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枣糕了》 -暴躁可达鸭 嘉陵十八年的六月,天格外热。 各宫被太阳暴晒得懒洋洋的,贵人们这时都在宫内小憩。 午间,没什么活计的婆子们躲在屋外院落死角,趁着阴暗潮湿的青苔吸纳一丝凉气,以此消消这酷热的暑气。 惊鹊看了下院落的那间偏房,隐约传出几声被帕子掩着的咳声。远远望去,偏房竹帘掀开,凤仪女官沈柳棉走了出来,将手中碗盏递给一旁的小宫女,隔空朝她点下头示意,走出这个偏僻的院落。 愣神之中被一旁的同伴拍了一下手背,女史闻人用力搓了两下手中的衣物,翻个面,继续浆洗着,朝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安慰道:放心吧,沈掌膳肯定会好的。 惊鹊收回心神,额间被烈日晒得不断地汗水冒出,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手上的动作不停。 这是长亭换下的衣物,昨晚她高烧不退,喂进去的药连带着傍晚的吃食吐了一身,长亭已经陆续病了三天,再这样下去,她会被送到静心苑。 她将手中的衣物拧干搭在院中的竹竿上晾好,继续道:静心苑那种地方,进去了能有几个出来的,那是等死的地方。 你姐姐是凤仪女官,司礼监得给个面子,哪能真将人送走。更何况,沈掌膳现在藏在这里,没人会发现的。 闻人说完话,将最后一件衣服搭上,终于洗完这两盆脏衣物,得以休息一会,浑身好像被碾压一样累。两人好像从水池子里捞起来般汗淋淋,强忍着酸累,闻人拍了下惊鹊的肩膀,指了指院门,我出去守着,你顺便去看看沈掌膳吧。 惊鹊步入室内,屋内总归还是比庭院要凉快许多,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子浓郁的药味,窗子被紧闭,六月的天,长亭裹着薄薄的被子酣睡在床前,屋内光线昏暗,远远看着就一团阴影,在心尖落下一锤重记。 察觉步伐声,还未等人靠近床前,长亭便悠悠转醒,看着坐在一旁的惊鹊,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二姐姐,我想吃枣糕了。 惊鹊轻轻地抚了下她的发髻,朝她微微一笑,那你要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姐姐给你带枣糕回来。 长亭睫毛微颤,屈起了双腿坐了起来,用微弱的声音呢喃着:二姐姐,我想哥哥和弟弟了。 惊鹊眸光一顿,暗了下去,好像触电般从指尖麻到心尖。 她恍惚想起了从前的事。 我想吃枣糕了(二) 沈家在京城不算大户,勉强自足。 沈掌柜在京城南街、东街各开有一间铺子,膝下有五子,长女沈柳棉,二女沈惊鹊,小女沈长亭,长子沈翁止,次子沈相止。 嘉陵十一年,是比嘉陵十八年还要炎热的六月。十八年闹了疫病,十一年闹了旱灾。大批逃荒的从南而上,没多久,京城也涌入不少流民。 一时间,粮食成了千金难买的物需。 京城戒严,商铺生意摇摇欲坠。 祸不单行,沈家其中一间铺子在前一晚没有落锁。次日,沈掌柜发现南街铺子里面的货物已经被一抢而空,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灾荒年间,报官也投路无门,因此干脆将店铺关闭。 沈家原先想想,撑到九月天气凉了,条件好转再重新开回来。 九月的天还是没见丝毫凉风,沈家已经逐渐揭不开锅。 枝头纷纷坠落,一场冬寒一场雪。 腊梅盛开的季节,是三年大选秀女之日,因为灾情原因,宫内下旨免了民间挑选良家女的规定,只从六品及以上官员的家中挑选合适年龄女子入宫。 元日那天,一碗粥里都捞不到多少米,天寒饥荒,沈相止年幼,赶了一场风寒便在新年第一天病倒了。为了有银钱拿药,沈柳棉趁着这场选秀热潮,进宫当了宫女。 沈家从前条件尚可,沈翁止聪慧,便一直在书院念着书。沈家三女都跟着沈翁止读过书,学过字。 沈柳棉作为长女,自幼便学着算术打理账本,小小年纪接管南街的店铺。入宫后因自身聪慧,人长得体面会说话,没过多久便被派到了陈皇后宫里当差。 陈皇后宫中油水多,沈柳棉时时刻刻念着家中,每月都托宫中采购小厮给家中送些银两,这才撑过了这场灾荒。 开春,一场春雨后的青空之下,京中的粮价好转,沈家东街的铺子在京中却仍是风雨飘零。 沈惊鹊还是似从前一样,去给书院的沈翁止作陪读小厮,他读书,她便回来洗衣做饭。 沈长亭好吃,跟着族伯去茶食铺子帮厨。 嘉陵十四年六月,休养生息两年的王朝日臻完善,嘉陵帝决定开恩科,九月金桂飘香之时,便是开考之日。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正如同今时今日的沈家,朝不保夕。 沈家兄弟需要读书,去书院、买书籍、笔墨纸砚打点皆需银两。 正发愁之际,城郊有个大户崔家,花百两银钱求娶沈惊鹊。 因为,京城适龄待嫁的女儿家里,识字且相貌端正的寥寥可数。 沈惊鹊应了,虽然崔家在城中名声恶臭远扬,虽然求娶她的崔明景更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虽然他曾在上元节时,因在花楼欠了银两被当街赶出来,被京中各家耻笑不已。 沈家需要钱,沈翁止赶考需要钱。沈掌柜心喜地收了崔家的二十两作订金。七月迎来了沈惊鹊及笄礼,梅雨狂风一过,便定下日子。 沈惊鹊像往常一样,准备好兄长的笔墨,提着篮子跟在沈翁止身后。一个生得俏丽的姑娘,本该和许多姑娘一般学着女红诗画,可她却穿着灰扑扑上衣短褂,下身宽腰长裤,系着腿带做着小厮的活计。素净的小脸上有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艳眸一笑如沐春风。 随着沈翁止来到首善书院,替他铺好纸,细细磨墨。 惊鹊,我不会让你嫁给崔明景的。 沈惊鹊抬眼,见他眸中坚定,复又垂下头,继续磨着,温温和和地答道:哥哥苦读多年,不要为了我的事情费心。 又看了一眼沈翁止不好的脸色,低下头看着手上研磨的墨汁,走了神:家中供养我多年,崔家虽是农户,但家中殷实,名下庄子肥田不计其数,这是一门难遇的亲事。 沈惊鹊!沈翁止见她淡然应付的模样不禁暗气。沈柳棉八面玲珑,沈长亭撒娇卖俏,而沈惊鹊总是闷不做声,让人捉摸不透。 晨光穿过薄雾,露出鱼肚白,讲堂上已经陆陆续续有几位同窗入席,经过沈翁止的时候点头打了声招呼,落座由身伴书童伺候着。 许是怕书院内的同窗听到,他压着声音用气音贯入耳畔:反正你不许嫁,那二十两银子我会想办法还回去,你给我老实呆着,别爹娘说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像个呆头鹅应下。 呆头鹅吗?沈惊鹊内心笑了一下,纤长的睫毛盖下了眼中的情绪,引得沈翁止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噤了声。 三日后,沈翁止带着沈相止,还有教沈长亭做茶食的族伯一同去到城郊崔家,与崔家主说明缘由,将二十两银钱还予崔家。 城郊崔家确实豪气,它没有坐落在京城繁华街道,没有高官亲族在朝中任职,但这高门大院却明晃晃地昭示着它的奢靡,门口两尊石像威风凛凛,白墙黑瓦,被日头照射,耀得人眼花。 崔叔,舍妹骄纵,嫁娶妇人该会的女红,规矩她是一点不会,我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放家中教养两年,这门亲事还是就此作罢吧。沈翁止一上来便挑明了今日此行的缘由。 崔家主心中不悦,沈掌柜收下那二十两订金时,本以为万事俱备,却没想到沈翁止会出来阻止这个亲事。 但转念一想,沈翁止科举在即,一路打点都需要钱,按理来说,最不该阻止的人就是他,如此看来倒是个重情义的,崔家和沈家结亲,有个这样的亲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是明白自家小儿的混账事,所以不惜找个商人之女做当家主母,就是想有个读过书的女子能治住崔明景。听自家长子平日提起过,沈翁止的学识在书院里也是名列前茅,科举之后定能有不错的名次,这也是他与沈家结亲的第二盘算。 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侄儿这次私下来寻我取消这个亲事,可有经过令尊的同意?崔家主内心打完草稿,先打算说着场面话应付,也不会惹得沈翁止恼怒。 沈翁止温和地笑笑,向他介绍身边的长者,今日跟我来的族伯,是我父亲的嫡亲兄长,只要您这儿能取消掉这门亲事,我父亲那由我族伯解释。 听着话里的意思,是沈掌柜还未同意他们的做法。崔家主了然地笑笑,正欲婉拒他们的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话头。 既你们家不愿嫁,那这门亲事便取消掉吧! 崔明景搂着一个女子,吊儿郎当地坐在庭院湖心的假山亭台。 庭院一侧,假山石上绿藤缠绕,时不时传来女子娇媚的轻笑声。见众人蹙眉看着他们二人,崔明景笑着摸了下女子的脸,亲了一口示意她下去。这才漫不经心地走进大堂,不伦不类地拘了一个礼,沈叔好,这位便是?沈大哥和沈小弟吧?你们好你们好。 被外人撞破崔明景这幅模样,崔家主被这个混账儿气得脸色涨红,胡闹!父母之命岂是你随口胡诌! 崔明景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爹,你许下的亲事,要么你自己娶,要么你让兄长娶,反正我不娶,我答应了青青,等她及笄那天,云良阁拍卖她的初夜,到时候我就去给她赎身。 大堂之上,当着准亲家的面讲这种话,崔家主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丢尽了,却也舍不得放弃沈惊鹊这么好的人选,只好狠声让崔明景闭嘴,继续向沈家加大筹码。 沈叔,沈侄儿,真的对不住,回去之后,我会狠狠教训他一顿,将他关在屋内不许出去胡闹,令妹嫁过来,当家大权直接交予她手里,每个月银钱也直接给到沈二姑娘,小儿没有钱,自然也不能出去乱混了。 见沈翁止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一点,崔家主懊恼,继续松口,彩礼,我们也给到五百两银子,只盼沈小姐嫁过来能正一下犬子这个院子的风气。 看得出崔家主的条件十分诚意了,五百两银子,灾荒之后没有哪家娶亲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更何况娶的只是一个掌柜之女。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末尾。 沈族伯有些松动,又问了几句,崔家主都一一应答,十分周全,惹得他十分满意,频频看向沈翁止,欲言又止。他指望着沈翁止给他的幼子做启蒙,答应来这一趟充充长辈的面子,可实际的里子还是全由沈翁止做主。 崔叔,仅凭方才那一幕,我便能看透几点。首先,你作为崔公子的爹,却对他的行为没能制止,反而放纵下去,我不认为我姐姐嫁过去后,你能为她撑腰。第二,既然克扣银钱可以阻止他的行为,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断了他的银钱?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姐姐嫁过来,让我姐姐断?因为他会出去以崔家的名义赊账,而你的纵容会一次又一次替他填坑,却指望我姐姐嫁过去之后来充这个恶人。 沈相止年纪不大,稚嫩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声声质问崔家主,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凭良心说,崔公子并不是一个好的良配,现如今我和哥哥接受了你们家的彩礼,以此来读书考举,却将我姐姐置于一个水深火热的深院,我们兄弟二人做不到。 崔明景抚着桌角的手不自觉扣紧,听着这话到最后松了手,指着沈相止恶声吐字,你个小孩知道些什么!就你们这些穷酸书生还想考举?我呸!没钱还想读书!我不是良配?就你姐姐的身份,还想要良配?本就是卖女的买卖,我还不想娶呢!读过书了不起?只会读书的臭丫头,丝毫不懂床笫之事的乐趣,要她何用? 见他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崔家主咬牙扶了扶额头,忽的拿起一旁搁置的手杖敲了过去,不偏不倚打在崔明景的后背,大声喝停他不断下作的话语。 不论这门亲事还做不做得成,沈翁止和自己的长子崔明棠还是同窗,往后考举做官路上还要互相扶持,可不能让这个混账作乱了! 明白他们今日来的目的,崔家主目光转向在一旁一直沉默着,脸色却不愉快的沈翁止,叹了口气松口道:沈侄儿,这门亲事,由我做主取消掉,回去跟你父亲说一声,是我们崔家对不住。 沈翁止得到想要的结果,虽然过程不甚愉快,但还是点了点头,眸光平静地转向崔明景,看了半晌却没有出声,袖子里的拳握紧,道了别离开崔家。 出了崔家,沈相止终于控制不住声音,哥哥!他们...... 沈翁止知晓他想说什么,望向幼弟被气愤激得泛红的眼睛,你记住今天,没有银子,没有权力,不止你被羞辱,爹娘,姐姐妹妹都会被人看不起。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要往上爬,要让所有人不敢看不起我们沈家。 我想吃枣糕了(三) 沈崔两家的亲事原本也只是私下议的,并没有过明面上的彩礼定亲,所以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取消掉对沈惊鹊的影响并不算大。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2) 沈掌柜知道亲事被沈翁止取消掉后,气得将二子叫入室内,喝着他们跪下。 如今你们读书了,有学识了,翅膀变硬了是吗?我允许你们私下去崔家悔亲了吗?你们读书,考举,上下打点哪些不要钱?如今灾荒刚过半年,京城生意还不景气,家中六张嘴,没有银钱用你们的那点志气去买粮,去考举吗? 沈相止不服气,梗着脖子对话:那个崔明景,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二姐姐嫁过去肯定不好过!今日他能当着他爹,当着我们的面儿如此折辱二姐姐,等嫁过去我们看不到的私下,姐姐更是不知道会被这么折磨,如何能嫁? 沈掌柜冷笑:我每日在京中生存,我能不知道崔明景的名声?我能不知道他是个如何样式的人?可如果他是个名声不错的,能轮得上我们家?正因为他崔家声名狼藉,他家长子需要科举,才需要一个读过书的女儿嫁过去恢复名声,不然人家怎么看得上惊鹊!五百两银子,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城内哪家人出得起那么多彩礼娶一个掌柜的次女,你们真是糊涂! 二姐姐不是你铺里的货物!沈相止略微抬高声音,童子的声音尖锐得好似撕破声带,微微颤抖,二姐姐,你怎可因为五百两银子,就将她推入火坑! 沈掌柜手中的鸡毛掸子终是控制不住气地打了下去,被沈翁止侧身挡了。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沈掌柜以为他是个懂事的,蹲下身子,放低语气说话,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过两月的科举,首先得要有那笔银子,你考得越好,崔家才不敢欺负惊鹊。 沈翁止红着眼看着他,看得沈掌柜心里发毛,过了片刻才开口,那二十两银子呢? 沈掌柜眨了眨眼,心虚地直起身子背着他们二人,什么,什么二十两? 沈翁止跟着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着,惊鹊的二十两订金,拿出来。我是找夫子和同窗借的二十两银子去还崔家,你要是不拿那二十两出来,这书院,我往后便不用再去了。 这话吓得沈掌柜一个转身,被长子激得浑身哆嗦,你!你如今胆敢威胁我了! 对上沈翁止漆黑的双眸,沈掌柜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匆匆出门而去。 隔了两日,崔家再次上门,沈掌柜终究是舍不下这五百两的聘礼,笑脸盈盈地贴了上去,试图重新缔结崔沈姻缘。 崔家此次前来,先是来表达本家对沈家的歉意,其次是再次求娶沈惊鹊。 这一桩举动也是惊着了沈家众人,且求娶的人并不是不学无术的崔明景,而是那个玉面才子,崔明棠。 沈掌柜不禁惊奇自己好运气,更叹沈惊鹊好命,竟攀上崔明棠这个大树。 还未等他应答,沈相止从外面跑进来,一阵惊呼。他嚷得是在响亮,人还在前院,声音却传遍了后堂。 爹!崔明景在云良阁得罪了五皇子!就在方才,方才五皇子下令给崔家抄家了! 话语方落,沈相止才看到沈家大堂坐着的崔家主,慌忙闭了声。 崔家主听到沈相止一路高呼的内容,脸吓得煞白,直挺挺地倒在了座椅上,颤着胡子向他再三确认话里的真实性。 沈相止看了眼沈掌柜,虽心中不喜崔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方才看到的一幕转述给在场的众人。 原来,今日是云良阁头牌青青姑娘的初夜拍卖。沈相止也是因为崔明景当日一提,心中十分不忿,想去看看哪个女子竟引得崔明景如此不屑于自家姐姐,便去一探究竟。 又因为云良阁的婆子养了青青姑娘多年,为了今夜的拍卖,连续几日吊足了众人胃口,竟引得五皇子屈尊于这个三流花楼。 崔明景这人一向心气高傲,花钱如流水,京中无恶不作。崔家有钱,犯了事往往是崔家主帮他善后。 自家兄长又是首善书院的学子,十五岁便已考取进士,因从小体弱多病,开考那段时间发了高热,连床榻都下不来,只得选择重考。崔明景逢人便说崔明棠往后是大官,引得在这一片三流地界没人敢惹他。 崔家长子崔明棠啊,他是一个极致高洁的人,别自有妍华。 京都繁华,王侯济济。崔明景运差,在云良阁与贵人相冲。谁也没曾想到,天家人会屈尊云良阁。 嘉陵帝的第五子,背靠镇国将军府,母妃位及贵妃,圣眷正浓,养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行事乖张,不顾礼法。 崔明景便是与他冲撞。 在皇室,五皇子最恨文人学士,满口仁义道德,纲纪礼法。偏偏太子便是顶着学识出众的名头处处压着他一头,甚得内阁支持。 在京都皇城,他最厌恶这些手无寸铁的蝼蚁,胆敢冲撞忤逆他。 两层不悦之下,便判了个无视皇家颜面,顶撞贵人的罪名,将崔家抄家流放。而冲撞他的崔明景和他口中的进士兄长,便净身入宫,随身伺候他。 他最喜摧毁他人,用以玩乐,看着他们求生无门,尊严尽毁。 五皇子一道指令,随风一般传透京都各户。众人既高兴崔明景这个恶棍有人收,往后可少祸害些良家女子,又可惜崔明棠这么个如玉般的男子,惊才风逸却被净身入宫。他们虽可怜崔明棠,却又憎他不抵抗,甘愿受刑。 他们说,崔明棠应当自刎,以保自身名节。 他们说,崔明棠身躯残缺,丢尽文人脸面。 崔家主听到后面,知道两个儿子要被净身入宫,整个人经受不住地昏厥过去。崔家二子无妻无妾,从此便绝了后。 沈掌柜面上虽是震惊,内心却在暗喜。幸好还没接受这门子亲事,幸好自己的儿子违逆父命去退了这门婚事。 崔家的倒台如山洪,未过两日,城郊便已经没了城郊崔家的身影。 崔明棠的同窗与老师为他鸣不平,托关系上诉到太子门下。门下的幕僚思索,便将消息进言到太子跟前,十五岁便位及进士,往后指不定对太子一党有所建树,想着捞他出来,免受苦楚。 太子惜才,知晓此事后便派了个人去将崔明棠要出来。 岂料五皇子是个阴晴不定的主,为了恶心和激怒太子,竟让人将崔明棠净身后再送往太子府,并让崔明棠往后好生服侍太子殿下。 一个天骄人物,便自此落下帷幕。 沈掌柜一边感叹崔家倒台之快,一边却马不停蹄地开始为沈惊鹊着手下一门亲事。 他想着云良阁老鸨的拍卖大法将青青姑娘卖得如此高价,引得五皇子殿下亲访,效仿此法,岂不赚得盆满钵满。 便放出消息,许亲的人家不论正位妾位,不论人品如何年纪如何,谁给的银两多,便嫁予谁。 同时,还对外宣扬沈惊鹊的容貌如何惊人,才学如何不逊于兄长,奈何一介女儿身无法考取功名。 京都内大多数人曾经都听闻过沈柳棉自幼帮忙打理店铺,算账能力强,如今入了宫更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 沈掌柜为了将沈惊鹊拍出高价,更是什么话都能往外放。沈翁止和沈掌柜吵了无数次,却未能制止父亲的荒唐行为。 不管去到哪家府上,总归有个姨娘身份,饿不死,又能供兄长读书,不也挺好。沈惊鹊很少就自己亲事发言,在沈家父子吵了几次后,还是选择去劝沈翁止不要太执着。 沈翁止定定地看着她,十五岁的沈惊鹊已经初显模样,你是真的想嫁吗?对方可能比爹年纪还大,高门府邸深似海,你进去哪能有容身之地。 沈惊鹊低首浅笑,剪瞳盈满泪水,眼尾有些泛红,笑容肆意地问他:这沈家,又有我的容身之地? 只要沈掌柜在,沈家便永远只是她的深渊。 