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 第1页 [古装迷情] 《不混芳尘》作者:江行云【完结+番外】 文案 年下绿茶小王爷x冰冷魅惑女皇帝 会撩人的猫和她的专属奶狗。 贺沧笙生了副妖孽模样,却为争皇位女扮男装,装得风流骄淫,男女通吃。某日还一掷万金,买回来个名叫苏屹的侍君。 谁知这少年冷漠倨傲,根本不是做侍君的料,和她共处一室时不乐意三个字就写在脸上。 不过贺沧笙觉得这样挺好,反正她也只是想维持住无度的名声。于是两人夜夜分榻而眠,互不相扰。 然而贺沧笙逐渐发现,苏屹变了。 刚入府时的冷淡凌厉尽数不见,转而开始在她的后院作妖,而且是铁了心地作。 她在王妃屋里过夜,他在房上偷听;她晚回来一刻,他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她去听别的侍君唱曲儿,他一路找过去,非得让她回他屋里。 “那些人有什么好?”他星眸明亮,“年轻贴心乖巧我哪样没有,你有我还不够么?” *** 苏屹虎落平阳,命在他人手中,沦为被权贵踩在脚下的奴,被迫潜在传说中残暴贪色的楚王身边。 他并非断袖,本厌恶至极,却没想到楚王对他全无兴趣。不但没有任何接触,还像防贼似的防着他。 直到一次无意窥见,那站在房中的,分明是位一顾倾国的女子。 原来她与他一般行在荆棘丛中,遍身伤痕鲜血淋漓,却试图挣破锁链,拼出天地。 从此他处心积虑,要贺沧笙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 然而任重道远。 他问她为何日日来他屋中,正在批折的贺沧笙答得真诚:“你这里清净。” 苏屹咬牙,决心主动为自己争取。不就是邀宠么,他只比她后院的那些人更会! 他白袍染血,踏骸而上,重拾玄疆王后人的身份,助她夺得皇位,终在河清海晏的盛世里得偿所愿。 “姐姐,”他俯首耳语,“我要做皇后。” 他是她矢志不渝的守护者,还成了她真真正正的枕边人。 1v1,HE,甜。每日21点更新。 欢迎建议和批评,感谢鼓励和喜欢。 拒绝攻击和比较,让我们相互尊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沧笙,苏屹 ┃ 配角:很多。 ┃ 其它:甜。 一句话简介:小王爷他总在邀宠。 立意:纵我非丈夫,也遂凌云志。 第1章 寻春 京都昨夜迎了场雪,屋内地龙烧得暖,有人拥着大氅,斜身靠坐在窗前。 雪光透过薄纸,映着此人侧脸的线条流畅秾丽,似是丹青一笔勾描,带出雪白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成为夺人心魄的容色。 只如此瞧,是个一顾倾国的女子。 贺沧笙撑着下巴,看着院里的婢女站在墙下接了只信鸽,又从那鸽子脚上解下张字条,低头去看。 贺沧笙看得抿了笑,指尖轻点在耳边。 她点到第三下,一名近卫便如有所感,飞快地翻墙入内,劈手将那婢女手中的字条和信鸽都夺了去。 婢女慌了一瞬,随即探身出招,发间铜珠乱晃云光。近卫旋身闪躲,一手抓着鸽子,另一手压了她的双臂,扭身反将婢女按压跪地。 贺沧笙满意地颔首,收手站起了身。她在颈间系上红狐裘的风领,示意身侧静侍的嬷嬷打开房门。 女子孱赢的身姿掩在皇子规制的朝服下,乌发高束,金冠稳戴,颈前被挡得严实。 赫然是男子的模样。 贺沧笙闲庭信步,缓缓走向院墙下的两人。那婢女被压着跪在地上,已低头不敢再动。 贺沧笙在她面前站定,伸脚用靴尖抬起了她的下巴。 “好好的女孩儿,本该被人疼惜,捧在掌心里,”贺沧笙凤眸淡漠,轻声问道,“做什么偏要搅入朝堂上的腌臜事?” 婢女匍匐着,几乎要撑不稳身,身上已经开始发颤。 贺沧笙撤回脚,微扬了下颚,一旁的步光立刻将字条呈了过去。贺沧笙没接,只稍微侧身,垂眸看了内容。 “皇兄好兴致,这是又要往本王府里塞人了。”她哂然微挑了长眉,“知本王好男色,找的还是小官儿,怪贴心的。” 她退后一步,步光立刻再次扭了那婢女的双手,毫不费力地把人拎了起来。 “含柳,”贺沧笙盯着她,“本王记得可对?” 那婢女哪知贺沧笙竟能念出她的名字,愣了半晌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贺沧笙负手而立,眉眼间冷了颜色。 自她十二岁受封楚王,至今已有九年。这期间她被自家皇兄视作眼中钉,因她风流的名声在外,于是那扮作各色美人的细作三天两头地往她府里塞,再由这个含柳接应,是铁了心不让她过一天安生日子。 她这里稍微出神,下一刻却只觉身前有风疾掠。那含柳竟抽出了把匕首,猛然跃起,手中寒光直取贺沧笙喉间。 贺沧笙骤然抬眸,利刃当前也毫无惧色,微微侧身抬起手臂,纤指间已握了柄折扇,疾速抵上冷锋。她翻转手腕,那白玉的扇骨摩擦铁器,琅然脆响。 含柳的匕首在这一击之下脱手飞出,无声无息地掉入积雪。她欲抽身,可贺沧笙冰凉的折扇已经逼到了侧颈,后面的步光就伸臂重新擒住了人。 -- 第2页 贺沧笙收了扇,面色因为时才的打斗而更加苍白。薄唇上不浓血色,紧抿喘息时勾出的弧度却惊心动魄。 “留着她的命,”她在吩咐步光时气息尚且不稳,“带进地牢里看紧。” 含柳面无人色,闻言猛地挣扎起来。谁不知道楚王生性凉薄,喜怒无常,杀人的时候多半还要含笑。落在这位手里,还不如一了百了地撒手归西。 贺沧笙看着她抖身如筛糠,心下已知她在想什么。 世人当她薄情寡恩,是个阴暗偏狂的病秧子,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放心,”她唇角笑意不收,字字清晰道,“本王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死不了。” 阴云渐收,天将亮未亮,穹顶的颜色淡得像琉璃。 屋檐下铁马叮咚,贺沧笙站在廊下,看着含柳被步光拖拽出院。 “第十七个,”她话中玩味,“康王的人倒是多,按照那字条所写,过几日还有个新的。” 芙簪是近身伺候贺沧笙的人,已经上了年纪,双鬓被覆霜白,看上去好像是落了雪花。她为贺沧笙披上裘衣,皱起眉头,担心道:“方才实在凶险。” “此险无尽头,”贺沧笙裹紧了斗篷,“从母妃让本王扮作男子的那一刻起。” 院子里沉寂下去,大雪压下来。贺沧笙阖了眸,又微微喘息了一阵。 她这病秧子的名号其实不假,时才与含柳过的那两招看似她赢,实则用的都是巧劲儿,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似地疼。 她活了二十一年,没有一天做过女子,还为了赶上男子的身量而从小饮药,却只变得更加瘦弱,早就败坏了身子。 不过贺沧笙不在乎。 她小就知道,她贺沧笙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那把龙椅。她没有退路;金殿最高处才是她的归途。 世人不知她的性别,包括她的父亲敬辉皇帝。这张男人的皮她披了这么多年,可底下是什么终究没有变过。 她这一生,若能像寻常女子般红妆粉黛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芙簪眼看着她神情冷淡,放低了声音,道:“殿下这一路走得艰辛,奴婢都看在眼里,想必娘娘也……” “路走到这个时候,”贺沧笙打断她,“已经都是自己的选择。” “是。”芙簪颔首,“殿下既已知康王动向,他若是送人来,便可找由头推脱了。” “推脱?”贺沧笙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与康王相争,深知自己皇兄有几斤几两,此人本身不足为惧,却是敬辉皇帝用来压制她和她母家的棋子。她装得沉溺酒色多年,在外也毫不收敛自己收养美人的爱好,就是为了安抚来自父兄的戒备。 如今夺嫡胶着,贺峻修要玩儿,她自然不会退缩。 这个细作她要收。 “既是男女通吃,”贺沧笙看着庭前雪,“那索性就不用等着人被送来。” 她揶揄地笑了一声,道:“本王今晚自寻春去。” 大乘京都里的官家妓院名叫蛮蕊馆,隶属礼部。里边的男女虽是贱籍,却都受过宫中嬷嬷教导,懂礼仪盈体态,又精通管弦,是专门伺候权贵皇亲的。 贺沧笙是在万花丛中过的主儿,而且男女通吃,府里各色佳人多得是,见着喜欢的就要往后院收,自然是常客。 馆内迎客的见是楚王驾到,立刻笑脸相迎,将人请入了雅间。 屋内极尽奢侈,桌椅都是花梨木,一侧竖着面丝缎的牡丹屏风。贺沧笙在外间软榻上坐了,管事的左司乐就进了门,娇声道了万福。 司乐扶着鬓边钗,道:“殿下许久不来了。” “嗯。”贺沧笙一手握着扇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点了点,笑着问:“姐姐可有思念本王?” 这声“姐姐”甜到了司乐心坎里,她知道楚王是位会撩人的,于是应景地含羞笑语,道:“那是自然,各位妹妹们也想您想得紧,一个个都翘首以盼呢。” 有位姐儿正跪在贺沧笙脚边奉茶,人和身上桃色的裙一样娇嫩。她闻言立刻膝行了半步,伸手过来要为贺沧笙脱靴子。 贺沧笙笑意不减,把腿挪开了。 “免了,”她抹开折扇,遮在眼下,道,“本王今夜只找男人。” 司乐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男人自然也是有的!殿下若是要点,奴婢为您挑个乖顺喜人的来。” “本王要的是新人。”贺沧笙在扇子后边笑了几声,长睫投了点影下来,落在扇面上像是墨迹。她眨了眨眼,道:“听皇兄说你们前几日新买了个小官儿,姿色不错?” 司乐面上滞了一瞬,扭身拿香帕掩了唇,轻咳了一声,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贺沧笙看着她有些为难的样子,轻摇折扇,就这么盯着她。 “殿下有所不知,那小官儿……”司乐叹了口气,秉实道,“其实人是俊的,只是太年轻,性子沉闷又不懂伺候人。又是刚到,还未送去让司礼监入册,也没给嬷嬷们训化,恐冲撞了殿下。” “正好,本王就喜欢野的。”贺沧笙啪的一声收了扇子,笑起来时眼角又飞了邪气,“且带来一看。” 司乐看这反应,便知今晚这人楚王是势在必得。她不敢忤逆贺沧笙,回身吩咐了小厮,去后边儿把人带过来。 屋门被打开,木屐叩响地面,贺沧笙应声抬头,便见从外边进来位身穿白袍的少年。 -- 第3页 少年宽肩长腿,独属年轻人的朝气未被妓馆沾染分毫,就这么站着便显出英气来。乌发没有束髻,也不同寻常小官儿般披散簪钗,只简单在脑后绑了。面相自然也是俊美,浓眉飞扬,眼窝深邃,在行走间飞快地抬了抬眼,漆眸中精光凌厉。 少年停步在她身前,在静默站立时透出些傲气来,又透着不羁。那背脊挺直,竟是丝毫没有跪地行礼的意思。 活像是被束住了手脚的野兽崽子。 贺沧笙延出笑。 她后院什么人都有,也算是阅人无数,自然遇过初见时不行礼的。 不过一般都是直接往她身上靠。 这位倒有意思,就这么站着。 却也不像是要玩欲擒故纵的戏码。 她这边儿不出声,司乐却再等不得,悄然给少年身后的小厮递了眼色。那小厮当即一脚踹过去,正落在少年膝弯处。 少年不防,当即向前栽倒,重重跪倒在贺沧笙面前。他没有抬头,却撑着双臂,沉默着再次挺直了背脊。 “怎么,见到了殿下,欢喜得你不会说话了?”司乐没想到他真就不出声,低头呵斥道:“还不快给殿下见礼!” 少年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声音清琅,人却没有看贺沧笙,缓缓道:“参见楚王殿下。” 贺沧笙倒依旧兴致盎然,问:“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抬头与她对视,眼中明亮如聚芒星。 “回殿下的话,”一旁的司乐不敢再怠慢,索性替少年答道,“此人名唤苏合香。” “苏合香。”贺沧笙让这名字在舌尖转了个圈,双眼还看着这少年,口中对司乐笑道,“不愧是姐姐的手笔。” 进了蛮蕊馆的人都要由左右司乐取得新名,这是规矩。 她倒觉得这名字和这位少年不怎么相配。 “多谢殿下。”司乐不觉她的心思,欢喜地笑道:“人也是妙的,才满十八岁。” 贺沧笙对着苏合香抬了折扇,道:“苏相公且先起身。”说着竟犹自离了座,伸手要扶。 谁知苏合香却在贺沧笙俯身的一刻抬起了手臂,没有让她碰到,自己迅速站起了身。 司乐见苏合香如此反应,站在一边儿汗都要下来了,身后的几个姐儿也都白了脸色。 贺沧笙手上一顿,面前的少年还是垂着目光,似是对她以及她是否要动怒毫无兴趣。 贺沧笙抿了笑,收手好整以暇地站直了身。 两人如此站在一处就显出了身量高低,少年生得高大,贺沧笙竟只到他肩头的位置,身型更是瘦了一圈不止。 贺沧笙静了须臾,在掌心轻拍折扇,转身冲司乐竖了根手指,道:“一万两金,人归本王。” 这反应谁也不曾料想,没被怪罪还得了钱,司乐膝头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就连苏合香和抬了目光,看向贺沧笙。 “步光在门口,钱找他要。”贺沧笙犹自转身归座,“人还没挂牌,便无需户部的文书,便将苏相公的户帖和卖身契备好,一并交给步光。” 司乐大喜过望,对贺沧笙俯首帖耳。 “姐姐且去,”贺沧笙笑意盈盈,语气轻快道,“今晚本王不走了。” 这就是要在此过夜,当场要人。 作者有话要说:又欲又黏人年下绿茶小王爷x女扮男装冰冷魅惑女皇帝,1v1,狗血甜爽HE。 架空历史,涉及政治的部分参考明代,具体取的是洪武九月到十五年之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左右丞相,权分六部,有五军都督府、通政使司和内阁四辅官,但是还没有锦衣卫。 希望各位看得开心,感谢,鞠躬。 第2章 花烛 司乐带着人退了下去,房门关阖,屋内便只剩下贺沧笙与苏合香两个人。 贺沧笙悠然自得,斜身靠在矮几边,半肩被烛光镀上了暖晕。苏合香还静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又垂了下去,面上显出浓郁的冷淡来,唇线却抿得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沧笙看得露了笑。 “苏相公,”她用折扇一点软榻,故意语气轻佻道,“坐到本王身边来。” 苏合香依言照办,缓缓挪动脚步,在软榻边沿正襟危坐,和贺沧笙隔了不短的距离。他没有看向贺沧笙,目光落在地上,侧脸白皙,依旧是紧紧绷着的。 “怎么,”贺沧笙有意调侃,“怕本王?” 少年稍微抬了抬眼,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又被压了下去。那双放在膝头的双手却骤然攥起,虽有大袖掩着,手背上爆出的经脉还是被贺沧笙尽收眼底。 这是根本不愿意来伺候。 也不知康王此次是如何选的人,难道真要给她换换口味,竟送来个看着像是忍辱负重的。 如此不情不愿其实正合她意,可贺沧笙仍在这一瞬里生出了一点调笑的心思,笑道:“合香。” 她把这一声说得暧昧浓烈,上挑的眸子浅色,融碎亮光,像是要把对面的人裹旋进去,赫然是来了兴趣的样子。 苏合香闻言看过来,薄唇翕动了少顷才发出声音,暗沉地道:“楚王殿下。” 烛光暖色,叠了光影在两人侧身。金赤色堆积,屋中气氛愈加浓厚。 贺沧笙心细如发,少年眼中的隐忍和厌恶于她而言并非隐秘。她看着他咬牙开口,拼命压着干净外表下的锋锐,致使那不肯的背脊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 第4页 她倏然没来由地一阵心寒。 身不由己四个字,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是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梦魇,只能被吞咽的巨大痛苦。 最终都化为无奈二字。 她缓缓收了扇,问道:“本王还未问过你的姓名?” 苏合香神色增疑,贺沧笙在掌中摩挲扇骨,道:“你如今是本王的人,楚王府不是教坊司,你自可换回称呼。” 苏合香迟疑了一瞬,随即再次垂了目光,道:“在下原名苏屹。” “苏屹。”贺沧笙念了一遍,缓缓点头,“挺好,今后就还这么叫。” 苏屹陡然抬了目光,与贺沧笙对视时神色凝滞,分明是不可置信。 贺沧笙浅笑不减,悠然地垂手,将折扇收入袖中,然后蓦然向苏屹倾过了身体。 温泽的气息霎时相错,两人之间距离咫尺,几乎要吻在一处。 激斗似乎可以被一触即发。 苏屹吃了一惊,紧接着本能地微仰了身。贺沧笙见状低笑一声,伸手触到了他的肩,作势要将人推倒在软榻上。 谁知这苏屹的身体如铜墙铁壁,再加上她这一推本就没怎么用力,当下便纹丝不动。贺沧笙的掌心已被他的肌肉硌得发疼,少年却还是和她僵持在原地。 贺沧笙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将手从这硬脾气的人身上收了回来,侧身站在了床边。她双手负在身后,垂眼看着苏屹,略微露了个笑。 然后声音毫无波澜地道:“如此,便委屈苏相公睡一晚软榻吧。” 苏屹坐在软榻边沿,呼吸无声,胸膛起伏剧烈。 他看着贺沧笙抬脚绕过了屏风,广袖飘然毫无留恋。片刻后那墨色的大氅搭上了屏风,而后烛被吹熄,人想必是已经躺了下去。 外间只剩下青釉石架上的几根尖竹蜡还燃着,淡杏色的光铺过来,停在苏屹榻前。少年的面容被留在阴影中,时才淡漠的面容被沉鸷占据,眸光在晦暗中显得无比锐戾。 他盯着那屏风上的牡丹,如利刃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过去,落在贺沧笙身上。 这便是外界盛传的风流皇子,肆虐贪色,府中藏佳人无数,绝非善类。 苏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妓,曾经特意调学过贺沧笙的过往,只道楚王是有些才学在身上的,少时便得皇帝青眼。可为人阴狠乖张,自十二岁有了封号和自己的府邸开始,便施虐下人,后来更是广招佳丽。 京都中人传,楚王府的侧门动不动就有马车停泊,不是送新欢入府,便是来运尸体的。 然而就是这么个主儿,今夜动辄挥手一万金,末了竟和他隔着屏风各自入梦。 贺沧笙一向浅眠,翌日醒来时屋中的铜壶滴漏也不过才露了寅时的牌。因是外宿,她在睡着时也不会摘掉风领,并在睁眼后本能地摸向颈间,在指尖触到柔软的狐裘时才放下心来,翻身坐起。 轩窗圈出冬晨,天光昏暗,大雪未停。 贺沧笙绕过屏风,便见苏屹正垂首站在一边。人已穿戴整齐,双手捧着她的氅衣。 “时辰还早。”贺沧笙声音里带着点才醒的低哑。 苏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微抬双臂,将叠放整齐的衣裳向她递了过来。 贺沧笙失笑,转手推开了窗,道:“不必伺候。” 你不请我不愿的差事,何必为难。况且就是这少年现在扑过来,她也只会把人推开。 窗外的夜色未散,天空压着飞雪,显出好看的螺青色来。 贺沧笙屈指敲了窗棂,宿在屋顶的步光立刻飞身跃下,攀着檐侧,从窗口跃了进来。他站稳了脚后就从苏屹手中拎起了氅衣,为贺沧笙披上肩头,又为打了水来伺候洗漱。 主仆俩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苏屹恍若未见,就让他这么站在一边。 贺沧笙就着铜盆拭了双手,把软帕递给步光,转身在妆台前坐了,道:“过来。” 苏屹本默然在侧,这会儿听着叫人便看了过去。一旁的步光只专心叠着巾帕,才知贺沧笙这是在唤自己。 苏屹走过去跪地行礼,若是除却那张冷凝的脸,人还算不缺礼数。贺沧笙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了盒胭脂在手里,就这样垂眸看了半晌。 然后她忽然俯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扯开了苏屹的衣襟。 苏屹立刻向后仰身,双手撑在身后,拒绝的姿态同昨日如出一辙。 贺沧笙勾出个笑,不依不饶地向前倾了身体,长指下用了力气。苏屹身上的粹白衣帛顿时裂开,让底下的肌理分明的胸膛暴\露出来。 肌肤上赫然遍布伤疤,看着像鞭痕,不曾包扎,有些还没有结痂。贺沧笙的目光在那些伤痕上停顿了半晌,然后看着苏屹无法自控地皱眉,闭上了眼。 她收回目光,探身飞快地用指尖在苏屹的侧颈和锁骨处点了点,然后毫不留恋地撤回了手。 “好了,”她一手还端着胭脂盒,用另一只手拿过铜镜,“看看。” 苏屹缓缓睁开眼,镜子已被贺沧笙递到面前。只见那胭脂的颜色如同娇蕊一般,在他颈间的肤上留下星点,蔓延向下。 这是伪造了欢好的痕迹。 苏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在原地僵了身体。 贺沧笙把铜镜拿回来仍桌上,拿过帕子擦净了指尖的胭脂。 -- 第5页 “如何?”她抚掌笑起来,目光只看向苏屹脖颈,认真地评价道:“本王看着甚真。”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活计了,色泽和大小都掌握得极好,让她很满意。 贺沧笙目光上移,见苏屹已垂下了目光。少年青涩,难掩面上的震惊。 “起来吧,”贺沧笙平静地看着他,“本王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但还请苏相公等下走路时扶着步光些。本王威名在外,一向勇猛,今日还不想打自己的脸。” 虽是病秧子,面子也得要不是? 说罢也不顾苏屹窘迫的目光,自从桌上拎了折扇,走出房间的时候没回一下头。 楚王新纳蛮蕊馆小官儿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说殿下见了人就再没能挪开眼,当晚就在馆内要了人。次日离开的时候那小官儿身上伤痕遍布,连路都走不稳,想必是在夜间受尽了凌虐。 车厢内的贺沧笙担着这风流荒唐的名,实则与苏屹一路无话,只靠着软垫阖眼小憩。苏屹自然也不会开口,两人就这样沉默一路。 马车行至楚王府,步光在外为两人挑起车帘。贺沧笙鸦睫颤了两下,双眸在睁开时又存了潋滟春色。 苏屹侧身让她先下马车,谁知贺沧笙下去后回了身,把手臂探了过去,在一众侍从惊讶的目光中让苏屹扶着自己走了下来。 少年神情淡漠,也不道谢。 贺沧笙眯起眼睛。 这是还跟她摆起架子来了? “留神,”她收回手,对苏屹微笑,“身上带着伤呢。” 她根本没压低声音,说的伤又是指见不得人的那种,苏屹反应过来后果然低了头,悄然皱了眉。贺沧笙看着少年吃瘪,心底发笑,轻轻地抿了抿嘴。 雪似鹅毛纷然,芙簪早已候在王府门口,上前要为贺沧笙披裘衣,却被她转手拎走了。 转身要给苏屹披到肩上。 贺沧笙展开衣裳,手已经伸向苏屹的肩头,却蓦然想起了少年今晨的抗拒。她手臂稍顿,竟在最后一刻停了动作,转而把衣服交到苏屹手里,示意他自己披上。 苏屹身型一凛,抬眸看了贺沧笙少顷才伸手接过,屈膝行了个礼,随后快速地把纯黑的狐裘罩到了身上,将那些皮肤上的绯红挡了个严实。 芙簪端来了个青瓷碗,贺沧笙伸手接过来,用掌心贴了碗沿,挨着那里的烫热。 “让人把望羲庭收拾出来,”她摩着指尖的温度,对芙簪吩咐,“找几个机灵懂事的过去伺候。” 这望羲庭虽不是什么景色别致的地方,却是楚王府中离贺沧笙所住之处最近的一间院子。连楚王妃都住不进去,侍君们更是想都不敢想。 但像苏屹这般有趣的细作少年,自然是要高调地宠,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一是她看着有趣,二来才能让康王那边儿有所动作。 雪粒落在贺沧笙的头肩上,迟迟不肯化成水珠。她极淡地笑了一下,把药喝了。 微烫苦辣的浓药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立刻出现了针扎似的疼痛。但贺沧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对身体的不适丝毫不露,只稍稍阖了阖眼,用手背拭了唇角。 “把人带进去,”她把碗还给芙簪,道,“先安顿了。” 芙簪领命,那边步光已经给贺沧笙牵来了马。贺沧笙是病弱之躯,却鲜少坐马车,她的坐骑是匹叫做寒夜的骏马,高大威猛,通体漆黑。 寒夜的脾气傲得很,除了贺沧笙谁也不搭理。它原地刨蹄,践踏起积雪,在凛冬的天气中呼哧出白雾似的热气。 贺沧笙抬手顺了两下寒夜的鬃毛,长指被纯黑衬出了病态的苍白和骨感。 “将朝服带着,”她翻身上马,同时对步光道,“本王入了宫到偏殿换。” 说罢就带着人奔入了昏茫的晨间雪色,没有再看苏屹一眼。 苏屹跟着众人躬身相送,眼睛却没从贺沧笙身上挪开。 楚王的背影更显孱弱,这样远远地瞧,竟还有些落寞的味道。 大乘皇宫已屹立百余年,司礼监的太监们早就在宫门口规矩地分立两排,等候二位皇子。 敬辉帝岁数只过半百,可已沉疴缠身。自今年六月来便再没召过早朝,只让内阁的四位辅官每隔三日入宫议事,再由司礼监的太监批红,政事就算了了。 而贺沧笙领了旨意,被允许进入朝世堂,大小事务都与内阁一起决断。这便是几乎半身坐上了龙椅,是令康王贺峻修眼红到要发疯的殊荣。 今日并非内阁聚首的时候,但按规矩,两位皇子依旧得去敬辉帝的寝殿请安。 贺沧笙换了青色的交领冕服,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上绣了虎与蜼的宗彝。这样的威严气势她其实不太适合,和着那一张招摇的脸,露了些凌艳,十分的生人勿进,看着不像是位仁慈的主儿。 不过此刻她的面色苍白了点,眼下还有乌青,一看便知是昨晚没休息好,贪欲留痕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贺峻修晚到一步,和贺沧笙相互行了礼,两人并肩往里去。 “两位殿下慢着点。”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在前引路,再往前是两排打着灯笼的小太监们。太监谄笑着,道:“大雪地滑,可千万小心。” “诶,”贺峻修接话,“劳烦公公费心了。” 贺沧笙目不斜视,没有说话。 -- 第6页 皇帝不理事,大权旁落,司礼监这两年势头猛得很,批红权在手,又和部分大臣勾结,几乎是没人管得住。贺峻修对着个太监如此客气,摆明了是要巴结。 长街寂静,落雪昏暗。 “怀歌,”贺峻修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叫了贺沧笙的字,道,“怎看着不精神。” “啊……多谢皇兄关怀。”贺沧笙精神不济,反应也迟钝了,声音窘迫地轻咳了一声才回道,“咳,昨夜歇得晚了。” “哦?”贺峻修似是没想到贺沧笙能主动承认,低声笑起来,“怀歌真是艳福不浅呐。” “哪里,”贺沧笙哈哈一笑,“就是看着喜欢的了。” “你还是厉害,本王可从未想过后边的门路。”贺峻修揣着豹皮的捂手,侧目看她,“雌雄双享,怀歌,你这不是好福气是什么?” 贺沧笙挑眉,懒得回话,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贺峻修看着贺沧笙这幅样子,在心里暗道一声荒谬,恨得咬牙。 他这个皇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风流起来不像话,还偏好男色,甚至多次出现在民间那些内容粗鄙的杜撰和话本里。 可风流断袖又如何,朝堂上他还是斗不过贺沧笙。 他与贺沧笙都不是中宫嫡出,他是皇长子,自诩皇位该归他才是。可贺沧笙偏偏有点手段,各处当仁不让,让满朝文武又爱又恨,去年才行了加冠礼,今年就被敬辉帝准许入朝世堂和内阁四辅官议事。 不过他看贺沧笙此刻这态度,分明是已经被苏屹那小子迷得五迷三道。他的人得了宠信,日后便好办事,这让康王很高兴。 “那人既得了皇弟喜欢,就宠着呗。”贺峻修掸了掸落在他袖口的雪花,“左右你后宅有不少地方,还怕加这一个人么?” 这是生怕她把人扔了,贺沧笙面对这样的蠢笨,却只颔了首,浅笑应和。 她没有轻敌的资格。 康王虽不成事,却是皇帝的长子,而且自小养在皇后宫中。若有朝一日被真被过继到中宫名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所以,哪怕她再能帮助皇帝理事,也不能有丝毫松懈。 敬辉帝的寝殿就在眼前,正逢苍穹迸发金辉,埋匿雪色。太监们不再往前去,贺沧笙和贺峻修也都噤了声,沉默地提起衣摆上了玉阶。 贺沧笙跪倒殿前,叩首时白皙小巧的下颚蹭在绛红的狐毛里。 她唇角笑意不减,可在这日头不亮的时候看,却像京都里的冰雪一样让人生寒。 待贺沧笙回到楚王府时已见张灯结彩,一路的丫鬟常随见了她皆跪地道喜。 今日有新侍君入府,依着规矩,今夜两人是要成亲的。 苏屹那边儿自有下人们打理妥当,只待贺沧笙更衣前去。 望羲庭中里面不甚繁复,在冬日里青砖黛瓦覆白雪,是和京都中处处奢靡不同的风情。此刻廊下挂了艳色的六角玲珑灯,在夜色中晕开暖色。 推门入目的便尽是喜庆,床边垂帘换了红色,长烛曳金,侍女们也个个穿扮亮丽。 贺沧笙绕过屏风,芙簪正捧着合卺酒站立一侧。苏屹端正地坐在床上,一身红衣,头覆盖头,就算是坐着也看得出身姿卓越。 贺沧笙与芙簪交换了个眼神,芙簪将酒放到桌上,就领着人退下了。今儿算是苏侍君正式入府的日子,伺候的自然都站在院门边,房前廊下是不好留人的。 这一套流程贺沧笙再熟悉不过,她伸手要将苏屹的盖头掀开。 却蓦然顿在半空,在半晌后收回了手。 她脑中浮现出昨晚蛮蕊馆内苏屹拒绝屈跪的身姿和曲意逢迎时遮掩不住的困患。 还有今晨谈及男宠时贺峻修鄙夷又讥讽的嘴脸。 身为男子,还是位少年,在本该最得意的年纪静坐床边等着人来掀盖头。贺沧笙凝神自省,她今晚若是将这绛红真地揭了,那便是将劲竹催折,桀骜碎碾。 贺沧笙眸中蓦地染上了些暗色,转身在正对着苏屹的桌边坐了。 “盖头,”她道,“自己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章 疑惑 赤色遮挡了视线,苏屹僵坐其中。他在震惊中静默了片刻,随后扬手拽下了盖头。 绛红飘洒,两个人在片刻后四目相对。 屋中长烛燃声噼啪,苏屹已经收拾好了表情,此刻平静无澜。他分明处在任人宰割的位置,身上眼里却都是冷傲之气,昨晚因穿着雪白而被藏匿了大半的戾气锋锐全部在这一身红里显了出来。 其实。 他没在面上露,却在看到坐在桌前的人时略微有些愣神。 贺沧笙这人……就穿不得红色。 肌肤苍白,薄唇上也是浅色,病弱之姿尽显。可那艳红高领束至下颚,硬是生出一股子邪气,尽数飘在斜飞的眼眸中。 看得苏屹的心口莫名紧了紧。 雌雄莫辨的妖孽模样。 “本王已经说过,不会强人所难。”贺沧笙不是没看到他的审视,却毫不在意,只微挑了眉梢,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在桌面上。 盖头在指下被攥出了褶皱,苏屹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本王想问问你,”贺沧笙眨了眨眼,瞄过苏屹手上的动作,问,“苏相公年纪尚轻,又气质不凡,怎入了蛮蕊馆?” -- 第7页 苏屹在这一问里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沉声道:“卖身葬母。” 贺沧笙放下折扇,看向他的眼里含了深意。 沦落入烟花地的人,大抵都有一段悲情的旧事。这问题她从前不是没问过比人,得到的答案大多都是身不由己。如此承认是自愿入行的,苏屹还是第一个。 偏生这人还是那个最不像是出身勾栏的一位。 贺沧笙看着苏屹,一字一句地问:“那么,可有将令堂安葬妥当?” 苏屹猛地抬起了眼。 世人传楚王无情冷血,视人如草芥。他答卖身葬母,这本就是提前安排好的说辞。康王已经布置周全,不怕贺沧笙查下去,又能引得怜惜。 他想过无数种来自贺沧笙的反应,可唯独没想到这一句。 话中不见怜悯,好像他只是花钱消灾,交易办事。 事实上,从昨晚两人初见开始,贺沧笙的一切言行就都在苏屹的意料之外。 少年喉结滚动,道:“回殿下,家母的后事都已经料理妥当了。” 贺沧笙点头,问:“葬在何处?” 苏屹道:“城外南郊。” 贺沧笙安静地盯着他,向后靠身,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她蓦然端起合卺酒中的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迎着苏屹的目光,轻轻地放了杯。 也不知是这少年压着太多过往,还是康王这次排的戏太好,她竟不能从苏屹的神色或话语中发现任何破绽。她很想像对待之前数位所谓的男宠侍君那样,就此离开,然后将人冷置一段时间,再找个由头送出府去。 但这次不可以。 眼下敬辉帝病重,皇位之争已到要紧处。苏屹是贺峻修的人,这戏她必须做下去。 况且她也真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一身桀骜的少年究竟有什么本事。 “虽说本王无意为难你,但此处到底还是楚王府。”贺沧笙站起身,垂眸看着苏屹,“床让给本王,屏风后有碧纱橱,芙簪已着人铺好了,你去那里睡吧。” 苏屹一愣过后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拎着盖头,慢慢地站了起来。 却站在床边没动。 “怎么?”贺沧笙走过去,微微仰脸和他对视,故意虚弱着嗓音咳嗽了两声,道,“苏相公年轻力壮,竟要本王让出大床吗?” 她在外人面前做戏多年,不怕这娇柔做作的戏份。可苏屹听得打了个寒噤,飞快地行了礼,转身沉默地退了出去。 贺沧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浅浅地笑了一声,侧身躺下了。 次日贺沧笙依旧是寅时一刻便起了身,披了氅衣绕过屏风,便见苏屹合衣蜷腿,侧身躺在小床上,看样子还没醒来。 碧纱橱中的卧榻狭窄,以这少年的身量躺上去,已经占得满满当当。 贺沧笙借着月光远远地看了片刻,拢了宽袖,悄声开门离去了。 屋门轻阖,原本状似熟睡的苏屹立即利落地睁开了双眼。 他一夜未眠。 贺沧笙不碰他,从两人在蛮蕊馆中时就有端倪。而昨夜的一室旖旎中,贺沧笙竟也自若冷淡,认真地让他去睡软榻。 若说这人真像外界相传的那般风流成性,此番行径自是解释不通的。可若说贺沧笙洁身自好,可那满王府的蜂蝶莺燕,各色男女又是如何。 那就是,唯独不要他? 苏屹回到里间换下喜服,一绕过屏风,便见那两杯合卺酒还放在桌上。他不知怎的便停了脚步,脑中蓦然想起昨晚贺沧笙饮酒时的潇洒。 那人明明生了副妖媚的样子,却同时存得一种冰冷,就算是坐在暖烛光下的样子也拒人于千里之外。分明含着笑,不过那一双凤目斜飞,眸中落不下笑意,深邃寒凉,就是与蛮蕊馆中的姐儿是风致调笑时也留有随时抽身的距离。 那种病弱的状态,过分白皙的肌肤,那样精致的五官,那张脸,那双眼—— 如此的一个人,怎会生成个男子! 等苏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已端了杯送到嘴边,辛甘的合卺酒已堪堪沾到舌尖。 他在这一刻骤然停手,如梦方醒,憎嫌地撇开手,将那一杯酒一滴不剩地泼到了地上。 苏屹原以为贺沧笙不会再来,谁知自两人成婚后一连几日,贺沧笙都是歇在他房里的。 不过自是夜夜分榻而眠。 苏屹极其警觉,贺沧笙这些日子夜间和早上的举动都落入了他的耳朵。 这楚王想来真是病弱之体,夜间常从屏风那边传来低咳声,有时还带着梦魇的低叹,显然是从来睡不踏实。 苏屹特意看过,贺沧笙虽每晚都是一个人睡,但床上始终放的是两个药枕。而到了早晨,两个上面还都有被枕过的痕迹,显然是被人故意弄乱的,为的就是让清晨进来整理床铺的丫鬟们觉得二人夜夜笙歌。 苏屹没想明白。 入楚王府之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今日的处境。根据康王所说和民间传言,贺沧笙此人阴毒奸诈,沉溺酒色,尤好男色,荒唐至极。 且不说这些,就是一想到要和一个男子同室相处,苏屹就几欲作呕。 可他有把柄在康王手中,无奈从命,预想到自己只能委身受辱。谁知这贺沧笙虽生了副招桃花的模样,说话也招摇了些,却根本没有碰他的意思。 -- 第8页 明明是无比清心寡欲的一个人,却要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甚至引得外边已经起了蛮蕊小官儿得楚王独宠的言论。 匪夷所思。 这日贺沧笙走时依旧没留话,大雪不停,纯白色簌簌地落下来。 午后芙簪倒是过来了一趟,带来了在望羲庭中伺候的人。四名丫鬟穿着浅色的短比甲,垂首排列阶下,对着堂内一齐拜倒。 “苏侍君,”芙簪站在屋外,“这四个婢子今后就只伺候您,因挑人仔细,耽误了些时候,今日才领来给侍君过目。您看看可还满意?” 苏屹敷衍地看过去,目光微顿,随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挺好的。” 芙簪闻言颔首,给他规矩地行了礼才离开。她前脚刚出了望羲庭,苏屹后脚便挥手,只留了最右侧的丫鬟入内问话,让其他三人先下去了。 房门关上,苏屹站在窗,看着那婢女,冷着脸色道:“含柳姑娘。” 含柳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大约是冻的。她应了一声,转身自己在桌边坐下了。 “你被楚王带回来,正好省了主子送人的功夫。”她对苏屹道,“主子这会儿还未有话送来,你且吊着楚王的胃口便是。” “嗯。”苏屹抱着双臂靠站在窗前,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没提他和贺沧笙这几日一直隔着屏风各自安睡的事儿。 他问:“是楚王身边那个嬷嬷指派姑娘来此院的?” 含柳道:“没错。” “姑娘原先想必是有差事的,”苏屹微微皱眉,“怎么来了新人的院子里?” “我到楚王府的时间久,自然有门路。”含柳闻言倏地抬头,声音有点急促,像是不耐烦他的过问,“这府里新人的院子一般没人愿意去,因楚王残暴,入府的新人死伤甚多,被送走的也有。我本不用来的,是故意犯了错,才被芙簪派到此处。” 苏屹看了她半晌,飞快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落雪。 “怎不说话了?慢着……何时轮到你来审问我?”含柳后知后觉地有些不悦,扶着桌案站起了身,“苏合香,我奉劝你一句,安分些,把主子吩咐你的事做好。” 苏屹的指尖原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窗边,闻言骤然收紧成拳。 苏合香。 从他三年前落入康王手里开始,他就只能做苏合香。这是贺峻修照着那些烟花货色给他起的名字,是压得他此生抬不起头的枷锁。这种耻笑和贬低就像是钝刀割肉,每听见一回这名字,那噬骨的痛便更深入骨中一分,令他从此再无希望,偏偏还死不了。 苏屹二字从此消匿人间,没人会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也没人在乎。 除了…… “苏合香!”身后的含柳步步紧逼,“你可有听见我说话?” “嗯。”苏屹微闭了眸,调整片刻后问:“贺沧笙此人当真如外界传言一般,生性暴虐,贪图美色?” “你在问谁?”含柳嗤笑一声,“怎么,这几日不够你受的?” “你!”苏屹听着着混话,蓦然僵了身,面容沉下来,再三压制才没有发作。 他的指尖沉重地被压进掌心,喉结上下滚动,无措又惊讶于自己的在意和怒气。 他想说什么?又在怒什么? 是想辩白自己根本并没有委身楚王,还是想说,那楚王并非残暴好色,只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个毫不越界的守夜人? 他愈发烦躁,刚要开口,房门却被人叩响了。 含柳立即站起身,规矩地站在一旁。苏屹也收了神色,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前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身侧都带着丫鬟,正在廊下收伞。 苏屹挑眉。 他没想到,除了贺沧笙外,他在这楚王府中最先见到的竟是两位男宠。 今日贺沧笙归得早,可眼下是年关,朝中事务多,她归了府就要往书房去。芙簪快步迎出来,为她撑着伞跟在身后。 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对贺沧笙的身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面色惨白,脚步也是虚浮的。 “殿下,”芙簪皱眉担心道,“要不还是早点歇下吧?” “无碍,”贺沧笙轻咳,嗓音微哑,“你把药送到书房。” 芙簪还想再劝,一边儿的月洞门里却跑出了个婢女。她见到贺沧笙就立刻提起裙摆,重重地跪了下去。 “殿下!”婢女十分着急,“求殿下救救我们侍君!” 贺沧笙停下脚步,想问话,眼前却陡然一阵眩晕。她伸手扶住了身侧的院墙,勉强稳住没有倒下。 芙簪见状慌忙搀住了贺沧笙的手臂,同时对跪在地上的婢女喝问:“是哪个院儿的婢子,如此没有规矩,竟敢冲撞殿下!”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是闻侍君身边的!”那婢女叩首,有抬头看着贺沧笙,看着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求殿下去救救我家侍君!” 贺沧笙已经缓过了刚才那一段,轻轻站直了身,半闭着眼微抬了下颚,示意芙簪代她问话。 “闻侍君如何?”芙簪还扶着贺沧笙,低头道,“你且说清楚。” “是!”婢女如蒙大赦,“今日我主子和许侍君结伴去看望那位新来的苏侍君,谁知那苏侍君不懂规矩,也不知行礼。我主子不过是问候了几句,他就和我主子动起手来!” -- 第9页 贺沧笙在这一连串的“侍君”里头脑发昏。 她抬手按抚额角,定了定神。 “殿下,求求您、求您去看看,救救我主子!”跪着的婢女再次叩首,这一次在额头碰地后便没起来,只带着哭腔求道,“那苏侍君真真就像发了疯似的!殿下,您、您再不过去,我主子恐怕就要死在他手底下了!” 芙簪伸手扶住贺沧笙,想将人扶走。可那婢女竟真的哭起来,不肯起身让路,只不住叩首,一个劲儿地哭求。 贺沧笙往自己后院里塞人塞了这么多年,遇着过邀宠的,这如此这般哭着求她去救人的却还是头一次。 她搭着芙簪的小臂,轻飘飘地问:“人在何处?” “在望羲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章 怨恨 今日午后找到苏屹院中去的那两位的确是贺沧笙的侍君。 “我还当望羲庭是多不一样的地方,”说话的男子身材高挑,穿了身芋紫。他嗤笑一声:“不想院里竟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这满院的雪,苏侍君也不打扫,若是殿下来时滑了脚怎么办?” 站在他身侧的那位身型矮小些,裹着湖蓝的斗篷,闻言微低了头,并不搭腔。 苏屹站在门口,面上没什么表情,压根儿没有请两人入内坐的意思。一边的含柳看着氛围微凝,乖觉地开口,道:“给闻侍君、许侍君请安。” 她主动向对面的两人称呼行礼,其实算是给苏屹做了引见。可苏屹的目光只是淡然地从两人脸上扫过。而后略微点头,便没了表示。 “嗬,苏侍君好大的排场!”闻牵枳在这样的傲气面前当即沉了脸色,“这就算与我们见过礼了吗?” 苏屹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早听闻苏侍君年轻,”许连翘开口,声音柔和,“算起来,我们该叫声“弟弟”呢。” “确实年轻,”闻牵枳冷哼一声,拧起眉头,“还以为是怎样的绝色,那般能讨殿下欢心,原来就是个毛头小子。既是如此,更应好好管教,可苏侍君不知来我们院里拜见,此刻又不称人,也不行礼。若不是个哑巴,就是明知故犯,真是要坏了规矩。” 苏屹星目含光,紧紧地咬住了后槽牙。 这人身上的脂粉气浓得很,话里话外都是挑刺刁难。一个大男人为了争宠拈酸吃醋,他看得恶心,觉得搭话与否都不值得。 气氛凝顿,许连翘上前半步,道:“苏侍君刚到不久,我看……” “刚到又如何,伺候殿下的时间怕是已比你多了吧?”闻牵枳猛地转头,拧眉对许连翘也抬了声,“不过是个出身烟花地的贱籍,他今日敢对你我怠慢,日后就敢对殿下怠慢!” 他入府时间长,被贺沧笙一直留到现在,看着身边许多侍君都来了又走,便自视高人一等。苏屹刚来就得了宠爱,他心中本就不平,此刻一见这少年又桀骜不屈,于是出口就是竖敌,还顺带着得罪了试图打圆场的许连翘。 果然,许连翘白皙的脸上露出羞赧,颔首退开,不再言语。 苏屹睨了闻牵枳一眼,微微挑了眉毛。 这人生得的确不错,但是实在蠢了点儿。 原来那楚王就喜欢这样的? 闻牵枳却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道:“苏侍君,我长你几岁,先你入府,你且跪地给我见了礼,叫我声哥哥,你我今后便兄弟相称。否则我便即刻回了殿下,定要治你的罪。” 苏屹在这一句结束时眼中陡然露出戾色,从门边站直了身。 他一站直就能俯视在场的所有人,却没低头,只垂了目光,对闻牵枳一字一句地道:“留着你那声兄弟恶心旁人去。” 他说这话前没做什么权衡,倒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犀利。 一旁的含柳看得皱眉。她几年前在康王府中时就曾目睹苏屹的凌厉,那时的少年不肯低头,谁也不跪,也不听命,那么粗的鞭子抽过去也不吭一声。可他骨头再硬,也最终因为被拿住了母亲而不得不安分下来,虽少有言语,但总算没再忤逆过康王。 但此时天高皇帝远,不管是不是苏屹意气用事,他都已经露出了压抑许久的怨恨。 “你、你说什么?”闻牵枳已经变了脸色,“苏合香,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过是个小官儿,才入府几日,竟已有胆以下犯上!” “在场的哪个是上?”苏屹冷笑一声,声音暗沉,极尽嘲讽,“你有本事,连个出去卖的都争不过?” 他伤敌亦自损,将闻牵枳堵得脚下一个趔趄,同时在话语里毫不留情地贬低自己。 他就这样吊着一口气,在自我羞辱中一遍遍地怒,一遍遍地恨。 闻牵枳那张精致的脸憋出了绛色,接连后退了几步,被底下人从身后扶住了。他甩开旁人,当下跨步过来,便要动手。 许连翘见状急忙伸手相阻,两人身边的丫鬟也围了上前。可闻牵枳哪里是能被能轻易拦住的,手已经扬了起来,要向苏屹脸上招呼。 苏屹却在此时笑了起来。 这一笑显得颇为愉悦,红唇下面露了雪白的小齿,极其恶劣。 他在下一刻蓦然抬手,在闻牵枳举起手的时候准确地钳住了闻牵枳的手腕。 然后他看着闻牵枳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缓缓地拧动手臂。 -- 第10页 贺沧笙走到望羲庭院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廊下苏屹钳着闻牵枳的脖子。 边儿上的丫鬟乱作一团,试图分开两人,却都被苏屹抬起另一只手臂,轻易地推挡开了。许连翘在慌乱中被推倒,正歪在地上,拽着绊脚的斗篷试图起身。 虽是离得远,贺沧笙依然看见了苏屹眼中如刀锋凌厉的戾色。 原来这才是少年真正的样子。 苏屹迅速地收紧手指,冷静地看着闻牵枳双目充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争先涌上,想反驳,欲怒骂,却在这时候尽数被吞咽下去,全部化作了这一刻的暴虐。 少年一身白袍,个高腿长身型挺阔,站在两位侍君和丫鬟中间,格外抢眼。 贺沧笙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她了解自己后院的人,今日这事定是闻牵枳拉着许连翘来找苏屹的不痛快,却不想踢到了钢板,这才闹出了这样的动静。 此时的闻牵枳已经被苏屹提得几乎双脚离地,面上已见青紫。贺沧笙眼看着闻牵枳的挣扎幅度减小下去,才跨进院门。 她今日没力气多说,身后的芙簪先呵斥道:“殿下驾到,尔等这是在做什么!” 此声一出,满院的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许连翘也终于爬起了身,匆忙行礼道:“妾身参见殿下。” 苏屹还掐着闻牵枳,只是缓缓地朝着贺沧笙的方向扭过了脸。他的侧颈和手背上爆出了筋脉,一双星眸都显出赤红。 贺沧笙进入廊下,就这么看着他。 冬日天黑得早,将出的夜色洒在她肩上,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她此刻散了笑意,凤眼里只剩下一种悲喜难测的寂静。 苏屹站在这样的寂静里,缓缓松开了手。 他垂下了手臂,却没有对贺沧笙行礼。闻牵枳就趴在脚下,正狼狈地急促咳喘,苏屹却没有从贺沧笙脸上移开目光,笔直地站立。 贺沧笙与苏屹对视了半晌,随后缓缓地垂下目光,看向了地上好不容易撑起身的闻牵枳。 闻牵枳缓过了气,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正要向贺沧笙诉苦,便听殿下居高临下地问道。 “谁准你们进来的?” 闻牵枳被当头棒喝,他是真没想到贺沧笙不但没责备苏屹,还反而来质问自己。 “殿下,妾身冤枉!”他有些慌神,“是、是苏侍君,是他伤了妾身!” “自己进的院子,冤枉什么?”贺沧笙声音低沉。 “是,是妾身自己来的……可妾身只是想来看望苏侍君,绝无恶意!”闻牵枳膝行了半步,喉中带着急喘,“谁知他出言不逊,还、还对妾身动手,真的!殿下,求您为妾身做主!” 他是十足的委屈,伸手欲拽贺沧笙的袍角,不料贺沧笙挪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闻牵枳本以为能狠狠地惩戒苏屹,不想却让满院子的人都看了笑话,不禁声音里带了哽咽,辩解得更加厉害。贺沧笙不厌其烦,只看向苏屹。 少年已经垂下了目光,虚着落在院中,似是对身侧的一切毫不在乎。但他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显然是还在听着这边儿的动静。 “你与许连翘二人越过王妃,不请自来,”贺沧笙无情地打断闻牵枳,“回去闭门思过,为岑得本王的令不得出西院的门。” “殿下明鉴,妾身真的冤枉!”闻牵枳涨红了脸,眼中泪水竟已要含不住,“妾身不过是想、想来探望结交,是苏侍君伤了、伤了妾身!” “伤了?那好,”贺沧笙对跪在闻牵枳身后的许连翘略微扬了下颚,道,“连翘,回去后给他请个大夫过去看看,若是无事,就罪加一等。” 许连翘不敢多言,躬身应了。闻牵枳见贺沧笙脸上冷凝,也不再说话,只觉得格外丢人,抽抽嗒嗒地跪在一边。 “芙簪,传本王话,从今后未得本王旨意,谁也不许随意出入望羲庭。”贺沧笙往屋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着人将本王的公文搬到此处,今晚本王不走了。” 苏屹也不说话,抬脚就进了屋。 还跪在地上的闻牵枳和许连翘就晾在原地,一个赛一个的委屈,还有对苏屹的不忿。 这少年凭什么,不遵礼数,也并非绝色,却能得殿下如此偏爱!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令他们愤恨的偏爱一旦进了苏屹的房间就戛然而止。 这一晚贺沧笙确实没走,却也只是和苏屹相对无言地用过晚膳,然后便俯身案前,直至深夜。苏屹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很规矩地落在自己膝头,丝毫不朝桌上的案卷上瞥。 他身上还带着冷意,像是傍晚那会儿的狠劲还没有散。 “你且先歇吧,”贺沧笙从政事中分神,伸手端了茶盏,“本王尚有要务。” 苏屹也不搭话,点了点头,站起身便往里间去。 贺沧笙饮了酽茶,伸手轻轻放了盏。她没回头也没抬眼,只是忽然轻声道:“泄恨后心里可愉悦些了?” 屋中极其安静,这一句尤为清晰。苏屹蓦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贺沧笙。 这人此时已卸了冠,烛光月色叠在身上,更显赢弱。她正提笔蘸新墨,身后乌发如缎长垂,随着动作蹭过太师椅的椅背。 他沉默了许久,低沉着声音道:“在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贺沧笙闻言轻笑一声,依旧没有回身,手下写字不停,声音平和地道:“如此,好眠。” -- 第11页 苏屹当即转身,飞快地绕过了屏风。 仿佛是要逃避什么。 贺沧笙笔下稍微停滞,苍白的面上缓缓收了笑意。 她罚闻牵枳,一是给个教训,二是因为她已打定了私信要独宠苏屹。既是要独宠,那就要不问是非不分黑白地宠。 可她时才主动问的那句话,不是问给苏姓侍君,而是问给那如同困兽的少年的。 贺沧笙从纸上抬了目光,盯了案上的长烛半晌。暖金碎在眸子中,照出了一点愁容。 屏风后的苏屹拽下铜盆旁的巾帕,在冷水中浸透了,用力清洗早些时候出手时和闻牵枳有过接触的所有地方。 他略微抬头,和整冠镜上的自己对视,无比清晰地看着自己的双眸尽数被阴戾狠恶占据。 他今日对闻牵枳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出手,实属泄愤。那是来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无奈和愤恨,让他被汹涌的怒意淹没推搡,再也控制不住。 而这些悉数被贺沧笙摸了个彻底。 可是这人并没有问闻牵枳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站在夕辉下,静静地看过来,瞳孔浅色,寂寞又冷情。 而他竟不知所谓地在此番目光中感到无地自容。 那双眼太过深邃,生得妖形。让人觉得周遭一切乃至生命过往尽数消失,竟想要抬脚迈进那样的漩涡里。 苏屹烦躁地将双手浸入刺骨的冷水,在冰寒里寻回了一点理智。 贺沧笙那般不问任何的维护是后宅里每个人都想要的,唯独他苏屹,楚王在人前对他有多特殊,夜晚的疏离就有多无法捉摸。 他看不懂贺沧笙。 水的寒意往骨头里钻,他在这恍若裹送快\感的疼痛里感到迷惘,摸不清贺沧笙,也看不懂自己。 他低下头,就这样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泛红,也不肯停下来。 夜已过半,苏屹在物件掉落的声响里蓦然睁开眼。 他侧过脸,清楚地知道那声音来自屏风外贺沧笙所坐的桌案。他等了片刻,外边却又没了动静。 他并不想管,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管。 可偏就起了身,径直走到了外间。 鸣鹤灯架上的长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一室的昏暗中,贺沧笙坐在桌边,一手的指间还捏着笔,一手撑着额角。她半身被乌发拢着,双目紧闭,看着像是因案牍劳累而睡了过去。 几册书卷落在贺沧笙脚边,大概是在人无意识的时候被宽袖扫下去的。 苏屹又走近了一点。 神差鬼使。 他俯身仔细地看过去。 这楚王在合眸时竟显出了一种脆弱,大概是因为身型太弱,脸色就算在烛光暖晕下也是不正常的苍白,又没有了那双斜飞凤目里的光。薄唇上毫无血色,鸦睫不断颤抖,眉头紧锁,浅浅的呼吸声像是在挣扎喘息,病容毕现。 苏屹在原地看了片刻,走了过去,帮贺沧笙捡起了地上的书。 他把书放回到桌上,贺沧笙却在他撤回手时倏然醒了过来。 苏屹下意识地低下头,无比清晰地对上了贺沧笙的眼眸。那双狭眸中不见了往日含的冰寒或者调笑,纤长的鸦睫颤动,眼中光芒清澈,压着汹涌的惊慌失措。 竟像是对他极其恐惧。 这样的贺沧笙,苏屹从未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章 本相 其实贺沧笙今日早些时候就起了热,五脏六腑一阵阵地疼。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那一步,都是被早年用的药落下了病根,每年冬天都得发作几回。 她困倦地难以睁眼,意识朦胧中觉得有人在她身侧。这人高大,遮挡了半室的亮影,却向着她的方向俯身探出了手。她在那一瞬间生出了巨大的恐惧,立刻睁眼,在喘息不定间抬手挡向自己的颈前。 她在慌乱间触到风领,反复确认了指下仍然是柔软的狐裘,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她后怕地微喘,眼前的少年一双眸子漆黑,里面带着稍许的惊疑,直直地和她对视。 贺沧笙迎着苏屹的目光,神情很不自在,嗓音暗哑地问:“你做什么?” 苏屹眼中疑惑深邃,倒还像往时一样沉默,将目光投向了时才被他捡起的书卷。贺沧笙侧脸看了一眼,阖眼定了定神,微微点了点头。 腹部又一阵疼痛袭来,这一下贺沧笙几乎吃不住,于是闭眸强忍,呼吸沉重,本能地弯下了身。她几乎昏厥,却在黑暗中感觉有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 少年的手掌温热,落在贺沧笙肩上,竟让她有一点被烫到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冷了。 贺沧笙立刻睁开眼,人还陷在剧痛里发不出声,却费力地抬起手,拂掉了苏屹握在她肩头的那只手。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去这一阵,对苏屹道:“回去睡。” 声音虚弱,还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苏屹的手臂垂下去,五指蓦然收紧。他站了片刻,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了屏风后。 贺沧笙看着人走了,便再次转身面向桌案。冷汗渗出来,湿了双鬓,被她拿巾帕沾掉了,又端起瓷盏抿了口茶。 方才确实凶险。 这个苏屹也是奇怪,明明都睡下了,怎么又出来了? 看来就算是隔着屏风,她也不可再如此大意。 -- 第12页 贺沧笙抚额,撑着精神,又拿起了笔。 这一晚贺沧笙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熬过了病体的又一次发作,在寅时二刻开门离去了。她前脚刚走,苏屹就到了外间,斜靠在屏风侧面,看着屋中的空旷发了会儿呆。 他不受控制,反复想起昨夜的贺沧笙。 他从未想到这人会有那样的一面。 因两人当时是一站一坐,他居高临下,看着贺沧笙全然苍白无力,病体孱弱,似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发着抖,又不知为何看向他的那一眼里尽是惊恐和慌乱。往日的自若和妖气都被抛开了,仿佛那些都是皮囊。 如此反差,倒让苏屹不知所措。不过就是帮着捡了几本书,怎么就把人吓成了那样? 许是因为梦魇,抑或是病痛,可苏屹觉得那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蓦然看破。 难道是怕他看到桌上的奏折? 可清醒过来后的贺沧笙分明不在乎他是否碰了那桌案上的东西。 还有看向他的那一眼。 无助又慌乱,顿显孤立无援,肩上骨头突得硌手,浓密的长睫颤得厉害。眸中还带着才醒的朦胧,竟有些可怜。 但那双眼的可怜里还带着一种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触碰,对其加以保护。 竟更像是…… 女子的眼神。 苏屹猛地站直了身。 夭寿!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翌日午时含柳进来布膳,她大概是记得昨日苏屹对闻牵枳突如其来的暴力举动,虽见苏屹不动声色,还是站得远了些。 “你不该那般鲁莽。”她说话时声音里却没什么气势,“若是楚王动了怒,你失了宠,今后怕是难以行事。” 苏屹没抬眼,“嗯”了一声。 含柳习惯了他这闷油瓶的态度,又问道:“楚王昨日是在这里处理的朝务?” 苏屹点点头,赶在含柳开口前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此刻还不是时候。” “为何?”含柳登时皱眉。 “康王尚未给话,我与楚王爷尚在相互试探。”苏屹看向他,眼神薄凉,“他在我房中打理公务,不代表我可以窥视,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含柳斟酌些许,点了点头。 屋中再次沉寂下去,含柳不欲久留,起身打算离开。苏屹却放了筷子,道:“你今日带我去王妃院里。” 含柳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回身问出声:“你说什么?” 苏屹淡淡地扫了含柳一眼,拿帕子拭手,道:“侍君入府,不是都要去见王妃么?” 含柳不敢置信,新人确实要去拜见王妃,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苏屹能主动提起此事。 她自是不知道苏屹的心思。 昨晚贺沧笙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加之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距离,都让苏屹控制不住地想要找到原因。 他想要读懂贺沧笙。 就地取材,就从后院入手。 楚王府是皇帝亲赐的宅邸,在皇城外边,京都里靠东的位置。王府繁大,因住的是皇子,周围自然不能再呆百姓,得以闹中取静。 此时雪还没有停,纯白的玉花夹杂着点点冰屑扑落下来,让园中的枯树挺竹都化为了琼枝。 苏屹跟着含柳行走其中,没有打伞。 这会儿过了辰时,在王府里洒扫的丫鬟小厮们早已走动起来,还有的要赶着去伺候各位主子。苏屹和含柳一路往后院去,路上遇见的人见了他们都知行礼让路,却不敢抬眼直视。 “正北那间院子叫玄徽堂,是楚王居住的地方,”含柳压低声音,对苏屹道,“说来也就你的院子离楚王的最近了。” 苏屹应了一声。 “西侧是侍君们住的,一人一院。平日里除了请安,并不能和女眷们来往。”含柳继续道,“后宅东侧正中的院落叫落银湾,是楚王妃的住所。” “王妃叫徐诺棠,年纪还小,今年刚满十五,嫁进来不过三个月。楚王对她是不错的,大概是因为她出身不一般,是次辅徐大人嫡出的小女儿。这一点连楚王都颇为忌惮,你留神些。” 苏屹拂开小径上有些挡路的斜桠,快速地捋顺思路。 大乘内阁的次辅名叫徐瀚诚,二十六岁时高中状元。他如今年正半百,和首辅高兴述在朝中各顶半边天。若是此人把自己如此年轻的女儿嫁与了贺沧笙,那也就是说,贺沧笙的身后,至少站着内阁次辅和敬穆徐瀚诚的那些寒门子弟。 这倒是稀奇。 贺沧笙一个皇子,不仅得了徐阁老的青睐,还能和寒门交好,也难怪康王将贺沧笙视为眼中钉。 不过,贺沧笙好男色、为人风流不检点的名声早在三四年前就传了出去,在如此光景之下,徐阁老竟还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进楚王府。 来做什么,守活寡么? 落银湾的院门已入视线,含柳紧着嘱咐道:“到了地方自会有人引见,你规矩行礼便是。”她把话说得快,“你是男子,王妃年纪又没什么心眼,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不过还是当心些罢。” 苏屹挑了眉,瞥了含柳一眼。 “楚王生了那副病恹恹的妖精样子,起初给他送男宠的人都以为他喜欢健壮威猛的。”含柳没看他,但侧脸微微泛起了一点红,“他一开始也是喜欢的,可水性杨花惯了,今年忽然改了性子,带回来的人多是妖媚纤细的,看着就能挑事,想必你昨日也算是见识过了。” -- 第13页 苏屹闻言脚步一滞,没有说话。 妖媚纤细。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 就是再好看,谁还能有楚王本人更妖媚纤细?找一堆姿色还不如自己的男子放后院里,贺沧笙还真是口味独特。 天色已亮,雪花镇凉了宫中的琉璃瓦。太监们垂首站立,连着廊边抱着各家主人斗篷的常随们,全部一动不动。 朝世堂内一片谨敬,只因眼下在内议事的是内阁的四位辅官、楚王贺沧笙,以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保祖。 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堂中正位是空的,这是留给敬辉帝的如同莅临。左侧的紫檀木椅上坐着贺沧笙,右边站着吴保祖。再往下去,四辅官两两相对而坐,首辅高兴述和次辅徐瀚诚分局左右首位,两人身侧分别是户部尚书周秉旭和工部尚书程知良。四个人都穿着一二品官员的大红公服,头戴乌纱。 “冬日各地都要收集户籍,呈给省内汇成黄册,再由各省呈交户部。”周秉旭翻动手中公文,道,“臣已跟进多日,眼下六省中唯独玄疆省尚未上交。” 堂中默了一刻。 玄疆是大乘的边境,地处最西,一边是大乘的内陆,一边是大漠,在往那边儿就是西戎人的领地。西戎和大乘多年来战事不断,玄疆是他们进入大乘的唯一入口,形势自然焦灼。 最要紧的是,玄疆本是藩地,此前一直在异姓王治下。可这玄疆王在三年前忽然降敌,投靠了西戎。虽说此人在三年前就已伏诛,留下的烂摊子却无人收拾,如今玄疆地界内纷乱无比,不少城池落入西戎人手,许多大乘百姓来不及迁移,便滞留其中。 按理说,玄疆王失职身死,玄疆便由藩地变成了省份,朝廷便应指派总督过去。可眼下大乘朝中可用之才屈指可数,各派都希望将玄疆攥在自己手里,皇帝便一直没有开口。 贺沧笙只道此事荒谬,如此要紧的边关大省竟空缺总督一职,可笑误事。 “玄疆纷乱,战事不断,”她看向周秉旭,脸色还很苍白,“督册道职位低微,耽误也是情有可原。打仗穷民,周大人也不必将人逼得太紧了。” “殿下高见。”周秉旭顿了顿,转向一侧,“高阁老,吴公公,您们看此事是否需禀明圣上,写折子下去催促。有了黄册,也好推办税收屯粮等要务。” 这就是要略过贺沧笙,直接让高兴述和吴保祖拿主意。 贺沧笙暗自嗤笑,这司礼监在吴保祖手里迅速得势,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依附了高兴述。而这些人在各事上拿的油水,怕是够整个大乘的百姓吃粮了。 她才要出声反驳,徐瀚诚先开了口。 “周大人,”徐阁老抬手抚须,“殿下所说的‘战事穷民’,与徐某所见相同。不论你我如何议事,都不能绕不开‘民’这个字。” 徐瀚诚为人清正不阿,在朝中很有威望。他此时开了口,别说是低他一级的周秉旭,就是高兴述和吴保祖也不会轻易反驳。 只不过在他们看来,徐瀚诚支持贺沧笙,多半是因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在人家手里。 一家亲啊。 “今年天佑大乘,除了玄疆,其余四省的屯粮都说得过去。”徐瀚诚的目光掠过贺沧笙,落在高兴述身上,“至于税收,还是不要逼得玄疆太紧了。当年玄疆王投敌,西戎人进犯,玄疆中人抗敌英勇,百姓中主动充军的大有人在。彼时朝廷尚且送粮支援,如今战事既然再次吃紧,也应如此。” 高兴述端起身侧小案上的浓茶,并不回应。 堂中静默了一刻,周秉旭道:“徐阁老所言极是。”他的声音已经低了下去,“玄疆为大乘挡御西戎,是大功一件,同舟共渡,同舟共渡嘛。” “周大人,”贺沧笙蓦然冷笑一声,“玄疆如今并非王藩,而是大乘一省,那么就是和大乘一体。既是一体,何来共渡?” 此言一出,周秉旭便知自己言误,身侧的高兴述也是动作一顿。 “大乘六省,缺一不可。”贺沧笙目光凌厉,声音平稳清朗,“百姓不止在京都中,也在各地,周大人如此说,恐怕是难以令上下无怨。” 她双目上挑,头上冠冕稳戴,从五色垂珠后看过来的眼神清炯。再被颈上的红狐裘一衬,眸光更显深邃。 周秉旭飞快地挪开眼,甚至做不到与贺沧笙对视。 今日怎么就让这楚王拿住了话柄! 他只想抽他自己那张嘴。 还不等他想出辩驳的话,贺沧笙便再次开口。 “通政使司递上来的折子里写得清楚,”她根本不用再看奏折,已将字句烂熟心中,“玄疆的官田收成已够,民田既是不能同时撑住税收和喂饱百姓这两件事,那就应该先供应后者。京都国库充盈,可大乘地域广袤,须得兼顾,大人您说呢?” 周秉旭在她的目光中如坐针毡,鬓角已冒了汗。 “是、是,”他接连点头,“殿下说得是。” “本王会禀明父皇,”贺沧笙丝毫不让,“商议今冬减免玄疆民税,再考虑送粮至边关的事。” 说罢长指端起了身侧的法蓝瓷盏,拿大袖挡了脸,没再抬眼。 角落里两座不大的雕花铜香炉里向外飘氲,和着皇家殿堂里的地龙,让朝世堂内暖意赛春。贺沧笙围着红狐风领也不见出汗,面上毫无血色,反而在这暖香里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媚态。 -- 第14页 堂中另外五人各自垂眸,神色不明。 楚王府。 落银湾这三个字并非是即兴而起,院里白石素瓦,正中的大片空地被挖得干净,养了潭湖。和着院落的名字,已能让人预见夜晚月落清波的景色。 此刻湖水还未完全结冰,雪花就跟雨水似的落进去,水波上好似起霜一般堆叠了冰晶。湖边停着两尾小舟,木桨架着,想是因为冬日,好久无人划了。 湖边站了一圈丫鬟,各个垂首不作声。主屋的门开着,门边站着位年轻人,看着是近卫打扮。 苏屹进院,含柳依着规矩,安静地走在他身后。苏屹没有上台阶,就站在积雪中给徐王妃请了安。 “起来吧,”屋子里传出道女声,听着很稚嫩,“下雪呢,苏侍君进屋说话。” 苏屹谢过后起身,入内后规矩地站立堂中。 主位上坐着位身穿杏黄色大袖对襟长褙的女子,果真是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看着便稚气未脱。虽是已婚,乌发却梳成了三髻式,她微偏头时鬓间晶莹的垂珠闪亮,额间戴着郁金色的貂皮卧兔。 这一身娇嫩,人亦然,丰面雪白,明眸皓齿,笑起来时总要露齿。 “苏侍君看着年轻得很,”徐诺棠眨了眨眼,“敢问是多大的年纪?” 苏屹道:“在下今秋刚满十八。” “那是很年轻,比殿下要小几岁呢。”徐诺棠笑起来,看了身侧嬷嬷一眼。 那嬷嬷点了点头,面色肃然,对苏屹道:“既然苏侍君已入了王府,这称呼自是得改一改,可以叫自己一声‘妾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章。 感谢观阅。 第6章 软肋 苏屹霎时攥紧了双拳,在这一刻恍然意识到他面前这条不断自辱和受辱的路没有尽头。 雪下得大,落银湾堂中的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沉默让气氛凝滞,身后的含柳极低地咳了一声。苏屹听到了,但是没有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地砖,薄唇缓缓翕动。 他的声音有一点暗哑,道:“妾身谢过王妃点拨。” 字字带颤,锋如利刃,从唇齿间深刻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流不尽的伤口。 主座上的徐诺棠却只当他是十分愿意的,见嬷嬷冲自己轻轻地点了头,便开心道:“你不必一直站着,坐吧。” 苏屹再次道谢,按照丫鬟的指引在右首的位置上坐下了。雪飘在堂前,少年在沉重的耻辱感里沉默下去,指尖在手心压出了血痕,又在这细微的疼痛中被迫读懂了“忍”这个字。 他表情淡然,礼数不缺,并没有靠着椅背,身型挺阔笔直。堂外落雪上映出的日光轻点到他身边,从那整齐高束的发到棱角俊逸的脸,再到洁白的袍,全部利落地削出剪影。 少年身上却毫无后院侍君的气质,就算是在坐在一众女子中间,也愣是破出一股突兀的冷凝来。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多看几眼。 贺沧笙从朝世堂出来时已过未时,常随们抱着还未处理完毕的公务,往几个人的府上去送。吴保祖没有久留,匆匆告了声罪,赶着到敬辉帝的寝宫伺候去了。 高兴述和周秉旭今日被贺沧笙压了一头,故此都不痛快,出了殿门便行礼告辞。 “雪天路滑,楚王殿下快些回府吧。”高兴述在玉阶下转身,身侧常随为他打着伞,“听闻殿下前几日刚从教坊司买了位能伺候人的男子,想必这会儿也该等急了。” 老头儿消息灵通,这一句让贺沧笙和徐瀚诚都抬不起头。 一个是因为癖好被活生生翻出来,一个则是因为攀上的女婿是个男女通吃的好色\痞子。 站在门边的另一位阁员,身兼工部尚书的程知良见状尴尬地轻咳一声,由小厮扶下了阶,匆忙和两人道了别,也往宫门口去了。 殿前只剩贺沧笙和徐瀚诚。 长久的静默里,纯白的寒英覆盖堆积,只剩廊下一盆小松青色依旧,成为天地间的唯一颜色。 “殿下,”徐瀚诚的声音已显苍老,他看着檐外雪落下,问道, “小女可安好?” “诺棠一切都好,”贺沧笙看向他,“老师勿忧。” 徐瀚诚和她对视,半晌叹息一声,道:“臣早前已经说过,臣不再是殿下的老师了。” 贺沧笙的眼中逐渐通红,她十二岁拜师,潜心求问,受徐瀚诚悉心教导,师生相伴走过八载。可在她对徐瀚诚坦白她女子身份的那一刻,老师就再不愿认她。 可她没有任何抱怨的立场。 徐瀚诚未向皇帝揭发,已是情谊。 贺沧笙压着哽声,道:“是我说错了,大人。” 一声大人,师生前缘尽断。 她咬紧牙关,水光潋在眼中,又逐渐散去了。 “殿下的志向,恕臣无法相助。”徐瀚诚声音低缓,“绪之……许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贺沧笙合了合眼,问:“师兄还在京都?” “臣已不是殿下的老师,绪之便也不再是你的师兄。”徐瀚诚没有给她留任何退路,“他不喜热闹,住在京都郊外。不过,绪之的性子殿下不是不知道。殿下可去寻他,是否能成,臣便不知了。” 贺沧笙沉默了良久,道:“本王记下了。” “如此,臣拜别殿下。”徐瀚诚对她行礼,“臣此生心愿皆了,唯独小女牵挂不下。她是被臣从小娇纵坏了的,还望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善待小女。” -- 第15页 “徐大人放心,”贺沧笙抬手还了个礼,“纵本王一朝身死,也绝不会让诺棠受分毫伤害。” 徐诺棠是徐瀚诚一直捧在手心的女儿,自小就认识贺沧笙,算得上是兄妹相称。 贺沧笙不会允许人伤害徐诺棠。 泪迷了徐瀚诚的眼,他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宫人们不敢打扰贺沧笙,她便这么站着。 徐瀚诚对她狠心么,也许吧。 他受诗书礼仪熏导半生,男女之见根深蒂固地存在心中。他不会接受一个女子登基,更不会接受一个女子假扮为男子来谋权。 可是他对大乘忠诚,坚信大乘需要一位真正抗得起江山的人。于是当年他在宫中讲学,看上的不是自小便养在皇后宫中又是皇帝长子的贺峻修,而是自入学堂便一言不发,可交上的文章却字字珠玑的贺沧笙。 那个时候的徐瀚诚虽名声在外,可尚未真正起势,在宫中的一众师傅里算是年轻的。贺峻修喜欢跟着年长又有权的,可贺沧笙剑走偏锋,只认徐瀚诚。 于是拜师礼成,徐瀚诚成了贺沧笙的启蒙人。 “心存志向,失志为昏[1]。”少时的贺沧笙读了这句,提笔默记了许多遍。 徐瀚诚问她可已存远志,她点头,说已存了登上皇位的志向。徐瀚诚听了只说好,因他也觉得贺沧笙比贺峻修更适合当皇帝。 可如果贺沧笙是女子,那么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他不再见贺沧笙,也拒绝再教她。 可是他把徐诺棠嫁给了她。 贺沧笙知道是为什么。 徐诺棠是来自她老师的最后馈赠,是能帮她瞒住女子身份的最有力的证明,是表明楚王身后站着一半内阁和朝廷的强力证据。也徐瀚诚用来压住她心底邪性的最后底牌,她的正直爱民徐瀚诚看到了,可她的阴毒狠辣徐瀚诚也看到了。 徐瀚诚将徐诺棠交给贺沧笙,牺牲了女儿的婚配,以此来恳求贺沧笙的善。 对皇帝善,对贺峻修善,对群臣善,对那些挡她前路的人善。 对天下人善。 大雪很快掩埋了徐瀚诚离去时留下的脚印,贺沧笙安静地看着,直站到日收西方。 京都中的商户大多都在申时三刻点灯,贺沧笙打马奔过万家烟火。那些光点和疾风一起掠向她的身后,留下的只有马蹄声响。 入了府后不能再跑,寒夜不痛快,贺沧笙下来后安抚地摸了摸马首,然后把缰绳扔给步光。 她入了书房,抬起双臂,芙簪便立刻在背后替她拿掉了大氅,又递来了描着白鹤的汤婆子。 芙簪仔细地掸了氅衣上覆的冰雪,递给一边儿的丫鬟,让拿去烘干熏香。 “殿下,”她贺沧笙道,“苏合香现在王妃院中。” 贺沧笙闻言倏然抬起了眼,问道:“谁准他进去的?” “望羲庭的人说,是因为昨日两位侍君忽然到访,误了拜见王妃。”芙簪压低声音,“所以今日是苏合香自己去的,含柳给带的路。” 贺沧笙呼吸微重,深色更加阴鸷,问:“一直呆到此刻?” “是。”芙簪点头,“从丑时直到此刻。” 贺沧笙闻言竟微微变了脸色,抬了声道:“胡闹。” “落银湾有阮安守着,殿下勿忧。”芙簪间贺沧笙面色不悦,立刻回话,“大约只是王妃见时辰晚了,便留了二人用膳,定是无事的。” 贺沧笙看了芙簪一眼,手中还罩着汤婆子,抬脚便往屋外去,就这样大步行入雪中。芙簪急忙跟上,来不及撑伞,便赶着将狐裘给人披上了。 等贺沧笙赶到落银湾的时候,堂中桌上果真已布好了晚膳。徐诺棠和苏屹皆已入座,正各自侧身拭手,看着相安无事。 贺沧笙飞快地将院子和屋里都看了个仔细,随后出声唤人:“诺棠。” 落银湾内的人闻声立刻转身,纷纷跪地。贺沧笙只扫了一眼,凤眸微挑,目光最终落在徐诺棠身上。 徐诺棠站起了身,却没有行礼,扬脸和贺沧笙对视。她笑起来,道:“笙哥哥!” 王府里谁都知道,王妃与殿下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又因年纪小,所以见了殿下是从来不用拘礼的。所以在场的对此都见惯不怪,规矩地低垂着目光。 苏屹单膝点地,却早就无声地抬起了目光。他看着贺沧笙直奔徐诺棠,看着两人一高一低地近距离对视,看着徐诺棠喊“笙哥哥”。 这三个字清晰入耳,他也不知为何,竟打了个寒战。 贺沧笙却只顾与徐诺棠说话,也不着急让其他人起身。她伸手捋顺了徐诺棠鬓边摇晃的垂珠,指尖从卧兔柔软的毛上蹭过去,轻声问:“冷吗?” “不冷。”徐诺棠长睫扑扇。 贺沧笙微微皱眉,将手中尚热的汤婆子递了过去。徐诺棠接过来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竟发现触手冰凉。 “笙哥哥,你捂着!”徐诺棠惊异地抬眼,将汤婆子往贺沧笙那边儿推,“手还是冰凉的,脸色也不好看。” 苏屹闻言立即安静地看过去,贺沧笙显然是没有从昨晚那不知怎么来的病里恢复过来,脸色还是苍白的。肌肤被颈上风领那一圈红狐皮毛一衬,愈加薄透,好似玉色,绝妙里更显病意。 苏屹又想起了这人昨夜那一瞬里的失态。 就像是一种极具反差的认知,他看到了楚王脆弱无助的样子,此时再看她关心照料旁人,就算是徐诺棠这么个小丫头,也觉得不甚和谐。 -- 第16页 他撑着膝头,毫不掩饰地看着贺沧笙。那边儿的丫鬟已飞快地备好了另一只暖手呈了过去,贺沧笙转身接了,目光掠过苏屹。 “你也在?”贺沧笙似乎是才看见苏屹,指尖在掌中暖炉上稍微滑动,面上稳凝,已经丝毫不见了昨夜的惊乱。她皱了眉头,语气冰冷地问:“来做什么?” 这问题让苏屹一愣。 人先滞在原地,事后也没反应过来在愣什么。 “回殿下,”含柳跪在他身后回答道,“我们侍君惦记着昨日耽误了来见王妃,今儿赶着来行礼请安的。” 贺沧笙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隔着桌案看向苏屹,少年虽拘着礼,但下颚高昂,肩背舒展挺直。加之面相俊美,竟在这寒冬的黄昏中显出了颇为自洽的桀骜。 贺沧笙唇线轻抿。 心道这人大概是说不出“来请安行礼”这样的话,才如此沉默。 行了,她女扮男装不需人陪,苏屹冷漠峻傲并非断袖,何必相互为难呢。 “你且起身吧,礼既已到,日后无事便不用再来。”她从苏屹脸上挪开目光,带着徐诺棠在桌边坐下了,对着苏屹原本坐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对一旁的嬷嬷道:“撤了食具,今日的晚膳苏侍君自回自己屋里用。” 苏屹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下人收了他的位置,而后在贺沧笙的默许下给主位加了碗筷。 “你自回望羲庭去,”贺沧笙凤眸冷清地看向苏屹,“今晚本王住王妃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1]:《左传·哀公》感谢观阅。 第7章 柔情 这一晚贺沧笙真就没有从徐诺棠屋中出来。 两人用过晚膳,嬷嬷们伺候了徐诺棠沐浴更衣,就都退了出去。 “起来,”贺沧笙拉住转身就要往玉枕上躺的徐诺棠,“把头发擦干。” 天气凉,她先用被子将人裹严实了。小姑娘还是笑嘻嘻地闹,贺沧笙无奈地从一边拿起了软巾,亲自给擦。 “诺棠,”她的声音和动作都很轻,“日后除了我,若还有人进来落银湾,你大可以不见,或是行过礼就让人退下,知道吗?” “知道。”徐诺棠先应声,然后想仰脸,却被贺沧笙按住了,只能闷声问,“为什么?” “有些人……会想伤害你,你要懂得保护自己。”贺沧笙微微扬颈,理了理风领,道,“你若是觉得府中无趣,我寻外边好吃的好玩儿的来给你,改日再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好,”徐诺棠似乎有些失落,问,“那些人会伤害我,是因为他们想伤害你和爹爹吗?” 贺沧笙微顿,道:“是。你父亲为人刚正,仕途坦荡,的确会招人嫉妒的。而我……你是我的王妃,有人不喜欢我,就也不喜欢你。” 徐诺棠问:“他们嫉妒我是你的王妃?” 贺沧笙挪开巾帕,下边儿徐诺棠圆鼓白皙的脸庞就露了出来。她还没回答,徐诺特就疑惑道:“其实他们不用嫉妒啊,我又不是真的王妃。” 贺沧笙身型一顿。 “我们成婚那日,宫里的教引嬷嬷教过的。”徐诺棠面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笙哥哥没有和我……我们就不是真的夫妻。” 贺沧笙无声地叹舒了口气,面上却露出温缓的笑。 “诺棠,你是我的王妃,一直是,直到你不用再坐这个位子的那一天。”她把徐诺棠的手塞回被子里,“宫里和外边有很多坏人,所以你必须嫁给我,这样我才能保护你。” 徐诺棠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早已以兄妹相称,我自然不会……和你成为夫妻。”贺沧笙深深地看着她,“但笙哥哥会护着你,让你平安欢喜。等有一日,你,你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便作为兄长送你出嫁。到那时,你与那人才是夫妻。” “诺棠,”她的眸被烛光点亮,像是星子碎在眼中,“你记着,你只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为夫妻。” 徐诺棠稍微偏了头,小声地重复道:“我喜欢的人。” “没错,你喜欢的人,想与之永结同心的人。”贺沧笙的眼眸被烛光点亮了一点儿,“等你再长大两岁,就会明白的。” 徐诺棠眨眨眼,问:“那笙哥哥已经长大了,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贺沧笙道:“没有。” 徐诺棠偏头,问:“那你以后会有吗?” “不会。”贺沧笙微笑,然后侧过身,轻轻放下了床边的垂纱。 徐诺棠看着她,问:“为什么?” 贺沧笙掀挑着帷纱,缓缓地道:“因为笙哥哥不够好,与谁都不相配。”她微微垂了眼眸,声音有些沉,“我喜欢不了别人,也不用别人喜欢。” “谁说的,”徐诺棠趴在床上,撑起上半身,“我看那个苏屹就不错。” 贺沧笙挑起眉梢:“什么?” “别人在样子上就配不上笙哥哥,但他生得俊朗,和别的侍君都不一样,又高大。”徐诺棠伸手比划了一下,表情很认真,“我觉得他和笙哥哥很配。” “这……我和他两个男人,”贺沧笙点了她的额角,“诺棠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哦,对。”小姑娘嘟了嘟嘴,似是如梦方醒。 “行了,”贺沧笙俯身帮她也好了被角,“快睡下了,我就在这里。” -- 第17页 她放下了垂纱,为徐诺棠熄了内间的长烛,拉过把椅子坐在床边。她就这样坐着,直到确认徐诺棠已经睡熟,才悄声出了门。 屋里地龙暖旺,寸长的银炭也正在烧,和外边的寒夜是两个天地。 贺沧笙出来后嘴角眼中就都没有了笑容,向扶刀站在长廊下的近卫走了过去。 近卫跪地行礼,低声道:“阮安给主子请安。” “起来。”贺沧笙负手而立,看了眼庭中积雪,道,“那个苏屹今日过来,可有什么异常?” “回主子,未曾有什么异动。”阮安回道,“苏侍君话也不多,也未与王妃多说什么。” 贺沧笙颔首。 阮安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人,是她真信得过的,才会派来徐诺棠身边。 “你多留心些,下次再来人,不要让他们呆太久。”贺沧笙眼神冷凝,“本王不管是谁,或者以什么方式,若是伤了诺棠分毫,本王都要那人和你都拿命来抵。” 她亏欠徐诺棠的,没有任何旁的办法来还,只能尽她所能护人平安周全。小姑娘心思纯善,和她的关系亲如兄妹,并没有因嫁娶一事而生疏,可是终究是她愧对。 她今日这么着急赶到落银湾,也是担心。那苏屹是康王的细作,又暴戾冷漠,贺沧笙可以眼看着闻牵枳被掐住脖子拎起来,徐诺棠却得另谈。 贺沧笙不会允许徐诺棠出事。 阮安跪地领命,大雪已停,贺沧笙抬步下阶,挥臂示意谁也不用跟。 人间雪色漫漫,她站立其中,瘦弱浓丽的剪影在冷月莹光里显得很孤寂。 风过檐铃,在贺沧笙身侧打了个旋儿,同时掠过了趴伏在屋顶上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的颜色无二,身型劲瘦好似虎豹,这般潜在檐后,竟无人察觉。他的星眸中厉芒逼人,只落在院中的贺沧笙身上。 苏屹的长指缓缓地收紧在冰冷的瓦片上。 他今日回到自己房间后就一脸阴沉,连来布膳的丫鬟们都看出了他心情不佳,于是包括含柳在内,都没有多说话。 她们都觉得望羲庭的侍君要丢宠。 毕竟殿下原本还对这人青眼有加,今夜忽然就宿在了王妃那里。这是失宠的苗头,苏侍君不高兴也是难免的。 苏屹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冷脸。 可他也说不清自己这股子情绪从何而来。 今晚终于不用和这位臭名昭著的楚王整宿地相对无言,这本是好事。可贺沧笙身上太多谜团没有解开,他竟莫名地不甘心。 他想看清楚这个人,不止是因为他是康王的细作。 攀上屋顶的身影如同破竹利箭,蹬踩瓦砾奔向落银湾的院子时甚至不出声响。苏屹停在落银湾内主屋之上,凝神时可以轻松地听见屋内和院里的一切动静。 这不是康王的训练,而是他自小学的。 耳聪目明身型极其轻快,可在大漠上踏沙疾速前行十几里,或低伏潜身连日不动,逃得过敌人千里目,亦不引敌听。 大乘边关玄疆斥候特有的本事。 他侧耳倾听,屋中的贺沧笙正拉了徐诺棠起身擦发,逗得小姑娘咯咯笑起来。他听到贺沧笙叮嘱徐诺棠,让她不要和外人来往。 苏屹眯起了眼睛,竟有了冲动,想要掀开手掌下的青瓦,看一看一直冰冷纨绔的楚王伺候人擦头发就寝的模样。 他听下去,听着贺沧笙教给徐诺棠何为男女之间的喜欢,说她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又在徐诺棠问起他的时候想也不想地否定了。 而后屋里归于寂静,大概是人都已睡下了。 贺沧笙今夜是要歇在落银湾的,可苏屹没有动身,就这样等了下去。疾风吹荡起冰雪,他终看着贺沧笙轻手轻脚地关门出来,召了徐诺棠的那名近卫说话。 他蓦然想起过去十几天里的每个早晨。 贺沧笙也是如同此刻一般,在这样的昏暗与万籁俱寂中,自己无声地开门离去。 也就是说,贺沧笙也不碰自己的王妃? 苏屹说不清自己是更震惊还是疑惑,他看着贺沧笙独自站在院中,被红狐皮毛的风领挡住了下颚,和着月光白雪,衬得她面色愈发惨淡。可是那过分出众的眉眼还是一样的冶丽,他伏在屋顶,居高临下,甚至可以看清贺沧笙眸子里的清澈光亮。 他今夜本意在求解疑惑,不想倒更加对楚王此人想不通看不透。 京都中人都道这位断袖皇子迎娶徐诺棠是出于权谋衡量,为了内阁次辅的支持,将人娶进门便扔在后院守活寡。 然而,依照他今晚所闻,贺沧笙对徐家小姐爱护宠溺,容不得任何人靠近。 而且还极其自然地对徐诺棠说,自己与苏屹都是男子,之间不谈喜欢。 听这意思,是压根儿不好男色。 可贺沧笙同时拒绝了普通的男女之情,也不碰王妃,毫无夫妻之实,甚至承诺日后会作为兄长送徐诺棠出嫁。 如此看来,这人只可能是油盐不进,不近女色,更非断袖,全然冷心冷性。 可苏屹听得出,贺沧笙对徐诺棠的感情虽无关风月,可那样真实的照料和关爱也都是他亲耳听到的。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楚王也可以温柔和蔼,不过是在不对着他的时候。 再加上昨夜的事。 苏屹坚信,贺沧笙只是将某种孱弱的隐秘藏在外表下,什么无情什么风流都是伪装。真实的楚王也有用柔情,就像此刻对着徐诺棠,那般和气,那般纵容。 -- 第18页 他盯紧了庭院里贺沧笙如玉的侧脸,这样看过去,这人再次无端地有些落寞。昨夜的那一眼历历在目,催着他想要撕开这种伪装,一探究竟。 风推着廊下铁马,贺沧笙在一瞬里僵了后背,蓦地抬起头。她搜寻片刻,便和屋顶上的苏屹对上了眼神。 苏屹今晚是戴了遮面巾的,又隔着夜色,贺沧笙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可转瞬间玉骨的小折扇已经出了袖。 贺沧笙伸开手臂,几下就上了屋顶,轻盈地踩着屋脊。等苏屹翻身站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面前。 月色明亮,斜照在贺沧笙脸上,不真实的好看。 苏屹没有转身,竟像是等着贺沧笙过来。 贺沧笙的眼里含了厉色,手上折扇带着划了道白光,直取苏屹的面门。 她不能恋战,必须从速,因为时才翻上房顶的那一下就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贺沧笙是会功夫的,长剑弯弓都拿得起,但这些年喝的药到底伤身,加上前几日的发作还没完全过去,她自知已经未战先败。 但是眼前这人留不得! 若不是她警觉抬头,竟丝毫不知此人潜在屋顶,更不知他从何时开始便伏在那里。连着步光和阮安,近卫已站了满院,可他竟能如此轻易地躲过。被拥有这样功夫的人盯上,贺沧笙只觉得血液也变得冰凉。 她翻手直击,苏屹并没有兵器,而是抬起手,用小臂挡了这一下。折扇偏离,贺沧笙旋身撤步。 只这一下,两人高下立见。 她不是此人的对手。 苏屹也看出来了。 他并没有主动出招,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贺沧笙面色苍白地稍微喘了息。近卫们反应过来,阮安已护在徐诺棠屋门口,站在院外的步光已经拔刀,攀着屋檐就要上来。 可贺沧笙并没有等人,而是将小扇在手中转了个花儿,与苏屹再次硬碰硬。这一下她确实没吃住,手腕被苏屹的力道震得发颤,内脏的疼痛也不合时宜地被掀起来。 瓦砾不平,贺沧笙在咬牙停身的时候已经站不稳身,一条腿已从屋脊上滑了下去。她看着面前身型修长的人直奔自己而来,不禁做好了生挨一击的准备。 谁知这人到了近前,长臂一伸,搂住了她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8章 腰身 苏屹与贺沧笙接触的时候不过一瞬,在贺沧笙站稳了脚后就迅速地松开了手。 他时才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将人带回屋顶,却发现这楚王的腰细得惊人,几乎可以被覆拢在他的两掌之间。 他在那一瞬间里与贺沧笙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这人的每一根睫毛。他隐在面巾后,有恃无恐地没有立刻后撤,看着贺沧笙在被他搂住腰身时陡然睁大了凤目,浅色的瞳中映出了月色,再加上那一点点纷乱,非常勾人。 这人若是一朝投了女胎,怕真是祸国殃民的妖孽颜色! 他惊错了一瞬,贺沧笙随即得以抽身,用了蛮力从苏屹身边撤开了距离。 时才虽然隔着冬衣,她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人温热的体温和紧绷的肌肉。 贺沧笙站着稳了一瞬的心神,那边儿的步光也就快到了。 苏屹看了眼她身后奔来的几名近卫,脚尖点了屋脊,素色的瓦清脆地响动了一声,人已顺势跳过了院墙。少年的身影倾长挺阔,踩着檐顶,撤向京都远处的暗夜。 屋脊狭窄,步光停在贺沧笙身后,问道:“主子,追吗?” 贺沧笙看着那人已经退出两丈开外的背影,低声道:“追。” 虽然大约是追不上的,但此事必须查下去。 眼下她父皇不理朝政,边疆与西戎人的战事还悬而未决,朝中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不管是康王还是任何旁人,若是拥有如此高手,都让她担忧。 贺沧笙一下屋檐,满院子的近卫就跪了一地。 那黑衣斥候也不知在屋檐上静窥了多久,而他们竟毫无察觉,还是殿下先发现的人,又让殿下亲自出手。今夜若是贺沧笙真的动怒,他们都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贺沧笙没有出言责备,也没有让人立刻起身,只是收了折扇,快步走回了屋内。她仔细查看了一圈,确实一切无异,又轻掀了床帷,见徐诺棠还安然睡着,才缓步回到了外面。 近卫们无一人敢抬头,院中一片死寂。 “阮安。”贺沧笙负手站在廊下,声音沉缓,在暗夜中莫名有些诡谲。 “属下在。”阮安跪在积雪里,垂首一动不动。他虽年轻,但自少时就跟着贺沧笙受训开始,到今日还从未有过如此失误。 贺沧笙看着他,道:“本王每日行走在刀尖上,从不会因为遇到要本王出手或是受伤的人而责备你们。”她缓缓抬起目光,“可诺棠年纪尚小,何其无辜,若是因本王的人技艺不精而伤了她,本王届时自会以身谢罪。” 她一字未提责罚,却字字往人心上插刀子。阮安本单膝跪着,闻言陡然将撑着的那一条腿也放了下去,狠狠地叩了首,因愧疚而颤了声音,道:“属下今夜失职,恳请主子责罚!” 他如此做,落银湾的一众近卫们也跟着叩首。 贺沧笙的侧脸很苍白,没有说话。 大约几瞬过后,步光从院外快步走来,到了贺沧笙近前,行礼道:“主子恕罪,属下无能,让那人跑了。” -- 第19页 贺沧笙看向他,问:“看到方向了吗?” “回主子,那人功夫了得,身型极快。”步光没有抬头,“属下只看到他是往王府外去的,走的是东边那条街,未能跟到底。” 贺沧笙缓缓颔首。 看来确实是碰到了有本事的。 步光也跪地,道:“属下无能。” 贺沧笙面不改色,对步光吩咐:“不用派人去找了,那人来路古怪,功夫远在你们之上,再找也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她半眯凤眸,他许会来第二次,防得紧些。” 她又垂眼看向阮安,道:“自今日起,落银湾的人手增加一倍。这院子里,从地面到屋顶,五步一人,本王要你看紧。” 阮安的前额还磕在雪中,贺沧笙却没有再看他,也没让人起身,抬脚就往院外去。 贺沧笙直奔望羲庭。 苏屹是康王的暗桩,这事儿她一早便知道,也因此不认为苏屹会轻举妄动。可方才在檐上时,那黑衣斥候不仅行为诡异,没有伤人,还在关键时刻将她拉回屋脊。而当她近距离地瞧,虽隔着遮面,但月色挑亮了那人的面巾,透过轻薄的丝线,她依旧看见了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 她在那一瞬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苏屹。 望羲庭内十分静谧,此时夜已过半,门廊的角落里坐着含柳,看样子已睡着了。 贺沧笙扬了下巴,芙簪立刻上前将人唤醒。 含柳睁眼便见贺沧笙,当即翻身跪地,不知为何身上还打了颤。 贺沧笙用极低的声音问:“苏屹在?” 含柳不敢抬眼,只颤巍巍点了点头。 “一直在?”贺沧笙侧脸看了眼已熄了烛的主屋。 “回楚王殿下,是,是一直在,”含柳答道,“从申时二刻回到院中,便再也、再没出去了。” 贺沧笙没说话,转身推门进了屋。她点了长烛,借着光查看了屏风后面。 今夜她不在,苏屹不知为何也没睡大床,侧身躺在碧纱橱里的窄榻上。他将被子盖得很严实,松散着发,看着睡得挺熟。 少年睡着的时候面上比白日放松不少,只还微微皱着眉头,有点不踏实的样子。 贺沧笙靠着屏风看了半晌。 有床不睡,这少年也是有意思。 屋门关上,里面再次只剩月光,苏屹立刻睁开了双眼。他掀开被子,那底下压着的赫然是才换下的黑衣和遮面。 他今晚去落银湾的事并没有告诉含柳,出入都走的窗户,因此举与康王无关,他也并不想告诉含柳任何事。时才他甩开了那些近卫便立马折了回来,果不其然,才躺下贺沧笙便到了。 看来他想的没错,他不过入府半月,眼下并没有完全得到贺沧笙的信任。贺沧笙行径诡秘,想来必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楚王。 是个有意思的。 不管是作为对手,还是作为一个人。 苏屹盯着斜在窗前的月光,竟缓缓地延出了一个微笑。他是不知道自己表情的,也不知自己正缓慢地摩挲指尖。 正是先前搂过贺沧笙的那只手。 像是在重新体会某种触感。 次日清晨又下了雪,徐诺棠起身时屋里只剩下了伺候的嬷嬷,说是殿下已进宫去了,走时让别叫醒她。 贺沧笙的忙碌徐诺棠是知道的,因从少年时就这样,早习惯了。 谁知一开门,便见台阶下跪着个雪人。 徐诺棠被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退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那雪人露着一双眼睛,见状晃了晃肩膀,似是想起身扶人,但终究还是没动。 “你、你是……”徐诺棠看了半晌,惊疑地不确定道,“阮安?” 笙哥哥派来的近卫,会功夫,能保护她的,这些小姑娘都知道。只是这人平时沉闷得很,一个字也不说,她都几乎要忘记了他的名字。 “属下阮安,”风雪不大,阮安并没有被冻僵,他挪动嘴唇,道,“参见王妃。” “你怎么跪着?”徐诺棠披着杏色的斗篷站门边,“起来吧。” 阮安看向她,道:“回王妃,不得主子的令,属下不得起身。” 昨夜贺沧笙去看了眼苏屹,而后便又折返回了落银湾守着徐诺棠,直呆到寅时离去。这期间没看阮安一眼,也没有让他起身。 “在下雪呢,你起来吧!”徐诺棠走出几步,站在最上面的阶上,“我回头与笙哥哥说就是了。” 浓云不阻日出,暖色洒在少女肩头,衬得人娇嫩。阮安就这样隔着台阶看了两眼,就莫名地觉得自己逾了规矩。 他道:“不敢劳烦王妃,原是属下失职,自等主子归府后评判。” “笙哥哥让你守着落银湾,我就住在这里,从未觉得你失职呀。”徐诺棠皱眉,长睫间透下曦光,“你起来吧,我晚些会与笙哥哥说明的。” 她也不撑伞,几步就下了台阶,在阮安面前微微俯身,对这少年轻声道:“我悄悄与你说,笙哥哥宠着我,我为你求情,他定会听的。” 说着,白皙的小手已搭上了阮安的手臂,要将人拉起来。 “王妃!”阮安吃了一惊,当下惊讶出声。 徐诺棠看着他,道:“我不来拉拽你,你不起来呀。” 柔软的掌心已经离开了阮安的薄袍,阮安抬起压着雪花的睫毛,借着这早晨的日光,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随后他动了动已经麻木的双腿,缓缓站起了身。 -- 第20页 徐诺棠笑起来,梨涡深现。 她道:“膝盖怕是要落伤了,我让嬷嬷给你拿药,你等着我。”说着便提了裙摆便往屋里去。 阮安站在雪里看。 少女的发才挽到一半,随着步伐而轻轻摆动在身后。云鬓边别了朵小巧的娇花,颜色微艳,阮安不识这些,叫不出那花的名字,甚至辨不出真假,只觉得衬人。 这话也不对。 是衬徐诺棠。 是衬……王妃。 京都郊外矮山环伺,鸦枝嶙石,此时都被覆压在白雪下,茫然的干净。 贺沧笙在草堂的院门外勒了马,寒夜原地刨了刨蹄,呼哧出白雾。院门半敞,贺沧笙没在前院见着人,却听见了清珑的琴音,便绕到了后边。 只见那天地间的风啸雪薄中立了一树白梅,雪似的颜色,端着冷香扑鼻的清亮新蕊。树下置了琴案,案前坐着的年轻人青衫广袖,头肩手臂上都略微接了雪沫,正低头抚弄琴弦。 贺沧笙抬手理了风领,躬身行礼,道:“温先生。” 树下的人抬起了头,露出的眉眼十分温和。他白皙的指尖还点在弦上,人却先露了笑,道:“师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章。 感谢观阅。 第9章 选择 “老师……徐大人已与我断了师生情宜,”贺沧笙垂眸抿唇。她在温绪之面前并不自称本王,只略微苦涩地道:“我便接不得先生这一声师妹了。” 温绪之垂手拢着宽袖,站起了身。他就这么站在雪中梅树下,端详了贺沧笙一会儿,便将人请入了堂。两人在窗边对坐,侧脸便可见雪景,日光也正好。 温绪之煮茶,是浅淡的茉莉。 “我不在任何人的帐下,配不上这声‘先生’。”他把茶盏贴在掌心,“虽你我已并非同门,我还是想叫声师妹,就当是我念旧。” 温绪之稍顿,继续微笑,道:“否则,我这里方寸之地,楚王殿下是不便来的。” 贺沧笙心下了然他的意思,轻端了茶,道:“师兄说得是。” 温绪之其实比她大不了几个月,可当年却先她两年拜入徐瀚诚门下,徐瀚诚是教徒极严的人,所以就算贺沧笙是皇子,也得依着规矩排在温绪之下面。 贺沧笙抬眼,对面的温绪之刚好垂手放盏。雪光映出他的侧脸,是柔和的白皙无暇。这人从穿着到表情无一不素净安然,整日饮茶抚琴,与世无争。 可就是这样孤云野鹤的一位,实则却是在十七岁时便成为了三元榜首的京都传奇。 大乘史上第一位。 那一场科考让温绪之名声大噪,可他名起于此,也名止于此,不仅没有入朝为官,还搬出了京都,闭门谢客。各方求贤若渴,拜帖重礼送得要压塌了门槛,他却都看也不看。 就连贺沧笙也看不懂他。 她曾在温绪之拜别师门的那一日问起,而温绪之只揣了袖微笑,说是过眼云烟。 “师兄当年走得决绝,”贺沧笙缓缓开口,“如今我也被逐,老师身边竟真无一人照料了。” 温绪之薄唇抿了抿,道:“如此想,你我都是该受罚的。” “一个清心寡欲走不得仕途,”贺沧笙笑了一声,“一个欺瞒多年成不了大器。” “我的确走不得仕途,”温绪之看过来,“师妹却是能成大器的。” 贺沧笙与他对视,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 她指尖轻轻沾了温茶,在木案上慢慢地描了个字。 女。 “老师学了半生的仁义礼信,那些是规矩,也是桎梏。”温绪之微笑,“我既从朝堂中脱得干净,就是不受桎梏。” 贺沧笙倏地抬眸。 温绪之伸手过来,将桌上的字浅浅抹了,道:“这个字会挡你前路,却也不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水渍盈点,贺沧笙听见这一句,竟生出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几个月前敬辉皇帝卧床,康王动作频繁,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欲与老师坦诚相见,于是请了徐瀚诚与温绪之相聚,席间主动露了自己一直费心遮着的身份。 结果换来的是徐瀚诚摔了杯,拂袖离去。 而温绪之却只是惊讶了少顷,随后默然颔首,算是接受。塌像是已经洞察了一切人间事,故此也就什么都不在乎。 “师兄,”她声音微颤,“你知道我要什么。” “嗯?”温绪之抬了眼,道,“也许吧。” 