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脸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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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你不是脸盲么?》作者:来盏扶头酒【完结】
文案:
求亲时顾凝熙夸赞陶心荷“果毅担当”,成婚日他当众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陶心荷信了,深信不疑,一心一意当好脸盲夫君贤内助。
知道顾凝熙看谁都是瓦片脸,她不变衣饰、不改熏香,终于让他放心拥她入怀;
她陪顾凝熙出入宴席聚会,提点客人姓名来历,让他摆脱骄矜之名;
她陪顾凝熙思念母亲,忍受祖母冷脸,应对叔婶纠缠,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
然而一切抵不过,顾凝熙能看到莫七七的脸。在他眼中,只有莫七七生动可人,其他人等面目模糊。
他对莫七七眼神专注,软语哄劝,许她碰触,为此欺瞒、冷落发妻,更认不出换了衣衫的陶心荷。
后来,陶心荷心死,果毅求去,留下一张和离书。父亲弟弟待她如珠似宝,她重振精神,听到前夫接莫七七入府的消息也不过付之一笑。
*
顾凝熙突然登门,低声下气求她回心转意。
陶心荷一声冷哼:“顾大人雅擅丹青,为我画张小像再谈。”
他吐出一口心头血,“我画。”
脸盲之人画人物小像?陶心荷不信他画得出,挥手送客。
*
陶心荷与威武男子相谈甚欢,想着梅开二度也未尝不可。
顾凝熙捧着画像跋涉而来,双目通红满身狼狈:“我不知画得对不对,她们都说像你。”
高亮排雷:不换男主,最后会追回妻子HE。男女主不会和除对方之外的人有肉那个体关系。
男主前期渣而不自知,缺少同理心,后期火葬场过程中逐渐自我完善。高洁勿入,咱们一别两宽,各生喜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心荷,顾凝熙 ┃ 配角:莫七七,陶沐贤,程士诚 ┃ 其它:穿成女儿国国王如何应对唐僧?看接档文
一句话简介:看清女配一时爽,追回贤妻火葬场
立意:灵魂相契比看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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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盛二年九月初一,清秋时节,京城里金桂浓烈的香气传遍大街小巷,传进了礼部贡举司司丞顾凝熙后院。
正房里,顾家夫人陶心荷正陪着堂妹顾如宁闲谈家常,丫鬟们看着天色渐晚,日头西斜,轻手轻脚地阖上了窗。
顾如宁十七岁花朵样年纪,正是爱笑爱闹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说:“堂嫂,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你带我去找陶三姑娘玩去啊。”
陶心荷今年二十三岁,主理家务多年,看着就老成持重,今日穿得依然是一身姜黄色百蝶穿花缂丝锦缎袄裙,头梳翘尾髻,插戴钗环一丝不乱。
她嘴角噙笑对顾如宁点头说道:“好,明日你哥哥就去贡院了,我这里有的是空闲,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嫂子去陶府住几日。”
陶心荷的声音非常好听,清脆爽利,如同刚炒出锅的黄豆一般嘎嘣脆。顾如宁听得连连点头,喜上眉梢,她看时辰不早,便带着丫鬟告辞。
顾如宁在穿过顾府花园时,迎面遇上了一位青年男子,他一身绯色长袍官服,面目俊美、气质儒雅,萧萧素素,直有林下之风。
他对顾如宁点了点头便错身而过,继续大步向后面的正房走去,袍角随着步伐扬起落下,顾如宁一句“堂哥”含在嘴里硬是没赶上叫出来。
顾如宁身后的小丫鬟不解地问:“姑娘,熙二爷怎么不跟您打招呼啊?”
顾如宁难得有兴致给小丫鬟解说一番:“你跟我出来得少,不知道。我这二堂哥,分辨不出别人面目的,大夫说是脸盲之症。所以啊我每次见他,要是不自报家门,他都不认得。就为这个,他小时候没人愿意跟他玩,可孤僻了。伯父在世时也为此常常训斥他,说他摆官家少爷架子,待人骄矜之类的。后来确诊了病症,大家明白了才多多担待他。”
小丫鬟有些吃惊:“从没听过这样的病症。熙二爷还是状元郎呢,奴婢听小姐妹们说熙二爷在礼部短短七年写了好多书,摞起来跟熙二爷一样高,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还有啊姑娘,奴婢刚才偷偷看了眼熙二爷,长得真俊,就跟画里的仙人走出来一样。”
顾如宁叹口气说:“正因为二堂哥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所以只好用功读书了吧。他脑子聪明,在家塾里一直受夫子夸赞,我哥没少为此郁闷。二堂哥十八岁高中状元,全家都觉得荣光。可惜新婚四日就为伯母守孝至今,连个孩子还没有呢,你看大堂哥家孩子都开蒙了,我哥家的也会叫我姑姑了,只有二堂哥膝下空虚。”
小丫鬟看姑娘聊天兴致高,也跟着担心大了些,评价起主子来:“奴婢看熙二夫人,虽然端庄雅致,但是单论容貌却平常了些,和熙二爷不算太般配啊。听着您二位闲聊,熙二夫人娘家也不算显赫,勉强和咱们顾府算个门当户对。但是说她高攀也不为过,毕竟年少失母缺少教养,市井之中还说丧母长女不可娶呢。怎么她就成了熙二夫人呢?”
顾如宁果然兴致勃勃讲起堂哥堂嫂婚事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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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顾凝熙因脸盲之症很是不愿意谈及婚事,一心科举。十八岁中状元,十九岁丧父三年守孝不娶,便拖到二十二。
他与堂嫂陶心荷父亲工部陶员外郎同朝为官,听闻了陶大姑娘主持后院一把好手的名声,有一天散朝后硬是跟随完全不熟的陶大人回了陶府做客半日,据说顾凝熙很是满意陶府的井井有条,根本没见过陶心荷就托媒上门求娶了。
小丫鬟听得一愣一愣:“这是找夫人还是找管家婆?”
顾如宁撇撇嘴说道:“就我二堂哥这样连人脸都认不清楚的,嫁给他也没甚趣味。不过一点好,不用担心他花心,因为二堂哥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天仙还是无盐。他在三年前娶亲那日,在广大宾客面前,对着红盖头下的堂嫂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别人说这句话我不信,二堂哥这么说了,我倒是信的。”
……
正房内,陶心荷送走了小姑子顾如宁,微微转了转脖颈,双手按压后脖,晴芳走到陶心荷身后为她按摩肩背。
陶心荷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却向后伸手拍拍晴芳的手,示意她停下。
陶心荷站起身来,直直走向房间东头的书桌,自行铺开纸墨,伏案疾书。晴芳知道劝不动主子,只好心疼地摇摇头,在书桌旁再立一盏点亮的落地灯笼。
就在此时,房门帘被一把掀开,屋里的灯火为之轻微一晃,墙上的光影变幻形状,来人正是顾凝熙。
晴芳和屋里其他三个小丫鬟蹲福请安,顾凝熙挥了挥手,眼里只有那抹黄色倩影。
他几步走到陶心荷身后,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便抬手轻轻搭在娘子的圆润肩头,温柔问道:“夫人在写什么呢?”他的声音如碎玉击石,入耳莹润。
陶心荷收束了最后一笔,将毛笔妥善放置到山形笔架上,对着桌上写了好一阵子的细竹宣纸轻轻吹气,自己顺势向后倚靠进顾凝熙怀中,然后将纸向后递出,细细说道:“夫君回来啦。你看看这页纸,我凭着记忆,将你在贡院一个月里会相处到的同僚特征尽量写了些,希望有助于你辨认他们。”
顾凝熙一手环搂着怀中人,一手接过字纸,映入眼帘的是陶心荷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他逐行看去:
“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大人,颔下花白长须至脖颈,身高约七尺六寸;
副考官吏部员外郎王大人,声音尖细,带有淮东口音,身高约七尺;
巡考官监察司李大人,腰围三尺有余,颔下黑色短髯,身高过八尺……”
顾凝熙明白夫人的好意,将这张半尺见方的字纸细细折好,收入官服袖袋,然后低头凑在陶心荷莹白小巧的耳边,暗哑地说:“多谢夫人费心。”
陶心荷微微偏头闪躲,耳根微红,娇嗔一句:“下人们都在呢。”
顾凝熙扶起陶心荷下巴看向屋内,原来下人们早就识趣退出了,他就着这个手势摩挲着妻子下巴处软肉,一时情动语带暗示:“夫人,咱们安歇吧。”
陶心荷高高举起柔嫩的左手,作势要狠狠拍走夫君作乱的手,临到挨近却消了力道,软软地推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纤长手指,低头不语,粉面含羞。
顾凝熙与陶心荷成婚三年,自然知道她怕羞的性子,见状也不多说,一把从膝盖下抄起娘子,稳稳抱着她向陈设着百子千孙账的檀木架子床走去。
被翻红浪、香冷金猊,旖旎风光无限。
过后许久,屋外守候的晴芳才听到主子叫水叫饭,连忙带着小丫鬟们进屋伺候。
陶心荷念着夫君明日起要到贡院为进士科举巡考批卷,封闭一整个月,一时心软由得他胡闹。
但现在钗横鬓乱,床铺不整,见了下人们也觉不好意思,狠狠白了顾凝熙几眼。
顾凝熙却是一副得偿所愿之状,目光兜在陶心荷丰纤合度的身段上打转,尤其是她的腰腹部。
陶心荷想起方寸隐秘之时,夫君脸上的汗珠和暗哑的言语一起滴到自己耳廓里“荷娘,给我生个孩儿”,忍不住脸色飞红。
第二日天还未亮,陶心荷便睁开眼睛,微微侧身,含情看向枕旁熟睡的夫君。
顾凝熙今年不过二十五岁,肤色白皙,脸型方正,额头饱满,双眉入鬓,眼线细长上挑,鼻挺唇厚,上唇处蓄了一点点黑须,是朝臣公认的英俊后进。
陶心荷伸出染了蔻丹的食指,就着熹微的亮光,虚虚描摹枕边人的眉眼口鼻,到了顾凝熙平直的唇角处却被他仰头一口叼住,看到他喉结微微滚动。
陶心荷连忙抽手却不得法,便用另一只纤纤手推推夫君热烫胸膛:“醒了便起身吧,二爷,今天要去贡院呢。”
顾凝熙终于睁开一双狐狸眼,含笑看着眼前脂粉未施却馨香扑鼻的人儿,用牙齿轻轻磨了两下陶心荷的食指才松口,他的声音带着些晨起的暗沉:“舍不得为夫?一早醒来就偷看。你的视线将我闹醒了。”
陶心荷抽回手指:“你还是进士试的巡考官呢,羞也不羞。要是学子们知道你在闺房之中是这幅样子,还会不会称你为端方君子。”
她背转过身,留给顾凝熙一头乌鸦鸦缎子一样柔滑的秀发。
顾凝熙作势叹息,将头蹭倚到陶心荷颈侧,闭眼深吸一口沉水香气,贴着她颈部跳动的血管含混说着:“端方那是对外人的。对自家娘子还端方,那就是傻子了。我一想到要有一个月都见不到夫人,心口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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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满脸通红,转过头来团起粉拳,轻锤顾凝熙胸口一记,啐道:“没个正经。我不就是瓦片脸么,有什么好惦记的。”
顾凝熙连连求饶,夫妻二人又调笑了一阵。
瓦片脸这个趣称,是顾凝熙自己说过的。新婚不久,陶心荷好奇问他,脸盲症看别人是什么感觉。
顾凝熙沉思良久,说:“每人在我眼里都是瓦片脸,脸部全无不同。五官我能辨认得出,组合起来就仿佛一律抹平成了瓦片。”
朝阳蹦出了地平线,带来明媚秋光,顾府各处也动了起来,下人们忙而不乱,按照自己的职司井井有条伺候二爷二夫人起身、洗漱、用饭。
陶心荷衣衫和发式与昨日样子相同,一路将顾凝熙从正房送到了顾府门口,目送他和小厮远去,转过巷口看不到了,才回身进府,开始自己处理内务的日常。
……
小厮颠颠地跟在顾凝熙身后进入贡院,到了考官住处帮主子收拾床铺,将夫人准备的床帐和被褥一一铺设好,顾凝熙坐在桌前惬意喝着家里带来的香茶。
小厮边干活边说:“少夫人真是细致,为二爷考虑得色色周全,衣衫鞋袜、药丸吃食、书卷纸笔等等准备了好几大包,二爷这个月就能像是住在家里一般。
顾凝熙很喜欢听人说自己娘子好话,点头赞同,思绪飘回了三年多前。
他当年求亲时,陶心荷通过媒婆传话,问他为何要娶一位二十岁的老姑娘。他传回去一句话“我敬陶大姑娘果毅担当”,对方便痛快许嫁,对于彩礼全无要求。
两家定亲后,顾凝熙母亲重病不起,他又提出想要尽快成婚为母亲冲喜,是陶心荷自己不顾父亲反对,痛快答应。成婚四日,母亲在病床上将他俩的手摞在一起,含笑而逝。
顾凝熙在母亲灵前,将头深深埋在陶心荷怀中,语无伦次地感谢她愿意提早嫁来顾家,圆了母亲的念想。
陶心荷一下一下缓缓摸着顾凝熙的后背,淡淡说了句:“既然认准了你,这些便是我该做的。”就在那时,顾凝熙在心中暗暗发誓,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对陶心荷好。
顾凝熙回忆过了新婚之事,又想起昨夜与娘子的瑰丽时光,感觉腹下微微有些躁动。
顾凝熙想着,自己一直以来因为守孝没敢多亲近荷娘,也就二十日前母孝满后才黏腻了些。等从贡院出去,要好好疼爱娘子才是,也许很快就能有孩子了吧。
他幻想着小娃娃的样子,却发现脑中勾勒不出婴儿面庞,唉……顾凝熙微微叹息,人无十全、事无十美。
两日后,顾凝熙在贡院门口站着,看兵丁对入内考试的学子一一登记然后搜身。他目光随意扫视过众学子,衣衫不同,脸孔都是瓦片。
不对!顾凝熙霍地调回眼神,愣愣地盯住一个人,这是一个矮小单薄的学子,硬拽着自己衣领不许兵丁来碰。顾凝熙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要放阅读指南,小作者来来试着写写开文初衷。
大约,人是非常脆弱的,没有经历过考验的情感也许纯度够,但是韧度却不可细究。
因此小作者来来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若是天意让你往东,心意让你往西,会怎样呢?
本文男主角通篇大约都会面临这样的拷问,女主角正好相反,心如磐石,对自我认识清晰。
这样的一对伴侣,相互忍让、纠缠、决裂、改变、推拉,终于重新携手并肩,都成为更好的自己,对对方来说,更加不可或缺,也许,就是我想传达给大家的故事。
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好心中这份执念,也不知道,屏幕前的天使宝贝读者你,会不会包容、欣赏这个故事。
希望你看的过程,某个时刻,心底像是被触动到,若有所感,那就是我们的共鸣,我的幸事了。
不论如何,希望天使宝贝读者你开心,若是觉得这一本不是你的菜,也不要勉强,拜托,关掉就是。
缘分玄妙,咱们下本、下下本,有缘再见。
以下是掉书袋、文中注释时间:
丫鬟说“丧母长女不可娶”,出自《大戴礼记.本命》,原文如下:
“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逆家子者,为其逆德也;乱家子者,为其乱人伦也;世有刑人者,为其弃于人也;世有恶疾者,为其弃于天也;丧妇长子者,为其无所受命也。”
节选翻译,就是说,母亲早逝留下的长女不能娶来当妻子,因为她没有被好好教养。
小作者来来坚决反对这套封建陈旧不人性的观点!!!
高亮高亮高亮:小作者来来坚决反对这套封建陈旧不人性的观点!!!
第2章
从小到大,顾凝熙看镜子里的自己都无法形成清晰的印象,更遑论旁人,所有人在他心中都是面目模糊的。
但是就在此时,他破天荒第一次看清楚了一个人的脸,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唇是唇,组合起来也没有变成一团云雾,清晰无比地映在顾凝熙的眼中进而刻在他的心里。
顾凝熙顾不得许多,如同被牵引着一般分开众人,走到这个青衣学子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兵丁回禀:“禀大人,这个叫莫启的举子不肯让我们搜身,这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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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秋光之下,顾凝熙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这张清晰的人脸,不假思索地柔声问道“莫启是么?为何如此?”
日光之下,他甚至都能看到眼前人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睫毛。
莫启正不知所措,她事前根本不知还有搜身这个环节,眼眶里已经有了泪意,嘴唇只会发颤说不出话来。
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位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身材高挑,挡了大半个日头,莫启抬头看去,光影之中看不清楚官员样貌,却听他语调柔和地向自己询问情况。
莫启突来一股勇气,用着细细的像是羽毛拂过人耳边一般的声音说道:“搜身有辱斯文,晚生不愿意,请大人帮助。”
顾凝熙微微皱了皱眉,搜身是科举多少年的老规矩,为了预防考生夹带舞弊,若不是他能看清这莫启的面孔,此事他必然不会插手。
莫启眼睛适应了逆光看人,才发现眼前的官员长相俊朗,气势威严,在自己面前如同一柄红布包裹的长刀,锐而不利,引而不发,她不由地看痴了。
顾凝熙沉吟了一瞬,看看长长的学子队伍已经对他俩以目而视,他便先带莫启离队,站到贡院墙角下,详细问询。
莫启支吾半晌,见眼前顾大人一直紧盯着自己,以为被发现了秘密,心理防线一下子崩塌,泪珠夺眶而出,打湿了面颊:“顾大人我错了,求您饶了我。我是女扮男装代兄应考,但是我也没能进去贡院,没有考成,您别追究行不行?”
顾凝熙闻言吃了一惊,他一直在细细端详着莫启的脸,不放过一分一寸,一点儿没注意此人是男是女。
此时才知面前是个女娇娥,他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带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盯着女子看太过失礼了。
顾凝熙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轻咳一声训诫一二,便让莫启离去,不许她应考。
随后他回到贡院门口巡查,再无别事,脑海中却一直回映着眉目分明的青春面庞。
……
顾凝熙不在府中的这一个月,陶心荷的日子并没有清闲多少。
顾老太太在顾老太爷死后就主持了分府,与三子同住,顾家三房分府未分家。陶心荷经常要去顾三老爷府上,代表大房向祖母请安问好。
顾老太太育有长子和三子,二子是庶出。
长子便是顾凝熙父亲顾大老爷,母子早年间因顾大老爷执意娶顾凝熙母亲而闹翻失和,直到顾凝熙父母先后过世,顾老太太也没认可他们夫妻。
顾老太太对于顾凝熙这个排行第二的孙子倒是没什么恶感,毕竟年纪轻轻已经任了朝廷五品官员,前途无量。
但是对于陶心荷却颇为不屑,原因很简单,陶心荷是顾凝熙母亲满意的儿媳妇。
陶心荷每次去见顾老太太从不失礼,总是带着为老人家亲手做的针线,给三叔三婶的家常走礼等。所以顾三婶一见陶心荷便笑孜孜地:“来看老太太啊?跟三婶这边来。”
顾三婶不动声色打量着陶心荷这个侄儿媳妇,个头适中身姿窈窕,肌肤莹润冷白,细眉细眼,唇珠饱满。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红长衫,发式也换了花样,虽是中人之姿却颇有韵味,直如微熟的蜜桃果子。
陶心荷终于没穿一身姜黄,必是因为顾凝熙不在家,顾三婶真是佩服这侄媳妇,能为了侄子三年如一日,天天穿同样颜色和花样的衣服。
顾三婶边引路边寒暄着:“听说凝熙担任了这届进士试的巡考官吧?”
看陶心荷微笑点头,顾三婶夸张地两手一拍:“诶呦呦,真是了不得,凝熙才二十五岁就担此重任了。我们凝然还在翰林院苦熬呢。凝熙媳妇,你回头见了凝熙帮三婶说说,让他拉拔拉拔兄弟吧?”