这话让沈翁止没了声,他寻了个折中的法子,联系宫内的沈柳棉,二人商议过后,决定让沈惊鹊入宫,彻底断了沈掌柜的卖女求荣的想法。问过惊鹊的意见,她笑了一下,没什么异议,便决定择日入宫。 在沈惊鹊入宫那日,沈长亭死活跟着要一同入宫,怕被她惊动父亲,沈翁止好生哄着:小妹,惊鹊入宫是无奈之举,入了宫就是奴籍,宫里的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大哥,我要和二姐姐在一起。沈长亭自小惊鹊长亭便一同吃一同住,感情深厚。 沈翁止自责,小妹,再过两月,我考得名次,到时候我们家的情况就会好转。 哥哥,你不用再劝我,我也想大姐姐了,我想去和二姐姐一起。沈长亭抱着惊鹊的胳膊,躲在身后,一双跟他一模一样的漆黑双眼直勾勾看着他。 沈小哥,时间要到了。宫旁小门的公公过来提点时间,天快要亮了,沈惊鹊本就是偷摸塞进去,再耽搁就要天亮,各宫采买的人就要来了。塞一个是塞,两个也是塞,一通进去得了。 沈翁止无奈,看着那个倔强的小妹,又看向那个直直站在原地愣神,对自己往后命运仿佛无所谓的惊鹊,他叹了口气,只得叮嘱:惊鹊,照顾好小妹,有什么事情找柳棉,她是大宫女,实在不行,托人出来给我送信。 沈惊鹊仿佛才回过神,扭头看了看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沈长亭,又看着不舍的长兄,熟稔地扯出一个笑脸,哥哥,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头上感觉温热,沈翁止抚上她的头顶,揉了一下,你一向不爱与人交流,我知晓是以前的事情委屈你,往后的日子,多顾忌着自己,要自私一点。 沈惊鹊抬眼,内心思绪万千,喉咙发紧,将多余的情绪压了回去,小声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以前沈翁止只会埋头苦读,不多接触家中的事情。沈柳棉每日负责打理分店的事物,回来后还要清算账本。沈长亭长期暂住在族伯的茶食铺子。 而沈惊鹊平日就留在家中打扫浆洗全家人的衣物,偶尔抽空去书院偷偷躲在门后学些字,给沈翁止作陪读小厮。 有时沈掌柜在铺子受了气,回来后便拿惊鹊出气,将她叫到后院,寻着理由,要么是衣服浆洗得不干净,要么是晚饭做得迟了些,总是有着缘由将她暴打一顿。 从前大家不知,后来沈翁止便请了个短工婆子,在家煮食。沈惊鹊开始扮成小厮,跟在他身边随身伺候。 彼时,沈惊鹊已然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偶尔搭两句话,便是经常望着庭外的树,一赏便是一日。 金瓦红墙,华彩如故。此一行,斑驳岁月花开叶落。 我想吃枣糕了(四) 同年,沈惊鹊和沈长亭入了宫,领路的小太监带她们到沈柳棉身边,由沈柳棉带着正式上木牌,分派到各宫做事。 分派的女官讨好沈柳棉,听说沈长亭会烹食,又知书达礼,便将她分配到尚食宫,做一个从八品的小女官。沈惊鹊则被派到宫后苑做了个正九品的小女官,负责道路打扫和每夜巡视。 但总归不是女使,不用做那些又苦又累的活计。 沈惊鹊在宫后苑干活,看着这儿从桃花到落雪,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宫里的消息传得也很快,她们姐妹刚入宫时,后宫便已打探到她们的来历。陈皇后身旁的凤仪女官,有两个妹妹在尚食局和宫后苑做着小女官。 后宫对沈柳棉猜测很多,猜她一个外来宫女,既不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鬟,也不是宫内打小就养着的,是怎么做到两年内爬到皇后娘娘的眼前,一下受到重用。 大家跟着开始关注她的两个妹妹,想着提前巴结,或许某一天,她们也效仿长姐的路数,一朝获荣恩。 两年时间让她们失望得彻底,沈长亭在尚食宫仍是管理文书的小女官。幸得李典膳发现她的厨艺不错,调到了司膳司,提供思路制作的金丝翡翠白玉汤,惹得贵人大悦,从而升到了正八品的掌膳位置。 而沈惊鹊每日就安分守己地呆在宫后苑,侍弄着苑内花草,清扫道路,就连花房要送盆栽给各宫娘娘,这种露脸的大好机会给她,她都鲜少主动争取。 沈惊鹊觉得,这样平稳的日子挺好的。两年前沈翁止考取进士第七名,当了个翰林院的正七品编修。长亭在司膳司待遇也尚可,主子们退下来的东西,李典膳还经常拿给长亭解馋。 她唯一担心的是长姐沈柳棉,她是陈皇后的心腹,树大招风,权力越大,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反而危险。 沈惊鹊照例像往常一样,在宫后苑修剪打扫完自己分内的区域,看了下天,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皇帝就要经过宫后苑去承乾宫。 正打算回去找主管女官报备一下今日完成的程度,再去找长姐沈柳棉拿兄长托人送进来的书籍,这是她在这乏味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沈惊鹊? 一个有点尖锐且不舒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声音细薄如刀,声声入骨。扭头看去,认了官袍面料。是一个品级比她高上不少的太监,沈惊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太监走至她的面前,用手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头直视,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越笑越大声,沈惊鹊,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3) 他的举动和语气让惊鹊十分不舒服,但等级制度压在上头,令她不敢擅动,奴婢不知。 太监不安分的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圈,我是你丈夫啊。 沈惊鹊惊得不顾身份,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浑身发冷,脑海里已经迅速搜罗出此人的身份,城郊崔家,崔明景。 崔明景被净身入宫,五皇子还未分府出宫,仍居住在承乾宫。 五皇子是个性格古怪的人,他派人笑着阉割了崔明景,又故作慈杯地给他权力,丢了个承乾宫首领太监的名头给他,任他在宫中纵恶,以此取乐。 五皇子说,崔明景是他的狗,打狗还需看主人。 司礼监半数是承乾宫的人,承乾宫又圣眷正浓,司礼监的汪掌印多少有些忌惮五皇子的人。 沈惊鹊从前还庆幸过入宫两年多还未见到过此人,哪知今日如此倒霉。 大人谬论,奴婢尚未成亲,哪来的丈夫。 听着她的否认,崔明景阴森森地笑了,这个女人,本来就应该是他崔明景的妻子!如果当初见过她的模样,他便不会去寻那云良阁的青青,就不会!就不会遇到五皇子!就不会轮到如今的下场。 崔明景就这么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噤了声,袖中的掌忽然扇了过去,一瞬间,空气里迎着微微咸腥的血味,惊鹊那张干净的脸半边肿了起来,整个人失重摔倒在地。 他这一掌用尽全力,毫无怜惜。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悔婚呢?你看,你哪怕躲到这来,都躲不掉我,是不是?崔明景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肿胀的脸颊,又狠狠地捏紧,对上那双平静的双眸,崔明景愈发生气,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委身求饶!为什么不哭诉后悔! 当初取消这门亲事,是两家共同协商同意了的,并不是沈家单方面悔亲。见他不语,沈惊鹊继续未完的话,头低垂,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脸上满是厌恶,如果大人打我一顿,可以解气的话,那么今日之后,我们各不相干。 崔明景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蹲下身来,半晌后好似忘了刚才那一巴掌,喃喃自语:沈惊鹊,往后,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是你的夫,你要听话。 沈惊鹊心中暗骂,却被面前的人摁着肩膀无法起身。她着急,按照时间推算,万岁就要经过此地,到时候冲撞龙颜,掌刑嬷嬷可不管缘由,直接拉去大宗正院领罚。 她听得烦了,不顾身份甩开他的手,准备站起身来。崔明景见她挣扎,撞上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欲落下第二巴掌时,扬起的手被擒住。 明景,万岁已经在东华门,收手。清冷的声音违和地介入二人之间的氛围,沈惊鹊抬头看,是个身形清瘦的人,与崔明景三分相似的颜,再加上敢于直呼他的名,不难猜出这是这位便是那位名声响绝的崔明棠。 你起来吧。 低下的眸光触及他伸过来的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搀扶,自己扶着腿起来,倒还没忘礼数,曲礼告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宫后苑之后的日子里,沈惊鹊都没再见到崔明景,想来这个古怪的人已经出过气,淡忘她了。倒是每日都会受到崔明棠送来的舒痕胶,她不禁有些冷笑,这是弟弟犯的错,哥哥来赎罪吗? 她的主管女官来询问过她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她没敢撒谎,却也不敢说得太细,怕女官告诉姐姐,平白引得担忧,只是说不小心在园内冲撞一位首领公公,挨了一巴掌出气。 司礼监的太监大多性格不定,尤其是有品级的太监常常拿低阶的婢子出气,主管女官知晓后叹了口气,只道往后再遇见,躲远一些。 这日,沈惊鹊摆弄完园中的花草,又得万安宫里的令,去花房捧了一方盆栽打算拿过去,途中遇到了崔明棠。 沈惊鹊有些意外,却也没深究,不打算与他继续接触,行了礼便侧身等他过去。崔明棠被太子从承乾宫要去,太子常年在东宫忙碌,崔明棠便留在了司礼监。 停了半晌,只听闻他隐隐咳了一声,却也没见人过去,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燥热,违了规矩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人站在原地,看着她。 往后见到我,无需行礼。他声音温和,离得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未时的天有些热,尤其在这没有荫蔽的宫后苑内,太阳照得她额间冒着汗珠,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谢大人。 崔明棠看得出她不欲与自己多言,眸里的光黯下,太子爷当下在万安宫内,你现在过去恐会不便,我帮你带过去吧。 沈惊鹊侧着身,没看到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绷得很紧,话里没有过多的气息。她不会觉得崔明棠会像崔明景一样报复她,想来是相信当初他在京中的名声。这天热,她也懒得再走一趟,规矩地将盆栽递给他,由他转交。 我那屋子里,还有许多书籍,你若是需要,可以过去取。崔明棠张了口,试图跟她交流,却不知道用什么话题为好。 谢大人,婢子每日还有许多粗活要做,品茶赏书这等雅事不是我这种粗人做的。 听出她话里的拒绝意思,崔明棠也就没有继续强求。目送她原路折返,直至身影消失在拐角,才顺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往万安宫的方向走去。 次回眸,秋天已成风景。层层叠叠,犹如火树银花,风吹满地落叶黄。 正当沈惊鹊以为自己的日子要归于往时的平静时,司礼监的一道指令下来,她被剥夺女官身份,降为三等女使,安排去浣衣局,负责浆洗各宫婆子婢子换下的衣物。 浣衣局由大宗正院分配犯错或年纪大的宫女、太监进去受刑,贬为下等奴使。沈柳棉去寻宫正司才知,她是得罪了崔明景崔首领,才被罚到浣衣局。 沈柳棉拼凑当年沈翁止从外传递进来的消息,便得知崔明景是报复沈惊鹊。不然凭着她在陈皇后身侧凤仪女官的身份,司礼监不会擅自将她的妹妹罚去浣衣局。 她试图去和宫正司劝说,毕竟沈惊鹊并未犯下大错,且冲撞首领公公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但崔明景是铁了心要沈惊鹊进浣衣局,宫正不敢得罪五皇子,浣衣局的徐掌印又是五皇子的人,和崔首领有些交情,点了名要沈惊鹊过去。 浣衣局内,大多是年纪大了退下来的婆子,为了防止泄露宫中的秘闻,便被发放此房居住,安养晚年。她们常年浆洗,手上都是往年寒冬留下的冻疮疤痕,一到严冬,又周而复始地裂开。 沈惊鹊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未得什么好脸色,且受到徐掌印的暗示,往往在洗的途中,常常遭受管事婆子的谩骂和掐捏,私下用刑。 她从未还手,她明白寡不敌众的道理。 我想吃枣糕了(五) 历经艰苦的磨难于她而言平淡且从容,在沈惊鹊的脉络刻下浣衣局数月的坎坷。 沈惊鹊在取水时,看着院外光秃秃的枝丫,空中若有若无地飘落着今年的初雪,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些,也便意味着寒冬格外漫长。 这个蹄子果然凭着这张脸到处勾引人。 听着一旁的婆子在休息说话,那些婆子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被当事人撞破的尴尬,仿佛说的事件中心人物并不是她。 她取完水,将最后一盆衣物过滤干净,一旁空位的闻人回来。 闻人是个十二岁的宫婢,原本是尚食局的烧火女使,因上头的典膳犯困迷糊,将糖盐弄混,偏生这份菜是呈给万岁,引得万岁不快,她人微言轻,便被那个女官扣了锅,成了个活生生的替罪羔羊。 沈惊鹊从前同她说过两句话,她经常去尚食局找沈长亭,偶然间接触过。 惊鹊,你猜我方才听到些什么?闻人一回来,便凑过来分享着她在后厨听到的八卦。 沈惊鹊不语,但也大致能猜到浣衣局的婆子会说些什么。浣衣局的活重又烦闷,不生编写些谣言给她们解闷,她们不舒服。 从前在宫后苑也听到过,例如她和沈长亭生得好看,会不会被主子看中,纳入宫里之类。 她们说,你狐媚之术,招惹得崔听事对你惦念不舍,还让崔首领对你爱而生恨,才会如此针对你,说你一人将那兄弟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闻人洗完手中的衣物,笑着冲她说。 我和你相识那么久,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修习的狐媚之术,让那些婆子巴巴地不想你好。 闻人说的话倒是出乎沈惊鹊意料,崔听事?崔明棠?谣言怎生和他扯上关系? 崔听事?浣衣局怎会传我和他的流言? 瞧着沈惊鹊确实不知道的模样,闻人顿时猜到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又想到听闻的传言,竟从未传到惊鹊面前,压下心中的偷笑,快快地跟她解释:崔听事数月前便出宫了,他身边的小福子昨日去宫后苑找你,说是大人托人带了些东西回来给你,送去了宫后苑,却没找到你。辗转才问到你在浣衣局。知晓你被贬,他回去找了些护手的膏药,我见小福子放在你床头的,你没见着吗? 小福子还说,等大人回来,定将你调出来,崔听事和崔首领是亲兄弟,许能给几分薄面。 沈惊鹊心中打了个鼓点,人也清醒了几分,看向闻人继续问着:我没看到什么护手的东西。 闻人咂舌,护手的膏药,在这浣衣局比金子还珍贵,肯定是被那帮婆子拿走收起来了。崔听事对你可真好,出宫办事居然还想着带东西回来给你。主管婆子说从前你还在宫后苑当女官时,曾见过你指使崔听事帮你办事呢。 闻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沈惊鹊似在轻笑,难怪她这两日看到那些婆子又拿了几瓶新膏药,还想着这膏药金贵,她们从哪得来的,看来又得费心神去找草药磨水。 她不相信闻人和婆子嘴里添油加醋的东西,毕竟她们连崔明景由爱生恨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崔明棠是文人墨客口中笔下生花的才子,曾经名声响绝京都。不论怎么细想,沈惊鹊都不觉得崔明棠会喜欢她,她目光空洞,似是想到了什么。 麻木地搓洗着衣物之时,水桶又一次被踢翻在一旁,半数水撒在了她的鞋袜和裙摆上,沈惊鹊连眼皮子都没抬,奴婢参见大人。 在这浣衣局,做事如此猖狂明目张胆的,也就只有崔明景。怎么样,从女官贬为女使的经历,不好受吧?他躬下身子,伸手捏着她下巴,令她不得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沈惊鹊呵呵地笑了出声,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下弯,似勾似引,不合规矩地站起来,凑近他耳畔,轻声吐气:怎么,大人如今不人道,便拿我撒气,只可惜...... 话还未说完,便被崔明景一脚踹开,她的话深深激怒了崔明景,激得他袖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能人道,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是一提及便会疯魔的痛。 崔明景俯身一把扼住她的颈,使劲全身力气往死里掐,面目狰狞,你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吗?崔明棠被汪掌印安排出宫数月,如今没人能来救你! 沈惊鹊喘不上气,打翻的水桶浸湿了泥土,蹭污了她的衣裙,腹部被踹了一脚,疼得浑身直颤,意识逐渐涣散。 徐掌印怕闹出了事,赶忙劝慰制止,崔首领,崔首领,她毕竟是凤仪女官的妹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闹出了人命,怕是要给五皇子带来麻烦。 触及五皇子,崔明景醒了神,额间的青筋跳了又跳,终究还是将人放下。此人,不予下房居住,让她在门廊睡!吃食减为一日一顿,病了死了就给我焚化填井! 厉声说完,摔门而去。 徐掌印暗恼,拿着手上的拂尘重重地抽了她几下,呸了一声,明知道崔首领见不得你好,还胆敢招惹他,生生连累我! 言毕又嘱咐主管的婆子,今晚的饭不要分她,让她好好吃点苦头。说完跟着出了浣衣局的门。 沈惊鹊恢复了点意识,倚着庭中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止不住地笑。让那些跟在徐掌印身后上前唾弃的婆子觉得瘆人,踢了一抔泥土过去,骂骂咧咧地走了。 胆敢凑上前来的也就只有跟她交好的闻人。 你说你,从前几次他来找茬你都忍了,这回怎么反而故意挑衅他呢?闻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伤口,语中皆是心疼,放饭时我给你留个馍馍,顺便趁放饭时去后院找点草磨碎,帮你敷一下,我也不懂药理,从前听人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又小心地掀开衣袍,碎碎念着。 沈惊鹊抿唇,向她解释:前几次我是忍了,可他曾有过收敛?还不是日日受气往我这处撒,干脆一次解决个干净。 闻人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摇摇头去后厨帮忙,兴许开饭时还能偷藏两个窝窝头。 后厨分食少,吃食都靠抢来。闻人常常去后厨帮忙,落了个眼缘,婆子知道她与沈惊鹊关系好,常劝她莫要与沈惊鹊深交,那是个生来让人厌的东西。 闻人谢过婆子多放的两个馒头,小声道,那日不是她,我恐早已被徐掌印糟蹋了。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4) 太监虽不能人道,但内心已经扭曲龌龊,仍喜欢拿着年轻的婢子侮辱发泄。 浣衣局都是年长的婆子,在这呆久了早已人老珠黄,不复姿色。闻人没过多久就被徐掌印盯上,强抢她到房中,是沈惊鹊发觉不对,去徐掌印房中将人要了回来。 沈惊鹊脾气硬,上头又有两个女官姐妹,虽徐掌印受崔首领的暗示给她点苦头吃,但到底不敢做得太绝。 