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关系,是妳和我》 Chapter1 2016年,五月末。 晴朗无云,风平浪静的一天。低沉性感的歌声中,挂在门上的铃铛响起突兀的铃声。 一个背影娇小的女人背对着门的方向,听见门铃响起,随即转过身去。看见来人时有那么几秒微微一愣,接着转为惊喜。 午后的咖啡店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没有预约,没有电话,他就这么来了,来得平淡无奇,像是日常常客,又像是偶然进来的观光客。 来人是一个男人,戴着黑色鸭舌帽,留着快扎进眼睛里的浏海,身高腿长,但有些瘦弱,身上一件白色宽松素T,和褪色的牛仔裤,脚下是一双不旧不新的Nike黑色休间鞋,背着一个同是Nike的黑色背包。 少年感十足?女人摇摇头,不禁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他是一如既往的老少年,也是一如既往的苍白。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前,记忆中一双单眼皮的眼睛越来越近。 咖啡店里有零星的客人,她在吧檯做咖啡,而他拉开椅子,坐在吧檯前,点了一杯饮料,自然的好像他真的只是个普通客人,连一句客套的好久不见都没有。 不过也是,他们哪里需要客套。 她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微微眯起小月牙,薄薄的嘴唇向两边上扬,弯出一个小巧可爱的幅度。 相比她的爽朗,男人沉默地往周围张望一圈,再望向吧檯中间的窗口,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平面上是连成一片的云,一颗橘红色的火球挂在上面,火光散落下来,在海面上浮浮沉沉。 咖啡机轰轰地运作,香气一阵阵的飘来,除了咖啡香,他似乎还能闻见海的味道。 潮湿的咸水味。他记得这个季节得等到傍晚,当微微海风吹拂时才能闻见。 女人把手中的咖啡做完,送给其他客人,五六分钟后,她给男人上了一杯颜色红通通,而杯口插着一片黄色柳丁片的饮料。 她说「Sunday特调」 说到特调,男人难得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其实那就是一杯她用当季水果做成的果汁罢了。 五月的水果...夏天也来了。 男人举起杯子,杯子外朦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冰冰凉凉的,动作时发出清脆的喀啦喀啦声。 他啜了一口。 一切,都跟当年一模一样,咖啡的香气,果汁的味道,天气的炽热,以及她。 除了她剪到肩上的头发,旁分浏海,她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神色、声音、还有她的笑容。 彷佛进入了时光隧道,他们还在昨日似的。 女人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手上一样苍白到足以透出的青色血管,与那杯子里的颜色在一起,像是夏天与冬天交错。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轻轻一笑。她哪里没有和他相同的感觉。 「有咖啡豆吗?」他问。 女人转身拿了一包来,他打开倒在木制桌面上,用细白的手指挑起来。 他不发一语,专注地挑出不好的豆子,好像是在做什么特别重要,不能分心的事。 她跟他一起挑,坏的丢在她罐子里,好的再分类出浅焙、深焙,以及等级。 沉默中,他稍微分心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感觉到,便也抬起头。 相视的瞬间男人又低下头去,重新开始挑起豆子。 而她依然盯着他看,鼻尖有日常的咖啡香气,此时却多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与咖啡大不相同。 那是他身上的味道,烟草味。 还有...还有一股大海的气味。明明不到傍晚起风的时间。 傍晚,有咖啡,露台、海水、烟草、以及落日。 她闻着寻思,想是回忆的味道,是那个夏天的味道。 或许要加上一些些的冬天,记忆深刻的冬天。 那杯柳橙汁与他的手,夏天与冬天。 咖啡豆,与他。 记忆分不开他们,在那一年已经融为一体。 而眼前的他,是那个夏天最特别的客人,是她很永远记得的一个朋友,无论时间把他们分开了多久,相貌变了多少。 就跟她记得他会点什么一样,还有他每次来的座位一样。 回忆随着气味而至,像回味人生中的第一杯咖啡,或甜,或苦,或酸,融成一起,在舌尖上留下难以忘怀的味道,此时正把他们一点点从海马回中拉出,缠绕在心头。 故事该从这个咖啡店说起。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真正认识他,是从这里开始的。 咖啡店里的女人叫向阳,姓向,单字阳,向阳而生,即使没见过本人,任谁听见都会对她的名字有印象。 2010年,她搬来这座名为冰花的岛。冰花岛是一座很漂亮的岛,四面环海,有丰富的天然造景,也有不少遗留下的战争遗迹,岛面积却不足一个大城市,骑机车绕一圈只需要一个半小时,搭机到这岛上也只要一个半小时。 小有小的好处,交通也便利,但这都不是向阳搬来的原因。 岛上西边有一座小山,说是山,也不算是山,顶多说是这座小岛的制高点,几十公尺而已。以前是日军的军士基地,近年来规画成国家公园。 当天色渐渐暗下,站在至高点上往下望去,远远的就能看见市中心一颗颗亮起霓虹彩灯,以及一个小渔港,像极圣托里尼的浪漫夜景。 这是向阳搬来的其中一个理由,圣托里尼。 在这小山上,国家公园的外围建了几间漂亮民宿。她的另一个其中理由就在这里。 咖啡店选在小山上,Sunday,咖啡店的店名,就混在民宿之中,外观是最普通单调的两层眷村屋,漆着已斑驳的白色油漆,却是花哩花俏,气势滂沱的民宿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咖啡店,或者也可以说最异类的一间咖啡店。 除了圣托里尼的夜景,她喜欢的还有咖啡店的小露台,露台旁有一条短短的石阶,可以通向小山下的柏油马路,越过之后便是打在礁石上的大海与浪花。 从上往下看,像极了滨海城市的日本小城。 向阳第一次到这里访查就住在附近民宿,散着步就相中了这间被遗弃的屋子。她打听一番后,不多做犹豫,用工作两年的存款买下那间老屋。再此之前,那间房子可以说浪费了绝佳的景色与露台。 她把房子外观大致整修了一番,里头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设计装修完毕,迅速的行动力,宛如有什么事着急地要在这落地生根。 原本斑驳的水泥墙原样不动,只挂上她这些年在国外二手店或跳蚤市场淘来的装饰品,有oldfashioned,也有的很modern,稀奇古怪的更是一堆。 其中一面墙她当初留了白,打算慢慢用颜料填补上。现在已经慢慢上了颜色,是层层堆迭出的漂亮蓝色,却至今尚未完成。 厨房也装了新的设备,摆上几张造型简约的木桌椅,每桌各一盏小檯灯,天花板也是斑驳的,有一个大大的吊扇,吹着很凉。 她还做了一个环面木质吧檯,能面向室内,也有一面能面向大海的大窗口,吧檯旁的门一开,就能走到露台,坐在那听海风,喝咖啡。 对了,伴随海风一起的,还有一张90年代的流行专辑。张学友的,用她买下最好的黑胶唱机无限循环。 说不出这究竟什么风格的咖啡店,但她仅仅是把她能找到的,觉得好看的全用上而已。 无论如何,Sunday是这一带唯一一间的咖啡店,因此不分淡旺季,生意都还算可以。 至于从开始到现在究竟是几个月了,向阳记不清了。 她想,时间太过模糊,彷佛她搬来的情景还在昨日栩栩如生。 其实除了她的咖啡店前身是间被遗弃的老屋外,隔壁也有同样是两层楼的老屋。 外观看起来比她的咖啡店要糟糕许多,灰泥色的墙却又有许多绿意。是一片被海风滋养的野藤蔓,密密麻麻的。晚上看着有些阴森,且有随时崩塌的模样,好像地震一来,强风一吹就会倒的感觉。 不过,这座岛有名的便是秋季的风,一吹就吹到春季,而驻扎在这里大概有好几十年的老屋仍然屹立不摇。 简直比比萨斜塔还不可思议,她想。 向阳还依稀记得帮她办各种手续的房仲说,这老屋和她的咖啡店景色一样好,改成民宿也不错,但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都搬出去了,也对经营民宿没有兴趣,打算卖出去,然而屋龄比她的咖啡店老,别说卖,租都有困难,幸好最近被一家旅行社租下来了,应该不久就会看到有人出入。 但已经过去许久了,那间老屋依然毫无动静,像是被扔在时间的角落里,任它慢慢老去。 时间快接近日落,橙红的光从吧台的那面窗口照了进来,一杯刚做好的咖啡染上一层光影,柔柔软软的,好似一杯岁月静好。 「自己一个人经营咖啡店,不会太累吗?」坐在吧檯前的一个女客人突然问。 女客人看起来很年轻,有一头短发和长年晒得黝黑皮肤。她这几天经常在日落时分来店里喝杯咖啡,聊聊天。 据她说,她是个背包客,正在跳岛旅行,这次来冰花岛打算住个五天,就住在附近的民宿。 Sunday的客人多半是民宿客,只能说,向阳的地点选得还算不错。 向阳对着女客人轻轻扬起唇角「不是一个人,我是跟我男朋友一起开的」 女客人有些惊讶,又好像不那么惊讶「是这样啊,那他怎么不来帮帮你」 「他在国外,还没回来」 女客人听完点点头「民宿老板说这间咖啡店开好几个月了,他们只见过你一个,也没请人,所以印象也特别深刻」 向阳依然笑了笑「他有些事情和工作没处理完,所以咖啡店暂时我一个人经营」 女客人疑惑了下,下一秒又似在自言自语「那还是感觉不容易,好累的感觉,我一个人肯定不行」 「店里品项不多,我现在还忙得过来」向阳解释,随即转了话题,问她「要再来点什么吗?」 女客人摇摇头,目光望向向阳身后的风景「太阳要落下了」 向阳也转向背后望去。一片橘红色的光晕染了整片天空与大海,像有人把颜料洒上去一样。 「我经常觉得一天很漫长,太阳会永远挂在那里似的,可是当它要落下时,眨眨眼睛,和人说一句话,再回头一看,它就消失在视线里了」女客人喃喃地说「我每次看,都感觉那是幻觉,只要我再眨眨眼睛,它就会出现」 向阳对她的话想了一会,也喃喃地回「是啊」 五月的天不像冬日,夕阳落得晚,女客人离开后,时间已经七点。 咖啡店的营业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十二点。民宿客行程结束后都会来这里喝杯咖啡或茶,虽然说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没有海景和夕阳可赏,但来杯咖啡,听听海浪,再配上张学友的歌声也是正好。 唯一一个可惜之处,便是咖啡店少了甜点。 刚才那位女客人是这么说的,也不忘称赞她的咖啡好喝,可以说是少而精。向阳听了开心极了。 咖啡店晚上十一点多时渐渐就没了人,剩下向阳一个人在整理吧檯。夜晚特别安静,她特意把音乐调大了些,听着音乐,手上整理的动作也慢了,接着突然看向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 -- Chapter2 lΙаoγūχs.coм 这是张宇昂第二次看见向阳了。 对,向阳,他记得她是叫这个名字。 他现在的记忆不太好,也不喜欢回忆,昨天的大部分事,今天就能忘,何况是那么多年前的人。有记忆的,大多也都是伴随坏的,拼凑起来像是缺角又深刻晦暗的拼图。 除了她,向阳。他可能会忘记她的名字,但人却是肯定记得的。 张宇昂和向阳是高中同学,正确地说,只同学一年,而且是几乎没有往来的同学。 向阳是在高叁那年转学来的,具体什么原因,他不清楚。但她一转来就成为班里的风云人物,人长得既好看又和蔼,功课也还不错,排名靠前,在班上更是受到欢迎,根本不担心人际关系。 她和张宇昂完完全全是两种不同的人。 张宇昂生性孤僻,朋友不多,话又少,除了必要的团队活动,他几乎一个人独来独往,经常一个人待在教室角落趴着睡觉。到了高叁那年的突发的意外,让他更是对人不理不睬,或是躲到少人经过的男厕抽烟,原本在中间的成绩直线坠落,甚至未成年骑车上下课翘课都是常有的事。aΙzнайsнù.cǒм(aizhanshu.com) 在同学与老师眼中,他就是个不成材,可能连资源回收都无法收的那种垃圾,却又无法不同情他。 这些,仅仅只是他高叁的时候。 张宇昂会对向阳还有印象实在是难得。 记忆点中,有一个是她的声音。 轻扬悦耳,一个字近似一个音符,跳跃在黑白的琴键上。 他曾经很近很近的听过,在她去上体育课的路上,而他啪嗒啪嗒玩着打火机和她擦肩而过。 那是个秋天,有微微的风,吹起她从不长不短的马尾里偷溜出的几丝碎发,飘在空中。 一个跟她同行,他却怎么都记不起是谁的女同学说「真讨厌抽烟的味道」 向阳轻轻地笑,回她「我觉得很特别啊,就像」 剩下的话越变越小,张宇昂没来得及听,便随各自的脚步,任风把它吃掉了。 像什么呢?他在心底疑惑。 大概是这个疑惑挠的他总是心痒,之后再见到向阳,张宇昂总是下意识地悄悄观察她。 张宇昂发现她很爱笑,无论对谁她都很开心,班上没人要做的事她第一个跳出来。 发型喜欢扎马尾,有时候会配戴可爱的发饰,也不像其他女同学的形象,喜欢把制服扎在裙子里,整整齐齐的,他还偷偷看过她的笔记,密密麻麻的,字体小巧可爱,也发现没人注意她的时候她经常发呆,甚至有时会一边傻笑,像个呆子一样,不知道在笑什么。 对她的观察像是一种突然形成的怪癖,持续了许久,直到张宇昂在毕业之前忽然的辍学。 再次见到她,大约是在半年前在火车站的匆匆一瞥。张宇昂上车,她下车,一样是当年的擦肩而过,而她依旧没有看他一眼,接着淹没在人潮之中。 那是时隔多年以后的第一次。 按时间来算,他们已经分别了有六、七年,所以张宇昂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想起她的名字,对在经历过一连串遭遇之后的他,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个夜很深,月亮很亮的晚上,张宇昂刚从附近夜跑回来,经过每天都会看见却不曾进去过,甚至多看一眼的咖啡店。 忽地不知道在哪里的鸟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他眼角一瞥,赫然发现了她。 什么惊鸿一瞥都比不上那刹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张宇昂脚步不自觉的停在门外,脑袋一片空白,像是世界停止一般,努力想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而门内的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这间咖啡店开到很晚,但他对于是她,或许是店主,或许员工,感到非常惊讶。 张宇昂一时移不开脚,直到她抬起了头,对上他的目光。张宇昂像是吓了一跳,马上转开眼睛,望向咖啡店隔壁,在夜晚中显得孤独又幽暗的屋子,大步走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对视不到叁秒,她又一直低着头,可就是有直觉那就是她。 那个人是向阳,张宇昂非常确定,即使他们隔着一扇玻璃门,和几公尺的距离。 那种感觉好像即使她背对他,他也拥有能认识出她的怪异本能。 她没什么变,依然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扎着晃来晃去的俐落又俏皮马尾,浏海散落着。 不同上次在火车站时,她散着头发,长度在她肩下,稍长的浏海扎到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让她微低垂着眼眸。 而那不过几秒的擦身而过,张宇昂觉得她当时的脸色彷佛有一丝的寂寞憔悴,又也许是第一次看见不一样的发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可是话说回来,他想不通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不久前,他跟班上唯一一个有些交情的程咏盛小聚过,当然,不是想重温过去或想聊聊天,原因是他想找工作。 程咏盛在班上以鸡婆多事着称,人脉广,还在人力公司上班,于是找他是张宇昂第一个想到的人。 他没找错,程咏盛果然过没几天就帮他找了一间旅行社,虽然小到听都没听过,又可能是他孤陋寡闻,但依他的情况有工作已是幸运,何况还有叁节奖金。 可程咏盛虽然热心,同时缺点就是话多,害得那场小聚足足聚了叁个小时张宇昂才得已脱身,而这叁个小时也不乏程咏盛对他辍学后各种去向经历的好奇。 张宇昂不愿谈,对他的好奇保持沉默,只让他知道一点,因为他必须知道。 他有案底,关过叁个月,再多的,他就不肯透露了。程咏程好奇死了,却也问不出话,于是悻悻然地说起班上同学。 他说的任何一个人张宇昂都没有太多记忆,有名字的对不上脸,有脸的对不上名字,甚至他都不知道有这个人,彷佛他已经完全失忆,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那个班上。 除了向阳,程咏盛提起向阳时,张宇昂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自火车站一见,他一直在想她,程咏盛说起班上的时候,他也一直在等待这个名字的出现。 他等了很久,因为程咏盛几乎是一个一个地说,直到最后要结束时,程咏盛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说起她的名字。 张宇昂真的差点就以为班上其实根本没有向阳这个人,而是他的记忆扭曲,自己编造出来的回忆。 可当他听完,脸上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失落,因为关于向阳,当年的风云人物,程咏盛能说得大多是过往,至于近况,寥寥几句就结束了。 他说,向阳高中毕业就出国了,上次回来听她说交了男朋友。 然后就没有了。 总结起来,张宇昂虽然知道的不比他多,但比他新一点点。 向阳搬到和他的同一座岛上生活,也开了咖啡店,像是要在这永远扎根似的。 跟张宇昂不太相同的是,他没有打算在岛上太久。他原来是独自在北部工作的,但只做了叁个月,就被莫名其妙地调来这里。 到北部本就是想逃避,没想到一逃,就逃到外岛,什么时候能回去也不知道。 张宇昂搬来的第一个月,住在公司名下的一间几十年的老屋里。 房子有两层楼,外观像鬼片里的那种,爬满了藤蔓,长满了杂草,风一吹感觉摇摇欲坠,随时要塌,好在杂草够坚韧,拉住了它。 虽说如此,房子他也没心思打理,一个简便的行李包就搬了进去,住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他一人独居,只窝在他的空间里,哪也不去,更不爱开灯,沉浸在黑暗里。除了偶尔生锈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吱地响,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 不知道的人,也许听见了要以为住了什么东西。 其实来到这里对他没有太大损失,去哪都是一样的。 他就像流浪的人,只需要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有能维持生命的食物及薪水,这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日子平平淡淡,跟这座岛和他的记忆力一样,没有任何的记忆点,就仅仅是座能生存的岛,有水,也有空气。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给自己计较太多,枯燥乏味的日子是他努力要去适应的。 直到在这个以为枯燥无聊的2013年,再次遇见她。 谁能想到呢,竟是在这座小到让人不知所措,连间供人消遣寂寞夜晚的夜店都没有的小岛上。 尽管他已经不去那些地方了。 -- Chapter3 lΙаoγūχs.coм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一天,天空很蓝,白云很白,一朵朵雕刻似的浮在空中。 夏日午后,太阳的脚步悄悄走到了西边,广阔的草原上有两道影子相连,晃悠晃悠地往前。 向阳盯着那道影子,唇角挂着消不去的笑意,再不时抬起空着的手遮在眉上,看看悬在云与海之间的红色火球。 不远处传来海拍浪的声音,打来又退去,节奏性回盪在耳边。放眼望去,是片有层次的海,蒂芬妮的绿,天空的蓝,再到蓝宝石的闪烁,沿着岸边则是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屋子及渔港。 草原上建有年代久远的阶梯,有些长,也不宽,最多两人并肩而行,往下走越过一条小马路便可以通向海边。 向阳拉着连着的另一道影子往下走,雀跃地说「这里的夜景一定很美,从这里看过去就像在圣托里尼一样」 说完,她松开手,像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跑下阶梯,身后的人提醒她慢点,又一面赶紧跟上去重新牵住她的手。 「明洋,我现在的心情好像在云端啊,轻飘飘的」当向阳踩上平地,举起相握的手,独自转了一圈,及膝的白裙像浪花一样的旋转。 对面的人也笑了起来「有这么开心?」 「嗯」她轻轻点头,扬着很甜的笑容。 「前不久你说的是最喜欢马尔地夫」 「本来是,但现在名次换了」aΙzнайsнù.cǒм(aizhanshu.com) 他故作玩笑感叹「女人好善变啊」 向阳看着他,再眨眨眼睛,一瞬的时间,天不意外地黑了。她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听他低沉的声音「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但我可以对任何事善变,对你不会」 「那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爱上一个也爱我的人了」 向阳笑出声来,又好像感觉听见了鸟叫声,却似是一声惊鸣,隐约间,徐明洋也说着话。 「向阳,你睡了吗?」 「向阳,我们以后来这里开间咖啡店吧」 「晚安,向阳」 同样的声音,不同的话重迭在一起。一个是梦里的,一个是真实的。 向阳在梦中,也知道是在做梦,这个梦她做了好多次,每个场景都是真的,她甚至能画出细节来。但,另一个也是真的,徐明洋在跟她说晚安。 而她笑着安睡。 // 早上九点,一阵耳熟刺耳的铃声准时响起。 一只手伸长,摸索几下便啪地关上,随之而来的是清晨吱吱喳喳的鸟叫极具穿透力的传来。 春天尾巴里的微光透过浅色窗帘,闭上的双眼也能感到一丝明亮。 向阳蹙眉睁开眼睛,眨了眨,一双失焦的目光彷佛在说她的灵魂还在梦中依依不舍。 她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双管长灯贴着不至失色斑驳的白色油漆,简陋的与她空白一片都脑袋可以相比。 看不出动静的娇小身躯浅浅地呼吸,正在召唤灵魂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缕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光裸的磁砖地板上。向阳终于冒出第一个问号,这里是哪里。 接着,她想了起来。 这里是Sunday,而她就住在Sunday的楼上。 是一间五脏俱全的套房,和楼下咖啡店一样的大小,只是与露台相比,窗外的阳台稍微小了些,足够晒衣服和放一张椅子,偶尔月光好,她会出来赏赏月亮和星星。 房间内不像天花板那样简陋,向阳布置的温馨,且乾净,用的浅色调与深色调互相交错,但其实东西不多。 地上铺着羊毛毯,一张绒布的双人小沙发,一张小木桌,一个衣柜,一张双人床,和床头柜。 柜上放了小夜灯,一本海边的卡夫卡,一个相框,和一只Sony翻盖手机。 Sony Eribsp; W508,去年徐明洋送给向阳的生日礼物。 向阳拿起手机,轻轻一按,张学友的歌声就跑了出来。 这是一只可以随时听音乐的手机,还可以换上其他漂亮的外壳,比任何一只Nokia 都要掳获向阳的少女心。 就跟徐明洋这个人一样,他永远懂得她喜欢什么,连买礼物送她都这么称心。 她翻开手机,桌面的照片先映入眼里,眼角稍稍垂落,渐渐归来的灵魂也跟着沉了一下。 向阳一直觉得缘分是很奇妙的事。 它来的悄无声息,有时又走得轰轰烈烈,如果幸运一点,缘分一来便是一生。 世界偌大,在里面遇见自己的一生的缘分不容易,而她大概是上辈子积攒了许多福气,又或是与他许了承诺,这辈子要再在一起。 徐明洋是她的那个一生缘分。向阳对此很肯定,虽然说她的一生还未走完。 和徐明洋相识是在一场留学生的聚会上。 他们同所学校,却同届不同系,谁也不认识谁,说一句Hi都有些遥远。 第一印象的徐明洋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有普通的外貌,只听当时的朋友说,他是个学霸,个性又好,在一家咖啡店里打工,生活全靠自己,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但关于他的讯息,仅此而已。对向阳来说,也并无特别。 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是在一个月后慢慢熟识起来的。多亏了那场聚会,两条平行线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交会点。 徐明洋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店打工,向阳不常去那边,一直到聚会后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那里打工。 大概是那天对他来说有一点点的印象,总之,向阳一下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还是他主动打的招呼。 「你去过上礼拜的Party,对吗?我见到你了」 这剧情有点俗套,又有点装熟的意思,但他笑的单纯无害,向阳又是个没什么防范的,自然把话接了下去。 「我也见到你了」她说。 那日之后向阳经常过去,于是两个人交换了电话,成了朋友。 她的初恋在他身上萌芽。一杯咖啡,几句话,再顺其自然地成一对情侣。 她常常笑说,他们是异国的咖啡情缘。 因咖啡结缘生情,最后又因咖啡情缘而生出的Sunday。 Sunny And Dale. 他们大学毕业的那年刚好是金融风暴的前两年,徐明洋特意放了一个月的假,与向阳去玩了一圈,最后一个地点便是冰花岛。 后年风暴来临,徐明洋在一间风投公司撑了下来,向阳很不幸运的被公司辞退,找工作又处处碰壁,无奈又沮丧下只好打包行李回国。 以为要成为远距离恋爱其中一员的向阳闷闷不乐,在回家前,徐明洋却说起咖啡店的事。 那不过是先前随口提起的愿望。向阳说以后想跟他开一间咖啡店,他却一直默默记着。 他说,她先回去看看,而他会在来年去找她。 按打算,他早在去年就回来的,如今因为项目收尾工作未完成,暂时回不来,这一耽搁,就将近半年。 越洋电话非常昂贵,时差关系和他工作加班等等原因也没有视讯,两人联络全靠写Email。 好庆幸至少不是那个“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尽管信件总是来得断断续续。他工作忙,向阳能体谅。 信上他总是先问她好与不好,再说说他自己的情况让她放心。 收到信时通常是晚上,末尾会道一句晚安,像他特意算好了时间,又像他们在一起时那样,而得到他一句晚安,向阳就心满意足,即使这句晚安隔了许久和一片太平洋,她也能感到他的声音就在耳边。 像她梦里的那样。 信箱里没有新的邮件。 最近的一封信说得依然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确定的归期。向阳不好一直问他,只好把每封信的回覆读了数百次,烂熟于心。 她数了数日子,一时之间头昏脑胀,算不清的那封信距离现在有几天了。 她关掉手机,潜意识中避开了某个不愿碰触的地方,接着在床上伸伸懒腰,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精神十足地对他喊「早安!」 之后再像往常那样,她眯起眼睛,缓缓闭上。 不多久,向阳彷佛在耳边听见了他的回答。 「早安」是徐明洋的声音。 她扬起笑容,宛如回到刚才的那场梦。 