陶心荷心下苦笑,三婶这套又来了。
三房从三老爷到然大爷,都被老太太宠得厉害,三老爷一辈子没中举帮家里打理生意,顾凝然三年前勉强中举进了翰林院。
据闻公公在世时,老太太就老是让公公照顾侄子,后来又常常对顾凝熙这般吩咐,三房也就一直理所当然地靠着大房。
反倒是二房,因为庶出,对老太太淡淡的,老太太对他们也没有诸多要求。
陶心荷不露痕迹地稍稍加快了步子,端庄笑着回应:“三婶,他们爷们儿的事情,我们在内院又能知道多少呢。不过都是一家子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凝熙心里有数。再说大哥自己也上进,三婶不必过于惦记的。”
顾三婶亲昵地拉起陶心荷的手,有些诧异这手的软嫩柔滑:“嗨,凝熙和凝然脸对脸走过,凝熙都认不出他这堂哥呢。三婶也算看着凝熙长大的,他以前见谁都不出声,非要别人先开口自报家门才行。我看啊,也就娶了你以后才好些,你为他见了男客多少次,提点了他多少次,他能升任司丞,少不了你的功劳,你是他当之无愧的贤内助。”
陶心荷明白三婶所指,还不是因为夫君脸盲,宴席聚会上自己多在他身边,提点客人姓名来历,渐渐地两人被大家戏称焦不离孟、神仙眷属。她只好含笑不语。
两人到了老太太院里,通报进去不一会儿,仆妇就面色为难地出来回话:“熙二夫人,老太太头疼不想见客,说是等熙二爷回来再见不迟。”
顾三婶和陶心荷都心知肚明,这是老太太对她不喜欢的孙媳妇甩脸子呢,也不是第一回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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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神色不动,大方谢过仆妇,将礼物留下,向顾三婶告辞而归。留下顾三婶与仆妇窃窃私语:“真是好涵养,长辈这么给没脸都沉得住气,就是不晓得回府去会不会哭了。”
陶心荷只当走了过场,对于夫君祖母所给的冷遇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没过几日,便带着二房的顾如宁回了自己娘家陶府小住。
陶心荷是家中长女,十四岁时母亲患病过世,她便一肩挑起了陶家内务,一心孝敬父亲,教养弟妹,直到二十岁才嫁顾家。
她今年二十有三,二妹陶心蓉庶出,十九岁,嫁去了外地。弟弟陶沐贤十八岁,娶妻洪氏。三妹陶心蔷十六岁,顾如宁就是来与陶三姑娘陶心蔷玩耍的。
陶沐贤很是依赖长姐,虽然已为人夫算是成人了,在陶心荷面前还能摆出一副惫赖样子,对姐姐嘘寒问暖,央求姐姐多住几日。
陶心荷问问家中各人近况,得知父亲还是没有续弦的打算,只能长长一叹。
……
一月之期弹指而过,如今已是十月初,天气冷了起来,树叶凋零,陶心荷换成了夹袄,依然是姜黄色百蝶穿花图案。
自从嫁了顾凝熙,知道他是凭借人的声音气味、服饰发型、步伐姿态等来辨认区分,陶心荷三年穿的都是一样的图案衣服,梳着一样的翘尾髻。
今日,新科进士放榜,顾凝熙该从贡院出来了。
陶心荷在府门口翘首以盼,府里迎接顾凝熙的布置比如洗澡水、可口饭食等都已备好。
顾凝熙的身影一出现在巷口转角,陶心荷便觉心跳加快,眼眶微湿,整整一个月没见面了呢。
回到正房,陶心荷摒退下人,亲手服侍顾凝熙用饭,为他布菜盛汤,自己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夫君。
他瘦了些,脸色捂白了,眼下有些青色,胡茬也多了,看来在贡院这一个月颇为辛苦,陶心荷微感心疼,又为顾凝熙夹了些菜。
顾凝熙吃饱喝足,放下碗筷长吁一口气:“还是家里舒适,饭菜可口。荷娘一直不吃,是用过饭了么?”
陶心荷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夫君看得呆住,忘记吃饭了,便努力维持着端庄样子点点头。
眼前娘子的衣裙和发型熟悉,围绕在身旁的沉水香也是娘子为了自己日日涂抹的,为什么脸却依然模糊?
顾凝熙暗恨自己不争气,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拳,青筋爆出,他想狠狠锤打自己的脑袋。
顾凝熙微微垂下视线,看着桌上残羹冷炙,心里冰凉一片,嘴上却带着最温柔的意味说着话:“荷娘,多谢你之前给我准备的上司同僚特征。这一个月确实与上朝不同,大家有时会穿便服,全靠你提炼的特点我才能叫出称呼,不至于失礼。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物品,你多费了心。你呢?这个月在家可好?”
陶心荷觉得有蝴蝶在胃里飞舞,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平常的午后阳光也像是与自己玩耍,晒得脸红。
夫君懂她的付出,便不枉费她在各式宴席上、到别人家做客时想尽办法见男客,记下他们特点的苦心。“家里一切都好。”声音一出口,陶心荷自己都有些惊讶,为何如此酥软?
顾凝熙晚上与她同床共枕,但是并无多余举动。陶心荷微微有点点失望,眼里映着床帐上若干个精美刺绣的胖娃娃,想着夫君必是劳累了,正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然而,三日,五日,十日,半个月……他们都没有夫妻之事。
顾凝熙出现了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陶心荷委婉问他可是遇到什么难事,顾凝熙却搪塞过去,让陶心荷不要多想。
十一月,天气迅速寒冷下来,顾府正房里烧起了银丝碳。陶心荷夜里睡不踏实,这阵子她经常能感觉到夫君的辗转反侧,但是当她出声轻询,夫君却一声不吭,第二日也一口咬定非说他自己一夜熟睡到天明。
顾凝熙回来的时辰晚了,休沐日也要出门,说是礼部尚书看他贡院表现得好,新给了他一个修订古籍的任务。他急着在年前做完,所以常常要在部里干活,让陶心荷不要等他晚归,自己先睡。
腊月初八这日,京城里下了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洋洋洒洒将一切披上了晶莹雪白的外衣。
小丫鬟们大概是马虎忘记续碳,半夜里陶心荷感觉到一丝凉意,她直觉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夜色,却发现夫君不在身边。
陶心荷心下不安,推被披衣起身,趿拉上床边精巧绣鞋,一声不出地离开床帐,就着微弱的月光和雪色,用目光四处搜寻顾凝熙的人影,却没有在屋内找到。
陶心荷隐约听到房外院子里,有轻微的沙沙声,她紧紧咬着唇,一步两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看向露出的细缝。
她一眼便看到了,自己一心爱慕的顾凝熙,只穿着单薄的素白寝裤,上身红果,披头散发站在积雪之中,雪沒过脚踝。
他正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积雪,从自己头顶撒下,任由冷雪在身体上融化,流下一条条蜿蜒的水线。顾凝熙时不时仰头向天,张嘴发出无声呼喊,如同无路可走的困兽。
陶心荷一下子手腕脱力,阖上了窗户,不由自主蹲坐在地,眼泪争先恐后大滴涌出。
她紧紧咬住了自己右手手背,很快血丝渗出,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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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擦干眼泪,悄不作声回到床上,睁眼失神看着床顶,她实在不明白夫君到底遇上了什么催心催肝的事情,百般询问也不得而知。
过了许久,她隐约感觉到,顾凝熙悄悄进了屋,在碳炉前站了好一阵子才上架子床,轻手轻脚也免不得“悉悉索索”做声,陶心荷只当不知道,睁眼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陶心荷下定决心与顾凝熙好好谈谈,却发现顾凝熙双颊赤红,呼吸急促。
她伸手探探夫君额头,心下苦笑,果然生病发烧了,额头温度都能煎蛋了。
这下子陶心荷只好先将两个月来夫君的异状放到一边,延医煎药,派人到礼部告假,忙得团团转。
她亲自守在顾凝熙床边,衣不解带照料病人。
陶心荷为他轻柔地擦身更衣,额头敷冰帕时不时更换。一日里好几次扶他半坐,背后塞靠大迎枕,一勺一勺喂水、喂药、喂饭,每一勺都耐心吹到温度正好。
看他难受到左翻右滚,陶心荷一边轻轻拍抚一边轻声哼唱安神曲调。
听他呓语,凑上前去却听不懂,陶心荷只好一遍一遍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夫君:“会好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顾凝熙身子健壮结实,很少生病,这次风寒病情却来势汹汹,发烧反反复复,折腾了十来日。
期间,顾府二房、三房、陶府都有人来探望送礼,陶心荷还要打整精神,一一妥善应对。
后来礼部也来人探问,陶心荷无意得知,顾凝熙这段时间根本没在礼部多加逗留,一到下值时辰便匆匆离开官衙了。
陶心荷如坠冰窟,只觉口舌发干,手脚发冷,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腊月二十一,顾凝熙病彻底痊愈,他的神色清明了,声音不再嘶哑,充满歉疚地拉着陶心荷的手说:“娘子,这几日劳累你了。”
陶心荷好像这时才发现,顾凝熙已经许久没注视着自己说话了,他的视线四处发飘了。
她缓缓却坚决地抽离了自己双手,尽力镇定,淡淡地说:“这些不算什么。你误了职司了吧,快去忙吧。”
顾凝熙果然顺着台阶说了几句礼部活计紧迫等语,他俯身过来碰了陶心荷脸颊一下,一触即分,然后留下一句“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便匆匆离去。
陶心荷来不及闪躲,只觉得脸颊被顾凝熙触碰的那一处像是僵住了、冻住了。
她抬起头只看到了夫君远去的背影。
“晴芳,来伺候我换身衣服、换个发式。”陶心荷很是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还能如此镇定,好像只是说出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吩咐。
在丫鬟们的伺候下,陶心荷换下了姜黄色镶了白兔毛边的棉袄裙,拆了翘尾髻,穿一身藕紫色棉袍配灵蛇髻。
她已经将日常随顾凝熙外出的小厮之一识书关在柴房里两天了,这时将识书提溜出来,肃着面色吩咐他带路。
识书面如死灰,明白夫人是有所察觉,一声不敢辩驳便带路前行。
晴芳若有所感,紧紧搀扶着陶心荷,跟在识书后面走着。
出了顾府大门,一路七拐八弯,他们经过了热闹的街市,走过安静的深巷,大约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巷口。
识书臊头搭脸向陶心荷回话:“这段日子,二爷经常带我或者识画来此处,不让我们进去,就留在此处,他自己一个人进去也不知找哪门哪户。”
巷口是个颇为热闹的三岔路口,来往行人不算少见,支着馄饨摊子,一口大锅冒着白蒙蒙的腾腾热气。陶心荷带着两个下人共坐一桌,点了三碗馄饨。
她低头看着自己跟前这碗,从沸汤滚水渐渐变得温吞,又变得冰凉,汤面冻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花。
老板看她们这桌久久不动,过来询问是不是馄饨不合口,晴芳掏出散碎银两给了老板,说是要坐一会儿,老板识趣离开。
陶心荷对此充耳不闻,纹丝不动,外界一切热闹好像都与她无关。
冬日里的太阳光也是懒洋洋的,没个热乎气儿,不过喧嚷鼎沸的人声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小年的期盼,经营出了一方喧闹。
陶心荷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默默盘算起府中小年夜的安排,自失地牵动嘴角。
忽然间,她从众多声浪之中,准确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熟悉无比的男声:“七娘快回去吧,外面冷。”
陶心荷感觉自己的脖颈像是压着千斤重的东西,抬都抬不起来。她不敢看。
一个娇俏软嫩的女声紧跟着从那个方向传来:“熙哥哥,又麻烦你给我哥哥抓药。这么久没见你,你也不说自己干什么去了,完全不管人家在这里怎么揪心呢。”
陶心荷霍地看向不远处,一男一女正依依惜别,男子高挑伟岸,女子小巧玲珑,好一双璧人。只除了一点,这男子正是她的夫君顾凝熙。
顾凝熙看着身边女子的专注眼神,是陶心荷从没见过的。
陶心荷嫁他三年,一直以为他看人脸与看静物的眼神是同一种,原来是错的。
顾凝熙眼神里有光,唇边带笑,声音含情,这些好像化成了无数支利箭,一箭都不落空地牢牢扎住陶心荷,让她呆坐原地动弹不得。
女子踮起脚尖,将顾凝熙肩上的什么东西拂了去。陶心荷聚焦到顾凝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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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身穿厚实却不臃肿的墨色绣青色仙草纹夹棉锦袍,这是陶心荷这段时日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新冬衣。他脖子上多出了一条簇新的茄紫色棉布长围巾,女子又帮他将围巾整理了一下。
顾凝熙道谢之声传来,陶心荷盯着女子在他肩上、脖颈处流连过的痕迹。
她清楚记得,顾凝熙因为脸盲,见谁都是生人,很不喜旁人碰他,凡事亲力亲为。
原来不是这样的,这个女子就能毫无顾忌地碰触他,他全然领受。这不是她这个娘子的特权。
陶心荷不自觉用指尖紧紧掐住了掌心,久久不放,仿佛对长长指甲嵌入皮肉的疼痛一无所觉。
也有路人注意到了这对男女,多是用看待一对恩爱夫妻的眼神看过来。陶心荷不着痕迹地看看路人,原先他们夫妻二人在别人面前携手相视而笑时,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便是如此。
顾凝熙还将女子往巷内又送了几步,他的难舍难分之情浓得像海,要淹了整条街道,陶心荷只觉呼吸不畅,好像溺水窒息一般。
顾凝熙路过这个馄饨摊位,一眼都没有看过来,径直而过。陶心荷死死盯着所谓夫君逐渐远去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直到世界里全是水雾。
夫妻三载有余,自己就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不过换了衣饰,他就能视而不见。
这样的夫妻还叫什么夫妻?陶心荷心下一片荒谬,只有自己一心付出,全心全意为他打理家事吧?
他在外面另结新欢,病一好就迫不及待来相会,连小厮都忘了带,他怕是早就忘了自己成婚日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誓吧?
陶心荷都不知道满腔伤心愤恨的自己是怎么回到顾府正房的。
等她回神,便见到识书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晴芳站在她身侧眼含担忧。
陶心荷不断回想着方才顾凝熙看那女子的眼神,熠熠生辉、专注不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说说看。”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冷静。
识书猛叩一个头,竹筒倒豆子一样生怕说慢了夫人责罚:“禀二夫人,二爷是从贡院出来第二天,带着小的和识画找到了这户人家。这家只有兄妹二人,哥哥叫莫启,二十二岁举人,本来要参加今年秋试却生了大病卧床,没去成。妹妹叫莫七七,十八岁还没许亲,平日在家照顾哥哥。小的也不知二爷怎么认识了这户人家,看那家哥哥也不明所以,就是妹妹初次见二爷时情绪激动,一直说没考成什么的。”
莫七七?陶心荷想起了顾凝熙那声“七娘”,就是这个女子了。
识书一气说了这么多,换口气不待催促便继续说:“后来,二爷隔三差五就带着我或者识画过去,到二爷生病前,大概两个月吧。二爷过去大多是问问哥哥病情,指点指点学问,赠些银两,赠些药材,好像是提携后辈的样子。妹妹差不多每次都会陪在一旁,说是对学问感兴趣也要跟着听。二爷应该没有和妹妹独处过,就是偶尔多看两眼罢了,二夫人,您千万别多心啊。”
陶心荷想,两个月啊,确实夫君十月初从贡院回来就不对劲了,她怎么这般后知后觉。
“偶尔多看两眼”,呵呵,陶心荷冷笑,顾凝熙何曾多看过任何一个人呢,他连明媒正娶的妻子都没多看过,他说都是瓦片而已。
是不是在顾凝熙眼里,自己确实是瓦砾,那女子才是珠玉?
陶心荷松开紧咬了好一阵子的唇瓣,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识书先下去。然后对晴芳说:“晴芳,你穿我惯穿的那身黄衣,坐在正房等着二爷,不要出声。”
晴芳服侍陶心荷多年,知道她现在外表冷静实则情绪激荡,连忙照做。
太阳落山,晴芳在屋里四处点亮蜡烛,陶心荷看着她的背影都有些恍惚,熟悉的衣裙熟悉的发髻,看不到脸,是不是在顾凝熙心中就是这样?
很晚了,晴芳都撑不住打了个盹。陶心荷一直很清醒,她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听到房门处棉门帘有所响动,她穿着丫鬟服饰,站到了屋里角落,眼看着顾凝熙推门而入,一步一步走向八仙桌旁的晴芳。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基友预收文,《似曾相识凤归来》李东南~~
--这枚作者完结文质量好,坑品有保证,是宝藏作者来的---
《文案》
一场皇权更迭,卫翎和凤宛,一对青梅竹马,从此各自天涯。
宁远侯世子卫翎从龙有功,京城第一“不思进取”忽成新皇新宠。
凤宛却因其父拒为新皇登基起草诏书,满门获罪,沦为宫奴。
数日后,卫翎以舍命救驾之功求得恩旨赦免凤宛,待他寻来时,她却飘然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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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宛不明白,名满天下的“凤门三绝”——当世大儒的爹,剑道高手的二叔,医术高妙的姑姑,为什么喜欢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卫翎,要把自己许配给他。于是她去问。
“通透。”凤爹说。
“嘴甜。”二叔说。
“长得好。”姑姑说。
凤宛深思熟虑,又去问卫翎。“你为何求娶本姑娘?”
卫翎眯着桃花眼,“长得好,嘴甜,还有,凤家人活得通透。”
凤宛窃喜——甚好,你我是同一种人。
可都错了。同一种人,选了不同的路。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离开时,她想,故国与故人,从此永不相见。再见,便步步成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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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南粱与北燕罢兵,卫翎奉旨接燕王子进京议和。时有杀手一路追杀,破坏议和。那是卫翎第一次听到“七杀”的名字。
残荷、月影、老猪、先生、贵主、地煞、天绝——“七杀”掀起漫天风雪。
在刺杀与反刺杀中,卫翎终于再次见到了凤宛。可他发现,她,似乎已成为“七杀”之一。再见,便是相爱相杀。
古言+轻悬疑;江湖+朝堂;架空历史;
第4章
晴芳约摸是累极了,坐在桌边一手撑头打起了盹,头一点一点的,对逐渐靠近的熙二爷浑然不觉。
灯火照不到的门边角落,陶心荷感受着顾凝熙推门瞬间带进来的寒意,像是侵入骨髓一般,忍不住轻轻抬手,拢了拢身上暗碧色的丫鬟衣服领口,右手就捏着衣料忘记放下。
明明腿边就是罗汉榻,但她站得笔挺,背脊直到发疼,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顾凝熙一步一步向前。
从暗处看明处一目了然,她眼尖地发现,走进屋内的顾凝熙脖颈上没有了围巾的踪迹。
难道是珍之重之,将那人赠礼收藏起来了?
心下冷嘲一句围巾,陶心荷再定睛细细看去,顾凝熙墨色袍角有褶皱,脸侧腮边发红,如若胭脂残迹,红到刺目。眼角鬓边带着些微压痕,恍如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
随着顾凝熙几步走近八仙桌,一丝若有所无的酒味飘到了陶心荷鼻端。
忍不住瞄一眼窗外,凄冷残月伴着数颗星子遥遥在天,宣示着夜深,陶心荷估摸着现在应该到子时了。
自己在晴芳陪伴下,从晚饭后等到现在,左等等不到,右等也不见人,总有近两个时辰。
顾凝熙从没这么晚回来过,更过分的是没捎回来一丝音信,是完全不在意府中娘子了么?
漫漫长夜,这人去哪里风流了?脱不了饮宴喝酒作乐吧?下午才在自己眼前分手的所谓“七娘”,是否后来又去陪在他身侧?