沈惊鹊进到房中时,闻人半身衣裳都被扒了个干净,那只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着,女子雪白的□□和灰暗的手刺痛了她的眼。她一把将徐掌印扯开,将闻人的衣裳拉回原处,确保她没事,像疯了般地拿着手上浆洗的棒槌打在徐掌印身上。 这是闻人第一次见沈惊鹊落泪。 从女官被贬为浆洗女使时,她没哭。后厨的人只给她半馊的米粥时,她没哭。管事婆子带头使绊子时,她没哭。崔明景隔三差五过来打她出气时,她没哭。 因为自己被徐掌印拖进房欲行不轨时,她发了狂地替自己出气,红了眼眶落了泪。 夜深,屋内的婆子不忘将她的被褥丢了出来,她的被褥格外薄,里面的棉花早在她住进来之前被掏了个干净。 沈惊鹊没说话,裹着身子倚靠在门廊,伴着寒风睡去。 白天干活需得体力,放饭的婆子看她可怜,盛给她的米粥分量格外多些,再加上闻人偷藏的窝窝头,勉强能果腹。 惩罚只过了两天,五皇子在上朝时被御史大夫弹劾涉及空饷一事,字字珠玑,激得他在堂上与御史吵了起来,被陛下呵斥,禁足于承乾宫内。 半月过去解了禁足,五皇子出了宫,崔明景才得闲,传了两个当差将沈惊鹊捆了过去。 幽暗的屋子内,沈惊鹊被绑着侧趴在地上,潮湿的墙角似乎有着一股血腥味,令人作呕。听见木门吱呀地一声开了,她努力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崔明景走了进来,左侧脸肿得老高,不需要凑近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室内的霉味腥味,熏得头疼。 崔明景走近,布履踩在她脸上,他声音嘶哑,从喉间漏了些气音出来,娘子,为夫受伤了,快来帮为夫上药。 他自顾自地将外衣褪下,只剩一层里衣,洁白的布料被血渍渗透,触目惊心。 不难猜出,这段时日五皇子被禁足于承乾宫,他性情喜怒无常,而宫内有着个玩伴,便拿崔明景来寻开心,例如鞭打取乐。 疼吗? 沈惊鹊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室内却十分清晰。 崔明景手一顿,迷惑地看向她,似乎很意外她的主动关心。转念想了想,弱者攀附强者,她许是被打后想清楚了。 娘子听话,为夫就给你松绑。 沈惊鹊安静地眨了眨眼。松了绑,她将散落的发丝撩入耳后,艳眸含情,叫人看迷了眼。她站在他身后,褪去最后一层里衣,露出精瘦的上身,上面密密麻麻遍布着鞭痕,胡乱撒了药粉,干涸后黏在一起,有的伤口仍豁着口子,血水顺着背脊流下。 被泥土脏污的指尖轻轻划过他后背,引得崔明景一阵惊颤。沈惊鹊敛下笑脸,用脚勾起一旁的绳索,趁其不备勾上崔明景的脖子,一脚踹向膝窝,令他没有着力点跪倒在地上。 崔明景的喉咙受了伤,嘶哑的声音喊不出完整句子,受惊双手在空中虚抓了几下,反手扣着沈惊鹊的手臂,企图令她松手。 沈惊鹊将绳索交叉捆紧,用尽全身力气勒住,一脚踩在他遍布伤痕的背上,左右摩擦,鞋底混着泥土沾满鲜血。 崔明景已经昏厥过去,脸色已经青紫,却被徐掌印冲进门救了回来。徐掌印见他进去许久,不论是要虐待还是惩罚沈惊鹊,屋内总归有些动静,可太过安静,导致徐掌印生疑进来看了一眼,才救回了他这条命。 沈惊鹊在见到徐掌印进来那一刻便松了绳,她撇了撇嘴,真是可惜,让他躲过了一劫。 我想吃枣糕了(六) 你胆子倒是挺大。 这是崔明景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小宫女。之前将她贬到浣衣局,本是教训她,后来每当生活烦闷,他便去羞辱她以取乐,就如五皇子对他那般。这便是权势给予的快感。 自此后,沈惊鹊便在这一方天下呆了不知多少天,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每日唯一能见的光亮便是木门推开的一刹那,送来的也是馊掉的饭菜。 她被手脚被刑具锁着,脚镣不够长,碗盏也被扣上绳子只能在方寸之地活动,她便只能如狗一般匍匐在地,如蛮人一般用手抓着饭进食。 崔明景以为她会妥协,会求饶。他想看这样一个硬骨头什么时候才能屈辱地在他的脚下丧尽尊严,就如同他跪在五皇子榻前哭诉饶命那般。 沈惊鹊动了动僵硬的手腕,手腕上的刑具跟着哗啦啦地响动,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手上的刑具和脚镣着实重,她便也没有起身的打算。 来的路上她看过这周围的环境,应当是崔明景自己的小院。周围厚重的墙壁隔绝了所有声音,让人不自觉地专注思考自身处境。 或许崔明景是想让她屈服,沈惊鹊想着想着笑出了声,她手上已经沾染过人命,如果能带走崔明景,不过是黄泉路上再多一人相伴;如果没能,被折磨至死罢了,这几年不过是苟且偷来的。 她感慨这三年光阴沉浮,被崔明景进来看到她此情此景竟不知悔改,暗自偷笑,恼得带人去刑房。 刑房中间立着一幅刑架,一旁的小太监泼了一盆水上去浇湿刑架,两人将沈惊鹊绑了上去,腰上套绳猛地一收,沈惊鹊顿时干呕起来,眼睛努力撑起,毫无意识地盯着远处敞开的大门。 她被囚了半月,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削瘦下来,脸上就像骷髅挂了一层皮像,面颊深深凹陷进去,手脚上的刑具已经黏着皮肉生长在一块。 小太监最后再将铁链套在她脖子上,令她被迫扬起头,呼吸不畅,长时间的饥饿和劳役,这么一弄,忍不住咳了几声,若不是捆绑在刑架上,她早已瘫软在地。 沈惊鹊,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崔明景见她如此仍倔着不开口,赞叹地拍了拍手,你说,哪怕你开口应声是我的妻,心甘情愿跟我,我都不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声音像是被扯开的布,如若不是刑房足够安静,沈惊鹊都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真的是废物呢。沈惊鹊张了张口,扭头试图看着他的脸,一动身上的锁链碰撞在一起,荡了几个来回。哪怕是在这肮脏血腥的刑房,她仍撑起皮囊,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眼里并不是他熟悉的恐惧与仇恨。 什么?他被这话激得不由扯了嗓子,疼得呛了几声。他的喉咙被五皇子灌了药,从此废了。 她绑于刑架上,十一月的寒天,额前被汗打湿,流进眼睛糊了视线。你被五皇子虐待取乐弄得遍体鳞伤,自己不敢玉石俱焚,咳咳......她话未说完,头颅脱力地垂落在一旁,胃里的酸水涌到喉咙口,泛起一阵恶寒,颤着牙抖出话语继续道:便一次又一次地将女使和小太监带入院内,效仿虐杀取乐。你真当你的恶行,无人敢诉吗? 她的话触及他心中的噩梦,被五皇子虐待和他虐杀宫人,这些都曾无数次侵入他的梦境,让他无数个夜晚都辗转难眠。似乎为了寻求一丝安慰,手中的鞭子便甩在了她身上,空气中瞬间掀起一股新鲜的血味。 沈惊鹊疼得哆嗦,她腰腹、喉咙被扼紧,脑中已经充不上气,一阵糊涂,口中不自觉带着哭腔呢喃着,你便是将我打死在这。身上又是猛地一阵剧痛,咬牙强撑双眼,我也不可能向你屈服。 崔明景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愈加兴奋。沈惊鹊看着他狰狞到极致的脸,疼到尽头便已经察觉不到灼热。 外面下着冬雨,寒潮一阵接一阵地涌入,四面八方地贯入她薄薄的衣服里面,直叫人发抖,她已经听不清崔明景说的话了,视线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眼前一片白。 她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趴在沈家门口,饿得奄奄一息,长亭开门递给了她一个馍。 沈惊鹊再次醒来时,是在自己宫后苑做女官时的屋子。她挣扎着起身,一动便疼倒回床榻,浑身痛得辣得火热至极,一阵痉挛。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匆忙进来,见她醒了,连忙让她别动,倒了杯水小心给她润湿嘴唇。 长亭?你怎么在这? 沈长亭哽咽着,不忍看她腰腹和身上的鞭伤,你怎么那么笨啊!知道斗不过他便躲着啊!皇后娘娘还有一日便要从大光明殿回来,到时候大姐姐会去求恩典将你要回来。 陈皇后的母家,陈老太傅年事已高,在月前寿终正寝,陈皇后心伤,去大光明殿守孝一月,明日返回。 沈惊鹊挣着一丝力气,抬起手想帮她拭去泪水,袖子滑到手肘,露出了道道鞭伤,别哭了,是我冲动了。 沈长亭脸上被泪水挂满,仿佛被囚禁鞭打的是她一般哭得伤心,二姐姐,这宫中我只有你和大姐姐了,你们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走不下去的。 沈惊鹊点头嗯了一声,答应她,好,姐姐会一直陪着你。 门帘外响起动静,沈长亭才想起来有人在外候着,大致跟她解释了一番。原来她能从崔明景的院落活着出来,是崔明棠的功劳。 崔明棠入了司礼监,在汪掌印手下做着七品听事,两月前,太子门下搜罗到五皇子涉及空饷一事恐与内廷勾结,汪掌印派了几个听事长随协同太子核实搜查。 这出了角门便是两月有余。 他回到内廷,先去司礼监向汪掌印上报了这段时日整理的文书,便马不停蹄地去宫后苑找沈惊鹊,这才知她被贬去浣衣局。寻了徐掌印得知如今人在崔首领的小院,将人带了出来,堪时人已经奄奄一息,浑身被血裹着,刺痛了谁眼。小心翼翼地抱起,轻如无物,仿佛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 沈长亭解释完后,又轻声问她要不要见见崔明棠。 沈惊鹊没有应答,她仍在沉默。她是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年少时指染过人命的亡徒。她从未想过,除了僧人,长亭和大姐姐,还会有人向她伸出救援的手。 长亭,我见见他。 沈长亭点了下头,沈惊鹊被救出来时她是看见了的,满身鞭痕,被抱出来时发着高热,经过路上颠簸血渗不止,脚上还戴着镣具,重重垂下。那个崔明景只顾着笑,不知将镣具的钥匙藏于何处。若不是崔听事,姐姐恐怕真的要丧命于此。 沈长亭转述了她的意思后,便将时间空给他们,去后厨照看熬制的药。 崔明棠没有走进去,站在门口默了许久。忽然听到门内的人唤他。 崔听事。 他一怔,到底还是没有迈进内门,在。 今日之事,感谢崔听事。 明景这几年经历了这些,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的罪孽,我能赎一些,以后见到爹娘,我不至于寄颜无所。崔明棠愧对她,也愧对九泉下的城郊崔家。三年前崔家流放,已无人生还。 隔着一扇门,相对无言。 沈长亭端了药过来,经过他的时候略一点头,便推门进去。 次日,陈皇后从大光明殿回来,沈柳棉伴侧,沈长亭一见到她便将这段时日的事情转述于她,沈柳棉又惊又惧,崔明景竟然如此大胆,在院落内私设刑房,私自用刑。略一思索,将此事禀了上去。 大太监虐待女使这种小事,陈皇后出手便是大题小做。禀上去的是,五皇子的手段已经渗透到司礼监各部,以至于承乾宫一个小小的首领太监,便威惧得十二监的掌印都不敢处置,听之任之。此人胡作非为,将后宫搅得一团糟,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尚不可知。 司礼监作为陛下的贴身内臣,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二监是承乾宫的十二监,这后宫是承乾宫的天下。处置罪奴都畏手畏脚,那如何能令陛下信服,如何能护陛下周全。 陈皇后听完沈柳棉的禀告,知晓张贵妃处事无能,代权一月便惹得宫内乌烟瘴气,冷冷笑道:这承乾宫,如今是只手遮天了。她镇国将军府手握重兵驻守着外廷,如今承乾宫便将手伸进十二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后宫之主已经被废了呢! 陈皇后下令,凤仪女官代权清查六局一司,不出三日被彻查了个干净,揪出了一批手脚不干净的,甚至是内外廷勾结的,重刑之下,后宫人人自危。 十二监归于嘉陵帝直属,属于内臣,后宫不得干政,陈皇后将事情传递出去,由母家安排御史大夫弹劾十二监不作为。 六局缺人,为了弥补沈惊鹊的无妄之灾,陈皇后便让沈柳棉安排她在尚食局司药司做掌药,是从女使一下升为正七品的沈掌药。 至于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崔明景,受了笞杖之刑,被发放在大宗正院的刑房,将人交由五皇子判刑,毕竟这人是承乾宫出去的,陈皇后倒是冷眼旁观,看他会如何处置。五皇子连着几日在朝堂被弹劾,正是怒火集结,却也念着这三年玩物的情分,给了三日喘气反思的恩典,随后凌迟处死。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5) 我想吃枣糕了(七) 崔明景余下三日的时光里,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兄长,崔明棠。 哥哥,倒是许久未见了。崔明景趴在草席上,下半身被打得溃烂,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吐着字。 入了宫门,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被分去了承乾宫做首领太监,一个在司礼监做着听事。听说他这次立了功,回来许是要被升为典籍了。 明景......崔明棠蹲下身子,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须臾。入宫三年劝诫的话并未少说,但崔明景的品阶在他之上,再加上他长期伴在五皇子身侧,精神长期绷着,便只得寻了个偏激的发泄方式。 崔明景神色迷茫,看着自己面前的手,上面的指甲学着女子做了暗红色的蔻丹,他不知何时,自己竟变成这番模样。 哥哥,你不要再喜欢她了。她不是你看见的那副软弱可欺,她一直在骗你,所有人都被她骗了。崔明景提到沈惊鹊,被刑罚熄灭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引子,越燃越盛。 崔明棠沉默,他自幼相识沈惊鹊,那时便知道,沈惊鹊虽然看上去端庄温和,但骨子里却是反叛的思想。一个离群的幼崽如果没有族群的庇护,就会自己伸出利爪。 那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两人相隔几步之遥,崔明景抬着头,目光投在崔明棠脸上,顿了一会哈哈大笑,仿佛一个疯子一样扯了扯衣袍,宽大的衣袍扯到带血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地颤抖,哥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粗使婢子吧? 他笑得令人发麻,曾经你是天上的鹰不错,人人都需要给你三分颜面,可如今,你和我一样,我们不过是这脚下的尘土,是皇家的一条狗,指哪咬哪!你攀附汪掌印,看似一朝登天。 他急促地喘着气,天子脚下泥,不过是这些主子一句话的事儿!哪天的惹得主子不悦,你便是我如今的下场。我们如今可是阉人!你还指望沈家那个丫头能看上你?崔明景越笑越疯狂,笑中带咳。 她哥哥如今也是个七品官,等年纪够了出宫,人家到底能寻一个不错的夫家,你居然还妄想! 他在席上爬着,越靠越近,声带被扯到极致,纵使张嘴呢喃也难听清他的话语:所以,趁她还在宫里,我们要折磨她,让她后悔,让她一辈子都陷入痛苦和梦魇里! 明景,今时今日,是该你偿还那些被你欺凌致死的良家女,女官宫人的苦果。 他明白,崔明景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已经走入极端。五皇子剥夺了他的一切,却又给他无限权力,想做的无疑是借此羞辱他。他们兄弟二人入宫,明景选择接受,他被权打压,却也借着权折磨他人。 崔明棠,你别忘了,你我往后都不可能会有子孙,如今,你我是彼此唯一的血亲。崔明景趴着,暗红的指尖在地上抠出一道道痕迹,眼睛勉强睁开缝,从余光里看着崔明棠走远的背影,嘴里漏着口津。 第二个前来的便是沈惊鹊,她是在他上路那天来的。 沈惊鹊的伤也就养了数日,今日才勉强能下床。即便不能,她也是要来的。 你知道吗,其实我等这日许久了。这间小屋的构造和当初崔明景囚禁她的屋子很像,都是寂静到极致。 崔明景连着几日发着高热,看见她是仍是气得浑身颤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知道当年崔家求娶,为何我明知你声名狼藉却仍应了这门亲事吗? 崔明景没有力气回她,只是努力撑着意识,颧骨突起,空洞的一双眼睛轱辘地转了一圈,以示他的清醒。 因为,我杀了人。沈惊鹊低头笑笑,蹲下身子努力与他平视,看着脚下的泥地,血与泥混在一起,腥脏得很。 她也如这血泥一般,肮脏得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顿了顿,嘉陵十二年,因为饥荒的原因,我的爹爹,沈襄,他没有银子去花楼消遣,便将手伸向了我。那天晚上,哥哥留在书院未回,只有我和长亭,还有娘在家。晚上城里宵禁,沈襄喝了酒,推开了我的房门。我不从,嚷了起来,长亭和娘进来拉开了他,第一次,被我躲了过去。 我和长亭害怕,娘知道这些事情却不敢违背沈襄。他长期吃花酒早就空了身子。他不敢来硬的,怕被我挣扎得太厉害挠花了脸被哥哥知道,便只能从活计上挑刺。经常毒打或是将我关在柴房,那里好多耗子,特别黑,我一开始很害怕,常常哭。可是被咬了几次,我便习以为常了。哥哥一向刚烈,知晓此事定会上报衙门,如此一来他的官路便会毁于一旦,我不敢将事情告诉他。后来哥哥和相止常常宿在书院,沈襄便开始肆无忌惮。 沈惊鹊阴鸷地看着崔明景,仿佛他便是第二个沈襄,我性子也刚烈,且常常要去书院见哥哥,他见从我这不能得手,便将手伸向了长亭。她一字一字挤出牙缝道: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长亭!他动长亭,我便让他丧命。 我娘纵容沈襄招惹我,却不许他动长亭,可是他禽兽不如!长亭才十一岁啊!他个畜生!我拿着棍子将他敲晕,那是我和长亭最后一次住在一起,长亭哭了好久好久。我让她平日宿在族伯的茶食铺子,那里平日没有床榻,族伯每次早早收摊回家,便只余她一人留在那,她该有多害怕啊!长亭最怕一个人了。她话里控制不住地带了一丝哭腔。 说我歹毒也好,白眼狼也罢。我当年应了崔家的亲事,是因为按照时间推算,我给沈襄下的药还有半年便会导致他身亡。如果我嫁给了你,这时我已出嫁半年,怎么查也不会查到我的身上。我娘也许怀疑过我,但她是个胆小怕事的,沈襄死了,她为了顾及哥哥的仕途,不敢说出沈襄曾经做过的恶。 我手段隐蔽,药物有的是用在泡脚桶里,有的下在他常常护理的算盘上,有的是她用药水浸泡了足月的梳子。我知晓他提防我,我只能从旁下手。药物会慢慢渗透他的五脏六腑,逐渐衰弱病亡。 沈惊鹊突然感觉一阵放松,她兢兢战战地下了大半年的药,本以为成亲不成,功亏一篑,会被查出落个牢狱之灾。谁知她进宫一躲就是三年。沈翁止令人带信进来说沈襄过世,她怅然,终于如愿了。 只是长亭不知是她做的,长亭多善良啊,这种恶行她来做就好了。沈襄是一直高热不下,正常病死的,就连她才高八斗的哥哥都没看出异样。 崔明景越听越寒颤,自发觉得这个女人城府之深,既一边做着恶毒之事,还能面上楚楚可怜姿态,你真是最毒妇人心。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是呀,我已经走上这条路,那何不一走到底。今日送你上路,那便让你死得明白吧。她笑了一下。 那日宫后苑意外遇上你,我便知道以你暴戾的性情定会寻我麻烦,后宫我能去,且能让你舒坦的地方便是浣衣局和大宗正院。我便提前寻好药草,谁招惹我,我便用在谁身上。如若你就此收手,那遭罪的便只有浣衣局那些个婆子,只可惜你贪心不足蛇吞象。我故意招惹你,引得你将我带走。我差人送信给我妹妹,皇后娘娘从大光明殿回来时,她就会寻我的姐姐沈柳棉。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并未想着活着回来,我的计划是死在那处,总归结局也是你霍乱十二监,最少也得落个凌迟。那些被你害死的宫人无处申冤,而我曾是女官,平白无故被你贬为女使又迫害而亡,捅破了天总归有人查。那日勒死你其实只是为了激怒你,你声音沙哑,无法呼救,总不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处境。这么做只是想将你动用私刑致死宫人,私设刑房无视宫规落到实处罢了。 崔明景后背发凉,宫内第一次相见,她便已经开始谋划。