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兽人】永恒生命的二律背反》 1.绑架案 布鲁区,伯利恒星曾经繁华的重工业基地,在夜色下像一滩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水。这里以核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工业区,又因为核能源的没落而陨落,如今的布鲁区就像是中年的男人在路边点起了一支忽明忽灭的烟,应该回家,却又不想回家。 这是人类迁移到新星球的第叁百年,一切却都像是刚刚开始,移民人类、兽人、各类原住民在这颗星球上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动荡复杂的形势中短暂维持叁足鼎立的局面。 人们已知晓每颗星星的命运,但在谈论到自己时,却总有着莫名的自信——人类总可以试图改变这种命运。 星球的居民正在逐步走出自然状态,理性、科学,已有的所有现象都为人类的利益服务。理性作为工具,科学作为手段,服务于人类的目标,而人类最大的目标莫过于保全性命。因此,在经过理性对激情的抑制,经过理性的精明和慎虑之后,人决定出让自己的权利,形成契约关系。 人类、兽人、原住民终于达成暂时的利益共识,将自己的权利转让出来,授予某一部分委员代表自己的意志行事,并履行契约。 利维坦,这个巨大国家机器的名称,正在按照少部分人的意志代表大多数人运转,六百人管理会接管了国家权力,拥有决策一切的权力。依靠能源而转动的星球宛如一头钢铁野兽,被驯服着按照规则转动。 人类、兽人和原住民各占二百人的委员会中,人类与兽人的居住地混杂,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唯有原住民,坚守在星球东部和北部的黎戈领地之中,捍卫着传统。 晚上十点的布鲁区小巷,偶尔几点亮光照亮这浓稠的黑色,在漆黑里有游鱼掠过留下涟漪。这里自然还有居民,但坦白来说,在这长久地住下去总不是什么好事。 酒吧的招牌散发着廉价的光芒,映照着一个仓促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动作迅捷得像是一尾虾虎鱼。 跟随着仓促消失的身影而来的是几十个身材高挑纤长的兽人,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分散开来,警惕地注视着周围,轻轻揉了揉鼻子。 显示屏的微弱光芒像是水面反射的永恒之光——一台由核能源制造而出的巨大的发电机,为伯利恒星提供赖以生存的能源。以巨大恒星为能源基础建立起来的星球对核聚变与裂变的掌握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人们能够知晓镭与钍的放射性淀质,亦知晓连续衰变产物在性质上发生的巨大改变——放射性物体发射的粒子可以作为十分强大的电离剂应用于物质的电离和解离。 在越探索越明了的领域,人们就愈发渴望一些大胆的超越经验的想法,驯化野兽是一方面,征服它去戮杀则是另一种渴望。 好在欲望被理性限制,不至于过火,直到十年前。 这台巨大能源机器的制造者,瓦茨曼?弗里德里希?贝格,新世纪初最伟大的科学家,却在十年前带着他未完成的名为“Paradise”的实验项目消失,再无踪影。 这一实验项目是对永恒生命的尝试与研究,而瓦茨曼教授的突然消失很难不让人起疑心——是否实验已经获得了成功,永恒生命成为一种可能? 在布鲁区的对角线位置,矗立着另一番不同的光景,繁华、先进、灯火通明,但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滋生着黑暗。 …… “确定位置。”身穿正装的兽人轻轻拨了拨耳机,下达了命令,眼神始终注视着不远处的一间废旧工厂,他的眼睛与手腕处露出的走线有着同样的蓝色,像是黑暗里的萤火。 安提诺——六百人管理会的一员,也是契约的建立者之一——是一位兽人。或者说将安提诺称为“兽人”是多少有些不合适的,他只有一半身体是兽人,从右肩开始的明蓝色走线经过胸膛、腰腹、大腿与脚掌,随着呼吸起伏。他的骨骼与手臂、甚至是心脏都有一半是机械,机械改造了他的躯体、覆盖了他的肌肤。 这位半机械兽人是星球上最大机械制造企业玛莎集团拥有者格利伦奥的养子,也是玛莎的现任主理人。很难言说是机械改造了他,还是他改造了机械。 在显示屏上有个蓝色兽形标志忽明忽灭,在标志的附近是密密麻麻的红点,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密集。蓝色的标志代表着人质,而红色则代表着武器,它们呈一种六芒星的图案包裹住蓝色兽形,随时等待引爆,仿佛是一场献给谁的仪式。 从设备刚刚传输过的鉴定结果来看,绑架者在人质的身边堆满了古早版本的垒迭式土硫炸弹——这种东西威力小、覆盖面积小,但是却能够精准爆破。原本安提诺还在想这群亡命之徒想要多少钱,而鉴定结果出来后,兽人轻轻蹙了下眉头,很显然,他们不打算要钱,而是想要些什么别的东西。 这群变态……安提诺皱了皱眉头,他们分明是想要安提柯的命。 废旧工厂里的蓝色兽形标志不是别人,正是安提诺的弟弟,安提柯。 一个小时前,安提诺收到了消息,出门采风画画的安提柯被一群劫匪绑走,四位保镖全部重伤。安装在安提柯身上的防护监控全部被破坏掉,摄像头、热感仪、录音设备……安提柯体质差,出门身上佩戴着各种精密仪器确保安全,但对方似乎知道安提柯的每一个细节,才能不留痕迹地解决这一切。这场准备过于充分的绑架不想要金钱,只想要安提柯死去,实在是异常……异常得变态。 “头儿!刚刚好像有个人过去了!”安提诺的耳机里突然传来了手下的声音,兽人微微一怔,唤醒了智能助手:“哈勒,构建密闭空间下填充质量与周围温度对最终温度的影……” “轰——”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安提诺剩下的话,不远处火光乍起,直逼天穹。 -- 2.救援 工厂负一楼的旧车间中,机械声轰隆作响,四周弥漫着灰尘。 绕过轰隆的老旧机械,是一片被炸弹塞满的车间。一只灰色皮毛的年幼兽人被囚禁在最中间狭小的实验舱里,瑟缩着看向周围,身体被折成一种蜷曲的姿势。从外表看来,他有着猞猁的基因,但身形却又远超普通的兽人。 在实验舱里,暗红色的胶质流体正在不断被注入,逐渐淹没兽人的口鼻。他的手脚都被铐住,毛发被浸湿,呼吸急促、浑身打着颤。 被困在实验舱里的正是安提诺的弟弟,安提柯,一头半兽人。 他并不是什么胆小鬼,也不会轻易被吓倒,但眼前这种情况却依旧让安提柯感到畏惧。他像是被献祭的祭品,扭曲着困在实验舱里,暗红的胶质流体包裹着他,这些胶体似乎在腐蚀他的骨骼,在四周是用炸弹摆出的圣洁的六芒星,在每个炸弹的连接处都是风化的残肢,挤挤挨挨塞满了整间车间。红与黑交织,让不安与绝望陡增。 谁来……谁来救救他…… 安提柯闭上眼睛,绝望又无助,鼻腔里的胶体明明没有味道,却让他一阵一阵地反胃痉挛,让他明白自己正在被这个东西填满,从内到外。骨头传来一阵阵酸软感,不知道是胶体还是心理作用……安提柯想要吐,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在视线的边缘里,似乎有一抹一闪而过的红色,那颜色太快,像是天边的烟火,以至于让安提柯觉得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他再想要努力睁眼时,无穷无尽的暗红正在不断消退。 一只纯白的机械手臂突然探到了他的眼前。那些束缚他很久的仪器与锁链被轻而易举的切割开,轻巧地像是在完成一副作品。 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幼小兽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纯白色的机械手臂,它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片雪花,覆盖着污浊;也像钛白的颜料,调和安提柯的不安。 远处有个身穿黑色防护服的陌生人远远站着,在见到里面情景时似乎愣了一下。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机械感十足的声音传来,却像是福音。 “我……我被绑架了……但是、但是这里很危险你不要靠近……”安提柯第一时间想要向这个陌生人求救,但是他想起地上诡异可怕的仪式,又用尽最后力气极力劝着这个闯入的陌生人离开,“你快走……这里很危险的……” 对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打量周围的环境,一切沉默得可怕。纯白的机械手臂绕在安提柯的脖颈附近,将一枚呼吸罩盖在了安提柯的口鼻上,重新盖上了实验舱的盖子。 “不要乱动。”冷冰冰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安提柯周围的胶质却在被不断抽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黑色身影一点点靠近。 “有危险的……”狭窄的实验舱里,年幼的兽人努力挣扎着想要给这个奇怪的闯入者提醒,却被那条机械手臂束缚住。他不知道隔着实验舱声音会传到哪里,但却坚信着身边这个纯白色的机械手臂能传达自己的提醒。 在黑色防护服的陌生人面前是层迭着的炸弹与残肢,对方似乎不惊讶于眼前的景象,从身后抽出了一把无刃剑。他不怎么高,看起来颇为瘦削,甚至这柄无刃剑都要比黑衣人要高不少,但是他拔剑时却有着莫名的可靠感。 对方轻轻抬起了手,从黑衣人手中挥起的不是剑,而是一束纯白的光斑,有着和机械手臂同样的白色,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朝反方向打去。安提柯看不懂打架,但也能够凭借着在哥哥身边的一点经验推断出这个人的武器很厉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态的武器,明明是光斑,却轻得像雪,落下的时候好像一件艺术品。 飘飘摇摇的白色光斑落下,在落地的一瞬间却像是有了坚不可摧的力量,将炸弹径直劈成两半,迅速而锋利。安提柯趴在实验舱里,看着滚落一地像切瓜切菜一样被切开的炸弹,目瞪口呆。切面光滑,内部的结构清晰可见,细看时才会发现,在切口处的不仅是原有的炸弹结构,还有薄薄一层急冻住的冰。 六芒星被飘飘落落的“雪花”劈开,为黑衣人开出一条路。他似乎是在找什么,最后有些失望地一路向前,到了最中间的实验舱里。 安提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衣人一步一步靠近,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机械臂提起,装进了迷你医疗舱里。 