陶心荷发现自己对于夫君夜间去向的猜测,充满了恶意,同时不忘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顾凝熙对着灯下晦暗不明的姜黄色剪影,轻轻俯下了身子,仿佛贴耳般亲密,低低出声道:“荷娘?去床上睡吧。”
从未觉得夫君声音如此刺耳,陶心荷更没想到,下一瞬看见顾凝熙伸出双手去,做出要抱人的姿势。
目眦欲裂原来是这种感觉。
陶心荷觉得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她一下子站立不住,无声跌坐在身后榻边,死咬着牙致使面目紧硬,肩膀用力拱起,四肢僵直发冷,一手如旧紧扣胸口,像是呼吸不畅,一手捏着裙摆下的腿肉,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不远处偶尔发出哔剥声的炭盆大概是在烧假的银丝炭吧,怎么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了?陶心荷不知自己怎么还能分心到炭火上,她想勾勾唇角却牵动不了一丝肌肉,只能屏息以待,牢牢盯着顾凝熙的双手,等着看他下一步动作。
顾凝熙看到了晴芳睁开双眼,两人对视,晴芳好像在发抖。
顾凝熙收回手去,退后一步,面带疑惑,居高临下,沉默半息,再次出声:“荷娘?”声调已经不像方才那句缠绵柔和,带有试探意味。
晴芳记得少夫人指示,不敢出声,就着坐姿低下头去。陶心荷能感觉到,晴芳在用视线找寻自己。她觉得现今
的自己像是个木偶人,无法动弹,更给不了晴芳任何吩咐,好像需要顾凝熙说出什么暗号来方能解锁一般。
没有得到回应,顾凝熙又退后两步,与眼前女子拉开足够距离。
他轻拂几下。身周并不存在的浮尘,像是要甩开什么迷思,站定后笔直笔直,周身气势为之端肃起来。
顾凝熙眉头皱起,在好看的脸上形成个小小山字,抿住唇瓣从齿间三度发声:“你站起来。”隐约有了咬牙切齿的劲头。
晴芳依言站起,顾凝熙上下打量,从她发式到衣着一一扫过,目光如同猝毒,呼吸逐渐急促,胸口起伏明显。
原来一向端方如玉的君子还有这幅失控的情态,暗处的陶心荷自谓从未见识过,暗嘲自己到底对夫君了解多少。
不晓得顾凝熙到底在看什么,陶心荷的心像是被揪住一样,虽然离炭盆极近,却感觉是自己而非晴芳被置于审视的视线之下,禁不住微微冷颤。
下一瞬,她就见顾凝熙对着晴芳发顶心,一字一句、冷硬喝问道:“大胆!你是何人?夫人何在?”
晴芳的泪珠子已经一串串砸在地上,肩头轻轻抽动,依然不发一声。陶心荷心下揪疼,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十分对不起陪伴自己多年的陪嫁丫鬟。
陶心荷颤巍巍站起身,深深吸一口气,从角落款款走出,迎上顾凝熙扫过来的视线,这口气险些噎在喉间。
原本想以玩闹来解释现下场景,晴芳穿着自己衣裳,自己穿着丫鬟服饰。但是陶心荷呛了一口,轻咳两声,暂且站定,欲言又止。
心中纷乱如麻,还未来得及言语,晴芳便几步奔过来,紧紧依偎着她,满腔恐惧不由自主传递给了主子。
一个从门边阴影处走出来又停下,一个立在屋中间巍然不动,二人相隔数尺之遥。
顾凝熙眼神从陶心荷脸上一扫而过,情绪没有一丝波澜,与日常看旁人的神态无异,仿佛认定她不过真是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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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揉揉鬓侧太阳穴,闭了闭眼,冷哼道:“荒唐。”
接下来,顾凝熙出人意料地撇过头去,向外高声喊道:“来人。”
刚从夫君短暂且未曾停留的视线中醒过神来,陶心荷握了握晴芳冰冷的手,决定静观其变。
过了一阵子,院门处值夜的张婆子踢踢踏踏脚步声响起,接着是窗外老迈急促的应答声:“奴婢张婆子,没听到二爷回来了,请恕罪。听二爷示下。”
顾府下人回应顾凝熙第一句都是自报姓名,也算声名在外的独有一景。
顾凝熙提声问仆妇:“夫人为何不在屋中,她去哪里了?”仿佛屋中只有他一人,连眼角都不夹陶心荷主仆一下,自顾自走到门边,却离两个女子好几步远。
“夫人?一直在屋中啊。莫非歇下了?”
闻言,顾凝熙豁然扭头,先看向一身姜黄色的晴芳,像是伤眼一样迅速调转视线,锁定了方才出现的、被他忽略的所谓“丫鬟”,神情充满不可置信。
二人四目交接,半晌之后,顾凝熙先垂下眼,眼睫颤动,犹豫着轻问:“荷娘?”
“嗯,是我。”陶心荷应道,声音比起往常有些发哑,毕竟饭后整整一晚滴水未进。
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恢复平静,然后体贴地给顾凝熙铺设台阶:“夫君在外奔波许久,累了吧?是否就要入寝了?”
顾凝熙听到娘子的声音,好像松了一大口气,身姿都柔软了些许。
他迅速走近来拉住陶心荷的手,发现触感一如既往的滑腻柔嫩,闻到了萦绕她身周的沉水香,终于安心,这确实是自家娘子。
顾凝熙下一瞬就紧紧拥陶心荷入怀,在她耳边带点抱怨地说:“娘子与为夫开什么玩笑?怎么忽地换了衣衫发式,我险些没认出来,委屈娘子了。”
陶心荷被动地倚靠在顾凝熙肩侧,鼻端闻到的酒味更浓厚了些。
她心里想,夫君,不是“险些没认出”,是你根本没认出我来,要不是张婆子说我就在房中,说不定你就拂袖而去了。
有些犹豫地举起手,想要如往日般回抱住夫君劲瘦后腰,陶心荷却只是轻触到顾凝熙衣角,在他感知之前就收回了手,自然下垂在自己身侧。
心底叹息着,自我宽慰着,陶心荷对自己说:到底比我预期的要稍微好一些,没彻底把晴芳认成是我,虽然有明显的错认和叫名,总算在抱她之前悬崖勒马了。
所以,夫君是能够认出别人不是我,总比刚成婚时候长进了些,然而认不出我是我啊。
午后于馄饨摊前,你大步流星略过我一次姑且不论,我又自取其辱,今晚在屋中被你忽略一次。
陶心荷反复咀嚼这些悲凉,像是刚刚吞吃了三两黄连,嘴里心里都发苦。
要是换做没有下午那场见闻的往常,陶心荷看着晴芳悄悄沿门边溜走、独留夫妇二人在屋中,说不定会因为夫君这场乌龙笑话,对着顾凝熙娇嗔一二,听他说一串动人缠绵情话才肯罢休。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索然无味。
“夫君要不要洗漱整理一下?”她借着这句话,退出顾凝熙的怀抱,作势去检查晴芳走时掩闭的门窗,离他远了。
顾凝熙瞬间觉得怀里空落落的,还没来得及挽留娘子,见她忙东忙西去,只好作罢。
他下意识抬袖遮面嗅闻,这才注意到身上带着的酒气。
顾凝熙狠狠一拧眉,急忙忙追到陶心荷身侧解释道:“荷娘,说来都是为夫的错。我下午去衙司销假,正遇上张尚书要在下值后宴请所有礼部同僚。他们硬拉着我同去。
我出府匆忙了些,没带识书或者识画出门,其他人叫不准姓名不好张口请托,到了酒肆没给你传个信来,实在是第一桩错事。”
在席上,没挡住大家灌酒,小年在即、就要封印了,大家兴致太高。我仿佛醉后睡倒了,在酒肆后院醒来已是静夜,我来不及整理盥洗,急匆匆回府,带着这身狼狈扰了娘子清静,真是第二桩错事。夫人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大吉,祝天使读者们新年新气象,也祝自己开文大吉。v前更新原则是随榜更,具体安排暂定在作话中说明。
今日元旦,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支持,双更奉上,下午15点还有一更哦。
接下来1月2日-1月5日,每日三千,15点准时放出,不见不散哦。
第5章
陶心荷仿佛没听到一般,不靠近,不回应。
专注觑着陶心荷的侧颜,却依然入眼一片模糊,顾凝熙不知道娘子是否生气了,用舌尖顶了顶后腮,继续陈情:“进屋后,我不辨真身,认衣不认人,惊动了值夜下人,只怕让娘子为难了,这是第三桩错事。为夫一并向娘子赔礼致歉,还请恕~罪~则~个~。”
他夸张地行个戏台子上的书生弯腰拱手礼,配合着拖长音调的戏腔“恕罪则个”,希望能逗娘子一笑,将事情揭过。
然而不过是唱了独角戏。
无奈起身,顾凝熙有些晕眩,到底不着痕迹地站稳了,想必是宿醉所致。
他轻轻闭眼后再缓缓睁开,眼前事物清明了些,包括娘子若即若离的身形轮廓。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忍着头疼目胀,顾凝熙走过去,拽住陶心荷身上看着眼生的丫鬟衣裳一角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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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叹了口气,陶心荷拍拍夫君上臂,抽回衣角,淡淡回应:“原来是张尚书宴请,自然该去。夫君既然在酒肆睡下了,何不等到明日天亮再回来,夜间赶路多冷。”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说是关切也行,说是冷淡也不为过。
顾凝熙自顾自从话语中认定娘子一如既往体贴,心下一松。
他边走向净房,边自己解着衣袍系带说:“进屋就不冷了,又暖又香。我惦念娘子,料想你也记挂我。回府一看,娘子果然等着我。我要是一夜不归,岂不是要害得娘子熬一整宿?”
陶心荷哑然,心底补上一句,还要搭上晴芳穿姜黄色衣服,干等一宿呢。
顾凝熙闲话家常一般问道:“方才屋里坐着的女子是哪位,怎么穿着娘子衣裙,为何也梳了翘尾髻?颇有东施效颦之感。”
他的声音约摸是藏在净面的布巾里,传过来含含糊糊的。
“是晴芳。我从陶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方才我凑近先是没闻到沉水香味,叫她站起又觉得身形不对,她应该是比你矮两寸,还有肩膀、腰身等处也有不同。你们主仆联合起来捉弄我么?不过,我记得你说过,这丫鬟又忠心又能干,只怕我吓着她了。明日你替为夫宽慰宽慰她吧。”顾凝熙像是解释一样,说得很详细。
“嗯”她若有若无应了声,窸窣换衣声悄不可闻。
陶心荷不由自主地想,这次是自己疏漏,晴芳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醒,没有喷洒上沉水香。
万一呢?按照方才夫君的动作,只怕闻到熟悉香味,真就一把抄膝抱起晴芳了呢。
主仆一场,晴芳知道自己不能与人分享夫君,自己知道她想嫁去小门户作正妻。真要被夫君抱住,晴芳今后还怎么嫁别人。
自己激愤之下思虑不周,险些坑害了她,明日是须给晴芳陪个不是。
顾凝熙忽地从净房快步走出来,他左右看看,在架子床上看到隆起的身影,应该就是娘子了。
陶心荷已经更换了家常寝衣,在架子床里侧躺好盖紧被衾,阖上双目做出入睡的姿态。
透过勾起的厚重床帐,顾凝熙只能看到一张模糊面容。他手里还抓着淋漓滴水、沾染上红色的布巾,恨铁不成钢地问:“娘子,我脸上有胭脂印子!你看到了没?”
自然看到了,打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红艳艳的,不是我惯用的颜色。你既然有了七娘,说不定还从别处招惹了什么八娘、九娘,挂些幌子在脸上,有什么奇怪?
陶心荷十分想将这番心声吐露出来,然而说出口的却是“灯暗,没留心。”
说罢她翻转过身,给顾凝熙留下背影,再接一句:“累了,歇下吧。”
像是泄了气的蹴鞠球,顾凝熙被娘子的轻描淡写弄得无话可说,呆愣一息,轻嗯一声。
擦干手脸、放下布巾,他躺回床上,定定看着陶心荷一动不动、玲珑起伏的侧影,久久不能眠。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抹胭脂是在哪里蹭到的,遑论解释。
但是平日对自己关怀备至、心细如发的娘子说没看到,连接话都懒得接,顾凝熙知道不对劲。
还有一桩就是今晚主仆易服。顾凝熙遥忆三年前,成婚四日便是母丧,到腊月里满了守丧百日,全府除去重孝素服后,娘子的衣着颜色淡雅沉郁了一阵子,什么靛蓝、墨紫、深碧等。
后来她偶然穿着姜黄衣衫,自己称赞了几句,仿佛自那时起,娘子就一直定在姜黄色里,渐渐满府仆妇丫鬟们都自觉避开这等色泽。
这样一来,在自家府邸,见到姜黄身影就是娘子本人的惯性日益牢固扎在了顾凝熙脑中。甚至在外面偶遇身着姜黄色的女眷,他都会格外关注,去细细分辨其人个头身形。
再后来娘子连发式、熏香都固定成了一款,连顾凝熙这等不关心女眷梳妆细事的粗男子都知道了翘尾髻。
所以今晚,在夫妇二人的屋中,他带着宿醉并未多加分辨,径直将姜黄色身影认成娘子,好像也是情有可原?
顾凝熙摇摇头,嘲笑自己在心底不由自主找借口开脱,实在不够磊落。
然而,为何娘子要将丫鬟打扮成她素日模样呢?这比娘子不追究胭脂更值得自己警醒,是试探吧?是无言质询?
顾凝熙心下忐忑,翻身躺平,枕手盯着帐顶,听着陶心荷平稳的呼吸,回顾着自己两个多月来的荒唐行事,梳理心路历程。
自从九月初在贡院门口见到一个女子清晰的脸庞,顾凝熙就种下了心事,一整月都惦记着。
进士试完毕,他回府那日,本来打定主意要与娘子述说这一奇遇。可是心中烙印的脸并非枕边人,而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子,顾凝熙自己都觉得讽刺,面对娘子嘘寒问暖的体贴,他说不出口。
之后没两日,他抵不过冲动,带着不知是识书还是识画这对双胞胎小厮中的哪个,按照早就记下的莫家住址,找到了莫启,也知道了年轻姑娘叫做莫七七。
他试过连续三日都去看望,也试过隔个九日十一二日再行前往,在清晨、午间、黄昏不同时间,无一例外,他都能看清楚莫七七的脸庞。与此同时他更加留意周遭人的面容,想要寻求第二份奇迹。
直到他彻底确认,这个人海茫茫的世间无奇不有,他与莫七七非亲非故,却只能看清楚这个姑娘的长相。除此之外,所有人,包括自己放在心坎里的荷娘,都是一张模模糊糊的瓦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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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实让顾凝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惊喜自然是有,原来看清楚人脸是这种感觉,他在莫七七面前莫名的自然放松,这姑娘不用对他每次自报家门,他认得出,便没有不知身边是何人的时刻紧绷感。
然而更多的是无所适从,他愧疚于这份放松,觉得自己对不住温婉贤淑的娘子,进而不想回府,在娘子面前失神、躲闪乃至谎言欺瞒自己去向。
他掰着指头算过,两个月来,自己一共去见了莫七七有八回,除去今日七娘破天荒送行到巷口这遭,两人从无独处,这点君子操守还是在的。
即使是冲着莫七七而去,但是男女有别,并无多言,两人不过点头寒暄而已。
两个月来,他倒是与莫启交谈最多,越来越欣赏这个举人的学问和品性。
不在府中的更多时候,顾凝熙是坐在莫家租住的逼仄小院外不远处的茶楼里,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对着茶盏出神,直到被小厮谨慎催促。
无论怎样,失心疯一般编造理由、瞒着发妻去见莫启兄妹是不对的。
顾凝熙心知肚明自己犯错在先,满腹愁闷无处可解无人可说,终于在月初雪夜爆发,半夜起身以雪浇头,求个冰冷的清醒。
谁知就病倒了呢?又连累娘子照料十数日,即使她从不抱怨,顾凝熙也知荷娘辛苦,心下愧疚再添三分。
病中萦绕心头的依然是莫家事,直到他大致有了决断。
今日好容易痊愈,握住荷娘的手那瞬,顾凝熙下定决心,自己先与莫启商量明白安排,晚间就回来对娘子和盘托出。
仿佛拨开迷雾一般柳暗花明,顾凝熙兴冲冲地、连小厮都忘记带、也没用府中马车,离府直奔莫家小院。
今日午后,两人支开莫七七深谈许久,莫启愿意和妹妹一道认顾凝熙为义兄,接受顾府资助提携,将来中进士后官场守望相助,妹妹婚事也托请顾凝熙留意给找户合适的人家,趁着二十岁前嫁出去。
顾凝熙郑重应下,如释心头重负,关系过了明路,他再不用纠结了,就将莫七七看作一位有些特殊的妹妹,有什么不好的呢?
彼时的顾凝熙,自然不知小厮识书被扣,更不知陶心荷守株待兔目睹了他与莫七七巷口送别的情形。
如今夜已过半、万籁俱静,要与枕边人说的话只能等到天亮了。
顾凝熙轻叹口气,侧向娘子,本想握她柔荑,却见她将自己裹得严实,只好拂过她披散枕间的千缕青丝。
借着清冷月光,端详这满头如云鸦色,他觉得自家娘子连头发丝都是美的,仔细辨认,岂是他人能比。
他暗自警醒自己,今晚的失误一定不可再犯,不然就太过混账了。
酒后的困意终于迟到一般袭来,顾凝熙想象着娘子听到来龙去脉,发现自家多了一门亲戚,夫君恰好能看清楚女眷面庞时,是会调笑几句还是薄怒娇嗔。
不论如何自己都担待着就是了。还有胭脂的事情,总离不了在酒肆时同僚的笑闹捉弄,自己要弄清楚才好向娘子辩白。顾凝熙默念着,逐渐睡去。
卸下心事,顾凝熙极快就睡沉了,倒没发现陶心荷轻手轻脚从被衾里探出手,将自己一头乌发从夫君脸侧和手中拨弄过来,收束到自己胸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陶心荷手握自己发丝,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滚落,被软枕一滴不漏地吸收殆尽。
腮边感受着渐渐冰凉的水迹湿意,她心中暗想,夫君又矫言骗我,一而再再而三用礼部作幌子,何苦来哉。
张尚书年近六旬,为人板正,洁身自好,怎么会突发奇想请礼部上下去喝什么酒?
他从莫七娘家巷口离开,之后到底去了何处,深夜方归,又带酒意又挂胭脂,定不是什么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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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腊月二十一深夜,不,子时已过,算是二十二了,离小年又近一日。
京城另一处,莫家小院里,本该是夜半安谧时分,莫启再一次呛咳醒来,挣扎着扒住床沿吐了一场,惊动了莫七七,披衣过房来为哥哥拍胸抚背、收拾屋子。
就着微弱烛光,莫启看着妹妹忙碌不停的样子,想着自家妹子莫七七清秀可人,柔婉娇俏,雾蒙蒙的水杏眸子,薄零零的丁点红唇,玲珑个头,柳条腰身,妥妥的小家碧玉。
在家乡不是没有少年倾慕妹妹,向自己这个长兄提亲。
只是因为自己想要通过进士试鱼跃龙门,之后再为兄妹二人定下妥当亲事,才把妹妹耽误到十八岁。
然而少女怀春,又岂是自己能左右的。譬如白日午后,猛地看到顾大人来访时,妹妹的眼神瞬间点亮,面庞一点点爬上红霞。
那份少女矜持都压不住的雀跃欢欣,好像只有自己发现了,顾凝熙一无所觉,一想到此,莫启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努力坐直身子,清理手边污秽,顺势回忆起今日顾凝熙与自己独处时的对话,历历在目,声声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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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在这间房内,就着午后融融暖阳,莫启连咳带喘间隙,字斟句酌试探性问道:“顾大人,多蒙殷顾感激不尽。恕晚生冒昧,仿佛见大人目光常在舍妹脸上流连,可是有纳侧之意?”
莫启早从偶来探望的本地街坊邻里口中,知晓了这位一开始打着“关切缺考士子”名头、两月多频频主动来访的进士试巡考官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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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礼部贡举司司丞,官居五品,龙章凤姿,年轻有为,满腹才学,书画双绝,听说他随手画一副花鸟工笔就被人千金追捧。
出身书香世家,父母双亡,祖父是一年多前过世的二品帝师顾丞相。
据称,当时新皇永盛帝亲自上门吊唁,赐顾相死后一品哀荣,还欲加恩其子弟。
待发现其长房嫡孙正是顾凝熙,已为官数载,从未倚靠祖父余荫。其人考评优等,著述丰硕,上司称赞有加,皇上对顾凝熙拍背直呼“这是顾相家中麒麟,老师后继有人”。
因此,陌不相识的顾凝熙纡尊降贵对自己兄妹照料有加,莫启不知他图什么,心内常惴惴不安。
以自身才学本领赢获高官青睐,莫启会感佩骄傲,但是献妹为妾、求荣攀附,是他绝不会做的,有失读书人风骨不说,更对不起故去双亲。
今日又蒙顾凝熙赠银赠药,想着积恩难报,莫启终于憋不住,故意挑破,直接问出顾凝熙可是对妹妹有非分之想。
闻言,顾凝熙将目光从妹妹聘婷走出的门口收回,看向自己,微微皱眉抿唇,有丝讶然,也许还带些羞惭?莫启不知道自己解读得对不对。
略显不自在地清咳两声,顾凝熙直视莫启,推心置腹自曝其短:“莫举人,实不相瞒,我从小患有脸盲之症,不能分辩自己和他人面容,犹如睁眼的瞎子,呵。唯有令妹,嗯,是个例外。”
约莫看到莫启睁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顾凝熙苦笑着摆摆手,接续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令妹脸庞,于我而言,就像是和氏璧,珍贵无匹,独一无二。”
莫启听得心惊肉跳,万分庆幸妹妹不在场,不然听到如此赤热剖白,还不更加深陷?顾大人这么说,难道真对妹妹有什么遐思?