伸手扯着她的裙摆,血混着汗、泥在裙摆留下一个个手印,沈惊鹊抬脚挣开,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向他诚恳坦白,死因已经清楚了,留着点力气上路吧。 当日,崔明景被凌迟,五皇子亲自下的决策,在大宗正院的庭院内,刑凳上,宫人一刀一刀,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至死亡的一瞬间,他眼睛还是鼓着不愿闭上。 宫里消息传得快,他一咽气,下面的人便跟讨赏般地过来献消息,如今她已是七品女官,那些人巴不得过来献个好。沈惊鹊静听,让人下去。不知为何,得知崔明景的死讯,她陡然间地想起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哥哥,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他被我牵连一生,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沈惊鹊留在了尚食局司药司,离沈长亭也算是近,方便了她常常过来替她换药。伤养得差不多时候,屋檐的雪已经化开,枝头芽拳尚小,墙角嫩苔带春光,在这深宫中浑浑噩噩又是一年。 冬日残阳升起,冰面解封,这场春寒在浣衣局带走了几人,均是手脚发脓,溃烂而亡。沈惊鹊恢复身体后,尚食局筹备都城隍庙的膳食,她跟司膳司的司膳打了个招呼,暂替长亭去送素膳。 她跟佛祖说。 此生,罪事做多了,我不后悔。 他们以为我与黑暗共舞,可我畏惧黑暗。 我不需要救赎,我愿永堕十八重地狱,只求沈家四子此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沈惊鹊脑中回忆起对浣衣局的罪行,桩桩件件理智而又冷血。其实她们罪不至死,是她出手狠厉,从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机会。种其因者,自食其果。 从初秋到深冬那段时日,欺负她最狠的几个婆子跟她是一个屋睡觉的。 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会被贬去浣衣局或者大宗正院,利用女官的身份托人寻来了草药,磨成汁液一直带在身边。 为了看守她,这个屋的主管婆子就睡在她身侧,下房拥挤,床榻连成一片,翻个身都困难,她被挤在角落。累了一天的婆子们都沉沉睡去,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得震耳,她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从容自若地等着那婆子翻身。她掀开露出的枕头,从底下拿出那瓶治冻疮的膏药。 她观察过,这个屋内只有主管婆子这儿有冻疮的膏药,她平日为了笼络人心,必会跟抱团的婆子共用膏药。 黑夜里,面上看不出她的喜怒,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汁液倒入膏药当中,放回原处。事毕后,又规矩地躺了回去。 现在初秋,天气正好,冻疮药还派不上用场。等天一寒,婆子一抹,汁液早就融入膏药里,她们的手就会烂掉化脓。婆子们本就是犯事被发配到这儿,指望不上有太医院的人来看。天寒地冻,浆洗的手化脓生疮是常有的事,洗衣服的婆子手都不能用了,宫里不养吃白食的人,那就只能等死了。 大致地想了想她们可能的结局,沈惊鹊满意地笑了。 如今,只是兑现了。 我想吃枣糕了(八) 崔明景走后,一晃到了四月,忽而春风留置,与即将到来的夏雨撞了个满怀。豆大的雨水说下就下,昏沉的天际刮起了大风,沉闷地压着心口。 沈惊鹊从养心殿回来,被这瓢泼大雨浇了个错不及防。她感叹幸好提前出门,不然端去给万岁的药膳受了雨,那就出问题了。 路上没有遮蔽的地方,只得快步走回尚食局。四月的雨还有些寒凉,被囚了半月的骨头有些受不住冻,一着凉便疼得难受。 一把油纸伞遮挡在上空,她感受到庇护,看了一眼身侧,是升了官的崔明棠。 崔典籍还是将伞收回去吧,伞小,淋坏了了典籍就不好了。她并未承情,先前的救命恩情还未还清,她不愿再多欠。 你伤才痊愈,受了雨伤了底子不好。崔明棠一直紧跟着她的步伐,不偏不倚正落后半个身位,手中的伞稳稳遮蔽在她上方,而他自己早已淋得透彻。 沈惊鹊打了个寒颤,在雨中努力看清他的双眼,是一双平淡,毫无利欲熏心的眼睛。她顿在原地,耳畔是嘈杂的雨声,崔典籍,我和崔首领的事情已经结束,你不必再为他向我赎罪。 他低下头,后脊从上寒凉到底,握着伞柄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了一下,一阵发冷。原来他的行为令她觉得反感了。 对不起,往后......不会了。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将这几个字说出来,脑海一片空白,几下深呼吸,但今日,沈掌药还是收下这把伞,你当日被刑具扣了半月,阴雨时节会疼。 他将手中的伞囫囵塞给了沈惊鹊,僵直转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四月的雨冷不透他的□□,可是他的牙齿一直打着颤,想着方才的承诺,往后不能再去她面前招厌。眼眶红了个彻底,酸涩得难受。 沈惊鹊愣愣地握着伞柄,看着他削瘦的背影有些出神,不知为何心上有些难受,眼中似乎泛着泪光,为何会为了他流泪,她不得而知。 许是为了一个可怜她的人。 又或许她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关怀了。 以前她从未想过倚靠任何人,以后也不会。 沈惊鹊回了尚食局,看到宫门外的长亭撑着伞在等她归来,见到她手中的伞不免疑惑,你这伞是哪来的?瞧着不像是我们局的。 路上遇到崔典籍,他给的。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6) 沈长亭眉头微皱,她因为崔明景对崔家的人下意识排斥,但是崔明棠曾救过沈惊鹊,所以具体他们二人私交如何她并不清楚。 方才承乾宫的袁姑姑来了,说是司膳司呈上去的凉谷米粥不合口味,那位发了好大一通火。二人快步往住所走去,想着快点将身上的湿衣裳换下来,途中长亭小声地说着方才司里发生的事。 杨尚食现在心情不好,你小心别冲撞了她。她顿了顿,似乎在想着说贵人的不是似乎不太好,但是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那位本身就不爱吃这类,还不是前日陛下夸了句凉谷米粥好吃,她想着讨好,结果却不如意。 沈惊鹊应了声,忽然想到明日要去给承乾宫送养颜药膳,叹了口气。五皇子前几日在闹市纵马被弹劾,那位想找万岁叙旧情求宽恕,却苦苦见不到人,便将气撒在她们这些服侍的身上。 做了掌药之后,她和长亭属同一品阶,杨尚食便将她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个屋内。只是碍于两司不在一处,往日步行的时间便长了些。她们的院落前方有一个稍陡的坡,院门敞开站在坡的上方,可以清楚看到院内几个屋子的情况。 换完衣物,她便和长亭道了别,匆忙回司药司和闻人交班登记。崔明景倒台后,浣衣局的徐掌印正避着风头,沈柳棉去寻他要闻人,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沈惊鹊便留了她在司药司做了个无品阶的女史。 崔明棠受着雨一路回了住所,屋内尚未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暗沉的光线。是了,窗外的天尚且昏沉,又怎奢望有骄阳照射进来。 他回到室内,就着湿衣坐在木椅上,寂静的室内只有他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过去他将所有的时间都投注在读书上面,生活虽然枯燥无味,但幸而有书籍能抚慰他的心灵,其次便是她。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不知该如何相处才是符合规矩的距离。 从前在书院,他见过她鲜活的模样,却碍于礼节从未迈出过那一步。如今,他身体破败,苟延残喘地拘于世,只求将她拉回正道,那一身的罪孽由他替过。 崔家已无,他孑然一身存于深宫,被五皇子羞辱时他本该绝食了断,不该这么屈辱地活着,还能成全了他的傲骨与名声,被京中人称赞。 可是他舍不得,沈惊鹊这一生已经过得孤苦,他想看着她嫁到一个好人家,想看她安然幸福,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 所以入了司礼监,他凭着曾经的所学周旋于司礼监与太子之间,从一个无品阶的小火者爬到听事,再从听事爬到典籍,不过是怕她犯错,无人撑腰。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沈惊鹊给承乾宫送药膳那日,天空已经拨开了云雾,一片清明。躲了几日的日头终于出来,青石板水分蒸发,烤得发烫。 她带了两个女使跟在身侧,沿着宫道拐进了承乾宫的门。 送膳的时候,遇上了张贵妃在庭中散步,叫住了她。天气好了,贵人都愿意多走两步。 你是司药司的?今日我心情好,就在这儿打开吧。 沈惊鹊行礼应是,开了食盒盛了一碗,恭恭敬敬地递给张贵妃身侧袁姑姑。袁姑姑接过,照规矩分了一小碗出来,试了温热程度与口味,才将没被碰过的那碗递给张贵妃。 张贵妃浅尝了几口,用帕子拭了下唇,道:把头抬起来,我瞧瞧是哪位女官做出那么好吃的药膳。待瞧清她的长相,将手中的碗盏放置一旁,勾唇笑了下,这位便是,姐姐身边沈凤仪的妹妹吧。 她转头似是和袁姑姑诉着日常,姐姐说我治理后宫不力,果真是我比不上姐姐。你看姐姐随便挑一个粗使女使违了规矩升为七品,也比那些一阶一阶升上来的能力强上许多。 虽是承乾宫内的话语,在场却没人敢接她的话。 张贵妃似乎也觉得无趣,倚靠在宫人搬来的贵妃榻上,不过我瞧着你与沈凤仪生得倒是不像,你的这双桃花眼怕是陛下瞧了都回不过神。 这话听得沈惊鹊浑身一冷,屏住呼吸小心地回话:万岁天威,岂是奴婢随意窥见。 这话似乎是取悦了张贵妃,又将她留下问了几句话,仿佛真的与她交心一般。沈惊鹊走出承乾宫的门时,背后的衣裳已然全被汗湿,这是她第一次与高位的主子接触。 和崔明景或司礼监的汪掌印不同,这是真正能独掌她们命运的人,几句言语便能将那些在深宫中努力活着的人置于生与死之间。 她面色发白地走在官道上,这就是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堪堪回过神,瞥见不远处,一旁灌木后面的小道立着一个人影,他穿着蓝灰色的宫衣,沈惊鹊一眼便认出来是谁。那人未曾想到她会突然扭头过来察觉自己的所在,慌乱之间背过去快步走开。 沈惊鹊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从另一边赶过去截住他,怕赶不及一路小跑起来,你等等! 见她跑着,崔明棠怕她摔倒,无奈止住了步伐,任由她撞破自己的不堪。 沈掌药。他唤了沈惊鹊一声,声音轻柔,如沐春风。听闻她被承乾宫扣住讲话,他怕她出事,连忙赶来,等到她出来却发现她的脸色不好,这才多呆了一会,却没曾想被她撞见。 沈惊鹊没有出声应答,只是这样看着他。崔明棠被盯得呼吸错乱,以为她生气了,气自己再一次介入她平静的生活。可是自己止不住地多看她两眼,又怕唐突了她。 真好,如今脸上长了些肉,没有当日刑房那样瘦削了,那时他都怕碰一下她就会散架。 对......崔明棠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在为自己未履行的承诺自责。 对不起!沈惊鹊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崔明棠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她的道歉。 那日,是我说话过于冲动了。你是你,崔明景是崔明景,你救我的事实毋庸置疑,如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倾尽全力还你的救命之恩,不该如此上你。她眸光闪烁,终究还是觉得需要陈述事实,不愿他再执着。 我不是四年前你们崔家求娶的端庄温和之人,我自认不是一个和善的性子。她似乎很纠结,却又放松下来,已经做过的事情为何又不敢承认呢。 我不比崔明景好多少,我也曾沾染过人命,对于那些与我相抗之人我手段也是凶残恶毒。所以,你不要把我想得太美好。在城郊崔家出事之前,她有曾听闻崔明棠亦求娶过她的事情,以为他听信了沈掌柜传的谣言,认为她是一个温和的良家女。 她对他动了些许感情,便直白地剖析自己。 崔明棠没想到她会直接把自己做过的事情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了然地接过话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似乎想到什么趣事,弯起了双眼,虚咳了一声,努力掩盖勾起地唇角。 那时在首善书院,总能在内门见到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又或是在下学时看到她和各家书童小厮吵嘴。至于...... 他扯了一下嘴角,他如今一副残躯,却妄想担过所有的罪,将她推向黎明。 弯月已经挂上了树梢,燥热了一日的天在晚间总算带了些微风,吹得人不免清醒了几分。当夜,沈惊鹊在司药司当值,整理着一日各宫领的药物和清算剩余的东西。 安静的院内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一盏又一盏的宫灯照亮了整个司药司,趁着烛光,她认出带头的来人是承乾宫的袁姑姑,虽不知她们深夜前往司药司是何意,但也能猜到几分绝非善茬。 袁姑姑丢下一句贵人吃了今日下午送来的药膳闹了肚子,拿你过去问罪。便将人扣走。宫禁落下,张贵妃不肯召太医院,美名其曰:夜深了不愿劳烦太医从宫门外的直房过来,如今身体已经好了,但人还是要问罪的。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扣在了她头上。 一众人撑着灯从承乾宫到司药司,又从司药司押了一个人回承乾宫。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沿途的宫殿都醒了,各宫都派了人探着脑袋打听消息。 我想吃枣糕了(九) 人带到承乾宫,张贵妃躺在贵妃榻上,看似已经恭候多时。 沈掌药。张贵妃侧躺着身子,一只手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说我才夸了你办事能力出众,怎生如此小心,竟害我闹了肚子,好好地出了丑。 沈惊鹊作了揖,不卑不亢地接话,娘娘的药膳是司药司和司膳司两司同时着手准备,按理来说不应出错,不知药膳可还在?拿去太医院诊断,如若真是药膳的缘由,奴婢愿接受惩罚。 张贵妃似没想到她会回嘴,但话里话外都合理,让人无法挑出毛病。你是说我在冤枉你了?她心下知道药膳没问题,这不过是她惩治沈惊鹊的一个缘由罢了。 奴婢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去承乾宫门外跪着,什么时候认了,那便什么时候再起身吧。张贵妃起身,回了寝室。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承乾宫外铺着一路鹅卵石,正是张贵妃为了惩戒宫人而作,沈惊鹊暗叹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果然是坏事做多了,没有安生日。 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大约已经红肿得不成样。黑夜里出现了萤火星光,愈来愈亮,竟是崔明棠带着太医入宫,身后还跟着一个轿辇,五皇子从上面下来,想来是崔明棠僭越,将太医请来的途中碰上了五皇子。 五皇子跟着前来问安,张贵妃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漫不经心地让其诊脉。太医仔细询问了她的饮食,又细细查看了那碗药膳,虽可能会惹怒到贵人,但还是照实澄清药膳并不会导致闹肚,许是着了寒才如此。 水落石出,张贵妃得了台下,屈尊亲自到承乾宫门外,笑着拉过沈惊鹊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原是我大惊小怪了,冤枉了沈掌药,沈掌药莫要怪罪。 她纤手一挥,袁姑姑便谙熟于心地上前,贴心地替她接话。既让掌药委屈了,那便补偿补偿沈掌药,听说司药司典药的位置还缺着,那便由沈掌药补上吧。 张贵妃似乎很意外,哦?我倒是愿意,但怕沈掌药入司药司才数月,恐...... 沈惊鹊冷眼看着她们搭台子唱戏,不过是她资历尚浅,升迁太快恐难服众,她们这样做不过是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娘娘多虑了。沈掌药是皇后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手段和能力总有过人之处,小小典药之职难不倒沈掌药。 两人一唱一和之间,便敲定了她典药之位。 承乾宫的办事雷厉风行,且不说第二日便去上了她的典籍,还将她的事传遍了东西六宫。三个月前还是浣衣局的小小女使,被打得半死不活,三个月后便先后被皇后,贵妃提拔至典药之位。 这日沈惊鹊不用当值,梁司药知道她昨日半夜平白被押去承乾宫跪了一个多时辰,今日估计行走都困难,便放了她的假让她好好休息。 沈惊鹊下午觉得膝盖好些,趁着空隙,在护城河边胡乱转悠,碰到几个路过的宫人,想了想,步伐一拐进了司礼监。 司礼监许是很久都没有过女子前来,各处太监都意外地愣在了原地。 那个......崔典籍在哪个屋?沈惊鹊虽未当值,但仍身着一身尚食局的宫装,司礼监的小太监不敢懈怠,慌忙地带她去了崔明棠的处所。 沈惊鹊走进崔明棠处理文书的地方,他正低头握着笔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她还未凑近便被发觉。 你怎么来了?对于她这几次的主动接近,崔明棠很是意外。 今日不用当值,想着来看看你。昨夜你又救了我一次,虽说嘴上惦记很无用,但是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跪到何时。沈惊鹊走向他,目光却没有看桌上的书籍纸张,司礼监处理的都是陛下的东西,有什么不该看的看到了,怕是会给他惹麻烦。 崔明棠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转头跟一旁的李秉笔说了一声,带她出了司礼监。他身上还穿着宫袍,沈惊鹊离他近了些,问到阵阵药香。她发觉这人用药次数比她还多,每次走近都会问到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只是想警告一下你,因为沈凤仪......崔明棠想了下,似乎在斟酌如何用词才能不冒犯她的姐姐。 他告诉沈惊鹊,上次因为崔明景导致十二监混乱,陛下恼怒将司礼监重责,重新洗礼一遍,汪掌印被贬,抬了另一位上去,姓宋。这次整顿导致承乾宫元气大伤,而这一切都归咎于沈凤仪的整顿,有许多暗线是被她揪出来的。 汪掌印是陪着万岁长大的伴伴,被革职后便一直养在养心殿旁的直房,陛下待他还算不错,可毕竟尝到过顶尖权力的甜头,怎会甘受这种生活。如今沈凤仪是后宫的独木,谁都想将她拉下来。 而你是她妹妹,她们寻不到沈凤仪的错处,便来寻你的。 沈惊鹊思绪繁杂,后宫纷扰,在此苟存尚且艰难,而沈柳棉长袖善舞游于六局一司之间,六局一司重新洗礼后,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轨道,往不同的方向行去。 姐姐不是那种不懂得明哲保身的人,清洗后宫她不至于明目张胆地一个都不放过。 从司礼监回来后,沈柳棉已然在屋内等着她。 她带了些敷药,说是皇后娘娘听闻她的委屈,特意遣她带来的。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7) 惊鹊,你莫要与承乾宫的人过多接触。如今万安宫和承乾宫斗争激烈,陛下快不好了。你须得离两宫远远的,才是深宫的长久之计。我已经和梁司药说了,往后有承乾宫的活,派别的女使去做。沈柳棉说着拉起她的手,轻柔地在上面拍了拍。 沈惊鹊甩开她的手,眸中含泪不忿道:那姐姐呢?姐姐也知道深宫的长久之计为明哲保身,为何还要故意引火上身?