在从实验舱提出来的瞬间,安提柯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抹红色,是藏在黑色兜帽下的发丝。 “后面!”在被提进医疗舱的瞬间,年幼的兽人突然用力抓紧了黑衣人的衣角,颤抖着要拉开他。 在他们的身后突然飞来一枚冒着火的遥控型飞行轰炸弹,它在空中像是被打了个水漂,再次飘起,朝着两个人飞来。 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安提柯,转了个身,手中的无刃剑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光柱,落地预测点却显得有些靠前——相比朝他们飞过来的覆盖半径一百米,落点在安提柯身上的遥控型飞行轰炸弹而言。 飞来的轰炸弹裹挟火焰袭来,随时引爆,而黑衣人却退后了一步,看着安提柯握住自己的衣角,还是没有让他撒开手。他手中的辐射光斑起伏变着预测点,正中轰炸弹。还在冒烟的轰炸弹被分割开来,像是被切开的瓜果——高斯光束结合卡塞格伦天线,提前了预测点,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轰——”在轰炸弹被切开后,整个车间突然燃起了大火,隐藏在基因里的畏火的天性让安提柯更是死死抓住了黑衣人。 “我们走哪里……” “跟我走。”被防护服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身躯因为安提柯的触碰有一丝发抖,少了机械音的加成,勉强能够听出是个女性的声音,她让机械臂拉起了年幼的兽人,朝外跑去。 -- 3.重逢 ƒādíāиωú.ⅽōм 突然的爆炸声带来的巨响让安提诺的心猛地停跳了一下,冲天的火光燃烧在沉默的黑夜里,气流裹着金属残片飞起来,嵌进周围的建筑之中,打破了四野的宁静,周围的兽人都因为这爆炸的巨浪被掀翻在地。 安提诺猛咳了一声,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摇晃着站起来,冲进火光里。爆炸带起的火星还在衣料上燃烧,露出机械的手臂与躯体。 但在他起来的一瞬间,就已经发现了事情不对——哈勒构建的空气质量正在急速下降,火焰已经被扑灭了。 安提诺迎着火焰奔向火场正中,尽管隔着防护服,机械骨骼依旧被火舌舔得发烫,他无暇顾及这些,朝着安提柯移动的方向前进。 在火场正中,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瘦削的身影,怀里还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在安提诺与对方中间,有个纯白色糖果模样的机器人竖起了一道激光屏障,扫描着安提诺:“检测中……安全……可通行,滴滴!” 纯白机器人在扫描安提诺时,安提诺也在扫描四周。在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安提诺按下了搜查命令的按钮,不断有救援人员涌进这间废弃工厂灭火搜救,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点亮了布鲁区的夜。 在他面前的,是个不高的人类,穿着整套的防护装备,一身黑色,头上戴着护目镜,身后背着一柄像重型机枪的东西。 来人沉默地将怀中的巨大箱子交给了安提诺,似乎有些紧张,伸手拉了下防护装备的兜帽,他试图遮盖住自己的面容,却不小心露出了一绺发丝。ℙo⒅щ.čo㎡(po18w.com) 红色的,像是红玫瑰一样的颜色。这一点点红发突然让安提诺焦躁起来。 周围的爆炸与嘈杂似乎都消失了,安提诺仿佛置身消音室,在静默里他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像是汹涌的海浪。 “你的弟弟,在这里。”对方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冰冰的,像是机械,在机械掩盖下却能分辨出是一个女性。 这位半机械兽人接过了装有自己弟弟的医疗舱,又注视着黑色防护服的女性,极为真诚地开口:“安提柯发生了什么我暂时不清楚,所以想请求你的帮助,更好了解发生了什么,可以吗?” “不可以,我……”她又后退了一步,语气冰冷,紧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伸手拉了拉自己的护目镜,挡住周围人望向自己的视线,将目光落在银白色的机器人身上,“ponpon,导航……” “姐姐!不要走!”蜷缩在医疗舱里的幼小兽人突然挣扎着要起来,他从医疗舱的空当里探出爪子,努力地勾住对方的衣角,“姐姐……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 他的爪子被修剪得不算锋利,勾住对方的衣角时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姐姐,求求你……不要走……”安提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着,挽留着这位黑衣女性。 这种哭腔显然让对方有些不适,她僵在原地,缓慢地倒退着,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晃了两下。 安提诺望向安提柯,表情也有些诧异。安提柯不是个不乖的孩子,相反,因为身体太差,安提柯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乖巧的好孩子,甚至有时候乖巧得过分,让他觉得像是少了些兽人应该有的野性。 安提柯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肯让对方离开,不止是黑衣人,连安提诺也有些尴尬。他一向是乖的,这次却死死拉着对方不肯走,除非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准确的说,安提柯不能算自己的亲弟弟。格利伦奥是自己的养父,是在安提诺十二岁时候收养他的人,但安提柯是格利伦奥的亲生儿子,在五年前,也就是七岁时被母亲突然送到了格利伦奥的身边。 选择权被交到了安提诺的手中,安提诺不仅养了这个突然的弟弟,并用机械辅助了安提柯的治疗,在某些方面,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直觉。 所以……是哪里让安提柯有共通感?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假设在他脑中浮现,让安提诺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老大,这边已经处理好了,其他需要我们吗?”突然出现的灰发金眸兽人在安提诺身边开了口,打断了安提柯的哭喊,“这个机器人是我们的吗?我们要维修一下吗?” 响起的话语让黑色防护服的女性抖了一下,她似乎很紧张,不断握着拳头,最后扭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老大,那个是……?”不明所以的兽人看着落荒而逃的女性,用爪子搔了搔耳朵,一脸茫然。 “把他送回医疗舱,我有些事情要去确认。”安提诺把安提柯的医疗数据与自己绑定,然后朝着逃跑的方向追去。 尽管只露出了一绺头发,但兽人的直觉在告诉安提诺,她就是自己在找的人。 兽人的体力比起人类要好太多,被改造过的机械兽人体力额外优越,安提诺顺着她逃跑的方向并没有追多远,就从地井中找到了黑色防护服的女性。 地井H07,同步兽人特有的嗅觉信息进行围猎的陷阱,能够根据兽人同步上传的信息联网大范围追踪,但……存在约14.76%的误差。这陷阱的本意是用来追捕逃犯,但却阴差阳错帮助安提诺找到了他希望找到的那个人。 将地井提出来,他祈祷着短效的麻醉药不会伤到笼子里的女性。安提诺半蹲在了地井笼子前,尾巴垂下来,注视着里面抱腿而坐的瘦小身形。兽人伸出爪子,轻轻拨了拨笼侧的封闭锁,试图引起笼中人的注意:“贝格?”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他索性打开了笼子,失去了周遭支撑的身形晃了几下,像是个面口袋一样栽倒在地,被高大的兽人扶住。 兜帽被摘下,红玫瑰一样的发色先一步滑进安提诺的视野,过去和现在重迭着,红发像火一样烧起来,烧毁界限,烧毁时空。 -- 4.贝格 ℉ādíāиωú.ⅽōм “贝格?!”兽人试探着探向她的鼻息——这诚然是件没有多少意义的事情,机械能够先一步计算出她的身体水平,但他却依旧使用了这种最为传统的测量方式。能够变换数种形态的机械手臂被切回最初的救助模式,接入医疗系统,氧气与营养剂被紧急注入,分析数据如小山一样在安提诺设备上迭起。 脱掉外套的女性露出她的真面目来,大约一米六,很瘦,瘦到近乎皮包骨,有着一头火红的玫瑰短发,衬得皮肤病态的白。她腰间的是一个不大的工具箱,被安提诺小心地拆下放好,身旁的机械已经为她接上各类生命设备。 他半跪在地上抱起瘦小的女性,印象里虚弱的小女孩与现在紧闭着双眼的女性重迭,好像是跨越了时空。 他似乎也有这样与人隔笼对视的时候,只是他在笼里,对方也处在另一个“笼中”,在纯白的实验室与积满油污的捕兽笼间,仿佛两个世界的对望。 ……ℙo⒅щ.čoⓜ(po18w.com) 玛莎医疗急救中心,安提柯的医疗舱被安置在了最顶层。他醒来很久了,那些用来腐蚀脏器的暗红粘胶已经被清除掉了,但副作用依然存在,让安提柯多少有些不适应。 他的身体与安提诺的不一样,他没有机械制成的骨骼与血管,这种腐蚀机械的粘胶对安提柯来说只会让他昏厥,却不至于带来死亡。 年幼的兽人还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记得有熟悉的记忆涌进脑中,催促他留住救他的人。 安提柯第一时间想要呼喊哥哥,但隔着玻璃望向自己的哥哥时,却发现安提诺的目光并没有在自己这里。 在他的医疗舱旁边,还有一个医疗舱,从外加设备来看,里面的人似乎比自己更加严重。即便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安提柯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哥哥这样的神情,像喜悦、也像绝望。大概是受气氛感染,安提柯停下了按下求助按铃的爪子,这种神情让他害怕,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安提柯的母亲瑞格素斯是一位考古学家,不能抚养安提柯的理由也很简单——她活日无多,如果格利伦奥愿意,就抚养他长大;如果格利伦奥不愿意,她也为孩子找好了成长之路。 在安提柯即将离开母亲的日子里,她时常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当时的安提柯不知道为什么,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安提诺隔着透明玻璃望向平躺着像是睡着了的女性,不自觉迈步又靠近了些,伸出爪子,按在了玻璃上。