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照锦》 钓鱼养猫- 姜照十三岁遇到谢锦,得她一饭之恩,唤她一声阿姐,谢锦就真的把她当成了亲妹妹。 十六岁登基为帝,姜照本可以选择报恩,却因一己之私,仍把谢锦困于宫墙之内,与她做相依为命的姐妹。 十九岁,姜照终于明白。 锦绣河山,万家灯火,她所求不过一个谢锦而已。 她不再唤阿姐,改称她,锦娘。 锦娘。 一饭之恩,六载相伴,无以为报。 朕要以身相许。 谢锦比姜照大六岁,年下攻 女帝女官 所有背景与制度皆为私设,不可考据。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照,谢锦 ┃ 配角: ┃ 其它:百合,女帝 一句话简介:你不在史书之上,在我心上。 立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1章 夜访 谢锦打开门,姜照就站在门外冲她笑。 更深露重,她身上穿的单薄,谢锦连忙把人拉进房里。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如今天气尚未转暖,你穿着如此单薄,万一生病了可如何是好?阿照,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莫要太任性。 谢锦相貌温婉,嗓音也是温柔至极,即便是说起教来,也不教人生烦,反而能感受到她的关怀之意,心里妥帖得很。 姜照身量比她高许多,谢锦没有适合她穿的衣裳,就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厚重的披风,亲手披在了姜照的肩上,在她领口挽了个容易解开的活结。 一双比她有力许多的手扶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谢锦刚要挣脱开,抬眼却见姜照眼眶红红,顿时心软由她握了去。 怎么了?谢锦温声问道。 姜照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许多,比起有些男子也是不遑多让,谢锦看着她从一个只到自己肩膀的瘦弱少女,长到如今比自己还高半头,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人。 初相识,姜照才十三岁,是个孤苦伶仃无人照拂的小宫女,谢锦怜惜她同自己一样身世坎坷,就待她如亲妹妹,姜照也十分依赖于她。 那时候的姜照,还是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姑娘。 可后来随着她逐渐长大,身量拔高,性子也变得愈加沉稳。 不知道从何时起,谢锦再也没见过她哭,而且觉得她慢慢有了可以让人依靠的安全感。 姜照面容生的俊俏,长开后的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冷寂的英气,逐渐褪去从前的温软可欺,长成了眉清目秀、霁月清风的端方模样。 谢锦不止一次的想过,若阿照不是在深宫之内,即便是女儿身,也定然能有一番建树。 每思及此,再想起自己也不过是被囚于深宫的折翼之鸟,就忍不住有些黯然神伤。 阿姐。姜照开口唤她。 谢锦温声应了,姜照就松开手,转而贴进了她怀里。 早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谢锦就总是这么搂着她哄慰,后来她长大了,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再没在谢锦面前哭,谢锦也有好久没抱过她了。 她已不是能被谢锦妥帖抱进怀里的瘦弱身形,如今更像是她把谢锦抱在怀里,姜照想,她已经长成足够包容阿姐的依靠。 谢锦感觉到她的难过,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又柔声问了一遍:阿照怎么了?是受人欺负了吗? 姜照低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嗅着谢锦身上微弱的冷香气息,摇了摇头。 她闷声道:今日是太后冥祭,陛下很伤心。 谢锦知道她自三年前陛下登基后,被陛下选中,就在御前当值。 三年前,二皇子谋逆逼宫,杀害了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逼迫先帝把大位传给他。 幸好如今的镇国元帅,当时的定国大将军及时带兵赶到,才化解了宫难。 二皇子伏诛,先帝膝下再无皇子,自己也中风瘫痪。 当时因触怒先帝被打入冷宫的容妃正是大将军陆苍玉的亲妹妹,在大将军的调解之下,先帝与容妃重归旧好。 只是先帝已病入膏肓,终究无力回天,弥留之际召大将军和左右丞相托孤,立当时才十六岁的三公主为太女,即皇帝位。 是以,大孟如今是女帝当政。 新帝即位,容妃为太后,只是不久后便病重,缠绵病榻数月,次年新帝改元嘉平,嘉平元年二月,太后薨逝,举国同悲。 今上重孝,每年太后冥祭,罢朝一日,亲自持服抄经。 伴君如伴虎,谢锦以为是陛下心情不好迁怒了身边人,就抬手揉了揉姜照的后脑勺,柔声安慰道:陛下毕竟是个女儿家,丧母之痛,如同切肤,难免伤心过度。她平日不是待人很和善?阿照就理解一下她吧。 姜照闻言,却摇头道:陛下并未迁怒旁人。只是今日熙和宫上下一片肃穆,陛下很是伤心,让我也想起了娘亲。 她如今已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只是在谢锦怀里便不隐藏假装,紧闭的双眼挡不住喷薄而出的泪珠子,沁得谢锦脖子上一片湿热。 其实六年前初见之时,谢锦也好奇过为什么姜照小小年纪就进了宫,问过她家人之后,她只说娘亲不见了,父亲也不要她了,谢锦就断定她是被人卖进来的,怜惜之下,便对她多加照拂,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 那时姜照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常常受了委屈就在谢锦怀里哭泣,而谢锦彼时也只是宫正司最低级的女官,并没有太多权力能去庇护她。 到后来姜照长大,谢锦因素有才名,在那场宫变之中表现非凡,被宫正大人赏识而提为司正。 她有了话语权,就想把姜照调到自己身边看顾,姜照却说自己被新帝看中,已经调到御前当差,谢锦自然不能与皇帝抢人,只能作罢。 再后来两人都忙碌起来,姜照更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来宫正司找谢锦,两人总是聚少离多,谢锦也由一开始的怅然若失,到如今已经习惯了。 她已经记不得姜照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来,似乎是怕她担心,从来报喜不报忧,只说陛下待人和善,熙和宫的宫人们也很好相处,从不说自己可曾遭人欺负,可有受了委屈。可她越是如此,谢锦就越是担心,越是心疼。 姜照在谢锦怀里酣畅淋漓的哭了一场,退出去的时候一双漂亮的眼睛已肿胀起来,里面还有泪光盈盈,更是让人怜惜。 谢锦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沾满泪痕的小脸儿,并不多问她想念亡母的事。 倒是姜照有些羞涩,从谢锦手中接过帕子,扭过脸去自己擦拭。 谢锦笑着看她别扭,转身去桌边倒了一杯热茶,待她缓和一阵后,塞进她的手中。 可好些了? 嗯,让阿姐见笑了。 姜照喝着热茶,嗓音有些喑哑。 谢锦道:说什么见笑呢?你如今虽已经长大了,可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妹妹,即便是再过些年,阿照长成了真正的大人,依然可以在我面前示弱。 她顿了一下,打趣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姜照放下茶杯,认真的看着谢锦。她生就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细长,微微上翘,睫羽如蝶翼,翩然若飞,显得格外多情。 那双眼里盈着些水光,静静地望过来,在灯影下依旧亮的惊人。 阿姐说的是,我已经长大了。 姜照笑起来,眼睛慢慢弯成一轮月牙儿,凑近了道:阿姐可以把我当成妹妹,但不能再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我已经可以保护阿姐,让阿姐依靠了。 她伸手去牵谢锦的手,为她暖着微凉的指尖,嗓音轻柔却坚定,缓缓道:日后阿姐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熙和宫找我,无论何事,我定然为阿姐摆平。 这是我给阿姐的承诺。 她说得很认真,谢锦也听得很欣慰,虽然心想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要去找她解决,但还是应和道:好,我记下了。 姜照似是想起了什么,摸到腰间,解下一块玉佩。 这是一块白玉,呈圆形镂空式,精细雕琢出两尾鲤鱼,头尾相合。 谢锦原来也算是家世不凡,入宫后也见过许多贵人和贵重物品,这块玉佩雕工精湛,玉质细腻,一看就价值不菲。 姜照道:这是陛下所赐,也算是御品,熙和宫守卫众多,恐怕阿姐不便入内,就以此物作为凭证,定然让阿姐畅行无阻。 她把玉佩塞入谢锦手中,见她想要推辞,就叹道:这些年承蒙阿姐照拂,我无以为报,只想送阿姐一样信物,阿姐也要拒绝吗? 她言至于此,谢锦只好将玉佩收下,心里想的却是这东西贵重,只当作暂替姜照保存,日后总有机会把玉佩再还给她。 在这次之前,二人已有许久不曾见面,就配着热茶闲谈了一会儿。 直到夜进子时,谢锦也面露疲色,姜照就主动告辞。谢锦把她送到门口,为她紧了紧披风,捧着她的脸认真道:虽然陛下待人和善,可毕竟是万人之上的主子,咱们身为奴婢,要万事谨慎,独善其身即可,不可卷入是非。 这些话谢锦说过许多次,姜照依旧听的认真。 夜风虽凉,姜照心里却是暖的,她抬手覆在谢锦手背之上,低声道:阿姐快回去歇息吧,我有了闲时会再来找你。 谢锦刚进宫时也受了不少苦,落下了体虚的毛病,不管冬夏手上总是冰凉的。 姜照用自己的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谢锦的手指,迅速搓揉几下,才放开了。 她转身就进了夜色之中,大步走到宫巷拐角处,回头去看,谢锦仍然立在小门边侧,远远地望着她。 姜照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既甜又酸,冲的鼻子发麻,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站在原地不动,抬起手臂冲谢锦挥了挥。 谢锦又站了片刻,见她实在倔强,终于转身进了小门。 今晚月光极亮,即便没有打灯笼,依旧能看清脚下的路。 姜照腿长,步伐大,很快由宫正司走出,沿着近道回到了熙和宫。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盛安已经等候多时,见她回来,立马迎了上去,一面亲自为她解下披风,一面念叨着:陛下只说去去就回,怎么去了那么久? 老奴让您穿厚一些,您却偏要单薄的出门,外头风这样凉,万一龙体有恙,奴才岂不是罪该万死? 高盛安从前受过陆太后恩惠,太后还是容妃时与先帝生隙被打入冷宫,他为之求情也遭了先帝厌弃,被贬至掖庭劳作,直到太后出了冷宫才把他捞回去。 后来先帝与陆太后相继宾天,高盛安就在皇帝身边伺候。 他是忠心耿耿的旧人,姜照向来待他有几分敬重,听他念叨也不嫌烦,总是一笑了之,高盛安也拿这个主子没办法。 陛下快歇下吧,天亮了还要上早朝呢。 高盛安抱着那件披风,督促着宫人伺候皇帝洗漱,待姜照上了龙床,就命人点上安神香,都福身退了下去。 高公公。姜照突然撑起身子,喊住了他。 陛下有事吩咐? 高盛安凑近在龙床前,姜照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件披风之上,伸手指了指,道:就挂在朕床前,不要拿出去了。 那件披风是极为寻常的材质,也没有什么特殊花纹,一看就不是御用之物。 此物来历,高盛安心里门儿清,便也没有多问,依言把披风挂好,退出了寝殿。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下格式 第2章 朝事 先帝是守成之君,而今亦无战事,算是国泰民安。 姜照登基之初,朝中还有些对于公主为帝的不满声音,左右不过是嫌她是个女子。 但有镇国元帅陆苍玉总掌兵权作为后盾,在没有皇子的情况之下,姜照又的确是先帝血脉之中最适合继承大位的人选,所以她的皇位坐的还算安稳。 如今她已登基三年,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因勤政爱民,在民间颇有一番好名声,那些不满之声也都慢慢消弭。 姜照已经很习惯去做一个皇帝,从前太后说她生性温和,如今也练就一副冷面。 在宣政殿中,龙椅之上,她坐姿挺拔,面容半掩在冕旒之后,让人看不清神色。 众卿家若无他事,就退朝吧。 昨晚没睡好,姜照精神欠佳,不想再听大臣们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不是每日都有要紧政事需要处理,姜照心情好时就不介意听大臣们说一些家长里短,心情不好时就会宣布退朝。 身为皇帝,这一点小任性还是可以有的,臣子们也都默认并习惯了陛下的一些态度。 姜照此时只想让他们跪安,左相赵恒则却抱着朝笏出列,恭谨道:启禀陛下,老臣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 赵恒则是宫中赵太妃之父,赵太妃是三皇子生母,三皇子被二皇子杀害,二皇子又被陆苍玉诛杀,如此也算是为三皇子报了仇。 太后死后,后宫就由赵太妃掌管,看在陆苍玉的面子上,赵太妃待姜照亦有些亲厚。 而赵相亦是先帝大行前册封的辅政大臣,先帝让姜照谦恭屈己,礼贤下士,姜照遵奉遗命,对这些老臣向来敬重有加。 相爷请讲。姜照温声道。 赵恒则抬头望向她,缓缓道:陛下登基时已过及笄之年,老臣曾请陛下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然陛下仁孝,要为先帝守孝三年,而今三年期限将至,陛下也已经快要十九岁,臣再请陛下,选纳皇夫侍君,绵延子嗣,以安天下。 左右丞相向来不和,总是意见相左,互相牵制,然而对待此事却难得一致,赵恒则声音刚落,右相秦端也出列道:臣附议。 他们二人是文臣之首,在朝中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二人表了态,便有其他大臣纷纷躬身道:臣等附议。 礼部尚书更是直接道:陛下选夫事关重大,必然要早做准备,还请陛下下旨,允礼部即日操办协理,以备不时之需。 姜照望着阶下诸位肱骨之臣,抿唇不语。 其实关于成亲之事,赵太妃前些时候就试探过她的意思,她尚未有时间去深思,赵相居然就把此事搬到了朝堂之上,显然是要逼着她同意。 姜照自坐上大位,便早有这个觉悟,只是她并无心仪之人,整日里忙于政事,更没时间去和谁花前月下,突然提起此事,难免有些抵触。 但她心知,这些大臣们自有千万种理由让她同意。 她垂眸不语,面容掩在冕旒之后,无人能看出她的表情神色。赵恒则向前一步,躬身作揖又行一礼,喊一声:陛下。 姜照抬眼,却不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侧列首所站之人。 陆苍玉年过不惑,因自幼习武,身子向来康健。 他与陆太后长得是有些相像的,并不如其他武将那样五大三粗,身穿一袭绛紫色朝服,怀抱笏板,头戴官帽,若不知他的身份,光从外形来看,更像是个文官。 舅舅如何看? 上面传来皇帝的问话声,在朝堂上向来很少发表意见,地位却最是举足轻重的国舅爷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外甥女。 他从前也是个疼爱外侄的舅舅,可自从姜照登基之后,为了保证皇权和陆家忠名,就逐渐与其疏远,但二人自有心照不宣,姜照为难或处理不好的事情,还是会寻求陆苍玉的帮助,而舅舅也从不会让她失望。 果然,在大半朝臣都询谋佥同的情况下,陆苍玉仍是没有选择站队,反而是说:此乃陛下私事,臣不敢过问。 没等姜照再开口,赵恒则先道:国舅爷说笑了,天家无私事,陛下之事便是臣下之事,便是天下人之事,国舅爷身为陛下的亲舅舅,更该关心陛下终身才对。 恋耽美 钓鱼养猫-(2) 陆苍玉却不管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冷眼看向他,又看向其他大臣,似笑非笑道:陛下是大孟君主,万人之上,难道自己的婚事还做不了主不成? 赵恒则道:陛下早已过了成婚之龄,不过是选纳后宫,自有举世绝佳的公子郎君供陛下挑选,必然不会委屈了陛下。 陆苍玉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看来赵相心中已有人选。 这 他直言说赵恒则有意往陛下枕边塞人,若是陛下多想,还以为赵相要插手后宫呢。赵恒则脸色微变,辩解道:有无皇储,关乎大孟国祚,老臣也是为大孟着想。 先帝有六子,也早早立了太子,结果如何赵相不知吗? 陆大元帅慎言! 虽然长得像儒生,但陆苍玉还是沾染上不少莽夫习性,赵恒则被他气得脸色通红,姜照怕再由他们争吵下去难以收场,才缓缓开口调和。 赵相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陆帅是大孟定军之神,亦是朕的亲舅舅。 二位都是国之肱股,为大孟殚精竭虑,朕深以为感动,若要为朕私事,使得二位臣工反目,便是朕的过错了。如今孝期尚未过,此事且容后再议,莫要伤了和气才是。 皇帝所言,看似在做和事佬,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的态度。 赵恒则虽然不情愿,但他毕竟只是臣子,若皇帝一意孤行,再加上陆苍玉给她打配合,他就算倚老卖老,哪怕抬出先帝来,也是无可奈何。 姜照并不是暴君,甚至相对而言,是个比较温和的君王。 但她毕竟是皇帝,这天下姓姜,有陆帅保驾,更无人能与她抗衡。 所以赵恒则只能顺坡而下。 反正皇帝是不可能一直不成婚的,她要拖延,就暂且让她拖延去吧。 下了朝,姜照起驾回到熙和宫。高盛安领着一群宫人,伺候她脱下厚重华丽的宽大龙袍,换上素净绣暗纹的常服,又奉上新茶,点燃檀香为她解乏。 见她神色郁郁,捧着茶却不喝,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盛安便让宫人退下,给她留出空间来思考,自己则是一言不发的随侍在侧。 过了好一会儿,姜照才缓缓叹出一口气,用了两口温茶。 高公公。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欲言又止,要问的话含在嘴里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你进宫多少年了?又是为什么而进宫的? 高盛安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笑道:奴才命苦,幼时家贫,却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从来没吃饱过肚子。 兄长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家里没有钱给他讨媳妇儿,奴才那时候不爱说话,不能讨爹娘欢心,就被他们卖进了宫里。 他说起往事,并没有感伤的意思,还是笑着道:那时奴才刚满十二岁,算到如今,恰好有整整三十六年了。 这个时间,已跨越三代君王。 姜照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同情。 高盛安也并不觉得难堪,他进宫那么久,见了太多的世态炎凉,旁人的目光对他而言已经造成不了任何不适。 更何况他明白,陛下并无恶意,只是单纯的觉得他可怜罢了。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姜照又问道:你在宫里那么久,可曾与人真心相对? 高盛安稍有踌躇,还是如实道:与奴才一同被卖进宫的还有一个同乡,和奴才差不多大,刚进宫时奴才和他就是相依为命,抱团取暖。 那后来呢?他在哪里当值? 后来 高盛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下头去不敢让陛下看见,哽着嗓子道:没有后来了。我们进宫的第二年,他就因为无意冲撞到贵人,被乱棍打死了。 姜照面露震惊,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朕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陛下莫要介怀。高盛安道:此事已过去三十多年了,奴才早就放下了。 不过奴才能在深宫中继续走下去,直到今日,全赖他临死之前对奴才说的话。他让奴才带着他的那一份儿,好好的活下去。 如今除了奴才,大概是再没有人能记得他了,所以相依为命的那短短一年,奴才永远都不会忘。 相依为命。姜照低声念了一句这个词。 她突然想起了谢锦。 在娘亲被打入冷宫,自己也遭父皇厌弃的那三年里,年仅十三岁的小公主,在无人照拂,还备受欺压的情况下,若不是遇到谢锦,她大概也不会有今天。 那个深冬的一碗热饭,和一个笑容温婉的女子,让她在冰冷的深宫中苟活下来。 她失去了母亲的疼爱,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却得到了另一种温暖。 然而姜照在有能力将她送出深宫之后,明明可以报恩,却因一己之私仍将她困于宫墙之内,与她做相依为命的姐妹。 她亲手禁锢了谢锦。 陛下的神情突然变得慌乱,高盛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姜照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眼睛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执拗和认真,吩咐道:高公公,熙和宫中有一个叫阿照的宫女,自三年前朕登基起便被调来伺候。 高盛安不解。 姜照继续道:阿照与宫正司的左司正谢锦亲如姐妹。 高盛安顿时明白过来,颔首道:奴才明白了。请陛下放心,此事就交给奴才,绝对会将宫女阿照的身份安排妥帖,不会让谢司正发现端倪。 她的身份瞒了六年,从来没有想过会被谢锦发现,此时却无端感到恐慌。 姜照完全想象不到如果谢锦发现了她的身份,会不会怪她的欺骗,会不会怨她明知道她想出宫却没有帮她,反而继续隐瞒她,会不会,恨她。 姜照无法面对,甚至想要逃避。 还能瞒多久?姜照不知道。但起码现在,她还是想做能在谢锦怀里哭泣的阿照,而不是有可能被谢锦埋怨甚至含恨的皇帝。 第3章 闲谈 宫正司是后宫官署,掌宫女戒令、纠禁、谪罚、封赏、升迁之事。 宫正司中设宫正一人,下设左右司正佐之,另有典正四人,女史八人,以及若干女令,协管后宫大小宫女之事。 谢锦是罪臣之女,初入宫时,在掖庭局做浆洗杂活,后被宫正司宫正柳袭风看中,调到了宫正司,因素有才名,巧辨是非,被提为低级女官。 三年前那场宫变,在后宫也掀起好一番动荡,谢锦临危不惧,助柳袭风维持大局使后宫免受风波,深受其赏识,新帝登基后,谢锦便升任左司正,成为了柳袭风的左膀右臂。 这三年内,谢锦亦恪尽职守,深得柳袭风的重视。 宫正司早有传言,待柳宫正挂冠,谢锦便是下一任宫正。 对于这些传言,谢锦从未放在心上,只是她隐约也能感觉到柳袭风的意思,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苦恼。 今日柳袭风将她叫去,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意思,谢锦却道: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伊人都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还请大人三思。 徐伊人是柳袭风的徒弟,如今任右司正之职。 伊人能力有余而心性不足,你比她更多几分沉稳,在这方面我绝对没有任何偏袒。伊人那里我自会与她说明,不会让你们姐妹因此生隙。 谢锦和徐伊人关系很好,柳袭风以为她是为此才拒绝。 谢锦却深吸了一口气,如实道:大人,这几年承蒙您厚爱,让我在深宫免于凄苦,我心里对您有万分感激,但是宫正一位恕我真的无力承担。 因为入宫非我本愿,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出宫的机会,若那一天真的来临,我绝不会迟疑。 她言辞异常坚定,柳袭风忍不住叹息道:锦娘,你身份特殊,并非一般宫女,只有圣上特赦才能出宫,而如今的圣上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你亦无缘得见天颜,你要的机会,岂止是遥遥无期呢? 寻常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能选择出宫,谢锦如今已到了年纪,但她是负罪进宫,没有皇帝旨令,就不能擅自出宫。 若是运气好,皇帝记起这么个人,或是立有大功,能得君王召见,还可能有出宫的希望。 但若是运气不好,被皇帝彻底忘记,或是如柳袭风所说,帝位换了人坐,在等不到圣谕的情况下,老死宫中都有可能。 谢锦如何不懂这个道理,但她还是不甘心。 她入宫时,父母兄嫂都被发配边疆,从此杳无音讯,到如今竟不知生死。 而她入宫八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蹉跎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纵使比起其他宫女,日子好过了太多,但她还是永远惦念旧宅,做梦都想回到家中,看一看院子里的梅树,还想再见一面父母,承欢膝下,尽这迟到许多年的孝道。 大人说我固执也好,说我妄想也罢,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谢锦屈膝跪在柳袭风面前,叩首行了个大礼。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是我辜负了您的厚望,您还是将宫正之位留给伊人罢。 我向大人保证,只要我在宫中一日,便会竭尽全力的辅佐她。 柳袭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谢锦的脊背。 她看了许久,才俯身将人扶起来,叹道:罢了。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决定,日后若有机会能得见天颜,我也会向圣上提起你所愿。 多谢大人! 谢锦对柳袭风深深一揖,柳袭风无奈的摇摇头,就让她回去了。 自升任司正,一切条件都好了许多。 刚进宫时在掖庭局,是许多宫女睡一张通铺,来到宫正司后,是一群人住一个院子,几个人一间房,而如今谢锦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还和徐伊人两个人有了一个小院子。 谢锦回去时没有见到徐伊人,却在门口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姜照。 她有些惊喜,过去牵了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往日姜照总是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来见她一次,有些时候甚至要隔上一两个月,像这样昨晚才见过面,今日又过来,还是头一回。 姜照被谢锦牵着往院里走,故意道:阿姐这样问是不想见到我吗? 这个院子小小的,走几步就到了房门口,谢锦停下脚步,用手指在姜照眉心处点了一下,笑骂一句:小傻子,尽会说傻话。 姜照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心里美滋滋的。 进了房间谢锦让姜照自己坐着,拎了茶壶去烧热水。 姜照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谢锦的房间,这个空间还不如她的浴房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用一扇旧屏风隔出内外间,里面是床榻和梳妆桌,外面有桌椅和一张书案,书案后摆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放着几本书。 房间里充满了谢锦的气息,姜照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微红。 她起身走到书案后,看见案上翻开的一本书,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是一本诗集,旁边的宣纸上还有谢锦誊抄的几首诗。 姜照知道谢锦出身于书香世家,也知道她是因何入宫。 她忽然觉出自己的卑鄙,谢锦什么都和她说过,她却事事隐瞒着谢锦。 子不翻父案,姜照登基之初就命人去查了谢家一案,虽然碍于先帝尸骨未寒并未翻案,却让人在边关好生安置了谢家人,让他们免于劳作之苦。 但是这件事,姜照也不敢告诉谢锦。 谢锦写的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字迹非常秀美,她看见旁边还有厚厚一叠抄写过诗词的纸张,就偷偷抽出一张,叠好揣进了袖子里。 其实她本不必这般作态,就算是直接开口讨要,谢锦也绝对不会拒绝。但姜照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搞得像是偷偷摸摸一样。 谢锦回来,就见姜照端坐在椅子上面,脊背挺直,双手扶膝,像极了学堂里乖巧上课的孩童。她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今天这么乖,是做了什么错事? 姜照撇嘴,接过谢锦递来的热茶,捧在手心。 她不说话,只直勾勾看着谢锦。谢锦也捧了杯热茶,她指尖瘦白,在盛着热茶的白瓷杯上放了一会儿,就烘出粉意,显出了血色。 谢锦喝了两口茶,才问道:你这两天来的频繁,就不怕被人发现,告你玩忽职守,让陛下惩罚你吗? 姜照道:陛下可没功夫管我。 她学着谢锦,低头喝了两口热茶,只觉一股暖意从喉咙到腹中,浑身都舒坦起来。 谢锦绕过屏风进了里面,再出来时端着针线篓,还有一个绣绷子。 她坐在姜照身旁做女红,姜照好奇的凑过去看,谢锦刚开始绣,尚不能看得出她要绣什么,姜照忍不住问道:阿姐在做什么? 谢锦道:你不是给了我一块玉佩?绣一个荷包装起来。 那东西贵重,她总怕扔在哪里碰碎了。 宫里有尚衣局,里面有最好的绣娘,皇帝御用之物,哪有不精工细制的,可姜照偏偏相中了谢锦手里刚开始绣的东西,眼馋的看了一会儿,试探道:陛下心情好了,就会赏赐一些东西,我那里还有一块玉佩呢。 谢锦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姜照见她如此,就如实道:我也想要阿姐绣的荷包。 她眼巴巴地看过来,谢锦着实抵抗不了,问道:喜欢什么花样? 知道她是同意了,姜照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自己随身的那些东西,不是描龙画凤,就是精细的熬人,她还真不舍得让谢锦去做。 阿姐做的我都喜欢。 谢锦想了一下,在心里勾勒出几个图样。 并蒂莲如何? 好。 姜照看了一会儿谢锦绣花,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神色暗下去,想起朝堂上的事情就觉得有些烦躁,拧着眉头道:陛下今天在朝堂上受了不快,回来就心情不好。 谢锦闻言,抬头看向她,好奇道:还有人敢让陛下不快? 是左相。姜照多少带着些告状的意思,他说陛下年纪到了,该选纳后宫,早日诞下皇储。但陛下并无心仪之人,就不大情愿。 原来是这样。 谢锦道:身为皇帝,大都是三宫六院,以绵延子嗣为先,并不追求两情相悦。 大抵是因为咱们的陛下是个女儿家,还是有些对如意郎君的向往,所以才不情愿。 她停下来,稍微想了一下,又笑道:陛下选夫,定然要选最举世无双的公子,说不定能选到合心意的呢? 姜照可不是想听她说这些话,那和赵相有何区别? 她有些不大高兴,却又不能和谢锦直说,就闷声闷气道:再举世无双又如何?未曾见过面,也未曾相处过,在一起就是为了诞育皇嗣,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并不是为自己生的,而是为大孟江山生的。 姜照心道,从前的皇帝不在意,是因为孩子不用他们去生,而她这个皇帝就算是选纳了皇夫,也还是要自己生孩子,而她并不是很情愿。 毕竟生孩子这件事,要十月怀胎,要生死一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谢锦看她愤愤不平,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阿照说得对。可人长大总是要成婚的,陛下肩负江山未来,必然不能任性,此事还需她自己拿捏了。 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即便是富有四海的帝王。 姜照虽然有些恼怒,但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恋耽美 钓鱼养猫-(3) 身为君王,坐揽江山,享受万民朝拜,自然也要尽到身为君王的责任。 她在心下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到谢锦认真刺绣的侧脸,心里忽然一动。 谢锦虽貌美,但并不是特别明艳的长相,她生一双圆杏眼,柳叶眉纤长,浓淡相宜,高直鼻梁樱桃小口,因出身腐书网,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阿姐有心上人吗? 姜照问了一句,本以为会得到否认的答案,毕竟就她对于谢锦的了解,还真不知道她和哪个侍卫走得近过。 谢锦却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的目光也有些闪躲。 这大概就是有的了。 姜照心道,这也正常,毕竟她和谢锦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谢锦平日里同谁相处的时间长,与谁的关系好,也不是都要和她禀报。 但还是觉得心里发闷,甚至有些钝钝的疼。 第4章 袁启 原来阿姐已经有心上人了。 姜照面色微冷,强行撑起笑意来,目光却有些凉薄。 谢锦刚要开口,姜照忽然站起身道:我不能出来太久,恐陛下寻我,这就先回熙和宫了,有时间再来找阿姐。 阿照。 谢锦敏感的感觉到姜照不大对劲,开口唤了她一声。 姜照已走到门前,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就如同往常一样,好像是谢锦多虑了。 阿姐不用送我,我走了。 她如逃跑一般,走得飞快。谢锦将手中东西收好放下,起身追到门口,已不见了姜照的身影,却恰好与归来的徐伊人撞在一起。 徐伊人伸手撑住她的肩膀,好奇道:如此慌张作甚? 谢锦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宫巷深长,四下无人,姜照早已跑远了。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叹了口气。 徐伊人奇怪的看着她,谢锦一言不发,推着她往里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徐伊人也不在意,伸手给她看提着的餐盒,笑道:今儿御膳房新进了几个厨子,做了不少新菜式,我回来时恰好路过遇见何师傅,咱们晚饭就有着落了。 谢锦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徐伊人停了脚步回头看她,道:我方才瞧见阿照跑过去,叫她也没搭理我,如今你又这个样子,是和她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谢锦简单把缘由说给她听。 徐伊人笑道:阿照吃味了。 谢锦不解,伸手推了她一把,嗔道:胡说什么呢。 两人往厨房走去,徐伊人道:她也怪可怜见,在这深宫里无依无靠,唤你一声阿姐,大抵是把你当成了唯一的亲人。 你和袁侍卫的事儿也从未告诉过她,她自然没什么心理准备,只以为阿姐要被别人抢走了,可不觉得难受么? 谢锦道:我和袁启还八字没一撇呢。 徐伊人把餐盒打开,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几道菜并着两碗米饭取出来在桌上摆好,拉着谢锦坐下,挤眉弄眼道:阿照问你,你不是没否认吗? 袁启是禁卫军其中一个巡逻小队的侍卫长,常在宫中四处巡逻游走,去岁偶遇谢锦,对她一见钟情,明里暗里的待她好,宫正司的人都知道。 听柳宫正说,袁侍卫家世不错,再加上他本人一表人才,待人有礼,宫正司上下都对他印象很好,偶尔也会拿他来打趣谢锦。 谢锦是个好说话的,再加上她对袁启的接近并不反感,解释过几次没人听之后,就由她们去说了,后来隐隐也对他生出一些好感来。 只是碍于二人身份有别,袁启前途无量,而她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连宫门都出不得,才一直没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至于没和姜照说过,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在谢锦心里,姜照一直还是个孩子呢。 虽然我一直想出宫,但在这八年里,都未曾有任何机会。谢锦拿着竹筷,却并没有什么胃口,眉头微蹙,叹道:我这一生,又还能有多少个八年? 徐伊人和她师父柳宫正一样,满心都是宫正司事务,从来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是以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也并不是十分精通。见谢锦惆怅,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就问道:你这些想法和袁侍卫说过了吗?兴许他愿意等呢? 谢锦道:我一早就同他说了,让他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 可他说,他上有兄长,下有幼弟,父母不会太过逼迫他的婚事,所以 所以他愿意等你? 谢锦点了点头。 徐伊人笑道:这袁侍卫还真是个痴情的种子。 谢锦道:若我能出宫,必然也不想负他,可遥遥无期的日子,并不是说等就可以等到的,我不想耽误了他,可他也很固执,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非当年谢氏一案,按谢锦的年龄,如今也早该嫁了人,相夫教子了。 正因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些年来也未曾有心思去考虑终身,袁启是第一个擅自闯入她世界里的男子,谢锦对他亦有些好感,虽然不能说是非君不嫁,可如果能出宫,袁启要娶她的话,谢锦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会同意的。 毕竟她已不是芳华正茂的女子了,也懒得再去做如意郎君的美梦。 可自她奉命入宫后,就被先帝彻底遗忘了,再到后来今上登基,更不会知道宫正司里还有个一直渴望出宫的谢司正。 今上是女子,还尚未选夫,更别提三宫六院。 她少入后宫来,更不会亲自过问宫人们的琐事,谢锦亦不可能去求见天颜,是以她要得到出宫旨令,真真是难于登天。 徐伊人吃了两口饭,突然道:我一直想说来着,却总是忘记,你家阿照如今不是在御前当值吗?你为何不让阿照帮忙禀明圣上? 我倒不是没想过。谢锦道:三年前阿照告诉我她被调到御前当差时我就想过,但是一来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妄议朝政是为大罪,若陛下迁怒,阿照岂不是受了我的拖累? 二来,阿照还不到出宫的年纪,若是我真的走了,留她一个人我又如何放心? 六年前的冬夜,谢锦在宫正司门口捡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的姜照是那么瘦弱,身上还带着些伤痕,她给了她一碗热饭,看着她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就哭起来,把谢锦的心都哭碎了。 因为一声软乎乎的阿姐,谢锦肩上从此多了一份责任。 她想出宫不假,但相伴六载,她已经把阿照当成了亲妹妹,如果要以与阿照分离作为出宫的代价,谢锦也就变得不是那么果断。 想起姜照走时倔强的面庞,谢锦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她想,关于一些事,还是很有必要和姜照好好谈谈。 比如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抛弃她这件事,不管是出宫还是袁启,都不会改变阿照在谢锦心里的地位。 而此时的姜照,完全不知道谢锦所想。 她面色阴沉的回到了熙和宫,高盛安一如既往的迎上来,指挥宫人为她更衣。 见陛下面色不好,高盛安在心里嘀咕,本以为她出去一趟回来能高兴一点儿,怎么如今看来这脸色比出去之前还差了。 姜照手里握着茶杯却不喝茶,蹙眉问道:青时姑姑还未回宫? 青时是太后生前身边最信任的大宫女,在太后还是容妃时,被打入冷宫的那几年里也都是青时在跟前照顾。 后来太后仙逝,青时差点儿跟着殉驾,还好被高盛安及时发现救了回来,她不愿出宫,就和高盛安一起留在新帝身边伺候。 前段时间青时梦见亡母,姜照就允她回乡祭奠,至今未归。 听她问起青时,高盛安忙道:回陛下,青时还要过两天才能回来,您有事儿吩咐奴才就是,无论何事奴才都保准给您办的漂漂亮亮。 姜照道:那你去摆平了赵相,让他不要催朕成婚。 这高盛安面露尴尬之色。 姜照瞪了他一眼,高声道:这个做不到,那你就去让阿姐 话说到一半卡了壳,姜照泄了气,抱着茶杯喝了两口热茶,而后举起杯子就要往地上摔,高盛安连忙跪地大呼:陛下息怒! 他嗓门儿尖细,高呼一声,守在殿门内外的宫女太监们霎时间跪了一地。 姜照把还存着半杯茶的青釉瓷杯子在掌心里捏了几下,到底是没扔出去,收回来重重搁在了桌子上,起身拂袖走了出去。 高盛安长舒了一口气,一面捏起袖子擦着冷汗,一面赶紧跟了上去。 姜照步子迈的大,走得飞快,高盛安一路小跑才追上她,嘴里念叨着:陛下慢些走,小心脚下,马上要用晚膳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陛下不理他,仍然自顾走路。 高盛安一路跟她到熙和宫门口,抬手一挥,就有一队禁军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跟在姜照屁股后面,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一路上,高盛安温声软语,好话说了一箩筐。 可姜照理都不理,拉着一张小脸往前走,所到之处跪了一地的宫人。 一路走到后宫,远远瞧见了映月宫的大门,高盛安才明白了她的去处。 映月宫是太后还是容妃时的住处,也是陛下诞生和幼年所居的地方,自容妃当年被打入冷宫后就空了下来,到如今已有些荒凉。 朕自己进去看看,你们在门口守着就行。 陛下,还是让老奴陪您 高盛安。 姜照负着手,面无表情的唤了他的名字。 高盛安知道圣意已决,就唯唯应了一声:奴才遵旨。 姜照上前去,高盛安冲后面使了个眼色,就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上来替她推开了映月宫的大门,姜照也没说什么,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皇宫很大,姜照到现在也不是能找清每一处所在,但是映月宫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三年。 如今已经是黄昏,天色暗下来,接近夜晚。 映月宫只是无人居住,倒不能说是废弃宫殿,所以宫正司那边时常会派遣宫女来收拾打扫,如今映月宫也不算脏乱,只是没有人气,显得荒凉。 姜照走到正殿,想象着娘亲还在的时候,总会在这里与别的宫里的娘娘闲谈,她有时也会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娘亲把她抱在膝头或揽在怀里,教她一个个喊人。 从正殿可以直接通到后面的寝殿,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属于娘亲的气息,姜照把垂落的床帘挂起,床上空空荡荡,没有被褥和枕头。 姜照坐在床上,缓缓闭上眼。 容妃是将门出身,带着骨子里的孤傲,就连对待先帝也是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不然也不会被他盛怒之下打入冷宫。 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无疑是最温和的。 姜照想象着,娘亲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柔声道:照儿不能挑食,要好好用膳才能长得高,有朝一日会比娘亲还高呢。 她想起娘亲出了冷宫后,得知她曾一个人熬过那些艰苦的时日,并且认识了一个待她很好的姐姐,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摸着她的头,说了好多句:这是照儿的福气。 本来谢锦作为低级女官,是不可能一下子升任到左司正。 是娘亲吩咐下去,让柳宫正得了懿旨,才破格提升了谢锦。 姜照又想起娘亲临终前,她跪在床前听她声声咳得破碎,不停唤她的名字。 她说:照儿别怕,这世上除了娘,还会有别人来疼你。 姜照捂着脸倒在空无一物的床上,低声喃喃道:娘亲,阿姐有了心上人,她要去疼别人了,还会有人来疼我吗? 有风呜呜咽,从没遮严的窗隙之间闯进来。 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第5章 风寒 姜照病了。 她一个人在映月宫待了一夜,次日早朝时还不见出来,高盛安硬着头皮进去寻人,见陛下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已经有些迷糊了。 高盛安赶紧让人把陛下背回熙和宫,请了御医过来。 御医诊过脉,说是陛下忧思过度,又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高盛安自掌了几下嘴巴,让人去前朝通知诸位大臣。 陆苍玉本以为姜照是因赵相提及婚事才装病诳人,亲自去看望了她,才知道原来是真的病了。 怎么好端端的去了映月宫?赵恒则那老匹夫自有我来应付,谁又能让她受了委屈?陆苍玉站在龙床前,拧着眉头望向昏睡的皇帝。 高盛安隐约知道陛下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但又不能直言相告于他,只能擦着冷汗道:是奴才伺候不周,导致龙体有恙,实在罪该万死。 陆苍玉面不改色道:高总管不必自责,陛下自己任性,怪不得旁人。 陆帅戎马半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高盛安在他面前也不敢多嘴。 恰好此时有宫人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过来,高盛安赶紧伸手去接,却被陆帅半路拦截。 他拿药匙在冒着滚烫热气的汤药里搅了几下,吩咐道:把陛下扶起来。 小宫女看了一眼高盛安,得到他眼神指示,就走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把仍在昏睡中的陛下扶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喘。 姜照睡的并不安稳,这会儿已经慢慢有了意识,睁开眼睛就看到端着药碗的陆苍玉,她张了张嘴,嗓音低哑,唤了声:舅舅。 这是妹妹留下的唯一血脉,儿时也曾在他膝上撒过娇。 陆苍玉奉旨戍边时不知宫中事,让她们娘俩儿受了好一番罪,妹妹也因此身体受损,没熬过多久就去了。 姜照登基后,因为君臣大防,为了保全陆家清名,他更是故意同她疏远,让她一个女儿家在深宫之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陆苍玉心中酸涩,对她有愧,再端不住什么冷脸。 陛下觉得怎么样?身体可有不适? 只是有些倦乏,并无大碍。 姜照闭了一下眼,笑道:让舅舅担心了。 陆苍玉坐在她腿边,用药匙舀起汤药,冷了一下才喂到她嘴边。 姜照面色苍白,乖乖张嘴吃药。 苦不苦?陆苍玉问。 姜照摇摇头,眼眶儿微红,低声道:不苦。 陆苍玉又喂给了她几勺药,碗中余下半碗,温度已不是特别烫,陆苍玉就把碗给她,让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高盛安拿丝帕捏了几粒蜜饯在一旁候着,等她喝完药,赶紧凑上去把蜜饯喂进她嘴里。 姜照嚼了几下,把果核吐回到帕子上,将蜜饯吞咽下去才觉得嘴里和喉咙里的药味都减轻了不少,拧成麻花的眉头也松散开来。 陆苍玉看着她又被伺候着躺回去,才开口道:陛下如今尚年轻,子嗣问题不用着急,朝臣那边自有我来应付,陛下不必为此事自寻烦恼。 姜照的身体在被子里盖了个严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望着一本正经的国舅爷,点头道:朕知道了,多谢舅舅。 她如今大了,不如儿时那般需人哄慰,又碍于身份之别,陆苍玉有好多话都不方便说,就放缓了神色,道:陛下安心修养身体,待病愈后再去上朝,臣就先告辞了,明日让你舅母带着寒儿来看你。 陆苍玉膝下有一子两女,长子陆珂,子承父业,如今已在军中任职。 长女陆昭夏,前两年嫁给了弗阳王世子为妻,小女儿陆昭寒,去年刚及笄,尚未许过人家。 恋耽美 钓鱼养猫-(4) 陆家人重礼教,只有陆昭寒古灵精怪,和姜照关系最好,及笄时姜照还下旨给了个郡主封号,赐了面金牌,允许她随意入宫。 陆苍玉走的时候,目光落在龙床边挂着的披风上,只觉看样式布料,并不是御用之物,不过也并未放在心上。 高盛安去送了陆苍玉,回来时姜照还未睡着,睁大眼睛看着龙床帐顶。 奴才让御膳房熬了些清粥,陛下用过再歇息? 可。 国舅爷一走,陛下的精气神儿仿佛就卸了去,嗓音也是绵软软的。 高盛安心下叹了口气,立在一旁不再说话,低眉顺眼的看着自己鞋尖发呆。直到宫人将一碗清粥奉上,才伺候着姜照用了一些。 点燃了安神香,高盛安正要带人退下,忽然被姜照叫住。 他凑上前,低声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姜照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了指挂在床边的披风,淡淡道:收起来罢。 高盛安望了一眼,低声应下,走过去将披风取下来搭到胳膊上,又问姜照可还有事吩咐,见姜照摇头,就过去帮她又掖了掖被子,带人出了寝殿。 陛下生病之事,很快传遍前朝后宫。 今上勤政,登基以来除了休沐日和太后冥祭从未罢过朝,这还是头一回。 谢锦和徐伊人一块儿整理名册,听她道:赵太妃听闻圣上病了,跑到熙和宫发了一顿火气,把宫人们好生数落,最后还是圣上出面,才免了他们受罚。 因着阿照就是在熙和宫当差,谢锦闻言难免捏了一把汗,听她说无人受罚,才松了一口气。徐伊人扭头看无旁人在,就凑近了和谢锦说悄悄话。 我听人说陛下是因为在朝上受了左相的气,才孤身在映月宫待了一夜,染上风寒。 赵太妃和左相是父女,大抵是怕因此与陛下生隙,才去熙和宫作了那么场戏给人看,左右还是折腾陛下罢了,倒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 徐伊人自幼长在宫里,跟在柳袭风身边十数年,在宫中有不少老相识,经常能探听到一些宫闱秘事,当作闲谈说与谢锦听。 但一桩事经过几番转口,总是难免有些许差错,对于她那些闲谈之语,谢锦也总是只信三分,便笑道:陛下虽然年少,但并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之君,左相的意见大概也并不能左右她,此事应该还有别的缘由。 徐伊人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大概皇帝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翻过手里的名册,错开了关于皇帝的话题,又开口道:自宫变之后,先帝大行,这宫里的主子就少了许多,如今也只有几位太妃和两位尚未出阁的公主,宫人琐事也随之减少。 可陛下纵使如今不愿,以后也总归是要大婚的,待宫里进了新人,人手大概就不够用,还要再进行小选,咱们又得忙活起来。 谢锦道:今年出宫的日子也快到了,经统计过,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共有四十六人,愿意出宫的三十有七,有九人不愿出宫,都要再行安排。 说及此,徐伊人又来了兴趣,小声笑道:你知道樱荷吗? 谢锦想了一下,樱荷是宫正司的女史,隶属于徐伊人手下,她曾与其有些接触,但并不算相熟,印象里是个样貌清秀,少言寡语的女子。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徐伊人道:樱荷和尚衣局的一个小绣娘关系匪浅。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锦听不大明白,露出迷惘神色。徐伊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凑近了到她耳边,低声道:樱荷今年本可以出宫的,为了那小绣娘,就留在了宫里。 说完,徐伊人往后退了一步,却见谢锦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实在觉得无语,叹了一口气,直言道:那小绣娘是樱荷的相好的,樱荷舍不得她。 这话说的直白,谢锦自然是听懂了。 她进宫八年,要说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那必然是骗人的,但也的确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听人闲来谈起,却不知原来在身边就有这么一桩事。 徐伊人道:那小绣娘比她小两岁,是江南人士,俩人约好了等小绣娘也能出宫后就一起回江南。 但樱荷怕她一个人在宫里孤寂,就想着先不出宫,在宫里再陪她两年,求到了我这里来,我一时心软,就同意了帮她打点。 徐伊人在宫里人缘好,一是她资历老,二就是心肠软。 凡是别人拜托的事情,只要有特殊原因在,她都乐于相助,也正因如此,柳宫正一直觉得她心性不稳,难以堪当宫正一位,所以更看重礼法当先的谢锦。 在这深宫之中,能够寻到一心人,也是很不容易的。 你是说你与袁侍卫吗? 伊人。 谢锦白了她一眼,道:你莫要总拿袁启来开我的玩笑,毕竟对我而言,情爱种种并不是什么必需品,你自己还不是如此? 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徐伊人笑道:但我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如若能遇到,无论是类似袁侍卫,还是类似樱荷的小绣娘,我都是不会挑剔的,若是遇不到,就像我师父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也能过的很好。 她说着,把一摞名册都放置好,走过去用指尖勾住谢锦的下巴,故作轻佻道:我看锦娘你兰心蕙质,长得也可人,不如就别管什么袁侍卫,咱们两个岂不是更相配? 谢锦把她的手拍下去,嫌弃道:我和你才不相配。 徐伊人闻言也不恼,反而笑出声来道:我看在你眼里,最重要的除了出宫,就只有阿照。 话说回来,阿照如今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比哪个小侍卫模样差,还是你亲手拉扯大的,你看上旁人,不如看上阿照? 谢锦心里一激灵,拿起一卷名册在徐伊人头上砸了一下,呵斥道:你惯会胡说八道,阿照是我妹妹,也能拿来开这种玩笑吗? 她没用力,砸的自然也不痛,可徐伊人看出她不情愿,便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捂着脑袋讨饶,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让谢锦面色稍霁。 好锦娘,我再也不这样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徐伊人扯着谢锦的袖角晃了几下,被她戳着额头警告:以后再这样胡说八道,宫正大人日后再罚你,我可不帮你说情了。 好好好,知道阿照是你的心头肉,我再也不开这样没谱的玩笑了。 徐伊人就差指天发誓了,抱着谢锦的胳膊又哄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事儿翻过去。 第6章 郡主 元帅夫人携长宁郡主入宫看望陛下,在熙和宫待了一日,傍晚陆夫人出宫,留下长宁郡主要在宫中小住。 郡主以前也曾在宫中留宿,如今仍住揽月轩。 这些没有主子的宫殿,平日只有洒扫宫女,若有人住了,就要再调宫人过去伺候,这些事儿也都要经过宫正司,是该徐伊人负责的事情。 她却把此事移交给了谢锦。 你可别说我差使你,长宁郡主是陆帅之女,陛下的亲表妹,向来和陛下关系亲近,你若能攀上她,出宫之事,不过一句话罢了。 徐伊人把名单塞进谢锦手里,得意道:人我都选好了,你领着过去就行。 谢锦捏着那张名单,只觉心里一暖,感动道:谢谢你,伊人。 徐伊人挥挥手,嫌她肉麻。 谢锦就领着徐伊人挑出来的八个宫女去了揽月轩,恰好在门口碰到亲自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的高盛安,他的名声在后宫是响当当的,谢锦也曾远远见过他几面,就极懂规矩的避让开来,让他带人先进。 高盛安一直知道陛下在宫正司有位好姐姐,他因此也对谢锦有过些了解,虽然谢锦不知道,但对于陛下重视的人,他又怎么敢摆大总管的架子。 咱家是后来的,谢司正先请。 高盛安笑眯眯的伸出手,示意谢锦先进门。 谢锦有些犹疑,不知高盛安是如何认识她的。 他虽然是后宫大总管,但毕竟常在御前,很多事都是吩咐手下去做,在谢锦印象里,二人从未有过交集。 还是高总管先请吧。 谢锦又退了一步,颔首道。 她谦卑十足,高盛安环顾左右,也不方便再推辞,就向她道过谢,先领人进了门,谢锦随后而入,保持着一些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长宁郡主陆昭寒,是个长相漂亮的小姑娘,谢锦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陆昭寒正与高盛安寒暄,脸上总挂着笑,笑声清脆,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高盛安和陆昭寒客套几句,就转了话题,引她看向身后的谢锦,介绍道:郡主,这位是宫正司的谢司正。 陆昭寒没见过谢锦,露出些好奇的神色。 谢锦就向前行礼,恭谨道:奴婢谢锦,见过长宁郡主。 宫正司虽为女官官署,但除了宫正可向陛下称臣,其余还是称为奴婢。 陆昭寒道了声免礼,认真把她打量了一遍,谢锦挺直脊背,落落大方的由她看,浅笑道:奴婢身后这八名宫女,日后就负责伺候郡主起居,若是郡主有何不满,或是想要换人,也尽可吩咐奴婢。 她身后那八名宫女齐齐福身行礼,口中道:参见郡主。 陆昭寒并不是挑剔的性子,打眼扫过一圈,觉得没有不合眼缘的,就点头道:就她们吧,左右我在宫里也不会待太久。 谢锦道:那就暂时由她们伺候郡主,若有不周之处,郡主可让人去宫正司寻奴婢,奴婢再帮郡主另调人来。 她本来还想和郡主交好,但没想到这么巧和高盛安凑一块儿,在高总管这么个人精面前,谢锦自然不敢玩什么小把戏,很快就告了辞。 谢锦走后,陆昭寒对高盛安道:皇姐虽然没有三千佳丽,但是我瞧她这后宫里也藏着不少美人儿呢,怪不得她不愿成婚。 高盛安轻咳一声:郡主慎言。 慎言什么?高总管觉得我说的有错吗? 这 说有错也不对,说没错更不对,高盛安实在招架不住郡主这古古怪怪的脑回路,就随意寻了个理由,飞快地逃跑了。 姜照病的不重,已经能下地溜达,难得因病中不用着急处理政事,她倚在窗下的软榻上发呆,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也没看进去几个字。 高盛安进来殿中见她在神游,轻咳一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神情中带着倦懒,只看了高盛安一眼,又低下头去翻手里的书。 外头天色已经黑严实了,高盛安怕她坏了眼睛,就拿起桌上的烛台凑近,放在了榻边的桌子上。 陛下。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姜照又翻一页书,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高盛安也不觉尴尬,慢吞吞的开口道:奴才方才去揽月轩的时候恰逢宫正司那边也送人过去,您猜奴才碰见了谁? 姜照停了翻书的手,抬眼看他。 是谢司正。 出乎高盛安的意料,他本以为陛下听见这个名字,总该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却没想到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自己好像并不是很了解陛下,高盛安陷入微妙的自我怀疑中。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半晌,还是姜照先开了口。 她将书卷合上丢到一边,坐直了身子招招手,高盛安连忙从旁边端了茶杯送到她手中。 姜照喝了两口温茶,淡淡道:她身为宫正司左司正,送宫人入揽月轩,本就是职责所在,和朕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不必特意来告诉朕。 高盛安低下头,惭愧道:陛下日理万机,如今又在病中,奴才委实不该拿如此琐事烦扰圣听,还请陛下责罚。 姜照道:责罚就免了,日后少在朕面前提起她。 听她的语气,大概是闹了什么别扭,再想到她莫名其妙生的这场病,高盛安心下有了计较,便陪笑道:奴才记着了,不过奴才不提,怕是有别人来提。 这又是什么意思?姜照不解。 高盛安道:长宁郡主今日夸了谢司正呢,依奴才说,郡主那个调皮的性子,有些话在奴才面前说过不算,定然还要在陛下面前再说一次。 提起陆昭寒,姜照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嫌弃,问道:她说什么了? 高盛安就捏着嗓子,模仿着陆昭寒,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长宁郡主虽然不着调,但向来是个开心果儿,高盛安本意也只是想逗陛下开怀,却不曾想听了他的学话,陛下面上居然有些恍惚,更甚逐渐凝重起来。 他心下如作鼓,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姜照就保持着一个姿势,手里还握着半盏茶,在榻上坐了良久。 陛下? 朕累了,你退下吧。 姜照起身,把手里的茶杯随意放在一旁,径直走到了龙床前。 高盛安跟了两步,远远停下了脚步,试探问道:陛下,可要让人进来伺候? 不用了。姜照背对着他,虽然看不见神色,但从她的语气中隐约能感受到她心情并不是很好,今晚也不用安排守夜,没有要事不要打扰朕。 奴才遵旨。 高盛安缓步退到外面,顺手将殿门也关上了。 姜照脱下鞋袜,盘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大约是嫌空间还是不够隐秘,爬起来伸手将两边帷帐都放下,整张宽大的龙床顿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 她向来有这么个习惯,越在狭窄隐秘的地方越能冷静的思考,但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显然并不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习惯。 所以除了她自己,并没有旁人知道。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分明只是陆昭寒随口开的玩笑,却直直打进她心里的问题。 皇帝的后宫佳丽和谢锦无关,她今后是否成婚也与谢锦无关。 但是姜照想,如果用三千佳丽,或是用她日后大婚的对象,不管是谁,都用来去换谢锦一个人,她会愿意吗? 姜照问自己。 愿意吗? 愿意。 她不仅愿意,想起日后能与阿姐一同生活,如姐妹,亦或如夫妻,这明明是极为荒唐的想法,她不仅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隐约感到了欢喜。 姜照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年少时被推上帝位,三年来兢兢业业,勤于政事,未曾与年龄相仿的外男有所接触,亦不知男女之欢。 她在人生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遇到谢锦,受她一饭之恩,叫了她一声阿姐,此后便是六载相伴,太后仙逝后,谢锦就成为了姜照心里最重要的亲人。 她如今却明白了,原来不只是亲人。 她从前依赖谢锦,登基后怕她如同舅舅那般疏远自己,于是继续隐瞒身份,在她身边放下帝王身份,扮演一个需要受人关怀的小可怜。 但随着年龄增长,随着观念转变,她也逐渐明白,她不再只想做谢锦羽翼之下的小宫女阿照,她也想保护她,爱护她,让她依赖,也让她依靠。 宫女阿照对于谢锦的感激和依赖,随着姜照年龄的增长,身份的转变,在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也已经慢慢转化成了另一种情愫。 她爱慕谢锦。 正因如此,她才如此害怕失去,才如此难以接受谢锦有了心上人。 姜照不知道,她逐渐显现的绝对占有欲究竟是属于帝王的劣根性,还是作为姜照生来就藏在骨子里的东西。 恋耽美 钓鱼养猫-(5) 她从前不知情,便觉得只要谢锦好就一切都好,如今顿悟,才陡然生出了一些令自己都胆寒,并且难以启齿的心思。 这种心思,名为得到。 她爱慕谢锦,不想谢锦有别的心上人,只想她属于自己。 姜照想要得到谢锦。 阿姐。 姜照慢慢开口,从唇齿之间缠绵出两个字。 她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思,又把那两个字念叨了几遍,她咬住下唇,小心翼翼的换了个称呼。 锦娘。 第7章 私会 一连半个多月,谢锦都没有再见到姜照。 她为她绣的并蒂莲荷包已经完成,时时带在身上,想着等再见面时就送给她,姜照却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在以前,这本是常事,可大约是上次分开时姜照的情绪不太对,谢锦心里总有些担忧,再加上长时间见不到她,就更是心事重重。 在这期间,倒是又与长宁郡主见过几面。 谢锦没有再去过揽月轩,是郡主闲时在宫内游走,不知怎么想起她,就带人绕来宫正司同她说了几句话。 陆昭寒虽然出身高贵,但为人并不跋扈,她似是和谢锦挺聊得来,埋怨陛下政务繁忙没空搭理她,就经常过来找谢锦闲谈。 谢锦虽然对陆昭寒有事相求,但她亦知直接开口未免过于功利,如今与郡主虽有些交集,却也并不到能开口相求的地步,就把一些话还是憋在心里。 再加上心里惦念着阿照,就也没什么心思去推进这件事。 与陆昭寒相处时,谢锦也并不多话,只是在她说话的时候经常应和几声,陆昭寒大约觉得她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偶尔也会说一些关于别人的事。 比如说关于陛下。 宫正司隶属后宫官署,今上未曾大婚,就少有踏足后宫,一切事务都由赵太妃掌管。 今上已登基三年,谢锦从未见过天颜。 她从前对于陛下的唯一了解,只是听旁人谈起,但擅自议论陛下是重罪,大家也只敢偷偷说两句,大多时间都是讳莫如深,相较于其他人而言,更多的反而是从阿照口中听来,不过也只是只言片语。 但长宁郡主显然并不避讳,会嫌弃陛下让她入宫小住,却没时间陪她,也会感叹于做皇帝的不容易,心疼她皇姐五更天就要起来上早朝。 因着这些缘由,陛下的形象在谢锦心里倒是有了些变化,不单再只是一个尊贵的身份,更多了些同样为人的真实感。 这日谢锦在宫正司处理一些档案,一个在她手下做事的小宫女雅兰进来盈盈一礼,笑道:谢司正,外面有人找你呢。 谢锦本以为又是郡主来了,但按照陆昭寒的性格,大概是不会管她是否在忙,还要让人禀报,都是直接自己进来找人的。 再看雅兰捂嘴偷笑,她更确定了不是陆昭寒。 她心里隐约明白了是谁找她,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袁启。 袁启的父亲是陆苍玉麾下的左将军,虽然不比皇亲国戚,但也是正儿八经的高门子弟。 而且袁启长兄做了文臣,他自幼爱舞刀弄枪,受了陆帅青眼,如今虽然只是在禁卫军内做个侍卫长,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定然是前途无量的。 袁启与谢锦同岁,一直未曾娶亲,却在宫内巡逻时偶然遇见谢锦,对她一见倾心,从此心里有了牵挂,才动起要成家的念头。 他生的人高马大,虽然不如文人风流,但也是一表人才。 加上他身上并无纨绔之气,反而待人有礼,一番接触之下,谢锦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算是接受了他。 锦娘。 袁启本来靠在墙角,见她出来,就笑着迎上来。 他好似就没有过消沉的时候,总是那么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谢锦见他笑得开心,就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用当值吗? 袁启道:我刚交接换班,与宫正司离得不远,就顺道来看看你。 他得陆帅青眼,禁卫军统领卓昀就十分看重他,是以袁启平日里也很忙,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找谢锦,这一点倒是和阿照一样。 谢锦陡然想起阿照,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袁启问她:你最近好吗?我瞧着怎么清减了一些。 谢锦道:一定是你看错了。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每日里吃好喝好,休息的也好。倒是你,风雨匆匆,千万要仔细身体。 得了她的关心,袁启更是心情大好,柔声道:我也很好。 谢锦素来低调,无论是生活琐事还是穿着打扮都是如此,袁启很少在她身上看到其他女儿家的小心思,这次却见她腰间挂了个亮色的荷包,不由觉得稀奇,便道:很少见锦娘佩戴首饰挂件,这个荷包倒是很漂亮。 袁启虽然不懂女红,但是那个荷包的确精致好看,他便也不吝夸奖。 谢锦惯穿浅色衣裳,那个荷包却是用的孔雀蓝,料子大概也不是特别好,尤其显得扎眼一些,虽然好看,但并不是谢锦的风格。 果然听谢锦道:这是我做给别人的。 原来如此。 袁启说着,再看那荷包,就觉得有些眼馋。 顾及男女大防,二人谈话时中间留了挺大的距离,袁启忽然向前跨了一步,谢锦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他拉住了手。 锦娘。他低声唤了一声,深情款款道:我也想要你亲手做的东西。 谢锦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的接触,面上染了一丝薄红,先左右看了一下,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快放开,让人看见了不好。 袁启印象里的谢锦,是温柔端方,成熟稳重的。 但此时的谢锦,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些娇羞之色,眼神躲闪甚至不敢与他对视,袁启喉头动了两下,若不是顾及到这并不是合适的地点,真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趁他不备,谢锦自己挣脱了他的手,连续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一个绝对完全距离,低声道:我还没忙完,没时间和你说话,你快走吧。 知道她害羞了,袁启虽然不想走,但也怕因此吓到了她。 心里想着来日方长,袁启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谢锦点点头,袁启又看了她几眼,就转身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谢锦抬手捂住有些发烫的脸颊,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都看到了哦! 一个熟悉的嗓音突然响起,谢锦吓了一跳,抬眼望向声音来源处,就见陆昭寒正扒着墙角,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笑着望向她。 郡主。谢锦喊了一声。 陆昭寒跳出来,嘻嘻哈哈的笑着走到她身前,揶揄道:我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正好看到有情人谈话,生怕打扰到你们。 所以就躲起来偷听是吗? 谢锦自然不敢问出口,脸上变了几个颜色,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陆昭寒看她实在尴尬,就开口道: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你不要紧张嘛,我今天是一个人过来的,也不会把这件事胡乱说出去的。 在陆昭寒看来,谢锦这个年纪有个相好的意中人并没什么惊奇的,但她也知道在后宫里这种事终究是不光彩的,更有甚者如果闹大,就是私相授受,淫乱宫闱的大罪。 多谢郡主。 谢锦向陆昭寒行礼道谢,低声道:那此事就还请郡主保密了。 说来也是她大意了,以为在宫正司门口,与袁启保持着距离,纵然有人看见,也不会传出什么风风雨雨。 但她却没有料到,袁启会突然靠近。 谢锦心里懊悔,把陆昭寒请进门,本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陆昭寒好奇心极重,见四下无人了,竟还向她打听起袁启来。 陆昭寒刚及笄不久,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陆帅对她管得严,并不让她与外男多加接触,陆昭寒只偷偷在一些话本子里见过男女情事,今日难得目睹一回,好奇的不行。 谢锦觉得无奈,却也无法推脱,便大致讲了下她和袁启的事。 其实她和袁启相识不过一年,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更别提什么缠绵悱恻了,但陆昭寒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于是很难得的,陆昭寒变成了一个倾听者。 讲完了袁启,谢锦就不再想开口,但郡主显然听故事还没听够,谢锦犹豫了一下,就试探性讲起自己的身世和入宫的缘由。 不过她心里有分寸,知道要徐徐图之,并没有直接让郡主帮她出宫。 所以陆昭寒暂时还不知道她不能出宫,只是感叹道:原来你是这样入宫的,怪不得我觉得你气质非凡,不似一般宫女。 谢锦道:郡主谬赞了。 陆昭寒笑道:我可是诚心夸赞你的,大家闺秀我见过不少,你若在其中,也必然是出尘绝艳的。 只是可惜你入宫了,要是早些在宫外相识,我们就早都成为朋友了。 她这话说的天真,谢锦却感觉到她对自己实在很友善,就笑道:我比郡主大上许多岁,若是没有入宫,想必我早就嫁人生子了。 陆昭寒想了一下,若是谢锦嫁了人,还生了孩子,那即便是她们在宫外相识,陆昭寒大概也不会和她做什么朋友。 她于是叹道: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吧。 谢锦笑了笑,不置可否。 陆昭寒又和谢锦说了会儿话,揽月轩的一个小太监过来寻她,说是陛下今日要和郡主一块儿用晚膳,陆昭寒就和谢锦告了辞,回到了揽月轩。 姜照已经在揽月轩等着了,陆昭寒看见她就扑上去撒娇。 在这个表妹面前,姜照还是端着些身为长辈的威仪,只是她对陆昭寒这个唯一的表妹还是很疼爱的,陆昭寒也并不真的怕她。 你去哪儿了?身边也不带着人。 姜照把抱着自己手臂的陆昭寒推开,嫌弃的看着她。 陆昭寒早就习惯了她对自己的态度,随意摆了摆手道:我去宫正司玩儿了,又不是不认得路,不想时刻被人跟着。 她转了身去倒茶喝,并没有看到姜照脸色微变,仍自顾道:我又不是皇姐,走哪儿都得带着一群人,太威风了我不习惯。 陆昭寒小口喝着温茶,听见姜照在身后问道:你去宫正司做什么? 之前宫正司的谢司正来给我送宫女,我瞧她很合眼缘,正好我在宫里除了皇姐也无人相熟,就去找了她几次,果然觉得她很适合和我做朋友。 陆昭寒放下茶杯,回头看着姜照道:这些和皇姐都没什么关系啦,你整天日理万机忙得很,肯定不认识什么谢司正。 姜照没接这话,只是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陆昭寒觉得奇怪,试探问道:皇姐不会是觉得她身份低贱,不让我同她来往吧? 虽然觉得姜照并不是这种人,但实在君心难测,陆昭寒只觉得她眼神表情,无一处不奇怪,只是却不知是为何。 姜照闻言也并不生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净手用膳吧。 陆昭寒还想说话,姜照已经转身走了。 第8章 说破 用完晚膳姜照没急着走,和陆昭寒下起了棋。 陆帅喜爱手谈,陆昭寒自幼受他影响,琴棋书画里,最善于此道。 她有过一个堪称国手的师父,认真起来陆苍玉都下不过她,更别提姜照是个臭棋篓子,陆昭寒只用了三分心神,还是把她吃的节节败退。 姜照倒是不嫌丢人,漫不经心落下一子,突然道:舅舅今日和朕说了一件事。 陆昭寒随意应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姜照又落一子,抬眼看她,淡淡道:是关于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陆昭寒不解。 自你及笄之后,便有人向舅舅求娶你。姜照捡起一枚棋子,却不知该往哪里下,蹙起眉心道:舅舅本想多留你几年,可大抵是已经有了好人选,就想着先为你订了亲,过两年再过门,特意让朕问一下你的意思。 突然谈到自己的婚事,陆昭寒顿时不大高兴了,苦着脸眼巴巴地看着她道:爹也真是的,我才离家几天,就想着把我嫁出去了。 她显然不大乐意,姜照笑道:兴许是嫌你在家太烦了。 那我就不在家烦他。陆昭寒道:我在宫里陪皇姐不好吗?而且皇姐不愿成亲,爹就说你还年轻不用着急,我比你还小几岁呢,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姜照缓缓落下一子,挑起眉看着她道:你就不好奇要和谁定亲? 陆昭寒撇撇嘴,落子堵了她的路,捧着脸道:从小到大我就没认识几个男人,不管是谁对我而言都是陌生人,有什么可好奇的。 舅舅既然同意,必然是能配得上你的。 那可不一定。 陆昭寒抓了几个棋子在掌心把玩,有些愤愤道:在我爹眼里,家世清白,武艺高强,就是人中龙凤,如果再能吟诗作赋,那就是文武全才。 他才不会管什么样貌啊,性格啊,说不定会让我嫁一个大块头丑八怪! 原来在她眼里,舅舅竟然是这样的。 姜照有些忍俊不禁,屈肘在棋盘上撑起下巴,眸中带笑道:能得舅舅青眼的年轻人,朕也认识几个,的确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陆昭寒道:那大概是我爹把最拔尖儿的都献给皇姐了,剩下的更是歪瓜裂枣。 姜照有些无奈,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惯是口无遮严,当心日后吃大亏。 不过既然你是这么以为的,那便从朕这边来挑人,想必舅舅也不会不同意。 她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合适的人来,就一一说给陆昭寒听。 演武堂左校尉常东岭,今年刚加冠,武艺高强,模样也不差,绝非丑八怪。 我认得他,从前给我爹做过前锋,五大三粗的。 翰林院学士韩宣,文采斐然。 听起来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不喜欢。 禁卫军郎将何元盛,只比你年长一岁,文武双全,当得上一句年少有为。 我阿姐说男子太年轻不会疼人呢。 姜照提一个陆昭寒否决一个,她就心知这丫头是故意的,摇摇头道:禁军中有个侍卫长,也是舅舅推荐给朕的,为人的确不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虽然尚未娶妻,但年纪比你要大的太多,就算是你同意舅舅大概也不会同意。 她越是这么说,陆昭寒反而来了兴趣,问道:皇姐说的是谁? 姜照道:左将军袁正毅的次子,名叫袁启。 袁启?陆昭寒大惊,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她反应过大,姜照有些好奇,就问道:男未婚女未嫁,虽然年纪差距略大了些,但你若真能看中,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那可是谢司正的 陆昭寒有时候说话就是不经过大脑,姜照问了,她就答了,答到一半想起来自己答应过谢锦不会告诉别人,就赶紧捂住了嘴。 可却已经晚了。 姜照对谢司正三个字尤为敏感,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 恋耽美 钓鱼养猫-(6) 是谢司正的什么? 没什么。 陆昭寒有些心虚,含含糊糊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谢司正,大概是说错了,和谢司正没什么关系,皇姐不要再问了。 姜照的确没有再问,因为她心里已经明白了。 袁启,大概就是谢锦的心上人,连陆昭寒都知道了的事情,她刚刚才懂。 见君王面沉如水,陆昭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从未见过皇姐如此神情,以往就算她做错事,姜照也不过是本着脸说她两句,只要她随意撒个娇,就可以含糊过去。 但显然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陆昭寒明显感觉到姜照的情绪不大对劲。似乎是生气,又像是难过,总归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陆昭寒隐隐感觉自己犯了大错,正要硬着头皮认错,姜照却站起身道:朕有些乏,就先回熙和宫了,关于你的婚事,还是你自己和舅舅说吧。 她嗓音异常冷漠,说完也不管陆昭寒是何反应,一甩袖子就大步走了。 皇姐! 陆昭寒追出来喊了一声,姜照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揽月轩。 高盛安正守在门口发呆,见陛下出来就条件反射的跟了上去,走出揽月轩的宫门的发觉出她的不对劲,只是看她面色阴沉,也不敢开口询问。 姜照上了御辇,冷声道:回寝宫。 高盛安连忙应下,扯开嗓子喊了句:陛下起驾! 他跟在辇车一侧,想了一路也没明白怎么好端端就这样了,最终也只能归于长宁郡主又犯了什么浑,惹得陛下心情不快。 御驾回到熙和宫,青时姑姑带人迎了上来,一眼就看到陛下状态不对,就扯了高盛安小声问他怎么了,高盛安有苦说不出,只能摊着手叹气。 姜照回到寝殿就关了门,把高盛安和青时都关在门外,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身上已经换了身素色的宫女衣裳。 此时已夜幕低垂,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她要去哪儿,高盛安不敢多嘴,还是青时拉住了姜照,带着笑意温声问道:陛下几时回来? 青时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自太后入宫就随侍在侧,姜照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对于这个姑姑,姜照心情再差也摆不出什么脸色,就稍有缓和,回答道:一会儿就回来,姑姑不必担忧我。 青时抬手为她抚了抚发丝,轻笑道:陛下许是心情不好,但天子一怒,不可小觑,谢司正只是一介弱女子,可禁不起吓。 她的言外之意,姜照自然听懂了。 她点点头,面色又缓和一些,低声道:朕知道了。 青时笑着点点头,就松开手,放她走了。 从熙和宫到宫正司的路,大概没人比姜照更熟悉了,她甚至自己发现了一条小道,比直接走过去要近得多,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姜照站在小院门口,沉思良久,才将所有情绪都隐藏下去,伸手叩响了门。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却不是谢锦而是徐伊人,她看到姜照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讶然,忙回头对着院内喊道:锦娘,是阿照来了。 姜照知礼,喊了她一声:伊人姐姐。 徐伊人笑着应下,闪身引她进门,姜照走进去就看到谢锦已走了过来,明明只是十数日未见,却无端觉得恍如隔世,忍不住眼眶一热。 阿姐。她开口唤道。 谢锦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浮出笑意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小院内的石桌上放着一盏纱灯,摆了几盘糕点,近来天气转暖,想来是趁着今晚月色好,谢锦和徐伊人在院内闲谈。 徐伊人在后面关了门,让谢锦和姜照去石凳上坐。 许久未见阿照了,怎的清减了许多,难道在熙和宫吃不饱饭吗?徐伊人笑着调侃,将桌上一盘桂花糕往姜照面前推了推。 谢锦的目光也落在姜照身上,见她脸色的确不如以前好,连神情也是淡淡的。明知徐伊人胡说,心里还是拧了一下,轻声问道:最近过得不好么? 姜照捏了块桂花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才笑道:挺好的。 徐伊人又倒了杯茶给她,托着腮道:在你阿姐面前就无需隐藏什么啦,有什么难过的,委屈的,快说出来让她疼疼你。 伊人。 谢锦瞋了徐伊人一眼,嫌她多嘴。 姜照却是心里一动。 想着让她们姐妹俩谈些私房话,徐伊人打过招呼,就先回房间去了。 姜照缓缓把手里那块糕点吃完,谢锦十分自然地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素色的手绢儿,拉过她的手掌,用手绢拭过指尖和掌心,拂去了糕点渣子。 收回手绢后,谢锦盯着姜照看了几眼,忽然用手去摸了她的脸庞。 姜照自幼就是个身形消瘦的孩子,一直不曾长胖过,谢锦认识她的时候,她十三岁,正是抽条儿的年纪,就显得尤为瘦弱。 但她身体不错,并不常生病,后来长大了就更康健一些,虽然还是与圆润丰腴搭不到边儿,但看起来也是容光焕发,并没有病弱的模样。 可这段时间没见,竟有了些隐约的憔悴,让谢锦止不住的心疼。 伊人说得对,是瘦了一些,是不是病了? 谢锦的手还是有些凉,姜照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轻轻蹭了两下,温吞笑道:前段时间惹了点儿风寒,不过已经痊愈了,阿姐不用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谢锦把手抽回来,扯了她起身往自己屋里走,嘴里念叨着:你若真不想让我担心,就好好照顾自己。 进了屋里,谢锦伸手贴了贴桌上的茶壶,触手还有些微烫的热意,她就倒了一杯,塞进姜照手里,看着她慢慢喝下去。 姜照把一整杯热茶都喝完了,冲她露出一个笑来。 谢锦想继续冷脸,看见她笑,终究是没憋住,幽幽叹了口气。 阿照。她轻声唤姜照的名字,有些难过道:我只是想,陛下生病了,自有许多御医宫人照顾她,而你生病了,我又不在你身边 她说到一半便有些哽咽,仰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第9章 荷包 我知道阿姐疼我,所以不想惹你伤心。 姜照把茶杯放在桌上,走过去拉了谢锦的手,温声笑道:人生在世,哪有不生病的?不过是小病一场,如今早好完了,要不然也不敢来见你。 她笑眼弯弯,带了些讨好。 谢锦撇撇嘴,伸手拧在她鼻子上,半带威胁道:现在天还没有彻底转暖,你莫要贪凉了,万一落下了什么病根,日后可不好受。 姜照垂眼去看她落在自己鼻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给你。 谢锦松开了她的鼻子,解下挂在自己腰上的荷包,递到了姜照眼前。 那荷包是蓝色布料,上头绣着并蒂莲花,可以看出绣工极好,也是下了许多心思的。 姜照面露惊喜,忙伸手接在掌心,好生看了一会儿,才把荷包挂在了自己腰上,张开双臂在谢锦面前转了一圈儿,笑道:好看吗? 这是我绣的东西,你问我好不好看,是想让我如何作答? 不管你如实作答,在我心里都是好看的。 惯会油嘴滑舌,那你还问我作甚? 谢锦呛了她一句,回头找了把椅子坐下,眼里却是带着笑的。 姜照走到她面前,指尖在荷包上的细密针线处轻轻抚摸着,似是漫不经心道:我送阿姐玉佩,阿姐送我荷包,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她面带笑意,眼里有隐隐的试探,谢锦却没觉出来,只伸手推了她一把,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了。 姜照眼里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阿姐说得对,我是胡说八道,你已有了心上人,纵然真有什么定情信物,也端的与我无关。 她说到最后,嗓音愈加低沉,面上的笑意也染上一层苦涩。 谢锦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贝齿咬在下唇,面上浮出懊恼之色。 阿照。她犹豫着唤了一声。 姜照蹲下身来,伏在她膝头,抬头望着那张未施粉黛的温柔面庞,轻轻笑道:你我相识六年,我唤你一声阿姐,却不能真的霸占了你。 况且我如今大了,已长到你初见我时的年纪,你既有了心上人,我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意见? 她嗓音轻缓,也不知是在与谢锦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 男欢女爱,世间情事,不过朝夕而已。阿姐能找到想要朝夕相待的人,我合该恭祝阿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姜照说着,就低下头去,将额头抵在谢锦膝上,掩住自己的神情。 谢锦抬手,将掌心落在她后脑上,轻轻揉了揉。 虽然姜照说的风轻云淡,好似本该如此,但谢锦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难过,让谢锦自己也觉得心头沉闷,恍若要失去什么一样。 阿照。谢锦缓缓开口道:我的确是有一个算是心上人吧。从前未与你说,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同他,并非什么天作之合,我一开始也没想过与他有过什么将来。 但是你说得对,你已长到了我从前的年纪,而我,也不会再年轻了。 他家世很好,我不见得配得上,但他愿意等我,我也不想辜负他。 姜照低声问道:阿姐喜欢他吗? 谢锦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大概是喜欢的吧。 阿姐喜欢就好。姜照抬起头,眼眶红红的看着谢锦,嘴角努力牵出笑意来,道:只要阿姐喜欢,就一切都好。 她似是在允诺什么,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谢锦道:我知道阿姐想出宫,也只有出宫后才能和他好好在一起,所以我会帮阿姐的。 她也没说怎么帮,只是言辞坚定,让人下意识的就相信了她。 本是要夙愿得成,谢锦该高兴才对,只是看着姜照眼眶微红,笑容苦涩的模样,她却犹如锥心之痛,根本半点儿高兴的情绪都没有。 姜照也算了解她,见她如此,便安慰道:阿姐不用担心我,我早已长大了,可以很好的照顾自己。 在这深宫之中,虽然生活稍有乏味,但好歹是吃穿不愁,我又不会去触怒什么贵人,在此终老一生,也并不是特别难熬的事情。 终老一生?谢锦抓住了重点,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照从未说过自己是戴罪之身,在谢锦心里,她也只是二十五岁便能出宫的普通宫女而已,可听她所言,倒是不像是想出宫的样子。 若只作为宫女,自然可以出宫,但姜照并不是真的宫女。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笑道:我已无父无母,孤身在世,也早已习惯了宫里的生活,对外面虽有向往,但并无执念。 谢锦问:你以后不打算出宫了? 姜照点点头。 谢锦急了,伸手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照,就算我出了宫,就算我嫁了人,我也永远是你的阿姐,是你的亲人,你在这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 若在以前,她说这样的话,姜照必然会跟着附和让她心安。 但在此时,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同样认真道:阿姐日后会是他人妻,会是他人母,会夫婿在旁,儿女绕膝,再也不需要和我相依为命。 阿照! 谢锦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从未想过如此,阿照,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舍弃你,你要相信我阿照,我可以对天发誓 阿姐。 姜照轻轻打断了谢锦的话,目光柔软的看着她,用脸颊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道:我知道阿姐疼我,但你有自己的人生,而你的人生里,不可能永远有我。 而我,也并不想再做你的妹妹。 姜照把谢锦捧在自己脸侧的手慢慢拿开,站起了身。 她目光深深,仍在看着谢锦,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暗含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深情。看了半晌,她才伸出手去,轻轻为谢锦擦掉眼泪。 那块玉佩你收好了。姜照道:我说的话一直作数,阿姐日后,但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出宫后也一样。 但我也希望,永远都不要出现那种事。 姜照往后退了一步,慢慢长叹出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为君三载,她早已把自己拿捏的很好。 我不能出来的太久,就先回去了。姜照摸了摸垂在腰间的小荷包,故作轻松道:我会尽量让阿姐快点出宫,日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所以在你离宫之前,我也会尽量抽出时间来多看你几次的。 谢锦起身送她,一直走到门口,也没有开口说话。 姜照等了一会儿,见她的确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就转身走了。 刚走了两步,谢锦突然开口唤她,姜照就停下了脚步。 她回身看向谢锦,歪了歪脑袋。 谢锦走近了,抬头看着姜照,却又不说话了。 姜照有些无奈,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生离死别,也不过是世间常事,这六年来承蒙阿姐照料,我常常感念于心,你待我的好,我亦不能相忘。纵使分别之后,我也绝不会忘了阿姐。 她对于谢锦,还是硬不起心肠,只能尽力去宽慰她。 而谢锦却不领情,攥紧拳头在她背上锤了几下,才哽咽道:我从来没有想舍弃你,是你不要我了,阿照,你好狠心。 谢锦心里有千万个舍不得,但是出宫是她自入宫而来的夙愿,不止是要嫁人生子,她还要去边关寻找父母兄长,还要与家人团圆。 她也从未想过,姜照竟然不愿意出宫。 是我狠心,阿姐已经待我仁至义尽,我还让阿姐伤心,是我错了。 姜照一直知道,谢锦对她,从来是浸润在骨子里的温柔,是她自己不懂珍惜,一开始就有所隐瞒,一步错而步步错,更甚对谢锦横生不轨之心。 她也有过一瞬间,想用帝王身份继续困住谢锦,想与谢锦长相厮守。 但她终究不敢,不敢惹她伤心,也不敢亵渎她。 回到熙和宫内,夜已经深了。 见陛下依旧兴致缺缺的模样,甚至眼眶儿微红,高盛安不敢去问,就冲青时姑姑使眼色,青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上去。 奴婢伺候陛下更衣。 青时为姜照脱下外袍,姜照有些漫不经心,由她伺候。 高公公别愣着了,去为陛下准备兰汤沐浴吧。青时看向高盛安。 她有心和陛下说些体己话,高盛安虽然不是外人,但有些话还是只适合两个人说,青时就想着把他支走。 手法虽然拙劣,但高盛安毕竟是个知趣的人。 他一走,殿内就只剩下姜照与青时,青时推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为她拆下发髻,用梳子理顺一头长发,方试探着进了正题。 陛下说去去就回,不知是因何耽搁了时间? 姜照闻言动了下眼皮,望向铜镜里的影像,却并不开口。 青时心里有了底,又问道:和谢司正闹别扭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7) 没有。这次姜照倒是回的快。 她站起身,绕过青时走到床边坐下,开口道:朕今日答应她,会想法子让她出宫。 青时一挑眉,有些不解。 她一早知道,姜照和宫正司的谢司正有些渊源,明明早就可以放人家出宫,却偏偏舍不得,还经常扮成小宫女过去找她,一直乐此不彼的。 按照陛下的性子,这小把戏还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却不曾想她突然就想通了。 青时笑道:陛下终于肯放过人家了? 姜照脸一白,有些凶狠的望向她。 青时并不怕她,缓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谢司正对陛下有恩,陛下依赖她,不愿放她走,也是情有可原,但难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 她既然想出宫,如今陛下也想通了,也算是给她的恩典,这并不是坏事。 顿了一下,青时又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虽然可以任性,但还需有些计较,不然待日后让谢司正知道了您的身份,保不齐要骂一句昏君。 姜照垂下眉眼,颇有些低落,苦笑道:姑姑说的是。 青时面上刚露出些欣慰之情,姜照又抬头看她,目光灼灼,其中却隐隐压着一丝挣扎,哽着嗓音道:但姑姑要明白,朕不是依赖她。 她吸了一口气,痛苦的闭上双眼,仰面倒在了床上。 朕是,爱慕她。 第10章 太妃 御书房内,姜照正与左右丞相议事。 如今已是二月底,按大孟朝制,三月便是科举京试的时候,早在今年刚开春时,就有各地举子陆续入京,只待贡院开考之时。 这是自姜照登基以来,第一次举行科举,这一批可入殿试的举子,亦是她第一批的天子门生,必然得君王看重。是以,这次京试,姜照命左右丞相亲自主考。 自那次在朝堂与陆苍玉争论后,左相赵恒则再未提起过开纳后宫一事,姜照也就当作那件事没有发生过,于是君臣和睦,并未有嫌隙。 往年科举,必先取世家,再取寒门,朕却不愿如此。 姜照端坐在书案后,一袭紫衣长衫,衣料华贵,暗绣龙纹,显得十分矜贵稳重。 她的目光缓缓从两位肱股大臣面上扫过,低头翻起一本奏折,慢悠悠开口道:知民苦方知民生,取之民而为之民,而还于民。 朕要的不单是只会下令箭的大臣,还有能深入民间,为百姓伸张正义的臣子。 赵恒则与秦端对视一眼,齐齐应道:臣遵旨。 姜照的祖父,太宗皇帝姜裕,自登基始励精图治,开拓疆土,使大孟走上太祖开国以来第一个盛世,深得百姓爱戴。 只是太宗皇帝子嗣不丰,一生仅有三子,长子早逝,二子平庸不受其宠爱,三子却是一个病秧子。 于是太宗皇帝一生未立太子,在其崩殂后,二子姜旻在群臣拥立下登基,在位十九年,受太宗余威庇护,虽无多大建树,却也算是海晏河清。 先帝颇有些小毛病,他为了拉拢朝臣,方便掌控,常施恩于世家。 所以即便是勉强维持一派安稳,但其实朝廷之中,乃至地方州府,都有些乌烟瘴气,虽不至于祸及江山,但久而久之,难免成为沉疴宿疾。 姜照登基始,便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到底太过青涩,不能将其连根拔起。 如今她登基三载,成长得很快,也积攒了一些威望,大概是有了底气,就要着手整治。 她倒是有些自己的打算,并不打算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先从后起之秀抓起,要先培养出一批真正能做实事的臣子,假以时日,便能将一些蛀虫取而代之。 今上的作风,确实要比先帝强得多,大概会是一代明君。 左右相都上了心,便又就着科举之事与姜照商讨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直到高盛安叩门进来,才俱都闭了嘴。 陛下,这是赵太妃差人送来的甜粥。 高盛安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快步走到了书案前,将拂尘别在了腰带上,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碗来。 说是太妃娘娘亲手做的呢,请陛下趁热喝了,娘娘劝陛下爱重龙体。 高盛安把玉碗放在了姜照手边,姜照本不想喝,但顾及左相在场,还是需给赵太妃一些面子,便伸手捧起碗道:太妃娘娘有心了。 她拿起勺子喝了两口,瞥向站在下面的两位丞相,清了清嗓子道:朕也有许久未去给太妃请安了,两位卿家可还有其他事与朕商谈? 并无他事。赵恒则拱手道:既然陛下要去看望太妃娘娘,那老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右相秦端也颔首道:臣等告退。 他们二人走后,姜照将玉碗放下,按着脖子扭了扭。 走吧。她站起身道:起驾泰安宫。 泰安宫是赵太妃居所,后宫如今的主子除了几位太妃就还有两位还未出阁的公主,自太后仙逝后,后宫一切事务就交由赵太妃管理,姜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给她请个安。 赵太妃喜爱热闹,偏如今宫里没有后妃,两个公主也都过分守礼,其他几个太妃她又嫌处了一辈子不够新鲜,就偶尔会召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入宫来。 这事儿姜照知道,只是并不上心,去请安之前也会先让人去泰安宫打探,这么久以来也没碰见过赵太妃的娘家子侄。 这次却是赶巧儿了,正逢赵太妃待客。 娘娘这儿好热闹。姜照自殿外来,路过一众公子贵女,径直走到赵太妃面前,颔首笑道:儿臣给太妃娘娘请安。 皇帝来了。赵太妃冲她招招手,等她走近了便拉住她的手,一副极亲近的样子。 姜照顺势坐在了她旁边,笑道:娘娘给朕送的甜粥朕喝了,听说是您亲自下的厨,朕真是受宠若惊,特意过来向娘娘道谢,顺便给您请个安。 赵太妃也笑道:知道皇帝孝顺,你整日里勤于政事,忙得很,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再生病,本宫心里就最开心了。 姜照应了一声,又听见赵太妃道:还不快来见过陛下。 她是对殿内那一众年轻男女说的,他们都没见过姜照,一开始只是心里犹疑,听过她俩谈话,哪里还有不懂的,听了赵太妃的话就赶紧都过来拜见。 姜照让他们平了身,目光只轻轻掠过,并没有特别注意谁。 赵太妃眼珠子一转,拉着姜照的手道:听说今天左相入宫了,他如今一把年纪,还能得皇帝看重,是皇帝对我们赵家的恩典啊。 她虽然已年逾四十,但向来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只有在笑起来才能在眼角看到一些细纹。 姜照看了她一眼,低眉笑道:赵相是父皇留给朕的老臣,亦是大孟国之肱股,朕还年轻,还有许多事要仰仗赵相呢。 赵太妃道: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日后会有更多能臣辅佐皇帝。 她似乎在探什么口风,又似乎是在引导什么,姜照假装不知,只是顺着她的话道:今日让二位相爷入宫,正是为了商议今年科举之事,但愿朕真能得几个治世能臣。 说到科举。赵太妃笑道:本宫的侄儿承明,今年也要参加科举呢。 她说着,就望向那一群年轻人,唤道:承明在哪儿呢? 姜照眉尖一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从人群后面走出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身形高瘦,样貌英俊,嗓音也是低沉好听。 微臣赵承明,见过陛下。 他冲姜照颔首,一撩衣摆,跪地俯首行了个大礼。 免礼。 谢陛下。 赵太妃在一旁道:明哥儿是本宫大哥的三郎,在一众小辈儿里头都是拔尖的,去年乡试还得了头名解元呢。 能看出来赵太妃很喜欢这个有出息的侄子,见他低头不语,便笑道:明哥儿生得一表人才,为何却总低着头?快抬头来,让陛下看一看。 赵承明闻言拱手道:微臣不敢直视天颜。 赵太妃就看向姜照,姜照自然要给她几分薄面,就开口道:无妨。 她话音落下,赵承明就缓缓抬起了头,却还是目光微垂,不敢直视姜照。 倒是守礼,姜照心中暗道,只是心里始终有所提防。 赵承明身量很高,模样也不差,当得上一句面如冠玉。 他大概有二十出头,黑亮的青丝用玉冠绾的齐整,鼻梁高直,薄唇紧抿,一身白衣绣青竹,腰坠香囊,一块碧玉佩,正衬得君子端方,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感觉。 他不敢看姜照,姜照却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赵太妃见状,心下一喜,故作漫不经心道:皇帝对明哥儿怎么看? 姜照道:温文守礼,相貌不凡。 她对赵承明并不了解,只能根据第一印象,给这么个评语。 赵太妃道:明哥儿自幼好学,手不释卷,是赵家年轻一辈最爱读书的人,也早早就考取了功名。 有好些人说他有状元之才,这孩子也不骄傲自满,为此次科举做足了准备。 虽说本宫对这孩子有些偏爱,但举贤不避亲,本宫也就没有故作矫情。 姜照笑道:娘娘说得对。科举在即,若他真有大才,能得状元之名,朕自然也不会因为他是赵家子而苛待于他。 赵太妃满意的点点头,只是让赵承明在姜照面前露了脸,没有过于着急显露他。 姜照又在泰安宫坐了一会儿,认识了几个赵家的年轻人,就托辞于还有政事要处理,在一众人的目送之下,带着高盛安离开了泰安宫。 坐在回去的御辇上,姜照摆弄着自己腰上挂着的一个锦绣香囊,这小玩意儿无论是从布料还是做工而言,甚至是里面装着的香料,都堪称是极品。 只是姜照还是觉得,不如她那只蓝色荷包好看。 她把玩了一阵,就松开了任它去,屈肘拄在御座扶手上,托着腮问道:高公公,你说赵家人这一出,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高盛安走在她身侧,闻言连忙笑道:这奴才可不敢妄言。 姜照啧一声道:你是朕的大总管,朕让你说你就说,怕旁人作甚? 奴才遵旨。高盛安应了一声,有些汗颜。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在宫里许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也见过太多明争暗斗,阴谋阳谋,姜照问他,还真没有问错人。 虽然太妃娘娘有心给陛下推举那赵承明,但后宫不得干政,太妃娘娘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真的想让陛下点赵承明一个状元。 姜照点点头。 高盛安继续道:科举近在眼前,若是赵承明真有才名,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不如就直接考中三元,自然会得陛下青眼。 他停了一下,抬眼看姜照听得认真,就笑道:不过那赵公子风度翩翩,姿容俊美,若是真的又文采斐然,比起头名状元,更当得起探花郎。 高盛安话里有话,姜照本就对赵承明心有疑窦,哪里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她却也不恼,扯开嘴角凉凉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朕就说,赵相那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为了要一道旨意能给朕上十几封折子,怎么可能被舅舅辩驳几句就打消了主意,原来在这儿等着朕呢。 赵恒则虽然手段刁钻,但姜照知道他从来没有不臣之心,若是从前遭此算计,姜照说不定就顺水推舟让他如愿,省得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今,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人,纵然得不到,但属于谢锦的地方,即便是虚与委蛇,姜照也绝不会让给别人。 她低下眉眼,又捉了腰间那只香囊去摆弄,却满心里都是那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 第11章 青时 陆昭寒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要回陆府了,临走前特意去宫正司和谢锦道了别,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敢把说漏嘴的事情告诉她。 她想,左右皇姐那么忙,大概也不会放在心里。 送走了陆昭寒,谢锦刚回到宫正司,又有宫女来报,说是熙和宫的掌事姑姑来找她。谢锦心里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和阿照有关,连忙出门去迎。 青时站在院墙边,手里拎着一个简便的食盒。 她其实没有见过谢锦,但远远瞧见一个蓝衣女子匆忙走过来,见她生得眉清目秀,通身气质温和,带着些明显的书卷气,在旁的宫人之中就显得格外出众。 几乎是一瞬间,青时就认定了她的身份。 果然见她到自己面前停住,落落大方的行了个礼,温声道:见过姑姑。 谢司正? 是。 青时见她虽低眉顺眼,恭敬之余却并无谄媚之意,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 她心里有了计较,却不再开口,果然谢锦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明来意,就有些着急,抬头望着她,试探问道:不知姑姑来宫正司所为何事? 她自以为隐藏住了,青时却还是在她眼里看出惊疑与不安,便故意道:我是受阿照所托,过来看一看你。 谢锦果然上钩了,急忙问道:阿照怎么了? 青时淡淡道:她没怎么。 谢锦显然是不信的,她与阿照相识多年,从未见过她与旁人走得近,也未听说过她与谁关系好,怎么会突然托人来看她? 何况青时可不是一般的掌事宫女,众人皆知,她是太后身边的旧人,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而陛下仁慈,待她也与旁人不一般,确实有一些敬重在里面。 念及此,谢锦便更为不安,连脸色也变得极差。 姑姑。她眼里带了些哀求,问青时:是不是阿照,犯了什么错? 她以为是阿照犯了错,惹得陛下生气,才受了罚不能来见她,而青时姑姑作为熙和宫的掌事姑姑,又是陛下信重的人,必然知道内情。 姑姑,阿照不懂事,若是做错了什么冒犯到贵人,还望陛下与姑姑海涵,她是个好孩子,请姑姑为阿照说情,我求求姑姑了。 谢锦越想越害怕,有些激动地跪在了青时面前。 青时有些惊讶,忙伸手去扶她,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锦鼻子一酸,眼眶儿里盈满了一汪水,扶着青时的手臂却不愿起身,只是哽咽道:求姑姑救救阿照,我愿代她受罚! 青时叹道:我又没说她做错了事,你何必如此? 见谢锦还是不信,青时又气又想笑,同她解释道:我与阿照关系不错,她时常向我提起你,听说我有事要路过宫正司,便让我来替她瞧瞧你。 说着,她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食盒,道:这里面是桃花酿和杏仁酥,是陛下所赐,她没舍得吃,让我顺道来送给你。 谢锦闻言有些发愣,吸了吸鼻子道:此话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青时说着,臂上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谢锦避过身子用袖角擦了擦眼睛,目光落在了那个食盒上,青时就把食盒提起来塞进她手里,口中道:她要知道我把你惹哭了,非得发脾气不可。 不会的。谢锦连忙反驳了一句,低声道:她不会发脾气的。 恋耽美 钓鱼养猫-(8) 青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会儿,道: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在此处多留了。 谢锦忙道:我送姑姑。 不用了。青时摇摇头,见她还红着眼,就嘱咐道:这桃花酿虽格外香醇,但最是容易醉人,且饮酒伤身,谢司正切记不要过量。 谢锦连连应了,青时初见她觉得温文有礼,仪态端方,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傻里傻气,也不知是本性,还是关心则乱了。 她回到熙和宫的一路,都在想谢锦。 自从那日姜照同她坦白,青时惊讶之余,竟也觉得有了些端倪。 她不能责怪君王任性,便只能劝自己是姜照鬼迷心窍,错把依赖当了爱慕之情。 自己想了几日,还是决定要去见谢锦一面,本来心里还对她存了些怨气,觉得陛下本来好好的,怎么就受了她勾引,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 结果见了谢锦,试探过她,那些怨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姜照说,她爱慕谢锦,但谢锦并不知情,并且她已有了一个心上人,姜照因此也愿意放她出宫,成全她的姻缘。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姜照那时候的表情过于落寞,她毕竟是青时看着长大的孩子,青时觉得心疼,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青时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天。 太后娘娘,您若尚在人世,又该会如何处理此事呢? 她自太后入宫起就伺候在身边,主仆相伴近二十年,太后虽然出身将门,但性情最是温婉,待人也和气,从不对宫人冷脸相待,青时同她感情格外深厚。 正因如此,青时到了年纪也没有出宫,而是选择了继续留在太后身边伺候。 在太后与先帝生隙,被打入冷宫的那三年间,青时也是唯一在她身边的人,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太后,即便是父母兄弟,或是先帝,都远远不如青时。 她最明白太后的执着,也最明白太后的心软。 姜照是太后唯一的孩子,虽然她向来对先帝没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对于这个孩子,从始至终都是带着期待和爱,她也从来都是一个很合格的母亲。 被打入冷宫之后,她更是无一日不在思念担忧她的孩子,夜深人静,对烛垂泪,反复和青时讲起姜照儿时的事情,两个人抱头痛哭。 她对姜照的爱又逐渐掺杂出一些愧疚,乃至于出了冷宫之后,对女儿的宠爱甚至变为溺爱,青时一直看在眼里。 所以她想,即便是太后在世,知道陛下如此。 大概也不会怪她的吧。 晚间姜照回到寝宫,青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去找过谢锦的事情告诉了她。 本以为陛下多少会有些埋怨,却不曾想她呆怔着沉默片刻,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 陛下青时看着她,欲言又止。 姜照笑了一下,轻叹道:朕知道姑姑是担忧朕,而且姑姑并未做出什么亏待她的事,所以不会埋怨姑姑。 姑姑如今也亲眼所见了,她待我从来仁至义尽,所以即便是我有滔天的权势,都不会拿来为难她,有些错事,做一次就够了。 她顿了片刻,又笑起来,对青时道:本来可以即刻让她出宫,但朕还是私心,想多见她几面,想来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 所以朕决定,就在五月吧,让她随这一批出宫宫女一起,届时还要劳烦姑姑,朕想给她些安身之物,却不能师出无名,还需姑姑操劳。 青时见她如此,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陛下还年轻,日后总能遇到可以携手一生的良人。 良人?姜照重复了一遍,倒是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再几日姜照都忙于科举之事,虽然定了左右相为主考官,但毕竟是她看重的事情,好些地方都要亲自过目批阅,底下人见君王如此认真,也都跟着效仿。 京内的世家子弟,颇具学识声名远扬的那些人,姜照都派人去暗访过。 虽然她有意扶植寒门学子,但是世家之中若真有堪当重任的大才,她也不会故意假装看不见,调查一番后,心里也算有了底。 科举定在三月初八,来自各州府的举子共聚贡院开考,近千人中只取一二百人,由考官先批阅,又从中取前三十名入宫殿试,再由皇帝点中三元。 考题是姜照所出,至今封在御书房,连左右丞相都不知究竟是什么,只等开考那日才会发往贡院,交由举子答题。 直到三月初七,科举开考前一天,姜照才算彻底清闲下来。 这日正好是休沐日,姜照早上在演武堂打发了时间,下午就换了衣服去宫正司。 她大多时间都是晚上直接去谢锦住处找她,很少去宫正司,这次也是突发奇想,想着也有好几日未与谢锦见面,要去给她一个惊喜。 可到了宫正司却没找到人,她拉了一个小宫女问过,那宫女大概并不是谢锦手下的人,一问三不知,只是说这两日都未在宫正司见过谢司正。 姜照有些无奈,正要离去,恰好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徐伊人。 阿照。徐伊人先看见了她,唤了一声。 姜照应声望过去,刚想和她打招呼,却见她身边站着柳袭风,忙低下了头去。 这位柳宫正,大概是宫正司内唯一觐见过陛下的人,因为谢锦在她手下做事,所以姜照对柳袭风印象很深。 虽然因不敢直面天颜,柳袭风觐见时并未抬头看她,可能都不会知道陛下究竟长什么模样,但以防万一,姜照还是有些心虚。 奴婢见过宫正大人,徐司正。 姜照行了个福礼,垂首站在她们面前。 柳袭风也是见识广阔的人,虽未见其面容,但观其仪态,气场,就觉得与旁人不同。只是姜照穿着打扮都很普通,她也未往深处去想。 徐伊人道:在我师父面前不用太拘谨,你是来找锦娘的吧? 姜照点点头道:今日闲暇,便想来看看阿姐,没想到她却不在此处,是我唐突了。 欸,锦娘前日夜里饮酒,有些醉了,大概是没有盖好被子,便有些风寒,师父就让她安心养病,这几日都不必来应卯。 徐伊人说着,扭头对柳袭风介绍道:师父大概也知道一些,这就是锦娘的妹妹,名叫阿照,如今在熙和宫当差呢。 柳袭风点点头,又看了姜照一眼。 此时姜照已经把头抬了起来,焦急道:阿姐怎么又病了?她向来有些体弱,这次病的可严重,有没有请过御医来看过? 徐伊人见她实在慌张,就笑着安慰道:已经请御医去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喝些汤药静养两天就好了,你不用过于担心。 见她态度温和,想是所言非虚,姜照心下稍定,便又开口道:那我现在就过去看看她,伊人姐姐,柳宫正,我先告辞了。 去吧。徐伊人点点头。 姜照向她们一颔首,急匆匆大步离开了宫正司。 柳袭风回头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皱,眼里隐着些深思。 徐伊人问道:师父在看什么? 没什么。柳袭风把目光收回来,淡淡道:这丫头与锦娘感情颇深。 徐伊人笑道:师父说对了,锦娘心善,阿照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在这深宫之中能相互扶持,真的亲如姐妹一般,是她们两个人的福气。 柳袭风没有接她这句话,只是问道:你方才说她在熙和宫当差? 是啊。徐伊人知无不言道:大概是因为长相标致又很机灵,自陛下登基后就调到了御前,要不然锦娘肯定要把人带到眼前看顾的。 柳袭风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12章 探病 谢锦住的小院在宫巷深处,是较于僻静的地方。 姜照在门口站了片刻,怕惊扰了谢锦歇息,就不大想敲门,但是心里又着实惦念,思来想去,抬首瞄准了墙头。 宫墙是几丈高的青砖红瓦,宫内小院却没有那么夸张。 帝王的功课不止是指点江山,强身健体也是必做的事情,宫内有演武堂,姜照时常要过去习武修身,虽然谈不上武艺高强,但是爬个墙头还不是很难的事情。 好在她今日也穿的简便,撸起袖子系了衣摆,找了一处能有着力点的角落,看过四下无人,身手利落的翻过墙头跳进了院子里。 她自幼娇生惯养,是个守礼的公主殿下,即便是吃了苦头的那几年,也未曾做过这种事,更别提自十六岁登基后,更是成熟稳重许多。 大孟朝的一国之君,居然翻了人家姑娘墙头,这话传出去,大抵也是没人敢信的。 姜照将衣衫打理好,走到谢锦门前轻叩几下,贴近了耳朵去听。 里面慢慢有了些动静,缓缓传来谢锦的声音:伊人回来了? 她嗓音有些微弱的喑哑,姜照眉头不自觉敛起,朗声道:阿姐,是我来看你了。 阿照?谢锦听出了她的声音。 生怕她亲自来开门,姜照道:阿姐,我进去了。 说着便试着推了推房门,谢锦没有从里面将门闩上,她一下子就推开了。 绕过屏风进了里面,谢锦已经坐了起来,像是要下床的样子。 姜照忙过去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埋怨道:知道自己生病了就安心养着,又没有闩门,难道我自己还进不来吗? 陡然见到她,谢锦心里还是欢喜,就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见她这样笑,姜照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就按着她的肩头想让她躺下,谢锦却摇摇头道:躺的浑身酸软,我就坐着与你说说话吧。 姜照就取了她挂在一旁的外衫,仔细给她披在肩头,又将枕头垫在了她的腰后,让她能靠的舒服一些。 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动作有些笨,但谢锦却颇为享受。 阿照会照顾人了。谢锦笑道。 姜照看了她一眼,叹道:可是阿姐却不会照顾自己。如今天气已暖了,你怎的还能着了风寒? 平日里总是爱念叨我,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又这么大意了呢? 床头旁边的柜子上搁着茶壶,不知是何时烧的,姜照用手贴了一下,还有些余温在,她就倒了半杯温茶,递到谢锦手里。 谢锦被她念叨,捧着茶杯喝了两口温水润唇,才解释道:你让青时姑姑送给我的桃花酿很是香醇,虽然姑姑叮嘱过不能多饮,但我还是无意贪了杯,只是晚间就寝忘了关窗,谁知竟然就病倒了。 她眸子水润,面色苍白眼尾却微红,有些无辜的看着姜照。 姜照被她看得心软,低声道:你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已经落下了病根,平日里就更要注意一些,日后 她本想说,日后有机会找御医为她调理,但转念一想,谢锦也在宫内待不了多久了,就改口道:日后你出宫后,记得找个好大夫调理身体。 说到出宫,两人俱都默然,竟然相对无言。 隔了半晌,谢锦将杯中温水饮尽,握着一个空杯子在手里反复把玩,试探着问道:阿照,你当真不打算出宫了? 姜照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谢锦面上显出哀戚之色,姜照看她精神萎靡,就夺了她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将自己的手交由她握着,开口道:阿姐,待到五月,你大概就能够出宫了。 她侧身坐在床边,淡淡笑道:我已对陛下言明你的处境,她同意了放你出宫,待到五月,满了年龄的宫女出宫之日,阿姐就与她们一起。 谢锦看着她,表情怔然。 姜照继续道:说来阿姐今年,也恰好是出宫的年纪,总算还不算晚。 待阿姐出宫之后,今生今世,咱们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时日不多了,阿姐,我希望你在宫中最后的这段日子,是能够开心的。 谢锦是被迫入宫,她从来不曾真的接受在宫里的生活,不管是在掖庭局苦劳的那段时日,还是之后做到宫正司左司正,她一直都是想出宫的。 皇宫对谢锦而言只是禁锢而已,但对姜照而言,这并不只是一个华美的金丝笼子,还是她的家,她不希望谢锦在她的家里从始至终都是不快乐的。 对谢锦的爱慕之情越深一分,姜照就越后悔一分。 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谢锦手中被逐渐抓紧,姜照抬起另一只手,将谢锦落在眉侧的一缕发丝轻轻挽到耳后,然后在她柔软的嘴角点了一点。 阿姐笑一笑。姜照道:你笑起来最是好看,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她满眼里都是真诚,谢锦勉强弯了弯嘴角,下一刻就哽咽道:小混蛋,我还在病里呢,你却总想着惹我哭。 姜照也不辩解,只是笑。 看着她笑,谢锦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跟着她笑起来。 难得的闲暇时光,又能与谢锦单独相处,姜照虽然心里也有些难过,但在此时此刻,也的确是开心占了大多数。 她陪着谢锦说了一下午的话,什么都和她说,也什么都有些隐瞒。 说了科举的事情,装作嫌弃陛下的神神秘秘,又让谢锦去猜,陛下到底是出了什么考题。 谢锦想了一下,缓缓道:四书五经暂且不说,难的左右不过是史论,策论,杂论。 陛下登基三年,勤政爱民,四海清明,颇具明君之相,她所要的大概也不光是表面文章,而天下以民生立本,如今世家繁盛,但能真正为百姓着想者又会有几人? 她嗓音温柔,流入耳畔如涓涓细流,十分妥帖。 本来揣测圣意,以下论上是大罪,但见姜照竟然听得认真,反正又无他人在场,谢锦就继续道:陛下把考题藏得严实,就是有意提防,且不说是否有人想要漏题,单是此为陛下当政年间第一场科举,声势浩大之余,必然也会有些动荡。 会有什么动荡?姜照问。 谢锦望向她,柔柔笑道:自先帝在位时,朝堂内文武百官皆有所出身,即便是地方官员,也并非全是白身,陛下若是想整顿,必然不能够连根拔起。 而要做官,除非有世袭之衔,必然要有功名在身,而这次科举考试,恰好是一个转折。 姜照惊叹道:阿姐久处于深宫之中,竟然有如此见解。 谢锦道:我父当年官至吏部尚书,有些事情在朝堂不能说,他就会和兄长说,也从不避讳我旁听,这些拙见,也大都是受父亲影响。 提起父亲,她眼里有些显然的骄傲。 姜照并未见过前任的吏部尚书谢玉折,只是介于他的身份,登基后命人去调查了一番,知道那是个高风亮节,克己奉公的人。 谢尚书被罢黜出京,发配边关,大概也与姜照要整治的那些事情脱不了干系。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先帝糊涂,再看谢锦,更觉得惭愧。 阿姐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没说陛下出的考题。 谢锦轻飘飘的瞪了她一眼,道:陛下的心思,岂是我能来妄加揣测的? 姜照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的,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谢锦却没有再依她,只是语重心长道:伴君如伴虎,帝王心难测,你在熙和宫中当差,许是陛下仁慈,让你也敢口无遮严,但是还要万般切记,皇权至上,莫要忘了敬畏之心,若是让有心人捉到把柄,任谁也护不住你。 她从前只告诫姜照任何时候记得明哲保身,却很少和她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大抵是怕自己出宫之后再无人指点她,恐她惹出是非来。 恋耽美 钓鱼养猫-(9) 被她叮嘱过,姜照若有所思,便不再追问。 二人又闲谈了一些旁的,姜照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他可来看过你吗? 谁?谢锦没反应过来。 姜照抿了抿唇,低声道:自然是你那位心上人。 听她提起袁启,谢锦并未觉得羞臊,反而有些尴尬,吞吐道:不过是一场小病,静养两天就好全了,没有必要特意告诉他。 姜照叹了口气,道:他以后,就是你要相守一生的人,与你喜与你忧,更何况是你病了,即便不能让他来照顾,也该让他知道才是。 谢锦不愿同她说袁启,故意转移了话题,笑道:阿照对这些事情倒是头头是道的,难不成也有了一个心上人? 本意是调侃之言,但是话音刚落,谢锦突然想起,姜照如今也快十九岁了,要说有什么心上人,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念及此,她看向姜照的目光多了些打量,心道我们阿照,相貌非凡,气度也好,根本不像平凡女子,若非是个人中龙凤,万万配不上她。 如此想着,她伸手捉了姜照的手,极认真道:宫里有些混不吝的小侍卫,惯爱哄骗天真的小宫女,你若真有了心上人,也不要瞒我,让我去给你掌一掌眼。 大概是不太能接受自己一直视如珍宝的妹妹要被人哄走,谢锦心里发闷,鼻子也有些酸,低声念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配得上我家阿照的。 姜照见她如此,心下觉得好笑,又酸软的厉害。 我没有什么心上人。她握紧谢锦的手,觉得自己说的也不算诚实,就补充一句道:我的心里,一直只有阿姐一个人。 她说得很认真,言辞恳切,谢锦对上她的目光,甚至有被烫到的感觉。 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脸上也无端发起热来,不敢再看姜照的眼神,也借机收回被她握住的手,顺势回身推平了枕头。 阿姐累了?姜照问道。 谢锦嗯了一声,姜照就主动为她揭下披在肩头的外衫,扶着她躺好在床上,还极为细致的为她掖好了被角。 是我错了,阿姐如今还在病里,我还缠着你说了那么久的话。 姜照挂好她的衣衫,有些懊恼道:那阿姐好好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谢锦柔声应了好。 姜照弯下腰,探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凑近了低声道:好好休养身体,希望下次再见,还是那个健健康康的阿姐。 她的面容在谢锦面前放大,低柔的声音仿佛是在耳侧想起,谢锦无端觉得紧张,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是小心着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那我走了?姜照笑了一下。 谢锦又点头,却见她猛然凑近到她眼前,吓得谢锦闭上了眼。 耳边传来一声闷笑,而后眉心烙上一处温软,不过片刻,便远远离开了。 脚步声轻缓响起,渐行渐远,而后又听见开门声,随着一声吱呀,一切都归于平静。 半晌,谢锦睫羽微颤,慢慢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她有些发怔,伸手摸上眉心,轻哼了一声。 四下寂然,谢锦缩紧在被子里,又慢慢闭上双眼,准备休息一会儿。 可不过片刻,她又突然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院门的方向。 她记得清楚,早上送徐伊人出门,她亲手在里面用闩上了门。 那么姜照,是如何进来的? 第13章 翻案 左右相被姜照派去做了主考官,朝上少了这二位重臣,就显得风平浪静。 朝后,陆苍玉刚行至太元门,姜照御前的小侍监元祥小跑过来拦住他,直言道陛下有请,让大元帅去御书房面圣。 陆苍玉就跟着他到了御书房,高盛安不知哪里去了,殿内只有姜照在案后批阅奏章,见他入殿来,就吩咐道:小元子,去沏茶来。 元祥应声退下,殿内之余舅甥二人。 不知陛下有何事吩咐?陆苍玉拱手作揖。 姜照起身从案后出来,为他赐座,陆苍玉就与她对坐在桌前。 前任吏部尚书,舅舅可还有印象?姜照单刀直入问道。 陆苍玉蹙眉思索,点头道:前任吏部尚书谢玉折,因私受贿赂,买卖官职,藐视先帝,以下犯上,被先帝重怒之下满门流放至边关。 先帝在位时,这也算是一桩大案,陆苍玉虽不大关心朝政,但谢玉折被流放的地方正是他所驻守的万峡关,陆苍玉多少有些耳闻。 至于谢家还有个女儿进了宫,他却是不知情的。 姜照也没想多和他解释什么,只是道:谢尚书有冤。 陆苍玉眉梢一动,静静地望着她。 姜照继续道:朕派人调查过,谢尚书为官期间一直克己奉公,两袖清风,抄家都未抄出多少银子,私受贿赂之名实为谬论。 不过是因太过清白,挡住了某些人的路,这才被诬告到父皇面前,惹了无端之祸。 陛下怎么对此事有了兴趣? 朕想为谢家翻案。 姜照没有想要隐瞒什么,直言道:朕如今想要提携寒门,必然要得罪世家,谢尚书也是因此事遭祸,概与朕之意不谋而合。 对于她所言,陆苍玉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冷静道:谢玉折一案,不管是否为诬告,都已是先帝御判,子不翻父案,陛下此举不妥。 姜照抬眼看向他,轻笑道:所以才要舅舅帮忙。 陆苍玉道:当年一案,距今已有七八年之久,先帝也已驾崩三年,若陛下觉得对谢家有愧,尽可施些恩典就是,何必执着翻案? 并非是朕执着。姜照道:本是父皇所欠谢家的,他既驾崩,自然该朕偿还。 见陆苍玉还是不为所动,姜照轻叹下一口气,幽幽道:父皇生性多疑,执着于权术,搞得朝堂官场藏污纳垢是非不断,朕绝不愿做那样的君王。 说起先帝,陆苍玉便想起自己的妹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当年陆家有女,貌美动京城,随父兄入宫赴宴时被先帝一眼看中,封妃入宫,根本由不得半分婉拒,陆烟容就成了容妃。 纵然先帝的确对她有些情意,但陆烟容也的确不曾心悦于他,作为兄长,陆苍玉自然看得清楚,他心中怜惜妹妹,却也无能为力。 后来有了姜照,容妃对皇宫也开始有了归属感,先帝见此甚为欢喜,姜照也因此度过了一段称得上是父慈母爱的幸福童年。 可惜,不知该说是容妃心太硬,还是说先帝太偏执,就算是她成为笼中鸟,就算是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孩子,但陆烟容的心,终究是对他死守严防。 姜照十三岁那年,先帝与容妃之间的矛盾终于积累太深,一夜爆发,容妃被打入冷宫,姜照也被先帝厌弃,而那时陆苍玉正在边关镇守,对深宫之中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直到二皇子谋逆,私自调兵,被陆苍玉的旧部发觉后告知于他,陆苍玉率军自千里之外入京勤王,终是化解了那场宫难。 那之后,先帝病重,在冷宫之中蹉跎良久的容妃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因心有愧疚,加上无计可施,先帝下诏封姜照为皇太女,令左右丞相辅政,也令陆苍玉留守京城,做了新帝的后盾。 先帝驾崩后姜照登基,陆烟容做了太后,可只做了半年便病逝宫中,临死前拉着陆苍玉的手,把女儿托付给他,唤了他最后一声哥哥。 陆苍玉对陆烟容一生有愧,陆烟容先走,他的愧意便转移到了姜照身上。 元祥上了新茶,陆苍玉的思绪缓慢转了回来。 他抬眼看着年轻的陛下,姜照面容清俊,颇有些英气,与先帝年轻时相似,但她眉眼之间最像娘亲,陆苍玉看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没有护住,芳魂永逝于深宫之中的妹妹。 陛下想让臣如何帮忙?陆苍玉低头捧起一盏热茶,嗅了嗅茶香。 姜照知道他是妥协的意思,稍加犹豫,开口道:不瞒舅舅,早在朕登基后不久,便发密旨去过边关,令人厚待谢尚书一家。 