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掬霙》 第1页 《六千掬霙》作者:瓐孍【完结】 文案: 六千劫里掬霙来,长赏卿颜堕卿怀。 清酒无关风中月,醉里欢心缘里债。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洪荒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宫泽,旻霋┃配角:卿梦女,万俟潇,膳飨元君,帝君,桑宸,千峦┃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六千掬霙 立意:有些人只争明天,有些人藏在心尖 第1章 前传人间辞靥(1) 暗中夤夜,夜里有梦。 是场噩梦。 梦中,他看见自己遍体血淋淋的形容,犹似方才自血池中出浴般的。那血分外殷红,看得出很是新鲜。 虽说身处于梦,他还晓得自己的真面目不过是具枯骨,即便化了人的模样,也流不出血来,只是沾上旁人的罢了。 他携了滔天煞气,冲进九重仙境之东的那座沉沙大殿,殿中的仙侍仙僚们禁受不住,顷刻之间,伏尸百万、流亡千里,沉沙殿里一派凄惨。 妖风邪气劈天盖地,有尸变之力,致使枉死之人不能安安静静死个透彻,只是歪倒片刻,给妖风一袭,一个个忽又颤巍巍的立了起来,尽皆沦为三魂离体七魄散尽的丧尸。 丧尸们神识消亡,不死不灭,只知逢人便戮。不过须臾,沉沙殿中的仙侍们均已死伤殆尽,唯余殿主一人,给团团围困在尸山垓心,不知转圜如何。 那殿主仙风道骨,皮相年轻,衣相年轻,长相同样年轻,总之一切都很年轻,一觑便知其秉性良善,令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他看见自己八风不动站在圈外,目光越过千万尸群,一眼眄过去,非但毫无亲近,满目尽是怨怼恼怒之色。 仙风道骨的殿主四面楚歌,仍是十分从容,手中冷剑凛凛生寒,行云流水的挥舞开去,使得密不透风。千万尸群张牙舞爪的扑过去,无一近得其身。 他手中冷剑是件不可多得的神兵,凌厉无比,神圣无比。丧尸们将将挨拢三尺之际,剑刃上立即神光普照,一切妖风邪气无所遁形,都给那神光驱得干干净净。没了邪气浸体,丧尸们自然无法继续当行尸走肉了,纷纷歪倒,再无战力。 万魔索命而坐怀不乱,殿主依然挥洒自如的舞着剑,十分镇定的飘出两句无甚分量的恫吓之词,说什么孽畜敢尔、仙家福地岂容邪魔放肆、妖魔鬼怪人人得尔诛之等云云,匪夷所思。 圈子外头的他也很镇定,边指挥若定驱使丧尸们加把劲边古怪着脸冷嗖嗖的嗤他:“对的,你说的没错,我确是货真价实的邪祟,可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光鲜的仙家神祇。咱们同属异类,不必装模作样的。” 一派淡定的殿主闻言一愕,终于不再淡定了,亲厚的双目微显奇色。潇洒从容的身姿也随之一顿,这一顿间,剑招立即露出破绽,三头丧尸见状趁虚而入,刺啦声响,血光乍现,殿主脊梁挂彩,给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殿主这一顿转瞬即逝,一剑劈去三尸身上的邪气,又恢复了先前的行云流水,仿似适才并未顿过,只鼻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区区邪祟,何足道哉恁你这些鬼蜮伎俩,又能耐本尊如何?” 圈外,他一度旁观,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明知我并非此意。我且问你,沧海桑田到了今日,你可还记得东岚之国” 东岚国是个什么国,但凡有些资历的仙家于其来历皆略知一二,淡定的殿主不止有些资历,而是有很多资历;于东岚国的来历显见得也不仅是略知一二,而是深知其然,因他一听“东岚”二字脸色便倏忽一变,变得十分高深莫测,讥笑道:“不就是黎神渊那犄角旮旯里的那个低贱之国哼,东岚蛮夷,臭名昭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殿主一番鄙夷之词说得尤其难听,形同浴血的他并不恼怒,慢悠悠的道:“可是我记得你当年金口玉言,说是要令东岚永除国籍、销声匿迹,而今却是这副情状,看来你并没成功。” 殿主终于再度无法淡定了,闻言又是一愣,这一愣时辰倒是颇长,手中神剑良久舞不起来。 见状,圈外的他挥手制止尸群夹击,令他们按兵不动,只在旁边虎视眈眈,森然道:“好狂的野心,好重的阴谋,好深的……仇!” 亲和敦厚的殿主蓦地目露杀气,疑道:“你是东岚国人……不对,东岚国人不过是一堆凡人,可你分明不是人,同东岚有何干系” 他轻飘飘的睨过去,答非所问:“你当年非但放言要将东岚灭国,还大言不惭,说是仅亡其国无以为快,还得灭其后绝其裔,要令旻族皇室声望败尽,为千人所辱万世诟谇这才罢休……”顿了顿,续道:“我可有半句虚言,可冤枉了你” 殿主已全然变了个人,什么温文尔雅彬彬从容统统消弭于无形了,狰狞道:“哼,果然还是疏忽留下了漏网之鱼。可那又如何?而今的东岚岂非早已声名狼藉就算你是旻族皇室后裔,也难挽今日之局。”说着哈哈哈仰天狂笑,似乎深以自己的丰功伟绩为荣,浑然忘了自己此刻大难临头。 他不理会他的得意洋洋,据理力辩:“你大约也晓得,现今的旻族皇室并非只我一人,九重天上另有两位上神,同样出自东岚,倘若将你真面目公之于众,说不定仍能挽回东岚昔日荣辉。” 殿主笑得愈加疯狂了,指着他冷笑:“凭你一介邪祟,想上九重天揭发我姑且不论证据何在,先来说说你如何上得去那青云之巅的九重高天” -- 第2页 圈外的他似乎颇受打击,无语片刻,淡然道:“是的呀,我真想去九重天瞧瞧,无奈身为妖邪,难入神圣仙境。我也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未曾想过试图去揭发你。而今,只需将你的命取了,可算报了这血海深仇。以你一人之死,偿东岚千万条性命,真是便宜了你。” 那殿主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形状,本欲再多引申几句拖延时辰,圈子外头的他却长臂一扬,千百丧尸其声呼啸,一拥而上,狂风暴雨般的扑了过去。 虽说那殿主资历非凡,能力仙力气力一概非凡,可是孤掌难鸣,双拳难敌四手,再厉的剑也不过只是有限的一件,初时挥舞起来得心应手,过不多时便感臂软筋酥,削了这边应不了那边,顾此失彼,支持不住,顷刻间接连受创,身上多了七道爪痕,眼看大势已去了。 不过,殿主终究命不该绝,眼看第八只利爪便要招呼上来,斜刺里蓦地又钻出一柄冷剑,啸啸三响,将三头丧尸齐刷刷拦腰劈断。冷剑的主人一手握剑,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袍袖中无影无踪探了出来,抓起殿主肩头,足尖一点,携了殿主腾空而起,轻飘飘的自丧尸群中飞跃而出,落在圈外的他身旁。 蓝幽幽的剑刃锋凌厉,透出凛凛寒芒,同他主人面色一般,如冰似霜。 眼里罩着寒霜的青衫剑仙放下殿主,却未觑他一眼,放下便不睬了,裹着满面怒容盯着他。 “很好,够大胆,够放肆!” 剑仙目中怒火滔天,他却凌然不惧,意味深长的瞪回去,朝殿主身上一指:“我这番何足道哉?你身旁这位才是真大胆,真放肆。” 青衣玄发的剑仙闻言愕然,瞥了眼身旁不置一词的殿主,蹙眉。 他颔首道:“也对,他是你们九重仙山德高望重的沉沙殿主,想来你是不会信我的。可是那般深的血仇,不共戴天,不论你信或不信,我都是要找他算账的。我也不求你帮忙,你只管作壁上观,在旁边看热闹罢了。” 殿主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仿佛适才那个面目狰狞的他并不是他一般,对剑仙道:“本尊听闻上回夜袭荼靡殿那只尸魔便是他,你分明早已将其擒了亲自囚进了炼魔塔,而今居然给他逃了出来,在我沉沙殿兴风作浪,累死本尊殿中诸多仙侍。呵,九重山自古以来,锁入炼魔塔中的妖孽无一能逃出生天,他居然安然无恙的出来了。宫泽,你是不是应当给个说法” 叫宫泽的剑仙将他一睨,哼了一声:“殿主这是在质疑小可” 他不去理睬殿主究竟是否质疑宫泽,抢着道:“不管怎么说,今日我非要取了他那条狗命不可。宫泽,你若不想后悔,便莫拦我……啊哟!” 他尚未动手,突觉后脑一凉,跟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中,整个人不由自主歪了下去。原来是剑仙蹑手蹑脚地绕至他身旁,出其不意劈出一记手刀,将他敲晕。也是他激动不能自已,没料到宫泽竟然有此作为,才令其偷袭成功。 梦中,他将将晕去;梦外,他惺忪转醒。 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入眼黑魆魆一片。暗无天日中,一嗅是满鼻腥味,妖风邪气肆无忌惮的乱窜,果然是在炼魔塔内。 又回来了么? 旻霋抬眼远觑,只见陋室中稀稀松松置着几盏烛台,烛台上星星点灯燃着几支残烛,烛光明明灭灭,透出些昏黄光晕来,能勉强供以视物。昏黄烛光上丝丝缕缕飘着些许血气,并非普通蜡烛,乃是九阴所制之烛。 炼魔塔,本就是世间众妖天下群魔的地狱,将妖魔血驱炼化成烛用以取亮照明,其实没什么稀奇。九阴一族其名原本只是岩缝中的毒虺,便是因其驱身具制蜡之效,这才遭人大肆屠杀,得了烛九阴这个大名鼎鼎的称谓。 旻霋闭了眼睛,只觉脖颈后脑一阵酥麻,大约正是宫泽的杰作。 呵,他倒是会算计。 他身为尸魔,本身便是一具死了不知多少年岁、血肉干涸的枯骨。无伤无痛、不死不灭。曾几何时,他从他口中套出他的命脉所在,他说的是:“我晓得你同其他妖族颇有不同,却不知究竟有何不同。我很想了解你更多,你可愿让我好好的了解你么?” 昔日,他满心欢喜,满腔赤诚,自然甘愿,却不想世事难料,往日的赤诚沦为今日的咎由自取。 旻霋正遐思出神,身畔忽有异样,陋室外那道由宫泽亲手筑下的结界蓦地闪了两闪,开了道门,有人提足迈了进来。 他不去看来人,已知来者何人。 可来人乍一启齿,他听在耳中,却大失所望。 那人递过一只灰扑扑的瓷瓶子,不咸不淡的说:“喏,晗晨君知你伤重,特意筹备了灵丹妙药嘱我送来。” 不是宫泽。 旻霋终于肯舍得抬眸,看到来人竟是洛曦,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去看他身后还有没有人尾随而至,却见白袍衣裾之后唯有一片黑暗,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影? “别看了,只我一人。晗晨君要务在身,暂时无暇前来。”见他不接,洛曦随意将瓶子往旁边石桌上一搁,居高临下的看他,含着喟叹意味深长道:“依我看,你同晗晨君仙魔殊途,左右不是一路人。他是这九重仙境的天之骄子,将来会是众仙之首,前途无量,你何必耽误了他何况,你两个终归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结果。” -- 第3页 旻霋听而不闻,只问:“他呢?他为什么不来?” 他大约能想到那所谓的“要务在身”究竟是何要务,可没想到也就罢了,越想心里便越难受,越堵得慌,越不知何去何从。 宫泽既然没有亲自过来,只谴心腹送药,那肯定是存心隐瞒,洛曦身为颇得重用又对旻霋一度幽怨不甚待见的心腹,自然不会出卖主子。东西送到,只言片语之后便溜之大吉了。 他一走,陋室是一派的空空荡荡,除了满室沉寂及一只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瓷瓶子,那个人没来过,什么也没留下。 旻霋戚戚然一叹,双手掩面。他们两个,怎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 还有,东岚灭国…… 他试图凭自个儿一己之力从内破除室外那到仙障,然此乃宫泽亲手所布,专为锁他而设,而今以他身上残存的这些点滴修为是万万无法破除的,只好暂且作罢,有机会再从长计议。 可是,真的还有机会吗? 数度尝试无果,他颓丧的趟了回来,拿起那只孤零零的灰瓷瓶子,拨开瓶塞。药香四溢而出,满室充盈。馥郁无比,芳香无比。 他于岐黄之道颇为娴熟,一眼便知瓶中物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可他也一眼便看得出来,那只是珍在其材,其技却并非上佳。非但不佳,反而只是泛泛罢了,将那许多稀奇的药材给糟蹋了,炼出来的成品反而折了功效,不如原材效用显著。 好好的药材炼成了劣质,一看便知并非出自宫泽之手。倘若是他亲自开炉,炼出来的灵单必属上品。而今手中的这一瓶,并不能令他伤势痊愈,只可缓解些微罢了。果然,他只是敷衍一下。只因他尚且还有多余的利用价值,遂吊着他的命,别让他死就行。 可他不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人能不能死,完全是看那个人想不想死。他若不想死,纵然什么都没有他也能坚忍下去;他若想死,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他也不知道,要令一个人致死,不仅只是伤身,伤心也同样能杀人。 他身为枯骨,原本是没有心的,按理说也不会寒心,更不知伤心为何物。可眼下分明是六月三伏天,穿堂风携着热浪席卷过来,他却觉得异常得冷,胸腔里的痛比那残缺不全的三魂七魄更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寒冷中昏昏欲睡。 盼了三天,终于再次见到宫泽。 他将他摇醒,手劲也不甚大,温和轻柔,问他:“你还好吗” 听起来似乎满腔关切,满喉忧心。 旻霋睁开眼睛,已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关切还是伪忧心,强笑道:“你来了,你可知你好像来迟了。” 宫泽眉目间愁云惨淡:“万俟潇这厮很是难缠,这桩事捅了出来,给师傅晓得了。不过你放心,我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已将他们都摆平了,兹事揭过,不会来为难你的。”说着矮身蹲在他旁边,伸掌去摩挲他鬓发,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与他们说你已将我杀了。”他没反抗,任由他摸着。“然后随便找个替身,杀了再呈给他们看。” “若非如此,后患无穷。”宫泽答得很是干脆:“那个替身只是一具夭殇的普通死士……” “宫泽。”他不想听了,打断他的辩解,意味深长的问:“你觉得我疯魔了是么?” 沉痛之色攀上眉梢,宫泽略微低头,良久才道:“阿霋,是我欠你的。” 确是他亏欠了的。 数月之前,九重境的仙尊也就是宫泽那位恩师,为除尽天下妖邪,还六道宁定,耗了千百年时光特意炼出一味“平坤丹”来,听闻此丹取材于令神之尸。那令神身为六道之祖,与生俱来便具伏妖降魔之力,以他尸身炼成之物必属神品,传闻食之便可继承令神身前一切修为。换言之,是指只需服下此丹,便胜任了下一任令神。 如此一枚神丹,自然是大补之丹。只因仙尊虽尽心竭力炼出神丹,却因太过尽心竭力,以至心力交瘁,那神丹又过于大补,心力交瘁的他经受不住如此大补,需闭关静养些许时日将身子调理妥当方可享用。 平坤之丹,自是满天神佛的瑰宝,于六道群妖而言却是噩梦了,倘若让那仙尊顺利受用,众妖哪里还有什么活路消息一出,当然尽皆齐赴九重仙境,将那丹丸夺了。即使夺不到手,也要势必将之毁去,以免遭殃之祸。 身为尸魔,旻霋自然也要来九重仙境走这一遭,这一遭中,便不期邂逅了宫泽。 他将平坤丹盗出九重仙山,宫泽一路追了出去,这一追便追去了天涯海角。 谁知追到之后,他却无力夺回,旻霋也没同他动刀动枪,只是站在愿君山上,举着平坤春风拂柳般朝他笑:“你再靠近一步,我便将它碾碎了,届时瞧你如何回去交差” 倘若平坤毁去,他自然无法同他师尊交差。为了能够顺利回山交差,他只好强抑怒气,忍气吞声,唯他马首是瞻,任由他差遣折腾,只盼他大发慈悲别一个手滑捏碎了那脆弱的灵丹。 其实,他心知肚明,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旻霋既盗得此丹,若要明哲保身,势必要将之毁去不可,胸中存的只不过是侥幸心思,其实早已料到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栽了。 他一厢情愿的这般认为,却万万没能料到,旻霋并无那般恐怖的盘算,只笑眯眯道:“你知道吗,我上九重山这一趟,并非为了平坤而去的,乃是为你。” -- 第4页 宫泽哑然,莫名其妙。 他举着平坤,满面春风,跟着道:“你若允我一桩事,这搅和六道风云的平坤便原原本本的完璧归赵。” 宫泽自是明白天下并无“得来全不费工夫”等诸如此类的好事,且他看穿了旻霋虽穿得人模狗样,真身其实是一只没血没肉的白骨精,出口的条件绝无善果,说不定还要叫他去屠仙戮神,汲取仙血重塑肉身,遂嗫嚅踟蹰,哪敢轻易允诺 他弯着笑靥道:“你放心,我并非叫你去杀人放火。这桩事是桩大事,也是桩好事,更是一桩喜事。只同我两个有关,决计牵涉不了旁人,你允不允我”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只有允了。 旻霋口中所谓的“喜事”确实是桩喜事,却不知是桩十分恐怖的喜事。 他眉开眼笑,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你先亲我一亲,亲完了我两个再一同拜堂成亲,你觉得可好” 他饱受惊恐。 这桩喜事太惊喜了,宫泽自然不能轻易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赔了进去。 旻霋表示谅解,郑重其事道:“我晓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忒也唐突,不过不要紧。感情是循序渐进的培养出来的,不能操之过急。而今你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我形影不离跟着就是。你要广济天下,我便随你仗剑天涯,时日久了,你自然知道我的好,届时你自当情愿了。” 他说得认真,似乎格外笃定。宫泽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生平首度扯谎:“这么说倒有些道理,家师命我追回平坤,并未给出时限,咱们确是可以从长计议一番。唔,家师曾交付重任于我,要我降服三十六头大妖,诛收七十二路邪魔。只消功成,便传我九重仙尊之位,而今你既不肯归还平坤,我便要去了。” 他不过是有意试探,瞧旻霋话中真伪如何。彼时乘剑一去,果见旻霋腾着夺灰云悄咪咪跟在后头。他立时打定主意,前去伏魔之时,诓骗旻霋出手相助,趁他疏于防备之时再伺机夺回平坤,功成身退。 于是乎,他两个便一同携手并肩闯荡去了,这一闯便闯出一双断袖来。 闯六道也并非说说而已那般容易的,个中艰险,委实一言难尽,种种旖旎风光三言两语也道不完,暂且略过那一番艰险,从宫泽渡劫这一段接下去。 宫泽要继承大统,修为资历若是无甚建树,那是必然说不过去的。他一路披荆斩棘,修为有成,需渡一场天劫,方才能飞升神境,跻身真神之列。 可他渡劫前夕,为除一头幽萤,不意伤了真元,根基大损,若以如此残次修为前去渡劫,非败不可,这一败便是神魂俱灭之祸。旻霋焉肯如此当然要设法替他将这天劫一帆风顺的渡了。既是天降之劫,那是避无可避的,唯一的法子便是代为受之。他将宫泽藏于一旁,自去将那大劫替他渡了。 真神之劫岂同小可,他身为妖邪,本身便十分忌惮。人家渡一回要伤身十分,他以妖身来渡,便分外凶险,硬生生要伤上二十分。一场大劫渡过,竟渡伤了三魂七魄,神智大损,没逢月圆便失理智,时常不由自主干出些惊人之举。 旻霋自觉自己这番形容委实可悲,保不准哪时候干出杀人放火的勾当亦不自知,将平坤物归原主后,便同宫泽辞别,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岂知宫泽却将他敲昏了携去九重仙境。 只是这一去,就一去不复返了。 宫泽在仙尊面前的说辞是,平坤正在尸魔手中,无法取回。 那仙尊便着他以刑相逼,几顿折磨下来,旻霋落得遍体鳞伤,身子骨反倒愈加堪忧了,失魂之症也益发频繁,闹得九重山鸡犬不宁。仙尊无计可施,令宫泽将他锁去炼魔塔,无论如何不能叫平坤流出于外。 因果大抵便是如此了,无端令人唏嘘。 “我这回没有疯魔!”旻霋低吼出声:“是,不错。我三魂残缺,七魄不全,神智偶有失常,前几遭到你殿中大闹,确是疯魔所致,可这次不是!”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宫泽:“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东岚之国” 第2章 前传人间辞靥(2) 宫泽点头:“嗯,你说那是你的故乡。” “是,可你知道吗,东岚不仅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话一出口,旻霋便后悔了。 沧海桑田到了今天,早已时过境迁。时至今日,他已全然忘了,只有他一个人,一直傻傻的记着,记到了今天。 “算了,往事已逝,不提也罢。” “阿霋……”宫泽似乎确实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没往下接,原本便十分隐晦的心思也遮在阴影之中,不知信没信。 二人都没再接话,陋室里霎时万籁俱寂。沉默良久,终是旻霋先开了口,却非说什么前尘往事,只说:“你的灵丹妙药不能根治我的痼疾,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想如何安置我,怎生办法才好”他猜测宫泽应当并不晓得他口中所述的“痼疾”究竟所指为何。 尤记得那日,他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歪在琉璃殿前,宫泽负手而立,对着神座上那高高在上的仙尊道:“启禀师尊,弟子并非有意与魔为伍,那日平坤失窃,弟子追捕而去,不意天劫将至,弟子深恐应了天劫难以追回平坤,正巧这尸魔对弟子心存非分,便特意将计就计,令他去替弟子将这天劫受了,如此一来,弟子既可安然渡劫,亦可平魔伏妖,也能夺回平坤,岂知这尸魔狡狯,死活不肯献上平坤。弟子有负重任,望师尊降罪。” -- 第5页 他才晓得,原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枚惨遭利用的棋子。人性凉薄,神亦如是。 宫泽曾说,他此生抱负,便是坐上师傅尊位,入列真神,降六道妖邪,还九州平定,护八方安宁。 他说他而今这位师尊,其实有名无实。表面上一派廉洁,威风八面,极力栽培于他,指定他继承下任仙尊,似乎格外器重,实则非也。他二人之间,恩恩怨怨,世有深仇,他非雪恨不可,非将他这个尊位取而代之不能罢休。 所以,平坤此物,决计不能完璧归赵,否则他难以得志,于是他利用他。虚与委蛇的愚弄,不过是志比金坚,是天命罹难。 他只觉精疲力竭,一切是非恩怨,都是须臾云烟。是结,亦是劫。 宫泽之师,那位九重仙尊,人称长渊圣君,竟信了他那番胡诌之词,下了神旨:“你办事不力,与魔为伍,大败仙德,是该重重惩治一番,本尊念你初犯,又是头回失手,姑且从轻。” 他这个从轻非但并未从轻,反而是场重罚。 至于这个罚是如何重法,旻霋初时不知,一日无意间发觉这炼魔塔底层竟连着一口长隧,顺着隧洞潜行,尽头居然正是无间地狱,里头镇着的都是六道中的魔头邪祟,并着那毁天灭地的八荒业火。 他亦是出自无间地狱中的妖,深谙其中厉害。那里头,一只邪祟死后便化作一团业火,久而久之,死的邪祟多了,业火之威也便水涨船高,愈加强圣,似乎有了窜上塔顶,蔓延出来的趋势。长渊交托于宫泽的重任便是要他设法瓦解此厄,万万不能叫八荒业火窜出无间地狱,将九重仙境烧个一干二净。 兹事体大,攸关九重诸仙生死存亡,自然不是罚不罚那般浅显了。其实要想遏制荒火上窜,说易不易,说难也并非太难,只需潜入地狱之中,寻一头大妖,掬其元神炼成仙障,隔在塔底,自可将荒火长长久久阻在塔底。因地狱中的妖邪长年饱受荒火焚身,若是仍能活到今天,便不惧荒火之威,业火自也不能烧毁以其元神筑成的仙障。故而,除非仙障碎去,否则八荒业火决计燃不出来。 可巧,旻霋正是出自无间地狱的一头妖邪,且不惧业火。他而今正在塔中,比起前往无间地狱冒那生死之险,直接将他从塔内揪出,炼成仙障置在塔底,多么方便快捷遂他自然是没有更适合的不二之选。 他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宫泽也应当是这样想的。 宫泽果然没能理解他所说的究竟是何“痼疾”,做愁状道:“不瞒你说,失魂之症根治不易,妖魔失魂更难治,但这几天我翻阅古籍,找到一门前人之法。再等上三五日,待我钻研透彻,立刻便来为你诊治。” 旻霋闭了闭眼:“那八荒业火怎么办,你师傅交托给你的重任,倘若失策,他便可顺理成章将你贬了。届时,你的鸿鹄之志又将如何?” 他不提则矣,一提这茬宫泽便倍觉烦闷,将脸别去一旁,语调也焦躁起来:“这的确很麻烦,我也暂未筹思出法子。说不得,只好去无间地狱走一遭。” 旻霋悠然望向他眼,语出平缓:“无间地狱是什么地方,我比你清楚得多。你若当真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是两说,这条路自是行不通的。其实哪用得着那般大费周章,你只需将我绑了,丢进熔炉里炼个三天,无需深探虎穴,大功自可告成。” 宫泽默然良久,忽然揪住他下颔,迫使他抬起目光同他相视,肃然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而今尚有一些时日,我自当想出万全之策。我不能死,你也得好好活着。” 旻霋涩然一笑:“可是你知道吗,我早已死过一回了,而今便是个死人。” “闭嘴!”宫泽微生愠怒,用力扳着他:“我不知道,所以,等风波过去,你需原原本本同我说来,而今你要做的,便是安安分分候在此处,静候佳音就是。这期间你哪里都不能去,待在这里就好,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不愿相信你,只是我理智不由自主的。”旻霋提点着他这项事实。 这确是令人忧心又不争的事实,宫泽此时只有无能为力,离去时也是唉声叹气的。 忧郁涌上心坎,旻霋目睹他背影渐行渐远,在黑暗中氤氲的模模糊糊,终于消失不见。 他何尝不想相信他,只是有些事天不遂人愿罢了。 尤记得那日,他被丢进炼魔塔时第一次神智失常冲出塔去,径直悄无声息的潜进风桖阁,隔着半面纸窗,亲耳所闻宫泽与几位真神的秉烛夜谈。 “八荒业火之祸非同小可,你打算如何处置?” “弟子愚钝,至今无所良策,为今之计,只有兵行险招了,以大妖之驱炼制仙障以阻祸患。那尸魔曾是出自无间地狱,不惧业火,正可用他来应付这场大劫。” “嘿嘿,你小子在仙尊面前油光水滑,倒也罢了,大家看破不说破。当着我们的面还在八面玲珑,委实有些不够意思,谁不晓得你心头那点花花肠子还炼制仙障,你舍得?” “你想多了,我自踏入九重山第一日起,便立势只图青云。待我取得平坤,跟着就将他丢进熔炉。不过一只邪祟罢了,何来舍得舍不得一说” …… 以及那日,他将他囚入炼魔塔,眼睁睁看着他遭万妖餐食,好容易修出来的一副残躯再度沦为鱼肉,就像多年前一样…… -- 第6页 他站在炼魔塔外,义正言辞,让他交出那枚早已交了出去的平坤……那样的他,仿佛已不再是他。那个许久以前,他们并肩走过很长一段路的他…… 时至今日,他都觉得这些像是一场梦。 翌日,陋室外灵纹波动,仙障大门一开,洛曦慢悠悠走了进来。 他仍是受宫泽嘱咐送药而来,入内当先便是双足一跳:“啊哟,地皮已这般烫了,竟较仙尊推算之期来得更早,八荒业火果真厉害……” 他咕哝够了才想起自己来此的初衷,轻描淡写的瞥了蜷在黑暗中的人一眼,依然如昨日般搁下一只灰扑扑的瓷瓶子,一语不发便转身而去。 转了一半,他又慢腾腾的转了回来:“我说,反正你也命不久矣了,何必理会旁人甭论你交不交平坤丹左右都要以身设界,为免多受苦头,还不如乖乖交了,以求死个痛快。”他以为旻霋果然还是将平坤霸占在手。 “你晓得人世间有句话么。”旻霋放缓了嗓子,语调悲凉:“有句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若铁了心要害你,你若不能铁了心害回去,纵使有一百张嘴也是百口莫辩的……” “此话怎讲”洛曦明显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我又疯魔了。”旻霋只觉身心俱疲,闭上双目,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因心里晓得即使说得再多,也是多说无益。 旻霋将平坤归还宫泽时,曾要他允诺,天下为非作歹的妖魔很多,然从善如流的也不少,他得了平坤,只可诛歪魔邪道,他也欣然允了,遂旻霋才敢将东西双手奉上。 “莫名其妙。”洛曦嘀咕一声,再度不耐烦的转身而去。 “等等!”旻霋蓦地喊住了他,将打开的瓷瓶子举了起来,问:“今日的药怎地同昨日不一样” 洛曦道:“晗晨君没同你说他已寻到根治你失魂之症的法子,这味灵药便是他以那法子炼出来的,你赶紧服了,莫糟蹋晗晨君一番心意。”说完也没逗留,又双叒叕的转身,这才顺顺利利的转出了陋室,离开了炼魔塔。 旻霋并没相信。 宫泽不知,他也是深谙岐黄之道。一嗅便嗅出来了,瓷瓶中的这一味药哪能治什么失魂之症,不过是一味能令他昏睡三五日的迷药罢了。且药理猛烈,一旦服下,没解药决计醒不过来。 他大彻大悟。 这间陋室虽陈设寒碜简陋,其实广袤得很,通向塔底深遂的入口便在东首的犄角旮旯之中,听闻那条深遂原是上古神祇所掘,颇具史诗,也十分宽敞,方便塔中邪祟炼成原型后便直接打入无间地狱。后来妖邪聚集多了,九重山的仙家居然普遍不敢入内,妖邪们鲜少入狱,那口深遂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竟逐渐封闭,而今经受八荒业火灼烧侵蚀,入口又显现出来了,正可容一人入内。 旻霋手持一支萤烛,缓步踏入,洞中一派黑黝黝的形容,时有阴风飒飒,时又燥热难耐,是妖风邪气混淆了业火灼浪。他身为尸魔,且是头在无间地狱中待过千百年的尸魔,既不惧妖风邪气,亦不惧八荒业火,这漫长的一段路走得一帆风顺,却又冗长无比,愁肠百结。 熟悉之感同业火灼浪扑面而至,旻霋清晰的瞥见前方光影绰绰。洞中蓦地广袤起来,竟一眼望不到边,似乎是三千大世界中的又一方天地。足下岩壁已不再是普通岩壁,乃是淬炼过的仙灵泥晶,下方熔浆肆流,正是那可焚天灭地的业火精元。 只见足下泥晶呈赤红形状,似腾蛇般曲曲折折的躺在地下,铺成一道长阶,此端正在身后,彼岸的另一端却蜿蜒伸入前面的血光之中,不知终止何方。 那血光正是熊熊燃烧的业火,从无间地狱中窜上来的一些火苗子。一般仙家神祇靠近此处,顷刻间便要炽成个烟消云散的下场,天地万物似乎没有什么是它焚不了的。 旻霋疾速前行,固执的,风雨无阻的,绝望的…… 可事到临头,他每迈出一步,便踟蹰一分,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一幕幕一寸寸的浮上心坎。 东岚国恢宏又凄凉的冷宫,枯骨遍野的荒漠,九重天上…… 眼角有泪缓缓溢了出来,辛而是在这铺天盖地的热浪之中,尚未划落便立刻干涸,化作一缕烟气,散得无影无踪。 浑然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他止了脚步,就见前方那片血红光幕之后,一头又一头的庞然大物映入眼帘。那些物事形态不一,千奇百怪。有生着三头六臂的梼杌,亦有九尾千首的应龙……这些都是封印在无间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妖魔邪祟。曾几何时,他亦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混沌中心,一团妖冶的紫火正徐徐散着幽光,火舌吞吐,似水瀑般倾泻而出,流往四面八方。他站的这方尤其猛烈,一波又一波的紫火风驰电掣的扑将过来,许多都顺着他来时那条路流入深隧,涌向炼魔塔底。若非旻霋不惧火威,换了旁人,早已抵御不住业火扑击,死于非命了。 地狱深处,时有撕心裂肺的虎啸龙吟传将入耳中,大约是那许多被囚进于此不久的妖邪们抵抗不住业火焚身之痛,发出来的惨嚎。那种痛苦他大约想象的出来,许多年前,他也曾感同身受。 而今,他要做的,亦是要经一番烈火焚身之痛。多年前他初尝此味时便毛骨悚然,现今只是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眼下他明知此种痛苦,依然还是要咬牙坚忍,何其令人唏嘘。 -- 第7页 要以血躯淬炼仙障,倒也并非必用熔炉不可。他只消以元神相祭,与火相融,大功即可告成。届时他烟消云散,元神却能化为结界,将八荒业火永永远远局限于此,再也不能往外蔓延。这样一来,外界自也免受殃及,一切都尘埃落定。 业火焚身,虽痛苦万分,但他终究是尝过的。比起让人掬了元神丢进熔炉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法,倒要宽心得多了。 只是,临死之前,总是还想见宫泽一面。藏在心里那些说不完的话,总想把它说完,许就少些遗憾。 足下是无间地狱,身前是八荒业火,同炼魔塔外是天壤之别,他隔着仙魔两端,还是使出了通言之术。 通言术只是一门与人通言的寻常术法。若是两人相距甚远,只需一方取出一样沾染另一方身上气泽之物,以此为引,施展此术,即使双方天各一方,亦可隔岸通言。 宫泽曾送过旻霋一件软鞭,取九重仙山特产的玄晶所制。那时他见他手无寸铁,特地为他锻造的一件神兵,称作锁魂。后来这件神兵给长渊收去了,宫泽用它挞了他三百鞭子,抽到昏迷,又从昏迷中硬生生将他抽醒,后来却又还给了他。 他本是打算将之遗弃的,锁魂自面世以来,从未沾过血腥。因是宫泽赠的,他倍加珍视,也不敢拿出来同人对敌,生恐折了。不想沾上的第一道血光竟是自己,何其悲凉。 旻霋正要施展通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事,又转身沿着来路折了回去,从地皮上掘起一大块泥晶来,扛着径直往塔底行去,三个时辰之后才气喘吁吁的折回,重施同言。 通言一开,旻霋身前便多了面幻术造就的灵镜。镜子中人影幢幢,凝聚成一张英气的脸。 “阿霋” “是我。”旻霋默然片刻,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酝酿在心中许久的话也一同默了下去。 “你身后是什么?你在哪里”宫泽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惶。通言术幻化的通灵镜是张双面镜,对镜相望,双方都看得见彼此,也看得见彼此周遭的景致。 “那是八荒业火。”旻霋只是云淡风轻的说着。镜子里的他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却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或者说,他只是不知从何问起。“我从炼魔塔底过来的,现在正在无间地狱。其实说起来,这也算是我半个故乡。” “我不是让你莫乱走么,你去那里干什么,你赶紧回去好好待着!” 他听出宫泽的声音乍显急促,伴随风声呼啸,大约御起剑朝炼魔塔去了,忙道:“你不用过来,炼魔塔底下的那条隧道已经让我堵了,用泥晶堵的,你凿不开。” “你说什么!”镜中的宫泽果然一顿,霎时便怒气冲天,发出压抑的嘶吼。 “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原身。”旻霋忽觉鼻尖酸涩,潸然泪下。“你知道的,我本是一具枯骨。死人骨头难看得很,我元神一离体便打回原形了,可我不想让你看见这般的我。” “你……!” “宫泽。”旻霋打断他:“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板一眼的问过你什么,今日我且问你一回,大概也是最后一回,你务必老老实实回答我,不可掺杂半句虚言。”他也不管他允不允可,只一顿,便继续道:“我问你,你是否一开始便盘算好了,要将我炼成仙障,以平荒火之祸” 镜子里是良久静默。 他没有非求一个答复不可,也没有咄咄相逼,静默之后,还是他率先启齿:“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阿霋……” “宫泽,你若还有良心,便请记得。日后你扶摇直上、羽化飞升时,记得曾有一只尸魔肯为你受劫受难、肯为你甘心而死。” 镜子破碎的声音格外清脆,咔嚓声中,似乎还有其他东西也在无形中一点点皲裂了,再也不复存在。 他闭上双眼,纵身扑向熊熊烈火,幽幽紫芒如梦似幻,分外妖娆,殊不知它能焚尽世间万物。有形的无形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能燃成灰烬,从六道里烟消雾散。 他心无怨怼,亦无悔恨。做出这般选择,只是天命难违。心里那个人,很多年以后,会功成名就、会平步青云,会再遇良人。他晓得他终有一日还是会忘了他,忘了这如尘埃般的须臾几年。他只是希望在他忘记他之前,能将他记得久一点。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把风霜尝够,看绿肥红瘦 将他篆刻,将他守候。 在最初之前,在最后之后 第3章 一载之期 今日正是南荒天帝立后纳梓童的大喜日子,要立的后正是九重天御膳房内务府司厨掌勺的膳飨元君。这位元君所辖之职虽不高明,却是南荒诸仙众所垂涎的职,遂品阶分外尊崇,香火鼎盛。饱受拥戴,也饱受爱戴。兼之大家都常有听闻,这位元君乃是一位女元君,且还是一位品相不凡法相也不凡皮相貌相皆不凡的女元君。大家一致认为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喜帖撒遍六道三界,普天同庆。 其实客观而言,大家的认为都没错,这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仅仅大家这样认为并不顶用,因天意并不这么认为,许是觉着他们两个大喜有违时辰,又许是觉着南荒帝此时立后为时尚早,特地于迎亲当天安排未来天后失踪,叫他立不成后。 迎亲那一天,三十六头金乌并七十二只赤凤降临内务府,将膳飨元君抬去了凌霄宝殿,岂料只不过抬了口空娇子,南荒帝美滋滋的掀开帘子,里头不过空空如也,安安稳稳坐在娇中的未来天后居然不知所踪,南荒帝一脸美妙的笑便霎时僵在了脸上。 -- 第8页 这真是一桩天大的糗闻,顷刻间传遍了三界六道,仙家神祇们津津乐道,众说纷纭,又顷刻间衍生出无数因由。 有人说膳飨元君其实早已芳心外许钟意了旁人,迫于南荒帝权威之逼,不得不嫁,嫁到一半悔上心来,这才半途溜之大吉;也有人说可能二人本是两情相悦,只是膳飨元君忽然发觉南荒帝身患残疾,人道不能,居然是个不举的,未免遗恨终生,只好甘冒奇险走为上计;更有过分的,说这膳飨元君其实是个磨镜,是位排斥男子只好女色的奇女子,虽然半途逃婚甚不厚道,却因实在无法委屈自己不得不逃……匪夷所思。 虽然因由万千,然甭论何种因果,这桩丑闻于一代天君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南荒帝怒不可遏,即刻将那抬轿子却将未来天后抬丢了的十六位仙侍送上了断仙台,并传下缉神之令,要南荒诸仙寻遍三界六道,务必于百年内寻回膳飨元君,不得有误。若是有误,逾期延期什么的,南荒诸仙同受严惩。 这样一来,南荒诸仙便开始叫苦不迭了,心头纷纷怨怼,怨的自然都是两位当事人。 一怨膳飨元君不够理智,甭论是何缘故,当着南荒诸神逃婚,逃的还是天君的婚,真是意气用事,一点都不顾全大局。 二怨南荒帝不够英明,你说你一代天君,魅力怎么就如此差劲呢?魅力差劲倒也罢了,能力也差劲得很,连自己未来君后都看不住。能力差劲也还能勉强接受,最无语的是,智力居然也同前两力一样差劲,你的天后丢了便丢了,又不是大家弄丢的,当务之急是该当立刻调查真相才是,何必迁怒于人 诸仙们愤愤不平,却碍于天君权势,只好屈服,唉声叹气的领了命令,忙着寻人去了。 一桩普天同庆的喜事沦为普天同怨的糗事,大家都十分倒霉。虽大家虽均已倒霉至此,最倒霉的却还是区区小可。 同凡间的皇帝不同,天君立后需有御士相随,用来处理成婚临时的诸般突发事宜,及替天君跑腿打杂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做一片陪衬绿叶,尽心尽力的候在天君身侧。 既是陪衬,则人选必定得合适才行。作为南荒天帝的御士,位子品貌皆需出众,这才配与天君站在一处。但位子品貌也不能太出众,不然难保不会将天君的风采压了下去,这样就达不到映衬的效果,背道而驰就尴尬了。 合适的人选其实颇多,但最合适的人选却非刚羽化飞升不久却劳苦功高的丧门之神莫属。 丧门神来充做御士,听起来似乎十分古怪。虽说祥不祥只不过是凡间的说法,神官们互不干涉,谁也左右不了谁。不过,之所以有此一着,其实别有深意。 丧门神这个称谓确实不敢恭维,但另一个称谓却十分中听,唤做岁神。 岁神非同一般的神,如何不一般法,得从人心说起。凡人们心思叵测,常生仇隙。然很多时候虽生了仇隙却又碍于种种原由无法报仇,只好在心里过一过瘾,暗中怒骂诅咒什么的,这时就该岁神显灵了,听一听凡人的心声,若是骂得合理,便大展神威,令他们心想事成。因一般凡人若是心生不愤,必定事出有因,有苦不能言。岁神显灵时,既是顺应天命,也是为人平冤。凡人们自个儿无法雪恨,岁神便替他们报仇,自然信奉者多,香火鼎盛,是十八岁神中最负盛名那一位。有了他,才有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之说。 当然,因丧门神是灾厄之神,关顾谁谁便晦气缠身,遂并无宫观庙宇,口碑也褒少贬多。岁神为行天道而致声名狼藉,自然劳苦功高。 综上所述,没有比岁神更适合做御士的人选了。 呜呼哀哉,这位倒霉催的御士也就是传说中百闻不如一见的丧门神正是区区小可。 彼时,南荒帝召开灵霄朝会,特地指名道姓的将我提了过去。别的仙家神祇们都各自站在寻常该站的位子,只我一人如坐针毡的站在居中,万众瞩目,真是倍受煎熬。 龙椅上的天君怒色尤重,却还不失威严。正襟危坐,一派端庄。生怕人家听不到他说什么似的,撑着嗓子高声大喝:“岁神,你可知罪!” 我转了转眼珠,委实不知这项难题如何回答才好。此番他自然是为了那半途逃婚的未来天后英雄一怒。可兹事按理来说与人无尤,也怪不得我。需知我同膳飨并无什么交集,也没见过几面,她为何逃婚因何逃婚最后逃去了何处我都一概不知,也是不折不扣的受害人之一,何罪之有? 可他既然龙颜大怒拍了桌子,问我知不知罪,多半是为了迁怒强行给我安个欲加之罪,我若违心敷衍一句微臣知罪,他便顺水推舟将我治罪了。这个罪的严重程度至少也是以护法不力起始,后果貌似十分严重。可若悖了他的意思谏一句微臣不知,后果似乎会更严重。不管怎么谏言后果都很严重,我这厢实在为难得很。 我正悲天悯人,那厢帝君大概也颇有自知之明的觉着这样太委屈我了,不待我给个答复已率先打破僵局,咳了声道:“你身为御士,却未能恪尽职守,将本帝的大典搅得一团糟。失职至此,该当何罪” 我语塞半晌,作了个揖:“这个,是我疏忽了。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挽救之法。咳,这人间有句良言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膳飨元君既然甘冒九天之大不韪弃您而去,看来落花无情,帝君你又何必念兹在兹依我看,九重天上品貌更胜元君的仙子大有人在,帝君不如降道天旨,令微臣替您物色物色,担保另选出一位合心合意的天后娘娘来。” -- 第9页 众仙僚闻言个个屏息凝神,看我如看白痴,我却深感无奈。苍天可鉴,以上言论字字用心良苦,句句肺腑之言。 不过帝君并不稀罕我的良苦用心,我每出口一局他那脸色便黑上一分。待我说完,已黑似陈年锅底,吓煞旁人。 弱水真君看不下去了,发了恻隐之心拿着笏板出来启奏:“帝君,眼下膳飨元君下落不明,并非问罪之时,应当极力派人搜捕才是。依我看,而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给岁神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帝君黑乎乎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那真君的意思,如何将功折罪法” 弱水真君瞥了我一眼,眉目传言:今日本君替你美言几句,这笔人情可得记着。传完了继续谏言:“而今当务之急无非是设法寻回膳飨娘娘,九重天上遍寻娘娘未果,想必是潜入凡间了,神官下界多有不便,可巧岁神并非生而为人神,乃是从下界仙山飞升上来的,听闻飞升之前在凡世颇有身份,这个不俗的身份说不定正可用上一用。唔,当然了,既然是罚,自不能罚得如此轻易,不如就从时限罚起,旁的仙僚是一百年,岁神戴罪之身,不如就限个一年半载。若是一年半载之内寻回娘娘或是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即可功过相抵;若届时仍一事无成再重罚不迟。” 帝君欣然允了。而今有我这个马前卒在前头冲锋陷阵,其余仙家们均可缓上几口气,反正找不到人要罚也是先罚我,大家皆大欢喜。 大家都欢喜了,只我一个不太欢喜。然再不欢喜也只能在心里不欢喜,万万不能表现出来。可悲催的是,分明心里颇不欢喜,脸上还需做出一副非常欢喜的形容叩谢隆恩,谢完了才能领命告辞退出凌霄宝殿。 领命也就是领着一大堆麻烦,要想于一年之内找出那无影无踪的膳飨元君,我倒觉得设法令公鸡生蛋并生个咸鸭蛋比较容易。兹事非但体大,牵扯更大。一般帝王家的逃婚事宜盘查下来都能引出许多典故,且大多都是不利于人的典故,需得三思而行。 出了凌霄殿,我敲了敲手里的褶扇,三思之后觉得还是老老实实下界寻人,不去理会膳飨闹这一出的前因后果为妙。 那么问题来了,膳飨逃婚的因由同她而今的下落多半直接挂钩,说不定她而今的藏身之处也正是逃婚的理由,若非理清来龙去脉,这项光荣的使命便任重道远,前景堪忧,可若当真理清了来龙去脉,前景难保不会同意堪忧,怎么做都是个堪忧。 我独自候在凌霄殿外,兀自藏了褶扇掐指一算,觉着第一项堪忧是必定堪忧,第二项只是个难保。这难保里,占半成几率并不会特别堪忧。故此,我一拍双手,认为还是将兹事的来龙去脉理清了为妙,方便查出线索。 要理清兹事的来龙去脉,需从膳飨元君本身来历着手。我同这位元君交情泛泛,而我又同御膳房内务府中的几位高官有点过节,盘查起来难保不会给我使绊子,闹道帝君那里又是一波三折。除开御膳房和内务府,这九重天上对膳飨最熟稔的便只剩下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南荒帝君了,然此刻的帝君火冒三丈,正需冷静,我自然不能跑去时时刻刻在他耳畔提醒“你的未来天后跑了”,否则就是火上浇油。而且当局者迷,这桩事又涉及尊严面子什么的,他自个儿难保不会藏着掖着。 除开这两条,还能找的就只有平时同膳飨私交甚好来往密切的媂紫姑了。 万幸,我同媂紫姑过往虽也只是泛泛之交,但没什么冲突,找她帮忙应当是找对了人。况且我两个虽只是泛泛之交,但同是天涯苦命神。 我这个丧门神人尽皆知,倒不必提了。这媂紫姑虽身为女神官,却是个同其他仙姑仙子大相径庭的女神官,十分与众不同。倒不是说她品相清奇,而是司职清奇,专司茅厕圊溷之职。 丧门神所以为人厌弃,主因不详;厕神同样如此,却是因媂紫姑扫厕之时,身上往往免不了要沾上些稀奇古怪的味道,久而久之,这种味道便跟着她如影随形到处溜达。因是多年沉淀的陈年之味,回味悠长,能熏得人头昏脑涨,以致同我一般,人人都避而远之。 我同她可说是同病相怜,此番上门求助,多半有来有回。先前凌霄殿诸神朝议她也是在场的,只不过当时未曾想要找她帮忙,散会时也没打过招呼,眼下少不得要去出恭府叨扰一番。 步行至出恭府时,路过鹊桥,却见仙裳飘飘曼妙难言的媂紫姑远远候在桥上,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转眼瞥见了我,竟伸手招呼我过去。 我如她意快步过去了,本想闭了五识以免惨遭大难。但微一靠近,她身上便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奇异又馥郁的幽香,遮住了原来那神鬼莫测的恐怖味道。我大喜,五识不用闭了。 她飘过来一脸诧异:“岁神,你怎么这时才来” 我更诧异:“你知道我要来?” “本来是不知道的,但看见他们之后,我和大家都猜测你应当会光临寒舍。”说着往鹊桥那边我来时路一指。 我顺着她指尖眺过去,除了满目琼楼玉宇便是朦朦胧胧的雾霾氤氲,不禁困惑:“他们谁?” “就是今日赶赴凌霄殿上朝的诸位仙僚。” 我更困惑:“他们人呢?怎么都消失了?” “没消失,都在寒舍候着,就等着岁神大驾光临了。”说着做了个恭请之礼,转身下桥领路。 -- 第10页 我无语片刻,跟在她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出恭府。 一步迈进殿内,果见诸多仙僚聚在一堂,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正座偏殿,中间留了两个最显眼的位置,不知是留给谁的。 甫一入殿,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齐刷刷的望了过来。幽怨的埋怨的忧愁的幸灾乐祸的……应有尽有。 我见除了中间那两个位置,其他地方都让旁人占了。我本想低调行事的,苦于没有机会,只好不动声色的坐了过去。 媂紫姑也挨着坐了。甫一落座,身旁便有个脸生的青年才俊热情洋溢的打招呼:“岁神大人,久仰大名,幸会。适才凌霄殿前帝君在上,多有不便,未曾相迎,望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他一口一个大人,听起来似乎十分诚意,还有点崇拜吹捧的意思在里头。虽然不知他久仰我什么,却听得我分外受用。有僚如此,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赶忙丢了褶扇双袖一拢,笑盈盈的还礼:“哪里哪里,仙友真是严重了,大家都是帝君跟前的人,何必见外额,恕小可长年下界,少上天宫,竟是从未见过仙僚,敢问仙友高姓大名” 率先开口:“大家都到齐了,咱们开门见山便是。诸君此番造访,想必皆是为了膳飨元君而来吧。” 我环顾一圈,发现大家依然目光炯炯的将我望着,都没有开口的打算,大概一致认为我才是这项光荣重任的领头人,洽谈应是由我来打头阵,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披甲上阵。不过,我望了望左近几位脸生的仙僚。他们的来意是否同我一般实在不好妄下定论。估摸一番,觉着还是慎言为妙:“咳,紫姑所言正是,小可此番确是有些疑虑急需请教。” 北斗星君端着酒展笑眯眯的靠了过来,粗狂的手掌攀上我肩:“岁神,说起这位仙僚,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他在凡间时可谓是你的头号拥趸,最忠实的信徒呢,敬仰你得很。不过他方才飞升未久,新官上任,日后你可得罩着他。” 我看了看身旁一脸白衣白扇同时面皮也越来越白的才俊一眼,表示疑惑,茫然道:“我的名头在凡间不是臭名昭著么,居然能有拥趸” 北斗星君笑得神秘兮兮:“说起来你倒还真不甚厚道,你觉着自己臭名昭著,以为香火供奉是都是靠骂名来的,不够实诚,便不予理会,殊不知这才委屈了那些真心实意来供奉你的信徒们,更委屈了咱们这位辛辛苦苦飞上来的仙僚……” 他这话可谓一针见血。我平时都在下界凡世游游荡荡,很少上天盘查香火供奉有几何。凡人们供奉我时,常口彩连篇,以求保佑他们心想事成,倒霉的时候却又将我骂的狗血淋头。常见的是晨时还在家里对着肖像烧香跪拜,申牌时便将我的肖像丢进火炉,十成香火九成没诚意。 有时分明同我无关,也要归咎在我身上。无端背锅,尤其背的还是一口黑锅,着实令人愤慨,越愤慨越心焦。我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去理睬,心血来潮想去显灵的时候显显灵就是了。这样一来,我就鲜少听见凡人们的心声了,自然不晓得哪些人心诚哪些人心虚。偶有一两个真心诚意的被我漏掉疏忽了也是常情。 “哎哎哎!”年轻的才俊敲着扇子指了过去:“北斗你够了啊,说好了不揭底儿的。现在当众叫我出丑,你几个意思?” “此言差矣。”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神亦皆有之。我正一脸懵逼,右首边司战的宁越将军已唯恐天下不乱举手发言:“仙友这话就不对了。而今出糗出得厉害的正是帝君,同他相较,旁的糗再糗也算不得是什么糗了,大可不必介怀。何况,神官便是拿来给凡人拜奉敬仰的。只不过身为凡人时可望不可及,也只能敬仰而已。现今大家都是同僚了,不仅能够继续敬仰,还能近距离观瞻风采。正是美事一桩,何糗之有你且一五一十同大家说来,大家替你参详一番,笼络一下交情,岂非妙哉” 北斗星君附在我耳畔:“这位仙僚唤作良听,封号兔儿神君。掌龙阳间的姻缘,司磨镜之职,专替凡间的断袖们牵线搭桥引路渡媒,是个新职,前阵子受的敕封,你昨日才从凡间上来,不知者不怪罪。不过,说到这里 ,你应当晓得他因何那般敬仰你,是你最忠实的信徒了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正端了青卮往嘴边送茶,闻言满口茶水卡在喉咙,呛得昏天黑地。 他挑眉道:“还有一点,你可知兔儿是从凡间何处飞升上来的,他飞升之前祖籍何处”他明知我不晓得,只一顿,没等我回答,续道:“他是从下界的九重山飞上来的,祖籍光风城。” 我脸上尚未褪去的笑霎时僵了。 可巧,我也是从下界的九重山飞上来的。祖籍虽不是光风城,但曾几何时,也去过那个光怪陆离的风雅之城。 “行了行了,点到为止。”兔儿神蹙着眉打断北斗的言辞,朝我彬彬一笑,跟着向媂紫姑抱拳:“今日咱们来是办正经事的。” 旁边有位红口白牙的毛头小子摇着纸面空空如也的褶扇接下话头:“不错,岁神大人的疑虑也是在做诸位的疑虑。只是三界六道,广袤得很,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而要找一个人却比大海捞针更要艰难几分。大家也不知从何寻起。仙姑,你同膳飨交情不错,知根知底,应当能给出些线索罢。” 于是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从良听移到了媂紫姑身上。 -- 第11页 媂紫姑淡定从容的理着衣袖,大概是觉着人多,眼光不知道该看向谁比较合适,干脆谁也不看,低着头道:“也不算是知根知底,只是我晓得膳飨同兔儿神一般,都非天生的神仙,是从凡世飞上来的。她同帝君情投意合,临场逃婚之举也是我万万没料到的,实不知能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毛头小子不依不饶:“莫急,线索是一丝一缕理出来的。若果如仙姑说的这样,膳飨是来自凡间,那应当就从她的祖籍查起。她若当真溜下界去,最合适的藏身之所便是最故地。因故地较熟,信徒也多,人多好办事,便有利于隐匿行迹。” 他这话倒也勉强算得上合情合理,但我却颇有微词,摸着下巴念了出来:“可膳飨应当并非愚鲁之辈,她也料得到自己的底细并不是多么隐蔽,帝君若是派人追查,自是轻而易举就查得到,自然要重点盘查。事实证明我们也确实轻轻松松便查到了,她焉敢再去故地我若是她,即使要选个绝佳的藏身所在,也是选旁人意料不到之处。” 我这厢方才语毕,旁人尚未来得及咀嚼片刻,兔儿神已插口赞同:“岁神大人言之有理。” 北斗星君乐呵呵的瞟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揶揄,媂紫姑已抢在前头道:“是有理,只是除了故地,我实在想不出膳飨还有何处可去。况且灯下黑,越是危机四伏之地越有可能夹缝生存。大家既无其余高见,不如就从膳飨的故地寻起。” 我放眼四顾,发觉大家都暗自点头,看来意见颇为统一,遂顺水推舟问道:“却不知膳飨飞升前祖籍何处,是哪方人氏” 媂紫姑语出惊人:“说起来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膳飨的祖籍是在东岚之国。” 第4章 仙临凤来(1) 东岚国位于下界北域,是黎神渊内的一方小国。国内民风淳朴,虽是蛮夷之邦,却盛产玉璧,国情富庶,土地肥沃丰饶,是个繁华国度。 当然,东岚国再繁华也只不过是六道三界里的沧海一粟。凡间比它更繁华的国度多如牛毛,单是以此尚不足以令九重天上的神官们都略有耳闻,真正使它名声大噪的,主要是因为九重天上另有两位品阶颇高的神祇也是来自东岚,分别是东岚国君以及其膝下的第三位皇太子。 另有神官表示疑惑,道:“不会的吧,众所周知,东岚国只出过千峦与桑宸两位神君,从未听说过还有第三位。膳飨若是出自东岚,飞升时便该轰动九重天的,怎地一直默默无闻” 媂紫姑费心费力的解释:“膳飨掌凡世灶屋,乃是厨神,可仙家神祇人人辟谷,无需进食果腹,以致于御膳房一直无人问津,膳飨本人也无人问津。兼之她本人低调,平素鲜少与人交集,连知晓九重天上有她这个人的都寥寥无几,更遑论她的来历并且,她的成神得道之路颇有曲折,不太光明,也是有心隐瞒,不愿对外袒露。悄悄地飞升,悄悄的封号,悄悄地任职。种种原因所致,这九重天上知悉她身世过往的当真没几个人,就连帝君也未必尽数洞悉。” 北斗将扇子往掌心一敲:“这样说来,咱们倒用不着忙着下界了,先去问问千峦与桑宸,看看他父子俩有无更多线索。”说着便抬高眼睛东张西望,要看他们父子俩是不是也到了。 我道:“那两位早已下界多日,凌霄殿集议都没召得回来。” 北斗将我惊奇一望:“你怎晓得?” 我从善如流的抿着茶:“不巧得很,这两位是我故人之旧,平素多有光照。” “原来大家都是老相识,既是相识,那就好办了。”北斗一脸欢喜:“那这两位现今仙驾何处咱们赶着去会和罢。” 我继续淡定的道:“更不巧,这两位落脚之地并非是东岚国。” 兔儿神见缝插针:“那咱们是先去寻这两位呢还是先去东岚国呢?” 这倒是个问题,有人认为既然已有线索,要找膳飨并不一定非得靠那两位。何况一国民众何其多,说不到那父子俩同膳飨压根素未谋面亦不可知,找了不如不找。而且大家原本就是找人,找一个人尚且大费周章,这还没找到,又要在名单上再添两位,委实没这个必要;亦有人觉得现今掌握的线索极其有限,多一条路便多分希冀,多两个人帮忙也多两把力气,还是有必要的。还有人建议反正人多势众,何不兵分两路,一波人前往东岚,另一波去寻那两位,寻到了约个地方会面便是。 意见产生分歧,着实令人头疼。最终大家一致决定投签,多数服从少数。结果第三条以六百八十九支签的优秀战绩完胜前两条,大家兵分两路。 因不管走哪条路,最终目的都是找人。一方找一个人,另一方找两个人。但找后面那两个人远较前一个人更为容易,用不着去太多人。我对他们父子俩的行踪掌握得比较密切,遂我暂时就先不去东岚了。但诸位仙僚表示单独行动十分危险,万一邂逅意外,连个通风报信之人也无,还是要挑两个人一路结伴同行比较保险。 我同九重天上一干仙僚均无交情,一来是因我忙着去下界溜达,鲜少回天,无暇交情;二来也是因我这个丧门神的头衔着实令人嫌弃,旁人也不愿主动与我交情,愿与我同行的也没几个人。 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中,北斗算是一位。他所以自主与我一路,是觉他们去东岚那波人一个个都严谨得很,正儿八经的,聊无趣味,跟着我路上说不定还有八卦可听。当然,最重要的是,兔儿神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主动请缨说要与我一路。北斗同我没交情,但与兔儿神交情匪浅。与兔儿神一路,就是与我一路。 -- 第12页 于是商量妥当了,我们仨一路。 大家品完了茶,又众说纷纭商榷一阵。花费个把时辰,总算拟定了大致计划,径直携手离了出恭府。 南天门外,我三个先目送了那一大波人腾云驾雾往东方而去,这才拾掇拾掇,转身向西。 兔儿神屁颠屁颠跟着后头。他虽摇得一手好扇,穿得一身好意,生得一脸好面相,一看便知是个风流人物,同北斗在身后眉来眼去,实在惹人猜疑他两个是不是有见不得光的微妙关系,似乎若我不在现场,他们俩只怕早已口若悬河了。 我瞧得分明,觉着让他俩与我同行似乎不是明智之举,我站在前头分明有碍于人。 我自认是个有眼力见擅于察言观色的,正暗自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走为上计,或者是提醒他们使个通言咒交换心声得了。尚且还在犹豫中,兔儿神便在后头唤了一声:“岁神大人。” 终于同北斗眉来眼去够了,他驱使祥云快步追了上来,笑道:“大人海涵,小可飞升为时未久,有诸多疑难不解之处尚需求教,还望大人指教。” 他每每启齿便是满口崇敬,听得令人分外受用,我不禁油然生起一种自己其实品阶颇高的错觉,觉着他这个人在凡间要么是做大官的要么就是当杂役的。而观他现今这番气度,杂役万万不会具备,看来前者的可能性较高。 他既喊我喊得这般有见识,我也需满面堆欢不客气的答他:“既然你已开口请教,看来是个颇为上进的神仙。本神身为前辈,自当赐教赐教。” 他咳了一声,果真讨教了:“不瞒大人,小可未飞升时不过一介凡夫,孤陋寡闻,不知东岚国是个什么国。常信奉的也只您一位尊神,千峦桑宸这两位又是何方神圣我也委实知之甚少,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我正待启齿,北斗忽然冒出头来插科打诨:“兔儿你这就不对了。虽然鄙人不才,不及岁神大人见多识广,但这些不算秘辛的传闻还是多多少少晓得的。你要请教也该当先同我请教才对,这些琐事也去叨扰大人,真是没有先见……” “你给我闭嘴!”良听敲了他一扇子,表示对他阻碍自己请教这番举措十分不满:“我要请教首当其冲是找大人,就你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不误人子弟已算积了大德,哪敢奢求你来替人传道解惑。” 我双手拢进广袖,快了步伐飘飘然御风前行。本意是觉他两个话犹未尽,我在场多有不便,给他们俩留点空间,不料没飘出几丈,兔儿神已弃了北斗面如影随形跟了上来,一脸亲切的笑:“大人且慢行,你还没给小可指点迷津呢。” 我挑眉:“你们说完了?没说完的话先说完再说,这个不着急。” 兔儿颇鄙夷的瞥了北斗一眼:“他就是闲得慌,大人莫理会他,咋们只管谈咱们的。” 他既如此兴致高昂,我也不好驳了,遂他意道:“东岚立国于九万年前,从建国之初起始,至彻底亡国也不过只享年了百余来载,算上开国之君,也只诞过两代三国主,最终为邻国所灭。” 大约是我的叙述不咸不淡,少了点惊心动魄曲曲折折,他没听出什么有意思的来,索然无味,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请教:“哦,原来如此。