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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3章 、人间清欢时
◎沈如松,君子动口不动手!◎
沈砚牵着马缰走了几步,凉凉道:“很好笑么?”
心底疯狂大笑的李凌州显出一副严肃之色:“不好笑。”
沈砚冷冷道:“谁是他公子?我没这么愚笨的下属。”
“嗯……”李凌州附和,“仪容、资质、身貌,担不得锦衣卫。”
沈砚翻身上马,李凌州正准备给兄弟们传信,发现她走的不是城外驻扎地,而是相反的方向。
沈砚纵马到春县城郊,此处多雨水,草木繁盛。正是春县最大的贩卖花草之处,她与主人家会面,取出袖中的折柳,“我见这支柳心喜,特来问问是否此处可有?”
主人家接过那条柳枝,面露喜色:“客官好眼力,这是扶柳花坞蘋汀,春县只有我们家独有。”
沈砚笑道:“实不相瞒,这是我拜见故人之墓所见,不知是哪位朋友有心,选了花坞蘋汀。我来此问问,好替故人答谢我那位朋友,顺便也想买些栽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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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那位故旧,可是在云山山脚下下的无字碑?”
“正是。”沈砚道:“小李。”
李凌州:“???”
他认了,谁让是自己自愿来找沈砚,他从怀中掏出银子,恭恭敬敬地献给主人。
“买两棵,送到……”沈砚报了方才小哑巴的地址。
主人家客气道:“您放心,我一定给您送到。您说的那位朋友,叫我们每年栽种树木在墓碑附近。他只留姓。”
“他姓沈。”
李凌州心头一跳,姓沈?是沈砚熟人假托沈砚之姓?或者就是曾经的沈砚所留,她曾遭逢巨变忘记了?
沈砚默然半响,起身道:“多谢东家,告辞。”
去过春县后,一行人直奔京城而去,过了松亭关,在喜峰口,因文书和军事交接一事,沈砚又停留了一段阵子。
等走过喜峰口,暮色将至,一行人在驿站下马,驿丞闻声来解马,李凌州正往里走时,忽然觉得驿丞不太对劲儿。
他不管干什么,那道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扫向沈砚。沈砚正背对着驿丞,与陈墨说话,驿丞做完了事,便束手立在旁边,更是一转不转地盯着沈砚。
李凌州将驿丞上下扫一遍,见此人脚步虚浮,身材佝偻,就算想行刺,怕也够呛。难道茶中下毒?
他心思已经反复几遍,眼见沈砚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他准备提醒时,忽然驿丞急急地朝沈砚迈步,李凌州手放在案上,差一点就把碗朝驿丞丢去。但见驿丞突然五体投地,向沈砚跪伏下去。
“小女幸为指挥使大人所救,此等大恩大德,卑职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沈砚虚虚扶起他:“无需谢我,好好做你的驿丞,让女儿安心长大。”
驿丞垂泪涕泣,“小女自幼多灾,寻遍名医不得,心如死灰,未想柳暗花明。我与夫人、小女都感激涕零,听说指挥使班师回朝,均想当面道谢。”
沈砚本想拒绝,心中一动,改变主意答应,驿丞欢喜地下去请人。
沈砚一掀眼皮,狐疑地看着举着碗的李凌州。
李凌州神色如常地放下胳膊,把碗放到面前仔细端详,仿佛那是什么古董。
未几,一名妇人抱着一名五六岁的孩童进来,小姑娘气色不太好,一双大眼睛却水灵灵、亮晶晶,见到沈砚和许多武人也不怕,只低头半行礼,沙哑着嗓子道:“谢谢沈大人,谢谢你。我爹说是你帮了他,我才能好。我的病,其他人都治不了,我娘说只有仙人能治好,你好厉害,能请到仙女姐姐过来。”
沈砚失笑:“是仙女姐姐厉害。”
她捏了捏小姑娘的手,温声道:“你的生命很宝贵,现在你的世界仅有爱你的父母。等你长大面对更大的世界,可能会发现以前从未遇到的痛苦,那时,也请你不要难过太久,不要绝望。回头看看,你拥有父母许多的爱,和仙女姐姐的祝福。”
小姑娘慎重地点头:“宝芸记住了!”
“我刚才说了什么?”沈砚逗她。
小姑娘唰地脸红了,在满座的笑声中,和沈砚一句“说出来,我把这个送你。”她憋出一句:“父母爱我,神仙姐姐爱我。”
“不错,理解到位。”沈砚将手中的珠子放到宝芸手中。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一片笑声中,李凌州心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沈砚在驿站中挑灯写信时,忽然贺兰来报告:“李将军不见了。”
沈砚心头一跳,现在刚过喜峰口,离京城不远,能有什么势力插手?何况自己未曾听到声响,以李凌州的武力,谁能在他没反应过来制住他?怕是自己也不敢夸下海口。
沈砚霍然起身,走到李凌州房中。
房中一片整洁,枕被桌椅都是来时的样子,除了桌上有一个拆了的包裹外,无一点人住的迹象。
陈墨摸了摸下巴:“这怎么像是……畏罪潜逃啊?”
贺兰请示:“大人,需要派兵追捕吗?”
沈砚伸手制止,“先别闹大,我去看看。”
要逃也不会过喜峰口逃,不是,他有什么必要逃?
可归京城在即,朝中势力暗潮汹涌,保不齐有些看不惯李凌州一脉的势力做手脚,若是李凌州有事,自己一定会被牵连。
沈砚走到驿站马厩,解开马绳,翻身上马,有奔腾的马蹄声接近,李凌州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们:“指挥使,两位千户,你们做什么?”
沈砚上下一扫他,李凌州除了手里拎着一个酒壶,别无其他之物。
半夜三更不睡觉,是酒瘾犯了自己跑去喝酒?
沈砚阴□□:“李将军不会不知道,归京途中私自外出,乃是大忌。”
李凌州垂下头,“抱歉,是我之前误会了你,赔罪用的。”
他一扬手,那壶酒飞向沈砚,沈砚骤然伸手捉住酒,满是莫名其妙。
她将酒放到面前,上面并无文字,只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人,醉倒在花丛中。
她拔开酒塞,浓郁清香的酒味飘出,沈砚神色古怪地看向李凌州,这酒赫然是中原名酒,千日醉。
她信口在墓前说一句,李凌州半夜不睡觉去买来赔罪?
“……做的很好,下次别再做了。”
她一翻身,跳下马去,准备回去睡觉。李凌州跟在她后面,“我以为一来一回半个时辰,不会惊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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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传来沈砚凉凉的声音:“滚。”
“我又做错了?指挥使大人,监军大人,公爷?国舅爷?啊!!”
急促的呼吸声后,是李凌州痛苦的声音:“沈如松,君子动口不动手!”
沈砚惯来薄情冷酷的语气传来:“你眼睛也坏了么?我浑身上下,哪里和君子沾边?”
陈墨慢吞吞地从马上下来,将手臂勾在贺兰的肩上,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哎,你说头儿和李将军的事儿,还要我们加班。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头儿就不能怜惜怜惜我吗?”
贺兰瞥了眼他:“想接替你的人,很多。”
“那他们要失望了,我永远是头儿心目中最靠谱的狗头军师。”
陈墨八卦精神熊熊燃烧,不死心道:“喂,你说,我们回去之后,想追求长夏姑娘的人,会不会从大人府邸,排到北镇抚司?”
贺兰瞪了他一眼。拉赫
而后,陈墨听到贺兰轻声道:“她那么好,这样,我为她高兴。”
陈墨却急了,“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你要振作起来!你年纪轻轻,堂堂锦衣卫千户,指挥使最信任的下属。武功好,身材好,长得好,除了比王孙贵族地位低一点,咱哪儿都不差啊!”
“我帮你问了,现在追求长夏姑娘的有吏部侍郎公子,大理寺少卿,从苏州来的翰林……你回去之后,这样,再那样,保准能把他们全赶走。”
贺兰拓想了片刻:“我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喜欢她的人赶走?她被那么多人喜爱,很好。”
陈墨掩面叹息。
沈砚回京,连家门都来不及回,急匆匆地进朝堂述职。
在宫中述职后,沈砚理了理锦衣卫大大小小的事情,离京一年多,沈砚归来的消息,搅动了朝中风云。谁都知道天子对她的器重,此次大功勋归来,少不得又要提拔嘉奖。还好,此次有李凌州分担一二。
一时间,李凌州门前宾客满员,李凌州吓得闭门谢客。李星河从墙头看完人后,感慨道:“哇哦,大概是你前年被打残时的一千倍人吧。”
门内传来李月卿的笑声:“可是星河记错了?我怎么记得那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李星河叫道:“快快,给我讲讲关外发生的事情,我们这儿都传遍了公主的英姿。”
李凌州讲完后,李星河如痴如醉。仆人又过来报告谁谁送的礼,镇国夫人不悦道:“都说了全都拒了。这时候接了,陛下看到怎么想?这等趋炎附势之徒,不要也罢。”
仆人下去后。镇国夫人叫其余人都下去,留下李凌州,先是问了一路情况,随后道:“你这次回来,说什么,也要定下婚事了。”
李凌州:“?”
“是为娘姐姐家的女儿,我看着长大,小时候你和她一起玩,叫元元,人是极好的。”
李凌州从记忆最角落找到她,总是垂着头红着脸不吭一声,他有次去外祖母家中,见到她在一众丫鬟仆人的随侍下,平地摔了一跤。他把手中的球丢到地上,邀请她和自己一起踢。
那姑娘羞红了脸飞快地走了。从此再见自己垂目不言。
李凌州恨不得自己忘掉,他邀请她踢球,一半是想拉着她玩,一半是想让她锻炼身体——父亲教他的。然而在元元眼中,肯定认为他在嘲讽她摔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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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爪撒花】
【小李也算赤子之心,也憨,长伴我指挥使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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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流水逐浮灯
◎虽不成体统、不堪大雅,但终归是……情难自禁,不能自已。◎
李凌州结结巴巴道:“不急。”
镇国夫人垂下泪来:“你在外边那么艰险,稍有不慎,只剩为娘和月卿星河二人,我们一家可怎么办?”
李凌州腹诽,娘怎么光想着好的,不想着以他的身份,要是卷入朝中政党案子,全家流放,多两个人还多两个倒霉鬼。
他好说歹说,劝住镇国夫人,出门后,见李星河一蹦一跳地从墙角走来,满脸欢喜。李凌州蹙眉道:“跳来跳去做什么?”
李星河不跳了,她抱臂盯着哥哥,眯起眼睛,冷笑一声,拖长了调子道:“你怎么事儿这么多?连我跳不跳都管?闲了多喝点水,哦~我懂了,你在娘那儿受了气拿我撒?冤有头债有主,说不过娘别找我茬儿!”
论嘴皮子,他从不是这位妹妹的对手,字字句句,直戳他心窝。李凌州心中一痛,后知后觉发现她这位妹妹的姿态神情神似某人一二。
李星河被他打量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你干嘛?你又想到什么馊主意?”
李凌州想迂回一下:“一年多不见,京城好儿郎中,有没有哪位突出?”
李星河莫名其妙:“要说媒也是娘说,你盯着我干嘛?难不成你看上了你哪位同僚?啊?你这是什么表情?真被我说中了?我警告你!不要乱点鸳鸯谱!你要把我嫁到关外,我上花轿前都要钻出来划花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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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怎么会把你嫁到关外?你想去我还不答应!他是京城人,多在京中长居。”
“谁啊?”
李凌州想吐出名字,目光闪烁:“咳,你不想算了。”
李星河盯着他:“不会是……指……?”她眉毛一挑,两人心有灵犀。
李星河深深地吸了口气,手缩成拳,大拇指从她手中跳起:“真敢想啊你,你比我都会想。”
“你以前不是常常夸奖他吗?娘对他赞赏有方,我和他在关外打下些情谊,你去是亲上加亲。”
“我那叫欣赏、崇拜你懂么?这种喜欢是隔着云烟,远远地瞥上一眼,听说他的事情,我就心满意足、欢喜异常。哪里像你们男人,喜欢谁必须占有,我警告你!不要乱给指挥使点鸳鸯谱!他要是成亲了,我在指挥使迎娶前划花你的脸!”
李凌州:“搞不懂你。你不愿就不愿,人家迎娶谁,关你什么事?”
李星河:“对啊,所以我婚事关你什么事?”
“……”李凌州再次败北。
“我知道了!”李星河恍然,伸出手冲他指指点点,“你和指挥使亲密接触后,被他的人格魅力所俘获,可是你得不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干脆把我嫁过去,好让你俩关系更进一步。好哇你,卖妹求荣的家伙!”说罢掩面假装痛苦,“脆弱的亲情自今日起破裂。”
李凌州如遭雷劈:“……还是你能想。”
什么鬼,得到他的人和心?不是,沈砚那种人有什么心?不对!什么玩意儿啊,自己怎么被妹妹绕进去了。
明知道李星河一脑袋胡想的故事,他竟然还顺着她的思路去想!他赶快拉住自己驰骋的思维。
沈砚将南北镇抚司操练一番后,适逢七月半,宫中不过此节,锦衣卫照旧值守即可。
民间却热闹非凡,七月半是道教中元节、佛教盂兰盆节、民间祭祖节。沈砚特放了手下们的假,让他们出去过节。自己留在北镇抚司写折子,关外徐百户等人的官爵她已请上,京城锦衣卫赏罚尚未呈上,她打算趁着这次大功,一起交上去,过几日内阁走个样子批下。
她写完折子封好,走出屋子,见一轮明月挂梧桐,北镇抚司的梧桐树下,一群人聚在一起,双眼放光,不时高喊“好!”院中有名校尉在舞刀,矫若游龙,刀刀呼啸,潇洒利落之外,又多几分优美英姿。
见到指挥使来了,众人纷纷行礼,沈砚颔首:“不错。”
舞刀的校尉收了刀,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大人,我们差得远呢。”
他笑嘻嘻道:“卑职见贺兰千户舞刀,那才叫帅气。这不,今天左右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自己练练取个乐子,活动活动筋骨。”
沈砚微微笑起来,贺兰父母是谁已不可考,但她抄王家的家时,见到他们多从古大月氏买人,曾经的贵霜王朝百姓能歌善舞,矫健异常。这大概是天赋使然。
沈砚看穿他们言下之意:“你们今日不值差,想出去就出去,这是给你们的打赏。”
“哇!指挥使大人大量!我们铭感五内!”
“那个叫缬草衔环相报!以身相许就不说了,我们早就把命许给大人了,以身报效指挥使。”
“滚吧你们。”沈砚一脚踢上,“出去贫。”
沈砚麾下,锦衣卫当值时必然滴酒不沾,淡巴枯也不能抽。司里一旦发现有此物,轻则罚俸禄,重则革职。可北镇抚司多是京畿良家子们,在京中无产业府邸,京城居大不易。于是北镇抚司内划出一块给他们居住。所以这群小年轻不当值时,也不能喝酒取乐,除非出去玩。
指挥使大人请客的消息传遍北镇抚司,一群小年轻呼啸地说出恭维话,呼啸着从偏门出去,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沈砚听着这些声音,也随之走出北镇抚司,长街声音雀跃,汹涌人潮中,有一俊朗青年逆着人群前来,灯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地上,那道身影在看见沈砚时,停下了脚步。
沈砚驻足。
李凌州万万没想到这么直直碰到沈砚,连借口都没法找,他伸出手,“沈指挥使,好巧。”
沈砚不用回眸,十分确信此处是北镇抚司门口,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而天子尚未把她革职。她笑起来:“真巧,我正好有时间,中元节百鬼横行,你想去哪儿?”
沈砚若是想与谁交好,那必是令人如沐春风,不会造成丝毫尴尬。李凌州有些惆怅地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寻沈砚作甚,妹妹的话,像是整个神机营的青烟散丢过来,把他苦心积虑营建的坞堡彻底砸得七零八碎。
他承认自己仰慕、欣赏,想要靠近沈砚,这还在正常同泽范围内。可当自己想到妹妹既然喜欢沈砚,不如结成亲家,这个想法在说出来时,心中同时升起一股酸涩与微不可见的妒意,这也是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更可怕的是,当娘提出娶妻时,他脑海中浮现自己像共度一生的人,居然是那尊阎王。
他扪心自问,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不曾对哪个女子动心过,也许是他从小到大没接触过几个女子。可他从小到大接触的男子没十万也有八万,休沐戏水屡屡坦诚相对,更不曾对哪个男子动心过!
他怎么可能会是断袖?李凌州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一想到和他们那样,他只会作呕。甚至他为了验证,回京后偷偷去了趟南风馆,刚一踏进就被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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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黯然神伤、辗转反侧许久,昨日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栽倒了这个他曾恨极的人身上,可谓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李凌州百感交集,一时恨自己怎会如此,一时仍否认自己是断袖。他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爱情,是超脱了身躯,仅仅爱上对方的灵魂的存在。明明友情可以,为何爱情不行?
二人一路无言,所幸沈砚本就寡言。两人循着人声走过寺庙高高挂起的灯篙、走过贩卖五彩纸衣的店肆、走过系了麻苗的门户,走过放焰口的市集,走到了京城织女河边,河中的花灯沉沉浮浮,黑沉的河水上光芒点点,霎是好看。
七月半当日,传闻中群鬼可顺着河灯看到方向,得以托生,是以又叫河灯度孤。
李凌州买了两盏花灯,将一盏递到沈砚面前。
沈砚摇头,“你放吧,我怕一放下去,被我害成鬼的人全顺着河涌上来,吓到小孩子。”
李凌州目光一凝,旁边买灯的小孩子呆愣愣地盯着沈砚,沈砚垂首冲他一笑,小孩嘴巴一张,哇地哭了,边哭边喊:“娘,有鬼!”
“说什么呢!”女人赶紧拍了小孩的脑袋,“别说胡话,这里全是人,哪里有鬼!”
李凌州:“……”可能、也许在你面前?
女人牵着小孩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沈砚半蹲下,看着李凌州细致地写上字,再将灯盏放到河边,河水推着那一盏光华飘到远处,渐渐成一个小点。上游源源不断地落下盏盏河灯,璀璨生辉。
沈砚:“你说,下游会不会有人捞上去,下元节再卖?”
李凌州沉思片刻:“可能性很大。”
沈砚单手托腮,望着飘走的河灯,笑了一声。这一笑并无嘲讽,也无冷意,只是轻轻勾了下唇,仿佛华灯流转、玉窗明暖,令人怦然心动。李凌州本是望着上游飘来的浮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沈砚脸上。及至那一笑,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赶紧将视线移走,心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
不知谁有幸,能得沈砚情之所钟。
这人好像在空中飘着,一直以来离群索居、避人不见,他却想一厢情愿地把他拽进红尘中,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自己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沈砚手探进水中,取了盏莲花灯上来。
李凌州看着沈砚垂眸认真望向灯盏,睫毛像是鸟雀的绒毛,一下下地拂过人心,沈砚轻轻念道:“希望我和小桃永远在一起。——心心。”
沈砚又笑了下,“写字的肯定是女孩子。”
她说什么,李凌州要慢好几瞬才能听得到,他好像喝了一壶千日醉,大脑被酒麻痹,他艰难地转动思绪,沈砚这等人,会有动/情的时候吗?
他想象不出来,却突然地悟了妹妹的书为何蜚声京城。
难怪她们会肖想,这幻想一事,虽不成体统、不堪大雅,但终归是……情难自禁,不能自已。
人的心事,从不由人控制。他就像是捞那水中月,镜中花,明知明月无意,且高高悬在天上,他却一厢情愿地沉在水中,妄图靠近那轮明月。
沈砚把灯盏放到他面前,回望他,“你说呢?”
李凌州抿唇,他浑身像是发起了高热,他能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渴求,尸山血海的战场中他都不曾如此紧张,现在织女河边,风平浪静、只闻欢声笑语,他却怕得厉害。
他如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灼热的呼吸声传入耳中,那是他自己的。
“抱歉,我心乱了,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沈砚定定地看向李凌州。
片刻之后,她将浮灯放置在水面上,看着它顺水飘走,耳中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那不是现世中真实存在的声音,落花流水、窃窃私语一并远去。
那是少时的李凌州为素不相识的她仗言出声:“你们说得这是什么话?”
又是他笑盈盈地热情相约:“改日有机会,一起去喝酒,我家有上好的桂花酿。”
再是他为陌生的姑娘怒发冲冠,和自己割袍断义,怒气冲冲离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入朝堂一心复仇,满腔怨恨,怎会理会他?那样的热情与真挚,是她避之如蛇蝎的东西。她知道自己无法回报什么,只会吞噬一切靠近她的人。可她也没想到物是人非,自己早就满手鲜血,连拆李凌州的骨头都没手软一分,他竟真的丝毫未变,一如初见。
沈砚开口:“你知道七月半为何又叫鬼界么?”
李凌州看着沈砚慢慢说道,“子午交接之时,阴阳相交,地宫门开,群鬼出没,享受人间的祭祀。我有时候想,兴许我本不是人,而是地宫没关好门,不小心放出的鬼。”
“既然是鬼,人间的情爱,与我从来没有瓜葛。”
“也许我有天会知道在尘世间为人的感觉,那时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我很努力的在写感情戏了_(:з」∠)_真滴是我的弱项呜呜呜,全程听流水浮灯写下来,巨有感觉推荐你们听!
下章开虐了,我已经摩拳擦掌,希望我能狠狠地虐下去!卷三四弦一声如裂帛跃跃欲试打算冲进来了!
◎最新评论:
【期待期待】
【期待】
【虐男主可以不要虐我指挥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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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好,嘿嘿,虐男主】
【期待(?▽?)】
【说实话,,,这个感情戏加的有点多余,,可能是动心的点让人感觉不是那么信服,但我还是喜欢看,超喜欢事业文抠糖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45章 、弦断如裂帛
◎四弦一声如裂帛。◎
沈砚回府时,已经三更,府中静悄悄,唯闻夜风吹叶。一段路之后,幽幽的风吹来细碎的话语,“不是啊,你不能这么想,弹错就弹错了,为什么要把弹错和你不好联系在一起呢?”
轻微沮丧的声音响起:“长夏姐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很差劲,那么多乐人,就我一个弹错了,那一个音出来,立刻有人看向我。”
“他们从小有京城的良师教授,你只和关外的伎人学了两年,弹错好正常的,你不是无坚不摧的神,是人就会犯错。你勤加练习,改了就好了呀。一点小事而已。你哪里差劲了,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呜呜呜,姐姐你好好。”陶明月感动哭了。
长夏摸了摸对方的头,“你没见过以前的我,大人叫我教徒挣钱,我都吓哭了。第一个学生找上我,我慌得满脑子空白,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才叫差劲呢。”
“不可能吧?”陶明月不可思议,“你是不是在哄我?”
“哪儿有,我以前真的这样,还想靠擦桌子留在大人府上,大人实在看不下去,把我赶出去教徒。要是没有走出那一步,说不定你过来看到正在擦地的我,哪儿有现在名满天下的大家?”
回想起那段岁月,长夏浮现笑意,“所以说,慢慢来,不要怕。这是你第一次公开在众人面前弹,你看,这之前还说不行,现在不也很好么?”
两人说着说着,发现一双靴子映入自己面前。
再往上,是被灯火映成暗红色的飞鱼服,妥帖地穿在一人身上,那人扬眉看向她们:“深更半夜,在我院前坐着干什么?”
沈砚于院中坐下,清幽的琵琶声传来,明月清辉笼罩下,一人着素衣起舞,柔柔月色映在她浅色衣袖上,泛起春水似的涟漪。
晚风徐徐,吹过她腰间的丝绦,红色的络子随长夏的动作翻飞。衣袂翩翩,几欲乘风归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琵琶声动,衣袖落下,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沈砚托着腮,悠悠然想,怪不得历来的帝王都爱看美人跳舞。
一曲终了,长夏放下手中的小鼓,迫不及待道:“这是我和明月为指挥使大人准备的《飞天》,怎么样?有哪里需要改进吗?”
沈砚沉吟片刻,“刚才没看清,你再跳一遍。”
她往椅背一靠,噙着笑意注视这轮皎皎明月。
这就是在人间的感觉么?