顾凝熙视线低垂,话语未断,神情真挚:“对于这等珍宝,我只有欣赏之心,毫无亵玩之意。不知莫举人能否理解,令妹面容而非令妹本人,对我是特殊的。至于天下女子,只有我家夫人是心之所向,终此一生,再无二心。”仿佛想到了那人,他嘴角微扬,面目生辉。
除了顾凝熙曾被新皇夸赞,令莫启念兹在兹的,则是他家有贤妻。
说起这位与夫赴宴同进同出、不循常俗的贵妇人陶氏,闲磕牙的百姓还津津乐道于顾凝熙大婚当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当众壮言。
莫启知道自家妹妹做不得顾凝熙正妻,然而男子三妻四妾本是世间常事,所以他疑心顾凝熙是想讨妹妹做小。
亲耳听到“再无二心”四个字,莫启才知自己想左了。
这是顾凝熙自绝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可能,对于男子来说何等难为。
易地而处,心高气傲、想等考中进士再娶妻的莫启自问,恐怕自己将来都做不到,滋味复杂不已,一时哽住无言。
顾凝熙本是端坐在房内唯一一张体面些的靠背木椅上,话到此处,他利落站起,长身玉立,向卧床的莫启恳言赔罪道:“说来还是我行事不谨,让莫举人生出误会,我致歉,今后也会更加留意自身行止。还请不要再作纳侧之问。”
莫启放下半颗心,点头答应。
之后便是让他意想不到的结下义亲,从此多了高门兄嫂。
莫启特意托付妹妹亲事试探,看顾凝熙面色无碍、痛快应下,还放言正是义亲题中应有之意,他颤巍巍放下另外小半的心,确认这位义兄对妹妹没有男女间的情意。
兄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莫启早就洞悉妹妹心思,剩下的一丝烦忧,就是如何打消情窦初开姑娘家的那份傻念头了。
想起顾凝熙临行前,七娘知道义兄之事就喜孜孜迅速改口,从“顾大人”一步换到“熙哥哥”,还自告奋勇顶着朔月寒风送“熙哥哥”到巷口,莫启暗自苦笑,知道自己扭转妹妹想法实在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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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咳意让莫启回神眼下,他自己拍抚几下顺过气来,含着愧意对妹妹说:“七娘快去睡,哥哥自会收整。”
身形单薄的莫七七手脚麻利,一边低着头清理擦拭气味难闻的呕物,一边暗自屏气,从齿间细细发声安慰哥哥道:“熙哥哥今日延请的大夫虽然晚间才来,但是看着有些本事,定能治好哥哥,明早咱们就换新药。哥哥快躺下养养神,不用管我。”
打整干净后,在莫启手边放好温茶,莫七七虽然不放心,也知哥哥的病不能急在一时,依依举着烛火回到自己房内。
虽然熟睡中被惊醒又忙碌一通,年轻姑娘家还是底子好,伴着不知是朦胧月色还是旭日微光的隐约熹白,在残留炭盆余温的闺房内拢紧铺盖,莫七七倒头续觉,沾枕即着,又梦到了与熙哥哥这段时日的相处景象。
她与哥哥今年初春就离乡早早上京,准备进士试。谁知八月中秋过后,仿佛中暑又仿佛害痢,哥哥一病不起,眼看着不能赴考了。
莫启天天念叨着,考试垫底也比缺考强些。莫七七日夜照顾兄长,听这话多了,突发奇想,生出女扮男装代兄应试的念头。
瞒着莫启,挤出银子将哥哥托付给邻人照料几天,莫七七就去了贡院。
贡院外初见熙哥哥,高高在上的年轻文官,一身绯色官袍威严赫赫,俊朗面容上偏有火眼金睛,将自己领到墙角,一声不吭,目光尽在自己脸上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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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莫七七也许是害怕惶恐的,然而梦中重现初遇景象,在她脑海中的自己是满面娇羞,颊染红霞。
更有甚者,实际在当时,耳边响起了奇怪的声音,紧张至极的莫七七忽略了。
在她此刻梦中,那个声音从脑海深处被勾出,忠实充当着背景音:
【滴——滴,绑定宿主,“助你圆满”系统开始工作。】
【开始锁定男主,脸盲识面不是梦,万千人中独认卿。】
【糟糕,好像绑错了,宿主并非男主心动命定之人。解绑,解绑!】
【解绑失败。】
【既已阴差阳错,系统任务调整,从“助你圆满”改为“增添考验”,看男主认脸还是认心了。唉……】
梦中的莫七七蹙了蹙秀眉,不自觉伸手揉揉耳廓,仿佛对变味的梦有些不满。
但她还没醒来,囫囵着翻了个身,唇齿间隐约缠绵含着“熙哥哥”三字梦话,进了下一段梦境。
缺考不算,哥哥病势还愈发加重,莫七七觉得愁云惨雾。十月的一天,熙哥哥犹如天人降临,忽喇喇造访他们这个破旧紧窄的住所,态度温和,言语平易,与她印象里铁面执纪的巡考官判若两人。
要说相同点,就是熙哥哥注视自己的目光,依然专注无比,好像自己是他世界里最重要的宝贝。
两个月来,莫七七摸不准顾凝熙什么时候会来,更加念他盼他,见到他更觉惊喜。
两人眼神相触,会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个不停。
他唇角常挂着的和善笑意,会被她反复咀嚼,带动自己在无人处偷笑。
简单客套、寥寥几句的交谈应答,就让她觉得顾凝熙内敛含蓄,必然是意在言外,自己展开联想,越想越羞。
顾凝熙,就是她照顾病人的单调惨淡生活里头,唯一的耀眼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剧透下,莫七七是重生带系统,但是她现在还不知道嗷,宝贝儿天使读者们敬请期待后文。
第7章
莫七七含着笑意,沉浸在美梦中。昨日熙哥哥再度造访的情景,梦中再历,纤毫毕现。
仿佛觉得羞到燥热,莫七七无知无觉地用一双细细的手臂推远了棉被,单手搭在床沿。翻个身露出单薄肩头,蝴蝶骨伶仃可怜的样子。
昨日午后,哥哥突然叫她出屋烧茶,和顾凝熙两个大男人关起门来不知嘀咕什么。
过阵子她进屋,哥哥就说顾大人以后是他们的义兄了,两人互称“顾家兄长”、“莫家兄弟”。
听闻此言,莫七七首先想到了邻人荤话,什么情哥哥情妹妹的,眼波挂在顾凝熙身上便凝住了。
阔别多日,顾凝熙仿佛消瘦了点,脸色青白了些,看着格外惹人心疼。
莫七七探问,顾凝熙却避重就轻,说自己另有要事,莫家兄弟、莫家妹子,预祝新年欢愉,这便辞别了。
顾凝熙前脚走,莫七七风一般拐进自己闺房内,拿出为他细密缝好、迟迟不敢送出的围巾,给哥哥丢下一句“我去送送熙哥哥”,后脚快步追了出去。
两人并肩而行,体验实在难得。莫七七恨不得时光拉长些、再长些。
她没话找话,忍着脸红心跳用撒娇的语气说,既然已成兄妹,顾大人自当改口,仿自己叫“熙哥哥”的句式,称呼自己作“七妹妹”。
莫七七梦到此处,露出被外的膀子受风,单薄寝衣下小臂汗毛竖立。
她被清晨寒意冻醒,打个激灵,犹豫着睁开眼睛,挪动发酸的手指揉了揉脸。
虽然天光大亮,她侧耳听听哥哥那处没有动静,说不定还在休息,毕竟半夜又咳又吐折腾了一回。
既然如此,莫七七也懒怠起身,索性靠着床角坐起,拥着被子拖到下巴处,被子下面的瘦削双膝拱起,一并屈向平平的胸腹。
她托肘于上,脸正好埋进成掌的双手,就露出几根细长手指和披散于肩的枯黄长发。
整个人团成一团,莫七七感觉暖和了不少,还能藏一藏梦到熙哥哥的羞意。
她虽然记不清方才回笼觉的梦境具体内容,但是不妨碍细细回忆,昨日送熙哥哥到巷口那段第一次独处的时光。
昨日并肩出门,顾凝熙从她手中接过折叠整齐的新围巾,边走边客气道谢。
他目光游弋,悄悄加大步子,不着痕迹拉开两人距离,看起来害羞极了,比姑娘家都扭捏,真不像是成亲数年的人。
莫七七觉得这是熙哥哥对自己的尊重,暗暗甜在心头。
他还柔声说,叫七妹妹太过唐突,不如称呼为“七娘”。
莫七七响亮应了这声“七娘”,随之眼珠滴溜溜一转,手脚轻快将熙哥哥放进袖袋的围巾抽/出抢回,将被男人小臂烘暖的围巾缠绕到他脖颈上,嘴里说着:“我帮熙哥哥围上,看看合适不。”
顾凝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愣在原地,呆呆任由莫七七施为。
“好歹弯弯腰啊,这么老高的个子,人家踮脚都踮酸了。”莫七七为顾凝熙左右两圈绕着围系好,尾端拧结,然后退开两步拍拍手,欣赏着,娇嗔着。
顾凝熙沉默许久,才伸手抚上棉布围巾,叹息着低声说:“从没有人,不先说清自己姓名,就碰触我的。”声音细弱几不可闻,莫七七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到的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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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另起话题,貌似随口问道:“七娘,你们女子,新年喜欢收到怎样的年礼?”
莫七七雀跃起来,蹦跳几步拦在顾凝熙面前,两手食指对点着说:“只要有心,什么都喜欢。糕点啦,布料啦,首饰啦,都可以的,熙哥哥。”
顾凝熙扯唇笑笑,并未接话,但是看样子是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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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莫启熟悉的咳嗽声,莫七七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的莫家小院偏房里,今日已到腊月二十二,熙哥哥说不定在为自己准备新年礼呢。
熙哥哥也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莫七七只手换到心口处轻轻捂住,感受掌下清晰的跳动,对于年节更加期盼。
还有八日才到新年,现在重要的还是照顾哥哥。莫七七麻利地起身,张罗早饭,为哥哥熬药,忙得不亦乐乎。
同时她心底反复琢磨,已经结下了义亲,那么自己到顾府去送份亲手制作的年糕作礼,正好看看熙哥哥,还有他那位听说不算姿容出众的娘子,是否也算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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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顾司丞府,也被常来常往的亲眷们称为新顾府。
顾相留下的老宅由顾老夫人和三房居住,众人称之为老顾府。
顾凝熙父亲早在其母百般为难妻子时就置办新居,后来留由顾凝熙和陶心荷主事,所以大家呼之新顾府,以示区别。
至于顾如宁父亲这支,也就是顾凝熙二伯,无人出仕做官,好像被大家遗忘了,很少被官场旧交提及。也就是家族内部会以二房代指。
腊月二十二,天刚蒙蒙亮,大约是莫七七睡回笼觉方入梦境之时,陶心荷就醒过来。
她摸到脸上还有泪痕,扫了一眼外侧沉睡的顾凝熙,心下冷嗤自己曾经看这人睡颜看痴过,当时大概是被皮相所迷?
哦,对了,那时候自己还不知他在外勾三搭四,回来谎言连篇。经过昨日亲眼所见,此时多看夫君一眼,陶心荷都替自己难堪,一片痴情像个笑话。
陶心荷从床尾翻过去踏到地面,没惊动顾凝熙,挽挽头发披上斗篷,走到门边轻扣两下,外面果然响起丫鬟流光的声音:“夫人,您起身了么?”
她侧身出房闭门,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冲了个透心凉,不由得捏紧斗篷系带,彻底醒神。
迎着流光困惑的目光,陶心荷简单说:“伺候我去客房梳洗。”
大概是流光去打热水时找晴芳说了什么,在客房静看炭火逐渐烧旺的陶心荷一下子等来了两个丫鬟。
人手多了,服侍起主子来更为利落。
眼看该更衣了,陶心荷出乎她们意料地吩咐说:“明日就是小年了,该吉利些,给我拿来水红那套衣衫。”
虽说爷在府中的时候,夫人永远只穿姜黄色,其他衣服倒是也齐备。
流光心底诧异面上不显,自觉告退去东厢房取夫人新装。
客房内只留下陶心荷和晴芳主仆,互相看看对方眼底的阴影,知道都没睡好,多年默契让二人一起无声笑开。
陶心荷先正色,拉住晴芳手说道:“昨晚是我胡闹了,带累你受委屈,是我不好。”作为主子,她就差直说抱歉了。
晴芳摇摇头,叹着气回应:“奴婢昨日一直跟在姑娘身边,知道您憋屈。好歹爷没认错,看出来奴婢不是您了。后来您两位有谈开么?那个七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作为奴婢,直白打探主子私隐,也就是晴芳敢为,她特意称呼“姑娘”旧称而非“夫人”,也是表明自己对昨晚被当枪使不在意的态度。
从陶心荷十五岁上,十岁的晴芳到她身边伺候,一路相伴至今,看着她从陶大姑娘到顾二少夫人。
八年情谊远胜主仆,近乎姐妹了,有些私房话,陶心荷也只会对晴芳吐露一二。
眼神迷蒙起来,陶心荷勉强牵动嘴角苦笑一下,沮丧地说:“我没问,他没说。识书那滑头,说话不尽不实,昨日一会儿说他不知巷内哪家,累咱们在寒风中等许久,一会儿说他保证顾凝熙与莫七七没有独处过。你说,我该信哪句?”
缓口气,陶心荷一股脑地将心中猜测说出:“昨晚他脸上胭脂、身上酒味,你自然也发现了。依我想来,顾凝熙就是变了心肠,说不定不止七娘,八娘、九娘都有了。谁晓得,他在外面筑了几个金屋,藏了多少娇娇。”
晴芳听主子话音不对,有些发急,跪倒在地,抱着陶心荷小腿请求道:“姑娘,你莫要自苦。奴婢觉得,姑爷不像这样的人,你还是再问问,弄明白情由,可好?”
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当家理事,陶心荷与各样怀心思算计的下人及商户周旋过来,曾以未嫁之身给自家二妹相看夫婿,被世人诟病却依然全程主持,将二妹陶心蓉风光嫁出,早就养成了刚强果断的性子。
这也是庸人们所谓的丧母长女不可娶,嫌弃不够柔顺燕婉。陶心荷接到的唯一一份提亲就是顾凝熙,亲爹亲弟弟嫌弃顾凝熙有目下无尘、骄矜孤高的名声,还颇多挑剔。
是顾凝熙提亲时,未见她人先赞果毅,陶心荷认为遇到了知己,亲自点头许嫁,嫁过来一心一意与夫君过日子。
三年倏忽而过,陶心荷以为夫妻感情日深,就如同夫君许诺过那样,再插不进第三人。
谁曾想,十月以来,顾凝熙种种异常,陶心荷推想他花心在外,违背了“没有第三人”的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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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晚抽丝剥茧地思量推敲,她已经在心中给顾凝熙定了罪名,眼下正是爱之深恨之切的时候,自然听不进去晴芳的劝告。
晴芳见劝不动,别无他法,在陶心荷搀扶下站起身,讪讪地另起话题:“昨晚您那套衣裙,奴婢已经送到浣洗房了,最迟后日就挂回您房里去。”
“说了赏你,挂回去作甚。”
“奴婢可不敢穿。昨晚姑爷发现叫错名字时候,好像要把奴婢生吞活剥了。还是挺吓人的。”
陶心荷没有接话,但是心下暗想,这个男人不值得自己为他固守在同一副衣衫发式的壳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晴芳就着衣裳的事情再度进言:“奴婢穿姜黄色衣衫时候,正房三个小丫鬟流光、追月、逐月,两个有艳羡之色。只有流光说奴婢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倒有提醒的意思。”
流光她们三个都是顾府原本的丫鬟,自晴芳随陶心荷入府后,自觉尊从于她,从来都是“晴芳姐姐”长、“晴芳姐姐”短。
晴芳没想到她昨夜擦着残泪,回转大丫鬟独属的耳房时,就迎来了专程等她半晌的流光的一通苦劝。
流光确实说了晴芳她穿龙袍也不像太子,还说姜黄色只有主母那样冷艳嫩白才撑得住、称得上,她们这些丫鬟们,千万别起萤虫与明月争辉的心思。
看着晴芳若有所思,流光接着说了更多直白劝告,是不方便转述给主子们听的。
总而言之,流光意思就是,她自小服侍顾凝熙近十年了,深深认识到这位爷就是个画中人,甚至说木头人都不过分,不要打他的主意,没有好下场。
她生怕晴芳爬床,主子爷不要不说,更重要是会被主母厌弃。
晴芳本就没有这份心思,自然领情流光的提醒,也喜欢流光心眼正、手脚勤,今早找到机会,便向陶心荷添补上自己的意见:“您谋划着从她们三人里提一个起来作大丫鬟,奴婢觉得,流光最为合适。”。
“嗯,你调理小丫鬟们一向拿手,等正月上元节后,看她没有差错,就提成大丫鬟吧。”陶心荷无可无不可,应下了。她还不知道今后流光能帮她多大的忙。
晴芳蹲身行礼道:“奴婢代流光谢过夫人。”察觉到陶心荷懒懒的,她已经乖觉地将称呼换回了夫人。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讶异男声:“你是不是叫流光来着?”
陶心荷主仆迎声看去,门被推开,前面是低着头、手捧红衣的流光。
她行礼蹲福,更加显露出身后伟岸男子,正是散着头发,披着长袍的顾凝熙。
郎绝独艳,风采无双。即使晨起慵倦、衣衫不整,顾凝熙看上去还是芝兰玉树一般,君子如兰的气质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还多了丝魏晋风流的韵味,总是无知无觉地霸道占据旁人视线。
陶心荷知道顾凝熙是来找她,心底第一个感受是欢欣。随之恨自己不争气,咬咬唇,愤愤瞥过头去,不再看他。
顾凝熙跨门而入,施施然走了过来,目光睃巡,暂未开口。
流光快速解释道:“夫人,奴婢取衣路过正房,爷叫住奴婢问夫人去向,这便过来了。”
陶心荷从流光想到府中伺候顾凝熙的三个小丫鬟,都是顾老夫人陆续拨来的的。
流光原名攀光,在陶心荷婚后没几日就请主母重新赐名,所以流光是她后改的。
攀光、追云、逐月,在顾老夫人心里,她派来照顾孙子的这些年轻漂亮女子,攀哪道光,追什么云,逐何等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陶心荷不情愿地在心底承认,单看身姿面皮,顾凝熙确实皎如云月。那又如何,谎言满口,金玉其外而已!
已经整理好了心情,陶心荷淡淡一笑,朝小丫鬟颔首:“你受累,正好,快来帮我穿上。”
顾凝熙闻声而动,确认了穿月白色底衣这位正是自家娘子,两步靠到陶心荷身边。
暗自对照女子个头身形,恰是记忆中的荷娘,顾凝熙终于开口,自顾自亲昵地说:“今晨睁眼,却发现娘子不在房内,为夫急得团团转。怎么今日到客房来盥洗了,一路走来多冷,冻坏了我娘子可怎生是好。”
说着,他想要如同往常般揽住娇妻肩头,陶心荷却转身走到两个丫鬟处,张开双臂等候穿衣。
“看你睡得香,怕我梳洗更衣闹出动静来,扰你清梦。你也快回正房收拾自己吧,现在这模样多不成体统。”陶心荷将自己秀发从衣领中拨出来,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
顾凝熙暗自皱眉,眯了眯眼,掩下清光,清楚感到了娘子的冷淡。
难道她还在生昨晚的气么?是气自己晚归?认错人?还是胭脂?