他吃茶,道:“师妹且说说看。” “旒珠十二庙堂坐,”贺沧笙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道,“金袍九龙非绣蛟。” “你要皇位。”温绪之非常坦然,“我知道的,这是你自小的志向。” “不是皇位。”贺沧笙沉默了许久,道,“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1]……我要的是天下。” “啊,是你喜欢的诗。 ”温绪之微笑,微微摊手,“可惜我并非弯月,性冷孤僻,已决心不入仕,钓称不起师妹要的江山。” 堂中寂静,小炉上煨着淡茶,袅雾氤氲半室。 温绪之眼眸低垂,他这样端坐的时候给人一种正在坛上清辩的错觉,仔细看过去,又觉得哪里都透着漫不经心。 “师兄有过人之才,虽坐得远,却可在字句之间动乱风云。”贺沧笙微沉了声,“师妹望尘莫及,也请师兄不必过谦。我不欲相瞒,眼下皇帝病重,中宫与我母妃相争,怕是很快就要正式收了贺峻修。如此,康王就是皇帝的嫡长子,自会继承太子之位。” -- 第21页 她微斜了身,脸庞的曲线勾人,肤色又浅。那精致秾丽的眉眼被茶雾模糊了一点,就算是在说正事,看着也似是从画本里生出来的妖媚。 “康王近来蠢蠢欲动,虽我代理朝事,皇帝却许会因我母族的势力而心存芥蒂。”贺沧笙继续道,“我夺嫡之志并非一时兴起,存志已久,甚至不惜用一世的伪装来换,此心师兄自是了然。我求贤才,实是枯苗望雨,并非强迫师兄入朝为官,求的是位谋士。今日前来,恳请师兄出山相助。” 说着,抬手对温绪之行了个礼。 温绪之沉默了少顷,道:“我问师妹一句话。”他指尖摩挲在茶盏边沿,“你要做皇帝,是以什么身份?” “我知道师妹担着常人承不住的重任,扮作男子,这原就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他停顿片刻,然后声音柔和道,“那皇位你坐上去,一世受苦,伪装真心,也得不到他人的真心。师妹觉得,这样的皇帝,你能做多久?” 贺沧笙嘴唇翕动,没有出声。 是啊,她还能坚持多久? 她身为女子,却从未有过一日女子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子模样是怎样的。她不过是按着她母亲的安排,一步步地走下去,在令人作呕的药物中败了身体,又在一次次的阴谋旋斗中变得冰冷狠戾。 她原已打定主意在这条荆棘路上走完一生,却发现那不过是强作支撑的梦话。 时至今日,她已疲惫不堪。 “我在乎的并非男女,”温绪之轻声道,“而是师妹的将来和选择。你生为女子,这不是你的错,为何不可活成女子的模样。” 贺沧笙张开嘴,声音里带着颤,道:“我……” 她没能说下去。 温绪之和气地等待了一会儿,而后道:“群花娇艳,师妹与她们都不一样。”他抬手拂过窗棂侧案上的一盆红梅,“我让师妹想抉择,绝非是想让师妹在朝夕间变成与其他女子一般模样。春日百芳多俗容,能在寒冬中盛开的艳蕊,才是师妹你的样子和内心。” 贺沧笙也侧脸看那红梅,血一般的颜色笼在跃窗而入的雪光中,暗色的细枝延向她身旁,衬得人也愈发妖娆。 “师妹若不嫌弃,今日便将这红梅带回去,”温绪之指尖推了白瓷盏,“不如试着养一养罢。” 两人许久未见,虽温绪之没有直接答应贺沧笙所请之事,今日也算是以茶代酒把盏言欢。贺沧笙过了未时才离开,回城归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难得见殿下有摆伺花草的兴致,”芙簪看贺沧笙将一株栽在紫砂盆里的红梅搁在书房高案上,不禁露了欣慰的笑,道,“和着冬景,当真是好看。” 贺沧笙苍白纤细的指点了点花枝侧边一朵尚未开的花苞,没有说话。 “今日王妃院里派人来回,说是清晨见着了长跪的阮安,”芙簪给贺沧笙递暖手,“王妃不忍心,便叫人起身了。” 贺沧笙抿唇“嗯”了一声,道:“诺棠欢喜就好。告诉步光,盯紧了派过去的人手,别再出差错。” 她在桌旁坐了,才提起笔,便听院子里有丫鬟们启禀的声音。 “殿下,”芙簪站在门边回禀,因这书房是禁地,寻常下人自然进不得,“邹侍君屋里来了人,说是在小厨房里亲手做了鲜蔬鱼羹,请您到西院去用晚膳。” 贺沧笙面色有点冷,只抬了一眼,问:“谁?” “邹侍君,”芙簪回答道,“住在翠鸢阁的。” 贺沧笙手下微滞了片刻,缓缓搁了笔。 这位邹姓的侍君是她年前收的,当时她与贺峻修以及几位京都里的公子哥儿在一起听曲儿,见着个唱歌好听的雅官儿。周遭人自是起哄,为了维持住这风流断袖的名声,贺沧笙当场就买了人。 这人不是细作,所以贺沧笙事后也没把人扔出府,但确实不安生。 也是,她后院里又哪里有真正守己的。 “不去,”贺沧笙寻思片刻,露了个浅淡的笑,罩着暖手站起了身,“派人去告诉西院里的人,本王今晚还歇在苏屹的房里。” 大雪纷落在暮色昏光里,望羲庭中很安静。两个丫鬟规矩地站在长廊下,主屋里的灯还是亮着的,隔着窗纸晕出暖光。 因为这里是侍君的住处,随行的步光自然停在院门边z芙簪要理今夜贺沧笙批的公务,也落了一程,贺沧笙便自己先进去了。 她走上白石台阶,也没思虑那么多,就这样推门入内。 屋内屏风边站着苏屹,背对着门,竟只着着长裤。他手里拎着件衣裳,听见推门声,便就这样回过了身。 贺沧笙蓦然停在门边,和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咏燕子矶》明·朱\元\璋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讲温绪之的故事。 第10章 猫样 苏屹虽年轻,但身上每一处都结实得恰到好处,从锁骨到双臂再到胯骨的肌理都很引人注目,线条如刻。可那上面盘着大小的鞭痕伤疤,在触目惊心里祭出了少年的神秘过往。 他迎着贺沧笙的目光,面上虽露了吃惊,但坦然地没有动作。倒是贺沧笙,立时僵了片刻的身在原地,随即便猛地合了眼。 她等了一瞬,觉得还是不妥,索性回过身去,作势关门,让自己背对着苏屹。 -- 第22页 “你,”咬着牙道,“把衣服穿上。” 这话苏屹听见了,却也不急穿衣,看着整个人像是要贴到门板上的贺沧笙,偏了偏头。 他才是该窘的那个,这楚王倒先炸了。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猫…… 猫?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不对劲儿,只因自己也不知这形容是哪儿冒出来的。他看着贺沧笙的背影,半眯了眸仔细一看,发现这人露出的两只耳尖都是红的。 苏屹在心底嗤笑一声,回身快速地穿好了外衫。 贺沧笙听着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掩在大袖里的长指不自觉地收紧。她微微抬了手,轻贴了自己颊边,发现竟是滚烫的。 她活到今日,像身后这场景,还是第一次见。 因她扮作男子,又生了副妖孽样儿,于是往她身边凑的男宠侍君都一个赛一个的魅。 可是苏屹不一样。 是少年气未脱的健硕和锋利。 贺沧笙忽然想起温绪之今日的话。 “你生为女子,这不是你的错,为何不可活成女子的模样。” 她闭了闭眼,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垂敛的凤眸抬起,便见苏屹已经穿戴整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边上。可时才的那一幕太过深入人心,让贺沧笙觉得就这么看过去也不妥当。 长睫快速地扇动了几下,她还是将目光投向别处,轻咳了一声,一时也没找要说的话。 贺沧笙是不自知的。 她此刻双颊上晕了绯色,就仿佛在那从来苍白惨淡的肤上展开了春景。她平时爱调侃,冰冷自若,现在透着不自在,竟也没让苏屹觉得违和。 猫么。 都是色厉内荏的。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一个将对方盯得紧,一个别着脸,眼神虚无缥缈地从屏风到书架到桌案再回到书架,就是不打算回看过去。 就听着谁的心跳声闷响在安静里。 就在贺沧笙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门被叩响,芙簪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刺透静谧,说是将殿下的公文带来了。 贺沧笙立刻回身,打开了房门。 寒暮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贺沧笙面向庭院,侧身让芙簪入内,同时悄然舒了口气。 苏屹在她开门的那一刻也转过了身,拿起了时才被扔在矮榻上的衣裳,看着像是要叠整齐,实则却略微侧了脸,目光没从贺沧笙身上离开。 两人平时便相对无话,今夜更是寂静。 一来是贺沧笙心中有事儿,二来。 几刻前的大好光景和尴尬相对似是调的熏香散发浓稠,一时半会儿驱不散。 晚膳后贺沧笙还是在桌前伏案,看架势又是不打算歇了。苏屹坐了侧座,专注在手中书上。 竟也和谐。 贺沧笙是真落笔如有神,成摞的案宗刷刷地批。苏屹捏在指尖的书也在翻页,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线条分明隽朗的脸微侧,看的是楚王。 妖娆的眉眼敛了所有的情愫,专注在笔下,清冷又矜贵。 可是苏屹总是能想起这人别的样子,不清冷的那些。 夜晚长烛下如同迷途稚子般的惊慌,哄逗徐诺棠时从声音里便能听出来的温和宠溺,还有刚才强压不下的震惊羞赧以及故作镇定。 根本和那个在外人面前风流无度的楚王判若两人。 他还没想清楚这反差意味着什么,房门便被人叩了两声。 贺沧笙停了笔,道:“进。” “殿下,苏侍君。”芙簪穿着走路声响极小的软底鞋入内,先给两人见了礼,而后对贺沧笙道:“殿下,翠鸢阁那边儿又来了人,请您过去。” 贺沧笙扫了一眼苏屹,见他也正侧脸看向芙簪。 她道:“本王已用过晚膳了。” 芙簪稍顿,随后道:“回殿下,来的丫鬟说,邹侍君不仅备了鲜蔬鱼羹,还练了新曲子,已经几日不曾休息。今日一直没等到殿下,又不肯歇,此时精神不好,怕是病了。” 贺沧笙沉默少顷。 苏屹听得头疼。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楚王的哪一房侍君在邀宠,上次那个姓闻的和姓许的来他院里闹,就已经让他见识了这后宅里男人之间的那一套。结果这个姓邹的竟大晚上派人找过来,又是鱼羹又是唱曲儿,还说生病。 其实少年自己也未意识到,他已经将手里那卷书放到了身侧的桌案上,侧过了脸,看着贺沧笙。 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也确实在等。 贺沧笙似是没看见苏屹的目光,只瞧向芙簪,问:“真病了?” “回殿下,前来的婢子是如此说的。”芙簪如实回话。 贺沧笙揉了揉额角,缓缓放下手。 “去告诉邹沉蒿派来的人,”她微笑,语气轻佻地道,“本王已在苏侍君这里歇下了,不便起身。” 她看了眼苏屹,斜飞的眼角再次含了那种自若不羁的光。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贺沧笙,对芙簪道:“若真有事,就自去请大夫。” 芙簪道了声是,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贺沧笙等那屋门一关,便又想低头提笔,却冷不丁和苏屹对了个眼神,就见少年背脊挺直地端坐椅上,目光直落在她脸上,眉头紧锁。 贺沧笙挑了眉梢,心底本不欲理会,却脱口而出地问道:“怎么?” -- 第23页 苏屹看着她,就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是在屋里烛火微曳间下定了决心,蓦然开口道:“为什么要留下?” 他这一句问得直愣,又未使用敬语,实是唐突,贺沧笙也是始料未及。可她似是毫不在意,反而搁下了笔,在椅上微微坐直了身,颇有求知欲地问道:“为何这样问?” “你对我没兴趣,”苏屹今晚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叫“殿下”两个字,在问话时竟杀出了一点逼迫英武的气势,“何不到那些真正稀罕你的人院里去。” “苏侍君这话说的有趣。”贺沧笙延出笑,支起手撑了下巴,“前边儿说我对你无意,后面又道旁人才真正稀罕我,听这意思,就是你也对我也冷淡得很。” 苏屹一愣。 他竟无意间透露出了这种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贺沧笙却还含着笑,颇为愉悦地道:“如此,你我二人岂非更加般配么?” 她像是为了配合苏屹,也没有自称本王。妖媚的人在调笑反问时眼波流转,饶是不自知的,也被苏屹看了个清楚。 苏屹没能再辩。 “等着我召幸的人多,却都得排到国事之后。”贺沧笙雪白的指尖敲在桌上,“我要寻清净处,就得找个不稀罕我的、我也对其不稀罕的人。” 她抬起手,缓缓地点了点苏屹所在的方向。 点罢又拿起了笔,疾书中没有再抬眼。 苏屹薄唇微动,他本可以问“那你为何不在书房”,却莫名地没有再开口。 贺沧笙的答案像是一种制约,或者一种束缚,解释的不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他们之间的相互嫌弃和相互迁就。 仿佛他们已经形成一种默契。 苏屹从身侧再次拿起了书,凝了神色,看着全神贯注。 但这一次也没能如愿地认真看下去。 翌日贺沧笙照常离去,桌上的奏疏案卷却没有被收走。 早膳过后含柳过来,便见苏屹站在书案旁发呆。这屋里也没有别的伺候的人,她几步走过去,想也不想地伸了手,却在离桌上纸张几寸的地方被拦住了。 苏屹垂手挡着她的小臂,皱眉道:“做什么?” “当然是看了,给主子飞鸽传书。”含柳也拧起了秀眉,不悦地道,“你拦我做什么?” “若是未曾接到康王殿下的消息,便不可轻举妄动。”苏屹丝毫不让,侧身挡了含柳看向那封奏折的目光,“我不过才到半月有余,怎知此刻不是楚王的试探?楚王是多谨慎的人,怎可如此轻易地将公文落在我的房中?” 含柳手上使力,道:“楚王现下不在,且让我站着看了,不动这折子就是了。” 苏屹道:“不行。”他看着非常轻松,但拦在桌前的手臂却让含柳前进不得,“就算是楚王不在,若此处的是假消息,耽误了康王殿下的大计,你我都担待不起。” 积雪反映出的晨光从半敞的窗子那里照进来,少年站在并不明亮的光下,面孔逆在昏暗里,眉眼显得愈发锋利。 含柳看着苏屹不容置疑,似是不服气地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她见左右无事,也不欲呆,转身出去了。 留苏屹一人,站在桌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阻拦含柳读贺沧笙奏折,不止是因为害怕贺沧笙有诈。 屋门关得严,苏屹没有触碰那桌案一下,却垂了目光,将奏疏上的字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纸上的字笔走龙蛇,是写给敬辉皇帝的。 今晨又飘了小雪,偏生有一缕阳入得屋内,正落在这奏疏上,点亮了让苏屹移不开眼的那几行。 “战事乃国事,却不应以国事而误国人、累国民。故儿臣今祈求发粮万钟往玄疆[1],救难民于水火,助无辜百姓脱离氓籍。更斗胆请求重编玄疆军队,募新兵、建卫所,再寻回岑源崧手下旧人幕僚。虽岑源崧反,其与其老小皆已伏诛,而其帐中其余人无辜,却对边关诸事了解。如今他等尽数成为流寇,自组为生力军,仍愿为大乘续尽其力。故儿臣亦求不以岑源崧为本论玄疆与玄疆中众人,共战西戎,收复玄疆!” 晨雪寒寂,纤尘缓飘。 苏屹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成了拳。 贺沧笙所写的字字句句都有千斤重,纷纷然砸向苏屹的心脏。 他生在玄疆,长在边关。 三年前统领玄疆的异姓王岑源崧叛国降敌,致边境陷入一片凄乱。厦倾堤决,苏屹亲眼看着无数原本出生清白的人家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沦为贱籍。而整个玄疆境内的百姓都被大乘皇帝和朝廷所放弃,纷纷成为奴隶发往他省,再也不能堂正地做人。 他自己便是如此。 倘若这篇奏折是真,那么贺沧笙向敬辉帝求的,竟是给玄疆百姓发粮,救济残军与流民,重整边境军队,招回岑源崧的旧人,不因他们从前跟着为叛了国的王爷而有偏见,共驱西戎,为大乘收复玄疆。 如此做很可能驳了皇帝与内阁的意思,可这奏疏字句珠玑,不见犹豫。 苏屹不禁臆想。 若是当时,那皇位上坐的是贺沧笙。 他看下去,只见那折子上的落款锋利潇洒,是“贺怀歌”三个字。 怀歌。 苏屹将这字默默地念了一遍。 贺沧笙,字怀歌,端着副风流好\色的样子,看着当真是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2]。 -- 第24页 可偏偏这人也懂铁骑满郊畿,满眼见得风尘恶,知道兵膏锋锷,民填沟壑[3],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愿意为寥落的江山万民谏言。 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仰起颈微微合了合眼。 他忽然很庆幸方才拦下了含柳。 康、楚两王相争,所行之事必然相反。若是让康王得到含柳的消息,知道贺沧笙在为边关军民请命,便多半会上折子驳斥贺沧笙,那么边境便会失了重现生机的可能。 而贺沧笙也大概会被皇帝厌弃,从而让康王坐拥整个大乘。 可是这人才是大乘值得托付的那一位。 苏屹深谙康王为人,暴虐愚笨,贪心不足。若他有的选,绝不会投入康王帐下。 可此刻的他是俎上鱼肉。 苏屹抬指拉扯了一下衣服上的襟扣,陡然生出了一种烦躁。这情绪积压已久,因他是被困住了手脚的兽,被折了双翼的鹰,逃不掉陷阱,飞不出牢笼,没有选择,毫无退路。 屋门被推开,苏屹应声转身,就和那双浅瞳凤目对了个正着。 贺沧笙金冠锦袍红狐领,正负手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1]:古代粮食计量:1石10斗120斤,1斗12斤,1钟六石四斗768斤,资料出自《华杉讲孙子兵法》。文中的数字非常粗略,欢迎斧正。 [2]、[3]:《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宋]岳飞,其中[3]那两行的原句是“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被我斗胆拆开来用了,在此注明。 感谢观阅。 第11章 浅谈 贺沧笙长眉一挑,肩负朝阳细雪,对着苏屹轻轻地偏了偏头。 显得饶有兴趣。 苏屹站在原地,星眸内锋芒顿敛。 “已经巳时二刻。”贺沧笙似是知道他的惊讶,抬脚进屋,道,“本王归府,想起有东西落在苏侍君屋里了。” 苏屹没有说话。 落在贺沧笙衣上几点雪花化作水珠,她关了屋门,缓步走向书案,道:“就在苏侍君手边。” 苏屹倒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只是退开了两步,看着贺沧笙伸臂从桌上拿过了那本奏疏。 贺沧笙垂眸,将那上面的字仔细地看了一遍,人也不出声,脸和时才的苏屹一般逆着光,无暇肌肤沉浸暗色。 她看得快,末了将奏疏一合,长指虚点了两下封面,问道:“你看了吗?” 弧度勾人的眼就这么朝苏屹看过来,没有调侃或者动怒的意思。就是沉了认真,瞧着像是诚心发问,好像这并不是苏屹不该碰的东西。 苏屹的喉结滑滚,心里边忽然就动了动,也不知动了哪儿,等反映过来时人已经开了口,道:“看了。” 偷看要递给皇帝的奏疏,别说是在楚王府里,就是放在通政使司,也是死罪。 “……你倒是挚笃,”贺沧笙轻轻一哽,将那奏折轻拍在掌心,眸中光变得凌厉了点,“挚笃到本王该杀了你。” 她说着杀伐果断的话时语气也平淡,像是预警,又像陈述,让人猜不透她的下一步。苏屹在这一瞬里想到了很多,甚至生出了自己已经全盘暴露的感觉。 贺沧笙却云淡风轻,问:“你了解玄疆事?” 这里并非太学设坛清辩,若苏屹还想保命,或是继续在楚王府中呆下去,他都应该装傻充愣。 若是换到旁人身上,跪下请罪也是首要之事。 可少年双肩挺阔,平静地对上贺沧笙的目光,道:“了解。”他薄唇微顿,“因我出身玄疆。” 贺沧笙摩挲奏折,思索了片刻,问道:“这就是你私读本王信件的原因?” 此问也算是正中苏屹下怀,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就是要真假参杂,才最得人相信。 贺沧笙的目光泄露审视,少年的面上却丝毫不露,竟让她也一时辨不出真假,只寻思了俄顷,问道:“可是都看明白了?” 见苏屹诚实地颔首,贺沧笙倒像是真来了兴趣,转身在一旁的椅上坐了,道:“如此,还请不吝赐教。” 少年沉默地垂了眸,道:“殿下所请之事与圣上当年的决断相悖,却皆是大义,为民为国。” 他停顿须臾,随即抬起目光,坦荡又直接地看着贺沧笙,道:“有殿下如此决断,是玄疆万民的福气,也是大乘的福气。” 少年的声音略微暗哑,脸庞掩在黑暗里,却在最后一句里露出了一种运筹帷幄的统帅之气。 贺沧笙深深地看着他,道:“你认同本王所见?” 苏屹道:“认同。” 这是苏屹的真心话。 贺沧笙撑首,问:“因故乡情?” “……不是,”苏屹抿了抿唇,道,“不止。” 贺沧笙抬手示意,道:“你且坐,本王愿闻其详。”她看着苏屹在桌案对面坐下,又道,“皇上决意舍弃玄疆,你若不止因恋旧而对玄疆众人心怀善意,又为何同意本王所书?” 苏屹没有立刻回答,贺沧笙微笑,道:“莫要告诉本王,你也是阿谀奉承之辈。” “不是。”苏屹蓦然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玄疆王降敌,牵连满门,是该死罪。可玄疆百姓无辜,都是大乘的子民,皇帝可以惩罚权贵,却不该放弃百姓。发粮整军都是表面事,玄疆人真正需要的,是解开世代压身的桎梏。” -- 第25页 这番话放在朝堂上,是绝对要引圣怒的,可贺沧笙毫不在意,颔首示意苏屹说下去。 “玄疆王降敌身死,玄疆中数不清的人虎落平阳,”苏屹道,“加上边关原本便穷困的百姓,因是流籍而被牙商逼迫为奴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的后辈又会因子承父籍而永无翻身的机会。伏枥忍遭奴隶辱[1],若能凭自己寻到出路便罢,可让人世代受迫,苏屹并不认同。” 他胸前稍微起伏,声音朗朗道:“人人都选不得出身,又为何要因出生时上天所赐而被提前判定一生?” 贺沧笙本半敛了凤目,却在听到这一句时蓦然抬起了眸光。 薄唇缓缓翕动,她道:“德也狂生耳,也不过偶然淄尘京国,乌衣门第[2]。 ”她看向苏屹,眼中清澈,“如你所言,男女贵贱皆天命,若能一改了之,或者根本不作数,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怨恨了。” 她的声音很轻,在垂眸时显得有些失落。苏屹听着看着,觉得那股一直以来压闷在胸口的怨气就这样极其缓慢地开始动摇消散。 “殿下出身高贵,却见得也懂得人间疾苦。”苏屹平静地道,“玄疆远在百里之外,殿下却能为那里的百姓请命,况且此事也许不得圣上青睐。故此,我道殿下大义。” 贺沧笙看着他,问:“依你所见,该去除贱籍?” “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苏屹微微偏头,思索了少顷,道,“贵籍与氓生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若能不以出身为据,让世人可各凭本事科考或是参军,也是好的。” 贺沧笙点头,不自觉地摩挲指尖。 她今日本就是故意将奏折落在苏屹房中,却没想到这人对私读一事承认得坦然。 更没想到,她竟与这少年隔案清谈了这般久。 她女扮男装,从出生起所受的一切苦都来自于人们的偏见和封锁。男女之别,贫富之差,本质都是一体,都令贺沧笙极其厌恶,所以她有心请命,让天下人皆有出头的可能,却深知这个想法不会入敬辉皇帝的眼。 不想今日却被苏屹一语道破。 少年自是不知她的秘密,却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这么多年,苏屹是第一个。 年轻人从来桀骜,刚才言论里又说“虎落平阳”四个字,想来出身也是不凡,大概是因玄疆的战事而受人所桎。 堂中不甚明亮,两人都坐在昏影中。身世悠悠何足问[3],却没几个人可以做到冷笑置之。他们都是被命运作弄的人,虽看着彼此都是谜团,却又忽然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贺沧笙蓦然勾唇,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她竟与这细作惺惺相惜了么。 贺沧笙的折子当日便递了上去,敬辉帝病中批阅,几日后便回了话。 没准。 这消息一出,康王一派是真真得了意,连着高兴述和周秉旭这些当初反对给玄疆送粮的大臣也一并扬眉吐气。朝中倒戈之人众多,贺沧笙一时如履薄冰。 她这日归府时身上便带酒气,也不让人给撑伞,就冒雪一路步行进了书房,直至后堂。她抬手拨开了幅挂画,也不知动了哪里,那贴着墙的书架竟像门一般挪动了开。 芙簪提着烛灯在前引路,贺沧笙迈步,顺着台阶一路而下,走入黑暗。 楚王府的地下,别有洞天。 看着像是石窟的室内桌椅俱全,步光已经候在一旁,脚边跪着个人,身上有点打颤。 贺沧笙在太师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放下掌中暖炉,冲步光扬了下颚。 步光立刻压了地上人的肩膀,让那人抬起头。 正是含柳。 那一日含柳被俘,本以为自己性命休矣,却被关进了此处。 她被步光一路拖拽而行,浓重的血腥和骨肉的味道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惊恐地看着无数死士在这地下训练,又看着昏暗的私刑房和监牢。 这楚王竟豢养私兵! 都不用关押,含柳当时便失了心志。 “你不用怕,”那一日的贺沧笙坐在她面前,雪白的指尖缓慢地顺着茶杯边沿走了一圈,“你先前的那些姐妹兄弟,也都曾一个个如你这般跪在本王面前。” 含柳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贺沧笙偏了偏头,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是想去陪她们?” 含柳的嘴唇开合几次,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勉强摇头。 芙簪见状,立刻打开了放在桌上的瓦罐,轻轻地递到了贺沧笙面前。贺沧笙瞥了一眼,愉悦地笑起来,垂手泼了盏中茶。 温热的茶水落地生响,尽数打在含柳面前的地砖上,吓得她双肩一凛,下意识想往回缩,却被步光按住,动弹不得。 贺沧笙将空盏递给芙簪,芙簪微倾瓦罐,给盏中倒满,又端着向含柳走过去。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手段稳狠,芙簪一手钳住含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了头。 含柳见那盏中液体猩红,猛地挣扎起来。可是她哪里拧得过步光芙簪两人,一盏冰凉辛辣就这么被芙簪灌入口中,让她无可避免地呛咳起来,又在逐渐传遍五脏六腑的剧痛里汗泪交加。 “殿、殿下,饶我……”她费力地开口,声音支离破碎,“您想知道什么,奴、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本王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杀你。”贺沧笙微笑,“赏你的是一杯养着南霄省五害蛊的好酒,此蛊颇为有趣,毒发时中蛊人心裂、血凝、身软、眼盲、发落,故称五害。如何,喜欢吗?” -- 第26页 含柳惊恐地蜷起身体,在濒死的惊恐中越陷越深。 “不过,要是能每月吃上一粒解药,”贺沧笙微微俯身,摊开手掌,“别说毒发,就是功夫都不会受影响。” 含柳倏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贺沧笙手中的药丸。 贺沧笙极好地把握着节奏,停顿了片刻,道:“你若能迷途知返,为本王所用,这药便给得你。”她轻轻合拢手掌,“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本王的人?” 含柳抖身如筛糠,人已经说不出话,只一点点爬向贺沧笙,伸手攥住了贺沧笙的袍角。 贺沧笙看着她痛苦哭求,缓缓地垂了手。 “殿下……”如今的含柳乖顺极了,只抬眸看着被贺沧笙捏在指尖的药丸。 “哦?”贺沧笙似是微醺,面露不解,“已经到了日子吗?” 含柳的毒还未发作,但人已经怕得要命,攥紧了铺在地上的裙,拼命点头。 “自你归顺,还未详尽地给本王说过苏屹,”贺沧笙合拢长指,让药丸离了含柳的视线,懒散道,“就今日吧,从头说。” 含柳哪里敢抗,立刻从被派去伺候的那一天细细道来,直数到今晨,事无巨细地全部说了。 她被灌下五害蛊,所以,从她出现在苏屹面前的那一刻,就一直都是贺沧笙的人。 “他那日问你如何到的他院中伺候,就是也在防着你。”贺沧笙声音很低,“今晨本王放在案上的奏疏,他看后可说什么了?” “奏疏?”含柳眼露迷茫,“殿下的奏疏,苏、苏合香他不曾看!” 贺沧笙凤眸半眯,不相信地“嗯?”了一声。 “殿下、殿下明鉴,奴婢绝不敢欺瞒殿下!”含柳当即叩首,颤声道,“今早奴婢见您的公文在苏合香房内,本撺掇他去看,谁知他却不肯,说是怕您生疑心,要谨慎为上。他还、还拦着也不让奴婢看,到最后奴婢拗不过,便先退下了。” 贺沧笙沉默不语。 含柳已经中蛊,又不是心性坚定的人,想必不会撒谎。可今日清早的苏屹明显是已经读完了她所写的折子,还与她策论许多。 那就是—— 拦了含柳,自己倒看了个痛快? 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1]:《骢马·门前骢马无人骑》[宋]章甫[2]、[3]:《金缕曲·赠梁汾》[清]纳兰性德感谢观阅。 第12章 病弱 “这个苏屹,”贺沧笙撑着额角,缓声问,“当初是如何入的康王门下?” “是康王在奴市上买的。”含柳回答道,“当时一道买回去的还有他的母亲。” 贺沧笙蓦地想起了苏屹当时的那句“卖身葬母”,问:“母亲?” “是,”含柳颤着双肩点头,“也姓苏的。” 贺沧笙颔首,想来苏屹是随了母姓。 “所以康王拿住了苏母,”她垂了眸,“以此来保苏屹的忠心。” “这……也、也不知是不是忠心,”含柳道,面上露了点儿惧色,像是回想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苏合香这人拧得很,是个犟小子。听人牙子说,他在奴市上就不知跑过多少次,身上的功夫还不一般,若不是,若不是带着他娘,怕是早就让他跑了。” 她称呼苏屹为苏合香,这是少年为奴的名字,听得贺沧笙微微皱了眉。 含柳短促地咳了咳,继续道:“他被买回去,结果不跪不拜,也不称“主子”。其实不过就是个奴隶,就凭着身上、身上那股子狠劲儿撑着,傲得厉害,做什么都不情愿。康王拿着他娘,就这样还跑了好几次,都被抓回来打得更甚,还连累他娘。康王按着没直接杀了他,就是看中他的功夫,还有、还有长相,说是能当小官儿用。” “那么,”贺沧笙慢条斯理,“他不是断袖。” “不,不是,”含柳猛地摇头,“他不是。” 贺沧笙问:“既然那么倔,又怎么被送到了本王身边?” “就是、就是因为他娘,”含柳道,“康王把他娘藏着,他在外边儿惹事,受惩罚的还是他娘。所以他就这么吊着,入府好几个月之后才勉强消停下来,算是、算是被康王驯化了。” 被驯化了吗? 贺沧笙知道,答案是没有。 少年一身傲骨,就算是屈于人下扮作男宠,也不曾弯了背脊。 他说,伏枥忍遭奴隶辱[1],说的却是自己。 “你说康王藏着他娘,”贺沧笙眼露寒色,“在哪儿?” 含柳仰起苍白的脸看着她,默了半晌,道:“就在康王府中,有人看守。因苏合香实在能抗,所以他娘几乎就是关在康王眼皮子底下的。” 贺沧笙垂眸思索,长指习惯性地点在暖炉上。 她看向含柳,问道:“康王买人必定要查底,可摸清了苏屹为奴之前是何身份?” 含柳伏身喘息了一阵,大概是身上的毒已经快要压不住,贺沧笙也不催促,就这么等了等。 含柳再开口时声音弱了不少,道:“是从玄疆过来的,于他一批的奴隶都是。大、大概是流民,身上并没有户籍。”她想了想,又道,“但……他、他识字,会做文章,而且功夫不凡,又极其善察。故此,虽、虽说他自己未曾认过,康王却觉得,大概是、是……玄疆的斥候。” “三年前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贺沧笙轻轻抿唇,“便已经过了边关斥候的标准了吗?” -- 第27页 “是、是的!”含柳有些跪不住,汗顺着鬓滴下来,“苏合香的身手实在了得,可、可伏在屋檐数个时辰不被发觉,身型极快,是我、我们都没见过的!康王、康王府中最好的近卫,都……都不是他的对手。” 贺沧笙的手指陡然收紧。 那夜在落银湾中窥探的人大概就是苏屹了。 她看下去,见此时的含柳嘴唇抖动,抬手一抹,掌心竟已有温热的血沫。 血腥味萦绕鼻尖,贺沧笙面无表情地伸展开长指,那用来续命的药丸就被抛到了含柳手边。含柳面无人色,慌忙地捡起来用了。 此处是地下,所有的光亮都来自油灯长烛。暖光氤靡,贺沧笙脸色冷凝,不知是因苏屹那晚露出的功夫而警觉,还是为这少年的过去而唏嘘。 然而她可以确定的是,时至此刻,她对苏屹的看法,或者说感觉,已经不止是防范和敌对那般简单了。 贺沧笙在地牢里沾了一身血气,她最厌这腥臭,换了身衣裳,才往落银湾去了。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她早前让宫中巧匠给徐诺棠制了个花灯,想着今日事少去给小姑娘送过去。 半空飘着的雪花很细碎,贺沧笙罩着汤婆子,没有打伞。到了院门边就听着里面有小姑娘的笑声,她停了脚步,静静地望过去。 徐诺棠裹着厚重的斗篷,正在湖边与人玩得开心。她估计是已经和阮安熟念了,竟也拉了他一起。没想到这阮安平素沉默寡言,此刻却由着徐诺棠闹腾,在台阶下给人堆了个雪人,白白胖胖的很讨喜。 “谢谢阮安哥哥,”徐诺棠笑得甜,指着雪人,对阮安道,“我喜欢!” 阮安手上身上都沾着白雪,低头看她。面前的小姑娘额发上落了雪沫,在夕辉里亮晶晶的晃,看得阮安缓缓地蜷起了手指。 想为她将发别到耳后。 他正惊讶于自己心下的滋味,徐诺棠忽然“哎呀”一声,指着他身后,惊疑道:“那是什么?” 阮安是近卫,当下便飞速地回了身。谁知才一转头,那边儿的雪便塞了他满领满脖。 徐诺棠收手快得很,看着阮安被冻得缩脖子,脚下也乱了,又是一阵笑。 阮安在这一下里被激起了少年气,蹲身抓了把雪,朝着徐诺棠便扔了过去。徐诺棠笑着跑,阮安还真没让着,抬脚就追了过去。 说是没让着,其实阮安自是留了两分力,雪都是胡乱地撒,也就沾着徐诺棠的斗篷便算了。小姑娘却不留情,雪仗打得尽兴,一会儿功夫竟让阮安从头到脚都覆了白。 “你像雪人啊,”徐诺棠吐舌头,梨涡深深,“就是高了些,画眼睛要困难啦。” 阮安不言语,只管俯身抓雪,又是一阵嬉笑。 贺沧笙靠站在月洞门后,任由细雪覆了满身。 她远远地看着徐诺棠,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这笑容压在斜飞的眼角下,显得妖媚,却敛了光。眼角微红,看着委屈,还能让人读出苦涩无奈来。 芳华年纪,容颜娇俏,在提裙奔跑里甚至乱了钗环,却因年轻而不在乎,也不用在乎。这样的一世无忧,是她的可望不可及。 想也不敢想。 可明明这才是女子原本该有的样子。 还有少年。 苏屹和阮安也就是一般年纪。 贺沧笙站了许久,终是搭着芙簪的手臂缓缓转过了身,用很轻的声音道:“走吧。” “殿下,”芙簪扶着她,“不进去了吗?” 贺沧笙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芙簪又问:“那这花灯?” “先放回书房,”贺沧笙此刻有点昏沉,脚步虚浮,“日后再说吧。” “是。”芙簪回头吩咐了身后捧着花灯的常随,“殿下可是要回自己屋里?” 笙沧笙声音虚弱,道:“去望羲庭。” 至于为什么。 苏屹有斥候的本事,她自是不能再放任这人夜晚独处。 其实还掺了点儿旁的原因。 习惯了那院里的安静,有个人在身边,这样就不寂寞,又彼此相隔距离,各安各事。 贺沧笙在雪里站得久,想在用晚膳时精神便沉了下去,头疼欲裂。 她在案前坐了,却没力气也没心情提笔。 玄疆一事被驳,她失了面子事小,战机与民生却都因此被搁置。她想着这事儿,皇位之争也如芒刺,索性起身沐浴,而后便睡下了。 而外间的椅上,苏屹还在低头看书。 他本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等屏风后的烛一被吹熄,她便抬起了眼。那时才落在书上时十分空洞的目光霎时变得犀利,飞快地看向贺沧笙所在的位置。 那边儿十分安静,他隔着屏风上的细绢,能大概地看清楚贺沧笙的影。 苏屹手中的书被捻出了折痕。 他从那日与贺沧笙谈论过玄疆的事后,一连四日,贺沧笙都没有再来过望羲庭。对此他本该高兴才是,全无风险,也不用周旋,却莫名地陷入了一种烦躁中。 而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贺沧笙进门的那一刻被压了下去,又在看见这人绯红的眼角和苍白的脸色时再次疯长。 这楚王看上去竟像是…… 哭过了。 苏屹强烈地觉得贺沧笙不对劲,不管是今晚还是一直以来的种种自相矛盾的行为。 -- 第28页 可这种疑惑,他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苏屹扔开了手里的书,站起身想去洗漱,却听着屏风后传来几声极低的咳喘,像是在寒冬里被冷到了,又像是哽咽的咽泣。 他想也不想地绕过了屏风,站在床边。 睡梦中的贺沧笙面朝里侧身躺着,露出的颊上落着潮红,蜷缩着身体,双膝都快到了胸口。那乌发尽散,铺了半床,风领还不曾摘,身上的被子还裹得紧。 看着是病了。 苏屹缓缓地伸手,扳住了贺沧笙的肩。这一接触就知道楚王是真瘦弱,肩头的骨头突的诶硌手,只一掌便可覆住。 难怪那日与他在屋顶交手时用的都是轻巧的虚力。 苏屹根本不用使力,便将人翻了过来。 贺沧笙竟像是非常痛苦,眉头紧锁,长睫颤得厉害。那轻薄苍白的唇微张,一副呼吸不顺畅的样子。 苏屹微微俯身。 贺沧笙的眼角藏着绯红,在那苍白的肤色上十分明显,鸦睫上点点晶亮,下边儿有泪痕。 这是……真的哭了? 那种脆弱感再次出现在贺沧笙身上,都掬在眉眼间,就算是闭着那双总是妖娆的眼,也只是显得更加赢孱罢了。火红的风领在被褥间被蹭乱了,虚搭在雪白的肌肤上。 苏屹无声地沉陷在这种脆弱里,下一刻竟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帮人将风领和锦被整理好。 风领上的狐狸皮毛重新完好地覆盖住贺沧笙的脖颈,苏屹又试了贺沧笙的额头,发觉指下的肌肤滚烫,肯定是起了热。于是他快速收回手,转身想去喊芙簪入内。 却在一瞬后蓦然停住了脚步,而后猛地回身看向贺沧笙。 时才他虚着触过这人的颈前。 修长滑腻,并没有喉结处的凸起。 作者有话要说:[1]:《骢马·门前骢马无人骑》[宋]章甫感谢观阅。 第13章 朦胧 苏屹被震惊埋没,僵着身体站在床前,胸口剧烈起伏,手脚都瞬间变得冰凉。 楚王是……女子? 若此事是真,便是足以令整个大乘天翻地覆的消息。 可对于苏屹来说,他只是蓦然觉得自己对贺沧笙的种种疑惑都有了解释,魅惑孱弱的长相,从来被遮挡得严实的脖颈,好男色的传闻,对一众男宠的冷淡,故作风流的做派,对徐诺棠的温柔,还有…… 看见他赤\裸着上身时抑制不住的赧然脸红。 苏屹几步就回了床边,垂手缓缓伸向了贺沧笙颈间的风领。 他要确认。 他先前在蛮蕊馆中呆过几日,见识了不少小官儿和相公。有些人为了讨好权贵,会在外表上下功夫,有的饮药,有的则是生来便不一般,总之都异于寻常男子。 其中便有人的喉结极其不明显,若非细看,甚至根本看不出。 所以他要确认。 指尖已能感受到狐裘的末梢,时光似是静止,万物消失,苏屹压下翻涌的气血,清晰地在一室的静谧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贺沧笙却在这时忽地偏了头,似是梦魇得严重,紧皱起长眉,侧脸蹭在软枕里,整个人似梦半醒,小声呢喃道:“不……不要……我、我不是……” 苏屹下意识地俯身。 不要什么? 我不是什么? 不是男子? 苏屹侧耳倾听了半晌,只闻贺沧笙胡言乱语,确实是坠在噩梦里。他微直起后背,手指重新伸向床\上\人的颈前。 贺沧笙却在此刻蓦然惊醒,口中还在喘息低语,人已经睁开了眼,正与他四目相对。 贺沧笙自午间冒雪在落银湾外久站之后便开始发热,沾了枕头就再清醒不得。 恶梦一如既往,气势汹汹地侵袭过来,裹挟着她整个人,无法挣脱,也不知如何熬得过去。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其实还是走在不甘和无奈上,啖恨饮苦,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往上爬的意义。 梦中的母妃一身华服,用涂满了血红蔻丹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双肩,指甲陷入她皮肉里,让她仿佛能闻到血腥的味道。她何其委屈,何其害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人摆布。 “你是男子,”赵贵妃明艳的脸都扭曲了,在她耳边似是疯癫地道,“怀歌,记住了吗,你是男子,你是男子!” 贺沧笙拼命挣扎,但抓着她的手却越扣越近。 她快不能呼吸了。 “你是男子!你是男子!”赵贵妃摇晃着她,嘶吼起来,“赵家的存亡荣辱就在你肩上,你要担着,所以你必须是男子,必须是!” 贺沧笙脱力地流泪,湿了衣襟。 她想说自己不是。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明明不是男子。 不是! 然而下一刻她就跌入了漆黑的深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落在了寒冷的高处,身侧放着龙椅,椅上坐着敬辉帝。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闭着眼,面容有些扭曲。贺沧笙微微低头,见自己一身皇子装扮,踩在成山的尸骨上。 脚边离得最近的是赵贵妃,双眼紧闭,满脸满身都是血,沾了鬓边的金珠步摇,赤红明金交映,晃得贺沧笙双眼生疼。贵妃边上是徐诺棠,再往下趴着徐瀚诚,还有温绪之。他们都曾经站在贺沧笙的身后,而现在皆已身死,却都向上伸着手,像是刚从地下爬出,向她而来。 -- 第29页 尸堆下血流成河,无数百姓奔走逃窜,远处的狼烟点燃了苍穹,带来骨肉被烧焦的味道。 贺沧笙惊恐地回过头,却见那龙椅上坐着的已赫然变成了身穿龙袍的贺峻修,不知为何七窍都在流血,对她嘶哑地张开嘴。 “看,”贺峻修道,“这就是你要的江山。” 贺沧笙想逃,却迈不动脚。 贺峻修肆意大笑,挥了挥手,一身白袍的苏屹便从龙椅后缓步而出。 少年一身洁白,不染纤尘血迹,手中所持的长剑却还在滴血。那双星目冷似寒冰,深深地看向她,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贺沧笙无力地闭上了眼。 谁知苏屹蓦然解开了她的风领。 这是贺沧笙最大的恐惧,胜过死亡。她恐慌地睁开眼,想掰开苏屹的手,却觉得颈间蓦然一凉,狐裘已被扯掉,露出光洁顺滑的脖颈。 苏屹目光上移,面无表情,双眼却极其明亮。 然后他伸出双手,将她从尸山上推了下去。 周遭的一切疾速划过身侧,贺沧笙张口欲喊,却觉得喉间像是要吐血似的腥甜。她坠入暗夜,只记得苏屹的那一双眼。 她就在此刻蓦然惊醒。 脑中依旧一片混沌,身上滚烫,双眼因猛地睁开而花了一阵。待一切恢复清明,竟见站在她床前的人正是苏屹。 这让贺沧笙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她缓了片刻的神,下一刻就发现苏屹的手离她的风领只一寸之遥。 这一下便吓得贺沧笙蓦然后缩,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挡在颈前,隔开了苏屹伸过来的手,喘着息道:“你……你要干什么?!” 苏屹也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缓缓站直了身体,趁着贺沧笙还没完全清醒,强压下了面上的不自在。 他犹豫了片刻,几乎要开口问一句,你是不是女子。 到底忍住了。 切不可打草惊蛇。 “你这是病了,”他再次避开敬语,没称呼贺沧笙为殿下,“戴着风领睡更不舒服,本想给你摘了的。” 贺沧笙闻言略微变了脸色,长指缓缓地动了动,反复确定风领已被系好后才坐直了身。 她阖上双眼,苏屹还站在身前,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些贺沧笙都知道,但她却蓦地失去了睁开眼回望过去的勇气。 她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睁眼看向苏屹。少年面上冷淡,倒是让她又看不出什么。 “这风领……本王戴惯了,”贺沧笙道,声音很暗哑,“本王患有隐疾,颈前……喉结处不似寻常男子般明显,故此常做遮掩。同为男子,想来你也可理解一二。” 她嘴里说着“同为男子”,给的解释也说得过去,苏屹却半眯起了眸。 他没有被说服。 却拿不出不被说服的证据。 可若是再探,就得往实处伸手,那样一来,若楚王真是……真是女子,那他岂不是成了真的登徒子。 苏屹在一瞬里想到了如此多,贺沧笙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人虽还在病中,神色却恢复自若,对苏屹淡然道:“去唤芙簪进来。” 少年身型挺俊,居高临下地看了贺沧笙片刻。 虽他还有疑惑,可这夜的贺沧笙终于露出了更加真实深刻的脆弱。此时这人稍微阖了狭眸,眼角的红和泪痕尽数浸烛灯的浅金昏光里,长眉微蹙,侧脸白皙光滑得不像话。这样的面向不止是漂亮,还柔美,若是楚王想勾人,单这强撑病体的样子就够了。 若楚王真是女子……也不违和。 也挺好的。 苏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转身大步往门口,却在绕过屏风后忽地放慢了脚步,无声地叹了口气。 莫名地颇为惋惜。 失了今晚窥探的机会,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或者还有没有下一次。 但他是真的想知道。 芙簪动作迅速,将药给贺沧笙送了进来。苦辣的药味盈了满屋,贺沧笙却俨然一副早已经习惯了的模样,将白瓷碗端过来一饮而尽。 她把碗递给芙簪,净了口,便又打算躺下了。 苏屹全程安静地靠在屏风边看着,看她要合眼,蓦然开了口,沉声道:“请个大夫吧。” 芙簪正给贺沧笙递过去浸透了冷水的巾帕,闻言立刻看向贺沧笙。她知道贺沧笙的身份,自然便知道贺沧笙不可能请大夫。 果然贺沧笙道了声“无妨”,抬手示意芙簪退下,又对苏屹道:“老病。” 屋门被芙簪从外面轻轻阖上,苏屹站在原地没动。他这样隔着段距离,又是居高临下地看人时,明亮的眸里都是深沉。 贺沧笙靠坐着,不欲说话,也不欲看他。 “你……”原本该退出去的苏屹站着没动,少顷后颇为小声地开口,道,“病了便好好歇着,当心身体。” 贺沧笙看向他,疲惫地挑眉,半晌后“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稍顿,又沙哑地道:“多谢。” 这人如此客套,让苏屹没来由地有点儿烦躁。 他抬起手,非常少年气地抓了把额发,指尖又不知为何地在自己喉间点了点,开口时竟略微结巴了一下,道:“你、你睡吧。” 贺沧笙乏得连点头都做不到,只阖了眸,双颊还烧得泛红。 “若是有事,就唤我,”苏屹转身要往外去,却在临走前又飞快地加了一句,“唤我去叫芙簪。” -- 第30页 说着便消失在屏风后。 贺沧笙正捱着病痛,饮了药意识便逐渐昏沉下去,却也费力地朝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抬了一眼。 这人今日话蛮多。 贺沧笙自这晚起,便一连病了几日。可她在病中丝毫未曾耽误请安和政务,依旧是每日卯时不到便往宫里去,晚上歇在苏屹房里。 两人之间还是没什么话,可贺沧笙却发现,少年虽依旧沉默淡漠,目光却总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身上不适的时候,那盯过来的目光尤其深邃。 可当她回看过去的时候,苏屹便已经看向了别处。 她想着许是细作窥伺,也又觉得不像。 她还没来得及揣摩出苏屹的心路,新年便随着昼夜不停的大雪蓦然到来。皇帝虽仍然病着,京都中人不得大张旗鼓地庆祝,家家户户却也都扯了红绸对联,总是要迎一迎除夕的。 除夕夜宫中不曾设宴,敬辉帝起不得身,贺沧笙和贺峻修一起守了夜,过了午夜便欲各归了。 谁知贺峻修似是来了偏兴,非要到贺沧笙府上吃酒贺岁。贺沧笙本就病体未愈,这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贺峻修还是要去。 贺沧笙无奈,又端着自己在人前那副最爱热闹的性子,只能应了下来。 这就算是私聚,飨宴倒也丰盛。 贺峻修还特意从康王府中带了一坛来。皇兄举杯,就算是在自己府中,贺沧笙也是拒绝不得的。于是一杯杯地碰,席间的酒就没停。 “怀歌,”贺峻修似是微醺,从座位上俯身过来,道,“酒酣菜暖,本王却还觉得缺了东西。” 贺沧笙拎着白玉骨的小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掌心,对贺峻修微笑道:“不知皇兄觉得缺了什么?” “自然是美人了,”贺峻修哈哈笑了几声,也没压低声音,“怀歌府上佳人众多,这是京都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如唤一个出来,也算是让本王开开眼,如何?” “我府中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姿色,皇兄莫要打趣了。”贺沧笙斜身靠在座上,唇角笑意不减。 “能入怀歌眼的人,本王必得一见。”贺峻修身上酒气浓烈,“男子又如何,本王也是时候换个新鲜口味儿了。” 贺沧笙没接话,莹白的指尖在扇骨上摩挲了一会儿。 “听闻有位出身蛮蕊馆的苏姓小官儿,自入府便得了怀歌独宠,”贺峻修笑道,“不知怀歌舍不舍得把人唤出来,让本王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 第14章 暗流 贺沧笙闻言身型一顿,倏地抬了眸。 原来这才是贺峻修今晚的来意,庆贺新岁是假,试探她与苏屹之间的事才是真。 然而不知为何,贺沧笙并不想让苏屹搅进这一局。 “不瞒皇兄,姓苏的那位实则沉闷无趣,远比不得府里其他人有意思。”她对贺峻修道,“不如弟弟叫旁人来,皇兄是要远观还是听歌赏舞,今儿晚上在楚王府,定是有求必应。” “瞧瞧,”贺峻修闻言大笑,“时才还说府中都是粗鄙姿色呢!这会儿提了心尖儿上的人,倒又都愿意推出来了,当真是将这位苏相公捧在手心儿里!” 贺沧笙会心地抿了薄唇,像是为难羞赧。 “既是有求必应,那本王今日便无礼些,还偏要点名见见那位苏相公了。”贺峻修收了笑,已然认了真,“你放心,这人得你如此宠爱,本王又怎会逾矩?不过就是看看罢了,怀歌休要这么护食。” 贺沧笙脸上身上还都维持着一副慵懒的做派,其实垂眸时眼中都是厉色。 看样子今晚这茬儿是过不去了。 她敲在小扇骨上的指尖稍微乱了节奏,最终道:“如此,本王让人过来。” 望羲庭离得近,苏屹来得也快,一入堂就闻到酒的醇烈,然后便见贺沧笙一身墨色,懒散地斜靠在椅中。她手中折扇打开了,露出扇面上血色的红梅,轻轻摇晃。 康王贺峻修就坐在一边,苏屹却连眼风也没给一个。 他只看着贺沧笙,目光从紧扣的风领到上挑间略带慵懒的眼角,再到因为饮了酒而微微泛红的双颊和浅色的双唇。 病还没好呢,还喝酒? 苏屹缓缓收回目光,心里忽然带了点不悦,但还是单膝着地,先给贺沧笙请了安。末了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今日迎新岁,祝殿下平安福泽,心想事成……肆意自在。” 少年一身白袍,干净俊朗,乌发高束。他说话时声音很清澈,却在讲最后这几句讨喜的话时微微垂了眸。 其实这种话放在平时绝对不是苏屹能主动说的,他自己也以为对着贺沧笙说这话会做作难捱,却不想也顺口得很。 贺沧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手却蓦然握紧在折扇了。 这几日她收贺词贺礼无数,唯独这一句“肆意自在”,最能让她动容。 “也祝你平安如意,无拘潇洒。”她说着,缓缓坐直了身,对苏屹比了个手势,又道:“其实今晚并非本王唤你过来,而是皇兄一定要见一见,且去见过康王。” 苏屹微滞,随后转过身,也没抬眼,很守规矩地道:“参见康王殿下。” 贺沧笙看着少年面上一派坦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是他第一次见康王的面,戏做得不错。 -- 第31页 “这便是怀歌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位苏侍君?”贺峻修语气调侃,“抬头让本王瞧瞧。” 苏屹沉默着,不知为何没有动作。 贺峻修盯着他,不禁冷了脸色。这个小子早先在他府中时便难以管束,今日却主动跪下给贺沧笙行礼,还讲了贺辞,却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 别是放出去两天,就忘了原主儿是谁了吧? “呦,这是恃宠而骄到连本王的话也不作答了?”贺峻修这么想着,不由得沉下声音,“怀歌,你这后宅里少规矩啊。” 贺沧笙眼含春色,似是真饮得有些多了,道:“是松散了些。”而后略微露了笑,对苏屹道:“还不起身,让皇兄从头到脚地看全了。” 这表面上让康王得其所愿,其实根本是免了苏屹的礼。 苏屹应声起身,就在贺沧笙身侧站了。 贺峻修上下打量了两眼,竟觉得这人似乎和自己府中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戾气收了挺多,气色倒真的不错,站立时比以前气势更甚。 敢情这人在楚王府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本王还以为是什么绝色,”贺峻修装着是第一次见苏屹,惊诧又挖苦道,“不想就是位普通少年,怀歌的口味真是让本王捉摸不透啊。” “皇兄恕弟弟自赏狂妄,每每对镜,对所谓绝色提不起兴趣。”贺沧笙微笑道,“就觉得英姿俊阔才是真有意思。” 她折扇轻摇,口中浑话,扇上红梅映得人愈发娇憨。苏屹站一边儿,闻言额角蓦地跳了两下,忽然有点想笑。 这揽镜自顾夜不眠的话,竟和他对贺沧笙的评价如出一辙。 是啊。 自己已经妖媚纤细成了这个样子,还要什么美色相伴! 贺峻修被噎得哽言,默了俄顷,道:“那就别让这位英姿俊阔的站着了,也入席吧。” 苏屹作为侍君,是没有资格与两位皇子同桌用膳的,按理应当另在一旁开小案。芙簪本已着人在准备,却被贺沧笙拦下了。 “加把椅子,就坐这儿。”她用折扇点了点身侧的空位,对贺峻修诚恳地道,“我心疼我的人,皇兄通融一下吧?” 这话一出,苏屹和贺峻修都是一愣。 苏屹被贺沧笙伸指捏住了宽袖,还在想“我何时是你的人了”,就已经被拉着坐了下来,夹在两位皇子之间。 贺峻修则是暗自咬牙,想不到他来吃顿饭,还落得和男宠平起平坐,同桌用膳。若是旁人他还能忍,偏偏还是他手下这个都成了奴隶还不安分的倔脾气小子苏屹,叫他如何能顺气,非要扳回一城。 “苏相公,”贺峻修推了空酒杯,拿眼角看人,“劳烦了。” 苏屹一僵,犹豫片刻后想去拿酒壶,谁知手臂伸到一半,却被一柄横出的小折扇拦住了。 “慢着,”贺沧笙慢悠悠地收回手,双眼只看向贺峻修,“其实皇兄说弟弟护食也是没错的。本王的人,只能给本王添酒。” 说着长指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伸到了苏屹面前。苏屹回过头看过去,正好和贺沧笙对上视线。楚王的眼神深邃,像是含着某种特别的含义。 酒水倾洒,却仿若缓慢无比。苏屹看着贺沧笙,分不清这人就是在与贺峻修较劲还是真的要护着自己。 说来也奇怪,给人倒酒这般为奴为仆的举动,他断然是恨于来做的。可此时真就为楚王做了,却也觉得没那么别扭。 其实动作还是别扭的。 人却不是。 贺沧笙撤回已满了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不知道,在她仰头的时候,苏屹便紧盯住了她的脖颈。可惜那直遮到下颚的风领丝毫不曾乱,角度也不合适,没看出什么端倪。 贺沧笙放了杯,转手从苏屹手中拎起了酒壶,面露笑意,眉梢眼角妖娆得不得了。 “本王的酒,自是由本王的侍君来倒,”她隔着桌案,从容地倾过身体,“皇兄的酒么,就让弟弟来。” 说着,便为贺峻修斟满了珐琅杯。 苏屹面上不变,在桌下的双手却蓦然攥紧成拳。 若说是两位皇子彼此间较劲,贺沧笙大可只让他给自己倒酒,而后指使旁的下人给康王使唤,可她非得自己来。这分明是自降身份,将自己和他放在同等地位上。 堂堂楚王如此做,就是为了让他……不用自损尊严给康王斟酒? 他知贺沧笙从不为难他,却没想到在康王面前也是如此。 苏屹心下震惊,贺沧笙却已自若地坐回到椅上,目光扫过他时无波无澜,似是时才的事再寻常不过,毫不在意。 贺峻修得了便宜,调笑了几声,才端了杯。 宴还是要继续,贺峻修杯不停,贺沧笙自是得作陪。两人酒兴正浓,贺峻修便提起了她几日前奏疏被敬辉皇帝驳回的事,就是定了主意要膈应人。 “你明知此事父皇早在三年前便又决断,怎还是触了禁忌?”他借着醉意口无遮拦,“本以为你入了朝世堂能有所长进,不想还是不得圣心,那玄疆早就是要被舍弃的,那般贫瘠的氓土,曾经的二十万玄疆军今如土崩瓦解,这样的地方,你保它做什么?” 他没有看到,苏屹低垂着的双眼中陡然现出了狠厉的光。 “你就是要爱民爱才,”贺峻修见贺沧笙不答话,不禁面露嘲讽,“也不在这时候。” -- 第32页 “并非如此,”贺沧笙垂眸,指尖点了点酒杯,示意苏屹添酒,“不过是……心急莽撞了。” 贺峻修冷笑,道:“何止是莽撞这般简单?玄疆王满门身死,玄疆中的那些蝼蚁又算什么?” “算作是人。”贺沧笙低声,却没有退步。 她平时与贺峻修浅谈时一向是浑水摸鱼,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固执己见,丝毫没有让步。贺峻修被驳,觉得无奈也觉得生气,却见贺沧笙略微失落的样子,心下立刻幸灾乐祸,也觉得没必要闹僵,又是相互倒酒捧杯。 贺沧笙身上其实不舒服,贺峻修带来的酒又烈,每一次滑辣的液体下喉,胃和小腹中就是一阵痉挛,此时已是强撑。她将折扇暂放在膝头,姿态随意,仰头饮酒时也不用大袖遮掩,就这么仰颈一杯杯地灌。 苏屹侧目,清晰地看到贺沧笙在饮酒时的动作。她垂在桌下的那只手蓦然抓紧了椅子边沿,力气之大,指节都已泛白。 这是在狠命地压抑某种痛苦。 酒杯落回桌上,那手才缓缓松开了。 苏屹看向贺沧笙,见人的双颊上确是桃花色,看着与醉酒无二,可人分明还是清醒的。他仔细看了少顷,便发现贺沧笙总是在贺峻修没看着的时候闭眸缓神,长眉微拧,嘴唇都已经泛了白。 有哪个喝酒能将双唇喝得失了血色?分明就是身体不适,病痛发作。 贺峻修还要在饮,贺沧笙便向苏屹略微颔首,等着他手中的酒壶。谁知少年抬手盖住了她的杯,深深地看着她,道:“殿下,不可再饮了。”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楚。 贺沧笙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苏屹。而少年则认真地回看过去,明亮的眸中都是深沉。 贺沧笙不动声色,其实在脑中快速地捋了捋近来的这几日。 从那一晚苏屹撞见她生病以来,言行就和之前有了些区别,总是盯着她是否披裘氅捂暖手不说,有时她伏案理事,竟还主动开口让她早点歇着。 今晚当着康王,他真正该效忠的主子,还拦她饮酒。 她这儿没出声,还望着苏屹,贺峻修已先坐不住了,看向苏屹的眼睛里已经带上了狠色。 他的奴隶,却在这儿对着楚王谄媚。 “本王一语中的啊,”他面露恶意,对贺沧笙道,“苏侍君真是恃宠而骄,要爬到你头上了。” 贺沧笙镇定自若,缓缓将目光从苏屹脸上挪开,慵散地笑道:“他恃本王的宠,无妨,”说着还真放了杯,“本王就听他的,真饮不得了。” 她顿了顿,又像是丝毫不识眼色一般对贺峻修道:“这酒烈,皇兄也停杯吧。” 贺峻修将杯子磕放在桌上,心底翻涌的恶毒挡也挡不住。 席上静默片刻,两人碍着面子相互陪着笑,又吃了会儿菜,贺峻修就忽地站起了身。 他似是因为醉酒而脚步不稳,才起身便一手按上了苏屹的肩。苏屹立即跟着站,伸手想扶着康王站好,可贺峻修却像是讹上了人,非得撑着苏屹的手臂才站得住,在原地胡乱踉跄了好一通。 “皇兄当心,”贺沧笙看了半晌,最后也扶桌起了身,关切道,“真是饮得多了。” 她的脚步也乱得很,本要过去帮忙,却被桌椅绊住。苏屹松开康王,回身扶了她一把,期间仔细地拢着自己的袖,垂眸时却见贺沧笙眼含深意。 贺沧笙狭眸半眯,微微仰颈,对他口型道:“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15章 药物 两人挨得近,苏屹闻得到贺沧笙身上的酒气,将唇语也读得清楚。 原来她全看见了。 明明是危机的时刻,他却莫名地觉得有点暧昧。 那边儿的贺峻修正被围上来的常随们伺候着,苏屹身高腿长地挡身,趁没人看见,从胸口处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这动作间露了点金色,紧接着便滑进了贺沧笙掌心。 一人手滚烫,一人手冰凉。 贺沧笙收拢手指,转身坐下了。 “本想亲自给怀歌斟酒,却闹了笑话。”贺峻修也收拾得当,重新落座,“怪皇兄不当心,还碰了怀歌的侍君。” 贺沧笙瞧着他戏码拙劣,一手摇着折扇向后靠身。她此时又有点儿发起热,故而养精蓄锐地不开口,反正康王自己总会有动作。 果然,贺峻修在下一刻状似无意地摸了把腰间,而后就变了脸色。 “本王鸾带上原挂着个金蟾锁,”他声音焦急,“怎、怎不见了?” 贺沧笙冷漠地微挑长眉。 苏屹本就还站着,此刻退开两步,让贺峻修的常随们到桌边蹲身一通急寻。贺沧笙冷眼看着,果然,那几个人忙了一通,什么也没有找到。 贺沧笙嘴角含笑。 这金蟾锁么,正在她的手中。 是方才贺峻修塞到苏屹身上的。 她本可以冷眼旁观,却近似本能地出了手。至于原因,多少有点模糊,大概就是…… 看着贺峻修拿这少年人不当人的样子,心下不悦。 而这会儿的贺峻修倒是醉意全无,忽地站起了身,道:“那金蟾锁是母后在本王少时所赠,万丢不得!”他蓦然伸手指向苏屹,“你,本王自到怀歌府中便只与你有过接触!那锁分明一直在本王身上,此刻却不见踪迹,定是你手脚不干净,趁本王时才跌撞,便行窃偷了去!” -- 第33页 苏屹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来人,给本王将此人捆了!”还不等他反应,贺峻修便抬手指向他,吼斥道,“卑鄙贱奴,竟敢偷皇后娘娘尊赐之物,你今日难逃死罪!” 康王的两个常随听了吩咐,立刻紧步上前,伸手就抓住了苏屹的胳膊。其中一人从身后抬脚踹在苏屹膝盖,让他跪了下去。 苏屹抬起头,这一眼太过凌厉,竟让贺峻修退后了一步。 地上的少年虽被人扭按着手臂,看上去却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会扑上去将他撕咬成碎片,亦或是同归于尽,反正只要是能伤了贺峻修,付出任何也在所不惜。 贺峻修其实本想以此事给苏屹个教训,顺便探了贺沧笙对这小子的虚实,却在此时真的起了杀心。 养虎为患,这少年他已不欲再留。 “大、大胆!反了你!”他身型摇晃,指着苏屹,脸都憋红了,“来人,来人,将这贱奴给我拉下去,即刻绞杀!” 两个常随立刻拖拽住苏屹,就要往外走。 风雪越过开着的门,有点点冰寒落在苏屹的宽袖上和颊边。他不会求饶或者为自己辩驳,全程没吭一声。 时间像是被放缓,苏屹面对屋外,眉眼狠色渐收,反复地想起贺沧笙。 楚王大抵是不会为他站出来的,因一介男宠与康王明着反目,不值得,这一点苏屹看得明白。可是一想到贺沧笙,他就忽然被一种感觉席卷了全身,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遗憾。 遗憾即将就这样死在用他如棋的康王手上,而他还没能弄清楚贺沧笙的秘密。 他虽从容,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少年攥紧双拳,打算就这般拼出血路。 “且慢!” 贺沧笙的这一声里含了许久不见的寒冷,折扇啪地一声收起来,人已经站起了身。 苏屹看过去,这人站在灯火明亮处,眉目处掩映了一点儿阴影,非常漂亮。 贺沧笙绕过桌案,走到贺峻修身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已经冷了下来,愣是看得贺峻修一时间张不开口。 怎么就觉得他这弟弟和苏屹那小子挺般配的呢? 一个狠戾硬气得活像川上冰,一个冰冷飘忽得好似腊月雪。 贺峻修还有些发呆,贺沧笙就已经开了口:“且莫说本王已助他脱了贱籍,就算他是贱奴不假,却也是本王府中的贱奴,如何便可这般轻易地处置?” “怀歌,你……”贺峻修难以置信,“你这侍君行窃到本王身上,还不是死罪么!” 贺沧笙抿唇,勾出的弧度讽刺,问道:“皇兄丢了金蟾锁,确是独一无二的贵重,得好好找一找。您说苏屹行窃,那么,锁呢?” 贺峻修险些被问得哑口无言,噎了一瞬,道:“搜,搜身!”他回身示意身后常随,“给本王搜他的身,那锁定在他的身上!” 这人蠢得让贺沧笙觉得无趣,她垂眸看向已经蹲在苏屹面前的常随,轻轻地道:“手放干净些。” 这一声似百转千回,阴沉得让在场的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贺沧笙近在咫尺地镇着,康王的常随也不敢僭越,搜身时很规矩。 苏屹跪在原地,由着那常随检查,脸色冷凝,却一点儿也不见慌张。 “回殿下,”常随收回手,对着贺峻修头也不敢抬,道,“没、没有。” 贺峻修哪里能料到,那先前被他亲手放到苏屹身上的锁会在此时失了踪迹,不禁有了暴怒的趋势。 “没有?没有什么!”他抬脚就踹在常随肩上,把人踢到了一边,“让开,本王亲自搜!” 说着,伸手就要抓苏屹的衣领。 却被小折扇稳稳地拦住了。 “皇兄且住。”贺沧笙脚下轻巧,人已站在苏屹和贺峻修之间,道,“既是贱奴,又何至让皇兄染手呢?” 贺峻修没想到贺沧笙会两次三番地阻拦自己,忍不住也掉了脸,道:“那你说如何?便到后室去,脱了衣裳,让本王的人查!” 贺沧笙嘴唇发白,是病的,也是气的。 让苏屹被带到后室搜身,那是极大的羞辱。苏屹本就是贺峻修的奴隶,却在此时不明不白地扔出来,先是随便安了个名就要定罪,就是理亏也不肯罢休。权贵们舍弃棋子是常有的事,却没有谁会如贺峻修这般无谓杀人,又无情折辱。 她微微垂眸,看着身侧苏屹即便是跪着也挺拔的背影,忽然就对贺峻修起了怒意。 作何要逼人至穷巷。 “本王的人,”贺沧笙寒声,“就是要脱衣搜身,也得本王亲自来。” 苏屹没有动作,其实眸中沉杂情愫。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被人护在身后。 还是个不知男女的病弱之躯。 贺沧笙转头,将这屋子看了一圈,似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却蓦然身体一僵。 “皇兄,”她伸手,用折扇点了点贺峻修座椅的方向,语气惊异道,“你看那是什么?” 贺峻修疑惑地回首,却见那块金蟾锁,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椅上。 他缓缓张了嘴,嘴唇有些哆嗦,却到底没说出一句话,回过身后见贺沧笙仍是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是丝毫看不出破绽。 大窘,又迷惑。 他也分不清这是苏屹还是贺沧笙所为。 屋内沉静,等贺峻修说出话的时候,人还有点结巴,道:“是、是本王的,正是那锁……怀歌、咳,怀歌好眼力。” -- 第34页 “好说,好说。”贺沧笙这才微笑起来,道,“皇兄快些佩上,既是皇后娘娘亲赐,莫要再丢了。” 贺峻修干笑了两声,人还惊着,却得装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上前拾起了锁,重戴到腰间。 贺沧笙趁着这功夫,低头看向苏屹,正和这人对上了目光。 她忽地有些放松,对苏屹缓缓眨了眨眼。 少年还是冷着脸色,很快地看向了别处。 那边儿贺峻修也收拾停当,贺沧笙便陪着客套,请人在此入席。 没人看到,面向另一侧的苏屹,缓缓地抿了个笑。 这宴吃到现在,试探、相争、闹剧皆已落幕,也就没什么再能出的乱子。贺峻修丢了人,面色不好看了一阵,可到底还是为着面子而恢复如初,谈笑风生。 两位皇子举了杯,都知已到最后。谁知贺峻修忽地翻了手腕,竟是明着将什么东西放入了贺沧笙杯中。 贺沧笙一懔,连着一旁的苏屹,一起朝他看了过去。 “怀歌别不领情,这可是好东西,本王前几日刚从蛮蕊馆中得来的。”贺峻修笑,一脸插科打诨的表情,“今日苏侍君受了惊吓,想来本王走后,你得好好抚慰一番。喝了这杯酒,保准你们快活。” 贺沧笙闭了闭眼。 这就是花街柳巷里的药。 贺峻修一计不成,虽不敢再有小动作,如此明面儿上的羞辱胁迫却手到擒来。她一是不能再和康王针锋相对,二来,这风流荒唐的名声也得维持住。 “如此,”她微笑,“弟弟就先谢过皇兄了。” 说着抬了手,将杯中酒饮得一滴不剩。 苏屹想拦的手已举了起来,却又慢慢地放下了去。他看着贺沧笙抹嘴放杯,而后面色一点点泛上潮红,与先前微醺时的面色截然不同。 康王手里的药都是厉害的,贺沧笙在不到一刻后便出了汗。分明是寒冬,她的双鬓却已被濡湿,和着酒劲儿,竟生出了极不舒服的热意和她之前从未有过的心思。 她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本能地扯向风领,看得侧座上的苏屹吃了一惊。 不能让康王看见贺沧笙的脖颈! 他本能地抬了手,想握住贺沧笙的手腕阻止,却见贺沧笙闭眸缓了缓神,又将手放下了。她似是想去拿桌上的折扇,手却不听使唤地抖得厉害,宽袖拂倒了酒杯。 “怀歌与侍君自是开怀,”贺峻修见状很满意,起身道,“本王可是有眼力见,这就告辞了。” 贺沧笙不说话,扶着桌案站立,身型不稳。 贺峻修看笑话,对苏屹恶毒道:“苏侍君不是惯会伺候么,扶着啊!” 苏屹略微颔首,却没有看向贺峻修,站起身扶住了贺沧笙。这人再撑不住,只能靠着他的肩站立,整个人没了力气,却轻得骇人,他一只手臂便撑得稳。 贺沧笙脚下踉跄,却还是将贺峻修送到了楚王府门口,看着他上马车离去了。 空地处只剩苏屹和贺沧笙,芙簪带着下人站在身后,没听见贺沧笙唤,便没敢上前。 雪簌簌微声,冰冷地落进了苏屹领口,让这没有饮酒的人忽然也觉得身上发热,手臂不知何时已从贺沧笙的肩膀落到了人的腰间。 这腰细得可以被他合拢的双掌覆住。 就是女子才对。 苏屹竟在此时再次起了窥探的心,手正要伸向贺沧笙的风领,却见这人的汗已滑了鬓,双颊上都是盛开的桃花色,身上发软,只能靠着苏屹站立,蹭了少年一身酒气。 贺沧笙喘息不定,虚着声道:“……回去。” 苏屹脸侧着,垂眸时刚好看到贺沧笙微张的唇。那从来少血色的唇此刻翕动着光润娇艳,看着柔软,颜色更是一等一的好看。 收心! 苏屹对自己暗喝一句,怀里的贺沧笙却半睁开眼,似是在辨认他是谁。她大概认出了人,抬手推阻,却没有力气,挡贴在苏屹胸口的手臂软绵,根本起不了作用。 苏屹却忽然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都这样了,还推他做什么?! 少年这样想着就有点生气,于是忽然弯下腰,一手抄过贺沧笙的膝弯,轻而易举地将人抱了起来。 他垂首,对怀里还欲挣扎的人恶狠狠地道:“回去,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16章 女子 贺沧笙的意识有些模糊,身体蓦然离地时本能地闭眸环人。这正合了苏屹的意,就这样将人抱回了王府。 “去……去玄徽堂。”贺沧笙的声音颤抖,却不让苏屹往望羲庭拐。 苏屹低头,贺沧笙侧脸蹭在他胸前,露出的一点侧脸还是通红的。 苏屹是第一次入贺沧笙的寝室,扫眼便知规制都是极简的。他本想直奔床铺,又觉得此举不妥,于是就在外间的软榻上把人放了下来。 贺沧笙坐在榻沿,掩映在烛光下的眉目媚态毕显。 苏屹站在一边,对芙簪道:“找大夫来,先解了药再说。” 芙簪警惕地看了眼苏屹,又看回贺沧笙,刚想往外走,贺沧笙却开了口。 “不……不必去,”她狭眸半阖,“此……药,无解……蛮蕊馆……自蛮蕊馆里出来的东西,大多是给新、新妓子的,克的就是自持。” 她动了动手臂,那榻上被她的双手蹭过的地方已赫然沾了血色。苏屹星眸骤缩,原来这人因将手指攥得太紧,指甲深陷皮肉,愣是把自己的掌心弄得血肉模糊。 -- 第35页 “出去……”贺沧笙费力地抬手,声音微弱,“你们,都出去。” “殿下!”芙簪自是不肯离开,几步上前,额角已经因为担心而出了细微的汗。 “出去……出去!”贺沧笙陡然抬声,双目赤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都给本王滚出去!滚!” 芙簪这才不再留,带着一众丫鬟退出了屋。她大概觉得要发生什么,故此院儿里也没留人,连房檐上抱着刀的步光都叫下来了,一并守在院外。 苏屹却一动没动。 少年脊梁挺直,抱着双臂,就这么站在贺沧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人。 贺沧笙听着屋门关阖,抬眼便见苏屹却还站在原地,当下便想起身,却又支不住力地坐回去。 “出去!”她面露狠色,桃色的眼角红了又红。 苏屹没吭声,也没动地方。 体内清潮如火炙,一室的炤灼瑶帐中,长烛燃烧的细微声响似乎也催得人不堪其扰。贺沧笙闭了闭眸,忽然伸手,抓住了苏屹的腰带,把人拉了下来。 苏屹陡然一惊,人已在软榻边坐下了。他看着贺沧笙眼角飞桃色,反手抓了贺沧笙的手腕,却发现这人就是被下了春\\药,手也不比自己的暖。 他没有动作,因贺沧笙已经自己俯身过来,和他只距咫尺。苏屹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蛮蕊馆里那一晚,那时贺沧笙也是离他如此近的距离,不过那时的楚王镇定自若,分不清是调笑还是讽刺多一点。 眼下却是真的动了情。 贺沧笙身上带着烈酒醇味,还有一点点隐约的香气。热汗滑动,她不怎么清醒,抬手几下自己卸了冠,乌发登时散了半身,而后又扯掉了风领,露出倾长雪白的脖颈。 苏屹立刻看过去。 线条流畅纤弱,没有喉结。 和蛮蕊馆中那些象姑不一样。 贺沧笙是女子。 苏屹只觉得气血翻涌,本能地伸手欲要触碰眼前的人,却又像是惊惧一般撇开了指尖。 可贺沧笙丝毫不察,还蹭在他身前,薄唇中进出的气息缠绵湿暖,就要贴过来。那双上挑的眸眼含秋水,一波一荡间勾人心魄。 苏屹一时不知如何招架。 贺沧笙药发难捱,那么…… 他竟隐约想迎。 贺沧笙却在此时蓦然退开了。 她强撑着摇晃的身,却站了起来,指尖还往下滴着血,掌心的皮肉都是被自己抠烂的。她挣扎着走向房门,脚步踉跄,几次要倒却也不肯停。 下一刻她竟用了全身的力打开门板,喘着息回身,对苏屹道:“出去。” 见她在此番光景下仍控着不肯失态,苏屹不由也站起了身,几分惊慑,几分敬佩,又有点儿说不出原因的恼怒。 “出去……滚出去!”见苏屹不动,贺沧笙提了声,直喝得嗓音沙哑。 大袖拂过半空,贺沧笙抓了门边桌案上的瓷瓶,向苏屹砸了过去。不过她此刻身体不受控制,手下自然没有准头,苏屹连躲也不用躲,那瓷瓶磕在软榻前,碎成数片。 “给我滚出去!”贺沧笙扔了东西,而后的声音中竟带了哽咽,落在苏屹耳中,就是愤怒中带着委屈。她不自知,只对苏屹喊斥道:“滚……别让我看到你!滚!” 苏屹又注视了她少顷,终于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一人,贺沧笙忍受药效,咬紧了银牙,口中血腥味浓郁,偏头时嘴角也带了一点血。看着粉碎的瓷瓶,踉跄地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 身上的热愈演愈烈,变成了贺沧笙耐不住的温度。可她不会对这药低头,也不能低头,既生傲骨,就是死也要体面。 软榻旁的墙上挂着整冠镜,她站在前面,看着凌乱狠色的自己。 太狼狈了。 贺沧笙抬起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她听着自己喘\\息粗重,仓促又狼狈地褪去了胸\\前的束布,隐约露出了她还是一名女子的证明。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带着一种悲哀,还有一种更庞大更浓郁的渴望。 同样看着她的还有苏屹。 他根本没走。 屋门被他开启缝隙,少年眸中如星芒犀利,带着无法言明的震惊,直直地落在贺沧笙身上。 珪月洁白,隔着窗洒了光在女子身上。贺沧笙露出如玉似雪的肌肤,让苏屹看到了她最隐秘也最美丽的一面。那从下颚往下的线条光洁,起落的曲线迎着光,被发笼着,愈发显得滑腻。 先前的猜测和摸索都不够,这一刻才使少年真正地乱了方寸。 寒冷、黑夜、月色,无论是什么,他都感受不到了,也不在乎。他只看着贺沧笙,只能看着这个人,也只愿意看着这个人。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不只是贺沧笙的言行,还有他心中被久久强压的莫名悸动。 他知道,自己糟了。 他是孤单的飞蛾,要扑向贺沧笙这团烈火。 苏屹几乎当下便要抬脚迈进屋内,却生生地忍住了这暴戾的冲动。然后他清晰地看到,贺沧笙举起手中瓷片,狠狠地划向自己的肩窝。 她竟要用如此的法子让自己清醒,熬过那药的发作。 白瓷狠狠地破开细嫩的皮肤,深陷血肉,鲜红的粘稠立刻顺着那点雪白流了出来。可贺沧笙似是还觉得不够,白瓷一次次地被抬起来,让自己的肩头痕迹纵横,皮肉向外翻开,血在肌肤上留痕蜿蜒,像是红梅绽开白雪。 -- 第36页 苏屹的手猛然攥紧在袖中。 他说敬佩贺沧笙,不是假话。可他同时也生出了一点不甘和愤怒,因这娇花似的女子宁愿让自己痛,也不肯和他接触。 贺沧笙却在自虐中缓缓笑起来。 反正这幅女子的身子遭人憎恨,母妃恨,因她想要皇子,天下恨,因大乘需要男子来登基,她也恨,因命运。 命她受着,运却要自己来。所以她担着别人压给她的希望往前走,途中被伤害,被羞辱,被仇视,但夜晚的嘶吼哭泣只她一人知道,没人听得见,也没人在乎。 她就这样在一下下的动作里让自己的左肩变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才沉默地垂下了手。疼痛剧烈,可镜中人的凤眸中再次恢复清明,身上回寒,热汗和燥炙全然褪去。 她即将恢复成那个冰冷自若的楚王。 贺沧笙浸在血液的腥甜味道里,缓缓地在地上坐了下来。她身侧没有可依靠的东西,便索性侧躺下来。屋中地龙是通了的,但人仍在疼和冷里全身打颤,可贺沧笙喜欢这种感觉。 泪水无声的滑下来,无力一次,委屈一次。 就一次。 她的脸颊蹭着冰凉,闭上眼,人蜷缩起来,像是婴孩,就这么昏沉地睡过去。 房门被蓦然推开,苏屹双目赤红地走了进来。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几乎是用了跑的,却在关门后蓦然多了些紧张,垂眸直盯着蜷躺在地上的贺沧笙,愣是呆站了半晌没动。 他居高临下,可以看清贺沧笙身上的所有线条。女子的身份让一切颠倒,又让一切清晰,那雪白流畅的曲线不过是色\\相,苏屹真正在意的,是这具病弱娇\\躯后的心志和隐忍。 原来她与他一般行在荆棘丛中,遍身伤痕鲜血淋漓,却试图挣破锁链,拼出天地。 他觉得自己在此刻更加真切地看到了贺沧笙,可他想要更多,想要读得更清晰。 初遇情动,这样的悸动让人一世也忘不了。 风打起来,呼呼地敲着窗,拉回了一点少年人的心绪。他走过去,每一步都让心底的那点热度燃得更甚。 这人轻得可以,被他抄着双膝和肩头抱起来。苏屹的双臂很坚实,在触碰到贺沧笙的时候无可控制地绷得更紧,甚至轻颤起来。 珍宝在手,少年慌乱些也是情有可原。 酒劲儿和药物一起发作,贺沧笙毫无意识,侧脸蹭在苏屹胸前的时候惹得少年心怦怦跳。她那双妖娆的眼一闭,就只剩副倾国的容貌,遗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和时才的狠戾坚强都化作了任人摆布的安静柔和。 这种反差太要命了,还勾魂。 苏屹将贺沧笙放在软榻上,指尖伸向她肩头的伤。那些被白瓷碎片划出的痕迹深可见骨,皮肉翻烂,让他想触碰又不敢,只能紧皱了眉,虚着点了又点。 天知道苏屹有多想自己来给贺沧笙上药,亲自照料这个人,让她病好,看她醒来——可是他不能。 女儿身的这个秘密是她的逆鳞,此刻的他没资格挑明,也没资格知道。若是贺沧笙知道他今晚窥探,怕是只会对他彻底厌弃。况且康王还扣着他的母亲,情动又如何,世间最没用的就是情。 他不可妄动,从长计议才是好的。 反正……他不还是侍君么? 只要还在楚王府里,他就能进入贺沧笙的眼。 还有贺沧笙的心。 少年不知谦逊为何物,他盯着贺沧笙,既然心里有悸动,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掠夺。 苏屹知道,眼下他得去叫芙簪进来,因贺沧笙的伤耽误不得,可他根本不舍得就此离去。 他蹲在软榻前,与贺沧笙处在同一高度,缓缓伸出手,拨开了贺沧笙颊边被汗湿的发。那无暇浸了月色的肌肤有致命的吸引力,少年却在最后一刻反转手腕,改用手背贴了贺沧笙的脸颊。 他连这点儿肌肤也是温热的,赫然接触,有些被贺沧笙身体的冰冷惊到了。他微微倾身,能感受到贺沧笙微弱却平稳的气息,星点地让人无比心痒。 少年本就压着强\\欲,岂料贺沧笙非在此时让他雪上加霜,似是喜欢他手上的温度,竟伸手握了过去。榻上的贺沧笙正是脆弱的时候,还紧蹙着眉,却将侧脸凑上来,轻轻呢叹了一声,与他贴得更紧了一些。 苏屹覆握着贺沧笙的纤指,说不清这一刻是狂喜还是惊诧,总之极其不愿撤开手,本能地想多与这人独处几刻。这样寂静的夜晚,他看得清女子颤动的睫,苍白的面,雪白的肤,令人心痛的伤,还有那双就算是闭着也勾到了他的眼。 这样近的距离,只要他微微俯身,就可以亲吻到贺沧笙。 就好像这个人是他的。 苏屹凑近了一点,又忽然停住了,半晌后长叹一声,猛地将头低埋到贺沧笙枕边。 他略微侧首,干涩的唇擦过贺沧笙的睫毛。那里被泪水微濡,颤动间显得很柔软,软? 苏屹咬牙,竟不敢再往前凑近,像是大犬似的趴床边低着头缓劲儿。 他是真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17章 靠近 苏屹如同泥塑木雕,不想动也不敢动。贺沧笙的呼吸轻轻撩落在他颊边,让下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温度又腾地烧上来。 眼前这个女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因痛呜咽,每一个眼神,乃至于她的存在,都是搔在苏屹心尖儿上的猫尾,让少年轻颤着不知所措。 -- 第37页 “殿下,”他呆望着毫无意识的贺沧笙,不自觉地喃喃耳语,“我的……迟早是我的。” 他与贺沧笙近在咫尺,但他最终没有吻过去,只是蹲在床边盯着人。 这是种折磨,但他要正大光明地夺占和宣示,这就是苏屹的脾气秉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咬着牙退出了房间。 他到院门口寻到了芙簪,说是楚王殿下时才让自己也出来了,也不知自己在房里做些什么。 芙簪自是十分担心,却因为没有得到贺沧笙的召唤而没有贸然入内,只在外边儿敲门询问。 没人回应。 苏屹见到了贺沧笙的伤,知道耽误不得。贺沧笙是女子,此事虽隐秘,身边却得有一个得力知心的人。细想起来,过去贺沧笙的药都是芙簪一手备的,又是贴身服侍的嬷嬷,芙簪该是知道贺沧笙身份的。 芙簪也焦急得很,最终推门入内,而后又飞快地关上了门。 苏屹站在门口,听着里边儿芙簪慌张地唤了声“殿下”,而后一阵响动,想必是在寻药箱上药。 少年缓缓舒了口气,面前庭中骤风卷琼英,他却还觉得热,就在廊下站了,直到东方浅现曙色。 今日算是新岁第一天,不用往宫里去,加之身上带伤发病,贺沧笙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睁开眼,眼前先是模糊了一阵,才看清了身侧是床边垂纱。她掀被坐起身,见身上虽是亵衣,却是束布风领一样不差,肩上的伤也已包扎停当。 这…… 她分明记得昨晚失去意识时是在地上。 垂纱被人挑起,露出跪在床前的芙簪。 “殿下。”芙簪眼角还带着泪,只唤了她一声,便已经再次带泣。 她是看着贺沧笙长大的,昨晚这样凶险又诛心的清醒也是头一回,怎能不心疼,恨不得替贺沧笙受难。 贺沧笙嘴唇缓慢地翕张,因唇上干裂,开口也费劲。昨晚的经过历历在目,康王的嘴脸一在脑海中浮现,就激得她在怒气和无奈里几欲作呕。 但她强撑着,目光从嬷嬷覆了霜白的鬓上划过去,暗哑道:“无事。”她喘息片刻,轻抚了芙簪的手臂,“本王无碍。” 芙簪给她端了杯水到面前,贺沧笙接过来润了喉,问:“什么时辰了?” “快到未时。”芙簪道,然后扶着贺沧笙起身。她惯是一身深色,但因为今日的脸色实在太难看,白得令人心惊,所以没敢选黑色,就穿了身藏蓝色盘云纹的常服,风领也换了浅色的。 贺沧笙拿过汤婆子,坐在案前,因为疲惫而再次合上了眼,虚着声音问芙簪:“昨晚都是你在伺候?” “是。”芙簪为她束发,答道,“您后来让苏侍君也出了屋,奴婢听着您屋里边儿静下去,也没点烛,实在放心不下,方才入内。” “嗯。”贺沧笙仍闭着眸,顿了好一会儿,倏然问:“他人呢?” 芙簪的手本熟练游走,听见这问题后一顿,然后才意识过来贺沧笙是在问苏屹。 “苏侍君昨晚不曾入内,就是出来唤了奴婢。”芙簪道,“这会儿……人想必已经回望羲庭了。” 贺沧笙没开口,轻轻地抿了薄唇。 她昨晚虽然因为饮了那药而意识昏沉,此刻却还是记得发生了什么的。这么一回想,她当时竟在情催汹涌的时候拉着苏屹在软榻上,几乎要把持不住。少年英俊深邃的眉眼再次浮现,在月色下显得很深沉,里面是否带着情动她记不清了,总是两人纠缠半晌,而苏屹竟也不曾推开她,就由着她失态。 虽是药物作祟,可贺沧笙还是蓦然红了脸颊。 不只是因为作夜狼狈丢了人。 清心寡欲久了的女子忽然发觉自己芳心仍在,竟还似许了人般跳得厉害。这样的春意暗潮从未有过,令人疑惑又不知所措。 日光映照白雪,随着打开的屋门照进来,让贺沧笙狭眸半眯,先站在门口缓了缓神。 她觉得冷,才拢紧了肩头的氅衣,抬眸便见苏屹只身站在廊下。 少年还穿着昨日的白袍,半身被阳光笼罩,半肩落的都是被风吹到屋檐下的碎雪,一看就是已站在此处许久。 两人都有点儿毫无防备,这一对视,竟都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苏屹看着贺沧笙,见她脸色还是苍白的,眉目处的妖娆悉数不见,留下的那点精致也都比昨晚冷淡得多。她又披上了冷情男子的皮囊,作为女子的美艳柔倩都被藏了起来,外表上只剩下了一点病中的柔弱,来提醒少年昨晚种种的真实。 知道了贺沧笙秘密的苏屹像是舔着了鲜血的饿狼,一面想要更多,一面又希望贺沧笙的女儿身永远只让他看得着。 占为己有。 在这日烈风雪寒的早晨,他光这么看着人,就有了躁动的趋势。 贺沧笙盯着他不说话,那双凤目的弧度和澄芒都让他受不了。于是苏屹轻咳一声,有点儿艰难地开口,尽量声音平静地道:“殿下。” 贺沧笙今日不知为何,在对着苏屹时也有点愣神,看了他半晌才“嗯”了一声。 苏屹看了眼抱着裘衣站在门边的芙簪,又看回贺沧笙,道:“我想与你说两句话。” 贺沧笙颔首,道:“你说。” 苏屹却没开口,只盯着芙簪。 -- 第38页 贺沧笙微微回身,冲着院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芙簪先过去。 “殿下,这……”芙簪明显犹豫。 贺沧笙却道:“无妨。” 芙簪这才道了声“是”,便要越过苏屹下阶,却在错身时被苏屹伸手拦下了。苏屹垂着眸,也没什么表情,却勾了芙簪臂弯处的那件狐裘,而后才让开地方,让她离开了。 他朝贺沧笙走过去,抬起手把斗篷给人裹到了肩上。 贺沧笙没想到他是这动作,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门槛绊住了脚。她今日经不起折腾,登时就要倒,却被苏屹飞快地揽抱住在了腰间。 少年个儿高挺阔,这一靠近便完全地挡了贺沧笙的视线,让她只能看见他的肩的和一点点侧颈。 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干净清澈,是大雪笼浸阳光的味道。 贺沧笙身上担着事儿,向来极厌恶他人的触碰,连靠近也抗拒得很,却不明原因地没有再动,由着少年一手拎着狐裘搭在她肩上,一手承着她的重量。苏屹倒是丝毫不见吃力,把她轻轻地带了起来,确认已经站稳,才撤开了半步。 末了手却留在她肩头,把狐裘整好了才收回去。 少年手掌烫人,又或许是因为贺沧笙身上太冷,总之她还蛮喜欢这温度。 喜欢? 贺沧笙倏地反应过来,心道自己这是病糊涂了。 她还糊涂着,苏屹已开口唤了声“殿下”,神色自若,似乎时才明显越了界的接触不过是寻常。 贺沧笙摩挲着汤婆子,又退开了一些距离,道:“有话?说吧。” 苏屹喉结滑滚。 说么? 说什么?说他把她看全了,知道她是女子? 他不能。 头上有刀的不光是色字,“忍”也是这个理。 “昨晚宴上的事,”他清了清嗓子,忽然躬身给贺沧笙行了谢礼,道,“多谢殿下。” 贺沧笙看着少年的发顶,微挑了长眉。若她没有记错,这还是苏屹入她的府门以来,第一次对她如此主动又规矩地行礼。 说来,她这楚王也做得太宽容了些。 她声音很轻,问:“谢本王做什么?” “谢殿下多次维护,为我挡康王的恶意,相救于我。”苏屹直起身,正色道,“也谢殿下承着来自小人的嘲讽,仍为玄疆万民请命。” “还不收敛吗?”贺沧笙抿唇微笑,“好歹是位皇子,在你这里却变成了带着恶意的小人,让贺峻修听见,恐怕又是祸事。” “说便说了,我并不畏惧。”苏屹深深地看着贺沧笙,声音清稳,“皇子如何,都是人罢了。我敬服殿下,厌恶康王,此事无需藏掖。” 他在这句话里泄露了少年意气,真的不像是贺沧笙平时认识的那个狠戾沉默的苏屹,而他的目光又太深邃,看得贺沧笙也不由得凝神静气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屹就总是拿这种深邃的目光看她,绝非是来自一个细作的审视窥探,而是清澈的,真实的,含着她也看不懂说不清的光。 “本王在玄疆一事上的立场与旁人无关,”贺沧笙也正了神色,道,“既不是因为听了他人劝说而行事,也不会因为受到不同道者的讥讽而改变。” 苏屹紧盯着她,问题脱口而出:“那我呢?” 贺沧笙侧脸看他,带着毫不遮掩的疑惑。 “那我呢?”苏屹问,“苏屹不过是殿下后宅中的一个,殿下昨晚,何故为了我与康王相争?” “自然是为着,”贺沧笙看向庭院里的积雪,一向自若自得的人此时竟犹豫起如何回答。她最终轻咳一声,道:“为着你是本王府中的人,不能随意给康王欺负了。” “仅是如此?”苏屹的声音竟有些软了下去,问,“若昨晚换了旁人,殿下也会那般帮他们?” “你……”贺沧笙猛地凝噎,抬眸看向苏屹。 少年看着很真诚,却也急切,一双眼把贺沧笙盯得牢。那双星眸里碎着日光,沉淀晶亮,如此这般看过来,原本犀利淡漠的面相竟也被他的眼中光芒衬得活灵起来。 他是头一次在贺沧笙面前露出如此鲜明的神色,贺沧笙看着,禁不住笑了笑。 从她这里看过去,苏屹竟像是在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气恼。 这才像个少年。 抛开一切身份,细作,男宠,奴隶,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苏屹似是对自己的这一变化并不自察,只是看着贺沧笙,还在等她的回答。 “你……”也许是因为这人的神情,或者是她当真病糊涂了,总之贺沧笙竟起了认真作答的心思。 两人昨晚同仇敌忾是真,她欣赏苏屹也是真,若能以此尝试让这少年倒戈,也是好的。 贺沧笙看着苏屹,道:“你真想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讲温绪之的故事。 第18章 出头 苏屹道:“想。” 他看过来的眼神太恳切,竟让贺沧笙没接住,她再次转头望向积雪,沉默须臾。 “难得一身傲骨,不能为康王而折。”她声音低缓,“你不是做侍君的心性,此事本王一早便看得出来。你想来历过漫长艰辛,却还能有这样的坚韧隐忍,已经不易,就算是曾经入过教坊司,到底还是年轻,前路漫漫,难说没有改变的可能。加之上次与你浅谈玄疆,你见解不俗,本王……十分欣赏,故此不愿那些因皇权争斗而起的腌臜事连累你。” -- 第39页 她只把话说到这儿。 因她已在皇权争斗中失了一生,便不愿见他人亦然。 她说得隐晦,可是苏屹明白的。 “若论起年岁,”他抓着自己最在乎的一句,对贺沧笙道,“殿下也很年轻。” “时役人易衰,吾年白犹少[1]。”贺沧笙蓦然一笑,“岁数而已,奈何性子先冷了,我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自己是没有察觉的,但她没有自称本王,还在这垂眸一笑里泄露了遗憾。这遗憾旁人看不懂,可苏屹却全都明了。他看着这身着男装大病未愈的女子对发生在她身上的巨大不公置之一笑,无奈又轻柔,让那份寂寥虚浮在精致的脸上,再缓缓沉入眸内。 可下一刻,等贺沧笙再看过来的时候,又叫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已经走过了的路,自然是回不去的,”苏屹低声,似是说给贺沧笙,也像是说给自己,“可又有谁知,不会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么。 贺沧笙看向他,面上失落不减。她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被苏屹截断了。 “性子冷没什么,”少年讲话时很认真,“我觉得殿下很好。” 少年声音朗朗,和着响在风里的檐下铁马声,似是寺堂吟诵声。这一句直白又真挚的“很好”轻快地撞在贺沧笙耳中,翻了个滚,又带着千斤的重量落入她的心口。 她抿唇,竟也觉得身上暖起来。 她对苏屹道:“是么。” “是。”苏屹微笑,“殿下不过二十有一,无需先给自己定了终生。” 贺沧笙侧过头,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者是道声谢,却在侧目时发现这少年还在盯着自己,不知怎么就没再说话。今早的苏屹很奇怪,让她屡次失言,却也不是聊不下去的那种。 想听听这人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就这么安静地站上一刻。 谁知苏屹倒是先告辞,忽地俯了身,对她道:“那么,今晚望羲庭中见,殿下。” 这话听着哪儿哪儿都不对,贺沧笙却“嗯”了一声。 苏屹得了答复就走,留贺沧笙一人在阶上,明明天气寒冷,她颊上却缓缓现了桃花色。 苏屹在等日落。 只要天一黑,贺沧笙就会来,她今日早些时候答应他的。 当然她也有可能改道,但是苏屹就记着她答应他了。 少年站在廊下,看着风雪,丝毫不觉得冷。这个位置他其实站过无数遍,但大多都是望着天,恨命运,寻逃路,如今却在等一个人。 那人定还穿着男装,可这不重要了。苏屹只记得那妖娆的眼柔润的唇无暇的肤,还有她谈起天下时隐藏着霸气下的温柔,看得他发愣,惊觉自己三魂丢了气魄,可欲\\求还在。 这种感觉沉闷又烦躁,来自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他的经历太特殊,没人能靠近他的心,除了贺沧笙。可偏偏那也是一个特殊的人,所以他必须一往无前。 少年的脸色还是冷凝,可心底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他喜欢贺沧笙,或者换一个词也行,属意,心悦,倾心。 都可以。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也不想隐瞒。在喜欢的人面前要什么面子什么矜持,那都是还不够喜欢的借口。 这就是苏屹,那张阴戾疏离的皮一褪,就勇敢得莽撞,赤诚得天真。 总之,他要贺沧笙。 要这人的手只来牵他,要这人的目光只给他,还要这人的心。 他就这么想着,直到日收遥西,月洞门那边儿的石板路上才有了脚步响动。那藏蓝色袍拂过雪粒,贺沧笙便进来了。 她今日大概没有出门,并未戴冠,鸦色云鬓凝脂肤,站在雪里格外赏心悦目。 贺沧笙上了阶,苏屹先开口叫了声“殿下”。贺沧笙随声侧了目,谁知就是朝苏屹一点头,也不出声,自己先进了屋。 步光留在屋外,扶着刀靠在廊柱边,无意间看了一眼苏屹,不想这少年也正看着他。 而且不知为何目光有点儿狠,盯得步光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怵。 苏屹磨牙。 贺沧笙一个女子,身边总跟着个年轻力壮的近卫,形影不离,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让他不快。况且这近卫功夫也不尽人意,上次在落银湾,他伏在屋顶,贺沧笙身边的人根本毫无察觉。如此惫懒,又怎么能护得了她。 就在步光要忍不住开口询问“敢问这位侍君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的时候,苏屹却倏地撇过脸,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门被他从里面关得响,咣地一声撞在跟着转头往屋里看的步光鼻子上。 不明就里的步光缩首,觉得忒莫名其妙。 屋里地龙早就烧着,很暖和,贺沧笙已褪了裘氅,正坐在桌后批文。 从苏屹入府至今,她竟已习惯了在望羲庭留宿。她本专心致志,却隐约觉得异样,一抬头便见苏屹还穿着大氅,就站在几尺开外,直望过来。 这人今日好奇怪。 贺沧笙手下一滞,幸而提了手腕,才没让墨滴下去毁了才写到一半的文。她对苏屹微挑了长眉,是询问的意思。 “殿下,”苏屹面上竟有不悦的意思,对她道,“我自己进来了。” “嗯,”贺沧笙搁了笔,“我看见了。” 苏屹一噎:“我站在外边儿等你,结果你,”他喉间吞咽了一下,“你没等我进屋。” -- 第40页 “等你?”贺沧笙不解,“本王当你立廊下观星象,故没有打扰。” 她也不恼苏屹不用尊称,而且回答得十分坦诚。只是那双眼实在不属于老实人,微挑间便像是调侃说笑,让苏屹有些不信她的话。 “没观星象, ”他抱着双臂,虽面无表情,话里却带了不满,“就是等了等你。” “这倒是奇了,”贺沧笙真诚地问,“你我不是一向各做各事,互不相扰么?” 苏屹胸前起伏。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根本不想两人继续各做各事互不相扰,却也被堵得没话说,呆立了一会儿,颔首道:“……噢。” 贺沧笙再次提起笔,苏屹自脱了氅衣挂到外间的木桁上,期间忍不住数次看向案后。他自以为将目光藏得隐秘,其实这看人的动作太过频繁,本想静心理事的贺沧笙抬了眼,正和他四目相对。 这一次对视两个人都没有防备,可就是这样澄澈的时刻才最招人。他们蓦然撞在对方眼里,又都没有移开目光,就这样双双陷了进去。 房中角落里燃的是铺了蝴蝶兰粉的月麟香,和着暖烛熏过来,凝沉地融入安静。贺沧笙握着笔的手就这么停在纸上,只觉得颧骨下的热又上来了,这次攀着直抵耳廓,竟让她有解开风领的冲动。 她很敏锐,已经意识到自昨晚开始,她与苏屹之间一直以来维持着的某种平衡已被打破。 这会儿得有人说点儿什么,可就是谁也没开口。 敲门声粉碎了室中凝沉,两人都振了下肩头,如蒙大赦般错开目光,一起看向房门。 “殿下,”芙簪不知屋里正风起云涌,站在外边儿禀报道,“康王府里来人了。” 一提康王,本就尴尬着的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晚,于是气氛又沉了沉。 贺沧笙垂眸,发现自己手底下这张纸上的墨迹都开了花,是彻底不能要了。 她默叹了一声,索性扯了宣纸揉成一团,然后抬手按着晴明穴,以此挡了苏屹瞬间看过来的目光,也压了自己看向这少年的冲动。 她问芙簪:“何事?” “康王遣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殿下贺新岁。”芙簪回道,“那人还说,康王带了话给您。 贺沧笙眉头拧得紧,道:“让他入府,就到望羲庭。” 她站起身,已伸了手要开房门,又微微扭头对苏屹道:“你不必出来。” 苏屹本就站在门边,闻言一愣。 这是护着他? 这是……护着他。 他是男子,本没道理站在贺沧笙身后,可此时绝非和康王硬拼撕破脸的时候。苏屹这么想着就觉得别扭,这样的无能为力堵在胸口,叫嚣着让他烦躁起来。 贺沧笙已经跨过了门槛,侧脸和唇间都没什么血色。夜晚风疾雪寒,她却忽然觉得肩头一热,回身一看,竟是苏屹将狐裘披到了她的肩头。 少年并不多话,给她理好了衣裳就回了屋,连多余的眼神也没一个。 但还是让贺沧笙觉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不等她琢磨清楚心底奇怪的滋味,康王的人就被带了进来,是个平日就跟在贺峻修身边的常随,双手端着个精巧的捧盒,被人引到了近前。 “给楚王殿下请安。”那常随依着规矩跪地。 “起来吧。”贺沧笙没为难人,也没有主动问来意。 “启禀楚王殿下,今日新岁,我家主子吩咐奴才给您送来贺礼,”那常随伸了手臂,“还请殿下笑纳。” 贺沧笙颔首,那捧盒便由芙簪接过来,呈到了她面前。 “我家主子有话,”那常随紧接着道,“还请楚王殿下此刻就打开一观。” 贺沧笙缓缓地眨了眨眼,伸手掀开了捧盒的盖子,见里面铺着暗橘的锦帕,上面摆了两包指甲大小的药粉,都不用凑近,便可以闻见甜腻得令人晕眩的味道。 贺沧笙蓦然僵在原地。 正是昨夜贺峻修放入她酒中的药。 她在瞬间咬紧了牙,谁知那阶下的常随又开了口,道:“楚王殿下,我主子说了,殿下风光霁月,正是好年纪,不可浪费春时,便依着殿下的喜欢又送了两份,算是助兴。您若是还想要,尽管开口。” 此举何其羞辱,贺沧笙紧握在宽袖下的双手都发了抖。 谁知还没完。 那常随继续道:“我主子还问,昨日的那一包,殿下与苏侍君用着,可还算是称心如意?” 其实这样的挖苦嘲讽贺沧笙已经习惯,只是她确实没料到贺峻修会让人追着来她府上逞口舌之快。昨晚失态的回忆瞬间涌上来,让她脸色苍白,当下只觉得左肩上的伤再次灼烧着痛起来。 但她到底还是会韬光养晦,几瞬后就露了个笑,道:“多谢皇兄关心,那药——” “那药我们用得甚好。” 贺沧笙蓦然回首,只见苏屹身姿挺阔,从她的后的主屋里走了出来。少年镇定自若,负着双手,赫然杀出了睥睨不羁的气质。 “殿下如何我不知,”苏屹微笑,眸中光如同寒星,“反正这药,我是喜欢的。” 贺沧笙回头,在看到苏屹时忍不住惊诧,目光从苏屹的脸缓缓向下。 只见这人的颈间赫然布着星点绯色,分明是与人交\\好的印记。 这哪儿来的? -- 第41页 方才明明还没有。 贺沧笙惊得差点站不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苏屹已在她身侧站定,垂眸看下去。那常随显然也是看到了他脖子上留的颜色,微张了嘴,不可置信。 “看什么?”苏屹指尖抚过侧颈,扭头一脸自然地与贺沧笙对视,道,“雁过还要留痕,何况我与殿下是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2]?” 作者有话要说:[1]:《叹白发》唐·韦应物[2]:《西厢记》元·王实甫祝大家新春快乐,虎年安康顺遂,诸事如意! 今天三十儿吃饺子! 第19章 疾驰 此话一出,在场无不震惊。 这人岂非不知廉耻,竟把床笫之言放到明面上说! 可苏屹镇定自若,只看着贺沧笙。 他本是凌厉的长相,剑眉星目,下颚棱角分明,却在偏头时露出了一点儿得意的神情,看向贺沧笙对视时目光很明亮。 有点儿邀功的意思。 贺沧笙的表情还停留在惊愕上,陡然瞧见他这么一遭,竟眨了眨眼,缓缓露了笑。 这一笑不似往日般浮在表面,薄唇勾抿的弧度虽不大,却有种真切的愉悦得以落在眸中,让平时掬着的三分妖娆此刻毕现了七八成。 看得苏屹口干舌燥,喉结滚了又滚。 这人穿着男装尚且如此,若是…… “苏侍君所言正是,”贺沧笙还保持着与苏屹的对视,话却是说给那常随的,“这药本王收下了,回去禀告皇兄,本王感激涕零,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 满院子的下人一溜串儿地低了头,各个腹诽起来。 不愧是风流得名响京都的楚王。 和那侍君一唱一和,都是满口诨语。 他们现在明白为什么苏屹能得殿下独宠了,这叫什么,是臭味相投还是近朱者赤,反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 康王的常随也呆了许久,反应过来后只觉得眼前一幕淫\\秽荒唐得厉害。偏偏他还是吃瘪的那个,只能叩首领命,急急忙忙离开了。 旁人如何,贺沧笙其实大多要不知道了,因她只顾看着苏屹。 浑水摸鱼确实是对付康王的好手段,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些话能从苏屹口中出来。她还记得一月多前的少年,那可是连碰一下都咬牙说一句都要掉脸的,冷得像冰块,如今却将“鱼\水\之\欢”讲得轻易。 她更没想到,苏屹会为她出头。 贺沧笙有过无数孤军奋战的时刻,面对千夫所指也无所畏惧。如今身侧却忽然有了位与她并肩的人,就算是暂时的,这感觉也十分瑰异,却又让人不自觉地很享受。 有那么一两刻,她竟要忘记了苏屹是康王的细作。 贺沧笙这里还在愣神儿,本就离她不远的少年却忽然俯身过来,又朝她这边儿凑近了点。 这动作放以前,贺沧笙定会仰身闪避,此刻却不知为何没有躲开。 “殿下还站着干嘛?”苏屹朝她眨眨眼,“天冷,留神生病。” 他虽端着神态自若,其实心跳如擂鼓,就盼着贺沧笙听不见这能暴露他心思的声响。 贺沧笙还真没听见,因她此刻自顾不暇,对自己的心事也迷茫得很。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嗯”了一声。 回了屋又只剩两个人,地龙的温度一上来,外衣就都穿不住。贺沧笙褪了狐裘,结果这衣服才脱下来就被人从后面接了过去,角度时候都正好。 她几乎本能地觉得是芙簪,一回头却只看见了苏屹。 苏屹给她把裘衣在木桁上挂好,又不知从哪儿弄出只小捧炉,递到了贺沧笙手中。 他做着这伺候人的事,从头到尾神情竟还十分自然。 “你……”贺沧笙说了一个字就收了话音,端着汤婆子,掌心有点儿发烫。她看着苏屹,抬手点了点自己颈边。 苏屹脱大氅,露出下边儿英气又干净的白袍,见了她的动作,道:“胭脂。” 贺沧笙闻言明显一愣。 怪不得看着眼熟。 “有了先前殿下亲自示范,想忘记也难。”苏屹偏头微笑,知道她也想起了当日在蛮蕊馆里的事,侧过头去给她看脖颈,认真地问:“如何,看着还像是真的吗?” 贺沧笙眼含深意地看了他半晌,道:“像。”说着动指从袖中抽出块巾帕,给苏屹递了过去。 苏屹垂眸,便见手中落了一块素色的软锦。他有些惊讶,低声道了声谢,抬手擦拭颈间颜色。 这料子很柔软,上面带着一点点暖意,像是贺沧笙的体温,蹭在少年皮肤上时引起阵阵颤栗。 苏屹看着贺沧笙转身,飞快地抬手,轻轻嗅了下那帕子。 很浅的梅花香气。 贺沧笙没看着这儿,苏屹动作迅速,将帕子收在了自己的胸口。 贺沧笙也没坐下,就在外间堂中站了一会儿,终是回了身,唤道:“苏屹。” 苏屹本就在看着她,闻言颇为自然地道:“殿下。” “你方才……”贺沧笙摩挲着汤婆子,话到嘴边却打了一个转儿,问:“哪儿来的胭脂?” “啊?”苏屹也没料到她问这个,面上倏地窘迫了片刻,道,“我来的第一日,里间台上就从胭脂到银篦到簪花应有尽有。” 他记仇,这话是咬着牙说的。 “想必是因为殿下身边佳人无数,”他又道,“底下人乖觉,都给我备全了。” -- 第42页 年轻人无意间抿了下嘴,微微向下撇了撇。这一下不仅表达了不满,还像是委屈,反正不是以前的苏屹会在贺沧笙面前做的表情。 贺沧笙自然看见了,只觉得这一直以来冷漠的少年最几日神色尤为鲜明。她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很喜欢这样的朝气和鲜活。 “是他们不懂事,”她道,“你大可以扔了。” 苏屹“哦”了一声,无所谓地道:“留着呗,指不定下次还有用。” “……随你。”贺沧笙笑了一下,借此深深地呼吸片刻,又道:“刚才的事,谢谢。” 苏屹站在高架的灯下,眉眼很深邃。他道:“无事。”又一顿,“殿下,不要客气。” 贺沧笙寻思了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个想法。她蓦然顿住,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目光从苏屹身上闪躲开了,索性回到书案后坐下,又像自我安慰般开了口。 “也是,”她道,“本王昨日帮你用那金蟾锁解困,今日你替我周旋一番怼回康王,你我算是两清,正好。” 这是她为苏屹才刚的行为找的理由。 却听得少年胸中憋躁无比。 他帮她,根本就是不问过去,不求回报,却被她一笔带过,说成是两清。 清什么,他恨不得与贺沧笙之间永远不要算得清,就是不清不楚的才好。 “嗯,清,两清。”苏屹的神情忽然带了点儿狠,闷声道,“我去沐浴。” 说着抬脚就往里间去。 贺沧笙目光随着他动,觉出这人有点儿生气。 她握着笔,任由墨滴下去,就这样又废了张纸,也没想明白苏屹在气什么。 谁知苏屹洗漱完了也不去睡,就往她案前一坐,也不知是不是他才沐浴完的缘故,此时看向贺沧笙眸子非常晶亮。因两人惯是井水不犯河水,贺沧笙也不询问,只专注在案牍。 少年沉默半晌,忽然沉声道:“你说得不对。” 贺沧笙被吓了一跳,忙从卷上挪开笔,保证手下没坏字,才舒了口气。她抬眸看过去,疑惑道:“什么不对?” “我要与你两清。”苏屹盯着她,道,“我时才帮你,不是因为昨日你帮了我。” “哦?”贺沧笙向后靠身,挑眉道,“那是为何?” 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让苏屹积了更多的闷气,一时间呼吸粗重,道:“是因为——” 他说到这儿,却陡然停了下来。 他要怎么说,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女子,还是说是因为我、我对你倾心? 这话他总是要说的,但不是此刻。 “是因为我看不过康王欺人太甚,又见你堂堂楚王总是逆来顺受。”他仓促地道,同时站了起来,又莫名地重复道:“反正并得是因为你帮了我,我想还人情。” “如此,”贺沧笙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就更要多谢你了,苏屹。” 她的目光深袤审视,少年的发还潮着,脸颊烫得他都不敢抬手去摸。 他扔下一句“我去睡了”,就往屏风后去。贺沧笙还坐着,雪白的齿咬了下唇,也没弄清这跳得厉害的心是怎么了。 今夜好奇怪。 此后的几日,贺沧笙还一直宿在望羲庭中,没往别处去。 苏屹这几日倒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行为也都安静,除了老是盯着她,贺沧笙也挑不出毛病。可两人之间终究横着种尴尬,而这尴尬还挺吸引人,让她每每觉得不自在,又在时候忍不住地琢磨。 唯一讨人嫌的就是贺峻修,他那一日送了药还不满意,几乎日日派人到楚王府来。表面上都是送礼,其实都是些让人十分脸红的淫\\浪\\物件。苏屹次次挡在前面,有时根本不想让贺沧笙出屋,东西更是让底下人扔得远远的。 “想这事儿做什么?”少年利落地将康王送来的春\\宫\\图送进廊下的炭盆,末了掸了衣袖,回头对她道:“恶犬发了疯咬人,根本不值殿下放心上,看一眼都是多余。” 他如此对康王大不敬地称呼,却逗得贺沧笙轻抿了嘴。 以前从没有人这样替她说话出气的。 苏屹见人笑了才放心,伸手虚着碰了下贺沧笙的肩膀,带着人进屋。 贺沧笙不自觉地跟着他走,竟觉得有点称心享受。 虽说苏屹多有帮衬,贺沧笙到底不厌其烦。 这一日雪停,含柳进了书房,都不用步光动手,自己跪了地,将手中信鸽和传书呈了上去。 那鸽子还活着,在芙簪手下扑腾着翅膀。贺沧笙一向不喜欢动物,嫌弃地用折扇隔开了距离,将那纸条看了。 “看这意思,”贺沧笙指尖点在桌上,“康王还没有放弃苏屹。” “是。”含柳不敢抬头,“您宠着苏合香,康王看中这一点,故此,只说让他继续,别、别丢了您的宠。” “若苏合香在贺峻修那里真的算是步棋,”贺沧笙冷笑,“他就不该将其挥霍如草芥。” 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的笑也转瞬即逝,眸中沉淀了深色的寒凉。 那一日若不是她出手,贺峻修就真的能当场要了苏屹的命。少年自然不会任人摆布,可她还是看不惯。 就是不喜看那坚强笔直的脊梁被人戳得弯下去,那双劲瘦修长的腿被人踹得跪下去。 “你回望羲庭去,告诉苏屹,”贺沧笙垂眸,对含柳道,“康王疯起来咬人不停,我们打不得还躲不得么?本王这就带他出去躲一躲。” -- 第43页 又补了一句:“明日就走。” 贺沧笙与苏屹去的地方在京都郊外,已算是入了邻县的乡下,再隔得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个马场。此时冬日,矮山嶙石清泉树木尽数覆了白,一眼看过去只见冰瀑雪峰,跟城中街巷真是不一样的景。 更巧的是,此处离温绪之的草堂十分近。 不过这一茬儿贺沧笙倒是没提前和苏屹说。 这次出来她只带步光随行,芙簪将三人送到城门口就回了。寒夜出了京都就想撒开了跑,被贺沧笙接连勒了两次。 “让它跑跑呗,”苏屹骑着马与贺沧笙并肩,道,“性子烈的马,不得顺意就要闹脾气了。” “是烈,还野,”贺沧笙雪色的长指从斗篷中伸出来,抚了两下寒夜的鬃毛,“所以不能惯着。” “好不容易出趟京都,让它跑呗,”苏屹垂眸笑时露了点落寞,不知为何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好不容易能出来。” 贺沧笙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她侧目,问:“你懂骑术?” 苏屹看她,道:“懂。” 贺沧笙挑了挑长眉:“赛一程?” 她今日穿着墨色的劲装,本衬得眉目生寒,长发却挽得松,相较之下只显得慵散。这本就妖娆的人被身后的群山盖雪映衬,又被朝晖染了色。尽管非她本意,却在挑眉问话间发出种邀约似的轻佻情调。 苏屹看着。 景太美,人太魅,时间刚好,让他的心跳得像是要飞起来。他没回答贺沧笙,因为他怕在说话间泄露了藏着的心思。 少年猛地拉了缰绳,马鞭起落,坐骑已经像离弦箭般闯奔出去。他听着贺沧笙随即低喝一声,也在他身后策起了马。 风呼啸过颊边,让苏屹耳廓生疼。他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畅快,感觉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奔向西北的自由。少年终于寻回了属于他的欢谑,就这么纵马出去,仿佛逃避,要借着这疾驰掩饰自己对贺沧笙的心意,又清晰地明白自己躲不掉,于是这跑马又像是一种奔赴。 前方临近岔路,寒夜载着贺沧笙,已经逼到了他的身侧。马蹄声撞击在山间,苏屹侧目,见贺沧笙的发微乱,翩跹墨色飞扬在身后,撩落间似是梦幻。 贺沧笙扬鞭,为他指路道:“去一线天!” 苏屹立刻拉动缰绳,趁着拐弯又领了先。 寒夜在奔跑间喷出热气,落在苏屹的一条小腿上。跑马要出汗,汗滴从鬓角滑进领口,触感清晰地顺过少年的胸\\膛。 苏屹忽然喊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侧后方,大概是应了一声,他没听清,也不在乎了。 “殿下,”他道,“我想和你过下去,就我和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0章 分房 风隐覆了少年的声音,贺沧笙没有回应。 苏屹迫切地期待贺沧笙听到,这样他就可以借此坦白一切,并得到回应。可情爱中那点儿计较得失的劲儿也蓦然涌了上来,他同时也畏惧得到他不喜欢的答案。 京都附近的山都不高,眼前的路被两块巨石靠拢夹击,最窄处只容一人一骑通过,正是贺沧笙所说的一线天。 苏屹跃马扬鞭,从倾斜压迫的石壁旁奔过。过了这狭窄又豁然开朗,前边儿一眼清泉被冻成不大的冰川,旁侧小路通向住处,就是两人的终点。 马蹄重重地踩踏薄冰,马匹骤然停下,抬蹄嘶鸣。苏屹旋身,看着才跑到近前的贺沧笙,呼吸仍然非常急促。 贺沧笙收鞭勒马,面色如常。 像是并没有听到苏屹在一线天前的喊话。 “殿下,”苏屹沉默片刻,道,“我赢了。” 贺沧笙笑,人还喘着息,肩头微动,道:“你骑术了得。” 她额间出了汗,颊边的颜色看着比平时红润了一点儿。那双眼不仅收了不正经,还晶亮得纯净,在白雪冬阳里看过来,就让苏屹被勾到了。 贺沧笙扫了眼苏屹的马,道:“这马在京都中可算不得是最好的。” 苏屹脸上露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得意,道:“可我赢了。” “你厉害。”贺沧笙看他,觉得眼中这鲜活的人似乎融化了寒冰。她禁不住稍微笑出了声,道:“宝马送英雄,有机会给你寻匹好的。” 苏屹闻言却垂眸沉默了一瞬,而后抬了目光,直视着贺沧笙,笑道:“我不是英雄。” 他的失落突如其来,贺沧笙倏然觉得看不下去,于是移开了眼,看着远处的骄阳,道:“那也不妨碍你骑良驹。”她微顿,又隐约露了笑,还是没有看向苏屹,“何况是不是英雄这事儿你一人说了也不算,就算不是,日后也可以是。” 她遥眺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 两人对视。 贺沧笙忽地意识到,她最近似乎经常与这少年安静地看着对方。 风撩起发,马蹄声清脆,后边儿追着狂奔了一路的步光终于要到了。贺沧笙翻身下马,也不拴寒夜,反正地方大,可以让它撒撒欢儿。她抬脚往要住的院子里去,没回头地道:“世事总有人评,后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苏屹下马,寒夜跑到他身侧蹭了蹭脑袋,他顺着撸了把毛。 此刻的贺沧笙显出了一种潇洒,像是真的不在乎什么,还能出言开导他,那消瘦孱弱的身躯里似乎是对任何世事都可以一笑了之的自若。可是苏屹见过她因为心底藏压着重担而痛苦不堪的样子,知道贺沧笙并没有放下。 -- 第44页 那种事,怎么放得下。 他跟上贺沧笙,脚下稍微有点儿乱。 他们都揣着秘密,又都知道相互的秘密,如履薄冰,相互试探。对彼此的心疼要溢出来了,又被强行压在舌尖下,什么也不说。 院子傍山依水,里面也简洁,就三间屋子。因有一间是厨房,就只剩下两间可以睡。 贺沧笙自然走进了主屋,谁知后脚苏屹也进来了。并且将房门一关,四处打量着,根本就是一副要住下的意思。 她回身,道:“劳烦你,去睡旁屋。” 苏屹皱眉,道:“那间屋没通地龙,住不得。” “是么?”贺沧笙不知他何时已经去看查过,更不知这少年何时变得这么娇气了,犹豫少顷,道:“那本王住过去。” “那是步光的房间。” “他要守夜,一向睡屋顶。” “让他休息两日罢,”苏屹挪了一步,挡在门前,“全当养精蓄锐。” “你……”贺沧笙被接连驳堵,愣了半晌,道,“这屋就一张床。” 苏屹抱臂在胸前,往里看了看。 还真是。 连个屏风也没有,就是里边儿靠墙的地方置了卧榻,侧面挂着浅藕色的垂纱。 “我在椅上睡。”他看贺沧笙,微微正了颜色,“康王穷追不舍,殿下既带了我出来,分屋便没了道理,做戏要做全套。” 哦,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也不矫情了,还像是为她着想。 贺沧笙挑眉,一时竟也没了反应。 少年看过来的目光太诚澈,她终是点了头。 晚些时候步光入内,给贺沧笙将桌案清理布置了。虽说是出来,公文书卷却没少带,朝中事还是脱不开身。 “主子,”步光给贺沧笙递去了汤婆子,又回到门边,躬身道,“芙簪已备下了药,属下晚些时候送进来,您切勿太过劳累,有事便唤属下。晚间还是寒冷,这院里两间屋的地龙都已经通好烘上了,但您——” 正喝茶的苏屹猛地咳呛起来,原本站在桌前专心翻阅公文的贺沧笙也蓦然抬了眼。 步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苏屹推出了房门。 分房睡这事儿摆明了就是被苏屹故意搅和了的,可贺沧笙也没再深纠。天色渐沉,她在晚膳后批了今日份儿的政务,期间苏屹就在屋里陪着,有书却不看,就盯着她。 贺沧笙倒也习惯了。 沐过浴就打算入寝,这床扫一眼就知道不宽,但睡她一个足够了,挤一挤其实还能再躺下一个苏屹。 再躺下一个苏屹? ……在想什么! 贺沧笙此刻是真心庆幸身侧有这垂纱,她藏在后面,觉得自己双颊滚烫,使劲儿抿着唇,才能忍住不知哪里来的笑意。 床上放了两个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床。贺沧笙缓了缓,确定自己神色已恢复如常,才拎了个枕头,起身给苏屹送过去。 外堂里苏屹早就给自己摆好了几把椅子,上面还铺好了被子枕头。 哪儿来的被子枕头? “你这些是……”贺沧笙一时凝噎。 “嗯?”苏屹抬起头,主动自个儿回答道,“旁边屋里的,那边儿不是也有张床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一双眼浸润了烛光,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的面相其实非常好看,一旦不像先前那么淡漠狠戾,就看着纯净又英气,很能打动人。 而贺沧笙此时被他这么望着,就在被打动的边缘上。可把什么都拎得清楚的楚王心性坚定,没被他蛊惑,“嘶”了一声,眨了眨眼,问:“那步光用什么?” “他用不着,”苏屹眨眼,伸手向上指了指,“他守夜睡屋顶。” 贺沧笙狭眸危险地半眯。 不是两个时辰前还说让人家睡屋里么! 这事儿是苏屹擅自做主,可落在步光耳中,就是他代贺沧笙传命,又是敏感的时候,贺沧笙不太能反悔将这少年赶去旁屋。她重重地呼吸了几下,转身就要回去。 苏屹却抢步上来拽住了她手中的枕头。 贺沧笙没防备,任由苏屹把枕头扽走,又把本放在椅上的那个推开,将两个枕头换了位置。 这一套贺沧笙是真没看懂,都是用来枕的,根本没区别。苏屹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拍了下新枕,回首对她端正地笑道:“这个软。” 什么软,他就是要枕贺沧笙床上的。 贺沧笙挑眉,半晌也想出来怎么应,也不知这少年是怎么能把如此暧昧的举动做得如此流畅。她拢了袖,最终把此事归结于年龄差距,轻咳一声转过身,俯身吹熄了案上烛。 她上\\床后放下垂纱,苏屹在外边儿道了声“殿下,好眠。”贺沧笙应了一下,两人就都没再说话。 但都没立刻睡着。 贺沧笙只觉得苏屹奇怪,也觉得认识了苏屹的自己奇怪。她不是傻子,可这事儿…… 若苏屹真是断袖,那自然是不对的。若他不是。 那就更不对了。 苏屹躺的位置与贺沧笙的床平行,一扭脸就能看到贺沧笙侧躺在帘后的影。斜月盈窗,照得垂纱透彻,那轻柔的料子根本遮不住人,也挡不住苏屹的意动,他想着今日的赛马,又想到自己喊的那句话,还有贺沧笙这个人。他根本不需要遮羞布,一切都在这样的观望下变得更温暖更浓稠。 -- 第45页 无风也起浪,少年毕竟血气方刚。 他猛地翻过身,扯着被子狠狠地盖在腰上。 两人都睁眼到子夜,翌日清晨却都起了大早,分别洗漱,早膳时也是面对面的安静。 这是一种循环。 他们总是在白日里发生一些说不清的事儿,当然大多都是苏屹挑起来的,然后夜晚各自消化,最终在早上相对无言。而等这尴尬的时辰一过,就又恢复如常。 贺沧笙不清闲,又将桌上的卷宗看了看,就要往外走。 “本王去会位老友,”她穿上氅衣,“你且随意。” 苏屹站起身,伸手为她理平了衣领,道:“我与殿下一同去吧。” 贺沧笙拎着小折扇,人已到了屋外,半回首道:“山间冬景甚美,你可以去跑马。” 这就是不让他跟着。 苏屹便不再说话,看着贺沧笙上马离去了。这人奔出去的时候都没回头,让他在原地咬了好一会儿牙。 酸。 从这院子再往南去一段,就是温绪之的草堂。 温绪之青衫松垮,黑发长垂,正站在积雪中修剪院中枯枝。他听见脚步声,察觉院门口进来了人,便看了过去。 “师妹。”他放下剪子,拱手行了文人礼,道,“辞旧迎新,新岁如意。” “罪过,原该我先向师兄道贺。”贺沧笙停在门边还礼,笑道,“给师兄庆新岁,祝愿康乐平安,万事顺意。” “承你吉言。”温绪之微笑,抬手请人入内。今日没有下雪,前院儿的石桌石凳都是已经打扫好的,两人就在此处坐了。温绪之端出茶时杯中还袅着雾,在山色雪景中尤为舒心。 温绪之听贺沧笙讲了在此处小住的因果,面色不变,只道了句“也好。” 贺沧笙明白他不多说的原因,指尖点了点风领,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回答师兄上次所问之事。” 温绪之从容微笑,道:“师妹请说。” “我会重新做回女子,”贺沧笙道,“在我当上皇帝之后。” 她今日没有文邹邹地作诗填辞打哑谜,就这样一针见血地坦诚来见。 温绪之神色不变,问:“这是师妹想要的吗?” 贺沧笙不知为何,竟在此刻想到了苏屹。她眼中浮现出了一点绯红色,真挚地道:“我要重新做回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1章 醋味 “师妹走到今日这一步十分艰辛,却活得通透。”温绪之放了茶盏,和缓地道,“不过温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师兄请讲,”贺沧笙饮尽杯中茶,微微前倾身体,“自以丹书之信,白马之盟相约相待[1]。” 温绪之微笑,道:“可巧,温某所求的并非丹书白马。散心散情惯了的山野庶人,也许一朝放纵,事后还望师妹能成全温某归去的心愿。” 他肯谈条件就是好消息,贺沧笙自不会为难,只思索了片刻,道:“一言为定。” “如此,”温绪之正了神色,对贺沧笙再次拱手,“不才愿为楚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贺沧笙当下便抬了手,也随着改了称呼,道:“能得温先生相佐,乃我之大幸。” 风推撩发丝,温绪之与贺沧笙对坐饮茶。投身帐下,翻弄朝局,一向儒雅潇洒的读书人萤窗雪案多年,终于选择好了他要辅佐的人。 温绪之既是做定了她的谋士,贺沧笙便将这几日的政务简单地说了。 “纥犍和侗岳省都来求朝廷拨款,”贺沧笙长指点了点茶盏边沿,皱眉道,“户部却拿不出钱,一个两个都往上递折子哭穷。” 温绪之轻轻笑一声,问:“他们穷吗?” “自然不,”贺沧笙无不讽刺,“穷的都是百姓。” “纥犍省今年闹了灾,”温绪之端茶在手,“你去年派去了两位巡察御史,都察院内也有记档,要是纥犍的总督说没钱,还说得过去。” 贺沧笙点头,道:“怪的是侗岳。”她伸指在桌上划过,“侗岳省地处大乘东南,莫说粮食水果丰厚,还坐拥金银珠石的矿产,单是宫中采买的钱就够他们吃饭了。” “有矿确实挣钱,却也得熬过税收。”温绪之道,“敬辉帝自即位以来便信任司礼监,连矿税都是让太监们下去收办的。” 贺沧笙很敏锐,问:“先生的意思,是司礼监贪了钱?” 温绪之吃茶,而后道:“如果我没猜错,此事不只是司礼监作祟,户部也定有参与,至少尚书周秉旭被裹挟其中。再有……” 他轻轻地放了盏,指尖缓缓触了触摆在石桌另一侧的琴,道:“就是皇帝。” 贺沧笙看着他,没有说话。温绪之回望过去,唇边还带着一点点笑。 “矿产税油水大得很,而侗岳省里能被挖出来的可不止金银玉石。”温绪之非常平静,“司礼监的人与周秉旭合作,不仅要收已有矿的税,还要强行开采新矿,例如水银墨石。这样一来,不仅新出来的矿产要进他们的口袋,连着税收也是一笔横财。” 贺沧笙抿唇,微惊道:“他们竟敢!” “殿下别看司礼监在京都时归附在高兴述身边,”温绪之笑意不减,“一旦下到地方,那些人就都端着代表圣上的架子,狐假虎威玩儿得妙。他们要收钱,还要加重税,侗岳的商人们自然撑不住,总督衙门就得掏腰包帮忙,可也抵不过如此剥削。司礼监历来如此行事,狐假虎威么,也得老虎真的跟在后头才行。” -- 第46页 “先生说得隐晦,我明白的。”贺沧笙望着青瓷中茶水晃漾,道,“贪墨的案子都得上头罩着,司礼监的上头是皇帝。那些贪上来的钱,自然没有进入国库,而是进了敬辉帝的私库。” 大乘内忧外患,而她坐着皇位上的父亲却视若无睹,纵容手下人聚敛搜刮。民生凋敝算什么,边疆告急又怎样,朱门金阁里坐着的人才不在乎。 令人心寒。 梅枝上的红蕊被风吹下来,落入贺沧笙的盏。她垂手将花沾出来,送入口中。 对面的温绪之依旧端坐,长指无意间拨动了琴弦,叮咚响声惊了树上寒鸦。他神情自若,非常冷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平铺直叙地将题眼抛出,然后又退开身,既不在乎他人疾苦,也不留意自己所处。 他坐在贺沧笙对面,却好像远在天边。贺沧笙看着自己的师兄温和又疏离,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谋士,脑中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某种鲜明生动,不管是什么情绪,冷漠的,狠厉的,隐忍的,畅快的,总之很清晰。 她忽然有点儿想苏屹。 骑着马的人冲掠山间,马蹄声撞击入耳,贺沧笙回过身,眼眸顷刻间便被那恣意倾长的身影占据。 苏屹来了。 少年乌发高束,白袍边角滚了浅蓝色的忍冬纹,站在雪里非常抢眼。他也不意思意思,一把推开了院门,走了过来。 温绪之不认识他,长指压了琴弦收音,没有说话。苏屹径直走过来,直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向贺沧笙。 少年个高腿长,就这么杵在桌前,盯着贺沧笙,一动不动。 她让他去跑马,他去了——只不过是一路跟着她。 他看着贺沧笙熟练地找到草堂,熟练地入内,然后和这个青色长衫的人对坐饮茶说话。这人也不知道是谁,端着副儒雅风度,却和贺沧笙显得相当熟念。他就隐在不远处看着,原以为两人只是说话,不想这人还抚上了琴。 抚琴给贺沧笙听吗? 这人如此讨好暧昧,偏巧贺沧笙还露了浅笑,看着十分舒心愉悦。 原本再三徘徊,打算懂事地不露面的少年就这么在腹诽中催马向前,直奔那间小院。 时才还想起了苏屹的贺沧笙被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先是觉得这人不知为何有点不快的样子,又被盯得莫名犯窘。她抬了拳挡在口鼻前,轻咳了一声,轻轻道了声罪。 她的双颊稍微泛了点儿红,给两人做了引见。 其实她之前便与温绪之说起过苏屹,温绪之知道苏屹的身份,却不想贺沧笙此次能让他随行,故而眼神带了深意。 “苏公子,久仰大名。”温绪之称人公子,因为“侍君”这样的词儿他是说不出口的。他抬手示意,道:“请坐。” “我不是什么公子,”苏屹却不领情,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道,“我也没听说过你。” 温绪之并不生气,目光划过少年略露了不快的脸,又在贺沧笙面上转了个圈儿,只笑。 “先生恕罪。”贺沧笙先赔了礼,又问苏屹:“你怎到了此处?” “你让我去跑马,”苏屹胸前起伏,道,“我又不认识山间路,就到这里来了。” 这话贺沧笙要信了才有鬼,不过苏屹颔首看她,竟有点儿低眉顺目的意思。前一刻还无端对着温绪之张牙舞爪的小兽蓦然收了性子,脸一抹,就是一副说什么是什么的样子。 “先生准了你坐。”贺沧笙轻点了身侧的石凳。 苏屹不痛快。 他准他坐?堂堂楚王,平时说一不二,怎么在这人面前就毫无底气了? 但他不会驳贺沧笙的话,坐下后任由温绪之给倒了茶。苏屹端过来,也不顾烫,就这样一饮而尽,然后把咚地一声将空盏放回桌上。 贺沧笙看得愣了又愣,温绪之倒是镇静,探手过来给人又谈了一杯。 苏屹的手紧握着茶盏,对掌心的微烫丝毫不察。他盯着那双白皙的手有条不紊地提壶端杯,扫眼便知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文雅端庄,是个读书人。 这人的确气质出众,反正和他不一样便是了。 也不知道贺沧笙更喜欢哪样。 他看向贺沧笙,见人一心看向温绪之,尊敬有礼,平日的调笑懒散收了七八分,露出了苏屹从未见过的认真。 醋缸翻得彻底的少年几乎要捏碎手中瓷盏。 苏屹身份敏感,但贺沧笙既然允许了人坐,温绪之便知她有打算,故此没有避讳,只与苏屹微微客套,话就又转回政务上。 “依不才愚见,拿掉周秉旭十分轻易,且不必再等。”温绪之道,“周氏算是新贵,真出了事不会受高兴述的保护,皇帝也不会忌讳。皇帝可以和司礼监一道,却不会拉上臣子,若不才想得无错,周秉旭贪墨一事皇帝并不知晓。况且户部掌人口黄册、田赋货币,殿下若能以此将户部在手中,那就是一举两得。” 贺沧笙抬了只手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苏屹虽全程只看着贺沧笙,却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轻轻地松了下肩膀,没让别人察觉。 原来是在论朝堂上的事啊。 “矿税的事,殿下可从地方查起,派人过去也是行的。”温绪之继续道,“此事变动颇多,可大可小,殿下不如先将账簿捏在手里,再说要拉哪几位下水。” -- 第47页 贺沧笙颔首,凝思片刻,问:“若周秉旭失势,那么新的户部尚书,先生心中可有人选?” “现任户部右侍郎,何越谦,字志铭。”温绪之指尖沾了茶水,在白石桌上描了几个字。 苏屹抬眼过去,面上坦然无波,其实略微吃惊。这位温绪之竟对朝中事如此掌握,也不知是装得隐居寡欲还是太有本事。 “我记得此人,是……”贺沧笙开口,话要说完时却拐了个弯儿,“为人还算清正。” “他出身寒门,从翰林院走上来,能做上这个侍郎的位子已经不容易。”温绪之用掌心盖住桌上的水痕,“可偏偏他是还想往上爬的那种人,什么招术都试过了,奈何太卑微,无人理睬罢了。” 贺沧笙在阳光下半眯了狭眸,问:“先生是让我拉他一把?” “只此一时。”温绪之微微摇头,道,“我举荐何越谦,是因为户部差事要紧,而眼下朝中可用之人又屈指可数。此人竭力攀登,殿下就算与他联手也是各取所需,因利而聚,利尽而散。鸟尽弓藏不好听,却很好用。” “先生所言极是,”贺沧笙点头,“我记下了。” 温绪之拢袖,道:“其实殿下若想要何越谦来投,倒也容易。” 贺沧笙等着他说。 “您可还记得何越谦的妹妹何栀晴?”温绪之微笑,“不如,殿下再娶位侧妃吧。” 贺沧笙闻言微微仰身,立刻便想拒绝,却没看见苏屹已经像是炸了毛的狮兽,眼含戾气地看向温绪之,时才好不容生出的那一点儿敬佩之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 贺沧笙才开口,便被身侧的声响截断了。 竟是苏屹摔了茶盏。 作者有话要说:[1]:“丹书之信,白马之盟。”出自《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讲温绪之的故事。 第22章 心思 苏屹其实已经听得明白,知道温绪之口中这位所谓的侧妃是个女子,但心里还是往上冒火。他面上明显冷了下来,眼中浮现狠色。 “得罪,”他对温绪之面无表情地道,“没留神滑了手。” 贺沧笙侧脸看他,在震惊之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没留神滑了手。 那茶盏巧妙了跃过了几人脚边的积雪,不偏不倚地摔在了院中石板路上。那路上的雪已被扫净,这一磕青瓷便粉粉碎,声响还闹得大,就怕谁听不见似的。 鬼才信他那句“没留神滑了手”! 幸而温绪之教养实在太好,仍然端着和气,只道了声无妨。 他彬彬有礼,苏屹却已经连一记眼风都懒得再给他,转头看着贺沧笙。贺沧笙微拧了眉看回去,犹豫了少顷,最终没有出言询问。 总觉得问出口只会更不合适。 而且…… 她本意也是要拒绝的,苏屹这一下虽无礼,那茶盏却摔在了她心坎儿上。连着上次帮她对付康王那常随的事,她竟有些沉耽在这样站在人身后,有人为她出头的感觉里。 “殿下,”苏屹还是沉着神色,问她,“回去吗?” 贺沧笙呼吸微重,微微抬手算作制止,转回头面向温绪之,又道了声罪。 这声罪道得有意思。 是把她自己和苏屹放在了一条船上。 温绪之察觉这一点,并不点破,只等贺沧笙开口。贺沧笙扶稳了自己的茶盏,对温绪之道:“先生,此事不妥。” 温绪之微笑不减,问:“为何?” “我府中不缺人,”贺沧笙摩挲指尖,“况且,那位何家小姐难道不是先生的……” 她后半句没说出口,温绪之却明白她的意思,渐渐收了笑。 他们都是刚过弱冠之年的才俊,贺沧笙是皇子自不必说,温绪之当初也是名震大乘的才子,前几年又跟着徐瀚诚,自然要和官家子女往来。而何越谦的妹妹也算是京都中的贵女,和温绪之在中秋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温绪之青衫淡雅,却冠绝京都博得头筹,而何栀晴又是位懂诗书有风骨的女子。才子遇佳人,算是段缘。 贺沧笙从不多过问他人私事,却也是听说过的。 而此时温绪之竟要她娶何栀晴。 “不才无情无彩,一人活惯了,殿下是知道的。”温绪之面上微滞,带着深意看向贺沧笙,“何越谦急着往上爬,殿下不出手,他怕是也会在您与康王的对弈中选边站。不才隐退山野,放弃仕途,就算是与何小姐有情,何越谦也不会同意。到时如若何小姐一旦入了康王府,怕就无可转圜了。” 贺沧笙抿唇不语。 “何小姐那边,我自会去交代。”温绪之道,“其实也正因为是殿下,我才放心将她交到楚王府中。我迥然一人,能让殿下手中有些东西,也是好的。” 贺沧笙微微阖眼。 温绪之思虑得太周全了。 谋士须得主子信任,不管他有没有与何栀晴交好,总归都是有情谊的。何栀晴在贺沧笙身边,就是温绪之主动送过来的制约和筹码。 苏屹大概听了个明白,虽不再那么不悦,却还是不喜欢温绪之。这样冷性莫测的人,他不喜欢贺沧笙与之往来。 他忍着心中的不快,看向贺沧笙,见她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茶,长睫被茶氲沾湿了一点。 -- 第48页 少年轻轻地垂手,拽了下贺沧笙的袖子。 贺沧笙抬眸看过去,见苏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压着不耐烦,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屈。 看得贺沧笙又带了笑,忽地就生出了逗人的心思。 “如此,”她勾了薄唇,又恢复成慵懒风流的样子,对温绪之道,“我就先谢过先生牵线了。” 温绪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今日的事儿已经谈毕,跟着贺沧笙的节奏,准备起身相送,岂料贺沧笙却摆了摆手。 “不瞒先生,我院里少了间屋,”贺沧笙面露为难,真诚地问,“不知这几日可否容我在先生这里借宿,苏屹一人回那院里住,也能住得舒服些。” 不用温绪之回答,苏屹登时起身,抬声道:“不行!” 他说着便伸手握住了贺沧笙的手腕,把人就这么带了起来。 贺沧笙是真没想到他这一下,被拽得根本站不稳,撞在苏屹坚实的胸口。她想站稳,又被矮凳绊住了脚,向前一跌,与苏屹贴得更近。 这姿势竟像是她伏在苏屹胸口。 少年的心跳很有力,不知为何十分迅猛,让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得到。 贺沧笙不禁自省,最近怎么老与这人这般近地接触。 苏屹却还不松手,另一只手还扶上了她的小臂,道:“回去住。”他在此时露出了一点儿慌张,又重复道:“回去住,好不好?” 贺沧笙撤开一步,苏屹个高,她得微微仰脸才能和他对视。其实她自己也是大窘,却忍着不露,慢条斯理地道:“不好。” 她嗤笑一声,抬臂就要挣开苏屹的手,问:“现在着急了?” 昨晚用尽手段不肯分房睡的人此刻终于知道悔过,垂了头低声道:“我今晚搬去步光房里睡,”他抿了抿嘴,盯着贺沧笙,“你回去住。” 贺沧笙回望过去,脸上看着冷得很,其实是出了一阵神的。不过她掩饰得好,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苏屹还攥着她的手腕,那里实在细弱,被他的手掌包裹得严严实实。 温绪之从两人纠缠时就落在梅树上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抬了一瞬,就又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挪开了。他看着别处,心知自己要是再不出声,这年轻人就得急得拆了他的房了。 他这小院儿还想再住两年呢。 “咳,殿下恕罪。”他抬袖半遮了眼,真诚地道,“真是不巧,不才这里也只有一张床,您看这……唉,您还是回去住吧。” 说着起了身,就把两人往外送。 先生不帮忙,贺沧笙狭眸稍微含愠,扫过温绪之。她想收回手,却被苏屹拉得紧,像是怕她真化了妖形跑了似的。少年的指腹带着茧,莫名高上去的体温传过来,让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这人烫到了。 贺沧笙停在院门边与温绪之话别,苏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了手先去牵马。寒夜绕他跑了两圈,直奔温绪之,在人肩头喷了点热气。 苏屹看着,脸色沉得不像话。 寒夜脾气爆,除了贺沧笙,连步光芙簪贺峻修都不让近身,却对他颇有好感,这样的与众不同让苏屹挺开心。 可谁知这马还认识温绪之。 少年站在原地,任由自己因为一匹马吃味儿。 贺沧笙的过去他不曾参与,更无法改变,可既眼下他已到了人身边,就是要独占。 贺沧笙背对着他不曾看见,温绪之却将少年的表情尽收眼底,面上浅笑不变,道:“殿下的身份,苏公子知道?” “不,”贺沧笙下意识地快语速,“不知道,当然不知道。” 像是要说服温绪之,也像是要说服自己,温绪之笑意更深,看得贺沧笙一懔。 师兄这是在暗示什么? “别急着下决断,”温绪之声音平缓,如同清泉,“依我看,师妹与他相处时……倒是颇有生气。师妹若是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贺沧笙沉默半晌,抬手行礼告别,道:“师兄所言,怀歌记下了。”末了又道:“无论是师兄还是先生,都多谢了。” 她牵了寒夜,走到苏屹身边,和少年对视了片刻。 苏屹的眸子很明亮,逆着日光,倒映出雪景山色,还有近在眉睫的她。 “走吧,”她含了笑,对苏屹道,“回去住。” 他们的住处离此处不远,就一路走回去。坐骑都是受过训的,不用牵着,知道一路跟着走。 白雪覆了山石枯木,两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了些,又绕了点儿路,慢慢地往回走。 前半程安静,贺沧笙负手看了一路的景,面上很平静,心思半点不露。苏屹原本行在她身后,最后还是跟了上来和她并肩。 他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低沉道:“我今晚到旁屋里睡去。”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贺沧笙听出了不高兴。 她心里没来由地两分想哄,三分想逗,剩下那一半想继续看他自己闹腾。 贺沧笙其实也读不懂自己。 她是皇家的人,从小在宫里看得满眼污秽,对男女之间事的初印象就是肮脏和相互辜负。后来长大了装得风流,又明白了情\\事和权力仕途之间的关系。她扮作男人,表面上是个荒唐享乐的人,诨话练得张口就来,怎么也不脸红,可其实下面干净得就是一张白纸。她自以为了解爱恋痴嗔,觉得此生不会碰这种事儿,最却愈发觉得不对,因为和苏屹在一起时总觉得别扭。可这别扭让她窘迫又渴望更多,奇怪得没法解释,也形容不出来。 -- 第49页 有时就是看一眼也觉得奇怪,比如现在。 她需要答案,却得按住。她的身份,夺嫡的前路,苏屹和康王之间到底如何,都是横在她与苏屹面前的沟壑桎梏。 她不答话,苏屹又开了口,这次是问她:“殿下和那位温绪……温先生是老友?” “嗯。” “殿下很了解他?” “嗯。” “殿下信任他?” “嗯。” “他让殿下纳侧妃,殿下要照搬吗?” “……嗯。” 好冷漠。 苏屹觉得贺沧笙好冷漠。 这接连的四个“嗯”,每一个都轻砸在他胸口,弄得他烦闷又躁动,心痒里还带着汹涌而来的嫉妒。他嫉妒温绪之,嫉妒那个什么侧妃,总之就是,所有能挨着贺沧笙的人,他都非常对其警觉。 他忽然加快了脚步,绕到贺沧笙身前,挡住了去路。 “因利而聚,利尽而散,这话说得不错。”他微微俯身,“就算是老友也一样,殿下对谁都要小心些。” “所以他才要我收了何栀晴,”贺沧笙狭眸中藏着笑意,“温先生是明白人,知道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他交出何栀晴,就是为了防止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四个字被咬得重,听得苏屹倏地僵了身体。贺沧笙却还看着他,目光深邃,让他先前连着问人话的自得消失不见。 他分明还是俯视着贺沧笙,却觉得两人的位置已经颠倒过来,他才是被拿捏得死的那个。 “温先生不会背叛我,”贺沧笙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3章 山景 这问题明明很简短,贺沧笙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不过是在打趣,苏屹却如临大敌。 他觉得贺沧笙已经知道了。 但她不挑破,他也就默契地按着不提。 这事儿他要自己解决,然后正大光明地站到她面前。 “我是殿下的人,”他道,转身和贺沧笙并肩继续往前走,“自然永远帮着殿下。” “你刚入府时可不是这个态度,”贺沧笙笑,垂手提了锦袍,踏上山间石阶,道,“这会儿竟已经自称是本王的人了吗?” 苏屹走在她侧后方,生怕人摔了,于是微微伸出手臂,虚环在贺沧笙身侧。他闻言耳廓稍微泛了红,道:“那时不一样。” 贺沧笙没回头,轻轻跨过结了冰的细泉。她低头专注在脚下,随意地问道:“如何不一样。” “那时候我们还尚未相熟,”苏屹也跨过去,“如今不一样,我——” 他还没说完,前边儿贺沧笙便踩上了松动的石,人立刻就要倒。苏屹眼看着,自然着急,心里却不知怎的还有点儿欢喜,上前一步就拦住了人的腰。 贺沧笙吃不上劲儿,只能后仰着身被驾在苏屹怀里。这人也不知为何动作特别缓慢,扶她站稳就用了好久,期间就这么搂抱着,坚实的手臂根本没有往回撤的意思。 贺沧笙右耳蹭过苏屹的胸口,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少年有力急促的心跳。 这声音熟悉也让人脸红,让贺沧笙几度犹豫,最终没有开口催促。 苏屹终于把人扶稳了,却踩着一边儿的坡儿跳了过去,人轻盈地落到贺沧笙前面,道:“山间易滑脚,我带着你走。” 说着又捉了贺沧笙的腕,就这么牵着人往前去。 “只踩我踩过的地方,”他半回首,眼中碎着的阳光很好看,“保准不会摔。” 贺沧笙最近发现,这种轻浮的小动作苏屹是说来就来。她不禁轻微地挣了一下,却发现被攥得更紧。她看着前面少年背影宽俊,缓缓抿了唇,没有再拒绝。 不是忍着没拒绝,是真实地不想抗拒。 如此被牵着走,不用自己操心,还不会踩错地方,虽不明所以,却很安心。腕间的温度被握得又腾上来,暖人又舒服。 她发觉自己蛮喜欢这感觉。 苏屹把人握得紧,贺沧笙太瘦了,腕骨非常突兀,就这样硌在他的掌心,触感明显又令他有点儿痒。少年才是没忍住的那个,不自觉地动了手指,在贺沧笙腕间摩挲了几下。 他摩挲完了便暗道了声不好,估计贺沧笙会察觉。 还会想把手收回去。 结果身后没动静。 贺沧笙安静又顺从,亦步亦趋地跟着。 苏屹又等了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见贺沧笙正低头看他走过的地方,好跟着迈过去。苏屹分不清她是真没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还是不在意,却也不好问。 山间沉寂,路侧边枝上的冰凌被风吹得掉下来,落在积雪里发出的那一点闷响竟显得很清晰。 前边儿溪水稍微宽了点儿,上结薄冰。苏屹怕把人带倒,就先松开了贺沧笙,自己先跳了过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的手离开那皓腕的时候,贺沧笙蓦然失落地抿了抿嘴。 苏屹站在溪对面,回过身,掌心向上地对贺沧笙伸出双臂。 像是等着她投怀送抱。 贺沧笙一时没看懂他这个动作,站在原地没了反应。苏屹动了动手指,示意她握过来。 在此之前,那些或贴近或暧昧的小动作都是来自苏屹,贺沧笙也许不抗拒,但从没有主动过。 这是第一次。 她也不知道想哪儿了,下一刻就抬手搭了过去。 -- 第50页 苏屹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快速又坚定地覆握住了贺沧笙的双手。贺沧笙跳过小溪,人落地后还没站稳,其实这时候苏屹就该松手,他却正相反地扽了一把。 把人拽进了自己的怀抱。 贺沧笙跌撞在少年胸前,这一下是真的贴了上去。苏屹的心跳就在耳边,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能传到她心里的更深处,而苏屹的下颚就在她的发顶在冬日显得尤其温热的呼吸送下来,精准地落在她的耳廓。 这回是真的耳鬓厮磨了。 贺沧笙仰脸,少年还抓着她的手,正垂了眸看下来,对上她的目光就笑起来。他这一笑显出了诚挚的开心,露出一对雪白的小虎牙,竟有点得意又天真的意思。 太暧昧了。 贺沧笙被这笑容晃了眼,又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不断往上蹿的温度。她薄唇微张,下意识地道:“你……” 那句“你难道是真的断了袖”就在舌尖,却最终被她压了下去——因她冥冥中觉得不是。贺沧笙缓缓转过了头,看了眼不远处,再次开口时话已变成了:“到了。” 苏屹这才退开了一步,慢慢地松开了贺沧笙。 前面路平缓,贺沧笙没再看他,自己负了手便抬脚迈步。苏屹赶紧跟上,无声地把“克己复礼”这四个字念了好几遍。 矮山顶上有个小观景台,两人就在这儿驻了足。 贺沧笙还是负手而立,在午后的冬阳里扬了下巴。她迎着光,凤眸也被点亮,又半眯起来看着山间景,显得很惬意。 她无意间侧了脸,却发现身旁的苏屹只看着她。 “咳……看我做什么,”她抬手不自然地理了理风领,又一点身前,“看景。” 少年缓缓挪开目光,道:“哦。” 他依言看出去,只见白雪覆满群山,盖着嶙岖的山路和木枝,素净又安然地往京都方向延过去。这时节这里不仅有松树常青,还有半山的梅花。这些偏选寒日盛开的娇蕊接着阳光,红//白//粉的颜色都在闪烁,成为皑皑冬日的鲜艳。孤鸦鸣叫回响山间,又给这纯洁和鲜艳增了点寂寞冷意。 贺沧笙难得有这样清净赏景的时候,放从前她定是要自己呆着,可此刻身边却多了个苏屹。 也挺好。 贺沧笙问:“好看吗?” “好看。”苏屹答道,却又侧过脸只看着贺沧笙,道:“千年难遇的美景,只一眼就让我心猿意马,几乎忘乎所以。” 贺沧笙正看着远处的梅林,没留意他意有所指,只是应和地轻轻地颔首,道:“难得遇着你喜欢的。” “可不是么,”苏屹得了便宜卖乖,星眸澈亮,盯着贺沧笙笑得开心,“喜欢得不得了。” 冬阳给两人身上都镀了金光,苏屹身上的戾气狠浊到今日已消散得几乎不见,站在光下更显俊逸出尘。而那光一碎闪在贺沧笙眸中,就只让这人更加妖异。 苏屹想了想,又道:“难怪那位温先生选在此处隐居。” “嗯,”贺沧笙回,“温先生浮尘载笔,也就是如他那般心静的人,才能长久地住在这样的地方。” “温先生的确气度不凡,又有学识。”苏屹此刻心情好,不吝啬实事求是的夸奖,“只是他住得远了些,怎做了殿下的谋士?” 他就是要旁敲侧击地问贺沧笙和温绪之的过去,问完了又想起贺沧笙之前冷漠又无情的那几个“嗯”,急忙又补了一句,道:“我认真问的。” 贺沧笙看向他,停顿了一会儿,道:“四年前,大乘出了位三元榜首,不知你是否有所耳闻。” 苏屹点头,惊异道:“竟是这位温绪之么?” “正是。”贺沧笙又看回山间,“我原在徐瀚诚阁老门下求学,温先生是我师兄。后来……我被逐出师门,便只可称一声‘先生’了。” 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坦诚,但就是觉得在苏屹面前可以放松,甚至不自觉地没有自称“本王”。她微着低头,侧脸毫无防备地泄露了点儿寂寞。 她说的这事儿苏屹不知道,他看着贺沧笙,声音也放得低缓,问道:“徐瀚诚为何要逐你?” 他对这阁老级别的人物也丝毫不用敬语,年轻犀利又无所畏惧。贺沧笙还是垂着目光,靴子无意地碾了碾,脚下积雪发出声响。 她又看了一会儿雪,才道:“大概是因为,发现我不可教化吧。” 她自然不会明说,可苏屹很敏锐,觉得此事大概是与贺沧笙是女子或者她的风流名声有关。 眼前人明明生了副惹人疼惜,恨不得将其金屋藏娇的容貌,却背着重担,孤身欲渡苦海。 苏屹胸前起伏剧烈。 他为她觉得疼。 “学生劣迹不成材,”贺沧笙平静地道,“被放弃也是常有的事。” 她抬了一眼,不想正和苏屹四目相对。苏屹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明亮的眼中沉淀深色,说不清的情愫全在那里。 贺沧笙心跳得厉害。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感到了一种年轻人的羞涩,她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承认脆弱和悲苦,但怎么就是为这个苏屹屡次破了戒?虽然她不面对,但她就是在这一刻感到了心动,还有种莫名的冲动。 想要把什么一吐为快。 心脏跳得似是要挣脱什么束缚,苏屹却先她开口,语气成熟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 -- 第51页 “被放弃是常有的事,”他看着贺沧笙的眸子黑得发亮,“但这世上总有人永远不会放弃你。” 贺沧笙沉默了许久,最终微笑起来,道:“那就承你吉言。” 她是想结束这个话题,苏屹却不放过她,忽地倾了身,和她几乎鼻尖碰鼻尖,低声问:“殿下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太近了。 贺沧笙想。 她想开口,却觉得不行,是真不敢。 一张口就能和苏屹唇齿相碰了。 她微微摇头,算作回答。 “是我,”苏屹选择在这时候站回去,偏头一笑,又露了小虎牙,“殿下,是我呀。” 少年就像是初入大千世界的小兽,懂得少,怕得也少,自己身上也还缠着铁锁,却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要帮自己的心上人解决难题。其实他经历了很多,却奇异地存下了一种纯净和勇敢,这是贺沧笙没有的。他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不改了,热烈得让旁人难以理解,但他不在乎。 在这人跟前他不讲究什么面子,什么骄傲什么坚硬都可以抛开。他就要贺沧笙,他只要贺沧笙。要她开心,要她无忧,要她自由。 要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第24章 恣意 最终苏屹还是没有搬去旁屋里。 其实贺沧笙是记着这事儿的,可少年一进门就直奔后边儿沐浴,过了屏风又猛地探出了头,对她抬声道:“别动我被褥!我……一会儿我自己挪。” 贺沧笙手原本都伸过去了,闻言一顿。 这顿完了就彻底愣了——她何时听起苏屹的话来了? 今日两人共赏了冬景,心情愉悦自不必说。这种并肩似乎是一个开始,或者是来自她的一种无声的默许,默许苏屹在本就放肆的基础上又放肆了许多。 她是多会演戏的人,可如今对着苏屹却怎么也做不出不正经的样子。总觉得任何调笑的言语,哪怕是个表情,都不合适。 奇哉怪哉。 因为还要批文,贺沧笙就先在桌后坐了,结果再抬眼的时候苏屹已经出来了。 没穿上衣。 上次她撞见人换衣服只是惊鸿一瞥,今晚才是彻彻底底地看全了。少年白皙的肌肤和上面盘错的伤痕尽数露出来,流畅劲硕的肌肉让贺沧笙双颊烧得厉害,又忍不住看了又看。 苏屹站在他椅子搭成的小床前,本拎了亵衫又放下了,忽然转了个身。这一下就和贺沧笙四目相对,他立马露了笑,倒是贺沧笙,竟生出了被抓包的感觉,目光飘忽着不知往哪儿看。 “殿下,”苏屹很镇定,“还不歇吗?” “嗯……再一刻。”贺沧笙手下的墨成功地落错了地方,她咳了几声,终于没忍住道:“把衣服穿上。” “再一刻。”苏屹把她的原话扔回去,那软巾擦着肩头。他做这个动作,手臂和腹部的肌肉就更明显,贺沧笙还想轻咳来缓解,却发现咳的次数太多了也是不怎么合适。 于是她索性端盏吃茶,苏屹走去木桁处挂软巾,贺沧笙掀了瓷盖半挡在眼前,目光却被苏屹带着走。 她这一盏茶喝得时间太长,终于让苏屹觉出了不对劲,回头道:“殿下,同为男子,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贺沧笙再次听到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还是在这种场合。她看着苏屹,心中忽然动了动,察觉到了什么。 她在座上一阵咳,这回是真呛着了。 “殿下!”苏屹听她咳声,立刻有点儿慌神,几步就到了桌前。 这明晃晃的男色倏地靠近,带着少年身上清爽又清晰的皂角味道,全部扑面而来。贺沧笙男子的皮瞬间褪了下来,人已惊得推案站起了身,扭头捂了眼道:“你把衣服穿上!” 苏屹“嗯”一声,停在原地,盯着贺沧笙宽袖间露出的耳朵瞧了半晌。 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笑得更开心,又“哦”了一声,才走开了,几下就套上了薄衫。 “嗯,这下礼义廉耻都在身上了,”他对贺沧笙道,“殿下回身吧。” 贺沧笙挪开手臂,稍稍侧脸看了眼,才又回到了座位。苏屹神色如常,就坐在对面椅上瞧她,对时才发生的事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贺沧笙心道这人如今怎么有点儿无赖的意思。 她重新铺了纸,压了压尚如雷鼓的心跳,尽量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要搬去旁边屋里住?” 这一问又让少年炸了毛,瞬间抱了枕头不撒手,一副誓死不起身的样子。 贺沧笙怎么能这么狠心! 明明在山间和他谈得开心,甚至吐露心扉,如何一回来就变了脸! 果然,这楚王薄情寡性!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将半张脸藏在软枕后面,只露出一双眼明澈清炯,半蹲着身,直勾地仰视贺沧笙。他其实有点恼怒,微微瞪了眼,牙齿也咬得紧,可是落在贺沧笙眼中就全然变了味道。 倒像是只大型犬类,不过是还没完全长大的那种。自以为露了凶相,其实根本唬不到人,反而有点…… 可爱。 贺沧笙忽然很想过去摸一下他的头。 怎么想那儿去了! 大概真是因为断情断欲就了。 “嗯?”她在勾唇时又露了慵魅之态,逗趣似的问道,“要我叫步光进来帮你搬?” -- 第52页 苏屹在枕头后面抿嘴。 好狠心。 不过这人狠心时的样子也好看,凤眸微挑间映含烛光,本就娇妩的五官浸在暖色里反而更显妖冶。 “不用他来,”苏屹以退为进,站起身叠被子,“我自己来搬出去。” 贺沧笙怎回不知道他的心思,索性在桌上撑着下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忙活。 “殿下不用管我,”少年的声音听着有点儿委屈,“我自己收拾好,就会出去的。” 贺沧笙利落地收手,重新拿起笔,道:“好。” 苏屹自食恶果,只能把手里的动作放得更加慢。他不肯输了其实,于是只敢透着瞄贺沧笙,却发现殿下只专心在手下政务上,心里的气馁和不平立刻升得更甚。 “殿下,”他把被子的一角折起来又展开,以此消磨时间,同时道,“我这就要收拾好了。” 贺沧笙正忍笑忍得辛苦,闻声只撩了苏屹一眼,无所用心地“嗯”了一声。 她看着手没停,其实笔下反复写的都变成了同一句。这张纸又要作废,这类事鲜少发生在贺沧笙身上,今夜却反反复复,她倒也不觉得恼。反而心下一动,竟在凌乱透顶的字句旁勾了只小犬的画像。 这犬蹲着身,耳朵和尾巴都是竖着的。 活脱一个苏屹。 被画了的人还在挣扎,抱了自己的东西站在贺沧笙跟前,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靠近时伸手用大袖挡了桌上的纸张,抬眼看他,结果就见这人正巴巴地看过来。 “殿下,”苏屹埋了下巴在怀中被褥里,道,“我走了。” 他这样站着比贺沧笙高不少,但贺沧笙没有仰头,只为了对上苏屹的目光而抬了眼神。这一下那双狭长的眸就越发地向上勾挑弧度,长眉压得低,合着唇上微红,整个人看着凉薄又妖娆。真如狐妖转世,只一眼就能让男人丧了魂。 贺沧笙慵懒地放笔,道:“走吗?” 苏屹眨了眨眼,不肯回答。 想他刚认识贺沧笙那会儿,巴不得离这人越远越好,这会儿却一寸也不愿离开,一刻见不到人就觉得不开心。 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如同野兽在狩猎时的低伏等待,总之是要吃到嘴里去的,不在乎示示弱。 “本王细想了想,还是心疼步光,”贺沧笙果然松了口,偏头微笑时娇娆得不像话,“旁屋就让给人家罢。你年轻,睡几宿椅子也不妨事。” 苏屹雀跃得挺直身,贺沧笙恍惚间看到了那双原本耷拉着的耳倏地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露了个笑。 她趁着少年弯腰铺床的功夫将桌上的画纸收了。本想撤下丢掉,手却不听使唤地一顿。 那纸就进了贺沧笙的袖袋。 翌日贺沧笙难得闲暇,竟兑现了先前的话,带着苏屹去了南郊马场。 入了园就见有禁军正在驯马练马,贺沧笙并不是马场的常客,但皇子身份显著,到了地方自然有棚屋来坐。马场的侍从急忙备了大椅和狐裘给她来披,棚上挂着厚帘,只挑了一半,这样贺沧笙既能看见外边的场景,外人又被挡住,不得往里窥伺。 “带着他去挑匹马,”贺沧笙落座,指了指苏屹,对那马场侍从道,“要好的,本王出钱,他看上哪匹就要哪匹。” 楚王盛宠一小官儿出身的侍君,此事已经在京都中传开了。那马场侍从自然也听说过,不禁瞄了苏屹几眼。 看着挺周正,却不是他印象里男宠侍君的模样。 这楚王还真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转了性。 他给苏屹引路到马棚,因是贺沧笙吩咐而不敢怠慢,带着人看的都是好马。苏屹走了一圈,却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这就是都不满意的意思。别说是那侍从在心里不快,旁边几个正驯马的禁军侍卫也嗤笑起来。 “不过是个出身楚馆的男人,”有人毫不掩饰地嘲讽,“竟还看不上我们这儿的马。” 苏屹恍若未闻,一指不远处,面无表情地道:“我要它。” 周围人纷纷回首,只见跑马栏外围拴着一匹白马,浑身无一杂毛,威仪高大,一眼看过去便知骨相神俊。那马身上没有配辔缰,也没有鞍镫,四蹄未钉掌,显然是还没有被驯服。 “嚯,没看出来,小子眼光高啊!”禁军副提举大笑起来,洪声道,“这可是西戎来的天马,我们几个都没拿下,怎么,你觉得你能行?” 西戎的马匹比大乘的高大灵活,这些年通过玄疆的互市,有些便被卖入了别省和京都,但多半是贵得不行,只供给权贵的。西戎马种不少,其中有一种名叫天马的尤其难见,背为虎文龙翼骨[1],流有“天马呼,飞龙趋[2]”的赞句,自然也尤为难驯,非常珍贵。 眼前这匹就是天马。 苏屹星目半眯,无意间看向贺沧笙所在的位置,竟见贺沧笙不知何时从棚下走了出来,就站在围栏边。 她今日穿的是墨色常服,鲜红的狐裘领围在颈间,莹白的长指轻搭在木栏上,顷刻间占据了苏屹的目光。 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却明白对方只在看着自己。 苏屹看不清贺沧笙的眼神,但他能想象贺沧笙此刻认真的表情,和那双凤目中深邃的光。 这是她给他的鼓励,也是给他的挑战。 -- 第53页 苏屹不在乎那些禁军的挑衅,他只在乎贺沧笙眼里的自己。他在这样的考验面前毫无惧色,反而笑起来。这一笑犹如暖阳迸进,消融冰雪,旌旗重振。 这一刻的少年意气风发,恍若再次站在西北的广袤无际里,恣意又自由。 “我要它,”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侍从道,“我自己来驯。” “呦,可别!”禁军堆儿里立刻有人出声。 禁军是保护宫廷的侍卫,和皇子不来往,所以并不怎么忌讳贺沧笙。此刻又瞧着贺沧笙站得远,于是言语放肆,对苏屹毫不客气地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我们给您找就是了,驯马这事儿您就别说笑了!这匹是天马下的种儿,从西戎那边儿运过来,走了几个月,脾气都没改,还踢伤了我们不少兄弟,眼下可都躺帐里半死不活呢。您这侍君金贵啊,别再磕了碰了的,我们可赔不起!” 旁人搭腔,笑道:“是啊,侍君您摔一下掉块皮,搁楚王那尿性,就得要我们掉脑袋!” 其他禁军自是附和,跟着就是一片哄笑。 苏屹也跟着笑,只是这笑非常短暂,更像是冷然哼声。他嘴角的弧度一收,情绪就只剩下了淡漠和孤寂。 “在下今日只要此马,就由我来驯。”他不看别人,眼神只落在那白马身上,字字清晰道,“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要说:[1]、[2]:选自《天马歌》唐·李白感谢观阅。 第25章 靖世 旁人退至栏外,苏屹不急动手,就站在白马跟前。平时总是冷淡的少年露出了少见的专注神色,那不是对峙,而是自信,甚至像是一种欣赏。 他很确定,这匹天马将会是他未来的坐骑。 白马也倨傲,连刨蹄的动作也没有。苏屹也是一身白,两种生灵的漫长对视似无尽头。白马口鼻间喷出的雾氤氲,被风一推,挡在两人之间,然而就在这雾散去的时候,苏屹陡然跃身而上。 他没有直奔马背,伸臂抓住了马鬃,人就贴在马的身侧。白马反应迅速,仰面抬起前蹄,重重落下时践起碎冰积雪。 苏屹的白袍被溅脏了,靴尖陷在马场的泥泞里。这泥和了雪,太软,人踩在上面撑不住劲儿。可苏屹根本不需要借力,他的下盘看着很不稳,一直随着白马动作,其实那都是常年在大漠上行走疾奔练出来的轻巧功夫。 他在手臂上用了狠劲儿,硬生生将马头按了下来,白马吃不住,打着响鼻。它侧头,腾空尥踢,挣扎着再次靠着后蹄直立起来,这次带着响彻半空的长嘶。 这一声嘶鸣让苏屹更加兴奋,手上用了蛮力。人马几次较劲,白马已经被按得难以起身,前蹄一软险些跪地。 机会来在电光火石间,这一刻苏屹根本不需要起跳,在原地翻身跨\\腿,轻松地坐上了马背。 白马当即立身,仰面低鸣,跳跃着向前去,试图把背上的人抛下去。但苏屹不松马鬃,修长有力的双腿把马腹夹得紧。 白马无法甩掉桎梏,于是开始真正地奔跑起来。它不愧是西戎天马,四蹄腾空时肌肉的动作引人注目,速度带着破空之势,甚至不顾周遭,离木栏非常近。于是苏屹的腿蹭在上面,白袍裂开口子,下面已经出现血痕。 可他陡然笑起来,露出了小虎牙。只是这下没了可爱的意思,雪白的尖齿闪晃在阳光下,锋锐又霸道。 “他这是?!他这是……”禁军副提举激动又震惊地扒紧了护栏,惊异低喝,“他这是要一次成功!” 没错,苏屹就是要一次成功。 他不要经历那个跃上马背再被摔下来的过程,物竞天择,他上去了就不会再被掀翻。他就是要一蹴而就,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野心。 贺沧笙的手猛然收紧在围栏上,木头上翘起的刺蓦然扎入掌心,鲜血濡湿下去,她却都没有察觉到。细雪漫扬,她的目光穿透过去,只看得见苏屹,少年的发髻在劲风里散开了,身姿肆快,在冬阳下很耀眼。 贺沧笙明白,这样的如日方升和潇洒肆意才是苏屹原本的模样。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白马的蹄声撞击在一起,逐渐归一。 苏屹势不可挡,没有缰绳和鞍镫都不重要,白袍脏了也无所谓,他在马背上俯身,几乎和白马融为一体。他感觉到坐骑平静下来,在一次小幅度的翻腾后就只剩下肌肉伸缩运动的规律感觉。 苏屹短促地笑了一声,偏头吐掉了嘴里的泥雪残沫。他的手顺着白马的侧颈滑下去,知道这将是他今日的战利品。 风刮在有些麻木的颊边,疾啸向后,带走了痛苦的经年和一切所谓的不痛快。苏屹奔向贺沧笙,他遥远地看见那人站在那里,是在等他,而且只在等他。这想法有种魔力,热燥又舒畅,有种感觉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几乎要冲出心脏。 光影铺就了少年归来的路,已经被驯服的白马跑得稳当。苏屹策马奔向他的心上人,在奔驰中忽然笑起来,汗珠滑了鬓,他抬手抹擦时还带着酣战后的快意。 “殿下,”他坐在马上,还在喘气,粗重地对贺沧笙道,“天马赠英豪,这马送给你。” 贺沧笙微滞,不知为何呼吸也不平稳,道:“你驯服的,今后就是你的坐骑。”她的目光从苏屹腿部的伤处滑过去,知道少年骄傲,所以没有询问。 -- 第54页 她看了眼白马身后留下的蹄印,每一个都是十三朵蹄花。 千里马,少年郎,快纵意,人无双。 “这马配得上你,”她道,“起个名字吧。” 苏屹翻身下马,白马对他低头,他满意地抚了把。日头和雪光一起照过来,映着他和贺沧笙的眼,绚亮又干净。 苏屹还出着汗,道:“叫靖雪吧。” “雪是颜色,”贺沧笙偏头看了看马,又看回他,“静是静谧的静?” “寒夜、静雪,确实很般配。”苏屹看了眼远处的寒夜,又看回贺沧笙,“但不是这个静。” 贺沧笙看他,少年却忽地伸出了手掌,示意她把手放上来。 贺沧笙一只手还在围栏上,下边儿的血都要流出来了。她却没犹豫,把另一只手递了过去,就放在苏屹掌心里。 少年的手上有轻微的划痕,但暖得烫人。他一手托着贺沧笙的手,一手抬起来在她的掌心写了几个字。 微糙的指尖轻轻地蹭过柔软的掌心,贺沧笙被弄得痒,又有什么随着这一点基础而顺着手腕向上爬。 她感觉了许久,道:“靖。” 苏屹没有说话,笑着看她。 “靖,立竫也[1]。”贺沧笙沉默片刻,道,“好字。” “我属意的意思是日靖四方,畏天之威[2]。”苏屹道,眉眼间都是沉下去的深邃,“马送给我,名字送给殿下。” 他说着抬手,为贺沧笙拿掉了落在她风领上的雪花。 脖颈是贺沧笙身上的禁\\地,她却没有躲开。她看着那点雪在少年的指尖融化成水,缓缓地收回了那伤在围栏上的右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感。 两人回到棚下,马场的侍从也跟进来,对待苏屹时已换了个态度,这是少年自己争取来的。苏屹拿过温帕子,一边儿还有人捧着干净的新袍等着他换。 他时才驯马时在木栏上蹭伤了腿,贺沧笙已经吩咐下去,此刻药和纱布就放在案上。 她记着苏屹,自己的手却还蜷着,没让人看出异样。苏屹擦拭好了双手走过来,侍从便手疾眼快地搬来了椅子。 苏屹方才在马场上受到的嘲讽在历历在目,这会儿倒被巴结得紧。他对此不屑一顾,看了眼贺沧笙,抬脚把那木椅踢开了。 苏屹这一脚真带了力气,搬椅的侍从被吓得差点跪下。他却撑着手臂,轻松地坐到了桌上。 就在贺沧笙面前。 少年伸下来一条长腿,点在地面,另一条腿曲着放好,找了个不会踢到贺沧笙的角度。贺沧笙有点儿惊诧地仰头看他,苏屹见她看过来,立刻微微挑眉,似是炫耀。 “你这……”贺沧笙有点儿无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今日无端地有点出神,手还放在膝头,最终妥协道:“挺好。” 这一幕让入棚伺候的下人都低了头,心道还是这位姓苏的年轻人有能耐,能把楚王哄得心花怒放。瞧瞧殿下这珍爱的语气和纵容,分明就是偏爱盛宠。 风吹乱了贺沧笙的鬓边发,苏屹探身,非常自然地伸手,把那一缕发别回了她的耳后。 少年指尖温度微烫,带的贺沧笙的耳廓也轰地烧起来。 底下人一溜儿串地不敢抬头,眼看着这两人越挨越近,他们也架不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些人都乖觉得很,出去时把棚前的帘子都放下了。 苏屹瞥了眼这些人的小动作,面上不太自在。 “方才驯马时他们可有为难你?”贺沧笙怎会不知这些奴才的心思,把发生的事猜了个大概。 “无妨。”苏屹垂眸看人,对贺沧笙眨了眨眼,道:“他们进不得楚王府,都嫉妒我。” 人嚼起舌根来说的话能有多难听贺沧笙是体会过的,苏屹还扛着不肯露,更让人心里不痛快。 “那倒是本王的错了。”贺沧笙缓缓延笑,道,“那场上的禁军呢?也都一个个巴巴地想当本王的侍君?” 苏屹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声,道:“真的无妨,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样。” “禁军里的人都出身京都,自视甚高,无规无矩,就敢这般端着架子。”贺沧笙冷笑一声,“真本事没多少,狗眼看人低的戏码倒是常有。” 苏屹看着她:“殿下不喜欢他们?” “庸碌之辈,”贺沧笙面无表情,“由都督府养着,混吃等死罢了。” “殿下是皇子,”苏屹寻思少顷,道,“历代皇子都得与禁军避嫌,您不喜欢他们,此事正好,却也不好。” 贺沧笙看了苏屹半晌,道:“本王洗耳恭听。” 苏屹微笑,竟有了点儿高深莫测的意思。他道:“金殿前长阶近千级,没那么好爬上去,殿下得未雨绸缪。” 贺沧笙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禁军不顶用,而且效忠的只可能是皇帝,至于哪个皇帝、谁是皇帝,他们不关心。”苏屹神情收敛,“五军都督府掌统兵权,兵部掌调兵权,两相制衡,殿下也不好插手。我说未雨绸缪,是想要殿下敢想敢做。” 他直接地与贺沧笙对视,一字一句地道:“殿下该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军队。” 贺沧笙凤眸危险地眯了眯,道:“你是要本王擅养私兵。” “有何不妥?”苏屹似是无所谓地耸肩,“这些人直属殿下,只认一个主子。扈从也好,作战也罢,亦或是探听敌情,总之都是由殿下养活的。养鹰飏去,何况殿下是真龙……真龙凤,皇帝和康王也该让一让路了。” -- 第55页 这话和谋\\反就是一个意思,却被少年说得坦荡又畅快,霎时显得意气风发。 贺沧笙表面不露,垂眸敛了眸中精光。 这就叫默契么。 苏屹所说的只忠于她的私兵,她已经有了——这不是就在楚王府的地下呢么。 “大胆苏屹,”她言语斥责,面上眼中却都含着笑,“你这谏言是大逆不道。” “狐鸣狗盗,怙恶不悛。”苏屹笑,“我就在这里,全看殿下啊。” 贺沧笙挑眉,凤眸含秋水的样子还真像只狐狸。但她脆弱窘蹙的一面给苏屹瞧见过,所以老是觉得她更像只猫。 他这么想着就不自觉地晃了下腿,轻磕在贺沧笙膝上。贺沧笙侧目看了他小腿上的擦伤,道:“先把药上了。” 苏屹从桌上跳下来,撑着贺沧笙椅背,道:“殿下帮我。” 贺沧笙和他对视半晌,那点儿暧昧不清都含在眼里。她道:“行。” 她伸手要拿药,苏屹本准备坐下,这一偏头就凝了目光。 “手怎么了?”他就站贺沧笙跟前,对着人伸出手,焦急地道,“给我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收了靖雪颇为得意,他此刻讲话竟有点儿不容置疑的意思。 贺沧笙迅速收回手臂,给苏屹“嗯?”了一声。 “手。”苏屹朝着她微微俯身,“我都看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1]:《说文解字》东汉·许慎[2]:《诗经·周颂·我将》感谢观阅。 第26章 笨蛋 两人一坐一站,苏屹此刻的姿势很有压迫感。贺沧笙背靠椅背无路可退,微微仰颈,道:“没事。” 苏屹的眼角此刻有点往下,又露了好似委屈的神情,道:“给我看看。” 他已经发现这招好用,果然,贺沧笙摩挲指尖,把手递了过去。 那白嫩的掌心被刺得皮肉外翻,血已半干,伤口处还留着细碎的木屑。苏屹抓着人的细腕,仔仔细细地看。 他问:“怎么弄的。” “木栏上。”贺沧笙想把手收回来。 苏屹心疼得咬牙,自然不肯放手,就这么抓着,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贺沧笙胳膊伸得难受,稍微动了下肩膀,苏屹见状就挪了脚,在她面前单膝蹲下了。他把贺沧笙的手捧在人舒服的位置,然后仰脸看人。 “什么时候伤的?” 贺沧笙沉默了一会儿,道:“看你驯马的时候。” 苏屹才张嘴,她就又道:“真的是不小心。” 帘缝中透入明亮,贺沧笙的长睫在光下煽动,这样垂眸看人,竟真的有点撒娇的味道。 苏屹根本招架不住。 他还想到了点儿别的。 驯马凶险,他在场上许不自知,可观者看得清楚。难道……她是在担心他么? “殿下这是,”他不敢碰贺沧笙的伤口,指尖虚着摩了下,抬眼道,“在担心我么?” 贺沧笙看着蹲在面前的人,蓦然就想起了昨晚抱着被的苏屹和自己笔下的那只大狗。 咳。 那画纸此刻还压在贺沧笙枕下。 “嗯,”她脸上漫起了热度,颜色旖旎,“天马难训,自然是担心的。” 苏屹看了她微红的双颊一会儿,面上冷静,其实心里炸开了锅。 她担心他。 她担心他! “殿下好教养,说话总是咬文嚼字。”他装着深沉,转身把药和纱布拿了过来,又蹲回她身前,道:“其实担心就是担心了,不用什么理由。” 贺沧笙很低地“哦”了一声,苏屹没顾得上抬研。他之前没有给别人包扎的经验,平时自己的伤也就是草草处理了事,这会儿却动作轻缓,生怕这人疼。 药粉倒上伤口,这和上药人的动作无关,蹿上来的痛感让贺沧笙没忍住嘶了一声。 苏屹立刻停了动作,抬头道:“忍一下,嗯?”又在伤处吹了吹气,“马上好了。” 贺沧笙“嗯”一声,心道奇怪。 她受过比这疼千百倍的伤苦,从来不允许自己喊疼抱怨,怎么就在这人面前忍不住。 苏屹的眼神专注在手上,道:“这次是我的错。” 贺沧笙问:“什么错?” “让殿下担心,”苏屹抬眼看他,“还让殿下受伤了。” 时才在马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这会儿跟换了个人似的,看得贺沧笙含了笑,道:“这种事儿恐怕不是这么个算法。” “是,就是这样。”苏屹固执地道,“但殿下也有错。” “哦?”贺沧笙挑眉,勾了唇角,“本王竟不知自己犯了错。” 苏屹偏头,道:“殿下就是有错。” 贺沧笙微显懒散,道:“大胆。” 苏屹拿纱布裹了她的掌心,闻言倏地抬了眼,道:“那我今日还真就大胆了。” 他将贺沧笙包扎稳妥的手轻轻地放回她的膝头,站起身,声音低沉道:“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只是驯马而已,殿下担心我做什么?倒是我,该多担心殿下些。” 这话分明是说贺沧笙不是男子汉也不是大丈夫。 ……还真不是。 “你什么意思?” 贺沧笙原本放松下来的慵态这会儿全没了,已经本能地问出了声,又蓦然收了声音。 可已经晚了,苏屹垂眸和她对视,露出了等待她说下去的表情。少年的额角还有汗水,整个人带着朝气,眼里的期望却荡漾得很明显。 -- 第56页 其实贺沧笙不需要问,也不需要听到这个来自苏屹的答案。 “殿下?”苏屹将双臂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样把贺沧笙困在了椅子里。 他几乎与贺沧笙鼻尖对鼻尖,却眨了眨眼,显得天真又赤诚。 “殿下,”他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太近了。 贺沧笙第无数次地想到这三个字。 她毫无防备,蓦然被苏屹罩在身前,本想后仰,却被椅背拦了个死。她微怔地向前看,男性凸起的喉结就在眼前,滑动间让人脸颊滚烫,她立刻挪开目光往上去,却正和苏屹对上了目光。 如此更糟,因她整个都陷入了苏屹炙热的目光。她闻得到苏屹身上冬阳和冰雪的味道,甚至数得清他的睫毛。棚下太过安静,两人心跳声在寂静中很明显,先是纠缠不清,又逐渐合上了对方的节奏。 他们很默契,一起放轻了呼吸。 贺沧笙薄唇几度翕动,不自觉地仰颈,声音不仅轻,还带了颤:“你、你做什么……” “蹲着不舒服,”苏屹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又收得紧了点儿,“就这样说吧,好不好?” 他把贺沧笙困在臂弯里,规矩彻底抛开了。而在京都里以风流著称的楚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反驳的话也没有,只想向后靠身,却还是在这方寸之地挣扎。 想她府中莺燕无数,调笑的话从来张口就来,如今风水轮流转,竟也被撩拨到了。 苏屹的呼吸温热急促,落在她肌肤上,激起圈圈暧昧的涟漪。 “殿下,”他俯首,贴在贺沧笙颊边像是耳语,低声问道:“真的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我……”贺沧笙终年苍白的面颊染上了绯色,凤目中赧色柔润,声似喃语,道:“我不知道。” 她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不仅因为欲说还休的意思是女子常做的,她得避免,还因为还没遇着能让她迟疑含羞的。可此时除却长发挽髻和这一身男装,从容色到神态,都是独属于女子的阴柔娇憨。 苏屹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滑动,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心腹里的热度。 然后他忽然伸舌,舔抵了下唇。 这动作色气又狂放,丝毫不加掩饰,贺沧笙自然是看见了的。她眼神骤变,恨不得抬手用大袖挡住脸——可她没这么做,喉间竟还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像是在暗示。 暗示某种期待。 “我是殿下的侍君,”苏屹笑得愉悦,露出了小虎牙,“殿下自己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这笑容诚挚坚笃,贺沧笙如坠漩涡,动也不敢动,只等着他说下去。 说他其实是康王的细作。 说他看穿了她是女子。 说他心悦她。 随便少年怎么表达,贺沧笙就只需要他的真实和坦诚,好让她说出压抑已久的答案——若他有心投靠,她会对他的身份既往不咎,招他入麾下,再帮他寻救母亲;若他看穿了她,喜欢她,那么她会堵上一生只此一回的勇敢,不仅允许他知道她最大的秘密,还会毫无保留地去回应。 可是苏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他虽是俯视贺沧笙,却并非压迫,两只眼睛温亮澄润,模样真真像极了犬类,仿佛讨好,又如同讨要。 讨要什么,她的主动和真心么。 贺沧笙是谁?大乘楚王,是在花天酒地的皇家地界里也能做到片叶不沾衣的人,隐忍冷情了这么多年,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真心。但她遇见了苏屹,方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贺沧笙知道苏屹在等待,她时才想说的话那么多,这会儿也都到了舌尖,却被再次吞咽下去。 她说不出口,因为从来没有主动吐露真心的习惯,因为那些事太压抑,她虽有所察觉,却不敢保证苏屹全部知晓。 她不敢赌。 失望和落寞涌上心头,贺沧笙忽地别开脸,看向棚前的垂帘。风吹进来,女子原本染上了明媚春\\光的双颊跟着冷下去,连耳尖上那点通红的颜色也逐渐消失了。 苏屹偏头,清晰地看见身前的人眼中露了孤寂。事态急转直下,他立即意识到今日这事儿是被他搞砸了,开口想要说什么,却为时晚矣。 “你还知道你是本王的侍君,”贺沧笙冷笑一声,声音已经恢复成两人初见时的冰寒,“无事便退下吧,如此这般实在不合规矩。” 此时的苏屹无比惘然,可贺沧笙没给他第二次机会,已经伸手推阻,让他不得不站起身。 苏屹早后悔了,此刻眼角微耷。 他一个男人,怎能等殿下先开口! 他为什么如此。 因为两人的初见是在蛮蕊馆,他心存结缔,因为苏合香的侍君身份而莫名地抬了自尊心,更因为怕贺沧笙拒绝,所以藏着那些热烈的真情。 这些理由都是借口,在他看到贺沧笙失落地垂眸时统统消散。 她这样的反应,分明是在等他开口,又对他失望。如此,是不是说明她也…… “殿下,”少年蓦地蹲下身,似是想要重头来一次方才的场景,语气急促道,“我是想——” “本王累了,”贺沧笙却转身向桌案,伸了只手扶在额角,用宽袖挡了脸,“你先出去罢。” “殿下,”苏屹一滞,随即低声道,“别赶我走。也,也别不理我。” -- 第57页 “让你出去看看靖雪,”贺沧笙姿势不变,“马是你的了,让他们备好鞍镫骑具,一会儿索性骑着回去。” 她声音微沉,还带了点儿颤,却和时才被苏屹弄得害羞时的颤不一样。苏屹是真怕了,伸手拽了她垂在桌下的袖,小声地唤道:“殿下。” “出去罢,”贺沧笙肩头微懔,还是没看他,“本王最厌重复。” “最厌重复”这四个字一语双关,苏屹听得明白。 他蹲着身,看着她露出的下颚雪白又精巧,愣了半晌的神。他总是接受了自己搞砸而且后悔无用的事实,站起身来退出了棚外。 厚帘起落,阳光晃过眼帘。贺沧笙在苏屹离开的那一刻就抬起了眼,看着少年映了身影在棚步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踱步走开了。 她轻咬了唇,在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7章 冰冷 贺沧笙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等掀帘走出来的时候就又变成了从容的楚王。苏屹在不远处牵着靖雪,腿上的伤已处理了,但包扎得很潦草。 他显然是看见了她,立刻转头对她笑起来。 这笑容好看,但贺沧笙面无表情,目光淡然地从苏屹身上扫过去,没有做任何停留。 步光递来寒夜的缰绳,贺沧笙右手有伤,就用左手接了。步光本想扶人上马,但他主子一向不许任何人近身,还是退开了两步,静候吩咐。 苏屹却带着靖雪往这边来,直到贺沧笙身边。他神色关切,看上去和平常无异,还微微凑近了点儿,道:“殿下,伤了手不方便,与我同乘一匹吧。” 贺沧笙抬眼看他,目光很沉寂。 “不必,”她的语气也淡漠,“本王无碍。” “殿下,你别逞强,好不好?”苏屹低眉顺目,伸手轻轻握住了贺沧笙的手腕。 贺沧笙和他对视,道:“放开。” 苏屹不动,贺沧笙长眉压低,再次道:“放开。” 她微挑的凤目里只余冰冷,连眼尾的弧度都没了先前在面对苏屹时独有的风致。她本已转变了对苏屹的态度,是独一份儿的暧昧,此时却收得轻易,让苏屹非常不习惯。 苏屹看着她,委屈地抿嘴,慢慢地放开了手。 贺沧笙心里压着事儿,先前能对他有丝毫的羞涩和暗示已经不易。他好不容易在贺沧笙那里地位不一般,现在却又变回了两人尚未相熟时的相处方式。 少年的失落溢于言表,贺沧笙却已经不再看他,翻身上马。掌心的伤确实碍事,勒缰时又有血渗出来,鲜红的颜色氤在纱布上,从苏屹的眼前晃过去。 但贺沧笙似是毫无痛觉,甚至自虐般地用右手扯了缰绳掉转马头。 “殿下!”苏屹是真急了,他伸手扯停马匹,仰头道:“让我也上去,我保证规矩,就只——” “本王说了,不必。”贺沧笙轻磕马腹,试图从一边走。谁知苏屹却还拉着寒夜不松手,甚至挡在马前。 贺沧笙微滞,道:“放手。” “那我、我不上去了,不和殿下同骑。”苏屹还抓着马辔,双眼微红,就是不让人走的样子有点儿可怜,“你别沾手,让我给你牵着马,好不好?” 少年这样焦急,屡次让步,句句都像祈求,让贺沧笙恍若又看见了他背后长出来的尾巴。其实她不是没动此事就此翻篇的心思,但就是不想顺坡而下。 她也委屈。 原因没法理智地说出来,就是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千言万语都道不尽这感觉,几乎想扯着苏屹,和他把每一件事都摊开来谈。 可一张嘴就又冷下去了。 “看来是本王平日对你过于宽纵,竟让你恃宠而骄到如此地步。”贺沧笙的面颊稍微有点儿苍白,眉眼寒凉,妖娆的面一沉下来就有冰冷惑世的气质。她看向远方的山岭,低声道:“本王再说最后一次,放手。” 苏屹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在做最后的争取和对抗,最终眼里的光缓缓消下去,放开了手。他的指尖一离开缰绳,贺沧笙就立刻策马疾奔出去,头也没回一下。 苏屹根本来不及委屈,牵过靖雪就追了上去。以他的骑术,再加上靖雪天马的能力,赶上或者超过贺沧笙根本不是问题,可苏屹只是跟在人身后,随着贺沧笙的速度,就这么一路回了院。 到了住处贺沧笙也还是沉默,进屋时眼风也未给苏屹一个。苏屹跟着进门,便见人已经坐在了案后。 苏屹站门边,是真紧张。 他怕贺沧笙又赶他到旁屋里去住。 然而贺沧笙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铺了纸,就打算提笔。谁知纤弱洁白的指却被苏屹猛地握住,小心地拢在温暖的掌心。 苏屹站在桌边,道:“这伤等不得,得先上药。” 贺沧笙往回收手,苏屹自然不肯放,但看那纱布上的血渍因着动作而深了颜色,只能先松了指。 贺沧笙握了笔,却因伤处的疼痛而颤着手,直到墨滴下去也没能落笔。 “殿下!”笔被苏屹夺走,这次抓在她腕间的手是真用了力。苏屹露了肃色,一字一句地道:“你可以恼我,不理我也行,但得先上药。”他微顿,又道:“我来给殿下上。” 此刻的苏屹硬气又正经,眼里都是沉寂下去的深穆。先前还软着态度的大狗忽地换了副样子,倒让贺沧笙有点儿不知所措。 -- 第58页 不知所措也好,反正她坐着不用动,苏屹从清理伤口到上药再到包扎都从头来了一遍。 药粉纱布都是冰凉的,被少年微烫的指尖带着,冰火两重天地落在贺沧笙的伤处。疼痛让人清醒,贺沧笙认清了自己时才赌气的行为和原因,觉得不可思议,乃至疯狂,同时也迷茫起来。 她忽然有点儿气馁。 动了心的她竟那般丢人。 可一旦对人有了那样的想法,斤斤计较百转千回的事就都来了,费时费力,有时还得不偿失。苏屹的行为暧昧,可不愿主动开口,这底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贺沧笙也不确定。 如果是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对她心动呢? 如果一切都是他作为细作的表演,从始至终都是她在胡思乱想自作多情呢? 她本冷心冷性,面对什么养的诱惑都自持自若,竟在这会儿方寸大乱。而旁人乱一回也就算了,偏她是这个身份,这么多年崎岖坎坷,都到了这个时候,皇位她势在必得。 果然,情\\事耽人。 她看似坐在高位,其实心里藏着的都是小心翼翼。在与苏屹的事上也一样,一旦过了某个特定的瞬间,就再难有勇气。半个时辰前在马场棚中的冲动如同掌心划过的温暖,是春风过境,无痕无据,在她寒冬一般的身体上激起战栗,也让本冷得骇人的心辗转迂回。 不能再这么下去。 贺沧笙这么想着,就不自觉地咬了嘴唇。 “疼了吗?是我手重了。”原本垂着双眸专心致志的苏屹像是和她有所感应,蓦然抬起了头,轻轻往她伤口上吹了气,道:“殿下再坚持一下,这就好了。” 贺沧笙看着他,没有说话。 算了吧。 就算苏屹是真心,两人郎情妾意,可她伪装多年,大概这一世都要以男子的身份来见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对人动情动心? 也没资格要求这少年对她有心意。 “好了,”她把包扎的手飞快地收回来,道,“多谢。” 这样的客套让苏屹很不安,他把药箱拿开,稍微踌躇片刻,还是回到了桌前,低声问:“殿下,你是不是在生气?” 贺沧笙已经在看公文,闻言也没抬眼,道:“不是。” 苏屹抿嘴,“可是你……” “可是什么?”贺沧笙双眼还在纸上,却挑了眉毛,“那不如你来指点一二,本王可是错过了什么需要生气的事吗?” 苏屹沉默片刻,双颊有点红。他喉结滑动,忽然抬手拨了把额发,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其实今日在马场,我是想说——” 这话在贺沧笙抬眼看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面前的这双凤眸里毫无温度,恍然让苏屹回到了二人初识的时候。那时贺沧笙看过来的时候也是如此,虽生得妙色,言语调侃,眼中却如静水深潭般不带感情。 苏屹害怕面对这样的贺沧笙。 他想要那个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会因他的靠近而双颊飘红云玉面露羞涩、会纵着他的僭越甚至护着他的贺沧笙。 他更想让贺沧笙看清他的真心,让贺沧笙明白他并非胆怯之辈。 他有无数要说的话,却在看到贺沧笙眼神时尽数泯灭喉中。渗人的凉意从他的背脊窜了上来,直抵后颈。 贺沧笙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道:“马场就是玩儿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你想说或者说了什么,都留在那里,不必带出来。” 她微笑,这笑容瞧着缱绻,尽管苏屹知道她没有任何真情放在里面。 “回眸只多愁,”她姿态随意,把笔杆在指尖点亮了一下,“本王还有的是要操心的事。” 苏屹听着她拒绝再谈先前的话,恨不得将人捉住绑起来,安心听他说。可他到底克制住了,就这么倔强地站着。 “怎么,无事可做?”贺沧笙放了笔,靠在椅背上,眼波流转间一副风流做派。 “既是百无聊赖,那就——”她忽地撑臂,把椅子从桌边挪开了距离,对苏屹道,“到本王近前来伺候。” 贺沧笙如此不正经的样子,俨然就是把苏屹当做了外人,端着态度演戏。苏屹看着心里就恼怒又无奈,可又被她话里的“伺候”撩拨到了。 他终于知道,楚王殿下之前这些凝声说不出话的瞬间有多珍贵。这妖孽一旦开始作戏,就让人根本招架不住。 “苏侍君不是一直艺高人胆大么,怎么,真到了这会儿倒不敢了么?”贺沧笙轻笑,甚至不在叫他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换回了称呼,道:“自你入本王府中,已有两月。既然占了本王侍君的名号,也该尽一尽本分了。” 这话有点儿诨,什么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苏屹心中登时大震,弄不清眼前这位扮着男装的女娇娥要做什么。 还有些期待。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散漫调\\情的贺沧笙别有魅力,就算是有疏离的架子,也让他被勾到了。 他走到贺沧笙的椅前,乖巧地俯身,轻声问:“殿下要我做什么?”他微顿,“怎么做?” 贺沧笙见状微微往后靠了靠,一微笑就艳丽得不得了。 “苏侍君不必担心,你身强体壮,”她慢条斯理地道,“此事非你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8章 试探 半个时辰后。 -- 第59页 苏屹坐在桌案前,提笔蘸墨,手下字迹锋利流畅。贺沧笙倒是一身轻地坐在侧座,用没伤的那只手捏着本奏疏,口中念给苏屹要写的内容。 苏屹是真没想到,贺沧笙这所谓的“伺候”,这非他莫属的体力活,竟是替她研磨写字批折。 “素闻贤妹温婉贤淑、明理性良,今本王自备薄礼,万望求娶,请何侍郎笑纳。”贺沧笙声音平静,对苏屹道,“从此两氏结好,常来常往,以良缘为盟,情深不倦。” 这是要送去何府的聘书。 虽说知道此事是为利所趋的作戏,苏屹心里还是气。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知道不能在这会儿不懂事,还是先把信写好了给贺沧笙看。 贺沧笙扫了眼,把宣纸还给苏屹,点头道:“多谢。” 苏屹垂眸收拾桌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打算何时娶那位侧妃?” 贺沧笙看他,反问道:“本王纳妾,还需得你允许?” 她此时已全然恢复成最初的那副风流没正形的模样,说话时挑了长眉,薄唇一抿就有点儿轻浮的意思。 忽然变了待遇的苏屹露出了委屈的神色,盯着贺沧笙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不说话,只好失落地看回桌上。 却听贺沧笙又道:“就这个月吧。” 苏屹抬眼,惊讶出声:“这么快么?”他说完了又觉得像是质问,怕贺沧笙不高兴,立刻软下语气,低声重复道:“这么快啊。” 他那条无形的尾巴这会儿又让贺沧笙看着了,还是耷拉着的。 贺沧笙笑意不减,道:“这个时候,事事都耽误不得。” 苏屹已经见过了温绪之,她倒也不打算隐瞒,道:“户部尚书的位子就一个,周秉旭和司礼监勾结,贪墨枉法,还在侗岳省增矿抬税,被拿掉是必然。新的尚书本王还扶得稳,势在必得,如师兄所说,何越谦是个好人选。本王明日便让步光将书信送出,这种事儿,都是为了前程,何越谦不会犹豫太久,定是快的。” 苏屹道:“噢。” 她这是,在向他解释吗?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揪着信纸的一角,顿了半晌,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位侧妃?” “处置?”贺沧笙冷然笑一声,“本王把人娶进门,自然是要养着宠着,何来的‘处置’?” 苏屹听着这话不禁暗自磨牙,还不能反驳,怕弄得本就在别扭的贺沧笙对他更加冷淡。 好憋屈。 他的神情被贺沧笙尽收眼底,她放松地仰了仰颈,眼里还真带了猫咪样的亮光。 “时至今日,你大概也已经清楚,本王并非断袖。”贺沧笙一语双关,“所以自然对这位侧妃颇为看重,恨不得捧在掌心呢。” 苏屹蓦然攥紧了拳。 贺沧笙的身份他知道,既不是断袖,就不会和女子有什么。那么她这话——就是故意说出来气他的? 好啊。 好得很。 他把手里的纸彻底捏出了褶皱,问:“殿下既然不是断袖,为何要收那些侍君?” 贺沧笙一顿,没想到他能如此直白地将这事问出口。可苏屹看过来的目光太清澈,一双眼乌黑明亮,竟让她不忍心不回答。 “观赏用。”她道,“都是好看的人,搁府里光是看着就悦目娱心。” 这话其实也不假,吃不得还看不得吗。贺沧笙看着苏屹,眼眸深邃,暗含的深意两人都明白。 收了不碰,养着观赏,这不就是苏屹一直以来的待遇么! 苏屹立即明白了这层意思,可他顾不上计较,因为他还听出了点儿别的,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贺沧笙是女子,养了一堆男人在府里。这些人虽都是训练着伺候男人的,但也难保没有两\性通吃的,就算是真断袖,也都是天天围着贺沧笙转的。 而贺沧笙还说看着他们能悦目娱心。 夭寿! 忽然意识到自己绊脚石众多的苏屹咬紧了牙,道:“可那些侍君都是动了龙阳之兴的,若是有什么,最后危险的是殿下自己。” “苏侍君所言甚是,那……”贺沧笙点了点头,端正了面色,看着一副正派,“本王回去就遣散后院,让所以侍君都出府去各奔前程。” 苏屹听着这话不大对劲,果然贺沧笙抬手一点他的方向,道:“也包括你。” “……别。”苏屹道,“收都收了,不如就,就留着呗,送出去还折腾。” 贺沧笙微笑,道:“本王不怕折腾。” “殿下不是说不赶我走么,”苏屹的眼角眉梢都耷了下去,他看着贺沧笙,星眸闪亮,一副撒娇的神态,道,“殿下是楚王,不能言而无信。” 贺沧笙看了他少顷,忽地伸手端了小案上的茶,借此用大袖挡遮了脸。 苏屹这神情。 像祈求,却还有点儿耍赖的意思。 她甚至觉得,若是她不顺了这少年的意,他就真的会变成一只可怜又有点儿凶的大狗狗。 从午后一直到晚间,贺沧笙都不多话。苏屹也不太主动张口,就是总拿那种小兽的可怜眼光看她,让她不得不经常端盏饮茶,这才没被蛊惑。 贺沧笙从侧间沐浴出来的时候发还微湿,人却裹在大氅里,颈间风领一丝不苟。热水蒸得她眼角微红,脸上一带粉\\润血色就能摄魂夺魄。 -- 第60页 苏屹坐在椅上,看着凛然,其实手中书本歪斜,喉结不自知地动了动。 贺沧笙已在床上坐了,抬手欲放下垂帷,忽地顿了顿,唤了声“苏屹”。 那边儿的少年立刻扔了书,几步过来,在她身前站了。 贺沧笙轻咳一声,仰脸看他。她的眼内依旧微润,又浸了烛光,非常漂亮,“我记得你说过,”她道,“令堂是葬在京都城外,南郊?” 苏屹一愣,随即点点头。 这话他是说过,只不过是康王提前安排的假话,还是在两人初遇那一日告诉贺沧笙。 她竟记到现在。 “此处正是南郊,”贺沧笙眼含深意地和苏屹对视,“你若是想去祭拜令堂,自可前往。” 苏屹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个,沉默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贺沧笙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去了反触愁肠,”苏屹微微侧脸,看着烛火,道,“还是算了罢。留人清净,互不相扰。” 他这样寂寞伤感的神情是不多见的,贺沧笙心知肚明他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问。她耐心地等下去,看着少年神色恢复如常,才再次开口。 “本王明日便要回京都了。”她道。 苏屹立刻注意到,她这话里并没有带上他。 “此处山清水秀,又鲜有人来,这宅子也是本王的。”贺沧笙和他对视,“本王想问,你是否要留在这里?” “什么?”苏屹惊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早就说过,知道你不是做侍君的心性,不想为难……咳,也不想彼此为难。”贺沧笙半身披着暖光,用他自己的话回答道:“本王回京都,留你清净处,互不相扰。” 苏屹双手紧握,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 “当然,这里也是跑马的好地方。”贺沧笙意有所指,“正好你新得了靖雪,若是哪日跑得远了,其实,也不必归。” 屋中沉寂下去,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屹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反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他的下颚绷得非常紧,“你想让我留下吗?” 贺沧笙发尖的水珠晃了晃,滴下去晕开在她手腕处。她看着苏屹,觉得心口有什么在挣扎。 她想他留下吗? 她想他跟她走,相互陪着宠着闹着,和她—— 但这只是想想而已,这不一定是苏屹想要的。 贺沧笙道:“本王是在让你自己选。” 这是她给他的自由。 少年就像是西戎玄疆的流云劲风,野性肆然,是关不住的。京都中蝇营狗苟,都是桎梏他的枷锁,贺沧笙看不惯,也不想再看了。与其彼此试探,痴缠无果,不如放任归去,也算是对得起这些日子的悸动。 “那好,我来选。”苏屹毫不犹豫地跨过来,在她身前蹲下身,变得仰视她,道:“殿下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他是单膝点地的姿势,一手撑在膝头,有点儿蓄势待发的意思。 “想好了吗?”贺沧笙问。 她在此刻忽然生出了一点儿胆怯的意思,反复无常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就是想这么问,想再次确定。 苏屹道:“想好了。” 他忽然伸手,扶着贺沧笙的腕,看了看她掌心的伤。他确认一切妥当,又前倾了身体,把贺沧笙身侧的发给人拨到了身后。 贺沧笙的发很柔软,像是绸缎般滑过了他的指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动作,都太危险了。 少年笑着,两边的虎牙都露了出来,长指正好蹭过了贺沧笙中了康王迷药那夜自己用瓷片割伤的地方。暧昧登时尽数消散,贺沧笙身体僵硬,连呼吸也几乎忘记,察觉到有种奇怪又窘迫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苏屹的动作分明是种暗示,而暗示的内容她却不敢去想。 她大概能意识到,有些事,苏屹是知道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错综复杂,彼此窥探,觉得是相互制衡,其实早都动了心。 苏屹抿嘴,白皙的肤色被罩在柔和的烛晕下,显得愈发乖巧。 “殿下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少年耍赖似的眨眨眼,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枕头,示意她躺下,道:“我要一直跟着殿下,除非你真的赶我走。” 他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帮贺沧笙放下了床侧的垂纱。 末了却又回身,对贺沧笙露了灿烂的笑,道:“可就算是殿下真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他朝贺沧笙俯身,像是个臣服的动作。 苏屹道:“反正就是要黏着你,让你拿我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 第29章 同骑 这一晚两人各存心事,都没睡好。 翌日清晨贺沧笙的确要动身回城,苏屹自觉地做了步光的活儿,把寒夜和靖雪都牵了出来,一见她就把缰绳递了过去。 贺沧笙要上马,苏屹立刻扶了一把。 