她悠悠地饮罢那壶茶,忽然朝外看去,稍过片刻,下属急匆匆赶到,“指挥使大人,中宫宣大人进宫面圣。”
沈砚道:“不急,等我看完这支舞。”
她朝愕然无措的长夏和陶明月挥了下手,“继续。”
前来的下属立在旁边,鬓角渗出了汗水。宫中来势汹汹,不说缘由,不像什么好兆头。指挥使居然还有心情观赏歌舞。
半盏茶后,长夏一舞已尽,沈砚起身道:“走吧。”
深更半夜,该是寂寥时分,沈砚的府前却灯火通明,来往如织。
她走到门前,从中宫出来的公公隐隐松了口气,客气却坚定道:“咱家也是奉陛下的命行事,指挥使大人,走吧。”
沈砚颔首:“有劳公公。”
离早朝尚有一个时辰。天子已在殿中,他案前放着数张散开的奏折。
沈砚一到,近侍勒令宫人退下,自己离开时,也不由地余光瞥了眼指挥使,心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陛下这般的生气,连夜召指挥使入宫?
宫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殿中,只余这一君一臣。
沈砚在下属来报时,就有所猜测,如今大殿之中,散开的奏折上,桩桩件件,无可辩驳。她瞥一眼,一颗心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生女沈砚……偷梁换柱、欺瞒天下……”
该来的,总要来,她避无可避。
幽幽的烛火映出天子的眼眸,那双眸子看不出喜怒,天子坐在案前,一手支额,见到跪在地上的沈砚,淡淡道:“把衣服脱了。”
沈砚一动不动。
天子的视线,从案前移到沈砚身上,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大殿寂静的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急促。
天子忽然笑了一声:“朕一直拿沈卿当心腹,沈卿却骗了朕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沈砚几乎喘不过来气。
“说啊!”
“啪”地一声,案上的砚台砸到沈砚的身前,价值千金的砚四分五裂,松烟墨汁洒在她的飞鱼服上,那身俊挺的飞鱼服被溅上点点墨色。天子霍然起身,走到沈砚面前,“说话!”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人说要虐男主不要虐女主,我微微一笑,虐男主那叫虐吗?那叫爽啊朋友们!我说得虐肯定是女主,毕竟主线稳稳在沈砚身上。不用担心,暂时的低谷是为了更好地蓄势待发,冲破云霄~这一卷是沈砚一开始抉择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沈砚被爱意感化实现救赎的一卷。感谢在2022-02-16 05:24:53~2022-02-17 02: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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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嗯10瓶;ansonzx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超级期待】
【谁揭秘的啊?】
【这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吧,虐一虐才好回到人间】
【好期待,,,加更吧大大】
-完-
第46章 、锦衣翻墨污
◎反目。◎
天子视线垂下,望着跪在地上的臣子,“你只需要说一句,你从未骗过朕。只这一句,他人的奏章算什么?朕信你。”
沈砚依旧不言,她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坚硬的金阶上,眼前尽是煌煌的金漆。
金漆玉屑,象征着皇室的威严。她的行径,不仅挑衅满朝众臣,更视天家威严于无物,她如今除却垂首外,无话可说。
“这是你的回答?”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他深深地看向跪拜在麾下的青年,叹了口气,“和安元年,玉儿生辰,华清池旁,那是朕第一次见到你。”
沈砚一惊,未想到早在那时,陛下就见过自己。
“你在太子妃面前,将天上的飞雁射下来。年少肆意,风骨峻峭。我就在想,一定要把你引入彀中。”
“让你组建锦衣卫,不走吏部,杀禁军,灭凉州王氏,我无一不允。朝中世家林立,营私结党,各怀心思,欺瞒于朕。可你是我亲自选□□,我以为,你会不一样。”
天子不忍看向沈砚,他看向殿中的柱子:“这些年你我同进同退,我不仅视你为重臣,更把你当做同伴。我一心待你,从不欺瞒于你,你却从一开始,对我撒下弥天大谎。”
沈砚依旧没有说话。
她说什么?她一开始,便是存心如此,周旋良久,步步为营,好攀登到高位。
说除却此件事,微臣没有再欺瞒陛下?
她于正旦亲手杀了汪重尧,这是洗不脱的痕迹。
今日,欠了多年的债,一并向她讨要,她除却这一身性命,再无可偿还。
天子双眼通红:“事到如今,你没有一句要说?”
沉默许久,沈砚喉头滚动,涩声道:“臣,罪不可赦,有负陛下……信赖。”
有风吹过明堂,掀起沈砚官帽压住的一缕发丝,天子的心弦忽地被扯动,弦铮然断裂,他取下玉笄,解开朱缨,摘下头上的十二冕旒,那十二条珠串在他手中摇晃,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是风在伴奏。
象征帝国威严的旒冕被它的主人猛地掷去,“啪”地一声,砸在跪伏在地的臣子身上。一颗颗白玉石珠子纷纷扬起,再狠狠落在沈砚背上。
沈砚依旧像一块石头一般,十二条白玉石砸下来,她纹丝不动,声音也未发出。
那副冠冕像是在唱独角戏,自己砸去,又兀自滚落在地,寂寥地互相碰撞,与金阶发出盈润的撞击声,皎皎白玉立刻与肮脏的墨汁混为一体。
天子的情绪已然失控,他咬牙切齿:“你既然知道我有多信任你,为何不说?为何要欺瞒?欺君之罪压不倒你,深负信赖也压不倒你。是不是?你心里有过怕吗?有过愧疚吗?是不是还很得意,觉得没有人能看穿你,都被你沈砚玩得团团转!”
他跪下去,拽住沈砚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沈砚不得不对上他的脸。
若是有内侍朝臣在其中,怕早已纷纷跪地哀嚎不合礼法,可偌大的殿中就此二人,天子跪在满是墨汁的地上,金色的龙袍滚上墨水,君臣二人唯有沈砚还堪堪维持着表面的臣子身份。她盯着天子,对上了一双痛绝亦怒绝的眼。
天子看向她,怒极反笑:“从来都是这样,你永远这幅表情,从来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捏住她下巴:“真想一刀刀剐去你的肉,看你还是不是这幅态度!”
殿外传来阵阵喧哗声,一声叠一声的“娘娘!”,带着祈求与劝诫。内侍与侍卫围在一个女子身后,都想拦住她步入殿中,又顾及她身份不敢上前。
“谁敢阻拦我一步!我杀了谁!”皇后的声音自殿外怒然响起。
大殿的门被沈玉推开,自推开的缝隙中,殿外有侍从见到殿中的一幕,大惊失色,天子吼道:“滚出去!”
沈玉持剑踏入殿中,殿门沉沉阖上,封闭住殿外的种种目光。
作者有话说:
迟迟进入不了状态,这段真的好难写啊呜呜呜,我还是更擅长写夫妻吵架(不是)感谢在2022-02-17 02:32:19~2022-02-18 05:0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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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7章 、银篦击节碎
◎“你敢赐死她,当日我亦死!”◎
沈玉面无表情,在这对儿君臣身上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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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页
沈砚跪在地上,向她摇头。
沈玉留意到她的祈求之色,她朝前走了几步:“陛下,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要问问你这位好妹妹!”
沈玉停顿住脚步,“陛下终究是发现了。”
天子一字一字:“你果然知道。”
“我亲眼看见她出生,就是想装,也没办法。我说不知道,陛下信么?”
天子怒极反笑,他松手起身,“你们姐妹二人,沈家一家,齐心协力共度时艰,好啊,真是好感人,我成了那个下作的小人!”
沈玉微微一笑,纵然在这种时刻,她依然温温柔柔,毫无情绪波动。见过皇后与指挥使的人,都认为这两位亲姐弟性格南辕北辙,一者温柔贤淑,一者独断专横。然而只有沈玉最亲近的人,才知晓,她与沈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认准的事情,刀山火海也要往下走。再大的波动,都不会在那张脸上显露分毫。
沈玉柔声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陛下不是小人,可惜朝堂如此,历来如此。假如不扮男身,陛下如何能得一大助力?权宜之计罢了。多年来,沈砚凡事做得妥帖细致、无一不好,是男是女有何区别?”
天子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冷笑一声:“没有区别,那她为何不说?”
皇后走到金阶之下,轻描淡写道:“我虽不明晰朝堂之事,但可猜测,在云山下说,她入不了朝堂。在武举时说,她担不了锦衣卫指挥使,在收复凉州时说,她无法复职。一步步,直到今日。与其怨怼她不对你明言,为何不反思我朝朝堂,泱泱大周,无一男子能有此能力?”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妹妹犯下的是欺君之罪!是死罪!”
“嗯,所以陛下要处死她吗?要处死我父母,乃至我和桦儿吗?”沈玉看向他。
“你疯了。”天子震惊地看着一向贤良淑德的皇后,从容说出这些话。
沈玉俯身,将沈砚的官帽捡起来,以手帕轻轻拭去上面的磨痕,淡淡道:“我已经疯了那么多年,你如今才发现么?那可真是太晚了啊,陛下。”
“你不是问阿砚为何要欺瞒于你吗?我替她回答。”
“不要!”沈砚大惊。
沈砚站起来,按住沈玉的肩膀:“不关殿下的事,是臣与陛下之事,臣无碍。”
她心中一片惶急,她下意识地觉得姐姐会说出石破天惊之言,不愿牵连到她。
“——沈砚放手!让她说!她今日必须说出个一二!”
“——这和你无关,我和陛下总要把这件事情摊开说。”沈玉望向天子。
“因为这也是我的愿望,我也想站在朝堂上,或做个乡野村夫。而不是扮演一个母仪天下、温顺贤良的皇后,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周天子礼。我生来自由散漫,不拘礼法,当初你要纳我为妃,我曾与你这般说。那时你说什么?”
沈玉忆起往昔:“你说你贵为太子,我不想做就不用做,你也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后来你成了皇帝,一样样、一桩桩琐事加在我身上。看人时不能转动眼珠、终日必须欢欣有神、站立时双腿不能有弯曲、连睡觉时都不能俯卧。你又说我贵为皇后,要做天下的表率。呵,我一个妇道人家,大周的女子连童生都考不了,我能做谁的表率?鼓励她们只要足够幸运,就能凤冠霞帔、坐于天子旁边当木偶?还是说,鼓励男子们,结亲时要找这般温柔娴淑、甘愿做木偶者!”
“礼部的文辞说得好多啊,一句一句,都符合礼法,可这礼法,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上位者控制下面人的工具。礼记曰阴阳和而万物得,可满朝文武,都是男子,这叫阴阳和吗?女子永远只能做父兄的附属,我不愿,也不服,可我无力反抗。我不知道阿砚一开始是何理由登入朝堂,但她走到朝堂上,我求之不得。”
沈砚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光了,满身冰冷。她看着姐姐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语,平静到像是在后花园折花闲谈。这些话,姐姐从未跟自己说过,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今日的她却如此陌生。
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刚从春山上回到京城,姐姐见她容色郁郁,拉着她出来。她与姐姐并辔时,强作欢颜,鼓起精力,指着天上的大雁,道:“你喜欢哪个?我给你射/下来。”
姐姐随手一指,她将飞雁射下,奔驰拿雁时回首看了眼她。只见姐姐注视着自己的手中的弓弦,目光复杂至极。
那时她以为姐姐是在担心自己,现在才明白,那时的神色是贪恋、渴求和遗憾。
天子的震惊甚于她:“你觉得母仪天下,是委屈你了?”
“陛下自然不曾委屈于我。”
沈玉幽幽一叹:“我不曾与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懂我的感受。你天生被当做太子培养,理所当然享有世间的一切荣誉和权力,怎么会在意底下人的幽微心思。沈砚犯下欺君之罪,罪无可恕。只求陛下不要处死她,要是处死她,我会自裁,桦儿她也会与你反目。没必要使你们父女二人生嫌隙。”
天子厉声道:“你以为只有你不喜欢?我又何曾想被当太子培养,我求皇位,是因为不求我会死。下有各皇子虎视眈眈,群臣心思各异。上有父皇神志不清。我被架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夙兴夜寐、忧劳成疾。你委屈,你以为我就很享受?我巴不得做个闲散王侯,每日游山玩水,最大的问题是银两不够花。而不是关外被异族踏破,百万百姓的粮从哪里发!再每日上朝被群臣骂!白天夜晚,内阁数十人轮流不休地启奏要事!”
--
第99页
“我以为知我、忠心于我的臣子,从一开始处心积虑欺瞒,我看疯的不是你,而是我!”天子眼眶通红,青筋暴起,他指着沈玉一字字说道。
沈玉盯着他:“那是因为你不光是你,你更是天子。你让她坦承,她坦承之后会有活路吗?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我什么时候视她为尘芥,你们一个两个,这样看我!”天子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沈砚眼看他们越吵越急,再次叩首,“罪臣使天家失和,罪无可恕,还请陛下赐予臣一死。”
“——好!把指挥使打入牢狱!秋后问斩!”
“——你敢!”沈玉拔下金钗,抵在自己脖颈上,她仰起头,泪水从眼中蔓延,声音却平稳无比,“你敢赐死她,当日我亦死!”
“你们姐妹一心,我真成了破坏你们情谊的小人。”天子大笑起来,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弯下腰,跪在丹墀上。
丹墀上顿时沾染点点的血迹,沈砚立刻扶住皇帝,喊道:“太医!”
沈玉手中的金钗掉落,碎成一节一节,她慌忙上前扶住朱鸿。沈砚小声道:“殿下不用为我说这么多,陛下会迁怒于你。”
沈玉的视线落在沈砚脸上:“我沉默这么多年,这时候不说,何时说?”
沈砚心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桩意外之变,不止自己没想到,陛下也没想到,不知今后会如何发展。
侍卫太医匆忙赶来,将天子送至寝宫,皇后亦一同前去。
沈砚戴上官帽,站定在丹墀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陛下与她的争吵,是在大殿上进行,此时早朝已到,纵然天子生病,只要无传令,臣子们也要按照礼法上朝一番。
熹微的光照在金殿之上,金殿上碎裂的珠子和冠冕被内侍收起,满地的墨汁和碎裂的砚台也被收拾干净,唯有沈砚飞鱼服上的脏污还显示刚才的那番君臣反目。
群臣鱼贯而入,纡金曳紫者从容步入金殿。众臣都将目光投降金阶下一人,心思各异。
那封奏折既然能呈到天子眼中,势必不可能仅仅呈在天子案上,已有一些臣子得了风声。即使消息再不灵通者,被拒在大殿外那么久,刚进来又见到指挥使在里头,心中也有了几分思虑。
现下大殿无人,唯有满朝臣子。听得风声者率先轻咳:“某最近得了封书信,不知是真是假。想必锦衣卫也有听闻。”
沈砚自然是早就知晓,从边关离开时,她与冀王那一番谈论,已成定局。
她目光转动,盯向出头问话者,神色淡然:“什么书信?”
那人被她一问,讷讷不敢将书信内容说出。这万一是假,万一是指挥使与天子联手演的一出戏,调出他们心有异思者呢?
他不说话,城府不深的后进翰林开口:“黄口小儿说笑罢了,坊间流传,锦衣卫指挥使乃是佯装男儿身。”
群臣先是暗笑不已,这是哪里来的传闻,令人笑掉大牙。笑过之后,又观察到其他人的表情,心头猛然一怔,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难道……是真的?
怎么可能!传言是传言,锦衣卫指挥使与他们同朝多年,作风狠绝无情,行事不择手段,世上哪儿有这么狠绝的女人?血溅王家,杀数十禁军,执掌诏狱多年,有死无生。这些事情,让男子做都闻风丧胆,一个女人,哪儿来这样的胆识和心志?
而且沈砚虽面若好女,轮廓有些女相,但这身量,从没见过八尺女子,放在一干锦衣卫良家子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众臣心里越想越慌,这不会是真的吧?
站在前排的李凌州心神剧荡,他往沈砚身上看去,见她容色与昨晚无异,依旧是冷冷如山上雪,然而身上的飞鱼服沾染了点点污渍。
沈砚从来都是一尘不染,不喜脏污。面对陛下时更不可能如此,唯有早朝前发生变故。
是怎样的变故,会让砚台倾倒,她身上染污?
李凌州回忆起与沈砚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华重伤垂首,定下辽东招民,一直到京畿除匪,半夜她栽倒在雨水中。
犹如晴天惊雷劈下,李凌州将视线扭到阶下,他不敢再看沈砚。
他怎会愚蠢至此?!怎会到今日才发现?!沈砚她、她、她、她几乎就差明说,他居然迟钝到再三不解她的意思!
可怎么会?!沈砚怎么会是女的?!那她在朝中周旋良久,得罪过的势力,还不趁此机会狠狠地压她下去,她这样从不屈于人下的性格,又会遭到怎样的重创?
但见沈砚微微一笑:“是与不是,自有陛下定夺。敢问许翰林,从何处听到此传闻?”
许翰林也不吭气了。
看沈砚有恃无恐的样子,或许另有后招也说不准。九年来,他们每每期待能抓到锦衣卫指挥使的过错,可每每发现只是她故意露出的马脚。这种反转再三发生,如此大的纰漏在面前,他们也不敢信誓旦旦。
大殿静得出奇,众臣心中卷起海啸,纷纷对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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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8章 、狱中凤凰坠
◎煌煌的日光穿破高台,穿进王朝的金殿中,李凌州看着沈砚褪去官帽,散开长发,一步步走向殿外。◎
沈砚不言不动,他们也不敢出声,只能以余光传递消息。
天子不在,内阁主持了这场早朝,从东南水患,说到西南土司,再来外邦使者,众臣例行公事,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启奏,心中都在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
等到日上梢头,那只靴子终于落地,迟迟未露面的的天子传来一纸诏令“锦衣卫指挥使沈砚欺君瞒上,即日起压入死牢。”
满朝哗然,一道道探究、不可置信、震撼的目光凝在沈砚身上,从两朝元老,到殿前的侍卫,都难以抑制地抽了口冷气。
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真是个女子!?
沈砚站在金殿上,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微臣遵旨。”
她扫向众人:“诸位大人不下朝,看我作甚么?莫不成是想亲眼看着我被压入死牢才放心?”
有人出言道:“沈指挥使,欺君犯上是死罪,你不会真荒唐至此吧?”
有人暗暗道:“我就说她行事妖邪,不似男子作风,陛下被这妖人欺瞒许久,终于醒悟了。”
天子高位空悬,一道道质问、不解、愤恨的声音向沈砚掷去,更多的人一颗心飘忽在半空。
直到金吾卫指挥使霍逐昭轻咳一声:“诸位大人,在下奉旨拿人,诸位都散了吧。”
李凌州迟迟未发话,此时,他突然往养心殿行去,被左右拦下,他道:“臣李凌州,有要事想与陛下相商,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公公左右为难:“李将军,咱们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想见。”
沈砚突然喊道:“李凌州。”
李凌州回头。
沈砚:“过不了几日,李将军的封赏就到了,提前道一声,祝李将军前程似锦。”
金吾卫和内侍已经催着他走,李凌州终于忍不住看了眼沈砚:“你祝我什么?这份军功是你我一起打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砚不语。
沈砚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仿佛庙中的泥人。唯独在左右金吾卫来时,她才轻飘飘地倒了一声:“有劳了。”
金吾卫客客气气道:“奉命行事,指挥使,请。”
李凌州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攥住了沈砚的衣袖,“你……你就这样去吗?你为何不求一求陛下,陛下仁善念旧情。沈如松,你不是很厉害很会算计吗?怎么这么大的事,这样顺着他们!”
沈砚推开他的手:“欠下的债要偿还,将军不必为我担心,多年来,也谢将军一路相随。沈砚告辞。”
不知是不是李凌州的错觉,在这一瞬间,沈砚浑身上下,好似彻底松了口气。
以往她位居殿下,总是一丝不苟、像是庙堂上供奉的菩萨,像是被皇帝操控的木偶,像是随时会咬人一口的毒蛇,唯独不像个人。
这一刻,她身份暴露,她不再着力掩盖,一道困着她的无形枷锁,在此刻烟消云散。
煌煌的日光穿破高台,穿进王朝的金殿中,李凌州看着沈砚褪去官帽,散开长发,一步步走向殿外。
李凌州的手在空中攥了一下,只有北方干燥的空气,和细小的金色尘埃,连那道若有似无的香气,都消失不见。
沈砚被投入死牢的消息,风一般地席卷整个京城。
李星河正在写字,闻言墨汁润湿到桌上,好半天,她才啊了一声,喃喃道:“这……怎么会?”
她心头涌上一阵悲怆哀伤:“不行,此事一定有翻转机会,天无绝人之路!”
早朝时的暗潮汹涌,并未因沈砚下狱而终止,落井下石者、借力打力者、螳螂捕蝉者……关于如何处置沈砚一事,搅动朝中风云。
这些对已经置身牢房中的沈砚来说,隔了一层烟雾,慢一阵子,才能飘进沈砚的耳中。
她听说李凌州在殿上叩首,希望以自己的军功和侯爵,换取沈砚生路。被天子冷笑一声,叫他告老还乡。
她听说京畿军营几家欢喜几家仇,作壁上观。
还有一些京城世家,十分想借此事把沈砚处死,更有老臣子胡子都白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差点撞柱身亡。
无非是多年前的斩杀禁军案翻版,只是这次势力更多,更加繁复。
可相应的,这么多年磨砺,沈砚的政治手段与当初天差地别。
她终日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这牢房的条件比诏狱还差,黏糊糊的像是几百年未曾清洗。
过了一段时间,沈砚被转到了大理寺牢狱。
一路有淅淅沥沥的小雨相送,这是轮到三司会审了,沈砚了然。
刚进大理寺牢狱,她蹙了下眉,问道:“有没有盆子?”
大理寺顾忌她,将她双脚用铁链锁起,不能动弹。可连日大雨,这盖了不知多少年的牢狱四处破风,水顺着房顶漏洞滴下,就打在她脚边。
看管她的狱卒不敢和她说话,也不敢不听从她的命令。她虽下狱,但余威犹在,殿上近日因如何给她治罪已经掐开了花,狱卒多看她一眼都怕被牵连其中,只能默不作声地把盆子给她。
--
第101页
沈砚拿盆子接滴下的雨水。
入秋之后,雨水密集,京城有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沈砚在狱中不辨时间,掐着雨水算时候。
左边传来呜呜的敲击声,“嗨,这有个新人,你说说,你因为什么进来?”
这地方,倒是比之前关押她的死牢热闹多了。
沈砚:“你先说。”
沈砚心头奇怪,自己在诏狱时,所见的女眷全是被牵连者,却不想入了大理寺的监狱,居然有那么多犯罪行的女子。
右边的墙内传来一道女子笑声:“你让她说?她才不愿意说呢,是什么光彩事。干脆说说我的吧。”
沈砚拢了拢头发,反正左右无事,她饶有兴趣地听起来。
右边关押的囚犯原是叫做云娘,生的雪肤花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云娘的美貌并没有成她爬上阶层的砝码,她先是被亲生父亲玷污,她去找娘诉苦,娘却视而不见。她立志出去做绣娘,被绣坊的东家看上强逼,这时候她遇上了一个男子,男子对她甚好,她陷入进去,可惜此人家中已有妻妾,许诺她为外室。
云娘急于跳出绣坊的坑,答应了。
当上外室的云娘一直到十六岁,通过她的夫君寻得一些豪奢之门的贵女,接绣活挣钱,挣了足够的钱后,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想脱出去自立门户。
曾对她千好万好的男人拿她做过外室曾被父亲东家玷污之事威胁她,还将云娘告上官府,说她偷了府里的钱。
官府有个衙役见云娘美貌,说服云娘嫁给她,则为她解决这场纷争。云娘从了,可此时,原先的男人将她所经历之事全都曝露出去,衙役闭门不见。
云娘说到这里,停了。
沈砚没开口,过了一会儿,云娘忍不住了,道:“你怎么不问?”
“问什么?”
云娘:“你不该问我:然后你被衙役关进来了?”
沈砚:“不会。”
若是官司输了被判刑罚,定不会如她一般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过去,没有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扒开最丑陋痛苦的伤口给别人看。这是她们恨不得藏得深深地不被外人道的痛楚。沈砚太明白那种感受。
云娘笑起来:“你好聪明,我想你一定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声音里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气息,沈砚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到她有多快乐,她笑盈盈道:“是啊,你猜的真准,我没有等官司判下来,我拿了一把刀,把衙役、我夫君、还有绣房的东家、我爹,全都杀死了。他们死的时候,一个两个哭着求我原谅,哭得脸都花了,吓得动弹不得呢。那场景,好有意思啊。真可惜,我为什么没有多杀几个人,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动手呢?”
沈砚笑起来。
用血来偿还的血债,才是它应有之义。
云娘道:“说完了我的了,我说说你左边的女的。没什么意思,无非是她男人打她和孩子,她被打得受不了了,男人还想欺负她孩子,趁男人喝醉,一把斧头把男的砍了。”
“什么没什么意思?”左边女人生气了,“云娘,你不就是个婊子,怎么还得意起来,这世道,笑贫不笑娼。”
云娘:“我当婊子怎么了,你再说,等我出来了连你一起杀!”