顾凝熙想想,也许是自己昨晚醉意犹存,话没说透,才让娘子郁结在心。
“娘子,为夫错了。容我再跟你细细说说昨日情形,好不好?”顾凝熙放柔了语气,听着诚恳和缓。
陶心荷却回道:“那岂不是老调重弹?我都明白了,你不用再解释什么。”她拒绝再听夫君编造的谎言,径自坐好,吩咐丫鬟们为她梳发。
顾凝熙深深看了陶心荷好一阵子,像是要把今日身穿水红的娘子刻在脑子里。
他不敢问也不敢想娘子为何不再穿姜黄色,只能用心分辨今日娘子衣装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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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一言不发地就旁看着,陶心荷心底波澜起伏,又厌他眼神又不愿出口示弱,反倒把背挺直了三分。
娘子上着曲领掐腰短袄,下配同色六幅曳地裙,整套应该是由刻丝加厚、暗印宝相花的樱花红懋乡绡布匹所裁,领口袖口加饰湖青色云水纹,裙摆处盘金压彩线。
原来女眷袄裙有许多细小巧思,顾凝熙好像依赖颜色太久,都忘记了自己原来这番观察的本领。
他在心底对自己苦笑一声,还不是被娘子宠的。
看着陶心荷任由丫鬟们摆弄头脸,发式肯定也不是翘尾髻了,顾凝熙知道女眷梳妆打扰不得,有多少话也只能过后再解释了。
怀着万一片刻后再见面不能第一瞬认出娘子的隐忧,顾凝熙依依不舍地挪动脚步回去正房,自有追云、逐月伺候他梳洗。其实他自力更生惯了,丫鬟们不过是远远地添水递衣而已。
夫妻二人倒是相对着用了早膳,由于顾家一向讲究食不言以养生,顾凝熙满肚子的话等着饭后吐露。
刚刚漱口毕,下人们就传进来老顾府的消息,原来是老太太听说孙子病愈了,让顾凝熙今日过府给她看看。
长辈有召不可辞,顾凝熙即使苦恼,也要前去。
边拿起娘子款款放于桌上的送老顾府的年礼单子,顾凝熙边轻声问陶心荷要不要一同去见祖母。
以往不用他提及,娘子必然陪在他身边。但是今日两人间气氛不对,他心里没谱。
陶心荷果然摇头婉拒,漂亮话说了不少,什么老太太最想看的是孙子,祖孙二人才好说私房话啦,什么府中杂事一大堆等她处置走不开啦,什么照顾夫君多日、深感疲惫想偷懒在府中歇着啦,堵得顾凝熙接不上话。
“荷娘,我见见祖母,安安老人家的心,去去就回,你等等我,一同用午膳好不好?我真的有好多事情想与你商议。”顾凝熙无计可施,祭出哀兵之策,用上卑微叠词,话说得绵软极了。
“快去吧。”陶心荷却不置可否,摆摆手就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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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走后,陶心荷只觉畅快,看到晴芳欲言又止的担忧脸色,拍拍忠心丫鬟的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然后便有条不紊处理府内外事务。
明日小年,再后面就是正月,每天都有喜庆热闹的讲究说头,这是最要紧的喜事。
夫君那点烂糟等年后再追究不迟,她陶心荷拿得起放得下,又不会强求,能做夫妻就做,缘分若是尽了,大不了和离回陶府便是。
想到娘家,陶心荷记起如今是弟媳洪氏掌事,新媳妇操持年节第一年,说不定遇多少磕绊呢。她便动了心思,吩咐下人安排,自己下午回娘家帮衬帮衬。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从外院传来,说是向阳酒肆的掌柜特来拜会顾司丞。
陶心荷有些惊讶,向阳酒肆和他们府向无往来,怎么赶年根儿登门?
不知怎地,昨晚顾凝熙说酒肆中被同僚灌醉的话浮上心头,陶心荷想起向阳酒肆就开在离礼部不远处的繁华街面,不禁咯噔一下,夫君不会确实说了真话吧?
那又如何,自己亲眼看到他私会七娘,这桩变心的罪名总是跑不掉的。他病前说谎礼部忙碌,也是前证。陶心荷按按心口,不知想听到怎样的消息,让下人将掌柜请了进来。
向阳酒肆掌柜一张喜洋洋、圆乎乎的胖脸,初次见陶心荷,却自来熟得很,提早拜年的吉祥话一串一串丝毫不打磕巴,顺带手推荐了自家酒肆,直说除了男宾爱喝的烈酒百滴醉、梨花白、罗浮春等,也有不少适宜女眷小酌的桃花酿、浅梦酒、蒲桃澈、玉华春、绕人香等。
还是随侍在侧的晴芳打断了掌柜报菜名一般的宣传,替陶心荷问道:“不知掌柜的有什么事体?”
掌柜的笑呵呵拍着脑门说:“小的有幸,今日得见顾司丞夫人仙颜,喜悦之下险些误了正事。”
他将手边刻着向阳酒肆徽记的尺余长柳木漆彩匣子呈给晴芳,由她拿给陶心荷。
陶心荷不明所以,轻轻拨开木匣明锁,打开就看到,最上面摆着一条叠放整齐的围巾。
正是她昨日见到别的女子亲自帮夫君整理的那条茄紫色棉布围巾!
围巾怎么在酒肆掌柜这里,还送了回来?
不愿意再看这条围巾一眼,“啪”的盖上盖子,陶心荷悄悄调整呼吸,平复心绪。
她捏紧匣角,柔嫩手心被咯得生疼发红,才能回神专心细听掌柜的交代前因后果:
“顾夫人,想必您知道,昨晚礼部包下了小的酒肆,从衙门下值就一道过来,包括被其他大人拽着衣袖而来的顾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陶心荷边听边想,难道夫君说的是真话,昨夜确是与礼部众人在酒肆饮酒!
可是据她来往宴席上接触,感觉张尚书不像是这样与下级打成一片的上司。
这又作何解?
掌柜的总不会特地上门来欺瞒自己吧?
昨夜夫君没说哪家酒肆,自己更没问,如今知道了,用心去查,总能确认真假。
陶心荷将膝上木匣移到桌旁,顺手推远些不想看到。
她客气劝对方饮茶,然后款款提出疑问:“掌柜的,请容我失礼问问,昨晚张尚书也在么?他们多少人聚众豪饮,不怕误了今日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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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放下茶盏接话:“夫人心细如发。往常礼部必不会如此,他们也是第一回 来小肆包场。小的从大人们言谈间知道,张尚书老当益壮,昨日得知自己小妾有喜了,又逢腊月二十一,是他老人家娘亲的冥寿,深觉祖上有灵,兴致上来,便难得地请礼部大人们一同乐呵乐呵。”
微微蹙了蹙远山长眉,陶心荷低头端茶轻抿,掩住撇嘴的冲动。
知人知面不知心,张尚书竟然如此胡闹?
陶心荷暗想,张尚书的孙子都成丁了,快六十的老翁,一树梨花压海棠不以为耻,因为小妾有孕就带着下属们一同胡闹。
亏他们还是礼部衙门,主管朝野礼仪,羞也不羞。可怜张尚书家中老妻,知道夫君为此在外大肆庆祝么?设身处地一想,陶心荷都觉得心酸窘迫。
哼,夫君近日荒唐,说不定就是上行下效呢。陶心荷同情罢张尚书夫人,思绪自然转到顾凝熙身上,不过很快被掌柜言语拉回了神。
掌柜的声音传来:“人数么?大约有三十位大人。”他掰着胖胖手指数了几轮,数清楚了。
做生意的人就是有能耐见缝插针说好听话:“小的说句僭越的话,顾大人只怕是五品里最年轻的,年轻人里官阶最高的,实在是独领风骚。大人们你来我往,言笑着共同庆贺小年,饮酒相合。那场面真是风流热闹,小的深觉荣幸。”
至于差事,衙门小年就封印了,算来不过今日一天,大人们安排妥当了,留几个吏员守礼部,倒也不妨事。”
掌柜的话严丝合缝,陶心荷终于确信,夫君那一身酒气是应酬同僚所致,而非去喝不正经花酒了。
陶心荷忆起自己睡不着,胡思乱想、凭空生出的什么八娘九娘,原来钻了牛角尖,作茧自缚。
现在回头琢磨,实在可笑,不知怎地,她心头为之一松。
掌柜的滔滔不绝:“顾大人好像量浅些,不不不,是因为好多大人都奔着顾大人去劝酒,说是难得顾大人赏面出席,殊为难得,必须喝个尽兴。然后呢,顾大人就不胜酒力,在席上趴睡过去。”
陶心荷生出新的疑问:“同僚们一处喝酒,肯带我家司丞,倒是份情谊。不过在桌上趴睡,到底不适,难道不会片刻即醒么?我家夫君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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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去老顾府的马车上,顾凝熙把玩着烫金的大红年礼单子,漫不经心大略扫过。
供奉祖父的、孝敬祖母的、赠三叔一家的,娘子安排得样样条理分明,让人一丝错都挑不出来。
她甚至还嘱咐自己,从老顾府出来,再去趟二叔府上,一并将礼送到,免得落下厚此薄彼的嫌疑。
娘子的周全妥帖是自己早知的,然而她今早那般疏离冷淡,却令顾凝熙无措,到底该如何补救?
车厢里还有他的两名贴身小厮,正是识书、识画双胞胎,常是轮班跟随顾凝熙,每每以一身皂袍出现在主子面前。
顾凝熙总是随口叫名,不管对错,小厮都是笑呵呵应的。他也懒得分辨谁是谁。
今日则不同,识书一脸焦急,快速禀道:“爷,下奴是识书。自您月初病倒,下奴就没见过您了。因为被夫人扣住,呜呜呜,下奴还以为今后都不能服侍爷了。
昨日好容易被放出来,又被夫人逼问,带她们去莫家巷口,看到您和莫姑娘,嗯,正相会。下奴还吐露了一些您与他家纠葛,请爷恕罪。”
闻言,顾凝熙从沉思中惊醒,来不及追问小厮,仔细回忆昨日自己与七娘在巷口的辞别举动。
好像有拉扯,要是娘子看到,必然误会!
原来症结在此,娘子昨晚至今种种异样,只怕都从这里生发。
都怪自己踌躇,没有早向娘子坦白。
有些头疼地用修长指节扣扣鬓边,顾凝熙想起昨日被打乱的计划。
从巷口离去后,他首次踏足首饰店,生疏问询伙计,翘尾髻佩戴什么发饰为好。
悉心挑选片刻,顾凝熙终于买好要哄娘子开心的一对压发饰品。
他出店就欲回府,想与娘子细细分说清楚。
不料被路过的同僚看到,经过提醒,他转道去礼部销假。
顾凝熙原想着露个脸就能走人,谁知上司的上司张尚书正要宴请众人,真是捡日不如撞日,众人齐笑他来得巧。
顾凝熙不善推拒,被跳脱些的同僚扯住衣袖,因为不确认对方是谁,他急出一头细汗,却无奈同行。
待入酒肆,他被大家群起攻之,左推右拒都不得其法。
顾凝熙平生饮酒不多,几杯落肚便醉倒睡去。
结果误事了!
让娘子误会更深了。
顾凝熙心底叹着自己错上加错,面上不动如山吩咐道:“我昨日下午到燕春阁买了一对鎏金压发,却没带在身上。可能落在向阳酒肆了,你们两不管谁,去酒肆寻寻看。”
识画看着双胞胎弟弟对自己挤眉弄眼,知道识书还有话想跟主子说,便抬头出声应道:“是,爷,下奴识画,这就下车去酒肆。稍后到二老爷府上寻您复命。”
顾凝熙点点头,识画和赶车马夫说了几句,待速度稍减就跳车走了。
识书这才细细讲了经过,尤其是顾凝熙含着笑,从夫人所在的馄饨摊前目不斜视、大步走过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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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夫人当时的面色通红,像要滴下血来,说不定是强忍着哭意和怒意。
觑着顾凝熙神态,识书又大着胆子问,爷是不是想要纳莫七七为妾。让识画去找的压发,是不是要送给这女子的礼物。
顾凝熙疑惑:“为何你猜是送给七娘的?我是买来要送给夫人。”
识书没敢再说,这不是与夫人成婚三年多来,从没见爷购置过女子衣饰等物件么?
顾凝熙肃着脸色叮嘱:“不许乱猜嚼舌根,七娘清白姑娘家,哪里禁得住这般抹黑?让夫人听见了更是不好。我们与莫家会以干亲走动。待我与夫人商议好了再吩咐你们。”
昨日今朝,被莫启、识书分别问到脸上是否要纳侧,顾凝熙惊觉自己举止逾矩,自省之余,想着以后还是要离莫七七远些,以免误人误己。
“待请求娘子留意牵线,给七娘定了亲,再亲戚间自然往来也不为迟。”顾凝熙自言自语道。
顾凝熙叹口气,可惜自己不能像看莫七七一般清楚看清楚娘子神色,不然昨晚除了语气,总能从娘子脸上看出些端倪,那便宁可不睡,也要当即辩白才是。
很快到了老顾府,顾凝熙安排识书与迎出来的管家交割一车的礼品,他则走进中堂拜会祖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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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花厅里,酒肆掌柜的话音连绵不断,快赶上说书人了:
“夫人言之成理。趴睡自然不妥。小的想,怎么能委屈了大人们呢?就招呼伙计将顾大人扶到本肆客房中歇息了。在他之后,还有十数位大人也陆续歇在客房里,小店逢毕生辉啊。”
掌柜的笑得更大,“今晨,本肆陆续送各位大人回府。只有顾大人,昨日夜里转醒,不顾步履踉跄,执意要走,小店送客的车马深夜又不齐备,劝了一阵都扭转不了顾大人的主意,就送顾大人到街口而已。”
“说来不怕夫人笑话,小的牵挂了顾大人一整晚呢,生怕夜寒路暗,顾大人连醒酒汤都等不及喝,万一路上出个差错可怎么好。所以,小的今日冒昧登门,一是给顾大人顾夫人请安拜个早年,二来啊,也将顾大人落到客房的物件送回来。”
掌柜的说罢,指指桌角的木匣,示意里面正是顾凝熙没带走的随身物品。
这围巾,明明是夫君瞒着自己都要去见的女子所赠,说不定都算两人的定情信物了。
他怎么随意丢在酒肆中?若是掌柜的没送来,他可去哪里找寻?将来如何跟那位七娘交代?
哼!夫君这人!
陶心荷心底泛起一丝愤懑,不知为何而起。随之生起疑惑,以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推断,还以为夫君想纳侧藏美,难道不是?
总不会,自己误会夫君了吧?
掌柜的还在念叨不休:“本肆前店后院,干净清幽,女眷们来小住都可以,顾夫人有空去看看就知道了。”
陶心荷终于抬手,如愿看到掌柜停口,看向自己。
昨夜挂在心上的种种,晚归和醉酒都有了出处,那么胭脂呢?陶心荷沉默着思考,待问不问。
掌柜的仿佛想起什么来,忙不迭解释道:“小肆平时是有佐酒胡姬,但是昨晚怎么会让她们出来给大人们添乱呢?官员不得嫖宿,人尽皆知,夫人尽管放心,大人们饮的都是清静酒。”
“咳咳,就是吧,顾大人最早醉过去,其他大人们也有些上头,举止不像平日那么拘谨。”欲言又止的掌柜,话说半截,留神观察陶心荷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顾凝熙喝醉了,被捉弄了,惹娘子误会了吧?该打!
话说天使读者们,你们猜,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喝不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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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掌柜的挠挠头“嘿嘿”道:“有位大人说,顾大人常常将自家夫人挂在嘴上,夫妻恩爱惹人眼热,干脆给添添乱,让顾大人家刮倒葡萄架。①”接下来要说的话,好像他也跟着不好意思,暂且停口,观察上座的顾夫人神色。
陶心荷有些不自在地清咳一声,精致绣鞋内足尖微蜷又放开,幸好裙摆平稳,还算不露声色。
挂在嘴上?
夫君都说她什么了?
难道夫君平日在同僚心中是这么个形象么?
她怎么觉得有点羞窘呢?
敛下眼帘,陶心荷低低“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掌柜所言,同时感觉心底砰砰跳了起来。
何谓添乱?
难道那个七娘是同僚们设计夫君的么?
若是这样多好,总比夫君生了贰心强出百倍。
掌柜的摊开来解释:“他们问小的借了些胡姬常用的胭脂,几位大人趁顾大人枕臂小眠,就,啊,就轻轻涂抹到脸上了。不是小的吹,顾大人真是好看,那侧颜,绝了!”
“顾大人醒来时候,小的正盯着伙计们打扫前厅,一时眯瞪,忘记提醒他脸上胭脂。夫人一定没有见怪顾大人吧?”
陶心荷不答,冷淡矜持地笑笑,见怪不见怪都是夫妻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来胭脂是因同僚轻佻,说到底还是夫君脸盲、待人冷淡,人缘不够好才会被捉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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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设想了下,若是平日,自己看到避人唯恐不及的夫君脸挂红彩,肯定会调侃一二,那是因为心中笃定,夫君定不是主动沾染的。
然而昨晚情形特殊,她心灰意冷,胭脂一事连提都没提,白费了掌柜的巴巴解释了。
看掌柜没有继续说什么七娘的意思,估摸是宴席上没提。所以这女子与礼部同僚无关,还是夫君私下结识的。陶心荷咽下隐秘的失落,谢过掌柜的。
掌柜的连道不敢当,再指着木匣殷勤说道:“夫人,匣子里装着两样物什,上面的围巾,是顾大人一进酒肆就解下、置于席旁的。下面是后来在他房中发现的一方漂亮锦盒,看那大小,想来是顾大人房内休憩时候,从袖袋里掉出来的。”
“顾大人走得急,我们收拾时候才发现,小的忙不迭给送来,丝毫无损,请夫人查验。”
陶心荷有些惊异,她方才只看到围巾就关上了匣盖,根本没注意下面还盖着他物。
现下她拈过木匣打开,将围巾抖出来放到一边,果然看到一个掌心大小的方正锦盒。
盒子看上去眼熟,像京城有名的珠宝首饰铺子燕春阁的制式。然而怎么会与夫君扯上关系?
陶心荷怀着疑虑,用嫩笋般的葱白食指轻轻按下暗扣,盒子应声弹开。
一对喜鹊登枝造型的串珠鎏金压发,左右相对地躺在洁净柔白的绢面上。白日阳光正好,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照射于上,显得流光溢彩、金玉生辉。
“这是顾司丞的物件?确定没弄错?”陶心荷忍不住问出来。
与此同时,她细细端详其中一枚压发,簇新、精巧,自己上个月去逛燕春阁,还没见过这个花样,想必是新打造制款。
掌柜的连连点头。
可是,夫君身上怎会有女眷发饰?陶心荷暗自咬唇,心底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顾凝熙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娘子我回来了。听说向阳酒肆掌柜的来了?”
能让一向守礼自持的顾凝熙人未到声先至,充分体现了他的急切。
不想让外人看夫妻笑话,陶心荷向着掌柜颔首笑笑,起身迎出门去,晴芳和流光守在花厅内。
跨过门槛,到了行路生风的顾凝熙面前,她刚想出言招呼,就被狠盯住自己看了几眼的夫君先问:“娘子?”
陶心荷自失一笑,这人新婚时期才会这样,每次见面先确认。后来则常是自己主动出声,更有固定衣饰加持,多久没听到这声投石问路的“娘子”了。
看来,顾凝熙是被昨晚自己与晴芳换衣吓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思绪飞转,不耽误唇边溢出一丝轻应声。
顾凝熙确认后,一把攥住陶心荷双手,饱含深情再呼一声“娘子”,语音语调与前一声大不相同。
他想要将莫七七之事立即说给荷娘听。
“酒肆掌柜的来拜访你,正在花厅内坐着吃茶,夫君来招呼一声。”陶心荷轻言慢语回应前言。
她不想与收女子围巾作礼的夫君面对面,试图将手抽回好转身,却发觉顾凝熙大掌挟制的力道恰好,既没有捏疼她,又握得牢靠。
“放开。”感觉到身后厅内,掌柜的与丫鬟们闲谈声突兀停下了,陶心荷猜着是不是夫妻拉扯被他们看到,深觉丢脸,声音极低地斥道,却换来顾凝熙摇头加一句同样低声的“不要”。
闺房内外都分不清爽了么?顾凝熙从来只在二人独处时动手动脚,如今光天化日,自己都明说有客了,他怎么一反常态不放手呢?
难道是跟着什么七娘学浪荡了?陶心荷恨恨想道。
然而自己两手被抓,连转身都不行,夫妻二人放着客人不管却卡在门外,总不是办法。
她灵机一动放软嗓音点明:“你让我怎么走路?”
顾凝熙自然听出娘子的软化,心头一松,霁然一笑,大方放开陶心荷一只手,却牢牢握住她右手。
这还不够,他得寸进尺十指交缠,紧密相扣,然后谓叹着说:“娘子请。”示意陶心荷与他一同进花厅待客。
陶心荷斜瞥一眼,两人衣袖自然垂下多少遮挡了些,只是女子红衣与男子珠灰布料交叠,看着还是欲盖弥彰,只能暗自磨牙。
且等着,等掌柜的走了,再冷下脸来,好好与顾凝熙算算他的混账!