掌心氤氲开的热度在玻璃上凝结一层雾,透过这层雾气,一切都模糊起来。 他曾经想过无数个和贝格重逢的画面,却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隔着玻璃与她见面。 阿不思迪兰?弗里德里希?贝格,瓦茨曼?弗里德里希?贝格的独生女儿,消失在世界上的天才机械师,隔着玻璃,终于再次与安提诺再见面了。 他那颗机械心脏像是着了火、或者爆炸了,传来一阵阵悸动不安感,安提诺有很多事想问,但又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通讯,联络金眸的兽人:“夫斯塔。” “嘿,老大,我在!”夫斯塔的脸出现在通讯屏幕上,见到安提诺的瞬间收敛了表情,立正站好,忐忑地望着安提诺——他们这是什么情况,简直像是最流行的小说里的桥段,霸道总裁与他的落跑娇妻! “关于这次安提柯的事情……”浓蓝色眼睛的高大兽人注视着夫斯塔,又恢复了之前冷静的模样,“只需要透露一点信息出去。” 他的唇张合着,吐出一个词来:Gesch?pfe。 被造物。 等到他视频完,医疗舱里的女性还在睡着,只有胸前的起伏证明着她生的意志。 安提诺守在医疗舱外,认认真真望着舱内人。她似乎是因为应激晕了过去,贝格一向算不上体质好,检查报告显示这位瘦小的女性健康情况不容乐观,不只是生理,还有心理。 荧光试剂在血液中检查出了多种药物的迹象,甚至还有重金属。这样无序的状态让医生也难以在昏睡的状态下判断贝格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从曾经的小玫瑰变成了现在这样脆弱的模样。 医疗舱里的人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把安提诺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安提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旁边,他和安提诺有着相同颜色的蓝眼睛,身型却小了不少,正专注地盯着医疗舱。 高大的兽人垂眼看着弟弟,摸了摸他的头:“身体好一点了吗?” 格利伦奥当时将选择权丢给了自己的养子,这位半狼兽人从遥远的日落海滩度假区给安提诺拨了个视频过去,落日沙滩花衬衫与对面安提诺一身正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感。格利伦奥自从可以放手把事业交给安提诺,自己就过上了一种不怎么务正业的日子。养父抿了一口香槟,推了推墨镜:“事情就是这样了,安提诺,你觉得呢?” 安提诺看着被“丢过来”的小猞猁崽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好,我来养。” 安提柯大概是继承了母亲的基因,自幼体弱多病,几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安提诺一边是玛莎的财务报告,一边是医生的检查报告,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把安提柯养大。因为体质特殊,到现在十二岁,格利伦奥甚至没有向公众公开过安提柯的身份。他生病的时候,安提诺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象着,在星球的另一端,那朵又脆弱又漂亮的小玫瑰,怎么样了。 “这是救我的人吗?”小兽人的爪子戳着玻璃,看着躺着的女性,神情有些不解,“我好像见到了一点红色……大概是红头发?” “她就是救你的人,”安提诺伸手,把安提柯的爪子从玻璃外抓了下来,“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 5.海水与火焰 安提柯略略思索,在屏幕上凭着记忆画出了那个六芒星阵,一边思考一边下笔。 “她因为救我受伤了吗?”安提柯一边说着,一边画着回忆里的图形,六芒星、肢体、炸弹,浓烈而复杂的色彩在安提柯的画中流动起来。安提诺伸出爪子,摸了摸鼻子——安提柯对艺术有着自己的理解,一种“通感”的理解,每个色彩都有着不同的声音与画面对应,这幅画更像是恐惧和痛苦的火焰。 “你还记得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安提柯被问到,隔着医疗舱望向这位女性,认真思考:“当时我很害怕,觉得自己快死了,满眼都是红……然后突然头顶的舱门被打开了,我只看见了一个白色的机器人,很可爱,它帮我切断了所有管道,这个姐姐就站在很远的地方。我想让这个姐姐先走,但是她挥动武器,突然像是下雪了,炸弹全部裂开了。哦对了!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白色机器人……红色,这些关键词加在一起,像是勾勒出了一副他能够想象出的画面来。 他也曾经在绝望的死亡中见过一红一白两种颜色,在荒芜的白色里,那抹玫瑰红给予了安提诺所有生的希望。 “醒了!”把画交给了哥哥的安提柯突然开口,朝着医疗舱摆手。高大的兽人一愣,把目光投向医疗舱内。 医疗舱里的女性终于醒了过来,她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双眼。大概是受了惊吓,贝格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火红的头发更衬得她面如白纸,一双眼睛却像红宝石,漂亮又脆弱。 在一番观察之后,她把目光投向了隔着玻璃与自己对视的兽人。 红与蓝交错的瞬间,像是海洋与火焰的碰撞,在虚无间燃起烈焰。 躺在医疗舱的女性猛地起身,背对着安提诺,用苍白的手掌挡住自己的脸,浑身打着颤,似乎是畏惧这种视线——没有了兜帽的遮挡让她感觉不适应。 “贝……”原本要开口的兽人把话头咽了下去,将她的外套重新交给了贝格。这衣服只在高温里走过一遍,确保了进入医疗舱的安全,其他什么都没有动,连之前的污渍也都还在。对方接过来衣服,鼻子抽动了几下,确保还是熟悉的气味才重新回到了宽大外套的庇佑里。 她将红发掩盖在兜帽之下,整张脸也躲在阴影里,始终背对着安提诺,浑身紧绷。 “贝格……我是W,你还记得我吗……?”兽人站在她身后,说出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W,他的试验品代号,从八岁到十二岁安提诺的所有记忆,都与它有关。 “我的心脏是你父亲制作的……还记得吗,贝格?”安提诺望着背对自己的女性,罕见有些紧张。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机械心脏正在跳动。 一直沉默而紧绷的女性终于有了回应,她缓慢地扭过头,动作像是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望着高大的兽人:“我记得,W……?” “嗯,是我。”安提诺往前凑了凑,他的肉垫隔着玻璃与贝格的手掌相贴,对面女性伸出了手,一点点靠近,小心地将手掌与安提诺的肉垫相贴。 “W。”贝格重复了一遍,在间隔间,手掌贴上安提诺的肉垫,一点点对齐。 兽人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安提诺自己对于上一代贝格消失的原因也知之甚少,这位天才的科学家、工程师、永恒之光的制造者,像是一夜之间从星球中消失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信息。 他像是一颗从遥远星系投射来的光芒,等到人们发现他消失时,连最初的发射点都找寻不到。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也都在这场突然消失中藏了起来,找不到身影。 如果不是安提柯,他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再见到贝格。 安提诺并非没有尝试着找过他们,事实上,这个星球上所有有些能力的生物都在尝试着寻找这位消失的工程师,但是所有的查找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流入黑洞的粒子,被黑暗吞噬,无论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回答。 “我的机械心脏,似乎需要维修一下……贝格,能请你帮帮我吗?” 贝格似乎努力消化了半天,才明白安提诺这句话的意思,她木然地摇了摇头,又躲回了角落里,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我做不到……”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好。你救了安提柯,应该先给你道谢才对。”安提诺松开按住心脏的手,吐了一口气,给贝格道歉。他太急了,想到能够与贝格重逢,就好像失掉了所有的理性,只剩下一颗乱跳的机械心脏。 像是上满了发条,又像是爆炸之前。 毫无章法的一颗机械心脏。 灰色皮毛的小兽人反应了一下,朝着贝格行礼:“谢谢姐姐救了我!您为我受伤了,至少让我们对您的伤口负责吧!” 贝格的反应很迟钝,似乎想摇头,但是安提柯已经抢先把话都说完了,生锈一般的女性即便把头埋进角落,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热切的视线。 她害怕…… -- 6.心脏 在贝格将自己努力缩在一起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爪子,灰色的皮毛,指甲被精心修剪过,肉垫宽厚又有力。 “W……?”她后缩了一下,盯着比自己的手大一圈的爪子,还是伸出了一只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掌心。 在自己面前的掌心合拢起来,轻轻握住贝格冰凉的手指:“不要怕,我在这里。” 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仿佛蛰伏地下的花被一点春天的温暖唤醒。 他伸出手臂,露出没有被改造过的手臂,毛茸茸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皮毛,似乎可以替玫瑰遮挡风雨:“你的母亲在我这里留下了一个……贝格?” 安提诺刚刚开口,已经伸出手的贝格突然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她的双手抱住头,用力地拽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我解不开,我解不开……妈妈,我找不到……”她的反应像是应激,让安提柯吓了一跳,紧紧抓着哥哥的尾巴。 “贝格,不要紧了,没有人会怪你。”安提诺很快反应过来,伸出手,扶上她的肩头,轻轻晃了晃,像是一种安慰。 “我解不开……什么都没有……”瘦小的女性用力晃着头,眼泪随着摇晃挣扎滚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眼婆娑地望向安提诺,满是绝望,“我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我不是要问线索的。”兽人握着贝格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提诺的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却始终注视着女性,给予她坚定的反馈。 “那你……要干什么呢?”贝格粗粗喘着气,她的发丝粘在脸上,红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她被这种话骗过不知道几次,大家都在说着无所谓,却死死地逼问自己,逼到每一个尽头、逼到她回答不上来。 “你的母亲留下了一件礼物给你,但她说,这是父亲和你的小秘密。”安提诺小心地用爪子拨开黏在贝格脸上的发丝,认认真真注视着她。 “是……什么?”贝格紧盯着安提诺,身体微微打着颤,她怕从w口中说出的是另一个绝望的答案,她也害怕w用童年为纽带,勒住她的咽喉,逼迫她成为解密的机器。 “我并不知道……那件礼物是坏掉的,我也不能修好。”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愧疚。尽管是星球最大机械制造商,安提诺还是在天才机械师的发明面前一无所知,他试图修好这件小东西,却无数次感受到了挫败。没有一种材料能够完美地镶嵌进破碎的零件之间,也没有任何一种外力能够强硬地打开它的外壳。 贝格似乎安静下来了,又或者是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她的手指用力地收紧,攥得指节发白,抓住了安提诺的肩膀,浑身颤抖,带着哭腔望向安提诺:“我做不到……我解不开的,W……” 突如其来的眼泪让安提诺有些手足无措,他几次想要把爪子伸过去,都怕自己伤到贝格,最后从上衣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了手帕:“我可以碰你吗,贝格?” 手帕轻轻擦过女性苍白的脸颊,她的肤色似乎比记忆里的还要苍白,脸上的小雀斑显得额外惹眼。它们被眼泪浸润,又被轻轻擦干,好像带走了海水的沙滩,而触摸下去,仍然是腥咸的滋味。 “W,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贝格瑟缩在一边,似乎想要用头撞向医疗舱,却被安提诺死死抱住。 “你不必做到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到。”高大的兽人抱住了陷入绝望的工程师,眼神示意弟弟离开。他不知道贝格发生了什么,但他大概也明白,在贝格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并不会太快乐。 他抱着贝格,尽可能避开过于亲密的接触,只是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冷静下来。安提诺拍着贝格的后背,调换了个姿势,方便贝格的头埋进自己胸前,毛茸茸的触感在这里像是起了安慰作用,红发的女性浅浅吸着气,手搭上了安提诺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胸前,有着兽人皮毛与机械骨骼的胸前。 那颗机械心脏在安提诺的胸膛里沉沉跳动着,机械似乎给予了贝格安心感,她抓住安提诺的力气越来越小,慢慢冷静了下来。安提诺始终虚虚环着贝格的腰,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怕自己微微一泄气,这朵玫瑰就会选择凋谢。 “抱歉。”红发的女性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眼眶红得额外明显。 安提诺将手帕交给贝格,自己的手却没有缩回来:“不要紧,W已经能够保护你了,我能够保护我的朋友。” 擤鼻子的动作停顿下来,贝格注视着兽人,抬起眼望着他,然后推开安提诺的手,慢慢后退了一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惧的存在。 “贝格?”兽人往前跟了一步,看着摇摇晃晃的贝格,伸出了手臂。 “不,我做不到,你不要靠近我……”她努力伸出双手,把安提诺与自己的距离拉开,拼命地摆着手,“可我该走了,我要回去了,你走吧……” 兽人站在原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贝格,冲着人类女性慢慢张开了双臂。明蓝色的走线覆盖着他灰色的身体,看似柔软却坚硬的毛发与机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他的胸膛起伏着,布料下是结实的肌肉,而在心脏处,则是独属于贝格与安提诺的秘密。 人体像是机械,但是却要比机械精准得多,安提诺的心脏只有一小部分被保留,外面则是特殊合金制成的血管和肌肉制成的金属球,它一半与本身的血管相接,一半则是同和它材质一样的合金相接,两者连接在一起,像是最完美的工艺品。没有人会不死不灭,但让渡自己原有的肌理和骨骼,用可替换的金属来取而代之,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不死不灭。 “我这里,是属于你的,”安提诺张开双臂,注视着贝格,他的心脏缓缓跳动着,这里刻着贝格的记号,“那我还能去哪里呢?” -- 7.墙 ƒādíāиωú.ⅽōм 贝格停下来,注视着安提诺,她红色的眼睛像是火,被蓄起的泪光吹得忽明忽灭。 “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最后相信我一次吗,贝格?” 回应他的是慢慢靠近的脚步,贝格依旧望着安提诺:“那我要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不用做,”兽人的爪子摸上她的头顶,“只要你愿意接受我迟来的转送礼物,就可以了。” 贝格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可以再试一次。” …… 贝格的母亲,琳·冯·荷尔德林,政客凡尼娅的女儿,一位浪漫派诗人,在安提诺这里寄存了一枚金色的球状物体。从它的破损处可以看出,这颗金属球被分为了至少叁层,每一层内部都有着精密的机械结构彼此咬合,即便有一部分破损,其他部分也无法被暴力强拆。 制作这枚球状物体的金属来自黎戈领地,在星球这片最古老也最神秘的领地中,黎戈族人凭借着独特的技术发展了自己的科技,一种不同于人类和兽人的生命科技。安提诺曾经找过黎戈领地的领主分析这些金属构成,却被告知这种特殊的制作工艺每一种都有着自己的变化,并且能够随着时间与空气的变化发生持久的反应,无法推断出最初的材料是什么。ℙo⒅щ.čo㎡(po18w.com) 贝格抱着母亲给自己的礼物,手指颤抖着抚摸上那些缺口,低垂着眼睛,睫毛眨动着。尖锐而冰凉的质感与指腹相触,她似乎想起母亲在送自己进入“诺亚”时候冰凉的指尖:“缪缪,接下来妈妈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是一道爸爸妈妈都解不出来的谜题。它被放在地下二层书桌的第七列里,ponpon会带你找到它的。你的任务就是,解开这个谜题,然后才能出来,好吗,宝贝?” 贝格踏入“诺亚”时,回头望了母亲一眼,她挥着手,一贯地温柔,目送自己离开:“这不会很简单,但是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我可以做到的。”贝格坚定地握起拳头,冲母亲点头。 等到她完全踏进诺亚时,这个巨大的地下科技舱立刻被切断了所有信号,进入一级防御状态。而为了解开母亲口中的谜题,贝格在诺亚中呆了整整五年,这五年中所有的交流都是通过机器人完成,她像是个被封在透明罐子里的标本,与外界断开了联系。 “贝格?”站在门口端着食物进来的安提诺轻轻敲了敲门,没有防备的女性被这声呼唤吓得握着球抖了一下,咬紧了牙关没有喊出声来,安提诺伸出一只爪子向上,看到她点头才踏入了书房。 安提诺老宅保留着格利伦奥一贯浮夸的装修风格,地毯、壁画、雕塑……所有在后工业时代里显得过分奢侈的人文情怀都被格利伦奥安置在了豪华的宅子里,展览一般摆出来——只是没有参观者。而在人文之下,则是精密复杂的机械控件,所有的信息记录被传入到中台控制中心,智能分析各类物品的需求。安提诺老宅的佣人都在,只是被他下了命令,避免出现在叁楼的贝格面前。 唯一不听安提诺话的,大概只有两只星狐了。一红一白两只星狐旁若无人般地从安提诺的脚边溜进了书房里,大摇大摆从贝格脚边路过。 “W,”贝格握着金属球,展示给安提诺看,“这里,我想我有一点线索,但我不能完全确保它是对的……” “这是给你的礼物,你想要怎样做都是对的。”兽人把盘子放在了跟进来的机器人上,在安提诺的机器人后面还跟着纯白色棒棒糖一样的机器人,它迅速绕到贝格的身边,树立起屏障,又在一瞬间显示了安全的检测结果。 安提诺盯着白色棒棒糖一样的机器人,注视了片刻:“它是棒棒糖?” “是的……那我要尝试吗?”贝格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地看着安提诺,握着手里的球。 蓝眼睛对上她犹豫的视线,点头:“试试吧。” “可是如果他坏掉了……我没有成功的话……” “只是尝试一下,我们放下它吃饭也可以。”安提诺走近了一点,小机器人也跟着过来。 “失败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红发女性的头垂下去,看起来就像一束枯萎的玫瑰花,她用力攥着金属球,“被关很久很久……他们都抛弃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做到……”她的语气越来越急促,高亢地似乎是一张弓被拉满,随时可能断掉。 回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安提诺比贝格要高不少,就算小玫瑰埋进了怀里,也才勉勉强强够到安提诺的胸前,他稍微把扣子解开了几颗,胸前的走线与毛皮露了出来,一颗机械心脏在安提诺的胸膛里稳稳跳着。