左边的人到底还是忌惮云娘连杀四人的功绩,讷讷不说话了。对面牢房的女人们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沈砚待在监狱中半个时辰,对她们的案情已经比大理寺卿还了解。
果然大理寺卿的牢房要热闹许多,这些人,比得上诏狱一年的女子数量。沈砚心道。无怪大理寺卿的人天天愁眉苦脸,行色匆匆,那么点官员,审查那么多案子,脾气大点能理解。
大家说的口干舌燥,暂时告一段落,视线又转回这个新人身上,“你还没说,你犯的是什么罪?”
“我看这人,长得真俊,八成又是被哪个王八蛋欺负了。”
“我看看……哇,真的,比云娘长得还俊。哎,我早说了,长得美对我们这种穷人来说,不是啥好事。”
“呵呵,那是你运气不好,看看人家春风楼的长夏,一曲万两银子,不就是凭着美色进指挥使的大门?”
沈砚:“……”这个真不是。
右边的云娘叫她:“喂,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进来?”
沈砚微微一笑:“和你们比差远了,不是什么杀人的罪名,欺君之罪罢了。”
所有人:“???!!!”
有人试探道:“君?是那个君吗?”
沈砚虚虚朝北一拱手:“自然是陛下。”
沈砚:“骗了陛下和天下人九年,做到本来坐不上的公爵和锦衣卫指挥使官职。”
她想了想:“还有监军、神机营上将军。”
热热闹闹的监狱中,忽然只闻水滴声。
笑骂喧哗尽皆消失,所有人呆若木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云娘拍了下自己脑袋:“是我脑子出问题了,还是你脑子出问题了?”
这大理寺卿,还能有这尊大佛?这等人物不该关到诏狱吗?
等等……掌管诏狱的,好像是锦衣卫,那不就是她刚才说的官职吗?
“沈指挥使?”有人艰难想将头挤出栏杆,“你是沈如松?”
沈砚:“正是。”
--
第102页
“我天!”真正的倒抽一口凉气,“我竟然和沈如松一个牢房,要是我不死,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我子孙后辈!”
直到监狱中有人毕恭毕敬地过来看沈砚,口称:“指挥使大人。”
暗沉寂寥的牢狱中掀起一轮震撼惊奇。
这简直是比云娘所为还劲爆的消息,沈砚到监狱的第一天,位置稳稳地超过云娘,高居监狱第一犯人宝座,引得众犯仰慕崇拜。
贺兰拓守在外边,行礼过后,轻声将朝堂之事一一汇报,末了道:“长夏她收拾行囊,钱都拿来走关系。”
沈砚:“她有什么关系可走?”
她心下好笑,自己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都被下狱了,长夏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能找到什么关系?
“卑职也这么说。”
沈砚:“你和她转达我的话,我下狱和她有什么关系?要是我真判了绞刑,她还要与我一起死么?让她多攒点钱留着下半辈子花。”
贺兰拓欲言又止,沈砚道:“怎么了?”
贺兰拓自知瞒不下去,索性开口:“她去求情时,忠靖侯府的人找她麻烦。”
沈砚的心猛地攥起来。
贺兰说话含蓄,说是找麻烦,但能被他记在心上,定不是简简单单的麻烦。
忠靖侯府和晋王一向有旧,大约是记着沈砚逼走晋王,如今沈砚下狱,便迁怒到无权无势的长夏身上。
沈砚:“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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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霸陵原上柳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转进大理寺卿牢狱后,沈砚的监管明显松了许多。贺兰刚走,陈墨又来,他言但论吃喝,他走之后,云娘迫不及待:“你家下属给你送了什么吃的?有没有多的能分我一点?等下去了咱俩还能约个伴儿。”
沈砚:“……多谢你吉言了。”
她咬开桂花糕,里面有一张字条。又取了一片桂花糕递给云娘。
过了片刻,她将纸条浸泡在盆子里,上面的墨汁被融化成一滩墨污。
沈砚在狱中,难得有这么长的时间不用劳作办公,她每天只看着屋顶泄露的一片天光,便觉得有意思极了。
等贺兰走了,翌日,李凌州来了。
她甫一进来,女监又迎来了一阵热闹,纷纷朝他看去。李凌州不知这回托了谁的路子,牢头竟把钥匙插入锁中,咔哒一声解开,叮嘱道:“大人,一炷香的时间。”
“多谢。”李凌州颔首。
他走进去时,沈砚正在专心致志的接水,没有向她投来一瞥。
牢中昏暗潮湿,唯有沈砚身下的茅草还算干燥,沈砚坐在茅草上,腰杆和背依然挺直,只是那一头惯来束起簪进帽子里的头发尽皆散开,神态不再睥睨,也不再冷冷地盯着人,而是闲适地松弛。
真奇怪,在这种环境下,不知生死,她竟没有惶恐与担忧。
李凌州蹲下.身,看见沈砚落在茅草上的两只脚,脚踝被粗大的铁索紧紧拷住,叫她活动的范围仅有一步之遥,脚踝与铁索相触的地方,已经通红一片。
李凌州蹙眉:“大理寺手段太过严酷。”
沈砚懒洋洋道:“怕我逃走,抄家的变成他们。正常,我掌诏狱时,手段比他们严酷多了。”
想必天子下令只能关着,不能严刑拷打,不然依沈砚以前对大理寺的所作所为,大理寺怕不是人人都想着给她上三板斧。
事到如今,李凌州已经不太记得在诏狱的痛苦,但他看到沈砚被磨出血的赤/裸脚踝,自己的身上好像也泛起疼痛。他从怀中取出药,“玉神医叫我转交。”
沈砚忽而一笑,他在说谎,他现在不可能见到玉昆仑。
她没有戳破李凌州,她看着李凌州俯首,小心翼翼用帕子为她拭去脚踝的血痕。
沈砚托腮,看向李凌州,心情突然很好,“我听说你在殿上求陛下,愿以一条命和爵位军功,换我一命?”
为她拭去血污的将军顿了顿:“听谁说?”
沈砚了然,她轻笑一声:“真有此事,你要做,也要寻个和陛下独处的时候,请诗词大家为你写一篇《为友砚下狱上书》递上。大庭广众,众臣面前,这么直接,你这是逼陛下,还是请求?”
李凌州:“陛下不见,至于写折子和诗词陈情……我不是没写过。”
沈砚心里暗笑,面上收了笑意:“好了,不行就算了,陛下念在公主,不会处死我,放心。我再不济,也无需你为我请罪。”
李凌州正为她涂药,粗糙的指腹划过沈砚的脚踝,冰凉麻痒,泛着丝丝的疼。沈砚低头,蓦然发现,一个人的呼吸声可以这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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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页
幽幽牢狱中,将军的呼吸一起一伏,有热气回荡在她放在膝旁的指尖,烫得沈砚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
但见李凌州抬起头,昏暗的牢狱中,他的目光如焰火灼灼。
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与仇恨完全相反的感情。
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他轻声道:“是我一厢情愿,咎由自取。”
四目相对,沈砚看到他眼中炙热的情感,心上一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凌州走后,沈砚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为李凌州,而是为她自己。
若她是个普通女子,也许会被李凌州这一番苦心,感动得当即答应。可她不是,也就没有如果。他是个很好的同僚,她也是。而爱人?沈砚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
右边的云娘拼命敲墙,饶有兴趣:“喂!刚才来的是你相好吗?我听人家说真俊!有多俊啊,下回能让我看看吗?”
沈砚想了想:“和他一起走,大街上的人有一半看他。”
“那另一半呢?”
“……看我。”
“哇,那是很俊了!”云娘兴致勃勃,只恨不能伸长脖子探到牢房外,一看其长相。
“他对你好吗?”
“是可以用命换我命的关系。”
“哇。”云娘不可思议,“这么好?那你叹气什么,是悲伤自己死了,他会很难过吗?放心啦,他一看就是大官,会一边缅怀你,一边和别的女子结婚生子。”
“就是。”左边的女子少见地开口了,“说不定还会嫌弃后来的妻妾不如你,毕竟没别的女人像你这样能封侯拜将。”
沈砚那点伤感被她们一唱一和排空了,她道:“谁说我会死?兴许运气好,碰到大赦。”
云娘嗤笑一声:“大赦是给普通凡人准备,就算赦了我们,也赦不了你啊。我听说给皇亲国戚都要留点颜面,都是什么三尺白绫毒酒。”
沈砚没说错。
仲秋时,一场大赦,赦免了许多死囚,整个大理寺关押的女囚,十有八/九都列上榜,沈砚赫然在列。
大赦普通的杀人盗窃罪不算稀奇。而沈砚被赦免,赫然是朝中众多势力运作的结果。
沈砚绝不能死。
这个共同的意志占了上风,天子终是不忍,把她贬为庶人,名为贬谪,实则流放,逐出京城。
这场与冀王的政治斗争,终以沈砚的惨烈落败告终。
秋风扫过落叶,吹过一地枯黄。
沈砚进京城时,是与先帝的马车一并,华丽无双,煌煌富丽。而离开京城时,她只着了一件简单玄衣,束冠也未,只用红色锦缎系了下长发。
此刻,她皱起眉头,看着背着一个包裹,满脸坚定的长夏。
沈砚:“你要和我去春县?你知道春县有多穷吗?”
春县固然是沈砚生长之地,但民风粗犷,好勇斗狠,沈砚的一身武艺,一半都要仰仗春县人给她来试炼,她怎么也想不通,谢拂衣为何选春县做隐退之地。更想不通,从小在繁花锦绣之地长大,现已经名满京城的长夏要去春县。
长夏道:“大人不是辞官了吗?那大人也没钱啦,正好我养你啊。”
她挺起胸,像个骄傲的小孔雀,仿佛要去的不是什么蛮荒之地,而是江南,“我做老师很厉害的,可以养大人啊~以后你就不用值差了,每天睡到自然醒,高兴了在巷子口卖糖人,卖不了全吃了也没关系。就是要小心牙口,别像贺兰那样长蛀牙。”
长夏确实很高兴骄傲,还有点美滋滋。听到指挥使大人下狱,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现在知道没事,只是革职发配出京城而已,高兴坏了,赶紧收拾银票锦缎跟上。
况且以前大人养自己,现在自己养大人,她长夏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沈砚:“你刚在京城建立的基业呢,不要了?在春县,没有这么多人需要学舞,说不定你一个子也挣不到。”
长夏眼中蔓出一点不舍,很快这点不舍被坚定盖住:“怎么会?大人你在吓唬我,我问了人的,春县固然不如京城富庶,但有官府,户籍有三万口,我不可能没学生的!”
至于她在京城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积累的学生?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被贬之地荒凉破旧?没关系,反正有大人在,哪里都是家。舟车劳顿,没关系,眼一闭就过去了,这算什么苦。她拼命安慰自己,不要心疼!不要怕!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都吓不跑她?还是那个说一句话抖三抖的舞姬么?
长夏小心翼翼地扯住沈砚的袖子:“大人~我都和学生们说了,我要跟你走。把钱都退了,你再不带我,我就真的没钱了。”
眼光疏疏透过秋叶,沈砚想,长夏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她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困苦,依然会有晴朗朗的夏日悠悠过来,长长的阳光照拂着她。
于是沈砚也笑道:“好。”
城北十里外,从城北离开的必经之路,史称宛桥的桥上,站满了行人。
而宛桥两边的道上,密密麻麻停满了马车。有华贵的,亦有简朴的,还有一些驴车和牛车,都在翘首以盼。
连卖茶的小贩,都屏息凝神,知道今日将有个大人物被贬谪。
搅动朝中风云近十年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会踏上宛桥,朝北走过喜峰口,再走到更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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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看见宛桥时肃立的人影时,不由一怔。
她身边的陈墨低声道:“我们没透风风声,锦衣卫内由我和贺兰压制,不让他们出来。这些人,我们管不了。”
都是他们自己想为沈砚送行。
沈砚作为政治斗争的失意者,与京城渐行渐远,她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相送。
桥头上,是内阁首辅宋知章,赤手可热的首辅一如他与沈砚初见般,冒着秋风落叶送友。沈砚想,世事真是莫测,那时暮春莺初解语,年少的她与宋知章同在谢拂衣前赏牡丹时,哪里能料到今日的场景?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宋知章身侧,是神机营的将军,沈砚与公主亲自选□□,于京畿训练。这位年轻的将军目露敬意,行礼躬身。
镇国夫人被李月卿和星河扶着,遥遥向她颔首。
再然后,是一位位被沈砚从平民提拔,或受沈砚恩惠之人。
她做权臣九年,行事固然狠毒无情,仇家甚多。然于她目标无碍者,她从不落井下石,甚至有时会拉一把。她一一扫过,有些人她已经记不太得了,当他们向前走一步,报出姓名时,沈砚才终于从浮光掠影的回忆中寻到那点。
看见镇国夫人,她一直以为李家是因李凌州之故,直到李月卿深深一拜:“大人寺庙前救妾身性命,没齿难忘。”
沈砚这才想起李月卿前夫段磊的存在。
“指挥使大人,前路漫漫,请多保重。大人和安二年,为我一家报仇,我甚是感激。若有需要,任大人驱驰。这话我八年前这么说,如今还这么想!”眉心一道皱痕的男子抱拳一拜,再抬起头,满脸泪痕。
沈砚委实记不得了,那男子看她面容,道:“和安二年,禁军田荣。”
沈砚心底哦了一声,勾起她久远的回忆,原来是那件事。
“我知大人是顺手为之,但于我全家,是大恩大德。草民身份微寒,唯善驾车,一直找不到机会报效大人,大人如今可缺马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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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哭了啊草】
【好好哭,女主太好了】
-完-
第50章 、归乡岂无情
◎回来就好。◎
沈砚道:“你的娇娇呢?”
“在那儿!”汉子一指路边。
通体雪白的马正被系在桥头,尾巴一甩一甩,两只眼睛像是在笑。它毛色纯白无一丝杂色,肌肉紧实挺拔,一看就是良骏。
沈砚刚当上北镇抚司指挥使的第二年,正是这汉子满头汗水,拦下了她的车。
南裴听说锦衣卫监察百官,穷途末路下被人指点,不顾生死去拦车。
其实不过是老套的故事,南裴的父亲与禁军中一官员同时看上一匹马,南父先买走,被禁军设陷诬告进牢中,把马夺走。
南父在牢中死了,母亲悲痛之下一命呜呼。沈砚正想找由头压一压军队,借由这条线将禁军和勋贵串联一番,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册子,往上一递。
以沈砚为首的天子集团与勋贵武将的势力展开较量,斗到最高.潮时,便是沈砚“不讲武德”地在诏狱中仗杀二十七禁军,包括田荣,就是那位为一匹马,把南裴父亲丢进牢狱的那位军中贵族子弟。
仗杀了还不够,沈砚当晚大喇喇地去田家走了一趟,把“赃物”白马带出来,托人转交给了南裴。
沈砚道:“你舍得你的娇娇走那么远路?”
南裴深深一揖,“能为大人奔波,是娇娇和草民的荣幸。”
沈砚笑了一声。
搀扶着宋知章的少女为她递上一杯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沈大人,请。”
沈砚没接。
她看向宋知章:“宋阁老,今日可有带酒?”
满头白发的阁老眼中忽而闪过笑意。
浊酒的味道飘散在古桥上,奔腾的河水哗哗自桥下流过,沈砚举杯:“请。”
她将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诸位不送,天长路远,莫问前程。”
众人亦将酒一饮而尽,俯身拜别。
古有霸陵垂柳留别,今日京城北道,落叶萧萧,自然无柳,只有枯黄的落叶卷着衰草,似哀歌。
出了宛桥,再走五十里,贺兰和陈墨只得辞别。他们的千户之位仍在,需回锦衣卫当差。天色渐晚,风卷残云,沈砚于驿站下马休息。
她如今是白身,驿站只为官员提供免费的食宿,沈砚打算拿金钱贿赂一二。驿卒拿了她的钱,一时怔忪。驿丞听见人报,急地斥责手下:“沈大人的钱也好意思拿?快还回去。”
又压低了声音:“到时候我补。”
在驿卒惊讶的眼中,驿丞尊敬地为沈砚系马,将沈砚带来的马与娇娇牵到马厩,回来时问道:“大人,需要几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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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页
沈砚:“两间,我已被陛下除了官爵,不必称呼大人。”
驿丞垂下头,低声道:“我不懂这些,东头两间,大人请。”
沈砚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人办事妥帖有条理,却一直升不上去,这时候就应该狠狠地折辱她一番,拿着这个功劳,去投奔自己的政敌,说不准就能从这个偏远的驿站调进京城。而不是顾念救了女儿的命,对她一如既往地尊敬。
她离开前,在枕下塞了一锭银两。
再向北走,过喜峰口的一处峡谷后,峡谷尽头有一座村落。
沈砚撩开帘子一看,忽而道:“这村子,名叫桃花村,盛产桃花,村中善于酿酒,这酒我没常有,你若想尝,可以试试。”
长夏满眼星星:“哇,大人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有时候,沈砚真怀疑,长夏是自己请来的拖。
这村子只是个寻常的村落,仅仅是沈砚以前追捕一名流窜的罪犯时,追到了这里。
错落前的交叉路口支着一个摊子,坐在摊子前吃饭的人颇多,沈砚也停下休息。
这摊子的主人是个老婆婆,只卖面,两文钱满满一海碗面,上面飘着细细小小的一点鸡蛋碎末。然而端给沈砚的那桌,上头满满当当堆得全是鸡蛋。
沈砚诧异地看向南裴,以为是他多付钱。南裴也诧异地看着老婆婆,老婆婆放下碗,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娃啊,谢了啊。”
往事翻卷而来,她曾逢天子之命追捕杀良冒功的喜峰口将领,走到这里时,也要了碗面。
那时,也是这个老婆婆在这里卖面。面刚一放到桌上,谁知喜峰口将领不但没有逃,反而反过来想捉住沈砚,在岔口处埋伏她。
她一手持刀,一手拎着老婆婆丢到一边,所幸那时候大周朝还未发明出青烟散这种逆天的东西,喜峰口的将领只能用弓.弩射击,带领亲信强攻一番,沈砚毫发无损,自己损失良多,丢下些亲信殿后,自己溜之大吉了。
沈砚气得一刀砍到树上,听到旁边的老婆婆颤巍巍道:“娃啊,咋回事呢?”
沈砚气鼓鼓看了她一眼,把银子丢到四分五裂的桌子腿上,对下属怒道:“我们走!”
她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至于那个经营面馆的老婆婆?早被她丢到了脑海废墟中。
她救她只是因为她是大周的百姓,能救则救,她丢下银子也只是因为她治下时,严格勒令锦衣卫需要对损坏的赔偿——只有百姓不反感,才能给锦衣卫取得更多的情报。她也不希望,自己治下变成偷摸的混混流氓。
可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老婆婆一直记得此事,记得她救了自己一命。
沈砚看着那碗面,眼眶一红。
她道:“过了桃花村,我们改道一下,去恒远。”
恒远,是沈砚父母如今所在。
星月悬挂在天际,沈砚坐在别人的房顶上,望着近在咫尺的隔壁宅院。
宅院中无灯,想必人已经睡下。可透过模糊的窗户,可见一灯如豆。
沈砚吹着冷风,静静地看着窗户内的烛火,她猜测,此时父亲可能是在看案牍吧。
父亲总是严格到苛刻,他掌按察分司,断冤案,评判官司,一个州的官司说多不多,若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每日杖责几十下去,保准一个月都没几个案子。若是秉公执法,不判冤假错案,那怕是皓首穷经、头生白发,也力有未逮。
沈泽安是后一种,沈砚与这位父亲相处不久的时间里,他每每钻研案牍到深夜,家里的烛火总是用得比别家快许多。
沈砚想,兴许自己热衷公务,是家学?
可惜沈泽安断公务,是明察秋毫、审慎用刑,从不收取贿赂,两袖清风。而沈砚闻风而动,投机取巧,媚上迎合,贿赂收得比谁都快,没钱时直接抄家抄赌坊。凡是与沈泽安相处过的人,不由替沈家感慨家门不幸,沈家怎么出了沈砚这个败类。
而沈泽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沈砚刚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她锦衣盛行,摆足了架势,连敲门都由下属代为执行。换来沈泽安闭门谢客,拒不开门。
还是沈砚的母亲,席兆君席夫人把她从偏门带进来。
沈砚与沈泽安两人在院中冷冷对视一眼,看彼此不像亲生父女,像极了朝堂政敌。
她以为母亲对自己有一番真情,席夫人倒是逮着她好一阵子看,看完后拿出为臣为女之道劝诫她,让她趁着天子没发现,赶快辞官退隐。
府中对她用情深厚的,只有一狗。
那狗是一条黄色土狗欢欢,养来看家,沈砚回京时闭门不出,前几日只抱着狗默默流泪,与它结下深刻情谊。
如今她回府,欢欢高兴地不得了,围着她脚边一边嘤嘤嘤一边使劲儿甩尾巴。
沈砚一边烦躁地听着席夫人劝诫,一边摸着欢欢的尾巴。翌日再也没回过家,只逢年过节送肉回去,上写欢欢二字。
自然,被沈老爷子一律关门谢绝礼。
沈砚坐在别家的房檐上,被夜风一吹,仔细想了想过去,清醒过来了。
她这番转道到恒远有什么意义?自我感动吗?说不准回了家,沈泽安又对她冷笑,席兆君对她说我早说了女人当官没好的,你看看果然没说错吧。
沈砚想了想,干脆跳下屋顶,准备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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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她落地时,隔着一堵墙,忽然一声狗吠,撕破了宁静的夜晚。
须臾间,一只黄色的土狗从狗洞里钻出来,边大声狂叫边往沈砚身边冲,在沈砚一丈远盘旋。
沈砚道:“欢欢。”
黄狗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近,仰头看了看沈砚。它的叫声顿时变成撒娇般的嘤嘤嘤,整个狗身转成一个陀螺,凑到沈砚腿边拼命旋转,沈砚真怕它身子扭坏了。
“好了,好了。”沈砚半蹲下,抚摸它的背。
院子里的灯被点燃,沈府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沈砚回首,见到沈泽安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看向自己,许久没有说话。
半响,他朝院中喊道:“兆君!阿砚回来了!”
席夫人急匆匆地跑来,她头发披散,衣服凌乱,在看见沈砚的瞬间红了眼眶,她猛地抱住沈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砚听见母亲哽咽道:“有没有哪儿受伤?他们有没有害你?不说了,你回来就好,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沈砚鼻子一酸,“娘,我没事。”
沈泽安走出府,他在沈砚身前站定,沈砚这才发现,沈泽安与她记忆中差的很多。
她记忆中的沈泽安,虽然天天一副严肃端正的样子,但只有微微的白发,现在头发有几乎全是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到无法忽视。比起她记忆中威严的父亲,更像是一位苍老的老人。
是了,他今年已是花甲之年。
沈泽安颤声道:“你回来就好,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吧,兆君,先让阿砚休息。”
沈砚惊愕地看着沈泽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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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大家都太好了吧,阿砚也太好了,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父母你写,或者还在写,地雷就在那里,只增不减。】
【这是想让我们女主在人间走一遭嘛】
【父母前后两次的态度差别好大啊】-
完-
第51章 、灯火阑珊处
◎“我若是看上了谁,早绑回去了,不用母亲费心。”◎
欢欢一路随着沈砚进府,守门的老仆点着灯出来,惊叫道:“少爷回来了!”
沈砚纠正:“是小姐。”
老仆觑着沈砚,心中一叹,自己年老体衰,现在连别人的话都能听错了!
