无面,这会儿方宗主却说是玄鸟杀的,岂不矛盾?哦对了,飞花阁后来查出,追根究底这谣言竟也是出自玄宗,你说巧不巧?” 方鸿轩再次看向了晌清欢,目光中似有不解,更多的却是森冷:“白衣无面都死了,晌阁主还在这替仇人说话,不知那位九泉之下可还瞑目?” “方宗主玩弄人心真是一把好手,”晌清欢不紧不慢道,“可惜啊,宗主眼里的人心不过利之一字,殊不知人心人心,应有二字。” 方鸿轩皱紧了眉:“故弄玄虚。” “义字当先,情字在后。像你这种丧心病狂残害血亲之人,又明白什么?”顾渺接过话头,顺手将手中的布包扔出,“同命蛊必须要以血亲为代价炼制,被囚禁在密室里的这人,你瞧瞧是不是长得与你一样?” 布包松开,骨碌碌滚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 方鸿轩的脸色霎时狰狞起来。 一直缩在他身后的方怀远更是吓得吱哇乱叫:“舅舅、舅舅……这、这是什么东西……” “舅舅?”顾渺笑了笑,眉梢一挑,眸中似有锋锐剑芒,要将他那身臭烂皮囊搅个粉碎,“方鸿逸,你顶替你亲弟弟的身份,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认,不觉得窝囊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就连晌清欢也怔住。 前些日商量计划时,顾渺并未提及过这一茬。难道是玄鸟…… 顾渺一身红衣,神采飞扬,在晴空下宛如振翅的红蝶,手持着长剑,似是一步步踏着十多年前裴家山庄的那场雪而来:“……我既身为裴家人,你那点破烂机关把戏,若中了第二次,岂还有脸去见我娘。欺世盗名之辈,当年你重创于裴家家主之手,侥幸换来一命,今日我便叫你彻底断绝生机,再无活路!” -- 第174页 远处浓密的林荫之下。 迟鹤亭背靠着古木,露出浅笑。枝叶遮蔽,站着这里虽看不到顾渺,但不难想象出,他的阿渺此刻有多耀眼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睛。 山门那边已经乱起来了,一时喊杀震天,兵戈铿锵。 黑巫们瞧着地上那一模一样的人头,弄不清自家宗主究竟是谁,人心惶惶,士气低迷,再加上四处游荡偶尔误入的药傀儡,竟真节节败退。 眼看玄宗大势已去,迟鹤亭心中微定,沿着小径快步下了山。 刚走出密林,异变突生,只听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山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扬起漫天尘土。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乌拉! 顺便求个作者专栏收藏!拜托了! 碎碎念:方怀远应该喊的是“叔父”而不是“舅舅”,写到这一章了才被评论里的小可爱提醒发现orz,涉及到的章节太多就不逐一捉虫了,磕头(咚 第114章 混战中,顾渺反手一剑刺死偷袭的黑巫,眺望着山顶冒烟的方向,忽然面色微变。他迅速踢开几个拦路的家伙,窜到后方的晌清欢身边,二话不说扛起晌阁主就跑。 飞鸿嚷嚷道:“你做什么!??” “来不及了,走!” “哎!你!” 阁主在眼皮子底下被抢走了,飞鸿顿时气急败坏,生怕晌清欢有个三长两短,找到左护法匆忙交代了几句后,立刻便追了上去。很快,大部分飞花阁的人也跟着左护法从混战里脱离出来,一起朝山下追去。 于是顾渺在前头跑,一群人在后头撵,堪称奇景。 这一小撮人的离去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直到山头上的薄雾轻轻罩下,草木枯死,飞禽坠地,有人发出了第一声惨叫,才惊觉黑山已变了模样。 可惜为时已晚。 顾渺跑得很快,但带着个人下山着实不轻松,到后来步伐微乱,踉踉跄跄的。才出密林,便迎面跟某人撞了个正着。 “三水!”迟鹤亭见他额角淌着汗水,脚步凌乱,二话不说接过晌清欢背到自己背上,“别停,继续跑!跑到看不见黑山为止!!!” 飞鸿灰头土脸地从林子里钻出来,喘息道:“到底出、出啥事了啊??” 