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之隙》 第1页 [现代情感] 《不虞之隙》作者:酒过九巡【完结】 文案: ‖任劳任怨白切黑忠犬x耐心零分吵架满级女霸总 虞隙散漫了好几年,仿佛天生冷感,从来不见她把什么事放在心上。 难得被激起胜负心,是在一次酒后,她捕捉到一个男生“痴缠”的眼神,于是胸有成竹地出手。 她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更以为后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殊不知,她的一时兴起,是他的美梦成真。 * 景陆沉不光早就见过虞隙,还曾作为旁观者,无言地窥见过虞隙的恋爱。 好景轮到他,不论长短他都竭力抓住。 然而甘之如饴填不满鬼迷心窍的壑, 正如一时兴起跨不过朝夕相对的沟。 * 直到大梦初醒,大雾散去,她终于得知了他的秘密,把他堵在门口。 景陆沉却抓住虞隙上下作乱的手,无奈叹气: “虞隙,你不需要这样,也足够我方寸大乱了。” 阅读指南: 1.男暗恋女,姐弟,年龄差两三岁 2.女主脾气不太好,职业是养猪,会有事业线 3.男主控慎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隙,景陆沉┃配角:专栏预收《告解教堂》存稿中┃其它:专栏预收《从格拉斯高到贝鲁特港》存稿中 一句话简介:谈恋爱不如养猪(bushi 立意:永远值得追求更好的自己 第1章 第一头 深秋入冬的大学校园里,即使水木萧瑟,学生们也都还是一派行色匆匆,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 到底是百年名校,连从食堂出来的学生都抱着书,或往图书馆赶路,或钻进教学楼等着上晚课。 除了一个衣着单薄的黑衣少年。 从食堂出来还好好的,接了个电话后,明显神色就变了。 他将手中的书本往身边的舍友怀里囫囵一塞,“帮我带回去。” 舍友对他最近日渐频繁的突然离开都快见怪不怪了,“景陆沉,晚课你又不上啦?” “嗯,不上了,走了。” 他只把黑色卫衣的帽子兜头罩起,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校门口走去。 “哎,好好的人,中什么邪了这是!”室友无奈地摇摇头。 随后又想起来什么,高声对着那个瘦高的背影喊:“明天老舒的课记得按时回来!” 一片丹心散落在风中,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景陆沉一边大步流星往校门外走,一边握着手机给家里的司机发短信。 根据他收到的地址,这个点估计是打不着愿意载他的出租车了。 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景陆沉有些焦灼,盯着一颗半枯不萎的歪脖子树吐出一口又一口白花花的气。 倒不是嫌冷。 而是他在想,早想到要站在路边等司机过来,还不如趁这个时间回宿舍换身像样点的衣服再出来。 好在这样的焦灼状态没有持续多久,他等的车就到了。他不等司机绕过来替他开门,直接走上前自己开门坐进了后座。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倒叫穿着黑西装带着白手套的司机大叔被打断了节奏。 “快,叔,去一趟曲山,赶时间。” 曲山位于这座城市的东南角,着实有些偏僻。 再加上这个季节的天已经开始黑得早了,这会儿上山的路显得有些幽深寂寥。 因为是家里的司机,不好说些什么,只有闷头开车。 可坐在后座的景陆沉却不是这样的沉闷了。 他隔一会就要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又看看消息,再锁上,再打开。 就这样一路无话地上了山,拐到了半山腰,依稀可以看见零星三两栋低层小楼。 景陆沉比对着收到的地址定位,估摸着应该是到了。 可是到了近处细看,这几栋楼房,几乎都没有亮灯,山上的路边也连路灯都没有。 只有凄凄的树影在审视着这个入侵者。 他只好拨过去一个电话询问。 一个女声懒懒地问他:“到了?” “应该是,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一栋哪一户,天太黑看不出来。” 电话那头或许是在指路了,除了手机屏幕的光亮外几乎可以隐匿在黑暗中的少年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对车里的司机摆手示意他可以先回去了。 司机大叔似乎是不放心什么也不交待地就这么放下他离开,非但没有发动,反而从驾驶室下来,等到他挂断电话,张口想要多少说些什么。 他却只沉着嗓子坚定地说: “没事了叔,你先回去,我到时候自己下山。夜里黑,你慢点开,辛苦了。” 说完就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了黢黑的楼道口。 一口气冲上五楼,楼梯的左边就是他要找的五零一号房。 他看着脚边门缝底下透出来的一道细细的光,停住了脚步,想要先抚平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再敲门。 门却直接从里面被打开了。 那道细细的光融着暖意流洒而出,角度逐渐拉大,映出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 女人只穿着浅色真丝睡袍,隔着一张门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很是慵懒轻松的样子。 -- 第2页 景陆沉带着阴湿又锋利的寒气而来,而她披着澄黄灯光的细白身躯,看起来却像春水流过消融的冰。 两人隔着一道门,她在明,他在暗,就这么对视。 将近一周没见,景陆沉贪婪地用眼神抚摸她勾起的嘴角,和忽闪着稀碎流光的眼睫。 虞隙感应到他的视线,也就这么舒展地由着他看,还故意问他: “怎么不进来?” 楼梯间是封闭式的,没有窗户,可还是有风打着旋儿灌进来。 景陆沉看着她清凉单薄的肩头,回过神来,赶紧跟进室内把门关上。 他没来过这里,往常虞隙召他,都是去她在城里的公寓。 景陆沉有些局促地环顾一圈这间陌生的屋子,低头看见门边的地上空空如也,他也没说什么,脱掉鞋子就踩在地板砖上准备跟着身前的主人进屋。 虞隙却按住他,从鞋柜里拆出一双拖鞋扔在他脚边。 和他傍晚才堪堪出发上山不同,虞隙刚过中午,就自己一个人开车晃悠来了这里。 这屋子平时不住人,她一时冲动从家里跑过来压根无事可做,于是干脆一个午觉睡到太阳下山。 睡醒起来,等景陆沉又等得实在无聊,便到厨房的柜子里拎了一瓶红酒出来喝。 那会她刚睡醒,懒得睁大眼去研究瓶上的标签,只胡乱打开,随意抓了只杯子就去了窗边的矮几上。 尽管那猩红液体又酸苦又干涩,一点儿也不好喝,虞隙也还是一声不吭地倒在杯子里,又一声不吭地喝下去。 仿佛喝的不是酒,而仅仅只是贪图那一仰头之间的潇洒罢了。 景陆沉穿好拖鞋跟进来,看到的就是虞隙又坐回了窗边的矮几前,继续一声不吭自斟自酌的模样。 他看出来她喝的是酒,却不太确定她喝了多少。 试探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虞隙却也没有反应。 他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出声: “怎么才穿这么一点,你不冷吗?” 这下虞隙动了。 她扭过纤细柔软的腰肢看着他,一双柳叶眼里,像有涌动的潮水,连说出来的话都是那么的意有所指: “没关系呀,反正你来了,一会不还得脱掉嘛。” 景陆沉只觉得,她眼里的潮水,像是涌进了自己喉间。 他想掩饰地吞咽,却无力动作。 虞隙似乎对他显而易见的意动很满意,起身问道:“这酒还可以,你要不要一起喝点儿?” 问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又走去厨房里找杯子。 景陆沉也不说自己会不会喝酒,等到虞隙发现他脸上的红晕越爬越浓重的时候,再想拦已经晚了。 鸦羽长睫投下纹丝不动的阴影,眉毛也浓密又厚重。 这实在是量感很重的一张脸。 一如她起了心思将他勾回家的那一次,叫她光是看着,都能入了神。 虞隙叹了口气,看着景陆沉手长脚长歪倒在一边的样子,直接放弃尝试拖动他,进卧室抱了床毯子出来铺在他身上。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风却似乎收敛了起来,不再呼啸。 在景陆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中,她独自盯着窗外看了半晌。 “冬天的星星怎么比夏天少这么多啊,稀稀拉拉的,一点都不热闹。” 然后,大失所望地回了卧室。 . 第二天景陆沉醒得早,他再次环顾四周,打量起这套房子。 户型应该就是普通的两室一厅,装潢也很普通,除了该有的家具外,几乎没有任何能体现主人喜好的软装。 而他现在所在的客厅里,酒瓶和杯子还那样大剌剌地留在小矮几上。 除了多出来一张毛毯盖在自己身上之外,一切状态都跟他昨晚来时一样。 他起身想找卫生间洗把脸,转了一圈,发现并不见虞隙的人影。 外头天色还未完全大亮,人就已经不见了。 景陆沉不免开始懊恼,对着洗手池思考虞隙到底是今天清晨起来走的,还是昨晚就走了? 无论哪一种,都足够让他不高兴。 他沉着脸回到客厅坐下,想发条信息问问虞隙在哪,又觉得脚边的小茶几上遗留下来的酒瓶十分碍眼。 虞隙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景陆沉抿着嘴唇在洗杯子。 而那瓶还没见底的酒,已经被扔进了垃圾桶。 虞隙突然觉得景陆沉一脸严肃的表情有些好笑,“洗个杯子而已,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吗?”她调笑着打趣。 景陆沉像是这会才听见动静,“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皱着眉看向她,说出来的话也硬邦邦的。 虞隙没看他,只走到一边把买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流理台上,漫不经心地接话:“我把你叫过来,然后我自己又走了?你在想什么呢。” 她从那堆东西里挑出几样早餐,招呼身后仍然皱眉盯着她看的小高个,“快点过来吃。” 景陆沉不习惯在除了餐桌以外的地方进食,可他看虞隙已经捧着豆浆跟手机窝进了沙发里。 山上气温本来就比下面低,东西凉得快。 这么一会功夫,油条已经不那么热乎了,有些腻。 他三两口吞下,看虞隙窝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啜着那杯豆浆。 -- 第3页 虞隙没抬头,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分出一只手来拍拍沙发,“过来坐。” 身旁布料塌陷,随之传来的还有熟悉的清冽气息。 这个人明明只是坐在自己身侧,她却感觉像被他的气味环抱。 虞隙的腹稿打到一半卡了壳,竟开始转而思考,书上说嗅觉记忆是最为强大的感官记忆,搞不好是真的。 她才跟他一起混了几天,竟然就开始对他的味道感到熟悉了? 这个认知太过肉麻,虞隙提醒自己赶紧捡回中断的腹稿,大脑飞速运转着开了口:“本来是想一起做顿饭,然后吃饭的时候再跟你慢慢说的。” “是这样的,小陆,我要去工作了,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她有意将语速放慢,边说边偷瞄对方的反应是否接受良好,“所以我想,我们的关系还是结束比较好,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不会亏待你的,所以......” 说着她起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来,递过去。 景陆沉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了,牙关也咬得死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分手费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亏待?” 虞隙其实也有想过这样直接给钱会不会显得不太好看,但她万万没有预料到会迎接这种程度的愤怒,只能讪讪地接话: “那你也先不要生气嘛,我知道你肯定不太喜欢这种感觉的,但是我确实是要去外地工作,就不常待在这边了,所以...” “所以就要甩了我?” 听起来没有火光四射,却十足地咬牙切齿,让虞隙想起了昨夜那阵锋利的风。 面对来势汹汹的浓重怒气,虞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了。 虽然当时是她一时兴起开始的这段关系,可说到底也是双方自愿的,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错。 可更让她觉得没道理的是,明明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可为什么现在却挡不住莫名的心虚。 景陆沉看着她那个欲言又止要说不说的样子,越发来气,可自己现在是即将被甩掉的人,哪里来的资格和立场发脾气呢。 他只好压着火,尽可能理智地问她:“为什么去外地工作就一定要分手,就不能异地吗?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顾虑,或者对我哪里不满,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如果是可以解决的问题,那我们未必就不可以继续在一起。” 分明已经是在求和的话语,虞隙却听着不对劲。 “分手”和“继续在一起”,那都是给正常恋爱的情侣的选项,几时轮到他们两个了? 景陆沉见她不愿意回答,深呼吸后问她更为边缘的问题:“那你总可以告诉我,是要去哪里,做什么工作吧。总不能话都不说清楚,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这次的问题听起来顺耳许多,虞隙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 “去阳沙湖,养猪。” “养猪?你在逗我呢?”景陆沉听了差点没直接跳起来,“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用不着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不知道是被他不可置信的语气刺到了,还是谈话推进不下去让她终于憋不住气了,虞隙也动了怒。 “养猪怎么了,你有什么意见?给你钱你就拿着,就算是卖猪肉的钱那也是钱!” “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会养猪。” 景陆沉的话语里满满都是讽刺,激得虞隙也冷冷地说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再说了,我也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的脾气。” “是,我从来没有打探过你的职业,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认为那都是隐私,因为我怕我问了你都不愿意说!” 虞隙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进行这种无意义到匪夷所思的争吵。 “随便你吧,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阳沙湖的猪场我必须得去,这张卡你收着,就当是我兑现当时的承诺。” 她将那张薄薄的卡片再次推出来,摆在景陆沉筋骨分明的手边,站起身来。 景陆沉看都不看那张卡,只警惕地看着她作势要离开的身影,“你又要去哪里?” “饭还吃吗,吃我们就做,不吃了就下山,我们各回各家,好聚好散。” 第2章 第二头 这顿“散伙饭”终归是没吃成。 无论虞隙怎么强调老娘要去忙工作了、顾不上你侬我侬,景陆沉始终认为这理由只是看似正当、实则压根站不住脚。 虞隙的耐心逐渐见底,僵持不下时,电话响起。 是洋沙湖猪场目前的负责人,应该是接到了她要走马上任的通知。 昨天一大早,她正打着哈欠悠悠从楼梯走下。 刚转过半个弯就听到餐桌上继母黎美云在交代她的好儿子,要好好学习,半年后报考畜牧专业。 虞正源还不满五十岁,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储备起他的养猪接班人了么。 虞隙冷笑一声,偏要掺和这场与她无关的对话,啪嗒着拖鞋冲下楼去。 “虞陟都高三了,是要好好学习,可不好像我似的这么不争气呀。” 说完又冲着虞正源笑:“爸爸你们公司只招这个专业的人吗?像我这样的人你们要不要呀?” 惹得虞正源皱起眉头:“之前早就让你去做事你不去,这会跑来较什么劲?要吃早饭就坐下好好吃!” -- 第4页 那咬牙切齿的语气让虞隙在心里猜测,是不是她再说下去,就能见到他拍桌子了。 虞隙不想收敛,叼了片面包歪歪斜斜坐下,继续点火。 “怎么,我也要像虞陟那样,报个畜牧专业读完出来才能去给你打工?” 虞正源的腮帮子肉眼可见地收紧了一分:“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杆递得好,虞隙接过来就顺着爬:“洋沙湖不是新开了个猪场吗,让我去呗,我看挺合适的。” 结果可想而知,这把火算是被拱炸了,虞正源也不顾一直默默吃早饭的那对母子了,拍着桌子指着虞隙的鼻子把她骂了出去。 不过这会接到这通电话,虞隙就知道——她爸不出她预料地,让步了。 从一开始她就晓得,只要她提出来要求,最终一定会得到许可——在吵完架或者单方面挨过骂之后。 只是他们父女俩的这种沟通方式,真是伤肝又费神。 虞隙嗤之以鼻完了,也晓得得了便宜,该回去卖一卖乖了。 她心情好了不少,也没了跟景陆沉继续在这语言拔河的心思,收起手机歪着头问他:“我要回家了,你走不走?” 正常情况下,吵架吵到一半被打断,沉郁气氛怎么都会消散几分吧。 可虞隙递出转移话题的橄榄枝,却眼见景陆沉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额头都快皱出静态纹来。 “不是,你也该回学校了吧?我开车了,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虞隙有点担心他真打算杵在这儿跟她继续掰扯,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还有什么话,可以路上再骂。” 说着就去推他,“走啦走啦,我真得回去见我爸,感谢他给我工作,快点快点。” 景陆沉第一次见到变脸这么快的人,上一秒还冷漠无情地甩人,几句话的功夫就又转了风向。 她现在的举动究竟是在转移话题还是气顺了在哄人,他很难判断。 只能拐去厨房,将垃圾袋拎出来打上结,这才跟着她出来。 原本他还想问问,就这么走了,流理台上那些东西怎么处理。却发现虞隙压根没把身后这些琐碎放在心上,已经满不在乎地下楼开车去了。 像是谁先开口谁就要负责战后重建一样,眼看着下了山,车子开进了城,两个人仍然安坐如山,没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只是景陆沉大概没有虞隙那样,在等红灯时还能抽空看看指甲抖抖腿的心情。 终于他撇过头去,妥协地松开酸胀的牙关,问她:“什么时候去,定了吗?” 虞隙闻言,收回欣赏够了的爪子,老实握好方向盘,“大概就这两天能确定吧。或者等我跟我爸聊完。” “那你......一会跟虞叔叔好好聊。” 关于景陆沉管她爸叫“虞叔叔”这件事,虞隙真的很想吐槽!一般跟朋友聊天,不都直接说“你爸妈”“我爸妈”就完事了吗! 也就景陆沉这号人,典型的别人家知书懂礼守规矩的乖孩子,明明都不认识她爸,还一口一个叔叔地叫得可欢。 临下车前,别人家的孩子又还补了一句:“我还是坚持那个意见,去工作不等于必须分手。但......总之我等你答复。” 外头的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一点要放晴的意思也没有。 然而小男生无辜的坚持比这难看的天气还要讨厌,连驳斥都叫人下不去嘴。 虞隙只能含糊地“唔”了一嘴勉强当作回应,然后在他下车后,一边大踩油门一边恶狠狠地抱怨: “这鬼天气,入个冬就至于这么阴!” ——小男生骂不得,然而老头子她显然也怼不过。 只能对天泄愤的虞隙端着商业假笑钻进了虞正源的办公室。 虞老板绝对也是料到了她要来,劈头盖脸扔给她一堆文件: “洋沙湖的资料,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打包滚过去。” 虞隙就这么抱着满怀的文件袋点头哈腰。 虞正源没好气地补了一句:“没有特殊情况的时候,一周回来做一次直接汇报!” “特殊情况?什么样的算特殊情况?”虞隙这会儿嘴比脑子快,想也不想就直接问了。 果然换来虞正源深深一记眼刀:“我得提醒你,猪场的事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虞隙被他精光四射的眼里满满当当的鄙视淋了个浇头,当即就不乐意了。 “那你再给我配个助理吧,我要你的人,靠得住一点的。” 这回虞正源没点头,可也没发火,只不置可否地扬手将她打发走了。 塑料材质的文件袋装得鼓鼓囊囊的时候,棱条边角比空的要更硌手些。 虞隙抱个满怀,连腰都几乎直不起来,就这么佝偻着挪下了地下停车场。 正值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地库里除了一点儿也不亮堂的日光灯管,就只剩下虞隙自己的脚步声。 平时走出虎虎生风、一日千里气势的高跟鞋,今日却只剩下拖泥带水、鸭行鹅步。 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白色小跑跟前,虞隙干脆撒了手,管他什么资料文件,一股脑扔到地上,先找车钥匙解锁要紧。 偏这时手机又响了,简直烦得要命!虞隙恶狠狠地想。 然而这位上赶着烦中添乱的不是别人,正是景陆沉。 “你都不用上课的吗?刚回学校才几分钟就有空给我打电话!” -- 第5页 “......” 无辜大学生被扑面而来的焦躁震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先回宿舍换了身衣服,待会就去上课了。” ...... 如果声音也有水头,那么电话那头大概算是顺着电流塞了一团老坑玻璃种过来。 虞隙有理由怀疑,景陆沉这死小孩对自己的嗓音心里十分有数。 所以打算靠说乖乖的话来给她降温。 甚至下蛊。 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他产生这种怀疑了。 明明是灯红酒绿,音浪翻天的地方; 明明是薄酒上头,心旌沸反的状态; 却被他一句话,把整口浊气统统打散。 景陆沉平常对这种场合基本是敬谢不敏的,这次会出现是舍友生日,他原本打算将礼物送出手就回去,却在见到舍友前就被虞隙拦在了半道上。 虞隙今天其实来晚了。 黎梓恬她们一早就在群里喊着催着了,她其实也早画好妆换好衣服了。 可偏就是赶在出门前,还同她爸爸大吵了一架,耽误了不少时间。 这让她坐在酒吧里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都散发着一股阴郁又烦躁的气息。 “你爸也是够有个性的,大半夜还有这个闲情逸致跟你吵架。” 室内只有涌动的人潮和暧昧的气氛,根本没有风需要伸手去挡,黎梓恬只需将烟叼在唇间,娴熟随意地单手点火。 而唇间夹烟这种低难度动作根本不影响她继续说话,“还能完胜你。” “那是我懒得跟他吵,让他赢。” 虞隙看她那副吊儿郎当、闲适惬意的样子就觉得扎眼,劈手夺过她的烟自己吸了两口,又觉得没意思,再塞回黎梓恬手里。 头顶的灯球越发迷离闪烁,在女生单薄的脊背上,跳跃着、摩挲着。 她红着一双眼,死死地瞪着桌面上那个随着灯光一起忽明忽暗的玻璃酒杯。 左耳听到的是场内的重低音鼓点,右耳萦绕的却是出门前遭到的斥骂。 这两种声音像合成了一道咒,箍得虞隙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想起身找个去处缓一缓,却在入口处捕捉到一道视线。 那人个头挺高,一双深邃又清澈的眼睛半掩在帽檐之下,光却溢出来。 同她视线相撞后,分明在她脸上楞住半秒,才依依不舍地挪开,堪堪做出一副也在环顾找人的架势。 ? 虞隙自觉了然,也深深地,看他一眼。 而后收回眼神,转过身往更深处走去。 果然不出十来步,身后就有脚步声。 虞隙没有回头确认,而是根据光影的高度判断,到底是不是刚才那人跟在身后。 她坏笑着停下,仍不回头,“小弟弟,跟着姐姐做什么?” 话尾是有意往上挑的,听起来会恣意又勾人,她非常清楚该是怎样的效果。 那人开口说话,嗓音从比她想象中要高的位置传来。 一听就是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变声期也平稳度过了的一把好嗓子。 像清润的玉壶,又像盘曲的水流。 叫她冷静,又躁动; 也叫她清醒,复又上头。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噢,他说—— “抱歉,借过一下。” 第3章 第三头 嘈杂的背景映衬出的,是窒息程度的沉默。 “......” 虞隙决定收回之前夸赞他声音的想法。 她被戛然耸立的尴尬钉死在原地,回头也不是,继续走也不是。 就算现在立马假装刚刚是在讲电话,可信度大概也不怎么高就是了。 直到从亮银色的墙面上,看到他缓缓抬起手臂的倒影,手腕处反射出亮眼的光。 ???自己会错意撩错人不说,怎么着还要动手吗这个人!!! 虞隙被吓得弹起来一个大转身,警惕地抬头看他—— 距离近了以后,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更甚,逼得虞隙不自觉后退半步。 然而,他只是抬起手,摘下碍到视眼的黑色棒球帽。 然后冷冷地将她的一系列反应都看进了眼里。 ——可就是这么一摘帽,圆的尖的完整的破碎的各色光晕,霎时间都铺撒下来。 如果说刚刚只是因为身型和气质判断这个人的外形过关,那么现在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都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那么被美貌击中的时候,有罪的又是谁呢? 虞隙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自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带他回家!睡了他! 然而现下,艰难到甚至有些狼狈地夹着电话、在包里翻车钥匙的虞隙,可实在没有当时那个色胆包天巧舌如簧调戏人的状态。 她现在只想赶紧挂了电话把那堆硌手的文件袋扔进车里。 “什么事?” 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冷漠的不耐。 却似乎并没有唬住电话里的人。 “你跟虞叔叔聊完了吗?” “刚从他办公室出来,领了一大堆资料。我正要把东西运回家去学习呢!你就这事?” 对面那人显然不为她的咋咋呼呼所动:“那你们谈好什么时候过去那边了吗?” “他叫我——”虞隙话到嘴边又顿住,突然不那么想照实说她老爹叫她什么时候看完资料什么时候滚蛋了,硬生生拐了个弯。 -- 第6页 “我爸叫我快点过去上班呢,那边猪场的负责人都等不及要我快点过去主持大局啦。”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这是什么心理,但不管是什么心理,那死小孩也都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莫名其妙。 .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虞隙望着自己吭哧吭哧抱回来的那一大摞塑料皮包着的纸,没好气地拍照发朋友圈,决心把今天当作“搬砖”的第一天来记录。 至于真的研读学习么...... 今天都这个点了,明天再开始好了! 打定了主意的虞隙,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浴室。 想想过不了几天,就得去猪场了,不用打听都知道条件肯定没有自己的狗窝舒服。 她打开音响,点起香薰蜡烛,打算给自己盐浴SPA磨砂膏,身体护理一条龙。 到时候好白白净净地去上工。 跟着音乐哼唧了不知多久,虞隙躺在浴缸里玩泡泡、舒服得直眯眼睛。 突然连着手机蓝牙的音响被打断,舒缓的背景音乐顿住,换成了急促来电铃音。 虞隙不情不愿地提出一只手来接电话,也不愿意好好接,按个免提就把手机磕在浴缸边边,在屏幕上留下一粒粒水珠。 是黎梓恬。 这位酷姐儿难得地比她还咋呼:“你朋友圈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你终于要开始继承家业了?去总公司在你爸手底下跟着学?不不不那你肯定不乐意,那是要去哪个分公司?还是说......” “去一个猪场,在阳沙湖那边。”不等她再兀自一个人叽叽喳喳下去,虞隙好心地直接给出了答案。 也难怪黎梓恬对这个动静这么上心,虞隙也的确是赋闲在家太长时间了。 若说是富贵闲人不工作的有大把,可也少见像她近两年这样,真就什么事也不做的。 既不工作,也没有爱好,连花钱都是不走心的那种随便花花——按黎梓恬的话说,连一定要买哪个包的追求都没有。整天除了抬杠还勉强花点口水之外,真是半点功都不做,古斯塔夫也定义不了的存在。 “真的假的!!”黎梓恬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也要去阳沙湖?什么时候去?呆多久啊?” “什么叫我也要去,还有谁要去?”虞隙自觉敏锐抓到了重点似的,顺势忽略掉剩下的问题。 “我啊!我们公司新接了个给人擦脸的大活儿,得去踩踩点。” 黎梓恬在的公司是做公关业务的,专门接些着急上火的案子。 “难得你不说给人擦屁股,改说擦脸了,看来真是接到个好生意。” 不过虞隙并不多感兴趣,以黎梓恬的工作性质,到处出差可太正常了。她们也早过了手拉手上厕所的中学时代,不会因为跟好朋友分在了同一个班就更有动力去上学。 “那你先去吧,我且不着急呢,那照片就是拍给我爸看的,不用太当回事哈。” “......” 这个“哈”字一出,黎梓恬骤然冷静下来。 果然。 这个女人。 “我就知道,哪那么容易就突然让你做上进积极分子了。” 隔着话筒,黎梓恬在那头像是突然泄了气,不无失落地接受了现实。 “行吧,那你继续躺平吧,等我回来再找你玩。” 电话挂断了,浴室归于安静。 被来电挤断的蓝牙不知为什么没有重新自动连上,耳边只剩下怀里的泡沫挤挤攘攘的破碎声,和间或一两滴水顺着高挂的莲蓬头砸下来,隐没进浴缸里。 虞隙不是没有听出黎梓恬的每一步情绪波动。 可她暂时还不想做出回应。 再等等吧,再等几天,很快,也许过了这周,她就走出泡沫,踏进丛林。 ...... “咚咚咚,咚咚咚...” 三下为一句节奏的敲门声将虞隙从荒芜的精神世界拉回,她这才惊觉浴缸里的水有多凉! 手忙脚乱地爬出来裹上浴巾,哆哆嗦嗦滴滴答答地跨出浴室去开门—— 怎么又是景陆沉。 还提着一堆东西。 “你怎么来了?” 虞隙倒是不顾自己现在头上还堆着泡泡,反而优先堵在门框边,仿佛只要气势够足,就能做门神秦琼和尉迟恭的关门弟子。 景陆沉见她这副架势,还未开口眉先皱起:“你怎么能这副样子出来开门?万一是——” 具体是什么他都觉得不好说出口,干脆闭上嘴推她转身进屋。 “那有人敲门我不得来应吗?不让我这样开门你倒是不要敲啊。哎,不对,我不是告诉过你密码了吗?你自己用密码开啊,干嘛每次都要麻烦我来给你开门......” 景陆沉忍无可忍,越过她进里屋拿了毛巾出来直接往她头上罩。 “哎哎哎你停手,我还没有洗完你先不要擦了。我自己来啊!!” 正好,反正他拿毛巾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头发,而是为了盖上她的嘴。 虞隙就这么直愣愣地被推回了浴室。 三两下冲完出来,景陆沉已经在厨房里了。吧台桌上有一个敲开了盖的椰子,吸管都插好了。 虞隙顺手捧起来,边喝边看着他高瘦的背影。 从肩宽,看到腰际,再往下顺移到腿。 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太顺眼。 -- 第7页 景陆沉知道她在背后看他。 可早晨才刚因为分手的问题不欢而散,临了也没能达成什么共识。 方才来时,站在门口,他其实很紧张。 不确定她是否在家所以不好直接开门进来,而是先敲门确认。 也是故意没有提前联系问她在不在家,这样就不至于被她先手拒绝,也就不至于连出现的理由都没有。几乎没有犹豫地决定先斩后奏,先上门再说。 虞隙那个样子来开门,他连惊讶都顾不上,赶忙以赶她回浴室为由,顺势登堂入室。 可是这会儿,他却不敢回头迎上她的视线,一时间如有芒刺在背。只能自欺欺人地缩在流理台前,埋头洗菜。 仿佛只要她不动作,他便能装作无知无觉。 大口咕咚完椰子水,虞隙满足地眯起眼睛,终于出声跟他说话:“你是不是——” 背影一僵。 “——又长高了?” 把这好端端的开放式厨房都衬得逼仄了,啧。 好在,不是审判。 景陆沉低呼出一口气,只觉悬于颈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开始消融,僵直的躯壳逐渐回温。 他关上水,转过身来,终于得以直视他的无私判官。 虞隙此刻素面朝天,整个人都冒着水汽,景陆沉却只觉得她看起来鲜艳欲滴。 水滴滑落,他赶在气氛变得奇怪之前,用吞咽的动作安抚住自己快要冲出胸膛的理智,回答她: “最近没量过,不好说。” 第4章 第四头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解答不了任何疑问。 虞隙顺着景陆沉转过身来的动作,接着端详他的正面。 仍是一无所获。 她败下阵来,再次捡起之前被跳过的核心问题,问他:“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了?” 景陆沉:“你这不是还没走。” 虞隙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呢?” 景陆沉:“等你走了,我就不来了。” 言下之意,主人不在家,这座公寓就成了空门,再不方便闯了。 景陆沉其实不确定虞隙提分手,具体有多少冲动的成分在里头。 但他很清楚,虞隙提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是出于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那天,他明明只是打算露个面,送个礼物就走。 可甫一迈进那间灯火迷离的大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她,长发像水波散开,打着凌乱又有规律可循的卷。 在那样吵闹的地方,兀自坐出一隅沉静。 却又不只是静,同样被扑朔的灯影圈禁起来的,还有周身浓浓一层郁气。跟他印象中的样子很不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探究到底是自己认错人,还是她的状态的确是他不曾见过的,她就如冥冥之中自有感应一样,转过眼,看向他。 他知道她要看过来了,但他原以为,这次她大概也只会像从前那样,视线投向他,然后再平顺地移开,不会有一丝停顿。 所以直到那一瞬间,景陆沉都是没有警觉的。 然而不是。 居然不是。 虞隙不仅看见了他,还定定地看了好几秒。 等到景陆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经大脑同意地跟在了她身后。 ...... 像一个尾随型变态。 是什么让他的理智得以回笼呢? 是听见她清凉淡薄的声音说,“小弟弟,跟着姐姐做什么?” 那时,他在震天的心跳声中告诉自己: 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她这是完全没有认出来你。 放心吧,你还是安全的。 可现在呢,现在她又改主意不想要他跟着了,他还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吗? 他说不上来。 也许很少有人会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突然在心里感叹周围环境的安静。可一旦同一个空间里多出一道呼吸,安静就成了一件会被注意到的事情。 虞隙被他越发无声汹涌的眼神盯得发毛,伸手推他:“想什么呢你?你电话一直在震!” 景陆沉接起,那头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空间内,两人都得以清晰耳闻。 “景陆沉你怎么又不见人了?!你学分不要啦!” “......” 景陆沉皱眉,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虞隙。 然后,悄悄将手指挪到侧边音量键上,将电话那头越发急切的声音压低下去。 “有点事,在外面。” “那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嗯,会回去的。就这样,挂了。” 寥寥几句故作平稳的回答,虞隙大概可以想见那头的情况。 虞隙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嘬干净最后一点椰子水,抱着胖胖的椰子壳去厨房找刀,有意地将他撇在身后。 景陆沉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挂完电话就也跟着进来,行云流水地拿过她手里的菜刀,轻轻一颠,转成刀背朝下,对着椰子壳使了三两下巧劲,然后放下刀,插了一柄长柄钢勺进去。 “好了,过来餐桌上吃。” 虞隙跟着他走到餐桌前,坐下开始用勺子挖椰肉,盯着白白嫩嫩的果肉在椰肚里雀跃弹跳,却不往嘴里送。 她不自觉甩掉拖鞋,在椅子上把腿盘起,问他:“翘课来的?” 他不作声。 -- 第8页 虞隙又乘胜追击:“还被老师发现了?” 他还是不愿意张嘴。 只是看她挖椰肉挖得费劲的样子,伸长了手臂想接过来帮她。 却被虞隙同样抬高胳膊格开。 两截桡骨相撞,即使其中一个人再怎么沉默,火药味也乍现。 虞隙忍不了,开口说话,景陆沉心脏被她张口的动作收紧,抬眼满是不忍。 “你之前不是说等我答复吗?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了。” 她无视他的眼神求饶,无情宣判: “我们的确不该继续花时间见面了。你看,上次我只说了我要去工作的原因,忘了讲你也要上学——这件事同样重要。” 景陆沉急切地在脑中搜寻反驳她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说些什么,说服她,或者哪怕是打断她也好。 可当下他的嗓子就像被堵死了一样,只有手指死死地扒住餐桌边角,指腹捏得发白,张口却无言。 直到他看见,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摸出来那张卡—— 暗色的磨砂卡面轻薄而顺滑,按在大理石桌面上,只消指尖轻轻抵上去,就被“刷”地推出半米远。 这半米,刚好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还年轻,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你又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自己......”虞隙甚至没有意识到,说着这话的她,已然进入了状态,声音变得又轻又柔,真的好像一个苦心孤诣谆谆教诲失足少年的“成年人”。 景陆沉却听不下去这般过口不过心的陈腔滥调,他只觉得荒唐。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演知心大姐很有意思吗?” 虞隙绞尽脑汁搜刮出来的大人词汇被打回原型,卡在嘴边不上不下: “你!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就是大姐了,不是,我怎么就是演的了!” 她的面色因为愤愤不平而染上绯色,可那副架子一时半会的确是端不起来了: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好好说还不行,非得用吵架的吗?” 景陆沉不为所动:“如果你非得这样才能说点实在话,我倒宁愿你吵着说。” “我承认,翘课来找你是我不对,但不会再有下次了。等你走了之后,我会好好上课,不会影响到自己正常的安排。” “但是你呢?” 这话头像个只滴答作响却看不见倒计时的炸弹,又被抛回了虞隙手里。 “我?” 她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却好像连方向也没找着,被问得有些茫然。 “对,你。”景陆沉却不放过她,他深邃的一双眼不再盛着清澈的光,而是铺满汹涌的阴翳。“你真的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了吗,就来跟我提分手?嗯?” 虞隙被他问住了。 她多想顺着吵架的模式,就这样攻击回去,叫嚣出“你管我想要什么总之就是不想要你”这样的狠厉台词,叫对方彻底丧失战斗力。 可她说不出口。 景陆沉的眼神和话语好像有一股磁力,吸着她居然真的跟着去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份工作的offer,就逃也似的要斩断这段几乎已经成型的关系呢? 毕竟平心而论,他呆在自己身边,的确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也从来没有因为这段关系,而让自己多操过什么心。 虞隙突然觉得,也许景陆沉这个人,比她想象中的,要狡猾许多。 半晌,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或许,你听过‘鸟笼效应’吗?” 景陆沉不解。却只听她又道: “现在,你就是我的那只鸟笼。” 第5章 第五头 “如果你有过一只鸟,养在笼子里,那么鸟死掉之后空出来的笼子大概率不会被扔掉或者卖掉,而是会被填进一只新的鸟。因为,在这期间所有见到你的空笼子的人,都免不了会问一句,为什么会在这里挂一个空的鸟笼呢?你的鸟呢? 而当你开始思考这个笼子该何去何从、作何用处时,你就已经被它给同化了。 你不再是鸟的主人,而成了鸟笼的奴隶。” 这是十几岁的中二少女虞隙在日记中写下的话。 如今应验到二十多岁的自己身上,虞隙倒也勉强觉得不意外。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如今应对中二情绪的方式可以有很多。 譬如,麻利地收拾行李,把自己扫地出门。 远不似小时候,只能在纸上刻下自己的无能狂怒,或者心酸怅惘。 ——所以,她打包行李提前滚去了洋沙湖。 独自开了一路的车,虞隙就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 园区很大,不光是他们一家猪场,而是整个生态区都合在一个大建筑群里。虞隙没有悬念地在门口迷了路。 勇山桥原本正在食堂吃午饭。接到虞隙的电话后,他朝桌上拍下筷子,就急急忙忙冲出食堂来门口接她。 见到虞隙的时候,她正从她的白色小跑后座往下拖行李箱。因为用力导致脚下的高跟鞋也被她踩得晃晃悠悠。 勇山桥既担心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个屁股墩儿,又觉得看她那架势自己也不好伸手过去帮忙,只好在背后殷勤地同她打招呼。 “虞总您来啦,实在不好意思咱们这儿条件有些...一般,您吃了吗?要不要一块去食堂吃点?还是先放行李?我带您去宿舍看看也行。不过宿舍就算是单人间条件也一般就是了,要是住不习惯的话,咱可以先安顿个一两天,到镇上租个小套间住起来舒服些。” -- 第9页 勇山桥边不停歇地说着话,边把虞隙从小跑车、小高跟、小皮箱,到她的长卷发、大墨镜打量了个遍。 边打量就边在心里啧啧摇头,这大小姐也不知道能在这待几天。比起入职,她看着可更像是来视察的。 体谅之情溢于言表,可虞隙却不愿意承这个情,好像刚一来就叫人瞧不上了似的。 她拖着自己的小皮箱,一步比一步坚定:“就住宿舍吧,你带路。” 勇山桥跟上,却还一步三回头:“那您这车......” 虞隙:“我停车的地方,是属于咱们的地盘吗?” 勇山桥:“算吧,只是这里还只算是办公的地方,真正咱们的地盘还在——” 虞隙:“没事,那就先停那吧。” 初来乍到,架势要大,气场要足。走回头路去停车这种事,之后寻个四下里没人的时候再说,现在暂时不考虑! 面对勇山桥的殷勤,虞隙还算受用。 他想起啥说啥地给虞隙讲了很多猪场现在的情况和最近在忙的事,虞隙也就当听个响了,时不时“嗯”、“啊”、“这是”地接上几句。 却叫勇山桥一时也摸不准,这位新来的年轻上司究竟是心如明镜惜字如金雷厉风行挂的,还是压根对公司的一应事都不懂也不在意。 到了宿舍,虞隙也不细看屋子里条件如何了,对勇山桥道了声走流程的谢,就“啪”地合上门,将冗长的细碎念叨都丢在了外头。 勇山桥:“......???” 开了两三个钟头的车,虞隙这会也顾不上休息,第一时间摊开行李箱,把里头那半箱子虞正源扔给她的关于猪场的资料都原封不动地掏出来,堆在地上。 刚才听那勇山桥叽里咕噜说了一路,她全程也没几句能听明白、听进去的。 一时冲动就这么一穷二白、一窍不通地跑过来,为了不露馅,虞隙一屁股盘腿坐在地上,翻开资料想要紧急恶补。 却见入目全是“窝产活仔数”、“断奶七天后母猪的发丨情率”这类叫她一筹莫展的数据。 半个小时后。 拔剑四顾心茫然,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 虞隙泄气地抬手理了理刚才与资料做斗争时被自己揉乱的头发,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响了好几声都没有接通,她没耐心等铃声响到自动挂断,负气地大力戳屏幕,又转而打给了黎梓恬。 这次倒是飞快地接通了。 只是电话那头听起来很是吵闹。 “喂,我的大小姐,我在外面吃饭呢。大中午的,什么事啊?” 虞隙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几时问你这么多问题了。 却听得电话里又很快安静了下来,黎梓恬说话也终于正常了。 “我在外面应酬呢,正想脱身你就打来了。” 难怪。 虞隙:“那看来是我电话打晚了,本来还想叫你吃饭的。” 黎梓恬找了个没人会经过的走廊尽头,靠墙点了支烟:“你可打住,没有这个点才约人吃饭的。再说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在洋沙湖跑业务呢。” 虞隙:“我知道啊,我也来了。午饭约晚了,那约晚饭?” 黎梓恬:“你也来了????” 虞隙:“中午刚到。” 虞隙还想再说,却听见“嘟”的一声—— 黎梓恬把电话挂了。 然后两条信息紧随而至。 一条是一个地址定位。 第二条是:现在就来接我。 虞隙看笑了。 这是她们之间的老把戏了。 从前上学的时候就老干这事,但凡有什么无趣的约会或是饭局,不好明说要开溜的,就悄悄发个信息,假装有事找,然后顺势走人。 只是从前大多都是私人聚会,随便寻个由头,好闺蜜失恋了哭着要找我诉苦一类的,就足够解脱。 虞隙会了意,起身抓了件外套就走,文件被扫落一地也懒得规整。 她凭着记忆一路走回园区门口,把那辆停得不尴不尬的车开走扬长而去。 按导航看,黎梓恬发来的地址是镇上一家酒楼,估计是为了她接的那桩好生意需要应酬。 停在酒楼后头的小院里,虞隙在车里吹着口哨坐等。 一个穿白色西装裙的女人从后门拎着小包,面色酡红,脚步虚浮地晃悠出来。 虞隙正琢磨这个样子需不需要她下车去扶一把时,她瞧见那女人拨开被风拂到眼前的头发,边走边眯着眼睛点起一根烟,大口吞吐。 ...... 看来是不需要人扶了。 黎梓恬满足地缓了口气,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拉开车门却不立马上车。 而是先伸手摸到门边的按钮,把车窗降到底,再把拈着烟的那只手臂整个留在车外,这才弯下身子坐了进来。 “我还以为要等回去才能见着我的大小姐呢。”她将头凑到窗外深吸了一口,才又转回头来盯着虞隙,“不是说且不着急么,怎么这就来了。” 虞隙顿了顿,舌尖打了个转:“我看你听到我不求上进,怪失望的样子。” “真来上班啊?你上得明白吗?”黎梓恬一听就知道她在打马虎眼。 虞隙:“不知道,先上着再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黎梓恬:“行吧,也不叫你来给我白当司机。告诉你件事。” -- 第10页 她松开手,扔掉窗外那支抽了半截的烟,“你知道这里的生态园区最近在严查环保问题吗?你们家的猪场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第6章 第六头 虞隙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想起来一两个钟头前,勇山桥对她絮絮叨叨说的那堆话。 那堆被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的话。 还有那通原本想打给爸爸抱怨,却没有接通的电话。 有些烦躁。 她问黎梓恬:“你也知道我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啦。那这件事情,严重吗?” 黎梓恬暗自惊讶,这人什么时候能这么坦然地说自己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了。 “你那边的情况我也说不准,但我的甲方也是在这个园区里有座工厂,现在就挺头疼的。” 虞隙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黎梓恬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你可能刚来,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个园区现在因为政府规划的原因,突然要做生态建设,所以很多厂子都要改,很多重污染的工业型企业也不让做了。” 她的语速明显放慢了些,“你可以晚点回去问问,我估计你们家猪场也是收到通知了的,只看具体要怎么响应这个政策。你刚来,有这种事,也许倒反而是一个你能更快融入进去的契机,所以不用太担心。” 黎梓恬看着虞隙纹丝不动的脸,在心里悄悄叹气。原本只是惊奇她突然愿意出来工作了,现在看来,她愿不愿意做好,愿意做到什么程度,又愿意坚持多久,兴许都还是个问题。 虞隙听出她有点,点拨她的意味,一时间也有些不适应。 平时一起吃喝玩乐不走心地买买买的朋友,一直以来更多是陪伴。 她没有见过黎梓恬像现在这样,在正经事上,专业的一面。 但她不但适应良好,反而有点想见一见黎梓恬在工作场合杀伐决断的模样。 一定比她平时怼自己的时候更酷。 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说了:“那黎总接下来要去哪儿,小虞给你当司机,你再多说点儿呗。”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还扬起狗腿的笑脸。 “......”看样子是白担心了,这人完全接受良好。 晚饭没有在外面吃,虞隙直接半哄半骗把黎梓恬当免费的老师拉回了园区的食堂。 勇山桥看着中午还是一位大小姐,晚上就变成了两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清了清嗓子准备再次开启无差别讲解模式。 黎梓恬在桌下无声无息地发消息给虞隙:“叫他说重点。” 虞隙得令,立马板着脸,轻飘飘地开口:“所以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勇山桥:“啊这......”我也不知道您能做什么,所以才一股脑全说给您听,您自己个儿挑着做呗。 黎梓恬:...... 一顿晚饭下来,勇山桥饭没顾得上吃几口,光说话了。 却只换来两张讳莫如深的脸。 黎梓恬:“我们吃好了,虞总还得送我回镇上,就先走了,您慢用。” 说完拉起仍在若有所思的虞隙就往外走。 两人一起身,勇山桥立马跑到窗口重新多打了个两个热菜,嘀咕道:“可算能安心吃饭了!” 回到车上,黎梓恬跟虞隙说:“听起来没啥大问题,顶多就是废水排放你们要多注意按规章制度来。不过你们这个负责人...” 虞隙还沉浸在黎梓恬给她当地下军师的氛围中,一听这话,立马压低了声音:“这人有问题?不能信?” 黎梓恬:“...也太啰嗦了。” “现在整个生态园区的动向你适当知道一点就行了,关键是要盯好你们自家的排放,一定要合规,不要被人盯上举报了之类的。那才是大麻烦,知道不?” “知道了,我明天回去就盯。” “你爸也是的,说让你来就真的只管把你打发过来,也没人跟着你也没人带你。他自己也没事先交待你点什么?” “没有啊,他就,提醒了我一句,猪场的事不好做。” 黎梓恬更觉得不理解了:“那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就跑到这里来了?是你爸要求的,还是你自己愿意的?跟你家里那个弟弟有没有什么关系?” 虞隙一边在脑子里认真地记下她说的话,一边习惯性地挑着题答:“我自己要来的。”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在网上刷到鸡血小视频了?” 刺激?她想到那个被自己三言两语丢下的大学生,是挺刺激的。 她犹豫着说:“倒也不算是受刺激吧。就是,来之前,分了个手。”简单一小句话,被她说得别别扭扭。 黎梓恬大惊:“等会,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都不知道,就直接快进到分手了?” 虞隙:“那我这不是要来养猪了吗,哪还有空谈什么恋爱。再说,本来也不是认真谈的。” 黎梓恬:“什么人啊,你俩也太随便了吧!” 虞隙:“就一个大学生,之前不是有一次我跟我爸吵架了嘛。” 黎梓恬冷冷地戳她:“呵,你只要跟你爸说话,有几句是不吵起来的。” 虞隙赶忙又接道:“哎呀不是,就是吵完架跟你去酒喝酒那回,碰见的。” 黎梓恬不是想不到这二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只是想不到虞隙也能做出这种借酒生情见色起意的事来。 -- 第11页 她晾在那一时说不出话,瘆得虞隙越发心虚。“哎呀不说这个,分都分了,讲正事呢!” “我说完了啊。我没话要说了,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轻描淡写地做了结束语,黎梓恬摆摆手就下车走人了。 戛然而止的谈话叫虞隙猝不及防:就这?真把我当司机使呢? 满是不忿地回了园区,虞隙再次把车大剌剌停在那个公共区域不尴不尬的位置,走回了宿舍。 这次她看着摊了一地的资料,从里头挑出污水排放相关的总结报告,优先细读起来。这里面只能看到猪场的排放情况,可如果对比其他企业的规格,虞隙没有概念,只能先记下大致水平,然后又转头将剩下的财报、季度月度报表都囫囵翻一遍。现在看不懂没关系,至少先打个照面。 正当虞隙被一团乱麻般的数据搅得昏昏欲睡时,电话响了。 她惊醒,拿起一看,是虞正源。 “怎么啦爸爸?” “你那会不是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噢,那会啊。”虞隙这才反应过来,出门前的确是有这么一出。她拿出最乖的态度回答:“没事了爸,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到洋沙湖了,最近大概会要应对环保局的检查,顺利的话我周末回去会再跟您汇报的。” 虞正源没多说什么,听她说没事就利落地收了线。 虞隙没想到虞正源对她就一点儿额外的交待都没有。 既没有问她这边吃住方不方便,也没有不放心地叫她认真工作多上点心。 虞隙愣了半刻,将心里的那点空落落都甩到一边,又重新埋回报表堆里。正打算查一查“断配率”是个什么指标时,电话又响起来。 虞隙眼睛一亮,立马接起,开口的语气却掩住了动作上的急切:“什么事呀爸爸,我在认真读报表呢。” 这次说来猪场就真的把一整个厂子都交给她的事,即便不说如愿以偿,好歹也是让她求仁得仁了。 她想,要是虞正源回过头来又对她说些不放心的话,她就把今天听来的一堆术语都甩出来,再好好撒一顿小女儿的娇,叫他听去心里也舒坦一时。 可那头却像被扼住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 景陆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耐着性子结结实实上完了一整天的课,跑到虞隙的公寓却扑了个空。 更没想到,扑空之后打个电话问问她怎么不在家,居然还能平白被叫了爸爸。 虞隙反应过来不对劲:“怎么是你啊?” 见他还是不说话,虞隙又接着问:“这个点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不过两句话间,语气完全冷了下来。 景陆沉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她对自己这么忽冷忽热。她是不是只对自己这样? 可每次,只要到了跟前,她又还是会好好跟他说话。 所以他只能猜想,多半她就是这么个性格,毕竟从前虞隙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没见她对谁格外热络过的样子。 可是刚才不一样。 刚才她明明本来还娇娇地问“什么事呀”,可轮到了是他,就成了恨不得夹着冰碴子的一句“什么事”。 顿了半晌,景陆沉突然也气不顺了,嗓音听起来哑得厉害:“你没在家。” 虞隙还在发愣:“什么?” “我敲了门,你没在家。” 她这才明白过来:“我到猪场来上班了呀。你又上我那儿去了?不是叫你好好——” 景陆沉连呼吸都重了几分:“我有好好上课,我连晚课都上完了才来的。” 可是你趁我上学的时候跑了! 虞隙虽然见不着他浓重的眉眼,但这会也听出他明显的不高兴了。 她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那我、那我跟你说过了,我要赶紧过来的呀。” 景陆沉被气得只能倒吸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跟我爸约定的是每个周末回去一次。” “行,那等你回来再说。”又是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今天已经被挂了三次电话的虞隙有气都没处使,只能憋闷地继续研究仔猪的出栏重以及料肉比。 第7章 第七头 第二天,虞隙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去了园区的办公楼。 勇山桥来得比她还早,热情的笑容挂了满脸,迎她进办公室。 她刚坐下,就问勇山桥要了一份应对洋沙湖环保局督察的报告。 勇山桥一边屁颠屁颠叫人去打印,一边在心里揣摩:嘶,这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要烧起来了? 然而他不知道虞隙心里想的却是,虽然很有可能看不出啥名堂,但还是先拿点东西在手里翻翻比较踏实。 拿到手果然又是一堆没见过的术语,什么无害化处理,什么磷化物之类的。 虞隙抿了抿唇,选择不发表任何评价,转而接着问勇山桥:“这个报告交出去,环保局的人怎么说?” 勇山桥只当是大老板虞正源派她下来督办这件事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叫她放心:“咱们平时跟他们打交道就不少,有什么风向都把得清清楚楚的,这次也就是上级政府搞了个新规划,把这片地升级成生态建设区,所以这才严格了些。不过顶格遭麻烦的都是那些做电子元件和重工业的,污染大,咱们这头不会有大影响的。” -- 第12页 对于这番说辞,虞隙暂时还没有全信,只叫他去安排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她要把在这边需要对接的人全部拜访一遍。 在拿到勇山桥给出的名单之后,保险起见,虞隙又参考了一下黎梓恬的意见,看看有没有她这几天在这边跑关系已经接触到却被遗漏在名单之外的人。 勇山桥给她满满当当安排了一周的日程,虞隙也就扎扎实实地跑了一整周,就为了先摸清局势。 在沿湖一周的沿线,有渔业公司的鱼场、有烟草公司、有环保能源企业、有化肥配送销售服务站,甚至还有度假村,各种食品企业和酒庄也不胜枚举。 而这次新政策的执行单位,专门在南面有一个生态环保局的办公大楼,虞隙更是进去挨个见了面。 虞隙知道这些情况虞正源多半都清楚,但她既然来了,就要先从这些他心里有数的开始学起。 至于猪场内部数据,很遗憾,这周没能排上优先级,她只能把资产负债、现金流和损益表都带在回市里的车上,随时准备临时抱佛脚。 直到进了家门,虞隙都还在心里暗自琢磨一会要按哪几点来汇报,怎么排出个一二三来。 然而,虞正源显然没有意识到,虞隙是把他的那句“每周一次直接汇报”真的放在了心上的。 她刚被保姆阿姨迎进门,就闻见了饭菜香。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跟着香味猜测桌上都有些什么菜,就听见了一桌人围坐的进食与交谈声。 虞隙刚换上拖鞋的脚步顿了顿,看来不用猜想菜色了。 因为也不会有哪道菜是为她的口味准备的。 走出玄关,她对长条餐桌上的人一一投去视线。 原来不止后妈黎美云和弟弟虞陟在家,连妹妹虞陎都从学校回来了。 虞隙走到餐桌主位前站定,挤出一个贫瘠的笑。 他们一家人原本和谐融洽,却在看到她进家门之后,莫名有些小心翼翼,一个个都看着她。 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似乎都随着气氛的骤然转冷,也一同变得突然不会冒热气了。 虞隙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冷漠的声音敲打着她的神经:你就像个没眼力见又不懂事的客人,才会专挑饭点到别人家里头去。 没意思透了。 虞隙当即将来时在车上想了一路的腹稿全数作废,只是简单地跟虞正源汇报了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之后,就打算告辞转身离开。 她刻意忽略了自己心里其实也隐隐地想要听到父亲的夸奖,尽管这不是什么大事,也尽管自己甚至并没有全情投入地去做。 可是虞正源没有评价她。 也没有评价她刚刚说的那些公司的事。 只问她: “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饭?” “……” 话到嘴边,她说了拒绝,起身离开。 虞隙想装做无事发生,想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耷拉着脸。 她钻进车里,将前排的车窗开到最大,用力踩下油门朝自己的小公寓飞驰而去。 到家后。 虞隙在玄关坐下,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 明明这个门口鞋柜的凳子坐着一点儿也不舒服,她从当时装修的时候就一直没有多喜欢,可是现在却不想动了。 她也知道现在该吃饭了,可一想家里冷锅冷灶的,便也觉得没了胃口。 在一片寂静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倒数五个数,就起身进屋,该洗漱洗漱,该休息就休息。 “五——” “四——” “三——” “二——” 门锁却突然惊起,传出按动密码的声响。 虞隙呆住,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门口,盯着这扇门像慢放的黑白默片一样,被解锁,推开,再现出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景陆沉虽然上次吃过扑了个空的亏,但这次他想了想,那天在电话里,虞隙说到底也没有答应他“等她回来了再说”。 他不太想逼得太紧。不告而至,就只当是来碰碰运气吧。 然而推开门时,他被门口那一团眼都不眨直瞪着他的人影惊到心脏都快要停跳。 可几乎是在辨认出来虞隙姿势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看见他也几乎没什么反应,一双本该秋水含波的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就这么干涩地瞪着他。 景陆沉反手关上门,将手里拎来的东西放在鞋柜边的地上,就顺势蹲下,试探着伸出手去帮她脱鞋。 甫一握上她细瘦的脚踝,他就皱起了眉头——这也太凉了。 他没作声,再去探她的脚背、脚趾,果然一处比一处冰。帮她换上她最喜欢的毛毛拖,看她还一副痴痴思索的模样,他也就没动她,进里屋烧了满满一壶开水才叫她进来。 虞隙慢慢回神,只觉得似有一盏灯从踝骨处点亮,光源一点点扩散至周身,灰败不再。 ——是他来了。 她听见水声,转过僵直的脖子去寻他的身影。 却看见景陆沉端着一盆冒热气的水向她走来。 虞隙将将恢复运转的脑子里,浮现的就是小时候央视常放的那个公益广告——小男孩费老鼻子劲端着脚盆一步一个趔趄地傻笑:“妈妈,洗脚~” -- 第13页 景陆沉见她仍盯着自己看,还以为她是嫌麻烦不乐意,便开始措辞卖安利:“你脚太凉了,热水泡一会儿很舒服的,包你...舒服到上瘾。”他甚至停顿下来认真地想词。 虞隙本就被那个广告勾起了老母亲受孝敬的欣慰,此刻再听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泡脚会上瘾的话,更是被逗得哭笑不得。 她抬起腿放进蒸腾的热气中,水不太烫,却又足够热乎。 这感觉叫她忽然想起,往常冬日里,她总是就穿一件单衬衣加长外套,因而只要见人总能收获“你怎么才穿这么一点,不冷吗?”这样的问题。 她一直只当自己是体质特殊,真比寻常人都抗冻些。 直到穿上羽绒外套,虞隙才意识到,原来冬天,除了“不冷”,还可以“暖和”。 暖流从脚底打着旋儿涌上心头,再漫上指尖,她现在也几乎要发出与那时同样的谓叹——原来本没有觉得哪里冷,直到现在才晓得不冷不等于温暖。 靠在松软的沙发里,虞隙毫不保留地将满足与舒适写在脸上。看她适应了这个温度,景陆沉倾身给她加水。 虞隙这才留意到,景陆沉就这么蜷起长腿,一直蹲在她脚边。 “你自己怎么不泡?” 被点名的加水小工先是愣住,然后又眨眨眼,才答道:“我不会冷,所以不需要。” 谢天谢地,虞隙看了他那副潜心加水的样子,简直怕他要说出“我不能泡脚,这样才能伺候你好好泡脚”这种话来。 虞隙抿了抿嘴唇,压住不由自主肆虐出微笑的嘴角,沉声问他:“那你今天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都把我吓一跳!” 蹲在地上的人霎时间,乖顺气场全消,仿佛刚才的贴心小工只是虞隙恍然间的错觉。 “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连续几遍,每一次见到我都问同样的问题?” 虞隙朝他看去,只觉得他的眉毛好像又皱起来了。 “哪有同样的问题嘛,上次是问你为什么晚上打电话给我,上上次是问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到我家来找我......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每次都做这种莫名其妙又突然的事!噢,说起来,你这次至少学会自己开门了,有进步。” “......”完全听不出有夸奖的意思。 “我倒是想先跟你约好,可我要是提前问你,你会让我来吗?” 景陆沉轻笑一声,并不给虞隙加以狡辩的机会,组合拳不停:“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每次问你要不要,你绝对都说‘不要’。” 话音落下,虞隙突然觉得思维滞空—— 几个小时前,在虞正源家。 他也是这样问她,要不要坐下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可现在,在她的身子被热水带动血液暖起来之后。 这个给她烧热水的人说: 只要被问要不要,她都会回答“不要”。 这一瞬间,虞隙忽然觉得,不光是身体,不只是血液。 自己的心,似乎也被热气簇拥住。 第8章 第八头 日落时间一天比一天早,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开窗的时节了。 虞隙想要看看窗外,然而市中心的窗子里,楼总是多过天。 她想了想,找出新的合适的问题,放软声线:“那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突如其来的软化倒是少见了,景陆沉甚至觉得有些稀奇,他抬眼看着虞隙:“想吃什么?” 虞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微闪,梭巡到玄关地上的那堆被景陆沉拎进来还没来得及规整的东西。 她抬起下巴朝门口一点:“你都买了些什么?” 景陆沉也随着她的动作,起身往门口走去。 看着他朴素踏实的背影,虞隙依稀想起,之前的那些次,景陆沉来找她,似乎就从没空着手上门过。 景陆沉到门口把东西拎起,扯着口袋敞开给虞隙看,有酸奶,两个石榴,一盒冬枣,和两个椰子。 虞隙眼睛一亮:“先开个椰子来喝吧!边喝边慢慢想吃什么好了!”说着就坐起身跃跃欲动。 景陆沉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等会。”转身回浴室拿了条毛巾出来。 见他作势又要蹲下,虞隙可不好意思再继续让他伺候了,忙支开他,叫他赶快先去开椰子,自己扯过毛巾俯下身把脚丫子擦干。 厨房里又是一阵叮叮哐哐。 虞隙踩着毛毛拖轻轻巧巧地走过去。 景陆沉把灰色卫衣的袖子挽起来了半截,小臂肌肉因为握刀,鼓出流畅的线条。细白的皮肤下是暗流涌动的血管。 就像他这个人,话少动静也少,却总给虞隙一种,他把所有事都看在眼里了的感觉。 像身怀绝技却大隐于市的杀手,又像弓起身子静待猎杀时刻的雪豹。 她几乎忘了这半个月一直坚持在拒绝他这回事,凑上前去伸手环住他的腰。 将脸侧贴上他的温热的脊背时,她想到了虞正源家,砌院墙用的那堆假山石。 也是这样灰不溜秋的,又厚又硬,还大块。 但她很快为自己半点也不浪漫的联想感到不合时宜,没有注意到手中的肌理已悄然紧绷。 景陆沉被她的突然亲近惊住,一时间竟也不敢妄动。 他清了清嗓子,稳住心神,半扭回头却看不着她。 -- 第14页 可是动作幅度若是再大点,就有挣脱她的怀抱之嫌了。 他便只就着这么个别扭地角度,轻声唤她: “好了,可以喝了。” 却没有回应,也没有别的动静。 景陆沉心想:莫非还是因为那会的情绪不对劲?她今天到底经了什么事? 正暗自思忖,却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娑娑声,熟悉的暗香游入鼻尖,一片阴影随之涌上来。 虞隙半踮起脚,仰着头凑上去吻住了他微张的唇角。 这场突然袭击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被回过神来的敌方反守为攻。 景陆沉再不管什么椰子什么刀,钳住虞隙虚虚挂在他腰间的手,就这么在她怀中转过身来,加重这个吻,飞度关山、深入敌后,不给对手一丝喘息之机。 原本只是随手进了厨房,两人都没有开灯。 只有一丝浅薄的日光斜挂进来,将男人宽厚的肩背,低垂的脖颈做成剪影,打在大理石台面上。 在大片昏暗中,虞隙仿佛能清晰感只到氧气被一点点耗尽,她不得不找回自己的手,使出薄力推拒。 景陆沉感知到腰上的力,松开了她,却不肯就此息兵罢战。 虞隙就着这一丝空隙大口呼吸,胸脯也随之上下起伏,肩头发丝顺势滑落,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划出粘稠的弧度。 她慢慢睁开眼,本想结束这场被压制的侦查与试探,视线却正对上他下意识的吞咽动作。 喉结上下滑动,在皮肤下,在筋骨旁,被她如柳叶飘摇的双眼尽数捕捉。 被烫到一般,视线闪躲上移,却又撞进一双深黯的眼,眼底似有期许的光在摇动。 她只道这人体温暖乎,却不想他连眼神也会灼人。 虞隙不忍再看,闭上眼暂时放下抵抗,也放下试探。 全都放下,只由着自己坠落他悄然织就的繁复的网。 网丝有着和宿主一样的温度,是细细密密的滚烫。 网中的猎物被困住翅膀,被遮住复眼,被黏住足肢。 挣扎无用,只会越陷越深,最终,被吞吃殆尽。 ...... 那只椰子最终还是没喝成。 圆滚滚的肚皮有它自己的主意,趁人不注意就纵身跃下了台面,而后肆意挥洒清鲜的汁水。 景陆沉走过去捡起,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扯出几张厨房纸擦去地上的汁水。 飞速回头看了一眼虞隙,确认她没有注意到这只棕色小兵的阵亡,迅速清理战场开始屠杀下一只。 幸好他买了两只来。 他为这点算不上先见之明的明智感到庆幸。 虞隙果然无暇顾及,她自有她的万里戎机要奔赴。 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景陆沉给她插好吸管的椰子水,她皱着眉头瘫进沙发里刷着手机点外卖。 就算这会立马下单,等拿到手估计都可以当晚饭吃了。 然而似乎有人要让她连晚饭都吃不上。 连续往下刷了好几下都没有看到想吃的店,屏幕却被来电显示占据。 虞隙的不满被再度加码,却又无可奈何。 是勇山桥。 刚接起就是满腔的失措:“虞总,出了点问题我得给您汇报一下,是这样的——咱们被人举报了!” 虞隙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阳沙湖那个地方,说是一个大型生态园区,其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在农村。 原本猪场的选址不会在人口特别密集的村子。 可由于园区的建设,周边产业带动,人员只会逐渐聚集,也很难找到一块完全无人居住的地皮了。 而每一头猪,每一天排放的生化需氧量就超过200克,五头猪就要一公斤。 在它们的排泄物中,大量的有机元素、悬浮物和病菌,如果不经过生化处理直接排放,带来的就是刺鼻的恶臭。 引来周边村民投诉的,就是这股恶臭。 勇山桥满是不安地向虞隙认错,几天前才刚刚夸下海口说不会有问题,叫她放心。 可她才刚回去向董事长汇报完,转头就出了这么个事,他实在难辞其咎,坐立难安。 虞隙却没有耐心听他诉说这些于事无补的告解,她没有兴趣做教堂神父。 她沉着脸,眼里也染上薄怒:“你就告诉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我可以立马回去。” 勇山桥听她这么干脆,一时也不能确定该不该把她给叫回来,急得在屋子里踱起了步。 虞隙干脆直接起身去拿包和车钥匙,只最后问他一个问题:“这件事你告诉董事长没有?” 勇山桥像是慌乱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似的,连忙大声回应:“没有没有,第一时间就先跟虞总您汇报了!” “行,那你先顶着,我现在开车过来。有什么事你再随时打我电话。”虞隙只匆匆应下,就挂断了电话。 她在屋子里转了半圈,将车钥匙抓在手里了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个人。 转头刚要去寻,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在她身后了。 “我临时有点事要回猪场一趟,晚饭你自己解决,然后回学校也行,在这睡也行。” 说着就准备弯腰去穿鞋了,却见景陆沉伸手从她掌心顺出车钥匙,“我来开吧,顺便先去买点吃的路上吃。” 他反倒比她更行云流水地换好鞋,跨到门边,还补充道:“你中午也没吃吧,总不能让你就这么饿着肚子开长途。” -- 第15页 大脑本能地拉响警报,理智告诉她,不该让景陆沉去。 她这一去天知道要几天才会回来,到时候麻烦没解决完,就该耽误景陆沉回学校了。 再说了,她是去工作的,景陆沉去了,她会没有时间精力管他的。 而且,她自己也才刚刚上手,他去了看到的也只会是她初来乍到、业务不甚娴熟的模样。 还有、还有...... 景陆沉却不给她多想的时间,又伸手把她也牵出来,拉进电梯。 “你现在大概最需要想两件事。” “一是要不要把这个问题及时汇报给虞叔叔;” “二是,一会路上想吃什么?” 第9章 第九头 这是虞隙第一次见景陆沉开车。 他们在驶离主干道之后在一家drive through的咖啡店买了咖啡和面包,虞隙接过来之后就抓在手里。 观察了一会,她发现景陆沉这人开起车来也很规矩,不抢道不急刹,一路都很平稳。 这才打开纸袋挑出巧克力丹麦面包咬了一口。 热乎乎的巧克力酱冒出来,香浓却不甜腻。冰美式清爽醒神,虞隙满足地大口吞下。 而纸袋里,还躺了一只牛肉芝士可颂,热度熨帖传导到腿上。 要递给他吃吗? 可他两只手都搭在方向盘上,不太像是能单手开车的样子。 难不成要喂给他吃? 在虞隙的印象里,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妈妈坐在副驾驶上这样喂爸爸吃东西。 会不会太亲密了? 可是自己都大摇大摆地吃了,不管他的话,显得也太不近人情了点。 更何况,他说到底还是为了她,才会饭也顾不上吃地来替她开夜车。 腿上的热度持续炙烤她的良知。 虞隙犹豫了半刻,还是拿出来拆开包装,探到景陆沉嘴边。 景陆沉这人,即使在驾驶座也像一口青铜老钟似的,肩背挺直板正。 他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可虞隙都递到他嘴边了,只好半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余光瞥见虞隙将手收了回去,接着却又响起包装纸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匆忙咽下:“好了,可以了。” 虞隙:“?” 景陆沉:“我一会到了再吃,没事。” 也行,虞隙略一点头,利索收起,又从中控杯架上端起咖啡送过去。 这次景陆沉迟疑地想,要不要直接松一只手出来接过杯子自己喝。 可是余光瞟一眼已经几乎要戳到他脸颊的吸管口,他还是梗着脖子凑上去,斯文地吸了一口。 虞隙看着他喝下,似乎可以看到棕褐色液体是如何顺着他的喉结滑动而流下,如何在他的唇舌之间打着滚,翻出浪花。 她甚至似乎看见,他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一层粉,将他冷厉的下颌线都勾画得柔和、平缓。 一定是因为车里的空间太狭窄,空气太凝滞,她才会将视线无处安放地在他脸上停留。 虞隙甚至觉得双颊、耳后温度都被蒸热,她赶紧收回手,将车窗打开,任由冷静的空气在她身侧流动。 到达洋沙湖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虞隙指挥景陆沉把车依旧停在她的“老位置”。 景陆沉看着那个明显算不得是个停车位的“停车位”,没有发表看法。 虞隙不太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安排景陆沉,干脆就随他跟着了。 