母亲拍了拍她胳膊,指向厢房,“这是你的房间,老许,给小姐拿两床新褥子。”
老许悲怆地看了眼主母,自己得找找大夫了,他黯然道:“是。”
沈砚进了自己的房间,烛火之下,发现桩桩件件,都有些眼熟。
桌上的纹路、箱子的形貌、床褥的花纹,皆一如当年。
可看岁月痕迹,分明是到了恒远才添置的。
沈砚持着灯盏,打开红木箱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叠得完好的红衣。
她将灯盏放在旁边,伸手抖出衣服,红衣以锦缎密密箍成,绣角精致,正好是自己如今的身量。
她扬唇一笑,还是男子形制。
再往下,是男子形制的六套衣服,压在箱子最底下的,则是一件红色的女裳。
果然,母亲还是放不下让她“回头是岸”的心思,于是在箱底暗戳戳放一件女衣。
沈砚将衣服一一叠起来,在最上的红衣边缘摩挲数下,阖上箱子,吹灭烛火,合衣睡去。
月色透过窗棂,沈砚听着秋风的吹拂,很快入睡。
次日阳光照拂下,沈砚走出屋子,迎来了众人一致的惊吓神色。
沈家的仆人们经过老爷夫人的叮嘱,刚刚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少爷竟是小姐的事实,看见沈砚出来,克制住内心的震惊,道:“二小姐,早膳在堂屋用,这就给您端过来。”
她走到堂屋,席夫人坐在屋中,等沈砚落座,席夫人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捧着沈砚的手,眼圈红了。
“我儿在狱中受苦了。”
边说边摩挲沈砚手上层层叠叠的新旧伤痕,心下愈发酸楚。
沈砚:“……”
她道:“手上是练刀的旧伤。”
“在狱中,各位大人对我很客气,不曾用刑。”
只有脚踝那点伤痕,一路奔赴到恒远,已经好了。
席兆君强笑点头:“好,好。”泪水啪地落到衣襟上。
她抹了抹眼泪,“不说这些了,你看看缺什么,待会儿我们上街买点吃的用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提前给你准备什么。”
沈砚声音低下去:“不用麻烦,转道过来看看,待不了几日。”
沈砚最终还是和席夫人一起去集市,恒远作为一州之地,虽比不上京城,但也堪称繁华。席夫人先买了两床新的褥子丝绸被,又拉着她进了一家布匹店,挑了一块云雾色的绮罗,“你看这块布喜欢吗?”
沈砚无奈:“不错。”
掌柜笑眯眯道:“夫人您真是好福气,我开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俊朗的公子哥,雨过晴天只有这样如竹如玉的公子哥儿才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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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夫人以帕掩唇,笑开了花。
沈砚面无表情,唯有在掌柜准备量衣时,才出声:“换绣娘。”
掌柜收手,心道,嚯,看着人五人六的贵公子,又是一个色中饿鬼。
绣娘红着脸走来,量到胸时,微微一怔,脸更红了。
沈砚被拉着逛了一路,目光扫过闪耀人眼的首饰店,无奈道:“娘,您看您貌美倾城,最配这支金钗。”
说罢将步摇金钗簪入席夫人的发间,面上甚是赞许。
席夫人对镜照影,颊边笑意更甚。
首饰铺东家笑意比席夫人还夸张:“哎呀,从没见过有比夫人更衬这支碧水花间的人,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公子,带母亲来买金钗。”
席夫人透过新镜,瞧见一旁闲闲打着扇子的沈砚,想起自己一开始的目的,明明是打算给女儿买首饰!
她道:“你也二十有四了,一点首饰都没有,传出去都笑话为娘的不是,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又喜滋滋补了一句:“假若有日你成亲了,怎么也得塞满一箱子妆匣。”
掌柜心中一动,这家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又体贴新妇,还想着给新妇置办首饰。公子哥儿长得又俊极,自家有个尚未出嫁的妹妹,不如……
沈砚将扇子打在手心,沉吟道:“离正旦还有两月。”
席夫人:“怎么?”
“如何就催婚了?”
掌柜心思急转,年轻人,心思未定,估计又是拈花折柳之辈。啧啧,无怪过了弱冠都没定亲,现在的青年才彦早在加冠被定下了!
席夫人笑道:“那你在朝中这些年,可曾有看上眼的?”
沈砚听见这话,嗤笑一声,慢悠悠道:“我若是看上了谁,早绑回去了,不用母亲费心。”
掌柜一副了然之色,果然,她想的没错!呵,又一个纨绔子弟!
一时间,席夫人脑海中浮现起指挥使的种种传闻,去年还是前年,锦衣卫指挥使万两白银,买下春风楼一名舞姬,这事儿……岂不就是绑?
难道女儿她……她喜欢女的?
怪不得,阿砚从小扮作男子,出将入相,和其他男子一样,喜欢女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席夫人蓦然收敛笑意,把金钗拔下,吩咐掌柜包好。
回了宅院,沈砚正在半蹲着薅狗,灿灿阳光之下,席夫人命人搬了个座椅,坐在她身畔。
欢欢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一旦沈砚停了手,它不甘心地翻转过身,用脑袋蹭沈砚掌心。
“欢欢喜欢你得紧。”
沈砚轻柔地摸狗头,“我也很喜欢它。”
席夫人看了会儿欢欢,轻声道:“你在朝中多年,懂得比为娘多多了,有什么事情,你自己会决断。为娘一介后宅妇人,实在帮不上忙。”
沈砚奇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席夫人看着她转过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也是一张平静、从容的脸,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打乱她的心绪。
这一刻,席夫人明白为什么今日有人把她错认为男子。
那样坚定从容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人,纵使一朝被除却官爵,周身的峻峭气势仍在,一举一动,都有股刀刃般的凛冽寒光。
并非说女子不能拥有,只是即使锦衣玉食的贵女,若把她缩在后宅,束缚她的手脚,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怯弱。这点怯意,不经意间会流露出来。
席兆君想,当初若是把女儿留在身边,为那句“祸国殃民”的谶言去掩盖她、保护她,她绝不会有这种神色。
“没什么。”席夫人摇了摇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你喜欢什么,就去做吧。为娘以前总是劝你不要做这做那,到了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开了,你喜欢谁,是你自己的事,为娘绝不置喙一句。”
沈砚顿了顿,“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至于她娘误会了什么,沈砚不得而知。她自请去按察分司送饭时,听到了沈泽安同僚的误会。
“什么喜事啊,这一上午,我们满面严肃的沈大人,脸上笑容没断过。”
“肯定是年末升迁,吏部那边看沈大人的政绩,准备调往京城了。”
“不可能,泽安要是想去京城,早去了。他就是不耐烦京城的弯弯绕绕,才不去。”
沈泽安咳嗽一声:“莫乱言,只是发现一桩案子的勘办——。”
沈大人望着提着饭盒进来的沈砚,艰难地把剩下两个字吐出来:“——方法。”
“哎,泽安,你家夫人又派小厮来送饭。”
这小厮还没走近,按察分司的官吏已然发现不对。
沈大人家,何时出现这么高的小厮?这人从门外徐徐走来,身姿如玉,风仪出众,再走近一些,按察分司所有人都不禁把视线转向她。
阳光流淌在按察分司的院落中,照在年轻人的脸上,俊美锋锐,昳丽明艳,见之难忘,比日光更艳三分。
最重要的是,这人和沈泽安有几分相像。
沈砚一一扫过按察分司全体官僚的脸,不似提饭的小厮,像是上司来审查。
她把盒子放到桌上,“什么方法?”
一州按察分司全体噤声。
作为一州官僚,他们的对京城朝堂八卦了如指掌,这还能有谁?这分明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前万户公爵、前国舅,沈泽安那扮作男子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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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页
作为搅动京城风云的人物,纵使退下,他们也不敢直面,何况旁边还有他们老上司盯着,这谁要大喇喇地看着,被上司误认为是图谋不轨,那完了。
按察分司纷纷垂首,用余光看这一幕。
沈泽安沉声道:“没什么。”
沈砚淡淡道:“我好歹在京城待了几年,巡查缉捕之事常做,或许可一勘蛛丝马迹。”
沈泽安想了想,却有其理。翻开卷宗,沈砚飞速撇过,上下一看,冷笑一声:“此事还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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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2章 、以杀止杀伐
◎沈大人掂量了一下稀薄的父女情谊,决定袖手旁边。◎
沈泽安冷声道:“此事哪里简单?略卖人质,都是一村全体相护,兼连小吏,吏与刁民利益相交,救一人,需动一地。”
恒远良家子被劫掠到周边山中村子,倘若要动,全村人阻拦,单凭几个捕快,怕是有去无回。若是动兵——按察分司无权指挥士兵。这并不是好解决的事。
沈砚道:“用文还是用武?”
“用文如何?用武又如何?”
“用武,直接拿着刀进去,一天踏破此地解决。”
“你莫拿此处当帝京,恒远无兵,我们能动的,只有小吏。”
其他官员闻声,更是掩面心道,没错了,这熟悉的作风,不愧是锦衣卫出来的。说动手就动手,什么推辞转圜,一点没有!
沈砚轻蔑道:“何须用小吏,那是帮忙,还是向敌方通风报信?我一人足以。”
“莫非你打算一人去?”
沈砚看向沈泽安,“莫非沈大人以为,我灭凉州王家,仅仅是靠着有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
沈泽安眼中燃起奇异的色彩,定定地看向她,“你再说说,用文呢?”
“用文,需要数年时间。”
沈砚坐下,顺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汁,姿态熟稔放松得像是在自家的府上着墨。
字迹一一浮现——
拉拢其他派别,打断恒远周边县城同姓集中任职,破坏当地官吏纵横裙带关系……
接下来是详细的操作方法。
小吏被当地把控,导致政令无法下达,只能通达到州县一级的原因,这便是“政令不下乡”。
她早发现此事,在京城的解决方法是以力破之,在关外是从无到有推广新制度,不计贵庶尊卑男女,以教育和考核纳才,彻底打断小吏父子继承制。
只是恒远不是她的地盘,她是没空慢慢解决。
她拎着一把刀,既然没法下政令,那直接用刀去解决。
只是,沈砚望着沈泽安给她的地址,这东鞍村的名字,为何有那么一丝耳熟?
赶在暮色四合时,沈砚刀上凝了一层的油脂,她闲适地用刀尖顶着人背,“走快点,走那么慢,散步啊?”
说着一刀戳到那人的脸上,村民眼中的惊恐几可凝成实质。
她走在后面,前面是十来个想哭却不敢哭的村民,满身伤痕。
他们连声都不敢吭,这一天是他们见过最可怕的一天,这个面上带笑的人进村后,指名道姓要某个女人,他们当然不乐意,哪儿有这样明抢的!村子里几个见义勇为的汉子站出来阻止,而后……
发生了他们下黄泉都难忘的一幕,整个村子仿佛鬼席卷过一遍,开膛破肚、一捧捧血泼在墙上。那人冷静地从一人的胸口处把刀拔出,四处喷溅的血也溅到她脸上,她毫不顾忌,回头道:“人在哪儿?”
不要说沈砚屠杀的罪状,就是她此时看见谁走得慢,一刀身猛地抽上去的画面,都衬得她比土匪还土匪。
她前面的这群哭哭啼啼的人,反倒更像被劫掠的良家子。
沈泽安还是来了,心中百感交集。
刚才女儿杀人时,他想出言阻拦一二,被沈砚一记冷冷的眼风扫过,还有那声没吐露出的“滚”字阻止。
眼中杀意凛然。
沈大人很是掂量了一下自己和身边捕快的战力,和自己与沈砚那稀薄到比清水还清的父女情谊,决定袖手旁观。
若是她一向如此行径,想不被人记恨都难。沈泽安明悟了,怪不得昔日友人要上门咒骂女儿。
现在,沈泽安望着沈砚时不时踢人一脚,悠悠闲适的笑意,很想长吁短叹一声,最终只是拨过拦在面前的树枝,什么都没说。
沈砚身后是十几个或抱或牵孩子的女子,随着她走进恒远城。
这群女子也瑟瑟发抖,若不是顾及沈砚的刀,她们早就一哄而散。
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中,沈砚把这一串人交到官府。她道:“水池在哪儿?”
她在后院洗干净身上的血,以帕子擦拭手臂上水珠时,侧目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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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杀到徐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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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儿真帅啊!】
-完-
第53章 、心似双丝网
◎千千结终解。◎
沈砚拧干帕子,将鬓边几缕湿漉漉的发丝捋到耳后,第二次在沈泽安脸上看出欲言又止。
第一次被她怒在心头的一声滚堵住了。
暮色四合,灿灿的阳光变成暖融融的颜色,沈泽安蹲下身,低声道:“我在恒远按察分司六年,别的地方不敢保证,恒远境内,你可诸事无安……”
沈砚笑了一声,不无嘲讽道:“恒远良家子都保不住,被略卖进穷乡僻壤,沈大人还是不要夸下这等海口为好。”
沈泽安的脸色一沉,沈砚已经擦好周身污血,站起身望着他。等着他怒气冲冲的叱骂。
沈泽安停顿片刻,继而平静道:“你的策略方针,若能推行下去,三五年后定无略卖。”
他慢慢说道:“你若是留在恒远,你娘也会很高兴。”
沈砚望着他,一时连帕子也忘了展开。
沈泽安这是……委婉地邀请自己留下来?
他道:“我向陛下请求,我年纪已老了,过几年告老还乡,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可跟随。陛下他重孝,大概也许会应允……我在恒远经略数年,别的不说,护着你养着你总归还有余力,不知道你怎么想?”
沈砚看着院中的青苔,许久之后,在沈泽安紧张不安的心绪中,笑了一下。
这一下并无嘲讽嗤笑之意,仿佛风掠林间、春雪消融。
“多谢,只是陛下有令,十月十五前到春县,我后日将离开。”
在沈泽安略显失落的神色中,沈砚说道:“恒远世家大族尚未形成割据顽固势力,只要你打算推行,有没有我都无妨。”
他隐隐叹了口气,沈砚侧首:“外边有人在哭。”
自沈砚从村落中带回人,按察分司调来这些女子的家人后,哭声一直是隐隐约约,此时却突如其来一阵嚎叫般的哭声,撕心裂肺、闻者怆然。
沈砚走过去时,看见一个女子伏在一名妇人身上。
她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到透着青色,沈砚记得,这人一路从村落里走到恒远,都需被人搀扶。
令她难以置信,巨大的哭喊是从她胸腔中爆发出来。
周遭的人面露不忍,沈砚待在那里片刻,从抱着女子妇人的零碎安慰声中明白事情原委。
女子名唤金珠,她是与父母争吵后,离家出走,被人牙子略卖。
父亲在一个暴雨天,听说有人看见她的踪迹,不顾急雨去找寻,在泥泞的水道旁摔倒,数日后,暴涨的河水里出现他的尸体。
母亲疯疯癫癫,将路上的小孩以为是她,抱着对方要走,被对方家人殴打。听闻丈夫的死讯后,更是神智失常,含恨而死,死前留着一分清明,唯有攥着女儿的衣物,叮嘱妹妹一定要找到她。
十年前,十三岁的金珠与家人争吵后,对父母恨恨喊道:“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最绝望的日子里,她知道父母会一遍又一遍地寻找自己,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凭着一股顽强挣扎不屈的孤勇之气,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刻下一个个的一,计算时间,满三千六百痕后,终于得见光明。
等她回到恒远,才发现至爱自己的父母确实在花费所有力气寻找自己,却也因此离世。维系她活下去的意义土崩瓦解,那她这些年苦苦煎熬的过程算什么?
沈砚疾走一步,揽住金珠的肩,“她晕过去了。”
金珠在她手下,轻飘飘得像是一纸风筝。金珠的姨眼眶通红,她望向沈砚,错把她当做这里的官员,紧紧捏着她的手腕:“要是没有那些杀千刀的,金珠还在,姐姐不会走得那么早。大人,您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公道!”
沈砚看向沈泽安。
沈泽安道:“夫人放心,这些人都被我们押送到衙门,所犯之罪清晰有据,自会秉公处理。”
沈砚看着怀中的金珠,哪里有公道呢?一个人痛苦的十年,无法消失,破灭的一家,也无法聚合。好比她十五岁时,家人劝她向前看,她不是不想,只是经历的伤害像是被剐进肌理的刀,每一秒都能闻见血腥腐烂的味道。
那么深的伤口,如何假装它不存在?
极致的快乐转瞬即逝,极致的痛苦却如影随形,朝夕相处。
从此以后,金珠看见任何一个状似父母形貌的人,都会想到为她伤心欲绝死去的父母。看见每一个争吵的小孩,都会回忆起自己与家人顶嘴出走的行为。即使天公落雨,其余人会感慨天街小雨润如酥,她却只会想起自己雨夜中出走的悔恨往事。
这些往事附骨之疽黏着她,一丝一丝地绞进她的骨头里,吮吸她的血液脑浆,生机勃勃地越长越旺盛。
沈砚等了片刻,金珠转醒,虚弱的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走出村落时,她可以被搀扶着禹禹而行,得知父母离世,她已经丧失活下去的力量。
沈砚想了想,将金珠交给她亲人。与沈泽安进一步说道:“安排这些女子,参与略卖与儿童相关的职务,需要多少钱?”
沈泽安惊异:“你的意思是?”
“遇女子与儿童之事,她们可沟通、安抚、交流、分门别类规整,提供线索,其他人也更容易配合。先不走官吏,放在某部门麾下,比如你。等到出了政绩,遇到合适省官,再往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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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页
这便是沈砚想得更加釜底抽薪的办法,略卖的根源不是贫困,不是各地发展有异,薛凤被贩卖进大户人家、赌坊为达官贵人提供家眷仆从,这些更柔和的略卖依然是略卖。
只是因为她们没有权势,卑贱如草芥,偏偏身怀女娲造人的神迹。
三岁小孩持金于闹市之上,非金之罪矣。
沈泽安眼中渐渐露出奇异色彩:“可以一试。”
“好,你写个方案,预估下价格,明日亥时前交给我。”
“方案?”
“策。”沈砚转口。
沈泽安心想,京城果然不一样,连说出的词语都格外别致。
沈砚:“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她往衙门门口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首道:“对了,父亲今晚,回家吃饭吗?”
沈泽安呆住了。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的什么,回去还是不回去。只记得沈砚转过头时,脸上的神色。
平淡到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是十九年来,她第一次唤他父亲。
他曾有过愤懑,有过不解,为何其他人的女儿和家人和睦有加,而他的女儿像是他的政敌。每次遇上,两人剑拔弩张,若不是顾及那一丝被外人指摘的份儿,怕是早撕破脸皮当庭怒骂。
后来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声越传越远,沈泽安听同僚心有余悸地说起那些传闻,心道,看来她还是很给他留了一丝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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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看到拐卖的案例都觉得好心痛】
【如果皇帝想公主登基,就要容让女子做官。找时机让沈砚官复原职,为公主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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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必须付出代价,痛苦无法消弭,只有过去的受害者能亲手扼杀伤害的根源才能慰籍一二。】-
完-
第54章 、他乡遇故人
◎昔日捉他下狱笑意冰寒的阎罗,如今与自己同行、言笑晏晏。◎
他回屋的脚步都不太稳,身侧传来同僚的戏谑声:“不至于吧沈大人,破案子也要注意身子骨,恒远还靠您撑着啊,您可不能倒!”
沈泽安:“……”
他道:“看来你活儿还是太少了。”
同僚噤声不语,缩成鹌鹑继续手中公务。
沈砚回家的路上,路过席夫人去过的首饰店时,进去买了一份。
东家包簪子时,笑颜如花,心里:呵呵,果然是个纨绔子弟!刻意避开家人,不知想私下送给哪个不见光的姑娘!
沈砚一并买了两份胭脂水粉,回家后送给席夫人一份。
另外一份,等到后日送给在恒远客栈休息的长夏。
等到了春县,就是一片贫瘠,山坳遍地,想找到首饰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出了长街,巷道前有一颗柳树,细柳枝条弯弯,叶子已经散尽,沈砚驻足望着这支柳。
她早该料到,曾让人在春县云山上送柳的人,不是别人,只能是她的父亲。
她唯有在家中时,曾与姐姐说过自己为谢拂衣立冢。
她暗叹一声,多年前,手下探子将一份说她坏话的暗报送往她的案上,她见过太多次,骂的内容也平平无奇,无甚新意,她当时只扫了一眼,就压在库中。唯独那人的名字有些印象。
因为那人是她父亲曾经的挚友。
暗报中写到,此人在私下说沈砚为人刚愎自负,心狠手辣,不堪为人臣子女。
现在沈砚才想起,这些年过去,两人再无交集,想是已经绝交。
在她一直不曾注意的地方,这些关心与挂念,默默地围绕着她。
沈砚离开恒远的时候,适逢公主从关外归京。
一者自西向东,一者自北向南,一路错过。
等到沈砚一行人到春县,正好赶上十月十五。宅院前的街道上,有一群小朋友热火朝天地玩游戏,他们正专心致志地踢着一个球。
一旁还有几个大人,看似在盯着小朋友安全。
沈砚脑中诸事一起涌上,粗略的扫了一眼街前,一切正常。
但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长夏笑语盈盈:“哪儿有大人讲的那么可怕,我看这里也很不错啊。”
沈砚撩起车帘,跳下车去,扶着长夏下来,有一搭没一搭道:“那是你没久住。”
“哇!!”小朋友尖利的叫喊声掀翻了街巷,沈砚偏头,那群小朋友前后脚拥去,围着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看着那男子将球翻转颠覆,如臂指示,那个球在他的足尖,像是有生命力般,飞舞跳动。
一群小朋友如痴如醉,几乎看到了天神下凡。
踢球的男子唇角含笑,眉峰锐利无比,怎么看也该是打马兰台前的王孙公子,偏偏和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玩到一起分毫不觉得突兀。
沈砚:“……”
长夏顺着她视线望去,惊奇道:“春县不愧是帝师曾住,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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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裴在马场多年,京中武将勋贵一概知晓,擦了擦眼睛,讶然道:“!!!大人,这不是!这不是小侯爷吗?!”
长夏猛然看向沈砚:“?!”
她从没见过李凌州,但听小侯爷的名号,与京中传闻一对,她准确猜测出:“李将军?!”
李凌州一转头,那个被他踢上了天的球直直地砸到了地上,“砰”地一声,小朋友们兴奋道:“掉了!掉了!”
李凌州在小朋友们恋恋不舍的眼神里,在长夏和南裴呆若木鸡的神色中,径直朝沈砚走去。
走到沈砚身前半丈处,他停下脚步,他身后有几个小朋友跟上,异常雀跃欢喜道:“啊!师父,这是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
“不是家人,那一定是朋友了!”
“不是朋友?那一定是——”
李凌州赶紧拍了一个最皮的小孩脑袋:“一边玩去,别瞎说。”
沈砚忽略他通红的耳尖,听他解释自己是如何被调到春县附近的松亭关,现在还没到上任时候。沈砚抱臂道:“你这是被贬谪,还是被免职?”
松亭关和喜峰口,有一半都是进了关外后又被调回的队伍。李凌州上任也算是带嫡系部队。只是两处地方都无动乱,也无战事,常年荒废荒凉、军事疲懒,调到这里来,大有让李凌州养老的意思。
李凌州:“你知道,……可能要北巡么?”
沈砚道:“进去说。”
在一众小朋友们遗憾的眼神中,两人进了谢拂衣一早买下的宅院中,三进三出的宅子颇为阔气,李凌州踏进第二进,绕过绘着山水的屏风时,若有若无地看了眼沈砚。
沈砚注意到这道目光,转过头去,笑道:“我现在在你身边,不会在里面。”
李凌州分明是想到了他从关外潜逃回京那次,自己精心挑选的住所,一进去看见沈砚带着北镇抚司全体缇骑守着。
李凌州感慨万千,昔日捉他下狱笑意冰寒的阎罗,如今与自己同行、言笑晏晏。
沈砚端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与李凌州交换一下信息。
天子打算北巡并非一时兴起,早在沈砚离开时,就已经宣礼部进来相商。
坊间传言,一名术士路过帝京,谈及天子的病情,需以北方关外的雪山之雪来治疗。
而朝中的消息,则是天子想要北狩,于不咸山上树旗帜,完成昔年昌武帝未竞的开疆拓土的愿望。
昌武帝曾在大宁城处,于晴天俯瞰北方接连天际的隐隐雪山,感慨道何日吾能立于此上?
直到临终,未收复不咸山,也是昌武帝的一大遗憾。
现在四海升平,鞑靼已经平灭。一路的喜峰口、松亭口都派上心腹,关外的异族也被公主扫荡一空,正是生机勃勃时。要是趁此机会,去北地一揽,倒也不是多不可能完成的事。
沈砚悠悠道:“我姐姐不怎么有心朝政,想必是公主监国,再辅以宋首辅,京城三大营的神机营是殿下嫡系,金吾卫的霍逐昭是陛下心腹,锦衣卫如今是陈墨暂领。其他两营翻不起风浪,京城倒是无忧。”
李凌州将惊色掩盖下:“你所料与陛下一致。”
沈砚:“如今我担心冀王会不会有异动,倘若他有异动,你可要顶上。”
李凌州不可思议:“你说陛下的皇叔,冀王?”
他面色肃然,看向外边一眼,确保无人,压低声音道:“陛下即位时,冀王年轻力壮,与朝中有旧,都没有反。现在七八十岁,我看老得都快走不动道儿了,陛下宽容对他,纵然有削藩之意,也是徐徐图之,怎么会反?”