陆苍玉虽然扶持皇帝,但并没有把她变成傀儡的意思,姜照身为一国之君,手上的权力自然不小,她私自筹谋过的一些事情,陆苍玉也并不知情。 听她如实相告,陆苍玉倒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照。 他这个外甥女,做皇帝做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谢尚书蒙冤数载,绝非一句厚待就能解决,朕要为谢家翻案,不止要为他脱罪,还要迎他回京,条件允许下,官复原职也无不妥。 也无不妥? 陆苍玉险些被她气笑了,本以为她要翻案,不过是给谢家一个交代,也借机砸断先帝垒的烂桥,塑起自己的脊梁。 但听她此言,绝不仅止于此。 陛下要为谢家翻案,臣会支持陛下,但谢玉折终究是先帝定下的罪臣,又远离朝堂八年之久,如今是什么状况还不知道,你就想着要为他官复原职? 陆苍玉一双虎目紧紧盯着皇帝,其中闪出怀疑的光芒,问道:谢玉折遭罢官流放之时,陛下还是稚子,绝无可能与他有任何牵扯。 而如今能让陛下生出这番想法,不知究竟是何人蛊惑了陛下,让陛下昏聩至此。 这话委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姜照却并不生气,只是反问道:朕要为谢家翻案,要谢尚书官复原职,舅舅觉得这便是昏君了? 陆苍玉不语,姜照又道:朕是昏君还是明君,百年之后自会有人评说,朕又不是学着父皇用官职来笼络朝臣,只是想把欠谢家的尽数相还罢了。 这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假,自己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萌生出这些想法,没有人比姜照自己更清楚了。 她倒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和陆苍玉明说,即便说了也必然不会得到支持,便甘愿做一次任性的帝王,直勾勾盯着陆苍玉等他回应。 舅甥二人对视僵持了半晌,见皇帝果然心意已决,陆苍玉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身为人臣,自当为陛下解忧。 他在军中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在唯一的外甥女面前,到底是一再妥协,只要一想起凄然长逝的妹妹,再硬的心也狠不下来。 这件事朕会安排妥当,到时只需舅舅配合就好,舅舅也请放心,朕心里有数,不会脏了父皇的身后之名。 姜照这样说,陆苍玉就点点头,再无他话。 喝尽了一盏茶,陆苍玉就起身告辞,姜照送他到御书房门口,陆苍玉向她拱手作揖,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退了回来。 有一事,还需陛下给个恩典才好。 何事?舅舅请说。 是臣的部下,左将军袁正毅,他家里有一个二郎,早到了成亲之龄却迟迟未娶,袁正毅夫妻倒是没逼迫过什么。 只是他的老母,如今已有七十高龄,近来不大好了,可能撑不了多久,满心里只惦记着二郎的婚事。 陆苍玉娓娓道来,叹息道:袁将军最是忠孝,已经为他家二郎挑好了人选,不日就要过门,他从前跟我南征北战,最是劳苦功高,若是能得陛下赐婚,也该是袁府满门的荣耀,我就厚着脸皮,替他讨一道圣旨。 这有何难?姜照笑道:舅舅且放心,朕回头就让 她话说到一半,面色突然变得古怪,笑意也敛了下去,认真问道:袁家二郎,是袁正毅的次子,如今在禁军中任职的袁启? 陆苍玉点头道:是他。袁启性格沉稳,武艺高强,是臣推举给陛下的。 姜照眉头紧皱,面上变幻莫测,陆苍玉疑惑道:陛下? 朕无碍。姜照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攒出个笑意出来,问道:袁正毅选中了哪家女儿?袁启自己可看中了? 是工部尚书徐闻的幺女,前面订过一次亲,因未婚夫婿流连勾栏,誓死不嫁,便耽搁到如今,也有二十岁了。 徐闻拗不过她,终是退了亲,袁正毅觉得此女性情刚烈,有将门之风,便去求给了袁启,和徐闻结成亲家。 至于袁启看没看中陆苍玉笑道:徐小姐才情样貌都是不缺的,也与袁家算是门当户对,他又怎么会看不上人家? 姜照冷冷道:是他自己同意了? 陆苍玉又点点头,笑道:自然是了。起初是有些不愿的,但他亦是重孝之人,经袁正毅夫妻劝说过,就同意了娶妻。 呵。姜照冷笑出声,面色更是难看。 陛下?陆苍玉唤了她一声。 姜照挥挥手,淡淡道:朕知道了,赐婚一事,朕也记下了。 陆苍玉觉得她不太对劲,却也没往深了想,见君王承诺,就谢过恩告了辞。 他一走,姜照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小元子。姜照唤了一声,负手进了御书房,后面紧跟着元祥。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元祥是高盛安的徒弟,也是他养来接班的,跟在姜照身边伺候也有两年多。 他嘴严话少又机灵,前头他师父长袖善舞,他就甘愿当个副手,但高盛安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姜照身边最好用的内侍。 让人去调查一下徐家的女儿,再去袁府打听,这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才遵旨。 元祥虽不知陛下意欲何为,只是奉旨行事,领命便退下了。 姜照眸色幽深,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第14章 情断 转眼到了三月底,科举逐渐落下帷幕。 京试共取了一百二十人,有三十人进入殿试,荣升天子门生,殿试由姜照亲自出题,钦点了前三甲。 状元名叫谈源生,江南府景州人士,出身于腐书网,写得一手好字,年有三十上下,是个蓄着短须的儒生。 榜眼名叫方崇,平原府晏州人士,出身微寒,是实在的平民子弟。 此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平平,却浑然一身傲骨,胸有沟壑,见解独特,令姜照十分满意。 只是见他年轻,到底有些莽撞,不如谈源生踏实,便点为榜眼。 探花郎则是点了赵相家的赵承明,姜照看过他的文章,也试探过他的深浅,见他的确不是徒有其名,便点为探花,也算给了世家几分交代。 这三人都先进翰林院行走,等日后再做差遣。 嘉平三年三月二十七日,殿设琼林宴,以示皇恩浩荡。 每逢大宴,宫内行走者众多,袁启身为禁军巡逻卫队长,自然担负着巡卫护驾的要任,奉禁卫军统领卓昀之命,将各处安排妥当。 下午时分,袁启领人经过宫正司,远远望了一眼。 他心中藏了事,再三思量过,偏头对手下道:你们且继续往前巡逻,我有些事要做,很快便赶上去。 手下人应了,一队禁军侍卫绕过宫正司而去。 袁启往常经过这条路,远远看见宫正司的檐角宽门,便觉得心里开心,即便是见不到谢锦,也觉得充满干劲,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而这次心情却格外沉重,一声叹息,无人可诉。 他走进宫正司,找了个小宫女要寻谢司正,那小宫女看他一眼,捂嘴偷笑,连声应下便去了,没一会儿就见谢锦走了过来。 恋耽美 钓鱼养猫-(10) 以往见袁启,他总是精神焕发,眉眼含笑,谢锦见惯了他那个样子,如今再看他竟有些萎靡之意,双眼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一些胡茬。 她心里直觉不妙,离近了就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他。 袁启与她对视,嘴角隐隐一颤,低声道:锦娘,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就转过身去,谢锦犹豫了一下,轻咬下唇,抬脚跟了上去。 袁启把谢锦领到一个寂静的角落,看四下无人,回过头去看她,眼眶直接就红了。 锦娘。他轻唤了一声,竟是有些哽咽。 谢锦走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眸光柔和道:怎么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柔声细语,温润如玉,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袁启近来遭了太多纠结的折磨,经她柔软的手在面上轻触,再与她温柔如水的目光对视,终于忍受不住,狠狠把她抱进了怀里。 谢锦条件反射就要挣扎,却不敌袁启力气大,又听他嗓音低哑道:我知道是我逾矩,但只这一次,锦娘,让我抱一下吧。 他好似疲倦得很,谢锦手上脱了力,没有再挣扎。 袁启抱了一会儿,缓缓松开她,挂着血丝的眼睛里含着化不开的浓重情意,几乎让谢锦不能对视,默默错过眼神。 锦娘。袁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也知这事再也拖不得,只能紧握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逃了,含糊着说了一句话。 谢锦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袁启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我要成亲了。 此话说完,他屏息凝视,等待着谢锦的反应,甚至做好了要用些力气留下她的准备。 谢锦却没像他想的那样露出受伤的神情,也没有恶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只是稍微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袁启。谢锦望向他的眼神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和他确认道:你要成亲了? 是。袁启先点头,又要开口解释。 谢锦却抬起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和谁成亲? 袁启唇角微动,眼含悲怮,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谢锦抬起下巴,掩在宽袖下的手慢慢握紧,任指甲刺痛了柔嫩的掌心。 她面上仍是不显其意,甚至微笑起来,轻声道:陛下已有恩典,我再过一个月就能出宫,恢复自由身,你说过你要娶我的。 锦娘。袁启慌乱的伸手去抓她,却被轻易躲开了。 谢锦温和的目光终于是缓缓漫上一层清冷,疏离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回答我,你要和谁成亲了? 是工部尚书徐闻之女,徐若筠。 何时成亲? 下月。 那时我还在宫内。谢锦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锦娘。袁启又要伸手去抓她。 谢锦一转身,避开了他的手,冷声道:袁侍卫请自重。 她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即便是对待陌生人,也是知礼守礼,从不与人难堪。 袁启自然不知道,原来清和雅正的谢司正,也会有如此冷漠无情的一面,她眼里明晃晃写着不悦,不愿让他触碰到分毫。 心里蓦然坠落了一下,有些难受的脊背发冷,袁启收回手,自觉和她保持着距离,低声讨好道:锦娘,我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谢锦没说话,低垂着目光望向自己脚尖。 袁启道:我祖母病重,意识迷糊了还惦念着我,怕我孤苦,怕没人照顾我,心心念念着让我成婚。 爹娘从未逼迫过我做什么,这次为我相看好了妻室,也是为了不让祖母抱憾而终,我没有办法拒绝。 他嗓音低哑,逐字道来,为心爱的女人解释着他的辜负。 谢锦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问道:你爹娘可知道我,可知道深宫中有一个谢锦? 袁启神色微变,喃喃道:我是想,等你出宫后,直接把你领到家里,告诉他们我有了心上人,我想同你成婚。 所以你爹娘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你有了心上人,他们给你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妻子,你也没有拒绝,是吗? 袁启不语,眼神闪躲,不敢再看她。 倒是谢锦,抬眼望向了他,淡淡道:我知道,我是罪臣之女,连自由身都没有,原本就配不上你,如今你有了合适的妻子人选,我该祝福你。 不袁启尝试辩驳道:你才是我想要的妻子,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全了祖母心愿,待日后祖母长辞,你也该出了宫,我们可以再 袁侍卫。谢锦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微微蹙起,问道:你想休妻再娶,还是想纳我为妾,与那位徐小姐共侍一夫? 袁启面色一沉,低声道:我不会碰她,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袁侍卫觉得自己很深情吗?觉得我会很感动吗? 谢锦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冷冷道:既然要娶她,就好好待她,她本也不欠你什么。而我,对有妇之夫自然避之不及,亦不想毁人姻缘。 左右不过是深宫之中一场孽缘,我不会再放在心上,也请袁侍卫就此忘却吧。 说完,她提步就走。 锦娘!袁启喊了一声,大踏步追上去。 谢锦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深宫大内,最忌男女私情,袁侍卫是想让旁人发现我与你有所瓜葛,被乱棍打死吗? 她说得严重,袁启再也不敢碰她,只是跟在她身后连连做保证。 锦娘,这件事是我没有处理好,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真心喜欢你。 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锦娘,你回头看看我,难道你对我就再没有半分感情了吗? 锦娘 袁启说个不停,扰得谢锦愈加生气,她回身推了袁启一把,冷冰冰的看着他。 袁侍卫,你如今已经要成为别人的夫婿,何苦再纠缠于我? 谢锦身份卑贱,人微言轻,左右不了你任何,只求你能放过我。 锦娘,你一定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袁启神情悲痛,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怜兮兮的看着谢锦。 谢锦看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白色手帕,隐约可见上面绣着什么花样。 你说想要我亲手做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 谢锦捏着手帕走近他,袁启双手微颤,想要伸手接过,却见谢锦拔了他的佩剑,寒光闪过,一道裂帛之声,手帕破成了两半。 晃晃悠悠,飘落在地上,沾上了尘土。 这手帕,便如同你跟我,一刀两断,再无相关。 谢锦走了两步,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他,嗓音褪去了冰冷,还如以往那般温柔和顺,轻声道:我祝袁侍卫,夫妻同心,百年好合。 袁启愣愣的看着碎在地上的手帕,连谢锦离开也没有阻拦。 愣了好半晌,他单膝跪地,小心的把那两块残破的手帕捡起,仔细拼出了一对交颈鸳鸯。 谢锦,是真的想过要嫁给他啊。 袁启看着手绢,忍不住悲从中来,阖眼落下泪来。 夜幕低垂之时,皇帝宴请登科学子,一百二十人,皆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 姜照显然十分开心,多饮了几杯酒,与学子们畅谈古今之事,又与他们一起行文作诗,设立彩头,一时间天恩殿内热闹非凡。 高盛安在一旁伺候,见陛下高兴,不敢拿扫兴的话劝她,就让人偷摸着把她杯中酒换成了蜜水,姜照喝过,斜眼扫过他,倒是没说什么。 大总管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口擦擦冷汗。 陛下到底是女儿家,又身份贵重,自然不能一直陪宴饮酒。 所幸左右丞相都在,还有陆帅坐镇,姜照到后来就只旁听,吃着餐中美食,看他们高谈阔论,时不时抚掌点头,命人赏赐。 这场宴会快到了子时才散去,外臣不可留宿宫中,趁着夜色,姜照派人护送他们出宫,自己也晃晃悠悠的乘御辇回熙和宫。 上了御辇姜照就开始打瞌睡,高盛安吩咐着缓慢行走,生怕惊扰了陛下。 可姜照在半道上还是醒了。 御辇停在宫道上,前后都是挑灯的宫人,虽是深夜,却也显得十分亮堂。 姜照从一个宫人手中夺过灯笼,酒气作祟,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 陛下! 高盛安赶紧伸手去扶她,脑门上又冒出了冷汗。 离寝宫尚有段距离,陛下这是要去哪里?高盛安弓着身子,柔声问道。 姜照双目半阖,面上被酒气冲的红了一片,往日里矜贵自持的皇帝,此时也露出些女儿家的娇柔姿态,高盛安更不敢抬头看她。 去哪里姜照哼哼唧唧道:要去找阿姐。 高盛安哄慰道:现下夜已深了,谢司正也早该歇下了,陛下还是先回寝宫歇息,明日里再去见她也不迟。 不要。姜照犯了倔,把大总管推去一边,固执道:现在就要见她。 高盛安只觉得头痛,轻轻按住她手里的灯笼,又商议道:可是陛下尚未更衣,这番打扮过去,定然要被谢司正发现身份的。 因要赴宴,姜照穿着正式,虽未着龙袍,但也是帝王常服,一袭月白,乍一看素净,衣襟袖口不知埋了多少银线暗绣,配饰也皆非凡品,这样尊贵无匹,但凡有眼睛,也不会看不出她的真实身份。 姜照大概还是有些清醒,经高盛安这么一说,立马把灯笼塞给他,回身上了御辇,催促道:那还愣什么呢,快些回宫更衣。 眼见是劝不住,高盛安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青时身上。 好好好,陛下起驾! 第15章 安慰 已经子时了,陛下当真要去找谢司正,打扰她休息? 青时伺候姜照换了衣裳,又为她新绾了发式,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姜照本来也没大醉,这时候又醒酒三分,已经能正常思考。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蹙眉道:朕也不知为何,总想着要去见她一面,若是见不到,便是觉也睡不着的。 青时叹道:许是她将要出宫,陛下心里还是舍不得。 姜照抿了下薄唇,不置可否。 为她绾好了头发,青时道:更深露重,陛下要快些回来。 朕知道了。姜照乖乖应下。 仍是抄小道,一路到谢锦住的地方,姜照身上有金牌,虽然已经是深夜,在宫中肆意行走,倒也不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盘问。 到了谢锦住的那个偏僻的小院子,本以为这时候她和徐伊人早该歇下了,却听见院中隐隐传来一些动静,姜照贴近了耳朵去听,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她稍微敛起眉头,伸手叩响了木门。 是谁?徐伊人的声音问道。 姜照清了下嗓子,高声道:伊人姐姐,我是阿照。 话音刚落,只等了一瞬,木门从内打开,露出徐伊人无奈的脸。 你怎的这么晚过来了?徐伊人问了一句,未待姜照回答,又自顾道:来得正好,快来劝一劝你阿姐吧。 阿姐怎么了?姜照陡然有些慌乱,绕过徐伊人走进了院子里。 徐伊人在她身后解释道:就是那个袁启,莫名其妙,前些日子还和锦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要去娶别人了,真是负心薄幸。 姜照听了一耳朵,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满眼都是正伏在石桌上饮酒的谢锦,见她往日温柔贤淑,最是守礼的阿姐,如今全然失了仪态,一手伏在石桌上,一手握着酒杯,面上嫣红一片。 阿姐。 姜照喃喃念了一声,那人似是有所察觉,抬眼望向她来。 那双曾经给过她无数柔情,伴她走过最为艰辛时刻,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此时盛满了泪水,一看见她,就直直的落了下来。 谢锦手上一松,酒杯跌落在地,她双眼通红,落着眼泪,嘴巴轻轻动了一下。 姜照看清楚了,她是在唤她。 阿照。 姜照此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劣,从舅舅请旨赐婚起,她首先震怒于袁启的辜负,而后竟然暗自生出一些窃喜。 她从来不愿谢锦嫁给别人,甚至不愿别人给她幸福。 但是如今见了谢锦泪流满面的模样,姜照心如刀绞,方是悔恨万分,自己不该下那道赐婚圣旨,更不该因此错生欢喜之意。 她稳步向前,半跪在谢锦面前,用袖口拭去她面上蜿蜒的泪痕。 阿姐,不要哭。姜照的指尖轻轻拂过谢锦被泪水浸湿的纤长睫羽,低声道:我替你把他夺回来,让他只能娶你一个人,好不好? 谢锦脸色木然,似乎是在考虑她的意思,姜照将自己的额头抵过去在她的额际轻蹭了几下,认真承诺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一一捧到你面前来。 她嗓音轻柔,缓缓飘进谢锦耳里,谢锦闭了下眼睛,终于领悟了她的意思。 阿照。谢锦伸手搂住她的脖子,轻轻摇了下头。 我并不是非他不可,他要娶别人,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没有人比谢锦更能明白袁启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虽然有一席之地,但也并不代表什么。 深宫八年,过了一定年纪,谢锦并不是很在意什么儿女情长。 只是毕竟也付出了感情,甚至已经做好嫁给他的准备,谢锦并不是真的无情之人,她能接受,也能甘愿退出,但也是真的有些难过 。 这些话,她是不想对姜照说的。 那一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满满都是对自己的担忧,谢锦凑近了甚至能趁着烛光,看出一片灰蒙蒙的倒影,那是她自己。 傻阿照。 谢锦已经不想再流眼泪,心里头那些无法疏解只能借酒浇愁的委屈,似乎就在见到阿照的一瞬间,全都消失殆尽了。 或许阿照那天说的并非是玩笑话。 她满心满眼里,的确装的全部都是谢锦。 这样的阿照,待她出宫之后,就要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宫。 谢锦不能再想,头晕目眩,心痛难当。 她搂着姜照的脖子,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连续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住险些忍不住的抽泣。 姜照身上有两种味道,一种温柔细腻的花香,大抵是用的什么沐浴熏香,一种是淡淡的龙涎香,大抵是在御前伺候,逐渐沾染上的。 这两种味道融合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反而馥郁悠长,十分有安全感。 谢锦下意识的紧了紧手臂,姜照半跪在地上,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被她搂得难受,纵然十分舍不得,却也不得不动了动身子。 动作被谢锦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 姜照略加思考,直接起身弯腰,拉起谢锦一只胳膊绕到自己脑后,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腿弯,稍微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谢锦低呼一声,稳稳落在了她的怀里。 姜照扭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伊人,歉然道:伊人姐姐,我先带阿姐回房间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11) 徐伊人自然不会跟她计较,挥挥手道:我去厨房烧些热水。 多谢伊人姐姐。姜照冲她微微颔首。 抱着谢锦走到房间门口,用脚尖踢开门,稳步走了进去。 谢锦到底是有些醉了,要是在平日里,她定然不会这么乖乖的任人抱了。 而同样饮过酒的姜照,此时却觉得自己格外清醒。 她绕过屏风把谢锦轻轻放在了床上,谢锦似乎格外眷恋她身上的味道,又伸手圈住了她的脖子不愿撒手。 阿姐。姜照无奈笑道: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谢锦道:我不想喝水。 她身上的女儿香和酒香融合在一块儿,直直往姜照鼻子里飘,方才在外头没什么感觉,进入到这方寸之间,姜照就有些把持不住。 她耳尖红透了,小心翼翼地把谢锦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抓下来,谢锦又要挣扎着去搂她,姜照反手用力与她十指紧扣,让她动弹不得。 阿照。谢锦眼眶红红,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姜照喉头动了一下,低声道:夜深了,阿姐该休息了。 谢锦撇撇嘴,大概是见她态度坚决,就不再闹她,直接闭上了眼睛。 姜照缓缓松开她的手,先为她脱去鞋袜,让她在床上能躺的舒服一些,又走到外间倒了杯茶水,虽已没了什么热气,但是现在天气转暖,喝些冷茶醒酒,倒也不至于会生病。 她把谢锦扶起来喂了两口水,见她虽然乖乖喝了,却还是双眼紧闭,仿佛在与谁人置气,当真是可爱的紧。 姜照无声牵起嘴角,心里软的厉害。 到底夜深了,谢锦又饮了酒,眼睛闭得久了,就半梦半醒的睡了过去。 不知是睡了多久,像是瞬息,又像是做了场大梦。 姜照从厨房倒了徐伊人烧好的热水,用冷水兑温,拿帕子浸过给谢锦擦拭面庞。 谢锦被惊扰到,半睁开眼睛,伸手去推她拿帕子的手。 姜照最是受苦的那几年,也不过是自力更生,从来未曾去伺候过人,她以为自己手笨弄痛了谢锦,就顺着她的力道,把手收了回去。 谢锦掀开眼皮,静静的看着她。 阿姐?姜照唤了她一声。 谢锦应了一声,突然问道:宫外天高海阔,塞北江南奇景,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姜照愣了一下,薄唇微抿,认真道:曾经想过。但我在宫中数年,早已习惯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也已经不想着要去改变。 谢锦却道:这不该是你的想法。 她伸出手去,姜照便自觉凑近,由她微凉的手掌抚在面上。 阿照,你还年轻,不知日后岁月悠长。谢锦道:你若愿意,我去边关寻过家人,到你出宫那年,我来亲自接你,可好? 姜照眸光微闪,却只是静默无言。 谢锦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片刻后才定下神来。 你不愿意? 姜照只是摇头。 那就答应我,我说到做到。 姜照还是摇头。 泥人也该有三分火气,谢锦伸手扶着额角,只觉青筋直跳。 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阿姐 谢锦自顾胡乱脱去外衫,露出净白的中衣,裹了被子躺下,显然不愿再同她说话。 姜照在她床前站了半晌,烛光昏暗,将她的神色掩了个严实。 如今夜色深沉,已不知是几更天。 姜照脊背单薄,在床前站了半晌,回身去吹灭了床头一盏孤灯,恋恋不舍地朝床上又望了一眼,终于踩着从窗缝泄入的一地月华,缓步走出了房间。 关上房门,姜照一转身,就见到徐伊人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她无端觉得心虚,稍作踌躇,走近了低声道:伊人姐姐怎么还不休息? 徐伊人道:自然是要送你出门。 姜照冲她微微颔首,道:麻烦伊人姐姐了。 她俩一前一后,走到院门口,姜照停下了脚步,面上似是有些犹豫。 徐伊人也不催她,抱着手臂靠在门上,等她开口。 姜照道:阿姐醉酒,天明未必能起身,还望伊人姐姐为她向柳宫正告个假。 她语带歉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徐伊人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有明晃晃的探究之色。 姜照被她看得别扭,试探道:伊人姐姐? 徐伊人轻轻一笑道:阿照,你可知我家道中落,九岁便入了宫,因跟在师父身边不曾吃过苦,但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她语调轻缓,似是漫不经心,却分明意有所指。 伊人姐姐想对我说什么,又何必拐弯抹角? 那好,我问你。 徐伊人站直了身子,面上的笑意也敛了去,极认真地问到:你对锦娘,是否别有所图? 姜照眉梢跳了一下,避过她的目光,并不言语。 既没承认也不否认,但徐伊人已然了然于心。 这宫里岁月长,宫人多寂寞,女子之间的感情虽不说常见,我却也见过不少。 徐伊人淡淡道:算是灯下黑,也算是我同你相处得少,竟然到如今才发觉到你对她的情意。阿照,是从何处开始,你竟然对你阿姐生出爱慕之心? 姜照低下眉眼,并没有否认什么,只是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徐伊人还想说什么,只是见姜照面色惨淡,无痛无哀亦无波澜,显然心里已有打算,根本用不着她去劝说什么。 阿照。徐伊人叹了口气,只能道:你好自为之吧。 多谢伊人姐姐告诫。姜照合手,对她作一揖,郑重道:还望姐姐为我保密,此事乃我一人痴念,并不想让她横生烦恼。 徐伊人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姜照又向她道谢,回眸望了一眼院内,告辞而去。 第16章 掌掴 连续几日,姜照公务繁忙,没时间再去找谢锦。 四月初,春夏交际,正是气温适宜的时候,再过段时间,怕是就要热起来。 而四月二十七,就是万寿节,也就是姜照十九岁的生辰。 姜照登基后自言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先帝是六月驾崩,今年也正是出孝期的日子,可这日子在万寿节后,所以姜照吩咐过,今年生辰还是简办。 这就用不着礼部操劳太多,除了拜天祭祖,还是如往年,交给了后宫赵太妃操持。 右相秦端在御书房向皇帝禀复朝事,禀完之后,姜照在案后批了几本折子,抬眼见他还没有要跪安的意思,疑惑问道:相爷还有事要禀? 秦端道:是有一事不解,想请陛下解惑。 姜照放下御笔,微微向后靠在宝座柔软的靠背之上,笑道:相爷请讲。 秦端微微颔首道:臣听礼部钱尚书说,陛下今年万寿节请了康亲王入京见驾? 确有此事。姜照点头道:朕也有许久不见皇叔,听闻他近来身体不错,便下旨让他携王妃郡主入宫,相爷对此有何不解之处? 太宗皇帝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姜昱,素有贤名,也是太宗皇帝看中的太子人选,可惜年少早逝,十六岁那年得病死了。 二子姜旻,资质平庸,向来不受太宗皇帝待见。 而三子姜晏,最为冰雪聪明,可惜生来体弱,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所以太宗皇帝驾崩后,在没有立太子的前提下,二子姜旻被推上皇位,就是先帝。 姜晏被封康王,拖家带口前往封地定居,非诏不得入京。 先帝大概是对康王还是有些提防,他在位十九年,康王再入京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但许是造化弄人,康王那个常伴药壶的身子,居然能活得比先帝还久。 姜照与她那位皇叔并不熟悉,做公主的时候见过两面,先帝驾崩后康王入京奔丧,又见过一面,那时候姜照已经是皇帝了。 再之后姜照没有召见过,康王也就没有再入过京。 其实对于秦端的想法,姜照多少能猜出一些,毕竟康王虽然体弱,又膝下无子,但除了姜照之外,他是离皇位最近的一个人了。 而且,他是个男子。 果然听秦端道:王爷这些年虽然无心政事,只做休养,但毕竟是太宗皇帝的血脉,若论亲疏远近,他该最是排的向前,而先帝却不喜他入京,陛下觉得是因为什么? 姜照道:若无父皇遗愿,若无陆大元帅,他合该荣登九五。 陛下既然看得清楚,又为何召他入京? 朕心中自有盘算。 陛下,容老臣多言。 秦相和左相年纪相仿,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生就一张正气十足的面容,性子也确实符合长相,最是刚正不阿,快言快语,从不知言辞委婉。 从前康王身体虚弱,甚至不能人道,膝下一直无子,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是先帝。 作为三朝元老,秦端对于当年的事情最是清楚不过。 可陛下也知道,他近年来调养的不错,前年甚至得了一女,从洛地报喜来,陛下还亲封了安乐郡主。 秦端说着,抬眼去看皇帝的表情,却见姜照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沉思之色。 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意味深长道:陛下,他能生出女儿,就能生出儿子,待康亲王府有了世子,您就不怕朝中生变吗? 言至于此,秦端本以为皇帝总该把这事儿的严重性放在心上,却见姜照没有半分慌乱,甚至笑道:相爷处处为朕着想,朕深以为感动,但是康王毕竟是朕的皇叔,是朕的长辈,前年安乐出生之时,朕就合该见上一面。 可是陛下秦端还要再言,被姜照抬手打断。 相爷。姜照望着他,唇畔带着一丝笑意,轻声道:关于此事,朕心中自有打算,还望相爷对朕多几分信任,朕绝对不会辜负相爷厚望。 姜照开蒙之初,因当时还受先帝喜爱,特意将她送去文华殿跟皇子们一起读书,虽然她那时还小,总是不解其意,却最是乖觉可人。 秦端那时候偶尔会去文华殿做教书先生,就和姜照也有了几分师生之谊。 包括后来姜照登基,秦端作为辅政大臣,更是殚精竭虑,不负皇恩。 他与赵恒则不同,赵相为国为君之余,总是难免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而秦相一生刚直,宁折不弯,更受姜照的敬重。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秦端心中无奈,却也知陛下如今大了,胸中自有沟壑,他虽然是个直性子,但也知君臣有别,不该顶撞陛下。 今上仁善,但秦端活了那么多年,并未得寸进尺之人。 老臣明白。 秦端合手作揖,正要告辞,忽见高总管匆匆进了御书房,奔至陛下身边,在她耳侧低声说了什么。 但见方才还谈笑自如的皇帝面色倏尔一变,拍案而起,厉声道:所言当真? 高盛安迅速道:千真万确,是那右司正徐伊人求到了青时姑姑面前,姑姑如今正在殿外,陛下可召来一问。 姜照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哪里还有心思再问一遍。 她当即把什么都抛去了脑后,匆匆起身从案后走出来,绕过秦端向殿外去了。 还是高盛安,稳了稳心神赔笑道:相爷勿怪,陛下现下有些急事要处理,还请相爷先回府吧,若有他事要禀,烦请明日再来。 秦端拱手道:老夫已然无事,正要告辞,高总管还是快跟上陛下吧。 暗道一声秦相真是善解人意,高盛安匆匆一拱手,道:那咱家就先失陪了。 说完,高盛安稳步小跑,赶紧去追上姜照。 姜照坐在御辇上,青时跟在一侧小跑着,见她面色阴沉,忍不住劝慰道:接了徐司正的话,奴婢知道事态紧急,便赶紧来找陛下了,如今定然还未出什么大事,陛下莫要心急,咱们这会儿赶去泰安宫,定然能保谢司正安然无恙。 听了她的话,姜照的神色总算松了一下,但还是面沉如水,冷声道:赵太妃表面和善,却最是刻薄,这件事落在她手上,必然不能善了。 青时一路小跑,微微有些喘息,闻言道:谢司正现在毕竟不是寻常宫女,宫正司的女官,也算半个臣子,要做出什么重大处置,还是要请过陛下指示。 可淫乱宫闱是大罪,若赵太妃决心要先给她吃些苦头,朕这时候过去也已经迟了! 姜照越说越激动,抬手在御辇扶手猛然拍了一下。 青时抬眼看她,年轻的君王目视前方,双眼微红,拍过扶手的那只手攥成了拳头,不知用了多大力气,青筋都要暴起来了。 再快些。她厉声吩咐。 抬御辇的宫人们一言不发,只是更加加快了速度。 为帝王抬辇,最重要的自然是要稳,所以即便加了速,也不会快到颠簸。 是以,虽然有些吃力,但青时也勉强能跟上脚步,她见姜照一双怒目直视前方,显然是在隐忍着什么,便也不敢再同她说话。 过了没多久,高盛安也赶了上来,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无言。 姜照从未觉到从御书房到泰安宫的距离有那么远,她此时恨透了皇宫的巨大,只要一想到谢锦会在泰安宫中受到什么伤害,她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 赵太妃。 她在心里缓缓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还有那个告发谢锦的宫人,以及宫正司中作为指证的那些人,姜照才不管孰是孰非,她只想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哪怕做一个暴戾昏君。 而如今泰安宫内,谢锦正遭两个侍卫压制跪在地上,面前是端坐着的赵太妃,手中捧着茶盏,低眼瞥着跪在眼前的人,嘴角不屑的勾起。 袁启向来不近女色,怎么就偏偏对你动了心,还不是你蓄意勾引么? 赵太妃平日对外也是个贤良淑德的模样,此时却全然一副尖酸刻薄,阴阳怪气道:你看着也不是什么芳华正茂的女子了,手段倒是不低,身为宫正司女官,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禁军侍卫,淫乱宫闱,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锦被强行按着肩胛,几乎抬不起头来,听她所言,心中恼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道:奴婢没有蓄意勾引,望太妃娘娘明察。 本宫还要明察什么? 赵太妃将茶杯递给一旁伺候的宫人,抬起下巴冷笑道:你与袁启拉拉扯扯,当日便被告到本宫面前,本宫还生怕你是遭人构陷,特意差人去宫正司调查过,有了指证才让人将你压到此处,你还敢有疑问吗? 袁启向来不忌人言,谢锦纵使想要避嫌,还是有不少同僚知道了他们的事,还偶尔以作调侃,谢锦便也有些掉以轻心了。 却未曾想,竟然真会因此而生事。 纵使已与袁启一刀两断,但显然赵太妃只是针对谢锦,并没有要捉袁启来一起处置的意思,谢锦自然也不会拖他下水。 她心知大难临头,在劫难逃,便不再解释什么。 倒是赵太妃,见她垂首在地,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便更加有些得意。 谢司正,据本宫所知,你本就是罪臣之女,得先帝隆恩,未曾发配边关,入宫侍奉几年便从宫女升任女官,做了宫正司的左司正。 恋耽美 钓鱼养猫-(12) 而宫正司的职责所在,你应当比本宫更加清楚。 可你一不守礼,二不自重,知法犯法与侍卫有染,令整个后宫蒙羞,你可知罪? 赵太妃眼带锐利之色,如刀子一般狠狠扎向谢锦。 谢锦虽不辩驳,却也不愿受她侮辱,便开口道:娘娘言重了,奴婢如今与袁侍卫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以前,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半点逾越。 你还敢嘴硬?赵太妃面色一变,冲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一个体态丰满的老嬷嬷站出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听赵太妃吩咐道:淫乱宫闱罪大恶极,还敢与本宫顶嘴,成姑姑,好好教教她怎么说话! 奴婢遵太妃娘娘懿旨! 那位被称作成姑姑的老嬷嬷撸起了袖子,走到谢锦面前,冲那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便稍微松开了对谢锦的禁锢,让她能抬起头来。 啪! 成姑姑一双粗粝的大掌,一手掐住谢锦纤细的脖子,一手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一掌到肉,用尽了力气。 谢锦的脸被打的偏向一边去,白嫩光滑的肌肤上瞬间肿起了指印,她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痛感一下子袭来。 那两名侍卫都被成姑姑这一巴掌惊呆了一瞬,垂下眼帘不敢再看,成姑姑却面不改色,冷笑着道:太妃娘娘是后宫之主,岂是尔等贱婢可以随意顶嘴的?老奴今日就要让你好好学学规矩,学学如何与贵人说话! 话音落罢,又是几个巴掌扇过去,直接把谢锦的嘴角打破出了血。 本以为这几巴掌下去,谢锦就该哭喊着求饶,却是出乎赵太妃所料,她非但没有求饶,甚至咬紧牙关,连声痛呼也不愿露出来。 倒是个有骨气的,只是这骨气并不能值二两钱。 赵太妃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在什么位置就要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万不要想着一步登天,袁启自有他门当户对的妻子,至于谢司正你,还是回掖庭局去吧。 她伸出手,便有一个年轻宫女过来搀扶,赵太妃缓缓站起来,走到谢锦面前仔细打量着她,啧啧叹道:可惜了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 她伸出手,在谢锦布满指印的肿胀面颊上戳了一下,谢锦条件反射就要躲,脖子却还是被成姑姑牢牢捏在手里,就只能由着她又戳了几下。 麻胀感混合着实在难捱的刺痛,让谢锦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泪水沾到赵太妃手指上,她嫌弃的甩了甩,冷声道:本宫还真以为你是个铁人呢。 她眼神微冷,和成姑姑对视了一眼,成姑姑心领神会,等赵太妃捏着帕子站远了一些,才又高高举起了手掌。 这一巴掌刚要狠狠落下,忽闻外头有一个尖细的嗓音高高唱起 陛下驾到! 第17章 陛下 赵太妃神色一顿,还未等做出反应,姜照已经带人走入殿内。 她能看到姜照面色阴沉,双目都被怒气冲的发红,只是却不知是为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她只是个年轻女子,但位居帝位几载,早非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公主,即便是赵太妃,也觉得脊背发冷,想要避其锋芒。 周围的宫人和侍卫已经跪了一地。 皇帝怎么来了? 赵太妃强撑起笑容,迎了上去。 姜照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谢锦,只能看到一个瘦弱无助的背影。 她又看向赵太妃,只是冷面不语,伸手以作示意。 高盛安和青时姑姑立刻会意,一起上前扶起谢锦查看,二人本以为谢锦只是遭了罚跪还未曾受刑,却在看清她的脸的瞬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姜照心中一沉,掩在袖下的手掌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她强行压下自己的担忧,见青时有些遮遮掩掩,显然是不想让她看见谢锦的状况,心下更觉烦乱,冷声道:太妃娘娘在做什么? 赵太妃动了动嘴角,强自笑道:不过是处置了一个犯错的宫女。 哦?姜照睨了她一眼,故意问道:是哪个宫的宫女,又是犯了什么事,为何不交由宫正司处置,还要太妃娘娘亲自过问? 赵太妃反问道:她就是宫正司的人,本宫怕有人要包庇她,是对其他宫人不公,便亲自审问了一番,难道本宫没有这个权力吗? 娘娘受朕所托,总管后宫之事,自然有这个权力。 姜照前行几步,背对着赵太妃道:只是据朕所知,此女并非一般宫女,而是宫正司女官,并且朕觉得,柳宫正也并非徇私包庇之人。 她说着,恍若无意走到了谢锦面前。 青时侧身一挡,把谢锦的脸遮了个严实,姜照心中更觉古怪。 成姑姑下手的确狠辣,尤其是第一巴掌,谢锦被打的耳鸣,到现在还不大能听清楚声音,只是看见高盛安和青时,才隐约明白是陛下来了。 她有些头晕目眩,竟然觉得自己听到了阿照的声音,只是耳中仍有轰鸣之声,让她以为只是错觉罢了。 却未曾想,有人凑近来,虽然青时姑姑侧身一躲,但谢锦既有好奇,又有莫名的冲动,就突然探身扭头,与皇帝对视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不止是耳朵坏了,眼睛也不大好使。 要不然怎么会把陛下看成了阿照。 眼前这人,和阿照长得一模一样,是谢锦在头痛恶心之下,也觉得格外熟悉,绝对不会忘记的相貌。 但她身穿一件红色圆领长袍,暗绣龙凤祥云织锦纹,玄色多格宝玉带,配禁步香囊,一块紫玉佩,正衬得贵气十足。 她不是阿照。 谢锦不承认她是阿照。 方才受了那么大的罪,谢锦都能咬牙吞下,却在第一次见了陛下真容之后,陡然泪流满面,恨不得扑上去扯着她的面皮,问问她究竟是谁。 而姜照,在看清了谢锦脸的那一刹那,眼中的血色突然急剧加深,脸上的阴沉之色也都悉数褪去,变得一片煞白。 她指尖微颤,目眦欲裂,若非高盛安突然上来按住了她的胳膊,姜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陛下息怒。高盛安双手乱颤,却还是很坚定的按着她的小臂。 姜照闭了一下眼睛,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哑声道:太妃娘娘,纵使此女有罪,也该交予宫正司,或是朕亲自来处置,还轮不到娘娘擅动私刑吧? 赵太妃看不见她的神色,便据理力争道:虽有女官之名,到底还是宫里的奴才,本宫为后宫之主,自然有权处置。 说罢,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继续道:况且此女犯的可不是一般小错,她与侍卫有染,淫乱宫闱,罪该杖毙,本宫如今也不过打了她几个巴掌罢了。 与侍卫有染?淫乱宫闱? 姜照低笑了一声,负手挺直腰背,轻描淡写问道:与何人有染?为何不见那侍卫?又有何证据证明二人有染?可有人证物证,可能确定不是蓄意诬告? 这赵太妃张口结舌,闷声道:本宫自然是调查过的。她是遭人告发,也有了宫正司人的指证,难不成皇帝以为本宫是故意针对她不成? 朕并无此意。 姜照回身望向她,皮笑肉不笑的,眼里压了一片暴风雨。 只是这后宫终究是朕的后宫,朕尚未成婚,本以为后宫合该干净得很,却未曾想也能闹出些是非来。 且朕生辰在即,不希望后宫见血,这些宫人也不只是奴婢,更是朕的子民,有些事情朕自会查的清楚明白,就不劳太妃操心了。 皇帝! 姜照登基未满一年,太后便仙逝,这些年来赵太妃虽名为太妃,但向来端的是皇太后的架子,姜照念及她是长辈,又碍于前朝赵丞相,从来也都对她礼待有加。 如此久了,赵太妃就真的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连皇帝也不太放进眼里。 但她却不知道,谢锦对于姜照而言,既是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是一往情深的心上人,若龙有逆鳞,便是谢锦无疑了。 眼见赵太妃变了脸色,姜照一甩袖,昂首阔步的离开了泰安宫。 高盛安和青时将谢锦搀扶起来,路过赵太妃旁边,高盛安弓着腰身,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心情不是很好,还请太妃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当着这么多人被皇帝下了面子,赵太妃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高盛安说完,也不等她的反应,就和青时把人扶了出去。 泰安宫门外,姜照并未上御辇,正在翘首以盼。 见他们出来,她忙伸出手去,要从高盛安手里把人接过来。 阿姐 姜照唤了一声,谢锦却丝毫不领情,只低垂着头,避开了她的手。 阿姐? 姜照眼中一片黯然,直勾勾盯着她看。 谢锦只觉面上胀疼,说起话来就牵扯到嘴角伤口,便有新鲜血液再流出来。 陛下。谢锦咬字吃力,含糊道:奴婢不敢当。 她曲起手肘,轻轻挣脱开青时姑姑的搀扶,直直跪在了姜照面前。 姜照直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高盛安连忙快步过去伸手扶她,却马上又被姜照推开。 谢锦扶着地面,叩首到底。 奴婢不识天颜,曾多次以下犯上,冒犯圣驾,罪该万死。 以往最是温柔,浸润过她无数过日夜的嗓音,如今却最是显得凉薄。 姜照面白如纸,勉强柔声道:阿姐,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随我回熙和宫,传御医来为你瞧过伤处,好不好? 谢锦一动不动,又开口道:禀陛下,奴婢姓谢,名锦。 姜照唇角微颤,顺着她道:好,谢锦。 奴婢身份低微,不宜踏入陛下寝宫。谢锦却还是拒绝。 姜照面上一冷,心里怨她任性,却也深知是自己理亏,便又柔声细语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千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说着,她上前两步,弯腰亲自去扶谢锦起身。 谢锦却并不给她面子,还是道:奴婢惶恐,不敢怨恨陛下。 你姜照心中无奈,只能硬下心肠来,冷声道:朕说的话便是圣旨,只是让你随朕回熙和宫,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谢锦不发一言,隐约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 她缓缓抬起头,深深看了姜照一眼,姜照却不敢直视她肿胀不堪的面庞,只觉得心中犹如刀割,恨不得手刃了那些害她至此的人。 她匆匆别过头去,只听见高盛安低呼一声:谢司正! 谢锦整个人恍若泄去了全部气力,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姜照心里一惊,当即再顾不得什么,俯身将她抱起来,小心的放到了御辇上。 高盛安办事得力,圣驾回到熙和宫,早有御医候在一旁。 姜照不愿假他人之手,亲自将谢锦抱到了龙床之上,御医张适在宫中当差已有二十多年,嗅觉敏锐,自然知道不该问的别问,连好奇都不要有。 他气定神闲,在姜照冷眼相看之下也不慌张,上前为谢锦把过脉,又小心仔细查看了她的伤口,接过高盛安递来的纸笔,写下了一个方子。 陛下,这位姑娘情绪起伏过大,大抵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晕了过去。 微臣开了一副安神汤,再让人去拿一瓶温肌膏,以作涂抹伤处。 张御医冲姜照微微颔首,又道:只是这位姑娘的身体不大好,像是伤了根本,日后需得好生调理,不然到了年迈之时,怕是要受罪的。 朕知道了。姜照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龙床之上,淡淡吩咐道:你医术高明,朕也信得过你,今后就由你来为她调理,每三日过来请一回平安脉,需要什么珍贵药材,让高公公带着你去朕私库里去取。 微臣遵旨。张适跪地叩首。 姜照让高盛安送张御医回去,顺便抓药来,寝殿内除了安静躺在龙床上的谢锦,就只剩下姜照和青时姑姑。 姑姑。 姜照仍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慢悠悠的开口。 她不会原谅朕了。 青时见她神色恹恹,眼里无光,好似对什么都失去了希望,忍不住暗叹一声,柔声劝慰道:陛下有陛下的苦衷,待谢司正醒来,好生与她解释一下,谢司正待陛下那么好,怎么会不原谅您呢? 姜照自嘲似的一笑,低声道:朕骗了她那么久,为一己之私,恩将仇报也就罢了,朕贵为九五之尊,竟然护不住她,让她伤成这样。 她嗓音愈加低哑,伸手捂住了眼睛,哽咽道:朕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陛下。青时见她如此,只觉得心疼,过去轻轻在她背上抚过,轻声道:这本不是陛下的错,您也不要过于自责,所幸,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姜照摇摇头,道:早在朕登基时,就该放她去和家人团圆,从始至终都是朕做错了,姑姑,朕后悔了,恨不能代她受过。 陛下 知道她待谢锦不止是姐妹之情,青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见她肩头微动,难受的像个孩子,青时恍若看到了从前的小公主。 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第18章 相隔 晚上姜照在御书房批阅奏章,高盛安在一旁随侍。 她端的是漫不经心,半晌才批完一本,御笔悬而不落,早不知想什么去了。 忽闻有些动静,姜照抬起头来,见元祥打殿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书信,小心的递给高盛安,又由高盛安呈上御案。 启禀陛下,这是您让奴才去调查徐尚书之女,所得来的消息。 元祥微微颔首,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禀报。 姜照闻言,便把奏章搁下,取书信打开看了一遍。 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徐闻的小女儿徐若筠,是个再为普通不过的大家闺秀,唯一显得特别的,大概就是陆苍玉曾和姜照说过的那件拒嫁之事,确实有些风骨在的。 不过她与赵家沾亲,却是姜照不知道的。 那信上说,徐闻之妻是赵相兄弟的女儿,也就是赵太妃的堂姐妹,这样论起来,那徐若筠还要喊赵太妃一声姨母。 原来是这样的因果,才让谢锦遭此一难。 姜照恨得牙痒痒,但赵太妃怎么说都是先帝的妃子,是姜照的长辈,而谢锦的身份的确也称不上贵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赵太妃因此而付出什么代价。 她看向高盛安,忍着怒气问道:朕动不了赵太妃,她身边那个心狠手辣的狗奴才,难道朕还无可奈何了吗? 高盛安颔首道:成姑姑是赵太妃从母家带进宫的,相伴二三十年,比一般主仆感情更深,若陛下要惩治成姑姑,太妃娘娘怕是 朕不要她的老命。姜照道:但她必须付出代价。 高盛安面带踌躇,见陛下脸色铁青,显然是没得商量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会安排人去做好此事。 姜照点点头,再看那张信纸,忍不住对某个人产生了浓重的不满之意。 恋耽美 钓鱼养猫-(13) 袁启。 常言道红颜多祸水,可谁知男子也是如此。 他知道谢锦因他遭祸吗? 姜照越想,心里越生气,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高盛安心里暗叹一声,走过去将那纸团捡起藏进了袖子里,又听姜照问道:那告密者,还有宫正司里指证的人,可都查清楚了? 奴才已经让人去仔细盘查了,想来很快就会有答案。 姜照点点头,听高盛安问她道:陛下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他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姜照下一秒就要灭人九族,姜照被他气笑了,故意道:他们害了朕最重要的人,公公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高盛安被她那句最重要的人惊了一下,干巴巴道:他们自然该罚,只是陛下仁善,且万寿节在即,您也说了不宜流血。 那只是给赵太妃的托词罢了。 姜照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自己的私心,而后似笑非笑的看着高盛安,目光冷凝,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高盛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她道:朕也并非什么仁善之人。 在大多数情况下,姜照都不愿意去做一个昏君,暴君。 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紫薇星下凡,真龙天子,但如何使百官信服,万民朝拜,她也都是学过的。 为人君者,宽厚,仁善,只是太平治世下的一张脸谱。 朝臣喜欢这样的陛下,百姓也喜欢这样的君主,姜照便学着成为这样的皇帝。 但上数千年历史,无数昏君,其中也有不少得过宽和的美名。 除此之外,自然也有说一不二,铁腕降臣的皇帝,哪怕一生不曾示弱,只要政绩卓越,开拓疆土,依旧可留百世明君之名。 从千年前的昭武王,到如今大孟朝的太宗皇帝,都是其中的典范。 姜照自然没有想过把自己和太宗皇帝相提并论,所以她一直以来也都是乖乖戴着面具,既要给朝臣距离感,更要给朝臣信任感。 但是在明白了自己对谢锦的心意之后,她就做足了要当昏君的准备。 虽说女子为帝,必然要更多的面对一些难题,更要处处考虑周到,不能犯了差错。 但是身为人君,一不能保阿姐安稳,二不能护爱人周全。 做这样的皇帝,未免太过憋屈了一些。 姜照愿意做仁善之君,却不愿做过于仁善之人。 她垂眸把目光落在御案之上,看奏章、朱笔、金印。 那是权力。 是能让她敢爱,更敢恨的权力。 日暮西垂之时,姜照回熙和宫用晚膳,听青时说谢锦已经醒来,她想过去看看,却被青时拦住了。 谢司正,怕是不愿见您。 许是怕她多想,又补充一句:她说自己如今面目可憎,连奴婢都不想见呢。 姜照想说自己并不嫌弃,但转念一想,什么面目可憎,也不过是借口,谢锦怕是觉得她面目可憎,打心底就不想瞧见她。 至于青时姑姑,也大抵是受了她的拖累。 心里搁着事儿,姜照就觉得食之无味,晚膳也没用多少。 陛下,侧殿已经让人打理好,也布置妥贴了。 知道姜照是没有把人再送出去的意思,青时就擅自做主,把不曾住人的侧殿收拾了出来。 她是想请示,什么时候让谢锦搬过去,毕竟马上夜深,陛下就该就寝了。 姜照站在自己寝殿外,沉默了半晌,方道:她不愿见朕,朕就不扰她心烦,让人好好伺候着,其余的事情也不要打扰,朕自己去侧殿睡。 陛下。青时姑姑倒吸了一口气,劝道:这不合规矩。 姜照道:规矩是人定的,朕说的话便是规矩。 她言至于此,青时还能说什么呢。 姜照又把寝殿紧闭的大门盯了半晌,才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宫正司那边可传了消息,莫要让柳宫正和徐司正担心。 青时道:陛下放心,已经告知了二位谢司正的下落,多余的话却没说。 姜照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侧殿里的床榻虽然不如龙床宽大舒坦,姜照却也不是矫情的人,只是心里终究是藏着事,只要一闭眼,就想起谢锦肿胀的脸颊和唇角流出的血。 明明没有睡着,却像是梦靥一样,使她不得安宁。 姜照坐起身,擦去额上冷汗,静坐了半晌,才趁着月色披衣下床。 她这边有了动静,外间便亮了烛光,守夜宫女进来行礼请示,姜照道:朕睡不着,就在殿外走走,你不必跟着。 宫女有些犹豫,姜照摆摆手,就走了出去。 今夜月亮格外亮,守殿侍卫见她经过纷纷行礼,被姜照打手势一一制止。 她走到寝殿门口,见里面亮着烛光,想来谢锦也没能入睡。 姜照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到窗下。 如今天气已足够暖和了,寝殿的窗子便也不总是闭得严实,如今也恰好露出缝隙来。 从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姜照知道那是谁,虽然只是一个轮廓,她却依旧看得入了迷,直到眼睛酸痛,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在窗棂上敲了几下。 何人?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姜照莫名喉咙一紧,几近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动了动,想来是走到了窗边。 阿姐。她还是开了口。 谢锦的身影不动了,也不曾回应她什么,隔着一层窗户,倒是有几分相对无言的意思,姜照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得格外难过。 是我对不住你。姜照伸手触在窗纸上,轻轻描绘那个轮廓。 谢锦依旧没有搭理她,姜照继续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的身份,也一定会怨我骗了你,而你明明是我的恩人,我非但没有报恩,还因一己之私,将你困在这宫墙之内,甚至如果不是我的自私,你也不会有今日的遭遇。 我不是你心里那个乖巧的阿照了,我自私又糊涂,不配做你的妹妹,就如同我后悔没有早早送你出宫,你也一定后悔,当初给我一饭之恩。 如今我对你而言,大概就只是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我骗了你,一是因为不想与你分离,二是因为先帝是使你一家蒙冤的帮凶,我怕你远离我,更怕你恨我。 而事到如今,你恨也好,不恨也罢,均非我所能左右,但我只想让你知道,姜照对谢锦,从来没有过半分虚情假意。 姜照知道谢锦没打算搭理她,就自说自话,恨不得能把一腔真心捧给她。 你不愿见我,不愿理我,都没有关系。 等你的身体调理好,我就会放你出宫与家人团聚,他们如今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也会尽快为谢家翻案,还你们一个公道。 阿姐,这是我,最后能做给你的承诺了。 姜照嗓音愈加低沉,将额头凑过去,轻轻贴在了窗子上,仿佛这样就能离谢锦更近一些。 她虽然没有期待过谢锦能回应,但是在看到殿内灯火倏尔熄灭,一切陷入黑暗的时候,心中还是如同坠石击落,狠狠难受了一下。 姜照闭上眼睛,驱逐了月光,站在原地良久。 直到夜风微寒,将她面上的泪痕吹干,她才缓缓退了一步,低头将脸上擦拭干净,然后步伐沉重的回到了偏殿就寝。 而将烛火吹灭,整个人都陷入黑暗之中的谢锦,在过了好半晌之后,终于抬手推开窗子,引月光进殿,悉数洒在了她的身上。 窗外已经没有人了,谢锦眨一眨眼,似乎能想象出姜照站在那里的模样。 她伸手摸了摸左耳,那里还是听觉不便,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刚才姜照说的话,因为声音不大,又隔着窗子,她要把整个左耳贴得很近,才能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谢锦对姜照自然是有怨的,任谁被信任的人哄骗了整整六年,也不会在一时之间就能够坦然的接受一切。 但却也远远说不上是恨。 她并不是爱迁怒的人,先帝做错的事,本就不应让姜照来承担。 况且她与姜照相伴六年,对她的秉性多少有些了解,从前陛下对她而言就如同一个传说,是不可望,更不可即的人。 但那个人变成了阿照,似乎对于谢锦的意义也随之改变。 她早该有所猜测的不是吗? 姜照虽然对她有所隐瞒,但认真想来也露出过不少马脚。 她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宫女,为何总能在宫中随意行走,还经常晚上去找她,仅仅是因为陛下的仁慈吗? 还有阿照的生辰,和陛下的万寿节是同一天,谢锦从前竟也只认为是巧合。 除此之外,还有点点滴滴的细节,从六年前她捡到一个狼狈的小姑娘,到看着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从受人忽视的公主,到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她早该发现的,但她又怎会想到,那个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女帝,和在自己面前温软可欺,撒娇打趣的阿照,会是同一个人? 姜照才不糊涂,糊涂的是谢锦。 她抬头望月,一双澄净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忧愁。 第19章 伊人 徐伊人走进熙和宫偏殿,低眉顺目,显得十分拘谨。 把她领进来,元祥就退了出去。 姜照正坐在窗下,手里握着一本书册,看的漫不经心,听见动静便望了过去。 徐伊人跪地叩首,口中道:奴婢徐伊人,给陛下请安。 姜照起身,将手里的书本放到一旁,走过去亲手将她扶起。 谢陛下。 徐伊人颔首谢恩,不敢直视天颜。 伊人姐姐。姜照叫了她一声。 徐伊人抬起头,迅速扫了她一眼,又恢复成低眉顺目的模样。 她道:奴婢不敢当。 姜照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淡淡,并没有再想着去说服她什么,只是道:当日向赵太妃告发阿姐,以及宫正司内做指证的人,朕已经全部查了出来。 她语调寻常,问徐伊人:徐司正觉得,那些人当如何处置? 徐伊人沉默了一会儿,姜照也不急,就安静的等她回答,直到听见徐伊人道:启禀陛下,按律,指证告发,皆是无罪。 你是这样想的?姜照的目光变得幽深。 徐伊人道:这不是奴婢所想,是谢司正所想。 没有听到姜照再说话,徐伊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奴婢知道陛下心中有怒,但锦娘曾与袁侍卫有过瓜葛,是事实。即便是她本人在,也不会觉得那些人有罪,陛下您觉得呢? 谢锦的性子,要说谁最了解,姜照还得往后排一排。 徐伊人与她朝夕相处,食住在侧,最是明白谢锦是个什么样的性格。 她温柔平和,善解人意,恪守礼法。 在做左司正的那些日子,谢锦处理过的桩桩件件事情,无一不是遵循宫规。说她苛刻,她最是待人和善,说她优柔,她却是最为认真。 所以柳宫正看重她,不止是看中了她的能力,更是看中了她的性格。 袁启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意外,虽然谢锦因此倒了大霉,但按照她的为人,大概也不会去记恨是谁告发了她,又是谁指证了她。 但姜照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她不算是个极为护短的皇帝,但谢锦显然是属于她的例外。 所以徐伊人抬起头与年轻的女帝对视着,问她:陛下呢,您是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姜照不语。 徐伊人猜测道:杖刑?下狱?斩首?还是灭其九族? 姜照眼角一跳,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某一时刻,她的确有过这种愈发可怕的想法。 在看到谢锦的伤处之时,她何止想过要杀人,挫骨扬灰都有。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罪不及此。 徐伊人又叹了口气道:陛下,自打奴婢知晓了您的身份之后,也一直在想,锦娘蒙此隆恩,到底是好是坏? 她不知陛下的心思,甚至可能会责怪陛下骗她,奴婢猜测,陛下许是已经得过她的冷眼,如此,陛下会觉得她不识好歹吗? 朕当然不会。 姜照下意识的反驳,蹙眉道:朕的确是骗了她,她怪朕也是应该的,她不想搭理朕,对朕冷眼相待,朕也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和表情还是都带上了一丝委屈。 那陛下召奴婢过来,只是想问奴婢该如何处置那些人的吗? 徐伊人又问道:陛下将那些人抓了起来,却没有交给宫正司处置,心中是存了要为锦娘出气的念头,却又怕锦娘知道了生气,对不对? 姜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锦的性子,徐伊人知道,姜照自然也知道。 她虽气那些人害了谢锦,但就如徐伊人所言,指证告发,皆是无罪。 但无论如何,姜照是做不到让她们无罪释放的。 掖庭局,如何? 姜照看着徐伊人,试探着问道。 掖庭局是劳作场所,常有犯错的宫女太监被罚过去做苦差事,因为地方偏僻,也少有主子过问,潜规则甚多,经常会有欺辱事件发生,实在算不得是一个好去处。 谢锦刚入宫时,便是在掖庭局劳作,也因此坏了身体。 这是姜照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徐伊人点点头,道:陛下仁慈。 这句话姜照已经听腻了,但念在出自徐伊人之口,到底是没说什么。 她转身坐下,换了个话题道:阿姐被赵太妃的狗奴才打了耳光,伤口未愈,朕留她在熙和宫养伤,顺便让御医为她调养身体。 本来已经答应让她下个月出宫,如今怕是又要耽误一些时日,她如今不愿见我,也不想听我说话,这些还需要伊人姐姐帮我转达。 说完,她又有些酸溜溜的补了一句:毕竟,阿姐与伊人姐姐关系最好。 徐伊人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的确惦念谢锦,就立马同意了帮她带话。 姜照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徐伊人道:奴婢知道陛下想说什么,但是锦娘这个人,表面温软,心里最是执拗,她这时候正别扭着,我若为陛下说话,她怕是连我也要抵触。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但也是肺腑之言。 姜照只能叹道:朕让小元子带你去见她。 徐伊人福身行了一礼,颔首道:那奴婢就先行告退。 走到殿门口,她突然又回头,看着满脸忧思的女帝,开口宽慰道:陛下是锦娘心里在意的人,她对您心软过无数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眼看陛下眼里起了光,徐伊人也没有多言,缓步出了殿门。 元祥就在殿外守着,见徐伊人出来,也不用她开口,就把人领去了帝王寝殿。 方才拜见陛下只是在侧殿,看望谢锦却是在寝殿,徐伊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关键所在,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本以为姜照对谢锦,只是太过依赖,横生暧昧之意。 却原来年少慕艾,已是用情至深。 寝殿的门紧闭,元祥屈指叩响,高声道:谢司正,是徐司正来看望您了。 说完,他便退避一侧,示意徐伊人自己进去。 徐伊人向他道了谢,伸手推开厚重的殿门,踏步走了进去。 恋耽美 钓鱼养猫-(14) 这是她第一次来帝王寝殿,虽是有些好奇之心,但刻入骨子里的敬畏感使她并不敢擅自打量此处,只是虚虚一眼,便向更里处走去。 窗下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也没有转头。 徐伊人对那个身影称得上是熟悉,她止步在不远处,唤道:锦娘。 谢锦应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道:你来了。 师父很担心你,但陛下只召了我来,如今见你安好,我也好回去向师父交代。 徐伊人又往前走了一步,道:听陛下说,赵太妃的人对你动了手。 她眸子里隐着担忧。 谢锦却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挨了几个巴掌,已经是幸事了。 可她越是语气平淡,徐伊人就越是觉得心惊。 让我看看你的伤处。 徐伊人终于忍不住,上前去绕到了谢锦面前,本以为谢锦不想让她看,但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受到半分阻挡遮拦,直接让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虽然用了宫内上好的膏药,但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恢复如初的。 女子本来婉若凝脂的娇嫩肌肤,烙着红肿分明的指印,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徐伊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哆嗦着伸出手去,却又不敢触碰谢锦的伤处,眼泪跌落着下来,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陛下发怒,即便是她,也忍不住想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眼见她哭的稀里哗啦,完全没有个司正大人模样,谢锦有些无奈道:好了,我都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先委屈上了。 我还不是替你委屈。徐伊人带着哭腔道。 她推开谢锦要为她擦眼泪的手,拿出一块儿手绢把眼泪擦干,眼睛还是红红的看着谢锦。 该死的袁启,分明是他惹出来的事儿,凭什么全让你一人受罪? 关于和袁启的事情,谢锦并没有瞒过徐伊人,当日与他说清楚之后,回去便和徐伊人说了,是以,徐伊人也大概知道谢锦是因何遭人告发。 自己要另娶她人,却还要纠缠谢锦,并且被人发现告到了赵太妃面前,那赵太妃也不知和袁启有什么关系,竟然只召了谢锦问罪。 如今谢锦名声受损,还被打成了这样,袁启却安然无恙。 恐怕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徐伊人越想越气,恨不得找到袁启也给他几巴掌,让他尝尝耳光的滋味。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谢锦闻言只轻轻一笑,不小心牵扯到伤处,她蹙起眉,有些惨然道:自那日起我便与他再无瓜葛,今后也不想再有,本来就是我知法犯法,也怨不得旁人。 她身为宫正司左司正,理当以身作则的,这顿耳光,挨得也不冤枉。 但话是这么说,心里多少也有些委屈。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赵太妃显然不会轻易的放过她,如果不是姜照及时赶到,她现在哪里会如此安然的在此养伤。 想到姜照,谢锦眸光暗淡,思绪万千。 二人对坐在窗下谈心,谢锦听徐伊人讲述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皇上派人彻查宫正司,提走了几个宫人,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却都以为是谢锦和袁启的事情被皇上知道,惹得她震怒,却不知真实缘由。 徐伊人假装不知谢锦与姜照如今关系紧张,故意道:他们当然不知道,当今圣上居然是你的好妹妹,心心念念的都是要为你做主出气,哪里又舍得治你的罪? 谢锦不语,显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徐伊人也不觉得气氛尴尬,直接转移了话题道:对了,我来时陛下托我告诉你,本来计划让你下月出宫,但如今你伤势未愈,身上又有旧疾,她想好好为你把身体调养好,所以出宫一事,可能要耽误一段时间了。 说完许是怕谢锦不愿,徐伊人又宽慰道:锦娘,左右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几个月,宫里的御医自然远胜于宫外的大夫,陛下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谢锦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 徐伊人摸不清她的想法,试探道:你是不是在生阿照的气? 谢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伊人,她的身份贵重,名讳不是我们能叫的。 她的目光有些凉,徐伊人知道她心里对姜照已经有了隔阂,这时候要为姜照说话,她是绝对听不进去的,反而可能会更加反感。 所以她只能顺着她,改口道:是,是陛下。 只是再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徐伊人又陪谢锦说了会儿话,想着柳袭风那里还等着她的消息,就和她约好过几日再来探望。 第20章 隔阂 张御医自谢锦那里出来,照旧是去姜照那里走一趟。 自那日徐伊人来过,谢锦便找青时姑姑表达了自己要从皇帝寝殿搬出去的意思,青时请示过姜照,如今姜照住回寝殿,而谢锦住进了偏殿。 自谢锦来了熙和宫,姜照便很少在御书房办公了,每日命人将奏章密信都送往寝宫。 虽然谢锦仍是不愿见她,但就这么离她近一些,姜照也觉得心里安稳。 谢姑娘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再继续涂抹膏药,要不了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微臣写了好几张方子,除去喝药之外,还要用药膳辅以食疗,只要坚持调养,日后必然身康体健,也不会有损子息。 张适并不知谢锦的身份,便用了个寻常叫法去称呼她。 姜照闻言,淡淡应了一声,问道:她的身体还要调养多久? 张适稍加思索,回道: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半载,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还得根据她的身体状态来看。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姜照看向候在一侧的元祥,元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送张适出了熙和宫。 御医走后,姜照又批了几本折子,只是总有些漫不经心。 过了一会儿,她把奏章御笔全部推到一边,起身孤身一人去了偏殿。 大概是脸上的伤好了许多,谢锦也愿意见人了,之前总紧闭的殿门如今是打开的,姜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这间住处与帝王寝殿相比就小了许多,进去便能一眼看到全部布景。 谢锦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绣绷子,正在低头做女红。 她不是完全的背对门口,姜照走进去恰好能看到她的半张侧脸,隐约可见已经没有红肿的印记,她吊了好些日子的心脏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谢锦绣的认真,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殿,姜照也没有出声打扰她,就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她,从眉眼发稍,到层叠交错的裙摆。 半晌后,直到谢锦抬起头活动脖子,才发现有人进了殿内。 她眉眼间有刹那的惊诧,转瞬又恢复沉静,起身将手里的针线等物放好,屈膝叩首给姜照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姜照伸了手想去扶她,转念一想她大抵是不想和自己有所接触的,便又默默把手收了回去,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平身。 谢陛下。 谢锦缓缓起身,垂眸立在一侧,低眉顺目,全是恭谨之态。 姜照满腔的话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勉强撑起笑意来,问道:阿姐在做什么? 谢锦仍是低眸垂首道:奴婢不敢当。 她嗓音平缓,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音色,但听在姜照耳里,就是极力与她划清界限的冷漠。姜照心里发凉,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满脸颓然之色。 半晌,她才又缓缓开口道:你恨我了吗? 谢锦默了一下,仍是道:奴婢不敢。 你应该恨我。姜照认真道:先帝妄断,害了你们一家,你又有恩于我,我却故意隐瞒身份,非但没有报恩,反而累你至此,你最是应当恨我。 她这是要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谢锦眉头微蹙,终是抬头看了她,同样认真道:先帝所做的决断,无论是非对错,皆与陛下无关。 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而奴婢受罚,更是自作自受,若非陛下垂怜,奴婢该受杖毙之刑,若说有恩,是陛下对奴婢恩重如山。 她绝口不提姜照隐瞒身份之事,姜照却知道,她心里就是对自己有了隔阂。 姜照心下黯然,再多的话也都说不出口。 谢锦等了半晌,见她只垂首坐着,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她低眸看向被自己随手放在一旁的绣品,本来按规矩,陛下不动,她也不能擅动,但是日理万机的陛下如今闲得发慌,谢锦却不想陪她浪费时间。 尽管她心里纠结,但在潜意识里,姜照对她而言终究不止是皇帝。 又犹豫了一会儿,见姜照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谢锦就不再管她,依旧坐回到窗下,继续去绣之前没完成的东西。 姜照派了八个宫女伺候谢锦,但谢锦并不习惯有人随侍在侧,经青时姑姑教导过,那些宫人就不常出现,只是在她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 谢锦养伤无聊,在姜照寝宫的时候还有些书籍翻看,而侧殿常年无人居住,更别说放什么书卷,谢锦就问宫人要了针线来打发时间。 她从前是大家闺秀,女红是自幼学的,称不上喜爱,但也不会厌烦。 熙和宫里随便拿来的料子,就是极为珍贵的软烟罗天香绢,谢锦绣起来就格外认真,生怕自己的绣工配不上那精细华贵的面料。 刚捡起来时,还顾及有人在侧,后来逐渐沉迷其中,就彻底把旁边那人抛去了脑后。 所以等姜照把所有思绪理清,正要起身告辞,转头就看到谢锦坐在窗下做女红。 小轩窗打开着,阳光毫不吝啬的洒进来,此时的谢锦全然褪去了那些故作的冷淡,专注于手上的活计,眉眼沉静,岁月安然。 姜照突然就愣住了,目光也逐渐幽深起来。 其实她所求不多,即便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也仅有过一瞬间的占有之意。 对于谢锦,她从来不敢冒犯,更加不敢亵渎,所以她下定决心,即便是在知道她有了心上人之后,也没有改变主意,要成全她的全部。 但是在私心里,姜照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 姜照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到一夜之间,母亲被打入冷宫,自己遭父亲厌弃,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小可怜,再到平息宫变之后,陡然翻身,坐上大孟朝最高贵的那把椅子,成为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她眼见着自己长大,从公主,到陛下,从姜照,到嘉平女帝。 许多人离她而去,譬如父皇,譬如母后。 又有人踏雪而来,譬如谢锦。 她不要千秋万岁,只想要眼前人,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清楚。 这是姜照的心之所向。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灼人,滚烫到沉浸绣品的谢锦都有所触动,扭头望了过来。 姜照目光一滞,轻飘飘的转移了视线。 但谢锦已经看到了她的目光,那样浓烈的情感全部凝铸在一双眸子之中,纵然谢锦没有看懂,却还是感觉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息。 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甚至更加强烈。 她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直到元祥从殿外探进个脑袋来,见姜照的确在里面,才缓步走到跟前行礼,细声细气道:陛下,翰林院韩学士求见,已在前殿等候。 韩宣?姜照一挑眉,起身问道:他可有说为何求见? 元祥道:韩学士未曾说过。 姜照又望向谢锦,她此时已站起身来,与姜照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朕就先过去了?姜照试探道。 谢锦颔首道:奴婢恭送陛下。 早该知道她的态度,姜照心里倒是没再有什么落差,又低声道:朕回头再来看你。 她瞥过元祥一眼,领着他出了殿门。 翰林院学士韩宣,是个文采斐然的年轻人。 他是先帝在位时最后一位状元,虽出身名门,但少年意气,颇有一番抱负,与那些便于掌控的世家子弟多有不同。 于是他也不受先帝青眼,与他同年的举子皆有远调或高升,韩宣作为一甲榜首,却只是在翰林院行走,耍耍笔杆子功夫。 姜照登基后,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势力,韩宣是自己求到新帝面前,并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君王开眼,不要埋没人才。 韩宣成了姜照的心腹,虽然仍在翰林院,做一个小小的编书学士,但是暗地里扶植了不少文臣新秀,按他的话来说,都是为将来的嘉平盛世打下的基础。 是以,韩宣的来意,姜照大约也能猜得出来。 前阵子科举殿试结束,姜照钦点出了前三甲,此外还有十数名得她青眼的举子,全部入翰林院行走,尚未安排差事。 那些人都在韩宣手下,一是考量,二是琢磨。 韩宣生在世家,却也并不是光鲜亮丽,他是庶出子,母亲身份低微又早亡故,家中兄弟甚多,在父亲眼里,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自幼历经风雨,见惯人心,自以为看人极准,姜照也愿意信他。 纵然是自己挑出来的人,还是送到韩宣面前,让他再掌眼。 新科状元郎谈源生,满腹诗书,八面玲珑,堪有宰相之风,陛下选的极好。 韩宣与姜照对坐手谈,缓缓落下一子,分神道:论天赋文采,他其实不如方崇,论家世样貌,他不如赵承明,年龄也比他们大上许多。 但谈源生此人,家族底蕴深厚,阅历丰富,目光也长远,实在最适合为官。 韩卿以为,他与赵相相比如何?姜照淡淡问道。 韩宣去摸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她,姜照目光平静的和他对视。 三十年前的赵相不如谈源生,三十年后的谈源生,必定远胜于赵相。 朕明白了。 姜照落下一子,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花茶,淡笑道:景州谈家,世代书香,祖上曾出过前朝的宰相,却也有百年未曾有人入仕。 韩宣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姜照道:他若做贤相,朕愿做晋安宗,他若做奸相,朕便是晋废帝。 晋是前朝国号,如今大孟的江山,正是从晋国皇室手里抢来的。 晋安宗是前朝明君,曾为了拜大儒卫逢出山为相,亲自在卫逢隐居的深山茂林等了三个月,方感动卫逢,出山助他安定天下,解决了当时晋国的内忧外患。 而晋废帝则与其相反,最恨文人恃才傲物,但凡有臣子对他显露出一丝不敬,便重刑重罚,后来更甚连续废杀了四名宰相,成功让这文臣之首的位置成为了烫手山芋。 直到反军入京,废了昏君,改了江山名姓。 晋废帝成了亡国之君,被幽禁至死,也被史书批的一无是处。 姜照说要做晋废帝,自然不是要成为他那样的昏君,拿废帝与安宗对比,要表达的不过是自己对于能臣的态度罢了。 韩宣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探花郎赵承明是赵家人,若说之前对他只是有些防备,但经过赵太妃让人掌掴谢锦,姜照心里对于赵家的厌恶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她不想提起赵承明,便直接问道:朕的榜眼如何? 榜眼方崇,年不过十七八,文章却写的极为漂亮,不止是措辞华丽,更是见解独特,丝毫没有因为出身寒门而受到束缚。 恋耽美 钓鱼养猫-(15) 凭心而论,若只从考题上来说,方崇才是姜照看中的状元人选。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是百年难遇的人才。 说起方崇,韩宣也来了劲,几乎是对他赞不绝口。 无论是从才华还是心性上来说,方崇都堪称一句天才,不过终究还是年纪不大,在许多方面还需敲打,臣本欲让他和谈源生互相成就,若谈源生可接左相之位,那右相之位,也该是方崇能够当起的。 可惜,他却无心朝堂啊。 提及此,韩宣颇有些头痛,叹道:这也是臣此次想禀告陛下的事,方崇知道陛下有意让臣培养他,但他对臣直言,要回乡做县令去。 县令?姜照蹙眉道:一品宰相不愿做,要去做七品县令? 韩宣点点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第21章 二三 姜照自案上抬起头来,唤了声:小元子。 元祥正立在一侧走神儿,被他师父杵了一肘子,连忙跪地应了声。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将朱笔放下,单手托腮望着他,问道:边关可有回信了? 她指的是不久前由自己亲自写下的书信,不曾提及自己身份,只是代谢锦向父母兄嫂问好,顺便讨一封给谢锦的回信。 自她登基起,便派人好生安置了谢家人,这却还是第一次与他们有所联系。 虽然如今谢锦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好,但是她因此又要滞留宫中不知多久,那封信会给她带来的希望,也是姜照如今未变的祈盼。 这些事情向来是交由元祥去办的。 元祥道:回陛下,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天了,路上许是有事耽搁也属寻常,奴才会一直盯着,一旦有回信来,立刻呈禀陛下。 姜照点点头,示意他起身,便不再言语。 高盛安见她神情游离,摸了茶壶过去给她斟茶,轻声道:陛下勤政,却也要以圣体为重,您已经批了许久折子了,也该歇息一会儿。 姜照抬眼看他,目光冷凝,高盛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半晌,又听姜照问道:康亲王何时入京? 高盛安道:一早刚收了来信,已经过太平府,大约明后日,就能抵达京郊。 虽然有皇命御诏,但康王还是只能到京郊外,再得了皇帝派人去接,才能步入京城的大门。 这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可谓是防之又防。 姜照点点头,见高盛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扬眉问道:你有话说? 高盛安陪着笑道:既然陛下问了,那奴才就斗胆问一句,陛下当真要让康亲王入宫见驾? 他是朕的叔叔,来参加朕的生辰,不是合情合理吗? 姜照歪了歪头,望向高盛安的眼神带着疑惑,倒真像是不解其意。 见她如此,高盛安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觉得随着年岁渐长,陛下真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那个狗奴才你是如何处置的?姜照又低头去看折子,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知道她问的是谁,高盛安扭头看向元祥,示意他来回答。 元祥还不如他师父那般精明滑头,说话也不知委婉,听陛下问了,便如实道:师父让奴才派人拿麻袋套了成姑姑,打晕之后丢进了侍卫所里。 言罢,看高盛安一脸无语之色,又干巴巴加上一句:摸黑送在了,一个侍卫的榻上。 姜照拿朱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高盛安,意味深长道:高公公倒是精通这些龌龊手段,朕的后宫空泛,还是有碍了公公施展。 奴才不敢。高盛安伏地便拜,口中道:奴才只是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给谢司正好好出一口气。 他把谢锦搬了出来,料定陛下虽然语带讽刺,但并不会真的觉得他过分,果然听姜照问道:然后呢? 这回不用元祥,高盛安自己开口侃侃道:不等赵太妃来包庇她,奴才便亲自带人去捉奸了,打了板子又扇了耳光,那狗奴才如今正卧床不起,没脸见人呢。 他没说的是,没脸见人的不止是成姑姑,她一把年纪还被人捉奸在床,又不由分说的被打了一顿丢回泰安宫,害的赵太妃也面上无光。 这宫里是没什么宫妃,但人多口杂,又无人管束,更是风声四起,众人不敢在赵太妃面前多说什么,但在泰安宫以外,早已谣言四起。 赵太妃声称有病,已几日不出宫门,也不是是真是假。 姜照自然不会关心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听高盛安说了,只是冷冷一笑道:太妃病了,朕自然该榻前尽孝,无奈政务繁杂,脱不开身,便多遣几个御医去候着吧。 奴才明白。高盛安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又抬眼道:陛下,这几日仍有泰安宫的宫人来御前打探,还是关于谢司正的事。 姜照眉头一皱,撂下手中的奏折,更对赵太妃多了几分厌恶之心。 自从那日她将人从泰安宫带走,那边就没少来人打探,均被高盛安暗地打发了去,眼见时日见长,谢锦的伤也一日日好起来,姜照毕竟是不能把她藏一辈子的。 袁启最近在做什么?姜照突然问道。 虽然袁启是陆苍玉看重的后生,也深得禁军统领卓昀的青睐,但他毕竟还没在御前行走,在知晓他和谢锦的关系之前,姜照更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她难免对袁启心生怨怼,但也没有真的对他发难,生怕惹了谢锦不快,高盛安更不敢主动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 如今听她闻起,方斟酌道:袁侍卫应当还不知宫中变故,前两日奴才和卓统领聊了两句,说是袁侍卫和徐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如今想必也是要操劳婚事的。 定在了哪一日?姜照又问。 高盛安如实道:听卓统领说,是五月初八。 姜照想了一下,如今已是四月下旬的光景,离袁启的婚期,竟是不足一月了。 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倒是迫不及待。 高盛安捏着袖子擦了擦额角,小心翼翼道:听闻是袁老夫人不太好了。 牵扯到老人家,姜照没有再出言嘲讽,又提起另一件事。 有赵太妃在,她怕是回不了宫正司了。 高盛安知道陛下口中的她是谁,稍加思索,迟疑道:陛下不想让她留在御前吗? 他是姜照跟前的人,有许多事姜照虽然不明说,但也不会有意瞒着他,而高盛安的确是个聪明可靠的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向来掌握的很好。 他不敢胡乱揣测圣意,怕揣测不到,更怕揣测错误。 姜照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道:你觉得她该以什么身份留在御前? 这的确是个难题。 谢锦并非凭空出现的人,可以肆意安排身份,她在宫中是有迹可循的,大小也算有些地位,即便是旁人不敢多说,却还有一个赵太妃。 一个犯了宫规的女官,该以什么理由来御前伺候呢? 陛下。高盛安低下头,恭谨道:青时只伺候陛下起居,奴才年纪大了,手脚已不麻利,小元子又过于毛躁,陛下身边,如今正缺一位执笔。 姜照处理政务时,并不喜身边有太多人伺候。 她年少时曾受人冷眼,位居高位之后,也不轻信任何人,身边除了青时和高盛安这两位陆烟容留下的老人,能信任的就只有元祥。 如同高盛安所说,青时只负责她的日常起居,除了偶尔送一些吃食,甚少来御书房,从前奉茶、执笔、磨墨这些事情,都是经高盛安的手。 他见陛下似有意动,又道:谢司正身为宫正司女官,知法犯法,已被赵太妃降罪惩罚,陛下仁善,将其贬为宫女,也算是给各宫的交代。 朕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姜照顿了一下,又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高盛安应下声,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姜照的生辰是四月二十七,虽然她吩咐了简办,但毕竟是陛下千秋,礼部丝毫不敢怠慢,总有些事要请示过陛下后才敢做决定,于是姜照也多了许多琐事要处理。 谢锦脸上的伤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只是还需每日喝药,是张太医特意吩咐的补药,专门为她调理旧疾。 在熙和宫的这段时间,谢锦不知是认命了还是想通了,每日写字绣花,遵医嘱调养身体,不仅没有提起要回宫正司,更甚没再问何时才能离开帝王寝宫。 在高盛安委婉道明来意,得知要摇身变为御前宫女,为陛下奉茶洗墨,谢锦也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抗拒之意,只是沉默半晌,方点头应了声。 劳烦公公,代奴婢谢过陛下天恩。 她怎会不知,姜照此番或许是有私心,但究竟而言,还是为了保她。 高盛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锦看出来,却偏不开口问他,直到他自己憋不住,终于主动开口道:陛下生辰在即,有藩王入京,各地臣子朝贡,属国来贺,近来事务繁忙,如有无暇顾及,不周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姜照近几日是不曾出现,谢锦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以前她在她面前只是阿照时,也并不是时常在侧,天子掌九州,本就该如此。 于是她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为奴婢挂怀。 她反应冷淡,高盛安本来盘算为陛下说几句好话,却又觉得不合时宜了。 高盛安告了辞,谢锦目送他远去,待再也看不见身形,又坐回窗下,将未绣完的绣品翻了出来,拿在手上,久久凝视未动。 那是一个香囊,雪青色的面料,上面绣着祥云仙鹤,肉眼可见的技艺精湛。 面料是昙云锦,极贵重的料子,宫中也没几匹,且所记在册,全都在陛下宫里。 谢锦这一条是数月前托徐伊人从宫外买来的,花了许多银子不说,前后打点都是人情。 徐伊人前几天来看她,把未绣完的香囊也给她带了过来。 她早就想好要送给姜照的生辰贺礼,得了闲时便绣上几针,从未如此上心,也从未在绣品之上倾注那么多的心血。 如今只差收尾了,恰好能赶上姜照的生辰,谢锦却不知道要不要送出去。 姜照并不缺这些,尚衣局百余名绣娘,精通各种花样绣法,专为皇帝一人服务的就有三十多名,哪一个不比谢锦技熟。 况且如今,她也不是很想送她生辰礼物。 凝视半晌,长叹一声,她干脆还是把针线藏起,转去了一旁看书。 眼不见,心不烦。 第22章 康王 康王姜晏奉命回京,王驾至宫门口,姜照亲自去迎。 从血脉亲缘上来说,他们是亲叔侄,但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彼此都尚不熟悉。 没人知道姜照为何突然想起让康王入京,毕竟先帝对康王的防范是个人都能看在眼中,姜照虽然不像她父皇那般多疑,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她也不该不懂。 姜照的所思所想,不止是京城里的人猜不透,姜晏本人更是猜不透。 一个被打压了几十年的病弱亲王,自然端不起什么长辈架子,他身后跟着王妃,夫妻二人见了姜照的面便俯首要拜,被姜照一手一个扶住了。 皇叔皇婶是长辈,不必行此大礼。姜照收回手,淡笑道。 康王夫妇连连谢恩,相视一望,都不敢抬头直视天颜,显得有些怯弱的模样。 姜照并不在意他们二人的反应,抬眼往后一扫,挑着眉头问:安乐呢? 她问的是姜晏成婚十数载才得的独女,生在前年,如今也只才两岁多。 那时候正逢太后过世不久,姜照整日郁郁寡欢,康王派人来宫中送信,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亲封了一个安乐郡主,又按制赏赐了一些东西。 对于那个来之不易的小郡主,她还未曾见过一面。 姜晏低眉道:晗儿年幼嗜睡,正在马车里小憩,还望陛下见谅。 小郡主单名一个晗字。 姜照自然不会和一个两岁的小姑娘一般见识,闻言便笑道:一路颠簸,委实是辛苦了,朕早已让人收拾好了寝殿,还是皇叔曾住过的流云殿,皇叔皇婶先去歇息片刻,晚上朕在清风阁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话已至此,姜晏夫妻哪有不应的道理,连忙谢过恩典。 叔侄间并未有太多寒暄,姜照要回御书房办公,差高盛安领康王夫妇去寝殿休息。 姜晏年近四十,保养得宜,又未曾蓄须,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他常年病弱,虽然近年来有所好转,不至于骨瘦如柴,但还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瘦弱模样。 他贵为亲王,但并没什么架子,一路走着目不斜视,高盛安偶尔和他说几句话,他也只是颔首附和,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讲。 到了流云殿门口,正碰上领宫人过来的徐伊人,她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十数个宫女,都是低眉顺眼,见他们过来,便齐齐行礼。 高盛安道:这是伺候王爷王妃的宫人,晚些时候奴才会再挑几个伶俐的太监过来,若是有伺候不周的地方,王爷王妃尽管告知奴才。 又指着徐伊人道:这位是宫正司的徐司正,找她也是一样的。 姜晏拱手笑道:劳烦高总管和徐司正了,陛下隆恩,也请高总管代为谢过。 王爷客气了。高盛安眯着眼,伸手示意了一下,微微笑道:奴才还要回御书房伺候,王爷王妃一路跋涉也着实辛苦,奴才就不在此叨扰了,这便告辞。 姜晏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牵着王妃的手,在高盛安的目送下进了殿门。 徐伊人回头吩咐了几句,那十来名小宫女也跟在后面进了门,她抬眼扫过,见殿门附近站着几个侍卫,便对高盛安道:请高总管借一步说话。 知道她与谢锦关系亲近,高盛安自然不敢怠慢,二人找了处无人的角落说话。 不知徐司正有何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有一件事,还需知会公公。 徐伊人又抬眼四望,确定没有身后黄雀,才压低了声音道:宫里人多口杂,锦娘在泰安宫的事多少走漏了一些风声出去。 陛下行事果决,倒是无人敢议论,但是袁启有所耳闻,便找到了宫正司。 高盛安眉头一跳,同样压低嗓音问道:徐司正是如何打发了他的? 徐伊人道:我只告诉他锦娘惹怒太妃,受了刑,恰巧被陛下施以援手,多的却是没说,他如今急得上蹿下跳,并不知锦娘在陛下寝宫。 高盛安又问:他知道谢姑娘因何受刑吗? 徐伊人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找到我面前,自然是知晓了,我之所以要知会大总管一声,是怕他胆大包天,找到陛下面前要人。 袁启算得上青年才俊,但若论心性,徐伊人是看不上他的,只是怕他狗急跳墙,又闹到陛下面前,再连累了谢锦。 不等高盛安表态,徐伊人又补充道:锦娘早就和他说清楚,两人算是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半分关系。 更何况事已至此,已经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怕陛下多想。 高盛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意思。 如果说是别的,姜照可能不会想太多,但是事关谢锦,袁启又实在身份敏感,如果不是徐伊人早做知会,真让袁启直接闹到姜照面前 恋耽美 钓鱼养猫-(16) 高盛安想都不敢想。 这件事咱家记在心里了,会想法子告知陛下,徐司正不必担忧。 得了大总管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宫正司还有公务,再加上身份之别,二人说罢此事便相互告别,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姜照的确是个勤政的皇帝,一天到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处理政事的,从前还偶尔扮成小宫女去宫正司见谢锦一面,如今身份暴露,连这唯一的消遣都没了。 高盛安不在,御前只有元祥在伺候,他回来见了便暗自腹诽,等到谢锦的事情办妥了,怕是这御前再也没有他们师徒俩的地位。 思及此,忍不住叹息出声,被姜照听了个正着。 平白无故的叹什么气?皇叔给你气受了不成?姜照眼也不抬,出言讽刺。 高盛安凑上去笑道:老奴身后有陛下这尊大佛,王爷自然也会给老奴三分薄面,毕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嘛。 姜照没接话,高盛安便继续道:奴才遇见徐司正了。 这句话到底是勾起了陛下的兴趣,姜照放下御笔,揉了揉手腕,用眼尾瞥了他一下,高盛安忙缩着脖子如实道:袁启去宫正司寻人去了,还是要知会陛下一声。 谢锦态度鲜明,虽然没把袁启供出来,但也的确是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姜照心下私怨就少一些,但听起这个名字,还是略有不爽。 她冷哼一声道:朕知道了,他要是有本事,就尽管来问朕要人。 高盛安道:奴才已经和柳宫正那边协商好了,等待上下打点完毕,谢姑娘就是咱们熙和宫的人啦,他哪里有资格来问陛下要人。 这话姜照倒是爱听,尤嫌高盛安办事不利索,挖苦道:你现在真是年纪大了,一桩小事也要办那么久,还不如小元子。 高盛安一脸憋屈,不敢反驳,只能抽空瞪了眼满脸状况外的元祥。 晚上宫里设宴为康王接风,排场并不大,请的大臣也少,但姜照特意吩咐人叫上了她那两个尚未出阁的妹妹,是有些家宴的意思。 姜晏自然不会觉得被慢待,毕竟他被先帝打压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了被冷落,以前受诏入京,可是连个宴席都不会有的。 他这位侄女,比起他二哥,已经算是十分给他面子了。 姜照坐在上位,赵太妃没来,一是谢锦伤势都好了她还声称有病不愿见人,二是姜照压根儿没邀请她。下首一边是康王,一边是两个待字闺中还未许人家的公主。 先帝有五个女儿,前头两个在姜照登基之前就出嫁了,姜照行三,下面有两个妹妹,如今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 四公主姜茵生母早逝,被先帝托付在淑妃膝下,可没几年淑妃也去了,有妃子说她克母,都不愿抚养她,先帝也不太喜欢她,就让她跟奶娘住在一起。 若非先帝还念及血脉亲情,姜茵在宫里估计要更难过一些,但虽说吃穿不愁,她却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即便如今是宫中为数不多的主子,也是个极为边缘化的人物。 姜照日理万机,很少踏足后宫,姜茵从未主动去给她请安,姜照也无暇去和她姐妹情深,二人一年到头也只是在各大宴会上见几面,这次要不是让她出席康王的接风宴,姜照还真没想到,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按理说姜茵已经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但她没有母亲为之谋划,赵太妃也把她当成个透明人,若不是被姜照注意到,她还真可能会孤独终老。 正好先帝孝期将过,姜照暗自思忖,该让礼部有些动作了,也省得整天惦记她自己。 而五公主姜溪,是先帝最小的女儿,生母瑾太妃在先帝面前也算受宠,她就养的有些骄纵。 先帝驾崩后,姜溪的性子有了些收敛,但相较于姜茵,姜照还是觉得她缠人又任性,就也不怎么与她见面。 两个公主性格不同,坐在一席之间,更显得十分反差。 姜溪总想着要和姜茵说小话,姜茵却不敢随意开口,只闷头吃菜喝茶,姜溪就觉得她实在无趣,便也只能被迫闭嘴。 总体来说,还算是有些体面,没给姜照丢脸。 姜照一边与康王寒暄,一边打量着两个公主,不多时王妃抱着郡主也来了,小丫头像是刚睡醒,小脸红扑扑的发着晕,还没搞清楚状况。 安乐郡主姜晗才两岁多,吃的白白胖胖,穿一身鹅黄,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包,见到人多也不闹,眨巴着两个大眼睛,显得十分玉雪可爱,一下子就夺去了全场的目光。 姜照再无心去观察她两个妹妹,拍了拍手掌道:让朕来抱一抱小郡主。 王妃看了康王一眼,才起身过去,把孩子抱到了姜照面前。 安乐年幼,觉不出君王之仪,姜照也怕吓到孩子,笑得一脸可亲,安乐果然不怕她,被她抱进怀里就咯咯直笑,伸手去抓她绣着金线的领口。 会说话吗?姜照逗她。 安乐听懂了她的话,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娘娘亲。 姜照笑道:虽然朕的年纪足以做你娘亲,但论资排辈,你得叫朕一声皇姐。 这两个词儿没人教过,安乐不会说,扭头去看她娘亲。康王妃一脸紧张,一字一句的引导,让她去叫皇姐。 安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得极快,听王妃教了几句就能有样学样的喊出皇姐来,虽然发音很不标准,但足以让姜照高兴的眯起眼。 是个聪明的乖孩子,赏。姜照捏了捏安乐柔软的小手,把她还给了王妃。 随即,高盛安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盒,笑眯眯的递到了王妃面前,道:这是陛下给小郡主准备的见面礼。 谢陛下。王妃忙谢恩,伸手接住了锦盒。 姜照微微颔首,王妃就把小郡主抱了下去,到坐席间把孩子交给康王时,夫妻二人迅速对视一眼,都笑意勉强。 小郡主颇受陛下恩典,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23章 家书 康王夫妇提心吊胆,姜照却丝毫没有要在宴上使伎俩的意思,到头来都是旁人各怀鬼胎,倒是只她吃饱喝足,面上微醺,心情不错的模样。 宴后姜照让人送康王一家回寝宫,倒是留了四公主姜茵叙事。 阿茵今年十六了,也该相看人家,莫要延误了年华。 姜照开门见山,看姜茵身形一滞,又补充一句:虽然父皇不在了,但朕也不会委屈了你,今日也只是想先问一问你的想法。 殿内宾客都走空了,姜照高坐上位,微微垂眸看向她。 而姜茵端坐在下位,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姜照自然也窥不见她的表情。 按着对姜茵仅有的了解,姜照本以为会得一句全凭皇姐做主,但事实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姜茵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完完全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姜照挑起眉,扶着桌子站起了身。 她多敬了康王几杯酒,走路有些摇晃,高盛安伸手供她搭扶,跟她一块儿走了下去,停在了姜茵面前。 京城贵子,军中小将,可任你挑选。 你若有意中人,朕替你们保媒,若是没有,让礼部整理名单画像来,你挑一挑,都算是他们高攀。 姜照有意试探,循循善诱。 姜茵终于动了,改坐为跪,深深俯首磕了个头。 皇姐是否给了臣妹说不的权利?姜茵缓缓开口,嗓音发颤,牙齿也在打架。 姜照没有回答这句话,先笑道: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不必如此害怕,先起来说话。 她并不觉得姜茵懦弱,反而由她想起自己受人冷落的那几年,生出一些共情来。 而姜茵向来不是特别有主见的人,她也有些好奇,这突如其来的倔强是为了什么。 姜茵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姜照,见她这位皇姐相貌清俊,眉眼含笑,并不是大权大握睥睨苍生的模样,甚至面上染了几分酒气,有些平易近人的样子。 于是心下稍定,也敢与她平视了。 姜茵体态娇小,比姜照矮了一截儿,姜照伸手碰了下她的肩膀,揶揄道:皇妹怎么这么清瘦,御膳房不做你的饭菜吗? 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姜茵也配合着笑了一下,慢慢放松心情。 姜照看她逐渐放下提防,才又问道: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满意朕给你相看夫婿,还是不想嫁人? 姜茵反问她:皇姐想嫁人吗?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也不可入后宫,但毕竟人多口杂,前朝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阵子赵相提起给皇帝纳夫却被婉拒的事情,在宫里并不能算是个秘密。 姜茵的意思很简单,论年纪,姜照比她大,论身份,姜照比她高贵,若真要谈婚论嫁,姜照自然是该在她前头挑人的。 对于姜茵的问题,姜照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方才还觉得姜茵胆大了一些,经这一眼,她又低下头去变成个抖抖索索的小鹌鹑。姜照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道:不嫁就不嫁,宫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此话一出,姜茵猛然抬起头来,呆怔地看着她。 好不容易鼓起的那些勇气和打好的腹稿通通没用上,包括那些绞尽脑汁想出的可以用来做交易的东西还未曾来得及提起,明明堪称是荒唐的想法在姜照那里仿佛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姜茵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元祥轻步进殿,到姜照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带着些微醉意的眼神陡然清明起来,抬步便要走,经高盛安扯了下袖角才想起还有个姜茵。 朕有要事,便不多留你了,有什么事去熙和宫拜见即可。 姜茵也只来得及说一句:臣妹恭送皇姐。 鸾驾到御书房,姜照早把姜茵的事儿抛到了后脑勺。 她径自走向案后,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两封书信,都尚未开封。 元祥凑上去解释道:这两封信,有一封是给陛下的。 姜照定眼一看,两个信封稍有区别,一个是空白的,另一个则是写着吾儿锦娘启。 她暗中保了发配边关的谢家人,一直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除了由线人转述的一些谢家近况,也从未与他们有过交集。 这次是她有所要求,让谢家人写了信来。 都不用伸手去摸,肉眼可见,无字信封单薄,有字的那封却是好厚,几乎要装不下了。 姜照拿起无字信封,撕开火漆,从里面取出两张信纸。 前任吏部尚书谢玉折是状元郎出身,自然写得一手好字,姜照通篇阅过,谢玉折笔力惊人,寥寥数句道尽多年苦楚,又用大篇幅表示了对她的感恩。 今得蒙荫,与小女再叙,此生再无憾也。 惜吾两袖空空,身无长物,唯三跪九叩,以报大恩,谢玉折叩首,再叩首。 姜照看着信中最后一句话,久久无言,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的目光落到案上另一封信上,伸手将其拿起,只觉得重如千斤。 本是打算给谢锦的一份安慰,此时拿到手里方觉得,无论是对于谢玉折还是谢锦,总归是来得太晚了一些。 见她神情恍惚,高盛安硬着头皮喊了声:陛下? 姜照回过神来,将信封攥紧,抬眼看向高盛安,低声道:你去把这封信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姜照沉思良久,高盛安也不敢催促,最终又听她道:罢了,还是让朕亲自送给她。 高盛安温声劝慰道:陛下用心良苦,谢姑娘收到了信,一定会很开心的。 姜照摇摇头,一言不发。 回到了熙和宫,青时奉上醒酒茶,姜照用了半盏,推却不喝了。 奴才去请谢姑娘来?高盛安瞥了一眼陛下一直捏在手里的信封,凑上去献殷勤。 姜照睨了他一眼,摇摇头,起身道:朕自己过去见她,你们不用跟着,现在可以布兰汤,朕很快就回来。 谢锦如今就在熙和宫偏殿,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忧,高盛安便目送她去了。 寝宫檐下都点着灯笼,月光也亮,四周通明。 醒酒汤刚下肚,尚未发挥作用,姜照深一脚浅一脚的,但帝王寝殿地势平稳,连块多余的石子都没有,她也不至于跌倒。 偏殿亮着灯,谢锦尚未就寝。 姜照站在门口,屈指在门上叩了两下,便后退一步乖乖等着回应。 不多时,殿门被从内打开,谢锦刚洗漱好拆了头发,一头如墨青丝披散在脑后,长发及腰,身着寝衣罩宽袍,比之平时严谨的装扮更多了几分温软娇柔。 姜照眸光一滞,见她福身行礼,口中道:奴婢恭请陛下圣安,不知陛下深夜驾临,所为何事? 她的冷漠疏离,姜照这段时间早见识多了,更已习惯了,这会儿可能是酒意上头,攥紧了手里握着的书信,就有一股子委屈窜上心头,把泪意都逼了出来。 谢锦问完话没有得到回应,抬眸见她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又开口道:陛下? 话音刚落,姜照抬步逼近她面前,谢锦反射性后退了半步,却被她一把揽在腰间,整个人就撞进了她的怀里。 怀中腰肢纤细,一只手臂足以抱的完全,谢锦挣扎了几下,姜照同样施力,跟着她往后走了几步,低头埋在她颈间,压着嗓音喊了声:阿姐。 这一声嗓音低柔,隐隐含着万分委屈,谢锦便僵持不动,由她抱着了。 在熙和宫待久了,谢锦身上也逐渐沾染上浅淡的龙涎香味,与她自身的馥郁香气糅杂在一块儿,意外的不相冲突,反而十分和谐。 姜照抱了一会儿,感觉到怀里的人一直僵硬着身子,便暗叹一口气,松手放开了谢锦。 而后者一从她怀里出来,便急急退了几步,似是避她如蛇蝎。 是朕逾矩了。姜照眸子一暗。 谢锦却摇摇头,低眉恭谨道:是奴婢以下犯上,请陛下责罚。 姜照眉头一蹙,磨了磨后牙,终究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被捏出褶皱的信件递到了她面前,低声道:朕过来,只是为了给你送东西。 这段时间她差人送了不少东西给谢锦,有宫里少见的小玩意儿,也有贵重的针线绫罗,方才就瞧见她手里拿着东西,谢锦本以为是什么书本,定睛瞥了一眼,面色陡然一变。 吾儿锦娘启。 笔划熟稔到刻进骨子里的字迹,纵使相别八年时光,谢锦一刻也不曾相忘。 她甚至忘记了身份之别,快速从姜照手里接过信件,仔细又看了一遍,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姜照微微颔首道:是谢尚书的来信,今日刚到宫中。 多年情切,让谢锦一下子模糊了双眼,她甚至等不及姜照离开,当着她的面就颤抖着双手去拆开信封,可越是着急双手越是不听使唤,一时之间竟撕不开火漆。 一双温热的手按在了谢锦的手上,微微施力的带着她撕开火漆,而后将里面厚厚一沓写满字迹的信纸取了出来。 取出信来姜照就自觉收回了手,谢锦用力眨了几下眼,让目光能够看的清晰,也不顾念姜照还在,就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谢玉折给姜照写的信用词十分简练,两页纸便道足了谢意,给女儿的信却不嫌辞藻繁复,恨不得一件事拆成十件事来说,然纸短情长,终究是有尽头。 谢玉折恨自己连累女儿,又多番强调他们在边关得贵人相助,过的其实并不难熬,写了许多宽慰她的话。 恋耽美 钓鱼养猫-(17) 信件最后,再次表达了全家人对她的思念,让她保重好自己,一家人总有重逢的那一天。 落款他写的是:为父泣念。 信使来去匆匆,没留太多时间给谢家人,是以这封信全是出自谢玉折之手,但也表足了母亲和兄嫂对她的思念之情,谢锦看到最后,眼泪砸湿了信纸,早已是泣不成声。 她哭起来安安静静,一手捏着书信,一手捂住嘴巴,眼泪大颗从眼中落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被泪水沁的如雾中烟雨,却又犹如扎进姜照心里的钢针。 姜照还是觉得头重脚轻,但脑子里又分外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的私心让谢锦多受了许多思亲之情,清醒的明白自己的残忍可恶。 她不愿在此处多待,总觉得有自己在身边,对谢锦来说应当是一种侮辱。 于是在谢锦还沉湎于悲痛之中时,在不惊扰她的前提下,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殿内。 第24章 想通 君王千秋,被称为万寿节,虽顾及未出孝期不曾大办,但也是宫中一大盛事。 天还未亮姜照就被青时姑姑唤起身,而后便是洗漱、梳妆、更衣。 熙和宫里热闹非凡,宫女们捧着东西来回出入,等到天光乍亮,终于把姜照打扮的光鲜亮丽。 冕服华丽厚重,姜照一年到头穿不了几次,但千秋当日需往宗庙拜谒,算是极为正式的场合,便由不了皇帝去使小性子。 她身穿玄色华服,上织十二纹章,脚踩龙凤,肩挑日月,端的是威严无双。 御极三年,比起刚登基时的惶然稚嫩,她如今早已习惯站在众峰之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皇家风仪,无论抬眼低眉,更令人不敢直视天颜。 未戴冠之前,姜照先用早膳,毕竟大礼要经一上午,对于身体素质的要求还是极高的。 昨晚处理政事到深夜,又起了一大早,姜照显然心情不愉,熙和宫众人感觉到低气压,更不敢去触她的眉头,来去之间,大气都不敢多喘。 请陛下用膳。 姜照拄着臂肘在桌上假寐,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的回眸去看,果然是谢锦捧着一碗清粥,低眉顺眼站在不远处。 她身穿蓝色宫装,与从前在宫正司时制式不同,倒与青时姑姑的有些相似,姜照恍然明白过来,想是高盛安的事情办妥了,如今谢锦已正式成为她熙和宫的人了。 谢锦名义上是皇帝执笔,要在御书房侍奉左右,但在御前行事,都是姜照的近侍,今日千秋大宴,谢锦过来帮忙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高盛安并没有事先告诉姜照,此时正在一旁喜滋滋的偷笑,只以为哄了陛下开心,却未曾想被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他起了一身冷汗。 陛下有何吩咐?高总管连忙拔腿凑近,在陛下身边赔笑。 姜照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朕要扣你三个月月俸,你可有意见? 高盛安不知怎么又惹了她生气,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只能苦着脸说:奴才遵旨。 他总算是又有了眼色,从谢锦手里把粥碗接下来放到皇帝面前,又挥挥手,让人把其余膳食摆好,口中道:仪仗已到殿外,请陛下用膳。 姜照喝了两口粥,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谢锦身上,轻咳一声道:阿谢执笔可用过早膳了? 谢执笔眉眼低垂,言辞恭谨道:回陛下,奴婢尚未用膳。 那正好。姜照挑眉一笑,道:早膳备的多,未免浪费,谢执笔与朕一同用膳。 殿内还有别的宫人,她就摆出显而易见的偏爱,高盛安神情更苦,把明显会惹到陛下生气的于理不合四个字在嘴里含了几遍。 好在谢锦十分贴心,在他硬着头皮开口之前先自己拒绝了,说的也是那四个大字。 姜照心里不太高兴,但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她前天晚上去给谢锦送过信后就没再主动找过她,虽然只是相隔一天,却犹如万年之久。 说实话,她有点儿怕谢锦。 怕她憎恨自己,更怕她不搭理自己,但看谢锦如今的态度,想来事情也并没有恶化到难以挽回的程度,且她有意示好,虽然被谢锦拒绝,但也并不算不留情面。 姜照心情复杂的用好了早膳,外头来了宫人催促,请陛下乘御辇移驾宗庙。 高盛安取出平天冠,伺候姜照簪好,又伸手为她理了下冕旒,才退到一侧跪拜。随着他的动作,殿内所有宫人都跪了一地,包括谢锦在内。 高盛安高唱一声:请陛下移驾! 姜照面无表情起身,目光透过冕旒落在谢锦身上,举步走到她身前时停留了一瞬,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大步走出了殿内。 高盛安连忙起身跟上,随行的还有其他几个小太监,元祥不在其中,被姜照吩咐去做别的事了。 等他们一行全部出了殿门走远,殿内宫人才敢有所行动,纷纷起了身。 见谢锦还跪在原处,有心善的小宫女走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道:谢执笔,宗庙大礼要行一上午,下午陛下要接见大臣,晚上便是宫宴,这边暂时无事了。您身份与咱们不同,不用在此操劳,且听陛下传召就是。 谢锦微微颔首,同她道过谢,果然起身离开了。 她在熙和宫待了有一段时间,但少出殿门,对此处并不熟悉,这会儿不想回住处,便想着四处走走。 熙和宫作为帝王寝宫,自然不是一般宫室所能比较。 自宫门起,雕梁画栋,九曲回廊,主殿之后过半月门更是有一处花园,各种奇珍异草,堪比一座小型的御花园了。 宫内主子不多,熙和宫更是姜照一个人说了算的,谢锦不知她如何打点过,明明她的装扮看起来只是普通宫女,可即便是进了后花园,路过的宫人和巡逻侍卫也并未阻拦多问。 谢锦沿路往前走,眼前出现一片小湖,形容不大,却修缮精美,许是顾及陛下安危,四周有汉白玉所制的围栏,上面有草木虫兽的花纹,也俱是精雕细刻。 围栏有缺口处,直通湖中央,建有一八角湖心亭,有宫人日日打扫,石凳上还放着软垫,桌上没有茶水,搁了一个精致竹匣,想来是鱼食之类的东西。 谢锦站在通往湖心亭的廊道,没有再往前走。 她举目四望,似乎能想象出姜照在湖心亭喂鱼的样子,却恍然已经记不起,她在自己面前,满心欢喜的模样。 她又想起方才在帝王寝殿,在姜照被高盛安伺候用膳时,她曾偷偷看了她一眼。 年轻的女帝身着宽大的玄色冕服,虽然身形清瘦,却意外的能够撑起全部威压,好似她天生就是帝王,所有人都该匍匐在她脚下,更无人敢唐突、敢冒犯。 但她仍是谢锦熟悉的模样,从眉到眼,由耳及唇。 谢锦算是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双目含泪柔弱可欺的少女,长成如今比她个子还高的可靠模样,在她还没有发现姜照的身份之前,明明已经在逐渐开始依靠她了。 当今十六岁登基,如今再回头去看,姜照也是差不多从那时候开始成长,谢玉折那一沓厚厚的家书之中也有所阐明,谢家得贵人相助,脱离苦难,也正是从三年之前。 姜照初登基,还没有学会当一个皇帝时,就已经开始为谢家谋划。 谢锦不懂朝堂掣肘,也不懂权谋计数,但她知道,皇帝虽金口玉言,但并非可以任性妄为,她想象不到姜照是如何在即位之初,还没有掌握大权之时就把手伸到边关,将她的家人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甚至三年来事事关照,从未有所忽视。 这明明是皇恩浩荡,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该感激涕零,莫说是姜照没有放她出宫,即便是帝王独断,铁了心让她在宫里留一辈子,她又怎能去怨她呢? 只不过是一碗热饭的恩,这六年间相依相伴,又不是她谢锦单方面付出。 没有人比谢锦更明白姜照待她有多好,甚至在成为九五至尊之后,她依旧能换上宫女侍服,在日理万机中抽出时间到宫正司,只为见她一面,唤她一声阿姐。 甚至,哪怕是身份暴露,在谢锦面前穿上帝王冕服,却还是在担忧她没有用早膳,即便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被驳了脸面,终究也不过是一声叹息而已。 而谢锦自被从赵太妃那里解救出来,进了熙和宫,几乎没给姜照留过什么好脸面,她知道自己态度有多恶劣,有多么让人心寒,但姜照不仅没有怪罪她,还处处为她着想,让她有了新的身份能在宫里立足,让她住在熙和宫受帝王庇荫,让张太医为她把脉开药调养身体,让人从千里之外给她带来家书 桩桩件件,皆是姜照待她的好,无论是阿照还是陛下,她待谢锦,从未有所亏欠。 今日是姜照生辰,她尚未对她说一声:生辰喜乐。 姜照的生辰在四月底,而她们是在康和十五年十二月相遇,那时候姜照其实还不满十三岁,一直到康和十九年六月,姜照登基之前的四个生辰,都是谢锦陪她度过。 那时候容妃被打入冷宫,彻底遭先帝厌弃,姜照从前有多受宠,后来就有多被忽视,先帝只沉浸在对容妃的痛恨之中,完全忘记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姜照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双方的庇护,从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变成了受尽冷眼的小宫女。 若非她身上还流淌着皇家血脉,那些宫人不敢做的太绝,恐怕姜照早已饿死在宫中。 也正因他们的欺辱和忽视,冬夜里的映月宫不说炭火,连一杯暖身热茶也没有。 姜照深夜冻醒,终于忍受不住,躲过巡逻侍卫从小路穿梭,不知不觉来到宫正司附近,正偶遇了事务繁忙,深夜才下值的谢锦。 她用一碗热饭换回一个妹妹,小小的人儿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发抖,攥着她的袖子,颤颤巍巍用软糯嘶哑的声音唤她:阿姐。 心软成一团的谢锦那个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在深宫之中护好她的阿照,要好好把她养大,要教她为人处世,要让她再也不受旁人欺辱。 她没想到阿照会阴差阳错的位登大宝,或许阿照也没想到,所有人都不会想到。 但阿照,明明一直都还是她的阿照。 谢锦擦干眼泪离开了后花园,去青时姑姑的住处走了一趟。 姜照年少时受宫人欺凌,长大后也不喜欢旁人近身,青时姑姑是个例外,她又是陆太后身边的老人,陛下敬重她,莫说是在熙和宫,就是在整个后宫之中,青时也是地位超群的存在。 青时与谢锦一样,自己单住一个侧殿,早年她在冷宫随侍陆太后,也是落下一身病痛,姜照特意派了几个小宫女供她驱使,见谢锦来了,就有人进去传话。 锦娘来了。青时出来见客,笑意温柔,称呼也亲切,并不把谢锦当成外人。 谢锦冲她福身行礼,被青时握住手相携入座,又差人去重新沏茶,笑问道:锦娘不会无端前来见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言下有深意,之前谢锦的确因为姜照隐瞒身份的事迁怒到她,便觉得有些脸红,在下唇咬了一下,才开口道:确有一事相求,请姑姑帮忙。 青时问道:何事? 谢锦暂未回答,只是又问:熙和宫内应当有小厨房吧? 她这问题也只是为引起下文,毕竟连她和徐伊人住的那个小院子都有厨房,偌大的熙和宫内断然不会没有。 果然见青时点了头,道:自然是有的,陛下经常处理政事到深夜,未免她饿着肚子入睡,我时常要下厨,为她做些宵夜。 说完不等谢锦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来意,就问道:你可是想借用小厨房? 谢锦点了点头,道:还请姑姑出面帮忙周旋。 青时摇头笑道:此事不用周旋,你自去即可,无人敢拦你。 陛下早已吩咐过,熙和宫上下任你驱使,别说是个小厨房,就是帝王寝殿,你也可以随意出入的。 虽然之前隐隐感觉到姜照对于自己的宽容,但是经青时这么一说,谢锦还是觉得鼻子一酸,低头掩饰住自己泛红的眼眶,轻轻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青时没问谢锦要借小厨房做什么,只是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就放她走了。 第25章 千秋 元祥办事回来,照例去谢锦那里走了一趟。 姜照先前吩咐过,让他对谢锦的事上点儿心,他便经常过去问询,只是谢锦还从未对他提过什么要求。 顺便他还带着张御医过来,要给谢锦请平安脉。 张御医身负皇命,每三日过来给谢锦诊一次脉,根据她的身体状况调整药方和剂量,尽忠尽职的为她调理着身体。 谢锦先前虽然对姜照有怨,但是关于自己的身体却不曾任性,对于张适的诊治也算是配合,这段日子喝了不少药,也的确觉得身子康健了许多。 诊过脉,张适又仔细端详了谢锦的脸,笑道:恢复的极好,一丝印记都没有了。 谢锦也笑着恭维他:张御医妙手回春。 张适摆摆手,叹道:陛下出手大方,天材地宝任我取用,若是连这点儿外伤都处理不好,那老夫还真没有脸面再待在太医院。 谢锦面色微动,见张适已着手收拾东西,突然开口道:张御医,我尚有一事相求。 姑娘有哪里不舒服吗?张适将手中的东西又放下。 元祥一直站在旁边,虽未发一言,但时刻关注着他们,一听说谢锦可能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忙凑近过来,眉头紧蹙,一副关怀至极的样子。 谢锦指了指左耳,将左耳失聪的事如实说给了张适听。 她当日挨了好几个巴掌,但俱都没有成姑姑打的第一巴掌来的狠厉,左耳到如今还是没办法听清。 张适眉头紧蹙,他倒是考虑过谢锦挨的耳光会不会涉及听觉,但是见她能与人正常交流,又没主动开口说听觉有碍,便想当然的认为一切正常。 他怎么也想不到,谢锦竟然能憋到现在才说。 这要是被陛下知道 张适打了个寒噤,赶紧帮谢锦检查起来,不光是他,连着元祥也是心惊肉跳,围着他们来回走动着,明显一副很着急又不敢干扰的模样。 所幸经一番诊治,见张适面色稍缓,元祥的心也放了下去,赶在谢锦之前开口问道:张御医,情况如何? 张适道:元公公不必担忧,经我初步诊断,谢姑娘的症状并不算严重,我再添一副药,配以施针,不过三五日便会有所好转。 说完,又叹了口气,认真嘱咐道:还好时日尚浅,尚是来得及诊治,你这耳朵虽然不算严重,可如若真是相隔时间太长,也极有可能会恶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到时候再想寻回听力,真是要求仙拜佛了。谢姑娘,日后可不能再讳疾避医啊! 谢锦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任性,只能咬着下唇,顺从的点了下头。 张适又收拾起他的诊箱,谢锦望了他一眼,又看向元祥,同他们商议道:既然我的听力很快便能治愈,此事请二位就不要转告陛下了。 那二位对视一眼,俱都不语。 知道他们都忠于姜照,奉有皇命在身,必然不敢有所隐瞒,谢锦略微思索过,又开口说:倒也不是央着二位帮我欺瞒圣上,只是她政务繁忙,我如今又无要症,何必引她担忧? 况且她并不知晓我听力有碍,只要她不问起,就把此事按下不表就是。 见他们仍有疑虑,谢锦又道:若是他日事发,陛下的怒火,全由我一人承担。 元祥心道,陛下如何能对您发火,万一真到了那一天,又恰逢陛下心情不好要追究,要遭殃的也只会是他和张御医。 恋耽美 钓鱼养猫-(18) 但谢锦话已至此,元祥又不好推脱,只能和张适使了个眼色,点头应下了。 元祥送张适回太医院,顺便按新药方取了药回来煎,没想到回来时又遇到谢锦,他能待在御前为陛下行事,自然算不上愚钝,很快明白谢锦是在特意等他。 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即便奴才做不到,咱们上头还有陛下呢。元祥手里还拎着药,不动声色的给陛下刷好感度。 高盛安常伴君侧,轻易不会擅离,很多要往外出面的事都是元祥去办,这些年边关来往的密信也都是由他接手,他比高盛安更明白谢锦对于陛下的重要性。 是为她能恩泽全家,惠及九族! 元公公 谢锦刚开口就被元祥打断,他一低眼,嗓音含笑道:您叫我小元子就成。 并不想与他在此事推脱,谢锦从善如流改了称呼道:小元子,你可知道陛下何时回来? 元祥道:陛下上午去宗庙拜谒,大礼繁复,需整整一上午。 然后用完午膳,下午接见诸位大臣和各方使臣,傍晚去奉恩殿赴宴,许是要亥时才能回来了。 话音刚落,见谢锦面带思忖,元祥又道:如果您有急事,待陛下宗庙那边拜谒完毕,奴才就过去传话。 他深知陛下不会嫌弃会被谢锦的事情叨扰,只会嫌弃他传话缓慢,办事不力。 谢锦摇摇头,温声道:不必了,我等她回来便是。 那在陛下起驾回宫之前,奴才来告知您一声?