勇山桥一听虞隙说到了,立马从办公大楼奔出来迎接,脚底生风地就要带虞隙去现场。 虞隙刻意忽略了身后还跟着人,挽起袖子就跟他下了地。 平时外来人员要进猪场全部都要经过检疫、消毒、烘干的程序。可这次他们去的不是场内,而是顺着田埂一路绕到后山。在这座小山包后面,是一片农田。 这个时节的水稻田里,已经不种植水稻了,而是稀稀拉拉的油菜。 虞隙还没成年的时候,跟着爸爸妈妈回老家,是见过大片大片的油菜田的。即使是在腊月,也是郁郁葱葱的绿杆上撑着厚实的点点金黄。 可这会借由探照路灯的光远远看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果然,随着距离越走越近,一股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冲得虞隙几乎提不上气来。 她心里越发觉得不妙,这股味道实在是比她在电话里听到汇报时想象的,要严重太多了。 夜色覆盖下,她看不清水面上具体飘着些什么。 虞隙紧紧攥住手指,强忍着没有捂住鼻子,沉着嗓子质问勇山桥:“这里都已经是人家村民的田了,我们的污水,为什么会排到人家村民的田里去?” 虞隙的一双眼,平时含水推波的,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好似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可一旦严肃起来,眼眶拉平神光凌厉,教人不敢直视。 勇山桥本就心虚,这会子更是被熏得呼吸不畅又被震得冷汗直流。 “这......原本只是因为气味被举报,这点已经是村民们怨声载道已久的了,可是这次偏偏赶在环保局督查的时候,给举报上去了......您来之前我已经责问过底下的人了,具体要如何处理还要等明天的通知,可能...可能会需要咱们派人去给他们清理。” “只是清理这么简单?人家田里的油菜,如果要是作为经济作物种的,损失不需要赔偿?” -- 第16页 勇山桥点头哈腰:“要的要的,要赔偿的。” “现在正是风头最紧的时候,周边有那么多工厂都直接被关停了的,如果我们也因为这次的问题被勒令关停整改,几千头猪你往哪里放?” 勇山桥还要继续点头赔不是,搁在之前,他这种把她当顶头上司大领导的模样还勉强让虞隙觉得受用; 可放在现在这种关头,虞隙简直听到就心里冒火,觉得这人说话真是半点儿也不利索。 她直接扔下一句“明早八点,所有部门负责人到我办公室开会。” 然后转身就要走。 可她憋着气又动了怒,竟忘了自己还踩在田间地头,转身时一个趔趄就要失去重心。 眼前只有一片浅灰色衣袖划过,她伸出手,心想:要是自己今天非要在这种地方摔一跤,那也一定要拉着景陆沉一起。不,最好再把那个磨磨唧唧的勇山桥也拉下,大家一起臭烘烘的回去,谁也别嫌谁熏人。 但到底是年轻,身体素质好反应又快,景陆沉的动作竟然能赶上虞隙一个想法的速度。 他本就紧紧跟在虞隙身后,耳朵听得不认真,眼睛却紧盯着虞隙的步伐看得仔细。 见她脚下松动,景陆沉已然大手一挥,将虞隙拦腰捞住,几乎让她双脚离地把她架回了田埂上。 虞隙一顿晃悠,总觉得没走稳的这么一下,把她方才板着脸的气势也给晃散了。 她站稳后嘴角一撇,拉着景陆沉的衣袖,昂首阔步就往回走。 景陆沉再怎么腿长步子大,这会也只能配合着虞隙,掰碎了跟着走。 他看着虞隙高高扬起的后脑勺,知道她是因为那一崴脚,觉得有些掉面子了。 他抿住笑,空着的那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给她照着前头的路。 虞隙见到这迟来的打光,竟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我看得见路!” 景陆沉这下再也憋不住笑意:“我知道,是我觉得看不清楚。” 他就这么一路被她拉着衣袖回到了宿舍,衣领都被扯歪他也不做声,只在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梯时,他落后一步悄悄正了正卫衣的帽子和领子。 虞隙在前头一拍脑门:“糟了,什么都没给你带,我这宿舍里可什么都没有!” 景陆沉将掌心轻轻贴上她的后腰防止她上楼时重心不稳往后仰,“先不操心这个,你明天还要早起开会。先洗洗睡,明天我再自己去镇上买。” 进了屋,景陆沉打发虞隙先去洗澡。 虞隙折腾了一天,一早开车回家,到了夜里,竟又兜了一圈回到了这间屋子。 她早就累到萎靡,却还要思索明天的一切应对,忧心忡忡地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就想往床上倒。 却再次被景陆沉一把捞住:“头发还没吹干。” “不行我今天太困了,就这么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它会干的。” “那怎么行!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疼的。” 虞隙开始试图耍无赖,扒住景陆沉的手就往怀里揣。 一手拖着他一手拍拍床垫:“我不想管了真的,实在是太困了。” 说着还要策反景陆沉:“你也很累了,你也别洗了直接睡吧。”只希望他也别折腾了,更别再管她了。 沾了床的虞隙只觉得再也不想动了,听到身边没了动静,还以为是景陆沉拿她没办法,自己去洗漱了。 刚想抱着被子拱进去彻底躺好,竟然就听见耳边呜呜的风声。 原本虞隙最烦吹风机不用换气似的呼啸声,总没耐心把头发完全吹干,都是吹个七七八八就放任不管了。 可这会她也没心思去管这支吹风机到底喘不喘气、为什么还不停了,只觉得湿冷的寒气被祛除,从耳朵后头到颈根,甚至肩膀都是暖烘烘的。还有一只手拖着她的后脑轻轻柔柔地疏开她的湿发,剐蹭到她的头皮。 虞隙连这是哪里来的圣手都懒得去想,缩在被窝里的脚趾舒服地蜷起来,整个人弯成小树袋熊的样子,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景陆沉在吹风机的大呼小叫掩盖下,叹了口气,又摇着手腕将她的枕头边沾染的水痕也一并吹干,才轻手轻脚地收了线。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的时候,虞隙已经醒了。 睡饱了的她又恢复了忧心忡忡的状态,她拍拍景陆沉环抱着她的手臂,“我要去公司了,你要不要跟我去食堂吃早饭?” 嘴里这么问,但其实动作上并没有慢下来等他的意思。 景陆沉其实想问,如果可以一起去食堂吃早饭,那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她一起去看看那些被污染的水田? 就像虞隙没有见过黎梓恬在商场斡旋时的样子会感到新奇一样,景陆沉也还从没见过虞隙忙工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可还没等他吐掉牙膏沫,虞隙就已经风风火火到了门边。 刚要换鞋,低头却发现,昨天那双鞋的跟上竟然团了一圈黄泥。 她咬牙犹豫了半秒钟,想到一会还要开大会,还是跑回行李箱前翻出了另一双跟略高一些的鞋子,暗自提醒自己今天小心走路。 然后对着屋里丢下一句:“你反正要去镇上买东西,去镇上吃也行。我先去开会了,有事打我电话。”就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砰”的一声门响,并不算重,却莫名在景陆沉心里敲出了一丝全职煮夫在家暖床等女强人下班回家的味道。 -- 第17页 第10章 第十头 虞隙昨晚通知的是八点开会,但其实这会才不到七点。 天色还是发灰,不像要晴的样子。冷冽的风带着湿气刮过,扑面而来满是萧索。 她特意留足了时间早早出门,不是为了去食堂吃什么早饭,而是想先绕道后山,看一眼山包下的水田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虞隙还是在半道上就被那股味道刺得头昏脑涨。 混着有机排泄物的氨氮污染废水被冬日的风吹了一夜,恶臭味非但没有被稀释,反而更甚。 虞隙也顾不上一大清早就要被熏一身臭味的郁闷了,手捏着鼻子加快脚步走近些,却看到了让她瞪大眼睛,惊掉下巴的一幕—— 没有了夜色的遮盖,污水像一层油布,严严实实遮盖住大片田埂。 本该开沟排了水才好种油菜的稻田里现在重新被污秽蓄满,水面上还不均匀地堆浮着已经发黄的沫子。 更别提那些半死不活的油菜了,怕是还没被淹死就已经先烧坏了根。虞隙光是看着它们立在那儿逃不出生天的样子都替它们难受。 哪怕不是赶上环保局的重点督查,这件事的严重性也超乎她原本的想象。往小了说,需要面对的只是那片田的主人,最多再加上十里八里范围或者一整个村的村民。 可往大了看,这就事关整个企业的形象。阳沙湖猪场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猪场,而是隶属于源农集团旗下,生猪养殖板块的小小一个子公司罢了。如果向上追溯到源农集团作为上市企业的整体形象,这件事还能更大。 虞隙稳了稳心神,决定先回办公楼开完会,再考虑跟虞正源汇报的事。 况且,说是开会,实际上她也还不清楚,在会上要提出怎样的诘问,要制定怎样的方针。 可她就是执拗地认定,无论如何也要不露怯地先把这个会开完,有结论有方向了,再去给虞正源汇报。 而不是像还没断奶的小女儿一样,遇上没见过的场面,就颤着嗓子给爸爸打电话。 兴许是是因为起了个大早就跑去看见田里那番景象,虞隙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一脸肃杀之气地,强忍着拍桌子的冲动,叫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挨个说对这件事的看法,解决的措施。 刚开始她一半是为了忍住不要发火,一半是真为了整合出一个方案,还拿上纸笔,打算听到有建设性的意见就记下来。 可从行政部的发言听到生产技术部,她算是听出味来了。 这帮人还是分析原因居多,指向性的意见还得靠虞隙自己来提。 她顾不上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硬着头皮指挥他们分别去联系环保局受理举报的人和稻田的所有者,把受损失方和政府的诉求主动问清楚,再让猪场自己环保部的人去查,为什么污水会这样不经处理地出现在别人家的稻田里,是平时就有这样的情况只是程度不如这次严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剩下的其他人,全部带上工具,让勇山桥领去后山底下——挑猪粪去。 不管对方还有什么额外诉求,现在那片田,总归是要由他们来负责清理的,而且越快越好。 虞隙初来乍到,就赶上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夹起尾巴熟悉情况的“蜜月期”都还没过就捅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心里闪过对外面黑手的怀疑,都说不出口,只能咽下去,权当是自己手下的人玩忽职守得没有天理这么去查。 原本的猪场废水处理工艺里,其实也就包含固液分离后,将排泄废水中的有机物进行水解,通过厌氧菌的生化分解,使其中的氮、磷、有机物作为水肥再循环回农田里。并且水肥的效率还会比化肥要更高。 这也等于是一种良性循环的模式了。 再有的一种主流方式就是建沼气池,不但可以发电,还可以避免分辨的污染和其中细菌的交叉感染。也算是大型养猪场的一个很好的选择。 根据勇山桥交给虞隙的材料来看,这座计划承载八千到一万头存栏母猪的阳沙湖猪场,的确有一个自建的沼气池在正常投入使用。 平日的正常排放也都是处理过后,综合考虑了农田面积和需肥量,定点排放的。其中绝大多数,按说都排到了源农集团旗下,隶属饲料板块的玉米、大豆的种植基地里。 虞隙这下才觉得,是时候联系虞正源了。因为她脑子里不再空空如也,而是准备好了除了“爸爸我该怎么办”以外的,真正的问题。 她看了看时间,不确定虞董事长这会有没有在忙,于是只是克制地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在忙吗?方便给您打个电话吗?我有关于猪场的事向您汇报。” 消息发出等待回复的时间里,虞隙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秒一秒地加速,在她以为就要跳进心悸的范围时,虞正源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 她深呼吸按下心里一跳一跳的紧张,尽可能平静地接起,简短地向他汇报现在的已知情况,并且不等他插话就快速问道: “现在我需要求证一些具体细节,所以来问您要饲料板块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整个华中地区的也行,具体省区的负责人也行。” 虞隙不太确定具体能在什么人那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做好了要周折一番多辗转几通电话几封邮件的准备。 -- 第18页 然而虞正源只是稍作停顿,就很快回答她:“行,我知道了,联系方式一会我给你发过去。” 而后他话头一转,又说:“你那边的情况,我大概清楚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就当锻炼了,不会出大问题。” 虞隙来不及细想后头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有什么深意,她甚至连没有挨骂受训都顾不上感到松一口气,就照着虞正源发来的一串联系方式挨个打电话过去。 一圈下来,她找到了距离阳沙湖猪场不过二十公里的饲料板块子公司的总经理,确认了猪场往那边的地里排的水肥的量。 结果基本确认了她的猜想。 既然自产的这些肥水都被自家销了,那么追来溯去,这些多出来的污水不光是怎么流进了外人田里这一问题成迷,就连来源都可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但她暂时分不出精力去排查真正的黑手。 现在排在最前头的当务之急,是去看看污染的农田清理的状况。 再次往那块恶臭盈天的地方走去,虞隙已经连不情愿的心理都快被磨没了。 当初是自己主动自请来这里,现在哪怕真被熏得臭烘烘的回去,也只能自己认下了。 再次踏回那条田间瘦得可怜的小水泥路,虞隙只恨自己没有穿件带拉链的大外套。 不是为了挡风,只为了拉链拉到顶可以藏进去半张脸,兴许能挡一挡这叫人头脑发昏的味道。 皱巴着一张脸走到半路,隐约就能看到一撮人扛着铁锹簸箕在底下田埂之间来回。 ......手段之原始,叫虞隙这个发出这道指令的人也忍不住眉头一抖。 可是逐渐走近,虞隙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伸着脖子连下半张脸也忘记遮挡。 ——底下一群人里,熟悉的身影除了勇山桥那圆滚滚的身子,还有一道浅灰色身影,又瘦又高,站得笔挺,连头也不歪地在跟勇山桥说些什么。 是景陆沉?! 他怎么会跑到这田里来!不是叫他有事打自己电话吗? 虞隙提起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下到了田边。 “景陆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虞隙扯着嗓子喊他。 景陆沉话说到一半,和勇山桥一道回头看她,脸上是方才谈话时的和善。他还穿着昨天那件浅灰色的卫衣,所以虞隙一眼就觉得熟悉。 见到她并着步子急急地冲下来,景陆沉伸出手去迎她:“慢点,小心脚下。” 虞隙习惯了他的各种老式叮嘱,攀住他的手臂就要再问他一次:“你怎么来这了景陆沉,你来干嘛?” 立稳后见勇山桥还在一边,探究的眼神敛也敛不住地看着他俩,虞隙一把拍掉景陆沉的手,面向勇山桥:“这是我的......私人助理,景陆沉。” 这两人居然也真跟第一次见面似的,互相点头见礼。 旁边有人拖着担子从窄路边边挤过去,勇山桥很会给自己找活干地适时开口:“哎这个不要拖在地上,来我跟你一块抬过去......” 勇山桥已经跟着人走远了,虞隙却还没有等到景陆沉的回答。 她皱着脸恨不得连眼睛都眯上,完全不能理解好好地宿舍呆不住,景陆沉是有多闲得无聊,居然招呼也不跟她打一声就往这粪堆里凑。 忽然,景陆沉凑近过来,抬起手,把什么东西挂到了她耳侧。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不会说你好?” “什么?”虞隙被他的动作搞得想垂眼去看,又被他的话阴阳怪气到,觉得必须立马瞪他。恨不得一只眼往上一只眼往下,结果反而显得像在发愣。 景陆沉趁机把另一边耳朵也给她挂好,修长的手指夹住边缘往上这么一提溜。 视线瞬间被遮挡住一半。 是口罩。 他给自己挂了一只口罩,在她琢磨了一路想遮住的下半张脸上。 她的思路没有被他的动作带偏,还想问他刚刚那句阴阳发言是什么意思。 景陆沉却先开了口,嗓音低沉带电,似有颗粒感,从虞隙头顶摩挲过来:“我什么时候,成你私人助理了?” 虞隙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视线踉跄着往远处抛去:“就随口说的,总好过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来工作还带个人,形影不离的像什么样子。” 许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还想补充点有力度的理由,眼神一晃又绕了回来:“我好歹是个小领导,又刚来,建立威信很难的!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跑过来,不然我都不用介绍你。” 虞隙越说越是打定了主意要倒打一耙了:“所以你说你,干嘛要跑这来,昨天还没闻够这味道?” 在她说到“小领导要建立威信”的时候,景陆沉就已经退后半步稍稍拉开了距离。 等她说完,他轻叹了一小口气,垂眸看她: “虞隙,你不能每次一看见我都问这种问题。”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突然来了,我怎么又来了...... 如果你不会打招呼,我可以教你。 就两个字,你好,就可以了。” 景陆沉大概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虞隙半是恼羞成怒半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张口又发觉,自己好像最近的确一直在对他重复说这样的话。 见她表情古怪,景陆沉缓缓敛眸,又改了口。 -- 第19页 他声线放轻,慢慢地说: “要是你实在懒得说话,或者嫌这样打招呼太生疏,我要求也不高,对我笑一下也行的。” 第11章 第十一头 虞隙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和低落打得措手不及,冤枉和歉疚交织。 她只能咕哝着,顾左右而言他:“你从哪掏出来的口罩。” 说着伸出手指抚上颊边。 景陆沉收回眼神,含糊道:“买的。” “你早上出去了?” “嗯,去镇上买了点东西。” 早晨虞隙一阵风似的出了门之后,景陆沉做了不少事。 不光顺手给她买了口罩,回来的时候还顺手帮她换了个位置停车。 停在那种位置,迟早要出事。 下车的时候,还顺手扔掉了中控台上,装着已经冷硬的面包的纸袋。 想了想,景陆沉又说:“你不要转移话题。” 他想要虞隙正面答应,不再动不动说那些听起来就是不欢迎他的话。 虞隙才不照做,她躲在口罩底下皱了皱鼻子,放慢语速自顾自地说: “好像没什么用,还是臭。” “至少能遮住嘴,这样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就不至于把气味分子吃进去。” 是了,物理必修课上教过,所有物质都由分子或原子构成。当你闻见了某一种气味,那便是这种物质的分子碰撞到了你的嗅觉接收器。 而同理可得,如果你在这种气味分子面前张开嘴,那么...... 虞隙当即被恶心到连眼睛都想闭上。 话没聊完,勇山桥又领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憨笑着走回来找虞隙。 “虞总,这是县里的张书记。” 又对着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介绍:“这是我们虞总。” 张书记等不及慢慢寒暄,抢着接了话:“我是代表县里来的,主要负责跟你沟通这次这个污染问题。”他一边推眼镜一边看虞隙一眼,“小虞啊,老实说,你们这个气味的问题,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了啊,我们接到好多投诉都是咱们的村民说受不了你们这个味道啊!” 虞隙收回了原本想伸出去握手的右手,揣回口袋里,也端起笑:“是是,我刚被我爸爸派来这里,可能还不太清楚情况。书记,别说他们了,我都快被臭晕了!” 她故作轻松地语调说着嫌弃的话,破天荒地主动提起自己跟虞正源的关系,甚至第一次用手在面前挥了挥,一副真受不了的样子。 景陆沉仍然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站在虞隙侧后方,默默地看着她表演。 越看越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挺会装腔作势的。 虞隙说着就要拉张书记去办公室坐下聊,“走吧咱们回我办公室,您给我好好说说这个情况。” 却又在张书记转身时,偷偷对着要跟上来的勇山桥使眼色。 勇山桥接收到眼神,却破译不出讯息,小小的眼睛愣出大大的疑惑,连脚步都迟疑了。 景陆沉也不敢说完全懂,但看这场景实在滑稽,忍不住上前一步,长腿踏到原地犹疑的勇山桥身前,轻飘飘送出一句: “虞总的意思,应该是请您辛苦先盯一下清理现场。” 勇山桥拿到横空抛来的答案小纸条,却更疑惑了: 难不成这小年轻,还真是咱虞总的......私人助理? 说完,景陆沉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合适跟上,更没必要留在这里熏着了,慢条斯理地转身往虞隙的宿舍走。 他没会错意,虞隙的确是想跟这位张书记私下单独沟通。 直到和张书记面对面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下,虞隙都还在表演娇气。 她一会儿叫留守的文员帮忙泡茶,一会儿又起身去摆弄空调,一张嘴就没歇过。 “这破空调怎么半天也不出风,冻死人了都要!” “哎呀小姑娘不懂事怎么泡了这个茶来,张书记您别介意,我那儿还有一块没开封的千两茶饼,您要是不嫌弃的话一会给您带回去喝。” 说着还翘起手摆在嘴边,一副小学生分享秘密宝贝的架势:“从我爸办公室里顺手牵羊出来的,绝对的好东西。” 可她放下身段卖力表演了那么久娇娇傻傻富二代,却不见这位张书记接茬。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她托着下巴打量对面,只见这位张书记对空气的温度和面前窜热气的茶都不感兴趣,两手捏在大腿上,隐约面露焦灼神色。 虞隙心里这才更有了底,下了最后一记猛药催他说重点:“我顺他茶叶的时候他还说,只要能把这边猪场的问题解决好,我想拿什么走就拿什么走。张书记,您肯定比我懂行,这问题咱们要怎么才能解决啊?弄坏了人家的地,我赔钱行吗?” 张书记躲在厚厚的玻璃瓶底后的眼睛终于停止了摇摆,他松开手摸上面前的茶杯,拐着弯地传达了“村民们”的需求。 而景陆沉回到虞隙的宿舍,一进门,就看着门边地上的鞋皱起了眉头。 他想了想早晨虞隙一阵风似的刮到门口,又刮回屋子里的动线,拎起那双麂皮猫跟鞋进了浴室。 虞隙回来的时候,鞋已经刷干净摆在小阳台的风口下了,景陆沉正在卧室用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抹布细细地擦着那只小行李箱的轮子。 虞隙欣赏了一会景陆沉的贤惠模样,看着看着心里倒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 第20页 “轮子你都擦这么仔细?” 景陆沉没发现她在看他,这会擦好了才直起身回应:“嗯,擦干净了好收到柜子里去。” “里头还有东西呢吧,我拖过来之后也没把里面衣服清出来。” “都清好放衣柜了。” 虞隙还是头一次发现景陆沉的贤妻属性,她走过去打开衣柜门一看,外套和内搭都分门别类挂好,上下装也分了区。 虞隙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还好他没有强迫症到连颜色都要排序的程度...... 她关上衣柜门,有点无所适从地笑道:“我这是带了个田螺姑娘回来啊。” 景陆沉擦着手的毛巾闻声一抖,很不情愿地艰难接话:“如果你非要这么说,至少也应该是田螺小伙吧......” “那田螺小伙,我回来了,你是不是应该赶紧躲进米缸里去。” 虞隙这会明显是心情大好了,说话也跟着大摇大摆地得意起来。 景陆沉看她也没有主动说起和张书记谈话的结果的意思,想了想,问她: “刚才,我叫那位勇老师不要跟着你,没有会错意吧?” 虞隙捧着脸,笑意盈盈地看他: “完全没有!正中我的下怀,还是小陆聪明。” 她甚至满意到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头。 却因为身高的距离,只是指尖落在景陆沉的额发上轻轻带过。 景陆沉很少见她这种明显表现喜爱的动作,下意识想把头往前够一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又猛然坐直,重新挺直腰杆。 好在虞隙并没有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小动作,甚至果然顺着话头说起了他想听的内容。 “刚才我特意带张书记回办公室单独聊,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诉求。果然被我猜中了,他们居然跟我说,要我们公司给有意见的村民安排工作岗位!” “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把有可能是举报我们的人招进公司里来啊!我真的是给气笑了,你知道吗,就我这样的,当初想来打工搬砖我爸还看不上呢!说什么,他们现在招人都是去农大招专业对口的,还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噢!” 她语气夸张,表情也生动,景陆沉看着她,不自觉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那你答应了?” 虞隙的手舞足蹈像被针戳到的气球,瞬间开始泄气:“......暂时、也不能、不能直接拒绝吧。反正我跟他说我都听我爸的,我要先去跟我爸汇报,先让他回去等我消息了。” 不过气泄到一半,又重新鼓足起来,她的眼睛睁圆了,显出平时见不着的机灵可爱,连脸蛋都泛着粉红光晕。 “哼,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现在甚至怀疑那些臭水根本就是有人甩锅给我们背。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白吃这个亏的!” 景陆沉仍旧眼含笑意看着虞隙。 在他的印象里,很少有见过虞隙这般生动的模样。 “你刚刚说,你们公司,很多研究生和博士生学历的?”景陆沉心下一动,随即发问。 “应该是有吧,不过我也还没有见过几个员工,都是听我爸扯的。——干嘛,你想说什么?” “什么样的专业算对口?为什么说虞叔叔看不上你?” “就...畜牧、兽医、财会这些都算吧,噢还有就是工商管理,市场营销,电气自动化,计算机工程这些专业应该也都有对应岗位。”虞隙一边望天狂想一边掰着指头给他数。 数完仍觉得不明用意:“你要干嘛?该不会,想毕了业来给我打工吧?” 虞隙看着景陆沉一本正经的样子,扬起促狭的笑,甚至还拿肩膀挤他一下。 景陆沉只觉得隔着衣料被她触碰到的肩臂似乎在微微发热,周身空气似乎在慢慢化开。 他也像受到了感染似的,凑到她身边,掏出手机地图给她看:“不是,是我看地图,这附近有个农业大学的试验田。” 虞隙:“?” 景陆沉:“兴许,会有你们能用上的学生。” 虞隙刚想说,自己又不负责招人,更何况这时候,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哪顾得上去找什么学生啊! 可是抬头就迎上景陆沉的一双眼。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皮掀起认真的弧度。 虞隙发现,其实他的双眼皮褶子不算很深,平时他垂眸看自己的时候,平整得没有一丝痕迹。 可这会景陆沉身子略微前倾,看她的时候距离被拉近,眼睑折合出流畅的曲线,像一道一不小心就会绊倒进去的浅壑。 虞隙往后仰拉开一点距离,伸手接过他的手机看一眼导航,的确离得不远,比回一趟市里还要近。 可她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在这个关头抽空去一趟。 比起这个,她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你这个学生什么时候回学校?明天我大概没空送你,要不你把我车开走,先回学校好好上你的课。” 景陆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景陆沉:“我把车开走,那你在这边怎么办?” 虞隙似乎并没觉得多为难,两手一摊:“蹭人家的呗,好歹我也是个小领导,征用一下不过分吧。” 景陆沉看她现在时刻谨记自己“小领导”的身份,墨条般的浓眉一挑,想到了什么,干脆利落地点头接受: -- 第21页 “行,那我周末再开过来接你回去。你要是中途有事要用车,就随时给我打电话。” 虞隙嘴上答应,心里却想着,照这个局势,周末能不能回去还不好说呢。 第二天,景陆沉想磨蹭到下午天黑前再出发,被虞隙生推上车送走。 景陆沉前脚刚走,猪场就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正是他口中的,地处附近的那个农大试验田的教授。 第12章 第十二头 教授姓霍,还带着一个打眼一看就像未成年的学生。 霍汉仁教授说明来意,竟然是为了那片被污染的水田。 他们在隔壁镇子上的试验田,原本做的是一个叫做绿肥的项目。 即选取豆料作物,作为生物肥源来种植。 霍教授拉开夹克外套拉链,露出里头的菱格毛背心,从夹克内袋掏出一个手绢包。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绢包抖开来,竟是一包种子。 虞隙看得目瞪口呆。 她这才撑起眉头,仔细打量这位不期而至的访客。 怎么看怎么觉得,比起大学教授,他也许更像一位简单的庄稼人。 从这位霍教授身上,丝毫看不出她刻板印象中读书人的雅致和讲究,反而满是淳朴的黄土气息,莫名叫人觉得心里踏实。 “小虞啊——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看,这是我们新培育出来的土血豆,生长周期短,增肥效果好,对土质的要求相当宽容......” 虞隙像是被迫在课堂上被按住一样,懵懂地接受农业知识的洗礼,按捺着寻找打断对方的话口,直到听见霍教授说: “更重要的是,收成之后,还可以拿来做成豆粕,就能反过来成为你们做预混料的优选可控原料。” ——所以这位教授不光种地,还对猪饲料也有研究? 总算听到和自己的业务有关的了,虞隙见缝插针: “所以霍教授,您是来,向我们推销新品种的?可是这和污染的水田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们子公司的业务范围暂时还限制在生猪养殖,饲料板块那是另外的——” “那片田里原本种的油菜,也是拿来做绿肥的。” 虞隙:“......” 这又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了。 “所以,如果能在清理之后,用这种土血豆,重新把那片地翻活,等开了春,该种什么还是种什么,不会耽误早稻的播种。” 虞隙到这儿才算听明白了。 所以霍汉仁是来帮忙的?尽管比起帮她善后,他真正在乎的更像是那片无端遭了殃的地。 她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想到了景陆沉头天掏出手机地图给她看的模样。 他是当时就在暗示她什么吗? 霍教授突然来访,难不成和他也有关系? 然而虞隙的默不作声,在霍汉仁的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他将手绢重新包好,揣回贴身口袋。 虞隙思索着问:“那您的意思是,愿意与我们合作,帮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吗?如果这片地的主人也同意能够用上您的团队研发出来的品种,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霍汉仁似乎笑了一下,紧接着说:“是是是,确实也还需要对方同意种植。” 虞隙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那,不知道霍教授您希望以什么样方式来进行这次合作呢?” 这个问题倒是让霍汉仁有些面露难色了,饱经日晒的额头都挤出了纹路。 “这,大概是需要贵公司出面,征得对方同意后,我的团队可以提供种子,还可以负责前期播种。我们唯一的条件,就是需要检测和记录这一个生长周期内土地的各项指标。” 不要钱,白干活只为了收集数据,这做的不是科学不是农业,是慈善才对。 虞隙仍在在心里默默衡量,目前看来至少对猪场的局面没有坏处,等清理完田里的污水,一并提出来且看对方愿不愿意就是了。 她不再多虑,应下之后表达了一番感谢与敬重,就叫人进来送客了。 她之前倒是估错了一件小事,那就是人家田里的油菜,不是拿来作经济作物榨油用的,而是想通过冬季不种水稻的空地期种油菜养地。 不过这个小小的错误判断,并不影响这件事的善后流程和进度,无非就是清理,赔偿损失,最后该交罚款交罚款,该整改内部流程就自己关起门来整改。 至于这位突然蹦出来的霍教授,虞隙隐约有一丝猜想。 会不会是景陆沉看她为难想要帮忙,所以联系了他们? 她该去问问景陆沉吗? 可是霍教授带来的什么土血豆,毕竟不是破局的关键,要是如实反馈给他了,那小孩会不会沮丧失望? 如果换作是她,默默地想要提供帮助却没帮上什么忙,她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那还是不要说了吧,就当没有想到其中的联系。 本来这孩子最近就怪敏感的。 也怪自己,明明之前狠话都已经说绝了,俩人却莫名其妙没断成——倒像是自己这个大人犯了一场矫情病。 虞隙叹了口气,掏出景陆沉给她买来的口罩,晃悠着去了后山监工。 田埂里已经逐渐清明,水面上的漂浮物基本被捞出,接下来将剩余的污水抽出,再运回厂里做生化处理就可以了。 -- 第22页 见到这个进展,虞隙思索着,继续给虞正源打电话汇报。 张书记提出的要求,不管同意与否,都需要虞正源先知晓过后再做决定。 因为,他暗示虞隙的是,出于对村民的补偿,希望猪场提供少许工作岗位。 平心而论,源农集团的待遇在行业内确实算上乘,尤其他们近年来连续去高校多番招收高学历应届毕业生,薪资待遇水涨船高,一提再提。 且不说这种做法无异于落井下石,令她不齿。 更何况这件事现在背后情况还未明了,虞隙实在不愿意先行退让。 她不想同意这个条件,但也很有可能无法一力承担拒绝的后果,最好的做法就是请示董事长。 然而虞正源竟然出乎意料地,半点态度都没给,完全不置可否,只叫她自己看着办。 虞隙多少有些郁闷。 如今她来做这份工作,除了闲够了想找点事做之外,多少存了点想让虞正源对她刮目相看的心思。 来之前虞隙就自己做过功课了,源农集团早期就是做猪饲料起步的,版图扩张的时候,最先延伸的方向也是水产饲料、禽用饲料、反刍饲料等其他饲料品类,进一步巩固了饲料板块的优势。 可是饲料行业虽然市场规模巨大,但实际利润实在算不上多高。 并且对于有扩张计划的企业来说,饲料行业的现金流回笼特性,简直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在虞隙很小的时候,她还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爸爸去找养殖户收饲料钱,收不回来居然还要倒贴钱的局面。 早在那个年代,像他们这样规模的生猪养殖企业还未成型,市场里真正大量的是散户。 为了打开销路,虞正源他们不得不接受先垫出饲料,等散户们的猪出栏了,再去回收饲料的钱。 那个时候,虞隙的妈妈还在,经常是虞正源出去收账,妈妈就在家抱着她等他回来。 记忆中,有一回虞正源出门了,说这次要找的这个老板赚钱了,今天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临走前,他们甚至约好了晚饭要吃什么菜。 可是虞隙一直等到肚子都饿了,天也黑透了,也没有等到爸爸回来。 却等来一个女人,带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那个女人管妈妈叫姐,敲开门就抓着妈妈哭。 小小的虞隙躲在妈妈身后,看得很不顺眼,因为在她的视角看来,妈妈被扯着衣袖,满脸都是为难。 最后,妈妈无奈地抽出手,从钱包里抽出几百块钱给了那个女人。 虞隙不解地看着那个女人接过钱带着孩子离开,问妈妈,为什么爸爸还不回来,又为什么要给她们钱。 那个时候,永远温柔细致的妈妈也只是轻轻地叹气。 要不是后来没过多久虞正源就额角带着伤地回来了,按照幼年虞隙的理解能力,她几乎要以为是爸爸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情了。 后来见得多了她才晓得,原来猪老板等猪出了栏,卖掉之后拿到钱就跑路的不在少数,只是连妻儿都一并抛下、消失得那么干净的倒不多见。 本以为可以收回一大笔饲料钱的虞正源到了人家门前,才被告知整个屋子都被转手,已经易主了。他不死心想要进去看一眼,甚至与人起了冲突,见到的却也只是空空如也的圈舍。 就是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发展起来的源农集团,也是直到好几年前的那场首次席卷这个大陆的非洲猪瘟,对散户形成巨大冲击,他们才开始逐渐将扩张的脚步踏入养殖市场。 但在网上做再多空功课,搜索再多新闻报道、分析文章,虞隙终究只能看到纸上谈兵。 黎美云都能光明正大地叫虞陟选对口的大学专业了,那说明虞正源对于下一辈进他公司总是持正面态度的。 为什么轮到她,却一点点都不肯多教一教呢? 真就把她打发过来就不管了? 虞隙一边觉得不服气,一边又觉得有些没意思。 她甚至想,既然这样,那那个什么张书记,就拖着呗。 不管别的地方是如何处理的,反正她没有见过这样半要挟式的“自荐枕席”的操作。 既然没人教她,那她可就只好—— 全凭心情做事了。 第13章 第十三头 打定主意后,虞隙叫来了勇山桥。 开口前,她甚至想了想该用什么称呼。 “勇老师,我记得之前,好像听你提过一嘴—— 这不是我们猪场第一回 被举报了?” 勇山桥想了想,寻了个妥帖的答法: “这养猪嘛,多少有点味道的,住得近点儿的有意见也正常。” 虞隙猜到他会这么说,接着问:“那之前出现这种情况,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勇山桥继续给出中规中矩的答案:“就正常安抚一下,说我们会注意,希望他们多见谅。可是,之前也确实没有出现过这次这么严重的情况。 之前我们顶多就是污水处理不及时,或者短时间内量大了处理不过来的时候会堆放起来,从来不会这样直接倒到外面去!” 看虞隙并无不满,反而若有所思,勇山桥咬咬牙,凑近了些。 “虞总,其实吧,我想说......”他一边试探一边小心打量这虞隙的脸色。 -- 第23页 虞隙放下二郎腿,抬起头来坐正,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担心您没想到这茬,想想还是该跟您说。咱们的猪场从一开始,就都是按集团标准配备的污水处理系统,都是统一标准的。我之前也去集团学习过,咱们的排放是会存在水质水量的波动,可也都是在正常范围内。所以,我怀疑是故意有人给咱们使绊子。至于是谁,暂时还说不好,您看是不是留个心眼,咱们有没有办法查一查或是防着点。” 勇山桥一鼓作气说完,也想等着看看虞隙的反应。 虞隙却往后一仰,重新翘起二郎腿:“为什么现在突然想到跟我说这些?” “这...我这不是,先去底下确认过,咱们确实没有为了节省成本,搞什么不该有的小动作,才能来给您个准信。” 虞隙却不这样觉得。 她想,大概是之前,她和勇山桥两个人,都在各自判断对方。 她无法贸然确定勇山桥值得信任。 而勇山桥也同样摸不清楚她这个空降兵的底。 更何况,就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来看,在虞隙对他还完全不熟悉也不了解的时候。 如果一东窗事发就说疑心不对劲,难免有推卸责任的嫌疑。 虞隙其实希望勇山桥继续看不透她有几斤几两。 但比起相互防备着孤立无援,也许是时候做出点试探性的让步。 让渡一些信任,协作才有基石。 “那么,勇老师,您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哪方面的?勇山桥不明白。 虞隙:“你对我们现有的人手满意吗?” 勇山桥:“人员足够的呀,等年后淡季过去,如果要再招些学生的话就等到开了春再安排去大学校园宣讲。” 勇山桥不解,怎么话题又突然跳到了人员,是对哪个部门架构不满意? 见他还是摸不着头脑,虞隙干脆摊了牌直说了:“张书记提出,要我们提供一些工作岗位给周边村民。我暂时没同意。” 勇山桥前后一联系,一拍大腿:不得不阴谋论一下,该不会这黑手就是村民自己干的吧,自己刨坑自己跳?碰瓷? 虞隙:“这件事我没工夫深究,这次清理完了就算仁至义尽了,过分无理的要求我不会同意。但是咱俩得先通个气,下一次——再有任何类似或不类似的情况,不要第一时间认下了。” 勇山桥有些迷糊:“这附近就我们一家猪场,还能抵死不承认?” 虞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是说要狡辩,只是,别那么快就被按头了! 这次的污水,现在是咱俩都觉得不是我们的。可是清都已经叫我们的人下田去清了,咱们现在还有质疑的余地吗?” 虞隙彻底懒得再兜圈子了: “说白了,咱俩之前还不熟,措手不及情有可原。以后再有情况,及时沟通。 有什么我能为你争取来的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也会问你很多问题的。” 勇山桥觉得进度快到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了—— 能争取来的,是指设备资源吗?那是不是可以提一下年前多采购一匹母猪产床和保育床,这样就可以不用占明年的预算了。 好耶! 至于虞总说会问自己很多问题?指的是,运营情况?人员调度? 结果虞隙要问的,居然只是:“公司有没有公用的车?” 勇山桥一听:“有车有车,咱们上个季度新采购的运输用的货车,带双层猪栏的,每一层都能吹到空调,好着呢!反倒是那个保育床可以提前——” 虞隙打断他:“那你的车能不能借我用几天?我回一趟市里。” “——买、一批......??” 原来不是要向集团申请什么特批,而只是要征用他的车?然后叫他先勉强用几天公家的车?? 勇山桥明白过来之后,方才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打的小算盘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脸无语。 虞隙才不管那么多,开着勇山桥的小越野走了。 她要给自己调个休。 路上,她收到景陆沉的新信息:这几天你不在,我可以去你那里吗? 虞隙想了想,今天天气好,心情也不错。 于是直接回拨过去一个电话,笑得促狭:“怎么,又要给我当田螺小伙了?” 打趣完也不等他反应,就又接道:“你今天想来可以来,我也会在。” 景陆沉意识到她这是突然回来了,心里一半是想见到她,一半又觉得自己原本的计划落了空。 当时答应把她的车先开回市里,就是存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去接她的心思。 可是立马就又想到,就算虞隙提前告诉自己今天要回来,他恐怕也没法抛下学业翘了课去接她。 他多少为自己的学生身份感到有些泄气,可是想到晚上就能见到她了,还是打起精神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他可以买菜回去做。 虞隙听着他闷闷的声音,心下一动。 却还是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真这么勤快啊,那你到时候看着挑吧,会做什么菜就买什么菜呗。” 然后就以正在开车为由收了线。 她虽然今天回来了,但没打算立马去找虞正源汇报情况。 原本虞隙想着,也许勤加汇报,会显得自己很上心。 -- 第24页 可虞正源的态度却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刮目相看。 赞赏、肯定、欣慰,都没有,在他那儿,她仿佛什么情绪都接收不到。 总感觉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不至于需要他亲自操心的琐事。 而她这个懒散不争气的女儿,也不是他要看在眼里的人。 与其去热脸贴这个冷屁股,还不如给自己找点痛快呢。 不过半个红灯的时间,虞隙直接在下个路口前变道转向。 半小时后,她在校区外围那条长长的林荫路上,找了个没有树荫的位置停下。 虞隙将车窗打开,椅背放低,阖着眼感受阳光斜洒在她面上。 无所事事的时候是不会觉得,一个好天气而已,有什么珍惜可贵的。 等到只能忙里偷闲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如果刚巧赶上休息日能是一个好天气,是多么的舒心。 久违的放空就像在起床时间前每隔五分钟就定下一个的连串闹铃,连沉睡也觉得奢侈,只舍得清醒地感受时间流逝。 一整条长街的梧桐树下,时不时有没课的大学生三三两两走过,虞隙躺靠在椅背上睁眼去瞧。 不禁想到,短短几年前,自己也曾有过这样,连走路都像要踮上空中去的青春时刻吗? 她正打算感伤一番韶华易逝,就收到景陆沉发来的消息: “你喜不喜欢吃猪蹄?晚上炖个黄豆猪蹄汤好不好?” 黄豆猪蹄汤? 虞隙垂头,面无表情地把这五个字输入搜索引擎,结果显示—— 药膳,适合秋冬滋补,具有气血双补、美容养颜之功效。 虞隙幽幽地坐起身,眼神不再慵懒闲适,盯着外头同样享受阳光的无辜过路学生看了半晌,回了一句: “不好,不吃黄豆。” 撇下手机去包里窸窸窣窣翻了两下,又重新抓起手机补上一句: “更别说炖在汤里了!!!” 仿佛多打几个感叹号才足够彰显被冒犯。 然而景陆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只不过是人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却无可避免地开始思考晚饭的菜式。 虞隙从包里翻出化妆品,拉下后视镜仔仔细细地化妆。 正要画到精细的眼线部分时,一道阴影覆下来,将她的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拈着眼线液笔转头,是个笑得一脸腼腆的大学生,一身球衣清凉得令虞隙咋舌,怀里还抱着个篮球。 估计是刚打完球,脑门上还挂着汗。 虞隙在心里感叹,这就是年轻小伙啊,青春的味道竟然就是汗味吗。 本就轻薄的阳光被高挺的梧桐掰成碎片,又被男孩的肩背肌肉半路拦截,只余下少数漏网之鱼,跃过车窗,欢快地游到虞隙忽闪的睫毛上,再钻进她的眉尾、发梢,直至消失不见。 看这位同学吭哧半天也张不开嘴的腼腆样子,虞隙等不了了,出声说:“同学,我在化妆,你挡我光了。” “啊不好意思学姐!我就是、就是看你太漂亮了,所以忍不住想来、想来......” 他似乎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想来做什么,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你真的挡着我光了。而且,我也不是你学姐。” “好吧,那...抱歉。”青春的味道失望离去。 化完妆,瞧见镜子里比大学生也不差太多的虞隙终于满意了,百无聊赖地睨着往来的真·大学生。 景陆沉下了课,又是抓起书往舍友面前一扔,急吼吼就要走。 被后桌的女同学拉住想搭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句就错开身子继续往外走。 他边走边盘算着: 她只说不要黄豆,没回答猪蹄到底行不行呢?或者干脆换成龙骨? 一路思索着出了校区,正要拦车,却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 第14章 第十四头 一辆他没见过的越野车前,围了四五个人在大声说话。 一个女生拉着男生的袖子,又委屈又火大地控诉:“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怎么可以别的女人吹个口哨你就上来要电话?!你也太过分了吧!” 景陆沉原本无意去细听绕口令级别的大段台词,更不感兴趣被质问的人将如何作答。只是侧身路过前,打眼一撇—— 坐在车里的那个女人,不是虞隙还能是谁! 所以,刚才她是对人家过路的学生吹口哨了? 景陆沉握紧了拳,咬牙往他原本要避开的人群走去。 却见虞隙半点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自觉,反而把手支在中控台上,撑着脸瞪大眼就这么饶有兴味地看着。 忽然她长眉一挑,终于出声打断:“好了你们别不高兴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么好的天气拿来吵架多可惜呀!” 又抬手一指:“喏,我等的人也来了,都笑一个回家吃饭去吧啊。” 那男生脸涨得通红,女生也住了嘴,都齐齐顺着虞隙指的方向看去。 感受到这几个人的奇怪眼神,景陆沉简直哭笑不得,表情不喜不怒地在几人的注视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车开出去,景陆沉憋了一肚子问题。 “都不跟他们打声招呼再走?” 不行不行,这个太酸了,阴阳怪气的。 “怎么换车了?” 因为她的车被自己开走了。 -- 第25页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学校等我,等了多久?” 正要选中这个问题作为开场时,电话铃声教他什么叫做偃旗息鼓。 虞隙接起,直接开了免提。 黎梓恬:“你这周啥时候回来啊,我前任新开了个场子一直叫我去,你陪我吧虞老板。” 虞隙想也没想就答:“我今天就刚回来啊。你哪个前任啊?” 黎梓恬:“就好久以前咱俩打赌谁上的那个啊,个子高胸大那个,做餐饮的。” 黎梓恬试图通过贴标签让这个人的形象具体起来。 然而虞隙对她的仍然一脸茫然,反倒是坐在一边的景陆沉,嘴角越抿越紧,脸色也如坠寒冰。 黎梓恬见得不到回应,很快也就懒得深究了: “哎呀甭管是哪个,总之今天穿漂亮点去听见没?上次我们一起去买的那条亮片裙子就不错!我先去做个头发,一会给你发定位,你收拾好了告诉我!” 电话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挂断,虞隙才反应过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局就这么被加塞在了今天。 鉴于对黎梓恬的前男友大军情况的不了解,虞隙叹了口气,扭头问景陆沉:“那你怎么办,要不要晚上跟我们一起去?” 她本以为景陆沉会默然地拒绝。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他不想去,那就先回家等她,她陪黎梓恬撑完场面再早点回去就是了。 可是却出乎意料地听见他说:“可以,但是要你自己开车。” 这哪算得上什么条件,虞隙爽快应下。 其实虞隙接电话的时候,景陆沉还想到了一个问题,只是现在大概不用问了。 他默默关掉手机里查了很久的菜谱。 . 到了黎梓恬说的前男友新开业的场子,连虞隙这种“小老板”都忍不住感概资产和现金的天差地别。 她顶多只是手里有个三瓜俩枣的现金,立在她面前的灿烂金光才是可以称得上阶级的资产啊! 连墙面都恨不得贴金镶钻,真的符合现在年轻人的审美吗! 黎梓恬怎么会把到这么不把钱当钱的前男友的! 她往旁边瞄一眼,发现景陆沉倒不怎么在意这些,只理所当然地跟着她往里走。 好在她到底也没穿闪片来,不至于融进背景墙里去。 临出门的时候,景陆沉还问她:“你朋友不是叫你穿闪亮一点?” 挂着墨绿色绒面窗帘的落地镜前,虞隙在做出门前最后的自我审查。 她的确有一条缀满闪片的抹胸连衣裙,闪片有金有紫,穿上之后人都不用动弹,光是呼吸都在诠释什么叫流光溢彩。 可是相对应的,也会衬得人气质成熟妩媚许多。 虞隙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选它,换成了身上这条黑色羽毛吊带裙。 与之轻盈灵动的软羽材质比起来,其剪裁的款式十分简单,清新又单纯。 虞隙长发一撩,带动柔软的小羽毛随风沉浮: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 又生生顿住,改口成了:“闪片硌肉,不舒服。” 说着还摆弄一下胸前和裙摆处的小绒羽毛,昂起漂亮的眼睛和白净的下巴:“这件不是更好嘛。” 他们两个到得还算早,场子还没热起来。 打上照面的时候,大家脸色都平稳如常,只淡淡点头彼此打招呼。 他们也都只三三两两坐着各自聊天。 等到人来得多了,才开始分拨各玩各的。 虞隙见景陆沉跟一个小白毛很友善地在打桌球的样子,也就安心地去了女生桌。 果然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一改之前的冷静平淡,凑上来八卦:“哪来的小奶狗啊,成年了吗?” “哎哎哎虞隙,噢不对,现在应该是虞场长了?最近都不见你出来,忙什么去了呀?” 只有黎梓恬一双眼睛滴溜溜越转越怪,直至倒吸一口气:“嘶,这不会就是你上回说的那个,那个...吧?” 那个了半天,她也实在没想出个好词来,便干脆隐去了称呼,却引来桌上人更甚的好奇。 虞隙可没有跟所有人分享私事的癖好,只语焉不详地应付了黎梓恬算作承认。 好在她们的八卦因子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比起一个小男生,这帮酒肉朋友可能更在意为什么曾经的玩伴突然退出了一起玩乐的活动。 插科打诨地咽下了几杯酒,虞隙很快觉得有些没意思。 她用胳膊肘拐了拐旁边的黎梓恬:“你的烟给我,我出去透口气。” 虞隙平时其实不抽烟。 只是她觉得,一个人在夜场的某个角落干站着,会很呆。 捧着手机又显得太拘谨放不开,不符合她的气质。 平时她虽然也对这些娱乐活动没有多么投入,但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很明显地感觉到无聊。 虞隙在这家金光闪闪的店里找了条难得不晃眼睛的走廊,倚在窗框上。 她边点火边嘲笑自己,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没出来玩,居然就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 而被留在包厢内的景陆沉,虽然本来也没指望虞隙会腾出眼睛来看自己打球,但等他清完台再一看,居然人影都不见了。 还是抓了女生桌其中一个姐姐问了才知道,说是出去半天了,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吧。 -- 第26页 景陆沉见她久没回来,电话也没接,捏着球杆等了一阵,还是认命地推门出去找。 顺着指路牌穿过亮得晃眼的水晶长廊,正在思忖也不能真进女洗手间去找人,就听见交谈声。 “行啦别补啦,妆化得再好也没用,不如人家虞隙有实在的本事。” “还真是神奇,她们家不是卖饲料的嘛,我听说她真的回家上班去了还不信呢!今天一看,啧,确实是不一样了啊。” “她那是跟黎梓恬学的吧,抽烟喝酒花钱泡仔,带小男生回家,不就是她们那帮人的乐趣所在么。” 那尖细一些的女声似感叹:“看来没有我们黎姐带不坏的人哈。真是学不来这股子潇洒劲啊......” 柔和女声立马接道:“我看你是羡慕不来才对吧!”两人笑着打开了水龙头,将后面的话语冲散。 水声似乎也冲醒了景陆沉,他不再驻足,而是转身回到了包厢。 推开门,灯光昏暗下来,音浪却骤然上升,呼吸声,心跳声,全都感知不到。 在一片混乱吵闹中,他却一眼看见虞隙的黑色羽毛裙,被空调的风口吹得一颤一颤的,既生动,又黯淡。 他就这么定立在门边,看着她同那个所谓“带坏她”的朋友黎梓恬凑在一起吐着烟圈,时不时端起酒杯随意啜一口,任由稀薄的灯光转着圈地打到她的发顶、肩头。 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刚才那两个背后议论她的女人说得一点儿也不准确。 她才不是跟着这个什么黎梓恬学坏的。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是本来就坏。 一个心里从来不会有别人的难处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对别人好呢。 他恨恨地想着。 直到眼底的那片黑色羽毛由虚变实,颤动着来到他跟前: “你发什么呆呢?” 他看着她伸出手,在他跟前挥了挥。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想回去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脸确实绷得很紧,喉咙似有灼烧感,连咽口水都困难。 景陆沉费力吞咽下这口浊气,看着她不说话。 虞隙不明就里,只觉得他怪怪的。 “正好我也不想玩了,我去跟恬恬打个招呼,就回家。” 说着就要转身回去座位上拿包。 景陆沉突然伸手拉住她,“你刚才去哪了。” 虞隙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有点迟疑,“就......去外面透透气,抽了根烟。” 联系上景陆沉也刚从外面回到包厢,她想到了一种他不高兴的原因:“你刚是,出去找我了吗?” 景陆沉想到卫生间里那两个女人说的话,想到那通邀约电话里拿男人作为赌标的游戏,甚至想到下午围在虞隙车边的那几个学生,一口气涌上喉头。 他不作答,只僵硬地放开手,“走吧,回去。” 虞隙回到座位上,端起桌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修长的脖颈即使在暗沉的暖光灯下依旧泛着莹白的光。 她抓起椅背上的黑色链条小包,还跟黎梓恬调笑了几句,像是在打招呼告别。 黎梓恬没有起身,只随着虞隙的动作转头看了景陆沉一眼,那个眼神,让景陆沉觉得很不舒服。 景陆沉当下垮了脸,一晚上都没说话。 直到回到家,虞隙才捧起他的脸,故作活跃地问他:“这是怎么了,一晚上垮起个匹脸?” 景陆沉自以为恶狠狠地拿开虞隙的手,反客为主把她按在门边质问她:“你很喜欢带男人回家?嗯?” 虞隙被这个突如其来而又气势汹汹的问题搞得哭笑不得。 虽然不晓得他是打哪来的说法,但是看着他气鼓鼓的腮帮子,不但不怕,竟然还觉得有些可爱。 她并不介意安抚安抚他。 她艰难地从他的桎梏中抽出一只手来,摸摸他的头发,“我不就带过你这个小男生回来嘛,哪来那么大气性?” 这手感,真是又硬又扎手。 看他还是一脸的阴沉,对她的话似乎并不全信的样子。 虞隙轻轻呼气,觉得有些没意思了,放下手来想推他,“这柜子硌在我腰上了,不舒服!” 景陆沉这才松动了些,但一双暗得深不见底的眼仍是死死地盯着她。 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虞隙发现,也许是太用力瞪她,景陆沉的下眼睑都微微泛着红。 这孩子脾气还真有点倔,不哄到底是不会消气的。虞隙无耐,只好重新抬起手,想去摸摸他的脸,缓和一下气氛。 谁知刚伸到半路,就被景陆沉一把抓住,打横抱起,往室内走去。 第15章 第十五头 虞隙也只是侧着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一道光影被拉长,她在景陆沉怀里晃悠着腿,全然不觉暗夜将至: “哎,那会去喝酒之前,你为什么说要我自己开车啊? 是不想给我当司机?还是不想我喝酒?” 当然,不管你不想哪个,今晚没都能让你如愿就是了。 却听见他似乎气得嗓子都哑了,说: “是我看你开车开得挺好,也挺爱自己开的样子。” 不是,是气你让我的算盘落了空,连个去接你的机会都留不到我头上。 也气你计划说变就变,气你对我想要炖给你喝的汤一点都不感兴趣。 -- 第27页 可是心里话他一句也没说,而是将不满都发泄于无声的言语中。 声带不加震动,唇瓣却已经红肿。 虞隙也不说话了。 景陆沉看她还怔怔地盯着窗外,不满地埋头,一口咬上她锁骨处的细白皮肤。 “就不能专心点?” 倏忽的动作搅乱空气流动的节奏。 吊带裙领口上的羽毛被气流带起,轻轻扑在他下巴尖上,扫得他一颗心都是痒的。 是夜,有神明赏赐雪花。 凡人不察,只顾剥开眼前被月光笼住的纱。 有水珠从高空滴落,被压缩成片状。 六边形晶体的枝叶静默生长,在无人处悄然绽放。 一路向下融化,又结出工整的晶体,再重新融化成水。 大约有野人睡不着,在他的空中花园将夜半的蒲公英吹散。 ...... 折腾了一通下来,虞隙身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她忍受不了这种身上黏黏腻腻的感觉,想起身去冲个澡。 转头就看见窗外大片飘落的雪花。 刚才没看错,真的是下雪了! “总觉得下过雪之后,就离过年不远了。”虞隙撑着腰坐起来,“你们是不是也快要放寒假了?” 景陆沉却不答,只盯着她起身的动作,满眼警惕: “你干什么去?” “洗澡。” 虞隙才没心思管他的那些小九九。 “一起。” 说着景陆沉就利索地从床上弹起来,大踏步进了浴室放水。 . 这种年关将至的紧迫感让虞隙莫名地觉得自己该多做点什么。 她决定休假结束。 虞隙把景陆沉哄回学校,就自己回了阳沙湖。 然后将自己关在猪场小半月没出来。 原本跟虞正源约好的例行汇报,第一个周末改成了先短信确认时间,然后电话汇报; 第二周则直接缩水成了一封邮件,所有详细数据都在附件里。 反正他也没有任何意见,一点形式上的区别而已。 带着三张表格两份文档的邮件,发出去一整天了,也只收到那一封邮箱设置好的自动回复。 是中英文各一遍的: “您发给我的信件已经收到,我将尽快回复。” 两句话。 甚至连个手动的“已阅”、“已查收”都没有。 邮件里的内容原本也并不算太紧急。 那三张表是第四季度和全年的财务报表,大家一起加班加点统计更新出来的。 而那两份文档,一份是这次污水事件的报告,记录了实际情况和环保部门罚款的具体金额; 另一份,则是年前最后一次大型种猪运送和引种的计划方案。 马上有一批种猪在路上,要从云南运到阳沙湖的猪场来做配种。 虞隙惦记着这档事,提前做了检疫和消毒,就一头扎进了养殖基地。 这将会是虞隙第一次接进种猪,她要盯着猪场把防疫检测、消毒药水、隔离舍等等,全部都提前准备好,确保种猪到场能够顺利安全。 她甚至一间一间隔离舍去看过了,都是消过毒之后再用清水冲洗过的,不会因为药水残留而灼伤入舍种猪的皮肤,这才稍微安下点心来。 然而墨菲定律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只要事情有搞砸的可能性,不管搞砸的概率有多小,它就是能那么邪门地实际发生。 偏偏就是他们猪场这边事无巨细都准备好了,只等猪运到的时候—— 猪却在半道上出了事。 勇山桥着急忙慌地把电话转接进来的时候,眼神都失了焦。 是办公楼值班的文员,说是接到云南那边公猪站打来的电话。 “因为没有按照法律法规...向动检部门点对点...进行报备,在临县被拘留了,现在法院要依法...对他们提起刑事诉讼。说是...想问问您,有没有办法...帮他们疏通下关系。” 小文员也自觉这事难顶,加上没听过虞隙发脾气,一时摸不准,讲话都磕磕绊绊。 虞隙的确登时就火冒三丈:“什么叫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能有个屁的办法!” 紧接着她又问:“人直接抓起来了?那猪呢?” “说是已经被无害化处理掉了......” “什么?!不是,怎么会动作这么快??” “说是...人已经被拘留了两天了,才来跟咱们说...” 虞隙差点没直接一口气背过去。 她实在憋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 “呵!真行啊,猪给我杀光了,还要我帮忙捞人?!” 这下虞隙再没办法不紧不慢地等虞董事长的朱批了。 他们这一批,原本预计有五百头母猪,空怀期达到了七天,等着配种。所以当时订种猪的时候,按比例订了五百七十五头种猪过来。 现在种猪在半道儿上没了,虽然这些种猪的损失和虞隙他们的猪场没关系,可是那整整五百头母猪空怀期就要这么被拉长! 一头母猪的生育年龄也不过只有两三年就要被淘汰。 拢共五六胎的生育期就这么硬生生地被耽误掉一胎! 更何况,这冬季的一胎正是市场价格最好的时候。 这意味着,他们之前为明年第一季度的业绩所做的铺垫,直接一手垮掉。 -- 第28页 无辜代人受过不说,还要她想辙去帮他们违规的运送人员——“疏通关系”。 虞隙气恼得牙都快要咬碎,可还是只能警告自己冷静下来。 她撑着桌面,先问勇山桥: “你之前碰见过、或者是听说过这种情况没有?” 如果有过先例的话,她想先知道这种违法行为判刑会怎么判,罚款又要怎么罚。 再来判断怎么善后,该用什么理由撇清关系。 没错,她才不想要去捞这种不守规矩、作茧自缚、还害人又害己的家伙! 可惜勇山桥也只能惶然地摇摇头。 这下没辙了,只有定下心神抓紧跟虞正源汇报。 也顾不上先询问预约了,虞隙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去。 不知为何,虽然明明是代人受过,虞隙还是感到有些紧张。 接通后,虞正源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说完。 隔着话筒,她连虞正源隐约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只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越说越平和。 末了,虞正源只问了她一句:“人被扣在哪里?” “说是在临县的看守所拘留,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虞正源沉吟半刻,“我会派人去看看,你暂时不用管,先管好你自己场里的母猪。” 讲完简短的电话,虞隙的脸色也晦暗不明。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对着犹疑不定地观察着她的勇山桥交待: “通知市场部和生产技术部开会。” 到了会上,她让市场部先发言,找出现在能紧急供应质量过关的种猪的地方,挨个联系并确认可供应的数量,和计划到位的时间。 然而,如果要快速调拨到位,数量就必然不够。 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分别从几家不同的种猪站引种,却被生产技术部的员工一票否决。 那是一个梳马尾戴眼镜的白净小姑娘,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可是混群的话,会增加交叉感染的风险。而且种源变杂了,也不利于仔猪的品质和猪群的生产性能。” 虞隙也想起了她亲眼去检查过的每一间隔离舍。 “是,到时候落地进场隔离期间也会不方便。” 虞隙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遇到任何突发状况都会记得,切忌忙中生乱,乱中生祸。 如果因为心疼断奶后的配种分娩率这些指标,因小失大,那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于是大家一合计,最终定下不强求数量,而优先从同一家种猪站,分批次引种的计划。 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又散了会,生产技术部的人都赶着回圈里去给母猪分批划圈了。 虞隙捧着手机边看消息边往外走,脚步也就不自觉落了下来,停在拐角处的墙边。 除了工作群的一堆消息,还混了两条景陆沉发来的: “这周末还不回来吗?” 难得地还配了一张小狗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表情。 虞隙觉得好笑,想想他平时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的样子,配上这种不严肃的表情包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刚要动手打字,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 “什么啊,平时要出去拉客户的是我们,怎么现在出了岔子要找供应商的也是我们!” “就是啊,现在的领导可真好当,什么都不懂也可以做甩手掌柜。” “嗨,不至于不至于啊!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咱们不也就每人打了几个电话就解决了嘛。走了走了吃饭去吃饭去......” 虞隙的笑意僵在了嘴边。 是市场部的员工。 第16章 第十六头 虞隙抿了抿嘴,憋着一口气又看回那两条消息。 那只小狗还在不懈地探头探脑。 她打字:“嗯,不回。” 然后收起手机也去了食堂。 虞隙没打算去管具体是谁对她有不满。 她真的就是来吃饭的。 猪场自己的食堂也吃猪肉,都是自己杀的,基本上都优先挑有些小伤小痛的。 什么腿上踩伤了的,或是耳朵咬坏了的。 有时候运气好,还能赶上吃杀猪菜,又暖又香,大家都会很热闹吃得很开心。 只是今天气氛似乎没那么轻松。 这会坐在食堂里的大部分都是刚刚开完会一起出来的那些同事。 临近年关出了这样的问题,最头疼的除了虞隙和勇山桥,大概就是这两个部门的这帮同事了。 生产技术部要担心的是当下,排好期的母猪都在栏里等着,多拖一天配种状态就掉一天。 而市场部要担心的则是三个月后的业绩指标,出生的仔猪变少,他们猪场的存栏量低了,市场的价格却不会因此而变高。 只是事已至此,担忧烦闷都改变不了现状。虞隙更在意的,倒是那会在电话里,虞正源说的话。 他叫她不用管被扣在临县的人,只用管好阳沙湖这边的猪。 他会怎么做? 派人去了解被拘留的人的状况吗? 然后帮他们找律师? 唉,虞隙其实也很想知道,出现这种问题要怎么处理啊。 而且动物跨省运输不报备,无非就是为了节省路上的运输成本和检疫成本。 这家种猪站的员工能做出不遵守法律法规的事,究竟是个体行为,还是整个行业都有这种现象? -- 第29页 如果是个体行为,那么她该考虑向集团提出,更换种猪的供应商了。 可如果其他供应商为了降低成本,也都会做同样的行为,那向集团申请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仍然杜绝不了风险。 虞隙想起当初虞正源对她的忠告,说猪场的活不好干,叹了一大口气。 光说难,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可真碰到了难题的时候,你这个过来人倒是指点指点啊?! 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像个瞎猫,乱撞都不敢撞远了,挑着最保守的策略,原地打转。 碗里的花猪肉都不香了。 勇山桥带着两三个员工打了饭出来找座,就看见虞隙一个人坐在食堂正中心的位置,对着餐盘一脸凝重地叹气。 他本来想躲开低气压的上司,找个角落位好安心扒饭。 想了想脚步还是打了个转,在最中间那张桌子坐下。 虞隙没管他,跟没发现身边来了人似的,仍然马着一张脸挑着盘子里的花猪肉。 勇山桥先喝了一大口紫菜蛋花汤,才慢慢嚼着紫菜开口: “虞总啊,我之前就提议他们不要把这个肥肉跟瘦肉分开炒。” “花猪肉就是要连肥肉带皮一起切,吃起来才最香啦,还省得他们厨房师傅多切一刀!” “嘿,但是您猜怎么着?” “他们不听我的!” 桌上的另外两人:“......” 虞隙抬起头,不明白勇山桥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之前她是主动抛出了信任的橄榄枝,不再继续故意在他面前装深沉老板。 可也不代表,他们从此就开始要在饭桌上讨论菜色了吧?? 她还是要继续端出一个空降兵该有的姿态的! 勇山桥见她一脸迷惑,再接再励说下去: “我说不管用,要不您去跟咱们食堂大师傅说说?” “花猪真的是我们很好吃的一个品种了,生猪价格也比其他普通白猪要贵,就这么糟蹋吃掉也太可惜了点!” 虞隙:“......” 桌上的男同事:“勇总,这会也就您还有心情琢磨咱们的猪肉有多好吃了。” 虞隙跟着轻笑了一声,注意到桌对面还有一位女同事,一直没出声,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用筷子吃饭,吃相也挺文雅。 那个女同事发现虞隙在看她,也抬起头来回给她一个算不得是眼神的眼神,然后继续低头吃饭。 虞隙认出来,是刚才会议上,那个发言反对混群引种的女生。 隔着镜片,她的眼神空洞又清明。 马尾也梳得一丝不苟,额前连碎发都没有。 真的很像一个——有点书呆子的学霸啊。 书呆子学霸丝毫没有被人盯住的不自在,小口喝着汤。 直到把碗底的碎紫菜沫都用筷子搅着喝干净了,把筷子并拢放下,才开口接话。 “照你这么说,我们养完猪,还要出个教程教人家猪肉买回家该怎么吃?” 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细细擦着嘴角。 “那干脆顺便再出个教程教人家屠宰场怎么杀猪吧,叫他们不要每次都浸烫完了还破坏不干净皮腺,咱买回家还得自己重新烧皮。” 听她说完,甚至连隔壁桌都有人笑起来。 “哈哈哈哈,那干脆公司再做点教程手册,发给我们业务员做宣传品得了,以后跑客户就带上杀猪教程和菜谱出去。” 虞隙也跟着笑,但是她居然觉得,这不是个挺好的主意嘛。 为什么之前没有人考虑这么做? 但她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而是笑完继续默默吃饭。 这些在座的人,可以说几乎每一个,都比她接触这个行业的时间要久。 她还没有膨胀到,觉得自己是个商业奇才,能看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独特商机。 他们既然一直以来都是老老实实地养猪卖猪,那能形成这么个模式,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为了端住空降兵的莫测形象,她不打算问出自以为另辟蹊径,实则可能贻笑大方的问题来。 . 吃过饭,大家都回去各忙各的了。 虞隙心里放不下刚才饭桌上的问题,也放不下栏里等着分批的空怀母猪。 她没嫌重新做病毒检测麻烦,耐着性子检完又进了养殖基地。 这次她没进圈内,只在楼外面隔着窗户玻璃溜达着看。 里头的技术员穿着防护服,两人一组在圈舍内穿梭。 前面那个小个子身影窝在白色织料里,摸着猪耳朵和屁股一头一头地察看,另一个瘦高个拘谨地站在围栏外握着纸笔记录。 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情况,虞隙看了一阵就觉得,在这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正要转身离开。 忽然那个察看母猪的同事在围栏里身子一晃,跪了下去。 ???被猪踢了? 虞隙凑上前去扒着窗玻璃,看不太真切。 只能看到那个矮小瘦弱的身影在猪栏里埋下去,背部弓起来奇异的角度,连头都见不着。 该不会真把人给踢坏了吧? 虞隙暗呼不好,箭步冲去门口就要呼喊,想问里面的人有没有事。 才刚把门推开还没来得及迈进一只脚,就见跪倒在矮栏里的人扭过头来,一双静秀的眼睛在护目镜后迸射出肃杀的光,刺得虞隙愣在原地。 -- 第30页 “出去!”那人低喝一声。 虞隙这才发现,宽大严实的白色防护服底下,罩着的居然是个女孩子。 被人这么一吼,虞隙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她是做了检测才进的基地,但她没穿防护服。 出于防疫需求,她确实不该进猪舍。 只好讪讪退下,抬手打算重新把门阖上。 不过那个女孩子却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就跨出围栏往外走。 走到门边,她接过虞隙手里的门栓,无言地把门关好,又继续往外走,边走还边解身上的防护服。 只见她边摘护目镜,边一甩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虞隙这才发现自己默默跟着她走了一段路。 “我...看你突然栽下去了,还以为你被猪踹了呢,所以就、就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啊!” “......我下手很轻的,不会被踹。” “噢...那你干嘛不继续了,突然出来是要去哪?” 虞隙不自觉地还是有点发愣。 “......上厕所!” 虞隙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这副亦步亦趋跟着人家的样子不太好看,停住了脚步。 她决定站在原地,“那我在这等你出来再继续聊:)” “不是,虞总你要跟我聊什么?” 那女生也站住脚,终于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虞隙。 虞隙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开口: “我叫虞隙,你叫什么名字?” 就差没有伸出右手地给她拉了。 “勇初。” “勇...那你跟勇山桥是...?” “他是我爸。” 对于勇初坦荡又简短的回答,虞隙品出了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 自己平时不耐烦又要装相的时候,也老爱这么说话。 她扬唇一笑,指向勇初身后: “那你快去洗手间吧!等你出来再聊,别憋坏了。” 勇初:“......” 初出茅庐的勇初不得不怀疑,她久经职场的老油条爸爸,绝对是看走眼了。 几个月前还听她爸在家念叨过,新来的空降顶头上司虽然年轻,但是寡言少语不好揣测。 勇初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啊不,三千头猪,所以对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完全不在意。 可是现在看来,这年轻老板怎么倒像个......幼儿园交友的新生? 等勇初甩着手上的水出来,虞隙果真还站在外面台阶底下望着天等她。 见她出来,虞隙蹬蹬蹬跳上台阶,又凑过来问她: “你是哪年的?学什么专业的呀?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勇初搞不懂这位大老板为什么会突然缠上自己,加快了脚步往回猪圈的路上走。 她还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勇初只得深吸一口气,挑着回答: “兽医专业的。” “毕业就来了。” “好了老板,我要进去了,您请回吧。” “好嘞好嘞你先忙,我先回办公楼了。