“他府上只有五千将士,冀地半省百姓。交给我,如果对方关卡不逃不躲,说什么也拿不下来京城。长达千里路,粮草都供给不来。”
沈砚慢慢道:“你说的,都建立在陛下安好的情况下。”
“——假如陛下中途崩卒呢?”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工作的事情太多,更新不稳定对不起大家。这篇文到了末尾,再来一个高.潮,收收尾就能结束啦。明天开始立志做人不做咕,好好更新!感谢在2022-02-25 16:31:09~2022-02-26 19: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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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会写成长篇的,,】
【催更】
【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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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就完结?我以为是个大长篇(哭笑不得)】
-完-
第55章 、春城无大事
◎金鞭玉厥◎
沈砚慢慢道:“你说的,都建立在陛下安好的情况下。”
“——假如陛下中途崩卒呢?”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李凌州一时怔忪。
如果……如果陛下不幸遇难。
那对内对外,都是皇位空悬。公主虽在京城监国,但女帝上位,总于礼法有碍。如果冀王以清君侧的口号,或与朝中有勾结,说不准在外的将领,顾及这是皇家纷争,兼之又想要从龙之功,鬼迷心窍开关放人提供粮草。
人心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李凌州放下茶杯,思索道:“要这么说,松亭关是第一关卡,守住松亭关,冀州的士卒无法南下。”
他顿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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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页
沈砚观他神色,闲闲道:“随口一提罢了,有备无患。”
李凌州将此事装进心中,又与沈砚谈了些朝中政事,话赶话道:“对了,沈兄——”
话流露半个音节,李凌州顿觉失误,他佯装镇定道:“你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按时间不该这么晚。”
沈砚暗笑:“去恒远见见家人。”
李凌州吐出一口气,心头又悔恨不已,谈政事时,尚能维持住一派祥和的表象,一谈到私事,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种种,心乍然乱了。
除却那层爱慕,两人之间仍是关系甚好的朋友同泽,于情于理,李凌州都要表示一番。沈砚出狱时他已走马上任,现在补上为时不晚,“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兴许你会需要,我差人给你送来。”
沈砚随口道:“礼单呢?”
她拿了礼单,一一看去,吃穿用度应有尽有,她心道果然关外一战让李家分外豪奢。
及至最后一张礼单,尽数是好带的珍稀药材补品,几百味药材,开个药铺都绰绰有余。
沈砚本想撇下,看到中间一味熟悉的药,她怪异道:“金鞭玉厥?”
李凌州双眼睁大,立刻抢过礼单,确认在三,脸就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唰地红透了,“这个……是我找的大夫开的,写错了。”
沈砚微微一笑:“无妨。它主要功能是强身健体,送我有何不可。”
这本是味补气血的珍稀药材,极为正常。只是近年来,京城有种壮阳药风靡,因外形呈金色,又名金丸,吃上一颗,有如神助,金枪不倒。其中主料便是金鞭玉厥。
也因此,金鞭玉厥多了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沈砚意味深长道:“该不会,这副礼单,是在我没下狱前定的吧?”
李凌州恨不得起身就走,在沈砚满是戏谑的神色中,他如坐针毡,“大概、大概是例行给达官显贵的药材,我没注意到。”
他几乎要恼羞成怒了:“你别笑了成吗?”
沈砚突然道:“其实金丸的主要成分,并非金鞭玉厥,而是随处可见的离子草。”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锦衣卫连这都查?”李凌州惊疑。
沈砚挑眉道:“这种事有什么好查的,我又不是前任吏部尚书的亲人,吃多了金丸在床上死去,非要讨个公道。这金丸的主人,我认识,我来云县,也要帮她开拓业务。”
李凌州霍然睁大眼睛,猜测到了一个人名。
他难以置信地把高高在上菩萨般的医师,与这般呃……呃,接地气的金丸联系在一起。
是的,玉昆仑之所以在京城坐拥半座山,每日闲暇又有钱,不仅仅是因为她医术高超,更是因为,她从谢拂衣留下的医术里,参透了从古到今最赚钱的药物——壮阳药。
以前沈砚不懂,为何医术上说,它的价值比黄金更昂贵,比任何药物都畅销。直到玉昆仑在京城小试牛刀,整个京城都疯狂了。
到现在,沈砚仍然不理解,为何小小的一枚药丸,能引天下所有男子疯狂,前任吏部尚书更是明知有猝死可能,连吞十四颗。
她索性不去理解,直接赚钱。
李凌州落荒而逃后,门外传来一片小朋友的欢声笑语,接着是一片遗憾哀嚎声。
俞三守在马车前,目色复杂地望着从沈砚府上出来的将军,踌躇道:“刑嵘,这,这不太好吧?”
刑嵘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好的?将军喜欢,你算老几?少操心点这些事儿。”
“不是啊!我是说对沈小姐不好!”俞三恨铁不成钢道,“沈小姐这样的人物,纵然一朝落魄了,我觉得,我们家将军不太能配得上。”
他们当初与李凌州一起下诏狱,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刑还没上,就被与李凌州一并放出。再结合后来朝中的动静,沈砚打的什么主意,他们已经明白。及至关外同行,更是钦佩不已。
其余人向他投去目光,隐隐流露出认同之色。
李凌州:“你们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的眼神飘散。
看着自家将军的神色,从略有些为难,转成微微欣喜,而后是想藏藏不住的快乐。众人心中浮现出无穷的感慨。
*
春县的漳河路前阔大的宅子,终于住进了一位主人。
左邻右舍好奇极了,这府邸经年空旷,去年每旬打扫的老仆还逝世了。这新来的主人,究竟怎么接手的?
于是沈砚一出门,迎来了周围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
她为日常方便,常穿的衣服依旧是男装,只是不加冠,长发以一根红绳系住。在周边人的热切目光下,同时收到了她们男人隐隐敌对的神色。
于是沈砚有幸在来到云县的首日,被周边邻居邀请进家中吃饭。
在邻居和蔼大娘温声细语地询问今年多大、干什么为生等一系列问题后。得到沈砚真挚的回答:离京人士、来云县做生意,父亲在远处做官,唯一的姐姐远嫁京城。
她赫然成为左邻右舍有钱备选女婿的一份子。以沈砚妹妹为掩护的长夏心想,这云县哪儿有大人说得那么可怕,肯定是大人不想让她离京吓唬她!
于是三人便在云县住下了,长夏继续教习舞蹈。沈砚忙碌月许,找好了经销商后,偶尔闲闲地坐在家门口,真应了长夏那句,游手好闲地漫看天际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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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页
只是这闲适的晒太阳时光,偏偏有群小孩哭喊,惊扰了她的耳朵。
街道上,六七岁的孩子还不到上私塾的年纪,每日精力大到每处撒,几人一个小团队,在街上大声尖叫,互相推搡,人憎狗嫌。
一旁角落,几个小女孩正聚在一起玩过家家,拿着树枝当做观音菩萨,给用泥土堆好的小屋子点上仙露,欢喜道:“盖好房子啦!”
叫嚷的小男孩看见她们堆好沙土,兴奋地冲过去用脚一踩。
哗啦,土崩瓦解。
女孩子气疯了,拿着树枝甩小男孩,男孩子笑嘻嘻地躲着树枝。
沈砚挑眉道:“喂,我告你们爹娘了!”
那几个小男孩自知做了错事,撒脚丫跑掉,小女孩拿着树枝,看见辛辛苦苦盖好的屋子散落在地上,哇地咧嘴哭了。
沈砚换上一副温柔笑意:“小朋友,过来。”
虽然和她无亲无故,但女孩子们看见她这么好看,又帮自己赶走了坏人,对她产生一股亲近感,纷纷走过去。
沈砚温声道:“我教你怎么打人,树枝不是这么用的,下回遇到了讨厌的人,记得要刺,不要甩。刺出去速度快,力量大,保准对方痛的不敢做了。你要是甩,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试试。”
在这个年纪,大人的话对她们来说,就是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她们还未生出自己行不行的疑问,互相试了试,彼此一看对方“走!”,朝一旁冲去。
过一会儿,传来一群小男孩哭爹喊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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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凌州傻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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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也觉得不配,现在李的思想还达不到也触动不了女主】
-完-
第56章 、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长夏拎着吃的回来,便听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低头一看,沈砚望着那群哭喊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神色。
沈砚站起身:“好香,你买了什么?”
长夏听到沈砚发问,顿时忽略了哭声,展颜笑道:“西门有一家卖烤鸡,我看排了好多人,买回来尝尝。”
沈砚俯身,接过长夏手中的包裹,正要与长夏一同进屋,长街尽头哗啦啦跑来一群小女孩,兴高采烈喊道:“仙女姐姐回来啦!”
长夏眉眼弯弯,笑得更开心了。
这群小孩子刚打胜仗,脸蛋红扑扑的,拽完长夏,又去拽沈砚的衣服,喊道:“谢谢仙女哥哥!”
眼神真挚质朴、毫无虚假。
长夏扑哧笑出来,沈砚盯着她,无奈道:“你再笑。”
长夏收了深深的笑意,风扑簌簌地吹来,吹不灭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笑。
沈砚侧目看了眼,已是十二月,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算一算,天子也要启程了。
除夕这日,下了大大的一场雪,所幸家家户户提前备上年货。噼里啪啦的柴屋中,沈砚想去帮忙做饭,被南裴赶紧请出去,他满脸后怕:“我们来就好,不牢大人费心。”
沈砚坚持,被长夏一句:“你上回说一句下厨,我们在床上躺了一天。”配合上她幽怨的神色,沈砚只能退却。
她站在门口,讷讷道:“那次是意外,之前没有学过。”
在山上,吃的从来都是山下送来。到朝中后,谁会让锦衣卫指挥使做饭?至于行军,那不是直接吃干粮吗?是以上次她拿了根猪肘,把猪肘烤成了浓郁的黑色。
在它烤到微微焦时,沈砚已经觉出不对。然而用刀子劈开,里面还是生的,沈砚只能硬着头皮烤下去。
南裴为她解围:“下厨这种小事,我和长夏姑娘操劳。大人真想做,去洗洗菜好了。”
沈砚坐在小马扎上折菜,听着南裴讲他怎么赢得一匹烈马的欢心,过程曲折回旋,趣味横生。听得沈砚唇角上扬,她将菜放进水中,听到外边的街道上隐隐传来马蹄踏过的声音。
沈砚擦了擦手,府上的大门有轻微的笃笃声传来。
长夏微微一笑,了然道:“又要多做一人的饭。”
南裴哼了一声,不甚开心。
心道,松亭关那将军就缺那一口饭吃吗?每月都要来蹭饭,要不要脸!这种勋贵子弟别的没有,厚脸皮有的是!
沈砚打开门,沈府门前暗红的灯笼下,映照出风姿如玉的俊朗青年,又过一年,他除了更加硬朗的面容,似乎什么都没变,依旧是开朗的笑意,带着点不好意思。
他拂去肩上片片落下的飞雪,“刚从松亭关赶来,能不能收留一顿饭?”
大雪片片从天际落下,落到他乌黑的发上,沈砚侧目看了看门前的马车,“他们不一起么?”
李凌州回头看了一眼,俞三等人一扬马鞭,马不停蹄地赶着马车走了,只给沈砚一个在积雪的大道上艰难地逃窜的背影。
李凌州转头,诚恳道:“他们有事,先走。”
沈砚瞥了他一眼,转身,抛下一句:“记得关门。”
若是从灯笼的视角来看,迎着风雪关门的人,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意。
有了李凌州的搭手,饭前准备工作很快完成。四人围在火炉前,李凌州犹疑:“这是什么?”
春县的年夜饭,讲究大开大合,富贵人家通常是满满的一桌炒菜炖肉兼几道清淡的凉拌菜,还有必不可少的饺子。沈砚嫌麻烦,严厉禁止他们做这些,她将一片肉片下入沸腾的汤锅里,“火锅,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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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道:“李将军你尝尝,这个很好吃,是大人教我们做的饭。”
南裴自顾自地吃饭,恨不得把李凌州面前的肉全部夹走。
李凌州尝了一片,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果然滋味甚好,又别致,正想夸赞,沈砚突然道:“松亭关的守将在除夕也休沐?”
李凌州无奈想,你以为谁都像你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时那么疯狂吗?朝中大员都连休大半个月,也就只有你这个公务狂不眠不休。
他最后只弱弱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有锦衣卫指挥使不会休沐。”
沈砚淡淡道:“我也很奇怪,为何朝中官员需要休沐。呆在家中一日,会错过多少事。”
她略有些疑惑:“他们怎么敢闲下来?”
李凌州:“……”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沈砚离开朝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念头。
他忽然道:“对了,我带了壶桃花酿,要喝么?”
沈砚的目光定在李凌州手中的酒壶,移开视线,“你们喝,我以茶代酒。”
几人把手中酒杯举起来,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向沈砚,沈砚想了想,道:“愿在座诸位和我的亲朋好友岁岁平安,年年欢喜。”
长夏含着温柔笑意:“那我愿大家身体健康、希望大家能快快乐乐。”
南裴:“我是个粗人,没啥文化,就新年快乐!”
李凌州比南裴还没文化,他一碰沈砚的茶盏,笑得欢喜:“新年快乐!”
沈砚一饮而尽。
长街外,有轰轰烈烈的炮竹声渐次响起,整个春县沉浸在一派过年的氛围中。
犹记得去年,她在关外过年,忙得脚不沾地,年夜饭只能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来吃一口。现在遭贬谪,才有这么一点闲暇,这样愉快平稳的日子,好似是她偷得一般。
于是沈砚起身,“要不要放鞭炮?”
他们几人都撺掇长夏去点,长夏紧张不安地点上,飞速后撤,过了几瞬,热烈的炮声自院中响起,长夏捂着耳朵,笑盈盈地看着那串鞭炮。
沈砚站在她身后,帮她捂着耳朵,李凌州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偏过头:“什么?”
两句话都被鞭炮声掩盖。
李凌州伸手,捂住了沈砚的耳朵。
过了片刻,沈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警戒。
一片热闹声中,她的心似乎也被这种喧哗幸福所腐蚀,算了,不去计较了。
然而,放纵是会有后果的。
好就好在,这后果没有报复到沈砚身上。
继从松亭关夜奔到春县,事前买鞭炮,事后清扫院中大雪、刷锅洗碗一系列苦工后,李凌州歪在床上:“我病了。”
沈砚抱臂道:“长夏。”
李凌州起身:“好了。”
他可怜兮兮道:“沈大人,这么晚了,你再把我赶走,我真的会生病。您大人有大量,收留一晚。”
沈砚:“隔壁的隔壁,不就是你的宅子?走的及时,说不定赶上第二波年夜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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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红尘事不休
◎沈砚微笑:“感觉如何?李熹。”◎
李凌州看了她一眼。
沈砚收声。
外边传来南裴的声音,“公子,有人来找您!”
沈砚将衣袖从他手中扯走,走到屋外的风雪里。
是她的左邻右舍来拜年,沈砚一一噙着笑,来往送客。等她带着一身风雪回屋时,方觉得奇怪,李凌州走了?
她踏进铺满暖炉的客舍,缭绕的烟云中,窗棂上布满了水雾,与窗外呵气成冰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
李凌州倒在床下,蜷缩成一个大球。
沈砚立刻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左右看去,问道:“发生什么?”
屋中上下,无人入侵的痕迹,她脑中飞速转动,不可能,以李凌州的身手,无人可以在不发出剧烈动静的前提下制住他。
李凌州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沈砚绕到李凌州身前,发现他额上滚落大滴的汗珠,润湿了鬓角,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哆嗦。她跪在地上,勉强听出他细碎的字词。
“——无事。”
刹那间,沈砚若有所觉,她猛然伸手去撩开李凌州的衣裳。李凌州想反抗,但那点微弱的抗议,在沈砚的动作下,犹如螳臂当车,不成样子。
沈砚唰地拉起他的单衣,精壮有力的身躯暴露出来,沾染着晶莹的汗水。
和暴涨的血管。
肌肤仿佛化成透明,红色的血管在单薄的脂肪下,涓涓流淌着血液,遍布的毛细血管自肌肤下裂开,自腹到胸映成一片通红。
沈砚盯着那处看了会儿,心里已经了然。
这是酷刑的后遗症,玉昆仑曾与她轻描淡写道:“每年冬日冷时,兴许会痛不欲生。”
那时沈砚想,活下来就行了,谁要计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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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俯下.身,将李凌州从地上抱起来,李凌州的挣扎依旧那么单薄脆弱,他垂首闷哼一声:“别。”
沈砚像是抱起一只大狗狗,狗狗炙热的身躯贴着她,一边想从她怀中下来,沈砚呵斥道:“别动。”
说着将他丢到床上,两个指头拎起一角被子,给他往身上一抖。
李凌州仍然在发抖,沈砚坐在床沿,觉察到整个床板在颤。屋外狂风卷着霜雪,隐隐有炮竹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辞去旧年的霉运,迎来新年的祝福。屋内,沈砚守着个大型病号,听着他压抑痛苦的喘.息,心晃悠到去年的关外。
原来如此,去年春天,大宁城中,沈砚正在巡视,徐千户报完公主等人远征鞑靼都城的大事,末了压低声音说道:“有件不同寻常的小事,李小将军一月十九日,命亲卫守在主帐外,不准一人踏入。”
彼时沈砚奇道:“帐中唯独他一人?”
“是。”
可能是累了要休息,沈砚如此想。
她把视线投在瑟缩成一团的年轻将领身上,猜得也不算错,“你好好休息。”
沈砚正欲起身,带着灼热温度的手攀住了她的手,湿漉漉的眉眼虚虚地看向她的方向,他胸腔和腹部一起一伏,“别走。”
说罢,用头发勉强蹭了蹭沈砚的腰,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在讨好人般。
沈砚看着他像是哭出来的表情,十分确信,以她执掌诏狱多年的酷吏经验,这分明是痛到神志不清,晕晕乎乎的程度了!
怕是这时候沈砚问一句我是谁,当即能多个大儿子。
她可没母亲的关怀,沈砚冷笑一声,当即攥住李凌州的头发,把他头往一旁拎走。换回李凌州闷哼一声,倒在床上后,李凌州又艰难地黏上来,这回变本加厉,手死死地攀住沈砚的手。
灼热、湿润,带着一下又一下的脉搏跳动,大球往她身边移了移,喃喃道:“沈砚。”
沈砚盯着他,要不是看在他如今发病,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她直接把他一脚踹到地上。
呵,清醒时知道掩盖,再生气时都只会连姓带字喊她沈如松,不清醒时,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她的名,怕不是背地里叫了成百上千次名。
直呼其名,没礼貌。
屋子里的香炉燃起袅袅轻烟,绕着沈砚蹙起的眉,屋外的风雪声越来越大,遮掩住室内急促的呼吸声,李凌州的胸肺都在剧烈起伏,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自己一侧很暖和,像是一个小太阳,于是拼命地向那处靠。
脑中迷迷糊糊传来一个念头,自己在哪儿?
他好像在沈砚家里?
不对吧,他怎么会睡到她家,沈砚不得一脚把自己踹出府?
李凌州睁开眼,眼前依旧是蒙蒙的黑色。
这黑色上似乎有隐隐金色。
他往后移了移头,发觉挡在面前的,是一截刺金玄衣衣袖,衣袖中探出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床沿。
往上看去,是如瀑的黑发,那散开的黑发与金丝玄衣纠缠在一起,在烛火下映出锦缎般的光泽。沈砚略一偏头,如云乌发从李凌州眼前拂过。李凌州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清醒了?”
他心中一紧,自己真的是在沈砚家。
沈砚微笑:“感觉如何?李熹。”
李凌州猛地睁大眼,冷汗一下子下来,他犯了什么事?
同辈称名,说轻点是不知礼节,说重点是有意侮辱。李凌州本来被汗水浸湿了全身,被沈砚这么一说,更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心中犹疑,他刚刚……不会是直接叫沈砚吧?
沈砚慢悠悠道:“李熹,你当面如松、沈小姐。背后沈砚,挺会玩的。”
李凌州想辩驳,他的胸肺一抽一抽的疼,当即又倒抽一口凉气。沈砚挤兑回去,出了口气,畅快许多,“不打扰你休息,我走了。”
“等等!”李凌州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强压住针刺般的痛苦,轻声道:“对不起。一直想着你,出言不慎。”
他仰首,可怜兮兮地看着沈砚,知道沈砚吃这一套,于是更加委屈,“正旦我不仅不能和家人一起,还受伤,唯一的好朋友也要离我而去。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沈砚如实道:“对你,很难有。”
果然不行,李凌州心道。
他这阵子请教了许多人,请问如何追女孩子。
朋友一表示,你需要展示你的靠谱、责任心、能承担起一个家的结实肩膀。
李凌州沉吟,如果她的肩膀比你还结实,做事比你靠谱呢?
朋友哑口无言,半响,拍了拍他肩膀:“那你试试凭借美色勾.引、自荐枕席,看能不能入赘。”
朋友二经验丰富,他老神在在,“凌州啊!如果对方比你厉害,那你就反其道行之,你就装弱,激起她的母爱,有道是,如果你能让一个女子同情你,那距她爱上你,就只有一步之遥!你可以从自己的身世不幸,哭诉到自己的仕途艰难。对!你不是还为关外百姓将领性命,进过诏狱吗?把这事儿说出来,保准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李凌州听到母爱,已经开始皱眉,他犹豫道:“不太行吧,这个人,她曾掳掠残杀许多人,毫不手软。我下诏狱一事,她不仅知道,还……喜闻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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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朋友二大跌眼镜,“那你喜欢她什么?”
李凌州试图辩解:“……她对我好时,挺好的。”
朋友摇头,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他点了根淡巴枯,“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尊重你的选择,祝福你。”
李凌州询问了周围一圈人,最后得出结论,想得到沈砚的欢心,难度比在无粮无钱下练出兵还要难。
正旦深夜,红烛燃烧,如云的黑发又从他面前拂过,沈砚坐下来,“你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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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8章 、渔阳鼙鼓动
◎宫变。◎
沈砚歪在床榻上,把李凌州挤到角落里,屋外大雪盈尺,呼啸的北风卷过。
沈砚半阖眼,在风声与烛火声中,听李凌州轻声说他小时候的事情。
与沈砚相比,李凌州的童年少年时代,繁华无匹、锦绣金玉铺地。他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门弟子,又于京城长大,兰台策马、曲江同游,昌武年间每一时刻的盛典,他都近距离参与。
他七八岁时,就有幸得见九天阊阖开宫殿的盛景,国外的使臣自官道上行来,有金发碧眼、有满脸胡子、有棕色眼睛和头发,到了京城,他父亲带他去接触异域的马匹,让他骑上去试试。
沈砚:“真繁华,我那时候,只会拿着树枝,在森林里和猴子打架。”
李凌州低笑一声,幽幽道:“也不总是如此,有很多快乐时候,也有许多痛苦的时候。昌武年间,我三叔一家卷到魏国公一案。十五以下的男子发配边关,无法施救。我赶在最后一刻,想把三叔的家眷从教坊司赎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踏进教坊司。”
“是李幼薇?”沈砚从繁杂的卷书中,翻出了这个名字。
“是她。”李凌州闭上眼睛。
李家本是河东大族的分支,家中文风鼎盛。李凌州祖父在昌武帝打天下时,投奔进去为武将。这位李薇李小姐,出生于世家大族,肤白如雪、骄矜高贵、冷若冰霜,文名动京城,是京城众多儿郎心中可望不可即的美人。
乍一日美人零落尘埃,那些曾经追捧她的人有的想要伸手相救,有的只想要把她碾作尘埃。
从皇权下救出一个人很难,摧毁却很容易,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李凌州前一天刚与堂姐通过消息,明日来接,次日只接到一具尸首。
“全家十一口人,一人诛,三人死在狱中,四人死在流放路上,一人自尽,最后只救回来两人……”不知是恨,还是疼,他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李幼薇自尽一事,后来牵扯进朝中的其他动荡,首恶以一种极为意想不到的方式——暗中讽刺檀贵妃而被绞。
沈砚看过来龙去脉,魏国公一案,牵扯朝中数万人,两万人落罪,或杀或充军。至今北镇抚司的架子上,有满满一排都是那时的痕迹,无数朝中势力家破人亡,京城官员人人相惧。落笔至李幼薇上,只轻描淡写一句“怀刃自裁”。
有人暗叹还是帝师深谋远虑,早早退隐。但次年,便是昌武帝率军北巡,与冀王一晤,同他于云山下放了把火。
最终开国将领们,落得善终者,三五人而矣。李凌州一家能得以保全,也是沾了他祖父早死的光。
沈砚突然道:“你与昌武帝有旧么?”