贺沧笙还记着昨日的话,看着他坐上靖雪,回望了眼院子,问:“想好了?” “想好了啊,”苏屹回答得自然,甚至露了笑,“就是要跟着殿下。” 贺沧笙看他一眼,没了话,就这么奔出去,苏屹立刻跟上。靖雪的速度快,寒夜其实比不过,但两人都没有再赛一场的意思,苏屹控制着,就骑在贺沧笙身侧。 -- 第61页 近日都是烈阳胜空,可积雪也不逊色,撑着不肯全化。山间冰峰覆白,远远便看着一线天的石壁上攀了霜花,。 其实景都是一样的,只是两人心境都变了,没了来时的畅快,只觉此景寂凉。 苏屹侧脸,悄悄看过去。贺沧笙侧脸的曲线很眨眼,颈间的红狐风领被衬在四处的白雪前,相应炙烈。 她在策马时衣袂被风推着向后,露出的皓腕凝双雪[1],长指纤弱,被缰绳勒出了红痕,掌心的伤又渗了颜色出来。 苏屹心疼,抿了抿嘴,盯着看了半晌。幸亏是靖雪,驮着个丝毫不控方向的人也能跑得稳。 苏屹就这么耗着,希望贺沧笙也能看自己一眼。 可这人始终面无表情,凤目半眯,只看着前路。 少年有些较劲,忽觉自己尝到了多情却被无情恼的酸涩和赌气[2]。 眼看要到一线天,那边儿却忽然跑来匹马,先他们一步跃了过来。几人的速度都不算慢,贺沧笙却没有减速的意思。后边儿步光喊了声“殿下小心!”,苏屹已向她伸了手,先一步拽住了寒夜的缰绳。 靖雪冲撞过去,蹭得寒夜踉跄,眼看着要往侧边岩石上倒。苏屹松了右脚的镫,半个身子都吊了过去,探手用力握住了贺沧笙的腕。 贺沧笙却还跟木纳似的没有动作,苏屹是真着了急。 “殿下!”他手掌猛得抓了贺沧笙的肩头,在她耳边呼喝,“殿下!” 贺沧笙像是才回神,勒马旋身,总算是没撞上巨石。对面跑过来那人也急着猛拐,往另一边冲。几匹马纷纷嘶鸣,险险避开了对方,寒夜又跑了几步,才算停了下来。 贺沧笙微微喘息,苏屹和步光都已下了马、快速地往她这边来。她缓缓低头看了眼右手,掌心伤处的血正流出来,漫湿了缰绳。 她刚才的确是走了神。 看着专心在跑马上,目不斜视,其实那都是因为心里揣着事儿。 “殿下!”苏屹已到了身侧,抬手就扶了她的腰。贺沧笙收腿,就这么从马背上被苏屹半抱了下来。苏屹又拉了她的腕,将手上的伤仔细看了。 来人也跳下了马,朝他们跑过来。步光立刻挡在前边,没让他近身。 “几位公子,对不住,真对不住!”来人给他们作揖,大概是看他们穿着富贵而非常客气,喘着粗气道,“时才、跑得太急,没有瞧见你们过来!真是对不住!请让我问问,几位可有受伤嚒?” 他说话时带着玄疆的口音,说话磕绊,语句不甚通顺,行的礼也不标准。 贺沧笙今日常服低调,并没有戴冠。她对步光微微摇头,示意不要透露身份。步光对来人说着“无妨”,苏屹也不抬眼,专心用散开了的纱布为贺沧笙轻轻擦了手上的血渍。 他面色有点儿沉,确定了贺沧笙伤口无碍,才回过了头。 谁知苏屹这一回头竟让那人大惊,面色转瞬间变得像是见了鬼,抬手指着苏屹,说话更不利索了,道:“你!你、你是——” 贺沧笙站在苏屹身后,看不到苏屹的表情,就看着那人惊讶,又突然收了声。他呆滞了一瞬,然后便使劲压着震惊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平复。 “抱、抱歉,”那人躬身,“是我认错,认错人了。” 贺沧笙把手从苏屹手中抽出来,道:“认错人了吗?” 这一声轻缓,却有种阴鸷的意思,立刻让来人明白了她才是主子。贺沧笙背着双手,问:“敢问仁兄将我这位小兄弟认成了谁?” 来人抬头笑了笑,略微惊慌的情绪都藏着眼角的皱纹里。他其实年纪不大,可脸上手上却都是风尘的痕迹,一身驼绒的长袍竟不怎么合身,看着像是撑场面的。 “没有,没有谁!”他说着蹩脚的话,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贺沧笙冰凉的眼神震得一顿,又道:“就是看着这位公子面熟,很像是,我旧时的一位朋友。” 苏屹冷冷道:“你认错了。” 那人急忙点头,贺沧笙却稍微抬手,转头问苏屹:“不问问姓名吗,若真是旧人,如此错过了岂非可惜?” 苏屹和她对视,又很快挪开了目光。他稍微踌躇,这人就先开了口,道:“我叫厉阿吉,是玄疆人。” 苏屹缓缓看向他,平静地道:“不认识。” “是,所以说,是我认错了人了嘛!”厉阿吉点头,道,“我家中做马匹生意,今日到此是要和马场谈买卖的,京都话都说得不好。这位公子看着就像是京都里的富贵人,怎可能与我相识!” 他不问自招,让贺沧笙微微皱了眉。 苏屹看着他,道:“巧了,我也是玄疆人。”他面无表情,“既然京都话讲不利落,我与你讲西戎话如何。” 说着就对厉阿吉说了什么。 还真用了西戎话。 厉阿吉明显一愣,随即也用西戎话回答,长长地说了一串儿。 贺沧笙听不懂,却也不催促。等两人一个回合聊完了,苏屹回首对她道:“确实是玄疆人,”他稍顿,“但我们并不认识。” “无妨,”贺沧笙微笑,“能在此处遇见故乡客,也算是缘分。” 厉阿吉点头哈腰,非常同意。 贺沧笙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厉阿吉却不敢受,又是作揖行礼。 “你们、您们先走!”他推开几步,“今日是我得罪!” -- 第62页 贺沧笙也不客套,回身便要上马,缰绳却被苏屹抓住了。 “殿下手伤了,骑不得马。”他按着贺沧笙的手腕,诚恳又焦急,“上我的马吧,好不好?” 说着就拉了靖雪到跟前。 “不必。”贺沧笙扫了眼旁边望着石壁状似发呆的步光和一脸惊愕看着他们挪不开眼的厉阿吉,抬腿踩了马镫。 苏屹委屈地抿嘴,还是把她扶上去了。 结果还没等贺沧笙坐稳,背后就忽然多了个人。 竟是苏屹翻身坐了上来。 “殿下不骑我的马,”他说话时气息就落在贺沧笙耳边,“那我就来骑殿下的马,反正咱俩得在一块儿。” “你……”贺沧笙偏头躲避那种星点的温热,道,“下去。” “不下,”苏屹双臂轻松地环住她,拉了缰绳,“你说了不赶我的。” 步光对此已习以为常,把靖雪牵开,厉阿吉在一旁看得嘴都张开了。 通过胁迫和耍赖如愿以偿的少年像是看不见旁人的反应,竟还用下巴在贺沧笙肩头蹭了下。 贺沧笙立刻就想躲,可她此时被彻底困在少年的胸膛前,动弹不得,只能吃瘪地由着身后这人来。苏屹轻踢马腹,就这么带着人跑了。 这一路贺沧笙只觉得别扭,因她前有寒夜后有苏屹,少年胸膛结实,心跳剧烈,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其实苦的是苏屹。 这窈窕曼妙的人就在身前,细腰不盈一握,乌发长颈都带着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而这些都似乎是他唾手可得的。贺沧笙的肌肤笼在冬日的光下,像是象牙般温润,又在花影掠过时散发出和白玉一样的光泽。 以至于到了楚王府门口,苏屹也不愿放手。 贺沧笙却不想再呆,所以他不得不先下去,又伸手把人接了下来。 谁知贺沧笙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往里去。 芙簪站在门口来迎,看见两人是同乘一马归来的时候也露了惊讶。一向暴脾气的寒夜载着两人,竟也不闹腾。 贺沧笙在马背上微偏头,不挡着身后的人看路,而苏屹则环着人,下颚和薄唇就蹭在贺沧笙颈便。 看着亲密。 再仔细看,两人颊上都透着红晕。 芙簪从贺沧笙还是婴孩时就开始伺候,还从未见过此番光景。 出去了几日,竟如此不一样了。 楚王和侍君同乘一骑的事儿不只是在楚王府里传开,京都中也有不少人瞧见了。这次不仅楚王,就连苏屹的名儿也响了。 这是个什么人,竟能得贺沧笙如此偏爱。虽只在殿下身边伺候了两月,但这时间搁楚王府里已经算得上是经久不衰的宠了。 谁知。 自从南郊回来后,连着近半月,贺沧笙竟再没有到过苏屹房里。别说是留宿,就是见一面都不曾。 没人知道殿下这是是怎么了,也没个征兆,就这么冷落了人,让王府的下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苏侍君这是要——丢宠了? 作者有话要说:[1]:《菩萨蛮·其二》唐·庄韦,出自《花间集》,后蜀·赵崇祚编著[2]:“多情却被无情恼”,出自《蝶恋花·春景》宋·苏轼感谢观阅。 第30章 侧妃 贺沧笙冷落后宅,却在朝堂上引得风云骤变。 敬辉二十七年元月末,大乘楚王贺沧笙、内阁次辅徐瀚诚、工部尚书程知良、侗岳与南霄两省总督,以及左右都御史同时上疏,各陈证据,直指户部尚书周秉旭与司礼监一众太监勾结贪墨,纵容底下人在地方私开矿产并提收矿税,压榨百姓,残病民生。 敬辉皇帝虽在病中,却也得提了精神连夜降旨。这一下就撤了周秉旭的阁员和户部尚书之职,封了周府等待查办。 此事交由三司会审,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夜提审周秉旭和司礼监的人。他们一路摸着往上去,四位秉笔太监也没逃过气。 因未被点名提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吴保祖得以保住其位,只是被剔除了入朝世堂的资格。万岁爷有心保人,司礼监也未曾失去批红权。 二月还有几天就要到,朝堂上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贺沧笙得人敬佩,可也招了恨。都是高手过招,她得和一众老狐狸周旋,时常伏案到后半夜,寅时未到就往外走。 贺沧笙受着政务的累,还得分出心来做别的。 比如说,纳侧妃。 望羲庭里一派萧穆。 其实和平日也没什么分别,因为楚王殿下不在的时候,苏屹本就鲜少开口,就是看底下人一眼都懒得。 问题是,殿下已经半月不在了。 而苏屹除了必要的吩咐,就真再没对旁人开过口。 少年也不出王府,除了在后边儿的小马场里遛遛靖雪以外就呆在望羲庭,面容阴鸷,就算是坐着也显得气势逼人,吓得丫鬟们各个不敢到近前伺候。就连含柳也是一样,看着脸色行事,也不敢问什么。 底下人议论纷纷,都说苏侍君这次是彻底丢了宠,自然心情不顺。只是这宠失去得太突然了些,明明才刚随着殿下去了郊外,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殊荣,按理说回来该更加恩爱才对。 这么俨然变就了一副深宅怨夫的模样? 这只能问苏屹自己。 就算贺沧笙的男子身份是假的,无论性别,她都是个冰冷惯了的人,浑水摸鱼,你根本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心话。可在面对苏屹的时候,却奇异地露出了宠纵和羞涩,就像是她独留给苏屹的温柔。 -- 第63页 可他现在失去了这种温柔。 苏屹其实也曾无限地靠近过贺沧笙,在她平静地看着他对其他侍君下狠手的时候,在她看穿康王的恶意为他出手的时候,在她和他赛马看着他赢回靖雪的时候。可他们都瞻前顾后,贺沧笙是,他自己竟也是,于是他被恢复寡情的贺沧笙推开推远,甚至不给他悔过或者改正的机会,就这样变得面都见不到。 好烦闷。 或许……他应该主动去找她? 可那样他不就变成真的男宠了么。 他不要贺沧笙这么看低他。 可是他好想她。 苏屹连日辗转,拿不定主意,做不出行动。时候不等人,元月飞快地过去,二月一到,天气便稍微回暖。积雪融化,那位新侧妃就要进门了。 婚礼定在二月初五,这是钦天监一众人观星占卜得出来的吉期。纳侧妃和收侍君不一样,况且贺沧笙是皇子,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虽说何栀晴是良家女,哥哥已经坐到了侍郎的位置,可到底是侧妃,也就是妾室,是没有资格行六合礼的。一顶软轿倒是华丽,由侧门抬入,就算是入了楚王府。 贺沧笙提前选了院子给她,是东侧的芳泉厅,位置挺偏,轿子就是要抬到这里。王府里的嬷嬷掀了垂帘,一只刺着金缕的绣鞋轻轻落地,何栀晴覆着盖头,纤手白弱,也不搭嬷嬷伸过来的手臂,自己下了轿。 丫鬟们上前扶住了人,将侧妃送进了屋。何栀晴在床边静坐,贺沧笙也没让她等,没一会儿便进来了。 房门关上,夜寒月暗,庭院愔愔,廊下灯笼缀着的香穗安寂地拂过光晕。风旋过去,梁上的瓦似乎被吹得碰击了一下。 苏屹黑衣静伏,人就潜吊在屋脊侧边。 他又一次爬了房。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他看着贺沧笙穿着喜服,眉眼被烈焰般的颜色衬得妖娆,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何栀晴的房间。没到一刻,便见芙簪带着丫鬟们退了出来,也不留门口,退到了院外。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殿下要洞房。 苏屹心里躁动,按着青瓦的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力气。此刻不能妄动,他也只能一边压着邪火,一边凝神听着房里的动静。 屋内红烛喜绸一样不少,地龙烧得也是应景的旺。何栀晴双手交叠膝上地坐在床边,非常规矩。 贺沧笙站在桌边,离她不远,手中还拎着玉骨的小扇。她看着何栀晴,忽然就想起了苏屹。 想起了少年那晚穿着嫁衣覆着盖头,憋屈烦闷都写在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这是贺沧笙这段时间第无数次想起苏屹。她确实有意疏远,半试探半真意。可她总是会想起这个人,骑马时会想起他,批文时会想起他,就寝时也会。她右手掌心留了道疤,所以,只要一垂眸,她就会想起他。 此前也没意识到,这少年已如此深地进入了她的生活。 她将扇收入袖中,拿了喜秤,隔着段距离,挑了何栀晴的盖头。 红布下露出了女子婉丽的脸,竟正在哭泣。 何栀晴随着贺沧笙的动作抬头,泪顺着两颊流下去。贺沧笙微怔,但还是没什么表情,奈何她长得太精致,又被红色一衬,就真的让人有调笑轻浮的印象。 何栀晴之前是见过贺沧笙的,不曾交谈,只知道她是楚王,还是温绪之的师兄。京都中的传言,即使她闺阁高坐,也是听说过的,此刻近看更觉果真如此。 女子嘴唇翕动,却到底没说出话来。肩头不可抑制地耸动着,无声地哭泣得更加厉害。 贺沧笙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还在手里的盖头。 无论男女,人人都厌恶她啊。 等着何栀晴先开口是不可能了,贺沧笙把喜秤和盖头放到桌上,不动声色地将两杯合卺酒推得远了点。 “何小姐,”她踌躇少顷,最终所以解释和安慰的话都化作了一句:“本王知道,你心悦本王的师兄。” 何栀晴早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纪,就算不曾越矩,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和属意。但无论她有什么样的想法,像此刻般被大声说出来的,还是头一次。她稍微含\胸\瑟缩了一下,看向贺沧笙的眼睛里带上了惧怕。 贺沧笙看她单薄的双肩抖如风中叶,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扶人,却见何栀晴明显要躲,就停了动作。 她愣了半晌,唇角缓慢地勾了个笑,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朝局深复,连累小姐,算是本王对不住你。”贺沧笙语气温和,对何栀晴道,“本王与你对彼此无意,定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荒唐事,你大可放心。” 何栀晴闻言蓦地抬头,双眼内还噙着泪,迷蒙又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贺沧笙负手站在桌边。 眼前的女子文静又柔弱,通读诗书,明明才情样貌都不少,如此这般循规蹈矩地活了十八年,却从来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觉得自己可以。男尊女卑的教条让她失去了为自己做决定的本能,此生只此一次的悸动给了温绪之,却一朝被兄长指出去,嫁给楚王,与心上人前缘尽断。 在新婚夜盖头下哭一场就是她唯一能给自己爱情的交代。 只因为是女子么。 “若有机会,本王会带你出京都,去见一见师兄。”贺沧笙看着何栀晴眼泪止不住,“待事成,本王自会放你归去。” -- 第64页 何栀晴哭得梨花带雨,紧咬着下唇不出声。屋内寂静,两人就只听得见何栀晴头上珠珰摇晃时的碰撞声。 何栀晴盯了贺沧笙很久,轻轻地问:“殿下……此话当真?” 长烛摇曳金光,女子含泣,如梦似幻。贺沧笙忽然在这有些荒谬的场景里生出了极大的疲惫,她没说话,对何栀晴点了点头。 何栀晴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做不出反应。 贺沧笙忽地倾身,伸臂拿过了婚床上的白喜帕。何栀晴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又红了脸颊。宫里的嬷嬷已教过她人事,知道这白帕是做什么,不禁有些呆滞。 贺沧笙看也没看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短刀。她本刺向手指,却不知为何临时转了个弯儿,划开了右手掌心里的伤痕。 鲜红的血漫出来,在纯白的丝帕上晕开鲜艳。何栀晴看得几乎要惊讶出声,贺沧笙却像是毫无痛感,看着差不多了就挪开了手。 她将帕子放到桌上,依旧没说话。何栀晴已止了泪,轻声嚅喏道:“多谢殿下。” 贺沧笙无波无澜地看了何栀晴一眼,还是没开口。她不是不心疼何栀晴,可她感觉很累,还无可控制地烦闷。 她蜷缩手掌,稍微颔首,飞快地对何栀晴道:“何小姐自便。”说着便拎了扇,要绕过屏风离去。 又蓦然停了步。 贺沧笙回身,依次端起那两杯合卺酒,一滴不剩地泼到了地上。烈酒划过半空又猛然落地,发出声响,她也没看何栀晴的反应,放了杯就离开了里间。 像是一种发泄。 在房上的苏屹把发生的一切听得全,贺沧笙离开里间的脚步隐约可闻,少年一直勾抿的薄唇缓缓舒展开。 面色竟逐渐变得阴沉。 他时才微笑,自然是因为这个何栀晴不是真的要嫁进来当侧妃。 可他听着贺沧笙安慰何栀晴,心里就不是滋味。贺沧笙也是女子,却没有像何栀晴一样被照顾和迁就的命运和资格,她甚至没有哭的资格在,这让苏屹反复地想起那晚蜷身在地上的贺沧笙。 贺沧笙还将何栀晴对温绪之的心意看得清楚,又坦然地将这样的心意成全到底。 却唯独不肯在与他的事上更进一步。 苏屹这里郁结烦闷,屋内的贺沧笙也不好受。她今夜难眠,可新婚夜,不管是为了规矩还是何栀晴今后在王府里的日子,她都不能走出芳泉厅的院门。 屏风那边已经吹了烛,不管能不能睡得着,何栀晴都得熬过今晚。贺沧笙忽然再在这屋里呆不下去,索性悄声地开门出去,就站在门廊下。 灯笼都已熄灭,芙簪和步光带着丫鬟们守在院外,此处还是能呆人的。 贺沧笙回身关了房门,就在台阶上坐了。 二月已经回暖,冬雪融化,天际斜挂玉钩。风触过肌肤,带来极细小的湿意,竟是下起了濛濛夜雨。 贺沧笙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轻轻抬起手臂。金冠被卸下,顺着白皙的长指滚下去,当啷一声击打了手中扇骨,又滚到她身侧的地上。贺沧笙散了发,任由雨水濡湿过来。 大氅上皂豆的气味浅淡清爽,还带着主人的体温,就这么铺天盖地地罩过来。 贺沧笙躲避不及,抬起头时苏屹才刚为她掖好了领口。他还来不及收手,贺沧笙的侧脸就蓦然地贴在了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婚礼场景参考《四礼疑》,明·吕坤。但还是架空历史,经不起考究,欢迎匡正。 感谢观阅,明天见。 第31章 依靠 两个人就停在这个动作,都没再动。 没敢。 这姿势太暧昧了,像是苏屹正在轻抚贺沧笙的脸颊。 少年滚烫的指尖微动,蹭过贺沧笙的冰凉的肌肤,终是收了回来。他庆幸此时此刻的昏暗,不至于让贺沧笙看见他面红耳赤。 他看着贺沧笙,用自己的影把人完全地笼住了。贺沧笙仰脸看他,并不想质问他来的途径或者原因。 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见面,少年一身黑衣,似乎瘦了点儿,下颚和肩颈处的棱角更加锋利。 她轻轻侧身腾出地方,苏屹也很安静,在她身侧坐下了。 他们肩并肩,就这么一起看着院中雨。 贺沧笙的发散在身侧,被风吹到苏屹手边。轻轻一撩,就让少年心神不宁。 他侧脸去看,贺沧笙在月下神色不明,但那肌肤五官生得是真好,人似白玉,眉眼未动而冶丽。长睫微颤间垂了下去,人有些落寞的意思。 贺沧笙似是冷,往氅衣里缩了缩。她手臂挪动,无意间划过去时泄了点儿湿润。苏屹惊觉,当时就伸了手。 他握住贺沧笙的腕,发现贺沧笙掌中血已顺着小臂染了衣裳,连那折扇上也是。他立刻将扇拿开了,又轻掰了贺沧笙的手指,看着人掌心的新伤,半晌才问:“怎么回事?” 贺沧笙很疲惫,并不想收回手,反而有点眷恋少年掌心的温度。她回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这伤的原因不言而喻。 苏屹憋着气。 她把自己伤成这样,就是为了——给这位侧妃伪造一场新婚夜?!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贺沧笙是真的不心疼自己。 而且。 她这只手掌心本留了疤,是因为担心她驯马时安危留的。此时交叠新伤,却是为了别人! -- 第65页 再加上这么久没见到的怨气。 他不开心。 苏屹垂眸,贺沧笙的伤还在浸血,看着就疼,让他下一瞬就把闷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没能找到用来包扎的帕子。 其实他胸口处有一条,是新岁第一日那天晚上贺沧笙递过来,让他擦颈间胭脂的。苏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拿出来。 他还握着贺沧笙的手腕,抬臂凑首,用牙撕了袖,对贺沧笙低声道:“忍一下。” 刀口不深,流血却看着疼。这里没有药,但苏屹现在包扎的动作简直是熟练,一点儿没让贺沧笙难受,末了又轻捏了她的腕骨,道:“才几日,殿下又瘦了。” 贺沧笙看着他双眸在夜间明亮,“嗯”了一声。 苏屹将她的手放回膝头,撑着下颚,和她对视。他的目光太清澈,仿佛今夜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倒是贺沧笙,竟缓缓生出了解释的想法。 她薄唇轻启,道:“本王与何……” “殿下累了吗?”苏屹忽然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很可爱。他似乎是真的不想探听什么,道:“歇一会儿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就这一下,贺沧笙原本积压的倦意再绷不住,不论是朝事还是娶妾,她都得提着精神应对,到现在已要喘不过气。而人总是在最放松的时候感到无力,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者根本没想,稍微调整了坐姿,歪头靠在了苏屹肩上。 苏屹伸手,让她脖颈不至于僵硬,而是半身都倚过来。 少年肌理坚硬,肩膀健硕,贺沧笙其实还真觉得挺舒服。 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殿下,闭眼。”苏屹的声音低缓,“我看着滴漏,过了寅时叫你。” 贺沧笙这会儿连嘴都懒得张,就“嗯”了一声,合了双眸。 她几乎是立刻模糊了意识,在迷蒙里不知时辰。苏屹看着她快要睡过去,忽然唤了一声:“殿下。” “嗯。” “殿下?” “嗯。” “过了今晚,就回望羲庭住吧?” “啊?……嗯。” “说好了?” “嗯。” “保证?” 贺沧笙呼吸轻缓平稳,没了回应。 苏屹无声地笑起来,舌尖从小虎牙上一舐而过。他看着贺沧笙睡颜安静姣好,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又从她的长睫上划过去。 谁知平日里身周毫无烟火气的楚王忽地蹙了眉,似是不耐烦,或者是被弄得痒了,偏头躲了躲,顺带着在他肩头蹭了蹭。 这小动作傲慢又娇嗔,带着点儿小脾气。 苏屹好喜欢。 “你别不要我,”他对贺沧笙耳语,表情有点儿可怜,“我的肩头,给你枕一辈子。” 苏屹就这么端坐着让贺沧笙靠,到寅时才缓缓动了肩膀,轻轻地将人唤醒了。 “殿下,”他曲指划过贺沧笙的侧脸,“该回去找你的侧妃啦。” 说来也奇怪,原本心里的那些酸涩恼怒就这样在被贺沧笙靠了一夜后全没了。 贺沧笙缓缓坐直,终于再次微露了赧色,坐着活动了脖颈。她这一觉睡得其实挺安稳,此刻眼里还掬着才醒的朦胧,眼尾眉梢慵懒,这么看过来,就让苏屹在心底再次念了“妖孽”两个字。 贺沧笙挪动手臂,才发现双手都被苏屹握着。 “夜间冷,还下雨呢。”苏屹缓缓松了手。 贺沧笙没说话,由着他拽,借力站起了身。她脱了大氅还给他,这才发现她竟有缕发还在苏屹手里。 青丝柔顺,尽显缠绵,绕在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间。 苏屹不动声色,轻轻把发拨开了。 也不知是恰巧缠到,还是他自己就这么拿着玩了一宿。 贺沧笙轻咳一声,道:“你也回去吧。” “好。”苏屹把昨夜被丢在地上的折扇和冠钗还给贺沧笙,乖巧地下了阶,结果抬脚就往院门口走。 “慢着,”贺沧笙眼中恢复清明,道,“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她见苏屹回身了却站着不动,又道:“本王的新婚夜,今早你却从这院儿里走了出去,像什么样子。” “那更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苏屹就站在小雨里,扬了下巴,道:“殿下自己说的,世事总有人评,后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贺沧笙发现以后她跟这人说话得小心,因日后指不定哪天自己的话就会被原封不动地扔回来堵她。她面上淡然,对苏屹危险地眯起了眸。 “反正我问心无愧。”苏屹早换了讨好的模样,道:“殿下昨夜才对我好一点儿,今早就翻脸不认人。” 明明是不择手段要见人,偏他还能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 贺沧笙看着他又有耍赖的意思,挑眉道:“本王若真是翻脸不认人,这会儿就该让人捆了你关进柴房等候发落,或者直接丢出府去。” “殿下好狠心,”苏屹憋了下嘴,“我犯了什么错,要这么对我。” “昨夜本王喜添偏房,”贺沧笙不疾不徐,唇边浅笑近妖,“本该与新娘做那两情鱼水,并颈鸳鸯[1],却被你扰了好事。” 一提这事儿苏屹就憋闷,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贺沧笙又道:“可怜了本王的侧妃,只得坚守完璧。” -- 第66页 她状态懒散时也是一副媚态,就是这种不自知的勾\\引最要命,看得苏屹口干舌燥。 “我说不过殿下,”他面露委屈,“你老是欺负我。” 雨沾着少年的发,他却毫不在意,眉眼在湿润时显得更加明亮。贺沧笙忍不住笑,这会儿东方才露澹白,映得两人都神清气爽。 苏屹盯着她看了会儿,又转向院墙,几步走过去,双臂一撑就翻了上去。谁知临走又转回了身,曲了条腿,就以这十分不羁的姿势坐在墙头,对贺沧笙道:“欺负我也行啊,别忘了你昨晚答应我的事。” 贺沧笙失语,苏屹提醒道:“今晚望羲庭中见。” 贺沧笙皱了眉头,刚想发问,苏屹就像是不满,委屈地抬了声,道:“殿下不记得了吗,你昨晚自己答应我的,真的!”他朝贺沧笙眨眨眼,“不许反悔!” 天色昏暗,苏屹的双眼像是碎含星辰,丝毫没察觉自己已经加入了侍君邀宠的行列。贺沧笙看着,没反驳,半晌后轻点了下头。她颊边还有热度,似乎还留着少年肩头的触感。 苏屹挥了下手,道:“殿下,记得来 !” 话落人便跃下去,不见了踪影。 贺沧笙盯着空了的墙头,又站了半晌。她垂眸看了看手上被包扎妥当的伤,微露了笑。 也好。 她特意选了掌心来伤,不就是为了以替写公文为借口,再召见苏屹么。 结果他倒是自己上赶着来了。 也算是心有灵犀。 贺沧笙在苏屹离开后回屋里坐了会儿,在卯时打开了门。丫鬟和嬷嬷们随即轻声而入,紧着伺候何栀晴起身梳洗,今日是何栀晴入府的第一日,早起了要去正堂给王妃请安敬茶,还要入宫拜见贺沧笙的母妃。 有嬷嬷验收了白喜帕,端在托盘里呈给贺沧笙过目。贺沧笙扫了眼,就想起昨夜刀锋划过掌心的冰凉疼痛,还有苏屹握她腕的力度和温度。她本就生得寒凉,这表情落到下人眼里就是不虞,芙簪挥手,让人尽快把帕子撤下去了。 何栀晴上好了妆,由丫鬟从后边儿扶出来。她今日和昨晚不同,衣裳和妆容都淡雅,只见人一身水青色,发挽小髻,云鬟晃垂珠,面上粉黛柔薄。她果真是位有教养的,已收了昨晚的失态泣容,从站姿到微笑都极合规矩,缓抬杏眸,看向贺沧笙的时候虽紧绞着手中帕,终是少了点儿惧意。 贺沧笙起身带着她往外去,还是墨氅冷淡,可侧脸太精致,何栀晴忍不住抬眼看了看。 竟觉得殿下的面色比昨夜穿着红衣时还要柔和些。 落银湾内自然都已经准备停当,贺沧笙和嬷嬷们提前教过徐诺棠如何做,何栀晴又是懂礼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徐诺棠看着何栀晴漂亮又温柔,很喜欢的样子。她的纯真不是装的,何栀晴虽还在难过提不起精神,倒也缓缓露了笑。 茶敬完,几人分别讲完场面话,何栀晴就要跟着贺沧笙往宫里去。贺沧笙在廊下嘱咐了阮安几句,起身先行。 一行人走在园中,因还在下雨,贺沧笙撑了油伞,把何栀晴也罩在下面。她微微侧身,道:“平时也不必拘在芳泉厅里,王府地方大,你若想逛随时可以。” 何栀晴点头应是。 “过段时候,”贺沧笙声音低缓,“本王带你去见师兄。” 何栀晴闻言颤了肩头,几乎又要哭出来。她忽然抓住了贺沧笙的袖,道:“殿下一言九鼎,栀晴等着。” 贺沧笙轻轻地拂落了她的手,无声地叹了一句,点了头。 两人都很安静,眼看着要出花园,要经过一处已化了冰的泉眼,就听着峭岩那边有人说话。 “你给我站住!”男子话音高亮,极尽嘲弄,“苏侍君要往哪儿去!” 贺沧笙脚步一滞,后边儿芙簪要出声问话,却被她抬手止了。她寻思一瞬,先回首把伞交给何栀晴,道:“劳烦先到府门口,本王即刻就到。” 何栀晴不会多问,便先去了。贺沧笙挪步到一侧,看清了瀑泉那边儿的场景。 闻牵枳背对着她站,穿了身葛巾紫,在一园残雪枯木间很抢眼。他带着丫鬟小厮,有人在身后给撑着伞,将孤身一人的苏屹围在中间。 “听闻你陪着殿下去了郊外,”闻牵枳讽道,“怎么,可是伺候得不好,这么快就让殿下厌弃了?” 贺沧笙嗤笑,她还记着上次望羲庭里的场景,心道不知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闻牵枳今日是怎么个死法。 果然,苏屹的双拳蓦然握紧,已经有蓄势待发的意思,却又不知为何一顿,而后又慢慢放下了。 他道:“殿下没有厌弃我。” 声音竟有点儿失落。 “没有厌弃你?”闻牵枳见他垂眸,不禁愈发得意,哈哈大笑,“望羲庭冷置半月,你还痴心妄想?” 苏屹不知为何,依旧没说话,闻牵枳只当他是无言以对,咄咄逼人道:“先前那般嚣张,如今丢了宠,还不是排在我身后的下贱东西!我告诉你,今非昔比,不过是个弃宠,我看你还如何过得下去!” 苏屹就这么站在雨里,挨着雨也挨着嘲讽,光看着就委屈。 他缓缓开口,竟低着声音,道:“就算丢了宠,我也能自己争回来。” 此话又引得闻牵枳笑出声,“痴人说梦!殿下如今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还想如何争?” -- 第67页 苏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贺沧笙挑眉。 这苏屹何时变成了个会和她后院里的侍君斗嘴、还斗不赢的受气包了? 她正想着,那边儿闻牵枳就朝着苏屹上前一步。他本气势逼人,却忽然像是绊了脚一般晃了身,手里的暖炉就丢到了苏屹身上。 那小炉里都是碎小的炭火,这下一股脑地倾出来,滚烫地落了苏屹满身满手。 闻牵枳挡着,贺沧笙看不到苏屹的表情,却见人急忙后退。这一侧身她才看清,少年像是真被烫得狠了,皱起眉头,还忍着不吭声,分明是委屈吃痛的样子。 贺沧笙凤眸眯了眯,十分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沁园春·姑射琼仙》作者来自宋代,姓名未知。 感谢观阅。 第32章 新技 其实今日是苏屹第一次从这园子里过,结果就遇上了闻牵枳。 正是那位当日在望羲庭中被他掐着脖子拎起来,差点没命后又遭贺沧笙训斥的那一位。 所谓冤家路窄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呦,这不是苏屹么!”闻牵枳穿得鲜艳,表情和语气一样阴阳怪气。 苏屹根本不想和他纠缠,冷声道:“让开。” 闻牵枳冷笑,跟在身后的丫鬟随侍立刻上前,是一点儿退路也没给苏屹留。 “哪儿去?”闻牵枳神情得意,“还以为自己是骄纵受宠的呢?” 苏屹没说话,连看这人一眼都觉得多余。他想走,却被闻牵枳抬臂拦住了。 闻牵枳记着上次的仇,说话狠厉讽刺,道:“以为你多有大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只两月而已,就连殿下的面也见不到了!” 苏屹烦躁起来,不打算再听下去,眉眼淬寒,扫了眼一边儿还浮着碎冰的泉,已经估算出了大概。这水不深,边儿上又都是伺候的,如果他此刻把闻牵枳一脚踹下去,大概也淹不死人。 他这就要动手,就瞥见泉边石后露了衣摆,贺沧笙秾丽的眉眼露出来,和冬日微雨相映冷淡。 他忽地就转了心思。 他想要贺沧笙心疼他护着他宠着他——尤其是在这位闻牵枳面前。 于是他低了头,完全地收起了气势。闻牵枳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就顾着做出受了欺负的样子给贺沧笙看了。 无师自通,莫名地很像样。 闻牵枳果真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落井下石得不亦乐乎,惹得这本就没在井里的人终于失了耐心,慢慢地真变得委屈了。 只不过是对贺沧笙。 他都这样了,她怎么还不站出来! 而闻牵枳偏偏就选在这时候上前了一步,苏屹知道他挡了贺沧笙的目光,伸手就按了闻牵枳的手腕。闻牵枳以为他又要动手,立刻扬了手腕,将那暖炉不偏不倚地扔到了他身上。 正中苏屹的下怀。 暖手里的炭都是细碎的,打翻在半空时带起晶亮的火点,很快就被雨水浇灭了,落在人脚下。苏屹其实除了白袍被沾脏以外根本就没事,别说手上,就是来自那炉的暖意都没感觉的,却故意露了痛苦的神情,像是真伤着了。 果然,就在他退开两步时,那泉边枯枝陡然被拂开。贺沧笙已绕过峭岩,直看过来,面色冷凝道。 “在做什么?” 这一声问得凉薄,惊得在场的下人们悉数扔了伞跪地。闻牵枳这下也淋着雨,回首时露了慌乱,道:“殿、殿下!妾身……” 贺沧笙却只冷睨了闻牵枳一眼,就直接往苏屹那边去。少年正站在一边儿不说话,眉眼间不见狠色,垂眸安静,手还扶在自己的小臂上。 十足的委屈。 心中倒是狂喜。 贺沧笙过去轻触了苏屹的手臂,看那袍上面还有炭灰留的印。她看向苏屹,轻声问:“可是伤着了?” 细雨濡湿了苏屹的睫,他还是含着下颚,道:“没有。” 可分明皱着眉,一副有事的样子。 “嗯?”贺沧笙偏头看他的眼。 “没伤,”暗地里恨不得黏在贺沧笙身上的少年竟犹自撤回了手臂,道,“不疼,真的。” 这话有意思,既是没伤,又哪儿来的“不疼”? 越是这样越惹人心疼。 贺沧笙长指蜷曲,回头看向闻牵枳。她久居高位不怒自威,再加上这会儿是真动了气,妖娆的眉眼凉寂下来,竟不用一言便吓得闻牵枳跪倒在地。 “殿下……”他颤着肩开口,“妾身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他……” 贺沧笙垂眸看他,冷冷道:“赔罪。” 闻牵枳扬脸,道:“殿下,妾身、妾身错了。” 贺沧笙神色不悦,道:“本王是让你向苏屹赔罪。” 闻牵枳浑身发抖,让他在苏屹面前跪下,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还要赔罪,这让他愤恨得几乎发狂。上次在望羲庭,殿下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维护苏屹,谁知今日也是如此。 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 他不甘心,当即膝行半步,再次仰面道:“殿下,时才是他抓着妾身,才弄翻了手炉。真的不是妾身要——” “本王耐心有限,”贺沧笙的靴尖轻摩地面,无情地打断他,重复道:“给人赔罪。” “殿下……”闻牵枳是真憋屈,可也知道贺沧笙从来说一不二。他原以为苏屹失了宠,不想这小子装个样子,就能哄得殿下回心转意! -- 第68页 戏码拙略,可殿下竟然还吃这一套。 “苏、苏侍君,”他缓缓转向苏屹,道,“方才,我,多有得罪。真的是、是无心之失,还请苏侍君原谅。”到了最后已声若蚊蝇。 “无事的!”苏屹立刻回话,双眼却只看向贺沧笙,道:“殿下,是我不好,挡了闻侍君的路,闻侍君才罚我的,该怨我。” 他这一句,既坐实了闻牵枳欺负人先动手,又把自己塑造得懂事明理。 闻牵枳听着,当即便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屹,双唇气得都发了抖,道:“不是的!苏屹!你信口胡言……是、是你自己要动手,还把暖炉弄翻!” 苏屹神色坦然,看着贺沧笙,澄净的双眼眨了眨。 贺沧笙大概明白了。 闻牵枳骄纵无礼出言挑衅大概假不了,但后来嘛,就主要是这位苏屹在玩儿花样。 刚才怕是早就看见她了,这才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这招儿以前倒是没见过。 “禁足才解,看来是没长记性。”贺沧笙就算是看穿了少年,也没打算放过闻牵枳。这人跋扈缺礼,是该收拾。她垂眸,语气冰冷道:“回你的菱粟阁去,没本王的话不得出,月银减半。再将《大乘诗选》抄摹一百遍,算是教你如何修身养性。” 闻牵枳大窘,立即出声辩驳,但贺沧笙只看回苏屹。 她对苏屹口型道:“满意吗?” 苏屹毫不自省,朝她无辜地眨眨眼,点了点头。 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喜欢贺沧笙如此不问因果地向着他的样子,最好还能再疏远或者惩罚其他侍君。 至于要怎么得到这样的待遇。 不就是耍手段么,他只比她后院的那些人更会!苏屹今日算是得到了新技,以后必定要用起来。 他这么想着,同时弯腰捡了把伞,给贺沧笙撑在身侧,懂事道:“殿下别淋雨。” 贺沧笙回看过去,无奈又无语地挑了长眉。 他们两人在伞下对视,闻牵枳还跪着,快要气得发疯。 此事就算过去,贺沧笙需要入宫,没时间与苏屹计较。少年说要去遛马,贺沧笙不限制他外出,两人就在府门口分别。 贺沧笙与何栀晴入宫后直到婉华宫,贺沧笙的生母,大乘贵妃赵紫荆已在主位上端坐。两人一起拜过,垂首听了训,楚王纳侧妃的礼才算是成了。 赵贵妃要与贺沧笙独谈,何栀晴便先退了出去,有宫女已在偏室内设了小案,她就在此等待。贵妃心疼她身形单薄,特意赐了汤婆子,又备了点心茶水。 贺沧笙与母妃谈话时殿里一贯只留芙簪,角落里镂雕麒麟兽的金鼎燃着银炭和珍香,浅细的弥雾带着香气飘出来,让殿内舒暖如春日。 赵贵妃穿着水华朱色的大衫,满头金玉花枝,肌肤胜雪眉眼精丽。她已经不再年轻,端坐时却瞧着凌厉。一双凤眸与贺沧笙极其相像,倒没有贺沧笙的风致和慵懒,反而含着厉色,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敬畏。 “栀晴这孩子瞧着文静,不像是会生事的。”她看向贺沧笙,“你平日里招惹象姑禁\\宠,与他们如何相处本宫不管,对王妃与侧妃,面子给到给足就是了。只一样,你身份的事,莫要出任何纰漏。” 京都中的传言赵贵妃自然知道,贺沧笙颔首,道了声“是”。 赵贵妃道:“你既然肯娶何栀晴,那么她兄长必是可用之才。” “因利而聚,利尽时自然就散了。”贺沧笙神色冷淡。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赵贵妃侧首,耳垂下的玛瑙轻晃,“到底是寒门子弟,交往时需要制衡,却不值你信任。” 贺沧笙闻言垂了眸,沉默了少顷,颔首道:“儿臣谨记母妃教导。” 赵贵妃点头,垂手端盏,同时道:“你前一阵子为玄疆上疏,此事不甚妥当。”她面上稍微露了不悦,“你明知敬辉已失了对玄疆的信任,却还执意而为,若不是此次做掉了周秉旭,这一局你已输定。” 她在提到皇帝时竟直呼名号,眼中半分情谊波动也无。 她问:“矿税的事,你还要再查下去么?” “要,此事中周秉旭不过是个听命的喽啰。”贺沧笙道,“他如今已被刑部关押,就会吐出东西来。” “你连着端了司礼监,可敬辉却没有吴保祖,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赵贵妃鬓边金珠晃眼,“此事最好停在这里。” 贺沧笙看着贵妃,没有说话。 “自古没有皇帝能容忍底下人把账查到自己头上,何况还是他的皇子。”赵贵妃饮了茶,叹息道,“你怎如此固执,玄疆的事如此,贪墨的案子也是如此!” “儿臣对玄疆的态度已在奏疏上说明,”贺沧笙缓声回话,却没有认错,“至于矿税,既是皇帝默许,那么不止司礼监,就是贺峻修也跑不了。” “你以为只此一事就可废了贺峻修么?”赵贵妃一针见血。 “就算拿不下他,也是次警告。皇帝自然不会认错,那就让吴保祖和贺峻修顶罪。”贺沧笙毫无让步的意思,“母妃,儿臣做这些不单关于争位。天地匮乱,朝臣贪谄,上昏下恶,儿臣就是得了皇位又如何?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1]?” 赵贵妃放盏,瓷器种种磕在案上的声音是她对贺沧笙的不满和警告。 -- 第69页 贺沧笙稍微停顿,却选择继续说了下去,道:“大乘六省,缺一不可。不管玄疆的前身如何,都是大乘的边关。只要玄疆境内还有大乘百姓,朝廷就不该放弃玄疆。” “敬辉的心结不在疆土,而在玄疆王的背叛。”赵贵妃凤目寒凝,“当年岑源崧得任异姓王,统领兵马二十万,比其余四省任何一省都多。敬辉信任过他,不加强御,谁知他竟投敌西戎,致大乘失了边疆,互市终止,西边陷入混乱。敬辉便自此开始收权,不再信任王爵,甚至全盘放弃玄疆。” “你当皇帝此举为何,”贵妃与贺沧笙对视,“以儆效尤。” 贺沧笙看着她,目光毫不退缩,但也没有开口。 “怀歌,你还是没有明白。你这次朝玄疆伸手,不仅是驳了敬辉的意思,”赵贵妃叹息一声,道,“更会让他觉得你功高盖主,青出于蓝。” 贺沧笙鸦睫陡然颤动。 “玄疆被放弃,原先的二十万守备兵离散大半,剩下的成为生力军,已经不再效忠朝廷。”赵贵妃摩着指上的戒指,“你此时救济这些人,饶是你为了苍生,落在敬辉眼里,就变成了你自组势力。玄疆怎可小觑,他自然不会允许,还会对你我乃至赵家都极其警觉。” 贺沧笙沉默半晌,道:“儿臣知错。”她薄唇稍抿,又问:“外祖父还安好?” 赵贵妃柔和了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赵紫荆的父亲赵毅公已过了耳顺之年,依旧老当益壮,现任大乘左都督。虽说大乘推崇文人治武,老人家却是难得的能文能武,学生遍布朝堂,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历来,都督府与兵部本应分庭制衡,谁也没有私自调动京都守备军为己用的能力,可偏这师生情谊,让皇帝从很久前就开始忌惮赵家。 赵毅公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被收为贵妃。这看似恩赐,实则是扣了人,未雨绸缪。 赵紫荆十七岁入宫,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年。她嫁给的这个人眼里有权势、有天下,就是没有她。他赐予她高位,却对她毫无感情。她不是没有爱过敬辉,但少女时的懵懂情悸很快过去,皇帝的冷漠和算计,还有宫里的争斗让赵紫荆的成长夹杂血泪。她终于直视自己的恨意,决心让自己的孩子,这个流着赵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反抗方式,她要以此来惩罚颠倒了她父亲忠诚、断送了她一生幸福的皇族。 可她生了个女儿。 而此刻她的女儿就坐在面前,俨然一副男子装扮,内心也似乎像男子一样冷,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 贺沧笙从没有提过,可赵紫荆知道,她还是恨的。 后悔吗——赵紫荆经常这么问自己。 其实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母妃的意思儿臣明白,定铭记于心,今后会更加小心行事。”贺沧笙停顿一瞬,道,“无论是为了赵家还是大乘,还是为了儿臣自身的志向,儿臣都不会将皇位拱手他人。” 赵贵妃缓露微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缓缓地抚在描画着牡丹的手炉上。 “恰好今日说起,儿臣也有一事要告知母妃。”贺沧笙微微前倾身体,抬手理了理裘领,“儿臣已打定主意,此生若可面南称尊,便会脱了这身男人的皮。” 赵贵妃动作蓦然止,猛地看向贺沧笙。 “儿臣——”贺沧笙胸前起伏,字字清晰道,“儿臣要做回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离骚》屈原感谢观阅。 第33章 身世 细雨连绵冷靡,浇打在快要化尽的雪上。有人的袍角上沾着泥,他在酒楼门口收伞,抖落了一地水珠。 他被一路带到二楼雅间,见着了已端坐在桌前的人。这人出手应该不俗,领着人上来的掌柜是点头哈腰地客气,退下去时也轻手轻脚规规矩矩。 “厉阿吉。”苏屹白袍素净,稳端茶盏,看着人的星目很冷,说话时表情语气都很平静。 “小公子。”厉阿吉没有行礼,他这会儿的态度早不是那日在一线天相见时的恭顺和陪笑,大乘话也极其通顺,就还带点儿玄疆口音。 他看着苏屹,道:“其实我没想到小公子会如约而至。” 苏屹许久未听过这个称呼,放盏的手微滞。 但他很快恢复了神色,扬首示意厉阿吉坐,道:“既是我主动提起,就不会反悔。” 厉阿吉落座,也不用茶水点心,双手按扶膝上,道:“那一日身侧还有旁人,小公子竟还敢用西戎话来相约今日会面。虽冒险了些,可也算是,”他思索片刻,“暗度陈仓。” 苏屹吃茶,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上一次见小公子,还是在四年前的玄疆守备军里。”厉阿吉看着苏屹,“当时兵荒马乱,我只当小公子葬身乱军之中,却不想还能在此处见到。” “你以为得不错。”苏屹看着手边茶雾袅婷,眉眼非但没有被柔和,反而显得愈发突兀凌厉。他道:“玄疆王伏诛,小公子已死,如今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苏屹。” 厉阿吉一时没能说得出话,苏屹言辞冷厉,毫不留情地道:“或者,你叫苏合香也行。” “小公子,你怎能如此!”厉阿吉惊愕,拳头砰地砸在桌上,“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 -- 第70页 “我父?”苏屹冷笑,反问道:“你是说那个降敌叛国、将玄疆拱手让给西戎人、致岑氏一门覆灭、留边关万民涂炭的——岑源崧?” 玄疆占据大乘的西侧,是京都与西戎人之间的第一道也是最强的防线。它算是廓地分利,原是西戎战败输给大乘的领土。 岑源崧此人是难得的将才,手下领二十万军,多养斥候,从京都到西戎的消息都多有探听。他也是风流的男人,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嫡出的儿子就有五个,他们是要得重用甚至继承王爵位的,所以有数也有名号,而侧室所出的就根本记不住有多少,反正都堆在后宅一起养,都叫“小公子”。 苏屹就是其中一个。 他母亲苏娘子原是来跟随兄长来玄疆互市的南方绣娘,不想嫂子一朝在玄疆病重,哥哥为了给嫂子治病,就把她卖进了岑府做了个侍女。她生得秀丽,又被岑源崧看上,二话不说就收了房。 而苏屹这位小公子,连亲爹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岑源崧喜欢也信奉军事,儿子们大多扔进军队里首训,苏屹也不例外。可他还是特殊,一进去就被看上,练就了斥候的本事。 在那样的岑府里长大,没有人给苏屹铺好路,他只能自己拼。他拼命读书,也拼命练武,不是为了在岑源崧面前得到赏识,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有足够的本事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他想走出西北的风沙和大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岑源崧判降的原因且不提,京都派出的兵马一路追大漠边缘,才堵住了人。圣旨上原本写的就是“杀无赦”,于是一代王爵就此殒命;枭首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玄疆首府沙依巴克的城楼上时,岑府内已经乱作一团。岑源崧引以为傲的嫡子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兵部的人马拿下,紧接着就是清点岑氏后人。 一个不留。 岑源崧开枝散叶,家里的小公子们多得数不过来。这就是苏屹的机会。 他带着他的娘亲一路逃命,改随母姓。可彼时玄疆与其他省的边界都被封锁,他根本出不去,又因为失了户籍而无法糊口。还是个孩子的他四处冲撞,最终沦为奴隶被卖到京都,又被康王买了回去。 从此,世人只当岑氏已无后人,当年叱诧西漠的玄疆军也四分五裂。玄疆变成了大乘与西戎人混杂的纷乱之地,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治理或者救济。 曾经的痛苦他咽不下去,苏屹看着沉默不语的厉阿吉,面露讽刺。 厉阿吉眼中痛苦,最终开口,道:“我跟随你父多年,你、我们……” 他竟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厉阿吉确实跟随了岑源崧很久,他是岑源崧的副将,得到赏识后又负责军中斥候的事务。苏屹最早年间的训练少不了厉阿吉的教导,但他也只是偶尔点拨,并不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子能成为人物。 可现在岑家只剩下苏屹一个人。 “当年王爷……你父亲那样做,”厉阿吉整理了情绪,道,“我们都不知为何……” “我知道为何。”苏屹微笑,打断厉阿吉,却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他眼中冷冷,道:“岑源崧所为,与你、与我都不相干。” “可他到底是你父亲,”厉阿吉见他冷漠,不禁前倾身体,“你再如何,也该知道自己是岑家的血脉。” “我是岑家之后又如何,不过是在低贱之上再罪加一等。”苏屹微微耸肩,长指摩挲着白瓷。 “小公子可是还在怨恨王爷?”厉阿吉眸内的光芒沉了下去,“这些年我与另几位旧将自统一方,带着些残余的兵成了生力军。我们不是没有找过旧人,可我们真的以为岑氏已无人留下,小公子,我们若知你还活着,必当来寻。” “岑源崧称不得‘王爷’,就是叫他一声罪人也是慈悲。就算是我不怨,玄疆万民也不会不怨,他既做得出因,就要承着果。”苏屹坐在阳光下,侧脸却掩在阴影中,“就算是我还活着,嫡庶之分深在人心,我少时你们不曾重视,长大亦是,就是丢了死了又怎样,你们会真的在乎?你今日见我,不问我这些年过往,开口就只提岑源崧,拿他和玄疆来压我。厉副将,你这与人交谈的功夫,还需修炼。” 厉阿吉面上难看,苏屹却没让他开口,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若觉得我所言有误,那就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吧。反正是——从小到大岑家里的人是怎么叫的我来着?” 他喉结滚动。 反正是,贱种么。 他小时候因为母亲病弱不受宠,自己话也少,不知道如何争抢,所以岑源崧的其他子女还有军队里的士兵们经常这么叫他。 贱种。 长大了被贩卖为奴,竟像是坐实了这挣不破的牢笼。 是命。 “无论如何,小公子都是岑氏唯一的后人!这事儿你赖不掉!”厉阿吉抬高声音,“玄疆二十万大军,当年战无不胜,就是王爷降敌,我们在今日也是能战之师!玄疆并非不堪,忠义之士,小公子既活了下来,他们都等着小公子主持大局!” “如何主持?”苏屹放下茶盏,光影下的瞳孔如同兽类的眼,在深邃中只余危险。他道:“岑氏犯的是灭门之罪,我如今站出来,要怎么说,说什么?皇帝、朝廷、玄疆的军士和百姓,我要与谁说,又如何说得过去!难道要我回玄疆自立为王,与大乘和西戎同时为敌么!” -- 第71页 “那你当如何!”厉阿吉攥紧双拳,“小公子若是想回归玄疆,我等就是挥兵打到京都也是愿意的!可我观小公子如今、如今的心思却不在重振岑家和玄疆上!京都中的人言我原是不信的,可是那日,在郊外一线天处,我是亲眼所见,你、你与那男子……” 厉阿吉气得肩膀发抖,调整片刻,继续道:“想必那位就是楚王贺沧笙了!那是什么人,不只是皇子,还是个风流无度的纨绔!你竟甘愿做此人的娈\\宠,此事你、你要如何解释,又如何向你长眠地下的父亲和兄长交待!小公子,你糊涂啊!” “我乐意!”苏屹猛然抬了眸,眼光竟然狠得像狼。他看着厉阿吉,一字一句地道:“你与玄疆众人瞧不上我,我无所谓争辩,可你若带上殿下,就别怪我不客气。” 厉阿吉见他竟如此在明面儿上护着,张嘴想要反驳,却被苏屹蓦然截断。 “你提到岑源崧和他的嫡子们,此事何其可笑!”他露出了牙尖嘴利的内在,字字诛心道,“岑源崧对我生而不养,父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留着我娘拖着病体在后宅等死。至于那几位兄弟,我连名字也记不起来,见着了也只有磕头请安被羞辱的份儿。如此的父兄,你告诉我,我有什么要向他们交待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和厉阿吉相对不语。 他闭了闭眼,那一日掐着闻牵枳喉咙的感觉又上来了。这愤怒里夹着痛快,痛快里卷着沉闷,一股脑地往上涌。 而这些最终尽归光明,全部消失在他记忆中贺沧笙那双冷静又妖媚的眼里。 雨丝胧晴,午后的昏光斜入窗内。苏屹眸光微沉,干净年轻的脸上终于逐渐隐没了狠戾,先厉阿吉一步恢复了平静。 “我的出身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他道,“朝堂争斗、民间疾苦,我都看在眼里。这几年大伙儿谁也不好过,我也都知道。” 厉阿吉倏地看过来,似是很惊讶。 苏屹半身都浸在阳里,神情很平静。他露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似乎时才狠绝发泄的不是他一样。 “玄疆和玄疆军我都要收复,玄疆王的名我也要继承。”苏屹沉了声音,“但不是自立为王,也不是追随大乘,更不是投敌西戎。” 厉阿吉眼中疑惑,同时也出现了惧色。 他是硬朗赤诚的一生的汉子,岑源崧的判降是他不可理解也不愿回首的伤痛。他从未想过岑家留了人,更没想过是这个少时受尽欺凌的小公子。于公于私,苏屹都有无数拒绝回归玄疆的理由,可他说出收复和继承这两个词,就是厉阿吉等人唯一的希望。 “我效忠的,只有楚王贺沧笙一人。”苏屹缓缓道,“无论你们如何想,我都只效忠她一个,但我迟早会让你们知道,她才是大乘真正需要的皇帝。京都中传言可笑,明明是我上赶着,却说的都成她的错了。厉副将,我给你一句实话,我今日愿意来见你,再提旧事,也都是因为我要为她收复边关。此事于我是儿女私情,可也与你们息息相关。楚王心存远志,为人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只有她坐上皇位,玄疆和你们才有再次堂堂正正站在大乘国土上的可能。” 厉阿吉挺直了后背,呼吸声粗重起来。 “玄疆的情况,你自当详尽地讲给我听。你既往返于京都和玄疆之间,那么边关境内的那些人和生力军,三月之内,我要见到书信和承诺。”苏屹微笑,眼中却冷得骇人,“我是岑源崧的儿子,更是今日岑家的唯一后人,从前如何我不想记着,只是今日既然见到了厉副将,我就是你以及玄疆今日所剩众人唯一的主子。” “小公子!”阳光划过厉阿吉霜色的鬓,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苏屹拜了下去。 “记住,你们效忠的不止是我,”苏屹看着厉阿吉的发顶,“而是楚王贺沧笙。她在,我在。我在,玄疆就在。”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第34章 截胡 贺沧笙被赵贵妃留下在婉华宫用过晚膳,离宫时已是黄昏。她让何栀晴与芙簪先行回了府,自己在偏殿换了常服。 长街上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钟鼓楼才刚报了酉时。天色昏沉,雨水笼下来,有太监给贺沧笙备了伞,她却没接,出门时长指点过宫门上的青琐闼,就这么走入雨中。 贺沧笙没有回府,头一次在外边儿一人吃了酒。 她的酒量是跟着贺峻修还有京都中一众贵公子哥儿练出来的,但今日她心里压着事儿,几杯后就觉得燥热发昏。 人们都说这种冰凉的辛辣能让人暂时忘记一些人和一些事,可就连这样的规避贺沧笙也做不到。她一杯杯地喝下去,眼前越模糊脑中就越清醒,像是自虐一样反复地想起母亲的话。 “怀歌,不可。” “怀歌,你没有退路。” “怀歌,你此生,只能做男子。” “算是母亲对不起你。” 对不起么——她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贺沧笙蓦然摔了杯,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她行在雨中,身侧的人间烟火被街上的灯笼和天边的月色照得澈亮。她扫眼过去,凄惨地笑起来。 贺沧笙回府时已经亥时一刻,芙簪带着人撑伞出来接,上前要扶,都被她挥开了。 其实贺沧笙是让他们都回去,但芙簪知道她的身份,又见人是真醉了,怕出什么事儿,哪里肯退,就远远地跟着。 -- 第72页 穿过花园的时候贺沧笙又路过了细泉,水上层冰被雨打得尽数化了,此时真的开了春,连风也不那么冷。贺沧笙脚步踉跄,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闻牵枳在此处给苏屹难堪的场景。想到这个场景,她就自然地想到了苏屹,想到了少年昔日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在闻牵枳面前低下去的头,委屈的神情,和不甘心的争辩。 就算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贺沧笙还是觉得不痛快。 从右侧的小路拐出去就是望羲庭,贺沧笙扶着身边的峭石,停了脚步。 要过去吗? 要过去……吧。 眼前眩晕,心中想见苏屹的想法却愈发清晰。她推了把石就要往那边儿去,谁知另一边的路上忽然来了人。那人见了她就加快了脚步,人还未到,先提着嗓子惊喜地喊了声“殿下”。 贺沧笙就算是看见了人也不太认得,可这人却几步到了近前,飞快地行了礼,道:“殿下,您可是醉了?” 贺沧笙稳住脚步,仔细辨认了半晌。 竟是邹沉蒿。 他也是真有意思,大半夜的也穿得精致,就是发髻稍散,身上丹矾红的锦袍仍是一丝不苟的平整熨贴。 “殿下,”邹沉蒿站在贺沧笙跟前,低声又急切地道,“您这是吃醉了,不如,到妾身院儿里歇着吧?” 他上次做了羹,还练了好久的曲子,想请人过去,却被贺沧笙一句“本王今晚还歇在苏屹的房里”给打了回来,后头就算是装病都没能让贺沧笙去瞧一眼。今日竟能遇见没被苏屹陪着的贺沧笙,自然不肯放过。 “殿下?去妾身那里吧?”他见贺沧笙不回答,就又问了一遍,还伸手轻轻地拽住了贺沧笙的小臂。 “你……”贺沧笙醺然发问,“能让本王开心吗?” 这问题落在邹沉蒿耳中就是别样的暧\\昧,急忙点头道:“当然!”他稍露兴奋,“妾身来就是要让殿下开心的!” 邹沉蒿不知旁人,只记得自己入楚王府的那日,本以为要在新婚夜好好伺候。谁知贺沧笙掀了他的盖头就算了事,连手也没摸着,从此让他独守翠鸢阁。 虽说吃穿用度上从来没委屈了他,但邹沉蒿还是不甘心。 贺沧笙生得好看,他又已经坐上了侍君的位子,自然是对贺沧笙许意已久。 此时的贺沧笙的气息和酒香掺混,凤目半阖,已经不能太站稳。她不驳斥就是对邹沉蒿最大的鼓励,他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压着高兴,笑得却羞涩,轻轻地伸手过去,要环贺沧笙的腰。 贺沧笙被他搂得侧身,她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模糊又强烈地觉得此事不对。她甚至分不清这人是谁,却知道他不是苏屹。 她只想要苏屹。 邹沉蒿自然是不肯放手,凑过来离得更近,是结结实实地扶抱着人。贺沧笙挣扎推阻,却发觉已经用不上劲。 她打算出言呵斥,却在昏暗里听见谁的骨头响动了一声,邹沉蒿就突然摔到了一边的石上。 紧接着她就被人接了过去,结实的肩头和手臂成为了她的依靠。 贺沧笙仰颈,正对上苏屹那双明亮的眼。 只是这双眼里这会儿含了怒气,狠戾翻涌不下,看向正在爬起身的邹沉蒿时更像是要吃人。 苏屹紧紧地搂着贺沧笙的腰,看着这人迷蒙欲睡,连站也站不稳。那双凤目潋滟得不得了,让苏屹胸口有种深邃的欲望,靠着心跳压下去,再窜上来让他心跳得更加猛烈。 “你!”邹沉蒿握着几乎脱了臼的手腕,忍着疼从地上站起来。他很狼狈,也很生气,对苏屹横眉立目,道:“你是哪个,竟、竟敢伤我!” “伤的就是你。”苏屹脸上没有笑容,阴鸷地重复道:“在下苏屹,伤的就是你。” 邹沉蒿没想到这白袍少年就是那个独霸了贺沧笙近三月的苏屹,私仇新恨,让他当即变了脸色。 可苏屹根本不屑再看邹沉蒿,也不想知道这人是谁,反正这模样言行,大概就是哪位侍君了。他只顾着贺沧笙,把人紧紧地圈在自己怀里。 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愤怒过。 还无比后怕。 若是今日他来晚一步。 贺沧笙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还侧脸在他肩头蹭了蹭。苏屹低头,两个人的嘴唇离得那么近。 贺沧笙小小地“嗯”了一声,道:“苏屹。” 这一声不似平时低沉,竟是清琅微颤的女子嗓音,听着像是…… 迷糊的娇嗔。 苏屹只觉得自己热汗也要出来了,全然不顾在场围着的一圈人,低声问:“嗯?”他喉结滑动,“殿下,你再说一次。” “苏……”贺沧笙这会儿对他有求必应,“苏屹。” “我在。”苏屹胸前起伏,贴在人耳边说话。 “你……你真的,是,苏屹,么……”贺沧笙长睫抖动,似乎是想睁开眼。 苏屹几乎和她鼻尖碰鼻尖,道:“我是。” 贺沧笙又蹭在他肩头,似是央求地道:“我要苏屹。” 苏屹在这一句里猛地呼吸粗重出了声,他利落让贺沧笙的双臂环过自己的脖颈,抄着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转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站在原地呆看着两人亲昵了半晌的邹沉蒿终于回过神来,情急下喊出了声,“你把殿下放下!” -- 第73页 今夜是他先遇到殿下,明明一切顺利,怎么就这样让这小子截了胡! “不放。”苏屹看向他。 邹沉蒿甩袖上前两步,竟要伸手。 “你今日赶再碰殿下一下,我就剁了你的双手。”苏屹站在原地,眸中沉淀黑暗,字字清晰道,“我说到做到。” 都是侍君,偏他独占着人不让碰,还这么理直气壮。 邹沉蒿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虽气愤,却吓得不敢动,浑身哆嗦。苏屹不会再跟他啰嗦,抱着贺沧笙就往望羲庭去。 “你不许走!”邹沉蒿喊出声,“是、是我先遇到殿下,你不能……”他想了想,换了说辞,问道:“你这是要带殿下去哪里?” 苏屹听了脚步,侧过脸回答邹沉蒿:“自然是回我房里。” 他的面容沉测在昏暗中,并没有转身。 因为贺沧笙正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侧脸的曲线他一览无余,颊上还带着醉酒后的绯红,非常勾人。她瘦弱的身子在苏屹怀里蜷起来,不仅轻,还像只猫。 苏屹不想把她给任何人看。 “你、你竟敢就这样带走殿下!”邹沉蒿还不肯放弃,喊道,“难不成是趁着殿下吃醉,生了不\轨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明天见。 第35章 争宠 “不轨之心?”少年的声音在黑夜中沉得吓人,“邹侍君这话有趣,怕是更应该问你自己。” “你!”邹沉蒿气结,口不择言地道:“这会儿装什么清高,当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吗!还不是上赶着!想来你也真是豁得出去,殿下原本已冷落了你,不过是会些手段!” 苏屹不怒反笑,道:“你说得不错。” 他转回了脸,低头看着贺沧笙。殿下已经睡过去,手换在他颈后,脸就埋在他胸口。赤色的风领被蹭得乱,隐约露了雪白纤细的脖颈,娇丽得不像话。 邹沉蒿在身后问话:“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会手段,也要耍手段,让殿下只宠着我。”苏屹话中带笑,挑衅地道,“你还有西院里那些人若是不服气,欢迎随时来战。” 邹沉蒿被气得后仰,偏偏手腕还疼,闻牵枳差点被掐死的事儿他也听说了,故此不敢真的去惹苏屹。可他看着苏屹抬脚就要出院子,还是忍不住开口,大声道:“你别太嚣张!” 苏屹脚步微顿,对邹沉蒿道:“那可怎么办,我有嚣张的资本呀。”他就是要故意气人,嗤笑一声,“从前我待人冷冷清清的时候殿下尚宠着我,如今我要用手段,还怕争不过你们么。” 这无情的讽刺从天而降,怼得邹沉蒿一个踉跄。可他也无言反驳,毕竟贺沧笙连喝醉了也在唤苏屹的名字。 但他不会认输。 今日之事他记着,就当是苏屹下战书了。大不了他回去联合西院里众人一起,让苏屹成为公敌,不信整治不了这人! 苏屹抱着贺沧笙,一路直奔望羲庭。进了屋把人轻轻放到床上,谁知贺沧笙环搂着他脖子的双臂不肯放下,似是不愿离开他的怀抱。 这忽如其来的依赖和亲近让苏屹飞快地僵了身体,却还在狂喜里还端着样子。其实他梦寐以求的就是贺沧笙如此这般粘着他,可终是碍于身后还站着芙簪和一众婢女,只得轻轻地扶了贺沧笙的手臂,把人先从身上扒下来。 贺沧笙蹙眉,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殿下,”苏屹贴着贺沧笙的耳朵低语,“殿下,该入寝了,嗯?” 贺沧笙被他弄得痒,肩头小幅度地颤了下,薄唇微张,极小声地道:“不要……” 这一声让苏屹的心都化了,这猫儿一样的人就知道在他心口挠着撒欢儿,让他完全招架不住。 “先躺好,”他俯身,跟哄人似的道:“一会儿还抱着你,好不好?以后也……一直抱着你。” 只要你还能允许。 贺沧笙像是被念叨烦了,松了手,还很有小脾气地抿了嘴。苏屹看得几乎要控制不住笑意,直起身后立刻放下床边垂帘,挡了底下人的视线。 “都出去,”他对围观的人稍稍抬臂,“我会照顾好殿下。” 芙簪犹豫片刻,苏屹在贺沧笙心目中分量不一般这事儿她早已察觉,但殿下的身份却不是儿戏。然而眼前的少年冰冷又坚定地看着她,几乎一字一顿地重读道:“放心,我会照顾好殿下。” 而床上的贺沧笙在此刻呢喃出声,竟是唤了声苏屹的名字。 苏屹立刻露了得意,对着芙簪挑了眉。 芙簪这才屈膝行礼,挥手示意身后的人退出屋外,自己对苏屹道:“有劳苏侍君,奴婢就在门口,有事您尽管唤人。”也退了出去。 苏屹听着房门轻阖,回身蹲在了床边。 贺沧笙的大氅还不曾脱,整个人陷在被褥里,舒服地蜷起身体,真真像极了猫。窗前垂帘已落,烛光笼着贺沧笙,显得很柔和,那肌肤的颜色和质地都美得让人没话说。 还有双颊和眼尾的红晕。 太勾人了。 她今夜是真的饮了不少,又累得提不起精神,因此睡颜安静,整个人毫无防备。苏屹动作轻缓,给她脱了被雨濡湿的氅衣和常服,撤冠散发,又把人塞回被子里。 锁骨深陷,青丝乌柔,亵衣雪白,又被颈间的红狐皮毛这么一衬,看得苏屹心神不宁。 -- 第74页 偏贺沧笙还在这时极轻地梦呓了一声。 她眉头紧蹙,眼尾的红看着像是因为哭泣而留下,侧脸蹭着软枕时显得委屈又娇憨。 苏屹在床头蹲身,正好能平视着人。 其实做到这一步,他就可以离开了。按照两人平时的习惯,又到了他到外间睡软榻的时候了。 可是苏屹没有这么做。 他伸出手,捧贴着贺沧笙的脸颊。 他不知道贺沧笙今日喝得这般多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个极其坚强自持的女子。若是独自在外面买醉至此,那么一定是碰到了真正扰她心神的事情。 他又凑近了点儿,让两个人呼吸交缠,他甚至清晰问得道贺沧笙身上和着烈酒气味的梅花香。他俯首,轻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沧笙没有醒来,却往他这边挪了挪。 这一下两人几乎薄唇相碰。 苏屹猛地屏住呼吸。 他剧烈地希望贺沧笙再往前一点儿。 就一点儿。 他们就可以吻在一起。 但贺沧笙就停在了这里,贴在他掌心的脸蹭了蹭,像是猫特有的那种亲昵。 还真是贺沧笙的风格,魅惑得让人难以把持,偏生她又在勾\\引到你之后退开一步,还要保持距离,更是一种折磨。 苏屹胸前起伏,有点儿懊恼,有点儿生贺沧笙的气,又颇为庆幸,因他希望和贺沧笙堂正磊落地在一起,这样不明不白的行为只算是占便宜。 “殿下自己说的要我,我就记着了,可不许反悔。”他的指尖轻轻地点过贺沧笙的唇,沾到了星点湿润。 他在邹沉蒿面前自信跋扈,可其实那都是撑着的场面。他根本不知道贺沧笙醒来会不会还像先前那样对他好,毕竟两人已经半月没见,而昨晚在何栀晴院儿里时也不曾相谈。 “可是你喝醉了还在想我,叫的我的名字。”苏屹像是痴迷,就这么喃喃地说;了下去,尽管贺沧笙不会回应他。他呆看着人,小声道:“这是不是代表,你……你心里,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他沉默少顷,轻轻笑起来,问:“是不是不止一点?” “可是殿下后院有好多人啊,”苏屹偏头,还蹲着身,神情是像极了犬类的兽,叹息道,“他们都想要你,喜欢你。” 贺沧笙长睫颤了颤,没有醒来。苏屹察觉,伸手为她掖好了被角,干脆坐到了床沿,握住了贺沧笙蜷在脸侧的双手。 “可是你不许喜欢他们,一丁点儿也不许。”他道,“我会不高兴的。” 少年肌肤微烫,包覆着贺沧笙冰冷的纤指。贺沧笙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力度和温度,轻轻地蜷身,向他这边来了一点儿。 钓鱼成功的人笑起来,满意又开心。 “那些人都要和我争,那我也要和他们争,”他像是赌气,又很坚定,“殿下,你别看旁人,也别理旁人,更别喜欢旁人。” 他侧身吹熄了烛,靠在床头,就这样在昏暗中看着贺沧笙。 蕴明星辰的眸光直接又强烈,他微微俯身,拇指缓缓摩挲上贺沧笙突兀的腕,道。 “你只宠着我,好不好?” 贺沧笙虽是酒醉,却睡得很安稳。她一贯噩梦缠身,身子又弱,这一夜竟没做任何梦,淋了雨也没发病。 其实那些情绪也还是积在心头,无奈的,疲惫的,悲伤的。她少时不是没有过承欢母亲膝下的时候,与赵紫荆也不是冷漠至此。只是随着时间,权势算计接踵而来,她逐渐分不清自己和皇位哪个在赵紫荆心中更重,索性冷心冷性地活了下去。 她原本觉得冷,却被什么人握住了双手,像是支持,也像禁锢。这人似乎离她很近,她甚至能听到他略粗重的呼吸。她睡得迷糊,察觉到那暖人的手又贴上了她的侧脸,而后稍稍向下,堪堪停在狐裘领上方。 似乎怕她闷着,还向下压了压。 换到平时绝对要一跃而起的楚王殿下这会儿也不知为何,却颇为满意地蹭了蹭,一副很舒服的样子。 她自是不知道,她这幅模样,让这坐在床侧的人受了多大的折磨。 就差默念经书来控\\欲了。 贺沧笙醒来时隐约记着昨夜在花园中发生的事,却不知后续。她猛地睁眼,本能地摸向脖颈。 谁知双手却被一个人握着。 她蓦然慌了神,立刻就要挣扎。这人力气却打,抓着不让她动。 紧接着床帷挑起,苏屹的脸探了出来。他对贺沧笙笑,小虎牙又露了出来。 “醒啦?”他还覆着贺沧笙的手,就这么靠坐在贺沧笙身侧,显然是守了一夜。他就着这个姿势俯身,问:“殿下可有不舒服?” 贺沧笙停了时才挣扎不停的手,沉默地看了苏屹一会儿,最终答非所问:“昨夜,赶到园中的人是你?” 一提这事儿苏屹还有点生气,沉声“嗯”了一声。 “你……”贺沧笙微滞,“你送我回来的?” 苏屹道:“嗯。” 贺沧笙已觉出自己只穿着亵衣,发也散铺在身侧,好在风领没被解下。她问:“你就这样守到此刻?” 苏屹抿嘴,道:“嗯!” 贺沧笙沉默片刻:“多谢。” 这话说完苏屹没回话,两人就都没声儿了,就这样一坐一卧地对视。末了还是贺沧笙在此挣了手,低声微恼道:“……你抓够了没有?” -- 第75页 苏屹如梦方醒,轻轻地松了手。 他伸手扶贺沧笙起身,其实两人都暗自摩了指尖,各自羞赧地重新体会彼此的体温和质感。 贺沧笙拥着被,问:“什么时辰了。” 苏屹拿过软枕,让她靠着坐,道:“寅时刚过。”他扶了下贺沧笙的肩,“你醒得早,其实还能再睡会儿。” 贺沧笙抬手按在额角,有点儿疲惫地道:“无事,让芙簪进来伺候吧。” 苏屹下意识地按她说的往外走,结果走到屏风侧边又停下了,回过头来拿一种深邃的眼神看着贺沧笙。 贺沧笙不明就里,却莫名觉得脸上发烫。 “殿下。”苏屹低声唤了一声。 贺沧笙“嗯”了一声。 苏屹面上彻底露了不满和委屈,问:“殿下真的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6章 刺杀 贺沧笙靠坐在床头,犹豫了一刻才与苏屹对视,缓缓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苏屹此刻的表情简直贴合“气鼓鼓”这三个字,几步就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沧笙。 她竟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吗? 在外面买醉,回府了还不来他这里,一个人在园子里逛,结果碰上个天天上赶着来找人的邹沉蒿,差点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什么翠鸢阁。要不是他及时赶过去,有可能发生的事苏屹想都不敢想。他原本还生着气,结果贺沧笙就抱着他不撒手,一直念他的名字,还说只要他,黏着人像只猫。 这些,她竟都不记得了! 好得很,用完他就扔,想来再没有人能做得比贺沧笙更绝。 但苏屹偏要和贺沧笙一件件地掰扯! “那我来告诉殿下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就站在贺沧笙身侧说话,“殿下昨晚自己在外面吃醉也就罢了,归得那般晚,还不来我这里,偏要在园子里磨蹭。” “不是,没有。本王是想来你这儿,”贺沧笙下意识地开口,“就是醉酒耽误了事。” 这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儿后悔了,觉得就这样露了心思,颊边不禁一热。 苏屹果然很高兴,他太好哄了,立刻蹲下身,变得仰视贺沧笙。先是盯着她通红的耳廓看了看,又偏头问:“真的吗?” 贺沧笙轻轻地吞咽了一下。 太像了。 太像大狗狗了。就是她之前在郊外时勾的那一只。 她缓缓道:“真的。” “那殿下以后喝酒能不能带上我?”苏屹熟练地得寸进尺,“殿下与贵妃相谈不欢而散,想买醉当然可以,但是得带上我。我既能陪你喝酒,还能护着你,不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靠近你。” 贺沧笙狭眸晶亮,问:“你怎么知道?” “我去问了何栀晴,”苏屹理所当然地道,“到她院儿里去问的。” “你去了她院儿里?”贺沧笙不敢置信。 “对啊。”苏屹又有点儿不高兴,“你昨日说了,归府就来找我,结果何栀晴都回来了我也没见着人。我去找,她说你未归,我就在园里等到天黑。” “你这样,”贺沧笙稍作调侃,“不怕她觉得你是一心邀宠的侍君么?” 苏屹眨眼,道:“我本来就是殿下的侍君,至于邀宠么,”他微笑,“也不是不行。” 贺沧笙挑眉,道:“无耻之尤者[1],本王侍君苏屹是也。” “那又如何,只要护得了你。”苏屹眼中沉了光,“昨夜若不是我,殿下怕是就要歇在翠鸢阁了。” 贺沧笙一滞,心里道了声险,手上出的汗略微刺痛了掌心伤。人却面不改色,轻浮又风致道:“大胆苏屹,本王原想去邹侍君处快活,却被你擅自坏了好事。” 她这一回过神儿来就勾人的本事是真厉害,苏屹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他一手撑在床头,一手负在身后,却在俯身时把贺沧笙完全地困在了自己身前。 “是么?怎和我记得不一样。”他露了虎牙,“殿下昨夜可是抱着我不肯松手,还说——‘我、要、苏、屹’。” 他把最后这四个字咬得重,在停顿中看着贺沧笙面上浮现桃色。 两人四目相对,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那就是本王夜有所思,”贺沧笙伸出根手指抵了苏屹的肩,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把人推开,道,“只因白日里都在思考如何惩治你这恃宠而骄、跋扈无矩的人。” 苏屹乖乖后退,直起身时手似是无意地蹭过贺沧笙的风领,贺沧笙感觉到了,也没躲。 “那殿下可得好好想想,”他低声道,“在想出来前,不如就继续独宠着我吧。” 贺沧笙翻身下床,冷哼了一声。谁知苏屹对此穷追不舍,问:“好不好?” 他这会儿又恢复了乖巧的模样,上前给贺沧笙披了氅衣,对她道:“那些侍君都不如我,殿下别去看他们,就继续住望羲庭吧。” 贺沧笙的心跳得厉害,却只扫了他一眼,便拢了衣襟往外间去。苏屹看着她的背影仓促地消失在屏风后,有点儿失落,转而又笑起来。 他就当她是默认同意啦。 此刻时辰不算晚 ,贺沧笙赶在往宫中去前回了趟书房。进了院就见步光已候在廊下,身侧还垂首站着含柳。 贺沧笙脚步没停,问:“有事?” -- 第76页 含柳点头,小声道:“回楚王殿下,是、是康王来了信儿。” 含沧笙颔首,步光就押着人进了屋。贺沧笙没空久坐,就站在窗前先把药喝了,手里还翻阅奏疏。含柳跪地,双手呈上了一封密信。 芙簪将信拿给贺沧笙过目,贺沧笙接过来看了。 她一向读得快,这次竟看了许久。 到最后时胸前已剧烈地起伏,眸中光凝成了前所未有的寒凉,偏还要微微一笑。 “啊。”贺沧笙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语般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么?” 这密信上的字是康王的亲笔,是要给苏屹看的。 贺峻修要苏屹杀了贺沧笙。 宣纸在贺沧笙苍白的指尖被捏出了褶痕,她觉得胃里翻腾,恶心欲吐的感觉压不下去。夺嫡确实关乎生死,但她未曾动过杀心,同父所出的兄长却率先决定痛下杀手,这让贺沧笙被纸上的“杀”字刺痛了眼,还冷了心。 她扶在窗棂上的手蓦然收紧,木棱突兀,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钻心。她稍微抬手,把密信递给芙簪。 室内很安静,却一直有细碎的响声,非常突兀。 竟是含柳的牙关在打颤。 康王这次出手狠厉,难保贺沧笙不会先要了她的命。 贺沧笙却很平静,侧首示意芙簪将那纸还给含柳,道:“拿去给苏屹。” 含柳惊诧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你回望羲庭去,对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贺沧笙扫了她一眼,接着转头看向窗外,“就像是你从未倒戈本王一般。” 含柳嘴唇嚅动,不确定地道:“殿下……” 贺沧笙不再看她,道:“就这么办。” 含柳怯声应了声“是”,被步光握着手臂拽起来。步光见贺沧笙侧脸冷淡,便推着人往外走,同时道:“为了你的命,记着别露了破绽。” 含柳哪里敢驳,连声承诺,这才出了门。 贺沧笙站在原地没有动,透过窗看着含柳出了院。雨水连夜不歇,此刻才略微转小,在这蒙蒙亮的晨,看得出天澹星稀。 她闭眸晃了下身。 芙簪立刻上前扶住了人,见贺沧笙面色有点儿苍白,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 贺沧笙微微摇头,轻轻挣开了手臂。 她道:“过两个时辰,你带上近卫去看一眼含柳。墙头草似的婢子,莫出差错。” 芙簪道“声”。 “本王这次撤了周秉旭,又要动司礼监,看起来是触了贺峻修的禁\忌。”贺沧笙看着嵛,“如此看,贺峻修在其中也拿了油水,那么本王还偏要查下去不可了。” 芙簪想起昨日赵贵妃的嘱托,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年本王参政,对皇帝、对朝廷、对万民,也算是问心无愧。”贺沧笙缓缓道,“可本王的父皇带着皇兄贪墨,又将本王的母家拴得死。他们都以为,本王夺位是因为要握住权柄……” 曙色渐出,点亮了贺沧笙的瞳。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她仿佛回到了少时,在学堂里诵读,字字清晰又坚定,“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2]。” 她沉默下去,芙簪深深地看了她许久,逐渐几乎哽咽。 “芙簪,”贺沧笙如有所感,轻声唤她,“你说,本王能逃得过此劫么?” “殿下已知康王凶计,尽可未雨绸缪。”芙簪低声回话。 “本王说的不是这个。”贺沧笙眉眼稍动,只把话说到这里。 她的劫是苏屹。 少年和她一样,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却在和她一处时成为了她从未见过也臆想不到的光明和热烈。她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承认已经动了心,一次次纵容苏屹逾矩,甚至在觉得苏屹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有些开心。 昨夜苏屹照顾了她一整晚,脱了外袍卸了发冠,却独留了风领。若不是他事先已知她是女子,试问谁人会如此行事。 贺沧笙喜欢苏屹,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相等的感情。众人都在博弈,苏屹的细作身份她没有忘,也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大隐患,迟早会被翻出来,让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的一切分崩离析。 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康王攥着苏母,他的令,没有苏屹反驳或者不遵的份儿。 苏屹——会对她动手么。 贺沧笙出门,挡开了芙簪递过来的伞。她走在雨中,看着王府园中冷雨浇花蕾,再一次觉得好冷,再一次凄丽地笑起来。 她该怎么办。 苏屹。 她该拿他怎么办。 心给他了,命呢? 冬春交季时的风带着雨打入长廊,苏屹攥着来自他主人的命令坐在桌案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庭前的石阶。 “你说话啊!”含柳站在一边儿,神色焦急,“主子已下了令,要你取了楚王的命,此事由不得你。只问你何时动手?” 苏屹眸光微动,问:“为什么?” 含柳一愣:“什么为什么?” “康、楚两王争皇位,此事再明显不过。”苏屹沉声,“可为什么要杀了她?” “当然是因为楚王的手伸得太长了!”含柳多少也知道些朝上事,回答道,“先是要援助玄疆,又是整治贪墨,主子自然容不下她。” -- 第77页 “楚王所请都是为了苍生,这倒成了别人要她命的罪过。”苏屹似是出神,声音低缓道,“一定要这样么?” “当然,这是主子的令!”含柳略微抬声,“此事你必须做。”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 他忽然想起了贺沧笙的许多,新婚夜穿着鲜红的冰冷妖媚,后来受着病痛的脆弱委屈,为了他和康王交锋时的温柔挡身,还有昨日猫儿般的亲昵依赖。 苏屹这么想着就停了步,双手在袖中逐渐紧握,站了许久。 含柳终于耐不住,再次出声催促。苏屹也不说话,抬手就关了门,回身看着她。 “不过是杀个人,”他陡然露了笑,“姑娘放心,我很擅长。” 作者有话要说:[1]:《分甘余话》清·王士禛[2]:《礼记·儒行》西汉·戴胜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第37章 摊牌 今日并非与内阁议事的日子,贺沧笙归得早,只是她实则心神不宁了一整日,面色不好看。 贺沧笙在府门前解开了斗篷,近身伺候的丫鬟立刻接过去,又双手递来了汤婆子。殿下冷脸,她们这一众伺候的也就全部头也不敢抬。 贺沧笙在门前站了一刻,像是在观雨,随后才跨步进去,道:“去望羲庭。” 她说话时尽显平静,其实人是发了一会儿呆的。 因她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苏屹。 她行走园中,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像是宿醉未醒,可贺沧笙知道不是。 才要拐上窄径,那边儿就快步走来了芙簪。贺沧笙停下,身后的侍女们都知道规矩,垂首站在十步开外。 “殿下,”芙簪走近行礼,低声道,“含柳死了。” 贺沧笙倏然抬眼,先皱了眉。 “是真的。”芙簪道,“奴婢辰时三刻去了一趟,见人死在自己屋里了。奴婢先关了院门,等殿下回来发落。” 含柳算是苏屹院儿里的大丫鬟,因此住的是望羲庭的偏房。贺沧笙思索片刻,抬脚直奔望羲庭,略微侧脸道:“叫近卫。” 芙簪立刻跟上,身后的步光挥臂,攀附在屋顶的四名近卫立刻一跃而下。侍女们见这阵仗,立刻乖觉地侧身,并不一起过去。 进了望羲庭就见苏屹站在廊下,看到贺沧笙先露了笑。贺沧笙没向他那儿走,身后的近卫停在院门口,步光和芙簪跟在她身后,一副根本不让旁人近身的架势,径直拐了弯往偏院儿去。 只扫了他一眼。 冰冷得让苏屹也僵了肩膀。 他看着贺沧笙快速地穿过长廊,风撩起了她的碎发,细缕的乌黑落在肩头,偏她今日还穿了身深绛红的衣,颈间裘领的颜色像火,妖艳地烧到他心里。 他今日也是惴然,只觉得被贺沧笙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觉得有什么就要压不住了。 贺沧笙那边儿已经上了阶,趁着推开屋门的空儿短暂地闭了闭眼。房里有些冷,含柳躺在地上,发散鬓乱,双眼半挣,人已经没气了。 手里却还攥着那张来自康王的密信。 贺沧笙看着含柳,微微侧首问芙簪:“今晨便是如此?” “是。”芙簪回话,“自奴婢辰时来时人就是如此,不曾动过。” 贺沧笙安静地看着含柳,半晌后微抬了下巴。芙簪会意,立刻上前蹲身,将含柳手中的密信抽出。然后她看向贺沧笙,贺沧笙微微颔首,她便伸出手,为含柳阖上了双目。 贺沧笙从芙簪手里接过密信,目光还落在含柳身上,很温柔地道:“她还如此年轻。” 芙簪和步光垂首,贺沧笙明显心情不佳,于是他们并不接话。 贺沧笙又站了一会儿,凤目里碎着午间雨中的胧光。 她读得懂此情此景。 这是苏屹传递给她的信息。 他不会遵命,他杀了含柳。 她在片刻后转身离开,出了门又稍顿,回头对步光道:“着人将姑娘好好安葬。” 微雨飘洒庭中,苏屹还站在门前。少年收敛了一切神色,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雨,显出了不一样的成熟。 贺沧笙已走到了他面前,她并没有上阶,芙簪给她撑着伞,就站在苏屹面前。她小幅度地仰颈和苏屹对视,面色沉凝地道:“你杀了她。” 苏屹一滞,似是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淡然的反应。但他还是笑起来,道:“是的,我杀了她。” 贺沧笙摩挲手中密信,苏屹也看到了,但他面色不变,也不隐瞒或者辩解,甚至颇为愉悦地眨了眨眼。 她总要知道的。 知道他是康王派来的细作,知道他骗了她。 他已准备好面对贺沧笙的问讯或者怒气,谁知殿下无波无澜,道:“跟我来。”说着转身就走。 苏屹略微呆滞,步光立刻上前一步,抓着剑鞘的手臂已经抬了起来,道:“苏侍君,请吧。” 苏屹看着贺沧笙的背影,几乎已到了院门处,压根儿没有等他的意思。他没有看步光,面对横在面前的兵器也不屑一顾,抬脚跟了上去。 芙簪的伞自然只遮着贺沧笙,苏屹和步光都走在雨中,一路静默。 这算是苏屹第一次进入贺沧笙的书房,里边儿简洁整齐,书卷气非常重。他快速扫眼,唯一的色彩就是窗边的一盆红梅。 贺沧笙让步光等在外面,侧身对芙簪低声吩咐了几句。苏屹站在堂中,看着芙簪从内室捧出了什么,随后也退下了。 -- 第78页 屋内只剩下他与贺沧笙两个人。 贺沧笙在案后坐下,抬手卸了冠。长垂的发散下来,有一些堆在臂弯处。金冠碰到木桌上时发出的响声很突兀,她听着这声音,好看的指尖点在桌边,缓缓地看向苏屹。 少年的衣发都被雨水濡湿了,站在几步开外,也正在看着她。 贺沧笙道:“跪下。”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从未让他跪下过,就是在蛮蕊馆中初见时也不曾。 苏屹在一声的冰冷里十分懔然,没犹豫地跪了下去。他单手撑在膝头,还在看着贺沧笙。 贺沧笙从桌上捡了玉骨扇,啪地一声打开了,道:“你杀了含柳。” “是的。”苏屹回答。 贺沧笙的脸半遮在扇后,问:“为何?” “因为她让我杀了殿下。”苏屹直白地道。这事儿他只当贺沧笙不知道,可他直视着那双冰寒妖娆的眸,最终没能在那里面找到一点儿情绪或者温度。 心里被一种晦涩的感觉逐渐笼罩,苏屹停顿片刻,继续道:“而我并不愿意,也不会那么做。” “是么?”贺沧笙扫了眼仍在桌上的密信,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摇着手中扇,问,“含柳让你杀了我?” 她稍顿,没有等来回话,狭眸半眯,道:“本王竟不知自己的侍君已听命于一个小小婢女了。” 苏屹看着贺沧笙,只觉得有股冰凉从脊椎窜出去,很快遍布全身,让一向不怕冷的人觉得手脚冰凉。 “是康王。”苏屹道,声音沉了下去,“含柳是康王的细作。” 他停顿少顷,再次苦涩地开口,道:“我也是。” 贺沧笙点在桌沿的手乱了节奏。 她道:“你这会儿倒是赤诚。” 她一早就知道苏屹的身份,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此刻听他自己说出来,还是如此平静地说出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眉眼间稍微露了狠戾,那折扇收得迅猛,她陡然抬手拂袖,一桌的笔墨纸砚就这么被横扫下去。那金冠当啷一声滚落地面,正往苏屹手边去。 苏屹垂指轻按,不动声色地让那冠停在自己身侧,人还看着贺沧笙。 除却睡梦或是醉酒时,这是贺沧笙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鲜明直白的神色。这从来少情冰冷的人露出了凌厉愤怒,竟像是终于有了烟火气,面上浓丽更甚,惹得人心惊。 他在这千钧一发时心思竟还能往别的事儿上去,也不枉“少年风流”四个字。再回神时贺沧笙已起身离了座,在他面前微俯身,伸手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颚,就这样让他抬起了头,另一只手里的折扇也逼在了他的颈边。 这动作一气呵成,冰冷的指上却没有真正用力,颇有佻达的味道。 苏屹就在这咫尺间和贺沧笙对视。 “你骗我。”贺沧笙抛开尊称,话间的冷却分明可以沁入苏屹的骨。她不再询问,而是哑声陈述:“从一开始,这就是康王的局。” 苏屹被捏着下颚,折扇的冰凉蹭着他的颈。他没有回答,那双眼却把什么都交待了。 “很好,苏屹,你有本事。”贺沧笙猛地甩手,看着苏屹摇晃上身,“本王该杀了你。” 苏屹端正了跪姿,仰脸沉默地看着贺沧笙。 她要杀了他么。 也好。 本就是他对不起她。 贺沧笙站在他面前,垂眸时眼中似有湿润。他们都是被命运唾弃捉弄的弃子,纠葛缠斗,其实根本没有最好的结局。 贺沧笙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苏屹。” 苏屹立刻道:“我在。” 就像是无事发生,就像是他们没有走到此刻的境地。 贺沧笙在这一声“我在”里尝到了酸涩,那感觉缓缓向,就逼在眼眶鼻尖,似乎她动一动就会绷不住。 她却没有移开眼,就这样在重压下和苏屹对视,问:“贺峻修既是你主子,为何抗命不遵?” “贺峻修在奴隶市上买了我,但我从没有认过他做主子。”苏屹忽然显出了傲骨,还有些固执。 贺沧笙说话时带了一点儿鼻音,问:“你有什么把柄在贺峻修手上?” 苏屹回答:“我母亲。” “你不来杀本王,日后难保不会后悔。”贺沧笙声音低缓,折扇有节奏地轻拍在掌心,“你可曾想过,本王也许没有你这么好的心肠。” 苏屹垂下目光,笑时露了齿,却尽显苦涩,道:“我都听殿下的。” “你这副样子倒是乖巧,”贺沧笙冷声,“本王身边呆着个细作,窥探本王私事,给本王的敌人传递消息,还随时准备取了本王的命。你这样的身份和行径——” 她话音一转,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么?” 苏屹缓缓抬眸。 “苏侍君可曾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这句话。”贺沧笙疏离地换回称呼,“本王明白地告诉你,含柳早就暴露,若不是本王要为此局布棋,怎会那般轻易地把你从蛮蕊馆带回来?” 苏屹听着,胸前剧烈地起伏。 她竟在那般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么。 少年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贺沧笙从初见时就一直保持着的疏离和调笑、和他详谈玄疆奏疏时的惊诧、还有要把他留在郊外别院时的意味深长,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 第79页 可是后来,她对他那样好,甚至愿意露出自己的柔软和脆弱,又是为了什么? 苏屹竟一时分不清贺沧笙几时真几时假。 更重要的,若她一直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和他保持距离,那么她西院里那些那些侍君呢? 那不成她和他们都是来真的。 他浑身冰冷,胸腔里倒像是有火在烧,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嫉妒还是悲伤多一些。 “殿下,你是不是……”他喉结滚动,最终没能问完这句话。少年终于露出了哀悯的失落,目光垂下去落在面前的地砖上,还扶着那金冠的手也颓然松了力气。 “苏侍君,此事不过博弈而已。”贺沧笙缓步来到小几后,手下瓷器轻磕,“只不过这一局,你输了。” 苏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或者说,苏屹觉得过了许久,贺沧笙回到他面前。她垂手,苍白的纤指端着白瓷盏。 苏屹看向贺沧笙,缓缓抬手接过来。殿下脸上没有笑意,她平日里的骄纵风流似是随着这一场摊牌和对峙而消散殆尽,那双美目里只剩下迷雾与深潭,在昏暗的房里显得很深邃,也很冷漠。 “好酒赠予少年郎,”贺沧笙道,“见血封喉的那种。” 苏屹看了她很久,蓦然仰颈,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1]:《后汉书·班超传》感谢观阅。元宵节快乐,明天见。 第38章 作乐 酒盏轻轻地回到贺沧笙手中,让人如梦方醒地晃了晃身,几乎站不稳。 苏屹似是毫不在意,还伸手扶了她一把。少年指尖温度滚烫,坚牢地握着贺沧笙的腕,要确定她站稳才肯松手。 那瓷盏终是跌落在地,连带着她的小扇。贺沧笙在这清脆的碎声中压着气血翻涌,仓促地甩开了苏屹的手。 “你……”她扶着桌案,没有让自己跪下去。她睁着被水雾朦胧的眼,没有让泪流下来,最终道:“你是不是傻!” 他明明不用喝的,他可以拿她的女子身份威胁她,或者就凭着一身功夫拼出去,反正以他的本事,楚王府没人拦得住他。 苏屹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但这是他的选择。他没有回话,就这样看着贺沧笙。烈酒的辛辣还留在喉中,似乎有一点儿刺痛。 可他没有。 责任和私欲盘旋交替,让贺沧笙在几瞬里头疼欲裂。她多想和苏屹就此坦诚,恨不得将彼此的心都挖出来看一看,可是她不能。肩负的重担早就磨灭了她的热情,就是有真心也不敢露。 她忽然俯身,长指猛地掐住了苏屹的脖子。她没有真的用实力,又或者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眉眼带上了狠色,妖冶得让人不敢逼视。 “你骗了本王这么久,此刻欲相决绝,本王偏不允。”她靠近苏屹,让两人温热湿润的气息彼此纠缠,“本王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怎会轻易杀了你。” 苏屹有点儿喘不上气,喉结耸动,静静地听着。 贺沧笙缓缓松手,又缓缓开口,问:“听说过五害蛊么?” 苏屹喘\\息片刻,回答道:“南霄的产物,毒发时中蛊人心裂、血凝、身软、眼盲、发落,故称五害。”他扫了眼地上的碎瓷,“殿下想必就是用它制住了含柳。” “不错,不愧是贺峻修养出来的人。”贺沧笙的眼中已复清冷,道,“你既知此蛊,便应也知,若是每月能得解药,那么它是断断要不了你的命的。” 她绕回案后坐了,道:“你听话些,本王不会杀你。” “殿下待我与含柳一般,是要我反间。”苏屹背脊挺直,“如此佚而劳之[1],甚好。” “多方以误[2],贺峻修在本王背后耍手段,就别怪本王效仿利用。你该感谢贺峻修,本王要对付他,这是才有了你活下去的机会。”贺沧笙抿唇,目光阴测,“此次含柳的死你尽可推到本王头上,就说是本王发现了她与贺峻修之间的密信而动手杀之,把你自己择出去。你的母亲本王也会想办法营救,只要你不露破绽,每月一次的解药就是你我之前的契约。届时本王登上皇位,自会放你与你母亲离开。” 苏屹看着贺沧笙,目光很深邃,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永久地留在眼里和心上。 贺沧笙问:“你意下如何?” 苏屹沉默了很久,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都听殿下的。” 贺沧笙看着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这些枷锁、责怪和冰冷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偏偏就是端着忍不住。 “那么,”她道,“合作愉快。” 她微微抬手,是个准许苏屹起来的动作。苏屹也没客气,掸袍站起了身。 “你自己想办法给康王递信儿,出府还是信鸽都行,步光和芙簪不会阻拦。”贺沧笙道,“无事便可退下了。” “是,”苏屹行礼,道,“我……属下告退。” 他这样守规矩,和平时太不一样了。那巧妙地融合了不羁和无赖的少年似乎就这样消失,只剩下一位与贺沧笙相互利用相互桎梏的躯体。 贺沧笙看着他要转身,忽然道:“还是称你我吧。” 苏屹立刻回头,眼里很明亮。 “不是康王的人么?”贺沧笙道:“既不是本王的近卫,也不是本王的斥候,对本王称何属下。” 然后她看着苏屹眼中亮起来的光逐渐黯了下去,很规矩地道了声“是”,回身走了几步,又蓦然停下转了身。 -- 第80页 “殿下,我不是个暗藏心事故意苦情的人,有些话还是想说清楚些。”他看着贺沧笙,认真地道,“我虽受制于人,但心中向谁,殿下想必是能看出来的。我的确是以细作的身份进入王府,可期间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 贺沧笙看着他,薄唇微颤,最终没能说得出话。 “我说完了,”苏屹笑起来,小虎牙很尖利,再次行礼,道,“就先告退。”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去,出屋时也没有关上房门,就这么走进雨中。 一身白袍,乌发高束,干净又沉重。 贺沧笙缓缓走出去,站在廊下时苏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后。她却没有回身,就这么站了许久。 那杯酒里,根本没有蛊毒。 当时她已经打开了养着五害蛊的罐,垂眸看着映在那猩红液体上的自己,心随着波纹抽搐似的疼。 她不忍心。 雨水飘进屋檐,轻打在贺沧笙面颊上,她听着铁马脆响,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这是在冷戳戳地发什么脾气。 人赃并获,审讯细作,反间用计这类事她再熟悉不过,没一次事后有这样的烦闷感。 只觉得有些后悔。 晚膳贺沧笙用得早,而且快。因平时大多是在望羲庭中,今日身侧无人,竟真的些不习惯。 她是否真的伤到了他。 就算是要互利制衡,却也不用将他推得那般远。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今日该做的事物已毕,就是心里搁着个苏屹,但猫一样个性的人才不会坐以待毙,贺沧笙思寻片刻,抬手召入芙簪。 “派人去告诉所有侍君,本王今日要去衔春阁许连翘那里,让西院里的人也过去凑个热闹。”贺沧笙微笑时竟露了狡黠,“记着是全部侍君,包括望羲庭里那位。” 芙簪与贺沧笙多少年主仆默契,早已明白贺沧笙的心思,故此挑了名十分机灵的侍女往望羲庭去。临走时又特意嘱咐了几句,见侍女确实记下了,才让人过去。 且说这侍女稳步到了望羲庭,只见那院中冷清,只有主屋亮着灯。苏侍君是近来最受宠的,侍女不敢越矩,就站在院里唤了人。 屋门一开,戌时都要快过了还穿戴得十分整齐的苏屹就站在那儿了。那双澄澈的星目扫过来,不知为何,竟让侍女觉得有些寒凉。 她暗道近朱者赤,这身利鸷,真真和殿下有些相似。 她起着架势,端端正正地行礼,道:“殿下有话,今夜歇在衔春阁许侍君处,让侍君去同乐……” 她这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对,扔了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苏、苏侍君!