元祥极为上道,知道她是想见皇帝一面。 果然见谢锦颔首道:那就谢过小元子了。 从宗庙回来后就可以换掉冕服,因膳后还要陆续接见大臣,姜照懒得再跑一趟,早上出去时高盛安就带了几身常服供她挑选,就近找了宫殿更衣。 高盛安捧出一件圆领红衣,肩头袖口织祥云,衣襟处大片龙凤图案,绣法十分精致,下袍摆仿制裙边,却更简单利落,穿在身上显得贵气十足。 姜照登基后,帝王衣衫制式都经大改,以从前的宽袍大袖为基础,又得显出女儿身段,又不能太繁复影响陛下起居,内务府制了好几版,最终是由太后拍板定下的。 陛下看这件如何,红色喜庆,更衬得陛下容光焕发! 高盛安把衣裳捧到姜照面前,他最知道陛下对于穿着打扮其实并不上心,平日都是拿什么穿什么,反正陛下模样生得好,衣服衬人,人更给衣服增色。 他是觉得这日子穿红色甚好,就最先把这件取出来,却没想到陛下吃着茶,拿余光一扫,冷声道:换一身。 姜照是不挑衣服,但最近都不穿红色,高盛安个老糊涂也没看出来。 陛下不喜这件?高盛安疑惑问道。 姜照搁下茶盏,也懒得为此和他计较,只是道:换个别的颜色来,朕不想穿红的。 在泰安宫被迫暴露身份时,她就是穿的这件,从此在谢锦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又不舍得去怪谢锦,只能迁怒到衣服,看到类似的衣衫就总能想起那天来。 高盛安没想到陛下突然挑剔起衣裳来,顿觉有些头痛,他们带的衣裳不多,又顾及陛下千秋,好几件都是各种红色,却未曾想这颜色竟得罪了陛下。 高盛安一边想着要不要派人回宫去取别的衣裳,一边又挑了几遍,在带来的衣裳里面挑出一件月白色长袍,上面是银绣仙鹤团纹,寓意倒是不错,只是觉得过于素净了些。 他硬着头皮把衣裳捧过去,姜照看了一眼,这回没再挑剔,于是就定了这件。 换了衣裳,又用了午膳,姜照也没时间午休,按着老长的名单排序来接见各位大臣,还有几个属国派来朝贺的使臣。 宫中其实少有盛事,主子不多,生辰宴也办不起来,加上先帝驾崩未满三年,连今上千秋都简单了许多,更无人敢越过她去。 而今陛下孝期将过,经赵相和礼部多次上奏,虽然陛下没有松口,但大家都默认了充盈后宫的事,总有些自作聪明的人想要表现,这次千秋就多了些暗流涌动。 晚宴设在奉恩殿,各位重臣携家眷入座,恭维声不断,无论心里作如何想法,面上都是摆出喜气洋洋,等待皇帝驾临。 姜照不是一个人到场,虽然她对赵太妃已极尽厌恶,但是特殊日子总得给她,也给赵相几分薄面,而赵太妃也恰好病愈,可以随姜照一同赴宴。 除了赵太妃,一同赴宴的还有一个人,是五公主姜溪的生母瑾太妃。 先帝驾崩时,宫内有位份的娘娘有二十几人,本朝没有殉葬的制度,经陆太后做主,愿意出宫的就领银子出宫做庶人,不愿意出去的也可以留在宫里颐养天年。 最终出宫了十来个,又有几个心如死灰落发出家了,留在宫里的有七位,姜照一视同仁,全封了太妃,但到底还是有所区别的。 后来又有两位太妃去世,宫里如今尚余五位,但活跃人前的只有赵太妃和瑾太妃,剩下三个几乎是透明人,整日里吃斋念佛自娱自乐,也只有年宴时会出现一次。 姜照带着两位太妃到了奉恩殿,群臣跪拜山呼万岁,祝她国祚绵延。 姜照坐在高位,殿内一切都一览无余,她蹙起眉,突然觉得格外乏味。 往年生辰,在宴内应付过各位大臣,她总是会提早溜走,趁着夜色跑到宫正司吃一碗谢锦亲手为她做的长寿面,听谢锦祝完她生辰喜乐,才觉得自己又长了一岁。 但今年估计吃不到长寿面,也听不到想听的祝福,纵是下面这些人说的话比花儿还漂亮,听在她耳中只是嗡嗡作响,比苍蝇还吵人。 众爱卿平身。 被高盛安小声在耳边提醒,姜照才回过神,淡淡地开了口。 姜照先举杯,一敬天地,二敬先祖,三敬诸位臣工。待她三杯酒下了肚,大臣们才一起向皇帝敬酒,一饮而尽。 先帝贪图享乐,畅音阁里养了好几个歌舞班子,姜照对那些没兴趣,登基前没去过,登基后更没时间,大宴小宴,也少以歌舞助兴。 文臣们就以皇帝千秋为主题,争相吟诗赋词,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把皇帝哄开心了,就赏赐一些金银玉器,馋得武将们抓耳挠腮,却也憋不出一首诗来。 但有陆帅坐镇,他们可不敢说皇帝偏心,只能埋头苦吃了。 高盛安端了壶蜜水来,想偷偷把姜照的酒壶给换掉,从前这样做姜照都是默认的,这次却摇摇头,低声道:今日朕高兴,一醉方休。 她看起来可不是高兴的模样,听了满耳朵奉承之词,也赏了不少东西下去,大家都以为陛下开心,更是思如泉涌争奇斗艳,但高盛安离得近,看得清她笑意虚浮,未达眼底。 但他不敢抗旨,把蜜水收了回去,一会儿陪着笑,一会儿偷偷垮着老脸。 此情此景,微臣亦有一小诗,烦扰圣听。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下方传来,隐隐有些熟悉,姜照便抬起眼皮去看,只见赵承明不知何时从赵相身旁站起身来,不似印象里的清贵高雅,一袭紫色华服,长身玉立,也不再是不敢直视天颜,反而目光灼灼,冲她遥遥一拜,十足的世家公子做派。 姜照耳聪目明,听到有人低声夸赞:是左相嫡孙,新科探花郎,听闻十分受陛下看重,果然是芝兰玉树好风仪。 殿内俱是高官重臣,状元谈源生和榜眼方崇都坐在席尾了,赵承明身为榜眼,亦与他们同样是在翰林院行走,却能依仗家世,与赵相坐在一起。 他此时站起身,几乎吸引到了全场目光,姜照伸手按了下眉心,掩去了一抹嫌恶之色,似是漫不经心道:什么诗,吟来让朕听听。 她说着,屈指敲了下酒杯,高盛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脸复杂的为她斟满。 第26章 宫宴 赵承明的确腹有诗书,当即作了首七言绝句,既颂盛世风华,又赞君王凤仪无双,惹得一众人拍掌叫好。 姜照却垂眸饮酒,长睫压出一段儿影子映在酒杯里,对于赵承明作的诗既没夸赞,也没贬斥,任众人欢呼雀跃,她这个诗里的人,却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 直到赵承明面上被人恭维出来的笑意逐渐消散,有些嘈杂的氛围也逐渐安静下来,姜照还是没有表态。 方才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此时面露惊疑,惶恐不安,只身站在那儿,倒像是个活脱脱的靶子一样。 还是赵相心疼孙儿,同样站起身来,让他不至于那么尴尬。 赵恒则一拱手,高声唤道:陛下。 姜照抬眸一望,唇角还沾着晶亮的酒液,似笑非笑道:赵相着什么急呢?好诗自然需细品,赵卿不愧是朕钦点的探花,赵相实在是家风有幸。 说完,冲高盛安动了动手指,吩咐道:此诗当值千金,赏。 高盛安应道:奴才遵旨。 赵恒则一双眼睛晦暗不明,总觉得姜照态度古怪。 她明明是在向赵家施恩,赵恒则却感觉不到丝毫荣幸,更甚总觉得陛下幽幽目光里,像是含着刀子。 但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尤其是他对面还坐着陆苍玉,纵是心里疑窦丛生,也只能拉着赵承明跪谢皇帝圣恩。 赵家祖孙坐回去后,因方才气氛古怪,一时再无人作诗。 方崇。陛下举目四望,点了榜眼之名。 文臣席尾,一个青衣少年不大情愿的丢下了手中的筷子,起身冲上位拱手作揖,口中道:微臣在,但凭陛下吩咐。 新科三甲,榜眼最年少,方崇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平凡,唯有眼睛很亮,看得出来性子并不沉闷。 而新科三甲,又是他出身最低,一袭青衫也只是寻常布料,无论从哪里来看,都不足以与赵承明相匹敌。 但姜照就是要把他薅出来,指名道姓的让他作诗。 方崇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与赵承明方才的怡然自得做对比,更显不出榜眼之资。 他身边坐着状元谈源生,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短须,无论仪态还是肚子里的墨水,都比这年纪轻轻的小子成熟得多。 谈源生轻咳一声,正要起身为方崇解围,却见他突然抚掌大笑道:有了! 于是赋一诗一词,对仗工整,辞藻简单却韵味尤深,比之赵承明的更多了几分从然大气,值得细细琢磨。 念及赵相的面子,虽然方崇所作非凡,宴内反响却远远不如赵承明。 姜照突然看向康王,笑着问道:皇叔觉得如何? 康王已极尽低调,恨不得变成透明人,却还是猝不及防被点了名。 他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世人皆知他是个病秧子,只以为他身体不适,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心里煎熬。 回陛下,臣觉得这位公子所作,更甚前者。 姜晏能在小心眼的先帝眼皮子底下好生活了这么些年,自然不止是靠弱不禁风淡泊名利,他分明瞧见了姜照眼里的促狭,就是要让他出头为方崇说话。 他常年待在封地,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认不得几个,更是不懂朝堂上的风云。 但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家性命全在姜照手里,对她也只有言听计从的资格。 本以为这位侄女儿要比先帝和善的多,却没想到和善与心黑,在她身上根本也不冲突。 只是不知,她怎么与赵相结了仇。 确实也不出姜晏的意料,他刚夸了方崇,姜照就跟着点头附和,笑道:皇叔言之有理,朕也觉得方崇更胜一筹,不愧是朕钦点的榜眼,赏。 姜晏面上带笑,实则心里累极了,偷偷看一眼赵恒则,果然见他笑得勉强。 好在姜照没有要和赵相撕破脸的打算,夸完方崇,又跟了一句:当然,赵卿能在万千学子之中脱颖而出位列三甲,论及学识文采,也绝不逊于方崇。 赵承明扯了扯嘴角,拱手道:陛下谬赞了,微臣惶恐。 姜照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惶恐,反正摆了他一道,姜照心里有些开心,就又多饮了几盏酒。 不过经过此番,在场的人都是各怀鬼胎,更无人再敢跳出去作什么诗。 好好的一个千秋宴会,被陛下本人搞得暗潮汹涌,连赵太妃都不敢多说什么,望向姜照的眼神惊疑不定,好似在反复确认什么。 后面趁着姜照出去吹风醒酒,赵太妃也跟了上去。 因奉恩殿设宴,周围挂满了灯笼,到处都映的亮堂堂的,所以赵太妃没费什么劲儿,很快就找到了姜照的身影。 她身边只跟着高盛安,主仆二人站在树下,赵太妃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带着贴身宫女走了上去,赵太妃有意让他们发现自己,冲自己的宫女使了个眼神,宫女就故意做出动静,还提高了声音道:奴婢给陛下请安! 高盛安先回头,笑盈盈地颔首见礼,细声细气道:太妃娘娘也出来透透气么? 明明动静不小了,姜照却恍未听闻,头也不回一下。 赵太妃面色一沉,故意道:殿内人多,太过吵闹,本宫出来找找清净。倒是皇帝,今晚饮了不少酒吧,要少吹冷风,仔细龙体。 姜照终于回头看她,俏脸通红,的确是上了酒气。 朕身体很好,不劳太妃操心,倒是太妃您,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出来吹风了。 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赵太妃面色更差,又听她拉长了音调懒懒笑道:太妃身边不是有个贴心的成姑姑吗,怎么这次没把人带出来? 话已至此,赵太妃哪里还看不出来,姜照分明是对她心有怨怼,即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天,她却一直都记着仇呢! 没有回答姜照的问话,赵太妃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故意进一步试探问道: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个人? 姜照反问:听谁说的? 她眼神瞟向在一旁静立装死的高盛安,后者一对上她的目光,立马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就差竖起手指立誓保证不是自己说出去的了。 赵太妃道:宫里人多口杂,只是偶然听到罢了。 姜照把目光从高盛安身上移开,又回到了赵太妃身上,直接点头承认了:没错,宫正司女官犯了错,被朕贬为了宫女,有哪里不对吗? 陛下问本宫哪里不对?赵太妃气得咬牙切齿,言辞间也带上了咄咄逼人之意,高声质问道:宫正司女官谢锦,与侍卫生情,淫乱宫闱,这可是天大的错,哪怕是杖毙也不足为过! 可说是贬为宫女也就罢了,却到了御前侍奉,这是什么道理? 质问完,却不见姜照回应,甚至是见她打了个呵欠,一副懒散模样。 赵太妃气急,怒斥道:陛下身边是什么人都能留的吗! 话音刚落,没等姜照反应,赵太妃自己先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被姜照的态度激怒了,说话没有经过深思,态度更是称得上是强硬。 可姜照,毕竟是皇帝啊。 若是姜照由此事借题发挥,别说是她,就是前朝的赵相,那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如同当头棒喝,陡然冷静了下来,赵太妃手脚无力,一旁的宫女见状连忙上来搀扶,可同样是两股战战。 但姜照却没有动怒,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只是淡淡问道:那侍卫当如何? 什么?赵太妃一时间没听懂她的意思。 姜照逼近了与她对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被酒气洇得微红,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说谢锦与侍卫生情,命人掌掴她,还要杖毙她,那与她生情的侍卫呢?要一同杖毙吗? 恋耽美 钓鱼养猫-(19) 赵太妃反驳道:那是她蓄意勾引 太妃。 姜照出言打断了赵太妃的辩词,微微抬起下巴,意味深长道:朕知道是谁。 说完不等赵太妃再回应,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甩袖回了奉恩殿。 高盛安礼数周全,临走之前还不忘与赵太妃告辞,匆匆忙忙的跟了上去。 姜照自然再无心留在宴内,回去后与臣子们又饮了几杯酒,便托辞身体不适要离席。 她今晚的确喝的不少,眼神都不甚清明了,自然无人阻拦,于是齐齐恭送万岁。 高盛安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路跟在御辇旁边不敢搭话,趁姜照不注意,还拎了个小太监出来差使他跑着回去给青时姑姑报信,让寝宫先备好醒酒汤。 姜照坐在御辇上,单手拄在扶手上,双目微阖,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 高盛安。御辇之上的人突然开口。 奴才在!高盛安条件反射地立刻回应了一声。 他知道陛下的习惯,心情好的时候会顾念旧情,喊他一声高公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他的大名,有时候还会骂他老糊涂。 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性情也越来越难以捉摸,高盛安都不用多余去想,就是从她身份败露被谢锦冷落开始,除了在谢锦面前扮乖,看谁都好似不顺眼。 他在宫里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出头,可不想临老再被发配浣衣局去,毕竟他的老脸可没有青时的面子大。 生活不易,总管叹气,高盛安连忙靠过去听从陛下差遣。 却见陛下垂下手臂,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眼里迷离一片,明显是醉酒了。 朕十九岁了。姜照醉是醉了,却没糊涂。 高盛安溜须拍马道:陛下芳华正茂,龙章凤姿,日后必会成为一代明君! 姜照睨了他一眼,见他缩起脖子,便扯着嘴角嗤笑道:这些话朕今晚已经听得够多了,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陛下在发牢骚,高盛安只敢竖着耳朵听,不敢随意应声。 好在姜照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抬眼往前方望了望,问道:还有多久能到寝宫?朕乏了,回去就要就寝。 知道她今天确实是累了,只不过按照往年的习惯,她从宴上离开,无论多晚都要往宫正司跑一趟,那时候可从来不曾说过乏累。 想到这儿,高盛安又有点儿心疼她,硬着头皮问:那您还要不要见谢姑娘一面? 见谁?姜照吹着晚风闭了眼,脑筋一下子没转过来。 高盛安小声道:谢司正啊。 姜照开始沉默,没有说去见,也没有被冒犯的发脾气,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好似真的累极,就这么轻易睡去了。 陛下。高盛安又唤她:回宫再睡吧,这样容易着凉。 姜照于是又缓缓睁开眼,一滴泪顺着鼻尖掉落,高盛安假装没看见,用拂尘指着昏暗的天空,故作惊奇道:陛下您看,今晚的星子好多啊,想来都是为陛下齐贺千秋呢! 姜照顺着他的指引抬头去看,果然星子漫天。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意见交流,有敲打才有进步 第27章 锦娘 鸾驾到熙和宫,元祥和青时姑姑早已在门口等候,姜照被搀扶着从辇车上下来时,下意识的抬眼环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她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青时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分不清里面的水雾究竟是酒气所冲还是泪光盈盈,她伸手去扶人,却被姜照躲过,只听其哑声吩咐道:朕自己回去,你们都歇着吧。 说罢,也不等青时出言挽留,头也不回的离去。 姜照饮多了酒,步履间难免有些踉跄,但好在尚余几分清明,平安回到了寝殿。 殿门口有两个守夜宫人,见她回来忙福身行礼,姜照面色沉沉,也不作搭理,更不等宫人去推殿门,直接伸脚踢开了,吓得两个宫人动也不敢动。 木门沉重,姜照脚上用足了力气,发出的一声巨响令人胆颤,她自己也险些没站稳。 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脑子里的混沌方褪下些许,用力眨了眨眼睛,洇着酒气而两颊通红的小脸儿也终于显出几分明显的委屈来。 她吸了下鼻子,又走了一步,被人握着手肘扶住了。 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温软嗓音,带了几分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的意味道:陛下气性可真大,这两道门板,岂能受的住君王之怒? 姜照抬眼望她,嘴角颤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红了一圈儿。 她的眼泪终究没再落下来,只是由着谢锦将她扶到了桌边坐下,又由着她用温热的浸水布巾为自己擦了脸。 布巾轻软,谢锦的动作也温柔,舒适的摩擦感从额角到下颌,姜照微微眯起眼,直到感觉到布巾的离去,才突然抬手握住了谢锦的手腕。 那一段儿腕子格外纤细,一只手就能掐合圆满,姜照用另一手将布巾从她手中夺下,随意丢到一边去,然后将自己泛着滚烫的脸颊送到了谢锦手里。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且眷恋的姿势,姜照闭着眼,在谢锦掌心里蹭了几下。 出乎意料的,谢锦并没有抗拒,也没有把姜照推开,反而贴近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熟悉的浅香扑面,姜照嗅了嗅鼻子,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想开口,唤一声阿姐试探,但想起屡次被谢锦拒绝,终究还是作罢。 还是谢锦先开口道:陛下,长寿面要坨了。 姜照睁开眼,扭过头看向桌上,果然看到了一碗面条,还袅袅冒着热气。 诚然对姜照而言,每年由谢锦亲手所做的长寿面意义非凡,往年都是如此,什么宫廷御宴也得不到她的垂青,所思所念也不过是这一碗面。 但是谢锦唤她陛下,她心里格外清楚,她们无论如何回不到过去。 于是又委屈起来,并不想吃面,哑着喉咙期期艾艾道:是我,是我恩将仇报,欺骗了你,让你在深宫之中陪了我那么久,是我太贪心。 她不敢抬头去看谢锦的表情,只觉得喉头梗得发痛,忍不住就流下泪来,握住谢锦的手生怕她又要远离自己。 姜照有满肚子的话,之前想说,但是怕谢锦不愿听,如今却只想不管不问,把满腔真心都剖开给她看。 自我登基后,就把你的家人安顿的很好,免其流离劳作之苦,但我不能够邀功,因为父债子偿,那是我欠谢家的。 我也根本不敢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怕你怨我恨我,怕你再也不想见我。 我太自私了,总也舍不去你给我的体贴温存,在你面前我不想做皇帝,只想着能永远做你的阿照,因为我知道,我身边早已没有爹娘,只有阿姐。 但是我从未想过不让你与家人团聚,只是想多留你一年,再留你一年。 因为我也知道,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做笼中鸟,一旦放你出宫,便是永世不见。 这些话絮絮叨叨,一声大一声小,明显是带着醉意。 姜照陡然起身,握着谢锦的手逼近到她面前,谢锦欲要后退,却被她用另一只手揽住了腰身,半是强迫的让她与自己靠近,鼻息相闻。 她根本由不得谢锦开口说话,张口唤了她的名字:谢锦。 酒气扑面而来,连带着谢锦都有些头晕目眩。姜照见她第一面就唤她阿姐,这个称呼一唤便是六年,她从未听过姜照如此认真的叫她的名字。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被姜照念的格外缱绻,谢锦耳朵都红了,却又听她道:既然你不让我喊阿姐,那么我以后,再也不做你的妹妹了。 这话说的,却似要断绝关系一样。 谢锦面色无波,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姜照道:你顾念身份说不出口的话,我来替你说。 谢锦面上一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推开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姜照从来不设防,加上酒醉头晕脚软,被她推了一个踉跄,若非及时用手扶住了桌沿,非得栽到地上不可。 殿内就她们二人,刚才被姜照一脚踢开的殿门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掩上了,这时候可没人把她当皇帝。 谢锦站在不远处,目光凉凉的看着她,也并没有要上去搀扶一把的意思。 二人相识六年,相依相伴,做了六年姐妹,也并不是没有闹过别扭。 但谢锦心肠软,姜照更会卖乖,不过一两句口舌之辩,很快又能重归于好。 这么被不留情的推开,又被冷眼旁观,姜照还是第一次在谢锦这里体会到。 哪怕是身份暴露,谢锦心里有气待她如陌生人的时候,也没给过她这样的脸色看。 姜照扶着坚硬的木质桌沿,突然间觉得悲从心来,很快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双手撑在桌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光滑的桌面上砸出水光。 有人近身来,捏着帕子要给她拭泪,姜照知道是谁,偏偏犯了倔,扭着头就是不配合。 谢锦也不勉强她,收回了帕子塞进袖口,突然问她:阿照是你的本名吗? 新帝登基时未定下讳字,她的名字也不是一般百姓能够知晓的,自登基那日起,更是注定无人敢直呼其名,谢锦也并不知道,她唤了六年多的阿照,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名字。 我就叫阿照。说话的人带了几分泣音,哽咽道:我只是隐瞒了身份,其余的从未骗过你,我姓姜名照,宗牒之上也是这个名字。 谢锦突然隐约记起,姜照一开始便与她通过名姓,只是为表亲昵,姜照叫她阿姐,她就叫姜照为阿照,一直叫到如今,早就忘记了她原来姓姜。 她轻叹了一口气,回身向门口走去,口中道:陛下醉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去叫青时姑姑过来伺候陛下就寝。 刚把手搭在门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锦身形一滞,被人从背后抱进了怀里。 初相识,姜照还是个半大孩子,稚嫩未脱的少女嗓音一声声唤她阿姐,她便无条件伸手投降,为自己揽下一个妹妹的担子。 不知从何时起,姜照一日日见长,从十三岁的小少女,到十九岁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她分明是在谢锦眼皮子底下成长,谢锦却依然觉得她是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圆钝柔和的五官生出明显的俊逸棱角,气质内敛而可靠,扮得了乖巧阿照,亦能在抬眼间睥睨天下,做威严无双的君王。 甚至柔软的少女嗓音也变得清朗有磁性,如月下流水化作檐下雨,响在她耳边,低哑从容,乱人心弦。 姜照比谢锦高了半个头,从身后相拥,正好将唇凑到她耳边,轻声念道:锦娘。 君无戏言,她再也不会唤她阿姐。 一饭之恩,六载相伴,无以为报。 姜照温热的唇甚至已经触碰到谢锦柔软的耳垂,她手上搂得紧,谢锦躲不开,干脆就不躲,听她轻声细语道:谢尚书那边,我已经在周旋,不会再让你等太久。 这是她给谢锦的承诺,不仅要为谢玉折平冤,更会让他光明正大的回到京都,复兮往日荣光,让他们一家团圆。 姜照再次保证:你今后在御书房当值,住在熙和宫,只管好好调养身体,朕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最迟年底,朕一定让你出宫,让你们一家团聚。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姜照嗓音愈低,又唤一声:锦娘 谢锦不是不想回应,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是真当姜照欠她的,理所应当的接受,还是感激涕零,跪地谢主隆恩? 她不知道姜照想要的会是哪一种,但是她心里无比清楚,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沉思良久,谢锦低眼,唤道:陛下。 这一声无人相应,她压低嗓音,又唤了一声:阿照。 依旧是无人搭理,反而是觉得肩头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谢锦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将她扶住。 醉酒的人好似更沉了一些,谢锦不敢妄动,恐怕伤到了姜照,就高声喊了人。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是青时姑姑。被人看到如此亲密的姿势,谢锦面上有些微红,好在青时并未多问,只是和她一起把姜照搀扶到了床边。 又有宫人端了水盆和干净布巾过来,谢锦站在一边,看青时熟练的为姜照褪去鞋袜外衫,又为她擦拭领口手脚,然后才把人塞进了被子里。 做好了这一切,青时将床帷落下,宫人们就收拾东西轻手轻脚离开了。 陛下饮了酒,夜半会起来找水喝,今晚我便替她守夜,天色不早了,锦娘快些回去歇息吧。青时压低了嗓音,在谢锦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 谢锦看了一眼龙床的方向,四四方方被床帷遮得严实,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她咬了下唇,凑到青时耳边,轻声道:姑姑回去休息吧,今晚我为陛下守夜,可好? 青时面带诧异,深深望了她一眼,倒是没有拒绝。 寝殿内有个罗汉床,就靠在窗下,专为宫女守夜时用。 只是姜照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外人在,那张小床也只有在她酒醉或生病需要人照顾时,由青时姑姑留宿一晚。 寝殿柜子里有现成的被子,青时为谢锦取出铺叠好,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就留下她自己回去休息了。 第28章 出宫 谢锦一整晚没敢睡踏实,就怕姜照梦醒,而姜照夜半果然叫了两次人,都是要喝水。 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未睁开,就着谢锦的手被喂了水,又躺下不省人事了。如此两番,灯火就尽,四方也逐渐亮堂起来。 想来青时姑姑心里也是担忧,怕谢锦头一次守夜照顾不周,天将亮便过来了。 谢锦将被子叠好,与青时细声说了几句话,青时叮嘱道:陛下这两日都不用上朝,且让她多睡一会儿,锦娘也快回去歇着吧。 青时知晓姜照对谢锦的小心思,既然没有选择迁怒,将她当成勾引皇帝的狐媚子,自然多了几分疼惜之情。 她言语间的慈爱不似作假,谢锦心里一暖,颔首应下了。 走之前,目光触及到桌上那碗已经又冷又坨的长寿面,想来昨晚侍奉的宫人来去匆匆并未注意到,谢锦便想自己顺道带走倒掉。 手还未扶到碗上,却被青时开口拦下了。 就留着吧,陛下起来看到,一定会开心的。青时笑吟吟道。 谢锦咬了下唇,纠结道:待陛下起身,我再去小厨房下一碗给她。 青时摇头笑道:不用,你且回去吧,今日再下,也不会是昨天那碗面了。 她有些意有所指的样子,谢锦没听懂,也不好多问,就同她告了辞。 姜照勤勉,无端不会罢朝,这几年养成了早起习惯,因酒醉才耽误了一会儿,在谢锦走后不久,她就睁开了双眼。 帝王千秋,可三日不朝,这是第二日。 能让姜照饮酒的场合不多,于是她的酒量也称不上是好,但是她没有酒后忘事的习惯,是以昨晚上回宫看到谢锦,以及二人之间的交流,她还是能回忆的起来。 只是越想越头痛,便也不想再躺着,就伸手拉开了床帷。 陛下醒了? 青时走过来,替她将床帷挑起,又动作轻柔的为她揉了揉太阳穴。 宫廷御宴用酒都是上等佳酿,姜照宿醉之后也不至于太过头疼,让青时揉了一会儿就自己披衣下床,那边青时已经唤了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恋耽美 钓鱼养猫-(20) 陛下可要沐浴?青时亲手为她梳头,将昨晚睡得有些乱的发丝梳得齐整。 姜照坐在铜镜前,低低应了一声。她昨夜昏睡的太快,别说沐浴,连梳洗都没做,现在还是浑身酒气,熏得她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浴房和寝殿只有一墙之隔,青时这边下了命令,那边很快就忙碌起来。 梳完头,又净了手,姜照起身走了两步,瞥见窗下罗汉床上放着还未来得及归置回柜子里的被子,随口道:昨晚有劳姑姑照顾了,待会儿姑姑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青时笑道:陛下这话该说给锦娘听,昨晚上是她留下替陛下守夜,奴婢可不敢邀功。 姜照愣了一下,怔怔的望向她,听她继续道:昨晚高公公让人来报,说御驾回宫,让我们早做准备。 锦娘还特意去小厨房亲手为您下了碗长寿面,奴婢问她是否想通了,她说等您回来,想与您好好谈谈,却没想到面也没吃,话也不知道谈没谈,陛下就睡着了。 说到长寿面,姜照也是有印象的。她垂眼看过去,那碗面还在桌上好好的放着,走近了才发现早已冷透了,根根粘合在一起,让人一看就大失胃口。 姜照却心头一热,眼圈儿也泛了红。 她伸手端起那碗面,用筷子拨了几下,青时在一旁道:您看着开心也就罢了,这可不能再吃了,万一闹了肚子,锦娘可担待不起。 姜照还真打算吃一口的,但青时姑姑的话也绝非是吓唬她,仔细想了一下,姜照还是恋恋不舍的把碗放下了。 她喃喃道:朕今后,再也吃不上她做的长寿面了。 按照她给谢锦的承诺,今年年关之前她一定要让谢家人回到京城,到时候把谢锦送出去一家团聚,莫说是长寿面,纵是再见一面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姜照沐浴完换了衣裳,长发半干,青时拿帕子给她绞着,见她手里拿着书本,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笑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姜照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摇头道:朕也不知道。 平日里有处理不完的政事,倒是没时间让她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得了两日休沐,却又静不下心来,一会儿想公事,一会儿想私事,颇为折磨人。 青时道:陛下难得有闲时,不如出门走走,别总是在寝宫和御书房待着。 出门?姜照来了兴趣,眨巴着眼睛看她,姑姑说的是,总是待在宫里怎么能体会到百姓民生呢?朕得出宫走走去。 青时面上凝滞了一下,试图和她讲道理:陛下,奴婢说的出门是指出熙和宫和御书房的门,您去御花园逛两圈儿也就罢了,怎么能想着出宫门呢? 姜照笑道:御花园左右也逛腻了,京城这么大,朕又走不出去,就只是去微服私访,体验一下与民同乐罢了。 她高声唤道:小元子!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元祥就从殿外进来,规规矩矩颔首应道:奴才在。 姜照吩咐道:你去把何元盛和常东岭给朕叫来,再去内务府找几身便服,朕要出宫。 青时和高盛安对于姜照来说都是旧人,有些话他们敢说敢劝,姜照纵然不爱听也不会怪罪下来,但是元祥不同,对他而言姜照就是主子,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没有提问和求解的权力,所以姜照吩咐下去,他就领命去办了。 见姜照兴致勃勃,青时自知再劝也没用,只能怪自己多嘴。 不过姜照还不算特别任性,知道带上护卫,演武堂左校尉常东岭和禁卫军郎将何元盛都是武艺高强的大内高手,京城又在天子脚下,算是做足了保障。 元祥办事效率极高,姜照这边刚用完早膳,他就把人给带了回来,一同来的还有告了一天病假的大总管高盛安。 常东岭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穿短打,胡子拉碴,腰上挂着一柄大刀。 何元盛恰与他相反,是个眉目俊俏的少年,十六七的年纪,身形瘦削,穿着禁军服装,擅用三尺长剑,年纪虽小,功夫在整个禁军之中却都是赫赫有名的。 这二人听说皇帝要出宫,倒是没有提出反对,想来是对于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 只有高盛安,跪在地上又哭又喊,把宫外形容的如同刀山火海一般,只为了吓退姜照,想让她老实待在宫里。 姜照却不吃他那一套,故意道:高公公身体不适,就在宫里好生歇息吧,朕在外头遇到好吃好玩的会想着给公公带回来的。 高盛安实在没辙,想让青时帮着说两句话,却见青时默默移开了目光,根本不和他对视。 他叹了口气,知道阻止不了皇帝出宫,只能另想法子,问道:陛下此次出宫要带谢姑娘一起去吗? 姜照道:她如果愿意,朕自然要带她一起,只是朕还没有去问她。 高盛安当即毛遂自荐道:让奴才去,奴才现在就去问! 姜照大概知道高盛安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觉得自己管不住她,就找个能管住的来。 不过他要去找谢锦,正好遂了姜照的意,便也没有横加阻拦。 待姜照这边准备完毕,高盛安真的把谢锦带了过来。 自女帝登基,民间女子地位也相应有所提高,但也仅是相较于从前而言,若论行事便利,自然还是男子更加方便,所以姜照出宫,也是做的男子装扮。 她相貌生的俊秀,温润之余更带了几分英气,此时穿一身湖蓝色男子长袍,用一条白色发带束发,打眼一看正是个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 姜照不打算带太多人,高盛安身体抱恙,青时姑姑也不随行,就只有元祥和常东岭何元盛三人做家仆打扮,再加上谢锦,正好一行五人。 元祥从内务府带来了好些便服,有男装也有女装,青时说谢锦面容太过柔美,若是也扮作男子未免过于违和,便给她选了身女装让她换上。 入宫八年,谢锦早习惯了千篇一律的宫人衣饰,从掖庭苦劳的粗布麻服,到后来入了宫正司,最后到御前执笔,都有按宫规制度发放的常衣,不敢逾矩分毫。 元祥从内务府拿来的衣裳,都是绫罗绸缎,丝帛锦绢,是她从前做尚书府大小姐时才能上身的料子,竟也一别八年之久。 青时姑姑挑的是件竹青色对襟裙衫,裙摆绣有大片蝴蝶飞舞,针脚细密,活灵活现,襟口袖口都压着竹叶儿,以银线锁边,清雅秀丽之极。 她一上身,青时就赞了一声好,又亲手给她重绾了一个轻巧发髻,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越看越满意,满眼都是欢喜。 锦娘生的真好。青时牵着谢锦站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句。 谢锦面上微红,颔首道:姑姑谬赞了。 青时晓得她面薄,便也未曾多加调侃,想着陛下那边也该等急了,就把人领了回去。 姜照几人已在熙和宫外等着,她见青时领人出来,只觉眼前一亮,下意识地上前迎了两步,却又怔在原处不动了。 谢锦抬眼看她,福身一礼,径直走到了元祥身后站着。 元祥也换了衣裳,从太监变为小厮打扮,何元盛和他穿的一样,倒是常东岭,来时便没穿官服,还是自己的一身短打。 他们一行五人,只有姜照是主子,自然而然的抱了团。 元祥给那二人介绍道:这是陛下的御前执笔,咱们唤作谢姑娘就是。 又指着二人对谢锦介绍道:这位是演武堂常校尉,这位是禁卫军何郎将,都是武艺卓绝的大内高手,此次出行专门负责陛下与姑娘的安全。 谢锦便向常何二人颔首见礼,二人作揖还礼,一人唤了一声谢姑娘。 何元盛虽年纪不大,性格却十分老成,面对着谢锦低眉顺目极为知礼,倒是常东岭,忍不住多看了谢锦几眼,很快被元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面前。 青时姑姑声声嘱咐,姜照听的漫不经心,很快找了借口带人走了。 元祥套了辆马车来,本是打算自己驾车,但念及方才常东岭的冒失,生怕他在车里惹怒了陛下,便强行也把他留在了外面。 于是二人驾车,举着金牌,一路出了宫门而去。 第29章 百味 出宫门便是长平街,一路向南,可直达京城最为繁华的闹市。 姜照很少出宫,倒是元祥,因经常忙里忙外的替她做事,对于宫外要熟悉的多,更别提还有住在宫外的常东岭与何元盛跟随在侧。 元祥找了个酒楼做歇脚点,使银子定了午膳,又把马车拴好,出去寻人,见姜照蹲在一个地摊前与摊主聊天儿,常何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后头,倒是守卫周全。 他凑上去,正听到姜照问道:您没去报官吗? 地摊主人是个穿布衣的老者,须发皆白,少说也已年过花甲了,听了姜照问话,叹息道:报官?你岂不知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又有几人是真心为百姓谋福祉的? 姜照眉心微蹙,又听那老者道:我观郎君衣着打扮,应是出身富贵之家,若郎君真有慈悲之心,还望坚守本志,莫要同流合污啊。 老人家放心,您的话我记住了。姜照低声应下,伸手捡起了他摊位上一样东西。 老者卖的都是一些小物件,瓷杯陶罐,一些劣质漆器,还有分不清成效的膏药贴。 姜照拿起的是个铜锭子,形状奇怪,上面有些黑色泥垢,看起来像个做失败又胡乱熔起的手把件,不知怎的也被老者放到了摊子上。 元祥,付钱。 姜照站起身,抬眼看向元祥,吩咐了一句。 老者却道:那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破烂玩意儿,随手放在了这儿,本就不值什么钱,郎君若是看得上,就拿去玩儿了便是。 姜照伸手去接过了元祥掏出的钱袋子,一边从里面随意捏了块碎银子出来,一边笑道:多谢老人家,但您是卖家,我为买家,以钱易物天经地义,便不承您的情了。 她把银子放在摊位上,又把钱袋扔回给元祥,也不管老者呼唤,转身就走远了。 谢锦反应最快,紧跟在她后面随着向前走了一阵儿,才又加快步子贴了过去,伸手捞住了她的袖角。 姜照本来面沉如水,扭头看见是她,便下意识放柔神色,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相中了什么东西,我去让元祥买下来。 谢锦摇摇头,仍然捏着她的袖口不放,反问道:你生气了? 姜照低眉不语,谢锦一面与她并肩往前走,一面道:京城是天子脚下,却有人敢自恃身份地位随意圈地,欺侮百姓,你的确应该生气。 本以为她是要出言相劝,却不曾想她是这样的态度,姜照不禁有些讶然。 天子富有四海,高坐庙堂,御览九州,可万里江山何止四方宫阙,天下正义又何止一封奏折,你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但这并非你的本意,更非你的过错。 女子嗓音温润,如涓涓细流,逐渐流淌过姜照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 她知道谢锦是在宽慰她,心下如同燃了一丛火,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灼灼。 谢锦只顾目视前方看路,并没有注意到姜照看她的眼神,继续温声道:嘉平三年,边关无战事,将士好生息,且四海无灾,八方无难,已是国泰民安。 朝中虽有蝼蚁偷蛀,但大孟如今有一个好君王,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百姓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些话若是由旁人说出,姜照必然以为是吹嘘之言,觉得空泛,无聊。 但是由谢锦说出,姜照却觉得甚为动听,恨不得立刻要肃清朝堂,为天下百姓伸张正义,生怕辱没了谢锦口中的自己。 但她嘴上却道:借祖上荣光,做守成之君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谢锦眉眼带笑,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二人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其余三人,元祥有意拦着常东岭与何元盛的步子,既要跟得住人,又不能打扰到她们说话。 何元盛话少,圈臂抱剑,只管跟在元祥后面走动,神思却落在四周,时刻警惕着。 常东岭人长得五大三粗,性子也大大咧咧,小声向元祥打听:元公公,这位谢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与陛下并肩而行? 元祥瞥了他一眼,警告道:和陛下有关的事,常校尉还是少打听为好。 常东岭忙笑道:我是个粗人,凡事想不了太周全,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并没有要窥探陛下私事的意思。 他也的确只是随便问问,见元祥一副讳莫如深的意思,就赶紧收起了好奇心。 诚如常东岭自述,他的确是个粗人,习武与做事都大开大合,脑子也没有读书人那么灵光,但他在宫中当值几年,该有的眼色还是有的。 既然不能问,那他就闭嘴,老实的与何元盛站在一起。 长平街是京城最大的一条街,也是京城中的几条主干道之一,可从城门直达宫门口,左右坊间住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皇亲国戚,堪称为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道。 姜照登基前十六年未曾出过宫,登基的第二年,陆太后病逝,她在京郊护国寺为太后立了一块长生牌,供奉香火不断,有僧人日夜诵经。 此后她出过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也都是去护国寺为太后祈福,每每御驾出行大张旗鼓,像这般在街上随意行走,感受民间烟火,还是头一次。 街边两侧是茶楼膳坊、金行当铺等店面,摆摊的铺位更多,卖吃食、卖用品、卖些手工小玩意儿,还有卖字画的,有人高声吆喝,有人默默揽客。 周遭人来人往,有遍身绫罗者,也有挑担的布衣小贩,吵闹说笑声不断,却别有一番趣味。 姜照觉得新奇,拉着谢锦在好些摊位停留,谢锦虽然比她多些宫外的见识,但到底一别经年,也满是新奇感,便随她一路走去了。 路经一个卖糕点的店面,匾额上写的是百味轩,客多热闹,姜照观望了一下,在店外都能嗅到糕点的甜腻香味,不由得有些嘴馋,便拉着谢锦走了进去。 这是京中最富盛名的糕点铺子,已经开了几十年了,因真材实料、物美价廉而声名远扬,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够承担得起。 谢锦在进宫之前也喜欢吃百味轩的糕点,时常让家仆丫鬟来买到府里,自己也曾亲自过来认过门。 如今再看,百味轩一如既往,生意红火,味道也熟悉,难免有些感慨。 她牵着姜照的袖子,指着墙上的木牌给她看,一一介绍那些熟悉的糕点口味。 父亲母亲爱吃红枣糕,入口清甜,又因加了些药材,还有固气培血的作用,最适合年长者食用。 兄长则爱绿豆糕,浅香味甘,清凉消暑,他最不喜欢桂花糕,说是吃着过于甜腻,但是我和阿嫂很喜欢,觉得松软香甜,十分可口。 思及从前在谢府的生活,万分怀念之间难免有些十分落寞,但许是刚接到家书,日后的盼头大了起来,再与人说起从前,就少了许多难过。 姜照看着谢锦,听她说起糕点也说起谢家人,往日的沉静也多了几分活泼,看得姜照既是心软,又是悔恨。 她低眼看到谢锦捏在自己袖口的那只手,只觉得像是捏在了自己心口,轻轻一扯动,就可以左右她全部的情绪。 锦娘她低低念了一声。 周围食客多,有些许嘈杂,谢锦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便凑近了一些问:你说什么? 姜照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把她扯在袖口的那只手握在了掌心,轻笑道:我说咱们既然来了,就多买一点,也给青时姑姑和伊人姐姐她们带一些回去尝尝。 恋耽美 钓鱼养猫-(21) 听了这个提议,谢锦眼前一亮,也忘了挣开她的手,就着两人掌心相握的姿势,把她领到了柜台前,后面是亦步亦趋跟上去准备付钱的元祥。 郎君和夫人想要些什么?现在枣泥酥和桂花糕都是新鲜出炉的,还有咱们百味轩的特色蜜饯,若是家里有小公子小小姐,最是合适不过了! 刚送走一位客人,见又有新客来,柜后的伙计熟练地摆出一副眉开眼笑的亲切表情,观姜照与谢锦举止亲密,自然而然的把她们当成了一对儿小夫妻。 本朝女子多是十六七岁便出嫁,姜照如今十九岁,确实算不上什么年少,而谢锦二十五岁,正是女子花信之年,年轻貌美之余,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特有的娴静气质,而她若不是因为进了宫,此时自然该是已经绵延子嗣的年纪。 伙计每日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眼光毒辣,便脱口而出了。 谢锦听懂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红,正要开口解释,便听姜照道:桂花糕多要一些,其余红枣糕、绿豆糕、云片糕、八珍糕之类的都包一些,还有你方才说的枣泥酥也要一些,我们要拿回家送人,劳烦分开包得齐整一些。 姜照年少时是清脆圆润的少女嗓音,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就褪去了软嫩清甜,如同被泉水洗过,甘冽之间带了几分微薄的清冷感,也更适合她如今的样貌。 在谢锦面前,她总是蓄意伏低做小,嗓音也总是放得轻软。 在外人面前,她即便不拿出什么帝王威仪,也决计不是她面前那个温软可欺的阿照。 谢锦抬头看她,有些若有所思,一时便忘记了去解释她们的关系。 伙计得了客人嘱咐,便回头按着姜照的意思传达了一遍,吆喝完又问姜照:郎君觉得这样安排可否合适? 百味轩的客人多,有精打细算买些尝鲜的一般百姓,也有随意张罗回府的高门仆从,像姜照这样一看就非富即贵,过来看个新奇的少爷小姐也不在少数。 伙计态度热情,讲话从容,见姜照点了头,才去拍算盘算价格。 百味轩的糕点味道如何姜照暂时不知道,但价格的确不高,她要的东西也不少,一共算来也只三两多银子,伙计还给抹了零头,只收三两。 元祥摸出个小银锭子,伙计拿手一抛就知道五两不少,从柜下拉开抽屉要给元祥找钱,却听姜照道:不用找了,余下的请足下吃茶。 她衣着富贵,赏出几两银子自然不在话下,伙计也没推辞,喜笑颜开的道了谢,又说了些好听的话,还夸她们夫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谢锦听得别扭,又抬眼去看姜照,却见她眼尾微扬,唇角也上翘,竟是心情不错的模样。 二人还牵着手,若是从前,姜照还只是阿照,谢锦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只是如今,姜照是主子,又作男子打扮让她们被认为夫妻,她不但不解释,还将手牵的更紧,竟是一副已经默认了的样子。 谢锦觉得古怪,但又不好声张,只好暂且按下,想着回宫之后再与姜照说明。 可不是什么都能率性胡来的。 第30章 茶楼 从百味轩出来,谢锦手上动了巧劲儿,姜照便顺势松开了手。 她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假装看不到谢锦眼中的埋怨之意,回头对元祥道:你们先去把东西放回马车上,这样行走,实在不方便。 东西买的多,又诚如姜照的意思,为了方便送人,全是分门别类的打包齐整,元祥一个人拿不下不说,连常东岭与何元盛怀里都抱的满满的。 不行啊主子。元祥艰难歪过头来看向姜照,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这儿不比家里,来往者众多,三教九流都有,怎么能让您身边不留人呢? 姜照看了他一眼道:我并非在同你们商量。 言下之意,这是皇命,谨奉遵从便是,不要那么多废话。 元祥嘴一撇,下意识地望向谢锦,称呼在嘴里打了个弯儿,脱口而出道:夫人,您倒是管管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百条命也不够搭的。 赶在谢锦反应之前,姜照伸脚踢了元祥一下,口中斥道:莫要胡说,小心回去挨板子。 但她面上神色平缓,眼波流动之间,可不似要生气的模样。 元祥挨了一脚,闭嘴不言,却还是看着谢锦。 他本来年岁不大,脸皮也生的嫩,天生一双下垂眼,比之高盛安那样满面高深的模样,他这徒弟更容易讨人心软。 果然谢锦被他盯得受不住,折中有了个提议。 她望向街对面,果然印象中的茶楼还在,便对元祥道:主子的安危的确是头等大事,但你们这般,也的确不宜走动了。 不如这样,我与主子哪儿也不去,便在茶楼等候,你们去将东西放下,速速赶回来便是。 元祥皱起眉,沉思片刻,见姜照虽然不太高兴了,但终究没有否认,便也只能点了头,招呼常何二人把东西带回马车上安置。 何元盛走时仍有犹豫,还是元祥劝道:有谢姑娘在,主子不会太过任性的。 三人走后,谢锦果然把姜照领到了对面茶楼,一进门便有小二过来迎客,问她们是要坐在一楼大厅还是坐二楼雅间。 雅间安静自在,大厅热闹嘈杂,还有说书人在侃侃而谈。 谢锦望向姜照,示意让她抉择,姜照略加犹豫,还是选了坐在一楼。 正好台前有客人起身,小二把二人带过去,一边擦桌子一边道:这儿听书最好,可谓是个顶好的座位,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姜照只顾环看四周,什么都觉得新奇,谢锦向小二要了一壶茶,并着几样茶点,又说等下会有三名男子过来寻人,请小二代为指引。 小二自然连声应下,望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暗示的深意,谢锦从前是尚书府的大小姐,打发下人的手段自然清楚,这小二替她办事,想要些赏钱也无可厚非。 只是虽然她在宫里也攒下些银子,算不上一穷二白,但出来时换了衣裳,随身的荷包也没带上,如今别说是黄白之物,身上连个铜板也没有。 她知道钱袋子在元祥身上,却还是望向了姜照,附身在她耳畔说了什么。 姜照若有所思,伸手摸到自己腰间的荷包,正是谢锦当初亲手绣给她的并蒂莲,出了宫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佩戴上了。 荷包里的确装着东西,姜照从里面捏出几粒金豆子来,放到了谢锦手里。 谢锦眉头一跳,那小二更是看直了眼睛。 虽然说面前这二位从衣着打扮上看起来就非富即贵,可贵人小二也接待多了,能赏二两银子已是天大的恩赐,哪有这样一出手就是金子的。 但既已拿出,又不好再全部收回去,谢锦踌躇一二,还是捡了一颗递给小二。 小二虽眼馋,但并非利欲熏心之人,若是客人赏了铜板碎银他自昧下也无妨,但此处人多口杂,他若真收了金豆子,还不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于是又看了几眼,还是忍痛收回视线,更加低眉顺眼道:这太贵重,小的不敢收,谢过郎君与夫人好意,您二位稍等,小的去取茶水来。 小二走后,谢锦把金豆子还给姜照,便又回到了她的荷包里。 你装着这么多金豆子做什么? 见那个荷包鼓鼓的,显然不止有这几颗豆子,谢锦还是忍不住问道。 姜照一脸无辜道:是出门时青时姑姑给塞的,说如遇万一,总能派得上用场。 她是青时看着长大的,虽有主仆之名,私下相处更像是亲人,青时怕她出门不顺,多带些银钱总是好的,就抓了一把金豆子给她装着。 谢锦闻言,也只能暗自感叹青时姑姑的拳拳之心。 不多时,小二上了茶水和茶点来,还赠了一碟瓜子。 姜照在宫里喝惯了贡茶,这壶寻常龙井她只喝一口便不动了,专心瞧着台上的说书人。 说书人是个蓄短须的儒生,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身布衣,头戴方巾,坐姿很端正,一手拿折扇,一手拿醒木,一边说书一边比划,看起来很是投入。 他说的是什么故事姜照还没听出来,只是见他表演卖力,口齿也清晰,觉得新鲜之余便也十分捧场,听到精彩之处,跟着旁边的人一起举手拍掌。 台上除了说书人,还有个弹弦子的少女,荆钗布裙,相貌很清秀,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是弹弦子的手法已经很成熟了,时不时给说书人配个乐声。 没过一会儿,书目告一段落,说书人下台喝茶休息,那个弹弦少女则是捧着木案下来,一桌桌走过,有人挥手驱逐,她便颔首离开,有人放上几个铜板,她更是连连鞠躬,只是一直不曾开口说话。 一旁茶客道:这宋秀才也不容易,妻子早逝,给他留下个哑女,父女俩相依为命十数载,自己又得了那样吃钱的病,他若一撒手,他这哑巴闺女可怎生是好? 姜照闻声看过去,是隔壁桌两个书生在说话。 怪不得那少女从头到尾不曾言语,连得了赏钱也没个谢词,原来是不会说话。 姜照不由得心生怜悯,等少女捧着盘子过来,就又从荷包里摸出两粒金豆子来,带着笑模样放在了她的木案上。 哑女本来眉眼低垂,不太敢看人,见案上陡然多了两粒金灿灿的东西,先是呆怔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姜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是送给你的,可以让你父亲拿去金铺或者钱庄换银子。姜照温声解释。 哑女却摇摇头,看起来有些着急,将木案放在桌面上,冲姜照做了一番手势,想来是在表示哑人用的手语,可是姜照根本看不懂。 她下意识地向谢锦投去求助的目光,谢锦拉住小姑娘的手,轻声道:她给你,你便收下,现在就去找你父亲,让他拿去换了银子,好去买药吃。 方才隔壁书生说的话谢锦也听到了,知道说书人身上有疾。 果然哑女听了这话,神情犹豫起来,谢锦又道:人命关天,非是银钱所能计较,你且先收下为你父亲治病,若是想要还钱,也是来日方长。 说完又看向姜照,温声道:我家郎君慈悲心肠,也算是救人一命。 姜照面上讪讪,好在谢锦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哑女跪地给她们二人磕了个头,然后又做了一番手势,就捧着木案快步走了。 一旁来凑热闹的人向她们解释:我懂得一些手语,方才那宋玉娘是在向二位道谢呢。 这父女二人生活的确拮据,宋秀才屡试不第,家中也没有几分薄田,往日以写信卖画为生,若非得了病,也不会来这儿说书,怕丢了他读书人的脸面呢。 另一人道:这位郎君和夫人的确有慈悲心肠,能遇到二位,是宋家父女的福气。 谢锦浅浅一笑,未作应声。 众人又说了两句话,便要散了,忽然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传来。 宋大郎的病可不是吃两副药就能治好的,既然有人心善,不如帮人帮到底,他们虽然还不上银子,但宋玉娘也算有几分姿色,能进贵府做小,也是她的福气! 这话阴阳怪气,听来刺耳,让好些人都皱起了眉头。 可却无人敢出言辩驳。 谢锦面色冷下来,按住要站起身来的姜照,淡淡回眸一瞥,顺着声音来源看到一个穿锦衣的男子,斜坐在椅子上,手里拎把折扇,看起来吊儿郎当。 想来这男子有些身份,虽然口出妄语,却无人敢与他发生冲突。 谢锦背靠天子,自然不会怕他,当即反唇相讥道:有的人病在身上,吃药可救,但有人病在骨子里,才是药石难医。 那男子受了她嘲讽,面色一变,反手将折扇拍在了桌上,起身大步近前,握着拳头厉声威胁道:竟敢口出狂言,你可知我是何身份? 谢锦道:管你是何身份,妄谈他人是非,岂是君子所为? 男子冷笑一声,上下扫量她一遍,抬着下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美娇娘,这是我说要给你相公抬小,你便着急了? 不等谢锦辩驳,他又怪声怪气道:要我说,女人还需大度些好,才能讨得男人欢心,不然你不会以为将来你人老珠黄之时,还能套得住他吧? 说完便大笑起来。 谢锦怒急,正要开口,被姜照起身护到了身后。 锦衣男子身量很高,姜照比他低了一些,气场却丝毫不逊,只是抬眼一瞥,扬唇笑道:你是什么身份,尽管说来听听,我不怕知道,只怕不知道。 男子斜眼看她,只觉面前这人虽然长得阴柔俊美,但是身形单薄的不像个男人,好似一只手就能将他推倒,不由又高了几分气焰。 他见姜照虽然衣料华贵,但明显有些不谙世事的稚嫩,只以为是哪个豪绅家在大宅里养出来的娇贵公子,丝毫没有把她当成什么官宦之家的少爷。 又想到自己的后台,更是趾高气扬,伸手点在她的肩头,十分倨傲道:本少爷名叫赵承绪,乃是当今左相的嫡孙,吏部尚书是我爹,掌管后宫的赵太妃是我亲姨母。 每说一个人,他就在姜照肩头戳一下,末了收回了手,还不忘嫌弃道:就你这么个小身板儿,还敢为女人出头,不够少爷我打一拳的。 又是赵家。 姜照眸色幽深,伸手在被赵承绪戳过的地方掸了掸,果然引来了他的怒目。 赵恒则是你爷爷,赵之尧是你爹,赵太妃是你姨母。姜照拎起袖口,开始往上卷。 赵承绪冷哼道:没人教过你规矩吗?我爷爷可是当场左相,陛下见了他老人家也要礼遇三分,你竟敢直呼其名,那可不要怪少爷教训你了! 他们在台前争论,早引来一群人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实,既有看热闹的,又有为姜照担忧的,可顾及赵承绪的身份,连店里的掌柜都不敢出言相劝。 可怜这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要被赵承绪下黑手打成猪头三了。 有人低声念叨了一句,传到谢锦耳中,惹得她又想笑又担忧。 虽然知道姜照身份贵重,即便是赵相本人在此也压不住她,但这赵承绪一看就是个地头蛇,常何两个护卫又不在,她生怕姜照吃了亏。 阿照。 谢锦还是站起来,把姜照卷起来的袖子又拂了下去,小声劝慰道:先别跟他一般见识,等元祥他们回来再说。 姜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说了两个字:莫怕。 第31章 纨绔 赵承绪虽然有些混不吝,但还是自恃身份,没想着要亲自动手。 他往后打了个响指,就有几个家仆打扮的小厮挤过来,一个拖了椅子扶他坐下,一个把先前被他拍在桌上的折扇拿回来给了他,还有两个往他面前左右一站,摆足了威风。 小白脸,现在跪下给少爷道个歉,自掌几下嘴巴,少爷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赵承绪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用折扇点向姜照。 点完姜照,他又看向一旁的谢锦,面上多了几分笑意,言辞暧昧道:要不然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无人消受,还不得寂寞死? 说完便又大笑起来,自己笑不够,还用扇子敲了敲旁边的小厮,让他们一起笑起来。 周围的看客倒是都没有笑意,但也无人敢挺胸出头,一时间整个茶楼大厅气氛诡异,只有赵承绪和他的小厮的笑声传来。 姜照已经面沉如水,谢锦也拉不住她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22) 如果赵承绪只是嘲讽姜照两句,耍些嘴皮子威风,那姜照也懒得和他论及长短。 可他胆大包天,言语间尽是对谢锦的羞辱之意,纵是谢锦本人能忍得,姜照身在此处,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又怎能忍得? 她捉了茶壶在手,劈手冲赵承绪扔了过去,惊了满堂哗然。 赵家的小厮反应很快,伸手将茶壶拦了,但赵承绪还是被吓得抱头鼠窜,绊倒椅子躲在了小厮身后,脸上都吓白了。 你你找死!赵承绪怒吼一声。 他伸脚踹在了小厮身上,大喊大叫道:给我打,往死里打,不打的他跪地求饶不许停手!打完之后把他娘子给我绑起来,卖进百花楼里去! 几个小厮齐齐应声,捏着拳头就冲了上去。 姜照又卷起袖子,把谢锦往后推进人群,正要动手,忽听一声暴喝:住手! 这一声气沉丹田之力,吼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一声铮鸣,一个持剑少年从天而降,剑已出鞘,正对着赵承绪闪出寒光来。 赵承绪腿一软,连退了数步,被阻拦的小厮连忙过去扶他。 从天而降的人自然是何元盛,他站在姜照面前,剑尖指着赵承绪,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微微回眸看向姜照,恭谨道:属下来迟了,请主子恕罪。 人群被挤开一条路,元祥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腰挎大刀的常东岭。 主子您没事儿吧?元祥腿都软了,扑过来就跪倒在地,额上全是冷汗,说话也颤颤巍巍的。 姜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没事,你先站起来。 元祥应了一声,腿软无力的想站起身,但实在是吓坏了,最后还是被常东岭单手拎了起来,扶住一旁的桌沿才立住了身子。 姜照终究是没能亲自动手给谢锦出气,她心下还有些不满,狠狠瞪了赵承绪一眼。 赵承绪被何元盛的剑指着,他一动,剑也跟着动,吓得他只能被小厮托着身子维持原状,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口:你可知我是谁,竟敢竟敢拿剑指我? 何元盛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看着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常东岭走过来,冲赵承绪呸了口唾沫,粗声粗气大声道:老子管你是什么品种的王八,再敢口出狂言,就伸出头来给常爷磨磨刀!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挎着的大刀,还抽出刀刃给赵承绪看了看,吓得他立刻闭紧了嘴巴。 常东岭回头看向姜照,消了些气焰,拱手道:主子您说,要怎么处理他? 姜照走了过去,屈指弹了下何元盛的剑身,何元盛会意,后退两步将长剑收回了鞘中,眼睛却还一直盯着赵承绪,恐他忽然发难。 但赵承绪这辈子还没被人用剑指过,且何元盛有功夫在身,并不是什么花架子,他早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随便出手。 元祥软着腿脚拉了个椅子过去,姜照坐下,学着赵承绪方才的样子翘起二郎腿。 她学起纨绔倒是活灵活现,只是谢锦看不下去,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按,她立马放下腿脚坐得端正,还抬头冲谢锦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 谢锦本想板起脸,见她笑得有些傻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赵承绪本来受了惊吓,不敢再耍威风,但看她们当着如此局面还有心思眉目传情,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们到底是谁,速速通上名姓来! 何元盛伸手摸到剑格,冷声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家主子名姓? 赵承绪怕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回话,还拉了个小厮在自己面前挡着。 他不说话,姜照慢慢悠悠开了口,语带嘲讽道:元盛,注意你的态度。这位可是当朝左相之孙,吏部尚书之子,后宫赵太妃的亲外甥,赵家金贵的少爷。 何元盛低眉应道:是。 见他果然松了按在剑格上的手,还应声退了半步,赵承绪咬着牙关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我,就不怕祸及全家吗! 祸及全家?姜照反问了一句,忍不住笑道:赵少爷,你祖父和你父亲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吗? 见她一副气定神闲丝毫不怕的样子,赵承绪心里终于忍不住打起鼓来。 本来以为她只是个没什么眼力的富贵公子,但既已知道他的身份,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及后面可能会遭受到的报复。 是真的无知者无畏,还是背后有所依仗,连左相的身份都不忌惮? 越是深想,越是心慌,赵承绪出了一身冷汗,彻底收了轻视之意,哆哆嗦嗦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身后又是有什么靠山? 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靠山?姜照嗓音轻缓,态度也很散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脏兮兮沾着污泥的铜锭子,丢到了他怀里。 赵承绪慌里慌张的将东西接下,捧起来转着圈儿看了一遍,确定它的确只是很普通的一块儿脏黄铜,根本看不出什么玄机巧妙之处来。 他以为自己上了什么当,却听姜照道:把这个,拿回去给你爹看,你爹看不懂就给你爷爷看,若你爷爷还看不懂,就让他带去宫里,给皇帝看。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又牵扯到宫里,牵扯到皇帝,甭管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赵承绪都快要吓破了胆,颤着双手几乎要捧不住那块铜锭子。 姜照懒得看他的反应,起身冲元祥伸出手,元祥挠挠后脑,接到了谢锦在一旁的眼神示意,才慢半拍的把钱袋子交给了她。 姜照在里面摸了摸,随便拿了块碎银出来,在人群中找到了给她们上茶的那个小二。 她招了招手,小二机灵的小跑过来,姜照把银子给了他,浅笑道:劳烦小二哥了,这银子茶钱之余,算是给你的谢礼。 小二接了银子,弯下腰身,连连道谢。 锦娘。姜照回头看向谢锦,面上笑意更深了一些,柔声道:咱们走吧。 谢锦点点头,余光瞥了一眼赵承绪,见他也看过来,便有意主动牵了姜照的手,颇有些炫耀示威的意思。 她心眼有点儿小,还是记下了赵承绪嘲讽她的仇。 姜照却不知道她是故意做给人看,喜滋滋地回握了她的手,十指相扣着出了茶楼。 刚出了茶楼没走几步,谢锦便又挣脱了姜照的手,姜照虽不太情愿,却还是随她去了,又开口问道:难得出来一趟,莫要被不相干的人搅了兴致,你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谢锦垂下宽袖,掩到指尖,闻言止步环视一二,才道:一些店面犹存,却早已物是人非,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姜照也止了步子,面上有些犹豫,却还是问道:要不要去谢府看看? 谢府?谢锦面上一滞,有所恍惚。 姜照点点头,低声道:谢府在万顺坊,离此处并不远,你若愿意,我们就顺路去看看,如果你不愿意,那就 那就走吧。谢锦打断了她的话,率先走在了前面。 她看不得姜照面上带着羞愧和委屈的表情,便把她甩在身后,大步向前走。 姜照很快带人跟了上去,但是她极有分寸,一直落后谢锦半步,跟着她的脚印往前走。 这条路谢锦曾走了十多年,哪怕八年未见,依旧记得十分清楚。 她不止是记得路,甚至记得巷角哪块石头有划痕,路边哪颗柳树有孩提时期顽皮刻下的印记。 谢玉折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也算是腐书网,他曾高中状元,官至吏部尚书,一身傲骨,两袖清风,谢家被抄之后,更是只留下了一处先帝御赐的宅子。 可这宅子如今也早已荒废,匾额撤去无踪,门上还有旧时封条留下的印记,早年还有人路过唏嘘,如今早已习惯这般荒凉,少有人会再止步眺望。 谢锦记得从前门口是有两座石狮子的,谢府被封之后,也不知是被抄家带走,还是被后来偷窃,现如今已经空落落见不到痕迹了。 她也不近前去看,远远站定瞧了一会儿,面上既没有激动的神色,也没有深陷回忆的黯然,从头到尾都是不动声色的。 姜照陪她站着,脸上的表情倒是比谢锦丰富得多。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只站了一会儿,谢锦便回了头,见姜照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便主动开口道:看好了,我们走吧。 姜照避开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只走了两步,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谢锦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她,似是不解其意。 姜照道:这一声,既是代先帝向谢家道歉,亦是,是我向你的道歉。 她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谢锦,眸光温软,带着某种化不开的情愫,低声道:我不求你能原谅,只希望还不算是太晚。 元祥已经自觉把常何二人拉去了一边,此处并非闹市,来往的路人也少,谢锦便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走过去伸手捧住了姜照的脸。 先帝做的事情,无论对错,都不用你来承担。 谢锦指尖微凉,毫不避讳地触碰到姜照面上的肌肤,听着她轻缓温润的嗓音,有那么一瞬间,姜照恍惚回到了她尚未暴露身份的从前。 关于谢家一案,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当今圣上,从前没有,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依旧没有。 或许我曾对你的身份稍有怨怼,但你要知道,我只是恼怒于你的欺瞒,并非是责怪,而不管是陛下还是阿照,从来都没有亏欠过我任何。 四目相对,谢锦言辞果断,并无半分犹疑。 说完话,她便松了手,后退两步,有些不自在的侧过头道:时间不早了,莫要在此处徘徊,我们快走吧。 姜照犹有恍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提步跟上了谢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多更一章,改了下存稿时间以后每天上午九点更新,凌晨审核太慢了~ 第32章 叔侄 时近正午,从万顺坊出来,便回了暂存马车的酒楼用午膳。 下午时分姜照又在四处走了走,倒是没有再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 京城是天子脚下,除了受京兆尹管辖,还有大理寺与刑部二司并镇,除却那些藏污纳垢之处,百姓们尚可称得上一句安居乐业。 到了傍晚,马车回宫,高盛安缠绵着病体已经等了好一阵儿了。 姜照衣服还没换他就来磕头,绕着人转了好几圈儿,确认毫发无损才作罢,又在姜照更衣时拎着元祥到一边问东问西,连青时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说高公公,咱们陛下又不是个三两岁的奶娃娃,身边还带着常校尉与何郎将这般的高手,你是不是有些紧张的过了头? 桌上堆满了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正是姜照在百味轩买来的那些,青时正按着纸包上的字样分门别类的整理,回头看高盛安拎着元祥不松手,就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高盛安恰好问完话,撒手放走了元祥,冲青时走了过去。 您当时不帮忙劝着她也就罢了,现在还说风凉话来嘲讽我,那可是陛下啊,哪怕是万中之一分的差错,谁能承担得起那个责任来?高盛安不太高兴,偷摸着瞪了青时一眼。 说到这儿青时也有些心虚,毕竟姜照出宫的源头多少在她身上沾点儿,高盛安也就是不知道,要是被他知道了,可就不得安宁了。 于是青时也只能道:陛下早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她自己能处理的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见姜照换好了衣服过来,便齐齐闭了嘴,一同向她问安。 姜照随意应了一声,坐在桌边研究她那堆糕点,先捡了两包丢给了高盛安,后者手忙脚乱地接在了怀里,听她道:朕出门前说了给公公带好吃的,这两样好消化,公公拿去尝尝。 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仔细身体,今日既告了假,便该好好休息,不必事事为朕操劳。 高盛安抱着两包糕点,感动得差点落泪,哽咽道:难为陛下出门在外还惦念老奴,老奴何德何能得此恩典,实在受之有愧。 姜照刚要开口,便听青时姑姑道:陛下给你便收着就是,不过是两包糕点,说什么受之有愧,这一桌子都是呢,又并非是单独买给你的,只是顺带而已。 高盛安被她说的有些尴尬,悻悻笑了一下,嘴硬道:你懂什么,陛下御赐的恩典,即便是顺带而已,也是我三生有幸。 行了行了。被他拍了一通马屁,姜照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赶紧出声喊停。 她抬眼没看到元祥,便对高盛安道:朕既已平安回宫,高公公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快些回去休息吧,叫小元子进来伺候就行。 高盛安虽然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十足,完全可以侍奉左右,但见姜照如此关怀他的身体,心里满满都是感动,终究是应声谢了恩,抱着糕点离开了。 他一走,元祥便进来了,尚未来得及换衣服,低眉顺眼的等着陛下吩咐。 姜照穿着广袖常服,从袖中露出手来,伸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点过桌上那些已经分类好的糕点,慢悠悠道:去换身衣服,把这些糕点分一分。桂花糕都送去偏殿给锦娘,其余的你和姑姑各自挑两样,剩下的拿一些给太妃们送去,皇叔那边也莫要忘了,还有四公主那里也送一份,你都亲自走一趟,莫要假以人手。 元祥一一记下,颔首道:奴才知道了。 他把姜照方才说的人物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小心地抬眼看她,问道:陛下,赵太妃那边 作为皇帝近侍,他自然知道姜照和赵太妃的一些龃龉,但姜照既然没有明说,他又不敢揣测圣意,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问了。 好在姜照也并没有怪他多嘴的意思,只是笑道:赵家人的能耐,你今日也见识过了,她又哪里瞧得上这小小的糕点? 一桌糕点分了干净,元祥临走前,姜照又吩咐了一句:这糕点不易储存,锦娘一个人吃不完,可让她去宫正司走一趟。 元祥心下明了,便应道:奴才明白。 只是几包糕点,晚间康王还特意抱了小郡主来熙和宫谢恩。 姜晗胆子大,两岁多的奶娃娃一点儿也不怕人,她还记得姜照,被她接到怀里逗了两下,就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喊她:皇姐。 这两个字已经能说得很清楚,姜照也笑起来,夸她聪颖机灵。 又与康王说了几句场面话,姜照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皇叔过来见朕,为的不止是谢恩一事吧? 康王与她隔桌相坐,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也格外严谨的摆放在膝头上,闻言眸光一闪,颔首笑道:陛下聪慧,臣这点儿小心思,瞒不住陛下。 姜照看向他,不作言语。 康王便自顾道:臣奉命回京,是为了参加陛下的千秋大宴,如今既已宴罢,臣也该早日收拾行囊,返回封地,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论才识心性,先帝都不及康王,不过是占了个身强体壮,才得以承继大宝,登基后便视康王为眼中钉,将他驱逐出京,封到洛地弥州。 弥州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土地荒凉,曾经从不作为亲王封地,但先帝偏偏把弥州封给了康王,还特意下旨,让他在弥州休养生息,无诏不得入京。 康王在弥州待了二十多年,回京的次数寥寥可数,姜照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真的无欲无求,甘愿远离权力的中心,做一个无权无势也无银钱的落魄亲王。 恋耽美 钓鱼养猫-(23) 还是说,如同先帝担忧的那般,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姜照幼时,也曾蒙先帝恩宠,做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但自从先帝与容妃决裂,将其打入冷宫,连带着姜照也横遭厌弃,一夜之间沦为宫中蝼蚁。 姜照扪心自问,即便是到了她登基之后,也仍然做不到与已故的先帝和解,她心中始终有怨,怨先帝不分黑白,怨先帝狠心如斯,也怨先帝,害得容妃病弱早逝。 于是她问道:先帝那个人,好大喜功,任人唯亲,却对你这个唯一的弟弟防之又防。皇叔,这么多年来,你心里可有怨恨? 康王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面上一滞,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道:臣臣不敢。 姜照仿若没有看出他的慌乱,浅笑道:朕是问你有没有,不是问你敢不敢。 康王屈膝跪在了地上,他垂着头,姜照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可以看出他的脊背依旧挺得极直,虽然跪在地上,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卑微感。 他不说话,姜照也不催促,就坐在原处,由他跪着。 倒是姜晗,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从姜照怀里向康王伸长了手臂,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爹爹爹 听到女儿的呼唤声,康王身形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他眼中含泪,表情带着一些痛苦的扭曲感,低声道:我我怎能不怨呢? 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难过,伸出去的小手也没有如愿被人温柔的接住,姜晗小嘴一撇,也有些要哭的意思。 姜照低眼看着她,也没有要哄慰的意思,嗓音平淡无波道:皇叔,此时身侧并无外人,朕想问你一句话,还望你坦诚相告。 顿了一下,在康王开口之前,她又补充道:无论你是何回答,朕都不会借题发挥,你若是信得过朕,就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了。 康王略加思索,点头道:陛下请问。 姜照站起身来,抱着姜晗走了两步,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就收起了可怜巴巴的表情,搂着她的脖子又笑起来。 姜晗说话有些费劲,但腿脚还是有些力气,已能自己走路,不用时刻抱着。 见她伸手去够自己的发钗,姜照就把她放在了地上,牵了她一只小手,防止她摔倒。 姜晗往她父亲那边走,姜照也由着,待二人在康王面前站定,姜照方开口道:朕想问皇叔,无论是先帝在位时,还是朕在位时,你可曾有过不臣之心? 这个问题,属实有些诛心,但自康王跪下之时,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是以当姜照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倒也没过分觉得惊讶。 他抬眼看姜照,见君王面上不动声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忌惮,甚至连半分疑惑也没有,好似刚才问出的问题,当真只是轻描淡写罢了。 她腿边站着姜晗,小丫头不哭不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自己,好似在疑惑父亲为什么要下跪。 或许是血脉亲缘作祟,这样一看,姜晗与姜照倒是也有几分相似。 康王收回了视线,俯首叩拜。 陛下既然问了,臣不敢欺君。想必陛下也知道,臣自幼身体不好,乃是从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后面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只能勉强维持性命。 是以,臣年少时便知,虽长兄早逝,先帝不得圣宠,但皇位依旧与臣无关。 长兄薨后,我得了一个康王爵位,而先帝什么也没有,世人皆道,我与先帝之间是我最蒙恩宠,是太宗皇帝选下的继承人。 但实际上,父皇后来一直未立太子,也未有临终遗言,他驾崩之后,先帝在大臣们的扶持下登基,而我仍是康王。 讲到这儿,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因叩首在地,姜照没能看见他的表情。 便听康王继续说:二哥的确是不够聪明,他一直猜不透父皇的心思,也一直把我当成妄想皇位的敌人,甚至觉得他的皇位是从我手中抢走的,生怕我韬光养晦,伺机夺位,所以把我贬到弥州,恨不得死生不复相见。 康王是真的笑出声来,咬牙切齿道:他至死也没想明白,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他的。 姜照听着他说话,对于他言语间对先帝的蔑视也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意思,她甚至觉得康王说的很对,先帝就是不够聪明,不光自己想不通,还极为容易遭他人蒙蔽。 但康王虽然说了很多,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姜照的问题。 她想听的,也并不是康王对于先帝的怨怼。 皇叔起来说话吧。姜照看得出来,康王的体虚并不是装出来的,她问话归问话,却也不想康王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然而康王并没有领她的情,依旧跪在地上,字句清晰道:陛下,虽然先帝待臣不公,臣也不止一次的怨过他,甚至恨过他。 但是,请陛下明鉴,臣对太宗皇帝一片孺慕之心,他给臣的,臣便收着,他不给臣的,臣万死,不敢妄图。 这句话说完,他才扶着桌沿,慢吞吞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拍打衣上尘土。 表完忠心,不管姜照信与不信,是否和她父皇一样多疑心冷,康王都是无可奈何。 他干脆放宽了心,也收起了那份胆战心惊,只是姜晗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抬着小脸喊他爹爹,他还是觉得心里一揪。 陛下。他弯腰把女儿抱起来,又说了四个字:妇孺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 要有一百个收藏了吗,开心。 人还是要有梦想的~ 第33章 姜晗 康王意在为妻女求情,反正他生来身子不好,能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了自己的骨肉血亲,早已没什么可求的了。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无法亲眼看着女儿长大。 姜照不知道他的视死如归,也没有再给他什么承诺,只是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突然开口道:晗儿会说的话,好似是不太多? 虽然姜照自己没有孩子,对小儿了解不多,但她听过母后和青时姑姑说起她的儿时趣事,姜照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绝顶聪明的人,但两岁时也已经会说不少话。 但姜晗看着挺机灵,张嘴却磕磕巴巴,就这两次见面而言,也并不像个腼腆的孩子。 那只能是,口齿有碍。 果然见康王面上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傻乐呵的女儿,叹息道:她是有些愚钝,开口比一般小儿晚了些,到如今也说不清几句话,许是受了臣的影响。 言罢,康王又补充道:不过臣也没想过让她变得有多机灵,她们母女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臣便别无所求了。 康王不曾纳妾,后院只有王妃一人,向来夫妻情深。 对于姜晗的毛病,姜照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她的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见她两眼亮晶晶的,表情也很生动,除了不太会说话,倒也看不出什么愚钝来。 于是她道:无碍,让她跟在朕身边,多见些人就好了。 康王面上一滞,眼睛微微瞪大,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难以置信道:陛下陛下此言难道是 姜照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就是皇叔想的那样。 她坐在了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浅啜一口,道:若皇叔皇婶不习惯在宫里住着,想要回到弥州,即日便可启程,不必向朕请旨。 康王脸色煞白,颤颤巍巍问道:那晗儿 姜照笑道:她就留在朕身边,朕养两年,看有没有入主东宫的可能。 她要留下姜晗,康王只以为是要防范自己的手段,与质子无异,但她说到东宫,康王差点儿抱不住怀里的孩子,目眦欲裂,厉声道:陛下开什么玩笑! 君无戏言,朕没有开玩笑。姜照淡淡地瞥向他:皇叔的才能,是得到过皇祖父的认可的,朕不相信你的孩子会天资愚钝。 她或许只是不爱说话,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也有的是人陪她说话,朕觉得很快就能治好她。 康王道:可我的晗儿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入主东宫! 姜照不以为然,伸手指了指自己,道:朕也是个姑娘,不照样荣登九五? 与又惊又怒的康王相比,姜照显然淡定的多,她甚至亲自给康王倒了杯茶水推过去,示意康王坐下慢慢说话。 晗儿年幼,皇叔别太激动,容易吓着她。 康王低头看了一眼女儿,虽然见她歪着脑袋一脸好奇,并不似吓到的模样,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下喝了口茶。 片刻,他觉得自己控制住了情绪,才又开口道:陛下若是对我有所忌惮,我愿自裁尽忠,只求陛下留我妻女性命。 皇叔太过言重,朕没有忌惮你,更没想要你的命。 那陛下为何要如此捉弄我? 朕没有捉弄你。 姜照突然起身,把姜晗从康王怀里抱走,垂眸道:有些事很简单,委实是皇叔想得太多了,朕先找人带着晗儿,再好生与皇叔说道说道。 陛下,陛下! 康王站起来跟了两步,姜照从门外回身看向他:皇叔稍等片刻,莫要随意走动。 说完,径自抱着孩子走了。 她本是想把姜晗抱到青时姑姑那里,中途却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谢锦,瞧见她怀里抱着个孩子,谢锦显然有些吃惊,匆匆行了一礼,问道:陛下要去哪儿? 朕去找姑姑一趟。姜照停下脚步,瞅了一眼怀里的小人儿,生怕谢锦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这是康王的女儿,朕的堂妹姜晗。 谢锦看向姜晗,小姑娘也正盯着她,一双大眼睛颇为灵动,闪着好奇的光,见她看过来便笑了,也不害羞,直接冲她张开了双手。 原来是小郡主。谢锦明白了小姑娘的身份,自然不敢抱她。 但姜晗看起来很喜欢她,见自己伸手没有得到回应,委屈巴巴地扁起嘴来。 姜照哄她:晗儿自己开口说话。 姜晗哼唧了几声,盯着姜照看,见她的确没有要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就不大情愿地张开了口,慢吞吞地说:抱姐姐抱。 她长得白嫩可人,嗓音软绵绵的,让谢锦格外心软,忍不住问道:郡主是要奴婢抱? 姜晗听懂了她的问话,点了点头,又眯着眼睛笑起来。 谢锦没和这样大的孩子接触过,只是想起父亲信里谈及,兄嫂在三年前诞下一子,想来是和姜晗年纪相仿,不由得就生出几分想要接触的好奇来。 她看向姜照,姜照挑了挑眉,把孩子往她面前送了送,谢锦学着她的姿势,把姜晗接到了自己的怀里,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姜照笑道:她又不是易碎的瓷器,你不必如此紧张,小丫头有些胖,你若是抱不动了,就把她放下来走一走,没有那么娇气。 谢锦果然放松了一些,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不满地瞋了她一眼,道:郡主虽年幼,到底是个姑娘家,陛下怎么能胡乱编排她? 说完,也不管怀里的人能不能听懂,还哄了一句:小郡主一点儿也不胖。 姜照哭笑不得,只能附和着点头,又道:皇叔还在等朕,有要事相谈,朕就先把晗儿交给锦娘了,你若是嫌她缠人,就还送到姑姑那里去。 说完也不等谢锦应允,就折返了回去,留下谢锦和姜晗四目相对。 谢锦可不会带孩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么小年纪的孩子交流,她仿佛抱了个烫手山芋,丢又丢不下,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只想着赶紧送到青时那里去。 刚走了两步,姜晗搂着她的脖子,晃了晃,小脸微红,似乎是有话要说,但就是不见开口。 谢锦问她:郡主想要什么? 姜晗有些扭捏,动了动身子,哼唧两声,还是没有开口。 谢锦耐心十足,温声笑道:郡主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奴婢,猜可是猜不出来的。 她也不知道姜晗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正苦恼该如何与小孩子沟通,姜晗突然贴近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谢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有些忍俊不禁。 小郡主想要小解,却不好意思说出口,谢锦见她小小年纪便知道害羞,便强压下笑意,怕惹得她脸红,便也没有出言调侃,直接将人带去解决了一下。 从恭房出来后谢锦就把姜晗带去了青时姑姑那里,青时正在窗下绣花,见她抱了个孩子来,很是新奇,谢锦自然又是一番解释。 青时放下绣品来逗孩子,盯着姜晗看了一会儿,笑道:血脉亲缘,果真奇特,安乐郡主和陛下幼时有几分相似呢。 姑姑所言当真?谢锦闻言,又看向姜晗。 她和姜照初遇时,姜照已经有十来岁,虽然稚气未脱,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 而姜晗还不到三岁,正是温软可爱的时候,谢锦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青时言语影响,再看姜晗,果真看出了几分与姜照的相似之处。 青时拿了几粒果脯饴糖给小郡主,见她伸手抓了往嘴里塞,眼睛圆圆的,两腮也圆圆的鼓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上总角,脸上满是慈爱。 模样是有些像的。青时笑道:但性子可不像,陛下儿时调皮,常让娘娘与我十分头痛,小郡主却乖巧极了。 姜晗许是听懂了有人夸她,抬起眼来冲青时姑姑咧嘴一笑。 青时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侍奉太后,如今又侍奉姜照,一生未能嫁人,无儿无女,姜照长大之后她也没哄过别的孩子,如今见了姜晗,既是怜爱又是疼惜。 但姜晗虽然年幼,毕竟是主子,青时也不敢对她太过放肆,只能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又和谢锦说起了一些姜照小时候的事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姜晗似乎是累了,打了几个小呵欠,被谢锦抱着睡着了。 青时让谢锦把孩子放在床上,但谢锦但凡一撒手,姜晗就立马睁开了眼睛,伸长了胳膊哼哼唧唧地要抱抱。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噙着一些惊醒的眼泪花子,看得人格外心软。 谢锦没办法,只能抱着她睡,胳膊酸软了也不敢松开。 好在姜照与康王那边总算是谈完了话,姜照进门来,就见谢锦与青时相对而坐,谢锦怀里抱着睡熟了的姜晗,还给她身上盖了件厚衣服。 睡着了?姜照凑近了去看。 谢锦白了她一眼,压低嗓音道:小点儿声,小孩子睡眠浅。 姜照捂了下嘴巴,学着她压着嗓子说话:你就这么抱着她睡,累不累啊? 谢锦摇了摇头,青时姑姑在一边道:小郡主看起来乖巧,没想到和陛下儿时一样难伺候,只要人撒开手,立马就醒了,锦娘抱了好一会儿,怎么会不累? 说完又拿下巴点点姜照,毫不客气道:陛下自己抱一会儿试试就知道了。 姜照扁了下嘴,小声道:姑姑说她就说她,怎么还要带上朕? 还有这个小丫头,醒了就醒了,想来是不够困倦,何必这么惯着她? 恋耽美 钓鱼养猫-(24) 孩子虽小,但也有些重量,何况这么一动不动的抱着,想也知道有多累人。 姜照不心疼姜晗,她只心疼谢锦,伸出手从她怀里接过了孩子,动作有些大,惹得谢锦和青时姑姑都瞪向她。 皇叔在外面,朕把孩子给他送过去。姜照假装看不到她们二人的怒视。 康王父女是晚膳后过来的,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严实了,姜照把孩子还给了康王,又回来喊上谢锦,一起离开了青时的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刻意去写养娃剧情,只是为以后做个准备,先埋个线。 第34章 雨天 从青时住处出来,已是月上梢头。 姜照送谢锦回偏殿,有意挑起话题,开口问道:去过宫正司了? 谢锦低眉看路,听她问了话,便回道:还未谢过陛下恩典,是回了宫正司一趟,将糕点送给了柳大人和徐司正,她们亦让奴婢代谢陛下天恩。 言辞之间,犹是放低姿态,有疏离恭谨之意。 姜照止了步子,谢锦一直远半步跟着她,自然随之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姜照转过身来,贴近到她面前,谢锦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姜照又跟上去,如此重复几次,谢锦终于放弃与她保持距离,无奈唤道: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姜照伸出一指点在她的唇上,认真道:你不是说,你不怪我吗?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好不好? 谢锦眼睫微颤,偏头躲过她的手指,沉声道:这里是皇宫,而我是个戴罪宫女,有些事情,陛下可以任性,但我不可以。 见姜照凝眉不解,谢锦又道:陛下应允我,年关之前便能出宫,我只希望在那之前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段时日,不想再横生枝节。 姜照听懂了她的话,垂下手去,有气无力道:朕知道了。 她负手转身,虽然不大高兴,但还是把谢锦送回了偏殿住处,因生了些小性子出来,把人送到了地方便转身要走,招呼也不打一声。 还是谢锦出声把她叫住了。 陛下这么喜欢这个荷包?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谢锦垂眸看向姜照腰间,素面锦缎的袍子,刺金绣银的腰带,却偏偏挂着一个刺眼的蓝色荷包。 或许做工还算精致,但料子粗糙,更与她通身的锦绣富贵格格不入。 顺着她的目光,姜照也垂眸看了一眼,板着脸道:我就喜欢这个,谁敢笑我? 其实她平时也并不佩戴那个荷包,就是怕宫里人爱多嘴,又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给谢锦惹了麻烦。 但今日出宫用上了,回来更衣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随手就拴在了腰带上,若不是谢锦开口,姜照也想不起来这荷包会带来的影响。 看出她的嘴硬,谢锦也没多说什么,让她在原地稍等,转身进了殿门。 姜照虽然自己生闷气,但还是很听她的话,就站在殿门口一动不动,直到谢锦出来,伸手摸到她腰带上,才迅速抬手捂住荷包,扭着身子躲开了她的触碰。 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大不了我以后不戴了就是。 姜照眉头紧蹙,有些提防地看着谢锦,生怕她又动手来抢自己的荷包。 谢锦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唇角一动,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掌心摊开送到了她面前。 姜照定睛一看,她掌心上放着一个香囊,雪青色面料,上绣祥云仙鹤,底缀流苏,无论是料子还是绣工都是极好的,便是与御用之物相比也不落下风。 她看得眼睛有些发直,抬头望谢锦,不确定道:这是,给我的? 见谢锦点了头,姜照眼睛一亮,从她掌心把香囊取下,左右翻看了几下,又拿到鼻尖轻嗅,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香料,味道淡而清新,还有些提神功效。 姜照那些扭扭捏捏生出的闷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也不用谢锦动手,自己解下腰间的荷包换上新得的香囊,越看越欢喜。 她挺胸抬头,绕着谢锦转了几圈,眼巴巴地问她:好看吗? 谢锦假装听不懂她的话,点头道:陛下天姿国色,风采出众,自然是好看的。 姜照知道她是故意的,也不与她计较,心情大好的把蓝色荷包里的金豆子全倒了出来,塞进了谢锦手里,喜滋滋道:虽然得了香囊,但我可不是什么喜新厌旧的人,这荷包我还是要收回去的,毕竟也是你亲手所绣。 见她有些得意忘形了,谢锦无奈地摇摇头,开口催促道:陛下该回去了。 姜照被一个香囊哄得很开心,便也没有蓄意缠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去。 刚走了两步,她想起什么来,又回身嘱咐谢锦:我明早要去御书房处理奏折,你身为御前执笔,需得与我同行。 谢锦疑惑道:陛下千秋,不是可以休沐三日?这才是第二日呢。 姜照不以为然,同她解释道:只是三日不用上朝,政事还是要处理的,要不然御书房该堆满了,又没旁人能帮我批阅。 说到这儿,她撇了撇嘴,显然有些怨念。 但身为一国之君,受万民供养,她推脱不了半分,只能尽职尽责,日理万机。 与谢锦道过别,姜照就回了寝殿,元祥候了多时,见她眉开眼笑心情不错,便也跟着笑起来,唤来宫女们伺候姜照洗漱更衣。 夜间下起了雨,一直下到天亮。 姜照不喜下雨天,从小觉得雨天无聊,被母亲勒令不准出门,又觉得到处潮湿阴冷,站着坐着都不自在。 前两年太后病逝,也是在一个阴寒阵阵的下雨天,更是让姜照心烦。 醒来后听见雨打屋檐的动静,姜照在床上又躺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由宫人伺候着更衣洗漱,脸上的表情和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 高盛安端着早膳进殿,见她斜身倚坐在椅子上发呆,便马上摆出一张笑脸来,凑近了请她用膳。 姜照恍惚着回神,瞥了他一眼,道:你身子不适,就多歇几日,朕身边又不缺人使唤,你不必事事尽心,操劳过度可不好。 高盛安笑眯眯道:奴才谢陛下关心,但奴才是天生的劳碌命,就该为陛下鞠躬尽瘁,如果哪一日您真用不上奴才了,那奴才才是要浑身难受呢。 他端着的盘案上面有一碗素面,两样小菜,姜照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胃口。 高盛安看出她的不情愿,一边把面碗和装小菜的碟子往桌上摆,一边故意提高了嗓音道:陛下快来尝尝,这可是谢姑娘一早在小厨房为您亲手煮的面。 果然谢姑娘三个字一出,姜照的表情就变了,好似是忽然来了食欲一般。 高盛安低头偷笑,将简单的早膳摆好,便后退了几步守在一边,看着陛下乖乖坐到桌前,将那碗普普通通的素面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完了。 看来陛下胃口不错。高盛安笑着说了一句。 姜照睨了他一眼,起身走两步消食,没有搭理他,而是高声唤了元祥。 元祥从殿外进来行礼,姜照吩咐道:让韩宣去御书房见朕,带着谈源生与方崇。 奴才遵旨。元祥领了圣谕,又匆匆离去。 高盛安凑上去问:奴才这个小徒弟,陛下可用的顺心顺手? 姜照点点头,夸赞道:小元子头脑机灵,处事也灵活,宫里宫外都忙活得很好,公公教的不错,这是要来讨赏? 高盛安笑道:讨赏就不必了,能为陛下做事,是奴才们的荣幸。 只是奴才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如今奴才还能动弹,尚可与他分担一二,只是奴才毕竟年龄大了,怕哪一日真就一病不起,留他一个人,怕是顾应不来。 那公公的意思是? 奴才想再挑两个机灵的教导,以后也好给小元子分担分担。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看着办就行。 姜照看向低眉顺眼的高盛安,眸子里多了些深思,口中却还是轻描淡写道:你是朕的内廷大总管,自己能决定的事情,无需向朕请示。 高盛安喜上眉梢,躬身道:谢陛下恩准,您对奴才信赖有加,奴才也不会让您失望。 姜照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又在寝宫待了一会儿,雨势渐弱,却还是淅淅沥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姜照等的心烦,就决定冒雨去御书房。 御辇在熙和宫门口等候,姜照扭头看向独自撑伞的谢锦,又看了一眼为自己撑伞的高盛安,冲他招了招手。 高盛安会意,附耳过去听她说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实在不成体统。 不知道姜照说了什么,高公公的脑袋摇了又摇,谢锦听着动静望过去,见高盛安弓腰塌背,模样看起来很卑微,但言辞却很坚决。 姜照皱起眉头,反驳道:公公不要满嘴体统,要懂得变通。 奴才不知变通,只知体统,宁愿挨板子也不能让陛下如此任性妄为。高盛安再次摇头,不管姜照怎么说,都是油盐不进。 气得姜照怒问:你以为朕不敢打你板子吗? 高盛安依旧不妥协,大义凛然道:如果打了奴才的板子能让陛下打消这个主意,那奴才就受了这个罚,请陛下下旨! 他招来一个小太监为姜照打伞,自己屈膝跪在了湿漉漉的地砖上。 来人!姜照气得要冒烟了,高声唤来两个侍卫,指着高盛安道:把他给朕 眼见她要下命令,谢锦也等不及弄清状况,忙开口打断,叫了一声:陛下! 姜照的命令下到一半卡了壳,谢锦走近前去,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埋头叩首的高盛安,稍加犹豫,就要屈膝跪在他旁边。 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别学动不动下跪这一套。姜照看出谢锦的意图,忙出言阻止。 谢锦闻言,倒是没跪下去,只是也没开口说话,反而又看向了高盛安。 姜照觉得脑仁儿生疼,却还是咬着牙道:高盛安,起来说话。 高盛安谢了恩,被谢锦搀扶着起了身,向她投去感激一瞥,又立马垂下眼来不敢乱看。 谢锦还不知道他们主仆两个是为何事生隙,便只能对姜照道:高公公为陛下劳心劳神,一心服侍陛下,陛下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何必与他动怒? 话音刚落,还没等姜照开口,高盛安就在一旁递了台阶来:都是奴才的过错,奴才倚老卖老,大言不惭,还请陛下恕罪。 谢锦又道:陛下重孝,高公公是太后留下来的老人,除了往日的情份,也请陛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他们一唱一和,谢锦更是把太后搬了出来,姜照本来也没想真的打高盛安的板子,只是盛怒之下想吓唬吓唬他而已。 于是便顺势下坡,冷面沉声道:下不为例。 高盛安连连谢恩,又去接回了伞柄站在姜照身边为她撑伞,请她上辇。 姜照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上前挤进了谢锦伞下,因身量比撑伞的谢锦高上不少,只能微微弯下腰来,又伸手从谢锦手里抢过了伞柄,才算站直了身子。 朕走过去,才不算辜负这场雨。 姜照说完,用另一只手扯住谢锦的衣袖,领着她带头走了出去。 高盛安在身后喊了几声,姜照假装听不见,把伞面往谢锦那边微微倾斜,借机与她并肩更近,这样共撑一伞走在雨里,突然觉得雨天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谢锦扭头看了一眼,见高盛安已经带人跟了上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太任性了,真是难为了高公公。 姜照但笑不语,还带着她加快了几分脚步。 走了一会儿,谢锦忍不住问她:你方才和高公公说了什么,闹成那个样子? 姜照犹豫了一下,见谢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里写满了好奇,便如实交代道:朕说让你一同坐辇车,他非不同意。 谢锦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原因,面上神情一滞,咬紧了后牙。 她又扭头看后方,见高公公一行人并没有跟得太紧,便借着雨雾朦胧,抬手摸到姜照的腰带,然后一点点转移到后腰,狠心掐了一把。 嘶! 第35章 韩宣 御书房离熙和宫不算远,姜照与谢锦并肩走了一趟,犹嫌离得太近。 元祥已经先在御书房候着,见陛下徒步前来,没敢把惊讶摆在脸上,像往常一样将奏折分门别类归整好,一摞一摞的搬到了御案上。 自从变了身份,谢锦第一次上值,在案旁为姜照洗笔磨墨。 姜照处理政事时不喜有人在侧,一般殿内除了高盛安和元祥之外也不会留人,谢锦算是第三个,也正因没有外人在,谢锦并不觉得紧张,做起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洗笔磨墨,本来也算不上什么难做的事,更不用元祥去指教她拿什么笔,磨什么墨,反正从她手里出来的,姜照都不会挑三拣四。 姜照批了几本折子,高盛安端了热茶来,姜照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拉不下脸来,便又看向谢锦,试图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谢锦果然也没让她失望,多倒了一盏热茶,送到了高盛安面前。 高盛安伸手接过,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向姜照,见她手执朱笔,正聚精会神地在奏章上写着批注,便转身躲去一边喝了热茶。 姜照处理政事向来很认真,高盛安和元祥都习惯了放轻手脚不去打扰,而谢锦虽然是初次当值,但她心细如发,自然知道有样学样。 于是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只偶尔传来姜照翻动奏折,或是谢锦为她添茶的动静。 直到元祥出去又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人,谢锦不动声色地扫过一眼,那三人都身穿官服,其中一人蓄短须,看起来年纪稍长,另外两人则年轻一些。 元祥站到一侧,恭谨道:陛下,韩学士他们来了。 姜照抬眼望过去,顺势搁了朱笔,那三人要跪地请安,被她挥手免了。 小元子,沏茶。 外头风雨未歇,三人进殿,身上都带着水气。 元祥领命去沏新茶,韩宣知道陛下体恤臣子,新沏热茶必然是为他们三个准备,在另外两人呆头呆脑之时,已经拱手谢了天恩。 姜照笑道:先别道谢,朕今天让你们来,是有些差事要你们去做。 韩宣也笑道:食君之禄,解君之忧,陛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我等自然万死不辞。 你惯会说这些场面话来表忠心,朕不需要你们万死不辞,只要能把事儿给朕办好了,朕重重有赏。姜照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谈源生与方崇身上。 她伸手摸到腰带,慢慢捋到香囊,借着桌案的遮挡,捏在手心慢慢把玩着,漫不经心道:朕的新科状元与榜眼,在翰林院抄书的这段时间,可曾受过世家贵族的拉拢? 韩宣拱手作揖,正要开口,却被姜照打断:朕没问你。 这一声呵退了韩宣,谈源生与方崇相视一望,撩起官服衣摆跪在了地上。 陛下问话,微臣不敢欺瞒,自蒙圣恩御笔钦点之后,微臣的确是受到过世家贵族的拉拢。 然臣虽愚钝,亦非得意忘形之人,微臣是陛下钦点,天子门生,自然一心为陛下尽忠,报效朝廷,不敢受人恩惠,结党营私。臣心如皎月,还望陛下明察。 恋耽美 钓鱼养猫-(25) 谈源生叩首到底,口齿清晰,并没有因为君王的猜忌而有半分紧张。 方崇行文虽好,却没他那么会说场面话,只能跟了一句:微臣也是如此。 谈卿胸有沟壑,学富五车,朕点你做魁首是为百姓社稷添福,莫要跟韩宣学了满口大义凛然的场面话,朕不爱听这些,只想看你们是怎么做的。 韩宣被点了名,也并不觉得羞恼,含笑跟了一句:微臣惭愧。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姜照看似在讽刺韩宣,却分明没有任何责怪之意,而韩宣看似是在认错,但眉眼带笑,更没看出什么惭愧来。 谈源生和方崇看不出他们俩唱的哪出戏,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不敢看君王,只敢看向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更为相熟的韩宣,试图能从他那里领悟出一些圣意,好不至于触了皇帝眉头。 可韩宣刚被姜照警告过,哪里又敢多嘴,只能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好在姜照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将人心里折腾的七上八下,但到底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 行了,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谈方二人起身,低眉顺眼的站着,等候聆听皇帝教诲。 朕昨儿出了趟宫门。 姜照起了个话头,习惯性的屈指叩案,却没得到回应。 她扭头去看,见谢锦站在她身后半步,一脸认真,但显然是没能理解她的需求。 见她看向自己,谢锦不明所以,缓缓露出疑惑的神情。 姜照动了动嘴角,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她摆手打发了要近前伺候的高盛安,自己从一旁取了宣纸来,执笔写字。 谢锦方醒悟她是要纸,想来是从前使唤高盛安习惯了,但谢锦头回上值,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觉有些羞愧。 姜照一边写字,一边道:高公公又糊涂了。 她是怪高盛安没有事先把自己的习惯告知谢锦,高盛安也从善如流,连声道:是奴才的错,奴才太大意,请陛下恕罪。 恕不恕罪的,自然是谈不上,姜照只是随口为谢锦开脱罢了。 她写了几行字,便停下笔。 方才不过是个小插曲,几个臣子还在等她说话,姜照便捉回话头,继续道:朕没想到京都重地,天子脚下,还能有圈地置宅,欺侮农户的事情发生。 谈源生和方崇还没能上朝议事,但隐约也明白姜照说的并不是一件小事,只是凭他二人的资历,应当还接触不到这些大事。 不知姜照因何而说起。 韩宣也道:此事当移交京兆尹府,若陛下重视,再命大理寺合审。 朕已经让人去查了。姜照不动声色,淡声道:但有些东西可以查出来,有些东西却是查不出来的,韩卿觉得朕该怎么做? 韩宣道:查不出来就继续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而且想要为民请命伸张正义,总要有证据才是。 听他说得大义凛然,姜照看了他一眼,又问:那要就是没有证据呢? 韩宣愣了一下,恍惚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试探问道:是谁得罪了陛下,要以此才能清算吗? 身为君王,要找臣子的麻烦可太容易了,非要搞得冠冕堂皇敲山震虎,要不就是对方身份太高不宜轻举妄动,要不就是私怨太多,小打小闹不可足够。 韩宣的问题姜照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作为姜照的绝对拥护者,也是她的头号智囊,不管韩宣本人想法如何,既然陛下问了他,他就不可能不给出一个方案来。 于是蹙眉凝思,也不知脑子是动在想主意,还是动在说服自己。 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姜照想听的那句话。 陛下,臣方才说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所谓线索、证据,都是人为的,若是查不到、找不到,那便做出来。 话音刚落,谈源生与方崇齐齐吸了一口气,姜照却是面露微笑,显然是很满意。 她把方才写的字叠了起来,高盛安眼尖,时刻注视着她的动作,忙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字条,又下去交到了韩宣手里。 韩宣也不避讳,当场打开,被上面一串赵字开头的名字炸昏了头。 偏偏姜照还特意嘱咐道:此事就交给三位爱卿了。 陛下是在开玩笑吗?韩宣人都傻了,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道:陛下要整治左相,拿我们当先锋官? 姜照不以为然道:朕是看重你们。 韩宣强压不满,据理力争道:既然是看重,便该找一个好点儿的磨刀石,而非这么一块儿难啃的硬骨头! 谈源生和方崇能在万千学子之中脱颖而出,自然都不是蠢货,从君臣二人口中咂摸出了陛下今日要吩咐给他们的差事,俱都无语。 方崇年轻,不太能沉得住气,直接开口道:陛下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真金不怕火炼。 见他们抗拒,姜照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反而道:你们三人,都是朕看重的人,自然要行旁人不可行之事。 而你们为朕做事,朕自然不会真的把你们推入火坑,朝堂藏污纳垢已久,朕早就想要着手整治,只是碍于世家权势,一直未能施展。 如今朕觉得火候到了,将蒲扇交到你们手里,这场火能不能烧得起来,烧得旺盛,就看你们的了。 姜照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了韩宣面前。 她身量不低,在女儿家里已经算是拔尖儿的,但韩宣毕竟是男子,又戴着官帽,比她高出不少。于是弓腰颔首,低眉顺目,做足了恭谨姿态。 姜照伸手落在了韩宣肩头,朗声道:朕刚登基时,你自荐到朕面前,说韩宣一生别无所求,惟愿得明君圣主,惟愿得海晏河清,你还记得吗? 韩宣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回陛下,微臣记得,片刻不敢相忘。 姜照问他:朕当时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三年之前的事,韩宣记得清楚,如实道:陛下说,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您迟早要收拾干净,而微臣出身世家,各项利益牵连,您不敢轻信微臣。 那你又是怎么做的?姜照再问。 韩宣答:微臣搬出家门,自立门户,与世家划分界限,一刀两断。 姜照点点头,在她肩上拍了几下,把手收了回去。 她负手踱步,一边走,一边道: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在向朕表忠心,当然,也确实如此。 但你并未因此得到重用,朕把你放在翰林院编了三年书,上不了朝堂,议不了政事,时至今日,依旧有世家子弟在看你的笑话,并且以你为戒。 韩宣垂眸不语。 姜照继续道:但他们不知道,朕后来提起来的人,无一不经你过目。 那些人后来都爬的比你高,见了面,你要拱起手,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声大人。 元祥端了新沏的热茶进来,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对,便更放轻了手脚。 姜照暂时止住话头,命元祥倒了茶。 待到茶碗被韩宣捧进手里,姜照才又开口,缓缓问道:韩宣,你后悔过吗? 韩宣双手一颤,指尖被热茶烫了一下,但他仍旧紧握茶碗,不敢放松分毫,指骨都因用力而泛了白,如同他的脸色一般。 殿内无人说话,谢锦仍在案后站着,高盛安和元祥在一块儿更是站成了个雕像,而谈源生和方崇一人捧了盏热茶,俱都看向韩宣,似是在等他的回应。 姜照也不着急,在殿内踱了几步,走到窗下看花。 窗外是个园子,种着粉白芍药,这时候正是花期,开的格外热闹。 外面不知何时雨停了,她探身伸手,拂去雨水露珠,折了一枝花,凑到鼻尖轻嗅。 初闻有些刺鼻,想是离得太近,姜照便拿远了一些再嗅,果然清香雅致。 陛下。 韩宣终于开了口,姜照回头看他,面上不动声色。 韩宣把茶碗放到了一边,跪地叩首,闷声道:韩宣一生别无所求,明君圣主,海晏河清,臣固所愿也。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两章,走点剧情 第36章 君臣 韩宣这几年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皮子,但是心里还是写着正义二字,不太愿意走什么歪门邪道的路子。 但姜照恩威并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把他说动了。 至于谈源生和方崇,更是没什么挣扎的手段,被姜照三言两语拿捏住。 她许给谈源生一品大员之位,扬言十年之内,让他坐上当朝左相的位置。 又对方崇说:你不是想回乡吗?将此事给朕办成了,办漂亮了,朕就准你回去。 谈源生入仕,是为光耀门楣,而方崇入仕,却志不在高官厚禄,姜照早把他们二人查了个清楚,对着方子抓药,捏住了二人脉门。 于是君臣相宜,皆大欢喜。 谈方二人告辞,韩宣有意多留一会儿,问姜照:陛下既然看重方崇,有意培养他与谈源生抗衡,为何又同意放他归乡? 姜照笑道:回乡探亲而已,朕可没说准他回去待多久。 韩宣沉默半晌,甘拜下风。 时近正午,姜照留韩宣用膳。她平日膳食从俭,不过三四道菜,外加一例羹汤,若是留大臣用膳,便要去御膳房吩咐多加两道菜。 姜照把元祥叫到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元祥便领命去了。 高盛安先去了膳堂吩咐,御书房便只剩下姜照和韩宣君臣二人,还有个一直保持沉默装透明人的谢锦。 韩宣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频频看向谢锦。 姜照见了,坐回到御案之后,道:无妨,有话直言便是。 韩宣心下了然,明白谢锦必然是姜照信任的人,便也不作他想,直言道:是关于方崇的事,臣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不敢揣测圣意,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卿有何事不明? 微臣以为,陛下看重方崇,一是因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二则是看中了他的背景。 韩宣缓缓开口,一边说,一边抬眼去看姜照的表情,见她面无异色,还跟着他的言论稍微点了下头,才觉心下稍定。 便继续道:方崇的背景,就是没有背景,陛下要提拔他,用他的寒门出身来与世家抗衡,也与未来的谈源生抗衡。 但陛下对他如此看重,假若施以恩典,使他一步登天,那日后的方崇,可还是今日寒门的方崇? 你是怕方崇难以守住本心? 姜照听出了韩宣的意思,轻笑道:朕要提拔方崇,便不可能不给他恩典。 韩卿以为寒门与世家的区别是什么?是贫富悬殊,还是家学渊源?卿可知,要成世家,需得簪缨百年之久,使家学流传,使子孙发迹,绝非一日之功。 朕要提拔方崇,虽是看中了他的出身,但若他日方崇真有了成为当朝宰相的资格,朕要一辈子不为他加官进爵吗? 姜照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朕要他出人头地,要他建功立业,要他后世子孙皆为权贵,再非寒门出身。 话音落下,姜照碰了下茶碗,谢锦近前来给她添茶。 姜照偏过头对她说了什么,谢锦颔首应下,拎着茶壶过去,也为韩宣添了一盏茶。 韩宣还在思索方才姜照说的话,茶到眼前才回过神来,忙道过谢,将茶盏接下,又受好奇心驱使,不由得多看了谢锦几眼。 陛下从前不管是处理政务,还是与朝臣议事,身边一般都是不留人的,即便是留,也只会是高盛安和元祥,韩宣时常来面圣,早与他们相熟。 但他是第一次见谢锦,不知她因何入了陛下的眼,能得如此信任。 谢锦相貌柔美,不带任何攻击性,但骨子里是有韧性的,入宫八年没能磨去一身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反而多了几分千帆过尽的沉稳。 韩宣极善看人,一眼便知她非同一般宫女,大概也是别有缘由,才到了御前伺候。 他习惯性的揣测了一下,被姜照的一声重咳惊出了一声冷汗。 抬眼望去,君王面沉如水,眼中含着明显的警告之意,韩宣脊背一寒,匆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谢锦一眼。 待谢锦拎着茶壶回到了姜照身后,她才缓缓平复了神色,也收回了眼刀子。 姜照知道韩宣的毛病,警示过让他长个记性便罢,并没有蓄意要为难他的意思。 她喝了两口茶润喉,将茶碗放下,搁在她折下的芍药枝子旁边,又继续说起方才未完的话。 如今世家,大多是从前朝晋亡延续至今,曾助太祖开国,功勋满门。他们本就掌握着朝堂之上大多数的位置,子孙后代,虽有纨绔,但不至于动根本,与大孟江山一样,代代相传。 江山不倒,世家就不会倒,而江山就算是换了姓氏,世家照样如日中天,甚至再择明主,再拥护,再求从龙之功,大孟开国,不外乎如是? 所以从一开始,朕就没有想过真的要湮灭世家,朕只是想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寒门也能出贵子,寒门也能成世家。 不止嘉平年间,往后大孟世世代代,都可以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方崇,今不为始,永无止也。 姜照顿了一下,问韩宣:你懂了吗? 韩宣瞳孔微颤,放下茶碗,拱手道:回陛下,微臣愚钝,似懂非懂。 说了那么多,他回个似懂非懂,姜照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朕知道,你是怕方崇成为另一个让朕头疼的世家,但这少说也要百年之后了。 而即便是到了那一步,也会有后世的方崇,来解决今日的方崇。 韩卿。姜照又开口,意味深长道:你难活百年,朕不能万岁。你要明君圣主,要海晏河清,要嘉平盛世,朕答应过你,便尽力而为,但人不能太贪心。 韩宣没有回话,姜照也不在意,抬手锤了下肩膀。 有人近身来,将素手轻扬,落在了她方才锤过的地方。姜照抿了下唇,轻轻阖上双目,放松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午膳后,韩宣出宫,姜照也没再回御书房。 她难得去御花园走了一趟,那里好似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姜照平时政务繁忙,很少有时间逛园子,但少有的几次,无论是什么气候,都能见到不同的花在盛开。 元祥不在,不知道又忙活什么去了,高盛安领着一队侍卫落在几步开外,跟在姜照近前的只有谢锦。 走了片刻,姜照突然问:圈地一案,朕尚未经调查,就下定主意将赵家拉下水,无论赵家是否清白,朕都会对他们发难,锦娘觉得朕是不是个昏君? 她公然与臣子算计赵家之时,没有摒退自己,让自己听了个完全,从常理上来说,谢锦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没想到她又来问自己的意见。 谢锦唇角微动,不知该如何应对。 姜照看了她一眼,突然牵了她的手,将人带进了一个傍湖的亭子里。 高盛安领人停在了亭子外面,侍卫们自发分成几列,除了靠湖的那一面,将亭子三面包围,形成了一个保护的阵势,别说是外人靠近,就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来。 高盛安自己站在不远处,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东瞅西看,更像是在望风。 姜照拉着谢锦坐在了亭下,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朕是昏君吗? 恋耽美 钓鱼养猫-(26) 谢锦见她目光如炬,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便开口道:陛下是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这其实并非奉承之言。 姜照所为,虽然对于赵家来说谈不上公平可言,但赵家作为世家贵族,几代高官,享尽了荣华富贵,是由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高门大户。 旁的不说,单是赵承绪那样的纨绔子弟,自己一事无成,却可拿身份压人,观其跋扈姿态及观者反应,便可判断出他绝非第一次如此作为。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平呢? 所以谢锦并不觉得姜照针对赵家过分,怪只怪仗势行凶,怪只怪为富不仁。 而听了谢锦的回话,姜照却并没有被理解的开怀,反而是不明所以的笑了一下,状似自嘲的重复了一遍:好皇帝? 她仍牵着谢锦的手,逐渐用了些力气,轻声问道:锦娘是不是觉得,朕以圈地之案拉赵家入局,是为了拿其开刀,整治世家,为百姓谋福祉? 谢锦确实是如此想,便颔首应是。 姜照却道:锦娘,朕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她松开了谢锦的手,站起身来,撑着亭子围栏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 谢锦被她绕昏了头,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便问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照低眉看她,目光淡淡,从她下颌到发梢,逐一掠过,逐一铭记于心。 世家望族者众,京都赵家正是如日中天。 后宫里有个赵太妃,可以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随意对宫正司女官动用私刑。 前朝有个手握大权的赵相,六部尚书有其三与赵家相关,八府巡案有其四是赵相的门生,地方父母官更不知有多少与赵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一张参天大网,网住大孟江山,也网住当今圣上。 百余年的关系脉络,苦心经营,曾因太宗皇帝的铁腕镇压寂然消沉了一段时间,可惜天不假年,太宗长逝,又未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承人。 世家望族在先帝手中复生,且养分充足,愈发庞然,社稷朝堂被交到姜照手中之时,已经是一团无从下手,难以解开的乱麻。 姜照蛰伏三年,依旧未能找到能解开乱麻的头绪,她才十九岁,本不用太过着急,可以慢慢等到最合适的时机,也可以慢慢等到自己的势力壮大。 但是姜照等不及了。 她对韩宣说火候到了,但其实不是,她只是私心太重,一刻不能再容忍。 赵太妃在后宫肆意妄为,随意召外戚入宫,赵相在前朝只手遮天,安插亲信拉拢大臣,甚至对皇帝的私事指手画脚,姜照都可以包容忍让。 她所行所思都有章程,从不任性而为。 但是她容不了旁人去动谢锦,这是她唯一的逆鳞,不惜与赵太妃撕破脸皮,也不惜赌上全部身家,要把赵家这个庞然大物扳倒。 而这些话,她当然不能去和谢锦说。 她怕吓到谢锦,也不想让谢锦背负上使君王冲冠一怒的红颜恩名,她巧言善辩,能说服韩宣妥协,能说动谈源生与方崇为她卖命,但她知道,她说服不了谢锦。 所以她只能把所有心事再压下去,口是心非道:赵家势大,触动皇权,朕迟早要对赵家下手,如今也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只是顶上了为国为民的名头。 谢锦不懂这些,信以为真。 还出言宽慰她道:江山稳固,百姓才能安稳,这与陛下对赵家动手是没有冲突的。 你说得对。姜照弯起笑眼,似乎是被她安抚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一下陛下那些长篇大论:读书改变命运! 其实这个章节名可以叫【恋爱脑】,没错说的就是姜照~ 第37章 亲近 随着万寿节过,四月很快走到了尽头。 五月初,康王姜晏与王妃驾返弥州,小郡主被留在了宫里。 姜晗头一回离开父母,哭闹了好几日,尤其是见了姜照,更是哭的撕心裂肺。 但姜照心冷如铁,任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让人去哄,最后还是姜晗自己哭累了,冲她伸手要抱,才将小小的人儿抱进了怀里。 这是朕给你上的第一课,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姜照捏着帕子给姜晗沾了沾眼,有些不明白这双小孩儿眼睛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眼泪,简直就像个泉眼一样。 姜晗吸着鼻子,把脑袋埋到她脖颈处,委屈地打了个哭嗝。 谢锦心软,在一旁全程看着,眼睛早都红了。 只是碍于陛下态度坚决,无人敢擅自开口求情,现在见她们姐妹亲近起来,才忍不住道:郡主如今才多大,陛下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姜照道:早晚都是要哭一场的,哭够了就好了,现在听不懂的,以后自然会懂。 谢锦觉得她是歪理,也不与其争辩,只是问:郡主年幼,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陛下又何必非让人家骨肉分离? 这话绝非她一人想问,却只她一人敢问出了口。 康王夫妇爱女如命,若非是被逼的无路可走,绝对不会抛下女儿回弥州。 陛下到底对康王做了什么,吓得他女儿都不要了,外面早有多番猜测,说姜照身为君王,毫无容人之心,心狠更胜先帝,连个小女孩儿也不放过。 熙和宫自然不会有人敢多嘴多舌,这是谢锦去了两趟宫正司,听来的风言风语。 平心而论,她一个字也不信。 若是此时尚不知阿照便是陛下,兴许她就信了,但正因她知道了陛下和阿照是同一个人,才不会再相信旁人随口编排出来的言论。 比起那些猜测,她更想自己去向姜照讨一个答案。 朕没有逼他们骨肉分离,这是皇叔自己的选择。 姜照单手托住姜晗,另一只手拿帕子擦拭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脖子,偏头看向谢锦。 姜照没有说谎,这的确是康王的选择。 她只是有意培养与自己亲缘最近的姜晗做继承人,留她在宫里认认地方,顺便也仔细观察一番,看姜晗到底能否有正位东宫的可能。 她并没有强迫康王离开,也不担心他会借此机会翻身,将自己取而代之。 姜照并不是个自负的人,但做了三年皇帝,她也不是半点手段没有,假若康王真赖在宫里不走,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姜照也有本事让他翻不起任何风浪来。 是康王自己想得多,生怕自己惹人猜忌,给女儿带来灭顶之灾。 他与姜照约定,让她抚养姜晗到五岁,如果姜晗真有储君之相,他愿自请削藩,将弥州归还朝廷,回来京城做一个傀儡闲王,哪怕是被软禁起来也认了。 但若姜晗资质平平,不堪为储,那他就要把姜晗接回弥州,做回康王府里的小郡主,此生再不入京,也再不与皇室有所瓜葛。 这个约定涉及到储位,即便对方是谢锦,姜照也不可能和盘托出。 至于外面猜测不断的悠悠众口,姜照也懒得去堵,毕竟那些闲言碎语,相比她十九岁便要过继族妹立储的事情,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谢锦见她抱着孩子,动作艰难,便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帮她擦去脖子上水迹。 一边擦,一边道:不管王爷如何作想,郡主年幼,又是人家的掌上明珠,平白留在宫里,又如何不让别人多想? 姜照笑道:何必把他人的想法看得太重,他们一不敢明目张胆,二不敢在朕面前多嘴,天家无私事,藏也藏不住,只是有人多费口舌罢了,朕并不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她眉头微蹙,不过这宫里也的确该整治一二了,你下回去宫正司顺便给柳袭风传个话儿,让她自己看着办。 谢锦正叠着帕子,闻言看向她,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陛下若是有事吩咐柳宫正,自有传达谕旨的章程,奴婢如今只是陛下的御前宫女,能与宫正司往来,全承陛下恩宠,又岂敢空口白牙,擅传圣谕? 她言辞果断,模样认真极了。 谢锦知道,姜照对她多番庇护,完全把她笼在了帝王羽翼之下。 尤其是在熙和宫,她名为宫女,享受的却是半个主子的待遇,连高盛安也对她礼遇三分。 但她不敢恃宠生骄,反而时刻保持清醒,牢记自己的身份。 或许在姜照面前,谢锦有着天然的不设防和放松,即便是知道了她是皇帝,也无法只把她当成主子,但是一旦牵扯到外人外物,谢锦还是有万分谨慎。 见她拒绝,姜照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想着回去让元祥去传个旨。 