安提诺环住贝格,将这位陷入绝望的天才工程师抱了起来,高过自己脸颊,仰视着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一瞬间触碰到的触感让贝格愣了一下,她用力握紧了那颗球,头顶着安提诺的胸膛,然后下一秒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海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在我这里的地位,永远比我自己要高,贝格。在你把我从死神的手里救回来时,我就明白,现在的w,是从属于你的附属品。”安提诺用空着的手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尽管针脚细密,但依旧能看出在胸口处,他受过多严重的伤。 “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是你的,你在这里留下了记号。你甚至可以留下更多的记号,只要你愿意。” 贝格握着球体,像是呼吸性碱中毒一样抽噎着,她伸手揽住安提诺的脖颈,想要吸鼻子,开口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我不值得……” “你在我这里的评判,是由我来定义的。” 安提诺抱着贝格,慢慢放下,始终拍着她的背。他站在红发女性的身前,就像是一堵抵挡风雨的墙。 -- 8.透明气球 贝格的情绪崩塌得很快,重建得也极为迅速。她擦干眼泪,朝着机器人伸出手,一枚极细的探针从机械臂中伸出来。贝格半跪在地上,从圆球最中间开始向外描摹,迅速绕开几条金属线。她的动作很稳,即便周围没有任何辅助设备,贝格依旧能够凭着自己的肌肉记忆在金球上留下划痕,手上一刻不停歇的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贝格比安提诺要小五岁,却已经有二十年的机械使用经验,她的精准度比起父亲丝毫不差,这是刻在她肌肉里的记忆,就算某一天忘记了吃饭说话,也不会忘记如何操控焊针——她天生适合制造机械,这一点天赋在她几岁时就已经展现出来。 不过几分钟,完美无缺的金属球外侧已经切出一朵花的形状来,贝格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球,手中探针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安提诺下意识将爪子按向自己的胸口,在那里,写着她的名字:Berg。 格利伦奥在安提诺十二岁时收养了他,而在八岁前,安提诺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兽人,彼时兽人、人类与原住民的关系充满了动荡,空有力气的兽人是最底层的存在,缺乏智慧,缺乏应对的措施,只能建立起野蛮低级的组织来对抗这一切。 安提诺八岁时在小巷被一群人逮住装进笼子,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丢在角落里成为实验品——成为实验品这个概念还是他后知后觉听人讲的。他有的只有挨打、注射液体、渐渐失去意识,在笼子里失去所有意识。 兽人与生俱来的直觉让安提诺对危险的判断额外灵敏,他试着从被投喂的食物里分辨出毒物,在看守的监视下将带毒的食物假装吞咽,趁其不备再吐出。 但注射液体这一环节却是安提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两个手掌长的针头扎进自己和同类的脊柱里,瞳孔中倒映出一点点被推入的液体。但没有人敢乱动,即便不需要看守强调,他们也能知道反抗意味着什么。 死亡。 缓慢的死亡与瘫痪。 这种折磨长久漫长,安提诺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兽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他的骨骼也因为药剂变得更加沉重。生长的骨痛在每个夜里折磨着安提诺,摧毁他的理智。 熬过了不知多久,安提诺和同样活下来的兽人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环境更好的实验室。 在那里,他们接受了更为具体也更为痛苦的训练,每个兽人都被投入一间类离心机的装置里,忍受着骨骼拉伸之痛,测量出各类数据。尽管有了每天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但鲜少有兽人出去——不仅因为出去的前提是戴上手铐脚镣项圈,脊柱后面是一整排控制器,一旦有逃跑意向,致死量的药剂将直接从脖颈静脉或者脊髓注入,不留生还的可能性;还因为在经历了痛苦的实验之后,没有兽人再有力气踏出休息舱一步。 在实验室的训练持续了大半年,安提诺才第一次踏出了封闭区,也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在他们受刑的不远处,有一间纯白色的房间。它的存在与周围的工业废墟显得格格不入,纯白的冷冽的线条,就藏在这片训练场中。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谁又被关在了里面? 安提诺不知道,但他能够在人员进出的间隙看到里面的白色。 无尽的白色,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见。那里仿佛是世界尽头,却又吸引着他前进。 当兽人在这片区域停留超过叁分钟,项圈已经发出危险警告,要求他离开这片区域。小兽人收回目光,将眼前看到的一切记下来,在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里安提诺记下了自己走过的所有路。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注射药物的副作用,他的视力和记忆力都不之前好了不少,几乎是过目不忘的程度。安提诺不知道自己在被做什么试验,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慢慢地在变化。 但他一直想知道在纯白的世界尽头有什么,是一样的实验品,还是他该杀死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要杀死那个始作俑者,他该采取什么方式,用什么路线逃出去。 当他第叁个周路过那里时,终于瞄到了一丝不寻常——在纯白的屋子里面,浸泡着一个白到近乎透明的人类女童,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类导管,乍一看像是漂浮在空中的透明气球,被各类线管束缚住,无法放飞。巨大的实验舱占据了一面墙壁的大小,浸满了实验液体,女童不知是死是活,她漂浮着,又永远飞不出去。 这场面给予了安提诺极大的震撼,又让他极度反胃。 兽人自以为自己能接受各类最恶心的事物,但在见到皮肤透明、可以清晰见到内脏和导管的实验品时,还是忍不住狠狠吐了出来,除了对人本身的怜悯,还有自己的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出口。 但那只透明气球放飞也不过是几天后。 在他再一次刻意路过纯白建筑的时候,巨大的爆炸声震碎了周围的一切,熊熊火焰腾空而起,纯白实验室跑出的女孩身上满是导管与电源线,虚弱得没有多余的力气,下一秒,她就被一个男人抱起,白大褂红头发的男人抱着女童,浑身颤抖。 等安提诺回过神,他已经被一并被白大褂的男人带了回去。睁眼时目光所及仍旧是一片雪白,低头看看他自己,他的身上缠了许多绷带,还有针头扎进皮肤里。 “你为什么和我不一样?”那是第一个与他交谈的人类,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头发却是火一样的红,被一个棒棒糖模样的机器人看护着与自己对话。安提诺能够认出来,是被关在实验室里的那个人类女童,她虽然虚弱,却难掩兴奋之情:“我救了你哦,你是属于我的了!” 小姑娘甚至晃了晃手里的探针,金属的工具与她脆弱的手臂形成了对比,让安提诺怀疑她会不会被沉重的工具砸伤手臂,但女孩只是笑得开心:“你是我的作品,你写了我的名字!” -- 9.蔷薇花 “你是我修理的作品”,瘦小而虚弱的小姑娘举着工具,笑起来像冰融化,安提诺看着自己被包扎过的手臂,点了点头。 安提诺还在回忆,贝格已经切开了第一层球的外壳,她手中的机器人换了个形态,将多余的金属线条挑开,顺着盛开花瓣的边缘按照某种规律左右扭了几下,手中的球却没有什么反应。 贝格握着母亲给自己的礼物,鼻尖不知不觉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她捧着这颗外表被雕成玫瑰花形状的球,却无法打开,手心也发湿。红发女性将球体转过来,肌肤避开了尖锐锋利的边缘,望着底部,眼神微微一亮:“Ponpon!” 身边的机器人迅速变成一枚真正的棒棒糖形状,它头顶竖起来一条长而细的金属条,贝格握着那枚金属球,小心对准那根金属条插进去。 咔嗒一声轻响过后,金属球抖动了一下,边缘缓慢舒展开,慢慢绽开的动作轻柔得像是清晨蔷薇花园里初醒的玫瑰花。 它们层层舒展着,轻柔而慵懒。即便知道是机械,安提诺还是会被设计者的用心所震惊,在这个机械已经近乎无所不能的时代,手工制成的机关仍显得独特、无法被复刻。 “贝格,你做到了!”安提诺看着红发的工程师,开口。 但对方依旧望着玫瑰花,像是有些茫然。她试探着伸出手,用指腹去触碰锐利的边缘,几乎是瞬间,一缕红色就在花瓣上绽开,贝格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颗血珠滚落的轨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她聚精会神地时候安提诺不敢打扰她,但安提诺也能发现花瓣上似乎残留了什么,在不同花瓣上有着不同的血迹残留,像是某种密码。 贝格盯着花朵看了许久,然后才猛地回神一般收回手:“手指划破了……?”她低头摸了摸手指,把血擦擦干净,仿佛是在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划伤手,而一旁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指头,另一只爪子握着一个小喷瓶。 “可能会有点痛。”安提诺尽量将自己的力气放轻,生怕伤到贝格。 “W,”贝格抬起了头,她的红发有几绺粘在了脸颊上,红眼睛则注视着低头的兽人,“我不怕痛。” “但是我会害怕。”兽人小心地敷上一层药料,他将那朵金属蔷薇拿开一点,看着贝格的伤口愈合,才放开手。 红发的女性歪了歪头,眼睛睁得很圆,然后噗嗤笑了出来:“W,你变胆小了。” 这大概是贝格这么久第一次笑出来,安提诺抬起头来,像是舒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捏住贝格手指的爪子:“是变胆小了很多。” “那你还敢碰机械吗?”