那什么,就,下次一起去食堂吃饭呀!” 虞隙仍旧笑眯眯的。 回答她的只有铁门关上的声音。 虞隙也不气馁,背着手转过身又溜达着出了养殖基地。 她知道,刚才属实是有点,太不矜持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着勇初这么不高冷,完全端不起架子来。 只能草草归结为人与人之间的气场。 而等她出了基地,走回办公园区门口,却看到自己原先停车的位子被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占据。 自从上次带着景陆沉来过一次猪场之后,他就帮她在宿舍楼下找到了合适的停车位,角度也不刁钻,虞隙觉得可以接受,最近就都把自己的白色小跑停在了宿舍楼下。 这会她有些好奇,什么人会把这种“低调奢华”的保姆车开到这种地方来啊。 配的司机居然还,穿黑着西装,带着白手套,下车绕到后面来帮忙开门? 虞隙暗自腹诽,连她爹那么爱装的人出行,都没见在来这种地方的时候,装这么大的B。 看了两眼之后,她很快失去兴趣,撇撇嘴打算绕开了走。 却在见到车上下来的高瘦人影时,瞪大了眼睛。 第17章 第十七头 虞隙见到从车上下来的人, 居然是几个小时前被她用几个字的消息敷衍过去的景陆沉。 她惊了。 虽然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但她之前真的以为景陆沉完全就是个普通大学生。 顶多...顶多是比寻常二十岁小伙要成熟稳重端庄优雅那么一些些。 可是看他迈出长腿从那辆车上下来,和那个司机替他开门的架势, 虞隙只觉得下一秒仿佛就要一边鞠躬一边喊“少爷”了。 ——有皇甫家族那味了。 虞隙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景陆沉拎着个背包,跟司机告别,然后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虞隙登时就想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可是磕巴了个开头, 又恍然想起他之前,不让自己老这么一见到人就问这种问题,显得很不欢迎的样子。 可是。 可是! 那也架不住他老是这么突然出现啊! 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虽说她的宿舍是单间,可是把他金屋藏娇在宿舍也不像个样子啊! -- 第31页 虞隙对景陆沉的突然袭击, 实在欢迎不起来。 刚才车刚开进园区的时候,景陆沉就远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将她的神色变化都尽收眼底, 原想赶在她发现自己前快快跳下车。 可在看到她面上明显的不屑甚至鄙夷时,他有些发愣。 动作慢了一步,司机叔叔就已经绕过来给他开门了。 对于这样夸张的照顾, 景陆沉其实觉得自己是不需要的。 平时他也是能避免就避免, 总下意识觉得尴尬。 可是今天非但没躲过,还被虞隙看到了, 她会怎么想? 大概也会觉得这样很夸张吧。 景陆沉抿了抿嘴,稳住心神默默走到虞隙身边。 虞隙脚黏在原地不太想动。 她觉得自己现在大概, 说不出什么这孩子乐意听的话来。 干脆不做声。 倒是景陆沉,见她满脸不情愿, 只好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怎么不说话?” 虞隙欲言又止: “你确定要我说的话, 那我只想问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陆沉摸摸鼻子, 轻声道:“我放寒假了。” 虞隙完全不买账:“所以呢?” 她的冷淡太过明显, 冰得景陆沉声音也越说越低。 “你不回来,我就,只好来看看你。” 他低下头,神情近乎困惑: “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吗?” 虞隙不答反问:“可是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跑过来?” 她像是情绪找着了落点,越说越直白: “我现在一堆麻烦事要操心,哪有功夫招呼你啊,你说你怎么就——” “我给你发了消息的。 你没回。” 虞隙被打断,一时也接不上话。她下意识伸手进口袋去掏手机。 却又在指尖触及的一刻停住。 大约是自己一直没看手机。 既然他说提前发了信息,现在人都站在自己跟前了,确认与否也无异。 虞隙无奈地深吸一大口气,抬眼看过去—— 他仍旧穿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只是外面套了件黑色的防风外套。 高瘦萧条地站在那,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显得...... 垂头丧气。 可怜巴巴的。 叹了口气,虞隙又心软了。 他大老远跑过来,也没有什么恶意。 就把他丢在宿舍,自己玩自己的,应该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不该一见到人就凶他的。 “你——” 别是已经红了眼眶吧。 虞隙盯着他发顶的旋,已经开始后悔刚才把话说那么重了。 没想到他却只是问: “你碰到什么麻烦事了?” 还好,声音很稳,气息也没在抖。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但莫名松了一口气。 “三言两语跟你也说不清。” “那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虞隙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执拗来。 着了他的道一般,竟真的开始一边挪动脚步,一边简单概括几句。 她本来觉得,工作上的糟心事,跟景陆沉一小孩说得多详细也没必要。 可又转念一想。 正是要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才能使得刚刚自己的坏情绪,显得更情有可原。 她于是也软下腔调来,不动声色地添油加醋。 “你是不知道,我这两天碰到一个多过分的供应商!” “他们居然在运种猪给我们的路上,偷奸耍滑作奸犯科,被抓了两天才通知我们!” “我们这批五百头母猪都快等绝经了,结果现在种猪没啦!” “我真的是被气到掉头发!” “更更过分的是,他们居然还有脸叫人联系我去帮他们找关系,想让我捞他们出来!你说这不是为难我一个养猪人吗!” 虞隙边往外飙台词,边偷瞄身边人的反应。 ——好像没什么反应呢? 一路走回了宿舍跟前,虞隙实在想不出词了,可眼看着景陆沉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未免也太难糊弄了点。 虞隙也闭上了嘴,在他前头一阶一阶地上楼。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开了门进了屋,他还是这副丧脸不说话,那她就扔下他回办公室加班去! 还有半层楼的时候,虞隙就开始掏钥匙。 还剩最后三四级台阶,她将门锁钥匙从钥匙串里挑出来捏住。 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直接一步踏到门边,半秒也不耽搁地直接捅进去,转动开锁。 不说话是吧,装酷是吧,哄不好了是吧,那你自己待着吧。 虞隙拔出钥匙,连门都懒得帮他推开,就往后退开打算走人。 ——却在不过半步的距离就贴进一片温热的胸膛。 虞隙搞不明白体温是怎么从背部瞬间传导至胸口,到脸颊,再到耳朵尖的。 通过血液循环吗? 只知道她就这么被拥着进了门,半步也退不开。 景陆沉腾出一只手把门带上。 光线被切断,触觉却在绵延。 她被他一双手臂圈在怀里,颈窝瑟缩着承受他毛茸茸的脑袋。 -- 第32页 向来自如的虞隙这会有些不习惯景陆沉的突然主动。 此刻的气氛实在不适合被打破。 什么大惊小怪的话都被吞回肚子里。 半晌,他才抬起头,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辛苦。” “我只想着,你都不想我,就不高兴。” “是我不好。” 听到这儿,虞隙有些飘飘然。 一边觉得,噫,好肉麻; 一边想着,这鬼崽子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 她皱了皱鼻子,继续听下去,却觉得不对劲了。 “我不想看你这么为难,你要捞的人,犯了什么罪?可以让我帮你吗?” ...她怎么觉得,他说不想让她为难要帮她的时候,语气听起来就有够为难的。 “你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我...总之我、我能帮你。你别让他们为难你了。” 虞隙怔住。 她忽然间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想要即刻验证。 “喂,小孩。” 被点名的小孩身形不动,眉毛却在暗处再次拧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这么叫他。 虞隙却似乎无知无觉。 只慢慢抬起微凉的指尖。 轻轻柔柔地,触上他的耳根。 蛊惑般说道: “你该不会—— 是什么非富即贵的人家的小孩吧。” ...... 果然。 指尖触到一团没有光亮的黯沉火焰。 “……你真是啊?” 景陆沉没有想到虞隙会问得这么直白,有点抬不起头。 见他不说话,一副很窘迫的样子,她也不继续逼问了,只是默默在心里好奇。 这死小孩是真的别扭。 之前还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的,也不敢问,还发脾气。 结果呢,自己还不是不肯说自己家里是做什么的。 虞隙摸上他掐在自己身侧的手臂,轻轻拍他两下,示意他松开。 “好啦,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操心。” 景陆沉非但纹丝不动,反而抓得更紧了。 虞隙自然看不见他倏然变黑的脸色,和咬得死紧的牙巴骨。 “好暗,你松开我去开灯呀。”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铺天盖地的一个吻,掠夺她的呼吸,囚禁她的感官。 虞隙怀疑景陆沉根本就不是想亲她,只不过是借机宣泄被拒绝的不满。 她伸出手抵上他的腰腹,想要推拒却使不上力。 像蜜蜂沾上糖,一碰到就心甘情愿被黏住。 半刻后,虞隙捏起拳头锤他,景陆沉才终于舍得放开。 两人都有些微喘,虞隙不等呼吸平复就想说话,却被景陆沉急忙抢先。 “我知道我现在,还没什么能力。” “我...不用你停下来等我。” “可是你别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也别...别说我是小孩子了。” 他的声音低哑,含着前所未有的沮丧。 “我不是什么厉害的小孩,只是我认识很厉害的律师。” 虞隙盯着他昏暗光线下糊成一团的影子,还是不怎么相信自己猜错了。 景陆沉低低地喘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你家里也挺厉害,你不也从没说过什么。” “更何况你现在靠自己做这么厉害的事,还做得这么好。” 我都快要自卑了。 景陆沉在心里小声失落。 虞隙却突然故意打岔似的,失笑出声: “不是,等会,你在用‘厉害’造句吗?” 她听明白景陆沉的意思了,只是之前从来没察觉到他是这么敏感细腻的一个人。 当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耐着性子细细解释起来。 “我没有瞧不上你的能力的意思,只是我确实不需要帮忙。 就是跟你抱怨一下而已,我压根就没想要去捞他们。给我添了那么大的乱子,我巴不得他们关久一点老实一点呢! 更何况,我爸已经派人去了,说是不要我操心后续了。” 说完,虞隙摸着黑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戳景陆沉的额头叫他开灯。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 看看他的表情。 看看他情绪好一点没有。 却在触到一片柔软湿润的唇瓣时,顿住。 忽然有个声音说: “算了。” 算了。 不要开灯了。 我们直接做点别的,更厉害的事情吧。 第18章 第十八头 第二天一早, 虞隙带着景陆沉一起去员工食堂吃早餐。 刚撩开食堂门口的PVC门帘,就看见勇山桥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暴风吸入一大碗面。 厚实的塑胶门帘被掀开,冷风就毫不留情地往里涌。 勇山桥打了个哆嗦, 抬眼看见了虞隙,和她身后高抬着手的“私人助理”景陆沉。 虞隙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想问问新联系的种猪安排得怎么样了。 景陆沉见状,默默地松开门帘, 自己独自先去了窗口。 勇山桥却一口咬断面条,抬头跟虞隙说,昨天夜里突然有人打电话过来,说想来场里拉点小猪崽走。 虞隙听了也没太当回事,随口问道:“拉多少头走啊?打算给什么价?” -- 第33页 “不多不多, 就十几头吧。说是董事长老家的人,拉这么些回去自己家养养。” 虞隙嘴上跟着勇山桥的话头说:“才十几头, 那没几个钱啊。” 心里却在暗自纳闷,董事长老家的人? 他们家不就是本地的吗? 据她所知,她爸爸和妈妈应该都是本地的呀。 会是什么人? 勇山桥特意不动声色地点出来, 想看看虞隙的反应。 却见虞隙听了这话, 从她面上神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反应。 那他估摸,这人可能跟虞董事长关系也不大。 便也放下了心, 只语气平平地接话道:“是啊,这阵子市价也才一百多块钱一头。” 景陆沉打了两碗粥过来, 正往虞隙桌前端。 听到这个价格,忍不住抬起了头: “这也太便宜了点吧?!” 勇山桥笑呵呵的, 开口却也满是无奈: “这还不是最便宜的呢, 前阵子咱们按千头卖给人家, 三十块一头的价都有过。” 景陆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是在心疼猪,还是心疼养猪的人。 虞隙看他满脸讶异惋惜,想着宽宽他的心,告诉他: “没关系的,市场价格波动大而已。价格高的时候,要卖两千多一头呢。” 她搅了搅碗里的粥,见他似乎不信,又接着补充:“真的啊,两千二,两千五,都卖过。” 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为什么价差会这么大?” 这个问题,在虞隙刚接触那些资料报表时,同样疑惑过。 当时她也被波动的数据惊到,甚至怀疑是不是做表的人填错了小数点。 然而实际上,国内的市场就是如此,说这是整个行业的不健康之处也毫不为过。 “确实是有一定的周期性,你可以大致理解为淡季旺季吧。只是周期还不太规律。” 见虞隙似乎不是太忧虑的样子,景陆沉无言地点点头。 这时有人进来,低声提醒他们,接猪的车到园区外了。 勇山桥应了一声,匆忙喝了一大口面汤,就准备起身。 “虞总,我先过去带他们的车去做检疫消毒,一会你们要是吃完也可以过来看一眼。” 说完收起碗就急冲冲走了。 虞隙想起听他说的那句“董事长老家的人”,也有点在意,想赶紧跟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景陆沉瞥她一眼,出声提醒:“刚打出来的,还烫着呢。别急,多搅一会儿再喝。” 虞隙低头看看碗里的粥,又抬起头看看坐在对面的人,小声说:“我就是有点好奇,想跟过去看看。说是我爸老家的人,可我爸不就是本地人吗?奇奇怪怪。” 说到这里,她干脆放下勺子,撑着桌子边凑过去一点,盯上景陆沉认真小口喝粥的动作,确保引起他的注意:“我可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想法都告诉你了啊,别又觉得我什么都不跟你说。” 景陆沉愣住,一口粥囫囵咽下就要抬头去看她,却就听见虞隙又自顾自接着说:“主要是有些事吧,说不说的也没什么用,你也不一定明白,也不一定感兴趣,就凑合听听吧。” 眼底还没来得及升腾起的光热,又猝不及防直接熄灭。 “好了快吃快吃,吃完过去看看去。” 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的景陆沉被虞隙催着,潦草应付完早餐,赶去了养殖基地外的检疫点。 检疫处为了与养殖基地拉开距离,设在园区近乎边缘的角落。 两个年轻人在那扑了空。 他们到的时候,工作人员说刚才一共来了两辆车。 其中一辆病毒检验结果为阴性,已经直接开进去了。 而另外一辆,检出阳性,但是不愿意做消毒烘干一系列流程,嫌麻烦又费时,所以没进去,直接开走了。 虞隙:......还能这样?为了懒得消毒烘干,直接猪都不接了? 越发觉得这桩生意来得蹊跷,虞隙转过头对景陆沉说:“不行,我想进去看看,你是要跟我一起去消毒然后进去,还是在外面等我?” 景陆沉顾左右而言他:“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介绍我说我是你的私人助理。” 虞隙想起自己之前随口胡扯的介绍词:...... 原本是为了避免尴尬,没想到现在被他提起来,她反而觉得有些窘迫。 “所以怎样嘛!要去就跟我一起去做检疫!猪场管得很严的,外人不让随便进,一般人还进不来呢!” 看她虚张声势的样子,景陆沉忍不住笑了。 “那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私人助理,请问我能跟着一起进去吗,我的虞总?” 他说这话时,语调上挑,眼带笑意,倒难得地让虞隙从中窥见一丝风流的意味。 虞隙眨眨眼,迅速回神装凶:“哼哼,就你最能说会道,走不走了啦!” 霸总虞隙就这么拉着景小助理进了基地。 远远看见一辆小货车,在卸猪台下已经停好了。 勇山桥在和人点数,虞隙走到一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只见那几人也就是来回看着,一共点了十五只小猪崽。 都是断奶不超过一周的,体重也都不过七、八公斤。 从几人的交谈声中,虞隙也没听出什么标志性的口音。 -- 第34页 她拉着景陆沉站在墙边,皱眉看了一阵,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异常发现。 她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收起了打探的心思,安心站在墙根下等勇山桥把他们送走。 景陆沉环顾四周,打量了一圈。 虞隙注意到他的动作,不无得意地炫耀道: “怎么样,大吧?!” 说这话时,虞隙小手一扬,颇有“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架势。 “是,虞总家大业大,资产规模惊人。” 景陆沉也很给面子。 他很喜欢看她神采飞扬,眼里闪着光的样子。 很少见,但也很美很生动,让人觉得,没有那么有距离感了。 不像曾经景陆沉能见到的那个虞隙。 是远远看去,就知道无法亲近的人。 曾经景陆沉能见到的虞隙,大概率是个不怎么讨喜的人。 那时他刚刚高中入学,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的景陆沉,因为个高运动神经也发育得好,就被老师报去了校篮球队。 他没有什么意见,对篮球这项运动,既没有特殊偏好,也不讨厌抗拒。 权当学习之余的运动调剂了。 那时他在球队的一个队员,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一个高三学姐谈起恋爱来了,整天在球队里分享自己的恋爱日记。 起初景陆沉听了,只觉得,原来高三的学习也没有那么紧张么,竟还有功夫谈恋爱。 后来,很快他就见到过一次,那个高三学姐来看他们打了一场球。 ——准确地来说,是半场。 那是一场队内赛,赛前准备的时候,队友就躲开教练悄悄跟景陆沉他们几个人说,叫他们排在对面的给他放点水,排在同一边的,多给他传几个球。因为他的女神学姐终于答应要来看一场。 将将长开的少年,没有什么别的炫耀和吸引异性的资本,只有一副年轻的身体和尽情挥洒的汗水。 到了球场上,队友果然格外的热血,打出了超乎寻常的激进路线。 那个年纪的同学,都还算是单纯讲义气,也挺愿意配合。 景陆沉被分在那个队友的对面,看着他带球来到篮下时,他却莫名地不想放水,下意识做出防守动作。 可莫名的下意识动作,立场太不坚定,哪里抵挡得过青春期少年飙升的肾上腺素。 不过眨眼的瞬间,队友一个漂亮的上篮就赢得了比分和场边的欢呼与掌声。 景陆沉与队员几乎是同时看向场边那位学姐的方向,却见那个位子,已经空了。 才不过半场的时间,人已经走了。 景陆沉不太记得那场球,那个队员后来是怎么打完的了。 他只记得,没过几天,那名队友再来训练时,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是失恋了。被甩了。被嫌弃了。 有人好奇,还凑上去问,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那名队友哭丧着脸说,学姐嫌他幼稚,觉得没意思,所以提出分手,要跟他好聚好散。 那时的虞隙其实,对于学校的教条确实也不甚放在心上。 她从来都只管做自己觉得要做的事情。 该学习就学习,该玩就玩,早恋也是一样。 若是要虞隙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她大概都记不清自己那会儿走的是什么路线了。 她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既没有特别勤奋,也没有特别放纵。 她也不像大多数青春期女生那样。 在乎自己还能不能多长高两三公分; 在乎下巴额头新冒出来的痘痘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在乎自己的字什么时候能写得像班长那样一眼就能辨认的好看; 在乎老师今天看到自己讲小话时警示的眼神...... 那个年纪的虞隙,好像什么也感受不到一样,对周围的环境无感,对身边的人也无感,甚至连带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都无感。 她做所有事都像是靠惯性,做之前不加思考,做完了就更是抛诸脑后。 在景陆沉的贫瘠记忆中,一开始他其实对虞隙也没有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的。 只是当他发觉的时候,自己的目光似乎就已然追随虞隙多时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想过要用什么形容词去定义她,描述她。 开朗、真诚、生命力,抑或是漠然、冷感、无所谓,这些标签统统没有过。 而在虞隙高三毕业后,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打听过她的去向。 或许在重新遇到她,听她蛊惑般地说出“跟我走吗”之前,景陆沉也一直不觉得虞隙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有什么特别的。 . 但其实,在那之前,景陆沉还偶然见到过虞隙一次。 那时他也是跟着家里长辈去参加一场葬礼。 与影视剧中那总是阴沉逼仄的天气不同。 那一天,天清气朗,白云缠绵。 空气是令人舒展闲适的清新。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在灵堂正前方,竟然有家属在吵架。 他原本顶不待见这种在公共场合破口大骂的人。 皱着眉头望去,却是愣住。 只见虞隙素装素服,搀着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女,扬起头梗着脖子跟一位长者对骂。 他怔怔地看着,意外于他远观的印象中那个总是冷冷淡淡好像什么都不过心的女孩子,竟然也会有这样张牙舞爪据理力争的时刻。 -- 第35页 “您作为长辈,攻击她一个刚刚丧母的小女孩没读过书,那您的书又是都到哪里去了呢?” “您刚刚居然还说什么‘郑伯克段于鄢’,可是您现在的言行,又和武姜和公叔段有什么分别!强词夺理,贻笑大方!就不怕以后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您算她哪门子的叔叔,我只知道,小姨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如果她还在,那么她今天绝对不会任由你对她的女儿说出这种话!” “今天是小姨的葬礼,您既然来了,我们就当您是带着敬意和尊重来的,也请您自重。” 说完,虞隙搀着泪流满面瘦弱苍白的少女转身离开。 景陆沉及时收回目光,低头与她擦肩而过,上前祭拜那位,她口中很好很好的长辈。 那张被放大的黑白照片里,精神爽朗的中年女人洒脱地冲着人群笑,连眼尾的细纹里都满是爽利大气。 仿佛这一场闹剧于她而言,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程度。 只留下活着的人,还需陷入烦忧。 第19章 第十九头 勇山桥送走了那十五头小猪, 转身回来才看见墙根下发呆的虞隙和景陆沉。 他走上前去,说起今天这桩生意的蹊跷之处。 “那几个人怕是没养过猪呢,才十多只小猪崽哪用得着开两辆大货车来接嘛!我还得多费口舌交代几句, 省得他们拉回去不会养,再给喂出个好歹来。” 被打断回忆的景陆沉停止追思,想起在大门外检疫处听工作人员说的,还有一辆检疫不合格的货车, 没有进来。 他看向虞隙,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见虞隙明显也有同样的疑虑。 但是人都走了,也毕竟没让检疫不合格的人和车进入养殖区域,他们也只得先作罢。 . 下午, 虞隙总算收到了之前污水处理的结案报告。 之前虞隙一直故意拖着张书记那边不给正面答复,对于他的暗示不同意, 也不拒绝,就是想等。 等着看她如果一直不满足这些人暗地里的要求,只遵循明面上能发出来的处罚文件, 那些所谓的村民和这个书记能把处罚结果“处理”成什么样。 根据现在收到的这份报告来看, 倒也没有发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看来她没估量错,不管那几吨脏水是谁泼的, 张书记大概率都只是个浑水摸鱼的。 万一虞隙是个慌神的,有求必应的给所谓的“不堪其扰的村民”安排了工作岗位, 那就真是花钱供几尊不灵验的佛像了。 她对着报告上给出的罚款金额不齿地冷哼,眼中也满是不屑和讥讽。 勇山桥带着人进来时, 看到的就是虞隙这么一副冷森森的模样。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 那份报告在送到虞隙桌上之前, 已经先在他手上过了一道了。 然后而看她现下的反应。 职场老油条如勇山桥, 也被冻得脚步一滞。 他定下神来清了清嗓子, 正准备要强行开口说话,这才发现虞隙的办公室里还坐了个人。 景陆沉原本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垂头专心玩手机,对于能在虞隙的工作时间混进她办公室这件事,他直到坐下都还在觉得侥幸。 所以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但他身量高大,即使穿一身黑试图与皮沙发融为一体,却还是只消抬头一个眼神就叫人忽视不了。 勇山桥发出求生欲满满的寻求注意的声音,不想却是先引起了景陆沉的注意。 景陆沉抬头看他一眼,像是疑惑,又像是被打扰时的不满。 引得勇山桥只得重新清嗓子,向虞隙引见跟在他身后的人。 虞隙听勇山桥说话时,也没有收回她看报告时那副森冷表情,直接转移到勇山桥的满面油光上,反射出遗留在眼中的冷漠与不屑。 勇山桥止不住心里发虚,觉得多半是污水处理的结果虞隙不满意。 介绍完,忙不迭遁走,人都走出去好远,心里还在摇头,这小虞总,和她的私人助理,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臭脸专家。 只是这小助理,显得比虞隙这个当老总的还悠闲,啧啧。 老板都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呢,小助理还能瘫沙发上玩手机,啧啧啧啧。 而办公室里,除了一坐一“瘫”的两位,就还剩下了勇山桥刚刚带来的人,说是从集团·派下来,给虞总经理新配的助理。 虞隙没动,坐在原位连姿势表情都不带变地,听来人自我介绍。 越听心情越诡异。 是,她当时来猪场之前,确实跟她爸提过,问他要人的事。 可她想要的是虞正源手底下,自己用着好使的人! 靠谱的那种,身经百战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那种!! 她看着眼前这个端正到青涩的白面书生,无语到了极点,对他的自我介绍没有半点兴趣,一把子打断: “你大学毕业了吗就出来找工作?” “你跟虞正源什么关系啊他把你安排到我这儿来?” “你几岁啊为什么想不开跑来养猪?” “你该不会是他的......s——” 问题一个比一个不客气。 最过分大胆的猜想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羞愤地打断: “都说了,我是学动物医学专业的!快要毕业了所以提前出来实习,虞伯伯才让我来这里的。” -- 第36页 虞隙没说话了,只盯着他涨红的脸看得仔细。 也不能怪她多想,毕竟这小男生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着实看不出有什么能得虞正源那种严厉惯了的人的青眼之处。 “咳咳。” 直到景陆沉在一旁出声提醒,虞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她打量的眼神也许过于赤.裸不加掩饰了。 但她撇撇嘴,开口仍是毫不跟人客气: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清楚职位?你一个学兽医的,为什么要来做我的助理?” 跟勇初一个专业,进生产技术部才比较合适吧。 “助理”二字一出,一边沙发上的景陆沉眯起了眼睛。 这个问题,不光虞隙想问。 勇山桥在带人进来的路上,也觉得奇怪来着。 虞总不是已经有一个带着跑的“私人助理”了么,怎么又来一个? 难道是…还要再加一个行政助理的编制? 这回轮到对面的小男生不正面接茬了。 “我以为我已经在虞伯伯那边完成面试流程了,今天只是过来报道的。” 他站得笔直,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纸张隔着桌子递给虞隙。 “虞伯伯当时跟我说好的职位就是总经理助理,这是我的简历。” 说实话虞隙现在没什么兴趣去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字,只粗略扫了一眼他的名字,胡明决。 然后又将视线转移回他身上钉死,一边仔细梭巡这男孩身上和虞正源可能的相似之处,一边暗自琢磨虞正源让自己的私生子姓胡的可能性。 浑然不觉这眼神扫描的架势落在屋内一坐一站的另外两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眼看着胡明决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越涨越红,连带耳尖都染上了血色,景陆沉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那张宽大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前: “虞总打算就这么让胡同学站到下班吗?不给安排个座?” 暂时没能瞧出什么端倪的虞隙这才勉强作罢,撇撇嘴叫他去问勇山桥要个工位。 “你先让勇山桥找人带你熟悉环境吧,我有事会再叫你。” 胡明决如蒙大赦干脆利落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虞隙连他的背影都不放过,撑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她都想直接一个电话杀到虞正源办公室,问问他,平时自己不肯亲自教她就算了,怎么帮手也舍不得分一个趁手的人来。 景陆沉盯着她聚精会神的表情,一个倾身,两只手撑上她的桌面,把她黏糊糊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空气被搅动出叫虞隙惊觉熟悉的味道,一时间虞隙眼里除了景陆沉宽阔的胸膛和肩臂什么也看不到。 她心里还惦记着那点离谱得不可思议的怀疑,抬起头迎上景陆沉并称不上严厉的审视,反而饶有兴味地问他: “哎,你刚才有看出他身上,哪里有跟我爸像的地方吗?” “哈?” 这显然是一个完全在景陆沉意料之外的问题。 虞隙这才想起来,景陆沉虽然也跟刚刚那个胡明决管他爸叫虞伯伯一样,规规矩矩地称呼她爸爸为“虞叔叔”,但他压根没见过他的虞叔叔呢! “噢,你没见过我爸。害——” 顿时有些可惜眼前的人无法与自己共情这个离了个大谱的猜想。 景陆沉确实怎么也没办法理解,虞隙刚刚专注到令自己不爽地盯着人家看,居然是毫无根据地在八卦自己老爸的表现。 原本打算用欺身上前的方式霸道地表示自己的不满,即使隔着一张桌子,也能毫不留情地将她锁死在眼底—— 现在却忽然被虞隙完全不着调的奇思妙想挂在半道上进退不得。 他难得露出这种傻愣愣的表情,虞隙只当他是陪自己办公觉得无聊了。 她稍稍后仰靠上椅背,展颜一笑,对着他问: “说起来,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景陆沉皱眉:上一秒看别人看得投入,下一秒转头就赶我走? 再开口语气也沉了下来:“什么意思?” 虞隙扒着老板椅的扶手想活动活动肩膀,漫不经心地接话: “什么什么意思,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景陆沉咬牙正要发作,虞隙又说:“不是在我这里没事做无聊嘛,我一堆杂事要管,也没工夫陪你,还不如早点回家过年。” 语气听着还算坦然,也勉强诚恳,像是真的只是怕他觉得无趣。 景陆沉心下那口气稍稍松掉,面上却仍只是淡淡地说: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开始放假?” 虞隙活动完肩膀又开始转脖子,晃头晃脑地笑: “你以为我还是学生啊,跟你似的都有寒假?” 景陆沉不喜欢她的这种笑,好像什么都直接不放在心上。 也不喜欢她出言强调和自己在社会身份上的区别。 “那你难不成还要在猪场里过年?” “也不是不行啊。” 这话一听就是压根没过脑子,想都没想地在敷衍。 景陆沉收回撑在她桌面上的手,重新站直,没什么表情地把话呛回去: “那行,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你大过年的有家不能回,还要坚守工作岗位。” 他剩一根手指,还残留在桌边轻点两下,像是真的在做出什么决定。 -- 第37页 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那我也留下来陪你——跟猪一起过年吧。” 虞隙被他话语中明显的较真顶到,她停下活动关节的动作,正色看他。 景陆沉则不动声色,大方任由她看。 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摊开,好叫她能看透自己。 看透这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在较什么的劲。 结果虞隙看了半晌,竟也只是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桌子后头她身边去。 然后窝在老板椅里,把头一偏: “你要是真的心善,就过来给我按按脖子吧。” “打个工真不容易,到处肌肉酸痛。” 景陆沉:“......” 他不一定是真的心善,但虞隙一定是真的没良心。 可是看着虞隙已经从善如流地低下头,露出乖顺的莹白脖颈,像一只时刻警惕的小兽,只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面前翻出肚皮上的细软绒毛。 景陆沉深吸一口气,乖乖迈步到桌后。 他的手骨节修长而有力,搭上虞隙的后颈时,像被烫到一般忍不住轻轻收缩,然后又克制地颤抖着重新探回去。 试探过力度和温度后,终是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按压,指间的频率跟心跳的速率对应上—— 像熨斗拂平褶皱的衣衫,又像轻风吹皱一池春水。 连日累积下来的酸胀被熨帖开来,虞隙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而那位油头粉面、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助理胡明决,就是在这时去而复返的。 “对了虞总,虞伯伯让我转达让您年后调去——” 作者有话说: 虞总经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只不过是在心里编排她爹+馋免费按摩罢了。 第20章 第二十头 宽大到无边的办公桌里端, 男人站在女人身后,手还搭在女人身上,指尖发力。 而女人喉间溢出极其满足的吟叹, 调子拖得又长又软,听得人心尖发痒。 胡明决没想到自己会在新上司的办公室里撞见这样的场景。 不知道没有第三人在场时,空气里的暧昧是否也同此刻一样,肆无忌惮地尽情发酵。 青涩而端正的嗓音戛然而止。 胡明决的报告被卡在半路, 不上不下。 而后又在虞隙的注视下,故作平静地被重新捡起。 “虞伯伯的意思是,让虞总您年后调去集团,叫我记得转告您。” 胡明决尽量把一段话说得平整,觉得桌后被人捏着后脖颈的虞总经理, 几乎像一条美女蛇,在对他“嘶嘶”吐着信子。 然而虞隙身后的人, 却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指尖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连皱眉的动作都与虞隙这个当事人高度一致。 胡明决只得尽力保持面上的淡定,暗示自己也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没别的事, 那我先出去了。” “……”虞隙简直不知道现在该生气还是该嗤笑。 她来猪场才不过一个季度,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让她调动? 又凭什么是胡明决这个没有职级的外人来传达这个消息? 虞正源也太不会办事。 不管他是当董事长对底下的员工, 还是当爸爸对女儿,都没有他这样调派人的吧?! 虞隙甚至开始怀疑, 之前从来不知道虞正源这样的办事风格,是怎么做企业的?还能做这么大? 网上有这么一个让一众打工人觉得好笑的段子。 你以为的商战是各种股权之争, 做多做空, 架空董事会然后控制投票。 结果实际上的商战是董事长带人抢公章, 爬墙头搞偷拍而已。 虞隙突然觉得, 滤镜碎裂,只余下浓郁的不满。 景陆沉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只觉得不安。 “你要调回集团?是又要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然而虞隙还是那副不动如山,事不过心的姿态。 “虞隙!” 他焦灼起来,声线提高,隐没了无奈,叫虞隙一惊。 “你吼我做什么!我现在也很无辜,还很生气,你不要往我枪口上撞我告诉你!” 虞隙冷冷一个眼风扫过去。 她模样做得凶狠,椅子也转开了半圈,肩膀随之从景陆沉手中脱开。 从他站着的角度看,就像是被翻了个白眼。 他曲起空掉的手指,顿了顿,却没有将手收回来,而是重新伸出去,把着椅背又把她给转回原位。 然后,探进虞隙的发丝,继续摸上她颈后温热的皮肤。 虞隙一愣,接着就听见他同样温热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没有吼你,我只是看你不当回事的样子,替你着急。” “还有哪里酸,要不要重一点?” “……” 他的过度乖顺,反倒叫虞隙意识到了自己的刺。 她讪讪地,又有些不耐烦,又不能对着身后的人发作,只好抓起电话,去找始作俑者。 她直接用固定电话快捷键打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电话很快接通。 虞隙劈头盖脸就开始发酸: “爸,还是我该叫您虞董事长,我能问问您这么安排是有什么尊贵的用意吗?”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阵迟疑的呼吸,和略显为难的年轻男声: -- 第38页 “呃,抱歉虞总,董事长他在开会,我是他的助理。请问需要我记录下这通来电,等他忙完帮您转告吗?” “……” 助理助理,又是助理。 这对虞隙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扬汤止沸。 可站在她身后的人却从她接下来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奇异的平和。 像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那样奇异,像长辈对待不熟也不甚关心的晚辈那样平和。 虞隙眼珠一转,瞬间变了个调调: “董事长有几个助理?” “噢,那你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个吗?” “不用太谦虚,我看你就挺专业的。你叫什么名字?” “好,我记下了,麻烦你等董事长忙完告诉他我来过电话就好,谢谢你,小唐助理。” 说完,她挂了电话。 景陆沉从手中慢慢软化下来不再那么僵硬的触感得知,她大概的确消了气,可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没找到想要质问的人,还能几句话就消了气。 虞隙回过头来,捉住景陆沉的手亲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 “好了好了,我肩膀不酸了,脖子也不酸了。倒是你的手,按酸了没有?” 不得不说,景陆沉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虞隙的思路。 经常猜不明白她的心情变化,和转变的原因。 此刻便是这样的疑惑,可是手背上温润的触感又让他暂时觉得,这点疑惑不用解开也无妨。 他这次没有再曲起手指,而是手腕向上翻转,顺势握住虞隙的柔若无骨的细嫩手指,一根根细细地摩挲。 “没有。” 说完又觉得,这回答太简短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我还有很多力气,可以从天黑给你按到天亮。” 虞隙从下往上抬头看去,发现他的瞳仁颜色偏浅,即使逆着光也是近乎茶色,显得很透,像是一眼能望得到底的一汪清泉。 她忍不住细看,这才发现他眼下大约一两厘米的位置,居然还有一颗同样颜色浅浅的小痣。 很小,边缘清晰,没有模糊不清的晕染颜色,因而不像宣纸被斩卷的墨点瑕疵,倒像是一幅作品完成后,小心翼翼按上去的落款章。 而后对上景陆沉有些不明所以的眼神,虞隙兀自笑了。 她笑自己的无聊。 他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而她居然能就着一颗小痣,在心里分辩半晌。 景陆沉的确不知道虞隙在笑什么,但她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笑得轻松,总归对自己的脸是满意的吧。 他摇摇手,试探着弓起腰凑过去,顶着羞耻问她: “好看吗?喜欢看吗?” 虽然实在不习惯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很期待她的答案。 他能感觉到,虞隙与之前的变化。 并不是比起认识他之前。 而是,最近。 如果说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见到的每一个虞隙都是新鲜生动的,那么不是因为虞隙因为跟他在一起而有什么变化,而只是因为他从前没有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她。 所以他只是默默看在眼里,默默刷新覆盖对她的认知。 每一个新出现的表情,漫不经心时的笑,不满时的皱眉,不耐烦时的眯起眼睛,都是一笔新的颜色,画笔一次一次刷在他潜心为她支起的那块画布上,逐渐形成她的雏形。 他于是以为,在身边的距离看到的她,就是她。 以为她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展现的所有面都是同样的面。 可是后来,有了对比,他才知道,那块画布上的每一笔,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创作,而非虞隙本人有意识地在他面前塑造。 他抱着那块随时可以被画中人抛弃的画布,独自思索,也许跟上画中人的脚步是唯一解。 可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之前不过随口抱怨一句,她就捧住自己的脸哄。 他说不喜欢她把自己当小孩子,什么都觉得没必要说,她就真的开始告诉自己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开始有了真实的依据,可以慢慢猜测她的心情,她盘算的方向。 即使她不回答,景陆沉大概也会觉得很开心,也很满足了。 只要,再耐心一点。 耐心地等到,他的画中人,慢慢走近他的画作里。 等到她意识到这幅画的存在,抓起他搜集起来的那些颜料,然后啧啧称奇。 她会来的吧。 虞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事,但就看见他问完,又自己笑了。 她也跟着笑,想想他这几天真的乖得过分,并不介意顺着他的话稍微哄哄他。 “好看好看,你这样的在学校里肯定是超级合适的早恋对象。” 她像是知道自己是个祸害,有意把话说得夸张: “你要是早撞上我,估计会让你考大学都成问题。” 原本以为这样说能充分体现对他皮相的肯定,他肯定满意了。 谁知话还没说完,却见他的笑意要僵不僵地。 淡了下去。 虞隙还没来得及疑惑,桌上的电话铃刺耳又促人地响起,叫她剩不下多余的注意力再去细看。 不知从什么年代起,电话铃声成了使人焦虑的直接符号,任你有何种情绪都持续不下去,必须被打断,然后跟着接起后的剧情走。 -- 第39页 电话里,是虞正源董事长终于开完会,有空答复虞隙这个小小分公司总经理了。 “小唐说你找我,什么事?” 是喜怒莫辨的言简意赅。 也难怪虞隙从来都把虞正源的心情标成“不怎么好”,情绪标成“不怎么高兴”。 “听说你要调我进集团?” 她干脆也学着这一套来对他,这总不算她偷懒吧。 “理由。” “猪场不需要你了,我会派新的总经理去,你来集团我安排别的任务给你。” “......” 虞隙直接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人不光不会办事,还真的很不会说话。 他就宁愿说猪场不需要她了,也不会说集团需要她去发挥别的作用吗? 虞正源这样的待人接物水平也能做董事长,把企业做大做强?还是说他不对别人这样,只是懒得照顾自己的感受而已? 虞隙眼睫轻颤,她尽力将这种颤动圈禁在眼皮上,不许蔓延到喉间暴露自己的受伤。 “正常的工作调动你该正常走流程,就派一个学生过来一句话就给我交代了?不合适吧董事长?” 虞正源似是不愿意同她胡搅蛮缠: “你不是问我要助理?现在也给你送过去了,小胡专业还不错,适合从猪场做起,我让他先做你助理熟悉情况,等差不多了你年后再——” 话音没落就被虞隙急急打断,她呼吸也几乎急促起来: “我算是听明白了,他适合从猪场做起所以派他来,老板,你这是拿我做他的跳板?” 虞隙都快被气笑了,强烈的不受重视感使她忍不住只想夹枪带棒、故意口不择言: “胡明决跟你什么关系啊,不会真是你儿子吧这么替人家着想?虞陟虞陎知道吗?你老婆知道吗?那我还真要好好带带他这个‘助理’了啊!” 虞正源果然毫不意外地在电话那头拍起了桌子。 接着就是更加毫不意外地破口大骂: “混账!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你要的什么东西我没有满足你?啊?你就这么跟你爸说话?” 骂来骂去也不过是那么几句老掉牙的台词,根本不足为惧,虞隙跟没听见似的,继续不甘示弱地挑衅: “那叫满足我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破大学生,能满足我什么?你要真有诚意,可以啊,把你的助理给我吧。我就要刚才接我电话的那个小唐,他讲话听着比你好听。” 虞正源大概是真的气着了,还在电话那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虞隙换了口气接着提要求: “哦还有,我还要你告诉我,临县那边被拘留的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派了什么人过去做了些什么,还有后续如何,我都要知道。” 虞正源没耐心跟她扯那么多,只想快刀斩乱麻:“你进集团,人我就拨给你。” 虞隙不依不饶地追问:“那被拘留的那几个人呢?” “这事哪那么快有定论!要走诉讼流程,慢得很!你就是整天想太多这些没用的。” 烦死了,一句两句话里全是嫌弃,偏偏有用的话就惜字如金不肯说清楚。 虞隙现在都能断定,虞正源这种老板,到现在还没被竞争对手和有野心的部下掀翻下台,大概是因为他的后招也就是抢公章翻墙头这种破烂招数了吧。 搞不好只有她后妈黎美云每天夜里能看见,虞正源拴在裤腰带上的一串印章和营业执照。 第21章 第二十一头 虞隙嗤笑一声, 笑得故作轻松,其实一双柳叶眼里全是恶狠狠。 “不行哦,我也不能说走就走。” “我的条件你这也不满足, 那也打折扣,做生意怎么能这样呢?” “总之我不能说走就走的,你就当我暂时还没答应,年后的事等年后看情况再说。” 挂完电话, 虞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被景陆沉握在手里,轻一下重一下地揉捏着。 对比手上温热软糯的触感,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有多冷硬。 每次跟虞正源杠上,对话都会不受控地走向激烈,她都记不清他们的父女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了。 这会乍然平静下来, 虞隙有些不自然地想抽出手收回来,就听一直捏着她手的人, 意味不明地低声问道: “你刚才说......破大学生,满足不了你?” 声音低沉带着磁,将人体内的生物电流都勾出波动的线条。 虞隙怀疑他的嗓子里, 装了什么电磁开关, 每次只要静下来发出声音,就会诱使她的大脑产生不正常的延续思维。 又或许是他狡猾, 本就存着当辐射源的心思,故意说些有歧义的话, 扰乱她的能量场。 她下意识就要解释: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 然而虞隙忽然意识到,在风月的角斗场里, 解释也是示弱。 她偏生不愿意示弱, 她一个大人, 怎么还能接不上一个破大学生的话呢。 就像高中物理课上电磁学章节做的小火车实验, 只要她不停下来,电池小火车就会一直在弹簧圈里一圈又一圈地转—— “怎么,你要对号入座吗?” ——只要话不断在她这里,她就不会输阵。 但她到底还是学问不到家,没有同时学好奥斯特与法拉第,才会忽略了,不光电能生磁,磁也能生电。 -- 第40页 她听见景陆沉继续绕着线圈释放电流。 他说: “不是对号入座,是怕你真的不满意,然后又不说。” “......” 最终,这场对话以虞隙含含混混地表示以后如果有不满意一定会如实相告而鸣金。 被这个承诺取悦到的人自觉攻势奏效。 他好像,的确在慢慢摸到和他的画中人相处的门道了。 . 然而泡沫之所以是泡沫,就是因为破裂就在即刻。 景陆沉很快就被完全冷落在一边。 从在食堂门口遇见勇初,蹦跳着招手打招呼开始,虞隙就像只殷勤的小鸟,围着童话里光环爆棚的天选公主叽叽喳喳。 童话里的公主至少真能听懂鸟语,还会唱歌来回应,以体现其善良可爱的作风。 可现实里的这位眼镜女生明显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不感冒写在脸上,镜片上的光都刻着“应付”两个字。 他观察了好半天,也没看出来此刻坐在虞隙对面的那个淡定到冷场的女生有什么特别的,竟让虞隙对她使出了他从没见过的热情。 景陆沉默默看着,心里莫名的异样。 有点热热的,还有点痒痒的,但他顾不上。 他现在只想给虞隙空前的热情找出一个合理的来由。 最好还能是一个可复制的来由。 他先是猜测,也许是那女生身居高位,可又很快否定。且不说虞隙已经是这猪场里职位最高的总经理了,就算是对上董事长,他也没少见她大呼小叫冷言冷语。 再不然就是人家掌握了什么核心技术?或者甚至是虞隙的什么把柄。 总之就是不愿意承认是人格魅力,或者性格使然。 虞隙从“这两天你的猪都还好吗”尝试到“我觉得你上回说的烹饪教程那个主意不错我真的打算叫人去印一批出来”,都没能成功挑起话题。 勇初全程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或者连应一声都没有,专心干饭。 连假装在听老板说话都懒得装。 有人彻底迷惑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他开始在脑中回放一些片段来佐证自己的“分析”,难道虞隙是那种“你冷我就热,你热我就冷”的性格? 他不太确定要不要也做出这样的尝试。 这跟他目前刚刚尝到甜头的路线截然相反,完全冲突了。 万一他也有样学样,对虞隙摆出冷淡的态度...... 虞隙很有可能直接鼻孔出气,将他抛在脑后。 直到勇初已经放下筷子,开始小口喝汤了。 虞隙仍然没有放弃。 她终于想到了新的话题: “哎,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新来了个助理也是跟你一个专业的耶!你们要不要交流一下~” 似乎是说完她才想起来,那个新来的小助理还被扔在办公室。 她完全忘记了作为老板,关爱新员工,带着人家一起来食堂吃饭的自觉。 然而她当时也忘了主动提出要记下小助理的联系方式,这会就算要介绍,既掏不出微信好友,也没办法打电话把人叫来。 顿时有点尴尬和心虚。 好在对于这个话题,勇初仍然不感兴趣。 “虞总,你身后那一桌,全是我们部门的,都是一个专业。” 言下之意,本来就是专业对口的工作环境,有什么稀奇的? 虞隙:“是嘛是嘛?那你怎么没跟他们坐一起吃饭?” 勇初头都没抬:“因为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吃饭,安静。” 虞隙:“......” 在一边一直憋着没出声的景陆沉更是:“......” 这口气一直憋到从食堂出来,分道扬镳后。 虞隙似乎是这会才有了心思看一眼身边沉默了大半个钟头的人。 她好像不是太在乎现在还是在外面,抬手捏了捏景陆沉的小臂,状似狐疑地问他: “今天食堂炒的花猪肉不香吗?你好像都没吃多少。” “还行。” 收到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回答,虞隙也不怎么在意。 好像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人胃口如何、吃了多少,只是客套一下随口走个流程而已。 话题就这么断了下来,两人一路溜达着回宿舍。 只是同样的一路无话,一个人是大摇大摆,真就当遛弯消食。 另一个却是活生生憋了一路。 有风刮过,园区里的银杏已经不剩什么叶子了。 可打眼看去,与这深冬的一派萧索倒也融合,秃得并不显眼。 正如本就不是个多话性格的景陆沉,此刻有意憋着不吭气,倒也不叫人觉得沉默难捱。 回到宿舍楼那截窄窄的楼梯里,虞隙依旧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一马当先边掏钥匙边爬楼。 景陆沉看了一眼,从她身侧擦过去,抽走她手里叮铃哐啷的钥匙串,挤到了前头。 虞隙莫名其妙:“干嘛?!” 景陆沉头也不回:“你太慢了,我来。” 简短有力的短语让虞隙更加一头雾水了。 “又不是赛跑,开个门进个屋还赶时间?” 然后就见前头生风的脚步迟滞半秒。 虞隙反应过来了,自以为福至心灵: “噢,你是不是尿急了?那快去快去,我慢慢爬就是了。” -- 第41页 说着还善解人意地用手背轻轻拍他后腰,示意他尽情地往前走。 “......” 景陆沉再也憋闷不住,当即就转回身来,要对她说话。 可他回身的速度太过迅疾利落,加上台阶加剧的身高差,一个简单的转体动作扫起的风像一张阴暗的网,向台阶下的虞隙罩去。 她下意识就要往后躲,一只脚还悬在台阶上方正要踏去,腰却突然向后塌下。 眼看就要失去重心滚落下去。 幸好始作俑者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因为重心突然不稳伸出的手,勾住她陷落的腰,一把捞了回来。 虞隙有惊无险地被揽回景陆沉的怀里。 她甚至连完全站稳都不等,就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狠劲拍打这个怀抱的主人。 “要死啊你!不知道上楼梯最怕往后仰了吗!干嘛突然转身!能直接摔瘫痪的!” 虽然现在人已经稳稳当当地按在了怀里,但景陆沉也是有些慌乱和后怕的。 他终于放弃尝试蹩脚地模仿通过一顿饭的时间,观察得来的相处模式。 “对不起,我错了。” “我刚不该那样,吓到你了。” “还好没摔到你。” 虞隙稳住了重心,也缓下了心跳,隐约觉得这一道歉就是郑重其事一大串的结构有点似曾相识。 她站直身子,捋了捋头发,没好气地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在景陆沉面前: “钥匙拿来。” 景陆沉讪讪地抿嘴,乖乖将钥匙串放进虞隙掌心。 她随即握住,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绕开他自顾自踏着台阶上楼了。 留下模仿失败,又还没琢磨出门道的景陆沉在原地,有点郁闷,还有点尴尬。 听见身后一直没动静,虞隙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一边拧钥匙开门一边对着楼道喊他: “还不上来干嘛呢?不是着急吗?憋着不难受啊?练膀胱肌呢?” “......” 景陆沉默默在心里数了数。 跟刚才被吓到重心不稳时一样,四个连珠炮。 勉强也算有热情了... 吧。 “来了。” 只得决定暂时不急着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还是先多观察几次再策定方针吧。 然而虞隙似乎没有要大发慈悲给他多观察几次的机会。 在她的注视下一进门就被推进厕所,然后再出来,就是单刀直入的问句: “你想好了吗?打算哪天回家?” 景陆沉刚洗过手,本来是用毛巾将水珠都擦干了的,这会却觉得手心和指缝间还是有残留的湿气。 “你说过年吗?” 虞隙一脸理所当然:“对啊。” 他握起拳,攥紧手中的雾,神色难辨: “怎么又问这个。又想着赶我走?” 第22章 第二十二头 虞隙一偏头, 就看见景陆沉又是一张脸绷得死紧的样子,一下就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 她干脆有意逗他:“不赶你走,难不成真让你留下来给我打工?” 这下景陆沉是发自内心地不想接话了。 虞隙扬起眉, 好整以暇地仔细瞧着景陆沉一脸挫败的表情,心里还是留意着分寸,想着别把人逗狠了,真要做起这个打算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谁知景陆沉也转过脸来, 平时深邃的眼眶此刻眼尾耷拉着,嘴角也抿得紧紧的,绷出向下的弧度,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虞隙都怕他下一秒张嘴说话,就要哭出鼻涕泡来。 她没想到景陆沉会这么大反应, 明明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之前真想赶他走的时候, 也不见他这样呀。 像小时候欺负人,惹哭了同伴,心中不自觉地涌起闯了祸的慌乱。 她连忙站起身来, 几大步迎上去。 这间单人宿舍面积不算大, 但住进来的这段时间,虞隙一直都是一个行李箱来, 一个行李箱走,什么都没添置过。 平时她自己住着也不上心, 从来没留心想过这屋子是不是太空了,景陆沉来了又会不会觉得挤。 反倒是现在多了个人杵在这里, 长身玉立地, 反倒衬得这间小屋子怎么看怎么显得空落落的。 虞隙走上前去, 抓他的手。 刚刚冲洗过凉水的皮肤, 伴着蒸发吸热的物理效应,此刻摸起来,冷静又落寞。 虞隙伸出大拇指,轻轻剐蹭他微凉的手背以示安抚。 动作先行,心里却还在震惊中思索着是不是要说点什么软话先哄一哄。 台词还没想到,已经先开始无奈。 反倒是景陆沉先开口打破了空落落的沉默。 “不是说,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吗?” 虞隙没想到他会再次提起这一茬,只是这一次顾不上赧然,而是先注意到他声音还挺正常,平稳不带颤意,并没有委屈得要哭出来,稍稍放了点心。 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就听见他接着说: “有了新助理,就可以赶我走了?” 虞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伏到她耳边来的,说话时每一个字都送出一卷潮热的气流,顺着外耳道卷进去,直冲后脑勺。 她感觉自己整个头都烫了。 这是什么新招数? 先露出弱相,叫她放松警惕,然后悄然进攻? 他刚刚那副委屈的小模样,究竟是想叫她放松警惕,还是叫她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 第42页 她的手一时有点不上不下,松开也不是,继续蹭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景陆沉的手背上。 他感受到了她的停顿,上身退开一点点距离,看到虞隙整个人没动站在那里,也没有仰头看他。 发现退开也无法确认她的表情之后,景陆沉干脆又贴了回去。 光是肩膀压上去还不够,他还要伸出没被牵住的那只手,从虞隙细瘦的肩头绕过去,将她整个人都圈起来。 手指停留在她后腰,轻车熟路地从衣摆间钻进去,也学着刚刚虞隙对他的手背那样,用拇指轻轻地来回剐蹭。 不过来回几下的功夫,他已经走神了。 拇指能触碰到的皮肤面积有限,摸不出来手下的皮肤有没有变薄,她有没有变瘦。 可是也不能现在就换成手掌去确认,因为拇指侧边的温度提醒他,现在他的手对于她的体温来说,还太凉了。 手中轻细幅度不停,他的思绪接着又飘到物理课上学过的,受力面积小,压强就大。 所以同样的力度,其实用手掌反而会轻一些吧? 两人竟然就这么无声地,就着这奇怪到有些僵硬的姿势,各自出神地依偎着,在这间朴素却无人嫌逼仄的屋子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 时间流逝不光体现在光线的明暗上,是虞隙先觉得右脚掌有些发麻了。 意识回笼的当下她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差点跳起来。 搞什么啊!下了班不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居然干瞪眼在这对立罚站??!! 有毛病吧两个人! 她一把推开景陆沉,一步跺一下脚掌地回到沙发上,忿忿地扭头活动颈椎。 被推开的人像是如梦初醒般,在原地怔愣几秒,睁开的眼里有尚未散开的雾气。 虞隙抬眼撞进那片雾里,又好气又好笑: “别告诉我你刚刚站着睡了一觉。” “......” 景陆沉收回空掉的怀抱,手回到自然下垂的状态,指尖忍不住并起轻轻揉搓了几下,刚想迈步跟到沙发边去。 “醒了就去开灯,罚站到天都黑了。” 虞隙没好气地指挥他,语气中掩藏着不易察觉的羞恼。 像是大人陪着孩子玩泥巴,结果自己玩得比孩子还起劲,玩完了回过头来又觉得不该。 好在这个孩子还算是个乖顺的,大人端回架子板起脸叫他别玩了回家吃饭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事实上,对于虞隙每一次大喇喇的使唤,景陆沉也的确从来没有觉得被冒犯过,都是听从得自然而然。 他两步就到了门边,轻轻一扬手,“啪”地一声按下开关。 小小一颗的灯泡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黄色的沙,厚薄均匀地铺洒开来,掩盖住时间流逝的脚步,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可以尽情挥洒。 终于沐浴在充足光线下的虞隙就像是电量告急时接上了电源,消除了那点局促,气都不短了。 她甩掉拖鞋把腿盘上沙发坐垫,轻快地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 原本不用她叫,他也是要过来的。 可是虞隙说出的这句话,反而把景陆沉拉回了不久之前的某个不好的场景。 之前她也是这样,坐没坐相地松弛在沙发上,拍着坐垫叫他过来坐。 结果他不设防地听话过去坐下,她就开始长篇大论说要甩掉他。 那么好看的一张嘴,张张合合,吐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难听。 怎么居然就能,一句他爱听的话都不会说。 景陆沉对“过来坐”这个指令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他不愿再联想下去,松开捻在一起的手指,依旧沉默着走过去坐下。 虞隙盯着他一步一个脚印,明明没有几米远,却走出了小美人鱼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的痛心架势来。 不知道他又在寻摸什么名堂,活脱脱就是个别扭小孩。 她也跟习惯了似的,不甚在意,只待人一落座就跟软了骨头一样靠上去。 平直的脊背轻蹭一圈,在他的胸口找到最舒适的接触面。 景陆沉接了个满怀,只当她是要压着他玩会手机休息之类的,也就老老实实接着,没做他想。 却没料到是虞隙不肯老实了,头搁在他肩上碾来碾去不说,还要将双手也举过头顶,反手伸过去把住景陆沉的头。 景陆沉顺从地低头,以这种别扭的颠倒姿势与她对视,发现倒过来的仰视着他的虞隙,眼中有松散的调笑。 “喂,小孩,你真不打算回家好好过年了?” 景陆沉对这种重复台词已经免疫,眼皮都懒得眨一下,只淡淡地地答道:“不是说了么,跟猪一起过。” 虞隙的笑意却蓦然加深,她松开手,只留头颅仍旧高昂,盯着那双浅淡的茶色眼眸。 “噢,这样啊......可是我打算这周末就回市里去了耶,你要是不想回去的话...要不你真留下来值班?我给你发三倍工资啊......” 话没说完,她眼中那片茶色像是清晨的薄雾忽然被风吹散,一下子清明起来。 紧接着,就换成了虞隙被捧住下巴,清浅的褐色倾覆而下。 一个重重的吻,带着风中与这个季节不符的湿热气息,落在她高高扬起的唇瓣上。 虞隙从来没有用这种颠倒的姿势接过吻,还带着逗乐得逞的恶趣味,她被亲得直想笑,脖子一缩,头也挂不住地从景陆沉肩头滑落。 -- 第43页 就像接住重心不稳将要摔倒的虞隙时一样,景陆沉同样眼明手快地从她下巴上分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脑,不但没有让她的头重重垂落,反而弯下腰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虞隙的整个上半身都像被景陆沉的身子和他的影子给团了起来,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和体温。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反应过来,方才在客厅中央的罚站有多么不可理喻,多么虚度光阴。 而作为一个成年人,虞隙认为自己应该具备两个最重要的优良品质。 一个是知错就改,另一个是珍惜光阴。 她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捉进名叫景陆沉的瓮中,边吻边笑。 作者有话说: 凉的不是弟弟洗过冷水的手,是我和我的文_(:з」∠)_ 第23章 第二十三头 第二天虞隙起了个大早, 做完全套检测套上防护服,全副武装去猪舍里察看了那批五百头刚接上种的母猪,抓着生产技术部的员工, 一一仔细问过。 确认分批次接种顺利后,这才放心地离开。 回到市里,像是从与世隔绝的地方重新跃入人群,新年的氛围已然浓厚了。 然而虞隙作为铁石心肠的乡镇地区女企业家, 对于年节的热闹温馨的气氛似乎表现得无动于衷。 她丝毫不受感染,甚至算得上不屑一顾,冷淡地打断景陆沉问她过年有没有什么安排,直接在半道上放他下了车。 “这里比较好打车,我还有点事, 你自己先回学校。” 景陆沉嘴角浅浅的笑意僵住。 “不是跟你说过了,学校已经放假了, 我还回去学校做什么。” 虞隙这会心里装着事,分不出心来关照那么多,毫不掩饰敷衍, 只嘴上应付着:“噢对对, 那就回家,你自己打车先回家, 注意安全啊拜拜!” 说完就尾气一喷疾驰而去。 虞隙没打算早早跑去虞正源家凑热闹。 按照这几年来的习惯,她都是拖到年三十晚上, 回去意思意思吃顿年夜饭,然后就开车回自己家。 最多初一再姗姗来迟地吃顿午饭刷个脸, 就算完事。 可是当下她觉得有必要及时找虞正源聊聊突如其来的调动通知。 她识趣, 知道这种事不能在年节上谈, 大概率不会愉快收尾。 所以才想赶在年尾最后的工作日, 先去一趟虞正源的办公室。 虞隙不确定虞正源所说的,叫她“去集团”,是不是指的就是眼前这栋气派的办公大楼。 只是迈进去的时候,她莫名地想到,如果真是让她调回市里,那景陆沉那小子应该会还蛮开心的吧。 也不用那么麻烦跑来跑去了,也不会被她追问什么时候走了。 ...... 直到走进电梯里,亮银色的镜面反射出一个神游天外的身影,虞隙才反应过来自己冒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她火速摇头晃脑企图让自己进入状态,做好和虞正源battle一场的准备。 可是不过半分钟,电梯门缓缓打开,仿佛一场恶战拉开序幕。 虞隙却被眼前的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隔着一扇全景玻璃门的西装大爷是她爸虞正源没错,可在他身边毕恭毕敬搀着他,还笑颜如花的小瘦高个—— 居然是那个她从没放在心上过的小助理,胡明决??!! 虽说她离开公司回城的时候,所有行政岗的员工也都已经放假了,但是这小子往她爸这儿,居然跑得比她这个嫡亲的女儿还快。 胡明决到她猪场报道的这几天,虞隙自己心里也装着事儿,再加上对虞正源让他传达坏消息一事确有不满,她压根没怎么搭理过这个新来的小助理。 他该不会是觉得在她那儿受了冷遇,跑来找虞正源告状诉苦来了吧? 天知道现在的学生仔怎么一个比一个娇气的。 虞隙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虽然争端也许无可避免,但她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是来找他爸吵架不痛快的。 虞隙就是心里一万个不爽,这会也只能调整呼吸,把眼睛眯起来笑。 她先是迎上去规规矩矩叫爸爸,然后像是才看见一边的胡明决似的,状似意外:“哟,小胡也在呢。” 虞正源表情难得的放松,胡明决却收起了笑,站正了对虞隙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比冷淡虞隙绝不输人一头,她有把握自己回敬的点头绝对能拿捏住最小的幅度。 然后就再也不看他,只想单独跟虞正源谈。 她对胡明决谈不上有敌意,但确实无形之中在提防。 这人不仅来历成迷,跟她爸一副很热络的样子,好像对她也没在怕的,还不如当初勇山桥给她面子。 虞隙这回是有备而来,她掏出一摞报告,二话不说先摆上虞正源的办公桌。 来之前她就有先仔细考虑过了。 首先,她是不愿意如虞正源所设想的那样,过完年就离开猪场调进集团的。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觉得太草率。 哪怕不为在猪场继续做出成绩,单是为了自己的逆反心理,她也不想被人当一粒子弹,指哪打哪。 不过看着虞正源一张铁脸翻看她递上去的资料,虞隙倒是后知后觉出了点什么。 原先她只觉得虞正源脾气暴,好好说不上几句话,两人就总会针锋相对地怼起来,有时候话赶话还会一发不可收拾。 -- 第44页 可是现在坐下来想想,突然发现,好像最近几次对话,虞正源非但没有被她挑出脾气,反而称得上是冷淡以对了。 这倒让她觉得有些新奇了。 她就这么丝毫不加掩饰地“观赏”着虞正源的表情,想从他的面无表情中找到一丝裂缝,无论是认可还是愤怒,在他脸上都一定会有前兆。 虞隙递过去的,是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根据全国各地的存栏数,推测出来的八到十个月之后的市场情况。 她对养猪行业初来乍到,毫无基础,但她善用搜索引擎,行业协会每个月都会有官方数据发布,集团内部也有专业的市调部门根据业内各家上市公司的财宝进行汇总。 这些在网上都能查得到。 虞隙没指望自己做出来的市场预测能超过集团的市场调查部。 但是她希望虞正源看到这份预测,如果她的答案与市场调查部的建议能不谋而合,那至少说明了她的态度和水平都是足够继续留在猪场做总经理的。 所以,她现在其实有点等待老师照着标准答案批改考卷的学生心态。 根据她的判断,目前整个国内市场的母猪存栏数几乎接近饱和,一旦其他上市公司选择保持规模,那么到明年,出栏数量一定会超出市场需求。 虞隙还尝试参考历史数据,她发现市场猪价的涨跌虽然波动大,但宏观来看也是有周期的,只是具体是三年一循环还是五年一循环,则不好说。 不光历史数据显示不出周期长短的统一性,以年为单位的技术革新带来是市场变化也大,确实说不准。 但她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存栏量饱和于市场需求,那么所有养猪企业都会先后做的同一件事,一定是减产。 多于既定规模的母猪和仔猪统统杀掉,多余的生产线停电,多余的员工也直接裁减。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零售的生猪都卖不起价,更别提生猪了,多养一头就多亏一头,养得越多亏得越惨。 而养殖规模缩小之后,养猪的人自然也就用不着那么多了,裁员也就成了为难但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一直持续到这一波饱和低价亏损期平稳度过。 所以她的结论是,她需要留在猪场,至少等这一波减产裁员都结束。 虞正源还是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然而你的这个结论,和你的报告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虞隙回敬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所以我预测的动向,您是认可的了?” 虞正源瞥她一眼,不答。 虞隙也不介意,继续说: “那就行了,我的诉求本来就不是要取代集团的市场调查部,只是交个作业给您看看。您要是看了觉得好,能不能准我先留在猪场?哪有一份工作才做几个月就换岗调走的嘛,回头人家还以为是您女儿水平不行呢。” 虞隙实在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盲选怀柔政策,没仇没怨的,能达成目的最要紧。 谁知虞正源也是铁石心肠的铁板一块,完全无动于衷,只从鼻孔里哼一声: “你不要总想自作主张,听安排就是了。集团你早晚要进的,你还能在猪场里混一辈子?” 虞隙是真的不服气,她不明白怎么跟虞正源好好对个话就这么难。 他一个当爹的,还是个老总,自己不管是做为子女还是员工,好心好意想要善始善终,这难道不是有责任心的表现吗??? 怎么就成了“混”了??? 她要真想当个混子富二代,至于跑到又臭又偏的猪圈里去混? 虞隙知道现在吵起来也没有用,对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只能强压火气,假装满不在乎。 “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说动您,反正东西给您看了,我的想法也表达到位了,您心里有个数就行。” 说完,虞隙抿着嘴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也学着虞正源的面无表情看着老板椅上的虞董事长。 “行了,不耽误我们家董事长宝贵的工作时间,您忙完了也早点休假,年夜饭我会准时回去。” 然后就昂起头,鼻孔看路地走出董事长办公室。 虽然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心里要说完全不沮丧是不可能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总是这样,每次都忍不住暗暗期待虞正源的一个正向的反馈,也许是一次点头,也许是一个不皱着眉头的眼神,甚至是一声不带眼神平平淡淡的“嗯”...... 像个在课堂上闭紧小嘴巴,坐得笔挺等着被老师看到,然后奖励小红花贴纸的小学生。 简直幼稚死了。 再从这栋气派的办公大楼出来的时候,虞隙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和别扭没处撒,正打算晚上是回家睡闷觉还是叫黎梓恬组个局打发一下,就看见她停在路边车位里的白色小跑的车前盖上,靠坐着一个高瘦的人影。 车盖上还堆了个白色塑料袋。 看形状,像是那种网红奶茶店的饮料。 虞隙眯了眯眼,大步走上去,顺手拿出钥匙解锁。 她的车有通过钥匙远程发动的功能,时常被她用来在大型停车场的车海里听着发动机声音四处找车。 此时电机发动,橘红车灯朦胧亮起,莫名叫虞隙想起小学语文课本里,那盏照冰心奶奶上山的小橘灯。 -- 第45页 第24章 第二十四头 买了热奶茶等在虞隙车前的人是胡明决。 引擎声轰响, 虞隙是指望看那人吓到的。 没想到人家还是一脸波澜不惊,悠悠起身站直,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 转身精准定位到她,就那么看着她。 虞隙直接火大,吹胡子瞪眼地也顾不上端上司的架子了。 “你坐我车上干嘛,坐坏了你赔?” “等你啊虞总。” 他看起来半点也不慌乱, 还拎起奶茶袋子递给虞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还得共事一段时间,所以特意来讨好一下我的老板。” 虞隙看到胡明决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烦,根本不想要他的奶茶,幼稚玩意儿。 但不得不承认, 她对胡明决跟她爸聊了什么在意得要死,好奇得要死。 