然而这两人默契得很,谁也没理会他,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转眼没了影儿。 飞鸿:“……” 他也只能跟着埋头跑。 月上梢头,迟鹤亭在一间破庙里落了脚。 晌清欢被颠得胳膊骨又断了,面色惨白,躺在稻草垛上,虚弱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顾渺凑过来,给他灌了两口水,“我猜是九塔药库炸了。” “炸了?谁炸的?” “多半是方鸿轩狗急跳墙,自己去九塔药库炸的。”迟鹤亭插嘴道,“反正没了同命蛊,他也活不长了,拉这么多人陪葬不亏。幸好三水反应够快,不然除了他,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晌清欢喝过水,缓了缓,望向顾渺道:“多谢。” “是阿迟告诉我的,若九塔药库炸了,整座黑山都会变成无人能踏足的死地。”顾渺毫不犹豫搬出了迟鹤亭,压根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哦对,以前我也计划过要炸了九塔药库,还偷偷去附近转了好几圈,那方位熟悉得很,所以它一炸我便知。” 正在生火的迟鹤亭:“?” 迟鹤亭:“让你别动歪心思,你还偷偷去转过了?” 顾渺:“……” “我开始想念鸡毛掸子了。”迟某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手上“啪”地打响了火石,凶巴巴道,“抽你。” “不行,阿迟,我伤得好严重。你看,看这里,皮都蹭破了,鸡毛掸子非得把我打死不可……”顾渺正捋起衣袖胡说八道着,突然一个激灵,震惊地望向他,“你……你都想起来?” “是想起来了。”迟鹤亭翻了个白眼,“继续胡扯,让我听听你能扯出什么花儿来。” 顾渺焉了。 失忆之前的阿迟可真的会拿鸡毛掸子把自己追得上窜下跳,哪有失忆后那么好说话,而且还是自己理亏…… “你瞧着还有几分失望?” “没,没有!”顾渺跳起来,“我去捡柴火。” 目送他出门后,迟鹤亭好笑地丢开手里的木柴,蹲到晌清欢身边,道:“我帮你接骨,回陵德湖后再让岑熙仔细治治。” “有劳。” “你手下那些人都跑散了,有办法联络上他们么?黑山的毒雾不知何时会扩散过来,此地不宜久留……好了。” 晌清欢一瞬痛得差点咬破了唇。许久,他才虚脱道:“暂时没有。” “那我和三水送你回去。若之后没什么需要,我们便回玉龙山脉了。” 月色并不明朗。 晌清欢定定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剥落覆在他面上的那层阴影。 “不等无昼醒来吗?” 迟鹤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说不定他想见见你,骂一顿。”晌清欢撇开头,有些别扭,“……你要走便走,别说是我赶你的就行。” 迟鹤亭沉默须臾,听见动静,转头看到了破墙外抱着几根木柴颠颠跑回来的顾渺。月光落在脸上,阴影骤散,明亮如斯。 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 第175页 “你笑什么?” “我高兴。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几日后,陵德湖。 岑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扑上来,呜呜咽咽道:“阁主,阁主你可算回来了……我我我听说黑山……” “别哭了,鼻涕都蹭我衣服上了。”顾渺最见不得这个,脚尖一点,旋身躲开,把晌清欢扔在前来迎接的软轿上,“黑山那边怎么样了?” 飞鸿道:“那毒雾腐蚀极强,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远远望去只有一堆白骨。不过有个好消息……” “方鸿轩的尸骨找到了?” “不,是江公子醒了。” 初来乍到的三人皆是一愣。 下一瞬,门口便只剩下行动不便的晌清欢了。 