却不知令东岚亡国的邻国又是个什么国” 我想也没想就答了:“剑国。” 他认为这个国称饱含寓意,褶扇一收:“为何叫剑国难道这个国家盛产神兵利刃” 这次我倒想了一想,仔细想想后,古井无波道:“非也,剑国之所以叫剑国,是因为剑国中人普遍很贱,于是便唤作贱国。你看似饱读诗书,应当晓得,贱之一字委实太贱,命为国号就更贱了,越听越贱,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了,便谐音改字,将“贱”换成“剑”,虽音调不变,字面意思却是天壤之别。人家一听,一般都难免往你刚才那个方向去想,多么深奥,多么妙哉。” 我自以为这番解释整本大套,十分详细,他听完定然惊叹不能自已,还要继续没完没了的请教下去。可等了半晌,耳畔安安静静,他竟是无言以对。瞥眼一觑,唔,只见他同北斗两个皆一脸古怪。 须臾,兔儿试探着道:“大人,你该不会是根本不晓得缘由,自己胡说八道编了这一套来糊弄我罢。” 哟呵,后生可畏!居然敢质疑我! 他的质疑显得十分无礼,该当惩戒一番才是。但我想自己身为前辈,尤其是还不知道前了好几倍,我断然不能同一个初生牛犊一般见识,想想还是住口算了。 兔儿大约也是很有自知之明,觉着自己的质疑不甚厚道,讪讪一笑,缄口不言了。我乐得清闲。 可万事总不能遂人愿,他不言,旁人总想多言。北斗将缄口的兔儿挤去一旁,兴冲冲的过来搭话:“出自大人之口的话焉有虚言年轻人童言无忌,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我睇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直言不讳:“你也是来同我请教的?” “嘿嘿……”他笑得十分憨甜,嘿完了才道:“正是。小神敢问大人,您同千峦国君和桑宸殿下是如何相识的?” “我与他们仅有几面之缘,只互换过名讳,无甚交情。”我举目远眺,目之所及处尽是苍茫流云,万丈落霞,心中思绪万千。“先前便说过了,他父子俩是我故人之旧,本着相互照顾扶持之意,有心拉拢交情。只是我同他二人皆长年下界,一下界便各忙各的。即使有心,寻常也无处光照。” -- 第13页 我这话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凡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便该晓得此时此刻我不愿多言,应当知难而退。北斗生得一脸圆滑相,却兀自巴巴的凑上来:“却不知大人那位故人是否也是九重天的哪位神官” “非也。”我强忍耐心,言简意赅的答他:“我那故人乃是下界妖魔,老早便已魂飞魄散不在尘世了。” “啊这……”意识到这是一桩牵扯人命的往事,北斗也觉似乎有些严重,不好再问,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兔儿,似乎有所通言,嘴上悻悻然嘀咕了一句:“这可真是扑朔迷离……” 我闭了双眼,神思里慢慢涌现出一张清俊的脸。他本已烟消云散了许多年的,六道之中已再无此人,却一直烙印在他神思之中,如窖中佳酿,岁月非但不能磨灭淡忘,反而历时越久便越香醇。愈加沉淀,也愈加沉重。 人间西方,无尽荒山。 荒山之前,有阳光大道。大道之前,有客店茶铺。小铺之前,是牲畜马厩。这本是一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打尖住店都得更上一层楼。 由于深处荒山,人丁稀少,客人也稀少。铺子里仅有的一位店伴十分清闲,懒洋洋趴在窗前打瞌睡。正打到一半,忽见楼下迎面踱来三人,眼睛一亮。 那三人皆是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左近最年轻的一位白衣飞扬,衣袂飘飘,悠悠若仙如要乘风归去;右边比较年轻但看上去并不是非常年轻的那一位,紫衣绛袍,典雅华贵,似乎出自名门;中间那位身着黑衫,看似非常年轻却又满脸老当益壮的沧桑,若说他不年轻却又生得脆生生娇滴滴的,实在不好说到底年不年轻。反正人都爱听溢美之词,不管究竟年不年轻,拣好听的说就对了。 于是,店伴兴冲冲狂奔下楼,嚎着嗓门喉:“三位客官远道而来,想必倦了,请来小店小歇片刻,小的为三位接风洗尘……” 最年轻的白衣年轻人满面笑靥,摇着扇面空空如也的白褶扇,点头:“嗯,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竟有客店,还是一家如此别具一格的客店。”转头向中间的黑衣人道:“大人,眼下时辰已晚,咱们劳顿一天了,不如进去喝杯茶再说,正可打听一下路径。” 哟呵,真是不巧,这三位各有特色的年轻人正是我同兔儿北斗三人。 缁衣玄发的区区在下略一点头,店伴便乐呵呵的将我三个领上了楼。 拣了个靠窗之位,我当先落坐,偏头望向窗外远处万里绵延的群山峻岭,但见那山脉中黑气缭绕,北斗拿出路线图来不禁纳闷:“应该是此处没错了,不是说凤来山是有名的祥瑞之地么?怎地这里妖气冲天杀气遍布的,而且……”没而且出个所以然来已皱了眉头。 兔儿不解,问:“而且什么?” “而且,神官下界瑞气千条,应当神光普照才是,怎地这里仙气全无,尽是妖风邪气”北斗侧头望我:“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了。” “嗯。”我一本正经的点头:“倒有可能确是我老糊涂记错了地方,你不妨再上九重天一趟,找掌管此地的吉凶祸福的仙僚问个明白。” 北斗打个哈哈:“咳,这就免了。我就算即刻上天也未必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还要一波三折的花心思,倒不如直接问此地居民打听一番来得方便。” 我道:“用不着一波三折,掌管此地平安的神官正是桑宸。” 北斗:“……” 兔儿不淡定了:“他不是出自东岚国么?黎神渊同凤来山十万八千里,他怎地管得这么宽” 我如实告知:“听闻千年前这地方杳无人迹,是块贫瘠之地。他来此地降妖时不幸挂彩,臂上中了一刀,流了滴神血在此。这地方荣获神血滋润,必定受用多年,因此成了块福地,短短几载便钟灵毓秀,逐渐有了人烟。当年桑宸点血开荒,引来瑞凤绕山。常言道有凤来仪,于是当地居民便唤此地为凤来山。此山既是桑宸而开,自然隶属他的统辖范畴,他不管谁管” 北斗微一点头,正巧店伴捧来茶点,端起抿了一口,无限感慨:“果真是人间处处有传闻,不想随便拣处荒山也能牵扯出来一串掌故。” 我忍不住提点他一句:“其实你只消少问一句,自然便没有这么多典故。” 兔儿一直聆听,忽然摸着下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若果真是那样,当年桑宸曾留过神血在此,改善了凤来山风水灵脉,那此处便该是一处洞天福地,应当会给修行之人看中才是,可这附近貌似没有什么三教九流,委实稀奇。” 九重天是神仙道,但人间道也不乏修行之人。许多修为高深但并未飞升的凡人拉帮结伙开宗立派,将那些生来资质不错,潜质也不错的凡人收入门下,予以栽培,以期有朝一日羽化得道,飞上九重天位列仙班,效率颇高,于是便诞生了许许多多的修仙大派。这些修仙派有的是正儿八经修仙论道,也有些只会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伎俩便去凡世招摇撞骗,更有些皇亲国戚纯属只为追求长生不老特意用金银堆出来的山门洞府……各有三六九等。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这些形式各异的三教九流都建在灵气汇聚的洞天福地。 凤来山是货真价实的洞天福地,然而表象却是一派荒芜,哪有什么三教九流连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看不到两只。 他倒是一针见血了,我表示赞同:“是挺稀奇,只怕桑宸父子俩来此也同这点脱不了干系,需得好生盘查。”我扶了扶额,一个头两个大。原本是打算寻到人揪着便走,但现今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易。若非将此地的谜团解决,恐怕还找不到那两尊大佛,请不请得动也是两说。 -- 第14页 北斗将端茶送水的店伴拖了过来,逮住就问:“这里是凤来山每次吧?” 店伴吓了一跳,抖着嗓子点头:“这……这里不是,这只是凤来山附近,凤来山本山还需往那个方向步行几炷香。”说着往窗外一指。 北斗:“……” “我们是这九重天上下界来降妖除魔的神仙,我且问你,最近山中可有什么不太平”他一脸认真的逼问,对店伴越来越古怪的脸视而不见,板着脸威胁:“胆敢口出虚言,当心……”威胁到这里便卡住了。他方才想起,神官貌似不能轻易对凡人出手,尤其是这还是个无辜的凡人。而且……他此番泄露身份,正是泄露了天机,而天机是不可泄露的,啊这…… “啊哟,原来是神官大人,失敬失敬!”店伴点头哈腰,一脸奉承的笑,仿佛十分崇拜他仨,眼睛也似乎亮了起来:“小的肉眼凡胎不识泰山,神官千万莫同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饭菜差不多已经准备妥当,小的这就去厨房为神官大人呈上来,告退告退……”说着便真言出必践的退了。 北斗一脸没反应过来的形容,正无语中,却听那店伴走到里间,贼头贼脑往这边觑了一眼,同另一位店伴偷偷摸摸的耳语。 他们自以为相距尚远,足够安全,不晓得神仙普遍耳朵尖,他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皆尽数收入耳中。 就听他在那头哑声道:“最近怎么这么多招摇撞骗的江湖混子,前阵子才送走两个,而今又来三个。呵,长得油头粉面人模狗样,一看就知道是神棍。尤其是那个穿黑衣服的,装得高深莫测,其实穷酸两个字都写脸上了,多半是来骗吃骗喝的。你赶紧去后面喊两个人守在外头,稍后他们要是敢吃霸王餐就往死里打,不给饭钱千万别手下留情。” 猛的察觉有两道炽热的目光一左一右投了过来,我老脸微红:“……” 红了半晌,我捧着脸颊摸了一摸,把那羞答答的红晕揉了下去,淡定的抿了口茶,给北斗使个眼色:“为时不早了,以免耽搁,还是按凡人那一套来吧。”见他脸色迷茫,我不确定的加了一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套,怎么来吧?” 北斗摇头:“额,小仙愚钝,不明大人深意。” “……”我噎了须臾,撸起袖子:“你是与生俱来的神仙,在九重天上养尊处优惯了,不爱去凡间走动,有些道理不太懂也情有可原。但现在大家身处人间道内,有些规矩还是要学着点,看好了。” 我咳了一声:“小二。” 在那边嘀嘀咕咕嚼舌根的店伴风一阵的溜了过来,换脸跟变戏法似的,笑道:“饭菜马上就好,稍后便叫人端上来,神官大人有何吩咐?” “我不是神官大人。”我冲他和蔼可亲的笑:“我们仨都是招摇撞骗的混子,江湖神棍。” 店伴:“……” “不过你且放宽心,我们仨有的是钱,绝不吃你家霸王餐。”说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钉元宝,砰得一声往桌上一丢:“我三人远道而来,要办大事,需了解此地一些情状,你若从实招来,重重有赏。” 小店伴一看到元宝便两眼放光,大惊小怪:“啊哟,我长到这个岁数还从来没见过这般个头的元宝……”生怕迟一点便要给人抢了似的,忙收入囊中:“好说好说,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我们仨,此地近日可否还来过同行”我直接开门见山。 “……额。”店伴颇为语塞。他先前本是打定主意将我们几个视为骗子,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今情景峰回路转,他又打算非得舌灿莲花用尽三寸不烂之舌极力讨好以求多得赏钱。可我这么一问就为难了,若照实说,岂非承认我真的是江湖神棍,万一惹怒了贵客怎么办?若非照实,胡乱搪塞,万一给我揭穿了,什么重赏也都得泡汤,就太划不来了。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十分头大,鼓励兼威胁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照实招来就好,重赏少不了你的。若有半句虚言……哼哼。” “是是是,那小的便如实说了。”他自觉说来话长,多半三言两语是道不尽的,于是干脆挨着在旁边坐了下来:“不瞒几位,六日前还真来过两位……额高人,一眼便看出本地有邪祟作怪,说是来替大家降妖除魔,只是除着除着人便不见踪迹了,也不知究竟除了没有。” 第5章 仙临凤来(2) 我同兔儿两个面面相觑一番,温声追问:“那这两位高人衣着相貌如何?你且说仔细些。” 店伴翘着二郎腿想了想,多半是在回忆,目光深远:“年长的那位约摸是不惑上下的年纪,穿得稀松平常,但人高马大的,一双眼睛总爱瞪着,狂妄傲气得很,瞪得叫人实在不怎么舒服,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耳刮子。上次还对我拍桌子来着,那架势……怎么说呢,搞得好像他是天王老子似的……” 我:“……” “这另一位嘛。”他咂摸着下巴道:“倒是没什么脾气,是个弱冠之年的公子哥,长得比较体面,斯斯文文的,言谈举止也不失风度。他管那老家伙叫父亲……” 说到这里,我三个都已晓得,这六日前大驾光临的那两位必然就是我们此行要找的千峦与桑宸两人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两个到此一游,又缘何失踪 这个问题凡人是没法解答的,先搁置一旁,将其他有价值的能问的问了再说。于是我道:“那你们村子可有什么不太平的?” -- 第15页 这种事儿其实在九重天上查起来比较方便,但一来我们事先没料到情况竟如此严重,二来走得又比较匆忙,就给漏了。 “我们村子没有,托神官保佑,我们这个村子常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店伴脸不红心不跳的挠头。 “没有吗?”这倒不合寻常了。若当真没有,千峦父子俩何必巴巴的赶过来降妖除魔。莫非他二人疏忽中听了什么谣言下来,降妖除魔除了寂寞,扑空后便已回天了? 我琢磨片刻,还是觉得有必要问得细致一点:“难道从未死过人或是平白无故患上什么奇奇怪怪的病症或无妄之灾” 店伴忽然面显戾气,唾沫星子乱飙:“你别说还真有,就是我那个倒霉催的表哥。去年他本来攒够积蓄回家娶媳妇儿来着,那天都快拜堂了,谁知哪个天杀的家伙往他房门口丢了块瓜皮,一脚踩上去,顺理成章的滑倒了,这一滑不要紧,大腿却在门槛上磕瘸了,新娘子一见这副情状,当场便悔婚走人。这下可好,媳妇没取成,还成了跛子,之后再没哪家姑娘看得上了,你说是不是无妄之灾” 我:“……” 店伴继续没完没了:“还有隔壁胖婶家的二娃子,调皮捣蛋被狗咬了一口,当时没事,几日后忽然便得疯疯癫癫,见人就扑,扑上就咬,时不时学两声犬吠,不久就夭折了。郎中说此乃中邪所致,你说说这……” “行了行了。”我觉得再让他念叨下去有些不妙,赶忙打断:“咱先不说你们村子,那隔壁村子或是这附近可有闹过邪祟或是十分古怪非同寻常之事” “也有的。”店伴果真知无不言:“隔壁凤来山便时常怪事连连。” 北斗纳闷:“这里不就是凤来山吗?为什么是隔壁?” 店伴白眼一翻:“这里唤作来凤山,只是同凤来山挨得较近,山名相似度较高罢了。实则来凤是来凤,凤来是凤来,还有有边界的。你们所说的凤来山在那个方向。”说着往窗外乌云遍布的东边天际一指。 我顺着指头朝那边看上一眼,果见雾霾缭绕中隐约露出一截山头,看来此回行程有误。 虽说领路失误,但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见怪。看完了收回目光,端起茶盅岿然不动的抿了一口。却觉旁边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扫了过来,我自管喝我的茶,昂首挺胸不去理会,同店伴道:“哦,那便说说这凤来山的怪事是如何怪法罢。” 店伴丝毫不觉得气氛颇有微妙,有什么说什么:“太怪了,简直比死了人还怪。这凤来山山脚有个小镇,镇上有个姑娘换做阿秀,生得那叫一个丑。不过她丑虽丑,心肠却是好的很。敬老尊贤,孝感动天,是出了名的好姑娘。后来有一日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美若天仙,但脸虽变得中看了,心肠却坏了起来,到处勾引男人不说,还将身患残疾又年迈的双亲置之不理,结果她阿娘便活生生饿死了!”他说着便是一副骇人听闻的形容。 这事确实很怪,不过致使人的性情忽然大变的因由多得很,许是邪祟附体,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也不能妄下定论。我优哉游哉的抿着茶,继续问:“只这么一桩” 店伴道:“哪止,还有镇上一个叫陈赟的,挺精神的一个小伙,虽长得精瘦,却力大无穷,只手便能扛起百来斤的木头,身子那叫一个壮实。后来不知何故,忽然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他爹娘请了无数大夫前去医治,可大夫们都异口同声说陈赟身子骨好的很,根本没有什么病。你说这一个大夫这么说倒也罢了,可能是医术不精,可所有大夫都这么说,那可就匪夷所思了。没病为何下不来床真是奇哉怪也。”说着便摇了摇头,仿佛十分惋惜的形容:“这几年诸如此类的怪事林林总总算起来差不多有几十桩呢,片刻之间是说不完的,小的所知也很是有限。大人若是真有兴趣,不妨前往凤来山探个究竟。” 凤来山是一定要去的,究竟也是必须探到底的。我们也看出来店伴滔滔不绝讲了这半天口水也即将告罄,最重要的是遥遥看见远处大路上又来了新的客官,未免掌柜看到他懈怠懒惰,他不得不赶着过去伺候,又怕顾此失彼得罪了我方三位贵客,只好顺水推舟将我们支开。我看透了他的这份心思,体谅他一个店伴身上那颗尽职尽责的劳累之心,于是起身告辞。 店伴送到楼梯口,见我们似乎就要准备下楼,忽又拉住我的袖子,陪笑道:“大人,那个,您方才不是说小的只消有问必答,就……嘿嘿嘿……”说着伸出双手捧在面前,活像个讨饭的。 我回忆片刻,终于想起来他是在讨赏,哦了一声:“幸亏你提醒了,本大人向来言出必行,说要赏你肯定会赏的。”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啊掏啊掏,正准备掏出一锭金元宝赏给他。掏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不掏了,朝他语重心长的道:“小二啊,你说人生在世,命要紧呢还是钱要紧” 他脸色刷的白了,像是饱受惊吓,手也不敢再捧着了,抖着嗓子:“大大大大……大……” 没大出个所以然来,我和蔼的摸摸他头:“这个其实无需多问,当然是命比较要紧一些。不然就算你有黄金万两,可是小命没了,你也无福消受不是。你也晓得,隔壁凤来山怪事频繁,分明是有妖邪作祟,没准哪天便作到你家去了。这妖魔鬼怪害起人来,你们凡夫俗子如何抵挡得住?” -- 第16页 店伴见我十分和蔼,嗓子不抖了,一脸茫然:“所以……” “所以。”我诚实答他:“唔,本大人不是说重重有赏嘛,即刻便启程去替你将那妖怪收了,这等于救了你一命呀。”我拿扇子拍拍他胸膛:“你看,本大人如此厚待于你,是不是很感动这就去了,不必言谢。”说走转身便走,徒留店伴愣愣呆在那里,一脸不知所谓。 出了客店,北斗不解:“大人,依你所见,这凤来山中当真是有妖魔作祟” 我这厢尚未作答,兔儿已抢先发表意见:“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这不明摆着么?若非妖魔作祟,千峦父子俩来此作甚就适才小二所言,阿秀同陈赟两人的状况明显就不正常,肯定是邪物所致。” 我道:“眼下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什么都没见到,不好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此地戾气深重,定有邪祟潜伏,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因要勘察环境,大家统一决定步行。不过将将行了两三余里,路途便诡异起来。 诡异之处在于,在进那客店之前,附近虽也是一片崇山峻岭,但好歹绿意岸然,野草颇躲,野花也颇多,一派生机勃勃。而今不过拐了几处山坳,周遭情状便迥然不同,一片荒凉,植株都是清一色的黑黝黝的形容,整体枯败,冷风灌领。天穹之上也没什么颜色了,阴森森暗沉沉的,邪气肆意,证实了先前的那番揣测。 一股妖风袭来,兔儿拢拢袖子,似乎打了个寒噤,抖出一句:“这股风冷飕飕的,邪门得很啊。” 北斗趁机怼他:“平时便叫你勤加修行,偏生不听,而今活该吃瘪。你说你好歹身为一介神官,风一吹便禁受不住,日后与人打交道千万莫说是我九重天出来的,以免丢人现眼。” 兔儿脸色一窘,飞起便是一脚:“你一天不说风凉话会缺胳膊少腿是吧。” 他身手不错,这一脚踢得甚妙,但北斗身手更不错,斜身一侧轻轻巧巧便闪避开了,百忙中不忘拿腔拿调的揶揄他:“我在想,恁你这点花拳绣腿,倘若这回只你一人来此。别说降妖,不给妖怪降了已算有本事了。” 他两个只管在后头你来我往,我只管从善如流的在前逡巡,忽见前方异样,不禁疑惑:“咦?路呢?” 我这个问题十分怪异,后头那两位立即罢手,奔上前来:“什么?”待看到面前景致时,都目瞪口呆。 只见十余丈外,一面高耸入云的断崖山壁仰天横铺在阳光大道之上,将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仿佛此处原本便是一座高山,给人拿斧子劈去半边似的,景致十分壮观。 我朝那边一指,有条有理的分析:“这左近并无其余途径,要步行前往凤来山,此处是唯一的必经之路,而今成了这副模样,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兔儿接着道:“其目的自然是为了阻人入山,不过也仅仅只能阻人罢了,要阻神还差点儿意思。”说着飞身跃上云间,腾夺灰云意欲跨过山巅,不料突然一个跟头栽了下来。由于头重脚轻,这一栽便栽了个头朝下脚朝上,半空中身躯重量失衡难以掌控,眼看凭他一己之力是翻不过来的,只能哇哇大叫。 神官的身躯都是经过天劫淬炼的仙体,摔是摔不坏的,但头上脚下往地皮那么一栽,肯定伤筋动骨,十分痛苦。我恻隐之心大发,决定还是将他接下来,却见身旁紫衣一晃,北斗已抢上前去,双手摊出,兔儿不偏不倚的撞进了他怀里。 接下来的情景颇为旖旎,他两个自在那边含羞带愧的眉目传情,我自管在这边观察天时地利。 仰望天际,山巅之上隐隐约约有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分明是一面铜墙铁壁般的仙障。既是仙障,自然出自仙人之手,并非邪物,与人无害,那位仙人纯粹只为了阻止外人入内所设。 能阻挡得了一位神官,看来那仙障颇为厚实,若非修为盛过它的主人,多半无法解破。我自忖它虽牢固坚实,还不足以拦得住我,看来它那主子的修为并没有到深不可测的地步。不是千峦便是桑宸,但只能是其中一人,绝非二人联手布置,不然他两个的修为加起来,无论如何都需远胜于我。 那边两个终于旖旎够了,并着肩踱步过来。北斗貌似对着仙障很不满,蹙眉道:“你说这布置机关的人是不是多此一举。要拦人有这山壁就够了,就算有这仙障,能拦得住我等,还能拦得住九重天众仙” 我道:“依我个人猜测,那人应当也是好意。多半是觉山中邪祟有些棘手,难以对付,特意设此仙障,以免有人枉自送命。你想想看,连他们自个儿尚且不能收拾,何况较他们修为更低之辈有这仙障在此,阻碍一般神官绰绰有余。若是有力破障之人,修为必定胜过了他们,进去了即使依然不能降服邪祟,也有自保之力,所以筑这一层仙障在此还是有必要的。” 虽说徒手破除这层结界不难,但我却觉着有这层仙障在此百利而无一害,就此毁于一旦未免可惜,还是不要将之破除为妙。可若要入山而不破障,凭我个人修为还是做不到的,需合我三人之力方才能够,真是多舛。 甫一过障,耳畔便是一阵沸反盈天,四面八方涌进来无数声音,险些晕倒。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出不去了……!” “天,这是愚公下界了嘛,这么大一座山怎么来的!” -- 第17页 “我们是不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啊!” “……” 原来山壁之后的大道旁聚了许多凡人,都是世代祖居在此的村民。一波波喧闹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数百来人。我三人尚未现身便觉震耳欲聋,当机立断隐了身形,才缓缓走出仙障之外。看来这面结界效用颇多,非但能阻碍外人入内,也能阻止山中居民外出,连声响也一同隔绝了。但我觉得这就没必要了,阻碍外人入内倒是无可厚非,但不许里面的人出去就不太厚道了。倘若山中妖邪突起发难,要屠村子,居民们有腿也跑不出去,岂非只能坐以待毙想来是那布障之人于结界之道不甚精通,还不能设出那等许出不许进的高等结界,因那般结界我也施展不出来。 北斗捂着耳朵道:“咱们要不要干脆显显神通,敞开身份,光明正大的同他们交涉一番,好查个水落石出。” 兔儿翻着白眼:“你若不怕天兵天将下来拿你,便尽管放手去干,反正我嘛,恕不奉陪。” 我正色道:“案子是要查的,疑团也是要解的,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暴露身份,即使天兵天将不下来拿,你要逃不过天谴之威。” 北斗据理力争:“那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不公开身份不能办事的时候呢?” 我道:“那就另当别论了,想必到了那时天谴也会网开一面的。” 北斗:“……” 结界内便是那传说中的凤来山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山确是一座高山,也可以说是一片高山。因真正的凤来山并不只是一座,而是一大片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的山脉,一山还比一山高。只是山日凤来,却不仅没有凤来仪的祥兆,反而比外头倍加阴森诡异,漫山遍野都充斥着凶兆。到了这地方,但凡是个有修为的,一眼便看得出此地的非同寻常。一看那些居民,一个个面黄肌瘦,都裹着袄子,分明是初秋时节,穿得却比严冬还要厚实,不可思议。 兔儿抱着胳膊瑟缩:“可真冷啊,护体灵光好像不太顶用,咱们去找乡亲父老们借两件氅子披上吧。”说着就要显形。 北斗不耐烦道:“行了,就你屁事儿最多。这儿有现成的,拿去。”解下身上的外袍递给了他。 兔儿接了过去披上:“那你咋整” 北斗睨了他一眼,嗤笑:“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人家凡间闺阁里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都没你矫情。” 我眉头跳得厉害,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去:“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兔儿忙道:“我自然是随大人前来找人顺带帮他们铲除邪祟维护人间太平的,至于身旁这位,大人还是让他走吧,不然留在这里有碍观瞻,我看一回便想吐一回,严重影响身心健康,更影响我办事。” 北斗:“……” 我:“……” 凤来山方圆数千亩都封在结界之中,相较外头而言,妖风邪气分外浓重,却又分布均匀,实难辨别中心源头盘踞何处,但想既然已将地区圈了出来,那邪祟自然也在结界范围之内,即使搜山而寻也比大海捞针容易得多,我略松了口气。 凤来山脚下有个村镇,人称凤来镇。高山傍小镇,依山而得名。这个名起得毫无水平,令人一听便晓得定不是什么文人墨客起的。 虽只是乡野村镇,规模却还不小,粗略一看竟有五六百人。聚在仙障旁议论纷纷的那一堆不过才占了半数而已,令人刮目相看。 我提出建议,三个人一起查同一个人单独去查没有多大分别。但三个人分开查比三个人一起查却来得更有效率,同一时间收获到的信息也将更多,于是大家分头行动。北斗修为较深,前往附近山区侦察一番;兔儿口才较好,还是去人多口杂的东街打听咨询;至于我,修为中肯口才也比较中肯,就去人流较少的西街瞅瞅。 拣了处僻静小巷,我摇身一变显出身形,施施然缓步上街。不过才踱出两步,头顶哗啦啦一阵响动,跟着眼前一亮。 白花花的冥钱洋洋洒洒漫天飞扬,雪花也似的铺天盖地。纸钱雨中,是一支出殡队伍,十二个青年壮汉抬着一副桤木棺材。棺材旁有也有个糙汉子随行,手中拿着一大沓冥币,每走七步便洒下一捧。他面上泪痕斑驳,每走一步便挤出来两颗。分明五大三粗,却哭成了泪人,一路呜咽,真是我见犹怜。 唯一不犹怜的是,棺椁上该了一条红绸子,红绸上用麻绳绑了两只公鸡,正叽叽喳喳的扑腾着翅膀,费力又不济事的挣扎,闹得十分欢快。 我往左近斜身相避,给死者让出一条路来。就见道旁两边三三两两站着些人,时不时传出一两句嘀咕。 “唉,多好的姑娘,说没就没了。” “青青也是可怜,这新娘子还没做成就撒手人寰了……” “你说这孩子,又漂亮又能干,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方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家里死的死疯的疯,就剩这么一颗独苗,如今又绝后了。” “有情人总是不能长命,老天啊果真不长眼睛。” “……” 望着出殡队伍渐行渐远渐渐抬上了山,我眯着眼睛盯着棺材琢磨片刻,开了法眼。 法眼一开,即获透视之力,一看之下,那黑漆漆的棺材中果然并肩趟着两具死尸。那两具尸首一男一女,共享一只枕头,丧服也是同款,果真是鸳鸯葬。 -- 第18页 所谓的鸳鸯葬,即是一对男女死期相近,且家宅住所夜相近,为方便入土,也为方便省时省力兼省财而特有的一种葬礼。男女共用一副棺材,共入一座坟墓,同穴而葬。传说以此种礼法入葬之人因是一男一女,若生前没有隔阂过节,则阴阳调和,黄泉路上相依相伴,能死得瞑目,绝不可能生出怨气,且下辈子投胎转世之后必为眷侣,乃是一种祥葬。 我之所以看出来是鸳鸯葬,一是那些路人的议论纷纷里说出些蛛丝马迹;二是因那棺材顶上的两只公鸡。一般凡间村镇里死了人,若非火化,出殡那天便需在棺材上捆一只公鸡,俗称引路鸡。因死者死后不一定会有拘魂鬼勾魂,这样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黄泉路,一不小心就沦为孤魂野鬼,难以超生,所以就得让引路鸡来给他们引路,好早死早投胎。通常一副棺材只装一人,引路鸡便只需要一只。这顶却备了两只,说明棺材里装了两人。 那两人今日才出殡入土,看来也就死于最近几日,且四期没隔多久,大约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最多半日时光。可奇就奇在这里,他两个虽死期相近,且多半便是同一天丧命,可死状却天差地别。 适才我开法眼观微,棺材中那句女尸倒是正常,双目紧闭,脸色乌黑发紫。可那男尸就有些诡异了,整张脸生满蛆虫,血肉都已糜烂成泥,五官模糊不清。蛆虫在腐肉中钻进钻出,若非时不时带出些新鲜脑浆,他还以为那人死了个把月。 为了证实这两人死期究竟是否相近,我还得寻人咨询确定一下,以免猜测有误。 因那青年之死多半与邪祟挂钩,未免给居民们带来恐慌,我决定低调行事,揪了悄咪咪躲在房内偷窥的一位中年妇女,也跟着悄咪咪躲进门去。 见我突然闯入,那妇人一脸惊惧,双手抱胸,似乎就要喊非礼,我忙抢着开口:“大婶莫慌,我只是烦劳片刻。” 关于这个称呼,委实是违心之言。试想,我飞升距今已有三万余年,这妇人定多是个半老徐娘,单论年纪,他祖宗都未必及得上我,但事急从权,只好违一违心了。 想起凡间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名言,掏出一锭元宝在她面前晃了晃。 果然,“大婶”一见明晃晃金灿灿的元宝便浑然忘我,生怕有人同她抢似的,一把抓进手中,亲了又亲,边亲边道:“好的,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哇哦,这金子长得可真漂亮!” 我:“……” 第6章 奇闻异事(1) 那“大婶”重金在手,高兴坏了,将一切和盘托出,没半点隐瞒。但也正因她太高兴了,兴奋得不能自已,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我要听两三句才能自己咀嚼搞明白那么一句,耽误了不少时光。待她将知道都原原本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说出来时,已然过去了个把时辰。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凤来山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这大婶世代便祖居在此,姓王,是个如假包换的本地人。身为本地人,对本土的怪异之景自是皆收眼底。 先前我便听到有人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并非是感叹,也没有夸大其词,凤来山确实年年都有不少怪事发生。 传闻很久很久以前,具体有多久呢,也记不大清楚了,也不必刨根问底追究那么远,反正很久就对了。那时,她家隔壁住了个妙龄姑娘,叫卿梦的,花一样的年纪,秉性温和良善,娇美柔弱,叫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喜欢。她双亲在她及笄那年共赴黄泉,去世前将她许了一户人家。 她未婚夫姓林名瀚,对其百般呵护,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二老一走,他便将卿梦接去林家同居,打算过阵子挑个黄道吉日将婚事办了。岂知定亲的前半月,怪事便开始发生了。 卿梦生来贤淑,虽长得小家碧玉,一双柔夷之手却勤俭得很。林瀚每日晨起时她已备妥饭菜,白日还要入田耕耘劳作,是街坊邻里众口称赞的好姑娘。忽有一日,林瀚一如往常般晨起,未婚妻却没给他准备早膳,仍然还趟在榻上呼呼大睡。当时并未过多在意,自己亲手下厨掌勺烧饭。等他将饭菜备妥,卿梦却仍大梦未醒。他也没去打搅,收拾了碗筷便出门劳作,不料傍晚回去,卿梦依然睡得正香。他试图唤醒,卿梦只迷迷糊糊的说自己很困,不想起身,说是自己已经用过晚膳了。 他觉得她许是太累了,也没想太多,只管照常休息,结果第二天依然如此。他有些慌了,生恐未婚妻身体有什么不适,忙情大夫过来诊治,却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卿梦身子骨同常人没有任何异样。也并不是昏死,唤是能随时唤醒,但也只是半梦半醒,不肯下榻。好不容易下了榻,也只是吃点东西便又趴桌子上睡着了。 自此,卿梦便患上噬睡之症。林瀚忧心忡忡,一日终于忧至失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午夜子时,忽听房外异样,似有脚步生由近及远,好奇下榻,透过门缝外望,竟是卿梦出了门。他只道她是如厕去了,又趟回榻上,岂料卿梦良久不归。脚步声一去便没再回来。他不放心,跑去茅厕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卿梦又想也许她早已回房,只是自己心不在焉无所察觉,折回未婚妻房间,里头仍是空无一人。 他不知她去了何处,有心外出相寻,却无从寻起,又怕吵了父母及街坊邻里安眠,只好回房继续等,这一等便等到卯时初,房外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翻身下榻,本想去问卿梦半夜三更去了何处,但微一迟疑,卿梦便已睡下了,他也不便再去打搅,只是心头疑云大起。 -- 第19页 翌日,他特意彻夜不眠,熄了灯火佯装入睡,等到子时一刻,果然又听见了吱嘎一声,是卿梦打开了房门,跟着脚步声渐去渐远。他立即下榻,蹑手蹑脚的跟在后头。却见卿梦既不提灯也未点烛火,就空着手如鬼似魅般,直奔屋后荒山。他怕给对方察觉,不敢发出动静,小心翼翼,而大半夜黑灯瞎火,双目不能视物,不久便跟丢了,失了卿梦踪迹,只好回屋等候。 果不其然,又是几个时辰之后,卿梦才姗姗而返。林瀚不敢惊扰了她,打算白天趁卿梦熟睡时去那山上探查一番,结果无功而返,那山上荒僻阴森,少有人迹,更无什么路径可寻。 他打算再观察卿梦一晚,若仍不能查个明白,就直截了当开相问,问个明白。结果当夜依然没能追踪到底,跟了没几步便跟丢了。 于是他折回来直接候在门前,卿梦一现身便冲上去温言相询,问她去了何处。 卿梦避而不答,只说自己很困,需要休息。他微起愠怒,语气略重的说了一句:“你好歹说出个名堂吧,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卿梦竟梨花带雨哭了出来,他无法,只好放她回去休息。 这一日他也无心下地了,将卿梦的情况同双亲说了,却商量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找到隔壁王大婶,让她帮忙拿主意,王大婶建议等今夜卿梦出门时,林瀚将她拦下,让她带他一块,一同上山看个究竟。 这是个好主意,林瀚决定照做,当晚就将卿梦拦下了,坚决要同她一起上山,卿梦允了。 这是林家双亲后来告知王大婶的,至于他们两个上山后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林瀚也再未同任何人讲起,但林家二老发觉,自打那日之后,二人半夜观察,卿梦竟不再半夜单独上山了,白天也不再噬睡,又恢复了往日的容光焕发,鸡鸣而起。二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竟比从前还要亲密几分。 不久,两人便喜结连理,不想才过三天,卿梦便怀了身孕,原本可说双喜临门,但这一胎十分古怪,卿梦日日大补,身子却每况愈下,不过两日便瘦骨嶙峋,出去一晃,旁人犹如见鬼,竟认不出是她,第三日居然又重蹈之前的覆辙,卧床不起了。半夜三更腹痛难忍,鬼哭狼嚎,吵得街坊邻里鸡犬不宁。 这分明是患病之症,大夫一番望闻问切,没查出病因,却查出腹中胎儿竟无活气,分明是个死胎,可那大夫竭尽全力用尽一切能用的法子,却不能将那死胎取出,只好让林家另请高明。 林家二老果真千里迢迢去城中请了名医,诊治结果同之前一般无二,但那名医却说卿梦此症非普通病症,多半是撞邪了,或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药石无医,需请道士开坛作法或可获救。 于是二老依言托人请了位云游道士,那道长是某仙家大派里外出历练的弟子,一看卿梦症状,立知她腹中胎儿有问题,不过究竟是什么问题却看不出来,总之可以肯定是邪物没错了,于是立即施法驱邪,岂料邪没驱成,他自己却中邪了,一场法事做下来,竟做得乱七八糟,香支总是点不上火,他越点脸色便越狰狞,大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壮若癫狂,声嘶力竭,喊着喊着便走火入魔,当场暴毙,死前拿着剑胡乱挥舞,还刺死了两人。 这么一折腾,卿梦的病症非但没能痊愈,反而愈加严重,半夜嚎得家家不得安宁,街坊邻里不胜其烦,要将卿梦赶出镇去,林瀚难舍妻子,也要同行,二老舍不得儿子,只好举家迁徙,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去了何处无人知悉,但想来也不会去人多口杂之地,否则卿梦的病一日没康复,他们便得天天搬家。也因林家这一去,凤来镇开始频繁发生各种稀奇古怪之事。 譬如镇上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状元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突然有一天变得痴痴傻傻;又譬如勤勤恳恳的姑娘们忽然变得懈怠懒惰;再譬如亲和敦厚的小伙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凶神恶煞,到处胡作非为;最诡异的还是,镇上时不时有人死于非命。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的壮丁,次日清晨便只剩一具干尸……等许多诸如此类的案情,匪夷所思,缘何所致就不为人知了。 这种情况已从当年持续至今,虽然频繁,但也不是特别频繁,一般个把月发生一起,至于死人,一年也死不了几个人。一年之内的受害者算下来有十几人,凤来镇规模庞大,虽有这十几人受害,但还有千万人没有受害,所以至今镇子并未荒废,居民依然众多。 至于今日的鸳鸯葬,也是被害人之一。那男子姓方,叫方回;女子则叫青青,是个孤女,也是个孕妇,二人同是未婚夫妻,可方回却死在定亲那夜。他家中双亲早亡,原本有一双姊姊,前两年一个死在山中,一个变得疯疯癫癫,最终离家出走。 方回同青青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未婚夫一死,她跪在灵柩之前被悄悄服毒自尽了,临死前留下遗愿,让家中唯一的哥哥将她与方回鸳鸯合葬,祈求生不能同床共枕,死也要同穴而眠,以盼下辈子还做夫妻。 这一对委实令人唏嘘,我听了心头也有点感触,颇为郁郁。 王大婶道:“三年前镇上也来过一位道士,听闻此地怪事之后,推算一番,说是咱们这山里出了山怪,专门祸害良民。当年的卿梦女就是被这山怪迷住了,最终才将林家害成那个样子。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所以后来怪事就越来越多,山怪也就越来越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 第20页 我忍不住挑眉:“哦山怪那不知可有人见过” 王大婶面色一板,严肃起来:“你别说,还真有人见过。那道士走后不久,咱们镇长半夜出去解手,便看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在柴房里扭来扭去,过去一看,居然是个孩童状的,穿件丧服模样的衣裳,青面獠牙红眼睛,还是个光头,正在那里躲着吃人,满嘴都是鲜血,牙齿上还挂着几截肠子,手上抓了一只没吃完的胳膊。村长大叫一声,惊动了街坊邻里,跑过去围观,好多人都看见了,千真万确!” 我听得眉头一拧,道:“后来呢?山怪有没有继续大开杀戒,将在场看到它的人都杀人灭口” 王大婶是个颇有胆魄的巾帼,哼了一声:“这些妖魔鬼怪都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杀人只敢悄悄杀,吃人也只敢偷偷藏起来吃。给我们这么多人当场目睹,哪里还敢逗留,灰头土脸的就跑了。哼,要不是它溜得快,早就抓起来丢进火堆,告慰被害人们的在天之灵了!” 我觉得她知道的应该都说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告辞,她却一说便兴致勃勃,根本停不下来,哼完继续津津有味的续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几日前,咱们镇口那条宽敞开阔的大路被堵了?这挨千刀的山怪,居然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座山搁在路上,分明是想绝了咱们活路!” 我:“……” 本想提醒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这个事说起来只会越描越黑,有理也说不清,而且天机不可泄露,踟蹰在三,还是不说为妙。 可我不说,王大婶却要说,她骂完了山怪,神秘兮兮的冲我笑:“公子,小女子这厢忽然又想到一桩怪事,想请教你。” 她那声小女子听在我这里简直是魔音贯耳,不适应的咳了声:“你且说来听听。” 她靠过来一点:“公子你并非咱们凤来山本地人罢。” 我卡在原处,忽然心生不妙。 她缓缓道:“小女子之前从未见过公子,近日呢咱们入镇的必经之路又给堵了,那公子你却从哪里来的?” 我正准备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却不给机会,抢着道:“我晓得,公子必是从天而降才来到咱们镇上的。” 我心想你可真是自作聪明,纠正她道:“这个你还真猜错了,我是步行来的。” 王大婶不耐烦了:“甭管你是步行来的还是飞行来的,不是骗吃骗喝来的就好。你既然专程找我打听这个事情,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多半是哪家哪派的仙门子弟听闻此地的怪谈慕名而来,目的也显而易见。我只盼你能早日将那山怪绳之以法,大家感激不尽。” 她一番话说得干净利落,我居然无言以对。谁说凡人没能人了?这穷乡僻壤里随随便便拣一个村妇都是人才,令人刮目相看。 更刮目相看的是,这王大婶倒是个实诚人,说是这些年被害之人数其实都统计过的,这些人是何身份人丁多少具体被害时日都有详细载录。由于凤来山与世隔绝,镇上并无官府,故而记载这些案件的册子都在镇长手中,建议我去寻镇长探讨祥情,我认为很有必要。 王大婶领着我前往镇长家,却发现有人竟先我一步了。 王大婶在门前嚎着嗓子吼:“老李,快出来,贵客到了!” 老李果然就应声而至,小跑着开门出来,他身后不疾不徐跟了一人,手摇褶扇,翩翩白衣,生得一副风流形貌,信步而出,见着我愣了一愣,跟着喜上眉梢。 正是兔儿。唔,看来我晓得的他都晓得了,我不晓得的他多半也已经晓得了,动作倒是挺快,我倍感欣慰。 老李杵着拐杖道:“你每次到我家来准没好事,一天到晚屁事儿多。说吧,今天又要老头子帮什么忙” 王大婶呸了一声:“你这糟老头子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就没好话。今日我乃是为民除害而来,你可别怠慢了仙人。” “仙人”老李愕然,继而看向我:“这位公子……” “不错。”王大婶连忙引荐:“这位公子就是前来伏魔降妖的仙人,有他在,担保什么山精野怪统统无所遁形。” 我捂嘴咳了一声。天可怜见,我可没这么说过,都是她天花乱坠吹出来的! 不知为何,老李瞥我一眼后满脸都是不屑,毫不顾忌我的面子,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混子还怕我怠慢,又是骗吃骗喝的吧?” 我面不改色,身为九重天上颇有资历的神官,自不与这没见识的凡人一般计较。那边的兔儿却有些懵了,看向我的眼光充满疑惑。 老李身子一侧,将兔儿让了出来:“这种招摇撞骗的神棍我见得多了,只能丢人现眼。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夫身旁这位才是真正的仙人。方才还施展了点石成金之术,真是高深莫测啊,看得老夫钦佩不已。” 我在心里嘀咕,你怕不是被人家的障眼法蒙了。 王大婶上下打量兔儿,一脸嫌弃:“就这油头粉面的小子恐怕是个半吊子吧。我说老李,你老眼昏花别让雕虫小技给骗了。” 我:“……” 兔儿:“……” 大家正哑口无言中,忽然一阵阴风袭来,风中妖气肆虐,东方天际咔嚓一声,宛如琉璃碎裂的响动。我与兔儿不约而同抬头一望,就见围在凤来山外头的那道仙障正寸寸崩裂。山上黑云滚滚,却有神官的祥瑞之气时隐时现。 -- 第21页 我眉目一凛,看样子那所谓的“山怪”现身了! 兔儿大叫:“不好,是北斗,他在与人斗法……不,是与妖斗法!”说着足见一点,驾着祥云迅速腾了过去。我顾不得同王大婶及老镇长交待,一同跟上,就听身后两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仿似见鬼。 传来动静之处正是凤来山腰。我两个飞速逼近,大约是腾云腾得太招摇,仙气溢出太重,那邪祟隔老远便察觉有人正往这边靠近,居然溜之大吉了。天上的滚滚黑云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露出夕下如血般的残阳。 待我俩到时,山腰唯余北斗孤零零的一人。我粗略一扫,他发梢衣角凌乱不堪,所辛身上并未挂彩,稍微放心,立即左右巡视,看有无邪祟踪迹。 适才在云间,我似乎瞥见黑雾缭绕中有个人影扑进了一旁铁杉林中,于是顺着钻了进去。但林子里是一片黑压压暗沉沉的形状,开了法眼四处张望,无任何发现,只有血腥气同妖气分外扑鼻。 本想尝试看看能不能用鼻子嗅着妖气顺着追捕,可这妖气中血腥味太重,两股味道又混淆在一处,方一吸便中人欲呕,一个天旋地转,险些晕倒,总算稳住了,赶紧闭了鼻识。 可稳住之余,忽觉这妖气似乎似曾相识,有久别重逢之感,古怪得很。正当我竭力思索这是不是曾几何时我点化过的哪只邪祟时,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却又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回来,只好当成错觉。 靠妖气追捕邪祟的打算是落空了,但这里的血腥气却还需查一查,看看附近是否又有人被果腹了。这气味异常浓厚,说不定还不止一人。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十分英明。这附近的死尸果然不止一人,而是很多人。 铁杉林外是一片坟地,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乱葬岗了。那些坟头东一堆西一堆,有的有碑有的没碑,埋得乱七八糟。有数十个坟头竟被人挖了,里面的棺材也被撬开,露出其内腐烂的死尸,恶臭熏天,令人不忍直嗅。 七手八脚将坟堆重新埋好,又在坟地转了两圈,发现此地的坟茔数不胜数,那方回与青青的新坟便在其中。 没有多余的收获,我沿原路折了回去,远远便听到兔儿婆婆妈妈的絮叨:“呵,先前某人说什么来着?活该吃瘪,我瞧着真是说的好。哎,你不是说今日若无你相随,我便降不成妖,还得给妖降么?可眼下看你这副形状,若我同大人没来,你保不准也要给那妖降了罢,嘻嘻嘻嘻……”没嘻完便看到了我,立即舍了北斗挨过来。 “怎么样大人,追到那东西了没?”顿了顿,似乎发觉自己明知故问了,又道:“那看到那东西长什么样,往哪个方向逃了么?咱们现在去追许还来得及。” 这些问题我没一个能昂首挺胸答出来的,想了想,还是觉得万事要紧不如身体要紧,佯装关怀道:“不忙,先看北斗怎么样了?伤得可还严重”心道:原本是应该追得上的,可惜来得稍迟,那东西本事不小,逃跑的本事更不小,片刻间便溜得无影无踪,我查了个寂寞。 兔儿古怪的觑了我一眼:“大人你一来就直追那东西去了,丝毫不理会北斗是否受挫,现在才来假惺惺的是不是太晚了……” 我恼羞成怒,喝道:“闭嘴,越来越放肆了啊,嘴里没一句中听的。”虽然我的话也不太好听,但胜在此乃肺腑之言。 经兔儿料理,北斗凌乱的一身现今已不再凌乱了,褶扇一撑,又是玉树临风美男子一位,道:“有劳大人挂心,我并未受伤,只是差点受伤,还好你们及时赶到。若是晚来片刻,只怕我果然便要受伤了。” 我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同你交手那东西修为竟剩过了你”北斗星君是掌管星宿的神位,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品阶,却也是中游荡荡的头衔,他胜任此职,自然也有中游荡荡的修为。九重天上远胜他的仙僚有很多,不及他的也有很多,看来那邪祟果真十分棘手,也难怪千峦与桑宸二位失手。 回到镇长他家已是日沉酉末,鸡畜归巢,但还有一大帮凤来镇民没归巢,统统聚在镇长家中,摆了宴席,就等我同兔儿凯旋而归。 因先前有两双眼睛目睹过我两个飞天遁地的绝世风姿与无边神通,出去那么一传,大家都相信我们是有真才实学的仙人了,深以为我们此番定能大获全胜,于是准备给我们接风洗尘。 望着他们一张张殷殷切切的脸,我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摊手道:“多谢乡亲父老们抬爱,不过真不好意思,那山怪厉害……额狡猾得紧,打不过我们兄弟三人便放了臭屁将我们一熏,趁我们捂鼻子时落荒而逃了,以致这次行动无功而返,实在有负众望。” 镇长老李依然喜笑颜开,乐呵呵道:“仙人言重了,那山怪狡猾多端,咱们这里的街坊邻里早有领教。虽然大仙这一趟并未抓住山怪,可是破了它的妖法,镇口大路已经通了,大家不用困死在山中了。这是咱们凤来之福,真是要多谢大仙了。” 他一说,大家纷纷附和。 我抱拳干笑:“呵呵,好说,好说。” 第7章 奇闻异事(2) 大家盛情难却,我最近也没有辟谷,于是便坐了上席饱餐一顿,这一顿吃了个把时辰,我借口与妖斗法大动干戈十分劳累,急需修养调息,大家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为方便商榷,只让镇长准备一间房便够了。坐在房中,我们三个秉烛夜谈。 -- 第22页 这一谈便谈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然了,大事出世之前,必先发生一些开胃菜般的小事,这些小事便是我们三个此行一路所见所闻的,关于凤来山怪的推理总结。 我道:“第一,这只山怪其实并非所谓的山怪。” 我说得振振有词,仿佛有证据似的毋庸置疑。兔儿接口:“何以见得” 我尽心竭力得解释:“你想,山怪只是普通的山精野怪,再厉害也是不入流的小妖,如何强得过北斗、千峦、桑宸三大神官而且,山怪吃人不吐骨头,然凤来镇前前后后许多人被害,无一不是死得全尸。这些人分明是失魂而死,山怪吃人果腹,却不能吸魂食魄。” 北斗一整天都在荒山野岭里转悠,并未打听过这些事宜,疑惑道:“难道这里被害的所有人都是失魂而死” 兔儿点头嗯了一声,我却否认:“不,不是。只是大多数人,少数是自杀殉情,譬如今日鸳鸯葬,那个叫青青的姑娘,还有一人是被活生生吃掉的。” “不错。”兔儿双手一拍:“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山怪,许多人亲眼目睹,这应当不会弄错。” 北斗蹙眉:“这么说来,盘踞在此的邪祟不止一只了。” 我低低抿茶,意味深长道:“岂止一只两只,现在几十只都露头了。” 北斗表示愕然:“什么意思” “打开房门,一瞧便知。”我继续淡定的喝茶。扬袖一挥,窗口吱嘎一响,应声而启。 北斗兔儿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哇,怎么这么多孤魂野鬼!” 只见窗外东方山麓附近,一大群白色人影飘来飘去,四处飞扬,上蹿下跳的,时隐时现。 我只是察觉外头妖风邪气忽然变重,数十股不同的邪气丝丝缕缕溢进房中,晓得有邪祟现身了,但也没料到竟是一堆鬼怪。但眯着眼睛观察半晌,惊奇的发觉,那些也不算是正宗的孤魂野鬼,因那些多半便是凤来山死去的被害者所化,祖籍在此,还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更不能算鬼,只是一堆零零碎碎的残魂。 正宗的鬼三魂七魄完好无损,但这些人生前已给妖魔吸走一部分魂魄,而今只是剩下了一部分,既不能害人也不能杀人,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不必在意。 “不对……”目睹那些残魂漫天飞舞,北斗忽然有所发觉:“你们发现没,一般死人魂魄为生前事所束缚,若无修为傍身,便只能在自己坟头附近打转,可他们怎么还能到处乱飞……看看看,那边那只都快飞出山了!” 我瞥眼眺望,果然有只残魂慢悠悠的荡出山麓,落在了镇上。他不能害人,不用去管,该管的是,他为何能飞这么远 思索片刻,我道:“只有一种可能。”北斗兔儿同时看过来。 “他们的坟墓被掘了!”坟头被毁,束缚之力便随之消失,魂魄便无拘无束。 我三人顿时化为三道灵光,风驰电掣的赶去白日所见的那片坟地。北斗先前有说,他在凤来山徘徊许久,这山上除了妖气较其他地方更为浓重,并无别的问题,只有这一片坟地,满满的都是问题。 当时他一路找到那里,就见一团黑雾炸开了数十座坟头,不知要干什么,他立即冲上去动手,斗法时没控制好力道,不经意打破了镇外结界,纯属无心之过。 我三人又晚了片刻。 果不其然,抵达那片坟场时,周遭乌烟瘴气,飞沙走石,许多坟头都被掀了,一副副棺材露在外头,尸气肆虐,夜间看得令人毛骨悚然,但那挖坟掘墓的家伙却已不知去向。 考虑到对方此举怪异,不知目的为何,那家伙又法力了得,还是不要分头行动为妙,以免被对方趁虚而入各个击破。 既然追不上,索性就不去追了。那厮明明晓得有神官来了,却还甘心冒险一而再的刨坟,我倒要瞧瞧这片坟地有何玄机。 瞧了半天,除了已知的那些以及看着瘆得慌,整片坟地似乎没有什么玄机。 我这厢尚且还在琢磨,兔儿那边忽道:“咦?这鸳鸯葬里怎么少了一具尸体” 我同北斗靠了过去,兔儿正站在那座新坟之前,手上燃着灵火照明,棺材里头只有方回那具腐尸,旁边一大片空地,青青的尸身果然不翼而飞。 兔儿倒吸冷气:“这倒奇了怪了,那东西摄人魂魄,多半是为修炼妖法,盗女尸却是为何?若是果腹,去镇上抓活的不更新鲜” 北斗语出惊人:“有可能那邪祟是个男的,看上青青了,有恋尸癖。” 我道:“盲目瞎猜也猜猜不出个名堂,将坟头重新埋好,明早去个地方。” 兔儿不解:“去哪儿” 我扶了扶额,恨铁不成钢:“青青家中。” 他更不解了。我也懒得同他解释,三下五除二将被掀开的坟头掩埋妥当,让那些飘出去的残魂三三两两归了原位,这才折回老李家。 出去时悄无声息,回来也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仨都没有养精蓄锐的打算,北斗方一坐下,便道:“果然不止一只,那山怪当年吃人时轻而易举便让老李发觉了,分明是个雏,跟在挖坟掘尸吸人魂魄的分明不是同一个级别,自然也不是同一只了。” 我插口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应当也不是同一只,但很可能是同一伙。” 兔儿也表示赞同:“想来也是,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容了,必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 -- 第23页 翌日,我主动找到老李,劳烦他引个路,带我们仨前往青青她家。岂料方才走至半途,远远便听到一阵鬼哭神嚎:“死人了!” 我三人面面相觑,皆抑制不住眼内惊骇,他们俩是多半是在想: 在神官眼皮子底下杀人害命,这邪祟果真胆大包天,令人钦佩。我心里想的却是:这么快 也顾不上慢吞吞的老李了,我三个朝声响处飞奔而去。隔着多远距离便看见前方两幢茅屋前围了一大堆人,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因昨晚那一顿接风洗尘,镇上居民大多都晓得我们仨是专程来此济世救民的仙人,见我们靠近,有人立即发出尖叫:“大仙来了,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便暂停议论,很有默契的让开一条道来。 青青原本姓杨,她兄长自然顺理成章也是姓杨,叫巅峰,我起初从镇长那听到这个名儿时,险些起了什么误会。 就见杨巅峰安安静静躺在木板上,身上无任何创伤痕迹,整副身躯没差一块肉,但浑身紫黑,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语的恶臭,看来再过不久就要腐蚀了。 旁边有个阿婆伤春悲秋的道:“巅峰昨天出殡回来,一直郁郁寡欢,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这孩子平时对我们老两口十分照顾,但性子较粗,做不来细致活儿,平时都是青青一手操持家务,而今青青已不在了,我就想着今天过来帮忙料理一下剩下的琐事,谁知敲门无人应,进去一看,他就那样硬邦邦趟在床上,鼻息也停了……” 不用说,肯定是“山怪”的杰作。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子声音,大喊:“哥哥,哥哥。” 众人回头一望,个个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青青” “这……真的是青青” “天呐,我没看花眼吧!” “啊啊啊,诈尸了诈尸了!” 于是大家哄然躲到兔儿身后去了。 就见那姑娘一身寿衣,眉目如画,急匆匆地往这边奔近,没有理会大家过激的反应,只径直冲到杨巅峰身前。目睹兄长成了这副形容,普通一声跪了下去,顷刻间哭成泪人,泣不成声。 兔儿北斗双双张大了嘴,显然他们也并不比乡亲父老们镇定多少。 她哭得差不多了,忽然听到旁边乡亲父老们嘀咕了一句什么什么仙人,眼睛一亮,一眼瞄到了我,跪着膝行了过来,扯着我的袖子道:“求仙人救救我哥哥!”说着咚咚咚的磕着头。 我一个头两个大,伸手将她强行扶起:“这个,恕我无能为力。这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是节哀顺变罢。” 正扶到一半,她听了我这话,非但没节哀顺变,反而跳脚怒骂:“你这个骗吃骗喝的神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的,我前两天才死,今天就复生了!” 我:“……” 我这心里真是委屈得很。这安慰人是一回事,天机不可泄露又是另一件事,两件事不可相提并论的呀…… 瞥眼去觑身旁二人,北斗两手一摊,示意无能为力;兔儿脸色红了又红,一红再红,憋笑憋得似乎十分辛苦,看来都不能指望了。 我只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姑娘此言差矣,你可知你这条命是来之不易的。” 青青闻言一脸迷茫,回忆片刻,道:“那日我守在阿回灵前就自刎了,然后……然后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哥哥,他让我好好活着,不可再寻短见,他说他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刚才醒来,就身在乱葬岗了……我找了很久,没找到阿回的坟在哪里,然后就想回家,半路听到哥哥的死讯……” 说到底,她对自己死而复生这桩事也是一头雾水。 正中我的下怀,忙道:“这就对了,其实你并未做梦,那只是你兄长给你托梦来了。你这条命是他一命换一命给你换回来的,要救你兄长,也得一命换一命才行。