苏侍君恕罪!” 这歉道得毫无来头,苏屹却目不转睛,面色阴沉得骇人。 “殿、殿、殿下的意思是,不让、不让告诉您。”侍女有些哆嗦,紧声道,“殿下特意叮嘱过的,奴婢刚从别的侍君处过来,竟一时糊涂,给忘记了……奴、奴婢……” 她像是吓得再说不出话,却让苏屹完全听明白了意思。 贺沧笙今晚要去那个什么许连翘的院儿里,还要叫其他侍君过去同乐。 还特意嘱咐人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 “苏侍君,您且、您且呆在自己屋里,早些就寝。”那侍女伏身,“就当没见过奴婢!奴婢求您了。” 苏屹看着空廓的庭院,良久后低沉道:“滚。” 侍女这才起身,连声应是,又道了谢,匆匆忙忙退下了。 独留苏屹一人在原地站着,冷得都不用碰就能往下掉冰渣。 苏屹站了许久,身和心一起跟着这夜凉下去,又莫名化作热火从小腹烧上来。 很好。 他的殿下学坏了,真跟只猫儿似的,已经知道用小爪子或者尾巴搔他哪里最让他受不了。 招恨。 亏他还在院子里生了一下午的闷气,气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不找他对峙,先前也就罢了,近日他们明明那般亲近。还气她不信任他,气她不原谅他。他原本想着如果今儿晚膳贺沧笙来,两人就此谈开,此事就算揭过,后来等到酉时也没等到人,于是就变成了如果今儿晚上贺沧笙来他也就和她重归于好。 然而天黑了也连个人影儿没见着。 他逐渐动摇,再次变更计划。细作的事本就是他理亏,他气,贺沧笙大概也在气。他得哄着,等人气消了,他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还有侍君的头衔。于是纠结半晌,刚刚决定先低头,主动去玄徽堂找人,就听着院里有人唤。 他打开门时多希望站在外面的是贺沧笙。 结果。 别说人主动过来,他连去也不用去了。因为贺沧笙要去别人院里! 这事他忍不了。 一刻钟后。 两个打着灯笼巡园的常随看着一道白影矫健地跨过了小溪,两人惊呼出声,真的以为是撞见了鬼。 定睛一看,却觉得有点眼熟。 “苏……”其中一个常随捡着灯笼,不确定地道,“苏侍君?” 苏屹扫了他们一眼,脚下根本没停。 “您、您这儿嘛呢?也不带个人啊?哎,也没打伞啊!”常随知道苏屹受宠,于是讨好地想为他照亮,却被挥开了,只好跟了两步,问:“侍君您往哪儿去?这大半夜的,诶,您可小心着!” -- 第81页 “衔春阁。”苏屹头也不回,听着声却十分咬牙切齿,“找你们殿下!” 人已消失在了园子尽头。 那两常随半晌也没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道:“衔春阁?那不是许侍君的院儿么?殿下今晚歇那儿了?” 另一个道:“苏侍君这架势……看、看着怎像是去抓人的。” 他们是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论主子。可其实他们想用的词是——捉\\奸。 楚王府西侧住着侍君,每个人倒都有自己的院儿。今日贺沧笙在衔春阁,正是许连翘的住处。 有丫鬟守在院门口,见苏屹到时都是一愣,立刻上前拦人。 “苏侍君留步,”她们向着自家主子,自然视苏屹为敌,“殿下已经由我们侍君伺候着歇下了,您不能进去。” 院儿此刻还有乐声,苏屹压着怒火,眉眼在雨里也很凌厉。但他没有对女人动手的习惯,只道:“让开。” 丫鬟们自是不肯,苏屹瞄了一眼侧边,正在翻墙和硬闯之间选择,里边儿就出来了芙簪,见了他先行礼,很是客气。 “苏侍君,殿下身边有人陪,”她稍微面露为难,“您看您这……” 苏屹道:“我要见殿下。” 芙簪犹豫片刻,稍微点了点头。丫鬟们不敢反驳姑姑,也就不再拦着,苏屹对芙簪低声道了声谢,穿过了月洞门。 一进去身上就更冷了。 院中有个攒尖顶的方亭,正好遮雨,里面设了檀木的矮几和梓靠。正位上的人穿了身深红,颈间赤色撩人,面容虽被细雨模糊了点儿,一眼也知浓丽。 不是贺沧笙还是谁。 亭中有人在唱曲儿,身型不错,竟是昨日才败在他手下的邹沉蒿。而那位本该还在禁足的闻牵枳竟然也在,只是坐在侧座,没能到近前伺候。 而贺沧笙身侧的座位上竟然也有人。 许连翘穿着缟素的衣,银簪束发,正轻轻凑过去和贺沧笙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让贺沧笙笑起来。她这一笑,许连翘自然也陪着笑。 苏屹攥拳,眼神逐渐灼烫。你好啊贺沧笙,竟是聚齐了这些妖魔鬼怪。 还对别人笑。 他越走越快,眼神像是起了火,在这雨里不灭反盛,钉在许连翘身上。 这人的装扮是别出心裁的低调,看着年纪比闻牵枳邹沉蒿他们都要小,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显得非常乖巧。他虽与贺沧笙隔着段距离坐,肩却侧着,再往前一点儿就能倚到贺沧笙身上。 苏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咬牙的声音。 白衣、年轻、乖巧,这些哪样是他苏屹没有的,贺沧笙有他还不够吗,怎么还来找这个什么许连翘?!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孙子兵法》春秋时期·孙武[2]:李世民,出自《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感谢观阅。 第39章 凶他 苏屹几步就到了方亭前,正旋身咿呀的邹沉蒿和他打了个照面儿,惊得立刻断了唱腔。 他这儿一停,亭中其他人就也看到了苏屹。 贺沧笙其实从苏屹进院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却仍然半眯了狭眸,一手轻摇折扇,端着杯酒在座上显得颇为懒散。 亭子里这三位都是在苏屹身上吃过亏的,虽然也都觉得苏屹主动找来此举无礼又无赖,但殿下对苏屹不一般这事儿人尽皆知,于是谁也没有贸然先对苏屹开口。 贺沧笙放杯,唇角小幅度地勾了勾,道:“苏侍君怎会到此?” 苏屹额角跳动。 怎会到此?若是他不来,还不知道她会把这场荒唐事做到什么地步。放在以前,他还能确定贺沧笙与这几人之间的距离,可今日不一样。 他没底气。 他道:“来找你。” 他对贺沧笙没有用尊称,贺沧笙倒也不在意,很客气地问:“有事?” 说着轻点了酒杯,一边儿的许连翘立刻倾身过来给倒了酒,落在苏屹眼里就是颇有默契。 看得他气粗。 “没事。”他直白地道,“来看看你怎么没去我那里。” 亭中其他三人纷纷腹诽,心道这小子还真的是被殿下宠坏了,口无遮拦到了一定程度,话里话外居然有谴责的意思。 谁知贺沧笙这次换了态度,挑了长眉,道:“本王去哪儿还要和你报备?别是持宠而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大概是因为饮了酒的原因,她的声音挺慵缓。可就这一句,就足以让其他三位侍君觉得苏屹是真的丢了宠,可以任由戳点。 “殿下,苏侍君骄纵是一贯的。”邹沉蒿昨晚才被苏屹抢了人,这会儿再坐不住,道:“昨夜妾身本照料殿下,不想苏侍君横冲出来,硬生生将您劫了去。” 贺沧笙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和苏屹对视,眼中颇有种意味深长。 “难怪本王今早醒来是在苏侍君房里,”她道,“原来是被劫走的。” 苏屹看着她,并没有否认。 贺沧笙道:“大胆。” 其他三人立刻极其愉悦地看向苏屹,可少年面不改色,道:“我就是大胆,”他目光清寒,一一看过三名侍君,“殿下喜欢我大胆。” 贺沧笙微微侧过脸,禁不住露了笑——这苏屹,何时变得这般不要脸了? 竟有些讨喜。 讨她的喜。 她没有立刻说话,神色在晚间显得有些晦涩。闻牵枳投机取巧,道:“苏侍君倒是聪明,这就揣摹起殿下的心思来了。” -- 第82页 他坐得离贺沧笙还有段距离,就是倒酒也轮不上。苏屹扫了一眼,一语双关地道:“闻侍君好悠闲,《大乘诗选》抄完了?” 闻牵枳立刻掉了脸色,赧然垂首没有再说话。 贺沧笙对苏屹的表现见惯不怪,一点身侧的座位,慢条斯理道:“既然已经来啦,倒不如同乐。” 苏屹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面色沉鸷。他是想直接把人给带走,但贺沧笙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亭中其他人也都还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当场抱了人就走。 他要入席,贺沧笙身侧原本还有位子,他却偏要坐贺沧笙和许连翘之间。许连翘自然不愿,但他的动作堪称迅速又蛮横,许连翘柔柔弱弱根本争不过。 贺沧笙面不改色,看了眼还站着的邹沉蒿,用扇子一点,道:“继续。”然后用指尖推了苏屹的杯,示意许连翘来倒酒。 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贺沧笙此举是把苏屹放在她一样的位子上。 就好像其他人是来伺候他们二人讨他们二人欢心的。 这样的安排让三人心头火起,都是侍君,他们不好容易才被殿下召见,竟沦为了这小子的陪衬。然而苏屹倒是开心了一点儿,还借着接杯的动作往贺沧笙那边凑了凑。正巧贺沧笙朝他侧身,从另一边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靠在苏屹肩头。 许连翘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 他造诣高深,不动声色地端坐,并不会在面上露不痛快。 许连翘这人生得很白净,和苏屹一样带着少年气,但无论是身材还是眼神都比苏屹柔和得多。上次闻牵枳带着他去望羲庭挑衅,他也站出来当和事佬,看上去一副不争不抢,甚至有些好欺负的样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苏屹无意间看过去的时候不躲不闪,还对苏屹羞涩又友好地一笑。 苏屹微微眯眼,忽然预感这个人比闻牵枳和邹沉蒿加起来还有不好对付。 亭中央空地不小,邹沉蒿在唱词。他本就是雅官儿出身,此时宽袖一抛,声音和着雨,算得上清澈婉转,若不是一双眼总带着媚地往贺沧笙身上瞟,还真是妙景。 苏屹被他那一会儿来一次的目光弄得不爽,侧身凑近了贺沧笙,道:“殿下。” 贺沧笙举杯小酌,侧目看他。 殿下的眼角飞着桃花色,就这一眼就能让少年乱了方寸。 “殿下。”苏屹的眼神像是带着一种实质,滑过贺沧笙抬臂间露出的苍白手腕和突兀的腕骨,再到微红湿润的唇,最终和那双上挑的凤目四目相对。他掩在夜色里的面和耳其实全红了,但这事儿没人知道。 他重复道:“殿下。” 这一声真的像撒娇,就是要贺沧笙把注意力转过来。他索性贴着人的耳朵说话,呼吸间的温热和酒气都传过去。可他也算不上是耳语,声音能让许连翘乃至闻牵枳都听到。 贺沧笙应声侧脸,说话时眼波诱人,道:“专心。” “专心什么?听戏吗?”苏屹憋嘴,忽然伸手在桌下抓住了贺沧笙的袖,把人拉向自己,不满道:“没意思。” “嗯?”贺沧笙含了口酒,先缓缓咽下去,才道:“真觉得没意思?” 苏屹点头,道:“没点真本事,有什么好看?” “啊,这可怎么办。”贺沧笙懒着眼角和声音,“要不,你来?” “行啊,”苏屹忽然前进一步,扳住了贺沧笙的肩,让人靠自己身上,再次凑首道:“但我的本事只能给你一个人看。” 贺沧笙偏头,微蹙了眉。她觉出了苏屹的胡闹,有拒绝的意思,奈何风情难掩,让苏屹愈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 偏巧这时许连翘来倒酒,苏屹反手就挡了人,顺便盖住了贺沧笙的杯,道:“殿下,我们走吧?” 真是义正言辞的黏黏糊糊。 “去哪?”贺沧笙面露疑惑。 苏屹咬牙,拽着袖的手加了力,对贺沧笙低声道:“你说呢?” 他两人这里暗地里较劲,落旁人眼中就是亲近,只让别人眼红。他们在许连翘的院子里,许连翘自是不允许苏屹喧宾夺主,但他不着急,依旧笑得顺从又得体,从旁伸出手要给贺沧笙添杯。 苏屹已经挡了一回,这一下动作就带了劲儿,回手推拦,道:“不用。” 谁知这回不知怎么就直接推到了许连翘身上,瞬间酒壶酒杯摔了一地,连人也跌倒在案侧。这动静挺大,连邹沉蒿都停了曲儿。 苏屹也吃了一惊,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他那一下只虚着碰到了许连翘的肩,谁知这人忽然露了惊慌,就这么倒下去。座位其实不高,他却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贺沧笙放杯,姿态还是很随意,坐椅上道:“苏侍君这是闹哪出?” 闻牵枳坐在一边儿只觉得痛快——那日花园中手炉的事本就是苏屹栽赃,这下也让他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最好不仅是尝滋味,还能让殿下彻底厌弃了苏屹。 他与邹沉蒿对视一眼,安心看戏。 天道好轮回,苏屹回头看着贺沧笙,低声无辜道:“我没有。” 贺沧笙挑眉。 “真的。”苏屹虽不屑与许连翘争,却不想贺沧笙把他看成个心智歪斜的人,当下便软了声,道:“我什么也没做,他自己倒的。” -- 第83页 贺沧笙不说话,先看向已经撑起身的许连翘。这下苏屹真不乐意了,又只能压着火,道:“我做什么要和他过不去。” “殿下,”半跪在地的许连翘开了口,“此事、此事的确不关苏侍君的事,是妾身……是妾身自己倒酒的时候不小心,大概是,碍着了苏侍君的事,这才……” 他的尾音滑下去,这句却实在高明。不仅回答了苏屹的“我做什么要和他过不去”,还把他自己说得懂事又委屈。而那眼神控制得也好极了,只望着贺沧笙,似是根本不敢看苏屹。 贺沧笙抬手,站在亭外伺候的侍女立刻入内,扶着许连翘站起了身。怎料那素净的衫上染了颜色,许连翘似是也吃了一惊,低头查看,才发现是被碎了的酒壶划破了小臂。 苏屹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看来这位许连翘是真的豁得出去。 但眼下要紧的是如何让贺沧笙不要心疼。 谁知贺沧笙已站起了身,越过苏屹到了许连翘身侧。她没伸手,只垂眸看了伤。 “殿下……”许连翘等了片刻,急匆匆拿袖子遮了手,道,“妾身没事,真的,没事的。” 贺沧笙看了苏屹一眼,目光又回到许连翘身上。 许连翘虽说着没事没事,实则手臂都在发抖,一看就知道是因为疼的。他看着贺沧笙冷脸,急忙走了两步,离贺沧笙近了点儿,道:“殿下,您别生气,苏侍君不、不是故意的。” 瞧瞧,还在为伤了人的那位解释求情,多惹人心疼。 贺沧笙配合地皱眉,对他低声道:“此事前后本王看得清楚,无需你多言。” 许连翘立刻不再言语,先红了眼眶。 贺沧笙如他所愿,转身向苏屹,道:“你最近是真的放纵嚣张,愈发没有规矩。” 苏屹抿着嘴,安静地看着贺沧笙。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解释,因为那样就正中许连翘的下怀,可他还是好生气。贺沧笙洞察人心,他不信她看不出来许连翘的小把戏,可这会儿贺沧笙是真冷了脸,让他分不清这一场是否还是做戏。 而且她还从未有过这般在外人面前凶他的时候。 有雨水被风吹进方亭,滴答在贺沧笙半散的发上。晶亮的珠像是澄满了月光,将这人也映衬得矜冷诱人。 “此事没什么可说的,苏侍君骄蛮放肆,伤及连翘,今定以惩戒。”贺沧笙道,“回你的望羲庭去,无召不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0章 分途 苏屹一动不动地看着贺沧笙。 他这是——被禁足了? 许连翘的嘴脸和旁人的得意他都不在乎,但殿下——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吗? 就因为许连翘颠倒黑白的说辞,还是仍在气他细作的身份。 苏屹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了贺沧笙的手腕,只是自然不敢使劲,力道跟撒娇似的。贺沧笙被弄得一愣,扇的摇晃也乱了,垂眸时看见了自己掌心伤处的包扎。 她没有抽回手,但还端着架子,问:“苏侍君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 苏屹看着她,逐渐收紧手指。 听懂了也听清了,但他不乐意。 这场对弈似乎要无止境,有人却是等不及的。闻牵枳站起身,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道:“苏侍君这是违抗殿下么?”他一拂茜袖,这次是向着亭边的丫鬟,“还不将人送回去!” 这里的两个丫鬟都是在西院伺候的,心里向着自家侍君,不待见苏屹。可她们的主子还是贺沧笙,这不能忘,所以怎敢在贺沧笙面前被闻牵枳支使,一时踌躇原地,没动地方。 “不必,”贺沧笙扫了眼闻牵枳,又看回苏屹,道,“本王与苏屹同行。” 手腕上的力度蓦然加大,让贺沧笙在忽来的痛感里皱了皱眉。 她给苏屹递去个眼神,有疑惑的意思,可苏屹没松手。 亭中旁人各自什么表情他都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出不了难以置信愤恨嫉妒憋屈无奈这几种。许连翘还在身后软着嗓子叫了声“殿下”,贺沧笙分了目光过去,苏屹也不生气,就看着贺沧笙。 “苏屹的确要禁足,”贺沧笙神色坦然,缓缓合了扇,道,“可本王没说本王要歇在哪儿。” 说着转身就走,迈出一步又停了,因苏屹还站在原地,拉着她的腕。 贺沧笙负手微笑,问:“走么?” 苏屹如梦方醒,道:“走!” 他抬脚,这一走就走到了人的前面,拽着贺沧笙往外走。亭前有台阶,他还回身贴心地扶了一把,接了丫鬟递过来的伞遮着贺沧笙,另一只手也没松开人。 到了院门口拐弯时苏屹回了头,对着亭中泥塑木雕般的三人微微一笑。 这一局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好在战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别管旁人怎么闹,殿下依然是他的。 两人走在园中时非常安静,雨水不大,落在油伞面上也没有声音。 他们抄近路去往望羲庭,绕过了峭石就要跨过那眼细泉。还是苏屹先过,这就让他暂时松开了贺沧笙的手,过去后还是回了身,要接人过去。 他伸开左臂,另一只手还撑着伞在贺沧笙头顶,一点儿也不让人淋雨。 这一幕与半月前在郊外何其相似,贺沧笙停顿片刻,却没有伸手,自己迈了过去。 -- 第84页 苏屹落了个空,微哂地收回手,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应声回身,安静地看着他。丫鬟们打着灯笼停在数步开外,暖晕没能铺过来,被隔着中间的泉水融掉了。已经开始抽新枝的树落下阴影,和雨水一起斑驳地罩着他们。 贺沧笙抬起手去握伞柄,微凉的指覆住了苏屹的手。她面上很淡定,轻轻将伞向苏屹那边儿推过去,自己也跟着向前一步,这下这伞遮着的就是两个人了。 她拉近距离,这个举动是冰释前嫌的意思。 苏屹怎会不知,他低头和贺沧笙对视,让自己完全地被那双眼角挑起的弧度勾\\引到了。 他没控制住,又唤了声“殿下”。 “嗯?”贺沧笙稍微拉长了尾音,“你从西院的欢乐场上把本王拐走,还不满意么么?” “不满意。”苏屹回答,“你在那些人跟前凶我。” “那是在保你。”贺沧笙微笑,道:“本王玉树临风,他们争风吃醋,你若是非要出这个头,日后一定会被针对。” “那就被针对,”苏屹星眸闪亮,“反正殿下护着我。” 贺沧笙挑眉,道:“那要看本王的心情。” “不行,殿下之前自己承诺过的,只宠着我。”苏屹瞬间耷了嘴角,一双眼明亮讨喜,看过来的时候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委屈,“那个许连翘有什么好,年轻贴心乖巧我哪样没有,你有我还不够么?” 贺沧笙仿佛看到了他疯狂摇晃的尾巴,抿了笑,道:“本王一向公私分明,苏侍君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本王谈条件?” 苏屹明白她的意思,又软了态度,下意识地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只是没有选择,”贺沧笙认真地看着他,“至少本王愿意这样相信。” 苏屹也认真地看着她,道:“殿下不会信错。” 贺沧笙鸦睫颤动颤了几下,苏屹俯首,离她很近,道:“殿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贺沧笙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苏屹的目光澄澈又明亮,直白得让她惊慌。可她在一刻不决起来,赵紫荆的那一句“你此生只能做男子”再次响在耳边,逼着她侧脸,打断了苏屹的话。 她道:“不要说了。”又忽然道:“我今晚吃醉了。” 苏屹不说话,贺沧笙看着雨,她眼角还带着微醺的颜色,确实有酒醉慵懒的意思。她呓语般地念出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1]。” 天边月白如雪,落了影在泉中,随着雨滴摇晃破碎再重组。苏屹的皓衣和那月是同一种颜色,醒目又好看。而贺沧笙墨色宽袍,她其实并没有站在阴影里,因为她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了许久。 贺沧笙极其缓慢地抬了眼,道:“待事情过去,本王会送你与令堂离开。” 她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在这一句里试图安慰苏屹,也试图说服自己。 苏屹眼中漆黑,并不接话。 最终贺沧笙坚持不住,先侧了身迈步,低声道:“走吧。” 此后两人还与之前一般,贺沧笙每日都在望羲庭留宿,从晚膳到处理公务到沐浴都在这里。西院儿里的人自然极其眼红,大概背地里都做了苏屹的人偶,没事就扎着玩儿。 可苏屹不那么痛快。 贺沧笙在明面儿上是把人宠上了天,实则两人夜夜分榻而眠,就是交谈似乎也比以前至少不多。按理说他细作的身份已被说开,贺沧笙却不知为何往后撤了一步,除了公务外不愿与苏屹多谈。 大狗狗的确黏人,奈何没得到什么回应。 但他不气馁,经常半夜蹲在床侧看着贺沧笙熟睡。 他已飞鸽和康王取得联系,含柳一死,楚王府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苏屹信上说贺沧笙已打算收手,矿税一事就此停在周秉旭身上,不会抓着司礼监,又说了贺沧笙近日都是在他房里批奏折的事。康王果没有再下刺杀的令,既然贪墨查不到他身上,苏屹又正得宠,还不如放长线钓鱼。 二月完全过去时风已暖了起来,桃李海棠都绽放,柳枝着色,春日正式地来了。 且说三月初时,贺沧笙因事要往南郊去。这一天是个晴日,她骑马出城,苏屹随行。最近几日步光不知在忙什么,竟鲜少跟在贺沧笙身边。既是要出城,苏屹自是陪着,先暂代近卫的职责。 两人并肩齐驱,苏屹看贺沧笙侧脸淡漠,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唤了一声,贺沧笙却没有回应。 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竟穿了身酡红色,颈间没有狐裘,就是高领束到颚下。这比正红还要亮一些的颜色极其挑人,稍微压不住就会显得不正经,偏被贺沧笙穿出了妖孽感。那一双凤目似乎都比平时浓丽,像是淬了焰,和着周身的冰冷气质,看上去诱人又薄情。 苏屹又叫了她一次,贺沧笙才转过了脸。 苏屹问:“在想什么?” 贺沧笙低声回答:“没什么。” 她今日的唇色也鲜艳,和往日的苍白完全不一样,翕动间美丽异常。苏屹半眯了眸仔细看了看,竟发觉她点了口脂。 还不等他发问,贺沧笙已经转过了头看着路。她今日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穿得如此精致,让苏屹非常不安。 那种躁动毫无来由,就是直觉,可也压不下去。 -- 第85页 过了一线天就是上次二人小住的院子,然而贺沧笙也没停。两人打马绕过矮山,眼看着就要上大道,就见路边停着辆马车,步光和四名近卫骑马守护周围。车身大得很,款式和颜色却很低调。 贺沧笙勒马,缰绳让掌心有点痛。她掌心的伤已经痊愈,因每日的换药和包扎都是苏屹亲自来,除了她以外就是芙簪也碰不得。如今这里剩下一道疤痕,略显狰狞的印记就是贺沧笙和苏屹过去的证明,也是每当贺沧笙合拢手掌时就觉得心中一动的隐秘原因。 两人下马,贺沧笙带着苏屹往马车那边去,到了近前才回头道:“苏屹。” 苏屹站在贺沧笙面前,道:“殿下。” 贺沧笙的眼尾不知为何有一点红,她看着苏屹,明明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就这样看了苏屹很久。 山风带着新芽的味道旋过身侧,贺沧笙这才回神,侧身看向步光。步光立刻下马,挑起了车帘。 布帷晃动,后边儿露出了一张妇人的脸。灰白色覆了她的鬓,在细纹和风霜下却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的不俗姿色。 妇人有些忐忑地探身,目光就看向苏屹。她张开嘴,还没出声泪已先涌,良久后才颤声道:“屹儿……屹儿……” 苏屹的牙关咬紧了又松开,道:“娘。” 苏母甚至来不及下马车,她向苏屹伸出手,苏屹上前一步,两人搀扶着对方,终于拥在一起。贺沧笙安静地看着,目光从苏屹紧绷的双臂到微湿的眼睛。她转身,也命令步光和近卫们背过身去。 贺沧笙走开一段距离,站在初春的山间,面向山壁。 她今日没有戴冠,风不断地吹过来,她束发的带子都要被吹松了。鲜红的布料最终没能承住青丝,倏地滑下去。贺沧笙的发散开了,倾泻半身,她立刻转身,谁知那发带已经被递到眼前。 苏屹站在咫尺,正颔首看着她。 贺沧笙接过发带,却没有再束。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道:“谢谢。” 贺沧笙摇头,道:“不客气。” 风把贺沧笙的发送到苏屹的指尖,他没有拒绝,问:“你谋划了多久?” 贺沧笙道:“从含柳告诉我你母亲在康王手里开始。” “殿下,”苏屹叹息,为贺沧笙挽着青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沧笙微笑,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这一句深刻晦涩,但苏屹听得明白。他们一起沉默下去,又一起微微红了眼眶。贺沧笙看着那双仿佛蕴着星光的眸子中只倒映着自己,忽然再也看不下去。她别开目光,道:“你走吧。” “殿下,”苏屹低声,“你说什么?” “你走吧。”贺沧笙依旧看向旁侧,道,“我答应过你的,会放你和你母亲离开。楚王的路还很长,苏屹的路也还很长,可惜并不能同道。” 前缘梦醒,翩然离散。 “这是通行令,可保你们自由无阻地进出各省。我从户部调了黄册,你们已脱流籍。”她从袖袋中取出亲笔信和两人的户籍,“康王依旧虎视眈眈,你定要小心,带着令堂离开京都,随意去哪里。也带上靖雪,那就,最好找个能跑马的地方。” 苏屹捏着那些纸,有些呆滞地看着贺沧笙,忽然明白过来。她今日穿的红,点的绛唇,莹的泪光,包括这绕指柔的发丝,都是为了分途的这一刻。她不能换下男装,但为他散发、着艳、点唇,是她能给他的全部柔情。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留在身边,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贺沧笙极缓地抿了笑,道:“我那日,给你喝的那杯酒里,并没有蛊。” 苏屹看着她,道:“我知道。” 他的眼中有日光,又像是星辰。他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是——” 女子。 贺沧笙打断他:“我知道。”她长久地看着他,笑意几次消逝又勾起来,最终微颤了声,道:“多谢,苏屹。” 苏屹还想说什么,事实上,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贺沧笙退后一步,道:“你走吧,莫要回头。” 然后她看着苏屹又站了一刻,最后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马车。那句“再会”就压在舌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冰化,等春时,等一场雨,等一句话,可她最终没有勇气来听,也不敢把心说出口或者送出去。她瞻前顾后,最终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苏屹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飞快地骑\\上靖雪,又探身为苏母落下了马车的帷帘。车轮滚动,轧着春日雨后柔软的泥土,就像这场迅速又潦草的告别,留下遥远悠长的痕迹。 最终消失在泪水模糊中。 寒夜蹭她的肩头,贺沧笙缓缓移开目光。她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 她喃喃道。 “就这样吧。” 这一晚望羲庭中再无人住,贺沧笙回了自己的屋,没有让任何人入内。 她沐浴完出来,颈间毫无遮挡。她散着湿发,坐在镜前,毫无来由地给自己再次点了唇脂,那颜色在烛光下不减反增。思念很奇怪,让人躁动又失落,提不起精神,可也想发泄一场。 贺沧笙的亵衣松垮,她从镜中盯着自己肩头的伤疤,忽然觉得很后悔。 敲门声压得很低,大概是芙簪。贺沧笙打开门,被面前的年轻人用阴影完全地笼罩了。 -- 第86页 苏屹垂头看她,笑起来时露出了小虎牙。 作者有话要说:[1]:《鹊桥仙·七夕》[宋]苏轼感谢观阅。 第41章 妖孽 苏屹道:“殿下。” 贺沧笙并不回答。 他们不需要任何言语,贺沧笙不问,苏屹也不会解释,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心跳声急促又清晰,逐渐合二为一。云澹星明的穹顶中宿着雪白的月,落下来的光像柔纱一般模糊了苏屹的来路。 贺沧笙离他近在咫尺,垂着发,松着袍,艳着唇,光洁修长的脖颈毫无保留地露出来,那双妖娆上挑的眼里只映着他。这是苏屹多少个日夜的渴求,他不知此刻是圆梦还是唐突,但有种感觉热烈滚烫地胸腔中炸开,点燃了他的心头火。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只此一瞬的冲动,也是辗转反侧了几个月的压制无果。 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再次起风时苏屹猛然伸手抬高了贺沧笙的下巴,低下头快速又用力地吻她。 两个人的呼吸交错,少年的薄唇压下来,贴着贺沧笙肌肤的指尖在颤抖。 贺沧笙睁着眼,在这无声的一吻中和苏屹对视。两双眸都被对方眼里的光亮和自己恍得发昏,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苏屹很快分开距离,但贺沧笙看着他,知道他并没有满足。 她也没有。 他们脚步凌乱地跨过门槛,房门被推得关上,发出的声响惊飞了睡在檐下的燕。苏屹将贺沧笙抵在门上,一手就将她的腰环住了,另一只手摩过贺沧笙肩头的痕,迅速地贴上了她的侧脸。少年带着他一贯的温暖,手掌滑摸到她的耳后,又快速地转过来,抚着她的脖颈。 然后他低头,将嘴唇贴上去,又离开。 脖颈是贺沧笙身\上的禁\地,她在这一触即分里战栗起来。苏屹的手还将她压制在身前,他直起身看她,漆黑的眸像是碎了星子的光,深邃又明亮。 他暂时没有了动作,是询问的意思。 仅仅几瞬,苏屹却觉得过了很久。他的呼吸凌乱粗重,因为此时的暂停太痛苦了。 他要征求同意,然后凭着本事一鞠而就。 贺沧笙胸前起伏,被苏屹箍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没有再等下去,抬起手臂捧住了苏屹的脸。然后她的手绕到了少年的颈后,踮起脚去吻他。 这一吻很深,气氛又烫又危险,苏屹在刹那间反客为主,少年人在这方面从来都是无师自通,又兴许他已经研究很久。总之他抛开理智,带着一种忍久了的蛮横,几乎要让贺沧笙窒息,可又在把贺沧笙抬抱起来的时候无比温柔。 微烫的汗滑了鬓,白袍盖住了案台上的胭脂,像女子的肌肤一样染了桃花的颜色。长烛被人在匆忙中吹灭,他们终于可以分享那半床斜月,和彼此纠缠亲吻,不分你我,因为他们再也不要分开。 苏屹一手就握住了贺沧笙的两只腕,再变成十指相扣。他很愉悦,知道贺沧笙说不出来话,也不会为难她让她开口。他在肌肉骤收时还能呢喃地唤贺沧笙“殿下”,还有她的字。汗从下巴滑下去,他看着她为自己沉浸,秾丽的眉眼又添了从未有过的风韵,潋滟得让他受不了,偏她的眼尾还逐渐变得通红又湿润。 苏屹俯首。 他的。 都是他的。 贺沧笙。殿下。怀歌。 妖孽。 星辰渐稀,东方初现曙明时天空带着点秋槐色,院子里寂静无声。春时到,屋里早就已经挪了炭盆,但这会儿热度还在。 衣衫落了一地,从门口到床边,连桌上也有。 两人几乎没怎么睡,就眯了一会儿。苏屹先醒,侧脸看过了银制漏箭才发现已经快卯时了。他没挪动手臂,因为贺沧笙还被他圈在怀里。 殿下肤色白,容易留痕迹,这会儿露在被子外边儿的脖颈上都是。当然苏屹也没好到哪儿去,胸膛和后背上都有抓痕。然而昨夜的种种历历在目,苏屹看着贺沧笙长睫微颤,知道人就要醒了,忽然有点儿紧张。 窗外有鸟鸣啼,贺沧笙伸了下腿,又往苏屹怀里蜷。她迷糊地吟了声,听着不止是因为才醒的困倦。 苏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轻握了她的手,撑起上身,道:“殿下。” “……嗯。”贺沧笙闭着眼,哑着嗓答了一声,又蹭了蹭,唤道:“苏屹。” 她声里带着点鼻音,跟撒娇似的。就这么一下,苏屹的火儿又窜起来,于是低头吻了贺沧笙的鬓。 “殿下,”他低声询问,“可有不舒服?咳,我是说,你……舒服吗?”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累不累?” 贺沧笙精疲力尽,连唇都懒得动,反正她也不用动,苏屹怎么也能撬开侵袭。 她的不回答就是对苏屹问题最好的回答,让少年有点儿不知所措。贺沧笙睁开眼,餍足后的绯红还在眼角,太勾人了。 苏屹踌躇,问:“还、还疼?” 贺沧笙看他,就这一眼竟让少年已经先软了态度和嗓音,道:“殿下……我错了。” 大早晨的,先认了个错。 贺沧笙慵懒的劲儿还没散,居上位者的威仪却拿了出来,揪着他的袖缓缓问:“下次还敢不敢了?” 苏屹喜欢她这样,笑起来,道:“还敢。”他曲指划了划贺沧笙的侧脸,“还要敢好多好多次,每日都敢。” -- 第87页 “每日吗?”贺沧笙像是耍脾气,翻身背对着他,遗憾道:“我当你只来这一回,一会儿就走,要做夜过情收的少年郎呢。” 苏屹陡然动作,从背后将人覆抱了个满怀。他不敢太用力,用下巴压着贺沧笙的肩,小心翼翼道:“我没有,我不是,你冤枉我。” 贺沧笙侧脸蹭着软枕,没有搭话。苏屹立刻更紧张了,话里话外都是讨好,又很委屈,道:“我不走,不离开殿下,一直在殿下身边。” 贺沧笙被他弄得痒,还记得抽空问正事:“令堂安顿好了么?” “找好了院,就在嘉源省内。”苏屹邀功,“我急着回来,靖雪都跑累了。” “还是仓促,”贺沧笙蹙眉,“我今日会让近卫过去,到时候给令堂留下当护院也行,你也随着去,都安排妥当再回来。才重逢,你这就跑了,像什么样子。” “好。”苏屹跟只小狗似的,用鼻尖蹭贺沧笙,道:“等我回来,我还要当你的侍君。”又问:“好不好?” 贺沧笙改成平躺,想把被这人撕扒得零落的衫拉上肩头,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看着苏屹,逐渐认真了目光,问:“想好了吗?” 苏屹像是被这一问激怒,蓦然低头,和她唇齿相缠,一边道:“早就想好了。” 他吮舌进攻,乱七八糟地说话,“你要我走,我偏不,这不就回来了吗?但咱们得说好,你再也不许赶我。” 他离开时贺沧笙调整了好一会儿,才道:“无赖。” “行啊,赖呗。”苏屹和她额头相抵,“把殿下伺候好了才是正经事。殿下,昨晚——我是说,我们,你喜欢吗?” 他红着脸语无伦次,贺沧笙抬手一抚,果然肌肤滚烫。她笑,一语双关地道:“我喜欢。” 就这一句,苏屹觉得再不需要什么别的了。他很兴奋,这是少年被激到后的反应。 “你要江山,我打来送你便是,反正你登皇位,我还在你的后宫。”他看着贺沧笙,眼底跳动炙焰,“只是你何时才能像外界传言里那般,对我独宠啊?” “乱花渐欲迷人眼[1],”贺沧笙挑眉,故意不顺着他的意,“本王的一诺重千金,这话不好给啊。” “殿下,”苏屹低头,露了失落和委屈,道,“你总是欺负我。” 这话贺沧笙都不用反驳,被里还热着,而苏屹的指尖还正轻点在她脖子上。这点光滑正是中间男子喉结会凸起的地方,也不知这人技巧怎么这么高,竟在这里吮出了红印。 贺沧笙仰头,反问道:“谁欺负谁。” 她有倾国容貌,平时冷了点儿,此刻肌肤上都是痕迹,话又嗔娇,格外楚楚动人。 “你欺负我,我比你小,你却总拿我寻开心。”苏屹脸红了,心怦怦跳,就撑她上边儿回话,“你还骗我。” 贺沧笙知道他在说什么,眨了眨眼。结果苏屹就已经俯身过来,又倏地啄了她的唇。 这一下和啃差不多,又道:“上次闻牵枳来找,说要和我称兄道弟,被我掐着喉咙提得站不住。但今日看着殿下,我又觉得不一样了。” 他贴在贺沧笙耳边,认真地问:“是喜欢我叫声殿下,还是姐姐?” 贺沧笙面上飞了粉\\红,却还妖着一双眼,那点儿慵倦都掬在眼尾,勾挑间愈发诱人。 她忽然抬手捏了苏屹的下巴,低声道:“叫一声来听。” 苏屹哪里抵得住,依言张口,轻声道:“姐姐。” 这一声乖顺,然而尽显了年轻人的纯粹,还带着试探的意思,生怕她不喜。 “……姐姐。”苏屹又唤了一声,脸上心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天知道他是壮了多大的胆才敢对着贺沧笙这般腻歪。他问:“喜欢吗?” 贺沧笙看着他忐忑得耳尖通红,忍不住笑出声。她手指下滑,顺着深刻的肌肉线条直奔苏屹腰腹,一字一顿地道:“我很喜欢。”又放低声音,“也很欢喜。” 这不知死活的小动作成功地让苏屹炸了毛,飞快地拦了贺沧笙的指尖,嘴唇压了贺沧笙锁骨处的凹陷。可那里原本就有印儿,这一下猛了点儿,让贺沧笙侧头嘶声。 苏屹立刻抬头,道:“殿下,对不起。” 贺沧笙凤目一撩,抿嘴道:“嗯?” “姐姐,”苏屹反应极快,道,“对不起。” 贺沧笙笑着仰头,和他薄唇碰了下,推着他就备起身。苏屹翻下来,扶着人坐好,见她侧身倚坐时还微微皱眉,心里就更愧疚了。 “一会儿叫芙簪进来,”贺沧笙道,“我要沐浴。” “不让我侍奉吗?”苏屹让她靠自己身上,拉来了衣衫,低声道:“是我的错。” 贺沧笙披衣,问:“如何罚?” “就罚我夜夜来伺候,”苏屹想也不想,“人前是殿下,人后就是姐姐,左右让你开心。让你只想着我,只宠着我。” 贺沧笙看着他,道:“好啊。”她看苏屹要去捡铺了满地的乱衫,又道:“一会儿有人收拾。” 苏屹回头,问:“不怕旁人知道么?” “本王宠你,人尽皆知。”贺沧笙姿态慵散,“至于别的,只给你知道。” 苏屹又走回去,在她身前站了,看着她只笑。 “苏屹,”贺沧笙在逼仄的空间里站起身,微微停顿,而后字字清晰道,“此程凶险,你要和我走下去吗?” -- 第88页 阳光破窗而入,她站在这光里,被苏屹猛地抱住了。 “要。”少年嗓音低沉,温热湿润地传入耳中:“我守着你,护着你,一路往上去。你宠着我,或者厌弃我,我都在这里,不离开,不分别。这心意可抵千万年,如何都不会变。” 作者有话要说:[1]:《钱塘湖春行》唐·白居易感谢观阅。 第42章 坦荡 这个早上最终变得黏黏乎乎,苏屹抱着人不放,贺沧笙沐浴出来时都卯时一刻了。反正是晚了,今日又不见内阁,她索性慢条斯理地与苏屹用了早膳,才往宫里去。 她发半干,换上朝服就高领紧束,眼角眉梢都写着冷。苏屹却越看越喜欢,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还分精力动手动脚。贺沧笙走时他也非得到府门口送,恨不得再腻歪得久一些。 两人的亲昵并不避人,连着芙簪在内的下人们都面壁而立。 贺沧笙端坐马上,垂手十分轻佻地抬了苏屹的下巴。她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人,把苏屹的劲儿又勾起来了。 他偏头,倏地吻了下贺沧笙的指尖。那纤弱白皙的手猛地一颤,却被不重不轻都咬了一口,收回来时食指关节上留了牙印儿。 嘶。 还真是—— 狗狗。 贺沧笙累,在宫中却不能怠慢。近来户部和司礼监接连出事,敬辉帝身体和精神都差得很,但还是起身,坐在垂帘后和两位皇子简单商议了朝事,又叮嘱了寒食节宫中祭祀的事宜。 周秉旭还关在刑部,周府已抄,贪墨的账目就摆在眼前,他是一定要死的,可暂时还没吐出更多。司礼监的人联合地方太监和商户贪墨已是事实,四名秉笔太监被拿掉了三人,吴保祖倒是没出事。 垂帘透着日光,敬辉帝靠坐在床头的身型很消瘦。他没有侧头,看着床尾雕刻的金龙,道:“让刑部再审,出……出折子,递给,递给大理寺和都察院审批。”他病得很严重,时不时掩唇剧烈地咳嗽,“朕三日、之内,要见……要见诉果。” 他扒着床帷的手瘦如寒冬枝,贺峻修和贺沧笙跪在榻前,叩首领旨。 皇帝此举看似是因为震怒而急于降罪,实则是要快速结案,明哲保身。他是先帝嫡子,皇位得来得容易,半生昏溃,因为吴保祖是从他少时便伺候的而放纵包庇,导致后廷勾结前朝,贪墨乱纪。矿税的钱进的是他的私库,这事儿要是被周秉旭捅出来,朝中的言官是要戳着他的脊梁骨上奏疏的,大乘崇文,民间那些墨客的笔杆子也硬得很。 所以这就是要让周秉旭尽快闭嘴。 皇帝咳疾不断,近日连方士炼的丹药也吃上了,议事的时间自然长不了。谁也不敢惊扰了圣驾,两位皇子退出寝殿时很安静。 到了外边儿才有风来,贺沧笙却觉得时才在殿内闻了许久的甜腻香味还散不掉。 贺峻修在一旁系披风,叫了她一声。 贺沧笙回头,见他春风满面,还是等了等。 贺峻修非常得意,因为他鲜少能参与朝堂事。如今贺沧笙担着贪墨的案子,实则是得罪了皇帝,才有了他的机会。 贺沧笙露出倾听的样子,道:“皇兄有何指教?” 贺峻修原想借着周秉旭的事得以几句,却想到了什么,话转了弯儿。他和贺沧笙一起往宫门口去,几步就飞快地沉了脸色,道:“本王昨日府中丢了个人。” “哦?”贺沧笙侧身让他先出院门,随即面露关心,问:“是什么人,怎丢了?皇兄可有到禁军处报备传话,让帮着找找?” “什么人、怎么丢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贺峻修不是打哑谜绕圈子的料,恼怒道,“说丢是好听,那就是被劫走的!让禁军帮着找也好,既是怀歌提出来的,第一个就搜你府!” 贺沧笙不动声色,只是声音不知为何略微有点儿哑。她咳了声清嗓,才道:“皇兄未免太抬举了。” 苏母被囚在康王府的别院里,而带头来救人的就是步光,此事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下贺峻修与贺沧笙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装,继续装!好你贺怀歌,真是了不得了。”贺峻修看着身侧这人云淡风轻,愈发咬牙切齿,“你有本事,会笼络人心,连个小官儿奴才都不放过。” “是啊。”贺沧笙在风里微微眯眼,“我贺怀歌骄纵风流,人尽皆知,要么皇兄也不能动那旁门左道的心思不是?” 贺峻修被噎得瞪眼,道:“本王心思昭然,怀歌莫要乱语!” “皇兄果真是谦谨的人,怀歌自愧不如。”贺沧笙抿了笑,“那我就更得感谢皇兄了,人是甚得我意,多谢成全。” 说着还真的抬了抬袖,算作拱手。 贺峻修憋屈死了。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赔了夫人又折兵嘛这不是! “话切莫要说得太满,”他侧目那目光剜贺沧笙,“父皇圣明,事事自有考虑,胜负犹未可知!” “咱们说的都是私密话,”贺沧笙不疾不徐,负手慵懒道,“提及父皇怕是不合适吧?” “贺怀歌,行,你、你就继续搅浑水!”贺峻修说不过她,甩手大步向前,“若是父皇知晓,恐你根本担不住!” 贺沧笙今日不想也不能走得太快,索性让他先自个儿往前去,道:“怀歌畏惧,万望皇兄手下留情。”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可若是父皇知道皇兄擅养私奴,扣押亲眷,那可怎么办。” -- 第89页 贺峻修都已经迈了皇城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回头面露凶色道:“你威胁我!” “不敢不敢,”贺沧笙微笑,“礼尚往来而已,反正咱们铢两悉称。” 宫门口等着康楚两府的常随,见两人出来就迎上去。只是今儿这气氛僵得很,就是表面和平也称不上。 贺峻修要坐轿子,贺沧笙骑马,看了一圈儿却没见着步光,倒是不远处的贺峻修看着她身后的什么直了眼。贺沧笙回身,就被一黑一白两匹马晃了眼。 又见那缰绳被倏地一抛,少年就绕了出来。 今日晴空,碧落穹顶飘云,罩着皇宫的红墙琉璃瓦。苏屹白袍宽肩,凌厉的眉眼独独看着她,转瞬就染了温和乖顺。 他唤了声“殿下”,然后向贺沧笙大步走过来。 等他到了近前的时候几乎就是生扑了,贺沧笙被撞得站不稳,幸而被苏屹拦着后腰扶住了。如此的亲昵竟就发生在皇家宫殿门口,周遭下人就是不敢出声议论也看了个满眼,苏屹却毫不在意,俯首只看着贺沧笙。 “殿下,”他眨眨眼,“我来接你。” 贺沧笙眼角又挑出了让苏屹不行的弧度,只是还没能她开口,贺峻修先气势汹汹地喊了话。 “苏合香,”他嗤笑一声,“好巧。” 苏屹自是懂礼数,此时又已全然是贺沧笙的人,更觉得不能让殿下落人话柄。他犹豫片刻,还是抬了手准备行礼。 谁知有微凉的指先压了他的腕,让他没来由地一阵战栗。 贺沧笙并没有看他,也没有替他开口。 但她不让苏屹对贺峻修弯腰。 “康王殿下,”苏屹就站在贺沧笙身侧,微微垂眸道,“好巧。” 听他话音平稳,贺沧笙才缓缓放了手。 “巧,是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1],此话真是不错!”贺峻修原本都在自己的轿子边上了,又转了身过来,向着两人走了两步道:“你是什么人,敢说出来让楚王知道么!玄疆流民,贱籍的奴才,蛮蕊小官儿,苏合香,你自己说,本王哪个说得不对!” 贺沧笙岿然不动,宽袖下的手腕却被苏屹一把抓住了。 少年的手掌带着实在的力道,温度很高,在触到她肌肤时就开始颤抖,却没有能够停下来。 贺沧笙没有侧脸去看他。 身份。 过去。 这是苏屹心中最大的危机。 然而贺峻修不依不饶,道:“你如今这是什么,算是摇身一变,竟成了楚王殿下心尖尖儿上的人?真是飞上枝头,变得都可以不向本王行礼了么?” 苏屹垂着目光,贺沧笙却在此时从他手中抽出了手,让他陡然慌乱起来,对于贺沧笙后悔或者不喜他的恐惧油然而生。可就在他全身凛然六神无主的时候,那微凉柔软的手竟滑了回来,与他十指相扣。 苏屹胸膛起伏剧烈,就着这个姿势将贺沧笙的手握得更紧。他的掌心浸出了汗,又担心贺沧笙不喜欢,没想到贺沧笙也加了力。 “皇兄说得没错,苏屹就是本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贺沧笙看着贺峻修,眼神很暧昧,字字清晰道:“既是心上人,那在他面前就没有那些规矩名分。本王既是要宠,就得把人宠到天上去。” “京都中贵女无数,你要男的也有大把,”贺峻修反斥,“你却守着这么个不检点的小子。” 贺沧笙不欲再论,撤了步,叹息似的道:“怎么办,千金难买我乐意。”她就这样由苏屹牵着,对贺峻修拱手行了个礼,“恭送皇兄。” 说着就带着苏屹退开一边,看着贺峻修骂骂咧咧地上了轿被人匆忙地抬走了。 苏屹要扶贺沧笙上马,贺沧笙却抬手止了,另一只手还和他拉着。 “走走吧,”她道,“我去一趟刑部。” 苏屹就把两匹马的缰绳都拢了,问:“刑部?” “审个人,不算太棘手。”贺沧笙抚了把寒夜,靖雪立刻有脾气地过来也要沾光。她挑了眉梢笑出声,觉得这马大概也学了它主人的脾气,于是伸手逗了逗。 她扭头,对苏屹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苏屹点头,抬手就把靖雪拽得偏头。他从马侧勾了披风,细心地给贺沧笙裹上了。 两人一起慢步往刑部大牢去,贺沧笙没主动开口,脸色挺淡然,又或者是苏屹觉得淡然,总之他心里有点儿忐忑。 四周还有人,他不能放肆,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别扭,道:“殿下。” 贺沧笙侧脸看他,少年喉结滚动,却又没话了。 贺沧笙问:“不是让你去看看令堂么?” “我让步光去了,我还想和你多待会儿。”苏屹道。他看贺沧笙挑了眉,立刻软了声音,又道:“我明日再去。才好上,我舍不得。” “违抗王命,擅传私令。”贺沧笙斜睨他,“好大的胆子。” “你才说要宠着我,把我宠到天上去。”苏屹低眉顺目,失落道,“殿下说话不算数。” 两人拐进了空巷,贺沧笙都不用说话,只挑了眼角。苏屹便立刻巴巴地凑过去,轻声道:“姐姐。” 这一声是他们默契的暗示,也是让彼此都招架不住的勾\\引。苏屹猛地伸手扶了贺沧笙的颈,又改按在她脑后,低头吻了吻。 这一下很快,没有伸\舌。苏屹放轻呼吸,和贺沧笙额头相抵。 -- 第90页 “苏屹,”贺沧笙抬手点在他的唇上,同样轻声道:“你怎么了?” 苏屹又垂了目光,像极了受了委屈的狗狗。他撅了下嘴,道:“没什么。” 贺沧笙知道他是为了贺峻修的话,但她并不提贺峻修的名字,轻捏了苏屹的指尖,让他抬眼看着她。 “苏屹,莫忘出身,”她道,“因为就算你忘了,旁人也不会忘。” 苏屹看着她,愈发耷了眼角。 “可是我不在乎,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我都喜欢你。只喜欢你。”谁知贺沧笙向前半步,整个人进入他的怀抱,道,“我宠着你,你也得宠着我,我不是楚王,你也不是侍君。你是我的心上人,你自己说的,要和我一起往上去。你不许听那些人的,只需看着我,听我的。” 她语气柔软,仰脸看着苏屹,撒娇一样问:“好不好,苏屹?” 少年在这段话里逐渐收紧手臂。 “苏合香这名字好,今后只许我叫。”贺沧笙踮脚,贴他耳边道,“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2]。” 她轻笑一声,用这耳边喃语将苏屹弄得僵了肩,才道:“我好喜欢啊。”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资治通鉴》[2]:《捣衣篇》唐·李白感谢观阅。 第43章 猫狗 她说的每个字都令苏屹动容,少年猛地收紧搂在她腰间的手臂,脚下迅速挪步,将人抵在了宽巷的墙上。 贺沧笙被困住,动弹不得,却还仿佛轻达引诱般道:“宝幄和琼筵我都有,能不能结同心就看你的了。” “不,我听你的,都看你。”苏屹低头,蓦然含住了贺沧笙的唇。 贺沧笙真的是只猫,最喜欢惹了事儿就跑,等他来真的却又怕了。苏屹一手环紧人,一手捏开贺沧笙的唇齿,凶猛地侵略吮\\吻。果然贺沧笙舌尖四下闪避,却只能越发让少年激动。 这一吻非常漫长,贺沧笙闭着眸,听着苏屹含糊地喊她。 分开时贺沧笙唇稍肿,颜色漂亮得不得了,眼中都濛了水色。苏屹气息不匀,问:“姐姐,你喜欢吗?” 贺沧笙双手扶他胸前,道:“喜欢。” 她眼尾染红,显出了一点儿脆弱。她看着苏屹,道:“因为是你,就只因为你,我才会这样喜欢。” 她这儿正经又深情地说话,听得少年热烈羞赧,竟又是一低头,让两人温热的唇舌再次相缠。 刑部大牢离此地不远,可两人愣是腻了两刻才到门口。进了门贺沧笙就端起了皇子的架子,苏屹则是扮近卫,依依不舍地松了人,挺近地跟在后面。 看守的自然不敢阻拦楚王,贺沧笙却没有立刻进去,就先在院门口站了。 看样子是要等人。 苏屹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公然过去咬耳朵问。幸而只过了一会儿,便有人进来了。 温绪之今日穿了身天蓝色的袍,布料一看就知是好的,袖边用银线绣了云纹,竟还戴了冠,装束和之前的布衣青衫很不一样。这身很衬人,像是穹顶闲云,还有点儿贵气,但穿在他身上到底显得很清冷。 苏屹在看见人的瞬间就眯起了眼,凑到贺沧笙身侧不满道:“他怎么来了?” “我的师兄,”贺沧笙好整以暇,道,“自然是来找我的啊。” 苏屹被招惹到了,果断动手不动口,拉住了贺沧笙的腕。他看着温绪之越走越近,手上就加了劲儿,还有点儿烫人。 贺沧笙被他拽着没法抬手,只得道:“先生。” 温绪之礼数周全,到近前先给殿下见了礼。他看到苏屹,目光在两人宽袖遮掩交错处一扫,笑道:“殿下,苏公子,不才要先道声喜了。” “何需温先生说?”苏屹倨傲,“我与姐……殿下自会好好的。” 贺沧笙懒得理这人,只道:“此事还得多谢先生。” “讨喜,殿下客气。”温绪之微笑,在春日里显得愈发温润。 看守大牢的狱卒眼神往这边儿来,温绪之自袖中取了书信递过去,道:“不才温舒尘,是徐瀚诚大人座下学生,今奉老师命来探望周大人,有最后的话要交代。” 就算是温绪之不入仕,这通身的气质也很不俗,又是徐阁老的学生,还和楚王殿下说得上话,狱卒自然不敢拦。大门打开,里面昏暗,有股潮湿刺鼻的味道往外来。 “殿下留步,”温绪之对贺沧笙一拱手,“不才一人前往便可。” 贺沧笙嘱咐了小心,也就不往里去,就跟苏屹在院里等。 苏屹看着那牢门关上,问:“周秉旭能拉下司礼监已经不容易,他有把握能问出更多?” 贺沧笙蹙眉,道:“且试试吧。” “温先生是读书人,”苏屹道,“不想竟对刑讯逼供也有研究。” 贺沧笙若有所思,道:“周秉旭是师兄的父亲。” 苏屹挑眉。 还真看不出来。 “师兄对此事一向不愿多说,只道是从小便跟着母亲离开了周家。”贺沧笙偏头时蹭过苏屹的肩,继续道:“后来师兄名起,周秉旭曾多次要他认祖归宗,他也不肯。” 苏屹点头。 “这次师兄提出亲面周秉旭,大概也是因为要见上最后一面。”贺沧笙道,“让他连及皇帝自是不可能,我们要的是康王。” 苏屹颔首,忽地又僵了一下,手上用力,问:“‘我们’是谁?” -- 第91页 贺沧笙转脸看他,勾着人吃醋的本事她是真的不缺,轻飘飘道:“我和师兄。” “那我呢?”苏屹皱眉,眼神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讨好地道:“姐姐?” “你,”贺沧笙微微停顿,指尖滑过他掌心,道,“你自然和他们不一样。” 苏屹契而不舍,问:“哪里不一样?” “先生堂上坐,”贺沧笙与他对视,“少年么——” 她侧身,踮脚在苏屹耳边说了话。少年俯首来听,等抬头时脸通红。 少年? 结同心啊。 温绪之只在牢内待了两刻,出来时面色有点儿冷。 “殿下,”他明显心情不佳,但教养还在,拱手道,“幸不辱命。” 贺沧笙与苏屹对视了一眼,道:“多谢先生。” 温绪之没回话,摇了摇头。 三人就如此般站了片刻,温绪之微微仰颈看天空中飞燕速过,道:“周秉旭原先掌户部,留有康王赃滥卖官的证据,且愿尽数吐露招供。殿下且找三司的人来,他自会呈贡。” 贺沧笙点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温绪之洞察人心,道:“只是说话,”却又微顿,“我答应了他,会让周家留后。” 春风送暖,细枝萌碧,温绪之站在这样的景里,像是落入凡尘的仙。他疲惫地笑了笑,道:“周秉旭犯的是株连九族的罪,可这不是还有我么?也不算食言。” 说着便做告辞,缓步离去了。 “温先生总是,”苏屹看着他的背影,压了压敌意,道,“给人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经历的事多了,自然会悲伤。”贺沧笙也看向已经空荡的院门。 她在此刻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冰冷感,可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苏屹的手传递温度,人也凑首,对她低声道:“姐姐。” “姐姐,你看着我,”他声音微沉,像是讨好,也像安慰,“只看着我。” 只看着我,就能融化冰雪,尽退严寒。 温绪之说得果真不错,当日周秉旭便吐了康王参与贪赃矿税私卖官位的事。此事由刑部尚书亲笔记录,又有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分别坐镇旁听和审查,一经核明,就要直递圣上了。 晚间贺沧笙处理了政务,苏屹也在书房里。 “明日你出城去看看令堂,”贺沧笙收笔,“左右还是要陪一段时日。” 她抬眼,就见苏屹伏身,下巴抵着桌面,那一双湿润明亮的眼睛瞧着自己。 这姿势,要不是只犬都做不出来。 贺沧笙眼含秋水,其实心里忽然想到了“关门放狗”四个字。 当然了,要放也是冲着她来的。 她这么想着语气就娇嗔起来,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苏屹拿手垫着下巴,说话时整个脑袋都跟着动,道:“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走啊。” 他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真心,总是赤诚又坚定,反倒让贺沧笙颊上飞了红晕。她伸手戳苏屹的脸,忍不住笑出声。 苏屹任由她捣鼓了一阵,终于问:“好玩儿吗?” “好玩,”贺沧笙道,“你好像一只——” 小狗两个字她没来得及说,苏屹就一跃而起翻过了桌。他双手撑在贺沧笙身侧,把人困在椅子里,问:“像一只什么?” 贺沧笙向后仰,佯怒道:“你做什么?” “就是问问。”苏屹已然掌握变脸的精髓,此刻目光纯善,十足的委屈,仿佛刚才那个蓄势待发的不是他。他对着贺沧笙俯首,道:“你腹诽我,还冷落我。” 贺沧笙冷哼,问:“如何就冷落了你?” “你伏案这么久,都不理我。”苏屹和她抵额,“我想让姐姐只看着我。” 贺沧笙眨眨眼,道:“现在只看着你了。” “那姐姐说我像什么,”苏屹也眨眨眼,“是不是觉得我软乎乎的,你嫌弃我。” 那双深邃又澄然的眸中像是碎了星芒,贺沧笙这么看着,有几瞬还真觉得是她委屈了人。 “是觉得你像虎\\狼,像豹,像猛兽。”贺沧笙手顺着他手臂上坚实的肌肉往上去,撩过侧颈,在他的喉结上停了一瞬,最终抚捧了他的脸。她看着他,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戳就是了。” 她垂眸,艳丽的颜色一收敛就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另一只手轻拽了苏屹的袖,还晃了晃。 苏屹安静了半晌,最终忍到尽头忍无可忍,道:“戳。”他稍微撅嘴,有点儿讨吻的意思,“还能捏,也能揉,还能亲,随便姐姐想如何,我都喜欢。只给姐姐,只喜欢姐姐。” 贺沧笙还真捏了下他的颊,抬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她才不管这一下能激起少年什么样的不满足,只道:“话说得好听。” “不是,我是真心的。”苏屹压着火,低头露了可怜样儿。 他拿鼻尖蹭贺沧笙,逗得人笑出了声。她如今在苏屹面前就不束高领了,于是苏屹俯首就在这雪白的侧颈上留了痕迹。 “你还真是放肆,”贺沧笙偏头,撒娇似的,“昨日的还未消呢。” “就放肆,反正没人看得见,”苏屹分心回答,“我要让这上面永远带着我的印儿。” 永远? 贺沧笙才为了表示怀疑而挑了眉,少年温热的唇就又下来了。 -- 第92页 苏屹说到做到,直起身时贺沧笙的颈窝都遭了殃。当然殿下也不是好惹的,张嘴就咬在了他又凑过来的唇上。 猫儿对上狗,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4章 并肩 苏屹黏人,贺沧笙却没让他再闹下去,因是真的还有正事儿。 芙簪挑着灯笼入内,贺沧笙带着苏屹一起绕到后边儿。那挂画一被拨开,通往地下石室的台阶就露了出来,三人入内,沉重的门便阖在身后。 贺沧笙带着苏屹将各处都转了,苏屹才知这地下养着几百人,从校场到书堂到刑讯之地,除了不能跑马以外一应齐全。 最后两人在校场高处站了,身前有护栏,贺沧笙搭了手,看向苏屹,问:“如何?” 苏屹手臂圈在她身前,眼睛在昏暗中很明亮,道:“豢养私士,楚王殿下……姐姐好厉害。” 他这个时候都能撒娇,贺沧笙索性不予置评。苏屹凑近了些,和她一起看着校场,问:“殿下如今有多少人,都可信得过?” “七百一十九,这是随时可供差遣的,另有新入的大约十人,还不曾受训。”贺沧笙了然于心,“都是嘉源省的流籍出身,孤儿居多,了无牵挂才能让人放心啊。” 她看向苏屹,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只忠于我。” 苏屹靠身在栏杆边,问:“殿下这是听取了我的建议吗?” “早在你提此事几年前,本王便开始谋划。”贺沧笙对他做了微哂的表情,“若等着你,那恐怕是要到揽镜惊觉星星误的那一日了[1]。” 苏屹道:“是晚了些,但不妨碍我与你心有灵犀。” 他俯首直视贺沧笙,认真看人的时候眸子愈发明亮。贺沧笙侧头,轻轻笑起来。 “未雨绸缪,他们的功夫还是不够好。”她道,“此前一直是步光统责训练,可他还有近卫的差事,还是顾不过来。” 苏屹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 贺沧笙忽然朝他转过了身,道:“我想把他们交给你。” 苏屹的手还扶着栏杆,看起来就像是他拥着人一样。贺沧笙仰脸看他,苏屹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她放低声音,问:“你愿意吗?” 苏屹吞咽了一下,问:“殿下,放心么?” “只对你放心,”贺沧笙迈进了一点儿,就贴在他身前,道,“毕竟你功夫不俗,爬了几次房竟也没被发现,还能打得本王败落。” 她这是在提之前在落银湾里的事,苏屹面上微红,安静地憋嘴,道:“我那次是,是想你了。” “本王在自家王妃屋里过夜,你就去爬屋顶,胆大妄为四个字我看都是轻了。”贺沧笙挑眉,“所以就罚你长留楚王府,统领本王私卫,如何?” 她没等苏屹回答,又道:“此事本王心意已决,今后这些人从用到到课练都由你说了算,步光只在旁帮衬。花销等事宜直接交呈本王,不必给任何人汇报。” 这就是全权交付。 此举的用意,苏屹再明白不过。贺沧笙不拿他当后宅的人,哪怕明面儿上是侍君,他也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要和她并肩往前去,往上去,所向披靡,攀登金殿。 “怀歌,”这是苏屹第一次正经地叫贺沧笙的字,他无比深沉地看着人,道,“我定不辱命。” 他俯首,道:“我不会让你失望。” 贺沧笙看过去的眼神里都是眷恋,她道:“我知道。” 这是她给苏屹的信任,也是她给苏屹的机会。她不知道苏屹在玄疆的过去,然而出身边关的如今都变成了流民奴隶,这不公平,但这是事实。苏屹在康王手下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他留得了一份赤诚和忠胆,他把这些都藏起来了,直到遇见贺沧笙。 他负责贺沧笙的私卫,就是和她共荣辱同进退。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没人知道,贺沧笙能不能当皇帝都是未知,可苏屹愿意陪着她,他不是在赌,因为他不求回报。他只对贺沧笙好,好得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这一点贺沧笙感觉到了,她很感动。 她侧首,和苏屹十指紧扣。登上石阶时芙簪在前挑着灯笼,两人在后面得了空儿,飞快地亲了一下。 周秉旭的审判很快下来,自然是当街问斩。此事涉及了康王,都察院不敢怠慢,和另外两法司一起递了折子上去。敬辉帝发了脾气,将康王囚在了府中,封了门不许人出入。 朝中人震惊,不管贪没贪,皇子与地方勾结本就是大罪。一时间言官上本的不在少数,都是参康王的,内阁剩下那三位的桌子都要被淹了。 贺峻修招了罪,贺沧笙虽不曾入主东宫,却备受朝臣们追捧。得势有人讨好就有人反厌,朝中此前追随的康王的人里也有给她使绊子的,但贺沧笙始终风轻云淡,每日请安批折议事一样也不怠慢,真真端出了宠辱不惊的态度。 她面上冷,其实心里也有些不快。 因这几日苏屹不在身边。 少年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暂且搁置了训练私卫的事,离了京都去探望母亲。母子俩终于不再受制于人,又分别多时,自是得呆上半月一月的再回来。 这一日内阁散去时徐瀚诚等了等贺沧笙,两人让高兴述和程知良先行,然后一起往宫外去。 贺沧笙陪着徐瀚诚,走得很慢。蕙风旋过宫中园林,不用系披风也不会冷,再看那春花簇亭台,才让人顿觉已至三月中旬了。 -- 第93页 徐瀚诚道:“殿下。” 贺沧笙立刻侧身,道:“徐大人。” 这称呼她已习惯,倒是徐瀚诚在听到时微凛,露了苦笑。他沉默了很久,声音缓慢而清晰,道:“木秀于林[2]……” 他停在这里,而后看向贺沧笙。这听上去像是训诫的话,可贺沧笙立即会意,接道:“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3]。” 语罢也看向徐瀚诚,两人对视片刻,都低声笑起来。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就像是小时在学堂里一样。徐瀚诚要检查前日的功课,有时会先念文章的开头,而后再由学生们接下去。那戒尺就被他拿在手里,轻拍在掌心或是负在身后,若是谁没有习熟,管是皇子还是权贵,都是要打过去的。 徐瀚诚抚须,道:“此话就当是殿下陪老臣重温一遍了。” 贺沧笙知他是有意提醒自己,也知道徐瀚诚要的不是道谢,故此只抬了抬袖,道:“阁老放心,这句是本王一直记着的。” “世事莫强求,”徐瀚诚道,“若是忘记了也没什么的。” 贺沧笙觉得他意在夺嫡的事,没有接话。 徐瀚诚看着去路,道:“周秉旭定在三日后问斩,殿下此举迅速,也算英明。” 这个时节的迎春都要败了,娇嫩的黄色低垂纷落,被人的靴碾碎。贺沧笙绕开一片落花,道了声“是”。 徐瀚诚问:“殿下想必是已将绪之招至麾下?” “师兄肯助我,乃我之幸。”贺沧笙道。 徐瀚诚叹一声,道:“他竟也落在了与自己所愿背道而驰的路上。” “师兄还是不入仕的,”贺沧笙回答,“来去自如才是师兄心所向,何必耽于朝堂。” “殿下能如此想,”徐瀚诚颔首,“是绪之的幸事。” “这些时日师兄教了我许多,”贺沧笙缓声道,“男女之身不由我选,女扮男装也不是我的初衷,却非不可逾越的鸿沟。若是担着这样的秘密,走不长远。” 徐瀚诚有些惊讶地侧首,却见贺沧笙面不改色,只在春日骄阳下微微眯眼。 她抬手拂过颈前高领,道:“如果本王真的能有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一天,那就是本王以女子之身面向天下的时候。” “殿下……怀歌!”徐瀚诚知道她此话的意思,一时竟颤着双手,说不出话。贺沧笙也不催促,徐瀚诚缓缓回神,道:“你若那般做,恐……恐引天下议论,难以服人。” 贺沧笙笑出声,问:“因我是个女子吗?” 徐瀚诚眼前朦胧,那个“是”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天下之路甚多,师兄高中三元榜首,却愿为己志而不入仕,可见潇洒。”贺沧笙字字清晰,“今我苦行多年,论文论武,或爱民之心,品行修养,皆在贺峻修之上。皇帝并无其他皇子,贺氏也无旁支,又逢边关动乱,多省连起灾祸。”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徐瀚诚看着她,她回看过去,认真地道:“大乘所需之人,非我不可。” 天边散云缓行,风带着花香暖意。穹顶里的那一轮日看着很轻,因为颜色太淡了,但足以穿过一切阻碍,把光盈澈又磅礴地铺在大地上,也洒在贺沧笙肩头。 贺沧笙的脸在春日里显得更加明艳,这些时日过去,她眉眼间似乎带上了一种未曾出现过的神采飞扬。它混着一贯的冰冷,奇异地好看。她很瘦弱,甚至唇也苍白,但她站在那里,秾丽矜贵又意气风发,既承得出金色的日光,也承得住皇家宫殿的巍峨。 她就是做皇帝的料。 玄徽堂的院子大,里面有棵银杏树,在此地已近百年。这会儿还没开花,但已枝繁叶茂。 贺沧笙近日身上冷,话也不多,午后就在树下躺椅上坐了。她身侧有小案和笔墨,本想着写画些什么消磨时间,可到底没什么心境,索性往后靠身。 她微微仰颈,这个姿势正好看天上云光摇在绿树间,又化作细小的形状泻落。此时已到酉时,郁仪渐收,眼看着要西晒。贺沧笙已经卸了冠,散下来的长发被风撩动,竟生出了慵懒小眠的性质。 没等几刻,人已微微侧头,昏昏欲睡。 她闭着眼不知时辰,却隐约觉得有什么缓慢靠近,但始终无有触碰。她懒着劲儿,又过了一会儿才睁眼,而这一睁眼,就在苏屹那双明亮的星目中看见了才醒的自己。 苏屹竟也在椅上,手撑在她身侧,正用这十足犬类的姿势趴压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镜中已觉星星误。”《玉楼春》宋·辛弃疾[2]、[3]:《运命论》三国·魏·李康感谢观阅。 第45章 画作 斜阳霞光透过叶间,映得苏屹瞳孔颜色稍浅,这样他的眼就愈加明亮。他风尘仆仆,带着春日的温度和气息,额头上还有奔马出的薄汗,赶回贺沧笙身边。 “殿下……姐姐,我回来了。”苏屹俯首看她,道,“想我了吗?” 贺沧笙忽然觉得压了多日的酸涩感悉数涌了上来,又在苏屹的注视里缓缓消散。 她猛地抬起手勾住了苏屹的脖子,然后她扬起下巴,把自己的唇送了过去。两人纠缠舌津,吻得畅快淋漓。 分开时贺沧笙后颈都酸了,她枕回躺椅上,苏屹也跟着又趴了趴身。 这个姿势,两个人的呼吸都陡然加重,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放轻了。 -- 第94页 贺沧笙的手臂还挂在苏屹颈后,她也不放下来,就这么问:“令堂安好。” 苏屹撑着身,耐着性子道:“放心吧,一切都好。你派去的人我留了两个,半月来报一次,人多了也不方便。” 贺沧笙道:“好,缺什么便送过去,我——” 话没说完,就又被亲得几乎窒息。 “我好想你,”苏屹乱啃一通,终于抬起头,道,“真的,每日都想。” 贺沧笙唇上微痛,一舔就知是破了皮。她在这短短几瞬里脸红到烫,嗔怒地看着苏屹,道:“小狗。” “嗯?”苏屹俯身,束起的发落到身前,扫到了贺沧笙的锁骨。 贺沧笙在这样的危险里微颤,道:“我说,小狗。” 苏屹陡然露了凶色,小虎牙露出来,低头一口咬在贺沧笙耳边。贺沧笙“嘶”了一声,侧脸道:“你这不是名副其实?” “嗯……”苏屹与她咬耳朵,“那,你想小狗了吗?” 这厚脸皮还十分耍赖的问题让贺沧笙挑眉,谁知苏屹抿了嘴看过来,让她调侃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变成:“想。” 她抚苏屹的鬓,冰凉的指尖勾到少年的下颚,道:“想得不得了。” 这答案让人满意,苏屹这下两条腿也蜷上了椅。躺椅不小,忽然上来另一人却也不是事儿,这一下就摇晃起来。贺沧笙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抓紧了苏屹的衣领,紧接着就被这人彻底地抱住了。 椅还在晃不停,贺沧笙回神,戳了戳苏屹的手臂,道:“下去。” “我不要。”苏屹不抬头,就贴在她脸边,“我喜欢这样,挺舒服的。” 贺沧笙挨着苏屹的那半边脸像是起了火,道:“你重死了。” “明日就操练起来,”苏屹忽然含了她的耳垂,收紧手臂又松开,道,“姐姐又瘦了。” 贺沧笙咬了下唇,没敢开口。 “这段日子不开心吗?”苏屹撑起身,再次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沧笙,“是不是因为我不在?” “谁说是,是因为你了?”贺沧笙挪开目光。 她不肯与苏屹对视,双颊上的粉\\色却被少年看了满眼,禁不住伸手去贴。贺沧笙的脸他一手便能完全地覆住,这会儿一碰果真觉出滚烫,心下就更欢喜了。 “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他的指尖绘过贺沧笙的眉眼,又心疼地点了点那双凤目下的浅青,问:“是想我想的吗?” 贺沧笙微微偏头,好生羞恼,道:“我这就将你忘干净,还乐得省事。” “你敢。”苏屹闻言又炸了,立刻重新把她抱紧。 最后一点儿余晖收在西方,天空中仅剩的紫蓝色也要被夜幕压尽了。贺沧笙没有再说话,伸手回抱过去,侧身让出了位置,苏屹就在她身边躺下了,又让躺椅摇晃了好一阵。 才确定了对彼此的心意就分离了近一月,两个人心里都不好过。他们互诉衷肠,而且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此刻他们依偎在一起,紧紧挨着,就让彼此觉得好安心。 贺沧笙这一月忙于应对朝上的事,确实疲惫,本就消瘦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就又眯了一会儿。苏屹的手掌紧贴着她的后背,非常温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安抚。他的殿下太瘦了,时不时就要生病,这都是为了扮成男子留下的病根,让他心里疼得要碎掉。 贺沧笙被他搂着,安静又安宁。苏屹指尖点过她的眼角和唇,终于觉得怀里的人体温缓慢回暖。苏屹看着贺沧笙,胸腔里汹涌的思念和心疼都化作了此刻眸中深邃的深情,他的眼只在贺沧笙身上,手也是,心也是。 到戌时的时候贺沧笙醒了,在苏屹怀里蹭了蹭。她睁开眼,双手伸上来抵放在苏屹胸前,脸还低着,贴在少年胸口,像极了猫。 她如今起床时只要是和苏屹在一起就要赖一阵儿,只先低唤了一声名字,少年温热的唇就印在了她的额头。这个吻轻盈又郑重,顺着她的眼睫到了鼻梁,又一路而下,最终贴在她的唇间。贺沧笙下意识地张口,又让这人得了愿。微烫的指触到了她的脖颈,让她呼吸急促紊乱,却又因为被封住了唇齿而不能出声阻止。 苏屹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细碎的吻落在她的侧颈。她揪着他的袖,听他唤她“殿下”,“怀歌”,最终还是缱绻的“姐姐”。 院子里没有别人,苏屹肆无忌惮。宽袍滑落,露出了女子略微苍白的肩。她的确很瘦弱,锁骨的凹陷让苏屹心疼,肩头的骨头也硌手,看着就像是皮包骨。 那里还有那一日她自己用瓷片留下的疤。 苏屹侧头,缓缓地吻舐。 湿润滑浸伤痕,他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一日鲜血的味道。这个伤太深了,痕迹褪不掉,很难相信这是贺沧笙亲手留下的。贺沧笙对自己下狠手的那一幕刻在少年心里,让他魂牵梦绕,而且忧心忡忡。 苏屹继续,同时觉出贺沧笙在颤抖,他自己也在颤抖,因为他在透过这个疤看整个的贺沧笙。看她的无奈,她的隐忍,她的坚毅,她的悲哀,她的背负,看她藏在风流轻佻背后的冷漠,还有只给他的潋滟和真挚。 “殿下,”他的唇还覆在贺沧笙的肩头,依依不舍,“答应我,今后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嗯,”贺沧笙抚在他后脑,道,“我答应你。” “我能护着你,”苏屹缓缓起身,深深地看着她,“你相信我。” -- 第95页 她抬头吻他,道:“我相信你。” 狼毫沾进朱砂,尖细的笔锋吸饱了那颜色,就像是浸满了苏屹对贺沧笙的心意。苏屹握着笔,毫不犹豫又极其轻盈地点在贺沧笙的疤上。赤色像是鲜血,刺目地绽开在贺沧笙的肩头。 苏屹非常认真,每一笔都很流利,柔而不软地勾勒出点点花瓣。雪色的肌肤成为冬日大雪一般的背景,一枝红梅从侧颈斜出,每一朵都恰到好处地遮覆在狰狞的划痕上。 贺沧笙看着苏屹作画,苏屹盖住她的这个疤,就是盖住过去那个薄情阴鸷的她。又或者她就是那副画作,因为遇见苏屹而变得不一样,总之她在这一刻有了想哭的冲动。女子贞洁的规矩束缚不住她,因为她太特殊了,不管是经历还是心性。 她的世界里没有后悔这两个字,因为她就是想要和苏屹好,也只会和苏屹好。 爱\\欲没有错,男女、出身、战乱,这些都是困住他们的枷锁,但他们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姐姐。”苏屹还握着笔,笔尖的颜色摇晃着像是要落下来。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于是放轻声音,问:“我画得好吗?” 贺沧笙看着他,倏地垂眸,用指尖接住了笔上的那最后一滴朱砂色。她抬手将那颜色涂在自己唇上,道:“好极了。” 笔落在地上,躺椅摇晃得凶猛。璀璨的星光落下来时苏屹抱着人起身,进屋就关了门。 风敲铁马,窗那边儿的烛没过一会儿就熄了。 春季真正地来了,而苏屹再不曾离府,已全权担起私卫统领一职。 他确实很厉害,在玄疆时的斥候训练并不是拿来说笑的。只大半个月过去,那近千人已然有了新貌。苏屹注重的是忠诚和他们作为私卫的本事,明争暗斗他都要让贺沧笙赢,于是并没有照着军队训练这些人,而是让他们明白效忠的对象只贺沧笙一人,还加强了刺探和侦查的训练。 他在楚王府地下风生水起,出去了还知道演戏。但他没忘自己的身份,定期抽空与厉阿吉在京都里的茶馆酒楼见面,对谈收复玄疆旧部的事。 敬辉帝的病有了点儿好转,但还得贺沧笙替他撑着朝务。周秉旭已经按律问斩,周府的男丁和周秉旭的妻女被绞杀,其余女子贩卖为奴。这惩治严重,因为他是替皇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顶的罪。 贺沧笙收拾着烂摊子,人还是瘦,四月初来了场几日不停的春雨,还病了一回,却因不敢耽误政事而仍然日日忙碌。苏屹仔细地看过大夫的药方,知道缠着贺沧笙的已是沉疴,不由得心惊胆战,更要事事亲为,芙簪竟都要往后站。 此时已经桃李氛氲,京都城中和郊外皆是蘅芳碧滋。草木愔愔不可错过,天暖时贺沧笙身体也好了一点儿,就与苏屹挑了个晴日约了去郊外跑马。 贺沧笙要出门,苏屹先在屋里就给披了大氅,然后为她挑了门帘。最近这些门前的垂帘也换了轻薄或是彩珠的,和冬日的厚重很不一样,漂亮得很有春天的样子。 清晨晓花轻敛,贺沧笙病才好,脸色还有点儿苍白,映着春景也有点儿冷戚的味道。苏屹担心,非得让她拿着汤婆子。 贺沧笙却微推了手,小声道:“嗯……烫。” 这个“嗯”的尾音拐了好几个弯儿,分明是不愿意,拒绝的意思。 苏屹接过来,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火早就蹿起来了。 他发现贺沧笙这段时间愈发学得坏了。 真像只猫,在他面前时根本就肆无忌惮,随意撩拨,然后就跑,拱了火又不管灭。偏人又生了病,孱弱得让苏屹恨不得把人供起来,稍微撒撒娇就让他受不了,骨血都被烫得沸了,自然宠着,前后左右跟着人跑。 可这能怪谁,谁让他心疼,事事百依百顺。 眼看快到王府门口,苏屹就趁着拐过园中假山时将人抵在石上吻了一通,贺沧笙的唇这才有了颜色。 苏屹环着手臂量了贺沧笙的腰,不高兴道:“还是瘦,比以前更瘦了。” “没事,”贺沧笙和他牵手,往府门口去,道,“已经好多了。” 苏屹手上带着汤婆子的温度,贺沧笙不喜欢拿这东西,就由他放手里,再牵着人暖手。他道:“我要养胖你。” “好啊,”贺沧笙和他在一起时非常放松,仰了仰颈,“苏侍君任重道远。” 苏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门口两辆马车,不禁一愣。他是备了马车,可那是因为贺沧笙的身体,让在后面跟着,却不知怎么还有第二辆。 贺沧笙靠在马车边儿上,姿态很慵懒。她今日墨袍修身,不戴冠,发也松散,和苏屹一黑一白很是般配。 她见苏屹疑惑,轻笑了笑,道:“诺棠也跟着去。” 苏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刚要蹭过去,就又听贺沧笙道:“何栀晴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6章 春殇 苏屹扶着车壁,轻松地将人困住,问:“带他们做什么?” 贺沧笙知道他这是又在吃味儿,当下玩心大起,冲他眨眨眼,并不回答。果然苏屹猛地向前,掐着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皱着眉凑近。 少年俊逸,身上的白袍也养眼,站在春日暖景里愈发显得俊逸。只是此刻一双眼里平添了不快,眼角微耷,显得纯真又可怜。 -- 第96页 “我先前答应了教诺棠骑马,她年纪小,整日在王府里太无趣了。”贺沧笙缓缓摩挲着他的指尖,道,“栀晴则是要顺道带出去,好让她去见师兄一面,我许诺过。” 她把两个人都叫得亲热,苏屹很不满。就算是女子他也要不满,因为只要是挨着了贺沧笙的他都要警惕。 “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姐姐的诺,”他俯首凑近,“你怎么对她们这般好?” 贺沧笙抬手捏了他的腮,她还带着点病气,抿了抿嘴,轻声问:“怎么,你不高兴?” 这动作让苏屹忽然没了脾气,道:“你高兴我就高兴。” 芙簪已经从王府里出来了,那么徐诺棠和何栀晴也就快到了。苏屹知道该收手,谁知贺沧笙却忽然亲了下他的脸颊,哄似的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高兴。” 说罢就转了身,又是一副清明端正的样子。 苏屹吃这一套,一个吻就能哄好。他再怎么放肆也不能坏规矩,不得进马车,就骑着靖雪随行。贺沧笙带着徐诺棠同乘,后面一辆让何栀晴独自坐。 一到南郊马场苏屹就掀了贺沧笙的车帘,结果正见徐诺棠靠在贺沧笙身边睡得娇憨,少女的小脸儿都在贺沧笙肩头变了形。 苏屹瞬间就要炸毛,憋着气与贺沧笙对视,面色冷得像是凝了霜雪。 贺沧笙知道这次得哄好一阵了,先轻抬了肩,侧脸唤了徐诺棠起来。小姑娘不明所以,迷糊地下车时还对苏屹道了声谢。 苏屹咬着牙,道:“王妃客气了。” 他要找贺沧笙算账,殿下却还有事儿要忙,吩咐阮安陪着徐诺棠先骑,自己与何栀晴往温绪之的住处那边去。等把人送到,贺沧笙也没进院,何栀晴对她行礼她只示意不用。 “到了时辰本王再来接你,”她和苏屹并肩,临走时对何栀晴颔首,“代本王问师兄安。” 何栀晴屈膝,目送两人先行。 那小院的门半开,里面的梅树在春风中只余残朵。何栀晴今日穿着铜绿色的衣裳,发上戴着珍珠对簪,单边垂了一点银饰下来。她本就是美丽的女子,稍微打扮起来就很衬人气色。 她走过去,却没有敢贸然进门,就在门边站了。 因为怕温绪之觉得她失了礼数。 温绪之在院里,正坐在石凳上看书,一身薄青色的衫十分温雅。他就是有那种安静时也让旁人移不开眼的样貌和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仿佛就是专写来形容他的[1]。 何栀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很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 她又蓦然想起几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一场诗会时,那时的温绪之才冠大乘,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首位,青衫折扇,出口成章。他性情孤冷,只与旁人对了几句就翩然离去,似是待得无趣,却又回过身来为她的诗道了一声好。 说来也很奇怪,他未退居山野时就是这身疏淡的韵味,这些年并无变化,仿佛富贵权势都不能在他身上作用。 “温……”何栀晴强定着收了心,轻声道:“温公子。” 温绪之没有抬头,应是没有听到。何栀晴犹豫片刻,又唤了一声。 这次温绪之应声抬眼,他的目光是何栀晴见过最润泽的,像是含着春霖甘露,藏匿静潭深湖。 “公子二字不敢当,若不嫌弃,叫声‘先生’便可。”温绪之端着距离先拱了手,又道:“竟不知何侧妃今日要过来。” 这一声“侧妃”像是尖刀般让何栀晴痛,她安静地看着温绪之到近前请他入内,眼里不知何时就噙了泪。 她道:“殿下没有碰我。” 这是如此直白又露\\骨的话,是何栀晴以前万不会说的话。可她站在温绪之面前,总觉得要告诉他。可是温绪之只是平静地看了她少顷,道:“请院儿里坐。” 他不会请人到屋中,只朝院中的石桌示意。何栀晴却没有动,声音还是很轻,道:“殿下他,依旧称呼我‘小姐’。” “如此,不才便随着殿下。”温绪之拢袖,道:“何小姐,请到不才院中坐。” 何栀晴这才入内,与温绪之隔桌入座。温绪之给她沏了茶,让她先饮茶暖身,又问了近况。 “温先生勿忧,栀晴一切都好。”何栀晴握着帕子的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另一手反复地摩挲着茶杯。她不敢一直看着温绪之,只是忍不住,隔一段时间便望过去。温绪之倒是很坦然,并不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想问……”何栀晴的指尖都泛了白,踌躇着细语,“温先生,这些时日,一……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想问他有没有娶妻。 温绪之心下了然,微笑道:“不才孑立,过得很好,多谢何小姐。” 何栀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很纤细,就是高兴起来时也有种柔和淑软的气质。她道:“殿下答应了我,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会放我离开。” “殿下一言九鼎,”温绪之给两人添茶,“既给了何小姐承诺,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不多说,像是没有看到何栀晴的殷切。可是何栀晴不会停在这里,尽管她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温绪之的冷淡。她能出京都不容易,有些话是一定要在今天讲的。 她问:“那,到时候,我能来找先生吗?” 温绪之正饮茶,听问放了杯。他还是那么儒雅,整着大袖,道:“姑娘若愿来寒舍品茗对诗,策论文章,温某不胜荣幸。” -- 第97页 何栀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微微倾身,道:“先生文采无双,定然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绪之也看着她,目光澄澈无比。他沉默了很久,道:“抱歉。” 何栀晴不说话,然而已经红了眼眶。温绪之看到了,他微微垂眸,又道:“抱歉。” 何栀晴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朦胧间她有些看不清温绪之,又觉得从未如此大胆、直接而清晰地看过这人。 她道:“舒尘。” 这是她第一次叫一个男子的字,心跳得像是要失去控制。她停顿须臾,道:“舒尘,我想与你说……殿下和我说好了,到时候,我还是我。你……你让殿下娶我,是为了朝局,我也明白的……我不怨你。只是,你能不能……你知道的,我……” 和风澹荡,带来的好像是梨花的香气。何栀晴的泪滚下来,带着女子无比衷挚的心意。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求过这样的果。她读过书,羞涩克己,从来都是都规矩的,不管她乐不乐意,都从没有忤逆或者反驳过任何人,除了现在。 这样孤身来为自己争取,有些无助,也有些勇敢。 温绪之垂眸看着茶叶翻腾,又看回面前婉丽端庄的女子。他苦笑,道:“栀晴。”他内心敞亮,就这样直视过去,道:“温某一介废人,没有资格,也没有与人爱恋的心性。栀晴,你切勿荒废了光阴与心意。” 竟如此直白。 何栀晴的泪似乎要尽了,她终于看清了温绪之。这个人的文采和修养她看到了,连带着的还有如同寒霜般的淡漠和不近人情。 她在这春日中生出了冷意,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哭泣或者纠缠的资格。她对温绪之的情,起源于那场诗会,那一日她的目光追寻了温绪之一整日,可这与温绪之又什么关系,他不知道,大概也不在乎。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 可若说先生无情,适合走仕途,他却又不入朝堂,也没有做官的欲望。 “那一日诗会初识,我写……遥忆绯色栖春暮,先生说,是好句……”何栀晴哽咽颤声,“对了句,奈何花上无蝶留,我……我记到如今,岂知会在此刻惊觉是,是……” 一语中的。 那一日她坐在珠帘后,隐约看着先生在看台下,青衣广袖,气质出群。千百人的诗,她的偏碰到他来评。 那一日暖风和煦,与此时甚似。 温绪之坐在风中,平静地看着她,还是道:“抱歉。” 这两字连言三次,她已无需再问。 “先生何错之有,”何栀晴缓缓延出笑,道,“栀晴也没有错。” 喜欢他,她没错。 拒绝她,他也没错。 错的是时机,是命运,是世道。 他们安静地相对而坐,各自饮茶。 这个时节山间的梅花都已零落,埋浸在春泥里,在等下一个冬天。 苏屹牵着贺沧笙的手,缓步往马场去,快到近前时听见少女笑声清脆,就都停了步。两人登了几步石,借着高向那边儿望过去。 就见徐诺棠已经坐上了马,由阮安牵着,两个人都很开心的样子。徐诺棠自然跑不稳,抓着缰绳也有点儿害怕,阮安就伸了手上去,徐诺棠立刻紧紧握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阮安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徐诺棠可以不觉得什么,他却几乎要出汗。马就这么慢慢地走,他抬头看了少女好几次。 苏屹凑过去,给贺沧笙咬耳朵,道:“姐姐这王妃,别是喜欢上了自家近卫吧。” 贺沧笙的目光还落在马场内,问:“何以见得?” “我也是男人,”苏屹道,“看那小子几眼就知道在想什么。” 贺沧笙微笑,轻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那我的诺棠要小心了,”又看向苏屹,“阮安与你一般大。” 苏屹立刻抿了嘴,道:“所以我叫殿下姐姐。”从后面将贺沧笙拥在了怀里,将下巴放贺沧笙肩上。这几日贺沧笙身上不舒服,他自然不敢使劲,怕累着人,就是虚虚地抱着,反而让贺沧笙和重心移到后边儿靠着他。 “但只能我这么叫,”苏屹在贺沧笙耳边磨牙,“什么你的诺棠,以后都别让我再听见。” 贺沧笙轻笑,又听他道:“只有我,只有苏屹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1]:“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和董传留别》宋·苏轼感谢观阅。 第47章 隐忍 贺沧笙很喜欢这一句,偏头道:“再说一次。” 苏屹狗狗的样儿又出来了,拿鼻尖蹭她。 贺沧笙笑,重复道:“再说一次给我听。” 撒娇的语气。 “只、有、我,”苏屹遵命,说得一字一顿,“只、有、苏、屹、是、你、的。” “嗯。”贺沧笙一手还端着汤婆子,另一只手搭在他小臂上,声音很蛊惑地道:“不止啊,苏合香也是我的。” “都是你的,反正我是你的人,你得宠着我。”苏屹很愉悦,把话都说完了才觉得有哪里不对,想了想,又更正道,“咳,我是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 贺沧笙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拍了他的手,苏屹却也不放开。少年手臂很有劲儿,一边环着贺沧笙不让她乱动,一边伸颈侧首,轻轻地吻了贺沧笙的脸颊。 -- 第98页 这一下啵出了声,让两人都微红了脸。 徐诺棠和阮安正玩得起兴,额间都沁了汗。 她正值花季,贺沧笙也从不会要求她按照当家主母的规制来穿戴,鹅黄色袄裙娇俏,坐在马上时竟还露了脚踝和绣鞋。 今日出行嬷嬷们不跟着,近卫们围着马场站了一圈,按照规矩都面朝外,场地里只有徐诺棠和阮安。春日暖,阮安护着人满场跑,被日光晃了眼,从发间滑落的汗也刺得他双目有点儿疼。但他都顾不上了,只伸手扶着马上的徐诺棠,满眼满耳满心都是少女的笑。 阮安给徐诺棠挑的马很温顺,拐弯的时候也很稳。徐诺棠胆子大,攥着缰绳的时候还能低头与阮安说话。可她这一侧身就把阮安吓了一跳,生怕出事,急让她转回去。 马匹轻颠,徐诺棠鬓角别着朵杏花,此刻倏地掉了下来。阮安正仰着头,那花划过他的面,落在他的手中。 他怔怔地停住,低头去看。 带着红晕的花瓣娇嫩,微颤在他的掌心。就像是徐诺棠,这个杏花一般的姑娘,和他之间这么近的距离。 他这么一发呆,还伸举着扶人的那只手就乱了地方。等他再反应过来,手已经碰到了少女纤细的踝。 徐诺棠勒着马,也有些呆了神,只看着他。阮安飞快地松开了手,撤步急退时后背撞在马场的围栏上,慌乱得几乎摔倒在地。但他稳住了身体,连着手中那朵杏花也完好无损。 他想跪下请罪,但徐诺棠看过来的目光太纯真,让他没了动作。 他只是慢慢地收紧了拳,觉得指间还留着时才那一下触碰的温度。 这想法让他恍然惊乱,只觉得自己生了这龌\\龊的心思,除了罪该万死四个字他想不到别的。可是这种情愫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了,徐诺棠在雪中奔跑的时候,在屋中被嬷嬷看着练字读书不甚开心却逐渐全神贯注的时候,在安静地托腮坐在落银湾的湖边的时候,开心地叫贺沧笙“笙哥哥”的时候,还有现在看着他的时候,阮安都能心如擂鼓。 少年有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念着少女的笑颜,又反复提醒自己徐诺棠和他自己的身份,最终把一切都变成了可想不可说的心意。 阮安看着徐诺棠,仿佛是在和那个胆大妄为、十恶不赦的自己对峙。 徐诺棠也没有挪开目光,他们就这样一高一低地交错目光,之间相隔咫尺,偏偏仿佛永远跨不过去。 她还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在落银湾的日子很孤独。贺沧笙可以对她好,她也感谢和喜欢笙哥哥,但那不是每日的陪伴。每日在那间院子里陪着她的似乎只有阮安,其实也有那些嬷嬷,但徐诺棠就是觉得阮安不一样。 马场那边儿有人唤了声“诺棠”,两人一起回了头,才见是贺沧笙已经到近前了,身后还跟着苏屹。 阮安也是从地下私卫里出来的,主子是贺沧笙,但现在已经算是被苏屹接管的下属。他承认苏屹的本事,但他还是觉得这人最大的本事在于哄主子高兴,毕竟能从侍君翻身上来,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运气。 他看着徐诺棠快速地从马上下来,提着裙摆向贺沧笙跑过去。他不知少女是真的纯良还是不在乎,竟还对自己丈夫身边正跟着的那个男\\宠打了招呼。 阮安想替徐诺棠在乎,又惊觉自己的可笑。他跪下对贺沧笙行礼,却没有低头。他看着徐诺棠在眼看就要扑进贺沧笙怀里的时候被苏屹抬臂稍挡了一下,就变成了扒着贺沧笙的手臂,又看着贺沧笙掏帕子为徐诺棠擦了额间汗,还为她扶了鬓边钗。 都是他臆想过无数次却绝对不敢的动作。 几个人说了什么,马场的侍从先给端来了汤,由苏屹用银匙试过毒后才递到徐诺棠手边。徐诺棠一低头,苏屹就拉了贺沧笙的袖,身上的醋味阮安隔着距离都能闻见。苏屹这般越矩,然而一向冷脸又冷心的殿下竟露了笑,还在徐诺棠没看着的时候勾了勾苏屹的指。 阮安张开嘴,无声地踌躇了很久,终于用只能给自己听见的声音道:“诺……棠。” 他没有期待任何回应,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时辰还早,贺沧笙就陪着徐诺棠骑了几圈。其实她今日不舒服,走几步还行,又有苏屹一直护着,骑马却是伤身。可她没说,就要让徐诺棠先尽兴,到最后唇上竟然都在发白。 徐诺棠吓了一跳,非常愧疚,害怕地问笙哥哥有没有事。 “没事,诺棠别担心。”贺沧笙下马后不动声色地扶着苏屹的手,道:“学骑马是好事儿,你喜欢,就不妨再学半个时辰吧。” 她稍微缓了口气,看了眼一旁垂首站立的阮安,又看回徐诺棠,道:“让阮安陪着你,好不好?” 阮安没料到主子是这个安排,很惊讶地抬头,结果正对上苏屹凌厉的眼,竟让他生出了一种不敢也不应该直视贺沧笙的想法。贺沧笙点了头,徐诺棠就又与阮安去了。 马场自是给备了帐子供他们休息,这一入贺沧笙就不再伪装,疼得蜷身,人靠在苏屹身上动也不想动。她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还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苏屹也没见过如此,急忙用手贴了贺沧笙的小腹,觉得自己背上都出了冷汗。 幸而帐内设了叠席,苏屹先坐了,又让贺沧笙过来靠着他的胸膛。贺沧笙在他怀里缩着,肩膀都在发抖。 -- 第99页 “殿下,”苏屹手指点过去,防止贺沧笙咬自己的唇,“怎会忽然如此严重?” 贺沧笙沉默了一阵,简短地道:“……骑马。” 这事儿当然不止是因为骑马,还有早先用药的关系,稍微折腾就能引得气血亏败。贺沧笙不比常人,少时为了拔起个头,还为了练武,经常喝那些违悖常理的药,到了今日就都变成了要还的债。 苏屹在心里都要骂街了,却知道这会儿不是给人讲道理的时候。他垂首拨开了贺沧笙被汗湿的碎发,另一只手加了力气,却又不敢太多,生怕让贺沧笙更难受。 “好了,我们马上回去了。”他举在贺沧笙唇边的手动了动,道,“疼了就咬我,好不好?” 汤婆子的热度眼看着往下去,碍于伪装,苏屹又不能就这么冲出去叫人熬汤。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贺沧笙的身体本来就弱得让人担心,哪还能这么生生熬着! “别等了,我去叫他们。”他轻声道,“我们回去了,不能这么挨着,回去吃药才能好。” 谁知贺沧笙握了他的手,人还闭着眼,先道:“别。” 她疼得呜咽出声,虽然极尽隐忍,却还是没躲过苏屹的耳朵,听得他哪儿哪儿都跟着疼。 他真的恨不得替贺沧笙受了,可这种疼他偏偏不行。 别的女子受了痛还能在明面儿上请大夫开药调理,又或者煮了汤来缓解,可是贺沧笙没这个资格。也不知道之前没有他的时候,她是如何一个人在屋里熬过来的。 这么想着苏屹就没来由生出火气,他俯首,道:“必须回去。” “再……再等会儿罢,”贺沧笙一手在身前按着汤婆子,一手紧扣着苏屹的指,“我答应诺棠了,出来一次不容易……这是,我,欠她的。” 苏屹喉结滚动,半晌没有说话。 贺沧笙觉得自己欠徐诺棠,也欠何栀晴,反正她总觉得自己是亏欠别人的那一个。她能在何栀晴入府那晚独自坐在门廊下挨冻,能亲自送自己的侧妃去见别的男人,能强忍疼痛就为了徐诺棠在郊外多玩一会儿。就连西院那些人,她也从来不会真正重罚,吃穿用度也都精致。 还有苏屹,贺沧笙从一开始对苏屹的包容,大概就是源于一种愧疚。这是她女扮男装留下的心病,总是觉得周遭人在为她的隐瞒而受苦。她小心翼翼,永远在弥补别人,外界盛传风流阴虐的楚王,其实活得比谁都要累。 可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选择。 都是被迫,凭什么贺沧笙要来承担这些后果。 苏屹不服,他不认这个理。 所以他要帮贺沧笙分忧,让她再也不用这样忍下去,他忽然在此时再次意识到了他收复玄疆旧部的重要性。他还没有告诉贺沧笙他是玄疆王的儿子,因为他要给贺沧笙一个惊喜。西戎人势必会和大乘打一仗,这很可能就是贺沧笙登上皇位的契机。而这契机能否被利用好,关键就在苏屹身上。 苏屹想着事儿,一边细心地用氅衣把贺沧笙裹了个严实,耳语安慰道:“我马上回来。” 说这就掀帘到了棚外,对站在一边儿的近卫道:“去把马车赶过来。” 这近卫已经是他的手下,自然领命,不敢有任何疑问。 苏屹又冲远处的阮安打了手势,让他带着徐诺棠回来。等人到了近前,他先对徐诺棠行了礼,又道:“殿下有话,回程时请王妃与何侧妃同乘。” 徐诺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那帐篷安静,还是点了头。倒是阮安站在一边,虽垂着目光,却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苏屹才不管那么多,看着徐诺棠走开了就回到了帐里,利落地把贺沧笙抱了起来。 “姐姐,再忍一忍好不好?就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他低声细语,“我们回家啦。” 贺沧笙侧脸蹭在苏屹胸口,她睁开眼,却没力气和这人计较。紧接着听着车轮滚动,就知道是苏屹把马车调到了帐前。她想下地自己走,苏屹的手臂却没松。帐外的近卫们不敢抬眼,他迅速地将贺沧笙抱上了马车。 贺沧笙没有再反对,大概是因为没了力气。 苏屹雷厉风行,说走便是一刻也不等,派人去接了何栀晴回来,就向京都返程。他放了靖雪在前边儿跑,自己留在车里。车厢宽敞,他让贺沧笙坐他怀里,两只手臂都环着人。 “是我擅作主张,”他声音低沉,温热就在贺沧笙耳边,道,“殿下要快点好起来,然后再罚我,怎么都行。要打还是要骂?我保证不驳,都受着。” 贺沧笙不说话,只是忽然将脸别到了一边,不让苏屹看见。 苏屹不知她因为难受还是生气,也不敢冒进,等了半晌才伸手,轻轻地将人扳了回来。结果这一下触手湿润,才见殿下竟是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8章 感同 这双凤目没有比噙泪的时候更招人的了,苏屹看得胸腔疼,立即俯首低声道:“我错了。” 泪珠划过脸颊,濡湿了苏屹的指尖。 贺沧笙从未在他面前有过如此的时候。 “殿下……姐姐,”少年这下是真的慌了神,“我、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我错了。你,你别哭,姐姐,你别哭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贺沧笙再次别过脸,泪不停,没有说话。 -- 第100页 苏屹掏帕子,却怎么也扽不出来,就直接拿手给人擦眼泪。带着茧的指腹仓促又惊乱地划过那无暇的肤,贺沧笙稍微闪避,轻声哽咽。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苏屹心都碎了,“姐姐,你打我吧,嗯?你别哭,也别不理我。求你了,你看看我。” 贺沧笙停顿很久,轻轻转回了脸。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苏屹,声音很轻,哭腔沙哑道:“苏屹。” “我在,姐姐,我在。”苏屹头低得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前了,唇贴在她鬓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喜欢的我都改,你相信我,我改。