姜晗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在姜照怀里睡去,还是谢锦先发现,召来嬷嬷将小郡主抱走,压低了嗓音嘱咐不断。 你挺喜欢那小丫头? 姜照心下有些吃味,嬷嬷刚走,就悄无声息站到了谢锦身后。 谢锦被她吓了一激灵,捂着心口回头,强压下要瞪她的冲动,咬牙切齿道:陛下怎么走路没声儿的?奴婢就一条小命,经不起您的吓唬。 是我的错。姜照理亏,低头认错。 她去拉谢锦的手,后者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来,便随她去了。 姜照有些固执,方才的问题没听到回答,又问了一遍:你很喜欢安乐那个丫头? 谢锦道:郡主年幼,正是该受宠的年纪,奴婢身份低微,本应尽心尽力的伺候主子,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她才不是你的主子。姜照又蹙起眉,颇有些不满。 谢锦面露无奈,哄她道:是是是,只有你一个主子,她年纪尚小,暂且不算。 殿内现在只有她们二人,谢锦就放松了许多,暂时将那些条条框框的主仆之别放下,被姜照牵手按着坐在了椅子上。 姜照自己却没坐,一手仍然牵着谢锦的手,另一手按在扶手上,凑近了看她的眼睛。 谢锦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与她呼吸相闻,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陌生,平白多了些紧张,连面上都烧红起来。 你松开我。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谢锦连开口说话都不敢大声,听在姜照耳里更像是低吟的气音。 姜照自然不会那么听话,甚至又凑近了一些,歪着脑袋蹭在了谢锦的颈窝,用珠钗绾起的发髻之下青丝散落,蹭得谢锦脖子发痒。 锦娘。她嗓音压得有些低沉,在谢锦耳边问她: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姜照记得清楚,谢锦年长她六岁,正是她们相伴至今的年数。 大抵不会有女人会喜欢被人提起年龄,尤其是在确实年华逝去的时候。 谢锦当然算不上年老,但是二十五岁,对于女子而言,已经是相夫教子的年纪,尤其是面前还有个风华正盛的人做对比,谢锦更不会觉得自己年轻了。 纵然对方是姜照,她还是有些被冒犯到。 问出去的话没有收到回应,姜照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冒失之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赶紧找补,就差竖起手指发誓来表态了,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美好的样子,莫说是今朝花信聘婷,正是好时节,纵是哪日白发苍颜,垂垂老矣,在我心里,依旧是举世无双,无一人能比得上你。 姜照后退半步,让谢锦能够看清自己脸上的真诚和笃定。 谢锦却错过眼神,望向远处,不愿与她对视,也不愿看到她的懊悔。 锦娘。姜照又握住她另一只手,低声道:你忘了么?前段时间出宫,旁人都将我们当成夫妻,由此可见,在他们看来,咱们俩还是挺相配的。 谢锦终于忍不住,用眼尾睨向她,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得了她的回应,不管态度如何,姜照心下都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道: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眼睛和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可没有拿银钱买通他们。 谢锦又恼了,用力去挣脱她们交握的手,姜照恐弄疼了她,只得由她去了。 陛下年岁越长,越发口无遮拦。谢锦推开姜照,站起身来。 她回忆从前,姜照总是乖巧可人的模样,偶尔说些俏皮话,也只是为了逗她开心,从来没有什么要羞恼人的意思。 却不知从何时起,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甚至是有些油嘴滑舌的纨绔之相。 思及此,谢锦没忍住,瞪了她一眼。 姜照只以为她还是为了年龄的事在生气,便又开口求饶,好锦娘,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便原谅我这一回吧,再没有下次了。 她近身去,又要拉谢锦的手,这次被成功躲开了。 谢锦本着脸道:陛下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动脚的,被人看到成何体统? 姜照被她教训,也没有怨言,低眉听下了。 谢锦见她又变得乖巧模样,心里又发了软,到底也没有真的去生她的气,便玩笑道:陛下着实是该注意点分寸,若非您是个女子,真要被当成调戏宫人的昏君了。 话音刚落,便见姜照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我待你从来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也能谈得上调戏吗?姜照问道。 她眼神滚烫,似是藏着烈焰,谢锦被她瞧得难挨,不知为何胸腔内竟是乱如擂鼓,忍不住别开目光,不敢再与她对视。 姜照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尖儿,没有用力,动作轻柔地揉捏了一下那块软肉,贴近到她脸颊处,耳厮鬓磨,低声道:起码也要这样才算是调戏,你说呢? 谢锦什么也没说,如同是受了惊扰的兔子,踉跄着退了几步,与她保持开距离。 面对她的防范,姜照反而笑了起来。 她现在不怕谢锦羞恼,也不怕谢锦与她保持距离,若是到如今,到以后,谢锦仍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肆意表达亲近之意的好妹妹,那她才要以头抢地。 姜照虽然对谢锦没有霸占之意,但是恋慕之情又如何甘愿只能屈居于姐妹之名下,况且她明明就已经说过,她再也不会喊她阿姐。 见谢锦面带霞色,目光躲闪,姜照也没有将她逼得太紧。 刚才谈到你的年纪,的确不曾有任何羞辱之意。 姜照将话题拉了回去,仿佛方才那瞬间暧昧只是错觉,瞬间便可消弭。 姜照看向谢锦,眉眼带笑,掩在宽袖之下的手掌却已握成了拳,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想问你,喜欢安乐,是不是母性由然。 顿了一下,又补充问道:锦娘想过自己会成为母亲,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谢锦神情还有些恍惚,但脸上的红晕已逐渐淡了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不过是与人亲近一些,居然做出那么大的反应。 她冷静下来,又听见姜照问话,便把思绪拉扯了回来。 第38章 日常 按本朝律例,女子十五岁及笄,可谈婚论嫁,基本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谢玉折还是吏部尚书之时,谢锦在京中贵女之间也算是有些名声,自及笄后有多方上门求娶,其中有看中她家世相貌的,也有看中她才名远扬的。 谢玉折并非是个掌控欲极强的父亲,在终身大事之上,他还是给了女儿一些选择的权力,所以在谢锦明确表示不想糊涂嫁人后,他便闭门谢客,不再谈及女儿婚事。 本意是想再等两年,让女儿自己多相看一下,却没想到横遭泼天大祸,抄家流放不说,谢锦也进了宫门再难有出头之日。 进宫前两年,纵是身陷囹圄,受尽苦楚,谢锦都还揣着一丝希望。 但随着时日渐长,年复一年,再无人提起谢尚书,也再无人记得谢家大小姐。 恋耽美 钓鱼养猫-(27) 康和十九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谢锦出宫的希望被彻底封存,只是靠着对父母兄嫂的一腔执念坚持了下去。 若不是遇到袁启,她没想过自己还会有成婚生子的可能。 却也正因为遇到袁启,她对那些所谓相守白头情深意重的承诺,再也没了希冀。 倒不是她对袁启有多少爱意,只是世间儿女情长,生于片刻,也毁于片刻,谢锦见过也体会过,再也不怀抱什么风花雪月的期望。 姜照许她年前出宫,许她一家团聚,到时她也只愿尽孝于父母膝下,什么男欢女爱,生儿育女,早已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些想法倒是没什么可瞒着姜照的。 郡主生的漂亮,性格也好,自然惹人喜爱。 再者她与我兄长的孩儿年纪相仿,我还从未见过侄儿,大抵也有些移情的意思,并非是我想做人家的娘亲。 谢锦嗓音温润,叙事平和,淡淡道:实不相瞒陛下,我如今并未有嫁人生子的想法,许是今生都不会有什么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是因为袁启?姜照果然误会了,面色阴沉,咬着牙关道: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彻底背弃了你们的感情,你却还要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谢锦见她生气,自己倒是笑了,难道我在陛下心里,便是如此眼瞎心盲? 姜照隐约明白是自己想差了,但只要一想到她和袁启有过一段情,还因此遭了罪,并且咬紧牙关到头来也没把人给供出去,心里就既痛且酸,无法说服自己信任她。 见她如今摆出一副已经完全放下的模样,姜照忍不住动了小心思。 前几天袁启酒醉,在家里大闹了一通,扬言要悔婚,被他父亲袁正毅拿鞭子抽了一顿,在家养了几天伤,婚期那日还是老老实实的骑上高头大马,将人娶回了家。 袁启在家闹悔婚是元祥两天前打听来的消息,姜照还是有私心,怕谢锦听了心软,对袁启旧情复燃,就压着没有告诉她,到如今木已成舟,才说了出来。 她嗓音平淡,装得毫不在意,好似只是信口一提。 但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直勾勾盯着谢锦,生怕放过了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谢锦的反应平淡到有些冷漠,斜眼瞥了她一下,目光虚虚落在一旁,轻哼一声道:陛下不必试探我,我既然已经与他一刀两断,便就再无任何瓜葛,别说他并没有悔掉婚约,即便是成功了,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完,正眼看向姜照,字句清晰道:这一生我和他都不必再有相见的可能。 相处六年,姜照最是清楚谢锦的心软和固执,见她言至于此,便知道她说的全是真心话,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与袁启有什么牵扯。 姜照心情大好,嘴角忍不住上扬,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假惺惺道:世上男儿何止万千,袁启不过是万丈红尘里的过客,你确实不该为他伤神。 谢锦道:我没有为他伤神。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大约也是没那个福分,往后余生,自然也不会再奢望。 锦娘。姜照闻言皱起眉,唤了声她的名字,不满道: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这样说,没有福分的不是你,而是袁启,分明是他配不上你。 见她神情严肃,言语笃定,谢锦心下感动,伸手去抚平了她的眉心。 阿照。她同样开口唤了姜照的名字,指尖轻轻从她眉心掠到眉尾,最终徐徐坠落,轻声道:此事休要再提了,我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姜照正要出言反驳,被谢锦一个眼神轻飘飘地止住。 到此为止吧。她嗓音淡淡,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姜照也只好作罢。 午后在御书房,姜照召了户、刑、兵三部尚书问话。 而今朝中官位,还是由世家子弟担任的多,今年科举姜照提了不少寒门子弟,以赵相为首的世家望族不难看出她的意思,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很显然,他们并不认为这位年轻的女帝真能延续太宗遗风,拿出什么铁血手腕来。 他们被先帝捧了好多年,早就习惯高高在上,那些所谓寒门贵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衣上微尘,即便有皇帝支持,也不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姜照御极三年,也培养了自己的部分心腹,但一是难以突破世家的关系网,二是无法明目张胆的替皇帝做事,到如今也很难达到相互制衡的状态。 不过有陆苍玉保驾,在绝对的兵权实力之下,倒是无人真的敢不把姜照当回事儿。 朝中六部,工、礼、吏为赵相马首是瞻,礼部尚书钱成业、工部尚书徐闻,都和赵家沾着姻亲关系,而谢玉折流放后被赵恒则举贤不避亲推上位的现任吏部尚书赵之尧,正是他的次子,也就是赵承绪那个纨绔的父亲。 其余三部,户部尚书余行秋和刑部尚书卫良,是姜照登基后提上去的,虽然并非寒门出身,但家族落魄,不受人待见,一早被韩宣拉拢了过来。 至于兵部尚书徐定远,则是从陆苍玉军中退下来的人,自然唯姜照马首是瞻。 所以大多数时候,姜照要变政改革,都会先召此三部尚书问话,确认可行之后,才会在朝堂再提起,若是遭了反对,也有应对之策。 他们说的政事繁杂难懂,谢锦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但是姜照提起的一件琐事,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赵相前几天拿着个铜锭子来找朕,朕跟他说朕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后来拿给工匠去打了个牌子,回头卫卿取走,就放在你刑部衙门上,和你的官印放在一起。 姜照说着话,随手撕了一本奏折,丢在了地上。 刑部尚书卫良眼皮子一跳,拱手道:敢问陛下,让人打了个什么牌子? 姜照道:打了个罪字,待朕把赵承绪塞进你的刑部大牢,你把牌子贴在他脸上,让他好生认认那个字。 陛下毕竟年少,虽然大多数时间都行事规矩,但偶尔也会耍些小脾气,卫良知道她和赵家犯冲,却不知赵承绪是如何惹到了她,也不敢多问,恭谨应下了圣谕。 御案上堆了好些折子,姜照一面批阅,一面又问了几句话,就让他们退下了。 元祥去送三位大臣离开,叫了两个小太监来收拾被陛下撕烂丢了一地的可怜奏折,一旁的高盛安早都习惯了,只是谢锦还是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姜照是有这么个习惯,每日里批阅奏折,凡是遇到字迹不佳的、陈述杂乱的、行文太过委婉有事儿不直说让她去猜的、或者单纯让她看了不高兴的,皆要撕碎了解恨。 谢锦第一次看到时大为惊讶,经高盛安解释过,这些日子也看得多了,虽然习惯了一些,但还是不像高总管那么淡定。 奏折上呈御案时元祥整理的清晰明了,姜照批了一会儿又翻的乱七八糟,趁着她写朱批的时候,谢锦上前又给她整理了一遍。 整理完就瞧见姜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笔,正歪头含笑看着她。 陛下怎么了?谢锦问她。 姜照道:批折子批累了,一仰芳容,也算提神解乏。 谢锦神情一顿,没有搭理她,转而对高盛安道:高公公听到了吧?陛下说累了,需要一杯浓茶来提神解乏。 高盛安也不知是在神游还是在装听不懂谢锦对姜照的揶揄,竟然从善如流道:奴才知道了,这就去为陛下准备浓茶。 不必了。姜照讪讪一笑,甩了个眼刀子过去,朕的茶还没喝完。 她朝谢锦的方向看了一眼,端起茶盏来装模作样的浅啜两口,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又自觉捡起朱笔,继续批阅起奏折来。 案上剩下没有批阅过的奏折还有不少,姜照有些心烦,好不容易渐入佳境,又被突然进殿来的人惊扰到,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高盛安先她一步开口训斥:小元子你如今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在外候着便是,进进出出影响到陛下处理政务,你可能担当得起? 元祥怀里抱着个东西,用黑布遮挡,看不清里头是什么。 受了师父训诫,他忙把东西放到一边,跪地磕了个头,奴才知错了,请陛下息怒。 姜照倒是没暴躁到要发怒的程度,冲他方才抱着的东西抬了下下巴,问道:你这是拿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元祥膝行几步,掀开黑布露出里面的铁笼子来,如实回道:禀陛下,奴才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京兆尹府的沈大人,他说府衙来了一小狸奴,通体纯黄,是为金丝虎也,其所行敏捷,速如闪电,用了六个差役相围才捉到,特意献来给陛下瞧瞧。 那笼子编的密,打眼一瞧也看不见里面装的什么,姜照抬着下巴瞅了两眼,问道:怎么就你自己过来了,沈修延人呢? 元祥道:回陛下,沈大人说衙门事务繁忙,心意到了就成,便不来拜见陛下了。 姜照险些气笑了,将手里拿着的奏折扔回了案上,起身走了出去,言辞不善道:这个沈修延,朕看他就是闲得没事儿干,朕让他去查圈地一案,快半个月了他什么也没查到,居然跑去抓猫,怪不得不敢过来见朕。 她走到笼子前踢了两下,从里面传出一些动静来,高盛安上前把人拦住,尽忠尽责的挡在她面前,劝道:陛下小心畜生挠人,既然是沈大人的心意,放去御兽坊就是了。 姜照道:又不是狮虎猛兽,一只小狸奴罢了,打开笼子让朕瞧瞧。 元祥瞅了一眼他师父,还是觉得应该听陛下的话,就摸索到笼子的开口机关处,三两下将笼口打开了。 高盛安张开双臂挡在姜照身前,紧张的面部紧绷,一副如临大敌之相。 谢锦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就站在姜照身侧,一边紧盯着笼子,一边不自觉握紧了姜照的衣袖,做好了随时将人拉开的准备。 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笼子动了动,传出一道细声细气的猫叫声。 喵~ 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纯色金丝虎四仰八叉地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冲几人呲呲牙,又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喵呜~ 作者有话要说: 真讨厌起章节名,一二三四的多好,没事儿找事儿TAT 第39章 私心 沈修延差了六个衙役才捉到的金丝虎,大约和姜照的鞋子差不多大,臊的英勇护驾的高大总管满脸通红,默默退去了一边。 姜照低眼看了一会儿,拿脚尖轻轻一勾,把那小畜生绊了个底朝天。 金丝虎身躯不大,脾气不小,张牙舞爪冲她过来,从靴面攀到衣袍下摆,毫不客气的将皇帝天蚕玉锦的衣衫布料勾出了真丝。 哎呦喂!哎呦喂!高盛安心疼的大叫,连忙指挥着元祥:臭小子还愣着干嘛,快去把那个小玩意儿给抓走,你知晓这料子一匹值多少钱吗! 元祥应了一声,忙伸手去抓猫,拎着金丝虎的后颈子远离了姜照。 喵呜! 金丝虎在元祥手里也不老实,咧嘴露出尖牙,叫声格外凄惨,听得人脊背发麻。 姜照哆嗦了一下,本想让元祥按着高盛安之前说的那样,把金丝虎送去御兽坊养着,却见谢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小东西看,竟是有些喜爱的模样。 她念头一转,冲元祥招招手。 陛下万万不可,这东西虽然不大,但是牙尖嘴利的,万一伤到您就不好了。 姜照还没伸手接猫,就被心细如发的高总管跳出来阻止了,她有些不太高兴,沉着脸道:朕这么大个人,会轻易被如此小的狸奴伤到吗? 高盛安道:小畜生不通人性,也不知陛下的身份尊贵,都是一视同仁的。 让我来吧。眼见他们俩又要起了争执,谢锦主动开了口。 她上前去从元祥手里接过小猫,放在掌心轻柔抚摸着毛发,刚才还张牙舞爪攻击性极强的小家伙瞬间安定下来,贴在她掌心里一动不动了。 谢锦面上带笑道:记得儿时家里养过一只金丝虎,和这只很像,通体纯黄,毫无杂色,漂亮极了。 可惜寿命有限,只陪了我几年,还没等我长大,它便去世了。 她面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动作愈发轻柔。 谢锦看着金丝虎,姜照就看着谢锦,温声道:你若喜欢的话,就养在熙和宫吧,朕封它为御猫,看它这样凶,再赐它一个威猛大将军的牌子吧。 高盛安嘴角一抽,觉得陛下实在胡来,又不敢再同她争辩,怕她真的恼了。 谢锦道:它可不是凶,只是被吓到了。 威猛大将军金丝虎在她手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似是在附和一般。 小家伙就在熙和宫安了家,住在谢锦殿内,姜照让木匠打了个猫窝送了过去,一连几天,借着看猫的名头,经常去往偏殿晃悠。 也不知道哪个宫人嘴碎,逐渐姜照养了只御猫的事情传了出去,不止是传遍后宫,连前朝大臣也知晓了,一时间群臣进献狸奴,让姜照烦不胜烦。 她还没抽出空去敲打那些投机取巧试图讨她欢心的大臣们,就被陆苍玉找上了门,指斥她玩物丧志,将她好生数落了一顿。 姜照也不与其争辩,乖乖等他训完,命元祥给他倒茶。 只是一只狸奴罢了,舅舅何必大动肝火? 朕并不曾少上一次朝会,也并不曾少批一本折子,何谈玩物丧志,是谁到舅舅面前诋毁了朕? 陆苍玉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向来金口玉言,谁敢质疑陛下,谁又敢诋毁陛下? 姜照笑道:朕听出来了,舅舅是话里有话。 陆苍玉虽然是个位高权重的外戚,但是从不自恃身份与她为难,反而帮她解决了不少难题,对于姜照的许多政见决议,他也都是无条件支持服从的。 所以姜照断定,他这次跑过来把她训了一顿,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什么狸奴的事。 果然陆苍玉沉默了半晌,一双虎目威严,定定地看着她道:臣这次来,的确不是为了什么狸奴之事,而是有关于赵家。 姜照微微蹙眉,面色也正经起来,问道:赵家怎么了? 陆苍玉问:陛下决意要动赵家了? 姜照道:朕是要动赵家,也不只是要动赵家。 她猜到了陆苍玉的来意,却还是气定神闲,并无半分紧张之色。 舅舅是来为袁家说情的?姜照掰了掰手指,去算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徐闻和赵家有姻亲,他的女儿嫁给了袁正毅的儿子袁启,袁正毅是舅舅的人,舅舅怕朕把袁家也归在了赵家一脉清算,当时让朕下旨赐婚,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是吗? 顿了一下,姜照又道:袁启完婚次日,袁正毅带他进宫谢恩,朕没有召见他们父子二人,想必他们又去找了舅舅吧。 陆苍玉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道:我没想到陛下会突然对赵家发难。 怎么会是突然呢?姜照低声笑了一下,眼睫下垂,遮去幽幽目光,舅舅,朕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有太多人觉得朕的脾气太好了。 所以在前朝,有赵相之党给朕使绊子,想方设法阻止朕去触动世家利益,而在后宫,还有个姓赵的太妃,倚仗赵家权势,行事肆意妄为,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 赵太妃? 恋耽美 钓鱼养猫-(28) 陆苍玉怕人说陆家外戚夺权,除了给姜照撑腰,连朝堂的事都不怎么过问,更不会接触到后宫,他对赵太妃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那时候他回京救驾,诛杀了二皇子,间接算是给受其迫害的其余皇子报了仇,赵太妃便视他为恩人,在陆太后病逝后,还对他承诺会把姜照当成亲生女儿照料。 姜照登基后性格变了不少,舅甥二人偶有闲谈,也都是谈及政事,很少涉及到后宫,陆苍玉只知道她勤政,却不清楚她的私事。 所以乍一听她提及赵太妃,陆苍玉有些无法理解,难道姜照如今身为一国之君,还能在宫里受了赵太妃的气? 他眉头倒竖,大掌在桌面狠狠拍了一下,将旁边站着的元祥吓了一跳。 赵太妃在宫里为难你了?陆苍玉嗓音浑厚,大声道:赵恒则那个老匹夫是怎么教的女儿,真是反了天了,我这就去找他算账去! 他转身就要走,姜照立刻冲元祥使了个眼色。 元祥尽职尽责,也不管面前是威震三军的大孟战神,直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姜照轻咳一声,唤了声:舅舅。 陆苍玉回头看她,听她道: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朕不会怀疑袁家的忠心,他日清算赵家,即便牵连到徐闻,也不会祸及袁正毅。 得了她的承诺,陆苍玉面色稍缓,拱手道:臣代袁正毅谢过圣恩。 朕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照神情冷淡,习惯性地摸索到腰间挂着的香囊,低眉看了一眼,舅舅给朕举荐了不少人才,常东岭忠心护主武艺高强,何元盛少年老成有勇有谋,至于袁启,能力有余而心性不足,就不必待在宫里了,舅舅觉得呢? 陆苍玉稍加思索,应声道:臣明白了,请陛下下旨,免去袁启禁军职位,臣让他去军营历练几年,磨磨心性,再看他能不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姜照微微一笑,颔首称善。 陆苍玉走后,姜照挥退了元祥,自己在御书房坐了许久。 沈修延进献的那只金丝虎模样虽小野性却很大,谢锦养了几天,那只小畜生还是只对她自己亲近,见到别人便呲牙咧嘴挥爪子。 谢锦怕它伤人,却又不忍将它送去御兽坊,姜照便让高盛安带她去了御书房请教驯兽师调教动物的法子,因此今天她身边只有元祥候着。 谢锦说她不愿再见到袁启,姜照既信,又不敢全信。 况且二人同在宫中当值,迟早要再见上一面,虽然谢锦表示不会再同他有任何牵扯,但姜照怕袁启死缠烂打,再惹了她心软,就下定决心要把他弄走。 可袁启是陆苍玉提拔的人,她再任性,也总要给舅舅三分薄面,正因此而踌躇之时,没想到陆苍玉正好找上门来,把机会送到了她面前。 袁启进宫三年,从禁军兵卫做到巡逻侍卫长,颇受禁军统领卓昀的看重,一早卓昀就和姜照说过,等到时机成熟,便可把他调到御前,着重培养。 能得到陆苍玉和卓昀的一致认可,袁启的个人能力绝对是拔尖儿的,一旦走到御前,就相当于得到了陛下认可,日后青云直上,不过是指日可待。 但很显然,这个机会已经葬送掉了,姜照因为自己的私心,对他有了偏见。 陆苍玉要把袁启丢到军营历练,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等同否认了袁启三年的努力,到了军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说,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升迁缓慢,有战事的时候,更是要拿命去换军功。 军营与皇宫,疆场与御前,向来是云泥之别。 姜照扪心自问,如果与袁启有瓜葛的不是谢锦,她倒是挺乐于成全他的感情,也顺便换取他的忠心,更不会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但正因他招惹了谢锦,又让她伤了心,受了罪。 别说一个袁启,即便是庞然如赵家,姜照也要抽丝剥茧,推大厦于将倾。 她才不是什么仁慈的君王。 晚间姜照回寝宫用膳,谢锦和高盛安比她早回去一步,正在后殿院中逗弄那只被谢锦取名为金豆的小狸奴,四周围了一圈儿的宫女太监。 谢锦手拿一根白色长羽,在金豆面前轻轻一晃,那小东西就举起前爪不断扑打。 高盛安有样学样,也拿了一根长羽去金豆面前晃悠,结果小东西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一心追逐谢锦的羽毛,谢锦一旦将羽毛收起来,它就原地坐着不动了。 气得高总管大骂它是个不识时务的小畜生,周围的宫人们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姜照在不远处负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笑起来,高声道:人说狗忠诚,猫冷傲,看来朕这个威猛大将军看不上高公公。 众人闻声看去,才知道陛下回宫,纷纷同她见礼。 高盛安挥挥手,驱散了看热闹的宫人们,凑近了姜照身边笑道:奴才这张老脸到底比不上谢姑娘花容月貌,讨不得御猫欢心,还让陛下看了笑话。 姜照没搭理他,径直走向了谢锦。 陛下回来了。谢锦将逗猫的羽毛放下,福身给姜照行礼,被她拉住了手。 谢锦已经逐渐习惯了她动手动脚的亲近,只是旁边还有高盛安和元祥看着,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劝她松手,就见高盛安和元祥师徒二人齐刷刷转过身去了。 小元子,师父不在时,你可有好好伺候陛下了? 师父放心,徒儿恪尽职守,不敢偷懒。 乖儿子,需得再接再厉。 是,师父。 还这么有模有样的聊了两句。 那种熟悉的怪异感又涌现了出来,谢锦忍不住蹙起眉,被姜照很快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当即执起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谢锦看着她,想起自己不止一次的感觉到了某种怪异感,只是每当她想要和姜照提起的时候,总会被她或模棱两可,或轻描淡写的打发了,最终归诸于自己多想。 可是,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第40章 四十 姜照的身份没有暴露之前,谢锦忧她委屈,恐她受苦,经常会借着见面的机会同她谈心,也关怀她的近况。 但自从知道她的身份之后,谢锦下意识的认为,她是执掌天下的君主,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又有谁敢去让她委屈,让她受苦? 是以,虽然她在御前,与姜照同住熙和宫,但二人已许久没有过什么姐妹谈心了。 而且陛下一言九鼎,自从千秋酒醉,说不再唤她阿姐,真就没从她口中再听到那两个字。 加上身份之别,谢锦虽然没有对她有所怨恨,也没有拒绝她的亲近之意,但到底不同往日,二人之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 谢锦心里清楚,阿照可以是陛下,但是陛下,绝不仅仅是她的阿照。 这段时间在御前,与姜照也算是朝夕相对,谢锦甚至觉得相比以前在宫正司的时候对她更多了几分了解。 从前她总爱忧心姜照受委屈,姜照又岂能看不出来呢,所以她从来报喜不报忧,谢锦又无从去查据,反而是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现在她见姜照早起四更去上朝,回来还要去御书房批阅奏章、召见臣子、过问时事,经常一忙到晚,唯一的排解方式,竟然就是撕折子玩儿。 谢锦更是难以想象,在这种百忙之中,姜照从前是从哪里抽出时间跑去见她的。 见她如此忙碌,谢锦更张不开要与她谈心的口。 但她心知肚明,有些事情不是闭口不言就可以忽略掉的,她能明显到感觉到姜照对她的态度变化,不止是日常相处,一些细节尤甚。 她从前虽爱卖乖,但并不算是个粘人的孩子,如今却总爱与她有些近身的肢体接触,有时候还会用一种热烈又恍惚的复杂目光看她,但只要谢锦回望,她又变回眼神清明,作出一副无辜模样。 若不是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谢锦兴许真就以为是错觉了。 一开始谢锦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快要出宫,姜照心生不舍,但后来发现不止是她态度古怪,连着她身边亲近的人,如青时姑姑,高大总管,还有小元子,对待她的态度显然都与旁人不同,似是拥有着什么共同的默契一般。 如是此时,姜照在寝殿用晚膳,今日没传御膳房,是青时姑姑亲自下的小厨房。 宫人将膳食呈上,就纷纷出了殿外。 姜照坐在桌前,接过青时刚用热水烫过的牙箸玉碗,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谢锦,温声道:锦娘与朕一同用膳吧。 谢锦道:奴婢身份卑微,不敢与陛下平坐。 姜照不以为然,一一瞥过身边的几个人,轻描淡写道:此间无外人,不必拘泥。 就连青时姑姑也笑道:陛下说的是,现在也没有外人,不过是吃顿饭罢了,锦娘就遂陛下所愿吧,也尝尝姑姑的手艺如何。 元祥向来话少,又惟陛下之命是从,但向来守礼慎行的高总管此时居然也没有开口阻拦,反而还跟着青时的话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谢锦面上不显,但心中如何不起波澜,越是犹疑,思虑越深。 见她不语不从,姜照心知她不愿,倒也没有再劝,只是面上冷了一些,沉默着执箸用膳,几样小菜每样夹了一下,最终只用了半碗饭。 青时心疼道:陛下再用些罢,可是今日膳食不合胃口? 姜照摇头,将碗筷推去一边,招来茶水漱口,冲青时笑道:姑姑下厨,总是按着朕的喜好来,怎么会不合胃口?想是中午用得多了,朕现在食欲不大。 她午膳没在寝宫用,青时自然不知道她吃了多少。 元祥被高盛安杵了一肘子,心下叫苦不迭,却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拆台,颤颤悠悠道:陛下中午也只用了一碗饭,寻常食量罢了 姜照面上一滞,小心地看向青时,果然见她面色不善起来。 陛下如今还学会骗人了。青时有些阴阳怪气,伸手去收拾碗筷,口中道:罢了,是奴婢老了,做的饭菜不合陛下心意了,早年太后娘娘还在时,陛下可从来没有因为不想吃奴婢做的饭菜而撒过慌。 她把太后搬出来,姜照有些心虚惭愧,伸手拦了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同她商议道:姑姑不要多想,朕还能再用一些。 算了吧。青时看向她,淡淡道:有些事情注定是不能强求的,哪怕只是一碗饭而已,陛下您觉得呢? 这话里有话,意味深长,趁着姜照发怔,青时将碗筷都收拾好了。 她叫人来,把桌上没怎么动过的几盘菜都撤了下去,问高盛安:这些菜都是我亲自烧的,直接倒掉未免可惜,高公公愿不愿意赏脸? 高盛安都成了精,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深意,连忙点了头,拉着元祥一起跟了出去。 殿门轻阖,只剩下姜照和谢锦两个人。 现在可以坐了吧? 姜照倒了两杯茶,一杯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了旁边。 谢锦这次没有拒绝,顺从地坐在了她身边。 姜照喝完了杯中茶,将尚有余温的空盏拿在手中把玩,抬眼看向谢锦。 你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陛下看出来了? 谢锦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两口,不无怀念道:只是想起从前,恍惚觉得这些年来,好似大梦一场。 怎么?姜照目光微沉,缓缓道:是不想在御前待着,想回宫正司了? 谢锦摇头道:奴婢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从未想过再回宫正司,如今能安心在御前伺候,已经全是仰仗陛下恩宠了。 姜照道:你既然知道朕宠你,就该知道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替你办到,如果真是在朕身边待得不自在,朕这就让高盛安去安排,送你回宫正司去。 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明晃晃的不高兴,谢锦自然不会假装看不到。 她笑道:要说不自在,大概也是因为陛下待我太好了,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姜照正要开口,被谢锦打断,陛下不要说什么是亏欠我的,你从来不欠我任何。 关于谢家,那是先帝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情,本来就与陛下无关,而关于那六载相伴,也不只是我陪着陛下,更是陛下陪着我。 她略一低眉,温声道:如今陛下不但从赵太妃手里保下我,将我放在身边庇佑,还要放我出宫,让我们一家团圆。 明明是我欠陛下太多,所以陛下待我好,我才觉得受之有愧。 说完,她又看向姜照,试探问道:陛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姜照心头一动,若非谢锦看她的目光清明,不带有半分刻意,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猜了出来。 不过想来按照谢锦的性子,若是真的知道了自己对她的爱慕之心,必定会不动声色地与她疏远,更不会来同她说这些话。 想到此处,姜照心下稍定,半真半假道:我待你好,全凭本心。 见谢锦面露不解,姜照又道:六年前,你以为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都能与我倾心相待,如今我长大了,也得了势,不该把你护在手心里吗? 面对姜照的说法,谢锦一时无言。 诚然姜照说的很有道理,她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一开始就与权势无关,完全只是两颗心的相互靠近,而姜照既然手握大权,又怎么会待谢锦不好。 但谢锦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护在手心里的说辞,对于姐妹之间,难免显得暧昧了一些。 可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 她宁愿去相信是姜照措辞随意,也不敢去深想半分。 于是一个不敢多问,一个不敢直言,最终这场谈话还是不了了之。 夜半,谢锦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披衣下床点燃烛灯,倒了半杯冷茶。 她下意识地看向猫窝,却见本来该老实趴在里面休息的金豆不见了踪影,唤了几声也没收到回应,想来那只金丝虎是潜逃出门了。 金豆虽然性格不太好,对于除了谢锦之外的人都不假辞色,但毕竟它还只是小小一只,没什么自保能力,谢锦还是担忧了起来。 她胡乱把衣裳穿好,挑了灯笼出门寻猫。 此时夜已深,四面寂静一片,谢锦四处寻猫,偶尔碰见几个巡逻侍卫,见了她深夜出行也不敢多问,匆匆行了礼便继续巡视了。 谢锦也不好意思让侍卫帮她找猫,就自己一路寻找,绕到了小花园。 金豆身子小,跳不出宫墙,谢锦只怕它跳进湖里淹死,便一路绕过花丛,又顺着湖边行走,偶尔学几声猫叫,希望能得到金豆的回应。 走到花园深处,忽有一阵风来,吹灭了谢锦手中的灯笼。 谢锦屏息凝神,隐约听到有些细微的动静声,她将灯笼放在一边,缓步靠近旁边的假山处,忽然听到有女子细声细气的喘息声。 好妹妹,你快些饶了我吧嗯不可 这嗓音娇滴滴的带着媚,谢锦怔愣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碰到了什么,脸上顿时红透了,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误以为自己偷听。 假山里头的动静还在继续,又换了一个女声,带着调笑道:姐姐小点声儿,夜半有侍卫巡逻,万一把他们惊动过来,可如何是好? 你既知道,还不快松开手,别弄我了 好姐姐,近日侍卫巡逻严谨,咱们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我好想你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你就疼疼我罢,莫要浪费良宵。 恋耽美 钓鱼养猫-(29) 登徒子,你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我的身子嗯 隐约有水声传来,混着女子越来越重的喘息声,谢锦听在耳里,只恨张御医医术高明,将自己的听觉恢复太快,如今把那些宫女磨镜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她走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紧张得双脚发麻。 假山里的人亲昵片刻,又听一人道:好姐姐,我是真心喜爱你,才忍不住想与你有肌肤之亲,这是人之常情,让我如何控制得住呢? 这人胆大包天,以为四下无人,便小声道:我真羡慕陛下,喜欢什么人,便调到身边来朝夕相对,而不像你我,只能夜半私会 闭嘴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胡乱编排陛下。 姐姐莫闹,这里没有旁人,我不信陛下对谢执笔的心思,你会看不出来么? 那也不能胡说,若是被别人听到,你我的小命不保。 好好好我不说了,姐姐快来封住我的嘴,让我不要再胡说 啊混蛋 假山里简短谈了几句话,又归于暧昧的细琐声音,而谢锦无意听了完全,只觉得犹如兜头一桶凉水,将她浇了个透彻。 她不敢深思的,不敢多问的,终于由别人口中说出,让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谢锦早该明白的,姜照待她的好,看她的眼神,同她若有若无的亲近,与袁启从前待她的种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姜照只是更会隐忍,更懂伪装,谢锦又总以为她虽然变了身份,但在心里还是把自己当成阿姐,纵然有所怀疑,也只觉得是自己天马行空,大逆不道。 谢锦身在山中,只能看见云雾,经由别人之口点出,才惊觉醍醐灌顶。 大逆不道的,明明就是姜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宫女:陛下,妹想到吧! 第41章 姑姑 谢锦最终没有找到金豆,挑着熄灭的灯笼回了住处,才发现那只让人担忧的小狸奴已经回到了窝里,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睡得正香。 谢锦神情恍惚,蹲在猫窝前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 金豆被扰了清梦,伸着懒腰咧开大嘴,在谢锦指头上小小啃了一口,没有用力。 谢锦把它从窝里抱出来,揉了揉金灿灿的小脑袋,金豆待她脾气挺好,乖乖任她揉了几下,缩在她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小狸奴睡得香,没察觉它的饲养人满眼忧愁。 谢锦突然想起,姜照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猫的,她从前身份未暴露时便在闲谈时和谢锦说过,她小时候曾被狸奴挠过一次,从此对这种动物敬而远之。 而那日在御书房,元祥替京兆府尹沈修延献上金丝虎,姜照也没有露出什么在意的神色,只是见她喜欢,才将金豆留在了熙和宫。 那之后几日,金豆在侧殿安了家,姜照以看猫的名义来过几次,但其实也没多看那小东西几眼,还嫌它身子小脾气大,让谢锦多加小心,别被它的爪牙伤到。 越往深处想,谢锦越是心惊。 她又想到了她和袁启的事刚被姜照得知时,姜照的态度明显就是不对,当时她只以为姜照是耍孩子脾气,怕阿姐被人抢走。 如今再想,一切竟都似是有迹可循,姜照那时候便已经对她动了心。 后半夜无眠,天还未亮之时,外头传来动静声,谢锦便知道时近五更,姜照要起身去上早朝,这里用不到谢锦随侍,她可以睡到姜照下朝,再随姜照去御书房处理政务。 谢锦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本想借告病假,躲姜照两日,但又怕她上了心,到时候再多生事端来。 思来想去,到天既大明,谢锦还是更衣洗漱,等姜照下朝归来。 平日大都是这个时候,偶有因政事繁琐拖延了时间,也不过几刻钟,今日却左等又等,不见鸾驾回宫,谢锦心生纳罕,又觉得担忧,还是去找了青时姑姑一趟。 青时听了她的话,便遣了个小太监去前朝打听消息。 不多时,小太监去而复返。 奴才在殿外见到了元公公,听闻是今日大臣们在朝堂上起了争执,惹了陛下发怒,如今正聆听圣训,才耽搁了下朝时间。 青时听了缘由,挥退小太监,又对谢锦笑道:你瞧,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咱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由人拿捏的软性子,也只是爱在你面前,装装可怜罢了。 谢锦心下一惊,忙开口道:姑姑说的是什么玩笑话,被人听到可不好。 青时面色如常,淡淡道:莫慌。我是倚老卖老,仗着太后娘娘的余荫,陛下无论如何也会给我三分薄面,至于锦娘你那是她自己的私心。 谢锦现在如何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唇角微颤,唤了一声:姑姑 青时看向她,听她问道:姑姑都知道了? 此事该我问你,锦娘,陛下的那些小心思,你都知道了?青时反问了一句。 谢锦抿唇不语,青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其实不必为此忧心,陛下做不出勉强你的事情来,你从此还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她早已替你把一切安排妥当,只待你家人回到京都,便送你出去团聚。 顿了一下,看谢锦神情恍惚,青时又道:你也别怪她对你心生爱慕,年少情动,哪里是她能控制得了的,锦娘你说呢? 我没有怪她。谢锦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缓缓道:我只是不懂。 宫中岁月长,宫人多寂寞,对食磨镜之事并不稀罕,谢锦早在宫正司时就已见过,也特意去了解过,并不会对此报以恶意。 但是她不懂,不懂姐妹之情怎么能变成爱慕之意,也不懂姜照身为一国之君,坐拥万里江山,为什么偏偏会对谢锦动了心。 青时见她满面惶惶,几乎是要流下泪来,忍不住叹息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傻孩子,你不要想太多,这些本来也不是该让你去承担的。 谢锦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板,死死拧住了青时的袖角,犹如求救一般,喃喃道:姑姑,我不能我不敢我已没有男欢女爱的心思,也没有要嫁人的想法,如果她只是阿照,我愿等她出宫,也愿意照顾她一辈子,但是我不行姑姑,她是她 姑姑懂。 见她神思混乱,凄凄然流下泪来,青时的心也揪成了一团,将她搂在怀里哄慰道:姑姑懂的,锦娘,你不要害怕,这件事是陛下的错,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谢锦在她怀里流着泪,却还摇头为姜照辩解,带着泣音道:不是的姑姑,我没有怪她的意思,方才说了,我不怪她 好好好,不怪她,谁也不怪。 青时没想到谢锦这个时候还想着为姜照开脱,顿时心肠更软,也明白了姜照那股一往情深的劲儿到底是值得,忍不住同她一起哭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姜照才下朝回来,从朝堂上带着一肚子火,身后跟着缩成鹌鹑的高盛安和元祥,师徒两个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姜照脱了外袍,甩去一旁,又将满头珠钗扔了个干净,披头散发地环视左右,没有看到此时本该候在一旁为她更衣的青时,顿时火气又冒了起来。 她倒不是怪青时擅离职守,只是气在头上,犹如火上浇油般控制不住罢了。 来人更衣! 姜照怒喝一声,吓得高盛安俯首便拜,口中不断叫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元祥后知后觉地跟着跪了下去,听陛下出言讽刺他师父:你是年纪大了听不清朕说话吗?息怒什么息怒,朕要更衣! 是是是,更衣,奴才马上叫人替陛下更衣,来人啊! 高盛安快吓疯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到殿门口喊了人,他现在哪里有时间去叫青时,只能随便叫了个顺眼的宫女过来给陛下更衣。 往日有青时姑姑在,小宫女们很少近身伺候陛下,何况如今殿内气压低沉,连高总管都冷汗直冒,小宫女又哪里承受得住,捧来一身新衣,双手颤颤巍巍,惹得姜照更加心烦。 你是受哪方教导送来的?连个衣服都不会穿吗? 姜照目光冷淡,从宫女手中夺过新衣,自己胡乱披上了身。 宫女吓得两股战战,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姜照烦得厉害,额上青筋都跟着鼓胀起来。她伸手揉了两下,尽量维持冷静,淡声道: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高盛安连忙答应一声,一手拉着宫女,一手拉着元祥,飞速跑出了寝殿,还不忘回手关了殿门,又蹑手蹑脚贴过去偷听。 不多时,殿内响起一道瓷器碎裂声,高盛安摸了摸心口,终于长出一口气。 他挥挥手让宫女退下,拎着元祥的耳朵走到一边,低声吩咐:我去找找青时,你就在此处候着不离左右,在陛下叫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听见了没? 元祥揉着耳朵,唯唯应道:儿子听见了。 高盛安挺直了身子,捏着袖子擦了擦额上冷汗,一脸忧愁的走了。 他一路嘴里嘀咕,怨念青时关键时刻找不到人,到了青时住处,才发现谢锦也在,两个女人相对坐在窗下,都是眼睛红红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这是? 感觉到气氛古怪,高盛安也不敢擅自进门,伸长了脑袋问话。 青时偏头看了一眼,嗓音平淡地招呼他:大总管回来了,到我这儿来是有事吩咐? 瞧您这话说的。高盛安笑了笑,踏足进屋,站在不远处道:陛下朝后更衣,没瞧见您的人,咱家不得过来看看? 青时起了身,捏着帕子沾了沾谢锦的眼角,低声哄慰两句,又扭过头去和高盛安说话,多谢大总管关心,和我您就不用拿腔作势了,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高盛安被她噎了一下,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就如实道:咱们小祖宗在朝上受了气,回来还要发火,又不好牵连无辜,自己关起门来砸东西呢。 说完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青时问道:怎么又受了气?大元帅不在场吗? 高盛安道:可不是么,大元帅今日告了假没来,留下陛下一个人对付那群迂腐大臣。 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哪能真拉下脸来和他们争吵,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憋了一肚子火气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凑上去讨打。 他又哀声叹气起来,斜眼瞥到谢锦,计上心头,赔着笑道:正好谢姑娘在,要不姑娘走一趟,去哄哄陛下? 谢锦还没开口,便被青时先否了,暗骂高盛安装傻,他哪里能看不出谢锦情绪不对。 哄陛下开心可不是锦娘的职责所在,况且锦娘现在也是心情不佳,大总管怎么不想着先把人给哄好?您倒是忠心可鉴,满心满眼里只有陛下。 高盛安被青时的言论惊呆了,他心道,往日里可是你比较惯着她,怎么到如今却临阵倒戈了,还扣我一顶大帽子? 高公公有苦说不出,只能问道:在这熙和宫里,还有人敢招惹了谢姑娘? 哼。 青时没有言语,意味深长地冷哼了一声。 罢了。高盛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甩拂尘,高声道:既然二位不愿相助,那咱家就回去了,左右陛下那么大个人了,自己待着估计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他掀了掀眼皮看向谢锦,又故意道:就是听动静砸摔了一些瓷器,那些东西价值事小,万一伤到圣体事大,唉,这金尊玉贵的主子,谁又能劝得住呢? 果然谢锦神色有了变化,跟着站起身来,虽然不曾开口,但显然是动了心神。 高盛安又看了一眼面露沉思的青时,清了清嗓子,但没有再开口,迈开步子出门去了。 姑姑谢锦看向青时,眉心蹙成了川字,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青时叹了口气,无奈道:锦娘,你的心太软了。 谢锦道:姑姑不希望我对她心软吗? 青时伸手为她撇过一抹鬓发,认真道:我一生未通情爱,陛下是我的主子,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视陛下如同己出,太后娘娘仙逝之后,我没能殉驾,便替娘娘守着陛下,自然也希望她能如同娘娘希望的那般,一生平安幸福。 所以我也同锦娘一样,看不得她受委屈,也不可能不对她心软。 但是锦娘,归根结底她想要的,可并不是你的心软啊。 青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看起来是个性格温厚的人,但其实同太后一样倔,她认定了你,就这辈子都不会变,但她不会向你强求,更不会仗着身份强占了你,日后的路要如何走,你要自己想清楚,没人能替你做任何决定。 谢锦沉默半晌,终究错过了这个话题,低声道:我先去看看她。 青时没有阻拦,送她出了门,叮嘱了最后一些话:锦娘,我私心自然偏帮陛下,但我亦不能害了你,所以我不会替她说什么话。 至于你是如何想,要如何做,我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她是万人之上,天子之尊,即便没有你,她也能过得很好,最多是吃些相思之苦。 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心疼她,怜惜她,但千万不要为她委屈了自己,这是我对你的私心。 这些话是肺腑之言,拳拳之语,谢锦知道青时姑姑能对她说出这些话,已经是把她放在了极为珍视的位置,忍不住鼻子发酸,哽咽道:锦娘知道了,多谢姑姑。 傻孩子。 青时姑姑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她去了。 第42章 四二 高盛安正揣着手靠在寝殿门外的柱子边站着,见谢锦过来也没有感到惊讶,颔首同她见礼,唤了一声:谢姑娘。 从前谢锦是宫正司女官,高盛安对她向来以官位相称,后来谢锦做了御前执笔,说得好听是皇帝近侍,但究竟也只是一个宫女罢了,高盛安便改了口称她为姑娘。 这称呼之别,也不知是否有姜照授意。 谢锦走了一下神,缓缓回了个礼,目光落在了后面紧闭的殿门上。 高盛安在一旁道:陛下偶有些小性子,但并非真是性情暴躁之人,这人生在世,谁还不受点儿委屈,谢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没收到应声,高盛安就把嘴巴闭紧,上前替她推开了殿门。 谢锦进了殿,里面比她想象中一片狼藉的情况好上不少,只是地上多了些瓷器碎片,还有两件布料华贵的衣衫,其余并没有太混乱的地方。 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一切窥探可能,谢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躬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件衣裳,缓步走向了龙床。 寝殿虽大,却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只那一方床榻在白日落了帷帐,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环视左右没见到姜照,谢锦便知道人在床上。 滚出去。 还未走到床前,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呵停了谢锦的脚步。 恋耽美 钓鱼养猫-(30) 她几乎辨不出这是不是姜照的声音,因为在她所有的记忆中,任是翻来倒去,都绝对找不到姜照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的情景。 带着帝王威压的冷漠嗓音,令人忍不住遍体生寒,也让谢锦的双脚定死在原地,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 她握着柔软锦缎衣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又听见那个陌生又熟悉地嗓音继续道:朕说了想一个人静静,让高盛安提着脑袋守住门,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这是完全命令的语气,说完之后,她又重复道:滚出去。 谢锦目光微闪,颤着嗓音问:陛下的意思,是奴婢也不能进来吗? 殿内安静了片刻,一双手从床帷后面探出,将那一方隔绝外人的天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谢锦最为熟悉的那一张脸。 姜照身上只着中衣,披头散发的盘腿而坐,一张小脸素白,眼角眉梢还带着未完全散去的恼怒之意,只是现在更多的是被惊讶而取代。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逐渐眼眶有些发红。 那种被无形压抑控制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谢锦将怀里抱着的衣衫外袍挂在了旁边的屏风上,缓步走到床前,冲姜照笑了一下。 她接受了青时姑姑的提议,假装一切未知,似是寻常语气道:奴婢听高公公说陛下心情不好,回来发了脾气,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一进来就被陛下命令滚出去。 朕不是 姜照忙开口解释,赤脚下了地面,站在了到了谢锦面前,一脸认真道:我以为进来的是旁人,如果知道是你,绝不会说那种话。 顿了一下,她又道:你能过来,我很高兴。 谢锦低眼看她赤着一双脚,哪里还有什么君王的威严,忍不住蹙起眉道:地上冷,陛下若是因此圣体有恙,高公公又要以头抢地了。 姜照动了动脚趾,被她说的有些害臊,忙不迭又爬回了床上。 谢锦去妆台取了牙梳和发簪,让姜照背对自己,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道:朝堂上的事奴婢不便过问,但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一蹴而就的,陛下没必要拿那些事情来折腾自己,须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 姜照也不知有没有把这话听到心里,就含糊应了一声。 谢锦用发簪将她满头青丝绾了起来,又让她下床穿靴,从屏风上取下衣袍来为她穿上,虽也是第一次伺候人更衣,但手脚却很麻利。 姜照平日洗漱更衣也有人伺候,早习惯了张开手来做个衣架子,但是不知为何,见眼前为她前后忙碌的人是谢锦,她就有些不自在,却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儿时先帝和太后关系融洽的时候,先帝偶尔会留宿映月宫,姜照晨起去给父皇请安,便能见到太后亲手为他更衣,举手投足间也有几分寻常夫妻模样。 姜照后来知道,太后不曾对先帝动过真心,但是彼时的先帝,确实是对太后有满腔柔情。 想到这儿,她的欢喜之意逐渐淡了下去。 谢锦此时正取了腰带来替她束腰,模样很认真,眉眼间尽是温柔。 束好腰带,就算大功告成,谢锦刚退了半步,就被姜照跟了上去,她疑惑着抬头看向姜照,不期然撞进一双目光灼灼的眼。 桃花眼天生多情,从前只有清澈无波,一眼看得黑白分明,但有人怦然心动,一眼起波澜,如同江南雾里起了雨,将人心窍都淋了透。 可这浅水之澜,浇不灭姜照眼里的火,让谢锦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头一热。 她甚至乱了呼吸,匆匆别过头去,又抬起手来抵住了姜照的肩头,生怕她再向前一步,彻底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好在姜照理智尚存,被她伸手一挡,真就站立不动了。 锦娘。姜照嗓音微哑,按住了挡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缓缓道:我绝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皇帝,也绝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这句话说得认真,像是在做出某种承诺一样,谢锦听的似懂非懂。 未待她多想,姜照就松开了她的手,还主动退回了原来的位置,让二人之前保持出合适的距离来,眼睛里也已恢复平静无波,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情动。 朕等下去看看安乐,午后再去御书房,你看起来不太精神,是不是金豆儿半夜闹你了?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姜照坐在床上,淡淡看向谢锦。 谢锦当然不太精神,昨晚上受了假山里的冲击,忧思难眠,本来就没睡多久,白天又和青时姑姑两个人哭了一通,到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 姜照倒是没想到她哭过,只是见她神态有些倦意,看出来她没休息好。 至于去看姜晗,大概也是个随手拈来的借口。 见姜照已面色如常,谢锦也没有多问什么,向她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殿门。 高盛安还在外头守着,见谢锦出来,忙迎了上去,满脸惊诧问道:这么快就哄好了? 问完不等谢锦回话,就自顾自地吹捧道:真不愧是谢姑娘! 谢锦本想如实告知自己根本也没去哄,但是顾及到高总管的热情洋溢,怕跌了他的面子,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高盛安又想拉着她再问几句,就听姜照在殿内高声喊:高盛安,进来! 来了来了! 得了陛下的召唤,高盛安连招呼也没来得及和谢锦打,拔腿就跑进了殿内听吩咐,留下谢锦和元祥对视一眼,各自别开了目光。 高总管最终也没能知道谢锦是怎么哄好了姜照,只知道再进殿见到陛下,她已没了方才盛怒的样子,面色平静如往昔,简单吩咐他让人打扫殿内狼藉。 但他多看了一眼,陛下的头发和衣裳都已经规整妥帖,想必都是谢锦的功劳。 君无戏言,姜照说要去看姜晗,也不全是托词。 姜晗现在住在清元殿,由几个嬷嬷和一群宫人照应着,青时姑姑经常会过去看望,顺便敲打宫人,生怕小郡主遭人慢待了。 清元殿离熙和宫不远,就在东宫隔壁,如今还未有人能看出姜照的深意,纵使她待小郡主不错,但是让这么小的孩子与父母生离,也没人会觉得她用心良苦。 康王夫妇刚走的时候,姜晗一天到晚都在哭,后来大约是明白眼泪是真的没什么作用,就逐渐乖觉下来,只是偶尔抹抹眼泪,看得人格外心酸。 但是姜晗的心性,确实挺让姜照刮目相看,更非康王口中的愚钝。 她才两岁多,就能很快看出事情的因果,知道眼泪没用,就很少再哭,知道姜照是皇姐,就格外依赖她,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是父母的替代。 小丫头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性,人说三岁看老,再好好教两年,未必不是个好苗子。 姜照自己是半道上位,临时学的帝王之术,为君之道,她大约是有些天分在,登基不久就能妥善处理政事,三年之后,已经是个合格的君王。 而姜晗在她眼里,除了不爱说话,基本没什么毛病了。 太宗皇帝没有嫡子,先帝兄弟三人都只能算是庶出,论及亲缘来说,姜照并不觉得姜晗比她差在哪儿,总比宗室那些错综复杂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近太多。 关键还是年纪小,一切都可以从头来教,虽然是族妹,姜照就当自己养了个孩子,要不然四公主姜茵也能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姜照主意大得很,根本没打算用什么虚与委蛇的手段,她做不到心里头装着谢锦再去和别人生几个孩子来做继承人,有些事既然认定,那就是一辈子的。 她当然知道大婚的事儿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可能再过两年,连舅舅也不会再支持她,所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并不只是为谢锦出气,更是为自己保驾。 她要用这两年时间,成为真正说一不二的君王,要有不纳夫不选秀的权力,也要有过继族妹为储,无人敢出言质疑的威望。 而对于她身居九五,受天下人养之,还报之于天下人,更肩负国祚绵延重任的担子,姜照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做一个盛世清平的好皇帝,也培养出一个能从她手中接过大孟江山万民的储君。 可惜姜晗年纪尚幼,还不懂她皇姐的殷殷期盼,本来被宫女们哄得开开心心的,一见到她就扁嘴要哭,让姜照感到十分头疼。 不过这孩子倒也好哄,姜照逗了两下,又抱起来走了一圈儿,姜晗就又高兴起来,搂着她的脖子舍不得撒手。 带姜晗的嬷嬷在一旁道:郡主很认陛下呢,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不能时常来看郡主,难得见上一面,郡主就格外粘人了些,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呢。 姜照道:朕知道了,以后会尽量抽时间来看她。 你们平日哄她,也不要一味玩乐,朕改日找个有学识的过来,也该教她认几个字。 嬷嬷一时无言,半晌才试探道:陛下,郡主现在开蒙,是不是太早了些? 姜照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只是学两个字,算不上开蒙。 嬷嬷心里为小郡主叫苦,却又不敢反驳皇帝的话,只能唯唯应下了。 再看小郡主,正在陛下怀里笑得欢,完全不知自己即将要面临着怎样的命运,真是天真的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姜照:早教,安排上。 姜晗:? 又是不知道取什么章节名的一章~ 第43章 灾情 姜照说要让姜晗学着识字,并非一句戏言,为此还让元祥跑了趟宫正司,拿来了宫中女官名录,决定亲自从里面挑出一位才识人品俱佳的人选来。 名录内容齐全,是柳袭风命人编撰的,里面对女官的身世才学人品都有所记载,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新一次,以保信息准确。 姜照翻了几页,愁眉紧锁。 倒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是从名单来看,每个人的水平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拔尖儿的能让人一眼相中,也比较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最后还是元祥提醒了她,状似无意道:宫正司里最合陛下心意的人,不是已经在咱们熙和宫了吗? 姜照丢了手里的名录,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是朕糊涂了。 她待谢锦,从来都不强求,其实只不过是一道口谕的事情,依旧让元祥去请了谢锦过来,亲自同她商量此事的可行之处。 谢锦和嬷嬷的反应一样,惊讶问道:郡主才多大,陛下就要为她开蒙? 姜照道:前朝有个神童,传闻三岁便能识千字,五岁便能诵诗书,可见年龄与学问并没有什么太大冲突,朕也没想着让安乐做个神童,识几个字就好。 她说的那个人,谢锦也知道,便似笑非笑道:陛下既然知道神童事迹,那又是否知道,他虽小时了了,长大后却泯然于众,科举三次不第,落发出家去了。 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姜照忍不住笑了,而后道:反正我把晗儿交给你了,究竟要怎么教怎么养,都是你说了算。 她多少有些耍赖的意思,谢锦见她确实心意已决,也就点头同意了。 为此姜照还特意出文书给了个名头,唤作清元殿内司才人,位同正四品女官,让谢锦摆脱了宫女头衔。 且相比从前在宫正司教导宫女,如今谢锦要教导的是郡主,地位自然如同水涨船高,圣谕允其向陛下称臣,宫人遂改称谢执笔为谢大人。 姜照对外所说的什么降宫正司女官为御前宫女,终于还是拐弯抹角的给升了回去,且比起从前,地位更高,也更得陛下看重。 只是按理谢锦要搬到清元殿居住,但姜照没提这回事儿,众人自然也不敢擅自提起。 于是谢锦仍居熙和宫,仍是陛下御前的红人。 赵太妃接到消息时,一切早已是尘埃落定,她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中了什么迷药,居然能为一个罪臣之女做到这种地步,也更是把她的脸面生生踩在了地上。 宫里本来就是主子少奴才多,早先宫正司女官被赵太妃提走动了私刑的事儿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一传十十传百,谁不知道谢锦触了太妃的眉头。 纵然之后谢锦被姜照带走,留在了御前,众人也只道是她运气太好,得了陛下青眼,但也正因如此,陛下公然与太妃对抗的风声也传了出去。 后来又经成姑姑的丑事,太妃告病不出,陛下也再也没有踏足过泰安宫,如今宫里早就传遍了赵太妃与陛下失和。 前朝赵相也听闻了此事,还特意给赵太妃传过信,让她收敛脾气,不要轻易与陛下对立,赵太妃近来也正筹划着如何与姜照重归于好,却没想到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姜照居然把对谢锦的私心都摆在了明面上,这又让人如何去看待失了圣意的赵太妃? 很明显,姜照现在一切处事,完全不在意赵太妃会怎么想,甚至就差把和赵太妃关系不好的字眼写在脸上昭告天下了。 而赵太妃终究不是皇帝生母,从前仗着皇帝纵容,把自己当成了皇太后之尊,如今二人生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气得赵太妃夜夜难眠。 她终于忍不住,写了书信给赵相控诉在宫里受的委屈,暗示赵相在前朝敲打姜照,让陛下意识到他们赵家的重要性,主动把面子给她送回来。 赵太妃出阁前本就颇受父兄宠爱,入宫之后又为赵家给先帝吹了不少枕头风,赵家能位居京都世家榜首,少不了赵太妃的功劳。 是以,赵恒则待这个女儿向来言听计从,家中得了什么稀罕东西也都是先送进宫里供其赏玩,可谓是父慈女孝。 姜照即位之初,赵太妃刚失去儿子不久,赵恒则恐她在后宫郁郁寡欢,特意上奏请陛下善待赵太妃,姜照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后来陆太后病逝,赵太妃代掌后宫,姜照又对她多有优待,久而久之,赵太妃难免有些飘飘然,真以为自己能凌驾于皇帝头上,却不曾想因为惩治女官的一桩小事,让姜照与她离了心,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赵太妃咽不下这口气,但姜照毕竟是帝王之尊,她思来想去,只有找母家帮忙。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赵相却没有答应替她周旋,反而回信警告她安分守己,他疲于前朝牵制,没有心力再去替她挣面子来。 后宫不得参政,赵太妃只知赵家势大,却不知皇帝根本容不下能够触动皇权的势力,本来还打算晚几年慢慢清算,却因她的一时肆意妄为,彻底掰断了姜照容忍的那根弦。 赵恒则也没想到,他眼里手段稚嫩,目光长远却脚力不足的年轻女帝,成长的速度竟会比他想象中的快那么多。 姜照要动世家的目的并无掩饰,只是赵恒则向来当她是小打小闹,无伤皮肉,便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但当姜照真的下了诏令,将他苦心经营的那张权势大网剪得乱七八糟,让他感觉到头痛无比的时候,他才真正看到了来自皇权的威胁。 关于赵家父女的处境和想法,姜照暂时无可得知,也没心思去关注。 有驿使夜叩宫门,八百里加急来报,云阳府黎州地震,牵连周围几大州县,死伤人数已经过万余,黎州知州为救百姓身亡,州丞代其掌印,差驿使入京求陛下赈灾。 姜照连夜召群臣议事,灯火未歇。 天乍亮,群臣皆面带倦意,年轻的朝官还好些,年纪稍大的如左右相,都已是面色灰白,气咽声丝,但皇帝带头苦熬,无一人敢说累字。 还是姜照自己注意到了几个有气无力的老臣,为他们赐了座,又让宫人去煮了几壶参茶来,才吊住了他们的一口气,没让人倒在御书房里。 趁着几位老臣歇息的空隙,压抑了半天的御书房里也终于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姜照坐在案后,抬眼一一看过殿内的大臣们,都是无比熟悉的面孔,都是位高权重的大员,也都是由百姓赋税供养出来的肱骨之臣。 恋耽美 钓鱼养猫-(31) 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平日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耍嘴皮子功夫的意气风发,也没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唇枪舌剑没完没了的坚持不懈,一个个入宫匆忙,灰头土脸,全然没了任何精气神儿,更没了飞扬跋扈的蛮横姿态。 姜照无声冷笑了一下,伸手拍向桌案,吓得众人立刻又道貌俨然,不敢放松。 朕给你们半个时辰,去御膳房用早膳,半个时辰后朝上继续议事,但凡有所延误片刻的,摘官帽,脱官袍,杖二十,赶出京城,永世不予复用! 君王面沉如水,嗓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群臣齐齐打了个寒噤,不敢有异议,纷纷俯首作揖,高声道:微臣谨遵圣谕! 姜照道:余行秋留下来,其他人跟着高盛安去用膳。 众人纷纷冲户部尚书余行秋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却也不敢多看,生怕被陛下捉了把柄借题发挥,很快跟着高盛安出了殿门,往御膳房去了。 姜照留下户部长官,左右不过是要过问朝廷财政的事,于是不等她多费口舌,余行秋屈膝一跪,叩首道:禀陛下,近年来天下少有灾情,国库尚算宽裕,但自七月起,有两笔钱款要拨出,一是边关三十万大军粮饷,二是地方五处大堤整修加固,这两笔款项都已经过陛下御笔批阅,且数额巨大,不可随意调动,还请陛下定夺。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扩建了不少宫殿,还给自己修了一座豪华的皇陵,姜照即位时,国库里空的都要跑老鼠了。 她登基三年才攒了点儿钱粮,除了必要的军饷之外,抱着地方折子看了许久,才定下了要加固修堤,还针对于此出了一些政策,材料工人俱备,只等钱款到位即可动工,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只是万万没想到,意外总是比计划来的要快,要猝不及防。 军饷不能不给,不然如同自断脊梁。 大堤也不能不修,姜照让人实地勘测过,的确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本来早几年就该修的,只是先帝迟迟不予拨款,到了如今,已经经不起一场春雨。 但是天灾当头,黎州百姓还等着治伤救命,重建家园。 姜照沉思良久,无法定夺。 你也去用膳吧,让朕再想想。姜照屈肘靠在案上,撑着眉心,头疼的厉害。 余行秋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低声道:陛下,事已至此,凡事还需陛下拿主意,您可一定要保重身子啊。 姜照淡淡应了一声,挥手让他去了。 余行秋一走,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姜照一人。 她昨晚处理政务到深夜,驿使带着急奏进宫的时候她刚躺下不久,甚至还没有进入睡眠,就立刻披衣下床,召群臣议事,几乎是一夜没合眼。 但是她却并不觉得乏累,反而神思清醒,满脑子都是急奏上面的伤亡数字,甚至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出奏章里因为行文仓促,字迹杂乱不说,还写错了两个字。 但是姜照没有嫌弃,也没有撕掉,看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个字都刻印进了脑海里。 奏章里说,因事发突然,牵连地区甚广,且援救任务太重,只能初步统计伤亡人数,那万余之数,绝不会是最终的结果,请陛下救救黎州百姓。 奏章里说,霎时间房屋倒塌,埋人不计,地裂数百里,山石滚落,数村壮丁妇孺难逃一人,哀嚎遍地,触目惊心。 黎州知州宋世泽,老母妻儿皆遇难,遂抱死志,折返救民而亡;州尉孟准,率衙役救人,断一臂;总兵白荣,只身往返八次,救小儿十数,以肩负巨石,力竭而气绝 姜照看完急奏,立刻派人给陆苍玉传旨,让他调动黎州附近未受灾情影响的地区兵力紧赴黎州救灾,陆苍玉恐情急生变,已经亲自带圣旨赶过去了。 但京城与黎州相去甚远,即便是千里马飞快,驿使进京,再加上返程,谁也不知道现在的黎州是怎样的场景。 姜照没有去过黎州,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黎州的风土人情,但是根据黎州州丞笔下的描述,她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个人间炼狱的情景,忍不住手脚发凉,背后起了一层冷汗,更觉得头痛难忍,几乎是要裂开了。 她干脆握掌成拳,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几下。 阿照! 谢锦刚一进门就瞧见姜照没轻没重地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吓得变了脸色,忙冲过去将她的双手按住,颤着嗓音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姜照面白如纸,额上渗着一层冷汗,见到谢锦着急的脸色,想要安慰她两句,却在刚一开口的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姐。她忘了自己的金口玉言,颤着嗓音又喊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口齿不清道:我要怎么救要怎么办黎州朕怎么才能救他们 谢锦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听元祥说她半夜起来议事,到如今水米未动,心里担忧惦念,才想着要过来看一眼。 她不知道姜照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她,只是见到姜照现在这个状况,仿佛看到了初见时那个满脸泪水淹没仓惶的小姑娘,心里的疼痛和酸涩瞬间一涌而出,只想着无论如何,都愿代她受过。 谢锦双臂用力,把已经比她高许多的姜照搂进了怀里,就像六年前搂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怕,有阿姐在呢,阿姐会保护你。 姜照反手与她相拥住,深吸一口气,哽咽着哭出了声音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姜照登基三年,没见过啥世面,前面谢锦也说过,没什么灾情,也不打仗,夸她皇帝做的好 结果真遇上事了,就芭比Q了,毕竟咱文案上是有成长标签的! 第44章 忧思 朝堂之上,群臣肃立,一片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姜照坐在高处,单手撑在龙椅扶手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淡声道:怎么?平日里一个比一个主意大,一个比一个嗓门儿高,如今却都变成了哑巴? 国库的情况方才余卿已经阐明了,朝廷每年花那么多俸禄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和朕装聋作哑的,有什么对策,尽快提出来,朕等得了,黎州百姓等不了。 姜照提高了声音催促,却见朝上大臣将头埋得更低,依旧无人出来进言。 她未戴冠,头发简单用发带束起,眉眼全然暴露在外,眸色深沉,带着些难以捉摸的狠厉感,令人脊背发凉,不敢与其对视。 见无人应声,姜照干脆点了人,左相,你怎么看? 赵恒则肩头一颤,怀抱笏板出列,弓腰颔首道:回陛下,兹事体大,老臣不敢妄言。 姜照蹙起眉,有些不悦道:你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若你都不敢开口,那这满朝文武百官,谁又敢随便说话呢? 话已至此,赵恒则脸色微变,没话说也得找话说,便沉吟片刻,开口道:老臣以为,如今边关平稳,暂无战事,可先调军饷赈灾,待今年税收完成,再行安排。 他话音刚落,便有零散几个声音附和道:臣附议。 姜照没说话,倒是兵部尚书徐定远冷哼一声,开口道:兵者,定国安邦,是江山稳固的根本,纵然如今边关无战事,但眦邻南蛮、北凉,哪一个是好惹的主儿? 再者军饷发不下去,饿肚子哪只我三军将士,后方还有几十万军属等着他们养活呢。 一行武官,深以为然,纷纷出言附和,还有人嘲讽道:相爷没上过战场,更没杀过敌军,只是在朝中指点江山,岂能知吃了这顿不知是否还有下顿的悲壮? 赵恒则被说的面上无光,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皱着眉头忍下了。 此计不通,便有大臣道:那就只能调拨修堤款了。 不可! 这回出来反对的是工部尚书徐闻,也就是袁启如今的岳父。 徐闻道:修堤一事,早已提上议程,也已得陛下御批,早几个月就已经做足打算,地方工人已找好,材料商也已签订字据,只等款项到齐,便能动工。 若是动了这笔银子,前功尽弃不说,万一真因此再遭天灾,堤破冲垮万亩良田,谁又能为此担保? 他说完,屈膝跪地,掷地有声道:黎州百姓固然要救,可其他百姓就活该受灾吗?修堤一事,已经晚了好几年了,还请陛下明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问题又甩给了姜照,大殿内又恢复一片寂静。 良久,姜照才开口道:先不说这个,黎州知州宋世泽和总兵白荣都以身殉职,朕有意派钦差前往黎州,赈灾救民,处理后事,众位卿家觉得谁当此重任? 她看向右相秦端,问道:秦相觉得呢? 秦端略一思忖,拱手道:回陛下,刑部侍郎向勤,心思缜密,大理寺少卿唐近山,文武双全,此二人都可以独当一面,堪以大用。 秦相也是出身世家,但是他性情刚正,不屑于结党营私,向来是京都世家的一股清流。对于他推荐的人,姜照也不作猜疑,当即点头道:那就二人一同前去,也便于彼此帮扶,商讨行事,另外再从兵部调两队军士随行保护,以防万一。 刑部侍郎向勤、大理寺少卿唐近山、兵部尚书徐定远一同出列,叩领圣谕。 下了朝,姜照也没回寝宫,召了韩宣在御书房议事。 韩宣在翰林院编书,领的六品学士闲职,没有资格上朝参政,经姜照口述,才知道黎州发生了灾情,也知道了陛下现在的艰难。 君臣二人商讨许久,最终韩宣道:若不修堤,真不幸遇到大雨时节,不止是农户颗粒无收,更甚牵连到两江税收,到时朝廷也依旧要出钱出粮赈灾,可谓是得不偿失。 姜照问:那就只能动用军饷了吗? 韩宣长叹一口气道:陛下,三军将士与黎州百姓,您总归要辜负一个的。 姜照沉默不语,韩宣又道:将军饷一分为二,先予以黎州应急,七月军饷出发,再到达边关,总能拖延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有转机。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姜照愁肠百转,终于还是应下了。 她在案后写圣旨的时候,韩宣突然道:陛下,微臣食君之禄,不能为君解忧,实在是愧疚难忍,微臣愿捐献半年俸禄,用以支援黎州。 姜照握笔的手一顿,抬眸望向他,问道:这是你给朕出的主意? 韩宣笑道:有一分算一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你有心了。 姜照点点头,召来元祥,把落了金印玉玺的圣旨交给他,又叮嘱一番,放他去了。 精神紧绷太久,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下,姜照忽觉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踉跄,幸得及时扶住案边才勉强撑住了身子,吓得韩宣大喊一声:陛下! 他连忙上前搀扶,姜照摆摆手,气若游丝道:朕没事 。 韩宣眉头紧蹙,看着她步履艰难挪回到御案后坐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圣体为重,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这话余行秋也说过,姜照听在耳里,却不以为然。 她道:太宗皇帝曾夜批奏折四百封,白日依旧可以揽弓射箭,神采奕奕,朕这才哪到哪儿?韩卿,没有哪个明君圣主,是单单坐在龙椅上得来的威名。 端来茶盏喝了口冷茶,又揉了揉眉心,确认昏厥的感觉已经缓过去了,姜照看向韩宣,淡淡道:你坐下,同朕说说这段时间赵家的情况。 韩宣不敢抗旨,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惟命是从。 于是君臣二人又说了好些话,到了正午时分,姜照才把韩宣放走用膳。 韩宣走的时候特意和守在殿外的高盛安嘀咕了几句,把高大总管心疼的眼泪汪汪,在他走后又召御医,又传御膳,最后一咬牙,还跑去清元殿把谢锦给请了过来。 奴才真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昨儿一夜未眠,早上到现在一次也没传膳,把自个儿关在御书房里批折子,还不让咱们进去伺候,这么折腾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高盛安一张老脸皱成一团,哀声叹气不断,身后跟着谢锦和御医张适。 到了御书房门口,他从候在旁边的小太监手里接过食盒,转身递给了谢锦,又看向张适,道:劳烦谢大人先进去劝劝吧,还请张御医与咱家一起稍等片刻。 他还是怂,未得姜照允许,敢放谢锦进去,却不敢放张适进去。 张适自然也不敢有怨言,老老实实站去一旁,和高盛安一起目送谢锦推门而入。 姜照坐在案后批阅奏章,听到开门的动静声,头也不抬道:朕说过,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来打扰朕,你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借口。 谢锦提着食盒,缓步走近,开口道:请陛下用膳,算不算重要的事情? 锦娘?姜照抬起头,面带讶然问道:你怎么又过来了? 听闻这个又字,陛下是不想见到我? 谢锦将食盒放在了一边,双手撑在御案之上,直勾勾盯着姜照,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姜照搁下笔,伸手去摸她的手,却被轻飘飘躲了过去,只好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你现在应该在清元殿陪安乐是不是高盛安把你叫来的? 没等谢锦回答,她又冷哼一声道:他现在越来越胆大包天,还学会拿捏朕了。 陛下任性,高总管自然难做 谢锦本想念叨她两句,为高盛安说些好话,可近距离看到她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漂浮着几缕显而易见的血丝,便忍不住心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我来都来了,陛下多少给几分面子,先用膳吧。 谢锦直接上手,将姜照面前的奏折朱笔全都收了起来,又绕过御案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人从椅子上直接拖了起来。 姜照有些哭笑不得,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往外走,轻叹道:朕不想用膳,并非是蓄意为难高公公,实在是没有胃口。 她被牵到桌前,顺势落座,见谢锦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米饭,几样小菜出来。 没有胃口,是因为陛下忧思过度。 谢锦取出一双筷子,递到了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陛下与江山社稷系于一体,不先照顾好自己,怎么照顾天下百姓? 姜照接过筷子,低头扒了一口饭,又听她道:何况不止是高总管,我们也会心疼陛下。 你们?姜照看向她。 谢锦别过目光,另取筷子为她布菜,有些别扭道:还有青时姑姑和小元子。 姜照轻笑一声,温声道:我知道了。 见她乖乖吃起饭来,谢锦心下松了一口气,又开口道:张御医在殿外候着,想为陛下请平安脉,想来陛下体恤臣子,也不忍让他白跑一趟吧? 既然你开了口,我又怎么会拒绝?姜照反问一句。 谢锦没应声,直接去打开殿门,将张适迎了进来,趁着姜照用膳就给她把上了脉。 张适诊脉娴熟,很快了解了姜照的身体情况,拱手道:陛下毕竟年轻,身子还算康健,只是太过劳累,情绪起伏又太大,容易引起乏力、头痛、食欲不振,乃至昏厥等症状,按微臣的建议,还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以勉后续拖垮了身子。 恋耽美 钓鱼养猫-(32)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姜照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张适本来还想给她开个药方调理身子,但见她态度轻慢,就知道自己开口准没好事儿,就干脆闭了嘴,跪安退出殿外了。 在谢锦的全程盯梢下,姜照还是用完了一碗米饭,高盛安进来收拾碗筷时,忍不住喜上眉梢,偷摸着向谢锦投过去一个赞叹的眼神儿。 谢锦没看见,却被姜照逮住,狠狠瞪了一眼。 高盛安脖子一缩,迅速提着东西溜出了殿外,还格外贴心的将殿门又关上了。 时值正午,用完午膳就有些犯困,姜照掩唇打了个呵欠,眼角冒出了几滴泪花子,很快又被迅速眨干净了。 御书房里放着一张软榻,便于皇帝疲倦时用以解乏,姜照只偶尔躺过几次,此时看一眼御案上面堆满的奏折,再看一眼软榻,从未觉得那里如此诱人。 但是政务当头,她心理挣扎一番,还是走向了御案。 陛下。 谢锦突然伸手拦住她,将人推着走到了软榻前,按着她坐了下去,陛下忘了刚才张御医说的话了?还是先歇一会儿,再处理政事。 姜照拉着她的手,委屈地撇了撇嘴,道:朕也想休息,但是事务繁忙,不处理完总觉得心里搁着事儿,休息也休息不好,还是先忙完再说吧。 说着又要起身,被谢锦按着肩头控制住了。 陛下信任我吗?谢锦问她。 姜照毫不犹豫道:当然,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了。 谢锦轻轻一笑,叮嘱她不要乱动,拉了个圆凳来,将一摞奏章放在上面,自己与姜照并肩坐在了软榻上。 来。 她示意姜照躺下来,把姜照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轻柔的为她按捏了一会儿穴位,而后拿起一封奏折,同姜照商议:我念给陛下听,若是重要的折子,就等陛下休息好处理,若是不重要,我就擅自放在一边,帮陛下排除掉,您觉得呢? 姜照躺在她的腿上,鼻尖满是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早已云里雾里不知所言,也不知听没听清她说的话,就含糊着应了一声:好。 事实上,谢锦一封奏折还没念完,她就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照:救命,现在做昏君还来得及吗? 第45章 爱慕 姜照一觉醒来天都暗下了。 她睡得太沉,谢锦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醒来便不见了人,只有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件狐裘保暖,身边空无一人。 盘腿坐了一会儿,等到意识清醒,她才高声唤了人。 高盛安和元祥师徒两个开门进来,一个去掌灯,一个伺候她穿靴。 姜照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颇有些神清气爽,举步走到御案前,见上面之前被她扔的乱七八糟的奏折早已规整好,垒了好几摞,分左右摆放。 她伸手拿起两本翻看,轻声一笑,眉眼间俱是温柔。 陛下。高盛安看她心情不错,伸着脖子小心道:时候不早了,该传晚膳了。 姜照摇头道:不用了。 高盛安急了,正要出言相劝,又听她道:今天到这儿了,回寝宫用膳。 啊? 高盛安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催促元祥,快快快,跑回去给青时传个话儿,让她备好了饭菜,等陛下回去用膳。 元祥应了一声,撒腿就跑开了。 姜照似乎是想通了,虽然依旧是日理万机,政务繁忙,黎州灾事也尚未得到很好的解决,但她在操劳的同时也没忘记兼顾身体,没了用命去点灯油的耗法。 过了几日,又陆续有急件传到京城,除了黎州发来的密函,还有云阳府巡案赵之杰上呈的请罪书,以及陆苍玉传来的信件。 姜照先打开了陆苍玉的来信,其中除了向她汇报调兵救灾的事宜之外,还对于她下旨用军饷赈灾一事表示了肯定,并且向她保证,帅旗之下三军,对于陛下旨令,绝无半分异议,等到黎州安稳之后,陆苍玉便会远赴边关,亲自安抚众将士。 看完陆苍玉的信,姜照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放松感。 她又打开了其余两封信,黎州密函仍是州丞李祯发来的,其中说明了黎州近况,又给了姜照一个全新统计的伤亡数字,看得姜照眉心深蹙,久久未有平缓。 不过李祯也带来了一些好消息,说余震已尽,地动彻底平息,伤亡的人数不会再增加,且陆帅除了从周边受灾情影响不大的地方调拨兵力往黎州救灾之外,还抽调了不少大夫和药材,如今伤者大都已经得到救治,除了重伤不治者以外,并没有太多因伤势恶化而亡的百姓。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是给姜照提了个醒,她当即又下旨,从宫中调了几个御医带队,自京城出发,沿途购置药材,加急送往黎州。 这件事安排好之后,姜照终于拿起了云阳府巡案赵之杰的请罪书。 而今大孟天下,除了京都属天子自治以外,其余地区划分为八府四十二州,州下又设县镇衙门治理一方,层层上受管辖。 一府长官称巡案,由皇帝钦点,下辖五到六州,官从正三品,在地方算是位高权重。 一州长官称知州,虽然也是由皇帝任命,但其实到任后一切政务都是受巡案直接管辖,按理来说黎州的信件是无法直达宫门的,而是要先转呈巡案,再由巡案定夺是否呈到御前。 也是多亏了太宗皇帝早有事急从权的御令,因为此次黎州地震事发突然,且牵连甚广,伤亡惨重,等不及转呈上书,所以才能派驿使直入宫门,将急件呈给了姜照过目,而不是等着跟云阳府巡案的请罪书一起姗姗来迟。 姜照撕碎了赵之杰的请罪书,暂时没有下旨办他,但却在心里狠狠给他记了一笔。 下午时分,姜照批完了一摞折子,下发了三道圣旨,终于有时间歇息片刻,她叫了了元祥进殿换新茶,随之一起进来的还有高盛安。 你进来做什么?朕又没有叫你。姜照上下打量了一下高盛安,随口问道。 高盛安道:奴才有事要禀。有人拜见陛下,奴才见陛下公务繁忙,便将其留在了殿外候着,也有一个多时辰了,想请问陛下的意思,要不要见? 姜照道:你能将其留在外头那么久,估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高盛安嘿嘿一笑,道:是新科探花郎,赵承明。 赵承明?姜照显然不是很待见这个人,眉心微蹙,问道:他来做什么? 高盛安摇摇头,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姜照想了一下,还是点了头,道:行了,左右也等了那么久,让他进来吧。 奴才遵旨。 不多时,高盛安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年轻男子。 赵承明没穿官袍,一身素色锦衣,玉冠束发,颇有几分玉树临风。 他在案前跪拜,叩请圣安。 起来说话。姜照靠在椅背上,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赵承明谢了恩,站起身来,缓缓抬眼看向姜照,不等她问话,主动开口道:微臣近日听闻黎州地震之事,深感痛惜,而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心中悲痛必然更胜臣之百倍,思及于此,微臣日夜寝食难安,故前来拜见,请陛下圣安。 这话言辞恳切,像是出自肺腑之言,只是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姜照轻笑一声道:赵卿的心意,朕收到了。 陛下。赵承明又道:臣此次前来拜见,固然也不是只为了说两句场面话,来耽搁陛下处理政务的时间。 微臣知道,国库存银有限,黎州又事发突然,实在是捉襟见肘,近来由秦相牵头,百官都捐献俸禄,助援黎州。 让朝臣捐钱是韩宣的主意,但是他毕竟人微言轻,起不到带头作用不说,还可能遭人嫉恨,所以姜照让人给秦端递了个信儿,借了他老人家的名头。 秦相也果然慷慨,一出手就是两年俸银,彼时在宣政殿里,当着皇帝的面,众臣自然纷纷效仿,多少也捐出了一笔银子来。 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姜照巴不得让天下官员都跟着掏掏口袋,所以也没让人控制消息传出,赵承明又是赵家的人,他能知道,更是不足为奇。 只是姜照不知道赵承明为什么要跑过来和她说这件事,便玩笑道:怎么,赵卿忧心黎州百姓,也想要慷慨解囊? 赵承明点了下头,从袖中摸出一叠银票来,也不经高盛安的手,自己上前递到了御案之上,放在了姜照的面前,这是微臣的一点心意,还请陛下收下。 姜照低眉看了一眼,最上面是一万两白银的票面,就算只这一张,也可谓是笔巨款。 她没动手去翻看下面的银票,直接问道:赵卿这是准备捐资多少? 赵承明道:略尽绵薄之力,十万两白银。 姜照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赵卿家资优渥,整整十万两白银,说拿就拿出来了,你祖父可都没拿这么多。 秦端拿了两年俸银,赵恒则有样学样,也拿了两年俸银。 那些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可谓是天降横财,但若是和这十万两相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姜照有些拿捏不准赵承明的意思,不知道这是他们赵家搞的什么圈套,还是赵承明本人得了失心疯,背着赵恒则给她送钱来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赵承明解释道:回陛下,微臣的父亲是祖父长子,但不曾入仕,负责经商管家,微臣年幼时,父亲便为微臣置下产业,以备以后成婚下聘,经营小家。微臣如今尚未娶亲,暂时还用不到那些产业,便卖成了现银,且微臣仰慕陛下风仪,愿跟随陛下脚步,遂陛下之愿,这些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愿尽为陛下所用。 说到这儿,他又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个头。 姜照沉默半晌,方开口问:你方才的意思朕没理解错吧? 赵承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纵然心有畏惧,却还是一咬牙,如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更不敢冒犯陛下,但是微臣对陛下,确有爱慕之情! 姜照眉心一敛,取了一封奏折扔了下去,怒斥道:大胆! 高盛安在一旁也听傻了,面带惊悚地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承明,偷摸着抹了把冷汗。 偏生这位壮士,不怕死一样,一边把头磕得咣咣响,一边又高声道:微臣知道,陛下是万金之躯,万人之上,世上无人能配得上陛下。 但是微臣之心,天地可鉴,微臣对陛下,只有一往情深之意,而并未有半分亵渎之心,陛下若是不信,臣甘愿一死! 赵承明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淤青一片,与那张确实俊逸非凡的脸面一相映衬,尤其显得可怜一些。而他神情坚定,目光如炬,当真敢为证真情而赴死一般。 姜照没有为他的决绝而感动,冷笑一声道:一往情深?你与朕见过几次面,你知道朕是怎么样的人?张口便是一往情深,你的情深又值几个钱? 她拿起案上那叠银票,劈手扔了出去,让其四散飘落在一旁,又问道:值这十万两银子吗?赵承明,你大言不惭,以下犯上,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吗? 这态度着实冷硬伤人,赵承明眼里一暗,低声道:陛下可以治我的罪,但陛下不能侮辱我的感情 这十万两银子,是我为解陛下所急,瞒着父亲卖了土地产业换来的,黄白只是身外之物,但我献给陛下的,还有我的一腔真心啊。 见姜照冷面不语,赵承明继续道:在泰安宫初见陛下,我不敢直视天颜,只敢偷看一眼,可就是那一眼 我曾恃才傲物,更仗着出身不俗,以为天下女子无一人能配上我,但我见了陛下风仪,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惊为天人。 我知道我与陛下云泥之别,不敢高攀,也知道陛下对我淡然置之,从未放在心上。但是贪念既起,寤寐思服,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赵承明膝行几步,抬脸看着姜照,眼睛里的火又点了起来,情真意切道:陛下是君王,微臣不敢奢求太多,微臣也并非善妒之人,但请陛下怜惜微臣,只要在身边给微臣留一个位置就好,哪怕是无名无分,微臣也绝对没有半分怨言。 陛下,韩宣能做的,微臣都能做到,韩宣不能做的,微臣也能替陛下做到! 韩宣?听他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人,姜照眉头皱得更紧,关他何事? 是!不关他的事,这是我与陛下之间的事! 赵承明莫名兴奋起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却又强行克制着不敢冒犯到眼前的人,字句清晰道:我知道陛下对世家有意见,只是碍于祖父他们势大,无法施展,我向陛下保证,只要陛下允许我留在您身边,我将会和韩宣一样,无条件供陛下驱使。 姜照看着他一副狂热的模样,怒气逐渐散去,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想,也不知道赵相知不知道他看重的孙子在她面前是这么一副德行,如果真是他们赵家想法子恶心她也就算了,如果不是 那赵恒则估摸着得吐出几口老血来。 行了。姜照嗓音平淡,也听不出喜怒来,让朕好好想想,再给你个答复。 赵承明目光一滞,难免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撑笑意,勉强道:微臣明白了,那就请陛下好好考虑,毕竟微臣也并没有逼迫陛下的意思。 姜照淡淡应了一声,吩咐道:那你就先回去吧,好生处理下额上伤处。 自以为是得了陛下关心,赵承明顿时喜形于色,站起身来连声谢恩,又多看了姜照几眼,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赵承明一走,姜照就点了高盛安,让他把丢出去的折子和散落的银票都收起来。 你说他突然提起韩宣做什么? 高盛安收拾东西的时候,姜照冷不丁问了一句,吓得他手一抖。 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托着下巴疑惑发问的陛下,高盛安确定她不是明知故问,便解释道:陛下,韩学士虽然在人前没有得到重用,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向您表过忠心的,而且您也经常召见他,韩学士到如今也一直没有成婚,那在别人眼里 他没敢说得太明白,怕陛下也拿折子扔他。 但姜照听懂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讶然问道:他们以为韩宣是朕的面首? 高盛安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姜照脸一黑,忍了一下才没又丢折子出去,咬牙切齿道:去给韩宣传旨,让他赶紧处理好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不然就不要怪朕乱点鸳鸯谱,给他赐婚了。 奴才遵旨!高盛安把收拾好的东西放上御案,缩着脖子火速开溜。 因刚才是接见赵承明,御书房的殿门一直是大开的,高盛安踏出殿门就瞧见谢锦拎着食盒站在门侧,旁边是一脸苦兮兮沏茶归来的元祥。 他面上一惊,磕磕巴巴道:谢谢大人,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锦面色如常,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但是高盛安最善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她是皮笑肉不笑,目光更是冷凝的要冻死人。 他下意识地搓了下手背,听谢锦道:姑姑做了些点心,让我帮忙送过来,如今东西已经带到,我就先回去了,劳烦高总管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33) 诶 高盛安正要开口,谢锦把食盒往他手里一塞,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他心累地长叹一口气,只能扭头问元祥。 元祥依旧苦着个脸,如实回答:儿子沏茶回来,谢大人已经在门口了,刚才赵大人向陛下表诉衷肠说的那些话她也都听见了。 高盛安眼前一黑,险些没把食盒拿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恋爱脑粗线了,四李,造承明! 大家新年好呀~ 第46章 置气 将给韩宣传旨的事儿甩给了元祥,高盛安又折返回了御书房。 姜照见他去而复返,便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高盛安支支吾吾地将原委说了,姜照愣了一下,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很是平静地说:听去了又如何,朕的心思她又不知道,更不会在意。 见她如此态度,高盛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傍晚姜照用完膳才回了寝宫,在院子里瞧见青时姑姑拿着根羽毛在逗猫,小金豆儿趴在地上,懒洋洋地伸出爪子来,时不时挠上一下。 青时偶尔笑出声来,似是觉得十分有趣,高盛安跟在姜照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不知是人逗猫,还是猫逗人。 姜照轻咳一声,回眸瞥向高盛安,他连忙捂住嘴巴,假装什么也没说过。 青时听到动静,扔下羽毛抱起金豆,走到姜照面前行了个礼,笑道:陛下回来了。 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小狸奴长得飞快,姜照最近疲于政事也有好几日没见过它,觉得整体长大不少,是有些判若两猫的意思了。 她低眼看着金豆,嘴里问的却是:锦娘呢? 青时道:方才清元殿那边来了人,说是小郡主哭闹的厉害,就把锦娘请过去了。 姜照唔了一声,伸手去摸摸金豆的脑袋,这小畜生被谢锦养的脾气好了许多,虽然对她还是爱理不理,但是好歹不会哈气挠人了。 锦娘和安乐相处的不错。姜照撸完猫,收回手来说了一句。 青时笑了笑,把有些不耐烦的金豆放了下去,任它扑腾着四只小爪子跑开了,才对姜照道:小孩子嘴上可能说不清楚,但是心里最明白谁是真心待她好。 她又问姜照:陛下要去清元殿看看郡主吗? 姜照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算了,朕有些累,改天再去吧。 她举步往寝殿走,青时跟在身后,似是无意道:下午的时候奴婢做了些糕点给陛下,正好锦娘在旁边,奴婢便想着偷个懒,让她帮忙送去了御书房,却不想她回来后心事重重,奴婢斗胆问一下陛下,可是与您有关? 姑姑说笑了吧?姜照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青时,她把东西送到御书房门口就回了,朕下午根本没同她碰面,怎么能和朕有关? 青时道:本来也只是猜测而已,既然与陛下无关,那就只算奴婢多嘴了。 姜照没接话,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脚步一转,又向外走去,口中道:罢了,朕还是去清元殿看看安乐吧,怎么就又哭闹了起来? 知道她拿小郡主当借口,青时也不拆穿,行了个礼恭送她离开。 清元殿离得近,姜照就没坐御辇,自己步行去了。 她到的时候姜晗已经停止了哭闹,趴在谢锦怀里扮乖,只是一双眼睛还红红的,昭示着方才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见陛下来了,旁边的嬷嬷宫女纷纷向她问安,谢锦也抱着姜晗站了起来。 听说郡主今天又哭了?姜照走近前来,伸手捏了捏姜晗肉嘟嘟的小脸,又把目光落在了谢锦身上,暗自打量,看她是否真的有心事。 谢锦却没看她,目光淡淡落在一旁,应声回话:是又想起王爷王妃了。 姜晗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像模像样的跟着念叨了一句:想王爷王妃了。 呦。姜照稀奇了一声,把她从谢锦怀里接过来抱着,掂了一下沉甸甸的分量,笑着说:你现在倒是能好好说话了,是不是全赖你师父的功劳? 谢锦终于看向她,低眉回道:郡主冰雪聪明,微臣不敢揽什么功劳。 姜照面露恍然,把姜晗放到一条胳膊上托着,另一条胳膊伸长了去拉谢锦的手,被她退了半步轻易躲开了。 姑姑说的没错,你看起来是不太对劲。姜照把手收回,把姜晗放到了一边椅子上坐着,又问谢锦:是谁招惹你了?你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姜晗毕竟还小,姜照怕她坐不安稳,就站在椅子前面挡着,避免她从上面滚落。 而姜晗有些胆小,对危险有着天生的警觉性,干脆就伸着小短手抱住了姜照的大腿,抬起小脸儿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姜照一起看着谢锦。 没有什么人招惹我。谢锦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姜照后就迅速别过眼神,把目光落在了姜晗身上,轻声说: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罢了。 姜照疑惑道: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可以和我说吗? 陛下还是别问了。谢锦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淡,嗓音也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她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和陛下无关。 姜照的表情也冷了下来,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姜晗,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嘴里发出一些好奇的咿呀声。 良久,姜照才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又和袁启有关? 谢锦没有回答,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是在姜照眼里,谢锦这个态度就和默认没什么区别,让她不由得怒由心起,掩在袖下的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但她强压着没有对谢锦发脾气,闭眼平复了情绪,复又睁开,出手掰开了姜晗抱在自己腿上的小手,不发一言的甩袖而去。 姜晗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喊了一声:皇姐。 谢锦看向她,眼角有些微微的发红,姜晗又冲她喊:师父。 小丫头现在说话不怎么爱结巴了,但因为年幼,吐字并不清晰,奶声奶气的像是在撒娇。 师父这两个字,起初不是谢锦教她喊的,而是姜照。 姜晗确实不是个愚钝的孩子,只是不爱开口,姜照当时教她喊人,教了好几声她也不言语,便放弃离开了。 结果她刚走后不久,谢锦蹲下来和姜晗说话的时候,小丫头就扭扭捏捏地开了口,小声喊她:师师父 她现在已经能很顺畅的叫出这两个字,平时谢锦听到,都会很快给出回应,这次却没有搭理她,只是目光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姜晗小心地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迈着小步子跑到她面前,昂起下巴来,咧开嘴傻笑了一下,又十分清脆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回终于收到了回应,谢锦伸手摸着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两下。 高盛安在门口守着,见姜照进去没一会儿就气冲冲的出来了,又是好奇又不敢发问,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和她搭话,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姜照没有回寝宫,而是去了演武堂。 帝王讲究文武双修,宫里有演武堂,其中设左右校尉,正四品武官职,虽然算不上什么重要官职,更没有领兵权力,平日里也就是指导皇帝习武强身,过过招式,但从品级上来说,比御前侍卫更高一级,从关系来说,更是属于皇帝的心腹,所以演武堂校尉一职,也算是个争名夺利的香饽饽。 常东岭担任的,就是演武堂左校尉一职。 不过如今天色已晚,常东岭已经下了值,姜照就换了衣裳自己和木人沙袋过招,虽然没有常东岭反应灵活又会适当放水,但好歹也算是好好出了身汗。 见她从演武台上下来,高盛安连忙一手拿巾帕一手端茶盏凑了上去。 姜照喝茶的时候,他就一边为她整理衣裳,一边给她擦汗,手忙脚乱的忙活着,还不忘拍马屁,夸赞道:陛下文治武功,样样精通,处理政事来雄才大略,英明果断,实乃当代尧舜,练起武来也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堪比武林高手啊! 这一通吹捧,让姜照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差点儿把进了嘴的茶水喷出去。 高盛安大惊失色,知道自己险些闯了祸,连忙跪地自掌了几下嘴巴,叩请陛下大人有大量,饶了他的小命。 姜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差不多得了,起来吧。 高盛安嘿嘿笑了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就是想哄姜照开心,宁愿因为犯了糊涂,挨几个板子也行,却没想到被姜照看出来了,也并没有要惩罚他的意思。 姜照到演武堂便换了一身劲装,玄青配色,窄袖短打,更显得长身玉立,十分挺拔。 她从高盛安手里接过巾帕自己擦汗,干脆就坐在了演武台的短梯上,招呼高盛安再倒了一杯温茶,仰头一饮而尽。 高盛安矮她两阶,正好坐在她脚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心情不好? 姜照斜他一眼,冷哼道:明知故问。 谢大人心情不好,就惹得陛下也心情不好,那陛下有没有问清楚她到底是因何心情不好?高盛安又问。 一说到这个,姜照又烦得慌,随口道:朕怎么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左右不过是为了袁启,朕问了她,她也没否认,朕又何必自讨没趣? 陛下妄断了,奴才倒是觉得,和袁侍卫八成没什么关系。 怎么说? 见高盛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姜照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他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还在那儿眯着眼睛装高深莫测,姜照干脆就一脚踹了过去,横眉怒视道:再装神弄鬼,把你送去浣衣局洗衣服。 高盛安果然立刻老实了,谄媚一笑,暗示道:青时不是也说了嘛,谢大人是去过御书房,回去之后才有了心事的,这分明只会和陛下有关,哪能和袁侍卫有关呢? 可朕根本就没见到她,又怎么会惹到她?姜照蹙眉不解。 高盛安啧叹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陛下,奴才当时不就和您禀报了吗? 您又说谢大人她不会在意,但是现在不正是说明,她其实是很在意的? 姜照大概明白了高盛安的意思,忍不住又给了他一脚,你是想说她是因为赵承明才给朕脸色看的? 高公公啊,你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修成了个人精,怎么越老越糊涂了? 陛下此话怎讲?高公公虚心求解。 姜照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她以前把朕当妹妹,现在把朕当主子,亦不知道朕对她的心意。 不要说赵承明闹出来的这个笑话,即便是哪一日,朕真的成了婚,估摸着她也只会对朕道一声大喜。 陛下 行了。 高盛安还要说什么,被姜照挥手打断了,朕比你了解她。 这话一出口,高盛安也没得辩驳了,只好说:那除了这个,大概还有一个原因。 姜照垂眼看着他,挑眉问道:什么原因? 高盛安左顾右看,压低了声音道:就是那个天癸水至 在姜照又要伸脚踹人之前,高盛安果断翻身躲开了,跪在地上连声解释:陛下别气别气,您跟奴才一个太监计较什么呢? 奴才只是觉得,按着谢大人的性子,大概也不会是爱随便给人使脸色的,更何况还是对着陛下。那思来想去,大概也就这个可能了,毕竟女人嘛,别说谢大人了,陛下您自己不还是 话没说完,他趴在地上嗑了两个响头,以示忠心。 姜照站起身来,把手里握着的巾帕扔去了一边,指着高盛安道:你最好祈祷自己猜得没错,要不朕回头非得收拾你不可! 被威胁过之后,高盛安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没来得及干嚎,就见姜照衣服也不换了,几个大步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我这个嘴啊,真是说多错多,多管闲事! 高盛安有苦说不出,抬起手来看了看,眼睛一闭,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总管不是变态啊!~只是太监当久了,就没有性别观念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全能保姆,知识面还是比较广的 以及小姜同学,不要吹牛了,你是真的不太了解你阿姐。 第47章 认错 谢锦带了姜晗几天,小丫头格外喜欢她,粘上就不撒手,还专会找人软肋,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不停喊师父。 她生的玉雪可爱,又更会撒娇扮乖,谢锦哪里受得了。 于是在清元殿陪了许久,直到小郡主玩儿累睡着了,谢锦才得以抽身。 回到熙和宫的时候天色早就黑严实了,她从清元殿挑了一盏灯,一路上心不在焉,遇到有认识她的宫人过来行礼问安,也总是慢半拍才回应。 绕过前殿,远远看了一眼帝王寝殿,极尽辉煌,灯火明亮,她眼神复杂,终于还是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从窗子看到殿内点着烛火,谢锦似有所感,推门而入。 果然见姜照蹲在地上,和从猫窝里探出脑袋来的金豆两相对峙,她面色凝重,警惕十足,金豆更是龇牙咧嘴不停哈气,身上金灿灿的毛发都蓬松炸起了。 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声,一人一猫齐齐看过来,金豆动作更快,喵呜一声惨叫,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直直蹿到了谢锦面前。 它举起前爪不停地扒拉着谢锦的裙摆,嘴里叽唔声不断,直到被谢锦弯腰抱了起来,安慰地摸了摸皮毛,才安稳地缩在她怀里,发出了满意的小呼噜声。 姜照看着那只猫向谢锦撒娇告状,鼻子险些气歪了,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小小一只狸奴,竟然也学会两面做派,好似朕虐待了它一样。 谢锦看向她,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穿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头发用发带束起,眉眼间的英姿更是显露无疑。 她第一次见到姜照这般打扮,忍不住想,此等风姿,怪不得能引得旁人倾心。 下午赵承明从御书房出来时正经过谢锦身边,赵承明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但是她却深深望了一眼对方,把他的模样牢牢记在了心里。 男子二十岁出头,相貌英俊,身姿挺拔,因为出身不俗,自然有几分贵气在身上,按谢锦从前的眼光来看,赵承明的确算是个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 况且他看起来对姜照的确有一腔真心,甘愿变卖私产来替她解忧,甚至不求身份名姓,只求一席之地,单是这份心意,就足以令人动容。 有这样一个人到姜照身边来,谢锦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为姜照能得良人相待,也为她大约能把对自己的心思收回,纵然赵承明是赵家子,但谢锦知道,如果姜照真的看中了他,自然会有两全之法。 但事实上,谢锦无比清晰地明白,当她听到赵承明对姜照说的那些话后,当赵承明从她身边经过之时,她非但没有松下一口气,反而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失落感。 恋耽美 钓鱼养猫-(34) 她说不清那股失落是从何而来,是作为姐姐要把妹妹交给别人的不舍,还是怕姜照和自己一样所遇非人的担忧。 亦或是,有人要以如意郎君的身份走到姜照身边,从此成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那份亲近是青时姑姑和高大总管无可比拟的,同样也是谢锦这个莫名其妙的阿姐无可比拟的,那是独一无二的偏爱,也是生同寝死同穴的名正言顺。 只在那一瞬间,谢锦就想好了一生,那是她与袁启达成默契之后也不曾幻想过的将来,也是她在明白姜照的心意之后,最不敢面对的以后。 谢锦猛然间发现,原来她对此竟有不甘。 但是谢锦知道,不提罪臣之女的身份,单是她与姜照一样生为女子,就直接割断她们能够发生的一切纠葛。 她根本不必去深思自己对姜照的感情是否生变,也没有权力去追究姜照是否会接受赵承明的投诚,后宫的宫女们可以结伴相依私相授受,高门大户里也有情难自抑的后宅阴私,但是谢锦和姜照,绝无半分可能。 锦娘? 见谢锦半晌没有言语,姜照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傍晚在清元殿时态度不好而生了气,就凑近了想说几句好话,却见谢锦一脸怔忡,目光虚浮,竟是发起呆来。 她出言唤了一声,谢锦才如梦初醒,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面前来,脸上带着担忧。 锦娘,你怎么了?见谢锦神游回来,姜照忍不住问道。 谢锦摇摇头,抱着金豆走到了猫窝边,将它小心放进去,又抚摸安抚了片刻,才道:没怎么,只是陛下既然知道金豆只是小小狸奴,就不要和它一般见识了。 她嗓音平淡,虽然并不显得亲近,但也不觉得太疏离。 姜照觉得她大抵是没有在生气了,就走近到她身边,伸出了手背给她看。 白皙光洁的手背上添了几道新鲜划痕,虽然没有破皮,但是陛下养尊处优的,肌肤娇嫩,划痕鲜艳明显,乍一看还挺骇人。 谢锦面色一变,忙握住了她的手仔细查看,姜照趁机扮惨,眉眼低垂作出小可怜的模样,嗓音也压的低柔,我没有和它一般见识,但你这只猫,待我可凶得很。 你没事儿惹它做什么?它向来没轻没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锦有些着急,嗓音也冲了起来,拉着姜照到一旁坐着,翻箱倒柜的找药膏。 姜照挨了训,也不觉丢脸,反而有些得意,觉得这样情绪分明的谢锦,可比低眉顺眼谨守君臣主仆之礼要亲近得多。 她知道谢锦心疼她,就不要什么君王脸面,左右这里也没其他人,正方便她装可怜。 谢锦从柜子里翻出了张御医给她治脸用剩下的药膏,又用茶水湿了帕子,细细给姜照擦拭伤处,然后再敷以药膏,动作轻柔认真,生怕碰疼了她。 抹药的时候,谢锦又忍不住埋怨一句:金豆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不会平白攻击人,定然是你主动去招惹它了,活该被抓伤了手。 姜照听了这话也不狡辩,凑过去与她头碰着头,拖着嗓音道:我回来没找见你,想找它打听打听呢,结果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它的毛发,就被挠了一爪子。 谢锦闻言,抬起脸来瞪她,你找它打听什么?它要是能开口告诉你,岂不是成了精? 它就是成了精。姜照看着谢锦,一本正经道:它定然是知道今天我惹了你生气,所以才替你出气呢,所以我挨了这一下,也不算吃亏。 谢锦面上微怔,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别过目光去,轻声道:我没有生气。 姜照知道自己犯了浑,认错态度十分良好,拉住了谢锦的手,认真道:不管你生不生气,的确是我做错了,不该那样质问你,更不该甩脸子给你看。 顿了一下,见谢锦面色如常,姜照又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你的心事,其实和袁启无关对不对?是我多疑妄断,冤枉了你。 她说着话,拉起谢锦的手指,放在了自己完好的那只手背上。 谢锦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就面露疑惑,又看向了她。 姜照道:我让你受委屈了,你不必碍于身份之别就忍气吞声,如若不知道该怎么向我撒气,那就学着金豆儿,挠我几下吧。 说完,她还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要英勇赴义的模样。 谢锦无声笑了一下,指尖轻点,在她手背上碰了碰,动作轻柔的像是抚摸。 姜照伸出去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慢慢睁开眼,谢锦已经把手收了回去,同她道:我的心事,的确与袁启无关,但也与陛下无关,所以陛下不要再问了。 她的态度分明,不愿再和姜照说什么心事。 事已至此,姜照又不愿勉强她,便只能作罢,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她问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谢锦看了一眼被她随手放在一旁,已经熄灭了的灯笼,如实道:郡主不愿我走,就多陪了一会儿,哄她睡着了才回来。 你莫要太惯着她了。姜照撇撇嘴,心里发酸。 谢锦笑了一下,柔声道:她还是个小孩子呢,父母不在身边,已经十分可怜了,况且她还是陛下的妹妹,我待她好一些,陛下还有意见了? 姜照道:她父母不在身侧,好歹在人间,日后总有相见的那天,而我如今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去疼她,不如多疼疼我? 她将整张脸凑到谢锦面前,指了指自己,问:我不可怜么? 姜照面上带笑,但谢锦却不觉得她说的话真的只是在开玩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你不会孤身一人的。 二人对视片刻,还是谢锦先移开了目光,将她扶正坐好,分隔开距离。 姜照望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谢锦顺势问了一句。 姜照眉头蹙起,越想越不快,恨恨道:你又能再陪我多久?我竟还把你分给姜晗。 谢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出宫的事。 说来她自从得了陛下承诺,心里堆积许久的事情终于落在了地上,又因为等了太久,并不太在意接下来的等待时光,近来日子过得又充实,尤其是到清元殿教导姜晗之后,每日带她识文断字,还要哄孩子,更没时间去多想。 以至于姜照再提起旧事,她竟有种恍惚之感。 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对姜照道:人说高处不胜寒,陛下大概也是因此感到孤单,虽然没人能替陛下分担国事,但若是想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对于陛下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且如今孝期将过,陛下如果 锦娘。 谢锦正侃侃而谈,姜照突然出声唤她,顺带打断了她的话。 别说这些了。 姜照面色如常,眼神却变得有些冷,但她不想再对谢锦做出什么甩袖翻脸的事,便将此事揭过,没有再谈的意思。 于是一时无言,隔了半晌,姜照才又另起了话头。 最近太忙,也没召张适过问你的调养情况,如今怎么样了? 谢陛下关心,张御医医术高明,一切都好。 张适尽职尽责,自从当初得了陛下圣谕,一直到如今,真就每三日过来给谢锦请脉,未有一次耽搁,连她一直喝的药方都调整了几版。 而他也的确不愧是首席御医,经过他的药方,谢锦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别的不说,从前无论冬夏手脚冰凉,如今竟也能回暖了。 谢锦心里还是很感激张适的,便出言夸赞他妙手仁心,说了不少好话。 姜照听在耳里,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谢锦,却又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还是谢锦看出来她的犹疑,主动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咳。姜照清了下嗓子,道:是有件事要问你,又怕太过冒犯。 谢锦道:陛下说笑了,您对我能有什么冒犯的。 姜照又扭捏了一下,贴到她耳边去,小声询问了她的癸水日期。 纵然同为女子,但是被问到如此隐私的问题,谢锦也难免脸红,伸手推了姜照一把,看着她的目光也略显古怪,疑惑道:陛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姜照没说是高盛安的猜测,勉强维护了一下大总管的脸面,只是道:安乐太闹人,我是想着,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尽管告假,左右她年纪还小,讲学问还早呢。 陛下现在知道郡主年纪还小了? 见姜照面上一本正经,谢锦忍不住出演调侃了一句,而后也贴在她耳边,红着脸说了个日期,又小声道:在宫正司这些年也都过来了,用不着告假。 那你自己掂量,别太劳累。 姜照好歹也是知羞的,在心里骂了一句高盛安,又骂自己轻信他的胡言乱语,让谢锦看了笑话,不自觉也脸热起来。 越想越面上无光,姜照便借着天色已晚的借口,迅速和谢锦告了辞。 作者有话要说: 谢锦对姜照现在谈不上什么爱情不爱情,她本质不是个爱情至上的人,思维也特别简单:阿照喜欢我,我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因为身份之别,我们注定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第48章 转机 转眼间距黎州地震已经过了大半月,眼见灾情逐渐稳定,总的伤亡人数也已经统计出来,与近况一起呈在了皇帝御案之上。 黎州州丞李祯在此次灾情之中表现非凡,因知州宋世泽与总兵白荣皆以身殉职,一切事务都压在了他的肩头,钦差未到之时,几乎是夜不能寐。 姜照问过二位钦差的意见,确定李祯是个可造之才,便正式下旨让他顶上了知州一职,又从京都调拨了两个年轻官员过去,一文一武,既是补足了黎州官职空缺,同样也是半是监督、半是监视,确保李祯能做好一州长官。 至于前任知州宋世泽与总兵白荣,姜照感念于他们的爱民大义,命李祯上任后另修州衙,在原来的衙门废墟上建起一座庙宇,为黎州逝去的百姓亡灵超度祈福,在庙里为宋世泽与白荣立往生牌,让后世官员向他们学习,也让黎州百姓不要忘记他们。 姜照还特意嘱咐,待庙宇修建好之后,让李祯代天子上香,以表哀悼之情。 不久李祯回了信来,说谨记陛下圣谕,但如今赈灾款已经所剩无几,后面为百姓重建家园都很困难,修庙的事儿更得往后排,希望陛下能够理解。 姜照又岂能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无奈囊中羞涩,真的再没有银子能拨过去。 眼见军饷出发之日越来越近,朝中官员也都被她薅了个遍儿,她本就不富裕的皇帝私库更是直接搬空,李祯能向姜照哭穷,姜照又能向谁去哭穷? 朝上她提了一回,让群臣集思广益,可大家也没什么好法子,一口大锅轮流去甩,最后还是甩到了陛下头上,气得姜照直接罢朝走人了。 她本来想回寝宫,却被元祥拦在半道上,说韩学士正在御书房候着。 于是御驾转到御书房,姜照刚一脚踏进殿内,韩宣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拱手作揖,喜形于色道:陛下,转机来了! 什么转机?姜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韩宣道:赈灾款项的转机,三军粮饷的转机,已经来了! 姜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忍不住也喜上眉梢,赶忙问道:有了什么转机?速速与朕道来。 陛下请看这个。 韩宣并不着急解释,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恭谨呈到姜照面前。 姜照笑意微敛,一边接过纸张,一边不耐烦道:有何事不能直言,非得要拐弯抹角,又让朕看什么东西? 她把折叠好的纸张打开,方知原来是篇文章,题目在上首,写的是:敬告天下人书。 姜照来了些兴趣,也不再埋怨韩宣,一边看着文章,一边走向御案后,将那篇篇幅并不算长,却字字精细,句句振聋发聩的文章通读了一遍。 文章为黎州灾情而写,简短却精悍,短短几句描述出人间炼狱,又引经用典,书肺腑之言,其行文之间真情流露,字字惊心,看得人不禁悲从心来,眼眶发热。 