“没有。”李凌州有些讶异,“怎么这么问?”
沈砚:“云山一役后,我想了很久很久,为何会这样。我将老师的尸首献给先帝时,他的痛苦和哀伤是事实。可他率人放火,更是事实。”
“谢拂衣告诉我,昌武帝当年见她时,对她比我待她还要尊敬,口必称老师。她文弱不通武功,陷于邛州,昌武帝率兵攻邛州,身先士卒,胸口中箭,险些身死。看见谢拂衣在哭,还有空安慰她。”
“定河东的邛州之战。”
“是啊,”沈砚颔首,“我想,她与我看见的皇帝,可能并非是同一个人。”
“若非文韬武略、众心所向,如何能统领众多风流人物,定下天下。但再亲密的同袍之情,生死与共的战友情谊,最后都抵不过逐渐生出的猜忌与怀疑。”
李凌州看向沈砚,“有没有可能,先帝不知道那位会葬身火海。”
哪怕到如今,仍有人疑问,那位真的死了么?以她神鬼莫测的能力,会不会羽化而登仙,遗落在尘世的是废弃的躯壳。
也因如此,沈砚刚到京城,他们这群京城子弟看待沈砚,除了她身为外地人的排挤,更多了一分若有似无的畏惧与恐惧。
出身云山,背负谶言的沈如松。一开始就与他们这群锦绣堆中的公子哥儿们格格不入。
沈砚笑起来:“事已至此,谁都不知道。即使杀了我师父是无意,那其他人呢?魏国公、秦国公、襄阳侯……”
她淡淡道:“以前我会有不解,会有怨恨。现在反而淡了,我姐姐曾与我说,往事不可追。”
“不说这些了。”沈砚突然转了个话题,“我担任指挥使以来,杀的多是勋贵,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待他回答,沈砚自顾自道:“估计你们那一圈人,背地里谈起我来,直呼我名是小的,没少骂我。我这些年,在百姓口中的口碑都比勋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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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凌州很想把被子盖到自己头上。
这还用问?沈阎罗、沈阎王、姓沈的竖子……沈砚的外号数都数不过来。
科举制是文官的玩法,而勋贵子弟凭借出身,走武将的路子,一开始就能担任各个军营要职,大家都是一个圈子,同仇敌忾。偏偏沈砚这个外来人,仗着皇帝的宠幸,找事儿时对上他们勋贵子弟毫不手软。
杀掉不守军规的禁军,把北镇抚司原有的继承子弟架空,从民间选拔,废除继承制,趁火打劫大动神机营,将神机营从勋贵中挑人变成平民中选人……把勋贵子弟的优势全都抹平。
李凌州辩解:“其实你杀的那些人,我们也很看不惯。”
勋贵之间也互相瞧不起,像李凌州等人,很是看不起那些游手好闲者。挽弓都难的子弟,每日斗鸡走狗、吸淡巴枯,有什么资格与他这等出生入死的人相提并论?
是以他虽与汪重尧那帮人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看不惯对方。汪重尧嫌他装腔作势,他嫌汪重尧光不学无术。
沈砚:“我知道,何曾有过铁板一块的内部。不过我虽下重手的都是恶名昭著者,但少不得有被牵连的勋贵子弟,跑到你面前说坏话。你后来与我走那么近,他们应该不想骂我,改骂你了。”
李凌州垂下眼睫,沈砚料事如神。譬如她改革北镇抚司选拔制,原先从父辈继承来的弟子尽数被打入冷宫,其中自然有李凌州左拐右拐的亲戚。
那时李凌州官职还不如沈砚大,他们只能聚在一起和李凌州嘀咕说坏话。
汪重尧死后,沈砚更是将南镇抚司打入冷宫,这下那些勋贵子弟更是怒从心头起,同仇敌忾。
可惜沈砚势大,敌到后来,本想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去走北镇抚司前熟人的路子,发觉坊间传言果然有道理!有识之士改成坚持锻炼身体,每日射御练习兼锻炼身体,遣散家中妾婢,对妻子尊敬有佳。更多的人自暴自弃,一觉睡到晌午,慢悠悠地拎着鸟笼子去街坊邻里里指桑骂槐骂沈砚,或抽着淡巴枯去酒楼赌坊一醉解千愁。
那时李凌州刚被贬到金吾卫,金吾卫尽数是勋贵子弟,他没少被自认为天涯沦落人的熟人把酒骂沈。
至于关外一战后,他为沈砚奔走,确实是有些人在他背后说风凉话。但那时他满心是沈砚下狱,无暇去细思。
被沈砚精准的点破,李凌州尴尬道:“我只听,一句没骂。”
沈砚笑起来:“我听过你骂我。”
“什么?!”
“和今日差不多。诏狱,你高烧时,拉着我的手骂我。”
李凌州眼神游移,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沈砚悠悠道:“骂就骂了,我这辈子,没少被人骂。恐怕天下间,没骂过我的人屈指可数。连摔了一跤,都是我在用阴谋诡计陷害他。”
李凌州本来有些酸涩的心,在听到阴谋诡计时,突然凝住,看向沈砚。
沈砚偏过头:“怎么?”
李凌州整个人被藏在棉被下,头发散在枕上,有几缕落在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沈砚,也许是他处在病中,也许是累极了,眼神湿漉漉的,让人联想到被剥开壳儿的荔枝。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更添十分颜色。红烛映照下,除去了一身铁甲与战火的喧嚣尘土,李凌州又处于病弱中,难得地透露出一丝楚楚可怜。
沈砚望着他,两人蓦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神色一触即逝,他们都避免去谈论这个问题。
“铿”地轻响,李凌州嘶了一声。他头往后一扬,发上的玉簪撞在玉枕上。
沈砚伸手,为他拔去簪子。
那枚白玉簪一被扯下,一头乌发刹那倾泻在白得泛冷的玉枕上。枕上布满了旖旎的长发。
沈砚握着那枚簪子,倏忽明白为何青丝总与情丝相联。
一时间,种种话语自她海中冒出:钗凤香分,鬓蝉影动,此情云渺。
李凌州被沈砚的举动意外到,他怔住。
沈砚也愣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顺势拔去他的簪子。
现在再簪上也来不及了,沈砚将玉簪放在指间,一只灼热的手搭上她的手,李凌州起来了。
他一手支在床头,上半身探出被子,头垂下,炙热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慢慢地、试探地吻上了沈砚持着簪子的手指。
麻痒自沈砚的指间传来,她低头,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青丝半遮半掩住青年的身躯,昏暗的烛火下,这一幕好似一副静止的画卷。
“啪”
玉簪落在锦被上,断成了两截。
雪扑簌簌地落在雪海上,发出片片细碎的声响。
灼热的呼吸声自沈砚身畔,一下又一下地传来,心跳如擂鼓。
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
沈砚想,也许窗外的飞雪,落在雪地上,便是这种感觉,被温柔的无数的飞雪拥入怀中,安稳平静。
但她面前的人,或许不这么想。
他紧张得在发抖,他的呼吸变得细碎而起伏,沈砚十分熟悉,这是她每次力战至竭力时才会透露的呼吸。
更多时候,她会在那些害怕战场的战士身边听到。
她问道:“你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害怕这是一场梦境,害怕她将自己推开,害怕他苦苦求索,终归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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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页
他道:“害怕我空欢喜。”
光风转夜,月傍西楼落,莫散灯前酌。
莫负今日欢。
***
翌日,李凌州醒来,迷迷糊糊间,他下意识看向身侧。
那处空空落落,昨夜的果然是一场梦境。
也是了,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他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做做梦也不错。
几瞬之后,李凌州看见案上碎掉的玉簪。心中哗然。
这真不是梦。
一时间,他以手背盖住眼,止不住地笑起来。
他披上外裳,走到屋外,院中寂静无人,唯有昨夜下的一场雪。日头映在大雪上,泛出细碎的金光。他转向沈砚的屋子。
昨夜那番缠绵过后,李凌州不知不觉睡着,但他隐隐记得,沈砚一直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他敲响沈砚的屋门,传来低低的一声:“进。”
他推开门,一室清冷,沈砚正在擦拭手上的刀。那把刀光华夺目,刀刃锋锐,沈砚掀开眼皮:“起了?”
李凌州看了眼地上。
外边积雪未化,地上除却沈砚足迹外,还有一行尚未消去痕迹的鞋印。
那人当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走去,从步伐和鞋印大小来看,应当身形高大魁梧。李凌州看到鞋印的瞬间,已经印证昨晚的猜测,他道:“你什么时候走。”
沈砚:“等陛下北巡至此。”
从帝京传来的消息,已经分批到了喜峰口、松亭关、誉山关、关外,一路到雪山下。陛下过了正旦启程,二月三号经由松亭关。
李凌州期待道:“你会去松亭关吗?”
“也许。”沈砚模弄两可。
她站起身,提刀在手,仿佛又恢复回那个执掌杀人剑的锦衣卫指挥使。她神采奕奕、跃跃欲试:“你的刀呢?”
李凌州扬眉一笑:“你要与我比?”
南裴和长夏听闻院中锵然的刀剑撞击之声,匆匆赶出来,就看见主人与客人大打出手。
一者大开大合,一者精妙果断,雪地上,两人都带着刀鞘切磋,你来我往。刀鞘相撞间,不时有火星爆出。
长夏看得如痴如醉,不花钱还能看到这等精彩画面,甚是难得,恨不得他们再打得狠一点。
李凌州以前只见过沈砚于千军万马中挥刀,真正与她比试还是头一次。他也跃跃欲试想与沈砚比较,一开始留有余力,后越打越快,越打越凶,收不住手。
一时火花四溅,金戈交接声一下快似一下,两人都打得尽兴不已。
沈砚收刀,有点遗憾,这阵子太安逸,有些懈怠,不复在京时的功底。
她望向天际初升的太阳,时间不等人,这般平稳无事的时光,马上要过去了。
这大半年,京城又发生了许多事,她这个被逐出权力中心的前指挥使,早被勾心斗角的人忘在脑后,谁都不会注意她的动向。
*
二月二日,龙抬头。
松亭关前的渝州,乃是松亭关到冀州的必经通道。渝州乃四省交汇处,四通八达,商旅繁华,自古是出关外的必经之道。
沈砚到渝州时,是经由商旅而来。
她与一众舞女并排,脸上蒙着面纱,看管她们的东家对面前面白无须之人点头哈腰:“这都是我们渝州最好的舞姬。”
天子亲临渝州,渝州官员忙不迭地安排好一切,听闻天子想要赏舞,搜罗了渝州的美人进献。
到了后,天子赏完舞,一一邀她们进帐。
渝州的官员都觉得这把十拿九稳,前途浩荡无比,转头舞姬被天子送出来,满脸茫然,“陛下让奴婢单独跳舞。”
“就这样?”官员扼腕叹息,感情这位陛下还不喜群舞,只喜关起门来赏独舞?
隔着帘子,沈砚深深一拜:“陛下。”
一只手扶起她的手腕,“沈卿平身,这些日子可还好?”
帘子后,探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容,半年未见,天子更加的虚弱。
沈砚苦涩道:“微臣一切安好。”
“那就好。”天子笑道,又瞧了她这一身衣服,温声道,“可曾怪朕?”
沈砚失笑:“因臣的主意,险些致使陛下和殿下天家失和,陛下不怪臣么?”
“啊。”天子想起皇后的所为,笑得又咳了几声,“她啊,她向来如此。你是不知道,你下狱之后,你姐姐气到把旒冕砸坏了,殿上能摔的东西全被她摔碎。”
“不经此事,朕不会注意到她的不安恐惧和怨怼,昭华她,本就不应该被拘于深宫,我也不愿被拘在这皇座上。”
他拍了拍沈砚的手臂,“好好做,经此一役,我这个担子终于能放下。”
“可是……”沈砚不安道,“倘若有误……”
“那是我的命。”天子淡淡道,“我嘱咐了桦儿,尸骨不埋皇陵,直接散落在雪山上。他年桦儿登基,你掌锦衣卫,偷梁换柱是麻烦点,不过对你不是难事。”
沈砚苦笑:“陛下不要为难臣,何至于此,陛下吉人有天象。”
“借沈卿吉言。”天子笑道,将写好的圣旨递给她,望向沈砚身上朱红的长袖舞衣,“同样是红衣,沈卿还是穿飞鱼服好看。”
珠帘落下,沈砚对着帘内深深一拜,宽大的衣袖掩面,遮住她几欲落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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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页
沈砚出渝州向南,天子继续北上,过了松亭关,过了冀州后,进誉山关,出关。
从京城驶来的群臣勋贵出关后,也是一阵惊讶,本来以为的蛮荒之地土地丰厚,城池堡垒森严高大,蜿蜒壮阔的河流和苍茫的原野渐次铺开,牛羊牧民悠闲自得。城镇中商贾来往、男男女女都在劳作贩卖东西,人人脸上都满是活力。
听说天子过来,在不咸山上封禅,群情激动,万民山呼,无数的百姓与官员夹道欢迎。
这场封禅准备近一年,那日阳光甚好,天子登上不咸山,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天子身边的内侍松了一口气,及至晚上邀请陛下用膳时,发现陛下正在入睡。
他想了想,陛下这些日子,可能是操劳过度,身体愈发的劳累,时不时就需要睡觉。索性屏退左右,让众人悄声,让厨房晚上记得备上饭,等到半夜醒来不至于现做。
等到半夜,天子依旧没有醒。
内侍突觉出不对,待几番轻声呼唤之后,仿佛寒冰的水兜头浇下来,他伸手试探鼻息,冰凉的手指怎么也探不出是否有呼吸。
一炷香后,他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天子在封禅归京路上崩卒。
这个事实,一定要瞒住!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与随道重臣交代实情。两人共同决定压制住这个消息,先暗中传消息给京城。
驿卒带着密信,八百里加急赶回京城。
*
冀州,冀王府。
“天子崩卒。”冀王世子道,“爹,还等什么?!”
“等等,”冀王阴沉道,“这么巧,不会是故意放出的消息吧?”
“不会!我们在使臣团里的人报出来的消息一模一样,陛下他病逝。京城空虚,只有一个公主监国。公主得位不正,为今谁赶到京城,谁就能登大寳。时机不等人!”
冀王道:“松亭关有李凌州看守,这人你和他相交过,如何?”
朱霄心头一喜,知道他是主意已定,“李凌州此人虽无谋略,但打仗颇有几分天赋。由他镇守,松亭关。我们不如绕道而走。衢州郡守与我们有旧,由衢州入。”
“衢州要绕道喜峰口,喜峰口常年不打仗,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从衢州来!”
*
京城。
夜色已深,月光疏疏地照在地上和宫墙上,照在朱桦的脸上。
自天子北巡后,朱桦改了宫中的规矩,每日晚上必须落下门,落门不能开门。虽然无数人哀声怨道,但镇守皇宫的禁军都服从了。这天晚上,宫门处隐隐有异动。
“陛下崩卒!快开门!”有人在宫门下急促喊道。
另一只臣子带队,一行士卒急切道,“关外刚传来的消息,陛下崩了。”
“什么!?”众人心中大惊,看守皇宫的禁军心中更是激烈的跳起来。这是天大的事情,可——没有公主殿下的要求,这门不能开,还是先请教公主殿下。
朱桦手中持剑,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内侍,“谁叫你进来的?”
那内侍面色恐惧,“没、没人叫奴婢进来,里面没水了,奴婢打算给倒上。”
“今日不该是你当差。”朱桦淡淡道,“把他拖下去,斩了。”
快刀斩乱麻,放在以前,她必不会有如此狠绝的手腕。但今夜,那不一样。
守在她身边的神机营众将随她一并行到宫门处,宫门处的校尉正在踌躇中,门外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紧,而派去找公主殿下的人还没回来。正在他们焦灼时,朱桦已经带着一行人走到宫门前,厉声道:“本宫在此!”
她一手展开手中的圣旨,旁边的内阁首辅高声道,“陛下临走之前,写下圣旨,如在关外有意外,当皇太女登基!”
“陛下,请登基!”宋知章跪地。
“陛下!”皇后娘娘盛装前来,她身后的内侍捧着精致华美的龙袍,为朱桦披上了龙袍。
周边的神机营和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臣子纷纷跪下喊道:“陛下!”
一轮月色之下,朱桦站在中央,手持圣旨,从容镇定极了。
山呼万岁。
古有赵匡义黄袍加身,三请三辞。照例说朱桦是应该显示自己的谦虚,再三的辞去假装一下,可现在时间不等人,她穿上龙袍,从母后手中拿出玉玺,冷声道:“朕命令,射杀城下之人!夜扣宫门者,死罪!”
“是!”神机营率先赶上。
禁军一瞧,这还了得,殿下既然已经登基,那时候该拿出自己的本事来了!一个比一个更加卖力的表现,生怕被神机营比下去。冷夜中,弓弩朝下射去,火光冲天。那是神机营的火器。
城门下原先急匆匆扣响宫门的人,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嚎声,底下的人大惊失色。谁都没想到,皇帝崩卒的消息,竟然敲不醒这道门!还迎来强悍无比的反扑。
谁都没想到,公主的反应比他们所料到的更快,更急,简直像是——早就知道一般。
奇怪,她之前最大的依仗,京城里消息最快的锦衣卫指挥使已经被逐出京城。锦衣卫这半年来几乎成了一个空衙门,夹紧尾巴做人,没人听说过他们最近有做什么事情,有什么职责,简直像是被陛下打入冷宫一样。那么这些消息,公主是从哪里知道的?
朱桦看向周边,不管真情假意,这些人至少面上对她的尊重是做足了的,等到京城一觉睡醒,还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那时候的各方异动会更狠,她必须要趁着今夜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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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页
她想起沈砚告诉她的话语,深深地呼吸数声,让自己不要慌张。
她对宋知章道:“还请先生去请内阁来。”
她微微一笑:“带上神机营,若是不应,先生自当知道如何做。”
“还请请进京城另外两营的长官。”沈砚对神机营将领道。
在神机营的火器下,还有谁不知道怎么做!
内阁趁着夜色,被一众嘴巴严格的人请进宫。这些大臣睡的昏昏沉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乍然被请进宫,内心各种猜测涌出。
但是事实还是比他们猜测的更加劲爆。
他们面前,是面带微笑的殿下,啊不,照着圣旨来说,应该是陛下。
女帝勾唇浅笑:“诸位皆是我朝肱骨,现在做个见证。”
作者有话说:
没doi,只是亲亲。doi是不可能doi的,毕竟是绿晋江,呆久了我已经清心寡欲能立地成佛了。感谢在2022-03-02 06:07:20~2022-03-02 23: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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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
【前面一直觉得李和女主不配的原因是转折太生硬,理由也不足。李最开始是个不知世事的勋贵子弟莫名其妙去猜测类似国安老大的行踪和做事,后来家里被人陷害,救人杀人都没有问题,身为家里面顶梁柱可是没有想过然后挽回除了叫骂就是满腹怨念家里面人被救了也没有想想,最后知道女主的好和难却只想着恋爱是说愿意舍去官位换女主,可是他不是特例也没有多特殊。女主想的是家国天下还有自己所爱之人的安好,她不同于时代也背负了太多,可是男主为什么喜欢女主都很迷,而且知道喜欢的人的难和好人也没有想想查查自己的误会。就其实要不是身份作为女主重要的旗子就没有特殊,他的爱和好比他做得好更加特殊也多的是。而且以女主以前的身份比他这种所谓的性诱惑力或者这种情情爱爱的表现力强多了的男男女女见太多了,感觉要不是女主是个女的长夏更加适合和女主在一起。就感情线有点转折生硬。】
【啊啊啊啊啊细节呜呜呜好想看细节这两个人太有张力了哇哇哇哇哇哇哇】
【终究是李将军走上了以色侍人的路啊嘿嘿嘿嘿嘿】
【期待(?▽?)】
【我感觉故事才进行到一半,上次作者说快收尾了?】
【刺激但为什么皇帝突然死了呀?】
-完-
第59章 、京城风云起
◎内阁定,禁军动。◎
皇后站在公主身后。
此时,应该是太后站在陛下身后。她头上的步摇熠熠生辉,在她盘好的发下落下盈泽的玉石。
沈玉温声道:“今日匆忙召诸位过来,实乃紧要之事。陛下北巡前,曾与哀家道,能继其志者,唯公主也。”
说罢,她命人呈上圣上手谕,过目给臣子。明黄的圣旨之上,鲜明的玉玺落在一角,上面的字迹赫然是圣上亲笔。
她眉眼一扫,直直观察臣子们的表情,向后退一步,朝桌前深深一拜。
众臣失色,忙避开。有人上前一步,扶起沈玉,低声道:“娘娘!”
宋知章率先俯身跪地:“微臣,恭迎陛下,请太后切莫担忧。”
眼见首辅发话,一旁禁军虎视眈眈。太后与公主礼节有佳。这分明是让他们表态,面临言笑晏晏的太后,和合乎礼法的旨意、森冷的禁军。众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几个被透漏风声的人应声而拜,剩下中立的内阁众臣们纷纷下跪。
朱桦心中一定,既然内阁已定,一大隐患解除。她一一扶起他们,臣子们虚虚受下,有人在这一跪一起中已经有所想法,道:“陛下,京城城门是否要落?”
朱桦垂首,眉眼中一道厉色闪过:“不必,我已派人守在麒麟口,若有客远道,岂能不迎?”
众臣心中一寒,公主是如何这么快在城外布下兵力?
这道消息既然传到了京城,也会传给晋王。圣上的诸位弟弟中,唯有晋王离得最近,朝中有一股力量支持。剩下的其余王爷离得甚远,兵力甚微,朝中力量微小,夺得皇位可能性极小。而诸位皇叔中,也就是昌武帝的兄弟,除却冀王尚在,其余者不是病逝,就在战争中身死。
冀王远在千里之外,她目前需要提防的,唯有晋王势力。
晋王从封地奔赴向京城,必过麒麟口的关隘。只要守死麒麟口,京城无虞。
此时,亲卫向她禀告。
朱桦当机立断,对内阁众人道:“这几个时辰,麻烦诸位留在宫中,过两个时辰上朝。衣食已为各位大人备好,请自便。”
这是要让他们等待天亮,与文武百官表态?
可这仅仅两个时辰,这位新继任的女帝,怎么就有信心能在两个时辰内摆平动乱,将一切恢复平静。
太后坐在桌边,柔声道:“给诸位肱骨看茶。”
看她样子,是守在这里,不打算动了。
朱桦朝外走去,对亲信问道,“几位将军说什么?”
京城三大营中,神机营原是火器作战,经过朱桦和沈砚重建,不止火器,弓箭手和步兵亦有。在关外的战争结束后,朱桦又把一部分表现良好的关内关外原士兵调进她的亲卫队和神机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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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的亲信,第一波是她和沈砚合力重建神机营时,从京畿挑选出的良家子,身家清白,对朱桦忠心耿耿。第二波是关外士兵,能征善战,多是西平堡一役中存活下来的死士,与京城势力毫无关系。第三波是关内靠近誉山关的士兵,这批存着出人头地的愿望跟随公主,眼见有此机会,恨不得提着人头去干活。
神机营守在她身边,另外两营的提督内臣和武臣皆已请到。
三千营,是昌武帝征战时,收复的少数部落的马上骑兵,由异族担任首领,历来只听从帝王调遣。及至朱桦父皇,将他们缩减到八千人。向来不搀和朝中动荡。
而五军营,兼有步兵和骑兵,是大周各行省选出的精锐部落,向来是三大营中最强盛的一支,起拱卫京师的作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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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短小了吧,但好在没有水字数】
【不够看】
【不够看!】
【啊?只有1000+字哭】
【20】
-完-
第60章 、并肩作战者
◎沈砚将一道调令丢给他,道:“准备打仗了,长东。”◎
夜色中,皇宫的殿角琉璃瓦在一排排宫灯映照下,呈现出夺目的金色,朱红色的宫墙熠熠生辉。自苍茫天际向下看,长廊上,一列队伍向前殿走去,队伍令行禁止、等级森严,最先的一位则是个女子,她身着明黄色的衣裳,前侧偶有宫人路过,见到即行礼口称陛下。
朱桦走到了前殿。
京城三大营的将领齐聚一堂,被众人围拥的将领身形高大宽厚,正背对着殿口与众将言谈,在朱桦踏进时,徐子昌蓦然转身,愕然道:“殿下……这是?”