她一面想顾凝熙有没有这般牵过别人的手,一面隐忍着、努力如常般迈步向前。
顾凝熙跟着娘子的步伐,带三分得意、三分小心与她并肩走到上首主位,难得主动出声与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寒暄,反正娘子方才说过了,这人定然是酒肆掌柜,再不会错。
作者有话要说:
刮倒葡萄架——出自《笑林广记》,隐晦含义:指后院着火,与老婆吵架。
请允许小作者将笑话搬运过来,希望逗你一乐:
《笑林广记》:
有一吏惧内,一日被妻挝碎面皮。
明日上堂,太守见而问之,吏权词以对曰:晚上乘凉,被葡萄架架倒下,故此刮破了。
太守不信,曰:这一定是你妻子挝碎的,快差皂隶拿来。
不意奶奶在后堂潜听,大怒抢出堂外。
太守慌谓吏曰:你且暂退,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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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天使读者,你们一个收一个收,让小作者上了心仪的榜单,好想把这份开心隔着屏幕分享给你,祝大家看文开心吧。从今天1月6日(周四)到1月12日(下周三)依然日更,每天15点准时发出,再次感谢大家的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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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且不说向阳酒肆掌柜如何受宠若惊,怎样大肆吹捧顾司丞,他们夫妇应下有空去酒肆小住等。
一送走客人,陶心荷立刻冷下面容,将不断暗戳戳揉弄自己手指的大手使劲甩开。
“夫君在哪里学的轻浮做派?”她硬声质问,先发制人。
顾凝熙环顾花厅,虽说不比正房私密,也算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不能再拖了,尽快陈情才是要紧。
他先向着陶心荷方向轻柔安抚两句:“因为我想念娘子,才一时忘情。”然后对穿梭着整理收拾的丫鬟、婆子们道:“你们先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晴芳作为领头的,闻言看向陶心荷,见主母先是摇头,方欲出声说请爷见谅,她们还需在厅内忙碌,又见陶心荷咬唇、提气,改了主意,挥手示意她们退出。
五六个下人立即弓身告退,走在最后的小丫鬟颇有眼力见地将大门关上。
“吱呀”声后,就留夫妻二人独处。
陶心荷看着顾凝熙的脸心烦意乱,索性一言不发,背转过身闭目养神,留个背影给他。
反正看不清楚娘子面目,当面和背面对顾凝熙来说无甚区别。
他吞咽两下,喉结滚动,消除些许忐忑,然后一鼓作气,从九月初三在贡院门口见到莫七七开始说起,一路讲到昨日认义亲和巷口辞别。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陶心荷从夫君口中,听到了另一个女子与他相处的情形。听着听着,她不知不觉转过头,专注凝视顾凝熙神情,仿佛想从他脸上印证些什么。
“所以,天上地下,芸芸众生,你只能看清楚这位莫七七的面容?”终于等到顾凝熙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陶心荷喃喃问道,音近哽咽。
这个头点得沉重无比,顾凝熙还是紧抿着唇颔首,鼻端长长呼出一口等娘子回应憋久了的气息。
他心里忽上忽下,回思自己方才描白言语,有无失当之处,柔声补充道:“确实如此,令我十分费解。因此钻了牛角尖,多日来委屈娘子。然而我和七娘清清白白,娘子要信我。”
两行清泪悄无声息从陶心荷眼中滚落下来,颗颗晶莹如豆粒大,挂在腮边欲坠不坠,平添多少楚楚风致。
她一字一顿,艰难重复道:“所以,天上地下,芸芸众生,你,只能,看清楚,这位,莫七七的,面容。”
人的五官只是组合起来,在顾凝熙眼中模糊成一片而已,眼泪还是看得清楚。
极少见娘子落泪,他大惊失色,左右看看一时找不到帕子,笨手笨脚随意甩一下,抓住自己衣袖,疼惜地凑到陶心荷脸颊处,用厚实袖口布料为她一点一点拭去泪珠儿。
感受着手边布料逐渐濡湿温热,顾凝熙对娘子的痛楚感同身受,他何尝不是为此纠结自苦。
也许认为义亲是最好的办法了吧,这样与七娘距离不远不近,他可以偶尔一睹真实的人物清晰面目,又不致引发误会麻烦。
不知娘子方才听清楚没有,他昨日已经敲定名分,症结已解了。
陶心荷坐在大大圈椅上,双肩紧扣,十指互绞,身姿绷紧到了极点,整个人手脚发冷。
虽然眼泪止不住,幸有顾凝熙衣袖遮脸,倒还罢了。她使劲咬住下唇软肉不松口,甚至尝到了血气,感觉到皮肉被咬破的疼痛,也不许自己发出嚎啕声音。
天意弄人。
她脑中不断盘旋的,只有这四个字。
顾凝熙敏感发现,娘子身周不像今早那般充盈着排斥。
他之前是隔着两张椅子之间的平几,探身举袖拭泪,现在,他轻轻站起挪到娘子身前,微微俯身,试探性、一点一点、缓慢地环住陶心荷肩头,将她侧身搂入怀中。
被动倒向熟悉的、坚实的男子胸口,陶心荷没有挣扎,不自觉放软了筋肉,耳廓恰好贴在顾凝熙心口。听着夫君也在急促跳动不休的心,感受他深重呼吸起伏的胸,她奇异般地获得了些许平静。
两人各自无言,共同消化着情绪。
片刻之后,陶心荷觉得委屈倾泻了不少,泪势有所缓解,唇齿终于放松,脱口而出一个泪嗝。
轻微的“嗝~”声让陶心荷羞赧一瞬,随即想想,这里也没外人,倒也还好。
不知道冤家听到没有,现在的姿势,她又看不到顾凝熙的神情,总不会笑话她吧。
她倚靠着的顾凝熙胸前,已经洇得湿漉漉一大片,余光看去,珠灰衣料变成深灰。
陶心荷不适地调整了下姿势,却被顾凝熙误会,以为她要逃开,连忙将娘子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用两手捧住陶心荷脸颊,像是捧着一颗心一般,虔诚地托扶住她、包扣着她。
顾凝熙嫌自己弯着腰身说话不便,直接屈膝前后腿蹲下,手在娘子脸上不忍放开,便连长袍的袍角落到地面都顾不得了。
他这一蹲,两人上下对调,陶心荷看他眼睫都根根分明,这个男子得天独厚,被日光镀上一层金边,更添仙气,即使一脸狼狈急切,整个人依然闪耀如光。
浓密长睫下,是顾凝熙一双上挑妖丽的狐狸大眼,深看进去,仿佛印着两个小小的自己。然而陶心荷心底明白,叹息着想,他看到的,不过就是个瓦片脸娘子罢了。
顾宁熙仰头,迎着娘子审视的目光,叹息着说:“娘子,你还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为夫行差踏错,任你打骂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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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页
见陶心荷不动,顾凝熙从她脸边滑落下来一只手,就势抓住陶心荷的柔荑,牵引着拉到自己胸前,团起她五指成拳,挺挺胸膛,示意娘子可以粉拳以对,怎么解恨怎么来。
半眯起眼,顾凝熙却没等到什么疼痛,再看去,陶心荷已经变了姿势,用她两手掰下顾凝熙流连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大掌。
“蹲着像什么样子,夫君还是起身,我细问问你。”陶心荷假装自己没有留恋夫君掌心的温暖,将他的手掷回去,调整了情绪,尽力冷声说道。
将自己的所有疑虑问清楚之后,才能知道夫妻之间,是否还有挽救回旋的余地。
闻言便知事有转机,顾凝熙大喜过望,迅疾站直,边掸衣袍,边喜形于色地亮声应道:“娘子尽管问,皇天后土作证,为夫再无一字欺瞒。若有蒙蔽娘子的心思,那就让我,唔。”
陶心荷借着距离极近的便利,狠狠踩了顾凝熙一脚,不许他胡说。
顾凝熙喜不自胜,连连道“娘子快问。”
人在府中却魂不守舍的情况暂且不论,单单清理顾凝熙近来桩桩件件打着礼部执勤幌子的外出。
陶心荷记性极佳,某日夫君说了什么,几时出府几时归,如数家珍,慢条斯理问遍。
顾凝熙咬牙逐一分说,他是去了莫家小院还是附近茶楼,与莫启细细谈论了哪本书,赠银、药、书几何;在茶楼点了什么茶水点心,静坐了几时,凡此等等。
陶心荷暗暗掐指细算,发现顾凝熙说谎骗了她二十四回。
呵,男人。
他从贡院回府是十月初四,作践自己身体浴雪病倒是腊月初九。两个月零五日,摊算下来,顾凝熙不到三日就要对自己说一则谎言!
最后一通则是他病愈后,腊月二十一午间,也就是昨日,告诉自己去礼部销假,实则急匆匆去了莫家。
他见女子次数是二十四回中的八回,不过三居其一,比自己猜想的要少很多。
可是一想到他痴痴盯着别的女子看了八回,用那种专注的、自己从来没得到过的眼神,陶心荷就觉得像是有小鼠利齿噬咬心头,暗痛不已。
再者,他说要先与莫启商议认亲妥当,再回来告诉自己,为何不是反过来?
为何不考虑自己愿不愿意认这兄妹俩为义亲?
陶心荷越问脸色越冷,到最后彻底沉默下来。
顾凝熙这次真的和盘托出,再无一丝瞒骗。
说着说着却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是娘子执意追问细节的,怎么又恢复抗拒的神态了?
“娘子,我说的都是真话。识书识画都能作证,还有莫家兄妹。哦,茶楼伙计也认准我了,每次都招呼殷勤,要不我把他们请来,做个人证?”顾凝熙拧眉想想,提出这般方案。
陶心荷倒是不怀疑他矫言粉饰,夫妻三年,她比顾凝熙以为的更了解他。
从头到尾听过,大致能分辨前后是否一致、能否对得上卯,她判断着,夫君今日所言应该确是真话。
就是难为他也每一样记得牢靠了,哼。是念兹在兹么?
“除了骗我外出这类,你还说过什么谎言?”陶心荷不接顾凝熙“人证”话茬,另问一题。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再没有欺瞒娘子之事了。”顾凝熙斩钉截铁道。
这番坦白让他卸去心头巨石,重捡君子的光风霁月,十分舒畅,直想抱起娘子转上两圈。
不过自己有错在先,没等到娘子松口,他如今不敢造次而已。
“真交代完全了?”陶心荷冷静下来,已想到一事,晲着顾凝熙如释重负的神情,用下巴点点酒肆掌柜带来的木匣,淡淡问道:“那里面是什么呢?”
顾凝熙依言打开,也是只看到覆在最上的围巾。
他不自在地抿抿唇,转开眼神,轻声解释道:“是我不好,与七娘在大众广众举止失常。想必娘子也看到了,这条是她作为义妹相赠的围巾。当时我没留意馄饨摊位,今日才知晓娘子正在当场,实在又羞又愧。”
“这位七娘真是有心,昨日前脚知道多了你这位义兄,后脚就能拿出针脚细密的围巾来,女红相当了得。”陶心荷忍不住阴阳怪气,不过昨日亲见的冲击好歹淡去了,刺这么一句便作罢。
她要问的,实则是另一物。
“所以,夫君你投桃报李,购置下发饰回赠?还是早在围巾一事前就买好了,没来得及送给莫姑娘呢?”陶心荷以“莫姑娘”代称,划定界限。
不能稀里糊涂多个义妹,先弄清楚夫君与她纠葛到什么程度再说。
顾凝熙闻言一愣,发饰?
他如同陶心荷方才一般,翻找出木匣内锦盒。
带出盈然笑意,他将压发递给眼前人:“娘子想多了,这是为夫昨日下午,到燕春阁买给你的。哦,装在向阳酒肆匣子里,是掌柜送回来的?上午特特让识画去问,回来却告诉我,伙计说不清楚。原来早回到咱们府上了。”
陶心荷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只以为是顾凝熙要买来讨好新欢的,毕竟她从未收过夫君赠送女眷用物,一时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不知自己是想信还是想疑。
“铺里伙计介绍说这款最适合翘尾髻,颇能添彩。为夫正是为娘子买下的。说来惭愧,之前一直将娘子辛劳记在心间,却未曾表露,为夫不够体贴,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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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手持压发,凑近陶心荷,反复想着昨日伙计指点的如何插戴。却见娘子今日并未梳起翘尾髻,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样式,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犹豫着怎么摆弄。
陶心荷还在心底咀嚼第一次收到夫君赠礼的复杂感觉。是受宠若惊?还是早该如此?
夫君他此举真心讨好占几分,认错赎错占几分?
猛一回神,就见顾凝熙那副拧眉凝神又袖手踌躇的模样,稍稍一想,陶心荷也知道他从未接触过女子发饰,怕是为难了。
她“噗嗤”一笑,沉坠于心多日的烦忧被一一解释,豁然开朗,伸出手找顾凝熙接过压发,语气里带出了娇嗔:“你这样子,教我怎么看得下眼。”①
素手捏着精致饰物,陶心荷闭了闭眼,调整情态,然后紧盯顾凝熙,郑重问道:“夫君,莫要再瞒我。你真的能视莫七七如妹,不对她动男女心思?”
顾凝熙就差指天誓日,将心剖白给娘子听。
心底人与眼内人不是同一个,但他能分得一清二楚。而且今后会更加注意避嫌,不给娘子添烦忧。
“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己亲口起的誓,他时刻铭记于心。
陶心荷用粉嫩舌尖,悄悄舔舐新添的唇内破口,刺激着神智清醒,将顾凝熙说的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了咽下去。
听罢顾凝熙亲口说此生绝不纳妾养小星,陶心荷半释然半欣然,心底自劝道,虽然夫君瞒谎可恨,好歹没生外心,也算其情可悯。
即使因为他只能看清楚莫七七一事别扭着,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痛哭一场也该适可而止了。
他没有碰触到自己底线,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三年多夫妻情意,到底对两人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顾凝熙就看陶心荷叹口气,然后抬抬手,行云流水一般将那对压发稳稳插别到她脑后圆耸浓密发髻中,就像是长了后眼,大为叹服,啧啧赞叹。
“娘子真美,手也巧,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少贫嘴。帮我看看,压发位置正不正。不许上手碰乱了!”陶心荷顺着气氛,说着日常,揭过了莫七七这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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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这么一回,泪痕宛然,发丝散乱,陶心荷在丫鬟服侍下重新净面梳整。
沉吟一下,她吩咐手巧的追云:“正好早上的飞仙髻不成样子了,给我换成翘尾髻。”
明明主母只有鬓边漏出了两缕碎发,稍稍调整就可以,怎么就不成样子了?然而追云不敢多问,低声应是,轻柔打散了重梳。
妆台上铺了十来样刚从她头上拆下来的发饰,有挑心、金簪、步摇等等。陶心荷保持着头颈不动,伸手轻点散沒其中的压发,示意追云帮她插上。
追云看这喜鹊登枝图样的压发眼生,暗恼自己对夫人首饰看管不够尽责,手上一点没耽误,很快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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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送娘子出了花厅,乖觉地将围巾塞给识书,令他收起来不要再被夫人看到。
他没理会小厮提出的更衣建议,感受着衣衫上的佳人残泪一点点变干、转淡,心境奇妙。
下人传进来顾家二房主母派人递来的帖子,点名送给夫人,顾凝熙接过,心里诧异,还带出几分好奇。
他上午刚拜会过二叔一家,当时没听二婶说要找娘子有事啊。
说起二叔一家,四子三女,已有孙辈,人丁稠密。唯一真正嫡出的是堂妹顾如宁,刚刚十七岁,比娘子家三妹大不了多少。
最大的是总排行第三的顾凝烈,比顾凝熙小两岁,庶出却记在二婶名下,算作了嫡子。最小的庶幼女今年只有十岁。
二叔富贵闲人,大腹便便,腰带都比别人的长半圈,认肚子就能认出人来。
二婶娘家门第不高,自己性子又软,在妯娌三人中最没底气,没少受嫡婆婆就是顾凝熙祖母的冷待磋磨,直到他们一家在大家长顾丞相死后迅速搬出。
二婶对他一向和善亲热,大老远看到他就会招呼“熙哥儿”,真情实感的声调也会让顾凝熙会心一笑,回以周全的“二婶”称呼。
据娘亲说过,二婶曾经有一子与自己同岁,却夭折了。不知是不是移情,自顾凝熙有记忆以来,二婶对他一向很好,时不常送他亲手制的孩童衣裳、新鲜糕点,持续到他们大房搬离老顾府。
顾凝熙印象深刻的一次在懵懂幼时。某日他被同辈弟妹们惯常排挤欺侮后,躲进犄角旮旯独自反省,自己究竟为什么认不得他们谁是谁,莫非真是父亲违背祖母意愿娶了母亲的报应,生了个傻儿子。
是二婶高一声低一声叫着“熙哥儿”,找到了他,抱住他,给他擦去泪痕和污渍,不断念叨:“二婶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熙哥儿顶顶聪明,别理会他们。人这一辈子,能认准自己就够了。”
哄劝半晌,二婶亲自把他妥当送回大房,向父亲求情,自己那次才免了跪祠堂,所谓“消消少爷脾气”。
因此,顾凝熙始终念着二婶情谊,曾问过需不需要照应照应顾凝烈,被二婶摇头婉拒。
正当顾凝熙思索着二婶有什么事不托付自己而要找娘子时,陶心荷珊珊而来。
顾凝熙看到方才相对许久的水红衣衫,以为是娘子,正欲迎上前,却敏锐发现来人与娘子上午的发式不同,他又犹疑抿唇,拉开的步子一时待收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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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不会又一次捉弄他吧?
陶心荷信口问一句:“夫君怎么愣住了?”然后坐到桌前,示意下人们摆布开午膳。
顾凝熙听音识人,这才明白娘子在短短时候换了发髻样式,恢复成他熟悉的翘尾髻。
再定睛细看,自然察觉娘子佩戴了他送的新发饰。顾凝熙心中涌出一股淡淡甜意,嘴角勾起,又有一丝后怕,自己方才幸好没有乱说话。
“娘子飘飘然如洛神,我看得入迷了。”顾凝熙也在努力捡回夫妻原本相处时蜜里调油的状态,一边回应,一边坐到娘子身旁。
这顿比平日迟了三刻钟的午膳,虽说是家常菜色,夫妻用起来都觉香甜。顾凝熙更是频频为陶心荷夹菜,殷勤问咸淡冷热,两人同以往竟是翻了个个儿。
陶心荷昨夜并未安枕,如今心事已去,饭足意畅,困倦席卷而来,便想小寐片刻。
顾凝熙随手放下味道怪异、实在喝不惯的山楂苦丁茶盏,适时将二婶帖子递出。
陶心荷边看边告诉顾凝熙,是二婶下午要过府来,找自己商议顾如宁的亲事。
顾凝熙恍然大悟:“这些女眷事务,二婶找你就找对人了。宁娘定亲了?我却没什么印象。”
对于家族事务乃至外面的迎来送来,他一向倚仗娘子,并不算太上心,拧眉回想都不得法。
他蓦然忆起莫七七还比宁娘大一岁,她的亲事被自己包揽下来,说不定还得托付给娘子,如何开口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教我怎么看得下眼。”小作者斗胆,暗戳戳致敬《红楼梦》,用法用意取自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原文是:
玉钏儿见了这般,忍不住,便起身说道:“躺下罢!哪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
顺带手推荐作者下下一本《香菱不是孤女后》,正是《红楼梦》衍生文,点进作者专栏可见。
第13章
陶心荷不知夫君想起别的女子,只是摇摇头,示意没听到顾如宁定亲,打消了午睡的念头,抬袖掩住一个突然冒出的呵欠,认命地在府中等待二婶。
在顾凝熙眼中,就是看到娘子举起手臂,垂袖遮住下半张脸,微微歪了歪头,袖口被气息吹动,起伏一瞬。
他猜是娘子困倦地打了呵欠。
踌躇一下,顾凝熙柔声问道:“要不我来应酬,娘子去睡?”
现在听夫君的声音,又觉得温润顺耳了是怎么回事?