而这篇文章的目的也很明显,劝天下富人,乃至平民百姓,泽爱同胞,由己及人,尽慷慨之力,伸援助之手,以告苍天后土,四海同源。 滴水成河,河汇大江真是好文章,卿可知这是何人所作? 姜照按下文章,抬眼看向韩宣。 韩宣笑道:微臣知道陛下求贤若渴,但这篇文章最重要的不是有状元之才,而是切切实实的为陛下解了燃眉之急。 此话怎讲? 这篇文章传播甚广,在黎州附近的各州府更是随处可见,已经引起了多方豪绅的重视。 无论他们是真的被文章说服,还是相互攀比求一个好名声,这篇文章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自前几日起,已经有许多挂着不同族徽旗帜的银车粮车陆续运到黎州,甚至还有很多平民百姓慷慨解囊,自发组织起来捐钱捐物,力援黎州。 韩宣眉飞色舞,越说越激动,大步走到案前,断言道:陛下,滴水成河,河汇大江,若集一国之力,何愁黎州不能重建,何愁三军粮饷不齐? 姜照恍然大悟,霍然站起身来,拊掌叹言:天下人之大义,朕当铭记于心。 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姜照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轻快过,脸上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连案上堆起来的那些繁琐奏章,都看顺眼了许多。 韩宣也一同笑着,又问道:那篇文章的作者,陛下还想知道吗? 朕自然想知道。姜照看向他,坐回到椅子上,这般奇才,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实在是大孟的损失,你若是知道是谁,就不要卖关子了,要朕三顾茅庐也使得。 韩宣道:微臣的确知道是谁,说出来陛下或许也知道,只是可能没见过罢了。 你说的是谁? 前任吏部尚书,谢玉折。 谁? 姜照刚坐下没多久,又被惊的站起了身,韩宣有些不明所以,觉得陛下的反应实在过大了,但是既然陛下问了,他只能又回答道:这篇文章,是当年因私受贿赂,买卖官职几项大罪,被先帝判处满门流放的前任吏部尚书谢玉折所作。 竟然是他 姜照呆怔片刻,突然笑出声来,惹得韩宣一脸疑惑,唤道:陛下? 朕知道了。姜照看向韩宣的目光格外赞赏,笑道:韩卿,你今日给朕带来了那么多好消息,朕得赏你点儿东西,说吧,想要什么? 韩宣见她确实高兴,只以为是因心事了却,又得了个能人,便也不作它想,更不与她客气,张口便说:前些天陛下传旨,让微臣解决终身大事,可陛下您也知道,微臣早就脱离家族,又只是个小小修书官儿,俸禄不高,至今还住在租赁的房子里,拿什么去娶媳妇儿? 听你这话,是有了意中人了?姜照对他的话颇感兴趣,打趣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家儿郎同你一般大的,早就做孩子父亲了,只有你形单影只,看着还怪可怜的,是哪家的姑娘善意大发,愿意给你做媳妇儿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35) 韩宣脸皮不薄,被她调侃也不羞臊,反而笑道:陛下说的是,可微臣这些年来无心终身,不还是为了替陛下鞍前马后?您赏我个宅子安置内人,不算过分吧? 万顺坊永宁坊有些空宅子,你去打听打听,凡是挂在公家的,你相中了哪里,让小元子给你过房契,不用再过问朕的意见了。 谢陛下赏赐!韩宣肉眼可见的欢喜,当即跪地给姜照行了个大礼。 姜照一脸嫌弃道:行了行了,朕早年赏你金银,赏你田产,你却自恃清高,不愿接受,现在知道没钱花的滋味儿了? 微臣一个人,街头巷角也住得,可若有了家室,哪里能让人家受苦?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等你成亲的时候,朕多给你随些礼品,以作你夫人日后经营管家的底子,人家嫁给了你,总不能就跟个空宅子过。 韩宣被点了一下,有些惭愧道: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微臣再叩谢圣恩。 姜照一抬手,示意他站起身。 这些年你为朕忙前忙后,着实辛苦,这些小事就不必言谢了。 你今天来的也正好,省的朕再传召,朕有旨意给你,需得听一下你的意见。 陛下有什么旨意还需过问微臣?微臣不敢有意见。韩宣揣着手站在一侧,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嘀咕起来,不知道陛下又想要让他打破什么原则。 坑害赵家一事,都不曾过问他的意见,这回问了,只让韩宣更加心惊胆颤。 姜照面上笑眯眯的,先给了他一个甜枣儿,赞道:朕得韩卿,如晋安宗得卫逢。且朕比晋安宗还幸运一些,卫逢年高,只为他出谋划策十二年,而韩卿年轻力壮,方正贤良,起码能再为大孟鞠躬尽瘁四十年,每思及此,朕心甚慰。 晋安宗是前朝最后一个盛世的开创者,他登基于外忧内患之时,以帝王之尊,在荒野深林等了三个月,终于感动了隐居的大儒卫逢出山为相,助他成事。 二人君臣一心,扶前晋大厦于将倾,合力为晋朝续命百年,为后世所传诵,也成为了君圣臣贤的典范。 姜照把韩宣比喻为卫逢,可见对他着实看重,把自己比喻为晋安宗,又可谓向韩宣保证了自己对他的绝对信任。 所以即便是按照自己对陛下的了解,知道她话里必然有诈,但韩宣还是感到了受宠若惊,连忙表忠心道:微臣能遇到陛下这样的明君,亦是微臣的福分。 姜照见他态度很端正,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为朕遴选了不少能臣,他们都会得到重用,而你虽然因为身份问题,暂时只能隐于人后,但朕向你保证,有朝一日,你韩宣的名字,必然位列百官之首,如同卫逢一样,万世留存。 韩宣没想到姜照会对他说这些话,一时感动难言,眼眶微红。 从他自己投诚到姜照手里,被安排到翰林院时,他就明白了姜照的打算,也做足了要当一辈子编书学士的打算。 诚然,只要姜照愿意做个明君,那韩宣也愿意做个无名幕僚,在他心里,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远远比他自己的名声要要重要得多。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又志向远大,古往今来,哪个文人能够拒绝青史留名? 从前姜照没有给他选择,他只能沉默接受,但现在姜照不仅给了他选择,还给了他最想要的可能,他如何不五味杂陈? 陛下韩宣深揖一礼,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 他的反应早在姜照的意料之中,年轻的女帝背靠宝座,眸色幽深,嗓音却淡然无波,带着一丝笑意道:韩卿,可为帝王师。 这评价太高,韩宣一个激灵,连忙又跪在了地上,叩首道:微臣不敢! 他自知虽有些学识,也的确比圣上年长几岁,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称帝师。 毕竟大孟朝中太傅一职地位超然,并不是每一位皇帝都会册封太傅,上一位还是太宗皇帝的老师,当代大儒林观,那是真正的传奇人物,也是天下文人的楷模。 卫逢已是历史人物,韩宣敢以与其比肩为荣,也为之而奋斗不休,但林观如今尚在人世,犹如巨峰深海,哪里有人敢望其项背。 韩宣觉得陛下真是给他戴高帽子戴上了瘾,方才的感动,多少有些变成了压力。 但姜照却道:你反应不要那么大,朕说你可为帝王师,又没说要封你为朕的太傅,韩卿,你的脑筋不要这么死,目光放长远一些。 韩宣隐约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迷茫,他抬起头来看向高坐在御案后的陛下,忍不住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姜照意味深长道:赵恒则都能做三朝元老,难道韩卿只打算辅佐朕一个人吗? 陛下的意思是打算立储?韩宣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您是想通了?数月前不还因为大婚的事和赵相闹了不快,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姜照反问道:你觉得朕要大婚,生个孩子交给你带? 韩宣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他没看到姜照的表情,只听见她轻笑一声,嗓音凉薄道:韩宣,抽空儿改改你的坏毛病,你不需要揣摩太多,只需要做好朕交代的事情就行。 韩宣闻言只觉背脊发凉,后脖颈子都湿了,忙叩头道:微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算计韩学士的一天,纯纯的工具人 第49章 四九 六月中旬,李祯自黎州传来书信向陛下请安,信中谈到黎州如今虽百废待兴,但钱粮人力一概不缺,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遥拜圣躬安好。 姜照大喜,免黎州三年赋税,亲自撰文广发,歌颂天下百姓对黎州大义,并且御笔亲题了几块匾额,浩浩荡荡地送往各地,赐予为黎州捐赠最多的几家豪绅大户。 一时之间,皇帝圣名远扬,四方来贺,又给姜照送了一批好东西。 高盛安捋着礼单念到气喘,偷偷看了一眼姜照,见她侧身倚在榻上,左手握书,右手端茶,眉眼之间尽是惬意,满脸写着心情很好。 读完了? 察觉到没了声音,姜照抬起眼,懒懒看向高盛安。 高盛安忙道:回陛下,还没读完,奴才只是喘口气儿,马上继续读来。 姜照笑了一下,气定神闲道:算了,让人直接登记在册吧,把东西都送进朕的私库,待朕有了闲时,再去一一清点也不迟。 奴才遵旨。高盛安喜不自胜,连忙应了一声。 姜照又道:你到时候盯着点儿,挑几个精致的小玩意儿送给锦娘,再为朕备一份贺礼,等到韩宣成亲的时候,你亲自代朕走一趟。 奴才遵旨。高盛安又应了一声,慢半拍反应过来,惊讶问道:韩学士要成亲了? 姜照点点头,道:大约是快了,他毕竟也年纪不小了。 高盛安面露猜疑,欲言又止,凑近到姜照身边,小心地问:不会是被陛下逼的吧? 姜照面色微凝,抬起握书的那只手指向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奴才多嘴了。高盛安忙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讨好地笑道:陛下心胸宽广,大人有大量,必然做不出逼迫臣子的事儿,是奴才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又说了许多好话,奈何姜照心硬如铁,没有丝毫回心转意,最后还是元祥匆匆进来,跪地给姜照磕了个头,才让姜照转移了注意,没执意把高盛安赶出去。 元祥把手里的信件举到陛下面前,恭谨道:陛下,事情办成了。 姜照面色一正,将手中的书卷和茶杯都放在了一边,坐直了身子接过信件,打开仔细阅毕,吩咐道:此事暂时不要告诉锦娘,待朕安排好一切,自会让他们相见。 元祥叩首道:奴才明白。 次日朝会,二位自黎州返京的钦差殿上述职,百官皆以为黎州事毕,赞颂陛下反应及时,安排妥当,称她为千古明君,奉承不断。 姜照高坐在龙椅之上,面上并无喜色,垂眸看着殿上诸臣,忽而冷冷一笑道: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闭嘴,正好朕也有些话要说。 于是群臣寂然肃立,聆听圣训。 云阳府巡案赵之杰,面对黎州天灾,反应迟缓,毫无作为。 每年征收赋税,朝廷收其七,有三分自留本府,据朕所知,云阳十余年未有天灾人祸,可赵之杰给朕掏的粮食,甚至还不如一个富绅捐赠的多,那这十余年攒在府衙的粮食去了哪里? 是被老鼠吃了,还是被河水泡了,他一共给朕发了四封请罪书,却没有一封是解释缘由的。 姜照伸出手,立在一侧的高盛安忙捧出几本奏章送到她面前,姜照伸手抓了,用力抛到陛阶之下,笑问道:众位卿家觉得,这是否合理呢? 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 但众人都知赵之杰是赵家的人,赵恒则正在前头站着,谁敢当这个不讨好的出头鸟,于是对于姜照的问题,竟无人敢答,只有几个心思活泛的偷摸抬头看向赵恒则,其余人皆低眉顺眼看足尖,闭口不言,大气儿也不敢喘。 姜照坐在上头,把他们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意味深长道:朕的问题很难吗?让这满朝文武,国之重臣,竟无一人能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了赵恒则身上,见他亦是神情肃穆,低眉不语,好似那云阳府巡案赵之杰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似的,让姜照忍不住感叹他还真是沉得住气。 现在没话说,一会儿也不用说话了。 姜照靠在龙椅扶手上,一边把玩着腰间挂着的香囊,一边吩咐道:即日起,免去赵之杰云阳府巡案的职务,押解回京问罪。 大理寺卿邱文赫调任云阳府,暂代巡案一职,少卿唐近山升任正卿,刑部侍郎向勤,调任御史台监察。 她抬眼扫过方才提到的几位大臣,问道:以上人等,可有异议? 被提到的三个人,邱文赫和唐近山都是官升一品,向勤虽然从品级上来说是平调,但是从性质上来说和升任无二,三人自然都无异议。 于是叩首领命谢恩,再看赵恒则,虽然眉头深锁,到底未置一言。 姜照还特意问他:依左相看来,朕的安排可有不妥? 赵恒则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冲她拱手道:陛下圣明,并无不妥。 姜照又问:赵之杰是赵相的侄子吧?他一直在外任命,朕还没见过,就给他定了个大罪,实在是国有国法,还望赵相不要因此与朕生隙啊。 陛下说笑了。赵恒则道:他先是大孟子民,才是老臣的侄儿,位居一府巡案而愧对百姓,更愧对陛下,是他的错,他必然要承担,老臣不敢有任何怨言。 姜照闻言,回了他一个虚情假意的笑,赞赏道:赵相真是明事理,百官当如此。 右相秦端突然转过身来,手持笏板对赵恒则作了个揖,左相明辨是非,又能大义灭亲,确实是百官学习之楷模,我等当自勉之。 于是赵恒则受群臣赞颂,还只能强撑笑意自谦,表情难看的像吃了一只苍蝇。 下了朝,姜照心情大好,回寝宫换过衣服后,难得想着要给自己放个假,就没有再去御书房处理政事,而是要去清元殿看望小郡主。 此时清元殿内,谢锦正带着姜晗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虽郡主年幼,总是一知半解的模样,但好在她并不厌倦于此,反而满眼写着好奇,让谢锦还挺有成就感。 认了几个字,谢锦突发奇想,在纸上写下一个晗字,指着对郡主说:这是郡主的名字,念作晗,意为天将大明,是很有希望的字。 姜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抬着小脑袋看她,跟着张了两下嘴巴。 谢锦耐心十足,一点点教她发音,指了指那个字,又指了指小郡主本人。 姜晗,你的名字。 姜晗本人嘟了嘟嘴巴,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纸推去了一边,小手握住谢锦一根指头,似乎是在纠正什么,吭声吭气道:阿圆阿圆 谢锦试探问道:郡主在说自己的名字吗? 没想到姜晗好像听懂了,点了点小脑袋,呲着小米粒牙齿笑起来。 小郡主封号安乐,大名姜晗,至于这个不知道是阿圆还是阿媛的名字,大概是康王夫妇给取得小名儿,她在家里听多了,就知道是自己的名字。 这小孩儿机灵的讨喜,谢锦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总角,附和道:知道了,阿圆。 她见小郡主胖乎乎的,肤色又生的白,确实挺像个圆润可爱的糯米团子,虽然不知康王是如何想,就先认下了这个圆字。 姜晗听见自己的乳名,显然比听见大名兴奋得多,凑过去和谢锦贴了贴脸颊。 谢锦被她逗笑了,见嬷嬷端了一碗小孩儿吃的乳酪来,就暂停教学,放这个乖觉听话又会哄人开心的小孩子去吃乳酪了。 哄孩子确实也挺费心力,趁着姜晗吃东西,谢锦就起身往院里走动解乏。 清元殿除了几个嬷嬷,还有许多太监宫女,谢锦自接下清元殿内司才人的差事,并未因姜晗年幼而怠慢半分,反而更加用心,日日待的时间都不短,和清元殿的宫人们都混了个脸熟,尤其是近身伺候姜晗的几个嬷嬷宫女。 她在院内走了几步,有个面熟的宫女近身来,对她耳语几句,要借一步说话。 这个宫女并不在姜晗近前,谢锦对她也仅限于面熟,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正在犹疑之时,宫女从袖中摸出半块手帕给她看了一眼。 谢锦面色一冷,认出那是她当初绣给袁启的东西,也是被她亲手裂成了两半。 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这样东西。 谢锦礼貌颔首,就要举步离开,却被宫女扯住了衣袖。 宫女收了好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谢锦离开,强行把半块手帕塞进了她掌心,低声劝道:谢大人,此事不可张扬,您还是去见一面吧。 谢锦险些气笑了,冷冷道:你让我去见谁?我又凭什么去见他? 那宫女强词夺理道:奴婢只是负责传话而已,对你们之间的纠葛并不清楚,宫里人多口杂,此事还需尽快了解,您还是不要让奴婢难做了。 你既然知道人多口杂,就不该替谁来传这个话。谢锦表情冷淡,挣开了宫女的束缚。 她欲把手帕还回去,宫女却推辞不接,把双手避到身后,见左右无人,便迅速道:那人说在上次碰面的地方等你相见最后一面,反正东西和话奴婢都带到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究竟去与不去,全凭谢大人做主! 说完这话,宫女就匆匆离去,不再给谢锦说半个字的机会。 谢锦望着宫女逃开的背影,握紧了掌心那半块手帕,站在原地半晌,神情难辨,最终还是进殿和嬷嬷说了一声,出了清元殿去赴约。 她倒不是对袁启还有情谊,更不是要给他什么希望,只是袁启之心不死,她总觉得后患无穷,索性如他所言,再去相见最后一面,和他把什么都说清楚。 一路上所思不断,步履匆匆,谢锦没有注意到,身后远远跟上了一个人。 恋耽美 钓鱼养猫-(36) 作者有话要说: 洒下狗血,让陛下赶紧支棱起来,我都磨叽的脑壳疼 第50章 追忆 谢锦上次见袁启,还是他坦白婚事,二人一刀两断的时候。 大约也只三月未见,谢锦一如从前,甚至还因在熙和宫日子过得不错,又有张适奉旨尽心为她调节身体,气色甚至比从前更佳。 反观袁启,形容落魄,身形也消瘦不少,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影子。 谢锦还不知道他被免了禁军职位,头一次见他穿便服,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将脚步停在几步开外,与他保持距离,淡声问:你找我有何事? 袁启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巴,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锦眉头微蹙,强压不耐,你若无话可说,我便回去了,再奉劝你一句,我不欲与你再生瓜葛,更不愿因你再出事端,袁启,我们日后无需再见。 锦娘! 谢锦转身欲走,又被袁启唤住,她头也不回地问道:究竟有何事? 袁启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悲戚难忍,压着苦涩问道: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从前,也知道,本是我负你在先,可你难道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了吗? 情意?谢锦觉得有些好笑,回过头来与他遥遥对视,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是你负我在先,你又凭什么问出这样的无理问题? 我袁启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谢锦神情冷淡地看着他,将手中那半块手帕举起,带着些许警告道:不要再玩儿什么无聊的把戏了,我来见你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旧情,只是想和你说清楚,袁启,这帕子既然一分为二,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复原,你若还算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就把前尘往事尽抛,从此好生对待你的新婚妻子,莫要再做一次负心郎。 她一松手,帕子轻飘飘落地,被她抬脚踩了上去,沾满污尘。 袁启面上血色尽失,没想到她会真的如此绝情,来之前准备了满腔肺腑之言,此时半句也吐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行为可笑。 沉默片刻,袁启神色萎靡,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嘴角嗫嚅两下,低声道:你放心,我从此绝不会纠缠你。锦谢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如今已不在禁军任职,今日也是托了关系才得以进宫见你,也只是为了告别。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谢锦的确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才勉强又自己开口道:我本得大元帅赏识,推荐给了陛下,但如今陛下觉得我心性不稳难当大用,便把我逐出了禁军。 大元帅说,让我去军营历练几年,倘若日后能有所建树,他会向陛下进言,重新起用我。 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留在边关,再也不回京都了。 袁启冒险擅入宫门,本意就是想看谢锦对他的态度是否有了松动,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谢锦心软了,他就是拼命也要重新走回到她身边。 无奈事与愿违,谢锦的态度过于明显,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于是心灰意冷。 把袁启说的话听完,谢锦眸光微闪,冷漠的神情也有了些许波动。 但这丝波动并非是为了袁启,说句难听的话,不管袁启是留在京都还是去边关从军,甚至不管他是生是死,自从二人决裂那一日,谢锦就觉得这些与她再无相关。 她之所以动容,无非是为了姜照。 谢锦知道姜照对于袁启的态度甚至是有些厌恶了,每每提及他,纵是八风不动的君王也维持不了什么风度,甩甩袖子耍耍小性子也实在是正常反应了。 袁启不知道陛下所谓的他心性不稳是指什么,但是谢锦知道,姜照将袁启逐出禁军,让他失去了在宫中行走的权力,无非是为了私心。 她对于此事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看法,或许从前也只会认为姜照是为她出气,但是经她察觉到姜照的心意,又觉得她这些决议行为,多少带了些酸意弥漫。 想到这里,谢锦有些豁然开朗,甚至还体会到一些隐秘的愉悦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而她的表情在袁启眼里就是释怀之后的畅快,忍不住心如刀绞,闷声问道:我去边关,并不是为了蹭些和平军功。 近年战事不多,是因为眦邻国境的敌军都被大元帅打怕了,但外族生性贪婪狡诈,尤其是南蛮人,卷土重来只是时日未定而已。 而我既然从了军,就注定是要血染沙场的,难道我的死,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我自然不会感到开心。谢锦瞥了他一眼,迅速补充道:但也不会感到伤心。袁启,我希望你能再多理解一下什么叫再无瓜葛,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了,至于袁启到底能不能做到,谢锦根本也不在意。 她转过身去,又背对着袁启,擅入后宫是大罪,我不知你是从哪里讨了人情,即便是为了对方着想,你也还是快些离开吧,以免连累无辜。 话音落下,谢锦又抬起步伐。 锦娘!袁启又高声唤她,嗓音发颤着问:你是不是怪我连累了你? 谢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挺直了腰背,字句清晰道:袁启,我如今是陛下钦封的清元殿内司才人,按照规矩,你该喊我一声谢大人。 谢大人? 袁启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眼儿,兀自又重复一遍:谢大人 谢锦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也不再犹疑,再次迈出步伐,不管他是否要再次出言打断,径自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走后不久,失魂落魄的袁启也踉跄着离去,姜照只身一人从拐角处走出来,目光幽深地望向刚才站着二人的地方,嘴角渐渐扯出一个冷笑来。 因为怕被谢锦发觉,她一路没有跟得太近,到了地方也只是躲在一旁远远看着。 姜照听不到谢锦和袁启的谈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她看到谢锦两次转身欲走,却都被袁启留住,到了第三次,才终于匆匆离去。 她不知道谢锦最终是和袁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但是她知道谢锦骗了她。 明明说过此生不必再见,却还是被她看到二人私自会面;明明说过再也无心情爱,却还是为了袁启一再妥协留步。 姜照陡然从心里冒出一股被恶意玩弄的欺辱感,她甚至想,是否从一开始她的决定就有错了? 谢锦能接受袁启对感情的背叛,甚至能接受他成为人夫之后的回头,那她姜照凭什么要把为谢锦所做的一切压在喉底吞进腹里? 她就该大张旗鼓,让自己的偏爱更明目张胆一些,最好让谢锦自己看出来,姜照为她开罪赵太妃,为她整治赵家,为她替谢家筹谋,为她守心也守身宁愿不要自己的子嗣,为她种种所行所为日月可鉴,却唯独谢锦什么都不知道! 谢锦既然能重新接受一个背弃过她的袁启,凭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只属于她的姜照呢? 年轻的女帝负手而立,遥遥望向二人刚才谈话的地方,目光深沉如幽潭,以往的信念和坚持受到了从所谓有的挑衅,甚至到了动摇根本的地步。 姜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时近正午,高盛安一路来寻她用膳,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才低眉敛去眼中的戾气,装作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 哎呦喂,陛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高公公一路小跑,来到姜照身边,捏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急喘几下平复着呼吸,带着几分埋怨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身边也不带个人,真是让奴才好找啊。 姜照道:朕是整个皇宫的主人,还不能随便走走了? 她举步往回走,高盛安跟在她身后,陪笑道: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自谢大人不在宫正司后,您再也没往这边来过,一时间有些好奇罢了。 说来陛下无缘无故又过来做什么,难道是闲来无事,想要追忆从前么? 他用了追忆这个词,姜照神情有些恍惚,的确是想起了从前。 那时她白日做皇帝,晚上是小宫女阿照,因为要见谢锦,早把宫正司附近的路摸透了,别说避开侍卫宫人,即便是蒙上眼睛,她觉得自己也都能畅行无阻。 也正如高盛安所说,后来谢锦离任宫正司司正,住在了她的熙和宫,尤其是谢锦做御前执笔的那段时间,两人几乎是朝夕相处,姜照哪里还需要费心扮什么小宫女。 思及此,她忽觉悲悯,不为谢锦,为的是她自己。 但她还是不能去怪谢锦任何,只是对高盛安道:朕觉得宫中守卫有所松懈,什么人都能放入后宫来了,这样下去,朕岂有宁日? 高盛安没听懂她的用意,便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目光凉薄,淡淡道:你亲自去禁卫军,好生敲打一下卓昀,禁军统领这个位置,有的是人想坐,他如果身上打滑坐不住,朕也并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坐。 高盛安面上一凛,不知卓大统领又如何惹到了她,但并不敢有异议,应了声是。 姜照本想在清元殿陪姜晗用午膳,也好歹表示一下身为人姐对妹妹的爱护之意,但经见过袁启与谢锦纠缠,便觉了无趣味,还是打道回了熙和宫。 下午时分,姜照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京兆尹沈修延求见,给姜照递上了一份折子三封密函,是京郊圈地之案经一个多月的抽丝剥茧,终于有了进展。 除此之外,沈修延还禀报了一件事。 吏部尚书赵之尧的儿子赵承绪,在坊间强抢民女,那女子年岁不大,性子刚烈,因口不能言便以死明志,撞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其父手执诉状,一路膝行,告到微臣的京兆尹府衙门,但微臣未能见一面,他被赵家人带走,翌日便收整行囊离开了京都。 口不能言? 姜照抓住重点,若有所思,问道:那女子,可是名为宋玉娘? 陛下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沈修延面露纳罕之色,又问道:难道此事陛下已有耳闻? 姜照摇摇头,想起当时在茶楼遇到的弹弦少女,又想起赵承绪的跋扈,方后知后觉,原来他是怨自己打扰了他的好事,所以才蓄意发难。 着人去追踪其父了吗?姜照眉头紧锁,看向了沈修延。 沈修延拱手道:回陛下,当日便派人去了,只是微臣不曾让人将他捉拿回京,而是让人仔细跟踪,看他究竟是受了什么好处还是威逼,竟然放弃为女儿申冤。 姜照点点头,吩咐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务必让人跟紧宋父,保住他的性命。 此事无外乎是权贵压人,赵家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朕近来敲打过,想来赵相还是不以为然,那朕就不介意再将这把火烧得大一些,最好能把赵恒则的胡子烧掉。 沈修延嘿嘿一笑,道: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当初邱文赫做大理寺卿的时候,虽然一身正气,明辨是非,但难免有些钻牛角尖的臭毛病,微臣和他合作起来,总是束手缚脚,施展不开。 还是陛下英明,将他调去了云阳府当巡案,这新上来的唐近山唐大人,可比姓邱的脑子灵活得多,以后咱们俩携手为陛下做事,必然是事半功倍了。 姜照闻言,冷哼一声,又斜了他一眼,懒懒道: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就行,不必特意说出来。 人无完人,你笑邱文赫死脑筋,邱文赫还要笑你太圆滑,这些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沈修延,你给朕记住了,如果哪一日你因得意忘形惹了一身官司,朕可不会替你善后,充其量把斩你的刀磨得锋利一些,也算是顾念了君臣之义。 沈修延被点的一激灵,当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微臣遵旨! 第51章 装病 六月底,京郊圈地案事发,京兆尹沈修延当朝状告太仆寺卿郑殷目无王法,打着皇家名义私自圈地养马,肆意驱逐百姓,祸害皇帝威名。 因暗访调查良久,证据齐全,郑殷当庭认罪,被姜照罢官打入天牢。 除了主谋郑殷之外,此案还牵扯到十数位朝廷命官,其中更包括几位皇室宗亲,姜照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下旨按律处置,其中皇室子弟再罪加一等,以示警效。 赵恒则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觉此案与自己一脉并无干系,可从沈修延拿出的一系列证据来看,居然也把赵家旁系牵连其中,使他百口莫辩。 赵家势大,旁系众多,人丁兴旺,在条条铁证如山之下,就连赵恒则自己也不敢保证能毫发无伤的脱身而出,只能大义灭亲,在皇帝面前给出一个坚决的态度来。 好在皇帝虽然怒气当头,但理智尚存,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明眼人都能够看出,经此事之后,陛下更坚定了要肃清朝堂的意思。 她正在气头上,更无人敢出言忤逆,只能看着她借题发挥,将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搅成了一滩浑水。 而下朝时,又生事端,姜照在朝堂之上当众晕倒,群臣惊乱。 经御医诊治,说陛下是忧思过盛,积劳成疾,再加上大动肝火,彻底亏损了身子,需得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才行,且建议陛下不问政事,提防雪上加霜。 君王圣体,与江山社稷挂钩,必不可不顾。 但政事繁多,都要由陛下过眼批示,若她不问朝政,恐天下大乱。 此事不仅关乎到姜照的身体情况,更关乎到朝政大事,关乎到大孟国运,即便如赵恒则这般权势滔天之人,也不敢多加论断,只管三缄其口。 最后还是姜照醒来之后,召了左右丞相、陆大元帅、御史大夫等人商议,临时由几位大臣组成了内章司,请来了太宗皇帝唯一还在世的兄弟,年近七十的老贤王姜茂,作为名义上的内章司主官,监导众人替皇帝批阅奏章。 从前姜照勤政,事无大小,只要呈到御案,必一一过目。 但是有了内章司,奏折便先进司内,由几位大臣共同商议决断,只有大臣们争论无解的折子才会呈到她面前御览,大大减轻了她的负担,也给了她更多的养病时间。 于是,姜照终于迎来了她登基之后的第一个长假。 因御医说要静养,高盛安就把来熙和宫探望的太妃公主全都拦住,好言相劝回去,至于宫外递帖子要进宫拜见的贵女命妇们,更是一一拒绝了。 青时从殿外进来时,姜照正在窗下看书,神态怡然,丝毫没有病弱的意思。 陛下倒是好自在。青时端着药碗,随手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姜照抬眸看她,淡淡道:难得闲暇,不用面对唇枪舌战,也不用面对一桌子奏折,终于得了些做皇帝的乐趣,岂能不自在? 青时道:陛下是躲起来自在了,哪管外头波浪滔天? 见姜照轻笑一声,并无半分解释的意思,青时又忍不住道:您要装病诳朝臣,咱们不敢有意见,为何还要下旨封禁熙和宫? 锦娘这几日不能出门,郡主那边的宫人来请了好几回,皆被您的圣谕挡在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呢。 能出什么事儿?姜照不以为然,朕就是要让他们猜,他们越是猜不透,朕心里头就越舒坦。 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姑姑还能不知道吗,朕压根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恋耽美 钓鱼养猫-(37) 青时问:那封禁令是为何?你不愿应付朝臣命妇、太妃公主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锦娘也不见了?总不能是怕她把您装病的事情透露出去吧? 姜照撂下书本,起身去端起青时送来的那碗药汁,就近倒入了窗下一个花盆里。 是她要你来问我的?姜照淡淡问道。 青时摇摇头,如实道:她倒是没问,反而是我去问她,是否对陛下的决断有异议。 锦娘还向着您,说陛下做事自有章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只管遵旨就是。 说完,她偷摸去看姜照的表情,却见姜照神色微动,一切如常而已。 放下药碗,姜照捻了捻指头,随意道:安乐若是念她,就自己过来看望,毕竟是有师徒之名,埋没不去郡主的身份,让左右宫人机灵点儿,实在不行,就换些人带她。 听了这话,青时逐渐反应过来,有些惊疑道:陛下是有意的? 有意什么?姜照眼皮子一抬,眸心如墨,似笑非笑道:有意借病下禁令,有意不让她出熙和宫的大门,有意不愿见她,有意把她软禁起来? 青时心里是这般想,但却并不敢如此说,低眉道:奴婢不敢如此猜测。 姜照踱了两步,又回到窗下坐着。 她近日不朝,也懒得打扮,一身月色素裙,连朵花儿也不带,腰身用同色绸带勒出盈盈一握,长发随意勾起两缕结在脑后,浅青色发带,混入浓墨渲出一般的发丝之中,偏带了几分清丽雅致,光从外表来看,哪有半分睥睨之意。 但她抬起眼来看向青时,明明没有半分恼怒之意,却偏偏让人感到万丈威压,哪怕青时从来不止把她当主子,此时也难免心寒腿软。 你尽管如此猜。姜照嗓音轻慢,尾音上扬,似有得意,因为朕的确如此想。 见青时的脸色陡然变了一瞬,姜照有所收敛,淡声道:朕知道姑姑和她关系不错,凡事为她着想,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请姑姑放心,朕方才只是在开玩笑,关于禁令朕另有打算,也不过是这几日罢了,今后还是一切如常的。 青时心道,我却没看出你哪里是在开玩笑,但姜照既然出言解释,无论真假用意如何,青时也只能全盘接受,不再有半分质疑。 而姜照所言也确实没错,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日,到了七月,三军饷银出发,由兵部尚书徐定远亲自把关,姜照又调了两队禁卫军,由何元盛带队随行。 而被陆苍玉特意安排过的袁启,也正在此队列之内。 军饷先行,而后便是修堤款,姜照共派了三千兵卫护送,并且下旨让沿途州府开道,可谓大张旗鼓,时刻警惕,将这巨额款项分批次送达各地,立即动工。 这些事情都安排完了之后,姜照便解除了熙和宫的禁令,恢复了宫人进出权力,但对于朝臣们的求见,还是称病而避,深居于寝殿之内,拒绝会见。 禁令解除的当日,谢锦并没有去清元殿上值,而是再次去求见了姜照。 自听闻陛下晕倒在朝堂之后,谢锦吓得心脏都要停了,但姜照下令近前只允许高盛安和青时随侍,即便是谢锦也在她寝殿之前碰了钉子。 谢锦倒是没多想,更不知道她是装病,只能日思夜虑。 青时心里虽然向着她,但没有姜照的吩咐,到底不敢坏了大事。 谢锦又找到了御医打听,张适更是个唯陛下之命是从的老实人,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透露出来。 外头的传言变成了什么样谢锦不知道,但就熙和宫内,关乎陛下圣体康健是否的小话偶有流出,也无人去制止,听在谢锦耳里,更是辗转难眠。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教导小郡主,禁令刚一解除,便去找了高盛安。 高盛安觉得这的确不是个好差事,本想婉言拒绝,但见谢锦愁容难解,的确是忧思过度的模样,心下又觉得不忍,便安慰道:谢大人,您先别急,陛下身子无碍,只是需静养罢了,您别听那些小混蛋们胡说八道,回头让青时去收拾他们的嘴! 谢锦却说:她好与不好,我需亲眼见过,才能觉得安心。 大总管,我人微言轻,不敢擅闯殿内,还是要请您帮忙通报一声,求求您了! 哎呦呦!您可不能说这话来折煞奴才,我答应您还不成吗? 高盛安伸手托住谢锦的手臂,阻止了她向自己下跪,也不知道谢锦是对他用苦肉计还是真要做到如此地步,他苦着一张脸,也只能答应下来。 谢锦自然又是千恩万谢,高盛安连叹了几口气,让她在殿外稍候,自己整了整帽子,步伐沉重地走进了殿内。 姜照难得清闲,又闭门不出,只能看书写字。 高盛安进殿的时候,姜照正立在桌案后写字,见他进来,便招呼道:来得正好,朕抄了些经文,你让人整理成册,回头带去护国寺供在母后灵前。 奴才遵旨。高盛安应了一声,上前看去,果然见她已经写完了一摞纸。 他一边着手去收拾,一边时不时看向姜照,打着腹稿。 姜照在旁边喝茶,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愁成这样? 高盛安咧嘴一笑,还是选择了不兜圈子,直言道:陛下,谢大人正在殿外求见陛下,央奴才进来传个话儿,这见或不见,您也给奴才个准信儿? 他耸着脖子,生怕姜照发难,拿他撒气。 但姜照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十分平静地点了下头,又抬着下巴道:见啊,怎么能不见,让她进来吧。 高盛安愣了一下,马上把收好的经文往怀里一揣,撒丫子去了。 大概也只是瞬息之间,殿门开了又关,姜照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抬眼一看,谢锦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似在打量什么许久未见的生人。 你来了。姜照向她打了个招呼,招了招手,站这么远干嘛?近前来。 谢锦眼眶儿微红,噙着些水光,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来。 姜照盘算了一下,大约也就十日未见,眼前的人竟是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不少。她心里沉下去一片,却还是笑道:高公公说你要见朕,是有何事? 谢锦也没向她行礼,喉头微动了一下,反问道:没事就不能见陛下了吗? 似乎是被她问住了,姜照眉头微皱,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也知道,朕近来身子不利索,恐过了病气给你,这才没与你见面,你不要多想。 这话像是解释,但却更像托辞。 谢锦学她沉默,直到她忍不住看过来,才牵了下唇角,问:陛下病好了? 差不多了,但还需养养。姜照面不改色,握拳掩唇轻咳一声,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张适医术很好,你也是知道的,不必为朕担忧。 那陛下病好的时机,还真是凑巧。 你是什么意思? 谢锦陡然转了话题,姜照也收敛了神色,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带着警惕。 我说,袁启从军去了,陛下的病就好了,熙和宫的大门也打开了,陛下也愿意见我了,可真是有太多巧合。谢锦神色放松,唇角微扬,说的却都是诛心之语。 姜照不期然被点破了心思,面色微变,目光也错去了一边。 第52章 遥望 你知道了?姜照沉吟良久,最终只是问出这么一句。 谢锦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姜照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轻笑一声,把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彻底挑起在明面上,郑重其事道:知道我对你,不止有姐妹之情,更是有爱慕之意。 姜照曾经以为,这些话此生都无缘说出口,注定是要随着她埋进棺材里。 但正是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就这么脱口而出,好似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她神态放松,偏过头去看谢锦,见她亦面色如常,并不像是有任何惊讶的样子。 便生出些好奇来,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见谢锦不语,她又道:朕观你的反应,倒是不似刚刚得知,只是朕有些不懂,你既然早就知道朕对你的心思,又是如何继续以平常心来看待朕的? 谢锦终于开口,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没什么不平常的。 你是这么想的?姜照眯起双眼,想起前段时间她的一些不对劲,此时再论就有些明悟了,看向谢锦的目光也带了几分了然之色。 但她此刻,并不想深究谢锦的真实想法,而是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她目光幽深,略带了几分隐忍的戾气,走近到谢锦面前,低眉看着她,问道:你去见袁启,对他心软,是因为察觉到了朕的心思,想要从朕身边逃离吗? 谢锦面上一滞,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嘴角微颤,却没有说出话来。 姜照却以为自己猜对了,愈发觉得可笑,抬手就捏住了她的下颌,凑近了贴住她的鼻尖,姿态亲昵地蹭了蹭,嗓音却冷冰冰地道:究竟是朕太好骗,还是你太善变,你但凡再多加忍耐一段时间,朕把路都给你铺平了,出宫后天高海阔,什么好儿郎找不到? 她压抑着怒气,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字眼来,为什么,非得要是袁启? 谢锦眉眼低垂,对于姜照对她第一次毫无怜惜的对待几乎也感知不到什么疼痛,她有满腹解释,却也不知该如何出口,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从所未有的陌生。 她第一次感觉到,当这个人不是阿照,只是陛下。 姜照却把她的沉默不语当成抵抗和嘲讽,手上更加用力,将谢锦的下巴攥得通红,仍固执着不收手,还继续问她:难道朕为你所做的一切,还不如袁启扮个可怜吗? 谢锦不想应声,也不想解释。 她抱着满心担忧来见姜照一面,只是为了亲眼确认她的康健平安,她没想到会到了这种地步,面对着姜照种种逼问和质疑,她半个否认的字眼儿也说不出口。 你哭什么? 姜照冷淡的声音又响在耳侧,谢锦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下泪来,那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一直流淌滴落在姜照手上,姜照指尖微颤,终于松手放开了对她的束缚。 谢锦闭上眼,依旧不愿回答姜照的问题。 她下颌处被姜照用手指捏出一片红印子来,女子肤色白净,更显得那痕迹触目惊心,姜照别过眼去,藏在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次谈话,最终因为谢锦的一再沉默只能无疾而终。 但是姜照这次并没有任何心软的意思,她对谢锦道:熙和宫禁令已解,但你既然先来了朕的寝殿,朕就当你喜欢这个地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就待在这里好了。 谢锦面无表情,亦无异议,姜照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朕既然答应过让你出宫一家团圆,就必不会食言,只是在事成之前,你还是乖乖听朕的话吧,不然朕可不能保证,你的好情郎袁启,是否能够安安稳稳的到达边关。 这既是明晃晃的威胁,也是明晃晃的软禁,谢锦眸光黯淡,一时心累,彻底歇去了任何与她辩解的心思,沉默着接下所有安排。 于是时隔数月之后,谢锦再一次住进了帝王寝殿。 青时接到高盛安带来的消息后,差点儿没一口气背过去,连声道:她怎么能真把人给关起来了?高公公,你说这像话吗,像话吗! 高盛安缩着脑袋,哀声叹气道:也不知道两个人谈了什么,总归是谈崩了,咱家进去伺候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陛下就要把我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啊! 他脑筋一转,试探道:您面子比我大,要不,您去劝劝? 青时摇摇头,眉头紧蹙,没用的,这孩子打小儿就倔,真真是随了娘娘的性子。 她向来不是脾气好,只是懒得计较,可一旦真计较上了,即便是娘娘在世,怕是也劝不住。 更何况青时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的面子再大,那也都是陛下给的,身为奴婢,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哪能真去和她对着干呢? 两个人相视一望,俱都是满面苦涩,无可奈何。 但谢锦本人既没有愁肠百结,也没有郁郁寡欢,恰如其反,她还过得挺平静平和。 姜照虽然是把她软禁殿内,但她要出去转两圈儿姜照也不会阻止,只是不让出熙和宫的大门,再派个小宫女时刻盯梢,这些谢锦都并不介意。 她要什么姜照都给,名品砚台笔墨、孤本藏书、针线布料、还有一些见过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甚至让人把金豆儿的窝搬来了寝殿,只是谢锦心知她并不是特别喜欢那小狸奴,又让人搬了回去,日日出门照料戏耍过后再回来就是。 相较而言,与她同处一屋檐下还在装病的姜照,倒是比她更像软禁。 二人也不知谁在生谁的气,谁在和谁闹什么别扭,反正朝夕相处,却一天到头也说不上一句话,晚上姜照也是自己睡大床,谢锦就窝在那个守夜的小榻上。 晚间姜照挑灯处理刚送来的一沓折子。 谢锦白日逗了猫,又哄了会儿被嬷嬷带来拜见的小郡主,姜晗几日不见她,难缠得厉害,谢锦伤神费力地把她哄好,比逗十只金豆还累,便早早蜷在榻上睡着了。 姜照用朱笔在奏章上写着批文,烛火轻跳,她似有所感,搁下笔来起身绕过屏风,隔着段儿距离远远看着躺在小榻上的谢锦。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一切沉默都是理所应当,而并非是刻意的抗拒和被迫的顺从。 她眉眼沉静,纵使根本看不清谢锦的脸,也觉得一切都是格外温润美好,只恨不得将片刻变作永远,即便是只能这么遥遥地看着她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但夜色渐沉,归鸟入巢,哪有什么是能一成不变的。 姜照正要动身去休息,忽见谢锦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急行几步到了榻前,果然见她已经在榻沿倚着,只差毫厘便会跌落在地上了。 这种小榻,还不如龙床的四分之一宽大,只能值夜小憩,若是真当过夜的地方,必然觉得乏累,还要时刻警惕,一不留神就要从榻上掉下去。 姜照俯身去看谢锦,如今正值夏日,她身上只虚虚搭盖着一张薄被,一张熟悉的温润容颜素面朝天的露了出来,分明不是什么倾城色,姜照却看得近痴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撩开被子把谢锦从榻上抱了起来。 谢锦身量不高,腰身也很清瘦,抱起来几乎没什么重量,于是姜照动作轻缓,连粗气都没喘一下,将人牢牢抱在怀里,走到大床前细心放下。 她动作轻柔极了,谢锦虽似有所感,动了动眼皮,但是姜照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她醒来,反而神态安然,逐渐睡熟了。 姜照松了一口气,伸长手臂从里面扯出被子,轻轻为她掩在腰腹。 龙床宽大,睡四五个人也不觉拥挤,但姜照并没有趁虚而入的意思,站在床前又看了谢锦一会儿,才解下床帷,依依不舍地又回到了小榻前。 她比谢锦身量高,睡在小榻只会更觉不适,但姜照躺在谢锦刚刚躺过的地方,盖着她盖过的被子,隐约还能嗅到熟悉的体香,只觉得安心极了。 于是倦意很快袭来,竟是一夜好眠。 姜照再醒来时,谢锦已经起身在妆台前梳洗,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声,她转过身去看向姜照,面上带着一抹复杂的表情。 恋耽美 钓鱼养猫-(38) 来人。姜照初醒,觉得浑身不适,也没注意到谢锦,开口就唤人伺候。 高盛安一直在门口听墙角,听她叫了人,赶紧推门而入,身后跟了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东西,上前去伺候陛下晨起洗漱。 姜照洗了把脸,方觉清醒过来,抬眼看到谢锦站在一旁,有些不太自在的移开目光,对高盛安吩咐:朕觉得浑身酸痛,不太舒服,膳后去传两个医女来给朕按按。 高盛安先应了一声,又唯唯道:陛下治标不如治本,要不奴才去内务府一趟,让人选张舒适的大床抬回来? 姜照神情一凛,着实是有些难堪,怒斥道:你怎么那么多话? 奴才多嘴,请陛下恕罪!高盛安往地上一跪,熟练地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滚出去,传膳。 是! 高盛安灰溜溜的带着小宫女出了殿门,姜照也不看谢锦,径直绕过屏风去了书案后坐下,继续闷头处理昨晚没看完的几本奏章。 陛下不是称病,成立了内章司,怎么还如此劳碌?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里,姜照握笔的手一顿,抬头望去,谢锦正站在屏风旁边看着她。 姜照垂下眉眼,继续写朱批,不忘回答道:一开始朕也觉得会轻松一些,但后来还是觉得不放心,需得一一过目才行。 谢锦又道:那您成立内章司还有何意义呢?只是为了装病? 纵然装病是真,但被人直言点出来,姜照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面色如常道:朕自然有更多的打算,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谢锦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一直站在原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就如同昨夜,姜照在屏风边远远看着她一样。 第53章 医女 用过早膳,高盛安从外头引来两个年轻医女。 她们穿着御医院署的统一着装,手提药匣,跟在高盛安身后向陛下问安,俱都是克己守礼,眉眼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宫里从前也有女医,但做的大多是抓药、熬药等闲杂活计,和一般宫女的身份并无差别。 还是姜照登基之后,从民间选纳女医入宫,提升了身份地位,如今御医院院正是张适,院使则为一名女医,算是同张适平起平坐了。 政务繁忙,难免劳心伤神,一坐一整日也常见,院使卢缘心思细密,特意为女帝指教训练出几个近身的医女,擅于拿捏穴位、松络筋骨。 姜照也没辜负她的心意,偶尔传召过来,确实提神解乏。 谢锦坐在窗下绣花,姜照不避讳她,直接脱了外衣趴在床上,其余人自然更不敢有意见,熏香的熏香,拧帕子的拧帕子,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高盛安虽然是皇帝近侍,也算不得是个男人,但陛下毕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他早就退去殿外守着,不敢再继续留在姜照近前伺候。 姜照趴伏在圆枕上,双目微眯,轻轻嗅了一下,道:熏香换了? 正为她揉捏肩颈的医女笑道:陛下鼻子好灵,只是多添加了两道安神药物,按理来说不会对香味造成太大影响,您竟然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姜照道:从前味道很重,朕和卢缘说过很多次让她改善,她从来不听朕的,今天的倒是清淡一些,比从前讨喜,今后便照着这样来吧。 医女解释道:卢院使向来嘴硬心软,并非不听陛下的,只是熏香带药,擅改对身体无益,如今新加的两味药材,正是卢院使经过多番研究才确定的。 算她有心,朕自会封赏。姜照懒懒地应了一声。 医女忙替卢缘谢恩,又在姜照肩颈按了几下,柔声道:陛下,近来卢院使又做出一种精油,说是对缓解僵直扭伤很有奇效,奴婢们来时也带着了,您要不要试试? 卢缘出身民间,家里世代行医,留下许多偏方药本,她向来很感兴趣,一边看书一边动手试验,成效非凡,在这方面姜照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于是便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医女又道:精油与熏香不同,需亲肤入理,还请陛下宽衣。 天气越来越热,姜照早就穿得单薄,除去外袍只有里衣,她倒也不扭捏,抬手摸到领口解了两颗扣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来看向窗下。 锦娘。她开口唤了一声,打断了谢锦专注绣花的心神。 谢锦收起针线,放下绣品,起身来到了床前,恭谨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盘腿坐在床上,身上只着白色里衣,领口的扣子已经被解开,露出整个莹白的颈部和弧度优美的倒八字锁骨。 谢锦的目光虚虚落在一旁,听她道:帮朕把衣裳解了吧。 皇帝金尊玉贵,再多的要求也是应当,更别说只是解个衣裳。 一旁的两个医女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安静等待,唯有姜照瞧见谢锦指尖一颤,忍不住从唇角抿出笑意来。 怎么?她故意压低了嗓音,慢悠悠问:你不愿? 谢锦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同她对视,却没有从她眼中看出什么调侃之意来。 姜照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双手落在膝头,见她一再犹豫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反而是那两位医女,觉得谢锦态度奇怪,不由生出些疑惑来。 谢锦被三双眼睛盯着,终于招架不住,近前到床沿,稍微弯下身子,顺着姜照里衣上的几粒盘扣一一解开,最后到腰侧系带,稍加犹豫,还是决然拉开了。 她如同被烫到了一般,随着姜照衣带解开的刹那,就瞬间将手收回。 姜照半敞着怀,胸前有微微鼓起的玲珑弧度,她低眉看了一眼露出来的浅青颜色,自己反手将里衣脱下,只着兜衣又趴伏回了圆枕上。 没有皇帝的吩咐,谢锦站在旁边不敢擅自行动,见医女先用湿帕子净了手,又把双手掌心想贴搓出热意,才倒了一些精油出来,推在了姜照肩头。 姜照清瘦,背后蝴蝶骨明显,随着医女推揉的动作像是振翅欲飞,谢锦不知何时将目光落了上去,看着她白皙的肌肤被精油染亮,随着空气中的花香弥漫,那片玉色逐渐变得泛了红,让人喉咙里不由得生出些干渴。 陛下,奴婢的动作是否过重? 为姜照揉肩的医女突然出声,将谢锦从思绪中带了出来,她方惊觉自己刚才胡思乱想了些什么,顿时红霞满面,埋头不敢再看。 尚可。姜照应了一声。 医女又问:陛下腰腹可有酸痛?卢院使说过,这样精油可遍涂全身。 唔姜照闭着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吩咐道:涂了背部便是,腰腹就不用了。 医女应了声是,又添了些精油在掌心,逐渐涂抹在姜照的整个背部,忍不住道:卢院使最近在调制什么养容膏,可奴婢瞧陛下肤白如雪,莹润似玉,八成是用不到了。 姜照笑了一声,懒懒道:你向来嘴甜,最会哄人开心,卢缘若真能把那劳什子养容膏调制出来,左右是少不了你的一份了。 高盛安带来的这两位医女,一个活泼,一个内敛,性情相映成趣。 爱和姜照搭话的这个叫秦稚,算来是右相秦端的庶出孙女儿,因她母家行医,自幼接触一些,知道卢缘位列御医院院使后便央着秦相要入宫拜师。 秦端在外威严,却待家里孩子都和善,问过姜照的意见之后,就把秦稚送进了宫里给卢缘当学徒。 另一位性情内敛的医女叫卢纤,是卢缘的亲妹妹,据说自幼木讷,也的确从来不敢主动和姜照说话,但行事周到,也比秦稚细心,正与她相辅而成。 秦稚有爷爷秦相的面子在,加上姜照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秦稚知道她不会平白与人难堪,便爱多说几句话,果然姜照也并不嫌她叨扰。 与秦稚相较而言,卢纤就安静地过了分,即便是在秦稚力尽要求换人的时候,也不曾多发一言,只是沉默着接替她继续给姜照按揉后背。 陛下觉得我和阿纤谁的手法更胜一筹? 秦稚得了闲时,就在一旁休息,看着卢纤的动作,忍不住问了一句。 姜照趴得有些累了,就动了动身子,扭头看了她一眼,道:卢纤力道平稳,擅用巧劲儿,你与她相比只能算是蛮力,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秦稚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忍不住有些羞恼,嗔了一声:陛下! 十五六岁的少女,纵是有些不稳重,也算是娇憨可人,再加上秦稚生的标致,一身略显古板的医女服饰也掩不住灵气四溢,连谢锦闻言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姜照却道:你是该跟卢纤好好学学,若是被你爷爷知道你的小性子都要使到朕身上来了,怕是要连夜把你带出宫去,好好学学规矩。 她说这话的语气像是玩笑,秦稚却是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还是卢纤反应快,开口道:她尚年幼,稚气未脱,难免孩子心性,陛下大人有大量,必然不会和她一般见识,让她磕个头请罪就是了。 说罢,回头冲秦稚使了个眼色。 秦稚心里慌乱,只知道按她说的话来做,当即跪地行大礼,又嗑了头,求陛下恕罪。 姜照动了动身子,卢纤会意,收回双手站在了一边。 身上的精油吸收的差不多了,还有些许粘腻,姜照也并不在意,直接披上里衣坐了起来,温声笑道:朕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们不必当真。 是不是随口一说只有她自己清楚,但既然她给了台阶,秦稚自然知道顺着往下走,语气恭谨道:陛下用心良苦,奴婢感念颇深,今日之教导,必不敢忘。 姜照随意应了一声,又道:今天就这样吧,朕觉得舒服多了,回去告诉你们师父,她这新东西用着还不错,朕很满意,回头朕让高盛安送几样上好药材给她。 奴婢遵旨,叩谢君恩。 卢纤也跪在地上,和秦稚一同行了个大礼,收拾东西后就离开了寝殿。 二人离开后,殿内就只剩下姜照和谢锦。 姜照衣衫不整,也懒得动手整理,觉得身上香精气味熏人,便抬眼看向谢锦,让高盛安准备兰汤沐浴,你随朕去。 谢锦眼皮子一跳,有些犹疑道:陛下要让我伺候沐浴? 看出她的不情愿,姜照心里暗笑,更是生出些恶趣味来,拖长了嗓音道:朕沐浴时不喜让人伺候,朕的意思是,让你与朕共浴。 脑海中蓦然闪过那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谷,谢锦顿生慌乱,刚要开口拒绝,又听姜照道:瞧你这副表情,莫非是觉得朕要做个登徒子,对你做些什么吗? 谢锦张口结舌,一时语塞,更不敢抬眼看她,心里早就乱成了一片。 姜照观察细致,看出她的不安,本来只是想同她开个玩笑戏耍一番,此时却改变了主意,提高声音唤了高盛安入殿,吩咐道:给朕备兰汤沐浴,多拿一身寝衣。 高盛安虽有不解,却不敢疑问,匆匆接旨去了。 寝殿有一内门,推开后直接与浴室相连,谢锦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皇帝沐浴,必然不会用浴桶草草解决,那是一片用玉石贴砖镶明珠的见方水池,此刻已经注了热水进去,烟雾袅袅,犹如神仙之境。 姜照沐浴的确不喜有人伺候,但也并不是真的没人伺候过,至少擦背洗发这种比较麻烦的事儿,还是需要青时或是别的宫女来帮忙的。 所以姜照觉得,在人前赤身裸体,大抵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但当她再次在谢锦面前脱去里衣之后,双手放在腰间,却迟迟不再行动,惹得谢锦也由目光躲避变成直眼看过去,疑惑于为何一直未能听到水声。 姜照面上酡红一片,也不知是热气蒸腾所致,还是别的原因。 见她站在池沿,许久不曾继续脱去亵裤,谢锦终于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本以为只有自己无所适从,任人撩拨,却原来还有人外强中干,扮了一个纸老虎。 谢锦顿觉放松,甚至走近了到姜照身边,微微笑道:陛下在想什么?迟迟不入浴,汤池里的水可都要凉了,需要再叫人换水吗? 姜照听了她的话,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她,桃花眼微眯,眼波意味不明。 锦娘着急了?她言语轻佻,凑近到谢锦面前,亲昵的与她碰了碰脸颊,朕方才只是怕你有所不适,才稍微迟钝了一会儿,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朕就依你好了。 说完也不再纠结于那要脱不脱的亵裤,直接拉住了谢锦的手,连人合衣抱住,随着噗通一声,转身投入到了冒着热气的汤池之中。 第54章 共浴 谢锦年幼时与兄长打闹,失足跌落荷花池,从此畏水。 虽汤池水浅,但因猝不及防被拉落其中,她还是受到了一番惊吓。 天然的畏惧感让她条件反射性的只能牢牢攀附住姜照,搂着她的脖子不敢松手。 见她反应剧烈,姜照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缘由,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她一手护住谢锦后心,一手往下抬起她的双腿让她夹在自己腰上,一边带着她往池边去,一边细声安慰道:莫怕,抱紧我就行,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谢锦方才呛了一口水,咳嗽声不断,依言又用了几分力气,几乎把姜照勒得喘不过气来。但她只是咬了咬牙,沉默承受下来,将人带到了汤池边。 池沿有阶梯,坐下后热水也只到肩颈附近,但姜照还是把人托起放上了岸,自己站在池底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的目光。 衣衫单薄,浸水之后更是格外贴身,将女子的玲珑身段儿显露无疑。 姜照却无暇去心猿意马,抬手捋了捋谢锦湿水粘连在额际的长发,低声道:对不起,是我太过荒唐,一时忘记你怕水,让你受惊了。 她握住谢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往自己脸侧打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可谓是一点儿也没留情,吓得谢锦又是浑身一颤。 我没事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锦脸色苍白,要从她掌心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却被姜照死死攥住不撒手。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只觉自己快要被愧疚感淹没了,情急之下,便不由鼻酸难忍,又当着谢锦的面掉下眼泪来。 结果最后还要谢锦哄她,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温声劝了许久,又多番保证自己毫发无损,这才让姜照逐渐止住了眼泪,别别扭扭地扭过头去,胡乱的抹了一把脸。 谢锦倒没笑她爱哭,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湿润的头发,如同从前无数次温柔一般。 姜照喉头一动,便脱口而出道:阿姐。 说完不等谢锦回应 ,她又匆忙摇了摇头,改口重新喊她:锦娘。 关于称呼的问题,谢锦早就不计较了,温声应下,便把落水受惊一事揭了过去,催她快些沐浴,莫等到水凉伤身。 姜照此时格外听话,转身将亵裤小衣都褪下抛上了岸,坐在阶梯上拍了拍水,又忍不住看向浑身湿透坐在岸沿的谢锦,试探道:你要不要也下来? 说完便伸手来比了下水位,示意那水只到自己上臂,还不能将肩头淹没,我守着你,不会再让你溺水,你若不放心,我这就让他们再降低一些水位。 恋耽美 钓鱼养猫-(39) 谢锦低眼看她,见姜照神色紧绷,眼中带着些渴求,那些更胜星子埋在眼中的光芒,好似只要她不答应,就会立马熄灭一般。 虽然心知不妥,有多种纠结,但谢锦到底是不忍,沉默着点了下头。 她伸手摸到腰带,解开了活结,将外衫缓缓脱下放在了一边,里面的纱裙因沾水贴身,不易脱落,便稍微费了些时间,等谢锦处理好之后再看向姜照,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一些,还把脑袋扭了过去,只露出一只红透了的耳朵。 谢锦心里一动,更觉羞涩难言。 她双手扶在岸沿,先下了一只脚进池试探,牢牢踩踏在阶梯上之后,才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下去,缓缓将身子沉落水中,坐在阶梯之上,果然水位只到肩头。 姜照动了动耳朵,听见水声暂歇之后,才干巴巴地开口问道:我可以转过去了吗? 谢锦没应声,只是沉默着撩了撩水。 又隔了半晌,姜照才活动着有些僵硬酸涩的脖颈,将脑袋偏了回去。 二人坐在池中,皆是目望前方不敢斜视,中间也隔出许多距离来,更是无人开口说话,偌大的房间之内,只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水温正好,全身泡在其中,很是解乏消疲,姜照坐了一会儿,逐渐神思放松。 她动了动身子,不动声色地往谢锦身边靠近,恰逢谢锦走神儿,压根没发现她的动作,等她出声的时候,才惊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消失不见了。 姜照满面无邪,指着她身上的肚兜问:穿着这个在水里,不会不舒服吗? 谢锦抬手捂住心口,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故作沉稳道:回陛下,我觉得并无不适,如今天光正亮,您还是少说些话,早些沐浴完穿衣吧。 怎么会并无不适?姜照仿佛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要把话题往回扯,朕方才已经亲身试过了,还是脱下来比较好,你我同为女子,你难道还怕朕对你做出什么不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光清亮,神态认真,好似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谢锦着想。 这话题难免有些羞耻,谢锦并不想和她继续纠缠,干脆转过身去,想要再离她远一些。 姜照见她逃离,眼睛一眯,干脆直接跟了上去,从后面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搭在她触感温润的肩头,低声道:你现在真如此防范我了,就因为我喜欢你? 没有任何阻碍的肌肤之亲,以及身后过于明显的柔软触感,让谢锦浑身僵直,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更别提去推开姜照的怀抱。 而姜照尝了甜头,更是变本加厉,在她沾着水珠的耳后轻轻落下一吻,嗓音也带了几分低哑缱绻,继续问她:还是怕我这样对你? 谢锦呼吸加重,为作缓解,只能启唇呼气,以防自己喘出声来。 她的双臂被姜照束缚在身体两侧,感觉到那人温热的呼吸从耳后转移到了脖颈,姜照极为大胆,正用唇齿细细啃咬着她的兜衣系带。 我没有防范你。 谢锦嗓音微颤,被她弄得腰眼发软,深觉不能再如此下去,只能匆匆开口制止了姜照的动作,反问道:我若当真防范你,会容忍你做到这一步吗? 姜照果然没有再妄动,只是安静抱着她,让她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谢锦二十五岁了,对于自己身体某方面产生的变化,不可能不懂是因为什么。 这让她感到既害怕又羞耻,脚趾蜷缩起来紧紧抓在汤池底,还在姜照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在自己舌尖咬了一口,时刻警惕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失足坠入深渊。 或许她的回答让姜照满意了,才没有继续作弄她,下巴也老老实实地搭回到了谢锦的肩膀上,用高挺秀气的鼻梁在她白嫩如玉的脖子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姜照嗓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还很认真地和谢锦打着商量。 此时此刻,这就仿佛是给谢锦递去了救命稻草,让她立马伸手抓住,陛下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欺君。 好。 姜照松开了双臂,拉着谢锦转身面对自己,见她目光游离不敢与自己直视,偏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谢锦无奈,只能与她对视,满面酡红与眼中流光皆让姜照喉头一动。 第一个问题,你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袁启? 她能问出这么个问题谢锦一点儿也不觉得稀奇,但也实在想不透彻,明明自己从未表露出半分对袁启的留恋之情,她为何非得固执以为自己动了旧情复燃的心? 于是便道:我对他的态度,早已向陛下表明,陛下既然不信,又何必再问? 姜照闻言低声一笑,也不知算个什么反应。 好。她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谢锦的回答,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第二个问题,如果我让你爱我,你能否做得到? 相较于有关袁启,这个问题显然更让谢锦无法回答,她沉思半晌,只是默默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姜照,好似这般就可以拒绝回答。 姜照叹了口气道:你非得要用沉默,来表示对我的抗拒吗? 我并非抗拒陛下。谢锦侧着脸,不卑不亢道:这件事,本来就是陛下先为难我。 为难?姜照反问了一声,伸手掰过谢锦的脸,让她重新直视着自己,循循善诱道:可是,你明明可以直接拒绝我的,为什么要沉默呢? 谢锦眸心一颤,有些慌张道:陛下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还未想好如何说 你现在解释这些未免太晚了。姜照松开手,后退了几步,毫不在意自己赤裸的身体暴露在谢锦的目光之内,意味深长道:论身份地位,我乃天子之尊,论个人才貌,我也不觉他在上风,而论及感情来说,他才是横插一脚的那个人吧? 谢锦想要反驳她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姜照立刻反唇相讥:我这叫有理有据,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比不上他? 你谢锦语塞,觉得她纯粹是在耍赖了,但从心而言,姜照在她心里自然万般皆好,即便抛去感情纠葛以外,她也并不觉得袁启有哪里能够比过姜照。 但这话必然不能说给她听,谢锦咬了咬牙,干脆转过身去,又拒绝和她说话了。 姜照心下暗喜,也没什么心思在汤池待着了,她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儿,心里也明白谢锦并不是对她毫无感觉,但总归不敢去冒犯唐突,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也确实难熬。 于是踩了阶梯爬上岸,从一旁拿了布巾擦干身体,又披上寝衣,站在汤池边对仍在里面泡着的人道:我还宣了朝臣议事,就不耽搁了,你多泡一会儿也无妨,这兰汤加了药材,对身体有益,我出去后让人添些热水来。 谢锦扭头看她,见她长发滴水,面容带笑,倒是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陛下病就好了?谢锦故意揶揄。 姜照抿了下唇,蹲下身来冲她勾了勾手指,谢锦虽有疑虑,见她目光清明,不似要使坏的模样,还是犹犹豫豫地靠了近,抬起下巴望着她。 这个姿态,倒是不用姜照动手,电光火石般倾下身去在她唇角偷了一吻,得意洋洋笑道:好了,朕今日终于找到了偏方,与美人共浴,可治百病也。 谢锦把眼睛瞪得溜圆,正要出言怒斥,姜照已经手脚利落地爬了起来,伸手撩了下潮湿的长发,温声道:我先走了。 说罢,也不管谢锦反应,踩上木屐扬长而去,气得谢锦只能拍水泄愤。 第55章 突破 姜照召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状元和榜眼。 谈源生和方崇这两个人,官职不高,存在感也不强,本来作为天子门生,又是姜照御笔钦点的前两名,是该深蒙恩宠,扶摇直上才是。 但姜照仿佛是把他们给忘了,科举结束也有数月,不说升官调职,也没有外放地方,甚至提都没提起过一次,包括探花郎赵承明,前三甲都还在翰林院抄书。 这二人出身不高,倒是没人跳出来给讨个公道,只以为下场和韩宣无二,虽然也算万里挑一,但到底进不了陛下眼里。 但也有人觉得他们值得拉拢,比如习惯了把持朝政的左相一派,按照赵恒则的处事方法,甭管这二人对他是否有用,都要先把人拉到自己手底下。 是以这些年,他手下势力众多,但也错综复杂,在严密之下也难免出现纰漏。 而韩宣找的就是他的纰漏,这段时间谈源生和方崇被他派出去行事,主动向赵家示好。 赵恒则虽有疑虑,但谈方二人初入朝堂,干净得不像话,也没什么底细让他查探,很快就让他又打消了疑虑,成功进入到赵家阵营。 虽然远不到中心地位,但摸到冰山一角,已经是初见乾坤。 今日姜照秘密召见他们两人,也是因此。 她到前殿的时候,谈源生和方崇已经等候多时,韩宣因近来在筹备婚礼颇有些繁忙,这次就未到场,只有姜照与他们君臣三人。 姜照此时还在病中,召见外臣也是秘密进行,谈源生和方崇都未着官服,寻常打扮,姜照也没让他们见礼,赐了座之后,直接就进入了主题。 韩宣说你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说来听听。姜照坐在太师椅上,看向了他们。 谈源生冲她一拱手,道:回禀陛下,微臣知道赵相疑心太重,必不会太早重用我和敬之二人,而要等到我们取得他的信任,又不知还要多久。 是以,臣等便想从其他地方找个出路,经韩大人指点,又经过近来的调查与接触,还真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 哦?姜照挑挑眉毛,问道:你说的是何人? 谈源生道:赵相长子赵之信不曾入仕,却深得赵相宠信,将整个赵府经商管家的事都交给了他。 赵之信膝下有两子一女,和咱们同科的探花郎赵承明,也正是赵之信的次子。而微臣要说的人,是赵承明之姐赵如嫣的夫婿,梁存默。 梁存默?姜照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摇头道:这个人,朕没有印象。 陛下没有印象也实属正常,此人与韩大人是同年进士,探花郎出身,但他并未入朝,而是被赵如嫣相中,招为了夫婿,而且是入赘赵家。 高中探花,却不入朝堂,跑去做了赵家赘婿,此人还真是志向远大。 姜照嘲讽一句,对这个梁存默彻底失去了兴趣,问谈源生:你是想收买此人以为己用?可他既然选择入赘赵家,就该明白从此荣辱一体,岂能随便受你收买? 谈源生笑道:陛下莫急,先听微臣细细道来。 他给姜照讲了个故事,起因在先帝时期的最后一场科举,寒门出身的梁存默因学富五车又相貌英俊,被先帝点为探花,眼看要平步青云。 但先帝向来偏信世家,对于梁存默的御笔钦点,更多的也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求贤之心,却并没有真的要重用的意思,日复一日的冷落,让梁存默彻底失去了期盼。 而就在此时,赵家向其递出了橄榄枝,梁存默见报效天子无望,也不甘心让十几年寒窗苦读成为笑话,便接受了赵家的招揽。 他本想借赵家起步,扶摇直上,却不曾想因一副好皮囊被赵恒则的孙女赵如嫣看中,指着他说非君不嫁,赵相宠爱孙女,自然听之任之,将赵如嫣许配给了梁存默。 可梁存默出身微寒,自然不能与赵家门当户对,赵恒则亦不可能让赵如嫣跟着他吃苦,便也不同他商量,直接让他进了赵家门,做了入赘之婿。 梁存默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沉默接受,又因自觉愧对父母,便只托赵如嫣帮忙让人寄些银钱回去赡养,暂时无颜亲自相见。 他本以为,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之时,就可以甩掉赘婿的帽子,真正做到衣锦还乡。 却没想到,从此以后,山高路远,再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先帝在位时治下不严,朝官多私德有亏,名为文会实则聚众狎妓的事情时有发生,直到姜照继位,明令禁止之后才有所收敛。 赵如嫣善妒,怕梁存默沾染上官场恶习,在成婚之后不仅没有助他得到赏识,迎来重用的机会,反而让赵相暗自操作,断送了他的仕途。 梁存默愤然反抗,却被赵如嫣死死捏住咽喉,拿他家中父母甚至全村友邻作为威胁,让梁存默真的只能沉默着接受所有,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赵家赘婿。 听了这个故事,姜照多少有些唏嘘,但却也没有觉得梁存默无辜,只是意味深长道:虽说良禽择木而栖,但也不能随随便便选块儿腐朽之木,否则与自取灭亡何异? 朕看这个梁存默,一退再退,毫无底线,走到今日地步,也只能赖他自己目无远见了。 陛下所言甚是。谈源生附和了一声,又道:他本来已自暴自弃,无意再起争端,只想做个无用之人,了度残生。 但那赵如嫣实在太过狠心,连梁父病重也未告诉梁存默,后来梁父病死,梁母也因伤心过度随之而去,临死都没能见到儿子最后一面。 姜照眉头微蹙,问道:所以他现在是知道了真相,想要找赵家报仇了? 谈源生点头道:陛下圣明。梁存默前些日子偶遇家乡旧识,才得知自己父母已逝,回去找赵如嫣大闹一场,可赵如嫣不仅没有认错,还对他冷嘲热讽,他愤而离府,一个人去了酒楼喝闷酒。 正好那日臣与敬之约了韩大人在酒楼议事,梁存默醉酒,见了韩大人便泪如雨下,将这多年的委屈愤恨全都说了出来,自然也听到了微臣的耳朵里。 剩下的事由方崇来说,因梁存默与他一样出身贫寒,相较于韩宣与谈源生而言,他们两人倒是更能谈到一处去,便由方崇在其中周旋,蓄意引导,让梁存默下了决心。 学生对他说,即便父母身死,但灵位坟茔都在故乡。 他没能在父母生前尽孝,已是枉读圣贤书,父母死后却还不回乡祭奠,更是枉为人子。 学生说他先是背弃先帝转投赵家,后又只顾自己荣华不顾父母悲凉,是个不忠不孝之徒,把他骂吐了一口血,对天发誓要让赵家付出代价,然后才有脸面回乡祭奠,还转而来劝学生远离赵家。 方崇不如谈源生稳重,谈及和梁存默的来往,如同说书一般,眉飞色舞。 姜照看向他,淡笑道:朕从前觉得敬之文章虽好,但毕竟有些嘴笨,没想到你还挺会借题发挥,若能再老成持重一些,朕把你调到御史台,才不算埋没了你。 陛下可不能有这种想法。方崇连连摆手道:学生年少,离老成持重还远着呢,况且您可是答应过学生的,待赵家倒台,便放学生回乡。 经他一说,姜照才想起这回事儿来,含糊着应了一声,就绕过了这个话题。 虽然朕不太能看得上梁存默这个人,但他毕竟和赵如嫣有几年夫妻情谊,想必比起外人,他还是更能得赵家人信任。 行,这件事朕已经有所了解,还是全权交给你们去办,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朕协助的,尽管开口就是。 微臣遵旨。 后面君臣又说了些其他的话,眼见时近正午,该是午膳时间,因姜照如今仍在称病,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留他们用膳,谈方二人就告了辞。 恋耽美 钓鱼养猫-(40) 二人刚跪完安转身,姜照突然沉声道:朕之前说,真金不怕火炼,但朕希望你们能明白,相较于真金,朕其实更想要一块不怕千锤百炼的好铁。 说完就放松了嗓音,吩咐道:不要回头,就此去吧。 二人相视一望,皆是面色肃然庄重,如陛下所言,径自大踏步离去了。 他们走后不久,高盛安便进殿来请姜照用膳,姜照喝了半盏温茶,站起身来问:锦娘可在寝殿?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高盛安道:方才安乐郡主来了,现在正和谢大人在花园嬉戏。 嬉戏?姜照面色不愉,冷哼道:安乐这个小丫头片子惯会磨人,清元殿那么多宫人还不够陪她嬉戏,跑到朕这里来胡闹了。 说到这儿,她啧叹一声,一面往外走,一面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当初费尽心思和皇叔做交易,将这个小麻烦精留了下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要搞姊终妹继是姜照一个人的大秘密,即便是作为御前大总管的高盛安也拿捏不出她这样的心思,听她小声嘟囔,便笑道:陛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让小元子去传书,康王爷还不连天加夜的跑过来把小郡主带回去? 姜照却摇摇头说:你懂什么?关于这件事,早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高盛安拍拍后脑,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觉得越来越搞不懂陛下的想法了。 反正他是没觉得有什么来不及的,左右郡主还小,让康王抱回去再养几年,估计连陛下是谁都记不住,还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呢? 不过看姜照的表情,大概也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又问道:陛下要去花园吗? 朕就不去了。姜照摇摇头,抬头看向刺目的日光,尽管很用力的想要睁大眼睛,但还是抵御不住太阳的照射,忍不住眯起了眼。 她低下头,用手指沾了沾眼角的湿润,转而对高盛安吩咐道:直接去膳堂吧,你让人去花园请谢大人和郡主,来陪朕一起用膳。 是。 第56章 赵相 小太监将新呈上的一摞奏折搬到了桌子上,赵恒则抬眼一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刚站起身,旁边坐着的秦端就开口问:赵相哪儿去? 年纪大了,坐久疲劳,只是站起来走走罢了。赵恒则瞥了他一眼,道:正平兄倒是身子硬朗,不如就多批阅几封折子,也算是为陛下分忧。 秦端笑道:能为陛下效劳,自然是为人臣子的福气,但咱们几个人共事,手上接了重任,自然要各司其职,互相监督,才能让陛下放心,我可不敢独揽大权。 说完看向一旁打瞌睡的老王爷,唤了一声:贤王爷,您说是不是啊? 贤王年少时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向来不问朝政,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后来年纪渐长,才逐渐稳重下来,只是仍旧对朝政不感兴趣,找了个虚职担着。 他现在到内章司做主官,是被姜照一道圣旨推上去的,倒也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建树来,只是他身份地位在那儿,去镇个场子,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也不用处理奏折,没事儿就喝茶看书,困了就打个盹儿,反正也无人指责。 本来已昏昏欲睡,却冷不丁被秦端点了名,贤王也吓得不轻,还没搞懂他是在说什么,就胡乱应声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秦端又看向赵恒则,冲他摊了摊手,一副无辜模样。 赵恒则憋了一口气,只能坐回到原位,又翻起奏折来看,眉头皱得死紧。 这时陆苍玉从殿外来,先和贤王行礼寒暄两句,才看向几位正在批阅奏折的重臣,各位大人辛苦了,今日可有重要的折子,正好陛下宣召,可由我转达。 近日姜照那边松了口,愿意见人了,只不过无诏不可觐见,还是不允许官员命妇自行拜见,只能等她下旨宣召才能去熙和宫面圣。 而如今得了恩典的,也更只有陆大元帅罢了。 赵恒则道:陛下虽需静养,毕竟不是重病,如今已罢朝了大半月,想必也好的差不多了,请问陆帅,陛下何时才能重回朝堂?这垂拱之治,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啊。 陆苍玉看向他,淡淡道:陛下行事自有章程,且圣体为重,我不敢多劝。 而且有诸位在此坐镇,为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近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足以证明诸位的治国能力,又何必逼着陛下一人勤勉?她如今这样,不也正是累病的吗? 陆帅此言差矣。赵恒则反驳道:你是陛下的舅父,心疼陛下也无可指责,但陛下毕竟是天下人的君主,以一身而系社稷,怎能轻易弃朝政于不顾呢? 听闻此言,陆苍玉有些不高兴了,冷冷道:赵相未免太过言重,听闻先帝在朝时,隔三岔五就要罢朝休息,不理朝政,也没听说你耿直进言,劝他以天下人为重。怎么到了当今,不过是闭门养几天病,就让你看不下去了? 大元帅不要胡乱曲解我的意思。赵恒则脸涨得通红,辩驳道:我只是想,有些事情还需陛下亲自定夺,仅从奏章来看,还是不能以偏概全。 陆苍玉没说话,秦端倒是开了口,问道:赵相说的是什么事?是你侄儿当街纵马踩断了人家的腿,还是你的门生大胆僭越,只知你赵家人,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 还有今日的奏折,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沈修延上书状告吏部尚书赵之尧,教子不严,草菅人命,呈有冤死之女宋玉娘之父宋逸血书一封,请陛下御览,为民做主。 他把奏章摔在了赵恒则面前,一字一句道:这件事,赵相又如何看呢? 赵恒则犹如当头棒喝,颤着双手拿起奏折匆匆看过,难以置信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沈修延可有证据? 看来赵相并不知情啊,也难怪,毕竟赵尚书爱子心切,早就该把一切处理妥当了,哪里还会来麻烦赵相?至于证据,沈修延既然敢上书,您觉得有没有证据呢? 秦端说着,将那封奏折从赵恒则手中抽了回去,又对他道:赵相,我知道你有以身作则的意思,在内章司内不敢轻易徇私,所以想让陛下出面,替你把所有问题都张罗明白,你再去操作下来,总比到处补窟窿要舒坦得多。 其实私心是难免的嘛,但之前不管是圈地扰民,还是大胆僭越,总归是旁亲外系,你若真不在乎,也没人能左右的了你。 但是赵之尧是你亲子,赵承绪是你嫡孙,他们父子二人欺上瞒下,视人命如草芥,敢在京兆尹衙门前将证人劫走,又一路追杀,眼睛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恒则,这件事你也要甩给陛下吗? 秦端一身正气,嗓音浑厚,每抛出一个问题,就让赵恒则脸上白一分。 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秦端将奏折交到了陆苍玉手中,后者打开大致翻看了一遍,冲他冷笑一声,道:左相,你为官四十载,位极人臣,自然该比任何人的眼光都要长远,知道收拢权势把持朝纲,怎么就没教好子孙呢? 说完,陆苍玉颇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拿着奏折转身就要离去。 赵恒则大喊:大元帅留步! 他匆匆站起身来走到陆苍玉面前,面如死灰,语带哀戚道:陆大元帅,老夫扪心自问,这些年来虽有私心,但从无谋逆之意,我待陛下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大元帅! 我年纪大了,有些东西能放下,有些东西放不下,你可不能逼我做抉择。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苍玉虎目一瞪,并不魁梧的身躯里迸发出绝对的威压,那是他征战二十年用长枪宝剑给自己带来的本钱,几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人,捏紧了拳头问他:你是在威胁我吗? 赵恒则冷汗如雨,退了几步扶住旁边的桌沿才让自己不至于站不稳,陆苍玉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嘲弄,你口口声声叫我陆大元帅,却像是忘了我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 我当然知道你忠心,要不然怎么会留你把持朝政给陛下使绊子,可你一旦横生不臣之心,就必会成为我刀下亡灵,莫说是陛下,就算是先帝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苍玉虽然长相不显魁梧,却是真正从沙场中走出来的悍将,他年轻的时候先帝就怕他,娶了他妹妹后也没放弃把他远调戍边。 虽然他近年来确实低调了许多,但也是因为龙椅之上坐的是他外甥女,他不愿意去触动皇权,这并不代表他的骨头就软了,可以被人随便威胁恐吓。 这份奏折,我会原封不动地呈给陛下,至于陛下要如何处理,那就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了。 同时,我想把那句话还给赵相你,你如今年纪大了,究竟什么能放下,什么放不下,还是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陆苍玉收起凶神恶煞,颇有些淡定地看了赵恒则一眼,就大踏步离开了内章司,留下心思各异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陆苍玉到熙和宫见驾的时候,姜照正在拖着谢锦帮她处理奏章。 她年少时遇到谢锦,从此生出渊源,谢锦把她当成小可怜的时候以为她不识字,还特意帮她启蒙,赠她文房四宝,是以姜照后来的字体,多少带了些谢锦的影子。 而谢锦出身不俗,善诗文,通女红,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本来就精于临摹,学起姜照的字更是易如反掌,连高盛安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 上回在御书房,姜照躺在她膝头睡着,醒来后看过谢锦替她分拣的奏章,就隐约生出些想法来,如今有了机会,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实现了。 谢锦起初不愿,却耐不住姜照难缠,各种借口好话说了一箩筐,装弱扮惨的招式更是无所不用,终于是哄她执起笔来,真正替她批阅了一回奏章。 一开始是由姜照口述,谢锦只依言听录,后来姜照开始尝试询问她的见解,发现颇有可取之处,二人就逐渐形成交谈,彼此商议探讨,共同处理起来。 陆苍玉到了之后,姜照也没让谢锦回避,陆苍玉也并不关心她身边又有哪个宫女得了宠信,将手中奏折奉上,又把方才内章司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姜照把奏折按下没看,听陆苍玉描述了赵恒则的反应,忍不住笑道: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经过这般恐吓,舅舅不要把他吓坏了。 陆苍玉道:陛下还为他着想什么?从前我只知他爱贪权揽势,没想到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威胁起我来了。 早知如此,陛下登基后就该直接把他清算,哪里还能让他们姓赵的嚣张跋扈到今日? 舅舅想得太简单了。姜照摇摇头,轻叹道:赵家不倒,的确是非不断,但若赵家真的倒了,朕才更会元气大伤。 赵恒则为官四十载,从皇祖父时期便开始苦心经营,自父皇时发扬光大,再到了朕继位,已经倾盖半个朝堂,哪里是能轻易动得的? 陆苍玉是个武夫,自然考虑不到如此周全,听姜照解释了,方觉出棘手之处来,便眉头紧锁问道:依陛下的意思,难道就不能再动他了? 不是动不了,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姜照微微一笑道:舅舅放心,朕既然已经开始动他,就绝不对半途而废,如今只是先给他一个敲打,让他自己想想清楚,同时也是朕给自己留的时间,待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就再也由不得他去选择了。 陆苍玉略有怔忡之色,低声道:原来陛下早有打算,如此也好。 他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也暂不顾君臣之礼,上前去拍了拍姜照的肩膀,温声道:陛下果然有太宗遗风,明君之范,,想来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听他提到先帝,姜照面上的笑意逐渐散了去,却并没有为此反驳。 陆苍玉忽然又开口道:听陛下方才所言,对于赵恒则,暂时还不能用雷霆之势,那臣倒是有个提议,陛下看看是否可行。 舅舅说来便是,朕洗耳恭听。姜照面色一正,看向了陆苍玉。 前几天臣约了几个旧部去游船饮酒,恰好遇到了一个人。陆苍玉稍加斟酌,缓缓道: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据说也是赵恒则最看重的一个孙辈。 姜照听懂了是谁,却不知陆苍玉要说什么,眉头微蹙道:是赵承明? 陆苍玉点点头,是他。他见了我,便上前来问候,神情看起来颇为急切,我便屏蔽左右,领他问话。 他说陛下久病不朝,还拒见所有人,让他十分担忧,就向臣打听陛下的近况,顺便又与臣说了些肺腑之言,倒是令人感动。 姜照的表情已经彻底冷了下去,回身端了一盏温茶,浅啜两口,淡淡道:众人皆知朕对舅舅向来信任依赖,便都想从舅舅这边下手来对付朕,袁家人是如此,赵家人也是如此,但朕已经听了舅舅一回,舅舅这次又想给朕出什么主意? 陆苍玉道:对付这两个字不妥,陛下这么说,倒好似我有不臣之心。 朕不是这个意思。姜照摇摇头,仍旧背对着陆苍玉。 陆苍玉看出她的不满,便道:臣刚才也说了,只是给陛下一个提议,至于究竟是否可行,还需陛下自己定夺,臣不敢左右陛下。 说完见姜照没有回应,又继续开口:赵承明对陛下有意,且在我看来,并不似作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他既然看重儿女情长,陛下不妨就成全他,纵然对他没什么心思,就只是接进宫里摆起来而已,随便封个什么位份,让他成为牵制安抚赵家的棋子。 再等到时机成熟,赵家倒台之时,他的最终去处,不还是由陛下说了算吗? 陆苍玉想得很简单,毕竟从古至今以来,前朝后宫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就是依着葫芦画个瓢儿,反正赵承明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用白不用。 况且姜照如今大了,早晚要给后宫进人的,早一日晚一日、多一人少一人的,站在陆苍玉的角度来看,也的确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大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敲昨晚迷迷糊糊定错时间了 第57章 太后 舅舅不用再说了。姜照有些头疼,回头制止了陆苍玉,朕不需要用后宫来牵制朝堂,对赵承明更没有什么兴趣。 陆苍玉摇摇头,无奈道:你不愿就算了。 他又想起赵恒则问的话,自己也猜不透姜照的意思,就问她:陛下如今也不像有病的模样了,内章司可暂代主政,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陛下准备何时重返朝堂? 姜照却道:不急,一切尚在掌握之中,舅舅不用担心。 何况朕自从登基之后,再也没什么闲暇时间,趁着如今,还想去护国寺待几日,陪一陪母后。 听她说起妹妹,陆苍玉哪里还能有意见,神色也暗淡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姜照也并非心血来潮,对于护国寺之行,她早有计划,只是下棋需一步一步来,将了赵相一军,才以清修礼佛告慰先祖之名移驾护国寺暂住。 赵恒则入宫拜见扑了个空,心惊胆战的等了好几日,也不见姜照对赵之尧和赵承绪治罪的圣旨传下,这让他倍感焦虑,到了夙夜难眠的地步。 恋耽美 钓鱼养猫-(41) 与他正相反,姜照在护国寺过得颇为滋润,甚至比在宫里还自在。 除了禁军统领卓昀亲自带队护驾,姜照身边只带了高盛安、青时还有谢锦三人,所有使唤宫人都没带来,一切亲历亲为,却还自得其乐。 元祥留在了宫里,负责日日将重要奏章送到护国寺呈于御前,顺道说了几句赵家的近况,赵之尧的夫人近日总与赵家大小姐赵如嫣来护国寺上香,还在禅房前徘徊,被守卫发现赶了出去,想必应该是想打探陛下的情况。 护国寺有专为皇室打造的小院禅房,环境清幽,离大殿颇有些距离,平时都不会让香客随意靠近,更别提如今皇帝驾临,正是重兵把守的时候。 姜照一边听元祥说话,一边翻看着一摞奏章,从中挑了几本扔到了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的谢锦面前,果不其然惹来一个白眼。 她轻笑一声,对元祥道:不用管他们,朕让你安排的事情如何了? 元祥微微颔首,恭谨道:回禀陛下,已经安排妥当了,老爷夫人已在小禅房住下,说是小公子近来不太好,郎君和少夫人暂时脱不了身,等着来日再见。 朕知道了。姜照点点头,又吩咐道:你回宫后带张适过去给瞧瞧,顺便看看府里还缺什么东西,一并置办齐全了,费用从朕私库里出就行。 元祥应下一声,姜照就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谢锦从奏章堆里抬起头来,颇有些疑惑,问道:小元子和陛下方才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什么老爷少爷的。 姜照看了她一眼,没有先作答,反而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护国寺吗? 谢锦搁下笔,单手托腮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为了躲清闲,不想见赵相,为了让赵家人抓心挠肺,给他们找个不快,也为了给太后娘娘祈福,以表相思之情。 你说的都对,但并不完全。姜照走到谢锦面前,与她仅有一桌之隔,低声道:我想先和你说个秘密,但你要先对天发誓,绝对不对外泄露半分。 谢锦闻言有些恼,收起胳膊坐正了身子,面无表情道:你若信不过我,就不要告诉我,我也并不是很想知道,何必无端又作弄我。 我没有信不过你。姜照道:只是此事牵扯到太后,我也不好直接说出来。 太后是她生母,也是她心里藏着的一块儿不可触碰的柔软,即便是对谢锦,她也很少提及,尤其是太后病逝以后,更是几乎成为了她的病。 对于先帝,姜照可以毫不在意,但对于陆烟容,她只想永远做个乖孩子。 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她眼里平和诚挚,毫不避讳地与谢锦对视,认真道:母后生前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但我如今想要告诉你,让你发誓,也并不是我想听,而是想让母后听见,不然我怕她要怪我不听话的。 见她如此,谢锦哪里还有恼意,反而愧疚难当,心里也闷闷的发着疼。 我发誓。谢锦竖起手指,面对着姜照,字句清晰地立誓:今日陛下所言,只有你知我知,但凡我泄露半分,便受刀山火海,五雷 还未说完,就被姜照伸手捂住了嘴,还责斥她道:让你发誓,又没让你发毒誓。 谢锦眨了眨眼,又听姜照道:母后见你有此诚心,必然也不会怪我了。 锦娘,其实我来这寺中,并非只为供奉母后牌位,因为这里并不只有牌位。 她松开了手,撑在桌面微微倾身,凑到谢锦耳边低声道:世人都以为太后与先帝同葬于皇陵,但其实她临终前告诉我,她不愿与先帝同葬。 所以啊,我把她的衣冠葬在皇陵,而遗骨却葬在了这护国寺后山,每次我来护国寺祈福,并不是为了拜见牌位,而是真正来与她相见了。 说完这段话,姜照收回上身观察谢锦的表情,果然见她面露震惊之色。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件天大的秘密,是当今圣上瞒着天下人将父母分穴,用衣冠代替太后与先帝同葬,更是把生母葬在了荒山。 无论她是不是出于对太后的顺从,这都是绝对的大不孝所为,如果传了出去,必然受世人所指。 所以太后不让她告诉任何人,并非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真正的埋身之所,而是怕消息泄露之后,会给姜照带来天大的麻烦。 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陆烟容把遗愿说出之后就后悔了,多番叮嘱姜照切不可如此操作,人死如灯灭,前缘尽了,只是和先帝埋在一处而已,她并不是不能接受。 姜照嘴上答应,却在陆烟容芳魂永逝之后,当真把她埋在了与皇陵相隔甚远的地方。 这是连陆苍玉也不知道的秘密,是姜照动用君王大权所做的第一件事,当年接触到的所用之人,都被她抓住把柄打发了,这件事成为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现在她把秘密分享给谢锦,颇有些风入回廊的畅快,甚至拉着她的手,挥退左右护卫,带她进了后山,一路狂奔,来到一片没有种树的平地。 护国寺后山大都被树木灌草覆盖,而这块地方却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被特意清理过的。 地面上鼓起一个小土丘,没有墓碑,更没有刻字,只有一个装满香灰的香炉,香炉下面压着几张纸,是姜照从自己手抄经文的册子里撕下来的。 谢锦斯文体弱,被姜照拉着跑过山路,忍不住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姜照比她好很多,伸手抚过她的后背,等她终于稍微平复下来,才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一时意起,只想着带你来见我娘亲。 谢锦摇摇头,仍旧带着一些气喘,勉强开口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又为她抚了抚后背,姜照就收回手来,提起衣摆跪在了地上。 谢锦见此,便也跟着跪下,恭恭敬敬地和她一起给土丘里的人嗑了三个头。 阿娘与父皇,向来没什么夫妻情谊。 姜照扶着谢锦站起来,垂眸望向陆烟容的坟茔,平静地开口道:她因貌美,被父皇一道圣旨囚于深宫,从此再也没能逃出去。 她从始至终都不喜欢父皇,更讨厌他的自以为是,肆意妄为,一直到死都没有对父皇动过心。 但是父皇很贪婪,他要的不仅是一个顺从听话、为他生儿育女的无情美人,他还想要阿娘为他心动,为他吃醋,为他仇视别人,那段时间他经常故意散放宠幸别人的消息到揽月宫,但阿娘从来不为所动,终于还是他忍不住,跑过去和阿娘对峙了。 讲起从前,姜照不由觉得可笑,既是为她狂妄自大的父皇,也是为她母亲被迫入宫之后,饱受压抑折磨的后半生。 阿娘被先帝屡屡纠缠,终于忍受不住,痛斥他的无耻自私,鄙夷他的所作所为,先帝的威严受到挑衅,阿娘再也不是他的爱而不得,而是变成了恩宠尽失的冷宫弃妃,作为阿娘的女儿,我也再也不是他宠爱的公主,变成了受尽冷眼的弃妃之女。 姜照看向谢锦,抬手指向自己的脸,轻笑道:你知道吗?那时有人说阿娘不贞,甚至说我不是先帝血脉,成功引来了他对我的厌恶和嫌弃,底下的人更是变本加厉,欺侮我,辱骂我,甚至对我拳脚相加。 如果不是我的相貌总还是有几分与先帝相似,即便是有舅舅在,莫说这个皇位能不能轮到我来坐,就连我能不能遇见你,也是未知。 谢锦的眼睛早已红透了,她从前只知道阿照受人欺负,是个可怜的孩子,却从未深究过她的过往,哪怕是知道她的身份以后,都只顾生气于她的欺瞒,而没想起来去问她,一个堂堂的公主殿下,为何会沦落到雪夜赤脚出逃的地步? 她抓住了姜照的手,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哽得发痛,嘴巴还未张开,眼泪就先落了下来,于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还要姜照反握了她的手来哄她。 好了,不要哭。 姜照嗓音温柔,动作更轻柔,用自己上好布料的柔软袖口为谢锦擦去泪水。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后来总是重复想起那个晚上,我从揽月宫一路偷跑出来,连鞋子都跑掉了,狼狈的不像话,却遇到了一个仙女似的人物。 姜照竟笑起来,有些懊恼道:我那时候是不是可怜极了?真是太糟糕的一个初见。 但随即她又庆幸起来,一根根揉过谢锦的手指,喃喃道:但还好我足够狼狈,足够凄惨,所以让仙女心软了,不嫌弃我浑身脏兮兮的,愿意给我最温暖的拥抱,还带我回去给我一碗热饭。锦娘,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兴许真的会冻死了呢。 不许说! 这次换谢锦伸手来捂住姜照的嘴巴,她满脸泪痕,双眼红得发艳,直勾勾地瞪着姜照,嘶哑着嗓音道:你会好好活着你是万岁。阿照,即便没有我,你也会好好活下去,然后坐到最高的那把椅子上,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姜照摇摇头,伸长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顺势去吻了她绯红滚烫的双眼,低声道:或许会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却还是想要遇见你啊。 她的唇从谢锦眼周一路吻到耳廓,动作轻柔的像是微风拂过,因为肌肤与软唇相触有些细微的发痒,谢锦没忍住缩了下脖子,却被姜照伸手捧起脸颊,深深看进她眼里。 锦娘。姜照喉头微动,脱口而出道: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出自诗经《大车》,全句是: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大概翻译一下的意思就是:如果不能(像夫妻)同处一室,那么死后我想和你埋在一个坟里。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天上的太阳可以为我作证。 对八七白文的很粗糙,但原句真的很深情555 虽然但是,谁懂,姜照又在卖惨。 第58章 重逢 从后山回来之后,谢锦要继续批阅奏折,却被姜照拦了下来。 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谢锦低眉顺眼,避开了与姜照的眼神接触。 姜照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方才在后山没有收到回应时她就明白了谢锦的态度,纵然有些失望,却又在意料之中,她也生不出什么埋怨的意思来。 而今也只是淡淡道:秘密说完了,正事还没说呢。 她不说这个,谢锦都忘了所谓秘密只是前提,但她如今颇有些混乱,实在对姜照要说的什么正事提不起兴趣来,便只是敷衍着问了一声:是什么正事? 姜照道:方才见过我娘亲,你想不想见一见你娘亲? 谢锦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蓦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姜照也不卖关子,如实道:我让人把你父母兄嫂,还有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子都接回了京城,这次带你来护国寺,也有让你们相见的意思。 相见谢锦神情恍惚,几乎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姜照的意思。 但下一刻,姜照就点了点头,十分确定道:小元子已经把你父母接到了护国寺,正在禅房相候,你如果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与他们相见。 谢锦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当即迫不及待地捉住了姜照的衣袖,急切问道:他们在哪儿?我不需要准备什么,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请陛下带我去见他们! 她的迫切与激动,在姜照看来,也都是情有可原,便也不多废话,拉着她出了门。 姜照现在住的禅房,是护国寺专为皇室贵客准备的小院子,皇帝驾临之后,便被禁卫军团团包围,日夜巡逻,可谓是严丝合缝的守卫安全。 刚一出了院子,就有几个禁军兵卫迅速跟了上去,姜照回眸看了一眼,吩咐道:朕去去就回,你们在此守候即可,不用跟着了。 几个兵卫面面相觑,又听陛下问道:朕说的话你们是听不懂吗? 是! 几人神情一凛,终究不敢抗旨,站在原地目送姜照远去了。 许是近乡情怯,眼看一排为香客准备的普通禅房已经近在眼前,谢锦忽觉手脚发软,握紧了姜照牵着她的那只手,不敢往前再进一步。 她连指尖都在发颤,被姜照攥在手心,温声安慰:这一天,你已经盼了八年之久,终于能够与他们相见,不要再让他们久等了。 可我谢锦嗓音微颤,低声道:整整八年,未能尽孝膝前 姜照又劝她:从前皆因万般无奈,如今是守得云开,锦娘,以后尽孝的日子还长。 她话音刚落,忽然一间禅房从里面打开门来,走出一对中年夫妻,相互搀扶,在禅房门口站定,与他们对视在一起。 锦娘!我的儿啊! 阿娘! 与强装镇定的谢玉折相比,谢夫人就显得太过激动,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当即就松手甩开谢玉折的胳膊,扑过去和谢锦哭在一块儿,满嘴喊着心肝,紧紧地抱着女儿不敢松手,像是怕一眨眼她就要不见了。 谢玉折强忍着泪水,把与女儿重逢的喜悦悉数先留给了夫人,走到姜照面前行了个大礼,草民谢玉折拜见陛下,叩请陛下圣安。 三年前新帝登基,谢家人在边关的日子突然好过了起来,谢玉折隐约感觉到是有贵人照拂,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当今身上去想,只以为是受了故交之恩。 直到前几日他们一家人被安排从边关辗转回到京都,甚至又住进了万顺坊里从前先帝御赐的谢宅,见到了御前近侍太监元祥,才幡然明白了贵人是谁。 如今姜照与谢锦同来,谢玉折见她举止矜贵,气度非凡,哪里还会不知她是谁? 于是跪地行叩首礼,既是拜见皇帝,也是拜见恩人。 姜照躲开了他的大礼,伸手虚扶以表尊敬,温声道:如今是在私下,我与锦娘关系匪浅,还要称您一声伯父,谢公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身吧。 谢玉折颇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与夫人抱头痛哭的女儿一眼,心下有些嘀咕。 之前姜照让他给谢锦写家书的时候,谢玉折就隐约明白了贵人因为谢锦才对谢家施以援手,知道了贵人就是陛下之后,便以为是谢锦在宫中得到了陛下青眼,再经多番辗转周旋,才让陛下动了重查谢家一案的念头。 可如今再看,却好似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谢玉折站起身来,见夫人还在与女儿相拥而泣,虽然很能理解体谅她的爱女之心,但是陛下在此,却不能让她失了礼节。 于是走过去在谢夫人耳边说了什么,谢夫人才终于从女儿怀里抬起头来,沾了沾眼泪,冲姜照行礼道:民妇李氏向陛下请安。 和谢夫人没有男女之别,姜照便直接伸手扶住了她,阻止了她的跪拜。 夫人不必多礼。姜照说着话,目光却是落在了谢锦身上。 谢锦并不是个铁打的人儿,自相识起,姜照也见她哭过几场,但从来没有哪一回像这次一样哭得厉害,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让她跟着也心闷起来。 她制止了谢夫人行礼,便忍不住过去安慰谢锦,温声软语把好话说尽了,谢锦还不怎么领情,伸手推了她一把,看得谢玉折在旁边眉头紧蹙。 直到谢夫人也过去哄女儿,两人一起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才让谢锦终于止住了眼泪,窝在娘亲怀里小声抽泣,眼圈儿红了一大片。 恋耽美 钓鱼养猫-(42) 谢夫人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瞪着眼睛道:来之前就数你话多,哀声叹气个没完,现在终于见到了女儿,你又杵在那里装什么石头? 谢玉折被她训了也不恼,借机走近仔细打量着谢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虽然没有说话,眼里却含着万语千言,谢锦从母亲怀里抬头看着他,忍不住又泪眼朦胧起来,哑着嗓音喊了一声:爹爹 爹爹在呢。谢玉折应了一声,无边的愧疚涌上心头。 这些年来,他们虽然身在边关,也经过劳役之苦,但毕竟是全家人都在一块儿,有个相互照应,也有个精神支柱,不至于太过凄然惨淡。 唯有谢锦,在女子最好的年华,本该高门出嫁,觅得如意郎君的好时节,却因被父亲所累孤零零地进了深宫,从此不知悲喜,更不知荣辱。 这八年来,谢玉折每每想起他可怜的女儿,便愧疚难忍,心如刀割。 如果当初能够选择,谢玉折是宁赴死,也不愿让家人遭此连累。 但是他人微言轻,难抵皇权,终于用八年的流离悔恨来为自己的刚正不阿付出了代价。 思及此,谢玉折终不能忍,老泪纵横道:锦娘,是爹爹对不起你。 爹爹这是说的什么话?谢锦刚止住泪水的眼睛又潮湿起来,哽咽道:我知道爹爹为官期间向来问心无愧,也向来为此而感到骄傲,即便是因此得祸,我也从来不曾怪过您。 她轻轻推开母亲的怀抱,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爹娘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这些年来不能尽孝,是女儿对不起爹娘。 傻孩子,你这些话对爹娘来说,皆是诛心之言啊! 父女母女重逢,自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姜照看着他们三人,既觉感慨,又有些忍不住的羡慕,再看自己一人孤零零的站着,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于是也没有向他们打招呼,脚步一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禅房。 出去之后,姜照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另一处禅房。 与香客那边居住的地方不同,这一片都是寺中僧人起居的地方,相较而言要朴素很多。 有来往的僧人注意到姜照,便上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道:这位施主,此地禁止香客入内,请您沿路返回。 虽然皇帝驾临护国寺声势浩大,但护国寺僧人众多,也不是每个人都见过她。 姜照有意要低调行事,身边没有带人,穿的也只是寻常的锦衣华服,打眼看去只会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而不会轻易往皇帝身上联想。 阿弥陀佛。姜照学着僧人合手念了一声佛号,面带微笑道:小师父有礼,我想拜见一下圆应大师,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小师父代以通传。 圆应师叔?僧人有些为难道:施主应该也知道,圆应师叔在俗世声名极盛,皈依之后前来拜访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如果您与他并无渊源,他可能不会见您的。 他说的这些,姜照当然知道。 这位声明极盛的圆应大师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天下文人之楷模,当代大儒,太宗皇帝曾经亲自给自己拜下的太傅林观。 林观是做教书先生出身,未入仕时就已桃李满天下,更甚有一年科举,前三甲皆是出自于他门下,引来举国震惊,而那时候,他还不过而立之年。 太宗惜才,请林观入仕,他也看中太宗皇帝的英明果断,一路坐到丞相之位,也做过多次科举主考,在朝中和民间都声望很大,后来更是被太宗皇帝拜为太傅。 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先帝继位,林观遁出朝堂归隐。 他目光之长远,抉择之果断,令人扼腕莫及。 在世家拢权世袭以代、寒门奋发直上青云之时,林观因觉自己声名太盛,恐后世子孙坐享其成、辱没林家门风,于是命林家后代恪守文礼,五代不准入仕,引得天下人心悦诚服。 林观致仕后不久便遁入佛门,在护国寺修行,法号圆应,一心修行礼佛,不问红尘,不见来客,先帝几次请他辅政都不就,姜照登基后也曾上门拜访,几次祭拜太后时也都有求见,但终究未能见得林观一面。 他几乎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但赵家为世家之首,林家得天下文人之心。 姜照既然到了护国寺,还是想求见他一面,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假若她真能得到林观出面支持,就再也不惧世家倒台的影响了。 于是对僧人道:我姓姜,对圆应大师有要事相求,请小师父代为转达,不过请你放心,若圆应大师不愿相见,我亦不会多加纠缠。 每日求见林观的人实在太多,僧人早已习惯与她一般固执的人,但见她言辞恳切,还是有些心软,便决定帮她一把,于是请她稍候,转身而去了。 第59章 五九 佑儿生在边关,许是不适应京城的环境,回来之后便不大好。 芸娘如今又有了身孕,你大哥担心她一个人照顾佑儿受累,就没有一同前来,但他们心里都念着你。 坐在禅房之内,谢夫人握着女儿的双手,一边和他讲述谢徽夫妻没来相聚的原因,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好似怎么也看不够。 谢锦和母亲并肩坐着,歪着脑袋靠在了她的肩头,温声道:阿娘放心,我不会多想的,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咱们会一直团团圆圆的。 对,锦娘说得对。谢玉折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忍不住跟着搭了句话。 谢锦摸着母亲粗砺的手掌,又看向已经半头华发、面容苍老的父亲,忍不住又有些鼻酸,低声道:我记得分离前夕,爹爹还是满头乌发,而今却 她吸了一下鼻子,埋在母亲肩头蹭去了眼泪。 谢玉折却轻笑一声,颇有些释怀,锦娘长大了,爹爹也老了。不过天可怜见,又蒙陛下圣恩,能让我在客死之前还能与女儿相见,我已别无所求了。 听他说到陛下两个字,谢锦不觉眼皮一跳,谢夫人也问道:方才咱们只顾团聚,倒是忘了陛下还在旁边,这岂不是大不敬? 夫人放心。谢玉折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发怔的谢锦,拱手道:今上宅心仁厚,宽以待民,必不会因此怪罪我们。 不过夫人说的也是,方才我们的确是忽略了陛下,待会儿锦娘回去,要代爹娘向陛下请罪,万不可再肆意妄为。 他还记着陛下去哄慰谢锦时被他女儿推的那一把,越想越是心惊,越品越觉荒唐。 但是难得团聚,谢玉折并不想浪费时间拖着谢锦去深究这件事,就隐晦地提醒了一下,希望她能够领悟到自己的意思,不要成了大逆不道的骄纵之人。 谢锦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深意,点头应允道:女儿记下了。 一家人又围坐着说了许久的话,各自谈及分别八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但都是报喜不报忧,说到最后竟也不觉沉重,还让气氛和缓了许多。 谢锦倚在母亲肩头,望向坐在对面言笑晏晏的父亲,恍惚觉得回到了八年之前。 那时她还年少,对未来也总有无限期盼,家中母亲宠爱,兄嫂温柔,连在外人面前总是不怒自威的父亲待她也格外宽容,让一些同龄贵女好生羡慕。 若非后来天降大祸,拔地起灾殃,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生离八年之久。 但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入宫,怎么会遇见姜照。 所以在谢玉折感叹世事无常之时,谢锦忍不住道: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注定。 对于她这种说法,谢玉折倒也没否认,反而附和道:或许正是如此吧。当年我的确太过轻狂,明明知道朝局已定,轻易不能变更,却仍固执己见,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最终落得了那么个下场,而今回想,的确是愚蠢至极。 谢玉折虽刚正,但并非顽固不化,他这些年见的多了,也想的多了,思维难免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是懊悔于从前的坚持,而是明明有更委婉、更长远的法子,他却偏偏选择了最直白、最无用的那一种,也终于为此付出了天大的代价。 他何尝没有后悔过,但终究是太迟了,但好在苍天有眼,又给了他一些补偿,让他还能回到京城见到女儿,他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我现在的心病,就只有我的锦娘了。 谢夫人突然开口,拍了拍谢锦的手背,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爹都老了,以后怎么过都无所谓,你兄嫂如今也有了自己圆满的小家,只有我可怜的女儿,错过女子最好的年华,到如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让为娘怎么能不忧心呢? 说到这儿,谢夫人又觉悲上心头,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谢玉折道:这个倒不必担忧,锦娘如今虽年纪大了些,但并没有哪里比不上那些贵家小姐,等咱们安定下来,我一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你这话倒是说得轻巧。谢夫人埋怨地瞪了丈夫一眼,道:像锦娘这般年纪的儿郎,哪个不是已成家,做了人夫人父,你难道想要让我女儿去做个妾室吗? 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谢玉折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信誓旦旦道:你就放心吧,我万万不能让锦娘受委屈,一定给她找一个可以真心相待的良人,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养她一辈子,我死了还有她哥哥,反正不会让她去给别人做妾。 妾室低人一等,就算得了夫郎偏宠,也越不过正妻,处处要看人脸色,说白了就是个司职不同的下人,就连家庭不好的人家,也是宁做平民妻,不做富人妾。 听了丈夫的保证,谢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而谢锦听着父母讨论她今后的归宿,莫名就生出反感来,但她并不想把与袁启的纠葛告知父母,也不想现在就把自己孤独终老的决心说出来,便开口道:爹爹,阿娘,你们兴许还不知道,我现在在宫中并非奴籍了,也不是陛下一道旨意就能随意出宫,所以现在谈起将来还是为时过早,不如以后再说吧。 并非奴籍?谢玉折疑惑道:那你如今在陛下身边,算个什么身份? 谢锦道:康亲王之女安乐郡主被陛下留在了宫中,住在清元殿,陛下命我照顾郡主,授意为其开蒙,封我为清元殿内司才人,是正四品女官的身份。 清元殿内司才人谢玉折眉头紧锁,更加猜不透谢锦与陛下的关系了。 他从前官至吏部尚书,掌管的就是官署制度,虽然后宫女官直接受宫正司管辖,由皇帝任免,和吏部并无牵连,但谢玉折学识渊博,又逊志时敏,了解的向来要比别人多一些。 不过内司才人这个职位,他的确是闻所未闻。 只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罢官流放之后,宫里又增添更改了一些女官职位,二是这个官职确实不存在,是陛下为谢锦随手捏造出来的。 谢锦再优秀,也是罪臣之女,能得到陛下青睐已经是天大恩宠,能让她为谢家谋划更是隆恩浩荡,何况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足足筹备了三年之久。 更别说,只是谢锦一人,居然就值得她兴师动众,凭空造出一个女官职位来。 谢玉折有些忍不住,正想委婉向谢锦问询一下,要不心里总是提吊着不得安宁。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谢锦站起身来道:爹爹,阿娘,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到陛下身边伺候,陛下曾经允诺,要在年前放我出宫,咱们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请爹娘代我向阿兄阿嫂问好,还有我那小侄子佑儿,告诉他,姑姑一直惦念着他呢。 现在离年关,还是有几个月,难道这数月之间都无法再见了吗? 谢夫人跟着谢锦站起来,握着她的手不愿撒手,满脸都写着不舍。 谢锦宽慰道:阿娘,这些年都过来了,何必在意这几个月? 谢夫人叹了口气,又多番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依依不舍地送了很远,直到目送她进了小院,才和谢玉折二人又折返回了禅房。 此时已日近黄昏,谢锦寻姜照未果,便去耳房找了高盛安询问。 高盛安讶然问道:陛下不是和您一起出去了吗?并未见她孤身折返呀。 这里到底不如宫里安全,姜照出去又没带侍卫,谢锦神情一凛,高盛安也跟着着急起来,二人相视一望,都是要出门找人的意思。 这边刚出了院门,就碰到刚回来的姜照,高盛安长舒一口气,忙上前转着圈儿把她打量了一遍,确定是毫发无损,才笑问道:陛下一个人去了哪里? 姜照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朕去了哪里,还要和你交代吗? 高盛安道:您不交代归不交代,怎么两个人一块儿出去,还分前后回来呢?您是万金之躯,这儿毕竟不是宫里,千万不可任性行事啊。 见他苦口婆心,实在是担忧极了,姜照便举起手中拿着的两本经书给他看,朕闲来无事,去找圆应大师探讨了一下佛法,莫要大惊小怪。 圆应大师?高盛安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谁,陛下说的是林太傅? 姜照点点头,懒得再和他掰扯,就打发他去传膳了。 回到禅房内,姜照把两本经书放在了桌案上,抬眼看向谢锦。 谢公有大才,吏部尚书的位子,朕还是打算让他坐。 万顺坊谢家的宅子朕已经让人撤了封条,重新修整,以后那里还是你的家。 你兄长谢徽,朕也在朝中给他留了位置,他若愿意入仕,便与你们父亲同朝为官,若是不愿,朕再另行安排。 姜照嗓音平淡,将为谢家重回京都的安排一一道来,而后招呼谢锦坐在了自己身边,轻轻触碰她指尖,见她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才将整个手掌握了上去。 之前说留你到年关,一是因为我并不确定几时才能让你家人回京,二是因你身子亏损,需得慢慢调养,所以才给了你那么一个期限。 但如今为谢家平冤的事情我已经有了把握,也问过张适,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以后只需多加注意,不用再佐以药物调养。 是以,所谓年关之约,现在已经可以提前,你如果愿意的话,过几日便不必陪我回宫,直接归家就行。 谢锦指尖微颤,愣愣地看着姜照,好似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 姜照倏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只是轻触便撤离,温声道:是太过欣喜了么?但这一天已经晚了三年,锦娘,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 陛下谢锦轻声唤她,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她知道自己的确应该感到欣喜的,但看着姜照故作轻松的笑脸,她更能清楚的知道,自己竟然没有半分欣喜之情,反而只是怅惘无奈。 最终她在姜照的注视下扭过头去,轻声道:我还未与柳宫正和伊人道别,郡主如今很认我这个师父,她已经离开父母一回,我怎么能再随随便便把她丢下? 还有金豆,虽然是陛下钦封的御猫,但陛下也说了是养给我的,我就算出宫,也要带着它一起。 说完这些话,她匆忙丢下姜照的手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姜照所住的禅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恋耽美 钓鱼养猫-(43) 第60章 六零 姜照并没有打算在护国寺待太久,除了让赵相着急,让谢锦与家人团聚之外,她能见到林观,已然是意外之喜,便心满意足,命人打道回宫。 此时离姜照称病罢朝已有月余,她刚回宫不久,赵相便携一众大臣在熙和宫前长跪不起,叩请陛下临朝,大有一番姜照不从他们就不离开的架势。 但姜照显然并不接受这样的威胁,别说听话的下旨恢复早朝,连出去看一眼也不曾。 十数位大臣在熙和宫门口跪了一下午,晕倒了七个,由高盛安出面,让人把晕倒的大臣都抬去了御医院,还给剩下的几位煮了参茶送上。 晚间的时候还是由高盛安出面,各种苦口婆心劝他们回去,见他们在赵恒则的威压下都无动于衷,便叹了口气,不多时去而复返,捧回来两道圣旨。 陛下说,这两道圣旨都是给赵相的,请您二者择其一,等您做出了选择之后,她就会立刻恢复早朝。高盛安说着,把两道圣旨都给了赵恒则。 赵恒则一把年纪,早就跪不住了,脸色苍白着几乎是瘫坐在地上。 他从元祥手中接过圣旨,先打开了第一道,里面赫然是对赵之尧赵承绪父子的命案调查及判决,赵恒则看得心凉,连忙打开了第二道圣旨。 圣旨开头便提到一个人,赵恒则隐约明白了什么,再往下看,果然姜照是要重查当年谢玉折一案,要为谢家平冤。 赵恒则算是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是明知他会阻挠重审谢家一案,就用赵之尧和赵承绪来威胁他,逼他妥协。 高盛安在旁边看着赵恒则的脸色变来变去,淡定道:陛下说了,如果相爷当真做不出选择,她也不会逼您,大不了就按照顺序宣旨,也不过是麻烦了一些。 此话一出,赵恒则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如果圣旨是说明姜照对他还有忌惮,愿意给他选择的机会,那后面高盛安说的那句话,就可以理解为单纯的威胁,逼着他去做出那个选择。 赵恒则拿着两道圣旨沉默了许久,高盛安也不着急,就抱着拂尘站在他面前,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给出一个回复来。 终于,赵恒则长叹了一口气,捧起圣旨磕了个头,咬牙切齿道:老臣领旨。 高盛安微微一笑,招来两个小太监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高声道:还愣着干嘛?快把各位大人都扶起来,尤其是相爷,快去套车来,将相爷送回去好好休息。 赵恒则被小太监扶了起来,冲高盛安一拱手,深深地看了一眼熙和宫的大门,高总管,请代老夫向陛下问安,明日朝堂之上,老臣恭候陛下驾临。 高盛安笑呵呵地应了下来,眼中却飞速闪过一丝不屑。 次日清晨,关闭了整整一个月的文昭门果然重新大开,提前一晚接到消息的诸位大臣们有条不紊地从此门入宫,来到了宣政殿等候陛下上朝。 此次朝会,从始至终只探讨了一件事,便是先帝时期因私收贿赂、买卖官职、欺君罔上、目无王法等几项大罪,被判处满门流放的前任吏部尚书谢玉折一案。 姜照说是先帝托梦,向她讲述自己生前受人蒙蔽,致使谢家蒙受不白之冤,死后方知真相,追悔莫及。 谢玉折在黎州地震后撰文广发,感动天下人慨然相助,功劳体大,却仍是代罪之身,实属不该,于是让姜照代以翻案,还谢家清白。 关于先帝托没托梦,只有姜照自己心里清楚,但也没人敢真的质疑。 是以虽然此事存疑,却无人敢当众下了皇帝面子,加上大元帅陆苍玉也站出来表示:先帝也是受人蒙蔽,才误会谢玉折是奸佞之臣,从而造成了谢家冤屈。 而当今要为谢家翻案,不止是还了谢玉折的清白,也更是为了先帝正名。 陆苍玉表态之后,右相秦端也站出来为谢玉折说话,满殿朝官顿分两派,一派附议翻案,一派沉默不言,只等着赵恒则开口。 赵相如何看呢?姜照高坐上首,目光淡淡地扫视全局,嗓音平静地询问着赵恒则的意见,眼睛里却清楚地压着一片深沉的威胁。 赵恒则只觉如同当头棒喝,脊背一阵发凉,不敢与其对视。 