朱桦冲他颔首,微笑道:“老师。”
见到朱桦身上明黄的龙袍时,五军营的将领同时发出哗然声。徐子昌盯着那身龙袍,蓦然红了眼眶。
他颤声道:“陛下何故……”
朱桦直视五军营守将徐子昌道:“老师,节哀,父皇他早有预感。”
这位五军营守将,是朱桦的射御老师,朱桦自小被他所教。朝中众臣为了把沈砚绊倒,在年事已高的前五军营首领告老还乡时,换上了一个臣子和天子都认可的将领。
即是徐子昌。
他勋贵出身,大伯与昌武帝征战已久。战乱年间家人离散,他本人直到二十五岁才随着母亲投奔大伯,转眼大伯被昌武帝下狱,徐子昌自然不得出仕。
后来召元帝即位,身份低微的徐子昌被召元帝选中,入宫教授公主武艺。
他对待勋贵客气有礼,对待公主亦然。上上下下都同意这个人掌五军营。
宫人上前一步,递上盒子,朱桦道:“父皇离京前曾留下一封信,叮嘱朕。若他有恙,呈与老师。”
徐子昌颤抖地打开盒子,熟悉的字迹越于眼前,他泪眼朦胧,喉头哽咽,看向朱桦。
那道眼神,是无可伪装的痛心。朱桦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深深呼吸数下,把酸涩压住。她没有时间流泪,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不能白费了父亲留给她的机会。
那封圣旨随着宫人的动作,一一传遍给诸位将领。五军营的核心将领有惊愕、有大骇、有痛心、有心思不定。但都偷偷瞧着徐子昌。
他不发话,他们总有再多想法,也不能在此处言说行动。
徐子昌一字字道:“为陛下马首是瞻。”
他看向身后众将,“陛下已逝,手信传位至公主,还不参见陛下?”
众人心头一定,齐齐行礼,“陛下。”
朱桦颔首:“免礼,诸位都是我朝重臣。今日多秋之日,夜半叫诸位进宫,有所失礼。还请诸位于此处稍等一二。徐将军,请随朕来。”
众人心下明悟,陛下心中有所设防,把他们都叫进宫中。无人可调动五军营的兵力,以防他们和外人勾结,趁这一晚夺位。
徐子昌跟着朱桦走出大殿。
他将五军营的势力一一告诉朱桦,与她之前掌握的情况大差不差。朱桦道:“辛苦徐将军了。”
徐子昌苦笑一声:“陛下若是告诉微臣,微臣如何能不帮陛下?”
朱桦叹了口气:“非不信将军,朕和父皇之前也不知会至此,早点告诉将军,只会人心浮荡,昼夜难安。”
徐子昌看朱桦的神色忽然变得奇异起来。
仅仅过去一个时辰,他已经时时体验到心脏被紧捏着的感觉,更何况公主?他曾在公主六七岁时教导过她,时间是如此的奇妙迅速,昔日懵懂的孩童可以成长为眼前对权势纷争游刃有余的皇帝。
一轮孤月悬挂,灯火通明的皇宫之外,是人心浮荡的城南地区。
南锣象街,一街的达官显贵、子公伯侯。此时,一街寂静的宅院里,有几家人的宅院中传来异动,起夜的声音响起,而后是马匹和车轮的声音,厚重的门忽然开启。
一人带着数人,神情紧张,踏出了偏门。正要上车时,突然看到长街之上,有名碧色眼眸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淡淡道:“侯爷打算去哪里?”
从院中出来男子面色唰地变白,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色厉内荏道:“这里无宵禁,我去哪里,轮得到你个千户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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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拓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校尉齐齐上前,宅院又重归寂静。
这一晚,有不少的宅院都经历了这一幕。
锦衣卫的人精准地挑出了异己者,坐镇他们家中,让他们不能出门一步。
等到早朝时分,不明所以的官员照例去早朝,在入宫门时隐隐觉出不对,来往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人人面色肃然。等到了殿上,发现内阁众人皆已在,更是惊愕。
等到公主出面,着龙袍的她径直坐在龙椅上,殿下的大臣们大惊失色,笏板都险些拿不住了。
公主神色哀戚,“父皇病逝,临行前有告,若有异,传位于朕。昨夜信报来京,京中有人勾结冀王、晋王等势力想入宫门,抢占先机。父皇旨意中有言,若遇不从者,诛之,吾儿便宜行事。因此朕不得不连夜登基。”
长阶前的内阁臣子上前一步,道:“陛下,节哀。”
内阁一致承认,公主党也上前行礼,剩下的臣子有异见者,彼此对望一眼,均感到不妙。
这么大的事,殿前这么统一的言辞。井然有序的禁军,显然是公主准备已久,控制住了京城内外的军队和臣子。
终究是有人唱反调:“先帝崩卒,照例该扶柩归京,哀悼十日。方能登基,天下缟素之日,岂能大操登基?”
有人发言,剩下的人也从礼法规矩洋洋洒洒地提出异议,桩桩很合理法、很讲伦常,挑不出一点错误。
朱桦微微一笑:“事急从权,这些暂时按在一边。晋王要从麒麟口归,敢问哪位爱卿愿去麒麟口督军?”
晋王派的人怀疑她是故意调自己出来,非晋王派的人心惶惶,生怕女帝把自己丢过去趁机当炮灰清除异己,毕竟谁不知道外戚一家专掌见不得光的事情。
想到此处,臣子们心中看向大殿,锦衣卫竟无一人到,而殿下的有些同僚,好像也不在了?
一时间,殿上安静下来。
朱桦温声道:“既然无人愿意去麒麟口,那有谁愿去喜峰口?”
*
沈砚一路奔到喜峰口,喜峰口的将领听说沈砚求见,唰地站起来,匆匆赶去。
这位喜峰口的将领,是沈砚处理完前喜峰口贪污的将领后,一手扶持起来的人,他走到门口,惊愕道:“如松?!”
沈砚将一道调令丢给他,道:“准备打仗了,长东。”
俞长东拿到调令,脸色从惊愕变得沉重,他的肌肉瞬间绷紧,抬头看向沈砚,混合着激动紧张和兴奋,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昔年他曾在街头拦住纵马者,重重人群中那人投来一瞥,落在他身上,叫他过来时,他便是这种感觉。
他深深道:“末将遵命。”
沈砚扬唇一笑:“你我好久没有并肩作战了。”
俞长东大笑:“是末将有幸,能与指挥使并肩作战。”
深夜中,沉寂的喜峰口迎来繁忙,主帐中灯盏明明,映照出众将紧张不安的神色。
喜峰口到冀地的地图展开在桌上,若是冀地进京,松亭关最快,一路直线到京城。可松亭关被李凌州率重兵把手,沈砚赌他不会过去。
若是绕道松亭关,不可避免地要来到喜峰口,喜峰口是京北咽喉处。狭窄的关卡立起,周边尽是山峦。
这样完美的天堑,只需一小支人,就能稳稳地守住南北通道。
本是十拿九稳,不知为何,大家看着这位重新起复的监军,都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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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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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血债须血偿
◎她伸手,将他的眼睛盖住。尘埃落定。◎
“为什么?”俞长东提出众将的疑惑。
邛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城,除了离喜峰口近,别无特殊。沈砚道:“喜峰口内留一部分人,控住咽喉。冀王想前来,必会路过邛州。邛州百姓十万,一旦探知喜峰口有驻军屯守,他必会攻进邛州,一旦成功,从冀州到邛州,千里地域,尽归冀王。战争将会旷日持久,变成拉锯战。这片地方的百姓将生灵涂炭。所以守在邛州,一网打尽,快速终结战争是最好选择。”
众将都沉默,脸上却显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俞长东知晓沈砚性格,直接道:“这太冒险了。”
“这是最佳做法不假,可冀王常年征战,他的手腕决策天下少有。邛州一马平川,驻军扎守那里,说不定一网打尽的是我们。到时候连喜峰口都要易手。”
想到这种可能,他们不寒而栗。入了喜峰口,一马平川。夺取京城易如反掌,皇位易主,到时他们都成了反贼通通被诛九族。
另一名将军道:“喜峰口兵力只有一万,几乎全是步卒。老兵少见,成平日久,将士们不曾上过战场。监军三思。出关决战实乃冒险。只要守住喜峰口,京城定下来,必会派军协助。冀王纵使占据邛州也无妨。”
沈砚道:“我知冀王战力雄伟。诸将不愿出关,虽是守城之举,也是必保京城不失之举。出关决战,容易被包抄断粮。攻城被陷。于情于理,守在喜峰口总是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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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王威名赫赫,不然召元帝也不会在鞑靼进攻时,冒险启用他到关外。关外一事后来虽然在朱桦一党的进攻下平定,冀王似乎无所作为。但纵观他在关外之举,自己兵力分文未损,坐镇的锦州,任凭鞑靼扫荡数次,大军进攻,稳如磐石。
包括后来围剿明水,年轻的世子带兵前来,与李凌州打配合,也是完美至极。
他不愿让自己的将士战死,想保存力量,那么锦州就能安然无恙。他想出兵歼灭明水,那么尽管只派自己的儿子出战,仍能在茫茫原野上精准地寻到明水的兵力,并歼灭。
最关键的是,隔着无数个小城池,他能判断出对方的兵力。
这是数十年的征战生涯带给他的直觉,调兵遣将和判断的能力近乎神。
这也是沈砚为何要与召元帝假装做戏,只有把沈砚下狱贬谪,才能给冀王虚假的信息,让他判断失误。至于他会不会判断失误,从得到冀王启程消息的那一刻,沈砚就确定,他会。
这是他的死期。
因为冀王如果知晓真相,是不可能会调兵启程南下,只会北上。
这么多年,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关键的失误。这个引子从关外就开始。
在关外,她启程归京前,曾去锦州与冀王一叙。丰盛的宴会款待之后,冀王突然提到了南镇抚司指挥使。
那个久别的名字从他口中出来,冀王如愿以偿地看见她震惊的神色。沈砚也是在那一刻,才明白汪重尧与冀王的关系。
她的身份,早在冀王的掌握之中。
冀王意欲说服沈砚倒戈。沈砚本想假意同意,在最后一刻,她霍然发现,不行。
她身为皇后的亲妹妹,冀王如何能信服她?她若是假意同意,这份证词将会成为冀王真正的把柄,用来离间她与朱桦和姐姐。
她拒绝归京后,那些风言风语传来。但冀王不知道的是,她先与朱桦递了份密信,沈砚她归京的第一时刻,那晚她进了皇宫,只有君臣独处的屋中,沈砚跪地请辞。
明明灯火之下,她向天子坦承。
那时的皇帝与后来的反应极像,愤怒、不可置信、伤心,种种情绪夹杂,桌上的墨靛也倒了下来。最后,一只苍白的手,将沈砚从地上扶起。
天子疲惫道:“我一直厌倦权势纷争,哪怕你这样的心腹,对我提防、猜忌、判断。如果你早对我说,我依旧会命你统领锦衣卫。”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时你不会信,现在你信不信,也无关紧要。你我君臣之谊,是该尽了。”
在沈砚惊讶的眼神中,天子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膝下唯桦儿一个,你是时候辅佐她。我这个皇帝,是时候退位了。近来我总是胸口憋着一口气,可能我大限不久。”
“陛下……”沈砚道,“陛下吉人天相,不会至此。”
天子笑了下:“这世间岂有永生不死的人?也没有永垂不朽的王朝。生死是世界所规定。只是我还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小时遭遇总是担忧,日日惴惴不安,生怕我那父皇一时想不开,连我也斩了。而我的饭食纵是经过千万遍的检查,也仍然被人下了毒。经年后才发现,那时我开始怀疑一切周围人。不知道有谁真,有谁假。”
“为帝后依旧担忧,身边的谎言更加多。周围虎视眈眈,人人都在欺骗、愚弄我,想方设法算计。纵然我手握天下间最大的权势,可我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一个权力的化身。每一双眼睛看见我时,看的是金殿上的皇位。”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也许,离开未必是一种不幸。等桦儿率领神机营回来,趁我还活着,压住众多势力,让她上位。她会是一名比我好得多的帝王。”
“桦儿她没有喜怒无常的父母,她有疼爱她的父母,全心全意辅佐她的你。与将士并肩作战的信任,她更适合这个位置。”
“至于我,到时想南下,去江南看看,然后埋葬在那里。不用难过,你哭什么呢?当年太医说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现在每一天,都是我挣来的。”
宫灯的烛火里发出幽微的声响,像是美人盈盈的泪水。沈砚挖住自己的掌心,道:“陛下,此毒未必不可解。”
她的声音刚落,发现竟是如此沙哑。
“只是从未有先例,可能会……九死一生。”
在去关外前,沈砚不会想到,玉昆仑除却用大量的伤兵练手,还发现了一处重要之地。那就是不咸山。
天子的毒,乃是少时种下,深入肌理,需要换去所有的血液。朱桦失去五分之一的血,就面临生命危险。天子的血,需要浑身上下都换一遍,介时血流如注,势必十死无生。
可不咸山不一样,它山势海拔高,极高处是大周从未有过的温度。玉昆仑突发奇想,想到书上记载寒冷会降低人的心脏跳动速度,把几名身子感染的没救了的士兵抬上去,进行截肢手术。
在平地上做,势必会因无法止血死掉。玉昆仑在高山上做完,有三个人活下来。
她欣喜若狂,赶紧给沈砚写信,沈砚想到天子的顽疾,立刻写信送资源,命人给她在山下搭了个研究院,资源没日没夜地送到寒冷的山上,将关外所有死囚犯和俘虏送去,派兵驻扎,严守死防。
沈砚道:“这个方法,初现雏形,微臣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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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低笑一声:“不必了,天行有常。我不是那种汲汲求长生的皇帝,兴师动众,去求那一线生机,非我所愿。”
沈砚知道他会这么说。
她只能深深地心底叹一口气。
再后来,不咸山上的一封信飞速传到了京城,玉昆仑将大量的人力物力堆进去,她不愧是天纵之才,当初师从岳和均时,仅凭自己与古书就能参透瘟疫的治疗方法。现在加上谢拂衣万卷书和无数的资源,一天天的堆上去,终于有了彻底的进步。将成功几率提高到近乎百分之百。
但玉昆仑也发现一个问题。
抽光全身的血,再换上新鲜的血液,可保人不死。但这时人会陷入假死状态,外表和心率都等同于尸体。五六天后才会转醒,若不是玉昆仑发现一点尸体的异样,差点把活人埋了。
而不咸山上的大量调动,引起朱桦的警觉,她过去后,发现了事情真相,下死命令要求天子过来。
天子终于动容。
他先召朱桦回京,整顿五军营,在东南西北各设下自己的人。趁着去不咸山的机会,等着京中反对势力自己跳出来。关外是朱桦的地盘,古训帝王在外死,当在当地待三日,再如数归京。等他醒来后,若是四边的势力不动,那天子可从容回京。若冀王又异动,在关外的他可带领锦宁铁骑直接抄了冀王的根据地。扫荡一空。
两人都隐隐希望冀王跳出来。
得到探子来报,冀王率兵南下的信息时,沈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蛰伏多年,她终于有机会把冀王一党全数歼灭。
是的,不仅仅是冀王,更是冀王一党,她必须要铲除,可冀王从来做事滴水不漏,她在京中转圜许久,发现不了能把冀王彻底绊倒的证据。
现在,草灰伏线,只待请君入瓮。
沈砚道:“此战,不单是我们喜峰口参战。”
她看向周围:“如果,东南的松亭关要过来支援?关外的锦宁铁骑也来后方围剿呢?”
一帐之中,众人的眼睛霍然亮起来。
邛州日夜的灯火不息,在邛州和喜峰口处,士兵日夜不停地挖绊马沟,下铁蒺藜。
冀王派兵南下,先头的一万骑兵转瞬而至,不知从哪里绕过来,眨眼到了邛州。
沈砚刚说服喜峰口的士兵转移到邛州,冀王的旗帜就飘来。
最后一个送粮草的小兵躲进城池中。冀王眼见邛州也布起了防线,打算绕过邛州,直接突击喜峰口。
唯有他敢这么做。
其他人这么做,十分怕后部会被后面的城池包抄起来。可当初的昌武帝就是游击出身,左右闪躲,神出鬼没,步兵一夜都能行百里地,让前朝的镇压部队屡屡找不到他们。
现在冀王照例绕过邛州,喜峰口吓了一跳。沈砚下令骑兵在后骚扰,俞长东派了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去骚扰。
很快,这一千人的队伍狼狈地跑回来,丢盔卸甲,帅旗也折了。
沈砚:“……”
好吧,她从没见过这么撇的队伍。不过也不是没有优点,跑得还是挺快的。这么快打下的败仗,人员损伤近乎为零啊,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邛州紧张地打开城门,趁着夜色放他们进去。城内人心惶惶。这支骑兵说他们正准备骚扰时,后军发现了他们,此时一阵狂风刮来,帅旗啪地一声断了,整支队伍顿时乱了,纷纷朝回跑。
后面还有些冀王部队追着。
守将边哭边道:“冀王勇猛异常,且得天助,不可力敌!”
沈砚恨不得把他拉去祭旗。
俞长东注意到沈砚的眼色,也很尴尬,他打圆场道:“意外的事情,怎么就得天助了?难道你摔了一跤还是天在怒你吗?有没有点常识!打不过就打不过,不丢人。”
沈砚起身,到了城墙上去观察。
星子稀疏,这一夜,苍茫的队伍朝着南奔去,俞长东等人守在这个城中。喜峰口也牢牢地握在俞长东势力中。两点互为犄角,可把冀王缩在两点之间。
他太自信了,自信到不认为但凭着喜峰口和邛州的人,可以拦住他,给他造成伤势。
霍然间,从东边的天际,亮起一抹抹火光,这火光先是一点,渐渐靠近后,拽出后面连绵不断的火光,撕裂了沉沉的夜色。
“那是什么?!”小队长骇然地看着东侧,“冀王大军杀回来了?!不对啊!冀王该是南边……”
沈砚立于城墙上,露出一道笑意。
这一夜,来自松亭关的援军,终于到了。
近万的骑兵,犹如洪流,紧赶慢赶从松亭关过来。仅仅凭着沈砚留下的手书。
昔日她让贺兰带去一句话,能撬动镇守锦州的李凌州赴百里去空旷的平原上援助。现在一封手书,他放弃松亭关,带领万军赴五百里路奔来。
无论距离远近,他从未失言,每次都及时赶到。
沈砚霍然转身,迈向主账,高喝道:“叫出全部将士,开城门,出城歼敌!”
哭哭啼啼的将领道:“不可啊!监军!”
沈砚看了他一眼,提起膝盖,如愿以偿地踢了他一脚。
她高喝:“松亭关将领李凌州率万骑援军从东赶到!此时不出城,何时出城?”
这一晚,火光照耀了自喜峰口到邛州的五十里路。
熊熊的烈火像是夺目的刀光,一泼泼的鲜血和刀剑溅上去或者劈上去,这火越燃越大。越烧越旺,五十里路的月光都被映成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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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村落里的老百姓听到动静,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昨日还好好的地方,现在已经化成了修罗场。仿佛有阴差,将曾经的古战场重新放回人间。如果不是的话,何来那么多的将士在厮杀作战?
这夜的景象,将成为他们此生中难以忘记的可怕回忆,等到年老时依然在怀疑是否为真。
等到次日的中午,百里路上沾染了斑斑血迹。一夜混战后,情况一片混乱。沈砚放眼望去,一时分不清敌友,有一支哒哒的小队伍策马迎到她面前,“沈大人。”
沈砚看他服饰,认出他是李凌州的人。
那人道:“我家将军跟您说,冀王向东北逃了,他率队追去。”
沈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挑眉道:“你家将军有没有告诉你,走得是哪条道?”
将领说了个方向。
沈砚扬眉一笑:“那你再与邛州守将俞长东说,我也去那条路了。”
她换了匹马,一挥马鞭,扬蹄朝东北方向奔去。
她孤身孤骑,一个时辰就追上了前面的大部队,李凌州的手下远远见到有一骑追来,浑身紧绷,等见到那人模样,有人激动喊道:“是沈大人!”
他们好多是李凌州从关外的锦宁铁骑拆出来,随李凌州到松亭关任命。对沈砚自然尊敬有加。先前朝中多有阻拦,说这样会致使李凌州势大,私下埋怨天子不懂制衡,怕不是要扶持个割据势力出来。这一仗传到京城,所有人都明白天子这样做的原因了。
唯有李凌州势大,才能疾驰喜峰口邛州支援,唯有李凌州势大,才不会让冀王去松亭关。、
而喜峰口和邛州天然的地理位置,是全歼的绝妙地方。
沈砚笑起来:“你家将军呢?”
小队长胳膊往前一伸,手指一指:“在前面呢!”
沈砚一挥手:“谢了,干得不错。”
她一路从后奔跑到前,赶在斥候的消息前,跑进了中军中,李凌州果然在中间,正满脸严肃往东赶。
沈砚打马上前,李凌州讶异极了,道:“你怎么来了?”
信上沈砚密密麻麻的计划中,从没有一条是自己孤身跟上来,在她的计划中,此时沈砚应该坐镇后方指挥。
沈砚笑道:“当时我想支援京城,不过现在,麒麟口安危已除,贺兰一箭射中了晋王的马,马匹受惊把晋王摔伤。京城无虞,我跟你看看。”
李凌州愣住:“晋王……他才多大?”
晋王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十三四岁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什么时候到了谋求皇位的年纪?
沈砚:“他已经十七了。”
李凌州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
他掐指数了又数,确认这个数字没错。沈砚将他驱赶出京时,他十四,来年沈砚出关,晋王十五,自己去打鞑靼都城,晋王十六,这年沈砚经历下狱被贬,自己从关外掉到松亭关。转年,也就是今年,晋王已经十七岁了。
李凌州:“还真是……时间过得真快。”
沈砚:“他一人的力量不算什么,她的母家,曾在京中的势力,都支持他入京。有一些虽与他无旧,但不喜公主的人,也倾向他。晋王就藩地离京城最近,若不想选公主,唯有选他。”
李凌州艰难道:“为何会选晋王?我对这位世子的印象,一直是纨绔子弟。”
岂止是不算好,李凌州在京时,这位王侯小少爷被众人吹捧赞美,身边聚集了许多狐朋狗友,一身滥习。有几次还与李凌州朋友碰上了,闹得很是不愉快。
沈砚轻笑一声:“晋王是不学无术了点,作风也不甚规矩。但这总比一个野心勃勃、雄心壮志的君主,更有利于某些人的利益。”
雄心壮志的君主身边会围绕一群同样野心勃勃的良才良将,可那些想要偷奸耍滑、曾有摩擦的利益集团,是非常不愿这样的君主上位。
就像沈砚曾经从基层选人,勋贵后代需要凭才学能力而非荫蔽,那么她与南镇抚司就这般的水火不容,以至于汪重尧动了毁掉她的心思。
现在的朱桦继承了沈砚的行为,她走得更远更极端,只是选择从一穷二白的关外开始,建立新的秩序,再用新建成的秩序,联合京城内想要改革的势力,反向压制住曾经的利益集团。
沈砚凉凉道:“朱桦的立场太明显,哪怕晋王是条狗,他们依旧会凑上去把它捧起来。至于晋王后来会不会卸磨杀驴,那些世家大族从不考虑这些问题。”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些人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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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当冀王发现东北边有一支新的队伍过来时,立刻派人殿后,自己收起帅旗,改换衣服,从容撤退。
世子惊道:“父王,这支队伍是谁的人?”
冀王阴沉道:“东边能有这么大动静的人,只有一人。”
那就是李凌州。
朱霄道:“我们中计了!还是有内奸?”
冀王摇摇头:“刚才兵荒马乱,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
冀王想了想,改口道:“怕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计谋。你确定,我那侄儿真死了?”
朱霄:“我们的人互相印证,消息不会有错。太医那边看过。您是怀疑,那位的死是个陷阱?”
冀王也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可笑,哪个皇帝会假装死?只为引起谋逆?他只需要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每一天都安全无比,只需享受四方万民的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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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霄断然道:“且不说那位的想法,这世上能假死的方法,闻所未闻,真有此物,岂不如仙术一般?”
“那就是……京中有人在操纵。”
天子不会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能造成这盘棋的,唯有京中获利最大的人,公主?
她年纪轻轻,心思怎么如此毒辣算计。真是小觑了她。
冀王心中略有些遗憾,早知如此,当初在关外就该废了她。不对,关外的公主除却在众人保护的情况下与自己见过两面,从来不与自己相处。
一道身影浮现在冀王脑海中。
沈砚。
公主出入、关外调兵遣将,处处都有这个人的影子。如果说公主只是一颗棋子,这个人是下棋人呢?