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对峙,终是沈柳棉开了口,娘娘需要,我便得做。惊鹊,我们在内廷身不由己,这位置越高,承受的风险便也越大,即便是娘娘将这条命拿去,我们做奴婢的都只能毫无怨言。 没有办法吗?姐姐你那么聪明,你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沈惊鹊伸出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她很多年没有这么哭过了。她一向觉得眼泪是弱者的武器,她要变强便不能哭哭啼啼。 陛下不好了,万安宫和承乾宫总归要闹起来,彼时终会要一个引子,而姐姐站得最高,那个引子便只能是她。她七窍玲珑心,怕是一早便已知晓自己的结局。 那自己能做什么才能救下姐姐,沈惊鹊越回想越慌乱,自己那些下作且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在这时显得多么可笑。 沈柳棉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这是个死局,从一开始我跟在娘娘身边,她准许我越做越大,我便知晓她的心意。惊鹊,你要好好活着,替我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司礼监内,崔明棠一回来便被新上任的宋掌印叫走。 你来内廷也有四年了吧。宋掌印给他倒了最新的茶,崔明棠看了一下色泽便知这是陛下赏下来的。 崔明棠抬起一只手臂,翻开面前桌上的文书,应了句是。 听闻你从前在首善书院学识出众,十五岁便考取进士,不比那几位七品编修他们差。宋掌印笑着托着下巴,又将一旁的茶食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不要一个劲儿地看手中的东西。 崔明棠抬眼看着宋掌印,心底明白他的来意,万安宫和承乾宫争斗,追究其底不过是五皇子和太子之间的争斗。 如今六局一司被陈皇后清洗,承乾宫的人被查处半数以上。外廷被镇国将军府重兵把守,十二监隶属陛下,可如今陛下身体逐渐衰弱,司礼监也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瞧着他们的意思,怕是心属承乾宫,不论上一任汪掌印还是这任宋掌印,都觉得只要把控内廷,再加上张大将军把控外廷,内外勾结万无一失。 略识些字。 宋掌印一听便知他的答复,是拒绝的意思。不免有些不快,听闻你当初是太子门下送进司礼监的,但我奉劝你,在司礼监只有万岁才是我们的天,不要妄想任何背叛司礼监的想法。在内廷,独善其身是活不长久的,老祖宗愿意认你当子孙,往后有着老祖宗庇佑,路方能走得顺畅些。 他口中的老祖宗,自是上一位汪掌印。这位心思倒是深沉,已经被贬职养老,手却还没从司礼监退出来。 崔明棠将手中的文书递了上前,坐得笔直,宛如山上的雪松不折不挠。去年,太子查到五皇子涉嫌空饷一事恐与内廷勾结,其后被御史弹劾,这事司礼监本该协助彻查,可为何上交上去的旧账核对不上? 宋掌印似是没想到他突然发问空饷一事,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猛地握紧拳头,被揭穿的羞愤转为怒火直升,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东宫已经不再追查,你何须揪着不放! 崔明棠问他,宋掌印,当日我们同太子殿下一同出宫,彻查此事,我以为你是个好的。如今,你此番作为是否要重蹈汪掌印的覆辙?汪掌印小心翼翼一生,却折在五皇子手下,不敢上报。陛下思虑过重,汪掌印惧承乾宫之势,将内廷的乱一压再压,不敢传到上面的耳朵里。现在内外廷账目勾结,轮到你,你也是选择压下去。 虽然声声都在质问他的所作所为,但崔明棠知道宋掌印绝不可能将东西传上去。朝廷空饷的旧账涉及到内廷,当日囫囵结案,他便觉得有些太轻巧了,南下两月,光他知晓的信息便不可能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重返司礼监后他一路往下查才得知,旧账牵扯到外廷的镇国将军府。这恐怕也是太子不得已放过的原因。陛下病重,太子背后只有内阁的支持,缺少兵权。外廷是由将军府驻守,不得擅动。如果他拿不到陛下手中的卫所的支持,上位恐是困难。 崔典籍,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你了,我最后再说一句,我们这些散泥是不成气候的,如若不攀附在主子身上,那很难在宫里扎根下去。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宋掌印站起身来,将那本文书抽走,毫不回头地走出了屋子,只是那背绷得笔直,似乎全靠那一口气撑着。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烟。崔明棠依然坐在凳子上,闭着眼在思索如今的局势,他知道自己蝼蚁之势是没有办法影响大局,他想做的不过是尽所能,做合规矩的事。 我想吃枣糕了(十) 夏日带着嚣张跋扈的气焰降临在深宫,六月的日头每天都在燃尽自己。晚霞烧红了天空,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绽放着自己的美好。夕阳的光线影影绰绰,跟宫墙上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像是撒了碎碎的金粉,波光粼粼。 转眼便是夏去秋来。院门口有两棵歪脖子树,一到秋天,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变红,再过段时间,秋天的凉风一吹,遍地金黄,好看极了。 惊鹊从前,最爱爬树了。 他作为司礼监的典籍,有着一个自己独居的小院落,平日里没什么人会过来打扰。住的屋子不大,中间一个堂屋,两边分为内室和书房。庭院的一边有个不大的小厨房供他自己开灶,也是很久没有生过火了。 崔明棠回到自己的小院,意外发现院门已开,庭院之中一人,两盆,盆中是他搁置在房内的脏旧衣服。 他走过去,拿过盆里的另一件衣服搓洗了起来。 沈惊鹊抬头看了一眼,温和的光线落在那人的身上,崔明棠今日穿的仍是蓝灰色的宫袍,袖子挽在半臂上,斑驳的光影如同一层金纱笼罩在他的身上,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 你不用在这跟着我洗衣服。沈惊鹊把他的手拨出去,抿着唇面上全是拒绝的神态。 这话应当是我说。他将沈惊鹊手里的衣物拿了过来,却又小心地不碰到她的手。他将未洗完的衣物放置一旁的空盆了,最上面用外衫盖上。这是他不堪的过去,私密避讳,他不愿她触及。 沈惊鹊对上他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我在浣衣局呆了四五个月,什么衣物没碰过。 崔明棠鼻头一酸,心尖突感难过。那些都是过去了,往后,你会一切顺遂。 怕她再提替他浆洗衣物的事,他慌忙扯开话题,宫里最近来了个画师帮万岁和皇后作画,正巧我那还有些笔墨,你拿去玩玩。 见他执意不愿帮忙,沈惊鹊也没有驳了他的面子。 既然你那有些笔墨,那你替我作画一张,如何? 什么?崔明棠怔住,乱了呼吸,背着她悄悄掩下嘴角。 沈惊鹊将手上的水在身上拍了拍蹭干,笑眯眯地探头过去,走吧,去帮我画一幅画。 进到书房内,满墙的书着实有些惊着了她的眼,崔明棠没预想她今日会过来,粗略地收拾好一旁的榻,拿出两个枕让她靠着,再拿来一张毛毯盖腿,就这样端坐着开始作画。 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为何寻你作画吗?沈惊鹊发问。 崔明棠沾了墨,笔下动作没停,不问,你想,我便画。 沈惊鹊闭了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从前我家,墙上就挂有一张画,是一个老画师来买东西时,付不起银钱来抵的。上面有爹,有娘,有姐姐和长亭,唯独没有我。她漫不经心地继续:其实,每次看到那张画时,总会有些羡慕。 所以,灾荒的那段时间,府里乱成一团时,她烧掉了这幅画,还烧掉了京城南街的那一间铺子。 他的笔顿了一下,险些污了画,收回心神应答,往后不必羡慕了,这是独予你的一幅画。 他许久没有作画了,又想将画作得最好,注意力不免十分凝聚,目光转到榻上的人时才发现,那人已经熟睡。 日落十分虽然壮美,但停息得也快,直到暮色四合,太阳完全沉入地底。天黑得彻底,让人心情烦闷。沈惊鹊做了个梦,压得她喘过不气来。原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但还是控制不住梦魇徘徊,恍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做梦了?崔明棠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端坐着,她一有任何动静便注意到她身上。 沈惊鹊回了神,目光落在书桌上,笔墨早已干涸,想来是已经画完许久,又看到榻边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的刚加了新炭。她摇了摇头,没事,画作好了吗?我看看。复而又指了下那盆炭火,冬日还未到,你便开始烧炭,小心被放炭的婆子嘴碎你奢侈。 崔明棠笑笑并未说话。她被囚半月,刑具笨重,铁器寒凉,天气一冻骨头便容易疼痛。 她走至桌前,看着平放在桌上的画,不免感叹他画得如此之好,甚至比她看到的自己还好。手抚到图中美人的腿边趴着的兔子,问,怎么画了只兔子在上面? 你们女子不都是喜欢这些东西吗?崔明棠笑了笑。 沈惊鹊沉默了一阵,我喜欢吃兔子,尤其是兔头蘸着辣酱,好吃。 崔明棠错愕过后,二人对视一番笑了起来,直至她别开了目光。 宫外东柳巷有家兔子肉甚是好吃,有机会我带你去吃。崔明棠声音下难掩的笑意。 自从进了宫后,沈惊鹊便没再想过会有机会出宫,尤其是自己被罚到浣衣局后,连这院内都鲜少能出去。从前还在家中时,沈柳棉作为凤仪女官都只能托采购的值班小厮送信出来,自己都出不去。 被他一提,不免有些心动,面上含着期盼问道:真的可以吗?会被发现吗? 从前,崔明棠是为崔家而活的人,他从出生起就被拴上光耀门楣的枷锁,去到哪都是天之骄子的赞颂。但是在沈惊鹊面前却不一样,不论是书院还是宫里,她都是他的荫蔽,是他不见光下的一丝欢喜。 可以,不会被发现。 沈惊鹊看着他,不赞同地摇了一下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崔明棠没有回话,只要能看着她,这一整日的心情都极好。 肚子饿了吧,厨房有两块枣糕,昨日我从宫外回来时想着你喜欢,顺手带了两块。崔明棠的职务需要常常出宫,太子直属给了他特权。 枣糕?沈惊鹊惊喜,张贵妃曾经差点因为枣咳岔气,一怒之下后宫之中不允许任何跟枣相关的东西出现,宫内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枣糕了。 可是我不爱吃枣糕啊......沈惊鹊已经不记得枣糕是什么味道了,时间太久,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枣糕。 崔明棠愣了一下,沈惊鹊话在嘴边又转了一个弯,长亭喜欢吃,我拿去给她,她肯定高兴。 崔明棠帮她包好那两块枣糕,温和应她:我送你过去。 不用,你这儿离尚食局不远。 天已经黑了,路不好走。 听他这么说,沈惊鹊没有再推脱,她不愿再拒绝崔明棠。 一路上,沈惊鹊动了一个心思。 胆大至极,违背伦常。 两人没有走官道,怕路上碰到贵人,只是沿着小道往尚食宫的方向走。崔明棠一直落后她半个身位,惹得沈惊鹊频频停下步子。 我又不是你主子,不要总是走我身后。 崔明棠不言,上前两步,跟在她身侧。 沈惊鹊面上还是不满,两次试图伸出手又顿住,最后还是牵住了他衣袖底下的手,两手触碰的那一瞬间,沈惊鹊连气都不敢出。 凭心而论,她做坏事时,命垂一线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暗骂自己没出息,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快些走吧,天太冷了。快了两步又差了半个身位。 崔明棠被牵着走,脑子还一片空白,缓了一下看到前面露出一小节红透脖子的沈惊鹊,咳了一声收回心神,不由自主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却吓得沈惊鹊停住了脚步,二人差点没撞上。 我知晓你的心意,我只是觉得,既然往后我是要在这儿呆一辈子的,那找个人伴着,也不至于孤独一生,与报恩无关。她飞快地讲完这番话,回身抬头看着崔明棠,在这黑夜里,眼睛亮得惊人。 崔明棠看着怀里的人,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不会一辈子的,你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到时候你就自由了,你哥哥又是太子门下的人,会有很多人...... 你什么意思?你一个典籍,我一个典药女官配你总不会太差吧?她瞪了一眼崔明棠,又马上怂了,想了想自己从前做的事情,指尖轻掐入肉。我知晓你很好,很好很好。而我却作恶多端,你像雪山上的松木干净,我是泥潭里的泥点子,如若不是在深宫里,我是无论如何都配不得你的。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8) 她心绪茫然,在刑房只剩一口气时,是崔明棠将她救了出去,那一瞬间,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 可是她害怕,她怕动了情,却被抛弃。 没有,你很好。所以他忍不住去浣衣局找她,忍不住帮她作画,忍不住一直看着她,从年少至今。 沈惊鹊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到他的额间,有些温热,哦,所以撩拨了我,又不打算负责? 我没有!崔明棠急忙解释,他只是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往后,在这宫里,他只是尽所能地护着她,从未想过惊鹊能有任何回应。他望着脚下的沥青地面,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喜欢她,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她是光,渴望光的人不能自私地将光据为己有。崔明棠控制不住自己接近她,沈惊鹊于他而言,身上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绳索,让他不自觉靠近。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拉着神明沉没。 那你给我一个答复,不要瞻前顾后,就现在,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往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 四下无人,他总归要将自己交代好。 齐王病重,太子代表陛下亲临,虽为探病,实则是去试探虚实。因齐王在封地温养十年,那处人杰地灵,是养兵的好地方,除驻守的三万兵将,陛下还探查到他私自屯兵十万。 崔明棠稍微弯了下腰,与她平视,万岁有恙,将此重任交到太子手上,已经有了监国之意,一切不过等事毕成果。过两个月,我代表司礼监要一同前去,此行大概半年多,我不敢保证自己安危,回来再给你答案,好吗? 我和太医院的张太医有些旧情,你手上的冻疮天气一寒总会犯,身上的旧伤,还有手脚的骨头恐怕早已留下问题,一到阴雨天和寒天就会疼痛,你总是不在意,记得去找他拿些药;司礼监的李为李秉笔是我的同僚加旧友,六局一司的事情你去找他,许是能够通融;张贵妃那边你需躲着些,沈凤仪有事你也绝不能参与进去......他沉默地顿了一下,虽然我知你不会听我的。 他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跟她交代清楚,就是怕自己走后大半年,宫里有什么变数他不能及时护到。 她没有再说话,崔明棠做的比她想的还要周全。她心里忍不住地开心起来,勾起崔明棠的手慢慢朝前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她的指尖微冷,但是崔明棠的手更冷。 如果,如果能这样走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呀。 走到尚食局,沈惊鹊才松开了他的手,轻车熟路地拐进司膳司,找到了沈长亭,这个点她也没什么繁琐的工作要干,一见到沈惊鹊,嚷着李典膳打声招呼就出去了。 二姐姐!你怎么来了?沈长亭连忙跑了过来,凑到跟前掏出了兜里的水晶糕,看,这是今日陛下退下来的糕点,御书房的小太监们都不爱吃,便退了回来,李典膳夸我上次做的脆皮鸭得了皇后娘娘的赏,就把这个水晶糕给我了,你快尝尝。 沈长亭叨叨地说了半天的话,才注意到沈惊鹊身后的人崔明棠,老老实实地向他行了个礼。 崔明棠免了她的礼,往远处走了几步,给出她们姐妹相聚的空间。 久不见沈惊鹊,长亭比往日还亲昵,笑嘻嘻地问她怎的今日有空过来?骨头可还疼?冻疮还发作吗,有没有药童帮忙看过?沈惊鹊一个一个问题地回答,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枣糕。 这是从宫外带回的枣糕,你快些吃下。 沈长亭眼睛都直了,兴奋之情言表于脸上,接过来三两下便囫囵吞下,入宫三年多,加上灾荒那段时间,我都快五年没吃过枣糕了! 沈惊鹊轻笑,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二姐姐,你吃过了吗?沈长亭嘴巴里被枣糕堵满,话也说得含糊不清。 我吃过了。她将沈长亭给的水晶糕塞入口中,眉眼弯弯。撒谎而已,她轻车熟路。 我想吃枣糕了(十一) 司礼监如今内账混乱,宋掌印又来寻崔明棠,问他愿不愿意归于承乾宫一派,愿不愿意将账目遮盖下来,得到的消息仍是拒绝,不禁愤然。 寻了个缘由,一个人尽皆知虚假的名头,拿着几个无品阶的火差的供词,将他辛辛苦苦上来的职位革除。 崔典籍,司礼监这笔银钱的亏空,文书账目你无法呈给天家,口说无凭你又为何如此执着。这一笔笔项款都是流入承乾宫,总归都是皇室宗族,你非要追细,也是拂了万岁的颜面。 崔明棠打断他的话,是流入承乾宫,还是流入镇国将军府?他极淡地笑了一下,总归他们是分不清的。 帘子后面静听的汪掌印终是站了出来,阻了被戳破心思,面红耳赤的宋掌印。他年纪终究是大了,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手中端着茶盏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崔典籍,你心非我司礼监的人,既然不是一心,那便打吧。司礼监的人没有骨头,没有体面,既然你骨头还未碎,那就让司礼监将它打碎,免得你还执着于那点斯文。 宋汪二位掌印下令,有品阶的太监都前去观礼,是为了警醒底下的人,既入了司礼监,断不要有别的心思。司礼监的庭院内,置了一个刑凳,血迹斑驳。他被剥除了外衣,仅着中衣,站在秋风里,形骨兼具。 崔明棠被两个火差摁在刑凳上,将脸转过侧在刑凳上。崔明景凌迟那日,也是如此被捆绑于刑凳上,一刀一刀剜至最后一口气。 第一杖落下来,纵使他努力地咬住下唇,却还是止不住地咳了起来,气短胸闷。他身体本就不好,从前在崔家便一直将养着,后来挨了一刀更是虚弱,落下了毛病,一直靠药物续着。 十杖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理智溃散。 汪掌印只是想给他点教训,让他心顺于司礼监,没想将人弄死。二十杖后,见了血便让人停手,你且好生想想,司礼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却也怕你这样的有异心。 受完刑,剩个小福子将他搀扶回院子。 一夜,崔明棠险些没撑过去。 一夜,沈惊鹊也只敢在门外守着。 她知晓,崔明棠如今的模样,怕是不愿她见到。 次日天稍亮,沈惊鹊便拿了药给小福子,让他替崔明棠换药。崔明棠意识虽然模糊,但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门外动静。 福子。声音极其微弱,但还是传入了门外人的耳里。 小福子诶了一声,快步走进房内,给他掩好最后的体面,沈惊鹊才走进来。 