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全部化成躁郁堵在胸口。 虞隙正要发作赶人走,却被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抢了先。 “她不喝这个。” 虞隙惊异转头,是几十分钟前刚跟她一起回来又在半路下车的景陆沉。 而且还板着一张脸, 表情比她还难看, 宽阔的肩背将攻击性撑满。 他怎么没回去? 虞隙这会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排名不分先后地都来给她添堵。 不过景陆沉至少有一点顺了她的心意—— “对, 我不喝,你拿走吧。年轻人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少耍些没用的小把戏。” 她自认为话说得还挺重,卯足了劲要在这场对决中取得压制性胜利。 然而胡明决似乎毫无斗志, 只了然地点点头, 说: “好吧, 抱歉虞总, 我没有别的意思。” 然后丢下一句轻飘飘的“新年快乐”就潇洒离去。 铁拳出击,却捶在棉花上。 放在别人身上,兴许会有深深的无力感。 但现在,只会让虞隙觉得,恼羞成怒,气到扭曲。 她狠狠地转身,对上身后突然出现的人。 这人依旧一副预备进攻的姿态,死死盯住胡明决离开的方向。 虞隙问景陆沉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只说有事,你怎么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有事? 你跟踪我? 还是你偷偷装定位了? 你也是我爸的人?” 她一肚子火没处发,像上了膛点了火的枪炮,不发射就会烧坏镗管,嘴比脑子快地越说越离谱。 边发连珠炮,还边仰起头审视着景陆沉肉眼可见的犹豫。 他周身的侵略性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措的不决。 ——一看就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虞隙正要冷哼,没想到景陆沉却说: “上次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你要去找虞伯伯谈事情,就也是这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要去哪了。” 虞隙这时嘴唇微张,也不知是在回想“上次”的场景,还是单纯对他的反应感到无语。 对比他的理由,虞隙第一时间反应出来的猜想显得相当低劣。 她心里的火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你们一个个不是体面就是高尚,就她自己是狼狈又狭隘,还被人一眼就能看穿。 “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我有事了吗? 你就没点自己的事情要做吗非得跟着我?” 虞隙说完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在无能狂怒。 景陆沉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也压根不是她生气的源头。 可是既然他要往枪口上撞,那就只能算他倒霉。 虞隙恶狠狠地想着。 她的怒火烧得猛烈,像被倒进了助燃剂,火舌蹿高得突然。 景陆沉猝不及防,被她眼中实实在在的不耐烦扎到。 那眼神又尖利又烧灼,令他感觉自己在她眼中,是最最嫌恶的人。 他急切地想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或者让她先冷静。 可是喉结滚动,嗓音发颤,半晌也只低低说出一句: “我只是觉得你见完虞伯伯可能又会不开心......” 后面也许还有没说完的解释的话,但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手指捏成拳,然后又无力地松开,最终,转身离去。 虞隙看着他被风吹得鼓胀的背影,更烦了。 明明刚才是自己发了脾气,应该会有发泄的快感才对。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不但没有快感,反而觉得更堵了,胸口像被巨石压住。 虞隙跳进车里,降下车窗让风继续吹。 可风只是温度低,力气却不够大,吹不走巨石。 反而让她像一张感光度调太高了的照片,浑身都是噪点。 她没有力气立即发动车子,而是坐在车里,盯着窗外发呆,陷入一种想要反省自己,又不甘心就此认错的无力感。 明明在来找虞正源之前就想好了,被拒绝也不生气的。 明明是她自顾自地对胡明决一个小助理斗志勃发,人家都不跟她计较。 怎么最后生气的还是她,生完气委屈的也是她。 虞隙越想越觉得,真正应该感到委屈的,分明另有其人。 眼前于是开始浮现景陆沉那张端正的脸,每一个噪点都变成他被自己扎伤的眼神,变成他欲言又止的薄唇,和转身时落寞的背影。 -- 第46页 真是一团糟。 虞隙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拧着眉头踩下了油门。 车尾的红色刹车灯熄灭。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她刚才不该让景陆沉走的。 现在再追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人。 她烦躁地迎着冷风掉头,心一沉再沉,憋着一口气怎么也呼不出来。 然而刚掉了个头离开路边的停车位,虞隙就看见景陆沉了。 高大,沉郁,无言地。 在向她走来。 他腿长,步子迈得也大,但是因为腰杆和脊背都挺得笔直,所以一点也不显得急忙。 唯一看起来有些不协调的是他的右手手臂,没有跟着步幅一同摆动,而是受到牵制,拘谨地垂下。 虞隙视线顺着往下移,原来是手里还提了个袋子。 背后车尾的小橘灯重新朦胧亮起,只是他俩一个在车的侧面,一个在车里面,谁也没有看见。 道歉的话在嘴边滚了滚,还是难以脱口而出。 虞隙转而生硬地问他拎了什么东西来。 景陆沉就停在她这一侧的车窗前,伸长了手臂把袋子抻开给她看。 是两杯咖啡,一杯冰的,一杯常温,从颜色上看,都没加奶。 她于是猜测,应该也都没加糖。 看起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两杯咖啡,唯一的区别就只有冰块。 一杯蒙着薄薄的雾气,一杯没有。 车窗开久了,冷风顺着窗口爬上她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 虞隙不自然地将并不曾作乱的长发徒劳地往耳后挽,咬着嘴唇含糊不清地问: “哪杯是给我的?” “都一样,看你要喝冰的还是常温。” 还好,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没沙也没哑。 虞隙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上车。” 她收回眼神潇洒一甩头,示意他绕去副驾驶。 这一甩,倒将刚才刻意别进耳后的碎发散了出来,落在脸侧。 当真是徒劳。 那侧车门被打开又关上,这人刚才外套都要被风灌得鼓起来也没见他着急走快两步,这会上车倒是动作利索得很。 虞隙没意识到自己的观察已经细致入微到了这种地步,仍端着吵架状态的冷硬,问他:“冷?” 好像说的话越短,就越符合刚闹完脾气的气氛,越不突兀。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景陆沉同样简短的回答: “有点。” 虞隙闻言眉毛一挑,像是抓到了赛点,立刻接着问: “那你还买冰咖啡?人家小胡都知道买点热的。” 嘴上不依不饶的,两只手却马不停蹄地,左手反关车窗,右手去接咖啡。 最终选了有冰块在里面晃悠的那杯,拿起来还会咣咣作响。 景陆沉不阻止不干扰她的选择,也不说话,嘴角抿紧,垂下眼睛帮她插吸管。 他就知道她会选这一杯冰咖啡。 先前在那个胡助理面前脱口而出说她不喝奶茶,也不全是憋不住刷存在感。 而是他猜到她真的不会喝那杯热奶茶。 第25章 第二十五头 曾经景陆沉还只是个看客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虞隙的口味了。 也不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留心的,是那个队友丧气又暴躁地在更衣室里大声喊冤。 那时大概也是冬天。 更衣室里聚满了冒着热腾腾湿气的年轻男孩。 “我不过就是看天气太冷了,女孩子哪能大冬天喝冰的呢, 就把她的冰美式换成了热奶茶,这还不叫体贴吗??这要是换成别的女孩子早就甜甜蜜蜜喝了,大家皆大欢喜不是吗?” 然而当抱怨的人太过投入,旁观者反而没什么参与感。 最多也不过就是拍拍他的肩膀, 安慰两句,“兄弟你也不容易。” “是啊,你也没啥坏心思。” “对啊!我真的有在挖空心思在想怎么对她好了!一口都不喝就算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喝她居然还要怪我幼稚?!幼稚幼稚,她不过就大个两三岁是能成熟到哪里去了?” 那人大概越说越来气, 最终的结论是一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谈恋爱可真他妈糟心!” “没有没有,不是你的错, 是虞隙学姐太难讨好了。” “对啊,不过容易生气的人一般气消得也快,你再去哄哄试试, 很容易就会好了。” 那时的景陆沉, 就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既没有出声附和安慰,也没有转身走开。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 行动上无所作为,可不代表心里也什么都没想。 他记得他当时心里想的是, 是啊,可真难讨好。 可是人家都已经明确说了想喝什么了, 又没藏着掖着让你猜, 你自己非要自作主张自我感动, 那能怪谁。 景陆沉还小的时候, 学业对他来说并不算紧张,父母也正是事业上升期,打拼繁忙的时候。 他不会做出缠着大人撒娇要他们陪这样让人为难的事。 他喜欢自己一个人蹲在房间里玩拼图。 虞隙其实也挺像一张拼图的。 三千块的那种。 而他已经积累了很充分的面对这些零散碎片的经验了。 他的习惯和思路都是科学的。 先从外围框架拼起,找到四个角。 -- 第47页 之后是四条边,再按照大色块分区,逐渐细化。 这是一个一定能有最终唯一解的游戏,只是解出来的时间长短上稍微依靠运气。 运气好顺利的话,碎片就能早一些出现在正确的位置,然后去发现下一片。 他觉得自己对虞隙好像也是这样,先定住的是最外围最浅层的框架印象,然后一点点往里拼凑。 每多收集到一块碎片,食指和拇指小心捏住,嵌进去,就多一片风景。 偶尔也会有陷入僵局的时候,好一阵都发现不了正确的图块,他也不着急,只要没有丢失遗落的,就算全部重新打散重新拼,一定也会有慢慢拼好的那一天不是吗? 比如之前,他找到了“想喝冰咖啡却被人擅自换成热奶茶会生气”的拼图块,这是外圈的边框。 而现在,他发现还有一块叫做“在她生气的时候递上一杯不加奶不加糖的冰咖啡居然有意外的安抚效果”的新的拼图块,安嵌在连接边框的,往内的一圈。 他将吸管插好递过去,虞隙居然像他小时候,外公家里养的那只小花猫被顺毛一样,所有气焰都偃旗息鼓,眉眼低顺,乖乖地捧着杯子小口轻轻地嘬。 其实袋子里还有一个纸质的杯套,是他从咖啡店出来之前,顺手在柜台上取的。 但他不太确定虞隙具体是被冰块安抚,还是被咖啡取悦,所以只是拿起来捏在手里。 虞隙没注意那些,出了车位就不能在路边久停了,她得赶紧把车开上路。 她问:“你不喝吗?两杯都给我喝?你怎么知道我乐意喝这个?你那杯也是美式?不加奶不加糖?” 景陆沉低低地“嗯”了一声,眼睛还黏在虞隙手里的塑料杯子上。 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抓着杯子,有水珠从圆溜的杯壁上冒出,然后顺着她的掌短肌那一端滑下,滴落在她大腿上。 景陆沉舔了舔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嘴唇,手指一翻将纸壳撑开,还是伸过去从底下给她套在了杯子上。 虞隙分出一个眼神,瞥了他一眼。 透明的杯子被拦腰挡住一圈,冰凉水珠下落的路线也被截断,只她掌心还有濡湿的晶亮痕迹,在压着昏暗的天幕中,被窗外朦胧的车灯映得明灭闪烁。 塑料袋再次窸窣响动,虞隙专注地盯着前方车流,她开车虽没有抢道的坏习惯,但也不喜欢平白被别的车主抢了去。 这时又有东西伸过来,擦上她的掌心。 刚才是个纸壳,这次又是什么? 她低眼一瞥,白花花的。 是纸巾。 在轻拭她掌心的水痕。 她真是拜倒! 拜托,她刚刚凶完景陆沉诶,强撑着面子才嘴硬没有道歉,他现在居然还在这边做小伏低地给她擦手? 虞隙几乎想要为这人的没脾气程度大翻白眼,又觉得不妥——万一被看见,岂不坐实了她的不知好歹。 她撇撇嘴,手臂重重地往下压,等于是拂开了景陆沉的手。 他还是不说话,只睁大了那双狗狗眼,想看她接下来的动作。 虞隙顺势把杯子递给他。 景陆沉不解:“怎么了?给你换成这杯常温的?” 他随即接过,正要从塑料袋里再去掏另外那杯,视线里钻出一只细白的手,掌心摊开朝着他,指间因低温而苍白得看不见血色。 “帮我擦。” 一个人手指和掌心的温度其实很少时间是一致的,除了特别暖或者特别冷的时候。 可是肌肤相触的那一瞬,虞隙感觉到的景陆沉的指尖温度,似乎与自己冰凉的掌心相差无几。 她忍不住,曲起手指,勾勾他的掌心。 嗯,他的掌心温度还是要稍高一些的。 血液经由心脏跳动,被推送到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然后透过皮肤体现出温度,传递出暖意。 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吹一小会冷风也不碍事,很快就会暖回来。 虞隙满意了,安心地收回手认真开车。 不过两三个路口,她又开始不安分:“你怎么不问我去哪?我怎么发现你…啧,你是不是还挺不爱说话的啊?自闭小孩?啊?” 她的话尾每一个字都稍稍上挑,像在挑衅,又像是在逗他。 景陆沉: “......” “去哪?” 其实他原本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话少的毛病,但被虞隙这么一说,他好像确实很少像她那样,发动连珠炮攻势。 所以在应对的时候,也会相应地显出生疏。 好在虞隙确实被他的冰咖啡捋顺了毛,并不在意他的笨拙,反而心情很好地小幅度摇头晃脑,语气都跟着一颠一颠的。 “你是不是不乐意回家?所以才要跟着我跑——”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侦探抓住了犯人的蛛丝马迹,嘴角撇出得意的弧度。 “——还赶都赶不走,肯定是!” 景陆沉也不由自主地被勾起笑意:“所以呢?” 她便当他是承认了,越发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一出青春期叛逆的小把戏。 “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大发慈悲,收留你一下好了。” 她大概是得意完又记起来自己可是大人,纵容与否都是自己可以随意掌握的尺度。 于是又说: -- 第48页 “不过,在外面逗留也要有个度,好歹是过年,大年三十之前你必须回自己家。” 说完,虞隙重新端起那杯咖啡。 这回塑料杯子也已经被景陆沉用纸巾擦过一道,纸壳不复硬挺,但再也不会沾湿手心。 她满意地吸了两大口,咕咚咽下,砸吧着轻薄的清苦味道,补充了一句: “要是你表现好的话,到时候我也可以勉强再顺道当司机送一下你。” 景陆沉这次是彻底笑了。 “又是‘勉为其难’、‘大发慈悲’?” 两个成语被笑意带出来的鼻音掺得浓浓的,有心脏搏动的节奏隐没在其中,被欲盖弥彰。 第26章 第二十六头 车开到半路, 虞隙不知道哪里来的突发奇想,非要在回家之前找个蛋糕店买蛋糕。 景陆沉心里“咯噔”一下,据他所知, 虞隙的生日应该是在二月底三月初,春天快到的时候,他不可能记错的。 但......也不能排除是他的信息有误。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怎么了, 是...有谁生日吗?” 虞隙答得没心没肺:“没有啊,生日蛋糕太常规了,我们吃新年蛋糕呗,多有创意啊。” 景陆沉松了一口气,悬起的心落回原位, 对这个理由无法反驳。 最终在离虞隙家小区不远的蛋糕店,正儿八经地挑了个芝士蛋糕回家。 结账的时候, 景陆沉又从收银台旁边的冰柜底下端了一提八盒装的椰子水,稳稳当当地摆上来给收银员扫码。 在猪场一连呆了快一个月,虞隙进了门摸着玄关台面上的灰, 才想起来, 自己在回来之前,居然忘记提前通知家政提前来打扫了。 她本来进门都是习惯直接把钥匙往玄关的小碟子里扔的, 这会也有些下不去手,叮哐作响地攥在手里, 兀自有些尴尬。 景陆沉跟在她身后,一手拎着芝士蛋糕和椰子水, 一手接过她手里的钥匙, 翻转手背轻轻推她肩膀, 叫她先换鞋进去洗澡换衣服。 虞隙扶额, 深感失策地去了。 等她擦着头发出来,再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被震惊得下巴都合不上。 其实虞隙一边冲热水一边就有想到,按照景陆沉一贯的田螺姑娘作风,可能会在外面默默地一个人收拾整理。 但她没想到,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连客厅的沙发套都扯下来换掉了。 生活阳台的洗衣机在轰轰打着转。 她又多走了几步去到餐厅,厨房里面也有水声。 刚买回来的蛋糕和椰子水都被摆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有浅淡的水印,锃亮锃亮的。 景陆沉在厨房水池洗抹布。 他没回头,关了笼头拧干抹布又开始擦厨房的台面,说: “椰子水放一会等不冰了再喝吧,蛋糕要现在吃吗?” 虞隙清清嗓子,淡淡地说:“还不饿,晚点再吃吧。” 她像是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是不好意思看着别人干活自己却不动手,索性不想看了,转身就要走。 景陆沉闻言,手上动作没停,招呼她可以先去沙发上坐着歇会。 虞隙听了话,拖着脚步直愣愣地就去了,可是刚坐下就觉得不得劲。 她又不是带他回来做保洁的,她只是太久没回家忘了提前约家政上门! 虞隙又狠狠地擦了几下头发,把毛巾反手甩在沙发背上,掏出手机给家政打电话。 景陆沉从厨房出来,就听见她在讲什么“对,就现在,可以吗?”之类的短语,多看了她几眼。 是在打电话叫吃的吗?不是刚才说不饿的嘛。 虞隙见他终于放下抹布,挂掉电话过来,不由分说推他也去浴室。 景陆沉还想先把卧室的床单被罩也扯下来塞进洗衣机,可惜他话刚说一半,卧室的门就被虞隙抢先一把关上。 等他也洗完出来,虞隙已经把蛋糕打开,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她蹲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空隙,拍拍身后的沙发坐垫对他说: “过来吃。” “不是说还不饿吗?你还叫了吃的?” “没有,我叫了家政,很快就到。快点过来。” 景陆沉路过却没有立马坐下,而是先去了阳台把手里的湿毛巾挂起来,还捏着四个角扯平整,才又转身回到沙发跟前。 他身后跟着厚重的影子。 影子里也有厚重的沐浴露的味道。 “怎么了,是要赶在家政来之前先吃吗?” 景陆沉边问边拿起塑料小刀开始切蛋糕,分在小盘子里,用刀背扶着确保蛋糕块立稳了,才插上叉子递给虞隙。 虞隙怀疑他屁股都没有坐稳,手就又开始忙活。 板着脸接过去,刻意提醒自己忽视他冒着热气的,劲瘦有力的手臂肌肉。 可他好似故意,偏不让她忽视。 有水珠不听话地从虞隙已经算是擦过了的发尾滴落,安静地砸在景陆沉的小臂外侧。 无机元素的运动,无声地宣告,他的手臂暂时不用收回了。 果然,景陆沉不假思索地凑过来,伸手绕到虞隙背后,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松挑起那条皱巴巴的毛巾,开始给她擦头发。 ...... 虞隙停下了吃蛋糕的动作,伸着头给他擦,让他擦个够。 景陆沉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只以为是他的动作阻碍了她,没法一边擦头发一边吃蛋糕。 -- 第49页 “马上就好,头发总得先擦干,擦干再吃。” 明明每一句的顿点都是降调往下戳的,听起来却一点也不生硬,反而像一个不熟练的新手奶爸被迫学着哄一个从天而降的顽皮小孩。 他控制着力度加快速度,三两下擦完,又重新起身,去浴室把毛巾拧干,再到阳台,重复刚刚挂自己的毛巾的那一套流程,把她的毛巾也搭上晾衣架。 然后,拉扯平整。 ......虞隙彻底没心情吃什么蛋糕了。 他总是这样。 明明个子蹿得高大,肩臂也宽厚,却总是支起长腿长手,在虞隙眼皮子底下润物细无声地做些琐碎的活。 而且他做起这些零碎的事情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虞隙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或者窝心,反而挺不乐意的。 她欲言又止,手里的盘子也重重地放回茶几上,最终还是一股脑说出来: “那不是得等你一起吃吗!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这里洗一洗那里擦一擦的,你是陀螺还是滚筒洗衣机吗转悠个不停!我是特意带你来我家给我打扫卫生的吗?” 虞隙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她对周围的人很不好,为人刻薄又专治,才逼得景陆沉在她跟前吃黄连受委屈。 虽然他也没有怨言吧,但也显得像是因为她的原因,所以才让他不敢有怨言。 景陆沉却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原本深邃的眼眶该有同样深邃的眼神,现在却被单一的疑惑情绪压平,一目了然。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他真的有在尝试理解虞隙的这一次不爽又是从何而来。 但是,不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好不爽的啊? 她说的话,不是好的意思吗? 等他一起吃蛋糕,那就一起吃啊。 他也不管现在是在茶几前不是在餐桌上了,笨拙地蜷起身子挤进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那块空隙,在她身边蹲下,也给自己切了一大块蛋糕。 芝士蛋糕没有果酱的甜腻,也不像奶油那么软塌,又足够香浓绵软,跟景陆沉当下能够感受到的气氛明明相当契合。 虞隙看着他被挑刺了也不回嘴,反而大口大口吃得一脸满足,心里头诡异的感觉更甚。 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们曾经一起养过的一只小土狗。 那真的就是一只小土狗,字面意思,没有品种的。 是有一回妈妈出门带回来的,说是跟着她走了一整条街,一路就这么跟着进了他们家。 小狗看见虞隙,没有喊叫,也没有扑上来,就还是待在妈妈的脚边,摇摇晃晃地朝虞隙举起一只小爪子,然后—— 对着她在原地打了个滚。 大约是很正式地打招呼的意思。 她和妈妈都觉得小狗既然选择了跟来他们家,那就算是有缘分。 小狗就这么在他们家留下了。 后来熟了之后,虞隙发现,小狗似乎很喜欢在人脚边打转,也不怕自己小肉球似的身子被踢到或者踩到。 甚至虞隙坐在小书桌前写作业,小狗就跑来趴在她脚背上喘着粗气,耸动的身子毛茸茸地支棱在脚面上,很痒。 到了夏天,被它一屁股坐住脚面还会很热。 可是就冲小狗的这股子亲密劲儿,她也舍不得挪开自己的小脚丫。 对了,小狗没有另外的名字,一直就叫小狗。 第27章 第二十七头 大年三十一早, 虞隙明显的格外不耐烦。 景陆沉察觉她的情绪,知道那多半不是什么起床气。 从她掀开羽绒被的力度,到睨他时抬起眼皮的角度, 无一不在彰显她的暴躁和低气压。 他也跟着坐起来,迟疑着伸手去摸了一把虞隙那一侧已经空出来的枕头下方。 是暖的。 那应该也不是没睡好或者夜里冻着了。 不是起床前的问题,那就只剩下还未发生的因素了。 ——按计划,他们今天都要各自回家。 景陆沉其实不太了解虞隙家里具体的情况, 只知道她家现在有一个继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并且还是从前他在旁人口中随口听来的,虞隙平时从来不提这些,景陆沉也自觉不方便无缘无故问起。 他从来不是有意留心谁的隐私的人,却莫名其妙将这些信息记到了现在。 要问吗? 她是不是因为不想回家所以才心情不好? 她为什么不想回家?跟家里关系不好吗?因为不喜欢其他家庭成员? 他又要如何解释, 自己是怎么知道她家里有个后妈的? 景陆沉再三观察,再三考量, 终于还是忍不住跟在虞隙身后钻进了卫生间。 冬日的早晨,高层的窗户外浓浓一片全是雾。 灰不灰,白不白的。 叫人一眼看去也觉得嗓子眼发堵。 虞隙从镜子里瞥见身后突然冒出来的高大人影, 原本还算敞亮的卫生间瞬间变得逼仄起来。她不愿多给眼神, 一边自顾自地挤牙膏,一边挪开半步, 让位子给他。 景陆沉也顺着她的提示,跟着一道拿起牙刷, 挤上牙膏,按下电动牙刷的电源开始刷牙。 一时间, 室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嗡嗡震动声, 在缭绕的晨雾中余音不绝。 -- 第50页 再刷下去就要忍不住干呕了! 终于, 虞隙停下手, 含着一口泡沫,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让让。” 说着还手肘一拐,将景陆沉从镜子前顶开。 力道不算重,只是起到示意的作用,景陆沉主动配合,将水池前的位子让出来。 就冲这一下,他已经可以确定,虞隙今天心情着实不好了。 他也停下,恼人的嗡嗡声消失,只剩下水花不知疲倦的冲刷。 镜子里,虞隙弯着腰捧水漱口。 晶莹剔透的灯管比蒙着雾的天光亮些,慷慨地从头顶洒下,虞隙的长卷发凌乱地铺在她的肩背,本该显得凌乱慵懒,此时却因为她弯腰埋头的动作而摇摇欲坠,几欲滑落。 景陆沉及时出手,救散落发丝于清削的悬崖边。 他先是拦住发丝从肩头滑落的去路,然后用一只手将她脑后的头发都轻轻圈住,束在颈后的位置,尽可能地不妨碍到她。 虞隙的头发生得柔顺,但格外浓密,又拱着大大的卷,景陆沉只得小心地把控着。 重了怕她痛,轻了又会有不安分的突围份子。 修长有力的指节堪堪虚握住乌黑蓬松的长发,景陆沉的手指像本该去屠龙的勇士,却陷入了狂舞的鸦群中,无力挥刀,砍不中也驱不散,只能被缠绕其中,进退两难。 终于,镜中的人重新直起身来,抹了把嘴,依旧不给身后的受困勇士一个眼神,侧着身子一言不发就要离开浴室。 勇士不会法术,无法阻挡乌鸦贪婪的啃食,亦无法让餮足的鸦群为一具枯骨停留。 但景陆沉要想拦住虞隙,只需一条腿。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右腿,抵在她身前,将她堵在浴室门口的墙边。 白色瓷砖片用在浴室里不用担心潮气,但也冰凉刺骨。 虞隙没设防,整条手臂贴了上去,冻得她一个激灵。 “干嘛!” 憋了一个早上的火气终于借着短促的音节吐露出来。 “为什么不高兴?” 景陆沉边问,边松手去扶她,路障般的腿却执拗地不收回。 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她一大清早做了个破梦,被梦里的景陆沉气醒了! 醒来之后越想越气,虽然现实里的景陆沉什么错也没有,甚至还帮她一直煨暖着被窝,但是—— 但是她在梦里受的气也是真实的呀! 受了气却只能憋着不能发出来,暴躁一阵子也是很正常的吧! 眼看景陆沉还要问,他刷完牙还没漱口,就这么含着满口牙膏沫跟她对峙,这是哪里来的叛逆小孩! 虞隙又烦又心软,不再看他,两只手往他腰侧胡乱一推: “牙膏沫都要喷我脸上了!你洗完再跟我说话!” 说完就逃离桎梏,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景陆沉少有这样犯憨的时候。 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行为,也后知后觉有些耳热。 五指也不知在何时完全脱了力。 虞隙离开时的发尾在他掌心轻轻扫过。 他摊开手掌低头一看—— 墨画般的乌鸦已然四散飞走,只有一片轻飘飘的黑色羽毛,停留在料峭的掌纹中,留作那一场缠绕拉锯的凭证。 景陆沉微赧,火速洗漱完,擦干净镜面和台面,出来寻她。 虞隙坐在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在瓶瓶罐罐的方阵队列中挑选。 景陆沉走过去,在她身旁半蹲下,额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等了半晌,他挑了个虞隙手头停下的空当,看着她说: “我洗完了。” 他稍稍仰头时,向上的眼神是几近虔诚的无暇,一尘不染的压迫感逼得虞隙从鼻腔中挤出低低的一声: “嗯。”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虞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他明晃晃的无辜像一坛水,将虞隙的一颗心泡得软趴趴的。 “硬要说的话,也没怎么,就是睡觉的时候被你气着了。” 景陆沉眨眨眼睛,大脑飞速运转,自行翻译了一下“睡觉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所以是......梦里?” 他不太确定,试探着问。 虞隙也有点不自然地挪开眼,“你要是真敢做出把我的猪场炸了的事情来,我跟你势不两立。” 说完她又觉得,这种没谱的话,需要配上凶狠一点的眼神,才不会让人笑场。 然而威慑力是半点也没有,因为一早上都摸不着头脑的景陆沉,这会居然笑出了声。 平时板板正正不苟言笑的人,突然眼睛也弯了,肩头微微耸动,喷出的气流也带着薄荷凉气。 虞隙自知牵强,不想再搭理他,放下面霜起身要走。 景陆沉眼明手快,手伸到她腰后一把掌住,不让她起来。 虞隙复又跌回软凳上,却也难得地不好发作。 “你干嘛啦,快点让我起来,不然一会回家晚了赶不上饭点了!” 景陆沉不理,难得地不听话,反而仗着自己手长,顺势将她圈在椅子上。 虞隙的卧室有着绝大多数年轻女孩都会喜欢的全景大落地窗,对外面的世界有着独特的高冷视角。 不知此刻地面的能见度如何,但他们窗外这个高度的雾已悄然化开,有一束并不灼热,但足够亲昵的阳光沉默地挺进。 -- 第51页 景陆沉像是受到阳光的启发,从半蹲的姿势改为单膝跪地,整个人都凑上前去,埋头去贴近虞隙的腰腹。 她身上的肉很薄,像是最近瘦了,可是也很软,和她表面上的冷刺截然相反。 她的腰侧原本就有一条流畅的短弧,他曾用指尖临摹过,用双眼题跋过,却是头一回如此贴近,感受自己与这道弧度巧合般的契合程度。 虞隙怔愣住,这人怎么...大过年的、大清早的、是在突然撒娇吗? 对于怀里突然冒出一颗头这件事,她有些措手不及,没处放的手最终缓缓落下,一只落在毛茸茸的头顶,一只搭在烫手的耳廓。 她感觉到景陆沉往她身上拱了拱,听见他小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要回家所以不高兴,脑补了一早上了。” 他听起来好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口气被呼出来,烫在虞隙的腰侧,顺着血管把受热的血液传回心脏。 那一瞬间,虞隙没有听见任何额外的声音。 但忽然唯恐这个距离会暴露,她明晰确凿的,升了温的心跳。 虞隙稳了稳心神,强装镇定。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会以为我因为要回家就不高兴?” 虞隙像是抓到了话柄,闭上眼睛继续发挥: “被你说得好像我跟家里关系很差一样!” 她听起来像在不管不顾地耍赖,其实声音里藏着最后的倔强。 她不想被看穿自己是个会期待爸爸宠爱却总落空的失败女儿,更何况,她这时才惊觉,她对景陆沉的家庭状况还一无所知呢,他却已经看明白她家的情况了。 意识到这点,让虞隙不太坐得住了。 她将景陆沉从她腰间轻轻推开,想避开这个话题。 可重新转回梳妆台吧,该擦的几层护肤品都已经抹过一遍了;想干脆走开去换衣服呢,又被景陆沉的长臂圈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她左右为难,像只刺猬想竖起背上的刺,却后知后觉自己连弓起背的空间都没有。 景陆沉头还在虞隙手里,不肯抬起来。 他都不用抬头看,光靠听就觉得熟悉,她现在的这个状态,曾对他展露过一次的。 就在几个月前,她在酒吧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投射进他眼底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 有短暂的惊愕,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还有她标志性的故作镇定。 第28章 第二十八头 那天他在那盏顶灯下, 僵立着面对束于记忆的高阁中的那个女人,几乎无措地听她说着那些轻佻的话。 景陆沉当时在想,是不是自己认错了?她也许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虞隙学姐? 又或者, 他没认错,只是他根本就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虞隙,也许现在这副轻佻的样子才是真实的她。 可是当时本能的反应仍是觉得这样不合适——他不觉得一个女孩子,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随便跟人搭讪是件安全的事。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 等等, 还是说,她是因为认出自己来了? 虞隙她......认得自己吗? 景陆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只能任凭自己的大脑在越来越昏暗的灯光下信马由缰,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恍然间,他试探着抬手摘下了盖得低低的鸭舌帽。 他想问问她, 是确定认得我吗?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可是问不出来,嗓子眼像被盐水堵住, 又咸又涩。 最终只能做出把脸完整地露出来给她瞧瞧清楚这样简单的动作。 当时虞隙的茫然深深刺进景陆沉的眼里,他只强撑着丢下一句“抱歉,借过”就落荒而逃。 转过身却又后悔, 恍惚着找到舍友订的卡座, 将礼物交出去,就再也难以安坐。 而虞隙呢, 她经过这一滑铁卢,诧异、尴尬又不服气地回到了卡座, 连喝了很多酒。 黎梓恬不过去了趟舞池,回来就发现虞隙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气都没喘匀的黎梓恬忙问虞隙怎么了, 来时就郁闷, 怎么喝了半局又郁上加郁。 虞隙越想越气, 把刚才的乌龙大败跟黎梓恬一说, 越发被说风凉话嘲笑。 虞隙又多喝了几杯,正要反驳时,就看到景陆沉送完礼物又走回到她面前。 灯球闪烁,人影被点射得越发高大;音浪翻天,连带着心跳也被重低音震得发麻。 虞隙看见他,瞬间消气了。 但还是使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说话,偏要等他先开口。 结果景陆沉也很有骨气地一声不吭,就只盯着她看。 虞隙偏头一笑,撩撩头发起身:“抱歉,借过一下。” 将对方的糟糕台词恶劣地回敬,神情不可谓不得意。 然后虞隙在景陆沉做出让开的动作前,从他身前侧着腰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选的偏生还是刚才走过一回的那个方向。 这一次,虞隙可没打算再傻傻地往前走等着他跟上了,对方也没给她故技重施的机会,走出没两步就被拉住。 虞隙抬起被拉住的那只手,盯住那张合心意又对胃口的脸,缓缓地说:“光动手不说话可不行呀,小弟弟。” 要放在平时,两三个回合没有回应,虞隙早就没耐心甩手走人了。 -- 第52页 可架不住面前这家伙长得实在是很对她的胃口,见他一脸为难半天吭哧不出个屁来,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还想主动给他递出台阶。 “怎么,想跟姐姐玩?但是第一次出来搭讪,不好意思开口?” 景陆沉皱起了眉头,盯着她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的确是想来跟虞隙打招呼,但虞隙这样驾轻就熟的态度,不但显得过于熟练,还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 她真的完全不认得他。 可现在的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指责虞隙不该这么做。 景陆沉正在犹豫该怎么说。 他觉得这样不合适,但他又舍不得就这么转身离开。 这时,虞隙看见他身后不远处,那一大桌年轻人,明显都在盯着他俩的动向。 她不太喜欢被人这么盯着关注,于是朝着他身后扬了扬头,浅笑着说:“你的朋友们还在等你呢,没想好就算啦,姐姐不勉强你。回去吧。” 说完就打算收手,却被景陆沉紧紧捏住指尖。 她听见他艰难地挤出一句: “你想...怎么玩?” 景陆沉也不知道自己明明没有喝酒,为什么还会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行为。 虞隙笑了,她转头,笑得百转千回:“跟我回家,我不会亏待你的。” 也是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剧烈反应的景陆沉,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从青春期起就不自觉停留住视线的对象,自以为没有特意留心关注过的女生,原来时隔两三年再次见到时,竟然带给了他如此剧烈的反应。 原来他根本早就在偷偷观察,早就做了不光彩、不坦荡的那个别里科夫。 而虞隙,大概就是他的瓦连卡,那个像蜜饯水果一样,甜蜜诱人,却最终把他的套子打碎,把他的生活从此打乱的人。 可即便如此,正如别里科夫仍愿意向瓦连卡求婚,他也仍然无法拒绝虞隙的荒唐提议。 如果真是这样——他是别里科夫,而虞隙是瓦连卡的话——那么景陆沉希望,至少,自己不是在众人的怂恿下做出决定,而是真心实意被她蛊惑,心甘情愿要跟她走。 即便虞隙荒唐到,要他跟她回家,他也真的不可思议地跟着去了,像一具悄悄欢欣雀跃的行尸走肉。 身体是僵硬的,心却是鲜活的,砰砰跳着。 两人歪歪扭扭地走出酒吧,把那堆干瞪眼的惊讶暧昧的眼神丢在身后无心理会。 说是回家,可虞隙根本就是拉着他去酒店开了间房。 中途景陆沉无数次想走,又无数加一次告诉自己,她喝多了,起码把她安全地送进房间安顿好再走。 整个晚上景陆沉都在艰难咬牙坚持,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可就是怎么也拔不动腿离开。 最后当然是没走成。 . 第二天,景陆沉醒来的时候,虞隙已经洗过澡了,穿着浴袍边擦头发边拉开卧室窗帘。 她没有叫人起床的台词储备,只好用亮光把他叫醒。 等他也洗漱过之后,虞隙叫他到套房的外间坐下。 “我叫了早餐,一会吃了早餐再走。先过来坐会,我有话问你。” 景陆沉抿了抿嘴,听话地过来坐下。 虞隙将背后的外间遮光窗帘也一把拉开,再次欣赏对面的鲜美皮囊,问他: “你是大学生对吧?成年了吧?” 景陆沉终于不再沉默: “现在才问这个,不觉得晚了点吗?” 虞隙被噎住,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不爽是哪里来的,是自己昨晚太醉了,不满意? 她还在思索,看起来像在回味昨晚的事,门被敲响,应该是早餐送来了。 景陆沉起身去开门前,还是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成年了,放心。” 结果早餐拿进来,居然是蟹粉小笼包配黑咖啡。 景陆沉也没说什么,他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了。 虞隙一边用筷子挑着小笼包,一边在心里琢磨,早知道带人开房之前,先向黎梓恬问问清楚流程了。 现在这样,两个人都不说话,不尴不尬的,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结束语。 景陆沉倒是对吃饭不说话这件事很自如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吃完,还开始收拾桌上的小蒸笼。 虞隙见状,稍感欣慰,回卧室去换衣服收拾自己。 穿戴齐整了出来,景陆沉还坐在外间沙发没动,大概是在等她。 虞隙没再特意往他那儿走,而是直接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尽量云淡风轻地说: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房间会自动退你不用管。” 景陆沉追上来,把她堵在门边。 “所以你这就算是,玩完了?就要走?” 虞隙心里想的是,玩完了不走还能干嘛,嘴上却与刚才找的借口保持一致:“我还有事呀,到点得去上班,不然要记旷工的。” 景陆沉对她这个理由毫无办法,只能按住她:“等我两分钟,一起出去。” 他当时大概也不清楚这事该如何定性,也不知道一起出门又能如何,更不确定自己还剩下几分话语权。 那时的景陆沉自己都沉浸在不知所措的故作镇定中,自然没能识别出虞隙的同种属性状态。 而现如今不一样了。 -- 第53页 幸好。 现在景陆沉能看出虞隙什么时候是在装腔作势,什么时候是在虚张声势,更能看穿她的冷漠背后是不安,愤怒的底色是委屈。 景陆沉从虞隙怀里抬起头,却并不松手,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把肘臂收紧,几乎是将虞隙给“拴”在了梳妆台前的麂皮软凳上。 他毫不避讳地往虞隙的柳叶眼里横冲直撞。 在自认为看穿了身边这个女人的时刻,他不介意让她知道,他也愿意向她暴露自己,只要她感兴趣。 景陆沉开口,也不管虞隙并没有提问,也不管虞隙想知道些什么,他便只管向她低低地诉说。 “之前一直没跟你多说,是觉得你可能也不感兴趣,不想知道,怕说多了你觉得无聊,觉得我莫名其妙。” “因为我从小就是在一个很传统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没有太温馨的气氛,但也没有过分严厉到冷酷的父母长辈,所以一直觉得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现在让你有不了解、不好的感觉,是我不对,我不该什么都不跟你说。” “我的父母亲,是经父辈介绍后相爱结婚的,感情一直还算融洽,他们也都是比较传统保守的父母亲。” “再往上还有我的爷爷。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给我起的,取的是‘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这句诗,意思是希望我长大能做一个一意志坚定,坚守正道的人。” “我们家...家族还算比较和睦融洽,家教也挺严格的,言行举止大小规矩不少——” “——所以你之前总看不惯我不在餐桌上吃饭?” 虞隙终于忍不住插嘴提问。 却只换来景陆沉的满腔无奈: “没有看不惯,只是习惯原因。你愿意在客厅茶几上边看电视边吃,我不也陪你了吗?” 虞隙不服,她的印象中可没有这样的画面,“哪有,你什么时候陪我了。” “上次在茶几上吃蛋糕,你这就不记得了?” 虞隙眼睛往上瞟,想了想松口:“好吧好吧,你接着说。” 景陆沉原本就是计划外的临场发挥,连做出剖白这个举措都是临时起意,哪来的什么“继续说”。 他一时也没有想到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看虞隙像是听进去了,情绪也平稳安定下来,他稍稍放松身体肌肉,松开单膝跪地的腿和紧缚着椅背的手,干脆以他极不习惯的姿势就地坐下。 他面向虞隙,敞着一双长腿,勉强也还算是画地为牢。 就着这么个对坐如钟立如松惯了的他来说极为别扭的姿势,景陆沉柔声问她: “你还想听什么?” 虞隙:“?” 什么叫她还想听什么? 她什么时候想听了,明明都是他自己毫无预兆开始倾诉的。 景陆沉也不辩白也不戳穿,只苦恼道:“我有点不太好意思,还有点词穷了,不太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 虞隙被噎住,半晌,只愣愣地说一句:“你确实......算是挺正直的一个人了。” 然后她垂眼睥睨坐得不舒服的景陆沉:“不知道说什么就算了,以后想到了再问你。” “主要是,再不出发,真的要赶不上饭点了,你不是说你们家规矩很严吗?迟到了会不会挨骂?会不会直接没热饭吃?” 景陆沉有点意外她真的说会问,当下就立马开始提问了。 提出的问题也确实很符合她虞隙的思路和风格。 他轻轻浅浅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她: “不会,没关系,一会先送你回去,来,我们这就出发。” 虞隙赶忙起身去换衣服,边跑还边大声说: “不用,先送你回你家吧,说好了给你当司机的,你忘了我可没忘。” 作者有话说: 别里科夫和瓦连卡,出自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 第29章 第二十九头 景陆沉家住在城北, 虞正源家在城东,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近。 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公里, 但完全不顺路。 景陆沉觉得过年这几天见不到面,可以在路上再一块待一会也挺好的。 而虞隙则是根本就不着急回家,在路上多打发点时间也毫不在意。 路上,景陆沉状似无意地问起虞隙年后调回市里的事情, 虞隙没给明确的答复,只说有这个安排,但具体时间还不定。 到了景陆沉家,嚯,四层的独栋别墅, 真够气派的,比虞正源家还多一层呢。 虞隙恪守距离, 问清楚是哪一栋就提前停了车。 远远看见院子里有个中年男人在浇花,屋里的景象她看不见,但就从院子里又是花又是菜又是树的品种之齐全来看, 虞隙就莫名觉得屋内应该也是温馨有生活气息的氛围吧。 分别前, 景陆沉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有邀请她进屋但又不敢贸然提出的意思。 虞隙也不管具体是不是, 只对他说了新年快乐,就没再多给他说话的机会。 从景陆沉家出来回到大马路上, 虞隙做了一件很俗的事情。 她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这个楼盘的价格。 果然,跟她老爸家是不相上下的单价。 想起他之前提到自己的家族人多, 也许是大家都住在一起, 所以房子也需要大些吧。 -- 第54页 但不管怎么说, 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把到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了。 阳光逐渐爬高,路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尽了。 虞隙摇摇头,关掉搜索页面,重新打开导航输入虞正源家的地址。 年关当头,在外奔波辛苦了一年的形形色色的人,早都回了家。 外头车一少,路就怎么都好开。 路上虞隙甚至有心情打开车载广播听听财经新闻。 电台里的主持人在说,土耳其里拉贬值已达到了40%,面包一天之内涨价三成,当地居民如何苦不堪言。 虞隙一路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虞正源家,进屋之前,虞隙特意站在院门外,留意了一圈眼前的院子。 后院的花园懒得去看,但是前院的侧围墙,被改建成了半圈灰扑扑的假山石。 石块巨大,堆得又高。 站在墙根总担心头顶的石块垮塌滑落,很没有安全感。 据说好像是风水原因,为了做个“靠山”图个好意头。 隔着假山石往里,除了三颗槐树足够高,其他什么也看不着。 虞隙撇了撇嘴,看不着就算了,她也没什么兴趣溜达到他们家后院看看有没有养花种菜。 进了屋,在玄关只听见高压锅上汽扑哧扑哧的,很是欢快。 住家的保姆阿姨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打招呼。 虞隙跟这个家的主人都嫌不熟,更别提这个家里的打工人了,她只觉得大过年的也不休假,真够敬业的。 时间还早,没到饭点,客厅里没人,也不知道是都在房间还是压根就不在家。 虞隙虽然不讲客气,但也自觉没必要上楼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人告诉他们自己来了。 于是只径直坐在客厅沙发上,二郎腿一跷,随手顺个了橘子剥着玩。 这时候的橘子正当季,又大又红,还圆溜溜的,看着就喜庆。指尖掐进去,橘皮的清香立刻争先恐后冒出来。 同样突然冒出来的还有黎美云的声音。 “呀,你回来啦?” 虞隙像是被惊醒,猛然抬头,又缓下势头,应了一声。 她总是不太习惯黎美云讲话的腔调,细细软软的,一股子中气不足的语重心长,让她听着就没有什么回应的欲望。 反倒是黎美云,讪讪地笑着,对着虞隙手里的橘子把话题接上:“吃点橘子好,这是万州红桔,水分很足,你多吃点。” 虞隙点头答应,手里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黎美云见虞隙不热络,也不再多说,去了厨房。 虞隙又怎么会认不出万州红桔呢,以前虞正源在万州跑业务的时候,虞隙每年冬天都是捧着红桔过的,妈妈总管着她不让多吃,说吃多了要上火的,上火了就不能吃热腾腾的火锅了,把刚上小学的虞隙哄得服服帖帖。 客厅里的座钟滴答,虞隙放下手里的橘子,捻了捻手指。 “姐你回来啦?” 是虞陟。 也是,再怎么学习紧张的高三生,过年总还是放假在家的。 脱离校园久了,虞隙对与寒暑假的概念也模糊了。 不过他们母子还真是有默契,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都一模一样。 “嗯,来吃年夜饭。” 虞隙边答边站起身,指了指茶几上那只剥到一半的橘子: “你要吃橘子的话就把那个吃了吧,我去洗个手。” 手指上还有橘皮被扯裂时渗出来的油脂,又黏又涩,很不舒服。 虞陟才十八岁半,个头已经蹿成了虞隙不抬头的话,就只能看见下巴的高度。 他没穿校服,宽松的家居棉服套在身上一点也不显臃肿。 现在这一代的年轻人大概都营养越来越好了,个子一个赛一个的高。 虞陟不知道许久没见的姐姐在想什么,只是麻溜地捡起茶几上的橘子,亦步亦趋跟在虞隙身后。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还以为姐你要到晚上才会来呢。” 虞隙打开水龙头,是冷水,刺得指骨胀痛。 她又把龙头打倒另一边,水才慢慢变热。 虞陟看见她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自知失言一般想改口,“不是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想说没有不欢迎她早点来的意思? 虞隙原本没多想,只觉得不常来,连水龙头冷热在哪边都记不熟。 她觉得虞陟更没必要多想。 毕竟,他一个高三生,一学期下来,待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一定能有多久。 “今天出门比较早。” 虞陟画蛇添足的解释被打断,有点不知所措。 虞隙没用洗手液,只流水冲掉指尖粘腻的触感就关了水。 她从镜子里看一眼虞陟,他嘴还张着,青涩的脸上一丁点遮拦都没有,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 好像很怕她不高兴的样子。 虞隙搞不懂,他们一家人,总是摆出这种有点怕她的样子,好像她放过什么狠话威胁过他们什么似的。 他们越这样在她面前露出弱相,她反而就越想冷着脸,甚至恨不得真的恶狠狠地吓唬吓唬他。 可是,看着镜子里的虞陟,光个头蹿得高,脸上哪有一点成年人的强势镇定,又觉得不忍心。 想了想,虞隙还是接着补了个长句子给他:“大年三十路上也没什么车了,所以就比较快。” -- 第55页 没想到虞陟也在几乎同时开口说:“我从早上就开始等你了。” 少年人皮薄,说完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耳朵。 指尖被冲刷过后,变得清爽,虞隙心里的那一点微妙的躁意也被抽空,问他: “等我干嘛?等着我给你发压岁钱啊?” “那可要让你失望了,我没做这个打算,连红包都没买。” 冷脸开玩笑也能调节气氛,虞隙算是个中高手。 也可能是高中生到底好打发,虞陟确实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姐弟俩又从洗手间溜达回客厅。 米饭香气已经飘满了整个一楼,虞陟像是受到鼓励,在与姐姐亲近这件事上再接再厉: “姐,那你今年生日要不要回家里来过啊?” “哈?生日?”虞隙觉得奇怪,她都有些记不清自己这几年生日是怎么过的了,为什么突然说什么回家过生日? 她也从来不办什么生日派对这种东西,回忆了一下,去年生日那天心情好,就跟朋友吃了顿饭还回家露了个脸; 前年心情不好,就去商场刷了一整天卡; 大前年...... 再往前她真的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就是在自己的小公寓睡了一天呢。 刚要回答,黎美云从厨房出来,说是可以开饭了。 虞陟只好闭上嘴:“那我去叫他们下来吃饭。” 人到齐,菜也上齐,宽大的长条桌上堪比满汉全席,摆得满满当当。 虞正源照例坐上首,黎美云和妹妹虞陎坐靠窗的里侧,姐姐虞隙和弟弟虞陟坐外侧。 虞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虽然虞隙觉得这时不时的三两句谈话内容也挺尬的就是了。 像是小辈都只愿意用碗筷轻微的碰撞来代替一切可以被代替的语言回答。 一顿午饭好不容易吃到尾声,想想晚上还有这么一顿,便是过年的一点轻松愉悦也被压得所剩无几。 虞隙准备放下碗筷,左侧的虞陟像是盯准了她的动作趋势,正要跟着行动,就被虞正源不可撼动的沉声令下生生截断: “虞隙,你跟我来书房。” 虞隙早就察觉到虞陟还有话想悄悄跟她说,虽然预计不出内容,但他一只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眼神乱瞟让她想忽视都难。 但没办法,董事长占据绝对优先地位。 她跟着虞正源起身,给了虞陟一个眼神,然后一言不发地跟去了书房。 虞正源的在家里的书房并非办公用,而更像是个会客室,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厚重的中式风格。 一整块原木案搭成的书桌是书房里最古拙的辎重,上头的一摞文件压得虞隙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虞正源今天一直都没几句话,直到这会才对着虞隙张口:“坐。” 虞隙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前几天才在他办公室丢下狠话,今天逮着多半又是一顿重镇。 然而隔着那张堪称恢弘的红木桌,虞正源的神色竟显得少有的平和优柔。 再张口也让虞隙诡异地听出一点鼓励意味:“你先看看这些。” 说着把桌面上的文件推给她。 虞隙不明所以,垂首一份份翻阅。 面前并不是什么整合好的报告,而是一堆零散的、没有具体结论的材料。 有大洋彼岸的同行企业的财报,有饲料板块增产的提案,甚至还有贸易战相关的新闻。 虞隙刚开始看得一头雾水,不得要领,这是什么意思?是按顺序摆放的吗,还是打乱了顺序所以影响她理解全貌? 但越往后翻,她面色越发舒展,腰背也不自觉挺直起来。 虞隙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并且随着纸页翻动逐渐明晰。 果然,虞正源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她的猜想。 “源农集团从第一家小公司起步,到现在,马上过完年就是三十四年了。” 虞正源的语气是虞隙所陌生的,介于公事公办和慈祥和蔼之间的。 “这三十多年来,我们养殖业虽然一直处在产业链的上游,但受制于人的被动和受制于市场的困境一直没能得到解决。 我原本的规划,是想在退休之前,能够打通去往下游食品行业的壁垒——也许你现在不能够立刻理解这些,但虞隙,我希望你知道,我急着调你进集团,也是有我的考量的。” 虞隙一时间难以辨别,这是否就是她兀自等待了许久、期盼了许久的,父女之间的真正的对话。 但手中那些资料上的字眼越来越清晰立体,饲料板块利润薄,长期处于边缘; 而生猪价格波动幅度大,动不动就供大于求、产能过剩。 再加上近几年与美国之间的贸易战,更是没有硝烟但拳拳到肉的较量。 连她能看明白这个行业的不健康之处,那么虞正源,那么整个源农集团,何尝不是受困已久,亟需寻求出路。 她此刻已然顾不上那些小女儿家的别扭与计较了,因为虞正源所畅想的那个面貌革新的行业未来像是往虞隙的腰椎里注入了一管葡萄糖水,叫她头脑振奋,腰杆里充满了能量。 “所以明年要开始有动作了?” “是,美国不进口我们国家的新疆棉,我们也相应减少进口美国嘉吉的饲料。明年饲料板块增产的提案董事会已经通过了。 -- 第56页 不光我们一家,明年把重心往饲料板块转移会是整个行业内的一大风向。” 此时虞隙已经再也不会嫌虞正源说话平稳毫无感情像台机器了,她只觉得自己的爸爸好伟大,自己也跟着与有荣焉。 虞正源看向女儿,接着说道: “至于生猪养殖这边,我们也计划从卖活猪往深加工产品慢慢转变,最终实现纵向一体化。 当然,这就不单单是我们源农一家关起门来就能做成的事了,如果真的实现,那么会是整个行业甚至整个国内食品市场的变革。” 虞隙神色已彻底清明,只是心中仍在思考衡量。两边都要有大动作,步子大了风险也会指数倍上涨吧?爸爸这么说,是打算让她参与哪边呢? 虞正源却以为她还在犹豫,还舍不得阳沙湖那三五千头猪,又给她追加了一记猛药: “你妈妈生前......也是认同这个规划的。” 虞隙本就已经没有任何不满与顾虑了,她充分意识到了进集团和留在猪场两处的格局差异。 可听她突然提起妈妈,而且说出她不曾了解过的,妈妈的见解,虞隙沉默了。 半晌,她闷闷地说:“你拿妈妈做什么幌子,你不讲武德。” 然后不等虞正源接话,因为他那种老古板多半也接不上不讲武德这种梗,虞隙就飞快地吸了一下鼻子,把话题扳正。 “你们计划多久了?我能选择参与哪一边吗? 我想做产业链,之前我在猪场食堂就想过这个问题。 国外的猪肉牛羊肉都是包着保鲜膜印着生产日期的,而我们的猪肉就只能屠宰完了散运到菜市场—— 真正的消费者根本不认识出产厂家。” 对于虞隙来说,听完这番陈述的虞正源眼里究竟有没有认可欣慰的眼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虞隙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像跑了八百米体测,胸腔里都灌满了风,呼呼啦啦的来回翻滚撞击。 在呼啸的风声里,她听见爸爸说:“可以。” 第30章 第三十头 从书房出来, 虞隙一边下楼一边盘算着阳沙湖猪场的交接事宜。 虞陎坐在客厅里剥橘子,听见虞隙下楼,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她。 虞隙很少见这个妹妹。 因为虞陎学艺术, 总在外头集训,要不就是寄宿。 小女孩不知满了十六岁没有,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刚上高中。 看着这个妹妹有些好奇又有些试探的眼神,虞隙倒是想起来, 从饭前虞陟就一直有话没说完的样子,在餐桌上也不消停。 她对着虞陎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单刀直入地问:“看见虞陟了么?” 虞陎还是那副怯怯的样子看着她,声音又低又柔,让虞隙怀疑自己是耳朵没掏干净堵住了所以才听不清。 好在虞陟在她皱眉之前, 就听见动静自己出来了。 “姐,你跟爸聊完了?能跟我说会儿话嘛?” 虞隙上下打量他, “你说。” 虞陟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虞隙没耐心瞧他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要不你再打会草稿?等我先去打个电话。” 虞陟急了:“哎别别别!别, 姐, 我就是还是想说你生日的事......今年生日你就回家来过嘛?” “为什么?你在打什么算盘?” 虞隙越想越觉得微妙。 虞陟别是快高考了压力太大,所以想找个人倾诉? 要么就是他爸妈的主意, 推了他出来跟她说? 可她刚才打量虞陟,看起来挺正常的啊。 为什么揪着生日这件事不放? 这时, 身后的虞陎像是终于鼓起勇气,糯糯地问一句:“姐姐, 你要不要吃点橘子?” 虞隙这会儿哪有心思吃什么橘子, 头也没回就推着虞陟进屋了。 那架势, 自然得仿佛进的是她自己的地盘。 留下小妹妹在原地对着关上的门, 望眼欲穿。 “虞陟,你是不是寒假作业太多,学习压力太大?” 拍上门,虞隙抱臂靠在墙边直视虞陟。 虞陟在自己的房间,被姐姐问得抬不起头。 他本来就跟姐姐接触得不多,更何况他这个姐姐,实在不好说话,高冷又没耐心,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姐姐跟谁亲近过。 少年实在苦恼,磕巴了半天也说不出口“就是想趁着你在家跟你多聊会天”这种话。 姐弟俩上一回见面,还是虞隙为了去猪场的的事把虞正源气得在家里拍桌子。 后来知道虞隙真的去了阳沙湖当总经理,虞陟其实想专门祝贺她来着,短信都编辑好了,可想想姐姐和爸爸吵架的源头,严格来说是自己,还是没敢发出去。 虞陟脸都快憋红了,干脆直说了:“姐,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会话......” 虞隙听到这种理由,先是一愣。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面红耳赤的,头也低下去,明显底气不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在接受批评一样。 她撇撇嘴,顺着墙根往下滑,席地而坐的同时还拍拍地板:“你也坐下说。” “我不是什么知心大姐,社会经验我也没多少,升学的建议我更是给不了。你要是想找我倾诉你的少男心事,那你可就找错人了。 -- 第57页 但是你比我小,又是大过年的,我可以勉强听一耳朵。 你确定还要找我说?” 虞隙甚至回忆了一下自己的青春期,是不是也有过,想找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同龄人倾诉的小烦恼。 顺着自己整个高中经历想了一圈,虞隙最终得出结论: “你是不是早恋了?还是你爸妈最近在家里吵架?” 除此之外,虞隙想不出更多创意了。 “不是啊,我没有早恋!爸妈也没有吵架!寒假作业也不是问题!” 少年被噎到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姐姐没有心,靠这样拉近关系是无望的。 但...... “等会姐,这么说,你当时还早恋过?” “......” “说说嘛,姐你平时都不怎么搭理我跟小陎,我们想跟你聊天都找不到话题。” 虞陟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心里的诉求,他其实挺开心自己有个姐姐的,虽然不熟,但他觉得自己的姐姐超酷的!各方面都是! 首先外表看起来就酷,平时的形式作风也很酷,敢跟爸爸抬杠,能力也强,说工作就去工作了,汇报的时候也有模有样的,说一堆他没听过的名词。还有开跑车的姐姐也很酷!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高冷。 小的时候他还在学校炫耀过自己有个姐姐,光靠他口头形容就把一帮小伙伴震得“哇哦”个不停,大大地满足了小男孩的虚荣心。 ——当然,形容的过程中他略过了酷姐姐不理人这一点。 可虞隙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在她看来,她跟这个家里的成员没有共同话题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虞陟,我现在对你很无语,你是在控诉我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吗?还有你妹妹,虞陎也是这么想的?” 虞陟正要反驳,门外却响起了软糯的声音: “没有的!姐姐,我绝对没有这样想!” 是虞陎,一开始看见哥哥姐姐进房间关起门来聊天,有些落寞,不自觉就走到了哥哥房门外。 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离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贴上了门板,听见了姐姐抬高腔调表达的不满。 虞隙就坐在门框边的墙根,她听见门外过分细嫩的声音,反手就拧开门把手,回头瞪眼。 虞陎本就因为偷听心虚,这会更是连对视都不敢,小鸡仔似的低眉顺眼,嗫嚅着补充:“是哥哥的问题,姐姐别怀疑自己。” 虞隙简直看呆了。 . 直到晚饭结束,开车回自己家的路上,虞隙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这俩小孩的态度太奇怪了,她又没有家暴过他们,至于那么夸张吗?? 转过几个路口,景陆沉打来了视频电话。 虞隙犹豫不过三秒,腾出手接了,然后顺手把手机丢在副驾驶的座椅上。 景陆沉看着屏幕里的场景,“你在开车?” “嗯,没事,你说。” “去哪?今晚不在家里过吗?” “嗯,回我自己那边。” 车里安静得让景陆沉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寂寥。 尤其是自己这边还很吵。 这样一对比,他立马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来找你。” 白天给她发消息她就回得很慢,他还想着她是不是跟家里人一块所以没空看手机。 可是现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连夜开车从爸妈家出来回自己的公寓,怎么看怎么像是又闹了不开心。 “不许出门,你老实在家待着!我都快到了。” 虞隙眼睛虽然在看路,但她听得见电话那头熙熙攘攘的背景声音。 看样子她没猜错,果然是大家庭,家里人多,听起来又热闹又融洽。 景陆沉还要再说什么,被身后扬起的温和女声打断: “陆洲,陆沉,来吃水果了。” 景陆沉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又对虞隙交待:“我妈叫我下去吃水果。” 他怕虞隙一个人没意思,就没挂电话,一直正大光明地举着。 虞隙到了楼下,把车停好,想说就放他去专心吃水果,不要打电话了。 她从副驾上捡起手机,端起来正要开口,就见屏幕那头一阵晃悠,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 “我去,至于吗你,吃个水果能耽误你谈恋爱?什么神仙妹妹啊这么黏人,给我看一眼呗!” 话说得断断续续,镜头更是晃得人眼晕。 虞隙下了车就要进电梯了,可景陆沉这会忙着护住手机,堂哥又在旁边闹着要抢,根本没办法好好听虞隙说话。 “我要进电梯了,没有信号,先挂了,你好好在家,新年快乐。” 说完,虞隙按下电梯楼层,关上电梯门,挂断了这通视频电话。 第31章 第三十一头 景陆洲这人实在过于活跃了, 十分难应付,等景陆沉护着手机脱身躲进院子里,才发现电话已经断了。 吵闹声被隔绝在屋里, 门口的路灯照亮的,只有景陆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没穿外套,呼出的白气袅袅升空,飘散开, 最终化为虚无。 上午分别时,虞隙摆明了对他家退避三舍,她不想跟他过多牵扯尤其不愿意接触到家人的态度再鲜明不过。 这下被景陆洲这么一闹,他们这几天的融洽氛围大概是要功亏一篑了。 -- 第58页 景陆沉有点生气,不想回屋。 屋里的暖气也好, 水果也好,春晚也好麻将也好, 什么都好,可是虞隙一个人回了家,家里什么也没有。 要去看看吗? 去一趟不碍事吧? 看一眼就回来也行。 他盯着虚无缥缈的光线, 蹙眉思索。 手机响起, 虞隙居然又把电话给拨回来了! 景陆沉连忙接起,可这次不是视频电话了, 只能听见声音,画面只有一片灰黑。 “刚刚那是我哥在闹, 你别介意。” 虞隙进屋,撇下钥匙, “你还有个哥哥?从没听你说起过呢。” 说着, 她顺势窝进沙发里, 将布料与皮革摩擦的细簌声通过话筒尽数传递。 景陆沉听她不像有什么不满, 稍微舒了心,不过仍是没好气地说:“是堂哥,不是亲的。” “我都没有哥哥姐姐耶......”虞隙随口接,边说边在周围找空调遥控器。 没开暖气的皮面又凉又滑。 景陆沉却跟长了眼睛在话筒里似的,光听她摸索就知道先说,“在茶几上。”然后才又继续回答虞隙的遗憾,“这个堂哥很不靠谱,基本没什么有哥哥的体验。” 虞隙今晚心情是真的很好,还笑着接话说:“嗯,看出来了。属你最老成。” “滴”一声,空调被打开,暖风徐徐吹送。 虞隙不知道景陆沉已经在将她脑补成了小可怜的形象,他仔仔细细地听着电话里的每一点动静,又问: “你一个人在家准备做什么吗,真的不可以去找你吗?” “真的不用。” 其实今天虞隙本来都准备懒得回来了的,因为明天还得回去吃午饭,但是看着妹妹和后妈谨慎又拘束的样子,想想还是没留下。 景陆沉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回来,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虞隙却不答反问,扔出的问题像石块,砸在景陆沉心头发出“咯噔”声响。 她翻了个身,手背垫在下巴底下趴在沙发扶手上,脖子被抻长,侧面线条流畅,出声却九曲回肠,每一曲都渍着落寞。 “喂,你说——我脾气真的很差吗?平时是不是很凶啊?” 其实她问完就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会把这种评价自己的问题交给别人来回答。 可转念又变得兴味十足,景陆沉还不一定能不能憋出答案来呢! 想到他惯常摆出的沉默无奈的表情,虞隙越发期待起他的答案来,明明是对着电话而已,也像把人逼进了墙角般恶劣压迫。 她甚至还换了个姿势,撑着沙发坐直起来,打算正襟危坐地洗耳恭听。 调整姿势的时候手肘碾过皮革沙发的表面,皮肤收到由外力施压增加的静摩擦力,肘部皮肤的同感当时和被人掐着肉拧没什么区别。 虞隙登时就”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扶着手肘调整好坐姿再捡起手机时,只听“嘟”一声—— 电话已经断了。 ??? 断线了? 虞隙只觉得一腔倾诉的热血浇在了冰块上。 她正要发作,那头又及时给她拨回来了。 而且这次还是视频电话。 虞隙接起,就看见景陆沉站在路灯下,举着手机透过屏幕看她。 她听见他说: “为什么这么问?谁说你不好了是吗?你不要信,你要是真的脾气不好,那你现在就应该在吵架,而不是来问我这样的问题。” 虞隙怔怔地盯着不过方寸大小的屏幕。 画面里的人被等比例缩小,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 灯光从头顶打下来,顺着他的黑发流洒。 像是他在发光。 虞隙突然觉得这屏幕有点太小了。 她缓慢眨眼,试图通过眼睫释放魔法。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你对我评价很高嘛。” 景陆沉连咒语都不曾听见,就已然变成了麻瓜。 他将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咽回去,若无其事地回答: “总之你不用反省自己,不管别人说什么。” 冬季的灯下没有扰人的蚊虫,没有趋光的飞蛾,空气俨然成为最流畅的介质。 路灯在他身后亮起,头顶有微尘被光托起,自由又漫无目的地浮动。 虞隙抬眼看去,逆着光他的眼睛也是亮亮的。 他就是在发光。 可虞隙却似乎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能看到影像边缘通红的耳廓,都快不透光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虞隙起身,盯着视频看了几秒,得出结论: “好了不说了,你那边太冷了你耳朵都冻红了快进屋去吧早点休息我也准备睡觉了。” 说完就不由分说地结束了对话。 景陆沉还有点懵,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困了。 况且他也,并不觉得冷啊。 转身进屋时,他忍不住疑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却在指尖感知到温度时愣住。 ——哪里是冻的,分明就是烫的。 . 景陆沉转身进屋,直奔厨房。 有人没眼色又要贴上来凑热闹,“干嘛,晚饭没吃饱啊你?” 景陆沉也不理会,从橱柜里找出一个玻璃饭盒,洗过之后用厨房纸吸干残留的水,又去开冰箱。 -- 第59页 “嘿,看来没吃饱的不是你,是另有其人吧。” 他曲起手肘重重地格开,“还没烦够?水果你都吃完了?” “水果?水果哪有你精彩啊,”景陆洲算是打定了注意要拿这个堂弟解闷,平时闷不吭声的人,实际上最经不起逗。 可惜这会景陆沉丝毫没心思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自顾自地扣好饭盒,转头扬声对着牌桌喊了一声:“妈我出去一趟,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一个眼神也不留给被赶下牌桌又哔哔个没完的堂哥。 . 其实听见门被敲响的时候,虞隙就隐约猜想,会不会是某个不听话的小孩。 可在拉开门真的见到他时还是觉得惊喜。 他依旧没穿外套,还是视频里那件连帽卫衣,怀里还抱着个饭盒。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连头发丝都冒着寒气,饭盒里的一只只白白胖胖的饺子却还是温热的。 景陆沉把盒子递给虞隙时说,这是自己家里包的饺子,猪肉荠菜的,很香。 虞隙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好气的是他的明目张胆。 好笑的是,他的轮廓被放大回到了该有的尺寸,很顺眼。 只是有一点她没想明白。 明明这次头顶不再嵌着灯泡了,为什么还是有光。 . 年后,两人几乎是同步忙了起来。 虞隙先是回了一趟猪场,然后紧接着就要跟着项目组去云南出差。 据说是虞正源以前的老同事,在云南自己做了小规模的产业链,尽管市场覆盖范围小,但也是实实在在地实现了“从田间到餐桌”的“纵向一体化”。 年后集团项目启动,时间紧任务重,项目组安排去哪考察,虞隙就安安分分跟着去哪。 不过,她还带上了勇初。 至于景陆沉年后在忙些什么,虞隙不太清楚。 她只当他是开学了要实习,或者学校社团活动之类的。 但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因为之前过于刻意地不去关心,关于景陆沉的基本信息,她什么也没问。 在本该互相了解逐步熟悉的阶段,虞隙刻意按下了消音键。 在从曲靖去昭通的大巴上颠簸时,虞隙打开和景陆沉的聊天框。 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最终退出。 她这才发现,她也许了解景陆沉很多生活上的细节和习惯。 他哪怕晾一条毛巾也会把边角扯平整才放手; 他收拾碗筷的时候习惯一个一个分开端去厨房,即使要来回好几趟,也不愿意把所有碗叠在一起端走,因为那样会沾得里外两面都是油; 他接电话的时候总是会稍稍低一点头,虞隙甚至偷偷腹诽过他低头是不是为了可以不用在讲电话时把手抬那么高。 可是,她却竟然连景陆沉大学读什么专业、现在几年级都不知道,更别提以后有什么规划,是继续深造还是已经有了就业方向。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问他这些信息。 时间久了,细节越来越多,刻意忽略就成了避讳。 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混久了,再要她来问这些问题,她已经说不出口了。 以色列的一位艺术家曾经做过一件作品,将一条长裙挂好,浸入死海,等待盐结晶覆盖织物表面。 最终捞起来时,黑绒长裙已经变得雪白,蓬松华丽的海盐附着,像大雪改写了所有大意缺失。 好笑的是,原来忽略和短视也同隐瞒和欺骗一样,倘若一开始没有坦诚相对,那么开口的难度会被时间套上越来越沉重的枷锁,沉入海底,长满盐霜。 只是虞隙不能像艺术家给自己的作品起名叫“盐新娘”一样,也将自己的行为美化。 她的盐霜底下,藏着她不得不承认的本质。 她的确一开始就不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和景陆沉在一起的。 虞隙不得不承认,她从来没想过长久。 第32章 第三十二头 从云南回来, 虞隙又马不停蹄地整理调研出来的数据,然后开始周旋于同行之间。 按照他们的计划,源农集团要想达到目的, 就必须先放下竞争意识,联合整个国内市场的同行,形成同盟,共同推进。 连着加了三周的班, 大会小会连轴转了无数的虞隙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似乎稍稍理解了虞正源。 当手头和脑中的事足够多的时候,人是真的会没有情绪的,连累都已经察觉不到了。 而身居高位的人,也是真的无暇顾及底下的小公司今天出栏了几百头猪, 明天又重新配种了几个批次这样的小事。 正如在飞机穿越云层的万米高空,哪怕拿望远镜, 也是看不清地面的交通状况的。 虞隙觉得自己就像被架上了卷积云层之间,材料读不完,会议更是没有尽头。 她曾经对虞正源的冷漠耿耿于怀。 如今感到释怀的同时, 她甚至在想, 自己和虞正源本质上,也是一样的人吧? 项目组进度受滞, 虞隙又自作主张把胡明决也叫了回来。 手边人手不够,她也不再介意胡明决和她爸之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关系。 退一万步讲, 就算她最混不吝的猜测属实,即便胡明决真是虞正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那也得管她虞隙叫姐姐! -- 第60页 那她也还是老大。 