陶心荷暗笑自己,评判人物好坏全随心意。
她知道夫君与家族中人关系疏远,从祖母到侄辈,都是例行公事,大概就与二婶亲近些,那也得二婶主动张罗。
听了顾凝熙的提议,她有瞬间心动,想依言投奔高床软枕。
可是二婶上午见夫君不说,特意要过府来找自己,只怕事涉小儿女私隐,不方便大喇喇谈论。
罢了,自己能帮就帮吧,毕竟如宁妹妹和她一向投缘。
陶心荷便对顾凝熙说了这层意思,被大赞“娘子思虑周全”,逗得她含笑娇嗔回去。
看顾凝熙无事可做、捧起书本沉浸其中的样子,陶心荷总觉得不太舒爽,挑挑眉头,问道:“夫君,要不要再去探望探望你那莫家义弟义妹啊?”
她特地将“义妹”两字咬得极重。
反正,眼下她是不认所谓义亲的,自己亲妹、小姑子还不够她忙乱的么?
顾凝熙一本正经回应:“不必,我昨日已对莫家兄弟说过,各自安心过年。待年后请他们过府小聚,也认认嫂子。”
可能很快发现自己话语的毛病,顾凝熙连忙打补丁:“当然,娘子说了算,为夫全听你安排。”
“哼!”陶心荷不接话茬,一指头戳在顾凝熙脸颊,颇为用力,让男子刀劈斧裁的俊朗线条凹下去一块。
顾凝熙甘之如饴,还将脸向着陶心荷凑了凑,含混着道:“娘子怎么解气怎么来。”说话间险些咬到自己腮肉,只好闭口不言,维持笑容。
陶心荷轻“呸”一声,悻悻收回纤长食指。
看着夫君脸上明晃晃的指甲印子,她又有丝丝缕缕后悔和心疼,默默以指尖扣住掌心,不明所以磨磨后槽牙,一时不知接话说什么。
顾凝熙反倒开始滔滔不绝,与娘子分享昨晚一众同僚饮酒聚宴细节。
礼部官员昨晚大多是从衙司下值就进酒肆,以官服辨人是顾凝熙擅长的。
陶心荷就听夫君娓娓道:“昨晚众人恭贺张尚书家喜事,一名员外郎作诗,平仄不通,自罚三杯,放下酒盏又做一首,更加文不对题,实在好笑。还是他身旁的一名司正搀住,代吟了首前人诗作,才算圆场。”
“一名司丞来向我劝酒,用了《尔雅》里极生僻的典故,说我答得出,他喝一瓮,我答不出则满饮五杯。娘子你猜如何?我自然对答如流,就见他喝酒洒到官袍上,把一身绯色染成绛色了。”
“一名司正和一名员外郎联袂灌我。劝酒词快说出花儿来了,我回应家中内眷在等,不宜饮得过量。他们居然哄堂大笑,还说给左右旁人听,上来对我扯袖把臂,到底灌我喝了两盏,真真气人。”
陶心荷听得有几分趣味,看夫君言语间神色飞扬,想着,其实他心底是喜欢与同僚欢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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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可怜,因为脸盲,夫君不善交际,并无亲近友人。每日不过是礼部上值、府中读书,生活十分单调,陶心荷都比他忙碌些。
想起夫君上午说起莫启满腹才学,语带欣赏,提及两人对于学问诸多观点一致,相互启发,很有找到知己的意思。陶心荷对于莫家兄妹的天然厌恶,微微松动了些,或者至少将兄与妹,分开来想。
顾凝熙说罢昨晚之事,觉得酣畅淋漓,端起手边茶盏润唇,还是为山楂的酸与苦丁的苦而猛一粥眉。
不动声色艰难咽下这一口,顾凝熙想着要继续引逗娘子熬过困意,才好维持她的周全待客名声,转了转脑筋,又说起今日上午他到老顾府的见闻。
祖母身体还好,三叔三婶都不在府,听说分别出去交际了,不知忙些什么。
大堂哥顾凝然明明在府,祖母让下人去请,说让她最得意的两个孙子亲香亲香,顾凝熙却左右等不到人。
以为自己会忍耐着听完祖母念叨,但在顾老夫人说起荷娘的不是,譬如善妒、无子等,顾凝熙终于冷言反驳,几近无礼。
祖孙俩,谁也改不了谁的想法。顾凝熙仿佛体验到了父亲当年的痛苦与为难。
呵,长辈不认可自己娘子,自己便学父亲榜样,护妻爱妻,又有何不可!
自然,现在当着娘子,顾凝熙一句祖孙争端都没说,只随口提到,听说顾凝然又添两房妾室。
陶心荷听出夫君对于大堂哥的不屑之意,嫁过来三年,她了解情况日深,颇能共情夫君。
顾丞相三子数孙,他信奉“抱孙不抱子”,对儿子们极严厉,却对孙辈和善,尤其是对长房独孙顾凝熙。
顾老夫人的心尖尖则是幼子和其唯一嫡子顾凝然。
夫君三岁背《论语》,五岁开题做文章,被祖父夸了又夸,常带在身边教养栽培。
在老顾府,顾凝熙就是“别人家孩子”,将一众兄弟比到尘埃里,唯一缺点就是不会招呼人,所谓不懂礼。
顾凝然最是眼热泛酸,因为丞相嫡孙只有他和顾凝熙,比较得最直接惨烈。至于庶出二房记名嫡
子的顾凝烈,从不在他眼里。
仗着祖母撑腰,顾凝然带领自己庶弟们和二房庶弟们共七八人,千方百计挤兑顾凝熙,找大伯父告黑状拱火,主动跟顾凝熙结下了死结。
就连如今,顾凝然也梗着脖子等顾凝熙主动帮扶,等不到就在他任职的翰林院造谣生事。
陶心荷在宴席上听了不少这类抹黑夫君的谣传,每次都要一一澄清,心里对这位堂大伯子,和夫君感觉一样,腻歪得很。
“不提他了,败坏兴致。”陶心荷领情夫君这半晌的插科打诨,怜惜接话。
从老顾府想到自己娘家,陶心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夫君,我下午不得空,你自己去陶府送趟年礼,顺带把蔷娘接过来住到腊月二十九,好不好?”
顾凝熙刚心潮澎湃于娘子话语间的柔软,觉得真的翻篇,娘子谅解自己了。随即听到要自己一人登门岳家,一下子哽住。
岳父家倒是人口简单,岳母早逝,二小姨陶心蓉远嫁,他都没见过。
岳父陶成是同朝为官的工部员外郎,妻弟陶沐贤在书院读书,三小姨陶心蔷待字闺中,今年七月新添了弟媳洪氏,就这么几个主子。
问题症结在于,顾凝熙从未一个人去过,每次都是陪着娘子登门,娘子自会妥帖提醒他称呼“岳
丈”,悄悄告诉他眼前的年轻女子是小姨子还是弟媳。
陶家父子可不像顾家族人那般迁就顾凝熙,从不自报家门,对他也是爱答不理。
说到底还是嫌顾凝熙有疾,配不上陶心荷。自家女儿、长姐自然是最好最珍贵的。
顾凝熙看了眼钟漏,算算时间,犹豫着说:“娘子所言在理,是该于小年之前将年礼送到岳家。怪我病的不是时候,耽误到今日二十二。不过,岳父他们肯定更惦念娘子,要不,等二婶来府谈罢走后,我陪娘子一同回去?”
陶心荷摇头不依,她难得灵机一动,想出这个合情合礼、名正言顺让夫君小小为难窘迫一番的事项。
自己还要和他长久过日子,总不好刁难太过,然而被骗一场,到底如鲠在喉,日夜为他揪心烦忧的余悸犹存。
况且她刚发现,原本在花厅放着的围巾被顾凝熙藏起。那物件是莫七七所制所送,她虽不再过问,心里总是膈应。
打发夫君独自去陶府正好,借力打力给自己顺顺气。
父亲、弟弟见到顾凝熙,总会数落呲哒他几句,也是惯常景象。原本自己还嫌亲人挑刺,总要挡在前,为夫君解围。
这次就让顾凝熙独自去好好领受一番,她坐在府中想想那场面,都觉解气。
现在,当然要摆事实讲道理,占据高地,劝服夫君才行。
陶心荷主动搭住顾凝熙的手,眼波流转,巧笑嫣然,将自己的考虑一一说出:“夫君虑者在情,我想的却是实。一者,二婶难得登门,又神秘紧迫,说不定会谈多久,也许还留下来用晚膳,夫君哪里等得及。你我夫妻总不能等夜间回陶府吧?会惹邻人笑话的。”
她的手指在男子手背上似走还留,随话语轻点,惹得顾凝熙酥痒一片:
“二者,我家弟媳过门不到半年,成婚当时婆婆三年孝期未满,你我夫妻既未帮忙更没出席,我始终挂怀。如今,她首次操持一府过年内务,肯定千头万绪,我们作姐姐、姐夫的,总要上门问问有什么能帮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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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者,蔷娘早就吵着过来小住。我应下了,但是一直拖到现在。夫君正好去接她过来,住到年根,也省得她给她嫂子添乱。
好夫君,你去陶府这一趟,责任重大,我领你的情,好不好?就劳烦你快去快回,如何?”
终于拧腕握牢作乱的佳人玉手,顾凝熙点头应下,快速在脑中回想岳父和妻弟的身形、声音等特点。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大大们,假如你是荷娘,会怎么处理莫七七送的围巾呢?
或者换个情景,要是在现代,有个女生光明正大送你男朋友一双他很喜欢的限量版球鞋,你会怎么处理这双鞋?
期待看到你们的评论,HIGH起来,聊起来。
第14章
陶心荷这便安排打点送回娘家的各式礼物,顾凝熙时不时插话:“荷娘,岳父比妻弟高三分还是矮些来着?”“岳父没有蓄须,对吧?”“我应该与他们谈些什么?万一叫错了称呼怎么办?”
欣赏了一阵顾凝熙的紧张烦乱,她笑吟吟敷衍过去,直说“都是自家人,怎么会为难夫君呢?”终于将扰人的夫君送出府去,安心回府等候他的亲眷——顾家二婶造访。
坐在花厅,一时没留意,陶心荷端起半冷茶盏抿了口,苦得吐舌头,这才细看,发现自己拿错了夫君那盏消食茶。
她忍不住摇头笑笑,流光真是实诚的紧,自己悄悄暗示给爷的饭后茶里多放一两根苦丁,这丫鬟就加了半盏子的量!
方才夫君居然忍住没吐,还咽了下去,可惜自己当时没留意,不然定要细察他神色,想必有趣。
陶心荷边想,边轻轻将茶盏盖上,推开,换回自己那杯山楂花蜜茶,酸甜适口,慢慢喝尽。
哼,下次顾凝熙要再惹自己生气,就还给他泡苦茶汁子,左右苦丁也是清热祛湿的,喝不坏人。
想到此处,陶心荷得意起来,轻笑出声,紧接着又打了个呵欠,不由得按掐眉心,开始盼着二婶快些来,要不她就撑不住睡过去了。
顾二婶来得很快,还带着唯一亲女顾如宁。
母女长得七分相似,单论五官,胜过中人之姿的陶心荷。不过谁也不会没事跟亲戚比美便是。
见到陶心荷,没寒暄几句,顾二婶就急急问道:“荷娘,你见得世面多,听说过吉昌伯么?”
陶心荷没提防听到这人,有些诧异地点点头。
看看殷切的二婶和含羞的堂妹,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反复斟酌话该怎么说:
“吉昌伯爷姓程,名士诚。世代忠烈,祖父、父、伯、兄、弟都死在战场上,家中女眷有因病过世的,有改嫁离府的,总之如今偌大伯府,就伯爷一个程姓人。听说伯爷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没有一丝武蛮鄙薄之气。”
陶心荷眼看自己越说,顾如宁越喜笑颜开,扯着亲娘的袖子摇来摇去,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犹豫一瞬要不要避开未婚少女,然而转念一想,又硬着头发说完:
“但是,程伯爷今年三十有二,年纪似乎大了些。他妻子早逝,有人说伯爷命格硬。他二十五、六岁那年上战场回来之后,就遣散了三房妾室和所有通房,到现在身边一直干干净净。”
顾如宁笑嘻嘻插话:“伯爷也无亲生子嗣呢。”
陶心荷皱起细眉,脸朝二婶,语气再压低,又恳切几分:“我听了些闲话,说是伯爷他在战场伤了根本,不能,嗯,不能敦伦。二婶要为妹妹考虑清楚才是啊。”
顾如宁听懂了,但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娘亲和堂嫂面前表现出来,停顿了一下才抬手捂脸,跺脚娇嗔“嫂子!”
顾二婶轻拍女儿一下,嘟囔一声“别添乱。”然后换成正经脸色,对陶心荷道:“荷娘,多谢你,说得比我们知晓的还详尽。这样说来,我们宁娘与程伯爷家结亲,不算太高攀吧?”
陶心荷不禁怀疑,是自己没说透么?
吉昌伯程士诚,他不能人道啊!
看二婶和堂妹的样子,还想着与这人结亲?这是为何?
她忍不住单手支颐,闭上了眼,用另一手揉了揉额角,随意“嗯”一声,颇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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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姑爷到!”
伴随着陶府小厮向里传话的响亮喊声,顾凝熙边缓步向内,边再一次低声嘱咐身边人:“识画,待会记得悄声告诉我,来人是谁。”
说着他又整整领口、袖口,悄悄调整吐息,努力按耐紧张的心绪,觉得现在比自己当年入殿殿试时、洞房花烛夜那两次的心跳都要快上几分。
“下奴识书,爷放心,下奴寸步不离,您就只管大大方方进吧。”
顾凝熙依言,昂首挺背前行,果然不负酸书生们暗地夸赞的“顾司丞美姿仪”,一派潇洒风度,惹得路边行礼的小丫鬟们暗自红了脸。
走进陶府花厅,感受着融融暖意和柔柔香气,顾凝熙看到一名蓝袍男子负手站立,好像在默默看着自己。
先行在唇角挂上礼貌笑意,顾凝熙借着识书凑上来为他解大氅的契机,低头侧耳等答案。
稍后,他复站直身子,拱手过胸,行个平辈礼,其实是抬举了对面之人。然后语气亲热地说:“沐贤,劳你等候了,预祝小年吉祥。”
陶沐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淡淡叫了声“姐夫”,敷衍着抬抬手算回礼,懒得计较没被认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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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他探头看顾凝熙身后,发现再无旁人,才转头“哼”声问道:“怎么姐姐没有回来?”
不等顾凝熙答言,一个华服女子婷婷袅袅走入,后面跟着丫鬟服饰的两名女子,端着茶水点心。
顾凝熙不由自主避开三步,用眼神搜寻自家黑衣小厮,等他提示。
女子轻声细语先开言:“大姐夫好。您方才病愈,还劳您顶着寒风跑一趟送年礼,快请坐。公公那边已派人禀报了,他老人家在忙,暂且不过来,说都是自家人,不必讲虚礼,请您稍后去书房拜会即可。”
听到“大姐夫”这个称呼,顾凝熙福至心灵,猜到来人是妻弟新妇洪氏。
原因很简单,妻弟和三小姨子称呼娘子,从不叫“大姐”或者“长姐”,就是“姐姐”,直截了当。提到二小姨子才说“二姐”。自己沾光,也能享有个仿佛特指的“姐夫”称呼。
只有过门不久的洪氏,才拘谨地“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地分着叫。
再听她说“公公”如何如何,顾凝熙更加确认来人,于是颔首应道:“多谢弟妹,有劳费心。自当我去拜会岳父。”
洪氏抿笑让茶,心底十分爱看大姐夫俊朗侧颜,哪个女子不爱俏呢?
何况大姐夫在夫君这个年纪已经高中状元,入朝为官,成了公公同僚,听说做学问更是顶顶的好,又添一层光环。
于是有心护着顾凝熙的洪氏,轻巧走到陶沐贤身边,准备今日替代没来的大姑姐守护好大姐夫,拦着夫君挑事儿。
顾凝熙看到妻弟携妻毫不客气坐在上首,倒是不为己甚,顺势落坐右排首位客座,接续前言,传达爱妻意思:“荷娘在我们府上还有事,抽不开身,我便独自来了。”
陶沐贤刚喃喃抱怨:“你来能做什么?就知道劳累我姐姐。”就被一旁的洪氏悄悄拧了下胳膊,吃痛“哎”一声停下言语,微微鼓起腮帮,瞥过脸去不看顾凝熙,仿佛生着闷气。
顾凝熙佯装没听到,侧头好容易掩住唇边笑意,才又摆出恳切架势,把送礼、问候、接人的几层意思说了出来。
陶沐贤嘟囔着:“我也想到姐姐身边住几日。”又惹了洪氏一声轻咳。
洪氏妥帖应对:“承蒙大姐和大姐夫记挂,府上一切都好。大姐在时,留下的规矩极是分明,妾虽不才,照着描摹,好歹将过年事务准备齐全了。待年初二姑奶奶回门,妾再向大姐请教。请您回府后帮我们向大姐递告一声。”
顾凝熙点头说“好”,低头用了两口茶水,想想再无话说,便准备起身去岳父处应个卯。
大姐夫长得真俊啊,看那玉白肌肤、浓亮眉眼,想来大姐对着这样的玉人儿夫君,饭都能多吃两碗吧。洪氏正不着痕迹欣赏着顾宁熙的侧颜,一见他站起,连忙拽拽自家夫君陶沐贤的袖子。
陶沐贤撇撇嘴,不情愿地低声说道:“姐夫,有个事儿,倒是想麻烦你一二。”
顾凝熙“哦?”了一声,复又坐下,气势为之一涨,以包容迁就的笑容相对:“自家人,沐贤但说无妨。”
指指洪氏,陶沐贤说道:“她家有个亲戚,想找你求幅画儿。”
洪氏紧接着补充:“润笔银两暂定五百两,或者随大姐夫说个数儿。他们心诚的很,就想求您动动手,将您墨宝给自家成亲姑娘当压杠嫁妆。”
五百两,足够只有顾凝熙和陶心荷两个简单主子的顾府两个月家用,更是顾凝熙每月俸禄的三倍有余。
想起娘子出孝以来只做了件把件新衣,更加上昨日去首饰铺子知道了行情,顾凝熙掸掸衣袍,悠然笑应道:“弟妹亲戚也是自家亲戚,好说好说。他们是什么人家,想要什么图样的画作?我或可勉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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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内,听着顾二婶从头到尾的讲述,加上顾如宁时不时补充细节,陶心荷终于弄明白,原来顾如宁不是要嫁给吉昌伯本人,而是与他的十七岁义子情投意合了。
这才合情理,陶心荷心想。
夫君这辈男子姓名从“凝”字辈,二婶亲子早丧,给女儿取名如宁,谐音“凝”字,可见在她身上寄予多少希望,怎么会是拿女儿换高门姻亲、不顾女儿终身幸福的人呢?
陶心荷隐隐羡慕顾如宁婚前遇到合意的对象,不像自己,新婚夜揭下盖头才看到顾凝熙长相,想必他也是如此。
限制在夫妻名分里的情感,和自发结识形成的牵绊,到底孰轻孰重?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读者大大腊八节快快乐乐,一切顺顺利利。
按照“过了腊八就是年”的说法,意味着过年筹备拉开帷幕了。
宝贝读者大大们,你吃腊八粥了么?你们的粥里都煮了什么?
第15章
九月中,陶心荷曾带着顾如宁回娘家住了几日,那时候小妮子还是不开窍的天真模样,和自家三妹天天憨吃憨玩,这才多久,就与程嘉从偶遇到相识到谈婚论嫁了。
吉昌伯本人无后,收养了三个战场同袍的遗孤。文臣武将很少交际,从吉昌伯到他义子们,陶心荷都没见过。
她只是宴席上听过几耳朵,义子中最大的那位叫程嘉,有人说也许伯府偌大家业,将来就留给他了。
“妹妹与程嘉年岁相当,伯爷家人口简单、家业厚实,对方诚意求娶,听着倒是门好亲事。”陶心荷客观总结道,态度不偏不倚,声音比她误以为对象是吉昌伯本人时候真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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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娘你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顾二婶信任陶心荷,感慨地说。
“恭喜妹妹得遇良缘,二叔二婶能放心了。等夫君回来知道了,也会替妹妹高兴的。”陶心荷这便明白了女方态度,将手边茶盏向母女二人敬贺举起,表达个祝福的意思。
顾如宁“嘻嘻”地笑,不害羞地接话:“要是将来,他能像二堂哥一样专心就好。听说武将们多风流呢。”
陶心荷被戳中心事,抿一抿唇,抑住将出口的叹息,不想接话,转而努力笑笑。
“姑娘家家的,口没遮拦。”
顾二婶训女儿一声,再对陶心荷说出今日来意:“荷娘,知道你照顾熙哥儿劳累,按说本不该上门打扰的。不过,吉昌伯门第高贵,三品勋爵,我们家呢?你二叔、烈哥儿都没官身,一来一往谈起事情来,实在别扭。所以,二婶腆着脸,想麻烦你出面帮忙。”
陶心荷还当自己听岔了,确认一遍:“二婶是说,想让夫君帮妹妹商谈亲事,撑撑门面么?”