木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崔明棠半垂眸趴在床榻上,罗被覆上,听闻动静勉力地抬头看着她,静室内,二人两目相望,她身着锦服宫装,他半伤狼狈。 沈惊鹊有点想哭,可是却没有眼泪。 她走到床榻边,崔明棠开了口,咳了许久的喉咙沙哑,我身上味重,你去对面的榻上坐。把窗开开,莫要熏到你了。 味怎么可能不重,一室的血腥味,一室的苦药味,熏得她眼眶红红。 她蹲在床边,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崔明棠,不要拒绝我。 崔明棠身体一僵,没再拒绝,感受着脸上温热的体温与女子淡淡的清香,缓慢地闭上了眼。 半晌,她将小福子叫进来,嘱咐他需常换药,若没了便去司药司找她取,嘱咐他需煮些营养的膳食,若不调养定会留下病根,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她将自己半月俸银都给了福子,声音有点抖,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做,拜托你了。 小福子不肯收,只道:崔典籍让我一路跟在他身边,是个心善的,对我也没话说,我照顾他是本分,不应再收姐姐的银钱。 第二日下了值班,沈惊鹊径直去了司膳司,托沈长亭要了些多出来的骨头,出了尚食局的门便往崔明棠的小院走去。 厨房的灶台已经许久未启用,灰尘一片。庭院里秋风萧瑟,中间那棵梧桐仿佛镶了金边,底下铺满一层金叶,踏上去软软的。 沈惊鹊向长亭简单询问了骨头汤的做法,原以为上手会很轻松,却没曾想动起手如此混乱。忙碌了半天终于将底下的火苗点起,方能开始操作起来,过了近两个时辰才将这盅汤熬制成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汤端了过去,不管味道如何,总归营养还是在的。 崔明棠早就察觉到外面的动静,知晓她在外面忙活,却不知在做什么。察觉她脚步声靠近,将罗被拉下来掩住身下。瞧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进来,心下一震,原来她下值过来,忙活了两个时辰,仅是为了这一碗汤。 他的手攥紧了被褥,努力克制着情绪,你怎么忙活这个。 沈惊鹊搬来矮凳,端着碗慢慢搅拌着汤勺散热,今日的药可按时吃了? 崔明棠轻轻笑了一下,嗯。 沈惊鹊感觉没那么烫了,复搅了两下,打算一勺一勺喂他。 崔明棠不动,僵持在那,想叫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才能不越了规矩。这几个月他仿若做梦一般,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在肢体上有一丝僭越的地方。她见到了他最狼狈的时候,他将自己如俎上鱼肉,任她宰割,可是这份亲密,似乎已经越线。 他许不了最好的未来。 思及至此,他抬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打断。 叫惊鹊,不许叫沈典籍。小福子在当差,院内除了我没人。她提前将他预备的话语答完,又想了下,道:这汤我忙活了两个时辰,你若不趁热喝便是驳了我的心意。 崔明棠手肘支起上半个身子,扯到伤口疼得屏住了呼吸,我自己来。 沈惊鹊抿着唇,捏着勺子盛满汤水,送到他唇边,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眼里不容拒绝的神色一目了然。 他无奈,只得低头喝下喝净。 惊......鹊,你不用这样服侍我,从前我便配不得你,如今我被贬下,连品阶都没有,更难护你。 沈惊鹊不语,将手中的汤盏放下,将袖子撩起,雪白的皮肤上映衬着一道道疤痕,手腕上仍留着曾经刑具镣铐的印子,那里曾经与寒冷的铁器连在一起生长。 崔明棠,你没必要一直将我往外推,真的。你因为躯体而感到歉意,于我而言才是真的......她的眼泪落在崔明棠的手背,温热,让人挫败。我才是真的,真的配不上你啊!我的灵魂卑微而又丑陋,我曾经做过多少错事,无论什么我都愿意接受,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她说到最后哽咽难言,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事情。 沈襄他是畜生,他想碰长亭,他就该死。 崔明景折磨她,她不过是为了自保。 浣衣局的人都非良善,她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 纵使梦中惊悸,纵使一闭上眼便是索命的人脸,她都不悔。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一报还一报,她愿受之。 可是如今她怕了,她不敢面对佛祖,也不敢让佛祖知道她的情意,怕佛祖看到她做的坏事,会将崔明棠从她身边带走。 太子一行人南下慰问齐王的事情在月前的朝堂上已经正式下了圣旨,一月之期很快便到。外面起了雪风,嘉陵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崔明棠已经可以下地,身上的伤好了半数。 而崔明棠答应沈惊鹊的东柳巷兔肉,也终于腾出了合适的日子。 东南的角门,崔明棠早早在那等候,宫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因着他身份特殊,调查内外廷账目,需常出宫办事,便备下了这样一辆马车。 沈惊鹊远远便看到他立于阶下,他今日穿的常服,穿门风吹得他的袖袍不安于下,她一路小跑过去,到最后几步才收住了步伐,刺骨的寒凉将她的脸冻得通红,快步走过去。 你等了很久了吧。沈惊鹊自然地上前挽住他的半臂。 崔明棠看着她特意梳的妇人的发髻,无奈好笑,半晌没有说话。替她掀开车帘,伸出手臂让她借力登上马车,没多久,你想去哪? 马车踏上了出宫的道路,背后是宫纪森严的皇宫,是囚禁了自由和一生的地方。车帘探出一个脑袋,先去东柳巷吃兔肉。 崔明棠在前面赶着车,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做如针毡,喉间涌起咳意,有些发痒,绷直着身子生生忍了下去,应了声是。 东柳巷还未到,便已经能远远闻到那股辣味,夹杂着酒肉交混有些呛人。 番邦人进贡的那些番椒跟着兔子肉煮,味道好极了。沈惊鹊深深地吸了一下香气,迫不及待地过去招呼店小二来一份招牌兔肉。 番椒虽好吃,但也不能吃多,容易上火。 店家的几个招牌菜上来后,沈惊鹊执筷试了下,肉味鲜美,入口麻辣鲜香,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其实,我骗了你,我喜欢吃兔子肉,是因为我只吃过一次兔子。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9) 就着米饭吃了一口肉,待完全吃下去后继续说道,从前在家中,我很少吃肉,有一次相止跟着隔壁家的猎户去山上玩,打了只兔子回来,我们几个烤了吃,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肉,所以我对兔肉印象很深刻。 其实,那是她吃的第一次肉,也是入宫前唯一一次。但她不想要崔明棠的怜悯,不想看到他神伤。 崔明棠默默听着她的话,他吃饭很少说话,但难得她有兴致,他很乐于陪同。筷子夹的都是没什么肉的部位,咽下口中的饭才道,我记得那次,相止第二日还带了一个兔子腿过来给我。 沈惊鹊乐,他那时候年纪小,总爱黏着哥哥去书院,我还寻思着那个兔子腿是姐姐吃了呢。 我们一会,要不要去书院看一下? 他说完,给沈惊鹊递了一张帕子,干净的,没用过的。 今日书院不用上课? 沈惊鹊吃饱,拿帕子擦了擦唇,却不动。 今日书院放旬假。 哦。 那副不快的模样纵使崔明棠未与旁的女子接触过,也瞧得清清楚楚。 崔明棠心中踌躇,安静了一会,还是绕过桌子牵过她的手,淡淡地笑着,路途不远,我们走过去吧。 沈惊鹊这才放开笑颜,下了马车,他便一直与自己保持距离,生怕别人看轻了她,辱没了她。可不说旁人又怎知道他们是宫里的人,纵使在宫里,既然她决定与他在一起,又何惧别人的目光。 她捏了一下掌心的手,似是教训他一般,如同两个普通的平民夫妻,携手逛着这个太平的皇城京都。 首善书院是最负盛名的学院。从此地出去的秀才、举人等等也是数不胜数。旬假,书院内没什么人,门人被扰醒时还有些困惑会是谁,认出崔明棠后,虽是惊讶他的到来,又看了两眼沈惊鹊,到底还是给他们进去了。 穿过前院,有个被磨得圆滑的树墩子,没有了树荫的遮蔽,光线便直挺挺地照射下来,整个院子暴露于烈日之下。从前夏日炎热,每次讲堂开讲,沈惊鹊这些小书童就在门外守着,便喜欢在树下围成一圈打盹。 这棵树,小时候陪着哥哥来听课时便听说了有百年之久,没曾想山长竟然砍了它,一进来便感觉陌生了许多。沈惊鹊一路看着感慨道。 她从前可会爬树了,树下就一圈的荫蔽地儿,她总是抢不过,便仗着身形小巧,爬到树干上睡,还能不被人发觉。 崔明棠牵着的手收紧,顺着她的话继续,那时每次下了堂,别家书童早早在门外备着等自家主子出来,就你还懒懒地在树上睡着。 沈惊鹊觉得失了面子,挽尊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不讲规矩,每次都说好的唤我起来,他们却总是食言看我笑话,轮到我叫他们时我可是都应数了。 其实,她也曾在树下睡过,可容易被沈襄发觉她偷懒,容易遭受毒打。 崔明棠听了她的话,别过脸笑了。 进了内门,位于书院的中心位置,是讲学和重大活动的场所,讲堂。讲堂大厅两侧挂着两块鎏金牌匾,往日便是在这儿授课。 我倒是很少来这儿,每次都是帮哥哥磨完墨,便出去等着了。沈惊鹊四处看了下,但因牵着手便也没走远,以他为圆心大致看了看。 再小一些的时候,你倒是经常偷偷在角门那里听着课,怎么往后就不来了? 她惊奇,今日出来倒是让她大开眼界,从前她只是在众人口中知晓崔明棠,而崔明棠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却悄悄地了解了她许多。 后来识了字便很少来了,毕竟偷学是不好的,我又没有交银子。她想起那段时日,偷摸来了半年多,被沈襄知道后,锁在柴房十几天,那里又黑,还有耗子纵横,半夜总是咬她的脚和手,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早死于鼠疫了。 调整了一下情绪,故意追着他发问,你怎么那么了解我啊!连我偷学和打盹的事情都知道。 崔明棠松开了手,看着她紧紧扒着自己的臂膀,因为我过目不忘。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在走完首善书院后,沈惊鹊又去从前家中的铺子看了一眼,沈襄已经死了,铺子已经转让给别家,旧时旧地旧人,如今一个都见不到了。 沈惊鹊没有进去,隔着一条街道看了许久。 我想吃枣糕了(十二) 沈惊鹊自那日和崔明棠出宫之后,连日都有些恍惚,仿佛那日的自由像风,是梦。 今年的皇宫冷清许多,就连年都没怎么办,一来是嘉陵帝身子不好,而且太子如今忙着过了年就要外出,陈皇后和太子妃惦记,也没有这个心情来办,宫里头回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 年后,太子一行人便出发南下。沈惊鹊不舍,临行前扯着崔明棠的衣袖,委屈巴巴,你如今又没品阶,又负伤不久,司礼监怎还派你去啊! 崔明棠站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堪堪挡住日头,阴影投注在她的脸上,他揉了下她的发髻,安抚道:我是太子点名的人选,纵使司礼监再大胆,也不敢明面上违背太子。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理,不要担心。 沈惊鹊红了眼眶,此行一走便是大半年,她舍不得。 崔明棠叹了口气,本来是说等我回来后再给你答复,可如今这情形,早已乱了。他弯下身子,极其克制地抱了一下她的身躯,宽大的宫袍一下收紧。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吃饭,好好养病,一定好好地回来。你也要好好吃饭,然后等我回来。 沈惊鹊死死地揽住他的腰,这个人很少很少会主动,他总是知道怎样会惹得她落泪。自己可真是没用,纵使用弱者的武器来对待他。 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她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崔明棠无措,惊鹊...... 可是看着她满脸泪痕,埋在心底的情愫发了芽,生了藤蔓,将他捆得无法呼吸,只能一步步沦陷。崔明棠低头,吻谨慎地落在了摄人的桃花眼上,这双眼睛时时刻刻牵引着他的心弦,哭时,笑时。 最后停在了她的脸颊,小心谨慎,没有一丝杂念。 沈惊鹊不满意,侧过脸伸出手压下他的脖颈,两唇相碰,浅浅地交接,她眼睛亮若星辰,崔明棠仿若能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他告诉自己,就沦陷这一次,只这一次。 温热的唇覆上,第一下是试探,轻轻咬着她的唇,内心诉说的话语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中。她慌乱地闭上了眼,睫毛在寒风中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元月的天冷如猛虎,而她的掌心冒了汗。 崔明棠的右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左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唇舌极具占有欲地侵略,辗转厮磨。半晌才慢慢放开她,胸口发热发烫,眼中是还未散去的□□。 她湿漉漉的眼眸直直看着他,让他心下一震,紧紧抱住。 等我回来。 嘉陵十八年的二月,王朝爆发疫病。 疫病从西北传过来,嘉陵帝任命陈钰为监察御史,带领一支太医院的队伍前往蕲州进行巡视与治理。 陈钰是谁?陈皇后的嫡亲兄长。陈家世代簪缨,先有陈老太傅三朝元老,现有长子陈钰为监察御史,长女为后,次子幼子皆在朝为官。孙子辈的陈渊更是上届状元郎。 陈皇后治理得当,宫中一直防护得当。陈皇后心情不好,张贵妃也不敢在后宫做什么幺蛾子。宫里只有太子妃会常常入宫小住,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只有见到她,或许是见到这个皇孙,陈皇后才会心情好转,宫里有什么好的东西都紧着她来。 宫外闹着疫病,陆续各户都有人发热病倒,陈皇后更是不想她出宫受奔波,常留她在宫里住着,可太子妃放不下家中三岁的小女,郡主不喜深宫,总闹着归家。 嘉陵帝年纪大,去年冬天身体便已经不好,勉强熬了一年。许是年纪大了,察觉不好的时候更是对年少时的温情眷恋。违了规矩点名要张贵妃随行侍奉。 嘉陵帝没有留遗诏,如若陛下突发去了,太子在外没法立即回来,齐王的事情还未解决,宫外又乱成一团,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便看陛下能够撑多久,是否能撑到太子反朝。 张将军府把握外廷,内廷司礼监领头的宋掌印,还有旧时笼络人心,无数宫人的老祖宗汪掌印都已经倒戈承乾宫。如今最易浑水摸鱼,可又怕陛下是否和内阁老臣通气,是否有密诏他们尚不得知。 按照张将军的意思,是想司礼监伪造遗诏,再里应外合重兵控制皇宫,五皇子趁乱登基,等太子匆忙赶回,却已生米煮成熟饭,昭告天下了。如今万岁格外恩待承乾宫,帝心难测,重兵在手,勉强能压下朝臣的嘴。 张贵妃放下喂完的药碗,对着窗外的景象发呆,她何曾没想过这个方法,可如今陈皇后在万安宫里盯着,这皇宫里不知有多少她的眼线,弑君篡位,可不比从前毒死妃子,逼迫无宠的妃子堕胎,这些都是仗着陛下的宠爱才无所畏惧。 六月,天带了些暑气,宫外的疫病已经持续四个月。随着气温的升高,天气炎热,繁嚣杂处,蝇虫又多,城外的乱葬岗堆砌了许多尸体,定时焚化。 纵使防控如何严厉,这疫病终究是带进了宫。各宫来来往往都戴着面帕,在各个角落都用着艾烟熏陶。发热的奴婢被带去静心苑,那儿有个小院子,生了病的宫女太监都被丢在里面等死。太医院的人每日定时上门为各宫小主诊脉,闲余时间才去挑两个女使用来作药引实验。 病逝的宫人亦是焚烧处理。 后来,司膳司也有两个小宫女开始发热,被拉去静心苑。夜晚,沈长亭摸了摸额头察觉不对劲,拍醒了沈惊鹊。 沈惊鹊听她哽咽着讲完缘由不免也是吓了一跳,她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那是疫病开始后,从张太医处要来预防的东西。 你是说你和那两个小宫女也接触过?你发热了?沈惊鹊碰了碰她的额头,虽然体温比正常的高一些,但没有特别严重。 她垂眼想了下,去箱子里找了几套衣服,帮她打包好,又将那些药放置她包中,崔典籍那儿有个院子,位置偏僻,他如今外出,平日没人在,你过去正好。如今你不能近人,我或者托闻人每日给你送食膳过去,可不能让上头知道了。 沈长亭趴在桌子上看着她收拾,好奇地问着,二姐姐,那个崔典籍和你什么关系,这连院子都能随便借?他如今又不在这。 沈惊鹊扭头,将手上的烛火放置好,屋内有点安静,过了半晌才响起她平淡的声音,他是我喜欢的人,很喜欢。 这话惊着了沈长亭,她皱着眉站起身来,羸弱的火光照着她半边脸,不赞同道:二姐姐,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纵使他是个出色的人,纵使他长得确实不错,但,但他是太监啊!他是个阉人! 沈惊鹊轻轻笑了,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是天子脚下的蝼蚁,是奴颜婢膝的人。就例如那日,张贵妃勾下手指头,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在内监眼里,六局一司的女官都是神仙人,都是触不可及的。 那不一样!哥哥如今是正七品,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出宫寻个好人家,如今他对你好,在此间,你还予他那份好就足了,没必要赔上自己一生!沈长亭紧紧攥着她的一角,后背一阵凉意到底,让她差点站不住脚。她似乎明白,沈惊鹊是认真的。 沈惊鹊摇头,我不打算出宫了,当我决定入宫的那日起,我便没想过会回去。往后这沧渺余生寂寞,我与他二人相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旁人的目光又何必要在意呢。 她想过了,虽然和崔明棠相伴的开始不完美,可是越相处,她越明白他是个玉人,他原本是天上皎洁的月,雪山上屹立的松,原是她水中捞月,触不可及。她讨了巧,那便要待他好一辈子。 在她的安排下,沈长亭住进了这个偏僻的小院,等天渐亮,沈惊鹊又特意去了一趟司礼监寻崔明棠的同僚,李为李秉笔,请他暗中操作,不要让宫中巡卫察觉到崔明棠的小院住有人,再去找张太医请他帮忙看病;最后拜托闻人过来帮忙看护。 冷静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马不停蹄地去万安宫求见凤仪女官沈柳棉,细说了事情经过后,沈柳棉不禁一身冷汗,暗赞惊鹊处事得当,拿着我的牌子去找司膳司的李典膳,就说皇后娘娘贪口长亭的甜糕,将她留在了万安宫,让她重新安排长亭的活计。 沈惊鹊担心的就是这个,长亭凭空消失,第二日又不去司膳司当值,怕是会引起说嘴,既得了令,她便急匆匆地往尚食局走去,临脚又被叫住。 那个崔典籍的小院安排好,不要让闲人进去,你们往日进出的要带好面巾,不要被疫病染上。 听闻至此,沈惊鹊点了点头。 沈长亭的病陆续拖了三天,烧热当日已经退下去,风寒却一直不见好,昨日又开始呕吐发热。沈柳棉身份太过引人注意,平日不便经常过来探望,平日便由闻人和沈惊鹊照顾,她今日过来送了这餐药便回去了。 沈惊鹊替长亭洗完衣物,进屋陪伴长亭说话。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10) 病中的人最易想家,大病一场的长亭在惊鹊怀中呢喃着哥哥弟弟逐渐睡去。 我想吃枣糕了(十三) 嘉陵十八年的八月,走在凄风冷雨的寒秋,沈惊鹊裹紧了衣衫,宫后苑的木芙蓉已经开得灿烂,朵朵粉,朵朵白。像极了少女的一生,单纯的白,羞涩的粉。 沈长亭死了,死在了清冷寂寥的秋。 她走得很突然,却也有迹可循。 长亭被疫病缠上月余,陆陆续续地发着高热,前后呕吐几日,张太医亲自来瞧了几遍,开了几服药,眼瞧着好了许多,却没曾想是回光返照之态。 