可你的命是你兄长千辛万苦换来的,你若现在换回去,那他为你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你也辜负了他一片心意。” 她被我说动了,半晌无言,我趁热打铁:“赶紧着手准备后事罢,当务之急要让你哥哥入土为安才是。” 她又被我说动了,于是不再同我纠缠不清,转身去求乡亲父老们帮忙张罗,这就忙活去了。 避开一堆凡人,北斗将我拉进一间巷子,纳闷道:“大人,你刚才说的可否属实” “原本只是胡说八道,但……”我蹙眉寻思:“但是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处处合情合理,没准我真的一语成谶了亦未可知。” “那现今咱们该怎么办?”兔儿一针见血。 我道:“青青姑娘死而复生这事疑云重重,然而她活了,杨巅峰却又突然身亡,两件事接踵而至,多半不是巧合。要想证实我的猜测是否属实,咱们还需验证一下。” 北斗满怀忧心:“如何验证” 我抱了胳膊道:“找镇长。” 当然是找镇长了,找到时,他正在帮忙杨家准备丧事,兔儿前去慰问一番,慰问完了便以“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寻”为由将他约回家来。 我尚且还在斟酌言辞,是该直截了当的问比较好呢,还是委婉一下旁敲侧击更好,但考虑到老李年纪大了,神思衰退,反应也不够灵活,为免多生波折,还是觉得不要拐弯抹角,长驱直入开门见山比较妥当。 -- 第24页 于是问道:“敢问镇长,以往被害之人丧命之后,家中是否另一其他怪事发生唔,就像青青姑娘家中一般。她兄长亡故,她却死而复生。这一生一死,由死而生。怪则怪矣,但也算是祸福同行。” 镇长恍然大悟:“仙长真是料事如神呐,确实如此,以往每每死人,家中必会忽然福从天降。方回便是如此,这小伙子家中一向拮据,别说聘礼了,家中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茅棚。可那日他竟忽然拿出百两黄金去杨家提亲,之后又拆了茅棚盖新房,还拿出钱治好了青青她哥身上多年的痼疾。却没人知道他这钱打哪儿来的,真是奇哉怪也……” 我了然点头,修为到了能比肩神官的地步,点石成金这种小把戏自是手到擒来。青青突然死而复生也解释得通了。 多半是杨巅峰疼爱妹子心切,血亲之情为那邪祟利用,双方暗中做了交易,那东西答应设法令青青复生,条件便是要他一命换一命。 因青青之死乃是自尽,并非妖邪为之,死后魂魄依然健全,而杨巅峰被妖邪缠上交易的时辰又恰到好处,就在出殡当晚,于是那东西夤夜潜入乱葬岗,将青青的尸身盗出,再将其魂魄强行塞回体内,就此令她死而复生。由于鸳鸯墓前并无墓碑,而乱葬岗中新坟又多,邪祟不能确定究竟是哪座坟,只得将所有新坟都挖开查看,这才弄得一片狼藉。 北斗与兔儿两人停罢,都是一脸“原来如此”的醒悟神情,看来都明白了。 了解了诸般事宜,我先请镇长出去忙活,关上门商量对策。 我拿手指敲着桌面,娓娓道来:“探访这两天,依据中种蛛丝马迹,基本摸透那东西害人的习性,咱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因地制宜。” 兔儿点头道:“显而易见,那东西的喜好口味比较青睐年轻人。” 他一语中的,凤来镇每年受害者不少,他们之间有男有女,有美有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基本没有什么共同点,唯一的相同之处是,这些人都不逾二十来岁,全镇死于非命的老人屈指可数,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屈指可数的老人基本都是死于病痛或者意外,都死得十分正常,可断定绝非邪祟戕害。 其次便是适才说的,这只邪祟乃是只讲究公平的邪祟,并不直接干净利落的杀人汲魂,而是崇尚你情我愿,大家求仁得仁,征得人家同意才会有所动作,但万一人家不同意的话会不会也有动作就不为人知了,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结果都是一样的。 还有一点,据老李所言,以往这种案子都是隔月起,有时两三个月也未必有一起,可最近却似乎频繁了,接二连三的死人。最关键的是,似乎并未将我们三位货真价实的神官放在眼中,分明晓得我们大驾光临,且还是冲他而来,他非但不知收敛,早点溜之大吉,反而变本加厉,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逞凶肆虐,直接将我们仨无视了。丝毫不给面子,也不给里子,令人尤其愤怒。 我福至心灵。既然附近找不到邪祟的藏身之地,那不妨来个守株待兔,等他或者她出来放肆时出手擒了便是。 我将心头的想法如实说了,大家都认为可行,但兔儿表示这项计划任重道远,首先便是目标的确定。这镇上被害的年轻人很多,但现今没被害的更多。然我方的队伍有自保之力的也仅三人,顾此失彼,分身乏术,不可能全数兼顾,却又如何才能得知那东西究竟看中了谁即使拜托镇长发号施令,将全镇的年轻人们都聚在一处,这样大张旗鼓,目的显而易见,等于直接告诉对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过来自投罗网。 那妖邪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忌惮我们仨,否则他大可像对付千峦桑宸那般出手将我们擒去便是,不会每次交手都点到为止,并不来正面交锋。若是这样办法,十有八九只是徒劳。 兔儿的忧虑不无道理,不过,我却认为他多虑了,不可置信道:“难道你觉得这凤来镇的年轻人有几十万之多” 他摇头:“几十万应当没有,但几万人大概还是有的吧。可即使只有几万,咱们区区三人也应付不过来。” 我继续不可置信:“你好歹也是位列仙班的神官,撒豆成兵、缩地成寸、移形换影等诸如此类的中阶仙法可使得出来” 他双手捂脸,羞涩的点头:“使是使得出来,只是使得不精。撒豆成兵也就能撒个一把两把;缩地成寸也不过缩个几里、移形换影倒是勉强能够移换两三个身位。” 北斗在一旁忍俊不禁,我也不禁替他汗颜,忍不住由衷劝导几句:“恕我冒昧哈,这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什么的都是浮云,聊以遣怀、调节一下光景尚可,尤其是断袖间的谈情说爱,谈一谈说一说也就罢了,不必沉迷难以自拔。咱们神仙身上负着的担子不轻,还是要以修行为重,好比今日,若非我在此,你拿那山怪岂非束手无策” 我说得分明是金玉良言,可北斗不知为何越听面色便越古怪,嘴角时不时还抽上一抽。兔儿则更了不得了,居然语出惊人,一脸震撼道:“可是大人,虽然我身为掌管断袖之情的神官,可要真论起来,你的经验却远胜于我。想当年你为了成为断袖,不惜走火入魔,差点登不上九重天,而今怎么这样说了,真是此言差矣。” 他不说则矣,一说便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当然心头一慌,是老脸一红。但为了不令他两个看出来,不得不佯装淡定,厚着脸皮道:“胡说八道,本座素来洁身自好,矜持自爱,什么时候断袖了?” -- 第25页 兔儿不怀好意的笑了:“哦,那我想大人可能是做神仙做得太久,忙于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忘了许多往事,那不妨由我来提点一下。唔,大人也晓得,寰宇之内有六道,六道之内有三界,最上面那一界里,有个九重天,却不知大人可否晓得,中间这一界里,还有个地方叫九重山的?” 晓得啊,我当然晓得;我非但晓得九重山,我还晓得九重山开山多少年山中住了多少人;旁人晓得的我都晓得,旁人不晓得的我也晓得;总而言之,没有人比我更晓得了。 我在心里呐喊,掀起一阵阵翻江倒海,但嘴上却闭得严严实实,那些令人无地自容的糗事委实汗颜,当然是羞于启齿的,万万不能承认了。 于是我端了茶盅,也端了架子,淡定如斯:“九重山貌似略有耳闻,听说万余年前曾是个有名的修仙大派。这凡间的三教九流向来净出些庸才,千万子弟里挑不出一个资质好的,只这九重山中出了几个修为堪比天上神官的凡人,可惜最终没能熬过天劫,一个个都魂飞魄散了,实在令人唏嘘,也令神仙唏嘘,故而有些映像……唔,你突然提起此山做甚” 我斜着眼睛睨,警告他不要猖狂,兔儿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得十分奸诈,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九重山里有个了不起的凡人,为一只尸魔断袖,断得可谓惊天动地,连整座山都给断塌了。不过既然大人没印象就不必提了,咱们还是谈正事要紧,哈哈哈哈……” 我:“……” 北斗赶紧站出来做和事佬:“依大人的意思,是想用这些术法擒拿那山怪恕我直言,这些花里胡哨的法术用来糊弄凡人绰绰有余,要收拾那东西就差点意思了。” 我摇头:“此言差矣,其实用这些法术对付任何人都是有用的,关键得看怎么用。那山怪所以闹得人心惶惶,就是因为他有神出鬼没的本事,咱们不是也有嘛,也不比他差的,稍后你们就知道了,现在……”我一指房门:“你们出去抬两框碎石子进来,多多益善,我用来施法。” 于是他俩便满腹牢骚的去捡碎石子了,一番捯饬,整整装了两簸箕。我煞是满意,两手一拍:“够了够了,你们将门关上。” 兔儿“哦”了一声,居然耍起懒来,扬袖一挥,掌风横扫而去,大门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差点没给老李家的茅屋震塌,有惊无险。 他俩转身过去倒了杯茶,再转身回来时,见鬼般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起来,大惊小怪:“大人你在干什么!” 双双冲过来揪住了正在往杯中割腕放血的我,兔儿一把夺我的匕首,一脸严肃:“大人有什么心事难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分担,一起设法解决也就是了。你千万不要自残,大家都是神仙,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第8章 掘坟寻妖(1) 我白了兔儿一眼,不予理会,将杯中掺了血的清水端到一旁,倒进大水缸里,抱着水缸摇了几摇,将里头的血水摇匀,然后抬起簸箕,将将两大簸箕中老老实实躺着的石子也一同倒了进去,抱起水缸再摇…… 他两个非但不过来帮忙,在旁边悠闲的看热闹,热闹看完,道:“大人,你是不是头脑发昏老糊涂了,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我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你们两个……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这样做当然不是头脑发昏老糊涂了,相反,这是睿智英明的我为了对付那东西专门因地制宜想出来的妙计。 之前便探讨过了,那东西这几日接连作案,今晚保不准也要动手,可纠结会对谁动手实在不好说,镇上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数不胜数,我们三人万万照顾不过来,于是我便想出了血咒之法。 满缸清水都混淆了我的精血,而满缸石子又都经血水浸泡,已与本尊我有所感应。仙魔素不两立,只消邪祟略微靠近,即使我身在千里之外也必有察觉。且神仙的精血效用颇多,不仅能分辨妖风邪气,还能以其为引,施展移形换影之法。 故此,只消将这些浸过血水的石子置在镇上居民的房屋之外,便什么都解决了。只要那东西敢来,必定无所遁形,一旦发觉其踪迹,我立即以此为引瞬移过去,何愁擒他不到 兔儿两个听完我的计划,一致认为可行,连声竖起大拇指称赞。 那来两声实诚的英明令我受用无比,舒畅无比,顷刻间生起一种自己其实胸怀大才的错觉,道:“本座适才放了精血,元气有损,为免届时擒不住那山怪,我需得赶紧养回力气,接下来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顿了顿,他们俩大约不能明白我指的重任究竟为何,只好说得通俗一些:“你们两个将那满缸石子捞出来,拿去分发给镇上居民。反正数量够多,懒得去查哪家有年轻人哪家没有,干脆挨家挨户的发,每一家都跑一趟,家家兼顾,以免错漏。还有,为避免令人起疑,你们还是隐了身去为妙,石子也得搁在隐蔽之处,别太惹眼,确保万无一失。” 见他两个仍直挺挺站在那边,我催道:“还不快去时辰不多了。” 于是他俩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他们自管去跑腿打杂,我只管翻身上榻闭目养神。 这一养便养了个把时辰,原本尚未养够,北斗却多管闲事将我摇醒,只为告知我一声:“事情已然办妥,接下来便看大人大展神威为民除害了。” -- 第26页 我谦逊道:“不敢当,其实适才我还是疏忽了,这事有点纰漏。” 北斗面不改色:“何出此言” 我惋惜道:“先前只取了我一人的精血,仙力只怕有些不足,你们二人应当每人皆取一滴,三人之力总比我个人效果较好。” 北斗一脸无谓:“反正现在为时已晚,再说也来不及了。” 他倒是看得通透。 “稍后,你们两个务必紧跟着我,寸步不离,别分散了。”我郑重其事道:“这一回若是打草惊蛇没擒到,日后便更难擒了。” 他俩也正色起来,用力说嗯,再用力点头。一个头方才点完,我便心神一震,脱口道:“到了!走!” 先前同那东西交手,处处被动,处处落于下风,并非是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主要是因为他来得时辰太巧,毫无预兆,我方又没做好准备,碰了个措手不及。眼下情景就不一样了,我方已做好万全准备,专程恭候多时。形势逆转,措手不及的变成了他,劣势的一方也是他。 适才我通过心神感应,察觉妖气现身在镇西荒郊之外一栋茅屋之前。方一瞬行至那处,便看见一团人形黑雾从屋前窗子钻了进去。似发现我们到来,那黑雾蓦地一顿,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形黑雾脸上也是黑黢黢一片,不见五官眉眼,想来应是使妖法隐去了。他见机倒是迅捷,只瞥了一眼,继而飞速潜进屋内。 我连忙念个穿强咒越过木壁,也紧随其后进了茅屋。屋中一片黑灯瞎火,只有一般陈设,并无异样。我法眼一开,一切无所遁形尽收眼底,同白日没什么两样,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另一面木壁上还有一道门,门内传出阵阵男人粗狂的呼噜声,里间应该就是卧房。 既然呼噜声未停,说明屋主暂时无恙,我松了口气,斜身穿过木门闪了进去,黑暗中只有一张挂着白帐幔的矮床,那黑雾却仍不见踪影。 北斗兔儿慢我一步,穿墙到来,同我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汇心思,我开了通言道:“你们从外头进来可瞥见屋后有什么异样” 他两个不约而同摇头,我道:“若是潜逃,屋后是唯一路径,他绝无可能瞬息间行至千里之外。既然后面无所异样,看来他并未逃走,仍在这间屋子之内。” 话虽这么说,可这屋子不过方寸之地,法眼大开四处搜了一通却无所获,一切都十分正常。 眼下情景,一切正常才是最不正常,然而明知很不正常,却找不出哪里不正常,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正一筹莫展,北斗忽然传音过来:“太安静了。”转身望向被帐幔遮住的床榻:“适才尚且鼾声如雷,怎地现今连喘息的这般微弱了?” 他一语中的,我捻了个诀丢进帐幔,闭了榻上人耳识,以免半夜惊醒,随即撩开帐幔一看。 果不其然,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汉子面孔朝天,印堂发黑,似乎是命不久矣的凶兆。且他脸上罩着一团黑气,十分邪乎,看来那东西果真上了他身,难怪周遭找不到其踪迹,原来是藏在活人的血躯之中,果真狡狯。 我方才默默赞了一声,就听床上那汉子哼了一声,乃是表示痛苦的闷哼,哼完了双腿一蹬,嘴里嘀咕道:“不要,我不想……”宛如梦话。 我却晓得这并非普通梦话,多半是那东西窜入他神思之内,在梦中同他对话。先前便猜测那东西汲人魂魄之时要先同对方暗中交易,可暗中究竟指何时,又是如何交易法却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总算一目了然了,原来是在梦中。 妖魔鬼怪通常擅长迷惑凡人心神,如若不能坚守本心,甘愿受其引诱蛊惑,势必死于非命不可。而今那东西大约正在给这壮汉洗脑,它先前分明亲眼目睹我们三人来了,却仍敢百无禁忌为非作歹,倒似真未将我三个放在眼里。我成功被他激怒了,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我九重天神官都是无能之辈。” 兔儿道:“大人,你可是也要效仿那东西,附这凡人之身,入其梦境,在凡人神识中擒他” 我点头:“为今之计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咱们也没别的主意了。” 他忧心忡忡:“可是凡人的神识不比神仙,极其脆弱,稍有不慎便崩塌了,神识一灭,这人也活不成。你若在梦境中同那玩意斗法,难免波及这凡人的神识,却又怎生是好而且……万一那东西狗急跳墙,以这凡人的性命要挟你,又当如何?” 他忧我之忧,想法都差不多,可眼下这个情形,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得不冒险。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有可能脱脱险,否则这凡人给那东西趁虚而入,只有死路一条。 我道:“并非一定要在梦境中拼个你死我活,可以设法将那东西先逼出来。你两个守在外头,只消他一露头,立即联手困住,千万莫容他跑了。” 他们俩自也晓得兹事体大,不敢怠慢,脸色正经到了不能更正经的地步,看得令人十分放心。 我放了心,随即放开手脚,念了个托梦咒便钻进那汉子神识之中。 甫一入梦,便是一阵昏天黑地。他这梦境的情景同幽冥司没什么两样,到处漆黑,仿似掉进了墨斗一般,即使开了法眼也望不出去多远,不得不多费些力气加把劲。 眼前终于亮堂了些,我东张西望,总算看清了周遭景致,竟是身处一大片荆棘丛中,四面八方都爬满了藤蔓,也是清一色的黑色,瞧得让人心头发毛。看来那汉子的性子颇为阴暗,平日为人也不太厚道,故此他的梦境才不如何光明正大。此类凡人,极易招惹邪魔缠身。那东西的眼光倒是不错,尽挑好啃的骨头享用。今日若非我到此一游,他铁定要呜呼哀哉了。 -- 第27页 当然,我而今虽到此一游,但能不能拯救他于危难也尚未可知。一切都还没成定局,有待可期。 荆棘丛中无迹可寻,但路径却甚多,四面八方都是灌木掩映的小道。这些仅容一人踏足的蹊径每一条都是一横直线,我而今便身处这些直线的交汇之处。 常言道若逢人命攸关之际,如有半分行差踏错,必是死路一条,可依本座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历经无数千难万险的阅历盘算,摆在眼前的死路却有很多条,生路却只有一条。 当然了,这里若走错路,要死的倒不会是我,而是这梦境的主人。我至多是迷失方向,多兜两个圈子罢了。 我这趟潜入凡人梦境,一是为了救人,二是要擒拿妖邪,绝不能空手而归,不然就白忙活了。眼下路途众多难以抉择,我决定顺应天命,依天意指示行事。若是天意要那汉子注定活不过今夜,那也是命该如此,需怪不得我。 我指事上眼睛,双手合什,右足提起,摆了道金鸡独立之势,跟着以左足为轴旋身一转,整个身子便滴溜溜如陀螺般的转了起来…… 也不知到底转了几圈,直转得我头晕目眩时才堪堪停下。身子一停,立即便朝面前这条路迈了出去,毫无压力一身轻。 那汉子今日果真命不该绝,我这方不过将将走出十几步路,前方蓦然出现一个大右折,这一转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一片荒郊,郊外有栋半旧茅屋。同外界的这间茅屋一般无二,大多情状都相同。不相同的是,外面的屋子门窗紧闭,里头有一人一鬼加三个神仙;里头这间屋门大敞,里头坐着一人一鬼。 我此刻站在屋外,屏息凝神,静听屋内动静。 那邪物依然裹在黑烟浓雾之中,遮得严严实实。之所以看出他其实是只鬼魂,是因那屋中烛火通明,他飘在半空,脚下没有影子。 那糙汉子坐在凳子上,抱头鼠窜,神情十分痛苦纠结:“求求你快走,别缠着我,我……我还没想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与这人素未谋面,眼下是初次见面,而且还是隔着一方梦魇,在幻境之中,对他一无所知,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没想好。 浓雾中一个声音道:“你母亲危在旦夕,眼看没有几天好活了,难道你不想救他她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而今她年迈了,该你尽孝之时,你身为人子,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你贪生怕死,却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江斌岩一家抢你的土地,烧你的房子,难道不想报仇么?你这一生受尽苦楚,又无法再娶妻生子,还活着干什么呢?你只要献出你那微不足道的魂魄,我非但治好令堂的痼疾,还会杀了江斌岩替你报仇雪恨,更能让你的母亲衣食无忧。最重要的是,我有办法让你重新投胎转世,投入大户人家,从此锦衣玉食。如此一来,下辈子就是有钱人啦,你还犹豫什么呢……” 从他这番长篇大论里抽丝剥茧,我大约理清了那汉子而今的家境状况。府上除了他,另有一位身患痼疾的老母亲。他所以离群索居在这荒郊,原来是本家房屋给人烧了,同一个叫江斌岩的汉子有些恩怨过节,现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家用开销尚且拮据,母亲又身在病中,千斤重担压在肩上,他只觉寸步难行,又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仍是个孤家寡人,娶妻生子终身无望,种种疑难杂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多半更有要寻短见的念头,这才让那邪祟有机可乘。 不过,这些情况虽都是比较稀奇的情况,但更稀奇的是,我听那人形黑雾的鬼魂胡说八道,竟有种莫名其妙的,久违的……熟稔之感 我确信自己并非错觉,是阔别重逢的熟悉感没错了,可我回忆半晌,没回忆出个所以然来。我从前降过不少魑魅魍魉,每一只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要么改邪归正转世投胎了,要么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若我当真曾几何时同他打过照面,他绝无可能死性不改仍敢出来作恶。 熟悉感没错,但素未谋面的事实也没错,因此才十分稀奇。若当真素未谋面,何来久违熟悉若当真是似曾相识的熟悉,说素未谋面又说不过去,奇哉怪也。 “别说了,闭嘴!”我这厢正在奇奇怪怪,那汉子一脸抓狂的神色,状若疯癫,嘶哑着嗓子吼:“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那邪祟好不容易找到猎物,尤其是这种十分美味可口的猎物,当然不可能轻易死心,仍是可歌可泣的坚持着,阴沉沉的道:“可你而今这副窝囊形容,甘心么?你活着是个废物,又无能又无力,你母亲对你失望透顶,你自己也对自己失望透顶。何不同我合作,大家各取所需,求仁得仁,岂非两全其美” 他鞭辟入里,一语道破了那汉子的心思,直说得他整张脸都狰狞扭曲得变了形,似乎确实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深以痛恨,却依然沉声摇头:“不,我还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就算是孬种我也得活着,阿娘还需要我,我要侍奉他终老的。她那么大年纪了,无力自理。没有我,谁来照顾她……不……!” 他虽强自忍耐,但一字比一字慢,一句比一句声调低,最后头那声看似铿锵有力实则犹若蚊蝇的“不”简直要低进尘埃中了,分明已认命妥协了。令人听者伤心闻者流泪,当然,流的是惋惜之泪,恨铁不成钢之泪。 那妖邪聪慧得很,自也晓得大功即将告成了,明显兴奋了起来,赶忙道:“不,你不必忧心。你若将魂魄献祭于我,我可以担保你娘后半生过得舒舒坦坦。即使你不在了,依然有人代替你侍奉令堂终老。我会杀了江斌岩,替你报仇雪恨,你心仪的那个姑娘会与你结冥婚,她会是你陈家的新媳,侍候令堂安心颐养天年……” -- 第28页 他觉得单凭这点好处还不足以诱惑那姓陈的乖乖就犯,于是加大筹码:“而且,你这一生命途多舛,要饱受苦难,还将意外身亡,死在令堂前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左右也活不久了,何乐而不为你知道吗,你下辈子会托生至大户人家,一生锦衣玉食,将来还会功成名就飞黄腾达,那是何等风光体面这是上天恩赐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不能下定决心,将追悔莫及,可要想好了。” 他阴森森的说着,声调充满蛊惑的意思,我在外头只听得不寒而栗。依他话里行间的意思,若姓陈的这汉子终于经受不住出卖魂魄,死的还不止他一人。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果然能帮我”姓陈的激动不能自已,一脸沉痛瞬息间变成了一脸殷切,果然是心动了,翘首以盼道:“只要我把魂魄给你,你便给我这许多好处” 那鬼魂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不肯再啰啰嗦嗦的强调,言简意赅道:“没错,我会满足你所有要求。” 这话听得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这厮大言不惭至此,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幸亏那姓陈的身为一介凡人,且人穷志短,想不出难于上青天的要求来,倘若换成了我……别的不说,担保叫那东西主动知难而退,再也不敢滋事骚扰。 姓陈的汉子分明没有一颗积极之心,只有消极之心,轻而易举便让邪祟迷了心窍,点头点得十分利落:“好,我答应你!” 那邪祟哈哈哈狂笑而出,张扬得很,嚣张得很,道:“这就对了,很好,我们的交易已经谈妥,接下来你只需好好睡一觉,待醒来之时,你所有心愿都已成真,安心入睡罢。” 我已忍无可忍,大喝道:“住口!” 那邪祟似乎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终究看不穿他黑雾之下的真面目,决定暂时不理。瞪完了转眼去觑那汉子,苦口婆心道:“我见过的懦夫不胜枚举,但像你这般不思进取一门心思只知逃避的懦夫倒是比较稀罕。” 他也来瞪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懂什么?你们这些仙人,高高在上,哪知什么人间疾苦,哪里明白我们这些黎民百姓的难处!” 他说得没错,我与他非是同道中人,他经历的是我没体会过的,做不到感同身受,叹道:“是,你的痛苦我并非很懂。可世上比你惨十倍的人都还在想方设法努力求生,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令慈既养育了你,你便得肩负起侍奉她终老的重任。这是你的责任,改由你亲手执行,怎能有由旁人代劳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贪生,街上的乞丐同癞皮狗亦如是,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不如一条狗、一只蝼蚁么?” 她吧我说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似乎未反应过来。我继续道:“这位……奇人说的对,眼下你的当务之急是要好生休息,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睡一觉。现在已近三更天,为时已晚,你若再做些春秋大梦,当心明天睡到日上三竿。”说着轻轻念了个昏睡诀,令他安安静静躺了下去。 我言尽于此,至于他究竟有没有醍醐灌顶,全看自个儿造化了,若是仍执迷不悟,那就是命该如此。 他歪了下去,我觑了一眼便不予理会,转身望向身旁那鬼魂。 “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我寻思这家伙修为不错,在妖魔道中算是比较强横的了,还有要给点面子,遂朝他抱拳示意见礼,假惺惺的客气一番:“搅黄了你的好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鼻腔一哼,道:“所以,你该怎么赔我?” 我两手一摊:“你想要我怎么赔” 他古井无波的道:“赔偿就不必了,今日遇见岁神大人,我认栽就是。大人只需就此罢手,别再多管闲事,我便既往不咎。大家无冤无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为妙。” 我摇头:“即便我答应你,不管这桩闲事,可你绑架了千峦与桑宸两位神官,九重天依然会派其他人来,届时来的人可就没我这般好说话了。我奉劝在下,凡事还是三思而行。” “他们俩便是不肯罢休,非要多管闲事,我才出手将之擒了,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活该。” 我挑了挑眉,觉得同他讲道理简直是有理说不通,纯属耽搁时辰。人家千峦桑宸是专保此地平安的神官,在其位谋其职,你在人家的地盘来胡作非为,人家还不该管你了? 无语片刻,我直截了当道:“你若将两位神官毫发无损的放了,并痛改前非,从此以后绝不戕害人命滥杀无辜,我或可考虑放你一条生路。”一番话说完,自己先筛糠似的抖了三抖,不禁在心里反省。这分明是废话,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信念有执念,且每个人的信念执念都不尽相同。既已成了执念,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扭转改变的即使眼下强人所难逼他就范,他只需嘴上敷衍几句搪塞过去,保得性命,日后天大地大,想杀人便杀人,想戕人便戕人。 “咳,算了,要你抛弃老本行金盆洗手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这对一只专门为非作歹的惯犯厉鬼来说简直太残忍了,而且我想大概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后面的话当我没说,咱们重谈。”他无所表态,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在组织言辞,我由衷道:“给你两条路,你自个儿权衡抉择。一,你自觉些,主动将我九重天上的两位神官无恙释放,然后自首;其次,你可以一意孤行顽抗到底,本座将你擒了,严刑逼供你吐出千峦桑宸的下落,然后揪上九重天囚入天牢,永世不得超生。你这些年大开杀戒,血债累累,不要心存侥幸,妄想能够从轻发落。” -- 第29页 第9章 掘坟寻妖(2) 我嘴上絮絮叨叨,心里头却在琢磨该如何措辞方才能彰显九重天的威严,怎么说才显得忒有气势。 那厢鬼 魂兄台已嘻嘻哈哈拍胸狂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柄,边笑边伸出裹着黑气的手来指我,用一种十分悲愤的调子道:“你要杀我你居然要杀我……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走到今日……果然是天意弄人,世事无常啊……!” 他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通篇下来就令人蒙头转向找不到北了。咳了一声,汗颜道:“额,兄台请赎小可才疏学浅,不明你话中玄机,可否再重述一遍,说得通俗一些” “行,那我换个说法。”他似乎发出一声冷笑:“适才这姓陈的说的不错,你们九重天上的神官,自以为廉洁奉公顺应天命,一派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只能愚弄一下那些无知的凡人。不过可惜,众生平等,你们也未必便高人一等。你们那一套规矩,我素常是不屑的。千峦桑宸我不放在眼里,敢擒敢拿,而你岁神大人……我也同样没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霎时就觉劲风扑面,阴冷的寒气顷刻间袭遍全身,我因心不在焉,且他前几句尚自说得心平气和,虽然撕破脸是在所难免的,但他字里行间却没半分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先入为主的给我一种秉性还是比较温顺和蔼的错觉,遂防备也就松懈了,谁知他乍起出手,竟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强敌在伺时,最忌讳的便是神游天外。有时敌我双方分明实力悬殊,难免轻敌,一个大意往往被便给敌人见缝插针钻了空子,以致最后一败涂地。只见眼前黑雾一涨,越涨个头越大,原本人形的模样也越涨越走形,最后涨得完全没了人形,变成一个不知是什么形状的东西,砰得一声宛如晴天霹雳般炸裂开了,浓雾铺天盖地卷了过来,眼前顿时一片黑云惨淡。 其实适才也不比而今亮堂,但好歹开了法眼仍能视物,现在这些黑雾乃妖法所化,非同一般,能遮法眼,是那东西专门拿来给自己打掩护的。我竭力睁大双目,却也只看得到漫天的乌烟瘴气。 那东西出这片阴风黑雾便没了动静,也没趁机突袭,竟连妖气也霎时淡了许多,应当是见目前时运不济,慌忙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溜得悄无声息干干净净,倒是迅捷。 可我却十分不解,这妖物既有给人洗脑洞察人心的本事,智力应当颇有造诣,不至于尚未动手便夹着尾巴溜之大吉。换位思考,我若是他,事发突然面临此情此景,乘我疏忽之际出其不意攻我不备,再风驰电掣的补上一记重手,要拿我也非难事。以他表现出来的才能,定能想到这一层,却非但没这么做,首先选择溜之大吉,未免愚钝。他分明晓得除了我以外,这一趟我并非单枪匹马,凤来镇上另有两位神官同我一道,既是冲他而来,必定一同前来,如此贸然出去,万一那两位就守在外头,要来个瓮中捉鳖,正撞上怎么办?况且事实就是这样。 更有一点,先前我便忧心,这玩意走投无路被逼急了来个狗急跳墙,以这凡人的性命要挟,此种办法非常保险,非常稳妥,委实是条妙计,他却并未这般作为,真是愚不可及,白白错失大好良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玩意今日的表现处处透着古怪,分明有力一战,他却只想着逃跑,仿似专门只为躲我一般,令人费解。 不过,费解了片刻我便想开了,甭管他缘何如此,反正正中我的下怀,当然求之不得。这姓陈的没事了,我也该离开他的神识。 甫一出去,便听一阵乒乒乓乓,我耳朵一震,被眼前的景致吓到了,大喝:“北斗兔儿,拖他出去打,别拆了人家的房子……”我这边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北斗已迅捷无论地往那人形黑雾背脊上狠狠拍了一掌,那鬼魂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听到我的喝斥,北斗兔儿大喜。那鬼魂好容易稳了身形,也瞥了我一眼,不待他们俩拖,已自个儿穿过木墙出去了。 我祭出剑来:“别让他跑了,追!” 当然,我是多此一言了,不消说也是要追的。然出了茅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但见屋外周遭以同那姓陈的梦境一般,死气沉沉,无月无星,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鬼魂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目瞪口呆。我们出屋虽较那鬼魂为晚,却只是几乎能够忽略不计的须臾,他没理由顷刻间瞬行千里,他修为并未抵达那个境界。 眼下大路朝天,我三个却不知该往哪里追。兔儿愕然片刻,分析道:“会不会是因为那鬼魂浑身乌漆嘛黑,极易同黑夜融为一体,所以才找不到了?说不定他眼下就在附近哪个犄角旮旯藏着!” 我摸着下巴摇头:“浸过我精血的灵石就在这里,他根本无处可藏,可眼下连丝毫妖气都没有,应该是走远了……不对!” 听出我语气放重,北斗激动问候:“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回屋!”无暇同他们解释,我率先转身冲进茅屋,直奔里间。后头北斗兔儿互觑一眼,大约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榻上万籁俱寂,那鬼魂分明已经离去,可那姓陈的仍是喘息微弱,仿似风烛残年的老妪正在苟延残喘,听得人情不自禁心生忧虑。 -- 第30页 北斗表示困惑,望我求解,我让他先别忙着奇怪,道:“我还要入他神识一趟,仍同之前一样,你们两个留守在此,务必全神贯注,不得有半分松懈,看到了鬼魂立即拿下,千万别失手了!” 他两个更奇怪了,但这回却没表示出来,只郑重点头。 我吐了口浊气,重新化为灵光钻进了那姓陈的神识之中。 梦中情状与先前别无二致,依然是荆棘丛林,依然是暗无天日,依然是四面八方的错综小径。唯一不依然的是,情状相较之前,更暗无天日了。不仅暗无天日,四处肆虐的妖风邪气中还裹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我按先前走过的原路折去,走近同外界一模一样的茅屋前,踢脚摔门而入,就见里头黑云氤氲,仿佛着火了但火苗子正在酝酿尚未蔓延扩大的情景一般,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黑暗中,一团极其浓郁的人形雾霾正提着那姓陈的脖颈,正在吸食他神识中的精元。就见那姓陈的身子不断抽出,脸庞也扭曲得变了样。我晓得,魂魄离体丧失精元之痛,实在是生不如死。他眼下的情况,生死不由自主,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大喝:“住手!” 那鬼魂正聚精会神的享用美食,万没料到我会去而复返。乍一听我这声大喝,大吃一惊,也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姓陈的便歪了下去,倒地不起,看样子十之八九是活不成了。他咬牙道:“又是你!” 我望着地上那具半身不死的躯体,喟然一叹,大费周章这许多时辰,终究还是没能救得了他,看来是天意如此,他命中注定阳寿已尽。叹完了继而瞪向那鬼魂:“你够了,本座不是没给你机会。今日是你自个儿死性不改,休怨本座手下不留情!” 先前,他从这姓陈的神识中退出之时,这里全是铺天盖地的黑烟,连法眼都能蒙蔽,以此为掩护桃之夭夭,若是今夜只我一人,他其实已成功脱身。彼时我立马追了出去,正看见他被北斗击了一掌。这就是疑点之一。 北斗之前在那坟地中与他有过交手,也只是片刻,可他非但不落丝毫下风,反而弄得北斗满身狼狈,说明他的修为只会在北斗之上。今夜虽然是以一敌二,可兔儿的法力不及北斗,他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敌众我寡,也不至于顷刻间挂彩。 除非,跑出神识的那个根本不是本尊,只是□□,修为不足! 其次,就是大家追着他穿过木壁溜出屋外时,他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不符合常理,此乃疑点之二。 第三,就是这姓陈的气色了,若妖邪已然离体,他身上晦气不该越来越差,除非附身的邪祟并未离开! 所以,这鬼魂定是与我叽叽歪歪炸出漫天黑烟时造出一个□□祸水东引,真身则躲在凡人神识中寻了处小角落藏了起来。他这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给这姓陈的洗脑,冒了生死大险,如何肯轻易放弃只待我一走,立即吸食魂魄。 他似乎并不想同我动手,咆哮道:“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过我!非要逼我!” 他一副痛心疾首痛苦不能自已的形容。我觉得他这句话委实岂有此理,他自寻死路,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不肯放过他的理由明明白白,难道很要我将事实一五一十写在脸上妖魔道中的鬼我见过不少,执迷不悟的更不少,像他这种境界的倒是少之又少,看来我先前一番苦口婆心是对牛弹琴了。 我道:“你也非无能之辈,拿出你的本事,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不再废话,我双掌掐了个诀,磅礴真气已灌入掌心,雄浑充沛的法力排山倒海般横扫而出。 我自觉这一击势如破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果然在震惊中被逼得退了一步,大约觉着一招之间落于下风忒丢面子,还没退完便又硬着头皮踏了回来。 踏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是件十分古怪的兵刃,一抖之间,似乎是条骨鞭,似条长蛇般飞跃狂舞。鞭身妖气弥漫,无影无踪的袭了过来,击散了我那招攻势。唔,看来果然有点能耐。 可稀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祭出法器,我便察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同先前那片刻间一般无二,遂一愣。 高手过招,往往是细节定胜负,哪容得心不在焉半途失神我这么一愣,恰好给了那鬼魂可乘之机。他眼观六路、见微知著,察觉我手中印诀一滞,趁我发愣之际疾催妖力,那古怪的骨鞭在他手中舞得密不透风,噼里啪啦招呼在我身上,直击得人头发丝也麻了,遍体穴位立时受制,浑身动弹不得。于是,原本已愣完了正准备奋起反抗的我不得不身不由己的继续愣下去,呜呼哀哉。 再接再厉愣下去时,我心头同时还咯噔一声,手凉脚凉全身都凉了。那鬼魂若是位一叶知秋的兄台,就该晓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此时不解决我以除后患,更待何时我同这位兄台交手数合,虽然过程奇奇怪怪,他即使没有一叶知秋的大才,也当是心狠手辣那一辈,我不知好歹的与他最对为难,眼下却阴沟里翻了船,他断没有对敌人仁慈的理由,必定一刀结果了我,去除一大劲敌,再去收拾北斗兔儿两人,胜算其实颇佳。 于是,我电光火石间念了句我命休矣,跟着想了想生平尚未得偿的夙愿,变成遗愿之后还有没有愿望成真的可能,答案是没有,看来要死不瞑目了。不过虽然不能瞑目,可我也不想亲眼目睹自己的死状,犹豫再三,还是不甘心的阖上眼睛,闭目等死。 -- 第31页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对这兄台的估摸竟是大错特错。他非但不能一叶知秋,更谈不上心狠手辣。当然了,这只是相对于我而言。 我闭目等了半晌,周遭却没任何动静,小心翼翼开眼一觑,但见身旁空空如也,那兄台居然撇下我置之不理,独自溜之大吉了。 我不禁竖起了大拇指,身为针尖麦芒的对手,他竟能心慈手软至厮,果真令人由衷的钦佩。我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忍不住设身处地臆想一番,倘若将我换成他,他换作我,我是否亦可做到如他一般善解人意的放过他,良久未果,真是相形见绌,令人汗颜。 虽然他此举正是我求之不得,但也正因太求之不得然而却又得了,这才使人困惑。不管怎么说,他是没有理由放过我的,这中间定有玄机。我一边汗颜一边琢磨的出了梦境,只见外头狂风拔地,飞沙走石,北斗兔儿强强联手,正同那鬼魂兄台斗得天翻地覆。 与先前那战截然不同,而今出来的是本尊,使的也是真格,北斗兔儿即使以二敌一,数量上优势全显,占尽了人合之力,仍是处于下风。十招之中六招都在防守趋避,左支右绌,看来败相已呈,只不过还能撑持片刻罢了。 那鬼魂斗然见我现身,虽占上风,却不敢恋战,径直飞身跃起,轰隆剧响中撞破屋顶,风驰电掣般破空而去,须臾之间纵出里许。 这茅屋原本长年经受风吹日晒,已破败颇多,给他这么一撞,脊梁坍塌,瓦壁齐垮,看来是保不住了。我想着那姓陈的左右已是个死人,且还是一个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也不必大费周章去救一具尸首了。就让他埋在一堆断井颓垣中,也算是坟了,有现成的便宜可拣,就免得劳累旁人再去特意给他立一座了。 我们三个紧随那鬼魂身后,追星逐月般远远跟上。他逃去的方向正是凤来山的山麓,那片乱葬岗中。我微觉奇怪,心有所思。就见那厮钻入了铁杉林内,霎时不见踪迹。 我们仨亦步亦趋,也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直奔林子之后的坟群。然到了那处,所见只有一座座荒坟乱七八糟排在林间,白吊在暗夜中猎猎飘扬。坟场中万籁俱寂,竟连寒鸦也没办只,更无鸦鸣了,静得分外诡异。 最诡异的是,妖气也到此为止了。 那东西虽是鬼魂之身,但走的是妖魔道,修的是妖法,身上鬼气妖气样样皆有。一路追过来时残留甚重,到了此处却忽然都消失了,奇哉怪也。 开法眼四处扫了片刻,兔儿忍不住跺脚:“这家伙逃跑的本事一流,咱们不会这次又白忙活一场了罢。” “莫慌。”我温言安抚他:“适才咱们过来时他并未去往别处,可以断定此时此刻他就在这附近。” 兔儿年轻稚嫩,原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越安抚越慌,依然跺脚:“可他人呢?哪儿都没去,却哪儿都找不到,难不成钻坟头里去了……嗯” 他说到一半卡住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一语中的。我赞赏一笑:“总算机智了一回。” 若我所料未差,那鬼魂应当便是藏身在乱葬岗的哪座坟堆之中。 上回,北斗不意在此同他邂逅,一番斗法。我赶来时他却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时我只道自己来得太迟,那鬼魂修为又高,逃跑的本事了得。因我晚来片刻,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入为主,只以为他溜得快,并未往这个方面来想。然第一回 这样倒是情有可原,第二回双方几乎同时抵达,我虽依然晚到须臾,可确确实实仅有须臾,他万万不能在这眨眼的须臾之间缩地千里。一而再的凭空消失,只能说明一个缘由,他其实并未消失。 附近并无能容鬼魂藏身并隔绝妖气之地,除非躲进众坟堆里头,借死者阴气遮掩,唯有这项解释方才说得过去。而坟地乃名副其实的邪地,仙家神祇无法穿墙遁地,但鬼魂这种邪物却不受限制。尤其是双手沾满血债的厉鬼凶煞,在这种地方施法更为得心应手,归息缩地,随心所欲,也是藏身匿迹的绝佳之所。其实我早先便该料到,只是彼时太关心这邪物的来历同口味喜好。这凤来山的案子又扑朔迷离,才有些疏忽。 北斗听罢也是一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神色,只呼我英明,呼得我飘飘然十分受用,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动手。” 埋葬死人的坟茔阴气太重,不比装殓尸首棺椁,法眼无法直接透视而过,需得凿开坟堆才能窥见坟中玄机。 若是白昼,要顾及不能闹得人心惶惶,又得同居民们解释缘由。而且挖坟掘墓这种事,委实让人死不安宁,居民们也未必同意,这桩事行动起来便缚手缚脚。但眼下三更半夜,四野无人,居民们都熄灯就寝安眠好梦去了,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当然,身为修为不错的神官,兹事于我们而言委实是小菜一碟,倒也不必动手动脚,只需念个法诀,那么一轰一炸,整座坟堆便四分五裂,里头躺着的棺材显露无疑。我三人分工协作,炸开坟堆后再揭开棺材板检查一番,仔细端详有无玄机。反正若装的是陈年腐尸或白骸骨灰就铁定没有,虽说那兄台身为邪祟,口味独特,但还是有挑剔的,断不会栖身于腐尸烂骸之中,这一点毋庸置疑。 乱葬岗中的坟堆说少确实不少,可说多也并未多到哪里去,找起来算不得大海捞针,顶多是在一面湖泊里捡出一艘小舟罢了,而且还是三人合力同捡,效率无疑更高,不过几个时辰,便果然探出些许门道。 -- 第32页 也不知是炸了第几座坟堆,就见法诀念完,飞沙走石狂风过后,一切尘埃落定时,坟中一具明晃晃红艳艳的棺材安安静静卧在里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原来这口殷红的棺材乃是人血漆就,令人一看便毛骨悚然。 揭开棺材板一觑,里头果然空空如也,既无尸首也无骸骨,干干净净的,更无什么骨灰,同之前炸开的诸多坟堆截然不同。 兔儿蹙眉道:“挖了这么久,只有这一座坟非同寻常,可这除了漆面刷了人血,以及里面原本躺着的尸首不翼而飞,又有什么玄机?那鬼魂也没藏在这里” 我摸着下巴观摩片刻,冷笑道:“这么浅显的机关你还看不出来” 指尖捻诀,扔在哪棺材底上,轰然一炸后,棺材底板粉身碎骨,下面竟不是泥石灰土,而是一口黑不见底的深渊,一看就晓得下面别有洞天。 至于究竟是如何的洞天那就不得而知了,即使开了法眼也望不到底,我提议下去瞧个明白,兔儿忧心忡忡道:“眼下不知里面情状如何,大人怎可以身试险那鬼魂奸诈多端,万一是老早便设下的陷阱,你一下去,正中埋伏,有何闪失怎么办?” “似你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他虽是一片好心,我却没什么好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目下无计可施,不以身试险也无路可走了,只好冒一冒险。”斜斜睨了他一眼:“我只说一人下去就是,你如惧怕,也不必勉强,留在这里把门也未尝不可。” 兔儿赔笑道:“大人这说得是哪里话,咱们虽相交为时未久,但好歹也相识一场,正是要同甘共苦拉深交情之时。难要一起渡,险要一起历,我怎可独善自身” “说得真是中听,本座感动得很。”我拍手称赞:“既然如此,不如由你来打这个头阵罢。也不知这下头有何机关,你来当马前卒探一探。” 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跳了下去。 出乎意料,洞底破天荒的并无任何异样,是一条十分宽敞的甬道,黑漆漆的不知通往何方。 按理来说,倘若此处真真是那邪祟的老巢,面临强敌来犯,应挖空心思设计抵挡才是,家门前怎么着也得布下天罗地网,绝不能如此平静才是。 但我略微思索片刻便想通透了,只有兔儿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那家伙竟懒成了这副模样还是完全没将我们放在眼里,欢迎我们来找他麻烦” 我忍不住解释给他听:“非也,他就是太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所以才没做这些无用功。他晓得以我三人之力,联起手来所向披靡,什么机关都是阻不住的,何必多此一举” 我自以为这个说法合情合理,没什么不通的。兔儿看过来的眼色却颇有异议,似乎在说“你也忒看得起自己了罢”。 我觉得确实有点自以为是,咳了一声:“还有个缘由,那便是这家伙仓皇逃亡之际,保命尚且不及,哪有那么多时间布置陷阱机关他应未能料到我三人近日来此,故而也不能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下来,以至于临时无所作为。” 兔儿总算再无异议,连声赞我英明,我分外受用。 第10章 卿梦幽魂(1) 这墓底甬道除了环境昏暗,阴森寒冷、遍布白骨,陈设有些瘆人以外,妖风邪气异常浓厚以外,也并无其余古怪。 正当我仨边走边东张西望边倍感无趣时,古怪之处来了。 走出约摸里许时,迎面一堵石墙,甬道戛然而止,前方已无路可走,脚底却又横着另外一条甬道,一边往左一边向右,也不知哪边是源头哪边是尽头。 兔儿建议兵分两路,我摇头否了:“说不定这便是那家伙特意布置的陷阱,有意将我们这天衣无缝的三人组拆开,以便伺机各个击破,所以咱万万不能中计,还是一同行动较为稳妥。” 兔儿顺从于我,道:“那依你看,咱们往哪边走” 这倒是个难题,往哪边走得完全取决于那邪祟的行踪,他往哪边走的我们便也得往哪边走。显然我并不知他往哪边走的,所以也不知我三个该往哪边走。 正踟蹰未定,右手方阴风一卷,狂躁起来,呼呼大响,逼得人凉透全身。这股狂风突如其来,我难免不能适应,遂闭了闭眼,旁边兔儿便开始高叫:“什么人!” 举一反三,这一叫我便知他看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大有可能只是长得像人但并不是人的人,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好像是个白衣女子……”兔儿摸着后脑蹙着眉,瞧那形容,似乎也不能确信:“不,应是女鬼,刚才往这边瞅了一眼,拿着条奇奇怪怪的鞭子……应该是鞭子罢,似乎是想突袭,被我撞见,咻得一声就不见了……” 我扯着嗓子大叫:“那还不快追!” 说追就追,我三个捻出逐风诀,风驰电掣的便往右边这条甬道冲了过去。 但没冲出多久,我三个便驻足不冲了。并非有意止步不前,实在是举步维艰。 只见身前依旧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却是较之来路更加冷了,鼻间一嗅,臭气熏天,即便有仙泽护体,仍是忍不住中人欲呕,颤栗哆嗦。法眼一开,放眼望去,真真是了不得了。 只见法眼之下的甬道中鬼影幢幢,挤满了人魂,虽皆是有身无足凌空漂浮的普通魂魄,不具多少法力,戕害不了人命,可这许多没腿没脚的东西成千上万混做一堆,情状何其诡异,简直叹为观止。 -- 第33页 这些鬼魂一个个都清一色的身着丧服,新旧款式不尽相同,面貌也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均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似乎心头有万分愤恨,憋屈太久日积愈深,无处宣泄,只想杀人迁怒。然这暗无天日的甬道里无人可杀,他们便退而求其次,杀鬼迁怒了,于是乍一看之下,他们同为鬼魂之身,却都将彼此当仇人也似的拳打脚踢,一堆鬼魂地下群殴,战况激烈得很。有几只鬼怨念较浅,原本就低微的法力更加微不足道了,倒霉催的被扯掉了头颅,一副躯干就只连了两只胳膊,趴在地下到处摸索,寻找自己丢失的脑袋,却不知那颗无辜的鬼头早已给其余鬼魂们几拳击成了飞灰,真是惨不忍睹。 当然,鬼打鬼这种事同人杀人一般,并没什么稀奇,令我大惑不解的是,这甬道中的邪祟竟还不止这些孤魂野鬼,地下密密匝匝站着一群僵尸,蹦蹦跳跳互掐脖子,也在自相残杀。这些丧尸身躯糜烂,腐肉里有蛆虫来回蠕动,钻进钻出。 僵尸与鬼魂虽都是邪祟,然却非一类。人死灵魂出窍,逾期不能回归肉身,即刻成鬼。身为鬼魂,与生俱来便多多少少有些法力傍身,神思同生前别无二致。僵尸却又不同,乃是人死后尸变所化,生前的记忆全无,嗜杀成性,再强也施展不出什么法力来,只有肉搏,吸□□血强身健体,若是强至一定境界,即可刀枪不入,再强至更高境界则水火不侵,强至最高境界的终极僵尸武艺高强,法力也难伤其躯,这便是传说中唯有道行高深的邪祟能够驱使操纵的丧尸了。眼前这些虽看上去也是力大无穷,威力却不过尔尔,看来确然只是僵尸而已。 甭论僵尸还是鬼魂,这么多只严严实实堵在这唯一的一条甬道里,莫说此刻是我们三人,就算化作三只蜂子也很难挤得过去,只好暂时顿足。 观战半晌,我惊奇的发觉,这许多浮在半空的孤魂野鬼竟是昨晚外头那些,不知缘何困在此处,莫非是那家伙擒进来的? 更惊奇的是,昨晚这些鬼魂虽潜出坟茔,一个个却还温顺斯文得很,并未生出怨气,怎地不过一日,便演变成这副德行还有地上那群僵尸,分明普普通通,我却觉着格外非同寻常,总认为同一般的僵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而且很是熟悉,也曾经见识过的。但回忆须臾,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沉思中,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鬼魂们忽然发觉有三个不速之客闯入,且还都是异类,立即纷纷抛下对手,同仇敌忾,尖叫着一拥而上的扑了过来,气势磅礴,分外骇人。 当然,他们也只是强在气势罢了,尚且摸到我三个的衣角便让神圣不可侵犯的仙气弹了出去,无需动手。 可鬼魂们同气连枝,坚持不懈,一副不将我们三个生吞活剥决不罢休的形容,弹出去了立即再接再厉的前仆后继又扑了过来。 我不胜其烦,捻了个慑魔诀,立即神光普照,孤魂野鬼们都是邪祟,给神光一罩,吓得抱头鼠窜,纷纷退避,再也不敢放肆。 鬼魂们暂时是震慑住了,但下头的僵尸群却没能对付。两者虽同为邪祟,但僵尸乃是人尸,不及鬼魂邪得那般厉害,无惧神光之威,轻而易举便欺近身来,要同我们肉搏。 我这厢本身便是司武之神,未飞升之前便身具许多年的修为,自觉功力不错,即便肉搏,也能得心应手。那边北斗大约也是练家子,腿脚施展开来有模有样,虎虎生风,看来也是游刃有余。唯有兔儿,他本是掌管断袖龙阳的文神,武艺平平。若是斗法倒还有法可斗,可要近身格斗,恁他那几招花拳绣腿,也只能欺负一下那些没见识的凡人,对付僵尸便委实力有不逮,堪堪打倒三只,头发便让几头僵尸的利爪揪住了,左拉右扯,在那边大呼小叫。 我一心二用,边应付这群不怕死络绎不绝送上来找打的僵尸边观望他的动静,在心里感叹一回他果然还是太年轻,寻思着到底是施以援手呢还是不施以援手。最终觉得他正值历练的大好年纪,反正僵尸虽然数众,他终究占个神位,也伤不到哪里去,只是见难不救又非见死不救,救了反而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让他尝点苦头,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于是我只管自顾,不予理会。 可北斗那厮见他那副狼狈形状,大约是心疼了,一掌劈开他身后几只僵尸,将他护在身后,骂骂咧咧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不想死的到我这边来!”兔儿如蒙大赦,喜滋滋的寻求庇护去了。 我不以为然,深觉错失良机大为可惜,正要使出封穴手快刀斩乱麻令众尸动弹不得,身后忽然火光大亮,喊叫声震耳欲聋:“冲啊……!”跟着一大堆凤来镇居民便果然冲了进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镇长老李了,他右手执着火把,左手掮了一支翻土用的锄头,见着我像见到他再生父母似的,浑然不惧满洞邪祟,迎上前来:“我等来得迟了,仙长勿怪。” 后头一帮居民们沸反盈天:“啊哟,怎么这么多死人” “这不是隔壁才死没几天的小顺子吗?怎么变这副德行了?” “埋得好好的怎么跑这来了” “这怪模怪样看着真是瘆得慌!” “……” 这些僵尸生前都是凤来镇中人,或多或少互相熟识,只是而今身躯已然腐烂变形,尤其是面容,烂得尤其厉害,面目全非,尽皆瞧不见本来的模样了,也只认得出一两个来,居民们大多都是在惊奇这里怎会有这许多怪物,却不知其中便有自己已逝的亲朋好友。 -- 第34页 我目瞪口呆:“别管他们,先说说你们。你们在家中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老李献殷勤道:“仙长日前便说咱镇上的妖怪十分棘手,不好对付。大伙忧心您仨又像前阵子那两位仙长一样,身陷困境就不妙了,大伙儿都是商量好了来帮忙的,希望能略助一把绵力。” 我由衷称赞:“寻常人见着妖魔鬼怪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了,你们竟能有此胆魄,勇气可嘉。” 老李得了称赞,喜上眉梢:“有仙长在前坐镇,什么妖魔鬼怪统统无所遁形了,咱有什么可怕的?”说着举起锄头砍翻了身后一具准备偷袭的僵尸。看不出这糟老头子一把年纪,倒还有身力气。我忍不住瞥了旁边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儿一眼,一股鄙夷之感油然而生。 鄙夷完了,我气沉丹田,朗声道:“你们来的正好,将本座点倒的这些死尸都抬出洞去,将户籍清点妥当,重新安葬入土……” 我的话尚未交待完毕,便听有人道:“矣,奇怪,我怎么感觉有点头晕了……” “你不说倒不觉得,一说我也是晕乎乎的。” “怎么回事,我站不住了,哎快扶我一把……” 我大惊:“不好,这里戾气尸气妖气邪气混淆在一起了,凡人吸入体内,极易入魔。这里不用帮忙了,你们快出去!” 然而我虽警醒,终究为时已晚了。有个糙汉子为邪气侵体,心神受创,盯着面前一具僵尸如痴如醉的笑,边笑边憨头憨脑的说梦话:“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若天仙啊,小可仰慕得很呢……”说着便伸手去拥。 这副情景真是千奇百怪,看得直叫人不寒而栗。那僵尸见有人对自己投怀送抱,正中下怀,张嘴龇出满口獠牙就往那糙汉子脖颈处咬去。 我大惊失色,摸摸袖袋摸出几张出恭用的厕纸出来,赶紧撕下两片碎屑捻成笑球,弹进了那糙汉子的鼻孔之中,阻其阳气外溢。 僵尸不能以肉眼视物,只凭鼻识分辨阴阳二气。正因凡人身上阳气充裕,故而吃人汲血。只要屏息口鼻,僵尸嗅不到阳气,便安然无恙。 果然,我将糙汉子的鼻孔一堵,那僵尸动作立即一滞,双眼迷茫,向前平铺的双手盲人摸象般的胡乱挥舞,摸到另一只僵尸的脑袋,立即张嘴便咬,后果简直不忍直视。 