冀王越想越有可能。
斥候传来情报:“东来的是松亭关李凌州。”
朱霄出谋划策:“父皇,兵贵神速,既然李凌州舍弃松亭关,来救援喜峰口。我们不如趁着他被拖在喜峰口时,赶到松亭关,从松亭关入京?”
冀王开口,主意已定:“不,松亭关是陷阱,我们先回去。”
沈砚被贬谪的地方,就在松亭关附近。
如果松亭关仅需要李凌州守,那沈砚为何会在松亭关?唯有一个可能,她势必在松亭关设下陷阱,引他过去。
虽可能是故意让他这么想,但手下疲惫不已,一旦在松亭关前止住,他们彻底陷入绝境。他平生狡兔三窟,极少冒险跃进。
想到这里,冀王道:“我们先找你兄长,让他看好家。”
冀州有连绵的山脉,他的大儿子坐镇冀州,负责大后方。等回到冀州,自立为王。守住周围的几个城镇关卡,对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未必没有胜利机会。
朱霄道:“是,父皇。”
一行人向东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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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
风吹得将旗呼呼作响,金风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名男人,道:“陛下小心。”
召元帝面色泛起红润,走上一阶台阶,“哪里需要你这么小心。”
玉昆仑淡淡道:“陛下还是小心为妙。”
“什么时候你也成这样了?”召元帝笑了笑,从山上展望风景,峰峦如翠,波涛如怒,不由感慨:“看看这冀州的风光,真妙啊。“
可惜,只有他在赏孤芳,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是见惯了山山水水,相比关外的大山大水大雪,这冀州的山脉明显不够砍。此时,一人在激动地盘算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冀州,自己能获得多少封赏。
作为召元帝从关外带来的重要兵力,金风数不清自己在短短十天,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
他能活到现在,要感谢自己有颗强大的心脏。
初听到天子死时,金风已经默默地盘算自己会不会被中央拉去陪葬处死。和父亲一起静坐默哀,还把母亲送走了。等到他扶着召元帝灵柩进誉山关时,那誉山二字,在他眼中活脱脱就是鬼门二字。
刚进鬼门关,躺在马车上的尸体突然坐起来。
他们这波最近的人当场吓晕过去几个,等玉昆仑解释完。金风才明白,原来不是进鬼门关,是出了鬼门关。
天子命他们先进冀州,金风等人陈兵于冀州外,看见城墙上明晃晃的刀枪,整齐有素的兵力,和嘹亮的传递口号。他心中沉沉道,这恐怕是他此生要打得最硬的仗。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天子轻声道:“让朕去前面,给他们说……”
他一人站在前面,金风照着天子的话叫人高喊。然后朝城墙上和城墙里射箭,每一支箭上都带着一封信。当天有位使者出城,次日,冀州门户大开,所有士卒放下武器。
守在城里的冀王大儿子自缚双手,出门请罪。召元帝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早知皇叔的狼子野心,此事是他做,你大开城门,我允你昨日的条件,继承你父王的爵位。兵力裁到十人,供奉照旧,城池只有这一座,整个冀州要收回来。”
世子垂首感谢。冀州再次封锁,与之前一样,只是这次里面掌权的人,从冀王换成了天子的人。
这番大起大落,金风吹着城外山上的风,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
而玉昆仑在皇帝身后,满脸心不在焉,魂飞天外。自皇帝醒来后,她十分注意力,十分都在冀王那里。
她一时希望他们死了,一时又希望他们没死。若死了,岂不是草草了事,可没死,跑了怎么办?多年大仇就差临门一脚,她只能期盼沈砚那边别掉链子。
这山上,只有召元帝一个人是认认真真地在看风景,他十分欣赏着冀州的好山好水,仿佛从没见过般。一时心情甚好。重获新生,又能自由自在地去访名山大川。身上的所有担子都转移到别人身上,浑身松快许多。
他信手摘下树上的一枚果子,问道玉昆仑,“这个,能吃吗?”
不待走神的玉昆仑开口,他已经轻咬了一口,玉昆仑后知后觉道:“不行——”
召元帝骤然变色,吐了出来,整张脸扭曲起来。
“——很酸。”玉昆仑补充道。
召元帝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果实道:“虽然酸,却有酸的滋味。世间百味,一一尝过,很有趣。”
风掠林间,群鸟啾鸣,在京城已然退位的皇帝负手,慢慢地走在山上,一草一木仿佛都那么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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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冀州城传来新的消息。
冀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冀王风尘仆仆赶来,斥候互相禀告,一切与往常无异,都走到了冀州都城下,高耸的城墙上依然是那些守将。见了冀王热情道:“王爷回来了!”
世子出现在城墙上,命令士兵动作,万斤重的城门被拉起,恭迎冀王归来。
先锋军先进,隔着重门,冀王扫了一眼,城内一切如常,没有异状。可瞬间,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窜上他的头皮,他不等细思,几十年的战场经验重新唤起他身体的举动,他一拧马缰,朝外奔去。下一刻,头顶上万斤的城门轰然倒下来!
“咚”地一声巨响,沉沉地砸到了地上,天地震动,人仰马翻,惨叫声与惊呼声连成一片,灰尘被震荡起来的脏污弥漫人眼。
身边亲信惊恐大喊道:“王爷!!”
冀王来不及去质问世子,他与亲信调兵遣将,城墙上的箭簇已经密密麻麻地射/下来,铺天盖地。他且打且退,退出一箭之地,冀州大门又开,喊杀声震天。曾经的手下变成了敌人冲来。
冀王此时看了眼高墙之上。
大儿子已经不站在城墙上了,可城墙上的士兵,仍然在向外射/箭。
朱霄大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该死!父王,他背叛了你!他早就想吞并冀州!”
“不对。”冀王遍体生寒,城门落下他都未感到这么恐惧,他哑声道,“城中有别人坐镇。”
如果是大儿子叛变,这些士兵不会在他没监督时,仍自发奋勇地朝他射/箭,他既是父亲又是王爷,论官爵伦理,都压得他们死死得。世子平时也无机会培养自己的私兵。
他们这样,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那个侄儿未死。
很快,世子又上了城墙,这时,他双手搀扶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登上了城墙,面对城下的士兵,他轻轻说了些什么。
世子大喊道:“这是皇帝陛下!陛下有旨,冀王谋逆犯上,理应当诛,念在尔等不知者无畏,放下武器不杀!”
冀王道:“放箭!何人假扮天子!该当死罪!”
弓箭手朝上放箭。
两者都是一箭之地,互不奈何。城楼下的士兵们开始迟疑,他们虽然没见过天子,但听见世子这么说,心中也泛起了嘀咕。
世子大喊:“冀王跑了!你们快束手就擒!”
沈砚一行人追到时,经历喜峰口、邛州、冀州、关外军追击等四种力量,冀王已经损兵折将,只有两千骑跟随。
而他带着仅仅两千骑士兵,腾挪转移,几万大军都捉不到他的身影。半个月后,李凌州剿灭了冀王的主军,却没找到冀王的身影。
一个月之后,经过接连不断的骚扰接触,小股吞掉。沈砚终于将他围堵到一个绝境。
换成普通人装束的冀王好像个普通老人,在对上沈砚的眼时,那个勾着腰、浑浊着眼睛的老人陡然冒出精光。
那一瞬间,沈砚几乎疑心这是他为自己布下的陷阱。
她四下看了看,自己身边是她的亲信,而不远处,李凌州正在率人地毯式搜寻。
沈砚给亲信一个眼神,亲信蓦然策马向回跑。冀王盯着她,一动不动。
沈砚也盯着他,这么多年的仇恨吞噬着她,她以为自己到了这一刻会很激动、很兴奋,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却发现,自己的心绪是如此平静。
沈砚淡淡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冀王:“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你早就盯上我,是不是?”
沈砚:“那年云山上的大火,你还记得吗?”
冀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好像混着遗憾、后悔、莫名其妙、疑惑、茫然等种种情绪。
他道:“这是昌武帝下的令,你不该算到我头上。”
沈砚:“不该么?那你为何要檀酒去游说昌武帝,献出烧山的举措?檀酒十几岁认识你,倾慕于你,你却将她放到昌武帝身边做棋子,对不对?”
“你想着朝中越动荡越好,最好太子也死掉,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登基。可惜,太子好好地上位,你失策了。”
冀王神色更加茫然:“檀酒和你有何关系?你为何在意此事?当年的事,不是檀酒说,也会有其他人说。没有任何人说,你以为依照我哥哥的所作所为,会放过她?”
他阴阴一笑:“通天彻地之能,谁不忌惮?谁不害怕?一走了之就可以存活,是她最大的笑话。你要怪该去怪昌武帝,如果他有那么一点不想杀她,她不会死。从头至尾,你一直找错了人。”
“传承昌武帝意志的不是我,而是我那侄儿。若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杀谢拂衣,她偷天之能,我用天之能。可我那哥哥年老昏聩,自寻死路。”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昌武帝的鄙夷,“昔年四方来朝,我们一手打下的天下。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我比他差在哪里?他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有一个人反他?都来反我?杀人的不是我,诛灭勋贵王侯的也不是我,最后搞得四方动荡,人人自危的也不是我。那时我在冀州好好地待着。你不敢恨昌武帝,恨你那位老师教出来的好徒弟。”
沈砚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恨吗?可惜,怪就怪在他死得太早。你要是死得够早,我也没有机会亲手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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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王冷笑一声:“说得比唱的好听,这话你自己信么?昌武帝杀了你的老师,你尽心尽力辅佐昌武帝的儿子。沈砚,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太阳下无新鲜事,我那位懦弱的皇侄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有我在外虎视眈眈。他无力也不敢铲除。等到我死了,你看看你会落得个什么结果,说不准你会比你的老师更惨。你老师孤身一人,你携家带口,父母姐姐都在。天子驾驭不住臣子,会扶持外戚。等到臣子被打压,轮到天子灭外戚党时,从不会手软。”
沈砚望向他:“挑拨离间,看来不止是我锦衣卫的好手段。”
“这不叫挑拨离间,你们没有间隙,我挑拨不起。昔年那些臣子对昌武帝,比你对我那位皇侄更信任、更信赖,后来如何呢?你以为只要对皇上忠心耿耿、一片冰心就好?哈,你掌锦衣卫多年,会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吗?”
冀王道:“你明白这些道理,愤怒让你失去清明。你冷静下来想想,是过去重要,还是你未来的生命重要。我死了,天下间南北东西,再无制衡皇帝的人。你管诏狱多年,为他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朝清算,那时你能逃往哪里?你一个人,从容就死易,你的兄弟手下、父母亲朋,还有你那位养在深宫的姐姐,也愿意从容就死么?何况你还是个女人,谢那句话,断定了,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容下你。”
“因你一人缘故,牵连不会少于千人。历来朝廷走狗命运皆如此。”
“啪”“啪”“啪”几声。
沈砚鼓起掌来。
她脸上毫无笑意,只嘴上道:“冀王不愧是三朝臣子,深谋远虑,一眼就能看穿在下未来的可能性。”
“王爷说得这些话,我并非没有考虑过。确实如你所言。我也不甘心,所以我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好主意。”
她唇角一翘,“你猜,我为何会在喜峰口拦你,而不在京城镇守?”
京城有公主,她作为外戚最大的势力,理应在京中守着公主,为她平定势力。
“因为陛下已经传位公主,京城换上的都是公主党,嗯,也可以称作外戚党。京城稳固得如同铁桶,我才有余力出来。陛下此举,不是想要调出你,而是想要调出一切对公主不利的势力。你自己跳出来的。”
冀王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我来的路上琢磨了一下,我师父对我的谶言挺精准。公主登基,那确实是祸乱朝纲、颠覆天理伦常。历来谱写历史的,都是男子,所有的朝堂斗争、权势倾轧,都是男子主导,女子依附其随波逐流。你说得那些历史,确实不假。不过男子从不曾有生的力量,让你们掌权,生灵涂炭、你死我活。用权势钱财掳掠女子生育后代,下一代再如此。从如此卑微如奴的女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不会重复斗兽场的奴隶般命运?”
“——这和男女有何关系?这是人性!谁都会这样!”
沈砚平静道:“我少时在云山上,云山有许多动物。据我的观察,雄性常常为一点小事互相撕咬斗争,鲜血淋漓,咬死不是它子嗣的幼崽,雌性则不然。抢夺资源固然是人性,但以何种手段、何种方式抢夺资源,则并不固定,我常常在想,为何历朝历代,最后毁灭时,土地资源极度不平等,他们却仍然要不停地生儿育女?使得自己更加贫穷。我去乡下村中看,那些女人出不了声,只是默默地犁地缝补。”
沈砚:“扯远了,你认为公主会因谶言里的惑乱朝纲定罪于我吗?不要忘了,朝中许多人,都认为她的存在才是祸乱朝纲。即使我掌握太多秘密,有日公主不容我,那等到以后再说。她比我小,那时我早退隐了。”
她饶有兴趣地盯着冀王,“说不定我会和你小儿子一样,选择往海外去。”
冀王:“你说什么?”
沈砚轻笑一声:“朱霄还真能跑,被箭所伤,仍然避开我们的追踪。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海外,他能往哪里躲?”
冀王沉默了。
他看向沈砚:“你以后会后悔你今日所谓,我已经老了,我的两个孩子一个被你们控制,一个逃走。你为何这么害怕我?”
“不是害怕。”沈砚一字字道,“是血债血偿。”
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过来,冀王面色一喜,朝旁走去,电光火石之间,沈砚如手如风,雪亮刀光从她手上划过,一滴血珠溢出来。
冀王的脸上露出迷茫,似乎是不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那点迷茫变成极致的惊恐,他双眼瞪起,喉头嗬嗬作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脖颈上涌出的鲜血染湿他的衣服,他就像一个被放掉空气的蹴鞠,很快倒在地上。
沈砚俯身跪下,看见他死不瞑目的双眼,直直瞪着自己。
她伸手,将他的眼睛盖住。
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哦大家,最近三次元的事导致心态完全崩掉。现在有了点转机,正在努力更新中。这篇快写完了,明天应该就是最终章。然后就是一些小番外,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目前只定下来一篇【金吾不禁夜】,沈砚带李凌州回家见家人哈哈哈哈。连带着李星月和李凌州妈妈家的那位姐妹。长夏和贺兰的后事。
还有一篇关外的,关外本来想当初想从小人物的奋斗写出关外的新发展,后来发现这种二十万字的短篇不适合从第三人称写。长篇升级流还行,所以立刻给扯回来了。放到番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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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翼王终于下场了】-
完-
第62章 、完结章
◎今日之天理伦常,合该轮到她们制定!◎
身后哒哒的马蹄声悄然而止,沈砚转过身,看见身后前来的士兵又撤回。
李凌州翻身下马,目光从地上的尸体掠过,望进了沈砚的眼中。
他流露出受惊般的神色,用手扶了扶沈砚的肩,“结束了。”
沈砚在李凌州指腹靠近自己脸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说不上难过、说不上喜悦,大概是一种,大仇得报的无所适从。
她看着后续赶来的士卒将冀王的尸体收起来,听见李凌州传令三军:“冀王犯上作乱,负隅反抗,被我军诛杀。全权寻找世子下落。”
看见他朝自己走来,满是担忧。
*
远山黛色,崇山峻岭中,有一处无人的小村落。
此处的村落因数年前的那场瘟疫,十室九空,剩余的人逐渐搬出去,也成了一处死村。现在的一间屋子外,传来阵阵久违的人声。
门外站着数人议论纷纷,均眉头紧锁,语气充满怒火,几乎要与彼此吵起来。唯独有一人站在旁边,离他们数步远,不发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其余人的声喊于他于无物。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里面有人出来,冲那独处者道:“县公,你赶快看看世子!”
被叫做县公的男人抬起头,他有一张斯文俊秀的面容,和一双清亮的眼眸,那双眼眸在听到让他入屋的话后,闪过一丝期待,“是。”
身后又传来纷争:“王爷还在!生死不知,怎么能出海?!”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公子早就反了,王爷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回去不过是自投罗网!我们死了不要紧,世子怎么办?现在处处都有人在找世子!”
“别吵了!”一道声音道,“现在世子重伤,有什么事,等世子伤好了再做决定。世子受那么重的伤,你们不想着怎么让世子恢复,尽瞎吵吵!”
这句话镇住了不同的异见,一干人都暂时安静下来。
岳和均拎着箱子进了屋,屋里有位年轻人坐在床上,垂眸淡淡道:“岳大夫,有劳了。”
他的肩膀自胸,全都染满了血,新鲜的血迹自衣外源源不断地涌出,脸色也因失血而苍白。那是一支来自战场上的流矢所致,这样重的伤,能坚持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位于床上的人却神态如常,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痛苦。
岳和均垂首,道:“世子此伤伤及肺腑,需先上麻沸散,继而椒目、川木香、竹黄、白茯苓外敷。”
朱霄颔首:“一切……咳,依县公所言。”
岳和均将药箱放在桌。朱霄解开衣裳,血将肉和衣服黏连起来,光撕下就能听到皮肉裂开的声响,他鬓发上有冷汗涔涔落下,唇色苍白,朱霄将衣服解到一半时,忽然抬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县公,这味道,好像不是麻沸散。”
电光石火之间,岳和均一手勒住朱霄的脖颈,一手用涂了药的布死死地捂住朱霄的口鼻。朱霄本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陡然间意识到不对,一声短暂的急切呼声还在喉中,已被岳和均的手臂压住,再也发不出来。
直到身前的抵抗渐渐消失,战栗彻底停止,岳和均将手指放在朱霄的脖颈处,确认那处的脉搏不再跳动,这才松手。沾了药材的纱布自他手中飘落,落在地上。
岳和均的手依然很平稳,他将朱霄手指上的扳指摘下,将他好好地放回床上,用被子盖上,轻柔细致一如他研制药物。
他望着床上的世子,脸上浮现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表情。
结束了,这些年的煎熬折磨终于结束了。
多少年了,自从冀王找上自己,提起自己曾经弟子的事情,他没有一日不被恐惧所包围。
他本以为那场大火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偷天之功又怎样,到他手里的就是他的!他一路获得冀王的赏赐,冀州所有百姓的崇拜,乃至天子的封侯,从不会料到有天,冀王找上自己,开口道:“这个药方,你想想哪里没处理干净。”
他不知道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弟子是怎么将消息传出去,只知道冀王与世子帮他处理完所有线索。可他依旧夜不能寐,冀王可以将他扶上去,等到有天,他们不需要自己,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就能让他从人人敬仰的青山县公,变成人人唾弃的贼。
只有他们死,他才能获得自由,才会免除这种恐惧!
现在,他亲手解决了最后一个知道实情的人,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得到了解脱。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隔了片刻,岳和均踏出门去,面对急切的将士,道:“我已给世子挖去腐肉,世子现在已经睡下了,各位将军有何事商讨,请小声些。”
“多谢岳大夫。”众人纷纷道。
片刻之后,一声马蹄哒哒的声音自近处响起,一群人如临大敌:“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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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是有人跑了!”
有人顿时面色大变,猛地朝朱霄所在的屋子里冲进去,须臾,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悲怆的嘶吼。岳和均此时已骑着最快的那匹马,穿梭在林间,朝着熟悉的路前去。
他在冀州这些年里,曾无数次地踏上这座山采摘过药草,哪里有小路哪里有捷径,都无比清楚。他策马不久,看见一行李凌州的军队正在搜索,赶紧道:“在下青山县公岳和均,求见李将军!”
李凌州听到青山县公求见时,一时不解。
这人的名声,他自然是听过。只是他没想到,岳和均会来投奔自己。
下属将他带来时,李凌州正与沈砚商讨封掉哪条路。
岳和均进来,将扳指献给李凌州,行礼道:“下官一心忠于陛下,迫于冀王胁迫,不得不跟随。一有机会,立刻投奔李将军,还望将军看在下官这一点弓弦上,赦免下官。”
沈砚看见那扳指,目光落在岳和均脸上,“你杀了朱霄?”
李凌州:“?!”
岳和均看了眼沈砚,他以前从未见过沈砚,但见她与李凌州同起同坐,关系甚好,又未掩饰女身,心中已有猜测。当即道:“世子犯上作乱,罪无可恕,下官不得已为之。”
李凌州尚未说话,沈砚勾唇一笑,“好,你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说罢。”
岳和均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此人就是不知何故起复的锦衣卫指挥使,但看她与李凌州把酒言欢的样子,指不定先前一场贬斥,都是她做下的局。
岳和均心底一寒,不敢托大,他谨慎道:“下官别无所求,只希望能专心医药,一心治病唯尔。”
沈砚颔首:“县公高见,冀州有我和陛下的一些医师,暂时落脚于城西的医馆昆仑馆,我与李小将军还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县公可领我指令,暂去昆仑馆一待。”
岳和均领命下去。
李凌州侧首:“你……认识他?”
他总觉得,沈砚虽然表面和颜悦色,但内心在咬牙切齿。
沈砚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不过,他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人。多年未见,是时候让他们一叙。”
李凌州从故人二字中,感到一股寒意。
沈砚起身,她吐了口气,“没想到,朱霄会死在他手上。”
他自以为把所有人都能玩弄于鼓掌之上,终被身边的人反噬。
*
山风瑟瑟,岳和均被人护送到冀州前一座拗口处,他猛地勒住了马缰。
他面前,站着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她脸上伤痕遍布,下半张脸和脖颈被火烧灼成一片泥泞。
岳和均浑身僵直,口不能言,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可他从没想到,会在现实里出现。
这是他最深处的惊悸噩梦。
玉昆仑微微一笑:“师父,我总算等到你了。”
山风吹过她的长发,那一晚,冀州前的一座茅草屋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玉昆仑将头上的斗笠丢进旺盛的火中,看着火苗将斗笠徐徐燃尽,最终化为了一缕轻烟。
她转身离开。
三月之后,京城。
传言在关外身亡的陛下,与浩浩荡荡的大军一并入城。入城当天即宣布让位于公主,自己担任太上皇。而同时进京的,还有那位人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沈砚。
她被逐出京时,人人相送,归来时,人人相迎。新即位的女皇扶着她的手,将她请到高台处,亲自为她官复原职。
当然,在公主夺权时,京城中人已经知道,这沈砚起复,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比起这两件大事来,还有一件事,太医院的院使年事已高,自请让贤,新任的院使,是位脸上有疤的女子。
太医院的人一开始私下抱怨,都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空降当自己上司,肯定是抱大腿上来的,对!看她和沈阎罗那厮关系那么好,肯定是她的裙带关系。
但过了月旬,他们又三缄其口,对这位新上司不再置喙,连当差的热情都高了许多,恨不得天天住在太医院。家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沈砚对于太医院等人的风言风语丝毫不在乎,眼前没有比公主的心疾更让她烦的事情了。
举行登基大典的前夜,朱桦仍然哭哭啼啼,说两句就落泪,“……那我不当皇帝了好不好,我不当皇帝,父皇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一旁的宫女侍从当做没听到,沈砚也抬头看天花板,不置一词。
她的姐姐与姐夫已经决定,在朱桦登基之后,就离开京城,下江南游山玩水去。朱桦自从知道这个消息,立刻抱着父母那里大哭特哭了一顿,把二人心疼得恨不得留下来。
过了一天,二人找上沈砚,委婉地表示,他们思来想去,虽然很舍不得女儿,但更加舍不得难得的周游天下山水的机会,让她去劝劝公主。
沈砚夹在两派势力中间,无所适从,索性破罐子破摔,假装听不到。
朱桦哭归哭,次日仍然要起个大早,用冰水镇了镇眼下,去奉天门祷告。
威严的紫禁城中,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在新帝由御道进奉天殿后,进殿朝贺。
一名名大臣进入奉天殿中,沈砚站在殿下,看着朱桦垂首,扫过重重的臣子。
新兴王朝的曦光自殿外映照而下,落在女帝年轻锋锐的脸上,照出她沉凝庄肃的神色。然而那道刻意表现出的老成目光,在投向沈砚时,蓦然转成了少女灵动俏皮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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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上,身穿龙袍的朱桦冲沈砚眨了下眼。
沈砚望着她。
那道困住她前半生,也成就她前半生的话涌入脑海——
“此家若诞下麒麟子,贵不可言,位极人臣,保朝纲不失。”
“若诞下千金,该女定惑乱天下,败坏朝纲,有失伦常。”
沈砚对高台上的天子展露笑颜——
若非位极人臣,怎能惑乱天下。
而朝纲与伦常?
她看向眼前煌煌金殿,巍巍高台。
今日之天理伦常,合该轮到她们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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