贝格甩了甩手指,似乎想要克服一点点微痛的不适感,她也像那朵绽开的玫瑰花一样,慢慢放松了下来。 兽人似乎是因为她的问话感到一阵哭笑不得,他伸出手,按向自己的心脏:“这里是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害怕。”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呢?”贝格像是无法理解他的坚定来自哪里,伸手抱起ponpon——这是她小时候听故事的习惯性动作。 “因为……”安提诺的话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安提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哥哥,你在吗?” 他的声音透露着不安,安提诺与贝格对视了一眼,然后打开了门,接住了扑进来的小兽人。 安提诺几乎是下意识抱起了安提柯,看着他快要炸起的毛发,微微皱眉:“怎么了?” “哥哥,”安提柯抱住了安提诺,“我想起…白色的眼睛,白色的眼睛在那些骷髅里……”他大概是真的被吓到了,虽然拼命保持着镇静,却本能地试图躲在安提诺身后。 “在那些骷髅头里,有会动的白色眼睛,它们一只一只盯着我……哥哥……” 安提柯浑身湿透,打着颤,他的呼吸急促,紧紧拉住安提诺的手腕。年长的兽人拍着弟弟,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安提柯身体也不算好,这样惊吓过度多少会有些后遗症,他的汗在此刻显得滚烫,抓住安提诺的手都发热。 “那是星粒子,只是被光线照得像是动起来了。”抱着ponpon一直沉默的贝格突然开了口。她站得不算近,看着受惊过度的小兽人:“我从里面穿过去了,我知道是什么,不要害怕。” 发抖的安提柯从恐惧中探出头来,他记得眼前的姐姐是如何一个人解决了地上的符号又是如何救出来他的,对于她的话,安提诺还是十分信任。 “但是,姐姐……” “星粒子在堆积过程中可以折射任意方向光芒,这会让它们看起来像活了一样,”被抱着的机器人用机械的语调开口补充,“但星粒子遇到激光时会受激光牵引,形成在激光武器外的白雾,正如你见到的那样。”一板一眼的机械回答响起,这种机械感反而让安提柯放下心来。 他慢慢从哥哥身上滑下,牵着哥哥的手走到贝格面前,看看地面又看看贝格,最后还是开口:“姐姐,你会在这里多久?我明天醒来会见到你吗?” 贝格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倒是安提诺先开口:“明天醒来你也会见到她的,但是现在,先去睡觉吧。” 的确如安提诺所料,多久这个时间的概念让贝格无法回答,她有机械的形而上的时间认知,却没有将自己算进时间中的认识。贝格点了下头,算是答应和安提柯挥了挥手,目送他去休息了。 “谢谢你帮安提柯,”安提诺关上了门,看着那束盛开的金色玫瑰,“需要继续拆下去吗?” 贝格目光顺着金属球望过去,摇了摇头:“今天的花已经开了,不能再强迫它了。” “这是贝格教授的观点吗?” “是妈妈的看法,”贝格看着蔷薇花,沉默了片刻,“她不喜欢看到用某种强迫的手段促使居民做错某些事。” “的确是你母亲的想法。” “所以她就算离开,也是骗我去解密题,解一个我永远算不出来的谜题,”贝格的语气突然扬起来,显得尖锐不安,“我解不开…我找不到答案…我把所有已知的知识都用上了,可是我做不到,我解不开……”她的眼神慢慢变得缥缈,像是掉进了某种黑洞里。 -- 10.Cogitoergosum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道题本来就是无解的,”安提诺握住了贝格的手腕,强迫分开她的双手,防止贝格继续抓伤自己,“这道题只是让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她思考的时候像是失去了所有对感觉的体验,狠狠地抓住自己,像是想要留下些什么痛苦,以证明自己存在。 贝格在一种黑洞之中挣扎,试图以痛苦的感知来说服自己她能够存在,她还存在。 “我不知道……我解不开……”贝格似乎站不稳一样摇晃着,被安提诺托着膝弯抱坐起来,坐在自己的机械手臂上。她摇摇晃晃的靠近了安提诺的胸膛,手指无意识地顺着走线摩挲,明蓝色的走线在她手中像是汇聚成了河流,蜿蜒而下,一路流过心脏、流过胸膛,再向下时,被安提诺捉住了手腕。 他似乎抖了一下,连着走线都亮了不少。大概是对机械师天生的服从感,所有的机械部件在贝格的手触碰到自己那一瞬间,像是松懈下来,而后又是紧绷,胸膛里最完美的被造物加大了马力,刻上贝格名字的地方又隐隐约约在冒着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是被拿着錾刻工具一笔一笔描摹,留下长久的无法散去的热度,深刻又轻浅。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覆盖着一层茧子,被毛茸茸的爪子抓住,像是要陷在这种柔软里。 “W……?”贝格望着安提诺,神情有些恍惚。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依旧是你,能够确定你的存在。当你陷入所有的思考之中,你就在这里了,你站在关于你的世界里。”安提诺罕见地有些严肃,他把药涂上被贝格抓伤的伤口,压下了贝格想要乱抓的手。 “我不是……我什么都做不到……”贝格晃着头,用力地拒绝所有已知的可能性,“一切都在从头开始,一切都在熵增……我阻止不了这一切,我也解不开……W,我太笨了……” “熵增定律。”安提诺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我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熵增代表着……”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贝格开口。 “我们的努力是徒劳,”贝格看着指尖的血渍,“我没有解开……” “努力不是徒劳,他只是提供了新的可能,”兽人帮她清理干净带血的指甲,放进自己的掌心,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解开了。” “我……” 贝格还没有开口,一直呆在房间里的两只星狐似乎不满自己被忽视,已经一前一后蹭到了安提诺的脚边,尾巴甩着,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你是最厉害的。”安提诺用身体挡住了想要乱窜的星狐,计算好的弹道被阻挡挤压,这让他们似乎不开心,两只星狐甚至任性地蹿到了贝格的机器人上,扑向贝格。 “警告,警告,有非法生物入侵!”ponpon亮起红色警示灯,似乎在准备发起进攻,从机器人头部送出一个机械盒子来,瞬息之间进行了叁两下变化,在ponpon的头顶形成了一个炮塔的形状,纯白的炮筒瞄准了两只星狐。 BRGT903系列高速激光炮,贝格教授给女儿留下的防身武器之一,可以瞬间摧毁一栋叁百平米的独立房屋,化为灰烬。 “Ponpon,安全,now!”贝格拦在了星狐面前,录入口令。父母在诺亚里留了太多的武器,每一样都能够有确保她某一瞬间的安全,似乎这些武器被制造出来的使命就是一个个解决掉对女儿心有杂念的坏人。 数据网络与叁层加密之后,武器与中台数据连接,根据贝格的情绪分列等级,达到威胁程度可以瞬间秒杀。 这是父母在离开前给女儿最后的保护。 脚边的星狐突然窜上了她的肩膀。红发的工程师被突然黏人的劲头吓得一哆嗦,发现两只星狐却自顾自坐了下来,舔着毛,时不时用大尾巴撩拨她的小腿。尽管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柔软得无法言说的质感,就像是心也被撩拨起来了。贝格想不出描述,将目光投向了安提诺的尾巴,手轻轻碰了碰,欲言又止:“W,他们和你的触感不一样。” 被突然戳了两下尾巴的安提诺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尾巴,他的手臂从锁骨到指尖都是特殊合金,在刀枪不入的基础上又增添了灵活性,当然,这也包括尾巴。 他热爱机械,也热爱着自己的躯体,但安提诺有着和兽人并不完全相同的骨骼,贝格对机械熟知,对生物体却并不一定了解。 两只星狐红色皮毛的叫塞莱斯特,白色皮毛的叫Sin,至于为什么指着红色称为蓝色,则是安提诺无法说出口的心思。 “从你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塞莱斯特?” “是从属于蔷薇的天空。” 安提诺记下了这句话,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 贝格摸了摸Sin,很软,热乎乎的,和机械完全不同的手感。 一旁的塞莱斯特则主动躺了下来露出肚子,让贝格摸一摸。星狐向来是高傲的动物,却又很敏感,能够察觉到谁是自己的主人,他们承认安提诺是自己的主人,但绝不献媚,而像今天这样主动贴上了贝格,却是第一回,Sin一边被抚摸甚至一边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贝格被这声音吓得有些不知所以然,手指抚摸着纯白的星狐,一时走了神——她长这么大接触的活物并没有多少,父母、w,还有他的弟弟,加上两只星狐,这已经算贝格见到活的会呼吸的生物的顶峰了。贝格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她不社交,也不懂什么是寂寞,长久的与世隔离使得对技术的追求和解密成了她所有的动力。如果不是安提诺,她连兽人也都不曾见过,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只是构建和解密的素材。 活着的东西,对她来说是什么? 而类似生物的东西,又是什么? 贝格摸着Sin,它的额头上有一缕不整齐的白发,突出来那一小块使毛发像п,大概是植入了什么东西。 “W……?”贝格的手抚摸过Sin的额头,判断出了那是最为普通的定位软件。或许它不叫Sin,加上这个突起,它应当叫做Sinn才对。 工程师一边畏惧着和生物接触,一边又惊奇于它们独特的手感,久违的疲倦感袭来,高度紧张的贝格终于睡了过去。 -- 11.感性之美 安提诺看着慢慢靠着椅子滑下去的贝格,从ponpon的仪器中接过了她,微微弯腰,将人打横抱起,送到了客房。他上一次抱贝格时充满了慌张,当贝格的工具箱和防护服都被卸下来之后,他才能够感受到贝格真正的重量,瘦削而娇小。 兽人的身形要比工程师大很多,抱住时可以将她完全遮盖。贝格原本就比安提诺要小几岁,初次见到贝格时,她还在受伤,脆弱得像是一只瓷娃娃,尽管她活泼又好动,但安提诺却依旧不敢多碰她,仿佛自己尖锐的爪子多用一丝力,小姑娘脆弱的手臂与小腿就会被碰折。 他经历了多次试验,骨骼极为坚硬,对比起弱不禁风的贝格,他像是个钢筋铁骨的怪物。 