说来也是奇怪, 她不再在意了的人, 倒是一个两个对她都顺眼起来了。 虞正源每天开完早会, 都叫他那个唐助理送咖啡到虞隙办公室。 每天十二杯,整个项目组都有,说是犒劳大家,都辛苦了提提神。 胡明决也不再假献殷勤真拱火,老老实实跟勇初一起对比云南小耳猪和四川成华猪的品种特性。 黎梓恬约了虞隙好久,一直得到的答复都是没空,忙得脚不沾地。 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虞大小姐嘛,就是个什么事都不积极不上心,连出来玩都要三请四邀,连喊带催的人。 她也就不着急,赶上有局了就发条微信嚎一嗓子。 可眼看这都要三月份了,圈子里的女朋友们都聚了两三个来回了。 等烦了的黎梓恬又一次没能打通虞隙的电话,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一路火花带闪电冲去了虞隙公寓拍门。 没人。 就在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报警的时候,虞隙的电话回过来了。 “什么事啊?刚在开损益会手机静音了。” 黎梓恬先是看看手表,再又看看天色,“现在北京时间二十二点一刻,你告诉我你在开会?” 虞隙的声音并不像加班到晚上十点该有的有气无力,反而语速偏快,像是那些专有名词还没在开会时说过瘾: “说了最近比较忙嘛。你那些局我最近是真的没有时间去,等我忙完这阵,你攒局我请客好不好?” “好不好?好什么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现在在你家门口,你还多久回来?” 虞隙本来没打算这么快下班,还有好几份提案还没签。不过黎大美女的怒气让她觉得久违地觉得,那些没完没了的提案明天再看,好像也不错。 “门锁密码是建国日期,你先进去等我,我现在就下班回来。” 真有她的,门锁密码不设自己生日,设成建国日期。 黎梓恬无语至极,伸出手指嫌弃又虔诚地按下“19491001”八个数字。 嫌弃是对虞隙,虔诚是对祖国。 . 日历上的数字显示是该要入春了,可气温有它自己的想法。 还是冷。 电梯按钮也冷,车门把手也冷,钥匙也冷方向盘也冷。 虞隙哆嗦着打开车里的空调,可还没等温度升上来,又该停车下车锁车了。 等她自己也摸着冰凉的电子锁输入八位数密码的时候,黎梓恬已经大喇喇靠在她家沙发上把自己灌到脸颊酡红了。 虞隙推开门,迎接她的是黎梓恬斜着眼睛的冷笑: “呵,你每天输这么伟光正的密码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好好报效祖国,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个密码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对祖国的最高敬意。” 虞隙就是冲着不好好说话,才特意下班赶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见正经人办正经事说正经话,这会儿有人跟她斗嘴了,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确实连续工作太多天了。 黎梓恬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除了没在她家客厅抽烟以外,水果也从冰箱里端出来洗了,酒也从橱柜里翻出来喝了。 虞隙扫一眼茶几,还摊着一碟炒花生米,一碟芥末鱿鱼。 ——她居然,还自备了下酒菜?! 黎梓恬已经憋了好久了,终于等到虞隙回来可以问她:“哎,我能在你家客厅抽烟吗?喝了酒就憋不住瘾你知道的,实在不想去外面楼道了,你家楼道漏风......” ......喝点酒就从酷姐儿变话唠的典型。 虞隙打断她:“去阳台,开窗。” 然后捻起一块鱿鱼蘸芥末扔嘴里嚼。 芥末的辣不在口舌,而是从鼻腔直冲天灵盖。 虞隙睁大眼,恍惚间甚至在想,真提神,唐助理明天可以不用送咖啡了,改发芥末吧。 黎梓恬在窗口吸着冷风,一双眼睛也不消停,晃着圈打量阳台。 “哎,你找的这个家政阿姨不错呀,干活挺利索,连洗脸毛巾都晾得跟熨过一样!” 又是一口下去,应该是手抖,芥末挑多了,这一口直接把天灵盖冲翻,虞隙瞪着眼眶,捂着嘴执拗地不肯咳出声来。 “是哪家公司的阿姨啊,也推给我呗。” 黎梓恬掐灭烟头,边问边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虞隙瞪眼捂嘴,眼眶蓄满泪,泪珠要掉不掉的样子,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再活跃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倏然间静可闻针。 “不是阿姨。” 虞隙等眼里的潮气都化开,才闷闷地回答。 “不是阿姨挂上去的。” ——虞隙只说不是阿姨,黎梓恬没问是谁。 不过她还是掏出手机,找到联系人,推送名片,发送。 “哎,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好啊。” 虞隙想了想,怎么能算是不好呢,怎么才算作是过得好呢。 “怎么说呢,我倒觉得,最近不顺眼的人和事还挺少的。” 不过就是最近工作忙了点,就当是还前几年闲散时的债了。 眼睛干了,不再有流眼泪的危险,虞隙继续拿干鱿鱼片去挑芥末吃。 黎梓恬却不认同,她不客气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悠悠地说: “我最近,咳,跟我那个前男友复合了。” -- 第61页 “那个是哪个?”黎梓恬的语气理所当然得好像虞隙脑中应该自动匹配出人脸图像,然而虞隙的大脑内存检索失败。 “啧,就是上次那个呀!上次咱俩去他那儿喝酒那个。” 虞隙仰着脑袋眯起眼睛想了好久,久到酒后的酷姐儿都急了,忍不住提醒她: “上回你还带那个大学生小男仔一起去的,不记得了吗?” 脑细胞像没上油的齿轮,生涩地转动,虞隙把脑袋摆正。 “哦,想起来了。” 然后不等黎梓恬开摆,就又紧接着说: “可上回我也没见着人吧,光盯着人家镶金砖的墙看了。 还有,我不是因为他才记得的,是因为墙上的金砖,你前男友审美太尖端了,印象深刻。” ——她说不是因为“他”,黎梓恬假装信了。 作者有话说: 打个小广告,隔壁完结文《微醺》过了今晚就要v啦,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很短的一个小故事噢,以下是文案: 酒店销售x霸总二代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三十杯才醉。 第二次再见到她,她却说滴酒不沾? 小林总:我信了你的邪! 友情提示:小酌怡情,可不要贪杯哦~ 第33章 第三十三头 “怎么回事, 跟男仔掰了?” 黎梓恬做公关的,察言观色算是她饭碗里的技能,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言色。 可是若要说起是怎么回事, 讲故事可不属于虞隙擅长的范围了。 她也不知道她跟景陆沉是怎么回事。 年后要去云南之前,她想着,这一趟指不定要去多久呢,要不要跟景陆沉说一声自己要去出差呢。 可是又觉得好端端的, 主动报告行踪这事就很微妙。 刻意点开对话框打出“我要去哪哪哪出趟差”,虞隙跟家人之间都没有这样的习惯; 可什么也不说,万一到了那边又被问怎么不在家,又像是自己态度不端正闷不吭声就跑了。 她又想起上一次她打包开溜跑去猪场,景陆沉到她的公寓找她扑了空。 她还记得那通电话, 接起来就是咬牙切齿地“你没在家”,想起来就心里发虚。 左右都觉得麻烦。 虞隙什么时候操心过这种事?! 都是为了上这个破班, 等从云南回来得让虞正源好好给她涨一顿工资。 ——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你有什么毛病?”黎梓恬听不下去了,“你想了一圈最后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当然不是!” 出发前,虞隙手机拿起又放下, 磨蹭了几天, 隐约在等。 等什么呢? 兴许是等景陆沉先来找她,然后她就可以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说, 没有时间呢,要去云南出差呀, 有事等回来再说吧。 就很自然。 台词都想好了,语气也琢磨顺了, 可是没有等到。 偏偏那几天景陆沉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并没有要来找她的意思。 后来两个人不知边喝边聊到几点。 只知道再醒来的时候, 就出事了。 . 虞隙再没了昨晚跟好朋友聊八卦谈心的心思。 她迅速起身, 拍着一旁昏睡的黎梓恬的脸蛋,“公司有事,我先起了,你自便。”说完也不管她醒了没有,就冲去浴室洗战斗澡。 半小时后,虞隙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超墨镜踏进了办公室。 胡明决在关键时刻倒是很有眼力见,立刻迎上来。 “怎么回事?”虞隙问。 “今天一早行业协会发来通告,说我们近期的行为涉嫌组织形成价格联盟,侵犯消费者权益,责令以我们集团为首的六家上市公司即刻终止破坏市场公平的行为。” 胡明决语速很快,却不影响吐字清晰,边走路边把目前掌握到的情况一一报告。 “厚普和沈氏已经表态要退出,响应得非常快。” 虞隙出来得急,没化妆,不然一定摘下墨镜翻个货真价实的大白眼。 “狗屁,养猪协会这个时候冒出来为消费者发声?” 眼神受阻也挡不住她嘴角撇出来浓浓的鄙夷,“我看分明是那些人看我们不带他们玩,急眼了。” 胡明决对这种话不好附和,只补充:“顺便,董事长让您去他办公室。” 听到这个“顺便”,虞隙带风的步伐停滞住,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上到顶层,虞正源的办公室门大敞着,外间的秘书室里也空无一人,两三台电话同时在响铃也没人管。 气氛不太对劲,虞隙挑眉,在急促的铃声中暗下判断。 她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一看,好家伙,所有级别的秘书都在那张大办公桌前一字排开。 虞隙隔着人墙也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好虚敲两下门示意。 “进。”虞正源见是虞隙来了,又把他们都打发出去,跟小学生放学排路队似的整整齐齐,董事长的威风果然不一般。 虞隙忍不住调侃:“开大会呢搁这?” 虞正源显然没有接茬的意思,“晚上跟行业协会那边约了个局,你跟我一起去,知道该说什么吗?” 不管该说什么,这还是虞正源头一次表示要带上她,机会难得,虞隙收起不正经,挺直腰杆回答:“跟他们好好表态?说我们的联盟不涉及任何操控市场价格的行为,仅仅是为了行业长远发展?” -- 第62页 虞正源这才抬头不抬眼地看她:“错了。” “所谓‘利可共而不可独’,做产业链是对整个行业都有长足好处的事,如果能取得行业协会的支持,推进起来只会更顺利。” “所以,就邀请他们一起分一杯羹,是这个意思吗?” 虞隙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并不完全认同。 什么“利可共而不可独”,她还觉得“谋可寡而不可众”呢。 现在不过是起步阶段的一个计划,利在哪儿? 要打破养殖业和食品行业间的壁垒,要去除议价把市场波动控制到最小,哪有那么容易? 哪一样不需要前期大量资金投入! 利?还看不到影子呢! 虞隙不由得想起这两句话的出处,《曾国藩家书》,虞正源在她高中的时候丢给她的全套典藏版,现在还收在她家书柜里,虽然有柜门罩着不至于积灰,但也不过是给书架徒增负担罢了。 但她现在没有发言权,虞正源才是董事长,她只是项目组里一个打工的成员。 董事长怎么说,打工人就怎么做,虞隙觉得自己和虞家的保姆阿姨、司机叔叔,没有多大区别。 虞正源见她领悟,面上难得松动几分。 他放下手里的签字笔,靠上椅背看向虞隙: “昨天没休息好?” 虞隙一愣,不是在说严肃话题吗,怎么突然转到关心她的生活状况上来了? 虞正源眼神点一点她,虞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墨镜摘下来了,捏在手里,露出苍白的面色和青黑的眼圈。 虞隙还在发愣,董事长已经又发话了: “要是早上嫌自己开车来公司太麻烦,就住回家里,有司机送。” “......” 虞隙很不适应虞正源突如其来的父爱发言,连忙澄清: “不是,今天起晚了没来得及化妆而已,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她打算先躲回办公室,关起门来赶紧把妆化齐整了。 “行,项目组那边我就不去说明了,你自己看着把握。还有,晚上别掉链子。” 说完,虞正源又捡起笔,继续埋头批复那堆文件去了。 虞隙其实还真没有把握,能否保证不掉链子。 毕竟她还没有以虞正源副手的身份跟他出席过任何正式场合。 没配合过,自然没有默契可言。 可若是说要提前做准备,除了洗头化妆捯饬自己,虞隙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准备工作可做了。 . 跟项目组成员开完沟通会,虞隙下午提前回了趟公寓。 黎梓恬还算讲义气,没有留下一室狼藉就拍拍屁股走人。 从客厅到卧室,她们昨晚的活动轨迹遗留都被清理干净,重归整洁。 虞隙粗粗打量一眼,满意地进卧室找适合晚上穿的衣服。 当时装修的时候,虞隙特意安排在卧室门口的过道上留出了小十来平米的空间做衣帽间。 没想到装好了才发觉,这么点空间,填上一圈衣柜,效果离她理想中的商场展柜式的衣帽间根本就还相去甚远。 可当时拆掉重做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空间都已规划好,分不出空余的地块来供衣帽间扩张了。 她只有将这个标准默默记在心里,等什么时候装下一套房了,再翻出来实现。 想着这次商务宴请自己也不是主角,又是跟协会的老油条人种吃饭,虞隙给自己整了身偏保守的造型,不求吸睛,只突出利落整洁。 临出门前,她照完镜子,瞥到床头柜上有张小纸条。 捡起来一看,黎梓恬居然还给她留了便利贴。 「姐妹,召唤了一下你的家政人员。 回头记得结账。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不就是叫人打扫了狼藉,还是她自己糟蹋出来的,也值得冠冕堂皇留个条? 虞隙嗤之以鼻,没当回事,顺手将便利贴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出了门。 . 照着收到的地址定位,虞隙开着她的白色小跑七扭八拐,紧赶慢赶,赶在晚高峰开始前进了这家所谓的竹檐馆。 光听名字就是中年人和体制内聚会爱好地。 馆如其名倒也确实清爽又雅致。 许是因为冬去春将至,新抽出的茸叶脆嫩,无风无雨也兀自晃出清浅的竹影。 引路的侍者从上到下都是粗麻质感镶一字盘扣,走在这竹丛里带落一地春风之余,仿佛张嘴就有茶香。 虞隙一身business casual拂开竹影穿过长廊,反倒成了这景致里头最生硬的一道。 好在虞正源后脚也到了,看他对这里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常来。 不过,令虞隙感到意外的是,虞正源后头,还跟了四五位。 有尚未退出联盟计划的同行公司代表。 有他的一男一女两位助理。 还有胡明决。 虞隙:“......” 好在她没有提前感激涕零,自我感动地以为虞正源是出于对她的独一份重视,才带上她参与这个项目,出席这种场合。 她没吭声,挑了个副陪位自己坐下了,安安分分喝茶。 喝了没两口,这茶是陈是新没品出来,倒是见圆桌那头来了位值得虞正源亲自起身去迎接的人物,瞧着怪眼熟的。 -- 第63页 看样子挺厉害。 虞隙也跟着站起身装相,大脑却飞速运转,偷偷检索到底是怎么个眼熟法。 检索失败,坐下接着喝茶。 天色转暗,阑外悄无声息亮起了烛灯。 虞隙盯着飘摇的烛光走神。 几圈话下来,她基本听明白了个七八成。 表面上看,阻挠他们几家上市公司形成联盟的,是养猪行业协会。 理由是形成价格联盟有损害消费者权益的隐患。 而实际上,今天还有第三方体制内的势力从中斡旋,就是方才虞正源动身去迎的那位。 只是大佬一直不说死话,推来拉去都是官腔,究竟是来讲和促成的还是拱火作梗的还未可知。 只知道满桌都对他很是客气,都不拿头衔出来称呼,只叫人“金先生”还是“靳先生”的,虞隙也懒得探悉究竟。 自打见着虞正源现身时带在身后的那搓人,虞隙就淡了表现的兴致,直挺挺地作陪衬。 茶也喝了,酒也吞了。 推杯换盏间,她偷偷下了桌也没人着眼。 夜幕覆盖,在苍郁梢叶的掩映下,星月都寂灭。 原来今夜,是很黑很沉的一个夜晚。 虞隙方才咽了一肚子水,是确实有些坐不住了。 可这会儿蹬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踩在碎石子铺就的小道上,她又后悔溜达出来了。 字母Logo的鞋跟只适合敲打洒金大理石地面,踩在小石子上,不是卡就是滑。 有风顺着夜色掺进梢头,虞隙难以自抑地急了,匆忙张望前后无人,扶着竹竿弯腰把鞋脱了下来。 偏这破馆子正经建筑不往高了搭,全是一层的平房,放眼望去没有比竹竿头高的屋顶,只有一棵比一棵高的竹墙,和一截比一截长的走廊。 虞隙顺着来时的路都快摸到竹檐馆的大门口了,才终于找到洗手间的牌子。 也顾不得形象了,虞隙啪嗒着脚板直到终于踩上瓷砖地板,才把鞋放下扶墙穿好。 等她凭着疏笨的空间记忆回到席上时,来回已近尾声了。 她无暇顾及今晚的一连串她理应觉得眼熟的事物之间的关联。 比如席上这位不清楚是金先生还是靳先生的大佬。 比如刚才竹檐馆门口一闪而过的,她留意过一次的车影。 再比如,从那辆车上下来的,那道昏暗黑幽的身形。 作者有话说: 昨天到点登陆不上来,这章算昨天的,晚点还有一章~ 第34章 第三十四头 回到席位上, 虞隙撑着腰杆在一旁冷眼看这帮人十八相送。 “就到这儿吧”、“再联系啊”、“路上小心”这些话在他们嘴里转了十八个圈,人人都轮着说过一遍了,都还有没送完的客。 好不容易等到队形打散了, 总算可以收工。 虞隙耐心早就耗得一干二净,准备掏手机叫代驾了。 大佬在后头姗姗来迟,从大门里侧的洗手间信步踏出。 得,还没完全收工。 虞隙收起手机, 在竹叶清新香氛的包围圈边缘,端出欢送的姿态,人却不动。 地面温度降低,到了一天中风速最慢的时刻。 虞隙的视线扫过,随着空气对流一齐停止。 凝滞在那个她隐约等了有一阵子的人影上。 风浅, 浸不透叠嶂的叶片,反倒被吸收, 腌渍成草腥味。 虞隙湮在这股用来抵御虫害的植物香气里,直视前方,对着那幅人影眨眼。 半月不见, 那人依旧腰脊英挺, 肩线平直。 头发剪短了,眉眼和耳朵都沥在风里。 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只穿连帽卫衣和防风外套了。 换成了衬衣, 棱角分明,不过依旧难掩少年盛气。 看不出来有没有变瘦, 倒是好像又长高了。 也可能没有。 可能单纯就是隔得远,视差影响测量精准度。 可是这一刻, 虞隙尽可能平缓地眨着眼, 才想明白该如何串联这条电路让小灯泡亮起。 今晚在座南方人居多, 开口说话的多是年龄层偏大的。 这位大佬不姓金也不姓靳, 是姓景才对。 眼熟的原因是远远见过这位大佬,在自家院子里浇花。 来接大佬的车早就到了馆外,黑色保姆车,低调奢华。 上一次见这辆车,是在阳沙湖。 随车的司机穿黑西装带白手套,绕到后座开门请人下车。 而那时被请下来的人,就是眼前这抹虞隙用眼睛测不准的身影。 正垂手静立在车边乖乖等大佬的身影。 她隐约等了半个月的—— ...... 算了,她才没有在等。 虞隙不是理科生,不懂量子力学,但她知道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 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可同时被确定,位置的不确定性越小,则动量的不确定性越大。 反之亦然。* 如果在一段关系中。 她的不确定性越小,对方的不确定性就越大。 那么虞隙宁愿做那个反之亦然。 她开始懊恼放任自己冒出那些犯蠢的想法。 但又庆幸没有真的做出报备行踪的蠢事。 只是不知道,在她好几次攥着手机打开又放下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 第64页 再眨眼,虞隙已经收回了视线。 反正再怎么看都有视差,怎么也测不准,干脆不看了。 虞正源客套完毕,返身退回来,问虞隙怎么走,要不干脆坐他的车一起回去。 虞隙想了想上午在董事长办公室,虞正源问她要不要干脆住回家里。 她还是摇了摇头,掏出手机叫代驾,“下次吧。” 宾客都送尽了,主家和陪客只会散得更快。 虞隙两手捧着手机,执拗地盯着屏幕上的地图。 附近大小馆子会所不少,整条街都是生意。 代驾司机的小图标也星罗棋布,堆作一团,都快看不清地图上的路了。 但虞隙就是迟迟没有按下呼叫键。 她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 景陆沉也许知道一些。 他知道虞隙忙起来,许多事情都会顾不上,他不好频繁打扰她。 正好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从家里出来,他回了一趟学校。 舒教授对与景陆沉不考虑保研感到十分惋惜,找他谈了几次话,都没得到半点松动。 他永远就是淡淡地一句,实在抱歉,有别的规划。 真抱歉还是假抱歉不得而知,从面上也看不出来,总之他这个得意门生的态度一如磐石无转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舒教授歇了气,不再多劝。 至于景陆沉本人,他是真的有规划。 虞隙最近忙得团团转,他可以等她忙完。 但他自己若是一直在象牙塔里打转,只会越发追不上她的步伐。 尽管他不一定能等到她,也一定会等; 但她可不会停下来等他。 也断没有叫虞隙等他这样的道理。 . 虞隙也许真的没有在等谁。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梢潇碧底下站了多久。 在一片密密麻麻的代驾司机小图标里,虞隙收到了黎梓恬发来的微信。 是一句话和一张图。 文字是: “你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没有?在床头柜上。” 图片是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半。 小恬恬:「你好,是家政吗?可以麻烦来打扫一下公寓吗?」 小恬恬:「定位」 是虞隙家的地址。 而对面回过来一个问号,头像和名字赫然,是景陆沉。 难怪黎梓恬要大费周章特意给她留张纸条,看到这份聊天记录,才明白她意味深长的那句“记得结账”以及“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难怪她下午再回去的时候,公寓里连零散杂物都被归置成了她顺手的模样。 虞隙仿佛从粘腻的梦境怔忪惊醒,她总算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了。 直到那道若需似实的清朗嗓音响起,还带着点尚未平复的微喘: “你怎么还在这儿?” 虞隙闻声抬头。 她知道,她等到了。 视差再次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仰视。 景陆沉是一路小跑来的,步子没收住,落点太近了。 虞隙重新眨眼,回以同样的句式: “你怎么又回来了?” 景陆沉没学会用问题回避问题的耍赖招数,答不上来就是答不上来。 总不能说,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她了,所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跑开,不死心地回来看看。 不是没想过她可能早已经离开了。 但虞隙在层叠竹叶下望向他的眼神,被风吹送,又晕染开,叫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在如今这个事事都首先讲求投资回报率的年代,他仿佛真不计较白费功夫的可能性,一心一意匍匐朝圣,只顾往他的耶路撒冷去。 可匆忙跑回来,远远瞧见那一抹淡色身影,没有平日里的靓丽装饰,在夜幕的压迫下清清冷冷地立着。 仿佛他再晚来一步,就要融进又深又沉的背景里,再也打捞不起。 那样淡漠的人,会是在等他吗? 景陆沉再也抑制不住这样的想法。 也许,她就是在等他呢? 如耶路撒冷千百年坚定不移地欢迎每一个朝圣者,在犹地亚山顶翘首。 景陆沉抿唇,呼出滚烫的热气,问: “你在等我吗?” 他用力地吞咽,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期盼和小心翼翼。 虞隙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不用回去了?” 景陆沉看着她,轻轻眨眼,“嗯,跟我爸解释过了。” “嗯,那你再问我一遍。” “问你......什么?” “问我是不是在等你。” “你是......在等我吗?” “我在等我的代驾。” 景陆沉眼神明晃晃地踉跄了一下。 可是还不等他失落,虞隙又接着说: “拿去。”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起,往他手心里一塞。 她把车钥匙塞给了他,然后转身就往停车场走。 竹檐馆的停车场就在地面,矮冬青圈出来的一小块地。 虞隙收起盯了许久的手机,站在自己的副驾驶,等景陆沉来给她开门。 她有心使绊子激他。 不是爱干活么? -- 第65页 连被当做家政都不介意,那么再做一回司机也不算委屈他吧? 景陆沉也就真的像是完全没脾气一样,敛着眉眼默默给她开车门,还体贴地支起手掌护在虞隙头顶和车门框之间。 虞隙坐进车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之余甚至有些心疼,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该有的脾气嘛没有,该说的话嘛不会说,多少缺点心眼。 等景陆沉也上车,虞隙总算绷不住了。 她很少见他穿衬衣,薄薄的一件单衣,裹着凉气。 但他看起来应该是不冷,丝毫不减佝偻蜷缩之意,仍旧舒展挺拔,离她不过咫尺。 虞隙问他:“你爸知道你跑出来干什么吗?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景陆沉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如实作答。 除夕那天夜里他揣着一盒饺子出门,等他再回去的时候,已经被景路洲卖了个一干二净,全家人都知道他是出门去给女孩子送饺子去了。 十分钟前,景陆沉又自爆卡车式地对景俞徽说,他看见一个朋友,他得去一趟。 景俞徽问什么朋友。 他说,除夕夜那个朋友。 然后丢下景俞徽和那辆低调奢华的保姆车,拔腿就走。 明天可能需要重新再去跟他爸好好解释一遍,景陆沉想着。 虞隙却为他的淡定表现忿忿不平: “你!你知道我们今晚一整桌人都在讨好他吧?!” 作者有话说: *测不准原理定义引用自维基百科。 第35章 第三十五头 虞隙不想大惊小怪。 真要算下来, 确实是她没问,不是人家瞒着不说。 可她还是觉得有点微妙。 比起不知道什么厉害头衔的大佬还是高官的,虞隙倒是更在意面前的这个人。 她说忙, 这人就真的能半个来月不出现。 也不来找她了,也不问她什么时候忙完。 明明之前去猪场,跑那么大老远也会来。 亏她当时得知自己要调回市里,还头脑发昏地想了一些有的没的。 可要说他玩消失吧, 这人居然又能一声不吭跑去她家收拾整理。 真的是一声不吭。 他不会以为她不知道吧? 还是打算等她问了再承认?依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性格,搞不好真的都不懂邀功的。 但其实对于景陆沉来说,虞隙留在原地等他,比虞隙为什么等他,更重要。 如果她能愿意等他, 那是不是,也能认同他的选择? 景陆沉看着乖乖坐在身侧系安全带的虞隙, 仿佛受到了鼓励。 他问她:“今晚喝了多少?” 虞隙心不在焉地回答: “没多少,我就是个凑数的,喝茶比较多。” 虞隙也不想再问剩下的问题了。 关于他这段时间的去向。 关于他父亲的立场。 关于今晚。 她通通不想问了。 在散落一地的初春晚风里, 有人占尽上风却不自知。 虞隙扣好了自己的安全带, 一手虚握着尼龙条边,另一手却伸去驾驶座去解景陆沉的。 支起细白的手指, 指尖缀着迷离的钻,叫被指向的人心尖轻颤。 “啪嗒”一声, 锁扣弹开,安全带懂事地自行往回缩, 尼龙与海岛棉两种面料摩挲交颈, 擦出无光无色的轻柔火花, 听得见, 看不着。 车里没有亮灯,只有街边的昏黄路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面,好似不管发生什么,都心无旁骛。 同虞隙的眼神一样专心致志,再没有旁的事物能有荣幸得她侧目。 景陆沉咽下喉间涌动的无味空气,海岛棉下的肌肤已然有紧绷之势,偏那手指还不肯见好就收,拉完尼龙又来拉他领口。 摇曳着偏光的虽然只是水钻,贴上指尖却不便宜。 虞隙要把花费了她八百六十块和三个半小时做出来的美甲的用处发挥到极致。 她索性往椅背上靠踏实了,指尖滑动,不用真的使力,也把人勾过来了。 阴影覆下,本就昏暗,闭不闭眼也没什么区别了,她只需要等在清冽的影廓下。 等景陆沉自己俯下身来,吻她。 车窗一直是敞着的,冬青叶在悠悠的凉风里簌簌哗啦,重过轻减的竹叶,却无人欣赏,只能沦为缠吻间隙溢出的喘息声的底噪。 景陆沉明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纯棉衬衣,衣料下的肌体却熨着平实的热气。 劲瘦的手臂不甘于只是撑在椅背上,心照不宣地寻找同样有温度的皮肤贴近。 虞隙是在景陆沉把手抚在她腰后时睁开眼的。 平时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浅棕色瞳孔此时被阖住,只有浓密的睫毛乖巧地搭在幽邃的眼眶下,随呼吸轻轻翕动。 她还是只舍得抵一根手指,在景陆沉起伏的胸膛,攫取不了几分热度,但足以作为示意他停下的发号施令。 景陆沉果然接收到指令停下动作,鼻息却不停,已经巡占到领地的手也不收回,全靠腹背肌力撑开几分距离,直勾勾地睁眼看她。 像在问她为什么停下。 虞隙故意不说话,轻佻地看着他眼中的惺忪散去,变成疑惑,最后涌成浪潮。 她抵着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你今晚,不回去了吧?” -- 第66页 明知故问也要问,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总是叫人满意的。 景陆沉嗓子都快被她磨哑了,还要艰涩地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去你那。” 潮热气息顺着那三个字漫流进耳道,缓叩耳壁后又漾出来一些,溅在车里,淌进风中。 平时从不乱踩油门的人今天也终于被逼到右腿暗暗发力,虞隙看着觉得好笑。 景陆沉听见笑声,抽空偏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折下遮阳板的镜子,开始整理妆容和头发了。 驾驶员的分神一瞥只够看清挺翘的睫毛忽闪,指尖的钻粒也忽闪。 原本有些气闷,怎么总还是自己输阵,不像她似乎永远优越从不狼狈。 然而不过这么一眼,景陆沉就想通释怀了。 大概是因为虞隙就是那样忽闪忽闪的人,她比优雅体面还要优雅体面,那不是应该的吗。 输给她,他甘之如饴。 若真是想要撕裂她的体面,他大概也能做到。 只是并非他故意为之,而是意外收获。 只消踉跄着挤搡进屋,然后反身将她抵在门后。 景陆沉脱力,任由虞隙将自己拥入怀中,重重呼出一口热气,喷洒在虞隙胸口,然后沉溺于她的颤栗。 . 景陆沉原本以为虞隙会想平常一样,撑起身子就要去浴室冲澡。 他正要先去帮她放水,却被拉住。 虞隙趴在枕头上,细瘦白净的手臂柔弱无骨地圈上去,侧过头去撅着一边脸蛋问: “你最近比我还忙吗?” 景陆沉动作和神色皆是滞住。 她问这话时语气嗔软,他没太见过。 是在撒娇还是在质问? 他想了想,选了最安全的回答: “我不忙,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叫我。” 却忘了在虞隙面前,没有完全安全的领域。 “随时?然后你再翘课跑出来?” 虞隙撑着凌乱的被单翻了个身,冷峭的眉毛切切实实地皱起来,像是真的在不满。 景陆沉连忙躺好,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学校已经没什么课了,等开春开始实习,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虞隙换了一边脸蛋蹭着真丝枕面,想了想,“说话算话”指的应该是之前答应她会好好上课。 不过反正她也不是真要兴师问罪,满意地点点头,任由散落的发丝划过枕面,图穷匕见地展露她的真实目的: “那我这月底要去一趟海边,你要一起吗?” 猝不及防提到要出行,景陆沉还安分守己在答问的姿态,一时不解。 “海边?又要出差吗?” “不,去玩。” . 虞隙不喜欢冬天,但尤其讨厌夏天。 她对山景不感冒,对海边却独家青睐。 所以冬天就该去温热带的海边过才对。 这是景陆沉根据虞隙在飞机上的表现,总结得出来的结论。 “我已经两年没在海边过冬天了,今年不趁春天还没到,去补过一个我不服气!” 今年是因为工作,年前年后衔接得紧,所以留在家里过了年。 去年冬天是为了什么,虞隙没说,景陆沉也就忍住了没问。 她的热情只支撑到兴冲冲订完机票酒店,剩下的所有事项虞隙都放心地交给了景陆沉。 得当甩手掌柜的虞隙一身轻松,心情大好,在飞机上也不睡觉,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景陆沉说了一路的话。 就连落地的第一天,大雨忽至,淅淋了一整天,虞隙都没不乐意。 “这是今年的雨水来得晚了日子呢,本来过了元宵就该落的。” 景陆沉本来还疑惑,虞隙这人真能随性到这个地步,说走就走。 直到听她数出节气日子,这才基本确定,她安排这一出,是趁了她的生日。 出了元宵轮到雨水,过了雨水就是惊蛰。 虞隙的生日刚好就在惊蛰那一天。 农历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总归是春醒世苏的好时节。 两人也就安然自得地在这场雨中,等待今年的第一声春雷炸响,然后再肩并肩靠在露台躺椅上,听着雨声等雨停。 第36章 第三十六头 难得有入春的雨, 下得能像夏季那样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第二天起来雨就停了,虽然没放晴, 但潮气竟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虞隙心情好,连带着对天也满意,扒着露台门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海边的春天已经够润了, 连雨都这么知情识趣,见好就收。 景陆沉在理行李,三五天的短途度假也勤快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端出来一样样摆放好。 需要码整齐的主要是虞隙的护肤品,瓶瓶罐罐的,收行李的时候问虞隙, 她就懒得费神挑,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看电影, 头都懒得回。 景陆沉又不懂什么日霜晚霜的,怕她到了地方没得用,只好通通给她装起来。 他手里一边码嘴上一边接话, 不是的, 大概是梅雨季节还要晚一点,还没真正开始。 虞隙从露台门边回来, 光脚踩过床尾的薄绒地毯,柳叶眼眯起来, 笑得像是不怀好意: “你还懂气候啊,蛮有生活常识的嘛!” -- 第67页 景陆沉听多了她这种完全不像真心实意的夸奖, 也不在意, 低头看见她光裸的一双脚背。 趾端覆着亮晶晶的一片片, 像小贝壳的肚皮那一面。 原来她不止手指尖喜欢亮晶晶, 连脚尖也要。 虞隙见他盯着看,直接撩起腿问他,“好看吧?” “我冬天也喜欢做脚趾甲的,美甲店的人还说人家都是夏天才做这个,冬天不也现不出来吗?” 虞隙不是一般的得意,弓翘着脚背,“就是要现不出来的地方才显得我精致有讲究呢。” 景陆沉在心里接,也许是因为你有到海边过冬天的习惯。 不过她平时在家也不爱穿袜子,总是圆圆的小指头陷在毛毛拖里,确实是很好看的。 虞隙自夸到一半,发现景陆沉不捧场。 他居然转身要走开。 虞隙脚都抬起来了,干脆直接向前一蹬,也不瞄准位置了,蹬着哪算哪。 “你干什么去?” 被意料之外的动作拦住,景陆沉只能先伸手接住她细白的小腿肚,一掌握住,却并不停留,掌心向上摊开,要把她的腿往地上放。 虞隙懒得用力控腿,也并不是真的要计较他的不捧场。 景陆沉以为她不高兴了,松开手直起腰,认真地解释,“我去给你拿拖鞋穿上吧。” 人的劣根性经不起激,尤其是虞隙这种,你越苦口婆心,她越桀骜不驯的。 原本没意见的,他这么一说,虞隙反倒起了逆反心理。 “又不冷,我不想穿酒店的拖鞋,那个白布都给我脚盖上了你还怎么欣赏我的美甲。” 挑完酒店一次性拖鞋的词还不算完,还要再挑一挑他本人的。 “哦,你也没有欣赏的意思。”说着就要转身。 景陆沉是真拿虞隙的一张嘴没办法,干脆欺身上来压住她,“站这等我,马上。” 虞隙故作骄纵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就看着他从行李箱里拎出一双拖鞋。 截断式鞋面,墨绿色,毛茸茸的,是她一贯的贵气风格。 . 到了傍晚,虞隙才终于舍得出门了,拉着景陆沉熟门熟路地走街串巷,指挥景陆沉去给她买椰青。 “要挑最重的!晃起来听不到响的那种最好。” 重是为了椰子汁多,晃起来听不到响是为了新鲜。 可三挑四捡选出来了,店老板敲开小口插好透明吸管,虞隙抱着才走了几步又嫌累手。 最后还是转手回到景陆沉手上,她要喝了再自己凑过去吸一大口。 虞隙的眼形偏长,脸型却偏短,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什么都总是冷冷的,乍一眼就叫人觉得不好亲近。 可咽下饱满汁水的下一秒,常见的冷脸被餮足的和煦取代。 阴天的傍晚没有能给人镀上柔焦滤镜的夕阳,只有将暗未暗的天际拉着长长的尾巴,直把人拉回到久远的时间线里。 眼前这个偏头去找吸管的虞隙,仿佛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少女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桌面铺满了试卷也懒得摞整齐,就这么摊着。 仿佛试卷压根不重要,即将开始的晚自习也不重要,唯一值得挂心的是手里的一盒椰子水。 虞隙从那时起就已经很爱喝椰汁了,有时候一天都不止一盒,几乎快要当水喝。 草绿色的小纸盒子在教室的日光灯管下,反射出冷色调的光团。 虞隙漫不经心地拆下透明吸管,撕开塑封,然后不抬手反而伸着下巴去够插好的吸管,眼神一直没离开过窗外的那一小片天。 她的眼皮薄透,在尾处轻轻勾出浅淡的褶,像沾了水,又像蒙了雾。 景陆沉从走廊上路过,都忍不住顺着她的眼神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色,能让她那样在意。 抬头却也只见到紫黑色的天,灰黑色的云,与日光灯管一般亮度的月亮,没有星星。 还不如她眼尾的那一抹像水又像雾的入神好看。 他又想起竹檐馆外那晚的天。 这才知道,原来夜晚也分阴天晴天。 海边旅游城市的淡季,像退潮后的沙滩,足够做有心人的世外桃源了。人潮散尽,但街头巷尾的小店小摊都还在,他们逛了一整晚。 回到酒店房间,虞隙又招呼景陆沉去浴缸里放满热水,自己转身跑去吧台里摸索。 景陆沉以为她要泡澡,安全起见没敢把水温调太高。 虞隙一手拎着瓶红酒,一手夹着两只高脚玻璃杯进浴室,踮起一只脚尖伸进浴缸试水温。 闪着偏光的贝母片小心翼翼地轻触水面,然后在感知到水温的一瞬间,失望至极地捅进去。 虞隙在浴缸边沿一屁股坐下,“什么呀,不是跟你说了要热水嘛。” “水太热容易昏倒,不安全。”景陆沉还在搅着池子里的水,让冷热融合。 他的袖子卷到手肘以上,筋骨和血管在水下飘摇,力量感不再。 “谁说我要泡澡了,你不知道吗,散完步回来用热水泡脚最舒服了。” 虞隙挑好位子坐定了,开始拧红酒塞。 “还好热水还可以再加,你快去把手擦干过来一起泡啊。” 景陆沉蹲在水池边愣了两秒,最终还是被她的理所当然感染。 -- 第68页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虞隙总对家具又独特的理解,反正光凭景陆沉自己的想象力,是想不住蹲在茶几前吃饭,和坐在浴缸边沿泡脚这样的主意来。 等他也有样学样地在身旁坐好,虞隙递给他一只酒杯,按自己的节奏碰杯,然后按自己的节奏仰头抿一口。 虞隙问景陆沉:“你......真的没翘课?我大学时候就常翘课,才能有你这么闲的。” “真没有,”景陆沉犹豫得很简短,很快,他就回答说:“只是有场球赛还没答应去参加。” “为什么没答应?” “不一定有时间。” 虞隙明白了,他们还没定返程的机票。 “几号啊?”她问。 “二号,”景陆沉说,“怎么,你要来看我打球吗?”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要把某种不言而喻的期待藏起来。 三月二号,正好是虞隙生日的前一天。 虞隙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先捏着玻璃杯脚又抿了一口,才倨傲地开了口: “你打球厉害吗?我看不懂这个,要是为了看你跑过去,然后你又不怎么摸得着球,那我会无聊死了。” 水的确不够热,小腿搅动着作乱水面也不会冒出热气,只有一圈圈一层层的波纹,会发出湿漉漉的抗议。 最后也没回答厉不厉害,毕竟这种问题也不是靠嘴说能回答得了的,只有身体力行地展现出来,才能叫提问质疑者心服口服。 . 这一趟来,真正踩沙踏浪的时间少之又少。 等海边的天彻底晴起来,他们已经要走了。 景陆沉依旧负责管所有行李,虞隙的随身物品就只有离开前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椰青。 落了地是个好天气,虞隙叫景陆沉自己先回去休息,说是为了明天的比赛养精蓄锐,等着她去欣赏。 “那你呢?” 景陆沉没动,对她的单独行动,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虞隙摘下墨镜补着防晒,不紧不慢地说:“我去一趟公司,看看这几天他们忙出来什么名堂没有。” 那股莫名的预感愈发强烈。 景陆沉没说什么,先送虞隙上了计程车,然后自己再另外打车去她公寓放行李。 虞隙到了公司从电梯出来,发现外面项目组的座位都三三两两空着。 她想起上回虞正源的秘书工作区虚席满座,结果是全被他叫到办公室里排排站的景象,不由得猜测他们是不是也凑到哪里开会去了。 虞隙掏出手机想打勇初的电话问问人都上哪儿去了,拨到一半又删掉,换成了胡明决的号码。 得到的答案是整个项目组除了文员,其他人都一起去出差了。 说是上次在曲靖只调研到一家,现在知道宜良还有另一家,于是也过去看看。 胡明决的声音在电话里平静无波,仿佛在无言地谴责虞隙离岗度假的行为。 虞隙也懒得在这种时候找回场子了,否则跟他比起来,自己倒像个搅浑水的了。 不过她想,反正自己一贯的形象也是自由散漫惯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挂完电话,虞隙连自己办公室的椅子都没碰一下,转头就直接走了。 反正也是人去楼空,她还不如回家去挑一挑明天去看景陆沉打球穿什么衣服。 久不进校园,虞隙都想不起自己大学时候是什么穿衣风格了,在那间装修失策的窄小衣帽间里,对着衣架拨来拨去。 衣服没挑到,倒是发现刚用完的行李箱就已经被收拾好擦干净放归原位了。 虞隙轻踢了一脚那只行李箱,万向轮顺着受力的方向滑到墙角。 不由得感叹,怎么什么东西到了景陆沉手上,待遇都那么好呢。 要是被她带回来,这只箱子还不知道要被顺手搁在客厅或是卧室摆上几天,再被路过的虞隙绊上几脚。 虞隙心下一动,有了主意。 第37章 第三十七头 隔天也是个好天气, 一派融融春光,任谁走出去,都自觉按捺不住的松快。 但因为初春气温不稳, 冷热交替,球队的队员们很早就提前开始热身了。 景陆沉知道虞隙一会要来,也不催问她,只是把室外球场的具体位置发给她, 顺便告诉她离球场近的停车位该从哪个门进。 文字消息编辑得简短克制,仿佛将期待都碾碎了,揉进一两行字里仔细擀平,就能叫人察觉不出来。 他跟组委会的同学说好了,在前排给他留两个座位。 同学告诉景陆沉, 有统一安排的区域给他们所有球员放置个人物品,他也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 并无动作,只强调帮他留好那两个座位就好。 一边的队友听见了,凑过来用手肘拐一拐景路沉。 “哎, 留的什么座位啊?有朋友要来?” “嗯, 来看我打球。” 景路沉一边捏着手腕,一边不动声色地答非所问。 话说得淡然, 可不经意的强调已然暴露了他恨不得直白炫耀的心情。 “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回来参加了呢,没想到不但来了, 还叫人来看。也好,这大概也是咱们本科最后一次球赛了, 咱一会好好打!” 景路沉似乎并不为这“最后一次”所动, 只拍拍队友肩膀: “放心, 会的。” ——毕竟, 虞隙要来。 -- 第69页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虞隙来球场。 可却是头一回,虞隙为他而来。 . 虞隙也说不清自己这是出于什么心理,出门前来回照了不下十趟镜子。 最后还是对着镜子拍下全身穿搭,发给黎梓恬过目,得到肯定答复才算作罢。 “漂亮姐姐今天这是要去哪大杀四方啊?” “去看小孩打球。” “就那上回那弟弟啊?什么时候带出来我仔细看一眼。” “你要看那么仔细干嘛?” 那头直接秒回了个电话过来,毫不掩饰的八卦: “纯属好奇,什么人能跟你撑这么久,还能请得动你跑去看人打球?” 虞隙心说确实,黎梓恬又继续大呼惊奇: “哎你还记得那时候我拉你去看我前男友打球,任我吹得天花乱坠你都纹丝不动。” 虞隙贴着手机屏幕的那一侧耳廓微微发热,抿了抿唇上的口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辩驳了句:“我对你前男友积极才是有大问题吧。” 挂电话前,黎梓恬又突然想起来问一句:“过两天你生日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出来玩?” 虞隙眼神飘忽,“到时候再看吧。” 说完就收起电话,不再耽搁出了门。 . “到了。” 景陆沉收到虞隙的短信,拔腿就往外走。 队友拦住他: “哎哎,去哪啊,马上就要开场了!” “接人,很快回来。” 景陆沉头都没抬,边走就边回电话,打算问问虞隙是到了学校还是停车场他好去接。 谁知刚走到体育馆门口,电话还没接通呢,先看见人了。 虞隙站在体育馆门前的十来级台阶下,穿一件米色雪纺衬衫和杏色包臀半裙,长发在阳光下微拂,浅浅淡淡地笑。 她正要接电话,就看见人出来了,握着手机没动,就在台阶下等他。 景陆沉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等他走下去接她,最好还能大太监似的支着胳膊把她扶上来。 可是阳光太好,春风也太好,事实上,他宁愿自己不懂。 然后,全凭自己心意,自发地走向她,把手伸给她。 这样他的一切忠诚举动,都是出于本能。 虞隙一手潇洒撩一把发端,一手轻轻搭上景陆沉的臂弯。她今天特意扮成熟淑女,还挑了双浅色的高跟鞋,下车前刚换上。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碰上这么一串高台阶。 时间临近篮球比赛开场,周围进出的学生渐渐多起来,大都是运动或休闲的风格,一步跨出去好几级台阶地往体育馆里赶。 虞隙迈不出那样大的步子,也不逞强,干脆娇气到底,把重心悄悄分出去一些,压着景陆沉的手臂一级一级慢慢走。 “怎么没穿外套?不冷吗?”景陆沉一脸严肃,低声问。 “我不冷啊,倒是你——” 虞隙刚想说不要小看倒春寒,只穿球衣帅归帅但很容易感冒,可话说到一半这才发现,身旁这个男孩子真是保守得可以,在球衣里居然还套了件白t,短袖的袖口被上臂肌肉撑开,在红黑背心底下,显得亮眼又清爽。 确认过着装之后,虞隙不欲再唠叨回去,话头一转,像是刚认识没多久,跟还不熟的人没话找话似的,不咸不淡地评价: “你皮肤还挺白,不怎么晒太阳吗?” 开灯的不开灯的早都看过多少回了,今天站在太阳底下才落得一句刚发现新大陆似的皮肤白,虞隙就有这本事。 被评价的人拿她没有办法,只有回敬一句“天生的”以示不满。 身穿白t运动装的高大男生,牵着浅色裙装的轻熟姐姐踏进球场,两人风格迥异,气场却奇妙的融洽,像有个强大的包围圈将两人严密罩住。 周围的视线和私语就没有停过,虞隙早有了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心理准备,因此照单全收,欣然接受。 直到景陆沉把虞隙带到观众席前排,场内吹起三两声尖哨。 却不是为了球场上的任何一个动向,而是一群年轻躁动的队员自发的欢呼狂响。 虞隙心安理得地受了,堂而皇之地在景陆沉给她预留的前排位子坐下,身边是他的外套和水壶。 在他们从来都只是擦肩而过、只有单方面注视的学生时期,那个时期的男孩子是如何表达喜爱的呢? ——替喜欢的女孩做值日吗? ——还是在女孩忘带课本紧张局促的时候,挺身而出借出自己的那一本呢? 景陆沉全都没有体验过,他没有立场没有身份去尝试哪一种表达方式更好。 但他见过女孩子来看喜欢的男生打球,男生将自己的外套抛给女孩,女孩站在线外,羞红的脸和默默收紧的手指都是喜爱的外露具象。 虞隙身边空出来的座位上,这点个人物品就是他具象化的,全部的小心思。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专心地守着他的东西,分不清该算作是谁宣示了谁的主权。 哨声响起,比赛开始。 场上不止一个临近毕业的队员,也许青春的热血汗水是挥洒一滴少一滴了,战局眼看越来越焦灼——虞隙看不懂赛况,但从紧咬的比分中得以窥见。 坦白讲,她确实抓不住比赛的重点,什么三分什么走位什么上篮她都不懂也不甚感兴趣,翘起二郎腿权当欣赏年轻肉丨体,无差别欣赏。 -- 第70页 正在走神边缘游荡,注意力逐渐涣散,忽而被后座几个小女生的讨论吸引。 “......帅是真的帅,就是可惜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为什么呀,他要毕业了吗?” “对呀,你没听说吗?景学长他放弃保研了,这学期也基本不会再来学校啦。” “卧槽我没听说啊,为什么啊,要出去工作了吗?” “嘘——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你自己去看帖子,看了你就懂了...” 场上的谁又进了球或是成功防守,哨声掌声欢呼声一跃而起。 虞隙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声浪中,她像个被浪头打懵了的疏笨的见习水手,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身在何处。 她知道景陆沉一定想她今天可以认真看他表现,所以即使看不进去也约束着自己不要开小差太明显。 可是现在虞隙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刚才不过是随意听了一耳朵,信息量巨大,她实在是急于求证。 被议论的对象,说的是景陆沉吗? 别被她听见,指的是自己?她们在说什么?什么保研?景陆沉今年大四? 而景陆沉在一轮严密的防守中突围,上篮得分后第一时间毫不掩饰地骄傲转头,看到的就是虞隙低着头蹙着眉专心刷手机的模样。 也许是他视力太好,也许是座位离球场太近,只远远地一眼,他甚至能看清虞隙上下翻飞的指尖,那颗闪着光的小钻。 场边为他响起如潮掌声,可潮涌浪遏,独留他一人被淹没成扁舟,他的水手没能注意到丁点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虞隙从手机里抬起头,她意识到自己唇角紧绷,迅速调整状态,敷衍式地看一眼计分板确认战局进度。 出门之前虞隙特意临时抱佛脚地查过篮球比赛怎么算赢,时间还剩二十七秒,比分相差二十四分。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男孩应该是要赢了。 可是她却笑不出来。 她原本自以为给了天大的面子来看一场她完全无感的比赛,要温柔小意地迎接朝气挺拔的运动员凯旋。他冒着热气在欢呼声中向她走来,她站在原地笑着迎接。 这是虞隙原本预想的画面。 尖利哨声再一次吹响,景陆沉很乖,乖到老实的程度,别的队友都会时不时掀起衣裳下摆,脑袋凑下去擦汗,故意不故意地露出被荷尔蒙浸泡得壁垒分明的腹肌。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这样做,他连擦汗都是冷静的。 用手背拂过额头,或者袖口轻拭眼角。 就连此刻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场球赛结束,他也显得比旁人冷静,和队友比比手势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朝观众席走去。 此刻,景陆沉的确如虞隙设想的那样,热气勃发向她走来,像一团即刻就会蒸发的火。 可虞隙却无法按照自己预想的,笑着迎接他。 景陆沉能看出她情绪不对,可怎么想也想不到原因。 他想起以前球队的教练为了激励他们,曾经讲过,篮球是一项团队运动,不止牵涉到个人技能,球场上与队友的沟通与配合也相当重要。 因此,能把球打好的人,情商智商各方面都不会差。 他当时听了这条理论,觉得还算认同,可此刻却不确定了。 在篮筐下,在人群中,能分出来注意场外的精力少得可怜。他分析不出来虞隙为什么看了好一会手机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状态。 虞隙自觉从来不是有火不发、憋起来挑地方的人。但现在周围到处都是人,她强迫自己压制情绪,勉强憋出一句: “可以走了吗?我想回去了。” 对刚刚赢了球的人来说太不友好,但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大吉大利!祝大家全家新的一年都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还有火速给我暴富起来宝子们!虎年冲冲冲!! 第38章 第三十八头 比赛刚刚结束, 偌大的场馆里全是涌动着退场的人群。 大家都很兴奋,意犹未尽地高声讨论。 只有景陆沉和虞隙,像被隔音玻璃罩住, 气压低迷。 虞隙说完想走,就再没有别的动作。 景陆沉也不说话,弯腰从旁边的座位上拾起他的那件外套想披在虞隙肩上。 抻开抖一抖,又还是垂下了手。 她之前就说了不冷的。 而且, 她今天一整场下来,都没有碰过他的这几样东西。 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 有同学路过想要打声招呼,又被他们二人间诡异的对峙气氛生生拦了回去。 景陆沉像是看不到旁人,只剩下虞隙可以做他视线的唯一落点。 他调整呼吸,掩下那一丝无足轻重的失落, 轻轻牵起虞隙的手。 像进来时那样,再牵着虞隙走出体育馆。 原来她连指尖也在震颤。 景陆沉讶然,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直觉告诉他虞隙在忍耐。 有灰鸟轻巧掠过头顶,景陆沉抬头看了一眼, 翩然落进树枝丛里。 过不了多久, 梅雨季节就要到了。 不知道春雨连绵不绝的时候,树上的鸟该去哪里? 重新回到阳光下, 周身皮肤回暖复苏,虞隙告诉自己手震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是情绪一瞬激动导致,是不自主的。 -- 第71页 可她的耐性实在所剩无几。 虞隙停下脚步, 想把被握住的那只震颤不已的手抽出来。 这时有人从背后追上来。 “哎老景你上哪去, 他们在张罗拍合照呢——” 景陆沉回头, 肩颈线条拉出守备的弧度, 面色凛然,唇线和眼角也紧绷着警戒。 来人一愣,看到一旁的虞隙也是同样一脸杀气,紧急刹车,没说完的话也吞了回去。 “啊,这是嫂子吧?那那那、那我不耽误你们事了,你们先忙,我回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你有事先走了!” 这声“嫂子”听得虞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抽出手,轻推了一把: “还是去吧?集体照缺席是不是不太好。” 景陆沉不为所动,“不用。” 虞隙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景陆沉,“那你来开吧,去我家,我们谈谈。” 景陆沉接过钥匙,却不想接话。直觉告诉他“我们谈谈”的预告一出,一般都没好事。 “怎么了?告诉我,是出什么事了吗?”他试探着问。 也许是景陆沉的小心翼翼,抽干了虞隙最后一丝忍耐限度。 她顾不得四下来往的路人,顾不得阳光也顾不得风了。 虞隙听见自己尽可能平静的声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放弃保研?” 景陆沉一愣,眼中的意外湿漉漉的。 他的手松开,垂下。 半晌,才终于低声开口,极不情愿地说,他就是这样规划的。 哈,规划。 ...... 狗屁规划! 虞隙甩出帖子链接,冷冷看着他,像是要用眼神无声地质问,里头写的荒唐内容是否属实。 景陆沉平时从来不看论坛这些,不熟练地操作页面点进去看。 帖子里不乏事无巨细的隐私披露。除此之外,居然还有被刻画成震惊体头条的无端猜测。 “震惊!商学院冷面帅哥放弃保研竟然另有隐情!” “都在说那位公子勾搭富婆,谁有图吗,无图无真相啊~” “别这么乱说人家男女关系吧,景学长自身条件也很厉害的......还有他家里其实也……” “我知情我先匿了,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尽早进入社会,但是都是很优秀的人,互相追赶是好事,没瓜,别操心人家私事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拒绝舒教授是事实吧?” “毕竟还年轻,交个富婆女朋友沉不住气不想读了也能理解吧,要是我我可能也......” “srds,yysy,人家里有这条件,用得着你们操心?” 景陆沉越看脸色越黑,一溜刷下来,只有最后这句还算像话。 的确是他自己的决定,关旁人什么事? 这种帖子又是怎么传到虞隙手上的? 可痕迹随汗水一同被蒸发,徒留开始微微收缩的毛细血管。 “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用轻易反省自己。” 景陆沉语气淡然,反而叫虞隙愈加气结: “就这?你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事先也不吭声不通气的,现在叫我不要反省自己?” 景陆沉坦诚回望,毫不回避虞隙的激烈反应: “我是说我自己。” 茶色眼底此刻清透得像水洗过,满目笃定。 “这件事,我不打算反省。”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一时得意忘形了,竟然紧接着说出“我只是希望我能为你分担一些,你为什么不支持我?”这样忘乎所以的台词。 像是有种不伦不类的骨气,故作坦诚,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捉襟见肘。 虞隙一脸莫名,看向他的眼中藏满了抗拒,“我为什么要支持你?!”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但虞隙希望景陆沉不要说,千万不要说出来。 分担这个词对他们的关系来说,太重了。 景陆沉其实也很清楚,自己就只有表面还能硬挺着理所当然,其实心里早已经没了底,喉头发涩,嗓音也止不住的颤抖。 “你不是我……” 他执拗地还想说下去,却立即被虞隙尖声打断: “我当然不是!” 虞隙仿佛觉得光是阻止他还不够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也不需要你搞什么分担的戏码,我有什么需要你分担的?” 是啊,有什么呢? 他在期待什么? 景陆沉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她最近奔忙的项目中扮演这什么样的角色,他可以帮她,他愿意帮她。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帮得上忙。 可是景陆沉知道自己不能主动开这个口,在虞隙心里,他还只是个学生。 景陆沉更加清楚,虞隙更不会向他开这个口。 她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有路过的学生对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明眼一看就是在吵架的两人,在路上都会被人绕着走。 景陆沉冷静下来,低低地呼出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向前靠近一步重新去拉虞隙的手。 她明显受到了刺激,十足机敏地立起分明的壁垒,隔在两人中间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 虞隙后退半步,腘窝碰上花坛边沿,身形一晃。 -- 第72页 其实这种程度的磕碰绝无摔倒的风险,可景陆沉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干燥微凉贴上濡湿热煴,他机敏地意识到,这无用的动作,也许是一个缓解气氛转移话题的好时机。 “我赢了比赛,你不先祝贺我一下吗?” 像溺水边缘的人及时抓住了救命稻草,景陆沉连忙开口。 虞隙的确成功被打断。 面前的人狡猾地打出他惯常的真挚又诚恳的眼神,他绝对是发现了自己无力招架的特质,才会每次都使出这一招。 可是这一次,虞隙不许自己再心软了。 她眨眨眼,又咽咽口水,还是说了句抱歉。 “你在学校好像热度还不小,本来就被人发帖子讨论,今天这一下被人看见,肯定又要背后议论你了。” 虞隙对自己的论点没有动摇,感到抱歉的只是提出论点的方式。 “不重要,我不在意那些。” 眼看话题又要回到风暴眼,景陆沉连忙出声稳住风向: “你还没有祝贺我。” 原来他企图力挽狂澜的方式也不过就是执拗地坚守一隅窘迫阵地而已。 虞隙无奈:“好吧,那祝贺你。” 短短几个字,硬邦邦的,几乎是一个一个往外挤出来的。 当然不可能让他满意,但只要暂时停下吵架,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景陆沉不光可以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也可以不在意她的勉强,但他很在意—— “所以你刚刚一直看手机,就是在看这个帖子吗?” 虞隙诚实点头,“听见有你的迷妹在讲,就上你们学校论坛搜了一下。” 听到迷妹这个词,景陆沉不太认同。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紧了紧握着的手,牵住虞隙去找车。 景陆沉不安地发动虞隙那辆在校园里怎么看怎么招摇的纯白色跑车,饶是平时他的处事准则里从来没有逃避拖延这一条,当下也忍不住开始寻求缓和的方向。 “有什么想吃的吗?路上可以买点菜回去。” 虞隙窝在座椅里,本就恹恹的,听到这人又要给自己找事做,他是完全意识不到现在的状况吗? 她在景陆沉看不见的角度,将眉头蹙得死紧,冷声硬气地说: “不想吃,不买。” 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交替。 静到虞隙甚至有点后悔今天跑这一趟。 她打开车窗想透透气,可论坛里的那些话一直在她眼前飘来飘去,连窗外轻快的鸟叫声都让她心烦气躁。 现在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景陆沉为什么要这么沉不住气? 虞隙关上车窗,扭头看他。 “你做这个决定,你家里人知道吗?” 景陆沉目不斜视地回答: “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们不管这些。” 虞隙冷哼一声,这意思是叫她也不要管了? “我知道你条件不差,可能也不在乎什么高等教育,对你来说都是承受得了后果的一个简单选择而已。 我也可以不在乎,前提是——你做这个决定,和我无关。” 景陆沉受不了虞隙这样撇清关系的言论,实在太过冷漠刺耳。 他像是不服气,又像是不死心,揪住一点就不肯放手: “那如果我说有关系呢?” 作者有话说: 补上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会一口气把架吵完。 第39章 第三十九头 景陆沉预想中的心跳加快的症状似乎并没有出现, 只是房颤变得沉重,每一次跳动都发出他能够听见的音量,大力地敲击他的迷走神经。 是, 他承认自己急着赶上她,当然沉不住气再去读什么研究生了,急吼吼地就要出来工作。 当初知道虞隙年后可能会调回市里,景陆沉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不情愿没名没份的调动, 所以他好像也不该为此感到开心,即使那意味着他们不用再异地了,即使虞隙之前就因为要异地而提出过放弃他们的关系。 后来她一直忙,一直忙,忙得不留一丝缝隙, 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水泥墙。景陆沉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确实没理由安心。 就像那次在他家门口, 虞隙防备地拉出距离感那样,她不愿意深入他的生活,也同样不让他深入她的。 他看得到虞隙工作中的变化和成长, 所以他也必须尽快追上她的步伐, 早日与她并肩,为她遮风挡雨, 相互扶持。 他只能更加努力,尝试想得更深, 计划得更远。 如果不是因为虞隙,景陆沉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具体的欲望。 他想要虞隙在为工作为难时能找他支支招; 想要她平等友好地带他进入生活圈子, 同时也放下防备进入他的; 她每次回过家再出来总是不太开心, 他想要有一天他可以安抚她的情绪; 想要她哪怕随口抱怨也可以, 多跟他说一说最近的烦心事。 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有量变产生质变的事情,见效都很慢,但对于有耐心的人来说,也都很简单。他告诉自己,只需要安心去做,然后静待结果就好了。 可同样也是因为她,景陆沉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会有这么急切,躁动不安的时候。 -- 第73页 原来从前惯常的对任何事物都徐徐图之,不是出于本性,不过是没有遇见渴望罢了。 虞隙能同意来学校看他打球,景陆沉是真的很开心的。 他以为这是她终于愿意走入他的生活环境的信号。 球赛的前一天晚上,景陆沉回了学校宿舍,舍友看见他就问,怎么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心情就这么好。 景陆沉当时笑了一声,坐下来就真的开始回想,是不是自己在海边那几天,做对了什么事? 可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帖子就将他们打回原形。 她似乎还是不想跟自己扯上太多关系。 他不过是一时不服气而已,不服气才问出,“如果我做的这个决定,真的跟你有关系又怎样?” 虞隙的回答,无端地让景陆沉想起体育馆里,看台座椅上,他暗怀心思小心翼翼留下的那件外套,和那只水壶。 她说: “那你趁早离我远点。” 虞隙的电话在包里震个不停,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一起痉挛。 可她还是要把话说完才肯接电话: “我不想负担别人的人生,也不想别人因为我而做出任何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 手机呜呜的震动声终于停下,景陆沉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已经被震到发麻的胸口,慢慢减速把车停在了路边。 虞隙好像也不介意他停下驾驶,自顾自地讲电话。 “什么事?” 景陆沉原本没想窥听,可停止行驶的车内空间实在太安静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实在和他那被遗弃的外套水壶太像——是同样的无人问津的小心翼翼: “姐,你在忙吗?” 这头的虞隙仍是那个时时冷漠、且时时狠心的主人:“没事,你说。” “就是想问问你明天能不能回家来,上次说好你今年生日——” 是了,明天就是这位狠心主人的生日。 景陆沉早已想不起来他原本是怎样计划这一天的了。 但他这会倒是很想听听看这个狠心的女人会怎么回答。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好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 然而那头还不死心,“嗯...姐你是不是没空啊?那我去找你也行啊,我...” “不需要,你在学校老实待着吧。” 景陆沉在一旁听得低下了头,他都快觉得又想笑又心疼了。 看来大家的待遇是彼此彼此,都不怎么样啊...... 那头虞陟还想再说什么,被虞隙直接一句话堵死: “之前怎么过今年就还怎么过,别来找事烦我。” 虞隙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冷静。 可她这会心情差到极点,整个胸腔里呼啦啦的吹着风箱烧着火似的——全都怪景陆沉,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经自己同意,就要让她背负上他的人生决断,凭什么?她是不是还应该感动? 虞隙当然不肯。 她偏要不知好歹。 她扔下手机,转头看向罪魁祸首。 “你还要去我家吗?还是我们直接就在这里把话说完也行。” 虞隙已经在给自己打草稿了,她看着景陆沉缓缓转过他那永远挺拔的腰板来看她,她要准备好最冷漠的眼神,最伤人的台词,她要为自己的安全领域布下最坚实的城防。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里烧得慌的那口风箱平静些许。 可景陆沉却不回答。 是啊,他好像在很多时候,都确实是沉默的。 虞隙想了想,也不在意了。这并不影响她的发挥。 “那我就直接说了啊,景陆沉,我们分手吧。 你的世界太简单了,衬得我很......” 虞隙停顿了下来,歪着头想了一圈该用个什么形容词比较合适。 “很不好。” 想不到,那就用最简单的词好了。 “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看得出来,你大概一直过得很顺利吧,你想要的东西,不用过多努力,最后就都会有的。 可我不行,所以看到太顺利的人,我是会嫉妒的。 当然你以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的。 你还年轻,等你尝试接触不同的人,再慢慢去找真正适合的吧。” 说完,虞隙像是结束了一场一气呵成的演出,风度十足地将话筒让渡给对方发言人。 她先是用一句“我们分手吧”宣告了他们关系的死亡,又用一句“你的世界太简单了”就轻松对他下了定义,被堵死了全部反驳的景陆沉此刻,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难堪。 于是他开口时,也难得学会了她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讥讽语气: “你一早就想好了吧。” 虞隙适时地配合给出不解的反应,甚至挑眉鼓励景陆沉继续说下去。 多么合格的捧哏。 “你早就预设这样的结局,你觉得我不行,你觉得我们迟早会分手,所以我再怎么坚持也没有用。你只会一遍一遍地把我们的关系往你预设的位置推,然后最后拍拍手说,看,我没说错吧,我们就是会分手的。” 景陆沉眼底黯红,强撑着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瞪着虞隙,像要把她钉死在眼底,说出最后的总结陈词: “你可真聪明。” -- 第74页 说完,他眸中光彩全数熄灭,不再看她,转身推开车门走了。 虞隙看不到景陆沉转身之后的表情。 如果她看到的话,就会知道,他眼中的讥讽,对象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讥笑的是他自己,自以为有能力改变她的想法和态度; 讽刺的也是他自己,终于还是无能为力了。 可是景陆沉及时转身了,虞隙看不到。 她只被那抹刀剑似的眼神钉在原地,心率又快又乱,那只风箱好似被鼓进热带旋风,火团从心口一把蹿遍全身,连面上都开始灼烧,叫她无地自容。 小的时候,虞隙犯错被爸爸妈妈训斥完,总梗着脖子不服气,从来不肯在嘴上认错。 可是这一次她有什么错? 明明是景陆沉太幼稚,自以为是地做出可笑的“牺牲”,是怎样,想要获取她的信任吗? 不,这是在对她的心理防线发起攻坚,是对她的安全领域赤.裸.裸的挑衅。 虞隙呆滞地转去驾驶座,一遍遍地强调自己没有错,车开得比龟爬还慢。 可是太烦了,景陆沉的那些言论一刻也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来回播放,他什么时候说话那么厉害了! 还有他下车之前的那个眼神,他那是什么意思? 那么凶狠地红着眼睛瞪她是什么意思?还讽刺她! 公德心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的虞隙直到在马路边狠狠地按下喇叭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被路过的司机降下车窗吼骂她也只当没听到,一脚油门冲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第40章 第四十头 回到家, 虞隙把里外窗帘拉得死死的,手机也关机,只想不受干扰地睡一整天。 可是偏偏不能如意。 春日或许不该如此苦短, 可阳光留不住,清风也留不住,不过吵个架的功夫,太阳就要下山。 好像连时间都在跟虞隙作对, 偏挑她心情坏透的时候把公寓变得昏沉。 太阳即将达到黄经345度,进入“春雷惊百虫”的第三个节气。 百虫有没有被惊到她不知道,但她这一整天都被快递上门的动静扰得不得安宁。 虞隙心里本就憋着火,那堆同城快递她一个都没看,接进来就往门边一扔, 恨不得还要再给上一脚,踹远些。 她只能在心里暗暗赌咒, 等换下一套房子,不光要做个商场展架那样的衣帽间,还要挑家替业主代收快递再派管家一口气送上门来的物业。 快递收完, 又是跑腿外卖的蛋糕。 这次是透明外壳, 里头还闪着聒噪的小灯,虞隙无意细看也能一眼瞧见上面用粉蓝色翻糖写的“姐姐生日快乐”六个字。 翻糖字的周围还缀饰着散落的小珍珠, 应该也是糖珠,甜美清新可爱。 虞隙不由得想起被她在气头上无辜迁怒的那通来自弟弟的电话。 不得不说, 虞陟审美还不赖。 不过青春期小孩也是真的麻烦。 虞隙把蛋糕拎到茶几上,薅了把头发还是去找出手机来, 回电话给虞陟。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她顶多看在虞陟敏感脆弱青春期的份上, 说一声蛋糕收到了。 电话老半天才接通, 虞隙绕着茶几无意识地来回踱步。 “姐你起来啦?是不是收到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啦!” 虞陟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还有点意外的惊喜。 虞隙正踱到落地窗边,没细究他的措辞,“嗯”了一声,抬手一把扯开遮光窗帘。 “审美不错,可惜我不爱吃甜的,就是告诉你一声收到了。” 虞隙这人可能真就是欠得慌,不然怎么人家越热情,她就越冷淡得起劲。 仿佛卯着劲想看对方的热情被浇灭,从中获取破坏的快感。 恶劣到了极点。 虞陟顿了半秒,反应过来:“姐你是说蛋糕吗?那个蛋糕是虞陎送的,她说不知道送什么你会喜欢,我就把生日蛋糕这个选项让给她啦。” 少年的嗓音清新又澄澈,还带着藏不住的小小得意,听起来倒像是他的礼物绝对有信心排进虞隙会喜欢的列表名单。 欠儿蹬虞隙一听,又来劲了,“噢,那你的是快递?不好意思,我没拆呢。” 虞陟也不催她现在立马就去拆快递,只顺着她:“那姐你要是什么时候得空拆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喜不喜欢。” 他听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毫无低落沮丧,甚至更雀跃地强调一遍,“一定记得要告诉我啊!” 像掺了镁粉的蜡烛,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挑衅失败,虞隙瞬间觉得没劲了,虞陟的青春期听起来一点也不敏感脆弱。 她撇撇嘴,不自然地回了句“那你跟虞陎说一声吧,就说蛋糕我收到了,谢谢她。” 挂掉电话,虞隙在原地站了一阵,那股怎么都不顺的气好像消下去许多。 可是胸口已经被撑大了,郁气消退,随之而来的就是余留下来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她环顾一圈四周,入目皆是无趣的影子。 最终,虞隙反手一扯,把刚刚得以见天日的窗帘又重新拉了起来,窝回床上。 她只想把这空荡无趣的一天睡完。 窗外的天地间,光束淡去。 林立的楼宇上空逐渐笼起阴云。 -- 第75页 虞隙迷迷糊糊地想着修完这天假就回公司赶进度的安排,惺忪觉得会议虽无趣,却绝对能填满空虚,驱走落寞。 她恍然觉得自己做了好真实的一个梦。 梦里有忽远忽近的雨声,淅沥个不停。 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影,隔着水雾一般迷蒙不清。 她伸手想去捞住些什么,雨声忽然变大,人影忽然飘远,捞到一手空。 她又张口想喊那人停下,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反倒是雨忽然停了,像是在责怪她不该开口想要说话。 功率波长皆随机的雨声原本有使人安心的效果,可这么戛然一消失,心里没由来地慌乱起来的同时,还有细细簌簌的人群低语声。 虞隙一惊,摇了摇头仔细睁大眼一看,自己竟然坐在会议室里,大家都在等她发表意见,她却依旧张口无声。 虞隙搞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心里越没底越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好久好久,连舌面都被风干。 终于一道惊雷轰隆隆滚过,拯救了她。 虞隙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呼吸和心跳都在虚浮。 