北斗兔儿见状,大喜,也摸出厕纸如法炮制,捻出纸球弹了出去,一弹一个准,顷刻间制止了甬道中的骚乱,世界总算安静下来。 居民们甫脱大险,恢复了神智,浑不知已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遭,有的嘀嘀咕咕鼻子里塞了什么东西很不舒服,就要伸手去掏。 我立即扯着嗓子嚎:“住手,不要抠,大家稍安勿躁!听我说,这些僵尸会吸人阳气,你们屏息凝神,赶紧离开此处!” 可这话说的轻松,于我们仙家神祇而言做起来也挺轻松,但要凡人别喘气就委实强人所难了。不过景了片刻,居民们一个个脸庞都憋得通红,大叫大嚷:“不行啊,我快窒息了!” “我受不了啊啊……!” 后果可想而知。不能忍气吞声,下场便十分严重。僵尸们陡然间嗅到阳气,精神为之一振,蹦蹦跳跳上前掐人。居民们斗志昂扬,拿起武器奋力抵抗,奈何实力悬殊,顷刻间一败涂地,什么锄头梨头柴刀镰刀统统乒乒乓乓掉了一地,有的胳膊还被利爪刺破几道口子,鲜血淋漓。 我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众所周知,僵尸的牙齿和利爪都是有毒的,这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尸毒都是非同小可的,若浸入人体,活不过三天两日,死后也将尸变,沦为新的僵尸……如此循环往复。 兔儿哼了一声,是朝北斗哼的:“你瞧,这才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是来帮忙,结果越帮越忙,这下如何是好” 我摸了摸下巴,计上心来:“还能如何是好,自然只能故技重施了,多捻几颗小纸团递给我。” 兔儿忧心道:“可这行不通呀,我们若仍塞鼻孔,稍后他们还是憋不住的。若是他们自个儿能忍住,拿手捂就行了,又何须特意封堵鼻识” 我瞪他一眼:“谁说我要塞他们了?我要塞的是它们。”我伸手往尸群一指。“既然封不住凡人口鼻,封僵尸的口鼻也是一样的,只要它们嗅不到阳气就万事大吉。” 北斗拍手谬赞:“好主意!” 那可不,英明如本座,想出来的法子哪一条不是锦囊妙计有事实见证,将身上仅存的厕纸都用完告罄时,尸群也都安分守己静止不动了,一具具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不过,僵尸之患虽暂时抑制住了,地下甬道中的妖风邪气却未衰减半分。方才清醒了片刻的居民们立时神魂颠倒,心底邪念被勾了起来,对着满洞死尸胡言乱语。意乱情迷者有之,纸醉金迷者有之,心醉魂迷者亦有之……不可思议。 当然,他们都在做梦。 上空的鬼魂们原是合围我三人来着,但这许多凡人突如其来,吓了一跳,大约是见到许多生前的相熟之人,朦朦胧胧的想起了些许往事,一个个都眼色迷离,浑浑噩噩。幸亏肉眼凡胎无法跨越阴阳界线,否则这些居民们当场便要痛哭流涕了。 五十多人这,有四人不仅身染邪气,臂上更沾上尸毒,若不及时救治,后患无穷。而今身无药石,我只好以自身仙力替那四人将伤口中的尸毒洗去,多有不便。 -- 第35页 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兔儿忽在远处大呼:“找到了!”喊得惊天动地,几乎要将整座隧道给震塌了。 我最恨的便是自己办正事儿时外人不识趣的跑来强行打搅,检查一番,确定这四人身上尸毒都清理殆尽,这才过去看那家伙究竟找到什么了。 适才我忙活时,兔儿和北斗便去四处侦察,要瞧有无漏网之鱼,他们这个找到了多半便是有所斩获。 我所料不错,他们这个找到了非但是斩获,而且还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惊喜。 甬道一侧,另有一间地下石室,室内置着两副紫晶冰棺,每副棺材各躺一人。左边那人看上去是个中年汉子,穿金戴银,面庞生得威风凛凛,想必乃是长年身居尊位,故而令人望而生畏,一看就是皇权贵胄。右手边那人则是个弱冠之年的青年才俊,眉清目秀,颇为中看,正是千峦与桑宸二位。 只是,这两人分明是九重天上位列仙班的神官,然周身仙泽荡然无存,面色苍白,唇色更苍白,像是濒死之人。若非我与他二人有过几面之缘,识得相貌,决计看不出这是我九重天上的仙僚。 他两个病危至此,几乎同凡人没什么两样,兔儿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恐认错了人,向我确认道:“大人,你看可是他们二位” 我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千峦桑宸二人无疑,却没空答他。 桑宸飞升之前是东岚之国的大皇子,同记忆中那个人是同父异母的血脉至亲,眉目间有五分形似,七分神似,看着直叫人想入非非。 我不禁感慨,分明是一对亲兄弟,天道却为何如此不公。有人扶摇直上光芒万丈,站在云天之巅,受万民供奉,享无尽香火;又有人丧命枉死一念成魔,终至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真是天意弄人,半点由不得人。 我尚自神游物外,兔儿已唤了好几声无果,只好拿肩膀来蹭,将我蹭回神来。 “哦,正是他们两个,没错了。”我说着,兔儿有点头便要伸手入棺去摇千峦。 他方才伸到一半,我忽感背脊发凉,有股阴风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从脑后掠了过来。直觉告知我这股风非同小可,这股熟悉感更非同小可。若不赶紧低头,说不定这颗脑袋便保不住要从脖子上搬家。未免身首异处,我只好弯腰附身低下头。百忙中不忘顾及身旁两位,两臂一左一右贴上北斗兔儿两个的后脑勺,将他俩一同按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三个甫一低头,耳听砰的一声,地下室内立时飞沙走石,跟着轰隆剧响,地动山摇,石块碎屑四处飞溅。抬目一觑,只见两具冰棺之后的岩壁上多了一条凹沟,似是利刃击凿出来的痕迹。若是方才低头稍缓,只怕那凶器已招呼在我三个身上,被击中的也不是岩壁,而是我三个的项上人头了,真是险象环生。 兔儿阅历浅薄,不知江湖险恶,这一回吓得心惊胆战,脸色一白再白。他惊魂未定便开始破口大骂:“偷袭岂有此理!” 北斗也是心有余悸,高喝:“何方邪祟” 他两个都是说的废话,人家想偷袭吧偷袭,可不管有没有理。轰隆剧响未歇,我便将他两个推开,手掌一翻,已握利剑在手,头也不回的往身后刷刷刷刺出三剑,剑剑凌厉,招招了得。 呵,既然对方一上来便热情厚待,我又何必藏着掖着手下留情 然我这几招虽架子摆得挺正,架势估摸着也挺漂亮,却似乎只是个空架子,三剑刺出,剑剑落空,简直丢人现眼。 其实这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尚且未及片刻。我一察觉剑招扑空,立即回头,只见一团白影一晃而过,往甬道来时那条路掠了过去。 瞧那白影的形状,隐约看得出来是个人形,却又同之前我撞见的那只不同。前者裹于黑雾,后者是团影子,实难辨别是否是同一位。 兔儿大骇:“这厮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潜伏在此突袭,而今又溜得如此神速,修为了得……” 我二话不说追了上去,那白影的修为是很了得,却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的修为也没那么差。他溜得快,我追得更快,眼看距那影子越来越近,忽然转过一个拐角,竟凭空消失无影无踪了。 拐角之后,正是那群被妖风邪气米得七荤八素乱七八糟的凡人以及满地横七竖八的僵尸们,上方群鬼似乎受到了什么惊扰,尽皆躁动起来,四处乱飞乱窜。 我左右巡视一圈,这四周空旷无物,没有任何藏身之所。但那影子确是在此处消失不见的,那么…… 我不再东张西望,负了双手,故作高深,冷笑道:“识相的自己乖乖自首站出来,莫要本座亲自动手!” 我语气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有耳朵的都能听得出来。那家伙果然听出来了,也如我愿站了起来。 可站起来的不止他一位,他以妖法操纵,迷住了在场的所有凡人的神思,竟都不约而同的一起站了起来,面朝向我,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岁神大人,有礼了。”说着纷纷向我作揖。那姿势,双手放在腰间垂首屈膝,分明是女人独有的神态。由一群老少不一的大男人做出来,真是奇哉怪也。 最奇哉怪也的是,这些人非但神态姿势像女人,说出这句话的声调也是娇滴滴脆生生的女人嗓音,诡异至极。 “女鬼”我微觉诧异,心里忽然涌入许多疑云。 -- 第36页 “是的吖,大人们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不正是在找奴家嘛。”一群大男人说着女人的话,口吐芬芳。 我忍不住打个哆嗦,深以为恶,大怒:“你附身凡人,是想让本座投鼠忌器不敢拿你么?” 我觉得我怒发冲冠的形容应当能将她吓上一吓,却不知这只女鬼胆大包天,发出一连串银铃般咯咯娇笑:“是的呢,大人真是英明。奴家历来晓得,神仙诛杀咱这些妖魔鬼怪都是肆无忌惮的,却不能累及凡人。奴家怕死得很,只好托乡亲父老的福,出此下策了。” “……”她开诚布公直率坦言,竟叫我无言以对。默然半晌,我觉得不能落於下风,不然就忒丢脸了,肃然道:“本座劝你莫要多生事端,你早晚得伏诛,倘若仍冥顽不灵,只会罪加一等。” “大人的意思是,要奴家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她仿似嗤笑的道:“凤来镇死了这许多人,即使奴家不生事端,也未必能得什么好结果。洗颈就戮是死,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条活路来。” 虽然我一个头两个大,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非常有道理,设身处地一想,换了我也是一样的。可我而今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怎样能在不伤及凡人的前提下将她拿下,这委实是个难题。 第11章 卿梦幽魂(2) “废话少说!”女鬼终于不耐烦了,怒叱道:“明人不说暗话,要么我将这堆凡人杀了,然后你再将我杀了,大家同归于尽,要么大人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权当没有凤来镇这一趟。给你半刻钟时辰,自个儿看着办!” 她的意思就是,我若胆敢轻举妄动,她便拿凡人开刀,要想凡人活命,就放她一马。 这真叫人不知所措。我既不愿凡人无辜遭殃,也不想放她一马。因倘若当真心慈手软放她一马,还不知将有多少凡人遭殃。可若不放她一马,凤来镇居民首当其冲要遭大殃。怎样的法子,才能既不让凡人遭殃,又可无伤无患的将她绳之以法 半刻钟的时辰转瞬即逝,我心头愈加焦急起来,竭力思索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关心则乱,越是焦急越无计可施。我暗呼淡定,忽然瞥了瞥上空四处乱飞却始终没飞出这条甬道内的鬼魂们,有了主意。 这些孤魂野鬼这此处游荡许久,却一直未能离开这条甬道,仔细一觑,原来周遭布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灵结界,适才居民们一路进来畅通无阻,而鬼魂撞上去立即便给弹了回来,似乎是专门针对邪物而设。于人而言犹如无物,于邪物而言却十分限制,大约是为了防备这群鬼魂跑路。 有这么一层结界,方便了我行事。那女鬼的障眼法使得高明,她附上凡人之身,其实也只能附身一个而已,却弄得仿佛在场所有凡人都被她附身了一般,叫我晕头转向摸不到北,自然便揪她不出。 眼下别无他法,唯一可行之计便是铤而走险,我既看不出她究竟附身何人,只好一个个试,每个凡人都挨个拍上一掌,这一掌少说也要用上三成神力,再强的邪祟也吃不消我这一掌之威,非给我一掌拍出来不可。当然,若非万不得已,我自不会轻易动用这个法子。即使最后果然将那女鬼揪出来了,其余剩下的凡人便也得呜呼哀哉,三魂七魄都给我拍出体外。 万幸,这甬道中有结界护持,魂魄接触不到外界的阳气,便不会散,只要魂魄不散,稍后我解决了女鬼再挨个将他们送回各自躯体之中,未尝不可。 只是,这个法子用起来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不仅女鬼擒不到,说不定白白牺牲了这许多良民。可眼下情景,容不得踟蹰,只好孤注一掷。 我往前迈出一步,那女鬼似乎看透了我的意图,开始慌了,大叫:“你要干什么,站住,别过来!” 我本来打算嗤笑她一回,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最近接二连三嗅到的那股气息! 这气息转瞬即逝,不过须臾之间便销声匿迹了,可五识灵敏如我,自然早已察觉。这气息源自凡人堆里一角,最里头那位花甲老妪之身。那老妪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挽成一只花白的圆髻,杵着一根弯弯曲曲的蛇拐,似乎摇摇欲坠,一副站不稳的趔趄形容。 我却一眼便看出来了,她那副形容完全是装模作样,非但站得四平八稳,一双闪着绿茫的老眼还精光四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我大喜:“天助我也!”飞身一掌便往她天灵盖拍下。那老妪无所遁形,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闪得更厉害了,看得出来对我这一掌颇为忌惮,倘若硬接,必要吃些苦头。她自然不想当活靶子白白吃一场苦头,摇身一变,白影掠过,已脱离了那老妪的凡人之躯。 此番她避了这雷霆一击,我亦成功将她逼显身来,凡人们总算不用遭殃了,皆大欢喜。我只欢喜片刻,不打算给她溜之大吉的机会,撤了这一掌,抽了利剑在手,破空刺出乘胜追击。 呈白影状的女鬼不及逃跑,回身挥舞兵刃迎战。铛的一声,兵刃相交,灵力激荡,震得耳中嗡嗡回响。她给我神力一掀,退了数丈,她兵刃上反击过来的妖力也令我往后翻了几尺。一招之间,不分胜负。 我也没去在意胜负,只盯着她手中那件奇形怪状的兵刃看了半晌,厉声质问:“从实招来,这法器从何而来?” 她那兵刃是件两丈有余的长鞭,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鞭子模样生得别具一格,同其他软鞭不尽相同,像是以无数凡人的指节骨拼接而成,上头还遍布倒钩尖刺,闪着森森寒光,试想若是往身上挞上一鞭,非抽得皮开肉绽,抽去半条命不可。 -- 第37页 这些在旁人看来挺稀奇,于我而言却还都不足为奇,最奇怪的是,这锁魂骨鞭乃是我当年亲手所制,之后转赠给另一个人了,怎么会在她手中 白色的影子缓缓散开,凝成一个女子模样。那女鬼白衣白面,青丝如瀑,全身上下非黑即白,只有一张樱桃小口是红艳艳的,令人看着便垂涎欲滴,忍不住扑上去咬一口尝个鲜,真是秀色可餐。若非她满身邪气,旁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九重天上哪位下到凡间的女神仙,决计想不到这看似仙女的姑娘其实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鬼。 女鬼见我竟不继续出手拿她,而是将眼光对准了自己的兵刃,大约以为我心生觊觎,忙将鞭子往身后一藏,鄙夷道:“堂堂岁神,居然看得上我这邪物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她语气一拖,忽然变得森然起来:“你收我可以,要夺我兵刃可万万不能!” 我不禁挑眉:“你的兵刃”不待她答话,我鼻腔一哼,夹手便过去夺。女鬼大惊,吓得花容失色,趋身就避。她似乎极其珍视这鞭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让我夺了过去,居然不敢再拿起来使用,径直收入袖中,只腾出手来与我斗法。锁魂骨鞭乃我亲手锻造,其法力如何,天上地下只怕没哪个比我更了如指掌的了。她适才与我短兵相接,所以能斗个旗鼓相当,半数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而今没了这个便宜可占,顷刻间节节败退。 我原本暂时不愿伤她,先将锁魂鞭夺过来仔细瞧瞧再说。可她看出了我的意图,将鞭子护持得异常周全,我使尽浑身解数竟然无隙可乘。看来要想夺得骨鞭归,势必先撂倒了她才行。只有先将她制服,才能顺利如愿。 我岁神生平伏魔降妖无数,却鲜少遇到女妖作恶。即使狭路相逢遇到了,也是些小打小闹的小妖精,要么点化要么置之不理,从未拳脚相加。今日首度欺负红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需怪不得我。 这女鬼聪明伶俐,见我不再想方设法夺鞭子,而是步步紧逼,又将我的意图看透了,居然不再恋战,一掌拍过来,将我阻了一阻 ,转身桃之夭夭。 她这番似乎是慌不择路,居然不设法逃出地下甬道,而是又往适才的石室原路折回,我虽不知那里头是否另有出路,但北斗兔儿拦在那边,谅她一时半会也难以突破,于是不疾不徐的追了过去。 北斗同兔儿两个关键时刻倒未掉链子,我这厢方才追出两步,那厢已传来斗法的响动,看来他们三个已交手了。但只交手片刻,斗法之声即止,就听兔儿大叫:“卑鄙!” 跟着是北斗的怒吼:“有本事的,单打独斗一决雌雄!” 我在心头替他们汗颜,片刻前还觉得他两个靠得住,看来是我误会了。他们这两句全是谬误,一,人家是只女鬼,身为邪祟,与生俱来便是干卑鄙之事儿的,无可厚非;其次,既然都是女鬼了,用不着单打独斗,明眼人也一眼便看得出是雌是雄,何必再决 但未窥全貌,我还是不方便置评的,决意还是过去看个明白,到底那女鬼如何卑鄙法了,叫他们两个如此怒不可遏,对红颜大呼小叫。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晓得他两个叫得实在是合情合理。 原来那女鬼眼见寡不敌众,居然故技重施,将锁魂横在装着千峦与桑宸的棺材上头,只消手上微一用劲,两位神官便给拦腰砍成两截死无全尸了。北斗兔儿两个瞻前顾后,考虑到后果,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分明有一身力气,却让对手勒住了脖颈,有力无处使是一样的,难怪他俩跳脚怒骂。换做了我,同样义愤填膺。 最可恶的是,先前女鬼威胁我时倒还有些收敛,和和气气,眼下目标换成北斗兔儿两个,她便开始放肆,直接将凶器架在两大神官的脖颈上。浑身是胆,令人钦佩。 她龇牙咧嘴,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扭曲得变了形,娇斥道:“休得胡来!你们三个倘若再往前一步,立即叫他们俩神魂俱灭!” 兔儿大怒:“你把他们俩怎么了” “不过是借他们一些精元用用罢了,眼下还没死,领回去将养几日便安然无恙。可若你们三个欺人太甚,我可不敢保证他们还能醒得过来!”她虽口出狂言,一张俏脸却仍娇艳动人。 她这话多半是真,神仙的精元非同凡人,像她这种妖魔鬼怪,得一口便是大补,擒了在手,肯定是要尽情享用一番的,不然搁着也是搁着,不如大快朵颐饱饱口福。万幸千峦父子命大,至今尚未给女鬼吃干抹净。 北斗抱着胳膊冷笑:“什么叫欺人太甚,你这话从何说起你滥杀凡人时可否想过你也是欺人太甚你既是女鬼,曾经也生而为人,多少无辜凡人白白丧命你手,你可有过半分恻隐之心”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果然是正义之神,若非大敌当前,我便要拍手称赞,总算忍住了。 女鬼哼了一声,表示理亏无话可说。不过她没话说,我却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许多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于是我便说了:“北斗你此言差矣,外头那些人可不是这位姑娘杀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而今正逍遥法外呢。” 我语出惊人,北斗和兔儿双双瞠目结舌,更瞠目结舌的是那女鬼。但她只瞠了片刻,立即大叫:“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此处除我还有何人那些凡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是我杀的,你少自作聪明。” -- 第38页 我表示不解:“这倒奇了,我只知妖魔害死了人,都恨不得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觉,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这么到你这里全背道而驰了,非但不想办法撇清关系,反而这么着急承认,委实有悖常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呸,狗屁不通!”女鬼急了。“我有自己的行事做派,你少拿那些家伙同我相提并论!” “哦想起来了……”我佯装恍然状道:“你这便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越是承认的干净利落,越是证明此事可疑。别以为本座看不出来,我可是独具慧眼的。” “住口!”女鬼气急败坏,手上抖了两抖,似乎就要扔鞭子过来抽人,到底还是没冲动行事,道:“神仙便了不起便自以为掐指一算可知天下万事呵呵,可笑。” 她那一副将“我虽然是鬼,但是我心里依然有鬼”的形容,我瞧得分明,心头的猜测更确信了,慢条斯理道:“不急,你且听本座细细说来,再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自以为是。” 我这派早已看穿一切的模样委实高深莫测,北斗兔儿两个也做出洗耳恭听状来,我不理睬他们,正经道:“卿梦姑娘,兹事体大,已惊动九重天上诸多神官。我希望你悬崖勒马,不要窝藏包庇杀人真凶。” 天地可鉴,抛开“诸多”一词,字字属实。 女鬼一听“卿梦”一词,唰得一声,原本便十分苍白的俏脸立时变得二十分白,已不是苍白而是惨败了。 她虽已破绽百出,却还要故作镇定,装出从容不迫的形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见她装得那般辛苦,我不禁心生体谅,决意还是速战速决,挑眉道:“哦,你不明白那我说得详细些。”咳了咳,道:“若我没猜错,你应是难产而死,缘何难产只因你怀的并非凡胎,而是鬼胎。” 分明已说到点上了,女鬼却不见棺材不落泪,仍是一派沉着模样,愠怒道:“一派胡言。” 我再接再厉:“先莫急着否认,听我说我再赖不迟。” 话是这么说,不过待我说完,她即使有心抵赖也赖不掉了。 她大约也考虑到这一层,正要动嘴皮子。我晓得她要怒吼“够了,不想听我胡说八道”,以此打断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既然铁定要说,自然不能让她打断,抢着道:“顾及到你身为姑娘家的清誉面子,这桩事本不好摆上台面来说,可你既然铁了心不肯老实交代,本座只好直言了。你所以不肯交待真凶,是因那真凶乃你当年的未婚夫,而今的丈夫。你不愿他为此送命,所以甘愿替他背锅,承担一切罪责,我说的可对” 我说得千真万确,自然是对。可我虽然说得对了,女鬼却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装模作样的拍手:“你的故事讲得真精彩,不知道的还以为岁神大人是凡间话本先生飞升上天的。” 我顺水推舟的往下接:“是吧,我也觉得挺精彩。既然你如此谬赞,想必听得很欢喜罢,我这里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尚未讲完,咱们娓娓道来。” 她明显听得并不欢喜,非但不欢喜,且十分郁闷,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我,有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手,无奈双方人和悬殊,实力也悬殊,动手无异于自讨苦吃,是以虽已心急如焚,表面看来却没什么异举。 我赶紧道:“你同你丈夫在此处作恶多时,至今你竟肯为他牺牲至此,看来你两个感情必定十分深厚恩爱了。如此恩爱,他居然没将我的来历告知于你,唔,算得上有情有义。” 我这个话说的和蔼可亲,语气平缓,实乃由衷之言。适才我咄咄逼人,那女鬼半分不为所动,眼下态度一换,客客气气,那女鬼面色却开始动容,竟欲言又止,看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烈性女子。 北斗兔儿两个素来粗心大意,此时紧要关头,却也看出了她身上的微妙变化,一个两个向我递来困惑的目光,我还他们几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眼下碰巧峰回路转,就静观其变,看她作何感想。 果不其然,她嗫嚅半晌,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了,小心翼翼的问我:“你……你识得他……” 她这一问,算是完完全全妥协了,不必再唇枪舌战。我乐得轻松,笑道:“看来他果然守口如瓶,我飞升前的身世半分也没对外吐露。识得,当然识得,非但识得,我同他可算交情深厚的老相识了,眼下正是他乡遇故知,乃意外之喜。” 女鬼一听我说得诚恳,霎时喜上眉梢,可方才喜到一半,忽然又垮了下来:“不对,倘若果真如你所说,你同他那般情深义重,你又何必专程来此赶尽杀绝” 这个问题十分严谨,得慎重回答,否则搞不好便起了误会,想要和和气气的谈便不大可能了,我忙道:“这真是一桩冤案,本座来时只知此地闹鬼,可不知闹的是哭丧鬼还是吊死鬼,更不知这鬼姓甚名谁。不过只因数度交手,联合种种蛛丝马迹这么一理,给理出了些许头绪罢了。” 卿梦满脸狐疑,不能确定:“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就好说了。”我轻描淡写的道:“倘若不是念着大家都是老相识,顾及交情,我何必同你多费唇舌将你拿下严刑逼供还怕你不招你丈夫他既如此仗义,我也得留些余地。这么说来,你可信了?” 我说的都是实情,她想必确实信了。可一听到严刑逼供,她吓得退了一步。我道:“所以,大家有话好好说,快将尊夫请出,咱们多年未见,应当好好亲热亲热叙叙旧才是。” -- 第39页 本想着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敞开了天窗,卿梦却固执得很:“不行,他不能见你们。你们叙完了旧还是要治他的罪,这么多条人命,必定是死路一条。” 她这话说的,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地依然这般怕死。我在心里掂量一回,违心道:“这个……罪是肯定要治的。不过,咱们什么交情肯定是要照顾照顾的。再说,你们蜗居在此,也并非见人就屠逢人便杀,必定有所苦衷,咱们只消通融一下,微做逢源,不就万事大吉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从实招来,窝藏包庇这种厚道之举交给我们来办就好。 虽说这是真是的胡说八道,可此时此刻,容不得我实话实说,只好使出这条权宜之计,先将她忽悠成功再说。 “此话当真”卿梦女终于心动,切切望我:“你真的肯帮我们若大人愿意高抬贵手,小女子感激不尽,来生做牛做马……” “行行行……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只不过我帮的是我故交,又不是你,所以不需要你牺牲来生。”我挥手打断她接下来的言辞。我只晓得凡人们有一条潜在规矩,若是英雄救美,倘若那救美的英雄相貌家世秉性都过得去,美女一般都以身相许来报这救命之恩;若英雄的诸多条件过不去,美女则无以为报只好来生做牛做马答谢大恩,却不知这个规矩也不是非得英雄救美才能用,原来英雄救英雄也能用。 只是主动运用这条规矩的又并非是被救的英雄,而是那位英雄的美人。一般有情人缔结连理,免不了要许些俗气的山盟海誓,譬如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等诸如此类的。而今美人却上要将下辈子奉献给旁的英雄。得了性命赔了夫人,那叫这位被救的英雄情何以堪。若是他在场,只怕立即便不顾多年交情同我翻脸了…… 理智及时制止我不能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否则就要生出许多不可预料的恩怨情仇。咳了一声,我正色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本座向来言出必践,说要帮他就一定会帮他到底,现今该你拿出诚意了,快将尊夫请出来见见罢。” 我说得义正言辞煞有介事,似乎当真与她丈夫是生死之交一样,北斗兔儿不能置信,纷纷用一种异常古怪的眼光看我。我视而不见,只管抬头挺胸目视前方。 卿梦女正要吐露,忽然一个声音抢先道:“哼,堂堂岁神,居然与魔为伍,实乃我神界之耻!” 这个声音粗狂豪迈,真气充沛,平地惊雷般毫无预兆的炸了出来,实在叫人大吃一惊。 我一听这个声音便喊:“千峦” 卿梦女这一惊花容失色,转头往棺材中一觑,就见一道神光冲天而起,一条人影飞跃出来,一拳直往她面门击落,怒吼声穿云裂石:“孽畜,你磨得本座好苦,拿命来!” 果然是千峦醒了,他一醒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我听来却是不以为意,卿梦女死去多年,早就没命了,叫人家如何拿得出来真是强人所难。 当然,别说没有,即使有,命这个东西也是非常稀罕,可遇不可求的,无论如何不能轻易送人。卿梦女闻言,虽惊不乱,喝了一声:“要命没有,要鞭一条!”她声虽身动,一晃避开了千峦那居高临下的一击,锁魂骨鞭反手横扫而出,不仅去势凌厉,姿势还十分曼妙,叫人看了便忍不住喝彩。 要命的是,这个时刻,任何人喝彩都没问题,唯独我万万不能。可更要命的是她这一招精彩绝伦,我竟不由自主的喝了出来,最要命的,千峦还听得清清楚楚,激战中不忘怼我:“住口,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我本可听而不闻,但出于尊重同礼节,还是随口搪塞一句:“我的身份不胜枚举,一时半会说不完的,你指的是哪个” “……”千峦仿似噎了片刻,半晌无语,但他要表示自己的不满,噎完了不得不继续嚎:“你是九重天上得道的神官!身为神祇,非但不能在其位谋其职,亮剑伏魔,居然还在旁边看热闹!” 他精元受损,原是昏迷不醒的,大约是因为许多人在旁边大吵大闹,将他惊醒,此时状态不佳,力气也不佳,十成修为使不出两三成,是以他虽身有神格,此时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情景。何况他赤手空拳,卿梦女却持法器在手,大占便宜,不过数十招一过,已左支右绌,大落下风,语气满是惶急。 第12章 鬼门前尘 我洞若观火,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忙看到是要帮的,我边思忖到底是立即上去搭把手呢还是继续冷眼旁观先让他吃点苦头再说,边答他:“神君这话就不对了,九重天三千多条天规戒律中,并没有哪一条说是您在降妖除魔时旁人不许看热闹。何况这般精彩绝伦的热闹,着实难得一见,不看委实可惜,当然得过过眼瘾饱饱眼福。” 见我不着边际的敷衍自己,千峦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似乎就要气急败坏。可他大敌当前,越急出手越不能成章,原本正儿八经的一掌,拍出去却偏了十万八千里。卿梦女见微知著,大乐,鞭子狂风暴雨般连绵不断的雷霆出击,看来不消片刻,千峦势必败下阵来不可。 他颇有自知之明,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大呼求援:“岁神,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我看的心头也挺交集,万一卿梦没轻没重,将他抽得半死不活,那就大事不妙了。北斗忧我之忧,道:“大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先助他脱险罢。” -- 第40页 我白了他一眼,未置可否。他这个话说得在理,可孰轻孰重却不好说。 我与千峦同为仙僚,虽只是泛泛之交,可九重天诸仙同气连枝,他如今有难,我眼睁睁看着却不相助着实说不过去。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我时常挂念那个人的生身之父,于情于理,我都应义不容辞才是。 多少年前欠下的债,而今已无处偿还了,若我可保他父兄无恙,那个人在天之灵或也能宽慰些许。 可话又说回来,卿梦女她丈夫与我渊源颇深,算得是莫逆至交了,而今他亦垂危,我总不能袖手旁观,这真是进退两难,甭管助哪方,袖不袖手旁不旁观都得做一回恶人。令人暴跳如雷的是,这个事牵扯到了神魔正邪、人命关天的问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并无一举两得之法,真叫人费神。 卿梦女眼观六路,见我踟蹰,生怕我临时变卦,道:“岁神适才已答应我在先,可不能出尔反尔。你要看热闹尽管看便了,切勿多管闲事。这家伙既已晓得实情,若是放过了,出去必定妖言惑众,为保全岁神你的清誉,还是封了他的嘴为妙,以免此事泄露!”说着不住催击,看样子非杀神灭口不可,因唯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机密,必定取其性命才能封口。 千峦费升前虽是九五之尊、本该足智多谋。当此情景,自有脱身之法。可他帝位已失多时,又当了这么多年的逍遥散仙,随性惯了,一身帝王之才早已磨得干干净净。又因这一回栽在于妖魔之手,颜面大失。若是无人知晓倒也罢了,而今却令我三个目睹了,传出去真是丢人现眼,眼下他是铁了心要报这奇耻大辱,是以一上来动手便不遗余力。岂料他越是急于求胜,越是适得其反,原本发挥出来的两三层功力硬生生折成了一两层,斗到后来,竟只有招架之功,没了还手之力,眼看就要栽在锁魂鞭下。 卿梦女见胜券在握,心花怒放,啪啪啪三鞭连出。千峦无可抵抗,只好飞跃相避,就听砰砰三声,洞中一阵天翻地覆,飞沙走石,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嗓音道:“阿爹当心!”落土飞岩中,窜出一名青年才俊,三下五除二将卿梦女的功势接了过去,正是一直躺在冰棺材中不省人事的桑宸。 适才卿梦女那三鞭迅捷猛烈,千峦闪避及时,她却因力气使得太猛,致使收不住尾,三鞭齐齐击在装着桑宸那口冰棺上头,误打误撞便将他唤醒了。 他二人齐心协力父子连心,其利却不能断金。别说断金,连断鞭子尚且不行。虽以二敌一占了人合的优势,仍无法克敌制胜,只与对手斗了个不分轩轾,然十招一过,身上修为滞塞,又逐渐露了败象。 旁观者清,我方尚未参与混战的三人都瞧得分明,只消时辰稍久,千峦父子非再度一败涂地不可。兔儿心直口快,蔑视道:“他父子俩不是名扬四海的武神么早就听过传闻,说是东岚国的这两位修为如何如何了得,功夫如何如何盖世,怎地而今这般不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呵呵。” 我替他捏了把汗,他不过是个才飞升为时未旧的新官,对前辈,尤其是正在出糗的前辈指指点点实乃年轻人的大忌,若这位前辈是个小肚鸡肠的,他当场冷嘲热讽,事后必受折磨,那千峦原来是当皇帝的,众所周知,再没哪个凡人比天子更锱铢必较了。常人给人取笑,至多连本带利再取笑回来;若是皇帝给人当面取笑,非斩首示众不可,遇到小肚鸡肠的佼佼者,说不定还要株连九族。 想着兔儿没见过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童言无忌,得体谅他,我便出来当回和事佬圆场:“话也不是这么说,常言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神仙落了平阳被鬼欺,都是一回事。况且两位大人上场这许久仍未败下阵来,战绩可说辉煌。若换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只怕撑不过几招便给人家捆了。” 总算提千峦父子挽回些面子,兔儿无可反驳,讪讪一笑,换言道:“那依大人你的高见,这两位虽暂时未败下阵来,早晚也得败的,咱们是上去略尽绵力呢还是再看会热闹” 我当然热衷于看热闹了,兴致正高,遂答他这个话便有些心不在焉:“千峦大人之名威震天上地下,人家即使败,也败得体体面面,何须你多管闲事再说,千峦桑宸何许人也咱们九重天平安神祇的中流砥柱,不仅修为卓然,风采更卓然,你今日得以观瞻,正是三生有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应当趁此良机多加欣赏才是正经。” 其实千峦这老匹夫风采委实不怎么样,真正算得上卓然的,还属他膝下这个长子,举手投足都是君子之风。不仅气度不凡,仪表更不凡,同他下面最年幼的那个胞弟一般无二。眉眼相似,神态相似,无一处不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模样相似,命运却天差地别。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妖魔邪祟,真是叫人唏嘘。 天之骄子久战不胜,开始焦躁,提足抬臂已不能行云流水,卿梦女一鞭挥来,他竟无力抗衡,只得后跃相避,一连三鞭逼得他节节败退,可退到后来,背脊已贴上墙壁,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眼看卿梦女回鞭格开千峦过来援救的一掌,跟着得寸进尺翻手又是一鞭不遗余力的扫了过来,看来是见桑宸式微,存意要先心狠手辣毙了一个劲敌,接下来再收拾那个老弱残兵。 她逼得忒狠,桑宸又无路可退,只得眼睁睁将这一鞭受了。这情景真是十万火急,兔儿北斗双双发出惶恐的尖叫:“当心!”毕竟都是九重天的人,他两个也顾不得征求我的意见了,自作主张的飞身相救。无奈双方距离太远,中间还隔了卿梦女一方后背,即使他两个身具三头六臂,也无法径直将人救出,只好双掌齐上,往卿梦女背后按去,要引她放弃伤人转身自救,如此一来,也算间接如愿了。他们这两掌使得威猛沉稳,非同小可,卿梦女若不自救,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之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自然不想以命换命,势必回身自救不可。 -- 第41页 可北斗兔儿两个……两掌排出去,虽气势汹汹,去势却似乎不够快捷。以卿梦女身法之快,完全来得及先将桑宸杀了再行自救,只是鼻腔一哼,不予理睬,骨鞭势如破竹便往桑宸面门上击去。 眼看桑宸在劫难逃,他那张清俊的眉眼,令我徒然想起记忆中沉淀了无数年的那个人。我似乎看见前方那个桑宸其实并非桑宸,他脸庞氤氲,模糊不清,竟化成了那个人的面容,而今正逢生死攸关之际,似乎就是在等我相救。 天上地下,再没什么人事物能掂得过他在我心头的分量了。什么后果什么是非恩怨统统都抛至九霄云外,入眼的唯他一人而已。 只因有此错觉,轮到救人之时,我便比任何人都要迅捷。那锁魂骨鞭是我锻造出来的,里头或多或少掺了些我的神思。当年此鞭面世时已根深蒂固,应是无法抹掉的。是以它眼下虽落于旁人之手,我却仍能使唤,法咒一念,恁着神思之力,强行令它止住攻势。 受我神思发号施令,锁魂鞭果然一顿。可它虽心甘情愿听我吩咐,卿梦女却不愿,她见法器有异,催动真气,逼着它乘胜追击。这样一来,等于是她在同我斗法,未免桑宸遭殃,我不得不再加把劲制止。却不料我这把劲加得忒过头,锁魂鞭一阵剧镇,居然反弹过来,鞭梢直击卿梦女面门。 就听一声女子惊呼,石破天惊。幸得卿梦女乃鬼魂之身,并无血肉之躯。锁魂鞭击在身上,只伤魂不伤身,表面看便像是给人扇了一记耳光,扇完径直仰翻出去,鞭子也拿捏不住摔在了一旁。 恰逢北斗兔儿双掌拍到,她这一翻,正是将自己送到他两个的掌上去,就听啪啪两响,她再度惊呼,这一惊直惊得撕心裂肺,身子不由自主的又翻了回来,就要跌入适才装桑宸后来又给她一鞭抽成两段的半口烂棺中。 她自然并未跌成功,方摔到一半,旁边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道:“娘亲!”五味杂陈,满腔慌张。跟着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般从身旁掠过,一把将眼看就要摔得四仰八叉的卿梦女捞入怀中。 说来话长,其实诸般变故也只是须臾之间,真正是瞬息万变。一切都尘埃落定时,眯眼一觑,那突如其来的黑影可不正是之前潜入凡人梦境,与我数度交手的那位么。只是事到如今,他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肯显露真实面目。 卿梦女先受锁魂一鞭,又生生吃了北斗兔儿竭尽全力的两掌。她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如何吃得消双重夹击已顺理成章的身受重伤,虚弱无力地窝在那黑影怀中,一副濒死的形容,真是我见犹怜,再见更犹怜,叫人忍不住捧在手心里呵护。 不过,我暂时无暇理会她是不是真的濒死,我关心的是那黑影身后,站着个怪模怪样的侏儒,穿得倒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长得却是青面獠牙,脑门上挂了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几乎同那传说中的吊死鬼没什么两样,直叫人不忍直视。 那黄口小儿面目鬼斧神工,两眼却是波光莹莹,抓着卿梦女的右臂摇摇晃晃,一叠声喊着娘亲,直喊得声泪俱下。 黑影拥着美人,颤着嗓子问:“你怎么样?” 羸弱的美人气若游丝,似乎想答他,却因负伤颇重,一时不能启齿。黑影一双手掌不老实的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嗓子抖得更厉害了:“你说你怎么这样傻,作孽的是我,杀人放火的也是我,你何苦这样……” 他只管旁若无人的在那里柔情似水,却叫我们三个情何以堪。北斗见此情状,大约也将事情摸索出个七七八八。他嫉恶如仇,忍了半晌,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她何苦这样?你自己心知肚明。若非你胡作非为,她又何至于落此下场。而今酿成此种后果,归根结底,全在于你。” 他不说话倒也罢了,一开口便成功惹火上身。那黑影柔情似水够了,闻言转过头来,看似轻描淡写的道:“是你伤的她” 我暗道不妙,他语气中满是危险的味道。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天下最难解的仇莫过于夺妻之恨,杀妻或是伤妻亦同样的不共戴天。倘若北斗认了,免不了要酣畅淋漓大战一场。未免节外生枝,我不得不赶紧出来开解:“且慢,你先莫怨天尤人。北斗星君虽快人快语,说得难免逆耳,可他确是实事求是,今日之患都是因你而起。” 那黑影转过头来觑了,他浑身上下漆黑一片,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迷离复杂。我这么一说,他也不再去寻北斗的晦气了,一手关怀备至的托着卿梦女她腰,一手将旁边的侏儒也拥了过去,叹息声中只说:“你们穷追不舍,到底想怎么样” 事情演变至此田地,也该有个了断了,我道:“这便要看你如何取舍了,你是想以独善其身呢还是自承其果。”顿了顿,补充道:“总而言之,你搞出这么多事情,累得凤来镇鸡犬不宁,你们这一家三口要想在此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是不大可能了,总该有个人给出交代。” 黑影哼了一声,不置一词,想来心头正做着艰难的取舍。 再顿了顿,我将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锁魂鞭拾在手中,不待他答复又道:“这是你交于你妻子的罢,哪儿来的” 黑影默然片刻,终于道:“山门湮灭之时,我从炼魔塔下一堆废墟里捡回来的。” 我闭上眼:“洛曦,你还不肯以真面目见我么?” -- 第42页 甬道内霎时万籁俱寂,就在我怀疑他们几个是否都给人暗中使了定身法时,砰的一声,黑影身上的黑影逐渐褪去,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人显现而出,正是久违了无数年的老相识。 我发自肺腑的笑:“别来无恙。” 他见我笑得真诚,虽满面苦涩,为了给我面子也强颜欢笑:“没想到吧,我俩竟还有会面的这一日。” 确实出人意料,我满腹疑惑,问道:“可你怎地落得这幅德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不过区区百年时光,山门便销声匿迹不复存在了?” 他喟然一叹,似乎是在回忆。半晌,回忆够了才道:“说来话长,当年之故已是陈年往事,一时半刻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无语片刻,提点他:“那便拣要紧的长话短说罢,毕竟有些事,我很想知道。” 他到底是说了,简明扼要的:“当年你飞升不久,九重山便兵连祸结,各大殿主为了坐上你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当先便是净辉殿主白夜弹劾沉沙殿万俟潇暗中勾结炼魔塔中的群妖意图谋反,并以妖法汲取山门弟子的修为据为己有,以期大涨自身修为,所作所为实乃大罪,该当严惩。白夜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仙尊便将万俟潇囚禁了。” 他口中的万俟潇正是九重山沉沙殿之主,当年与我不太对付,遂交情泛泛,而今听到这个名讳也无甚感触,道:“那后来又如何了?你阿爹可有参与这些混战” 洛曦正是昔日九重山无门殿之主洛云长之子,与我乃是生死之交,但他阿爹我却知之甚少,因这位殿主行事低调,长年闭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打理自己的圣殿,若非仙尊召见,一般人无缘拜访。 他道:“我阿爹素来不喜争名夺利,他自不去淌这些浑水。可天下之事,并无洁身自好便能万载无忧之理。他不犯人,旁人却要犯他。”说到此处,他眼中缅怀悠远的神色骤然一变,变得恨意滔天,咬牙切齿道:“你晓得的,九重山上要论资历,除你师傅以外,我阿爹若说第二,山门中只怕无人敢争第一。他本是开山祖师的嫡系传人,当年跟随师祖修行,算是元老了,同你师傅也是患难之交,共过无数生死。可你师傅那老匹夫,居然染指了我阿娘!”说着捏紧拳头,目眦欲裂。 “……”这真是叫人无话可说,我咳了一咳,不去理会北斗兔儿望过来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那令堂唤般若浅月,当年风姿绰约,被誉为九重山百年以来的第一美人,其风华之绝代,容颜之超凡,比起旁边的卿梦女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九重山上除我之外,无人不仰慕万分。这些仰慕的人中,也有我那“恩重如山”的师尊。听闻当年上一代掌门挑选衣钵传承人时,看中了两位资质不俗修为也不俗的候选人,分别便是我师傅同他令尊两位。但九重山素有规矩,唯也清心寡欲之人方可坐上尊位。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江山必得舍弃美人,但洛云长却不稀罕那万里江山,他也晓得自己不稀罕总有旁人稀罕,于那旁人而言,再美的女人也不如江山稀罕,此番必定会舍了美人坐拥万里江山无疑,睬也不睬先代掌门之辞,转瞬便百无禁忌的去找般若浅月上门提亲了。 我那“和蔼可亲”的师尊见他主动提出放弃江山,其实正中下怀,可胸怀大志并擅于逢场作戏的他却还要辛辛苦苦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假惺惺的道:“既然洛兄与浅月两情相悦,作为兄弟,我理所应当成全你们两个。仙尊这个位子并不是什么好位子,一旦坐了上去,非但千斤重担强压于身,且终身束缚于此。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兄弟是个永世孤寡之命,也不必提了,祝你们夫妻两个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他虽是装腔作势,可彼时却无人洞悉,可叹一番话说得洛曦他阿爹感激涕零,真道他与自己多么义薄云天,多么肝胆相照,连心仪之人都拱手相让了,此恩此惠,真是比那九重天银河更深了不知几千丈,红着老眼放言,说但凡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他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更可叹的是,非但他如此以为,九重山八万门徒亦不约而同的都这般以为,众口一词的称赞他真君子,于是他坐上这个位子可说是众望所归,名声大噪。 岂料而今从洛曦口中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恶俗之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了,我不知作何感想。 “咳……”我绞了绞指头,左右看看身旁这许多旁观之人,嗫嚅道:“虽然我急于求知,但这个事儿吧,似乎不是什么体面的好事。你看令郎还在这里,我觉得暂且可以不提,放到来日再说不迟,不然给这孩子听了去,难免影响心智成长……咳咳。” 青面獠牙的矮个儿懵懵懂懂的瞪我,他虽生得贼眉鼠眼,终究稚子年幼,不宜过早牵扯到这些是非恩怨,更不宜听到这种污言秽语。 我的提议不无道理,却不知洛曦已有妥善规避之法,挥手便将他儿子迷晕了,抱在怀里,道:“怎么说来,阿宁还有机会长大” 我几乎脱口便要点头说嗯,但忽然想起一事,蹙眉:“不是我不肯放过,只是,他曾经也干过吃人的勾搭,我若偏袒,叫死去的亡魂如何能瞑目” “那个人身染重病而死,是一种十分古怪的瘟疫,他家里人生恐惹出祸事,不敢声张,悄悄将他丢在荒郊。他死后尸首其实不能入土,否则疫毒浸入地里,方圆百里的庄稼得将变成毒物,凡人若是吃了,势必中毒不可,瘟疫也将扩散蔓延,阿宁将其果腹,实乃善举一桩。当然,他事先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后来我看了那人的骸骨方才知悉,只是误打误撞罢了。阿宁尚且年幼,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辈,我盼着你能网开一面。” -- 第43页 “是么,这倒令人意想不到了。”我实话实说:“若是行善,每行一善便得一分功德,不论有心还是无意,统统都得,我一看便知。”说着开了法眼,就见那沉睡的稚子身上果真渡了一层金光,看来洛曦并未信口胡诌,便道:“嗯,果然如此。令郎有天运护佑,将来自有福报,无需忧心。你而今该担心的还是你们夫妻两个。凤来镇的死者至今尚有人尸骨未寒,这件事恐怕不能轻易善了。” “无法善了,那便行我神祇之职,除魔卫道就是。”千峦听了半天闲话,终于听不下去了,朝我抱拳:“岁神,此番疏忽,折于邪祟之手,有劳你出手相救,日后定有补报。然此地乃我父子二人统辖之处,你若不便插手,全权交给我们就好。”调整了一番心境,他也冷静下来,话也说的客客气气。 我正要含笑答他,忽觉有一道异样的目光瞅得我背脊发凉。瞥眼一觑,竟是桑宸。他见我看他,彬彬一笑:“父亲大人说得有理,岁神意下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我总觉他每每看我都有些稀奇古怪,从前那蜻蜓点水般的几面之缘亦是如此,只是并未在意,此番寒暄不知怎的又想起来了 第13章 九重仙山 没待我答他,那边洛曦却誓死抗议:“除魔卫道你要捍卫哪一道人间道还是神佛道”由于他怼的目标不是我,没什么交情,语气便无礼起来,挑眉中神态也桀骜起来,有点当年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影子。 千峦在凡人做帝王时,一呼百应,再呼千万人应。到了九重天上,那也是广结善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帝君也敬重三分,只因这厮做皇帝做得旧了,就做惯了,一怒便闹得天翻地覆,旁人不胜其烦,只好佯装虚怀若谷,歉让谦让。故此,素来只有他对旁人无礼,哪有什么没眼力见的对他大叫大嚷然今日却有人开了先例,非怒发冲冠不可。 闻言,他果然瞪大眼睛,吼道:“放肆!你等邪门歪道,在人间兴风作浪,今日必遭天谴!” 洛曦八风不动,冷笑道:“你倒是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当神仙便了不起了,便身价百倍了?你又不是天,你的谴可算不上是天谴。”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桑宸启齿了。他虽比他父亲大人年轻,秉性却天差地别。他那父皇暴跳如雷,他却稳如泰山,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依然坐怀不乱,淡淡的道:“我们确实不是天,我们只是上天派下来执行天谴的。勿需狡辩,你造下无数杀业,总得付出代价,无辜之人不能枉死。” 洛曦冷笑得更加厉害了:“大言不惭,我不妨告诉你。你若敢动我一家三口一根汗毛,担心神格难保。” 千峦嗤道:“无知邪祟,” 桑宸蹙眉:“此话怎讲” 洛曦道:“罪恶滔天之辈,每犯一罪,身上业火便增一分,桩桩笔笔都记账上的。你口口声声说我滥杀无辜,可有目睹我身上有几簇业火” 他说的乃是九重天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实情,只消身负业债,甭管是妖魔鬼怪还是人神仙佛,身上都将燃起业火,神光一照便无所遁形。业火傍身而生,除非身死道消灰飞烟灭,不然无计可除。要想晓得他是否狡辩,只需动一动手即可大白。 千峦不以为意,袍袖一甩:“哼哼,你犯下滔天大罪,桩桩笔笔都记在账上,大家心知肚明,只怕数都数不清了,还用得着看想耍鬼蜮伎俩蒙混过关呵呵。” 桑宸却觉得其实有必要一探,轻轻念了道咒,法诀一开,神光照出,不偏不倚正罩在洛曦天灵盖上,就见他神识中一片汪洋,烟波浩渺,尽是水域,哪有什么孽债业火 我虽瞧得分明,仍能岿然不动,可旁边几个却站不住了,纷纷大嚷:“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分明看到他杀了人,不应该的!” 洛曦也风中凌乱自我怀疑了,喃喃道:“何以如此?” 只有千峦,指着洛曦鼻子吹胡子瞪眼:“我就知道你这茬定要卖弄阴谋诡计!哼,莫整那些有的没的,本座可不会上当,直接诛了便是!”说着就要揎拳动手。 洛曦只是歪着嘴冷笑,冷笑完了再嗤笑:“手下败将。” 眼看千峦又要火冒三丈,我认为是时候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道:“上神稍安,且听我一眼。” 千峦眼皮子一翻:“你有什么话要说,又要想方设法包庇他” “非也。”我一笑置之,转而望向洛曦:“我知道你为何满身血债却无业火傍身,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先前你入那凡人梦境时便已窥破,只是一直看破不说破罢了。” 洛曦待我总是不薄,前一分还冷嘲热讽,这一刻立即换了副脸色,和颜悦色道:“所以,你也认为我应当伏诛、坐以待毙” 我认真思索片刻,诚实得点头:“这是自然,只要你杀了人,终归是要自食其果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没得商量。” 这下成功将他激怒,他满眼愤慨,似乎心有不甘,吼道:“为什么?非是我种的因,却要我担此重果!分明是你师傅灭绝人性,可我却落得家破人亡!” 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似乎并非是指近日,而是往日。我见他愤愤不平,也不插话,抱着胳膊静候下文。 果然,他吼完了便是一顿,顿完了才道:“当年,你师傅不知使了何种卑劣手段给我种下巫蛊,以此逼迫我阿娘同他苟且。我阿娘是何等冰清玉洁之人,为我却不得不同他委曲求全。可你那个好师傅,今天尝了甜头,明天便出去大放厥词,说我阿爹授意阿娘诱他破戒,蓄意谋夺他那狗屁尊位,罪不容诛,要焚了我无门全殿。可叹我阿娘对我阿爹情深意切,不忍见我洛氏一家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于是她便认了你师傅栽赃的那些欲加之罪,对外宣称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人作孽罢了,无门殿全不知情,以此还阿爹一身清白。她一人身败名裂,总好过全家遗臭万年。那日,她当着九重山万余弟子之面,亲受火刑,活活烧死在九重山巅,烧得灰飞烟灭……” -- 第44页 他越说便越泣不成声,最后苦着脸总结:“这都是你那个好师傅的功劳!” 我哑口无言,心知他说的字字珠玑,都是实话。其实这不足为奇,我那个好师傅是何许人也,天上地下只怕无人较我更了如指掌了。想当年身为他座下首席大弟子,衣钵继承人的我也只不过是他养来给自己增进修为的炉鼎罢了,待养得足够膘肥体壮时,便榨干修为据为己有。这种丧尽天良之举做起来毫不马虎,还有什么事儿是他干不出来的? 洛曦咆哮够了,又开始没出息的怨天尤人:“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烦请指点迷津。旁人冤死惨死都有你们神来主持公道,打抱不平,可我一家冤死惨死,却无处申冤。天道如此不公,又是什么道理” “此时谈这个为时过早。”他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比较天命是如此的高深莫测,奥妙难言,谁又估摸得准。不好回答,我只好避而不答:“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说你家破人亡,眼下却只你阿娘一人而已,那你阿爹又是如何惨死的,且从头到尾仔细说来,大家为你替你仗义执言……” 我的话尚未讲完,北斗在旁边拿胳膊肘戳了戳我,暗中传音:“大人,你不要这样直截了当的戳人家的痛楚,委婉些可好。” 我听而不闻,他实在太小瞧我同洛曦的交情了,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以赤诚相待,绝非九重天上那一堆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仙僚可相提并论的。 洛曦接着道:“阿爹……可叹他竟信了阿娘的一面之词,真当她干得出此种伤风败俗之举,只管终日窝在殿中伤春悲秋,借酒浇愁。一时之间,九重山漫山遍野都是流言蜚语。可怜阿娘,一世美誉,却让人迫害至此……” 我同北斗几个面面相觑,实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不过既然无言安慰,索性就不安慰了,我便问道:“人人都蒙在鼓里,你却如何得知了真相” 他道:“只因我阿娘救子心切,虽终于在劫难逃,到底还是将解药从那老匹夫手中盗了过来,潜夜送到我手中。彼时我尚不知那是何物,一询才知缘由。可方一晓得,你师傅便来“兴师问罪”了。” 我:“……” “至于我阿爹,更是活天冤枉。你师傅要晋九极之境,苦于他修为配不上野心,度不过那九极天劫。他故意同我阿爹提及此事,说是若一渡过此劫,非得高手相助不可。他先是要去诛杀梼杌、饕餮、穷奇、混沌这四大凶兽,取其妖丹以抗天劫。不仅如此,渡劫时还需旁人同他一处,替他分担天劫之威。以一人之力渡劫万万不能,合二人之力却大为可行,十之八九渡得过去。我阿爹虽因阿娘之事耿耿于怀,到底认为错不在他,念着旧时情谊,决意助他一臂之力。”声色俱厉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嘲一笑:“这倒不能全赖那老匹夫,我阿爹也委实愚不可及,难怨旁人。” 我持反对意见,不是他阿爹愚不可及,而是我那好师傅太“足智多谋”了,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利用的,情谊之物,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件器皿,只消用得着,一切在所不惜。可偏偏洛云长重情重义,一个看的太重,一个看得太轻,最终便酿成悲剧。人家害死他娇妻,他却还替人卖命,真是贻笑大方。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洛云长杀了那四大凶兽,凯旋而归,我那好师傅便开始准备渡劫了。其实若他二人齐心协力,兼之又有妖丹相助,未必不能抗过天劫。可偏偏我那好师傅谨小慎微,这又是一桩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的大事,倘若渡不过,立即便得死于天劫之下。他不容自己有半分行差踏错,渡劫之际,居然暗使龟息之法藏匿气息,致使天劫无法锁定于他。而洛云长与他一同站在阵中,近在咫尺,或多或少沾了些他的气息,天劫便将他视为目标,噼里啪啦便往他身上劈,直劈得他整具肉身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于是,洛云长成功沦为他九极路上的垫脚炮灰,贻笑大方。 “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怨可以不怨,仇却非报不可!”洛曦今日已不知是第几回变脸了,先前悲天悯人,此刻又气急败坏。一变再变,身为神官的我已不及他千变万化。 