在床上又躺了许久,向阳忽地睁开眼,随即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方才的失落愣神都已经消失不见,彷佛就算熬了夜,有徐明洋一句晚安早安她都能恢复活力。 时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到十点,她先下楼到咖啡店的厨房给自己煎颗蛋和烤片吐司,吃完早餐,就开始准备开店。 快十一点时她拿着扫帚到店外,扫着大概是隔壁屋子吹来的落叶。 沙沙沙作响,却忽然冒出了不属于落叶的声音。 向阳直起腰往那边看去,只见一个男人从那屋子走了出来,正在费劲的把门上锁。 诧异很明显的写在向阳脸上。她以为那个屋子里根本还没有人。 直到那人把门成功上锁转身,向阳朝他挥挥手,礼貌地对这个忽然出现的邻居说「早啊」 听见她问好,对方似乎也吓了一跳,一时站在那里,笔直的动都没动一下。 向阳等了会,见他仍是不动如山,把还顿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尴尬地笑了笑「我说错了,现在不太早了」 她朝他向前一步「我叫向阳,你住在这里吗?」 说完那人仍是站着不动,面无表情看着她,却也没有想直接离开的意思,大概只是觉得她的问话很蠢。 向阳是个敦亲睦邻的,正想问他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对她微微点点头,然后大步离去。 突然的举动让向阳愣了一下,一转眼的时间他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向阳被他的奇怪弄得很迷糊,也不知道他的点头是对她的挥手致意,还是在回答他却是是住在这。 但,总之这个点头,也算是点头之交了。 而直到今天向阳才发现,原来那间老屋住着她的新邻居。 至于这个奇怪的新邻居,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把旅行社开在这个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老板。 他看着与她年纪差不多,穿着白T,褪色牛仔裤,以及一双穿得旧旧的verse休间鞋,衣服外的两只手臂又细又长。感觉身形瘦弱,又高得像跟竹竿,皮肤很白,也许近点看,还能看见他清晰的血管,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因为带着黑色鸭舌帽,看不清面孔。 不过向阳觉得眼镜后应该是一双单眼皮的眼睛。适合他的怪,冷冷的,还有点生人勿近。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没有用隐形雷达发出这种讯号,但光是他的反应就让她觉得很难接近。 也许他有社交恐惧症?究竟住了多久呢?向阳真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向阳一边扫着洛阳,一边漫无边际地猜了一会,随着咖啡店的营业时间到来,便彻底忘了她多了个邻居。 是真的忘得很彻底,好像那天早上从没见过那个人一样。 向阳有太多的事要做,有咖啡店的事,也有等徐明洋的事,更重要的,是想他。 她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想他,没有间暇及多馀的心思分给旁人。 再见到新邻居时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当时她拿着黑板笔在黑板上涂鸦,口中喃喃地说着话,不时笑出声来,然后一阵风铃声清脆响起,转身一见才想了起来。 他是她的邻居,很怪的邻居,穿着跟上次一模一样的衣服,只是这次多了个黑色后背包。 在他搬来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第一次上门光顾。 -- Chapter4 张宇昂来岛上生活工作两个月了, 日子也真如当初所想,没所谓的适应不适应,喜欢不喜欢。 过得仍然是他要去过的日子,为了生存去填满胃,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麻痹一切感觉,为了不靠任何辅助品睡觉,在咖啡店熄灯前,他会去海边跑几圈回来。 有时候,他都不能明白是为了什么要折磨自己,可有时候想起过往,却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想生存下去。 那种感觉很小,小到抓不住,似是空气,亦或幻觉,一眨眼就会不见,再一眨眼又被无形的线紧紧撺住,悬在钢索上,不让他坠落。 但张宇昂还是把他设定的模样活得不错,至少,在其他人眼中是这样的。 办公室的人都说,他是个没脾气,而且很认真的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间差也好,苦差也罢,没一句怨言,吩咐他时,他还要一边拿出笔记本一一记下。 因为是个小岛,没有年轻人爱待在被称为流放之地的地方,留在这里的大多是上了年纪,又或是生长在这里的,因此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谁,都觉得他这个年轻人非常的好用,更对老板把他派来这里很高兴。 唯一小小遗憾是他话不多,但这不妨碍他们让他去做他们不想做的,比如说在很热的天里,需要一个愿意去买杯冰咖啡的人。 五月末,天气已经热了。 张宇昂头戴安全帽,骑着公司借他通勤的老旧摩托车,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在路上缓慢奔驰,耳旁不时传来吵杂的蝉鸣,另一旁又是海风轰隆隆地往耳朵里炸。 换作平时,张宇昂一句话都没有,这一次他心里倒是有很多的话。 平常只喝超商咖啡的旅行社大哥大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今天居然指定向阳的那间咖啡店,一边讨论她那间店的价格堪比知名咖啡店,但岛上没有,又确实比岛上的其他店都好喝,所以他们偶尔会喝个一次。 张宇昂心底极不耐烦,想骑车坠入海里隔绝一切声音,这样也不用去跑腿买咖啡了。 他不想去,却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不想的。不过是买杯咖啡而已。 况且向阳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就像在学校时,也像那天早上,她仅仅是和一个陌生人朝气地说早安。 像极了她。 而他,一样不去与任何人有交流地离开,或者该说,他这次是落荒而逃。 张宇昂经常早出晚归,但再晚也晚不到她关店的时间,碰不上她。有了上一次经验,每每经过更是下意识地目光避开。 面对面碰见向阳的那天早上是个巧合。 那天是他的假日,天天外食解决叁餐的他,冰箱没有任何的食物,不得不出去觅食。 他认得她的声音,音符跳在钢琴键上,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也可以说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双脚被定在那,与她相隔几公尺的距离。 和当年擦肩而过时的距离一样。 他记得向阳问了些话,但是他最后点了点头,呆子似的直接忘了手里的摩托车钥匙,靠着双脚走到最近的超商,来回足足走了快十五分钟,晒了满身的汗。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张宇昂甚至感觉有些自作多情了。向阳连他搬进隔壁都不知道,他又躲些什么? 也许连那天的四目相交,也是他的错觉。 陌生人,就是陌生人。他跟她毫无关系,就算认识,曾经是同学,不管是不是双方的,或是单方的,那也没关系。 张宇昂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减少油门,不知为何竟在拖延时间。 该来的终是会来,到了咖啡店外,他推开上次隔门“相望”的门,风铃便铃铃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厚的咖啡香朝他扑来。 店里很凉,想是海风和吊扇互相配合的关系。张宇昂目光先扫了一圈,零星的几个客人坐在不多的几张桌椅,上面吊着一盏盏吊灯,原木吧檯,挂满装饰的斑驳水泥墙,以及一面用蓝色颜料挥洒,但看不出是画什么的墙。 他再随便扫了几眼,然后定在那面蓝墙上,情有独锺似的。 许是那面墙的作用,张宇昂觉得咖啡店是漂浮在海与天之间的感觉。既深暗,又明亮。 「嗨,你是住在隔壁的,对吗?」 张宇昂听见声音,愣了一下,往那方向望去。 是向阳,一个让此刻他莫名陷进不知所措的一个女孩。 错了,不仅仅是此刻。张宇昂是真不明白了。 向阳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色上衣,围着一件咖啡色的围裙。 他迈开步子往向阳所在的吧檯走,心跳砰砰地在耳边作响,像是要从耳朵跳出来似的,还得思考她的话是指确定他就是住在隔壁,还是和上次一样,是个疑问句。 能确定的是,她不认得他,完全不认得。张宇昂有点莫名在意,又有点放心。 当年班上四十几个人,不记得是正常的,况且她最后一年才转来,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她记得他,能省去好多重逢相认的尴尬场景。 只是,他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也希望她能对他有印象。 张宇昂对向阳轻轻一点头,算作对两种思考的肯定与回答。 向阳唇边扬起弯弯的幅度,这是张宇昂第一次这么靠近看她笑,也是第一次想摘下紧紧戴着的鸭舌帽,更仔细地看她。 鸭舌帽对他很重要,不论去哪,他都戴着。压低了,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张宇昂终是没有摘,用仅有的视线范围观察她。 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 他发现她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是一双标准的笑眼,不笑的时候是刚刚好的大小,黑白分明。她鼻子很挺,似乎素着一张脸,皮肤上没有一颗痘痘,肤色是微微的橄榄色,她原本很白,可大抵是经不住岛上太阳毒辣的深吻。 说不上是大美人,但是张宇昂认定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他看得有些愣,向阳在他眼前摇了几次手,他才回过神来,听见她的声音回盪。 「你怎么了?」向阳眉眼间有些疑惑地问他。 张宇昂依旧沉默,把点头换成摇头,表示没事。 他看了眼在吧檯上的小黑板,可爱的字迹写着招牌手冲咖啡,下面画着一壶热水往被一层东西覆盖住的咖啡杯倒的图案,上面还有叁条弯曲的线冒着热气,旁边再几颗星星点缀着,接着又往一张立在吧檯上的菜单看了看,品项不多。 蓝山、曼特宁、巴西、摩卡,以及最基本的拿铁、美式,和义式浓缩。 不多做没有犹豫,像是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叁杯冰拿铁」 话刚说完,他的目光在菜单的最下方顿住,刹那间,屏住呼吸。 张宇昂听见比刚才还要响的心跳在耳边作响,一种躁动引起全身的血液滚滚发烫,却感觉到出的汗是冷的。 在快爆炸的心跳外,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却听不清,彷佛飘渺在遥远的外太空。 他握起拳头,努力抑制从四肢蔓延得五脏六腑的那股颤动,试着把声音拉回地球,抬头认真盯着向阳,她眉心的疑惑加了点忧心。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张宇昂低声地回,嗓子又紧又哑,像乾涸的沙漠。 向阳看起来依然有些纳闷,然后重复了一遍点单,问他「还需要什么吗?」 这一次张宇昂又不说话了,再次摇摇头。 「你呢?你也是冰拿铁?」 张宇昂看着她,她的尾音总是会轻轻挑起又拉长,像音符,又像羽毛。 他迟疑了下,却也已经无法去思考她为什么这么问,只好再一次摇头。心下已是不耐,希望她能快些,好赶快离开这里。 可向阳继续问他「你喝什么?」 张宇昂沉默了几秒,突然觉得很渴,想要有什么刺激的饮料往身体里倒,压下他浑身的躁动。 他不打算再去看那张菜单,直接问她「有可乐吗?」 「这里没有汽水,不过有茶和果汁」 茶...失眠会更严重的,果汁他不爱喝。张宇昂正要拒绝,又改变了主意。 「果汁吧」 「果汁是特调的,而且是隐藏菜单,很好喝哦」向阳这样说,脸上带着很真诚的表情。 于是张宇昂点了一杯名为Sunday特调的果汁,她招待的,等上十几分钟,接过袋子之后,他还是一言不发付了钱,转身就快步离去。 他后悔了,他不该点那杯果汁。 在那里等待的期间,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菜单上的几个字。 调酒咖啡。 唯一能让自己稍微分心的,只有盯着向阳晃来晃去的马尾,和她的声音一样,挠人耳尖。 出了门后,热浪朝他扑来,而他一心想着,这里有酒,大概就在吧檯后的某一个角落里。 -- Chapter5 自从隔壁奇怪的邻居来买过咖啡以后,向阳没再见过他。 他那天匆匆走了,脸色特别的难看。向阳以为是让他久等了,连句不好意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不过他脸色似乎一直都很差,好像身体不太好,鸭舌帽的阴影笼罩住他一半,也不难看出。 上次以为他是肤色白,近看才知他不是那种很漂亮的雪白,而是苍白的不正常。手上的每一根骨头和血管都清晰可见,嘴唇也是一点颜色都没有。 他不仅爱摇头点头,说话也很小声,少了抑扬顿挫的生气。若声音有季节,那他肯定不是夏季,亦不是冬季。 在他身上唯一让人感觉有颜色的是他的眼珠子,很黑很深,却一样没有季节,近似一潭死水。 向阳本来想请他一杯果汁,作为邻居的友谊,却没有请到,甚至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奇怪又神秘,也许,他生性内向,不爱说话吧。 但不爱说话好像也不妨碍他带女朋友回家。 应该是女朋友吧,她猜。 这阵子的夜晚,向阳总是能听见不该听的声响。 老房子隔音不好,加上夏夜较凉,敞开窗户,加一台电风扇就已经足够凉爽。 新邻居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两扇开着的窗,隔着不远不近的小距离。 偏偏夜深人静,虫鸟无声休憩,海浪声虽然清晰了许多,却掩不了夜夜传来的未成年版本现场live。 起初向阳以为是幻听,躺在单人床上仔细听了会,脸上才渐渐浮出一抹粉色。 女人的声音太过清晰,且又娇又细,任经过人事的都明白那是什么。 向阳听得不禁害臊起来,赶紧起身把窗关了,可过了一会仍然觉得在耳边缭绕。只能在心底呢喃,原来那个人也有这一面,又暗自希望他能把窗户关上。 长夜漫漫,好比那夜的声响格外漫长,向阳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晚入睡。 徐明洋许久没有来信或是电话,她只能再度翻开以前的那些信件聊以慰藉。隔壁有人在巫山云雨相拥而眠,而她却在苦苦等候一封越洋电子邮件,难免焦虑哀伤。 心中所想的被拥抱,被亲吻,成水的化在徐明洋怀里,全是得不到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帘后的天色开始泛白,透进房间里,那缠绵的声音也已经听不见。 向阳一直握着手机,心想他也许会意外来一通电话。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通过电话了。 徐明洋工作很忙,在美国时也是经常熬到叁更半夜。 再看看时间,实在耐不住想听听他声音的想法,向阳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很久,直到转成语音信箱。 她再打一次,得到的依然如此。 向阳抬起头看看天花板简陋的灯管,又转头看看开始透光的窗帘,一双眼睛睁得大又落寞,彷佛失去了焦距。 心莫名地一抽,有些疼。 然后写了这周的不知道第几封信给他,提醒他记得吃饭。 等了一夜,想念虽未消,眼睛其实是疲累的。 向阳等等还得开店,而她最是知道怎么暂时缓解这份想念。 她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想像徐明阳的模样时,就在这时,模模糊糊的,她听见一声铃响划破安静的清晨。 惊喜万分的向阳等到了晚安电话。 她好想告诉徐明洋隔壁新邻居的事,和他倾诉氾滥的想念。 可是她来不及,她已经先笑着坠入梦里,就像过去他出差,或暧昧时,他们电话讲着讲着,她就默默地睡着了。 以至于徐明洋都说,他是她的入眠药,他一讲话,她就困了。 但他不知道,他对她说的晚安,她都有听见,还会做有关他的梦。 有时会梦到他们回到在美国读书的时期,有时他们会回到他们曾经去旅行过的地方。 有时,或者说很少,向阳也会梦见和徐明洋欢爱的场景。 画面很模糊,可她的感觉却特别的清晰。真实的欲望,温暖的拥抱,和他炽热又温柔的爱抚。 他的每一下,都在她身体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天在隔壁的影响下,向阳又做了那样的梦。 欢愉充斥了她,娇羞的躲在徐明洋身下,汲取他的每一个呼吸。 当梦醒,代替的却是空落落的感觉。向阳很不喜欢,心里彷佛被灌进一股冷风,慢慢凉透梦里被温热的身体。 彷佛失去所有,她这么感觉。 那种感觉会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一整天。或许是不安全感,她曾经跟徐明洋这样说过,但说不出做春梦那样羞耻的事。 徐明洋知道以后,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不到他就拐着弯地说想他,然后说得还是老话,安抚她很快就会去找她。 他们分离多久了?向阳是真的数不清日子,只盼着这个年快快结束。 结束了,他就会回来。 -- Chapter6 张宇昂有了一个”女”性朋友,叫小婕。 姓的什么,他不知道,几岁,不知道。小婕这个名字他很少叫,他把她备注在小本子里,必要的时候才会翻出来找。 通常他都要找一会,当着她的面显得奇怪,索性也就不叫了。 小婕这个名字可能也是她编的,没人知道,可能是真的。无所谓,有关于她的私事,个性及生活,张宇昂没有一点好奇。 认识她是因为旅行社的关系,旅行社通常和旅店有往来,而小婕就是其中一家的员工。 她来打工换宿,为期四个月,现在只剩下了两个月。 张宇昂虽然很难记住她的名字,但是他们的关系挺亲密的,肉体上的那种。 他经常带她回住处上床,结束之后,他会抽一根事后烟。 就像此时,不曾存在过的温存,抛下仍在馀韵中荡漾的小婕,他面无表情地抽身,彷佛丝毫没有陷进刚才那片云雨里。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烟盒及打火机往阳台走。 门是开的,只关了防蚊虫的纱窗。还没走近就能感到一阵夏日夜风往里吹,也正把方才的不可告人吹散。 身子倚靠在生锈的栏杆边,发出了声响,但还算稳固。蓝色火苗在黑夜中冒了出来又隐去,接着一股缕白烟缭绕升起,覆盖住他的脸庞。 朦胧中,能看见一双眼睛正往隔壁的屋子看。 他知道,住的人是向阳。只有她会住这。 大灯已经关了,可仍有一丝橘黄色的光。不知是睡着了没,亦或是陪伴她的小夜灯。 脑海中不意外地闪了下她的脸。他总是这样,会想像她睡觉的模样。很安静,也很好看,也许还会说说梦话。 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张宇昂张开嘴,呼出浓浓白烟,想把那画面挥开。馀光一动,却又是另一番想像。 好不容易浇熄的焦躁混乱又被燃了了星火。 他站了会,望向天空的星星,然而是一片黑暗。 近视多年,他不曾戴眼镜看清过。有些事情,不必带眼镜,也有些事情,模模糊糊才是最好。 张宇昂捻熄了烟,落下,转身回了房间。阳台的地板早成了做烟灰山,不介意在多一些。 他再次压上还趴在床上喘息的小婕,要把那股渐起火势的苗头撒在她身上。 她没有拒绝,甚至想跟他一起燃烧。 只不过,他们是两团不一样的火。 张宇昂不是个迷恋性爱的人,但这却是他能找到的替代方法。 尤其是在那天去过咖啡店之后。 至少,肌肤的亲近,大汗淋漓的快感,尼古丁的镇静,比丢在抽屉里不愿吃的药要好多了。 张宇昂吃过太久的药了,他打心底的抗拒。反正都仅仅是一时的效力。 手里的软嫩在掌心里变化,藏住了他轻微的颤抖。粗喘渐渐变成低吼,一切折磨都来的又慢又快。 每个有人可拥抱的夜晚,都失去了时间,让人暂时遗忘。 不足的一点,是遗忘得太浅,一瞬间的空白带他飞入云端,随即缠身的思绪又带他重重坠地,几乎毁了他想要的日常麻木。 // 决定跟小婕结束是在她要结束打工回去的一个月前。 张宇昂下了班,骑车去民宿,要带她回他那里办事。民宿那里不方便,他只能这么做。 小婕刚坐上后座就开始挑逗他了,双手双脚和贴着他的胸都不安分。 张宇昂没有太大的兴致,也渐渐被她撩起了火,或者说,是另一团火暂时被当作是这团火。 本来打算先去吃点东西再回去,这一撩,张宇昂就直接骑回去了。 那时刚好是六七点,太阳要落不落,咖啡店的灯已经点亮。黄澄澄的,把夏天换成了冬天似的,有种暖意。 像是,那里有人在等着他回家的感觉。 回家...这两个词在张宇昂脑海里冒出。既陌生又彆扭,全是错觉,他想。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里面说不定有餐点」张宇昂正拿下安全帽,小婕忽然这么说。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摇头「那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上次问你,你说你没去过」 张宇昂沉默了几秒,她问过吗?没印象了。 但他确实没喝过,他喝的是用各种水果做的果汁,也没有认真看过咖啡店到底有哪些东西。 他看不了,怕自己无法控制,甚至觉得连靠近咖啡店的勇气都没有。 「你自己去吧,好了再上来」张宇昂声音淡淡的,转身就开了门要进去。 小婕手快,拉住了他,硬是要他陪着一起。张宇昂心下不耐,平时很难有表情的脸也罕见有了情绪。 一小方面,是小婕在消耗他的麻木,他以为她不是个难缠的,而另一大方面,全是耳边的声音在叫嚣。 那里有酒,缠在耳尖上,挠得他蠢蠢欲动,也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功亏一篑。 张宇昂听得见心跳开始颤抖,抿起唇线,思考了下要把自己的脚与柏油路镶在一起,还是一甩手,扔下这个女人不管。 这两种对他来说都很轻易,于是他选择了后者,好赶快离开这里。 手刚一抬,几个音符突然在钢琴上跳了几下,在空气中传来。 张宇昂顿时一愣,耳边的几个声音暂时听不到了,宛如有一阵风把被雾霾覆盖的天空吹净,瞬间变得好清新。 僵持不下的两人寻声望去,张宇昂慢慢放下抬起的手,更是不愿说话了。 向阳站在咖啡店门口,离他们不过几公尺的距离问「晚上好呀,你们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宇昂想拒绝,但小婕抢先了一步。 「当然好啊」她刚说完,就拖着没有防备的张宇昂往咖啡店走,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吧檯前,一阵阵无形的咖啡香往鼻子里窜。 张宇昂虽记性不太好,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存在记忆里。 店里放着的音乐有些熟悉,应该是同一人所唱,他目光紧盯着吧檯里的那扇窗,窗后有一盏黄灯,但还是很黑,看不清海,如果细细的闻,也许能在咖啡香里闻见咸湿的气味。 张宇昂没那样的好心情,他必须把精神分散开来,比如明天上班要把碎纸机里的东西清乾净,然后坐下来接电话,把背下来的台词方案跟电话里的人重复又重复。 还有什么呢?他紧盯着木质桌面想。 小婕在一旁翻菜单,又看了看他,似是遗憾地说「这里真的没有吃的啊」 张宇昂没注意到,倒是她的下一句让他瞬间惊得睁大眼睛转头看她。 「有皇家咖啡欸,我们喝看看吧」她说。 张宇昂突兀的举动让小婕愣了下,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他呆了好几秒,僵硬地转回头,便看见向阳也正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抿起乾燥的唇,有一块死皮,想撕又想把它润湿,可口中也是乾的,连喉咙都痒了起来。 过了会,她们仍在注视着他,张宇昂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双手握成拳,他张开乾燥的嘴,要了一杯果汁。 「上次喝过的特调吗?」向阳扬起声音,在低吟的乐声中格外清脆。 张宇昂点点头,她确认过点单,转身后,小婕幽幽地说「你真来过,这有什么好骗我的?」 没有什么好骗的,但张宇昂好像也没有否认他来过的事实。 没有的,应该是这样。可他又有什么好跟她报备的呢? 张宇昂依然盯着木质桌面,有意听着咖啡转动的声音,散发出香气,接着是水果在砧板上咚咚咚地被切成一块一块,丢入果汁机里,倒入牛奶,轰隆隆的,比咖啡机还要吵。 一杯颜色像火龙果的果汁加了碎冰很快就放在了他眼前,闻不出什么味道,也没有任何味道比向阳要开始做的咖啡味要香浓刺激。 馀光中,她把一只小汤匙架在冒着热气的咖啡上,汤匙上放上一颗小方糖,再从吧檯下拿出一罐瓶子,在个小杯子倒了些液体,黄褐色的。 他猜对了,真的就在吧檯下。 张宇昂撇开眼睛,嚥了口乾涸的口水,止不住喉咙的痒。大抵是从心脏蔓延开来的,连带他的血液也是。 滚烫悸动,却冒着冷汗。 他听见打火机啪嗒一响,想马上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难受,他却还要做在这里。 抬起目光,在浅色的黄光下,纤细的手小心地握着打火机映入他的眼帘,闪烁的火苗彷佛随时烧到她,而那颗方糖怎么都烧不起来。 「我来吧」张宇昂的嗓子跟平时不太一样,有些粗哑。 他伸出手,向阳没有犹豫,把打火机放在他手心上指尖碰到了他,很烫,又或许是他太冷了。 她看了眼他,说「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张宇昂几不可察地点头,暗自深吸一口气,憋在肺里。 又是啪嗒一声。 火光一亮一闪,方糖燃烧起来,渐渐与咖啡融在一起的白兰地香气,就像那簇火焰一样迷人又捉摸不透,让人陷在里头。 「是不是特别漂亮,我就是为了这火焰才放在菜单上的」 向阳打破了凝结的漩涡,张宇昂猛地一清醒,迅速丢下打火机,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一百放在桌上,扔出一句「我先回去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无止尽的黑夜,把白天吃了去。 唯一的发洩口被揉碎成一团,所有的暴力和怪罪像怪物一般地吞噬他。 阳台堆积的小山越积越高,百分之一百有天将会是他的坟墓。 -- Chapter7 向阳的新邻居还是一样的奇怪。 唯一正常的,应该是他带着她暂且这么认为的“女朋友”回家了。 向阳在店里隔窗看见她时,以为沉默男子脚踏两条船。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细肩小白T,一件短牛仔裤,脚又细又直,散着及肩的黑发,微微蜷曲,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非常好看,衬托出她的乌黑亮眼。 很阳光的一个女孩,向阳第一眼就觉得,根本连不上她就是在夜里狂欢,又娇又柔的嗓子。 直到面对面,听那声音才知是同一人。 向阳不好事八卦,就是就是太过热心,小到有动物在路边受伤,不管是不是上课要迟到了,她也要带去给兽医看看,再到大的,朋友受到情感上的伤害背叛,她无论如何都要站出去给人撑腰。 她因此受过不少的亏,徐明洋经常说她这点不好,若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还要叫人讨厌,可她仍是改不了。 当看见窗外的两人似在挣扎着什么,一方拉着另一方,僵持不下时,向阳观察犹豫了下,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向阳是第一次看到他女友真人。