你别哭……” 他担心得不行,手臂都发了颤。 贺沧笙喉间苦涩,垂手勾了他的指,小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那是为什么?”苏屹立刻勾回去,但还是不敢放松,有点儿语无伦次,“是不是疼得狠了?那你咬我的手好不好?马上回去了,这就到了,我再让他们快点。” 贺沧笙在他胸前轻轻摇头,稍微坐直了身子,道:“不是。”她稍微缓气,睫间还带着泪,道:“挨过了那一阵就好。” 苏屹舒了口气,见人确实面色有所恢复,这才放下点儿心。可他转瞬又忧愁了,吻过贺沧笙含泪泛红的眼角,问:“那,那是为什么……” 他没问完,贺沧笙就勾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苏屹几乎不需要时间反应,伸手就紧紧地搂住了人。 贺沧笙还是虚弱,气息不稳,苏屹不敢用力,甚至不敢动。这是贺沧笙为数不多主动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放轻了,而且不明所以。泪滑进唇舌间,被两个人混乱地舔舐走了。 过了很久贺沧笙才撤后了一点儿,脸和耳朵都红色得像是要滴血。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哭着和苏屹亲吻,羞赧是遮不住的。 “姐姐,”苏屹话音有点儿不稳,“你怎么了?” 贺沧笙不看他,道:“没,没怎么就不能亲你了吗?” “能,能,随时能,只要你想。”苏屹伸指带走了挂在她睫上的泪,低声道:“没事的,你不想说就不说。等想说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贺沧笙身上的疼好一点儿了,她稍微调整了姿势,终于有勇气看向苏屹。她在这霎那的对视间再次染了颊上红晕,又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之前……尽是一个人挨着的,也没见有事……你,你若如此,会把我惯坏的。” 她声音带颤,并没有挑明,但苏屹怎会不明白。 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孤身行在凛冬里的人在忽然被送上了热源后的破碎感,还有迟来了很多年的委屈。 “我知道的,殿下,”他抚着贺沧笙的鬓,又轻拍了她的背,用耳语般的低声叹道,“我都知道的。” 他从来不曾个性羞涩,甜言蜜语用得很熟练,尤其喜欢撒娇和胡搅蛮缠,当然只是在对着贺沧笙的时候。可他看着这个人此时主动露出的脆弱和柔软,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贺沧笙的每一滴泪都落在他心上,顷刻间掀起涟漪。苏屹就这样看着,任何动作都变得极其小心,所有的心疼和决心最终都化作了一句“我知道的”。 他就这样抱着贺沧笙,贺沧笙也回抱着他。周围很安静,就听着车轮稳碾。 快到时贺沧笙已经缓过了那一阵,就不愿意在人前软弱,要自己下去。苏屹虽心疼,也只能顺着她的意,准备先下去伸手扶人。 马车已经明显慢下来,贺沧笙缓缓从苏屹怀中起身。 “殿下,我们要先说好。”苏屹忽然凑过来,抬手抚在她哭红的眼尾,“你只能在我面前哭,记住了啊。” 贺沧笙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长睫扫过苏屹的指尖,又下意识地道:“以后不会哭了。” “不。”苏屹闻言立刻改抬了她的下巴,正色道:“要哭,想哭了就哭,但只能在我面前哭。” 他在此刻显出了超越他年纪的成熟,还不到十九的年轻人,却能把贺沧笙捧在手心里宠。两人在明面儿上地位悬殊,可是这不重要,私下里贺沧笙娇嗔羞恼一样不少,全部只给苏屹看。 贺沧笙看他,没忍住道:“谢谢。” 少年笑容很潇洒,又趁着这功夫和她抵了会儿额。 入府时贺沧笙与苏屹走得慢,就让阮安护着徐诺棠先回落银湾,谁知何栀晴也缓了步子,和他们并肩。 苏屹有点儿不悦,不过也不好赶人。他表面上还是侍君,没资格和侧妃并肩,只能撤开两步,跟在贺沧笙身后。 何栀晴看贺沧笙脸色不好,自然要问候。她讲话细声慢语,苏屹也无所谓她说了些什么,心下只不满地念着怎么还不走,好让他直接抱了人回屋里歇着。 贺沧笙倒也不急,问何栀晴:“何小姐今日见着师兄了?” 何栀晴道:“见着了。” 她没了后话,贺沧笙又不是喜欢打听人私事的性子,便也不再问。眼看着到了园中岔路,只抬手道:“何小姐请自归。” 便准备和苏屹往望羲庭拐。 何栀晴站在一树盛开的梨花下,却没有离开,而是轻声道:“殿下。” 贺沧笙站住,回头看她,问:“何事?” 楚王府的园子自是有专人理护的,设计得十分应季,芳草铺青,满院梨花像是半空飘香雪。何栀晴绿裙柔婉,微风清凉,春日和暖,她却无心享受,面色略苍白,隐约看得出是才哭过。 -- 第101页 她看着贺沧笙神情平静,一时攥紧了帕子,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么静下来。 贺沧笙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师兄温润和气,不管对谁都端着礼节,其实底下藏的都是不近人情的冷淡。何栀晴有情,温绪之却未必肯接,不是因为何栀晴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 何栀晴低下头,局促又悲哀。贺沧笙洞察,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零星落在草地上的梨花瓣,轻轻地咳了一声。 “殿下。”何栀晴回神,喉中还压着泣感,重复了时才的话,道:“殿下,我……我今日,见着温先生了。” 贺沧笙的声音依旧很轻,“嗯”了一声。 何栀晴红着眼眶,又沉默了一阵。她虽已是侧妃,今日却没有按着规矩来,梳的竟还是未婚女子的发式。风撩起长发划过侧脸,何栀晴感觉到了,在这一瞬间有些想笑。 笑自己,也笑这场无始而终的情缘。 她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抬了眼,对贺沧笙道:“殿下许我在一切结束时离开,我如今,竟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贺沧笙仍然看着地上梨花,问:“一定要往他身边去吗?” 何栀晴没有回话,因不知该如何回。 “本王的意思是,”贺沧笙看了她一眼,“一定要往男人身边去吗?” 何栀晴阖了阖眼,低声像是自语:“我没得选。” “你不缺才情,个性姣好,因何要作茧自缚。”贺沧笙沉声,好像吟诵,“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的日子[1],你不想试试吗?” “我没有这个机会。”何栀晴笑容苦涩,“我是女子,殿下不会明白的。” 贺沧笙呼吸稍重,肩膀起伏了一下。 她怎会不明白。 可她也明白,即便同为女子,何栀晴与她还是不一样的。何栀晴娇生娇养,却不能为自己选择。她的婚嫁由父兄说了算,真心爱恋时也把决定权交到别人手里。温绪之拒绝动情,她就到此为止。 而贺沧笙是另一个极端。 她藏在伪装下,走上和男人们周旋拼斗的路,经历苦难,牺牲安逸,以获得掌握命运的能力和权力,就像是一种交换。世人当她快活顺意,却没人知道她每日如履薄冰命悬一线的重压。 她与何栀晴恰巧相反,又异样地相似——她听从母命女扮男装,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一句忤逆或者怨言。无奈和哭泣她都留给自己,疼痛与病弱她都一个人受,到了厅堂上,她还是那个风致快意又手腕狠辣的楚王。 何栀晴的心境她也许不能体会,但她并没有一身轻的自由。 贺沧笙忽然有点儿委屈,身上再次难受起来。 她无人理解,也无人可依—— 一只手忽然过来,在宽袖下握住了她。 贺沧笙不用看,她知道是苏屹。 这一下坚定有力,温度蹭地传递上来,直到贺沧笙心间。 她有人理解,也有人可依。 “殿下,回去吗?”苏屹眼睛只看着贺沧笙,声音倒是让三个人都能听得到,“今日的药还没喝,多日劳累,身体受不住的。” 他本就不愿意贺沧笙与何栀晴多说,已经忍了又忍,谁知何栀晴还说起身为女子的苦恼。苏屹看着贺沧笙露了失落,明显不想再谈下去,心里禁不住有点恼火。贺沧笙的痛没人知道,身上心里的都一样,若是真要比一比,怕是先将这些人吓破了胆。 他话里的不满未加掩饰,又逢何栀晴心思细腻,立刻听了出来。她当即露了赧色,道:“啊,殿下,我、我不知……” “那就这般。”苏屹冷声,头也没向何栀晴点一个。他牵着贺沧笙的手,不再遵对侧妃的礼仪,只在转身时扔下一句:“走了。” 就这样把人带走了。 而贺沧笙也真的没回头,任由苏屹肆意妄为。 何栀晴还略有些呆,她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经过棵桃花树时苏屹还飞快地摘了一朵下来,悄声在贺沧笙鬓边比划。贺沧笙发现了,侧脸看过去,竟没生气,反而示意少年继续。少年将花别在殿下耳后,然后竟矮身抄膝将人抱了起来,大步走远了。 何栀晴望着他们,直到两人拐出石径,直逼鼻尖的酸涩再也忍不住。 “花深深……柳阴阴……”她垂泪哽声,犹自念道,“君心负妾心[2]……” 惊鹊离了绿枝,振落了几朵梨花。 花瓣被风拨着颤动,又被一只手扶住了。 已经到了望羲庭廊下的两人对视,苏屹收回手,又看了半晌,道:“好看。” 贺沧笙微笑,还是很有倦怠的意思。院儿里没有别人,芙簪识趣地站在月洞门那边,并不入内,上膳的侍女们还没有到。 “桃花才衬人娇,那般凄苦多没意思。”苏屹趁着这个空抬手解开了贺沧笙的高领,还抽了她的簪,一边顺着她的发一边道,“就是要艳丽,比白色的好看多了。” 贺沧笙知道他是在暗指何栀晴,露了笑,道:“师兄冷性,何小姐不容易。” “那她也得接受,”苏屹带她进屋,为她褪了氅衣,道,“拉着殿下说哪门子的话。” 他让贺沧笙先在软榻上靠了,转身挂了她的衣服,又拿来了新的暖手给她贴在身前。他提袍,就在榻前蹲身,仰脸问:“还疼吗?” -- 第102页 贺沧笙犹豫片刻,没撒谎,“嗯”了一声,又道:“已比刚才好多了。” “我抱着你。”苏屹神态自然地坐上榻,从后面把贺沧笙拥怀里,凑在人耳边哄道:“不疼了,汤药这就到。姐姐,你想着我,只想着我,就不疼了。” 气息温热,声音低沉,贺沧笙蜷缩着稍微偏头,还是被他扶着了肩,不让躲闪。 “就这样,靠着我,”少年捂着她,“舒服吗?” 贺沧笙依言搂了他的手臂,仰头在他肩上,发尾蜿蜒到榻边。 “我不许你想不好的事,”苏屹意有所指,“让那些不会说话、不曾历世的人都滚蛋。” 贺沧笙笑起来,沉默半晌,轻声道:“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不曾扮成男儿,此生将会如何。”她投向屋子远处的目光没有落点,声音缓缓,“大概是,已经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将来也许还会儿孙满堂。” 她长长叹息。 不知苏屹会如何说。说那样很好,端着规矩的女子模样和经历,也是他喜欢的。 可苏屹没有。 他收紧手臂,道:“可也意味着对男人降心俯首,这一身傲骨尽折。” 贺沧笙猛地抬头,正对上苏屹澈亮的眸。 苏屹俯首,道:“怀歌,你扮作了男人,才让我遇见了你。”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又郑重,“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我改变不了它。但有了它才有今日的贺沧笙,我们在这个时间、以这样的身份遇见,这是天意。我们现在一处,就要一直携手同行。殿下,你的未来交给我,我护着你,让你可以做自己,不管是皇帝还是女子,或者两样都做,都可以。” 贺沧笙呼吸不稳,没忍住再次红了眼。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会喜欢苏屹。 从她出生,身边的人就都在鞭策她,逼着她往前走,做她本无力做的事,成为她本不是的那个人。唯有苏屹,他的心疼和体贴是她最大的慰藉,她在茫茫雪雾中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是苏屹提灯引路。 他陪着贺沧笙,不否认过去,也不放手将来。就好像贺沧笙喜欢苏屹,也喜欢苏合香。他们彼此依偎,成为彼此唯一的温暖和光源。 他们让彼此找到向前的的意义。 贺沧笙回身,伸手抱过去,侧脸贴着苏屹的胸口。少年的心跳强劲而快速,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在她耳边,再传递心间。 他们没有说话,就这样相拥久坐。苏屹的怀抱太舒适,贺沧笙累得就要睡过去,苏屹就让她合眼。 直到来送药和暖汤的芙簪在外回禀请求入内,苏屹轻轻拍抚在贺沧笙背后的手也没有停。 皇帝寝殿内的气氛可不如楚王府安宁温馨,也不见伺候的太监宫女,却在离龙床几步的地方跪着个人,头磕在地上时声声作响。 那泥金色的垂幔微掀,瘦得如同枯枝狰狞的手伸出来,掌心向外地一顿,磕头声这才止了。 “罢了,”敬辉帝的声音很疲惫,“到近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那跪着的人立刻膝行到龙床前,颤巍巍抬起了头。 竟是贺峻修。 他常服低调,嗓音已似呜咽,道:“父皇……”只此一句,泪已落了下来。 他被禁足了这些时日,人消瘦不少,脸上的棱角都出来了。 敬辉帝收回手,隔着垂纱看他,道:“哭什么。” “因悔、因恨,”贺峻修颤声沙哑,“都是因为儿臣……才让父皇病重。儿臣,儿臣罪该万死……只盼您快些、快些好起来……若得父皇安康,儿臣死而无憾!” “你,你是有孝心的,莫要说胡话。”敬辉帝缓声,“多日不见你,人怎瘦得厉害。” “儿臣……自作自受,”贺峻修泪流满面,“是,是儿臣无能。” “信口胡言,”敬辉帝微微抬声,“不要如此颓败!你,你是朕的亲儿子,也是朕的长子……朕如何忍心,又如何能安心……” 他猛地咳嗽一阵,贺峻修立刻上前,却被敬辉帝挥手挡开了。他半晌才止了咳声,手伸出垂帘,贺峻修扑上去,紧紧握住了。 “怀斌……”敬辉帝叫贺峻修的字。 “儿臣在!”贺峻修手都在颤抖,“都是儿臣的错……担不起父皇仁慈!儿臣近日思寻良久,愈发觉得自己窝囊误事。儿臣已经知错,可、可儿臣怎能放心父皇一人挑承国事,只愿日日适逢在侧……” 话至此处,竟已哭得说不下去。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敬辉帝回握住康王的手,“今周秉旭已死,矿税之事……就此翻过。否则,朕今日……又怎会招你单独入宫。” 他压着咳语重心长,道:“怀斌,你如此拘于小错,还,还如何能……继承大统……” 贺峻修猛然垂首遮掩了眼中光,顿了片刻,继续无声地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1]:“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出自《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满》宋·朱敦儒[2]:《长相思》宋·陈东甫感谢观阅。 第49章 对峙 敬辉帝停顿一阵,似是知道贺峻修需要时间来吃透他的话。 春时景暖,寝宫外正值燕啼莺唱。那角落里的银炉飘转来香雾,绕梁慢袅,被入窗的斜阳镀成熔金色。 皇帝低沉道:“如今大乘朝内安稳,权分六部,又有内阁四辅官,玄疆的动乱也自有人替你挡。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是、是朕的嫡子,除了你……朕,再无,再无旁人。怀斌,你……你明白吗?” -- 第103页 “父皇……”贺峻修有些泣不成声,并不回答敬辉帝的问题,只一遍遍地唤,像是稚子呼父。 这反应让敬辉帝非常满意,因为没有皇帝会喜欢一个急功近利的儿子。他握着贺峻修的手加了点力气,道:“朕的身体,朕自是清楚。你与怀歌,都,都是年轻的皇子,这些年朕将朝务多落在怀歌身上,可……最终,坐这皇位的人,还是,还是要朕来钦点!” 他停下咳喘了一阵,面色稍微有点红。他仰面躺在龙床上,盯着垂帷上绣的金龙,直看到眼眸生疼。 贺峻修的泪打在他手背上,父子俩陪着彼此沉默半晌。 敬辉帝再次开口,说话间眼神逐渐涣散,更像是思言自语。 “朝中人觉得他好,都拥护他……是,是不记得朕了吗!”他竟隐约露了狠色,“重臣专权自持,是皇帝的,大忌,偏、偏偏他还是赵家的种儿!朕……有心无力,不能躬览庶政,终是、终是朕辜负了太\祖……” 贺峻修哽咽,只陪着哭。 敬辉帝缓过气,继续道:“大权不能旁落!怀斌,你务必,明白这个道理!” 贺峻修强压喉中泣声,道:“儿臣谨记。” “你要把赵家制住,才能制住怀歌。”敬辉帝也微微哽了声,言辞无序道,“你不仅,要念记兄弟情……大乘……若要大乘稳固,你必用怀歌!可你,也要警惕他的母家,不可,万不可封王,更不能给世袭的爵位。那玄疆是,是关键的地方,也只有……只有怀歌才能治理。守着大乘的边关,也……是皇子的责任。” 贺峻修缓缓抬头,又重重地磕下去,在那响亮的“咚”声中道:“父皇英明!” 可叹一国之君,竟因皇子的才能而计较愤恨。敬辉帝坐这个龙椅,爱的是权力,他要把一切都攥在手里,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得比他低一头。虎毒不食子,可惜皇家不认这个理。 他知道贺沧笙会帮他照看好江山社稷,这一点他很喜欢,但他不能允许贺沧笙有任何功绩。 贺峻修听得很明白。 皇帝让贺沧笙入朝世堂代理账务,这事儿一开始就是一条死路。鸟尽弓藏,这招被皇帝用得熟练,毫不手软。 这一日贺沧笙因身上不适所以歇得早,苏屹一直陪着,确认人睡熟了,又蹲在床边看了一阵,才悄悄出门。 他现在管着私卫,除了每日要去地下巡视,晚上也要听各院近卫的汇报。 贺沧笙在近卫和私士的事上非常严明,就算是和苏屹有私底下的关系,在堂上也不会有任何偏袒。 苏屹总管此项事宜,在别人看来就是一步登天,这其实也不能说是假的,但贺沧笙敢放手全权交付,就是表明了对苏屹的支持和信任。少年傲骨,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她站在他身后这事儿也不用隐瞒。 苏屹上位迅速,像步光和阮安这样已经跟着贺沧笙身边好几年的人都要靠边站。可明面儿上他还有侍君的身份,所以步光还是跟在贺沧笙身边。阮安先前就被调了去保护徐诺棠,其实算是降了一级,这些权衡在贺沧笙心中都如明镜一般。于是她亲挑了阮安分管私士训练的事,算是苏屹的副手,而东西两院近卫的事还是步光负责。 如此一来,这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既是上下级,还要相互制约和竞争。 分权谋略,贺沧笙手到擒来。 此刻刚到亥时,浓浓一院春色都笼在月下。苏屹迅速地察检了王府里各处,再到近卫们住的院子。 能住在这里的都是本事过关的,明面儿是贺沧笙从市上买回来的贱籍奴隶,其实都是从地下的训练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原本都跟在步光后头,但贺沧笙从未正式指派给步光除近卫以外的职务,所以苏屹此时就算是他们最直属的上级。 苏屹一进院,原本在石阶上或坐或站的几个人就都站起来了。 只要不当着外人,他们都得叫声“统领”。 苏统领很年轻,比他们中间一些人都小,却很有气势,但不是完全外露的那种,而是微冷的凌厉。他看着是位朗朗少年,其实从身手到心思都很厉害,还很严格,笑着就把人骂趴下了。 苏屹扫了一眼便知在场的都是不当值的,他也不入廊,就站在院儿里,似是很随意地问:“阮安呢?我记得他今晚不当落银湾的值。” 旁边儿立刻出来位和阮安关系不错的小伙子,道:“回苏统领,自新年起,阮安就不怎回来过夜了,都在落银湾看护。” 苏屹微微挑眉,问:“每一晚?” “是,”那人想了想,点头道,“每一晚。” 苏屹道:“派人过去一趟,让阮安到望羲庭回话。”说着便不再留,抬脚就走。 谁知这以往做事麻利的阮安竟用了一刻的时间才到,入时先在院门口和守在那儿的步光行礼招呼。 步光示意他卸刀,阮安却抬手拒绝。 “那就快进去,”步光只当是他着急回落银湾护卫,便侧身道,“苏统领等了有一会儿了。” 阮安往里去,步光却听得他像是冷哼了一声。他看着人背,倒是觉得没什么异样,只摸摸鼻子,抱着刀犯奇怪。 阮安进了院就见屋内的灯已经熄了,苏屹乌发高束,正站在廊下。 阮安并不行礼,而是站在阶下,问:“芙簪姑姑呢?” -- 第104页 “在里面伺候,”苏屹微微侧脸示意,“殿下在。” “……哦。”阮安一顿,露了不自在的表情,沉默了片刻。随即再次开口,这次压低了声音,话却古怪:“那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苏屹也没想到这人能这么冲,但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就要动手,在此刻还忽然想起了贺沧笙常带的调侃暧昧。 他回答道:“我想伺候殿下随时可以,不急于这一时。” 果然,这一下阮安的脸上是真烧起来了,偏还是自己刨的坑儿。他有些不满,重重地呼吸了两下,道:“找我什么事?” 苏屹并不着急回答,而是看了阮安一会儿。 阮安也看着他。 这个人比他俊朗,比他聪明,还能得贺沧笙的偏爱,站在他如何也够不到的高度。可阮安毫不退缩,让这场对视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较量。 霜白的月高悬,屋门口的灯笼很暗。苏屹站在阴影里,年轻力壮的他在春日里不罩氅衣,白袍素靴一尘不染,几乎要成为廊下的光源。 他那一双像是蕴含了璀璨星辰的眸子此时仿佛浮出了万年寒冰,看得阮安背后开始出汗。 就在阮安要败下阵来挪开目光的那一刻,苏屹开口,道:“今日回程时,你眼神不对。” 阮安道:“我——” “你不用否认,也否认不掉。”苏屹打断他,“我并非责难,只是要问清楚。事关殿下和王妃,你已经失职。” 阮安没想到今日在马场的几个眼神都能被苏屹记到现在,微哂道:“我不记得了。” “好吧。”苏屹耸肩,“那只好让你回到地下去,接着练,练到不忘事了再出来。” “你!”阮安瞪大了眼,哽了半天竟只憋出一句:“你敢!” 他平日里是挺木纳的性子,一时间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话,就这么气鼓了脸站在院子里。 苏屹偏头,问:“小兄弟,今日在南郊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记起来了吗?” 阮安比苏屹小将近一岁,在这声“小兄弟”里莫名地消下去了一点儿火气,可又窜起来,道:“谁跟你称兄道弟!” “都是殿下的人,自然是兄弟。”苏屹微笑,“你不同意吗?” “我是主子的近卫,忠诚与否自有主子定夺!”阮安觉得苏屹这是在威胁他,抬声道:“你才是主子的、的人!你、你实至名归!” 这一声音量确实大,院门口的步光都惊动了,冲进来问:“怎么回事?”他看向苏屹,没看出什么,只好又看向阮安,这回看出了怒气,急道:“主子才歇下,闹什么?” 阮安压了声,道:“我没闹。” 苏屹走下台阶,道:“想说什么别藏着,我在听。” 树上寒鸦噪,阮安下定了决心,道:“我豁出去了!”他看着苏屹,跺了跺脚,“你这个统领的位子怎么来的,还不是哄着主子,连蒙带骗弄到手的!步光哥是我们中最出色的,追随了主子这么多年,深得信任,却得被你挤得往后站!” 步光没想到这事儿还能扯上自己,一时尴尬,只能抱紧了自己的刀老实站着。 其实阮安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有城府,就是逮哪儿说哪儿。 阮安又道:“你当统领,是你有本事,我……其实我没有不服。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侍君的身份,出了王府的门你也是侍君!你得宠,却要委屈了王妃,这是什么道理!” 步光险些懵头,阮安这小子此会儿发神经竟还和王妃有关吗? 然而阮安还没说完,他还对着苏屹:“你说我今日眼神不对,的确如此!王妃是何等尊贵,怎能和侧妃同乘马车?我看你就是私传假话,好成全了你自己对主子的心思!你……你与主子那般亲昵,还都当着王妃的面,分明是僭越之举,欺人太甚!” 阮安说完了,成功地把自己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他呼吸声重得很,站成个三角形的三人都听得见。 今日并没有去郊外的步光简直是被当头棒喝,不知怎么就看着兄弟们闹成了这样。 他试图理清来龙去脉,小心地看向苏屹,却见这人面容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阮安的一通连珠。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仔细看了看,见少年眉宇压低,有点儿不和善的意思。 苏屹道:“你说了几件事,正好都是我在意的。如此,我就来和你说一说。” 阮安鼻翼扇动,却也懂你来我往的到底,只等着听。 “你不服气我做殿下的私士统领,却提到了步光,没给自己争。这说明你心思干净,也不狭隘,并不是为私欲。”苏屹对阮安略微颔首,“就算这位子是我坑蒙拐骗来的,那殿下也是被我害了,你这个仇恨,得知道记在谁身上。殿下矜贵,断容不得你编排。” 他这话说得缓,其实每一个字都咬得无比清晰。 阮安哼声,道:“扯什么皮!我就是说你!你,苏屹!我看谁敢扯上主子,我先不同意!” 苏屹先确定了首要事,微微点了点头。 阮安直肠子听不出,步光却看了眼苏屹,目光挺深。 被人当面骂,这个苏屹却还一心惦记着维护贺沧笙,要确保他们对贺沧笙的忠诚度。 这令人昏头的爱情啊,看得他牙酸。 苏屹继续道:“殿下培养你们,是为了日后的争斗,至于是在京都还是战场上,这不好说。”他稍顿,扫了眼步光和阮安的刀,“我出身的确不漂亮,可论功夫,你们比不过我,这是事实。殿下需要玄疆斥候的本事,就是全嘉源也找不出几个,可这本事我有。既然如此,我就不会不争不抢,因为人都要为了自己搏前途。若此刻我说我不想往上爬,逆天改命,那才是假话。” -- 第105页 他很真诚,阮安没话说。 “再说回你们。”苏屹扳了扳手指,“殿下是让我做统领,却绝对没有委屈你们。你们从前的差事不改,待遇也是。谁做了什么,跟了她多久,殿下心里都有数。殿下耳聪目明,任何事都糊弄不了她。如此看,我是什么?你们要是愿意,大可以就把我想成殿下的一个分\\身,管着你们,可最终你我效忠的还是殿下。这一点,万年不变。” 屋中有细微的响动,苏屹听见了。他一僵身,却听着那动静随即消失,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自接管私士的那天就说过,我要的是忠,对殿下的、绝对的忠。”苏屹看着阮安,目光明亮,犀利得像是利刃,“今日乘车就是再不妥,我口传的也是殿下的吩咐,你只有听命的份儿。” 阮安垂眸,没有反驳。 “阮安,”苏屹依然盯着他,“这件事上,你有私心。” 这一句如惊天炸雷,让阮安倏地抬眼。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那握在刀鞘上的手蓦然收紧爆出了青筋。 苏屹扫视过去,挑眉间蓦然伸了只手,压在刀上。阮安下意识地和他的力道对着来,谁知竟扛得十分费力。反观苏屹,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然而苏屹并没有继续,轻轻抬了手。他扭转话锋,没有点破阮安的心思。 “只要你对殿下没有二心,任何旁的事儿我都不管。”苏屹仰颈看着苍穹里的群星,然后又低下头来看着阮安。他眨了眨眼,很具少年气地道:“就像你没有资格管我和殿下的私事一样。” 阮安看着他,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没有完全被说服,但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无言以对,心思暴露,这一局他输了,虽然苏屹并不把今晚当成任何比赛。 “去吧,”苏屹冲着院门扬下巴,“回你的落银湾,继续守着王妃。” 阮安吞了吞口水,嘴唇几度张合也没说出话。最终还是步光拉着他对苏屹行了抱拳礼,才出去了。 苏屹又站了片刻,忽然听着身后屋门打开。 他立刻回身,只见贺沧笙散发披衣,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0章 少年 苏屹先露了笑,道:“殿下。” 贺沧笙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屹几步就上阶到了她面前,问:“怎么起来了?”又伸指摸了贺沧笙的大氅看厚度,“当心着凉。” 他手臂伸出去,这就要抱人,却想起芙簪还在屋里,生生停了手。但姑姑是多通透的人,眼也不曾抬,立刻低着头安静地退了出去,片刻也没留。 “身上还难受吗?”苏屹进屋关门,轻松地一捞,就把贺沧笙抱得离地。 贺沧笙手臂十分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摇了摇头。 苏屹把人放床上,自己站一边儿先脱了袍,道:“没沐浴呢,脏。” 贺沧笙在被褥里撑着首看他,露出伶仃洁白的脚踝。苏屹盯着看,直到把自己盯得都稍微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才继续解扣子。 贺沧笙往里翻身,苏屹穿着干净的亵衣上来。被里扔着个汤婆子,苏屹捡过来试了,还是暖的。他将汤婆子贴过去,圈臂把贺沧笙抱怀里。 他时才一个人对上阮安和步光两位也不见含糊,只是此时与贺沧笙挨一起,心里却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儿委屈。 两个人都是这样,只愿意在对方跟前露出柔软的一面。 “姐姐。”他用鼻尖蹭贺沧笙的鬓,一路划到侧脸,呢喃道:“姐姐。” “可怜样儿,”贺沧笙仰头,轻吻了他的侧脸,“继续装。” 被道破了的人不满地“嗯”了一声,转而和她抵额,道:“你怎么老是欺负我。” 少年在她面前永远是副大狗狗的模样,贺沧笙都习惯了。她眨眨眼,反问的还是那句话:“谁欺负谁?” 她此时慵懒,调侃间也带着一种诱惑。 苏屹借着这距离仔细地看她,整个人都陷入了贺沧笙的一双凤眸里。离床不远的窗前并没有遮帘,屋内不点烛,月亮和星辰的光一起落下来,悉数碎在两个人眼睛里。 贺沧笙喜欢这点光,尤其是苏屹眸中的。她欣赏了许久才道:“下次有事,可以推到我身上。” 苏屹一顿,便知贺沧笙方才是在屋里把他与阮安步光之间的对话听全了。可她没有当下出来教训人,她不会这样维护苏屹,不阻挡她接受磨难,要把这立威的机会让苏屹独享。 “我自己来。”苏屹回答得利落。他声音不高,但态度强硬,道:“私士和近卫都要以殿下为尊,唯殿下命是从,这是底线。” “以我为尊,也不用踩着你。”贺沧笙抿嘴,“听着不好受。” 苏屹抬手抚了她的脸,道:“让他们说呗,我能应付。但阮安这事儿不只是对我不服气这么简单,要早做打算。” 贺沧笙点头,提起这事她也有点儿头疼。徐诺棠是多么纯善的性子,所以她对阮安不那么放心。况且就算是有什么,徐瀚诚那边恐怕也交代不过去。 她皱眉,问:“你如何看?” “我觉得,”苏屹伸指点她的眉心,道,“此事要看王妃。落银湾中还有其他近卫,阮安也不是色\\欲熏心的人,但是若真是出现了两情相悦的那一日,你要怎么办?” -- 第106页 贺沧笙仰头,道:“就像你说的,看诺棠的意思。”她想了想,略微沉吟,“阮安还年轻,平时沉默寡言,看着不像是今晚这般争抢的性子。” “色令君昏啊,”苏屹嗅她的发,有点儿心不在焉,“姐姐看看我就知道。” 贺沧笙笑,伸手捏了下他颊边,道:“竟不知你已昏头了吗。” “都是你的错,”苏屹压低声音,像是警告,“生成这幅模样,祸国殃民。” 然而贺沧笙根本不怕,抱着他的腰,手指点在他背后,耳语道:“可我只想祸害你。” 苏屹咬牙,半晌后道:“姐姐赢了。”他亲贺沧笙的唇,“色授魂与,心愉于侧[1],你都无需伸手,就让我眼迷心荡。” 贺沧笙小声道:“我也是。” 苏屹像是被激发了什么,猛地低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贺沧笙双颊泛红,“我也是。”她与苏屹鼻尖相对,又道:“喜欢你喜欢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苏屹高兴得又要吻她,贺沧笙却主动送上门,然后道:“时才教训人的样子也赏心悦目,让我在窗前看得入迷。” 她不吝啬情话,眼角一挑就能要命。苏屹脸上的颜色此刻比贺沧笙的都要深,还烫。 “苏统领好严苛,”贺沧笙在他耳边说话,气息如兰似麝,“竟不像我认识的那位少年。” 她美色在身,浑然天成的妩媚恰到好处,最是知道如何撩拨。苏屹在听到那声“苏统领”的时候就窜了火,陡然堵住了贺沧笙的唇。这个吻由轻到重,最终润舌夺息。 贺沧笙被吮舐得有点儿羞恼,苏屹却像是被顺了毛。 他把掉落在被褥中的汤婆子捡回来,替贺沧笙压扶在身前,不由分说道:“睡觉。” 说着把人抱得更紧,让贺沧笙靠着自己睡。 他身上温暖,抚着人后背的手节奏和力道都正好,贺沧笙非常喜欢。她今日本就疲惫,很快合了眼呼吸轻稳。而苏屹闻着她身上微冷的香气,又轻轻亲了下她的唇,这一下没得到回应,他也不气恼。 反正他的姐姐就是个勾人的妖,哪还需要做什么,在哪儿就够了。 苏屹不怎么困,就这么看着人。 睡着了也好好看。 怎么也看不够。 春日稳步向前去,私士的事苏屹得心应手。阮安那边也没再出什么事,又恢复了话少木纳的样子,别管是对着谁。 眼看着端午就要到,贺沧笙备了礼,既得孝敬长辈,还要去各位大人府上走动,应酬一趟接一趟。可她还记着给苏母的一份,大多是绸缎吃食类的,首饰送得不算多,但都低调贵重。 苏屹出城了一趟,苏母不知道贺沧笙的身份,因苏屹只说是改跟了楚王当近卫。她对楚王殿下感激不尽,只当是苏屹跟了个好主子。 端午的前一天贺沧笙去了婉华宫,给赵贵妃问安,又陪着吃了饭。她与赵贵妃多年间只谈政事,就算是年节也只在宫宴上见,而如今敬辉帝病着,自然不会有庆典,所以她得过去一趟。 母女俩饭后只简短地对坐了一会儿,贺沧笙便起身告辞。 苏屹在宫门口等,见贺沧笙神色不佳,就悄悄牵了她的手,也不问缘由。他知道赵紫荆对贺沧笙做的事,心疼还来不及呢,恨不得让贺沧笙再也不用想这事儿。 两人并肩跑马,去了趟左都督府。 苏屹以前没来过赵毅公的府邸,不想这正一品官员、三代老臣的住处竟无处华贵,只觉清净素雅。 常随道都督大人在园中,贺沧笙就带着苏屹往那儿去。苏屹得符合近卫的身份,走在贺沧笙身后。 盛春碧柳醒目,袅袅长枝拂过石桥。园中槐树浓荫,置矮案靠椅,隐约见位老人正坐着擦拭怀中刀。老人发髻整洁,只用木簪,雁灰色的衫宽袖长袂,一眼瞧过去仿佛是位出了俗世的道人。 可那刀全然不同。 打眼便知是把重刀,刀面宽厚,几乎有掌宽,大约三尺多长。那素色的帕子划过去,锋刃锃亮,再到已遍布磨损痕迹的刀柄和刀鞘,反出日光晃眼,看得人愈发心寒。这刀斩得断暖意,都不用招式,就迸现了凛冬的料峭。 贺沧笙见惯了,倒是一旁的苏屹,稍露了认真又渴望的神情。 他留在桥边等候,贺沧笙独自上前,在矮案前行礼,叫了声“外祖父”。 赵毅公抬眼,见是贺沧笙,转手放了刀,却没起身。 “来之前怎不说一声,”老人肩头落着枝叶间的光影,“临时起意?” “不是,就是怕您麻烦才没提前说。”贺沧笙笑,“后日端午,我进攻给父皇请安怕抽不出时辰,就提前来您这里。” 赵毅公稍微示意,贺沧笙便隔案坐下了,道:“礼给您放在偏厅,别的好说,又方南霄省的洮河砚,您可一定拿来试试笔。” 赵毅公能文能武,擅长也喜欢挥翰书势。这洮河砚很难得,是大乘石砚中最上等的,从深水中取材,石纹入丝,细润蓬勃如浪滚云涌,护毫发墨,呵气即湿。 就是贺沧笙,也是下了功夫才寻来这么一台。 赵毅公闻言也欢喜,他不是那种在晚辈面前推拒的人,于是欣然接受。 这时小厮来端茶,赵毅公又吩咐来上龙须酥。 是贺沧笙最喜欢的。 -- 第107页 “多谢外祖父,”贺沧笙靠坐的姿态很随意,调侃道,“一盘糕点换一台洮河砚,您这算盘打得好。” “如此一想,赚的还是老夫。”赵毅公看着她,笑容和缓,“只要怀歌想,外祖父就能拿得出。” 他和赵紫荆不一样,老人活了六十余年,有驰骋沙场的时候,也有虎踞朝堂的日子。看得多了,也就看得淡了。赵紫荆要争,他不拦着,但他心疼自己的外孙女,比任何人都心疼。 龙须酥上来的时候赵毅公让放到贺沧笙面前,贺沧笙也没客气,伸手先尝。她在赵毅公面前懒得端规矩,赵毅公嘴上说着“慢点”,手却又推了推碟。 老人看贺沧笙五月还披着氅衣,不禁皱了眉,道:“怎么,可是病了?” “前一阵子有些不适,”贺沧笙飞快地舔走唇角的点心屑,“早已大好了,外祖父不必挂怀。” 赵毅公叹气,随即沉默下去。贺沧笙的病是因为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当年的事无人能改变。他不本愿在贺沧笙面前提这样的话,但还是没忍住,道:“若是当年我知你母亲那般,定不会允!” 贺沧笙接过常随递来的帕子拭手,一边轻声道:“外祖父怎又说到那儿去了。” “人老了,”赵毅公道,“心里就装着那么几件事。” “外祖父不老。”贺沧笙在这一瞬露了小女儿的娇怪俏丽,道:“您要是少想那些事,还能再年轻几岁。” 赵毅公大笑,两人以茶代酒地轻轻碰了下杯。贺沧笙吃了茶,道:“我才从母妃宫里过来,母妃一切都好,也惦念着外祖父。” 赵毅公的手虚抚在刀鞘上,半晌后忽然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就这么一个外孙女。” 这句感慨如茶雾升腾,转瞬消逝。 贺沧笙摩挲茶杯,道:“今日怎老是伤怀,不像您的作派。”她稍稍往石桥那边看了一眼,又道:“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怀歌,当年你母亲是冲动也好,久谋也罢,她把你送上的到底是一条不归路。”赵毅公深深地看着贺沧笙,道,“你被她指挥着,一味地向前去,可想过后果吗?” 他面容沉静,虎目就算是在如此平静的时刻也生出威严。贺沧笙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 “皇帝病重,他必须在你和贺峻修之间作出抉择。”赵毅公言近旨远,“以敬辉帝的性子,你作为皇子的一切优势,都会变成罪过。” 贺沧笙洗耳恭听。 “赵家势大,皇帝忌惮。”赵毅公言简意赅,声音沉缓,“而你在朝上的一切智勇和谋划,不管是否于大乘有利,都是功高盖主。” 他停顿片刻,道:“怀歌,这个皇位,你争不过贺峻修。” 同样的话,其实温绪之在很早之前便与贺沧笙说过。只是先生说时是一贯的冷淡犀利,如今赵毅公谈及,竟有了些悲悯的神情。 贺沧笙忽然很失望。 她竭尽能力,为君为民,虽然也的确在争那把龙椅,却从来没有为私欲而弃家国而不顾。可还是不行,她的父皇不信任她,她照样什么也得不到。这一点她的谋士和外祖父都看得通透,唯独她,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些年,拼了这么久,总是卑微又可笑地认为善恶有报。 “正道沧桑,幡然蹉跎。”赵毅公为她添茶,“怀歌,你没有想过,若那即位圣旨上的人不是你,你当如何?” 贺沧笙沉默良久,目光缓缓落在桥边的苏屹身上。她就这样和苏屹遥远地对视,道:“我想争。” 赵毅公见她似是出身,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苏屹,停顿半晌,又看了回来。 贺沧笙也收回目光,端正跪坐,对赵毅公一字一句道:“我是大乘皇帝亲封的楚王,母亲是大乘贵妃,外祖父是三代老臣,正一品左都督。我文由内阁次辅徐瀚诚启蒙,武是您亲自教导,如今大乘史书上唯一的三元榜首温绪之是我的谋士。” “嘉源省和京都富饶,可这不过是金玉其外。”她平静地道,“如若敬辉皇帝与贺峻修公正严明爱民如子,那倒也罢了,怕是也轮不到我翻搅云\雨,可如今朝廷昏聩,臣子结党营私,不遵纲法之为盛行,居上位者置民生于不顾,更不可谈上下同欲。又逢边关动乱,玄疆一事悬而未决,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既然家国有难,匹夫有责。” 贺沧笙微笑,道:“我要皇位,不仅是名正言顺,还势在必得。” 午后昼午,细风微和,她在此刻显出了一种比男子柔和、比女子强硬的态度。 她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背负在那瘦弱双肩上的是她的父兄扛不起来的责任,还有自己的凌云志向。 作者有话要说:[1]:《上林赋》汉·司马相如感谢观阅。 第51章 点头 赵毅公看着贺沧笙,问:“想好了?” “想好了。”贺沧笙再次看向苏屹所在的方向,良久才转回目光,面上笑意不减,道:“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1]。” “有你这句话,外祖父便知要如何做了。”赵毅公捻须颔首,他看着这样的贺沧笙,似是也跟着回到了年轻时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时候。他道:“京都兵部军马十四万人,嘉源守备军十五万,必要时全凭你差遣。” 老人将一生奉献朝廷,教出的学生雄踞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那些人都尊师若父,他的确有底气说这个话。 -- 第108页 “多谢外祖父。”贺沧笙尊敬地抬手,端庄行礼,诚挚道:“怀歌年少轻狂,初生牛犊,全凭外祖父成全。” “莫说此事是为天下,就是为了私心,老夫也做得。”赵毅公抬手阻了她的礼,道,“你是我的外孙女,贺家皇族又如何,你有一半是赵家的。老夫一生只娶一人,膝下独女,后又有了你。赵家不认男尊女卑那回事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亲自宠亲自教,你要什么,外祖父都给得起。” 他停顿少顷,道:“旁人可以忘了你是女子,许你自个儿也不记得了,可老夫忘不了。” “外祖父。”贺沧笙这一声喊得殷切,话里的感动是无法尽数说出来的。她此前孑然独行,唯独被赵毅公捧在手心儿里宠,这亲近和感激之情只觉无以为报。 “怀歌已经做好打算,”贺沧笙道,“若是真能有登上金殿的那一天,会褪卸伪装,以生来的模样以示天下。” “这有风险。”赵毅公轻轻转头看向桥边,问:“可是有人劝你这么做?” 他极其敏锐,贺沧笙微顿,道:“是我自己要的。” “你这身份的事瞒得苦,”赵毅公叹息,然后忽地转了话锋,问:“可是还让旁人知道了?” 贺沧笙面上很平静,心跳却蓦然加快。她今日自谈话来便不断地看向苏屹,这绝对躲不过赵毅公的慧眼。 贺沧笙道:“他不一样。” 赵毅公放了茶盏,道:“说来。” 就这一下,贺沧笙便知道外祖父这是要刨根问底了。当年赵紫荆把她女扮男装这事儿告诉赵毅公的时候,老人家就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一度放话再也不见自己这个从小宠到大的独女,虽后来还是软了态度,但到底还是有个隔阂。 他对贺沧笙是实打实的好。 老人家才不在乎她能不能当皇帝,只想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如今身边忽然出现了个男子,自然要一一都问清楚。 贺沧笙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赵毅公听得逐渐沉了面色,末了一言不发。 贺沧笙心里也没底,等了等,道:“外祖父?” 赵毅公又看了苏屹一眼,最终还是没忍心说狠话,却道:“此事老夫不允。” 几个字砸在贺沧笙心上,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赵毅公见她如此,道:“怀歌,你还年轻,外祖父恐你遇人不淑。这位苏屹,你真的认准了吗?” “认准了,”贺沧笙将茶盏贴在掌心,看着不远处绿柳匝地,“我心悦的就是他,只是他。” 赵毅公微露了不满,道:“此人出身玄疆奴籍,又曾在康王门下,何以能与你同志同程?他背叛康王,你如今又将他的母亲送出京都,无异于放虎归山,再握不住他的把柄。私士多么重要,你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怀歌,”他长长叹息,“若是有朝一日他离你而去,你可想过要如何么?” 贺沧笙沉默少顷,实话实说道:“我没有想过。” “你……”赵毅公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切莫为情迷了双眼啊。” 贺沧笙少血色的双唇微顿,凤目内敛了光,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安静下去,赵毅公却忽地侧了身。两人说话时近处没有人伺候,赵毅公便抬了声,对苏屹道:“到近前回话。” 老人虽上了年纪,可声音依旧雄厚,苏屹听得很清楚。贺沧笙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毅公,那边儿苏屹就到了。 他跪地行礼,道:“属下参见都督大人。” 赵毅公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连眼风也没给他一个,伸手给自己与贺沧笙添茶,大有让苏屹一直跪下去的架势。苏屹垂眸,面色丝毫不改,端着姿势一动不动。 贺沧笙原是心疼的,但她看着少年淡然,心里忽然有了底,也来了兴致。故此也不再看苏屹,只与赵毅公饮茶。 一盏缓缓饮毕,赵毅公仍然不看苏屹,问:“叫什么?” 苏屹答声十分沉稳,道:“属下苏屹。” “属下,”赵毅公细细品味了这两个字,道,“我看你家殿下待你倒是不似一般主子。” 苏屹心下已经才猜出了一二,他忽然生出了无比直接的勇气,道:“回都督大人,晚辈不敢欺瞒,晚辈与楚王殿下确已合卺共蒂。” 然后他蓦然抬头,道:“殿下不只是我的主子,还是我的心上人。” 赵毅公闻言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苏屹,手都在哆嗦。 “什、什么!你这个混账!”一向稳如泰山的老人听见这样的话,怒气难以抑制,“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你竟敢!” 贺沧笙也没想到苏屹如此直白,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出声。反而在桌上撑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屹独面赵毅公的怒火。 苏屹看到贺沧笙眼含笑意地偏头,竟还有心思朝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这表情一闪而过,逗得贺沧笙轻笑。她看着自己的外祖父简直就要对自己的意中人动手,却端着置身事外的姿态,还拿了糕点来用。 苏屹再次看回赵毅公,在老人权威的重压下也没有弯了脊背,反倒像是被激起了一起风发。 “苏屹确是以奴隶的身份入的京都,”他朗声,字字清晰道,“可苏屹此生已决心与殿下同甘共苦,并肩向前。” “你说的好听!”赵毅公拂袖,怒火未消,“花言巧语,不过是哄着怀歌好骗罢了!今日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怀歌的面子上,老夫早用马鞭将你抽了出去,永不许再入京都!” -- 第109页 “都督大人容禀。”苏屹面不改色,还维持在单膝着地行礼的姿势,道:“苏屹知道,此时承诺无用,可日久见人心,到时还请都督大人为苏屹做个见证。” 赵毅公嗤之以鼻,道:“张狂自持,像什么样子!” 苏屹对他对视,很平静地道:“此事全看殿下,若殿下要弃我,苏屹毫无怨言。可苏屹不可能做先放手的那个人,都督大人不喜,苏屹就是冒犯,也不会离开。” 日光缭氲在翻天碧草上,少年一双澈眸竟看得老人一愣。 “来日若是殿下荣登大宝,那我便要做皇后,做殿下后宫里唯一的一位。”苏屹笑时露出虎牙,道,“若是金阶难登,那么全凭殿下吩咐。倘若遇险,那么苏屹甘之如饴,定会走在殿下前头,若殿下想归隐田园,苏屹也一同去。” 说着看向贺沧笙,两人正好四目相对。那双凤眸一挑,立刻就现了说不出的勾引,这眼神紧跟着少年这一通真挚的心意后,暧昧又热烈。 苏屹被勾到了,却不敢有动作。喉结滚动,看得贺沧笙眼眸半眯。 赵毅公似是没看见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暗潮,仰颈闭眸地站了半晌,忽地垂手拿起了靠在矮案边的刀。 他对苏屹道:“此刀跟随老夫四十六载,名为‘赌胜’。” 就没了话,只看着苏屹。 苏屹看向那刀,眼中都是欣赏,缓缓道:“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2]。” 赵毅公哼声,道:“文章倒是通。” 那雕刻着雄狮的沉重刀鞘尽退,寒芒耀眼。老人英姿犹在,单手握柄,对苏屹一抬手。 这是要和他过招。 苏屹站起身,高束在脑后的发一甩,露了俊逸身型。他没有刀,便要空手去夺,这不是赵毅公故意为难,而是有意试探。 贺沧笙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下了下去,看得皱眉。这场比试苏屹输赢都有些不妥,可苏屹似是毫不在乎,轻轻推开一步,道:“请教都督大人!” 说着就俯了身,手臂已探了过来。 赵毅公并不走动,连滑步也没有,仰身时刀锋已顺着苏屹的发梢划过。苏屹侧身,手臂带的都是巧劲儿,缠上刀柄,就是不从赵毅公身侧让开。 他在过招比试时非常认真,眼神凌厉,但并没有着急冒进的意思。 赵毅公踩步稳当,苏屹低头闪避时感觉到寒风袭过后领,心下原本一惊,却听老人家沉声道:“下盘也要用上!” 竟是在给他指导。 苏屹立刻撤腿改招,赵毅公随即出手,却是用刀背横扫。这一下苏屹和贺沧笙都清楚了,便知赵毅公并不是真的出手。其实老人家也许久没有和年轻人比过招式,今日也算是来了兴致。苏屹心领神会,不急攻要害,就陪着练。 黄昏夕光渐斜,贺沧笙眼中的光随之盈亮。下一刻就见苏屹腾空而起,只在一旁的树干上借了力,人就已翻身越过枝桠。可他的双手还能在起落间缠斗,在落地时以巧破强,霎那间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赌胜在震荡间发出锵声,这一下苏屹是真切地感受了此刀的沉重,不是他惯用的。而此时赵毅公另一手立刻握上了苏屹的手腕,可紧接着他的腕子也被握住,竟是苏屹的另一只手。 这下两人相互牵制,谁也再动不了。 赌胜竖在中间,冷锋微挡了一老一少的侧脸。 这僵持最终由贺沧笙打破,殿下放杯击掌,道:“精彩。” 这一声恰到好处,苏屹立刻先放开手,退后重新跪地,恭敬地道:“晚辈受教了。” 赌胜归鞘,赵毅公重新入座,竟不见疲态,只是稍微喘了片刻的气。贺沧笙为他递茶水,道:“外祖父宝刀未老。 ” 外孙女难得撒娇,赵毅公欢喜,端杯道:“这小子,有斥候的功夫。” 苏屹是连喘\\息也没有,安之若素地答道:“晚辈早年在玄疆时,曾在军中受训。” 赵毅公盯着他看了半晌,老人洞察秋毫的眼神愈渐深邃,最终极缓地点了点头。贺沧笙在桌对边笑,他警告地瞪了一眼过去,才对苏屹道:“起来吧。” 苏屹起身,老人家却又冷了脸,对着桥那边一抬头,道;“回去站着。” 作者有话要说:[1]:《离骚》屈原[2]:《古意》唐·李颀感谢观阅。 第52章 狗狗 赵毅公要留贺沧笙用晚膳,春日暖,两人也没进屋里,就让常随在树下小案上摆了碗筷。 身侧花丛中群蝶纷乱,苏屹一身白袍站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因为他双眸只盯着贺沧笙,好巧殿下正褪着大氅,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就这么对了下眼神。 苏屹冲她做了手势,贺沧笙微顿,明白他是不让自己脱氅衣。 一时间停了手,上下不是。 对面赵毅公正在拭手,见状露了不悦,道:“他管的倒宽。”又对着苏屹那边儿抬了声,道:“比划什么,成何体统!真当老夫浊眸昏花了么!” 苏屹放下了手,赵毅公却又道:“要真有事就自己到近前来说!” 贺沧笙看着外祖父这面冷心热的样子,忍不住露了笑,立即被赵毅公警告地瞪了眼。那边儿苏屹就到了,却没说话,直接蹲身为贺沧笙把大氅披到了肩头,上下都顺好了,又安静地退回了桥边。 赵毅公对这举动挺赞成,道:“倒是懂得春捂秋冻。” -- 第110页 贺沧笙为外祖父夹菜,道:“很贴心呢。” “那也不能纵着,”赵毅公还是能挑到刺儿,“我看刚才伺候衣裳时动作太霸道了点儿,还没等你点头呢就上手。” “那您与他说,”贺沧笙眨眨眼,“他保准再不敢了。我帮您叫他?” “老夫与他说个什么劲!”老人拉着脸,“不行,还是不行,这事儿老夫不会松口。这小子哪儿冒出来的,想进我赵家的门,就得我同意!” “嗯嗯,”贺沧笙点头,一迭声地应着,“那可怎么办,您向来是最心冷的。” 赵毅公一噎,话也就转开了。 饭后赵毅公与贺沧笙清谈了时事策论,快戌时贺沧笙才离开。回了府自是到望羲庭,又陪着苏屹吃了饭。 贺沧笙不饿,就不动筷,只撤了冠,散发在桌边赶着时间批了几封奏折。期间苏屹净盯着她看,还伸手捡了块切好的桃子,送到贺沧笙嘴边。 贺沧笙专心案牍,只用余光瞥见,偏头咬走了。 那浅\\粉的汁就蹭在唇边,又被这魅惑的人慢吞吞地舔走,看得苏屹喉结滚动。他又喂了一块,然后忽地离了座椅,蹲在贺沧笙椅边,下颚就放在椅子把手上。 他心安如此般保持了一刻,直让屋内伺候的丫鬟们看得都脸红了,贺沧笙也没抬眼。芙簪轻轻挥手,让人将一桌的冷羹盘碟撤了个干净,然后退出屋外。 苏屹这才吸引到了贺沧笙的注意力,只见殿下竖起书本,在后面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看他。 苏屹在这双凤眸无声的挑\\逗下回望过去,少年的目光太澄澈,又带着一种赤诚的渴望。 贺沧笙挑眉,问:“做什么?” “看你。”苏屹笑,又盯着人问:“都督大人今日还与你说什么了?” 贺沧笙扔开书,屋中没外人,她就解了高领,露出雪白纤弱的脖颈。她垂眸睨着苏屹,问:“想知道?” “嗯。”苏屹牵了贺沧笙的手,发现有点凉,就合掌捂起来,道:“告诉我。” “他——”贺沧笙停顿片刻,然后真诚地回答,“他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和你好。他说了,不允这事儿。” 苏屹蓦然紧张起来,握了贺沧笙的指尖,问:“那你怎么说的?” 贺沧笙一笑就斜飞了眼角的弧度,她偏就钓着苏屹,没有立刻回答。苏屹见状危险地露出虎牙,道:“你不说我就亲自去问,反正赵老迟早也是我的外祖父。” 贺沧笙闻言挑眉颔首,道:“既如此有自信,你便去问吧。” “贺怀歌,”苏屹一字一顿,“快点告诉我。” 说着竟咬了贺沧笙的手指,力气还挺大,肯定要留牙印儿的。 贺沧笙在微痛间嘶声,想抽回手却被捉得紧。苏屹威胁似的转到她正前方,摆明了不让她起身。 “外祖父态度强硬,我能说什么。”贺沧笙抿了唇,最终归于无奈。她受制于人,只得招供道:“就只好告诉他我就认准了你,非你不可了。” 苏屹立刻松了口,那对无形色耳朵和尾巴似乎又立起来了,就差吐舌喘气,让贺沧笙看得弯了眉眼。 她道:“狗狗。” 苏屹配合地偏头,道:“你的。” “嗯,的确是我的。”贺沧笙俯身和他鼻尖相对,重复道:“狗狗。” “嘶……”苏屹眯眼,猛地起身,将贺沧笙困在椅中,道:“怎么老叫我这个。” “太像了啊。”贺沧笙忽然从袖袋中拿出了什么,道:“才想起来去,给你看样东西。” 苏屹不想她除了那玉骨小扇外还藏了别的,接过来见是张叠好微皱的纸。他也不挪窝儿,就着这个姿势展开看了。 结果胸膛起伏半晌。 “你画的?”他转手让那纸上被勾描出憨样的小狗对着贺沧笙,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我去郊外那次,”贺沧笙意味深长,“你耍赖要与我同屋,那时我便觉得你像了。” 苏屹回忆起来,有些恼怒地抖了纸,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你……从那时便贴身带着它吗?” 贺沧笙似笑非笑,也不骗人,回答道:“是啊。” “姐姐!”谁知苏屹陡然低头,逼在贺沧笙近前,收紧手臂,感叹道:“你怎不早说呢!真是……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贺沧笙颊上飞了红,并不回答,只抬手道:“还我。” “不给。”苏屹扬手,让她够不到,“你先回答我,是不是早就喜欢我?” 贺沧笙起身去抢,却被轻而易举地压住。苏屹一手拿着那画纸,一手环过贺沧笙腰际,道:“说话。” 他一旦收了乖巧就有点儿野蛮的意思,这一点连刚见面的赵毅公都看出来了。贺沧笙斗不过,最终靠回椅背,道:“……一点点点。” “只是一点点?”苏屹把纸啪地放桌上,朝贺沧笙瘪嘴,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么,自然是看你表现。”贺沧笙飞快地拿过了纸,在苏屹旁边对照了下,眉梢微挑,道:“真的像。” 她将纸叠好收起来,伸手勾了苏屹的下巴,引诱道:“叫主人。” 苏屹都张了嘴,又改了主意,道:“那要先给点甜头,情深吸引屡抛砖[1],礼尚往来啊,姐姐。” 这一声“姐姐”听着是实打实的撒娇,贺沧笙问:“想要什么?” -- 第111页 苏屹道:“给我亲一下。”又凑近了点,“就一下,不然不做你的狗狗了。” “哪次都说是一下,”贺沧笙不上当,因这段日子被少年弄怕了。她伸手挡了下,道:“哪次也没见你守信。” “这次肯定就一下,”苏屹眨眼,好不真诚,道,“姐姐看我表现。” 贺沧笙抬起下巴,两人气息相交,还带着桃气香甜的薄唇近在咫尺。就在苏屹半阖眸的时候,这坏透了的猫儿却退开了,轻戳了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很蛊惑地道:“苏相公怕是不知道,本王最厌威胁。既然要凶,那就索性两败俱伤。” 苏屹炸了毛,星眸黯然伤神,眼角也耷了下去。他磨牙的声儿都给贺沧笙听见了,低声道:“姐姐又欺负我,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对啊,”贺沧笙双目含了波儿,“怎么,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苏屹抵抗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低了声音,道:“可你也喜欢我,所以不许不要我。不管谁说什么,你都不许不要我。” 贺沧笙看着他,恍惚间真觉得这人变成了只无主又无助的犬。 向来混迹风流场的美人也会被引诱,不自觉地“嗯”声应答。 苏屹又开心了,眼眸晶亮,俯首贴着贺沧笙的耳朵,道:“主人。” 这一下滚烫暧昧,贺沧笙轻笑出声,抬手抚正了他的脸,主动吻过去。暖唇相抵,已经憋到饿的苏屹当即进攻,快速又灵巧。这下是贺沧笙败了,还没怎么反应就被掠夺了个干净,被吮得唇舌酸麻。 少年分开时还舔了她唇角,真是对得起狗狗的名儿。 贺沧笙面上泛红,往日的苍白一不见就格外勾人。眼尾绽开春时花色,眸中带了湿漉,唇上也湿润。 猫儿扒在狗狗胸前,略微羞恼,小爪子却只虚虚地挠人,媚色顿生。 苏屹撑直手臂,给贺沧笙喘\\息的空间。皎皎月华浮过窗影,和烛光相融明亮,他却只把贺沧笙圈在胸膛下,只让她在这儿。 “主人。”他似乎挺喜欢这称呼,又叫了一声,舌尖飞快地舔过小虎牙,好像回味。 贺沧笙看着他,潋滟的眼里都是诱人的深情。她红唇翕动,道:“阿屹。” 这一声以前从未听过,轻缓缱绻,让苏屹蓦然吻住了人。贺沧笙不做防备,允他长驱直入,直到怀中人软了腰身,也不愿意分开。 他衔住了贺沧笙的脖颈,胁迫道:“再叫一次。” 贺沧笙用不上力,挣扎了片刻,侧脸在他耳边道:“阿屹。” 这一声还没落了音,贺沧笙就觉得后腰一紧,人已经被抱了起来。苏屹转身走几步,将人抵在屏风上,手还护在她脑后。贺沧笙被这忽如其来的高度吓了一跳,不过她从善如流,小臂搭压了苏屹的肩,低头和少年对视。 少年眸中都是亮光,瞳色漆黑也能耀眼。贺沧笙在这明亮中迷失了,被亲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道:“……熄灯。” “不是说两败俱伤么,姐姐竟如此胆小。”苏屹轻松地端着她,道,“倒像只猫。” 他一抬头,贺沧笙又被吻得说不出话,什么也没问出来。 苏屹善解人意,自己解释道:“猫都这样,惹了祸就跑,一颗真心偏不承认,真到了惩罚的时候又害怕。” 他玩笑似的松手,贺沧笙往下滑时吓了一跳,立刻攀了苏屹的脖子。少年满意地笑起来,把人打横抱起来,绕过屏风的时候吹了烛。 那似极浓云的发铺了满床,月色也懂人心,涟开的都是妩媚。 “狗狗不懂事,”苏屹将贺沧笙的一双细腕擒在头顶,压着陷进被褥里,道,“姐姐担待,别求饶。” 他们都不是没有节制的人,这事儿又不是日日做,苏屹尤其顾念贺沧笙的身体,绝不会累着人。可今夜是这猫妖先勾的他,这一回暖香遇笙歌,苏屹放纵妄为,毫无保留,碎着星海的眸都像是染了红,直让贺沧笙的凤眸迷离地汵泪。 她唤他的名字,结果这人跟没听见似的,她又改成“阿屹”,却也不行。只那汗滴打下来,在被上晕开颜色。 “我说了,”苏屹耳语,顺道吮咬了贺沧笙的侧颈,道:“今晚是姐姐自找的,泪眼软语地求我也是没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1]:《斐然集》宋·胡寅感谢观阅。 第53章 夜聊 翌日天色轻阴,卯时不到的时候降了场春雨。青砖净瓦都被浸湿了,雨幕仿佛细雾,细风推响檐下铁马,月洞门依约掩着断香轻碧。 今日内阁还要入宫议事,最迟辰时,必要聚首。 然而。 贺沧笙起不来床。 一边儿的苏屹先坐起身,背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轻声唤:“姐姐。”他抚她的发丝,道:“起来了。” 贺沧笙眼都睁不开,懒劲儿一泛上来就谁也惹不起。她卷着被子朝里翻身,长腿蜷着,根本没有回应。 苏屹趴身过去,背部肌理分明,做奴隶时留下的伤疤上覆了抓痕。他凑到贺沧笙耳边,不再说话,就拿鼻尖蹭人。 贺沧笙都滚到紧里面了,挪身的时候轻蹙了眉。 那锦被稍微落下去,露出的锁骨和肩头也遍布印记,不知要延到哪儿去,看着好生可怜。 “姐姐,”苏屹声音压得低,吻她鬓时问有点儿紧张地道,“不、不舒服吗?” -- 第112页 “嗯……”贺沧笙迷迷糊糊,赌气似的不让他亲,“起开……我好困。” 这是赖床加上对他的脾气,碰都碰不得。苏屹略微局促,低声下气,认错道:“对不起……是不是疼了,我帮你揉。” 说着手掌就揽了人的腰,又到腿上,这才让贺沧笙舒服了点儿。猫儿就是要人伺候,还要哄,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了身。 可还是不理人,十分娇气,一点点往床下挪。 结果下了地就腿软,最后还是被抱去沐浴的。说好的两败俱伤,少年倒是精神得很。 等从浴堂出来时贺沧笙还在犯困,苏屹在身侧护着,让人坐下,又开门传膳。果然晚间的放肆都是要在白天还的,这会儿少年只剩下小心谨慎,恨不得将人供起来捧着走。 苏屹在的时候芙簪就不用在屋里伺候,少年自己端了碗,要一口口喂。 一是为着昨夜来赔罪,二是因贺沧笙的身体,瘦弱得让苏屹安不下心。 贺沧笙不看他,递到嘴边的粥倒是喝了。 “姐姐,我知道错了。”苏屹挨着她坐,向前倾身,问话跟求似的:“你别不开心。” 这人现在道歉认错是张口就来,贺沧笙终于看了他一眼,一边抬手系扣。她今日高领束到下颚,把脖颈挡得丝毫不露。苏屹又一个劲儿地往前凑,她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就轻捏了下苏屹的脸。 “昨晚兽\\性大发时怎么不是如此,再这样我……”她话里话外都是娇嗔,道:“下回不和你好了。” 谁能想到楚王能有跟人如此含怒赌气的时候,一颦一笑都是要勾魂儿的。苏屹做狗狗样儿,看着她鼓了脸,又舀了清粥过去,道:“多吃点儿,有了力气才能教训我。” 贺沧笙将那瓷勺含了,凤目微挑间漾了秋波。苏屹和她相视而笑,又探身用拇指擦过她水润的唇。 贺沧笙也不躲,就在桌上撑首看他。苏屹被看得有点儿面热,倏地探身过来抬了她下巴,偏头又亲了亲。 入朝世堂要正装,贺沧笙戴冠时苏屹就站边上看。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点别的。 不知何时何日,贺沧笙才能以裙钗示人。 镜中人朝服正经,金冠端正,高领一系就透出冷漠。这是她无比熟悉的装扮,走这条路她不曾后悔过,但也并非没有期待。 苏屹蹲身在侧,察觉到贺沧笙稍许的落寞。少年温暖的手滑进她的袖,与她十指相扣。 “楚王殿下玉树临风,”苏屹拇指指尖划拉在贺沧笙掌心,道,“不知要迷倒多少贵女和少年郎。” 贺沧笙知道他的意思,扣紧了纤指。 “朝上殿下自己留神,”苏屹小心地带着人起身,“王府里我盯着呢。” 贺沧笙披氅衣,侧目佯装感动道:“苏相公如此贴心吗?竟还能做本王的贤内助,从前倒没看出。” 廊下芙簪已备好了伞,贺沧笙出门前回了身,被苏屹吻在了脸颊。 春雨贵如油,这一场雨没有下大,却连日不停。京都中到处都被洗得干净,这种清澈一直维持着,直近六月。 嘉源的春耕一向不愁,此时已几乎可以预见秋收的民景,东边的瑜岚省是鱼水之乡,也很富饶。纥犍抗灾有了成效,大多处的修补都赶在夏至前后顺利收尾。朝廷前一阵子才整顿了矿税和贪墨事宜,侗岳得了拨款,连着南霄,两省都欣欣向荣。 京都的气候四季分明,夏日一到,按照敬辉帝的喜好,各地总督就都进奉了冰和果产。皇帝的咳疾在夏天也好了一些,竟能偶尔起身料理朝事了。 怎么看都是大乘的好年头。 然而荣枯咫尺异[1],春夏交季的暖风吹不到边关。那里背靠大漠,风过时只携沙尘,就是这个时节也要穿大氅揣袖筒。 天际斜挂玉钩,白得像雪。天幕漆黑,月亮和群星显得非常耀眼。 队伍原地休整,戈壁边沙丘上都躺站着人,大约近千。他们低声交谈,而且并不点火把,举止言行训练有素,像是军队。可细看又觉得不对,因衣着随意,并不是每个人都披甲,兵器也不规整。晚间天气寒冷,甚至还有裹兽皮的。 厉阿吉抱着他的刀坐在石上,风领破旧,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他却连眼也不眨一下。斥候统领扈绍陵在他身侧仰躺着,腿跷得很不文雅,长弓和箭筒都放在胸前。 “歇会儿呗,”扈绍陵捅他的胳膊,“还有好几里地要走呢。” 这里不比平原,一程的风沙寒峭,就够他们走到明日一早的了。 厉阿吉最近染了点儿风寒,说话囊声囊气,道:“不用,你休息。” “躺会儿得了,真要合眼我也睡不着。”扈绍陵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指向天空,比划着什么。 厉阿吉忍了忍,终于侧目看了会儿,问:“在干什么呢?” “画星星。”扈绍陵手上一顿,偏头看厉阿吉,露出的脸比厉阿吉年轻,虽脏了点儿,但能看出帅气。他又看回上方,摇着头道:“不行,我还是记不住那什么北斗七星。” 厉阿吉不懂这个,道:“画它做什么?” 扈绍陵道:“就忽然想起来了,以前屹小公子会,能认清那些星星的名儿。那会儿在斥候军队里,我带着他,还是个小崽子呢。就那几年,他教过我。” -- 第113页 厉阿吉不说话,扈绍陵又想了想,道:“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多半是他娘教的。” 厉阿吉嗯嗯点头。 “你上次去京都时小公子怎么说的来着?”扈绍陵问,“他与苏姨娘如何了?” “挺好的,”厉阿吉回答,抱着刀换了个姿势,改成盘腿坐,“姨娘自己住在嘉源,小公子还在楚王府。” 扈绍陵“啊”一声,问:“小公子也真是够可以!大哥啊,你也是心宽,这个楚王靠不靠谱啊?” “小公子信任他,”厉阿吉道,“咱们跟着就行。” “别是真好上了吧!”扈绍陵半撑起身,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头脑灵活,调侃道:“小公子要收复玄疆,那得费多大的劲。这叫什么,搏美人一笑?” “男的,”厉阿吉皱眉,低声道,“楚王是个男的。” “那就男的呗,”扈绍陵笑,“小公子乐意,你管那么多干嘛?重点是楚王对于咱玄疆是什么态度,别是和他那个皇帝老爹一样吧?” “自然不是,不让小公子不会跟着他。”厉阿吉想了想,“楚王为咱们上疏这事儿不假,但被驳回来了他也没办法。可他也没就此停手,前一阵子那些接连以低价流入玄疆的粮食,小公子说了,那都是楚王殿下用私银买了送来的。说是转卖,其实就是救济咱们。” “楚王仁义啊,”扈绍陵感叹,“小公子和咱们的渊源他不知道?” 厉阿吉摇头,吸了吸鼻涕,道:“小公子让先瞒着。” “那咱们更得争一争了,如今咱就是小公子的本家啊,手里握的越多越好!”扈绍陵坐起身,“跟着咱俩在狄城的那些兄弟怎么说也得有四万人,要是明日能拿下沙依巴克,那才是真正的功绩!” 厉阿吉点头,随即又摇头,道:“难。” 沙依巴克是玄疆的首府,是大漠边不多见的富饶所在。当年玄疆因岑源崧的叛变而陷入动荡,不少原先的将领都改了道,不再从军。厉阿吉和扈绍陵带着残部往东北去,占了库洪山脚下的狄城。他们没仗打,也没边关可守,就成了山大王似的生力军,在狄城自给自足。 如今占据了沙依巴克的人叫做葛逻拇,是当年岑源崧手下的督粮道。他掌控粮草和互市的资源,短暂的动乱过后就占了城,据说在和西戎人做生意,竟是风生水起。 扈绍陵看向沙依巴克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大不了就打一架。” “和谈,”厉阿吉立刻压他,“我们这次是去和谈的,切莫焦躁。” “和谈你他娘的带这么多人?!”扈绍陵搂着自己的弯弓缩脖子,但嘴也没停,“这摆明了就是要先礼后兵嘛!我都看得出来,你以为葛逻拇那个老滑头眼瞎吗?再说了他手底下人多着呢,我的斥候上次回来说至少六万兵,那可是两月前了,谁知道葛逻拇这段时间又新招了多少人。而且他还有马,加上沙依巴克易守难攻!” 厉阿吉没反驳,安静了半晌,略微沙哑道:“没别的办法,我们需要沙依巴克。” “你需要的是接受如今的局势!你就是要和葛逻拇面对面地刚,然后才肯死心!”扈绍陵翻白眼,当即点破,“这没关系啊,去呗,我这不还跟着你呢么!但是,我把话放这儿,这城你要不回来。” “嗯,”厉阿吉摸出水囊,低头慢慢拧开,道,“所以我就试试。” 扈绍陵看着他,也不说话了。 厉阿吉原先在军中和葛逻拇关系硬,当年厉阿吉先占了狄城,派人联系葛逻拇,那姓葛的是一口答应会带着全部军粮死守沙依巴克,只等厉阿吉带着狄城守备军加入。说好的一起效忠,厉阿吉却被拒之门外,眼看着曾经的好兄弟和西戎人往来深交。 扈绍陵说得对,他就是不死心。 不相信当年一起在这贫瘠土地上生长戍守的人就这样改变,不相信旧人能面目全非,不相信忠义能如此轻易地消失殆尽。 从那以后厉阿吉就悲情又憨然地守着狄城,像是守着他的志和一个无人问津的过去。 扈绍陵聪明地转开话锋,道:“不过我发现你不一样了。” 厉阿吉安静地喝水。 “以前你也说不出‘和谈’、‘切莫焦躁’这种话,”扈绍陵拿过他手里的水囊,也喝了几口,抹了嘴道,“文邹邹的大乘话,我记得你当年学两句都费劲,如今可是张口就来啊。” 厉阿吉把水囊拿回来盖好,收系腰间。 “不简单,”扈绍陵摇头晃脑,“小公子不简单,能把你这粗人教化了。” 厉阿吉面上挂不住,道:“小公子才多大!” “言传身教,我瞧他挺厉害。”扈绍陵和他一起站起身,“他十五岁流离失所,没人教,如今这样儿哪来的?小公子厉害,楚王就更厉害。” 风撩起细沙,厉阿吉做了个手势,周围的士兵们立刻起身。 扈绍陵手搭凉棚看向西南方,仿佛能看到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戈壁绿洲。 “什么时候能打一场,”还很年轻的人叹息时露了愁态,“这样不前不后地架着,太难受了。” 死就死了。 血染黄沙,好过眼睁睁看着家不成家,国不似国。 扈绍陵背上弓,勒紧,抬起头时低声重复道:“太难受了。” “会的,”厉阿吉系刀,搭话道,“已经快了。” -- 第114页 作者有话要说:[1]:《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唐·杜甫感谢观阅。 第54章 诡变 月落星沉,东方露了晓色,风反而大了起来。厉阿吉和扈绍陵在沙依巴克城下停步,所有人都被冻得颊边通红,被风一刮,那红就不下去,蜕一层皮也还在。 城墙上飘着彩旗,不是大乘的规制,上面绣的竟是只浅毛的豹,又有深色的线绣了“葛”字。 旗下女墙里的兵看见了他们,按着城垛向下喊着问话。其实他们以前在岑源崧手下时都是认识厉阿吉的,可此时已然有了新主子,一切都得按最生分的规矩来。 既是旧人,也是客人,哨兵跑着去报了。谁知葛逻犴过了好久才上来,那一身锦袍褐裘氅,再站在旌旗下,好不威风。 葛逻犴面上干净,高鼻梁高眉骨,深邃的眼细长。这模样往好了说叫精明,其实就是有点儿奸邪相。 扈绍陵显然就这么想,他嘟囔出声,道:“小人。” 他其实原想说“奸商”,但此时此地,行商早已与政事混为一体。葛逻犴明面上是和西戎人互市,其实就是把大乘造铁器的技术、兵书还有粮食供给西戎。这三年西戎人势力扩大,这里头葛逻犴功不可没。 “葛大人,”厉阿吉朝城楼上抱拳,扬声道,“别来无恙。” 葛逻犴微笑,道:“在下势微,早就身无官职,怎对得上厉贤弟的这一声‘大人’?”他稍微露了不是那么愉快的神情,竟更像是怜悯,又道:“厉贤弟道我别来无恙,我却无法说句彼此彼此,只叹时过境迁。贤弟因何再现我这方寸之地?” 这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根本就是从根儿上断了厉阿吉的念想。 说是念想,还不如说是幻想。 “听见了么?”扈绍陵冷笑,看样子是和厉阿吉说话,其实声儿全让葛逻犴听得见,“你与人家讲官称,满脑子公事公了家国大义,人家却和你称兄道弟呢。” 他是用弓的,平日里得特别养护着一双手,这会儿揣着皮裘的袖,人显得削瘦没威胁。 斥候很宝贵,既看天赋也看训养,所以算是军中的特殊编制,在边疆更是如此。扈绍陵是管着斥候的人,平时不会和其他将领打交道,所以葛逻犴在做督粮道时和他并不熟悉。 “这位小兄弟说话挺冲,”葛逻犴把商人的笑端得稳稳的,“可否请教尊名?” 扈绍陵侧头挖耳朵,并不回答。 厉阿吉扶在腰侧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道:“逻犴兄,在下今日是为了沙依巴克而来。” “愚兄无能,此城已近乎荒废了。”葛逻犴叹息,然后平静地道:“贤弟看着有话要说?” “荒废与否,也仍是大乘的城池。”厉阿吉声音雄厚,虽被人居高临下地问话也没有丝毫怯色,道:“你三年来与西戎人互市,荷包受益,但且问如何对得起良心?玄疆是大乘边关,如今混乱无主,却不见得会成为西戎人囊中之物!若你愿与在下一起抗敌,平了当年王爷叛降所带来的动乱,也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 “商人无良,这道理厉贤弟早该知道。”葛逻犴语气不变,却已冷了面色,“若是东边的那位皇帝也把玄疆当大乘的一省,何以这三年来不见一粒粮食一名援兵!平息动乱,当真是悦耳之言!莫不是厉贤弟自作主张?愚兄也奉劝你一句,你想着驱敌治乱,却别被朝廷当做了那个乱党才好!” “就算是朝廷弃玄疆于不顾,从军者最当忠孝,你我如何也反不得!”厉阿吉义正言辞,“你记恨敬辉,此事我驳不过,可这段时日皇帝病重,政务自从由楚王接手便大有不同,这一点相信逻犴兄也心如明镜。” 风吹得大旗响动,葛逻犴裹了裹裘氅,道:“楚王向着玄疆,多半是有夺嫡的打算,不也是待你我如棋么?况且一个皇子有何用,只要他未登大宝,朝廷对玄疆的态度就不会变。” “那你要就这般挥霍,等待下去吗?”厉阿吉在风沙里眯着眼,再次喊话,“楚王可以辅佐,跟着他,才是你我眼前的出路!” “你我先前辅佐玄疆王,也算尽心尽力,且看得了什么下场!”城墙上的葛逻犴陡然抬声,露了恶色,道:“若是楚王真有诚意,那就让他自己到我面前来说!” “葛逻犴!”厉阿吉蓦地抓紧刀柄,张开了嘴,又缓缓闭上了。 事已至此,再劝无用。 “贤弟不语,看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葛逻犴抬头看了眼阴测的天,笑道,“怎么,你我今日要兵戎相见了吗?” 厉阿吉看着他,宽硕的身影一动不动。扈绍陵看似负手而立,其实已握弯弓,他没有看向厉阿吉,目不斜视地低声询问:“撤吗?” 城楼上的葛逻犴也看向他们,身侧卡在垛口的弩\弓排得整齐。厉阿吉偏头,道:“恐怕撤不掉了。” 葛逻犴似有感应地笑了两声,忽地倾身,道:“你们带着这些人来,一路辛苦。我葛逻犴何德何能,总不能让诸位白来一趟不是?” 他抬手,城垛后的兵立刻扑向弩\弓。寒光被纷飞干燥的尘沙折了光芒,利刃的瓮声震耳,一下后就消隐风中,厉阿吉的刀已经出鞘。 扈绍陵倒还是背着手,再次轻声问道:“确定要打啦?” 厉阿吉不看他,滑步缓缓向后,点了点头。 -- 第115页 扈绍陵笑,道:“那我就放肆了。” 那弯弓搭箭的动作没人看得清,箭就已经倏地离了指。雪亮的锋尖啸劈尘埃,竟穿了城上正春风得意的葛逻犴头上高髻!那珠冠脆声掉落,箭已深钉在他身后的石墙上。 葛逻犴散发身歪,喊叫都没来得及,已经面色惨淡。 扈绍陵再次飞速松指,这一次直取那绣着方正葛字的旗。锋刃带着箭身穿过旗杆,稳稳停在当中。城楼上诸位都侧头去看,还不等惊讶出声,下边儿便又是一箭,而这一次竟劈开先前那支的箭羽,取而代之。 旗杆不过是木头,经不住这么两下。护城军还没来得及跑到近前,那大旗便侧倒下去,直砸向葛逻犴。 近卫门一拥而上,抬臂架住木杆。精美的旗帜失了招摇的高度,被风一卷,仅仅沦为挡人视线的布料。女墙上惊慌一片,护城军的头领还算镇定,大喝一声:“弓\弩手!” 连弩一溜串地上了箭,却发现原本站在城下的厉阿吉和他的兵都不见了。才爬起来的葛逻犴在城垛后面冒了头,看着已抽身往回去的扈绍陵,身还颤颤巍巍,一边喊道:“缓兵之计……妈的!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弓\弩当即被拉满,如雨的长箭划过被风沙笼得暗淡的半空。扈绍陵携弓后撤,尖利的箭锋就钉在脚边。他片刻不停,几瞬而已,就已经快要赶上前方的厉阿吉。这是玄疆斥候踩沙疾行的本事,再强劲的弓\弩也难以近身。 葛逻犴早被搀起来了,用力拍着城垛。那商人的笑面终于被抹去、他啐了口唾沫,骂道:“操!” 厉阿吉与扈绍陵不敢停下,直到能隐隐看到库洪山时才停下。焦黑连绵的山脉切割白日,由远至近地给他们投下片阴影。 厉阿吉和扈绍陵寻了处巨岩,站在底下的凹陷里,离队伍有些距离。这会儿出了太阳,袖筒不十分需要了,厉阿吉索性扯下来擦汗。 扈绍陵拨着自己剩余的长箭,数了数,将弓背回背上。 厉阿吉道:“他竟有那么多弓\弩。” 扈绍陵应声,猜测道:“西戎人给的?” “那些护城军都是出身玄疆军的,都能打。”厉阿吉回忆,道,“葛逻犴这是要带着沙依巴克做西戎人的前线。” “死心了?”扈绍陵斜睨厉阿吉一眼。 厉阿吉沉默了半晌,道:“死心了。” “你与葛老爷早就已经分途,”扈绍陵背靠着岩石站立,双臂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倒不如早些认清,也好早做打算。” “没什么打算可做,”厉阿吉用袖子擦拭着刀鞘上的灰尘,“下次见面便是敌人。” 扈绍陵点头,道:“你还是念旧啊。”他摸了把脖子,领子里都是细沙,“当年岑源崧手下那么多将领都逃的逃散的散,就剩个你,顶多再加个我,到处召集旧部,小小破败的狄城一守就是三年。我们在等什么?和谁一战?如今小公子回来了还好,不然真不知这三年是如何过的。” 厉阿吉点头,道:“小公子还是有胆识的,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 他蓦然闭口,因扈绍陵竖起根手指,长弓已经握在手中。 厉阿吉立刻滑步,身贴石壁。 片刻后从他们头顶的巨岩上翻身下来个人,一身轻装,是大乘服饰,可头上扎的是西戎人惯用的绣花巾。他腰间带着短刀,落下来时无声无息,显然是习惯了行走沙地。 这人没看见厉阿吉和扈绍陵,起身想走。扈绍陵抬手,是“请”的意思,厉阿吉当即动作,刀锋从背后架上了这人的脖子。 “别动。”厉阿吉用西戎话道。 那人一动不动,手缓慢地摸向腰间刀柄,却被扈绍陵的弓拦住了。扈绍陵绕到他面前,一把拽下了遮面,看了看,挑眉道:“西戎人。” 这人被识破,当即要反抗,却被厉阿吉从后面一脚揣在膝盖。他跪下去,用西戎话骂了声,却被扈绍陵飞快地夺了兵器。 扈绍陵很上道儿,连他藏在靴筒里的小刀也没放过。 “装备精巧,”厉阿吉扭着这人的双手,“是斥候。” “嗬,同行。”扈绍陵把小刀抛着玩,笑道,“那更要仔细审一审。” 西戎兵出现在狄城附近,厉阿吉让人快马入京都,报给了苏屹。他们平日都在茶馆会面,这次厉阿吉走不开身,来送信的人是他的亲信,对苏屹很尊敬。 临近七月的京都有点儿闷热,苏屹落座时看了眼来人的皮袄,先皱了眉。 “下次要改穿戴,”他一身白袍,面色冷淡,“这时节京都里没人穿这个。” 来送信的人点头收教,将厉阿吉的亲笔呈给苏屹。 苏屹看完了信,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就着瓷盘烧了个干净。他看着火苗噬了纸张,神情不可捉摸。 “小公子,”来人微微倾身,“厉副将问要加下来当如何?可要惊动朝廷?” 苏屹看他,道:“西戎人要开仗,当然要让朝廷知道。”他微笑,“我效忠楚王,殿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来人不太接触京都里的事,似懂非懂。 “凡行兵之法,斥堠为先[1],既然西戎斥堠已出,那么军队就不远了,也许就在库洪山后面呢。”苏屹看着指尖的灰烬,轻轻将它们抖落,道:“告诉厉阿吉,如果这威胁不到眼前,皇帝是不会有动作的。” -- 第116页 他稍顿,道:“幸好嘉源和玄疆相邻,要过来也不是没可能。西戎人等了三年,我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来送信的人急忙躬身,道:“具体怎样做,还请您示下。” “让厉阿吉选几个人,扮成西戎人到嘉源的边界线上闯一闯。”苏屹平静地吩咐道,“务必要惊动官兵,让消息直达京都。” 敬辉二十七年八月,六名西戎斥候越过玄疆,直抵嘉源省边境,在入境时被嘉源守备军发现。虽未曾将越界者捉拿审问,嘉源总督却不敢耽搁,连夜将此事呈禀京都通政使司,最终交递到内阁。 西戎人来犯,都打到了嘉源,这非同小可。身体稍微好转的敬辉帝情急之下再次病倒,却让人在龙椅前落了垂帘,召了这一年多来的第一次早朝。 太监唱过了词,众人入殿。贺沧笙位列石栏右侧,左边儿空着,因贺峻修还在禁足。龙座旁的吴保祖穿戴正式,他经历此前贪墨一案,不仅未受牵连,反而更被皇帝信任,依旧是日日近身伺候。 他看着贺沧笙时还是陪着笑,可两人私底下都知道不是一路。 历代皇帝和皇子对待司礼监的态度都不一样,吴保祖既是已和楚王不对付,那就明着是康王的人了。 敬辉帝在金殿尽头咳了几声,也不用臣子问候,单刀直入地讲了嘉源边界的事。 末了微顿,然后竟直接看向赵毅公,低缓着声,问:“战事乃国事,左都督意下是何见解?” 赵毅公出列,大红官服被他穿出了沉稳之风。他对皇帝行礼,道:“大乘百年基业,今玄疆并为省份,那么六省缺一不可。如今西土蛮夷明目张胆,如此进犯已显相吞之意。依老臣之见,应调兵部人马前往镇压,经战治乱,重整玄疆,严守边关。” “好,好。”敬辉帝稍咳了几声,缓缓道:“赵老这是主战。” 他不再说话,明显是在等着其他朝臣的驳声。 贺沧笙目不斜视,安静地紧紧咬住了牙关。敬辉帝忌惮她外祖父是三代元老,手握重兵。其实先前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尽归于赵家,可按照敬辉的意,赵毅公改而只掌统兵和训兵权,将可调兵的兵部交了出去。 如今皇帝如此发问,恶意昭然。 与赵毅公相对而立的是内阁首辅高兴述,春时周禀旭被斩,他消沉了一阵,如今看倒是恢复了。 高兴述站出来,躬身先给皇帝叙礼慰讫,方道:“玄疆此前陷入混乱,皆因岑源崧判敌。西戎人三年静然,如今出现在嘉源,只为了占领玄疆。既不见宣战缴文,何以要以战乱民?” “玄疆中人亦是大乘之民也。”赵毅公没有看他,老人家立场坚定,声如洪钟,“老夫之言断不改撤——大乘六省,缺一不可。” “赵大人所言属真,”徐瀚城蓦然拢袖,出列行礼,道,“国祚迁移,怎可弃民与不顾?” “文人岂知战时残酷,赵大人戎马一生,必知西戎野士,惯用蛮力。”高兴述并不退让,“如此强行与之争衡,恐伤及京都。” 敬辉帝手中道珠轻响,他道:“若大乘存亡未保,谈何京都。” 高兴述立刻退步,不再言语。 “既是主战,那么,如若真做征伐,”敬辉帝慢条斯理,“左都督大人可愿身先士卒?” 贺沧笙掩在宽袖下的手蓦然攥紧。 皇帝竟是要,让赵老带兵出征。 不止是贺沧笙,此话一出,朝中多半官员都悄然抬了目光,从那被帷帘遮得严实的龙位上滑过,又投给赵毅公。 谁人不知赵老的功绩,又是贵妃的父亲,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皇帝如今如此做,是摆明了让赵毅公带兵出征,再说得直白点,就是不顾赵老的死活。此举看似是为大乘,出于无奈,其实私心谁都知道。 倘若战胜,那自是皇帝想要的利国利民,一旦战败,敬辉帝怕是根本不会伤心。 贺沧笙眼底浮上猩红,因她太了解自己的父皇。如若外祖父此次真的无运返还,借着战事铲除功高震主的老臣,这就是敬辉帝的心思。 晨辉入殿,镀了光在赵毅公双肩。老人上前一步,已抬了袖,领命的话就在唇边。 “父皇。”贺沧笙蓦然出列,挡身在赵毅公前方。 她没有看自己的外祖父,也没有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父亲。她只是孤身跪倒在白玉石阶前,平静地道:“国之难,乃皇子之本责。儿臣请命,领兵前往玄疆,驱战西戎,收复边疆!” 作者有话要说:[1]:《百战奇略·斥战》感谢观阅。 第55章 边关 库洪山脉。 这座山几乎横跨了整个玄疆,从东北走向西南,翻过去就是西戎人的大漠。它很庞壮,东部四季覆雪,西部尽头的盆地干裂湿热,像是连接了两个世界。 狄城正处东段,这会儿已经入了秋,矮草枯黄,隔几里的山脉上都是白雪,看着是场奇景。天空还是无云苍色,库洪山脚下的一片胡杨林壮然傲立,成为天地间唯一的金秋美景。 长风浩荡千里,吹响了轻薄的刀刃。马匹嘶鸣,在雪上很难稳住四蹄。寒光晃人眼,进出划过时迸溅的都是鲜血,还有灰白色的筋骨脑髓。厉阿吉挥刀向前,西戎士兵的头颅被从颈上削下来,咕噜噜滚到一边。 “欸!你他娘的!”被血喷了半身的扈绍陵骂出声,勒马旋身,才被让那头颅撞进怀里,没忍住对厉阿吉喊:“看着点,往哪儿拨呢!” -- 第117页 乱军中弓箭没有用武之地,他拿着把细长剑,看着没什么,实则斩铁断发毫不含糊。 厉阿吉不理他,带着人往前冲。西戎人来得气势汹汹,斥候的消息到时西戎步兵离他们就十几里外了。可他们绝不能让西戎人围住他们的城,预示厉阿吉当即带着人冲出来,迎头截上来敌。 狄城周遭险阻,马匹不该浪费在这个地方,所以除了厉阿吉和扈绍陵骑马以外出战的都是步兵。他们和西戎人正面相对,也不用对垒招呼,就是一场混战。 西戎的士兵穿着艳色,手持石镞和盾牌,青铜短刃也用得很厉害。他们相互交谈时用的是西戎话,很多狄城守备军听不明白,也来不及听,打就是了。 这一队西戎人数量很多,但为首的将领也没有骑马,这说明他等级不高。但他非常雄壮,毡披和帽子在开打时就被扔开了,粗蛮又视死如归。他举起手中的沉重钢刀,命令他的战士们形成包围圈。 扈绍陵的战马临风嘶吼,他一剑住西戎将领砍过来的刀,感觉到了绝对的力量压制。他旋身改用弓背,却没能如愿让那将领的刀脱手飞出。 他目光在那钢刀上的血迹上一滑,当即骂出声:“他娘的,用的还是我们大乘的铁器!操他娘的,都是葛滑头干的好事!” 西戎的将领没太听懂,不过他也不想和扈绍陵废话。那刀的确是经过改良的,开过刃的那一侧竟还带着细小的倒钩。他被马蹄溅起的沙土里迷了眼,当即一刀坎过去。 马匹的两条前腿尽断,扈绍陵撑着手臂,打了几个滚才没被压在下面。 他吐出嘴里的沙子,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战马。厉阿吉正奔过来,但被西戎人缠住了。扈绍陵的长剑再次对上了西戎将领的钢刀,这个人已经看出了扈绍陵力量的薄弱之处,不再试探,招招都本着扈绍陵的要害去。 这样的近身搏斗本就不是扈绍陵擅长的,他在两刻的缠斗后连连后退,可还是没能拉出距离。如此一来,他的弓箭就形同虚设,再加上从背后功过来的西戎人,腹背受敌,最终还是招架不住。 “没想到老子会死在这儿!”扈绍陵握紧长剑,他臂膀上受了伤,血顺着手指滑下去,再从剑锋尽数滴落黄沙。 “行吧,也不冤。”他面露狠色,“也算是,死得其所!” 重刀震飞了长剑,扈绍陵的虎口出了血。厉阿吉在远处大喊,他看过去,视线被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浆模糊了。 西戎将领举起钢刀,劈下来时带着风僧。谁知半空有什么陡然急速而过,长箭突如其来,擦过扈绍陵的耳边,直直穿钉在着将领的脖子上! 这将领突然僵了身,摇晃着屋呜咽,最终发着呕吐的声轰然到底。 扈绍陵一惊,有些狼狈地抽身而退,捡起了自己的剑。厉阿吉也看到了这一幕,两人一起回身。 黄沙掀漫到空中,地面被马蹄踏得隐约震动。马匹载着穿戴明亮盔甲的士兵,破开风尘,狂奔而至。狄城的守备军还有些呆,但这些高头大马上的援军显然不用他们的帮忙。他们都带着弓,这会儿都已经背好,手中握的是长\\枪,甚至不用靠到近前,就可以挑杀敌首。虽说地势险要,但失了为首将领的西戎步兵不是骑兵的对手。 血液喷涌,和西戎人的尸体一起被践踏在马蹄下。士兵们训练有素,明显是接到过命令,杀得快速又利落,一个都没剩。 这一队西戎人尽数伏诛,骑兵们慢下马速,在狄城守备军身侧形成了半圆。守备军们穿着自制的皮袄钝甲,在这些人马下显得有点儿滑稽,还挺可怜。 来者没有挑明身份,厉阿吉不敢下马,扈绍陵的弓也已拉开,就绷在指尖。 雪山勾勒出背景,马蹄声缓至。 年轻的男子端坐马上,金冠墨袍红狐领,凤目一挑动人心,面色却冷得像是玄月雪。这人身侧行着位白袍少年,面容俊逸,乌发高束在银冠里,腰间有柄长刀,是从没见过的款式。他的胯\\下坐骑是真好,竟是匹通体雪白的天马。 再往后的马上也坐着位夺目的人,青衫垂发,眉眼温润,是文弱书生的打扮。 这三人不用言语,就已经如同九天神灵降世,让人惊觉威慑从不在言语。 就见几人身后兵将众多,旌旗招展,都以华珠为视,上书“贺”字。 随行的兵部右侍郎洪达打马而出,他生得身型魁梧,先看向马上的厉阿吉,又扫视了圈站着的扈绍陵和玄疆守备军。 洪达声如洪钟道:“楚王殿下驾到!” 厉阿吉和扈绍陵震惊对视,厉阿吉翻身下马,两人都先看向苏屹,只见小公子的眼十分冷漠,微眯时传达出警告意味。 扈绍陵是这三来头一次见苏屹,在心中暗道了声潇洒,但不能在面上露,和厉阿吉一起又看向温绪之,都暗暗品了这读书人的气质,最后再到贺沧笙。 然后就都没能挪开眼。 真是—— 生得妖孽,雌雄莫辨。 “大胆!”洪达大喝一声,“殿下已在近前,尔等当立刻跪地见礼!” 既是小公子跟定的人,又是亲向玄疆的楚王,厉阿吉和扈绍陵自然没有不跪的理由。两人双膝跪地,给贺沧笙磕头请安。他们如此,身后的狄城守备军也跟着跪,也不知算不算是算是认了新主。 -- 第118页 贺沧笙看着满地的人,不紧不慢道:“抬头。” 厉阿吉和扈绍陵立刻遵命,扈绍陵其实是一长得挺俊俏的人,不过这会儿满脸血,愣是没让贺沧笙太看清什么模样。 殿下端坐马上,轻轻看了厉阿吉一眼,又轻轻道:“好巧。” 厉阿吉本来都快忘了他们曾在京都南郊撞上这事儿了,此时被贺沧笙轻飘飘的一句话弄得出了一身冷汗。 “殿、殿下!”他再次叩首下去,道,“那日不知是殿下尊、尊驾,多有冲撞,请殿下赎罪!” 贺沧笙微笑,眉眼依旧冷淡,怎么看都漂亮得不得了。 扈绍陵在一边儿不出声地看,心道还是京都的风水养人啊,这模样,这腔调,怪不得能收服小公子呢。再一看,果见苏屹两眼直直盯着人,一点儿也不松懈。 得,就这眼神,他家小公子算是栽了! 贺沧笙,抿着笑,微微偏头,问厉阿吉:“不知是本王吗?” 其实那日撞上时厉阿吉是真不知道贺沧笙的身份,也没想到能就此再见苏屹。可他哪敢驳贺沧笙的话,百口莫办,冤得不行。 风卷细沙,贺沧笙也没让人一直跪着,抬手示意起身。 她问:“叫什么?” “回殿下的话,在下……卑职厉阿吉,先前是玄疆军中副将。”厉阿吉毕恭毕敬,又道:“这位是扈绍陵,原先是统管斥候的。” 贺沧笙闻言挺有兴趣,看向扈绍陵。谁知这人也不客气,偏了偏肩,笑嘻嘻道:“卑职扈绍陵,草字硒骏,给您请安了!” 他抬头冲着贺沧笙笑,结果就和苏屹阴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立刻起身站好,不敢再混搅了。 “殿下,眼下卑职们戍守狄城,既是殿下到来,那么这城自是殿下的。”厉阿吉抱拳,很有敬意地道,“恭请殿下入主狄城!” 他们才到玄疆,此前一直都在库洪山尽头出扎营。如今这几个人的忠诚不知真假,洪达看向贺沧笙,不敢阻拦,也不敢劝殿下应是。 贺沧笙略微回身,见温绪之轻轻摇头,便知道了先生警觉的立场。她又与苏屹对视,蹙眉时露了点儿拒绝的意思。 苏屹却略微抬手,转而对厉阿吉道:“殿下何等尊贵,岂是凭你一人说辞便可入城的!” 此话说得直白,让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洪达行军的这一路原本很看不惯苏屹,这少年虽端的是楚王近卫统领的身份,其实是侍君出身,而且一路上就看着他黏着殿下来,别人靠近一点儿都不行,丝毫没有一点儿做属下的自觉。 偏偏殿下还喜欢。 但此时这话倒是挺和洪达的心思。 厉阿吉也有点儿懵,小公子是知道他的,怎么这会儿听着却不甚信任。 “既是主动投诚,就要排查清楚。”苏屹朗声,对贺沧笙道,“殿下不如派属下和近卫们先行入城,待确保一切无碍后再来回禀。” 贺沧笙点头应允,苏屹冲她飞快地露了笑,然后掉转马头,让步光留下,自己带着人奔向狄城。温绪之若有所思,贺沧笙的目光追随着苏屹出去,一会儿才转回来,吩咐了原地休整。 狄城守备军就地坐下一片,贺沧笙也不下马,垂眸时见厉阿吉和扈绍陵正都看着她。 她不说话,只微微笑了一笑。这好看得绝佳的人偏露了凉薄,那双上挑的美目不带温度,这一笑也像是运筹帷幄,又像是杀人刨心前的取乐。 见者胆寒,厉阿吉和扈绍陵本在看他们家小公子的心上人,却都微微起了鸡皮疙瘩,赶紧挪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6章 入主 苏屹速归,却只一人,到近前先对贺沧笙点了头。两人默契十足,都不用说话,贺沧笙就已知道意思,随即对厉阿吉抬了下袖,道:“劳烦带路。” 狄城中百姓不多,大多是跟随着厉阿吉和扈绍陵的士兵,都在这里扎了根。贺沧笙让近卫们和五千兵入城,其余的在城外安营扎寨。 楚王身份尊贵,自是要入住先前知府的宅子。这知府早在三年前就跑没影儿,而厉阿吉和扈绍陵两人也都没向着住这儿。宅院挺大,园中多树木,想来是捡着能在玄疆存活的种的,如今有些荒废了。 几人入了正堂,步光在门口看护,除了苏屹外的其余人在门口就全部卸了刀剑。进门后苏屹本想为贺沧笙褪大氅,可这屋里没有炭盆,又收了手作罢。于是贺沧笙先落主座,而后苏屹入座身侧与她同桌,温绪之和洪达各在左右首位。 厉阿吉和扈绍陵站着,有些局促。 堂中没有丫鬟小厮伺候,更没有茶水点心。厉阿吉本想说“请赎招待不周”,却又觉得殿下才是主人,这句“招待”他还真说不得。 扈绍陵拉着他跪下,大声道:“卑职恭迎楚王殿下入主狄城!” 贺沧笙善解人意,抬了抬手:“两位请坐。” 厉阿吉和扈绍陵这才分别在洪达和温绪之身侧坐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先互换了官职姓名。 “两位三年间不移本心,戍守狄城,实是功德一件。”贺沧笙手持玉骨小扇,对厉阿吉与扈绍陵分别颔首,道,“本王在此替朝廷,也替玄疆百姓奉给谢意。” 说着真拢了袖,虚行一礼。她如此,身为随行将领的洪达立刻也跟着行礼,倒是苏屹和温绪之两人面不改色地没有动作。 -- 第119页 厉阿吉有点儿慌乱,道:“殿下客气了!” 扈绍陵可比他镇定得多,道:“殿下莫要如此,身为大乘子民,又兼将领,这都是卑职们应尽之责。”他颔首抱拳地回了礼,又道:“如今殿下亲率军队出征,想必就是要从根儿上治理玄疆,驱除西夷。卑职与厉副将愿保驾护航,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这一看就是个会说话的,贺沧笙健壮微笑,苏屹也稍挑了眉梢。 温绪之微微侧目与贺沧笙交换了眼神,转头温和道:“如今玄疆虽并为大乘一省,却因圣上病重尔尔未能享大省之利。岑源崧伏诛,玄疆军分崩离析,群龙无首便让西戎人在此间作乱,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作为玄疆军的旧部能守至今日,实属不易。殿下谢你们,你们便受得这礼。” 他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大乘唯一的三元榜首的名号还是响的,连边关人也知道。厉阿吉和扈绍陵不说话,认真倾听。 “圣意莫测,可殿下心向玄疆。”温绪之微笑,在他疏离的气韵里露了诚恳,道,“这几年虽说皇帝决意惩治边关,可殿下在朝上屡次为玄疆请命,在被圣上驳斥后还自掏腰包贴补,说是贱卖,实则是送粮过来。如今西戎来犯,殿下自请出征,家小留在京都为质,如此决心,也请两位一睹。” 这些功绩都是贺沧笙的,可她不能自己说,非得让旁人说出来才好。温绪之洞察一切,此时就担了这个责。 厉阿吉与扈绍陵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况且贺沧笙也是真的公正义气。两人当即起身,躬身行礼,道:“卑职愿追随殿下,视死如归!” “两位将军请坐。”贺沧笙并没面露喜色,只是轻拍了折扇在掌心,道:“既是要追随,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她这颈间的红狐裘风领的颜色是真鲜艳,衬得人眉眼妖媚。说话间又开了折扇,被那扇面上的红梅衬得更加能勾魂。 “本王初来乍到,对玄疆事不甚了解。”贺沧笙其实态度不冷不热,但给下边儿人看见了就是觉得寒。 她稍微顿了顿,一手还放在桌下,也不拿上来,就这么道:“便想先问一问,二位先前都是在岑源崧身边的?” 厉阿吉背脊一凛,道:“是。” 贺沧笙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轻轻问:“二位属忠义之士,那么,想必是情谊颇深?” “回殿下,那倒算不得。”扈绍陵是真怕厉阿吉犯傻说错话,接话道,“都是军中人,一切按规矩来。” “如此甚好。”贺沧笙轻摇小扇,安静地看着他们。 她身型瘦弱,双肩更是冷削,穿着绣金线的华贵黑衣,面色又苍白,给人些病态阴冷的意思。 那双眼更是要命,轻轻一瞥就让底下人大冬天地背脊生汗,此刻这般直视,深邃得惑意顿生。 直到厉阿吉和扈绍陵心里都发了怵,她才道:“岑源崧治理玄疆又功,此事本王深知,可他判降西戎,致军散民乱,这也是事实。本王不知他是为何,也不感兴趣,但叛国之罪,无功可抵。” 她眼中冰凉,寒得那天生的妖娆也退了退。 “你们戍守在此,是放不下职责,也放不下百姓。岑源崧是异姓王不错,但他也只是个王,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许是不知,但本王最厌以出身论人,所以看你们,更像是看忠于大乘的功臣。你们若愿追随本王,为国为民,本王敬你们忠勇。可你们若做了西戎的走狗,或有了旁的心思,左右本王名声在外,也不忌讳心狠手辣。” 她说得轻轻松松,更像是文人清谈,可厉阿吉和扈绍陵的额角都渗了汗。这楚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端着好相貌,又让人觉得像是深潭般危险狡狠。 两人起身,再表忠心。 坐在贺沧笙身侧的苏屹全程没有开口,眼神也微垂。 因他正在桌下摩着贺沧笙的纤指。 从时才贺沧笙展开小扇,他就伸手过去牵了人,一直到现在。 玄疆风大冻人,半月前贺沧笙领旨出征就十分仓促,身上心里都是折腾,这脸色就一直白着。 苏屹心疼死了。 堂下厉阿吉和扈绍陵才站起身,就这么一会儿也不知跪了几次了。两人重新落座,贺沧笙合了扇,道:“那么还请二位告知玄疆近况。” 厉阿吉不敢怠慢,以狄城为起点,沿着库洪山脉说了个遍。又将沙依巴克和葛逻犴的情况也讲了。 温绪之看过来,贺沧笙颔首,先生便开了口,问:“眼下狄城中的兵马和斥候别有多少人?” “先生,”厉阿吉回答,“卑职手下现有狄城守备军四万,都是跟随着我镇守了三年的玄疆军旧部,扈绍陵多管斥候事宜,眼下有近六十人。” 温绪之点头,又问:“那么,那位占据沙依巴克的葛逻犴呢?” “少说也得有六万人,”扈绍陵道,“这也是两个月前探查的结果了。” 温绪之稍顿,扈绍陵又道:“葛滑头与西戎人生意往来,有的是钱,发的就是战时财。有的百姓闻风参军,这倒好说,总比饿死强,可有的玄疆军也动了心,倒是让他一个国贼壮大了势力。” “只是生意往来,还算不上叛国。”温绪之非常平和,不想厉阿吉和扈绍陵一般动气。 “先生!”洪达也敬重温绪之,但他是在忍不住,道:“这就是与叛国无异!您是殿下的谋士,怎能对此人心软——” -- 第120页 温绪之抬眼,就这一下的和润就让洪达闭了嘴。温先生生缓缓露了笑,道:“无异不等于罪实,互市是三年前便有的,他还算不上国贼。”他稍顿,又道:“可私自拥兵,却是死罪。”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没错,”扈绍陵激动得几乎要捶桌,赞同道,“就是死罪!” “沙依巴克是西漠绿洲,在库洪山西南尽处,是玄疆的省府,挨着西戎与大乘的边境,不仅易守难攻,还能种粮跑马。”温绪之的确是谋士,事事了然于心。他看向贺沧笙,道:“殿下,此城非取不可。” 贺沧笙当即会意,折扇轻敲了桌面,道:“葛逻犴拥兵自重,其心可诛。沙依巴克乃玄疆省府,更是此战要害,绝不可拱手他人。本王既已到此,就要先除内患,再平外乱。” 堂中坐着的四人闻言立刻起身,道:“殿下英明!” “此行本王从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点兵七万人,”贺沧笙道,“其中骑兵两万,行军时听命于洪大人。” 她其实还带了五百私士,本想着其中有些人也能当斥候用。谁知刚要开口,苏屹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用力捏手了她指尖,明显是不让她把私士给军队用。 贺沧笙回握过去,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厉副将,你与玄疆旧军更熟地形,本王也不愿将你们并入京都人马。