我揣测道:“所以,你是为了替父报仇,结果非但以失败告终,自己也赔了进去,以至心有不甘,冤魂不散” 洛曦愤愤的道:“哼,我虽没能亲自手刃仇人,可便如你适才所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那老匹夫到底还是作法自毙了,哈哈哈哈……”他越说越是激动不能自已越说越得意洋洋,仿佛我那好师傅作法自毙是他的功劳。 得意够了,又继续道:“我阿爹死后,我便晓得全是那老匹夫的阴谋,也晓得他害死了我双亲,为斩草除根,定然不肯放过我。那时你已飞升,各大殿主皆非善类,唯恐得罪了你师傅,自然不敢收留,我无处藏身,只好逃出山门。我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前往招摇山学艺,暗中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招摇山的掌门见我奋勇上进,资质绝佳,授了我一套脱胎换骨之术,此术非是普通易容换颜的雕虫小技,一旦练成,非但能脱骨洗髓,且万千容颜随心所欲,且一旦换脸,终身无法恢复,唯死后才会打回原形,运用此法改头换面,天衣无缝,若你看了彼时的我只怕也不知我姓甚名谁。有此技傍身,我顶着一张假脸光明正大的重返九重山,拜入千秋殿主姜翁门下为徒。” -- 第45页 这个术法我确是略有耳闻,知悉其来历非凡,似乎是西天的某位神仙原创之法,外出时不慎丢失,落在凡间,给修仙之人拾得,几经辗转到了招摇山。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飞升才晓得的,身为凡人时还无缘窥见这些天机,我那无所不知的好师傅自也不得而知,他以此法瞒天过海,实乃妙计。 “这来来回回,其实不过数月时光。”洛曦滔滔不绝的说着:“当初你的好师傅虽成功渡了劫,晋升九极之境,到底还是受了些伤,他唯恐有人趁机反他,当日便闭关静养。我再度抵达山门,恰逢他伤愈出关。嘿嘿,这老匹夫,还谴人漫山遍野寻我踪迹,却不知我便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 “我晓得若单恁一己之力,要想杀他实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唯有借刀杀人方是上策。”他目光阴鸷,冷笑道:“各大殿主无一不对老匹夫的位子虎视眈眈,甚至往年还闹有不少过节,都恨不得将之置之死地而后快,况且……”话到口边,他却住口不说了,发出奸诈的微笑。 我接了下去:“况且老匹夫既已晋升九极,不久便要进入琉璃秘境,那些殿主都蠢蠢欲动,正是天赐良机。”顿了顿,困惑道:“可既然如此,他们同室操戈是迟早的事。老匹夫虽老奸巨猾,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多半必死无疑,你又何必冒险倘若不幸……额,我是说如果,你不幸暴露,死在他前头,终于不能目睹仇人殒命,岂非弄巧成拙” 洛曦瞪了我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们久别重逢,你就没说过一句中听的。哼,容那老匹夫在世上多活一天我便多生不如死一天,当然是死得越快越好,这样才大快人心,我爹娘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我其实很想提点一句“倘若你爹娘泉下有知,决不许你为了报仇以身犯险,不然一个不小心你们家便绝后了”,但这话简直不堪入耳,他又方才提醒过我,还是慎言为妙。况且双亲为人所害,为人子女,看着仇人在眼前晃来晃去逍遥法外,不做点什么真是说不过去,看来他的所为还是有必要的,怎能因贪生怕死而不去报这血海深仇 于是我跟着往下问:“那你当了姜翁座下的高徒,又是如何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问是这么问,其实我心头已估摸出了七七八八,且听他如何说法。 就听洛曦言道:“各大殿主对你那好师傅早有杀心,只是这些人个个心怀鬼胎,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想着等旁人先行动手,待大家两败俱伤,自己再上去坐收渔翁之利,所以皆不肯率先动手。这些家伙个个老谋深算,都在等,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渡天劫一般,要一击必中不得有误,遂迟迟不肯动手,只沉沙殿主万俟潇沉不住气,率先出击,他摸透了老匹夫殿中机关,趁其夤夜苦修之际,夤夜潜入密室,要攻其不备,结果非但没成,反而败露,给老匹夫囚了起来。可惜当年我年少轻狂,成天只顾着逍遥自在,没练成一身好本事,不然我便成全了他们,当一回替人铺路的炮灰也无所谓。” 我抠了抠眼角,心想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若你彼时有我当年一半修为,足可拼上一拼,何至于临时缚手缚脚…… 我美滋滋的腹诽,美滋滋的飘飘然,洛曦却没让我美够,忽然朝我发出诡异的笑:“可天无绝人之路,我无意之间发觉了你尊师的一桩秘辛,你不妨揣摩揣摩,这是个什么秘辛。”顿了顿,又神秘兮兮的补一句:“可以提点你一点,他这桩秘辛同你脱不了干系的。” 旁边四人闻言,纷纷投来怀疑的目光。 “……”他们盯得我如坐针毡。真是的,九重山上那堆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时我早已飞上九重天,哪里晓得什么来龙去脉,不耐道:“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洛曦咳了一声:“彼时,你走火入魔走到一半便元神出窍飞升上天了,然你的肉身却还留在凡间。当时我念着咱们好歹臭味相投这么些年,不忍见你曝尸荒野,想着叶落归根,还是将你的尸体找到送回山门火化安葬,可去你飞升之地找了十天半月,硬是遍寻未果,你道这是何故” 他明知故问,我眼珠子才转半圈还没想出如何作答,他已自问自答:“还能是何故当然是你的好师傅九重山仙寻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将你前一步领回去了。不过,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大发慈悲,这老狐狸从来不干利人不利己之举,他将你的尸首拾回山门也没安着什么好心。” 他这话我深信不疑,至于师傅他老人家这么做目的何在就得令人深思了,我猜测道:“莫非他是想将我的凡躯炼为行尸走肉,做成傀儡以供驱使,使他得一强助”毕竟以我苦练多年得的那身修为,已算凡世修仙之辈中的登峰造极了,若是炼成傀儡,定然好用。 修仙界中,并不乏诸如此类的邪术以及将这些邪门歪道“发扬光大”之辈,这些人走正道资质平平,走歪门邪道却天赋异禀,往往从废柴练成人才,令许多自诩正派的修行之人趋之若鹜,当然他们也只能风光一时,若为修邪术跑去杀人放火,事后给真正的名门正派晓得了必死无疑。可若名门正派也练起这种歪魔邪道来,威力无疑更胜一筹,因名门正派一般无人质疑,也就无人讨伐,都比邪门歪道长寿。 “看来你也并非对你那好师傅了如指掌,还是低估了他的贪念。”洛曦语出惊人:“若仅仅只是炼成傀儡倒也罢了,世上也有修行邪道的正义之师,虽修邪道,却行善举,大获赞誉,也没有哪条规矩明令禁止说修仙的不能修魔。可你师傅他非但修魔,还修得灭绝人性,他捡你尸首回去,不过是为了吞掉你那身精深的修为罢了。他以妖法将你的肉身炼制成丹,服了下去。也正是得了你这身修为,他才能那般迅速的迎来天劫,突破九极之境。” -- 第46页 我默然了,他孜孜不倦的道:“起初无人知情,也无人质疑到他头上,这也是我自招摇山回来后连番查探才获悉根本,瞥见他不但在他炼丹房中无意间寻到你被烧焦的骸骨配剑以及给焚去半截的龙鳞天甲,以及残留在护甲上的一大片焦肉,嘿嘿,应该是他吃剩下的。” 他这么一说,言之有理。我师尊炼丹炉中的海心净火是种性质温和的暗火,炼丹绰绰有余,然我一身仙骨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焚之不去,乃锻造兵刃的天材地宝。我辈修仙之人,许多法器也都是取道行高深的兽骨所制,人骨自然也能制,我那好师傅留着我的骸骨没扔,多半也是起了惜才之意,这才留着。至于龙鳞天甲,也是我的护身宝甲,此甲来之不易,坚硬无比,穿上身不仅刀枪不入,而且水火不侵,百毒也不侵。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日日刀口舔血,历经无数绝境,许多都是靠这宝甲才能绝处逢生。全山只有洛曦晓得我身具此宝,故而我的好师尊将我丢进炼丹炉中时并没扒开来看,而是等烧到最后才发觉。 这宝甲是件灵物,也因身为主子的我身死道消,这宝甲无主可护,失了灵气,便连自己也不护了,打算追随我而去,才让海心净火焚掉半截。然虽只剩半截,终究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弃之可惜,只要重新认主,拾回灵性,再想法子将焚去的半截修补妥当,又是瑰宝一件,好师傅自然难以弃之如遗,便也留着。这种种蛛丝马迹结合一想,并不难猜出实情。 虽说当神仙时日一久,还真练出了几分心如止水,可乍一听这种“连死人尸体都能烤烤吃了”的惊喜,委实叫人恼羞成怒。 “这桩事让我想起你生前同我说的,你只是老匹夫养的一只炉鼎。而要养炉鼎,非得先种火蛊,日后汲起修为才可方便,否则你已殒命,你那身修为也将同你一起消弭于无形,他如何能从一具死尸中获取利益唯有火蛊在身,才能令人身死而道行不消。而倘若是活的炉鼎,那就更方便了,只需火蛊一动,老匹夫随时可将炉鼎论为傀儡,叫气不由自主跪到他面前,随时随地都可汲取修为。” 我点头:“确是这样。” 他不疾不徐的道:“后来我又从老匹夫殿内弟子口中套出些线索,呵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那好师傅为人凉薄,身边哪有什么对他忠心的?我不过略施小计,他那弟子便将他给出卖了。原来这老家伙享受惯了不劳而获抢占他人修为的滋味,夜夜都要吸死一名弟子才肯罢休。试问,连山门中的弟子他尚且不肯放过,而各大殿主个个道行高深,修为了得,老匹夫哪有理由不用” 我忍不住再次猜测:“于是你便将此事捅给了各大殿主,说老匹夫过不多时便要发动火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便叫他们先发制人” 洛曦瞟我一眼:“无凭无据,他们相信与否还真不好说,故此我并未打草惊蛇。且我能够轻而易举探到实情,那些殿主们个个都非等闲之辈,未必不知,他们只是在等机会,我要做的,便是给他们创造机会。老匹夫不是夜夜都要吸食一名弟子的修为大饱口福么?正好他早想杀我斩草除根了,我当然得成全了他。” 第14章 求仙问道 我表示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便解释:“可我成全了他,他也得付出代价不可。你那好师傅修的是火系术法,我便吞下冰蛊,这样一来,他吸食我修为之时,也将冰蛊中的万年寒气一并吸了过去。冰焰两重天,水火不相容,非走火入魔不可。他一旦走火入魔,可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我只需提前备了几张帖子,写下“今晚三更,仙尊走火;天赐良机,切勿错失”几个大字,悄悄往各大宝殿分送一份,跟着便将自己送到老匹夫手中,叫他自食其果。那几个家伙早已等得心痒难耐,就算半信半疑,也定会遣人查探一番,这一查之下,何愁他们不敢动手” 他洋洋得意,似乎自己干成了一桩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我却觉着他委实亏大发了,赔了夫人又丢命。大好年华,大好前程,就这样白白葬送了。 可他浑不在乎只道:“那老匹夫精明一世,也万万料想不到。直至他都将我吸干时才发觉不对,可为时已晚了,寒毒入体,直侵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已同一身真气混淆一处,哪能轻易逼出我那时虽奄奄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到底还撑着一口气,见他那副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满面不可思议的形容,这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左右已大功告成,装了许多时候,我也懒得再装,直接敞开了身份,出其不意的亮剑捅了他一刀,虽没刺中要害,也够他受的。你的好师傅恼羞成怒,居然拿匕首插入我天灵盖,施下血咒,要将我永世镇于山下不得超生。可那又如何?我一家的血海深仇到底是报了,哈哈哈……” 他今夜总共狂笑两回,头一遭倒也罢了,这第二回 却实在叫人听得毛骨悚然,仿佛他也即将走火入魔一般。 他直至笑完,才接下去:“我死之后,那些殿主果然趁他势微时一拥而上,一副要将老匹夫千刀万剐的气势,真是大快人心。老匹夫寒毒在身,无力驱动火蛊。我本以为各殿主这回肯定大获全胜,可这些家伙忒不中用,老匹夫身中剧毒,又不能发动火蛊,他们占尽便宜,仍是杀他不死。非但杀不死,一个个都还给他反杀了,以双方两败俱伤告终。各大殿主死的死亡的亡,剩下两个没死的也是摇摇垂危,也离死不远了。老匹夫虽然伤重,命不久矣,但恁是没当场阵亡,还能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奔进琉璃秘境了,那是他最后一条生路。” -- 第47页 九重天上的神仙笼统两类,一类是与生俱来天生天养的一种;另一类则是由凡人飞升上去的。可人间道上凡人无数,身具飞升潜质的凡人却是凤毛麟角,别说千百人里寥寥无几,便是成千上万人里也找不出一个,千千万万人中倒还有些可能混了一两位,总而言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人。 若天生便没那个潜质的,则只好另寻他计,努力修行,拜入仙门或是寻一处洞天福地独自清修,以期将来有朝一日能自食其力恁本事修出潜质来,效率虽低,但千万人中时不时还能飞出一两个。前辈先贤们用事实证明此径可行,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凡人趋之若鹜。时至今日,只怕凡间的半仙数目已远胜九重天上的真仙群众了。 遥想当年,我便是这千千万万人中少有的身具飞升潜质的。但我事先并不知情,还道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可我年少时意气风发,满腔雄心壮志,绝不甘心之做个只有区区百年时光的凡人。若是能当神仙就不一样了,非但长生不老,且还能站在九重高天上俯瞰芸芸众生,多么风光,多么惬意,多么令人心驰神往。于是也拜入九重仙山一门心思的勤修苦练。岂料这一进修,我那好师傅竟看出我是个骨骼清奇的天纵之才,一眼便相中了,立即将我收为首席大弟子极力栽培,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待我岂止一个好字了得,直如再生父母无异,真叫人痛哭流涕。 不过,我没有感动太久便发觉这个好师傅从来不干不利于己之举,所以肯栽培我,完全是为了他自己考虑。当然,这全是火蛊的功劳。我有一回外出历练,不意重伤,眼看就活不成了,但到底命不该绝,荒山中邂逅明医,立即便看出破绽。 彼时彼刻的寒心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可那时的我一派天真,坚信师尊是心系苍生德高望重的仙首,待我恩重如山,绝不会害我,更不至干出此种难以言喻的行径。但那位素不相识的明医说得有理有据,说这种蛊毒旷世难寻,已失传不知多少时光,鲜有人知,且毒性猛烈,唯上鼎之境的修为不能施为,而那时的九重山上,有此种修为者,唯我师尊一人,叫人虽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 明医还说,火蛊一旦种入体内,非蛊主亲自动手不能解除,他有心替我分忧却无计可施。且我身上这只火蛊即将失效,那蛊主近日只怕要对我不利,叫我小心提防。我当时只觉荒谬,碍于人家救了自己性命,不好驳斥,只好敷衍几句便打道回府。 却不知我一回山,师尊便召我相见,说是得了壶佳酿要与我共饮,这一饮便将他一切阴谋饮出水面了。我万万料想不到,他竟在酒中掺药,将我迷晕。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明医在救治我性命时曾给我服用灵丹妙药,尚有些许药力残存,我没有晕太久便早早醒转,一睁眼便发觉自己给人五花大绑捆在台子上。恰好看见我那好师傅背对着我,正将一个同门师弟一掌拍死,割其腕放其血,放了满满一大碗,其手段之残忍,将我吓得六神无主。幸亏我见机迅捷,立即想起明医之言,没有叫出声来。就见师尊他放完血后又往碗中掺杂许多奇奇怪怪的药物,掺完了才转身过来。 我屏息凝神,深知自己醒得忒不是时候,倘若露出破绽,说不到死期就到了,只好佯装出未醒的形容。师傅他将一碗鲜血给我灌完,解开我身上的束缚,将我驮回自己房间的榻上,随即关上门出去了。 明医曾将关于火蛊之毒的一切特征都原原本本告知于我,师傅他使用的手法,步骤均同明医所述别无二致,连人血的分量都没半分差的。我这才晓得,原来师傅是知我身上蛊毒失效,又重新给我种下,以方便日后汲取修为时不出岔子。从那之后,我便明白,我这个看似仙风道骨的好师尊其实是头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但彼时的我觉终究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毕竟我满身修为都是得他倾囊相授。念着这教导授业之恩,我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夺得解药也就罢了,待火蛊一解,我便离开九重山,同他恩断义绝,再寻别处落脚就是,从始至终都未有过揭穿他真实面目的想法。 可我这个人,嘴巴子松得紧,把不住门。越不能对外泄露的秘辛越想找人倾诉,越想憋在心里越憋不住,越想守口如瓶越藏不住,非得与人分享不可,于是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全说给了洛曦。九重山上,我同师傅其实并无多少深情厚谊,素来是以尊敬居多,可洛曦就不一样了,偷鸡摸狗向来皆是同流合污,我二人非但数度出山历练,同生共死,且无话不说,自然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兹事虽然体大,我也照说不误。 他非亲身经历,半信半疑,却仍道:“倘若此事属实,做兄弟的便有必要提点你一句。唔,假如仙尊果真是那般人,即使你的火蛊解了,他还可另寻旁人,你的窝藏包庇则后患无穷,我认为你还是将之公之于众为妙,以免更多无辜弟子遭殃。” 他说得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我十分赞同。后来又想尽各种法子明察暗访,我那好师傅果然贪心不足,每夜都要拿一名弟子开刀。九重山门人不计其数,日日都在扩招,也日日都有人嫌弃仙道难修不辞而别,失常有些无名小卒失踪也不足为奇,遂也无人在意,即使在意了,下面一堆长老护法也懒得理睬,更不会捅到殿主面前,我那师傅便肆无忌惮的敞开来吃。 -- 第48页 九重上门人都晓得,当年开山祖师紫云真人得神帝点化,在九重山巅琉璃秘境中劈出了一条天梯,只要能踏上天梯之人,皆可羽化飞升,登达仙途。条件虽看四简单,却极其苛刻,非九极之阶的修为不能入境,否则别说踏上天梯,便连秘境前的防护大阵也难以攻克。可身为凡人,要想问鼎九极谈何容易曾有人不自量力强行闯阵,结果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师傅显然也并不身具飞升之质,只好自力更生,以期白日得道,可他上天的眼睛是雪亮的,晓得他自力更生用的都是不法手段,偏偏不予受理。以致他即使修为已登峰造极,仍是盼不来一道羽化天劫,只好托先祖的福,借琉璃秘境这条蹊径了。要想入境,修为还得从登峰造极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上到九极,才能破除秘境前的杀阵,才能扛得住天梯上的神威,不至给压得粉身碎骨,于是便有了洛曦家破人亡之祸。 我的好师尊杀尽各大殿主,九重山上的弟子们都饱受惊吓,一个个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也无人奔上山巅,我师傅为求仙道奔波一生,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何其坚忍只消一口气在便绝不言弃,竟不惜手脚并用攀了上去。他以为自己已登九极,虽身负重创,也不惧那杀阵之威,只需亦九极之力将真气掷入阵眼,大阵立即不攻自破。反正修为够了,一切都轻而易举。 他只道自己殚精竭虑,到底还是赢了,欣喜若狂中精神也为之一振,半夜三更在山巅上状若疯癫般鬼哭狼嚎。只可惜善恶到头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还没嚎完,旁边便传两一阵更震撼九霄的狼嚎,将他打断了。 师傅他撑着力气抬头去望,只见琉璃秘境杀阵之前,竟有一人捷足先登了。那人嚎完了转过身来,竟是给他囚禁了数月之久的万俟潇,正等在那里等着他来。 原来,万俟潇这厮同那几位殿主一般,都是胸有臣服野心勃勃之辈。各大殿主之中,以他的修为最盛,同老匹夫最不对付,深恐老匹夫第一个拿他开刀,于是便佯装造反,再佯装不敌,佯装给他擒住。其实他早已得知自己身中火蛊,无药可医,便另辟蹊径,研制出了以毒攻毒的破解之法。他多番求证,才知火蛊此物极其霸道,一山不容二虎,倘若果然容了,两虎必定相争,于是他便自己给自己另行又种下一只。一副肉身中不容两蛊存活,于是两只蛊虫便在他体内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安然解毒,至于他如何知悉这种蛊之法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这样一来,老匹夫心心念念他那身精深的修为,苦于火蛊已失,无火蛊相助,倘若强行吸取功力,万俟潇殊死顽抗,说不到还叫他反吸了过去,老匹夫不敢冒险,只好将他囚禁起来,另外再行种蛊。却不料万俟潇未雨绸缪,料到他的心思,早已买通了他殿中负责看守牢狱结界的士卒,大家里应外合,老匹夫种一只他便解一只,恰逢那段时光正是多事之秋,老匹夫种了一只自以为万无一失,便没再睬他,之后想起来要睬一睬他时便已自顾不暇了。 九重山一片兵荒马乱之后,万俟潇笑到最后。老匹夫一生所求,到头来万事俱空,临死前还为万俟潇做了件嫁衣,一身修为给他吸了个干干净净。 有老匹夫九极的修为加持,他自是畅通无阻的便过了杀阵,轻而易举便入了琉璃秘境,登上天梯。 只是,他虽梦寐以求的登上了天梯,却只登上一步,另一步尚未迈出,九重天上突降神威,直压得他七窍流血,但尚未将他压死。神威见压他不死,又降下雷劫。那劫非是普通天劫,乃是毁灭之劫。上天认为他没有资格塔上天梯,虽无法相阻,便只好将他歼了,直劈得他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不过,天劫还是通人性的,给他留了个体面,死得全尸。也因天将雷劫毁天灭地,整座山巅给劈得山崩地裂,天梯倒塌,不复存在,秘境也化成了飞灰。偏偏万俟潇负隅顽抗,硬是要拼着才荣获的满身修为殊死一搏,这一搏中,连累得九重山也沦为一片废墟,千里荒芜,渺无人烟,再也不复昔日的钟灵毓秀,神霄绛阙。 旁边四个都同我面面相觑,我百感交集,胸腔里堵得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其实九重山而今是如何一番景致我倒是清清楚楚,毕竟我长年下界,每下一回便要去昔日故居观望一趟。 故事讲到这里便就到此为止,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卿梦女嘤咛一声,洛曦以掌抵在他背心后,源源不断的送入真气,道:“你师傅当年将我封印在法器之中,随手一丢,便将我丢到了凤来山上,那日卿梦上山砍柴,拾到那支匕首,将之从岩缝中拔了出来,才令我重获新生。我一获救,立即回到九重山,见到的就是那番模样。我在山上转了两圈,寻到你师傅几缕神智全无的残魂,用追魂术一探,才知我被封印之后发生了什么。后来又在炼魔塔下找到这条锁魂骨鞭,大约是……” 他说到此处,忽然住口,缄默不言了,抬头望了望我。 我晓得他在忌讳什么,闭上眼接下去道:“大约是那个人身死魂消,遗留在无间地狱的唯一一件物事,而后山崩地裂时从塔下钻了出来。” 我俩心照不宣,他也晓得我口中说的那个人究竟所指何人,点了点头:“这法器不可多得,我想着你已羽化,应当与它无缘了,便收了起来。当时我已是孤魂野鬼,生无可恋,浑浑噩噩的,该报的仇报了,该雪的恨也雪了,无牵无挂。世上已再无九重仙山,我也不知该当何去何从,想起自己所以还能重见天日,全赖卿梦之故。我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必报,何况是这等再造之恩,就更需涌泉相报了,于是我又回了凤来镇。” -- 第49页 我挑眉道:“所以你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 他幽怨的望我一眼,似乎是“你心里晓得就行了,何必说出来,人家多难为情”的意思,望完了才道:“总而言之,我两个是看对了眼的。她未曾介怀我邪祟之身,即使阴阳两隔人鬼殊途,我两个还是走到了一处。” 这话我不敢苟同,道:“可卿梦女彼时已算半个有夫之妇,你俩如此作为,实在是……” 后头的话我难以启齿,实不知该怎样措辞,洛曦便善解人意的将我打断:“你是想说我横刀夺爱么?错之极度矣,我俩相识早在旁人之前,我同卿梦许下终生之时,她双亲尚未与她说媒,她那未婚夫不过是后来居上罢了。只是卿梦虽不嫌弃我的身份,她双亲却未必,是以我始终不能光明正大上门提亲。” 我依然不敢苟同:“于是,你两个便将她未婚夫骗上荒山,你暗下毒手,将之杀了,趁机夺舍,借尸还魂,这样便可光明正大的同她厮守终生了?” 他也不敢苟同,瞪眼道:“什么叫暗下毒手我从头到尾没动过杀念,他不知死活跟着卿梦上得山来自投罗网,自寻死路,需怨不着旁人!” 我不以为意:“未婚妻行为有异,人家牵挂忧心,不顾生死要探个明白,正是人之常情,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自寻死路何况人家同你无冤无仇,你肆意滥杀便是重罪!” “何为肆意滥杀万又并非见人就砍。”他不瞒道:“不过是一笔交易罢了,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哪配得上卿梦我以仙法令他托生于富贵人家,赐他下辈子锦衣玉食,家财万贯,他便自愿舍了这一世的寿命凡躯。他心想事成,我也得偿所愿。大家各取所需,求仁得仁,有何不妥” 我先前侦察之时,便发觉端倪了。他每回杀人,都以条件相诱,叫人心甘情愿舍生忘死。这样一来,双方不过是拿命做了一笔交易,以前世苦命换来世好命,天道也不能拿他怎样,所以即使业债再多,也不会遭受天谴,这听起来似乎确实言之有理,没什么不不妥。 可我却心知肚明,他此举非但是错举,且大错特错,于是摆正了脸色,肃穆道:“此言差矣,倘若那人当真觉着如此才叫圆满,那这人便是天性凉薄。他一心只想自己大富大贵,丢下家中双亲以及未婚妻不管不顾,二老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可年迈之际却无人照料,死后还无人送终,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岂非是你造的孽再者,此种人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怎配能得一世好命” 洛曦却听不下去,挥手一吼:“够了,你休得同我讲什么大道小理,天道人论。他既遇上了我,那就是命该如此。只消天谴不降在我头上,便管不了那么多。” 我揉着眉心,不死不休的据理力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只要错杀一人,天谴总有一日会叫你自食其果的,眼下不正是如此若我没猜错,你同卿梦姑娘相识之后便行了云雨之欢,可你二人终究人鬼殊途,再深的情谊亦不能横跨阴阳两界,她怀上鬼胎,非但生不如死,最后还赔了性命,这岂非是你之过” 洛曦支支吾吾半晌,无言以对。 我赶紧趁热打铁抢占上风:“话又说回来,倘若你只还恩情不谈感情,卿梦姑娘自与她未婚夫缔结连理,将来男耕女织,定然得享天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这都是你一意孤行违背天条造成的后果。更可悲的是,卿梦非是我辈修行之人,无修为傍身,她也并非受冤而死,且死法特殊,腹中胎儿已吸去她一身精元,三魂丢失,七魄不全。既无法化为厉鬼,亦不能投身入魔,只能做一无主游魂,若不赶紧投胎,时日稍久便得魂飞魄散。不仅如此,她腹中胎儿却还要为你们的执迷不悟受苦遭罪,生下来也是不人不鬼,天理不容,要受三十六劫。” 洛曦此刻的脸色已扭曲得变了形,我估摸着只消再扭一分便要鼻歪眼斜纠正不回来了,也不知是在恼羞成怒还是怨天尤人,只好佯装没看见,有条不紊的道:“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你两个长相厮守的决心。你便诱杀凡人取其精元,拿来给卿梦及令郎修补元神,使得妻子聚齐三魂七魄,化为厉鬼,不再做一只看不见摸不着近在咫尺却不可及的游魂,同时精元积得多了,还能助长修为,也便帮助令郎熬过天险之关,不至魂飞魄散于天劫之下。” “不错,事实就是这样。”洛曦听完叙述,总算冷静了些许,克制着没拿我撒气,道:“可我等凡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即使修行这么多年,修的也只是法,并不是心。这情缘来了,我只想护她一生,怜惜一世,哪能违背得了心意。岂料竟愈演愈烈,越想护便越护不住,只好出此下策。我也承认这种做法有悖天理,可若非如此,阿宁便是死路一条,我初为人父,怎能眼睁睁看着妻儿遭逢大难而无动于衷我唯有这样,阿宁才可平平安安的渡过三十六劫已然,而今他已无恙了。至于卿梦,她虽有时仍患失魂之症,可有锁魂骨鞭在手,只消两百余名凡人的精元便可大功告成了。恰逢千峦桑宸两个下来多管闲事,哼,神仙的精元可比凡人精纯得多,一人可抵百人,我再稍微杀几人便从此就能金盆洗手,谁知……” “谁知我们又陆续来到凤来镇,你眼见还差几人,卿梦之厄便得解了,于是居然铤而走险,当着我的面动手。”我补充完他那最后一句,再掂了掂手中的锁魂骨鞭。当年我所以打造这件法器,便是因要赠送之人身患失魂之症,盼能以此助他稳固三魂七魄。 -- 第50页 第15章 生离死别 “没错,这么多年了,眼看就差一步就大功告成。可你们……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要挑这个时间段下来。我晓得你来此意欲何为,所以想方设法的避开你,就是不想同你反目成仇,结果你们苦苦相逼,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卿梦……而今功亏一篑,你们叫我如何是好,叫我怎么办!”洛曦咆哮出声,哽着嗓子大呼小叫,仿佛满腔委屈,令人恻隐大起。 窝在他怀中楚楚可怜的卿梦弱柳扶风道:“可能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有缘无分。阿曦,咱就不要强求了,这辈子不能厮守,不是还有下辈子么。就算下辈子依然是这样,我们还有下下辈子……” 她话虽不多,却也是有气无力的,大约是没多少时辰了。洛曦见爱妻娇弱至此,潸然道:“你总是这么傻,下辈子的事情哪能由得了自己做主。咱明明能安然逃脱的,可你偏偏要自作主张。即使我两个终究在劫难逃,阿宁也能好好的,你这又是何苦……” 我猜测他之前同我交手之后,便做了万全准备,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那甬道中的岔路大约便是玄机,天故意往一方放置那许多游魂,引我们过去找到千峦父子俩的所在,只盼我找到人便就此离去。偏偏卿梦女听到动静,唯恐我追了过来,于是便打算来调虎离山,为自己洛曦父子俩多争取些时辰,却不知弄巧成拙了。 “……”他们俩只管缠绵,我还是在琢磨适才洛曦之言。不过他那话说的,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决计是不会来这里横插一脚的。可眼下事已至此,只能说是天意如此,我也无法可想,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能转而咨询身旁这几位了:“依你们看这事该怎样处理才好?” 洛曦这典故虽讲得精彩绝伦,像唱戏台子似的,他本身的遭遇也感人肺腑,可千峦依旧不为所动,坚持自己那铁面无私铁石心肠的一套,鼻腔一哼:“何必婆婆妈妈,不管怎么说,眼下终归是他造的杀业最多,其罪当诛,要么我在这里给他个痛快,要么镇于高山之下,永世不得超生。他自个儿二选其一。” “不行,不管选哪一条,我一家三口都再不能聚首。卿梦而今受此重创,非但无法聚魂,且有散魂之危,我不能就这样轻易离开。还有阿宁,他是无辜的,稚子尚且年幼,不该沦为孤儿……”洛曦喃喃细语,热泪盈眶。忽然牙齿一咬,噗通一声朝我单膝跪了下来,语无伦次的道:“宫泽……不不,你已是岁神大人了,你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你可以救我们的对吧,你我昔日是共度过生死的,你也不忍心见我一家三口妻离子散罢。我已然家破人亡了一次,那般苦楚,我不想再尝第二回 了,求你宽宏大量,手下留情……”说着似乎要趴下了叩首。 我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三魂七魄都要给他吓飞了,忙将脸转向一边,不打算受他这一拜:“你要干什么,你可想好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与双亲,我既非苍天也非你双亲,你还是三思为妙。” 他太激动了,似乎也给自己吓了一跳,果然刷的一声便站起来,过来拉我衣袖,殷殷切切道:“那你帮我免受此罹难” 我苦着脸道:“我也想帮你,可我空有心也无能为力。”看了看身旁这几位旁观者一眼,再给他递个眼色,意思不言而喻:跪我是多此一举,你即使不跪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但你得想法子说服这几位,只消他们也肯点头,这事儿就万事大吉。 洛曦心领神会,看了看身旁那几位,尤其是将眼光瞄到千峦身上时给他一眼瞪了回来,脸色立即一白。 我便晓得说服这几位是不可能的,无奈他已先行将人得罪了,还打算吸干人家身上的精元,此时却来奢求人家冒险助你,真是从何说起。 场面一时万籁俱寂,谁都没发言,主要都是在等洛曦发言,可他偏偏选择沉默。我见身旁几位都不愿做冤大头,我虽有心想做一回,他们也不见得赞同,正要措辞准备劝导一番,卿梦却先一步打破僵局,费力的朝我招手:“大人,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总算有人发言了,我抖擞精神,点头:“但说无妨。” 卿梦女挣扎着从丈夫怀里坐起,可这还不满足,还想要撑持着站起来,试了两回无果,终于放弃,涩然道:“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早先便已死过一遭,再尝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人,洛曦他罪恶滔天,可终究都是因我而起,若非有我,他也不至大开杀戒,追根究底我才是罪魁祸首。要遭报应的应该是我,要受天谴也当由我来受。我愿永世不得超生,换我夫君父子俩一世安然,望大人……成……成全!” 我尚未发表意见,洛曦已开始激动不能自已的大呼小叫:“你闭嘴,你又来自作主张。我是你夫君,是孩儿他爹,理应由我承担一切,要受天谴也该是我,还轮不到你!” 我正要喊话,旁边千峦却不干了,怒道:“你两个统统给我住口,眼下是本神君几个在审判你们,哪有你们擅自做主的余地。你们的死法得由本神君说了算,你们只能在本神君给的选择里挑,听到没有!” 我认为这厮真是不可理喻,人家夫妻俩情比金坚,惩戒够了也就是了,何必为难有情人天上南荒帝君都没这般横蛮霸道的。 兔儿静默良久,早已忍得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要插一脚了,道:“小美人,看来你所求又得落空了。不如这样,反正不管怎么办,今生今世你们都要落得个骨肉离散的下场,都难得圆满。我看不如这样,这一世你们一家三口齐赴黄泉,一同死了算了,这便算作你两个滥杀无辜要受的天谴。受谴过后,本仙君安排你们下辈子做一对贫贱夫妻。当然,你们此世恶孽太多,不用妄想子孙满堂大富大贵了。本仙君的神职便是掌管凡人姻缘,可保你们夫妻同心共度一生,你们意下如何” -- 第51页 “那阿宁呢?”洛曦以阵痛心疾首过后,似乎觉着此法可行,问道:“我夫妻俩死不足惜,可阿宁是无辜的,他怎能因此受累……” 千峦哼了一声,冷笑道:“怎么,替□□道还要满足你的要求这样已算是念在你心有不愤法外开恩了,你休要得寸进尺。若真叫你们俩承担全部业债,真是灰飞烟灭也不够还的,身为人子,这小鬼理所应当承些恶果,这都是在替你们赎罪!” 洛曦自知理亏,原本一直是低声下气的,但是可忍孰不可忍,到底是怒了:“那就我们夫妻两灰飞烟灭罢了,小小垂髫,何足言罪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各位仙君放他一条活路。” 此情此景,何其感人,我忍住心头的酸楚,道:“他说的有道理呀,陛下,他们俩杀人放火是他们的事,不该殃及子女。且为人父母,舐犊情深乃是常情。将心比心,您飞升之前也是人父,倘若您的子女无辜遭受牵连,您是否也心痛假使你的妻儿命在旦夕,您是否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挽救” 我自然晓得帝王家里没有什么血浓于水,从来都是黄权至上,日日都在同室操戈,与皇帝探讨这个无异于对牛弹琴。但想着好歹都是凡人飞上天的,他若良心未泯,就不该凉薄至此。 果然,千峦闻言无话可说,一脸的哀恸之色,看来我这番措辞说到他心里去了。我能估摸得出他想到了什么,他们父子俩而今扶摇直上一步登天了,可有人却不得善终,换了谁都无法做到麻木不仁。 他暂时应该不会发言了,我转而望向洛曦:“我可以答应你,不伤他一根汗毛,可你是否想过,你们夫妻俩双双赴死,阿宁痛失双亲,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一个幼童,如何活得下去妖魔道不比人间道,向来弱肉强食,其中凶险,你应当深有体会,比我们更清楚才是。你身为其父,忍心只顾自己夫妻俩做一对亡命鸳鸯,却丢下他不管不顾” 洛曦自然不能丢下爱子不管不顾,可他眼下关心则乱,顾此失彼,且又心力交瘁,神智已有些迷糊,道:“这……那我如何是好” 这话今日也不知反反复复说了多少回,我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道:“就如你二人先前所说,由你夫妻俩其中一个将天谴受了,其余两人要么投胎转世,要么继续做孤魂野鬼。今世因生今世果,此生债便此生偿,至于你们下辈子如何,全凭天意。若是有缘,自然仍能相逢,若无缘,即使兔儿神出手相助亦无济于事,你们只需将今生犯的罪过抵消便一了百了。倘若不能断个干净,你们下辈子就算有缘,也将永无宁日,生不如死。长痛不如短痛,这辈子断个干净,下辈子万事大吉。” 我觉着天上地下所有待罪之徒,恐怕就属他们一家三口最滋润了,受个天谴也能受得这样如鱼得水,非但劳我们这些天谴执行者操碎了心,还能讨价还价,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哪里是在受天谴,分明是坐享其成,等着给他安排一世好命。 洛曦思虑良久,似乎仍拿不定主意。我其实很是不解,这样的结果可算皆大欢喜了。已是我念着多年交情、他生前的饱经屠戮、以及当年与我一同历练时积下的功德等种种因由抵消了其不少罪过,否则他满身血债,岂有来世可言可他却似乎还不能满足,犹犹豫豫的,倒真有点适才千峦所说的得寸进尺的味道,直叫人刮目相看。不过以我对他生前秉性的了解,估计是怕死。 卿梦见状道:“就依我先前所言,所有罪责我扛下便了。左右已命不久矣,这样也算死得其所。” 洛曦一直踟蹰,闻言立即道:“不行!” 卿梦不依不饶:“为何不行你就算以死谢罪,我也活不成了,到时候阿宁孤苦伶仃一个人,叫他如何过活”顿了顿,她眼眶一湿,伤春悲秋的道:“我去之后,你要将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带大,别让旁人欺负了他。他还小,若有可能,重新给他找个能疼他爱他的娘,不用惦记我……”她先前还说要同丈夫生生世世来着,临死却为儿子让他另寻新欢,真是妇孺本弱,为母则刚。 可她方才刚才片刻,洛曦伸掌往她后脑一拍,她便哼了一声,立即歪倒在他怀中,不省人事。 洛曦将妻儿小心翼翼的放置一旁,往她额上一吻,又爱怜的摸来摸去,摸完了了妻子,又转而去摸儿子,边摸边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像是唯恐给旁人听见了,说得极轻极底。他那孩儿一张脸生得鬼斧神工,巧夺天工,旁人多看两眼便是在糟蹋眼睛,他那模样却像是在摸什么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一般。 其实他夫妻俩都是俊男靓女,容貌生得一个赛一个俏,生的孩儿却不堪入目,这都是拜洛曦所赐。人魔结合,生下来的孩儿却是不人不魔,活生生是个怪物,能中看到哪里去若他并非鬼怪,只是个凡人,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不过,天下痴男怨女何其多,执迷不悟的又岂止他一人。曾几何时,也有只不人不鬼的邪祟,为我执迷不悟,只是后来物非人也非了。 洛曦一个人自顾自的同妻儿告辞,告完了回头觑我,叹道:“该来的终究会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我认命了。” 事到临头我还有些不忍,提点他:“你想好了卿梦说的不错,她已命不久矣,你们俩都去后,阿宁同样命不久矣,你如此作为,意义喝在还是说……你想让我替你照料阿宁”这未尝不可,毕竟阿宁确是无辜之辈,即使不能将他带上九重天,保他在凡间一世安康也不是什么难事。 -- 第52页 事实证明,我太自作聪明了。洛曦闻言摇头:“我晓得若将阿宁托付给你,你一定会将他照拂得很好,可终究是放心不下。他这样的孩子,还是要陪在爹娘身旁才能长乐无忧,安安逸逸的长大。即使没了爹,也不能离了阿娘,双亲总得有一个陪在他左右才行。”摇完了头,他抬起来瞅爱妻:“卿梦而今正逢魂飞魄散之危,只因她原本便三魂不全,一受伤便是重伤。宫泽,你晓得失魂之症是有前车之鉴的,你很了解,也尝试诊治过。锁魂骨鞭这种法器都炼得出来,不知你可有法子令卿梦康复” 我默认片刻,回顾往昔,神思中又浮现出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半晌才道:“我无计可施,此症非同小可,药石无医。我当年冥思苦想许久,也只想到以法器锁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炼成这件骨鞭,可即便如此,借法器之力也不能完全根治。且卿梦姑娘此时的情况又极其严重,单靠骨鞭是无能为力了。” 这无异于是一盆冷水当头灌顶,我只道洛曦听了后定要一愣,片刻后便要哭丧着脸。始料未及的是,他闻言既没愣也没哭,而是突兀一笑,笑完了道:“我就料到你无能为力,倘若你果真有法子,当年也不至这落得那步田地……”他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立即转口:“咳,当年你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修为比我高,法力比我强,样样都出类拔萃,样样都远胜于我。同你相较,真叫人汗颜。却不料时至今日,我也有一项比你强的。” 他说虽是这么说着,字里行间却平淡无波,毫无旁的意思,有也只是取笑罢了,我道:“那真的要替你高兴了,当年你给我死死压低一头,今朝还能后发先胜一回,可喜可贺。”我说这话时,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不对劲。 洛曦心事重重,没有想太多,只道:“你对失魂之症束手无策,可我却早已琢磨出了痊愈之法,以我这个法子救治卿梦,定能药到病除。” 我颇感好奇:“有什么主意便从实招来,别卖关子。” 洛曦语出惊人:“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法子,不过是以魂渡魂,以命换命罢了。我的三魂七魄十分健全,像渡修为一般将其渡于卿梦,补全她缺失的三魂,这样一来,她便安然无恙了。反正我受完天谴之后,魂魄散了也是散了,不若拿来换她一条生路,也算物尽其用,值得,且还赚了。” 于是他便当着五神官之面,作法渡魂。渡完三魂,卿梦女依然还是那个软绵绵娇滴滴的俏佳人,窝在她丈夫的怀中,鼾睡正甜,浑然不知梦外一切。可那拥着她的丈夫却忽然变了,炯炯有神的双目突然变得黯淡无光,呆滞茫然,仿佛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鬼有灵体,得道之后,神思同常人无异。眼下他天、地、灵三魂都已尽失,失了三魂的他灵台枯竭,神思恍惚,真真正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知从何而来,要往何处而去。 他茫然一阵,似乎想要站起身来,忽然察觉怀中有物,低头去觑,竟是个美目盼兮的女子,那女子怀中还抱着个稀奇古怪的稚子,他眼中有刹那悲恸之色,可转瞬即逝,自言自语道:“这姑娘是谁” 他并非失忆,我提点道:“那是你娘子。” 他微微一笑:“啊哟,瞧我这记性,这可不就是卿梦嘛,她何以在此沉睡……哦对了,是我令她睡过去的,可我为什么要让她睡过去呢?怎么想不通……”他锤了锤头,眉毛蹙起。 “因为她太累了,累得精疲力竭,要让她好好休息。”见着这样前后判若两人的洛曦,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可此时我心头唯有沉重,一股悲悯之意浮上胸腔,哽得厉害,哑声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自然记得,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摸着头苦思良久,总算恍然大悟:“嗯,我还要受一回天谴!” 正在此时,就听轰隆一声,是天降雷霆的动静。轰隆声之后,跟着噼里啪啦,直震得人头昏脑涨。我朝他伸出手:“天劫已至,是时候了,走罢。”闪电 他而今只剩七魄,心智大损,呆头呆脑,生前事身后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已不晓得何物为何物,不知常人所知。见我伸手,干净利落的踱了过来。 可没走两步,他忽然一顿,回头去望卿梦同阿宁两个,久久不能转目。 他妻儿安安静静躺在那处,他只是瞧着,一双眼古井无波。他什么都记得,只是情谊已随三魂而失,他下意识的有些留恋。 第二道天劫平地惊雷轰然一炸,他随我走出坟堆,只见乱葬岗里一片狂风暴雨,九重天上雷鸣阵阵,一道道闪电张牙舞爪,在乌云阴霾间徘徊游窜,像要毁天灭地,叫人瞧得心惊胆战。 洛曦见此情景,到底还是有些惊惧,畏畏缩缩的退了一步。 我将他拉上前来:“不要想着逃跑,这都是你该受的,你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他正哆嗦得厉害,九重天上触目惊心的闪电忽然劈了下来。他飞身相避,可这本就是他的劫,理应受之,事到临头,又如何规避得了顷刻之间便给击得焦头烂额,身躯也忽然变得若隐若现了。 他三魂七魄本已缺失,而今在这莽莽天威之下,除魂飞魄散之外,更无旁的结果。 想到这一层,我却蓦地心神一震,一股愧疚自责之感油然而生。回忆起当年同他一处走南闯北的种种,胸腔里愈加滞涩,百感交集,不忍亲眼目睹他从此烟消云散,有心规避,却又盼着能亲自目送他最后一程。 -- 第53页 我思绪万千,正起伏得厉害,忽觉耳边鸦雀无声了,半分响动也无,举目远眺,只见乌云压顶,阴霾遮天蔽月,滚滚雷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洛曦也不见了踪迹,只山野林梢间有点点荧茫闪闪烁烁,是他散去的七魄,及身上仅剩的一些灵力,而今已无主可依。 我喟然一叹:“不知他的命魂托生何处,将来是否后会有期。”他魂魄虽散,但终有转世之机,七魄中的命魂并不会灭于天劫之下,此刻已然重入轮回了。从此世上已无洛曦,他已成了另外一个人,同今生今世再无干系。 与我,也再无牵连。往昔今夕,都已湮没。 第16章 为妃作歹 千峦桑宸父子俩早先便身陷囹圄,膳飨闹出那档子事时他两个已不在九重天上,故而帝君颁下的天旨虽众所周知,他两个却还一无所知。我将此番下界的因由言简意赅的说了。千峦听完叙述,满脸的心不在焉,看来怀念自己当帝王时的光景了。桑宸缄默沉思片刻,道:“东岚国虽小,却也有千万国众。我身为太子时也同阿爹一般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去结识什么厨子在凡间时我对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可千万人中能飞上天的虽也寥寥无几,可九重天上有名有姓的神官却比十个东岚国还多,我就更闻所未闻了。故此,岁神大人这个忙我是无能为力的。” 他叽叽喳喳绕了半天,尽说一堆废话,我心着不住腹诽,又大失所望,还不忘纠正他一点:“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膳飨是帝君的夫人,同我可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咱们都是为帝君办事,你帮的这个忙是为帝君而帮,甭扯上我去。” “总而言之,你们这一趟定要无功而返了。”他实话实说,说完了朝我抱拳:“不过,也多亏你们来这一趟,我父子二人才能幸免于难,旻某感激不尽。是以,东岚一游,咱们便一路同行。我虽无法相助一臂之力,但领领路还是可以的。” 他这话说的也有些不妥,即便我对他无恩无惠,然帝君已颁布天令,九重天诸神都是要尽心尽力的,他也没有理由不去。不过我不能驳他面子,只好礼尚往来将拳抱了回去:“岂敢岂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私以为这番言辞无甚不妥,顶多就是谦得太厉害,毕竟我于他之间是救命之恩,说成举手之劳忒便宜他了,我也没有让他欠这笔人情。可他占了这样的大便宜,非但没半点喜意,还眯着眼睛瞅着我盯,似乎不将我盯出个窟窿便誓不罢休。我给他盯得毛骨悚然,咳了一声:“殿下,烦请自重,我可不是卿梦姑娘,只是蒲柳之姿,没那等倾国绝色之容。你这样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会叫人误会的。” 他听完一愣,愣完面色古怪的移开目光,怪完了才彬彬一笑:“没什么,小可只是觉着,大人的风采同我昔日一位故人颇为神似。”顿了顿,才道:“形也似。” 我莫名其妙,没接茬,转向他父王:“陛下,伤势如何,可需先上天调养几日”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无妨,本座身上携有灵丹妙药,服下后寻一处灵气充裕之地打坐片刻便可复原。” 凤来山原本便是一处绝佳之所,且这灵气来自他二人自身的精血,同源同根,可洛曦一家三口却将这里弄得乌烟瘴气。而今山上剩下的只有妖风邪气,一调息便吸到满口黑雾,别说疗伤,待久了反而雪上加霜,令伤势更上一层楼,得尽快远离。 我招来一朵灰不溜秋的乌云,大家一骑同乘。千峦趁着赶路之余便开始打坐,果真是惜时如金,一时半刻都不带耽误的,我由衷钦佩。 反观桑宸,负手而立站在一旁,拿屁股对着我们优哉游哉的欣云赏月,看来身上并无多大毛病。 我仔细一觑,发觉他目之所及处既无流云亦无圆月,只有漫天乌云及一轮暗沉沉的缺月,越看越叫人意兴阑珊倒胃口,着实没什么好赏的,于是凑过去搭话:“此情此景,正宜吟诗一首。在下听闻太子殿下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不若咱切磋一番。”我在凡间尽顾着修法问道了,着实无此闲情逸致去与人吟诗作对,我是有意试探。 桑宸看过来了:“我才华横溢你听谁说的” 我眼珠子一转:“当然是听你们东岚国另一位太子殿下说的。”苍天可鉴,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我只听说东岚国有他这么一号人物,至于是否当真才华横溢,全凭猜测,至于猜得准确与否,则另当别论。 果然,我一说起旻霋,他那对双瞳剪水的眸子便复杂起来。当然,此前也是十分复杂的,眼下只是更复杂了,道:“你识得我那胞弟” 我神秘兮兮的一笑:“岂止识得,且交情深厚,同甘苦,共患难,生死之交呢……” “……”他半信半疑:“是不是只要同你相识的,都是生死之交” 我摇头表示否认:“你这话明显不对,我同你也相识了,可我们就不是生死之交。” 此乃苦中作乐之辞,他却并不受用,蹙着眉一本正经道:“适才你说与万胞弟相识,此话可当真” 我如实道:“敢问你胞弟姓甚名谁” “他叫旻霋,应……应当不是凡人。” “是的,他不是凡人,他是尸魔,同洛曦一样的邪祟。”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可我却难以启齿,只觉沉重无比,闭了眼叹道:“他说他来自东岚之国,国破家亡时,受万人分尸而死,死后怨气难消,又心有牵念,留恋凡尘,不甘丧命。即使三魂七魄已投胎转世,尸首却渡了六十八劫,最终投身为魔。” -- 第54页 “你说什么!”他闻言便大呼小叫,气度全无,过来扳我肩头:“你说他竟成了魔” 也无怪他过激,妖魔鬼怪之中,前三者甭论再如何罪恶滔天,悉加点化,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机,为魔就不同了,那是一条不归之路,即使悔恨也无岸可回。一朝为魔,百年沦陷,永世不得超生,正是如此。 譬如洛曦一家三口,虽是鬼道中杰出人物,杀业重如泰山,终究是鬼非魔,到底仍有转圜余地,历了天劫之后,命魂不灭,可转世为人,若有福报,来世功德圆满,还可得道飞升。而为魔之辈,非但不能转世,更与仙道无缘。生于暗夜,活在魔途,还要打入无间地狱,受荒火焚身之苦。 “怎么会这样子……不该是这样的……”桑宸语无伦次,条理失态,忽然瞥眼过来瞪我:“你胡说八道!” 这真是活天冤枉,我道:“你冷静些。”可他明显听而不闻,我只好换一条策略,冷嘲热讽的道:“呵呵,你目下这副姿态做于哪个来瞧你口口声声胞弟长胞弟短,何以飞升这么多年,却连旻霋半分音讯都不知情旁人家里的兄弟都是血浓于水,情同手足,放到太子殿下此处却如此叫人寒心,真不愧是帝王之家。”虽然我晓得这番言辞委实可笑,但效率应当不低。 果然,桑宸脸色青白交替,白里泛青,青里透白,白完了青完了骤然一变,成了一种无法启齿的漆黑,道:“他而今身这何处” 这话问得妙,直问到我心里去了。看得出来他十分迫切的想知道答复,可这个问题不仅是他一个人想知道答案,我也想知道。我流连人间那许多年,走遍千山万水海角天涯,都是为此而去,只是荏苒了这么多年岁月,仍徒劳无功。 他如此一问,我只能喟叹:“在我心上吧。”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的行踪,只是那个地方可望而不可即,穷尽万载也是无法抵达的,于是只能将要找的人留在心间。我活他活,我在他亦在;栩栩如生,如影随形,是心中的执念。 有人说,时光消磨过往,岁月掩埋记忆。可我活过这些年头,心上那人的影子非但没随岁月流逝暗淡,反而越活越沉淀得清晰了然,似陈年佳酿。 桑宸面色古怪的默了半晌,默完了一脸恍然,大约明白了什么大事,咳了声道:“你如何同他相识相知的?”顿了顿,一针见血道:“多半是他先主动找上你。” 这回该换我纳闷了,正想脱口便问“你从何得知”,但转念一想,一静一动不如岿然不动,如此才能显现我从善如流的风姿,改口道:“算是罢,不过这不足道栽,重要的是,他生前过往究竟是怎样的,他身为一国太子,应当是金枝玉叶,万众瞩目,缘何死的那般惨法?” 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寻他问个究竟了,只因心怀忐忑,一直踟蹰,未敢开口相询。害怕谜底太过残暴,害怕自己难以接受,害怕阿霋的过往如同梦魇。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当年我亲口问他时,他面上那永世不能忘怀的惊惧之情。他一介尸魔,再惨痛都已是过去,可他依然不敢回忆,更不许任何人提及,那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令他心惊胆战至此。 而他不愿吐露的,我从未勉强过。他不想让我晓得,那我就如他的愿。从前,我也鲜少如过他的愿。 他瞥眼望了望自己父皇,眼中似是忌讳,只见千峦双目紧阖,周身光华流转,正全神贯注修补精元,此时他于外界一切事物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即使往他耳边敲锣打鼓也是唤不醒他的,桑宸终于放心,松了口气,转过头来与我道:“旻霋生前事说来话长,得从他阿娘讲起。你也晓得,凡间的九五之尊后宫中佳丽三千。彼时我父皇也是凡人,不能免俗……” 我鄙夷的觑了他父皇一眼,忍不住要插科打诨几句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前些年初会时,我一眼便看出令尊那副风流形状,绝非从善如流之辈,定然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后宫佳丽恐怕不止三千,三万也绰绰有余。” 这话实在不堪入耳,桑宸听的是一脸愤愤,可想到此乃实话,理亏不能反驳,只好避实就虚:“你是想听我陈述事实呢还是要自问自答?”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我只好如他的愿闭嘴。 他道:“阿霋他阿娘是父王宫中一位妃嫔,唤花妃,本是一介平民,父王出宫围猎时与其邂逅,射箭误伤了她,惊艳她生得貌美,别带着她一同回宫,说要先册封为妃,再立为后。” 我点头,心道: 俗不可耐的一见钟情。但又想这不过只是戏台子上常见的粗俗桥段。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哪能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不过是男人为自己风流找的借口罢了,他就是相中了人家的美色,见色起意,否则天下女子何其多,为何独独看中花妃至于立妃封后什么的,都是花言巧语,哄哄姑娘罢了,作不得真。倘若花妃是尖嘴猴腮的丑姑娘,那这便是另一番故事了。 他阴恻恻瞥我一眼:“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可你若道他二人的缘分平淡至此,那真是大错特错了,这不过只是一场缘起,只是刚开始,重头戏还在后头。”似乎意识到自己口述的这场戏乃是他父皇年轻时的情场好戏,对我这个外人讲起忒不厚道,偷偷觑了他父皇一眼,见无异动,总算放心。 续道:“他二人虽身处金碧辉煌的宫廷之中,情缘之路却坎坷得很。首先便是身份,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布衣草民,极不登对。虽贵为帝王,父皇要什么女人都是手到擒来,不容旁人置喙,可那时太后却坚持逼迫父皇立金妃为后。太上皇昔日曾遭逆臣谋反逼宫,几近绝路,是太后甘冒生死之险抱着年幼的父皇夤夜潜逃出宫,以保皇室血脉。逆臣要斩草除根,自当穷追不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太后拼尽性命才保得父皇无恙,几经曲才回到宫中,可也因此给乱臣贼子挑断脚筋,终生残疾。”顿了半晌,补充一句:“父皇他母妃早先患病而死,当年的太后娘娘并非他生身之母。” -- 第55页 这桩陈年往事倒是出我不意,万万没料想得到。聪慧睿智如我,自然晓得太后与千峦之恩深逾南海,此事过后,只怕甭论太后说什么他都定当言听计从,无所不遵。故此,当太后横插一脚,要替他主张立后事宜时他便无法违抗,因此间恩情,着实叫人不可企及。旁人家的后宫,妃子们都是钩心斗角,恨不得将其他情敌置之死地而后快,倘若有谁怀上龙种,势必要成众矢之的,下场不是惨败就是惨死,若既未惨败亦未惨死,还将龙种生下来了,那么这个龙种也得同他母妃一样,旁的妃嫔定要想方设法取其性命,以免他将来同自己的儿子争权夺利。 可太后就不一样了,非但没居心叵测,反而待他父皇视如己出,怎不叫人感激涕零 我道:“虽说如此,可你父皇堂堂九五之尊,何等足智多谋,他要立个妃子,有的是主意,即使一时半会不能忤逆太后,还不能用旁的法子么。他只要有心,皇宫中的事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据我所知,妃子们尔虞我诈时,大多数皇帝都是心知肚明的,时不时也要参与一段。他若参与,熟胜熟败只在此一举。 “可事实偏偏事与愿违,花妃同父皇这条情路注定多舛。”桑宸语出惊人:“花妃不过一介民女,却深得父皇恩宠,后宫中的三千佳丽个个嫉妒,齐心协力寻她晦气,那真叫一个精彩绝伦。不过短短几日,又有旁的娘娘查出花妃身世来历,竟乃敌国,也就是西樊国的大臣之女。原来他生父乃西樊国的太保,得西樊皇帝授命,乔装成东岚国子民瞒天过海混进宫中,是为奸细,暗中打探宫中国情,传于敌国皇帝之手。