那日阳光和煦,她指着庭中的桂花树说:二姐姐,等我病好了,你给我做桂花糕吃。 沈惊鹊将她身上的袄子系上,不让一点风漏进,话语间是涵盖不住的笑意,好好好,到时我再让崔典籍买些枣糕回来,我知晓你最爱吃枣糕了。 长亭身体好了不少,能下地行走便是喜报。静心苑前前后后因为疫病而被抬出去的宫人不计其数,长亭病倒下时,她真的害怕极了。 沈长亭今日特意打扮得娇俏,鹅黄色的小袄衬得人水灵灵,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清澈干净。她跳起来扯下桂花树上的碎碎桂花瓣,气喘吁吁地笑着,姐姐,爱吃枣糕的从来不是我,是你。 姐姐,你从来不欠我的,从今往后为自己活好吗? 姐姐,好好活下去。 沈惊鹊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居室,她四下寻着,脑中却清楚地告诉她,沈长亭不会再回来了。关于长亭的记忆不知从哪个角落炸开来,她脸色煞白,身子忍不住地伏下干呕,喉间难耐。 长亭,那个明媚的小姑娘,她才十五岁,便葬在了这木芙蓉盛开的深宫之中。 她最怕一个人了,可那条漆黑无人的大道,只她一人独行。 沈惊鹊忍不住蜷缩在一块,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兽低声呜咽着,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融入了发际。长亭,是给予她温暖最久的人。 按照宫规,长亭感染疫病而死,应与静心苑的宫人一般送出宫焚化,骨灰散入皇宫的枯井之中。沈惊鹊知晓宫规严厉,只能去和负责的内监商榷,将长亭单独处理,把骨灰带回来。 长亭葬在了护城河那方的桂花树下,那里离城门最近,离自由最近,能看到京城的灯市光照,能看到京城的繁华热闹。 想必也不会无聊了。 处理完沈长亭的事情,沈柳棉刚回到万安宫,便被陈皇后叫到了寝殿,屏蔽了旁人,独独留下了她讲话。 柳棉,你在我宫里呆了有七年了吧。 沈柳棉进宫那年,方十六岁,如今不过二十三。那时她容貌初显山水,被陈皇后宫里的老嬷嬷看中,点了进宫,一路凭借着自己的手腕和能力,做到了凤仪女官的位置。陈皇后当年觉着她是个有手段的,且底子干净,实心意儿为她着想,便一直暗中帮着,自己抓大放小,让她的女官之路走得顺畅。 沈柳棉应到,是,已有七年之久。 陈皇后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却让沈柳棉心下一沉,内感不妙。 你是我的人,我信你,这件事交给别人办我着实不放心,唯你,忠贞不二。 沈柳棉慌忙跪下伏地身子,却被陈皇后抬起,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你哥哥弟弟官路通畅,你妹妹我也会安排她出宫,趁着年纪还小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 沈柳棉面色不变,心下已然知道自己的归宿。掌握了多大的权,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是她不顾一切往上爬时便已经明白的道理。 娘娘请讲,这是做婢子应尽的责任。 陈皇后的唇微启,沈柳棉身子一僵,接下了这个重任。 太子妃如今已有九个月身子,即将生产,陈皇后便将她留在了万安宫,由沈柳棉负责安排照顾。 宫后苑的灌木被晒得冒气,鲤鱼池映着蓝天白云的秀姿,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奇的趣事。司药司的女史闻人,被纳入后宫,封为贵人。 由于嘉陵帝近三年身体都不好,后宫已经很久没有新人,甚至万岁很少来后宫,一般是张贵妃随身伺候,又或偶尔传召后宫嫔妃。 沈惊鹊听闻是这几日万岁身子爽利了不少,去宫后苑散步,对女史闻人一见倾心,龙颜大悦,直接破格升为贵人,时时传召。 张贵妃因这件事情在承乾宫发了好大一通火,对司药司更是深恶痛绝。 闻人如今是风头正盛的贵人,因没有姓氏,陈皇后慈悲,见她与陛下的相遇引得心情大好,身体恢复了不少,便赐了她母家的姓,唤做陈贵人。 同月,陈钰死在了蓟州。他深入难民窟,亲身寻找病源,在感染之后以身试药,最后身亡。却也为蓟州的百姓作出了最后一丝贡献,太医院在他身上找到了治疗疫病的线索。 嘉陵帝下朝后,去了万安宫。 掌事太监过来传令时,陈皇后身边的嬷嬷哽着声音说了句,十年了,陛下已经十年没有来过万安宫了。 陈皇后让内监下去,将头上的珠钗卸了下来,又唤人端来净水,用帕子擦净脸上的脂粉。如若不是哥哥没了,他怕是再也不会踏入我万安宫。 嬷嬷用木梳帮她重新梳顺黑发,笑着道,如今来了便好,来了便好。娘娘还是打扮一番为好,定能让陛下眼前一亮。 陈皇后阻了她盘发的动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必了,本宫已经年近四十,讨好他这等事情,还是留给新人吧。 嬷嬷叹了口气,想到什么总归还是没有开口。 嘉陵帝来时,陈皇后正倚在榻上看话本,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甚至没有起身问安。 笑笑......嘉陵帝走到她榻前,蹲下身来,声音有些无措,陈钰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 陈皇后并未理他,将最后几页话本都看完,仿佛才看到他的到来。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陛下亲临怎么没有叫臣妾一声,让臣妾好生冷怠了陛下。 嘉陵帝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袖袍,笑笑,你不要这么跟我说话,行吗?他手微微颤抖,我......我知道错了。 这话让陈皇后笑出了声,眨了眨眼睛,仿佛能直视他内心深处,错?陛下乃天子,天子又怎会错,陛下给了我哥哥官职,是他自己能力不够,没有承受住,怎能怪陛下。 他身子一晃,禁不住后退两步撞在桌子边上,手搭在上方,指尖捏紧,指缝堵上木屑。陈笑笑的话真冷啊,他怕是死,也换不回她的原谅了。 嘉陵帝闭上眼睛将苦涩咽了回去,是他错了,他将陈笑笑骗入这深宫,自此,他的笑笑再也没有笑过了。 他晃悠了两下,踉踉跄跄地出了万安宫的门。 陈皇后坐了许久,嬷嬷上前劝慰,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陈皇后将榻上的话本子拿了起来,茫然地抬头看着嬷嬷,睁大了双眼却没有任何湿意,嬷嬷,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哥哥死了,我却哭不出来。我该恨他的,二十年前我便该恨他的,可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 她抱着话本子蜷缩成一团,小声地呜咽着,这是哥哥送我的话本子,他笑我,说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看这些东西,可是他又希望我能如话本里的人一样,幸福快乐。 他说,我们笑笑,是千娇万宠的娇娇儿,是该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陈皇后借这缘由简单地举办了小小的宫宴,请了几位朝臣官眷与王室宗亲入宫庆寿。 外臣在太和殿办宴席。宴散,官眷与后宫妃子便去往宫后苑的亭台,鲤鱼池的荷花开了,正是赏鱼赏花的季节。 太子妃身子重,荣寿大长公主便一直伴着她说话。 没过多久,皇后便借着天热的缘由,回万安宫歇息。陈皇后往日鲜少操劳官眷聚会,除了每年大年的宫宴与万寿节,其余宫宴往往是张贵妃操手,见她欲回宫,荣寿大长公主皱了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是从来不满意这个皇后的,陈家势大,严重威胁皇权。陈皇后治理后宫十余年虽是无过,却也无功。平日不笼络帝心,也不愿维系皇室各部、诰命夫人之间的关系。 陈皇后回宫后不到一刻钟,便有宫人传来消息。 鲤鱼池畔,太子妃早产。 陈皇后震怒,太子妃在万安宫一向养得好好的,如今太子在外,妻儿却在她处出事,让她怎么与太子交代。 着人迅速传来太医,说是大出血,一看太子妃的吃食,竟是由红花导致。胆敢趁着宫宴混乱之际下手谋害太子妃,陈皇后当即下令封锁各宫,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在场的人全部暂时看管起来,一切等太子妃生产过后再论。 三个时辰过去,九个月大的孩子,生下来便已是死胎。 陈皇后垂眸,吩咐将经手太子妃吃食的宫人带上来。天空已经黑下来,没有星月,是压得各位喘不过息的黑暗。万安宫各处点着宫灯,将众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底下一字排开着宫女内监,皆匍匐在地,沈柳棉一一审问,哪个宫的,是做什么事的等等。 荣寿大长公主看见其中一人抬头,蹙眉,你是承乾宫的人? 那小宫女伏地,浑身颤抖,是。 张贵妃冷笑,伸手撩了一下鬓边的发,姐姐莫不是气急攻心,什么子虚乌有的罪名都想栽赃在我身上吧? 陈皇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未说话,你着什么急? 万安宫的首领太监走上前,低声在沈柳棉身畔道了一句话,沈柳棉一惊,方到陈皇后身边转述:方首领从出入过宫门的内监处审出,后厨采购的内监供出她一月前曾出托他带了一些红花回来,说是宫里娘娘需要。 张贵妃两步走到那小宫女身边,捏紧了她的脸仔细端倪了一下,似是认出来,是你呀,你说你做什么不好,竟敢冒我的名讳去采药呢。又看了眼陈皇后,妖媚的眼弯了下,姐姐,这种不着调的太监宫女的话哪能信呀! 三伏天,青石板被下午晒得滚烫,晚间还留了余热。小宫女跪在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都已经浸湿,滴答滴答地滴在地上,又瞬间蒸发。 回娘娘的话,偷购红花的事,我们娘娘真的毫不知情。她猛地磕了几个响头,水渍印在青石板上,带着哭腔继续道:是,是婢子与侍卫私通,不慎有了身孕,奴深知宫规严厉,便寻了采购小厮偷带了些红花自行打胎。 陈皇后使了个眼色,经验老到的嬷嬷便带着她下去检查,得出的结论确是在月前有过红花打胎的痕迹。 正当众人皆以为线索已断,荣寿大长公主笑了笑,看着小宫女的脊背,是吗?那我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太子妃的吃食旁边? 小宫女猛地一抬头,脸煞白地看着荣寿大长公主,回大长公主的话,素心,素心是奴婢的同乡,她那时闹了肚子,我帮她看了半刻钟。 荣寿大长公主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端起手中的杯盏砸了过去,你真当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不成?胸脯因怒火剧烈起伏,太子妃肚子里的皇嗣,是何等尊贵,竟让这等贱蹄子给碰没了。 看了半刻钟?我分明见你在两次经过太子妃的桌案,且有三盘吃食你都有经手,岂是半刻钟可以解释!我原以为你是膳房的人,没对你生疑,怎料你是承乾宫的人! 小宫女千算万算,却没曾想到过这一幕会被大长公主撞见。宫里设宴,吃食经手的人很多,人多眼杂,其中负责端送太子妃吃食的小宫女是她的同乡,她下了点药,让那宫女在送吃食前闹了点肚子,才得了这半刻钟的时机,却没曾想大长公主会记住她的脸。 荣寿大长公主已经将话挑开,皇后,还不下令彻查承乾宫? 张贵妃甩袖起身,怒目而斥,凭什么!她自己做的愚蠢事,何故牵连到我身上? 荣寿大长公主走近,她头发已经苍白,面上布满皱纹,浑浊的眼睛里是看不透的深渊,就凭我是先帝的长姐,就凭我是皇室的大长公主,皇孙被害,诱因是你承乾宫的人接触了吃食。如若清白,怎会害怕搜宫? 各府的官眷都在这儿看着,被搜出来的小宫女是她宫里的婢子,张贵妃手中的帕子揪成一团,一口窝囊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这个婢子她自然认识,她身边的大宫女大多被人眼熟,所以从前使唤端药给贤妃、惠婕妤落胎的就是这个婢子,她平日在偏房的后厨,人前人后都不打眼。 宫里宫外她落了多少人的胎,红花麝香这类东西她宫中自然藏有不少,这贱蹄子怎会特意遣人去买,如今惹了脏物上身连累整个承乾宫! 可她不知,因为自己手段狠毒,这宫女宁愿冒险差人出宫购买,也不敢去承乾宫里偷。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11) 陈皇后下令彻查承乾宫,推开承乾宫门时,五皇子端坐在主殿,司礼监的人一字排开,阻了她们前行。她手逐渐篡紧,这是她谋划了许久的计划,今日不论是谁,都不要想阻止她搜宫。 皇额娘这是做什么?五皇子笑着走向陈皇后,眼底却是毫不掩饰的森冷怒意,仿佛没有看见她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 陈皇后抿唇,冷眼回视,我倒是不知,这司礼监什么时候成了绪儿的走狗。 这话吓得司礼监的一干人直直跪下,嘴里喊着冤枉,身子却仍阻在陈皇后一行人面前。 两拨人僵在原地,陈皇后不欲与他继续耗下去,吩咐羽林军直接破门而入。张贵妃姗姗来迟,大步上前扯过陈皇后的袖袍,愤怒已经盖过理智,声线拔高,我说了我没有谋害太子妃肚里的孩子,你这番作为,定是你栽赃陷害! 荣寿大长公主站在一旁,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在各诰命夫人面前丢了皇家颜面,拄拐向她腿间敲去,喝道:如若你真是清白,老身必不会冤了你去。 张贵妃侧倒在地上,在官臣之间完完全全失了颜面,五皇子上前将她搀扶起来,阴鸷地看着对面众人。 我想吃枣糕了(十四) 嘉陵年间第一次搜宫,羽林和锦衣卫各自抽调了守卫参与搜查。事关皇嗣,各宫被禁了足,人人自危,却也巴不得张贵妃在与陈皇后的斗争中倒台。 诰命夫人已经被安抚出宫,再三耳提面命地警告今日之事必要烂在肚子里。但口舌众多,贵妃涉嫌谋害太子妃,谋害皇嗣一事还是瞒不住。陈皇后要瞒的,是接下来的这件皇家秘闻。 须臾,禁军首领便呈了一大包红花与麝香上来。 陈皇后是知道她私藏许多红花,张贵妃做事明目张胆,曾经灌过不少妃子红花。太子妃堕胎,只是她用来敲开承乾宫的大门而已。 娘娘,除了红花与麝香,承乾宫内还私藏着许多......朱砂。沈柳棉从张贵妃的寝殿搜罗出一包东西,此物就藏于张贵妃床榻的暗格之中。 外人许是不知,但陈皇后和荣寿大长公主这两位皇室中人可是清楚陛下的病,本就脾胃虚寒奄奄一息,全靠着汤药吊命,如今放好转不过几日。朱砂性能如何她们不知,但那些续命汤药内绝不可能有这一昧药。 今日,是张贵妃侍奉。 先拿好,传太医。 太医院的人来查,又从陛下喝剩的药渣里滤出了朱砂,颤着声回道,朱砂与这些汤药相冲,这下朱砂之人,确是有弑君之意啊! 陈皇后松开了帕子,冷淡地让人将张贵妃打入冷宫,羽林与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今夜已经很晚,如何处置,该怎么处置,一切都得要等明日交由嘉陵帝审讯。 嘉陵十八年,这宫城之外,疫病横生,这宫城之内,弑父夺位,五皇子联合内外廷,发起了宫变。 夜阑人静之夕,外廷的镇国将军未接到五皇子传来的平安信,便知情况不妙。陈皇后下令封宫时,将军就猜到不对劲。后来张贵妃被打入冷宫,五皇子咬牙,知晓事发如何也不可能登位,那便只能先下手,联合司礼监,闯入了各宫。 朱砂,确是张贵妃的手笔。嘉陵帝本已病入膏肓,有回光返照之态,结果那日收了一位新人,连着几日没有传她侍奉,没有机会下药之后,反而让他好转了不少。 张贵妃坐在地上,手指因为害怕不停地抖动着。下毒的事情被揭穿,她的绪儿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了。 丑时,宫中闹成一片。张将军打了进来,他骑在马背上,竖着大旗肆意妄为地笑着,莫小鬼!我叛了,你过来杀我啊! 整个大紫明宫灯火通明,照亮了一片天。打了有半个多时辰,血染了整个宫城。 羽林和金卫军将残部围了起来,张将军眼中带血,身形狼狈,身上的盔甲被劈开,血色在他身后绽放。 莫小鬼,我将妹妹交予你二十年,该把她还给我们张家了吧。他年过中旬,经过一战已经有些受不住,一身伤口溢着血。 嘉陵帝从护军后走了出来,目光复杂,你终究还是叛了。 张将军将刀一丢,冰冷的铁器重重地掷在他脚下,一众羽林军的剑瞬间直指他的咽喉。 你不是怀疑很久了吗?如你所愿。他抬头,目光不由停在一旁的陈皇后身上,是笑笑啊,我妹妹和你争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没斗过你。你想回家吗?陈钰走了,我替他接你回家啊! 陈皇后欲蹲下身子,却被嘉陵帝扼住后脖颈的衣裳,他脸色惨白,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地,你是我朝皇后,岂敢对这叛军首领屈尊。 陈皇后笑笑,嘉陵帝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笑了,怔了一下。 莫伯易,你的皇位是如何来的,你莫不是忘了? 嘉陵十八年的宫变很快落下了帷幕,嘉陵帝仁慈,只抄了镇国将军一人的家,他此生未娶妻,没有后代,并未连累宗族。而参与宫变的将士已经不成气候,剩余的人也只交由锦衣卫安排流放处置。 五皇子贬为庶人,终身囚于皇陵之地。 张贵妃意欲下毒谋害天子,赐白绫。 司礼监参与的内监全部被发放大宗正院,处以笞杖之刑,再五马分尸。 九月,太子一行人回宫,收复齐王手中的十三万兵权,储君之位已然做得稳稳当当。 嘉陵帝身子长期被朱砂侵蚀,好了没几日,撑到太子归来时便已经强弩之末。太子监国,太子妃落胎,为了补偿太子妃一族,朝中重用太子妃母族的楚右丞。 楚家在朝中,虽与陈家站队同属太子,但一向不和。 沈柳棉因看护太子妃不利,革除凤仪女官之职,虽未有品阶,但宫中仍尊称一声沈姑姑。 崔明棠回来后知道这件事情,过来安慰她,给她带了枣糕过来,张贵妃已死,枣糕再也不是皇宫的禁忌。 明棠,当年,是长亭的一块枣糕救了我这条命。沈惊鹊看着这块枣糕,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崔明棠不知道她与枣糕之间的缘由,只记得从前书院,她经常在树下哄骗那些小厮书童给她买枣糕,每次软糯糯的枣糕一奉上,她便吃得笑眼弯弯,所以他常常让自家小厮串通几家的书童,故意输给她,就为能送上那一块甜甜的枣糕。 是我冒犯了。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边,抬头望着崔明棠,眼里噙着泪水在他俯身抱住自己的时候夺眶而出,最后一丝坚强被击破。长亭没了,崔明棠,长亭没了。 忍了一个月,终究在他回来的时候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哭完,沈惊鹊放开崔明棠抽泣了几下,眼眶里还残存着未干的泪,他的衣服被泪水浸湿了一大块,她别过眼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这世上,待我好的人又少了一个,明棠,你要养好身子,然后与我长长久久。 崔明棠从小体弱,承乾宫受刑后便一直在吃药,而后司礼监又受了笞杖之刑,伤未养好便出宫南下,如今便是天热天寒的变化,都能令他动不动高热呕吐,卧床不醒。 沈惊鹊将枣糕吃下,牵着他的手逛着护城河畔,今日二人均不用当值,难得天气正好,又正是长亭走后的第一个月,她便带着崔明棠来到桂花树下见她。 她带了一壶女儿红,替沈长亭办那一场未来得及的及笄礼。 长亭,我会好好活下去,不会辜负你救下的这一条命。 天逐渐暗下,深秋的夜晚有些寒凉,回到小院,崔明棠给她下了一碗面条,那个曾经蒙尘的小厨房随着沈惊鹊的经常到来,已经逐渐有了烟火气。 沈惊鹊搅着碗里的面,抿唇卖乖看向崔明棠,崔少监,我能不能搬到你这儿来住呀?长亭走后,那间屋子冷冷清清,常惹得她触景生情。 南下回宫,司礼监半数人被废,崔明棠顺利地被提拔上来。 崔明棠顿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出声,沈惊鹊也没有催他,就这样看着。 这不符合规矩。 沈惊鹊握着他的手,一个温热,一个微凉。她指尖轻轻摁压着,替他舒缓白日用笔的疲乏。那我明日一早就走,在所有人都没起之前。 崔明棠摇摇头,还是好脾气地劝道,宫规严明,内监与宫女之间不许私下对食,更何况是住过来。被发现了,怕你被牵连。 