他举起笏板,弓下腰身,顺从地开口,字句清晰地说出了姜照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回禀陛下,既是先帝所托,老臣不敢忤逆,亦同意为谢家翻案。 有了他这句话,朝中便不会再有反对的话语传出,姜照勾唇一笑道:好,朕今日便遵奉先帝所托,也得百官附议,决定重审谢玉折一案。 百官山呼:吾皇圣明! 姜照又吩咐道:兹事体大,便命三司会审,刑部尚书卫良为主审,大理寺卿唐近山、京兆府尹沈修延为副审,一月之内,查清结案,查案期间,百官让行。 臣等遵旨! 临下朝前,姜照靠在龙椅上一一打量着众位大臣,语重心长道:贤王毕竟年纪大了,朕也不忍他太过劳累,既然朕的身体已无大碍,以后折子仍递御书房,就不必再经过内章司了。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代朕批阅,想来几位辅政也明白了朕每天要浪费多少时间去筛选奏折,今日朕就再说最后一次,不会写折子就不要写,或者请人代写,如果再让朕看到什么言之无物、胡言乱语、字迹紊乱错字频出的折子,就不是撕掉那么简单了,干脆把你们的脑袋也摘掉算了,实在是枉为人臣! 训完了大臣,姜照就起身离开了宣政殿,留下一众大臣纷纷跪送,山呼万岁。 下了朝后姜照没有去御书房,径自回了熙和宫。 如今一切恢复如常,谢锦也被解了禁足,姜照本以为回去会见不到她,却没想到她并未去清元殿哄姜晗,而是在她寝殿等候多时了。 姜照在屏风后更衣,谢锦站在外头候着,等她换好了衣服,又挥退了宫人,才近前去为她倒了一杯温茶,送到她手中。 找我有事儿?姜照给面子的喝了两口茶水,才开口问道。 谢锦问:陛下是什么意思?难道无事相求,就不能来找陛下了吗? 姜照低笑一声,抬眼看她,我确实巴不得你能够有事儿没事儿都来找我,但你自己平心而论,如果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你会来吗? 见谢锦不说话了,姜照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淡淡道:说吧,我听着。 再过几日,是我阿娘的生辰。谢锦咬住下唇,用齿尖轻磨几下,抬眼看姜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试探道:我想出宫一趟,给阿娘贺寿,请陛下恩典。 姜照把茶盏放在了一边,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点头道:可以。 她有些犯懒,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桃花眼微微下垂,不知落在了哪一个点。 谢锦刚要谢恩,又听她继续道:那天在护国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君无戏言,你如今是自由身,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向我请示。 说完摸摸袖口,没有摸到要找的东西,便高声唤了高盛安。 高盛安从殿外进来,恭恭敬敬地走到她面前,见姜照一伸手,便知道她想要什么,从腰间摸出一面拴着红缨线的金牌小心放在了她手里。 交出金牌之后,高盛安就自觉又退了出去,把独处空间还给二人。 这个牌子你拿着,如朕亲临,从此皇宫的大门由你进出。 当然,如果你要一去不返,这块牌子就算做个念想吧,也能备不时之需,毕竟我说过要护你周全。 姜照用拇指轻轻蹭过金牌上的浮雕花纹,伸出手臂将它递给了谢锦。 谢锦却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姜照,好似想要通过她的表情来探究出她此刻的真实想法。 但姜照毕竟做了三年的皇帝,她把不动声色练到极致,只要她想,谢锦就绝对不可能单是从表情来看出她的真实想法,所以也只是徒劳。 手臂悬空了一会儿,谢锦还是没有把金牌接过去,姜照轻叹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她面前,亲自掰开她的手将金牌放了上去。 陛下是赶我走的意思吗?谢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突然开口问道。 姜照动作一顿,抬眼看她,因为离得太近,姜照几乎能从她眼里看到倒映的自己,觉得有些趣味,伸手去碰了下她的眼睛。 谢锦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听姜照在她耳边呢喃道:究竟是谁赶谁走,你不懂吗? 等谢锦再睁开眼时,姜照已经从她面前离开,又坐回到了那把椅子上。 陛下是什么意思?谢锦跟了上去,站定在她面前,神情复杂而坚定,好似非要为那句听不懂的话来要到一个答案不可。 姜照有些惫懒地压下眼皮,指尖触碰到挂在腰间的香囊,便一下下画着圆圈,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又为什么会觉得我要赶你走? 谢锦,我为何要隐瞒身份,为何不舍得放你走,怕的不就是分别的这一日吗? 她轻笑一声,将香囊整个儿抓在了手心里,抬眼死死盯住了谢锦。 是你要回家了,是你不愿意爱我,也不愿意要我了,是你要把我彻底赶出你的世界,让我今后再也看不见你,掐灭我的一切妄想,并且警告我:姜照,你的梦已经醒了,不要再纠缠了。 陛下 你不要再叫我陛下! 谢锦本来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被姜照突然迸发的狠厉所吓到,她用力把挂在腰间被她视为珍宝的香囊强行扯了下来,拉过谢锦塞进了她另一只手里。 我把什么都还给你。姜照突然又变得很冷静,甚至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你的家人,你父亲的职位,你的自由,你的香囊,我全部都还给你。 谢锦,你也不必为我感到为难和愧疚,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你有你的塞北江南,我有我的青砖红瓦,你带走我的阿姐,我也带走你的阿照,我们扯平了。 你站住! 姜照刚迈开一步,就被谢锦一声怒吼定在了原地。 她背对着谢锦,表情平静,眼神却晦涩难明,听到谢锦强压着怒气开口:姜照,你究竟是如何看我,以为我从你这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就要转身把你甩开吗? 姜照沉默不语,谢锦逐渐向她靠近,从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要你,是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照,如果我爱你,何止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君王,难道要为我担上豢养女宠的骂名吗? 豢养女宠?姜照挣开她的怀抱,回头看着她,锦娘,你问我究竟如何看你,那你又是如何看我的呢?你怎么能以为我为你而做的一切都只为豢养女宠? 她按住谢锦的肩头,凑近去看入她的双眸,神情是难掩的激动。 我要你做中宫皇后,做我唯一的妻子! 第61章 代价 殿内沉默良久,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终于打破了难捱的寂静。 阿照。 谢锦抬起手,轻轻抚过姜照的侧脸,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淡淡道:这样的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如果被人听到 被人听到又如何?姜照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身为皇帝,既没有贪图享乐鱼肉百姓,也没有好大喜功大兴土木,只不过是想为自己选个真心喜爱的皇后,为什么不行? 谢锦勾唇一笑,柔声道:前朝晋明帝,嫡子承嗣,正位东宫,一生英明果决,爱民如子,深受朝官百姓爱戴,被赞为千古明君。 他与长平大将军自幼相识,情深意笃,连史书都记载称君臣相宜,渐增爱慕之意,长平大将军更是一生未娶。 但是,谢锦话锋一转,明帝一后九妃,有七子五女,后代为他歌功颂德之时,那位战功赫赫的长平大将军,也从未以爱人的身份与他并肩一刻。 晋明帝与长平大将军周蔚的一些轶事到如今仍在民间流传,但正如谢锦所言,即便是被史书承认过的君臣相爱,也无法让明帝突破礼法和世俗的桎梏,而在后世轶闻野史之中,长平大将军的身份更是屡遭嘲弄,被称为明帝的娈宠。 明帝在位三十五年,尚未能给周蔚一个被人承认的身份,甚至在许多文人口中,他也只是明帝的闲来消遣,更甚是明帝为君生涯中不能被提起的污点。 而姜照不过登基三年,已初具明君之相,在民间的风评也很好,谢锦又怎么忍心让她为自己犯了糊涂,将来受百官轻鄙,万人耻笑呢? 她倒宁愿在姜照身边做个无名无姓的卑贱女宠。 但姜照显然不是这么想。 她也读过史书,看过明帝轶事,诚然在她眼中,晋明帝在治理朝政、掌管天下方面,的确能算得上一代明君,值得后世赞颂。 可对于与他起居在侧,食住相依的长平大将军周蔚,他大概也只能称得上负心,不仅听从朝臣的意见册封皇后、选纳秀女,还终身未能给周蔚一个名分。 假若真如同野史轶闻所载,明帝只是把周蔚当成一个消遣,那也确实只能怪周蔚自己飞蛾扑火。 但史书记载,明帝修筑皇陵之时,在自己墓室中多增添了一副棺椁,至于是留给谁的,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 晋历彰和三十五年,辉煌一生的晋明帝病逝,终年五十七岁,下葬于皇陵。 明帝驾崩后半月,比他年幼三岁的长平大将军周蔚也长辞于世,史书记载大将军身康体健,尚能驭马使长枪,却突然暴毙家中,谓以为隐疾。 而周蔚的埋身之所并没有明确记载,有趣的是多年后周家后人酒醉,传出了周蔚根本没有葬在周家墓园的说法,让周蔚殉情与明帝同葬的说法广为流传起来。 在姜照明确意识到自己对谢锦的心思之后,就特意去查阅过历史上有关于此的记载,尤其是皇室相关,而晋明帝与周蔚的事情自然受到了她的关注。 无论正史野史,姜照都研究透了,她没想到谢锦居然会拿晋明帝和她讲道理。 她本来就对明帝的做法嗤之以鼻,更不愿让谢锦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便立即承诺道:我不是晋明帝,也绝不会让你成为周蔚。 锦娘,我不会与旁人成亲,也不会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做我的皇后,百年后你我同葬,更不会受任何人置喙。 见她言辞恳切,恨不得要对天发誓了,谢锦不由得心下酸软。 但理智尚存,她别过目光,不去看姜照眼里的熊熊烈焰,趴伏在她肩头轻声道:身为君上,当为万民表率,明帝一生未与言官作对,方留得万古清名,你若肆意妄为,会受万民耻笑的。 什么万古清名,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面对姜照的任性,谢锦是早有准备,她不想用争吵来激化矛盾,便用手掌贴在姜照后心,一下下轻柔抚弄,让她有些激动的情绪逐渐安定了下去。 你曾经问我,是否觉得你是个昏君,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感觉到姜照的情绪趋于平静,谢锦才后退一步放开了她,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 姜照点点头,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在御花园,因我让韩宣设计赵家一事,才向你问了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夸我是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谢锦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温软,其实早在不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在宫正司就屡有听闻谈起陛下,虽然不敢明目张胆,但也有一些事迹流传。 恋耽美 钓鱼养猫-(44) 这些姜照倒是没听她提起过,忍不住动了动耳朵,生出兴趣来。 谢锦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垂,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勤于政务,节俭爱民,且多有省刑减赋、宽和之政,使得恩泽天下,万民景仰。 当时我并不知晓陛下就是我的阿照,只是感叹于陛下年少,又身为女子,却能做到许多男儿都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很是让人敬佩。 知道谢锦心思谨慎,姜照以前就很少和她谈及当今圣上,生怕被她识破了身份,所以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谢锦从前是这样看待她的。 受了她的夸赞,多少是有些飘飘然,姜照面上不显,谢锦却眼看着她被自己揉捏着的耳垂逐渐升腾起一抹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照面薄,便把她的手扯开,故作凶狠问道:你笑什么? 谢锦道:陛下好霸道,连笑也不许了? 姜照哼了一声,抱臂坐回到椅子上,谢锦站在原处看她,等她羞愤之意过去了,才又开口道:后来知道阿照就是陛下,我岂能不心惊? 那些为你隐瞒身份而生出的恼怒之余,又有万分的心疼与骄傲,因为我知道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而女子为帝,只会更难,你从前与我大致说过的那些陛下的苦恼,原来也是属于你自己。 说到这儿,谢锦忍不住自舌根处泛起苦来。 她们还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时,姜照去找谢锦,为了不让她对自己担心,总是报喜不报忧,所以谢锦向来没从她口中听到过什么关于她自己的烦心事,反而是关于陛下的烦恼,偶尔会提上一嘴,有时还会询问一下谢锦的意见。 而那时候谢锦又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怕她祸从口出,总是交代她不要妄议君上,让她三缄其口,在御前伺候更要万分谨慎,不要惹祸上身。 如今再想,姜照为那些事情是要心烦到何种程度,才会忍不住向她透露。 而却极少能得到她的回应。 锦娘? 见谢锦忽而神情恍惚,呆怔着要流下泪来,姜照开口唤了一声,忙凑上去给她沾了沾眼角,又开口问道:你别哭,我以后再也不敢骗你了。 谢锦摇摇头,将眼泪憋了回去,忍不住又贴进她怀里,低声道:阿照,正因为我知道你的艰难,知道你是如何才走到今日,才更不能让你犯糊涂。 可我只想让你光明正大的成为我的妻子,这也算是犯糊涂吗?姜照低下眉眼,伸手捉到她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了几下。 谢锦在她怀里闭上双眼,纵然心痛难忍,却还是选择了理智。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可以和你有一生一世,但我不能让自己辱没了你的名声。 我不愿意做周蔚,更不愿意做你的人生污点,古往今来从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晋明帝没有给周蔚身份,不是因为他给不了,而是他早就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你去走他不敢走的那条路,付出他不敢付出的代价。 这些是她早已经想清楚的真相,终于细细剥出来讲给姜照听。 姜照闻言沉默半晌,低声道:分桃断袖,古来有之,哪个皇帝没有一些引人窥伺的的奇闻轶事?天下人迟早会懂,我即便是好女风,也能做好这个皇帝。 但我们不会有子嗣。 谢锦终于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她反手扣住姜照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平稳镇静,从而不让姜照察觉到自己的纠结苦痛。 你若只是好女风,把我藏于深宫之内,百官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我不可以成为你的妻子,更不可以做皇后,因为我生不出你的孩子来,而大孟江山需要继承人,这才是你身为君王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不是我,你懂吗? 谢锦死死咬住下唇,眼泪从两颊滑落至下颌,最终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姜照的衣服上。 如果我留在你身边,最终也只能变成周蔚,阿照,你明白吗?她嗓音压得有些微哑,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轻声告诉姜照:但是,如果你真的让我选的话,我愿意。 愿意做下一个无名无份的周蔚。 愿意在她身边看她生儿育女,看她成为万世流芳的一代明君。 愿意与她同葬皇陵,由生到死都不能名正言顺。 这就是谢锦给姜照的答案。 在她经过千回百转的心事折磨之后,终于还是决定顺从本心,见过父母已是团圆,来日方长说的也不再是一家团聚,更不可能接受谢玉折要给她安排的任何归宿。 她从前问姜照,宫外天高海阔,塞北江南奇景,你就不想去看一看吗? 如今这个问题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她才明白何谓身不由己。 世间何来那么多的尽善尽美,何来那么多的尽如人意,做任何的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既然选择成全姜照,那就要舍弃自由。 因为对她而言,这二者也并非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关系。 宫中八年,与家人团聚已经成为了谢锦的执念,当这个执念被姜照亲手解开成全之后,谢锦才能有心力去思考别的事情,去再做别的选择。 毫无疑问,她选择了姜照。 那天在护国寺姜照要放她自由的一瞬间,谢锦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她没有办法毫无顾虑的和父母回家,也做不到真的和姜照一别两宽。 所以她做出了选择,也愿意为之承担一切代价。 但是谢锦没有想到,她后来考虑到的那些,先动心的人更早的就做出选择。 如果是后嗣问题让你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妥协,那我告诉你,这一点早在一开始我就已经考虑到了,所以你不用为此忧心,一切交给我就好。 姜照把谢锦从怀里带出来,看她不知何时已经两眼通红泪流满面,因为过分隐忍怕她发现,还把下唇咬出了一道口子,沁出鲜血来。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那道伤口下方,动作轻柔地碰了碰,问谢锦:所有人都以为我留下安乐在宫里,是为了牵制皇叔,你以为呢? 谢锦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你对郡主,并不如传闻苛刻。 姜照笑了起来,回头看殿门紧闭,才压低了声音在谢锦耳边道:我不仅不会慢待她,还会尽心尽力的教导她,让她迟早从清元殿搬到东宫去。 东宫?谢锦为此二字所震惊,手脚发颤,蓦然之间明白了姜照的一切用意。 这是姜照揉进唇齿吞入喉咙咽到肚子里的秘密,从始至终是她一人筹划一人决断,如今终于实话告知于她最信任的人,与谢锦的震惊相反,她显得自在极了。 没错,我打算以她为储,过继到自己名下教养,以后继承皇位,做大孟第二个女帝。 说完,还与被惊到头晕目眩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谢锦蹭了蹭额头,亲昵地说道:锦娘,我既然剥夺了你成为母亲的权力,自然也该付出同样的代价。 第62章 终身 谢锦完全被姜照的计划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纵然她知道姜照如何在意自己,如何为自己筹谋,但她却从未想到,也从未敢想,姜照竟然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从古至今,世人重宗族礼法,重血脉传承,这是世家立足发展之根本,也是皇朝延续不衰之根本,所以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绵延子嗣为己任。 姜照登基之初,也曾有朝官坦言,若不是先帝子嗣不丰,又悉数被反王所诛,那这个皇位,是万万轮不到姜照来坐的。 事实上,即便有先帝遗诏钦封皇太女,当时姜照登基,也着实是大闹一场。 宗室主张举旁系男嗣为帝,视先帝遗诏于无物,将几个垂髫小儿带到了大殿前,阻挠姜照接旨。 还是大元帅陆苍玉手持青锋立于殿前,扬言进一人斩一人,才吓退众人,让姜照有惊无险在灵前继位,没有将皇位拱手让人。 也正因如此,陆苍玉担心陆家清名受损,不想被人称为把控朝纲的强权外戚,把姜照推上皇位之后便低调行事,从不擅自掺和朝政。 直到如今,姜照经过三年试炼,已经足以称得上是个合格的帝王,但为防止重蹈覆辙,以赵相为首的世家代表,依旧不止一次的向她施压,让她广纳良人入宫,早日为江山诞下继承人。 而若不是姜照早已今非昔比,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想必此事也早就成为定局了。 众人都以为陛下不愿成婚只是拖延之策,早晚还是要乖乖顺从的,毕竟兹事体大,关系到江山社稷,即便君王又岂能任性,就连谢锦也是如此认为。 但姜照偏偏不愿,甚至一声不响地筹划了整个将来。 而那时候,她甚至都没把心事说出,更没有得到谢锦的任何回应。 此时谢锦脑子里只能想到荒唐二字,她很难想象,如果此事终于暴露,那么姜照要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会使朝野动荡,让皇帝威严毁于一旦,再有一个藐视先祖的大帽子扣下来,那么今日的圣明之君,他日便会成为众人眼里为女色所误江山的昏君。 这可比她单单爱上一个女人所造成的后果要严峻的太多。 思及此,谢锦手脚冰凉,连续摇了几下头,才握着她的手腕找回了声音。 阿照,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谢锦喉头发紧,试图和她讲道理,储位涉及到大孟国祚,皇室血脉不可混淆,更不可由着你的性子率意而为,更何况,这天下哪有过继族妹为嗣的说法? 她的反应多少在姜照的意料之中,所以她的情绪还算稳定,不慌不忙道:皇叔和父皇同为太宗皇帝血脉,姜晗与我虽然算不到直系,但也是至亲,算不得混淆血脉。 而她虽然是我的妹妹,但从年纪上来说,我也担得起教导之责。 姜照把谢锦的双手拢在掌心,垂首亲了一下她冰凉的指尖,轻笑道:锦娘,万事有我,你不必想太多,难道你真的还想让我和旁人去生儿育女吗? 这句话她是脱口而出,谢锦也以为自己是做足了这样的准备,可当亲耳听到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纵然是带着玩笑意思,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让她红了眼眶。 见她又要落泪,姜照忙道:诶,我是胡说八道呢,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凑过去又吻了吻谢锦的眼角,那里皮肤温热,因这会儿哭了好几次,被泪水沁出水润润的红色来,姜照眸光一暗,强忍住要去触碰的想法。 别哭了。姜照抱着她,轻声哄慰,也别拿话来激我了,你究竟愿不愿意,我自己看的出来。 锦娘,关于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无论你要与不要,从过去将来,我都想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姜照,这是我的决定,谁也无法改变。 可是 没有可是。 姜照用一根手指堵住了谢锦的唇,温声笑道:我不要子嗣,我只要你。 看着她眼中细碎的光芒,谢锦心中那些理智的想法终于受到了动摇,诚如姜照问她的那句话,谢锦会真的想让她去和旁人生儿育女吗? 她当然,不愿。 她是女人,不是圣人,她也有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私心,而不是站在背里,看她儿女绕膝,她还是想做谢锦,永远被姜照真心偏爱的谢锦,而不是下一个周蔚。 更何况,姜照都已经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把所有都考虑到、筹谋好。 谢锦还有什么理由,还有什么资格与她背道而驰? 她终于下了决心,反手扣住了姜照的手掌,从她温热的掌心之中得到了某种大无畏的力量,足以支撑她与眼前这个人走过茫茫一生。 她抬眼看着姜照,一字一句,轻声道:幸得与君识,且将终身付。愿君心,似我心。 姜照唇角微颤,与她碰了碰额头,低声呢喃:愿与偕老,死生不负。 互诉衷肠,托付终身,总该有个信物。 姜照在妆奁中翻遍,又几乎把柜子掏空,最后将一把钥匙交在了谢锦手里。 这是什么?谢锦左右翻看,并没有发现这把钥匙的特殊之处。 姜照道:这是私库的钥匙,里面有我所有的家当,之前为助援黎州,掏了个干净,后来又被各方豪绅进贡填补满了,以后就交由你打理。 陛下还惦记着让我做皇后呢?谢锦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 姜照抿唇一笑,摇头晃脑道: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锦娘也,我的确还是这个想法。 她性子有些执拗,谢锦早就知道,只是荒唐事太多,总不能样样顺着她,将来百官之中还有谢玉折,谢锦可不想在自己父亲面前做一个祸国妖妃。 谢锦把钥匙暂放在一旁,和姜照的金牌香囊放在一起,拉着姜照的手引她坐下,又倒了杯温茶给她,目视她喝下去之后,才缓缓开口。 阿照,子嗣的事情,我听你的,但是关于皇后之位,你要听我的。 你不愿做我的皇后? 眼见姜照的表情霎时间就冷了下去,谢锦轻叹一声,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柔声解释:我都与你托付终身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阿照,我愿意嫁给你,也愿意做你的妻子,但并不一定要执着于一个皇后之位,你懂么? 听了她解释,看来是没有后悔的意思,姜照心下松了一口气,直接握住她的手将她拖进了怀里,贴在她耳边淡淡道:那你给我一个理由。 谢锦坐在她腿上,起初还不敢用力,生怕压疼了她,可使巧劲儿避着也确实太累,后来就干脆不管了,反正姜照看起来也是自得其乐,并没有觉得受累的意思。 你要过继郡主为嗣,只要无人张扬,那就是宗族内务,但你要立我为后,却是关乎前朝后宫,要布告天下的大事。谢锦坐在她怀里,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后宫无人,和专宠一人的区别是什么? 姜照搂着她,神色认真地听她说话,格外温顺地反问道:有何区别? 你不执着立后,这后宫之中依旧是你说了算,你是唯一的主子,宠信谁,厌弃谁,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前朝无人可以插手。 但你若执意立我为后,无非是向朝臣手中递了个把柄,即便是此事终成,我必然成了个蛊惑君心的妖孽,日后但凡有所是非,就要被拖出来责难一番。 谢锦沉思片刻,大约选了个能被姜照接受的措辞,故意做出些委屈的神色来,搂着她的脖子问:你忍心让我成为这样的众矢之的吗? 此话一出,姜照果然迟疑,没能及时回答了她的问题。 谢锦并指抚平她眉心褶皱,柔声道:少皱眉,你芳龄正茂,快要皱成老婆婆了。 姜照回过神来,握住她抚在自己眉间的那只手,置于唇前轻轻一吻,我倒是想与你瞬间白发,就不必再纠结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那就不要纠结了。谢锦趁热打铁,诱哄道:起码目前不要纠结,毕竟来日方长,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说不定都是桥到船头自然直。 姜照望着她,闷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那就先不说这个了,让我再想一想吧。 谢锦也知道姜照心中决定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改变,所幸对于此事,她的态度还是有转机的,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经她潜移默化,总能把姜照的倔劲儿给磨下去。 两人又头碰头的说了会儿小话,高盛安在外头敲门,小心翼翼地告知午膳时间到了,请陛下指示是否要传膳。 恋耽美 钓鱼养猫-(45) 谢锦脸上一热,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一直在姜照腿上坐着,连忙推开她的双手起身离开,又回头看她,虽然面不改色,但还是有些隐隐要皱眉的意思。 是不是腿麻了?谢锦红着脸问她。 姜照笑了一声,没回应她,吩咐了高盛安传膳,又把搁在桌子上的金牌和钥匙都塞回了谢锦手里,握紧了她的双手不让松开。 金牌你拿着,宫里宫外总能用得上,最起码不能让你再平白受人巴掌。 多久之前的事儿了,陛下还记着呢? 谢锦浅笑一下,见她态度坚决,就没有再推诿的意思。 姜照看着她,神情肃穆,格外认真地说:关于赵太妃的事儿还没完,她总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是你原谅了她,朕也绝不会心软。 她身为皇帝,却让谢锦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了欺负,纵然让成姑姑付出了代价,但罪魁祸首毕竟还毫发无损,几乎成了姜照心里的一根刺,一日不拔出来,她就要一日惦记着。 不想让谢锦觉得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但对于赵太妃她也绝对不会妥协,于是不再继续谈这件事,姜照直接话锋一转,看着那把钥匙道:不是说过几日是你阿娘的生辰?我大概是不能陪你去贺寿了,到时候你出宫带着元盛,拿钥匙去库里挑些东西让他带着,就当是我对你阿娘的一片孝心了。 可是 没有可是。姜照直接伸手去捂她的嘴,神情认真道:锦娘,从今日起,你必须得明白,再也不能把我当妹妹,也再也不能把我当主子。 她目光温柔,轻声一笑道:你我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你的,不要太过生分。 说完把人惹了个脸红,又装模作样地询问:可好? 谢锦怎能说不好,只能轻哼一声,把她捂嘴的手推开,将钥匙与金牌一并收了起来,还有那个被姜照扯坏的香囊,总还是需要修补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专业人士谢锦:破镜不可以重圆,但是破掉的香囊可以。 【拔出来】为什么也要屏蔽,阿晋好猥琐,想啥呢真的是 第63章 归家 谢锦出宫给谢夫人过寿,姜照不止让何元盛跟随保护,还吩咐元祥同行。 如今谢家人回京也已不是什么秘密,皇帝是下定决心要为谢家平冤,甚至是有重新起用谢玉折的意思,就没什么人敢拿从前谢家获罪的事儿出来说道,甚至因为姜照有意让人把谢玉折为黎州作赋的事情大肆宣扬了一番,他如今俨然是个忍辱负重的英雄。 万顺坊谢家的牌匾又挂了回去,每日客如云来,好不热闹。 但谢夫人做寿,谢玉折并未向外发帖,反而闭门谢客,只求一家团圆罢了。 谢锦回去见了谢徽与宁芸夫妇,自然是又哭了一通,当年一家生离之时,兄长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如今再见,却已蓄须,无论外貌还是气质都成熟沧桑了许多。 而当年温婉贤淑又不失俏皮性子的阿嫂宁芸,如今也已为人母,小侄子谢卓佑已经三岁了,宁芸如今又有身孕,也不再是那个陪她彻夜不眠说女儿心事的闺中密友。 他们一家人,错过的何止八年团聚。 好了,都别哭了,马上惹得阿娘也要流眼泪,今儿可是她的寿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再次团聚,都要高高兴兴的才是。 谢徽擦擦眼睛,把一旁瞪着眼睛好奇打量着陌生人的谢卓佑抱起来,哽咽着道:佑儿,快去哄哄娘亲和姑姑,让她们都不要再哭了。 姑姑?谢卓佑显然对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指着谢锦问:这就是佑儿的姑姑吗? 他虽然才三岁,但自从会说话起,就有人教他喊出姑姑两个字,他也隐约懂得家里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只是每次问娘亲,总是惹得她沉默,再去问祖母,更要惹得老人家掉眼泪,吓得他再也不敢多问了。 眼前这个和娘亲相拥而泣的陌生女人冲他望过来,两眼通红还噙着泪水,嗓音很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对他说:佑儿,我是你姑姑。 谢徽怕他忘记,就提醒道:姑姑就是阿爹的妹妹,和阿爹是骨肉至亲,就如同你阿娘腹中的那个孩子和你的关系,佑儿明白吗? 谢卓佑其实不太明白,但是他知道姑姑就是他们家里一直缺少的那个人,于是冲谢锦伸长了手臂,哼哼唧唧地说:姑姑抱抱我。 一到谢锦怀里,扎着总角的小孩童就嘤嘤啼哭起来,谢锦问他怎么了,谢卓佑道:我一直都有一个姑姑,可为什么姑姑今天才来看我?是不喜欢佑儿吗? 谢锦闻言又湿了眼眶,与他贴着额角以表亲昵,柔声道:姑姑没有不喜欢佑儿,只是从前没有相见的机会,以后同在京都,姑姑会看着佑儿长大的。 她回头望去,元祥都不用她提醒,就从带来的一堆礼品中挑出个小锦盒递过去。 这倒不是谢锦的私心,而是他们来时姜照给的,说是专门为小侄子准备的礼物,请谢锦代为转达,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 这是给佑儿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谢锦把锦盒给了谢卓佑。 谢卓佑手小,几乎是把小小的盒子抱住,一听谢锦问话,还没来得及打开盒子,就笑嘻嘻地说:喜欢喜欢,这是姑姑给佑儿准备的吗?佑儿很喜欢! 谢锦目光一顿,含糊道: 这是她送给你的,佑儿快打开看看吧。 谢卓佑依言将锦盒打开,卡扣松垮,倒是毫不费力。 盒子里面是一对儿孩童戴的银手镯,还有一块青玉长命锁,小巧精致,打眼一瞧就知价值不菲。 从前谢家也是尚书名门,金银玉宝也曾掌过眼,谢徽看着儿子抓起那把玉锁,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对谢锦道:这东西贵重,他尚年幼,承受不起。 谢锦道:这是给佑儿的东西,平日挂在脖子上,无端也不会损伤。 可 谢徽正要再次婉拒,便听妹妹压低了声音道:哥哥,这是陛下给的东西,我拿回去不好交差,还是让佑儿收下吧。 他略有怔愣,想起父亲私下和他说的事情,看向谢锦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些深意,却终于将那双镯子和玉锁收了下来,都戴在了谢卓佑身上。 又让谢卓佑从谢锦身上下来,跪地磕了个头,算是谢过天恩。 因未请来客,此次谢夫人做寿,算是家宴,除了谢家人之外,何元盛和元祥也上位列坐,纷纷举杯共饮,情切之处,几个女人又都抹起了眼泪。 酒过三巡,谢玉折有了些醉意。 看到妻女儿媳正小声交谈,讨论着宁芸腹中胎儿,儿子则已经能做家中顶梁柱,和善从容地和两位宫里来的贵客寒暄,小孙子则是自己专心吃饭,并不用人太操心。 他眼眶有些发热,长叹一声,觉得人间之喜,莫不如此。 听到他的叹息,谢锦转身来问:爹爹怎么了? 谢玉折笑道:为父只是觉得开心,能再浮一大白,锦娘,倒酒。 谢锦道:爹爹年岁也不小了,饮酒伤身,可不能由性而为,日后在家中也要多听阿娘的话,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您说是也不是? 话虽如此,还是给他倒了半杯酒。 谢玉折端起酒杯沾了沾唇,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又话锋一转道:恰好今日锦娘出宫来为你母亲贺寿,为父有一事还要征询你的意见。 爹爹请说,女儿愿闻其详。 谢玉折稍有停顿,目光淡淡地从元祥与何元盛身上掠过,缓缓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为父曾与御史中丞高敬交情很好,后来为父获罪,他还为我说过话,因而被先帝贬谪,到了当今继位,才又把他捞了回去。 高敬与谢玉折是同年进士,二人志趣相投,皆是高风亮节之人,于是结为莫逆。 当年谢玉折被定罪,高敬不顾自己身份敏感,决然向先帝进言,为之脱罪。 但终究没能让先帝回心转意,反而因此被连降三级,直到姜照登基之后,才把他官复原职。 因为谢高二人交好,两家人也多有往来,谢锦自然记得高敬,便点了点头。 谢玉折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高伯伯的小儿子高齐? 见谢锦又点了头,谢玉折微微一笑,道:高齐曾经向你求亲,你说对他并无男女私情,我便帮你回绝掉了。 后来他成了亲,但不过三年,妻子便病逝了,也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而他至今未曾续弦,前几日随他父亲一起来家里拜访,又和我提起了你。 谢锦面色一冷,终于明白了谢玉折的意思。 果然又听他道:他说年少倾心,一直念念不忘,想等你出宫再向你提一次亲,希望你能给他个机会。 而为父看来,高齐虽然成过婚,但为人正派,是他父亲一手教养出来的,你嫁过去也是正妻,又有高敬夫妻那样贤明的公婆,未必不是一桩好婚事。 父亲说征询我的意见,而并非是强迫我嫁人的意思,是吗?谢锦淡淡问道。 谢玉折点点头,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只是让你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谢锦面色不变,温声道:请父亲再次帮我回绝了吧。 她态度果决,没有半分值得商量的意思,谢玉折一时沉默,目光又落在了元祥与何元盛身上,此时二人也没有在和谢徽说话了,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何元盛冷面不语,倒是元祥微微一笑,让谢玉折总觉得是有些深意。 锦娘。他沉声唤了女儿的名字,意有所指道:你若真的不愿嫁人,家里有我和你哥哥,也能好好养你一辈子,但你的所思所想,所行所为,还是要三思才是。 谢锦大概也已明白,父亲必然是看出了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无端说出这些暗含警告的话来。 或许放在从前,她必因此心生忧虑,从而产生退意,但她如今已和姜照互许终身,又岂能去做一个负心人? 但她也知道,父亲的所谓周全,是万万容不了她对当今圣上荒唐的爱意,干脆就避过不谈,只是道:我心里有数,请爹爹不必挂怀。 谢玉折看出她的不甘,心道你们二人之间,自有千阻万隔,迟早让你自己回头,我又何必非得做个恶人?于是便将一切按下不提,就当无事发生过了。 谢锦在家里又待了一下午,到日暮西沉,用过晚膳后才与家人告别。 谢卓佑已经和她很亲近,搂着她的脖子不愿撒手,谢锦在宫里对付姜晗已经很有一手,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想必也有许多共通之处,于是她便静心哄慰,总算是把谢卓佑劝住了,没有再嚷着要跟她一起回宫。 姑姑还回来看我吗?小孩子回到父亲怀里,眼巴巴地看着谢锦。 谢锦温声笑道:佑儿在家听话,姑姑得了闲时就来看你,你也千万不要把姑姑忘了。 谢卓佑也笑起来,小手拍着胸脯保证:佑儿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下次姑姑来看我,我和姑姑到街上去,这儿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好,姑姑下次过来,陪佑儿上街吃好吃的去。 哄过了谢卓佑,谢锦又和父母兄嫂一一道别,而后在他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之下,由元祥与何元盛驾车,一路回到了皇宫。 从谢府出来后天色已经擦黑,到了宫里就黑严了,何元盛自离去,谢锦和元祥同回熙和宫,走到半路上,谢锦主动和元祥搭了话。 小元子,今日在家里我父亲说的那些话,不要告诉陛下。 这 元祥有些为难,如果答应了,便是对陛下不忠,如果不答应,又是不给谢锦脸面。 见他面露纠结之色,谢锦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在陛下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她对你们又不设防,也不隐瞒真实情绪,想来你比我更要了解她。 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她其实有些多疑善变,我不知道这是她原有的性子,还是做了皇帝之后才养成的,虽然她在我面前总有掩饰,但我看得出来。 而我父亲那番话,听到她耳朵里,除了多生是非,让她心烦,其实也并没有别的作用。 她抬眼看元祥,轻声问:你说是么? 元祥不语,默默地低下头去。 谢锦道:我与陛下的事想必你们也清楚,我既然决定了留在她身边,就不会再因外力而改变动摇,这件事要瞒她,也不为欺骗,只是心疼。 她每日里要批多少折子,忙多少政事,你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想她再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去劳心伤神。 奴才明白了。 元祥在心里纠结一二,终于还是妥协,轻声应了下来。 第64章 秋狩 谢锦回到熙和宫,就先去姜照寝殿走了一趟。 出乎意料的,姜照竟然在逗弄金豆,拿着根儿御膳房新晒出来的小鱼干蹲在地上,一下下引诱着贪嘴的小狸奴举臂扑打,还发出喵喵叫声。 金豆生性脾气不好,不太爱搭理人,姜照也不太喜欢它,一人一猫从来相看两生厌,姜照还嚷嚷过要褫夺它那个威猛大将军的称号。 谢锦着实没想到,她不在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居然还能和平共处。 听到动静声,姜照扭头去看,金豆动作迅捷,趁机从她手里把鱼干抢走,拖到角落里啃了起来。姜照也不和它一般见识,拍了拍手掌,就站起身来。 回来了。她看向谢锦,眸光温软的让人心颤。 谢锦应了一声,上前去捉住了她拿过鱼干的手,掏出手绢儿轻轻擦拭过,又觉得腥气难除,催促她去净了手才作罢。 姜照心情不错,指着角落里啃着鱼干的金豆笑道:它才来多久,整个儿的都大了一圈儿,却还是贪嘴贪得厉害,怪不得姜晗喜欢它。 小郡主长得胖嘟嘟,吃饭最是积极,有时候又想起父母,或是闹了别扭,总要哭一场才行,但总不会误了吃饭,在宫里待了段时间,一点儿也没见消瘦。 金豆同她一样,贪嘴爱吃,长得圆乎乎的,一身金灿灿的毛发养得溜光水滑。 姜晗就很喜欢和金豆玩儿,自从知道师父在皇姐宫里养了这么一只小宠物,就时常过来拜见,主要是想和金豆玩耍,追着它上蹿下跳。 难得金豆虽然脾气不好,对小孩子却很包容,从来没对姜晗伸过利爪,有时候被她抓疼了,也只是委屈巴巴地往谢锦怀里一钻,喵呜两声,就算告过状了。 正啃着鱼干的小狸奴像是听懂了有人在说它,就扭过头来叫唤一声,瞧见谢锦在,还跑过来蹭了她裙摆几道猫毛,又跑回去继续啃鱼干了。 谢锦无奈一笑,伸手打了打裙摆,又对姜照道:宫人瞧它可爱,总喜欢偷着喂些东西给它吃,它向来来者不拒,悉数进了肚子里。 且它生性疲懒,平日里只爱在太阳底下睡觉,除了被小郡主追赶之外就不爱动弹,怎么会不变胖呢? 人过胖有疾,想来猫也不例外,以后还是控制些好。 姜照越看金豆越觉得它肥硕,忽而想到了什么,便对谢锦道:让小元子吩咐宫人不许多给它喂食,下个月要去阳谷秋狩,带着它做前锋吧,也对得起它这个威猛大将军的名头。 恋耽美 钓鱼养猫-(46) 大孟皇室讲究文武兼修,每年春蒐、秋狩总要选其一,既是为了考校皇室子弟,同样也允许朝官携家眷同行,可从他们的子孙中遴选可用之人,若能得了皇帝青眼,大部分都是安排到禁卫军任职,再运气好些就直接是御前侍卫,都是前途无量。 除此之外,也借围猎彰显皇家威严,警示文武百官。 前几年姜照要为先帝守孝,就免了这道程序,直到今年孝期已过,经礼部官员上书提议,姜照问过国库情况之后,就点头应允了。 谢锦虽然没有参加过围猎,但从前读过那么多书,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围猎场上所谓的前锋,其实就是帮助皇帝射猎,从而不使君颜尽失的职位。 毕竟虽然说是文武兼修,但古往今来能够位登大宝的,也并非全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思及此,谢锦便有些幽怨地看了姜照一眼,又望向虎头虎脑的小金豆儿,叹息道:别的皇帝设前锋,都是为了不让自己丢脸,而陛下若真是让这威猛大将军去做了你的前锋,那才是让文武百官看笑话呢。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姜照眼尾上扬,伸长手臂将谢锦揽入了怀里,半拥着她道:猎场其实没什么意思,我怕你无聊,带着金豆儿去陪着你。 她说到做到,半月之后出发阳谷秋狩,果然带了金豆随行。 青时姑姑说自己年老体弱,就没伴驾同去,留在了宫里照顾姜晗。 姜照想着,既然要考校皇室子弟,不如把宫里两个妹妹也带出去放放风,就让姜茵和姜溪也同行。 阳谷位于京都郊外,是一个天然山谷,自前晋起就被皇家派人守卫,成了专门用于春蒐秋狩的地方,到了大孟建朝,依旧遵循此制。 姜照坐马车从皇宫至郊外,一路声势浩大,有重兵随行护卫,到了少有人烟的地方才停车更衣,换下帝王常服,穿上了射猎时专用的行服。 虽然是自己服侍更衣,已见过了姜照穿行服的模样,但是谢锦还从未见过她骑马,便将马车垂帘掀开一角,偷偷看了过去。 先帝好大喜功,每年都重视围猎,更甚一年办两次,春蒐秋狩都不放过。 他也喜欢向嫔妃儿女们展现自己的风采,经常能把半个后宫都带来,其中自然也包括当年还很受宠的陆烟容和姜照母女。 所以姜照并不是第一次来猎场,她也早就学会了骑马。 年轻的女帝从侍卫手中接过马鞭,身手利落地爬上马背。 她身上所穿的射猎行服制式简单却绣法张扬,以朱红打底,玄衣银绣,金丝锁边,胸前后背都有大片神鸟图腾,随着她引缰驭马的熟练动作,那些神鸟仿佛要展翅而起,直冲云霄。 而姜照面色冷清,骑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儿,直到将座下宝马驯服之后方笑了起来,眼尾微扬,仿佛从眸子里透过天光,明媚不可方物。 谢锦一时看痴了,直到姜照驭马前行走远了,马车也重新出发,才掩上车帘回去坐好,又抚着心口发了半天呆才逐渐缓了过来。 她早知道姜照长得好,从小就眉清目秀惹人喜爱,后来长开了,更有了钟灵毓秀的少女模样,总让她生出一种举世无人可配我家阿照的想法。 但从前她大多是从姐妹的角度去看,纵心有涟漪,也只当人之本性。 如今换了角度再看,从前只觉面容姣好的妹妹,成了怦然心动的意中人,竟然能让她在这个以为情爱如水的年纪,体会到了何谓一眼万年的钟情。 怪不得,会平白惹了人家惦记,宁愿拱手万钱,无名无份也想待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谢锦忍不住有些吃味,坐在君王专用制式的宽大马车里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又忍不住去想,此次秋狩,赵承明八成也要跟来的。 不知他得了机会,又要偷偷跑去和姜照诉什么衷肠,表什么忠心。 谢锦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车队到了阳谷,元祥不知道从哪里跑来请她下车进王帐,才终于收回了思绪,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去找姜照了。 秋狩共三天,众人要在阳谷住两晚,圣驾未到之前帐篷就已经搭好,一切起居物品也都已经准备齐全,而皇帝所住的王帐,更是空间宽广,内饰豪华。 姜照正坐在椅子上用茶,元祥把谢锦带到就退了出去,谢锦看了一眼姜照,就环视起帐篷内部,见桌椅床榻俱都齐全,帐璧上还挂着字画弓箭等物品,可见是用足了心思。 感觉怎么样?这两日你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发现缺了什么,就吩咐小元子去办。 姜照放下茶盏,冲谢锦招招手,等她走近身前,就直接拉住她的手将人抱进了怀里,凑在她耳边柔声道:若是住的不自在,也就这两日,忍一忍就好。 谢锦坐在她腿上,有些无奈,但见她面带笑意喜形于色,也不好说些让她扫兴的话,便也顺从本心圈住了她的脖子,这儿与宫里相比,也只是外形差异罢了。 姜照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二人碰着头温存了片刻,谢锦还是觉得不自在,生怕有人进来撞破,便伸手推了姜照一把,小声道:你快放下我,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姜照却是气定神闲,一双手掐住她细瘦的腰身,凑过去在她唇角吻了一下,迟早要让人知道的,我才不要躲躲藏藏的和你过一辈子。 谢锦见她虽然言语温软,但目光却依旧透着倔强,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便轻叹一声道:你等下还要出去主持围猎,别又把腿坐麻了。 姜照轻笑一声,道:你瘦的我要搂不住了,坐这么一会儿就腿麻,那就是我的原因了,你还是要向晗儿和金豆儿学学,胖一些才好。 话虽如此说,还是动作轻柔地把人放了下去。 谢锦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微微侧着脸看她,故意道:我本来就比你年长几岁,迟早要色衰而爱驰的,如果再胖一些,岂不是自绝恩宠? 姜照眉头轻扬,深深看进她眼里,握住了她的手道:一些注定不会发生的事情,你就不要想太多了,我倒巴不得你立刻年老色衰,看谁还会来和我抢你。 她话音刚落,谢锦面色微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元祥低眉瞅着脚尖走进帐中,站在门口恭谨道:启禀陛下,外头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您逐鹿开场了。 天子举国为逐鹿,在狩猎开始之前,要由皇帝亲自引弓射鹿,再拿出一些彩头来以作赏赐,激励皇室及百官子弟争先恐后,各亮本领。 姜照便站起身,嘱咐谢锦在帐内稍等,领着元祥走了出去。 说是天子逐鹿,如果射不到岂不是贻笑大方,所以选用的鹿也是有讲究的,大都不是野生,而是宫里御兽坊养出来的,又灌了药才带过来,跑也跑不动,跳也跳不起,只能由着皇帝引弓射箭,从而一命呜呼了。 姜照也觉得无聊,但她虽然会骑马,却不善于射猎,如果真的因为逞能,再把皇室脸面给丢尽了,那这个规模浩大的皇家秋狩,也算是白白举办了。 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射死了那头病鹿,引来群臣喝彩。 此次由姜照亲自任命的前锋官是禁卫军里最年轻的郎将何元盛,她把自己的金线弓丢了过去,见何元盛准确无误的接到手里,便吩咐道:朕身体不适,就不参与狩猎了,你替朕多打些好吃的猎物来,晚上咱们弄一个篝火晚宴玩玩儿。 她看起来身强力壮,气息平稳,并无半分不适的样子,但是也没人敢揭穿,只以为皇帝年少贪玩儿,不想掺和狩猎,便也都给她一个面子,配合着请陛下保重圣体。 姜照又出言勉励了一番参与狩猎的年轻人们,便挥手让他们出发了。 第65章 六五 锦娘 姜照回到王帐,刚喊出了谢锦的名字,就发现帐内多了个人。 姜茵站起身来给她行礼,喊了声:皇姐。 阿茵怎么过来了?姜照抬手示意她平身,又看向谢锦,见她怀里正抱着那只金灿灿的大毛球,就隐约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果然听谢锦道:高公公去忙别的事了,就劳烦公主把金豆送过来。 高盛安操心操得多,怕金豆不习惯坐马车,和姜照一起容易惊扰圣驾,就把它装笼塞进了另一辆车里,说是到了地方再送来王帐。 结果又不知去忙什么了,让姜茵把这小狸奴送了过来。 自那次在康王接风宴上,姜照主动留了姜茵说话后,这丫头也大概知道皇姐待她非但没有任何恶意,反而有几分真切的姐妹之情。 姜茵自幼没了娘亲,先帝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比姜照更早见过人情的凉薄,也从来想过,头一次感受到亲情,是从她这个并不熟悉的皇帝姐姐身上。 她还是不敢放肆,但也试着靠近,那之后也有几次去熙和宫请安,虽然姜照政务繁忙没时间和她闲谈,但也令见风使舵的宫人们对她另眼相看。 而谢锦后来长住熙和宫,自然也是见过姜茵的。 这位公主性情柔弱,相貌上来说和姜照也有二分相似的影子,谢锦见她便想起从前的小可怜阿照,于是爱屋及乌,对姜茵难免多些照顾。 姜茵最会看人眼色,知道谢锦朕心待她好,也愿意接近,喊她一声谢姐姐。 姜照来之前,二人一同逗弄金豆,顺便闲谈近况。 而姜照来之后,姜茵对她还是敬畏多于亲近,就变成个小哑巴,听她和谢锦说话,等着合适的时候提出告退。 阳谷围场风景虽好,但野兽也多,我又不想时刻被一群侍卫盯着,就歇了带你看景的心思。 但我另给你找了乐趣,等晚上他们狩猎回来,咱们让人围个篝火热闹热闹,再让厨子烤些肉来下酒,也算是不白来一趟了,你说好不好? 姜照接了谢锦递来的茶水却不喝,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起自己的打算。 谢锦笑道:陛下说好就好。 她上前去给姜照整理衣襟,却被姜照握住了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不是我说好就好,是要你说了才算好。 谢锦被她看得脸热,下意识扭头看向姜茵,见她低眉顺眼毫无反应,才又看回姜照,轻轻把手挣脱,温顺地点了点头道:我还从未有过野外篝火的体验,自然是觉得好。 那就这么办了。姜照点点头,喝起她递来的茶水。 姜茵趁机开口道:那臣妹就不打扰皇姐休息,先行告退了。 慢。姜照放下茶盏,出言阻止了她离去,见姜茵怯怯地看过来,就招手让她一同落座,温声问道:别紧张,朕平日里忙,也没什么时间过问你,适逢今日有闲时,就想和你多聊几句,只是说些家常而已。 见她态度温和,姜茵就放下担忧,小心坐在了她旁边。 姜照问她:近来姜溪有没有欺负你? 姜晗摇摇头,细声细气地回答:我和她平时也碰不到一块儿去,她嫌我性子闷,也不会去找我,只是今日同车来围场,才多说了几句话。 先帝在时,她惯会扮乖取巧,看起来也是个柔顺的性子,但是先帝走后,朕又懒得管她,她母亲和赵太妃都宠她年纪小,让她变得骄纵跋扈,无法无天了。 姜照面不改色,嗓音也淡淡的,对姜茵说道:朕知道她对你的态度恶劣,但你也不用怕她,论及身份,你也是先帝血脉,公主之尊,且比她年长,如何能让她欺负了去? 以后她再对你不客气,你就去熙和宫找朕,或者找你谢姐姐也行。 她看了谢锦一眼,才又道:朕给你做主。 姜茵眼眶微红,小心地抬头看她,被姜照捉住了目光,轻轻一挑眉。 谢皇姐恩典,阿茵知道了。 乖孩子。 姜照笑了一下,眼波微动,虽然她也只比姜茵大了三岁,但是姜茵经历过的,她都经历过,姜茵没有经历过,她也经历过,二人之间,早已不是三年光阴能填平的差距。 又浅谈了几句话,姜茵又提出告辞,这回姜照没留她,挥手让她去了。 姜茵走后,谢锦问姜照:陛下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和四公主说那些话了? 倒也不是今天才想起来说。姜照叹了口气,道:阿茵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因为早年的经历才养成了如今的性子,我本来想等她自己学会反抗,但是刚才在外头听小元子说,她们二人今日同车过来的时候还起了争端,但阿茵始终学不会来告状。 她摇摇头,有些无奈道:我刚才把话说得够清楚了吧?她若还是选择忍气吞声,那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直接去找姜溪问罪吧? 谢锦也觉得姜茵的性子太过怯弱,别说是对着姜溪,即便是对着一般的宫人,她向来也是柔声细语,端不起公主的架子,才让有些人愈发瞧不起她。 陛下也经过同样的事情,想必更能理解四公主,且她自幼都是这么过来的,十多年来的习性,哪能是朝夕即改的呢? 谢锦又想起从前,再看如今面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女帝,哪里有人敢想,她曾经也是个无助可怜的哭脸大花猫呢?更不用说,姜茵十年如一日都是那么过来的。 锦娘心疼她了?姜照看着谢锦的神情,突然感觉有点儿不是滋味。 谢锦道:心疼自然是心疼的,但陛下也不用斤斤计较,我心疼她,一是觉得她命途坎坷,二则是由她想起了陛下从前,难免心生恻隐之情。 姜照又问她:那你是更心疼她,还是更心疼我? 你有完没完?谢锦有些忍无可忍,小小白了她一眼,这有什么好争论的? 是没有什么好争论的。姜照认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又道:可你今天心疼姜晗,明天心疼姜茵的,什么时候能再抽出时间来心疼心疼我呢? 谢锦道: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富有四海,想要什么没有,还需要我来心疼吗? 可那是不一样的。 姜照微微一笑,温声道:不管我是一国之君还是路边乞丐,都是想要你来心疼的。 如果我是乞丐,你便给我一碗热粥,三五铜钱,就值得我记你一生。 但如果我是皇帝,就更贪心一些,想要你疼我爱我,一生陪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她站起身来,小步走到谢锦面前,格外认真道:你不能因为我是皇帝就不心疼我了,不然的话,我还不如去做个乞丐。 谢锦看着她满脸认真的模样,只觉得心里一软,连鼻子也有些发酸。 陛下是打定主意让我变成个蛊惑君心的妖孽了吗?谢锦还是嘴硬,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半真半假地指责道:你自己听听,这该是一国之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姜照抓住她的手,贴在唇边吻了一下,又向前一步把她拥入怀里,低声道:那你就不要把我当成一国之君。锦娘,你我之间没有君臣,没有主仆,你说你不愿做皇后,我就把那个位置永远空给你,但是你不能让我,永远无依无靠吧? 谢锦问她:你想要什么依靠? 姜照有些委屈道:如今已入了秋,很快就天气转凉,我一个人怕要孤枕难眠。 她们俩虽然已经互诉衷肠,互许终身,但是谢锦颇有原则,当天就搬回了侧殿去住,这段时间虽然关系近了不少,但姜照还是觉得离她太远,恨不得把人时时刻刻捆在身边。 恋耽美 钓鱼养猫-(47) 白日也就算了,两人各忙各的,也没时间亲近,但是到了晚上,姜照辗转反侧,看向窗下那张小榻,难免又生出了后悔的心思。 她哪能这么容易就放谢锦走,着实是大意了。 你若是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可以去榻上睡,或者让内务府再送一张床。 姜照言辞恳切,恨不得要对谢锦发誓保证了,我只是想多和你相处一会儿,你不愿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强迫于你,你就成全我一次,好不好? 谢锦听懂她的意思,只觉从面颊到耳尖都热了个彻底,忍不住在她腰侧掐了一下。 她手上用了力气,姜照疼得嘶了一声,却还是抱着她不撒手,又在她耳边撒娇:好不好?就当我求你的了,好锦娘,好阿姐,你就再心疼我这一回吧。 可若是被人发现谢锦被她缠得没办法,但仍有疑虑。 姜照见她松了口,忙道:这个你放心,我会让高盛安管好宫人们的嘴,绝不让他们出去乱说。而且即便是被人发现了又如何?锦娘,我说过会保护好你的。 她微微松开了谢锦,换成用双手去捧住她滚烫的面颊,目光灼灼地保证:这回别说是被赵太妃知道了,即便是赵相来找麻烦,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可是 不要可是了,你不相信我么? 姜照嗓音压低,眼睫微颤,有些受伤的模样。 谢锦纵然知道她可能是装的,但还是难免心疼,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一点头。 你同意了?姜照试探着问。 谢锦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算是一个准确的回应。 姜照当即欣喜若狂,直接把人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儿,谢锦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生怕她抱不稳让两人摔了,连忙扯着她的衣裳让她把自己放下来。 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姜照也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就把她放在了大床上,自己单膝跪着压上去,得寸进尺道:你瞧,王帐里的床也很大,就从今日开始好不好? 这回谢锦没顺着她,坚决拒绝道:不好,回宫再说。 姜照又要开口,被谢锦从下面伸手捂住了嘴巴,还凶巴巴地威胁她:陛下如果再胡来,回宫后我就直接搬到清元殿去和郡主住。 这一招果然有用,姜照面带憋屈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输了。 谢锦一松开她,她就顺势低头下去吻了吻对方的唇,带着些酸气道:姜晗虽然是我选的继承人,但她始终是我的妹妹,你可不能错了辈分。 什么意思?谢锦没听懂。 姜照翻身倒在一边和她并排躺着,摸到了她的手握紧,不满道:我觉得你太宠姜晗,都快赶上皇叔夫妇了,你可不能把她当成了咱俩的孩子养。 谢锦扑哧一声笑了,故意道:可你让她喊我师父,这样辈分也不算错。 被她反将一军,姜照说不出话来,干脆就闭眼逃避。 半天没等来回应,谢锦稍微撑起身子来,就见姜照歪着脑袋,双眼紧闭,拉着她的那只手却不见松开,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临时有点儿事忙了起来 第66章 月亮 天色黑严实之前,外出狩猎的人逐一回营,有专人清点猎物,记录在册,上呈皇帝御览,点出名次,赐金刀宝剑等提前设好的彩头,就算结束了第一天的秋狩。 而后姜照命人在空旷区域架起篝火,又让厨子去挑出了适合烤制食用的猎物,众人皆席地而坐,饮酒赋诗,君臣和乐。 陆苍玉只喜欢上战场杀敌人,不喜欢打猎,所以称病没来。 有些人见姜照的靠山不在,就动了些歪心思,把自家儿郎往她面前推,假模假样的介绍着今日战绩,姜照抬眼扫了一遍,的确都是人中龙凤,只是她并不感兴趣。 你们把朕的后宫当成什么,南风馆么? 姜照饮了一盏酒,目光犹如利刃一般从眼前几人身上划过,似笑非笑道:朕来此秋狩,又不是为了选秀,各位卿家若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朕也不强求你们留下,明儿一早各自离去即可,也不用向朕告辞了。 她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又看向旁边几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的年轻男子,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嗤笑,负手大步离开了篝火处。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脸色皆是不好,周围更是寂静一片,方才的嬉笑吵闹声皆归于平淡,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冷眼旁观,都是各怀心事。 姜茵正和谢锦凑一块儿吃烤肉,见她皇姐甩袖走了,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直到过了片刻,周围气氛和缓了些许,才小声问谢锦:谢姐姐不跟过去看看么? 谢锦摇摇头,淡声道:公主不用担心,自有人跟过去。 姜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问她是谁,只以为是皇姐身边的哪位近侍。 但其他人许是没注意到,谢锦却看得清楚,姜照转身离开后没几息,坐在赵相身边的赵承明便悄悄退出人群离开了,谢锦不用想也知道他会去做什么。 赵承明能够接近姜照的时候不多,来之前谢锦就想过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发挥,要与姜照单独相处,如今也只是在意料之中。 她倒也不是大度到毫不介意,只是有些事情今天不发生,明天也一定会发生,所谓堵不如疏,她还是愿意去相信姜照能够好好的处理好这件事。 当然,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之后和姜茵的交谈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而负气而去的姜照,自己找了个远离营地的地方坐着,让侍卫守在稍远处,一个人看了会儿月亮,才漫不经心道:出来吧。 赵承明从树后走出来,对她拱手行礼,口中道:微臣赵承明,请陛下恕罪。 说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姜照扭头看向他,眉头微蹙,眸子里尽是嫌恶之色,口中却淡淡问道:恕罪?你犯了什么罪,要让朕来恕你的罪? 赵承明道:微臣担心陛下,未经陛下允许,擅自跟踪。 哦。姜照应了一声,把头扭了回去,背对着他道:既然你是处于担心,朕就免了你的罪,现在可以说说你跟过来的原因了。 姜照没让他起身,赵承明就依旧跪着,望着她在月下的身影,目光有些痴迷,温声道:微臣见陛下心情不好,想为陛下解忧。 为朕解忧?姜照道:你觉得朕是因何而忧,又打算如何为朕解忧? 她望向前方的目光一片凉薄,赵承明却看不见,只是问她:之前在御书房,微臣对陛下所求,不知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说起来那也是挺久之前的事情了,赵承明日思夜想,奈何姜照根本不召见他,他又怕再去求见,总有些步步紧逼的意思,就生生憋到了如今,才等来问询的机会。 姜照也不意外他会提起这件事来,轻笑一声道:此事朕所思良久,还是觉得不妥。 为什么?赵承明面色一变,有些激动地往前膝行几步,陛下,微臣从来别无所求,只想求得您半刻垂怜,这样也不行吗? 姜照道:你是京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又是你祖父最看重的孙辈,本就前途无限,何必为了朕囿于深宫?这不该是你要走的路,也不该是朕要做的选择。 赵承明眸光微颤,低声喃喃:可是臣心甘情愿。 他跪在地上,望着姜照近在眼前的身影,却不能让她为自己有片刻回首,嘴上说的是心甘情愿,心里想的却是意难平,恨不得把真心剖出来给她看。 姜照突然扶地起身,回头看向赵承明,再者说,你是赵家人,也当知道朕如今对赵家的态度,你祖父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动妄念吗? 赵恒则告诉过他吗? 当然告诉过。 不仅是告诉,更是警告。他看出赵承明对当今的心思,甚至他一开始也动过要送赵家人进宫的心思,但那是之前,是觉得陛下容易掌控,能够用枕边风给赵家带来利益的时候,就如同从前赵太妃对先帝一般。 可现在他早就看清楚了,陛下何止不能掌控,她甚至已经开始不留情面的整治赵家,从后宫到前朝,从京都到地方,她何曾给赵家留过半分退路? 唯有赵之尧和赵承绪父子,她如今未动,也不过是他赵恒则先退步,用谢家与其做了交易,要不然依着姜照现在的手段,哪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他不敢再小看当今,甚至无力反抗,陆苍玉都当着他的面来威胁他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若非赵家势大,牵连甚广,姜照不能够轻举妄动,赵恒则一点儿也不怀疑,她能瞬息间将赵家累世之功毁于一旦。 面对着这么个喜怒无常不留情面的皇帝,他怎么敢再往她身边送人,别说是吹什么枕边风,能让她有半分眷顾,就算是上苍保佑了。 姜照,绝不是先帝那样的君王。 但显然赵承明并没有把他祖父的谆谆教诲放在心里,他二十年来未动过心,早就被当时泰安宫惊鸿一面冲昏了头脑,就如同他所言,不要什么隆恩盛宠,甚至不要什么有名有分,只要能留在姜照身边,他一切都心甘情愿。 他爱君王的矜贵冷清,也爱她姿容昳丽,即便是那些不屑一顾的傲慢,也成为叩响他心门的砖石,他又怎么能依祖父所言,把所有情动,全压回君臣之礼? 所以他嘴上应声称是,却依旧心猿意马,看到姜照甩袖离开,更是觉得时机到了,找了借口离场跟踪上来,只想再次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赵家是赵家,祖父是祖父,赵承明是赵承明。 他迫不及待地想向姜照表明自己的忠心,又连续膝行几步,几乎是来到了她的面前,上次在御书房,微臣已经表明过态度,如果陛下不信,为臣愿在此立誓。 他竖起手指来,眼中似有光,直勾勾地盯着姜照,赵承明敢起誓,今生绝不会为赵家做出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一生钟爱陛下,绝不变心,绝无异心,假若哪日二者相持,非生即死,微臣也绝对会站在陛下面前,为您挡下一切。 姜照的眸光隐在夜色里,让赵承明看不出神色来,他略有停顿,见姜照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咬牙继续说完了剩下的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立完誓,他叩首到底,等候陛下裁决。 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能等来自己想听的话,只是听见了一声轻笑。 姜照拍了拍手,笑道:赵卿今日之言,实在令朕感动,但是朕不习惯去随便相信什么所谓的誓言。 人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却也没见恶人少做恶事,好人终得好报,所以啊,感动归感动,朕还是不能让你留在朕身边。 她的嗓音其实很温柔,只是听在赵承明耳中,只觉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满面苍白,浑身颤抖,几乎要神魂俱灭。 姜照睁着眼说瞎话,故意叹息道:你的相貌和才情,朕都很满意,只是你生来是赵家人,朕也没有办法,毕竟这世界上,有缘无分的人太多了。 她问赵承明:你说是不是? 赵承明自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浑浑噩噩,仍然叩首在地,没有任何反应。 姜照道: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找朕了。世上好女子何其多,日后你同谁两心相许,朕为你做主赐婚,也算是朕偿还你今日钟情。 她也不知道赵承明现在还能不能听得进她说的话,只见他在原地又跪了半晌,直到姜照都想要喊人把他拖走了,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也不再看她,直接转身离开了。 赵承明一走,姜照也跟着动了脚步,走到一处矮树丛边弯下腰,与另一双眼睛对视着,笑着问:方才朕和他说了许久的话,你有没有介意,要不要朕来哄哄你? 谢锦坐在地上看月亮,闻言把目光移回和她对视,轻轻扯了下嘴角,我为什么要介意?你方才不是明确拒绝了他么,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但你看起来可不是高兴的模样。姜照撩起衣摆,坐在了她身边。 她们并肩看月,如今正是八月,已近十五月圆,弯弯的月牙儿也日趋饱满,只不过有乌云密布,眼见要把月亮遮全了。 姜照道:这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看的清楚,这就要消失不见了。 谢锦微微一笑,歪着脑袋靠在了她的肩头,亲昵地磨蹭几下,低声呢喃道:月亮不会消失不见,不在天上,就在我身边。 什么意思?姜照不解地看向她。 谢锦也不再看月亮,而是与她四目相对,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看着她的眼睛,即便四周昏暗,也能察觉到她看自己时的认真神情。 因为阿照,就是我的月亮。 这话一说出,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姜照按住了谢锦摸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轻声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太凉薄,还是依旧觉得我们有身份之别,犹如天堑? 都不是。谢锦也放轻了声音,用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脖子,贴过去与她耳厮鬓磨,情意绵绵地解释:是说阿照代替月亮照亮我呀。 姜照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抱紧,几乎要揉进骨血之中。 谢锦被她勒得有些痛,却没有开口也没有挣扎,而是反手同样抱住了她。 锦娘。姜照颤抖着嗓音喊她的名字,我要被你吓死了,我以为你突然反悔,又不想要我了。幸好不是,幸好 她连说了几个幸好,谢锦眼圈儿一红,哽咽道:阿照,我是无端觉得痛苦,因为我听到你们谈话,难免心生嫉妒。 不是嫉妒你和他说话,而是嫉妒他对你的心,我会因为别人爱你而产生嫉妒,你说这奇不奇怪? 姜照想说,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因为曾经谢锦与袁启尚有纠葛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如此? 但她还没有说出来,又听谢锦问道:月亮照亮我,可谁来照亮我的月亮呢? 谢锦知道姜照为她所做的一切,报复赵太妃,甚至报复赵家,为谢家平冤,让她的家人重回京都,甚至为她要空悬中宫之位,过继族妹承嗣。 而她却什么都给不了姜照。 哪怕是倾尽所有的一腔真心,也自有旁人甘愿,根本算不得什么举世无双。 她紧紧抓住了姜照的衣裳,仿佛就此抓住自己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唉,笔力不足,有些东西想得出来写不出来。 其实她们俩之间的不对等,根本就不是谁更爱谁多一点儿这个问题。 第67章 谢家 夜色四合,乌云终究逝去,明月高悬。 对于谢锦的一番言论,姜照没有多余解释,也没有给她什么安慰。 她始终觉得言语所述终究有限,也习惯行至于言前,有些事情,相较于说给谢锦去听,她更想做出来给她看到。 三日秋狩,转瞬即逝。 自回宫那日起,谢锦按照约定,又搬回了正殿去住,从此与姜照也算是起居在侧。 同时她也注意到,熙和宫上下无论是巡逻侍卫,还是太监宫女,都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人,阖宫上下的气氛也明显变了不少,相较于从前,更为肃穆严峻。 恋耽美 钓鱼养猫-(48) 但谢锦并未在意这些,她本人与从前无二,每日去清元殿教导姜晗,早出晚归,也只有晚间用膳入睡之时,才能得与姜照有片刻温存。 窗下小榻被撤了去,内务府自然也没有送床来,二人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但却也克己守礼,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来,倒是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了。 赶在中秋之前,姜照命三司协同重审谢家一案终于有了结论,由刑部尚书卫良上禀,将所查物证、人证口供、以及多年前的结案卷宗里的蹊跷之处尽呈于御前。 最后是由姜照亲自拍板结案,断定八年前谢玉折无罪,彻底为谢家洗清了冤屈。 她命人布告天下,脱了谢家贱籍,转为良户,又以求贤之名,重新起用了谢玉折为官,还是让他去了他曾经最为了解的吏部,任吏部郎中,算是从头来过。 而其子谢徽,尚不清楚有何才能,就先给了个闲职,安排到大理寺做个评事。 于是谢家又从平民良户直接转为了官户,虽然官职不高,但稍微有些眼色的人也能看出陛下对谢家恩宠有加,谢玉折再往上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时之间,谢家声名四起,又重新在京都扎了根。 这些事谢锦在后宫自然听不到,都是尘埃落定之后,由姜照口述给她的。 姜照倒是没有什么邀功的意思,毕竟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些都是代先帝赎罪,谢玉折能毫无怨念的接受她的安排,还愿意在朝为官,已经让姜照感到十分庆幸。 朕还打算给你母亲和嫂子各封一个诰命,只是你父兄如今职位未到,还需得再找个由头,等这几日忙完中秋宴,我再考虑考虑。 按祖制,八月十五,家国团圆,宫里要宴请百官,是避无可避的一场大宴。 姜照晚间带了折子回来,悉数扔给了谢锦,自己捧着下巴在一旁躲懒,又和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当真要给谢家满门荣光了。 谢锦一顿笔,抬眼望向她,我觉得不妥。谢家初回京都,现在已经可谓是如日中天了,你再多施恩典,岂不是要让谢家成为众矢之的? 如日中天?姜照笑着摇头,这才到哪儿呢?起码要向赵家看齐,但赵家朕是一定要动的,如果这王朝非得有一个如日中天,那自然要是谢家。 她放下托腮的手,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似是有些苦恼道:可惜佑儿还太小,担不起什么重任,你家里又没什么旁系,只能让你父兄多加操劳了。 陛下是什么意思?谢锦搁下笔,起身走到了她面前,蹙眉问道:陛下难不成,是要将谢家,变成下一个赵家吗? 姜照挑挑眉,拉了拉她的手,轻笑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既然憎恶赵家势大,费尽心力的要将其瓦解,又怎么会想着将你的母家变成第二个赵家呢? 见谢锦明显是略松了一口气,姜照手上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搂着,贴在她耳侧将自己的想法仔细掰碎了讲给她听。 赵太妃在后宫嚣张跋扈凭的是什么? 除了先帝贵妃的身份,不就是靠着前朝赵家撑腰么,难不成,还真是因为我孝顺她呀? 但若是让我本人来说,是从来不信什么前朝后宫的牵制,赵太妃,既入了皇家门,就也是皇家人,赵恒则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后宫里来。 从前我对赵太妃的纵容,也不过是因为我愿意,陪她演个仁孝君王给天下人看罢了。 但她太过自负,逐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敢对你动手,我若再要忍下去,那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无论是赵太妃还是赵恒则,都终究是要明白,他们引以为傲的那些权力,我既然能给,自然也能收回。 不过话虽如此,在世人眼中的这种牵制,倒也不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姜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引了正听得认真的谢锦回眸来看她,如她所想地问出了一句:然后呢?有什么可取之处? 说太多话,有些渴了。姜照一本正经道。 谢锦望向一旁桌面上摆放的茶盏,正要起身去给她端茶,却被姜照圈住了腰身抱得更紧,还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陛下不是渴了? 是渴了,但口渴饮水,心渴如何? 心渴? 谢锦正要问清心渴是怎么样的渴,姜照已经抬起头来,吻上了她的唇。 对于一些日常亲昵,谢锦早已经习惯,但这次却不同以往的浅尝即止,她明显感觉到面前的人气息滚烫,试探着伸出舌尖来碰了碰她的唇缝。 只是这一下,直接让谢锦如遭雷鸣,彻底软倒在她的怀里。 见谢锦没有拒绝,姜照更加大胆,松开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垂下来与她十指相扣。 缠吻愈深,唇舌相戏。 别说是姜照,即便是在谢锦到如今的二十五年光阴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被吻得手脚发软,腰间也用不上力气,只能闭了眼窝在姜照怀里,由她轻薄了去。 这样吻了一会儿,姜照偷偷掀起眼皮,去打量谢锦的神情。 她见那人双目紧闭,白嫩的脸颊晕上酡红,长睫抖动,如蝶翼轻颤,每一下都颤在她的心尖儿,让她忍不住又搂紧了谢锦的腰,更握紧了她的手。 起初是有些磕碰的,但后面显然是驾轻就熟,谢锦被她缠得没办法,于是又吻了好久,直到她真的有些喘息困难,才用力别过头去,让姜照滚烫的双唇落了空。 二人各自平复着呼吸,隔了片刻,姜照又蠢蠢欲动,直接被谢锦抬手捂住了嘴巴。 她狠狠瞪了姜照一眼,水润的眸子里却分明是似怒还羞,脸上的热度还没有完全冷却,比那番邦进贡的上好西域胭脂还要艳丽三分,一双柔软的薄唇更是被欺负狠了,红润微肿,甚至唇角下颌处也留下荒唐的印记。 姜照眸光微暗,突然对从前百般唾弃的那些荒淫昏君,稍稍有了些理解。 她轻轻拉下谢锦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嗓音微哑,含笑道:话还没说完呢,你把我的嘴巴捂住了,难不成要凭意念交流么? 谢锦眸中水光更盛,咬牙切齿道:陛下还知道,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吗? 朕自然知道。姜照毫不羞怯,也无惧她的含羞怒视。 要比脸皮厚,谢锦也只能认输,匆匆从她怀里出来,又坐回到桌案之后,手执朱笔却不落笔写字,只是为掩饰心乱如麻罢了。 而姜照得了便宜也不敢卖乖,生怕真把她惹恼了又要孤枕难眠,便转移了话题,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道:虽然你不愿做皇后,但总归还是要留在后宫,我一个人,固然也能护你周全,但对于你,我又总不愿太过自负,独惧怕于什么万中之一的差错。 转入正题,谢锦也无暇羞恼,又抬眼看向了姜照。 赵家势大,就成为赵太妃的靠山,而谢家势大,就成为你的倚仗。 姜照坐在椅子上,目光平和,丝毫不介意把自己的心思剖开了给她看,甚至直言道:这也并非是我给谢家的恩宠,而是给你的依靠。 谢玉折再清正,也是戴罪之人,谢家流放边关,更是先帝御判的案子。 姜照本不必为此奔波,她甚至都不必知道谢玉折是谁,这影响不了朝纲,更影响不了万民,哪怕谢玉折真的客死异乡,也不过孤坟一座,与她无关。 天下并不缺一个谢玉折这样的官员,但是他是谢锦的父亲。 是她在宫中八年,从未放弃过要再次相见的执念。 所以姜照爱屋及乌,助他脱困,为他洗冤,让他回京,甚至重授官衔,让谢家直接在京都拔地而起,从满门贱籍,重新变为高门大户。 这哪里是什么帝王恩宠,明明也只是姜照对谢锦的私心。 正如她所言,如果这王朝非得有一个如日中天到让百官避讳的门户,那也只会是谢锦的娘家,而不会是赵太妃的娘家。 姜照站起身来,走到谢锦身边,因为怕自己的打算又给她带来压力,便又出言补充,宽慰道:谢家人员简单,又有你父亲那样清正廉明的人物坐镇,必不会重蹈赵家覆辙。 且我早有打算,最多再为君二十载,等姜晗长成,这江山便托付于她,到时候你父亲也该功成身退,我自会让姜晗收权,只要你哥哥能想通就好。 她计之深远,可达百年,却从未想过要做百年帝王。 谢锦自从替她处理奏折,对于朝堂风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所以姜照说的这些话,她并不是什么都听不懂,甚至还能借此思考。 姜照自己是十六岁登基,自然不会觉得储君年少不堪承继大统,她口中所说的二十年,也只是个大概期限,假如姜晗真的也能十六岁登基,那便就也用不到二十年。 这个年数里,足够她总揽朝政,金口玉言。 锦娘,你说过的塞北江南奇景,我还是想要去看一看的。 我会交给姜晗一个盛世,这不止是我给先帝的交代,也是我给韩宣,给天下人的交代。 我不会眷恋帝位,更不愿一生锁在这个牢笼,等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带你出宫,无论是去塞北喝酒,还是去江南赏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脚步。 哪怕到了白发苍苍,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姜照嗓音温吞,和谢锦描绘着未来,而这描绘太美,谢锦如何能不心动。 她想,眼前这个人,早已不单单是她的小可怜阿照,也不单单是高不可攀的君王。 这是她完全可以信任依赖的爱人,在她以为自己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时候,原来她的未来,早就由姜照亲手描绘而出,并且美不胜收。 所以她再也不想考虑什么平衡前朝后宫,忤逆人伦天道。 她只是点头,轻声应一句:好。 第68章 六八 赵恒则本以为自己的让步能换得一时平衡,降低皇帝对赵家的忌惮之心,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后要低调行事,不能驳了皇帝的面子,更不能触了她的霉头。 但是姜照要整治他的想法,却远比他以为的更要坚决。 中秋宴当日,还是君圣臣贤一团和气的样子,次日朝堂,姜照便直接下旨把礼部尚书钱成业打入刑部大牢,命大理寺与刑部同审,调查其贪污公款之事。 钱成业人都傻了,连忙以头抢地高呼冤枉,到最后更是涕泗横流。 你倒也不必喊冤,是非黑白一查便知,朕也不会平白就诬陷于你。姜照嫌他聒噪,抬手唤来殿前侍卫,吩咐道:摘了他的乌纱帽,拉下去吧。 她嗓音平淡,却如千钧之压,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钱成业求情。 包括他的好岳父赵恒则。 钱成业娶了赵恒则之女为妻,如今能高居尚书之位,自然也少不了赵相扶持,众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赵恒则都没有开口求情,其余人更不会自找麻烦。 而此时的赵恒则,虽然一言不发,但早已是满脸铁青之色,手中的笏板都要握碎了,显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姜照看着钱成业被侍卫拖出殿外,目光便淡淡地落在了赵恒则身上,似笑非笑道:对于朕的决断,赵相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赵恒则咬牙切齿道:回禀陛下,老臣不敢。 姜照可不管他敢不敢,既然他不说,姜照就自当没有,神清气爽的退了朝。 皇帝一走,殿内便稍有喧嚣,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有人愁眉紧蹙怕引火烧身,挤成一团跟着赵恒则往殿外走,想在他那儿求个心安。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折腾人,钱成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此时的赵恒则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搭理他们,三两句将人打发了,回到家中之后依旧面沉如水,果然没过多久,钱家就来人找上门了。 是钱成业的长子钱俊丰,一见他就跪倒在地,叩首哀戚道:求外祖父救救我爹!听闻父亲被陛下打入了大牢,母亲当即便昏厥过去,孙儿无能,只能向外祖求救。 赵恒则负手而立,面上阴晴难测,沉声道:你先起来,此事要从长计议。 钱俊丰虽然着急,但也不敢随便忤逆他这个地位尊崇的外祖父,便依言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脚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赵恒则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问他:陛下说你父亲贪赃,你觉得是真是假? 这 钱俊丰埋首更低,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 见他如此反应,赵恒则也没有生气,叹息道:想必你也明白,你父亲身上并不干净,要不然早在朝堂之上,我就与陛下当面对峙了。 也正因为他不干净,我才不敢随意为他作保,不然陛下若是铁了心要一查到底,你觉得我能躲得过吗? 钱俊丰慌了神,连忙问道:难道此事就无法周旋了吗? 赵恒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至于无法周旋,但这也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丰儿,你爹我是一定会保住,只是咱们赵家,可能真的要败给皇权了。 外祖此话怎讲? 钱俊丰神色一凛,似是难以置信,走到赵恒则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赵家几代经营,权势滔天,陛下若是轻举妄动,就不怕不怕朝中生变吗? 他言辞委婉,赵恒则却不会听不懂,也正因听懂,才将眉头锁的更紧。 赵家再有权势,却也不可能废帝自立,别说赵恒则从来没敢有过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光是京中坐镇一个陆苍玉,便足够震慑所有不臣之心。 文臣再是笔利如刃,何如将军一把剑? 陆苍玉是国舅爷,是镇国大元帅,手握三十万重兵,在军中威信无人能敌。 先帝驾崩前最后一道旨意,就是命陆苍玉留守京都,这也是他昏庸糊涂了一辈子后做出的最英明的决定,是他留给新帝的靠山,也是留给群臣的警告。 哪怕姜照只是个不问政事的傀儡皇帝,只要陆苍玉不反,这天下也只能姓姜。 更何况,她不仅不是傀儡,反而极懂得收拢权势,赵恒则一点儿也不怀疑,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别说是赵家,就算整个朝堂,整个天下,也都是任她拿捏。 但即便如此,赵恒则也不能选择坐以待毙。 他对钱俊丰道:这种话说出来就是罪,日后千万不能再提,否则,就不是进个大牢这么简单了。 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你母亲,我要亲自去元帅府走一趟,你回去主持大局,让家里人低调行事,切不可再张扬。 钱俊丰面露不解,先应声称是,又问道:您去元帅府做什么?陆大元帅可是陛下的亲舅舅,难不成他会背弃陛下,转而来帮我们吗? 背弃这个词不宜用。赵恒则看向他,一脸的高深莫测,意味深长道:丰儿,这世上有太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陆苍玉虽然不会过问陛下对于朝政的处理,但他自有他在意的东西,而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东西,摆到他的面前去。 见钱俊丰仍旧不解其意,赵恒则也没打算和他多加解释,就让他回家去了。 而他自己,则是回书房取了赵太妃前几日从宫里送出来的信件,展开又仔细看了一遍,着人套起马车,亲自去了帅府拜访陆苍玉。 对于赵恒则的打算,姜照暂时并不知情。 只是她下午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晚上回了熙和宫,便见元祥来禀报,说是近来熙和宫附近总见着些陌生脸孔,形迹可疑,他让人去查了,是与赵太妃有些关联。 恋耽美 钓鱼养猫-(49) 赵太妃姜照沉吟片刻,吩咐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多盯着就好。只是她倒也给朕提了个醒儿,你去布置一下,把她从宫里往外头传的信儿都拦下来,但不要让她发觉了,朕怕她又和赵相搞什么里应外合的把戏。 元祥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办妥。 姜照挥挥手,目送他出门去了,又原地站了半晌,才回了寝殿。 她今日在御书房用了晚膳,回来已经过戌时,谢锦正在灯下做女红,听到动静声抬头去看,就见姜照站在门口,目光温软地看着她。 回来了?她手上动作不停,只瞧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姜照应了一声,上前去走到她面前,见她在绣着一只体态圆润的小狸奴,毛发金灿灿的,神态懒散,一瞧就是金豆那只懒猫。 也没注意她是从何时开始绣的,现在一看已经初俱形态了,姜照坐在她旁边,托腮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忍不住道:这个东西,大概是有些有损天威的。 谢锦轻笑一声,头也不抬道:你倒不用怕什么有损天威,这又不是要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姜照蹙起眉,有些不太高兴地问:那是给谁的? 谢锦又绣了几针,便停下手来,将绣绷子拿远了去打量。 打量完了才抬头看向姜照,伸手摸了摸她皱成一团的眉心,笑道:自然是给郡主的。 宫里的绣娘还不够她用的么,你又跟着操什么心? 姜照把她的手拉下来拢在掌心,瞥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绣品,酸溜溜地说:她这么小的人儿,你即便给她绣了东西,她也不懂爱惜的。 谢锦瞋了她一眼,伸了另一只手去摸她腰间挂着的香囊,故意道:陛下倒是懂得爱惜,还不是将我这亲手所绣之物,给扯成了那个样子?也不嫌勒得手疼。 那只香囊姜照向来宝贝的很,之前气急攻心之下伸手扯坏了,虽然后来被谢锦修补好又挂了回去,但也成了她被谢锦捏在手里的小辫子。 姜照理亏,索性转移话题,又同她谈起正事来。 今天我把礼部尚书钱成业下了大牢,赵恒则现在估计正头大,我是想着,钱成业下了台,礼部也该整顿一番,趁着补缺的时候,把你哥哥调过去,你觉得呢? 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甚至决定继位人选,今以儒道治国,崇尚敬礼,其在六部乃至朝堂之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姜照虽然想要瓦解赵家势力,却也深知非一日之功,而在朝中至关紧要又挤满赵家一党的礼吏工三部,她必然要挨个儿解决。 吏部现在仍是赵之尧做尚书,但姜照早借赵承绪的命案把他拉下水了,之所以没有将他们父子绳之于法,一是为了麻痹赵相,二是谢玉折毕竟刚刚重返朝堂,凡事还需循序渐进。 而关于礼部姜照也盯了不少时间,正好趁着这次秋狩和中秋大宴起出名头,打了钱成业一个措手不及,至于证据,他人都进了大牢,还怕查不出来吗? 再说工部,徐闻是个识大体的人,姜照暂时不打算动他,等着他自己站队。 只是她毕竟和谢徽并不熟识,也不了解他的才能学识,纵有心要抬他上位,也多少要考究一番,便问了谢锦的想法。 谢锦却道: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我,他是我的兄长,我难免有吹捧之嫌。 你父亲被流放边关后,赵相把他儿子赵之尧推上位,用的是举贤不避亲的名头,既然他能用得,你也一样用得。姜照笑眯眯地看着谢锦,轻声道:我相信你。 谢锦被她看的心中一软,便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兄长少时素有才名,只是性子太过耿直,和父亲一般无二。 父亲见过太多官场阴私,生怕他也撞了一头血,虽偶尔会同他说起一些朝事,却并不准他入朝为官。 岳父是爱子心切,但如今已非先帝之朝。姜照表示理解。 谢锦面上一顿,似是犹疑,岳父? 姜照点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是我给你父亲的称谓,你若不喜欢,我也可以称他丈人,泰山。 陛下又胡闹了。谢锦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倒没起什么威慑作用。 姜照笑道:我自有计较,私下叫两声罢了,不碍事儿。 她站起身来要去洗漱更衣,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谢锦说:这两日你抽个闲时,带小元子出宫一趟吧,总该问问你兄长自己的意思。 谢锦点点头,轻声应下了。 第69章 带走 谢锦没忘记姜照的话,隔了几日,就带元祥又回了趟谢家。 谢玉折出门会友不在家,谢锦便只问了谢徽的意见,因怕惊吓到他,倒是没说陛下要提拔谢家的事儿,只是问他愿不愿意去礼部做官。 她知道从前谢徽也有过报效朝廷的心思,只不过是谢玉折不让,他向来孝顺,也知道父亲是为了自己好,便从来未有怨言。 如今谢锦再问他,他显然是有些意动的。 谢徽现在在大理寺做评事,虽然论起来也是个七品官,但在这权贵众多的京都,也只能算是个不入流,所以谢玉折也未曾限制他。 但礼部不同,他虽意动,还是想要问过父亲的意见。 谢锦道:哥哥经边关岁月,早已今非昔比,况且当今是盛世明君,必不会埋没了哥哥的才能,也不会让哥哥步了阿爹的后尘。 见谢徽不语,她又道:佑儿以后还要在京都读书生活,阿嫂腹中尚有一个孩儿,官场之上后宅之中,少不了要踩低捧高,哥哥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母子着想。 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等阿爹回来,我会和他好好谈的。 谢徽叹了口气,思及谢锦口中的艰难,更打定了要说服谢玉折的决心。 陪谢卓佑玩了一会儿,谢锦就要告辞回宫。 谢徽送她出门,屡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谢锦主动问他:哥哥想说什么? 元祥驾车去了,谢徽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谢锦:你若不说,我恐怕想的更多,锦娘,你老实告诉哥哥,你和宫里那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锦眼皮一跳,故作不解道:宫里那位?哥哥说的是谁? 你不必和我装傻。谢徽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便也不想着劝你,只是想要告诉你,谢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谢锦沉默不语,等元祥赶车过来时,才匆匆又看了谢徽一眼。 回去的路上谢锦一直有些不安,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与姜照的关系终于还是被家人发现了,直到马车突然停下,却明显还不到宫门,她才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小元子?谢锦试探着喊了一声。 元祥没说话,谢锦顿时心乱如麻,试探着往车帘处凑了凑,竖起耳朵来听外面的动静,心道在这天子脚下,难道还会有匪徒出没吗? 没过多久,外头终于有了动静,是一些参差不齐的马蹄声。 随即元祥终于开了口,确认他没出事,谢锦总算松了一口气,又仔细去听外面的谈话。 杨校尉因何拦我马车? 元公公,我奉元帅之命,请车里的人过府一叙,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大元帅可有说原因?若是无缘无故,恕我不能从命。 元帅没有说原因,但军令如山,若公公不给面子,那我就只能得罪了,来人! 慢着!杨校尉,这车里可是陛下的人! 来人显然是要动武,元祥一声怒喝,堵住了车门搬出姜照来威吓来人。 但那位杨校尉显然不吃这个威胁,外面随即传来一阵扭打声,让谢锦再也坐不住。 她知道元祥虽有些拳脚功夫,但对方既然是陆帅麾下,又岂是他能讨得了便宜的? 住手! 谢锦掀开车帘,怒斥一声,这才看清了外面的局面。 马车已离开闹市,驾入宫道,要不了多久便能抵达宫门。 这里平日都没什么人来往,此时却被一队身穿甲胄的兵士远远盯住,一个冷面的青年男子身穿常服,正坐在马背上指挥着两个兵士去制服元祥,已经将他从马车上拖了下去。 见到谢锦出面,那男子便下了马,冲她拱手施礼,朗声道:想必这位就是内宫谢大人了,末将杨峥,奉陆大元帅之命,请大人过府一叙。 听闻陆帅之名,谢锦就暗道不好,因为除了与姜照有关之外,她实在想不出陆苍玉还有什么理由会要见她。 不过看杨峥待她的态度,还算是礼遇有加,谢锦心下稍安,强自镇定着向他福身还施一礼,既知躲不过,便道:我随将军而去,请将军不要为难小元子。 陆苍玉只让请谢锦,倒是没说怎么处理元祥,杨峥稍加思忖,便挥手命人松开了元祥,又对谢锦道: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勿怪,而对于元公公,他只要不阻挠在下办事,在下便不会对他动武。 谢大人!元祥眉头紧锁,欲向前来,又被那两个兵士拦住了道路。 陆帅是真英雄,做不出擅用私刑的小人行径,想来是真的有话对我说罢了,小元子不用担心,我这便随杨校尉走一趟。 谢锦意有所指,小心打量着杨峥,却见他面色巍然不变,看不出任何波动来。 谢大人请回到车内,我让人为大人驾车,元公公就不必跟着了。杨峥翻身上马,目光淡淡地掠过谢锦,又落在了元祥身上。 眼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眼见谢锦被杨峥带走,元祥虽然着急,又怕只是虚惊一场,便没有立刻回宫,而是跑到元帅府附近蹲守了一下午。 直到日暮西垂,天色渐晚,他才惊觉大事不好,匆匆赶回了宫里。 青时姑姑在院中逗猫,见元祥大汗淋漓地跑过来,衣服也没换,丝毫没个得体的样子,便训斥他:慌慌张张的像个什么样子?被你师父看到,又要骂你了。 元祥快急哭了,连忙奔到她面前,急切问道:姑姑,陛下可在寝宫么? 青时道:是回来待了一会儿,又被赵太妃让人请走了。 她隐约也感觉到了不太对劲,往元祥身后看了两眼,问他:锦娘呢?你今日不是陪她出宫探亲么,怎么这么晚才回,还不见她的踪影? 姑姑,大事不好啊!元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颤着嗓音道:我们一早就要回来的,中途遇到元帅府的杨校尉,把谢大人给带走了,说是大元帅请她叙事。 可我在帅府门口蹲了一下午,根本也不见她出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帅府的人? 青时眉头一皱,伸手把元祥从地上捞了起来,吩咐道:想来今日赵太妃把陛下请走,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咱们平白去找陛下,赵太妃不见得会放人。 小元子,你速速去清元殿找郡主的嬷嬷,让她去泰安宫禀报,就说郡主哭闹不止,请陛下过去看看,切记,让她一定不要慌神,莫要让赵太妃察觉了。 元祥连忙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办! 姜照本来回寝宫没见到谢锦就有些不痛快,又被赵太妃派人请到了泰安宫,本来以为她是要为钱成业求情,结果赵太妃对于此事倒是一句不提,只是和她聊些家长里短。 于是又以为她是想着要修补和自己之间破裂的关系,姜照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赵太妃毕竟是先帝的妃子,又是她的长辈,有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 而且她也只是闲谈,并没有触及到姜照的不悦之处,姜照就暂且容忍着。 这一谈,就谈到月上中天。 姜照提了两回告辞,都被赵太妃换着由头给留了下来,直到清元殿的嬷嬷求过来,姜照才终于借机又提了告辞,这回她态度坚决,赵太妃也只能放了人。 好好的又哭闹什么?没请锦娘过去看看吗? 嬷嬷含糊两声也说不清楚,姜照没有再问,就跟她一起回了清元殿。 等御驾到了清元殿,青时和元祥已经候着了,姜照见姜晗脸上白嫩,并没有哭闹过的痕迹,便回眸瞥了一眼元祥,问他:锦娘呢? 元祥双腿一软,连忙跪倒在地,伏身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姜照面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杨峥。 杨峥是帅府家臣,因早些年随从陆苍玉作战有功,得了个校尉官衔,不打仗的时候,他就跟着住在帅府,唯陆苍玉马首是瞻,算是一个心腹。 事已至此,姜照哪里还能不明白,是有人算计着她又算计到陆苍玉头上去了。 这一招不新鲜,但是有用。 虽然知道舅舅并非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对于她和谢锦的关系,姜照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快刀斩乱麻,生怕谢锦受了他为难。 于是立即吩咐道:摆驾帅府。 陛下,万万不可!高盛安连忙跪在了元祥身边,连磕了几个头,向她痛陈利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您这会儿不管不顾的去了帅府要人,让大元帅当如何想? 大元帅若是知道您为了谢大人做到如此地步,又会如何待她?陛下,请您三思啊! 姜照是关心则乱,被担忧冲昏了头脑,但高盛安却没有。 他深知陆苍玉不止是三军主帅,更是姜照的亲舅舅,不管于公于私他都不会随便妥协,而姜照此时的冲动,也只会成为他对谢锦动手的催化剂。 陛下别急,相信以大元帅的为人,必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对谢大人动粗,此事到底不宜闹大,陛下一定要能沉得住气,切不可冲动行事。 青时附和着高盛安,也对姜照出言相劝。 而姜照着急归着急,心里却也明白,高盛安和青时说的都在理。 此时离宫门下钥也不远了,她如果这时候大张旗鼓地出了宫去元帅府要人,陆苍玉给不给面子还另说,但一定会加大对谢锦的忌惮。 这对谢锦如今的处境,也只是会雪上加霜罢了。 可她又怎么能真的沉住气,虽然没有再说要出宫,但心里终究郁气难消,直接抬脚踹翻了一张椅子,把旁边懵懂无知的姜晗吓得直往嬷嬷怀里躲。 姜照负手而立,虚虚看了一眼姜晗,沉声道:照顾好郡主。 奴婢遵旨。嬷嬷把姜晗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应了下来,生怕又惹了君王之怒。 姜照没再说什么,甩袖离开了清元殿。 这一晚她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床之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70章 未见 姜照熬了一晚上,次日晨起去上朝,却得知了陆苍玉抱病未到的消息。 她沉着脸坐在上位,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群臣奏了几件事没等到她回应,俱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肃静而立。 高盛安上前唱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这边话音刚落,姜照便站起身来,也不管是否有人启奏,直接转身离开了朝堂。 高盛安忙不迭小跑着跟了上去,气喘吁吁道:陛下您慢些走,仔细脚下路,大元帅极少告假,说不定是真的病了呢? 姜照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他很少告假,怎么就这么赶巧儿了? 又走了几步,她忽而停下来,回头看向了高盛安,吩咐道:不过这倒也是个由头,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去帅府探望舅舅,微服就好,不要打草惊蛇。 恋耽美 钓鱼养猫-(50) 高盛安应了下来,姜照就回寝宫去换衣服。 她换了身素色缎面的女子常服,坐在镜前由着青时给她梳头发,听她嘱咐道:陛下与元帅之间,毕竟不止是君臣之谊,他向来待您不薄,您到了地方和他好好说话,莫要以一时意气寒了他的心,太后娘娘在天上可都看着你们呢。 朕知道了。姜照面无表情地应下,青时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陆家人都执拗,姜照也随了陆烟容,青时还真怕她和陆苍玉吵起来,按照这舅甥俩人的性子,且不说谁输谁赢,非得是两败俱伤不可。 青时叹了口气,只能指望于高盛安能劝住她。 元祥驾车,高盛安随行,还有一个护卫何元盛,加上姜照自己一共四人,行色匆匆地到了帅府,朝门房亮出牌子,立刻有人进去禀报了。 出来相迎的却不是陆苍玉,而是他的小女儿,长宁郡主陆昭寒。 皇姐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派人先来说一声,府里真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陆昭寒亲昵地抱住了姜照的一条胳膊,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姜照和她并肩往府里走,不动声色道:听闻舅舅告病,特意来探望一下,不必张扬。 爹爹就是偶感风寒,已经请过大夫,说是静养几日就好了,皇姐不必担忧。陆昭寒不知道她父亲和皇姐的暗中争锋,咧着嘴傻乐呵。 姜照有意试探她,便问:你知不知道,昨儿家里来了人? 陆昭寒面露不解,反问她:谁呀? 朕身边的女官,清元殿内司才人谢锦。姜照想着她不清楚宫里的变故,便帮她回忆道: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从前宫正司的左司正。 谢司正?陆昭寒果然记起来了,纳闷儿道:平白无故的,谢司正怎么会来我家? 我这几日都在家中未出门,却并未看见过她,皇姐是不是搞错了呀? 姜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元祥。 元祥开口道:禀郡主,昨儿奴才陪谢大人出宫探亲,回宫路上被府中杨校尉拦了下来,他说奉元帅之命,将谢大人带来府中一叙。 我爹为什么要见谢锦?陆昭寒更加不解,他们从未有过渊源呀。 姜照微微低眼,掩去了眸子里的一片冷意,淡淡道:朕也不明白舅舅的意思,只是锦娘昨晚一夜未归,舅舅今日又告了病,朕就亲自来看看。 哪里只她不明白陆苍玉的意思,陆昭寒也跟着迷糊起来。 若是换个纨绔子弟,大概又是个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可陆昭寒相信父亲的为人,再加上谢锦是皇帝身边的人,这事儿就越想越觉得离奇了。 她性子急躁,干脆就带着姜照去找了陆苍玉。 大夫说风寒入体要保暖静养,陆苍玉此时正卧床,听闻姜照来了,就吩咐人将床帷落下,请姜照在稍远处谈话,以避免过了病气给她。 舅舅可好些了?朕来得匆忙,没有带上御医,回头让张适过来瞧瞧。 难为陛下日理万机,还要亲自来看望我,不过就是普通风寒罢了,我身体还算康健,养两日就好,不必劳烦张御医了。 隔着床帷,姜照也瞧不见陆苍玉的表情,只是听声音确实不像生病的样子。 她心思百转,终究是忍不住,直接开口道:听闻昨日舅舅让人把朕的女官带到府里来了,这平白无故的,难不成是她哪里做的不对,惹了舅舅生气? 陛下说笑了。陆苍玉似模似样地咳嗽一声,我与那位谢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是听闻她伺候得体,极得陛下恩宠,才想着要见上一面,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姜照神情微动,淡淡道:舅舅是听谁说的? 陆苍玉道:听谁说的倒是不重要,但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又咳了一声,自顾道:想来陛下探病是假,要人是真,但臣不敢欺君,昨日闲谈两句,便让她回去了,此时她并不在帅府之中。 舅舅此话当真?姜照站起身来,直勾勾盯着那层床帷。 陆苍玉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将这府中掘地三尺寻人,微臣不敢有半句怨言。 眼见是要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了,陆昭寒连忙出来打圆场,对姜照说道:皇姐,阿爹擅自把人带走是他的不对,但我方才所言也没有半句虚假,谢锦真的不在帅府。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四处找找,没人比我更了解府里了。 姜照自然不可能真的把帅府掘地三尺,她心里明白,即便陆苍玉会说谎,陆昭寒也必然不会骗她,况且看陆苍玉如今的态度,谢锦十有八九是真的不在帅府。 她闭了闭眼睛,咬着牙关笑了一下,不再提谢锦的事,只是对陆苍玉道:既然如此,那朕就先回宫,不打扰舅舅休息了,您自己保重身体。 陆苍玉应了一声,淡淡道:恕臣不便起身,让寒儿代臣相送。 于是话也没说几句,顺着原路返回,陆昭寒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姜照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去听,到了帅府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舅母没在家吗?姜照问陆昭寒。 陆苍玉不曾纳妾,膝下一子二女皆是发妻何氏所出,如今长子陆珂子承父业,替他镇守边关,长女陆昭夏嫁弗阳王世子为妻,随夫定居于梁州。 京都帅府的主人,现在也只有陆苍玉夫妇和陆昭寒这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他们夫妻感情向来很好,陆苍玉在病中,何氏本应在身旁照顾,却不知因何不见人影。 听姜照问起,陆昭寒便如实回道:阿娘说爹爹久不生病,突然得了风寒,大概是有些邪气入体,一大早就上护国寺给他祈福去了。 原来如此。姜照点点头,神情有些莫测,但瞬息掩盖住了。 回去时姜照让何元盛驾车,招了元祥在马车里谈事,吩咐道:你今晚叫几个好手去探一探护国寺,如果发现了锦娘的踪迹,及时向朕禀报。 奴才知道了。元祥恭谨地应下。 姜照面露沉思,靠在车壁上没有再说话,高盛安和元祥在旁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彼此用眼神儿交流了几下,都露出了愁苦的表情。 高盛安吞了下口水,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陛下。 有话就直说,难不成还想让朕去猜你的心思?姜照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高盛安知道她确实心烦意乱,就不敢再胡乱试探,直言劝慰道:奴才相信以大元帅的为人,绝对不会随意为难一个弱女子,且谢大人素有急智,大约也不会完全受人掣肘,所以还请陛下宽心,不要太过忧虑了。 朕知道舅舅不是那种人,但朕又怎么可能不担忧。 姜照眉头紧蹙,低声道:昨儿一晚上没瞧见她,我这心里就空到了现在,而且看着舅舅的意思,大约也不会轻易把她还给我,我倒不怕她受罪,就怕她不能习惯在外头的生活,也不知舅舅到底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她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又从郁闷中品出了一丝痛苦来。 人性总是贪婪的,从前谢锦在宫正司时,姜照忙起来一个月见她一回也觉得欢喜,而如今朝夕相处后,却甚至忍受不了一日之分离。 而她又何止是怕谢锦不习惯被人藏起来的生活,她怕她吃不饱,怕她睡不好,怕她如自己一般思念彼此,更怕她被陆苍玉说动,又要离自己而去了。 纵然互许终身,但在这段感情中,姜照是向来没什么安全感的,谢锦在身边还好,她瞧一眼便心定一分,可谢锦不在,她就忍不住的心烦意乱,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了。 于是回宫后又荒废了一下午,在御书房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傍晚时姜照去清元殿看望姜晗,小丫头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两只小脚垂下来晃啊晃,抓着块儿饴糖啃得满脸黏糊糊,一副不谙世事不解忧愁的模样。 姜照看着她,生出些微的羡慕来。 吃完了糖,姜照要去舔手指,被嬷嬷慌忙拦了下来,用湿帕子把她两只小手擦干净了,又擦一擦小脸儿,哄着她道:忘记师父怎么说的了?要知书识礼。 姜晗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米粒儿似的小白牙,口齿清晰地说:师父不在。 嬷嬷逗她:等大人回来,嬷嬷要告状的。 姜晗听懂了,生怕嬷嬷真的在谢锦面前告她的状,就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还扁着嘴巴装可怜,显然是驾轻就熟的模样,最知道怎么让嬷嬷妥协。 嬷嬷年纪大了,哪里能受得住小孩子扮乖,连声道:好好好,嬷嬷不告状。 哄了姜晗,她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姜照,见那位主子垂眸而坐,半天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显然是出了神儿,也并未关心姜晗在做什么。 嬷嬷有心给姜晗找点儿存在感,想起她如今才两岁多,就被谢锦带着识字念诗了,前些日子听她《三字经》背的不错,就哄她去背给陛下听。 姜晗被从椅子上抱下来,一步步挪到姜照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对于姜照,姜晗始终有些天然的敬畏,可谢锦经常和她说陛下的好,潜移默化之下,她对姜照倒也不至于不敢接近、不敢搭话了。 见姜照一直没个动静,姜晗就鼓起勇气来,伸手扯了扯她下垂的宽大衣袖。 怎么了?姜照回过神来,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她身上。 姜晗扭扭捏捏地说:背书给皇姐听。 背书? 晚上清闲时,谢锦偶尔也会提到教导姜晗的进度,还夸奖姜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活,无论学什么都很快。 但姜照猜想她是有些夸张的成分,看见身前这么大点儿的一个小娃娃,还真想不到她能背出什么书来。 她伸手把小不点儿抱起来放在膝头,冲她挑了挑眉毛,背吧。 姜晗在她腿上坐的端正,一手牵着她的衣袖,另一手握成了小拳头,当真摇头晃脑地背诵起《三字经》来,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发音也很清楚。 大约是她小瞧了这丫头,姜照暗自思忖。 但姜晗毕竟年岁尚幼,背是背出来了,全篇却是不可能的,况且谢锦也没教那么多。 见她渐渐停了下来,眼睛圆圆一副求夸奖的样子,姜照倒也不吝于赞美,轻笑道:背的不错,你倒是争气,没辜负你师父的日日教诲。 听她说起谢锦,姜晗眨了眨眼睛,抬着下巴问:师父去哪儿了? 姜照目色微凝,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散了去,捏了捏她柔软无骨的小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你师父去哪儿了,但是我一定会尽快把她接回来的。 姜晗歪歪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说的话。 第71章 决心 深夜,京中一户普通民宅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院门,有人踩着一地月光而入。 见卧房灯火未熄,陆苍玉缓步走近,伸手叩响了房门。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从房间里面将门打开,瞧见他也不觉得惊讶,微微避开了身子为他让路,又福身一礼,唤了声:大元帅。 陆苍玉点点头,低声问道:她还没睡下? 小丫鬟道:姑娘自昨晚来到这儿,到如今也未合眼呢,餐食也用的极少。 行了,你先下去吧。陆苍玉面不改色,举步进了房间。 得了命令,小丫鬟便出了房门,因顾及男女有别,便没有将房门关严实,只是虚掩而已,陆苍玉回眸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间卧房不大,也没有做多余隔断,走进去便能看清全貌。 谢锦正在案后看书,听闻到动静声也没有抬眼的意思,陆苍玉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开口,还是自己先沉不住气。 今天陛下去帅府找你了。 陆苍玉轻飘飘地丢下一个话头,果然见谢锦翻书的动作一滞,也终于抬头看向他。 女子身着浅青,上绣白梅,青丝素绾,未用钗环步摇,只有一根寻常白玉簪子罢了,瞧着端是清秀雅致之极,并未有半点魅惑君心的影子。 她早过桃李之年,气度沉稳大方,早年也有才名,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模样,光从姿容仪态而言,陆苍玉其实对她还挺满意,并不觉得会辱没中宫。 只是可惜,当今并非男儿身。 而陆苍玉无论是作为大元帅还是作为国舅爷,都是不能任由皇帝率性胡来,做出忤逆人伦之事的,所以他也只能选择做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我本以为按照她的性子,昨天夜里就该登门要人,未曾想还坚持了一晚上,倒是比我想象中要能沉得住气一些。陆苍玉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谢锦的反应。 然而谢锦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让他观察猜测,只是松手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问道:那对于陛下的这份沉得住气,大元帅可还满意? 陆苍玉道: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谢锦微微一笑,又问他:大元帅不愿放我回宫,又将我关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陛下找不到我,再瞧瞧陛下对于此事的态度,更试探我对于陛下的重要性么? 昨日被带去帅府见到陆苍玉,却根本没说几句话就被送到了这个陌生的宅子里关着,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她走出房门,但小院四周不知隐匿了多少看管护卫,谢锦稍一思索,便猜出了陆苍玉的用意。 他的确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草除根的残暴之士,在真正有所行动之前,他还是想要试探一下姜照的态度,看一看谢锦在她心中的真实分量。 古往今来,有点儿特殊癖好的皇帝比比皆是,如果姜照只是单纯的喜好女色,只要她不昏聩胡来,有损君威,陆苍玉完全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果她真的对谢锦心生爱慕,到了目无他人、非卿不可的地步,那陆苍玉就不得不加以干涉,让她回到正途了。 身为君王,可以有贪玩之心,不能有偏执之念。 所以对于谢锦的猜测,陆苍玉并没有否认,反而夸赞她:你倒能称得上秀外慧中,并不是个蠢人,难怪能哄得陛下高兴。 然而夸赞归夸赞,后面多少是有些讥讽之意。 谢锦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笑道:多谢元帅夸奖,大约是我不够貌美,才没在元帅这里落得个以色侍君的评价。 见她面色不改,仍是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陆苍玉心下对她又生出些满意来。 本来是打算用言语将她劝退,动用威逼恐吓也无妨,但此时却又生出另一些心思来,便同她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便也不用我多说。 你年岁也不小了,他日出宫来大约也找不到什么如意郎君,我军中有不少青年才俊都还未娶妻,你如果愿意,我替你做主挑几个看看,也是不比京里那些舞文弄墨的儿郎差的。 多谢元帅好意。谢锦站起身来,冲他微微颔首行礼,淡声道:只是谢锦无福消受,只想侍奉陛下左右,还请元帅尽快放我回宫吧。 陆苍玉面上一冷,沉声道:你这就是不识抬举了。 他心里对谢锦的好感尽数推翻,再看她就觉得不顺眼了,但还是试图去劝服她。 恋耽美 钓鱼养猫-(51) 你可知,为了绵延子嗣,稳定正统,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纵然当今是女子,亦不可能只守着一人过日子,更遑论你是个女人。 你如今还算年轻,有些姿容,能在皇帝那儿得到些恩宠。 但你终有一日人老珠黄,又不能为她诞下一儿半女,到时候新人换旧人,她还能对你有几分眷顾之情? 自古帝王多薄幸,有几人能得盛宠,又有几人孤苦无依,她即便对你有几分真心,但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多少人能坚守本心? 天下好男儿甚多,就算她偏爱女子,也不会一辈子只栽在你身上,你更不要对帝王之爱抱有太多期望。 陆苍玉揣测起自己的外甥女来眼睛都不眨,恨不得指着谢锦的鼻子告诉她姜照会变成一个负心人,让她趁早回头是岸。 但他说了一大通,见谢锦虽然一直听得认真,却并没有露出任何犹疑悔恨的神情来,忍不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再好好想想,她是随时可以回头的,但你呢? 这句话说完,谢锦终于有了回应。 她目光平静,脸上甚至有了些笑模样,温声道:即便如此,我甘之如饴。 你! 陆苍玉霍然站起身来,颤着手指了谢锦两下,有些气急败坏道: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那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他说话向来是军令如山,哪里经过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只觉得谢锦不知是被利益还是被感情给冲昏了头脑,只为了一时之快,对将来不管不顾,这和纸上谈兵又有何异? 可他又哪里知道,仅他用来规劝谢锦的那些可能性,早已被姜照亲自动手填平了。 什么失宠、无子、人老珠黄。 谢锦不光是现在不在乎,即便是今后他所言成真,谢锦依旧不在乎。 她不可能为了所谓将来还不知会不会发生的可行性,而去伤害现在对她倾心相付的姜照,那样既是对姜照的不公,亦是对她自己的不公。 她相信姜照的为人,也相信姜照的承诺。 即便是退一万步讲,姜照真的如陆苍玉所言,变为历代帝王脸谱中的一个。 那谢锦也宁愿被姜照所负,而不愿负姜照。 这些话,她没办法去说给陆苍玉听,也不指望陆苍玉能有所共情,并因此而放了她。 人各有志,元帅心里装的是大孟江山,是国祚绵延。 但谢锦心里,装的只有姜照。 于是这场交谈注定不欢而散,陆苍玉心里也明白,此事究根结底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谢锦的态度,而一直都是姜照的态度。 他去找谢锦,一是为了试探她和姜照之间的感情到底到了哪一步,二是觉得谢锦当然要比皇帝好对付,如果能直接通过旁敲侧击让她自己远离姜照,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但事实证明,谢锦的执拗一点儿也没输给姜照。 次日早朝陆苍玉依旧没有参加,朝后元祥来禀报,说是夜间让人去护国寺探过,就差挨个儿禅房搜查了,均没有发现谢锦的任何踪迹。 还特意问过寺中僧人,元帅夫人过去的确只为烧香祈福,别的什么都没发生。 听完他的话,姜照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黑了个彻底。 她伸手在案上狠狠一拍,也顾不上掌心疼痛,咬牙切齿道: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去给沈修延下旨,封锁城门,朕给他三日之期,如果找不到人,就让他带着他京兆尹府的衙役和兵卫挨家挨户地去敲门! 陛下息怒! 高盛安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跪在了地上磕头,小心翼翼地劝道:封锁城门非从小可,挨户盘查更会引起百姓恐慌,此事若闹大了,陛下您要应对的人就不止是大元帅了,他更不会把谢大人交出来,万一情急之下还请陛下三思啊! 朕要怎么三思?姜照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案上死死盯住了高盛安,厉声问道:舅舅是摆明了不让朕见她,是摆明了要拆散我们,你让我怎么三思! 高盛安被她吼的腿软,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您越是生气,大元帅就越是不会让您见她,人是一定要找的,但不可大张旗鼓。 奴才知道陛下关心则乱,但如今谢大人行踪未定,您若是在这个关头自乱阵脚,怕是大事不妙。 姜照面沉不语,高盛安知道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多少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一些,便稍微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道:陛下,您可以说是谢大人唯一的依靠,只有您这边稳住了,大元帅那里才不会轻举妄动,谢大人的安危也才有了保障啊。 他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终于也并非是做无用功,姜照缓缓坐回到椅子上,虽然依旧神情莫测,但好歹没有再胡乱下什么旨意的意思了。 高盛安依旧跪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听到姜照说:舅舅既然要拿她来试探朕,就不会让她离得太远,以免脱离掌控。 依朕猜测,她如今必定还在京中,而护国寺来往香客众多,舅舅的确不太可能把她送过去,一定是有别的藏身之处。 陛下圣明!高盛安忙不迭地捧了一句。 姜照没理他,继续道:京都繁盛,所居有数十万户百万余人,上至富绅权贵,下至三教九流,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即便真的要挨家挨户去查,也绝非三两日之功。 高盛安这次没敢接话,只是在地上磕了个头以作应和。 有些事情,姜照的确是心里门儿清,却也是真的关心则乱。 她当然知道陆苍玉为什么要骗她,也知道陆苍玉为什么要把人给藏起来,那不只是她的大元帅,也是她的亲舅舅,他的所思所想,姜照多少也能猜出来一些。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去把卓昀叫来。 这是要动用禁卫军的意思,高盛安知道陛下登基后最先收拢的就是禁军权力,如今天下将士,无论是三军之内还是三军之外,能够不给陆苍玉的面子的,大概也只有禁卫军。 他收敛心绪,恭谨道:奴才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不是坏蛋,只是立场不同 第72章 父子 禁卫军是宫廷守卫,是负责保卫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都的神圣之军,也是唯一能在京都驻兵的军队,向来受皇帝直辖,也是皇帝手中亲自操持的一把利剑。 先帝临终前将禁卫军的管辖权亲自交给了姜照,使之成为姜照登基之后最先拿到的实权,她后来有多项私行之令,也都是由禁卫军去完成。 换言之,禁军是皇帝心腹,向来只听皇命,其他一概不论。 姜照命禁军统领卓昀安排人在京都私下暗访谢锦的踪迹,除此之外,还让他派几个顶级好手去盯住帅府,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要立刻回禀。 卓昀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领旨去办了。 如此又经过十多日的焦急等待,终于让姜照等来了消息。 元帅深夜孤身一人出了府,形迹可疑,但顾及他武艺高强,耳听八方,臣派去的人不敢过于近身,只跟到了祥乐坊附近便折返了。 人分三六九等,虽同处京都,所居之处却各不相同。 如永宁坊、万顺坊这些富饶繁华的地方住的一般都是高官权贵,而一般士人豪绅,大都住在如意坊、福禄坊等寻常地段,再往下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就只能住祥乐坊、百兴坊这些稍嫌偏僻的地方,也算是井然有序了。 帅府位于永宁坊,与祥乐坊之间颇有一段距离,陆苍玉平白深夜出府去了祥乐坊,姜照几乎可以断定,他一定是把谢锦藏在了那里。 虽然还未见到人,但一条坊街总归比满京都寻人要容易得多,姜照被日夜忧思折磨发痛的脑袋也终于能缓和一些,又吩咐卓昀:让人去祥乐坊盘查,记住一定要低调行事,如遇守卫,不可贸然行动,回来把准确位置告知于朕。 祥乐坊是平民所居之处,别说是守卫,就连京都巡逻卫士也很少主动过去查看,所以一旦遇到可疑人士,十有八九就是陆苍玉布置的人手。 卓昀领了命,姜照就让他退下了。 她又唤来元祥,问道:朕让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元祥道:回禀陛下,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消息就是从宫里传出去,又被赵相带给了大元帅。 但近日来赵太妃都没有再往外传信,奴才也并未打探到有用信息。 姜照面色微冷,淡淡道:赵家势力一日不倒,赵太妃留在宫里始终是个隐患,朕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幽禁她,还是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宫去。 她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沉思半晌,吩咐道:去把四公主叫来见朕。 姜茵主动拜见几次,都是直接去的熙和宫,姜照于御书房传召她是头一回,又见传旨太监催促不断,心里便打起鼓来,一路都是提心吊胆。 等到听闻姜照说清召见她的缘由,姜茵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你只需按照朕说的去做即可,一切因果,也皆由朕来承担。姜照循循善诱,又承诺:此事若成,就算是朕欠你的一个人情。 她知道姜茵胆小,让她去算计赵太妃,大约很难过去心里的坎儿,于是也没有要强迫她去做的意思。如果她能相通,自然是好,如果不能,那就另找其他法子。 而姜茵咬唇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姜茵并不是个蠢人,她知道自己应该做出怎么样的正确选择,从关系上来说,姜照是她的姐姐,从权势上来说,姜照才是这座皇城、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赵太妃,到如今占的也只是个先帝遗孀的身份罢了。 于是在谢锦的行踪还未确认,禁军与帅府护卫斗智斗勇的时候,宫里头先出了件大事。 四公主姜茵与五公主姜溪发生争吵,姜溪跑去找了赵太妃主持公道,赵太妃让人去叫姜茵问话,姜茵不从,她便亲自过去训人,在争执之间,姜茵失足跌落御河。 