里国数度交战,只因他早将军情密报泄露出去,致使东岚连连惨败,一败涂地……” 他讲到这里其实已算说得明明白白,接下来的故事我凭猜测也能晓得个大概,道:“后来他身份败露,你父皇龙颜大怒,要诛他九族。唔,此时的他只怕已在东岚扎根立命,结婚生子了罢。他使偷梁换柱、以假乱真之计保得妻儿无恙,被诛的九族不过是他找的替死鬼罢了,如此花妃才得以活命。不知我说的可对” 我私以为自己所述字字珠玑,句句属实,岂料桑宸却摇头:“有一点不对,那便是太保以假乱真的不过只有花妃一人,她全家问斩,唯她一人侥幸逃脱而已。此事过后,旁人皆道花家已然伏诛,无一活口,直至三年之后她同父皇入宫,才给后宫娘娘揭了出来。” 我大惑不解:“那花妃分明已逃之夭夭,为何不回西樊国,寻求国主庇护再则,太保一家遭受血灾,西樊国为何并未谴人救援” 他无奈一笑:“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神仙,仍是不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竟连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等诸如此类的道理也不能明白。太保身份既已败露,便再无用武之地,也就是说,留着他已无可用价值,只有死路一条。太保尚且如此,花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西樊国怎会在意她的死活何况她从小生在东岚,于她而言,东才是故地,怎能投奔异国他乡她逃出皇宫后,便隐姓埋名,靠一手女红绝技糊口,若非邂逅父皇,她将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了却一生。” 我疑云更重:“可她留在京畿同样危机重重,即使不去西樊,也当远离东岚才是,难道这三年便无人发觉她是奸细之女” 桑宸神秘一笑:“你有所不知,花妃幼时得病,面容生疮,是一种十分古怪的烂疮,御医束手无策,因此丑名远播。可逃出皇宫那三年中却偶遇仙人,得知她面上烂疮源是沾染邪气所致,立即施法替她驻颜去疮,便恢复了沉鱼之姿。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她身份败露时才揭晓的。其实当初她所以不假思索便答应跟随父皇入宫也是别有用心,至于到底是个什么用心,就不必多加赘述了,你也晓得。” 这个我确实一猜便晓得:“她自然是觉天赐良机,入宫死机刺死你父皇,以雪当年满门抄斩之仇。” 桑宸叹道:“其实这个事也不能全部迁怒于我父皇,大家各为其主罢了。倘若太保当年并非暴露,潜伏于宫中,不知东岚更有多少子民死于非命,保不准还有灭国之危。杀他一家,可保东岚千万家太平,实不能说父皇此举有错。花妃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也是晓得这一层,最终没取我父皇性命。当然了,也可能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倘若果有良机,后果如何不好预料。” “那之后呢?你父皇可是顺从太后之意,立了金妃为后你父皇又是如何堵住悠悠之口,保得花妃平安”我一颗拳拳之心分外好奇,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不过,我一顿后,好奇心又转了个方向:“不对,应该是说,你父皇晓得了花妃身份之后,那点露水情缘可还维持得下去。我估摸着他多半先是大吃一惊,而后立即翻脸,下令将逆臣之女斩首示众罢。” “这个你真是想多了。”他斜斜睨我一眼:“你别瞧我父皇而今这横眉怒目糙汉子、不懂风月为何物的形容,当年的他对花妃可是矢志不渝,即使晓得了她的身份,晓得她心怀鬼胎不怀好意,也晓得留她活命自己很有可能就此绝命,却仍是甘之如饴的为之倾倒。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不禁往一旁依然盘膝打坐的千峦身上瞥去,瞬间发觉这老家伙越看越顺眼,越来越和蔼可亲。 桑宸不理会我那诡异莫测的眼光,道:“他洞若观火,知悉而今他与花妃之间最大的阻碍便是身份,遂想出一条妙计。” -- 第56页 我问:“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可说已无路可走,他居然如此英明” 桑宸蔑我:“太臣、嫔妃、太后都想置花妃于死地,父皇便成全他们。他效仿当年太保,将计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先瞒着众人耳目,将花妃金屋藏娇,再从牢狱里提了个女犯出来。喂以哑药,再将□□一贴,造了个假的花妃出来斩了,堵了旁人之口。将花妃藏足数月之后,父皇便给她换了身份,对外宣称此乃国师收养的义女,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同太保之女生得极其神似,深得朕心,要纳入宫中为妃。” “……”这可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无言以对:“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来龙去脉,旁人倒也罢了,即使心知肚明也只能憋着,看破不说破,没人胆敢质疑,但你父皇又如何应付太后” “这就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太后从前不喜花妃,只因她出身寒门。可此时的花妃乃国师之女,前后身份天差地别,太后自然无可挑剔,跟着便得从品貌着手了。太后前一回听闻花妃不过一介草民,品貌多半平平,能卓绝到哪里去只因这先入为主的念头,她便不屑一顾,从头到尾并未亲眼见过花妃一面。这一回的花妃已改头换面,霓裳羽衣在身,装得天衣无缝,端的是风姿绰约超凡脱俗,宫中那一堆庸脂俗粉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父皇亲自给太后引荐,这太后年纪大了,只要见着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哪有不喜欢的?花妃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便哄得她开怀大笑,纳妃这桩事哪有反对之理” “至于金妃,先前父皇迫于太后之压,权宜之下勉强立她为后,而今此一时彼一时,太后已对花妃改观,这金妃已然失宠,立即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其贬了下去,皆大欢喜。” 听他源源不断的说来,我在心里念了句佛,委实替那金妃惋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彼时的她是何等凄苦无助,果然一般宫中第一个当上皇后的女人都是炮灰。 “你父皇倒是英明,那花妃见他赤诚相待,可有放下大仇同你父皇冰释前嫌”比他父皇更英明的我,深以为此事绝无可能,什么仇都能放下,唯独杀父之仇万万不能。 果不其然,桑宸摇头道:“没有,她念兹在兹的从来只有她一家的血海深仇,只是唯恐父皇防备周全,一旦失策便山穷水尽了,遂佯装识大体不在乎的模样,要先取得父皇信任,才伺机而动,故此,她深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月余无所动静,父皇还不肯亏待了她,着实操办立后大典,要让她坐上以国之母之位。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不肯,直说自己无此福分。” 我了然道:“只怕你父皇便是让彼时的她迷了心窍,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了罢。” 第17章 亡国前夕 桑宸意味深长的觑我一眼:“不错,我父皇贵为天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花妃虽然貌美,可再美的皮相也不能令人舍生忘死。偏偏花妃与众不同的不止皮相,心相同样与众不同。旁的妃嫔对那个位置都是趋之若鹜,梦寐以求,挤破了头都是攀上枝头变凤凰,偏生花妃漠然视之,试问天下哪个女人能够如她那般,面对凤位不屑一顾父皇深知,花妃所以推辞,只因恨意未消,仍念着往昔之仇。” “父皇那时年少轻狂,总觉自己魅力甫边,天下间的女人没有他得不到的,偏偏花妃是个例外。而他这个人,傲骨嶙峋,自命不凡,越得不到的越想据为己有。花妃便是唯一一个他得不到却又一门心思要据为己有的女人,便是在追求的这个过程中,他才中毒愈深,终至无药可治。” 我不以为意,对他将阿霋娘亲看做剧毒这桩事颇有微词,但仔细一想,似乎确实是这样,无话可说,不耐道:“你叽里咕噜啰啰嗦嗦的说了这许多,怎么还没轮到阿霋” “快了,不必心急。”桑宸朝我古怪一瞥:“自花妃重新站在人前,父皇便再未宠幸过旁的妃嫔,事事百依百顺,软磨硬泡,终有一日,御医探花妃喜脉,竟怀上了龙种,心花怒放,花妃也松了口,答应做他的皇后,可就在当夜,她趁父皇鼾睡之际抽出匕首便往他胸前就是一刀,跟着夤夜潜逃出宫,再无踪迹。她入宫以来,日日都在筹谋,做了万全准备,而父皇又因大喜过望全无防范,以至花妃偷袭成功,逃跑也成功。” “啊这……”我瞠目结舌:“花妃娘娘腹中怀的这个龙种便是阿霋还有,偌大的皇宫,守得如铜墙铁壁也似,由得人说进就进说出就出说走就走” “反正她是逃了,父皇虽受重伤,幸亏花妃手劲不足,凶器据心口尚有半寸,总算捡回一条老命。他曾下令追捕,以无果告终。”桑宸扶额:“这真是一段孽缘,暂时也就告一段落了。直至十六年后,父皇御驾亲征,攻破西樊国边境十城,入城巡视时望见路边一个布衣少年,眉目神似花妃,依稀也有几分我的影子,这便是年仅十六岁的阿霋。父皇将他擒回营中,一番询问,才知这是自己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儿子。阿霋领着父皇回到住处,重逢了阔别已久的花妃,班师回朝时也将她母子俩接回皇宫。” 他眺望远方流云,轻声细语的道:“可花妃始终难以忘怀昔日血仇,当晚便服毒自尽,了却了此生,说是誓死不与杀父仇人苟且,真是贞烈。” 我疑窦再起:“倘若放在十六年前,花妃此举倒是可嘉可赞,但眼下连杀父仇人的儿子都生了,又何苦这样依我说她既杀过你父皇一回,那么此仇便做一笔勾销了,没杀成只能说是你父皇命大。最重要的是,她既将仇人之子抚养成人,过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该烟消云散了才是。 ” -- 第57页 桑宸十分赞同:“你说得很有道理,可能花妃终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她身死之后,父皇将其厚葬,本想好好优待阿霋,补偿他们娘俩这些年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可偏生那段时日兵连祸结,他不得不再度御驾亲征,只得将阿霋留于东宫,命人好生照料。阿霋从小生在乡下,花妃从未与他透露他的真实身份,过惯贫困潦倒的日子,一时不能适应宫中的锦衣玉食,更不能适应宫中的繁文缛节、条律规矩,公公带着他游览御花园,不经意走散迷路,一路迷进了贵妃殿。” 英明睿智如我,预感到接下来定然不详,不是横祸飞来就是有飞来横祸。 不出所料,桑宸道:“这倒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迷进去了还走不出来,殿中宫女见人贸然闯入,误以为是色狼入室,娇声呵斥,阿霋自然顺理成章的吓了一跳,忘说明缘由便撒腿就跑,这一跑直如火上浇油,冲进了贵妃的暖房,暖房中,贵妃正沐浴更衣,两个人都晕头转向了……咳,贵妃理所应当便以为阿霋是想图谋不轨,大喊来人,她一喊便果然来人了,而且还来了不少,见中那副情景,都做出看穿了一切的形容,纷纷不约而同的朝阿霋横眉怒目,质问他何以以下犯上。阿霋原本便口齿笨拙,不善言辞,当此情景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百口莫辩,他一不辩,旁人先入为主,都道他无地自容,羞于启齿,这误会只好愈演愈烈了……”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却心急如焚,想着那副情景,忍不住大喊:“他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意外!” 我喊得十分卖力,除了仍在闭目打坐的千峦以外,在场诸人都往我身上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北斗道:“大人,你这一惊一乍的在做甚”他脸色不太友善,我估摸着方才那一喊多半是破坏了什么,赔笑道:“对不住了,你们权当我放了个响屁便是。”说着不再理睬他们,看回桑宸。 他接着道:“那时后位虚置,太后也已殡天,后宫便由贵妃当家做主。她听闻阿霋是花妃之子,大怒,存着反正父皇不在宫中,先找个由头将这孽种弄死再说,正好替她将来的麟儿除去一个劲敌,也少个人同她麟儿争夺皇位,便夸大其词,说阿霋突闯入殿,意图染指于她,罪该万死。” 这确实是罪该万死,且她也并非是空口无凭栽赃嫁祸,阿霋闯入贵妃暖房事情属实,谁也不知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别说皇上不在,即使他在,要包庇也得大费周章。 “后来是我母妃出面,才将这桩风波压了下去,护得阿霋无恙。” 我摸着下巴琢磨:“莫非你那传说中的母妃已是你父皇预定的皇后才能神通广大,压下那得理不饶人的贵妃” “差不多吧。”桑宸抱着胳膊道:“那贵妃虽贵为贵妃,也不过是花妃的影子罢了。当年父皇见她同花妃生得有三分形似,以为满腹相思可聊以遣怀,便将这个虚衔恩赐于她,谁知时日一长,两个女人截然不同的性子便令父皇意兴阑珊,贵妃也就此失宠了。后来我母妃因选秀夺魁入宫,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令正黯然神伤的父皇对她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一度风头无量。当然了,能得皇帝宠幸的女人皆非等闲之辈,我母妃更是此辈人中的佼佼之辈,都对后位垂涎三尺,自然要排除万难,歼灭一切竞争对手,贵妃便算在其内。” “当时母妃封号不高,无法光明正大寻她晦气,只好兵行险招,暗中给她下了一味叫不上名头的奇毒。这种毒奇在服下之后,可令人丧失孕育之能。贵妃既中此毒,自然多年无子。她为难阿霋之际,母妃便将此事同她说了,以这味奇毒的解药换阿霋一命。贵妃等着将来母凭子贵,若不解毒,下半生堪忧,只好应了。当然,她虽已解毒,父皇回宫后也再未踏入贵妃殿半步,她想母凭子贵终究只是痴心妄想了。从那之后,阿霋受母妃照拂,便同我玩在了一处。” “原来如此。”我恍然点头,对他好感倍增,恩赐了微笑:“却不知你孜孜不倦的说了这许多,为何仍没说到重点,阿霋这身世确实扑朔迷离,也颠簸坎坷,但尚未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何必心急?”桑宸蔑我一眼,道:“眼下便要说了。阿霋与我共居东宫,却也没能同居多久。因我母妃虽顾念他终是父皇膝下之子,却整日提心吊胆杞人忧天,忧心他将来果真要与我争父皇的位子,庇护之余,又暗加提防,故意怂恿他去烟花柳巷之地,盼他只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亲王。阿霋虽不擅交际,却将一切看得明白,终日郁郁寡欢。父皇凯旋归来时,身上挂彩,受了些内伤,阿霋从前跟随山野草莽大夫学过些医术,略谙岐黄,前去探望时,说是要亲自替父皇煎熬伤药,以尽孝道,却不知待父皇饮下他端上来的一碗汤药后,伤势非但没能消减半分,反而身中剧毒,多日不能下榻。” “大家只道阿霋从小生在异国他乡,与父皇并无情谊,因花妃及太保之死而干出这等弑君害父离经叛道之举。总算汤中那毒只是微量,不足以伤人性命,父皇并无大碍,他将阿霋召去,亲温言相询,问他是否受人陷害,阿霋只说并未受人陷害,父皇一连三叹,没再多问,可两日之后,却将他打入了荒废已久的冷宫。” 我捏紧拳头:“那到底是谁干的” “你何必明知故问。”桑宸鄙夷的睇我一眼。 -- 第58页 我嗤笑:“是你母妃哼,她怎地如此阴晴不定,阿霋落难肯出手搭救,救完了又出此奸计陷害于他,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再者,她竟能做出给你父皇下毒此种心狠手辣之举,就不怕你父皇一不小心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么?” 我语气颇重,很不友善,适才好容易堆积起来的一点点好感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桑宸听得明白,比我更不友善:“你母妃做事自己晓得轻重,他做这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替我将来考虑罢了。后来我去看望阿霋时,他也我同样的问题,他问我母妃既然当初肯救他,今次为何又这样害他又问我父皇彼时既已有花妃,缘何后来又纳了我母妃为妃。他杀了花妃一家,又为何还能生下他来。他后宫里有多少女人等他,等到望穿秋水,等到发白颜枯。他既不能兼顾,为何又要纳这么多妃子……等许多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是这些问题我无法答他,只能叫他失望了。” 我可以体谅彼时彼刻阿霋那种复杂的心境:“他从小活在淳朴的山野下下,还不明白何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不能体会皇宫中人的八面玲珑,尔虞我诈,他太单纯。” 桑宸点头:“所以他同我说,皇宫中波云诡谲,这里的人太可怕,他听说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冷宫之地不会有谁算计谁,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直至四年之后,东岚国亡的前夕。” 我纳罕:“东岚亡国” “正是。”桑宸提及这些陈年往事,面上也颇抑郁:“阿霋进冷宫不久,我偶得云游仙人点化,说我天赋异禀,倘若勤修苦练,得道升天指日可待。母妃虽费心劳力一门心思要父皇立我为储,可我本人对此委实不抱什么宏图,听那仙人指点迷津,立即便拜他为师,跟随师傅出宫历练修行去了,是以那四年皇宫中诸般变化我知之甚少。也是听师傅说东岚国正逢大难,有亡国之劫,便遣我回来,设法辅佐父皇令东岚渡过此劫。” 我好奇不能自已,急道:“这个所谓的大劫是什么劫,又有多大” “那可真是东岚□□定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浩劫了,虽已时过境迁这许多时光,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他脸上果有惊悚之色,确是并非说谎:“我回宫时,京畿已是一片愁云惨淡,人人都患上一种奇怪的瘟疫,竟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黎民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都说父皇为君不仁,荒淫□□,惹怒了天上神灵,是天意要亡东岚。可叹父皇一世治国,竟背上这千古骂名。” 这事态确实严重,但百姓即使再苦,国主在位数十载,素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到底是不是那荒淫□□之辈自有见证,百姓深感其德,绝不会无缘无故骂他昏庸无道,其中定有因由。 “其实也没什么可叹的,多半是你父皇行径有乖,才致这般后果。许是他不自知。”我得出这个结论。 桑宸却不以为意:“哼,我父皇一生鞠躬尽瘁,为国为民,东岚半壁江山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何错之有你说的行径有乖,是指他后宫那三千佳丽么?自古帝王无不好色,这话不假,可好色之君不一定便是昏君。不过是那些刁民自私自利罢了。都说人心难测,殊不知最难测的人心便是黎民之心。父皇鏖战凯旋、这些人安居乐业时,无不对他歌功颂德,待他一朝战败、大难临头了却又口诛笔伐,只因我父皇无能为力而已。是昏君是明君,都由这些凡人说了算。” 他这番侃侃之谈粗略一看,似乎义正言辞有理有据,可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他只看到百姓们对他父皇口诛笔伐,却并未看清人家口诛笔伐的缘由。 这个缘由,多半是劫难初显时,千峦一时没有解决之法,但又得安抚人心,便夸下海口,说些只要大家稍安勿躁给他些时日定能逢凶化吉……等云云,结果人家给他时间了,然时限到头时他却依然无能为力,这简直就是出尔反尔。都说君无戏言,他却言而无信,怎能不叫人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大家都是受害之人,君王没错,百姓更没错,归根结底,全赖那莫名其妙的瘟疫和天意 但心头这般想,嘴上却懒得做口舌之争,我便只问:“那令百姓们苦不堪言的瘟疫究竟是何怪病,怎地传入东岚来的?” “自然是给人故意引进来的。”桑宸提及此事煞是恼怒,嗓门颤栗:“那厮来自西樊之国,却不知是什么邪魔外道,同那姓洛的一般,浑身裹着乌漆嘛黑的魔雾。见不得人,却偏偏要在人前作妖作怪兴风作浪。当年我随师傅在外修行,四年得道,降过不少妖魔,同他一战却没能撑十招便即惨败,真是奇耻大辱。” 我拍了拍他肩头,酌言宽慰:“其实无伤大雅,胜负乃兵家常事,你身为东岚国的大太子,应当深明其理才是。” 他却不依不饶:“可我不能败,我一败,东岚国也一同败了。那时父皇逢此大厄,心力交瘁,那群刁民一个个都得了疫病,却还要力气揭竿起义,说要推翻龙椅。父皇怒火攻心,就此一病不起。宫里人心惶惶,朝中一时大乱不可收拾。他膝下本有三子一女,我为长,阿霋最为年幼,中间还有一个二弟。可我那昆仲终日成迷酒色犬马,不堪重用,阿霋又在冷宫之中,多年无人问津,早没人记得有这么一位名正言顺的太子了。至于最年幼的小妹子那时不过年仅及笄,又只是公主,什么都不懂,难以服众,是以必得由我一手把持朝政。可要想稳定大局,只有设法解决疫病之患……” -- 第59页 我不耐打断他:“你还没告诉我那所谓的疫病究竟是何形容,症状如何,是不是一旦患上便七窍流血必死无疑” 桑宸听得是一声极其不屑的嗤笑,仿佛在说我“头发长见识短”,笑完了道:“倘若真是这样,那倒不足为奇,更不足为惧,可当年那场瘟疫,致使东岚国破,生灵涂炭,又岂同泛泛此疫称为连体虺,患上此疫之人,初时无知无觉,三日后身上便长出些瓣状硬甲,你可知这是何物?” 他明知故问,不等我回答已自问自答:“这是蛇鳞,开始只是有形,纹身一般,并无实质,日复一日越长越多,又过三日,身上胡粗、青丝等毛发开始便得又硬又粗,逐渐变成蛇身,十指也不听使唤,脸上更生出些凹凸不平的疙瘩。再过三日,这些疙瘩轮廓已显,居然一只只蛇头,待第十日过后,蛇头已长得栩栩如生,与水虺一般无二,你不妨试想一番这副情景。” 我如他所说在脑中试想了一番,想到一个人脸上长满毒蛇头颅的形状,之觉不寒而栗。 我尚未说出感想,桑宸已看透一切般道:“你千万别以为这些东西是长来吓唬人的,水虺露头后,吞吐信子,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在人脸上摇摇摆摆,仿佛是嵌在人脸上的肉里不得自由反复挣扎一般。蛇头一活,便开始噬药人脸上的皮肉,咬下来还不停咀嚼,嚼碎了咽入腹中,每吞一口人肉身体便长一寸,直至全副身躯长全,才能从人脸上掉下,离开人身。你再想象一番十几只水虺在凡人脸上乱咬的形容,只怕即使是九重天上的神官看到也要退避三舍罢。” 我拢来了拢袖子:“总算能理解你们东岚百姓彼时的苦楚了,难怪你父皇英明一世,仍给骂成那副形容。事情到了那步田地,百姓只能盼着皇上带大家脱离苦海,却不想平日无所不能的九五之尊居然无法可施,真是……真是失望透顶。” 桑宸再次顺理成章的怒了:“你闭嘴,我早说的明白,此事责任不在我父皇!” 我据理力争:“只能说不全在你父皇,常言道,拿人钱财□□。你看,你父皇一家人拿百姓的供奉,吃老百姓的米花老百姓的钱。人家老百姓耕田挖出一块金子还是上缴官府充公,家里一贫如洗穷得只剩命了还要贡奉银子去养活你们皇宫中一大群人。你父皇将老百姓的钱拿去吃山珍海味,哄他后宫里的三千佳丽,却没想过皇宫之外,还有人吃不上一口饱饭。” 桑宸脸给气歪了,却无言以对,只好鼻腔一哼:“随你怎么说,反正今时今日父皇已不做皇帝,既不去拿人钱财又不必□□。” 我恨铁不成钢:“这话从何说起呢?你父皇而今确实已不是皇帝了,可他是神仙,肩上担子比皇帝重得多了。当皇帝只需保家卫国,可当上神仙却要保天下太平。你可以不拿钱财,但依然要□□。” “你有完没完!”桑宸面色不善起来。“要论道莫与我论,上九重天去。” 我只好打个哈哈:“完了完了,不过上九重天大可不必,你继续说。” 他心满意足,面色总算又恢复如初:“这连体虺既是瘟疫,必要传染,一传十十传百,东岚国千万百姓个个患此绝症,我去寻那神秘人讨要解药,大败亏输,只得无果而终,这时宫中太医令翻遍古籍宝典,得知这连体虺本是一种剧毒之物,且找到一门以毒攻毒的偏方,或可治愈此症。” 我道:“想不到你们东岚皇宫竟有医术如此超群的能人,那这样一来,这一劫应当熬过了罢。” 桑宸摇头晃脑:“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惜天不遂人愿。太医令将配好的一杯毒酒端至皇极殿文武百官面前,却无人胆敢饮下,因太医令有言在先,这毒酒中包罗万象,天下剧毒应有尽有,倘若无法治疗此症,饮下后便立即气绝身亡,望大家三思,万万不可大意。这连体虺虽情状可怖,却不能顷刻间置人于死地,即使不幸染上,也还有数十日可活,说不定上天垂怜,届时已有解药,大家都不敢碰杯。那太医令自己也染上了连体虺,脸上长出两只蛇头,一张老脸血肉模糊,尚且不敢喝那毒酒,旁人又如何甘心沦为炮灰”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大约已晓得那杯可救玩民于水深火热的毒酒究竟给谁喝了。 果然,就听桑宸语重心长的道:“那时皇宫中人尽皆聚集于皇极大殿,阿霋虽久居冷宫足不出户,但兹事体大,也有人将他请了出来。他见无人敢喝那毒酒,便主动请缨,站出来甘愿以身试毒。他长年居于冷宫一隅,那里人迹罕至,遂纵然宫中千万人生不如死,他却没有遭受波及,身子安康,未受连体虺之苦,本可洁身自好作壁上观,他却没有。” 我强忍胸腔里的酸涩,问他:“既然他并未感染疫病,又如何试法?” “要想染这个病还不容易……”桑宸抬头望天,目光深远:“皇极殿上人满为患,都是染上了疫病之人,满殿毒蛇乱舞,他挽起袖子,伸臂到蛇口之下,让水虺撕下四块肉来,他也就顺理成章的中毒了。一般初染疫病之人一时半会无所征兆,可他一连给水虺咬了四口,立即就发作了。他还不放心,直待满头黑发都变成毒蛇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饮下酒后,不到片刻,一头的毒蛇又都逐渐恢复原样,不过,半个时辰,身子便康复如初,他在殿中活蹦乱跳,仿佛从未中过此毒一般。” 我松了口气:“有效就好,那皆大欢喜了罢。” -- 第60页 第18章 此间地狱 桑宸却沉痛的闭了眼,也不知是今日第几回闭了,边闭边道:“大家见此情景,确实喜不自胜。可太医令却口吐噩耗,说是配制此药费时费力,且药材极其稀罕难寻,宫中已无储药,唯剩的那些都倾于这杯酒,而今给阿霋悉数饮下,已涓滴不余。换言之就是,这个药能解连体虺之毒,但眼下世上却已没有此药了。” 我这颗尚未放到底的心有骤然提了起来:“那这么说岂非弄巧成拙” 桑宸摆首:“不是弄巧成拙,上自寻死路。太医令一番话说完,转而又说了另一番话,说是三太子饮酒之后,药性游走周身血脉,一时半会不会流失,他的血肉中都是解药,吃他一口肉便是吃了口解药,第一个便冲上去往阿霋手臂上咬,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过不多时,他身上的蛇头也都脱落消失,剧毒得解。旁人见状,一个个都红了眼睛。阿霋那时惊恐万分,其实他这几年缩在冷宫中饱读医术,也时常偷溜出宫给人义诊,攀上高山寻花采药,颇谙医道,喝那杯毒酒时便试出了其中多数成分,这些药材他都有种植,少数没有的也可前往深山老林挖掘采摘,并不难配。” 我提起来的一口气复又缓缓放下:“这就好,我还以为……” “你以为的不错。”桑宸语出惊人:“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谁肯信他的话,都道他是贪生怕死临时找的托辞,只想借口逃之夭夭,以免遭殃,倘若让他跑了,身上这可怕的疫病只恐再无转圜之日,非当场将他杀了不可,却没想起阿霋前一刻还拼了性命不要替他们试毒,当时便争先恐后扑了上去。阿霋想要逃跑,可文武百官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他如何跑得出去,只能被动受难。他身子骨原本十分健壮,可再健壮身上血肉也有限,哪填得满数百人的口,顷刻之间便死于非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当时败于神秘人之手,打受打击,一蹶不振,颓在东宫里,也没去皇极大殿,无法阻止这场灾难。可那个情景,人人都状若癫狂,只怕我在场亦无济于事。这些都是事后我才知晓,阿霋给人生吞活剥而死。我赶到大殿时,只看到满地白骨,七零八落的。连个全尸都没有,四肢给人砍成一截一截的扔在地下,上面竟无半丝血渍,给他们舔得干干净净,我找了许久,才拼齐他一副骸骨……” “不要说了,住口!给我闭嘴!”我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忍无可忍,嘶吼出声。满腔暴怒无处宣泄,只觉四肢百骸都在抖。我努力抑制手足不要发颤,这都已经过去许多年了,痛也痛过了,死也死过了,不要紧的。可一想到那副画面我便毛骨悚然,神思便是一阵混沌,只觉天旋地转,如何站法都稳不住身子,又想起阿霋当年与我初会时如沐春风般的笑…… “你知道吗,我听说阿霋临死前曾喊道叫大家给他个痛快,别让他受这苦楚,先将他一刀砍死了然后再解毒不迟。他们分明都听到了,却一个个都听而不闻……”桑宸却不肯住口,还在没完没了的说着:“当夜,我将他的尸骨抱进黄陵,因密探来报,外头西樊国大军压境,就要打入京畿了。到此地步,其实一切已成定局,可我泱泱大国,绝不能不战而败,我需立时前去部署迎敌,没有时间给他安排一场厚葬……” 我适才喊他闭嘴,眼下听来故事似乎还有悬念没完结,问道:“我晓得你们非败不可,不必提了,负隅顽抗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我只想晓得,阿霋就这样冤于死因,投身化魔了么?”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桑宸皱了眉头思索:“当夜,戍守黄陵的卫侍来报,说是在午夜三更电闪雷鸣中看见了两个拘魂鬼差,各持一面黑布幡,往三太子的碑前一照,阿霋就从墓中站了起来,跟着两个拘魂鬼走了,也不知去往何处。他们一走,天雷劈开黄陵,击在阿霋的墓上,将好好一座新坟劈得四分五裂,跟着阿霋的尸骨居然从棺材里走出来了。卫侍便当场吓昏过去,醒过来后才与我通报。” 这事儿其实也很好琢磨,估计是阿霋心有不甘,又或是心有牵念,不愿投胎转世,然魂魄却让拘魂鬼押走了,只能是尸骨来替他完成生前未了的执念。那劈开黄陵的天雷大约便是他成魔的六十八劫。 桑宸的话依然没有说完:“这事虽然邪门,但一来我未亲眼目睹,不好妄下定论,二来大难临头,我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也不去理会,便听之任之,没想太多。翌日辰时,西樊国的十五万铁骑便推倒城门,踩这东岚百姓的尸骨踏入皇宫,父皇闻此噩耗,挣扎着从榻上爬出殿外,面向苍天大跪,嚎啕大哭。可他再哭也得不到上苍垂怜,西樊军马已兵临阶下,羽林军都给杀得干干净净,宫中嫔妃宦官们也是死的死逃的逃。西樊国的骠骑将军龙严坐在高头大马上,扬言只消父皇递上降书,交上玉玺,将东岚旗号改为西樊,并给他磕三百个响头,他便不再伤东岚一草一木。” 我道:“你父皇多半想着士可杀不可辱,宁战死也不能就此屈服。” 我一语中的,桑宸却面不改色:“你倒是挺能揣摩人心,父皇本意就是如此,可他骂了三声竖子敢尔,便连站都站不起来,哪还有顽抗之力偌大的东岚,那时唯一一个还剩些力气的便只有我,可凭我一己之力,又如何抵挡得了对方千军万马那玉玺便在我身上,这是是什么也不能交出去的,我本想将它一剑劈了,再一死了之,以身殉国,也算不往储君之衔。岂料我正当举剑之际,一股阴风扑面吹来,手中玉玺已不翼而飞,待那怪风一停,就见阿霋拿着玉玺站在龙严身前。” -- 第61页 “此时的阿霋非同以往,浑身黑气缠身,分明艳阳高照,他往那处一站,到处阴风阵阵,吹在身上直叫人寒毛倒竖,冷得直打哆嗦。他将玉玺交于龙严之手,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跪在他面前,就开始磕头,直磕满三百个响头才站起来,说希望龙严言而有信。那骠骑将军见他浑身妖风邪气,多半心头也发怵,应了,果然撤军。” 见我眉目紧锁,他问:“阿霋此举,你怎么看” 我想,他心中初时多半怨气难消,要来皇极殿前杀人泄愤,可当他目睹西樊铁骑残杀东岚子民时残暴之状,不忍见到东岚百姓死于非命,遂才有此一举。 可他此举虽救万民于水火,也使东岚皇族尊严全无,钱峦誓死不降,就是不愿受此奇耻大辱,可阿霋却令他颜面尽失。卖国求明,贪生怕死,日后定然遗臭万年,身败名裂,阿霋便是千古罪人,要受千夫所指。 我道:“在东岚人看来,他这样做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挨千刀万剐之刑罢。” 桑宸也不知作何感想,道:“可黎民百姓却并无什么不满,占半数人听说不用殉国,都喜不自胜。呵,想来也无可厚非,于老百姓而言,只消能够安家立命,丰衣足食,当东岚人也好,西樊人也罢,不过是个称谓而已,最要紧的是只要命在就好。只有父皇,看到这一切,怒不可遏,直骂阿霋孽种。唔,因念他卧病在床,我便将阿霋惨死之事瞒着,他不知情。阿霋走到他面前,屈膝而归,再次磕了三个响头,说了一句儿臣不孝,跟着站起来捡起一把剑,在千万东岚子民面前,横剑自刎,以谢天下。不过一刻钟,他便化为一堆白骨,两刻钟后便消失不见了。那时我虽看得出他已非人,却不知他自刎之后去了何处,是否还在这世上。”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佯装镇定的道:“以剑自刎,伤的是肉身,他既已成魔,只消元神不灭,亦可历劫重修,只是……”只是,凡人成魔,天理不容,要打入无间地狱,受荒火焚身之苦。即使阿霋历劫重生,他也不会有多好过。 “那你呢,你同你父皇又是如何飞升上天的” 我没同他多说我同阿霋相逢之后的事宜,桑宸也不多问,道:“父皇亲眼目睹这场异变,打击太大,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个活死人在榻上躺了两日,第三日辰时,宫人前去服侍,榻上竟没了人影。过不多时有人来报,说在宫外百丈城墙之下望见了父皇已摔得病骨支离的尸首。至于我……”他说到这里,忽然缄默不言了。 但也只默然片刻便接着道:“那时皇宫已成了西樊国君的行宫,那肥头大耳的侏儒坐上父皇龙椅时猖狂得意的形容,叫人看了便想将他碎尸万段。东岚虽亡,可我却不甘心,势要斩下那侏儒的项上人头来祭奠我东岚为国献身的无数子民不可!” 我道:“所以你委曲求全,佯装对其俯首称臣,只等上天恩赐你一个良机” 桑宸看朽木似的瞥我一眼:“那矮侏儒精明得很,他自也晓得我东岚虽一败涂地,皇室中人却个个心有不甘,早晚要想尽办法取他狗命。龙严虽许诺阿霋收了玉玺便不杀人,但表面不能杀,不代表背地里不能。那时我皇室中其实也不剩几人了,那侏儒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实非难事,我只得画下传说阵法,携着众人远遁,去我师傅的山门寻求援助。” 我不免替他忧心:“仙凡有别,互有界线,修仙之辈多半不肯轻易插手凡尘俗世中事。”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桑宸故作高深:“可到了山门,没见着师傅,却见到了那给东岚子民散播连体虺的那神秘人,他一见着我便说了句等候多时。”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真是羊入虎口。 只听桑宸语气开始古怪:“那人似乎来者不善,我担心师傅遭他毒手,本想置之不理,可那人却摘下面具,将一身灰不溜秋的妖气撤了,露了真容,可不正是那替我传道授业渡我修行的好师傅么……” “……”我目瞪口呆,能想象得出他当时那副大惊小怪的形容,只觉他这些经历似曾相识,回忆半晌想起来同我自个儿真是如出一辙。不禁感慨万千,这世上当师傅的都爱玩弄自己的弟子,我师傅如是,他师傅亦如是,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桑宸当时自然是气急败坏满心愤慨拔剑便上了。东岚国所以灭得如此风驰电掣,主要原因便是连体虺之灾,非但百姓水深火热,兵将大军亦受殃及,叫苦不迭,一个个都给疫病折磨得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力气保家卫国东岚无兵可用,直如空城无异,敌军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想进便进想出就出,否则两国长年交兵,烽火连天,历来都是东岚大胜,再不济也不至于兵败如山倒。 他那好师傅同我那好师傅都是一丘之貉,有满腔抱负,壮志凌云,只盼有朝一日青云直上,直上到九重高天做神仙,苦于修行日久,难熬枯燥之苦,于是打算另辟蹊径,抢夺他人的仙骨据为己有,这样便可一步登天。他游方在外数百年,遍寻无果,终于游进东岚之国,邂逅天之骄子桑宸,一眼便相中了他那身金茫璀璨闪闪发光的仙灵之骨,心痒难耐,就打算强取豪夺。 可他一施法才发觉桑宸虽有仙骨,却不够卓绝,也不足精纯,身上凡尘浊气太重,浑身上下还飘着一股铜臭味,掩埋了仙骨的馥郁芳香,若贸然从他躯壳中剔出来,仙气又要折上几成,说不定便没功效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需先将这身仙骨养上几年,待养硬养出骨髓后再行占据,那就万无一失。他那好师傅虽急不可待,却担不起这个风险,只得纡尊降贵放下身段,毛遂自荐上来做他一回师傅,带他云游四方,行走天下,苦心修行,以自身修为滋润仙骨,方便他日后截取。 -- 第62页 可真当仙骨已养到了期望中的火候,他施法去取时,桑宸身上却有真龙之气庇护,居然伤他不得。原来桑宸非但与生俱来便身具飞升潜质,更与生俱来便是太子储君,若无意外,将来还是东岚之国下一代的九五之尊,这真龙之气充沛浑厚,直如铜墙铁壁般将他护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而这真龙之气,非东岚国灭不能破除。他便同西樊国君勾结,先以连体虺毒弱化东岚兵力,西樊国再调兵遣将大举南下,势如破竹般攻如皇庭,轻而易举便将东岚灭了。 他早知桑宸走投无路之际必定前来求他相助,于是老早便等着他来自投罗网,这恭候多时一词真是发自肺腑。 桑宸自然是怒发冲冠,几近发狂。我能想象得出他当时的情绪,必定是恨不德将他那好师傅碎尸万段不能罢休。 桑宸当场拔剑,拼尽全力也要斩下他好师傅的首级。可他不过区区修了四载,那点修为有限得很,如何是他那坐拥百年道行的好师傅之敌那时的情状,便如蚍蜉撼泰山一般,即使竭尽全力也难以挪动分毫。虽说再威猛的老虎也会忌惮疯狗,可桑宸那身功夫全赖他师傅传授,一招一式人家都清清楚楚。他上一剑方才使出,便知他下一招要从何出击,顷刻间便将他拿下了。 桑宸虽然惨败,仍不服输,爬起来提剑又上,结果毫无疑问,没撑过来招便又倒地。这一回他那好师傅下了重手,任他再如何坚忍不屈也爬不起来,桑宸绝望之余,万念俱灰,要来个玉石俱焚,拼尽身上所剩不多的全部修为自爆肉身,要自己给自己炸成碎尸万段,那令人垂涎三尺的仙骨自也一同毁去了,大家都捞不着什么便宜。 这可将他的好师傅吓了一跳,气急败坏的揪起他带过来的那堆皇亲国戚,威胁他若敢轻举妄动,立马便叫旻氏绝后,从今东岚国皇室再无一个活人。 这下该换桑宸大惊失色了,只好拿自己一身仙骨换那堆皇亲国戚活命,虽然自己死了,旻氏终究还有后人,一代传一代,总比断子绝孙的下场体面一些。 他那好师傅自然喜上眉梢,当场便将他那身已养得精纯无比卓绝无比的仙骨从他躯壳中剥了出来,想要安在自己身上,可人家的骨头都是亲娘为他量身定做,怎能穿上旁人之身 他仙骨从体内剥离,奄奄一息,本以为自己要落得个同阿霋一样的下场,殊不知自己历了这最后一劫,功德圆满,立时羽化登仙,飞上了九重高天,羡煞旁人。尤其是他那好师傅,忙活了百年时光,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真是想找人说理都没地方去,一气之下,出尔反尔,将桑宸领去的那堆皇亲国戚一个个杀得片甲不留,无一活口,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待后来桑宸下界前去山门寻人时,那已沧海桑田变成了一片荒岭,没有任何遗迹,也无任何蛛丝马迹。 东岚国的典故到此为止,我听完百感交集。虽说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该同风尘一起烟消雾散了才是,心头却仍为阿霋愤愤不平。看来果真是命中注定,同为皇族,命运是如此的天差地别。桑宸师傅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上天而不得,他们父子俩并无此心却能白日飞升,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可天意为何偏偏是事与愿违,求而不得 譬如他与我师傅,譬如洛曦,譬如千峦,譬如我…… “不过,说到这里,我倒又想起一桩趣事,不知岁神有兴趣听上一听。”桑宸调整半天心态,抛开适才一切怅然之色,笑容满面。 只是,他那笑容在我看来却是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理智警告千万不要知道太多,因一般这是神神秘秘之事知道的越多越没好处,对自己的处境也越不利,可好奇心又告诉我倘若不听,将会错失一段精彩绝伦的奇闻异事,那到底是继续高谈阔论还是叫他免开尊口 见我踟蹰犹豫,桑宸替我做了决定:“其实有一桩奇事,小可早有拜访岁神秉烛夜谈之意,可惜您老常年下界不在天宫,我又时常走南闯北,忙得不可开交,苦无机会。今日是咱们头一回这般交心交肺的促膝长谈,我便趁此良机,将堵塞胸腔的那桩奇事说与岁神知晓。” 他既如此热衷,盛情难却,我也不好驳回,咳了一声:“有话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洗耳恭听。” 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不瞒岁神,当年我东岚之国有一大将,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跟随父皇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每逢与敌国交兵皆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鲜有败绩,你可知悉” 我当然不知悉,他口中说的这员大将虽然听似很猛,可我对此却闻所未闻。也不知是他胡吹大气还是我孤陋寡闻,只得摇头:“你这话分明是言过其实,倘若那位传说中的将军如此骁勇,当年西樊来犯,何以败得那般轻易,东岚又何至灭亡” 他分明已在意料之中,并不着恼,依然笑得和蔼可亲:“我适才已说这位将军鲜有败绩,其实已说得隐晦了。确切而言,应当说他一生只败过一回,便是他那一生征程中的最后一战,不必说破你也可知究竟是哪一回了罢。” 我了然于心:“这么是来,东岚灭国之前,你方打的每一场战都旗开得胜,从未败过一回” 桑宸扶额:“我并非那个意思,你误会了。我是说那位将军鲜有败绩,而我东岚国的将军有十多位,也并非每回征战都由他领兵的,但只要是他亲自挂帅,确是实只胜不败。” -- 第63页 我风中凌乱了:“既然是这样,那你们东岚倒是出了个人才,有这位人才坐镇,东岚其余那些将军得用不着了,只他一人便已足够,每逢交战都由他挂帅,岂非百战不殆” 桑宸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本来自我父皇见识到他的本事之后,便打算重用他的,可惜没有机会了。他方才崭露头角,东岚被已灭国。那将军生前享年弱冠,同阿霋年纪相仿,生平也只领兵打过三场大战,前两回毫无疑问凯旋而归,最后一回不仅战败,连命也赔了进去。” 我:“……” 第19章 墨岩仙山(1) 我正哑口无言,桑宸语出依然惊人:“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将军生虽是个名副其实的猛将,其模样却长得如饱读诗书的小书生也似,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同岁神不仅形似,更特别神似,都是十分相似。在天宫初会大人那日,我险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擦亮眼睛仔细打量,才发觉并未看错。你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都同我故国那位将军别无二样。” 这确实匪夷所思,我噎了片刻,问道:“敢问你们家将军贵姓” “他姓元名樨,是我国中郎将之子,其父战死沙场,是忠烈之后。” 这个名讳我闻所未闻,听来也没什么想法,唯一的感觉便是堂堂七尺男儿竟起了个花卉之名,颇有些娘们兮兮扭扭捏捏的味道。 我客客气气的应付两句:“这倒真是不可思议,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模样相似,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不必见怪。” 他道:“我还听闻元将军同阿霋私交颇深,时常前去冷宫探望,来往密切。当年他头回领兵出征,阿霋也一同跟着去了。可他终究是初生牛犊,经验不足,虽最终获胜,却是险胜,两万兵马无一生还,只剩两名斥候及一名驿卒和他二人。五人中四人挂彩,元樨重伤垂危,另外二人虽负伤较轻,还要跨上仅存的两匹青驹快马加鞭赶往京畿传送军情,阿霋只得背负元樨徒步回程。半路遭遇劫匪,身上盘缠尽给抢了,他又不识道路,错过驿站,也不知绕到哪方天南地北,月余之后才回归京畿。阿霋原本体弱多病,是幼时积下来的旧疾,又要背负元樨,能安然回来,可算历尽了千辛万苦。也幸亏他从小饱读医术,一边赶路一边替元樨采药诊治,回京时那身重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不知为何,听他说起那所谓的元樨将军同阿霋颇有交情,我心头竟怦怦乱跳,有些胸闷气短,仿佛有块巨岩卡在里头一般,堵得甚慌,甚不是滋味。待他说到阿霋与那厮一同出征,同生死共患难时,几欲脱口叫他闭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忍住。 “这位元将军也以身殉国了罢。” 桑宸咬牙切齿:“不,他也是我领去山门的一干皇室中人之一,我师傅恼羞成怒,将他们都杀了。” “……”我由衷唏嘘:“堂堂一代猛将,竟死得如此憋屈,也是冤枉。” 桑宸咬完牙齿又嘿嘿一笑:“其实我倒觉得他死得挺好,年纪轻轻就折了,也能早些飞升上天。” 我大骇:“你说什么” 桑宸淡定的道:“我说,元将军死后羽化登仙了,帝君封了个真君衔号,由于他生前是习武之人,做神自然也是武神,掌一方天地,保一方平安。” 我纳闷:“人家都说凡人中能飞上天的都是天之骄子,稀罕得很,千万人中难寻一人,你们东岚国竟是如此福泽深厚,挨着出了三个,加上膳飨,便是四人。真是名垂青史了,可我为何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位大人物你说我同他模样相似,可我飞升这么多年,也没见谁将我认错,看来也并非如何神似。” 桑宸咳了一声:“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答。元将军飞升未久,见完帝君之后又下界了,尚且不过半日时光。天宫中见过他的神官寥寥无几,除开我父子俩,只手便能数得过来。至于他下界去做了什么,这个旁人不得而知,他只同帝君禀了句尘缘未了便急匆匆的去了,再回来时已是月余之后,拖着一身重伤,奄奄一息,还是给人送上天的。戍守天门的天兵天将说,送他上天的是只尸魔,我想应当便是阿霋。可元樨受伤太重,即使是九重天的药神亦无能为力,只得让他投胎转世。” 我问道:“那他托生在何处,转世之后姓甚名谁,而今年方几何?” 桑宸叹道:“这个我并不知悉,因他若转世,便同前尘往事再无牵连,同我、父皇、东岚、阿霋……都已毫不相干,遂帝君并未相告。至于年方几何……东岚亡国不过短短数月,他便从凡人飞升成神,又从神转世为人,距今时今日究竟有多少时光,我委实已记不大清,岁神不要见怪。” “无妨。”我敷衍他一句,心头却犯嘀咕。他说这些是几个意思他看出什么了?他每次说到元樨这个名字便稀奇古怪的看我,难道还有弦外之音 疑云乱心神,可我的心神不能被乱,琢磨片刻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将这些疑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桑宸忽道:“岁神呢听闻你的飞升之路与众不同,却不知是如何个不同法,与舍弟究竟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叫人不禁想入非非。我觉得委实没有必要同他解释太多,以免适得其反越描越黑,朗声道:“我是闭关时不慎堕入魔障,便在走火入魔之际得道了。至于阿……旻公子,他当年潜入九重山,盗我师傅殿中瑰宝,我追捕而去,历经周折,辗转数回才将他拿住……” -- 第64页 我惜字如金的讲述,桑宸却摇头晃脑的打断我:“阿霋从小品性兼优,绝不会干这等偷鸡摸狗之举,他定是有意为之,目的自然是要引你出山。” 他言之有理,身为嫡兄,他对阿霋秉性如何自是了如指掌,可我仍不喜旁人在我面前自作聪明,鼻腔一哼:“既然你无所不知,看来一切得已心知肚明,那么后头的事情我也就不必赘述了。” 桑宸无语片刻,拍我肩头:“不想讲也无妨,毕竟此乃隐衷,便当我无此一问。你只需同我说明,阿霋眼下到底身在何方,你适才那几句有何深意” 无法,我只得如实相告:“可能已灰飞烟灭了罢,当年他以妖魔之躯,化身结界,封锁无间地狱,以免荒火蔓延,危害人间。可九重山塌之后,炼魔塔也不复存在了。我不知塔下结界是否也一同毁去,倘若已碎,那么他是不是应当还在这世间,即使不在了,也应有一丝半缕的残魂留存在世。他已不是凡人,不该那般轻易消失的。可我寻边寰宇天下,三界六道,总是找不到他。” 桑宸听完良久不语。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大家不约而同的缄了口。 可我两个虽哑口无言,旁人却不肯安静片刻,兔儿北斗听了一路的逸闻,意犹未尽,异口同声的问道:“这就完了到此为止了?” 我瞪了他们俩一眼:“眼下该轮到你两个登台了,请罢,同大家说说你们的成神之路,是否也拍板叫绝。” 他两个脸色登时神鬼莫测,一片惨白,兔儿摇起褶扇打着圆场:“无非就是些恩怨情仇生离死别,不说也罢。凡人都梦寐以求得道成仙,却不知神仙也不是那般好当,都是要历尽千辛,尝遍人间百态万象冷暖才能得道。难矣,悲矣。”说着仰天长叹,满面沧桑。 他虽说的是实情,可在我看来却是一副装模作样,忍不住要打击他一回:“就你这毛头小子的年纪,酸甜苦辣是什么滋味尚且不知,就能谈人间百态了。”颇觉自己有些倚老卖老,不禁讪讪。 兔儿正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纪,闻言跳脚:“大人此言差矣,哪有你这样当前辈的,应当给予我鼓励才是!” 我哭笑不得:“等你年纪到了,心境自然也到了,那时无需鼓励便也什么都看得透了。不过而今说这些为时尚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寻一处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以便这二位修身养息。你看千峦陛下打坐这许久,脸色却越来越差,看来情状不容乐观。” 其实千峦身强体壮,调息这许久气色已有好转,但我既要误导他们,少不得要胡说八道一番。 桑宸关心则乱,听我这么一说,果然以为自己父皇岌岌可危,道:“这附近哪有灵气充沛之所” 兔儿东张西望一阵,瞥着脚下一片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忽道:“咦,这处我似乎来过……啊哟,我晓得了!” 北斗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凑上去问:“这荒山野岭的到处都是,你晓得什么了?” 兔儿无视他,同我道:“大人,此去向西三百余里,便有一处洞天福地,那里钟灵毓秀,灵源充溢,正适合疗伤,距离此处也不甚远。事不宜迟,大人加快脚程,个把时辰便可抵达。” 他居然敢后来居上,对我发号施令,但而今设法令千峦恢复元气是正经,眼下需他领路,暂且不予计较,先记他一笔再说,于是仙力一放,脚下这朵灰扑扑的乌云便追风逐月般驰了出去。 兔儿倒是能掐会算,他说个把时辰便可抵达,起初我只当他夸大其词,随耳旁风一同散了,混不在意,岂料个把时辰之后还当真抵达了,果然惊喜。 更惊喜的是,那处洞天福地岂止是灵气充溢,汹涌磅礴如江涛海浪,似乎再增长几′便要凝成实质可供人信手拈来了,即便是九重天上的凌霄宝殿亦远远不及。 不过,这还不是最惊喜的。最惊喜的是,那处的洞天福地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占了不知多少里地,最雄伟的那座主峰高耸入云,山巅直插上天,有长瀑从顶上倾泻而下,如白练也似。我曾听人间道上有个凡人写了首有名的景诗,其中有一句叫做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当时忧郁了片刻,区区三千尺的飞流也能同银河相提并论,那些凡人真没见识。眼下那山巅的飞流岂止三千丈,便是三万也绰绰有余,我方一行五人站在云端便遥遥望见,大饱眼福,不想凡间的洞天福地竟已曼妙至斯,天工造物之巧实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令人拍手叫绝。 据兔儿所说,此山名曰墨岩山,只因山中盛产黑石,故得此名。我却顿感语塞,如此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山中应当盛产玉璧琉璃湖泊玛瑙等诸如此类的奇珍异宝才是,便是当年的九重天山中随意拣块铺路的鹅卵也是翡翠明珠,此山之美,灵气之浓,远在九重山之上,哪知都是花里胡哨,其实本质仍然寒碜,难登大雅之堂。 可半晌之后我又懵了。我本道这墨岩山是座人迹罕至的荒山,无凡尘烟火之气侵染,山中灵气也如此淳厚,可上得山来才发觉,这山中非但人山人海,且个个人才济济,都是求仙问道的修行之人,规模之大,比之当年的九重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清一色的白衣人成百上千的扎堆聚集,叫人叹为观止。 兔儿也始料未及,支支吾吾的道:“别问我,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当年路过此地时分明人烟稀少,谁想不过百余年过去,居然成了这副情状……” -- 第65页 这就尴尬了,身为神官,居然去凡人的地界分一杯羹,抢夺他们的修行资源,真是虎落平阳,若传扬出去,往后一张老脸也无处搁了。 未免给人家撞破,大家商榷须臾,保险起见,一致决定低调行事,隐去身形,不必显灵,悄悄潜进去吐纳几柱香,待养足精神再悄悄溜之大吉。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上之策。 不过,身子抱恙的是千峦父子俩,我三个无病无痛,要养精蓄锐也是他们父子俩慢慢养,我三个只管四处溜达游览一番,瞧瞧这墨岩山有何稀罕之处,竟如此地人杰地灵。 北斗兔儿两个说的都是些私密之言,我不便旁听,便打发他们两个先下一步,我先在后山替千峦父子俩护法把风,万一这山中潜伏着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趁他们物我两忘神游天外之际忽施突袭,那可防不胜防,需有人照看。他们俩乐得自在,兴高采烈的去了,徒留我在原处以目光相送。 送他们两个,我又左右巡视一圈,确定周遭并无危机,布了道仙障将他们俩罩着便不予理会,撇下他们两个转身便走。 活泼好动跳脱如我,既然来到这块福地,自然是说什么都要观瞻一番才能罢休。 可眼下难题来了,后山虽寥无人迹,却景致荒芜,只闻空山鸟语,枯枝败叶,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派凄凉形容,先前在云端没发觉,只道整片山峦美不胜收,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是障眼表象。 悟到这一层,我深以自己的英明为荣,昂首挺胸高视阔步走向了山前。隔老远便望见那边矗着一片金碧辉煌的高楼宫阙,斗拱飞檐。只是,这些阁楼上到处挂满红纱朱幔,在风中飘来荡去,颇有股喜丧的味道。建筑群上空更有长虹贯日,时不时飞过几道流光溢彩的罚芒,上头有修仙者御剑而飞,那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也像模像样,可那姿势就不行了,歪歪斜斜,看得我揪心无比,就怕他们一不小心一个趔趄从剑上倒栽而下,摔得四分五裂,想当年我…… 我没想太久当年,仗着自己隐身术在手,有恃无恐,大摇大摆的踱了过去,欣赏他们这一派琼楼玉宇雕栏玉砌的极美风光。由于他们这地方鳞次栉比威风八面,且威风得过了,在我眼中天上地下已到处都是木头墙壁,欣着赏着便不知不觉踱进了他们的哪间大殿,且殿中鸦雀无声,空无一人,只正中央置了张神台,神台上放着一鼎香炉,炉中青烟袅袅,烟后供了一尊神像。 这不足为奇,虽说修仙之辈已有些飞天遁地的本事,但终究还是凡人,得求真正的神仙庇护保佑。这墨岩山壮阔至此,倒要瞧瞧他们供的是哪路大神。据我所知,一般此种大门大派,旁的神仙可难入法眼,都是供奉九重天众神之首,南荒大帝,当年九重山便是这样。只是供虽供了,却也没得他庇佑,全赖我那好师尊! 腹诽完了,再抬头去觑那神像,左觑又觑,上瞅下瞅,远看近看,看了再看……直看得我两眼发直头昏脑涨,除了看出他是个手持利剑、白衣飘飘,黑发也飘飘的公子哥儿,仍没能看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我相熟的神官虽然不多,我见过的也十分有限,可若说听闻过、耳熟能详的,那可不胜枚举。眼下这尊神像雕刻的手艺极佳,模样极佳,造型也极佳……总之没有哪个地方不极佳的,可他满身配饰忒也普通,寻常的剑、寻常的白衣、寻常的扮相……没有一处不寻常的。九重天上神官无数,同他这身形容相似的也有无数,个个半斤八两,实不知更像谁。不过,换言之也可以说……谁也不像,他便是独一无二的他。可这样一来话又说回来了,他即便是他,我也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哪路仙僚,我只好将责任一肩全揽,只怪自己少见多怪了。 那神像一张俏脸越看越俏,直叫人油然生起一种他其实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的错觉。小白脸右手执剑,倒剑而持,负在身后,左手两指并拢指天,下半身摆了个弓步,看瞧那模样像是一副蓄势待发准备与人动手的形容,只是他一脸亲切的笑,破有些诡异的味道。还有那剑,虽刃锋凌厉,泠泠生光,剑穗上却挂了颗骷髅头绳结。 不过,这不是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他一身皓白素衣飘飘若仙,袖口却绣朱色云纹,胸前却挂了根红绸子,上头系了个大红花球,像极了凡尘俗世里即将迎娶娇妻的新郎官。他背后那堵墙壁上还倒贴着一个极大的囍字,红底金漆,分外喜庆,大约是山门中有人结道成侣,近期准备筹办喜宴。 红白交映,其实大凶大煞之兆,极易招惹邪祟,这副情景原本颇为不详,但此处是洞天福地,没哪个邪祟嫌命长了胆儿肥了敢来这里兴风作浪,不然便是自寻死路,也没什么大不了。婚姻大事也是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当然是怎样体面怎样好看便怎样操办,眼下这神官的这副尊容便分外养眼。 不过,他虽风采卓然,我却不想欣赏太久。因大家都是男神仙,他风采若卓然得太过分,那么我站在他下头未免相形见绌,委实叫人不太痛快。我将眼光往下挪移几寸,只见炉中的袅袅青烟丝丝缕缕全有条不紊的往他鼻腔中游去,他竟是在吸收香火之力,看来这位神官的本尊而今正勤修苦练。 屋外雕梁画栋,这殿内陈设却简陋得很,除开这尊神像更无旁物,只左近置了一张长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别的再没什么了,同外头那番富丽堂皇的景象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乘兴而来,大失所望,正要缓步出殿,目光不经意扫中一角,瞥见了个稀奇的物事。 -- 第66页 第20章 墨岩仙山(2) 那囍字之下,乌漆嘛黑的木墙上竟有几尺破损之处,似是曾有重物摔在上头,给那堵墙砸榻了一片,碎去的残片断板却又不见踪影,那断板断得十分彻底,一堵墙上留下个大坑,可容两双拳头对穿而过。 