在此之前,她就跟她男友一样地神秘,只有声音存在,而他,又彷佛是一片空白的存在。 她邀他们来喝杯咖啡,打破僵局。 女孩很高兴的说好,硬是把新邻居拉了进来。 傍晚还算是有些许的微风,没有白日时那般炎热,但不知为何,他从进来时就不断的冒汗。 脸色像每次见他的那样苍白,这次甚至更甚。 点单时,他犹犹豫豫,又似挣扎,大半的轮廓几乎埋在灯光的暗影下,看不真切。 最后他的女朋友点了皇家咖啡,而他点了一杯特调果汁,向阳特别放了许多的碎冰。 向阳很久没有做皇家咖啡了,当年和徐明洋到处去探访咖啡店时,她就迷上了那簇在方糖上跳舞的火焰。 迷幻的美,跳得简直比他们两人要好,徐明洋当时笑着形容。 可惜来这里的人大多不知道,想是没有被迷惑过。 好不容易有人点了,向阳跃跃欲试,她跟徐明洋一起学了一阵,才把比例调到最好的口感与味道,结果她却败在打火机上。 点了好久,怎么都燃不了,有几次甚至差点烧到自己。以前点火这件事都是徐明洋来的,他从不让她碰危险的事,深怕她受一点伤,但他现在不在了。 向阳越点越是焦急,想再淋上几滴白兰地,但这样就会坏了比例。 一瞬间,她责怪起徐明洋来迟,随之而来的便是失落。 为什么自己这么的依赖他呢?她真的很想他。 就在这时,新邻居把她的打火机接了过去,她没有犹豫的退败下来。 蓝色火焰很快就绽放开来,如果灯光再暗些就更漂亮了。 新邻居把打火机还给了向阳,应该说,是扔在桌上的。 手伸来的那一刻,她察觉他在发抖。很细微,几乎很难发现。 那杯果汁的碎冰没来得及融化,他留下一句话,接着一阵匆匆步履就跑了。她有些遗憾他没有喝到一口。 向阳和被他抛下的女朋友对视一眼,后者既难堪又尴尬。 「他好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向阳说。 说完随即又后悔,自己不该多嘴的,因为一双大眼睛的女孩瞪了她一眼。 有着小麦肌肤的女孩又坐了会,神色不太好,像是在生气,又有点委屈。 等人走后,向阳默默地那杯没动过的收回,碎冰融了,化在果汁里,浮在最上面一层。 她没有多想,慢慢地喝完。 Sunday熄灯之后,向阳又听见了熟悉的声响。 从隔壁的二层楼传来,既模糊又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 她轻轻踏着楼梯上楼,那声响越发地大,她站在窗前听了会,有种偷窥感,却已经习惯到不会害臊了。 如果再往前探个头,兴许能看见也说不定。她一面想着,一面拿出手机,想打越洋电话给徐明洋。 手指放在播出键上犹疑不决,最终还是按了退出。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向阳把窗关得密不透风,仍是挡不住那彻夜响的淫靡。 例行查看过信箱,没有一封来自徐明洋,垃圾信件倒是好几封。 她从手机开了音乐,一样是张学友的歌声,终于盖过那声响。 读书时期最喜欢的一个歌手,到现在也没有变。她一直想去看一场他的演唱会,可惜每次都没有机会。 徐明洋知道向阳喜欢,有次圣诞节偷偷去买了一张演唱会的DVD。等她回家时,他们一起住的小窝已经摆好了炸鸡饮料,小小的电视透着唯一的光。 「快点,演唱会要开始了!虽然真的演唱会是吃不到炸鸡的,但是就当我们拥有特权吧!」他兴奋地拉她上前,递给她一根萤光棒。 向阳笑得几乎要落泪,那天,徐明洋陪她听了一场演唱会。唱到抒情歌时,两个人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合唱,唱跳的时候,就跟着一起摇摆。 电视传出来音质没有如今的好,却开到了最大,只有两人狂欢的圣诞,大家都回家去过节了,整栋公寓也似乎剩下他们。 张学友的歌声流动彷佛在那个冬日里,又真实的在耳边。 向阳跳起舞来,不成舞步。 此时此刻的她,存在世界之外。 一轮明月眺望进来,她转头看了一眼,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她张开嘴,也许是在哼她依旧五音不全的嗓,隔壁的老屋又似被她惊人的歌声震了几下。 可惜快乐有时效,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已经是凌晨叁点半。 当世界完全安静了下来,好似不久前的音乐是梦境一场。 在床上躺了许久,失眠的向阳拿起海边的卡夫卡往阳台走去。 她还想再听听音乐,但时间已不允许。 门窗被动作很轻地拉开,无奈老旧的不行,在夜深人静里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她惊慌的停下手,深怕吵到她的新邻居,最后索性仗着身子娇小,钻了出去。 目光往天空望去,有人拿了一罐亮片粉洒落似的,不忘挂上最明亮的月亮。 向阳在小小的躺椅上坐下,穿着一件浅色连身睡裙,凉风往裸露的双臂双腿拂来,下意识的,她往隔壁一看。 阳台这一面面对大海,看不见隔壁窗口,只见和她一样的小阳台。 铁栏杆攀着蛮横生长却漆黑一片的绿藤,消逝的灯光,彷佛从没有人入住过的安静。 明明刚才是那样的春意盎然,她想。 翻开书,向阳轻声念着,不时呢喃「明洋,我怎么看不太懂呢?」 不到几页,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书盖上,一骨碌地钻回房间,打开电脑,登入信箱一一纪录下几个小时前的小事。 她寄给了徐明阳。新邻居的怪异,生活中的大小事,她都想让他知道,就像以往一样。 她想,这样他就不算是缺席了。 而那晚之后,向阳又是一阵子没有见过新邻居,就连夜里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彷佛他们从没有出现过,更没有来过她的咖啡店。 两个幽灵神出鬼没,她这么觉得。 直到过了快一个月,将近营业结束的时间,店里空无一人,喇叭播出来的乐声低扬性感,弥漫了整天的咖啡香浅浅地飘在空气中散不去,向阳坐在吧檯,一盏橘黄的光线洒落在四处,颜色深浅不一的咖啡豆上泛着一层淡淡亮色。 她垂眸挑出豆子分类,时而哼着音乐,时而喃喃自语,一面挑着豆子,一面又像个傻子笑开来。 这时,挂在门上的铃铛响起,有些意外地,新邻居再度上门。 他这次不是买咖啡给人,也不是和女友一起,更不是点一杯她特调的果汁。 他低哑地说「皇家咖啡,谢谢」 -- Chapter8 张宇昂跟小婕分手了,在那天他们上完床之后。 分手,按小婕的话来说是这样的,可张宇昂以为,他们只是中断性关系。 每个人都需要性,而孤单的人寻求慰藉或是舒压。 张宇昂属于哪种?九成九是发洩。 他与小婕就是这种关系。在这岛上,他们刚好睡在了一起,仅此而已。 张宇昂以前也在风月场上有阅历了,但他却从没学会女人一旦想纠缠,就会是个大麻烦。 或者该说,他没遇过这样的麻烦。 他不是个万人迷,白富帅,没有会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把女人骗的心花开的嘴,更没有大把现金可以塞在女人的沟沟里,所以很幸运的,没有人想纠缠他。 如果有,大概就是他活好。 更幸运的是,和他睡过的女人都说他无情。无情的好,反正她们也无情。 小婕也骂他是个无情的东西,不同的是她哭得梨花带泪,好似她对他真放了感情。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拿着烟盒往阳台走。阳台的门窗拉开时,因为年老而制造刺耳的声音,但他没一次注意过。 挟带着又闷又潮湿的海风扑面吹来,地板上仍然堆着烟灰,也有风吹来无人整理的落叶。他避了开,站在一处还算乾净的地,抬手挡风,火光闪了闪,袅袅升起的菸刚凑近嘴边,小婕套了件衣服出现在他身后,且套得还是他脱下的衣服。 「不是说好,在一起到我打工度假结束吗?」她哽着声音问他。 张宇昂依然没有一丝波动在脸上「我是问你打工什么时候结束」 「不是一样的意思?」 他摇摇头,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菸,咬住再对月轻轻吐出,把月亮藏在云雾里,模糊不清。 不过对张宇昂其实没有多大区别,戴没戴眼镜也是一样。 虽说月亮永远不会在夜空缺席,太阳也不会在白天缺席。 但张宇昂的世界里,没有这两样东西。他的世界早已缺了个很重要的角,又被覆上一层阴影,所以说不上缺不缺席的话。 小婕沉默了一会,楚楚可怜的脸渐渐变了样「莫名其妙!我还没怪你骗我,你倒先和我提分手」 「我骗了你?」张宇昂语气淡淡地问。 「你...!」小婕气结「你没有吗?」 「算了,我早知道你不上心,我说得话你没一句记住,你又怎么可能记得你骗我」她顿了顿,一张有大眼睛的脸蛋扭曲起来,自嘲地说「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小婕当着他的面脱了衣服,斑驳的痕迹控诉他的恶行,加上一句「上完床就分手的,我就还没遇过你这种人」 如今,她是遇过了。 张宇昂没有反驳一句,也没看她,低头又是一口,直入心肺,莫名又熟悉的安定。一点点而已。 碰的一声,门响彻了整个夜晚,然后彻底安静。 张宇昂的思绪就跟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在空中飘忽不定,又没有形状。 夜深了,他甚至没有想到一个女孩走夜路危险,要去送她一送。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故意要做个没有情感的机器。 一根事后烟抽完,张宇昂又抽了一根。 现在时间是几点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伸出了手,暂时不颤了,却知道自己的失眠怕是要加深了。 在阳台吞云吐雾,听着海浪的拍打莫名其妙成了习惯。 张宇昂拉把椅子待在阳台,望了望远方无边的黑暗,每晚的夜色都如稀释过的墨一样,没有特别之处。 在阳台吹风吹久了,目光无意识地飘向隔壁。 隐约中,他用一双近视的眼,再次瞧见一盏很小很小的光。 有时晚了,就剩一盏小灯,有时她也熬了夜,做夜空下的星星。 次数不算多,但好几次都让张宇昂碰上,也是巧了。如果他没“分手”小婕,再加上状况不佳,他根本不会碰上。 一个月前的他抽完菸就进屋,哪里来的间情逸致在这里给海风吹的全身黏腻蚊子叮。 她是在睡了吧,还是失眠?因什么失眠?绝对不是和他一样。好几个猜测的想法在脑海里盘桓,结果是一个也没猜出来,纯粹瞎想。 一个瞎想,就容易越想越远,害人不浅。 最后他依然猜是夜灯,在这很黑很黑的地方里,唯有如此才有一些安全感吧。 而黑不见五指的世界,才是他的。 张宇昂歪着头,呼出一口云雾,又默默望回夜空,起身回房。 所有的灯,都暗了。 // 张宇昂已经失眠好几个礼拜,最近碰上暑假,更是没有一天是清间的。 被交代的事务密密麻麻地记在小本子上。做好一件,他就划一条删除线,以免忘了误事,挨骂的会是他。 偏偏忙了一天,他依然难以入眠,自从和小婕分开,他也忙的没有时间找其他女人睡觉,那间咖啡店的吸引力却是与日俱增。 有时他会坐在阳台上打打电动,看看书,分散心思,这里没有电视,有电视他也不爱看。 床边抽屉里的处方药能不去碰就不去,反正少睡几个小时,死不了,如果死了,也不错。 但他不想那样死,要死的话,也该以他最爱的死法。就用那该死的吸引力。 那种感觉不错,也很糟,他体验过。 生存到现在,是张宇昂用意志力撑过来的。 问他为什么没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可当他再一次坐在咖啡店里的吧檯前,看着向阳用有些生疏的手法调制皇家咖啡时,他又问了自己一次,他还是不明白。 离开这里,他在心底暗骂。 张宇昂的意志力终究是不够坚定,住在随时都能拉他入炼狱的咖啡店旁边,又怎么能够。 麻木惯了的人也是有软肋的。尤其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意志是那么的薄弱。 淡淡的咖啡香充斥着他,他紧盯着向阳再次拿出那瓶白兰地,缓缓地倒入小杯子里,再淋上方糖。 喉咙的乾痒骚动着他,有股噬血的冲动在身体里叫嚣。他轻轻一咳,想掩饰自己不安和躁动,却无意惹来她的注意。 「你感冒了吗?感冒喝这个不太好哦」她说。 张宇昂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感冒。 她又说「你每次来都在发抖,还冒了汗,是不是不太习惯这里的天气啊?」 张宇昂微微张开嘴巴,顿了几秒「还行」 向阳拿起了打火机,这次他先开口帮忙。她神情有些担忧地看向他的手「不过,你确定你可以吗?你好像又在发抖了」 张宇昂一愣,握紧了拳头,又随即松开,用尽全力使自己看起来正常「我可以」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接着又笑了笑,交给了他「怎么办,看过我点火的人,好像不太信任我点火啊」 刚按下的火彷佛跟着张宇昂一起停滞,下一秒又动了起来,而他静静的,没抬眸注意到她眼神的飘忽,反倒抓住了那句话的重点。 那个人,是她男友吗?从他到这里来以后,再没有见过她身边有人。 为什么她独自在这里,她的男友又去了哪?是分手了吗?张宇昂忽然之间多了几个没想过的疑问。 他愣愣地握着打火机,不停地烧,直到向阳的声音钻入耳膜提醒他「好像可以了」 回过神来,才察觉方糖已经被蓝色小火苗笼罩着,一股白兰地的香气也已经蔓延到鼻尖。 张宇昂着迷似的暗暗深吸一口,直接到了肺,到了血管,到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觉的到,不仅指尖,是全身都在发展,只好再握紧了拳头,陷进矛盾和犹豫里。 相互拉扯,几乎要把人给撕碎。 来到这里,点一杯调酒,他怪罪在无意识的冲动。 张宇昂的目光死死盯着,一点点往沉沦的方向动摇。 些许的酒精,没有关系的吧? 「你是哪里人呢?」向阳突然问他,把他从拉扯中救出。 他一时发愣,反应过来后,低声回答「台南」 声线暗哑的不像是人。 向阳闻言,有些激动地提了嗓子「真的?我高中的时候也在台南住过一年,你住哪里呢?」 张宇昂迟疑了下,说出一个地名。 她更惊喜了,全写在表情上。张宇昂仍旧是淡淡的,谈不上惊喜,同一所学校的他们,家里大致上不会差太远,倒是他又进入另一番挣扎里。 如果她再问下去,他要照实说吗?说了接下来呢?来个大认亲? 可是,她根本不记得他,也根本不算认识他。 这样,她会尴尬的吧? 果不其然,向阳问了他几年次,又问了他读哪间高中。 张宇昂看她期待的脸,抱着他不知道的一种心思,说出高中名称。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惊喜「我也是!真是太巧了,不过我是高叁转过去的,我爸的工作调到那里,所以可能对你没有什么印象,你是哪班的?」 这次张宇昂没有回答了。他垂下睫毛,盯着还散发着薄薄烟雾,弥漫出一点甜甜的味道。 准确的说,掺了酒的咖啡。 和她说话的同时,那引诱人的味道随着烟袅袅往他鼻腔里钻,。 明明咖啡香浓得闻不出一丝酒味,却钻得人心痒难耐。 不过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的难以忍受,因为张宇昂很专注地在跟她说话,应对她每一个问题。 心理作用占了大部分,心跳也不怎么颤了。 哪班的,他该说吗? 还是算了吧,省得麻烦,就算她有心想认,先不说认不认得出,张宇昂也没有那个心思。 假话,一通假话。 他想把那心思扔回垃圾桶去都扔不准。 张宇昂举起白色的咖啡杯,听不出高低起伏地回她「张宇昂,我的名字」 -- Chapter9 Ⓢêщêйщú.cǒm 向阳有个秘密。众所皆知,却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从小的时候就如此,经常自言自语,说一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幻想是片段的,也有故事情节,每次幻想像在脑海里上演一段电视剧,甚至每个细节都能演绎出来。 印象中,在她五六岁时有一只玩了很久的兔子娃娃,叫花花,她经常跟她一起玩家家酒。 有天向阳去上学,她妈妈看娃娃已经好几年了,脏得不行,洗不乾净,就给丢了。 向阳发现后哭得不行,她妈妈对她讲理,说她大了,不玩娃娃了。 她听不进,说花花是她的朋友,不能把她丢了。哭了许久,她爸带她去垃圾场找了圈,最后还是没能把花花找回,要再给她买一只。向阳不要,就要原本的,她爸妈没办法,想着过一阵子她便会忘记。 但向阳没忘,甚至时常提起花花,要跟她一起玩。她爸妈听了没认真当回事,倒是又给她买了不少娃娃。 花花是真的,玩家家酒是真的,可惜的是他们不知道,花花没丢,也是真的。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种种现象都被她爸妈归类为小孩子爱做梦,很正常。 到了小学,爱做梦的习惯还是一样,但也显得不太正常了。 在同学眼中,她是个奇怪的人。 她常常发呆,又喜欢自言自语,几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次自习课班上安安静静的,她忽然很兴奋地说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同学们全部回头用惊诧的眼神看着她,她却丝毫未觉,低下头咬着笔盖做题。 慢慢的,向阳也察觉出自己与旁人的不同。 她的幻想已经超出了所有人可以理解的程度。 只需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里就会有无数的画面浮现。 她可以辨别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去幻想,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沉浸在安全感和温暖的包围之中。 当向阳回到现实,她会把刚刚的事画下来,一幅幅的彩色,不管那是哪里,遇到了什么人,都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她刚刚就在里面,和里面的人对话。 高中之后,向阳尽量显得正常融合,但她之前的各种奇谈早已传了遍。她仍旧被归在异类,孤立在广大的校园中。 不觉得她怪的只有她爸妈,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再怪也要当做不怪,又或者说,他们还当她是小孩,做点白日梦不犯罪。 其实他们本来也不怎么去关心她,他们很忙,忙着赚钱,忙着给她一个物质很好的生活。 向阳的任务只要饭吃得好,考试考得好,那便够了。 陪伴她的,一直是她自己,和大家以为丢失的花花。 向阳的高中生活很不好受,能依靠的便是她造出来的世界,以及一台打着听英听旗号买的CD随身听,再偷偷用零用钱买了一张张学友的最新专辑。 张学友的歌声陪伴了她高中整整两年。 听着音乐,随着歌声的情绪起伏,幻想的画面也跟着变幻。 直到高叁那年,爸爸因为工作上的调动,从新竹搬到了台南。 向阳得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可尽管如此,独处的时候她还是喜欢躲在音乐里,踏着音符,去世界之外。 张宇昂她喃喃地念着新邻居告诉她的名字,搜刮近十年的记忆与人。 在这座小岛上遇见同校同届的人是多难得的缘分,然而十几分钟后她依然完全没有印象。 她打算回家翻一翻当年的毕业纪念册,如果她哪天回家的话。 从音响里传来的音乐还没停止,向阳一边轻哼着,一边收拾已经打烊的咖啡店,以及那杯与果汁同样命运,一口未动,且被孤伶伶遗留下来的冷咖啡。 张宇昂自报完名字,把咖啡杯放到了唇边时,下一秒又把它放了下去,随即再次匆匆离开。 向阳当时注意到他眉头皱着,唇线抿得密不透风,不禁以为是自己咖啡做得不好。 抬起杯子凑近细看细闻,除了咖啡香淡了些,并没有不对的。她又喝了一口,虽然冷了,味道仍然让她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微笑。 刚烈的白兰地被淡化了不少,燃烧过的方糖变成焦糖色和咖啡搅拌均匀后,带出一股甘甜的味道,细细地抓住舌尖。 这比例是她和徐明洋一起在一个礼拜内试了好多杯,把他几乎喝醉才调出来的。 是Sunday独一无二的味道,在美国曾有幸试过的朋友也都说好。 可是,为什么张宇昂要皱眉呢? 「是我做的不好喝吗?」她不解的问站在一旁微笑看她的徐明洋。 张宇昂离开后,他就出现了。 他有一头微蜷的头发,剪得很短,眉毛是好看的剑眉,整个气质颇有几分武侠小说里的飒爽俊朗的英姿之感,还要加上几分的书卷气。 可向阳知道,也可以说最了解,他柔起来时,比小说里的男主都要似水柔情。 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的,且泛着光。 徐明洋一直望着她,望到不禁使她微微脸红,才终于走了过来,摸摸她的头,笑了笑「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向阳微微地噘嘴,眉眼间却是不掩藏的开心「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我的画呢?」她指向那面已经完成大半的画墙。等待的日子里,她没有浪费时间,一有空间就往墙上扑。 真正拿起笔之后,又画得很慢。 点着华灯的城市紧邻大海,大海之上是拥有繁星的夜空。 大概的模样已经出来,现在只要再添个几笔,就能再次回到那里。 但徐明洋不这么认为,他说「我觉得少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我们」 一字一句,语气坚锵有力地打在向阳心上。 潜意识里,向阳知道这些都是幻想的,可是她经不住。她有些想哭,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还想问问他,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们,曾站在那里,站在同一块大地上,天空下,相搂着彼此。 如今那幅画快好了,年又是一年,何时他们才能再次站在那里,迎着咸咸的海水味,交换彼此的温度,说着彼此间最动人的情话。 向阳问了,徐明洋没有答案,只是很纠结地看着她。 「别难过,很快会见面的」他亲了亲她,说得和信里的一模一样。 不难过,不难过,好像也只能这么说了。 // 今日店休,向阳睡了个懒觉。 中午时分,一阵奶油香在空气里飘盪着,混着淡淡的咖啡香。 新买的烤箱烘烤着向阳的新菜单,奶油厚片。 向阳原本不打算放进去的,店里不多的咖啡品项对一间小店已经足够。 会决定放进菜单里全是因为一个月前来的一个小客人,差不多十岁的女孩,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小大人模样学她爸爸妈妈点咖啡,还会要求拿铁的糖多放一些。 小客人不仅学的有模有样,甚至知道咖啡的灵魂伴侣。 「妈妈,这里不好」她说。 「为什么,咖啡不好喝吗?」 「咖啡很好喝,但是没有蛋糕甜点,咖啡就是要配这些啊!」 于是向阳想到了奶油厚片。 别看她会做咖啡,其实她的厨艺实在不精,更别说烘焙,在美国时叁餐都是买来的,方便省时。 和徐明洋在一起之后,他什么也没说,自动揽下了下厨这件事,每当他有空,就会为她洗手做羹汤。 向阳喜欢吃他煮的饭,不仅好吃,更多的是一种家居感。他炒菜,她就在一旁打下手,顺便捣他的乱。 那时,她第一次感受到幻想是一回事,真实的又是另一回事。 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芭比公主与王子都比不上徐明洋。 因为他们的幸福结局之后,没有之后。 有一次向阳问他厨艺为什么那么好,他先是笑着谢谢她又是捧场又是赞美,而后解释是到了美国后为了省钱,把自己从只会煮泡面,练到学会可以出四菜一汤。 向阳自愧不如,好在她还能为他尽点心,负责起早餐。 奶油厚片是向阳最拿手的,虽然说非常的简单。吐司机烤烤,奶油一抹,再一杯徐明洋喜欢的美式就大功告成。 但细节她是下了功夫的,吐司是她吃遍了附近面包店才唯一一个满意的,奶油是超市里便宜好吃的牌子,还有咖啡,每天起床磨豆子是她的第一要务。 徐明洋很喜欢,吃完以后每次都会再对她说一声「谢谢你的早餐,很好吃」 满满的西洋绅士Style,自然也不忘要给她一个Breakfast Kiss。 这次吐司也是向阳精选的,是岛上她吃过最好的一间面包店,奶油是她在美国吃惯的牌子,特别从海外订购来,昨天才到。 而咖啡豆自然是徐明洋精选的品牌,再加上从他一手教她的咖啡技巧。 说起来,向阳是他唯一的徒弟,且算是资优生了。 对于这点,她还挺开心自豪。 把吐司机换成了大烤箱,厚片还在烤箱里就已经香气四溢,烤出来后的颜色也很均匀。 向阳戴着隔热手套期待的等着,目光却往上一抬。 烤箱的位置在小厨房里,厨房有个窗口,面对着被绿藤攀爬的斑驳泥墙。窗又宽有长,装了防盗设施,往上看能看见隔壁二楼阳台的侧边,再稍稍探出头去,便隐隐约约地发现一个人坐在那。 向阳是最近发现的。 张宇昂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那里。通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向阳能看见他有时拿着一台掌上型游戏机,有时是一本书,他低着头,能想像出他聚精会神的表情。 今天是他放假吧,她一面想着,一面把烤得酥软的厚片拿出装盘,再把刚刚打好的果汁放上,端着托盘往外走。 不到一分钟的距离,向阳已经站在那间似鬼屋的老屋外。基于礼貌,她想着还是得先敲敲门,但其实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在偷窥他。 她看了看,没有门铃,只好用手大力地鎚。 虽然已经快入秋了,中午的太阳热烈的程度依然不减。 门没有要被打开的迹象。向阳顶着太阳,又敲了敲,怕果汁里的碎冰很快就化完。 她敲得很大声,但她天真以为不够大,没听见,正想走去他阳台下喊他时,门终于开了。 她扬起笑容,对愣愣看着她的来人,说「张宇昂,这是我刚烤出来的,你吃吃看!」 -- Chapter10 яoúsěωo.coм 电风扇单调而聒噪的风让沉闷的空气转动着,没开灯的房间里紧闭着廉价窗帘,窗外的光不留情的穿透过来,浅浅的照在桌上的一杯果汁及一片厚片吐司上,顺道给昏暗的空间打上一层阴影。 张宇昂出神地回想刚才。 对向阳的来访,张宇昂其实有些意外,因为他找不出她有什么原因会来敲他的门。 结果,她给了他眼前的这一盘,亲切地唤他告诉她的姓名。 阳光下的向阳端着托盘,围着围裙,绑起来的头发落了几根在脸颊边,对他露出一个灿笑。 她的笑容很好看,永远跟她的声音一样悦耳爽朗,是能让人感到一种波浪在身体翻腾的奇妙感觉。张宇昂来这座岛上后,对这一点更加无疑。 视线落在那盘吐司上,向阳说是咖啡店里的新品,刚烤完就拿来给他尝尝,还附送一杯现打的冰凉果汁。 为什么,张宇昂很想问她,但他没问。 她肯定不是想起来他们曾经同班。那大概是同一个高中,又是邻居,所以想尽尽这缘分的情谊,他瞎猜。 张宇昂僵硬地收了之后,像根木头伫立在门口,也没有想让人进门的意思。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一时之间,他们有些尴尬地互看。 「你好像不太喜欢咖啡,所以我还是给你用了果汁」向阳指着果汁「你快喝,我放了很多冰,再不喝等等又该融化了」 张宇昂一愣,随即淡漠地点头,又听她说「厚片也快吃,放冷了我怕就不好吃了」 刚说完,她急忙摆手「还是慢慢吃好了,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那,我先回去」向阳对他小小地挥手,唇边有一抹很亮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张宇昂突然有些受不了。太亮了,亮到有些刺眼。 顿时间,一个身影浮现眼前。 很像,很像一个人。那个笑容,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深埋在记忆中。 心脏一刺,惊醒似的,把被唤醒的记忆快速塞回抽屉里,用力关上。视线不自在地移开,注意到她的手很白,手心却是带着淡淡的粉色。 猫咪的肉蹼也是那个颜色,他第一个想到。 等到他再抬眸,向阳已经转了身。 张宇昂拿起装满的杯子,一样是火龙果色,小小地啜了一口。 冰果然融了,但被稀释过的味道还是很好。 他一口气喝了乾净,脑中想得难得不是她店里的特别咖啡。 向阳说,她觉得他好像不爱咖啡。 他的确不爱,咖啡带苦,他爱的是咖啡里的酒,带烈的,越烈越好。yúzんáíωúνíρ.©Θм(yuzhaiwuvip.com) 厚片被咬了一口,有淡淡的奶油香,但冷了,吐司边咬起来有些费尽。 他默默的想,她与他,说到底,还是不一样世界的人啊。 // 观光季到了尾声,张宇昂身边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女性朋友。 光是工作、跑步、菸、电动、无聊的书,根本抑制不了他满脑子的瘾。它离他那么的近,每到深夜,他总是想去破窗而入,然后痛饮畅快。 最近他甚至是超商都不去了。 和新的女伴还是一样,借着工作之便找到的,名字纪录在小本子,混杂在工作项目中。 之前的那位,叫得什么名字他彻底忘的乾净,只记得她骂他混蛋,人人都这么骂他。 她还在不在岛上,张宇昂更没去想过。 唯一想过的,便是他会因此被开除。张宇昂叁个字在岛上打工换宿的女孩里已经被标成头号黑名单。 不过他好像也无所谓,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至于为什么他们都会被一个寡言淡漠又长的普普通通的混蛋带上床去,可以说寂寞难耐的人互相吸引,也可以说,这是个无解的谜。 张宇昂坏吗?在某些人眼里是坏的,但他不觉得。 他做过很多坏事,两情相悦不算坏事。 昨天下班前,在吃晚饭的那间小吃店里看了天气预报,明天会有一个颱风。 按路线图来看,是东北方向,打扰不到小岛,但因为外流影响会有阵雨。 颱风来的那天清晨,窗户被风打得隆隆响,张宇昂失眠一夜,以为能在上班前睡个一小时,却是痴人做梦。 他啪地一下,用力拉开阳台门窗,袭来的风差点让他站不稳。他看了看情况,大片乌云从海上飘来,笼罩了整座岛,强风阵阵吹,海浪汹涌翻滚,下意识再转头看看隔壁立在崖边的老房子欲倒不倒。 他这一栋应该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离上班时间还早,眼看天越来越黑,势必要下一场大雨。家里没有电视新闻,但也绝不可能停班停课。 张宇昂没有犹豫,拿了钥匙就下楼。就算对生活再怎么无所谓,他也不想落汤鸡的去上一天班,还是早点去的好。 谁知刚发动引擎,哗地,雨下了起来。 老天大概是与他有仇。张宇昂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表情本就没有的他,稍稍冷了些,细细地看,会发现其实还带些欲言又止的绝望。 刮着风雨的上班路绝不是好路,虽然风有了建筑物挡,但地面湿滑,破旧的机车不好控制,连煞车都有点问题,更别说两片镜片被比米粒般要大的雨滴残酷地打个不停,朦胧一片。 张宇昂艰难地骑在路上,试着去看清路况。不少人穿着雨衣一身狼狈,让他不禁想像他现在的模样,可是比起来,他应该更像那栋被吹得摇摇欲坠的老屋。 它现在倒了吗?还是还没? 遮雨的帽沿下,他听见雨滴嗒嗒嗒地打下来,一股雨水与机车排气管的味道混合漫在空气中,海水味此时倒消失的一乾二净。 难闻,他想。 红灯很长,张宇昂的手湿透了,没有雨鞋,鞋子也湿了,他低头看了眼,很肯定雨水已经渗透到里头。 他忽然感到很烦躁,从早上到此时此刻,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平时刻意的无感无所谓好像都被这一场雨打碎了。 这很不好,非常不好。 在心底暗骂一句脏话,绿灯刚好亮了。他油门一催,颇有要冲开所有障碍似的冲出去。 骑不到十公尺,张宇昂就慢了下来,接着犹豫十秒,在心底无声叹息,然后打开警示闪灯,回头停在路边。 「坏了吗?」他问站在一旁,穿着黄色雨衣的女孩。 雨声很大,几乎盖过他的,于是他不等她反应,很快提起嗓子再喊一次。 女孩戴着安全帽,正低头不断试引擎,听见声音她诧异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后,惊喜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 「好像坏了」向阳说。 张宇昂熄了火,下车帮她看,的确是坏了。 「你要去哪?」 「回家」 张宇昂看了眼她,鞋子跟他一样,泡在水里,一张脸被雨水无情刷着,不停往下落。 曾经觉得她与他是不同世界的人,但原来阳光的人遇到雨,也会变得很狼狈。 向阳机车上挂着好几袋购物袋,应该是去了菜市场回来,结果遇上大雨。 「摩托车得叫人拖去修理,我载你回去吧」张宇昂说着,拿出电话,不到叁分钟就帮她处理好。 等到修理厂的人来了又走以后,已经过了快二十分钟。附近刚好有一间超商,他们跑进去躲雨,这期间张宇昂一直陪着她等。 向阳问他「你是不是要去上班?」 他点点头。 「这样会迟到的,你快去吧,我可以自己处理」 他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一下静音,且显示两通未接电话的手机。 他已经迟到了。 后来向阳再怎么劝他,他都是摇头,摇到他觉得累。劝到最后,她也不说了,她走到商品架后面,在他看不见的视线中。 过了一会,她手上拿着一罐豆浆,一罐牛奶,和两块叁明治出来,结完帐后放入微波炉,叁分钟后,她给他一块相同的叁明治,火腿口味,和两罐不同味道的饮料。 「你喜欢哪种?」她问。 张宇昂不多言,默默选了豆浆,是刚刚好的温度,握在手里很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更喜欢牛奶。 果然她唇边轻轻一笑。 张宇昂拿着豆浆,咬一口叁明治,低下头又看了眼鞋子,湿答答的,很不好受,因为骑车又下雨,所以舍弃的鸭舌帽让他失去了掩饰,更让他感到不安。 他已经摘了眼镜,这种情况下戴不戴的好像也无所谓了,但他明显感觉的到,向阳一直悄悄注意他的目光。 张宇昂觉得自己简直是神了。 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戴着一副水淋淋的眼镜却还能认出她来,明明黄色雨衣几乎要烂大街,他又为什么要停下帮她。 他根本可以直接走掉的,也好过站在这里接受她偷偷摸摸的视线。真的很怪。 尽量忽视掉她,外面的雨暴雨似的,许多声音都不见了,剩下单调的雨声,哗啦啦不停歇。他忽然想起了家里的那台老电风,又莫名出现一丝丝平静,代替了烦躁不安。 馀光中,他忍不住飘向向阳的。是一双verse。 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没乾的雨衣滴答滴答地落,倒映着她。 其实根本看不到她的脸,但张宇昂就是知道,她心情还算不错。 被大雨袭击,摩托车抛锚,与狼狈的他一起在超商躲雨,彷佛她一时的不知所措待这阵雨过后都会消失。 思绪转了好几圈,张宇昂最好奇的却还是她的男友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她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如果没有遇上他帮忙,那么她该怎么办。 然而最神奇的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里,张宇昂几乎忘了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超商的原因了。 -- Chapter11 颱风天的下午,县府宣布停班停课。向阳刚从新闻上得知,马上烧了一壶热水,挑了个座位不时往外望。 今天Sunday一个客人也没有。张学友的歌声依然流淌着,夹杂自然环境带来的音乐盛宴。 风雨很大,从早上到现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这是向阳在岛上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雨,像天空破了大洞,用倒的一样。 如果是真正的颱风入境,那会是怎样?她不禁好奇。 不过向阳还是比较喜欢晴天。 向阳,她爸妈从算命簿里选中的名字,也确实让她一直向着阳光,且到了有些不切实际的地步。 这一点她清楚,也没那么清楚。 早上那场突然的倾盆大雨就让向阳稍稍意识到她的那点不切实际。 其实下雨没关系,她不怕麻烦,也没有那么脆弱,因为就算打雷下雨,她也能一个人穿上雨衣外出。 只是摩托车抛锚了,她买的二手,车龄不到十年。 下着大雨,车抛锚,一车清早去采买完的物品渐渐泡水,她看着来来去去的车流,没有一个人愿意在雨中停下脚步。一时间,孤立无援四个字写在了她身上,雨也砸在她心上。 一通电话就能打给徐明洋求救的想法,全是她的落魄以及无力,失落和难过。 徐明洋没有来,来的却是张宇昂。她的怪邻居。一身蓝色雨衣,和一副被雨淋到看不清眼睛的眼镜。 若是再下得大些,她猜眼镜都要被打落,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过凄惨。 向阳真的差点就认不出他了。 不过幸好,他还能认出她来。 人看着寡言淡漠,心还挺好。 为了感谢张宇昂和害他大迟到的过意不去,她买了早餐给他,叁明治种类不多,也只剩下一种,她拿了两个,再看看饮料,不知道他究竟喜欢豆浆还是牛奶,在冰箱前摇摆了好一会,最终各选一个。 张宇昂没有犹豫选了她没那么喜欢的豆浆。她悄悄地开心了一下。 其实两个人一开始有些尴尬,她偷偷觑他难得没有鸭舌帽和摘下眼镜,少了遮掩的脸庞,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却怎么都不觉得他想聊天。 向阳只好一直和他不好意思,让他赶紧去上班,他却一直摇头站着不动。 不过尴尬也没有去送奶油烤厚片的那天尴尬,因为那天他连话都没说一句。向阳不算了解他,也没有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她仅仅是想给他尝尝看罢了。 后来张宇昂帮向阳把摩托车处理了,又把她送回咖啡店。 她跑到雨里再次跟他道谢,担心他的迟到会影响到他,他没说什么,要再骑车回去上班。 他刚踏上一只脚,顿住说「谢谢你的厚片和果汁,很好吃」 向阳因为那句话在雨里愣了很久,直到雨下得更猛,打在手上发疼。 眼睛又酸又涩,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是泪。 此刻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窗边座位,愣愣地望着。 她的对面坐着徐明洋,低沉的声线跟着音响流出来的音乐一起哼着。他的歌声和她一样,五音不全。 徐明洋在安抚她,每当她心情低落时,他总是会唱歌给她听。 “暖暖风吹来,像温柔独白,由黑夜偷偷记载。 放下了姿态,句句都是爱,海水也沸腾起来。 我把你藏了又藏,形影分不开,一天天渗透思路血脉。 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察觉,你的存在, 爱潜入一片蓝蓝深海,在心深处摇摆。 寂寞的世界我从不依赖,漫天尘埃 对感情构成阻碍。” 唱到最后,向阳转回头,淡淡笑着「我今天觉得这首歌听起来好悲伤啊」 深海,是她喜欢的曲目之一。 她对他的爱,就像大海的那样深。 然而今天听起来真的好悲伤。 「我们换一首,跳一只舞」 向阳去换了首轻快的,却又坐回座位。 徐明阳隔着一张桌子,牵着她的手「也许,向阳,你可以回美国来」 「那Sunday呢?你不回来了吗?」 他略过向阳后面的问题「休息一阵,这阵子不是要进入淡季了吗?」 「可是我那面画墙还没完成」 「搁着吧,来看看我,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回来」 向阳有些犹豫。 她的确很想逃回美国,尤其是遭遇今天的意外之后,但她知道她不会回去。她有Sunday在这里,和某种阻止她回去的意识。 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装作不知道,尽管徐明洋的提议非常诱人。 向阳难得对他沉默了,她站起身,踏着跟音乐不和拍的缓慢脚步。 早上湿掉的鞋换了,此刻乾净又清爽,却总觉得湿淋淋的。也许是空气吧,被大雨淋湿的空气,也湿了人。 「明洋,我在等张宇昂,今天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 徐明洋嗯了声「需要我离开吗?」 向阳看着他眨眨眼睛,背过身去,嗡着声音「不,你陪我跳跳舞吧,虽然一点也不像舞」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小了些,淅淅沥沥地下着,窗里窗外的对比,彷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流动着,一个卡在回忆和现实间的轨道。 火车暂时停驶了。 直到门上的风铃声响起,徐明洋再次离开。 「牵车的时候,来找我,我带你去」张宇昂穿着蓝色雨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雨水对她说。 -- Chapter12 张宇昂有个弟弟,小他六岁,在小学要升国中的那年死了。 那天下了大雨,弟弟放学独自走回家,距离不过十分钟,走了好几年的路,熟悉的像走自家厨房,却偏偏在那天的途中一辆酒驾闯红灯的车把他撞飞,当场死在一个正对世界感到好奇的年纪。 肇事者赔了钱道了歉,换不回人命,也换不回一个家。 张宇昂弟弟的死,是他的世界崩塌的开始。 虽然两人是亲兄弟,但弟弟性格跟他大不相同,可以说是一个北一个南。 张宇昂性子沉稳寡言,弟弟聪明幽默,在学校是班上的开心果,在家里就是全家最宠的老么。 也还好,恃宠而骄没在他身上出现过。 当时父亲自营小工厂,每个礼拜兄弟俩都会去工厂帮忙赚零用钱。 赚来的钱,张宇昂全存了起来,存了几乎要一年,张宇昂一毛都没花,放在小猪桶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等他钱滚钱。 原以为弟弟肯定不一样,会第一时间就拿去花了,但他也学着哥哥一起存下。 有一天他刚拿完发下的零用钱,他兴冲冲地跑回家,用美工刀杀了小猪,拿着他全部家当跑去找张宇昂,兴奋地说「哥,你数数,我存了一年,看够不够给家里买一台车!爸那台修好几次了,不能再开了!到时候买了,我们就出去转一圈!」 张宇昂听完,再看看他手里的零钱,不禁失笑。 印象中,他那年不过叁年级而已,还是那样的天真烂漫,而且话还很多。 他最喜欢在睡前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那时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关了大灯,张宇昂就闭上眼睛听他说话。 大部分是他在学校里的无聊小事,但从弟弟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有趣。张宇昂偶尔笑几声,对内容其实不甚在意,只觉得听他说话挺有趣,搞得像弟弟自己在说相声似的,他就是个还算捧场的听众。 墙上倒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沉静的动都不动,一个相声外加皮影戏,是那些不知竟会变得如此珍贵的夜晚。 秋天要来了,屋外彷佛要冲刷整个世界的暴雨也下完了。 身体难得有疲倦感,像被一股拉力拉入很深的谷底里,却怎么也入不了眠。 试图静静听着深夜里的凉风穿过窗纱,雨后的味道让张宇昂产生了孤单感。 秋天落叶,飘零盘旋在风中。浓浓的,是雨也重刷不掉的。只馀久远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闪烁,像磁带卡住,播不出来。 有限的记忆,那些美好的不多。想要深入的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弟弟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张宇昂以为的琐事,如今细碎到再也捡不起来。 记得清的,仅剩弟弟的笑起来时的面容,他永远都忘不了。 向阳像极了他,连说话里带着的轻快都像极。 不,该说两个人简直是一样的人。 眼里有光,笑着时也能感染人一起笑。近似一颗太阳,放在心里,有满满的正能量。 张宇昂很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才发现难怪他能记住她。 只不过那样的正能量已经很难再让张宇昂微笑了。 张宇昂会帮忙向阳,想是因为弟弟的关系,又是个雨天。 熟悉感,或许可以这么形容。看见她,就像看见他的弟弟。 虽然说,他们两个完全是不同的人。 他帮忙,且是鬼使神差地就去了,就像他因为临时放的颱风假,一回住处,管不了一身狼狈,先走到咖啡店,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要去牵车时找他。 向阳慢了好几拍才应了一声「啊?」 她看起来很惊讶,张宇昂也很惊讶,因为自己的莫名其妙,也因为她的姿势。 向阳的两只手抬在腰前,像是双手抱着什么似的顿在空中,挂在脸上的笑意来不及消,有些呆傻地望着他。 待她反应过来,僵住的手一下重重垂落,她又左右看了看,唯有她的笑意未减,又好似刻意而显得尴尬朝他走来。 张宇昂微微蹙起眉毛,随即恢复原状,快得他自己都没有自觉。 「我可以自己去的」向阳不好意思的说。 「一起」张宇昂简单明了地说,语气不冷不热,也不算是严肃,却透着他一定要跟她一起去的肯定。 话音刚落,张宇昂便有些后悔。一起两个字实在不妥当。 向阳像是根本没注意这种小节,反倒神情有些迟疑「我今天耽误到你了,不好再麻烦你」 「不麻烦」张宇昂仍然简短。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直接认定他们已经说定了。 向阳出声拦住,在他身上打量一番,说「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我煮了热茶,等等一起喝一杯吧」 答应她,拒绝她,张宇昂有瞬间在两个答覆里宛如个钟摆摇荡。 最后他说「我不喝茶」 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喝果汁。 向阳又重新提议,他却再次拒绝。 不适合,今天不适合,尤其是在他特别想起他弟弟的日子里。 这样的日子,他要躲起来才好。 躲在雨里,云里,风里,就连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都摇摇晃晃,一下就熄灭的黑暗里。 曾经,还有更好的躲藏处,那里有着荒诞的世界,五彩斑斓的颜色。他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但不代表他不再想念那里。 -- Chapter13 牵车的早上,向阳”如约”来找张宇昂。 她先特意问他什么时候休假,确定之后才跟他说了时间。 出发的早上,张宇昂骑他那台比她二手机车还要老旧的机车,她坐在他身后,小小的保持距离,两手扶在坐垫后。 一路骑,一路冒黑烟,是实至名归的乌贼机车。 后面是烟,前面是他,于是向阳时而往后看,时而往前看。耳边的海风徐徐吹来,沿着海边的公路,再到半山腰上,一望无际的海与天像是染上了特别的颜色,闪闪发亮。 暴雨的那天,她几乎是被雨蒙着眼睛的,根本没注意到张宇昂,此时看着他越近越是觉得单薄的后背,竟有一丝惬意。 同时又有一丝恍惚,曾经何时她和徐明阳也这样骑车环岛过,而她紧紧地抱着他,宽阔安心。 她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内心有个冲动,想把他当作徐明洋,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好想抱住他,贴着他的背。 大概是痴狂了吧。 牵到车以后,张宇昂跟老板说了几句话,向阳在一旁等着。离开时,他说他跟老板确认过,已经把坏掉的零件换了,机车没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小心一些。 向阳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突然问他「你早餐吃了吗?」 张宇昂微微一愣「吃了」 「那...」向阳脸上有些遗憾,却还是没放弃「如果你没有事的话,陪我吃一顿早午餐吧,它在我口袋名单里好久了,但一直没有机会去」 结果张宇昂再次拒绝了她。 「我有点事」他说。 他说的有点事,向阳独自吃完早午餐,回到咖啡店后就马上明白了。 张宇昂有新欢,早些日子她便听了出来。声音不对。 这次的小了些,没那么肆意张扬,却喜欢白日宣淫。 向阳好奇这个新欢长得什么样,偷偷地看过一次。不对,不该说偷偷,应该说是无意间瞧见的。 一样是从烤箱的那面窗,那女人穿着一件白T,衣襬稍长,看不见下面穿了什么。 大概什么也没有。 修长的身子侧着背对大海,靠在栏杆上,一头微微长的头发随风飞扬,海上渐渐落下的夕阳让人现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她的脸庞。 她身旁站着张宇昂,只见他赤裸单薄的后背,不见脸。有一缕白色烟雾一阵阵缭绕,女人手一伸,下一秒手上多出一只菸,低头含住,像极一部唯美的夏日电影。 这次的时间持续好久,想是忘情也忘了时间。 向阳的窗是开着的,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飘了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应该是被海浪盖过去了吧,就像说悄悄话的情人一样。 她把窗关上,回头对着也看见那一幕的徐明洋笑了笑。 「太阳要落下了」她悄悄地说。 // 观光季已经告一段落,期间向阳的新品,也是唯一一个甜点奶油厚片卖得不错。 她打算休息几天,在这座岛上好好地玩,把和徐明洋一起去过的地方再走一次,拍成相片寄给他看。 可惜很多地方和当初来时不太一样了,多了些东西,也多了人。看一看,好像也只剩咖啡店的那幅景色不变,结果剩下的两天,向阳就只待在咖啡店里。 早上她给自己煮一杯拿铁,在露台和徐明洋一起看海,中午睡个小觉,下午再沿着往海的那条石头小径散步。 偶尔她也会望向隔壁那间被藤蔓覆盖的屋子。静悄悄的,更显得神秘,但到底是没有它的住客神秘。 几次接触,向阳只知道这个人叫张宇昂,没错的话,他在一间旅行社工作,不爱咖啡,不爱喝茶,话少,个性冷淡,帮起人来却是很贴心。 还有,差点忘了,她总觉得他似乎不喜欢和她有太多往来。 可是向阳的个性根本不在乎一连几次被拒,心依然大的很。总觉得和张宇昂再熟一些,也许他就不会那么的拒人之外了。 他是个好人,外冷内热的那种,她想,而且她还没找到机会去谢谢他的帮忙。 休假期间,向阳好几天没见过张宇昂,连下班时间也没见到,每每耳尖听见,都已是深夜,引擎声轰隆隆地,由远而近,接着熄灭。 这段时间里,向阳还接到了两通电话。 一通来自爸妈例常关心,通常几个月一通,但这最近打得有些频繁,总要把她的日子一一问细,再好好叮嘱她一番,这一回打得也一样,只是不知为何,话里话外像是在暗示什么。 另一通比较特别,来自徐明洋的妈妈。 向阳很惊讶,说起来,她们仅在她跟徐明洋回来旅行时见过一面,并不熟悉。 关于他妈妈,都来自于交往后徐明洋说给她听的。 他从小就是单亲家庭,他妈妈一个人在市场卖衣服,受过不少罪,独自把徐明洋拉拔到大,想想都觉得不简单。 母子感情很深,徐明洋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给他妈妈挣一口气,让她骄傲,让她过好日子,而他妈妈,让向阳感激有她,才有了徐明洋。 电话那头先是说了好多问她好不好的话,向阳一字一句都很仔细专心地回答,一面好奇是有什么事情打给她。 说到最后,他妈妈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最近方不方便,我过去找你一趟呢?」 末尾似是感觉不妥,又赶紧补上一句「我就是去玩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无论如何,向阳自然都会放在心上,而且欢迎都来不及了,刚想张开口让她来和自己住几天,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隐隐约约,第六感告诉她,不太好。 再见到张宇昂时,已经是向阳休假的最后一天。 如果特意等人,耳朵就会特别尖,远远就听见他下班回来的声音,引擎声不算独有,但一听就知道,是张宇昂。 向阳快步跑了出去,喊住正开门进屋的他,扬起轻快的嗓子问他。 「张宇昂,要不要一起看夕阳?」 -- Chapter14 张宇昂是一路被拉着走的。 一只白皙的手,圈着他的手腕,他穿着短袖,皮肤微微的冰凉遇上她的温热,竟有些烫人。 他想抽出手,一时又像黏住,分不开,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她。 被动的,他是被动的,他想。 耳边传来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夕阳的时间快到了,再慢就看不见了」 「你在这里看看过夕阳吗?」 「我仔细观察过,发现每天都不一样,今天天气不错,应该是橘红的」 「有时候是粉紫色,像用水彩笔晕染出来一样,整片天空非常的漂亮」 向阳的话很多,张宇昂第一次这么觉得。 他走在一条没有人清扫的石头阶上一步步往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看夕阳不都应该是往高处走视野越好?他还真不知道有这条石阶,还有向阳的手究竟什么时候才要放开? 直到他走完了石阶,越过马路,跨越栏杆,踩在长满苔癣的礁石上,走到最佳位置后向阳才放开了他。 张宇昂几不可闻松了口气,看着退潮的海激不起太大的浪花,和一颗很大又很刺眼的太阳正慢慢沉入海中。 「时间刚好」向阳说。 张宇昂来这岛上,确实看过几次夕阳,就在自家阳台上,抽着菸,但也只是随意一瞥,现在直直看去,什么想法也是没有,只想随着它一起沉入。如果能把脑中胡乱的思绪埋藏起来的话。 而那颗彷佛只要伸出手就能勾着的太阳,却发现是那样的触手不可及,一不小心,都能跌入海里,随着海流飘个叁天叁夜,成为浮尸。 「有一个客人曾经和我说,太阳落下的时候就像幻觉,明明刚才还挂在那一整天,结果一眨眼的时间,它就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向阳突然又开始独自说起话。 「我也觉得那是幻觉」 「你看过小王子吗?小王子说他喜欢看日落,有一次他一天内看了四十叁次的日落」 「我也喜欢看,而且我相信太阳只是消失一会,它一直都在」 她的声音轻如风,张宇昂下意识用尽全力去听,深怕一个分神就错过她任何一个字,飘向遥远的大海。 可是意外地,他彷佛听出了一丝悲伤,尽管她说她相信太阳。 张宇昂看过小王子,以前和弟弟一起看的。 故事记得不清了,但他特别记得这段,被向阳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遗漏的部分。 小王子说:“一个人悲伤的时候,喜欢看日落。” “你那时候很悲伤吗?看四十叁次日落的那天。” 弟弟看完曾经也这样问他,那天他们一起在楼顶看了夕阳。 此时此刻,张宇昂也想问问向阳,你也很悲伤吗? 也许,高处和低处看得夕阳,其实什么差别也没有。 夕阳已经沉入看不见的海里,他们按照原路一步步走回去,路上向阳依然一个人不停地说话,要把那悲伤也化成张宇昂的幻觉似的。 气氛倒说不上尴尬,向阳只是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告诉他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忽然一顿「我忘了,你是在旅行社工作的吧?你应该都比我还要知道的」 向阳脸上浮现一丝不好意思,张宇昂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我也不太知道」 「啊?」她诧异了下「你不是在旅行社工作吗?」 张宇昂没有否认,静静地看着她。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不多的馀辉照过来,在两人之间染出漂亮的光晕。 沉默中,张宇昂的电话响了起来,接通后他以单字“嗯”回了几次就挂断。 「没事的话,晚餐让我请你吧,我都还没有机会好好谢谢你帮忙」向阳对他说。 他摇摇头「不用了」 「你不用那么客气的,我是真的想谢谢你」向阳看上去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说「那,我们找时间一起去浮潜吧!是个很少人的地方,旅行社应该也都不知道」 这一次张宇昂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几分钟而已,已经暗的彻底,他语气淡淡地说「快走吧,要看不见路了」 // 时间对张宇昂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大多时候,他感受不到流动的感觉,就跟他的人一样,飘浮在停滞的漩涡里。 