晌清欢:“……” 晌清欢:“傻站着做甚?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脖子上顶着这玩意用来好看吗???还不赶紧带本阁主去见无昼!!!” 飞鸿:“是是是……” 岑熙居然跑得不比迟鹤亭慢多少。 他跑得太急,“砰”地撞在门上。干脆趴住不走了,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行不行不行……无昼哥要静养,你们、你们这样冲进去会吓到他的!” 迟鹤亭停住了脚步。 顾渺可没那么容易被唬住,后赶上来把人拎开,道:“那我们慢点进去。” “慢点也不行……唔唔唔!” 顾渺干脆捂住了他的嘴,道:“阿迟,你先进去吧。” “……”迟鹤亭望着紧闭的门,手心阵阵发汗,竟生了怯意,“我要不、要不还是先不进去了,无昼也没说想见我。” “哦,那我帮你问问。”顾渺松开岑熙,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气得岑小大夫眼眶都红了。 迟鹤亭:“……” 片刻之后,他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招了招手,道:“阿迟,来。” 江无昼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苍白瘦弱得像张纸。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看见迟鹤亭后,稍稍弯了弯眼睛,笑了一下。 迟鹤亭鼻子一酸,快步走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我……”没说几个字,就哽得泣不成声。 顾渺悄悄退了出去。 江无昼似乎不安起来,轻轻回握了一下,有些焦急。他想了想,努力在迟鹤亭掌心划拉起来:“不……怪……你。” 迟某人辨认出来后,一时没止住涌上来的情绪,打了个丢脸的哭嗝,还挺响。 江无昼:“……” 他瞧着有点无语,又划拉划拉写道:“幼稚。” 迟鹤亭:“……” 之后江无昼写写停停,断断续续地写出一句长话:“那晚……你认出……我了?” “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迟鹤亭斟酌着字眼,许久才模棱两可道,“很像你。” 江无昼皱眉,写道:“易容有……破绽?很多?” 这回迟鹤亭答得很快:“没有。” 江无昼陷入了迷惑。 迟鹤亭倒想得很简单,安慰道:“易容有千百种模样,可这世上只有一个江无昼。我跟你熟,认出来也正常。你的易容术毫无破绽,放宽心,别胡思乱想,好好养伤。” 江无昼忡怔地望着他,须臾,眼角忽然掉下一滴泪来。 迟鹤亭唬了一跳,吓得不轻,赶紧磕磕巴巴道歉道:“我说错话了吗,对不起,我重新说……不是,我我我……” 江无昼眨眨眼,笑起来,勾了勾手指,郑重地在迟鹤亭手里写下两个字:“谢谢。” 迟鹤亭:“?” 迟某人茫然:“不、不客气……不是,无昼,你这是?” 江无昼似乎累了,没有继续跟他说话,闭上眼睛开始歇息。随后晌阁主姗姗来迟,好巧不巧瞥见了那滴眼泪,当即把迟某人连同顾渺一块儿打包扔出了陵德湖。 两人不得不在客栈里先凑活了一晚,打算明早再动身前往玉龙山脉。 第二日天蒙蒙亮,店小二便送来了一封信。 落款是江无昼,由他人代笔。 这封信很短,短得只有一句话:“夏至,借友人雪山避暑可否?” 迟鹤亭阅毕,把信递给好奇凑上来的顾渺,揶揄道:“可否?” 顾渺也不讲究,把信纸翻过来,找了块空白地儿,大笔一挥落下几个字,献宝似的在迟鹤亭面前展开,道:“这样回好不好?” “好,你写的都好,一会儿吃早饭的时候带下去。哎,这身红衣袖子都刮破了,不许再穿了,快换掉……” “阿迟——” 信纸被随意搁在桌上,压着镇纸,窗外晨风一吹,掀起一角。 “盼重逢。”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撒花!!!感谢一路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