先帝所剩子嗣本来就不多,如今还养在宫里的公主也就那两位,姜茵虽然存在感不强,但到底是实打实的先帝血脉,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 再加上这几年后宫空泛,基本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姜茵落水的事一发生,便引起轩然大波,传得沸沸扬扬不说,更惹了皇帝震怒。 姜照也确实是吓到了,她只和姜茵说让她想法子激怒姜溪,让姜溪去找赵太妃闹一场,引了赵太妃入局再由姜照出马借题发挥。 却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能敢往御河里跳,真不怕营救不及搭上了小命。 但也正因如此,姜茵昏迷了好几天,事态的严重性出乎意料,姜照直接给赵太妃扣了个残害先帝子嗣的大帽子,还把她先前偏心姜溪却忽略姜茵的种种事件拿出来算旧账,俨然一副心疼妹妹要同她清算的态度。 赵太妃有口难辨,姜照就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庵里带发修行,向先帝赎罪,一个是褫夺太妃名号,以庶人身份回到赵家养老去。 在她做出选择之前,姜照命她在泰安宫禁足思过,不许任何人探望。 这事儿闹得大,也在前朝掀起风波来,以赵恒则为首的一众大臣纷纷进言,观其痛心疾首之程度,恨不得把仁孝两个字写到皇帝脸上去。 可姜照一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赵氏往日自恃身份,欺侮宫人,擅动私刑,朕念及先帝的面子,也念及赵相的面子,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她从未有过反思,还变本加厉,将手伸到了公主头上,即便是先帝在世,会允许她如此无法无天吗? 朕如果轻易饶过了她,岂不是对公主不公,百年之后朕又当如何面对先帝? 她说的有理有据,可四公主胆小慎微的根本原因就是从未受过先帝宠爱,如果他真的在世,这件事估计也只会不了了之,这在大家心里都是有共识的。 但这么想是一回事儿,却不能这么说出来。 这会儿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就是故意给赵家找不痛快,而对于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对赵太妃发难,赵恒则心里更是门儿清。 他现下也确实是有些后悔,本以为能借谢锦的事儿让陆苍玉把姜照给绊住,让她无暇再去给赵家找麻烦,却想不通陆苍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把人给藏起来有什么用? 皇帝越是着急,没地方发泄,越是要给他们赵家找麻烦。 钱成业的案子没少关心过一分不说,还直接对赵太妃下了手,这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了赵恒则一巴掌有什么区别?他不仅面上无关,心里更是对这舅甥俩气急了。 但是为人臣子,再是生气也不能御前失仪,赵恒则最终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下朝时看到有些大臣的嘲弄表情,更是险些气吐血。 回家后他打砸了好些东西,吓得无人敢靠近书房,后来还是他的长子,也就是赵恒则的父亲赵之信回府,才到了书房去劝慰父亲。 赵之信虽然未入仕,但是却掌握着整个赵家的经商管家权,再加上他的长子身份,向来最受赵恒则的信任,父子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包括朝堂之事,赵恒则也不会瞒他。 到底是我小看了陛下,才让她一步步把我逼到死路去! 父亲息怒,身体为重,此事还有得商量。 赵之信上前去为已经头发花白的父亲抚了抚后背,又为他倒上一杯温茶,眸子里掠过几分算计,试探问道:父亲不是派了人查探帅府,可有了线索? 赵恒则喝了口茶水平复心绪,摇头道:陆苍玉此人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却并非只会舞刀弄枪,他心思缜密,功夫又高,寻常人难近身。 再加上宫里也在查他,禁军都派了出来,咱们的人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如今也只是知道人被他关在了祥乐坊。 陆帅与陛下是亲舅甥,不到万不得已,他必然不会对那谢家女动手,以免和陛下生了无可挽回的隔阂。赵之信微微一笑,对赵恒则道:父亲,陛下的一切果决,除了皇权之外,一直少不了陆帅的兵权支持,她如今是决心要扳倒赵家,我们如果不能让他们舅甥离心,毁了陛下的一处倚仗,那就永远不要再想着过好日子了。 赵恒则黑着脸,沉声道:你说的这些为父如何不懂?只是陆苍玉那个人颇有些愚忠,再加上皇帝是他的外甥女儿,他这几年对皇帝可谓是千依百顺,如何才能让他们离心? 对于赵恒则的疑问,赵之信却是不以为然,反问道: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父亲,按照娘娘的说法,谢锦对于陛下而言绝非只是个偶然得幸的女官,那么只要陆帅一日不把人交出来,她就会多恨陆帅一分,更别说如果那谢家女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您觉得她会对陆帅善罢甘休吗? 赵恒则神情一凛,盯着他道:你是说,让我对谢锦动手? 父亲可不能这么说。赵恒则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谢家女是被陆帅带走藏了起来,即便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又如何能和咱们赵家扯上关系? 他伸出手掌做了个下劈的手势,目光狠绝,嗓音却依旧平淡道:陛下逼您为谢玉折回朝让步不也是因为她? 假若哪一日,谢玉折再度登临尚书之位,二弟又该如何自处? 顿了一下,见赵恒则面露犹疑,赵之信又道:还有我的明儿,为了陛下日夜难寐,茶饭不思,他还不知道自己输给了一个女人,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恋耽美 钓鱼养猫-(52) 赵恒则闻言蹙起眉,淡淡道:你还是再劝劝他吧,莫要一条死路走到黑。 父亲此言差矣。赵之信出言相辩,显然是不认同赵恒则的说法,如今陛下厌恶赵家,找起麻烦来眼睛都不带眨的,纵使我们的计划成功,少了陆帅,却依旧有皇权镇压,为人臣子,除了大逆不道,哪能公然与陛下作对呢?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水,见赵恒则面露沉思,显然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便又继续道:父亲,说句实在的话,整个赵家及所有附庸,如今还是靠您一个人撑着,但是您毕竟年纪大了,还能再辛苦几年,以后的赵家又如何继续辉煌,您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赵恒则捋了捋胡子,叹息道:你不愿入仕,我不曾逼迫你,但是二郎确实有些糊涂,我在的时候能事事照拂他,可我一旦致仕,他必然无法掌控朝堂,所以我只能在那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却不曾想又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那父亲有没有想过,直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上? 赵恒则眸光一凛,询问赵之信:我从未想过做谋逆之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之信笑道:父亲放心,儿子知道您苦心谋划几十年,只是为了赵家荣光,而并非觊觎那个位置,同样的,儿子也只是有些小心思,并不敢大逆不道。 见赵恒则不说话,赵之信凑近到了他身边,低声道:父亲,儿子是想说,既然明儿喜欢陛下,您与其责骂他,让他心生反骨,倒不如成全了他。 左右他现在无心朝政之事,只顾儿女情长,如果他真能进了宫,让陛下生下一儿半女,再将其扶为储君,那以后这大孟江山自然有了咱们赵家一半,何必再畏于皇权了?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赵恒则眉眼下压,淡淡道:但后来考虑到陛下厌恶赵家,怕迁怒到明儿身上,才让他打消这个想法。 而如今你也知道,陛下喜欢谢玉折的女儿,更不会多看你儿子一眼了,何必再推他入火坑? 阴阳调和,男欢女爱,自古是人之常情,分桃断袖也有,哪有过什么好下场。 陛下久居深宫,没见过几个好儿郎,宠幸女子只是一时之好,还是得为江山万年着想。 赵之信完全不信女人之间能有什么两心相许,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很有信心,又对赵恒则道:父亲还是早下定断,只怕觊觎中宫的人,可不止明儿一个。 赵恒则又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被他说服,沉默着点了点头。 赵之信道:既然如此,那就先从解决谢家女开始,父亲一定要在陛下找到人之前行动,要不然这口锅可就甩不到陆帅身上了。 父子二人相视一望,眼睛里都闪烁着志在必得。 第73章 舅甥 赵太妃在泰安宫自省三日,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还是很有骨气,诚然以庶人之身回到赵家养老,肯定要比去庵里修行要舒服得多,但她为了保住太妃的身份,还是选择了修行。 临走之前,她对姜照唯一提出来的条件,就是希望日后的清修能够洗清她犯下的一切罪孽,希望姜照能允许她百年之后能入皇陵,与先帝同葬。 对于这个条件,姜照甚至没有考虑,就欣然同意了。 她不关心赵太妃的真实目的究竟是对先帝深情不改,还是始终放不下先帝宠妃的身份,反正先帝墓室空棺多的是,再多几个太妃也能够装下。 谈妥之后,姜照还是良心大发把赵太妃的出宫由头美化了一下,没说她是去修行赎罪的,而是说她是思念先帝,郁郁寡欢,自请去庵里为先帝祈福,也为大孟江山祈福。 送走赵太妃之后,姜照又下了两道圣旨。 一是斥责五公主姜溪目无尊长,欺侮姐妹,败坏皇家名声,而其母瑾太妃担了个管教不严之罪,勒令母女二人闭门思过,时期未定,无诏不可出寝宫。 二是给四公主姜茵定了封号安宜,赐居初云殿,因姜茵还未苏醒,便只是口头下诏,命内务府裁制新衣,等姜茵病愈再行册封典礼。 因礼部尚书钱成业下了大狱,典礼筹备就交由侍郎代理,顺便又对礼部官员进行了一些常规调动,其中就包括把谢徽从大理寺调到了礼部做员外郎,直接升了两级。 陛下对于谢家人的宠信和看重已经是满朝皆知,她这一操作倒也没有让人惊讶,即便是左相也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不满来,这些调任便算是坐实了。 下朝之后,姜照让元祥去留了病愈复朝的陆苍玉到御书房谈话。 她也没有要虚与委蛇的意思,见陆苍玉进殿,便直接问道:舅舅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什么?陆苍玉对她拱手见礼,反问道。 姜照道:如今都过了半月了,舅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还给朕? 陆苍玉眉眼低垂,淡淡道: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如果还是关于那位谢才人的话,臣一早就说清楚了,并没有把她留在家中,更不知她如今去了何处。 舅舅何必与我装傻? 姜照挥挥手,高盛安与元祥便一起退了出去,顺手关了上殿门。 她起身从案后走出来,到陆苍玉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如今只有我们舅甥二人,有些话,还是尽早说清楚的好。 陆苍玉目光平和地与她对视,没有丝毫避让,既然陛下认定她在臣的手里,臣便也不再否认,但臣的意思想必陛下也明白了,你和她是不会有结果的。 结果?姜照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握成了一个拳头,结果在朕的手里。 她转身寻了椅子坐下,示意陆苍玉坐在自己旁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额头,舅舅是不是觉得两个女人之间大约也不会有什么真情,认为朕并不会为她付出太多? 陆苍玉道:臣不敢擅自揣测陛下的心意,对于陛下的私事也并不想干涉太多,臣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让陛下走回正途,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已。 舅舅好是冠冕堂皇。 姜照看了坐在自己身侧的陆苍玉一眼,习惯性伸手摸到了腰间挂着的香囊,用指尖摩挲了几下,才继续道:既然舅舅不想揣测,那朕就如实地告诉舅舅,朕这一生大约不会有中宫,但谢锦会是我唯一的妻子,即便是舅舅,也不能让我妥协。 她嗓音虽淡,却字句坚决。 陆苍玉摸了摸袖口,想起那日在小院和谢锦的谈话,低声道:臣说过,不会太干涉陛下的私事。你要宠幸女官,要给她后妃之礼,都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身为一国之君,你总该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她可以是你唯一的妻子,却不能是你唯一的枕边人。 虽然有想过从谢锦那边入手,但是她的态度陆苍玉也见过了,后面又谈过两次话,都是以陆苍玉抱憾而归而结束,对于那边,陆苍玉也确实不抱什么希望了。 既然姜照主动提起这件事,他就想着换一个人来说服了。 毕竟在他看来,她们二人之间的主动权也的确都在姜照手里,她纵是可以不管生前身后之名,但总不能让大孟江山后继无人。 于是陆苍玉循循善诱,又对姜照说:你为她把谢家人保回京都,又多有优待,本来也不欠她什么,如今更是皇恩浩荡,她既知书识礼,也必然不会是善妒的性子,你只管让她留在身边,舅舅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不能太任性了。 他劝姜照:除了赵承明,京中还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尽管选纳良人进宫,即便不立中宫,随意给个位份,他日诞下皇嗣,也算是给列祖列宗的交代不是? 舅舅在说什么胡话?姜照面色不改道:朕心里只有一个人,做不到和别人生儿育女,储君之事朕自有安排,不劳舅舅操心了。 陆苍玉面上一滞,难以置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冷着脸问:你不要告诉我,你为了谢锦连子嗣都不要了,那这巍巍万里江山你要送给谁?皇室宗亲?还是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皇位? 姜照也不瞒他,直言道:朕相中了康王叔的女儿姜晗。 陆苍玉明显愣住了,半天才又开口道:你把那个小丫头留下来,是这个原因? 见姜照点了头,陆苍玉忍不住呼吸加重,咬着牙关强行压下了恨铁不成钢的暴戾之意,问道:你宁愿把皇位拱手让人,也不愿诞下自己的血脉吗? 血脉?血脉算什么? 姜照笑起来,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托起下巴,目光淡淡地看着陆苍玉。 我是先帝的亲生骨肉,他照样可以瞬息间把我打入深渊,不闻不问,任人欺侮。 而锦娘从前与我素不相识,却能为我遮风挡雨,温粥与食,相伴六载。 说起谢锦,姜照就想起从前,忍不住眉眼低垂,面上也多了些怀念之色。 她轻声对陆苍玉说:我不管什么血脉,也不管什么皇位,我只要谢锦一个人。 舅舅,人在世上走,哪能不染尘埃,如果我注定无法成为让舅舅和天下人都满意的皇帝,那就恳求舅舅,废了我,另立新君吧。 混账! 陆苍玉终于怒极难忍,一巴掌将檀木桌面都拍出印痕来,姜照被他突然的动作和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心跳如鼓,却还是强行保持镇定,只是拿眼虚虚看着他。 高盛安听见动静推门而入,唤了声:陛下! 出去。姜照面不改色,手上却握紧了腰间那只香囊,迅速吩咐道: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违令者立斩不赦。 高盛安面露纠结,还是被元祥从后面拎住领口拖了出去,顺手又关上了殿门。 姜照缓慢而深沉地喘了两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对着她犹如一只暴怒雄狮的舅舅说:舅舅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太过生气,因为您即便是生气,我也不会改变主意,这一辈子,我的枕边人,也的确只会是谢锦。 她放下香囊,站起身来,丝毫不避陆苍玉眼中的熊熊怒气。 陆苍玉同样看着她,怒极反笑,咬牙道:你可真是不怕辜负先帝的临终所托,我当初持剑逼退一众宗亲,是为了让你做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大情种吗? 我没有辜负任何人。 姜照始终保持着平静,条理清晰道:先帝那样对娘亲,我既便辜负他,也是他活该。 而我既然能做皇帝,就也能把姜晗养好,不会让大孟江山毁于一旦。 至于天下人所托,我在位期间未有一条损害民生之诏令,嘉平三年来,我无愧于百姓。 顿了一下,她目光稍有柔和,呢喃道:唯有锦娘,我所退一步,才都是辜负。 她所思所想,皆如数托出,可惜陆苍玉无法理解她的深情,更无法理解她的作为,他始终觉得,生儿育女,是人生常事,纵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而作为姜照的舅舅,他给姜照做后盾,给姜照做靠山,眼看她一步步走上坐稳那个高位,更不是为了看她因儿女情长而为别人做嫁衣,搞什么宗亲立储的。 但他也知道,姜照的性子像极了他妹妹陆烟容,她既然决定了的事情,绝非三言两语便能扭转,更非威逼利诱可以使之妥协。 左右她才十九岁,以后的路还长,陆苍玉并不着急。 他把怒气压下去,整个人都平静起来,对姜照道:臣无法改变陛下的决心,但陛下亦无法动摇臣的决心,所以臣不能让陛下见她,更不能让她回到陛下身边,但臣可以向陛下保证,绝对不会慢待于她,还请陛下宽容臣的良苦用心。 陆苍玉说完,跪在地上给姜照行了个大礼,叩首到底。 姜照低眼看他,目光艰涩,沉声道:舅舅非要这样逼我吗? 臣并没有要逼迫陛下的意思。陆苍玉抬起头来,眸光中满是痛惜之情,言语中带着三分指责道:是陛下你,在逼微臣啊。 如果朕以君王的身份命令你,把谢锦还给我呢? 那就恕臣,不能听命。 陆苍玉从地上站起身来,面色冷清,不怒自威,就算陛下要治我的罪,我也认了,但我不能让陛下一错再错,微臣告辞。 说完,也不管姜照的反应,径自打开殿门扬长而去。 陆苍玉刚出了御书房,高盛安就急忙推着元祥往殿内走,元祥心里虽有挣扎,但还是鼓起勇气踏入殿内,刚进去就被一个杯子飞过来砸在了额角。 他捂着额头也不敢喊疼,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俯首在地,半个字也不敢讲。 高盛安也吓得腿软,立马进来跪在了他旁边,高呼道:陛下息怒! 回去更衣,朕要出宫。 姜照匆匆从二人身边走过,高盛安愣了一下,连忙拉着元祥爬起来,低声吩咐道:去让人叫常校尉与何郎将去熙和宫侯驾,这次我陪陛下出宫,你去找御医处理下伤口。 师父,还是我 不要废话,我得跟上去了,你按我说的办。 是。 元祥目送高盛安小跑而去,松开手看了看掌心,已经被鲜血染湿了。 他咧了咧嘴,拿袖口擦了几下额头上的血,就匆匆按着师父说的话办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忙了可能写的不太细致,有意见和建议都欢迎提出交流,感谢大家。 第74章 七四 马车到祥乐坊,何元盛去找了暗访的禁卫军面圣。 来人一身粗衣短打,赤脚穿布鞋,肤色暗沉,身材健壮,样貌平平有憨厚之相,打眼一看就是个经过风吹日晒的平民劳力。 姜照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禁军中能人不少。 马车空间有限,不便行大礼,那人便拱手低眉,恭谨道:卑职林潜给陛下请安。 直接说吧。姜照心里烦闷,没有和他兜圈子的意思。 林潜道:回陛下,这几日禁军共派出十人乔装改扮在坊内探查,的确找到一处可疑的宅子,只是尚未摸清暗中究竟有多少守卫。 姜照眉头微敛,吩咐道:直接带路吧,朕自己过去看看。 跟陆苍玉算是彻底谈崩了,且他放下狠话不让姜照与谢锦相见,查了许久才有了祥乐坊这条线索,姜照怕陆苍玉转移阵地,才匆匆亲自过来查看。 得了吩咐,林潜便接了何元盛手中的缰绳,把马车驾到了他们查探到的地方。 姜照下了马车,林潜伸手遥遥一指,道:那处宅子是近来才住进了人,且从来不见里面的人外出,只是每日有专人来送东西。 卑职曾经尝试靠近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小丫鬟,但显然是有人在暗中观察,卑职就没敢轻举妄动。 顺着林潜的指示,姜照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那座朴实无华的小宅子上面,沉思半晌,直接举步走了过去,高盛安伸了伸手没拦住人,只能亦步亦趋的跟上。 虽然京中除了禁卫军之外不可另行驻军,但姜照登基之后是给了陆苍玉拥兵权的,虽然数量不多,仅有三百,但他麾下勇武者众多,能跟他留守京都的,更都是个中好手。 恋耽美 钓鱼养猫-(53) 而那些人既然有意隐匿身形,仅粗通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的姜照,自然无法察觉。 但紧跟其后过来的何元盛却动了动耳朵,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望,走到姜照身边低声道:主子,咱们应该已经被人盯上了。 姜照眯了眯眼睛,伸手敲响了木门。 敲几下无人相应,姜照就加大了力度,果然里面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来啦来啦! 姜照后退一步,不多时木门便被从里面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开门探了个脑袋出来,好奇地问道:你们找谁? 姜照微微颔首,反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宅子里住的是谁? 她这回出来没穿男装,虽然彼此素不相识,但她生的俊俏可人,举止得体有度,嗓音也温润有礼,虽然问话唐突了些,小丫鬟却并未有被冒犯的感觉。 但面对这么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小丫鬟也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只是道:这里只是普通民宅罢了,住的自然也是普通人,姑娘大概是敲错门了吧。 她说着,冲姜照微微点了下头,就要关上门。 何元盛上前一步,直接站在门口阻止了木门闭合,回头看姜照点了下头,便用剑鞘将木门重新打开,又退回到了姜照身后站着。 小丫鬟似是受到了惊吓,颤颤巍巍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别怕。姜照看了她一眼,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我只是过来找个人罢了。 院子不大,只一间正房两间耳房,此时都关着门。 院内有口水井,搭了个柴棚,牵出两条长绳用来晾衣服,此时正挂着几件女子衣衫,姜照多看了几眼,并没有谢锦出宫时穿的那件。 她在院中站了片刻,突然扭头看向一脸惶惶之色的小丫鬟,问道:你是帅府的人么?这几日你所看守的哪个姑娘,可还在此处? 小丫鬟道:什么帅府和姑娘?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住。 姜照笑了一下,走到晾衣绳边伸手摸了摸半干的衣衫,淡淡道:你穿的是寻常布衣,这上面晾的却是绸缎,这里怎么会只住了你一人? 我自己的衣服,想穿什么料子就穿什么料子,还需和你解释吗?小丫鬟依旧嘴硬。 姜照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她,一双晶亮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威压,你年纪不大,身形娇小,这衣裳并非你的尺寸,需要取下来与你比对一番吗? 小丫鬟刚想继续反驳,何元盛长剑出鞘,直接抵在了她的喉口处,虽然他一直是面无表情,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但其中的威胁之意并不难以察觉。 好了元盛,身为男子,更该懂得怜香惜玉,你要把人家吓坏了。 见小丫鬟扁着嘴巴,哆哆嗦嗦的几乎要哭了,姜照摇摇头,替她说了句话。 何元盛应了一声便把剑收回鞘内,小丫鬟连退了几步,抬手捂住脖子,虽然是怕极,但依然没有要和盘托出的意思。 姜照也不再问询她,直接走到了那间正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门。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走遍房间没有见到想要见的人,姜照还是难免失望大于了然。 她又找遍两间耳房,依旧没有发现谢锦的身影,终于死了心,回到院中看向缩着脖子远离何元盛的小丫鬟,沉声道:既然人不在这儿,我也不为难你,劳你给陆帅传个话了,人在京都,我就翻遍京都,人在天涯,我就找到天涯。 说罢,她便负手而去,再也没回头看过一眼。 姜照一走,高盛安与何元盛自然紧跟而去,小丫鬟隔了一会儿才跟出院门张望,见他们确实已经离开,才关上院门长舒了一口气。 她从袖子里摸出个口哨吹响,很快院子里便悄无声息的多了两个人。 快点把姑娘捞上来。小丫鬟催促道。 她伸手推开院中水井上的盖帘,那两个常服打扮的青年男子解开了绑在井口的两根粗麻绳,合力将垂落井中的高大木桶拉了出来,里面赫然装着个人。 谢锦手脚被缚,用一双已经浸足了泪的眼睛死死瞪着眼前人。 她发丝凌乱,显然是有过挣扎,可惜被喂了哑药,张口难言,只能她听到姜照的声音,却不能让姜照听到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未能相见。 小丫鬟被她瞪得心生羞愧,一边去给她解开了手脚束缚,一边低声道:姑娘,我们也都是奉命行事,还望您不要太过介怀。 解了束缚之后,她又拿出一个小药瓶来,打开瓶口在谢锦鼻尖轻轻一晃,让她嗅到其中药香,这样过不了多久,谢锦便能恢复正常说话了。 那两个男子把谢锦捞上来之后就又消失不见了,谢锦对他们的神出鬼没没有丝毫好奇,她坐在井边的地上,抱着膝盖发了半天呆,才终于怔怔地落下泪来。 小丫鬟想出言相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起,就只能蹲在她旁边安静地陪着。 谢锦哭了一会儿,用袖口擦去眼泪,哑着刚刚恢复的嗓音问小丫鬟:秋鸣,你知道刚才来的那位是谁吗? 知道,是元帅的外甥女,当今圣上。名叫秋鸣的小丫鬟如实回答。 谢锦扭头看她,又问:那你可知道你方才行径叫什么? 秋鸣不答,低下头去。 谢锦替她回答道:是欺君。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秋鸣,微微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帅府的人,自然要听命于大元帅,可她既然亲自找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一别半月,无一日不煎熬。 谢锦自己几乎是茶饭不思,仅仅半月,出宫时穿的那件衣裳都空旷了许多,更不知姜照是如何在如理万机中又要抽出时间来操心她的踪影。 她知道陆苍玉不想让她再回到姜照身边,可她如今,也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然而,在姜照终于找来的时候,她也只能被绑住手脚藏在井中,只能听见姜照在院子里走动说话,却不能与她见上哪怕一面,更不能亲口和她说一句放心。 她不恨秋鸣,也无法去恨陆苍玉,便只能恨命运不公。 所以问完秋鸣之后,她也没有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便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 秋鸣知道她心情不好,便也没有跟进去,回到耳房咬着笔杆子给陆苍玉写了封信,然后托暗中守卫送回帅府去了,自己则是在谢锦门前候着。 而谢锦此时只觉身心俱疲,头痛难忍,便脱鞋上了床榻,和衣而卧。 她扯开被子一角,却见巴掌大一个纸片儿从被子里飞了出去,她稍微愣了一下,而后眼中一亮,忙把那纸片捉到了手中查看。 入目的便是熟悉字迹,让谢锦忍不住鼻子一酸,又将要落下泪来。 许是怕被他人察觉,纸上仅有丑时呼救四个字而已,谢锦沉思良久,将那张纸片叠好贴身收藏,大约是明白了姜照的意思。 于是这天夜里,万籁俱静,秋鸣也已经去了耳房休息,谢锦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披衣下地,又蹑手蹑脚的去推动了房门,果然依旧是被从外面锁了个严实。 她思索片刻,挥手打碎了一只花瓶,然后捡起一块碎片狠狠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因为太过紧张没有把握好力度,割出来的伤口远远比谢锦想象中的要大,剧痛感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手臂上更是血如泉涌。 没等她叫人,秋鸣很快就出现在了门口,隔着房门问:姑娘,您没事儿吧? 谢锦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将手里的瓷器碎片扔在地上,嗓音虚弱道:秋鸣,我起夜碰碎了花瓶,不小心割伤了手臂,好像是流了不少血。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秋鸣提着灯笼进来,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姑娘! 她惊叫一声,几步跑到谢锦身前,手足无措道:你怎么伤得那么严重? 地上散落着花瓶碎片,谢锦仅是披着外袍站在那儿,雪白的寝衣上面沾满了鲜血,甚至滴落在地上汇成了一大片,秋鸣再看她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吓人。 于是不等谢锦说话,她当即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让人请大夫来,您自己先拿帕子捂一下止血,千万不能擅自走动。 说完她就匆匆出了房门,自然也没心思顺便把门再锁上。 谢锦咬着下唇,如她所言找了几张帕子捂住伤口,但却没有听她最后那句话,迈开步子迅速走出了房门,使出浑身所剩气力大喊道:救命,救命啊! 她连续的呼救声,不仅立刻吸引到了正在门口和守卫沟通的秋鸣,更是惊动了不明就里的邻居,周围的宅子很快就亮起灯来,还有人提着油灯出门探听情况。 秋鸣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跑过去捂住了谢锦的嘴巴。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又懂一些功夫,谢锦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挣扎期间更是扯动到了伤口,谢锦痛得几乎要昏过去,耳朵里已经听到外面有护卫现身和邻居周旋,眼看是前功尽弃,不由得心如死灰。 然而就在她彻底失去力气的那一瞬间,一道声如霹雳的浑厚嗓音乍然响起,随即便是整整齐齐的一阵脚步声传来,又重新点亮了她眼中的光彩。 大理寺奉命查案,所有人等一概站在原地不许轻举妄动,否则格杀勿论! 第75章 七五 天未大亮,赵恒则换上官袍正准备入宫上朝,出门时恰好碰到赵之信迎面走来。 父亲,出事儿了。 他面容严肃,将赵恒则拉回了房内,嗓音低沉道:方才宫里传了话出来,今日早朝暂免,您不用进宫了。 我觉得事有蹊跷,便让人去打听了一番,听闻唐近山半夜带着大理寺的人去祥乐坊查案,和陆帅的人动起手来了。 赵恒则神情一凛,忙问道:你不是派了人去准备深夜动手,成了吗? 赵之信摇摇头,叹息道: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唐近山带人围住,如今和帅府的人一起被抓走了,暂押在刑部大牢,还未开始审讯。 陛下就真的这么出手了,丝毫不给陆苍玉留面子? 赵恒则皱起眉,把托在手中的官帽放在桌子上,捋着胡子问了一句。 陆帅已经进宫了,只是陛下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还尚是未知。 赵之信此时可不关心陆苍玉会怎么样,他只怕很快就会被发觉出那些被抓走的护卫其实是两拨人,万一再把赵家供了出去,那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把自己的担忧说给了赵恒则听,赵恒则却淡定的多。 既然是押去了刑部,就不必太过担忧,卫良并非是喜好屈打成招的人。 且那些都是死士,此时说不定已经在牢中自尽了,即便是让陛下起了疑心,也不会随便怀疑到我们身上来,而我们此时要做的,就只是静等而已。 赵恒则招招手,示意赵之信同他一起落座,又对他道:陛下既派了大理寺公然抓人,大抵也是要和陆苍玉撕破了脸,咱们也算是达成目的了。 可是父亲。赵之信眉头微蹙,反驳道:陆帅毕竟是圣上的亲舅舅,而今圣上稳坐帝位,也都是仰仗于他的兵权,既然谢家女毫发无损,此事大约也只会不了了之。 赵恒则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茶碗,赵之信便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你可不要小看咱们的陛下,亲舅舅又如何? 帝王家里连骨肉之情都靠不住,更别提这么个没了太后在中间调和的舅甥关系。 喝了口热茶,赵恒则长舒了一口气,意味深长道:我玩弄的只是朝堂风云,陛下都容不下我,你以为总揽三军的陆大元帅,又能辉煌到何时? 至于兵权 赵恒则顿了一下,略带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你也知道兵权的重要性,难道陛下会不知道吗? 她要集权的心思毫无遮掩,赵家躲不过,陆家同样躲不过,更别提陆苍玉如今已经是公然和陛下对着干了,舅舅两个字,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赵之信面露顿悟之色,赵恒则捋了捋胡子,气定神闲道:信儿,你也别忘了咱们最终的目的并不是杀掉谢锦,而是让陛下与陆苍玉离心。 是儿子想岔了。赵之信冲父亲一拱手,终于也放下心来。 皇宫,御书房。 此时赵家父子口中已经离了心的舅甥二人之间的确有些剑拔弩张。 舅舅,你答应过我绝不会慢待她,可如今呢? 姜照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直直跪在地上的陆苍玉,轻声问道。 陆苍玉垂下眼来没有看她,虽然已经知道谢锦是自己动手伤了自己,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便只是道:臣无话可说,请陛下治罪。 治罪?姜照反问一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她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打量着跪在面前的舅舅,唇角勾起笑意却未眼底,大元帅护卫边境,征战沙场,立有汗马功劳,朕岂敢治你的罪? 陆苍玉终于抬眼看她,平静道:臣的功劳,不是为自己所立,也不是为陆家所立,而是为大孟江山立,为天下百姓立。 臣忝居镇国元帅之位,掌三军兵权,本来就是陛下给的恩典,若陛下想要收回,臣与陆家不敢有半分怨念。 他说罢,见姜照面不改色,沉默不语,便问道:但陛下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女人,将你我舅甥之情,君臣之义,全部抹杀掉吗? 这话一出口,陆苍玉就有些后悔,觉得是说重了。 但姜照听了他的话却也没有要动怒的意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叹息道:舅舅啊,你到现在还是不懂,她对我而言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她让陆苍玉起身坐下,暂且将眼前的事情放在了一边,转而和他讲起了从前。 那些在记忆里从未褪色的画面,一点一滴的又重新浮现在眼前,姜照神情微动,脸上多了些怀念的温和笑意,将她和谢锦的相识娓娓道来。 是她从来都不想提起,却又从来都忘不掉的曾经。 是陆烟容从冷宫出来之后,她为了怕娘亲自责,缄口不言藏了起来的秘密。 也是至今为止只有谢锦看见过的狼狈。 最后她笑着对陆苍玉说:我曾经以为,做皇帝便是如同父皇一样,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喜欢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厌恶什么便要毁掉什么,但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姜照伸出手来握了握,淡声道:即便我做了皇帝,也无法挽回娘亲的生命,曾经疼爱我的舅舅也为了大局着想而疏远我,让我学着做一个孤家寡人的君王。 其实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身份,锦娘会待我好吗? 如果我登基之后便如她所愿把她送出宫去,她在还只是拿我当妹妹的时候,会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吗? 她看向双目失神的陆苍玉,又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出愉悦的弧度,带着几分轻松道:但后来我就不想了,因为往事终究不可追,而现在,也已经是我最想要的结局。 舅舅始终是舅舅,是娘亲的哥哥,也是我如今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对我而言,锦娘只有一个,是我此生唯一所爱之人,但同样的,舅舅也只有一个,我不会为了锦娘而对舅舅有所痛恨,也不会为了舅舅放弃锦娘。 恋耽美 钓鱼养猫-(54) 姜照站起身,从御案后走出到了陆苍玉面前,撩起衣摆屈膝下跪,惊得陆苍玉如梦初醒,连忙起身避让,不敢受了她的大礼。 这一跪,不是皇帝求元帅,而是姜照求舅舅。 见陆苍玉脸色复杂,已然是有了些犹豫,姜照便又添了一把猛火,问他:舅舅还记得娘亲临终之前对您说了什么吗? 陆苍玉一怔,随即缓缓点了下头。 他自然记得陆烟容的临终遗言,生为陆家儿郎,陆苍玉一生无愧于父母期望,无愧于先帝所托,无愧于军中将士,也无愧于大孟百姓。 今生今世,他一切的愧疚之情,都给了他唯一的亲妹妹。 是他提出带陆烟容进宫赴宴,让妹妹入了先帝的眼,断送了一生幸福。 也是他一心只顾戍守边关,却把深宫中的陆烟容抛在了脑后,让她积郁成疾,油尽灯枯。 嘉平元年二月,那个春寒未尽大雨磅礴的夜晚,一道圣旨传进帅府,陆苍玉孤身骑马入宫,和姜照一起见了陆烟容最后一面。 陆烟容艰难地撑起病体,把女儿的手牵到他掌心,嗓音格外虚弱道:照儿继位,并非是我本愿。皇位太高、太冷,我却不能陪她继续走下去了,希望我死之后,哥哥能够善待她,包容她。 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求她能做千古明君,创不世基业,我只希望她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哥哥,我就把照儿交给你了,好不好? 她连续说了太多话,低声咳了几声,脸上白的几乎透明。 于是陆苍玉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直接就给了她承诺,应了一声:好。 陆烟容微微一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多余的话,她冲陆苍玉抬起手来,陆苍玉一手牵着姜照,另一只手与她相握,听她嗓音虚浮,喊了他最后一声。 哥哥。 这几乎是他一生的梦魇,让他觉得他沾满鲜血的手掌上,有一分滚烫属于陆烟容。 陆苍玉看向姜照,从她眉眼面貌之间,一点点去寻找关于血脉的痕迹。 沉默半晌,他终于做出让步,对姜照说:舅舅答应你,不再过问你们之间的事,但你能不能答应舅舅,有关于储君之位,还是再考虑考虑,不然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弯腰把姜照扶了起来,低声道:谢锦应当是个识大体的人,此事你如果不方便,就让舅舅去和她说,你即便是去父留子 陆苍玉眼神一变,多了些杀伐果决的狠厉,又承诺道:此事也交由舅舅去办即可。 只要姜照同意诞下她自己的亲生骨肉,陆苍玉就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干涉。 哪怕姜照一生不愿选秀,不立中宫,只要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亲生子嗣在,陆苍玉就完全有立场不惜一切地保证她的所有权力。 还有比这更两全的选择吗? 他自以为这已经是自己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也是姜照如今最该做的选择,既可以保证后嗣无忧江山有所承继,又可以让她和谢锦相伴终生永不分离。 但姜照却摇着头表示了拒绝,并且直言道:舅舅,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我既然有了锦娘,怎么可能再去和别人生孩子? 您不用去和她说什么,即便是她同意了,我也不会同意的,我不能给她中宫之位国母之名,至少要给她一个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姜照。 你 陆苍玉想说她不可理喻,但顾及她的身份,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半真半假地补了一句:你跟她,确实是有些相配的地方。 姜照不解其意,陆苍玉也不想解释,又生起闷气来。 从大局上来说,他觉得姜照太过于固执,不愿容忍,不懂退让。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他又有些欣赏这两人对彼此的忠守,虽然态度都比较强硬,让他既没有面子又觉得气愤,但从根本而言,陆苍玉是感觉到了难能可贵的。 但这些难能可贵,却是让他伤透了脑筋。 最后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问姜照能不能再让他见谢锦一面,见姜照面带犹疑,没有立刻答应,便保证道:你放心,我从来没有伤她的意思。 朕相信舅舅的为人,倒也不是在担心这个。 姜照眸光微闪,如实道:舅舅和朕说祥乐坊那处宅子派了六个人守卫,但唐近山却在附近围捉高手十数人,这岂不是大有蹊跷吗? 这事儿陆苍玉还不知道,听她说了也感觉到了古怪,捏着下巴道:前两日我倒是听说了附近有人,只不过我以为是陛下派过去的,便没有让他们轻举妄动。但依陛下如今所言,除了你我博弈,竟还有人浑水摸鱼了? 姜照点点头,朕担心的就是这个,虽然朕相信舅舅不会对锦娘做什么,但难保有其他人暗中作祟,所以朕暂时不想让锦娘露面了,顺便让她好好养伤。 除此之外,还要有劳舅舅配合一下,去大牢里待几天。姜照咧嘴一笑,有些俏皮地冲陆苍玉挤了挤眼睛,朕想要引蛇出洞,辛苦舅舅了。 陆苍玉叹了口气,对于她的计划倒是没有不甘愿的意思,拱手道:臣谨遵圣谕。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又打感情牌,姜照表示,计不在多,好使就行。 舅舅:把生娃二字刻烟吸肺 姜照:哒咩 第76章 七六 姜照回到寝宫的时候,谢锦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正倚在床头和青时说话。 她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醒来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青时守了好一会儿,见她除了气色太差之外,其他倒也没什么大碍,终于是放下了心来。 姜照回来后,青时就借煎药之由离开,让她们两个单独说话。 你没有为难大元帅吧?见谢锦小脸煞白,姜照坐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正想温声说几句体己话,就听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姜照面色稍顿,不太高兴地问:怎么张口就是大元帅,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咱们两个的话来日方长。谢锦捏了捏她的指尖,以作安抚,这些日子以来,大元帅并未苛责于我,也只是限制了一些自由罢了。 而我的伤更是自己动手所为,与大元帅和秋鸣都没有关系,你可不要迁怒了他们。 姜照问:秋鸣是谁?把你藏起来的那个小丫头? 见谢锦点了头,姜照面露纳罕,又问道:说来我倒是很好奇,那间宅子甚小,她究竟是把你藏到哪儿去了?难不成还有密室暗道之类的构造? 那宅子总共也就三间房屋一处小院,没有任何能够藏人的地方,要不是姜照留了个心眼儿,大概真是要彻头彻尾的无功而返了。 姜照自然想不到井里还能藏人,而谢锦也不打算如实相告,她知道姜照这个人其实是有些小心眼儿的,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被藏进了井里,指不定又要记恨谁了。 于是就含糊两句绕了过去,继续问她:姑姑说你一大早把大元帅宣进宫里来了,你实话和我说,你有没有故意为难他? 没有为难他。 姜照嗓音淡淡的,眼见谢锦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又故意道:虽然不是他伤了你,但这一切毕竟是由他而起,朕让人把他关进大牢里去了。 天牢? 谢锦嗓音都变了,定定地看着她问:你所言当真? 姜照点头道:千真万确。 谢锦不说话了,低眉思索良久,最后轻叹一声,松开姜照的手转过身去。 怎么了?姜照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手心,俯身问道。 谢锦避开伤处侧卧着身子,淡淡道:我觉得陛下此事做的不对,但又不敢对陛下的决定妄加置喙,便不知该和陛下说什么了? 知道她的确是恼了,姜照无声笑了一下,脱下鞋袜爬到了大床里侧躺下。 两人四目相对,谢锦眉头微蹙,又要继续翻身,姜照连忙伸手把她拉住,哄慰道:好了好了,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别就急着对我使脸色。 我哪敢对陛下使脸色。谢锦反驳了一句,虽然不再执着转身,但也没有正眼看她。 姜照小心避开她的伤处,又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温声解释道:我的确是把舅舅关进了大牢,但并非是恼他害你受伤,而是另有打算。 她把来龙去脉都说给了谢锦听,又下断言:此事十有八九是赵家所为,想法设法想让我和舅舅决裂,既然如此,我就干脆顺了他们的意好了。 礼部尚书钱成业还在牢里关着,姜照近来虽然忧心谢锦行踪,但她对于陆苍玉的人品还是十分信任,并未因此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对于钱成业,姜照也一直在关注,宣了卫良和沈修延两回,敦促他们查案。 钱成业既是六部尚书之一,又是赵相的女婿,他必然不会冷眼旁观,姜照既然动了钱成业,手里自然也掌握了一些证据,之所以没有雷厉风行的将人定罪,就是料定了赵恒则一定会在其中周旋,如今也不过是个愿者上钩的法子。 但姜照却没想过,赵恒则会横生枝节,居然把谢锦也牵扯了进来。 陆苍玉之所以把谢锦带走,就是赵恒则去吹的风,为了激化他们舅甥之间的矛盾,他又浑水摸鱼要对谢锦动手,可谓是一下下专往姜照软肋里捅刀子。 她本来还是有要步步瓦解的意思,又念及赵恒则为人臣子四十余载,虽喜欢操纵权势,但也算劳苦功高,还想给他留个好听点儿名声,以免他落得个晚节不保。 但经此事,姜照又想,她终究是该再狠心一点的。 为了确认谢锦是否真的被转移出了祥乐坊民宅,姜照特意留了张字条试探,又让沈修延带着大理寺的人暗中潜藏了整晚,终于是不负所愿。 她自己也是一夜未眠,如今时隔半月,谢锦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终于让她放下了心头压着的石头,陪着谢锦好好休息了一上午。 这就在这一上午之间,陆苍玉下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 有人如愿以偿志得意满,就有人不明所以堪如晴天霹雳,尤其是一众武将,在兵部尚书徐定远的带领下入宫求见陛下,在熙和宫门口齐刷刷跪了一排。 高盛安没敢去打扰姜照,因心知那舅甥两个在演戏,对于陆苍玉被打入大牢一事便表现得尤为淡定,还偏头和元祥嘀咕,说这些身强体壮的大人们肯定能比先前赵相那伙儿人跪的时间长,不过为了表达陛下的君臣之义,还是让元祥去备些参汤来。 这一跪,就跪到了正午。 姜照醒来时谢锦已经下床换药了,御医院那边来的是院使卢缘,她身为女子,举止轻柔,心思更细,是青时姑姑特意点了过来的,担心张适那个大老粗处理不好伤口。 谢锦坐在锦凳上背对着姜照,还是卢缘先瞧见了她,笑着对谢锦道:陛下醒来了。 醒来就更衣吧,姑姑在小厨房呢,不多时就该用午膳了。 谢锦头也不回,继续和卢缘说刚才姜照未醒时没说完的话,卢院使方才说的那个养容膏,真的对疤痕印记有奇效吗? 卢缘清了下嗓子,温声道:奇效倒是不敢当,但使疤痕变淡,贴近肤色,还是可以保证的,过两日做成之后,我让人拿些来给姑娘用。 那就先谢过卢院使了。谢锦盈盈一笑道。 她伤口有些深,卢缘说会留疤,虽然伤在臂上,寻常时候有衣衫遮掩并不会露出,但哪个女子会乐意身上留疤呢?听卢缘说她在研制养容膏,谢锦难免会有些心动。 姜照侧身屈肘拄着脑袋,听她们说了两句话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便开口道:你那劳什子养容膏,需要什么贵重药材,到朕私库中去取。 养容膏卢缘研制了许久,改过无数次药方,已经是到了要制成的阶段,早就不缺什么必须性的药材了,但是难得陛下如此大方给了个承诺,卢缘连忙谢了恩。 见她们已经换好药在包扎,姜照就起了身,也没有叫人,自己把衣裳穿了。 卢缘给谢锦重新包扎好就要告辞,姜照道:你回去顺便帮朕问问张适,朕上次和他说的话他考虑的怎么样了?如果考虑好了,就尽快来见朕。 臣遵旨。卢缘应下,就拎起药箱出了寝殿。 谢锦动了动手臂,好奇问道:你和张御医说什么了,还需要他去考虑? 姜照笑道:问他要个方子罢了,他颇为小气,说是家传之密,不便告诉外人。 她说的含糊,谢锦也没有细问,只是劝她:像张御医和卢御医这些累世之家,难免有些不外传的家族之宝,你也没必要仗着身份去讨要。 再者说了,你又不学医,要人家的药方做什么?谢锦还是有些好奇。 姜照一本正经道:谁说我不学医了?娘亲病重的时候,我跟着张适也钻研了不少医书,只是做皇帝太忙太累,后来就实在没时间了。 等我退位之后,说不定还能再捡起来,到时候我去做个江湖郎中,也能保你吃穿不愁。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谢锦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先不说以后的温饱,我听姑姑说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还是先用了午膳吧。 姜照走过去把她半搂在怀里,小心托扶着她受了伤的那只手臂,叹息一声道:姑姑从前管不住我的时候,总是故意提起娘亲,现在可让她找到新的法子了。 姑姑是关心你呀。谢锦举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心疼道:本来就瘦,这下脸上真没点儿肉了,要好好养养才行。 姜照任她捏了,笑眯眯地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又和她头碰头地磨蹭了一会儿,我瞧你才是要好好养养,腰身都瘦了好些,回头让内务府再制些新衣来。 谢锦笑道:宫里伙食好,养两日就回来了,哪里用得上新衣。 现在制了新衣现在穿,过段时间养回去了再重新制衣,宫里主子少,内务府养了这么一大帮人,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儿做,你说是不是? 歪理。 谢锦受不了她的黏糊劲儿,偏头把人推开,睨了她一眼。 姜照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正要再说些什么,元祥从殿外进来,恭请陛下用膳。 二人就一起出了殿门往旁边膳堂走,路过元祥身边的时候,谢锦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便对他道:小元子,你把帽子摘下来我瞧瞧。 元祥愣了一下,偷偷抬眼去看姜照,见她眼神游离好似心虚,并没有给出他什么指示来,又看了看谢锦,一脸纠结地把帽子取了下来,露出了绑着一圈儿绷带的脑袋。 你怎么受伤了?谢锦皱起眉头,盯着他的脑袋问。 元祥小声说:回谢大人的话,奴才不小心磕到的,不碍事儿,多谢大人关心。 不小心磕到的?谢锦不太相信。 她与元祥也算是相熟了,知道他虽然有时候显得木讷,但其实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就连姜照也曾和她说过,等高总管退了之后,小元子绝对会青出于蓝。 无端磕了脑袋这种事儿,她不信是元祥能做出来的。 这样想着,她就把目光放在了姜照身上,问道:阿照,小元子日日在你身前伺候,你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吧? 恋耽美 钓鱼养猫-(55) 姜照面色镇定,信口道:就是日前伤的,大抵是又犯了错,挨了高总管的罚。 元祥一激灵,忙附和道:陛下说得对,是奴才犯了错惹师父生气,但师父也并非有意而为,奴才已经 已经原谅他了,这伤口不大,过两日就好,劳谢大人操心了。 高盛安对他是恨铁不成钢,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师徒两个的事情,你还是不必过问的好,以免驳了高盛安的面子,他毕竟一把年纪了。 姜照振振有词,完全不见任何心虚的样子,谢锦就信了他的话,向元祥投去了一个安慰的目光,还对他说:回头让姑姑给你炖只鸡补补,你也不要和你师父有所隔阂。 元祥忙答应道:奴才明白,绝对不会和师父闹别扭的。 谢锦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77章 七七 姜照用了午膳后才知道有一众武官在寝宫外头跪了多时了,高盛安问她要不要出面去瞧一瞧,姜照略加思忖,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让他们跪着吧。朕这一出去,可就算开了先例,从赵恒则到徐定远,有样学样,难不成以后他们要找朕麻烦,都跑来跪上半天,这像什么样子? 高盛安附和道:陛下说的也是,那奴才去打发两句? 不用管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健,出不了大事儿。姜照依旧摇头,吩咐他:去御书房把折子搬过来,让人去清元殿候着,等郡主午睡醒来,抱过来给她师父瞧瞧。 方才用膳的时候谢锦还提起了姜晗,这十余日未见,小丫头也念叨得紧,姜照都想不出理由来糊弄她了,现下谢锦平安回来,她就安排她们师徒相见。 高盛安领了圣谕,就做事去了。 这一下午姜照都没有迈出熙和宫的大门,也并不关心外头跪着的人情况如何了,直到下傍晚的时候元祥小跑着来报,说是元帅夫人带着长宁郡主进宫来了。 姜照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脑袋发胀,她伸手揉了揉额角,蹙着眉头开口问道:她们来熙和宫了? 元祥道:郡主拿着金牌,一路无人敢拦,八成快要到了。 陆家人都是谨慎守礼的性子,唯独陆昭寒跳脱活泼一些,姜照刚登基时尚有惶惶不安,陆苍玉便让陆昭寒时常进宫陪她,为了进出方便,姜照就赐了面金牌给她。 后来姜照习惯了做皇帝的生活,陆昭寒进宫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但是金牌姜照并没有收回,一直还是在陆昭寒手里,允许她自由出入内宫。 想到这儿,姜照忍不住叹了口气,既然躲不过,也就只能面对了。 她放下朱笔,从案后站起身走了两步,问高盛安:徐定远他们还跪在外面呢? 高盛安道:回陛下,几位大人的确身强体壮,到如今也没倒下一个,俱都还跪在殿外,奴才让人煮了参茶,他们也不愿意喝一口。 行吧。姜照啧叹一声,觉得脑袋有些大了。 她去前殿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将军夫人何氏与长宁郡主陆昭寒在元祥的指引下走了过来,母女两个见到她就迎头跪拜,姜照连忙伸手去扶人。 舅母无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她脸上带着笑,无视了陆昭寒对她的怒视。 何氏跪在地上攀住她的双手,任她搀扶也不愿起来,泪眼盈盈道:元帅触怒陛下,臣妇与他夫妻一体,理应同罪,不敢在御前放肆。 姜照无奈道:舅母这是说的什么话? 何氏轻轻推开了她搀扶自己的手,又哭道:陛下是君,元帅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陆府上下亦不敢有所怨言。 只是陛下,臣妇只是后宅妇人,不懂朝堂政要,元帅向来对您忠心耿耿,臣妇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惹得您如此震怒? 舅母说的太严重了,朕自然知道舅舅的忠心。姜照叹了口气,对跪在何氏身旁的陆昭寒道:长宁,还不快把你母亲扶起来? 陆昭寒梗着脖子,不仅没有听她的话去搀扶何氏,还凶巴巴地质问她:皇姐既然知道我爹的忠心,为什么还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他打入大牢? 何氏一边哭,一边训斥她:寒儿,注意你和陛下说话的态度。 然而话是这么说,但语气却很平静,听不出任何警告的意思,甚至还有些纵容。 姜照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母女俩是一唱一和,来给自己演戏来了,她也不觉得恼,又躬腰伸手去扶何氏,口中道:舅母放心,朕一定给你个交代,快些起来再说。 何氏拿手绢擦了擦眼角,目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并不似作假的样子,终于是给了她面子,顺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 姜照伸手赐座,又吩咐元祥:去沏壶茉莉花茶来,朕记得舅母喜欢。 元祥领命去了,何氏面上稍有动容,低声道:多谢陛下。 姜照微微一笑,趁着元祥去沏茶的这会儿子功夫,也没有多卖关子,简单把自己和陆苍玉的计划讲给了何氏与陆昭寒听。 所以皇姐把爹爹打进大牢只是为了演戏,让赵家人放松警惕?陆昭寒瞪圆了眼睛问。 姜照点点头,竖起手指在唇前轻嘘了一声,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舅舅向来是朕的靠山,也是他们最大的忌惮,如今朕亲手帮他们铲除了忌惮,他们才好把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做出来,你说是不是?此事千万保密,不然功亏一篑。 陆昭寒连忙捂住嘴巴,连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何氏比女儿更冷静一点,想的也周全,迟疑道:但我曾听元帅说过,他好似的确是做了一些让陛下不高兴的事情,陛下不怪他吗? 怪不怪的,他是朕的亲舅舅,朕会对他动手吗?姜照轻笑一声,也没怪何氏多想,反而主动提出:如果舅母信不过朕,朕可以让你去问问舅舅。 何氏忙道:臣妇并没有质疑陛下的意思,只是 朕明白,舅母只是关心舅舅,朕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姜照抬手安抚住紧张的何氏,面色如常道:所以按照朕的意思,还是打算安排舅母去见他一面,只是舅母要牢记,拿出您刚过来时的态度来,可不要被人看出了马脚。 陆苍玉的妻子,当然也不会是普通的后宅妇人,何氏很快明白了姜照的意思。 所以长跪熙和宫外还未离去的一众大臣,就见元帅夫人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却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好似陆苍玉马上就要被问斩了一样。 就连向来没什么心眼儿就知道傻乐呵的长宁郡主,也是一脸委屈加愤恨,搀扶着母亲往前走的同时,还不忘时不时回头瞪一眼送她们出门的高盛安。 高总管一甩拂尘,懒洋洋地开口道:元帅夫人也不必太过伤心,陛下有恩典,允许您去牢里探望大元帅,如今天凉了,您要是心疼他,带两床被子进去也不是不行。 何氏一心哭泣没说话,陆昭寒回身冲他啐了一口,骂道:狗仗人势! 高盛安挨了骂,面色微沉,冷哼一声道:郡主还有功夫骂人,想来一个人也能把元帅夫人照顾好,那就恕奴才不远送了。 说罢甩了甩袖子,转身又走进了熙和宫。 高盛安一走,徐定远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小跑到何氏面前,揉着膝盖问:夫人,您和陛下谈的如何了?她有没有说把元帅关起来的原因? 陆昭寒磨着牙道:谈的如何?你看高公公那个态度还看不出来吗? 徐定远心下一跳,忙又问道:还请郡主告知,陛下把元帅关起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说是忤逆圣意,有谋反之嫌。陆昭寒鼓了鼓腮帮子,按姜照教给她的话说给徐定远听,徐尚书,多谢您对爹爹的关怀之心,但他如今许是真的惹怒了陛下,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一不小心就是要祸及九族,您还是先求自保吧。 作为陆苍玉的旧部,如今又官拜兵部尚书,徐定远若是表不了忠心,的确极有可能直接被姜照打入到陆苍玉的阵营清算。 陆昭寒这就是让他与帅府划清界限的意思,徐定远心下了然,沉着脸道:郡主莫要着急,元帅毕竟是陛下的舅舅,他一日不被定罪,此事都还有转机。 顿了一下,他又低声道:再者说,我相信元帅的为人,他绝不会有谋反之心。 陆昭寒苦笑一下,轻声谢过他,回眸看向熙和宫的大门,像是顾及在陛下的地盘儿,就没有再继续和他交谈,带着母亲一起出了宫。 陆家母女走后不久,徐定远把他的老伙计们也招呼起来,终于离开了熙和宫门外。 姜照听到消息也不觉惊讶,扭头对谢锦道:这徐定远也是一把年纪白长个脑瓜子,如果皇帝不是我,他来了这么一出,舅舅才是要被他推进深渊去了。 听出她言外之意所带的嫌弃,谢锦忍不住笑了起来,徐尚书本来就是军中退下的猛将,自然没有陛下想得周到,如果不是旧伤难愈,他怕是也不想在朝堂为官的。 韩宣给我搜罗的都是文臣,说到武将,舅舅手底下能人不少,但勇猛有余脑力不足,除了元盛还算机灵,其他人,譬如常东岭,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姜照按下奏折,看谢锦正扭头瞅着姜晗逗猫,自己就托腮看着她。 金豆如今越长越大了,姜晗抱它也愈加吃力,一个小人儿一只小狸奴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谢锦也不出言阻止,只是时刻瞧着怕姜晗碰到桌椅腿角。 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姜照说话,见姜晗伸手去掰金豆的嘴巴,忙开口道:阿圆,不许碰金豆的嘴巴,小心它咬了你。 姜晗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她,师父,豆豆坏。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撒娇,伸手指了指领口,谢锦走过去仔细看了,才发现她领口的珍珠扣子少了一粒,想来是被金豆咬了去,她才伸手去掰抢。 谢锦无奈,冲金豆勾勾手指,那只见人下菜碟的小狸奴立刻扑到她裙角磨蹭,谢锦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嘴巴,金豆就主动张嘴把姜晗的珍珠扣子吐在了她手心。 她把扣子放在一边,用同一只手揉了揉金豆毛茸茸的脑袋,顺便把掌心沾上的狸奴口涎擦了个干净,一本正经地训它:虽然你是只狸奴,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往嘴里吞的,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要不然就没有小鱼干吃。 金豆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喵呜叫了一声,又在她裙角蹭了蹭。 姜晗也搞不清楚状况,只以为师父帮自己训了金豆,高兴地拍拍小手,抱着谢锦的腿爬了起来,还有模有样的打了打自己身上的尘土。 谢锦夸她乖巧,奖励了一颗饴糖给她,姜晗更是眉开眼笑。 伺候好一人一猫,谢锦才有了时间回头去看坐在案后的姜照,歪着头问她:陛下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姜照咬了咬后牙,握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叉,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 她看一眼年少不识愁的姜晗,心里又憋出个坏主意来。 第78章 七八 陆苍玉入狱后几日姜照都没有上朝,但除了日常批阅奏章之外她也没有闲着,着人重新布置启用了文宣殿。 文宣殿是皇家学堂,除了皇子之外,有些宗室子弟若得皇帝恩典,也可在其中学习,授业讲课的老师多为当世名声鼎盛的学者,或是朝中大臣。 姜照年少时期,陆烟容还未与先帝闹崩,他待她们母女二人颇有些真情,姜照虽然是个公主,但也被允许到文宣殿学习,也是因此与右相秦端有了师生之谊。 先帝子嗣本来就不算太多,又被二皇子杀了个干净,姜照登基后文宣殿已经没人了,她膝下无子,对宗族也不怎么上心,文宣殿就一直空在那儿。 这回经她下了旨,才终于又重见天日。 学生自然不会只一个姜晗,姜照命人将宗室族谱呈上,准备从里面挑些年龄合适的孩子给姜晗做伴读,以免她总是被嬷嬷宫人娇惯着,再养成个怕人的性子。 但姜晗毕竟年幼,说是找伴读,更多像是找玩伴。 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姜照也怕姜晗被人带坏了,挑中了几个年岁合适的人选之后,又命人去查探他们平时的性情如何。 祖制没说文宣殿只能教导男子,但是这几乎是历来默认的规则,姜照儿时来读的那几年书,也全是仰仗先帝恩宠,其他公主也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但姜晗是女子,现在皇室当家的也是女子,姜照就偏要选女子进文宣殿。 她把自己清点出来的名录给谢锦过目,上有人名十二整,年纪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也有五岁,无一例外的都是女孩子。 谢锦大致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这样不妥。 哪里不妥了?姜照问道。 谢锦道:我知道比起男儿,你更想给这些姑娘们机会,但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你这样不是明摆着不待见宗室儿郎吗? 前有康亲王留女儿,后有文宣殿避男子,你这是要把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帽子戴牢实了? 姜照倒是没想那么多,被她点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虽然她并不是很在意什么心胸狭窄的坏名头,但众口铄金,她也不想有意给自己找麻烦。 见她有些动摇,谢锦又道:再者说,你不是想让韩学士去文宣殿教书吗?他一介男子,面对着一群女学生,怕也是不太自在了吧? 那就添几个男孩儿。姜照被她说服,又拿起族谱钻研起来。 又过了几日,姜照终于上朝去了,在朝堂上宣布了重开文宣殿一事,这事说来也只能算是皇家的私事,姜照如今又没有孩子,牵扯不到什么储君养成,自然无人反对。 姜照又说她觉得秦相才识人品俱佳,让他闲时到文宣殿为孩子们上课,秦端并非第一次接到这种委托,也算是驾轻就熟,就拱手应承下来。 至于左相,姜照不点他,他自己会跳出来找存在感。 老臣要弹劾镇国大元帅陆苍玉,把持兵权,目无君上,或有谋逆之心。 赵恒则怀抱笏板走到大殿中央,冲高坐龙椅之上的姜照拱手作揖,声如洪钟道:听闻陛下明断,已将陆帅下狱,为防夜长梦多,还请陛下及时下旨彻查。 他的一众拥趸,齐齐高呼道:请陛下彻查! 姜照双目微眯,面色无波,淡淡道:世人皆知,陆帅是军中战神,为大孟血洒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左相要弹劾他谋逆,可有证据呈上? 老臣自然不会信口雌黄。赵恒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来。 姜照抬了抬下巴,高盛安便走下陛阶从赵恒则手中接过信件,回身呈到了御前。 陛下,陆帅虽然极少过问朝事,但他身为三军主帅,拥兵自重,与南蛮北凉都有暗中往来,近年边关无战事,传闻是被陆帅打怕了,可焉知不是暗通款曲,别有阴谋? 姜照还没打开信封来看,赵恒则又正义凛然地质问起来,只是陆苍玉本人并不在场,也无人能与他争辩,只有性子急躁的武官大喊了一声:你血口喷人! 赵恒则冷哼一声道:我是否血口喷人,陛下一查便知,轮不到你来叫嚣。 恋耽美 钓鱼养猫-(56) 观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姜照就知道他既然真的敢冒出来弹劾陆苍玉,必然是做足了准备,果然打开信封来看,里面是几封密信,字迹熟悉,都盖有陆苍玉本人的私印。 毫无疑问,那是陆苍玉与异国往来的通信内容,姜照通看了一遍,脸色虽然没变,但眼神却明显多了几分威压,沉沉地落在了赵恒则身上。 她举起那几封信,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赵恒则被她阴沉沉的目光盯得心虚,便低下头去望着脚尖,恭谨道:回陛下,陆苍玉突然入狱,怕自己的阴谋被陛下识破,无计脱身,便趁着他夫人到狱中看他的机会,将求救书信带了出来,由他的亲信带往边关,恰好被老臣的人所擒获。 姜照让何氏去狱中看望陆苍玉,只是为了让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一些,没想到也能被赵恒则拿去做了文章,她露出了然的神色,又问赵恒则:送信的人是谁? 赵恒则断言道:是帅府校尉,杨峥! 杨峥。姜照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由得有些好笑。 怪不得赵恒则敢如此栽赃,原来是策反了陆苍玉府里的人,陆苍玉对于自己麾下的将士向来自负,深信不疑,如果不是赵恒则自己托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府中会出了内鬼。 这大概也只能叫阴差阳错。 杨峥现在在何处?姜照顺势问道。 赵恒则如实回答:老臣将他审问过后,暂时关押在了相府。 卫良。姜照抬了抬眼皮,问刑部尚书卫良:大孟律例朕背的没有你清楚,你来和朕说说,相府有私自审问和关押嫌犯的权力吗? 卫良道:回陛下,相府并非衙门,没有私自审问和关押嫌犯的权力,若遇嫌犯,应缉拿到大理寺、京兆尹或刑部衙门进行责审关押,如遇事关重大者,由以上三司长官上呈御前,再由陛下亲自定夺。 原来如此。姜照点点头,又问赵恒则:赵相听清楚了? 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赵恒则没想到她这会儿要和自己盘算什么律法,心里稍有些憋屈,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下跪请罪。 姜照抬了抬手,道:这次就罢了,朕就当是赵相老糊涂了,但如果再有下次,朕可不会轻饶,就要按律处置赵相了。 赵恒则咬着后牙,叩首道:老臣谢陛下宽宏,谨记陛下教诲。 行了,起来吧。 针对完赵恒则,姜照轻咳一声,吩咐卫良:下朝后你带人去相府把杨峥带回刑部审讯,至于陆帅,他虽然有奉国安邦之功,又是朕的亲舅舅,但谋逆之罪必不可赦,在此案有了定论之前,派人将他守好了,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微臣遵旨。 之后姜照便兴致缺缺,没再说几句话就宣布退朝。 下了朝,她就让元祥去查了杨峥,又吩咐高盛安找人去帅府传信,让何氏和陆昭寒在府中多添几个心眼儿,既然赵恒则能收买了杨峥,未必不能收买了其他人。 回到熙和宫之后,姜照把赵相弹劾陆苍玉一事说给了谢锦听。 谢锦看了她拿回来的那几封信,沉思半晌,缓缓道:赵相动机不纯,是想要一石二鸟。 说来听听。姜照倚在榻上犯懒,听她所言就有了些兴趣。 谢锦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元帅忠君爱国,自然不会通敌谋逆,赵相给他安了这么个名头,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致其于死地。 姜照点点头,目光变得有些冷。 而他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关头,也是因为大元帅毕竟身份特殊,不止是三军统帅,更是陛下的舅舅。 如果放在从前,陛下必然不会相信,但如今众人皆知你与大元帅生隙,他这诬告,便从一开始就多了几分胜算。谢锦有条不紊地继续解释。 她捏了捏姜照的袖口,又道:谋逆的罪名太大了,一旦陛下着了道,真的对大元帅生出疑心,赵相后续必然会煽风点火,将这些疑心加重,直到给大元帅定了罪。 但是大元帅在军中威名远扬,是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就算陛下信了他会谋逆,那边关三十万大军会信吗? 在他们眼里,元帅立下的赫赫战功,可比陛下一道圣旨的分量重得多。 到时候,可就不止是君臣离心那么简单的事了。谢锦下了定论。 姜照听得认真,眉头不自觉蹙起,被谢锦伸手抚平了,又劝她道:但他想不到你与元帅是在做戏,他的如意算盘,终究只能打了空。 我自然不会让他如愿。姜照握住了她的手,轻叹道:我只是觉得,赵家人实在是目光短浅,只顾除掉我的靠山,重新掌控朝堂,却完全没有想过,大孟如果真的失去了舅舅这个镇国大元帅,将会是什么局面? 太宗善战,曾御驾亲征把眦临国界的南蛮和北凉两个敌国打得节节败退,大大拓宽了大孟版图,也让大孟坐稳了天朝上国、万邦进贡的地位。 到了先帝登基后,大孟基本已经到了一个较为平和的发展阶段,先帝也因此得以做一个纵情声乐的享乐皇帝,晚年又养成了骄奢淫逸、好大喜功的坏毛病。 先帝的德行被邻国所知晓后,太宗威名也逐渐消弭,南蛮与西凉又起动乱,打了大孟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有陆苍玉力挽狂澜,先帝的履历上险些添上城破的污点。 也就是从那时起,陆苍玉镇守边关十余载,从未尝一败,连先帝也对他有三分敬畏。 而今他麾下三军,也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帅旗上从始至终写的是个陆字,陆苍玉之后还有他儿子陆珂子承父业,起码再有三十年,帅旗都不会改姓。 姜照不知道赵恒则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名门世家,从来不会忧百姓之忧,更不会苦军士之苦。 他要的只是掌控朝堂,总揽大权,甚至超越皇权。 陆苍玉横在前面挡住他揽权的手,他就要在自己的手臂被彻底斩断之前,除掉陆苍玉。 真是好一个名门世家,好一个三朝元老。 第79章 七九 文宣殿开课当日,姜照亲自去了一趟。 她在宗室里挑挑拣拣,共凑了十九人,再加上姜晗,恰是整二十。 这二十人之中,依旧是姜晗年纪最小,姜照就指了年岁大些的小姑娘坐在她身边,读书之余,也能多照顾她一些。 姜照问过名姓,那小姑娘叫姜遥,是老贤王姜茂的重孙女了,前不久刚满了十岁。 她身上带着一股不符于年岁的沉静气度,与一旁扭来扭去坐不安稳的姜晗相比更显稳健,面对着姜照的问话,回答之间也是气定神闲,颇有从容之态。 考了几句诗词论赋,姜遥也都能答出来,姜照对她很满意,指着姜晗道:安乐愚钝,年幼好动,以后你多带着她学习。 姜遥微微颔首应了,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姜晗,替她辩解道:臣女幼时也好动,这是孩童天性,长大了就好了,陛下对郡主也不要太过苛责。 你才多大,说起话来倒是老气横秋。姜照笑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叔公是个老顽童,平时不带你玩儿么?养成这么个性子。 姜遥道:曾祖父说,陛下年少便问鼎千秋,虽为女儿身,但治世之才不弱于先帝,乃我辈学习之典范,臣女以之为自勉。 你倒是志向远大。姜照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颇有些惊讶。 多谢陛下嘉奖。姜遥满脸写着不卑不亢,十分淡定道:臣女并非是志向远大,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男儿差,也能有为民请命的抱负罢了。 姜照若有所思,看了看姜晗,又看了看姜遥,突然问道:朕问你,你如实回答,如果让你来做皇帝,你觉得你能够做好吗? 此言一出,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姜遥显然也有些呆怔了,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姜照,见她目光平和,并不似试探模样,便如实道:臣女未有此愿。 到底是个孩子,被姜照一下子问懵了,姜遥此时显得有些瑟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些恐惧,也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冲动。 她从很小就与家里其他孩子不一样,寡言善学,三岁时就会主动找书看。 贤王一脉都生性懒散,突然多了个爱读书的苗子,姜茂觉得十分稀罕,就对她很是关注,等她大了些还在身边亲自养了两年。 女帝登基后,姜茂瞧着自家的书呆子,颇有些感叹。 他年纪大了,一辈子无忧无灾,最知道审时度势,也最是看得开。 对于姜照登基,一开始宗室里颇有微词,还特意找到了姜茂希望他能出面带头反对。 但是姜茂对于皇帝是男是女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陆苍玉手里的剑很可怕,就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宗室的求助,安安稳稳的做他的太平贤王。 后来姜照果然在陆苍玉的支持下成功继位,虽然对宗室很有意见,但对于那位识时务的老叔公,她还是有一些尊重在的。 她也明里暗里向姜茂表示过,如果贤王府里有可用之人,可以尽管向她举荐。 然而姜茂也不是不想稍微扩大一下贤王府的名声和影响力,无奈的是他的儿孙个个都随他,只知道招猫逗狗,饮酒作乐,而不通朝政。 别说去朝廷里做官,只要他们不惹出事儿来丢了贤王的老脸,姜茂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而有些感叹,他也只能说给姜遥听,可惜于爵位如今还是传男不传女,他最多能给姜遥请一个县主的封号,却不能让她一个人担起贤王府的大任。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两年姜照这个皇帝做的还算不错,姜茂也经常在姜遥面前谈起她,夸赞声不断,感叹声也不断,自然而然就让姜遥动了心思。 但她的心思是想证明她以女儿身也可以扛起贤王府的担子,也可以做陛下的肱骨之臣,也可以为君分忧,为民请命。 姜照选了她进宫读书,姜遥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在一切想法能够实现之前,她首先要做的,不止是要说服贤王,更是要让陛下看见她,认可她。 但是她没有想到,陛下会问她愿不愿意做皇帝。 姜遥虽然没从姜照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试探,但是她本能的感到了害怕。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于敏感的话题。 但好在姜照确实没有蓄意为难的意思,听了她的回答,就摆摆手让她坐下了,然后意味深长道:好好照顾安乐吧,有些事情,总是任重而道远。 姜遥低下头,唯唯应道:是。 又嘱咐了姜晗几句,姜照就离开了文宣殿,让人召见贤王姜茂。 两个人在御书房待了半晌,贤王走的时候神情恍惚,步履紊乱,最后是被高盛安派了两个小太监扶着出了皇宫。 姜照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奏章,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她觉得自己随时可以把一切安排妥当,只是姜晗还太小,她即便整垮了赵家,把控了朝堂,说服了舅舅,堵住了宗室的嘴,也没有办法立刻抽身离去。 所以在意识到姜遥也是个可造之才时,她甚至动起了放姜晗回弥州,转而立姜遥为储君的心思,这样的话她至少可以早退位十年。 只是可惜,还没等她真正试过姜遥,贤王就直接发誓如果她要让姜遥继位,那他就一把火烧了贤王府,让所有人去给太宗皇帝请罪。 无奈,姜照只能歇了这么个心思。 她越想越烦,就丢下奏章,回熙和宫找谢锦去了。 姜晗虽然去了文宣殿上学,但并不是说谢锦就闲了下来。 文宣殿不可能只有姜晗一个学生,自然也不可能只有韩宣一个老师,谢锦如今也只是养伤,等到伤口痊愈之后,她也是要到文宣殿去为学生们授业解惑的。 姜照回去的时候,谢锦正和青时坐在院里晒太阳,周边地上铺了满满的书本,金灿灿的小狸奴趴在谢锦脚边,时不时伸出爪子来勾一勾她的绣鞋。 陛下回来了。青时也见到姜照,开口招呼了一声。 姜照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起身,走过去弯腰摸了摸金豆的脑袋,小狸奴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脑袋去昏昏欲睡。 高盛安去给姜照搬了把椅子来,她就坐在谢锦旁边,明知故问:晒书呢? 谢锦点点头,趁着今天太阳好,你书房里压箱底的那些书都要发霉了,我便和姑姑商量着拿出来晒晒,不碍事儿吧? 这能碍什么事儿?姜照笑了一下,伸手勾去她散在鬓角的一缕长发。 今日太阳的确不错,而且没什么风,是入秋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姜照过来之后,青时很快找借口离开了,高盛安也守在远处,给她们二人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谢锦膝头倒扣着一本翻开的书,她受伤的左臂平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右手摩挲着书脊。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坐了好半晌。 直到金豆站起来扭扭身子,冲谢锦喵呜叫了一声,谢锦用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狸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又翻出肚皮来让她摸。 姜照盯着看了一会儿,酸不溜秋地吟了句诗:不羡江山万年长,唯羡狸奴绕指尖。 谢锦抬眼看她,似笑非笑道:陛下是羡慕我,还是羡慕金豆? 我羡慕我自己。姜照歪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被天光照眯了双眼,从前我羡慕你的家人,纵是远隔千万里,依旧可以让你长长久久的惦念。后来我又羡慕袁启,能得你真心,能同你谈未来。 但如今我只羡慕我自己,因为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你已经给我了。 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有谢锦一人足矣。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眼睛上,耳边响起谢锦轻柔的嗓音,书中不授情爱,人间自有相守,以后我与阿照,也是长长久久。 姜照唇角微动,按住她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问道:不骗我吗? 谢锦仔细想了一下,眯眼看向太阳,突然想起姜照在护国寺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她低下头去,贴近到姜照耳边,一字一顿道: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姜照拉下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双明媚潋滟的桃花眼闪着微光,轻声道:你最好永远记住今日所说的话,如果忘了,朕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谢锦莞尔一笑,顺着她道:是,臣女记住了。 姜照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两下,站起身来笑道:好了,神清气爽,精神焕发,我回去继续批折子了,你好好养伤,我让人去宫外给你买百味轩的桂花糕。 好。谢锦柔柔应了一声,也跟着她笑起来。 姜照就喊上高盛安一起回了御书房,又重新捡起那些枯燥乏味的奏章,仔细批阅起来。 批了没几本,她忽然又停下笔,冲高盛安招了招手。 陛下有何吩咐?高盛安赶紧凑上去。 姜照单手托腮,问他:太宗勤勉,除了御驾亲征外,批阅奏章也是日夜不歇。 但朕记得先帝在位时沉迷享乐而怠于朝政,其实早没了每日一朝的习惯? 高盛安假装没听到她诋毁先帝,只是回答道:陛下记得没错,先帝在位第二年便没有日日上朝了,且先帝喜欢晚朝,不喜欢早朝。 他说的委婉,但是姜照不用猜也只道先帝不喜早朝,大约是因为早上起不来身。 恋耽美 钓鱼养猫-(57) 那先帝在位时,可有因为朝会开的太少,而发生什么难以决断,或是处理不及的大事?姜照沉吟半晌,又问道。 高盛安虽然没做过先帝的大侍监,但是他在宫里岁月长,人脉广,所掌握的信息可不少,所以这些事情姜照问他,也不算是问错了人。 他如实答道:回陛下,倒是没听闻出过什么大事儿,因为一旦有大事发生,就不是早朝能解决的事情了,譬如黎州地震,都是从长计议的。 姜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吩咐道:让秦相进宫面圣。 奴才遵旨。高盛安也不问缘由,转身出了御书房吩咐人出宫请秦相去了。 姜照看着面前高高一摞还未经批阅的奏章,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登基起便以太宗皇帝为榜样,日日早朝,事事经手,不敢懈怠。 以前没旁的事情做,还能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得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名声。 如今想来,却不知是做了多少无用功,只不过是虚度年华罢了。 第80章 八零 右相秦端进了趟宫,第二天姜照就发布了新诏令。 今后改朝会为三日一早朝,五日一晚朝,所有奏章改递九华门。 朝臣们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朝廷里本来也不是天天都有大事需要商议,每日累死累活的踩着月光赶早朝,皇帝觉得累,大臣们更觉得累。 只有御史台象征性的提了几个意见,被姜照驳回去,就没人再开口了。 新令下去不久,礼部尚书钱成业贪污公款的案子也终于有了结果,证据齐全,赵恒则自知保不住他,只能躲得远远的怕蹭了一身灰。 钱家的账本早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就算作为钱成业的岳父,又是捧他上位的靠山,赵恒则不管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但因为没有实质证据所指,再加上钱成业骨头也硬,被审了那么久也没把赵恒则供出来。 所以赵相就还是那个大义灭亲的赵相。 处理了钱成业之后,姜照就可以理所应当的把礼部收回到自己手里,礼部侍郎是钱成业自己养出来的人,姜照信不过他,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也要查上一查,谢徽是初来乍到,姜照还不敢把担子全放在他肩上,就让韩宣挑了个人补上去。 朝中六部,如今姓赵的只剩工吏二部,吏部是姜照给赵恒则挖的坑,随时都能把赵之尧给抓起来问罪,至于工部徐闻,姜照还打算再试探试探。 但显然赵恒则不会给她消停的机会,在某日朝堂上,主动又问起关于陆苍玉的事。 事实上陆苍玉根本没在牢里待几天就被姜照命人秘密送回了帅府,只不过如今帅府在外人眼中是被宫里重点盯梢的地方,没人敢靠近,也没人知道陆苍玉就在府里。 赵恒则自是大义凛然,劝皇帝迟则生变,又劝她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踌躇于舅甥之情,另外他还建议彻查三军将领,毕竟如今在边关戍守的主将陆珂,是陆苍玉的亲儿子。 姜照问他:若依赵相所言,将陆珂也押解回京,父子二人一同定罪,那三军无首,何人领兵,又有何人能守我千里边境? 赵恒则道:我泱泱大国,能人辈出,难道除了陆家人,还找不出一个统兵之将了? 赵相是有人选了?姜照把玩着腰间香囊,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此事自然当由陛下定夺。赵恒则也不是傻子,就算想要把人往军中安排,也不敢做的太过惹眼,在这个关头,可不是自己往皇帝的疑心上撞么? 姜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朕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陆帅毕竟是有大战功,仅凭几封不知真假的书信就给他定罪,实在令天下人心寒。 她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徐定远突然一个激灵,高呼道:陛下圣明! 赵恒则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陛下不是在审杨峥?如今也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杨峥?姜照面露恍然,淡淡道:哦,朕忘了告诉你们了,刑部下手太狠,杨峥还没招供就被打死了,这事儿朕还得找卫良算账呢。 赵恒则一愣,难以置信道:什么?杨峥死了? 刑部尚书卫良轻咳一声,不慌不满地站出列来,抱着笏板跪地道:微臣管教不严,让手下人不小心下了死手,的确是微臣的过错,还请陛下恕罪。 你向来兢兢业业,这是头一回出了差错,念在你从前劳苦功高,这回朕就不找你的麻烦了,扣你半年俸禄以作警示,你可有意见? 臣谢陛下宽宏,不敢有意见,今后定然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所托。 卫良俯首磕了个头,姜照让他起身,这事儿眼见就算过去了,只有赵恒则脸色难看。 他还想说什么,但人死了就是死了,看姜照的反应,摆明了就是故意的,不管她心里对陆苍玉的忌惮和猜疑是真是假,但是很显然,她并不打算要了陆苍玉的性命。 赵恒则的如意算盘又打了个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任谁看了也知道他心情复杂。 临下朝时,姜照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从明日起,朕打算去沣州避暑,暂定是一个月,就不邀群臣随行了。 折子朕在行宫会照常处理,有些琐碎小事,就拜托秦相了,沣州距京都相隔不远,如遇大事,朕会连夜赶回来的。 说完她就走人了,也不管大臣们有什么劝谏之言。 毕竟这会儿早都入了秋,衣裳都多添了几层,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皇帝都不会选择这时候要去沣州避暑,姜照也是怕御史台跳出来骂她,火速开溜了。 别说是群臣惊愕,回到熙和宫后姜照吩咐宫人收拾东西,谢锦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沣州行宫了? 躲躲清净罢了。 说实话。 谢锦才不信她的心血来潮,要躲清净还不简单,宫里还躲不过她,非得跑到沣州。 看来朕今后是什么也瞒不了你了。 姜照轻笑了一下,捧着脸盯着她看,老实交代道:我的表兄,也就是舅舅的儿子陆珂从边关传来密信,南蛮近来形迹可疑,似有进攻之嫌,舅舅现在不便出面,在帅府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让他秘密回到边关坐镇去。 而这次所谓避暑,也只是个把陆苍玉带出京都的由头。 姜照登基以后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她也知道,战鼓一响,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陆珂虽然是由陆苍玉教养长大,姜照也信任他,但他还从未做过主帅与敌军交锋,姜照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想来想去,还是打算让陆苍玉过去。 即便陆苍玉有意培养陆珂,自己不上战场,但他只要人在边关,就是定军之神。 要打仗了吗?谢锦确实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 姜照摇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能维持一时和平,也迟早是要兵戎相向。 大孟幅员辽阔,地广粮多,在他们眼中向来是块儿大肥肉,想来这几年蛰伏隐忍,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 见她又要皱眉,谢锦宽慰道:放心,有陆帅在呢,他可是有百战不败的神话,即便真的打起仗来,咱们也不会在蛮人手底下吃亏的。 见姜照依旧面色郁郁,谢锦知道她所担忧的也并不只是打不打胜仗,就犹如刚才她所说的,战鼓一响,必是血流成河,即便是作为战胜一方,也避免不了人员伤亡。 因为战争,注定是要死人的。 谢锦走到姜照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有些事情,自古以来都是避免不了的,太祖亡晋开国,太宗拓地万里,伤亡者数十万众,牵连者百万众,也只是一朝一代之事。 我知道你不喜劳民伤财,更不喜杀戮之战,但外族进犯,守卫河山、庇佑百姓便是将士天职,为国而死,为民而死,乃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她嗓音轻柔,逐渐抚平了姜照内心的纠结,其实这些事姜照未必不懂,只是她毕竟年轻,对待一些事情难免有些理想化,还是需要有个人来替她说服自己。 毫无疑问,谢锦就是这个人了。 她抬起头来,让谢锦的手掌落在了自己脸颊,眯起眼来亲昵地蹭了蹭。 这次去沣州行宫出行仓促,仪仗也相对简单,青时姑姑依旧没有随行,留在宫里照顾姜晗,小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吵着要跟着去行宫,被姜照无情拒绝了。 谢锦有些看不过去,被姜晗哭得心软,便向姜照提议带她同行,左右她如今年纪太小,少上几天课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况且到了行宫,她自己也可以给姜晗上课。 但姜照听了她的话之后,依旧表示拒绝。 坐上驶向沣州的马车时,谢锦摆明了不想和姜照说话,姜照也没有自讨没趣,等马车出了京都城门,琢磨着她大约也消了些气,才尝试着和她说话。 这时节天气最好,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沣州行宫我曾经跟先帝去过一回,确实是个宜居的地方,住上三两日,就不想回宫了。 说完等了一会儿,见谢锦没有搭话的意思,又轻咳一声道:沣州虽然与京都距离很近,但是风土民情还是颇有一番差异,行宫里有擅做沣州菜的厨子,到时候你尝尝,如果合得口味,回宫的时候咱们把厨子也带上。 谢锦翻了页书,扭过头去,依旧不搭理她。 姜照抿了抿嘴,凑近到她身边,伸长了脖子去看她手里拿着的书,看的什么那么入迷?沿途风景甚好,还比上你这本书吗? 谢锦把书一合,反手丢到了她怀里,自己坐到窗边揭了帘子往外看。 何元盛骑马在旁边跟着,上前来问道:谢大人有事吩咐? 无事,看看风景罢了,何郎将不必在意。谢锦面色稍霁,温声回应道。 何元盛点点头,勒着缰绳走远了一些,以免打扰到她。 姜照把怀里的书翻了几页,本来也没什么兴趣,索性扔到一边,又挤到了谢锦身旁,温声软语地道歉:我错了还不行吗?咱们要在行宫住一个月,你就不打算理我了吗? 陛下怎么会有错呢?谢锦仍然看着窗外,但总算是愿意搭理她了,带着些阴阳怪气道:陛下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哪里会有什么错? 姜照低眉顺眼,哄她道:惹你生气就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谢锦忍无可忍,回头瞪她,阿圆一个人在宫里多可怜?她乖巧不闹事儿,你就是带着她又如何?一个不到三岁的奶娃娃,天天跟着韩宣又能多学几个字?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姜照神情一敛,酸不溜秋地说:她哪里是一个人在宫里了?清元殿上上下下多少人不够伺候的,姑姑不是也留下了? 你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谢锦伸手把姜照往后推,疾言厉色道:你堂堂一国之君,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小心眼儿? 姜照握着她的手,没脸没皮道:我是小心眼儿,不像谢大人心胸宽广,装着谢家人,装着姜晗,有时候还装着天下,不像我,满心里只装着你一个。 你 谢锦脸色涨得通红,又羞又恼,直恨得牙痒痒。 姜照趁机一把把她拽进了怀里,避开她受伤的那只手臂把人抱得死紧,生怕谢锦会挣脱一样,在她耳边连声道:我认错了认错了,什么错都认了,小心眼儿也认了。 她俩不是头一回为了姜晗的事闹别扭,想来今后还有十来年,谢锦对姜晗感情越深,姜照心里就会越不是滋味儿,这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我就是想跟你单独相处,不想带着她,也不想带着任何人。 姜照直言道:我知道她小,不该和她计较,但她也不能总缠着你,你更不能总是惯着她,以后她总归要自己留在宫里,我才是要陪你一生的人。 你既然知道还有一生,何必在意这一个月?谢锦磨磨牙,在她脸上轻咬了一口。 这一口是警告而非泄恨,可能连个印儿也留不下来,姜照咧咧嘴,强词夺理道:这是不一样的,对我而言,只要和你在一起,眼前也是一生。 又在胡说八道。 谢锦凶了她一句,将脸埋进她颈间,脸上又发起烫来。 她不想承认,自己就是很容易被姜照的甜言蜜语哄了去,方才还因为她对于姜晗的冷漠而感到气愤,这会儿怒气全消了不说,还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姜照知道她面皮薄,也不揭穿她的羞臊,只是咕哝了一句:我才没有胡说八道。 第81章 行宫 陆苍玉只在行宫待了一天,与姜照商议了一些军中事宜,便要启程赶赴边关。 临行前,他还是想要与谢锦单独交谈一次。 姜照不太情愿,有意推诿,谢锦自己却应了下来,把姜照哄走,亲自倒了杯茶给陆苍玉,也不主动开口,等着他自己说话。 陆苍玉接过茶盏,捧了一会儿未曾入口,缓缓开口道:我之前觉得她年少,大抵是不通情爱,才会任性与你胡来,后来方看出了几分真心。 谢锦微微一笑,问道:元帅又想说,这几分真心靠不住? 不,我且是信了你们的情深。陆苍玉摇摇头,把手中茶盏放到了桌子上。 他抬眼看向谢锦,目光深沉,面色严肃,突然厉声道:可情深又如何?我当初推她上位,又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颗痴情种! 她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大孟万里江山,理应为皇室繁衍生息,绵延国祚,我是她的亲舅舅,难道我会害她吗? 面对他突然的为难,谢锦并没有感到诧异,她反应淡淡的,同样抬眼与陆苍玉对视,看进他千帆阅尽自带威压的眼睛里,却也只是看着,未置一言。 陆苍玉深吸了一口气,负手踱了两步,又对她道:谢锦,你该是知道的,她为了你不愿意成婚,不愿意生子,甚至不愿意做皇帝。 她明明是个女子,却偏要爱美人不爱江山,要弃满朝文武于不顾,要弃天下人于不顾,她不做明君了,要做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顿了一下,陆苍玉又重新看向一脸镇定的谢锦,沉声道:或许我终究拗不过她,或许她终究要得偿所愿,但是她姜照死后,将无颜面对大孟历代先君,在后代史书之上,她也会背负骂名,永世不得翻身! 从始至终,害了她的,只有你。 陆苍玉疾言厉色,近乎于咄咄逼人,谢锦面上稍有动容,却只是道:不会的。 元帅,阿照从始至终都不会辜负您当初推她上位的决定,她会是一个好皇帝,这不会因为她枕边人是谁而改变。 而我在她身边,也从来不会图取什么皇后之尊宫妃之位,我对她的为难,也仅是到此为止而已了。 谢锦嗓音平和,神情也温顺,但是面对陆苍玉的斥责,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这是你的选择吗?陆苍玉问她。 谢锦颔首道: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我的命,元帅。 沉默了半晌,陆苍玉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语气稍有些回缓,我并非是想要蓄意针对你,陛下的性情如何,我不是一概不知,恰恰相反,她像极了她娘亲,我太明白她的执拗了,所以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 恋耽美 钓鱼养猫-(58) 陆苍玉目光低垂,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纵你与陛下,琴瑟和鸣,两厢情好,他年史书之上也不会留下你的名姓,充其量就是,帝有女官谢氏罢了。 他又问谢锦:你可甘愿? 我只是个小女子,哪有青史留名的执念? 谢锦倏尔一笑,温声道:六个字,且有她有我,已经足够了。 话已至此,陆苍玉再不多言,只是说了一声好,便拎上他的宝剑,骑上姜照为他准备的骏马,一路北上向边关去了。 送别陆苍玉之后,姜照便拉着谢锦回了房间,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我管不了史官,也写不了史书,但我自己的心,总该能由自己做主。 陛下方才偷听我与元帅谈话了?谢锦转了转眼珠,打趣她道。 姜照神态郑重,没有接她这句关于偷听的话,也没有否认,依旧十分认真地对她说:锦娘,即便是传到后世不被认可,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她知道,谢锦并不在意什么中宫皇后的身份,情愿以此换得她半分清名。 但是前朝有史官,内宫有起居士人,作为一个皇帝,等到姜照百年之后,她平生一切所行所言,亲疏远近,都会被付梓立书,代代传世。 而那些生平记事之间,或许会谈及嘉平女帝年少时被先皇厌弃,被宫人欺侮。 但绝不会谈及她在雪夜出逃,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将陪她度过最冷的寒冬,陪她从年少无知的小公主蜕变为掌权天下的帝王,不出意外的话,也将会陪她走过这茫茫一生。 史书上会不偏不倚的记录她所有的功过是非,不管她最后是成了一个明君,还是成了一个昏君,毫无疑问的,她的爱人都不会被史书所承认。 后人也许能够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嘉平帝与她那位女官的特殊关系,但大约也只会是下一个晋明帝和周蔚,一些绮思幻想,和藏匿于历史洪流之中的真心罢了。 似若微尘,可风吹不散。 人生难免有遗憾,但时至今日,别无所求。 谢锦握紧了姜照的手指,轻声笑道:有时候我都会想,谢锦何德何能 别说这种话。姜照开口打断她,贴过去蹭蹭她的脸颊,如果我只是皇帝,那我给你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当成是帝王恩宠。 但我是你的阿照呀。 她贴着谢锦的额头说话,呼吸相闻,近到能看到她眼尾的红。 谢锦的心忽然就软成了一片。 她曾经对谢玉折说,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现在看来,有些长相厮守,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在沣州行宫的这一个月,许多年后想起依旧是最美好的回忆。 先帝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行宫占地面积并不算太大,却是整个沣州城里最好的地段儿,不说其中雕梁画栋,有奇花异草,出门走出去不远,就是沣州最为繁盛的街市。 姜照闲时会换了衣服领谢锦出门,有时候身边带着一两个护卫,有时候谁也不带,就两个人偷偷溜出去玩儿,这时候在谢锦身边的就真的没有皇帝,只有阿照。 只是可怜了高总管,不敢怒也不敢言,愁的头发都又白了不少。 养了大半月,谢锦臂上伤口也已逐渐愈合结痂,长出新肉来,临行前姜照特意让人去御医院问卢缘要了她那养容膏,如今恰好用得上。 她亲自给谢锦上药,眉头紧锁,神态认真,看来要比批阅奏章时要谨慎得多。 药有清香,抹在伤口上触感温凉,早已觉不出疼痛来了。 谢锦笑姜照小题大做,姜照放下药盒,用指尖碰了碰伤口周遭泛红的皮肉,叹息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呀。 谢锦皱了皱鼻子,嫌弃道:好生肉麻。 姜照拉着她那条胳膊,在细瘦的腕子上轻轻一吻,颇有些严肃道:总之,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万万不能再做出自残行径来了。 这话你说了百遍千遍,我确实记住了。谢锦自己拖着声音,不满于她的絮絮叨叨。 姜照道:记在耳里不行,要记在心里,如果再有下次,我定然要罚你了。 见她神情严肃认真,谢锦笑问道:罚我什么? 你说我能罚你什么?姜照把眼睛一眯,言辞暧昧道:你受伤这段时间以来,我生怕碰到你的伤口,抱也不敢抱,亲也不敢亲,你眼见要大好了,不该补偿我一二? 谢锦听懂了她的意思,忍不住面上一红,瞋她一眼道:又开始胡说八道,没羞没臊。 我和你之间,还要有什么羞臊可言? 左右没外人,姜照做足了没脸没皮的样子,冲谢锦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锦娘,书上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总是不解其意,你何时来教教我? 她眼里有火一般,烧的谢锦从耳尖到脖颈都红透了,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姜照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爱重你,不愿冒犯,不敢唐突,但夜夜抵足同榻,情深意动,你可知我的煎熬?锦娘,往后日子还长,你总不能 她话说到一半,微微叹息,但你若没有做好准备,我也不会乱来,今日所言,也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心里对你的一些渴望。 年少情动,血气方刚,想同爱人做尽亲密之事,也是在所难免。 但是姜照知道谢锦脸皮薄,容易害羞,也容易恼羞成怒,所以轻易不敢招惹她,怕她一时恼了闹脾气,又得让自己独守空房。 但正如她所言,往后日子还长,她可不想做一辈子清心寡欲的人。 这世上有柳下惠吗? 或许是有的,但是姜照明白,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她自己。 她闭了一下眼,将谢锦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拿了下来,看她粉面含春,似有恍惚,忍不住喉头微动,但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生怕吓到了她。 这个时间估摸要传膳了,近来吃的都是沣州菜,你感觉如何? 如果喜欢的话,咱们回京的时候就把厨子带走,也给御膳房添添口味。 姜照转移了话题,从桌上端起茶盏来,浅啜了两口。 谢锦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上药时卷起的袖口放了下去。 如今已是九月底,时至深秋,晚风送凉。 姜照喝了茶,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紧闭的小轩窗微微推开一些,放了几缕凉风进来。 她站在窗口,见外头月色也上得早,浅缀了几枚星子。 谢锦忽然开口,惹得姜照回头看她,听她细声细气地说:卢院使嘱咐过,伤口初愈,最好不要受力,等再过几日 她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似是难以启齿。 姜照呆怔片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霎时间喜上眉梢,忍俊不禁道:好。 第82章 八二 在沣州的日子太好过,不用与朝臣斗智斗勇争辩是非,也不用恪守种种宫规,每日除了要处理一些奏折,就是远郊看景,街市闲逛,登楼赏月。 姜照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乐不思蜀,本来计划只打算在沣州待一个月,但是看了秦相从京都传来的信件,姜照发现朝廷制度严明,纵然没有皇帝守着运转起来也是有条不紊,纵有一些要让她拿主意的事情,沣州距离京都不远,快马来回也并不耽误时间。 她干脆延长计划,直接在行宫待到了十月底。 如果不是陆苍玉从边关传来密信,需要她回京坐镇,姜照还真想等到年关再回去。 走的时候还是秋日,回去的时候已经逐渐入了冬,御驾返京,群臣相迎,倒是又让姜照琢磨出来一些可笑的意味。 从前她兢兢业业做皇帝,礼贤下士,一味忍让,倒是让许多人得寸进尺。 而今她学着先帝,沉迷享乐,不太过问朝政,却让人觉得她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了,连见驾请安的态度都变了不少,像是生怕触怒到她。 只有御史台,一如既往的要找茬儿,劝陛下要勤于政事,以天下百姓为先。 爱卿说的极是,朕记下了。 姜照看着跪在面前的御史大夫王寅,伸手摸了摸衣袖,突然问道:朕不在京都的这段时日,可有发生什么不平之事,御史台可有弹劾的折子? 她从前好好在宫里待着的时候,御史台三不五时就要上几封折子给她,大到哪位朝臣因私废公触犯律法,小到谁又出入青楼私德有亏,满朝文武没有御史台不敢参的。 即便是赵恒则,也是吃了好几本弹劾奏章。 这回去沣州,姜照嫌他们烦,就不许他们往行宫递折子,说一切等回来再议。 如今她回来了,倒也没忘记给御史台的承诺。 王寅抬头看了她一眼,恭恭敬敬地回应道:禀陛下,您去沣州的这两个月里,御史台确实积攒了一些折子,要呈请陛下御览。 一些是指多少?见他越淡定,姜照心里就越是打鼓。 御史大夫王寅,出身于地方氏族,他生性秉直,宁折不弯,当初是得了太宗皇帝青睐,虽然自己消受不来,但却留给了先帝做大言官。 先帝不敢拂了太宗皇帝圣意,捏着鼻子忍了王寅一辈子,虽然对于他弹劾的人不一定真的去处置,但是折子还是要照收,并且不能找理由罢他的官。 当年谢玉折一案,王寅和御史中丞高敬是一起上的奏,但先帝也只是降了高敬的职。 后来先帝早逝,王寅就继续做了姜照的大言官。 姜照没像先帝那样做了太多荒唐事,王寅对她倒还算给面子,不像先帝朝时雪花儿似的上奏,但是他的较真态度着实也让姜照好生头疼。 她平白不敢惹王寅,这回去行宫是想消停点儿,才不许御史台递折子,当时舒服是舒服了,回来见到了王寅,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可怕之处。 王寅见她面色紧张,微微一笑道:两日前听闻御驾回京,就让人送去了九华门,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在御书房了,陛下回去批阅即可。 说完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道:左右陛下已经歇了两个月,回来多费点儿心在正事上也是应该的,您说是不是? 姜照想狡辩于自己在行宫时也不是全在歇着,但见王大人目光如炬,就还是讪讪一笑闭紧了嘴巴,以免王寅急起来连皇帝也敢参一本。 她回宫后也没去御书房,而是命元祥去将折子取到寝宫来。 元祥办事得力,很快去而复返,姜照看着三名太监抱满怀了的奏章,手里的茶盏都险些没拿稳,匆匆放在了桌子上。 这些都是御史台的折子?姜照瞪大了眼睛问道。 元祥稍有犹豫,缩着脖子如实道:回陛下,这些只是王御史一个人的折子,还有御史台其他大人上的,都在御书房放着,还没拿过来呢。 姜照咬了咬牙,嗓音都有些变了,指着那些奏折问:他们是打算把朕的御书房堆满吗? 元祥忙安慰她:陛下放心,王御史上奏最多,其他大人的少一些。 这安慰根本也没到点子上,姜照脸色变来变去,不耐烦地挥挥手,元祥意会,赶紧命人把奏折都放下,堆满了寝殿里的书桌。 这个王寅,朕是偷了两个月的懒,他可是半点儿没闲着。 姜照咕哝了一句,认命地坐到了书桌后面,盯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折发起愁。 谢锦抱着姜晗从外面进来,就瞧见姜照和元祥两个人都在书桌后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脸上是同出一辙的哀愁。 她有些想笑,看到满桌的奏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故意掂了掂怀里的姜晗,哄她道:看看你皇姐眉头要皱成麻花了,阿圆去问问她为何忧心呀? 姜晗本来就有些怕姜照,这会儿见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就更不敢靠近,更别说和她说话了,连忙把脸埋进了谢锦颈窝里表示拒绝。 谢锦笑意更浓,把她从怀里放下来,牵着手走到了书桌旁。 姜照伸手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的总角,稍微收敛了一些面上的不快,问她:天都要黑严实了,你怎么还没回清元殿去? 小丫头晃晃脑袋,拉着谢锦的手炫耀似的摇了摇,我今天要跟师父睡。 不行。姜照双目微眯,果断拒绝了她,朕让人送你回清元殿,让嬷嬷哄你睡去。 姜晗瞪圆了眼睛,压着嘴角老大不高兴地说:师父同意了。 姜照淡定道:你师父同意了不算,她晚上要跟我睡的,你抢得过我吗? 你闭嘴! 谢锦伸手捂住了姜晗的耳朵,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脑袋都要埋进地里的元祥,红着脸狠狠瞪向姜照,咬牙切齿道:在孩子面前,你能不能不要口无遮拦? 你为什么要答应陪她睡?姜照理直气壮地抗议,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两个月不管不问,我多陪陪她怎么了? 明儿开始你去文宣殿给她上课,自然又是日日相见。 我与你也是日日相见呢。 每每谈及这种问题,谢锦总是有些无语。 姜照总是对她说不能惯着姜晗,但在谢锦看来,最被惯着的明明就是她自己。 守着一大堆折子批不完,还有闲心和个孩子争风吃醋,谢锦都替她觉得害臊。 去行宫的时候,她就被姜照哄了消了气,回来见到可怜巴巴的小姜晗,又生出些羞愧的情绪来,看着她眼泪汪汪地抱着她的大腿喊师父,谢锦哪里受得住。 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补偿姜晗,才不管姜照又闹什么脾气。 我陪郡主去清元殿睡了,明日一早直接去文宣殿上课,陛下批阅奏章之余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谢锦轻飘飘地下了决定,牵着姜晗就要走人。 姜照起身追了两步,揽住她的腰身道:不行,你只能在我床上睡。 她低眼看向姜晗,不大情愿地叹了口气,回头对元祥道:领郡主去姑姑那儿,请她帮忙梳洗,再差人去清元殿告知嬷嬷一声,说郡主今天留宿熙和宫了。 奴才遵旨。 元祥应了一声,走过来小心地冲姜晗伸出了一只手,姜晗抬头看谢锦,见她点了头,才伸手扯住了元祥的袖子,跟着他出了寝殿。 他们一走,殿内就只剩下姜照和谢锦,谢锦直觉不好,刚退了半步,就被姜照拽过去吻了个正着,她稍有挣扎,姜照就开始咬人,谢锦就只能乖乖让她亲了。 亲了好一会儿,直到谢锦明显喘不过气了,姜照才大发慈悲的放过她,偏头将滚烫的双唇烙在了她白净的脖子上,唇锋紧抿,忍住了没有弄出印子来。 自从在沣州行宫肌肤相亲之后,她显然是更放肆了许多,只是谢锦明确规定过不准在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姜照知道她面薄,不敢擅自触碰了她的底线,一直是牢牢遵守的。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隔了好半晌,谢锦才开口道:消气了? 姜照轻嗤一声,不以为然道: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置气。 谢锦也懒得戳穿她的假模假样,抬手抵着她的肩膀拉开了些许距离,陛下是打算让我带郡主去偏殿睡,还是愿意让出您的龙床来? 朕的床大,再来几个姜晗也睡得下。姜照顺势松开手,暂且放她自由。 恋耽美 钓鱼养猫-(59) 谢锦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面颊,抬眼望向她所说的那张大床,不知怎得就想起她们在沣州行宫睡过的那张床,脸上热气未消,瞬间又升腾起大片霞色来。 你搬来那么多奏章做什么?难道打算一夜批完吗? 不愿再胡思乱想,谢锦随意扯开了话题,走到书桌旁捡了几本奏折翻看,才发现居然全部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姜照在她身后道:这些东西就是不眠不休我也看不完,王寅这个老匹夫记仇的很,这堆折子当中,保不齐就有几本是要指责我不务正业的。 谢锦曾经帮她批过不少折子,自然知道王寅是谁,她也着实是为这位老御史的执着而感到了震惊,又连续翻看几本奏章,才从里面摸出了些门道来。 虽然数量很多,但内容上还有有所差异的,有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想来王御史的确是对你有了意见,故意写出来膈应你呢。 将翻看过的几本奏章整理放好,谢锦轻声笑道:今晚先别批了,明日从文宣殿回来我替你规整规整,那些旁支末节、无关紧要的折子,我就帮你处理了。 如此甚好。 姜照敲敲脑袋,再看那堆奏章就不怎么觉得头疼了,她眼尾轻扬,沾沾自喜道:老话说娶妻娶贤,古人诚不欺我也。 谢锦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 问就是啪了,阿晋说不让写,不然要进橘子。 第83章 八三 晨起用完早膳,谢锦领着姜晗去文宣殿上课,姜照去了御书房批折子。 批了一会儿,礼部来人觐见,和皇帝商讨年关事宜。 这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岳庭是姜照任命的自己人,他自然晓得主子对现任侍郎的态度,这回过来也没带着他,而是带的明显更受皇帝青眼的谢徽。 谢徽入礼部不久,如今还是学习大于谋事,但他头脑聪明,举止得体,十分好学,深得岳庭的认可,除了姜照的那份面子之外,他自己也是乐于提拔谢徽的。 两人请了安,见御案堆满了折子,便知道陛下很忙。 岳庭稍有犹豫,谨慎着问道:微臣是否耽误了陛下处理政务? 倒也不算耽误,你有事儿直说便是。姜照搁下朱笔,揉了揉腕子,抬眼看向他。 岳庭颔首,拱手作揖道:回陛下,如今距年关不过两月了,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有些地方,还需陛下指示。 姜照最烦这些繁琐复杂的礼节问题,听起来就觉得头疼,就直接吩咐:都按往年即可,但不要太过铺张,能省则省,如今天冷了,蛮人熬不住,随时可能进犯边境,今年赋税有限,得给朕多留下些军费来。 这一点陛下放心,户部余尚书已经和微臣商议过了,微臣心里有数。 岳庭知道陛下向来节俭,自然不会揣一个伤财耗力的主意来找骂,他这次过来,主要想与陛下商讨的也并非是钱财规制方面的事。 地方藩王、官员、以及戍防之军,照例是要给陛下上奏拜年,请求入京面圣的,不知陛下可想好了,今年要宣哪几位进京,礼部好早做准备。 按照规矩,地方官员和分封爵位的皇亲国戚,无诏都是不得入京的。 而逢年过节的时候,无论他们想不想过来,都要给皇帝发个折子拜贺,如果皇帝看谁顺眼,就召谁入京观礼,如果皇帝看谁不顺眼,任其说破了天都只能在地方老实待着。 先帝在位时,康王就是被他冷在弥州,逢年过节也不会让他进京。 姜照在位前两年,也曾想过要不要让康王回京过年,但见他递的折子中规中矩,看起来也并不像想要回京的样子,就也没有自作多情让他来。 但如今姜晗在宫里,他有了牵挂,三不五时便会递个折子过来问安,明面上是关心皇帝,其实还是念着他闺女。 今年的拜年折子还没有开始递过来,但是姜照不用想也知道,她皇叔现在可能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于是就吩咐道:往洛地传旨,让康亲王夫妇入京过年,皇叔他身体不好,雪天路滑不好赶路,可让他们提前出发。 至于其他人姜照敲了敲桌子,高盛安就从旁边书架上取了个册子给她。 姜照把册子打开,大致看了几眼,又吩咐:朕听说弗阳王病了,让他好好养着,世子携家眷进京即可,云阳府巡案邱文赫,入京述职,其余就待在地方,与民同乐吧。 微臣遵旨。岳庭心里这就有了数。 又谈论了一些其他事宜,岳庭跪安时,姜照又多吩咐了一句:年宴时朕会请一位贵客到场,你看着安排安排,莫要让人怠慢了。 微臣明白,请问陛下可否透露贵客身份? 宫宴一应规格,都是按制度来的,能让皇帝称之为贵客的人,岳庭实在想不到会是谁,也不知要按照何种规制来筹备,便试探着问询了一句。 姜照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如实相告:是护国寺的圆应大师。 圆应大师? 岳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向来未听闻皇帝信奉佛教,不懂她为何要请一位和尚,还是谢徽先明白过来,轻声解释道:是林太傅。 林观虽辞官归隐,但他之后朝中再未封太傅之衔,而今世人仍以此作尊称。 听了谢徽提示,岳庭方反应了过来,虽然好奇陛下是如何请得动林观,但也知道这并不是他该问的问题,就只是应下,便领着谢徽离开了御书房。 他们走后姜照又看了几本折子,唤来元祥,让他去传了卓昀见驾。 姜照虽然在行宫待了两个月,却也不是对京都完全没有掌握,她早就吩咐卓昀派人盯住了赵家,也不相信这两个月之间,赵家人真能就老老实实的什么也不做。 但听了卓昀禀报之后,姜照还是觉得有些百思莫解。 你说他们把手伸到宗室去了? 是以嫁女之名行贿赂之实,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庶女,许给了宗正家吊着半口气的病秧子,婚礼办的简单,嫁妆却装了几大车,还有几个容貌秀美的陪嫁丫鬟,进了府门便安排进了宗正的院子,微臣让人一直盯着,其中一个都快抬妾了。 宗正都年近花甲了吧?姜照嗤笑一声,讽刺道:还真是老当益壮。 她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吩咐卓昀:此事有些蹊跷,朕猜不到赵恒则的目的,但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你让人透露到王寅那儿去,给他露出点证据瞧瞧,想法子让他参上宗正一本,这几年朕也没怎么管过宗族,是该好好查查这藏污纳垢的地方了。 臣这就去办。 卓昀做事风风火火,今天的吩咐绝不会留到第二天,姜照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王寅的新折子上来之前,她能不能把寝殿书桌上那一堆先给批完了。 两月没回宫,积压的事情的确是多了点儿,姜照中午就在御书房用膳,又忙碌了一下午,批阅奏章,召见大臣,下发圣旨,到了月上枝头,才起驾回了寝宫。 与她相比,谢锦这边就清闲了许多。 文宣殿学生不算多,除了韩宣和谢锦之外,还有其他几位先生,谢锦上午去授了一个时辰的课就回了熙和宫,把王寅那堆奏章给整理了出来。 正如她所言,看着杂乱,实则乱中有序,一些无关紧要的谢锦自己就处理了,最后给姜照留下的也没多少,但的确是比较紧要的东西。 但姜照忙了一天,实在是瞧着就头疼,躺在床上耍赖不愿再看。 你不在的两个月,朝中大臣可没少折腾,你真不想看看王御史是怎么告状的? 谢锦坐在床边,一手拿一本奏折,戳了戳姜照的后腰。 姜照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双目微阖,神情慵懒,他们折腾了什么,不用王寅来告状我照样一清二楚,不过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就念来听听吧。 谢锦就将手里那两本折子读给她听了,姜照反应平平,又问她:有没有告赵家人的折子?两个月没给赵恒则找麻烦了,总得送个大礼给他。 好像还真有。谢锦想了一下,起身去书桌上翻出了一本奏折来。 姜照凑过去看了一眼,王寅告的是吏部尚书赵之尧纵容无度、教子无方,任其子赵承绪在茶楼调戏良家女子,败坏朝廷名声。 这个赵承绪,怕不是觉得风声过来,又跑出去作威作福了。 姜照面上有些冷,又想起那无辜逝去的哑女宋玉娘,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还没有跟谢锦说过宋玉娘已经不在人世,又觉得自己的放任之策确实有弊,看赵承绪这么个屡教不改的性子,在她将其绳之于法之前,又不知要败坏了多少宋玉娘。 思及此,姜照便有些坐不住了,高声唤了元祥过来。 元祥一路小跑,跪在地上听她吩咐道:把这封折子送去卫良家里,告诉他,朕当初让他拿回去的那块铜牌,如今是该派上用场了。 现在就去?外头已是暮色四合,元祥忍不住问了一句。 姜照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现在就去。 奴才遵旨。 元祥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奏折,又是一路小跑传旨去了。 谢锦有些不解道:赵承绪所为纵然可恶,也犯不着大半夜的差人去传旨吧? 姜照扶额叹了口气,将宋玉娘身死之事如实道来。 我本以为经过之前的事情,他总要有所收敛,却没想到仅是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便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犯了老毛病,看来的确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不过是数月前发生的事情,谢锦自然没有忘了宋玉娘是谁,她想起那个面容清秀稚嫩的弹弦哑女,本就命途艰苦,居然又落得这么个下场。 如果是素不相识倒也罢了,偏生见过她,记得她,让人不由得悲从心来。 见谢锦神情恍惚,姜照知道她心里必然是不好受的,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哄慰了几句,又保证道:你放心,血债血偿,我一定会给宋玉娘一个公道的。 可是陛下,斯人已逝,迟来的公道还能叫公道吗?谢锦贴在她怀里问道。 姜照沉默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人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尚不能平天下不平之事,而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更不能真正做到兼济天下。 但历往先贤,求公问道,是求天下之正,不在于势,而在于人心。 宋玉娘枉死,有其父喊冤,其父受赵家所迫,有沈修延上书,天下既有不平,便有大公,而我身为人君,所能做到的便是以誉为赏,以毁为罚。 天下之肃清,或无可终,必从朝廷而始。 姜照面色凝重,垂眸看向谢锦,轻声问道: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谢锦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似是闪着微光,我怎么会不满意?我向来都知道,阿照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这就给我戴起高帽子了?姜照微微一笑,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我非圣贤,做不到一生不负天下人,也只能努努力,不负锦娘所托。 她目光深沉,在谢锦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84章 八四 京都最近出了两件大事儿,街头巷角,议论不休。 一是御史大夫王寅弹劾皇室宗正沂国公姜籍老年失节,收授瘦马,私德有亏,更有辱皇室门庭,请求陛下彻查严办,不可姑息。 沂国公大呼冤枉,在陛下面前涕泗横流,痛斥王寅血口喷人。 听闻陛下态度未明,然而不过三日,姜籍暴毙于府中,据传言死于马上风。 二则是左相赵恒则之孙,吏部尚书赵之尧的独子赵承绪,因背靠世家大族,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甚牵扯到一桩命案,被刑部联合京兆尹查办,抓进了大牢。 其实根据性质而言,百姓们还是对于老宗正的死因更有兴趣,但毕竟是涉及皇家,恐引火上身,即便是茶后谈资,也总是三缄其口。 所有更多的目光和口舌最终还是落在了赵家头上。 本来平民百姓对于膏粱子弟就不太能看得上眼,再加上赵承绪此人的确是作威作福惯了,在坊间可谓是臭名昭著,这回见他遭了殃,自有人拍手叫好。 更有甚者,趁此东风写下状纸,在京兆尹府又给赵承绪的恶行增添了证据。 赵恒则告了几天病假在家休养,日日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气得脸都绿了,把二儿子赵之尧叫过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看好他,不要跑出去落人口舌吗! 短短几日之间,赵恒则本就花白的须发更添了几分雪色,捂着胸口狠狠踹了赵之尧一脚,让他屈膝跪在了地上,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要毁了我们整个赵家! 赵之信连忙扶住父亲,抚摸着他的后背为其顺气,连声劝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动气伤身,无论如何要以身体为重啊! 把气急而呼吸不畅的老父搀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赵之信又跪在了赵之尧旁边为他求情,如今说什么也都已经晚了,相信事到如今,也皆非二郎本意,他本就愧疚难当,父亲还是不要再责难他了。 为今之计,还是先把绪儿从牢里救出来,还有保住赵家名声为重。 赵之尧满脸煞白,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颤着嗓音道:大哥说得对。父亲,绪儿是孩儿唯一的孩子,也是您嫡亲的孙儿啊。 儿子知道您心里有气,但也要先把他救出来,您再好生教导他,那刑部大牢那里是能久待的地方? 你就只知道担心你的儿子,早知如此,为何不好好管教他? 赵恒则伸手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下,指着赵之尧道:你也知道,陛下本来就对我们赵家有意见,我说过多少遍要小心行事,以免被人抓了把柄。 这下可倒好,落到谁手里不好,落到了王寅那个老匹夫手里,正好让陛下借题发挥了! 他捶胸顿足,恨恨道:上次为了保你们,我松口让谢玉折重回了朝堂,他如今就在你手底下站着,你以为你这个吏部尚书还坐得稳吗?你信不信,等你儿子把你替他买凶杀人的事儿供了出去,今天你下台,明天谢玉折就上位! 赵恒则越说越气,两眼一黑就栽倒在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父亲! 赵之信赵之尧兄弟二人连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赵恒则侧身坐在地上,用力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道:我本以为,皇帝年轻,世家独大,正是我赵家光耀门楣的时候。 却没想到,我费心谋划数十载,竟然是栽在了自家儿孙手里 父亲别急。赵之信抓住了他一只手,劝慰道:您也说了,费心谋划数十载,岂是一日可破? 陛下要真是不怕朝廷无人可用寸步难行,早就清算赵家了,又何必等到如今? 听闻此言,赵恒则也稍微冷静了下来,赵之信招呼着赵之尧把他又扶到了椅子上坐好,跪在一旁为他揉捏腿脚,温声道:父亲,您千万不要着急,您是赵家的主心骨儿,只要您好好的,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赵恒则缓了好一会儿,看了一眼他这个虽然未入仕途,但向来最受他看重,也从未让他失望过的长子,又看向低眉顺眼跪在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只顾埋头装死的二儿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恋耽美 钓鱼养猫-(60) 绪儿走到如今地步,你作为父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我作为祖父,亦难辞其咎。 赵恒则缓缓开口,看向赵之尧的目光隐约带上了一丝悲悯,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道:父亲的意思是 陛下之前之所以拿你们俩来和我谈条件,就是认定了骨肉至亲,无法大义灭之。赵恒则神情冷淡,沉声道:赵家上下百十余口,旁系众多,追随者更甚遍布天下,当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将整个赵家推入深渊。 赵之尧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父亲是要放弃绪儿? 