这一次,耳边传来真实的雨声,落在树叶上,落在窗户上,不似方才梦里那般失真。 张口不能言的刑戮终于结束,受惊的蛰虫支出触角,她的仲春,就这样开始了。 . 食堂的花砖地面腻着凝薄的油渍,渐渐又被进出的学生带上水渍,不均不匀地,滞成拖泥带水的印记。 景陆沉端着餐盘,盯着地上的水痕皱眉。 并不是他有多想吃饭才出现在这里,而是在半道上被舍友拉过来的。 说完负气的话从虞隙的车里出来,他脑子都不会转了,只知道既然转身了就不可以再回头。 没看路,没挑方向,也不知道时间,连天快黑都不想察觉。 他深呼吸也好,还是甩手也好,一双腿已经走得失去知觉,都还是摆脱不掉那团郁气。 怎么可能不气呢? 虞隙说话,就好像没有心一样的。她是真的不懂吗?不,她是不想懂。 她说,不想背负别人的人生,不想别人因为她做出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那么,对于虞隙来说,他又算什么呢? 景陆沉宁愿虞隙是嫌他只有本科学历所以不高兴,怪他先斩后奏所以生气。 比起虞隙不相信他有能力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景陆沉更气的是虞隙压根不愿意成为他做决定时的参考因素。 如果是前者,他还可以靠行动证明。 可后者,是她根本就不愿意跟他有更深入的关系。 景陆沉甚至真的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所经历过的人生,是否真的太顺理成章了。 也许虞隙说得对,他之前的世界太简单了,简单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该有的就都会有。 他想要的东西几乎不用过多等待,自然而然就都会有的。 至于那种渴望了很久最后却得不到的事情,他几乎没有经历过。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虞隙,他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具体的渴望。 他像是把从小到大对于延迟满足的忍耐力都保存起来了,现在被他一口气用在虞隙身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 意识到这大概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后,景陆沉又忍不住想,虞隙大概才是那个不会去反省自己的人。 她连在他面前当坏人都这么理直气壮,一往无前。 虞隙就算是当坏人的时候,也是没有错的。 景陆沉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走了不知道多久。 等理智回笼的时候人已经进学校了。 舍友就是在这时拉住他的。 “哎老景你不是跟嫂子先走了吗,咋又回来了?” 景陆沉抬眼看他,面如死灰,是没表情的范围里,最差的一档表情了。 舍友瞬间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可景陆沉平时从来不是会跟他们倾诉少男心事的人,这会他也不好多问,只好伸长了手臂把人先揽住,“走走走吃饭去,今天食堂有红烧肉呢!” 人倒是成功带进来了,可魂还丢着,他这个舍友也无能为力了。 原本青玉一样的面庞此刻灰败不堪,本就深邃的轮廓越发显得幽僻,眼珠子黑洞洞的,却反射不出一丝光彩。 他看起来......比哭还难过。 墙上挂的电视机屏幕里播着台风登录的预警新闻,音量本就不大,在空阔嘈杂的食堂里更是成了默剧。只剩下播音员的嘴在无声地张合。 “新闻上说有台风,我还没见过台风呢,你见过吗?” 舍友看不下去景陆沉盯着地板砖都能发呆的样子了,绞尽脑汁找话题吸引他的注意。 景陆沉闻声,用他黑洞洞的眼珠子去寻电视机屏幕。简单的转头动作都被他做得像指针被齿轮一格一格推着走。 电视里的背景画面刚好配的是去年南海边城市被台风登陆的影像资料,风力等级不大,海边城市经验丰富应对得宜,没有人员伤亡,也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经济损失。 至于被迫秃头的那些树,被连根拔起的路牌,一路小跑着迷了路的垃圾箱,在台风播报的新闻里,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景陆沉悲哀地发现,自己和那些树,那块路牌,那只垃圾箱,都没什么两样。 -- 第76页 原本以为有了可以一直坚守下去的岗位,可是,不过一场三、四十米秒速的台风登陆,就将他们吹出好远,可能再也回不到原位。 即便景陆沉一再告诉自己,不能急,不能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克制到了极限也还要继续克制,否则唯一的下场只有被厌倦,被淘汰。 也是,谁会在意街边的垃圾箱究竟是摆在街东头还是街西头呢。 等风过雨停,那块被卷起好高又重重摔落的路牌,会被换掉吧。 换成崭新的,没有摔过跤的。 景陆沉收回视线,不再关注电视里的默片新闻。 第41章 第四十一头 雨似乎下得比虞隙想象中要大些, 丝毫没有诗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那样含蓄。 虞隙醒来后,心率依旧超乎寻常的快。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杯冰水喝,冰块在舌面被磨平棱角, 再滑进食道,试图抚平那股不安的燥意。 顺手打开手机,发现她爸连着打了两通电话过来。 那会她正陷在梦境里,睡得不安稳却又挣扎着醒不过来。 虞隙放下杯子回电话给虞正源。 她原以为还是为了生日的事, 也许是虞陟虞陎在家说了什么, 可没想到虞正源语气很急,劈头盖脸问她: “你跟景俞徽的儿子认识?” “谁?” 虞隙被问得猝不及防,脑子转了三圈都没反应过来虞正源在问什么人。 “景俞徽书记,我下午去参会, 听他说上次在竹檐馆,他儿子丢下他跑去找你。” 上次在竹檐馆。 他儿子。 跑来找她。 “噢, 是有这么回事。” 虞隙眨眨眼,不咸不淡地承认。 “你知道他对我们的产业链计划有多重要吧?我不管你们年轻人之间怎么交往,但是你不要乱来, 拖整个项目组的后腿。” 虞正源冷声警告。 虞隙阖上眼皮, 仿佛能感受到体内的水分被他的声音冻成冰碴。 一直发脾气真的好烦好累,虞隙也不想在今天这种日子跟虞正源发火的。 但是虞正源的声音语气太冷淡太漠然了, 她不爱听。 只好架起肝火,用来抵御亲爹在她生日这天带来的严寒。 “怎么样算是拖后腿?把他儿子踹了算吗?” “你不管我们怎么交往呀?那现在人家研究生都不想读了, 你猜人家大佬爹管不管呢?” “你不管,正好我也不想管, 要不你去通知通知他爹来管管他, 叫他不要乱来吧?” 说完, 她不等虞正源开骂, 一鼓作气挂断了电话,给这把火再添上一捆柴。 虞隙自觉出了一口恶气。 她知道自己在破罐子破摔。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景陆沉要擅自给他们的关系加上令她难辞其咎的负重? 凭什么虞正源只是道听途说那么三两句话,就要来敲打她? 就因为景陆沉还是学生,就因为景俞徽地位显赫,所以出了问题就一定是她虞隙的问题。 那么现在,她掌控不了这段关系了,就及时结束有错吗? 窗外的雨声急切又嘈杂,毫无章法地敲击在虞隙心头,她越发烦乱,直觉今天还没有结束。 有人混着雨声敲她的门。 果然。 虞隙重重地“啧”了一声才去开门。 看到湿着额发的景陆沉的时候,虞隙几乎都不感到意外了。 她睡醒起来的时候,是就着手机的亮度,摸黑出来喝水的。 屋子里没有开灯,所以除却光影,这场景似曾相识。 去年天还冷着的时候,虞隙也是刚和虞正源吵完架,开车去了曲山。 那时比现在冷,她把人叫上山去陪她看星星,发完定位就不管了,也没想过人路上是怎么去的,星星最后也没看着。 楼外雨倾如注,虞隙扒着门,从上到下打量门外的景陆沉。 除了额发被打湿,睫毛上也沾着碎裂的水珠,随着他眨眼的频率上下融合,复又错离开。 他好像真的很爱穿防风外套,薄薄的一层半点不保暖,一抬手就擦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外套上也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水珠,无光可透,就这么深一颗浅一颗地挂着。 自然垂落的清修手指倒是似乎没沾湿,可是手里也没见提着伞。 他是怎么来的,一路淋着雨吗? 虞隙没问,冬天都没关心过的问题,现在也不必装模作样了。 她不但不问,甚至都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人既然来了,有话自然会说,谁先开口谁输。 景陆沉是跑了几步进的楼里,在电梯里的时间不够他平复呼吸,这会胸膛还在上下起伏着,盯着虞隙喘气,显得怪激动。 他的眼底泛着潮气,来的路上什么也没顾得上想,只觉得无论如何该来一趟。 即使在气头上,景陆沉也想对虞隙亲口说一声,生日快乐。 可这会真见着人了,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不难看出,虞隙一手还搭在门把上,是防备的姿势,表面上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实际上心里铁定想着“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来干什么”。 景陆沉平复下呼吸,叮叮地看着虞隙,喉结滚动,指尖也暗自发力,捏紧又松开。 -- 第77页 “没话说我关门了。” 虞隙耐心有限,率先结束无声的对峙,冷声说完就要推门。 门当然是关不上的,窸窣间被他抬手抵住,“等等,我有话说。” 虞隙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抱臂倚着,毫不掩饰她的懒于应付。 景陆沉的眼神变得晦涩难当,见虞隙至少没有要继续关门的意思,也松开手,任其随惯性垂落后,又重新捏紧。 眼前是虞隙明晃晃的冷漠厌烦,他在心里快速措辞,想着该说些什么话才能打消她的怒气。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应该提前跟你商量我的计划。” 他的声音像淬了火,温度逼近临界点,却丝毫融化不了虞隙筑起的冰墙。 因为他压根就不理解。 “没什么好商量的,不关我事,你还是想想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吧。” 她开口还是带刺,将人推得远远的。 她自己也站得远远的,好像生怕再从他那里沾染上什么气息,怕经久不散。 饶是景陆沉见多了虞隙不冷不热的样子,这会也受不了她话里话外的推拒。 “你别这么说,虞隙,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家里人也不会介意我是读研还是工作。我只是想......” 虞隙猛地抬眼直视回去,冷声打断他的剖白: “我不管你想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告诉你景陆沉,你真的不要太天真了。” 她的语调往下压,像火眼金睛的鉴定专家,笃定地说出自己的权威结论: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做事就要承担后果,没道理我比你大就要让着你。” 她让着他? 她什么时候让着过他了? 这话说得真是......既不公平,也没良心。 景陆沉被虞隙的判决挑起火气,却只能生生压下。 他从来不是没脾气的人,只是从不对她发而已。 “我怎么承担不了后果了?” 楼外的雨点似有渐歇的势头,让一触即发的局势无所遁形。 “虞隙,我是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介意什么?我读不读研有那么重要吗?”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静,她没有耐心,他必须得有。 “虽然我不理解,但如果你真的很介意,也可以当做......当做和你没有关系,可以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景陆沉几乎快要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他一边强迫自己做出违心的让步,还要一边直视虞隙的冷漠,这太令他难过了。 虞隙却只觉得累。 即便一直是依靠在门边的站姿,腿弯还是绷得酸麻。 她仍抱着臂,声线平直,一字一顿地,“不可以。” “现在我爸也知道我跟你有关系了,他特地打电话来警告我,叫我不要对你乱来呢。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继续跟你在一起了——本来可以没有负担地相处的,可是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那都会变成是我的问题。我才不要。” 虞隙顿了顿,宣读最后的判词: “所以你走吧,我们别再乱来往了。” 冷漠又决绝。 雨,彻底停了。 景陆沉松开被掐得发白的指尖,血液回流的瞬间,凹陷的小月牙印充血涨红。 他颓然地垂下眼皮,终于不得不结束这场徒劳的对视了。 眼底酸胀又干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眨不下去。 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不是不让乱来吗?她的不乱来就是不由分说地直接斩断来往吗? 父母知道又怎样呢,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家里人,甚至想炫耀还来不及。 为什么一定会出问题?他们不是明明相处得还不错吗? 甚至,还有最想问也最不敢问的那个问题。 你真的,有认真喜欢过我吗? 可是雨声已经停下,没有了掩护,她的回答一定尖锐锋利到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景陆沉迷惘地踩进水洼里。 洼面上的路灯倒影,竟比杆头的灯泡本体更加清丽透彻。 他一脚下去,踩碎一个。 碎裂的灯影没有脾气,不会责怪,无声无息地迅速又和好,重新反射出湿冷的光。 景陆沉愣愣的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洼倒影,眼底的光也跟着破碎,却不见丝毫重修的趋势。 他把手揣进口袋,摸到一只丝绒小盒。 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隙,只不过是自嘲的笑。 礼物送不送倒也没什么,她反正从来也不缺吧。 只是可惜了,最后还是没能对她说出那句生日快乐。 第42章 第四十二头 关上门后, 虞隙回到餐台边,将方才那杯水一饮而尽。 屋子里又暗又静,可握住杯子的手仍觉得燥热难当。 她转身倒了满杯冰块, 又去柜子里找酒。 浅棕色液体被透明方块格开,再随着时间淅沥融合。 虞隙两手握住,任由清凉自掌心蹿进体内。 没人知道这一晚虞隙是怎么度过的。 只知道她第二天再出现的时候,已然全副武装上了。 虞正源别的话她都不爱听, 但至少有一句他说得很对。 产业链的项目确实很重要,不只是利润空间,而是具有战略意义。 -- 第78页 公司里只有文员来得早,虞隙的大墨镜小套裙无人观赏。 她倒也不可惜,回自己的办公室去翻报表。 出差的几个人要下午才能回来, 但上午要开每个月初的动向会,虞隙就通知胡明决先把调研数据发回来了。 动向会议人不多, 只有各部门高层参与,虞正源也会在。 虞隙像是卯着一股劲,汇报的时候眼风都不带扫一下坐在最上首位子的董事长, 但偏偏每一句话落尾都像是在点他。 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又在斗气。 董事长对别人都还能算得上和煦, 对上虞隙就是冷冰冰。 虞隙就更加,对谁都是黑着一张脸, 无差别不耐烦。 做个汇报也是,眼尾压着, 嘴角也压着,汇报结束走流程问一句, 有没有人要提问。 底下噤若寒蝉, 都掂量着不出声。 虞隙等两三秒, 没人有问题要问, 便把文件夹随手一合,就要下台。 这时虞正源发话了。 他连头都没抬,翻着桌面的纸张,全然公事公办的姿态。 “所以你的结论是,从曲靖和宜良采回来的数据都不参考?” 虞隙人已经走到话筒的收音范围之外了,她也懒得再折返回去,就这么直挺挺地板着脸回答,“是的,不管是从地域海拔还是养殖规模考虑,都对我们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像在扮演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虞正源轻哼一声,不屑从鼻孔里满溢出来。 “这话真应该让你还在出差路上的团队听听。” 当着他们的面虞隙也会是一样的说法,源农集团的生猪养殖子公司无一例外全都地处平原,品种也大都是普通白猪。 宜良和曲靖的两家品牌样的都是小规模的新品种花猪,不管是从养殖经验还是市场经验,的确都无法照搬。 可是,做调研哪有不走弯路的,排除错误选项也是有价值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但虞隙不作声了,不然这话当着会上说出来,倒像是她在赌气抬杠了。 散会前,虞正源点了几个人去他办公室。 虞隙原本以为里头会有自己的名字,但并没有听到。 正好,她也不愿意去听训,那就散会呗。 其他人都三三两两搭着话散了会,虞隙没有同部门同事一起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落在最尾,抱着资料夹满不在乎地走出会议室。 她回到办公室,就一头扎进报表和资料里。 也不知道是她人缘太差劲,还是她今天气场骇人,她部门的两个文员小妹悄无声息地出去吃午饭了。 还是中途出来续咖啡,去茶水间的路上才发现,原来已经中午了。 虞隙捏住杯柄,盯着热气腾腾的出水口走神,脸上是一种麻木的坚定。旁人走神大概多少显出呆滞,她没有,只是累,但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虞隙要做的事,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 午休时间还没过,出差的同事们就回来了。 外头热热闹闹的,冷清了一上午的办公室一下子活起来了,虞隙想不注意到动静都难。 胡明决来敲她的门,“虞总,我们回来了,要开个会整合一下信息吗?” 虞隙看一眼桌上的钟,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下午的工作时间,破天荒地问了一句:“吃饭了吗你们?” 胡明决在她的注释下一愣,很快回答:“吃过了,在机场就吃过了。” “行,那先不急着开会,你们先午休吧。” 胡明决倒没觉得虞隙这是总算学会关心同事了,只是意外于她的状态,整个人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像刚休完假的样子,眼底都是红血丝,嘴上却还说着让他们先午休。 胡明决点了点头,推着眼睛出去了。 但他没听虞隙的,真跑去午休,而是自己默默回到工位上,把材料整理好打出来。 果然,一到点,虞隙就踩着羊皮小高跟哒哒地出来喊开会。 整个会议室都泡在浓茶和咖啡里,从冒着热气到凉透见底,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孜孜不倦地亮着。 到了饭点,她才放人。可是也不跟着他们一起去食堂,而是理一理散乱的A4纸,抱回办公室继续写写翻翻。 事情倒也是真的多,整个集团所有养殖子公司的产量报表都要看,片区市场的消费能力数据也要研究,还要抓紧做提案出来说服其他几家联盟公司,行业协会一直不点头也是个大麻烦。 没完没了的,很好。 正好能让虞隙废寝忘食地投入扮演机器人的角色。 其他人该吃饭吃饭,该下班下班,她自己不想停,没道理拉着大家跟她一起连轴转。 不知道连着加了几天班,虞隙正觉得这样另类的放纵方式很适合自己,突然眼前一黑。 虞隙先是心里“咯噔”一下,恍惚了好一会才隐约想起,工程部下过通知,今晚十点开始整栋楼做电路检修,她看过邮件,亲手点了已阅的。 整栋楼陷入深沉的暗影里,虞隙扭着肩膀,骨节发出“咔咔”的僵涩声音。 她靠进椅背,阖上眼皮,才发现眼睛居然也已经干涩到闭上都会一阵刺痛,像被按下消磁键的电脑屏幕,好一阵不得清明。 也许是灯光熄灭的地方,人的良心才会悠悠地亮起来。 -- 第79页 在这种整栋办公楼断电的时刻,虞隙竟然想起了虞正源。 自己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虞总”,他坐在董事长那张椅子上,又有过多少次现在这样的感受呢? 半晌,虞隙轻嗤一声,睁开眼。 电路检修并不影响这片区的其他建筑,市中心的其他写字楼里,仍然多得是荧荧亮着光的格子间。 回过神来的虞隙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心疼别人不如心疼心疼自己。 她小腿一蹬,顺着椅子借力起身,包都懒得再拎了,只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钥匙就摸着黑出了办公室。 出了玻璃门,进到电梯间她才意识到,电路检修,意味着电梯也停了。 虞隙不得不承认,多日未有波动的情绪,在这一刻,自己真的有被气到。 她捏紧手机,在睡公司办公椅和踩高跟鞋走楼梯之间权衡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还是认命地把车钥匙揣进外套小口袋,打开手机闪光灯,扶墙脱鞋,去推楼梯间的防火门。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虞隙爬楼梯往上顶多就是累点,但下楼梯是真的不行。 走不出几层她就发晕,总觉得自己眼花了要踩空。 可她一手握着手机打光,一手还拎着她的小羊皮,根本分不出手来扶稳了栏杆走,只能用胳膊肘勉强撑在栏杆上,提供一丝并不能使她安心的实感。 抬手一照楼层,还在十五楼。 虞隙越走越丧气,越仔细盯着台阶越看不清,只能走走停停。 等到终于走出这该死的楼梯间,小腿肚已经酸软到快要站不住了。 虞隙直到上车都还腿软,鞋也不穿了,光着脚就这么一路打飘地开回家。 输入那个根正苗红的数字密码推开门,虞隙把那双黑色小羊皮往玄关的地上一丢,瓷砖地板沁凉入骨,但至少平整踏实,不再叫人眩晕。 她顺手打开客厅的灯,疲怠地在玄关坐下就不想动了。 抬眼却猝不及防地,看见鞋柜上摆着一束干枯的蓝绣球。 还是上个月景陆沉带来她家的。 她最近不是跑外地,就是一直泡在公司,呆在家里的时间其实少之又少。 家政服务还是按照之前约定的频率,每周来做一次除尘和整理,可是家政的人却不会给花换水。 尤其还是绣球这样怕渴的花,离了水几个钟头就能死掉。 虞隙这人惯来是个没情调的,不懂怎么怜香惜玉,反倒是将这花买来的人,每回都小心翼翼的,准备个花瓶的功夫都不忘先把绣球拆出来,泡在水池里醒着。 虞隙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上一次,也是现在这样的情形,自己臊眉耷眼地坐在这儿独自郁闷,景陆沉却突然出现,用他温暖的手心包住她的脚踝。 她又想起之前她总爱吹风,不一会儿就手脚冰凉。可景陆沉哪怕陪她一块吹,进到室内却立马就能捂上她的手。 这样想来,他的体温好像从来就偏高,不管什么时候被她碰着,总是暖的。 她盯着那株一尘不染却干枯褪色的绣球,忍不住伸出手去摸。 指尖轻慢,凝聚了她所有的仔细。 却只是轻轻一碰,就散落纷纷细小花枝。 罢了。 没什么好看的。 虞隙用最后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停下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起身关灯回卧室。 她正要往里走,却在拐弯前踢到了一堆什么东西。 轻重不一的闷响,有的还在地面滑行出一段距离。 大概只能是那堆生日快递。 她一直堆在墙角没拆,像在跟谁较什么劲似的,直到今天黑灯瞎火踢到脚,这口气才突然泄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头 虞隙叹出一口气。 像是终于意识到, 连日的逃避情绪没有用,总归还是有要面对、要拆开的时候。 故意视而不见的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自动消失,顶多只会积上一层薄灰, 面目丝毫不改。 她无奈地重新打开灯,又去找了把刀来,蹲下把被踢散的快递箱子归拢。 细白的手指按在粗糙的纸壳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起先还看一个拆一个, 有虞陟的,有黎梓恬的。 这俩人也是巧了,一人一双高跟鞋。 黎梓恬选的秀场款,就已经够夸张的了,除了聚会蹦迪, 其他日常场合基本别想穿出去。 虞陟挑的居然还能更花哨,又是小羽毛又是大闪钻的, 也不知道从哪学的。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把他自己买球鞋那一套照搬到她身上来了。 甚至还有一个黎美云的,是个大红锦盒包的镯子,圆条素面的, 通透满绿。 虞隙不太清楚虞正源和黎美云之间的经济模式, 只是看这镯子的水头,料想也不是新近临时买的, 多半是从她自己早前的收藏里挑了一个出来给她。 再拆到后头几个就没耐心了,先每个都扫一眼寄件人信息, 就是平时玩得多的几个朋友。 东西品类也不杂,不外乎包啊裙子那些的。 没了, 就这么几个人的。 虞隙好像有些隐约的失望, 很稀薄, 很飘渺。 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失望。 看着那堆东西, 她先是给黎美云编辑了一条信息,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再怎么不亲近,礼貌还是得有,这一点黎美云和她的两个孩子确实都比她做得要好。 -- 第80页 接着又给黎梓恬打电话。 对着这几样礼物,要说心里毫无波动那也是假的。 认识这么长时间,虞隙其实一直有些游离在这个圈子的边缘。 谁的局都能看心情去,但真正交心的没几个,没空就不出现,心情不好也随时消失。 她这几年过得也平和,似乎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要叫大家一起分享,也没什么悲伤痛苦需要发泄。 不像他们几个,高兴不高兴都喜欢出来围坐在一起,大声笑骂,尽情呼喊。不管究竟有几分在意彼此的情绪,终归是互相见证着。 虞隙就好像没有那么高浓度的社交需求似的,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挂着,几乎是靠黎梓恬拉一步,才往出走一步。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好好回应一下他们的善意。 礼都收了,怎么不得组个局意思意思。 不过电话铃空响了好半天,也没接通。 虞隙看了眼时间,都过零点了,这个点不接电话,不论是在外面正嗨着,还是已经睡了,都说得通。 她自己也早就累到不行,强撑着洗漱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黎梓恬回电话来问虞隙昨晚什么事。 “我这两天又来阳沙湖出差,写通稿写到两眼发黑,昨天稿子一发就睡死过去了。” 虞隙正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早高峰通往市中心的路,堵得人没脾气。 “那正好等你回来休息好了,我也忙完这阵子,把我生日聚会补办一下吧。” 黎梓恬这才算是正经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还休息什么,聚会就是休息,等我回去我们就约。” 只是虞隙没想到,她这个补办的生日party居然硬生生等到换了季,才终于抽到时间来办。 也不完全怪她忙吧,春天过得有多快呢,大概就是去年还没来得及穿的春装,今年也同样来不及穿完。 要怪就怪这个破行业协会,比同行还难拉拢,一口咬死他们的产业链计划同盟是价格联盟,侵犯消费者权益,怎么也不肯松口。 又轴又硬,油盐不进。 虞隙只能带着人两头去做工作,一边稳几家同行的军心,一边哄着行业协会的几个中年老顽固,要什么给什么,报表提案不要钱似的往上交。 她甚至放下面子去找虞正源“虚心求教”,实在不行,咱们绕开行业协会可以吗?不拖着同行一起做了,就咱们源农集团一家自己做不行吗? 问出这样的问题,虞隙也是实在被官腔打烦了,太长时间在原地打转,一直也找不到突破口。 因此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虞正源多半要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再恨铁不成钢地冷哼几句。 然而虞正源没有。 他放下签字笔,慢条斯理地理着丝毫不乱的袖口,意味深长地看她,直到看得虞隙心里发毛才开口。 “你为什么觉得源农可以独立做产业链?你有计算过这步子我们自己迈,需要顶多大的资金压力吗?” 虞正源的眼神总是太深刻又太浑浊,虞隙时常看不透。 她也是看那些雪片般飞出去的邮件和文件全被打回来,全组人连日高强度产出的成果全部被否决,一时上头了,才会负气似的提出,“那我这就去算一算成本,可以吗?” “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拉投资,源农这么大的招牌,总不至于比小作坊还不如,人家云南的小规模养殖都可以成功,我们精打细算一点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听完虞隙的这番自暴自弃式发言,虞正源嘴角勾起古怪飘忽的弧度。 “这么说,你是终于承认之前你们项目组两趟去云南是有用的了?” 虞隙:“......” 她被噎得彻底说不出话了。 果然不论在什么时候,在虞正源面前暴露情绪,都是一件愚蠢的事。 拐了这么大一个弯,他也要压着她承认几个月前在某一场例行会议上,是她虞隙抬错了杠。 “行,之前确实是我武断了。”虞隙几乎将银牙咬碎,“那么请问虞董事长,我现在到底是真去算成本和可行性呢,还是继续重做原来的提案呢?” “能用两条腿走的路,你为什么非要单腿蹦过去?” 虞隙气得想薅自己头发,就直接告诉她两样都做不行吗?!好好的话非不会好好说! 她咬着牙点点头,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间高贵的董事长办公室多待,转身就要走。 却又被虞正源叫住。 他还嫌不够,还要补刀。 “你先做个内部的可行性方案出来给我看,行业协会那边我会再去约一次。万一真瘸了,还得我来给你当拐。” 虞隙:“......” 她真是...... 虞正源的“自拐比喻”嘲讽直接导致虞隙决定,今天下个早班。 她懒得等黎梓恬去张罗了,直接跳过这一步,去群里把人都吼出来。 “今天补办我的生日会,晚上八点老地方,不带东西不开车,只要人到场,有空的都来。” 工作日的下午茶时间,正是闲得打发困懒的时候,又是罕见主动组局的虞隙亲自发话,群里一下子活跃起来。 立马有人嚷嚷着现在就先把台子先订上。 另一个紧跟着就嘲,不懂规矩,虞姐没你们那么闹挺,还等着坐散台看路人,当然是订包厢。 -- 第81页 虞隙倒是无所谓这个,反正不用她自己忙活她就都不挑,只确认了黎梓恬今晚有空,就随他们在群里叮叮咚咚。 她回了自己的楼层,通知大家今天不加班,又让胡明决去统计大家喝什么,请所有人喝下午茶。 胡明决欲言又止,见虞隙丝毫不觉得使唤一个专业高材生给大家买下午茶有什么不妥的,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回去。 虞隙在一片雀跃中回自己办公室,找出之前曲靖和宜良的两家小猪场的数据,埋头作对比。 她誓要做出一份漂亮的方案出来,然后再恶狠狠地甩在虞正源那张双人床尺寸的办公桌上,叫他为自己的狭隘嘲讽感到羞愧。 表格研究了没几行,胡明决敲门进来,放一杯冰美式在她桌角。 虞隙有点意外地抬头看他。 外面传着点单的时候,没人进来问她喝什么,她也就以为,又跟上次中午部门文员出去吃饭不带她一样。 虞隙想着反正晚上有得喝,也没在意。 却没想到胡明决主动帮她点好了,而且不再是什么甜腻的热奶茶了,换成了冰咖啡。 他怎么知道? 莫非真是现在的年轻孩子都......都比较细心? 胡明决见虞隙薄唇微张,掩盖不住的惊喜,还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总算在她面前露了一手。 全然不知自己已被虞隙在心里默默肯定为“当助理的好苗子”。 晚上,虞隙选好衣服化好妆,临到出门了,边挑鞋子边发消息给黎梓恬,叫她发定位来。 等回复的时候,就在玄关试鞋。 她今天选了一条墨绿色紧身裙,小吊带上缀着玫瑰金底托的钻,意外地跟虞陟送来的那双浮夸鞋子还挺搭。 露肤度虽高,但张扬钻饰在细白皮肤上,硬生生压住风尘,衬出复古戏剧的味道。 可是今天黎梓恬也会在,穿着她送的鞋去见她,应该能叫黎酷姐儿高兴满意吧? 正纠结,黎梓恬就回了语音条来骂。 “我的好大姐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自己喊的老地方,结果还要我给你发定位?你到底走不走心的?啊??!!” 出于嘴上逗趣,她们几个一贯都是互相玩笑称一声姐,可是只有到了黎梓恬嘴里,被她喊出来,仿佛虞隙就是那个拎不清又跟不上时髦的憨傻真大姐。 虞隙脸一垮,抿嘴敲下几个字: “你们那么多老地方,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少废话,叫你发你就发。” 撇着嘴发送完毕。 扭头就特意蹬上那双比秀款还浮夸的、虞陟送的高跟鞋。 走到门边,细瘦踝骨边的绒毛还在震颤。 虞隙又伸长了手臂,从玄关鞋柜上捞了一把什么东西带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天使啊啊啊啊啊啊我也终于有感谢名单可以发了!开心到胡言乱语! 第44章 第四十四头 晚高峰刚过, 虞隙按她一贯的作风,不早到也不迟到,精准踩点出现。 地点定在了虞隙完全没有印象的一家店, 风格也不似上次那家金碧辉煌,反而装得很现代,蓝色的灯体围绕整个穹顶,不像娱乐场所, 倒像是个什么科技馆。 女主角独自闪亮登场,有人问起,“哎你那小男友呢,今天怎么没带来?” “是啊是啊!今天不是说,是你生日会嘛, 搞什么啊我们虞姐生日party都敢缺席?” 景陆沉在搞什么,虞隙不知道。 她当时把话说绝, 叫他不要再来找她了。 他们也几乎没有什么共同朋友,圈子更是从来就没混到一起去过,自然是彻底没有消息来源的。 就像她那会出门时, 顺手带出来扔进垃圾桶的枯枝一样, 松脱手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她的感知范围了。 但突然被问起, 虞隙还是免不了用钝化的感官想一想。 是啊,景陆沉这小孩在做什么呢。 然而也只到想一想就打止了。 虞隙舒展开肩臂, 细瘦肩头钻光流闪,衬得她的面色也越发迷离。 她一手搭上椅背, 一手捏着杯子轻晃, 仿佛钟爱听冰块撞击杯壁的那几声脆响, 然后轻描淡写两个字: “分了。” 在场都是熟人, 面面相觑不过几秒,就打着哈哈喊起口号,“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之类的台词从善如流地哄着。 黎梓恬没跟着出声,若有所思看着虞隙。 因为特意交代了,不带东西只要人来,所以也就没有额外的礼物蛋糕环节,名义上的生日聚会变得跟普通娱乐局没什么区别,摇摇骰子划划拳,说说骚话喝喝酒。 不知道最后具体是谁订的地方,说是因为生意太好,当天临时预定就只有散台了,还是营销尽力协调才特意匀出来的靠舞台近的中场位置。 营销惯会来事,惦记着他们这桌,脸上挂着不知真假的歉意来敬酒解释。 虞隙把酒喝了,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反正都是出来玩,还怕见生人么。 散场的时候,黎梓恬非要凑上来跟虞隙挤一辆车。 虞隙兴致缺缺,“又不顺路。” 黎梓恬不干了,“嘶,我发现虞隙你这个人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 她不管不顾,甩开膀子把人一挽,大有强行谈心的架势。 “黎姐也会耍赖了?”虞隙一边身子被紧紧抱住,抽不开身,只能偏头斜眼地问。 -- 第82页 “我还没嫌你身上这钻硌着我了呢!你为什么没穿我送你的鞋!” 今晚虞隙一出现,黎梓恬还特意低头去瞧,当场就想问来着。 虞隙想起出门前的小学鸡斗气行为,这会不想承认了,只说,“这双更搭。” 黎梓恬松开虞隙,直接蹲下去,手指戳她脚踝骨上的绒羽,瘪着嘴仰头看她:“这么浮夸,一定不是你自己买的。” 语气笃定,像是抓到了枕边人的出轨证据,因为太过熟悉所以绝不会认错。 “说!谁送你的!” 虞隙没喝多,冷眼看着这人蹲在她脚边装疯卖傻,强忍着一脚踢翻的冲动,“我弟。” 地上的人猛然抬头,眼神晶亮,手抬得高高的指着她: “我就知道!说得那么云淡风轻的,其实还不是穿人家送的鞋!你该不会是被甩的那个吧?” 紧接着,黎梓恬又像是终于发现了突破口,信心满满地自问自答: “不是吧虞隙!那小兄弟叫啥来着?景什么小鹿?厉害啊这哥们,能把你给甩了!我能不能打个电话采访他一下啊!” 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身后的路人忍不住侧目偷瞟她们,看样子也是刚结束,搓着手在路边醒酒等车的。 虞隙黑着脸,不知道黎梓恬今天是怎么回事,突然奔放,吵的她脑瓜子疼。 再放任她这样瞎嚷嚷下去,只怕路人就要忍不住掏手机出来录像了。 虞隙一把拎起黎梓恬,“是我弟!我爸的儿子!你想听八卦也清醒一点再来问吧。” 说着就在路边拦下一辆车要把人往里塞。 谁知拉起来就再也甩不开了,虞隙再次被黎梓恬一把抱住,一齐摔进了后座。 黎梓恬还煞有介事地挪挪屁股,把虞隙的手臂抱端正了,对着司机认真地说道:“师傅,麻烦,去她家。” “......”虞隙心里苦但虞隙没法说,她只能报出公寓地址。 虞隙自己都很少喝醉,更别提带醉鬼回家了,她从不发这种自寻烦恼的善心。 等到了虞隙家,黎梓恬看起来又正常了,也不胡言乱语了,自己乖乖往沙发上一钻,捧着手机安安静静地自己玩。 虞隙也不管她,自己进浴室洗澡换睡衣。 出来之后,看着茶几上已经堆满了炸鸡烤串和啤酒罐,合着黎梓恬刚才并不是在玩手机,而是在点外卖。 虞隙实在不是很想参与这一摊,绕开了走去厨房烧热水。 “别忙活了,你过来坐呀。”黎梓恬招呼她。 她把吃的喝的都摊开摆好,电视也打开,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虞隙洗完出来了。 虞隙看出她不对劲,端着水杯站定在三尺远的地方,有点抗拒。 黎梓恬的确不对劲。 还没散场的时候,虞隙在迷离的灯下潇洒地甩出两个字,宣布“分了”。 但其实她也分手了,跟复合的前男友。 她蹲在街边问虞隙该不会是被甩了吧。 但其实她自己才是被甩掉的那个。 虽然现在的姿势不是理想中的好姐妹抱在一起促膝长谈,但也不影响黎梓恬一口气全说出来。 她顾不得什么姿势了,憋得心里胃里嗓子眼里全都发苦,必须说出来。 最后再加上一个苦涩的结论: “所以说回头草真的吃不得,上一回还是我甩他的,谁知道狗东西现在居然出息了!” 虞隙像是听全了,但又像是没完全听明白,“所以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黎梓恬已经开始撸串了,含混不清地问:“你说复合吗?就是碰见了,头脑一热就那啥了呗!” “不是,我是说,你们一开始,是为什么会在一起的?” 黎梓恬停下,看她一眼,觉得这问题好古怪。 “这还能是为什么,喜欢呗。” “当时咱俩看见他,还打赌谁去要电话,你不记得了。” 虞隙终于肯走过来坐下,“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应该是你自己想去要电话,跟我打赌只是你的开场白伎俩罢了。” “......确实。” 帅哥你好,我跟朋友打赌输了,能把你联系方式给我吗? 她当时确实是这么开的口。 虞隙接着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分手?” 黎梓恬放下手里的烤串,扭过上半身来看她。 “你不是都知道吗,他搞餐饮忙得要死,根本没空谈恋爱。” 那时她们还没毕业,在学校混日子的方式就是买买买玩玩玩,天天都有活动。 不光精力充沛,花样也多得很,玩法起码半个月不重样。 处于创业阶段的人的确,老命熬干也是跟不上节奏的。 “那这次呢?” 虞隙像在扮演一个兢兢业业的记者,照本宣科地问出采访本上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黎梓恬的声音低下来,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委屈,“这次是因为我......” 她现在这份工作,不光时不时出差说走就要走,紧急情况下通宵达旦也是有的。 所以这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吗? 虞隙没有评价。 电视里在放晚间电影,《公民凯恩》。 两人都没有心思看。 过了好一会儿,黎梓恬用力吸了一下鼻子,问虞隙: -- 第83页 “那你呢?你为什么分手?又为什么在一起?之前你不是也说分过一回吗?那时候你也没像现在这样啊,而且人不是挺好的,还来帮你收拾家打扫卫生。” 虞隙选择性忽略其他问题,只抓住一个点: “我现在什么样?” 被反问到的人已经被酒精泡软了神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连串问题都被跳过。 她撑起眼皮盯着虞隙看得认真。 “唔......具体形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看起来很空很空,也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所以不像分手,倒像磕坏了脑子,脑震荡了。” “......黎梓恬你才磕坏脑子脑震荡!” 虞隙忍无可忍,扔下她逃也似的回了卧室。 . 虞隙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脑震荡,更知道自己不是被甩了。 可是路人不知道。 路人只觉得自己被震惊到八卦因子振奋激荡了。 他就是跟狐朋狗友出来蹦个迪,碰见美女就多看两眼而已,没想到越看越眼熟呢。 还来不及辨认是不是自己见到美女就无条件觉得眼熟的毛病又犯了,人家就自报家门先手实锤了。 他当下就控制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哆嗦着掏出手机给自己的舍友发消息。 “卧槽你跟嫂子分手了???” 那头回过来一个潜台词“你有病?”的问号。 “我认错了?” “不能够啊都喊你名儿了。” [图片] “你自己看,我绝对没听错也没看错。” “我说你最近怎么天天摆臭脸呢,合着是分手了。” “不是,我咋听着那意思是你甩的人家呢?” “不愧是你,还得是你啊!!” 景陆沉不知该如何理解这段语无伦次的胡话。 连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屏住了呼吸都不知道,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憋得脸色都变了。 他从上到下,把每个句子都重读一遍,又一遍。 最后,也只是僵着手指敲过去四个字。 “照片删了。” 作者有话说: 专栏还有其他故事和漂亮预收噢,欢迎宝子们点进去参观! 还有隔壁宝贝皋皋的古言《辞京越关山》 # 明艳嚣张撩完就怂足智多谋女将军×温润如玉白切黑运筹帷幄摄政王 # 势均力敌轻权谋小甜文,指路6421988! 第45章 第四十五头 深夜, 景陆沉端坐在桌前,僵硬得像块白蜡,身影在屏幕前边界朦胧。 手里照片上的高糊剪影都比他生动。 与虞隙的封心逃避, 不让自己去想相反。 这一段时间里,景陆沉保持着浑噩又清醒的状态,几乎是自虐式地纵容自己一遍遍回想与虞隙在一起时的场景。 任何细节,任何片段, 他都随手挑出来细细临摹,反复上色。 他甚至允许自己专门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就单纯地回想。 想他第一次被虞隙搭讪的时候,惊讶到怔愣, 笨拙又僵硬地回应,不敢去猜测她的真实意图。 只甘愿做个愚人, 奋不顾身地踩进她粗糙拙劣的陷阱。 想他是什么时候放松警惕,丧失清醒开始自欺欺人,是在发现当他鼓起勇气去握虞隙的手, 而她掌心会柔软地贴上来回应他的时候。 那时他捏住她的指尖, 心中震撼到无以复加,以为这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虞隙终于开始接受他的信号。 也不是只想那些愉快的场景, 景陆沉并不会刻意跳过坏的片段。 对于他们的回忆,他百无禁忌, 来者不拒。 莫名其妙的冷战,他吃醋时她哄到一半就失去耐心, 他让她感到厌烦, 她对他发火...... 那些让他心脏揪成一团的场景, 那些让他手足无措的时刻, 都不曾被挑出来另外封存。 而是和心动的,欣喜的,让他联想到余生的那些美妙体验摆放在一起,被平等地珍藏。 然后放纵自己毫无节制地沉溺其中,孑然地餮足。 今天原本还没有到景陆沉允许自己开始想虞隙的时间点。 按照计划,他今天还有工作任务没有完成。 可是大学室友发来的胡言乱语里,夹了一张虞隙的照片。 镜头里的她,在黑暗中皮肤白得发光,虚焦的模糊轮廓仿佛有无限摄魂魔力。 在景陆沉不设防的时刻,撞进他眼里,撞得他猝不及防,左支右绌。 他伪君子般叫人把偷拍的照片删掉,自己却又真小人地存下来,指尖细细摩梭,舍不得挪开眼神。 电脑屏幕还在孤寂地发出幽暗的光,景陆沉没有在做正事时走神的习惯,干脆合上了电脑。 学长陈焰问他为什么突然下线。 几个月前,这位同院校不同专业的学长找到景陆沉,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他们的创业团队。 景陆沉知道这位学长,在校时期就是天之骄子,风云人物,强到在百年校史上都能占据一席之地的程度。 他的“创业团队”也不是什么捉襟见肘的小作坊,而是已经市里雄厚到可以和上市企业合作。 这样的前辈要是看中了谁,自然不会长篇大论地自卖自夸。 吸引景陆沉做出决定的,恰巧也不是陈焰金光闪闪的名头。 而是项目汇总里的一条,和西京集团合作,在阳沙湖生态园区开设全新生产线。 -- 第84页 他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兀自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地名当作一个谐振讯号,当作什么虚无神明的飘渺指引。 就像高中的时候,总有女生或羞涩或大胆地,送水送可乐给球场上心仪的男孩。 但没人知道,景陆沉会在散了场之后,自己一个人走去校外的超市,买一盒椰子水。 然后捧着草绿色的小纸盒,在天擦黑时分,踩着破碎凌乱的稀疏余晖,边喝边慢慢走回家。 景陆沉原本以为,试图通过品尝心上人喜欢的味道来拉近单方面的心理距离,是学生时代独有的无稽之谈。 只是没想到,现在的他能做的,也还是同样的苍白举措。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争气。 比起怪虞隙,或者怪不公,他更应该怪自己才对。 他曾经摸到了梦里璀璨闪耀的流沙,只是他没有抓住。 所以得而复失后的每一个梦醒时分,都像是无形的廷杖向他鞭笞而来。 他合该受此徒刑。 幽暗电光重新亮起,景陆沉勉力收起失落,回复学长,“抱歉,我们继续。” . 虞隙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撑起上身摸到手机,看一眼时间,才刚过六点。 看来不是她醒得太晚,而是日出时间越来越早。 白昼已悄悄变长了。 照常洗漱完,照常从施展不开的衣帽间里换了装出来,虞隙才想起来,昨晚还带了个人回来。 黎梓恬昨晚喝的本来就多,回来又还得寸进尺地续摊,这会儿四仰八叉倒在客厅沙发里。 想起上一次就这么放任她睡着,自己出门去上班之后的恶果,虞隙再也不怜惜她像张被揉皱的纸,大步过去把人摇醒。 “起来,我要去上班,你跟我一起出门。” 也不管她清醒还是宿醉,总之连拖带拽把人从自己家带了出来。 仗着时间还早,虞隙勉强友善一回,把黎梓恬扔回她自己家才折返去公司。 黎梓恬自己的住处比虞隙的小公寓离市中心更近,但虞隙舍近求远,不惜大清早跑一截高架,也要把她送回她爸妈家。 好朋友嘛,宿醉之后当然是要交到妈妈手里,确保有人照顾了才能放心的。 跑这么一段冤枉路,虞隙反倒觉得心情大好。 尤其是看到黎梓恬她妈瞬间垮掉的脸色,当着虞隙的面就扯开嗓子开始训人。 简直通体舒畅。 到了公司之后,唐助理传来董事长办公室的消息,更是好上加好。 董事长通知他们准备联合会议,省养猪协会的会长、副会长确定参会,六家上市同行也会分别成立专项小组,省里再另外派领导来参与,具体名单待定。 整个项目组都振奋有加,头天下了个早班,已经是连日苦战以来的福利了,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还能突然收到这样史无前例的突破性进展。 如果再乐观一点,会议磋商顺利的话,这甚至有可能直接成为产业链项目的启动仪式。 大家简直感动得要鼓掌欢呼了。 除了虞隙。 她神色莫名,悄悄挤开人群去拉唐助理的袖子,“省里会派什么领导你知不知道?或者名单多久能出来呢?” 虞隙的担忧不是平白无故。 她生日那天晚上,虞正源在电话里,管那位出现过一次的大佬叫景书记。 唐助理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按邀请名单来看,基本就是商务部的领导,看他们内部档期安排。” 其实作为虞正源的得力助手,唐助理不论说话还是做事,都自带让人信服的buff了。 要在平时,虞隙也就点点头信了,或者甚至不会多问这一嘴。 可现在,虞隙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莫名发虚。 她一边试图求助搜索引擎,一边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的,就算他真的认得你,到时候大会上那么多人,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虞隙越想越觉得有理。 真要说的话,她跟景陆沉勉强也算好聚好散,既没人吃亏,也没人占便宜,即便是对方家长,也不至于找她难看。她有什么好别扭的呢? 也不知道这一通自我催眠能有几分效果,虞隙一连好多天都心有戚戚的,逮着功夫就拉着勇初过报表,然后埋头修提案。 接下来的进展似乎被按下加速键,顺滑得不可思议。 别说虞隙好奇了,整个项目组,乃至整个源农集团总部公司,都在讨论即将开办的联合会议。 甚至还有业内人士运作的公众号发文分析推测。 源农集团董事长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转了风向似的,原本停滞不前怎么也推不动的产业链项目,一下子指日可待了? 厚普集团和沈氏集团也纷纷跟上,是否属于墙头草行为? 行业内对整个养猪产业的未来展望一直持续到联合会议的召开。 虞隙他们这一个团队几乎是不眠不休,做好了尽可能万全的准备。 会议前一晚,虞隙没再对着电脑到天亮了。 其实她原本是那种,不管大考小考,都靠临时抱佛脚的人。 可是这一次,所有数据和方案她都自觉烂熟于心了,再没有什么需要临时准备的了。 再加上心里奇异的不安久久压制不下,虞隙干脆放下手里的东西,撕开最贵的面膜,躺在浴缸里敷。 -- 第85页 比起担心明天大会的表现,虞隙其实好像更担心会议之后的结果。 一旦产业链项目顺利启动,她们还会像这段时间这么忙吗? 还是说,会更忙呢? 水汽氤氲,虞隙心里清楚自己靠放纵工作在逃避什么,又逃避了多久。 好在她悄悄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 会议当天,虞隙一进会场就左顾右瞟地,检查了个遍。 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景书记并没有出现。 她这才放下心来,专心检查自己准备的材料。 在轮到虞隙站起来发言时,她无意间捕捉到一抹慈祥的视线。 她掐着袖口暗自心惊肉跳地回望过去,眼神对上,那人温和有礼,甚至对她颇有几分赞许。 虞隙把自己滚瓜烂熟的观点一条条摆出来,优雅娴熟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环节。 剩下就都是队友的部分了,她充分相信他们这个团队,并不为其他人的部分忧心。 只是心里,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散会时,虞隙绕过人群想去找前排首席位置的虞正源会合,又碰上刚才发言时一直看着她的那个中年男人。 当时虞隙只觉得这人在她发言的时候又是点头又是微笑的,看起来比她亲爹还欣慰,诡异得很。 她下意识去瞄那人座前的牌子,却被人群中的水杯挡住。 虞隙当时没太放在心上,只轻微点头示意,就当作回应了。 没想到在产业链的合作达成之后,还会再次见到他。 第46章 第四十六头 隔年暑气正盛的时候, 虞正源成了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的企业家代表。 以同样的名头被表彰的,还有隔壁制定员工每多生一胎奖金叠加三万块政策的好老板。 这个表彰一出,几个月前好奇猜测个不停的所有人大概都明白了。 苦战许久得不到进展的项目为何突然扶摇直上。 还能为何, 因为大方向对了呗。 虞正源喜气洋洋去领了奖,事业版图步步扩张,个人名望也节节高升,好不风光得意。 虞隙在台下看着她爸红光满面地跟人握手合影, 身边是被安排来拍照的集团宣传,只觉得人类的悲喜是真不相通啊。 仪式终于结束,看一眼时间都快到饭点了,虞隙寻思可以直接下班了,于是想等个虞正源身边没人的时机凑上去, 打声招呼就走。 可左看右看,就是围在一堆中年人里头说个没完。 身边的宣传小哥也真担得起业务骨干, 一直高举着相机也不嫌累,兢兢业业地拍个不停。 耐着性子等他松下手臂,虞隙以为这是终于拍完准备收工了, 正打算拉上他一起去打下班的报告。 可谁知定睛一看, 小哥竟然只是麻溜地换了张储存卡,然后迅速恢复战备姿势继续开拍! 虞隙实在不想坐在人堆里干等了, 干脆不管敬业小哥了,独自起身挤进中年圈内, 打算在虞正源耳边悄悄嘀咕一声就撤。 虞正源正偏头跟身侧的人有说有笑,眼风扫到虞隙时, 骤然一亮, 向她招手。 虞隙还没来得及感叹突然显灵的父女默契, 就听见虞正源一声令下: “正好, 晚点有个庆功宴,你跟着一起去。” 虞隙:“......” 心有灵犀只是错觉,貌合神离才是确凿。 地点又在竹檐馆,虞隙怀疑他们这帮中老年常客一定有人参了股,才会有事没事领人来品茗咏竹。 暑气里的竹子长势喜人,多出了不少旺盛健壮的新竹,都是春天里发出的笋苗长起来的。 日头还没落下,年轻人又火气旺,坐在露天茶台边灌热茶,自然是坐不住的。 于是虞隙还像上回来一样,东风过耳只当自己隐形,观衅伺隙找了个有空调的室内沙发座,躲起来玩手机。 完全没注意到座上跟虞正源相谈甚欢的,正是上次联合会议上用眼神对她赞赏有加的那位。 更别提注意到他们俩,双双挂着慈祥的老父亲笑容,在聊些什么内容了。 空调呼呼吹着冷风,虞隙周身从粘腻湿热迅速恢复清爽。 有穿米白色旗袍的服务生轻轻柔柔地端茶过来。 她分出一只手来接过,边说谢谢边抬眼,才发现服务生端了两杯茶来。 一杯递给她,一杯递到对面。 对面还坐了个年轻潮男。 正直瞪瞪看着她。 虞隙把接来的杯子往两人中间的竹藤茶几上一磕,收回手就要继续冲浪。 对面的潮男发话了。 “你是虞隙?” 虞隙停下手:“?” “哪个虞哪个隙?” 虞隙懒怠地掀起眼皮:“你哪位?” 潮男叹了口气,伸出矜贵的大拇指,指向玻璃墙外,身后的茶台。 “我爸叫我来的。” 虞隙这才正经抬起头来打量对面的人。 见他一身全黑运动装,脑袋染成一层浅色,又是戒指又是项链,“潮气”扑面而来,虞隙下意识就把目光挪去帅哥耳垂,想看看他有没有忘掉耳环。 那人也不介意虞隙对他明晃晃的打量,反而坐直了身子,摊开手臂舒展身姿,一副任君观赏的架势。 嘴上也不闲着,“我亲耳听我爸说的......说俩孩子年龄相当,性格也合适,接触接触,了解了解。” -- 第86页 “我当时还寻思是在说谁呢,哈!结果竟然是在说我。” “......” 虞隙这才慢半拍地扭头,顺着他刚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俩当爹的似乎也在瞄着他们这边,视线撞个正着。 虞隙从这场古怪的对视中,渐渐反应过来这事是个什么意味。 按理来说,虞正源应该是没心思管这种事的,黎美云呢也做不了虞隙的主。 所以只要对面这位帅哥别瞎蹦跶,这事应该随便应付两句,也就过去了。 虞隙清了清嗓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单刀直入,一字一句地跟对面的人说: “不好意思,我恐潮男。你太时髦了,我不行。” 要说景陆洲这人吧,一向自诩性格好。 别的不说,什么成不成的都无所谓,他人这么好,权当交个朋友不碍事的呀。 他出门前还特意梳了个帅气又成熟的背头呢! 却没想到碰上的,是个这么不给人面子的虞隙,一点委婉的意思也没有,挑着刺地拒绝他。 景陆洲一愣,不服气了,非得唠唠。 他鼓胀有力的手臂前倾,支在膝盖上,直视虞隙: “潮男怎么了,瞧不起谁呢。你别看我外表洋气,其实内心很保守的!我们全家都很保守的!” 虞隙撇撇嘴,曲起手指开始玩指甲。 “是嘛。” 她新做了款美甲,钻石蝴蝶被她灵机一动分成两瓣,两只翅膀分别栖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 分开时看不出形状,弯曲并拢在一起才能看出是一只流光溢彩的灵动蝴蝶。连美甲师都对她的审美和创意赞不绝口。 她就这么并拢张开并拢张开地,玩得起劲。 景陆洲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急了:“你看你还不信呢,我弟,我爸,还有我二叔,我们家的男孩子都搞过暗恋,很纯情的!” 虞隙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动振翅的蝴蝶上挪开,看智障似的睨他一眼: “那照你这么说——合着你们家,就你没搞过暗恋呗?” 景陆洲一脸理直气壮,甚至有点得意: “嘿,我就没谈过恋爱,最纯洁的就是我了。” 虞隙:“......” 一般处在陌生的环境中,还能毫不拘束、悠然自得的人,通常都会显得气场强大、气质卓然。 能做到这样的,要么是胸中自有丘壑,所以到哪都不丢气质; 要么,就是多少有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 虞隙自认为自己是前者,而判断对面的潮男大概率属于后者。 他自在地起身,捡起座边的黑色鸭舌帽,“走吧,该出去吃饭了。” 虞隙看着他大步走到玻璃幕墙外,停在烈日分叉的明暗交界处,把帽子往头上随手一压。 暑热蒸蒸的下午,暗处其实也是亮堂的,虞隙一瞬间恍惚,只觉得帽檐下露出的那半截侧脸似曾相识。 庸碌兜转间有意掩上的那层薄布被猝然揭开。 春日的晚风里贮藏起来的记忆,就这么大喇喇地,敞开在夏日的阳光下。 只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没有眼前这位那么......恣意随性。 在虞隙的私藏宝匣里,他总是默然的,笃定的,戒慎的。 他的把握从来不显露在脸面上,她也从不需要在他的言语里找寻安全感。 但他又同样是真挚的,渴望的,灼热的。 有一阵,网络上突然流行起什么衣冠禽兽的人设。 那时虞隙看着热搜上的短视频,看了两遍也觉得不过如此。 转过头就在心里笑他,即便给他戴上最衣冠禽兽的细金边眼镜,他眼里恐怕也闪不出精光,反而只有坦荡到漫无边际的憨实之气。 虞隙愣在原地,惊愕地发现,原来匣子里不止有零散的特写底片,还有一镜到底的,全景长镜头。 一张张,一卷卷,堆满她曾经不以为意的记忆角落。 只可惜数码时代,很少有人会再去照相馆,把记录生活的细碎剪影洗印出来,按时间按人物装裱进相册,用手指抵着细细翻看。 只可惜眼前人不是画中人。 画被她亲手撕了。 眼前人潇洒地戴好帽子,瞅了眼外面的日头,发现身后的人还没跟上来,“就几步路,过去亭子里就不晒了,走哇!” 虞隙被打断,咬着牙收起情绪,也懒得解释她没跟上不是因为怕晒。 不过她确实对于这种天气在室外吃晚饭的安排没什么食欲。 竹叶再怎么肥厚,眼里的绿也散发不出冷气。 虞隙又是个俗人,在她身上没有心静自然凉这种说法。 哪怕最消暑败火的茶喝下去,也还是心浮气躁坐不住。 心里的燥意是在两边假装亲熟介绍的时候,攀上新高度的。 虞正源难得地对她和风细雨,虞隙也心知肚明这份和煦是冲着被介绍的人,而不是她。 可是当听到这位部长完整的名号后,虞隙再没有上回那么迟钝,还痴傻地以为是什么金先生还是靳先生的。 笑呵呵坐着的是商务部部长景俞安,旁边仰头大口牛饮的是“犬子”景陆洲。 虞隙瞬间明白了先前叫她心惊的似曾相识即视感从何而来。 才不是因为自己竟然惊了天的是个什么痴情种。 -- 第87页 而是因为他们两个系出同胞,面皮子当然长得像! 当时景陆沉还说,他这个堂哥很不靠谱,基本没什么有哥哥的体验,今日算是得见了。 但堂哥靠不靠谱虞隙不知道,虞正源铁定是不靠谱的。 他不是明明知道她跟景陆沉的事,当时还在电话里说什么来着? 说不管他们年轻人之间怎么交往,现在又是在干嘛? 她无法理解虞正源的脑回路,但她是真的坐不住了,随便找了个还有事的借口就说要走。 虞正源居然还开口要留她:“你要忙的项目这都落定了,还有什么事这么紧急,喊走就走?”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只剩下沙沙的叶片摇擦声,懒洋洋的。 虞隙先看了景俞安一眼,她不想在外人面前直接掉虞正源的面子,但这人的行为举动实在不可理喻。 许是她找借口的姿态太过不加掩饰,明摆着告诉桌上的人,她就是没事可干也不愿意坐在这里被相亲。 又或者是景俞安作为长辈,着实欣赏虞隙这个年轻人,即使被拂了好意也不恼,反而拍景陆洲肩膀: “小虞有事就先去忙,没事,陆洲你去送送她。” 景陆洲也就外表看着个性十足,听起使唤来就跟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一样,“好哇,那走呗,我送送你。” 还是那条迷航错途的长廊,旁边的高个潮男一脸无所谓地走得坦然。 虞隙掺着火气,转头就问: “帅哥这么听话,叫你来相亲你就来,叫你送人你就送?” 景陆沉像是感受不到虞隙话里的冲劲似的,叉着膀子托在颈后,鸭舌帽的帽檐高高扬起。 “那你都管我叫帅哥了,我又不吃亏。” 他说这话时,没看身旁明显急着泻火的虞隙,平视前方,步子迈得潇洒,甚至还带着几分妥协的笑意。 这下反倒是虞隙被噎住,哑了火。 她没法解释她的火气不是针对面前无辜的人,真正不可思议的奇葩不是他。 光球即将湮没进地平线以下的另外半个世界,帽檐下,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金光里,薄唇微启,吐露出失落的自嘲。 “已经很多话没听他们的了,无伤大雅的事能听就听一听喽。” 金光消散在浮热的空气里,抽走本也不被欢迎的面具,露出不受控制的真面目来。 原来潇洒肆意写在脸上的人,也有无奈的落寞角度。 只是太阳照常升起,无奈和落寞都被收进日晷背后的影子里。 虞隙咬着嘴唇,突然就泄了气。 两人并排,一路无话地带领着各自的影子穿过竹叶掩映的长廊。 虞隙抬手指指不远处的冬青,主动说: “我车就停在那边,你送到这就行了。” 景陆洲才刚嗟叹完了,没几分钟又开始皮,接过话头不依不饶: “你是不是不会说再见?” 善解人意本来也不是虞隙的常态,出于体谅咬着嘴唇把刺儿头话吞回去瞬间变成了咬牙切齿立即就要怼回去。 一句“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已经冲到嘴边了,熟悉的句式却让虞隙脑子里灵光一闪,生生刹了车。 ——“你是不是不会说再见?” ——“你是不是不会说你好?” 那时,她站在一埂不那么浪漫的田间,被修长指尖绕在耳后带上口罩,她向下属介绍,这是我的私人助理。 那人问她,你是不是不会说你好? 不然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要问我为什么来。 虞隙的喉间咋然涩住,她用力吞咽下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干涩软肉,眼神中却浮现湿气。 又在眨眼间,迅速消散,恢复清明。 指尖蝴蝶优雅振翅,仿佛真能看见蝶粉翩跹洒落。 钻石蝶翅轻摇,大雾撤走,所有含糊散影霎时间重叠成唯一指向。 虞隙好像此刻才终于抓住重点。 她缓缓转头,颤抖的手指悄悄握成拳,看向身边那张似曾相识但气质迥异的侧脸。 “你之前说,你弟,搞暗恋?”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点狗血但,剧情大推进,好耶! 这章留评都有红包,祝大家天天开心噢! 第47章 第四十七头 竹檐馆的大门外, 就正对着大马路。 傍晚,正是交通高峰期,可见光谱里波段最长的光穿透粘稠的车流,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从急性子的司机手底下被挤出。 踏至门栏边的石阶上,所有嘈杂干扰都一拥而上。 景陆洲先是在帽檐下皱眉,反应了几秒钟才回答。 “嘶,我发现你这个人, 听话不听重点啊。” 虞隙目光灼灼盯着他,明明话像是随口问的,却又似乎在急切地等他一个答案。 景陆洲不明所以,试探着回答: “对啊,但那都好久以前了, 起码得......四五六七年了吧。” 这个约数宽泛到不能再宽泛,明明白白告诉虞隙, 她想多了,景陆沉的暗恋事迹与她无关。 于是景陆洲再追问,得来的就是狠狠一记瞪眼。 被瞪的人很无辜:“干嘛啊……” 虞隙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弟四五六七年前就知道开窍了, 你是怎么好意思母胎单身到这么大年纪还能这么洋洋得意的?” -- 第88页 景陆洲瞬间气就不顺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还这么牙尖嘴利。 “Hello?你有事吗?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损我, 至于吗你?” 虞隙再不想看他一眼,甩手就要走人。 身后才安静了不过三五步路的时间, 就又叫嚷起来。 “哎哎等会等会,先别急着走。” 虞隙翻了个白眼停住脚步, 转过身才想起对方看不到, 又补翻了一个, “干嘛?” 只见景陆洲摘下帽子, 递出手机,上面是一串数字。 “这是我号码,你给我发条短信,就说你没看上我,我好回去交差。” 虞隙不想动,“我不发,你也可以说是你没看上我。” 反正口说无凭的事情,他回去爱怎么说都行,但她才没那么傻留下文字记录。 万一以后还要见面,追究起来那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景陆洲被她气到,还要再辩,屏幕上突然自动切换成了另一串数字和一个有名有姓的备注。 ——有电话进来。 手机的主人感受到震动,收回手看了一眼,接起。 “干嘛?” 接电话的人倒是熟络又随意,不但不在意旁边还站着个人,甚至有点提防她趁着自己接电话直接走掉。 没有风的夜晚,空气几近凝滞,导致传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振聋发聩,毫无随着导体延伸逐渐减弱的迹象。 虞隙也被凝在这团粘腻的空气里,呆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我妈说我们家备用钥匙在你手上,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拿。” “哈?我现在在外面啊,而且你家没人吗为什么——” 对面的人像是被谁传染了没有耐心的毛病,直接利落打断: “没人,你定位发我,我现在来拿,赶时间。” 嗓音醇厚,甚至因为不耐的言语而更显短促有力。 虞隙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将散落在胸前的发丝拨去肩后,静静等待景陆洲在手机上发完定位。 景陆洲还奇怪,一言不合就要走的人,怎么这会倒是知道停下来等他讲完电话了。 这叫什么,时隐时现的礼貌吗? 事实上,从那个熟悉却暌违的名字跳出来时起,虞隙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咽平自己的心跳,眼睁睁看自己拐进始料未及的方向。 “你刚说的短信,要我怎么发?” 景陆洲这下子更意外了,女孩子变脸都这么快的吗? 刚才还板着个脸不乐意,多说一句就要发火的架势。 不过一通电话的功夫,就愿意配合了? 虞隙见他狐疑,直接掏出手机递过去。 “我懒得打那么些字,要不你来吧。” 嘴上说着懒,其实人倒是凑过来盯着屏幕,景陆洲打几个字她就要挑一句刺。 “我给你发消息为什么要用‘您’字?换掉。” “什么叫‘我的个人品味原因’?我的个人品味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我正常说话的风格。” “波浪线删掉。” 短短三两句话,本来两分钟搞定的芝麻小事,翻来覆去地删改,工程量都快直逼小论文了。 景陆洲终于忍无可忍,“要不你自己来?或者我写完你再统一改?” “你慢慢写嘛,这不写得......还挺好的。” 她一改刚刚的冷漠不耐,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整理头发。 立体的贴钻倒是够闪,但是也缠头发!梳到哪挂到哪,手指被困在发尾,造作的优雅变成了遮掩不发的吃瘪。 景陆沉就是在这时出现在街尾的。 熟悉的卫衣和防风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工整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裤。 随时挺拔的腰脊如薄刃,划开厚重凝沉的暮色。 虞隙状似无意地低头瞅一眼自己的小短裙,在心里偷偷碎嘴,穿那么齐整他不热吗? 头发好像也长了点,走动起来会随着步伐一点点跳跃起微小的幅度。 看着手感很好的样子,不知道摸起来会不会也没那么扎手了。 虞隙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陆沉,看着他由远到近,看着他发现自己,然后步履微顿。 他似乎有些迟疑。 但也就只那么一下。 原本流速缓慢到几乎停滞的空气,被景陆沉端方矜俊的身形带动,化成洋流,流过虞隙的眼前,途径她的指尖,她的裙摆。 而后,虚空的洋流,最终绕开了她。 景陆沉走上前来,直直地对着景陆洲伸手: “钥匙。” 短短两个字,嗓音比隔着电话听要清晰许多,也严肃许多。 景陆洲右手还捧着虞隙的手机,屏幕亮在对话框打字的页面。 左手上是他自己的手机,黑着屏就那么随意抓着,还分出尾指勾住一顶黑色鸭舌帽的滑动调节扣,像一面浓墨旗帜轻晃飘摇。 景陆洲早已经习惯了堂弟的言简意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在车上。” “车钥匙给我,我去拿。” 景陆洲只得将两只手里的东西并到一起,腾出空去裤兜里掏车钥匙。 “我车没在停车场,在马路对面,你直接穿过去就能看到。” 景陆沉没答话,只深深地看一眼被叠握到一起的两支手机,接过钥匙转身去找斑马线。 -- 第89页 从始至终没有扭头看一眼旁边手指还纠缠在发丝间的虞隙。 反倒是景陆洲先发现虞隙一直高举不下的手臂。 “我弟,来找我拿家里钥匙——你手怎么了?” 虞隙没管后面的问句,一狠心直接使劲把手抽出来,然后专心反攻那句简短的介绍。 “你弟弟家的钥匙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啊,你们难道住一起吗?” 景陆洲的字典里,大概没有“关你屁事”这样的概念,也不嫌解释起来麻烦,随口回答: “过年的时候去他家,大概是那时候拿走的吧。” 虞隙“哦”了一声,松开手。 有两三根被扯断的发丝,从指间滑落。 头皮倒是不疼,就是甲面凸起的钻尖受力,反而指甲盖好一阵钝痛。 她悄悄捏住那只指尖,状似无心,闲聊似的继续问: “你弟这么高冷的吗,招呼都不打一个的哦。” 景陆洲怎么回答的,虞隙没注意听,不外乎表示认同或者解释。 虞隙的眼神已经跟着飘去了马路对面。 景陆沉的确是她见过最守规矩的人了,即使要绕行一大段路,也会老老实实地找到斑马线,等到绿灯完全亮起,才会横穿马路。 “你看看,这样行吗?其实也不用太麻烦,就是做个样子差不多得了。” 景陆洲的专注敲打拉回了虞隙的注意力。 他想暗示她,不用再挑剔了,他也就是随口一提的建议没必要那么较真。 虞隙头都懒得扭,只侧着眼珠敷衍地瞟一眼,“行吧,随便,你直接发吧。” 眼神扫过屏幕的时间不超过半秒。 “......” 景陆洲是彻底不明白了,刚刚还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要纠结,好像短短两三句话,混进去一个假冒伪劣的波浪线,就能毁她一世英名似的。 这会儿好不容易完工了,又满不在乎了。 景陆沉锁了车过马路回来,看到的就是那两个人越凑越近的脑袋。 小小的手机屏幕亮着光,气氛倒显得挺融洽。 他伸直了手臂把钥匙递到景陆洲脸上,“拿到了,还你。” 两人同时抬头看他,他却松开手就要走。 “哎哎哎你是肇了事赶着逃逸呢?有这么急吗?” 景陆沉缓了口气,想想还是回答: “要出趟差,还得回去拿东西,赶时间。” “行吧,还挺上进。”景陆洲撇撇嘴,决定不计较堂弟的失礼。 他点下发送后把手机还给虞隙,顺带给他介绍: “这是我堂弟,景陆沉。” “这位是虞隙——” 景陆沉蹙起眉头,“不用介绍了——” 这是他当晚自出现以来,头一次主动开口想要抢话。 好奇心不是个好东西,会把薄弱的一方率先架上危楼。 见到虞隙本就在意料之外,他毫无准备,迎头撞上,本就已经难以自持。 却没想到被虞隙抢了先。 她端庄大方地伸出右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好呀小堂弟,我是虞隙。” 危楼顿时架起,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四十八头 唯心主义哲学观讲究, 一切都不是客观存在的。 所以才会有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可是此刻四周的确平静无风, 却有不是仁者的鬼祟宵小,心底疯狂躁动。 看着虞隙伸出来的右手,光点流熠,景陆沉只觉得凌乱又刺眼。 他既不喜欢虞隙跟着景陆洲的立场叫他“小堂弟”, 也不喜欢她单单一个名字的自我介绍。 更不喜欢她顾盼神飞的脸上,挂出来的没心没肺的假笑。 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介意跟他说话打招呼,还是打算在景陆洲面前装不认识? 不管是哪一种意味,他好像都没办法泰然接受。 可他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景陆沉其实想要表现得尽量得体些,奈何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 因为他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夏天。 更何况, 现在眼前的这个虞隙,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 她把头发剪短了些,换了浅一号的发色,看起来, 很清凉。 景陆沉自然不懂女孩子要把头发吹得柔软蓬松才显得发量充盈, 更不懂风鬟雾鬓的散乱慵懒美感。 只知道,这样也是好看的。 是他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但从好看这点来说的话, 虞隙又好像没变太多。 她依旧像他见过多少次的那样,眼睛忽闪忽闪的, 耳垂也坠着散落的星子,指甲也泛着莹润的光泽。 或者说, 是她整个人都是透亮的, 好像站在暗处也能发光。 景陆沉知道, 再盯着她看下去, 就要被归入失态的范畴了,可他无法控制自己饿殍般贪婪攫取的瞳孔。 他的眼神如同晨间寒露,湿漉又清透,却冰冰凉凉,起着“生人勿近”的警示效果。 粘糊车流被交通信号灯拦腰砍断,刀口底下的车主是个保守温吞的,一脚油门就能过线的距离,仍选择刹车停下等灯。 被跟在后面激进急切的车主又是闪灯,又是鸣笛地抱怨,也不反驳,只顾悠悠然踩在白线前,稳稳当当。 -- 第90页 反倒是道旁路人被惊扰,从比车流更昏沉混沌的空气里拔出自己的神智。 虞隙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她拿不准景陆沉瞪着这幅冷脸是什么意思。 都过去那么久了,还看见她就生气? 又或者是干脆,一早就把她划拨进了陌生人的范围里,连招呼都不愿意打一个吗? 她可是主动要跟他握手了耶! 见他不响应,虞隙撇撇嘴,觉得有些没意思。 并不是握手落了空没面子,就是单纯地觉得没意思。 不可避免地想起来,刚刚获取到的新讯息。 他这样的人,搞起暗恋来,也会这么高冷不说话不理人吗? 关于情史,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没追究过,现在都成老黄历了,反而忍不住在意起来。 虞隙可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不体面。 她收起因为撑得太久已经变得意味不明的嘴角弧度,手也要一并收回。 不给面子就算了,她也不是硬要分过手的人还必须对她热情,确实没这道理。 路口的红灯倒计时结束,闪烁着转绿。 右转车道很空,有车不减速地飞驰而过,抽打出肃肃的风声。 在外力导致的风动里,虞隙下垂到一半的手指尖被浅浅握住。 掌心对指尖,两人的体温却好像都比地面气温低。 景陆沉几乎没有用力,只虚虚拦住她下落的轨迹,轻轻贴上一秒钟的时间,又或者只有半秒,就毫不留恋地松开。 他像被烫到似的,触碰完就立马收手,用眼神完成接下来的流程,盯着她,不甘心地配合: “你好,好久不见。” 一字一顿,带着点不知是挑衅还是屈服的意味,砸落在车走风停的街边。 “好久不见”四个字一出,虞隙心里莫名紧了一下,被握住手时都没有的悸动在此时藤蔓疯长似的攀爬出来。 明明身处闷热的闹市,却好像被他戛玉敲冰般的低沉嗓音带去了更深露重的山涧。 嶙峋山石上,经历整晚风霜凝成的寒露承受不了积重,乍然滚落。 景陆洲就是再迟钝,也该从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僵持气氛中,察觉出点什么来了。 脑电波噼啪间,一拍大腿,这俩人一看就是认识啊! 难怪刚才又是打听他弟的暗恋往事,又是含嗔带怨地怪人家不打招呼。 啧啧,女方这小心思满满当当啊。 不过他这个堂弟吧,可能是越长越酷爱高深莫测人设,总是没什么表情,说话语气也淡,很难从旁看出听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而这边这老妹儿呢,脾气又快,不点都能自己着起来—— 啧,想泡他弟,怕是不容易。 景陆沉这又直又硬的闷棍要应付起来,估计也得老够呛了。 