我不禁再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深以为然的好词儿,莫瞧外头修葺得尽荣尽美,内里竟有这般残破之地,定是那些弟子惫懒懈怠,疏于打理。 可真正稀奇之处不在于此,在于这面墙后的景致,非但不是什么文房雅间,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库或是藏剑宝阁,确切而言,我并不知墙后是否另有密室,因这口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一口壁坑虽然穿了,却有旁的物事塞了进来,将原本的穿洞堵得严严实实,肉眼不能透视,自也看不到墙后天地。 当然,最稀奇的仍不在此,而在那将这坑堵得严实的物事,居然是一大簇叫不上名儿的矮木荆棘,且还是枯枝烂叶,枝干叶黄,脚下也零零散散铺了一地。 凡人界里常有文人墨客突发奇想,专赏什么墙根梅砖缝花,以此为乐,这委实算不得有多稀奇。可眼下这墙根专缝下长出来的既非梅亦非花,乃是一簇荆棘藤蔓,且还是干瘪瘪皱巴巴的,一派萎靡景象,着实无兴可赏,却不知此间之主何以留它在此,不将之清除干净。外头的盆栽小景郁郁葱葱,里头的墙根草却这般凋零,一荣一枯,又是不详之兆。 自我踏入这墨岩山内起,一切兆头都是凶兆,这才是最稀奇之处。按理来讲,这等洞天福地,不该有这许多大悖常理之兆的。因一旦凶兆过头,便易成煞,滋生一堆妖魔鬼怪,难免又要打打杀杀,麻麻烦烦,叫人不胜其烦。看来这山上的弟子们却是不烦,仗着人多势众,艺高人胆大,恁它什么邪祟都不怕。 出了殿门,我抬头往门楣上一瞧,但见宽阔气派的檀木板上竖了快匾,其上却空空如也,未篆任何字样,那尊被供奉在里头的神官府邸居然连个名讳也无,真是寒酸。 我莫名其妙,既然不书名讳,安块空匾在上头作甚,叫人忍不住贻笑大方。 笑完了我便转身,打算按原路折回后山,瞧瞧千峦父子俩如何了。若是调养得当,应当已然痊愈,需即刻启程前往东岚,否则多耽误一刻便越不妙。 可甫一转身,我便风中凌乱了。来时我是漫无目的的来,又只顾着端详琼楼玉宇,而今想要顺原路回去,可已寻不到来时之路了,脚下道路横七竖八,东南西北可有一条,我却不知要走哪条。 犹豫再三,踟蹰再三,我觉得勇往直前才是上上之策,于是屏息凝神,径直踏上正前方这条蹊径,大步流星的走了。 倒霉催如我,当然是顺理成章的走错了路,且越走越错,越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竟走进了一片广场,清一色的白衣弟子在那边扎堆聚集,广场中央有坐高台,高台上座了两位,对向群众津津乐道,正是方才分别了片刻的北斗兔儿两人。 我站在后头,竖起耳朵仔细一听,他两个似乎在同一干凡人讲坛论道,论得还像模像样。高台下蹲着四个古稀老人,捋着胡须闭眼倾听,边听边摇头晃脑,仿似听得分外舒畅,分外惬意,那些个弟子也是一般形容。故此,广场上虽人满为患,却并不聒噪,只北斗兔儿两人的胡说八道轻飘飘的传了过来,传进我耳中,只听得头皮发麻。委实想不通这种颠三倒四的话他们是如何说得出口的,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妖言惑众。更想不通那干凡人居然还能听得这样如痴如醉,时不时还要举手发言同他两个辩上一辩,讨教几番。 眼下相距较近,我念了个诀,通言一开,传音过去:“你两个在干什么” 兔儿的声音飘飘荡荡:“适才我同北斗到此一游,撞见了他们这四个长老,听闻我们是九重天来的,殷切得很,拉着我两个过来开坛说法,盛情难却,我只好应了。” 我不禁往那四个古稀老人身上瞄去,他们俩隐身术在身,肉眼凡胎怎能窥得破 兔儿兴奋得忘乎所以:“大人,你觉得我论得如何” 我咳了一声,违心道:“甚好。” 他得了赞许,深以为然:“是吧,我也觉得甚好。龙阳之精,无门在前;常明视之,无可不见。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无言以对,提点他们:“时辰不早了。” “不不不,大人你莫催我。”兔儿坚定不移:“在九重天上大家都正儿八经的,忒也无趣,忒也憋屈,不想同凡人坐而论道居然这般令人神清气爽。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舌战群雄,大人你千万不要阻止我一鸣惊人!” 我正打算弃了他们两个置之不理,自己孑孓独行,身旁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道:“拜见上仙。” 这声音突如其来,平地惊雷这么一炸,纵然五识灵敏如我也吓了一跳,转身去瞧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凡人冒犯了我,却见眼前一亮,站着个白衣黑发的偏偏佳公子,生得一副风流形容,何止是佳,简直太佳了,不是适才见到的那神像本尊又是何人 他正卑躬屈膝目光如炬的将我望着,我煞是意外,不可置信道:“你,你在同我讲话” 那公子江弯下去的腰站直,个头居然比我要高上一截,居高临下的笑:“上仙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望上仙恕罪。”客气得很,寒暄得很。 -- 第67页 我不禁刮目相看,这还是头一回我在凡人面前无所遁形,真是大姑娘上花轿,颇意外。但虽身量较高,我却不能在凡夫俗子面前忒过失礼,也作了个揖:“道友言重了,本君今日下界一趟,途径贵宝地,见此山福泽深厚,瑞气千条,一时好奇便入山巡游。未递拜帖便冒昧打搅,道友切勿见怪。” 他笑容满面:“哪里哪里,岁神大人仙驾墨岩,实令寒舍蓬荜生辉,乃本派之荣。欢迎之至,岂有打搅之理岁神大人若不辟谷,便请移步迎仙殿,小可略尽地主之谊,上神尝尽天上的琼浆玉液琪花瑶草,偶尔也尝尝人家的陈年佳酿五谷杂粮,又是另一番风光,还望上仙切勿推辞。” 我本是想推辞的,可他竟将我堵了。虽于凡人而言,神仙确实高人一等,可既到了人间道,便需遵循人间的道义规矩。人家既这般热情,我也不能驳人家面子,只好勉为其难的应了:“既然如此,鄙人却之不恭。” 公子哥忽然伸手朝兔儿北斗的方向一指:“这两位上神可与大人一路” 我觉着此时此刻还是同他们俩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为妙,违心摇头:“不是,我同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并不相识,不必理会。”说完脸色首先一红,颇觉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公子哥儿其实是个挺有眼力见的,看破不说破,一笑而过:“上神这边请。” 我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他指的这边走了,他跟在旁边,口若悬河的同我讲述这墨岩山的来历。 墨岩山来历不凡,源远流长,曾是一位上位大神历劫殒命之地。这位大神非是一般上神,比现今九重天上品阶至高之神还要更胜一筹,他身死道消之后,其躯其骨化作此山,其力便化为山上灵源。因他一身修为震古烁今,这山中灵气便磅礴充沛,将方圆数百里的灵气都引了过来,百川交汇而成汪洋大海,日积月累之下便成了而今这等形状,叫人叹为观止。 更叹为观止的是,这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小白脸,竟是这墨岩山之主,日称百引真人,麾下十万门弟尽数该他统辖,雄霸一方。 最叹为观止的是,他竟声称自己已有历劫飞升之本,可他修行志不在求仙问道羽化飞升,只不过是为了多活几年。他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崇高,权势也崇高,坐拥百里江山,享人间繁华,逍遥天下。若到了天上,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仙,为旁的神仙所压,为天规戒律所缚,永世不得自在。他在人间呼风唤雨,何必去天上受此委屈,给旁人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倒不如在凡间当自己的一派掌门,一方枭雄。 这番高谈阔论委实将我惊了两惊,人家许多人梦寐以求要白日飞升却求而不得,多少修行中人为此头破血流魂飞魄散,甘冒生死之险去渡天劫,为的便是只盼有朝一日能跻身九重天,能够在天宫中分个一席之地,凌驾芸芸众生之巅,放到他这里竟成了委屈。 我是头一回亲耳所闻此种悖论,不知作何感想。深以为他是在大言不惭,胡吹乱侃,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朽木不可雕找借口,晓得自己即使再修个千儿八百年亦同仙道无缘,遂才自我宽慰。可我开了法眼一觑,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却发觉看不出他底子深浅,仿佛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身上没半分修为。但这显见得绝无可能,他能窥见我法身,便非泛泛之辈。法眼所以没能将他看透,定是给障眼法障了。可他能看破我的隐身术,我却看不透他的障眼法,看来他非但不仅修为高深,且深不可测,远胜于我。 我倍感汗颜,这些年只顾着东飘西荡走南闯北,却将修行给荒废了,而今竟比不上一介凡夫,但转念又想,我这身半吊子的修为在九重天上已算上层,我比不上他,旁人便更比不上了,立即释然。今日我方一行五人之中,恐怕只有桑宸元气复原之后能同他较量较量。 百引道:“上神今次来得甚巧,小可三日后喜结道侣,阴阳双修。上神不妨盘桓几日,届时喝杯喜酒。” 我哦了一声,抬眼只见沿路高楼上都张灯结彩,适才便有所猜测,眼下证实了,并不如何以外,抱拳道:“那就要恭喜道友了。”一般从凡间飞上天的神官羽化之前都是孤家寡人,因需清心少欲才能一心求道,若是成了婚生了子,沾染凡尘浊气,有了牵绊挂念,便难上加难。他眼下这么说,方才那番大言宴宴我倒有些信了。 百引道:“其实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说这话的都没好事,我本想脱口而出“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免开尊口别讲了”,费劲憋住,违心道:“有话但说无妨。” 他欣然一笑:“小可是想,上神驾临,乃我派之福,可遇不可求,我们这样的凡人难得一见。今日有幸得见,实以慰平生,小可是想烦劳上神为小可当一回证婚傧相。上神仙泽,有如皎日,小可夫妇之情定长盛不衰,永结同心。”忽然抬头望天,一脸含羞带怯深情款款:“好储成双好姻缘,合家欢乐赛神仙。” 我本想以有要事在身无暇为由推了他的,但听见他后头那句,心神蓦然就恍惚了。 其实,他言之有理,当神仙未必便较凡人更好,生而为人也未必不及仙家神祇。九重天上仙凡相恋的典故不胜枚举,多少仙姑仙子为此斩断仙缘永堕凡尘,便是因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故。俗是俗气了些,却仍叫人扼腕唏嘘,潸泪不已。 -- 第68页 我扪心自问,若是上天垂怜,令我得知心上那个人现今安好,不求好储成双,只求无恙,我也是甘愿舍掉神格,堕入凡世的。 百引一副风流形状痴情种的形容,于是,我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能亲自撮合一对璧人,也算是莫大功德,大家都有好处。”说最后这句话时,我觉得脑袋不是自己的。 他倒浑没在意,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但没兴高采烈多久便垮下脸来,问道:“不过,天上神官不轻易下界,一旦下界,必有要事,不知上神此番大驾墨岩所为何事,倘若有需鄙派效劳之处,上神只管吩咐,本门全派弟子必定倾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若留上神暂住两日,是否耽误了上神的时辰” 他杞人忧天,真是多此一忧。他不仅多此一忧,还夸大其词。我其实很想说倘若我这个忙是要杀你那未过门的道侣,你要不要替我动手,省得我麻烦。但这个想法太惊悚,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若果真说了,他保不准要号召全派弟子拼上老命也要宰了我,实非明智之举。 “本深此番下界的确有桩大事要办,不过我是要去东岚之国,路途遥远,不必劳烦道友了。我既答应你之邀喝这杯喜酒,自然也不会耽误行程,不必多虑。” 他总算放心,不过还没放完便又是一乍:“东岚之国上神所说可是黎神渊内的那个东岚国” 东岚一词并不泛滥,我困惑:“正是,不过听你这意思,莫非除此之外,阁下还见过旁的国家取号东岚么?” 他莞尔一笑:“那倒不是,小可只是诧异,我同上神的缘分竟如此深湛。实不相瞒,我那道侣的祖籍也是在东岚之国。” “……”这确实挺叫人诧异的。那东岚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小国,在这偌大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里,实在是沧海一粟。近来我遇见的这些奇人异事竟都能同东岚或多或少扯上关系。敢情这传说中的东岚是块福地,出来这些人个个都通我这么有缘。叫我一度怀疑它其实并非普通的凡间国都,而是一个泱泱大国,才能养出这许多有缘人。 不过,冥冥之中也证实了,我同此国牵连委实匪浅,该当有这一趟。 只不过上回我去东岚时那处已物换星移,东岚一国不知多少年前便已不复存在。将之取代的西樊也并未迁徙至那一处。皇宫给西樊占据之后不久便荒废了,东岚子民也都改籍去了西樊。我去时那只是一大片重峦叠嶂,人迹是有,人烟也有,却是十分稀罕,不过妖魔鬼怪倒是不少,只因那处飞升过数位神仙,其实是块福地,凡人有眼无珠不识货,妖魔鬼怪们一个个却都有火眼金睛。虽然那里也出过一只尸魔,邪气颇重,但也只是凡人排斥,于歪门邪道而言却是锦上添花。不管是邪气还是仙气,都能拿过来用,多多益善,当然都趋之若鹜,想当年我仗剑除魔…… 那么问题来了,东岚国既人烟稀罕,百引要迎娶这位道侣又是何方神圣他既在此占山称霸,自恃身份,连神官都未放在眼里,定然眼高于顶,寻常山野村女庸脂俗粉如何能入法眼要娶要该当娶门当户对的仙门娇女才是,这样才能登对,此乃千万年流下来的传统,甭论人神仙凡都要讲究,他当然也不能免俗。 我又想,虽说我曾几何时也去东岚走过几遭,却已是千儿八百年的陈年旧事了。而今这个年代,日日都有时过境迁,天天都在沧海桑田,当年人烟鲜少,而今说不定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国家正如日初升。虽说几率颇微,但凡事都保不准。东岚虽也曾更名换姓,然西樊国君也只在那出待了片刻,没几日又改回来了,除了他们两国子民,旁人并不如何知情,我就更不知情了。遂而今的东岚仍唤东岚,不足为奇。膳飨也是出自东岚之国,千峦父子俩却对此一无所知,许是此故。 想开了这几层,我如释重负,有心打听一番,但这个事不好启齿,毕竟那是人家道侣,身为外人不好多问。且我这个外人还是九重天的神官。在凡人眼中都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这样一问,岂非显得我孤陋寡闻而且倘若表现得忒有兴趣,万一百引觉着我图谋不轨,误以为我要横刀夺爱那便如何是好只得罢休。 我在那边想入非非,百引却还孜孜不倦的说着,说着说着便说到要点了。他那道侣如何如何美若天仙,如何如何温婉可人,他们两个如何如何柔情蜜意等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真叫我这个千百年的孤家寡人情何以堪。 说着讲着便到了传说中的迎仙殿,殿内殿外都云雾缭绕,朦朦胧胧,果然犹若仙境,同九重天宫几乎已没什么两样,同先前的那座供奉神官的偏殿向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进了迎仙殿,其内陈设也是别致得很,精致得很。这令我对先前那供奉神祇的偏殿愈加意见颇深,直想将此处的摆件搬两样过去添置一番,也莫让那被供奉在台上的仙僚受此委屈。 殿中已捷足先登了不少人,百引一个两个挨个引荐,原来都是他们这一派的元老长老。他只说我是云游到此的道友,并未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算是给我留了个体面,晓得天机不可泄露,看破不能说破,值得嘉许。 不过,北斗兔儿也先我一步杵在殿里给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在垓心,他们的身份在这里已是人尽皆知,百引将我拉到他两个跟前,一脸平易近人的笑,朝他两个鞠躬,跟着同我道:“道友,您可知这二位是何方神圣。他们可是九重天下界的上神,小可赤诚相邀,恭请二位上神纡尊开坛,为本门指点迷津。两位上神虚怀若谷,普度众生,已替鄙派弘扬正气。本门万众弟子,齐相叩拜上神恩德。”说着便将原本已做得十分到位的鞠躬硬生生做成了十二分到位。他这个掌门已以身试法,旁边的长老们自然不敢怠慢,齐刷刷都弯下腰来,只我一个直挺挺的站着,鹤立鸡群。 -- 第69页 北斗兔儿两个忘乎所以飘飘然。北斗故作高深一语不发,兔儿却不苟言笑的抬起了手:“渡难化厄,论道阐理乃我神界诸仙分内之事,掌门不必客气。”抬完了手忽然不知死活的朝我一指,佯装不明道:“这位道友骨相清奇,大才大智。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仙里翘楚,却不知尊号大名。” 他拿腔拿调,尽是揶揄,仿佛真的痛我素不相识。那副德行看得我直想冲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总算克制没出手。酝酿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小可不过是凡夫俗子,贱号何足挂齿今日得会上神,真是吉星高照,三生有幸。” 兔儿面色阴晴不定,十分古怪,咳了一声,不再瞅我。 第21章 奇哉怪也 同那堆凡人一顿唠嗑,虚与委蛇半天,茶也喝了,道也论了,迷津也指点了,总算熬到了头,百引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麈尾,掂在手中像模像样的摇摇摆摆,摇完了道:“清汤寡水,招待不周,贵宾切勿见怪。” 兔儿笑眯眯的端起一盏酒杯,边品边道:“此酿只应人间有,天上难得几回尝,美哉,妙哉,掌门何必太谦。”说着摇头晃脑,显见已醉得晕头转向了。北斗在旁边看得眉头紧锁,杯中酒却半滴不曾动过。 这时已是半夜三更,虽说大家都是修行中日,其实并无昼夜之分,但此处是凡间,一切都得按人间道上的规矩,此时正是安眠好梦的时辰,一堆“道友”却三五成群扎堆酗酒,且酗得烂醉如泥,真不像话,直如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无二,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形容百引立即遣人拾掇了偏殿,以供我三人休憩。 告辞之后,便有仙童领着我们去了。一出迎”仙殿,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个冷颤,颇为惊诧。这股寒气凉嗖嗖阴森森的,直刮的人骨头发酥头皮发麻,委实诡异。 我尚在琢磨这等洞天福地如何有此异象,兔儿却脱口而出:“何方邪祟,苏苏显形!” 前方领路的童子转过身来,作揖行礼:“上神,山中夜风拔凉,历来如此,并无邪祟。” 兔儿左看右看,揉揉双目,醉眼朦胧的咕隆道:“分明便是妖风,待我开法眼,叫你们无所遁形!”可他却捻了个催眠诀,往自己身上一丢,眼皮子一翻,咚得一声一头栽倒,鼾睡如泥,不省人事。。那小童叫了一个他的师兄过来帮忙,将兔儿扛在肩上,大家继续前行。 七荤八素拐了好几个弯,所过之处的阁楼门窗旁都挂满红灯笼,夜见燃着幽幽烛火,不知为何却难以照明,怎么看怎么像幽冥鬼火,看得叫人心里发毛,只好挪开眼睛不去看。 我虽头晕脑胀,却只是微醺,神思尚且清醒,神台也清醒,还不至跌跌撞撞,眼光望出去还能自有所辨。也不知过了几刻钟,童子将我们几个领到一座雕栏玉砌的金殿之前。我抬眸一觑,只见那殿门上歪歪扭扭篆着三个大字,蜜若殿,莫非里头格外奢靡,住进去十分舒畅,便如蜜一般甜美滋润 只是,这殿体型倒是十分庞大,规模也雄伟,殿中却是黑灯瞎火,只窗上挂了两只大红灯笼,看似通明,其实影影绰绰的,黑暗中望过去更增诡异。 童子手提烛台,一语不发,当先入殿,像具行尸走肉,径直将我三个领入一扇门前,朝我行礼:“前辈,这是师傅专程辟于您的房间,二更天了,早些歇息。”说完继续朝里走,他那师兄负着兔儿紧随其后,北斗迷迷糊糊望我一眼,拍我肩头:“早些睡吧。”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我自然不能早些睡,同他们纠缠半天,却忘了一桩大事,后山的千峦父子俩不知情状如何了,得去瞧瞧。 捻了个瞬行诀,顷刻之间抵达后山,隔着老远就见他们两个蹲坐石旁,足边燃着篝火,火上烤着五只山鸡,浓香四溢。桑宸眼尖瞥到了我,赶紧招手。我奔近一觑,他同他父皇此刻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看来元气已康复如初。 千峦仍是阖着眼睑,见我到来,睬也不睬,似乎意见颇深。桑宸递了只烤鸡在我掌中,道:“候君多时,良久未归,闲来无事便尝尝这人间烟火之味。” 他倒是有雅兴,我道:“适才下山溜达,给墨岩山这一派的掌门抓个正着,当了回座上之宾堂下之客。你怎不去山前寻我” “你这浑身酒气,看来是给他们灌了不少黄汤。”桑宸吸吸鼻子,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深以为恶:“这山上人多步杂,万一越找越远,岂非弄巧成拙。想着你几个总得回来,便在这侯着二来父皇伤势甚重,我调息已毕,他却仍在神游。神游之际心无旁骛,物我两忘,万一有人乘人之危,那可就不妙了。需有人在其身侧护法,我便没去。”一顿之下,忽然想起我干的这桩不厚道之举,道:“岁神大人将我父子俩撇在此处自个儿游山玩水去了,倒真是放心。” 我老脸微红,摸了摸鼻梁,讪讪一笑:“有什么不放心的。墨岩山乃祥瑞之地,又非大凶大难之所,不必多虑。” 桑宸也未斤斤计较,去觑我身后:“咦,另外两位仁兄仙驾何处了?” 他这么一问,我脑中便浮现出此时此刻北斗兔儿两个左拥右抱同床共枕的形容,说不定还吐了彼此满身,真叫人不忍直视……理智及时制止我没再继续想入非非,咳了声道:“他们两个要在墨岩山登坛讲道,暂时无法启程。这墨岩山的掌门再过两日便要同你们东岚之国的哪位窈窕淑女喜结连理,他邀我留下为其证婚,我已应了。故此,咱们需得在此逗留两日。你们二位暂且也无要紧大事,不妨也留下来喝杯喜酒。” -- 第70页 千峦终于难得一见的睁了眼睛,目光审视。桑宸没表示要不要赏脸喝这杯喜酒,他听到的关键是:“又是我东岚国人” 我八风不动的答他:“正是,千真万确。” “那倒真有必要喝上这杯喜酒了。”桑宸垂眸,若有所思:“看来我东岚近年真是人才辈出,走到何处能听闻这个名讳,还都能扯上关联。” 我大拇指一翘:“英雄所见略同。” 千峦听罢,不以为意:“机缘巧合罢了,哪有那么多人才。” 我颇有微词:“陛下此言差矣。三界六道何其广袤你我虽为上位之神,却也难窥其垠。偌大寰宇,为何所遇之国不是旁国,偏偏一而再再而三都是你东岚之国,可见非但有人才,且人才济济。” 他不置可否,重又闭了眼睛。 啃完烤鸡,我意犹未尽,酒意也不知不觉的过了。想着北斗兔儿此刻多半还醉得人模狗样,倘若他两个神志不清,滚出寝殿外来,当着旁人干出些不体面的事来,委实丢人现眼,实在叫人不能放心。我到后山不过是为探望千峦父子俩而来,眼下已探望完了,他两个安然无恙,这便又风驰电掣的杀回蜜若殿。 去也匆匆来也匆匆,匆匆忙忙的进殿。这大殿同哦去时一般,乌漆嘛黑,黑得十分诡异,开了法眼也望不出去多远,点上烛火亦只得照出丈许,直叫人毛骨悚然。我径直踱至适才安置北斗兔儿两人的那扇门前,侧耳倾听,万籁俱寂,里头竟没半分响动。一般醉酒之人,甭论人神魔妖,沉睡之际必定鼾声如雷,眼下这副情状并不合乎常理。我推门而入,但见榻上衾褥虽乱,却是空无一人。 不祥之兆油然而生,我大骇,深入殿中,将整栋大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切藏身之处统统寻是一遭,无果而终,出了殿来,只见殿外一片昏天黑地,竟无办个人影,静得鸦雀无声。其实自初临此地我便心犯嘀咕了。偌大的墨岩山,万种门弟,从白昼到夜里都忒过寂静,叫人以为那些人大多都是些哑巴。眼下夤夜之际,周遭的琼楼玉宇早无日间的光华流转了,阴森森暗沉沉的,只有红灯笼在风中飘来荡去,摇摇欲坠。 我微觉慌乱,本欲出去揪个人来,可转了两圈,蜜若殿周遭竟无人迹。若是寻常修仙之所,定有门徒四处巡逻站岗守夜,此处却空空荡荡,看来这山上众人对他们这一派山门前的防范措施很有信心,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不惧外敌骚扰。 我正东游西逛,忽闻右手边传出一道声响,这动静十分古怪,似龙吟虎啸,又似毒蛇吐信子的的声音。可仔细去辨,又什么都不像了,妖风邪气也顺带着飘了过来。我循径而去,一路七拐八绕,弯弯曲曲转了好几个圈子。可那响动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稍纵即逝。眼下周遭又是一派悄无声息,仿佛适才那响动是我幻听了,其实并无此事,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晓得绝非幻听。 看来真给我一语成谶了,这墨岩山原本便不似表面那般风和日丽,定然潜藏了什么不为人知或是惧为人知的玄机。 正晕头转向,耳畔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眯眼一觑,黑暗中就见一双人影磕磕绊绊晃晃悠悠的往这边奔来,认得正是北斗同兔儿两个,他们也瞄见了我,但月黑风高,目不视物,没目睹我的相貌,顿了一顿,认出是我才接着朝这边奔,边奔边喊:“大人这边快来帮忙!” 他声音惶急,我也是一揪,冲了过去,只见他满身血污,妖气冲天,肩头扛着一人,正是良听,他身上倒无多少血迹,可整个人心安理得歪在人家肩头,也不知是昏迷不醒还是大梦未醒。不过喘息平稳,有进有出,看来无碍。 我目光一紧:“发什么事了” 北斗顿了步子,心急如焚的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感觉离开。我受了内伤,劳烦大人载兔儿一程。待同千峦陛下他们会合之后,速速退走,稍后我再与大人细细说明。” 他一脸苍白,郑重其事,看来兹事体大,我也此时此刻并非废话之际,从他手中接过兔儿驮上背便走。他没了累赘,如释重负,可一双手却还不能闲着,往胸前一捂,指尖血迹斑斑,殷红外渗,看来受创不轻,额前已有细汗岑岑。我腾出两指往他胸前数位大穴各点两指,替他缓痛止血。他蒙受恩惠,打算作揖相谢。我半晌无语,说先走为上计的是他,婆婆妈妈的又是他。挥手免礼,瞬行诀一捏,霎时之间,斗转星移,已载着他们两个到了墨岩后山。 当先便听到桑宸厉声大喝:“来者何人”凶神恶煞的,竟以为有强敌突袭,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直叫人退避三舍。身为在位神官,戾气居然这般深重,此乃大戒。 待看清来者是我,戾气登时无影无踪。桑宸见我三个这副匪夷所思的形容,愕然道:“你们这是切磋干架去了?自己人比武点到即止分个高下便了,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父子俩伤势方才痊愈,而今你几个又成了这幅样子,咱们这堆人里总是有些残兵败将。” 他自以为是,我无暇理睬,寻处宽敞平躺之地将兔儿放下,双手齐用上下其手,要检查他可有负伤在身。北斗见我居然去扒他衣裳,看得心惊胆战,以为我见色起意,要乘人之危,大喊:“大人且慢!” 可为时已晚了,兔儿已上上下下给我摸了个遍,没摸出什么了不得的痕迹:,松了口气,这才转头看他:“什么且慢” -- 第71页 他嘴巴一噎,方才领悟自己想多了。哽在喉头说不出话,哽完了才道:“哦,没什么。我只是提醒大家,此处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要尽快溜之大吉。 ” 桑宸事到临头似乎少了根筋,纳闷道:“此处之美,可谓人间仙境,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绝佳之所,如何不是好地方了?况且大人已亲口允诺此地掌门要为其证婚,眼下一走了之,岂非背信弃义还有,你这身伤……” “暂且还死不了。”北斗素来是温润如玉,眼下却格外焦躁:“什么证不证婚,眼下性命有虞,当然是保命要紧。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上上之策,不然咱们定然全军覆没,都交代在这里!” 千峦不耐道:“什么保命要紧,你且勿过激,先说个明白。一上来便语无伦次,我等听得莫名其妙,你好歹给个因由,说出个所以然来,叫大家知晓了来龙去脉再行商榷。” 北斗已急得火烧眉毛,时不时往山前那边眺望,眼光警惕,似在防什么人。搓手顿足道:“眼下为时不及,待到了安全之所我再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同你们说个明白。我同良听已打草惊蛇,只怕他们立马就要赶上来了,当务之急是要立即撤走,刻不容缓……” 我同桑宸父子俩面面相觑,北斗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现今却失态不能自已,看来局势果真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可他却不吐露实情,不免叫人无语。他越不说出个究竟大家便越无法理解何以要立即撤走,他越语无伦次便越云里雾里,迫切想要追根究底,不先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绝不罢休,绝不撤走!说不走就不走! 于是,我开始作死的大呼小叫:“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今天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个透彻,不先将你这副形容收拾妥帖咱说什么也不动脚!” 北斗瞪大眼睛,气急败坏,指着我鼻子就要吼:“你……!”也不知他事到临头想到了什么,总算悬崖勒马,没将后头的话飚出口来。 我想他定是有些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身为小辈,委实不该冲我蹬鼻子上脸,该当尊敬才是,遂甚感欣慰,缓和了语气和蔼的宽解他:“有什么事情大家敞开了说出来便了,何必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这山中即使有洪水猛兽万年魔头,咱们一堆神仙齐相坐镇,什么妖魔邪祟诛不尽调再厉害的也能诛得掉,再厉害的也不敢放肆,遂不必忧心,只管从实招来。这妖魔鬼怪不知天高地厚,敢伤九重天上的神,看来阳寿已尽。你且告知我到底是什么邪祟伤了兔儿,咱这便去替你们两个报仇雪恨。” 北斗眼神古怪的瞅我一眼,虽未置一词,可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仿佛在说:不是妖魔鬼怪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看完了转向千峦,居然嗤了一声,千峦道:“这样罢,我筑一道仙障在此,将大家与世隔绝。这样一来,旁人便无法窥视了。即使有人寻到此处,也决计不能发觉。你且放心,我在天宫时常钻研各方仙家神祇的阵法结界,颇有心得。我旁的修为造诣虽只平平,但结界之术自村倒还勉强过得去。昔日我曾同帝君探讨此道,也曾侥幸胜得几筹。这结界可非一般障眼之法,想来要想瞒过此地妖魔还不成问题。”说着双掌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是些什么滥调陈词。 北斗得了这颗定心丸,总算冷静下来,伸袖抹汗,将手探进囊中掏啊掏。 可他掏了半晌没掏出什么东西来,我以为他在掏心掏肺,正要制止,他却已掏了只小绿瓷瓶出来,拨开瓶塞往掌心一倒,倒出一粒灵丹妙药,反手便塞进兔儿口中,接着倒出第二粒喂于自己,濯尘诀一念,身上血污已去得干干净净,跟着便开始闭目调息。桑宸见他调得异常吃力,右手一掌拍在他后心,纯粹的仙力源源不断渡了过去,助他复元。 我看了看北斗,看了又看,一看再看,终究没能忍住,踱过去一把扒开他胸前衣襟,待看清他身上那两道伤痕,眉头不禁蹙起。 他胸前共有三道血痕,深不可测,几乎可见森森肋骨及五脏六腑,看得直叫人触目惊心。奇的是他这三道伤痕既非刀枪所伤,亦非剑戟戈矛所划,总而言之,绝非利刃所制,倒像是给什么尖刺勾去了几大块血肉。 第22章 魅面山怪 眼下北斗服了仙丹,又得桑宸那身精纯的灵力相辅,给人撕去的血肉正逐渐恢复,肉眼可见他胸前不断生出新鲜血肉,覆盖了原先的伤痕。 我心头暗呼万幸,万幸他受的只是皮肉之苦,痛楚虽难以言喻,总算没伤及要害。仙身神躯非同凡人,乃是渡了天劫,经天雷淬炼过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若非修为远胜,决计不能伤他至此。而若一旦伤及要害,便极难康复,他此番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样一来,我也不禁开始忧心忡忡,往那蜜若殿的方向望了两眼,总算相距尚远,我又没有练过千里眼,没望见什么。但北斗兔儿的处境遭遇实已证实这桩事非同小可,墨岩山中令他们如此狼狈的东西更非同小可。 蜜若殿一趟来回,不过半刻钟不足的时辰。这短短须臾之间,那东西便将他们两个伤成这副形容,足见了得。若换了我,万万无此能耐。间接看出。东西之力在我之上。而我这身修为,只在在场五人中的桑宸之下,便是说,那东西的本事竟胜过了我方四人,也就是除桑宸以外的任何人,骇人听闻。迄今为止,我也只见过阿霋一人及无间地狱中被封印的那堆罢了。游走人间这许多年,却是从未逢见此等厉害的邪祟。如此看来,确实棘手。 -- 第72页 扒完他的衣襟,我转个身,去扒兔儿的。虽说先前一眼看出他并无性命之虞,可见北斗这副模样,终究不能放心,得仔仔细细的检查,且一遍尚且不足,得两遍才能宽心。两遍检查完了,只看到他后背脊梁上有些淤青红肿,似是给重物所击,但那重物只重不利,是件钝器,虽只是令他昏迷,并未见血。 千峦布置好结界,北斗也调息完毕,此时他同桑宸皆是汗流满面,看来为图快捷,他两个都消耗了不少元气,再觑北斗胸前伤处,竟已是一身结结实实完完整整的好皮肉,仿似从未伤过一般,真是只要灵力足够多就能肆无忌惮的任性挥霍,羡煞旁人,羡煞我也。 北斗朝桑宸抱拳:“大恩不言谢,太子殿下此番义举北斗铭记于心,永世不敢或忘。” 桑宸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将额上清汗一拭:“罢了,我也没那么仗义。只因眼下同你同舟共济,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若遭殃便是咱们一行人整个队友遭殃,宁可耗些力气也不能多个累赘,以免大家受累,便不念旧恶一回。”说完不再睬他,转身去啃那只啃到一半还剩一半没啃完的烤山鸡。 他这话夹枪带棒,不怀好意。所谓的旧恶是指先前北斗答应给他们父子俩护法结果没护多久便一走了之这桩糗事,瞧不出来他长得斯斯文文,却是这般最毒。北斗明显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脸皮涨了涨,脸色也黑了一黑,没黑完便又恢复如初,仿佛从未黑过,真是擅于不露声色。 他理亏在先,食言在前,自然不敢驳回,只好偏头,可他这个头一偏恰好对准了我,我便赶紧抓紧机会问他:“你们说完了罢,那咱们再说。” 北斗奇道:“同你有何话可说” 我咳了一声:“不是同我,是同大家。你看,咱们已在此处唠唠叨叨这许久,你这身伤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墨岩山的人还是没寻来。看来你这个打草惊蛇并不属实,眼下你便可放心大胆的将你两个今夜一切所见所闻所遇的所以事情竹筒倒豆子般统统说了出来。” 北斗支支吾吾,半晌无言,支吾完了才道:“白昼那时,良听硬要拽着我去四处溜达,走走看看,我……咳,我再三推辞,他却热情洋溢,推了再推,终于推无可推……” 我也捂着嘴咳了一声,当时他两个商量着去那边溜达时我也在场。据我所知,去那边溜达这个建议虽是兔儿先行开口提出,可他分明心花怒放干净利落的应了,说走就走,哪有推过想来他适才给桑宸冷嘲热讽那么有击,面子上始终有些过不去,做贼心虚,眼下得了机会,便故意说给桑宸听,将一切罪责尽数推到兔儿身上,好将丢掉的面子捡些回来。他真是多此一举,咱们身为仙家,何必在乎这些鸡毛蒜皮 就听北斗道:“没得推了,我只好勉为其难同他前往。我两个本不愿在人前显灵,便使上隐身法,岂料方至他们那座殿前,立时给那几位长老看出身份,当时我两个都十分惊诧,因这还是头一回在凡人面前给人看穿。那几个老家伙一阵奉承,要邀我们俩登坛讲道。既然来的人家的地方串门,又是不速之客,倘若扬长而去未免失礼,想着你们疗伤还有些时辰,便应了。当时我便有所困惑,区区凡人,纵使修为再高,又如何能看得破神界仙术且还是一连四人都看出来了。其二,我曾仔细观察这山上的诸多弟子,一个个都面堂发黑,身上灵气也时灵时不灵,十分驳杂,可这山上灵气充沛至斯,他们在这山中修炼,身上灵气应更精纯才是。其三,兔儿飞升时日未久,修为浅薄,他论的那些道都是些污言秽语。只要是个有修为的,甭论高低深浅应都能晓得他是在胡说八道。可不仅那些弟子无所异样,连那四个看上去修为十分深厚的长老居然也无所觉,仿佛兔儿当真是在讲大道小理,博古论今,真是奇哉怪也。” “……”听到这里,我汗颜无地。他们两个在高台上妖言惑众,当时我也是在场的,也晓得兔儿讲道究竟是何方大道,只觉啼笑皆非,却没往这方面多想。不料北斗竟见微知著至斯,真是相形见绌。 桑宸道:“听你如此说来,倒的确古怪得很。看来果真有鬼,这墨岩山只怕并非肉眼所见这副模样。” 北斗道:“还有一点,那掌门既声称自己大婚在即,全山张灯结彩,可人气却十分寡淡,数以万计的大众齐聚一山,有时却同无人之境没什么两样,静得十分诡异。那些弟子一个个表情木讷,行动僵硬缓慢,活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既叫我发觉了古怪,那就定需个水落石出,遂便应了那掌门之求,留下来盘桓两日,喝完他这杯喜酒再说,我也好趁这两日查个究竟。” 桑宸蹙眉道:“如此贸然行事,忒过莽撞,实为不妥。为何事先同大家支会一声,大家斟酌一番再说” 北斗自有理由,道:“因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无凭无据,我不好妄下定论,万一是我想多了,同你们一说,于人清誉有损。且彼时给那堆人纠缠不休,分身乏术,也实在找不到机会通知你们,我也不放心良听一人在那处,便未告知。”转头去去仍在呼呼大睡的兔儿:“莫瞧他平日里大大咧咧,丢三落四,其实心思也挺细,我发现了端倪,他又何尝不是同那堆人虚与委蛇之时,我两个都佯装酒醉……” 我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彼时他两个那副烂醉如泥的形容都是在装模作样,且装得竟如此成功,演得入木三分,非但骗过了那堆老家伙,也瞒过了我的法眼。他两个正聚精会神的演,我却还在忧心来着,唯恐他们有何意外,真是……真是……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 第73页 北斗滔滔不绝的道:“我两个打算先骗过众人耳目,夤夜探个究竟。可我那时虽未酩酊,但酒量其实甚浅,饮了那许多,神台颇是有些昏昏沉沉,便运功醒酒。却不知良听趁我用功之际便风风火火的出了门,待我用完功睁开眼睛,他已不见踪迹。我大惊失色,奔出相寻。可这鬼地方邪乎得很,暗夜中开了法眼竟没多大效用,又到处都是屋宇高楼,难以觅路,便胡乱摸索,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就听见有斗法之声不绝于耳,循声寻去,径直走进一口黑黝黝的大洞之中,那洞深不见底,只见良听攀在洞缘正同一头妖物斗得酣畅淋漓。我一见那妖物的形容,只吓得魂飞天外,你们可知那究竟是何怪物” 我们怎么知道但见他一脸心有余悸的情状,似乎他口中那妖物当真长得骇人听闻。大家都是上位之神,都是有身份,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除过的妖魔鬼怪更是不计其数,什么模样的没见过可他却心惊胆战至此,看来定然非同凡响。只是究竟如何个非同凡响法,我们并未目击,无从想象。 他也晓得自己是多此一问,没等大家答复便继续道:“那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妖物身上的奇异之处在于,我即使目睹它本尊模样,却仍辨不出他究竟是何妖物。” 我蹙眉,没懂他的意思:“这话从何说起” 北斗道:“那妖物身躯庞大无比,古怪无比。人首蛇身,却又是虎爪龙须,蛇尾上更连着一大簇密密麻麻的烂树根,说他是四不像委实是委屈了,应说成万不像才是。背后生有千羽,什么凤凰山鸡……所有飞禽的羽翼应有尽有。铺展开来,遮天蔽月,我同良听往他跟前一站,直如蝼蚁无异。这妖物煞气滔天,凶气更滔天。良听见我过去,大喊大叫,只管让我喊上你们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莫要再回此地。他一个疏忽,后背吃了一击,当场昏厥。眼见那妖物张开血盆大口便要来吞他,我拼尽全力冲过去将他从其口下夺了过来,胸前却给他一掌拍中,我竟毫无抵抗之力。自知远非其敌,立即负上良听夺路而逃,恰逢岁神及时赶到,这才侥幸保得一命……” 他说得汗流浃背,看来是给那奇形怪状的妖物吓坏了。我听得也是悚然而惊,能以一招半式便将他们两个重伤至此,那妖物岂止是了得,简直了得的不得了。先前我还在估摸这堆人中桑宸或可与之一战,眼下看来,倘若北斗并未夸大其词,那么只怕桑宸也不能同其匹敌。不过,这不是最惊奇的,最惊奇的是,听北斗说出那妖物的形容,我竟觉着颇为熟稔,曾几何时似乎也会过此种妖物,只是时隔多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会过,叫人挠心抓肝。 桑宸在旁边大呼小叫:“世间竟有这般了得的妖魔,我却前所未闻,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他父皇捋着胡须缄口不言,看来也是无从得知。 正这此时,兔儿的声音凄凄切切的响了起来:“那是山怪。” 北斗大喜,转身便去慰问:“总算是醒了,身子可有哪处不适” “暂且没有,不牢挂心。”兔儿敷衍了他一句,转而望我,毋庸置疑道:“我决计不能看错,那真是山怪无疑,千真万确。” 桑宸不解:“山怪不过是低等微不足道的妖孽,我从前除去许多,其力泛泛,哪有这般了得” 兔儿嗤之以鼻:“能给你除去的,自然是微不足道。殊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山怪之上自然也有更了得的山怪。好比你虽是位修为不错品阶也不错的神官,可九重天修为品阶较你更不错的也有不少,都是一回事。” 嗤完了他便又望向我:“大人,我此次遭逢的这一只非同一般,非但人首蛇身,更生着万禽之翼,百兽之足,便如是天下恶兽拼凑而成,人称魅面山怪。大人,你昔日其实也会过一只,而今可有印象” 当然是有印象的,适才模模糊糊,眼下经他提点,却是想起来了。 当年,也不知是哪个当年,这个当年说的便是我通良听一面之缘的那年。那一年中,我方才飞升为时未久,云游游到夸父山,便是兔儿他故乡,邂逅了他及一头魅面山怪。 众所周知,兔儿得帝君亲封赐号,乃天宫唯一一位掌管龙阳的神官,专司此职,只因他从凡人起始便是一只如假包换的活断袖。当年他看中了一位心上人,一位姓贾的翩翩公子,那心上人也看中了他,两只断袖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一点即通,缠绵了好些时光,那番缠绵之乐,情意之欢真是塞过了世间万物,天上地下再没什么较之更叫人醉生梦死的了。可良听他上面的双亲却不以为然,良家家财万贯,腰缠也万贯。他双亲膝下却只他一子。他若沦为断袖,百年之后谁来继承他们一家数代祖宗积下来的家业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然他们说得有道理,可深陷情光中的人却不讲道理,尤其是男人,天生叛逆,就更不讲道理了。 他们两个断袖情深义重,情比金坚,说什么也分拆不开。兔儿这厮居然是只不孝子,有了丈夫便忘了娘,为了同丈夫在一处便六亲不认,同双亲大吵大闹一番,负气离家出走,要同心上人私奔。他许久便听闻隔壁的哪座山乃世外桃源,心向往之,老早便盘算着同心上人前往那处隐居,共话桑麻,依偎到老,再白头到老,真是想一想便觉妙不可言。二人收拾了金银财宝,启程前去。牵着手远走高飞,双宿双飞,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 -- 第74页 可他两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知忧为何物,更不知饥为何物,哪里晓得什么世故艰辛人间疾苦。不过将将赶至半途,便不幸遭遇山贼抢劫,身上盘缠车上的一堆金银财宝都给人家一扫而光。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那山贼头目竟也是一只活生生的断袖,不仅劫财,还要劫色。见兔儿貌美,立即见色起意,要将他擒回山去做压寨夫人。贾公子吓得花容失色,他们历尽艰辛,要执手天涯,岂料天不遂人愿,天公也不能作美,非想方设法拆散他们不可。有心要牺牲自己同那堆山匪拼个同归于尽救兔儿于水深火热,苦于手无缚鸡之力,有这份心也没这个本事。给山匪头目丢在路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爹娘更不灵,生平首次尝到了何为舟车劳顿,何为无能为力。 其实这于他而言未必不是好事,常人年少轻狂,总得吃些苦头才能吃一堑长一智,得了磨砺,历尽凄风苦雨才可成长为人。 他饥寒交迫,见着路旁溪流中鱼虾无数,却逮捕不到一只半条,真是贻笑大方。他虽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却又不得不坚忍站起,寻到他们山寨的所在,势要护兔儿无恙才能安心。但那山匪头子先前已放他走路,他却不知好歹且不自量力的骚扰兹事,能当一寨之主,岂是心慈手软之辈姓贾的要自寻死路,他自当成全,吆五喝六叫人将贾公子缚了,要将他斩了杀鸡儆猴。 兔儿闻风丧胆,当场便拿起刀往脖颈中一架,以自己性命威胁那头目,若敢伤心上人一根汗毛,立即自尽。只消将人安然无恙的放了,他便妥协下嫁。先前他虽受制于人,却坚守人间矜持体面的传统,抵死不从,士可杀不可辱。可为保心上人一命,不得不委曲求全,真是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贾公子无计可施,心上人都给旁人夺了,觉着人生在世再苟且偷生已无意义,准备以死明志,羞愤自尽。刀已横在颈中,正要用劲之际,又想起自己这条贱命来之不易,乃是兔儿以身相换,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岂非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自尽到一半,又想开了,甭管多么困难,多么艰险,只消活着就有机会,总得设法将心上人救出魔窟方是正经。兔儿还在等着他前去救赎,只有懦夫才想以死规避,他不甘心沦为懦夫,自然不能自尽。反正距那山匪头目口中的黄道吉日还有几天,机会未断,等真正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再自尽不迟。 想到这一层,他又重新振作起来。可他当时所处之地渺无人烟,那堆山匪既敢在那边肆无忌惮杀人放火,必是有恃无恐,所恃的便是那地方距官府尚远,天高皇帝远,无人能管束得了,他单枪匹马就更管束不了了。 他管不了,九重天上的神官却能。他无计可施,便在溪畔指天骂地,上苍不长眼睛,上天也不长眼睛。这都无关紧要,因上天上苍究竟长没长眼睛谁也晓不得,可他后头却补了一句,吃着凡人香火受着凡人供奉的那些神仙一个个也没长眼睛,山匪在那边为非作歹,却不见哪个显显灵为民出害。 恰巧那天有位云游的神官从他头顶的云端上路过,听见他在下头鬼哭狼嚎,一时好奇便止了脚步,凝神倾听,听完了深有感触,决意帮他一把。虽说这贾公子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情有可原,且颇为有理,有理即可走遍天下。于是,这位云游的神官便下了云头,降在贾公子面前。 这位传说中的神官自然便是不才在下区区小神我了。贾公子见我从天而降,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抹抹眼睛再觑,见我仍在,大喜若狂,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忏悔认错,说什么他只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大仙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他是如何如何历尽千难万险才走到今天,如何如何命苦无依,那些山匪是如何如何强抢民男无法无天,什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等诸如此类的云云,将那堆山匪贬得十恶不赦,将自己说的可怜兮兮,总之是无比的夸大其词,且十分煞有介事,我差点就信以为真了。 我陪他上得土匪山来,轻而易举便将那堆胡作非为的山匪打发了,救出那已给压迫得楚楚可怜的兔儿。那时他浓妆艳抹,身上穿着凤冠霞帔大红嫁衣,又是双眸垂泪,满面委屈,端的是风姿绰约,妩媚动人,看得贾公子双眼发直。人家都说,姑娘们一生之中最美的日子便是新婚那几天,不想这种说法不止仅限女人,男人若是涂脂抹粉起来,同样能够美艳不可方物。 其实天宫素有规矩,若非自己的本分本职,神官一般都为天规约束,不得轻易插手凡间那些不再自己管辖之内之事。因大家都是各司其职,各行其政,各忙各的,谁也不去干涉了谁,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若是强行僭越,又如何比得上专司此职的神官深谙其中门道,干涉着僭越着便一塌糊涂了,事后还要人家来替你善了,不免叫人深恶痛绝。譬如我日常主要负责的便是洞察人心所向,酌情处理是否顺应其所向,且还是专司晦气之事,旁人倘若插手,不免酌情有误,将原本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干涉成生死攸关的大事,那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不过我司的既不是什么好事,一般自是无人有此居心,我素来高枕无忧。 良听同贾公子这桩事牵扯到姻缘,该当由九重天上专牵红线的月下老人做主,我贸然干预,看似有些冒犯唐突,但转念一想,月老虽掌人家姻缘,却不掌男人同男人之间的姻缘,那时偌大的天宫并无主管断袖姻缘的神官,我插这一回手其实也不算坏了规矩,无关紧要。岂料只因这么一桩举手之劳,却叫兔儿记在了心头,之后竟将我的神位供在屋中,日日敬香叩拜,真是叫人老泪纵横。 -- 第75页 那便是我同良听的初会,当时他那身形容叫我记忆深刻,久久不能忘却。他两个对我感恩戴德一番,非要请教我高姓大名,是哪路大仙,以便日后烧香供奉。他们纠缠不休,我只好亮出身份,声称自己乃是九重天上臭名远扬的丧门之神,说完便昂首挺胸等着他们投来忌惮且敬畏的目光,然后退避三舍。可他们两个不长眼的,听完了只愣了片刻,愣完了非但没有退避三舍,反而前进一步,诚意满满的说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等诸如此类的云云。我大怒,他们怕是娇生惯养久了,不知道丧门神究竟是个什么神,忒没见识。 我那时一心低调,他们却偏要同我作对,反其道而行之,我怒不可遏,转身拂袖而去,方才生出来的一点同病相怜之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桩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也一同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23章 当年桃花 我只道自己同他们两个不过萍水相逢,茫茫人海中轻若鸿毛的匆匆一会,实在是蜻蜓点水般的缘分,稍纵即逝,却不想我同他两个的缘分不仅既远且深,且还是不解之缘,短短几日便一而再的碰头相会。我私以为我便是他们两个命中的福星,上苍见他们虽情深似海,可情路坎坷也似海,为成全这对佳偶,特意将我遣下凡来,助他们两个修成正果,逢凶化吉。 他们要前往的世外桃源叫做浮屠山,说是远近闻名,九重天却并无关于此山的任意载录,我也从未听闻。只说此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那漫山遍野的红桃花,桃之夭夭灼灼芳华,长年盛开而不衰不败。虽落英缤纷,可新花更缤纷,这边方才落下去一瓣那边已枯木逢春瓣生出两瓣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造化之力果然神奇。也不知是几时有的这么一座高山,乃是一座既仙且美之山。 可巧,我要前往的虽非此山,却是这个方向。他们两个在地上寻了马匹并辔驰骋,比翼双飞,不亦说乎。我在云上形单影落寞孑孓,优哉游哉。只因我驾着云打瞌睡,行程便十分缓慢,竟叫他们乘的那两匹马赶在前头,先一步抵达了,我却还慢上一时半刻。 浮屠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间仙境,比起九重天宫不遑多让,乃是文人墨客的偏爱之所。因这处地方与世隔绝,人烟稀罕,了无浊气,正宜吟诗作对舞文弄墨,许多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同风流公子都来游山玩水。 当然,人烟稀罕并非全然没有人烟,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当地民众的,聊胜于无,开着两三家道旁客店,以供大家歇宿落脚,那晚他们两个抵达时已近黄昏,便宿在一家客店之中,翌日才齐步登山,要攀上山巅领略浮屠山的绝佳风光。若按他们的意思,那处便是他们安身之所,若无意外,将来便要长年累月在此定居。我是在翌日申牌时分才抵达那处,方一路过,给一股妖气熏得头晕目眩,睡意立即全无,从云端上往足下俯瞰,整座浮屠山的山脉异常诡异,便似一只妖兽匍匐在地,邪乎得很,当时便跳下云头,落在山中。 我脚一触地,便听到一堆凡人在那边一片黑乎乎阴森森的林子里大呼小叫绕圈子,似乎是给困在其内走不出来了。我一眼看出竟是鬼打墙,大骇,立即施法,双手齐用,要助他们脱困。可这鬼打墙非同一般,竟是结界之术,且十分顽强,我使上三成力气,它竟纹丝不动,只好再加把劲,用上九成,这回那些张牙舞爪的枯木烂根动是动了,却越动越密,挤在一堆,仍没能破除,不得不全力以赴,这才总算将那结界破了,众人受困多时,早已人心惶惶,蒙我搭救,欢声雷动,特别是兔儿他那心上人贾公子,欢得尤其厉害,要以三跪九叩相谢,挥手给他免了。 这古怪却又十分了得的鬼打墙结界正是魅面山怪所置,他潜伏多日,以逆天妖术将自己化为一片山峦,以障眼法将自身毛发化为长盛桃花,专引凡人过来观瞻,大饱口福。今日许多凡人扎堆上山,人数已然够了,他等候多日,早已心痒难耐、垂涎三尺,就要动手吃人,不意却叫我打搅了,到嘴的美味给人枪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何还能忍当场显露原型,要连人带神将我也一同拿下果腹。一阵地动山摇,泰山压顶,整座浮屠山就要山崩地裂了,我将一干凡人拉上云端,避免了死伤。就见原本犹如人间仙境也似的浮屠山已原形毕露,成了一头长得鬼斧神工的魅面山怪。 既遇妖邪,我少不得要仗剑除魔,可那此遭遇在那头妖魔非同小可,乃是妖魔道上称王称霸的第一人,便如九重天上的帝君一般。那一场斗法直斗得天昏地暗仿佛苍穹都要给我两个斗出个骷窟窿来。我生平与人斗法大小数万战,唯这一战艰辛无比,凶险无比。 不过,我仙力不济,灵力更不济,如何是他对手大战三百回合之后,居然挂彩,叫人少见多怪。我安然无恙全力相拼,尚且不敌,受伤之后自然就顺理成章的更不敌了,既然不敌,便不宜恋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留得青山在,早晚得将这笔账连本带利的讨回来。虽然我也有自知之明,晓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道理,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本两不相干,我屁颠屁颠跑上去多管闲事,吃瘪全然是咎由自取,但神魔不两立,仙妖不同道,神官与生俱来之职便是要保凡人平安顺遂,他滥杀无辜在先,我替□□道除魔卫道也在情再理,有理自然走遍天下。 -- 第76页 细细算来,加上这一回,我同兔儿他们两个已有数面之缘。相逢即是有缘,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逢,那就是缘分颇深,有这么深的缘分,我自然格外关照,先前的一点点不愉快消弭于无形。他们将自己身上的典故三言两语的说了,我听得真叫一个潸然泪下。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求而不得,难以名状,满腔满心都是悲愤却还无处宣泄,积郁成疾,以至最终走火入魔。此情此景,真是感同身受。 我同他们俩算得上同病相怜,决意多管一场闲事,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良家素来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曾捐了不少家产出去济世救民,那老两口确是实实在在的大善人。倘若因良听这个不孝子气得七窍生烟,一不小心给气死了便忒委屈了人家,我不得不挺身而出。良听后来所以能够飞升,也全因他有这么一双好爹娘,他那身仙缘便是他双亲修了一辈子给他修来的福气。 其实他们两个情路上的阻碍无非便是兔儿他上面的双亲。因他家一脉单传,他若同贾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良家的丰厚家产便无人继承,这才一波三折。要想妥善解决,只有让他阿娘再生胎男丁,这样一来,即使他断袖一去不复返,他们家也自有继承家产之人,他双亲便再无理由拆散这对有情人,他同贾公子自也便可高枕无忧了。 人人都有杀人的本事,可若说到造人,便只有九重天上的送子娘娘有这个能耐了,旁人恁你修为再高仙力再强也只能束手无策,对于我这个修为一般仙力也一般的就更束手无策来,只好回天宫一趟,走个后门,求送子娘娘卖个面子,给良听添个昆仲,也算帮人帮到底。 那位送子娘娘为人和气,又好说话,几句阿谀下去便有求必应,良听自然是如愿以偿的得了胞弟,再如愿以偿的抱得美人归,最如愿以偿的是这一抱便不再松了,大家皆大欢喜。 后来我才晓得,那位传说中的贾公子竟便是当年下凡历情劫的北斗。他将良听带上天宫之后,两个人再续前缘,羡煞旁人,也羡煞我这个撮合他们的媒人。 撮合了他们,我还得折回浮屠山,去寻那魅面山怪,此妖仗着自己法力高强兴风作浪,不除不行。可那整片浮屠山脉全是他以身躯所化,我再度抵挡那处只有一大片荒原,哪有什么崇山峻岭。看来他也晓得我是天宫中人,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整个九重天,他虽能胜我却未必能胜得了九重天上满天诸神,晓得我要秋后算账,便趁早溜之大吉,算他识相。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有此觉悟,我也不能赶尽杀绝,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还没那个本事,便就此放过了他。兼之我心心念念的唯有阿霋,过了经年便将这桩事忘得一干二净,再没想起来过,直至而今。 兔儿道:“那魅面山怪便是百引,不过是披了张人皮罢了,我亲眼目睹他在那洞中显露原型,他便是当年我三人碰见的那只,那是我此生首次与魔相逢,记忆犹新,经久不忘,决计不能看错。不仅如此,我还见到那洞中有许多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他化了原型便去吸食那些新娘的元气,供自己修炼妖法。我一时惊愕,给他发觉,这才动起手来。”末了,他往山前一瞥,总结道:“这墨岩山哪里是什么洞天福地,分明就是一个魔窟!山上数以万计的弟子一个个都是给他戕害的新娘,叫他炼成傀儡,化个模样,伪装成修仙弟子,以掩人耳目。就如当年一般!” 他言之成理! 我不禁想象出百引那副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面孔,无论如何不能料到我同他竟是老相识了。想到他同我彬彬有礼的笑,心头多半已是咬牙切齿,要将生吞活剥才能罢休,装模作样,忒也辛苦。当年他妖法未成,以躯化山,我还能看出些许破绽,而今他大法突飞猛进,又故技重施,我却全无所觉。 当日我与他首度交锋,虽终于惨败,好歹也是酣畅淋漓大战了三百回合才败的,算不得多么丢脸。看来今非昔比,眼下的他已非当年的他,若当真大动干戈,我这个手下败将多半接不了几招就又得一败涂地。