面对他的问题,赵恒则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你还年轻,虽然子嗣艰难,但多纳几房妾室,未必不能再诞下麟儿。 再不济,宗族外室,最少不了的就是孩子,你若是与哪个有缘,我为你做主过继到膝下,以后也能为你养老送终。 不! 赵之尧瞪大了眼睛,膝行到赵恒则身前拽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父亲,绪儿也是您从小宠到大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子嗣,您不能那么狠心啊! 父亲,儿子求求您,以后我把他关在府里再不允许他出去惹是生非了,求您救救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赵恒则夺回自己的袖子,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叹息道:你也不要一心想着救他了,卫良的手段你知道的,虽然不会轻易动刑,但他想得到的口供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如果绪儿把你给供了出来,你这教子无方的名头,可就变成纵子行凶了。 父亲 赵之尧还要再求情,赵恒则高声唤了下人,吩咐道:把二郎带回院子里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让他离开半步,否则我拿你们是问! 是! 几个壮硕家丁齐声应和,将高呼不断的赵之尧架了起来,带出了书房。 关于父亲对赵之尧的处置,赵之信全程没有参与半分,等到人被拉走之后,他才嗑了几个响头,哽咽道:儿子身为兄长,身为伯父,没能照顾好二郎父子,也该受罚。 你受什么罚呢?赵恒则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起身弯腰把赵之信扶了起来,摇头叹息,痛心疾首道:子不教,父之过,最该受罚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拍了拍赵之信的手背,轻声道:你仔细想想,王寅现在闹出来的这两件事,说到底哪件不是针对赵家? 或许这就是命吧,你回去告诉明儿,让他彻底绝了念想吧,坐在龙椅上的女人,哪里是他能够随意肖想的? 赵之信眉峰一颤,搀扶着赵恒则走了两步,突然开口道:父亲,陛下金尊玉贵,您说明儿无福伴驾,儿子认了。但是君恩浩瀚,难道谢玉折的女儿,就能消受得起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恒则步履一顿,回头看向他。 赵之信微微颔首道:陆苍玉的面子不够大,没能让陛下妥协,那天下人呢? 他抬眼与赵恒则对视,似笑非笑道:父亲,您也知道王寅的身份特殊,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止敢状告百官,也敢弹劾陛下。 你的意思是,把陛下喜欢女子的事情宣扬出去? 我们不止一次给过陛下机会,不是吗? 她既然敢宠信谢家女,既然想让谢家压到赵家的头上,就该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况且,要宣扬此事的可不是我们,而是王寅。 赵之信目光狠厉,压低了声音道:父亲,沂国公死得太不是时候,既没有办成咱们拜托的事儿,也将宗正之位拱手让了出来,您再要犹豫,陛下也不会领您的情,到时候真让她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即便是王寅,也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了。 见赵恒则面露犹豫,他又补了一句:父亲,君不仁,莫怪臣不义。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赵恒则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目光幽深,冲赵之信微微点了下头。 京都入冬多风雪,今年大抵是要比往年更冷一些了。 姜照捧着奏折,扭头打了个喷嚏,被谢锦毫不避讳地白了一眼。 都说了天凉要添衣,陛下虽然年轻气盛,也不是个铁打的身子,这不就着凉了吧? 朕着没着凉自己清楚,大约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呢。 姜照狡辩了一句,伸手捏了捏高挺秀气的鼻梁,将看到一半的奏折按到了桌子上,冲谢锦勾了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谢锦正在窗下绣花,闻言带着些阴阳怪气道:陛下如果在寝宫静不下心来,就还回御书房去,不要总是三不五时地找理由偷懒,又叫我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挺诚实地走了过去。 姜照一伸手,拉着她坐进了自己怀里,笑嘻嘻道:抱着你可比添衣服暖和多了。 谢锦坐在她腿上,毫不留情地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陛下有时间说这些不着调儿的话,不如多穿件衣服,多批几封折子。 你现在都不心疼我了。姜照有些怨念,把朱笔递进了她手中,你有时间多绣两朵花儿,不如替我分担分担,帮我多批几本折子。 谢锦信手取了她看了一半的奏折,一边细阅,一边分神道:你总爱犯懒,让我帮你批折子,万一哪日被人发现了,当真要骂你一句昏君了。 姜照道:又不是一日两日,从来未出什么事,也只能说明我的锦娘精于此道,不说帝王之才,放到前朝,也能做个丞相。 又胡说八道。谢锦睨了她一眼,似有娇嗔之意。 姜照笑了笑,将她在怀里搂得更紧,同她一起看起奏章来。 第85章 八五 沂国公姜籍暴毙之后,皇室宗正之位就空了下来。 这严格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个有实权的职位,但却又不可或缺,关系到整个姜家皇室的脸面,也兼有总掌皇亲勋贵之责,连皇帝也需礼让三分的。 姜籍是在先帝时期当上的宗正,姜照登基之前,就是他带头请立旁嗣,后来被陆苍玉吓退后,唯恐遭到了报复,再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 姜照对宗室不了解,也没心思去了解,见姜籍识时务,就没撤他的职。 而姜籍也的确没敢再生事,这几年都是兢兢业业安安稳稳的,姜照平白也不会想起他。 如今才知道他好色如命,一把年纪也不消停,收了赵家的好处,还没等她动手处理,就自己死在了床上,可谓叫一个干净利落。 姜照嫌他丢人,对他的死因闭口不提,丧事也吩咐简办即可。 她主要操心的,还是新任宗正人选。 皇室枝繁叶茂,虽然太宗皇帝这一脉如今算是子嗣凋零,但是旁支别系甚多,从年龄身份上来看能够坐上宗正之位的也不在少数。 姜照自己选中了老贤王姜茂,他年轻的时候虽然荒唐了点儿,但如今鬓发皆白,性子也沉稳了许多。 而且姜照看重他家的姜遥,想让其以后辅佐姜晗,那么和贤王府的关系总是再拉近一些为好,若姜茂坐上宗正之位,以后她过继姜晗也能方便一些。 但是姜茂自己却不愿意,推脱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足,如果陛下非要让他当什么宗正去操整个皇室宗亲的心,他不如跟姜籍一块儿死了算了。 姜照拗不过他,就先把他放了回去,转而去文宣殿找了姜遥。 她去的时候文宣殿正在上课,恰好授课的就是谢锦,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跟着她摇头晃脑地念着书,偶尔还要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如果回答得好,谢锦便不吝夸奖,如果回答的不好,她也不会生气,引经用典、化繁为简地讲解一番,再让学生重新回答,直到准确无误为止。 文宣殿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也才十岁出头,除了姜晗最年幼,普遍都是五到七岁居多,比起那些教学古板脸色更古板的老夫子,自然更喜欢谢锦这样温柔的女先生一些。 是以谢锦偶有提问时,他们都是争先恐后地要主动回答。 姜照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有意思,于是便没有出言打断,而是到一旁等了片刻,待谢锦授课结束之后,才让高盛安去把姜遥喊了过来。 不必行礼,朕过来是有事与你相商。 知道姜遥早慧,姜照就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直接向她说明了来意。 姜遥面露沉思,有些无奈道:曾祖父生性贪玩,的确不适合坐宗正之位,即便勉强上位,恐怕也会让陛下失望,所以陛下还是另选他人吧。 你放心,朕心里有数,不会真的让他去处理宗室事宜,只是需要他占了那个位置而已。 姜照直言不讳道:朕亲缘淡薄,并不在意宗室如何,但日后朕册立储君,祭告天地先祖,还是需要宗正司那边协助,思来想去,还是叔公最为合适不过。 一是整个贤王府也没个能主事儿的人,相对而言更好拿捏,二是贤王从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不着调儿,到老也不差再荒唐一回。 这些话姜照没有明说,姜遥自然也猜不出来,她单纯以为皇帝看重贤王府,先是有要提拔她的意思,如今又要让贤王做宗正,可谓是皇恩浩荡。 姜遥有些感动,便承诺道:那等臣女回府后,再好好劝解一下曾祖父。 这本来也不是一个能强求的事儿,听她这样说了,姜照便点了点头道:那朕就在宫里等你的好消息了,千万不要让朕失望才是。 你要等什么好消息呀? 谢锦握着本书从殿外进来,且听了一耳朵,不知姜照与姜遥具体谈论了什么。 姜遥知礼,瞧见她进来,就站起身先唤了声:先生。 阿遥不必多礼,我只是听说陛下来了,便过来请个安,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谢锦看了姜照一眼,见她面带促狭,便转过头去和姜遥说话。 姜遥道:先生来得正好,并没有什么打扰,要谈的话已经谈完了。 谢锦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对于她们的谈话并没有多少好奇的意思,又回眸问姜照:陛下今日怎么如此清闲,还亲自过来了一趟? 朕来看看这些学生有没有认真读书,顺便也看看谢先生教书有没有偷懒。 姜照单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锦,随口打趣了一句。 谢锦瞋她一眼,念及有外人在场,就给她留了面子,微臣得幸天恩,能在文宣殿授课,自然兢兢业业不敢怠慢,方不负陛下信重。 场面话谁不会说?两个人有来有回,看似寻常,但总让姜遥觉得有些古怪。 但具体古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而当着姜遥的面,谢锦本来也不打算和姜照有太多接触,倒不是怕被她看出来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她现在毕竟也算是姜遥的老师,身份上还是有些包袱的。 于是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催促姜照离开,还找了个理由说君威太重,留在这儿会影响到孩子们学习,可谓是一板一眼,无趣至极。 姜照脾气很好的样子,顺着她的意思要回御书房,谢锦就领着姜遥送她出去。 御辇就停在文宣殿的大门口,姜照坐了上去,高盛安正要喊起驾,被她用眼神震住,缩着脖子悻悻站到了一边。 来。姜照斜身趴在扶手上,冲谢锦勾了勾手指。 谢锦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她,问道:陛下有事吩咐? 姜照压低了嗓音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菜,回去我让人去御膳房传话,让他们早做准备。 大约也知道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姜照掩唇轻咳一声,向谢锦露出带有讨好的笑意。 谢锦下意识地左右四顾,目光在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姜遥身上停了一瞬,才同样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陛下不用在意我了,今晚我去清元殿陪郡主用膳。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儿?姜照眉头一敛,不太高兴道:怎么现在才告诉朕? 谢锦白了她一眼,淡淡道:就是方才决定的。 姜照噎了一下,知道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脚,正要说些好话为自己狡辩,谢锦已经后退几步向她行礼,口中道:微臣恭送陛下。 姜照无奈,只能把话憋进肚子里,冲高盛安抬了抬下巴。 御驾回到御书房,元祥候在门口,见姜照从御辇上下来,连忙凑过去禀报:王御史来求见陛下,奴才让他先进殿等着了。 如果换了旁人,大抵只有在外头等着的资格,可谁让人家王御史面子大。 姜照抬手理了下领口,纳罕道:他这个时候过来找朕干嘛?难道是嫌那两件事闹得还不够大,又要拉谁下来添一把火吗? 元祥小声道:奴才见他黑着脸,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这话一出,姜照心里也打起鼓来。 她走进御书房,见王寅未着官袍,穿的是一身玄色襕衫,直身站在那里,不动如松,面色沉沉堪比衣裳颜色,着实让人心惊。 王寅虽然是个铁面人物,但姜照自认识他以来,还真没见他这般生气过。 忙问道:王卿为何面色如此难看? 又吩咐元祥:去沏壶菊花茶来,给王御史败败火,莫要气坏了身子。 元祥领命去了,王寅开了口,却不是和姜照说话,而是对高盛安道:老臣有事要和陛下单独商谈,可否请高总管暂且回避一下? 高盛安不说话,抬眼看向姜照,见她点了头,才退出殿外并关上了门。 王卿有何事要与朕单独商谈?姜照走到御案之后坐下,抬眼看向王寅,缓缓问道。 王寅依旧面色难看,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望向姜照,沉声道:臣近日来听闻一事,干系重大,却不知真假,还需陛下为臣解惑。 姜照看他这样子,心里大约是有了数,但还是问:什么事? 果然王寅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伏身叩首,陛下身边的女官,谢氏锦娘,曾经是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的宫。 而今其父谢玉折承蒙陛下慧眼明鉴,平冤重返朝堂,陛下难道不打算放谢锦出宫,让他们一家团圆吗? 王卿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和朕兜圈子了。姜照面色平静。 王寅抬头看她,直言问道:陛下与谢锦之间,是否只是君臣之谊? 是有君臣之谊,但,也有夫妻情分。姜照点点头,笑道:既然王卿开口问了,朕再多余狡辩,未免显得太没担当。没错,朕与谢锦两情相悦,生死不弃。 王寅险些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笑了,咬着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当为万民之表率,却无心大婚为皇室开枝散叶,只顾沉迷于女色。 老臣倒是想问一问,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怕受人耻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姜照站起身来,一手扶在桌面,另一手捉住腰间香囊把玩,对于王寅对她的批判并未有所辩解,只是说: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和万民没有关系,和列祖列宗也没有关系。 顿了一下,她负手走到王寅面前,垂眸看着他道:和你,更没有关系。 恋耽美 钓鱼养猫-(61) 陛下! 王寅着实被她气到,深吸了两口气,才继续道:老臣掌管御史台,是奉太宗皇帝遗命,除了监察百官,亦有劝谏陛下之责! 陛下如今是做错了,老臣既然已经得知,就必然要向陛下谏言,请陛下及时回头,莫要执迷不悟! 朕知道,王卿向来刚正无私,不畏王权。假若朕做错了别的,经王卿谏言,必然再三反省痛改前非,但朕与谢锦相守,未害黎民百姓半分,未伤江山社稷一寸,何须王卿来提醒朕,让朕回头?朕不会回头,也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 姜照神情冷淡,与态度稍有些激烈的王寅相比,更加显得沉稳冷静。 王寅也向来不是个爱废话的人,见她态度坚决,便知此事绝对不会轻易落地。 于是叩首道:既然陛下执意如此,不听劝告,那就别怪老臣不给陛下留面子了。 明日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希望陛下对谢锦的情意,依旧能如此坚决。 说完也不等姜照回应,自己站起身来,脊背挺直地离开了御书房。 王寅的话多少是带着些威胁的意思,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姜照也没有开口挽留,反而轻笑一声,嘀咕道:文武百官?还不如天下万民能唬人。 元祥捧着花茶进来,王寅走了,姜照就自己拿来喝,也算是败败火气。 她冲元祥招了招手,吩咐他:明天别让王寅上朝了,怎么做你自己去想,他好歹是给朕面子的,还知道提前来通知一声,也是一把年纪了,仔细别伤着他。 元祥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姜照的意思他还是能听懂的,连忙应了下来,什么也不多问,就匆匆找人办事去了。 姜照嚼了几片茶中花蕊,又唤高盛安:让卓昀来见朕。 第86章 八六 许是听闻了王寅负气离宫的事情,知道今日有早朝,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连病了好些时日的赵恒则都带病上朝去了。 可直到皇帝都过来了,也没在殿上见到王寅的人影。 姜照还嘲讽他:左相毕竟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实属正常,这朝上没了朕也照样运转,更何况是你呢?没事儿的话还是多多顾念身子吧。 赵恒则被她说的脸色难看,还得硬挤出笑意来,拱手道:为人臣子,当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年迈,一日在职,便不敢懈慢。 其实姜照平时偶尔也会借机讽他两句,但赵恒则都只装作听不出来,打打马虎眼,说两句场面话,姜照也不会非得顶着牛角尖儿拉着他不放。 但这回却像蓄意为难,听了他的话不仅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斥责道:分忧解难?朕不需要你来分忧解难,管好你们赵家的人,不给朕来找麻烦就够了。 沈修延。她点了个人名,冷着脸问道:朕让你京兆尹协同刑部调查赵承绪强抢民女造成命案一事,到如今进展如何?他可有招供? 回陛下,关于赵承绪仗势欺人,害死民女宋玉娘之事,微臣概以查明,有百姓目击口供、宋父所呈状书,以及赵承绪自己签字画押为证。 但在臣调查此事之时,另有几名百姓到京兆尹呈上状书,所述其曾经未讨之恶行,微臣仍在一一核实。 沈修延抱着笏板站出来,禀完之后,不忘淡淡地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赵之尧。 姜照神情淡漠,又问道:除了赵承绪本人以外,可有其余牵连? 朕怎么听说,宋玉娘死后其父到京兆尹喊冤未遂,又被人一路追杀,赵承绪一个身无功名的纨绔,恶劣至此,是受了谁的纵容,又是受了谁的庇护? 她这话说的明显,就差把赵家人同流合污写在脸上了。 朝上许多人脸色都不好看,毕竟自从赵太妃出宫之后,姜照对赵家的态度再无掩饰,大家都知道她对赵家有诸多意见,但大约是顾及赵相的地位,也顾念君臣之礼,还从来没有像这般一样直接针对过,难免让赵家一党感到心惊。 沈修延也有些许诧异,毕竟赵承绪害死宋玉娘一事他早就查明,只是因为姜照要牵制赵恒则,才让他收写卷宗,暂时没有将其问罪。 但在今日之前,姜照也没有给他通过什么信儿,让他在今日揭露。 不过他反应还算快,既然陛下说了,他就没有再瞒的理由,直接剑指赵之尧,回陛下,当日宋玉娘因赵承绪而死,宋父到京兆尹喊冤,微臣却没能见他一面。 后来微臣才知道,是赵之尧派人将他带走,以他亲人性命相威胁,让其远离京城勿生是非。 沈修延说着,又看向了赵之尧,冷笑道:宋父心灰意冷,本想离开京城后投河自尽,结果被赵家派去的人一路追杀,反而激起了他求生的欲望。 而我恰好是留了个心眼儿,派了人去保护宋父,才没有让他枉死,看到他以血做墨为女儿写就的状书! 他说的那份状书,早已交到了姜照手中,听他说到此处,姜照便抬了抬手示意。 高盛安从小太监手中接过状书送到了姜照面前,姜照没有接,吩咐道:把这状书拿下去给赵尚书看看,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读一读,也让大家都了解了解,在某些世家权贵眼中,平民百姓的荣辱、性命,究竟是算什么?草芥吗! 说到最后尾音上扬,可见愤怒。 殿内寂静无声,无一人敢说话,只恨不得连呼吸声都不要有。 高盛安捧着状书下了陛阶,快步走到了赵之尧面前,细声细气道:赵尚书,方才陛下所说的话您也听到了?请大人诵读状书。 赵之尧喉头微动,颤着手接下了状书,还不等打开,就双腿发软地跪到了地上。 陛下他嗓音嘶哑,叩首道:微臣知罪,愿受一切惩罚。但是我儿承绪年少无知,是罪臣作为父亲没有教好他,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刑,求陛下饶他一命! 说着就往地上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痛哭流涕。 姜照面不改色,将目光落在了一旁满面怔然的赵恒则身上,开口问道:赵之尧父子二人仗势行凶,目无王法,且赵之尧身负要职,藐视律令罪加一等,作为其父,其祖父,朕想问问左相的意见,当如何判处? 父亲! 赵之尧闻言,立马转向了赵恒则,哀求道:所有罪责由我一力承担,父亲,求您救救绪儿,他还年轻,不能就此丢了性命,父亲,儿子求您了! 他把头磕得哐哐作响,而他面前的赵恒则仿佛被卡住了脖子,面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宣政殿平时也会因为朝臣斗嘴而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疼,但是看赵家的笑话,姜照不但不头疼,还觉得津津有味,要不是赵恒则实在脸色难看,她还真想再催一催他。 这场闹剧最终是由右相秦端出马制止,他请求陛下先将赵之尧收押,再让京兆尹彻查,看赵之尧除了买凶杀人之外可还有别的罪行,待一切查明之后再行定罪。 姜照拄着龙椅扶手,感觉看戏的兴致被打断,但她也不至于驳了秦端的面子,就点了点头,让殿前侍卫把赵之尧的官帽摘掉拉了下去。 赵承绪做错了事有他爹赵之尧拼死保护,赵之尧做错了事却没见他爹赵恒则多说一个字,满殿朝官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赵恒则身上,既想看出他的想法,又想知道陛下会不会借机发难,也给他扣个什么教子不严的名头。 但出乎群臣意料,姜照并没有再揪着赵之尧父子罪名不放的意思,转而问起了赵恒则:左相今日来上朝,其实是想看朕的笑话吧? 赵恒则恍若初醒,有些呆怔地看向她,含糊道:老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姜照说的没错,他是想看王寅为难皇帝,更想看百官一起为难皇帝,但今日不仅是王寅没来上朝,皇帝还趁机狠狠打了他的脸,让闹笑话的成了赵家。 他那里还敢多话,生怕皇帝再留了后手。 但姜照显然没有轻易罢休的意思,掸掸袖子坐直了身体,目光缓缓从殿内群臣身上一一扫视,沉默了半晌,才突然开口道:朕今日向众卿坦白一事。 赵恒则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听姜照字句清晰道:自朕登基以来,群臣不止一次进言,让朕早日大婚,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也为江山社稷留嗣。 这话一出,还有人觉得陛下是想通了,可还没等心里的小九九打起来,又听她继续道:朕以守孝之名,以年少为由,一推再推,不愿成婚。 但理由和借口终究是有会用尽的时候,朕自己也知道,有些事情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 所以朕今日就明确告诉你们,朕不喜欢男人,更不会纳夫生子,日后无论如何,众卿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朕绝不会妥协。 至于子嗣和继承人问题,朕自有决断,会从宗室挑出人选来亲自教养,绝不会辱没了朕自己的名声,也不劳诸位操心了。 分明是一些惊天霹雳之语,她偏偏说得轻描淡写,让一众大臣根本就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了许久,才逐渐理清了她的意思。 但理清了也不敢随便开口,下意识地在朝上寻找陆苍玉,才想起来最能治得住陛下的那位大元帅现在还在牢里关着,于是又只能齐齐看向了左右丞相。 赵恒则自己抱着团烂摊子,这会儿自然没时间给皇帝落井下石,所以真的能站出来说话的也还是只有右相秦端,齐刷刷的目光直把他盯得浑身发毛。 但他还是得站出来,并且一针见血地问姜照:今天王御史没来,是不是陛下所为? 姜照也不否认,抿唇一笑道:他来不来也没什么区别,左右他来了是他弹劾朕,他不来是朕自己坦白,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端道:陛下不要偷换概念,这其中的区别可大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面对着陛下晚来的叛逆觉得十分头痛,尤其怀念起陆大元帅来。 而姜照面上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等秦端开口,便慢悠悠道:朕知道你们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回去仔细想想后可能更接受不了,所以朕也没打算多劝你们。 禁卫军就在殿外,谁要是想指着鼻子骂朕,朕听着,骂完直接打入天牢去。 御医院的人也在外头候着,谁要想来死谏,尤其是御史台的人,不是最擅长了? 左右宣政殿里柱子多,也撞得下,至于是直接撞死还是想让御医院抢救一番,就由你们自己做决定吧。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的脸色都绿了。 这也不是商议,而是堵死了所有的路,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皇帝胡来,要么就去选个流程走,至于他们最后是死是活,皇帝好像还真的不怎么在意。 秦端皱起眉,沉声道: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逼着臣等接受您的任性吗? 朕一没有劳民伤财,二没有触犯国法,只不过是不想委屈自己和不爱的人成婚生子,怎么就能算是任性了呢?姜照反问道。 秦端不管她的歪理,义正言辞道:臣为君尽忠,君予臣大义,两相成就,方得盛世。 陛下今日所为,实非明君之举,您就不怕寒了满殿忠臣的心吗? 满殿忠臣? 姜照从秦端的话里挑了四个字出来,微微一笑道:相爷既然说出这些话来,朕就要同你好好理论理论了,满殿忠臣,是为谁尽忠? 若为大孟江山尽忠,朕此举仅为私念,并不触碰江山利益分毫。若为朕所尽忠,又为何步步紧逼,为朕平添烦恼? 更何况。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你所谓的满殿忠臣,其中真的能当得上这个忠字的有几人,还未必说得准呢。 秦端面上一怔,压着火气道:陛下这就实属胡搅蛮缠了。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连大臣们也分为了两派,一派附和秦相,觉得皇帝纯属胡闹,绝对不能纵容。 另一派倒也不至于替姜照说话,只是保持沉默。 毕竟就算是如沈修延之流,一心忠于陛下,唯她马首是瞻,却也没想到她会整出这么一件事儿来。 若是跟着秦相反对,实属违背初心,也相当于是背叛了陛下,但若坚决拥护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又实在是觉得别扭。 所以干脆闭口不言,让皇帝一个人去和群臣争论,管她能不能争得赢。 作者有话要说: 姜照,大孟朝著名嘴炮选手。 我觉得快完结了吧 第87章 八七 朝会最终是不欢而散,头一回换了皇帝目送群臣。 左右相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出了殿门一看,果然姜照不是信口开河,禁军统领卓昀手持一柄长枪,身穿甲衣,就站在不远处目眺宣政殿。 另一边则是人手拎着一只药箱的御医们,看起来精神抖擞,是做足了出诊打算。 见秦端眉头紧锁,面黑如墨,赵恒则被姜照搅得乱七八糟的心情居然平复了一些,还有闲心对他阴阳怪气道:自陛下登基起,秦相殚精竭虑,一心拥护,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却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下场吧? 什么下场? 秦端冷着脸,揣起手来斜视着他,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更不会对我的儿孙怎么样,赵相有时间来对我说风凉话,不如回去好好想想你儿孙的下场。 秦端!赵恒则怒喝一声,险些被他气晕过去。 他们二人的动静吸引到不少同僚过来,尤其是赵恒则吼的那一声实在吓人,为了避免明日二相斗殴的风言风语传遍京都,众人连忙把他们俩围住,谨防动手。 与怒目圆睁恨不得生食其肉的赵恒则相比,秦端就显得尤为淡定,低着眉,揣着手,面色平静无波,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恼怒的样子。 赵相儿孙身陷囹圄,难免着急了一些,同僚一场,诸君且留步安慰安慰他,秦某就先行告辞了。他拱了一圈手,从人群中挤出路来,扬长而去。 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当真对赵恒则说起宽慰话,有些则迅速找了借口溜之大吉。 姜照接到群臣离宫的消息之后才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高盛安伸手去搀扶她,见她终于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忙比着大拇指道:陛下方才威严甚重,把大臣们牢牢压制住了,就连秦相也没有多说什么不是? 秦相本来也不是好与人争吵的性子,他怕是想着让朕知难而退呢。 姜照摇摇头,一手按在他臂上借力,一手抚了抚心口,长舒了一口气。 她倒也不是怕,就是慌得很,毕竟唯一能帮她的舅舅早已远在边关,如果秦相当真不顾她的脸面要在殿上给她难堪,姜照孤身一人,怕也是无力抵抗。 不得不说,虽然陆苍玉如今对她与谢锦的关系属于态度不明,还没有完全接受,但姜照还是下意识的想要信任他、依赖他,最起码她能够确定,如果朝上当真有人给她难堪,那么不管是作为大元帅还是作为国舅爷,陆苍玉都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而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秦相到底还是没有太难为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但按着姜照对于秦端的了解,这也绝对不是象征着他的妥协,他回去将此事琢磨透了之后,还不知道要给姜照使什么绊子,逼着她看清现实呢。 姜照边走边想,就有些走神儿,直到高盛安出言提醒她抬脚,才发现已经到了御辇前。 恋耽美 钓鱼养猫-(62) 她坐上御辇,又听高盛安问:陛下,咱们现在是去御书房,还是回寝宫? 回寝宫吧,今天不批折子了。 是。 诶,等一下。 高盛安刚想喊起驾,姜照冲他抬手示意,又吩咐道:还是让人去拿几本折子回寝宫吧,锦娘心细,指不定要看出什么来了。 奴才明白了。高盛安应了一声,暗道您这心思也挺细的。 起了驾,姜照又把高盛安叫到旁边,压低了嗓音道:前朝的事儿,就不必带到后宫去说,如果让朕知道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传进了她的耳朵里,第一个就找你算账。 高盛安木着脸,虽然心里叫苦不迭,却也只能含泪应下。 后两日没有早朝,姜照在熙和宫躲清闲,听闻王寅递了十几封折子上来,姜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在骂她,干脆就眼不见为净,通通压了箱底。 其余大臣倒是没什么动向,到了第三日再去上朝,看着零星站了几个人的大殿,姜照才知道他们想出什么法子来威胁自己了。 都告了病假?她掀起眼皮子看向前来禀报的殿前监。 是,方才都递了文书来,好厚的一摞儿,陛下要不要瞧瞧?殿前监跪在地上问道。 姜照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她看着偌大的朝堂,平日里站满文武百官,吵起来能让她耳鸣嗡嗡。 如今却是小猫三两只,零零散散地站着,且一个比一个把头埋得更低,更无人敢说话,整个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姜照把他们一一审视记下来,皱起眉来,不悦道:徐定远没来?难道是因为舅舅的事儿记恨上朕了,这会儿正好与朕割席? 回陛下,这您可就冤枉了徐尚书。沈修延抬起头来,为徐定远辩护道:自从您上回说边关可能会起战事,他可是好忙活,微臣昨儿晚上去他府上探视,他是真的累病了。 听闻此话,姜照面色稍缓,显然是信了他的说辞。 都告了病假是吧?她捏了捏手指,漫不经心道:挺好,诸公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确实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朕可以理解,天下人也可以理解。 说了句场面话,她冷笑一声,也正好,朕还不想看到他们那些老脸呢。 她转向高盛安,字句温吞地吩咐:传旨,谢玉折暂代吏部尚书之职,回头让韩宣去同他交涉,凡是殿上所缺之职,该提拔的提拔,该补缺的补缺,我泱泱大孟,读书人不可计之,难不成还找不到几个可用之才? 高盛安先应了一声,又委婉提示道:陛下,您确定谢大人他能同意? 谢玉折时任吏部郎中,官衔还不至于上朝堂,但是前两天的事儿他无论如何也该知道了,姜照不清楚他是否能猜到自己和谢锦的关系,但不管是反对还是避嫌,最好的选择都是不掺和进来,这点姜照能想到,谢玉折也一定能想到。 但姜照现在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 就算她要给朝堂换血,也不能一蹴而就,挥挥手就让新人替旧人。 这里头的学问姜照虽然不懂,但也不会自负而为,吏部主掌官职任免调动,她还是需要一个能信得过的人。 赵之尧做了八年的吏部尚书,虽然后来姜照有意架空他,安插了不少人到他手下,但她现在想来,唯一能靠得住的,也只有谢玉折。 你先别管他同不同意,传旨去就是了。姜照蹙起眉,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高盛安也就不再多问,匆匆去找人拟旨了。 虽然殿上人不多,但朝会还得照开,姜照看起来不慌不忙,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底下的人也就都有了主心骨儿,把心安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下朝之后,姜照回了御书房,才终于黑了脸,对候在一旁的元祥说:朕最讨厌的就是受人威胁,他们难不成还觉得朕会后悔不及,亲自登门求他们上朝? 元祥没敢接话,姜照又自顾道:不来正好,朕还省的听他们唠叨,一天到晚有那么多事儿要禀,朕去了沣州两个月,也没见大孟江山塌了半边儿。 她坐在案后批了会儿折子,心不在焉,喝了好大一壶降火茶。 小元子。她最终神色肃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吩咐的却是:你亲自走一趟,去御医院把张适给朕喊过来,他若是不愿意,再找借口,就直接绑过来。 奴才遵旨。 元祥带着满脑袋问号去了御医院,找到张适说明来意,委婉的表达了一下陛下的坚决,张适突然面如死灰,像瞬间苍老了十岁。 吓得元祥心里直打鼓,以为他是得了什么重病。 张适摆摆手,避开了他的搀扶,长叹一声道:罢了,这也许就是我的命。 说完拎上药箱,也不用元祥带路,自己大踏步向御书房走去。 晚间姜照回寝宫用膳,膳后宫人呈上一碗药汤,谢锦有些疑惑,拉着姜照的手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最近身体有不舒服了? 没有啊,我与你朝夕相处,真有不舒服能瞒得住你? 姜照笑了笑,把药碗推去一边且晾着热气,向她解释道:这只是一碗安神汤罢了,我让张适开的,喝了晚上能睡得好些。 真的?谢锦端起药碗来嗅了嗅,有些不信。 汤药闻起来有些呛鼻的辛辣感,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安神汤。 偏偏姜照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伸手把药碗从她手中接过,拿汤匙搅了搅,朕上次不是和你说过,这就是张适家传的方子,自然和寻常汤药不太一样。 谢锦还是不信,冲她伸出手道:既然是好东西,不妨分我一碗? 你也睡不好吗?姜照眸光微闪,手上仍旧搅着汤匙,并没有要分给她的意思。 谢锦道:张御医的家传秘方,定然要比寻常汤药有奇效,我在文宣殿教书也是要操心尽力的,问陛下讨一碗安神汤,倒也不算过分吧? 姜照却道:你睡不好和我说就是了,何需这碗汤药? 她说着,竟仰头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一张小脸儿皱紧了,也不知是苦的还是烫的。 谢锦忙倒了杯冷茶给她漱口,埋怨道:问你要碗汤药而已,你不给就不给,倒是着什么急?就差把此处无银写在脸上了。 我着急可不是因为汤药。姜照漱过口,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谢锦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搂住了她的脖子,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姜照反问她。 见她信步走去了大床,谢锦面上一红,哪里还猜不出来她打的什么主意,顿时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快就被姜照放在床上吻了上去。 吻了一会儿,趁着谢锦喘息的间隙,姜照起身把床帷落下,自己脱起衣服来。 谢锦感觉自己险些从脸颊烫到了脚心,哪里还有心思追究什么汤药,伸手抵住了她压过来的瘦薄肩膀,支支吾吾道:这会儿还早呢不行 天已经黑严实了,也不会有人敢来擅自打扰。 姜照伸手拔下自己簪发的珠钗,随手丢去了一遍,又伸手去清理谢锦头上的发饰。 谢锦握住了她的手腕,又找了个借口,明日晨起,我还要去文宣殿上课 姜照颇有耐心,用另一只手去解了她的腰带,压下去在她耳边轻声道:没关系,现在时候还早,我自会给你留够时间休息的。 见她又要开口,姜照低声道:你再要找借口,我可要伤心了。 谢锦咬住下唇,又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去默认了她的行为,不再挣扎了。 等到夜雨初歇,谢锦歪着头沉沉睡去,姜照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叫了水来给她擦拭了身体,又把她抱到了大床里侧干净的地方,才由她安稳睡着了。 盯着谢锦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姜照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眉眼,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又下了床,换了身新的寝衣,推开门招了招手,一直在外候着的元祥连忙小跑过来,低眉颔首不敢看她,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面上还带着尚未消散干净的酡红□□,嗓音也有些哑,把手中拿着的空药碗塞给了他,又吩咐道:这药朕得喝半月,日后让人找地方煎了,御医院御膳房都行,直接送到御书房去,管住你的嘴,一定不要让锦娘知晓。 奴才遵旨。元祥打了个哆嗦,把脑袋埋得更深。 姜照挥挥手让他退下了,自己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床上歇息。 第88章 八八 高盛安亲自去谢府传的旨,谢玉折接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好似根本不知道朝上发生的大事一般,倒是让高盛安忐忑起来。 他回宫后如实和姜照禀报了谢玉折的态度,姜照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但是后来几天,谢玉折也没耽误做正事儿,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先不说效率如何,左右是没出现过什么因某某官职所究无人而引发的乱子。 韩宣这几日没去文宣殿授课,也是在配合谢玉折忙活这些事儿。 这日终于有了闲暇,他到御书房拜见,话也不说一句,进门就跪在了地上。 姜照手上动作未停,缓缓翻看着奏章,十分淡定道:朕是没有看错你,知道你即便是心里有怨,也没有耽搁给朕做事儿,这次确实是朕对不住你。 微臣要的不是陛下的道歉,微臣也承受不起。 韩宣磕了个头,看起来还算冷静,微臣只是想要向陛下讨个缘由。 姜照手上一顿,放下了奏章抬眼看他,能有什么缘由?朕的确就是不喜欢男子而已。 这几日风风雨雨传遍了京都,陛下久居深宫,自是看不见也听不着。韩宣同她对视,叹了口气道:谢大人为了朝堂上的事情,的确是承受了不少压力,一开始接了圣旨就被人说是贪恋权势,后来传闻陛下喜欢的正是他的女儿,他所做的一切,又成了包藏祸心。 姜照蹙起眉,问道:他知道了? 韩宣点点头,何止是他知道,满京都的人都该知道了,人们不敢妄议陛下,就只能去嚼他的口舌,近日来谢府女眷都是不敢出门的。 说到这里,韩宣皱起眉,更有了埋怨的意思。 陛下行事放肆,可以不顾天下人的眼光和言论,但谢大人何辜? 假若他真是卖女求饶、贪恋权势的人也就罢了,但微臣这几日与他相处,观其所行所为,莫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他如果真是有半点私心,最该是不要踏入这趟浑水。 是朕对不住你们。 姜照垂下眼帘,动了动手指想要把手中拿着的奏折撕掉,犹豫过后还是忍住了。 她把奏折扔去一边,图个眼不见为净,又对韩宣道:你别跪着了,咱们君臣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韩卿,你该知道,在朕心里你才是定海神针。 韩宣神情微动,纵然知道她是有些故意示弱收买人心之嫌,但是君臣三载有余,姜照待他确实恳诚,二人除了君臣的身份,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友人。 他心里明白,无论从大义或私心,自己当初既然选择了这个主子,就断然不会与她割席,更何况,他这位主子除了太过任性了一次,也的确没做什么错事。 于是他稍加犹豫,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 姜照又为他赐座,君臣二人谁也没有再提那件让人头痛的事情,而是说起了朝堂近况。 亏了这些年的未雨绸缪,韩宣带出来的可用之人并不算少,虽然乍一上任有些生疏头疼,但总不会比朝中无人的情况更差。 而且韩宣打了包票,只要时间足够,他的学生不会比原来的人差。 姜照点了点头,道:户部、刑部、吏部、礼部,现在都是稳的,兵部徐定远虽然对朕有了些微词,但是舅舅给他下过死命,他只要在任一日,就不会站到朕的对面去。 至于工部,徐闻是个聪明人,只要赵家站不住了,他自然知道该往哪里倾斜。 韩宣问:陛下还不打算把元帅已经去了边关的事情告诉徐尚书?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姜照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边关,又觉得有些发愁,天越来越冷了,蛮人也越来越躁动,舅舅的意思是等咱们这边粮饷军备到位,可以出其不意地主动发起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也知道朕不懂这些,还在犹豫。 陛下既然不懂,就全凭元帅做主就是。 陛下守住朝堂,就是守住天下,边关军务,没人比元帅更懂的了,他要做的决定也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朕不是对舅舅的决定持疑,只是忧心边关百姓,能不能好好过个冬。 虽说君王高坐庙堂,难见百姓疾苦,但经过上回黎州灾情,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还历历在目,如果说地震属于天灾,那战事,也只能是人祸。 战鼓一响,血流百尺,前方将士以身为盾,保家卫国,后方百姓亦受生死威胁,担惊受怕,姜照每每思及于此,总是觉得两难。 韩宣道:微臣明白陛下的犹豫,但是蛮人生性好战贪婪,即便我们不主动进攻,他们也不会放弃入侵,到时候若是反应不及,受难的百姓只会更多。 他知道陛下的心软,但并非凡事都有两全。 战争纵然可怕,将士壮烈,民不聊生,但是能为之求和平,也只能用战争。 韩宣句句在理,也帮姜照下定了决心,她点了点头道:朕明白了,过两日会有粮车运往边关,朕会将虎符还给舅舅。 姜照登基的时候,陆苍玉为表忠心曾将虎符给了她,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陆苍玉如今调兵根本也用不上虎符,但有了它毕竟才算是名正言顺。 而且如今在众人眼中,陆苍玉还在天牢里关着呢,这虎符赐下是给的陆珂。 说完边关的事,姜照又过问了一下谈源生和方崇在赵家当细作的情况,得知赵恒则正在焦头烂额,是真的要病了,赵家现在上上下下都是由赵之信操劳。 赵之信忙不过来,是打算把管家的事情暂时交给他女儿赵如嫣,他们俩的意思是让梁存默忍辱负重,取得赵如嫣的信任,找机会把赵家账本拿到手。 梁存默同意了吗?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毕竟夫妻一场,求陛下留赵如嫣性命。 朕知道了。赵恒则这些年来虽然贪恋权势,做了一些残害朝官和百姓的腌臜事儿,但他毕竟是三朝元老,也算劳苦功高,而且年纪也大了,朕并不打算要了他的性命。 至于赵家后宅女眷,都只是牵连罪罢了,到时候该杀的杀,该留的留,朕虽然做不了什么身无瑕疵的明君了,但也不想做个斩草除根的暴君。 陛下圣明。 韩宣拱手奉承了一句,沉默片刻,又道:陛下在臣心里,依旧是明君。 姜照略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候元祥端了药碗过来,姜照喝了之后,又问他要了个蜜饯含着,韩宣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道:陛下近来身体不适?可是累着了? 恋耽美 钓鱼养猫-(63) 姜照摸了摸腰上的香囊,摆手让元祥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韩宣一眼,朕不愿成婚生子,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谢锦,你可知道朕喝的是什么药吗? 韩宣摇摇头,如实道:微臣不知。 姜照故作沉闷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康和十五年冬,是京都百年难遇的大寒,还冻死了不少人,你应该还记得吧? 见韩宣点了头,她又继续道:那年母后被打入冷宫,因此亏损了身子,才走得那么早。 朕虽然没有一同进冷宫,但因先帝厌弃,也为宫人所鄙,险些冻死在冬夜里。 她看着韩宣,神情冷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彻底震惊了韩宣。 朕那时落了水,虽然侥幸得救,也没有像母后那般早逝,但却伤及了根本,无缘子息,纵然是没有谢锦,朕也不可能会有亲生的孩子。 陛下韩宣怔怔地站起身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照摆摆手,苦笑道:这也是朕登基之后才发现的,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就让张适开了药调理,只是向来都没有什么效果,他近来也是要放弃了,觉得没脸再待在御医院,向朕请了辞。 但这些年他也算是劳心尽力,又为朕守口如瓶,朕还没有允他。 韩宣面露不忍,世上名医众多,陛下何不 张适既然能做到御医院首,医术绝不会比世上任何一个名医差,朕也不希望此事闹得众人皆知,你就当朕是顾全脸面吧。 姜照打断了韩宣的建议,冲他伸出一根手指来贴到唇边,低声道:此事朕告诉你,算是给你的交代,但是朕不希望再有其他人知道,你明白了吗? 韩宣低下头来,拱手道:微臣明白,绝对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姜照点点头,挥手让他跪安了。 韩宣走的时候甚至眼眶微红,为皇帝而心忧,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哪里知道,康和十五年冬,天寒是真,姜照受罪也是真,但是哪里来的落水,又哪里来的伤及子息,不过是姜照想出来为谢锦开脱的说辞罢了。 至于张适的药方,也并不是调养身体所用,而是一副实实在在的猛药,少则亏其气血,多则伤及根本,喝了这个药,才会是真真正正的无缘子息。 如若不然,他才四十多岁,位居御医院院正,哪里会主动请辞。 不过是被姜照威逼数月,实在叫苦不迭,又因为呈上的药方残害圣体,整日里吓得魂不守舍,一闭眼就是满门抄斩,姜照怕他这样下去迟早要折寿,才让他请辞还乡。 这件事严格来说只有姜照自己和张适清楚,就连元祥日日为她煎药,也并不知道药的作用居然是这样,要不然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送到御前来。 等张适回乡之后,大概也会把这件事埋进土里,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姜照掰了掰手指,计算了一下自己所用药量,又伸手摸到小腹处,忍不住皱了皱眉。 许是汤药起效,她近来总是觉得有些痛了,按照张适所言,随着药效加深,后面可能会更严重一些,她还是要找个借口与谢锦分开一段时间,以免被她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就是断子绝孙药(张御医:哒咩! 第89章 □□ 许是事务繁忙,姜照在御书房待的时间增多,回寝宫也晚,有时候甚至要等到谢锦睡了才回,一大早又没了人影,若非身侧有躺过人的痕迹,谢锦几乎以为她彻夜未归。 这日青时姑姑做了些糕点,谢锦就自告奋勇,拎着去御书房走了一趟。 近来几日都没有好好说上几句话,再看姜照的脸色也不如以往红润,谢锦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张御医的家传秘方,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太大效果。 姜照握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她,轻笑道:冬日一到,总要提前预防雪灾,安排各地上报情况,再加上边关战事一触即发,的确是忙了一些,灵丹妙药也无用了。 朝上有百官,地方有巡案,你也得改改事必躬亲的习惯,天下事这样多,真是全揽在了身上,如何能顾惜身体?谢锦伸手捧住她的面颊,细细端详片刻,有些心疼道:好似就是这几日,瘦了许多,该让姑姑做几道药膳给你补补了。 姜照放下朱笔,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仍是笑着说:我的身子自己清楚,有张适调养着,不碍事儿的,过几日忙完了再回去吃药膳。 她眉眼弯弯,态度却很坚决,谢锦知道劝不住她,也只能蹙着眉头作罢。 姜照批阅奏折,谢锦也不急着回去,就在一旁多陪了她一会儿,信手翻看着几本奏折,逐渐又看出来一些不对劲。 近来朝堂上官员调任变动这么大么?都是一些生人呢。 姜照躲懒的时候,谢锦替她批阅了不少奏折,虽然见了面大抵对不上脸,但诸位大臣所对应的姓名、官职以及字迹,她也是有不少了解的。 这几日姜照勤于政事,很少把折子往寝宫带,谢锦此时再翻看奏折,发现竟都是一些陌生落款了,为数还真不少,忍不住就问了一句。 朝中官职有限,自然是能者居之。姜照反应淡淡的,好像这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谢锦面露狐疑,但是对于朝堂格局她的确仅是有一些书面上的浅薄了解,想来姜照也不至于在这方面胡来,就还是把满腔不解压下去了。 她按下奏折,又说起另一件事:我打算明日出宫一趟。 出宫?姜照觉得有些头痛,耐着性子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出宫了? 谢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也没什么啊,就是想起来许久不见佑儿了,也该回去看看他,免得他要把我这个姑姑忘记了。 姜照抿着唇,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搂着,轻声哄道:你忘了上回出宫险些就没回来?朕可放心不下再让你出去,你若是真想他了,朕让谢徽携妻儿进宫看你。 兄长与陛下非亲非故,平白召他携妻儿入宫,岂不是落人口舌?谢锦摇摇头,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放心吧,元帅不在京都,谁还敢拦宫里的马车? 你若是不放心,就让我带着何郎将回去,以他的功夫,大概不会让人把我带走了。 还是别出去了吧。姜照仍不同意,又找不出理由来,干脆就抱着谢锦的腰耍赖,你就当我心有余悸,心疼心疼我,暂且不要出宫了吧,不然我肯定要无心政事,相思成疾了。 谢锦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先应下来,结果姜照又让她发誓绝对不会擅自离宫,晚间回寝宫还问她把金牌要了回去,实在是显得刻意极了。 她近来确实是不太对劲。 晚上同榻而眠时,姜照老老实实地躺在身侧,让谢锦又忍不住多想。 她直觉姜照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是深宫之中消息来源有限,只要姜照真心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的确也打听不来。 而姜照的态度也十分明显了,就是不让她出宫,也不会告诉她原因。 可她越是这样,谢锦心里就越是担忧,总觉得是发生了一些难以控制的事情,才让姜照这样如临大敌的提防,生怕被她知晓了什么。 谢锦几乎是一夜未眠,天光乍亮之时姜照就起了身,她阖眸假寐,竖起耳朵听着宫人伺候姜照洗漱的动静,又听见高盛安压低嗓音道:小元子说陛下昨儿又咳血了?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真是要急死老奴了。 你小点儿动静,别把锦娘吵醒了。姜照训了他一声,淡淡道:朕没事儿,不是已经在吃药了吗?过段时间就好了。 高盛安又小声嘀咕:奴才看张御医的医术是越来越不行了,咱们还是请别的御医来号号脉吧,您再这么下去,奴才真要向谢大人告状了。 你掂量过再说话。姜照嗓音仍是淡淡的,却暗含威胁,对高盛安道:不是为朕调教了两个内侍?以后朕身边的人够用,你就等着去御马监喂马去吧。 高盛安受了明目张胆的威胁,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悻悻闭上了嘴巴。 又是一些细琐动静传来,随着一道轻微的关门声,殿内终于归于平静,谢锦缩在被子里咬住下唇,面色恍惚,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她满脑子都是咳血两个字,哪里还睡得着,姜照走后不久她就起了身也顾不上用早膳,直接踩着冷清的冬日晨光往御医院去了。 谢锦到的时候,御医院还没开始上值,只有几个值夜的御医在交流医术。 她等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亮,御医院的人也越来越多,总算让她盼来了手拿两个胡饼,边走边吃,步履缓慢姗姗来迟的张适。 张御医。 谢锦开口唤了一声,张适咬了口胡饼,慢半拍地看过来,抬脚就要逃走。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故作坦然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谢锦,挤出笑意来问道:谢大人怎么一早过来了御医院?可用过早膳了? 谢锦不理他的寒暄,直接拐了他的胳膊道:请张御医借一步说话。 张适一脸菜色,连声喊着男女授受不亲,被谢锦拽去了一旁无人的诊室,才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把张适看得头皮发麻。 谢大人要同我说什么?张适咬了口胡饼,借咀嚼来掩饰紧张。 谢锦也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陛下近来是否圣体有碍?请张御医如实告知我。 张适低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胡饼,含糊不清道:陛下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有些情况,是属于自然反应,过段时间就好了,不碍事儿的。 那请张御医告诉我陛下究竟是生了什么病?谢锦又问道。 张适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谢大人,您如果想要知道真相,就自己去问陛下吧,莫要为难我这个小小御医了。 我也只能告诉你,陛下的身体的确无碍,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再稍加休养,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的。 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转身离开了诊室。 谢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神晦暗不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离开御医院去了文宣殿。 早课结束后有一段休息时间,谢锦把姜遥喊到身边来,先问了她的课业,见她对答如流,便出言夸赞,而后才慢慢转入了正题。 阿遥知不知道,近来宫外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大事? 姜遥看向她,面上带着些犹疑,小声问道:先生是指哪方面的? 谢锦直言道:与陛下相关的。 见姜遥沉默,她就知道一定是有,但这个孩子早慧,心中自有思量,大概也犹豫要不要回答她的话,谢锦也不催促,就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耐心等待。 最终姜遥还是开了口,对她说:我听家里人说,陛下最近和朝臣闹僵了,朝中有大半官员在秦相的带领下罢朝抗议,为逼迫陛下妥协。 姜遥没说缘由,只是说了现状,但谢锦几乎是瞬间猜到了原因。 因为除了她和姜照的关系,她实在也想不出来,还会有何事能闹到群臣罢朝。 怪不得姜照不让她出宫,想来是怕她在宫外听到了消息,正打着要瞒着她自己解决一切问题的主意呢。 这下可好,有关姜照身体的情况还没弄明白,又多了一项棘手的事。 谢锦蹙起眉,只觉脑中一团乱麻,还是姜遥近前来牵住了她的手,才让她恍惚回过神来,见姜遥神色担忧,便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来。 我没事的,阿遥回学堂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她拍了拍姜遥的手背。 姜遥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听她的话回去学堂,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先生和陛下,是否,两情相悦? 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大概也还不懂什么世间情爱,只是努力从脑中搜罗出一个词来,也不知是否合适,带着些小心翼翼,以此询问谢锦同姜照的关系。 谢锦低眉看着她,见她微微抬起下巴来盯着自己,目光澄澈,好似什么也不在意,只是单纯的想要求一个答案罢了。 她伸手摸了摸姜遥的头,弯下腰来凑到她耳边道:确实如此。 姜遥小脸稚嫩,眉头却皱得死紧,隔了小半晌,又问谢锦:陛下喜欢先生,所以不会嫁娶别人,也不会有亲生的孩子,所以要从宗室过继立储,对吗? 谢锦惊于她的敏锐,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姜遥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日姜照对她说的话,先是问她愿不愿意做皇帝,又让她照顾好安乐郡主,想来是已经有了储君人选。 那个嘴馋爱哭会扮乖的小丫头,将来会是皇位的继承人,会是大孟的一国之君。 姜遥突然生出些豪情万丈的斗志来,握紧小拳头冲谢锦狠狠一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先生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让您与陛下失望的! 你这 谢锦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遥已经举步跑远了。 她望着姜遥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内的背影,伸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又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离开了文宣殿。 第90章 九零 群臣罢朝,并没有耽误姜照继续给赵家找麻烦。 赵恒则强势,他在世一日,赵家子孙就没有分家的可能,赵之尧娶妻生子之后也一直是住在赵家的相府大宅,也恰好方便了姜照以查抄为名直接派人进了相府。 虽然赵之尧认罪之后,赵家人就已经对他的院子进行了整理,那些能够作为证据的东西也早已销毁掉,大理寺派人去搜罗了几遍,也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但是官兵大张旗鼓的进了几次相府,还是给赵家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起码全城百姓都知道赵家人犯了罪,在一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赵家苦心经营出来的世家望族形象终于是彻底遭到了质疑。 还有人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之名,直接讨论起赵恒则的是非来,更甚有文人做起打油诗,对他明嘲暗讽,从收拢权势目无君上,到御下不严纵子行凶。 一时之间,赵家名声大噪,更甚超过了宫中秘闻。 姜照趁热打铁,拉了不少依附赵家的势力落马,左右他们现在也都不上朝,待在家里和待在牢里也没什么区别,等赵恒则反应过来带人去上朝的时候,终究是晚了些。 朝局彻底乱了,皇帝虽然步履艰难,但绝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赵恒则面带菜色,前不久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此时竟形容枯槁。 他本来年岁就不小了,再过几年也该致仕,若非恋栈权位,早该主动松手,为朝廷培养下一任左相,而并非一心揽权,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 但是苦心经营数十年,他到底是不甘心,还抱有一线希望。 姜照这几年皇帝做的不错,宽政薄税,勤俭爱民,颇得人心。 对于她喜欢男子还是女子,百姓有闲谈猜测的兴致,却并非有指指点点的意思,毕竟经过先帝一朝,方知晓嘉平年间的日子有多好过,假若真是换了个皇帝,也并不一定能有她做的好。 在这种基础上,风言风语是管不住,但是民心还是在的。 所以赵恒则也不敢胡乱去散播什么,只是集世家之力去给皇帝施压,宁愿不去救赵之尧与赵承绪父子,总归是想保住整个赵家的地位。 恋耽美 钓鱼养猫-(64) 哪怕今日落败,只要赵家不倒,他还有其他子孙,总能乘风再起。 可姜照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嘉平三年十一月下旬,是太宗皇帝冥诞,因他在位期间功绩卓越,余威影响至今,从先帝到姜照,每年都会到宗祠拜谒,自陈章纪,以告其灵。 往年都是简办,毕竟说到底也只是属于皇帝家事,从前是先帝对君父的孝敬,后来变成姜照对祖父的景仰,旨在告诫自己孜孜不倦,莫负太宗不世之名。 今年却办的声势浩大,还请了护国寺高僧设坛唱经,其中就包括当初盛名只居太宗之下,出家后仍被当世文人视为平生楷模的大儒林观。 他如今法号圆应,已经是修行二十余年的得道高僧。 当年太宗病逝之后,林观不顾先帝挽留执意致仕归隐,不久后便落发出家,再也不问凡尘旧事,连其亲生子孙也很难见他一面。 先帝为表爱才敬重之心,曾多次请林观出山,皆不就。 姜照登基后在韩宣的建议下也请过几次,也是连他的面都没见到,还是上次在护国寺安排谢玉折夫妻与谢锦相见时,才机缘巧合地见了他一面。 但在世人眼中,当今与林观从无瓜葛,更不知道她是怎么将人请出来的。 不过这也已经不重要了,天下文人众多,世家子才占几成,赵家的拥趸又占几成。 在林观应下姜照的邀约,以圆应和尚的身份重新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成了定局。 权势声望尽失,赵恒则强撑着参加完宫中祭典之后,回去就一病不起,姜照听说后派了御医前去为其诊治,都说是气急攻心,药石难医。 姜照表面上悲痛惋惜,赐了不少珍贵药材给他补身子,做足了面子功夫。 背地里却躲起来偷笑,只觉得格外畅快。 不过我是不会心软的,赵家如今是大厦将倾,还差最后一击,我打算过了年再说。 毕竟京都这边还是方便清算,地方上却是错综复杂至极,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姜照躺在谢锦腿上听她念折子,又想起赵恒则面如死灰的模样,虽然整治赵家的计划不止说了一次,但又忍不住再次提起,眉飞色舞,是许久未见的开怀。 谢锦放下奏折,安静的听她说话,面上带着纵容的笑意。 岳庭说这次祭典都是谢徽主导张罗的,办的不错,该有封赏,你觉得呢?说完赵家,姜照又转了个话题,直勾勾地盯着谢锦看。 谢锦面露沉思,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淡淡道:他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能不负陛下所托就好,不用特意给什么封赏。 赏罚分明是为君之道,又并非是我的私心。 姜照伸手搂住了谢锦的后腰,往她怀里蹭了蹭,闷声道: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不让你出宫吗?近来的确是忙,疏忽了你,谢家当赏,我当罚。 我没有心情不好,也没有觉得被你疏忽。谢锦抚摸着姜照的长发,轻笑出声,难道在你心里,我是这么小气的性子吗? 你不是小气的性子,但你有小气的权力。姜照叹了口气,锦娘,你就是太过识大体,倒是让我感觉有些许挫败了。 原来陛下喜欢不讲理的? 谢锦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捏住她柔软的耳垂扯了扯,低下头去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行,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就请陛下准我出宫吧,如果您实在担心,不妨抽个闲时亲自陪我走一趟,也算是让整个谢府蓬荜生辉了,如何? 姜照动了动耳朵,此时只恨自己多嘴,支支吾吾地不敢同意。 要她一块儿去谢家,并非不可行,反而有她自己守着才好,防止谢锦听到什么风声。 但此时对于姜照而言,最难的不是防民之口,而是防着谢玉折。 他虽为姜照做实事,却并不代表他就接受了这么个女婿,姜照现在还没有想好从哪里去找寻突破口,既怕谢玉折死不同意,也怕谢锦两边为难。 陛下不愿意吗? 见她半天不给个准话,谢锦轻声问了一句,明显是情绪低沉。 姜照坐起身来,看她眉眼低垂,长睫轻颤,就差把失落二字写在脸上了。 她心下不忍,试探性地商量:再等些时日可以吗? 谢锦不语,将头埋得更低,伸手扯住她的衣袖,缓缓扯动了一下。 好,我陪你去。姜照以手抚额,明知她是有意为之,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妥协。 谢锦闻言顿时抬起头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又有些忍不住笑,冲着满脸无奈的姜照伸出双手,驾轻就熟地钻进了她怀里。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天就去吧,我想吃百味轩的桂花糕了。 好。 反正是要面对,姜照干脆也不再推辞,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吻,我不是说过了,小元子随你使唤,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吩咐他就是。 高公公给我新教出来两个内侍,你和小元子熟悉一些,以后就留他在身边伺候。 这就不用了。谢锦连忙拒绝,生怕再晚些她就要把高总管也送给自己了。 我的事情与陛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小元子心思缜密,行事也干净利索,还是留在陛下身边为好,跟着我属实是屈才了。 姜照捏着她的手指把玩,轻声笑道:高盛安总是对他说伴君如伴虎,他跟在我身边向来是心惊胆战,生怕做错了事,说不定更愿意跟你呢? 还是算了吧。谢锦摇摇头,不愿让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元祥的前程。 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她不愿意,姜照自然也不会勉强,两人又说了些话,就沐浴更衣准备就寝,睡前谢锦又想起来一件事,便问姜照:你究竟是怎么请动林太傅的? 姜照把被子里卧着的汤婆子蹬到了她脚边,侧身半撑着脑袋,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一双沁水含情的桃花眼里忽闪着暧昧,也不说话,只是用眸光暗示。 谢锦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搂着她的脖子贴过去,在唇角处胡乱印了几下。 姜照也不嫌她敷衍,躺下把人搂好了,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如果能请得动他,何必还要等到如今?他这面子是给的皇叔,而不是我。 康亲王?这可是出乎谢锦的意料之外了。 姜照道:太宗皇帝一生南征北战,功绩卓然,唯独子嗣不丰,养成的也只有三个。 长子文治武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未立太子,但却早是内定储君,可惜突发恶疾,十六岁就去世了。 二子就是先帝,平庸之辈,并不受太宗皇帝的喜爱,而三子虽然聪慧,却身体不好,太宗皇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定了先帝。 这些前尘旧事,大概早就无人不晓,谢锦忍不住又问:这和林太傅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其中内情,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当年林观声名极盛,官拜相国,封衔太傅,几乎是当代圣贤的存在,上至皇帝公卿,下至路边乞儿,无人不对其抱有三分敬意。 太宗驾崩前,曾留有遗言,要将新君及江山托付给林观,对他的信任和看重可见一斑。 但是太宗驾崩后,林观却毅然致仕,宁死不愿再做官,先帝多番劝阻无效,只能放他归隐,在那之后的第二年,林观就处理完俗世之事,剃发出家了。 世人皆赞颂林太傅对太宗皇帝的情深意重,为不事二主,没有半分恋栈权位。 甚至为防止后人坐吃山空,败坏门风,有林家五代不准入仕的规矩留下,更加让人敬重。 这些传闻已久,几乎没有人质疑过其中真假,更别提是林观与太宗之间的博弈。 当年储位抉择,林观从始至终属意的都是皇叔。 他觉得皇叔无论才识远见都更胜于先帝,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在他的辅佐下,完全可以用更少的时间来延续并稳定太宗治下的太平盛世。 但是太宗皇帝本身自年少时便勇猛善战,对皇叔的身体状况尤其在意,无论林观如何劝说保证,最后还是选中了先帝继位。 文人多清高,大名鼎鼎的林太傅毕竟不是真正的圣人,他也有私心,也有自己的骄傲,面对着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皇帝,宁愿违背太宗皇帝的遗命,也坚决不愿违背本心。 姜照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在这方面,林观倒是和先帝一样的想法,都觉得先帝的皇位是从皇叔手里抢过去的,反而是皇叔自己活得比较透彻了。 谢锦面露沉思,猜测道:林太傅现在态度发生了转变,难道是因为你告诉了他,你打算让阿圆做你的继承人? 锦娘果然聪慧。姜照挑了挑眉毛,道:他告诉我当年辞官的真相之后,礼尚往来,我也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而这位圆应大师呀,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高僧,吃斋念佛二十载,尚有凡尘未曾堪破,皇叔没能继位,竟然成了他的一腔执念。 于是在听说了姜照的决定之后,确认那个位置终究还是要落在康王一脉,林观瞬间又动了俗念,竟有阴差阳错,多年夙愿达成之快哉。 后来我便和他说了赵家的事,他觉得帮了我的忙,也等于给姜晗铺路,就答应了配合我,让我借着他的势,彻底断了赵家的念想。 说到这儿,姜照颇有些唏嘘,当初她选中姜晗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也不知该叫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了。 谢锦都听呆了,她比姜照年长些许,一直以来林观对她而言都不单纯是个受尽赞颂的传说人物,她小时隐约记事时,就听父亲说起过林太傅的事迹,后来年岁渐长,听的更多,也懂的更多,与世间绝大多数文人一样,对林观充满了敬意和景仰。 而一直以来,她都是只知林太傅与太宗皇帝互相成就的美名,而不知他们二人之间也会有截然不同的选择,并且时隔二十余年,都未有妥协。 姜照所说的这些话,无疑是对她历来的认知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见她面露呆怔,有些傻气的样子,姜照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 人生在世,吃五谷杂粮,有贪嗔痴怨,实在正常不过,你若是有什么不理解,改日我带你去护国寺拜会,你可以自己问他要个答案。 谢锦眨了眨眼睛,没有再说话,贴在她怀里闭上了眼睛。 第91章 九一 马车行至谢府门前,谢徽已经领着儿子等候多时了。 姑姑! 见谢锦被牵下马车,谢卓佑就要拔腿扑过去,被谢徽眼疾手快拎住了领子。 姜照与谢锦并肩而立,两人交握的手都还没有松开,谢徽怕儿子鲁莽冲撞到陛下,连忙制住了他的激动,又让他跪下给姜照磕头。 免了吧。姜照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铜色手炉塞给了谢锦抱着,松开她的手信步走到了谢卓佑面前,微微弯下腰来同他对视,你就是佑儿吗? 谢卓佑不认得她,稍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谁呀? 姜照挑了下眉,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笑道:你也叫我一声姑姑就行了。 姑姑?谢卓佑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他父亲,可是爹爹不是说只有一个妹妹吗,佑儿怎么会多出来一个姑姑? 谢徽颤了颤嘴角,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是谢锦来给他解围,走过来牵了谢卓佑的小手,温声道:有话进了家门再说吧,这天寒地冻的,哥哥不会打算就让我们在这儿晾着吧? 啊,锦娘说得对,还是先进家门吧。谢徽不敢直视姜照,侧身让出路来。 谢锦牵着谢卓佑走在最前,姜照稍落半步,谢徽跟在最后面,解释道:父亲出门去了,内子即将临产身子不便,娘亲在房里陪她,是以没能一起出来接驾,还请陛下见谅。 姜照回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碍事儿,左右都是自家人。 谢徽低了低眼,假装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们去了正堂,谢徽让下人送了热茶来,第一杯自然奉给姜照。 姜照只过了下手,转身就递给谢锦,嗓音轻柔道: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你本来畏寒,出来一趟可别呛了风,回去姑姑又要念叨你了。 谢锦也不和她客气,把手炉暂且放在一旁,改捧起了茶杯暖手。 谢徽瞧她们举止亲密,相处自然,自己反倒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又递了茶给姜照,低眉顺眼地望着脚尖,道:劳烦陛下稍等,已经派人去请父亲回家了。 我今天只是陪锦娘回家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公事,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了。 姜照喝了口热茶,将茶盏捧着暖手,抬眼看向站在一侧的谢徽,冲他抬了抬下巴,这是在你家里,你自便就是。至于谢公,他事务繁忙,也是为朕忙碌,实在没必要特意去打扰他,不然倒是显得我不懂事了,你说呢? 谢徽什么也不敢说,只能称是。 比起一板一眼的谢徽,年幼无知的谢卓佑就轻松多了,他如今还不识尊卑,姜照又爱屋及乌,对他的态度很是温和,谢卓佑和她说了几句话,就一点儿也不怕她了。 在谢卓佑心里,姑姑这个词,就是象征着很亲近的意思,对于谢锦是如此,对于姜照也是如此,早就把怎么多出一个姑姑的问题抛去了九霄云外。 佑儿比安乐还大一些,也可以开蒙了,不如到文宣殿去上课,也能与你多见面。 姜照捧着茶盏看谢锦逗侄儿,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便和谢锦商量,小孩子们一块儿学习玩耍,一块儿长大,以后感情才好,可以兄妹相称。 兄妹?谢锦抬头看她,反问道:他们以兄妹相称,佑儿还能叫你姑姑吗? 姜照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辈分关系倒是不以为然,这些都不碍事儿,各论各的就是,姜晗还叫你师父呢,难道我到你面前也要自降一辈? 她说着,把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放下,冲谢卓佑勾了勾手指。 谢卓佑迈着小短腿走到她面前,被她伸手捏了捏总角,又柔声问他:佑儿愿不愿意去宫里上学?到时候就有人陪你玩儿,还能与你姑姑日日相见。 好呀。小孩子哪懂什么言外之意,听说有人陪着玩儿,还能见到亲近的姑姑,当即就点头同意了,笑眯眯地说:佑儿要去上学。 谢锦看着姜照骗小孩儿,颇有些无奈道:他还没开蒙呢,识字还不如阿圆多,文宣殿的孩子普遍大一些,他过去也跟不上进度,要和阿圆一块儿哭鼻子了。 那些孩子本来就只是伴读而已,他们家里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你不会觉得他们到文宣殿真是为了识字学文吧?姜照看向谢锦,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你就负责把安乐和佑儿教好就行了,其余的都是韩宣的活计了,不用你操太多心。 说着又把目光移到了谢徽身上,并没有丝毫要同他商量的意思,直接道:有锦娘带着,想必你们全家也都能放心,那就从明日起,送佑儿进宫上学吧。 谢徽没有立刻应下,有些迟疑道:但是文宣殿的学子,都是宗室皇亲,佑儿如何能与他们做同窗?这要是传出去,怕是 没什么好怕的。姜照出言打断他,漫不经心道:有朕在,谁敢多说什么? 恋耽美 钓鱼养猫-(65) 谢徽低头不语,谢锦抿唇一笑,走到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谢徽蓦然抬头看向她,见她双眸灵动,还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微臣明白了。谢徽轻叹了口气,接受了姜照对于谢卓佑的安排。 因时近正午,姜照和谢锦肯定是要留在谢家用午膳,谢徽就亲自去厨房盯着,让人带谢锦去看望母亲和嫂子,姜照自然也跟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或是因自己心虚,姜照总感觉谢夫人和谢徽妻子宁芸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对,尤其是谢夫人,总是欲语还休,又颇为无奈的样子。 姜照把这归诸于她们知道了谢锦和自己的关系,想要反对又顾及身份,但从心里是看自己不顺眼的,说不定哪一会儿就要向谢锦施压拆散她们了。 或许是要等谢玉折回来之后? 姜照越想,眉头就锁的越紧,也压根儿没注意到谢家的女人们都谈了些什么。 宁芸身子重,坐靠在床头休息,谢夫人和谢锦在一旁陪着她,姜照觉得自己多余,和她们寒暄几句后就自觉坐远了陪谢卓佑玩几个小木人。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好,是你招惹她了? 谢夫人远远看了姜照一眼,见她眉头紧锁,虽是在盯着谢卓佑,但显然已经走了神。 听了母亲的疑问,谢锦忍不住轻笑一声,压低了嗓音道:我才没有招惹她,估摸着是怕爹爹回来之后找她要女儿吧。 宁芸摸着圆滚滚的腹部,见她们俩都小声说话,于是也有样学样,低声问谢锦:锦娘,你既然已经说服了阿爹,为何不对陛下如实相告,还让她在这儿心惊胆战? 谢锦挑了挑眉,轻描淡写道:她既然喜欢藏着掖着,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也让她尝尝被瞒着的滋味儿,最好等爹爹回来,再甩几个脸色给她看。 那毕竟是陛下,并非一般的女儿家,你可不要恃宠而骄。谢夫人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拉住了谢锦的手,意味深长道:你既然下定了决心,也说服了你爹,娘亲也不会执意反对。 但是锦娘,陛下尚年少,心性不稳,谁也不能保证她对你的好能到什么时候,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多年风雨催你长大,还是要为长远考虑呀。 阿娘放心,您说的这些我都懂,也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谢锦伸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以作安抚,又出言向她保证。 她知道母亲是担心自己的将来,也并不想把姜照待自己的好执意灌输给母亲,毕竟感情一事,的确不足为他人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些偏爱和长久,她自己懂就足够了。 又说了会儿话,前院有下人来报,说老爷已经回府了。 姜照突然站起身来,惹得谢锦回头看她,问道:怎么了?你是想在这儿等爹爹来见你,还是自己去前厅见他? 自然是我去见他,哪有劳烦长辈的道理? 姜照提了一口气,面上表情没什么波动,掩在袖下的手却悄悄攥成了拳头。 她已经做好了要被谢玉折责斥为难的准备,毕竟在她心里,她这位泰山可比赵家那帮子人要难对付得多,而她对陆苍玉使的手段,在谢玉折这里也根本行不通。 但出乎意料的,谢玉折见了她和谢锦一起出现,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态度,好似前些日子满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根本没飘进他耳朵里一样。 甚至用午膳的时候还亲自给她布了菜。 姜照有些受宠若惊,一顿饭吃得忐忑不安,饭后谢玉折邀她去书房谈话,她看向谢锦,满眼都写着不情不愿,希望谢锦能想法子救救她。 结果谢锦不仅没有要帮她说话的意思,还直接假装看不懂她的暗示,直接牵着谢卓佑上街去了,姜照想拦却找不到借口,只能让元祥替她跟了上去。 今日本来不想谈公务,谢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朕商量? 姜照坐着,谢玉折站着,她微微抬头看着眼前面色肃然一本正经的老丈人,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挺直腰背,等待接受未知的审判。 然而谢玉折既没有对她苦口婆心地劝谏,也没有破口大骂的冲动,只是走到了书桌前,从上面捡起一个无字信封,转身将它递给了姜照。 这是什么?姜照低头看了一眼,没敢接,生怕是什么要辞官的文书。 谢玉折却道:这是锦娘给臣写了十八封书信换来的东西,让臣务必亲手交给陛下,陛下确定不打开来看一看吗? 姜照眼睫一颤,抿着唇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刻打开。 对于谢锦没能出宫,却往家里写了信的事情,姜照并不知情。 她稍微想了一下,就知道必然是元祥帮忙传的信,对此她也没有什么不悦情绪,只是有些尴尬。 亏得她又藏又掖,生怕被谢锦知情造成困扰,却原来谢锦早就门儿清,只不过是配合着她做戏而已,姜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信封,尝试着猜测了一下,却并没有找出门道来,更猜不出谢锦用十八封信能从谢玉折手中换来什么。 难不成松了口,把女儿交给她了? 姜照心中一动,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书信,稍微有些急切地展开一阅。 当头的两个字,直接定住了她的眼神。 婚书。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再写女帝,俺一定要写一个狂炫酷拽吊炸天的,看谁不顺眼就揍谁,绝不受窝囊气。 第92章 九二 回宫的路上,姜照一直有些恍惚。 谢锦频频看向她,本以为过一会儿就该回神了,却没想到马车都要到宫门了,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谢锦忍不住担忧起来。 难不成谢玉折真对她使了脸色,说了难听的话? 谢锦稍有踌躇,还是拉着姜照的袖子问出了口:方才在书房,爹爹为难你了? 嗯?没有。姜照回过神来,轻轻摇了下头,正因为他对我没有半分斥责之意,我这心里才觉得有些发怵,倒还不如舅舅那般折腾一番,让我求个心安。 她抬眼看向谢锦,撇了撇嘴道: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往家里递了十八封信,还一味傻瞒着呢,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了? 我哪里敢笑话你?谢锦往她身边贴了贴,故意质问她:少来倒打一耙,难道不是你瞒我在先?如果不是我无意发觉,你是从没打算要告诉我呀? 姜照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没打算告诉你,只是想着一切已成定局,何必多一人徒增烦恼? 况且如今,也没出什么大乱子,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与从前无甚差别。只是你爹那边,我的确还没想到该如何面对他 她伸手摸到袖口,将收叠整齐的婚书取出来,那是谢玉折亲手所写,字迹俊逸非凡,连个多余墨点也没有,足可见用心之处。 婚书上写着姜照和谢锦的名字,皇帝之名有民间避讳的规矩,姜照登基的时候觉得照字太寻常,平白给百姓添麻烦,就没有定下讳字,不过谢玉折身为人臣,还是恪守规矩,写她名字的时候,底下少添了一笔点。 姜照越看越别扭,觉得这委实是唯一的不足,本想让谢玉折当场补上去,但看他虽然没有为难之意,但也有抵触之情,就没敢开口要求。 这会儿就把婚书按进了谢锦怀里,叮嘱她:回宫后,记得把我的名字补全。 虽然婚书是谢锦求谢玉折写的,但也是由谢玉折直接交给的姜照,她自己还未看过。 看完后才明白姜照是什么意思。 其实多一点少一点,谢锦并不怎么在意,毕竟这份婚书的唯一意义也只是代表着谢玉折的认同,既然目的达到,一些细微的瑕疵之处完全可以忽略。 而且文人避讳,再寻常不过,更何况谢玉折还是朝中官员。 不过既然姜照在意,谢锦也不会多说什么,将婚书收好,就算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其实你想的也没错,我能力有限,即便你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我也无法去以站在你旁边的身份,去说服天下臣民。 婚书的出现并没有彻底打断谢锦的思绪,她低头看着马车中间散发着融融暖意的小铜炉,嗓音轻缓地和姜照说话,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一般。 姜照垂着眼,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也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因为帮不上忙而自惭形秽。 只是我想,纵有你为我遮风挡雨,我也不能坐享其成,别人的想法我是无法左右,但是在我阿爹那里,我说话还算是有些分量的,虽然多少有些对不住他,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想到父亲好不容易结束流放回到了京城,自己却不仅没有好好孝顺,还让他焦头烂额有苦难言,谢锦心里对谢玉折自然有愧疚之意。 姜照见她神情低落,正想开口劝慰,忽而又想起自己是怎么应付陆苍玉的,相较于谢锦对谢玉折,她对陆苍玉也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以手抚额,反思了片刻。 你爹告诉我,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不寻常,只是他不想多加干涉,想让你自己知难而退。 但却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为了讨一封婚书给我,怕是要把生来二十余年的才思用尽了。姜照扭头看向谢锦,又缓缓开口道。 她伸长手臂圈住了谢锦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带着些狡黠道:反正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岳父这段时间来为我尽心尽力,多的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我必然也是要好好孝敬他的,把你对他的亏欠,一并弥补了。 谢锦伸手拧住她的一边脸颊,带着三分威胁道:不要说什么弥补不弥补了,阿爹说已有好些朝臣回头上朝,你却不给人家留位置了? 这些任性还是收起来为好,赵家党羽虽多,也不是都做过坏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既能得一个宽宏名声,也能让阿爹少费些心。 对于赵家人及其党羽,我的确是有想要一网打尽的意思,不过既然岳父和你告了状,我自然还是要给他些面子。姜照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她是记仇,更是想要震慑,省得一个赵家倒了后面再出现别的赵家。 但谢玉折的担忧也并非空穴来风,虽然姜照手底下的人足够用,但多数都是初出茅庐,自然没有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滑头用着顺手。 姜照松了口,次日就下了几道圣旨,让一些及时回头表忠心,又与赵家实际牵连不大的大臣官复原职,顺便正式把谢玉折提回了吏部尚书之位。 至于另一个难搞的秦相,林观现身宫中祭典足以表明他对今上的认可,也直接象征了天下文人归心,作为他亲传弟子的右相秦端,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而在秦相犹豫未定之时,姜照又亲口向他保证,虽然自己不打算纳夫生子,但也不会布告天下册封谢锦为后,逼着文武百官和天下人去称一声千岁。 秦端沉思片刻,长叹一口气,终于妥协。 于是随着嘉平三年冬日,京都的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由姜照自己挑起来的群臣罢朝事件终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终点,整个朝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姜照打算年后再清算赵家,暂时也没有对赵恒则做出什么处理,但他一病不起,空负左相之名,却已有许久不曾上朝了。 十二月中旬,年关愈近,戍守大孟与南蛮边界克阳关的将领陆珂接到了皇帝密函,突袭南蛮边境,主动发起进攻,这场避无可避的战事,终于正式击响了战鼓。 几乎每一日都有最新消息传到宫里,或是捷报,或是请旨,或是单纯陈述战事,虽然最后落的是陆珂印信,但是那些熟悉的字迹和陈词,一看就是出自陆苍玉手下。 姜照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虽然她没有直说,但满朝已无人不知,所谓关在天牢等候发落的陆大元帅,早已不知何时跑到了边关造势,这舅甥俩一心对外,压根儿也看不出什么有了隔阂的样子。 而因战事未停,宫中年宴也少了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姜照本来打算带谢锦出席,但被她婉拒了,毕竟她心知肚明,群臣现在的不反对只是屈从于无奈,而并非是从心里接纳她,她也实在没必要去找什么不痛快。 于是这份不痛快就给了姜照,谢锦与康王妃一起领着姜晗,在熙和宫与姜溪、青时姑姑以及元祥等人在一块儿,也算是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 姜晗年幼,熬不住夜,很快在娘亲怀里睡去,康王妃搂着她不舍得撒手,谢锦就做主让人收拾了她从前住过的那间偏殿,让王妃带着姜晗留宿了。 临近子时,姜照的御驾才回了寝宫。 所有的热闹皆已散去,谢锦坐在灯下绣花,金豆打着呼噜趴在她脚边,听闻动静声格外敏锐地抬起头来探看,瞧见是熟悉的人之后,才又趴回了原来位置。 姜照饮了些酒,面色酡红,眯着眼看向那只疑神疑鬼的小狸奴,过去伸脚赶它走,小狸奴炸起毛来,伸出前爪不断扑打着她的衣摆。 你又闹它做什么? 谢锦听见动静,放下绣品将金豆抱起在怀里安抚,不太高兴地瞪了姜照一眼。 姜照扁着嘴走到龙床边坐下,哼哼唧唧地嚷嚷头痛,时不时拿眼瞥向谢锦,见她看过来,又迅速收回目光,趴伏着身子把脑袋往被子里埋。 谢锦无奈,矮身将金豆放走,倒了杯热茶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少装模作样了,明儿一早还有祭祀大典,快去洗漱更衣就寝,不要耽搁时间。 伸手拍了拍姜照,姜照又道:我和王妃约好了,明日带阿圆出趟宫,去护国寺祈福,然后我回谢家陪爹娘过年,过几日再回宫里来。 话音刚落,姜照猛然把埋进被子里的脑袋拔了出来,露出格外委屈的神色,不陪我赴年宴,不陪我去祭祖,还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 谢锦不吃她这一套,把手中的茶盏塞给她,淡淡道:我平时也不怎么出宫,趁着过年尽尽孝心不是应当?况且也去不了几天。 姜照又要说话,被谢锦伸手捂住了嘴,这事儿没得商量,你也不要胡搅蛮缠,省得我阿爹又要对你有意见了。你自己收拾一下,我去给你打水来,洗漱完就歇了罢。 说完就起身出了殿门,留下姜照一个人捧着茶盏生闷气。 次日新年祭祀大典,姜照起得早,谢锦也不晚。 她们收拾的时候康王妃带着姜晗来给姜照请安,清元殿那边一早送来了新衣,姜晗穿一身红色,衬得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儿喜气洋洋,康王妃都忍不住说:这孩子被陛下养得很好。 是锦娘的功劳,她比朕心细,和晗儿相处的也好,皇婶也该放心了。 姜照被宫人们伺候着穿上厚重华丽的冕服,更显得沉稳庄重许多,单是坐在那儿,纵是神情和缓,亦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冒犯。 她叫了姜晗的名字,姜晗却不敢靠近她,总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了。 王妃看起来有些尴尬,嗫嚅着道:这孩子生来就有些胆小,陛下与她相处过,也该是知道的,其实宗室子嗣众多,陛下不妨再斟酌一二? 朕从前胆子也不大,再养养就好了,皇婶无需质疑朕的眼光。 姜照站起身来,走过去摸了摸姜晗的脑袋,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回身嘱咐谢锦:还是让小元子跟着伺候,代朕向父母兄嫂问好,如今天寒,你千万仔细身子,不要着了凉。 恋耽美 钓鱼养猫-(66) 谢锦应了一声,顾及身侧有他人,面上显出一丝薄红。 姜照却毫不在意,又怕自己在这儿王妃连早膳都用不好,就让谢锦代她招待皇婶,喊上高盛安起驾去别处用膳了。 第93章 九三 谢锦说回谢家住几日,一是为父母尽孝,二是宁芸临产,谢家父子公务操劳,谢夫人又恐下人伺候不周,总是亲力亲为的照顾,谢锦也想为母亲分担一二。 于是这所谓的住几日,一直就住到了正月底,宁芸平安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姜照让高盛安带了礼品去谢家祝贺,顺便委婉提醒了谢锦回宫,但被谢锦以照顾孩子为名推脱,高盛安之后又去接了几次都没接到人。 最后还是姜照亲自出马,软磨硬泡,把人带回了宫里。 二月初九是太后冥祭,姜照不知道有什么打算,又请了林观入宫来设坛唱经,谢徽近来一直忙碌的也正是此事。 自年后起,一直有好消息传来,先是边关捷报不停,大有挺进南蛮王庭的架势,后又有隔岸观火被震慑到了的西凉国向大孟发来求和文书,坚决与南蛮划分界限。 到了二月初,姜照派去各地方州府查探收集赵家党羽罪名证据的钦差们也都陆续返京,皆是所获甚丰,姜照让人带了话给一直闭门谢客的御史大夫王寅,将弹劾肃清的责任交给了他,也算是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自秦端带头领群臣罢朝,王寅态度最坚决,哪怕后来秦端妥协,王寅也是一意孤行不愿与其谋,就连林观的名头在他那儿也不顶用。 姜照对他颇为头疼,本想直接放弃他,将御史中丞高敬提拔上来。 高敬与谢玉折交好,曾在先帝面前为其担保,为先帝所嫌恶,连降三级,后来姜照登基,了解过事情的经过之后,感念其大义,又将他升了回去。 如今谢玉折回朝,与高敬仍是莫逆之交,二人自然都效忠姜照。 换言之,高敬是姜照的人,也是完全足以接过御史台长官职责的人,但对于姜照的提议,他却持以反对态度,并提出去由他说服王寅。 姜照懒得管这些事,就随他去了,也如他所愿给王寅留住了位置。 这回也是高敬提议,让姜照把赵家的事儿交给王寅去办,姜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劝的,左右这差事王寅最后是接下了,也让姜照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不喜王寅不知变通的固执性格,但他毕竟是太宗留下的人,如果姜照真的要将其贬谪,名声上到底是不太好听,毕竟天下文人众多,难堵悠悠之口。 这些事情都有了解决之后,姜照心情大好,虽逢太后冥祭,也少了几分落寞。 白日她去听护国寺的僧人们给太后唱经,晚间就回了熙和宫,与谢锦两个人头碰头的给太后亲手抄经,准备过几日去护国寺拜祭。 谢锦知道经文用途,自然抄的用心,倒是姜照,没一会儿就露出心不在焉的模样。 你若是乏了就先去歇着,我替你多抄一些就是,太后娘娘又不会怪罪你的。 谢锦抬眼看她,以为她是白日忙碌了一天,晚间便觉得困倦了。 姜照却摇摇头,搁下笔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咱们出去一趟。 夜深了,你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经文改日再抄也不迟,你也说了娘亲不会怪罪的。 姜照把人拉起来,还不忘去取了披风给谢锦系上,而后拉着她的手,挥退了想要跟着的元祥,熟门熟路的带着她走上了一条小路。 姜照腿长步子快,谢锦一心跟上她,也没怎么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直到越走越熟悉,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条小路居然是通向宫正司的。 而大半夜的,姜照自然不会领她去宫正司,临到了的时候又拐了个巷角,这路谢锦就更熟了,正是通往她做宫正司左司正时和徐伊人一起住的那个小院子。 去年柳袭风挂冠归隐,徐伊人就被姜照提成了新一任宫正,谢锦知道她事务繁忙,就很少去宫正司相见打扰,这会儿回想起来,竟也有几个月未见了。 正想着,姜照就领她停住了脚步,谢锦定睛一看,已经到了小院门前。 伊人姐姐有了新住处,这里我让他们不要再安排人来,如今是个空院子了。姜照嗓音温润,轻声对谢锦解释,然后伸手推开了院门。 这个小院住了好几年,曾是谢锦最为熟悉的地方,即便天黑无月光,她每走一步路,都对周围的构造了然于心,于是就换做她反手挽住姜照了。 小心脚下,院子里有几个坑洼,当心别扭到了脚。 谢锦轻声嘱咐,带着姜照走到了她从前住的那间房门前,又笑道:这里空了那么久,难说要脏成了什么样子,大半夜跑过来,就为了扑一脸灰么?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意料之外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尘土气息传来,姜照在谢锦身后解释道:房子是空了下来,但吩咐了让人常来打扫,咱们今晚住在这儿也使得。 她反手关上房门,将寒风隔绝在外,走上前去从身后搂住谢锦,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今日,我到这儿找你来了。 当然记得。谢锦点点头,忍不住也有些唏嘘之意。 那时候她们还只是单纯的姐妹之情,甚至她还和袁启有所瓜葛,又如何能想到一年以后的今日,居然会变成这般局面。 姜照用指尖撩开她的长发,轻轻吻过后颈,谢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转过身双手抵在她的肩头,阻止了她的接近,别闹了,这里好黑,还是先点灯吧。 不用点灯。姜照嗓音低沉,直接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姜照摸黑往床边走,被谢锦在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半带威胁地问她:你深更半夜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档子事儿? 当然不是。姜照冷嘶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了,委屈巴巴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谢锦不吃她这一套,拍了拍她的上臂,示意她把自己放下去,冷哼一声道:我不管你是要说良辰正好还是情难自抑,今天是太后娘娘的冥祭,你还是老实些好。 姜照撇撇嘴,把她从怀里放了下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到桌边,看着她点燃了烛火。 房间里还保持着谢锦记忆中的熟悉样子,宫人们洒扫细心,没有太大的翻动痕迹,谢锦环视一圈,最后望进姜照还带着委屈的眸子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姜照本起脸来,试图拿出皇帝威严。 谢锦伸手捉住她的脸蛋儿,轻轻捏了几下,问道:干嘛突然带我来回忆往昔了? 姜照眼波微动,不太敢与她直视,支吾了几句。 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她的反应太可疑,惹得谢锦收了笑意,格外认真地猜测:前几日在家里,有几位夫人拜访阿娘,我隐约听见她们提起过,虽说陛下不爱须眉,但选秀还是可以照常举行的,难不成陛下这是做好了决定,打算选秀了? 什么选秀?姜照面色一僵,连忙摇头否认,这是谁传出去的谣言?我怎么不知道还有选秀这回事儿,你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她抓住谢锦一只手,贴到自己脸上蹭了两下,低声道: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心。 此事确有,但谢锦从来不曾相信过,这时候说出来也只是为打趣姜照,但见她是真的委屈了,还是心有不忍,摸着她的脸道: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怕姜照又要借题发挥,她连忙又转移了话题,所以你今晚把我带到这儿来,当真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是有话要说的,但我怕说了惹你生气。 姜照按着谢锦坐在了椅子上,自己蹲下来趴伏在她膝头,就像从前她还只是阿照的时候,在每一个脆弱瞬间对谢锦的依赖一般。 谢锦也不催她说话,伸手抚摸着她的鬓角,为她理顺青丝。 隔了半晌,姜照才又缓缓开口:其实是关于袁启的事。你也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便免去了他禁军官职,在外而言是说他心性不稳难堪大用,其实多的是我的私心,是怕你们二人在宫中难免相见,再旧情复燃什么的。 她说着话,小心地抬头看了谢锦一眼,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才又继续道:他是舅舅麾下左将军袁正毅之子,舅舅十分看好他,就让他去边关历练,若是能攒到战功,也算是个升迁的渠道,但也远比在宫里凶险的多。 说到这儿,她的嗓音低落下去,这次与南蛮作战,袁启的表现的确骁勇,舅舅也写了信来,让我撇下对他的偏见,如实嘉奖。 谢锦点点头,轻声笑道:私心归私心,这种要求,你应当不会拒绝。 姜照当然不会拒绝,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都尤其讲究一个赏罚分明,她只要不是昏了头,就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以免寒了人心。 而她所纠结的地方,也并非于此。 我如今绝没有胡乱猜测你对他的心思,只是等到战事了结,舅舅必然会带他回京请功,到那时他自然也会知道,他被驱逐出宫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姜照抿抿嘴唇,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于你们俩,我不会再从中作梗,但他毕竟是你喜欢过的人,与其等他问到你面前来,让你看到我的险隘与自私,还不如我主动坦白,求个宽大处理。 她眼睛亮晶晶的,微微抬头注视着谢锦,安静等待着一个裁决。 然而谢锦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听她说完话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声道:起来坐着,多大人了还这么撒娇,等下腿要麻了。 姜照听话地坐在了她身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攥住了谢锦的手指反复揉捏,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煎熬。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谢锦看她一眼,平静地开口。 她向来知道姜照的性子有些扭捏,对于她到如今还对袁启耿耿于怀,谢锦并不觉得稀奇,甚至还欣慰于她的主动坦白,觉得她是有了些长进。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和袁启再无瓜葛,你的那些凭空臆想也不必往我身上套,今日且算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我再从你口中听到袁启这个人,你就自己在宫里待着吧,我带阿圆回谢家住去,也不耽误她每日和佑儿一起进宫上学。 谢锦面色还是冷静,语气却凶得很,姜照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伸出手指去扯她的衣袖,我真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我,也做了许多欠缺考虑的事情,我怕你因此 因此什么?谢锦步步逼问:因此对你心生芥蒂,疏远你,憎恶你? 姜照,我若真是能为袁启这般待你,当朝圣人的称谓,也该让林太傅让给我。 她站起身来,又将这间熟悉的卧房环视打量了一遍,举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见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动静,又回头瞪向姜照,这儿冷得很,更没了人气,你还真打算在这儿住上一晚不成? 姜照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跟上去,闻声软语说尽了,一再保证不会再在她面前提起袁启,又带着些委屈道:若真算起来,没有人比我更不想提起他来了。 一路冷着她,眼见要回到熙和宫,谢锦也终于冷静下来,和缓了神色。 阿照。 她回身看向一直亦步亦趋紧跟着她的人,面色认真道:我说不出太缠绵的话来哄你开心,但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假若有一日我当真与你生了隔阂,那也只会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不会与任何外人相关,当然,我也不希望有那一日的到来。 说完也不等姜照回应,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自己先回了寝宫。 姜照站在原地半晌,蹙眉沉思,直到元祥打着灯笼来找她,小心翼翼地道:春日风寒,谢大人让奴才来迎陛下,夜已深了,陛下回去歇着吧。 小元子。姜照抬头看他,冷声道:去查一查是谁在散播宫中选秀的谣言,凡有所涉者一律给予警告处置,查到罪魁祸首,不管是谁,杖毙。 奴才遵旨。元祥忙应下了。 姜照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朕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女人,以后再有人胡说八道编排朕,直接割舌处理,你把事情办好,不必再禀报。 奴才遵旨! 元祥又赶忙应了一声,被她阴恻恻的神情吓出了一身冷汗,见她终于吩咐完事情往寝宫走,连忙挑着灯笼跟了上去。 第94章 九四 春三月既过,气候回暖,边关战事也逐渐停息。 陆苍玉虽然没有亲自上战场,但是有他坐镇指挥,三军气势如虹,在陆珂的率领之下把蛮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负隅顽抗之后,终于奉上降书。 若不是顾及国库无力承担,姜照下令要速战速决,陆苍玉还真想直接斩草除根。 最终还是收了降书,押南蛮王子和公主为质,另携蛮族所贡马匹、药材、玉石、金银等物,一路浩荡返京,声势壮大,以告慰民心。 这是嘉平年间打的第一仗,又赢得漂亮,如无意外可保几十年无虞,皇帝圣心大悦,犒赏三军,将蛮人所贡的财物全数拨给了陆帅旗下。 也乘此东风,彻底洗净了陆帅通敌嫌疑,顺便拿捏了一下诬告的赵恒则。 嘉平四年四月十二,御史台检举赵氏一族。 为人者不仁不孝,赵承绪目无王法欺男霸女,赵之尧教子无方买凶杀人。为臣者不忠不义,赵恒则玩弄权术结党营私,赵承明胆大包天觊觎君上。 除此之外,还有赵家党羽百十余人,上至朝廷中央,下至各州府县衙,皆有罪状呈上,堪称罄竹难书。 以左相赵恒则为首的赵家人,犯有欺罔、僭越、渎职、徇私、贪索等罪状,虽暂无谋逆之嫌,却也罪大恶极,经大理寺查判,所证有实。 赵恒则抱病数月不朝,姜照终于下旨严办,奉行公断,顺应民意,命罢相。 四月十八日,赵家赘婿梁存默向大理寺献上赵家账本,由大理寺寺卿唐近山转呈于御前,姜照下旨抄家,共得银票、现银、金宝合计七千万两有余,房屋地契不计,珍宝古董不计,最后统计出来的数字震惊朝野。 四月底,赵恒则病逝,御赐薄棺,赵承绪定斩,赵家其余子孙判流放。 从太宗朝起得重用,又受先帝宠信,到辅政当今的赵氏一族,终于落得个烟消尘散。 五月时,在京都滞留了小半年的康亲王夫妇也要启程回封地了,虽然姜照一再表明了自己对于康王的信任,但他显然是有更长远的打算,执意离京。 姜照不会有子嗣,这在宗室朝廷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她自己也说过,以后的继承人会亲自从宗室选出来,而在这个人选未定之时,每个宗室子孙都有一线希望。 极少人知道她已经有了人选,一是姜晗还小,姜照不想太早把储君的枷锁铐在她身上,二是皇位的诱惑太大,即便是她也难以保证能让姜晗顺利长大继位,以防节外生枝,在外人眼里,姜晗也只是她用来牵制康王的棋子罢了。 这一年是嘉平四年,姜照二十岁,而姜晗还只有三岁。 她与康王有姜晗五岁之约,但实际上在姜晗五岁之前,储君身份就已经是既定事实,除了姜晗的确聪敏之外,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林观就是认定了康王血脉。 恋耽美 钓鱼养猫-(67) 当然,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姜晗与谢锦师徒情深,在未来的十余年里,她是谢锦一手带大的孩子,若不是和姜照之间的姐妹关系拦着,她还真能改口唤谢锦一声娘亲。 嘉平六年三月,姜照宣了康王夫妇进京陪姜晗过五岁生辰,这次他们夫妻俩再返回弥州封地之时,身上多了一道立储圣旨,还有时任皇室宗正的老贤王姜茂作保签下的过继书,将姜晗正式从康王膝下过继给了已逝先帝,成为了姜照正儿八经的亲妹妹。 八月十五,中秋大宴,也是四公主姜溪的大婚之日。 姜溪从前不想成亲,宁愿硬着头皮冒犯姜照,而姜照也的确答应过了她不会逼她成亲,这两年都没怎么再问过她的想法,还是谢锦偷偷告诉了姜照,原来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与何元盛看对了眼儿,也知相思之情了。 何元盛的确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在禁卫军中有所建树,又颇得皇帝信任,常在后宫行走,能惹得姜溪年少情动,倒也不算奇怪。 但这两个人都是闷性子,凑一块儿也说不了几句悄悄话,要不是谢锦自己瞧出来猫腻诈了姜溪一回,还真是被她瞒的严严实实。 姜照觉得有趣,就让元祥去打听了何家近况,得知何元盛明年加冠,家里已经在操心起他的婚事,准备给他相看闺秀了,于是原话转给了姜溪。 也不知她那胆子小脸皮薄的妹妹可有受到什么刺激,又去和何元盛说了什么,反正没过几天何元盛就亲自跑到了姜照面前要求娶公主。 他年少老成,沉稳持重,姜照也没多加为难,御笔一挥就赐了婚。 姜溪无父无母,能为她操劳的只有姜照,但姜照又是个甩手掌柜,凡事只是一过眼,不是吩咐宫人去办,就是交给了谢锦。 而她自己,也只是当日坐了高堂,受人一拜。 婚宴在宫中举行,恰逢中秋,甚是热闹,晚间姜照亲自送姜溪出宫,要嘱咐的话谢锦都说尽了,她憋了半晌,最终只是说:初云殿还给你留着,朕让人日日打扫,在何家受了什么气尽管回来告状,有朕在一日,不能让你受了欺负。 姜溪还没表态,何元盛诚惶诚恐道:微臣全家不敢慢待公主。 姜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听这些有的没的,虽然公主说与你同住何家,但是公主府朕还是要盖的,到时候如果她改变了主意,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何元盛道:从今以后,自然公主在哪里,元盛就在哪里。 行,朕记住了,如若欺君,定斩不饶。姜照放了句狠话,牵着谢锦的手退了半步,带着笑意道:天儿也不早了,今宵洞房花烛,你们快回府吧。 姜溪本来还有些伤怀,经她这么一说又害羞起来,倒是冲散了一些愁绪。 临走之前,姜溪拉着何元盛又给姜照磕了个头,姜照站在原地受了,看着她上花轿,又看着灯火四起,最终目送着送亲仪仗越行越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唉。姜照突然叹了口气。 谢锦打趣她,怎么了?竟是有些嫁女儿的感慨吗? 倒不是。姜照摇摇头,牵着她往回走,边走边说:嫁女儿的感慨,估计也要等到晗儿成婚了,只是今日太过热闹,总让我觉得欠了你一次大婚之礼。 挑灯的宫人站得稍远,不敢打扰她们两个人谈话,今夜月圆,照的人眉眼温柔,谢锦微微抬头看向姜照,轻声道:见过父母,就算拜了天地,人生苦短,何必在意虚礼?我不贪求什么,今生有你陪我,万事皆足了。 姜照低着眼,由睫羽压出一段儿阴影来,一双眼睛闪着微光,净若琉璃一般。 你跟我来。 她反手挽住谢锦,呵退跟随在侧的宫人,也不招御辇,就拉着谢锦一路小跑。 到中途谢锦跑不动,她便弯腰将人背上,步履稳健,一直到了映月宫前。 这是太后为妃时的住所,也是姜照出生长大的地方,谢锦也曾跟她来过几回思念太后,却不知今日怎么又突发奇想过来了。 姜照把她从背上放下来,推开宫门而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后院。 与熙和宫的园子相比,这里的空间自然称不上是大,又有一颗枝叶粗壮的老榕树,更显得有些逼仄了,谢锦还是第一次进后院来。 这棵树大概也有百年历史,是陪着我长大的老物,儿时调皮,我曾拿锐器在上面刻痕留字,被娘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当时哪里能懂万物皆有灵性呢? 姜照把谢锦领到树下,牵着她的手去摸索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一片刻痕,在这棵树下,娘亲教我读书识字,弹琴唱曲给我听,讲故事哄我入眠 这棵树承载了太多回忆,自娘亲走后,我思念愈深之时,也没敢再来这里。 她目光温润地看向谢锦,笑着说:大婚之礼,我暂且给不了你,只能等来日再补,但是有皓月为证,有古树同心,这天地还是值得拜一次,你说呢? 谢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微风吹过,树叶萧萧作响,姜照和谢锦并肩跪在树下,俯首叩拜。 一拜于天,愿苍天佑我,与卿偕老。 二拜于地,愿百年之后,与卿同葬。 三拜于此树,寄愿阿娘有灵,可知我此生有良人相伴,免于孤老。 拜完天地,又有夫妻对拜,姜照眼中有泪,与谢锦相对叩首,久久不愿起身。 自太后仙逝后,她便觉得世间仅她孤身一人,她知道她的阿姐早晚要出宫去,也知道自己早晚要成婚,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注定携手此生。 在努力学习做皇帝的那三年里,姜照极少部分时间和谢锦在一起,做一个可以依靠阿姐可以撒娇的乖妹妹,大部分时间孤身一人,面对着疾言厉色各抒己见的满朝文武,和似乎永远也批不到尽头的各种奏章。 忙碌之余,她也想过将来,但最终也都是不愿再想。 直到有一天,年少情动化为相思刻骨之情,她发觉了自己对于谢锦不寻常的依恋和占有,发觉了自己对于袁启的嫉妒之心,她未来几十年的按部就班,突然出现了别的方向。 她有过克制,容忍,也有过迷茫,放纵,最终还是选择义无反顾的选择抓住,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抓住的不是谢锦,而是她自己的一生。 从此以后,有人与她灯下看书,有人陪她深夜饮酒,有人伴她共枕驱寒。 姜照真正有了灵犀相通之人,这个人对她而言,既是可以辅佐政务的女官,也是可以肆意撒娇的阿姐,更是可以终身所托的爱人。 谢锦对她而言,何止是挚爱二字。 她日魂归黄泉,秋深土冷,她亦有人携手,终生无憾。 夜半,二人回了熙和宫,姜照缠着谢锦到天亮。 在谢锦面前,她从不端出上位的架子,纵是床上也是如此,慢声细语,软玉温香,何止君王不早朝。 次日到日上三竿,高盛安才敢来叩门。 姜照是威严愈盛,自从处理了赵家之后,哪还有大臣敢和她正面冲突,即便是今日该早朝的时候,苦等半晌没见皇帝出面,也只能闷声散去了。 但谢锦还担着文宣殿教书先生的职责,韩大学士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真的派人来请,高盛安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 若是姜照先醒,大概会擅自给谢锦放个假,再派人去把韩宣骂一顿。 但夜间姜照累狠了,谢锦先醒,就还是放轻手脚完成洗漱,到文宣殿上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讲到这儿好像也差不多该完结了,下章或下下章,收个尾。 第95章 尾声 姜晗年幼,按照姜照最初的打算,起码也要到她十六七岁,也是自己当初登基的年岁,才好放心的将江山交到她手里。 但事实证明,她选的这位储君,的确也没有走了眼。 上有如今的当朝左相、文宣殿大学士韩宣耳提面命,下有虽然年长她七岁,但却明明低她一辈的伴读姜遥严谨以待,姜晗在未满十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小大人了。 她才思敏捷,极为善辩,连韩宣有时候都被她问的头痛。 又会举一反三,所计深远,连年迈博学的林观都称她为小学士,更觉得康王一脉就是比先帝一脉聪明,惹得姜照频频白眼。 但她也懒得和林观争辩,这老和尚声望太盛,她惹也惹不起,况且他日渐老迈,指不定哪一日就要圆寂坐化,姜照也不至于和他计较。 反正这些年之间,姜晗很好的长大,也从来不曾辜负姜照的期望。 她五岁之后,在上学之余,姜照就开始教她看奏折、写批示,一开始自是懵懂无知,后来也摸出门道来,七八岁的时候姜照考其政见,已经能言之有物。 姜晗十二岁那年,姜照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生辰宴,虽然至今没有正式的文书出来,但无论前朝后宫也都已经明白,备受瞩目的皇储人选已然是定了。 贤王年事已高,着实是难动弹了,但宗正之位仍扛在肩上,姜照又不松口,再有人意难平也不敢妄自行动,毕竟现在唯一能管得住姜照的陆苍玉,早已装聋作瞎了。 当年与南蛮一战,陆苍玉打了胜仗回京之后,未尝不是有着再劝说姜照的念头,听她自陈无缘子息,也只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觉得是姜照胡乱诹来作弄他的把戏。 但经他亲自访问名医,为姜照诊治,所得结果却不如人愿。 陆苍玉郁闷了许久,虽怨天不公,但也无可奈何,从那以后算是默认了姜照和谢锦的关系,甚至对待谢锦的态度也变了许多,愿意让她喊一声舅舅。 而到如今,在朝上不苟言笑不问政事的陆大元帅,私下里和谢玉折已是亲家相称。 两年前秦端致仕,吏部尚书谢玉折升任右相,与时任左相的韩宣同朝治政,至于谈源生与方崇二人,仍是姜照留给姜晗的治世能臣,如今一个在吏部,一个在御史台,都是磨练心性,积攒资历,便于日后供姜晗差遣。 如今满朝上下,同于一心,姜照这个皇帝当的也格外省心,在处理政事之余,更多的心思也是放在了对姜晗的教导之上。 考校诗文,论语辞赋这些姜照是不管的,姜晗的老师足够多了,她那两下子也的确只能算得上是班门弄斧,误人子弟。 她教的是针砭时事,帝王心术,教的是恩威并施,收拢人心。 姜照问姜晗:你觉得做皇帝难不难? 姜晗道: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却也有些难,不好说呢。 这是什么回答?姜照笑了,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饶有兴趣道:那你就来和朕说说,难在哪里,不难在哪里? 姜晗道:当皇帝有什么难的?第一就是要学会明知故问。 见姜照听的认真,也并没有反驳她的言论,姜晗又继续道:韩相经常来找皇姐商讨政事,但您极少吩咐他去做什么,更不会关心他要如何做。 您总是爱反问他的意见,若是可行,便允之,若不可行,便再问,直到问出自己想要的结果来。 姜照呷了一口茶道:继续说。 姜晗道:第二就是要借刀杀人。您常对我说朝局如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且落子无悔,不可后退。 但棋子是黑白分明的,人心却不是,做为一个执政者,懂得知人善用比自己聪明要强上百倍,作壁上观,也远比亲历亲为更容易得到效果。 这话说的也中听。姜照笑意愈深,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人儿。 姜晗幼时被养得精细,吃得滚圆,长大后开始抽条儿,已经初具少女窈窕之姿。 她与姜照是堂姐妹关系,本来面容上就有肖似之处,这些年跟在她身边,举手投足也好,斟酌其词也罢,更少不了姜照的影子,更像是活脱的亲姐妹了。 该是有所庆幸,姜晗儿时虽有些碍于口齿,但也很快纠正过来,更没有遗传到康王病殃殃的身子,从她进宫开始,姜照月月安排人来给她请平安脉,更甚关心自己的身体。 到如今,小丫头已初长成了,身体康健,冰雪聪明,识大体,懂仁义,正是个在姜照心里再为满意不过的皇位继承人。 但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姜照也知道她的小毛病,是有些爱得意忘形的。 谢锦平时待她有些溺爱,对于她的成长过程总是赞不绝口的,让姜晗总是有些飘飘然。 姜照不忍斥责谢锦,只能把唱黑脸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无论心下对姜晗有多少满意,面上还是要作作威风,施以打压政策。 这会儿对于姜晗的说辞,也只是评了个中听,又正色问她:那你觉得难在何处呢? 难在万事了然于心,手中握有多少权力,就要负起多少责任。 姜晗跑到姜照身后,抬手给她揉捏着肩膀,歪着脑袋道:小时候看皇姐,指点江山,前呼后拥,金口玉言,总觉得做皇帝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长大后才明白,系天下万民于己身,不可姑息,不可犯错,又岂是一句励精图治能概括的难处? 她将下巴放在姜照肩膀上,贴着她的脸黏糊糊地撒娇,问道:我登基以后,皇姐打算带师父去哪儿?还会回京都,还会回宫吗? 去江南,去塞北,去她家人流放过的边关。姜照嗓音温和,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天下之大,有极尽繁华,也有萧萧落叶,我都想带她去看一看。 她抬手捏了捏姜晗的小脸,至于宫里肯定还是要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有多疼你,即便朕能放心,她也不能放心,所以你也别想着偷懒,朕回来是要检查功课的。 姜晗扁扁嘴,闷声道:我既想早日为皇姐分忧,让您可以带师父好好出去走走,又不想孤家寡人的坐在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皇姐最懂了。 不过还好。 没等姜照出言安慰,姜晗自己就想通了,又嘻嘻笑道:皇姐把路给我铺得平坦,又有几位先生忠心辅政,我今后要走的路,是比皇姐曾经容易多了。 姜照道:你父王身体不好,这些年来避嫌也避够了,你登基之后就将父母接过来照料吧,至于他们是住在宫里还是住在宫外,到时还是凭他们自己做决定。 假如是要住在宫外,你就多出去走走看看,顺便体恤民情,不要做只从折子里看天下的君王。 晗儿记下了。姜晗温声应道。 姜照摸摸她的脑袋,道:朕再给你一年时间,好好准备准备。 姜晗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嘉平十四年春,姜照正式下发了立姜晗为储的旨意,布告天下,敬祀宗庙。 这一年姜照三十岁,姜晗十三岁。 禅位之前,姜照盯着姜晗监国三月,确认无误之后,于嘉平十四年七月正式宣告退位,皇妹姜晗,温良恭俭,人品贵重,可继皇帝位,布告宇内,咸使闻达。 此诏一出,满朝皆惊。 虽然姜晗为储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绝大部分人也没想到,姜照居然会在壮年退位,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登临天下。 这岂不是胡闹? 于是掀起轩然大波,轮番劝告,可是姜照心意已决,能正儿八经对她劝说有效的几个大臣又唯她之命是从,让辅佐新帝就辅佐新帝,绝无半分怨言。 最后自然还是姜照占上风,并且亲自主持了姜晗的登基大典,大孟万里河山,以及她答应过韩宣的盛世清平之梦,悉数交给了她年轻的继承人。 姜晗登基,左相韩宣、右相谢玉折为辅政大臣,在新帝及笄之前的两年,所做出的一切政见决定,在正式颁发之前,还是要由两位臣工共同决议,全数通过之后,方可施行。 恋耽美 钓鱼养猫-(68) 而因姜照退位于壮年,百姓安乐,江山无恙,为了表示对于她的敬重和尊崇,姜晗并没有选定新年号,而是继续沿用了嘉平二字,续写姜照治下的盛世。 后来史书之上也有记载,临帝禅位于世宗,世宗继年号嘉平,盛世一甲子。 但史书之上,有关于临帝照的记载也只停笔于新帝登基,她平生之事,从年幼蒙恩、年少失宠、十六岁登临大宝,一直到在位十四年,禅位于世宗姜晗,所记篇幅并不算太长。 且内容上也都是陈其所政,彰其所功,并不涉及后宫,也并不涉及后事。 临帝没有庙号,更没有谥号,甚至百年后也未有葬入皇陵的记载。 这个临字,还是后世人为了区分其与世宗姜晗而定下的,取之为君临天下之意。 后世有人猜测,孟临帝姜照,似乎生来就是为世宗的嘉平盛世扫平前路、奠定基础的。 她无疑是个好皇帝,在位十四年,将先帝旻所留下的沉疴旧疾一扫而空,启用人才不问出路,广招寒门学子,大兴仁政,屡减杂税,通商内外,正朝野之风。 又为世宗留下许多治世能臣,包括后来名垂青史的左谭右方二相,以及被世宗拜为太傅,一生为大孟江山鞠躬尽瘁,在大儒林观之后又负圣贤之名的文正公韩宣。 临帝以女子之身继位,又立女子为储,嘉平两代女帝,真正意义上的开创了大孟朝四百余年内最为繁盛的治世,同时也提高了女子地位,从世宗朝起,女子为官渐成常态,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大学士姜遥。 姜遥是宗室女,贤王一脉,在世宗年幼时做过她的伴读,后来世宗登基,姜遥得到重用,以清元殿大学士之名上朝参政,另兼皇室宗正之职,是世宗最亲近的左膀右臂。 她年长世宗七岁,恪尽职守,直言忠谏,一生未婚。 临帝照虽只在位十四年,但却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了大孟几代君王,后世修史之人有对她极尽推崇的,盛赞其为大孟国运之眼,而她的禅位原因和去向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许多年后依旧是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情。 虽然史书庄严,戛然而止,但其实民间流传了不少有关于临帝的轶事。 其中相传最广的,就是嘉平十四年,临帝退位之初,云阳府黎州万人庙曾来过两位锦衣姝容的女子祭奠,观其气度神态,皆不似寻常人也。 万人庙是黎州因地震重建之后,由朝廷拨款特意建立的一处庙宇,为天灾逝去的百姓超度祈福,也为了纪念在震中因公殉职的几位命官。 除此之外,为了感念皇恩浩荡,时任黎州知州还在庙内给临帝姜照设了一座生祠,以供百姓拜谒。 据在场者亲口描述,那两位女子在正殿祭奠完之后路过生祠,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便听稍显年长者对另一人笑道:你为百姓所忧,百姓亦为你着想,这些可都是大功德。 另一人则道:我这一生的功德,早已提前用来遇见你了。 随即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而去。 这传闻并不知真假,也无法证明那两个人之间就有一个是临帝,但正史未言之处,更令人遐想良多,许多年后传闻愈盛,也成了人尽皆知的一个故事。 从而又衍生出许多关于临帝退位原因的说法。 其中最有始有终,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说她有一位近身的貌美女官,二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临帝要美人不要江山,退位与其私奔了。 这个说法有人深信不疑,自然也有人嗤之以鼻。 但史书上的确记载过关于临帝那位近身女官的事迹,而那位名为谢锦的女官,也不仅是和临帝有关系,更甚出现在过世宗的生平之上,对世宗有教导抚育之恩,情同母女。 这些记载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充其量能证明这么个人物并非虚构,但正因如此,才给予了世人更大的想象空间。 毕竟世宗与临帝名为姐妹,实际上的关系和母女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能被记载与世宗情同母女的女官,自然也不会是太简单的身份。 但因无史实可考,这些隐晦的记载和大胆的想象,最终也只能归于故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就到这里吧,一个多少带些梦幻的结局。 不想说太多废话,感谢每一个点击、收藏、评论,三十多万字对我而言实在太多啦,谁懂 会有新故事的,那就暂别于此,期待每一份重逢,顺颂时祺~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