景陆洲托着下巴,简直为自己的灵性结论拍案叫绝,越想越觉得自己不管人伦推理,还是情势分析,都是第一名。 他心大,倒是不介意他老爸看中的女孩子没看上他反而先看上了他老弟,甚至还挺期待。 期待这两人之间会擦出什么火花,期待景陆沉面对攻势呛老鼻子灰的样子。 大概是景陆洲想看好戏的八卦表情太过不加收敛了,虞隙决不能接受自己骑虎难下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安之若素地看戏。 她扫一眼面前这对气氛状态截然相反的兄弟俩—— 一个扬着眉,坦然张扬,连头发丝都要飞起来的放松; 一个沉着脸,眼睛也硬别开了不看她,度秒如年级别的苦大仇深。 虞隙了然地收回眼神,多此一举地按亮手机看一眼时间,宣告放弃这场无意义的对阵: “时候也不早了,短信也按你要求的发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景陆沉难堪又难耐地应声抬眼,却只看到那个多情又无情的背影。 他的眼神也随着背影远去,而熄逝寂灭。 果然。 说你好的时候笑成那样又如何,还不都是假象,道别的话也只给了景陆洲,只言片语都没给自己留。 只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什么短信?” 景陆洲还不知道自己判断题全错,依旧扯着卷面洋洋洒洒答题。 “噢,我爸介绍见面,我让她发条信息给我就说没看上,好拿回去应付我妈交差。不过可不是按我的要求来的,完全按她的要求还差不多。” 景陆沉面色依旧凝重,想忍又实在不能忍似的扫他一眼,“你没看上她?” “怎么可能!当然是说她没看上我!也不知道我爸咋想的,挑中人家哪点了,怎么就会觉得......” 答题者还要继续发挥,被监考人带着燥意打断: “那是你看上她了?” 景陆洲发挥受阻,抬手挠挠挺拔的眉骨,语气自然无辜: “那倒也没有。那妹妹一看就是看中你这一型的啊!人可说了,面对我这样的潮帅型男——有压力。” 臭屁完了又拿胳膊肘去搭人肩膀,也不管对方肩头高度与自己的手肘显然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不过你今天确实有点太高冷了,斗榫合缝的,人妹妹想泡你都没地儿下手啊。哎,而且你俩还认识,我没说错吧?老实交待,认识多久了?” 景陆沉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提问的人都以为他是不打算回答了。 -- 第91页 而实际上,他是在心里数数,一年一年地数。 他认识虞隙多久了呢? 从上高一到现在,满打满算居然有八年了。 景陆沉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八年......了吗?” 这是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一个数字。 景陆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低头去看他轻微蜷缩的手指,五指挨个收一遍,还不够数,又伸出三根,劲瘦修长。 景陆洲从没见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那是一种不带情绪底色的怅惘,近乎无助的迷茫。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反而是监考人景陆沉先恢复了神色,敏捷抽身,退开一步距离,无情拒绝了勾肩搭背还乱用成语的套近乎行为,铁面无私地宣布收卷: “我还赶时间,走了。” 留下搭了个空的景陆洲,在原地嘀咕:“嘴上说着赶时间,还不是搁这磨蹭半天。” 心宽的考生从来不在交卷以后复盘对答案,晃悠着长腿回了竹檐馆的席上继续营业。 可是收走全错试卷的人就无法如此虚心平意了。 景陆沉来时,也临时把车停在了街对面。 他依旧重复刚才走过一遍的路线,绕去斑马线,再横过马路。 胸口的燥火却越烧越旺。 景陆洲自以为过了脑子的张口就来,对他说,虞隙一看就是想泡他。 还说他斗榫合缝。 不能细想,因为细想下来,其实哪一句都不准确。 不知道景陆洲的成语是不是双语幼儿园的外教教的,简直可笑。 斗榫合缝那是形容匠人技艺高超,而他区区俗徒,在虞隙面前哪里来的什么技艺? 一点风吹草动,他便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虞隙是不是真想泡他,他不确定。 也许以前是,但现在如果再来一次,他能招架得比上次好么? 大概不能。 月光下无知的猎物,居然苦心孤诣地替早已熟练杀戮的猎手评估自己的追逐强度,景陆沉压着火在心里暗讽一声,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自讽完,又忍不住自困。 她要是真的愿意来,他该怎么应对?还像上次那样,人家勾勾手指头他就跟着走吗? 景陆沉原本以为,他和虞隙之间的关系,就只是一场冬日限定的云烟际遇。 黄粱米饭在灶上蒸熟煮透,参天槐木南边的树枝显露出来,这场际遇也就随着梦醒彻底结束了。 可是今晚不设防地兜头一撞,教他原本就没有计划的思绪像天女散花,被撞得魂飞魄散。 教他不管朝哪个方向想,都是多想空想,痴心妄想。 他颓然地搭着方向盘,平日里永远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微微弯曲,连带着腰际的衬衣布料也被折出走势低迷的褶。 今晚景俞徽夫妇都在外应酬,景陆沉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无声无息地进卧室拿上他的证件。 这趟出差来得临时,索性景陆沉也没那么多讲究,不用劳神收拾,说要动身立马就可以走。 带上门出来时,路过空寂的书房。 有月无灯,书桌上空有一扇笔架,在朦胧月影中静卧沉思。 无端想起以前还没分家的时候,那时景陆沉只怕还在念小学,爷爷大伯一大家子还住在一起。 景爷爷平时除了喝茶,就爱练字。自己写得一手龙蛇遒劲的好字不说,时不时也抓着他们兄弟俩一起练。 景陆洲虚长几岁,反而静不下心来,总是研着墨就开始想法子溜号。 景陆沉其实也没多爱好,只是并不反感,索性就跟着爷爷坐一坐,抄一抄。 他依稀记得有阵子,爷爷带着他焚香抄经,抄到某个禅师的一篇唯心诀。 里头说,若敲冰而索火,类缘木而求鱼。* 爷爷指着他的字一句句点评,说他是典型的腕力不足,所以起笔尚能浑厚有力,收笔时回锋就裹得不够紧了。 指评到这一句时,还点着厚夹宣纸告诉他,这是在说,一个人不管要做什么,都不能违背事物的本质,否则不识“迷宗”,“学而未成”,是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任凭禅师再怎么列举种种迷宗,那时候也顶多只觉得对仗工整,并不懂其中滋味。 现在想来才惘然发觉,唯心唯心,若要唯论他的心迹,他那种种念想何尝不是敲冰索火,缘木求鱼。 而他面对虞隙,又何尝不是学而未成,不识迷宗。 倒不如一切客观世界都大大方方存在,风也喧嚣,幡也狂乱。 至于他,便可以照旧鬼祟地,徒劳地,在不见天光处为她长久心动。 作者有话说: *佛经内容引用自《永明智觉禅师唯心诀》第四卷 。 后面的解读只是个人理解,仅供参考~ 第49章 第四十九头 虞隙回到家, 刚出电梯就看到门口有个高度折叠的人影。 一件单薄的短袖t恤,本该显得人越发清瘦高峻。 可那人修长的手臂抱着膝,蹲在门边的角落弯儿里, 楼道里的声控灯敏锐亮起,却没把那团可怜兮兮的黑影囊括进来。 影子察觉到亮光,抬头看见她,立马撑着墙根站起身来。 -- 第92页 是虞陟。 到底是年轻人,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说起就起也不怕头晕。 虞隙搞不明白状况,问他来干嘛。 虞陟像是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欲言又止半天,最后低声憋出一句:“我今天......看到新闻了, 爸爸带你去了表彰仪式。” 这倒霉孩子还在青春期,发育得正是快的时候, 蓦地站起身来,把门板档得严严实实。 好在这栋公寓楼一梯一户,同层没有邻居, 在楼道里说上几句话也不至于打扰到别人。 虞隙也就先顺着话往下接:“等你毕业进了公司, 他也会带你去的。” 虞陟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视死如归闭上眼说出心里话:“不是的, 姐,我其实...偷偷改了志愿, 我不想学畜牧,也不想进公司。” 说实话, 虞隙其实不是很有兴致关心虞陟的理想和爱好, 但是人家都蹲她家门口来了, 她只能觑他一眼, 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学什么都不影响进公司,总有你可以发光发热的岗位。” 这话还有后半句,虞陟进不进公司,那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虞隙不欲说得太直白。 虞陟一下急了,声调也不由自主拔高,活像受了大冤枉,当下就急着要辩解清楚: “姐!我根本就没想进公司,也、更没想跟你抢,我—— 总之,你能不能别因为这个对我有意见?我保证不会妨碍你的。” 虞隙莫名其妙被甩上一份保证书,看智障似的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对你有意见了?” 少年说不下去似的,话锋一顿,“就......之前我妈说要我报畜牧专业,然后你跟爸就吵架了,我......” “打住。” 虞隙跟虞正源这几年吵架的次数多了去了,她压根懒得去回忆虞陟指的究竟是哪一次。 “你误会了,就算吵架也与你无关。你的专业选择更加与我无关,你们一家人慢慢商量也好,还是你自己独立决定也好,都跟我扯不着。” 这一连串的“无关”让虞陟更苦恼了,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 虞隙看不下去他好端端一张清秀脸皮皱作一团,揉着太阳穴问他: “你到底什么情况?偷改志愿被发现了?然后离家出走找我收留你?” 她的叛逆期不在学生时代,这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有可能的猜测了。 “我......算是吧。” 爸爸还不知道,但眼看要到开学日期,他迟早要坦白。 今天看到新闻,就突然很想坦白,把黎美云惊得捶胸顿足。 “爸估计也差不多回家了,你妈肯定会跟他说的,你不回去面对一下?” 虞陟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没什么好面对的,他对这事估计还没我妈十分之一的在意,顶多也只是觉得我不听话,惹麻烦。” 虞隙假装没听出来少年越说越低落的音调:“那不就是无事发生?那你跑来我家门口蹲着做什么?” 虞陟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新闻上看到姐姐端正坐在观众席上的照片,突然就很想找姐姐聊聊天。 甚至刚刚高考完的时候就想来了。 可是那段时间姐姐很忙,作为一个合格的弟弟,虞陟只能推迟添乱。 他明明有个很优秀的姐姐,可是跟爸妈没法说的话,姐姐也不要听他倾诉。 他马上就要成年了,跟同为成年人的姐姐会不会有共同话题一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姐姐亲近起来? 虞隙心疼自己站得脚杆累,打断少年的纠结: “我要进去了,你是走还是进来?” 虞陟终于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我可以进去吗!” “没不让你进啊,你自己非得堵门口说话。” 虞隙伸手输密码,动作没故意遮掩,虞陟倒也很懂事地转过身不看。 虞隙的待客之道也就到换鞋的时候帮忙打开鞋柜为止。 丢下一句“自己找鞋换”,就蹬上自己的富贵毛毛拖,踢踢踏踏地去厨房倒水喝。 身后的少年受宠若惊地跟上来,发现了什么机密似的,兴奋地可以压低嗓门: “姐,你家为什么会有男士拖鞋,是姐夫的吗?” 虞隙被那个唐突的称呼点中穴位,水龙头一关,反手就是一巴掌:“......会说话吗你!” 她飞快地低头看一眼,什么男士拖鞋,就是码数大一点而已,大概是景陆沉以前常来所以给他自己买的吧。 后来她反正没动手,既没有收捡也没有扔,就这么被家政藏进了鞋柜也不知道。 被拍中手臂外侧的虞陟开心极了,就是要这样打打闹闹才像亲姐弟嘛! 嘴上还要不怕死地继续争辩,“姐姐的男朋友我叫姐夫也没错嘛!” 虞隙打开制冰机,哗啦啦往杯子里接冰块,面无表情下令:“自己找杯子,不喝冰的就自己烧热水。” 把撅着嘴嘟囔“女孩子喝这么冰不好吧”的虞陟丢在身后,自己端着水杯走了。 虞陟也跟着有样学样,新奇地摸索嵌在冰箱门中间的自动制冰口。 虞隙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一角仰着头等他。 她其实对虞陟虞陎都没有什么意见啊,只是不亲近也没理由亲近而已,但也绝对没想吓着孩子。 等虞陟指头哆嗦捏着个玻璃杯过来,虞隙瞬间忘了自己没想吓着孩子的本意,压迫感十足地开始审问: -- 第93页 “说吧,你想怎么样?” 虞陟还没坐稳,先缩了缩脖子,又清嗓子。 小时候犯错之后被家长严厉质问过的小孩都知道,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笼统的问题,不具体的问题,类似“不读书你想干什么?啊?”这样的问题。 总是教人摸不清提问者的意向,不知道从何答起。 虞隙的提问架势已经初具家长雏形。 虞陟没被唬住,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姐姐说: “姐,说真的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小陎从小就学音乐了,现在练得很好,她自己也很喜欢,那我、我总不能,去搞体育吧。” 虞隙对这个选项不予置评,虞陟接着问,“姐,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的?是一早就想进公司了吗? 我跟小陎都觉得,你真的好厉害啊,说进公司就进了,还那么认真做得那么好,那么忙也不喊累。” 虞陟还没夸完,虞隙已经匪夷所思了。 “我没有。” “我没有什么热爱的事业。”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答案,高中应届毕业生想当然以为,没有目标没有理想是错的,至少不是可以大大方方承认的一件事,可虞隙就那么坦然地说出来了。 “那,不会感到迷茫吗?” “迷茫够了就不会了,总得找点事做。” 虞隙的价值观竟然无聊冷淡到这种地步,弟弟滤镜撑不住快碎了。 “这样......的吗......” “我跟小陎之前都猜,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所以你其实一直都有抱负要进公司的。虽然我们都没见过秦阿姨,但是,我们的名字不都是爸按照秦阿姨给你取的名字挑的字嘛。我还以为......” 虞隙怔住,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提到妈妈,虞隙迟疑着问:“是爸爸告诉你们的?” 虞陟用力点头,“对啊,他还说要我向你看齐。” 要了命了,虞隙可不想听什么“他其实很爱你只是不善于表达”这类的恐怖陈情。 没想到虞陟接下来的话,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调头。 “不过我其实觉得,爸爸根本也不关心你,也不关心我们。所以姐,”少年抬起头,恳切地看向虞隙忽明忽暗的脸色,“你每次跟爸对峙的时候,我都觉得你超帅气的!” “......” 虞隙想提醒他,虞正源叫弟弟妹妹向她看齐,绝不会是在吵架这方面。 见虞隙噎住,傻弟弟还以为她是被他的剖白动容到。 想想自己用一顿叛逆坦白挨骂的操作,换来今晚姐弟关系大进展!回去告诉虞陎她一定羡慕死。 虞陟信心大增地鼓励自己再接再励,继续跟姐姐谈更深入的心。 “所以姐,我姐夫长啥样啊,帅吗?我啥时候能见见吗?” 说这话时,少年一边翘着脚,一边看着脚上那双铁定属于“姐夫”的拖鞋。 谁能想到,虞家上下,最八卦的居然是刚要成年的唯一的儿子! 虞隙放下手里的杯子,凝结在外壁的水珠受力,被掼上玻璃茶几。 “你有个屁的姐夫!年纪不大屁话不少,我看你是飘了!” 强忍着伸腿扫飞他脚上拖鞋的冲动,虞隙指着门,“一双拖鞋让你那么多戏,别穿了,你滚回家挨骂去吧。” 终于把不速之客扫地出门,头都被吵疼了。如果这就是亲情,虞隙还是宁愿当自己独生,孤家寡人至少乐得清静。 从外头吃了瘪回来本就不得劲,虞陟还找上门来张口闭口一顿“姐夫姐夫”的,不是存心找她的乱子么! 她能怎么说? 难道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你姐早把你姐夫踹了,但是今天发现你姐夫可能是个闷骚情种,四五六七年前就开始搞暗恋了,搞暗恋的时候对人家是什么态度不知道,反正现在对你姐就是臭脸一摆、阴阳怪气的态度? 怎么可能! 再说了,景陆沉自己也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凭什么攀着她的辈分给人当姐夫呀,真是便宜挑天底下最大的捡。 再再说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她虞隙也不是仰卧起坐的人,提了分手又随意回去打扰人家,太不地道。 虞隙弯腰捡起那双男士拖鞋,尽管不是她买的扔了也不心疼,但还是照着原位收进了鞋柜。 作者有话说: 虞式追夫开启倒计时! 第50章 第五十头 虞陟回去挨了好一顿骂, 回到房间唯唯诺诺给虞隙发短信汇报。 说是虞正源回到家,进书房里找地儿摆奖章证书呢,他妈进去把他犯的事儿一说, 问虞正源,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虞正源登时就怒了,虞陟一进家门就被吼,让他跪下挨揍。 虞陟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地描述当时的场景给虞隙听:爸爸说让跪, 那他就跪啊,那他妈就拦啊,问题是拦也拦不住啊,他就深浅挨了几下。 收到这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消息的时候,虞隙正在梳妆台前温温吞吞地擦脸护发。 她瞟了一眼手机, 也不停手,任它在桌上响。 虞隙没告诉他, 这其中可能也有一部分怨气,是从她不配合的时候就积起来了。 作为当晚第二个让虞正源不顺意不省心的仔,虞陟大约一并接收了两人份的怒火。 -- 第94页 她也不打算分享这种点完火就跑路的招数, 虞陟还年轻, 还有很长的路可以慢慢走。 等一套流程悠闲结束,虞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手机。 想了想, 她只问了个唯一还算感兴趣的问题: “怎么揍的?踹你屁股了?” 揉着屁股墩儿回房间趴着的虞陟越发来劲,完全没有刚挨了揍该有的丧气, 一向高冷的姐姐在关心他耶! “姐你怎么知道!爸也这么揍过你?!” 虞隙:“......怎么可能。” 虞陟暂时忘却了身后的疼痛,骨碌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捧着手机飞快打字: “也是!姐你那么厉害, 爸爸也没机会揍你。” “其实我还想说, 那会儿在你家, 除了姐夫的拖鞋,我还看到我送你的鞋了,姐,虽然你答应了拆完礼物要跟我说却没说,但是你其实还挺喜欢吧?我品味还不错是不是!” 虞隙还没来得及回复,又收到一条: “因为我偷偷拎起来看了鞋底,你穿出去过了!耶!” 她手指顿住,默默删掉“喜欢”两个字,回了个“睡觉”就扔下了手机。 . 隔天去到公司,照例轮到开例会的日子。 虽然一切如常,可虞隙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踩点去到大会议室,今天跟着她一起的还有项目组的勇初。 两人坐下,也没闲扯,一身轻松地等人来齐。 周围有其他部门的人在讨论董事长代表集团获得政府表彰的事,明明是好事,按理说也算虞隙他们这个部门该领头份大功。 可她听着旁人小声对话,一颗心脏还是突突跳个不停,越发不安起来。 直到眼皮也开始跟着跳的时候,虞正源才带着他的人姗姗来迟。 迟到的董事长脸色并不好看,落座前还深深地盯了虞隙一眼。 她下意识就要理解为他还在为昨晚的事情愠怒,然而很快,虞隙就发现是自己格局小了。 例会内容除了年中总结向农业大学捐了八千万,和年度出栏目标五百万头已经完成超半数外,还面临一个严峻问题。 那就是中美贸易战导致的进口农产品关税再一次大幅度上调,导致饲料板块的重要原材料大豆成本巨幅提升。 虽然猪肉在我们国家一直出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状态,国家也会有肉仓进行宏观调控,甚至全球玉米产量中国也排第二,可是大豆却被美国和巴西占据了全球整个市场产出量的三分之二。 魔幻的是,农产品加税的影响力甚至会蔓延到美国共和党派总统候选人的选票,因为他的支持者大多来源于那些农业大州。 虞隙不由得想起之前偶然在车载电台听到的,有关于土耳其里拉一天之内贬值16个点,民众一夜之间买不起面包的财经新闻。 当时新闻评论员就分析,土耳其的面包一天之内涨价三成,除了货币贬值意外,还因为小麦种植成本与美元的不断超发息息相关。 真是美国经济小感冒,就拉上全世界陪着一起吃药。 那时听着只觉得是无关痛痒的天方夜谭,现在才真切感受到危机。 这意味着,要想实现所谓“从田间到餐桌”这句口号,源农集团要么放缓进度,要么贴钱养猪。 国内猪肉行情的调整周期可以长达三五年,以前整个行业都是赔三年赚一年这么过来的,可是现在源农既然走出了产业链这一步,那就还得再加上一条: 从饲料亏到猪肉,从田间赔到餐桌。 别说虞隙不甘心了,在座的谁又能甘心自己国家的猪价要受别国政客为了争取选票而制定的贸易政策的影响呢。 虞隙从市场部的数据中受了点触动,觉得很惭愧。 她惭愧的具体表现就是,手肘蹭上桌面,再趴开去蹭旁边的勇初,找她讲小话: “哎,你有什么想法吗?” 勇初目不斜视:“什么想法?” “啧,对局势呀,有没有什么‘我辈当自强’之类的目标?” 勇初:“没有。” 虞隙:“?” 她算是发现了,人跟人之间绝对存在食物链。 “听半天,合着白听了。” 勇初压低声音,像极了学生时代想认真刷题却被学渣同桌烦得不得安宁的好学生,碍于课堂纪律不能发作,没办法了才接一句话: “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好养好自己的猪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听听,多么沉稳有节的回答。 越是简短越是有力,越是内敛越是风范。 虞隙对勇初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散会之后,她一路跟着勇初一起往外走,也不知道是真好奇,还是没话找话,她问: “哎,勇初,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初把你从阳沙湖调来集团,是不是耽误你养猪了?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勇初边走边扶眼镜:“不会。” “为什么?说调就调,完全换岗,你都完全没意见?” 她声调未变,脚步也不停: “反正都是打工,干什么活不是干?” 虞隙想起自己当时得知要调动,小情绪一大堆,这么一对比,更惭愧了。 不过虞隙就连惭愧也是大摇大摆的,“那如果......”她踮脚往前赶了几步,一个回身拦在勇初面前,“如果现在再让你猪场继续管你的三千头猪呢,你也愿意吗?” -- 第95页 虞隙在女孩子当中本来就算高挑的,又爱穿高跟鞋上班,直接高出勇初一个头,一双柳叶眼狡黠盯住勇初,嘴角还勾出调笑。 勇初被拦住去路,索性停下,微微抬头直视回去,缓慢眨眼,大大方方地考虑。 不知是在思考虞隙的话语权,还是在考量这个提议的利弊。 很快,她就淡定点头: “行啊,涨工资,我就愿意。” 说完,丸子头往一侧歪倒,大大方方地绕开虞隙,自己先走了。 剩下虞隙在原地,思索了足足一分钟,从会议室出来的人都散光了,她看了眼走廊落地窗外的刺眼阳光,转身往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虞隙想找董事长问一个很简单直接的问题。 “您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她说这话时,双手还不客气地撑上了虞正源的办公桌,好在里外都没人,不然这场面看起来又不知道得有多紧张。 这父女两个成天不是呛口就是拍桌子,隔壁秘书室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唐助理还在虞隙进来之后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 她问虞正源几时退休,虞正源就问她相亲为啥跑路。 虞隙腰杆一挺,理直气壮地无语,“我为啥你不知道吗,之前不还特意打电话警告我不许乱来吗?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怎么想的啊能拉这种局,我不走难道还坐下来跟他们聊家常吗?” 虞正源眯眼,“所以你就来催我退位让贤?” 虞隙:“你想多了,我是想看看你有多大的雄心壮志,还能干几年。” “十年八年没问题吧。” “那行,那你看,我接下来,是继续历练,还是去读个书?” 虞正源也挺直了坐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为祖国人民的牧业农产品市场稳健发展出一份力。” 也就这会是对着虞正源的办公桌,而不是一面全身镜。 虞隙现在的模样,披散的长卷发潇洒一撩,饱满的唇瓣上下开合,下巴微微扬起,眼里满是坚定又无畏的光点,若是消去声音只看画面,任谁看了都像是御姐型爱豆选秀时的拉票宣言。 偏偏她说的台词翻译过来却是,她要继承家业,好好养猪,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虞正源一路走来,对工作和事业都投入从来都远大于对家庭的关注。 他也许知道孩子会有叛逆期,但他绝对绝对没有见识过,孩子的中二期。 是以面对虞隙突如其来的拍案宣言,他甚至不太确定该欣慰还是该皱眉。 乍一听挺有干劲挺上心,可仔细一想,那不还是等着时机接他的班篡他的位? 虞正源靠上椅背,整栋楼最大牌的老板椅扎实又稳重,纹丝不动地托住虞董事长长吁出来的一口气,“你少折腾,踏踏实实地比什么都强。” “还有,之前叫你不要乱来,是怕你没分寸,人家孩子......” 他本来还想分析下去,又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怎么解释对方的状况也是越抹越黑,便转成了叮嘱: “总之这回这个又是为什么不行啊?就因为都姓景? 我看着还挺不错,小伙子精神,家里又是商务部的,对你也欣赏,年龄也合适,属相也合,多接触对你也没坏处。” 虞隙闭眼撇嘴鼻孔呼气,方才的女明星架势烟消云散。 “上班时间还是聊工作吧,祸害完弟弟又拉上哥哥,你不嫌尴尬我还下不去这个手呢。” 虞隙说的其实也是实话,“潮男恐惧症”确实是她手机上刷到就随口搬过来用的一个词,但她也是真的对这件事本能地排斥。 在知道潮男就是景陆沉堂哥之后,心思更加跑得没影了。 不过短短小一年时间不见,大男孩变拽男人了,这也得亏她事多人忙,不然真经不起细想。 这不,被虞正源这么一挑,她的心思就又开始打飘了。 虞隙边走边摸手机,找出昨晚那条篇幅只有两三句话,却替她拖延了小半个钟头的短信记录。 当时压根没有认真在意景陆洲究竟用了什么词说了几句话,不过是挑着刺拖延时间罢了。 这会暴露在阳光下一晒,虞隙指尖轻移,装模作样追加上后续: “你回去跟家里怎么说的呀?有没有好好说清楚,我爸怎么还在夸你的好呢。” 短信发不了表情包,颜文字又坚决不是她的风格。 虞隙趁着进电梯悄悄念了两遍,确保“无语.jpg”有被充分融合进文字里。 作者有话说: 新闻内容真的是从电台里听来的,具体数据是临时查的,但也不具有时效性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头 收到短信的时候, 景陆洲还在家呼呼睡大觉呢。 头天夜里把老父亲送回家之后,他转身又出门和朋友飙了一夜的车,断没有下午前醒来的可能性。 等他睡饱了冲了澡, 想起来看手机的时候,虞隙已经又在开会了。 这两个人在同一城市隔着莫须有的时差对话,情绪却很饱满。 景陆洲眼睛一睁: “夸我什么了?” 并非景陆洲有意闲聊拓展话题,而是他大概真的无法抗拒好奇心。 餐厅里有保姆阿姨为了照顾他的作息, 专门给他准备的三明治和咖啡,景陆洲坐过去边吃边等消息。 -- 第96页 虞隙半天不回,他已经脑补了一大堆别人家长辈对他的溢美之词了。 然而等看到回复,景陆洲瞬间觉得手里的咖啡不香了。 虞隙:“他说小伙子挺精神。” 景陆洲重重放下咖啡杯,磕在桌面上溅出几点奶棕色他也不管了, 死死握着手机一顿输出,试图为自己找回场子: “你会不会说话啊老妹儿, 就你这张气死人的嘴,难怪认识我弟八年都泡不上!” 还嫌不够,又补上足够直接戳破少女心的一条: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想的什么!” 虞隙本来刚散会, 正要收拾东西回办公室准备下班。 这下文件也不收了, 又瘫坐回椅子里,一字一句地确认自己没看错, 再一字一句地打出去确认对方没发错。 “八年?” 其他人不知道虞经理怎么了,只看见她神情诡异, 端着手机脸凑得很近,映着屏幕上幽幽洞洞的光, 眉头紧锁面色严肃。 上司如临大敌, 下属也都跟着紧张, 虞隙却大手一挥叫他们都可以下班了。 好吧, 既然虞总都发话了,那下属就是再紧张也抵不过下班的快乐啊,谁还去管领导为什么皱眉头。 众人瞬间鸟兽哄散,只剩下虞隙自己紧盯着这方小小的对话框,反复跳出表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省略号小气泡。 虞隙来不及细想,更没耐心等那边磨叽,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景陆洲的确正在斟词酌句,想挑最有杀伤力的话,虞隙明显不是那种脸皮薄到被说中心思就会脸红羞涩的少女,他有点为难。 接起电话,他想,哈!看我怎么奚落你一番再让你扭着脸请我帮你助攻! 没想到虞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她语气阴沉,事态完全无关有没有戳破她的少女心思,而是骤然演变成了一场隔空审讯。 景陆洲措手不及,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却在她凶悍的质问下秒怂心虚,无力抵抗,唯恐战火烧身地有问必答。 “不......不是么,我也不知道啊,就,我问我弟,看他掰手指数的啊......数错了?” 虞隙深吸一口气,胸口鼓胀起来,眼神却被这口气顶得失去了落点。 她好像应该迅速意识到什么,可她的意识在耳边含混的话语中摸索不前,探不着一条明确的路径。 头顶日光灯管的频闪本该是人类肉眼不可观测的,可她分明看见眼前笼罩一片浓重迷障,不是水雾,也不是烟瘴。 那么,是什么呢? 她该如何辨别? 从往日相处片段吗?从景陆沉在她身边的那些时刻想起。 可但凡有他在的那些场景,背景全都虚化,只剩下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审慎笃定地朝她伸手。 那么,从“八年”想起?八年前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可那些影像好像实在年代久远,斑驳掉色,实在无法随叫随到,供她采撷取用。 迷障非但没有散逸,反而越发郁烈,反而在她眼前移形幻影,层峦叠嶂,缠得虞隙透不过气。 她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撑住桌角,尖锐但并不锋利的木质桌角刺入手心,钝痛让她勉强找回一丝实感。 她听见自己喑哑的嗓音,艰涩问出:“你还知道些什么。” 隔着电话,景陆洲看不见虞隙的面部表情,可他只听着声音,莫名觉得被人红着眼睛狠狠瞪上。 “没什么了...吧,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不你自己去问他半人?噢对他出差了,那要不你打电话问他?用我给你电话号码吗,或者等他出差回来......” 不要面子地说,景陆洲是真的光凭一通电话就被虞隙的气场震住了,马斯洛需求金字塔从底部开始一路往上亮红灯。 大脑飞速运转,还真被他想到值得补充的: “关于你当时问那个搞暗恋的事,我也是真的不清楚,就随口说的,咱两个大男人平时一般也不聊这些啊。你要是有疑问,还是直接去问他本人比较好吧?” 不过是些无意义的车轱辘话,看样子从他这里是真的问不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虞隙找回自己的声音,“知道了,暂时没你事了,挂了。” 扔下手机,虞隙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冰凉,全身血液似乎都倒涌进了心脏,导致胸口火烧似的,连呼吸都发烫。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何想,虽然有大团疑问,答案也似呼之欲出又似离奇无稽。 但坦白讲,她现在甚至不想打电话去问那片迷障的始作俑者。 怎么问呢,电话接通了说,喂,你是不是八年前就认识我,你堂哥说你搞暗恋,对象该不会是我吧? 若答案是否定,她对着分道扬镳的陌路情人自以为是,面子往哪放? 若答案是肯定,那更加完蛋了,虞隙甚至不敢设想这种走向的可能性。 她轻轻眨眼,调整呼吸,捡回手机重新给景陆洲发短信。 “知道他出差哪天回来吗?” 景陆洲得令,立马去问,还周到地附上详细攻略供虞总参考。 “三天后,走绕城高速自己开车回来,不回爸妈家,他现在自己家地址在新城区,外来车辆在他那小区停车十五块一小时。” 然后附上一串具体到门牌号的地址。 虞隙打量着手机,咬住腮边软肉。 -- 第97页 想了想,支起大拇指,倦懈地敲字回复: “谢了,你办事挺靠谱。” “对了,纠正你一下,我可不是几年了都泡不到你弟。” “我是三句话,就泡到了。” “:)” 收起手机,虞隙找回力气下了班。 但也只够下个班的。 她完全不知道这三天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思想上、心理上。 问题又回到了那个魔咒般的数字上。 八年。 短信里装个逼都下意识把具体的数字替换成虚数的“几年”,说到底还是觉得,这个数字冠在年份前面,分量实在有些难以言喻的重。 往回数到八年前,那年她十八岁,所以应该正在读高三。 虞隙甚至记不起自己高中时的哪位校园风云人物,硬要她回忆,除了校名,她连班级号码都要揪着头发细想,再想不出个一二三来了。 所以景陆沉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认识自己?她又真的那么早就认识他了吗? 明明不该毫无头绪的。 虞隙一路紧蹙着眉头回到家,却撞上家里有人。 家政阿姨满脸意外,甚至有点尴尬: “咦,今天下班这么早啊?我这还差个客厅跟没做完呢,稍等啊我很快。” “没事,您忙您的,不急。” 虞隙确实很久没这么早到过家了,所以阿姨擅自在来她家之前又多安排了一单,想着只要在雇主回来前做完离开就行,却没想到今天撞上了。 不过虞隙从来也不在意这些,只要按质按量完成不磨洋工就行,今天更是没心思在意这种事。 她旁若无人地在沙发上坐下,身子终于卸了力,脑子却还不得安宁。 阿姨怕她见怪,手上边干活,嘴上边找话给她搭。 “最近日照时间长,这个多肉放阳台会晒干死的呀,要不然挪进来客厅,摆到茶几上好了呀?” 虞隙没做声,任由阿姨怎么挪动怎么摆,她对动物都没耐心关注,更何况一点不会动不出声的小植物。 可就当这点毫无存在感的小植物被端上茶几,被摆到虞隙视线范围内,圆滚滚的球形身子挖空了,里头填上一抔土,再安上并不那么绿油油的发型。 阿姨挪好了位置松开手,圆球还在玻璃茶几上轻微摇摆晃动。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单纯时间久了,外壳呈现发灰的淡棕色。 是一只椰青的壳。 熟视无睹的事物从来都不是真的不存在,就像空气,肉眼看不见,却仍然能与椰子外壳产生摩擦力,使它最终停止摇晃,趋于静止。 圆壳停止晃动的那一刻,石破天惊。 那时景陆沉每次来她家,总会记得买两三只椰子,然后抱去厨房用刀背敲开口,插上吸管递给她喝。 如果他当次在这里待得足够久的话,等到虞隙喝完了椰子水,还会拿一柄钢勺,帮她把椰肉也仔仔细细剔出来。 景陆沉剔椰肉手法稍微有点特殊,他都是把勺子转一面,不用凹面去刮内壁,反而用凸出来那一面反着推。 这样挖出来的椰肉白白净净,很完整也很干净。 可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爱喝椰子水? 有了一条线索,就像数独表格,剩下的空白也可以一行行一列列找出答案。 甚至,就像多米诺骨牌,手指轻轻一碰,稀里哗啦倒下的,就是大片大片。 迷障终于退开,烟霾悉数散尽。 大雾尽头,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个寡言却细致的,温和又浓烈的人影。 作者有话说: 终于!! 虞总经理也蛮臭屁的,“三句话,让弟弟跟我回家。” 第52章 第五十二头 虞隙没少做过临时起意的事, 通常想到什么就做了,有什么想法就提了。 她也不觉得这是冲动。 按照她的价值观,有那规划来规划去的功夫, 还不如直接上手试完了就知道了。 可是这次却被名为三天的拘留期困住。 呆坐在沙发上,虞隙忍不住去记忆的夹缝里搜寻其他散落的细节,连家政阿姨什么时候完工离开了也不在意。 她忽然想起之前,她开玩笑地故作姿态, 说,景陆沉要是高中就遇见她,那还不得无心学习考不上大学啊。 那时的自己,看不见他听完后,僵住又淡下去的笑。 类似那样的时刻, 景陆沉都在想些什么呢? 那些他将自己掩埋在沉默中的时刻; 那些她没说过,他却了然于胸的时刻; 那些他认真凝视, 她却一无所知的时刻...... 区区三天的拘留期,不该困住有心想要作乱的歹徒。 虞隙告诉自己,至少该去见他, 至少该问问清楚。 连停车收费标准都摸到手了, 难道还能不去吗? 于是景陆沉满身风尘,深夜终于结束高强度差旅回到家, 就这么被虞隙蹲了个正着。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楞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实在是虞隙深得精髓, 参考了上次虞陟蹲她家门口的动作要领,整个人蜷起来, 只露出细瘦的手臂。 她还特意穿了件长度只到大腿的掐腰短裙, 想着都这么晚了, 装个冷不过分吧。 她甚至想好了, 等景陆沉伸手来拉她,她就是一个“蹲久了脚麻了”顺势先溜进人怀里再说。 -- 第98页 至于其他更多情报,等进去了再慢慢打探。 谁知景陆沉出现,却就只是站在电梯口,也不动,也不出声,搞得虞隙整套破冰计划都要打乱节奏了。 好在电梯适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响,提醒两人已经冷冻时间过长了。 景陆沉这才狼狈回神,艰难迈出两步,停在离地上那团人影两步远的位置。 “你怎么在这里。” 他死死盯住地面那团影子,只觉得喉头一会像火烧,一会又像霜打,冷热交替,叫他进退两难。 虞隙听见这话有点耳熟呢,转眼一想,噢,这不是她以前常说的台词么。 得,风水轮流转,连台词也被人抢了。 她提住一口气,娇娇柔柔地伸出一只手:“我脚蹲麻了,起不来。” 顺着自己递出的话和伸出的手抬眼看去,虞隙这才发现,面前的人居然穿戴整齐,从看不出颜色的西装外套到衬衣领带结,一丝不苟。 面前的这个人,全身都绷着克制的外壳,唯有眼底弥漫热烈的火星。 楼道里的灯在冗长的无声中熄灭。 景陆沉好看的眉眼此刻隐匿在暗处。 可他看虞隙,怎么丝毫不受黑暗影响。 灯灭了,她却没有随着一起暗淡,反而自己成了光。 景陆沉在惶惑中,下意识伸手去接,像是明知海妖在歌唱,却仍俯首,倾耳去听,在她露出獠牙利爪之前。 掌心相对的时刻,歌声中断,他突然惊醒,这不是幻像,不是妖歌,是真的虞隙,她真的来了。 虞隙却不给他松手后撤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一头扎进景陆沉怀里,剩下没有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则顺势环上他劲瘦的腰侧。 “你也回来太晚了吧,我都等你好久了。” 这话说得百转千回,倒也不是虞隙故意娇滴滴说话,做戏做全套。她是真的腿软了,而且猛一下站起来,大脑供血不足,眼前全是老式电视机收讯不佳时滋滋拉拉作响的雪花。 不受控的,就多使了些力气。 不光整个人压在景陆沉胸膛上,搭在腰侧的手也不自觉用力,本能地把他当做了自己的重心支柱。 只是承重墙如果真的会说话,那也绝对不会像景陆沉那样,死板又硬邦邦地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你还没回答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 虞隙眼前一片荒芜,这下连耳根也发麻。 这下才知道她从前惯常脱口而出的问题有多难回答。 她选择性无视,顺从地闭上眼,手也情不自禁似的抚上他的胸口,不过不是贴在西装外套的衣领,而是往里一层,探进纯洁衬衫的前襟。 景陆沉连眉尾都在颤抖,却只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吸一口混着虞隙呼吸的空气,就不再放任距离继续拉近。 他太久没有触碰到她,此刻竟无从下手,只自虐般地将彼此缠绕紧抱的呼吸在脑中具象化,想象那是他们亲密无间的灵魂在拥吻,在贴唇轻语。 虞隙得不到回应,睁开眼仰起脸去看他。 楼道昏黑,可她的眼睛会点火,能照明。 眼前的景陆沉,似乎变了不少。 外形气质锋芒更利,不像从前那样头发蓬蓬的,而是梳得板正有型。 不像从前那样穿轮廓柔和的卫衣,而是有棱有角的西装外套。 虞隙想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被这样的反差唬到了那么一会会儿。 只是现在赖在人怀里,稍微接近一点,她就越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隐忍克制。他的怀抱尽管不紧密,却是位古典的绅士,温厚的教徒。 掌心掠过的肌理已然绷不住战栗,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在泄密,彰显他的隐忍有多么岌岌可危,他的克制又是多么不堪一击。 然而就是这么岌岌可危又不堪一击的人,却伸出手精准地钳制住作乱的虞隙。 景陆沉面色不悦,开口也像混着冰碴子,寒意刺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虞隙被打断,看样子是混不过去了,想收回被制住的手,却动弹不得。 投怀送抱的对象毫不动容,虞隙面子上挂不住,那口气也就松散了下来。 她也收起那套,站直了身子,淡淡地说: “不知道,认错人了,你松开我。” 这一点虞隙倒是没改,一如既往的一点不如意就开始说反话。 当然,她刺激人的目的也达到了。 景陆沉只觉得气血上涌,他嗤笑一声,“认错人?” “你抬起头好好看看,你现在在我家门口,是谁都没看清楚就能往别人怀里扑?你就是这样的人?” 虞隙被质问得有些懵,景陆沉的怒火来得迅猛,她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局面。 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去预料。 她只是一时有想法,就挑了个时间去实践。 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尤其是被拒绝的后果。 连在脑中事先预演个三五分钟的戏份,都已经是对这出戏极大的重视了。 因此全盘计划也就只到开头这三五分钟为止,再往后会是什么发展,谁又能预料呢。 可是他话说得也太凶了。 景陆沉以前可是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今天居然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 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人? -- 第99页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接受不了就松手!嘴上说着不喜欢,那你倒是松开我呀!” 若说此前景陆沉还只是锢住她上下点火作乱的手,并不曾真的使力,那么这下,他是真的不自觉捏紧了这截可恶的手腕。 无奈她的手腕皓白细瘦,他的手掌包裹上去后,再怎么用力,最终也不过是将指尖掐进自己的掌底。 景陆沉的理智几乎要坼裂成齑粉,他被逼得只能昂起下巴不再看她,才能调整呼吸,戡平心跳。 “除非你说清楚你现在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就松手。” 从虞隙的视角看过去,景陆沉的下颌角绷紧,有一根青筋凸起来,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 要不是她现在两只手都被桎梏住,抽不出来,她非要伸出指尖去点一点那颗会在皮肤下滑动的禁果不可。 “不松手也行,那进屋去啊,进去我给你慢慢解释。” 虞隙也学着他的样子,只是多加上一层挑衅,显得格外不以为意。 末了,还嫌火力不够似的补上一句: “解释到你满意为止啊。” 扼制已死,避匿失效,所有热气都随着有意挑衅的话语喷洒在他颈间。 景陆沉深吸一口气,松开手,紧咬的牙关却松不开。 三天前,他收到堂哥灰溜溜的道歉,说他可能一不小心说漏嘴了,给他捅了点小篓子。 那时他正周旋于投资商和厂家之间,不甚在意地问是什么事,毕竟景陆洲向来不怎么靠谱。 没想到“小篓子”是这么大的事。 景陆洲说了一箩筐废话用来承认错误,说完居然还能反过来念叨他: “是不是你记错日子了,要不就是你数错了?总之虞妹妹听起来,啧,怎么说呢,就还挺凶的。” 接着电话的时候景陆沉还能强装镇定,虞隙还能怎么凶呢,她如果来问他,他总归会直接承认就是了。 景陆沉甚至安慰自己,至少到时候面对虞隙的“凶狠”,他不至于猝不及防,张口结舌。 他提前三天放弃挣扎,把用力吞咽的动作消解在路上,早早准备好语气平稳的台词—— 是的,我单方面认识你。算起来的话,今年确实是第八年了。 可是景陆沉差点忘了,虞隙的招数,从来不是他可以招架得住的。 像现在这样的突然出现,还可怜巴巴蹲在他家门口,一见到他就往他怀里钻的招数,景陆沉就算是在梦里也无法应对自如。 所有预演全都白费,在虞隙面前,他从来都只是演技不过关的拙劣演员,机械地死守那一句底线般的台词: “虞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为什么来找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头 声控灯重新亮起, 又再次熄灭。 景陆沉松开虞隙的手之后,闲散地插进了口袋。 可本该好整以暇的姿势,反倒显出一股陌生的压迫感。 虞隙避无可避, 也开始在心里叹气。 她退开半步,不情不愿地低头: “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直说?我还要问问你呢,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又为什么不说?” 景陆沉为什么不说? 一开始, 他是没有身份与立场说出口。 后来是在她身边,自不必多说。 到现在,终于不得不说了,他却没有丝毫解脱之感。 八年时间的旁观与沉默,他一定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与姿态被曝光。 在长久的凝望中, 他成了一头无望的深海孤鲸,自发地停止寻找共鸣。 可是现在, 他的灯塔近在眼前,荧荧亮着柔和的光,仿佛他伸出手就能拢住一片, 拘进怀里。 景陆沉在虞隙看不见的地方, 手攥成拳,腰背不自觉绷紧。 他藏起难看, 只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缓缓说出他花了三天时间提前写就的台词: “你认识我是后来, 我认识你是八年前。 那时候你很有名,学校很多人都认识你。” 即使虞隙早已预料, 可听到他缓言承认, 说出这样的话, 还是心口震荡。 她忍不住问: “所以, 是你藏得太深了,还是我太迟钝?” 景陆沉当然可以诉说,可以指认,可以向她还原这段无疾的漫长光阴。 可是那样,就等于把压力都甩给了她。 一如他们分开时那次,他是问心无愧了,也如释重负了,可被捆绑被重压的,就成了虞隙不是吗。 景陆沉转开视线,重新看向虚空的暗处。 他强压住汹涌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说: “只是认识而已,别多想。” “你不欠我什么。” 事实上,景陆沉是真的希望虞隙不要多想。 可同时,他也暗怀隐秘的期望。 期望虞隙的突然出现,并不只是为了问清楚时间刻度,期望她其实还对他抱有别的什么想法。 他躲在灯塔下的阴影里,安静下来,等她开口。 虞隙其实的确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遗憾,还有没有哪里是她因为粗心而疏忽了的。 可这样的问题在心头打了一转就觉得,未免姿态太高了些。 这样的问题,对一个沉默了八年的人来说,实在难过又难堪。 可虞隙不知道,此时她为难的表情,其实已经深深刺痛了景陆沉。 -- 第100页 他在塞壬的荒腔中迷了心窍,心绪如麻地反问: “所以,你就只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来找我的吗?” 从前清透爽朗的少年音此刻被烘得满是低迷失落。 虞隙直觉不对劲。 可要说不只是这个理由,她又的确说不上来其他。 她甚至头一次有了想承认自己冲动的冲动。 她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股直觉太过强烈,连虞隙最原始深刻的意愿都被比下去。 她向他靠近一些,试探地问出: “那,你要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重新。 在一起。 提取到这几个字,景陆沉率先从迷乱中惊醒过来。 像贸然冲进暴雨的捶打,又像酣甜呼吸的人遽然被死死捂住口鼻。 “如果你的理由只是因为今天这件事,那么我拒绝。” 虞隙缄口结舌,哑然收声。 ...... 也好,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确实不是她所擅长面对的。 这一刻虞隙甚至在想,多亏景陆沉靠得住,够清醒,不会脑子一热就跟她一样不管不顾地胡来。 之前说他幼稚冲动不理智,是错怪他了。 她了然地点点头,垂手想了想,既然如此,那要么就,无功而返吧。 亲不到人,进不去门,就回家自己睡觉,不丢人。 虞隙竟然真的点完头就要走。 景陆沉眼风一凛,顿时气血上涌,一阵眩晕。 竟连藏在暗处的拳也快要攥不住。 灯下黑的盲区已失去庇护作用,他不该忘了虞隙的性子,难道他还指望她来纠缠吗?在被推拒之后? 景陆沉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最后一道惊慌不安的声音。 ——不行。 ——不可以就这么放她走。 他已在海底待得够久了,如今海面上燃起油火,那不如就此登陆,攀上灯塔,抓住她的光。 若如此,他可不做鲸了,从此也改做那拥有光的人。 脑中那道嗓音变得魔怔,像是有人拎起他的神经末梢,引诱般地低语: 如果她走之前,发现他过劳发烧了,还会走吗? 嘴上装着高风亮节似的拒绝得坚决,却又在人要走的时候刻意露出弱相,算不算得上小人行径? 来不及多想,虞隙瘦伶的两条腿眼看就要迈过他身侧。 于是景陆沉不假思索地迅速中蛊,转身也紧跟着踉跄。 而虞隙也如他所料,果然扶住他往门里带,挂上得逞的笑容,还要得了便宜卖乖地嗔怪,“哪有人会大夏天感冒发烧的啊!” 景陆沉知道她惯会抓住机会。 他明明精准预料,却又忍不住气恼她的自以为得逞,更气自己的毫无底线。 咬着牙火烧似的说:“热伤风没听说过吗?” 两副身躯再度相贴,升高的体温炙烤的从来不是肉.体,而是头脑和神智。 风度被烧干,景陆沉短暂地放任自己靠在虞隙细软的肩头。 反正再重她也不会在这时松手,他忍不住卑劣地暗想。 这套公寓是景陆沉后来自己挑的,没做多少隔断,结构还算开阔。 楼层也不是太高,窗外的灯与月光悉数照进。 虞隙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借着窗外那点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景陆沉腾出另一只手,伸到腰腹前。 纤修有力的手指解开西装外套的扣,敞露出最后一层单薄的虚溃防线。 虞隙跟着一并坐下,果真仍不松手。 她甚至得寸进尺地隔着两层衣料捏一捏他鼓胀的小臂,挑起眉故作狐疑地问,“看你这肌肉,像是没少练,怎么又还能这么病弱呢?” 她的问题像是从来就不为回答而存在,只为了叫人答不上来,好从此输下去一头。 顺着照顾病人的台阶攻进了门,虞隙却没有任何面对病患的自觉。 也不想着给景陆沉烧杯热水喝,更没想到问一句家里有没有药用不用量个体温。 捏完手臂,又歪着头想到了别的。 她凑上来,在一室幽暗中贴近靠着沙发背喘息的景陆沉,眨巴着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被猛然盯住的人一时竟分不清,她的眼神和自己下意识屏住的呼吸,究竟哪一个更炽灼。 “你刚才说,我那时候在学校很有名?” 问的时候像是真的好奇,问完又自己小声嘀咕,“难怪我都想不起来高中的时候,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原来风云人物竟是我自己?” 景陆沉眉心一跳一跳地,支着腿斟酌,是该叫她去先把客厅的灯打开,还是就这么顺着黝暗聆取睽违已久的耳语。 虞隙凑得近,不全是为了套近乎。 她不是个手勤的人,没有走到哪就顺手把灯开到哪的意识,不凑近点确实看不清楚。 譬如此刻,她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想着。 “为什么呀?” “是因为我漂亮吗?” 虞隙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疑惑,问完竟然听见景陆沉分明轻笑了一声。 “你自己听听这话说的,合适吗?” 受到质疑,虞隙也不觉得耳热,松开索然的手臂,进一步攻向更核心的肌群,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不是毫无根据。 -- 第101页 “不是吗,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眼睫灵动张翕,为胸口的火铳装填,亟待扣下扳机,迸射出最荧惑的火星。 景陆沉直视虞隙的眼睛,不甘示弱地亲身堵上她的枪口,三言两语教她哑火。 “因为你那时候在跟我同球队的队员早恋,见多了,自然就认识了。” 他于沸腾的意识中,端出一派慢条斯理,震颤与介怀只留给自己知道。 收到一个从没想过的,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虞隙在景陆沉步步紧逼的目光压制中卡了壳。 什么时候,什么球队,谁? 虞隙陷入茫然,这反应却并未取悦到景陆沉。 说来也奇怪,当初怀揣着自以为珍贵的规划,却不被需要的时候,景陆沉对虞隙也是从来没有过怨怼的。 怎么现在反倒不能心平气和地过招了。 似乎她的任何反馈,都能轻易挑得他从风而靡。 无风起浪却不自知者从来不会收敛自己的杀伤力,虞隙想不起来,就索性不想了。 她也不喊冤,也不得意,只从景陆沉身上撑起来,也学着他的姿势,舒展地往后靠上沙发扶手,似真似假地苦恼: “那时候就眼红啊?那问你要不要重新在一起,你又不肯。” 却不知这话是哪里戳中了他最为耿介的死穴。 稀薄夜色中,他的脸色沉肃下来,在陌生的压迫感上,又升起一层熟悉的严冷。 说熟悉也不准确。虞隙从前的确见过他的冷,却从不是对着她。 虞隙眨眨眼,原本的理直气壮忽然就没由来地消减了几分。 她分明看到他眼中腾起一股冲荡的讥讽,包裹着摄人的尖冷。 “怎么,就因为我早认识你,不懂事的时候喜欢你,你就感动了?就要大半夜跑过来跟我重新在一起?” 虞隙愕然睖睁住,正对上他隐忍而又磅礴的怒气。 景陆沉依旧眼神煎迫,死死罩住面前没心没肺惯了的人。 “虞隙,你所谓的‘在一起',又能值几个钱?不想要了就扔掉,扔完转头就会忘掉,想起来了,就四处找一找——” “这样的‘在一起’,你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吗?” “是,我被你找到了,然后呢,这一次你又要在一起多久?又打算什么时候再扔掉我呢?” 他依旧保持着仰靠的姿势,可虞隙却感觉像被他扑上来按住一般,百口莫辩,动弹不得。 连眼神都被牢牢制服住,焚化在他喷涌的怒气之中。 “我......你误会了景陆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虞隙的话语磕巴,想往后退,却忘了她已经靠在了沙发的扶手一端。 除非落荒而逃,否则她无处可退。 “我......你还发着烧,先,先好好休息吧,我回去想想怎么跟你解释,等你好了我再来吧。” 说着她就要起身,全然不顾她这番发言听起来,有多像“等等你听我狡辩“。 她是真打算抓住越狱这一唯一选项。 却在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的时候,就被扑压住。 这一次,不再是眼神的压制,而是实实在在的,有温度的落拓身躯。 第54章 第五十四头 自打记事以来, 虞隙挨过的教训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尤其是妈妈还在的那几年。 尽管秦卿是个很温柔的妈妈,可在教育虞隙的时候, 她的压迫感也没有比虞正源少到哪里去。 妈妈和风细雨地问出那些难以回答的笼统问题的时候,虞隙想的从来不是怎么认真反省,而是该如何回答才能逃过这一劫。 往往她也总能几句话就认认真真乖乖巧巧地承认掉错误,把妈妈哄好。 然而过往的成功经验挪在到如今的景陆沉身上, 居然完全行不通。 他一改先前的踉跄不支,体热仿佛反而为他提供燃料,输送能量。 他坚实的臂膊碾过沙发扶手,解开的西服下摆轻轻扫过虞隙裸露的大腿,激起一阵颤栗。 他在她上方支起一座屏密的山帐, 风吹不进,雨打不歪。 再也没有人操心开不开灯的事了。 虞隙头一次这般直观地感受到男女气力的悬殊, 她甚至没有要尝试挣脱,仅仅是被他炙热的呼吸笼罩住而已,就已无力脱身。 她下意识伸出软舌, 舔舔干涩的下唇, 同时视线规避冲突般从他的眼眸下移。 路过眼下的小痣,掠过挺拔的鼻梁, 最终落在他的唇瓣上。 虞隙发现,他的下唇比上唇要略丰实一些, 这会受引力的牵扯,软润地微张, 无言中尽是邀请的意味。 吞咽的动作咽不下未尽的渴求, 人最终只能沦为欲望的伥。 她便也难得地归降于欲念, 仰起下巴向上咫尺。 唇齿相接倒不是本意了, 她只是、只是舔完自己的,便也愿一视同仁地帮他也舔一舔,润一润。 可是紧接着,就觉得不够了。 火舌不知餮足地猛然窜高,呼啸起水分蒸发的声音。 于是执意要点火的人,自然就该仔细守着火堆,不许擅离职守,更不许三心二意。 带着绿叶的青枝投入火堆,叶片被吞噬后,会飘出灰白的烬。 打着旋地升空又落下,像细密轻飏的雪。 渐渐地,额上颈间都结出汗珠,眼神也被糊得迷离。 -- 第102页 这已经超出普通玩火的心态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 连他都忍不住出神地想: 她盯着火舌肆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是极致的温度?还是灼人的疼痛?抑或是......掌控的快感? 直到青绿的枝叶复又被烘褪成焦黑,风烟向她扑来,而她也只是稍稍偏过头,不再转身或者挪动位置—— 他就知道,她要么是累了,要么是玩够了。 总之,这摊火,即算可以熸灭了。 点火的人功成身退,只留下一地余烬。 早在室内温度旁若无人地越升越高时,窗外高洁无暇的月,就已无声地将这一室乱色尽收眼底。 两人都难掩喘息,潮热的气流席卷尽烟灰,眼神的温度却各有高低。 虞隙暗自心惊,局势似乎在往她预料的方向走,却又分明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其实无所谓要不要继续,但是景陆沉有所谓。 他不想再一次跟她不明不白地开始了。 若无善始,何来善终。 景陆沉一直都知道,比起他的谨慎,虞隙其实是更加勇敢的人。 她的勇敢不仅体现在想开始就主动开始,想结束就利落结束。 更体现在,他谨慎叫停时,她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张开湿漉漉的口,无辜地问出一句: “景陆沉,你不想吗?” 虞隙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更没起过什么肉麻心也酥掉的昵称。 绝大多数时候,称呼都被她直接省略掉了,漫不经心地。 现在被她这样看着眼睛叫名字,让景陆沉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他是她珍重对待的人,好像她终于把他认真看在眼里了一样。 他在她的假意温柔里,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曲起指缘蹭她柔顺的发丝,板正专诚地告诉她: “不行,我家没套。” 虞隙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微妙。 她眯起眼睛,捉住鬓边那只手,敏锐地反问: “噢......所以不是不想,是不行啊......” 一边拖着调子,一边还故意把视线打向景陆沉身下,再挑衅地瞟回他的脸上。 自觉扳回一局的虞隙并没有被大好心情冲昏头脑。 她记起在她故意曲解景陆沉的答非所问之前,是自己先想要落荒而逃。 好在景陆沉跟外面那些经不起激的男人不一样,不会一句话就要爬起来证明自己。 顶多只会装出一副凶凶的模样瞪她,色厉内荏,不足为惧。 虞隙被他瞪得很舒心,打算见好就收。 她坐起来,理理头发,又捋捋裙摆。 环顾一圈四周,进屋多时,这会才顾得上打量一眼屋内布局,整洁到空旷。 虞隙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装出语重心长: “那什么,我就先不打扰你养病了,你快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吧。” 她这话岂止流于表面,完全听不出任何关心。 兴致冲冲跑到他家门口,见人发了烧就又要走,跟那种女朋友来了大姨妈就不见面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噢,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于他们现在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景陆沉咬牙,刚才被挑衅还可以无动于衷,维持表面平静。 现在却越想越燥。 他明明清楚知道虞隙的性子,就是管杀不管埋的,从不指望她有良心。 可见到她真的要走,还是忍不住愠恼。 能不能来了就不要走? 怎样才能让她留下来? “你坐这别动,”他起身,若无其事地站直,“我出去买。” 虞隙怀疑自己看错听错:“???” 她叫住他:“等会!” “你有毛病啊??” “你再说一遍,你去买什么?买药,还是买套?” 景陆沉面无表情地停下,虞隙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至于吗?这么急?” 景陆沉比她还理直气壮: “不是你着急?做不了就要走?” “我什么时候——” 虞隙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坚决没有那个意思。” “你刚出完差回来,肯定很累,我是真的想让你先休息。咱俩这事,过后等你好了再说,行吗?” 狡猾的女人,她太知道怎么打发人了。 偏偏景陆沉冲着她说的“过后”,太过轻易就被安抚。 她走的时候,到门边才终于想起来帮他开个灯。 “啪”地一声轻响,虞隙的身上朦胧地亮起来,亮在景陆沉烧红了的眼底。 她身上的短裙不知被哪个具体的动作掐出令人遐想连篇的褶皱,线条收束向盈盈不堪一握的腰际,裙摆下阔气地袒露出的一双腿更是刺眼。 他强制自己耐住性子看着她走掉。 然而这一过后,就过到了什么时候呢? 等待的具体时长只在起初清晰,等得久了之后,刻度就被模糊掉了。 景陆沉已经记不得具体是隔了多少天了,只记得再次见到她的场景。 是在酒店门口,他开车进来正要找个车位去停。 虞隙从头到脚一身全黑,看起来酷劲十足。 做的事也完美契合她今天的穿搭风格。 她正握着烟盒,走到旋转玻璃门一侧的吸烟区站定,转了半圈找了个背风的角度。 -- 第103页 视线相对,两人动作皆是一滞。 这下景陆沉车也不停了,直接在人家前坪就地熄火,把钥匙塞给迎上来的礼宾员。 “麻烦你。” 虞隙敲出一支烟来夹在指间就不动了,施施然看着景陆沉在她的注视下,推门下车,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虞隙挑了挑眉,人到面前的时候,不等他开口,她先抢着问: “帅哥借个火呗?” 说着还扬扬手指,姿态随意得很。 她以为景陆沉会硬梆梆地挤出一句“没有”,她知道他不抽烟。 却没想到他只是垂着眼看她,神色难辨。 “没火你就别抽了,憋着吧。” 这反应倒是让虞隙挺意外,看他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于是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摸出一板火柴,拿腔拿调地继续: “只有火柴,可这玩意儿设计有问题,我划不着。” 倒成了人家火柴的错了。 景陆沉白玉般修长的手指夹住纸壳,接过来一瞧。 不是盒装的,是酒店里那种纸板装的。 火柴棍不是一根一根躺在小盒子里,而是连成一排,贴在纸面上。 这种一体的款式也就看着艺术,确实不容易点着。 如果直接把火柴棍揪断下来,角度也反而不好控制。 看起来虞隙也的确这样试过了,木棒连队里缺了两个空,红磷砂纸上也有参差两三条划痕。 单面的摩擦条细窄,还印着明明白白的酒店logo,设计简洁,大写加粗,即使印在小物件上也足够醒目。 景陆沉单手捻开纸板盖,食指灵巧一拨,拇指抵住一旋,“嚓”地一声,火苗就如受魔法召唤,在他指尖燃起。 虞隙懒得做出搭手挡风的礼节性动作,只挺直了上身,倾过去就火,仿佛要刻意表现优雅姿态。 焰端与烟纸交颈缠绵,滋滋声中吐出一口白烟,虞隙这时却又抬起手,搭上景陆沉正欲收回的手背。 她的手指有些凉,搭上去的一瞬间,景陆沉抬眼看她。 她的神色旖旎轻佻,眸中却有两簇灵动闪烁的小火苗,反而显得真挚热诚。 虞隙也不躲闪,也不避讳,手指轻轻一勾,一把将他拖回来。 然后,再次凑上前去,轻吹一口气。 两人之间的火光瞬时摇摆着熄灭。 可景陆沉抬眼对去,分明见到虞隙直勾勾的眼底,这时却有光亮起。 第55章 第五十五头 柴火被吹熄, 心里头的火星却噼啪作响。 “是不是你的电话在响?” 虞隙出声提醒。 是,但景陆沉现在不太想理会。 他今天是有约在身,有个外地投资商刚好出差过来, 陈焰就约在了投资商下榻的酒店吃顿饭。 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快到时间了,打电话来催他了。 虞隙指间夹着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接吗?” 景陆沉表情有点严肃, 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权衡接电话的空当这人会不会凭空消失。 顿了顿,还是先乖乖接了电话,不过只简短地应了一句,就迅速挂断, 全程紧紧盯住虞隙。 “到楼下了,马上就来。” 虞隙还是那副慵懒随意的样子, 坦然接受景陆沉的眼神洗礼。 “你去忙你的吧,我抽完这支就回房间了。” 她眨眨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说。 景陆沉也不废话, “房号发我, 我忙完来找你。” 转过身还没走出几步,像是怕她误会自己的目的, 又返回来补充: “我有话要跟你说。” 虞隙憋住笑,“行吧, 你先去,我一会儿发你。” 这话一出, 他又想起一件疑惑的事, 先不急着走了。 “你还有我号码吗?” 虞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有点无语。 当然有了, 她还没勤快到动不动就会去整理一遍手机通讯录。 前提是—— “......如果你没换号码的话。” 景陆沉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不乏委屈埋怨地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把我删了。” 这个问题要是再追究下去,就跟旁边一直转一直转的玻璃门一样没完没了了。 虞隙翻手弹掉烟灰,挥挥手把他打发走。 确定人影消失不见了,她才一把掀灭指间的橘色光点,也回了大堂。 虞隙还在跟前台交涉的时候,就收到了来催她的短信。 简短的两个字: “房号。” 虞隙撇撇嘴,以前也没觉得景陆沉有这么沉不住气啊。 她接过房卡,谢过前台,一路昂首阔步,进了电梯才不紧不慢地回复了“5008”四个数字过去。 楼下中餐厅包厢里,几人都不是难应付的,只是既然上了桌,推杯换盏间就难免都要喝上几杯。 席间聊起同税务部门打交道的趣事,这点不属于景陆沉的业务范围,他稍稍分了神,趁机回信给虞隙。 “我就快结束了,等我。” 虞隙没回。 准确地说,她是压根就没看见。 一进房间她就直奔浴室,准备工作做足了全套。 等她从头到脚收拾齐整出来,交待礼宾员去买的衣服也刚好送到了房间。 -- 第104页 从纸袋里挑出出那件白衬衫,剪了标穿上。 没错,她叫了一件白衬衣的“外卖”。 等她把衣服穿好,对着镜子摆弄好头发,确认衬衣领口露出锁骨,外头响起敲门声。 不是酒店工作人员的三声敲法,而是一快两慢。 虞隙依稀记得,以前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景陆沉每次上她家,都要先敲门。 就是这种敲法。 虞隙那时还很不耐烦地说过他,明明一早就把密码告诉他了,为什么就不肯自己开门。 她已经忘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或者究竟有没有回答了。 只知道说过之后,他好像就改了。 虞隙满意地笑,似乎在景陆沉身上,发现越多他没变的地方,她就越安心,甚至很没良心地越发得意。 她最后从镜子里确认一眼,笑着走过去开门。 门后的人本就面色紧绷,看到她穿成这样来开门更是立即蹙起了眉,“你——” “进去。” 景陆沉直接伸手按在虞隙肩头把她推进了房间。 他其实并没有使出多大力气,更像是着急让她赶紧进屋。 但虞隙顺势背靠上门后的软皮墙时,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这几次和景陆沉交锋时,那点微妙的异样感究竟出自何处了。 他的言行但凡出乎虞隙意料的地方,都是因为变得比她以前熟知的那样更有攻击性了。 以前的景陆沉,可不会做出把她按在墙上这种事。 啧,男人,终究还是逃不过红眼掐腰按墙角的进化路线么。 虞隙不慌不忙摆好姿势,甚至挽起来手臂,挑眉看他。 她倒想看看,景陆沉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 毕竟这次她都煞费苦心到,把房都开好了,他要是再拿上次那种破借口出来打岔,虞隙可就真的没兴致再陪他玩了。 她甚至仰起下巴,尽量摆出睥睨的姿态。 景陆沉垂在身侧的手攥住又松开,他几乎要屏住气,才能不泄露自己逐渐升温的气息。 虞隙死盯着景陆沉的表情,有意要把他防线消溃的每一丝变化都看个分明。 她看着景陆沉两手抬至她颈间,停在她细伶的锁骨跟前,刚要扬起得意的嘴角。 领口衣料悉索,谁知下一秒,那双筋骨分明的手竟然指尖轻轻一挑,把她的衬衣扣子系得紧紧的! 虞隙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垂眼看着他四平八稳地从第二颗系到第一颗。 “裤子呢?拿出来穿上。” 虞隙听见他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彻底不服气了,当下就冷了脸要挣脱。 景陆沉赶紧拉住她。 他叹了口气,满是隐忍,犹豫了半天,才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你......不需要这样,也足够让我方寸大乱了。”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稳住声线,好好跟她讲道理。 虞隙看他神色平静,呼吸平稳,压根不信什么方寸大乱。 她看他是纹丝不动才对。 见虞隙不买账,景陆沉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拉着她的手,承认给她看,他现在有多乱。 可是作乱的人哪里来的耐心责任心这种不管用的东西。 她只晓得,上了手就不想再放手,甚至想直接得手。 景陆沉却呼吸一顿,迅速钳住她的手腕,退开了身子。 “不行。”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么快得逞了。” 虞隙:......??? 他还是人吗???这都能忍? 他却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要跟她谈话,并且最首要的问题就是: “你跟谁开房?” 虞隙没好气地回答:“跟你啊。” 景陆沉咬牙,这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真心就算了,连句实话也不给。 “虞隙,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上次你说咱俩的事过后再说,你要过到什么时候?要不是今天撞见,你真有打算要再来找我说清楚吗?” 虞隙低下了头,却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宁愿他平时啰嗦一点,也不要在这种时候磨磨唧唧来跟她谈心吧! 景陆沉却还没问完,他告诉自己稳住节奏放她回了家,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些天,可是保守的战略在她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意义! 或许他早该学聪明写,虞隙根本就不是能够靠等得来的人。 是他太痴傻太笨拙,才会心惊肉跳又束手束脚,才会让自己被动到只能等手足无措地她召幸。 这一次,他绝对不要重蹈覆辙了,什么战略都总该试一试。 虞隙看不得景陆沉板着个脸思来想去的样子,主动伸手去搂他。 她心里想,这次要是再不接招,那她真的要翻脸了! 景陆沉腰腹肌肉一紧,再也顾不得原本要说什么了。 这种状况下再说什么,都显得假正经。 他心一横,干脆抛开无用的顾虑与所谓的原则,一把将虞隙从墙边抱起来。 虞隙终于高兴了,乐不可支地撑住他的肩头,嘴里还嚷嚷着,“里面里面!里面有个大浴缸!” 景陆沉为自己的再一次屈服感到懊恼,再怎么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又如何,不过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再度沦陷。 -- 第105页 他沉默地依言将她抱过去。 这浴缸大不大倒也就那么回事,关键是,它杵在整片大落地窗下! 景陆沉居高临下看着,有些犹豫。 不嫌硌么? 虞隙刚被放下就兴奋地翻身,自己找好了舒服的位置。 他只好暗暗呼气,认命地去拉窗帘。 虞隙却连这也不让。 她一把握住他的臂膀,细白的小手覆上突起的青筋。 “不用拉吧,我特意挑了楼层,五十楼哎,没人看得见。” “你——喜欢这种刺激的?” 他突然收紧的臂弯教她只能用破碎的哼响回答,她有多喜欢。 女人柔软的腰肢到底没多少力气,稳不住重心,惊慌间不小心,失手打开了水阀。 热气氤氲起来,虞隙的意识也被蒸腾得模糊恣意,景陆沉却停下了动作,虞隙疑惑地睁开眼,正要发问,他突然凑上来,与她鼻尖相抵,在水雾中缓缓启唇。 “我有两个条件。” “第一,老实告诉我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第二,这一次,我要追你,你要站好了,等我来追。” 他的声音低哑沉郁,像在故作深沉地蛊惑她。 动画片里居心不良的反派大魔头,就是这么引诱无知天真少女打开释放罪恶的魔盒的。 可是热水蒸化了虞隙的警惕,她想分辨他话里的陷阱,睁大眼睛却也还是懵懂。 然而恶魔还在耳边低语,催促她签下不知几何的险恶条约。 “你先答应,我就继续。” 潮热的气流涌进耳道,从悱恻缱绻流向慷慨淋漓。 箭在弦上,虞隙昏沉又恳切地胡乱点头。 下一秒,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就被坚实有力的臂膀从浴缸里捞起来,像抱小孩那样挪到了床上。 景陆沉松开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腰间被什么缠住。 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上去,“我去拿东西,很快。” 离开了热源,虞隙这才从混沌中找回几分神思。 她两手撑在身后,不满地咕哝: “浴缸里不是挺好,我特意问前台要的270度全景呢。” 景陆沉正侧身对着她,听见这话,心里堵得不行。 她提前也不知道会在门口碰上他,这算哪门子特意?她先前究竟是约了什么人,有什么事,市里山上加起来好几套房子还不够她狡兔三窟的,偏要出来酒店里? 他三两下装备好,扑覆上去,哑着嗓子问她: “浴缸好?你也不怕崴断脖子?” 景陆沉自觉无需证明,但他是真的有花三秒钟的时间权衡过地点的问题。最终还是在被她嘲不会花样和确保她的安全之间选择了后者。 虞隙似乎还要见缝插针发表质疑言论,被他瞅准时机堵了回去。 水渍在纯白布面上洇开,时间混着逸出的声响,压着脚步从凌乱褶皱间悄悄溜过。 有人不知餮足,只想贪得无厌地把自己的不甘和对方的不服都化在劲里,揉成水儿,从身上拧干甩走。 时间的流速被模糊,被抛在脑后,已分不清究竟谁第一个失控,只知道谁都不甘落后,要在下一个回合卯着劲扳回一城。 虞隙先找到话口,忠奸难辨地喘着气叫板: “就这?也用得着怕崴了脖子?” 景陆沉濡润的眸子眯得狭长,原来质疑被堵塞住再久也不会自动消散,而只能被舒化,被宣泄,被绝对的力量压制到彻底臣服。 