一眨眼太阳就没了是什么感觉?美好的,悲伤的?挂在那一整天又是什么感觉?他想不太明白。 还有日落,她的悲伤,以及她的邀约。 按理说,他应该会拒绝的。 被向阳搅得纷乱的思绪尝试集中在那台轰鸣响的电扇,又一再被打乱。他转头望向窗外,摘下了眼睛,只见一轮月亮的模糊轮廓。 几点了呢?家里没挂时钟,他按了下手机确认时间,几封未接来电的通知显眼的摆在那。 在张宇昂挂掉不久前的那通电话后,手机又响了几次。他选择再次不闻不问,就着朦胧亮的夜色,躺在伸手隐约能见些五指的房间里。他习惯黑暗,黑暗是他的保护色,可笑的是,竟还能感觉到安全感。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大概就会变成深海的鱼吧,见不了光,也早已不渴求光。 甚至是,光都不屑来照一照他。如果向阳呢,他不知道。 身旁仍是一台轰轰响的电风扇陪伴张宇昂,天气早已入秋,晚间时分开个窗已足够凉,可他还是开着,难得想有一点声音作伴。 除了那不断响起的电话铃。他关了静音,反正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事来找他,有的话,也不会是好的。 但如果说,是世界末日的话,那就算好。 忽然间,几声砰砰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比前些日子的那场暴雨狂风还要来的又急又躁。 张宇昂听了一会,迟钝地发觉是来自楼下的门被砸出声响,还伴随叫骂他的声音。 绝对不是向阳。 他不想开门,懒得应付。想了一会,是谁心底也有点底,眼下只觉得够倒楣,来这座岛上的女人似乎一个比一个爱纠缠。 砸门的声音一下就停了,大抵是砸累走了,结果没过多久,又响了起来。这回的温柔多了,一下就让张宇昂瞬间全身机灵。 他悄悄走下楼去,心虚做贼似的贴在门边偷听。 果不其然,是向阳敲的门。 「他说不定是睡着了,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她在门的那边说。 另一个女声说「他哪里睡着了!他根本是在躲我!」 「那你看他家里连灯都不点,一定是睡着了」 「你怎么不说他晕倒在家里了,连灯都点不了呢?」女人不屑地哈了一声「你是不知道,他就不爱点灯,我要是点了,他就像整天躲在阴暗里的鬼一样瞪我,要把我杀了」 「你说这种话就太夸张了...」 「不夸张」恨恨说完她却哭出声来,闷闷的穿过不隔音的门来,听上去可怜极了「你为什么不敢见我呢?是你不守信,明明说好今天下班一起吃饭的,你每次都不守信,我不还是原谅你了吗?你心里究竟藏了什么你不说那没关系,至少我可以陪你啊!」 话音刚落,门打了开。 张宇昂第一眼先望向向阳,她的神色有诧异,也有尴尬。 而那哭诉的女孩听见声响,仍旧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里。 张宇昂此刻连眉毛都是拧起来的,平时鲜少有情绪上脸的他,可见对她有多么烦燥。 或者说,对这幕场景的上演。 一手把那女人拉了起来,下一秒随即往屋里拉,她防备不及,踉跄了下,接着大门碰的一声,不留情面地关上。 -- Chapter15 sêщêйщú.cǒм 有一瞬间,向阳是懵的。 那一扇因年久而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门在她眼前用力关上,顺便把那个说话气势很厉害,实际上比门还要脆弱的女人给带了进去。 她很漂亮,长相安静温婉,有一头很直的长发,且声音尤其的清透,不是娇滴滴的,而是给人一种很舒服乾净的感觉。 和之前的那个女人完全不一样,也和向阳所想的不同。更没想到的是,骂起人来是另一种模样,哽咽哭诉时,却又格外惹人怜悯。 然而懵完的下一秒,向阳开始觉得自己又多管间事。 张宇昂似乎生气了。 眉毛拧得紧,唇角也是向下的。向阳直觉可以确定,他绝对是因为自己才脸色那么难看。 她想起在她推开门跑出去之前,徐明洋在她耳边说的话。 「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感情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向阳热心肠,徐明洋又哪里是冷的,助人的事他从没少过,虽然偶尔向阳也希望他能够再见义勇为一些,但他这次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她就该好好听徐明洋的话,不该出来。她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悔,后悔中还夹着一丝愧疚和好奇。 张宇昂有约,向阳不知道。他今晚不是故意不守信,是向阳不管不顾拉着他走的。 也许她该去解释一下,却又怕越解释越乱。 她抬头望了望这间沉默而神秘的房子,窗户紧闭,没有一点灯光,灰暗的色调里唯有一点的绿被夜色掩盖。 暗沉沉的,寂静的夜晚,彷佛在酝酿着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藏着的事,又会什么。 // 再见到张宇昂时已是几日后。 以前,向阳一直很少见得到他,他早起上班,她晚起,他回家时,她更是很少见到过。偶有几次,他也是咻得一下就不见人影,除非她有心找他。 现在,向阳日日都能听见他上下班的声音。 至于那些不该听的,她是一次也没听见了,就怕是因为那天她自作主张的行为坏了人家感情,一直想跟他说声抱歉,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这事带来的歉疚压着她,心急了好几日,一旁徐明洋则陪着她转了几日,终于看不下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勇敢了?你可是向阳」他说。 简单一句话直接点醒了向阳。当年先告白的人还是她呢!扭扭捏捏的不像她。 张宇昂今天放假没出门,向阳正打算待会过去找他,一面走去露台,整理客人用完离开的咖啡杯,一个抬头就望见了他。 一条条铁栏杆宽大的缝中,他坐在阳台上,一把藤制凉椅,手中一本明显不大不小的书。 那瞬间很巧,又彷佛是心有灵犀,他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交。 两人都微微一愣,向阳最先反应过来,朝他招了招手,又用手比了比,示意让他下来坐坐。 张宇昂似乎犹豫了下,接着站起身,往屋里走。 向阳不确定他会不会来,如果他对上次的事生气的话,肯定不来,但按照他的个性也应该是不会来。 如果不来,向阳就去找他,没什么难的。 意料之外,几分钟后张宇昂来了。 他与向阳一起坐在露台吹风,木桌上一杯加了许多糖的拿铁,一杯很多冰的特调果汁,两个半满的咖啡豆罐子,撒了一桌颜色不均的咖啡豆,店内的黑胶唱盘缓缓流出音乐,伴随着不远处的浪声。 日落跟随季节变化,越发早的落下,外面天色渐暗,夜晚的海风徐徐吹来,一盏盏的暖灯在夜幕下照人,氛围宁静,好似被一种醉人的氛围笼罩了住。 向阳没有太多挣扎,享受一番那种氛围之后,她面向他认真地说「那个上次的事,我不该没问你有没有事情就拉着你走的,对不起」 张宇昂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大海,沉默了几秒,淡声回她「没事」 向阳微微一顿,双唇欲言又止地搧动几下「你跟她,还好吧?」 「还好」 向阳低下头,重新挑起豆子,闷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多管间事了?」 张宇昂没回答,直接转了话题「你店里的豆子都是你自己挑的?」 难得他句子长了一些,向阳很快反应过来「不是,挑的这些算是我的小兴趣吧,很疗愈」 他沉默了一会「怎么挑?」 「看颜色,浅的放这,深的放那」 「味道不一样吗?」张宇昂说着,也动手跟她一起挑。 他今天可真难得有话聊。向阳暗想,一面兴致昂然地跟他说起咖啡的各种常识。 解释到最后,她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男朋友教我的,我当初也跟你一样,但是一点点了解之后,会发现它的各种滋味」 向阳一直以来都喜甜,最讨厌吃苦,印象中,咖啡就是苦的。 第一次喝咖啡,是她好奇心使然,喝了一口她爸的美式,苦到让她皱眉。 后来为了提神,她喝起拿铁,还要加很多的糖。 第二次是她以图书馆人满为患之名,像个无赖一样赖在徐明洋打工的咖啡店里读书,就为了多看看他,而那里只有美式能免费续杯。 那幕被徐明洋一眼看透,他空间时跑来打趣她「喝不惯美式?」 向阳大方承认,不太满意地抱怨「苦」 「那你这次怎么点了咖啡?」 「因为能续杯」她俏皮的眨眨眼睛。 徐明洋闻言,笑出声来。 「你再仔细喝看看,它是偏酸的」 再后来向阳再去,一样是点美式。它真是酸的,不是苦的,尽管她还是喜欢加很多糖的拿铁,但她更喜欢每当徐明洋走过她身边时就给她一张他手写的咖啡小常识,和每次都被他偷偷换掉的美式咖啡。 不同豆子的味道,不同的做法和烘培,在做每一杯咖啡时,像个把所有的心力都倾入于咖啡的匠人。 如果那天向阳没有去图书馆附近的咖啡店喝杯拿铁,那么她不会遇到徐明洋。 如果没有徐明洋,那么也不会有今天的sunday了。 向阳永远都记得那个时节是春天,爽朗又带着希望的春天。可惜她那数十张的纸条都珍藏在美国,没有带回。 等等一定提醒徐明洋回来时,记得帮她打包带回来才行。 虽然,她始终等不到他的归期。 一时之间,向阳陷在回忆里头,再回神,满桌子的咖啡豆已经挑好。 回忆很美好,幻想里的也有些差别。可以说是非常细致的差别。 唯一不变的是,当她回到现实的刹那,失落空虚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且紧密地包裹着她。 「怎么样,疗愈吧」向阳迅速收拾好情绪,期待地望着张宇昂。 他没回答,只轻轻点一个头。 「这个小兴趣还是无聊时意外找出来的,那时候跟我男友再研究咖啡豆,挑着挑着就喜欢上了」她笑说。 这一次,张宇昂又是沉默不语。或许是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吧。 向阳不好再说,便问他「你刚刚是在看书?」 他点点头。 「什么书?」她好奇地问。 张宇昂说了一个名字,听起来非常有灵魂又很深层的那种,是这两年在书店排行榜上最畅销的。 但向阳没读过。 「好看吗?」她问他。 张宇昂垂眸,似是沉思了会,又抬起头来,对着满天星的夜空陷入另一种沉思,然后低声地说「很好看」 「等你看完能不能借我看看?」 「好」他站了起来,打算要离开的样子。 果汁一口气让他喝完了,还说了声谢谢,接着掏出钱放在桌上。 向阳赶紧推辞「不用不用,这没什么的」 张宇昂坚持,放着转身就要走。向阳急了,她不喜生分感,明明刚才好不容易拉近距离的,结果一下又被他拉开。 「张宇昂,那你也给多了」她对他的背影喊道。 果不其然见他脚步一顿,她不禁笑起来追上去。 「你帮我那么多,我也想用金钱衡量,你说我该给你多少?」 面无表情的他,看得出语塞。 向阳更是心中窃笑。徐明洋总说她喜欢行侠仗义,还喜欢说她傻的可爱。向阳倒觉得她此时此刻自己聪明的很,一句话就把张宇昂弄得说不出话,虽然说他本来话就少。 「举手之劳而已」几秒之后,张宇昂淡淡回她。 「那我这杯果汁也是差不多意思阿,你不用太在意,如果真要说的话,其实这是我想拉近邻居间的友谊,俗话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 向阳一面说,以免拉起他一只手腕,趁着他张开的手掌把钱放下。 「张宇昂,以后你的果汁就交给我了,当然,你要喝咖啡的话也是没问题的哦!」 -- Chapter16-1 sêщêйщú.cǒм 张宇昂离开咖啡店后去跑了一圈。 以往为了避开咖啡店正门,他都选择反方向的路,今晚不一样,他从咖啡店外经过,跑回来后又走向石阶小道,往上次向阳带他通向海与日落一线之间的那条小径散步。 他突然想来这里看看。 夜深了,海水涨潮,张宇昂站在石径上远眺,白色浪花,和被夜色覆盖而显得危险的海,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清晰地记得上次站在礁石上的感觉。 被全世界抛弃,站在一不小心就会被浪卷入的礁石上,孤单又冲动地想和那颗太阳一同沉下。 此时平静的双眼盯着幽暗的海,他竟莫名生出一种恐惧。 晚上的海里,会是什么样子?很黑吧,可是他不怕黑,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不怕。 向阳和他一起站在这里看落日时,又是在想些什么?肯定不会和他一样,想沉入海底的。 他待了好一会,等到躺在床上时,脑中依然想着这些问题。 他拿起几个小时前扔在床边柜子上的书,往阳台走,拉门的声音一样毫不客气,睡着的虫鸟都要被他惊醒。 就着月光甚好,试着沉下心,默默看了几行。从前就不爱看书的他,读起了书来,而且还是心灵鸡汤。 他暗想,根本不好看。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说得全是漂亮废话,完全塞不进心。 但他还是把它装进行李袋,跟他一起来到这里,反反覆覆读了几个月,一只蓝色原子笔划满了没有意义的底线。 就像那句老话,道理人都懂,只是做不做得到。 张宇昂失去耐性,扔到一旁,换打起电动,不久再看眼时间,发现又已是深夜。运动做了,书看了,电动也打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自然点的东西能让他入睡。 一时之间深藏的躁动浮上。他能感觉得到身体的变化,和他蹦蹦跳的心脏。 抽根菸,他想着,可是他还想再挑一次豆子。 很无聊,就仅仅是重复动作,但必须专注。他莫名的想再去一次。 也许找女人上床是更好的选择。 算了吧,他受够在这岛上遇见的女人了。 那个前些天找上门来的,叫什么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长相也已经忘得差不多,连那天她跟他约好去接她,他也忘了,向阳其实根本不用跟他抱歉。 他唯一记得有关于她的,仅有某一阵子他都会偷偷跑去她那里,混到叁更半夜才愿意回来。 因为她不喜欢他那里的阴暗。像鬼屋,她是这么说的。 至于那天是不是他们约好的,他想一定不是。他不会随意答应,若是答应,他会写在记事本上。 但张宇昂后来看过记事本,他写了。 好笑的是,那天与向阳约去牵车他没有写,却能记得住,甚至一到点就去咖啡店门口等着,他当年站岗肯定都没那么准时。 无所谓了,他不该想得那么多。 反正他和那个女人也断了,按那女人的话是被分手。她也一样骂他听过无数次的话,一样哭得梨花带泪,楚楚可怜。 可他没有感觉。 对他来说,无论她好或不好,叫什么名字,个性长相如何,是否哭了,受伤了,他都不在意。 张宇昂纯粹想找个随手就能抓到的浮木,他不会死命抓住,因为终究只是个浮木。他不停的换,能上岸的岛倒是一个都见不着。 至于装作有情骂他无情的人,张宇昂打死都不信。 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个女孩告诉他,那是他不自知的特质。 恰好女人都喜欢犯贱,越渣的,就越是喜欢。 他甚至没发现,原来那些女人还有一个相同点是,张宇昂的伴其实都特别的爽朗。 完完全全与他不同,就跟向阳一样。 张宇昂回房,拿起烟盒和打火机再走回阳台。 靠在栏杆边,星火一闪,一双幽暗的眼睛望向那隐隐透出灯光的屋子。 张宇昂一面吞云吐雾,让尼古丁在身体流窜发挥作用,一面不自觉地想起刚才离开咖啡店时向阳说的话。 果汁,咖啡,咖啡店里的所有东西她都愿意分享给他,好似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她明明都不认识他,大方的一点不怕他其实是个坏人,某天会闯进店里入室抢劫。 不过现在也不用了,她的分享也包括那瓶白兰地吧? 一根菸燃尽,万籁俱寂的夜晚里,无数躁动的脑细胞仍未有安眠的想法。 但现在比起那瓶白兰地和一堆没有头绪的想法,张宇昂更想把自己槌死。 离开向阳那里之前,她约他一起去潜水。 他答应了。 她神采飞扬的神情,让他鬼使神差答应了。 // 潜水的那天是个好日子。 要知道,最近进入起风的季节,妖风一阵阵的,任何下海的行程都禁止了。 张宇昂一开始还心存侥幸,偏偏那日天气极好,风平浪静,阳光普照,爱好水上活动的人和店家竟都开起门来要往水里跳。 向阳就是其中一个,欢快的犹如一只小鸟。她刚打给潜水店老板确认,正忙着给他说她上次去时的过来人经验。 「海水非常的清澈,幸运的话还能看见海龟,这里的海比我去过的任何一个都要漂亮、」她声音清脆爽朗地说,末尾小老师似地提醒他「千万别去碰海龟和珊瑚,防晒也不能擦」 张宇昂点点头,表示了解。 她却对他打量了下,神情好奇「你没擦防晒吗?」 「没有」 「真羡慕你」她摸不着头脑的说,接着一阵风开始转起来,不到叁分钟,她备好装备,准备出发「我好啦!走吧!」 沉思在她所谓羡慕里的张宇昂回过神来,骑着车时仍然百思不解。 风啪啪地扑面而来,向阳依旧坐在他身后,戴着她自己的安全帽。他感觉的到自己身体的僵硬,每一次她坐后座,一股莫名的压力就会上来。 像吹来的风是冰的,把他给冻住,只剩下一颗稍稍活跃的脑袋,和控制油门与煞车的神经。 她不像其他女人,一上来就抱他的腰,也还好她没那么做。 这大概是他们最近的距离。她与那些“她们”,也不是同一种人。 张宇昂很清楚这一点。 到了地点,因为早过了观光季,几乎没人。他们先换了装,听讲解之后再坐上车往潜水点出发。 之前向阳问过张宇昂有没有潜过水,当时他点了头。 当兵那年张宇昂抽中海军,水性是有的,但要说多好,那是没有的事。 仅只是,不会把自己淹死的程度而已。 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他说没有,也就不会坐在这条崎岖不平,不知究竟前往哪个秘密景点的潜水点。 路非常的不平,摇摇晃晃一路,还是没把从刚才就一直存在的“羡慕”晃出去。 他有什么好羡慕的,张宇昂想不明白。 悄悄用馀光瞥向向阳,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潜水衣,胸前有深蓝色的椭圆形,写着潜水店店名。 以男性的观点来说,且没有任何遐想来看,她身材纤细,坐着没有一丝赘肉,还非常的娇小可爱,一只手紧抓扶手,害得张宇觉得那手若是一松,她就会飞出去。 「怎么了吗?」向阳的声音突然夹杂在老旧引擎的轰隆声里传来。 张宇昂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立即撇过头避开她。 敏锐的感觉知道向阳正莫名其妙地直望着他,他死盯前方的路,已经能看见藏在尽头的海蓝色。 刚才真的没有一点遐想吗?张宇昂突然说不准了。 龌龊下流至极,他在心底暗骂。 向阳不是他这个世界里的,他玷污不得,也不敢,更不愿意。 至少,至少张宇昂知道,有那么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不算曾经存在在那里面,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属于他罢了。 -- Chapter16-2 向阳带他玩的是深潜,装备好工具,背上重量不轻的氧气桶后,张宇昂觉得向阳显得更加娇小,却一点也不娇弱。 目光往向阳脸上看去,阳光照射在她小麦色的脸上,有一层淡淡光晕,弯起的嘴角毫不羞怯。她正跃跃欲试往海里去。 莫名的,有一瞬间张宇昂想起那天她被雨淋的很狼狈的模样。看着眼前的她,光彷佛是她自带天生的,而他几乎要以为那天其实是场梦,是他记忆编造出来的场景。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储存在海马体的记忆,有多少是编造扭曲的? 有时候,太过清晰的记忆,张宇昂希望它们就是大脑自己编造出来的。快乐也好,痛苦也罢,不如都不要存在,就像酒精麻醉了他所有的意识。 错了,酒精倒也不是万能的,麻醉才是好,只不过酒精更适合他。低廉,好得手。 张宇昂抬头看了看天,一尘不染,够刺眼。这样的天气不适合他,也许他该戴上太阳眼镜在海里游泳。 这么亮,海里应该也是亮的,不像他在黑夜中站在礁石边那样的幽暗不可测。 「你说羡慕,是什么意思?」张宇昂在海中仰着头飘飘浮浮,脱口问向阳,下一秒意识到,自己都觉得突兀了。 「啊?」向阳没反应过来,满脸不解。 张宇昂神色不自然地摇摇头,很乾脆地转身往旁边游一点,和她保持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 教练一对一的带他们下去,看得出向阳是个潜水爱好者,姿势专业,眨个眼睛就往下潜。 透明的潜水镜代替太阳眼镜,张宇昂跟着她往下。 人是个会去适应的动物,差别在于时间的长短。 张宇昂适应过很多事,环境的变化,人生的变化,或者该说,他在努力去适应,假装适应。 适应不代表他已经习惯变化,接受事实。 行走在这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命运里,总会有那么几件难以放下释怀的事,比如说他弟弟的死,以及引发的各种遭遇。 真正下海的那一刻,海水是冰的,但不至于像风那样冰到让他无法无法动弹,加上潜水衣,张宇昂很快就适应了。 他飘在海里,觉得自己像只浮瓶,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信的那种。 当兵那时他也是这样感觉的,不过当时是一只布满裂痕,被海一冲就可能随时要碎的空瓶。 现在仍是,只是他拿了胶带黏,勉强能用。 海里的确是亮的。他好像从没这么体验过。 阳光直射进来,有一缕缕的光线,很好看,有种从没体验过的梦幻感,可随着深度却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就像日落时分,被深海吃掉的太阳也许就埋藏在海底。 有病,太阳明明就是绕到地球的另一边了。张宇昂就算不是什么会读书的,基本常识还是有。 是他太过矫情了,尤其是来到这个岛上之后。 他们潜的深度不是很深,海风虽弱,海流却有些强。张宇昂站在沙地上,透过潜水镜和被吃掉些许的光,看见了海底世界。 五彩缤纷,他想得到得形容词,仅此。 再多的想法就没了,也说不出心底究竟有没有什么对他来说罕见的想法。 向阳游得很好,比起张宇昂来说。 她穿梭来穿梭去的,不断回头朝他招手让他过去,近似一只自由的鱼。 张宇昂记得她在下潜时跟教练的对话。教练和她开玩笑「你游得那么好,哪用我带?」 向阳谦虚笑了笑,教练又问她「你新男朋友?」 张宇昂平时耳朵都没那么尖,偏巧这样的距离让他听见。 她说「不是,是邻居,我男朋友在美国,还没回来」 看来向阳不仅来过,还是和她男朋友一起来的,而且让教练印象深刻。 张宇昂不乐意了。没有原因的不乐意。 像他这种带不同的人到同个地方吃饭上床都无所谓的人,根本想不到与不同人重游回忆之地的禁忌,更想不到不乐意原因的点。 他只是觉得,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当一个闯入他不该闯的地方。 但是,他是被拉进来的啊。他不是自愿的,他想。 就像海流带着他走,即使他是万般的不愿意,可其实心底有千万个不能说出口,和没有意识到,甚至不敢承认的愿意。 唯一他真正心甘情愿,愿意承认的,大概是被海流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然后死去,肉身遭鱼群啃食,尸骨掩埋在海底。 这样死了,也就没有人可以责备他了。 可是再想想,张宇昂觉得埋在海里太黑了。他不想下辈子投胎成海底生物,想在空中做只迎向阳光的鸟。 和他弟弟一样的开朗,在湛蓝的天空下飞翔,蓝天之下有最爱的人,呼喊他的姓名。 他们还能在下辈子相遇吗?张宇昂经常想这个问题。也许他遇不到弟弟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下辈子和投胎这件事。 但他宁可信其有,却悲哀的相信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犹如那些美好的事,都会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曾经幸福,曾经被眷顾,因为犯了他不知道的那条罪而失去所有,又或者说,是注定的命运。 在地狱里爬不起来,于是只能空了灵魂,行尸走肉,任由窒息感侵入他,夺取他所有的氧气。 反正,人的最终命运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张宇昂仰起头,面对海面上那颗变得黯淡的太阳,海底风光也似乎渐渐跟着失色。 难道天气要变? 身体越发轻飘飘的,又是海流在带他吧。 许是一时麻痹的情感在这冰冷海里复苏,破碎的记忆似是跑马灯在眼前闪过,还有一股要爆炸的感觉在胸口汹涌翻腾。 忽然间,变暗的眼前冒出一只手来,接着是一个人影,直接往张宇昂嘴巴塞入一个东西。 是呼吸器。 身体的动作快过大脑,用力一吸,肺部耗尽的氧气又重新进入。 濒临死亡的感觉,原来每种都不同,回神后的下一秒,张宇昂这样想。 这次是下意识的,还是他故意的?他自己也不明白。 所有人都来围观他,张宇昂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之后,教练让他先上岸休息一下确认状况。 他不应,着急去找向阳,是她刚刚救他的,张宇昂认得出来,尽管他眼前几乎没了颜色。 然而他没找到,下一秒便听见有人呼喊。 再次往下潜,这一次换张宇昂要去救向阳。 不过离水面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向阳却再慢慢往下沉。她似乎忘记身在何处,忘记了向上游。 太阳是真的在往下沉,要被大海吃掉了。 -- Chapter17 向阳是哭醒的。 睁开眼睛后目光所及一片模糊,抬手揉了揉眼,直到能看清纯白的天花板和刺眼的日光灯。 揉过眼睛的手指湿的,手心贴上脸颊,也是湿的,好像她做了一场非常恐怖的恶梦。 「你还好吗?」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向阳微微转头看去,花了几秒才认出是张宇昂。一时之间,她有些发愣,想不起来现在在哪里,张宇昂为什么又在她身边。 「要喝水吗?」没等到她回应,他又问她。 「好」向阳确实口渴,发出的声音都是哑的。 张宇昂倒了一杯水给她,是温的。一杯水的时间很安静,喝完向阳也想起了七七八八。 是张宇昂救了她,而就在几分钟前,向阳才救过他。 他报恩的时机点有些特别,差点要一起葬送在海里,报恩的人眼下则平安又安静坐在一旁,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 向阳是后来才听教练说的,事发当下张宇昂急的要把向阳送去医院急诊,哪里是这副模样。 而她一听见去医院,才刚被救上来,神智尚不清醒的她不断挣扎不肯去,哭的像个发疯的人。 用她之后回想起来的感觉就是,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 但要说去医院,其实他们两个都该一起。他喝得海水不比她少,只不过向阳比他不对劲的多。 向阳看见徐明洋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向上游是一瞬间的画面。 海底很美,有成群游过的鱼,有缤纷的珊瑚,有耀眼的太阳悬在正中间,能看见头顶海面的阵阵波动,渐渐靠近的天空和云,以及阳光照射下来的缕缕光线,朦胧地笼罩在他周围,像神话故事里的神祉一样。 他朝她伸出了手,却怎么都触摸不到,无形的压力把她重重往下压,又好像有某部分的自己正被抽离,陌生又熟悉的疼从胸口蔓延开来,张开嘴巴呼喊,却像人鱼公主被人女巫夺走了声音。 海底的光线幻梦一般,消失的很快,也把徐明洋一并带走。眨一下眼睛,他就不见了。 一定是女巫从中作梗。 冰冷的海水倒灌入身体里也是一瞬间的。它在身体里迅速蔓延,在血液里结霜,在心底深处,试图冲刷隐藏的一切。 溺毙的感觉和海水一起漫了上来。 那一刻,她在心中期盼,她的神,她的王子会来救她。 徐明洋会来救她。 可是那一刻,她也在想,死亡是什么感觉?假如死亡,那应该再也无法看到徐明洋了吧?如果她死了,徐明洋该怎么办。 向阳只觉得脑中泡过水的思绪一片混乱,躺在潜水店的休息室里休息片刻,撑起惊险一场而虚脱的身体,拉开盖在身上的一件毛毯缓缓起身。 倒完水后便如石雕一般沉静的人终于动了下「在休息一会」 他的声音很低,还有点哑,跟此时此刻的向阳几乎没有差别。 「我想回去了」她已经累极,想赶快回去。 