但贝格偏偏对自己的作品青睐有加,对于安提诺的一切伤痛都耐心治疗,又轻又脆的瓷娃娃偏偏要担心一个骨骼坚硬的怪物。她笑眯眯地用红眼睛注视着安提诺,在阳光下像人偶一样,但又握起手中的工具,把纤细的管子从外侧切开。她手中的激光比发丝还要细上很多,割开管子后甚至可以在切割处留下签名。 彼时的安提诺还有着被关进实验室的后遗症,时不时会感到一阵来自骨头深处的疼痛感,即便在日常起居里,也会有一瞬间因为疼痛跪倒在地上。被层层机器人看护的贝格放下手中的玩具,试着将比自己大上一圈的兽人抱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背,然后用医疗机器人为他监测。 从机械结构的调整到骨骼辅助器的改造,年纪还小的贝格似乎什么都能做到。 被捡回来的安提诺并不知晓贝格信任自己的理由,他对贝格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受伤的小姑娘里,那个脆弱的、像是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能跑能跳的洋娃娃,多少是不真切的。 但是那位白大褂的科学狂人并不阻拦贝格与他做朋友的关系,他甚至不问安提诺的来历,任由女儿用W——Wesen——的简称来喊他。 安提诺得不到解答,只能自己去找寻答案,而这个男人笑着看着还小、但是却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安提诺:“如果我说有一种方法,能够检测出你的安全系数,你会相信吗?” 回应他的是摇头。 “但我们确实可以做到, 不然,那些机械也太没用了,”瓦茨曼笑起来,指了指围绕着贝格的机器人,“机械的美,不应当是死板理性的,它应当有着灵动感性的美!” 瓦茨曼在说这句话时候眼里似乎有别样的光彩,安提诺当时还看不懂,但当他看到今天琳留给贝格的蔷薇花绽开时,他突然想到了这一件事。 是否有可能,瓦茨曼终其一生,只是想让贝格摆脱机械的理性? 但他也不敢对这位天才工程师多加揣测,只是一个给女儿的礼物,安提诺就无法解开,就算站在与瓦茨曼对话的角度,他可能也无法完全理解这位天才工程师。 “没关系,不懂也没有关系,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吧,她可是认准了什么就要坚持的人,你是她的作品,她会更用心。”瓦茨曼当时面对着茫然的安提诺,转头看着女儿,眼里有笑意。 安提诺的骨骼、血管、心脏,他的整个身体被医治的计划,灵感都来自当时的贝格,她用一种最迅速的方法将自己从死亡里拉了回来,从此他身体里的每一块机械都打上了贝格的名字。 他从骨骼里,就属于贝格。 那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安提诺回过神,望向睡着的贝格。安提诺试图再次把贝格抱起来,ponpon的机械臂却先一步拦住了他。洗漱按摩换衣服的功能步骤都被ponpon用机器代替了,这个机器人长久地呆在贝格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然后将主人送回了床上。它亮起监控摄像头,用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周围,就像是公主的机器人守卫。 Sin和塞莱斯特跟着安提诺进了客房,趴在了贝格的头顶蜷成一团,一并呼呼大睡。安提诺看着紧皱眉头的贝格,又看向“虎视眈眈”的ponpon,半蹲下来,让他浓蓝色的眼睛与ponpon对视:“是我,W。” 他解开袖口的扣子,将机械手臂露出来,微微侧转一下,贝格的签名就刻在他的手腕处,那是最高的信任密钥。 亮着的红色光芒切换了一下,似乎是读取到了贝格的信息,切换成浅浅的蓝色。安提诺像是舒了一口气,站到了贝格床边,爪子似乎是想抚摸她紧皱的眉头,却还是停滞在了半空中,和贝格轻轻挥了挥手,离开了客房:“晚安。” …… 贝格第二天是在流溢的重压下醒过来的,她试着呼唤ponpon,以为是自己哪里又有一块零件坏掉了需要维修,但ponpon没有响应——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贝格终于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了压在自己胸前的塞莱斯特,而Sin压在了ponpon身上,尾巴一甩一甩。 她犹豫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凑近了点,试图和星狐沟通:“嗯……你可以起来吗?你压到ponpon了。” 傲慢的星狐似乎并不想听贝格的话,一样红的眼睛注视着她,塞莱斯特朝着贝格身上扑去,“哎呦”一声后,娇小的女性被星狐扑倒在了柔软的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Sin在一瞬间被ponpon抓起禁锢住行动,畏惧地发出些声音。 而另一边的全息会议室里,安提诺端坐着,眉头紧锁,翻阅面前的文件。 “安提诺先生,时空作为可以被扭曲对象的定律已经提出,通过找寻已有黑洞动荡的奇点混沌区域,我们可以建立一种可折迭的时空通道,它可以实现时空穿越甚至是跳跃,这将是一种新的尝试。”全息投影中的女人整理了一下发言稿,再次有些忐忑地注视着这位身材高大的兽人。 “我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撑,而不是理论,”安提诺浓蓝色的眸子对上劳安博士的目光,伸出爪子,比划了一段距离,“你可以去做,但我需要看到成果。” 劳安·萧,量子物理领域极富盛名的专家,在这种浓蓝色视线的注视下也有些紧张,她微微抿起唇,试图用已有成果来说服这位对时间与时空穿越丝毫不感兴趣的大人物。她得到能够在安提诺面前宣讲的机会,渴望能够在这一次实现大的领域的突破,但敏锐如她,从安提诺的反应中看到安提诺似乎想要的方向并不是这个。 安提诺看着资料,突然皱起了眉,似乎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 12.黑洞 ℉ādíāиωú.ⅽōм 安提诺听见声音停顿了一下,抬起了头,收敛了表情,将报告的一部分画了出来:“我看到你们尝试在一个量子场内建立两端密码尝试通讯。这部分之后可以向原星介绍一下,其他研究方面,请继续推进。” 他又耐心听了剩下一部分报告内容,然后散会。安装在Sin和塞莱斯特身上的设备显示有一段时间它们处于不安的离地状态,安提诺看了一眼时间,大概是贝格没有睡醒时两只星狐就想要去闹她,被ponpon教训了。Ponpon是瓦茨曼教授留给贝格的礼物,期间又经历了多次维修,是贝格身边最信任的存在,如果不是已经在贝格那里录入了信任信息,大概安提诺也会被ponpon直接干掉。 他一边想一边往客房走,哈勒的日程规划显示今天和阿基里斯博士还有个会要开,但在此之前,他想要见一下贝格。 阿基里斯博士是电子直线加速器电真空功率源的研究的主要负责人,小组中共有十四位成员。阿基里斯和贝格一样略微有些孤僻,需要在不变的环境中工作,平常安提诺也不会和她进行面对面沟通,更多以邮件方式听取汇报。 但是这一次,阿基里斯在邮件中主动提出想要约见安提诺,并附上了最新一组数据图。她在邮件中对地底对外探测的结果表示担忧,甚至用了“无法得到科学上的结论”这种字眼,于是安提诺打算见一下这位博士。 走到门口时,客房的门已经打开了,Sin和塞莱斯特被关进了笼子里,听到声音后扭头看向安提诺,不知道为什么,安提诺居然从两只星狐的眼神里看出了委屈。ℙo⒅щ.čoⓜ(po18w.com) “贝格,”安提诺轻轻敲了敲门,朝着背对自己的女性开口,“早上好。” 贝格回过头,手中握着已经被拆开一部分的金属球,眉头紧锁着,看到他过来才冲着安提诺勉强露出来个笑容:“W。” “你把它拆开了吗?”安提诺凑近了点,看着她手里已经合拢的玫瑰花,“它合上了。” “嗯,”贝格应了一声,微微侧过身,带起头顶的照射灯,“妈妈给我留了信息,需要我去找一个人。” “是谁?我能够帮上忙吗?” “Dr. 阿基里斯.” 安提诺愣了一下:“阿基里斯·霍夫曼?” “是的……我可能需要找到这个人……”涉及到人际交往,多多少少让贝格有些紧张。高大的兽人注视着贝格,帮她把一缕翘起的红发压下:“那真的是很巧,我现在正准备去见她。” …… 阿基里斯博士大约六十岁的模样,一头灰色短发,绿色的眼睛,鼻梁上压着一副厚厚的变色眼镜,看起来和其他在大学任教的古板而严苛的老教授无差别。在她身边站着个高而瘦的年轻人,一身黑色,沉默寡言,手里拿着智能光脑,金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看不大清模样。 “你好,”阿基里斯先和安提诺打了个招呼,然后指了下身边黑衣服的年轻人,“这是我的学生,加利亚,也是我想推荐给您的人才。” 被称为“加利亚”的研究员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几个人没有多余的废话,房间里加利亚关好了门,又将投屏点开,把构建的模型展示出来。 “这是我们根据反馈回来的数据推断出的模型。” 加利亚的声音很低,安提诺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贝格没有直接跟来,安提诺在最近的会议室里为她打开了全息投屏装置,方便贝格观察一切,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紧张。 他虽然不能清楚地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这一刻安提诺多少是有些贪心的,让贝格在感觉安心的情况下完成她想做的一切,就已经足够了。 显示屏上的射线末尾,反馈的数据变成了点,又逐渐消失,他们被拉长,又延伸,好像一颗黏糊糊的软糖,最后断裂开来。 男人盯着屏幕,显然不是特别理解。有些生涩难懂的理念,还是需要特定的人群来解释。 “W,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吗?”耳机里突然传来了贝格的声音,她的语气是一贯的犹豫,提出这个要求对她来说像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兽人略一点头,在他的屏幕中传过去几个字:“共感装置打开可以吗?” 共感装置,安提诺被改造的身体中的特殊设备,可以将所感所闻同步另一台设备。但这也意味着对方将以第一视角感受对面发生的一切,包括传送者所有的弱点,有被扼住脆弱处甚至被反杀的可能性。 如果是别人,安提诺会犹豫,但是对于贝格,他没有隐藏的必要。 “可以。”贝格的回话很快,安提诺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往小臂向上叁指的地方摸了摸,输入一串密码。贝格摸索了一下,开始习惯对自己来说有些过高了的视野。 