就算作平行共处,军令从洪大人处领,与洪达人共同练兵,大小事宜呈报本王。”又转向扈绍陵,道:“斥候也如是,还归在扈统领身旁,但需受本王的近卫统领苏屹管束。苏屹也曾在玄疆斥候队中受训,你二人共统共训,不得有误。” 这已是给足了厉阿吉和扈绍陵面子,实权也不算分散。 贺沧笙寻思片刻,定了让步兵在城外驻扎,骑兵与马匹入城居住。那五百近卫她不放在明堂上说,可自是得跟着她和苏屹,也是要进来的。 “行军不设宴,今晚各自休憩。自明日起休整训练,再在舆图前议事。”贺沧笙道,“粮草已至,自会与狄城各位共享。马匹或缺,温先生在过境时已与南霄、纥犍两省总督通信,不日会有马商入境,厉大人记得留心。” 厉阿吉和扈绍陵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贺沧笙又定了明日辰时在聚首,几人就各自领命,起身退下了。 这次贺沧笙没有带芙簪,军中有管炊事和住用的常随,就在这间院子的侧堂布置了卧室。地龙是来不及通了,就多置了炭盆。楚王殿下的事自是耽误不得,各种器具吃食也是要近卫先验才能往屋里送的,一时间众人出入,还挺忙碌。 贺沧笙和苏屹并肩站在廊下,这院中种了棵梅树,此时还没开花,零星的花苞也算是有颜色。 院门口有人要往里送香料,说是安眠,贺沧笙不要。步光出城去调私士,苏屹便去告诉,等他在门口把这人打发走了院儿里才算是真安静下来。 苏屹在院门处回头,他的殿下正站在阶上看着她,两人眼里翻滚的都是刚才外人在时压着忍着的情愫。苏屹大步走过去,贺沧笙折扇入袖,才空出双手,就被苏屹一把抱进了怀里,狠狠搂着不让动。 从贺沧笙自请出征到现在,贺沧笙心情沉重,无奈军务忙碌,两人一直没能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苏屹本就不喜一群军队里的男人围着贺沧笙转,谁知还要带上温绪之,就让他更不开心。 “姐姐!”他一手紧箍着贺沧笙的腰,一手压扶在人脑后,贴耳道,“那些碍事的人终于走了,我都不行了。” 贺沧笙不说话,在他胸前埋了脸,小猫儿似的一顿蹭。她这会儿哪还有方才高坐运筹的样子,就是撒娇依赖抱着人。 苏屹手从后边儿转过来,抬了她的头,狠狠吻上去。 少年人在这种事儿上都不用教,他亲得贺沧笙喘不过气,自己却还能伸手抽了贺沧笙的簪,让她撤冠散发。 黄昏的日辉洒了橘红色下来,贺沧笙站在这样的阳光下,瞳色如金,好看得让苏屹想要占有。这段时间陪伴式的度日他根本不满意,他的殿下就是得在他手里才好。 他分开一点距离,跟贺沧笙抵额,要带着人往里去。 谁知贺沧笙不动地方,她双唇红润,脸色还有点儿疲惫的苍白。 “累。”她伸臂挂在苏屹脖子上,仰脸娇气道,“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7章 绣春 苏屹立刻俯身抄了她的双膝,转身就往里去。 进屋关门,贺沧笙在他怀里解了风领,随手就往木桁那边儿一扔。苏屹在桌后太师椅上坐了,将人固定在自己腿上。 贺沧笙侧身坐着,苏屹搂着人的腰,不满道:“殿下又瘦了。” “之后再养回来,”贺沧笙与他抵额,伸手戳了他的肩,道,“你也瘦了。” 苏屹的表情有点儿咬牙切齿,捏着她的下巴,道:“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贺沧笙一招不成,赶紧凑过轻轻亲了亲苏屹的鼻尖,小声道:“是真的觉得你辛苦。” 她的身体自己清楚,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但这事儿是最让苏屹担心的地方,所以她总是能混过去就混,也不喜欢旁人提。 “我不能和你比,最累的都让你担了,我不高兴啊。”苏屹知道她的心思,与她耳鬓厮磨,道:“快点打完这场仗,等回了京都,我们一定好好治。” -- 第121页 贺沧笙合了眸,靠在他身上不说话,苏屹便知道自己是正好点到了她心里还揣着的事。 这一路都是如此,不提还好,主要谈及这场仗殿下就话不多,凤眸一敛就是说不出的落寞。 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贺沧笙心门紧闭,苏屹看得见,却如何也进不去。 这让少年很懊恼。 他微微仰头,贺沧笙配合地俯下身,他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鼻梁和侧脸上,又到云鬓边,往下滑至脖颈。贺沧笙并不推拒,可也没有回应,只是在苏屹不满地用力吮咬时攥紧了他的衣襟。 苏屹不会强迫贺沧笙说出什么,他只是让自己的唇舌不离开贺沧笙颈上的肌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刑讯逼供,贺沧笙引颈,又被追得更狠。 直到门口有人来送晚膳,苏屹才收敛了一点,而此时贺沧笙的脖颈已经遭了殃。苏屹也不让贺沧笙出屋,自己过去把门开条缝接了盘,亲自验了才给摆到桌上。 狄城贫匮,随军的粮草也都是粗粮。但膳上有道炒萝卜和皮牙子,另有辣椒佐味,已经算是寻常将士吃不上的了。 贺沧笙缩在椅子里,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她倒不是嫌弃,是真不想吃。 “殿下,就吃一点。”苏屹给她夹了块萝卜放饭上,递到她嘴边,用勺子碰了碰她的嘴唇,道:“这一路上净和士兵一起啃干粮了,再这么下去还得病。” 这萝卜闻着就是用辣椒腌过的,贺沧笙不怎么吃辣,微微偏头,道:“你吃。”她轻推苏屹的手臂,“我看着你吃就好。” “你真是……我今儿还非得看着你吃这一口了,”苏屹不退反进,“殿下要是病了,狄城这十几万人可就要乱了。” 他见贺沧笙还是垂着眸,索性俯身过去,道:“再不张嘴,我可要对姐姐来硬的了。” 贺沧笙抬了眼,小声道:“你敢。”又蹙了细眉,“真不饿。” 苏屹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这会儿是吃软不吃硬,于是暂时放了瓷勺,人往她跟前一蹲,捉了她的指尖啄得根本停不下来。然后又一路向上,直到唇角,温柔又细致,还伸手紧紧抱着人。 “姐姐,吃一点儿吧,嗯?”他与殿下鼻尖对鼻尖,拿出狗狗的表情和动作,摇头蹭了又蹭,低声下气道:“看在我如此求你的份儿上,就吃一口,好不好?” 说着又亲人,还一连串地唤“姐姐”。 贺沧笙这才慵懒地往后靠,道:“喂我。” 苏屹巴不得,他就知道撒娇这招好用,一挪身就坐在了椅子把手上,伸手端了碗过来。 一口下去贺沧笙就被辣得吸气,苏屹立刻舀了白饭,趁机给人塞嘴里,道:“快吃,解辣。” 就这么连哄带骗地喂了半碗,苏屹才风卷残云地把自己那份儿吃了。身旁的贺沧笙趴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臂后面,露出双眼睛看他。 真像只猫。 她手滑过去稍微碰了碰苏屹的手臂,闷声问:“是不是都凉了?” 苏屹摇头,咽下最后一口,用还温热的碗边贴了她掌心。 贺沧笙有点儿不开心,道:“下回我自己吃。”又顿了顿,就这么趴着道:“对不起。” “说什么?”苏屹蓦然放了碗,伸手将她从桌上拎起来,探身过去,捏了贺沧笙的下巴,道:“我巴不得喂你,想起来就要发疯了。我们还好不好了,殿下,你别跟我说那三个字行不行?” 他最厌贺沧笙跟他客气,一顿饭吃得久点儿怎么了,让他劝着喂着又怎么了,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乐意。他家姐姐就是娇养的,就这脾气,谁看不惯他就要动手。 贺沧笙看着平时百依百顺的狗狗陡然露了凶样儿,忽然愣了半晌,然后缓缓张口,道:“我……” 话又落下去,就这么又没声儿了。 因为心里压的事太多太重,让她辗转反侧地开不了口。 她此次出征时敬辉帝未曾来送,连去拜别母妃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兵部登台点兵出了城,最后也只是赵毅公打马追上赶着说了两句话。皇帝铁面无私,让她将徐诺棠一众人等留在京都中,为的就是杜绝她的反心。 边关动乱不是朝夕间便可平复的,此行不知时日,贺沧笙离开京都,只得一心扑在战事上,旁的变数防不胜防。 苏屹轻轻拥了人,轻声道:“我都知道的。”他让贺沧笙靠自己肩上,说话时薄唇贴着人,“你会后悔吗,姐姐?” 后悔请命出征,离开京都,冒着将皇位拱手让人的可能征战边关。 贺沧笙这会儿情绪低落,平时的冰冷也散了两分,在苏屹怀里显得更加瘦弱。她慢慢直了身,低头轻缓地在苏屹唇上吻了吻,道:“不会后悔。” 她眼中似有水雾,道:“皇位是我的执念不错,可我还没昏头到要牺牲民生来得到他。”她声音轻柔,因为这话她只说给苏屹一个人听:“我先前思考许久,总不知自己要这皇位来做什么,是承母妃的志向,还是因自己的私念。” 她退开一点儿距离,苏屹对她口型,两人同时道:“都不是。” “殿下是唯一配坐上那个位子的人。”苏屹认真时眸中都是沉下去的光,“能者多劳,如今玄疆的战乱,纵观整个大乘,只有你能平。幸能正生,以正众生[1],殿下身正心明,不光是这次出征,金殿上的那个位子也该是你的。” -- 第122页 贺沧笙笑起来,声含苦涩:“可它不会是我的。”她露出只给苏屹看的悲哀和脆弱,像是出神,淡然道:“我与皇帝向来先君臣,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姐姐若是想,只需一声令下。”苏屹随手替她慢绾了青丝,道,“玄疆军勇猛,大可杀回京都,护你称帝。” “可落得山河破败,百姓流离,那不是我想要的。”贺沧笙抚捧了苏屹的脸,“玄疆的事总要解决,我请命不只是为了外祖父。皇帝对我防范忌惮,我习惯了,也无所谓。即便我不请命,他想让我来也是一句话的事,其实他就是让我一辈子守在玄疆,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感叹何其离心离德而已。” 她眼中哀色,让苏屹胸腔里抽搐似的疼。 “只要姐姐想要,皇位就是你的。”苏屹替她将长发顺在背后,凑过去吻人的唇角,道:“我护着你,我们一路往上去。你做皇帝,我就要做你后宫的主人,你要是有意归隐,我就是你的夫君。” 贺沧笙点头,她喜欢少年如此宣誓主权的时候,她依靠着的臂膀很坚实,总是让她觉得好安心。 “只要姐姐别不认我就好,”苏屹瞥了眼他靠放在桌前的长刀,“不过如今我也是登堂入室的了,连左都督大人都认了我,姐姐可不能做那个薄情的人。” 这事儿贺沧笙还真驳不得,也看向那把刀,又看回苏屹,终于含了笑。 那一日她率军出城,赵毅公从后面策马上来,叫停了队伍,对她单独嘱咐了话,又叫了苏屹到近前。 老人不改严厉,对苏屹还是肃色,却稍显黯寞,道:“老夫就这一个外孙女,是自小捧在掌心的。人老任天命,老夫自是有一日要先去,可你若不能让怀歌称心如意,老夫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要将你恨上百代。” 苏屹站在赵老面前,毫无慌色。他与老人对视,道:“那么,还请都督大人长命百岁,好看着晚辈让殿下快心遂意,独坐金殿。” 赵毅公看了他半晌,从马上解下长刀,亲自交至苏屹手中。 竟是依照上次两人过招时苏屹的身手,单独为他铸造。 这刀轻巧,刀身带着弧度,不过三指宽,三十二寸长。鞘上有鞘裙,裙底织有排穗,出收时速度极快,且锋刃寒目,和京都中禁军的腰刀很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款式。 “此刀是老夫府中特制,只予你。”赵老负手站在京都城外碧色垂柳下,道,“起个名字吧。” 苏屹跪地接过,抬眸看向贺沧笙,字字清晰道:“殿下如傲雪寒梅,不与寻常娇嫩颜色相混。我随伴左右,护慕化雪春色。” 他最终握紧手中刀,道:“就叫‘绣春’。” “绣春。”贺沧笙轻念了一声,她看着那刀正静静倚放在桌前,仿佛已能看到少年抽刀出鞘时的英姿。她和苏屹对视,道:“绣衣春当霄汉立[1],阿屹,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只认你。” 苏屹可以在贺沧笙低落时安慰人,也可以撒娇以达目的,别管这目的是为了正事还是要亲人,但他受不了贺沧笙对他情话正经说时的撩拨。 贺沧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刚觉得不好,人就被抱了起来。 此时玉蟾已升,屋内昏暗,正好苏屹要做的事也不用点烛。他就在这桌上和殿下交缠,残羹冷碟都被推开,不知什么落到了地下,瓷器磕碰石砖发出清响,掩了旁的窸窣。苏屹似乎对这点很不满意,攻势更甚,非得听到贺沧笙的声音才行。 他念及行军辛苦,极尽隐忍。贺沧笙在他背上留下指甲印,这就是种刺激,少年手臂撑在她身侧,笑起来时虎牙一闪而过,露了兴奋。 就是要这样关起门来放肆,来路和归途他们都不去想,只要有彼此在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1]:《庄子·德充符》[2]:《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唐·杜甫感谢观阅。 第58章 嘱托 翌日寅时二刻。 苏屹起身时贺沧笙还睡得熟,这一路辛苦,昨晚又被他折腾到后半夜,肯定是累到了。然而殿下心事重重,这一夜就算是疲惫也睡得不安稳,直过了子夜才没再翻身,到现在也没睡多久。 于是少年小心翼翼,下床和洗漱都放得很轻,没吵醒人。他披了氅衣,在腰间系好绣春,就往城楼去。 这会儿的晨雾正是缓散的时候,初秋草野已经枯黄。狄城外的火头军起身做饭,还有在女墙外的护城河里洗手洗脸的。 行军讲究就地取材,将士们在清洗时只着单衣。苏屹在城墙上看的是一清二楚,心里就暗暗记下了,今后得带着殿下远些。这些粗人就差打赤\膊了,还有些年轻的更是满身肌肉,他才不想让贺沧笙瞧见。 竟不知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苏屹垂手扶按在城垛上,眺望出去。远处的库洪山千峰万岭,绵迭的巍峨尽数掩于崔嵬白雪下。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他却不是以本来的真实身份踏上这片土地。但少年最不怕的就是从头再来,他要玄疆平复在他的刀下,要诸多众人重新认识他,更要贺沧笙以他为荣。 他白袍显眼,刚上来巡视的厉阿吉和扈绍陵才转过来就看到了。两人立刻快步走来,在苏屹身侧单膝点地道:“属下参见小公子!” 这句话两个人都憋了一天了,这会儿楚王没跟着,自然要先见礼。 -- 第123页 苏屹迎风而立,只微垂了眸,道:“起。” 两人起身,厉阿吉在这一个动作间竟然微红了眼眶。苏屹没看他,倒是让扈绍陵看了个清楚。扈绍陵还背着他不离身的弓,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大早上的,你怎么回事?” “……你闭嘴,”厉阿吉恨不得跟他动手,又因为苏屹在而不敢,只对苏屹道:“我就是看着小公子和先前在京都时也不一样了。” 宽身长腿,站在城墙上时露出隐约的猎杀气势。到底是玄疆人,不必在京都时受桎梏,好像一回来就不一样了。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扈绍陵没见过在京都的苏屹,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见小公子是三年前了,印象里的小公子还是孩子呢,这会儿再看真是不一样了。” 说到这他也停顿,而后竟也憋不住微哽,道:“若是那时,我、我能……小公子也不会吃这三年的苦!” 厉阿吉看着这人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嘲笑,只拉着他站好。苏屹却很淡然,道:“都是命数,没什么不好。我吃苦,你们在玄疆就容易么?” 扈绍陵整容,道:“小公子说得是!” “既然已归,我就要重整玄疆。”苏屹看向他们,看着纯净的眸子露了点儿沉色,道:“你们都是当初玄疆军里的将领,如今听命于我,就是效忠殿下。玄疆由异姓王藩转为省份,本就特殊,但我了解殿下,此战过后绝不会过河拆桥。我在殿下身边,也能定玄疆诸事。” 厉阿吉与扈绍陵一起点头,知道小公子这是在敲打他们。厉阿吉左右看看,小声问:“殿下不在?” 苏屹手扶在刀柄上,很随和地道:“还没起。” 他神态自若,却让听着的两人面红耳赤。扈绍陵笑了几声,觉得有点儿干,于是又道:“小公子好……咳,好生勇猛。” 苏屹缓缓侧目,和他对视。扈绍陵心道完了僭越了,却见小公子抿唇露了笑,一字一顿道:“那是自然。” 扈绍陵被惊得不轻,假咳都变成了真咳。厉阿吉在一边儿给了他一肘,才算是压了声。 苏屹想到了什么,侧过身,道:“管好嘴,别在殿下面前露了。” 两人连忙点头,厉阿吉又问:“那小公子打算何时将身份告知殿下?” “先打两仗,”苏屹星眸半眯,道,“等到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厉阿吉试探着开口,“小公子想必会继承玄疆王的位子?” 扈绍陵一听就咬牙,斜了厉阿吉一眼。 苏屹的情绪倒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玄疆不可能再成王藩。” 厉阿吉刚想发问,便又听苏屹道:“岑源崧判敌是真,如今殿下出征,表面上是为了抗击西戎,其实就是为了收拾岑源崧留下的烂摊子,这对她不公平。敬辉帝的确昏庸,但国贼就得受罚,死不足惜,玄疆只能成为一省。”他稍顿,转而看向远方,道:“况且我已决意守在殿下身侧,这王爵的名号给别人也是没可能的。” 末了睨了厉阿吉一眼,道:“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厉阿吉连忙道“是”,扈绍陵站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老厉你就是活该! 他方才恨不得堵住厉阿吉的嘴。 小公子和楚王摆明了是如胶似漆,他还在这会儿提这事儿,让两人分开,能不撞枪口吗! 苏屹转了话锋,道:“殿下昨日已让粮草入城,眼下狄城也算是兵精粮足。沙依巴克是首府,更是西戎与大乘之间征伐和互市的要紧地方,要先拿下来。” “葛逻犴此时占着城,他是当年的督粮道,常年私下做生意,在西戎那边儿本就有人脉。”厉阿吉沉声道,“几月前属下与硒骏前去,可无法劝降。” “但那滑头有兵有马,”扈绍陵回忆片刻,道,“女墙上排的都是劲弩。那东西不可便宜,他是真有钱。” “所以你们没法劝降,”苏屹冷笑,“有了金子的甜头谁还愿意抗敌。” “属下看这次军中有火\药,”扈绍陵是斥候,过目不忘是最基本的。他道:“但是沙依巴克是要塞,玄疆的治沙和种田全是以那儿为基点维持扩散的,还不能直接炸了。” “一会儿堂上议事,”苏屹皱眉,“你们这些都再给殿下说一遍。” 扈绍陵道了声“是”,就见那墙头拐角处转过了墨色的袍角,转脸又见厉阿吉似是还有话要和苏屹说,便立刻大声道:“殿下!” 厉阿吉反应不慢,立刻对慢步过来的贺沧笙跪地行礼。 苏屹回身,就见贺沧笙还散着发,肩披大氅,颈间的红狐领艳丽在秋晨薄雾里。殿下缓步,看着是运筹帷幄,其实那私密的原因只有苏屹知道。 因他就是罪魁祸首。 苏屹并不行礼,走过去给人裹紧了氅衣,问:“怎么过来了?冷。” “没找到你,步光说你在城上。”贺沧笙站在他怀里,风也近不得她的身,都被苏屹挡掉了。 “怪我走时没留信儿,”苏屹略微懊恼,捏了她的指尖,问:“冷不冷?这就回去吧。” 反正苏屹在她身前,那边儿跪着的那两个看不见,贺沧笙就回我过去,道:“才上来,走了好一会儿呢,让我待一刻。” 说着微侧了身,道:“厉副将、扈统领请起。” -- 第124页 两人站起来,目光是一点儿也不敢往那边儿去。扈绍陵胆子大,看了两眼,就见楚王正仰头和小公子低语。 长发撩垂风中,略显疲惫的面容都遮不住秾丽。 太勾人了。 苏屹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就让扈绍陵缩了脖子。连着厉阿吉,两人一起道了声“卑职告退。”就溜之大吉。 周围没人,苏屹知道贺沧笙累,就让她靠自己身上,整个人都被他用氅衣裹住了。苏屹低头,很高兴地看到贺沧笙半阖双眸,挺舒服的样子。 “走,去背风的地方,”苏屹带着她往另一边去,顺便在贺沧笙耳边道,“以后束好发,也别系红狐的风领了。” “嗯?”贺沧笙仰脸看他,问,“为什么?” “太招人了,”苏屹抱着她,手臂收紧,咬牙切齿,“刚才扈绍陵看了你好几眼。这是在军中,到处都是男人,我不乐意。” 贺沧笙侧头,就被亲在了脸颊。她笑了笑,无奈道:“阿屹好小气。” “就小气。”苏屹偏头,一点儿没有自觉地含了她的耳垂,满意地听到了闷哼。他口齿不清地道:“再说了,这是小气的事吗?姐姐是我的,不能让那些人看一眼。” “那你跟他们说去,”贺沧笙挑眉,“和我说有什么——” 话没说话,殿下就被堵了唇。 分开时贺沧笙双颊飞粉,苏屹看见了,也没再动作,就从背后拥搂着她。 贺沧笙看着远处雪山隐峰于云间,原野广袤,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是久居京都的她从未有过的,她道:“这就是玄疆。” “这就是玄疆。”苏屹重复她的话,轻轻问:“第一次来?” “嗯,”贺沧笙微笑,“第一次来阿屹的故乡。” “这里不算什么,等我们进到沙依巴克,那里才是玄疆真正的美景所在。山峦入苍穹,是连雄鹰也无法飞越的巍峨,白雪遍覆,才是梅花盛开的绝佳地点。”苏屹将下巴放在她肩头,话语温唇都贴在她耳边,“我要带你去,到时候就是你跟着我跑马赏景了。” 贺沧笙稍微回身,与他薄唇相擦,道:“一言为定。” 玄疆的高空里划过了展翅南飞的雁,它们毫无停留之意,带着薄云飘动。边关秋景萧瑟,京都的天际却被枫叶染红,只觉热烈酣畅。 校场上的兵还在不停练,高坡上的棚下坐着赵毅公,侧座空着,老人身侧站着的是兵部尚书魏广平。 赵老向来不搞难为人的那一套,魏广平是可以坐的,但他对老师非常敬重,一定要站着侍奉。正二品的官员了,在赵老面前还是晚辈“承宗。”赵毅公叫魏广平的字。 “老师,”魏广平躬身,“老师请吩咐。” 赵毅公吃茶,道:“你坐。” 左右都被屏退,赵毅公不开口地等,魏广平才落了座。 “老夫今日来,不是找你策论兵书,也不是来矫验练兵的。”赵毅公抚须,看着魏广平,道:“老夫有事嘱托。” 魏广平身体微微前倾,再次道:“老师请吩咐。” “大乘正历风烟,可老夫却全然帮不上忙了。”赵毅公长叹一声,“人到了年纪就要有自知的能力,给年轻人让让路。” 风轻轻入帐,氅衣翻飞,场下兵士的声音隐约入耳。赵毅公脸上的皱纹似是在这风里也变得清晰,让人惊觉他几乎已进暮年。 “老夫若是能预见此间日后的太平,那是最好。”赵老微笑,道,“可若是不能,已在沙场上驰骋数十年,又立足朝堂,也算是无憾此生。” 魏广平忽然不知为何有些悲伤,切声道:“老师!” 赵毅公停顿许久,道:“朝上皇权多猜忌,承宗身居尚书,应是知道的。人老了,什么都看得看些,如今老夫放不下的,只怀歌一人而已。” 魏广平年近半百,是赵毅公的得意门生。他隐约感觉到什么,觉得今日的老师比平素沉色,又莫名地比往日犀利。 “承宗,你是聪明人。”赵毅公虎目威仪,直视过来,“老夫不用你选择,只需在老夫命尽处,送老夫一程。” “老师,您这是……”魏广平读懂了什么,几乎要滑跪在地,道:“老师!” 赵毅公神情淡漠,反手扣在瓷碗上,压着低下的茶叶翻涌,恰似这一场既来的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9章 锋芒 浓茶总能催人清醒,盏边微烫,让徐诺棠的指尖都印了红。她以前是不喝这个的,如今也变了。小姑娘坐桌边,将账簿合上,转头交给芙簪。 初秋的午后云淡风高,自楚王出征后,楚王府内消沉不少。芙簪和阮安在徐诺棠身侧保驾护航,小姑娘终于担起王妃的职责,前几日就让嬷嬷盯着下人制好了冬衣,各院里的吃食用度以及月银也都理得很清楚。 落银湾内秋韵十足,落叶都铺着,湖水清澄,半空微微起雾。徐诺棠已经看过了今日的账,难得休息,出屋便提了轻裾踏上小舟,还不忘带上阮安。 芙簪不会阻拦,就由着两人缓缓划向湖心。 徐诺棠如今也还是少女打扮,她似乎不论经历多少、明白多少,都还是那个灿漫纯然的小姑娘。她看书累了,就在船上小憩,阮安缓缓停桨,就停在湖中心,没人够得着的地方。 -- 第125页 直到天边玉轮初上时,徐诺棠才睁了眼。阮安本这样看着她,这会儿飞快地别开了脸。 “阮安,”徐诺棠微笑,“你怎么啦?” 阮安的侧脸微红,道:“……回王妃,属下无事。” 徐诺棠整理好裙摆,一手抱着膝,一手撑着下巴。她心思纯净,可也感觉到了阮安对她的疏离。说是疏离其实也不对,因两人原就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只是觉得别扭。 风将秋叶卷到小船上,触过徐诺棠指尖,是微凉的干枯。她听着庭外促织鸣叫,托这腮小声道:“也不知笙哥哥如何了。” 阮安的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他问:“王妃很想殿下吗?” “嗯。”徐诺棠看着湖面,道,“出征边疆十分危险,我当然担心,也很想他。” 银波澄澈荡然湖上,阮安没有说话。 徐诺棠过了一会儿又看过来,问:“你难道不担心殿下吗?” 阮安道:“自然是担心的。” “阮安,”徐诺棠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跟着笙哥哥出征啊?” “王妃……”阮安喉结滚动,声音涩哑,“是不希望我留在落银湾么?” “当然不是,”徐诺棠手指轻点着裙边嫩色的丝线,道,“我喜欢你在这里陪我。可我听下人们议论,那个苏屹,还有步光,都去了,他们也是近卫啊。如果你也跟着去,就有立功的机会,若能有战功在身就会不一样的。当时殿下询问过,你为何要留下呢?” 阮安蓦然握紧了双拳,他想是在这一下里充满了勇气,道:“因为王府里还有我放下不的人。” 他不知自己是否太过直白,也不知徐诺棠是否已经听出了他的心思。但小姑娘只是望着他,长睫忽闪,很久没有说话。 自贺沧笙驻扎狄城,一连数日,便有西戎装扮的斥候不断窥探,大多都被私士擒获。然而这些人就算是受了刑也不开口,纷纷咬舌自戕。 “又死了一个。”苏屹从尸体旁站起身,结果狱卒递过来的帕子擦手,道,“这个刚烈,撞死的。” 刑讯的牢房内全是血腥气,苏屹却像是闻不见一样自得。他的白袍上也溅上了鲜红,衬得人锋戾顿生。 他用靴尖拨动了两下尸体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死人的头颈失控地在地上摩擦摇摆,又看向贺沧笙,道:“不是西戎人。” 扈绍陵贴着墙站在侧边,快被这一屋子的骨肉血浆熏昏了,也快被他家小公子的狠绝镇定吓晕了。他定神,道:“没错,看着长相就不对。” “他听得懂西戎话,”苏屹瞥他一眼,又看回贺沧笙,“我觉得是葛逻犴的人。” 他跨过尸体,隔着点距离,帮贺沧笙将披风裹紧了。 贺沧笙依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道:“葛逻犴在这个时候主动冒进,没好处。” 到了今日扈绍陵都对小公子这种时不时的亲密动作习惯了,只在一旁点头。温绪之揣着袖,也是面不改色,道:“如若是西戎让他来的,那就不一样了。” “按照厉副将与扈统领此前的话,葛逻犴虽与你们动武,却不曾追出沙依巴克。”温绪之站在这一室血腥里仍自若得体,和缓道:“如今我们还未攻伐,他却主动有了动作,用的还是斥候。这些年西戎人虽从与沙依巴克的互市中得到了兵书和铸造的技术,玄疆斥候却是独一份儿的厉害,三年时间不足以练出如此成效。” “先生是说葛逻犴已经听命于西戎,”扈绍陵瞪了眼,“连斥候也共享了吗?” 温绪之颔首,道:“既是听命,那么西戎人自是首先选用葛逻犴的人冲锋陷阵。” 苏屹与贺沧笙对视一眼,道:“这半月我们的人顺着库洪山勘查,大多都已摸清。既然葛逻犴如此,那我们便索性先打过去。” 贺沧笙唇边笑意冷凝,带着人回身往外去。她也有直接挥兵往西的打算,却不想沙依巴克的人竟先到了。 来敌上千,悉数徒步,穿戴盔甲。他们是玄疆守备军的打扮,摆明了是从沙依巴克出来的兵,可最后面马上的将领却是位西戎人,也不说话,就一路跟着。 “派步兵出去迎一迎,兵部和狄城的各一半。”温绪之和贺沧笙并肩站在城头,道,“算是摸个底。” 贺沧笙传令下去,洪达和厉阿吉就在下边儿。城门打开,狄城的守备军如今也有了盔甲,自然是托了贺沧笙的福。冲出去这一下十分有气势,迅速穿过在城前安营的兵部人马,将敌人拦截在外。 双方相对,盔甲碰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刀枪晃乱了日光,远处天色柔蓝,是勇上沙场的好日子。 从沙依巴克来的人并没有带攻城的投石机,这说明他们意不在狄城,而在拼杀。他们用的都是西戎人惯用的弯刀,刀锋的弧度非常精妙,可以穿过铁甲的缝隙,直取人的骨肉。 狄城守备军对这种刀尚能灵巧应对,因为他们从年少时就在和这些人打仗。可从京都来的人不精此道,防不住这样近身的搏斗,非常吃亏。 “铁甲没有用,”苏屹站在贺沧笙另一侧,将一切看得清楚,道,“但洪达的人不适应这样的作战。” 兵部出去的几百人已有折损,但坐镇敌军后方的那个西戎将领却只观望,并不指挥冲锋。 “他在试探,”贺沧笙眼中冷色,“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 第126页 苏屹点头,转身要为她传令。 “殿下,再等等。”温绪之侧了身,道,“让苏统领带人出去。” 贺沧笙看他,先生又道:“带私士出去。”他压了声音,“得让他们知道你身边有人,边关是首要,可殿下莫要忘了最终的目的。” 贺沧笙若是要从边关杀回京都,身后必是已经收服的玄疆将士。这不难,但她的女子身份呢? 苏屹当即会意——对居上位者心有畏惧,有时未必不是好事。私士是贺沧笙夺嫡立位的本钱,要让这些人知道,楚王比敌人更可怕。 “先生放心。”他手已扶在绣春的刀柄上,又对贺沧笙低声道:“殿下,等我。” 说着轻握了下贺沧笙的手,明澈的眸中像是蕴含了整个星海,然后转身走下城楼。 贺沧笙目送那白袍消失在梯下,才缓缓回身。 沉重的城门开启,吊桥放下,显出一队人马。私士们身穿轻甲,跨着高大的骏马,从城壕后快递又凶悍地冲出来。 苏屹一马当先,靖雪四蹄扬尘,践踩黄土,稳健地越过秋日的枯野。天马的速度无人能比,仅仅片刻,就载着苏屹穿过了兵部的营帐,冲入正紧咬胶着的乱军中。 血色浸染了战士的盔衣,苏屹没有穿甲,雪白的袍非常显眼。他的刀甚至还没有出鞘,先从腰间抽了飞刀,掷出时伴着冷光,直切入沙依巴克士兵的喉咙。 “殿下有令,”靖雪抬蹄,苏屹抬声压过嘶鸣,“一个不留!” 私士们瞬间全部拔刀,干净寒冷的光纷乱闪烁,已有无数头膀残肢滚洒土地。就算是在险阻之地,步兵也不是骑兵的对手,尤其是如此这般突如其来的破竹之势。不止沙依巴克的人,就连狄城和兵部的队伍也对此不防,混乱似是忽然停止,战场上的人几乎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屹和他的人杀敌如探囊取物。 坐镇后方的西戎将领回神,再坐不住。他倏地催马向前,根本不在乎被踩踏在地的沙依巴克军人。弯刀滑出了暗色的鞘,却听得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铁器响,低头竟那弯刀已被一柄飞刀打得偏离。 那西戎将领用西戎话骂了一句,夹紧马腹,侧身试图捡回自己的刀,却觉得风声猛过。 他还大睁着眼,却觉得这天地斜倒倾塌,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从马上掉了下去。 苏屹的绣春停在半空,划动时溅洒出的鲜血带着强力落地。他看着西戎将领的头颅滚下来,那无头的身晃了晃,也掉下了马。 少年的脸颊被溅上了血,显出冷厉的煞气。他翻转绣春收入鞘中,而那利刃上甚至滴血不沾。 私士们的刀也已藏锋于鞘,然而地上的尸体堆积成丘。他们训练有素,并不负责清理战场,只是整齐划一地看向苏屹,等待统领的命令。 而那些还站着的狄城守备军和兵部人马才看清,完成了时才这场压倒性猎杀的队伍,竟还不到百人! 这就是楚王的私士,由苏屹亲训亲率,人人善战能察,以一当百。 苏屹将绣春横在身前,看向城楼。距离遥远,谁也看不清谁,但他知道他的殿下也正在看着他。 这场对视都在两人的想象里,少年终于露出了属于他的锋芒,连脸上血也不抹,就满意地笑起来。 苏屹与私士回城时,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已生变化。不管是看他的,还是看向贺沧笙的。 这些人说是近卫,其实就是私兵,而且只听命于楚王。 私士杀得了敌人,就也杀得了狄城和兵部的人。只要这命令来自于贺沧笙,他们就什么都能做。这一场厮杀看似是助力,其实就是杀鸡儆猴。 太可怕了。 厉阿吉回来后与扈绍陵互换了眼神,都从对方脸上读出了震惊之余的呆滞。苏屹走上城楼时目不斜视,眼里只有他的殿下,但就连洪达也给他让了路。 苏屹走到近前,撩袍先跪。 “殿下,”他虽跪着,却抬头与贺沧笙对视,明朗地道,“属下已归,幸不辱命。” 贺沧笙目光莫测,掌心向上地一抬,让人先起身。苏屹站起来后比她高,对她俯首。贺沧笙接过步光递过来的湿帕,当着众人的面,竟亲自给苏屹擦净了脸上血。 这一幕何其暧昧,周围人却连眼也不敢抬。 “传本王令,”贺沧笙将巾帕扔开,吩咐时也只看着苏屹,道:“让洪达即日点兵,本王要直取沙依巴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0章 绸缪 贺沧笙留了步光和五十私士,和厉阿吉留下同守狄城。她从狄城守备军里点了两万人,另加六万兵部人马,八万人疾行数日,直抵沙依巴克城下。 这期间行军齐肃,虽说军中还有洪达和扈绍陵,但人人都知道,楚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主子。 沙依巴克是座老城,已在玄疆和西戎的边界处屹立百年,比狄城庞大,也比狄城富饶。它是大漠里的绿洲,背靠库洪山,易守难攻,城里面种粮几乎可达自给自足,还可治沙开荒。贺沧笙此行带了火器,但这样一座城能保下来最好,于是她在数里外设营,和人正面攻防。 沙依巴克里派出的军队都是大乘人,别说是贺沧笙的私士,就是兵部的人他们也难是对手。就算是加上城墙上的弓\\弩,也没能破了温绪之以强盾搭起的矩阵,几次磕碰都是灰溜回城,到后边索性闭门不出。 -- 第127页 只叹这葛逻犴果真对得起扈绍陵那句“滑头”的名声,从始至终就没露过面,一副管你是楚王还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龟缩的样子。 贺沧笙也不强攻,逐渐形成围城之势,谁知这一围就是两个多月,直过深秋,到了秋末初冬交界的十一月。这期间葛逻犴连城楼都没上,两人对峙如此久,愣是没真正打过照面。 倒是西戎人,虽对葛逻犴的燃眉之急视而不见,却时不时地越过库洪山骚扰。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几乎每次都是苏屹带了狄城守备军前去迎战,一次就得去几日,所以与贺沧笙总是小别。 其实贺沧笙是有意将苏屹往前推,少年需要立功的机会,她正好给得起,也愿意给。 日收时逐渐冻人,火把在酉时就点上了,能够照亮,却暖不了身。贺沧笙站在高台上,温绪之裹着厚衣站她身侧,陪着一起被风吹得略微哆嗦。 今日他们再次与葛逻犴小试对垒,贺沧笙后方观战,身上也沾了散不去的硝烟味道。 火光映了她的侧脸,然而掩不住面上淡漠。温绪之倒还是平和温润,知道殿下这是为战事发愁,也因为苏屹已去了十几日,还没来消息。 少年不在身边,贺沧笙不会明着露出落寞,只显得比平时更冷。 “师兄,”她裹着狐裘道,“最晚守到年末,就火攻吧。这城是好的,我已经仁至义尽。” “不用火也是行的,”温绪之回答,“到那时葛逻犴粮绝兵惫,别让他赶上春耕,我们只需挡住劲弩,投石破城即可。” 贺沧笙点头,问:“纥犍的马到了吗?” “到了两批,都已校验。”温绪之揣着袖,也看着远方,“大乘马不比玄疆和西戎的高大,真打起来还是吃亏。我们到了这两月,还不曾与真正的西戎人交过手。西戎骑兵了得,这些年又精进步兵,显然明白了险阻用步的道理[1]。依不才之见,若以铁甲加于马身,可克西戎弯刀。” “西戎弯刀和绊马索取胜在低,可若是马腿戴甲,”贺沧笙看着台下拴着的战马,皱眉道,“恐不及速度。” “若为先行军,此计可行。”温绪之思索片刻,“以铁骑冲锋,破其盾牌与步兵,再以轻骑冲锋。” 贺沧笙点头,道:“即日便请先生一试。” “如此就要铸铁了,”温绪之稍叹,面前白雾缓散,道,“还真想拥有沙依巴克葛老爷的钱呢。” 贺沧笙哈哈一笑,道:“师兄是君子,爱财就罢了,可千万记着取之有道。” “师妹教训的是。”温绪之笑,虚抬了抬袖。 夕阳金光间残云暗淡,贺沧笙的笑也随之变幻消散。她沉默了许久,道:“寒冬将至,敬辉大概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大不敬能落得枭首示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加了轻佻,随意又冰冷,听得温绪之也挑了眉。 “战事僵持,我已上疏请粮,谁知竟杳无音信。”贺沧笙冷笑,“本王的生父,这是要本王戍守边关,永不回朝的意思。” 温绪之道:“这招不错,是为康王铲除内患。” “师兄早劝我治之未乱,”贺沧笙道,“你是对的。” 温绪之没有回答,贺字旌旗在劲风里噼啪作响。 贺沧笙听了一会儿,道:“我当不成皇帝。” “你只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温绪之非常从容,“师妹若敢迈出那一步,那个皇位就是你的。” “我不是圣人,从不曾经历兄友弟恭,父慈子顺。”贺沧笙看向温绪之,眸中忽然露了戾色,道:“也许我该杀了贺峻修。” 这才是压在她心头终极的恶,可她不害怕面对。 温绪之道:“你迟早会杀了贺峻修。” 贺沧笙道:“此时谋划也不晚,女子登基前所未有,本王既然要做,就不会害怕诛杀宗室。” 她和在苏屹面前判若两人,大概就是这半月的分离,让她独自在边关的风沙间看清了现实。敬辉帝不理她的奏疏,不曾问候,更无相助。玄疆与嘉源接壤,消息走得快。敬辉帝在贺沧笙离开京都的第三日就解了贺峻修的禁足,还准了贺峻修入朝世堂与内阁议事。贺峻修和敬辉帝一样,宠信司礼监,只许内阁与各部衙上报佳政,外省事宜鲜少过问,通政使司形同虚设。这些事桩桩件件,贺沧笙都已经收到私士奏报。 面对此间,她无力有之,愤恨有之,最终被堆积弥漫的失望激怒,在一次次地利用和被利用里失去了耐心。 “贺峻修的生母名为藕珍,原是钟鼓司的宫女,在生下贺峻修后才获封选侍,可没过多久就死在了自己宫里。从此贺峻修就被养在中宫,和嫡皇子无异。”贺沧笙指尖轻点身前木栏,意有所指地道,“藕珍死得蹊跷,怕是经不住查。人不得忘本,本王从不敢忘自己是女子,他贺峻修怎能子凭母贵。若真要论出身,本王也不希望与混淆皇室的人竞争辩驳。” 温绪之并不需要她点明,点头道:“殿下英明。” “传令给步光,派私士回京都一趟。”贺沧笙双目中没有一点温度,“未雨绸缪,两相博弈,只要本王还活着,输赢就是无定。” 金轮已经完全地隐没于库洪山后,夜晚的边关更加寒冷。边角连声,战靴踩过连枯草也所剩无几的土地。贺沧笙闭上眼,倚靠在栏杆前,也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叹了声。 -- 第128页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2]。”温绪之声音缓缓,“不才先回,夜长风寒,师妹也莫太过感怀。” 贺沧笙没睁眼,“嗯”了一声,道:“先生慢走。” 温绪之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道:“殿下,不才就去,但还有句话要说。” 贺沧笙等着他讲。 “殿下睁眼,”温绪之声中带笑,“心有灵犀,有人知你相思啊。” 说完了贺沧笙便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温绪之也不留,人已经下了望台。 贺沧笙不明就里,睁眼看出去,只听外边儿有人喊话,守门的士兵们验明了来人身份。那营门轻开,马蹄声沉闷凶悍,渐至台前。 贺沧笙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 为首的那位白袍白马发高束,脸色隐在夜色里,有些晦暗,腰侧长刀很扎眼。 他抬头,与贺沧笙对视。 苏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孙子兵法》春秋·孙武[2]:《梦见美人》南朝·梁·沈约,出自《古诗十九首》晚上还有一章。 感谢观阅。 第61章 宣告 葛逻犴只敢在夜间上城墙,看着远处点点橘红,他知道那是楚王的阵营,正紧紧地围着他的城。 他裹紧了身上貂皮大氅,厚重暖和。他养了不少紫貂,本来是要卖给西戎人的,可那边儿一个月前就与他断了联系。于是他几日前把那些貂全杀了,给自己和数百亲卫都做了裘衣。 一只一只地杀,一只一只地剥皮。 那些柔软血淋的身体经过他手,每过一只,他就仿佛回了一息的本钱。 黑夜里又鸟叫了几声,吓得葛逻犴一哆嗦。他内里穿的都是上好的锦袍,可还是觉得冷。 他揣着袖,低声骂了一句娘,靠着城垛站。后边儿上来个亲兵,道了声“老爷”。 这都是按照他的吩咐来的,葛逻犴不让人叫他“大人”,选了个土财主似的称呼。 他没回头,道:“有屁就放。” 亲兵就放了,道:“粮仓快空了。” “是吗,”葛逻犴摇头晃脑地回头看那亲兵,“你不是还喘着气儿呢么?没饿死,和我说什么?” 亲兵不说话,葛逻犴问:“城里还有多少百姓?” 亲兵回答:“两千。” “这么少啊,”葛逻犴点头,“那行,粮还够吃。” 够吃到他死,等他一死,楚王就该进城了,到时候这一城的人就不是他葛逻犴该管的了。 “老爷……”亲兵迟疑,怀疑葛老爷脑子坏了,小心翼翼道:“最多还够半个月。” “够了,”葛逻犴看向库洪山,又看向远处灯火烁耀,道,“楚王很快就会打进来的。” 亲兵正容,道:“属下再去给西戎大王子递个信!” “不用,他早就不管我啦!”葛逻犴笑出声,拍拍亲兵的肩,像是在笑他的天真,也在笑当初的自己。他道:“摆宴,我得做个饱死鬼。” 亲兵又陪着他站了会儿,明白他是真要吃酒作乐,就退下吩咐去了。葛逻犴又变成了孤家寡人,站在城墙上眺望。 “得做个饱死鬼,”他咋嘛着嘴,像是已经尝到了山珍海味,喃喃自语道,“因我的老母妻儿都是饿死的嘛!” 得替他们吃回来。 苏屹翻身下马,将刀卸下来挂在鞍侧。他拍了拍靖雪,目光却只看着贺沧笙,贺沧笙也只看着他。 苏屹快走向望台,贺沧笙没有回身,已经能听见他登上望台的声音。 这诱惑的人从来都是伫立高台纤姿绰寒,反正生扑这种事儿交给苏屹就好。就如此时此刻,台上的士兵只来得及背过身,那一身被汗微湿的白袍就已经到了跟前。苏屹伸手过来,将贺沧笙狠狠揉进怀里,抱了个满实满载。 相思无终极[1],到了尽头就说不出话,只需这般拥抱着,要很长时间,才觉得够本。 贺沧笙轻轻笑出声,她被搂得紧,连伸手回抱都做不到。她伸手缓缓碰了下,然后戳了这人的侧腰,听着少年在自己耳侧闷叹出声。 苏屹一手环着她腰,一手扶在她脑后,耳语道:“姐姐。” 贺沧笙侧脸,正贴着苏屹的心跳。她也压低声音,道:“阿屹。” “想我了吗?”苏屹不松手,连着问:“想我了吗?” 贺沧笙沉默许久,在少年炸毛的边缘反复试探了一阵,终于在侧颈被咬了一口后道:“想。” 她被苏屹呵在颈边的气息烫到了,又道:“你再晚归几天,我就要站到营门外去等了。” 苏屹终于分开了一点距离,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边疆夜晚的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他们站在高台上,眺望出去,看进朦胧的将来,也像是浸了蜜一样甜。 苏屹从身后拥着贺沧笙,他才回来,于是格外粘人,双臂环在贺沧笙腰间,下巴就在人肩上。贺沧笙搭着他的小臂,难得的放松。 她在见到苏屹时就含了笑,那眼角妖娆得又要惹桃花了,不对视都让苏屹觉得口干舌燥。他喉结滑滚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将人扳着转身,低头狠狠地覆含住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唇。 贺沧笙呼吸不畅,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她想回应,又做不到,反正她也不用做什么,等她喘过气的时候,这狗狗样儿的少年已经把哪里都侵略干净了。 -- 第129页 贺沧笙轻喘了口气,问:“此行还顺利?” 苏屹胸前起伏,道:“嗯,我……”他目光本在贺沧笙终于红润起来的唇上流连忘返,而后又倏地落在她颈间的红狐领上,顿时敛了眸中光,转了话锋问:“不是说别穿这颜色吗?” “啊噢,”贺沧笙早把这茬儿忘了,不想此刻被查岗抓个正着,扭脸傲娇道:“管得宽了些吧?” “嘶……说什么?”苏屹眯眼,俯身逼近,让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威胁道:“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挑眉,不屑的神情成功地激到了人。苏屹哪知道他这一回来就被惹得不痛快,掐着贺沧笙腰的手也用了力,再次问:“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被制住,猫儿都只会表面凶,一遇着来真的就不行。于是果断撒娇,抬手揪了苏屹从臂缚下露出来的袖,道:“让你管。” 她抿了唇,又道:“明日就换。” “这里有多少双眼睛,都是男人,我防都防不住。”苏屹凶狠地露出了小虎牙,道:“我好生说话姐姐是不听的,嗯?” “听,我听阿屹的。”才运筹帷幄将弑兄夺嫡轻松挂在嘴边的贺怀歌彻底变成了只猫,凤目眨呀眨地给自己开脱,道:“我错了,阿屹。” 殿下平时高坐堂上,面上心里都如冰雪寒凉,撒娇都不多见,自是极少如此认错求原谅。但她已经学会要如何用这幅招人心痒的皮相,此刻只“我错了”三个字就能让苏屹心火上烧,狠不下心生气。 然后她继续知法犯法。 苏屹对此深知,觉得气闷,眼眸一眯就没了乖巧的样,让贺沧笙暗道声险。于是她也行险招,松了手指,人却向他凑近了点儿,道:“我明日就换,做什么咄咄逼人,好凶啊——” 殿下的小花招苏屹接不住,但动作可以。他低头,让她又挨了吻。 “你……放肆……”话都说不出的贺沧笙被迫仰起脸,双颊粉\\红,唇色一艳就成了真妖孽。 苏屹重新又抱住人,道:“明日记得换了,我亲自盯着。” 少年的心跳有力又迅速,紧贴在贺沧笙的侧脸,远处山峦上的雪光兼着月色,巨岩的颜色看上去更像是冰,苍穹下的银辉似乎也在被风推着晃。 他们看得见沙依巴克,城头火把燃烧,在夜空下像是明亮的剪影。 贺沧笙伸手抱着他的腰,轻声唤她的阿屹,将时才与温绪之定下的谋算告诉他。 “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苏屹对贺沧笙道,“姐姐,就这几日,我们攻下沙依巴克。” 贺沧笙仰头靠过去,学着他的语气,稍显惫懒地重复道:“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 “我是说真的,”苏屹低头亲在她额前,“我抓住了西戎人,赶在人自尽之前问问了话。西戎就是控制住了葛逻犴,但也已经放弃。西戎的王不愿在这个大乘人的身上浪费时间,所以不会派兵来增援。” 他现在对刑讯勘查十分拿手,贺沧笙是见识过的。若是不能赶在被发现前自尽,落在这少年手里,就是求死不能。 贺沧笙微笑,觉得这样的苏屹格外有魅力。 她丝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而她的阿屹根本不会因为手段狠戾而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他们都是这个王朝争斗的产物,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志同道合。 天晴,快到中午的时候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城前马匹低鸣,沉盾放置地上时发出闷声。贺沧笙端坐马上,身前有近卫相护,就停在抛石机后面。 这次绝对是来真的,队伍正停在垛间强弩的射程外。贺沧笙微微抬手,身后的洪达立刻向城上喊话,只说要葛逻犴上来回话。 否则就直接攻城了。 重石被抬上来,在抛石机吱嘎作响的时候,葛逻犴上了城墙。他还是穿着豹纹的袍貂裘的氅,奇妙地兼容了华贵与鄙陋。 他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贺沧笙身上,道:“楚王殿下。”他看得仔细,笑了笑,“殿下好风姿!” 贺沧笙身后的苏屹陡然露了不满,洪达也有了怒气,虽说和苏屹不太是同一个原因。 “葛逻犴!”洪达振臂高呼,“开城受降,饶尔不死!” “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葛逻犴一副无赖又精明的样子,揣着袖缩脖,“这位将军,你想要沙依巴克,得拿更大的东西来换!我城中有百姓上千,军队近七万,若真打起来,不过是两败俱伤!殿下,各位将军,”他朝着城下拱了拱手,“你们可要想清楚!” “你手握重兵,何以为西戎人卖命?!”洪达虽是习武之人,但来时已与殿下和温先生议过了事,知道该怎么说。他抬着音量,道:“这三年你看似是推继互市,实为西戎人的走狗!如今你已经被困,怎不见西戎人派兵来救你!西方蛮夷对你不过是利用,你不要瞎眼蒙心地看不清时局!” 葛逻犴不说话,洪达继续道:“今日你若能心向大乘,殿下惜才,又言而有信,会既往不咎!” “西戎人骗我,大乘也负了我!”葛逻犴忽然喊出声,将他身边的亲兵们也吓了一跳,纷纷侧头看着老爷似是宣泄地喊,“岑源崧判降伏诛,难道玄疆军和玄疆地界内的每个人都该死吗?!朝廷不管我们,可怜我身为督粮道,识得人、握得剑、算得账,却让家中老小都落得活活饿死的下场!” -- 第130页 他在吼叫间泪流满面,抬臂胡乱抹了把,道:”我不认西戎,也不认京都,我只认得粮,认得钱!活着才是正道,有钱才能活!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今日除非是岑源崧自己站在老子面前,磕上三个响头,否则就是皇帝来了也没用!玄疆军只听玄疆人的调配,你们再逼下去,我一把火烧了沙依巴克,索性玉石俱焚!” 说着抬手,城上士兵立刻上前。弩机上利落地搭了利箭,还有火种在后面预备。那城门缓缓打开,尘土被掀腾半空,里面跑出骑兵,层叠地列阵在前。 这就是要开打。 贺沧笙凤眸微挑,寒夜刨蹄,鼻中喷出热气,化作白雾,和它主人一般的不耐烦。她已要下令,那白袍少年却催马而出。 苏屹越过贺沧笙,和她迅速地对视,又转开了目光。靖雪打了个响鼻,盾牌兵回身,见贺沧笙点了头,就微微侧身,让开出口。苏屹催马向前,停在城下。 “葛逻犴,”他声音平稳地问话,“岑源崧早就身首异处,他的头颅当年就在沙依巴克的城前悬挂,你忘了吗?” 葛逻犴微惊道:“你是哪个?” “岑源崧是站不到你面前了,”苏屹蓦然笑起来,问,“他的儿子却在,不知你认不认?” 风推层云,在苍穹中翻滚。此话如同惊雷,贺沧笙猛地勒紧了缰绳。 靖雪高抬前蹄,苏屹蓦然抬手,掌中摇曳闪亮,像是聚集了天地间的寒芒。那金牌上的麒麟兽脚踏祥云,威相毕露。 “在下原名岑屹,岑源崧偏房苏式庶出第十六子!”少年朗声,“岑氏金牌在此,沙依巴克城归我手,玄疆旧军悉数听命!” 作者有话要说:[1]:《赠白马王彪》曹植感谢观阅。 第62章 入城 离雁出云,划过沙依巴克城前短暂的死寂。 贺沧笙美目里情绪翻滚,又被压下,最终化作浓重的阴沉。她反应极速,蓦然抬声道:“岑氏后人在此,葛逻犴,你与玄疆旧部焉敢不降!” 只此一句就让在场的知道了殿下的立场,苏屹来不及回头,已经握上绣春刀柄。后面的扈绍陵最先反应过来,暗道了声“好险”,而后看向贺沧笙。 “传本王令,跟随苏……岑屹,”贺沧笙眸中晦暗,“攻城,收复守备军,拒而不降者就地斩杀。” 扈绍陵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没完,贺沧笙不在这个时候露,估计是在后边儿等着呢。但他也没功夫琢磨,举弓高呼道:“跟随小公子,为殿下拿下沙依巴克,降者收编,反者不饶!” 洪达其实还没太反应过来,但贺沧笙的令他是听的,立刻与扈绍陵一起催马向前,身后骑兵立即跟上。城上的葛逻犴还在震惊,扈绍陵已经弯弓搭箭,再次直取城上新起的“葛”字大旗。 苏屹策马抽刀,绣春锋刃的冷芒和已系在腰间的金牌晃在一处。挡在城门前的是沙依巴克守备军,那都是岑源崧旧时的部下,这些人见了金牌便知真假,何况苏屹少时多在军中,也一些人打过照面。 三年前还是个小子,如今真不一样了。 霎时间已有人惊异地叫出了“小公子”,长刀缓放。 为首的将领却拍马迎敌,一手握着西戎人惯用的弯刀。他憎恨岑氏,又或者他忠于确保他能吃饱饭的葛逻犴,总之他对上苏屹,几下击打已战在一处。后边儿的洪达也要到了,扈绍陵却将长弓一横,道:“让小公子来。” 苏屹需要立威,这就是个机会。 洪达闷声问:“什么小公子?”随机又明白了,感情这扈绍陵早就知道苏屹的身份!他转头,咬牙切齿道:“你们真行!殿、殿下也不知道啊?” 扈绍陵这段时间和洪达相处得不错,也不怕他,只嘿嘿笑了两声,道:“玄疆荒地,我们也得多加小心嘛!”又欣赏着苏屹拼杀,“只可惜厉阿吉没看到这精彩,他一直盼着呢。” 两人三句都没说完,那沙依巴克将领的脖颈就已被绣春划开。深红腥臭的液体喷涌而出,马蹄下的黄沙变色,苏屹却像是没有进行,缓缓用拇指抹去了刀上的血。 余下的兵已经明白局势,这不是归降,而是认旧主。岑源崧的儿子如今和楚王站在一起,他们得跟着谁不言而喻,于是骑兵中有多人滚下马鞍,跪倒尘埃。 葛逻犴已经恢复了神志,侧身靠站在城垛边。他看着城下的守备军跪地受降,忽然笑出了声,道:“好,好!” 他最恨的就是岑源崧,可他谋\逆京都,跟随西戎,靠的都是岑源崧的名声,岑氏就是他的挡箭牌。然而如今岑氏竟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追随楚王,白衣白马不染尘埃。 哪像他,污秽又奸诈,自己想起来都恨不得唾弃一口。 “岑屹!你父愧对大乘,愧对玄疆万民!”他向苏屹喊话,却在振臂间看着远处的天空。他声带哭腔,又因大笑而沙哑破败,道:“你看着烽烟残土,官民狼藉,都是因为岑源崧!你活着又如何,你背得起你父亲的债吗?!” 此话扈绍陵先听不下去,满弓上的箭立刻对了过去,厉声道:“你闭嘴!” 葛逻犴也没了话,就在城上恍如疯癫。 后面的军士已经准备破开城门,苏屹勒马让出空间,对葛逻犴道:“我乃岑源崧之子,此事我从不敢忘。我如今既然再次站在玄疆的土地上,就不仅要为岑源崧所作所为善后,还要为玄疆开创新路,改天换地!” -- 第131页 这一句不止是说给葛逻犴的,他也希望身后的贺沧笙能听见。 可殿下始终面无表情,就这么远远看着,身上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雁归人不归[1]……”葛逻犴的手掌毫无节奏地拍在垛口,模糊地念,“我的儿……我的妻……” 他做不到厉阿吉和扈绍陵的忠诚戍守,也不敢想苏屹的意气风发。他并不年轻了,可也没有到双眼昏花的时候,然而他根本看不见前路,一步跨出去,掉下城楼。 闷响时血肉迸开,这一声就是尘埃落定,周围无数双眼冷然旁观。随即沙依巴克守备军悉数受降,自开城门,迎楚王入城。 士兵们让开通道,跪地恭请。 寒夜缓步向前,贺沧笙微微偏头,道:“今日沙依巴克城前的事,谁若是敢说出去半句,本王定将其割舌枭首,绝不轻饶。” 众人噤声,只觉自危。 “城中没有多少粮食,”贺沧笙站在沙依巴克的粮仓内,翻转手掌,让一把生豆从指缝缓缓滑落,道,“难怪葛逻犴能有那般壮举。没拉着这一城人陪葬,算他还懂做人。” 温绪之拢袖,淡淡地道:“先验吧。若是可食,城中有近七万兵,如今尽归殿下麾下,再加上从京都来的军队,这些最多够食半月。” 军队攻占城池后不可直接食用城中所剩粮食,要先验是否掺了毒,这是基本。贺沧笙颔首,就有人去办这事儿。 “殿下要早做打算,”温绪之看着人忙进忙出,道,“尽快从狄城调粮过来。” 苏屹就跟在贺沧笙身侧,却没出声。从入城到现在,贺沧笙都没有看他一眼。扈绍陵站一边一声儿不敢出,眼睛默默地在贺沧笙和苏屹之间来回转。 “样子还是要做足,”贺沧笙对温绪之道,“本王会上疏朝廷,请求再发粮草。” 皇帝大概不会理,但她也得去求。 此时已至未时,贺沧笙让洪达清点降军人数,而后还得验明这些人的身份。她没有往旧时的玄疆王府去,而是找了处商人的空宅,算是住处。 温绪之要去修书狄城,就占了书房,一直俯身疆域舆图前,身侧自有常随侍奉。贺沧笙直接往正堂去,后边儿跟着苏屹和扈绍陵。 日下风疾,挡不住初冬的冷。贺沧笙一路无话,苏屹也没与她并肩,走在风雨欲来前的寂静里。 入了堂贺沧笙先回身瞥了一眼,扈绍陵登时便跪下了,双膝着地时咚的一声。苏屹也停了步,站在扈绍陵身侧。屋子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贺沧笙没有褪披风,被一身深色一衬,神色似带阴沉。 她落座后浅浅冷笑,目光从苏屹腰间的金牌上一扫而过,道:“是贵重物件。” 这话犀利,苏屹不说话,跪着的扈绍陵立刻磕了个头,道:“殿下,此事是卑职与厉副将联手相瞒,请您明察,小公子无辜!” 说了之后在心里给还守在狄城的厉阿吉赔了个罪。 若是贺沧笙真要怪罪,那也法不责众,拉上厉阿吉是没错的。 “小公子。”贺沧笙饶有兴趣地品了品这三个字,微笑道,“这称呼特别。” 扈绍陵忽地被这么一噎,见苏屹还是垂着眼不吭声,便斗胆将这名字的来历讲了。 贺沧笙倒像是兴致缺缺,只点了点头。 扈绍陵在她的喜怒无常下抖了抖双肩,也不敢再言语了。贺沧笙的玉骨小折扇又捏在了指间,问:“瞒了本王这般久,你们还是有本事。” 扈绍陵低头,道:“卑职知错,请殿下责罚!” “不必,此事怪本王,”贺沧笙和颜悦色,被扇上的红梅彻底衬出了妖气,“对苏统领太过宠信了些。” 苏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时被揭穿细作身份的时候,喉头有点儿发紧。可有些话他只想对贺沧笙说,扈绍陵在,他就不想开口。 “既是岑氏后人,想必对玄疆更为了解,负责统领斥候也还算合适。”贺沧笙折扇半遮面,露出了凤眸晃漾诱惑,冷静又缓慢地道:“有关岑姓小公子一事,既是玄疆王的后人,那么是否继承王爵,玄疆有何去从还都待商榷。本王自会请教温先生,再行定夺。今日才入城,诸事颇多,就下去吧。” 扈绍陵谢恩起身,往外退步,苏屹却站在原地未动。贺沧笙挑眉,针对性很明显地道:“都下去。” 苏屹终于开口,沉声道:“殿下。” 这一声意味明显,贺沧笙却不为所动,晃着小扇道:“有事先压着,明日晨间正厅聚首回禀。” 说着就挥手做了个撵人的动作,两名等在门口的近卫立即上前一步。扈绍陵见此就知道这会儿不是争执的时候,于是拽了苏屹的手臂,悄声将人拉了出去。 两人这边儿脚都没站稳,那屋门便怦的一声被关上了。 苏屹握紧了绣春,和扈绍陵一起往外去。这院里也栽了棵梅树,大概是玄疆的冬日长,就兴这个。扈绍陵侧身让苏屹先出院门,同时压低声音问道:“小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苏屹放慢脚步,反问:“什么怎么办?” “殿下生气呢啊!”扈绍陵瞪大眼睛,搂紧自己背着的弓,道:“不过你也别太丧气,他不让人往外说今日的事,是怕你这身份传出去。岑源崧是满门抄斩的罪,殿下此举还是护着你的。” “我没丧气,”苏屹看也不看他,道,“有什么好怕的,宠都是自己争来的。” -- 第132页 “小公子,你这还真是……”扈绍陵拍脑门,把“不要脸”生生三个字咽下去,改道:“成!真成!” “我看你闲得很,那就去召集斥候,十方都派人出去,直探到西戎边界。”苏屹冷酷地下令,“再看沙依巴克城中还有多少勘查的兵士,都点清楚。明日之前,我要听报。” “诶,得嘞。”扈绍陵撇嘴抱拳,“遵命!” 这烦人的人终于走了,苏屹却也不知道去哪儿。 贺沧笙就是生气了。 他隐瞒身份,一重又一重,这次恐怕很难哄好了。 兵部的人马正在清扫抚民,见了他都招呼一声“苏统领”。苏屹颔首,心不在焉地应了,又沿着主街走了会儿,就闻着恶臭,见有人正泼水,从那昏暗屋子里冲出来的都是血水。 他过去询问,自有人回禀,才知这是葛逻犴用来关那些貂的地方。 苏屹往里一扫眼,就顿了脚步。他入内,直奔角落,伸手从那铁笼紧里头揪出个脏兮兮的小毛团。 “在这干嘛呢?”苏屹露了虎牙,笑得灿烂。他把这毛团子拎起来,用指尖点了点,低声道:“行,就你了。我要复宠,你争点气,帮我把殿下哄好了我有奖励,听见没?” 作者有话要说:[1]:《河选》五代·后蜀·阎选,出自《花间集》感谢观阅。 第63章 呆团 贺沧笙赶着午间的时候与温绪之议过了抚恤沙依巴克城民和调粮的事,而后自己回了屋,关了门谁也不见。 直到申时快过的时候,近卫入院点了廊下的灯笼,贺沧笙独自用过晚膳,才起身打开房门。谁知人还没能迈出去,就猛地对上了一双乌黑溜圆的小眼睛,拥在簇簇白毛里,竟就在她面前几乎要碰到她鼻尖的距离。 贺沧笙惊呼出声,立即后退两步,结果就被门槛绊得要摔。半空那双小眼睛倏地被撤回去,而对面站着的人也不出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出来到门廊下,然后就不松手,非得搂着人。 贺沧笙忍了一刻没有动,苏屹的那双星眸就明显又迅速地亮了起来。也不知他在门口站了多久,然而贺沧笙没再纵着,冷情地站直了身,侧肩示意他把手收回去。 苏屹照做,可劲儿地露出失落,全给贺沧笙瞧。贺沧笙不为所动,但是也没有撵人。 不撵人就好,苏屹有备而来。 他低着声,像是婴孩模糊不清又讨人疼的口齿,道:“殿下。” 贺沧笙被这声音叫得发愣,才一抬眼就和先前那双小眼睛对了个正着。仔细一看苏屹举起的竟是只雪白的小貂,从头到脚白毛密软,身体伸展开也不过一掌多长,尾巴垂耷着,正对着贺沧笙。 雪貂还小,非常乖,被苏屹托在腋下,看着贺沧笙歪了歪头。一对小耳朵内里粉嫩,弧度圆满,眼睛晶亮地看人,下面的小鼻头也是浑圆。 贺沧笙蓦然和这小东西四目相对,一时呆了神,动也不敢动。雪貂盯着她,伸了伸脖子,露出温顺又好奇的神色。它倒也不怕人,动着后脚“咯咯”地轻声叫。这叫声代表它很开心,甚至还想要再向贺沧笙凑近一点。 和正抱着它的人一个样儿。 苏屹撑着雪貂的两只小爪子,曲臂将这小毛团抱起来到脸前。他的下巴被雪貂的后颈挡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好看的线。 贺沧笙静默,面前这一大一小就这么一上一下地看着她,神韵越来越像,都有无辜讨喜的味道。 苏屹抓着雪貂的前爪轻轻舞动了几下,道:“殿下。” “小公子,”贺沧笙叫了苏屹的新称呼,挑了眉梢,表情是真诚的疑惑,问:“有事?” “有事,”苏屹又带着雪貂的小爪子招了招,声色委屈道,“我惹得殿下不悦,你不理我了。” 雪貂不明所以,长尾巴轻轻扫到了贺沧笙的小臂。它应该是很精明的动物,偏偏在扎眼歪脑袋的时候露了点儿呆气。 苏屹躲它后边儿,眼睛看着贺沧笙,道:“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贺沧笙也垂眸盯着雪貂,道,“嗯?问你呢。” 她瞟一眼苏屹,又看回雪貂,将手臂抱在胸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出声,苏屹就这么安静地盯着人,院里就听着雪貂轻叫。 贺沧笙终于叹了一声,道:“如此大事也不告诉我,多少个旁人都知道了还把我蒙在鼓里。日日让我坦诚相待,最大的秘密也被他窥了去,那么今日这又是如此?” 苏屹颠了下雪貂,低声道:“殿下,我——” “叫什么?想来也不需要我。”贺沧笙对着雪貂轻笑一瞬,而后蓦然收起来,冷漠道,“我说完了。” 穹顶白月初盈,廊下的灯笼上描着云朵和细浪的纹,光晕和夕阳同色,非常柔和。贺沧笙披着狐白裘,内里穿了件墨色的袍,腰间紧系着宝蓝的鞶革。 她的确爱勾人,但终是不忍少年吃味儿,这几日真的逐渐少穿了红色。 然而这雪白的颜色也不行,显得人愈发肤似香玉,偏生还是冰冷的性子,看着就有距离感。 主要是人跟妖孽似的,换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没用。 贺沧笙全身都缩在裘披里,指尖摩挲柔软。她也没看苏屹一眼,回身就往屋里去。 她要关门,那边儿苏屹竟伸手先把雪貂送进了门缝。贺沧笙总不能把这小毛团子夹了,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少年已经跨进了门。 -- 第133页 “姐姐,”他抱着雪貂,蹭到贺沧笙身边,道,“我错了。” 贺沧笙褪狐裘,冷冰冰地道:“你没错。” 信不过她,不予告知,他没错。 苏屹要接衣服,贺沧笙没给,自己往木桁上一挂,绕过屏风去侧堂。苏屹抬脚就跟上,道:“我知道错了。” 贺沧笙在屏风侧面转身抬手,摆明了不让人跟着。雪貂扭着身子小声叫,被苏屹覆掌盖住了,对殿下道:“姐姐,你听我解释。” “再说吧,”贺沧笙抽身,仍下一句,“我沐浴。”人就进了浴堂,留下苏屹抱着那小毛团子面面相觑。 贺沧笙出来时披了件浅色宽袍,不戴风领,就更显媚色。苏屹发快地闪去后面也洗了个澡,出来果见贺沧笙还湿着长发,就要给贺沧笙擦头发,殿下坐床边倒也没躲,就是不说话。 “姐姐,”苏屹又将雪貂拎过来,轻轻放到贺沧笙膝上,道,“要抱抱。” 贺沧笙没有和小动物相处的经验,因她从小长大的时间都花在学业和谋算上,连猫狗都没养过。时才苏屹不在屋里的时候这雪貂几乎不与她对视,更别提到身边来了,也不知她周身气势太冷还是什么。 小东西这会儿在她腿上,正半直起身子,前爪勾扒着她的衣。和这种小生命近距离接触是很惊奇的体验,甚至激起了令贺沧笙不解的畏惧感。 她伸手摸了下雪貂的腹部,这小团子立刻抬头看了她好半天,然后躺下露了肚皮让她揉。 傻乎乎的小毛团。 贺沧笙又抚了两把,雪貂发出的声音像是婴儿咿呀。 她瞧了好半天,笑一声,道:“呆团子。” “姐姐,你笑了,”苏屹拿着巾帕动作的手一顿,“你不生我的气了。” 贺沧笙立刻收声,连貂也不玩了,道:“本来就没生气。” “那你理理我,”苏屹在她面前蹲身,脸又藏在雪貂后面,“姐姐。” 贺沧笙默了半晌,问:“这貂哪儿来的?” 苏屹道:“捡的,和一群死了的关在一块儿。”他伸手挠了下雪貂的脑袋,“这种貂少见,多在大乘东北部出没,估计是被商户抓来卖的。葛逻犴杀貂取皮,就剩这一只了。” “哪弄来的送回哪儿去,”贺沧笙把雪貂放他手臂上,翻身躺到床上,“碍眼。” “你这么说它要伤心了,怎会碍眼,我们还小呢。”苏屹抱着雪貂晃了晃,又对贺沧笙道:“姐姐,我们一起养吧。” 这话说得跟过家家似的,贺沧笙心道我养你一个还不够么。她面朝里冷笑一声,反问:“我们?” 苏屹一凛,立刻将雪貂放地上,拍着它的屁股赶走。然后他也上了榻,钻进被里从后面抱着贺沧笙,紧紧贴着,手一点儿也不肯松。 殿下身上凉,幸好他热。 “别推开,”他道,“你冷,我给你暖着。” 贺沧笙闭了眸,没有动。 “姐姐,你听我说。”苏屹闻着贺沧笙发间的香,低声道,“我先前没告诉你我与岑源崧的关系,是想给你个惊喜。” 贺沧笙不回答,但苏屹知道她没有睡着。他道:“你是楚王,美不胜收慧敏过人,谋权路上不缺我一个,可我想对你有用,这块玄疆王的金牌你若要就拿去。边关诸事要紧,我把这身份瞒到这一刻,语出惊人不是主要,而是帮你拿下沙依巴克。” 贺沧笙沉默了很久,忽然颤动了肩膀,道:“苏屹。” 这一声沙哑,似是哭腔。 苏屹惊惧还心痛,道:“殿下。” 贺沧笙又道:“阿屹。” 苏屹立刻回:“姐姐。” 过了好一会儿,贺沧笙终于转过了身,果然双目通红。苏屹慌乱,却被她按住了双手。 “苏屹,我心悦你。”贺沧笙看着他眼中湿润在垂帷内的昏暗里闪烁,道:“我喜欢你,理由是你,和你是谁,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康王细作还是斥候统领,流籍奴隶还是玄疆王子,我都只心悦你这个人。” 苏屹喉结滚动,嘴唇几度翕颤,最终归于无声。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贺沧笙长睫颤动,“你何需向我证明什么,只要你还是你就够了。” “怀歌……”苏屹哑了声,猛地将人拽过来禁锢在怀里。他紧紧地贴着这个人,觉得无论如何近的距离都不够,要揉进身体,融入骨血才好。 “我错了,”他声微颤,道,“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瞒你,我不该擅自将这事在城前说出来,但你别放弃我。” “你没有错。”贺沧笙回抱过去,仰脸和他对视。她道:“我不会放弃你,我好喜欢你。” 苏屹最受不了她如此仰视他的样子和话语,陡然低头,薄唇相擦,十分蛮横地比较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殿下,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要多。” 然后他们亲吻纠缠,贺沧笙的泪这会儿才滚下来,顷刻被舌泯舐。 “说起来,我的阿屹好厉害。”贺沧笙搂着苏屹的脖子,眼角藏的红非常勾魂。她就着月色看他,道:“是玄疆的小公子呢。” “贺怀歌,”苏屹在她上方撑着身,一字一顿道,“你拿着我的心,还要我的命。” 翌日清晨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扈绍陵就整装进了主院,他昨日已经派出了斥候,此刻正要按照苏屹的吩咐来回禀。 -- 第134页 谁知进了院问过近卫才知道,小公子和殿下都不在。 “烦请扈统领过些时辰再来回话,”主屋门口的近卫对他抱拳道,“主子与苏统领不久前才出去了。” 扈绍陵揣着袖,在冬晨的薄雾里跺脚,问:“可知去哪儿了?” “主子的事,任何人不得过问。”近卫铁面无私,道,“扈统领先请回吧。” 扈绍陵应声,转脸就见院儿里梅树下站着只小白貂,正动着耳朵看他。 “嘿呦,小家伙挺精神啊,哪儿来的?”他走过去蹲下,低声问道:“知道殿下和小公子在哪儿呢不?” 这呆呆的毛团子是夜间精神的动物,不过昨晚没人陪它玩。倒不是屋里那两位有多嗜睡,而是只不陪它玩,和彼此倒是闹到半夜才没动静。 呆团不开心,抱着自己的尾巴,歪歪头对着扈绍陵发出咝咝的叫。 “昨晚两人一个屋来着吧?”扈绍陵腹诽,“真行,小公子真行,是有本事啊!楚王那么冷的人,他也拿得下。” 他伸手想摸摸这貂,谁知这小家伙才不给他碰,还忽地一下窜上了他的肩,借着这现成的台阶爬上了树。那红梅已有些开的了,掉了点花瓣下来,雪貂踩着枝桠,蜷成团不理他。 “嘿!”扈绍陵谁知自己还能被只貂给嫌弃了,当即横眉立目,偏偏还没办法,和呆团儿对峙了一会儿,最终认栽道:“得,你们都是大爷,我先走行不行?” 说着重新揣了羔裘的袖筒,这才晃出去了。 小雪貂只瞥了扈绍陵的背影一眼,尾巴蹭地圈过来,继续独自闷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4章 晨辉 玄疆的清晨冻人,库洪山的雪峰隐在低云中。 靖雪和寒夜一前一后地疾驰,黑与白强烈对比,飞快地冲破晨风和冷雾,进入朝辉。贺沧笙和苏屹向西北纵马,奔往横在暗云下的库洪山。 马蹄强劲地踏过依稀枯草的土地,苏屹骑术更佳,策马在前。贺沧笙从后面看着那一身白袍恣意潇洒,忽然明白了初见少年时感觉到的不驯和倨傲是从何而来。 苏屹从小的故事都在昨晚对她说了,那是少年轻易不言的磨难和坚持。那样笔直的背脊和坚韧的心性养成于此处无比广袤的天地间,淋漓在略带铁血野性的生活里。 “阿屹!”贺沧笙束发的带子半松,她忽然喊出声:“阿屹——等等我!” 苏屹稍微紧了缰绳,回头看她,笑起来时整个人都融在背后的雪山里。他同样抬声喊话:“殿下!过来!” 贺沧笙也笑起来,催马向前,她身披粹白裘,像是冶丽的妖被裹在云层里。苏屹探过身,在贺沧笙赶上来时吻到了她的唇角。 寒云推动昏暗,万里天空似乎凝结冰霜,天光四敞,阳光是浅亮的苍色点金,迸发破出清晨的黯色,点亮苍穹。 在太阳彻底洒下明光的时候,贺沧笙和苏屹下了马。他们背靠着矮丘而坐,面对着库洪山。 苏屹展开自己的裘氅,轻松地将两个人都罩在下面。然后他伸手,为贺沧笙解掉了颈间风领的遮挡。 露出来的雪肤上星点红痕,让少年转瞬间重温了次昨夜的温存。 风过的时候贺沧笙的发飞起来,苏屹绕着指,侧身俯首,深入地亲吻了贺沧笙。 两人额头相抵,苏屹声音放低,久久地望着库洪山,又看回贺沧笙,道:“姐姐,这就是玄疆。”他的肩头轻微起伏,又道:“我的家乡。” 贺沧笙在苏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还有背后的风景。库洪山高峰峭悬,挂着千丈坚冰,再往东一点的砂岩背后立着胡杨林,他们都被朝晖晕染了颜色,又或者它们本就是大漠戈壁中最鲜活的艳丽。总之一切都分享到了暖耀,他们也一样。 贺沧笙道:“我喜欢这里。” 苏屹笑起来,贺沧笙往他怀里缩了缩,立刻就被抱住了。她仰脸看他,道:“我喜欢这里的景,也喜欢这里的人。” “这里不过是昆山片玉,”苏屹说话时带着一点儿少年气的骄傲,又像是要讨她的欢心,道,“我还要带着你走进库洪山,带你去看被冰封雪覆的峡谷峭壁,站在上面,伸手也触云端。我们也可以翻过去,去到山体和西戎国之间的戈壁。玄疆就是这样,雪山和沙漠共存,夜晚冰冷午时又让人出汗。这是大乘最偏僻的地方,最美丽的蛮荒。” “带我去,”贺沧笙靠近他,道,“你说的这些,全部带我去。” 苏屹擒住她的双手,带到自己腰间。贺沧笙一惊,竟也没反抗,谁知就在她已开始面热的时候,指尖蓦地一凉,又被带着上来。 苏屹含笑看着她,将那块玄疆王的金牌放在她掌心。 这金牌上刻着麒麟兽,另一面的“岑”字锋利威势。 “姐姐。”苏屹像是喃语,轻轻地顺着牌上的纹路描画,一遍又一遍。贺沧笙低头去看,苏屹贴在她颊边,道:“以前看岑源崧佩这个,从没想过会有一日落到自己手里。你看这个字,我曾经痛恨这个姓氏,还有这个身份。” 贺沧笙被他捉住了纤指,也描过那个字。 她问:“那现在呢?” “不恨了,”苏屹握着她的手很暖,道,“它带给我乱恶风尘,留给我无数沟壑,难以补填。我曾觉得前人只留了罪孽给我,到如今却得说一句,我觉得也行,想试一试。再全天地,寻走新程。” -- 第135页 他稍顿,又道:“不只是试一试,不会只是尝试。我要成功,殿下,你也一样。” 金牌被贺沧笙覆在掌中,她垂眸时侧脸的曲线好看极了,神情和动作都很认真,帮人将金牌系了回去。 “阿屹。”她轻弹指尖,听着金牌叮咚一声响,又缓缓消逝在他们相拥而坐的静谧中。贺沧笙道:“麒麟成双人成对[1],金牌只有一块,但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他们十指交握,贺沧笙半眯凤眸,内勾的眼角在风中泛着红。她挑眉时很有魅力,很蛊惑地道:“想亲我吗?” 裘氅纷乱,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将玉肌香体的美人搂压着吻得畅快。疾风像是也知道这一幕的恩爱令人脸红,故而只倏地旋过,算做添香。 贺沧笙自入主沙依巴克后便开始从狄城调粮,安抚百姓,收容周围玄疆流民。虽没有互市,但民间对楚王的呼声极高。 西戎人暂时没有动作,然而凛风不停,暗云低压,边关的第一场雪就要到了。 城中有百姓,所以贺沧笙没有让所有的兵一股脑地进来。几万人的兵营驻扎在库洪山下,像是城前的防线。和西戎的这场仗才开始打,逐渐冰寒的天地间似乎已经能预见血腥的味道。 岩石上覆着的细沙被踩出了声音,巡夜的士兵立即停步。下一瞬那些半人高的石头哗啦啦地砸滚下来。为首的兵都来不及发愣,紧紧捂着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肩,嘶哑道:“西——” 然而五彩鲜艳的皮毡外衣猛地出现在眼前,弯刀横扫,断了他的喉咙,还有他要说的话。 西戎人来了! 后面的兵立刻喊声抽刀,长矛向外组成小阵。石块还在往下掉,跳下的都是西戎的猛士。他们的长相和大乘人很不一样,鼻梁高眼窝深,瞳孔的颜色很浅。这些人不穿盔甲,身上裹着服帖的兽皮。 “敌袭!”大乘的兵回头厉声喊道,“西戎来犯!” 他不知道他的话能不能传回军营,但手臂上的盾牌已被石头砸得歪斜。刀刃的寒光闪过,西戎人就着这一个缺口砍掉了他身侧战友的胳膊。 士兵凄厉地痛呼,声音响在边关原本寂静的夜里。 鲜红的血洒在地上,倒映出激烈的砍杀激斗。双方都燃起了火把,烟燎到半空,挡了月光。风过时落下星点白色,垂指一摸就是湿润冰凉。 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黄梅戏《女驸马》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第65章 换代 敬辉二十七年十一月,大乘几省皆覆大雪。西戎人就在这个凛冬翻越库洪山,袭入玄疆,被楚王贺沧笙率兵截断在沙依巴克城外。 于是沙依巴克就成了边关最要紧的防线,西戎与大乘之间的唯一阻隔。 西戎人频繁地在库洪山下试探,直到年尾。天气早就完全地冷了起来,库洪山的深谷都冻了冰,奇异地好看。 如果没有被血肉骨浆浸染的话。 五花马稳站队首,上面的西戎青年雄姿英发,棕发高盘于脑顶,双瞳竟是琥珀的颜色。那一双危险冰冷,深深陷在眼窝里,尽管他根本不瘦弱。他的弯刀比一般西戎士兵的要长,还要薄,反着雪色日光,让人未近先胆寒。 扈绍陵和他的侦察兵被困在这里,他看清了来人,挽着劲弓的手臂微颤,道:“尤里瓦斯!” 西戎国王的大王子,西戎之虎,尤里瓦斯。 这称号名副其实,因“尤里瓦斯”在西戎话里本就是老虎的意思。而他也确有猛虎的性子,三年前西戎逼降岑源崧,就是他出的主意,在背后推动。 西戎的兵骑上了马,为尤里瓦斯冲锋,和大乘的骑兵迎头撞上。尤里瓦斯急骑而来,弯刀看似不加力地垂着,其实这样的极速奔跑间就能看断马腿斩下人头。扈绍陵是个很少泄露真正恨意的人,但此时竟有戾色,松指间利箭极速而出。 当啷一声,铁器相撞,长箭已经被弯刀拨到一边。马匹的四蹄毫不留情地踏碎地上的冰雪,尤里瓦斯直奔这边。 “操!”扈绍陵骂出了声,快速收弓,拔出长剑,拍马迎上尤里瓦斯。 年轻的老虎并不是徒有虚名,几下撞击就让扈绍陵的虎口染了血。他们斗狠再分开,旋转马身。库洪山就在他们身侧,两边的冰峡恍若直冲云霄,周围的士兵倒下了很多,有大乘人,也有西戎人。溅出的鲜血重重地打在山体上,像是擂起的战鼓。 “尤里瓦斯,”扈绍陵掌间渗出了血,他却笑起来,道,“你休想越过此谷。” “笑话。”尤里瓦斯掉转马头,神情自得,“你们没有击败我的可能。你和厉阿吉挡了我三年,那是因为我没有用全力。如今西戎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没有机会。” 他的父王老了,该他了。他要带着西戎踏平嘉源,占取京都。 他挥刀向扈绍陵,道:“你今日会命丧于此。” 刀刃擦在脑后,扈绍陵听到了风声。他稍微抬头,却看到了寒光闪耀。短刀飞跃,精准地插在尤里瓦斯马匹的左眼上。 战马倏然抬蹄嘶鸣,尤里瓦斯撑臂跳滚,踩着侧边的石腾身,然后稳住了脚。马倒下去,露出了站在高川上的白袍少年。 尤里瓦斯不忍得这位年轻人,但能看得懂不一样的气势。少年盯着他的双眸很淡漠,但那漆黑的下面是翻滚的仇视。他腰侧的长刀也不一般,尤里瓦斯从来没有见过。 -- 第136页 苏屹抽出绣春,更多的大乘骑兵涌入宽谷。这些马不一样,竟穿戴了轻甲,这是温绪之的设计,让它们不怕西戎的绊马索和弯镰。士兵们冲进来,撞散了西戎人堵住去路的人墙,为扈绍陵他们拼出退路。 尤里瓦斯的近卫护在他身侧,他只仰头看着苏屹。绣春的刀刃摩擦臂缚,苏屹在这刺耳的声音中恢复了理智。此时不是和尤里瓦斯纠缠的时候,尽管他很想和西戎年轻的虎拼斗一场。 “回撤!”他振臂呼哨,靖雪在底下飞奔而来。他跳下去,抓着马鬃翻身而上,再次喊道:“扈绍陵,走!” 马匹扬起冰沫,和着尘土还有碎雪拍了尤里瓦斯满脸。他毫不在意,看着军中的那点白,缓缓道:“天马。” 他咬住后齿,道:“这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苏屹和扈绍陵一路疾奔,出了库洪峡谷也不减速。 “小、小公子!”扈绍陵在风里嘶哑了声,“你看清那是谁了吗?” 苏屹头也不回:“尤里瓦斯。” 扈绍陵加道:“西戎年轻的老虎!” “回去告诉殿下,”苏屹握紧缰绳,“库洪山挡不住他们的。” 他看得清现实,他今日能救出扈绍陵这队人纯属侥幸,是因为尤里瓦斯没有防备。今日两人已经打过了照面,只一个眼神就够了,梁子结下了,下一次大概就是你死我活。 沙依巴克城上的兵打开城门,苏屹等人策马入内,直到军中主帐,贺沧笙平时就是在这里部署安排。 谁知掀帘入内却见中间站着个身穿暗紫色补子,外披雪白大衫的男人。他没戴冠帽。但从姿态和服饰看,是位太监。 而贺沧笙竟站在桌前,手中展开的是青金两色绢本的圣旨,正垂眸细细在看。洪达与温绪之站在侧边,各自垂首不语。 苏屹的目光从那太监身上掠过去,正好贺沧笙回首,两人四目相对。苏屹想读出什么,但贺沧笙眸内淡然,只在那古井无波中含了一种深沉,缓缓渡过来,让苏屹莫名觉得不对。 他站在贺沧笙身侧,看到了圣旨上用楷体端正书写的“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八个字。 “楚王殿下,”站在前边儿的太监毫无躬身之意,缓缓问,“军营重地,这是哪位?” 贺沧笙没有说话,苏屹倏地抬眼朝那太监看过去。他面颊上还带着点血,吓得那太监当即退了一步。 苏屹轻扶了贺沧笙的小臂,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看着圣旨上明黄的颜色,又过了一会儿,轻轻道:“父皇驾崩了。”又抬眸看向苏屹,“已是半月前的事了。” 然后她合起圣旨,肃穆地端在两掌中。 “楚王殿下,”那太监拢着大袖再次开口,“这是先帝在病榻上的托嘱,您既已验观了旨意,还等什么?” 这问题无礼,贺沧笙却面不改色。冷得沁人髓骨的风带入未靖的烽烟,贺沧笙的宽袖和衣摆飞起来,眼内无波无澜。她双手呈旨,对着东方跪地而拜。 苏屹和帐中各人立刻跟随跪下,贺沧笙声音平缓微沉。 “儿臣紧遵先帝遗命,远贺皇兄继大乘圣统,愿业承熙洽,尽心辅佐。” 说罢叩首,对远在京都的新皇贺峻修三呼了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6章 变故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尤其是下雪以后,户部忙着清账确认屯粮,各街巷都要加固防寒房屋居所。 但皇宫不一样,寸长的银炭要多少烧多少,熏香热汤暖手一样不少,都拥在软塌上。 宣顺帝贺峻修斜身倚靠,伸手缓招,丝竹声立刻就停。那名贵的珠帘一挑,时才在外边儿跳舞的选侍就进来了。 女子温柔纤小,宛转娇羞,是贺峻修喜欢的类型。她当然知道宣顺帝的喜好,娇娇娆娆地走到皇帝面前道了一个万福。 贺峻修很满意,随手便赏了将这女子选上来的太监。那舞女自是乖顺可人,跪在塌边,给贺峻修递上了满酒的金杯。 吴保祖在一侧看得笑弯了眼,乍一看竟有慈祥的味道。他是近身伺候先帝的,如今却没有去看守皇陵,而是继续做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接着侍奉贺峻修。 贺峻修饮酒,问:“太后搬去安宁宫了吗?” “回皇上的话,”吴保祖躬身回话,态度敬谨,“您昨日下了旨,奴才差人盯着,立刻就办了。” 贺峻修“嗯”了一声,示意奉酒的舞女再来添酒,眼里都是阴鸷。吴保祖看得剧情,虽不敢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又是自小抚养贺峻修长大的人,然而贺峻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太后迁去了安宁宫。这是皇城里十分偏远的地方,伺候的人少,连名字也不是最吉祥的。 吴保祖一路从敬辉元年走到现在,他知道为什么。 太后伺候先帝时身子就不适生养,一直无所出,尤其是没有皇子,这是先帝的心病。先帝留情多处,谁知长子竟是个宫女生的,这事儿太不好看了。太后要成为抚养皇长子的人,那宫女就只有死了干净,来给太后,也给自己儿子的未来让路。 太后和敬辉帝都不许人提贺峻修的生母,贺峻修自己也一样,做皇子时对父皇母后极尽孝顺。 可这并不代表他把什么都忘了。 -- 第137页 这不,一登基的头等大事就是打击报复。 贺峻修摸着舞女光滑温腻的手,心里觉得有些痛快,又很不甘。 怪不得权力是这天下最让人渴望的东西,原来坐在高位金殿上的感觉是这样的。看着天下匍匐在地,庆贺声排山倒海,唯独他自己傲视群雄,磅礴潇洒。那种得以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侵蚀了贺峻修,他忽然明白过来,所有以前欺辱他的,让他愤怒或者不快的,此时都是他脚下的蝼蚁。 他觉得自己无可匹敌,毫无桎梏。他想要报复和惩治的人太多了,要一个一个来,谁也跑不了。 先从太后开始。 然后。 他露出憎恶的表情,问吴保祖:“边关呢,朕的那个好弟弟如何了?” “皇上,楚王已连夜让人快马递来了贺表,庆您登基。”吴保祖赶忙回话。“殿下先前还请求了增粮,战事繁重,玄疆和西戎之间十分胶着啊。” “是吗?”贺峻修露了笑,“那就让他呆在那儿,直到万事太平的时候。先帝信任他,让他领军出征,当然不能就这么辜负了先帝的遗愿。” “是!”吴保祖当即笑开了花,“皇上圣明!” “但他手里有兵,”贺峻修忽然沉了脸色,看向吴保祖,“会不会……” “楚王手里有兵,皇上您手里有天下啊!”吴保祖笑容不变,不迫道,“玄疆是什么地方,贫瘠偏远,撑死了不过一省。大乘和京都在您手中,您这就是握着楚王的家,掌控了他的根基,他怎敢不从?皇上,恕奴材直言,您是顺诏继位的皇帝,楚王再怎么,都是来辅佐您的。” 贺峻修这才稍微顺了心,可他的担忧还是没有完全下去。他受够了手中没有实权的日子,更痛恨自己不如人的实力。 他哼声,道:“无人威胁得了朕。” 吴保祖笑着点头,眼神示意一边的舞姬再来倒酒。天地间风雪交加,室内金碧辉煌,鼓乐声不断,又传来贺峻修的笑声。 大雪不停,白马过隙,双眸睁合间已是宣顺元年。 贺沧笙和苏屹并肩跑马,亲巡库洪山。她肩上的狐裘被风吹得如同浪花翻滚,雪粒落在她的发和她的衣上,迟迟不肯化成水珠。 苏屹侧脸看她,贺沧笙似有察觉,也回头看过来。 自接到新帝登基的消息后,贺沧笙一直都很平静,只是气质更冷了,和谁话都不多。平时除了苏屹和温绪之还能与殿下说得上话以外,别说是扈绍陵,就是洪达也很自觉地闭嘴做事。 贺峻修登基,必然视贺沧笙为眼中钉。那来传旨的太监名叫崔禄,说是来传旨的,却自此留在了沙依巴克,成为了皇帝和司礼监明着派来的眼线,美名其曰是监军。 可贺沧笙就淡然地点了头,几乎任由崔禄在军队中作威作福,鲜少发声。她在正事上杀伐果断,和尤里瓦斯几次交手,各有输赢。温绪之组建的轻骑起了作用,和西戎人算作僵持,就这样过了数十天。 只有在夜晚私语时,苏屹才会成为那个唯一可贴近贺沧笙心声的人。 她这样的无波无澜,来自于她和敬辉皇帝先君臣后父子的距离和冷漠。贺沧笙对自己的父亲没有感情,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也不会伤心,她甚至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至于敬辉帝传位给贺峻修这件事,不过是对她心底想法的认证。 只余失望。 但贺沧笙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认定了什么就要得到,这是属于这位无比坚强的女子的骄傲。于是她在接到圣旨的第二日就绕开崔禄派出了私士回京都,传给了阮安相应的部署。 贺峻修登基,她不会允许楚王府中众人就这样为人鱼肉。 苏屹看着心疼,能做的就是陪伴。他时常将呆团儿拎过来给贺沧笙抱,殿下起初不喜欢,还嫌弃,小东西也怕她,不与她亲近。但久而久之还是好了点儿,好歹换回了贺沧笙一句“摸着挺舒服”。 山谷中冲出骑兵,与贺沧笙等人迎头对上。对方人不多,这边儿也只有百余人。 苏屹当即抽刀,拍马挡在贺沧笙身前。 贺沧笙的长剑也已出窍,映亮了身周的冰雪。此剑名为“寄岳”,同样是赵毅公所赠,她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带在身边。 花色十足的马冲出来,正是尤里瓦斯。他挥刀利索,不在后方指挥,而是一马当先,正对苏屹与贺沧笙。这样的狭路相逢,纯拼就是硬道理。 “苏、屹。”将近两月的对垒,尤里瓦斯和苏屹成为了正式的对手。他又看了看贺沧笙,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照面,尤里瓦斯丝毫不掩目中惊讶,对苏屹道:“这就是你的主人吗?很好看,还很华贵,怪不得人们都说大乘地杰人灵。” 他还带着西戎的口音,肆意嘲弄苏屹男宠的身份,然而少年并不生气,反而愉悦地露了虎牙。谁知寒夜倏地从他身侧猛冲了过去,贺沧笙一手握剑一手持鞘,眉眼冷凝,狐裘下的软甲在风声呼啸里暗示危险。 苏屹侧目,觉得殿下竟有些发怒的意思。 对面的弯刀横扫过来,贺沧笙立即仰身躲避,没有用剑和他硬碰硬。两匹马错身时尤里瓦斯攻力不减,但贺沧笙翻身挂在鞍侧,一脚蹬在尤里瓦斯的弯刀上,以此借力翻回马背。 尤里瓦斯抬起刀柄,平着向上去。贺沧笙很轻,这一下险些被掀翻,但她的剑也到了,轻巧地刺出去。尤里瓦斯轻松地躲开,谁知贺沧笙另一只手臂转过来,那看似普通的剑鞘上竟也带着偏刃,倏地划过尤里瓦斯的手臂。这一下竟然见了血,谁也没想到,等反应过来时贺沧笙已再次旋马回来。 -- 第138页 她看着深红浸了尤里瓦斯的毡氅,盯着那处的鲜血。时才的招式已经让她胸腔和腹部都生了剧痛,但她毫不在乎,竟缓缓笑起来。 苏屹微愣。 觉得这样嗜血病态的殿下别有一番魅力。 尤里瓦斯也被激怒,招式和方才不再相同,眼神也变得如同利刃。面色苍白的贺沧笙迎头而上,这次只能生硬格挡。铁器相碰,随即摩擦,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贺沧笙面不改色,但苏屹看得清楚,她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这时有西戎兵举手砍过来,挡住了苏屹的视线。少年极其不耐,翻手就是一挡,绣春彪利,将这西戎人的头削得飞了出去。 没了遮挡,却听得前方尤里瓦斯一声低喝。再看时贺沧笙的剑鞘几乎脱手,汗已浸了乌鬓。 苏屹咬牙催马。 这就是殿下。 他早该知道的。 当时在落银湾的屋顶上时就是这样,招式都是巧劲儿,需得快速制敌,否则就只剩吃亏的份儿。偏生她面上从来不露,不知道的还以为很有把握。 苏屹露了凶悍,快速地换下贺沧笙。寒夜和靖雪擦身而过,身后的近卫立刻将贺沧笙团团围护,不让她再往前去。 今日跟着出来的有不少私士,主要是因为贺沧笙在。这些人非常厉害,几乎没有折损,但西戎人已死伤大半。 尤里瓦斯见状也不久留,反正这库洪山是他的地盘,他背靠西戎,耗得起。于是他振臂一呼,对着苏屹轻蔑地递了个笑,西戎骑兵立刻挡上来,护着他往峡谷深处后撤。 苏屹也不恋战,回身贺沧笙还算自若,就是被纯黑的外衣衬得脸色不好看。他扽了把寒夜的缰绳,带着向沙依巴克归去。 一进城洪达和扈绍陵就迎了上来,看见一行人的样子就惊了声:“殿下这是……遇敌交手了?” 私士们和苏屹下马,贺沧笙却没有动,在马上露了笑,微微点头。 “遇到尤里瓦斯了,”苏屹将靖雪的缰绳扔给手底下的私士,“与殿下过了招。” 扈绍陵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但贺沧笙从容不迫,骑着寒夜就往马厩的方向去。 有人要跟着,苏屹抬了手,道:“都不必跟。” 说完自己赶了上去。 没到马厩的时候两人身侧就没了旁人,苏屹飞快地跨步,让寒夜停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此时一仰头,果见贺沧笙嘴唇惨白,紧抿着像是压抑痛苦。冷汗甚至染湿了风领,眼眸微阖,缰绳从指间垂落。 “殿下。”苏屹尽力压着声里情绪,一句话愣是没问出来,只又重复道:“殿下!” 贺沧笙在马上对他伸手,苏屹立刻上前,知道她时才不下马是因为根本没法靠自己下来。贺沧笙倒身,靠在苏屹手臂间,由他抱了下来。 这一触一摸才知,贺沧笙裘氅底下的软甲缝隙里都渗出了血,上身都要被染透了。 “殿下,”苏屹的声音都发了颤,“伤在哪里?” 贺沧笙头脑昏沉,脸色已经惨得吓人。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也没有昏迷过去,仿佛不知同感,又像是喜欢疼痛,看着苏屹,再次笑起来。这笑仿佛夜间明珠般夺目绚烂,偏偏看得苏屹心惊。 贺沧笙这几乎自虐的行为,是对于那道圣旨的最后祭奠。 她需要发泄,这就是她的方式。 苏屹不再问,伸手将她的裘衣裹紧,然后把人抱起来,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贺沧笙没有像平时那样搂他的脖子,因已经连手也难举起来。但是她枕着苏屹的胸膛,在耳侧熟悉的心跳声中逐渐平静。 苏屹一路疾走回到两人住的院子,进去后就帮贺沧笙褪了外衣。这下才见底下的衣已被血染透了,而这么一扫眼就知道伤不止一处。 贺沧笙侧靠在软榻上,静静地看着苏屹。 “殿下,可能会疼,”苏屹心痛得不敢和她对视,道,“你忍一忍。” 他才要解开贺沧笙的腰带,就听有人要进院。有近卫阻拦,还有崔禄的声音。 贺沧笙拧眉转脸,苏屹立刻起身推门出去,呵斥道:“在闹什么?” 一院子的人当即噤声,只见崔禄已进了院门,两名近卫不好对他动手,但面色也不好看。 苏屹勃然大怒。 绣春出鞘,转眼已经架在崔禄的脖子上,苏屹似是丝毫不知此举的僭越,看着这肥胖太监的眼像是染了血。 “这是殿下的住处,并非议事军帐!”他微动手腕,明晃晃的剑刃几乎要割破崔禄的皮肤,“岂容你擅闯放肆!” “你……你大胆!”崔禄也吃了一惊,面露惧色,但还是举起了手,道:“皇上来、来了圣旨,奴婢要来为楚王宣读!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敢,你竟敢!” 那明黄的圣旨的确不假,但苏屹不吃这一套。贺沧笙才收了伤,伤势铁定不轻,现在又来了圣旨,还是来自贺峻修的,这是要干什么! 于是他没放下手,就这样僵持,直让崔禄浑身发抖。 “你、你个——”碍着贺沧笙,难听话到底还是被崔禄咽下去,转而道,“这是、这……难道你要造反吗?” 苏屹薄唇勾抿,心道也不是没有这意思。 谁知那身后的屋门却蓦然打开,贺沧笙身披狐裘缓步而出,走过梅树,直到院门口。 -- 第139页 她看向苏屹,少年才缓缓收了手。利刃摩擦声令人胆寒,长刀归鞘。 崔禄本想说什么,但见贺沧笙面色也阴鸷得像是要杀人,先没了胆,道:“楚、楚王,接旨吧。” 贺沧笙安静地跪地,动作缓慢。苏屹看得咬牙,知道她是因为身上的伤,但他不能在这会儿出动静,只得和另两名近卫一起在贺沧笙身后跪下了。 圣旨开头尔尔,没什么新鲜。就听崔禄拿腔作调,读道:“朕已查明,赵毅公与西戎将领私自交易兵马,故将赵氏犯人毅公与太妃赵紫荆关押入狱,择日由三法司会审,自有论定。然楚王英勇护国,朕不连惩,今命你长戍边疆,战腿西敌!” 庭中寂静了一瞬,贺沧笙没有抬头。 “行了,楚王殿下,”崔禄愉快地笑道,“领旨谢恩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7章 成全 几缕柔软的发垂下来,稍挡了贺沧笙的侧脸。她仍然没有抬首,黄昏里细碎的影和失血令她眼前昏暗,恍若置身晚夜。 “皇上仁厚,”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道,“臣弟领旨谢恩。” 说着直起身,接了卷轴站起来,按着规矩将那上面的字句都好好看了。崔禄似乎还想再言,贺沧笙却抬了手,示意他出去。 她的眼太冷,情绪莫测。太监还是没敢久留,夹着尾巴先走了。 崔禄一离开贺沧笙就回身往屋里去,苏屹跟着,在她身后把门关牢了。屋子里昏暗,贺沧笙一停下他就将人横抱起来,到榻上卸冠褪氅,又解了紧系的软甲。这束缚一松,血就渗出得更多,顺着苏屹的指缝淌下来,他几乎不敢动手触碰,但这伤严重,必须得上药。 直到只剩亵衣,苏屹才看清竟有三处伤口。一处划伤在肩头,一处不深地在侧腰,还有一刀在腹部,最为严重。 伤处的衣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底下血肉外翻,入眼不过是一片模糊的猩红。贺沧笙瘦弱,肋骨非常突兀,像是顶得那道伤口堪堪停下,十分狰狞。 苏屹抬头时几乎被自己的汗糊了睫,然而贺沧笙除了面色白些以外还是看不出别的情绪。她甚至稍微颔首,要亲眼盯着他处理自己的伤。 不管多重的伤,叫大夫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苏屹亲自上药。药粉倒在伤口上时贺沧笙疼得发抖,可是苏屹询问了几次疼吗,都没得到她的回应。 “殿下,”他收起药瓶,再次道,“你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嗯。”贺沧笙终于出了声,然后又归于沉默。 在屋里闷着睡了一天的呆团儿跑过来,被苏屹一手推开了。小东西不放弃,蹭了几次苏屹都被赶走,干脆纵深跳上榻,试探着向贺沧笙那边去。然后殿下身上的血腥实在太重,它也不敢往前。 苏屹警告地眯起眼,揪着呆团儿的后脖颈给它拎下去了。 贺沧笙看了看缩在太师椅下面的呆团儿,又看向苏屹。身上的纱布浸红,她像是毫无察觉,还向苏屹伸了手,触到了他的侧脸。 苏屹哪敢让她乱动,立刻捉了她的手,自己起身坐上榻。 他问:“疼吗?” 贺沧笙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疼。” 哪儿都疼。 苏屹立刻探过去把人抱怀里,薄唇蹭着贺沧笙的鬓,问:“这样呢?” 贺沧笙慢慢抬手环住他的腰,道:“疼。” 苏屹立即心领神会,将人又抱得紧了些,两人的下巴都放在彼此的肩上。苏屹抚着贺沧笙后背的手稍微颤抖,贺沧笙像是感觉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苏屹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侧颈蹭转了下头,又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只是快了些,竟不能等到我打完这场仗。”她似是轻笑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这罪名……通敌么……我只觉讽刺,可怜外祖父一世心向大乘……哪怕是谋反的罪名,我都不会这么伤心的。” 苏屹阖了眸,想到赵毅公的身影他也会痛。 “如今我投鼠忌器,”贺沧笙声似自嘲,转而问,“消息送到京都了吗?” “送到了。”苏屹慢抚她散下来的发,道:“新帝一登基我就让步光派了人回去,前几日已回来复命。” 贺沧笙呼吸重了下,示意他自己听见了。 黄昏近尾,屋子暗得像牢笼。苏屹在长久的沉默里几乎以为贺沧笙已经睡了过去,却蓦然觉得后颈微濡,还带着迅速冷下去的温度。贺沧笙肩背颤抖着起伏,就是哭泣也压得无声。 “姐姐,哭出来吧。”苏屹轻轻换了个姿势,将贺沧笙搂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按压着以防她挣脱。他像是护主的恶犬,獠牙露在贺沧笙背后,不让她看见,只给她温暖,同时恨不得将所有妄图靠近伤害贺沧笙的人全部撕碎杀死。 贺沧笙在他怀里逐渐哽咽出声,她像是迷失在这阴暗角落里,这无比压抑的饮泣声就是她的投石问路。她在苏屹面前抛弃了最后一层伪装,那些坚强和不在乎都是假的,她也个有血有肉的人。 苏屹拥护着这样袒\露在他身前的柔弱和委屈,再痛也自己往下吞。他不能倒,也不会软,他要变成贺沧笙的支柱。 “哭出来,没关系的。”他一遍遍地对贺沧笙呢喃,像是两鬓斯磨,道,“姐姐,你不要忍着,我不要你忍着。哭出来吧,没事的,只给我一个人。” -- 第140页 赵家入狱的事传下去,这是圣上亲下的旨,上头那些人的权术争斗他们也懂,洪达和兵部的人不敢言语。可玄疆的人都将不服放在明面上,与其说他们追随的是大乘,还不如说他们现在已经都是贺沧笙的兵,但贺沧笙没有大的动作,他们也不能出格。 温绪之得知此事的时候很镇定,淡漠道:“荒唐,宣顺帝蠢材也。”又看向贺沧笙,道:“全看殿下。” 然而贺沧笙是真冷静,除了召集苏屹、温绪之、扈绍陵三人议了一次事,又派人给厉阿吉和步光传了信之外,一心扑在战事上,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要不了几日梅花就能完全绽开,贺沧笙身上的伤还在慢慢养着,又不能声张地请大夫,所以苏屹很担心。然而两人分别在即,他将带人往东北方向去,驻扎在沙依巴克与狄城之间,正面迎战尤里瓦斯。 至于为什么没有让洪达去,贺沧笙对谁也没有交代。放着兵部侍郎不用,让一个近卫统领领兵厮杀,崔禄对于此事很不满。他在帐中当众发问,却被贺沧笙一句“那就请崔公公上奏禀了皇上,对本文问责吧。”怼得脸色发青。 靖雪蹭过贺沧笙的肩头,苏屹急忙勒缰让它转开。贺沧笙站在原地抬头看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旁人都站在十步开外,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阿屹,”贺沧笙轻声细语,“千万小心,我等你。” “姐姐放心,”苏屹紧扣住贺沧笙的纤指,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万事不强求,”贺沧笙的话音轻轻带了颤,“你都明白的。” 她将苏屹推出去,不是她舍得让苏屹涉险,而是因为苏屹不可能永远做她的近卫统领。他要闯一闯,少年已经等了很久,这点不用她挑明。两人接下来的路上注定有一场腥风血雨,很多事不用重复放在嘴上来说,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站在风雪里,看不清前路。 “我都知道的,”苏屹笑起来,手上加了力度,“姐姐也要记着,好好养伤。这段时日我忍得好辛苦,眼下又要出征,欠下了多少,姐姐自己算算,都是要还的。” 贺沧笙轻笑,道:“我等着。” 苏屹起身,在万里飘雪中扬起马鞭。靖雪如同离弦箭一般奔出,冰尘挥洒,直向横袤的库洪山脉。 刑部的大牢很阴暗,铁窗方寸大小,月光洒进来时显得很亮。 赵毅公和赵紫荆分别关押,暂时都没有被用刑。这件事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但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就连三司的人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命走得出去。 伴君如伴虎,三代老臣,先帝贵妃,这就是前车之鉴。 来人脚步沉稳,袖中大概有瓷器,听着轻微磕碰声响。 魏广平只身前来,到时还隔着铁栏,就推了遮着面的大帽,双膝着地,先给赵毅公跪下了。 “老师!”他额头点地,发出嘭的声音,“老师,学生承宗来向老师请罪!”又转向另一边,再次叩首道:“卑职给太妃请安!” 赵毅公在他身后说了声“起来”,魏广平才直起身,只是仍然不肯站立,就这样跪坐着。 尊师若父,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承宗,”赵毅公在牢房内稳坐,一身囚衣也穿出了官服的气质。他看着魏广平,目光平静得不像是犯人,道:“你做得很好。” “老师蒙此大冤,学生却不能、不能在朝上为老师申辩,眼睁睁看着……”魏广平颤声道,“老师,您……” 他已含泪,再说不下去。 赵毅公看着他,问:“老夫当日所言,你可还记得?” “学生断不敢忘!”魏广平双手撑在膝头,道,“凡、凡是与赵家有关之事,不可,不可与圣上相悖。” 赵毅公抚须点头,缓缓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魏广平抬袖擦拭眼角,赵毅公微笑,问:“老夫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魏广平自袖袋中拿出瓷瓶两个,颤着手分别送进赵毅公和赵紫荆的铁栏。 赵紫荆原本也在牢房紧里端庄而坐,此时起身走到近前。她没有了那些华贵的衣钗加身,两鬓微乱,然而姿色不减,眉眼的凌厉收了三分,露了属于她的另一种美丽。 她捡起瓷瓶,轻施一礼,像是还在宫中一般自若,道:“多谢魏大人。” 魏广平叩首,道:“老师,太妃,您们……当真要如此吗?” “承宗,该嘱托的老夫已然言尽了。”赵毅公负手起身,站在铁窗下,眼眸氤在昏光里。他手脚上的铁链在动作间铿锵作响,老人看向那坚实的墙壁,又看向窗外,对魏广平道:“其实就算你违诺不来,老夫与紫荆也有办法成全自己。” “不只是成全自己,”赵紫荆接过话,她垂眸看着手中瓷瓶,柔和地笑起来,温和道,“也是成全怀歌。” “老师、太妃!”魏广平知道此事已无可晚还,不禁泪如雨下,怆然悲伤道:“魏承宗愚笨一生,却能读懂您的苦心,定万死不辞!” 赵紫荆稍有动容,上前一步,急切间似是要说什么。赵毅公却对她抬手,没让她开口。 老人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送怀歌到此处了。” 瓷瓶滑落,摔碎时声清音琅,而后牢房里归于寂静,像是空荡无人。 -- 第141页 不知是谁的泪滑了鬓,谁的血漫了唇,谁的指又缓缓地伸向那月光,颤巍地道。 “怀歌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8章 抉择 “怎会如此!”贺峻修目眦欲裂,一手扫落了刑部的折子。一书房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只听他喊道:“查!给朕查!谁送进去的毒药……朕、朕要将他五马分尸,灭他满门!” “皇上息怒!”吴保祖是这一屋子人里唯一还敢抬头的,他提着袍向贺峻修膝行了几步,恳切道:“揪出这人固然要紧,可此事必然不可传出京都!赵氏父女在昨夜过身,到现在已经一宿过去,皇上,您要先绝后患!” “没错,没错!”贺峻修停下踱步,眉宇间慌乱不退,道:“严查城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人一个都不要往外放!还有楚王府,让人封了楚王府!” 皇帝的密旨立刻传下去,此事交由禁军来办,在城门口严查,又派人直奔楚王府。 马匹踏碎了街巷中的薄冰,将京都城里新春即到的气氛破坏殆尽。楚王府的大门紧闭,在清晨的昏辉里显得很肃穆。禁军毫不留情地破门而入,又陡然驻足,在空无一人的寂静里面面相觑。 位处嘉源偏僻处的宅子里没点几处烛火,摇曳间隐约映出嬷嬷伺候的身影。芙簪轻轻阖上门,看到阮安与何栀晴正安静地站在廊下。 阮安闻声回身,芙簪压低声音道:“王妃已睡下了。” 她近日憔悴了不少,接到太妃与左都督入狱消息的那一夜,伺候了赵家一辈子的嬷嬷一夜白了头,就连原本隐在银丝间的灰色也尽数不见。 何栀晴裹着浅色的斗篷,道:“这一路凶险,辛苦嬷嬷了。” “何侧妃不必担心,”芙簪布满细纹的脸上只有平静的神色,“殿下一向缜密,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未雨绸缪。” 阮安颔首,道:“属下留了人在京都中,不会露身份,有动静便会来回禀。”他和芙簪短暂地对视,“楚王府的人悉数撤出,就连苏屹的母亲,主子也派了去保护。这地方偏僻,是主子一早就安排好的,属下与其他近卫会尽心竭力,不会出纰漏。这一路上,辛苦的是王妃与侧妃。” 他们早在几日前就收到了贺沧笙传回来的话,从那时就不动声色地安排起来,分开出了京都。这地方离京都并不尽,贺峻修很难找到,但终究是藏匿,怎么也不安稳。 “我信得过殿下,也信得过你们。”何栀晴善解人意,轻轻施礼,道,“多谢你们了。” 芙簪与阮安回应,而后芙簪先行,她年纪大了,禁不住这样整夜整夜地守着不睡。院子里就剩下阮安与何栀晴,两人隔着段距离站,沉默了很久。 阮安扶着佩刀的手终于动了动,回头看了眼身后房门紧闭的屋,道:“侧妃辛苦,回去休息吧,此处属下守护便可。” “睡不着,他们都不在身边。”何栀晴难得地直白,微微仰脸,又问:“你呢?” 阮安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答:“属下职责在身。” 何栀晴闻言轻轻地笑起来,目光很明亮。天淡银河垂地,月辉柔婉,她也是。 她问:“只是职责吗?” 阮安陡然侧脸看向他,经脉分明的手掌被刀柄硌出了血痕。身侧的女子很柔弱,也没有看向他的意思,但他在这一瞬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那是最隐秘的心思被蓦然看穿的后果。 “何侧妃此言……”他喉间吞咽了一下,道,“属下不明白。” “不明白吗?”何栀晴抿唇,笑得打了一点,道:“这一路上你对诺棠的照顾,怕是早已超出近卫之职。” 从出城时的同乘一骑,到毫不避讳共用的水囊,再到每一个夜间的静默守护,何栀晴都看在眼里。她是极其细心的女子,喜欢一个人的神态动作是什么样的,她再清楚不过。 阮安本能地想要反驳,但何栀晴轻轻抬手,白皙的指尖带动着松绿色的锦帕,没有让他开口。 何栀晴还是看着空庭,道:“这也没什么的。” “侧妃这是什么意思?”阮安的眼逾矩地盯着何栀晴,强奈迫切。 “有些话不该我说,我也不能说。”何栀晴轻绞了绞帕子,垂眸时侧脸非常落寞。阮安看得微怔,她又道:“喜欢她,你没错。你们很年轻,将来也可以很自由,阮安,也许现在不是好时候,可等尘埃落定,你真的不会为自己争取吗?” 她没有给阮安思考和回答的时候,道:“如果你的答案是不会,那么我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守着规矩长大的少年忽然在这句话里生出极大的冲动,一种称得上是骚动的突兀感填满了他的胸膛。他在这个夜晚忽然被一个人道破了隐秘,但这仿佛是一种解脱,一种尝试的机会。 何栀晴从始至终都没有和阮安对视,她存得一种伤感的宁静,又打破这种宁静,道:“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2],这是女子们惯行的路。那样的日子我试过了,好难啊。” 她轻轻地叠着手中帕,道:“我没得选,但诺棠不一样,她可以活得很肆意。经此一事,她已经长大,你看府中的账和那些侍君,她都打理得很好。有些事,你不说,她未必不知道。可你为什么要让她等呢?” 那才被叠得整齐的帕子又蓦地被展开,凌乱在女子的指间。风卷起了一点碎雪花,洁白落青绿,还藏着千言万语。 -- 第142页 月光下的边疆冰冷在风里,色彩鲜艳的旌旗翻动响声。贺沧笙穿着甲站在墙上,挨着纷落的大雪。 她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眼中的红细看憔悴,粗略一瞧却让人心痒,像是花正绽到妖娆处。她挪动着冻得通红的指,将苏屹几日前派人送来的书信看了又看。 两军僵持交战,信上鲜少有文字。但少年心思有趣,勾了枝梅花,流畅简单的笔墨让贺沧笙蓦然想到了那一日树下躺椅上的场景。 那一日的苏屹垂眸认真,在她肩上描了枝盛开的红梅。 想到这里,贺沧笙的心里就蓦然甜起来,仿佛那触感还在肩头,又怅然若失,寻不到滋味。 陷入爱恋的烦恼。 这几日苏屹在库洪山边拦住了尤里瓦斯,据说再远些的地方还有零碎的玄疆旧部,苏屹既然亮出了岑源崧的金牌,就可以出动出击取收复他们。但就算尤里瓦斯忙于和苏屹对垒,靠近西南的山体仍然挡不住西戎的兵,沙依巴克也犹如泊中孤舟,逐渐要被西戎人围在当中。几日前送信的兵还能进来,今日却绝无可能。 西戎人列了营地,虽然暂时还没有看到攻城的投石机,但那些总会来的。 沙依巴克城中粮食是不够吃的,贺沧笙从京都带来的并不多,而且大部分在狄城。她当初能困住葛逻犴,今日的西戎人就能困住。 必须突围。 或者从根源处斩断,杀死尤里瓦斯,再次建立互市。 边角声蓦然想起,贺沧笙立刻看下去,一手将苏屹的信放在最妥当的位置,紧挨着她的心口。 不远处西戎人的营帐里点起了火把,但并没有靠近沙依巴克的意思。城上的守备军不敢松懈,洪达与扈绍陵都跟着贺沧笙熬了这些天,本都坐在城墙后快眯着了,这会儿一跃而起,转身下令。士兵们准备好了弓箭和火油毡,随时可以抗击攻城。 贺沧笙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别动,在风声中听到了别的动静。其实她这样抬手的动作都会扯动上半身的伤,疼痛钻心,又在边关的寒冷里化作麻木。 她视力绝佳,看着西戎人的弓对准了和沙依巴克相反的方向。黑夜像是被破开,甲胄耀寒,百余轻骑嘶鸣着逐渐驰近,虽都穿着布衣,但看得出功夫不凡。这些人的佩刀都很沉重,奔跑间附身取敌首级,竟仅凭硬冲就破开了西戎人的防线。但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杀敌,而是沙依巴克。 没有旌旗和盔甲,贺沧笙吃不准这些人是谁,只低声命人守好城门。西戎人已经反应过来,反正不管这队人是为了什么要过去,拦就是了。 火把被点起来,为首的那位骑士冲入西戎的兵中,他的马侧挂着把刀,贺沧笙半眯凤目,忽然收紧了扶在垛口边沿的手。她的喉咙处有点儿剧痛,在片刻后转身奔向城下。 “开城门!”她翻身上马,挥臂扔开狐裘,露出下面的盔甲,抬声道:“本王要出城。” 洪达追在后面,喊着“殿下”,贺沧笙却理都不理。城门处的士兵不明所以,但楚王的令哪个敢抗,城门打开少许,吊桥放下,寒夜在空袭足够宽的时候就猛地奔了出去。贺沧笙疾驰,冲向西戎的阵营,后面跟着私士。 扈绍陵站在大旗下面,在城上搭箭疾射,为贺沧笙先行解决掉迎面而来的西戎兵。洪达也下了城楼,快速地点了兵部的人,也跟了上去。 寄岳出鞘,挥斩间落了一地的血。这与红梅同色的液体溅洒在贺沧笙的侧脸,周遭的喊杀声冲突云霄,但她像是什么也顾不上。她的目标就是前来的那一队人,发了疯似的冲过去。 扈绍陵不禁看得一愣,喃喃自问:“这是、怎么了?” 他得不到回应,只带着城楼上的弓箭手,让贺沧笙得以一路向前。 寒夜已经到了那名马侧挂刀的骑士面前,贺沧笙手中的寄岳才要架上他的脖子,就看清了头盔下的脸。这人苍老刚毅的脸上也都是血,紧捂着腹部伤口的手在看到贺沧笙时松了一些。 “安叔!”贺沧笙转手抓过赵安的缰绳,都来不及问话就带着人往回撤,“走!” “殿下。”赵安却猛然握住她的腕,声音已在颤抖。他年纪大了,虽不愿服老,但还是在黑暗中被西戎人的刀实在地捅在腹部,这会儿已经不行了。 生命的流失体现在这声的虚弱里,贺沧笙蓦然回首,小腿猛地磕到了赵安马侧的重刀。 乱军中的血肉无序地飞,但贺沧笙觉得一切都模糊了,她只看得见这把刀。 赵安看见了贺沧笙的神情,就知道老爷已经与自己的外孙女有过交代,他的出现就是信号,不需要再多的言语。他扣着贺沧笙的手腕,接着月光看清了贺沧笙染血的脸和身,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跟随老爷奋战沙场的时候。 “殿下……你,想必知道,老奴……老奴来此的原因。”赵安颓然地彻底松开了捂着伤的手,他的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耷拉下来,堆积在马鞍上。味道刺鼻,他的后背也被砍了很多刀,但赵安无所谓。 老爷已经去了,他是侍奉了老爷一辈子的人,今生死在这里,他问心无愧。 “老爷留了刀给殿下……让,殿下……”赵安被自己嘴里的血呛得咳起来,他使劲压下去,染血的眼盯着贺沧笙,尽力将贺沧笙的手放在马侧的刀上,道:“珍重……无……悔。” -- 第143页 话尽了,指尖的冰冷往心里去,贺沧笙的泪落了下来。赵安看着,很想安慰,但他做不到了。他张了张嘴,然后简单地一阖眼。 贺沧笙的手臂如同机械,堪堪挡扶着赵安的尸体。她甚至不清楚寄岳是如何被自己收起来的,只知道自己提起了那把沉重的刀。 赌胜。 这是赵毅公留给她的,他和赵紫荆一起,帮她向前,要她无忧,赌她胜利,以生命为代价。 “外祖父。”贺沧笙像是失了神,被泪模糊了双眼。她哪儿也不去,就在极其危险的乱军中短暂地呢喃,双手抱着赌胜,像是抱着赵毅公,又或者是赵紫荆,还有曾经的自己。 谁的刀砍在背后,几乎要穿了她的铠甲,顺带着挑下了她的头盔。贺沧笙抱着刀俯身,身上的伤口尽数迸裂,疼得她喊出了声,唇齿间猛地漫出了血。她抹一把,掌心全是红色。 可她竟在这疼痛和血液间回过了神,嘴里噙着血,蓦然笑起来,用尚在鞘中的寄岳回手猛砍。刀鞘上的刺刃锋利,划过敌人的手臂,将人暂且逼退。 贺沧笙咽着喉间血,用一只手抬起赵安的上身。这弱女子的身躯在此刻与修罗无异,竟一人将赵安搬到自己的马上,按在身前,然后用披风将赌胜紧紧地系在背后。 长发凌乱地散下来,融入黑暗。贺沧笙背着重刀,带着赵安的尸体,还有一身见血的伤,策马奔向沙依巴克。她再次拔出了寄岳,原本恢复得极其淡漠的面目在一次又一次的斩杀里逐渐露出了笑。无数西戎人成为了她的剑下鬼,但他们已经惊喜地认出她的身份,于是又有无数刀落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一种交换。 血肉之躯么,她不在乎。 这此出征西戎其实是贺沧笙第一次直面战场,但她在此时生出了一种痛快,有什么从赌胜中生出来,进入她的身体,像是无可比拟的坚定,也像是一种诅咒。 就是这样的战场,她的外祖父一生都奔赴与这样的血腥。而现在轮到她了,但她会走得更远,背着无数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也没剩下。 贺沧笙的齿间涌出了更多的鲜血。 有东西从胸前落下来,轻飘如同雪花,被她的血洒了个透。她微微低头,看到了被染红的梅。 苏屹。 她还有苏屹。 热血化冰,风吹散了多少英魂。贺沧笙连振臂的力量也没有了,私士护着她冲过去,洪达断后,和她一起拼力厮杀。西戎人的尸体被踩踏着向下,视线里出现了沙依巴克的城门。 月明千里,照亮了贺沧笙入城的路。她却在这个时候扶鞍回望,向着东方,向着去往京都的长路。 报仇,遂志。 她要杀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1]:《御街行》宋·范仲淹[2]:“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出自《感恩多》唐·牛峤感谢观阅。 第69章 前路 贺沧笙回城时一身都是血,但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身负赌胜,手持寄岳,一步步目不斜视,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烈酒浇身,她亲手给自己上药缝伤,期间剧烈的疼痛让她数次昏迷。 赌胜和寄岳一起被放在桌上,哪怕是眼前模糊,它们也在时刻告诉贺沧笙她不能睡过去。她就这样一次次地陷入黑暗,再被更一波的疼弄醒。每一次的闭眼都在哭泣,还有一次恍惚地看到了母亲和外祖父。他们牵着个小女孩,粉装玉琢地很好看,贺沧笙不由自主地微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亵衣全部湿透了,除去干涸的鲜血就是出的冷汗。 贺沧笙合眸微喘,在这个夜晚独自流尽了她先前咽下去的所有泪水。 昨夜她忽然出城拼杀,这件事崔禄作为监军要问责。可近卫们挡在院门口,摆明了不让进,这太监欺软怕硬,没敢硬闯。温绪之辰时三刻到了,近卫请示过贺沧笙,先生得以进入。 温绪之开门时带进了零星的冰雪,闻着这满屋的血腥也稍微惊了惊。然而贺沧笙已经在案后正襟危坐,双手看似很随意地放在椅子把手上。 “师兄。”她很淡漠地微笑,尽管形容憔悴得令人胆寒。所有的伤病都被她掖在冰冷的面具下,谁也碰不得。 是能碰的人恰巧不在。 她对温绪之道:“是时候了。” 温绪之点头,细心地问:“要等小公子回来吗?” “不用。”贺沧笙垂眸敛光,随即又恢复成冷漠,道:“私士都在沙依巴克,再加上扈绍陵,制住一个洪达足够了。” 她言语里是不需要苏屹的意思,但温绪之分明知道不是这样。他没有说话,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有种询问的意思。 贺沧笙牵动着毫无血色的唇,半晌后终于坦诚道:“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狼狈又困顿,阴冷又无情。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恨不得直接与她的阿屹重逢于巅峰。 西戎人安静了几日,贺沧笙借此厚葬了赵安,亲自祭奠,然后闭门谢客。 正主不出,温绪之又无官职,那位崔禄便不仅游手好闲,还整日在军中作威作福,看什么都不顺眼。他拿捏着受皇命的腔调,不容任何人反驳,让兵部的人和玄疆军都恨得牙痒痒。 扈绍陵受不了,跑去悄悄地问温绪之,先生却只是微笑,说不要急。 -- 第144页 扈绍陵觉得奇怪,楚王这样的人怎么也忽然软弱下去了,后来才知道什么叫欲扬先抑。 军中登台议事这一日大雪仍然不停,庭中梅花被白雪覆压,几人都披着厚裘氅。贺沧笙今日竟又换回了红狐的风领和暖手,一身黑袍被压在下面。她伤病了几日,人又瘦弱了些,但眉眼间愈发冶丽,见者心惊。 崔禄不知为何姗姗来迟,头戴三山帽,揣着鹿皮的袖,入内后只给贺沧笙简单地见了礼,便要落座。 “且慢,”贺沧笙却抬了手,吩咐道,“撤了崔公公的座。” 近卫立刻入内照办,崔禄脸上浮现出不忿,压着火问道:“楚王殿下,咱家来议军事,敢问这是何故?” 贺沧笙没有任何表情,道:“公公身为监军,今晨议事却来得如此晚,有违军规。” “殿下所言极是,公公可听过此句,三军可夺气,将军可以夺心[1]。”温绪之还是一贯的和气,给崔禄解释道,“公公身居要职,此举实是败坏我军气势,不可不惩。” 他话音才落,贺沧笙就扔了令下去,根本不等崔禄辩驳。 “来人,”她嗓音低沉,“崔禄目无法纪,迟来晨会,罚军棍三十。就在厅前,立即执行。” 崔禄大惊,他今日还真是一收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可看帐中各人的样子分明是已等了许久。这楚王也不给他机会说话,倒像是早有密谋,就是要整治他。 一般赏军棍时都有人出来求情,可他早就惹了众怒,此举算得上是大快人心,谁还理他。扈绍陵挑眉,几乎要笑出声。 “慢着!”崔禄眼看着士兵进门,急喝一声,对贺沧笙道:“咱家代表圣上,楚王焉敢如此!” “圣上?”贺沧笙闻言忽地冷笑出声,她这长相,这笑意,再被红狐皮毛一衬,也就剩妖孽二字可以形容了。 “圣上命你监军,你却惫懒贻误,从不曾与本王商讨抗敌事宜。如今西戎人就在城下,也不见你请命勘查厮杀。”贺沧笙字字清晰道,“这样的作为,是你,还是圣上的意思?” 崔禄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惊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道:“楚王,你敢对圣上不敬!” 坐在下面的洪达有些紧张,因为这不是小罪名。他看向贺沧笙,却见殿下神情自若,将暖手放在桌上,露出洁白的双手,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腰侧的寄岳碰到桌沿,沉闷地响了一声。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2]。”贺沧笙从容踱步,缓至崔禄身面前,道:“何况本王是先帝亲封的楚王,如今边关战乱,皇上的旨意和选派若无利于民,本王便不会听。” “楚王!你是先帝亲封,那、那也是王,而非皇上!”崔禄被迎面而来的压迫感震慑得有些失了分寸,当即退后几步,抓住贺沧神言语中的漏洞,抬声道:“楚王口口声声国家,可那是皇上的国家。咱家看得清楚,你这是藐视圣上,其罪——” “当诛。”贺沧笙愉快地替他说完了这句话,却逐渐收了笑。她负手而立,目光望向院中的红梅,道:“那么圣上冤忠臣,妒贤才,怠战机,误民生,这又该如何算?” 这话是大逆不道,谋逆之心简直昭然若揭!崔禄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大张着口,脖子都梗得发红。洪达也惊讶至极,可对面的扈绍陵和温绪之都像是无所谓一样,一个翘着腿像是看戏,一个还有心思端盏吃茶。 崔禄终于在口水淌出来前闭上了嘴,站稳脚步后抬手指着贺沧笙,厉声道:“楚王,你这是要,要干什么?!” “帐中议事,公公怎么还急了?”贺沧笙似是不解,从那梅花上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他。 “咱家看你这是要反!”崔禄的帽子都歪了,惊怒地道,“楚王,皇上信任你,你、你竟敢!” 贺沧笙全当没听见他后半句,竟揶揄道:“若真反了,会怎么样?” 屋门开着,雪花被风吹进来。扈绍陵似是很喜欢这点冰凉,当即附和道:“是啊,崔公公,就是殿下真反了,你能怎么样?京都里那位又能怎么样?” “扈绍陵,你!贱民!”崔禄指向扈绍陵,“来人,拿下他,此人居心叵测,该杀!” 这里哪有人听他的,贺沧笙只瞥了一眼,便颇觉无聊地挑了挑眉,道:“公公省些力气吧,扈绍陵是本王军中的人,要杀也轮不到你。”她这么说着,好像又忽然生出了一点儿兴致,“不过公公这招倒是和本王的皇兄很像,不重用忠臣义士也就罢了,连死得其所也不肯给,偏要用权术腌臜来辜负臣民。” 她叹了一声,道:“这会伤人心的。” “楚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崔禄几乎站不住,踉跄了一步。他是司礼监的人,自然对贺峻修忠诚,这会儿咬着牙不肯服软,道:“楚王就是要动作也该为自个儿娘家考虑,左都督大人和太妃还是狱中,量你也不敢妄动!” “哦,”贺沧笙似是才想起来,笑着道,“公公好大胆。” 崔禄刚心道这句话说得奇怪,贺沧笙就撤了步到他面前。他这才看到殿下那双凤眸里的冷凝,那笑意蓦然收敛,浮出暗色的都是杀气。 “崔禄,你不过是贺峻修的狗。”贺沧笙陡然沉了声,“你和你的主人,都没有资格提起他们!” 崔禄在这一声里浑身瘫软,欲跑不能,张了嘴也没喊出声。铁器急速摩擦的声音响彻堂内,寄岳归鞘时崔禄还站着。 -- 第145页 然后他晃了晃脑袋,头就一整个地滚了下来。 鲜血喷洒而出,贺沧笙退后几步,没让那猩红挨着自己。崔禄的帽子掉了,头颅滚到了洪达脚边,惊得他立刻站起了身,又看着那太监的身子晃了晃,双膝先着地,正面朝下地倒了下去。 贺沧笙镇定地微笑,她站在映入堂中的雪光里,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势。 “本王领军杀敌问心无愧,然朝廷却再三逼迫,冤杀本王母妃与外祖父,今又遣派走狗至军中,对本王与本王母家不敬,已被本王斩杀!”她缓缓环视屋中的三人,最终将目光停在洪达身上,问:“诸位都是本王身边的要紧人物,可有不服的吗?” 此时院中的私士近三十人,闻言整齐地握刀上步,大有堵门的趋势。再想想贺沧笙的问题,那就生生是“诸位可有想跟着这太监一起去的吗?” 堂中死寂,洪达缓缓落座,没有说话。 “殿下。”温绪之在这寂静中蓦然出列,双膝跪地,道:“今天地正经烽尘,百姓历硝烟,而朝廷昏聩,先帝才去不久,宣顺帝醉心享乐,挥霍国本,不顾民生,无法承天下重任。若继续放纵如此,恐怕是要亡了大乘的气数和基业。臣虽贱,亦得择君而事之[3]!如今无数水火中人看殿下如枯苗望雨、孤儿唤母!故不才斗胆,为臣为民情愿,恳请殿下出鞘藏锋之利剑,唤醒沉眠之龙心,登殿为帝,澄清天下,拯救万民!” 说着叩首下去,没有起身。 就这是要拥立贺沧笙,要反! 底下扈绍陵接着应声而出,直接从椅上滑跪在地,道:“恳请殿下顺应天意,登殿为帝!卑职与玄疆众人皆供差遣,万死不辞!” 贺沧笙端着架子,戏要做全,没有立刻接话。堂外私士的刀隐约发出响声,像是在等待什么。 洪达还有些呆,明白今日这就是楚王的局。按照眼下的情形看,恐怕左都督大人与太妃皆已殒命,成功地激怒了贺沧笙,也让贺沧笙没有了后顾之忧。此刻的楚王文有温绪之,武有玄疆军,再加上那个苏屹和数百的私士,几乎立于必胜之地。 就在等着代表兵部的洪达回话。 洪达不傻,他看得清这一局,就也看得清宣顺帝的手段和昏庸。 他起身跪地,道:“臣洪达,与兵部七万人马,愿跟随楚王殿下,听凭调遣。” 贺沧笙背对着他们站立,满意地微微抬首,稍微阖了阖眸。正如眼前的昏暗,她看不清前路,但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力量,还有奋勇而搏的方向。 她要当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1]:《孙子兵法》[2]:《信陵君窃符救赵》汉·司马迁,选自《史记·魏公子列传》[3]:《晏子春秋·内篇问上第三·景公问善为国家者何如晏子对以举贤官能》感谢观阅。 第70章 默契 月明千里,铁甲被照得寒冷。血肉浸湿了雪地,缓缓渗下去,被冰雪洗涤。 被反绑着双手的男人赤着双脚,官服早被扒了扔在一边,身上只着中衣。他瑟瑟发抖地挨着冷,还要忍受身上刀伤鞭痕的痛。 马鞭从背后抽过来,他蓦然向前扑倒,脸扎进雪里。他努力想要直起身体,但做不到,只能以这种极其屈辱的姿态看着面前人的铁靴。 铁靴的主人一身白袍,衣摆的位置被溅上了一点鲜血,像是横空出世的红梅。他像是很厌恶这俘虏,轻轻地退后了一步,一只修长的手从狐裘大氅里垂下来,扶在了腰间长刀的柄上。 “你、你到底,要做……要做什么?”地上的男人害怕又痛苦,短短的一句话也断开了几次。他奋力抬头,看着年轻人俊逸干净的脸,哀求道:“放……放了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不会!” 苏垂眸看着他,目光竟带着一种慈悲。与贺沧笙分开的这些时日在他身周造就了一种冰冷,看着和殿下有点相似。但他的凌厉不收,反而更加外放。 他没扶刀的那只手拿着明黄的细软绢布,是来自于宣顺帝的亲笔。他攥着这密信,仿佛只是一块破布。 “求、求你!”脚下的男人还在哀声,“我已经,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了!” “对啊,我知道。”苏屹对男人微笑,抬脚用靴尖抵着他的肩,仁慈地帮他跪直了身。然后他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道:“其实你很不错,能在我的刑讯下坚持过一个时辰,可这密信上的内容我不喜欢,总得找人泄泄愤。” 他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踩着他的喉咙,但没怎么使劲。嘴里的血沫呛得男人咳个不停,胸膛上的刀痕渗出了血。 “这是皇上、皇上的,意思!”男人艰难地道,眼白都翻了上来,“我只是,奉命……行、事……左都督大人和,和太妃,也、也都是皇上的决断啊……” “你是禁军副统领,跟贺峻修一条心。他信任你,才会让你来送信。”苏屹挪开脚,眼里陡然出现狠厉,“很不巧,我不喜欢贺峻修。” 禁军副统领岂料帮皇上送信还能被这不知是什么人的少年抓了折磨,而且看他的身手根本就不像是普通人,此刻说话还如此胆大妄为,像是要造反。但他不敢驳言,只蜷身拼命地咳喘。 “楚王殿下在前线杀敌,被围在沙依巴克城中,贺峻修扣着粮草,在京都奢靡,先是将左都督大人与太妃冤投入狱,又将两人无辜杀害。”苏屹的声音回荡在营地间,听得士兵们都握紧了拳。他又看向那道密旨,道:“而现在贺峻修竟给西戎王子尤里瓦斯送信,让他诛杀殿下,作为交换,大乘将割划玄疆给西戎。” -- 第146页 寒风呼啸,少年的发上覆着冰雪。他高举着那抹明黄色,神情悲愤。 即便他不是皇胄,也觉得心寒。 方才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杜撰,而是贺峻修亲笔所书。如果他没有在此碰巧截了禁军的小队,那么贺沧笙此刻面临的是什么,他不敢想。 他最近都没有得到沙依巴克的消息,但他知道该怎么做。 “众军听令,”他放下手臂,站在千里白雪飘飖中,字句铿锵道,“我乃玄疆王岑源崧之子,过去的罪过我独担,日后的坎坷我来平,只愿河清海晏,万民平安。如今宣顺帝贺峻修无能无度,重新奸党,以私害公。今我只愿为楚王保驾护航,教日月换新!” 此话既出,军中将士一呼百应。这昏暗的天地让他们没有盼头,他们向着沙依巴克城的方向跪地,那里才有他们要追随的人。 禁军副统领在雪地里挣刨,不知道是恐惧还是震惊多些。 苏屹站在月下,如星辰耀眼的眸中似乎能看到自己心上人的身姿。他低头,绣春出鞘,冷芒既现,就是一定要见血的。 禁军副统领明白过来,凄厉的叫声蓦然哽在一半,喉咙已被利刃划开。苏屹的刀尖直指贺字旌旗,鲜血悉数淋上去,像是祭奠。 士兵牵出靖雪到苏屹身边,骑兵们已列队跟随。苏屹在翻身上马前弯腰抓了把雪抹了抹脸,被冰得打激灵,他和尤里瓦斯对垒了这段时日,说不疲惫那是假的。 苏屹将贺峻修的密旨揣进怀中,那里还安稳地藏着贺沧笙的上一封家书。殿下的画工不错,上个月给他勾了呆团儿的样子,下面还有一个墨迹踩成的小爪印儿,还真是呆团儿的。 想到贺沧笙抱着呆团儿,假装嫌弃又宠着的样子,苏屹心里就酸甜得厉害。 “我在,你在。”他看着天边月,喃喃道,“你在,我也在。” 然后他夹紧了靖雪,绣春蓦然前指,道:“进库洪山谷,直取尤里瓦斯的大营。”又在靖雪猛然向前的时候道:“今夜就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快要天亮时沙依巴克城前的厮杀也没有停,苍穹的颜色是暗淡的蓝,带着空洞的寂静笼罩着人间。 贺沧笙出了城,寒夜停在乱军后方。她背上负着赌胜,腰间佩寄岳,周围层层近卫相护。 自从她决意自立的那一刻开始,赌胜就没有离开过身侧。众人想象中的立威和自得都没有看到,殿下反而更加冰冷,时常独自站在城头或者坐在梅树下,摩挲着她外祖父留下的刀。 就是这样的寂静,反而更加让人胆寒。 贺沧笙今日没有穿戴铁甲,一身挑金线的袍很抢眼,头上的金冠也是。她斜披着纯黑的裘衣,端坐时消瘦的背脊笔直像是利刃。 眼前的这一仗仿佛没有尽头,越来越多的西戎士兵从库洪山脚下涌来,有的骑马,有的就这样狂奔。他们拥有鹰一样的眼和豹一样的腿脚,丝毫不惧贺沧笙穿着铁甲的骑兵。 他们像是不怕死,又或者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豁出去,总是他们像是人墙一样带着马和长\枪,战场上一片残忍的混乱。 这次西戎人的后方出现了投石机和长梯,这代表他们准备攻城。城墙上的温绪之和扈绍陵让人备好了弓\弩和火油,箭如雨下时让断送了很多远处西戎人的命。 洪达举刀劈砍,被弯刀铛的一声拦住了。这人双臂的力量很大,竟震得洪达连人带马退后两步,他随即旋过马身,看清了面前的人。 眼窝深邃琥珀色瞳的男人神情狠辣,招招取的都是要害。洪达喝声,迎头上去对战。 他不认识尤里瓦斯,但他看到了男人身后显然不一般的骑兵。西戎人多用蛮力,很多时候衣服也不统一,可跟在这使用弯刀的男人身后的这些却不一样,他们穿着铠甲,连豹纹皮毡的颜色都一样。 边角声起,这是来自贺沧笙的收兵信号。洪达是很遵军令的人,离开勒马回身,尤里瓦斯也没有追赶。 大雪白皑皑地压下来,贺沧笙催马向前,和尤里瓦斯面对面,形成双方将领正面对垒之势。 她神情冷凝,看上去对西戎国大王子的出现非常安之若素,可握缰的手已被浅浅地出现了血痕。 尤里瓦斯一行前来的方向是库洪山,那本该是苏屹的地盘。如今尤里瓦斯充满杀气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阿屹不知所踪。 她颔首,下颚与颈间的风领一触即分,道:“尤里瓦斯。” “楚王,贺沧笙。”尤里瓦斯握着弯刀,刀尖向下,血滴答地落在雪地上。他道:“我还从你的苏屹那里学到了你的另一个名字,贺怀歌。” “那不是我的另一个名字,”贺沧笙道,“那只是我的字。” “好吧,那么,苏屹叫了你的字,”尤里瓦斯笑起来,一字一顿道,“在他临死之前。” 贺沧笙在这句话里陡然懔身,她紧盯着尤里瓦斯,看着他从马侧的布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扬手扔过来。 那东西滚动着,反出冷光,连着寒风一起夺人鼻息。贺沧笙忽然觉得浑身的伤口全部疼起来,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可她忍不住想看,脑子都是最坏的画面。 一眼就够了。 半埋在雪地里的是苏屹的头盔。 贺沧笙呼出的白雾挡了她猛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她记起苏屹向东北方出发那一日两人的分别。这的确是苏屹的头盔,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 -- 第147页 然后他们吻别,约好很快再见。 “尤里瓦斯,”她道,“有话就要说清楚。” “你的苏屹主动来袭击我,被我逼到了库洪山上。”尤里瓦斯没有看那个头盔,端详着贺沧笙,“是山上,在山顶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雪原甚至可以窥见大漠的山顶,他战败了。” 贺沧笙的手指探向寄岳,但最终没有动作,她继续认真地倾听。 “然后,”尤里瓦斯道,“他一跃而下。” 贺沧笙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双肩取悦了他,让他想告诉贺沧笙更多。 他在这里等了三年,想建立互市,可还是失败了。他的父亲垂危病榻,于是他掌管西戎,举兵进攻,终于可以痛快地杀一场。京都里的那个老皇帝太颓废了,贺峻修也是,贺沧笙是很好的对手,还有苏屹。和这两个人面对面,让尤里瓦斯觉得自己难逢敌手。 “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虽然苏屹尸骨无存,但他留下了最后的话。”尤里瓦斯毫无保留,继续道,“他很狼狈,甚至没有了马,孤身站在山上,连盔甲也没有。他提起了你,叫你“怀歌”,然后他坦白了他的身份,我才知道他是岑源崧的儿子。真是可笑,他的父亲死在我手下,如今他也一样。” 贺沧笙忽然别开了脸,看向地上的头盔。 城上的温绪之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回身对扈绍陵道:“拉满强弩,殿下会与尤里瓦斯交手。” “他说他的夙愿是带你进库洪山谷,看那里的冰川,再翻跃过去。”尤里瓦斯对城上排列整齐的弩机和弓箭手视若无睹,“他死在了雪山里,也算是夙愿得偿。” “闭嘴,”贺沧笙的声音不高,还在不断地颤抖,“别说了。” “楚王,现在你我可以好好地打一场。”尤里瓦斯掂了下弯刀,“西戎已经等得够久了,互市哪有侵略来得痛快,杀了你,京都与西戎之间就再也没有了任何防护。” 胡马嘶鸣,西戎士兵猛地向前,密集得像是洪水延过。洪达挥臂,大乘的兵也冲了出去。双方同时下令出击,战鼓和号角沸反盈天。 仿佛是最后一仗。 寒夜蹿出去,寄岳对上了尤里瓦斯的弯刀,相碰时声音巨大。城上万箭齐发,护着贺沧笙边打边退,可她并不是要回城,而是奔向库洪山。 战士们的血肉和生命在沙依巴克城外消逝,可贺沧笙顾不上回头。她反复地夹腿提速,像在奔赴一场不可说的命运,去想她最想见的人。 阿屹。 尤里瓦斯追击在后,他精于马术,还可以在这时候垂手换弓,长箭擦着贺沧笙的肩飞过去。碍事的狐裘被扔开,贺沧笙策进雪谷。 又一箭过来,贺沧笙猛地矮身,可并不及时。撞击声音震耳,是她背上的赌胜替她挡住了这一箭。 “赌胜。”尤里瓦斯在身后肆意地笑,“他的主人曾经击败了我的祖父和父亲,成就了一段西戎的屈辱历史,没想到我会在你身上再次见到它。” 再往前去是个急弯,寒夜抬蹄,贺沧笙在这里停下。她转过身,独自面对尤里瓦斯,道:“赌胜的主人是我的外祖父,他战胜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今日我带着它,来赌一把自己的胜利和将来。” 寄岳直取尤里瓦斯的脖颈,被弯刀挡开。尤里瓦斯的力量很恐怖,这对于贺沧笙来说是一场毫无胜算的硬碰硬。但她握紧了寄岳,虎口处被震出的鲜血顺着刀柄流了下来。 弯刀擦着颈前过,贺沧笙在仰身时感到了疼痛,知道是身上的伤口迸开了。她几乎没有力气再起身,背后的赌胜就是她唯一的支撑。 金冠掉落,勾扯着什么一起。乌发半散的楚王让尤里瓦斯一愣,贺沧笙回身看着他,露出的脖颈白皙光泽。 “你没有喉结,你长得太精致,而且过于瘦弱。”尤里瓦斯缓缓地道,“你是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71章 破敌 贺沧笙的脸在冰雪中显出了一些赢弱,那的确是独属于女子的阴柔。 “怪不得你要到这里和我决一死战,是为了祭奠你的苏屹吗?”尤里瓦斯讽刺地道,“多愁善感,你注定败给我。可惜,我不会对女人手软。” 贺沧笙抬头,像是再次宣告她的身份。她对尤里瓦斯道:“来啊。” 两个人的兵刃再次相碰,贺沧笙数着每一下。她在等待,但不知能否有结果。 “女人,你很厉害。”尤里瓦斯笑,“但只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 刀背磕在腰侧,贺沧笙的口中漫出了鲜血。也许她等不到了,但她不能停下,她的阿屹在这座山上长大,她要跟着他。 尤里瓦斯举起弯刀,他几乎已经有把握能用这一下取了贺沧笙的命。但一柄短刀劈风而来,直奔他的胸前。尤里瓦斯不得已侧身躲避,寒夜当即旋身带着贺沧笙后撤几步。 贺沧笙看着那柄深深插入雪地的薄刃,抬手抹掉了唇角的血。然后她看向尤里瓦斯,静静地笑起来。 她的阿屹不会死。 他们还要共登金殿,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 尤里瓦斯被贺沧笙的表情弄得分了神,转头看向刀来的方向,却先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纯白的天马载着一身白袍的少年从拐角处急速奔出,身后跟着轻骑,将他围在中间。 -- 第148页 这是谁?! 剑眉星眸,年幼又凌厉,带着鲜少示人的笑容。那柄不寻常的长刀已经出鞘,让尤里瓦斯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咬牙切齿,厉声震透冰谷:“苏屹——!” 骑兵毫不犹豫地拖住尤里瓦斯,苏屹和贺沧笙得以在狭窄的谷道上面对面。一切惊喜都在看到苏屹看到贺沧笙赤\裸的脖颈和唇间的鲜血时转为薄怒。 他在靖雪上站起身,伸手捧住了贺沧笙的脸。 “姐姐,”他道,“我来了。” 指上的冰凉传递心间,贺沧笙肩头起伏,轻声道:“阿屹。” 她偏头,想要和苏屹贴得更近一些,可是他们只能快速地接触这一下,就像是只为了确认对方还活着。苏屹随即转向尤里瓦斯,骑兵们让开空间,他跃马直入包围圈。 “苏屹!”尤里瓦斯的弯刀高举,“你没有死,自会用计策的卑鄙小人!” “你说是就是吧,我们彼此彼此。”苏屹微笑着道,“西戎和玄疆的王子,必定要来一场对决。” 绣春的利刃扫向尤里瓦斯的侧颈,尤里瓦斯偏头躲闪,他并不收刀,看似格挡的一下变成了招式。绣春的长度占了便宜,划过了五花马的后腿。坐骑不稳,几乎要将尤里瓦斯掀下去。尤里瓦斯从镫中抽出脚,踩着侧边覆着冰雪的石。 苏屹不会给他调整喘息的机会,翻身下了靖雪。锋利的刃猛地击在一处,然后拖拽着摩擦,那声响令人牙酸。尤里瓦斯抬腿,带着雪沫沉重地踹在苏屹的左腿上,同时弯刀也到了苏屹的胸前。 少年单膝跪下去,抬手用绣春驾住了弯刀。那弯刀的弧度正好卡在剑刃处,两人都不能抽手。这是定生死的一下,尤里瓦斯居高临下,上了蛮力。 “我在这里等了三年,你和这个女人算是很好的对手。”他眼似染血,“大乘一度是西戎的囊中之物,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已经入主京都。当年你父亲投降,你比他有血性,但是,你知道岑源崧当年为什么会投向我们吗?” 苏屹在这一句里被唤出了很多的记忆,他盯着尤里瓦斯,道:“是因为你们抓住了他的嫡长子。” 就是如此简单又荒谬的理由。 “嫡庶、男女、出身,这些成见岑源崧没有抛开。他受困在这里,又因为私欲放弃了整个玄疆和岑家。”苏屹一字一顿,缓缓站起身,翻转局势,用绣春压住了尤里瓦斯的刀。他道:“而我只是庶子,岑源崧根本不记得我。可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会杀了你的也是我。” 这一下下举起的铿锵力量让尤里瓦斯难以支撑,锋刃贴着头皮过去,苏屹在进攻时再次低声开口:“而你看那个女人,她拥有任何男人都没有的坚韧和气度,会让你的西戎俯首称臣。” 少年的眉眼从未如此漆黑,刀锋蓦然狠划。鲜血迸洒,尤里瓦斯摇晃着身子,被破开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 绣春归鞘,苏屹看向贺沧笙,尤里瓦斯在他身后倒下。 “她贺沧笙将会是大乘的皇帝,”少年回头,说完了先前的那句话,“可惜你看不到了。” 苏屹翻身骑上靖雪,扯过了挂在马侧的斗篷给贺沧笙披上。此刻不是露真容的时候,所以还是得遮着脖颈。 “殿下。”他拇指蹭掉了她嘴角的血,借着这个动作从时才的杀伐中恢复过来。他离贺沧笙很近,这样的距离让两人都很动容。 苏屹道:“我好想你。” 贺沧笙在马上探身,低声道:“我也是。”她抬手碰到了少年的脸,“你杀了尤里瓦斯,从现在起,你就是玄疆的王。” 苏屹看着殿下,恨不得周围那些人立刻原地消失,可惜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 他们策马出山谷,带回了尤里瓦斯的尸体,还算是体面地抬扔着还给了西戎人。贺沧笙在西戎士兵退去后集众人于堂内,戎衣都没有换,就亲自给苏屹戴了银冠。 这冠样式简约,但很适合苏屹,是她很久前就下令为他打造的。 本想在哪个晚上私语亲呢时送出去,没料到是在这样的场合。 “传本王令,”她不要苏屹跪,就这样抬手为他整发,道,“苏屹亲手杀死西戎王子尤里瓦斯,在沙依巴克城前破敌,今免其岑氏后人之罪,统率玄疆军。” 堂中众人跪地领命,贺沧笙和苏屹并肩,宽袖下的手紧牵。 而后屋里静默了半晌,他们的确是胜了,但所有人都没有露出兴奋。他们守住了边关,但随即而来的是战争过后的疲惫和空洞,还有即将再次征伐的事实。 远处的库洪山衔着落日,渐沉的暮霭笼下来,一切都存在昏暗里。 贺沧笙吩咐了清扫战场和善后的活儿下去,洪达和扈绍陵先行。温绪之着手准备与西戎的新王谈判互市,也不久留。他出门时呆团儿蹭了过去,大概是觉得他气质温和,却被先生轻轻地伸手隔开了。 屋门关上,再没有了别人。贺沧笙放松下来,快速地回过身,踮脚用力地吻住了苏屹的唇。 苏屹低头,手掌紧扣在她腰间,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或者退后的地方。这段日子对彼此的思念,还有今日在城前的惊险都化在这一吻里,由浅入深,缱绻难以自持。 分开时贺沧笙红了脸,她似是对于这样的主动还不太习惯,还有点不好意思。 -- 第149页 “怎么了?”苏屹偏头含了她的耳垂,道,“以后要多点这样的时候,好不好?” 贺沧笙被弄得打了个颤,侧脸蹭了他的胸膛,羞赧间没有说话。苏屹笑起来,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怀里的人在轻颤,就是刚亲吻完的唇也很苍白。 “姐姐,”他带着人到软榻上坐了,“你怎么了?” 贺沧笙忍着疼,但苏屹很警觉。他脱了外袍,要亲自给她上药。 褪去衣物后就见贺沧笙身上新旧的伤交叠,有今日的,也有先前在乱军抢回赌胜和赵安时留下的。 苏屹觉得自己哪哪都疼。 “对不起,”他呢喃地道,“很疼是不是?对不起。” 贺沧笙却笑了,问:“做什么这样说?” 苏屹闷声道:“我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最坏的消息,一个人担惊受怕,被迫做最脆弱也最坚强的贺沧笙。 “没什么……就是好丑啊,”贺沧笙低头,苍白的指尖点过自己肩头的疤,她不怕疼,但在苏屹面前就是会莫名地流露脆弱。她很轻地笑了几声,似是想转移话题,“哪里像个女子该有的身体。” 苏屹猛地抱住贺沧笙,手臂都在颤抖。他想用力,但碍于贺沧笙的伤,又拼命克制。 “别这么说,”他的唇贴着贺沧笙的耳,使劲道,“永远别这么说,求求你了,姐姐。” 贺沧笙伸手回抱过去,依旧有点落寞地道:“你看今日的尤里瓦斯,当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之后,就只记得我是个女人了。我的爵位、战绩、计策、志向,他都再也看不到。” “所以他现在死了,他不配看你,我为你杀了他。”苏屹声音沉闷,“今日外祖父的赌胜没有出鞘,这是见证,把你交给我,老人家可以放心。我会保护你辅佐你,帮你清平前路,那些不服你的人,我都要帮你杀掉。” 贺沧笙笑起来,又在苏屹紧箍在她身侧的手臂再次收紧时疼得嘶了声。苏屹赶忙退开了一点距离,略微紧张。 “没事的,阿屹。”贺沧笙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些,她抱着苏屹的腰,把自己送过去,道:“你说过会护着我往上去,我相信你。” 苏屹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去。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此刻重逢,时才在库洪山里就恨不得宣泄出来,所以这会儿的轻吻不过是投石问路,很快贺沧笙就几乎要窒息了。 呆团儿又蹦过来,还上了软榻。苏屹仍留恋在殿下的唇舌间,伸手摸着了这小崽子,直接给扔出去了。 无辜的呆团儿咯咯叫,可惜没得到任何回应。 分开时苏屹递了东西过来,是贺峻修的密信。贺沧笙展开看了,冷色的眉眼让苏屹把持不住,将她的侧脸细细地吻了个遍。 “皇帝私通外敌,”贺沧笙点了点绢布,道,“有意思。” “奖励我吧。”苏屹邀功讨赏,唇就离不开贺沧笙的肌肤,这会儿都到侧颈了。 “小公子,”贺沧笙轻微地拖长了声音,在苏屹用力时有点颤抖,道,“我好累啊。” 她没说谎,连日的征战让她很疲惫。其实不仅如此,和这狗崽子好了后才知道亲吻也是体力活,她根本吃不消。 苏屹懂事,不会在今日得寸进尺。 “那今日的也欠着了,”他擦着贺沧笙的唇,“姐姐,你的债要还不清了。” “嗯……”贺沧笙露了不开心,道,“你险些真让我心碎了,我还在气呢。之前的一笔勾销,通通不作数。” “……我错了,”苏屹扶着贺沧笙的后腰不让人离开他身前,道,“我没想让你伤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但我还是怕了,”贺沧笙纤指环在他后颈,“没有下次。” “保证没有下次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苏屹应声,乖巧地将她抱起来往浴堂去。沐浴时贺沧笙没动手,她的伤不能沾水,苏屹很仔细,让贺沧笙靠着他合了会儿眼。 床边垂帷一放,两人相拥入眠。 夜间苏屹醒了一次,拢着身侧的贺沧笙。殿下睡得熟,合眸的时候依旧是副明艳的样子,只是少了眼睛里那点危险的冷色,五官的精致都落在粹然的静谧中。 招人得很。 苏屹再次查看了贺沧笙的伤,确认没渗血才放下点心。他在指尖细细地描摹,又俯首亲了亲。 总觉得不够。 一旦卸下男人的伪装,不在明堂上,贺沧笙就变成了好小一只,尤其是这样蜷在他身边的时候。苏屹喜欢死了她这幅样子,又极其心疼。分明是只猫儿,该娇生惯养,却被生生逼得亮出利爪,什么罪都让她受了。 桌上的银冠凝了月色,这是贺沧笙亲自吩咐给他打的,彰显身份,暗示前路。 可这不是他在乎的。 漫漫迷程,她才是他的归途。什么身份地位玄疆王统领军队,他才无所谓,他就是要守着护着贺沧笙。这是他苏屹身为男人的底气和承诺,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成全,想要什么他都能弄得到手。 “我要做你的利刃,”他在熟睡的贺沧笙耳边呢喃,“还有保护你的重盾。” 苏屹在静谧中亲吻了贺沧笙的额头,他是她矢志不渝的守护者,还成了她真真正正的枕边人。 宣顺元年三月,楚王贺沧笙在玄疆大破西戎,与接替尤里瓦斯掌事的西戎小王子尤里都斯签定互市条约,获万民称颂。 -- 第150页 小王子不过十四岁,看着青涩,处事也还懵懂。但温绪之在谈辩时也没欺负人,都按照该有的来。 不过这互市条约很有意思,是和贺沧笙签的,而不是大乘,也不是贺峻修。 这样一来,玄疆和西戎所支持的就不再是皇帝,也就是说整个边关,再加上驻扎在沙依巴克和狄城的十万玄疆军,尽在贺沧笙麾下。 同时有关宣顺帝是宫女所出,混淆皇嗣的传言蓦然起于京都。皇帝大怒,竟派禁军日夜巡城,抓捕议论的百姓,一时间人声怨道。 这几件事放在一起,嗅觉灵敏的都知道,楚王这是要向京都进发,让大乘变一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72章 女帝 贺沧笙很沉得住气,不着急赶回京都,先整顿了玄疆军,安抚救济边关百姓,就此在沙依巴克住到了四月底。期间亲自与温绪之一起同几省总督清谈,并不求相助,只让他们按兵不动。 梅花覆香雪的景过去时,贺沧笙带着人向京都进发。 厉阿吉与扈绍陵留在玄疆,拜别殿下时颇有触动。本以为边关和京都是互不理解的两极,没想到此生还能遇见肯真正做事的皇家子弟。 贺沧笙从玄疆逼近京都,期间嘉源总督竟无阻拦,而向来受宠信的司礼监在这种事面前也怂了胆,朝中群臣无有良策,让贺峻修非常慌乱。 慌乱有什么用,贺沧笙还是会兵临城下。 这一日恰逢暮春和暖,烟云流散,微雨靡漫。可惜景致不怎么美丽,京都城下列着楚王的队伍,排开的抛石机和虎蹲炮让城上的禁军非常胆寒。 楚王府空了,贺峻修在上城楼前派了禁军去找徐瀚诚,却发现也不知去向。这是危机时刻,就算徐瀚诚没有出京都,也找不过来了。贺峻修失了手中砝码,只能亲面贺沧笙。 他目光怨毒,却接不住贺沧笙眸中清冷,又看向苏屹,然后是洪达身上,再到温绪之。这些人贺峻修都很熟悉,但他们现在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就连苏屹,这个曾经的奴隶,也变成了少年将军。一身银甲炫然,头戴银冠,白马白袍,干净又英武。 凭什么! 贺峻修不理解,因为城下的这群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才是。这是老天给他们的命,就像他生来就要做皇帝,不管贺沧笙怎么有才又爱民,敬辉帝还是选了他这个长子。 “乱臣贼子!你们这、这是大逆不道!”贺峻修的不甘被挡在皇冠的旒珠后面,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一个做皇帝的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手按城垛,身体都在颤抖。 “很高兴皇兄看出了这一点,”贺沧笙才不会被激怒,毫无遮拦地道,“可若不是你无能又残忍,局势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被雨水濡湿了衣发,眉眼显得模糊,融了些犀利,整个人愈发好看。 “先帝传位于朕,朕才是大乘的天子!贺怀歌,你怎敢!”贺峻修的宽袖抽过半空,要不是吴保祖扶着,也许他真的会就这么一头栽下去。他愤恨地盯着贺沧笙,喊道:“你生来就是为臣为佐的命,朕告诉你,你身上流着赵家的血,父皇早已拟旨,你从来都不可能做皇帝!” “皇兄大概不知道,很多人都问过我‘怎敢’两字。我敢,因为我不认命。”贺沧笙蓦然微笑,道,“你看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还有破西戎守边疆的人,哪个的路不是与既定的命反向而行,搏出来的。世家固执于嫡庶长幼,男尊女卑,这都是我不认的道理。你生在高处,却要断了他人摆脱桎梏的路,此非为君者所为。皇兄,你即位后宠用奸臣,少理朝政,用民如薪,私信西敌,欲诛皇室,这些事哪件冤枉了你?” “你!”贺峻修没想到贺沧笙能如此直接,“贺怀歌,你与朕是同父所出,你这样围朕于此,是置大乘贺氏百年基业于不顾!” “皇兄扣过来的这条罪名,恕怀歌不认。”贺沧笙微微转脸示意,“不然皇兄以为,我今日围而不攻,又是为何?” 细雨压下来,风卷着飞絮襜襜,像是冬日的大雪从未消散。贺峻修挨着点点白色,忽然佝了下脊背。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天下都是他的,挥霍又如何。 “杀出去!来人,开城门,让兵部的人杀出去!”贺峻修猛地挥手,挣开吴保祖的搀扶,要证明自己能行,“传朕旨意,谁若是能取了贺沧笙项上人头,朕赏金万两!” “赏金万两啊,”贺沧笙忽然愉悦地笑起来,侧身对苏屹轻声道,“和我当初给苏相公赎身一个价钱呢。” 苏屹爱死了殿下这种千军万马在面前还能风致调笑的妖媚,当下探了身过去,拇指蹭过贺沧笙的唇。 这举动让贺峻修更为暴怒,恨不得亲自持剑与贺沧笙决一死战。谁知城门缓开,吊桥放下后露出的魏广平却没有骑马。他看着贺沧笙,凝视着她背负的赌胜,然后跪了下去。 城门卡的的禁军大惊,刚要抽刀,却被兵部的人从背后制服住了,动弹不得。 “皇上!”从城下匆忙奔上来的太监重重跪地,抬头悲怮道,“那魏广平,带着兵部,降、降了!” 城中的三万禁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内忧外患,贺峻修成了孤家寡人。吴保祖扶着他下城墙,马已备好,贺峻修却挥了人,犹自跑向皇宫。 -- 第151页 宫殿辉煌雨中,贺峻修明白过来,从他动赵毅公和赵紫荆的时候开始,他就输了。他坐这皇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此刻厦倾堤决,便是他梦醒的时候了。 城门打开,贺沧笙的军队不会惊动城中的百姓,安然入主京都,没有废一兵一卒。 苍穹洒下朦胧的浅光,铺就了此番征程的最后一段路,贺沧笙在要迈上去时接到了贺峻修自缢在寝宫的消息。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柳絮在风中似是狂雪,贺沧笙站在纷飞的粹白中缓缓叹了声,挨着雨水,静立了片刻。 然后她踏上大殿前的台阶,没有回头。 宣顺帝身亡后,皇位自是归于贺沧笙。但楚王不急称帝,而是先以摄政王的身份理事,接回了徐瀚诚等人。 本要辞官的徐老最终没走,成为了内阁首辅,因高兴述这保着宣顺帝的人已被弃用。温绪之仍不为官,但答应留至天下安稳。于是贺沧笙文有徐瀚诚、温绪之,武有魏广平、玄疆军,苏屹守护在侧,近卫无可撼动,称帝已是既定的事实。 至于苏屹玄疆王后人的身份,贺沧笙不提,就没人敢问。 贺沧笙掌权后并不重用禁军和司礼监,而是将自己养的近千私士调了出来,甚至继续壮大。他们由苏屹统领,直接听命于贺沧笙,在玄疆时便传出威名,如今入了京都,更是在皇城中辟了地盘,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责。 贺沧笙用着这批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肃清了朝堂和宗室。 这些私士个个以一敌百,冷酷无情。这是贺沧笙的最大杀招,要的就是让旁人敬她也怕她。 登基的时间被定在七月,是钦天监和礼部千挑万选出来的吉日。 寅时苏屹便起了身,戴银冠着锦袍,又回身去唤贺沧笙起身。 贺沧笙向来喜欢赖床,这会儿还没醒,浑然没有今日要称帝参加大典的自觉。桌上燃着九华长烛,苏屹挑起床帷,在贺沧笙闹小脾气前将人抱起来去后堂洗漱。 往日都是他为贺沧笙戴冠,谁知今日贺沧笙只让芙簪入内伺候。苏屹站在外边儿等了会儿,抱起呆团儿揉了两把,才见芙簪独自出来了。 “还有些时候,殿下……皇上想与苏统领单独说说话,”芙簪对苏屹行礼,道,“请稍候片刻。” 说着就退了出去,还为两人关上了门。 绣春倚放在桌边,苏屹想着先佩刀,却听着脚步声缓出。他回身才抬眼,就见贺沧笙绕过屏风,从后边儿出来了。 苏屹看她,只一眼就丢了魂。呆团儿还在他手臂间,一人一貂再次神色相似,都盯着贺沧笙不挪眼。 苏屹终于将呆团儿扔到了一旁,还出着神,道:“姐姐……” 贺沧笙龙袍华威,右边肩头的金龙生动,左肩上却绣了只腾飞的凤。交领的样式是符合皇帝规矩的,但并不束高领,那收腰和裙摆也分明不是男子的衣裳。乌发高盘,上面稳戴十二旒冕,但耳侧垂珠,金凤扶鬓,赫然是女子发式。 女装。 苏屹喉间吞咽。 女装! 贺沧笙脸上带着浅妆,唇上描了檀注嫣红,眉眼似画,在旒珠的明亮里衬出了矜寒姽丽。 “阿屹。”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站在苏屹面前,声音不再压低,轻声问:“你……喜欢吗?” “姐姐!”苏屹一步就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上她手臂时还在颤抖,带着令人生疼的力道。他看着贺沧笙,问:“是、是真的吗?” 贺沧笙笑,双眸妖娆又盈亮,道:“当然。” 她装成男女通吃的风流贵子,人们可以唾弃她腹诽她,但在明面上的尊重不会少给半点。她生来高位,一句话就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可苏屹不一样。 那些人的议论和眼神她不是不知道,苏屹不说,无所谓的态度,并代表他不会在乎。苏屹是她的爱人,她不会让苏屹永远担着男宠的名。 美人已下凤凰台,贺沧笙和苏屹对视,眼里只有他的少年。 她再次问:“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要发疯了。”苏屹紧紧地抱住她,旒珠碰撞的声音响在两人耳边,“姐姐,我把命给你,你只能是我的。” 东方曙色才出,一跃入室。两人在独属于他们的光明和空间里拥抱,然后深深亲吻。 “姐姐。”苏屹缓缓直起身,然后又忽然俯首,凑到贺沧笙耳边亲密地道,“皇上。” 贺沧笙挑眉时又斜飞了无比妖娆的眼尾,道:“顺耳。” “要不是那把龙椅还等着你去坐,”苏屹低头,咬着牙低语,“我真想,现在就……要了你。” “啊,委屈你了。”贺沧笙微讽,觉得这狗崽子怎么愈发胆大妄为霸道横行。她从旒珠后看着苏屹,无比魅惑道:“苏相公贯会审时度势,再忍忍吧。” 苏屹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看过来的眼神无比认真。贺沧笙踮脚,和他薄唇虚蹭。 孤蕊冷香,她是百花中最寒凉的那一朵,他是暖香里破碎的那一炉。于是他们永久地将彼此珍藏,在最珍贵最柔软的地方。 贺沧笙的雕龙轿辇停在大殿外,雾薄云轻,她在迈出那一步时震惊了整个朝野和大乘。 她女子的身份终在登基的这一日被她主动揭开,大乘新任天子,天赋过人、十二岁便被封楚王的贺沧笙,世人传言冷血无情、风流成性的贺沧笙,是位女子。 -- 第152页 众人的惊诧多过不满,就算是有老臣想驳,扶着绣春走在皇帝身后的那位少年也让人惹不起。贺沧笙手下的私士已有了统一的服装,在这登基大典上竟然一个个都不摘佩刀,就这样站在台阶两侧。 这是来自贺沧笙的威严,也是来自她的威胁。 所有人都没有选择,他们没理由不俯首称臣,也不敢那样做。贺沧笙脚步缓慢,给足了群臣反应的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贺沧笙迈过最后一级白石阶,在高殿前转身,面对属于她的天下。天色湛蓝,她看见远处的皇宫阁楼高耸入云,拐角处丹红的刻桷恍若依隐入半空烟雾。 这景色看得恍若隔世,心中的情愫深刻。 她终于以真实的自己站在这里,完成了她的凌云志向,展示出超越了任何男子的勇气和能力。她不是男子,但也不是普通的女子,任何娇花的颜色也无法和她比拟。 徐瀚诚位列前排,率领群臣跪倒在地,道:“女帝千秋!” 随后众人叩首,整齐地三呼万岁,庆声响彻云霄,开启天鸿元年。朝阳金光渐破层云,天地间和胸腔里的寒冰尽化,成就融融暖意,春时常驻,将贺沧笙浸裹其中。 大乘第一位女帝微微侧脸,在巅峰与她的心上人对视。 苏屹虔诚地对她俯首,单膝跪地。然后他抬起头,眸含星辰嘴角带笑,对贺沧笙无声地道。 从此你我同心,乾坤盛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白梅》元·王冕明天放番外。感谢观阅! 其实文中有一个彩蛋,和人物名字有关,呼应文名,不知道有没有被注意到。 第73章 番外·甜蜜 九月到时秋雨滴霏,京都城中和郊外的红枫变得炙热。 户部左侍郎的府门被敲响时不过寅时,两名小厮打开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后慌忙回身往里跑。然而腿还是先软了,顺着里面的阶摔了个结实。 外面的人迈过门槛,对一边的下人眼风也没给一个。这人八梁冠稳戴,穿着泥金色的麒麟服,腰间佩玉带系绣春刀,披风掠过时陡生寒风。而他身后的一众人皆穿深色,袍上绣的都是飞鱼纹,整齐地佩戴腰牌。 他们直接往内院去,才起身的户部左侍郎正在慌忙出屋,才系上外袍,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就跪下了。他叩首,嘴才张开,汗已经滚了下来。 “苏、苏大人!”他声音颤抖,又改道:“宝心王殿下!” 谁不知道,自天鸿帝登基,这苏屹就跟着一步登天,先是亲手建立了专管护卫皇帝的拱卫司,后又改成锦衣卫。绣春的刀形被他亲手改良设计,成为了锦衣卫中缇骑的佩刀。 这锦衣卫说是皇帝的近卫,其实根本不止于此。他们通管军事朝政,比失去了批红权的司礼监和禁军都被皇上看中重,手握重权。而且这一批人都被苏屹教会了玄疆斥候的本事,于是广散落网,朝中巨细都有勘侦,从缉捕到审问都不假手他人。 而苏屹更是直接得任正三品指挥使,又在前几日获皇上亲封二字王。 其实朝中还有传言,说这年轻人是从龙之臣,与圣上是患难与共的情分。 还上了龙床。 总之如今的苏屹和锦衣卫确实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程度,他们就像是极其忠诚的猛兽,围在天鸿帝身边,容不得任何人的谋逆或者藏污纳垢。 苏屹站在秋雨里,也不打伞,垂眸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官员。他抬起一只手,身后的锦衣卫立刻分散开,行走在侍郎府的各处。 扔砸东西的声音清晰入耳,女眷们哭泣着躲避,但没有人敢对锦衣卫说不,就连家主也不敢。户部左侍郎还低着头,眼看着路就要走到尽头,他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圣上有旨,要查办你在宣顺年间吞贪军饷、私自卖给西戎人大乘书籍的事。”苏屹平静地道,“府上和账簿明细都归我们,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雨水不大,但这侍郎觉得浑身都湿透了。他早在看见锦衣卫的那一刻就怂了,开始本能地喊冤,就像是在走既定的程序。 “皇上,皇上!臣、臣真的冤枉!”他对着苏屹磕头,额头用立地砸向地面,“请宝心王殿下与皇上明察,明察啊!” 苏屹看着他,冰冷的眉眼如今已经和贺沧笙如出一辙。他抬了根修长的指放在唇前,是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不要吵,今日重阳,皇上要去祭拜家人,没空理你。”苏屹对侍郎无情地道,“可你若还不闭嘴,明年重阳时,恐怕你的儿女就得到他们父亲的坟前哭一哭了。” 身后已有人搜来了账簿,苏屹接过来扫了几眼。侍郎浑身哆嗦,但求声还真的低了下去。 苏屹没有再看他一眼,道了声“带走”回身就撤。那侍郎立即被人堵住了嘴,拎了起来。 苏屹赶回去的时候钟鼓楼那边儿还没报卯时,那么贺沧笙大概就还没有起来。月落宵向,半空氤氲紫烟,靖雪冲破晨间的薄雾凉霜,皇城朱红大门上的兽面金铺衔环都被带得叮咚响。 守宫门的护卫被吓了一跳,喊道:“何人在宫中纵马!” 他才喊完,就被身侧的同僚捅了一肘子。才上岗没多久的年轻人不明所以,那纯白的马匹却根本没停。他看清了马上的人,立刻缩了回去。 -- 第153页 苏屹就没想回答,也没亮腰牌。他的脸就是答案,在宫里能横着走,这让他很开心。 宫中黄金色的都是菊花,还有各地进贡来的,清香满盈,是一副略带萧瑟美感的秋景。苏屹脚步不停,直奔贺沧笙的寝宫。 天鸿帝性子冷,院里向来只有芙簪一个伺候的,步光还做近卫,守在院门口。他们两位见到苏屹回来也不奇怪,还行了礼。 屋里黑着灯,呆团儿在院中暂时无花的梅树上玩尾巴。苏屹经过时利落地一手揪了小家伙的后脖颈,顺带一起进去。 一进屋呆团儿就直奔角落里的炭盆,苏屹用眼神警告,它就没闹出大的动静。龙床侧边的轻纱还落着,苏屹褪外袍时听着里边儿的人有了点动静。 地龙暖和,他没有点烛,在昏暗里挑起垂帘,轻声道:“姐姐。” 贺沧笙不睁眼,露出的脖颈上有一片红痕。她迷糊地蹭了下软枕,苏屹坐在她身侧,垂手拨开了挡在她侧脸的发丝。 “嗯……”贺沧笙从锦被里伸出手,两条白皙滑细的胳膊上也都有苏屹留下的吻痕,左手小臂内侧还有一圈牙印儿。她还是不肯睁眼,稍微仰了仰头,带着才醒时的鼻音道:“抱。” 苏屹可不敢在起床的时候招惹这小猫,有求必应,反正他也是巴不得,恨不能时刻都如此亲密。他伸手,双臂有力地撑起贺沧笙,谁知贺沧笙不起身,反而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拽。苏屹顺势躺身,贺沧笙就枕在他胸膛上。 他有点儿担心,道:“我才回来,身上冷。” 可贺沧笙不在乎,纤指揪着他的领口不松。苏屹顺着她的发丝,让她就这样又眯了一会儿,才算是清醒。 贺沧笙喜欢这姿势,她愉悦地听着少年的心跳,问:“几时了?” “卯时,”苏屹的唇蹭着她的云鬓,道,“起来吗?一会儿芙簪该催了。” “嗯。”贺沧笙看了看他已经束好的发,问:“已经去办差了吗?” “查办了户部的人,昨日你要抓的那个侍郎。”苏屹轻捏了贺沧笙的后颈,真跟对待只猫儿似的。他微笑,道:“这是前朝奸臣里的最后一个了,连带着吴保祖和高兴述,谁也跑不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皇帝。贺沧笙即位后自是要收拾宣顺帝宠用的那些人,正好他们几乎个个都渎职贪墨,想不严惩都不行。 “阿屹好厉害,”贺沧笙对苏屹从不吝啬调情式的夸奖,半眯着凤眸撑起身子,道,“比皇帝都要勤快,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还没起身,我骑马回来的。”苏屹也侧过身,和贺沧笙面对面,“结果入宫门的时候差点被拦,大概是新来的禁军。” 贺沧笙微笑,这样近的距离让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道:“恃宠而骄。” “噢,”苏屹露了不满,“皇上这是要罚我了吗?” 现在“皇上”这两个字在两人之间已经成了一种不可明言的情趣,暗示着某种开始。贺沧笙当即顺着撩拨,又凑得近了几寸,道:“你是该罚,要不今晚就别上榻了。” 就是这几寸的距离,已经让苏屹心烦意乱。他叹息一声,伤感道:“想当年皇上也为我一掷万两,平生一顾重,夙昔千金贱[1]。可怜我盛宠急衰,如今皇上冷情至此,只让我苦守回忆。” 贺沧笙眨眨眼,道:“那你要如何?” “不如何,”苏屹猛地撑起身子,俯首道,“皇上歇着,都交给我就行了。” 说着含覆住了贺沧笙的唇,温柔又尽兴地交缠吮吻。贺沧笙搂在他后颈,几次下滑,又被少年撑上去了。 最终暧昧的音差点盖不住,要不是芙簪来敲门,场面怕是又要失控。 原以为终于不用装男人也就等同于终于不用每日束高领的贺沧笙坐到镜前的时候忍不住冷了脸,侧首对苏屹冷哼一声。苏屹识趣,抱过呆团儿在一边儿蹲着身看过来,对她口型道。 我错了。 这三个字他用得熟练,知道贺沧笙不会真生气。眼看着贺沧笙站起来,他也跟着站。在一侧取衣冠的芙簪正背着身,苏屹立刻擒了贺沧笙的腰,低头赶着又吻了吻。 贺沧笙唇上红润,略羞恼地抿嘴,眼里的笑意还没散。 今日是重阳节,贺沧笙要去祭奠赵毅公与赵紫荆,穿得正式。如今她的龙袍常服都是宫里尚衣监和针工局特制的,既显威严,又不是男装。 自登基贺沧笙就将赌胜放入了赵毅公的冢,连寄岳也不再用,追封了赵毅公为安国公,赵紫荆为坤圣皇太后。 没让这两人看着她称帝是贺沧笙隐秘的心疾,先前一段时间常做噩梦,夜里总是哭着醒。可她每一次睁眼时苏屹都在身边,少年不会要求她忘记,他只是在那里陪着哄着保护着,就能让贺沧笙走出过去的痛苦。 她在朝堂上手腕强硬,恩惩并施,可在苏屹面前不一样。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是会上瘾的,贺沧笙就是这样。 回程时她坐马车,因还有不少人随扈,所以苏屹在侧骑马。他偶然回了次头,却发现女帝已经开了侧窗,正颇为慵懒地在窗棂上撑着首。 “皇上,”他放慢速度,“在看什么?” “你。”贺沧笙毫不避讳,说的话让身侧的锦衣卫和禁军都把马往外边儿勒了又勒。她却像是没察觉,只安静地看着苏屹。 -- 第154页 少年金羁白马,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眼看着就要到宫门,队伍已经慢下速度。今日没有外臣随行,周围都是护卫。贺沧笙忽然矮身挑帘出来,踩着车轓站起来,对苏屹伸出了手。车夫受到了惊吓,想拦又不敢,一个劲儿地喊“皇上当心”。 苏屹心领神会,一把将贺沧笙带上了自己的马。他们上一次如此亲密地同乘还是在城郊的时候,这会儿终于又能放肆一回。 贺沧笙没回首,道:“都不必跟。”苏屹紧跟着夹紧马腹,靖雪当即疾驰出去。 锦衣卫哪能真的不管,步光其实也习惯了,默默地挥手,带着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秋雨迎面打过来,贺沧笙额边的碎发被濡湿了。她抬手摸了一把,冰凉的指触到滚烫的肤。苏屹的双手过来环住了她,这种保护无比坚实,她不用扶着,也不会掉下去。 “阿屹——”她回首想说什么,却被苏屹俯首蓦然封住了唇。年轻人健硕的身躯从后面压下来,结实的胸膛紧贴,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冷。贺沧笙闭上眼,风在疾驰中掠过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靖雪和他的主人一样放肆惯了,直奔入皇城大门。来牵马的禁军正是上次朝苏屹喊着问话的那一个,这会儿头也不敢抬。 苏屹很得意,下马后直接将贺沧笙打横抱起来往宫里去。 他们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就是要过这种甜甜蜜蜜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1]:《同王主任薄怨情》南齐·谢脁,出自《古诗十九首》下一本开《销百忧》,4月1日起日更,在作者专栏里可见。如果大家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 感谢观阅w 第74章 番外·贡品 秋务繁重,各地都要收割粮食整理户籍,再由京都汇总黄册,以户部为首的各部衙十分忙碌。边关倒是很安分,西戎人向大乘进献贡品,又逢厉阿吉和扈绍陵入都述职。 如今的玄疆已经归为了大乘的省份,而厉阿吉做了总督,扈绍陵帮他带着斥候,顺便还管互市的事儿。 两人入朝世堂,只有温绪之坐在侧位上。上面的主座空着,贺沧笙还没有到。 几人打过招呼,厉阿吉和扈绍陵便见温绪之还是青衫广袖。先生也算是个奇人,明明有从龙之功,却不入朝为官,看着 疏离,此刻正端着文人雅士的气质品茶。 “温先生,”厉阿吉低声,试探着开口,“皇、皇上她……” 温绪之平静地看过来,道:“稍安勿躁,皇上即刻就到。” 厉阿吉点头,但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贺沧笙是女儿身的事他们也是上个月刚得到消息,虽远在边关,但还是出了一身汗。不为别的,一是佩服,二是回想起以前看圣上与小公子的眼光,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他在这里犯愁,扈绍陵也不好受。他对温绪之陪笑,轻声问:“先生……一早就知道了?” 温绪之并不装傻为难他,抬眼点了点头。 扈绍陵又问:“小公子也知道吧?” 问完了他又觉得自己傻,小公子和天鸿帝什么关系,那肯定知道啊! 温绪之才给了肯定的答复,那边儿的小公子和皇上就到了。今日贺沧笙装扮随意,她穿惯了深色,裙装也是墨色,上面金丝飞龙,发比浓云,佩玛瑙垂饰,面上只略描画了眼角和嘴唇。 贺沧笙落座,扫了一眼,厉阿吉和扈绍陵就生出了非礼勿视的想法。他们先前就觉得贺沧笙太惊艳,但那会儿皇上还穿着男装呢,如今这一身纤美,姿色是真的要祸国了。 咳,祸什么国,人家是掌国的皇帝。 两人跪地,这算是他们第一次面圣,三拜九叩高呼万岁。 贺沧笙道了声“免礼”,她不是寻常女子,面前并不落垂帘,就这样直接面对臣民,不论男女。起先有些大臣不习惯,也不敢反驳,就是朝上议事的时候不敢抬眼。贺沧笙对此像是无所谓,但总喜欢静默,那种无声又冰冷的压力一下来,臣子就必须得抬头。 厉阿吉与扈绍陵是在边关时就跟着贺沧笙的,不会太过害怕。他们拜完了天鸿帝,又转向坐在贺沧笙身侧的苏屹,“小公子”三个字是不能再说了,得尊称一声“宝心王殿下”。 扈绍陵起身时心道。 瞧瞧这封号都如此暧昧。 这封号的确是贺沧笙亲自拟定的,就出自那一句“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1]。”这名字巧妙地位于威严与不正经之间,又成了两人秘语时的乐趣。 冬日就要到了,先前流离的玄疆百姓已回归了近一半,所以要建御寒的屋舍,还要赶制冬衣。扈绍陵的互市刚建立起来,马匹、织锦、香料和瓜果的生意才刚开始,总督府的钱肯定是不够的。 贺沧笙看账簿,然后递给苏屹,苏屹接过来,也仔仔细细地看了。 他如今虽在京都,但这到底玄疆老家的事还是不能避开。他得保证公正严明,不能有丝毫包庇。 好在厉阿吉不是会贪利扯谎的人,账簿记得清楚,奏疏也很简明。 “眼看着要到十一月,这事不能耽搁。”贺沧笙对温绪之颔首,“请先生过目后再与内阁议过后。” 这是给足了玄疆面子,厉阿吉与扈绍陵当即起身谢了恩。 接下来细商的军事还有西戎互市的奏禀不算太棘手,刚过晌午也就都说完了。几人留下陪贺沧笙用午膳,都是熟人,算是小宴。 -- 第155页 膳后芙簪进来低声禀了几句,贺沧笙点了头,起身带着几人挪步室外。温绪之紧着时候看账簿,就先行一步。 满庭红枫交映成晚秋美景,御花园里的小戏台已经备好,院中棚下设了方桌,茶水点心配齐。 苏屹走在贺沧笙身侧,疑问地戳了下贺沧笙的掌心。贺沧笙侧首,轻声道:“西戎的进贡,怎么也得一观。” 苏屹小声地“哦”,西戎人能歌善舞,美人舞姬闻名大乘,当年岑源崧没出事儿的时候,敬辉帝就收了不少进后宫。但如今是女帝在位,他们送美人也没用。 况且有他在,还能让旁人夺了贺沧笙的注意么! 桌上的葡萄也是西戎送来的,芙簪和司鲜局的人已经验过了才端上来。苏屹落座,又叫一边儿的锦衣卫来验了一次。 厉阿吉和扈绍陵坐后边儿,看得眼珠子都直了。他们还没感叹完小公子对皇上的小心翼翼,就见苏屹伸手递了剥好的葡萄过去,贺沧笙微微偏头,就着他的手吃了。 正喝茶的厉阿吉被呛到了,想咳却被扈绍陵隔着桌子捏住了脖子,愣是翻着眼憋回去了,弄了个脸红脖子粗。 贺沧笙不知道身后都要出人命了,觉得葡萄挺好吃的,于是抬手也喂了苏屹一颗。谁知这少年俯首,在叼走时还飞快地含了下她的指尖。 两人目光一对,就要黏糊糊地分不开了,乐声起了才分别靠坐。谁知这台上的竟不是美人,而是几位斜披五色绒毡的男子。 这些人一个个高大健壮,从彩绸衣下露出的手臂上都是肌肉,脸更不用说,都是俊朗好看的年轻人。 边上的乐人倒都是女子,也全部如花似玉。 贺沧笙看得挑了眉,看来这年轻的西戎王尤里都斯还真是按着她的喜欢来,送的是男人。 苏屹的脸在看见台上这些人的时候就沉了下去,但还是奈着性子没当场叫停。他转头去看贺沧笙,却见女帝舒服地靠着椅背,目不转睛,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还微微露了笑。 台上乐姬的歌声如莺啭清迥,西戎的调子向来很欢快。苏屹坐在热闹里,守着自己的寂寞,又剥了颗葡萄递到贺沧笙嘴边,身体半俯,眼巴巴地看着贺沧笙。 谁知皇上只是扫了眼他的手,目光就又回到了台上,仅仅偏头过来叼走了葡萄。然后坐正了身,看得十分认真,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苏屹收回手,盯着贺沧笙,问:“好看吗?” 语速快,话里的不满昭然若揭。 贺沧笙嘴里的果肉还没咽下,听他问了话才像是回神。她颇为奇怪地看了苏屹一眼,大有被打扰的意思。 她侧脸看人时眼角都是妩媚,很自然地道:“好看啊。” 说完了又转回去。 苏屹咬着后槽牙,又问:“皇上喜欢?” “嗯,”贺沧笙这次连转头也免了,就盯着表演,心不在焉道,“喜欢。” 苏屹本半倾身地在听她的回答,闻言似是不可置信,猛地坐回椅子里,“嗷”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惜贺沧笙还是没回头,于是他就只管往自己嘴里塞葡萄。 舞姬身上铃盘碰撞清脆,正到精彩处。贺沧笙却在此时转脸,看着闷不作声的苏屹,轻轻地笑起来。 这日常的吃味,她已经习惯了。 还挺喜欢的。 猫妖的尾巴一般都藏得好,但时不时就得露出来,撩拨得正是地方,弄得少年心痒。 这一曲完毕时台上的人都袅袅躞蹀到了近前,整齐地叩首,然而厉阿吉和扈绍陵坐在后边儿大气也不敢出。时才小公子的不悦都写在脸上了,偏偏皇上还是那反应,这两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可担不起。 贺沧笙倒是很满意的样子,抚掌道:“赏。” 说完了起身转向厉阿吉,其他几人立刻也站起来,微微躬身等着听皇上的意思。 “这贡礼挺好的,难得一见,朕会修书亲笔谢过尤里都斯。”贺沧笙余光能看见苏屹风雨即来的脸,然后她面不改色,对厉阿吉微笑道:“不过以后不必再送了。” 她稍顿,道:“葡萄不错,这人么——却是不必。”她看向苏屹,“朕身边已有良人。” 苏屹懔然僵了身,目光带着火热的质感贴着贺沧笙。贺沧笙与他对视,道:“朕的这位小公子善妒,容不得别人,朕也不需要别人。” 厉阿吉和扈绍陵当即跪地领旨,都暗自心疼尤里都斯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还让他们看着皇上和小公子恩爱。 造孽啊。 政务缠身,贺沧笙和苏屹愣是到晚上也没得到单独的空,而苏屹明显地少了话。晚膳后他回了趟锦衣亲军指挥使司的院,快亥时才回到宫里。 他今日并没有骑马,一路走回去。经过朝世堂的时候遇到了巡夜的护卫,见是他有些惊讶,但宝心王几乎每晚都是在宫里过夜,所以也没敢问。 寝宫的门半开,秋月玄光落在帘栊外,铺满了白石墀阶,顺带着映照了园中的碧滋。苏屹在廊下卸了刀,入内后呆团儿立刻跑到脚边。苏屹把它拎到廊下,然后就关了门。 贺沧笙已经沐浴过,但还没休息,已经脱了外袍,里边儿轻装浅色。那微湿乌黑的发长垂背后,鬓边别了朵牡丹,艳丽企却不比人娇。皇上就这样托着下巴在烛灯下坐着,不用对望也能勾魂儿。 -- 第156页 苏屹总是被她蛊惑,几步到了跟前,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抬了贺沧笙的下巴。 “很晚了,”他近在咫尺地道,“皇上这是在等谁?” “的确很晚了,”贺沧笙顺从地仰头,问,“宝心王不是有自己的府邸么,来朕的寝宫做什么?” 苏屹道:“来看看皇上屋里是不是有了别人。”他又逼近了些,“今日那些跳舞唱歌的都不错,微臣看皇上喜欢得很呢。” “但你还是来了啊,”贺沧笙微笑,指尖似是无意地揪住了苏屹的衣领。这会儿的苏屹很不一样,直觉告诉她这人今晚不是那么好哄的,但是猫儿就是喜欢大胆地招人然后再怂怂地跑。 “我要来,哪个敢拦。”苏屹压着火,俯首时闻到了贺沧笙身上的花香。他发现贺沧笙自恢复做女子后愈发妖娆,那种反差感不可言说,任何寻常女子的装饰放她身上都成了勾人的利器。 苏屹问:“皇上既是不想我来,还给我留门做什么?” “让你进来,与你魂交啊。”贺沧笙眼波流动,凤眸含情,红唇一抿却又显得凉薄。她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相公不喜?” “喜。”苏屹咬牙,道:“就是太喜欢了,姐姐别招惹我。” “不偷偷摸摸的了吗?”贺沧笙笑,“苏郎夜来潜往,正好与朕窃香私言。” “嗯?”苏屹忽然动作,今夜的他不是好脾气的奶狗,伸手就将贺沧笙抱到了桌上。他身体前倾,将人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问:“只是苏郎吗?皇上该不会是已经忘记了,今日叫我什么?” 两人交错悱然缠绵的呼吸迅速地升温,贺沧笙想抬手,却发现手腕被苏屹一手就握住了。她挣不开,默了片刻,道:“良人。” “这是给夫君的称呼,”苏屹另一只手还捏着她的下巴,道,“既是良人,还如何是窃香?” “你……”贺沧笙眼神妖媚,“想娶我吗?” “想,”苏屹低声简短地道,“想得要发疯了。” 成亲了他才能正大光明地轰走贺沧笙身边的蜂蝶,让她眼里心里真正地只有他一个。 除了今日的西戎舞姬,他其实还吃了别的醋。贺沧笙登基后的第二日就遣散了侍君,分别给了银钱和通行令,可谁知都不愿意走。他们刚从殿下的女子身份与美貌中回过神,原以为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伺候,却得到了出宫的消息。虽说贺沧笙也没薄待他们,但几人还是不情愿的,那位许连翘还拉着贺沧笙的袖掉了眼泪。 当时苏屹站在后边儿,眼神要吃人。 贺沧笙笑起来,她坐在桌上也没有苏屹高,此刻悬空微晃的脚碰到了苏屹的腿。她故意一路向上,面上却无辜至极。 妖孽都是这样的。 “苏郎想娶朕,那要得到整个大乘的同意。”她仰颈,如兰的气息尽数打在苏屹的颈间,“这事好难啊,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她忽然向前,吻到了苏屹的喉结。 “不用那么麻烦,”苏屹被这一下激到了,低头看着贺沧笙,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认真地道,“你同意就够了。” 说着猛地偏头,叼走了贺沧笙的鬓边花。桌上的东西被扫落一地,他就这样与贺沧笙接吻,魏红色的牡丹花瓣在他的强攻下被揉碎了,津汁入口,香味浸满唇舌,引得人更加缠绵。 罗帷绮帐脂粉香[2],长烛已经燃尽,牡丹就在月下破碎。有少许沾在那洁白的肌肤上,显得愈发艳丽。苏屹束发的带子不知怎么就绑在了贺沧笙莹白的细腕上,又被拽进帐里的昏暗。狗狗今日异常凶猛,早时吃的醋都化作了惩罚。 苏屹今晚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以下犯上四个字,皇上又如何,猫儿不能总是惹了人就跑,该还债了。 贺沧笙泪氲美目,苏屹耳语道:“姐姐。” 贺沧笙回答不了他,恨不得咬人。苏屹颇为得意,半胁迫半恳求地道:“皇上,我们成亲吧。” 说罢也不管人同没同意,使劲地吻到了她的唇,含糊地道:“我要做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1]:《捣衣篇》唐·李白[2]:《东飞伯劳歌》南朝·萧衍感谢观阅。 第75章 番外·月夜 贺沧笙要成亲,日子定在新岁前。时间紧任务重,她和苏屹又都不喜奢靡,就想往小了办。但礼部和宗人府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决心从纳采纳徵到迎亲一步都不能少。 但因为是女帝,从第一步就不太好有决断。 嫁娶嫁娶,这两个人,谁嫁谁娶? 一般人要成婚,男方要先送厚礼,女子收了,再送出庚书,那才算是到了可以订婚的一步。可如今贺沧笙是皇帝,苏屹出聘礼娶妻,那就是要娶整个大乘的意思。 贺沧笙答应,文武百官也不能答应啊。 那就只能是天鸿帝娶宝心王了。 可就凭苏屹这年纪、这性子,他能乐意? 礼部头疼,又不敢明着问。其实按照贺沧笙的意思,两个人穿上喜服在宫里走一圈就行了,但官员们不敢怠慢,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去试探苏屹的意思。 没想到宝心王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直接给了个“行”字。 但贺沧笙觉得这事儿不太行。 彼时两人正相拥在梅树下,日斜天暮,贺沧笙鬓边偏凤晃着昏光。呆团儿在枝上窜来窜去,踩落了白雪,掉了两人满头满肩。 -- 第157页 贺沧笙冷得缩在苏屹怀里,苏屹正搂着人,没手去捉呆团儿,只好瞪眼。 “有什么不行的,”苏屹用汤婆子贴着贺沧笙,“我本来就是你的侍君,你娶我呗。” 贺沧笙沉默片刻:“当皇帝和这事儿没关系。” “上次入楚王府,我的盖头都是自己掀的,”苏屹蹭她,鼻尖点着贺沧笙颈边的印记,道:“还挺遗憾的。” “那这次我也自己来,”贺沧笙偏头看他,眼神有点儿睥睨清冽的意思,“既然不要,那就不给你机会了。” “那不行!”前几天毛才被顺过的苏屹又炸了,不满地掐了她的侧腰,道:“姐、姐。” 这一下又让他想起了点别的,贺沧笙好不容易做回了女子,那些逆常理的药就不再用了,到了可以养身体的时候。所以自入秋起苏屹就亲自盯着人,每日好吃好喝还要吃补品,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明显的起色。 他轻声道:“一点肉也没有。” “纤细些不好吗?”贺沧笙脸色有点儿白,双手被他捂在掌心。 “这是纤细的事儿吗?我就要你好好的。”苏屹的下巴压在她肩头,道:“姐姐给我留条活路,也给京都中其他女子留条活路吧。” 中秋节时贺沧笙登上皇城城头赏灯,这一露面就在京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民间也不是没见过天鸿帝的相貌,但作为女子是第一次。贺沧笙病弱凉薄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那样阴柔惊人的容色令京都中许多贵女羡慕不已,甚至有人也想要达到一样的瘦削程度。 “姐姐是用了伤身的药,她们倒好,”苏屹对此非常不满,“身在福中而不知。” 贺沧笙也不喜欢这样的风气,微拧了眉,才要说话,芙簪就走过来了。 “皇上,宝心王殿下。”芙簪垂首,像是没看见两人姿势亲昵,道:“何小姐求见。” 贺沧笙登基时昭示了女娇娥的身份,遣散侍君,将徐诺棠送回了徐瀚诚府里。她本意也是让何栀晴如此,但何栀晴并不愿意再回兄长身边,就暂时住在了宫里。 苏屹松开人,很不开心。 但他稍退一步,样子懂事,道:“皇上快去吧,我没事的,不耽误你们。” 这心机颇重表里不一的演出逗笑了贺沧笙,忍住了捏他脸颊的冲动。 何栀晴裹着浅色的斗篷,看到贺沧笙走过来时还是愣了愣神。 她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身居高位冰寒深沉,只身周旋于男人之间又能领兵出征,争得皇位的贺沧笙是个女子。 回想她嫁进楚王府的那一晚,何栀晴的面上还是禁不住会热。她因身为女子而哭泣时,贺沧笙就那么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何小姐,”贺沧笙倒是神色如常,对她道,“走一走吧。” 此时天色已晚,道路上的积雪都被清扫得干净,有宫娥在前面打着灯笼,让两人不会滑脚。天边银汉在秋夜倾斜向西南,何栀晴看向贺沧笙,觉得圣上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她轻笑,像是确认般地道:“皇上是女子。” 贺沧笙“嗯”了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道:“先前瞒着你们,多有得罪了。” 何栀晴摇头,鬓边垂下来的珍珠碰撞出响。两人在一小湖边坐了,芙簪带着一众宫娥侍卫留在亭外。贺沧笙随意地靠身,何栀晴倒还是很拘谨的样子。 “皇上,”她道,“我如今才明白您当初在梨花树下对我说的那番话。” 贺沧笙看着水波,没有回应。 “同为女子,与皇上比,我何其幸运……”何栀晴低声,“又何其失败。” 贺沧笙也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一阵,方道:“都过去了,你若是想做什么,任何时候都不算晚。”她看向何栀晴,“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何栀晴仰了仰颈,微哑道:“想出去看看。” 贺沧笙道:“可以。” “我问过温先生了,”何栀晴稍微颤了声,“他说他要离开京都了。” “嗯,师兄是不干会入仕的。”贺沧笙覆着手中的汤婆子,道,“他说会待到朕与阿屹成婚之后。” 池上紫萍随着风晃动,何栀晴点点头,问:“温先生说……他要往哪里去了吗?” 贺沧笙没有看她,道:“南霄吧。” “啊,”何栀晴声音柔和,“很适合他的地方。” 贺沧笙问:“你呢?” “和先生相反的方向,”何栀晴轻轻地摩着手中帕,“往北方去,或许也会到玄疆看一看。” “朕会给你通行令,”贺沧笙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谢。”何栀晴借着月色看贺沧笙,道:“这样挺好的,能做些我以前不敢做的事。” 天上孤兔凄冷地照了银辉在水面上,寒风吹来片落叶,晃一晃,破碎了一池的琼瑶。何栀晴道:“但我不会成亲了。” “你还很年轻,”贺沧笙感受着掌心温热,缓缓地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何栀晴垂眸,不置可否。她心里装着温绪之,不是没试过忘记,而是做不到。 这会儿还没冷到湖水冻冰的时候,有鲤鱼甩尾拨动池水,转瞬又消失了。何栀晴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听闻皇上允了女子入学。” 贺沧笙颔首,她看着何栀晴,大概解释了执行之法,又道:“将来也有会女子入仕的那一天。” -- 第158页 “此举史无前例,”何栀晴陡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她在这场与女帝的简谈和对视中红了眼眶,道,“民女替自己,也替大乘万千女儿家,拜谢皇上。” 说着跪下去,行了大礼。 贺沧笙起身相扶,无意间触到何栀晴双手冰凉。于是她将汤婆子递过去,负手站在亭边。 月亮也似乎有所偏爱,此刻独笼在她身上。这身姿纤弱的女子肩上扛起的是大乘的将来,也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女子的希望。 “朕以女子之身登基,开放女子入学入朝,重用寒门,未弃边疆,这些事有人喜欢,也有人记恨。可朕不会后悔,朕还要与阿屹结百年之好,不管朝臣怎么看。”贺沧笙回身看着何栀晴,缓声微沉,“世事自有后人评,又或许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贺怀歌这个人。可人只活一世,来去皆轻,不过是中间几十年尔尔。龙凤尚且尊卑未定,今世所传鸟王啖龙图,又传有凤嗜龙脑[1]。既已来到这天地间,要走这一遭,就算不能如愿,也要拼一回。” 她微笑,身上的傲然和眸中的深邃来自于无人可仿的经历。 纵我非丈夫,也遂凌云志。 “且乐生前一杯酒,”她似是吟诵,又像自问,“何须身后千载名[2]?” 两人这晚也算是促膝而谈,分别时已近子时。何栀晴出园,迎面正遇上才忙完公务从朝世堂中出来的温绪之。 她还是做不到那样洒脱,一瞬间攥紧了巾帕,道:“温先生。” “何小姐。”温绪之眉间略带疲色,向她行礼。 何栀晴还礼,风撩了她额前碎发,眼眶里的酸意就这样消失不见。 “先生,”她抿了下唇,“先生定好几时离开京都了吗?” “待圣上成婚之后。”温绪之和她隔着段距离站,回答道,“如今万向新荣,民生政务太平,不才便不久留了。” 他穿着空青色的绒衫,木簪挽发,看着的确不属于周遭的繁华。他是那么儒雅,又是那么冷漠。 他没有问,但何栀晴要告诉他。她道:“我也要离开了,不与你同路。” “啊,”温绪之双眼温润,道,“不才往南去。” 何栀晴沉默片刻,道:“我往北去。” 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贺沧笙挺立的影,笑起来,温婉又期待地道:“我要去看看没见过的草野,边关无垠的白雪,还有库洪山。” 温绪之也笑,点了点头。他看着何栀晴,前几日的薄雪还没有化,寒风中就又夹杂了细小的雪花。温绪之抬了抬头,道:“下雪了。”他无声而叹,然后看着面前白雾消散,“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何栀晴伸出手,道:“那便给先生提前道声新岁平安。” “新岁平安。”温绪之沉默半晌,道:“抱歉。” 这一句比任何委婉或者直白的拒绝都令何栀晴动容,鼻尖的酸涩她没能抵住,泪流了下来。她在夜晚的昏暗里快速地拭过了眼角,但温绪之还是看见了。他几度开口,最终没有再说话。 何栀晴最终含泪微笑,道:“我也是。” 料难再会,只愿郎君一路平安,她道:“抱歉。” 两人站在窄道上对视良久,最终温绪之拱手,示意自己要去的方向。何栀晴也行礼,抬手向相反的方向。 然后他们错肩而过,衣角在风里倏地一触,谁也不知道,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1]:《五杂俎·卷九·物部一》明·谢肇淛[2]:《行路难三首》唐·李白感谢观阅。 第76章 番外·大婚 冬日天亮得晚,可胭脂铺的老板早早就出门挂了牌。仔细看才知道,写的竟是今日闭店。 这家铺子在京都中算是新秀,老板是位娇倩可人的年轻姑娘,才十七岁。她其实只需往柜台后一站,那面如桃花的样子就是活招牌。 徐诺棠回屋上妆,她今日打扮得甚是隆重,平时不用的步摇也戴上了。但她不擅长这个,就交给身后的阮安来。 阮安如今稍微做出了经验,从水粉到发饰都懂一些。他笨拙又认真,徐诺棠在镜中和他对视,不禁又笑起来。 “好啦。”阮安给徐诺棠簪上最后一朵珠花,轻扶了她的肩,还是有些没信心地问:“我、我这样对吗?好看吗?” “好看!”徐诺棠转身,“谢谢安哥哥!” 阮安轻轻附身,问:“叫什么?” “安……”徐诺棠想起这一个月来阮安屡次教自己的,不禁红了脸。她手里揪着阮安的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夫君。” 阮安笑起来,偏头在她柔软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娘子。”他低声唤人,也红了脸。 两人是初秋时成的亲,从那时起阮安就喜欢让徐诺棠唤他夫君。他不做赘婿,也没有走仕途的心思,两人索性搬出徐府。徐诺棠在楚王府里学的生意经不扔荒废,就依着兴趣开了间胭脂铺。 门外有人轻敲,徐诺棠就站起了身。 “走吧!”她和阮安牵了手,“爹爹来接咱们了,今日皇帝姐姐大婚,不能误了时辰。” 阮安整了衣,给她披好斗篷才出去。门外停着徐阁老的马车,垂帘半起,徐瀚诚微微倾身露面。 徐诺棠不行礼,站在那儿道:“爹爹。” 但阮安不能和她一样,非常规矩,抬手保全道:“徐大人。” -- 第159页 到今日他也没能跟着徐诺棠叫出一声“爹”,因为这门婚事从头到尾徐瀚诚就是不同意的。他这个小女儿从小就被他捧在手心疼,如今万事太平吉祥,贺沧笙亲自下旨说明原委,徐诺棠得以归家。没想到还没团圆过味儿呢,就带回来这么个阮安。 这人谁啊,何等出身,如此鄙陋,徐瀚诚差点没背过气去。 于是转头就禁了徐诺棠的足,留阮安在门外跪了两天一宿。不止是小两口,就连贺沧笙也跟着小心翼翼了几日,与内阁议事都各位客气。她仍觉得自己是徐瀚诚的学生,老师将女儿交给自己,就闹出这样的事。 但徐诺棠坚持,小姑娘从未如此笃定过,与父亲讲道理,讲得父女俩都掉了眼泪。 最终还是允了。 这铺子就开在繁华的街,在徐瀚诚也在贺沧笙眼皮子低下。徐老恨不得一天三头地往这儿跑,生怕阮安薄待徐诺棠。 如今看倒也不必。 但徐瀚诚也拉不下脸,对阮安冷哼一声,只让徐诺棠上马车。父亲的话两人不敢反驳,阮安扶了徐诺棠上去,小妻子回头对他吐舌头。 “夫君,”她轻声细语,自欺欺人地觉得徐瀚诚听不见,“今日皇帝姐姐成亲,爹爹心情定然不错,我趁此替你说好话。” 阮安一愣,里边儿徐瀚诚就落了帘。 “什么也别说,无话可说!”徐瀚诚抬声,这话是给阮安听的,“老夫绝不松口!” 车走动起来,阮安知道这是让自己步行的意思。他并不觉得不妥,很安静地迈步。他自己都觉得委屈了徐诺棠,可是喜欢就是挡不住,满眼都是那个人。 谁知片刻后从车后面转过匹马,徐瀚诚在马车侧窗处冷脸,道:“都是老夫的家里人了,半分也不体面!” 阮安瞬间明白过来,翻身上马,甚至来不及道谢。徐诺棠倚在徐瀚诚身边,与阮安对视,又扶了爹爹的手臂,轻轻地笑起来。 寅时未过,皇城里二十四衙门的差使就设置了御座、桌案、卤薄、彩舆,还有祭拜朝贺所需。长阶上还有礼部的人忙活,各省和西戎送来的贺礼都放在两侧。 这几日贺沧笙自然是与苏屹分开住的,苏屹回了宝心王府,其实离得也没多远。皇上为尊,他还是得做被接亲的那一位,这会儿鼓乐队以及婚轿就要到了。 那轿里放了制案和节案,代表两人已互通心意。 大殿里的贺沧笙梳洗完毕,芙簪为她戴上王冕。嬷嬷身体还硬朗,但捋顺那十二旒珠的手却微颤,在与贺沧笙对视时留下了泪。 当年赵紫荆出嫁,也是她来伺候。如今物是人非,说不出的酸楚,可偏偏四海升平,也觉得说不出的欣慰。 赤轮才升,文武百官都穿着朝服要来行礼。贺沧笙没有哭,但她也在这一刻无可抑制地想到了母亲与外祖父。她紧紧地握住了芙簪的手,静默良久后轻声道:“他们都知道的。” 门外的乐声已起,贺沧笙扶着芙簪的手臂,左右两侧的太监打开殿门。礼乐声起,天鸿帝身着龙袍,迈进朝晖中。 按照贺沧笙的意思,这场婚宴还是化繁为简。原本负责迎娶的正副使并没有在宫门口对苏屹宣读制谕行奉迎大礼,事实上,宝心王殿下连派去的轿撵也没乘,就骑着靖雪,直到长阶下。 苏屹今日也着冕服,整个人意气风发,年轻凌厉的眉眼飒爽飞扬。皇家的婚礼还是和民间的喜服不同,她头上的金冠都是珠银局和巾帽局合起来设计的,上面融合了九龙四凤,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女子佩戴的。 少年走上长阶,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两侧的官员跪地行礼,他目不斜视,只看着尽头的贺沧笙。 他走上去,与贺沧笙并肩。其实此时并没有留给两个人低语的时候,但苏屹还是飞快地捏了下贺沧笙的指尖,道:“姐姐。” 贺沧笙借着转身的功夫微笑,道:“阿屹。” 两人并肩拜谒了贺沧笙的家庙,又跪拜了天地。今日晴空,积雪粹白在冬阳中,宫中的红梅都盛开了。苏屹能闻到贺沧笙身上的浅香,惊觉自己思绪已去,从在蛮蕊馆中初识的那一日直到此刻,都细细地品味了一遍。 回宫后要入洞房,苏屹却被拦在了寝宫外边。 “皇后殿下。”芙簪行礼,已变了称呼,对苏屹道:“请您先行更衣,再入喜室。” 说着引了他到偏殿,有宫女已经备好了一套喜服,还有简单的金冠。按理说没这流程,但苏屹还是换了,整冠后出来。呆团儿今日也在脖子上系了圈红绸,看着很讨喜,但苏屹没让它进屋,又给关外边儿了。 他一进屋,院儿里伺候的就退了出去。 室内的烛火不算太亮,和着月色铺就明暗。苏屹隐约感觉到什么,果然见那锦帐斜萦,床边坐着他的新娘。 红裙曳地,头覆盖头。 是贺沧笙。 今日白天的那些都是做给大乘和朝廷看的,这才是她要给苏屹的。天下人的惧怕和尊敬,龙位稳坐的霸权,金冠玉玺的重量,她都要在今夜抛开。她要做新娘,只做苏屹的新娘,做苏屹的妻子,不是皇帝。 桌上放着喜秤和合卺酒,苏屹走过去,将喜秤拿在手里的时候忽然颤了指尖。 他没有说话,胸前的起伏也不给贺沧笙瞧,压至平静后才掀了盖头。 -- 第160页 贺沧笙抬眸看他,耳侧金凤映光,眼里分明就含着波儿。大红是被苏屹明令禁止她穿的颜色,此刻她只穿给苏屹一个人看,果然是被衬出了妖气。那凤目红唇看着就多情,勾挑出的弧度要人命,然而这些她都藏着,只给苏屹。 两人手臂轻抬,交杯慢饮。苏屹一双眼都在贺沧笙身上,这才见人鬓边别着朵娇花。红梅仍带傲雪之姿,艳蕊映玉颜,令人魂飞天外,未入芙蓉帐,却已想春宵。 人似冷蕊,又胜暖意。 “姐姐……”苏屹抚贺沧笙的侧脸,低声呢喃,“怀歌。” 贺沧笙抬头,道:“阿屹。” 烛被吹熄,他们被透窗而入的月光洒了遍身。 “终于,”苏屹紧紧搂着贺沧笙,重复地道,“终于。” 这是梦寐以求的时刻,然而爱人就在面前,两人才发觉没有情话能说出口。他们只是这样贴近彼此,就像是已经醉了酒。贺沧笙的眼尾轻点了浅红,尤显脆弱,那种魅惑的感觉都在这双眼里,让苏屹俯首称臣。 他分开一点距离,竟在此时生出了一种不甚真实的胆怯。他捧了贺沧笙的脸,小声道:“我想亲你。” 贺沧笙微笑,道:“恭候多时。” 苏屹于是飞快地覆上了贺沧笙的唇,又含了她的舌尖。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侵袭,让贺沧笙喘不上气,在软身时被他擒住了手腕。 金冠凤钗掉落床下,清脆地磕碰出响声。贺沧笙鬓边的红梅被少年叼过来,故技重施地咬在齿间,让花瓣悉数碎在两人的口中。 合香笙歌欢,他们不回首来路,也不问前途。风尘和盛世都要经历,而后再一起到顶峰去,汗与泪温暖融迭,像是自遇见起就再也分不开的命途。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她非丈夫,具志凌云,不混芳尘,万里迎春。 第一篇文,诸多不足,自己也不是很满意,非常感谢包容和陪伴。我文笔拙劣,有些情节写完了也不知道是否有交代清楚,也有很多地方写得太过烦琐,没有成功留白。我会慢慢磨改,不让自己的笔停下来。 感谢,鞠躬。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