张宇昂停了几秒,神色似在权衡,最后他站起身,把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递给向阳。 她默默穿上,跟着他往外走。 和教练打过招呼,表示自己没事之后,她对上张宇昂仍有些迟疑的目光。她扬起一个笑容「我真的没事」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沿着海行驶,太阳落在天空与海平面之间,晕染出一片天人菊的颜色。果然是好天气,只是不宜下海。 向阳望着,眼珠子的颜色也跟着染上。 她不想再哭,哭了就是她被打倒。 徐明洋说过,她是勇敢的,但也说过,勇敢的人也可以脆弱,因为她永远不会被脆弱打倒。 既然他没有出现,大不了她马上订下机票回美国找他。 咖啡店可以再重新营业,失去了徐明洋,那么咖啡店也就没有了意义。 可是,她回得去吗? 摇摆的钟大抵都没有她摇得厉害,害怕而退缩的动物也绝没有她此刻的惊慌无措。 埋藏起来的秘密经过一场海水突袭越发有崩塌之势。 若是崩塌,那也肯定是地底的滚烫岩浆侵袭大地,要把一切都再度变成另一座庞贝城,不会有任何东西消失,仅仅是凝固在那,永远活在那一刻中。 若真是如此,向阳就是那座庞贝城,散不去的遗迹,却不俱任何价值。 现在的她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带着不认输的灵魂。 要是再去一次,她怕是承受不起,而这样好的天,更不适合伤心难过。 「我说的羡慕,是羡慕你皮肤很白哦!不过老实说,你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还要苍白」向阳下了摩托车后,用一根食指比着后视镜对张宇昂说,接着她俐落转身,用拼凑起的坚强武装自己。 可当黑夜过去,天空翻起的鱼肚白依然带着孤寂与失落的笼罩。 失去电话,失去音信,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连清晨的小鸟都不知所踪,向阳却彷佛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什么不该伤心难过都是谎话。 碎裂的声音,她再耳熟不过。 -- Chapter18 张宇昂觉得向阳有问题,很大的问题。 教练说,每个人在海中都有可能遇到那种意外,即使她是个潜水好手,也不可能百分百没意外,随后还要装神弄鬼说那是“非自然现象”。 张宇昂不信那套,仅仅只是觉得不一样。 大抵是他也刚经历过生死一瞬,所有掩埋在心底的记忆像跑马灯闪过,最后让他陷进黑洞里,忘记了呼吸。 他忘不了把向阳拉上水面之前,在她脸上看见的那个诡异的笑容。以科学角度来说,完全是失焦出神的笑,以不科学角度来看,像是沉入海底的女鬼。 阴暗惊悚,即便是身在有阳光照拂的海面下。 直到现在,张宇昂都还感觉的到自己心跳,也不知道究竟是差点死在海里的心有馀悸,或是向阳带给他的惊吓。 不过,那又和张宇昂有什么关系,他干嘛要去在意这种对他来说芝麻都算不上的事? 反正,这两种他都不怎么喜欢。 可是心跳依然很快,在耳边不停地响,比哗啦啦的流水声还要吵闹,温热的水打在冰冷的皮肤上感到烫人。 抹开被热气朦上一层雾气的镜子,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眼前。 好陌生,却也好熟悉。 ——我说的羡慕,是羡慕你皮肤很白哦!不过老实说,你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还要苍白。 明显故作轻快愉悦的嗓子忽地响起,和心跳声交织在一块。 张宇昂本来就白,不爱运动,不爱阳光,后来的他,几乎在黑夜里潜行,非必要,他跟一点光都沾不上边。 她若是看见他那些阴暗的......她还会那样说吗? 忽然之间,两边的太阳穴疼得快要裂开,镜子里的人开始急促地呼吸,窄小的一间浴室彷佛失去氧气,张大了嘴,却只有无声的痛苦。 踉跄推开浴室门,渴望新鲜的氧气,张宇昂用尽全身挣扎着,呐喊着,蜷缩着。 这一幕曾几何时也在张宇昂身上上演过。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痛苦,他明明不再碰不该碰的东西了,为什么突然发作?是今天差点死了的后遗症? 接下来呢?张宇昂回想着,他会陷入无意识的状态,瞳孔渐渐放大,呼吸也会越来越慢。 上一次老天没有收走他,下午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这一次,他应该不会那么倒楣了吧。 再看看自己,本身的问题都大到无可救药了,有多间才会去好奇这些事。 大抵是真的很间,在此时此刻,他还能漫无边际地想这些。 // 张宇昂认为自己确实很倒楣,这一次老天仍然没把他收走。 不仅倒楣,也没种。 如果老天不是希望他自己把自己的命双手奉上,那么他希望老天有种就赶快拿把刀子给他痛快,而不是一刀一刀地折磨他,甚至是当他血流尽之后,还要给他的灵魂鞭挞。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从身体里发出的要命痛觉渐渐散了,只剩下麻木的四肢,浅浅的呼吸像是在为他的生命苟延残喘。 一点也不值得。 张宇昂爬了起来,拿着菸,赤身摇摇晃晃地往阳台走去,风贴上冷却下来的皮肤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打颤。 清脆的一声,幽蓝的火苗在风中犹如他拼命撑住的身躯,完成使命后,又被无情地阖上。 用力一吸,沁凉的烟草立刻充满肺部,再沿着血液,平静他躁动不安的大脑。 遗憾的是,总是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这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手段把了。 深藏在体内的因子哪有这么容易平息呢?如果真的容易的话,他不会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朝隔壁望去,早已熄灯,剩下一小盏的夜灯,黄澄澄的,透过窗帘变得朦胧迷人。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做恶梦,又再在梦里哭泣。 张宇昂注视了很久,几乎把那颜色印在瞳孔里,当他重新望向远方的海时,彷佛一块黄色印在海上。 有了月亮的倒影,也有了太阳的倒影。 那又如何呢?他哪里是有间情逸致欣赏风景的人。 若要让他做做李白倒是可以,虽写不出脍炙人口的诗,但是饮酒作乐,最后坠入湖里结束一生是行的。 不同的是,李白被人记住了,而张宇昂这种的,不过是酒鬼死得其所,不值一记。 反正他也不屑,更不在乎有没有人在节日时给他祭祀。 尽管如此,此时站在在风里冻成冰块而死也并非他所愿。 一根菸还没燃尽,先让他踩熄在地上。 进屋前,张宇昂再次看了眼隔壁的小太阳。 最好不要再见了,他心想。 -- Chapter19 自从潜水意外过后,向阳很少再见到张宇昂,她刻意等过他,却感觉他也在刻意避开她。 她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以为她是个怪人。 她确实是个怪人,同学都这么说她。如果他这样想,她不会介意,因为其实有一度她也这么认为。 “不停的幻想,是病吗?” 向阳在高中的时候曾经在网路上这么搜寻过。当时资讯匮乏,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后来某一段时间里的她,脑海中全是她与徐明洋,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研究咖啡,一起牵着手在冬日里漫无目的的散步。 几乎是到了无法自拔,走火入魔的地步。有时候同个情境会持续好几个小时,曾经发生的,不曾发生的,说不一样的台词,不一样的动作。 如果能自动写成剧本小说,那应该是属于非常浪漫的爱情喜剧。 两位主人公相识相爱,经历些小波折,然后幸福地步入礼堂。 现在想想,这大概真的是病,不然当初向阳也不会因为把自己关在房里几日几夜后被父母送去看精神科,可是就连医生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诚实的说,那次的意外让向阳再次无力地意识到,浪漫的爱情喜剧似乎不是那么的浪漫。 事发后她偷偷在潜水店更衣室里给徐明洋打过电话,诧异的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空号。 归期等不到,如今人也找不到了,双眼闭不闭,也能上演往事与虚幻缠绵。 已经数不清究竟说了多少次他会回来的话,就算说累了,她仍然要这样说,说到让自己以为,他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中秋节前一天是假日,向阳终于见到了张宇昂,隔着窗玻璃就看见了。 向阳正好要做一杯咖啡,想邀他一起吃个早午餐,如果他没有空,她刚烤好的奶油厚片马上能给他带走。 快步跑了出来,却见他提着一小包的旅行袋。张宇昂说他要回家,还问她有没有要回去。 向阳记得他家就在台南,跟她一样,她的家也在那,虽然因为她爸的工作搬过无数次,但台南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搬到那里以后,再没有搬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过中秋了,在美国时的中秋是跟徐明洋一起过的,来到这座岛以后,她也没想过要回家过。 那里空荡无人,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一间房产证上写着她名字的房子而已。 其实,在去美国的那一年,爸妈就离婚了。各自繁忙,回家后却只剩争吵,失去该有的情感联系,向阳毫不意外。 后来的他们另组家庭,有了新的先生太太,有了新的小孩,若不是有她这个血缘上的存在,和每个月要给她的生活费,想是也早已忘了她这个女儿。 向阳怪他们吗?怪的。 她在人面前明媚快乐又如何,小时候所缺失的,当她独自一人面对的黑暗,房子里的空荡恐惧,连同学都不愿靠近的异类眼神,都被她一一深藏。 所以她喜欢去做梦,在梦里她是备受宠爱的,讨人喜欢的,周围总是有人包围,还要在现实里慢慢学会做一个正常人。 但是她也已经不怪了,在有了徐明洋之后。 徐明洋在她的人生里,早已烙下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记。他给了她所有她不曾得过的,教了她不曾理解的,还有她最渴望的情感。 唯有徐明洋,他总笑她爱做白日梦,经常说些异想天开的话,偶尔向阳发呆,甚至一个人傻笑时,徐明洋还会觉得她可爱。 直到后来向阳跟他说出这个秘密之后,他也从不觉得她是异类。有时他会安静地待在一旁,有时他也会自言自语地跟她对话。 想像的世界是没有人可以介入的,那是属于向阳的精神世界,可是一旦她在里面的时间过长,他也会毫不犹豫把她拉出来。 有一次,向阳戴着耳机出去晨跑,一跑就是叁个小时,被徐明洋找到时她已经无知无觉绕了公园不知道几圈。 当她回神,徐明洋发了很大脾气。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向阳忘记她是怎么呼吸的了,只记得她快要喘不过气,还有徐明洋焦急的神情,和他满身的汗把薄薄的灰色Tshirt浸湿一大片。 这样的徐明洋,她怎么不爱? 是他给她所需要的,是他的陪伴与爱,填满她藏起的那些空洞。 只是向阳有些害怕,害怕两个人若是没有了交流,会不会就像她爸妈一样,分离,然后爱上其他人。 她不想和徐明洋是如此的结局。 向阳没有答应张宇昂。 中秋前,爸妈打来电话几次,让她去他们各自的家里住几天。大多是客套话,没有后妈后爸会喜欢一个自己伴侣和别人生的小孩去自己家里住几天。 于是向阳让他们过来玩几天,他们却也婉拒了。 什么原因不重要了。 向阳要守在咖啡店,或许会有客人来,又或许会有惊喜。 张宇昂走后,中秋假期,有些许为了看看日落而在风中吹得摇摇晃晃的客人,也有些许在日落之后,来这里喝杯咖啡的民宿客。 他们通常在同一间民宿住上两日,有时都会待到营业时间结束。来过的其中一个客人说,他是张学友的粉丝,在这里听着音乐,喝杯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了。 向阳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在音乐里沉浸,和重新出现的徐明洋一起说悄悄话。 没有客人时经常看得到露台上有一杯咖啡,很直很直的海平线,和因为风大而被吹的凌乱的头发,以及略显淡薄娇小的身影。 如果徐明洋不在,向阳就数豆子,一颗颗分类好。 没分类的咖啡豆是她特意买来的,一颗颗地分,就能不一直去想他,虽然说手上的豆子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说到底,这大抵也是想念他的一种方式。 如此说来,向阳的大多时间似乎都用在了想念。差别只在于,脑海中有没有他。 既真实,又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也许她当初就不该听徐明洋的,独自回来,更诚实的说,向阳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开一间属于他们的咖啡店是他们的梦想。 徐明洋教会向阳如何品尝一杯咖啡,享受咖啡里的许多层次。加很多糖的拿铁仍然是向阳的最爱,却不再是她的唯一。 她享受一切,酸的苦的,甜的涩的,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味蕾,让小小的公寓里充满着咖啡香气。 最棒的是,她喜欢能够一起做一件事情,而且是一件他们都乐在其中,充满热情的事。 她私心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幸福到要溢出水来。 开咖啡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经过潜心的研究,无数间的走访,千万杯的尝试,当他们决定回国开店后,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 向阳失业仅仅是一个契机,她既开心,也伤心。 而徐明洋则是辞去了万人挤破头都挤不进的知名公司,却因为项目的延期,身为小组的成员,他得再多留一阵。 他保证,他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 离开那天刚好是冬天的跨年夜,向阳信心满满的说,她要找一间风景很好的咖啡店,还要画一幅满墙的画,让里面弥漫香气十足的咖啡香。 画画是她的兴趣,课本上的空白处总是画满她在脑海里场景。公寓里也有一幅她的画,虽然没有正式学过,画的倒是有模有样,徐明洋特地买了个框回来,选一幅喜欢的,自己錶,再挂上墙。 墙上的画快完成了,可是徐明洋的很快,迟到了。 飞机跨越了太平洋,错过了第一时间的Happy New Years,就彷佛错过了什么。 或者说,注定要失去什么。 尽管如此,向阳依然在等,等她相信的那个人。 -- Chapter20 sêщêйщú.cǒм 向阳按要求给张宇昂特调了一杯只有名字存在的皇家咖啡。 白兰地超过原本的定量许多,咖啡的味道肯定没有了。向阳和他这样解释,可是他很坚持,是一种不容许她拒绝的语气和目光。 而那只点火的打火机在张宇昂的手里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咖啡店关上吧檯后的那扇窗,灯光暗下许多,衬得那摇摇晃晃的火苗有种迷幻感,方糖的那簇蓝色火焰却早已被他吹熄。 「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向阳神情带着不解。中秋连假四天,除去他第一天回去,今天刚好第叁天就回来了。 张宇昂一顿,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不等她反应,他又像是淡淡讪笑一声「什么是回来,什么是早回来,晚回来,有差别吗?」 说完,他扔掉那只把玩的打火机,垂眸望着那杯以咖啡为名的酒。他没戴鸭舌帽,不长的睫毛映出小小影子,垂落的浏海和灯光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脸庞。浏海下藏住的,还有额头上一条淡淡的伤疤,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了。 向阳本来也没发现,那还是在潜水那天海水乱了他的头发之后,他掀起来时才看见的。 地上放着张宇昂的行李袋,一看就知道家门都没进。行李跟他的人一样,黑色,不多,扁塌塌的,还有些憔悴落魄,今夜却罕见话多,来这里似乎只是想一醉方休。 气氛沉沉的,片刻后向阳轻声开口「当然有差别,一个早点,一个是晚点,但是唯一相同的是,回来」 不似往常的清亮,声音响起的瞬间,向阳伸手收回那杯不是咖啡的咖啡。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难过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但是我可以帮你热一杯牛奶」 「难过?」张宇昂抬眸望她,然后摇摇头「我不是难过」 「那你怎么了?」 张宇昂再次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听你说话」 「你愿意把心里的秘密跟一个陌生人说?」 闻言,向阳蹙起眉毛。 张宇昂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他喝酒,喝咖啡,话还多。这不是他。 唯一正常的是,他把她当陌生人。 「有时候把秘密跟一个陌生人说,会比亲近的人容易」她说。 张宇昂摇了摇头「我不懂,为什么你总能把坏的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向阳认真地盯着他,反问「那为什么不能把坏的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呢?」 张宇昂还是摇了摇头,拿过向阳收回放在一旁的咖啡,喝下了第一口,而后露出复杂的神情。 后面的事,说突然不突然,难得第一次听他那么多话,却是有些争论和错愕的情况下。 摆在一旁的白兰地被张宇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走了。 「明天还你」他淡淡说着,好像他明天真的会还她一样,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 「张宇昂!」 向阳追上前,脸上写满担心「你要去哪?」 他想了一下「不知道」 「那我不能让你走」 「为什么?」 「我不放心」 「你要我在这里?」 「我可以送你回家」 「可以,但你走了之后,我去了哪里你也不知道」 向阳没想到这点,很明显苦恼了起来。 「我只是个陌生人」他忽然说。 「那也不放心,就算我对你也只是个陌生人」向阳瘪瘪嘴,特别强调最后一句。 「我是什么人你根本不认识,从以前,到现在,你都不认识」他末尾补上「人太好是会被欺负的」 「我知道你不会」 张宇昂忽然朝她走近了几步,一时之间两个人的距离变的好近,近到向阳能闻见了他身上的菸草味道,甚至看清他原本藏在阴影下的面容。 她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尤其是当她望进他眼睛里时。布满了红色血丝,黑色的瞳孔微微晃动,又彷佛有一层膜,怎么看,都看不进去。 心底冒出一丝惊慌,却什么话都没有,她看着他,直直的看着,感觉要证明她刚才说的那句“不会”一样。 可是向阳是万万没想到张宇昂接下来的话。 他问她「那你要跟我上床吗?」 「……什么?!」向阳诧异瞪大了双眼,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要不要和我上床?」这次他多加了两个字「现在」 张宇昂语气严肃,加上他那副平时平平淡淡的脸此时却换成无比认真的模样,向阳一时语塞了。 她不生气,也肯定他没醉,他只是不对劲。他那么问,又哪里是像会欺负她的人。 她上前想让张宇昂冷静放下酒瓶,眨眼间,一股推力往她肩膀袭来,她猝不及防往后一退,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上,再回神时,她张口愣愣看着关上的门。 没了张宇昂的人影,只馀开门关门时挟带进来的一阵风和门铃,还有他留下的一句「有些人,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了」 但是,凉凉的,秋天是真的回来了啊。 -- Chapter21 sêщêйщú.cǒм 如果说,张宇昂的人生在弟弟走后就只是黑白无声电视机搭配没有颜色的酒,那么其实在这之中,还有一种没有被人注意的颜色。 灰色。 当很多情感如万缕般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时,就像是灰色的。 没有人理的清,没有谁是谁非,没有黑与白,更没有缤纷彩色,就连酒后的世界也是灰沉沉的。 回到岛上的决定非常的临时,也可以说是逃回来的,又恰好是当天的最后一班。 那个地方张宇昂待不下,多一秒都是折磨。 而当浓烈的酒精伴随着毫不引人注意的调酒咖啡下肚时,张宇昂一颗暴躁的心脏瞬间沉静下来了。 很安定,特别安定。没有焦躁冲动,没有心悸颤栗,没有心跳在耳朵咚咚咚地不停吵他,没有争吵与尖叫,没有酒瓶砸碎的脆亮。 可下一秒他却感觉到,他的每一条血管都在沸腾,酒精流过的地方都在叫嚣着更多,彷佛这世界上他能赖以为生的,只有酒精。 一小时之前,张宇昂连“生”都想不到原来有这个字的存在。 站在船的尾端比站在世界的尽头,且感觉一无所有的感觉还要糟糕。波涛汹涌的浪一波波袭来,刺眼的阳光,吹来的狂风,头晕目眩的脑袋,呕吐的声音和味道飘来,再落入海中。张宇昂也想吐,最好能吐个精光。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如果可以,他更想跳进海里,埋藏在深海之中,冰冷黑暗孤寂都无所谓了。 反正一切都好不了,一切都在烂透的淤泥里。挣扎不出,也洗不净。 他们都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是什么?他也想不明白。 在海上与自己挣扎,跟随浪晃着晃着,张宇昂有了答案,他再度以为自己是没有装信又布满裂痕的瓶子。 目的地未知,亦没有收信人,贴起来的胶带已经烂了,一不小心就会碎裂开来。 直到在船上远远就看见了岛屿的模糊形状,越来越近,近到他能分辨出颜色时,忽然之间,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处。 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想到的就是那杯皇家咖啡里的白兰地,比例一定要比一般的要多很多。 张宇昂当然想直接拿过那一整瓶的白兰地,但那肯定会被拒绝。 他就是知道。 他也可以不管不顾,作一名为非作歹的强盗,不要脸的混混,直闯她的吧檯,抢了那一瓶白兰地就一走了之,然后在谁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的地方喝到死。 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如今不是不行。 但他不想那样,不想用那副他自己都厌恶的面貌去出现在向阳面前。 结果最后他两样都做了。 张宇昂推倒了她,没有防备的她跌在一旁,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怕她过来把酒收回去。 他刻意不去看她,混蛋极的拿着他肖想已久的酒扬长而去。 那一瞬间,他想着,都怪这座鬼岛没有一间开在早上的酒吧。都怪他,太过卑鄙无耻,还很胆小不敢看她。 他仍然没有回头。 现在张宇昂得到救赎了,短暂的救赎。 此时此刻是站在哪里他不知道,也已经没有了想法,任凭黑夜里的海风吹扬。 说不定能真的把他吹成一只鸟,翱翔天空。 一瓶不多的白兰地全下了肚,张宇昂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啤酒罐,喝完再一瓶瓶扭曲地丢入海里。 以前再烈再多的酒都醉不了张宇昂,现在他却醉了。 也许早就醉了,在向阳的咖啡店时,他只喝了一口就开始胡言乱语。他也是疯了才去到咖啡店,浪费时间和口舌与她争辩这些那些,甚至问向阳要不要跟他上床,而她的目光却是要多真挚,要多纯粹,要多天真,在她的眼睛里都有。 像是要把他杀了一样,用她的眼睛,一道道地往他身体割。 或者,也有可能是在更早的时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醉的。 张宇昂经常想,为什么人要去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去纠缠早该舍弃的事,为什么要固执地坚持一段有毒的关系。 他没有答案,所以他想,大概他们都醉了。 醉了,才不会看清这世界其实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巴巴。醉了,才不会把想像的梦幻泡泡撮碎。醉了,才不会意识到,其实早已失去了一切。 也唯有醉了,才能去与自己的同类交流。 逃避,虚假,妄言,所有的不可行都行了,而悲惨的是,张宇昂发现,他们既是醉的,却也是清醒的。 张宇昂就是其中之一,借酒装疯,活该痛苦。 就像他根本痛恨喝酒的,可是他还是要喝。 喝得烂醉,把平常看不清的满天星星都映入眼中。 一点一点,眼花撩乱的灰点,伴随着过去,再度像跑马灯地一拥而上。 弟弟走后,他爸的工厂经营不善,沉迷酒精,酒后闹事家暴,邻居报警,人民保母一夜走几回,事后清醒再不断忏悔。 他妈呢,打零工贴补家用,不时黑的就找上门来,白的也要上门凑热闹,活像铁面流氓跟她要债,一言不合剁你手脚,利息不到法院见,更要遭受丈夫不顺心的殴打,再把那些伤藏在不合时宜的长袖里。 真的疼的时候,她就到弟弟学校,等放学要接他回家,却怎么等也等不到。 活得特别没意思,可是日子还是在走,就当上一秒发生的不存在过。 不停的来,不停的原谅,不停的忘记。 然而他妈哭着哭着,总要抱着张宇昂不停的说,「过了就好了,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只是难过。我们是一家人,只剩我们了啊,你知道吗?」 一个人铁心维护一个人的时候,究竟能有多少说词?所有人都不好过,都在苦撑,凭什么他能这样?凭什么,因为那个曾经好的他,就能给他一副免死金牌,任他为所欲为? 对他们再好,也已经是回不去的以前,一家人是分崩离析的一家人,张宇昂又哪里甘愿,明明什么也过不去。 假如活在痛苦里逃避就能如此的话,那么张宇昂也不想再忍受了。 原来那些曾经痛恨过,发誓过,不会成为最讨厌的人的人,就跟那些幻想要跟理想型结婚的人一样,到最后都是一场痴心妄想。 张宇昂终究还是变成一个他最讨厌的人,喝最烈的酒,殴打无辜的人,过着醉生梦死,希望看不见明天太阳的日子。 真正离开家的那天是他高中毕业的日子。高叁上学期没过完,他就入了帮派,牵头的是学校里最有名的混混。 初入江湖,泡在菸酒与暴力讨债里,混了几个月,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至少还记得给他妈寄生活费。 债是还不了的,让人罩着点,别让人找去家里的交际也有点。 后来,张宇昂就入伍了。 当了两年兵回来,他重回老路,赚了钱,得了名声,直到某一天在茶堂里乔一起贩毒买卖,双方都喝多了,一言不合,干起架来。 最后他赢了,额头上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喝着劣质洋酒,摇摇晃晃独自走在无人小巷里。 亢奋的精神让宁静的夜充满欢闹,荒诞的颜色,和含糊不清的叁字经,希望让风卷到他骂的那个人耳边,顺道带去天上。 谁知竟是风把他卷回到尽头之处,黑色的海发出狂放的怒吼,宛如他翻涌的情绪,藏在深处的,那些痛恨的,那些不解的。 酒瓶打碎在礁石上,张宇昂毫无知觉地捡起一块碎玻璃,暗红色的血顿时流下,接着一声被吞噬的噗通声,沉入海中。 他记起那晚光怪陆离的最后景色,让濒临死亡的感觉再度袭来。 上一次临死前,他睁开眼睛,彷佛看见了他妈。 