加利亚又点开另一个投屏,眼前升起一台超大屏显示仪,各类繁杂的数据一行行快速闪过:“这不是我们的数据,数据来自研究星际中气体流向的望远镜。” 散布在星际空间的气体原子正在从各个方向流向某个未知领域,而越是接近那里,流速越是快,最后呈现的几乎是像光一样快的流速。 “这意味着什么?”安提诺看着屏幕,微微抿起了唇,他总感觉这种流动似曾相识,但又不能完全确定。 几乎是同一时间,耳机里的贝格和眼前的加利亚报出了同样的答案:“黑洞!” 这个答案一出来,安提诺也沉默了。他轻啧了一声——那确实是有点不妙。 伯利恒星建立之初就是为了躲避爆炸的小黑洞——原生的小黑洞虽然小,却有着无穷大的密度,可以瞬间炸毁整个星球。 当年无数人在远航的星际飞船上看着恶魔吻过自己曾经的家园,滚烫喷薄的岩浆浸染着大地的胸膛、曾经的富饶都变成了地狱,只是因为黑洞的爆炸。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界摧毁,万物陷入沉寂,远离故土的人们被迫在星球间抓住新的发展可能,群居在不同的能量源避难所中,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他们脚下的星球,也是其中一小片绿色。 大爆炸后利维坦成为国家机器的名称,六百人管理会建立起来,在资源匮乏情况下,科技却突飞猛进,就像是废墟里长出的树。 如果这一切推翻重来,那又是西西弗重新推着石头。 -- 13.结界 ℉ādíāиωú.ⅽōм “但是你既然主动找我,应该不止黑洞这么简单吧?”安提诺看着投屏末端的黑点,开了口,“如果只是黑洞,我们会有很多种方法解决它。” 如果尽头是黑洞,那的确需要六百人管理会提出解决方案,但看起来并不只是这样。 比起面前人略微有些犹豫的答案,耳机里的贝格则是更加忧心忡忡,她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丝绝望的空洞,像是计算了所有的结果之后明白了一种既定的结局:“它像是拍扁了的黑洞……或者,被什么人踩了一脚。” “不像是单纯的黑洞吗?”安提诺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加利亚和阿基里斯都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是的,我们怀疑在伯利恒星外部有一层类黑洞,它们逐步构建起来,试图包裹着整座城市,屏蔽所有打击。” 满头灰发的女科学家点了点头,加利亚便按下了某个按钮,在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束特殊的光线。 这束光线在短短瞬间变成了连续密集的点,最后消失不见。 “如果是黑洞,就不会有最后那一步,”贝格的声音在安提诺耳机里响起,她大概直起了身体,听起来语调也不同了,极为焦虑,“它不像奇点,这里面缺少了混沌地动荡,它不像任何天然的东西,而是一种被硬生生拗断的,人造的工具。” 阿基里斯博士在一旁给安提诺解释着:“彭罗斯用广义相对论的物理学定律证明了奇点在黑洞内部,而栗弗席兹、卡拉特尼科夫和别林斯基则证明了奇点附近的潮汐引力会来回震荡,而且是混沌的振荡。但是在这数据里,它缺少了这一要点。” “安提诺,”贝格在耳机里喊了他一声,声音虽然弱,但是坚定,“能把我的声音外放吗?我有些话想和她们交流一下。” 安提诺稍微做了个打断的手势:“我有位朋友,想和你们交流一下。”ℙo⒅щ.čoⓜ(po18w.com) “可以。” 会议室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机械十足的声音,阿基里斯和加利亚都皱起眉抬头望向半空,安提诺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她习惯这样。” 阿基里斯博士推了推眼镜,脸色似乎有一瞬间的变化,望了望半空,还是点了头:“那继续吧。” 贝格向来不在别人面前暴露真实的自己,变声器是真真实实掩盖自己的方式,她坐在椅子上,双脚努力踩着地面,对抗与人交谈的紧张感,努力清了清嗓子,开了口:“与其推测类黑洞,不如设想一下,会不会是有人真的在构建二维空间。” “二维空间?”房间里阿基里斯和加利亚的神色都难看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黑洞的问题了,而是一种致命的降维打击。 贝格隔着屏幕和信号,那种不自在感消退了不少,归根到底还是她太习惯这种封闭的环境,她在被抛弃的诺亚里呆了五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密封罐子一样的地方。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张手绘图传给了安提诺,劳烦他投一下屏。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模型,是一个扭曲的细长的圆锥形状,它立体,却看起来又是平面的,像是放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 “你们有放探测器出去吗?”贝格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镇静。 “有,”加利亚盯着屏幕,突然开了口,“不是它的平面到奇点尖端的数据测量不到,而是周长根本不存在。” “在弯曲空间中尝试计算圆的性质,罗巴切夫斯特和黎曼教给我们的,加上爱因斯坦的引力定律,进而可以推算出……” “不如我们来做个大胆的推测,”贝格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你们也尝试着做一个升维实验,猜测一下结果。” 阿基里斯的眉头蹙了起来,这位年长的科学家不因为看不见对方就将他的意见置若罔闻,而是认真做着记录,思索可能性。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甚至来不及道别,就坐进了狭窄的椅子前,开始计算起来,只留下加利亚和安提诺。 “W,我想见阿基里斯博士一面,可以吗?”没有了其他人,贝格的声音也慢慢放松下来,她轻轻喘着气,似乎还沉浸在与人交谈的不适感里。即便贝格不说,安提诺也能够想象到她满脸汗水惨白一张脸的样子,对于贝格而言,机械从来不是可怕的,被造物也不是可怕的,唯有生物,是她感到畏惧的存在。 “好,我来接你。”安提诺和贝格只隔着一层楼,他还是不想让贝格直接走下来。兽人和阿基里斯打了声招呼,先去了楼上找到了满脸汗的贝格。她努力坐在椅子上,不让自己显得有些仓促,弓起身体像一只猫一样,和ponpon对话:“可是,我就能确保自己是对的吗?” “如果错了呢?如果我解不开呢?” “W不能总是帮我解决这种问题……我需要自己承担后果。Ponpon,我是不是该走了?” 贝格抱着她的机器人,在幽幽的荧光里,一句一句说出她内心的畏惧。纯白色的机器人不断变换着显示屏上的形状,表露出各种颜文字来,试图安慰自己的主人。 “我什么都做不到……”贝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了些泪意,“对啊,我什么都做不到……他们扔下我的时候,我不应该已经知道了吗?” “Ponpon,我想Sissi了,我们回家吧……”贝格双手环抱住膝盖,吸了吸鼻子。 -- 14.所有物 “不是要等我来吗?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带我呢?”在贝格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语气低落得像是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W?!”贝格的身体一瞬间绷直,抱着ponpon转过头来,她的眼眶有浅浅一层红色,鼻头也哭得发红,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上了极重颜色的娃娃。贝格的唇张合了几下,将要说出口的话语被抽泣打断,她像是喘不上气,死死攥紧了拳头:“我……我不是……” 安提诺慢慢走了过来,看着贝格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她的浑身都在颤抖,抱住白色的机器人,像是刺猬露出浑身的刺。 “贝格。”安提诺走过来,他和贝格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离,慢慢半蹲下来,降低自己的重心,最终半跪在地上,仰起脸看着瑟缩的女性。安提诺的蓝眼睛像是宝石,也像是凝固的天空,在和他的对视里,贝格似乎能够看到海上落日,灿烂又热烈。 “我是你的所有品,无论时间怎么变化,这里……是不会变的。”安提诺把扣子解开了两颗,按上自己的机械心脏,它转动着,给予安提诺所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你要走,你应该把你的作品也带走,它是属于你的。”安提诺始终半跪着,他的尾巴耷拉在地板上,毛绒绒的耳朵在这一刻垂了下去,爪子抚摸着心口的位置,指给贝格看。 “他已经和他的所有人分离很久了,如果再离开,可以带上他一起走吗?”梳理好的皮毛被爪子的动作翻乱,看起来毛毛炸炸,机械走线却是清晰而明了。安提诺的机械身体这样粗粗看起来就像是小朋友在纸上随笔的涂鸦,充满了童稚,但又无比清晰、合理。 “我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W……我做不到……”红发的女工程师蜷缩在椅子上,“我什么都做不到……”她双手抱头,用力抓着自己的红发,指缝插进发丝间,手指也像是要烧起来,她整个人就仿佛熄灭的冷焰。 安提诺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哀伤,蓝色的眼睛好像是蓝色的漂浮的雾,包裹着贝格:“但我是属于你的,这件既定的事情也不值得你相信吗?” 他的机械手臂亮起浓蓝色的光芒,贝格留在上面的签名也浮现在半空中,兽人转了转半空的投屏,将心脏的模型也投在了半空里。被放大的心脏肌肉与机械相缠,仿佛是交错的树藤,以一种极为奇妙的方式共生共存。 “可以把我也带走吗?作为你的作品,作为……你的所有品。”安提诺半跪着,这位星球最大机械制造商之子望向他的工程师时,语气与被抛弃的小狗别无二致。他已经习惯了作为贝格作品存在的生活,无论是多久多长,他属于贝格这件事情已经不会改变。 贝格终于一点点松开紧绷的自己,她注视着半跪下来将脆弱脖颈交给自己的兽人,轻轻伸出了手:“可是W,你不是我的所有品……你是生物……” “我可以是,你可以随意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你的记号。”安提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