他咽下一切言语回答,只管身体力行地叫她知道,男人除了不能说“不行”,还有一条—— 不能听“就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惊蛰,虞妹的生日,let’s祝贺她终于改善伙食吃上肉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头 潮水在地球的引力下涨落, 而景陆沉,在虞隙的引力下变得浑浊,变得愚钝, 变得闭目塞听,头晕目眩。 原本想好要说的话都被耽搁在一个又一个吻里,嚼碎了咽回去,或是随着吐息飘去了不知道哪里。 景陆沉眼见着一切脱轨, 却毫无办法。 只能在事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着虞隙的后颈,心中暗忖,一边重新措辞,一边观察她的状态。 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的,该确定的关系, 该要的承诺,他全都要。 虞隙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对景陆沉撸猫似的指尖小动作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是太累了? 景陆沉正在考虑要不要等虞隙缓缓再说,她忽然动了。 虞隙大概是缓过劲了,翻了个身就要爬起来。 景陆沉的手指被甩开, 落了个空。 他抿唇, 眼神跟着虞隙背上裸丨露的蝴蝶骨走,还以为她是要去抽传说中的事后烟。 正想好好审问一下这么个坏毛病哪来的, 就见她到处捡衣服穿。 “床都湿了,不好再睡了呀!走了走了, 退房回家!” 景陆沉倒也没意见,只要不是丢下他自己一声不吭跑回家了就行。 虞隙在电梯里对着镜面补口红, 才发现顺手把房卡揣出来了。 于是下楼之后路过前台, 就顺手交还给人家。 前台还没换班, 还是刚才的那位妹妹。 妹妹妆容精致笑容亲切, 工作态度也很是认真负责,客客气气跟虞女士确认,“刚才开这间房间的时候有跟您这边提过房间是含第二天的早餐的噢,虞女士,您确定要这么早退房吗?” -- 第106页 前台妹妹大概也只是想确认客人的入住体验如何,提前退房有没有什么不愉快。 虞隙没当回事,套房不都带早餐么,用不上就不要了呗。 景陆沉却没放过这个细节,原本默默跟在虞隙身后,这会却忽然插话: “刚才开房的时候?” 虞隙寻思既然都得手了,其实就没想瞒着了,刚不是也明明白白告诉他了么,这间房就是为了他开的。 景陆沉却好像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似的,自己一个人兀自高兴,嘴角咧开又立马绷回去,一双眼睛亮晶晶水灵灵地盯着她看,还以为谁看不出来呢。 “走了走了!”虞隙赶紧拉上他离开,丢人。 景陆沉不光觉得心里舒坦了,甚至还悄悄为先前错怪她而有点小愧疚。 然而还没舒爽两分钟,两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大堂,条约就被推翻。 因为虞隙回过神来就开始不认账。 嘴里还振振有词: “直接告诉你我喜欢什么,这不是走捷径作弊吗?” 她甚至还想起来端不称职的学姐架子,大耍花腔: “景学弟,抄答案可不是好学生该有的行为噢,不要乱学。” 说完,就一闪身子先钻进了那扇一直转一直转,转得人心头烦乱的玻璃门。 景陆沉反应慢了,没抓住也没跟上,只能压住火气跟进下一扇。 “你什么意思,穿上裤子就不认账了?” 其实虞隙也没打算不认账,她只是不习惯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好像就非得签字画押了一样。 她摸了摸鼻子,眼神也开始乱瞟,一看就是心虚: “那床上说的话也能当真么?” 景陆沉知道她爱装腔作势,但是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被她这个破态度气得牙痒痒。 他大步追上去,高大的身躯一把将虞隙逼在车门上,两手圈住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吐出焦躁的气。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你答应我的时候,咱俩可还没到床上。” 他说这话时,不仅箍得她动弹不得,就连眼睛也眯起来,一副逼人就范的凶悍模样。 虞隙愣住,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吃这一套。 说句俗到顶了的话,被景陆沉气急败坏地按在车门上恶语相逼,她现在竟然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像是胃里突然冒出来一群蝴蝶,在乱舞、在挣扎。 虞隙眨眨眼,刚才那股无赖的气焰也随之烟消云散,乖乖说了句:“那、那好吧...” 景陆沉挑眉看着虞隙,似乎是在辨别她难得乖顺好说话的可信度。 可是面对她的本来面目,他向来眼拙,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也不敢轻信。 最后,只伸出一根手指,点上她挺翘的鼻尖,威胁似的哑着嗓子继续吓唬她: “不许骗我。” . 景陆沉开车送虞隙回家,他其实也想跟着一起去的,但是没办法,公司最近正是融资的关键阶段,他还得返回去加班。 几个小时前他看准时机告假离席的时候,陈焰还用促狭的眼光和语气大肆调侃他: “走了还回来吗?” 他没辙,只能应了声“晚点会回公司”才匆匆忙忙找电梯上楼去逮人。 他趁着红灯瞟了眼身边的虞隙。 她正偏着头看窗外,余晖布满天际,美得炫目。 她却没在欣赏余晖,而是盯住泯灭的光球看得仔细。 她的身上被镀上浅薄的光芒,在景陆沉的眼里,好看得不太真实。 他握紧了方向盘,忍住伸手去摸她发顶的冲动,想了想,问: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虞隙没动,仍旧保持着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姿势,边思索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出差吧,大概。” “出差回来以后呢?” “说不好,也可能会有调动,现在还没想清楚。” 景陆沉没说话,却皱起了眉,没让她瞧见。 . 这之后,虞隙真的就开始疯狂出差,十几天时间里,竟一连跑了七八座城市。 等她终于歇脚回来,就收到景陆沉跟开了天眼似的发来的信息: “有空了?” 虞隙原本还以为,这些天他们是出于默契,赶上工作就各自先忙。 可是这会儿景陆沉这么掐着点来问她,她又不确定了。 不咸不淡地回过去两个字: “干嘛?” 老天保佑,他可千万不要说出类似什么“干你”这种骚话,不然她立马就会萎掉的。 虞隙回想起自己被景陆沉按在墙边时的腿软,和被他按在车门上时的心跳,有点嫌弃自己的品味。 景陆沉不知道虞隙已经被自己的一番脑补膈应得扔下了手机。 他只知道,这人在外头飞了大半个月,愣是一天都没想起来分一点心思给自己,这会居然还若无其事地问他“干嘛”? 虞隙放好了满满一池热水,正打算躺进去舒舒服服泡个澡,偏偏欠了外债似的要被电话催。 她只好出去拿上手机再回来,一边接一边一条腿先跨进浴缸。 电话甫一接通,没等虞隙重复那个毫无意义的问句,景陆沉就先声夺人,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丝毫不给虞隙再装傻的余地。 -- 第107页 “既然出完差回来了,那我们商量一下,是去你家,还是来我家?” 虞隙整个人躺进水池里,在熨帖的温度里不自禁地发出喟叹。 酸胀的肌肉终于得到舒缓,干涩的皮肤被覆上滋润,她的声线也像被水蒸气托起,和溽热的空气一起飘摇。 那不自知的一声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叹吟,在某人的外耳道喷上涔涔热汗,勾出丝丝刺痒。 要不是听见还有零星水声,景陆沉几乎要以为她在做什么包藏祸心的坏事,有意要挑得他血脉喷张。 这一下心怀不轨的,成了另有其人。 他没有办法再心无旁骛地重复刚才的问题,他心有邪祟,他满手业障,却瞒着不肯坦荡如砥。 反倒是虞隙,对血与肉的瞬息变化一无所知,只觉得身上松快了,也有了心思逗一逗那头的人。 她甚至捏着嗓子故意往那难缠的旖旎风光上引,像是得了空就逗一逗八哥鹦鹉的无聊老头。 “去你家吧?” “嗯。” 一个单字,听起来怎么也不像对她的回答感到满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哪里还有神思管得了什么为什么? 从大脑颞叶到后额叶,仅剩的功能就是顺着她,机械地跟着重复: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试试穿你的衬衣啦!” 血气瞬间澎湃奔涌,一些绰约冶艳的画面霎时激荡而出。 落地玻璃前抬手可触的蝴蝶骨,窗外是融了金的城市落日,肌肤相撞时震颤的蝶翅让人想拦下,不教她真的飞入霞光中消散;又想护住,教她即使飞走也不要被日冕灼伤。 这下景陆沉基本可以确认了,她就是包藏祸诡,就是蓄意执心。 可是也已经晚了,他已然无力招架。 干脆任由大脑罢工,放纵底线破败,只顺着她,好言轻声地哄: “好,都给你。那什么时候来?” “我现在去接你,可以吗?” “等你泡完澡,身上舒服了,心情也好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虞隙只觉得耳廓血管一跳一跳地,随同她在热水里泡涨开了的心脏同频搏动。 还有哪里有刺可挑呢,她现在的确身上也舒服了,心情也好了,被一句“可以吗”一句“好不好”哄得服服帖帖。 还怎么不好呢。 松松软软答一声“好”,可话音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她怎么居然发出了这么娇嗔的声音。 许是主管警惕和防备的神经细胞都在热水里被泡融了,虞隙现在,躺在浴缸里,连心里暗道一声“糟了,不妙”的心气都没了。 这可实在不妙。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五十七头 然而, 电话里再怎么说得好好的,景陆沉来了之后,却没能把虞隙接去他家。 一个进了屋, 一个出了浴,谁又还挪得动地儿呢。 虞隙之前老嫌自己的衣帽间不够宽敞,不过她对家里这个浴室倒是挺满意。 她很喜欢大理石台面与金属镜面的组合,像酒店, 像会所,冷感大气。 也喜欢量感厚重的黑金或者墨绿配色,绚丽奢靡,却极尽距离感。 像绿灯塔对岸的,纸醉金迷的, 盖茨比的世界。 环顾四周,唯独没有人们常用来形容家的“温馨”一类的关键词, 她也不需要。 虞隙仰靠在白瓷浴缸的边沿,阖上眼皮,像个得尽了天下的意气君王, 脑子里还想盘算点什么, 身上却又舒坦到忍不住放空。 景陆沉到得比她预想地要快很多,依旧坚持绝不轻易自己输密码开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敲了门虞隙没听见, 好在她是带着手机进的浴室。 接起电话,没好气地报出那串没变过的密码叫他自己进来, 然后撑着浴缸边沿站起来,滴滴答答地扯过浴袍将自己围起来。 滴着水从浴室里出来, 虞隙没去管端坐在沙发上的人, 而是先去岛台上拎了一只酒红色的玻璃天鹅过来。 天鹅造型的醒酒器是当初搬来这里住的时候, 虞隙特意从买手店里订的。 酒是进浴室之前就倒出来醒上的。 “那会不知道你要来, 已经提前醒上了,喝吗?” 猩红液体从细瘦的天鹅颈流出,倾倒进丰满的杯肚。 客厅只开了侧边吊顶的射灯,光束沉稳而专注,就像景陆沉的眼神。 他在看茶几上的那只胖滚滚的椰青壳。 被掏空了肚子又晒干的壳子里,有瘦长的钟鬼和万物想,也有会开花的光玉。 这盆多肉的来源,是有一阵虞隙短暂地迷上了刷小视频,时不时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就凑过来拿给景陆沉一起看。 “你看这个!好有创意啊,还蛮可爱的,把椰子壳变废为宝,养的多肉还能放书桌上防辐射!” 后来刷了几天,看多了各种夺人眼球的噱头花招,就觉得没意思了。 软件被虞隙嫌弃地删掉,买回来的多肉移栽好了她也只是看一眼,“真的被你做出来啦,能养得活吗?” 景陆沉也没把握,洗了手思量着回答: “不知道,先养着看看情况。” 后来的情况他没看到。 现在看来,是能养活的,还活得挺好。 透过它们,景陆沉倒像是看到了困顿在原地、笨拙摇晃的自己—— -- 第108页 没长腿,所以走不出去; 一肚子土,所以说不上来几句漂亮话。 唯有庆幸虞隙没有扔掉它们,反而从阳台搬到客厅来好生养着。 从而也庆幸,她愿意将他也一并找回来。 景陆沉看够了椰子壳里的多肉,又去看虞隙。 只一眼,就迅速蹙起眉。 “头发还在滴水。 不吹就算了,连拿毛巾擦擦干都不会?” “这不是忙着接待你嘛。” 虞隙不当回事,支出两根食指,从颈侧一挑,长发被拨到背后。 水珠顺着动作消融进雪白蓬松的浴袍。 像雪花化成水,又落回积雪堆。 “毛巾呢?去拿毛巾来把头发擦干再喝。” 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地盘,虞隙才不想听人使唤,更懒得守谁的规矩。 她没动身子,只抬起手,缩在浴袍袖子里,仗着浴袍软乎厚实,两只袖口并起来就这么扭着擦发尾。 景陆沉忍了又忍,实在看不下去,“这么擦也行,那擦完就去把衣服换上。不然湿气全都钻进体内了,以后有你受的。” “啧,你好麻烦啊!” 说着人往后一仰,二郎腿一翘,动作大到身上的浴袍都滑开。 听见她孩子气式的发泄,景陆沉粗粝的眉毛皱作一团,想叫她把浴袍穿好,又想叫她干脆把洇湿了的浴袍直接换掉。 虞隙非常不习惯他装大人的做派,非但不管大敞的浴袍,反而翘起一条玉腿,挑衅地瞪着他。 对峙不过三秒,清晰无影的射灯光束,化成了幽暗海湾对面的点点绿光。 景陆沉低低叹了口气,认命地上前来解开松散缠乱的腰带,再一手一边衣襟给她掖好。 虞隙挑着眉看他居然还真的认认真真帮她把浴袍理平整,腰带系上结,还用力紧了紧,勒得她嗤笑出了声。 听见她的反应,景陆沉把目光从那根怎么绕怎么别扭的腰带转到虞隙细腻光滑的脸上。 只见她嘴角勾着不过心眼的笑,一双长眼死盯着他,风情万种的眼尾此刻也拉起诱人的弧度。 他不由得在心底暗叹,这个女人,笑和不笑,真的完全是两副模样。 紧接着,就见她把手也伸向自己腰间。 指尖捏起腰带,一下,两下—— 就又把刚系上的带子拉开。 景陆沉的眼神不再古井无波,虞隙顶着他的注视松开手,任由衣带散落。 他直觉她的状态不太对劲,并不随意接招。 “解了正好,去换身干衣服穿上。” “喂,”虞隙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小屁孩儿。” 要是在平时,听到这样的称呼,景陆沉绝对第一时间皱眉,给出无声但坚决有力的反抗势态。 可也许是今晚见到的虞隙,情绪一直不太对,又也许是她现在有了醉意的眼角红得太可怜。 景陆沉从她的语调里听出了满满的空洞与落寞。 他按捺住自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有什么理想吗?” 虞隙一手扶着高脚杯,一手撑着下巴,呆呆地问他。 景陆沉没太见过她这样无神丧气的样子,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了几秒没有得到应答,虞隙似乎也并不真的在意他的答案。 她只是有些懊恼,还有些委屈,“我反正是从来没有过什么理想。这种东西,好端端的,从哪里来呢?” 即便只是自说自话,她也越说越委屈,眼角开始有星光闪烁。 她哽了哽,手从颊边垂落,吐出一口气,“我想不到。” 景陆沉倾下身子,一手拢住她的湿发拎起来,沉声问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丧气?” 原因其实也很好猜,虞隙回答,“因为公司里出事了。” 她出差的这段时间,原本是正常巡察分公司。 谁知集团股票忽然被做空,用于对冲的期货储备被挪用于产业链早期投放,一时间根本无法平衡回来。 好一手釜底抽薪,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和心思筹划的一切进展突然被打爆。 “查出来是谁了吗?” “我爸说还在查,但现在更重要的大概是先挽回损失吧。他没细说,我也不确定具体情况。” 在此之前,虞隙原本已有了退出项目组的意思。 她想让勇初这样的技术型人才回归猪场,而她自己也打算趁着平稳期,趁着虞正源退休前,去好好进修学习一段时间。 没想到商场上从来没有能真正安心的平稳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坑在哪只脚下,马上要被踩中,一脚踏空。 跌停收盘的时候虞隙还在飞机上,断掉通讯一无所知。 落了地看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打了电话给虞正源。 她原以为爸爸此时会暴跳如雷,会拍着桌子大骂,所以顶着心惊也想打电话听听爸爸那边的情况。 没想到虞正源比她装出来的样子还要冷静,只说事已至此,想办法解决就是。 可是虞隙没办法忽略他话尾气息里的焦灼。 这篓子不是她捅出来的,可是困境当前,她却无能为力,心情不可能不复杂。 景陆沉听后,沉吟了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又吞回去。 他想安慰虞隙让她定定心,但又不习惯将没把握的话说在前头。 -- 第109页 直到虞隙率先发起总结陈词: “所以,我最近可能会比较忙,状态也不会好,也没办法对你好,我们的事——” “又来?” 景陆沉打断她,呼吸变得急促。 手中冰凉湿发蜿蜒,水珠顺着桡骨浸湿了整只袖子。 衬衫布料变得薄透,贴在小臂上,凉意沁人。 他干脆不再搭理虞隙,也不让她再说话,当着她的面开始打电话联络。 “你帮我查一个人。” 虞隙看他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不太确定他这是什么意思,只讪讪地自己倒了杯酒喝。 景陆沉却放下电话,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虞隙,你听我说。” 他的嗓音低沉如水,眼眸幽暗如海,汹涌的浪潮似乎要将虞隙席卷、裹挟。 可他接下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像在拼命压抑这份汹涌,不让翻腾的水花溅出来。 “我知道自己嘴笨,很多漂亮话都不会说,也许不够让你信任,更不够让你依赖。但是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证明。” 他的正色直言来得突然,虞隙明显还在状况外游离: “哈?” “你接下来几天还要去公司吗?如果安排得过来的话,能不能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啊?” “阳沙湖。” 这个地名让虞隙有些发愣。 她本就想挑个时候带着勇初回去一趟,可她没想到景陆沉也会提到这个地方。 虞隙讨厌被卖关子,更不乐意好奇宝宝似的追着问为什么,于是只抿着嘴不说话。 水滴仍在默默从浓密发尾的罅隙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景陆沉指尖轻轻捻动。 “你这头发这样不行,现在不是天正热的时候了,不能就这么晾着,会头疼的。” 他知道虞隙只是嫌麻烦,只要轻声细语地好生哄着,她会愿意听的。 “我去找条毛巾来给你擦干净,嗯?” “或者你告诉我放在哪里了,我去拿来,好不好?” 扯半天又被他扯回来了,他也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反而舍得话密。 虞隙撇了撇嘴,抬起千金贵手,去端酒杯前,浅浅地朝浴室一指: “挂墙上,白色长毛那条。” 景陆沉撑着膝盖站起来,熟门熟路地去浴室,像从来不曾阔别过这间屋子。 虞隙盯着他的背影,看到小臂上那一截湿透的袖管,抿了抿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景陆沉很快回来,半蹲在她腿边擦完头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幽幽地问: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景陆沉没有迟疑,立刻就明白过来她在问的是被他打断的那句话。 他用力咬住后槽牙,很快又松开。 “那种话,没什么说的必要。” “那你要向我证明什么?” “你可以习惯依赖我,我不会让你......” 他似乎被该说什么形容词给难住,顿在半路犹豫不决。 虞隙反问: “那你也刚刚,也没有信任我不是吗?”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要说公司最近状况不好,我会没有精力跟你在一起,会要求把我们的事先放一放吗?” 景陆沉愣住,难道不是吗?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下意识以为,她就是那样想的。 按她的性子,如果不打断她,接下来一定会说出那样的话。 “景陆沉,你也听我说。” 虞隙从沙发上起身,蹲到他面前,轻轻静静地拿膝盖与他相碰。 “我也知道以前我对你不够好,所以你不信任我,觉得我还是闹着玩的,有点什么事就撂挑子走人。” “虽然以前的事,也不能说是我做错了吧,但是我也想告诉你,我也不是那么没有责任心的人噢。” 深夜的楼宇高层本就宁静,只有不会发出声音的光,沉静贯注地照亮蹲在一起的两团人影。 娇小的那团影子伸出手,抚上对面高大些的另一团。 扯住他的袖口,指尖因发力泛出浅粉的血色。 她帮他把法式衬衫的蓝宝石袖扣解开取下,将湿袖管剥离,一圈一圈卷起来,用指背去拂那片失温的皮肤。 “咔哒”一声,轻拂改为紧握,袖扣从掌心滑落,蓝宝石跃入大理石海面,成为了海湾宅邸对岸的,无人在意的灯塔光束。 今夜灯塔长明。 今夜无人离港。 第58章 第五十八头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是第二天。 虞隙醒来,发现他们昨晚忘记拉窗帘。 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下意识看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 分辨不出时间。 她只能去床头摸手机看时间。 结果看到一堆未接来电,几乎全是虞陟的,其间还夹了三两个黎美云的,甚至还有唐助理。 这几个人摆在一起, 虞隙心如明镜,这是虞正源出事了。 她飞速解锁手机,给虞陟拨回去。 嘟声响起,她又开始犹豫是不是该挂断,然后换成黎美云重新拨打。 虞陟果然着急忙慌, 喘着粗气还隐隐拖着哭腔地接起电话: “姐你怎么才接电话啊,爸住院了, 妈都急坏了,你赶紧——” -- 第110页 少年慌乱的声音忽然中断,换成沉稳淡定的中年女声。 “虞隙你别听他瞎嚎, 已经出了急诊转进住院部了, 中心医院西栋六楼,你慢慢来就行, 不着急,路上开车别慌。” 虞隙其实没工夫想自己现在慌不慌, 只知道该赶紧洗漱然后穿衣服出门。 匆忙走出房间,门口传来响动。 是景陆沉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他想着虞隙也许还睡着, 不要打扰她, 轻手轻脚地自己输了密码进来, 正对上虞隙明显不在状态的模样。 景陆沉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 过去拉住她: “怎么了?是要出门吗?” 虞隙像是这会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回过神来: “说是我爸住院了,我去一趟看看情况。” “外面降温了,先去加件外套再出门。” 虞隙没什么情绪地乖乖听话,转身回去抓了件外套。 景陆沉在门口等着,接过她手里的车钥匙。 “你刚睡醒开车不安全,我送你过去吧。” 一路上虞隙都不说话,面色呆滞,独自出神。 景陆沉原本担心她也许不希望自己这么快出现在她家人的面前,打算只送到医院就不跟着下车了。 可是看她似乎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担心她是因为爸爸的病情而心慌,出声叫她: “先别担心,已经过了早高峰了,不堵车,很快就能到。” 虞隙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反应。 景陆沉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分出一只手来,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到了病房外,景陆沉没有进去。 虞隙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但他不可以不注意。 现在不是合适的见家长时机,他什么也没有准备,就这么去探病,不合适。 虞隙也一定不愿意因为这种原因,被迫把进度条拉快。 这等于是趁人之危,而非君子所为。 他没必要让她为难,或者让她事后想起来觉得不舒服。 这种时候,降低存在感陪着她,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合适的事了。 . 虞隙推开门,虞陟第一个弹起来。 “姐你来了!爸刚醒,他——” 虞隙略过他,走到病床前,看着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的虞正源,面色苍白,眉宇间尽是虚弱病态。 她扶着虞陟让出来的凳子坐下,刚才路上一直在想见到虞正源要说些什么,要先表达关心和担忧,还是问问公司怎么安排,顺便再表个决心会为他分忧叫他放心养病。 可是这会真见着了,她张开嘴,却只能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怎么搞的啊你......” 平时怼人吐槽巧舌如簧的那套嘴上功夫,现在完全使不出来。 更做不出乖女儿扑上去撒娇落泪的软顺姿态,反而只能故作冷硬地跟他商量公司的事,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关心她爸的公司生计的人了。 虞正源精神头和情绪都还算不错,躺在病床上,眼神甚至比平时坐在大办公桌后头显得还要清亮些。 “突发的高血压,估计要住个三五天才能出院。” “期货的事还在查,我让小唐联系你了,有眉目了他会同步汇报。” “我住院的消息没必要外传,你这几天先替我去见几个人,提前都约好了的,小唐会告诉你日程安排。” “我会尽快出院,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不要擅作主张节外生枝。” 生病的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说话中气不足,虞隙没提问更没反驳,听一句应一句,一边点头一边说好。 等到全都交待完,她也大概能推测到高血压突发的原因了。 从期货价格出现异常波动开始,一直到今天,虞正源简直不显山不漏水地撑了好大一盘棋。 那几个约好了要去见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虞隙毫不怀疑,虞正源甚至可能已经谈妥了,只待最后的收尾行动了。 至于究竟是谁在搞鬼,在听完他的一番交待后,竟似乎成了棋盘上最无关紧要的一粒子。 “我不确定的事,就打电话来问您,不会自己乱来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也不会老打电话......总之我没出现就是没事,您就可以安心休息。” 再多的话好像也没有了,虞隙皱着眉头起身,告别前扫了一眼这间单人病房。 黎美云完全没有要关注他们谈话内容的意思,在房间对角的小沙发座上专心致志地削苹果,切成精细的小块。 虞陟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人影都见不着。 虞隙想再说点什么结束语,却又抿住嘴角。 最后只忍不住伸手弯腰,为虞正源掖了掖并不曾松动的被角。 路过小沙发,虞隙颇为不自然地,对黎美云点了个头致意,说了声“我先走了”就陷入词穷。 黎美云反倒显得比她轻松自在得多,甚至先问过她要不要吃点苹果再走,得到虞隙的拒绝后又朝她挥挥手,“没事的,你忙你的去,医院这边我守着,不用你操心。” 确实,偌大的病房里,并不需要她。 虞隙点点头,推门出来。 门边的走廊上,两个高大惹眼的男孩子靠着墙相谈甚欢—— 可不就正是刚从病房里消失的虞陟,和从病房外就开始消失的景陆沉。 -- 第111页 好家伙,原来每个人都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到头来,觉得别扭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而已。 医院的走廊只有尽头才有窗户,过道中间人来人往,大都表情紧绷,更显昏暗沉肃。 虞隙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走到那两人身后,倒想听听看这俩人是怎么搭上话的,又有什么可聊的。 她抱臂挑眉,看着虞陟手舞足蹈的背影,还没来得及凑上去听一耳朵,就被景陆沉发现了。 眼神对上,被敏锐捕捉。 他及时出声: “你出来啦。” 景陆沉这一声,几乎不像是单纯跟虞隙打招呼,反倒更像是提醒明显已经聊嗨了的虞陟。 虞陟的背影肉眼可见地顿住,收缩。 他转过身来,又是挠头又是咧嘴笑,就差把心虚逃避写在脑门上了。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俩还挺能自来熟?这都能聊起来?” “没有,没有,就随便聊两句。” 虞隙也不逼问,转而问起: “虞陎没来?是不是还在学校?” “嗯,妈说先不用告诉她,等她集训完回家,爸反正也出院了。” 虞隙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这几天有空就......” 说到一半又收住,感觉自己这会端出长姐姿态交待安排的行为,也很是诡异。 虞陟却仿佛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很上道地迅速接上: “我知道的姐,我会在医院多陪着,照顾好爸,也不让妈太辛苦。” 没想到会被说中心思,虞隙看着他,无言地点点头。 “不过姐,你也别太辛苦。我知道公司现在有很多事,很紧急,我也帮不上忙,其实还挺愧疚不能帮你和爸一起分担的。” “姐,我会——” 虞隙实在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时刻,尤其地点还是在传说中,聚集了最多生离死别眼泪的医院走廊。 她连忙打断虞陟: “行了行了,车轱辘话不用来回说了。我懂你意思,你进去吧,我也该回公司了。” 原本是她自己先觉得不自在,怕尴尬。 可打断的话说完,又开始担心会不会话说重了,伤了人小少年的心。 想来想去,左右看一眼,别扭又尴尬地飞快抬起手摸了摸虞陟毛茸茸的脑袋就当作是安抚了: “行了,我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像是没法面对刚刚短暂的肉麻,飞速逃离现场。 走出几步又后知后觉想起来,景陆沉还在身后。 她这样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像是把他落下了忘记带走一样。 可是现在停下,回头去拉他,也很别扭。 虞隙已经开始懊恼。 她今天好像一直在受举止不当的困扰。 一直捉襟见肘,一直左右为难。 好在,在她变得更为难之前,身后的人大步跟了上来。 手心被轻轻牵起,是熟悉的手型和温度。 景陆沉捏捏她的虎口,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一同走出逼仄沉闷的走廊,离开压抑昏沉的住院大楼,回到大亮的天光下。 景陆沉低头去看虞隙,声音混在今年第一场降温的风里: “你弟弟说,虞叔叔是今天清早入的院。” “对不起,早上你的手机闹铃响了,我看你没醒就擅自帮你关了。” “害你没能及时接到电话,对不起。” 这阵风很快吹过,消失在院墙外。 散落的话音被好好地捡起。 “说起这个,”虞隙仰起头,看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今天早上好像是你第一次,自己主动用密码开我家的门?” “可算是把你教会了,还真挺不容易的。” “我看你俩聊得挺开心啊。”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59章 第五十九头 ——是挺开心的。 虞陟反正很开心。 ——他说什么了? 他问景陆沉是不是就是被他姐金屋藏娇的那位姐夫。 景陆沉没法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又或者即算虞隙还有别的银屋铜屋钻石屋子,他也没地儿说理去。 景陆沉没给虞隙接着问他怎么回答的机会,叫她就在门口等, 他去把车开过来。 虞隙掏出手机,给小唐助理回电话。 好家伙,她头一回知道,虞董事长的行程, 竟然可以日理万机到这种地步。 光是讲要先去跟谁喝茶、后去跟谁吃饭,行程就密集到虞隙放弃记录,更别提夹在缝隙里的什么会议什么会面主题。 “等会等会,那什么,明天中午之后的我已经搞忘了!要不咱一天一天的来? ......或者咱拉个excel小表格?” 等虞隙上车, 景陆沉就只听到个对话末尾。 里头出现了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他握住方向盘,忍不住问: “我刚才不小心听见的, 你是在说,要去见谁吗?” 虞隙知道景陆沉听见了,本来也没避着他, 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问得这么谨慎克制。 甚至觉得他想问又不直接问的样子有点好笑, 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 第112页 “是啊,要见一堆人, 今天的安排是下午先去见你大伯。” 平时开车一向稳妥的人,今天突然一脚急刹, 变道拐去了路边停下。 虞隙捧着手机还在看唐助理秒速发来的日程安排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车。 奇怪地抬起头, 问他怎么了。 却见景陆沉身子紧绷, 神色怪异, 很严肃紧张的样子。 “是刚才在里面, 虞叔叔交代你去的吗?” “是啊。” 虞隙依旧莫名。 景陆沉咬咬牙,像是在做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似的,闭上眼又睁开。 眼皮颤动一番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来面对虞隙。 又仿佛觉得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她还不够,还要去寻到她的手,一把握住。 虞隙被他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他终于开始说话。 “虞隙,我——” “如果是因为公司的事,我也能帮上忙的!你还记得当初猪场水田污染的事吧,我其实有怀疑的对象,可是还需要去确认一点细节,而且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跟这次你们集团的期货被做空有多大的关联。我...对不起,昨天我也应该说出来的。只是还未经查证怕你失望,所以才憋着了。 如果你觉得这个习惯不好,我会改掉。 但你能不能、能不能......” 虞隙发誓,她从来没见景陆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她已经有点跟不上节奏,开始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眨眨眼,问: “景陆沉,你......” 虞隙被他的眼神和言语震撼到,差点连疑惑都忘记,好半天才找回出走的语言功能: “不是,等会,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你有怀疑的人,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怀疑谁啊?勇山桥?所以你才说要我跟你去一趟阳沙湖?” 景陆沉意识到,她的注意力都被猪场的案件吸引,好像完全顾不上回应他的心情。 然而他心中的焦灼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口子,裂口越撕越大,无数慌乱急迫争先恐后被抖落。 他像个在荒漠里迷路的行者,拎着他的破口袋,紧紧握住唯一可以为他指引方向的罗盘,虔心地祈问。 罗盘却顾左右而言他,非要先问清楚他所有的信息,才肯大发慈悲为他指路。 景陆沉迫切地想要用一句“这件事以后再跟你解释”带过,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还是有必要改口。 毕竟,他要先争取到这个“以后”。 他来不及细想,只说: “这案子等过两天你你有空了,我们一起去查。” “现在,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要去见我大伯,是不是因为,他和虞叔叔想撮合你跟我哥?” 虞隙觉得自己简直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匪夷所思的冷笑话。 景陆沉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要是早知道他会胡乱猜测到这种程度,当时就该直接拉着他一起进病房,教他好好听一听她跟她爸的对话有多么正经!多么正大光明堂堂正正! 或许是虞隙脸上惊愕的凝噎太过不加收敛,景陆沉的心一再下沉。 理智和原则被蚕茧丝一般的恐惧包裹缠绕,细细密密地绕了个严严实实。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年仲春的那场宣判。 她爸爸好像对他是没什么好感来着。 知道虞隙跟他有关系,还打电话警告虞隙叫她不要再跟他来往。 如非必要景陆沉实在不愿意再度回想那段凌迟般的判词。 可如果,他要在虞隙身边争取一个位子,就不得不面对并扭转所有不利因素。 而端坐在一切因素之前的,还是虞隙本人。 他只能压下恐惧慌乱急切不安,假装镇定地做出无力的说服。 不,连说服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表态,甚至请求。 “虽然我知道你说过看不上他,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公司的事,比方说联姻什么的,那我应该也可以的吧?” 虞隙如果再不制止,他就要越说越离谱了。 可是看着景陆沉一脸认真的样子,明明羞于启齿,却仍坚持要说出来。 对不起,她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想逗他。 她憋住笑,也解开身侧的安全带卡扣。 “咔哒”一声,她听见自己邪恶地发问: “为什么你能他不能啊?你这是在说,因为公司出了问题,所以我爸要把我卖掉,而你——” 虞隙技术性停顿,撑住中控台倾身凑上前去: “要申请当买家吗?” 她故意在他血压飙涨的耳边呵出轻浅的气息,悉心观赏他涨红的面色和瞬间变得慌乱的眼神,心满意足地得寸进尺: “还是说,你刚刚那个发言就算是求婚的意思了啊?” 车里的空间瞬间像被揉起来的纸团,变得扭曲褊狭,局促的空气在褶缝中艰难爬行。 虞隙知道自己很恶劣。 但是,就像委屈的时候被人安慰反而会忍不住哭一样,她看着面前这个小心又认真地、巴巴地看着她的人,也是真的忍不住恶趣味。 他眼神灼灼地望着虞隙,像望着随时可能消散的梦中仙境,喉结滚动,吞咽下又吐露出滚烫的心声。 -- 第113页 “如果是因为公司的事需要帮助,我也可以的,虞隙,你相信我。 能不能,选我? 昨晚你问我有没有理想,当时我没有回答你,现在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面对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 我想成为你最好的那个选择。” 他的神色似痛苦,又似希冀。 虞隙看得呆了。 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之余,占上风者的怜悯终于在玩够了的时候悠悠然出现。 压制不住的笑意从唇边溢出。 景陆沉再笨拙再慌张,也终于反应过来。 大概,是他过度反应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她恶意诱导的手笔。 但他不仅没有被逗弄过后的羞恼,反而坦荡地顺水推舟。 他的回答依旧诚恳,依旧虚心平意: “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但,如果我真的向你求婚的话,你会答应吗?” 虞隙没想到会轮到她接不上招。 她“嗖”地一下收回手,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然不会!” 景陆沉仍旧半点沮丧也没有,仿佛他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就等着她说出来,然后才好继续问出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那么,要怎么样,你才会愿意答应呢?” 他的眼底,小心谨慎依旧牢牢盘踞,彰显他的端正态度; 可这不影响端正底下,长出惑人的蛊虫,一点一点蚕食鲸吞,露出本色。 虞隙的脑子里轰然出现不久前的某个同样针锋相对的时刻。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过分,抵着她的鼻尖,睫毛像要直戳进她的眼珠子里去,把她箍在水雾里逼着她答应让他来追。 怎么他说的追,不是追来谈恋爱,竟然是有更大的野心吗。 虞隙明明应该不满意,哪有人这样卷子发下来题都不看一眼,写个名字就开始敲着桌子喊要对答案要交卷的。 可是她上次就被蛊惑着点了头,这次...... ——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上当! “怎么样都不会答应,你不要给我来这出!我就是去听一下他们安排了什么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跟你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完她就缩回座位,紧贴靠背笔直坐好,再“咔哒”系上安全带: “现在我要回我爸家一趟去取文件,你别啰嗦了快开车!” 缩头乌龟般拒绝对话的模式一直持续到车开到虞家门前那座假山石底下。 虞隙进去拿东西,景陆沉觉得在车里等也不太礼貌,在保姆阿姨的招待下坐在客厅里等。 虞隙没管他,风风火火地直奔楼上书房,抱了一摞文件袋下来,堆在茶几上,转身又跑去一楼拐角的储物间。 贴墙的柜子有点高度,虞隙扶着柜门踮脚去够头顶的架子。 要说在今天之前,虞隙怎么也想不到,虞正源竟然会另辟蹊径把公章收在家里储物间这种地方! 景陆沉坐在外头等了一阵,不见人出来,却听见“啪嚓”一声,玻璃撞击碎裂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去察看,大步拐过楼梯口,找寻虞隙的身影。 却见她蹲在一堆散落的玻璃渣中间,脚边还有一只相框。 而她手里,捏着一张有折痕的纸,和一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 纸页发黄,又脆又粉。 照片也褪了色,边角翘起。 虞隙抬起头来看他,竟然泪眼婆娑。 他立马走上前去,急切地问她怎么了。 虞隙被气呛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伸出手,抬高双臂要他抱。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60章 第六十头 在这之前, 景陆沉自认为,他见过很多种样子的虞隙。 随性的,恣意的, 淡漠的,急切的......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她。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她很少露出这种脆弱的、寻求安慰的模样。 像是一副原以为已经严丝合缝拼好了完成了的拼图,正要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气时, 忽然在盒子一角瞥到一块新的碎片。 那块碎片不论是尺寸还是色调,都与已经拼贴起来的那幅画毫不相符。 可是它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景陆沉就立刻意识到,那是隐藏起来的,同样珍贵, 甚至需要更悉心呵护的一块隐秘碎片。 景陆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情感快过理智, 已经心疼得要命,大步迈过去,又在到她面前时堪堪停住。 像面对易碎的稀世珍宝, 只轻轻拥住她, 而不敢多用一分一毫的蛮力。 虞隙飘摇的身躯终于有了依托,她整个人身上的力道卸了下来, 依靠在景陆沉怀里。 她也不想哭的,尤其不想哭成现在这样头都抬不起来, 话也说不完整的样子。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来储藏室里拿放在架子上的公司公章而已, 怎么会踮着脚一拉, 就带出被束之高阁的、框着妈妈以前的照片的老相框。 木制相框放久了, 早都变脆了。 再加上那个年代的制作工艺, 虞隙根本来不及反应,相框就直接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连同相框一起在时光的侵蚀下悄然脆化的,还有里头那张妈妈的单人照。 -- 第114页 照片里的秦卿还是未出阁的年纪,乌黑长发轻柔地披散在肩头,从眼底的神采,到嘴角的弧度,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失了温度和色彩的温柔。 虞隙原本除了意外,就是懊恼。 当年妈妈病逝之后,她的东西都被虞正源收了起来。 那时的虞隙实在太过年幼,即使拼劲全部的力气,能从死神和爸爸手里抠出来留作纪念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个家的储藏室里,还留存了一张妈妈的照片。 她甚至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更无法想象原来少女时期的妈妈就已经是一个这样温柔的女孩子了。 虞隙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碎渣里捡出那张轻飘飘的相片,却没想到背后还夹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她顿时连玻璃渣都顾不得了,掌端拂开,抠出纸条展开来看—— 竟然是一封信。 一封被对齐折了三折,夹在老照片和旧相框之间,受时间侵蚀了近二十年的信。 一封即将病逝自知无力回天的温柔母亲,留给唯一疼爱的女儿的,绝笔信。 文字不长,连泛黄信纸的一半都没有填满。 字迹也算不得多么整洁娟秀——虞隙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她的作业和考卷上的签字,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这封信里,却丝毫不见病痛的影子。 仿佛写下它的那一天,是一个草长莺飞,柳条涤荡的晴朗春日。 而不是费力地倚靠在病床,手指独木难支般无力到笔都几乎要握不住,每一口呼吸都在忍受鲜活的疼痛,以万般不舍而又万般无奈的心境泣血写就。 一个从少女时就温柔的人,做了妈妈,却又得知从此无法再陪伴女儿的成长,见证她往后的人生。 那么这种时候,她会想和她的小女儿说些什么呢? 那个时候的秦卿已经坐不直了,几乎是匍匐在病床边的小桌上。 可是只要想一想啊,这是留给虞隙的信,就觉得,也没有什么忧思。 于是提笔在信纸上宠溺地写下: 我的宝贝从小就爱干净又爱漂亮,以后不喜欢臭烘烘地跟着爸爸养猪也是很合理的,不要觉得有负担。 不论以后你愿意去做什么样的事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妈妈都会支持你,也会喜欢你。 我们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让宝贝幸福快乐而已,所以我的宝贝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了。 书至落款,笔迹已经越发轻浅了,字与字之间的间距也逐渐拉大。 八个字,被分作三行。 爱你 喜欢你的 妈妈 时隔近二十年,当时的虞隙也许不会理解,为什么妈妈要把喜欢她和爱她分作两句话来说呢,况且爱不是比喜欢更高级更深刻的感情吗。 但是现在的虞隙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秦卿的意思。 她既是在表达作为母亲对孩子无条件的爱,也是在告诉虞隙,她作为秦卿,对成年人虞隙的喜欢。 秦卿想让虞隙感受到,她不光是有妈妈爱的小孩,也一定会是令人欣赏和喜爱的大人。 这一点,秦卿很有信心,即使她不能看到了。 虞隙再也忍不住眼泪,心口也涌出密密匝匝的疼,疼得发麻,生出燥热。 她好像真的有好多话可以跟妈妈说,可又好像什么也不用说。 憋到最后,也只是挂着满脸的泪痕嘟囔了一句:“什么呀,笨妈妈,现在养猪早都不臭烘烘啦!你都不知道!” 是啊,现在都是高科技,自动化,流水线生产,哪里还有他们以前那个年代,事事亲力亲为的血汗养殖模式的样子。 她吸吸鼻子,像是小女孩放学回到家挺起胸膛跟妈妈分享今天学校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重点总是落在骄傲的自夸上,虞隙噙着泪,把头埋在景陆沉怀里,又补了一句:“你都不知道,我养得可好了。” 然而话音未落,一口气没提上来,硬生生憋出一声哭嗝。 “嗝——” 响亮的一声。 虞隙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没面子。 、 尽管景陆沉不可能有任何嘲笑她的意思,她也还是逞凶似的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你说!是不是!” 硬是要他也参与进来,无奈地低声应合,“是——你养得可好了——”才肯松开这口气继续抽抽嗒嗒。 景陆沉也不着急,就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一直等着她停下抽噎。 . 等到她哭完,擦干眼泪平复呼吸,已经是中午了。 阿姨终于能进来打扫碎玻璃,扯着早就拿在手里的一卷胶带进来仔仔细细地粘。 嘴里还念叨着:“这几天家里都没人,你们要不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吧?” 景陆沉自觉没有发言权,要看虞隙的意思。 虞隙把那张妈妈的照片平平整整地压进文件里,又仔细地收进手袋夹层,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摇摇头拒绝了。 景陆沉对她的决定没有意见,牵起她的手走出虞家。 “不想在这吃,那我们就换个地方,你接下来还有得忙,饭是必须要吃的。” 虞隙情绪仍然有点低落,任由自己的手被人牵住,好像这个时候,牵她去哪里,她就会乖乖地跟着去哪里。 -- 第115页 等车都开到半路了,她才想起来问一嘴: “这是要去哪啊?不要跑太远了哦,一会下午还要——” 景陆沉:“知道,不是说约了我大伯吗?干脆直接去找他蹭个饭。” 虞隙:“???还能这样?” 景陆沉面不改色:“怎么不能。” 虞隙怕他没搞清楚状况,小声提醒道: “可我这是代表我爸爸,去找人家帮忙的,还是需要客气一点的。” 景陆沉思索几秒,像是听进去了,改口道: “那就不让他买单,我来,就行了。” 说完,他继续维持一贯的安全行车的风格,目不斜视地叫虞隙帮忙,拿他的手机出来给他大伯打个电话。 虞隙权衡了一番,想想爸爸在病床上的交待,叫她不要擅作主张节外生枝; 又想想毕竟是不熟悉的长辈,有个自己人在场说话总归不会更难开口。 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照做。 电话接通后,对面的长辈好像反而更兴奋: “哎哟,沉仔啊,今天怎么想起来给大伯打电话啦?” 反倒是景陆沉,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连对长辈客套的热情都懒得装: “大伯,吃过午饭了吗?” 那头的景部长丝毫没有嗅到不对劲的味道,乐呵呵地回答: “正要去吃呢,怎么,你要来一起?” “方便吗?我现在在淮中路这边。” “方便方便,你要来哪还有什么不方便的?那边过来也就二三十分钟,我等等你就是了。想吃什么?大伯去找地方。” “您找的地方就没有不好的,定哪都行,我再带个人。” 虞隙在一旁听得叹为观止。 她原以为,按照自己的脾气程度,在家里已经算是有够没大没小的了。 可这会儿光听这俩人的语气,还以为胸有成竹淡定开车的景陆沉才是做伯伯的呢。 “你就这么跟你大伯说话的啊,会不会太高冷了点。” 景陆沉单手把着方向盘,不以为意地说: “我们家正常就这么说话的。” 说完,他悄无声息地探出空闲的右手,趁虞隙注意力分散,轻车熟路地牵住她的左手。 像在心里预演排练过无数遍那样,精准熟练。 “再说,他还想乱牵线搭桥,还要怎么说话,我还得谢谢他不成?” 虞隙想不到一向正经到死板的人,居然还时刻惦记着这一出,见缝插针地说酸话表达介意。 她晃一晃被握住的手指,示意他自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又在他握得更紧之前,摊开掌心,大大方方地钻进他的指缝,又好气又好笑地轻挠他的掌纹,眼神却转向窗外,小声又快速地回敬了一句: “你应该赞同他的品味。” . 景俞安选的地方完全符合他的老干部品味,即便只是中午吃顿临时约下的便饭,也找了家清净雅致的私房菜馆。 由于环境太过清幽,导致虞隙的尴尬和局促反而比上回在竹檐馆的“相亲局”更有甚之。 景陆沉在电话里说的要“带个人”,景俞安原本没有多想,可是见到他这个侄子身后跟着的是虞隙,中老年人精脑筋一转,就明白了九成。 原本当时牵线不成,便歇了心思,却不想今日竟还能有这样的后续。 剩下唯一一成不太明白的便是,他的这个小侄子吧,跟他那狗爬脾气的儿子不一样,从小就比同龄孩子稳重内敛,是打从底子里的沉得下心静得住气。 怎么今天也会...... 没等他继续琢磨下去,景陆沉领着人过来打招呼。 “大伯,这是虞隙。我刚才正好跟她在一块,听说她跟您约了下午见面,所以干脆就一块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虞隙自然是赶紧跟上,老老实实打招呼叫人。 至于景俞安,话都被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拆穿不成?自然也只能是不介意了。 只是看着两个年轻人规规矩矩地入座,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他是真的挺欣赏虞隙,跟虞正源的接触也算是有来有回,真是方方面面都挺合适的一个孩子。 景俞安不动声色瞥一眼正在倒茶的景陆沉,举手投足间皆是周到的殷勤。 他转过去接起虞隙的话头,依旧是乐呵呵的。 “这事你爸事先就跟我打过招呼,能办,国家本来也有用于宏观调控的储备,开仓调动一些就是了。” 虞隙原本还担心这里头会不会需要涉及到什么违规操作,见他能这么开诚布公地放到明面上来说,就知道是她多虑了。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景俞安接着就又问起虞正源的情况: “听说你爸爸今早住院了,你去看过没有,情况还好吗?” 虞隙心里一顿,想起虞正源早晨还特意交待了一条,他住院的消息尽量不要外传,可是景俞安已然知道了! 虞隙心里一时拿不准究竟是两人真的关系好到不用保密,还是这位景部长有什么额外的消息渠道,只客客气气地回: “就是可能年纪上来了,血压有点偏高,这会已经稳定啦,多谢景部长关心。” 一旁落座后就一直没出声的景陆沉,这时适时地将洗好晾好的两杯滇红松针贴着桌面推出来。 -- 第116页 一杯推至景俞安手边。 另一杯,则是两指捏稳了,在盘面上轻缓地多晃悠了两下,把直冲而上的热气摇散开了,才递到虞隙面前。 ——罢了,这下大概是最后一成不明白也没有了。 景俞安看分明了,收回眼神,幽幽地对虞隙道: “还叫什么景部长啊,直接跟着沉仔一起叫我一声大伯得了。” 那种别扭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的局促感觉又来了,虞隙被狠狠噎住,觉得这话好像怎么接都不合适。 只得忍着烫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假装抿得很认真的样子。 但总之,今天这场会面,作为虞隙临危受命的第一场仗,顺利得不可思议。 虞隙甚至忍不住悄悄揣测,是不是就算景陆沉不来,她也不会有为难。 毕竟,景部长和她爸的关系好像是真的还挺亲近的。 又或许,是不是景家的长辈都有这么好说话呢? 虞隙托着下巴靠在车窗上,思维越发漫无边际地发散开,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景陆沉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只觉得事情进展顺利,她不该这么面色凝重才对。 驾驶间隙抽空看了她好几眼,都是那副陷入沉思的模样,被他捏住手也没反应,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从出来就一直在琢磨来琢磨去的,想什么呢?” 虞隙像是突然惊醒似的,坐直起来,眼珠提溜一转,明显是现场开始编: “啊,没有,我在想......你的小名叫沉仔?” 景陆沉:“......” “哈哈哈哈也太奇怪了吧!跟你一点也不搭!” “还有啊,你要是叫沉仔,那你哥岂不是叫洲仔,你们家给小孩子起名字都好随便噢。” 景陆沉不再计较她之前神游都在想什么了,转而生出另外的不满: “你要知道我哥小名做什么,又用不上。” 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他不该对自己的堂哥有这么大的敌意,找补似的转移话题: “你要是嫌太随便的话,咳,那以后你来给小孩取名字。” 第61章 第六十一头 虞隙好像, 从没听过景陆沉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的攻击性通常都是收敛起来的。 不像她那样,时时外露锋芒,可也很奇妙的从来不会教人轻易忽略掉。 往往只有被她逼急了, 才会利用自己的体型优势欺压上来,顶着羞耻说一些出格的话。 类似垮着脸将她堵在玄关逼问她带过几个小男生回家; 又类似在她看着他脸颊上的小痣兀自走神的时候凑上去问她好看吗,喜欢看吗。 但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将来时态的未知事实画饼, 画完大饼又后知后觉地自己红了耳尖。 虞隙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只是觉得,若是听话的人比说话的人还要忐忑,那岂不是输了。 她轻哼一声,不甘示弱地回: “年纪不大, 梦想倒不小。” 景陆沉没跟她争,他本来也不是逞口舌之快的人。 只是, 她最近的日程排得满,很多事确实抽不开身了。 虞隙当即便又接了个电话,说着期货交割的事。 虞正源入院的消息一开始的确被如愿封锁住, 但源农集团生猪期货被不明资本做空的消息, 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在行业内被爆出。 很快,不止养殖业、农林业都在关注, 金融行业近期的头条资讯也跟着步步紧逼。 外界关注的着眼点,无非是落在了源农集团如何筹措大笔资金填补亏空, 或者如何调剂到足额实物进行交割,以及所谓不明资本究竟是何方势力。 虞隙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时刻顶班上去, 的确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甚至有好事的非主流媒体, 截出虞隙代表集团回应发言的图像, 配文调侃源农集团这是在拿教科书级别的金融案例给接班人当练习题。 那段时间, 虞隙夙兴夜寐,分身乏术,白天顶着虞正源的名头在外联络活动,夜里再回公司加班开会。 而景陆沉,几乎是靠新闻在获知她的行动。 他向陈焰告了假,说是个人原因,有私事要处理,需要离开公司一段时间。 陈焰才不受他老神在在的说辞迷惑,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样子: “盯着那几个采访视频都要看痴了,来来回回地我听着都快能背下来词了好吗!” 说着挥手叫他安心滚去英雄救美,少在公司不带好头磨洋工。 景陆沉停了薪离开了公司的事,没跟虞隙说。 只是当天就驱车回了景家,直奔茶室。 跟他爸打了声招呼,就又说要借几个人走。 景俞徽光是听了个开头,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全盘。 他摘下老花镜搁在茶盘边,半晌没说话。 倒并非是赞成与否的问题,他对景陆沉和虞隙的事早有耳闻。 原本想着年轻人的事顺其自然,他也乐见其成。 可他没想到自家这个儿子在这种关头,竟然会来找他帮忙。 想他这一辈,兄弟两个都从政,而到了子辈,两个孩子都不愿进体制内。 景陆洲当初反抗激烈些,也明确些,言语上行动上老早就宣誓主权。 而景陆沉其实是悄无声息地,就打好了别的算盘。 景俞徽沉吟了好一会。 -- 第117页 景陆沉也丝毫不着急,就陪着坐在案前等水开,然后看着他爸一遍一遍地浇着紫砂盘上油光水滑的茶宠。 最后,景俞徽重重地放下手里那把老铁壶,只问了一句: “是她让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景陆沉一手执壶,一手托肘,姿态恭敬,稳稳当当地,给景俞徽面前的茶碗里斟上七分满。 老铁壶蓄热,蒸汽格外足些,他的回答于摇摆回旋的水蒸气中,显得格外笃实。 “她不知情,我还没告诉她。” 知足茶宠喝饱了茶汤,泛着透亮的光。 景俞徽拿起茶布摩挲上去,仔仔细细地洗刷干净。 而后,面上终于松懈下来,极为满意似的哼笑了一声。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景陆沉明白,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他应过声,捻着烫红了失去知觉的指尖,起身离开。 事实上,景俞徽不光同意了他的计划,还对他感到很意外。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不免惋惜。 这样的心思,不接他的班,多少有些遗憾。 . 紧接着,风向就迅速转移了。 先是某财经网深夜发布资讯——勾结境外资本、定向狙击国内生猪头部企业的幕后黑手里,竟然包括农业大学的资深教授! 随之而泥沙俱下的,还有与之勾结的养猪行业协会,甚至还有当地村委人员。 于是头天还在揪着源农集团不放的新闻媒体,一夜之间调转头去,全都开始深入追踪报道。 勇山桥收到消息,连夜上报。 虞隙当时正从会议间隙抽空给自己冲咖啡喘息。 听到这事,她连震惊都没有,只是涌上来一阵恍惚。 直到马克杯越抓越烫手,她才回过神来,怎么想都觉得意外。 当初那个看起来一心扎在地里的农业教授,竟然会参与到金融犯罪。 勇山桥汇报完情况,支支吾吾着没挂电话。 虞隙挤出笑来叫他放宽心,又说过了这段时间,带勇初一起回去看他。 她又从制冰机里铲出一大勺冰块堆进杯子里,急急忙忙大口喝光咖啡,回到会议室继续埋头做事。 直到凌晨回了家,倒在沙发上发了一阵愣,才想起来幸灾乐祸地去搜新闻来看。 这一刷,就刷到了霍汉仁被捕入狱的消息,堪称火速。 一通看下来,竟又觉得也不意外,迟早的事。 虞隙站在落地窗边,静静地看着外头混沌的夜色,脑子里一目十行地捋着接下来的安排。 按照计划,是时候放出调配完成的消息,再下一步,就可以置换现货进行实际交割,落下这场腥风血雨的帷幕了。 一条一条计划在脑中快速闪过,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想念那双浅茶色的清澈眼眸。 只可惜最近,每一天结束工作的时间都在后半夜了,有时甚至直接通宵。 她知道他一定也在关注,在等她忙完,等她打一场漂亮的守备战役。 虞隙深吸一口气,正要拉上窗帘进卧室,这么些天,她都是能睡一两个小时便尽量睡。 刚转过身,手机屏幕在幽暗的茶几上亮起,仿佛潘多拉墨盒中泄出的邪恶光芒,卯足了劲要给打开它的人致命一击。 虞隙弯下酸痛不已的腰肢,垂手拿起手机眯眼一瞧—— 发信人勇山桥。 短信内容为: 虞总,这几天,一直是您的私人助理景助理在咱们这边斡旋推助。 集团有困难当前,董事长辛苦,虞总辛苦,景助理也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十分动容。 我谨代表阳沙湖猪场上下全体员工,表示对集团热心关照和鼎力襄助的感谢!阳沙湖猪场一定再接再厉,砥砺前行,坚决拥护执行集团的工作方针,不辜负集团的热切期望! 虞隙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她忽然想到,那天景陆沉在车里词不达意的那番表白,他说这案子有疑点,等她有空了一起去查。 可是现在她左支右绌,力困筋乏,于是他一声不响,默默地替她去了。 虞隙的心情已经不是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她握着手机缓缓蹲下。 如果说刚刚对着混沌的夜色,只是一点独身立于辽阔穹顶下的虚无感,那么现在就是真实深切的思念。 虞隙没有冲动地打去电话。 而是先在黑暗中顶着刺眼的光屏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四分。 她屏住呼吸,翻到之前刷到的新闻页面,一键转发到那个最近只剩下寥寥几语的对话框,敲字问他: “这是你做的吗?” 墙上的挂钟一步一步地嘀嗒往前走,虞隙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蹲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吸进那一圈又一圈的循环。 脑中往复播放的画面,每一帧都是他。 直到手中魔盒再次亮起,被屏住的呼吸才得以继续。 “是我。” “等我回来。” 虞隙一时间无话可说,万千心绪都只化作一个字: “好。” . 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景陆沉回到市里的时候,虞隙在答记者问。 彼时虞正源已经打完了吊瓶,稳住了血压出了院。 -- 第118页 有记者不务正业,问虞隙此次风波期间全程担任源农集团的发言人,是否代表源农集团董事长已属意其为接班人。 虞隙似笑非笑,四两拨千斤: “您这问题我要是回答了,岂不是家门都不好再进了。” 景陆沉在底下轻轻握拳抵在鼻尖下,偷偷笑得宠溺。 而后,顺带记住了那个记者的名字和所属媒体。 就这样,狂风过后,预想的雷暴并未出现,龙卷风被遏制在登陆以前。 虞隙脱下职业套装,回家倒头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逼问景陆沉全过程。 “我做了什么,你在新闻上全程跟进都看到了。可你的那些小动作,我居然还要勇场长来汇报才知道!” 虞隙掐着他的腰不依不饶,“你居然还打着我私人助理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景陆沉只好先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解释来龙去脉。 “原本确实是想等你一起去的,可是事态变得那么严重,我总不能看你一个人辛苦,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他还要详细再叙述她要的过程,虞隙被他按在怀里,却逐渐走了神。 看着他精致的下颌角,随着声带振鸣轻微鼓动的喉结,突然心血来潮凑上去,啄了一口。 景陆沉一秒安静下来,表面上目不斜视,耳垂却在她的注释下染上绯色。 “再来一下。” 第62章 第六十二头 虞隙坐在飘窗上意犹未尽地刷资讯。 还真是事情越大, 新闻标题就越简短。 好像三两行字的报道发出来,就没人能想到底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景陆沉走过来, 在她手边放一杯温水。 他没想打扰她,只是在她身后静静坐下。 虞隙其实私底下算是个安静的人,并且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比起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她似乎更乐意随意找个支点倚着靠着,就开始出神发呆。 景陆沉从来不会问她都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越来越发现,就在一旁看着,不管猜不猜得中她的心情,都已经足够有趣了。 可是这会儿, 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虞隙却主动扭过身来, 软软地靠进他的怀里,手顺势环上他的脖子,还嫌不够亲昵似的, 还要再蹭一蹭。 她把头埋在景陆沉的颈窝, 轻轻呵着气说: “你说你认识我那么久,是不是也没有喜欢我多久呀?” 难得见她说这样窝心的话, 景陆沉微哂:“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都、都没有送过我什么生日礼物之类的。” “去年连虞陟那鬼崽子都知道给我挑一双漂亮鞋子呢!” 景陆沉拥住她,下巴在她头顶发间细细地磨, 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怀里闷闷地一声: “你也不许觉得我没良心!虽然、虽然去年那个时候, 我大概也确实没给你机会......” 她越说声音越低, 不是不好意思, 倒像是后悔。 景陆沉不想虞隙被这种绝不该属于她的情绪沾染分毫。 他低头找到她的下巴, 挑出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有,我有准备。 那个时候是我不好,没有安排好。 我应该及时送给你的,不管是礼物,还是祝福。” 虞隙被他抬着下巴,才觉得他的手指好霸道又好温柔。 她认认真真地回望他浅茶色的瞳孔,觉得他好郑重其事又好举重若轻。 还没有听到具体是什么礼物,虞隙忍不住先凑上去亲一口他眼下那颗规整的小痣,像花章亲吻卷纸,印下清浅却隽永的铭痕。 亲完了才捧住他的脸,喜滋滋地问:“是什么呀?现在还能重新给我吗?” “可以。我现在去拿给你?” 虞隙看着他像蕴着茶香似的浅淡眸子,笑着又把手挪回到他颈后,笑得像个小孩子,仗着受宠就耍无赖: “可是我现在不想松手哎,怎么办!” 景陆沉习惯了无奈,一点也不为难。 “那你还要不要现在看?” “要!不然你就这样抱着我去拿吧,我跟你一起——” 话没说完,人就被稳稳地端起,抱在怀里。 正和他意。 从阳台去储物间会路过卧室,虞隙挣着要下来自己走。 这回轮到景陆沉不想松手了,他轻轻一颠,分出掌心往她后臀一拍: “老实点别乱动。” 虞隙原本嘴里还兴奋地念叨着,是什么是什么,在哪呀藏在哪里啦。 受了这么一下,她立马消停趴在他肩头,红着耳朵不再出声了。 虞隙就这么被抱小孩儿似的抱进了景陆沉家的储藏室。 进去他也不急着放下她,而是先给她找了张软垫,把她抱过去坐好。 “我去拿,很快。” 虞隙被她搞得怪不好意思的,可是撒娇的调调却是莫名其妙地越发顺口了。 她乖乖地坐在原地掰着手指头等,没想到等到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小盒子,一样是大纸包。 虞隙决定先拆小的。 没什么意外,锦盒里是一组两枚戒指。 玫瑰金的细指环,一枚是星星一枚是月亮,星星的主钻大,月亮则做得瘦长,跟常见的众星捧月反了过来,叠在一块看起来倒成了弯月拱星的样子。 -- 第119页 虞隙也不讲什么矜持,自己先取了出来欢欢喜喜地套上了,完全没有给景陆沉动手的机会。 想了想去年春天两人间的光景,虞隙真心实意地夸赞: “好看!比那种大钻戒好看!还没有求婚的嫌疑,我喜欢!” 虞隙说着,又翘着手指去拆旁边的牛皮纸包。 看这尺寸,像是一幅画。 拆开来,确是一副裱好了框的拼图。 图上的场景像是在海边的小楼里。 远处是阳光下泛着波光的海浪,绵绵的细沙,前景是白色栏杆的小阳台。 阳台上有小茶几,有玻璃杯装着果汁,还有吊在围栏上的碎花盆栽。 角落还有一盏闲置的煤油灯,本该是透明的玻璃罩子上,挂了一层灰黑的雾。 虞隙一时间本没有对这场景有任何反应,只瞧着那盏煤油灯倒是有点眼熟的意思。 她扶着画框问景陆沉: “这是什么呀?是画吗?为什么做成了拼图?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呀?是你自己先拼好的吗?哪有送人拼图自己先拼完了的呀......” 是啊,就像乐高玩具,乐趣本质除了成型之后当摆设,还在于动手的过程,哪有拼好了才送人的? 可景陆沉不光拼好了,他还拼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拿到这张画,是在高一的寒假。 放假前,他照旧路过那条只有他自己清楚理由的走廊,路过那扇他问心有愧的窗。 窗边的女孩周围挤一堆人,热情洋溢地讨论着寒假去哪玩。 他神鬼不知地放慢了脚步,听见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应该还是照旧,去海边过。” 后来散了学回到家,家里人在说今年过年不如就去某个热带岛屿度个假。 十六岁的景陆沉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等回了房间以后,默默地收拾好行李。 住处是景妈妈挑的,说是当地很漂亮又很浪漫的一家度假村。 他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当时觉得这片景很美,就和景陆洲两个人蹲在小露台上,顶着日晒一起鼓捣出了这幅画。 再后来开了学,虞隙的生日要到了,景陆沉在球队听那位队友念叨了一整个礼拜该给学姐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头一次觉得啰嗦的人这么招人烦。 可到无人处静下来,他又忍不住想,如果是他,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呢? 她喜欢海边的话,不如就把那副风景画裱起来送给她吧。 希望画里那样好的阳光,能匀实地照亮她的每一天,希望那样的海风能吹散她的每一丝阴霾。 可是那年惊蛰,她收到了好多礼物,两三个人一起大包小包地帮她拎去校门口,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再抱一副这么大的画框呢。 再后来,学期过完,虞隙要毕业了。 高三生离校前,景陆沉想,就当是对她美好前程的祝愿,就着毕业季的这股风,希望一切她喜欢的元素都能触手可及,应该不会唐突了吧。 他还记得那天起初是个阴天,临到中午时,便开始飘起细雨。 盛夏的雨本该来得凶猛去得也迅疾,可偏偏那天的雨却黏黏糊糊地要落不落。 离校日的校园里,好些家长都进来帮孩子搬东西。 虞隙的家人没有来。 不过她东西也不多,能够不要的东西她一样也不打算带走。 所以只清闲悠哉地撑一柄伞,挺直了腰杆站在树下,等临时受令出发的司机来接她。 雨丝飘在空中还缠缠绵绵的,等到穿过树木枝叶再打到伞面上的时候,反而变得清脆可爱起来。 虞隙就这么一个人站着,看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学生,相互搀扶着佝偻负重的狼狈姿态。 景陆沉抱着那只笨重的画框,迎着斜风细雨与她擦肩而过。 这次缄默的理由变成了,她要是接了他的画框,就该淋雨了。 友善的祝福心意不该成为别人的负担。 尤其是像虞隙那样,绝不应该被雨点沾染的人。 再后来,那副送不出去的画就被做成了拼图。 它在无望时被迷糊地拼好,又被清醒地拆开。 景陆沉固执地认为,那已经被赋予了对虞隙的祝愿,就算没能送到她的手上,也不该成为他的慰藉。 她喜欢的风景,不该做他的装点。 直到他们再次相遇,虞隙朝他伸出了不染尘埃世俗,不沾雨雪风霜的手。 再到他节节溃败,扫不尽尘埃,挡不住雨雪。 拼图连同它的守望者一起,被收进了不见天光的角落。 如今得以重睹天日,说到底更该感谢谁呢? 是慷慨济以机缘的老天爷,还是冷清宽心的虞隙本人呢。 听到这里,虞隙已经鼻酸,她急忙打断他要接话,眼角却先一步涌出热烈的酸涩。 “不是,都不是——是你,应该是你的心意,你的坚持,专注,还有——” 她再也说不下去,心头大震的同时又被一记深刻的吻安抚。 景陆沉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一点一点吻去她的酸胀与不安,只留下动容,注入舒缓。 他的手在虞隙背后轻轻拍着,像小时候妈妈哄小宝宝睡觉一样,虞隙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眼光还打着颤,语气却急不可耐,一刻也等不了了。 “这幅画里的地方,是不是乌亚诗湾旁边的度假村?老板娘得了白血病的那家!” -- 第120页 这一回轮到景陆沉心头大震了。 虞隙继续娓娓倾吐炸弹: “如果你说的是我高三那年冬天的话,我去的也是那里!就在乌亚诗湾南边的长滩上,我记得这个煤油灯!当时我蹲在阳台上琢磨点灯玩还烫着手了!那家老板娘的白血病后来也治好了!” 景陆沉倒是实在不清楚度假村老板娘的状况,当时他妈妈一脸憧憬地解说这家具体如何浪漫时也许有提到,但他如风过耳并未留心。 虞隙为这层际遇感到揪心地惆怅,仿佛他的经年遗憾上又多叠了一层。 而景陆沉却只是在想,原来他们曾经更多次地擦肩而过,亦曾更多次沐浴同一片阳光,呼吸同一阵风。 在那些他没有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刻,她也有快乐的时光,也有晴朗的天空,这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时隔多年的深重安慰。 “既然如此,那我们再一起去一次吧,好吗?” 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要与她擦肩而过了。 他和他的女孩,要并肩走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晴天。 “那个时候的你,想祝我什么?” “不止生日,每天都快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