她还是那句恨死的老话「我们是一家人,只剩我们了」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唤。 -- Chapter22 ——你他妈有种就来插我一刀。 ——人渣就不该原谅,为什么要原谅他。 ——很爽吗?被打成那样很爽吗? ——全部都是疯子,你!就是你!你把我变成了疯子,把我的世界践踏成烂泥。 ——是你把我变成我最不喜欢的人。 ——我他妈的就是烂。 ——如果你还有些仁慈,求你还给我,把那些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 有关于张宇昂这个神秘的人,向阳无意间从他口中听了不少秘密。 那天在张宇昂拿着酒离开后,向阳找他找了整整一天,从白天到黑夜。她一直觉得小岛不大,那天却骑了好几个小时,小岛绕上几圈,把能去能问的都问了遍。她根本不知道他会去哪,甚至不知道他是在哪一间旅行社上班。 最后她是在离大海最近的礁石上找到张宇昂的。她当时已经报了警,却因为时间不足不受理,想去他家里撬门进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想来是幸运,夜里宁静,虫鸣海浪的声音总是格外清晰,也把张宇昂的呐喊沿着那条石阶远远传来。 向阳闻声寻去,只见他站在崎岖不平又湿滑的礁石上,拿着酒瓶对空气挥舞,像极发酒疯的人。 不同于往常,今天兴许是个特别的日子,就像狼人的故事,满月的那天狼人就会变身。 浪花溅洒在他身上,向阳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不断地在说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走下去,他站在那里太危险,想快点带他回家,本对他的酒后胡言没放在心上,越走近却越听越不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默默待在他身后的叁步远。 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她把他的故事听清。 没有动人心魄的爱情,而是每人一本的家庭经。 在风中的张宇昂,瘦弱的背影不如黑暗里的炽热火苗,却近似快要断线的风筝,有无形的东西在拉扯他,向阳帮不了,也不知道如何帮。 向阳从小就缺失所谓的亲情,更没有兄弟姐妹,不懂得张宇昂痛失家人的心情。 但如果那个人换成如友人,如情人,亦如亲人的徐明洋,她便能懂得一些,甚至怕是要比张宇昂来得崩溃。 「让他一个人吧,我们回去」大概是感觉到向阳的犹豫不决,不知何时跑出来的徐明洋对她说。 「我怕他做傻事」 「醉了怎么做傻事,你听了他那么多事,他不会高兴的」 「醉了才会做傻事,如果他失足了怎么办?」向阳伸出手指朝汹涌的海水说「至少让我待在这里,我不会打扰他的」 「你觉得他可怜?」 「我同情他」 「他如果知道你的同情也不会高兴,他刚刚都说了他做得那些坏事,我不希望你有危险」 「我知道,但他不会的,我相信他,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受伤了」 徐明洋无奈叹气「你对谁都这样信任,我更是不放心了」 向阳笑了笑,望向映照在海面上的月亮,和从驶向远方捕鱼去的船只,发出几乎看不到的光。 明明同是那般明亮,向阳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袭来,彷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与黑夜为伍。 说不上是孤独感,但确实什么也没有。 // 晚上九点十分。 距离向阳把烂醉的张宇昂拖回咖啡店后,到底过了多久,向阳不晓得,现在的她只觉得身疲力尽,又庆幸的很。 她救了张宇昂一命。 他晕倒了,或者说醉倒。一倒,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 假如向阳乖乖听了徐明洋的话,张宇昂肯定得被卷入海里。向阳热心的习惯从没改过,偷偷待在张宇昂身后,无名的守护神似的,他也没发现,酒疯发着发着,就倒了。 徐明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向阳没有注意到,若是他在,肯定要说张宇昂这是多亏了她“热心助人”的福。 张宇昂看着瘦弱,身子却沉,向阳体型娇小,不能相比。整整一路几乎是用拖的才把张宇昂拖回来的。 拖是拖回来了,水没来的及喝一口,张宇昂就醒了,接着张口吐一地,吐完继续昏睡。 喝酒不会好,是真的不好。 曾经徐明洋为了试皇家咖啡也把自己喝醉过,好在不吐不发酒疯,就是抱着向阳缠了一晚。 向阳此刻没有间暇想起这些,她无力地清完呕吐物,再给张宇昂擦脸脱鞋,盖毯子,忙里忙外,坐下来喝杯水时,已经累到不行。 她歪头看着熟睡在她床上的张宇昂,除了眉心微微拧起,和闭上的那双淡漠眼睛,一张脸回到平时的无波无澜。 没有什么特别形容词来形容此刻的他,只觉得,平平静静的,好适合他。 向阳不由自主地掀开他的浏海,轻触他额头的疤。现在间下心来,回想方才他对海发洩出的事迹。 能想像吗?张宇昂居然混过帮派! 他看起来那么瘦弱,如何挥拳去揍一个人,如何用有气势汹汹去找人谈判,他说话平淡如水,有气无力,对方听他的话吗? 她又想他刺没刺青,会刺在哪,刺了什么?额头的疤是怎么来的,他打输了吗?他抽烟喝酒,那他赌博吗?他混的好不好?他的老大会不会说电影教父说的那句经典名言“I'm gonna make him an offer he 't refuse”? 一时之间,向阳犯起老毛病,曾看过的黑帮电影和张宇昂的脸不断重合。 违和到不能再违和的一个人,却切切实实经历了。 她也很好奇张宇昂有没有后悔过。 他说,他变成了最不想变成的人,是在说他爸爸吧? 他是不是很孤独?所以找了好多女朋友。 向阳也孤独过,身边也有过许多人的围绕,可是那些都解不了她的孤独感。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向阳对张宇昂有太多的好奇,可即使听了这些,她并没有更了解他,而是有一种感觉,他们好近,也好远。 近到,她知道他藏在心里的秘密,远到,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大抵是脑海全让张宇昂的故事占据了,向阳暂时忘记了徐明洋,浑浑噩噩睡去,醒来发觉已是半清晨。 长时间歪在沙发上睡,害得脖子酸了,张宇昂还睡着,向阳轻手轻脚站了起来,一个没注意,竟不小心打翻搁在一旁的水杯。 声音清清脆脆,没有一点杂音,一下就吵醒了他。 张宇昂懵懵的神情像被惊醒,又像仅仅是在搞清楚他的所在之处。 比起他,向阳更像被吓到的人,第一时间就去看他,懊悔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我怎么在这?」张宇昂坐了起来,看了看身上的毯子,仍在状况外。 「你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只好带你来这里」 张宇昂听完,沉默了好一阵,也没什么表情,呆呆地盯着一处,然后接过向阳拿来要擦地的抹布,不顾她阻拦,迳自擦起地来。 随后向阳给他倒了杯水,他好像在沙漠渴了几天几夜的旅人,咕噜咕噜大口喝下,一下就见底。 看样子他已经酒醒了。 「我再给你倒些」向阳伸手和他要杯子。 张宇昂没给,紧握着。他问她「你自己把我带回来的?」 「嗯」 他双眼盯着向阳,没点头,也没有要表示谢意的迹象,接着问「我有对你做什么吗?」 向阳笑了下,抬起双手,低头往身体看了看,再抬起头「没有」 这一次张宇昂对她点点头,动作非常的微小。 他放下水杯,在口袋找出手机,打开一看,眉头皱起来又立即关上。 「我回去了」他抿抿依然裂开的嘴唇,欲言又止似的「...谢谢你」 「不客气,但是下次就别再喝酒了,来我这里喝果汁吧!如果有事情,我也很乐意听你说,虽然我可能没办法帮到你」说完,向阳轻轻拍他的肩,希望能给他一些安慰,尽管可能对他来说完全微不足道。 她感到张宇昂似乎变得有点僵硬,甚至是尴尬。她赶紧缩回手「早点休息」 张宇昂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向阳走在他身后,以为他难得要跟她说再见,他却是问她「我有没有说些什么奇怪的话?」 向阳一愣,等反应过来,她有些犹豫该不该和他说她听到的那些。 徐明洋说,如果张宇昂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 换作是向阳也是一样,谁都不想自己刻意藏起来的伤口被人发现,无论他是谁。 向阳还没想好,她的迟疑先让张宇昂看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他问。 「...你的过去」 张宇昂裂开的嘴唇又抿了抿「哪些?」 向阳眨眨眼睛,决定直接告诉他「喝酒闹事,还有你的家人」 空气不意外的凝固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大眼瞪着小眼,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深怕一个大的呼气吸气会扰乱这奇怪的氛围。 直到最后,张宇昂出声打破沉默。 而向阳既诧异,更是无措。 「我拿刀捅了我爸,我也说了吗?」他说。 -- Chapter23 张宇昂的爸爸张国强没死,也没被捅,张宇昂不过是想看看向阳的反应。 但看了之后,他也没有特别的想法,仅仅是觉得,也不过是一般人的反应而已。 说实话张宇昂确实很想拿刀捅张国强,如果捅了,他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还把不该说的都说给向阳。 窗外的颜色从暗无天光,到天色灰白,这段时间里大概被下了一种神奇的魔力。 虚幻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却又安心地打开伤口,让人一探究竟。 简直比吐真言的酒要厉害。 一年前,张国强因为酒驾肇逃,撞上电线杆,差点死了。 如今他活得很好,在医院待了半年,烧掉不少医药费,后又因签赌,在监狱里好吃好睡地被款待了半年,前些天刚出来,想回家一起过中秋。 中秋佳节少不了美食美酒,一年没喝,酒瘾没改,不分昼夜,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要钱买酒。 张宇昂妈妈陈淑秀这一年根本没攒什么钱,因为没缴保险金也没得领,因此有大半还是借来的。 虽有张宇昂当年给她寄的钱,但她清楚钱的来源,更是一毛都不敢动。 如今张国强一回来就是跟她要钱买酒喝,喝完不知又要闹些什么麻烦事,她哪里肯呢? 张国强一听没份,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发红了眼睛抓住陈淑秀的肩,后颈的衣领随即猛地被拎起,他回头眼前先是一闪,颊边突如其来一阵剧痛,接着往后倒下。 等他能看清视线,他便已经知道,今天是没有口福了,不过不难过,因为老天爷对他这种人渣总是特别疼爱。 张宇昂本就不愿意回来的,还是他妈妈陈淑秀给他打的电话,要他回家过中秋。别说回家,他都已经好几年没正经过中秋了,想了想,还是回来看一看。 张国强出来的事他自然知道,多亏陈淑秀的提醒。他是不指望张国强进去就能改正,但是难免希望好歹能有所收敛。 不想,是他太愚蠢。 挣扎一番,终究是没能把张国强揍一顿。陈叔秀永远都会护着他,护着那个打她,那个所谓的一家人。 他完全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一年前你就该死了」张宇昂语气阴冷,扔了两张大纸钞给他,像是提前给他烧纸钱。 他给张国强钱,也的确是希望他这次把自己喝死。 陈淑秀没拦住,让张国强笑呵呵地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告诉她晚点回家吃饭。 陈淑秀朝他吼了几声,回头又骂张宇昂「你给他钱做什么!天都快暗了,又惹出什么怎么办?」 「你怕他惹事,就不怕他又打你?」 「他打不死我!他如果出去出什么事的话,我才叫怕!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样懂事一些?」 伴随着那句话,陈淑秀哭了起来。 为什么呢?张宇昂思考着。 许久,他说「因为我不是他,但是我要替他保护好你」 他无声叹一口气「我给你的钱已经够你自己生活了,不要再被他拖累」 「你的那些钱我不敢用,流血的钱,我不用」陈淑秀声音不知不觉已经带上哽咽,却仍要说让他不痛快的话「儿子,妈妈高兴你听我的话回头了,可是他也是你爸,他生你养你,我们都还是一家人,你再听我一次劝,我们好好过日子,你爸他也肯定会改的」 几年前,几年后,说词都是那般,没改,跟张国强一样。 要是会改,早改了,不会出来以后还在找酒喝。 张宇昂有许多话想反驳,最后都化成无言。尤其是那一句,流血的钱,她不敢用,他反驳不了。 张宇昂仍然记得干架完,因为酒精中毒送去医院的那一天,是她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 他深陷昏迷许多天,是她每天在他的耳边不停喊话,要他活下去。 其实是不是一家人张宇昂已经无所谓,一块拼图四分五裂,遗失的太多,找不回来了。 但陈淑秀说的没有错,一直都没有错,她只剩下他了。 如果是弟弟,他一定不会如此堕落,抛下陈淑秀。 他一定不会。 而张宇昂,不想再面临一次濒临死亡的感受,可是即使回了头,也不能让他减掉一分痛苦,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活着。 所以他还活着,带着歉疚与与痛苦。 有时候张宇昂并不晓得为什么活成了这样,就因为弟弟的死,所有人都倒了。 一夕之间让他的世界遭受了剧变,没有人幸免。 伤痛彷佛没有一天可以愈合,即使再怎么努力去淡忘。 沉溺在里头,无法自拔,眼看伤口一点点的腐烂,然后烂到底。 他们都心甘情愿,又不断地痛恨一切。 没有人想过会发生什么,但它就是发生了,走不出来,那只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我们消失的那一刻。 月圆人团圆,只可惜陈淑秀的一番美意,若是没有张国强一乱,他们也可能已经好好吃上饭。 -- Chapter24 东北季风快来了。去市场采买时,卖菜的阿婆这样说。 向阳以为风已经足够大,把她养在咖啡店外的花吹的七零八落,但她没有想到,真正的风还没到来。 张宇昂租的那间老屋外的藤蔓依旧鲜艳茂盛,攀在墙上,风都吹不散,像是要纠缠在他身上一辈子的桎梏。 自从那天他把他不对劲的缘由说完之后,向阳已经又是许久没见到张宇昂了,偶尔一见,她来不及和他说话,他就先转头离去,直接把与她这个“陌生人”的关系贯彻到底。 她发觉他经常这样,想消失就能消失,想出现就能出现,也不知道是不是专属于他的特异功能。 也许还有部分原因,是他后悔了,把这么多秘密对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说。 向阳后悔过很多事,但与其说后悔,不如说是尴尬到想找个洞钻进去。 在追徐明洋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给徐明洋写了好多字条和信件,去咖啡店时悄悄放在柜台后等他发现,结果有一日徐明洋下班和等他许久的向阳要去吃饭,他的朋友恰好找来。 他来跟徐明洋借笔记,刚拿到手,那信就哗啦啦的,零零落落从笔记里落下。 他朋友眼疾手快,弯腰一捡,看了信封便发觉不对。 那个时候写情书写字条是多么盛行又痴情的事啊,偏偏他朋友讨人厌,故意跑远拆开,开口字正腔圆,新闻播报似的念了一小段。 “明洋,今天的天空很蓝,像你一样湛蓝清澈,是我最喜欢的天气。 今天白云也很白,如果你能说出一句形容我的话,我可以给你吻一吻我的唇角。” 字条如此肉麻大胆,害得当事人至今都还记得内容,不时想起当时情景都要羞红小脸,甚至是徐明洋都喜欢拿来调侃她。 回想起过去,向阳唇角满是笑意。甜蜜蜜的,一点也不腻,就像她最喜欢加很多糖的拿铁。 见今天天气如回忆中的那般蓝色,向阳打开吧檯后的那扇窗,海风随即把刚煮好的咖啡香吹散,有咸咸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看着景色,一旁的徐明洋心有灵犀地念出信里的那一小段。 他边念,边笑。 向阳眉眼依然弯着,脸蛋也不意外蔓延红色,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什么,神情佯装微怒。 「明洋,你从没有形容过我,你是不是不想吻我唇角?」 徐明洋面露惊讶「我没有吗?」 「没有,我很确定」 「你这样说,我也好像没有印象」他轻轻抱住向阳,笑说「都怪那天的小插曲,害我只记得你害羞了」 向阳闻言,更是娇羞地在他胸前轻捶,然后朝窗外一比「今天也有白云,你要不要和我兑换?虽然说已经那么多年了,但是我对你永远没有期限」 「让我想想...」徐明洋沉思了一会,对着天空轻语「白云很白,但它不像你,它随风而飘,有时会变成乌云,下起大雨」 「在我心中,你是太阳,在我看去的时候,她永远温暖灿烂,尽管有时候她也会躲在云后不见人,或是炽热的自己都觉得疼时躲起来,可是我知道,在我心里她永远都会在那里陪着我」 「这样形容,能不能兑换你的唇角?」 当然能,哪怕他最后形容的很糟向阳也无条件给他兑换。 她想,她是真的很爱他。 不知不觉中眼眶盈满了泪花,轻轻一碰,便碎成流水,尚不知去向。 她希望不是海,亦不是心底积满的小水池。 温热而真挚,天气好的浪漫阳光洒了进来,有多希望世上有情人都能如此这般终成眷属。 「可是明洋...你能不能给我写一封回信呢?字条也好,你总是不爱写信,让我都想躲去乌云后了」向阳问他,带着被缠绵眷恋后撒娇的声音,可是这一次徐明洋没有回答。 // 日子在光与影中度过,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从西到东,右到左,好似搭上了火车,看着景物和光影快速地变幻。 除了依旧不见人影也没有消息的张宇昂,向阳过得平淡无奇,因为是观光淡季,咖啡店没什么来客,她不是与徐明洋说说话,听听音乐,就是打理咖啡店,还把墙上的那幅画完成了。 徐明洋很喜欢,看着那面墙就像站在了两个不同地方里。有浪漫的圣托里尼,也有充满味道的日本绵延石径,放眼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星海。 选择在这座岛上开一间咖啡店,不外乎是因为这里像极画里的场景。 有他,也有她。 向阳近日极少再问徐明洋的归期,看着画也并不觉得缺少了什么。 他常伴她身边,已是心满意足。 直到东北风真的来的那一天,吹起一阵阵向阳从没有经历过的。 轰隆隆地砸在窗上,养在屋外的花早已倒塌,早起想去海边散散步,人几乎要站不稳,比上次颱风要来得猛烈百倍。 风吹不到半日,向阳竟不知为何竟莫名地被吹得心惶惶不安,连徐明洋的安抚都起不了作用。 中午她试图煮一杯咖啡冷静自己,挂在门上的风铃突然响起,在狂风中吹来了一位说意外不意外的客人。 是徐明洋的妈妈。 她曾打来电话说想来坐坐,一个月过去,正是遗忘的好时机时,她来了。 才十月,她穿着有些不合时宜的羊毛帽,厚重的羽绒外套,和厚厚的裤子,提着一个朴素的褐色皮包,眉眼和神情姿态却都像极徐明洋,乾乾净净,带着和煦的笑,但和她们见过的唯一一次面相比,她瘦了许多,向阳差点认不出她。 徐明洋...向阳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脸色微变,又转了回来。 徐明洋,徐明洋,向阳在心底默念。 一股绝望直涌上头,对于眼前的人,她有种直觉,很不好的直觉。 她必须逃跑,她想着,一面乖巧地称对方阿姨。 「好久不见,你好吗?」她坐在靠窗的桌边,亲切地问向阳。 「很好」向阳坐在对面,桌子下的双手紧紧交握,氛围尴尬,还有些明显的紧张不安「阿姨你要喝咖啡吗?」 阿姨摇摇头婉拒,神色担心的问她「在这里一个人怎么生活呢?我看这附近也不是很方便的样子」 「离市区是有段距离,但是骑车一下就到了,而且风景很好,是我和明洋都喜欢的地方」 阿姨似乎顿了一下,点点头,目光望向那面完成不久的墙。 「很漂亮」 「谢谢」向阳张着嘴,还想多说些话,却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阿姨再次把目光转回向阳身上,又低头喝一口茶,表情和她不一样,更像是欲言又止。 「我今天来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没有」向阳连忙摆手,看向窗外无奈笑笑「不打扰,最近没有什么人,就是风有点大」 阿姨点了点头「是很大,刚到的时候以为有颱风」 话音落下,沉默紧接而来。 向阳应该跟她多些嘘寒问暖,或是说说徐明洋,不要让气氛这么尴尬沉默,但是大概是紧张了,向阳什么都想不出来,脑袋一片混乱。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过来,今天早上起来突然觉得是时候了...我们总是要见一面的」阿姨突然开口,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开这个口用了她仅剩不多的力气。 向阳原本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问候不需要了,她不敢动弹,双唇不自觉抿成一直线,两只紧握的手绞得越发紧,眼睛死盯着桌面一处,木头明明是平滑的,却越来越乱,越来越歪。 好想离开,马上离开。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回盪。 阿姨再次张开口,嗓子彷佛历尽了沧桑「向阳,我带明洋回来了,现在住在能看见海的山上,那里离家里很近,我能常常去看他,他在美国为了打拼的时候就很少回来,现在我能好好看他了」 「他个好孩子,很争气,功课又好,从不给我担心,可是也爱在心里藏事。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有什么亲子活动,我因为工作不能过去,所以我一直害怕他在意这件事情」 「有一天,他打了回来,说他想家了,我说,回家吧,妈妈给你做饭吃。他说,下次,因为有个女孩正在给他做饭,虽然他已经闻到了焦味。我吓了一跳,他很开心地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下次要带回来给我看看。挂上电话后不久他又打来一次,你知道吗?那天的电话特别长,都是在说你的好,说你开朗又热心,还有点迷糊」 不知何时,向阳聚集起来的泪水早已不停地滑落脸颊。 湿湿凉凉的,她抬手抹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阿姨轻叹一口气,也红了眼眶。 她从褐色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用牛皮纸袋包着,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是明洋留下来的,几个月前我去了美国,在你们的公寓里发现,他夹在在一本书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过,还有一些东西,应该给你。这次去我也把你们的东西能寄的都寄了回来,你的你妈妈应该已经收到了,其实我来就是想亲自拿这个来给你,顺便看看你」 阿姨一口气说完,似乎用尽了力气,停了许久后,发出轻轻的语气「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挂在门上的风铃再次响了响,吹来了冷风,像是把一场梦吹醒了,又好像把她吹进了另一场梦里。 -- Chapter25-1 疯过之后,张宇昂的日子回到了往常,若不是陈淑秀偶尔打来,他和家里几乎是断了联络。 陈淑秀要说的,几分关心,几分劝言,张宇昂都明白。他不恨她,他仅仅只是不能理解。 要让他再回去一次,怕是东北风都吹不散他杀那个人的想法。几个月的努力一夕之间被打破,要再重新开始宛如再下一层地狱,他又怎么不想。 他看过吸毒的人,但他不知道戒毒有没有他这么痛苦。 年少轻狂那段时间也曾经一次差点走上那条路。贩卖那东西是他们当时的生意之一,太容易得手,每天几乎是吸着它的空气生活,周遭的人十个有八个是碰过的,没碰的人都纯粹是为了讨生活罢了。 可是张宇昂不是,却在最后想起他妈妈。 每次都是他妈妈陈淑秀在悬崖边缘拉着他,可是如果陈淑秀知道他那么痛苦,不知道会不会放他一马,甚至再推一把他。 时间依然过的很慢,张宇昂依然上着琐碎的班,依然打着无聊游戏,依然拿笔画着他嫌弃的心灵鸡汤,失眠时就去跑跑步,还记得要避开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他趁在阳台抽菸时,不经意地往楼下的隔壁咖啡店看。 风一天比一天要张狂,向阳在露台上待得时间只剩下浇浇花,大多时候几乎都只待在店里。 张宇昂没见到人,就会不知不觉在那坐上许久,任风把人吹得像个傻子。 傻子,还要加上一个疯子,等他回过神时,他暗骂了句脏话。 好不容易点燃的菸没烧到尽头,便让他捻熄在铁栏杆上。他想进屋,可不知为何又站了许久。 有一股闷气卡在喉咙似的,张开嘴巴,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今天天气不太好,远方的海有片乌云,眼看再过不久就会完完全全笼罩这座岛。看着它似动非动,张宇昂忽地转身,步伐大又快,彷佛正被那片大乌云追赶。 躲藏的地点在何方脑袋尚未计算出来,双脚已先有了答案。 很快,耳边传来风铃响起叮铃铃的清脆,一个低着头,裹得密不通风的阿姨和他擦身而过。 张宇昂往里面看去,竟发现有一个女孩捂着心脏低声啜泣。 那模样有些熟悉,让他想到陌生又久远的两个成语,撕心裂肺和肝肠寸断。 张宇昂没破碎以前,家里曾经有养一只弟弟在路边捡得流浪猫,弟弟给牠取名弟弟,养了两叁年,猫生了病,病死了。 弟弟哭得也是那般模样,一双眼睛挂着眼泪,想表现出男子气概,又止不住伤心,张宇昂便告诉他要再去捡一只回来,可他却一面哭说再一只也不一样,又一面说他想当哥哥,和张宇昂一样的好哥哥,不停自责没有照顾好牠。 当时张宇昂只觉弟弟好笑,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再一只也不一样的意思。 春天来了,花会再开,却也不是同一朵了。 而他更不是什么好哥哥。 该自责的人是他,没做好榜样,害死了猫,害死了弟弟。 一时间回忆翻涌重迭,张宇昂愣在当场,待缓过来迈开脚步时,眉毛已经皱成一团打结的线。 「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向阳闻言,瞬间放声哭得越发惹他眉毛,彷佛铁心要把长城哭倒一样,泪痕一道接着一道。 她不停在问,为什么。 张宇昂也想问她为什么。 潜水差点出意外的那天,她哭得毫无来由,今日又是什么?为什么她总是哭得这么伤心欲绝? 张宇昂知道,原因无非是那个人,只是他无意去证实。 他没有必要,可他还是试图问了几次,见她还是哭,这些年少有的耐性慢慢见底,索性不问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哄不了弟弟,现在眼前这个女孩他哄的了吗? 还有他为什么要哄她? 张宇昂想抽根菸,手刚摸向口袋,眼尖发现向阳捂着心的手里藏了一个褐色的东西。 就在他猜测是什么时,向阳忽然站起身往外跑,愣神间,她已经拉开了门,再下一秒,人却碰的一声倒地。 张宇昂慌张跑去,只见她没了声音,满是泪水的双眼紧紧闭起,苍白的脸色彷佛正在经历一场她抵抗不了的战役。 他伸出手掌,贴上她的额头。 也许是他在外面吹风吹凉了,向阳的皮肤摸起来特别烫,又也许是他心理作用,他觉得连泪痕碰不到的地方也是湿的。 张宇昂定下心神,有过上次突如其来的经验,他这次没那么惊慌了。他把向阳抱去楼上,又下楼翻过营业中的牌子,锁上店门。 忽然之间,他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阿姨,和向阳双手紧握的东西。 时间已经过午了,窗外的吹来的那片乌云彻底笼罩在屋顶上。雨要下不下的,雷鸣不断,想是一旦下了,必定大雨滂沱,和向阳的眼泪有得一比。 张宇昂看着窗外,又转回头来,反反覆覆。他很想出去抽一根菸,或许不止,但他扔不下向阳。 他从她房间找出了体温计,给她量过体温了,没发烧,只是一直在睡,擦净泪痕的脸却皱着,像陷在恶梦里醒不过来。 是什么梦呢?张宇昂也做过好多恶梦,当他以为醒了,其实是走进了另一个。 