就一晚,就一晚,你今日又有些高热,我怕你夜间发汗,口渴难耐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沈惊鹊吃完面条,擦了擦嘴,赶忙跑到床榻边,脱了鞋便卷着被褥滚到了最里面。 崔明棠,如果你今夜因为我在这而不上床睡觉的话,我往后再也不理你了,我会生气的。她又早早料到崔明棠的想法,这个家伙定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顾忌,条条框框的规矩。 崔明棠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答道:好好好,我将碗筷收拾一下,你且先睡下。转身将碗筷拿出居室,在小厨房忙忙碌碌了好一会,就是不敢回去。 在门口的寒风中站了半刻钟,寻思着她应当睡着,才踏入室内。 沈惊鹊只着中衣,发髻松散地靠在床角,见他进来抬了下眉,崔少监好请啊! 崔明棠摸了一下鼻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脱了外衣与鞋袜,沿着床边坐好,将腿伸进被褥里。两人共盖一方罗被,共枕一块布枕。 你怎么还没睡? 沈惊鹊没好气地躺下,背对着他,声音有点闷,你知道你不愿与我一同睡,是我胡搅蛮缠。 崔明棠心底一紧,将床边的烛火吹灭,室内一下漆黑一片,他顺着躺下,身边是女子的气息,让人意乱。我在厨房收拾。 一个碗收拾了半刻钟? 崔明棠没吭声,他就是想趁着沈惊鹊睡了再进来,免得初次同寝惊扰了她。如今,只得哄哄这个爱生气的姑娘。 他向里挪了一下,大腿与她仅一掌之隔,隐约能感觉旁边的人的温热。崔明棠伸出滚烫的手搂住沈惊鹊,沈惊鹊径直顺着滚到他怀里。 不生气了?他呼吸有些重,从前不论是牵手还是搂抱,都没有过这样贴着全身。 沈惊鹊凑近抱紧他,将头埋在他胸膛,我才不和你计较呢! 她抬头,撑起身子低头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笑盈盈地摸了下他的脸,你生得可真好看,真是白便宜了我。 崔明棠伸手将她按下在自己胸膛,在她的额间回了一个吻,他的声音极轻,便宜的是我。 我想吃枣糕了(十五) 次日一早,沈惊鹊便去了延禧宫寻闻人。这是闻人被封为贵人之后,沈惊鹊第一次求见。 而她去寻陈贵人,不过是想求一个恩典,是主子准许,宫规之上的恩典。那便是应允她与崔明棠在一起。 闻人听到她所求居然是与一个内监对食,眸光微动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怕不是疯了,你还有几年便可以出宫寻个好人家,没必要在这里耗一辈子。 沈惊鹊笑了笑,对她的话不以为意,跪着又磕了一个头,求娘娘成全。 闻人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她是粗使宫婢一跃登天,许多礼仪规矩都不懂,被各宫妃子私下耻笑嫌弃,可是她仍知道需要往上爬,知道什么事情是可为什么是不可为。崔少监人虽好,但终究是个内监。作为曾经浣衣局的好友,一同经历过许多不见天日的黑暗,她还是想劝一劝沈惊鹊。 沈惊鹊,若是我不允呢?宫内禁止宫人私下对食,若我执意阻挠,那你们便是触犯宫规,轻则笞杖之刑,重则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不知为何,沈惊鹊信她,发自内心地信她,许是曾经浣衣局的数月相交,她与闻人的相像之处,她们二人都是就算身处黑暗,也能凭借一股狠劲挣出光来。 奴婢求娘娘成全。 闻人复杂地看着她,奴颜屈膝匍匐在地,却根骨倔强不肯屈服,沈惊鹊,这条路,很难,你真的想好了吗? 奴婢,宁死不悔。 她们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沈长亭病重居于崔明棠的小院之时,她帮忙照顾。在经过宫后苑时,听闻久病在床的陛下身子好了些,许会经过宫后苑,她不知如何昏了脑袋,想要为自己某一个前程,装作无意地冲撞了天子。 若成,她从此便是衣食无忧,一殿之主。若败,那迎接她的便是大宗正院的乱棍处死。 她赌赢了。曾经承乾宫的袁姑姑来司药司找沈惊鹊时,她在一旁打下手,袁姑姑无意间说过她生得似旧人。能被袁姑姑说的旧人,许是后宫哪位曾经得宠的贵人,即有着三分容貌,自己又正值年轻貌美之际,她赌陛下那万分之一的旧情。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12) 闻人想扑上去摇醒这个被爱情蒙蔽双眼的沈惊鹊,但她不能,沈惊鹊一生孤苦,如今给予她温暖的人只剩下崔典籍。她能做的,只有成全。 好,我允了。 嘉陵十八年的第一场雪落下,天空飘落小小的白羽毛,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落在树枝上,银装素裹,落在宫后苑的草坪上,零零散散。 宫内的疫病逐渐走向了结束。 嘉陵帝的身子越发不行,甚至连身子都无法坐起。延禧宫成了新的恩宠,随行伺候的后妃,嘉陵帝只应允了陈贵人一位。不过一月,便升为婕妤。 咸福宫没有主位,陈婕妤盛宠,便入住进去。又新安排了几位宫女内监,首领公公负责掌家。陈婕妤从前身份地位,身边没有心腹嬷嬷,陈皇后便让她在六局一司之内挑选,从前要好的都可以拨到自己宫中。 闻人问了沈惊鹊,沈惊鹊不愿,她也没有再为难。她点名要的是沈姑姑,沈柳棉。那个曾经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仪女官。 从前陈皇后的心腹之人。 深宫恢复了平静,驻足在这座皇城之内,琉璃世界,白雪红墙,朵朵腊梅盛开在一片白茫之中,傲寒独立。 嘉陵帝终究是没有撑过这个寒冬,葬在这一年的终结。 这个十八年的嘉陵时代走向了尾声。 太子登基,陈皇后搬出了住了十余年的万安宫,洪朗元年展开了帷幕。 这一年的开春,湖面开始破冰,还未等到暖意融融,稀疏骨瘦的枝头挂着几处争相挤出头的嫩芽,衬得空荡荡的深宫有了一抹绿意盎然。 沈惊鹊庆幸,崔明棠又陪了她一年。 她内心知晓,崔明棠每一年都是勉力熬下来的。他的身体已经被陈年旧伤掏空,这一个冬季,更是极其明显地展露出来,生命渐渐开始萧条。 沈惊鹊已经住进小院,他们一起在庭院中种了几棵树,种了许多花,他们约好一起赏花赏月,不会让她孤单一人。 她去小厨房熬好补药,端进书房给崔明棠。 崔明棠正披着外衣在桌边写写画画,沈惊鹊走进一看,发现他又在画自己。放下药盏从背后抱住他,笑着道:如今你是厉害了,不需要我都能自成一画。 你的模样已经印在我的脑子里,如若让你一直坐在那让我画,会生闷无聊。 她围着书房的墙转了一圈,四面青砖墙,除了一面放满了书,其他三面墙全挂满了她的画像,有巧笑的,有偷食的,有在恶作剧的,生动形象,唯独没有掉眼泪伤心的。 他说,他舍不得惊鹊掉眼泪,沈惊鹊应当时时开心,日日幸福,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下次在一旁把你加上,不然都是我一个人,未免孤单了些。 好。 沈惊鹊帮他把外衣穿好,温热的掌摩挲了一下他的手,问道:今日咳嗽得可还多? 天气回暖,已经没有冬日那么严重。 那就好。先把药喝了。 天寒地冻的那几日,天地一片银白。崔明棠连续三日发起了高热,整个人迅速抽条下去,疲惫从皮肉钻进肉血,四肢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司礼监的新掌印知晓他的情况,特允他无需当值。 沈惊鹊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崔明棠的身子烫的惊人,她便每日给他降温,擦洗身子,熬药喂药。 他烧得迷糊,感受到自己被除去衣裳还是睁开了眼,与沈惊鹊大眼瞪小眼。 惊鹊,你在做什么? 沈惊鹊将他的衣物放到一旁,将他身上的棉被盖好,不漏一丝寒风。将一旁的水盆端放在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水盆冒着热气,隔着雾气他看不清沈惊鹊的表情。 你这几日发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洗一下,这样你会舒服一点。 崔明棠咬紧牙关,手指按住罗被,底下是赤身裸条的自己,让他自愧。 不必了。 沈惊鹊拧干毛巾,掀开被子却感受到一个受阻的力量,她眨了眨眼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只露了一个脑袋的崔明棠,有些意外他烧了几日昏迷不醒居然还有力气。 崔明棠别过了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盯着一旁的床角,惊鹊,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宫中其他对食的宫女内监,都不必做到这样。 可是,我们与他们不同。 沈惊鹊掰过他的脑袋,令他直视自己,你身子弱,所以要养好,只是擦洗身子而已,往后我们要陪伴一生,你连这都要避讳,那我们怎么走下去。 崔明棠深深呼吸了几下,耳畔传来沈惊鹊的声音:松手,不然我生气了,再也不理你了。 他不自觉地松开了对罗被的桎梏,让她有了可乘之机,毛巾是热的,跟他的身子一样,越擦拭越滚烫,而她的手相对而言要微凉一些,让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 在感受到她的手执着毛巾往下探,崔明棠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房内的烛火摇曳,落在她的脸上,她一脸无辜,然后展开笑颜。 崔明棠感觉自己全身酥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脑中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 惊鹊,不要这样。 沈惊鹊用左手抬起他摁住自己的手,我爱你,便是爱你的全部。你在我这,从来都是完整的。 闭眼睛。 崔明棠闭上眼睛,任由她拿着毛巾在自己身上擦拭,不留一丝余地。 擦完之后,沈惊鹊端着水出去换了一桶热水进来,她自从在崔明景的刑房里囚了半月,留下了旧伤,手脚腕常常发疼。她在床边坐下,将脚放进去泡,一阵暖意瞬间涌入血液。 惊鹊,衣服。 崔明棠支着身子想要起来,却没有半分力气,像飘落的柳絮,喉间泛起一阵痒,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头疼得难受,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沈惊鹊赶忙将衣服为他换上,不过小一会儿,他额间便又是一阵虚汗。 就这样一次一次,一日一日的照顾,才让他勉强地度过了这个冬日。 春暖花开之时,闻人亲自来到司药司,告诉沈惊鹊,沈柳棉失足坠入湖中,被人发现时已经溺水而亡。 闻人很平静很平静地告诉她,沈柳棉已死。那双往日在浣衣局小心翼翼的眼睛,那双哪怕登上了婕妤之位仍真诚善待的眼睛,如今却冰冷地看着她,告诉她沈柳棉坠湖溺水而亡。 沈惊鹊张了张嘴,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娘娘怕是失心疯了,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闻人身边的宫女怒斥一声,放肆!娘娘岂是你随意...... 住口!闻人喝退了宫女,担忧地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沈惊鹊,她面色极白,身子几乎僵硬麻木。 她怎么会死!你告诉我她怎么会死!沈惊鹊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感觉身子每一处都在疼痛,大脑一阵眩晕。她曾想过沈柳棉知晓太多陈皇后的事情会被处置,也想过她得罪六局一司会被使绊子,却没曾想过她会是意外落水。 娘娘,娘娘我求求你,姐姐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落水,你帮我查查,我求求你了!沈惊鹊哭着跪在地上,拽着闻人的裙摆,一个又一个的头磕着。 闻人蹲下身子,扶住她颤抖的身子,看着她被泪水花了的脸,只能狠心地扼住她的脸,令她不得不扬起头来。 她曾经在后宫树敌太多,如今被人害死了我也不意外,毕竟连我也憎恨她三分! 凭什么你姐姐是凤仪,你便可以当女官,你往常不是说我与你交好,你为何不帮帮我?仅让我在司药司做个小小女史。 沈惊鹊听闻这话,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她牙齿一直打着颤,哭到抽搐,却也明白面前之人如今已不是浣衣局那个唯唯诺诺,需要自己保护的浣衣局小女使了。 闻人,你在说什么啊...... 闻人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鄙夷地低头看着脚下之人,人生这口气是要靠自己争来的,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家世背景,那我便要自己往上爬。 你又有多清贵,从前在浣衣局被崔首领欺负时,如若没有我替你偷藏吃食,你如今早就饿死被抛尸枯井。我曾经以为你多纤弱善良,可那日我见到你半夜起身,往管事婆子的膏药里放了东西,后来她们的手开始溃烂,最后死在了倒春寒时。 我没有拆穿你是因为我也恨那些婆子。沈柳棉彻查六局一司时,得罪了不少人,我是不可能替你出头的,我位份不高,他们也未必给我脸子。 逆光之中,沈惊鹊有些看不清她的脸,春天回暖之际,她竟觉得寒凉至极,从头冷到尾。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在宫中唯一的好朋友,居然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转过身去,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她努力地将泪水憋回去。走出尚食局,走到护城河的桂花树下时,她终究是没有忍住,像是一个夜幕时分迷路的孩子那般痛哭。长亭走了,柳棉走了,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暮色降临,护城河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是崔明棠点着一盏宫灯,从远处走来,如同承乾宫外跪着的那夜,他来带她回家。 沈惊鹊在第二日清晨,回到曾经与沈长亭住的小院,她们的院落前方有一个稍陡的坡,院门敞开站在坡的上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院内的情况,看着她与长亭居住的屋子已经住了一个新的掌膳,她正与一旁屋子的女官讲话。 看着这个院子已经物是人非,她内心疯了一般哭喊,可是面上却努力绷着。她们都是骗子,说好了要一起在这深宫内活下去,可是一个两个都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史和女使是不一样的 我想吃枣糕了(十六) 洪朗五年的尾巴,陪伴沈惊鹊的人都已经走完了。在这孤苦寂寥的深宫中,仅剩她一人。 崔明棠已经很努力啦,可是他的身子真的太弱了,洪朗五年的冬日,他十日有七日是昏迷的,东西也吃不进,水也喝不下,到最后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沈惊鹊一直陪着他,她知道崔明棠一直苦苦撑着这副病弱的身子,真的很痛苦。可是崔明棠一直没有放弃,尤其是雪下得最大的那几日,崔明棠一口一口地往外咳着血,沈惊鹊抱着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人,已经削瘦得只剩一层皮肉。 这日,他难得清醒。窗边的腊梅探了枝头进来,那一抹红在雪地里极其扎眼。 惊鹊,天冷了,手腕和脚踝可还疼?崔明棠倚在沈惊鹊身上,他没几两肉,肩膀的骨头抵得她生疼,但这疼痛感却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崔明棠还在。 嗯,我每日都用药水泡着,这两日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温声地继续问她今日怎么还不去当值,又心疼地道她为了照顾自己,瘦了许多,最后才将话转入正轨,惊鹊,无论你接不接受,我是没几日可活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脑袋靠在她的身上,我这几年攒了一些积蓄,到年龄你便出宫,寻个好住址好好生活。宫里的生活太累,你该快乐。 沈惊鹊眼中浮起一丝雾气,她将头扬起把泪水憋了回去,明棠,我其实挺感激的。我知道你这一年都很累,是怕我孤单才一直撑着。 在宫里的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认识了你,我爱上了你,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年满二十五岁时,沈翁止来接她出宫,被她拒绝了。 这里有她的崔明棠,她和崔明棠的回忆,也只能在这里守着了。 那几年花开花败,所求之愿不过,惊鹊,好好地活下去。 姑姑,姑姑......一个年轻的声音将她扰醒,沈惊鹊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庭院,树上一片金黄,她有些恍惚,又是一年秋天。 姑姑,天气已经有些寒凉,你已经在这睡了两个时辰了,我们进去吧。 沈惊鹊方才想起,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了六十年前,遥远的嘉陵十六年遇到崔明棠,嘉陵十八年,长亭葬于桂花树下,洪朗元年,柳棉长眠于湖底,洪朗五年,陪伴她到最后的崔明棠也走了。 她记忆有些错乱,她一路兜兜转转费尽半生努力,最终却谁也没有留下。她向陈婕妤求了一个恩典,只要了这方庭院做居所,这六十年,她过得实在是太孤单了。这许是佛祖给她的惩罚吧。 从来就没有什么沈家五子,从来就没有什么沈家二小姐,沈惊鹊只是沈长亭在灾荒年间用一块枣糕捡回来的孤儿。 她感觉自己没有什么力气,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远处好像走来一个清瘦的身影,身着灰蓝色的宫袍执着伞,他说。 恋耽美 -暴躁可达鸭(13) 惊鹊,我来接你了。 他还是记忆中的眉目清秀,风是有形状的,按照当年模样将他的袖袍吹起,沈惊鹊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那双明媚的桃花眼已经浑浊。 崔明棠,我想吃枣糕了。 崔明棠走进,宛如当年那般模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好。 我不会再发脾气了,我不会不理你了。 好。 我想回家了...... 我来带你回家了。 沈惊鹊走了,她终于如愿地等来了心中之人,数十年的孤单寂寥,算是对她的惩罚。她没有辜负沈长亭救的那条命,没有辜负沈柳棉与崔明棠的希望,她好好地活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只是,再也没有那个依靠之人。 嘉陵十四年,沈惊鹊在入宫前,去了一趟广安寺,小僧人死在了灾荒横行的年间,沈惊鹊有些难过,再也没有人偷偷地给她递馒头了。 新来的扫地僧告诉她,小僧人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嘉陵十六年,都城隍庙,她跪在佛祖面前,她不惧不悔,所求皆吾愿,所求皆坦荡。她说,我不需要救赎,我愿永堕十八重地狱,只求沈家四子此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嘉陵十八年,她说,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与崔明棠在一起后,她不敢面对佛祖,怕佛祖看到她做的坏事,也不敢让佛祖知道她的情意。 洪朗五年,沈惊鹊亲手将崔明棠埋葬,那日大雪纷飞,往后的六十年,除了她,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经完结了,整个故事源于某一天我做的一个梦,过几天补几篇番外。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