终于体谅了兔儿北斗为何语无伦次只叫大家赶紧逃命,只因此妖曾险些将他两个变成亡命鸳鸯,已在他们心头生了心魔,闻之已然色变,见之便不战而怂。眼下我也是一般心境,只觉如芒在背,仿佛有双阴险歹毒的眼睛窥伺在侧,随时准备突袭致命一击,叫人防不胜防,防了也是徒劳,真是一刻也不敢逗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说走就走。 一行五人匆匆忙忙将地上那堆篝火及脚边满地的鸡骨头毁尸灭迹,攀上一朵比来时还要灰扑扑的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撤离,径直西行,追星赶月。 始料未及的是,我们这番逃之夭夭逃得十分顺遂成功,回首去觑,暗沉沉的墨岩山远远抛在身后,诡异莫名,却无任何妖风邪气往这边追来。若照兔儿所述,他同北斗两个已打草惊蛇,而我又同那魅面山怪有老仇旧怨,他断无这般轻易放过我几个的道理,定要追上来将我们统统大卸八块方才解心头之恨,可眼下却是波澜不惊,莫非他饱经风霜之后,而今心平气和,已再无往日戾气,遂转性了? 又许是他见我方人多势众,虽个个非他其敌,可若一拥而上,他也没有把握取胜,即使能够取胜,伤我方一千也难免自损八百,他需将我方五人尽数歼了才能杀人灭口,杀人于无形,叫九重天上的其他神仙无迹可寻,倘若跑了两个漏网之鱼,上天宫喊人帮忙,他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他这种妖魔鬼怪而言,千千万万年也不晚,要等我落单之后才施辣手,如此便万无一失。 -- 第77页 看来饱经沧桑之后,他竟也晓得了天高地厚。我深以为喜,他不追上来动手,正中下怀,我方一行五人顺风顺水的走为上计。 兔儿北斗受惊匪轻,一路上旁若无人的依偎在一处,时不时互相附耳咕哝几句,我隐约听见北斗的声音娇声嗲气的哄道:“莫怕莫怕,有我在此……”听得叫人如坐针毡。 桑宸踱到我身旁,揶揄道:“岁神大人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而今怎地谈妖色变了?那小小山怪当真便有这般了得” 真是的,先前兔儿北斗惊慌失措遍体鳞伤时他一语不发,我方才招来乌云他也是第一个爬上来的,跑得比谁都快,现今却来取笑,拿人家的痛苦制作欢快,他倒是好本事,我冷笑:“小可不才,不如太子殿下修为高深,却非那小小山怪的对手。不过,太子殿下神功盖世,想必尽可除魔卫道,不若劳你折回去将之收了,以免为祸人间,替咱们九重天宫争口气。” 他嘿嘿一笑,连忙谦道:“不不不,鄙人这点花拳绣腿微末本事何足道哉绝不可同岁神相提并论,就不去丢人现眼了。”嘿完了正色道:“那魅面山怪如此凶恶,岁神可知他是何来历” 我只晓得魅面山怪便如百毒中的蛊毒,喜以旁的妖魔邪祟为食,据万妖之力为己有,旁的妖魔会的本事他会,旁的妖魔不会的他亦会,杀戮越重修为越强,其力通天,可见一斑。我虽两度与其会面,但若说到来历却是一无所知,只知他当年有过浮屠山之恶,究竟吃了多少妖魔鬼怪杀过多少凡人亦是一无所知,总而言之,什么都不知,一问三不知。 我摇头:“待将膳飨之事一了,我便将这孽畜之故上报帝君,请他那个主意,到底是否派天兵天将下界伏魔除妖。”九重天上神官虽然众多,但懒散惯了,多半没几个有那胆量同魅面交手,帝君又日理万机,大约无暇下界,便只能派天兵天将了。天上甭论文武之神,唯有修为登峰造极方能入驻天兵阵营,护天宫宁定,保神界太平。正因有了那许多天兵坐镇天宫,九重天方为三界六道最祥静神圣之处,恁他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不敢上天宫放肆。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仙魔势不两立,妖魔邪祟并无上天之径,若非在位之神,三界六道没有能够腾上九重高天。 听桑宸说当年阿霋成魔之时,曾将重伤的元樨送上九重天,却并入得天宫,便是给天兵天将堵在了南天门外,他无法可想只得将元樨交于天兵。他身为尸魔,还不得在九重天上磨蹭逗留,只怕没能待上片刻便给天兵轰下凡间了。 想到阿霋,心口便不由自主隐隐作痛,时至今日,我寻遍六道,却遍寻不获,不知他是否还在这世上,可知还有个人在孜孜不倦的找他,满心满眼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我当然还记得当年的我是何等形容,我也晓得我是没脸见他的,故此,我不奢求太多,只盼看上一眼,令我知悉他而今无恙,心已足矣。 第24章 今日东岚 一想到阿霋我便心不在焉,什么魅面山怪什么膳飨元君尽皆忘得一干二净,一想便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想了下去,浑然不觉赶了多少时辰的路程,直至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入耳中,我骤然惊醒。 这阵声音沸反盈天,振聋发聩,古怪的唢呐听得直叫人心烦意乱。我勉强开了眼睛眺望远处,只见而今仍是半夜三更,大约已过了十二个时辰,高天上浓雾深霾,冷飕飕暗沉沉的,对面黑云翻滚,向两旁分开,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迎面驶来,约摸有数百来人,个个朱裙红衣,手持唢呐吹得十分卖力。他们乘云驾雾,径直向西,中间抬了顶大红花轿,轿帘红得似浸染过了鲜血,看得叫人瞠目结舌,隐约可见帘后有个人影,却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乐鼓声震耳欲聋,生平别人听不见似的,苍穹都要抖上三抖,可他们动静闹得虽大,阵势也大排场更大,却毫无喜庆之意,十分诡异。 这支队伍行得极快,片刻之前还在远处,须臾之间便同我方五人擦肩而过,前头两个开道领路的还转头过来觑了两眼,白眼一翻,飘飘然乘风而去。又是须臾之间,已飘出里需之外,顷刻间湮没在黑暗之中。 他们几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这是墨岩山的方向,他们往那边去,莫非这轿子中装的便是魅面山怪的新娘子” 兔儿大呼小叫:“不好,那日我在洞中便看到许多新娘子给那魅面山怪吸尽元气沦为干尸,这个新娘子多半也要受害!咱们赶紧上去救人!”说着就要踩这乌云往前冲,急于扶危济困。 北斗一把将他拽住,恨铁不成钢:“要英雄救美也得长点心眼,你没看见那堆人浑身妖风邪气,那花轿中妖气尤其深重,还混淆了一股尸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新娘子多半同那魅面山怪乃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让他们妖魔道自相残杀便了,你莫要弄巧成拙。” 他说的是大实话,其实我一眼便知那支队伍正是往墨岩山而去,本想立即出手,也是一眼便看出了那大红花轿有邪乎之处,这才没有贸然行事,以免非但没救到什么人,反而救了只妖邪,极有可能还是一只较魅面山怪更加罪大恶极的妖邪,那就呜呼哀哉了。 当然,这些全凭猜测,轿子里也有可能是位满心欢喜出阁嫁人的无辜的新娘子,不救实在于心不忍,但我依然作壁上观,主要是因为人家只是身有邪气,既未杀人放火亦未劫持掳掠,只是路过罢了。人家没来招惹我,我自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招惹人家,否则就太说不过去了。而且踟蹰这么大半天,那堆人已溜得无影无踪,现今即使风驰电掣的去追也万万赶他们不上,只能望那新娘子吉人得天相,自求多福。 -- 第78页 此种行径颇有些不厚道,我其实问心有愧,一直郁郁,忽然想起我自个儿虽冷眼旁观,但一行五人中其余四个也不约而同的冷眼旁观,见死不救的又非我一人,和愧之有完全没有。 想通这一节,我如释重负,一身轻松,正要继续回去冥想阿霋,桑宸在旁道:“到了。” 我方才闭到一半还没完全闭上的眼睛骤然睁开:“什么到了?” 桑宸一脸惆怅悲苦之色,仿佛要半身入土了似的,大约是故地重游近乡情怯,此种心绪我也深有体会,能理解他的感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天际尽头那边是一片重峦叠嶂,雄峰危岭,壮观倒是十分壮观,美观也十分美观,只是荒凉萧索,荆榛满目,一片枯黄景象,看得人心头也十分凄凉。 这便到东岚地界了,距昔日繁荣富强的皇宫金廷已无多少路程,不过几炷香的时辰,便到了传说中的皇都。 当然,沧海桑田了这么多年岁月,再繁荣富强的京畿也衰败颓废,给掩埋的风沙之下了,有幸的还能留些遗迹,无辛的便已销声匿迹,半分尘土都不剩了。桑宸一马当先在前领路,我们几个紧随其后。他将我几个领至一处遍地山丘土墩,生满了芦苇荻花,个头都远较人为高,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月才长成这幅茁壮安康脱颖而出的身量,由此看来,此地果然是长年累月荒无人烟了。不仅如此,有时阴风阵阵,隐约透着股妖风邪气,也不知是否潜伏了邪祟。 北斗兔儿不能置信,睁着眼睛大惊小怪:“啊这……这便是东岚皇宫” 千峦在一边怀疑人生,苦着脸唉声叹气,多半想起来当年的一些陈年往事。他而今正伤春悲秋,无暇理会旁人,桑宸勉强打着精神,佯装淡定道:“正是。”往右手边一指:“这边似乎便是宫门,东宫在那个方向……” 我们顺着他指的地方摸过去,掘地三尺,果然挖出些砖头废铁,断井颓垣,多少年之前,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曾是一国之畿,而今说出去只怕已无人可信。 北斗东张西望半晌,他对国不国家不家的不以为意,只念着来这里的初衷,一针见血道:“若是这样,这里半条人影也无,咱们如何去寻膳飨,媂紫姑那帮人又哪里去了” 我同桑宸面面相觑,无法可想,只道:“这还真是个大难题……” 忽然旁边一个声音道:“我便在此处,无需你们去何处相寻。” 芦苇荡里一阵窸窸窣窣,荻花向两旁分开,一堆人走了出来,不过当头那位却不是媂紫姑,而是此刻原本应当在九重天宫日理万机的南荒帝君,他虽脱了龙袍换了身布衣,仍不减帝王之气,霸气侧漏,叫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跪下去顶礼膜拜,风采依旧。他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女神仙,右手边那位正是厕神媂紫姑,至于左手边牵着他衣袖整个人都挂在他胳膊上这位,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不是满天神佛苦找多时的膳飨元君又是何人 那位传说中闹得九重天宫鸡犬不宁的膳飨元君,依附在帝君身上,一副亲密无间、恩爱两不疑的形容,仿佛多么情深意切,面上笑靥如花,似乎就要含苞待放了,含情脉脉的盯着帝君那张巴掌脸。因她闻名遐迩,如雷贯耳,我忍不住多看两眼,总觉得他虽美艳不可方物,一颦一笑却殊无淑女之姿,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只舌头总爱往嘴外伸,更像一个豪放不羁的大男人,或是女汉子。她觉察到了我这股炽热的目光,回过头来觑我,她那双眸子秋波莹莹,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味道,究竟哪些地方不对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朝我扬了扬下巴,似是打招呼,又似是趾高气扬的意思,扬完了再发出诡异的笑,令人发怵。 我蹙眉。 帝君发现我同他娇妻正眉来眼去,咳了一声,肃然道:“宫泽,你们总算是到了,这一趟真是来之不易。” 我赶紧收摄心神,不再去睬膳飨,作揖道:“帝君怎么亲自下界来了?” 帝君鼻腔一哼,去摸膳飨的脸:“靠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不知要寻到何年何月,本帝君若非亲自下来,实在不能放心。” 我望了望桑宸他们父子俩,心想这还真是白忙活一场,道:“那既然元君已然寻到,咱们是否立即回天” “不。”他目光深远道:“此地有厉害的妖邪作祟,得将之除去再说。”跟着目光一转,看向千峦:“你可知悉是何妖魔” 千峦皱眉:“回帝君,小神已多年未至东岚,实在不知。当年我来此地时并无什么妖邪,多半只是些近年方才修成精的虾兵蟹将小妖小怪。” 他此言差矣,南荒帝君何许人也九重天上众神之首,昔日仙魔大战,统率九天诸神御驾亲征,所向披靡,打遍三界六道无敌手,从我飞升至现在,便没见过他收拾不了的妖魔鬼怪,只消是他出手,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魅面山怪,多半也得伏诛。迄今为止,经他之手降服的妖魔鬼怪不胜枚举,且是旁的神仙无能为力之际才由他亲自出手,个个都是修为高深莫测之妖,他尚未有过败绩,也没谬赞三界六道哪个妖魔了得,眼下却说了,他若说厉害便当真厉害,他若说棘手便确是十分,绝非夸大其词。若只是虾兵蟹将,交由我们几个料理了便是,他何必亲自动手 果不其然,帝君眉目忧色尽显,郑重其事的道:“若只是些小妖小怪,本帝翻手之间便可灭了,可昨日交手,我没占到半点便宜,连究竟是何妖物亦未可知……此妖非同小可,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 第79页 他一本正经,大家也都严阵以待。我正要疑团请他解惑,他忽然喊我:“宫泽,明晚本帝要率领直捣妖窝,将这群孽障一网打尽。届时你用不着出手,只需护好膳飨,保她无恙便是,倘若出了什么闪失,本帝唯你是问!” “……”我语塞半晌,将目光投在膳飨身上,她却睬也不睬我,拽着帝君他老人家的胳膊摇来荡去,嗲声嗲气的撒娇:“帝君,您要降妖除魔,妾身怎能置身事外人家要同你并肩作战,共同进退……” 帝君反手将他拥抱入怀,旁若无人的宽慰她:“夫人,你听我说,这次遇见的妖魔十分难缠,凶神恶煞的,万一我同她斗法殃及池鱼,伤到了你可如何是好你看,你粗心大意,又照顾不好自己,为夫不免担心……” 他们自顾自的谈情说爱,我听得头皮发麻,碍于人家是上司,是帝君,是众神之首,不能发作,只得忍着,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遵命,小神定然全力相护,保元君周全,不受半分损伤!” 膳飨一眼瞪过来,满面扭曲,娇美俏丽荡然无存,瞪完了冷笑道:“岁神大人还是将自个儿护着便了,小仙就不劳你费心了。以免大人到时既要保我又得自保,分身乏术,顾此失彼忙不过来,一不小心岔了真气走火入魔,小仙可担当不起。”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意有所指,非但轻蔑藐视了我,还冷嘲热讽,似乎对我的过往十分清楚。我眯着眼睛重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她,确认从前并未与她有过忒多交集,飞升前更是素未谋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何以这般出言不逊叫人十分费解。 她虽尖酸刻薄夹枪带棒的,我自恃勉强算得上还有些风度,不予她斤斤计较,咳了一声,从善如流的瞥眼去望别处。那边帝君似乎没听出他娇妻的弦外之音,耐着性子哄道:“听为夫一劝,别任性,这真不是闹着玩的,一个疏忽便有性命之虞,为夫不能冒险的,你若有何三长两短,为夫会恸心的……” 天色大亮时,我想起一桩大事,有心请教帝君替我解疑,可他眼下春风得意,忙着同膳飨柔情蜜意,调风弄月,在那边赏风赏花赏赏山赏水,能赏的不能赏的统统赏了,宁赏错绝不放过,要搏美人一笑,委实没那个精力理会旁的琐事,诚然我也不晓得这些荒草萋萋枯枝败叶又什么好赏的,如何能同九重天宫上的琪花瑶草相提并论,大约是深陷情关的人情趣都要变得这般清奇,品味也清奇,看坨泥团也能说成美玉。我晓得情场得意的男人最忌讳旁人不长眼,去打搅人家风花雪月,男神仙也不能免俗,我自当避之不及,走得远远的。 那么问题来了,既不能打搅他谈情说爱,又如何商榷铲除妖邪的计划依他所述,兹事体大,一不小心就得全军覆没,总得有个万全之策才是,可万全之策需由人未雨绸缪筹出来的,他在那边不亦乐乎,莫非是觉着只消他同膳飨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双剑合璧便可斩妖除魔 我十分纳闷,分明来日方长,要你侬我侬也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要斟酌对策是正经,他看事真没个轻重缓急,万一一不小心行动疏忽致使一败涂地,旁人倒是无关紧要,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他堂堂南荒帝君,不败战神居然败了,传出去难免颜面大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反正颜面大失的是他,与人无尤,就怕他气急败坏了迁怒旁人,那就是晴天霹雳了,叫人哭都哭不出来。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那妖孽是个什么妖,帝君说其棘手,却不知是如何个棘手法,更不知同魅面山怪相较孰高孰低,我身为武神,当然热衷斗法,急于找那妖精一决雌雄。虽说遇见魅面山怪我望风而逃了,旁人都看在眼里,总得在其余妖精面前找些面子回来,直叫人摩拳擦掌,心痒难耐。 回头一瞥,只见大家都不约而同与帝君保持着一些距离,唯恐煞了人家的风景,看来大家都是有眼力见儿的。只千峦桑宸父子俩在那边那堆荒郊里头挖土掘坑,似乎是想挖出东岚国的些许遗迹,看来心头还是有些郁结不能释怀,此乃人之常情,我摇了摇头,叹息而过。再觑北斗兔儿,竟在那方轻声细语说着什么悄悄话,一派生怕给人听见了,见不得光的形容,同帝君一个德行,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坐在中央望洋兴叹。 正叹得幸酸,忽觉身后似乎有道冷冽的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回头一瞧,只见媂紫姑蹲在沙丘之上,朝我微微一笑,通言传音道:“岁神大人,你总算留意到我了。” 我挨过去在她身旁一坐:“咱们同病相怜,都是孤苦伶仃的。” 她愣了片刻,噗嗤一笑:“大人真会说笑,小仙请大人过来小叙是有一桩事,我三思之后,觉着还是应当告知大人。” 我浑然没当回事,满不在乎的言笑晏晏:“仙姑要说的定然是好消息了,但说无妨,鄙人洗耳恭听。” 她却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大人切勿儿戏,这桩事于你及太子殿下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是喜是忧是好是坏委实无法定论,你需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了之后,一定要冷静,沉着以对,万万不可过激,更不能冲动!” 她那副形容说的我胆战心惊,生怕她说出什么我快命不久矣等诸如此类的晦气话来,但转念一想,我身为人人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的丧门之神,素来是旁人见我如见蛇蝎,再如何了不得的晦气也比不上我晦气,只有旁人惧我,我哪有受惊之理于是又镇定自若了。 -- 第80页 媂紫姑闭目念咒,大约是在给桑宸传话,转头一瞧,正瞥见桑宸抬头望向这边,一点头便瞬行而至,一副不耐烦的形容:“你们唤我来有何要事” 媂紫姑望了远处正聚精会神谈情说爱的帝君一眼,见他并未顾及这边,松了口气,似乎有些防备的意思 她倒也没拐弯抹角,直言道:“太子殿下,你苦寻多年的灭国仇人已有了下落。” 桑宸目瞪口呆。瞪完了呆完了便开始激动不能自已,大呼小叫:“此话当真” 他明知故问,媂紫姑用一贯的措辞答他:“千真万确,比真金都真。” 他脸庞立即扭曲,五官狰狞,叫得惊世骇俗:“在哪里?你快同我说,我要将那老匹夫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他口中所谓的老匹夫自然便是那令他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他为凡人时将他带入仙途的授业恩师了。他师傅当初虽图谋不轨,带他求仙问道云游四方虽是不安好心,总算或多或少也有些恩惠,他身为首席大弟子,竟在此处说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来,真是大逆不道。 当然了,若换作是我,自然比他更大逆不道。碎尸万段仅仅如此怎能泄我心头之恨,要碎尸万段之后,再将之三魂七魄提出来,慢慢炮制,十八层地狱中的酷炫一样一样的来,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尝尽世间万苦,这才叫他魂飞魄散,方才算报了那血海深仇。 桑宸正欲拔剑,媂紫姑忙站起来将按住,又往帝君那边看了一眼,蹙眉跺脚:“叫你淡定,将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么?稍安勿躁,否则休想我再同你多说!” 桑宸一听怂了,生怕媂紫姑缄口不言了,只好乖乖坐了回去,殷殷切切的等候下文。 媂紫姑睨他一眼:“我觉着你有必要先冷静一下,冷静妥了怒火压回去了我再告知你旁的消息。” 桑宸无言以对,脸色由红转白,自白换青,变了又变,一变再变,煞是好看。大约是想暴跳发作,苦于眼下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一张脸憋得殷红如血。 第25章 有女膳飨 他憋怒,我却在旁边憋笑。我有个半大不小的毛笔,只消看见有人狼狈受窘,甭论什么人,是敌是友,都要幸灾乐祸。我正幸灾乐祸得优哉游哉,媂紫云话锋一转,喊我:“岁神。” “嗯,有什么事”我努力憋着笑,正襟危坐,佯装高风亮节。 她道:“九重山沉沙殿之主万俟潇的下落也有消息了,他当年其实并未死于天梯之下,而是身死之后,三魂七魄中的心魂逃了出去,你想不想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要激动,镇定!”她发出惊恐的尖叫。 我也发出愤慨的咆哮,涩然道:“快同我说,那老家伙而今藏身何处,我要去将他的项上人头拧下来!” 她有些不解:“万俟潇虽同你在凡间有所不和,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未到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田地,你何必这般过激,要去取他性命” 她说得似乎有道理,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阿霋替我渡劫受了重山,便是给万俟潇抓回九重山的,想利用阿霋大做文章,叫我在九重山没有立足之地,以免我将来同他争抢琉璃秘境,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到底没能如愿,大败亏输之后,他又想方设法要除魔卫道,阿霋所以能给囚进炼魔塔,他功不可没。我同阿霋一路坎坷,命运多舛,都是他同我那好师傅的杰作。他对我机关算尽,倒也罢了,大家手底下见真章便了,可他竟乘人之危,趁阿霋昏迷不醒之际害他陷入龙潭虎穴,饱受苦楚,尝遍艰辛,罪该万死! “他将我的心上人害了,我身为丈夫,理所应当为妻子讨回公道。”个中因由一言难尽,牵连太广,实不足为外人道,我只得含糊其辞敷衍几句。 媂紫姑微一点头,没追根究底,道:“假使你得知了万俟潇的所在,便非杀人泄愤不可” 这倒不一定是非得见血不可,我思量见回,又掂量几回,由衷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下的债,不收利息,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一笔一划都得偿。” 媂紫姑道:“那尊夫人可是他害死的?” 我摇头。 阿霋是我害死的,我本才是最应罪该万死女个,只因我若死了,有些遗憾便无法再也不能修正,欠下的债也无法弥补。因阿霋或可还活在世上,我想再见他一面,再看他一眼,我不愿相信他已魂飞魄散了。 媂紫姑如释重负,道:“那我便同你说了。万俟潇的心魂侥幸逃脱之后,去了一处洞天福地勤修苦练,已将丢失的魂魄补全,涅槃重生。至于他而今生在何方,其实说来也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妨找找看,看能否揪出他的所在。不过小仙觉着,你定是万万找不到的。” 我自然不能忍受她这样多此一举,随意抬眸扫了那边的一堆神仙,数十个神仙里头,形形色色,却没记忆中那老家伙的身影,只道:“紫姑果然料事如神,我确实找不到,烦请你老人家指点迷津。” 媂紫姑看出我的焦躁,倍感无趣,抬手朝帝君一指:“就在那处,仔细瞧好。” 她指的那处除开帝君同膳飨并无旁人,桑宸也聚精会神的往那边瞅,瞅了半晌同我摇头,媂紫姑还在旁边高深莫测的吊我胃口,我不禁微生怒意:“你消遣我” 她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形容:“就在帝君身旁扭扭捏捏,那么大个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处,你竟望之不见,睁眼瞎子么?” -- 第81页 我又偏过头目不转睛的盯了半晌,纳闷:“那只帝君同膳飨两个,哪有第三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媂紫姑却语出惊人:“不错,看到膳飨就对了,她便是万俟潇了。” “……”我抽了抽嘴角,莫名其妙。同桑宸面面相觑,他也是与我一般形容。 媂紫姑瞧我两个这番模样,挑眉:“不相信哼,本仙姑昨夜亲耳所闻,岂能有假帝君这趟下凡是微服私访,突如其来的,身旁便跟着膳飨,但那时他是将膳飨擒住了捆来的,安抚了一整夜,他两个才释了心结。便是他们俩安抚之时,我嗅到妖气,开了千里眼及顺风耳本欲追踪妖魔,不意听见了他们的交谈,这才晓得整桩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原来当年万俟潇虽然身死,道行未消,心魂顺着天梯上了九重天,他小心翼翼的东躲西藏,旁人也未察觉,他借九天之上的仙气滋补,竟逐渐恢复了三魂七魄。那日膳飨修练仙法时走火入魔,元神出窍离体它去,恰逢他路过御膳房,见此天赐良机,立即乘人之危,夺舍了膳飨的仙体,将之元神碾碎,他便摇身一变变成膳飨了。那时膳飨进修走火,非同小可,元神虚弱已极,不堪一击,万俟潇一着便即得手。 他这一生机关算尽,绞尽脑汁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白日飞升,终于得偿所愿,大喜过望,只道自己峰回路转,苦尽甘来了,却不料过得几日却给帝君看上了,要将他充入后宫。他本是个男人,如何肯委身下嫁只好溜之大吉,大隐隐于市,便逃到下界人间道上去了。可怜他尚未风光几日便又不得不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可他虽深藏不露,帝君却神通广大,下界便将之逮住,只是虽然得到其身,却还没得到其心。帝君他高高在上惯了,什么物事都是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越得不到便越是要想方设法的得到。他自恃魅力无限,绝不能有他靠魅力无法征服的女子。遂他还不愿霸王硬上弓,要人家心甘情愿他才舒畅。可给万俟潇夺舍了的膳飨已今非昔比,誓死不能从命。他无计可施,只好找到媂紫姑他们帮忙出谋划策。 媂紫姑推己及人,将自己当做膳飨设身处地的想了半天,认为姑娘们娇滴滴脆生生的,弱不禁风,养尊处优久了便吃不得苦,貌美如花惯了便唯恐毁容,神仙做久了便无法再适应做凡人……针对这一系列的真理,她想到了恫吓威胁之法,而帝君怜香惜玉,这些法子他从未使过,得媂紫姑提点,犹如醍醐灌顶,自信满满的便依计而行,居然大获全胜,膳飨吐露了缘由。他们哪里晓得若是原来真正的膳飨,这种憨态可掬的法子如何能起效用,只因那是万俟潇,他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当上神仙,如何甘心便贬谪为凡人自然顺理成章的妥协了,将过往一切都和盘托出。有君如此,夫复何求,当然缠绵得很。 他声称自己其实是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不宜婚嫁,帝君却语出惊人:“正因你是个男人,本君才想同你缔结连理,倘若你仍是昔日的膳飨,本君是难得多看你一眼的。本君要娶的正是你这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并非膳飨那楚楚可怜的小女人。”一番话赤诚相见,万俟潇顷刻间便折腰了。 当然,这是一桩鲜为人知的秘闻,这则秘闻当中,最隐秘的还属万俟潇上九重山之前的过往来历。 何出此言只因眼下这个膳飨非但是沉沙殿主万俟潇,也是当年暗中传播连体虺致使东岚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的幕后真凶,亦是桑宸他那位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授业恩师! 媂紫姑有条不紊的述完整桩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所以将这桩事告知二位,主要是为提醒你们两个,膳飨并非善类,多加提防,当年的前尘往事都是因她而起,难保她上了九重天后不会无事生非,将天宫弄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你们三人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有权知悉,但我并非是要你们大动干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万俟潇已然身亡,该偿的恶果也偿了,该受的报应也受了,该遭的天谴也遭了,即使将之碎尸万段,东岚之国也不能东山再起,故去之人也不能死而复生,何必念兹在兹况且帝君也知此事,却仍同她这般缠绵,你们若去找膳飨的麻烦,他绝不会坐视不理,故此……” 她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地说了这么许多,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咬牙切齿的道:“多谢仙姑将此事告知,但万俟潇这厮,其心其性,直如妖魔鬼怪无异,此种人怎配上九重天为神我堂堂天宫,神圣不可侵犯,如何容得下这种心术不正之辈” 桑宸却二话不说,朝媂紫姑一抱拳,致了谢意,一个箭步便冲至帝君身旁,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因相距尚远,我又没开顺风耳,没听见他是如何出言不逊的,就见他越说越怒不可遏,居然指着膳飨目眦欲裂,帝君似乎也怒了,两个人在那边你推我搡,膳飨却在旁边优哉游哉的看热闹,双臂环保,嘴擒冷笑,一脸“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姿态,正万俟潇常有之举。 帝君同桑宸二人推够了搡完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我飞身跃了过去,站在了桑宸身边,只见他眼中怒火滔天,蹬鼻子上脸。帝君也是狰狞着眼睛,我无视他一副要吃人的神情,誓死谏言:“帝君,这个人罪该万死,你不能包庇她。” 帝君呵呵冷笑,笑完了又发出嘿嘿嘿不怀好意的笑,最后从嘿嘿嘿变成了哈哈哈,哈完了才道:“你们两个,这是在挑衅我的耐心?怎么,平日待他们太宽厚纵然,而今都不将本君放在眼里了?” -- 第82页 我无所畏惧:“不敢,小神无意冒犯帝君,我只想求一个公道。万俟潇所作所为,万死难辞其咎,帝君你作为众神之首,应当以身作则,给个表率,而非徇私枉法。帝君,膳飨此人,恶贯满盈,且欲壑难填,为凡人时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又长生不老,当了神仙只怕还想谋夺您的位置。您若留她,日后她必定恩将仇报!九重山被是前车之鉴,您千万莫要重蹈覆辙。” 我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当年万俟潇与魔斗法大败亏输,眼看就活不成了,是九重山中人救他一命,收入门下,然多年之后,整个山门因他灭门,这便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我这番话其实是语重心长,我晓得众神之首这个位子乃是个宁愿丢命也不愿丢弃的位子,帝君做惯了帝君,最容不得的便是觊觎他这个位子之人,一旦晓得有人虎视眈眈,宁杀错也是不会放过的,恰巧万俟潇便极有可能就是此种之人,只消帝君信了,万俟潇便大势已去。 而帝君是何许人也他既知眼前的膳飨已非彼膳飨,又知万俟潇昔年的陈年往事,没有理由不信。 他确实信了,望了旁边佯装无辜可怜兮兮兼可怜巴巴的膳飨一眼,忽然笑道:“岁神说得有道理,现今的膳飨满腹花花肠子,他若不贪图我这个位置那真是无稽之谈。可本帝君既心仪于她,本帝君的便是她的,她若要这个位置,直言不讳便是,本帝君自当拱手相让,哪用得着耍些阴谋诡计,她花花肠子虽多,却也没有用武之地。唔,夫人,待回天之后,为夫便将帝君之位传了给你,如何?” 膳飨凄凄切切的将他望着,柔情似水,似乎都要流出来了,那模样怎一个赤诚了得,绝非作伪,她道:“帝君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您德高望重,人所敬仰,神所也敬仰,你坐这个位置才能护三界宁定,六道太平,旁人如何能够胜任以后可不能再说这种话了。膳飨从前是贪心不足,可而今什么都有了,怎会图谋你的位置?而今膳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帝君疼我爱我怜惜我,我已心满意足,哪里还会想那么多。”说着就往帝君怀里靠。 帝君笑容满面,满眼柔情,爱怜备至的将娇妻用入怀中,朝我道:“岁神,你听见了,你这招不管用,想挑拨离间可得想个英明的法子。” “……”被拆穿了,我无言以对。 正无言中,帝君又道:“能搏美人一笑,万死不辞。岁神,你也是个风流情种,但你你在凡间不正是为了美人方才走火的么?本帝君而今的心境,你大约也料想得到。所以,推己及人,你认为本帝君会给你机会叫你伤我爱妻么?只消本帝君不想,你纵使有通天彻底之能也难占便宜,本帝君奉劝你一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好分内之事方为明智,若仍是冥顽不灵,要同本帝君作对,你非但当不成岁神,说不定小命不保,你莫道自己汗马功劳在身本帝君便不敢动你,本帝君要想杀什么人素来百无禁忌。” 他自然是直截了当的在警告我,我倒真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毕竟我挺怕死,若是没了小命,那还怎么去找阿霋何况帝君方才也说了,我与他实属同道中人,相煎何太急,我是体谅他的。想当年我那好师尊为难阿霋时,我也曾那般绝望,那般的无可奈何。 可我们两个的情况又有不同,万俟潇恶贯满盈,又如何能与阿霋一概而论他们并非一类人,倘若阿霋同现今的膳飨一般,我会亲手将他杀了,然后我再自尽。 我与帝君感同身受,但桑宸既非断袖,也非风流情种,听帝君大放厥词,怒不可遏:“那帝君你的意思是你非要包庇膳飨不可了?” 帝君昂首挺胸:“护定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三道凌厉霸道的剑气已扑向膳飨,千峦的声音紧随其后:“那我也杀定了!” 帝君大叫一声,目露凶光:“你找死!”挥手之间,轻描淡写的将那三道凌厉至极的剑气拦下了,反手拍出三掌,直取千峦面门,他一跃而避,利剑舞得虎虎生威,剑招铺天盖地的围了过去,大喝道:“我拖住帝君,你去取了那家伙的项上人头!” 他是在吩咐桑宸,桑宸也不含糊,飞身而上,双掌齐出,意欲一招拿下膳飨。而今的万俟潇虽是神仙,可他却不能使用膳飨身上的修为,因那并非是他之物,他凡间几百年修来的也随着肉身身死道消,眼下只会些雕虫小技,如何是桑宸的对手三招一过,立即中掌,啊哟一声,口吐鲜血,一个趔趄,歪在地上爬不起来。桑宸几招得手,乘胜追击,要再补上一掌拍得她魂飞魄散才能甘心。 帝君见状大惊,一招两式之间便逼退千峦,抬手一指,弹出道仙力径直往桑宸掌下击去,要迫他收招撤掌。那一记仙力磅礴犹如排山倒海,若是击中肉掌,整支手臂非费了不可,桑宸哪敢硬接不得不缩肘回避。就这么一滞一顿,帝君已瞬行抢至膳飨身旁,将她一把搀起。说时迟那时快,这兔起鹘落般的几番见招拆招不过是片刻之间,膳飨适才出生入死,生死攸关的徘徊一遭,早吓得花容失色,人家帝君给她扶了起来,却腿软得又要栽下去,摇摇欲坠,我见犹怜,楚楚可怜,叫人真想拉过来柔进怀里。 帝君十分怜香惜玉,见她这幅形容,脸上满是怜惜之色,仿佛伤在她身上痛在他心头,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膳飨白着脸凄凄切切的道:“帝君,我以为要同你永别了。” -- 第83页 帝君揉着她满头青丝,温情脉脉的道:“莫怕莫怕,今日他们伤了你,都犯了死罪,我便大开杀戒将他们一个个都料理了,今后便再没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来冒犯于你!” 此言一出,数百仙家齐相失色。 世人常说英雄一怒为红颜,而今的万俟潇表面上是祸水红颜,骨子里其实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眼下帝君却是英雄一怒为蓝颜,她分明是遭的报应,他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同众神为敌。 在场诸神原本对当年九重山以及东岚国之事略有耳闻,闹了这么一回,已人尽皆知。有人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心头破鄙夷膳飨,嘴上却是中立之词,要么含糊其辞敷衍几句,表明自己不站任何一方的立场,事后谁争赢了打赢了便是正理。也有些当神仙当得资历颇深火候也颇深的,觉着帝君既是众神之首,他说的话自然便是金科玉律。 当在场的大多都是年轻气盛的青年神官,他们嫉恶如仇,一听闻膳飨竟是那般无耻之徒,帝君居然徇私枉法,个个痛心疾首,都要讨伐膳飨。若是此种人都能不受天谴,天理何在?道义何存三界六道哪还有浩然正气可言 与桑宸站同一阵线的青年神官们占了就成,这九成中自然也有区区不才在下鄙人我,帝君那方除开他自个儿同膳飨两个,不过也才四人。双方群众数量悬殊,可气势却旗鼓相当,豪不示弱。 那场斗法当真是昏天黑地,原本还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顷刻间便乌云压顶泰山也压低,电闪雷鸣的。毕竟神怒非同一般,若是帝君放开手脚施展,天地也得沦陷,届时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三界六道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可,他总算还有是天良未泯,没拿人间道上的凡人迁怒。 正斗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天际忽然风起云涌,登时飞沙走石,强如魅面山怪也似的一股妖风无影无踪的席卷过来,黑暗中有人发出古怪的奸笑,似男似女,雌雄难辨,阴恻恻的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们这些神仙一天天的果然是清闲自在,无所事事便自相残杀起来。不过这样也好,鹬蚌相争,本座得利,省得麻烦,今天势必要将你们一网打尽!”空中有道能量结界忽闪忽动,一颗遮天蔽月的人头显现而出,似是个白发女子,但面容却颇娇美,妖冶邪魅,勾魂摄魄,鲜血浸染过的殷唇忽来忽合,正念念有词,妖风怪雾从四面八方笼罩而至,眼看就要将众人围了。 众人大惊失色,膳飨尤其惊得厉害,发出凄厉的尖叫,帝君牙齿磨得咯咯直响,似乎就要碎了,边磨边道:“岂有此理,竟叫她乘虚而入!” 膳飨抓着他衣袖惊慌失措:“帝君,怎么办,她……她她……”她了半天没她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也无怪她大惊小怪,适才大家群殴,拳脚相加,白刃相交,不分轩轾,大家便丢掉兵刃斗法,齐齐出掌,帝君那方六人将仙力渡于他身上,以他之身抵抗我方数十多人。几十位神官将仙力多过继给了桑宸,大家齐心协力,恃众凌寡,却也没能分出胜负,呈僵持之势。眼下帝君同桑宸双掌相抵,其余人都伸掌按在他们后心,仙力源源不断的渡了过去,谁若收力,势必让对方惊涛骇浪般的仙力击得粉身碎骨不可,除非双方同时收手,方可不受损伤。可事已至此,谁又信得了谁帝君不肯示弱,桑宸也不愿善罢甘休,虽大祸临头仍是僵持不下。 我右手抵住桑宸背心,竭尽全力,眼看头顶那颗女人头颅狂笑不止,周遭妖雾也渐挨渐近,意图先将帝君那方击倒,再合力退敌,苦于修为不济,试了三度仍是徒劳无功,急道:“桑宸住手罢,先收了那妖孽,事后再来清算这笔账不迟,何必意气用事,为报仇白白送命!” 第26章 尾声 桑宸已然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喊大叫:“我若住手,帝君便要将我毙于掌底,这灭国大仇说什么都报不成了。左右是死,我也要拉着他们陪葬!”抬头望向苍穹上的女妖,大笑道:“你若能将帝君膳飨这两个拿下,不仅我这身元气是你的,我将元神也一同剖了给你,助你为三界六道第一妖!” “哈哈哈,这笔交易真是再妙不过了,成交!”那女妖喜不自胜,已念完了诀,狂风暴雨一涌而至。我只觉眼前忽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跟着便不省人事。 始料未及的是,这场昏迷我并未做梦。 从前许多年,我游走人家,素来战战兢兢,不敢,做梦,却又渴望做梦。因梦中时常可见阿霋,他同当年一般,有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笑,还有俊美的面容,及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身量,都叫人难以忘怀。不愿做梦,是因我做的梦大多都是噩梦,噩梦中他不会同我笑,一个人站在一片一望无垠的火海之岸,然后对着以通言术造出的灵力镜子说:“宫泽,你若还有良心,便请记得,日后你扶摇直上,羽化飞升时,记得曾有一只尸魔肯为你受劫受难,肯为你甘心而死。” 我谨遵他的遗言,我一直记得。 所以,即使再如何精疲力竭,我都不敢入眠,宁愿看不见他,也不愿见到那样的他,更不愿面临彼时彼刻的我。 外头“砰”的一声响,似是木头撞击之声,将我惊醒。 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让你轻手轻脚的,莫闹出那般大动静,若叫夜娘听见了过来巡视可如何是好” -- 第84页 另一个较为憨实的男子声音道:“适才险些给她们发觉了,亏得我溜得快,才没叫人追了上来,已算万幸了。” 女子状似松了口气,道“没人发觉就好,将他放在此处,当心些,别磕着碰着了,以免将人吵醒。” 跟着是一阵窸窸窣窣都响动,大约是那男子将什么东西从身上卸下了,道:“此地并不安全,又不能将他们吵醒,却如何带他们逃走” 那女子缄口不言了,似乎也在琢磨这个事情。我听那男子的言外之意,似乎此处并非只我一人,悄无声息的睁了眼睛,眯开一条细缝,只见一间陈设普通摆设也普通的木屋中站着两人,是一双男女,都背对着我,身旁木板上横卧着两人,竟是千峦同桑宸父子俩,皆是双目紧阖,喘息沉稳,应当仍在昏迷。 那女子背影纤细,身子窈窕,看样子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小美人默然半晌,身形微侧,似乎要转身过来,我立即闭眼,佯装仍在昏迷,就听那女子喟然长叹,道:“这是父皇么,许多年未见,竟又苍老了,旁人都说当了神仙便天地同寿长生不老,怎地他竟又多了这些白发……” 我这一惊简直非同凡响,她竟管千峦喊父皇,那么…… 先前我便听桑宸提及,他们东岚国当年共有三位太子及一个小公主,三位太子都已殉国而亡,唯有那位小公主结果如何却未细说,看来眼下这女子便是桑宸最年幼的那个皇妹了。我适才虽知粗略有觑,但以我那火眼金睛之能也已看出这女子非妖非魔,乃是鬼魂之身,只因身上较寻常孤魂野鬼多了些修为,遂能凝聚人形,化为人身,看上去同凡人无异,大约当年也一同随东岚国之亡而殇了。 她既将她父皇兄长搬来此处避祸,便无恶意。念及此,我卸下防备,肆无忌惮的睁了眼睛,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作了个揖:“公主殿下,鄙人这番有礼了。” 我这毫无预兆平地惊雷的揖忒也唐突,那儒服博冠的男子同公主殿下双双大惊,齐相后退,但没惊多久便镇定下来,公主殿下笑靥如花:“元将军而今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了,在我小小鬼怪面前行此大礼,真是折煞人也,小女子担当不起。” 这回该轮到我大惊小怪了,左右瞅瞅确定这屋中除了我仨更无旁人,愕然道:“元将军你是在唤我” 那公主殿下同那男子面面相觑了两眼,诚实地点头:“正是。你先莫急着否认,我晓得你要说你是天宫岁神,是丧门神,并非元樨,其实这没什么不对,因你也确实并非元樨,他只是你的前生罢了,换言之,现今的你乃元樨后世,上辈子同这辈子本不相干,只是大家缘分未尽,又不得不说破……” “且住!”我莫名其妙,一脸懵逼,打断她的说话:“什么前生后世我没听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公主殿下忍俊不禁,不置可否,忽然似是想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色肃然一板,秀眉也蹙了起来,道:“胡说八道的是你,只是你不自知罢了。不过这个暂且不提,元将军,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我那三皇兄” “三皇兄”阿霋便是东岚国的三太子,自然便是她的三皇兄了,想起她那叫我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三皇兄,我忧上心头,边忧点头:“岂止记得,这些年我都是铭记在心,生怕会将他忘了……” 公主殿下不待我忧完便道:“眼下并非伤春悲秋之时,他眼下危在旦夕,你若还想见他最后一面,便立即启程前往墨岩山!” 我骇然抬头:“你说什么!” 二十多个时辰之后,我跳下云端,再度落在了墨岩山山头。虽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却没停留须臾,径直冲入了深山。生平没有哪时哪刻,较此时更叫我如痴如狂了。 据东岚国四公主说,当年她身死之后,尸身葬入黄陵,魂魄本要给拘魂鬼押走时,得黄陵旁的夜娘女妖相救,替她保全了魂魄不散,传道授法,修行妖术,不意多年后魅面山怪路过黄陵,见色起意,竟看上了她。夜娘女妖不愿与那魅面山怪为敌,便要将四公主许配于他。偏生四公主早有心尖儿上的人了,他是东岚国丞相之子,二人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而今被迫天各一方,却又无力抗衡。走投无路之际,阿霋竟回倒东岚。原来当年九重山倒,天梯崩塌,压制住了无间地狱中的八荒业火,也将他以血躯化作的结界压碎了,幸亏他已修成魔身,不死不灭,结界一破,便又打回原形,重新恢复尸魔之身。 他一回至东岚别邂逅皇妹,听闻此事,有心要成全这对有情人,便乔装成四公主的模样,坐上了魅面山怪派来的花轿,抬去墨岩山了。那日我方一行人半途撞见的那顶花轿之中,所乘之人便是阿霋,分明近在咫尺,却硬生生擦肩而过,何其悲凉,叫人死也不能瞑目。 虽只相隔数日,但现今的墨岩山已全然不复前几日的模样,整座高山尽是妖风邪气,山上空无一人,那些琼楼玉宇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皆是一片尸山血海,一脚踏在地下,骨头碎裂的咔嚓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可怖已极。 我循着妖气一路追踪,追到一口大洞之前,洞中暗无天日,深不见底,不知潜伏了多少妖魔鬼怪,可我却顾不得那许多,纵身下跃,有琉璃碎裂之声响在耳畔,大约是撞破了洞中魔障,双足已触到实地。 这口大洞不过是道魔障之门,门后别有洞天,却又是另一个世界,天穹中红云翻滚,竟有三轮烈日,却无多少光亮,目之所及依旧波云诡谲。 -- 第85页 我晓得已到了妖魔道,在这条道上,神仙的修为十去其九,使不出多少力气,便如妖魔鬼怪上了九重天也使不出多少力气一般,凶险无比,稍有疏忽便要给人乱任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我随意拣了条路便奔,尚未奔出几步,便见前方黑雾中朦朦胧胧有座宫殿,殿前有小妖戍守,我移形换影溜了进去,只见大殿上有把奇形怪状的黑椅,也不知雕的是什么豺狼虎豹,椅子上却是空空荡荡的,下头有几道台阶,两旁各有三头兽像,每头兽像口中含着条链子,有一人给锁在六条长链中央动弹不得,横倒在台阶之旁,身上披着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却无所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只一眼,我便看出了他是哪个,喉头已苦得犹似吞了黄莲,仿佛给人一把勒住了,满腹措辞要想一吐为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便一语不发奔了过去,凑眼去看那人面容,只见他剑眉星眸,脸色苍白如纸,见我凑近,一双剪水秋瞳盛满不可思议,似是不敢置信,认为自己眼花了,想要伸手去揉眼睛,苦于双手被缚,有心无力。 我深知我是无颜面对他的,可事到临头,却有贪心不足,想抱一抱她,厚颜无耻的将他拥在怀中。 “阿霋,你……” 你什么呢? 你还活着。 你怎地在此。 你可怨我 不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些年辗转而过的岁月,煎熬得撕心裂肺,此刻已全无知觉,说什么都是废话。 怀中人一动不动,半晌才嘶哑着嗓子道:“宫泽,我适才还念你来着,方才念完你就到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眼泪已抑制不住的往下淌,我热泪盈眶,拼命摇头:“不,我来的太晚了,我对你不住,你想怎么样都依你。” 他嗯了一声,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从我怀中挪了出去,泪眼婆娑的望着我:“这回可当真的” 我想也没想便点头,他道:“那你便听我的,赶紧走罢,快些离开,若是给魅面山怪晓得了,届时即使你想走也无法脱身。” 我无所畏惧:“走不脱便走不脱,我走不脱无所谓今日说什么也要将你平平安安带出去!” 事不宜迟,我随手抽出利剑,斩去他身上的六道枷锁。那六条链子分别扣住了他四肢,项颈及腰身,我用的力气恰到好处,利剑斩下链子便寸寸皲裂,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 正在此时,身后一个褥刀削锅底的声音道:“入界容易出界难,既然来了,便自然是走不脱的。” 我回头一觑,竟是前几日见过的哪位长老,只是当时面见他尚且是仙风道骨的形容,眼下却是妖邪得很。我这厢微微一愣,那长老已瞬行而至,两手抠住了我脉门,令我须臾之间动弹不得,出手之迅捷,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我暗呼不妙,一挣之下,居然纹丝不动,那长老哼了一声,龇出獠牙就要往我脖颈下咬去,旁边一只惨白的手掌无影无踪拍了过来,正好按在他胸腹之间的檀中穴上,这是肉身要害,击中了非死即伤,那长老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一旁爬不起来。 阿霋拉了我手:“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千万不能惊动魅面山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周遭场景骤然一变,已到了墨岩山巅,他正要挥手招来流云腾云驾雾溜之大吉,岂料忽然地动山摇,山峰拦腰塌了下去,山中一人飞升而出,手执拂尘,白衫飘飘,衣袂也飘飘,飘飘然犹如谪仙下界,正是百引。他人在半空便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岁神大人,别来无恙。” 眼下已出了妖魔道,仙力再不守限制,我持了利剑在手,满腔斗志,临危不惧,喝道:“是啊,不知这许多年过去,你几分长进。” 他哈哈大笑:“你不过是个手下败将,何足道哉哼,当年眼见我就要大功告成,是你从天而降坏我好事,以至我功败垂成,今日你又来多管闲事,岁神,你当我不敢杀你” 阿霋在旁边给我传音:“我之前捅了他一刀,他眼下负伤在身,功力有限,你只管放开手脚。” 我尚未回话,百引已不打算同我多费唇舌了,拂尘刷刷刷横扫而至,势如破竹,势如千军。我生怕从未领教过如此高招,精神为之一振,挥舞利剑迎战,本拟即使不能胜他,昔日雄风也不减当年,仍可与他大战三百回合而不落下风,却知方才将将过了十招,我背脊便已挂彩,硬生生吃了三帚,鲜血淋漓,呜呼哀哉。只这么几个回合下来,胜负已见分晓。 百引笑得更猖狂了,嗤我:“旁人的修为都是越修越有为,何人在岁神大人此处非但没丝毫进益,反而不增反降了,如此不堪一击,果然你们神仙都是些酒囊饭袋,欺世盗名,真是废物。” 他真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我虽不济,却不能说满天神佛都不济,有心为九重天宫争一口气,苦于有心无力。我越是急于求胜便越关心则乱,心乱如麻,出手也愈加笨拙不成章法。百引像耍猴般的,分明已稳操胜券,却不立即将我击败,故意手下留情卖出破绽,让我觉着再加把劲就能扳回一局,偏偏大失所望,他看我这般疯魔看得兴致盎然,我却焦躁得很,不意一个纰漏,手中利剑脱手,跟着喉头一紧,全力力气尽失,给人掐着脖颈提了起来。 阿霋在后面大呼小叫:“住手,你敢伤他!”只见他从地上捡起我那把利剑,移形而来,竟是用上了□□幻影之术,以一化千,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阿霋将百引团团围住了。他本是尸魔,最擅蛊惑人心迷人乱眼之法,我瞟了一眼,没看出这许多阿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熟是本尊熟是真身。百引眉头一蹙,显然也没看得出来。 -- 第86页 可我却一眼便看出来熟真熟伪了,阿霋□□化影,化的只是自身,他手中握着的我那把仙剑却有破绽。他身为尸魔,也是不折不扣的妖邪之辈,我那利剑乃是仙家法器,专以降妖除魔,妖魔拿在手中直如催命符别无二致。那仙剑本性属火,阿霋握在手里,掌心煎熬如沸,还燃着滋滋白烟,其余那些幻影手中虽同样握了把剑,却只是有形而无其神,他拿在手里直如破铜烂铁并无二致,遂我才能分辨得出出哪个才是本尊。我看得出他正在忍痛,只因他手无寸铁,只得拿我那仙剑来用,其实他的炼魂鞭便在我身上,只因眼下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无法取出。 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阿霋同时出手,百引虽修为高深莫测,却识不破阿霋这□□化影之法,有些慌了,他单枪匹马,双拳也不敌四手,铺天盖地的利剑刺了过来,挡得了一剑挡不了第二剑,拦下了第二剑拦不住第三剑,顾此失彼,总算让阿霋本尊寻着空隙,一剑刺中了他背脊大椎穴上,他惨叫出声,一阵鬼哭狼嚎,将我丢了出去,回头去抓阿霋。阿霋一剑得手,哪里还要同他恋战,飞身后跃相避。可他将我那法器拿在手里握了这许久,元神早已灼伤,从高空坠下,已无再战之力。我竭尽全力爬起来将他接在怀中,只见他原本便已十分惨白的面色此刻已白成了二十分,情状极其可怖,身上大红嫁衣在风中猎猎飞扬,更增妖冶,只是双目阖得颇紧,似已昏厥,半晌才微微睁出一条缝来,虚弱无比,柔弱无比,真是我见犹怜。 百引吃了大亏,恼羞成怒,已化出原身,遮天蔽日的一头怪兽匍匐在地,发出稀奇古怪的咆哮,似龙吟虎啸,更似狼嚎犬吠,总之不堪入耳。 我正使用仙力渡于阿霋,助他修补元神,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不由自主的给一股大力拽上空中,原来是魅面山怪游出蛇尾将我卷了起来,就听百引的声音嘶吼道:“九重天都是你这般沽名钓誉的庸才,今日何不逆了这天看谁能奈我何!” 我只觉腰上一紧,似乎要给他勒成两截,正要自爆修为于他同归于尽,一个熟稔的声音响彻云霄的道:“区区山怪,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大言不惭!”跟着是一声大喝,就听刺啦一响,百引痛呼声中,缚在身上的蛇尾竟然断了,我一头栽了下去,总算半空中还能鹞子翻身,稳稳当当的触了实地。抬头仰望,就见帝君持了把三尺长剑,威风凛凛的站在云端,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一眼,不咸不淡道:“岁神,你今日真是丢尽了九重天的脸。” 我无言以对,百引在那边口出狂言:“原来是帝君圣驾,我方才还想着杀上九重天,不意您却亲自送什么门来,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摇头摆尾攻了过去,帝君毫不含糊,纵身扑上,与他斗在一处。 我生怕从未目睹这般精彩绝伦的一战,天崩地陷,日月颠倒,直斗了十三个时辰,仍是未分胜负。那高耸入云的墨岩山早已在那一神一妖的斗法中摧枯拉朽,不复存在了,战况之烈,可想而知。 帝君越战越勇,勇不可当,三尺长剑贯穿了百引胸腹,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事也均给斩尽砍绝,万禽之翼铺遍方圆百里,妖血飞溅,到处乌烟瘴气。帝君也未捞到什么便宜,他肚破肠流,右臂给震断了半截,遍体鳞伤,已是濒死之人。他虽身为帝君,也非不死之身,终究是要阵亡的。百引恨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要先将帝君扼死。只消敌人死在前头,这一战便是他大获全胜。 眼见帝君就要遭殃,忽见一道倩影从天际而至,拦在了帝君身前,正是膳飨。恰逢百引一掌拍到,便结结实实拍在了膳飨后心,只击得她魂飞天外,顷刻间香消玉殒。帝君发出痛彻心扉的尖叫,顾不得自己满身血污,将她拥入怀中,道:“你何苦如此,你即使这样,我也活不成了!”但怀中人已长睡不醒,也不会再醒了,他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魅面山怪这一击没能致帝君于死地,已油尽灯枯,咳了三声便灰飞烟灭了,一代妖中枭雄,就此身死道消,真不知叫人作何感想。 我已无暇感想了,也无暇再去关心他们谁胜谁败。阿霋元神已将散尽,我竭尽全力将体内仅剩的那些修为渡了给他,仍无济于事,他稍微睁开眼睛,奄奄一息,声若蚊蝇般道:“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也能为我流泪。” 他从前与我同在一处时,我却没流过。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些年他不在,我为他已不知流了多少,只因有些人常在时便只顾当下了,无法未雨绸缪思及将来或许还有离别。泪之一物,忒过珍重,异常沉重,只有伤怀才流,做不到先流再伤。 他深知自己时辰不多了,没伤怀太久,问道:“宫泽,你既能找到这里,我小妹子已将一切都同你说了罢。” 我点头:“嗯,她说我便是当年的元樨。” 他喘了好些时候才能缓过劲来,道:“对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两个出生入死这许多回,今日真的是要缘尽了。可也只是这辈子缘尽,你若情缘,我们还是能够前往下辈子再续前缘的,我……我盼着有一天你穿身白衣衫,手上摇着白纸扇,从天而降在我面前……其实,我虽已为尸魔,魂魄却早已转世多年,而今已轮回了好几番,我也不知我而今托生何处,不过,咱们纠缠三世,万载牵绊,足见缘深,想来也不该缘尽于此,你若有意,可去远方寻我……只是,那将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许穷尽一生也寻不到的……” -- 第87页 我泪眼朦胧,紧紧将他拥着,郑重其事的道:“我自然是情缘的,你且放宽心,来日方长,我总寻得到你。” 他似乎强颜欢笑了一番,笑到一半又道:“若你哪日倦了,厌了,寂寞了,孤单了,能看上哪个心仪的,便与他去,将我忘了,那时我已不再记得你,即使你不来,我也能过得很好。你若能忘掉这些前尘往事,重新活过,也很好。” 我想大声同他说叫他切勿胡思乱想,可怀中忽然一轻,阿霋已不见人影,只有一副枯骨横窝于地,那枯骨外头披着一件大红嫁衣,似染过了血,鲜艳夺目。 他就这样走了。 我心中余下那些没说完的也无人可诉,只能沉在心头,再不能得见天日。阿霋他不晓得,我既能孜孜不倦寻他这许多年,早已想过永生永世都这样无休无止的,而今重逢一场,是上苍垂怜我,特恩赐的福报,即使没有这回重逢,我仍将不眠不休的寻下去,直至有朝一日寻到他,或是永远寻不到他。 有些人只争明天,有些人长驻心间,有些人藏进了心头便永世不能或忘。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