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只能不停在梦里挣扎。 是她手里的东西害得吧,一定是。 张宇昂原本打算把向阳送医院,但记得她似乎很抗拒医院。如果再一小时没醒,他就把她叫起来,再没醒,就直接去医院。 他想着,下一秒直接轻轻扒开向阳的手,抽出一封捏皱的牛皮纸袋。 尽管再怎么无意去证实心中所想,更无意去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可人的好奇心又哪里是容易去克服的。 何况,她是向阳阿。 是和他弟弟一样,开开心心,又在他记忆中存留的女孩。 他想,应该是美好的,那段有关她的记忆,至少纯粹乾净。 直到张宇昂打开了牛皮纸袋,好几封信,一张拍立得,上面有她,以及一个男人,亲密地拥着她。 张宇昂没见过,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知道这个人是向阳的谁,也知道,即使向阳再怎么等待期盼,这个人永远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原来,那个阿姨是来打破她的梦境的,却竟让她陷入更深的恶梦里。 原来,她也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开朗。 原来,她和他一样,都会逃避,选择去用自己最不痛苦的法式折磨自己。 飞乱的思绪转来转去,最后视线落在戒指盒里保存的对戒上。 其中一个,镶着一颗小小的钻石,虽然不大,却亮的好刺眼。 -- Chapter25-2 sêщêйщú.cǒм 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张宇昂已经失去好奇心,也无非是情意绵绵的话语罢了。 咖啡店无预警迎来了暂停营业,一张字迹潦草的手写纸贴在门上,“冬日不营业” 明明真正的冬天都还没到,店就先休息了,又好像只要等冬天过去了,向阳就会醒了。 可是这个冬天还有点距离,而这一休就休了许久。 向阳那天是真的差点就被张宇昂送去医院。 她不是没醒,她是醒了,也崩溃了。 张宇昂不记清她做了什么疯狂的事,当时太过混乱,唯一记得的,是她依然想要冲出门。 问她要去哪里,她没有答案,只是不停地往前奔跑。 就算拦住了她的肉身,她的灵魂却也许永远不会停下。 张宇昂没有爱过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系的人,他不知道,对她来说,失去究竟是什么感觉。 但他知道当灵魂四分五裂,找不着安放之处时是多么的焦虑急切。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所以他抱紧了她,很紧很紧,用尽自己的力量,想去安抚怀中大哭的女孩。 她既脆弱又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张宇昂觉得自己也跟着她在颤抖,可是那一瞬间,却彷佛真的有股他从未感受到的力量慢慢地散发出来。 他渐渐感到平静,还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情。 迷失的安放之处虽然还没有找到,但至少至少伤痕纍纍的两个人能够互相依偎。 「我们都不想受伤,也没有谁有意来伤害过我们,也许我们该做的,只是放过自己」他低声的说。 // 自那天过去,张宇昂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擅自拿了向阳店里的钥匙,上班前他会带着早餐来看看她,下班之后又提着晚餐来找她。 向阳几乎不说话,吃的少喝的少,甚至还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她固执地不愿意吃药,于是张宇昂一口一口地硬灌,喂不到几口就开始吐。 通常她都躲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盯着一处看,眼下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深,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活死人都要比她半死不活的强。 过去一个礼拜了,她究竟几天几夜没睡张宇昂不清楚,但他知道人没睡会死。 累积的安眠药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拿了自己不吃的安眠药,碾碎后加进他热的牛奶里,向阳喝不到半杯,他加了足以让她昏睡一整晚的量。 睡前,张宇昂拿来向阳曾经好奇的书。 当时他没回答,现在薄薄一本心灵鸡汤,让他用毫无高低起伏的声调,一字一句朗诵,好似在念经。 向阳偶尔会跟着一起,低声呢喃,念得什么也没有人听得清楚,便各自念各自的。 直到一次张宇昂趁午休回来看她,发现向阳站在阳台边,独自一人在自言自语,双眼难得发光。 活过来一样,又显得怪异。 张宇昂认真听了一会,忽地赶忙把她拉回来,刹那间,她却像疯了一样的尖叫,接着哭出声。 她的声音近似破碎的玻璃,猛力砸向他。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那个他,张宇昂简直不敢想,也没想过,所以他当她真疯了,说得通通是疯言疯语。 也许该找她的父母来看看,也许他该带她去看看精神科,也许张宇昂也不知道又什么也许的。 换作是他,他肯定不想让家里知道,更不想被一个陌生人送去看精神科。 何况张宇昂根本不想给自己招惹太多的麻烦事。 麻烦事算了吧,他现在还不够麻烦吗?自己都顾不好了,竟然还来照顾她。 张宇昂自己想想都觉得真是可笑。 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不由自主。 他把说糊话的向阳叫回来,双手紧搂着她的肩。她的颤抖,她的啜泣,她的痛苦,全发洩在他胸前。 其实张宇昂全都知道。 向阳的男朋友早在半年多前就死了。 这消息是中秋前夜时,张宇昂在回家前先去参加高中同学会听来的。 一向没参加过的他,好人缘的班长照例给他发来邀请。本来这次也是回绝的,但出发的那天知道向阳也不参加以后,他就想去了。 班上所有人都很惊讶,当年那个沉默寡言,不合群,甚至越变越混的张宇昂也会参加同学会。 然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张宇昂,只不过没表现的那么混而已。 张宇昂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倾听各种无聊的近况,一直到有人说起他想听的那个名字。 向阳,谁都不可能漏掉的欢迎人物。 「向阳不是回国了吗?怎么没来?」 「她怎么可能来,大概还伤心的要死吧」 「她怎么了」 「她男朋友死了,车祸」 一样是一场车祸,而那天刚好是向阳回国的当天,在他送完她的回程上。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刚好那个同学和向阳在美国的社交圈里有熟识的人。 此话一出,大家都发出了惊叹,谈论不到十分钟,又能开开心心唱起歌来。 人都是一样的,既自私,又孤独。 别人的痛,与他们何干,自己遇上时,又有谁能替自己分担所有。 说到底,人的一生终是孤独。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练习与孤独和平相处,也有的人喜欢孤独,也有的人拼命和孤独对抗,可是生命里出现的,不过是曾经出现过的。 死去时也许有一双紧握的手,却也仅仅只是让人走的安心不害怕。 他们发出的一声叹息都已是客气。 张宇昂的安抚渐渐发挥作用,向阳平静下来,闭上挂着泪水的睫毛。她静静躺在床上,呼吸慢慢变得绵长,与方才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张宇昂盯着她看了许久,竟也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彷佛世间本就是如此,没有苦恼,没有憎恨,没有酒瘾。 唯有一片无边际的蓝色天空和大海,微微的风拂过耳边,平静的简直要让人情不自禁地坠入。 可是张宇昂不能。 有些事,有些人,最好的距离便是此刻的距离。 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去,张宇昂不禁想,当死亡那一刻来临时,他们有没有在天空交会。 -- Chapter26 sêщêйщú.cǒм 向阳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她在一条空旷无人的街上走着,周围一栋栋逼仄高耸入天际的大楼,大楼静悄悄的,关着大门。 天气闷热,她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颗太阳高挂在眼前。远处有间便利商店,是唯一一间开着门的店家。 走了进去,她看了看,仍然不见人影。 她很渴,想要一杯冰凉的水流进身体,于是试着用舌头润湿嘴唇,结果还是忍不住拿了瓶水,但没有钱。她又找了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然后离开。 沿着仅有的一条路走下去,从白天到渐渐昏黄,似乎没有尽头。 分不清这里是哪里,深处的意识隐隐告诉她这是一场梦。 手中的水没有了,有徐徐微风吹来。向阳突然想起咖啡店的那片海,想回到那里,也许徐明洋已经在等她了。 眼看黑夜布幕般降临,心急伴随着恐惧也逐渐蔓延。 向阳步伐越来越快,口中不停唤徐明洋的名字。 忽然之间,一架飞机从大楼间的缝隙窜出,快要坠落到地面时,一辆车不知从哪里冒出,堪堪朝向阳擦身而过,接着碰的一下,撞入大搂的玻璃墙里,碎片纷飞,再零零落落地往下坠。 听起来既清脆,又心惊。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com) 像是落在了心尖上,绞痛一般地扭曲成麻绳,快要窒息。 飞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向阳看着那辆一半车身嵌在玻璃里的车,只觉莫名眼熟。 她捂着疼痛的胸口缓缓向前,脚底是心上一片片的玻璃渣,越是近一步就越是疼。 火烧似的,指尖却感觉冰凉。 有股直觉让她不要再靠近,她知道会看见什么,她不该靠近,想要停下的脚步却跟越发痛的心脏不一致。 她只能不停和自己说,这是梦,梦是假的。 直到看见徐明洋一身血淋淋地坐在车内,向阳双眼倏地睁开,被壁癌侵蚀的天花板映入挣扎的瞳孔里。 慢慢的,痛苦、恐惧,和绝望一一浮现,像霓虹灯一样变化。 她想,这恶梦还没醒。 // 后来向阳病了一阵,那个梦境也一直在折磨她。 她故意不睡觉,却还是控制不了陷入。她也不想吃药,药苦,而她向来喜甜。 徐明洋知道她固执,总会拿颗特意买来的梅子糖哄她,只要她乖乖把药吃完,就给她当奖励。 但张宇昂不是徐明洋,他更不知道连张开嘴巴说话都觉得很累的人不喜欢吃苦。 这些天来,向阳知道是张宇昂在照顾她的,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感激一个人,也不在乎究竟是谁在陪伴她。 似真似幻的梦依然在继续,谁都救不了她。 所有事,所有人,都已经失去意义。珍爱的咖啡店已被抛在脑后,窗外的大海蓝天,圣托里尼和日本街道之上的繁星皆消失在黑洞里。 有时能看见徐明洋在她床边和她说话,有时也会被张宇昂给打碎。 向阳第一次讨厌人,第一次那样对人发怒。 可是她知道,她是在做梦。 徐明洋是梦,现实中的他也是梦,早已分不清界线。 若是没有这两种,向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存活,彷佛她能做的,只有继续下去,生存在梦与现实交缠的灰色地带里,痛苦并快乐着。 日历上的日期一天一天过去,却忘了是星期几,几月几号。 徐明洋的妈妈走后,向阳爸妈也来过几次电话。她没接,任由它响。 电话来过,也表示人不会来了。她妈妈刚生完小孩,没有空照顾她这个独立的大人,她爸爸更不会出现。 人生好像就要这样过下去了。 站不起来,便一直躺着,像一具保存完好,藏在千年古墓里的死尸,一碰氧气就会腐烂。 不过脆弱也挺好,向阳已经假装勇敢太久。 但大概是张宇昂看不下去,终于有一天他把她暂时拉了出来。 盗墓人的下场总是不太好,向阳崩溃再崩溃,他却一直紧搂着她,一只温暖的手在她背后轻轻安抚。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溜进了心底「他们一直都在,所以我们要努力走下去,把他们没有完成的完成」 一个受伤的人就算能复原,也不可避免地留下疤痕。张宇昂的话彷佛给向阳指出一条路,一个生存的意义。 想起楼下她与徐明洋的咖啡店,有他喜欢的咖啡,有他教她的回忆,也有两个一起走过忘却不了的风景。 咖啡再度散发出它的香气,蔓延渗透在空气里,唯一停不下的还是幻想徐明洋就在她身边,眷恋般滞留在她制造出最美好的时间缝隙里。 至少偶尔还能像个正常人和找来的张宇昂说说话,虽然说他们大部分都沉默不语,而那日张宇昂说的话,向阳更是一点疑惑也没有。 一晃眼,秋天的尾巴竟已悄然离去,不变的是风依然又狂又猛。 好在天空晴空万里,向阳难得心情开朗些,向休假一早就坐在吧檯分类咖啡豆的张宇昂提议要去下面的石径走走。 张宇昂似乎不太乐意,神色有些犹豫地问「你想去?」 「好久没去了,要不要一起?」 这次张宇昂没犹豫,丢下手中的咖啡豆,提醒她拿件外套披上。 向阳穿了一件粉色羊毛外套,阳光洒下,看起来有种久违的明亮,一点也不输海面上无数闪烁的星星。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只听后头的张宇昂忽然喊「就在这里吧,这里景色很好」 「下面也很好阿,我们走近点吧」 「浪大,危险」 向阳只好转回来,走到他身边,直接在石阶上坐下。她看了看,离海还有些距离,仍然坚持提议「再下去一点不会有危险」 张宇昂一面跟着她坐下,一面摇头。 「我还是想下去,我很快就回来」向阳蹦的一下起身,才刚下一层阶梯,手腕就让人捉了住。 向阳回头看,张宇昂表情难得莫名的严肃。 她愣了愣,问他「怎么了?」 「我们就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坚决,向阳有些懵,却还是顺着他。 过了会,她忍不住说「你今天怪怪的」 张宇昂看了她一眼,捡起一旁的小石头把玩,然后朝空中一丢,消失不见。 可能会落入海里,也可能碎成更碎的石头。 「上次你一个人走到下面,差点掉下去」他说。 「有吗?」向阳小小蹙眉,根本没有印象。 张宇昂沉默,想是没打算解释的模样,害得向阳更加好奇,再问他,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其实,张宇昂说得倒也不是不无可能。这阵子以来,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根本不晓得。 没有印象,记得最全的全是徐明洋在身边。 关于张宇昂,几乎是寥寥无几,仅仅有个意识在告诉她,那是张宇昂,是她的邻居。 但若真是那样,向阳显得太忘恩负义了些,毕竟从他的话听来是他救了她。无论是差点掉进海里,还是他点醒她的一句话。 细数下来,他救了她太多次,可从不说什么。他寡语淡漠,又热心善良。 他仍旧是一个神秘的邻居,藏着许多伤心事,而他们之间就宛如此刻他刻意保有的一点距离,依然很近也很远。 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她也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可是他们永远不会告诉对方。当对方难受时,只需伸出的一双手,互相拥抱,或是一句话就已经足以安慰彼此。 他们,是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关系,她默默地想。 那天他们坐了很久,白天到夕阳渐渐西下,沉默中的风与浪不断席卷而来,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朵被染上很大一片梦幻迷人的粉紫色,像极一朵染上糖浆的棉花糖。 太阳悬挂在海面上,快要沉下。 向阳忽然又想起许久之前的女客人说的话。 太阳的落下,近似一场幻觉。 也许小王子也正在星球上看这一颗太阳,也许是他的第四十叁颗。 那不会是他的最后一颗,但如果可以,向阳好想告诉他,太阳一直都在,只是暂时消失一会,所以不要难过。 徐明洋就是她的太阳,她必须相信真是如此。 就好像在日落的那一刻,张宇昂说的那样「天会黑,但不会塌」 「我们下次一起看日出吧」他轻轻的说。 向阳没有回答。 -- Chapter27 隔天向阳回家了,搭得最早一班船班。 她的第一站,便是去找徐明洋。 戴着他收藏珍爱的,和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对戒。牌子是有名的湖水绿,肯定花了他不少,他一贯勤俭,却在她身上从不吝啬。 向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反正她是永远不会摘下了。 戒指上彷佛早已刻了誓言,不用多么富有,也不用多甜的话语,只需一个朴实无华的人,用他最真挚的心去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在难过时安慰,在身体不舒服时,抱抱她,然后打开电脑搜寻怎么让她好过一些的方法,又或者在半夜,因为她一句肚子饿,立刻撑起昏昏欲睡的眼睛去给她煮一碗泡面,甚至她因为迷糊的个性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弄坏咖啡机,丢了他珍藏的咖啡豆,他也能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这些那些的好,向阳数不清了,所以她更加爱他,用尽她的所有去爱。 徐明洋住的地方风景很漂亮,真如他妈妈说的那样,有山也有海,像徐明洋的心一样广阔。 向阳给他写过的信不少,即使在一起之后,不分节日,想起来就给他写信,然后夹在当年那本被人揭开的笔记本里。 其实笔记本写满之后,徐明洋就换了一本新的,但那本有历史的他一直留在书桌上,慢慢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厚,像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手中轻轻地打开一封信纸,即使经过岁月也依然保持的很好。向阳坐在他身前,小声地把信上的字念给他听。 每一句,每一字,爱慕到暧昧,再到恋爱,和分别的依依不舍,一封接着一封,彷佛坐上时光机,再去把两个人的故事重温一次。 直到最后一封,写在了心里,用哽咽的声音念出来。 「我们分别只是暂时,我们终有一天会再相聚,我们也不会是牛郎与织女,因为当我们再次拥抱时,我们便不会再分离」 「这一辈子你想做的事,完成的愿望,已经替你完成了,我知道你都有看到。你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让你失望,向阳永远都是你的向阳」 「我今天还带了向日葵来,是你最喜欢的向日葵,今天天气也好,太适合惬意地喝一杯咖啡了」 「徐明洋,我不是真正的开心,但后来的我之所以快乐,都是因为你。我很想你,很爱你,你知道的吧」 「对了,差点忘记,蓝天是你,白云是我,下次拥抱时,不要忘记先吻吻我」 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到最后,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眼睛。 向阳是他的阳光,徐明洋亦是。互相照耀着,把她万念俱灰的枯萎,照成了养分,在她心里长成一只向日葵。 咖啡店是他们的梦想,蓝图为他们的目标,她为此骄傲开心,对向阳来说亦不是枷锁。 她要向前,带着美好回忆,期盼相聚的那一天。 // 忘了是谁说,千万不要回头,要勇敢的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忘了时间,直到六年后,张宇昂意外的来访让向阳想起了许多。回头一看,发现原来其实风景也很美。 时至今日,他依然是印象里的张宇昂,戴着黑色鸭舌帽,白T黑色牛仔裤,和一双平平凡凡的经典verse,十足少年感。 张宇昂低着头,认真挑出颜色不一的咖啡豆,忽然抬起头来,往菜单一看,接着淡淡地说「都没变」 向阳顿了顿,也淡淡地回他「是阿」 几秒过后,又忽地一笑,拿出智慧型手机摇了摇,眼里有些无奈和黯淡,她说「不过还是有变啦,之前的手机已经无法用了,2G时代也停止了」 她说着,往座位上的吊灯一比「当初用的灯坏了一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模一样的回来换,就连咖啡机也换了一个新的」 张宇昂听完,复又低下头,捡起一颗颗豆子。 他还是一样的寡言,一点点回应也没有,而向阳也没有变,那个不停唧唧喳喳的人也还是她。 说这附近的变化,岛上观光的好坏,哪里多了从前没有的美食。 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张宇昂很认真的听,想把每个字都刻进脑海似的。 这换作是以前,他哪里会这样。 原来,以为的没变,其实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罢了。 向阳停下她的嘴上观光导览,忽然说「你当时走的很突然,连跟我道别也没有」 张宇昂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几秒的时间,像是思考了好几轮,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说「你也走得很突然」 「我给你留了纸条」她回他。 张宇昂沉默地低下头,暗暗地想那张纸条至今还藏在他家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回家了”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留。 他们没有电话号码,张宇昂更没有过地址。就算有,他也不会寄信过来。 一杯咖啡,萍水相逢的咖啡店客人,彷佛他们真是仅此而已。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向阳又说。 片刻之后,张宇昂罕见地解释「我爸走了,所以我走的突然」 这一次他头脑很清楚,没有愤怒,没有酒瘾,没有任何不该有情绪。 连一点难过也没有,却也没有多大的开心,仅仅是陈述他想说的。 那天看完纸条之后,就接到家里来的电话。 酒后开车,死得其所。不好的记忆抹去不了,儿时回忆的那些好,张宇昂也永远记着。 可张宇昂自己也没想过,他这一走,就没再回来。他换了工作,照顾失去早不存在生活重心的陈淑秀。 好几年的照护,金钱上的压力,也算是让他稍微振作起来。 尽管他依然偶尔觉得疲惫,索然无味,他的孤独、愤怒、酒瘾、一事无成的溃败感也依然偶尔肆意侵蚀着他。 但是再想想,日子再差,好像也就这样而已。 张宇昂没倒,没死,有一口气都还算是活着,只因他曾经看着夕阳,忽然对向阳说的那句话。 ——天会黑,但不会塌。 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实在惊讶,也可能其实在心底藏了许久。 对张宇昂的直白,向阳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或其他表示,她端出她刚刚烤好的奶油厚片,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长年渗入咖啡店里的咖啡香。 张宇昂轻轻嗅着,发现海的味道被冲淡了不少。 「我现在是名烘豆师了」他说。 「真的?」向阳闻言,很是惊讶「你现在喝咖啡了?」 「喝的少」 「你有没有带你的豆子来,我也做一杯喝喝看」 张宇昂摇头。 向阳有些失望,他又接着说「我要结婚了」 这一次向阳依旧很平静,张宇昂不太意外,却也很意外。他以为以她的反应应该是会惊讶的给他恭喜和祝福。 「你终于要定下来了」她弯起漂亮的眉眼,看着他,笑他「你以前在这里,根本就是个岛上浪子,女孩一个接着换一个」 浪子吗?换现在的说法,应该说渣男了。 张宇昂自认其实还是很渣,只不过因缘际会下,遇上一个很爱他的女孩。她包容他的一切,默默给他很多很多他支持,是他的后盾,所以张宇昂不想负她。 他努力去爱她,虽然他可能不会真正爱上,但至少在弟弟之后,出现了一个让他想要前进,想要保护的人。 很幸运,如果没有残留的那一口气,他想他永远遇不会到这样的人。 向阳问他「喜帖呢?」 「我们不办婚礼」 「从简?」 「嗯,我妈身体不太好,女友也不是喜欢铺张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不能连婚纱都不拍」向阳语气着急又彷佛要捍卫自身权益似的「女生最想做的就是穿上婚纱,和爱的人站在一起了」 张宇昂看着她的神情,不禁想,那她呢?向阳心里,会不会有遗憾呢? 看得出她至今仍是独自一人,她会不会感到孤单? 张宇昂有好多好奇,可是他也知道,她再怎么遗憾孤单,她都能在她的小小世界里,继续走下去。 后来张宇昂待了两天,晚上住在附近的民宿,营业时间就待在咖啡店里数豆子,看看海,甚至带来他那一本有历史的心灵鸡汤。 至今他还是没看懂,也看不进去,只是机械式的一条条画线。 直到向阳一面笑他把整本都画成了重点,一面夺了过去,藏了起来,再也没有还他。 走得那天的船是下午,一大早,向阳跑来民宿敲他的门。 她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前,面对一个睡眼惺忪的人说「我们去看日出吧,还记得吗?你上次说的!」 张宇昂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他当然记得,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和她提出邀请,而她没有回覆。 走在久违的石径上,一步步地往下,海浪的声音也就越来越靠近。 有那么一瞬间,张宇昂感觉回到从前和向阳来这里散步的时光,也有一种好不真实的感觉。 尤其是当太阳浮出海面的刹那,耀眼的阳光让人不得不闭上眼睛,可再睁开时,已经完完全全挂在了海面上。 张宇昂第一次感到向阳曾经说的那句话。日出日落,眨眼间的事,太不真实,却也是真真实实,把天空染成令人心醉的颜色。 一切彷佛都富有希望。 「天亮了」 张宇昂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像是在叹所谓的命运,又像是在叹这眼前美景。 向阳转过脸来,一层阳光拂在她带笑的脸庞,模糊了轮廓,看起来快要化在太阳里,也差一点化了张宇昂的耳膜。 「张宇昂同学,谢谢你」她对着他说。 张宇昂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留下纸条回家的那次,我找到高中的毕业纪念册,想找找你究竟是哪一班的,结果发现我们竟然是同班同学,你明明知道还故意耍神秘!简直太不够意思了」向阳佯装生气地说,眼睛却藏不住笑意。 难得的,张宇昂唇边也扬起一抹明显的弧度。 今天天气很好,心情好,日出好,同学也好。 清晨的风,带着海水味道的风迎面拂来,张宇昂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惜会离开的,还是会离开,会留下的,也依然会留下。 这一次,他们终于道了别。 会不会再见,大概写在他们永远见不到的命簿里。 离开之后,向阳翻开了他经常翻看的心灵鸡汤,在某一页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手绘太阳,下面写着一小行字。 “我只是来想看看你” 看见你好,那便是最好。 因为是你让我明白,痛才算是活着。 但就算世界黑暗,也请不要忘了,某个一角落,有灯。 就算忘了世界,也要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虽然我迟到了太久。 ——完结—— 写于20年8月,完结于11月,22年2月14修改完成。 祝世上有情人,情人节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