母女二人一起摇头,顾如宁嘴快道:“二堂哥就是好看的木头,他哪里应付得了人际往来。”
顾二婶到底对顾凝熙有舔犊移情,更当着人家亲亲娘子,知道不能实话实说,连忙打发女儿出去转转。
自从陶心荷嫁过来,顾如宁和她投缘,常来常往,对新顾府也算熟悉。在陶心荷一叠声吩咐安排中,她撅着嘴跟在流光身后,去客房玩九连环了。
顾二婶这才拉着陶心荷的手,先夸一句侄儿媳妇手软细滑、丽质天成,再推心置腹道:“荷娘你知道,吉昌伯家没有女眷。前几日,就是吉昌伯本人登门,为义子提亲。我呢,上不了台面,应得磕磕巴巴。但我是一心给如宁办好亲事的,毕竟就这一个女儿。”
陶心荷“嗯嗯”应声,继续洗耳恭听,悄悄忍下了呵欠,逼出眼角一点点晶莹泪光。
顾二婶叹息着说:“我家男人,没一个顶用的,对如宁的事不放在心上,见到吉昌伯就化身哈巴狗,嘴脸恶心。荷娘你大方得体、见多识广,为人端庄、心思正派,既是五品官家娘子,又是如宁的嫂子,也一向疼她,所以,我觉得托付给荷娘是最稳妥的。”
被夸得羞赧,困意荡然无存,陶心荷收回手来,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热,想必都发红了吧。
她犹豫着要不要自谦推脱,顾二婶又恳切说了许多,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
终于,陶心荷松口答应,作为女方代表,与程嘉那边沟通亲事往来。
虽说对方没有相应女眷,不过在陶心荷想来,吉昌伯亲自主持义子提亲,其人都不能算个男人,自己就将他暗暗认定成女眷也不妨事。
再说,即使她与吉昌伯男女有别,届时谈事时候,拉上夫君当背景板,成全礼节便说得过去了。
轻叹一口气,陶心荷想她未嫁时,单枪匹马、光明正大陆续相看数个年轻男子为二妹择婿,更以陶家主事人身份与男方的男女家长商议亲事细节,还不是样样来得?
反而是嫁人之后,要顾忌多些。她由此想到了顾凝熙,他若是不脸盲,能出头应事,该有多好!
陶心荷摇摇头,甩走不该有的思绪,诧异于自己怎么生出抱怨,明明之前是因脸盲对夫君充满怜惜的。
谈妥了正事,顾二婶眉开眼笑,放松很多。
她相信这位能干的侄儿媳妇能帮女儿将三书六礼都操办妥帖,自己听她安排便是。
然而,看着陶心荷眉间眼角隐有愁绪,顾二婶想起自己听到的坊间八卦,试探着问:“荷娘,别怪二婶有话直说,你脸色不算好。照顾熙哥儿十好几日,你对他一向上心,是不是累着了?”
陶心荷已经在心中盘算,双方有意结亲要走哪些程序,自己要帮顾如宁谈何等细节,稍后找哪些官夫人去打听吉昌伯家,猛一听到二婶问话,直觉否认:“并不劳累。”
转念想起昨日大悲大惊,整晚没睡好,陶心荷摸着脸陷入黯然,哪怕自己真的气出一脸郁色,夫君还是看不到。
顾二婶察言观色,咬了咬牙道:“按说这话不该我说。男人都是贪花好色的。熙哥儿一向是个好的,荷娘也不能大意。毕竟他看脸不清,还能看女子身段,万一把持不住,岂不伤了夫妻和气?荷娘多管着点,总是没错的。”
陶心荷立刻听出二婶话里有话,虚心求问。
顾二婶期期艾艾,终于说她从七拐八拐的姐妹处听闻,近期常看到顾凝熙去一户只有兄妹两人的小院。
二婶当时驳斥了老姐妹,说自家夫侄肯定不是包养外室的人,再说又不是女子一人,也许顾凝熙是去找人家兄长的。
可她心里没底,知道顾凝熙本是衙门、府内两点一线的生活,突如其来变了行踪,犹豫好一阵要不要提醒陶心荷。
“二婶说得没错,夫君跟我说过这家人,他欣赏那位哥哥学问,可怜他今秋没能参加进士试,才去帮衬一把。”陶心荷强笑着扯开唇角回应,手却悄然握拳,指甲掐进掌心,一阵生疼。
还不知多少人看到了,顾凝熙与莫七七来往过密呢?一路到现在,也就二婶提示了一句,其他人会不会暗地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幻灭的笑话?
陶心荷端起茶盏,掩饰情绪一般喝一口,原本爽口的味道变得黏腻,再甜的花蜜都尝不出滋味来。可能自己也需要苦丁茶来静静心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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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追问二婶听到的细节,和顾凝熙的话暗暗对照,待发现夫君上午的确如实坦白后,莫名顺了三分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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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莫七七,当然不知她心心念念要去拜访的顾府里,女主人正不太痛快地想着她这号人物。
莫启中午服药睡下了。莫七七将大夫送到巷口,千恩万谢,对方却说顾司丞请他来看病人,这份面子自然要给,自家还挂着他画的山水条幅呢。
莫七七没有听出大夫不领莫家谢意的言外之意,顺道去邻居家串门,语带甜蜜地说起“熙哥哥”。
听了满耳的恭喜认义亲,她心满意足,飘飘然回去自家小院,开始烦恼做补汤糕点还是针线女红,作为初次登义兄家门的伴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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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前一日,工部员外郎陶成偷闲在家,正在拆新到手的机簧时,女婿顾凝熙恭恭敬敬推门拜见。
到了琢磨的关键时刻却被打断,陶成自然冷下来脸来。
陶成、顾凝熙翁婿,在朝中都是声名远播,凭本事立身之人。
顾凝熙特别处在于学识过硬,著述等身,偏偏冷淡骄矜,目下无尘,惹人背后啐啄。
陶成则醉心于手工匠制和拆弄器物,眼中不放活人放死物,偏生常能研制出被诋毁成“奇技淫巧”的东西,得圣上欢心。
在众人看来,妻子死后不再续娶,放手让十四岁长女挑起满府家务六年多,是不负责任的家主,也就陶成这样懒得搭理俗务的父亲做得出来。
对内管钱管账、管人管物,对外迎来送往、走礼赴宴,陶心荷做得色色妥当。
她将父亲和弟妹照顾得衣食无忧,府里打整得一尘不染,能干的贤名就传了出去,当然丧母长女不可娶的阴影也成了她的附骨之疽。
陶成回首当年,平日根本没说过几句话的年轻官员顾凝熙,突然主动凑上来,跟着自己回府做客,没几日就上门提亲陶心荷,对于他来说,这人名为女婿,实则就是抢走自家镇府之宝荷娘的盗贼。
嫁出长女三年多来,陶成不得不勉强照顾自己和一双儿女,费神费时,实在不胜其烦,甚至偶尔动过续弦娶个管家婆的念头。
幸好荷娘在嫁人之前,就慧眼识珠,为陶沐贤定下洪氏。
今年儿媳迎进门,陶成如蒙大赦,将家务速速托付出去,才算缓过劲来专攻研究。
从顾凝熙提亲起,他就没给过这位大女婿好脸,何况今日长女不在场,无人劝阻于他。
可惜他瞪视女婿半晌,才想起顾凝熙看不懂别人脸色,和自己“榆木疙瘩”的名声不相上下,只好将手里小钉小锤等放到一边,没好气地问他过府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你可不许亏待荷娘。她若受了委屈,我陶府随时开着大门等她回来。”从顾凝熙提亲开始,陶成总是说这句话。
顾凝熙耳朵起要茧子了,从一开始的认真回应保证,到如今的简单“岳父放心”四个字足以带过。
陶成心满意足训斥了女婿一大通,从荷娘嫁他如何屈就,到陶府如何惦念女儿,若是被他人看到,肯定不会再说陶员外郎木纳了。
顾凝熙诺诺然,苦笑着转身告辞,正好等到前来告别父亲的陶心蔷,两人一同出府,顾凝熙礼让妻妹走在前面。
想着娘子见妹将会如何喜悦,他心情轻快起来,自家马车在前引路,陶心蔷马车随后,又带了一车回礼,三车迤逦相顾,“得得”回了顾府。
“姐姐,我来了,这次能守着你八天,你可要时时陪我。”刚下马车,陶心蔷就迫不及待向内院冲去,留下一串银铃笑声。
顾凝熙正吩咐下人好好搬物,闻言才想到这层,深感失策。
他好容易今日和娘子释去嫌隙,衙门又封印放假,本该夫妻二人日夜厮守,自己却接了个娘子的扭股糖回来,只怕花前月下的绮思不得落成了。
深深吸了口气,顾凝熙对自己摇摇头,怎么还与小孩子争宠一般?
迈步跟上妻妹,他轻声道:“娘子说不定在正房等你,随我来。”
同时,顾凝熙心想,只要娘子高兴,那便怎么都好。他们夫妻,来日方长。
冬日里天黑得早,顾凝熙他们回府时候,日已西坠,薄暮雾霭,更加显得府中朦胧一片,景色温柔。
正因时候不早,顾凝熙才以为二婶已经离去,毕竟大年节下,各府都是一堆忙乱事务,二婶也是主母,难道不该来去匆匆么?
没想到,他径直带着陶心蔷往内院行去时,有丫鬟拦路行礼,回禀说夫人和客人还在前面花厅。
桃心蔷听到顾如宁也在,更是一声欢呼,蹦跳着跟丫鬟去找她们。
顾凝熙本来想着,妻妹见过娘子后总要回房收拾物品。
他就能趁二人独处时候,以传家人的话为由,向荷娘隐约显摆显摆,独自去岳家办事怎样妥帖,说不定能偷香窃玉缠绵一番,至少得几句柔蜜夸赞吧。
但是眼下时机不对,他也只好压下表功讨好的念头,慢条斯理去见亲戚。
等他掀帘进门,就见一屋子四个女眷围坐一桌,正叽叽咕咕聊衣裳首饰,时不时笑成一团,好生热闹。
可是,对着这番和谐景象,顾凝熙只想苦笑。
四张模糊面孔也就罢了,他好歹知道都有谁,比到了陌生场合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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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的是,屋里两位着水红衣衫的女子,他可怎么分辨?
二婶先看到门边的他,出声道:“熙哥儿,外头冷吧?快进屋来暖和暖和,把手边帘子放下,要不就跑了热气儿了。”
顾凝熙听到长辈声音,心底一松,腼腆笑笑,轻声招呼“二婶”,故意搓搓手,送到嘴边呵气做取暖状,说道:“是沾染了些寒气,不过还好。”
他边说边靠近圆桌,留意两位水红衣裙女子有什么反应,想借此确认娘子。
“姐夫,你好奇怪,路上明明说过,姐姐给你缝制的衣袍极好,抗风扛冻,你一点儿都不怕数九寒天了啊。”与他前后脚进屋的陶心蔷,不留心就拆了台。
其中一名水红衣衫女子“噗嗤”一笑,不是娘子声音!
顾凝熙基本猜到了,一边笑着应道“你记性倒好”,一边走到自他进屋就没出声的另一位红衣女子身旁,放足目力暗自打量。
女子头顶正是他熟悉的翘尾发髻,两枚他送出的压发也好端端装饰着。顾凝熙有了七成笃定,再细看一遍衣裳,布料花纹对得上,应该无误了。
可能是因为主家夫妻没对谈,气氛总是不对,另三人渐渐停下言语,喝茶的喝茶,整衣的整衣,一时沉寂。
顾凝熙感知到了,不好再等娘子发声确认,将手搭在身边女子肩头,轻声道:“娘子,和二婶、堂妹聊了多久?”
外人没看到,他的手只是碰触到了水红衣衫,并没有施加力道到衣下肌肤。仿佛要碰到烫手山芋,下一瞬他就要将手抽走一般。
为了维持这个巧妙姿势,顾凝熙修长亭匀的手骨骨节都微微突出于外。
陶心荷就是等着他主动的这声“娘子”,自己都不知道执拗什么,完全不同于往日,见到顾凝熙就主动迎上去,从不用他这般谨慎辨认。
悄悄出了口自夫君走到身边就屏住的长气,陶心荷若无其事,像自己没有暗自考验他一般,眉目调回到笑盈盈,脆声脆语将顾如宁的喜事说了出来。
顾凝熙连声道喜,询问可有能帮衬之处,自然而然坐到了丫鬟刚加的椅上,恰恰守着娘子。
他还悄悄向娘子挪近了三寸,径自伸手过去摩挲,握住陶心荷的柔荑便不放,迅速十指交扣。
眼尖的顾如宁看到,好一阵羡慕调侃,陶心蔷与有荣焉,笑嘻嘻接话,说自家姐姐姐夫是天作之合,最和美不过的。
陶心荷却敏感瞄了眼顾二婶,不知她是否想起提醒自己的那番话,觉得眼前夫君举止做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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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晚膳过后,送走满口夸赞感谢的二婶和对蔷娘依依不舍的顾如宁,陶心荷疲累至极,看着眼巴巴的三妹,苦笑着说:“好妹妹,饶我一晚,明日听你说话,好不好?”
说着,她又掩口打了个呵欠,觉得头脑都不清明了,额角突突胀痛,不顾形象地揉揉眼皮,只想立时睡倒。
“姐姐今日没有穿姜黄色衣装啊。”像是刚刚发现什么奇闻轶事一般,陶心蔷大呼小叫一声,看姐姐困倦已极的模样,才闭口不言,使劲点头,示意姐姐去休息。
陶心荷更觉头疼。二婶说莫家事时隐晦问过她改换衣色的缘由,被她搪塞过去,如今一向大喇喇的妹妹也察觉了。
她是不是用姜黄色锁定了夫君的目光,同时也锁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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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被二婶拽住,不知私语了什么,站在府门口好一阵,独自愣神,连娘子带着妻妹进去都没察觉。
直到夜风打着卷儿呼啸吹过,哪里的物件落地发出“啪咚”的声响,他才蓦然回神,惊觉自己出了一头冷汗,寒意入骨,连忙走回内院,步履比之往常急了三分。
“娘子?娘子!”顾凝熙温润声调里带出几分急迫。
迈进正房却未见水红身影,他止不住胡思乱想,娘子午间明明是消了气的神态,听二婶重提莫家,是不是又生出闷气了?
他甚至凝神打量起房内留守的两个丫鬟,一个在整理床铺,一个给茶壶添水。
娘子不会故技重施,扮演丫鬟吧?
顾凝熙看不出个所以然,以手握拳,清咳两声。
两名丫鬟纷纷向着他的方向蹲身行礼:“奴婢流光,给爷请安。”
“奴婢追云,给爷请安。”
“夫人何在?”顾凝熙发现娘子确实不在屋中,疏离冷淡的姿态自然再度展现,向门边走去。
“夫人去安顿陶三姑娘了,应该在客房?”
顾凝熙头也不回,手按在厚重门边,正欲推开出门寻妻。
恰在此时,门从外向里被推开。顾凝熙顺势倒退一步,手还未收回,站稳先看到来人一袭红衣,他眉间自然放柔,放任眼神放肆,去观察女子的周身细节。
陶心荷困倦到没心力摆架子,往日闺房私密的语气自然带出:“夫君站门边作甚?”说着她又掩口遮去一个呵欠,自顾自往里走去。
顾凝熙闭了闭目,喉结轻轻一滚。是了,就是这份言语间自然流露的亲昵,让他孜孜以求。
原本荷娘以此相对的时候,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昨晚到今晚不过一日,娘子冷淡、发怒、疏离,他一一受下,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回了娘子的心意。
那么,二婶让自己注意行止的事情,其实午间已跟娘子解释过莫家兄妹,此时气氛正好,便不提起来煞风景了吧。顾凝熙迅速咽下自己准备了一阵的剖白,转而闲问一句:“蔷娘那边都整点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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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已经走到净房门槛处,背对着顾凝熙点头轻“嗯”。
接着她带些犹豫地顿住步子,半侧着头低低回应说:“累了一天,夫君也赶紧安置吧。”然后才进去洗漱。
比起昨晚她先上床装睡,态度缓和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不过相较她以往亲力亲为殷勤照应顾凝熙,如今只张嘴不出力,又是大相径庭。
顾凝熙已经心满意足,只想一亲芳泽。
第17章
顾凝熙和陶心荷夫妻并头躺倒,他还想说几句软和的私房话,深呼吸几下,刚出声“荷娘”,就听到女子几乎同时响起的、难得低哑含混的声调:“夫君,有事明日再说吧。一觉醒来就小年吉祥,安歇吧。”无意流露出几分婉转柔媚。
顾凝熙侧首以望,就见娘子已经阖目睡去,呼吸平稳,神情安详。
他含在唇齿间的回祝便只出口型不发声响:“荷娘,小年吉祥,愿与你岁岁朝朝。”然后拉动床勾放下床帐,在一片暗黑中,伴着娘子幽微体香,安然入眠。
接下来几日,就如顾凝熙所想一般,陶心蔷撒娇放赖缠着娘子,寸步不离,根本没有夫妻独处时,遑论一亲芳泽了。
娘子时不时就说:“夫君,我和妹妹说些女儿家私房话,你到书房去看书好不好?”将他请出正房、客房、花厅等姐妹俩所在之处,连做背景板的机会都不给他。
顾凝熙便在书房闷头作画,画的正是洪氏亲戚求的百年朝凤图。连续几日颇有成效,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差最后加上精髓的几笔朱砂,却被小厮不注意将最后一盒朱砂打翻。
顾凝熙计上心头,学着妻妹作态放出痴缠手段,让娘子陪他到颜料铺子采购一番,直说只有他亲去才能买到准确色泽,与掌柜谈事则需娘子出马等。
顶着心直口快的妻妹“杀鸡用牛刀”的调侃,顾凝熙如愿以偿,拉着陶心荷在二十八这日上午出门。
陶心荷十分不放心三妹,再三叮嘱:“叫你一同去,你又不愿。一个人在府里不要淘气,我和你姐夫中午就回来。”
顾凝熙状似无意地补一句:“也不一定,若是选购费事,我和娘子在外用饭了方归,蔷娘自便。”
陶心蔷好笑地送走像是唱双簧的姐姐姐夫,自己镇守新顾府。她翻看客房摆件没过多久,就见到姐姐特意留给她的大丫鬟晴芳,紧张兮兮向她传话禀报,府外有位姓莫的姑娘,指名道姓要拜访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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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以往也与娘子一同逛过街市,但是因他脸盲,往往匆匆来去,置办好要买的物件就罢了。
今日好容易将娘子从妻妹身边撬过来,顾凝熙摩拳擦掌,要多与她温存一会儿,接触生人也在所不惜。
陶心荷本就是愿意交际的性子,腊月以来都没好好逛过玩过,所以半推半就依了顾凝熙,一同出来看看热闹街市。
她兴致盎然,顾不上与夫君多说话,只是从车帘一角往外窥视,脸带融融笑意。
她今日穿一身新裁制长褂衬罗裙,是绣娘量身后花费整月时光缝制,越发衬出陶心荷身段妖娆,风致楚楚引人入胜。
不过粗心人可发现不了这是新衣,因为还是如旧的姜黄色百蝶穿花图样,也就领口袖口点缀了些京城时兴的宽边镶滚元素。
从小年开始,陶心荷就换回了旧日衣着打扮习惯。即使每日衣衫细节不同,顾凝熙看着熟悉的姜黄色,再度找回那份笃定和心安,失而复得的喜意要满溢出来,自然形之于外。
于陶心荷而言,是不想让妹妹回陶府后对沐贤说些有的没的,惹得热血冲动的弟弟胡思乱想,担心她的婚后生活。顺带着二十二那日,一整日考验夫君也算让她满意,便不值当一再为难自己枕边人,带来诸多生活不便。
不过,夫君欢喜成那样是她没想到的。
丫鬟仆妇们私下议论,都说爷近日心情极佳,脾性都热情了三分,果然被夫人焐热了。连陶心蔷都悄悄跟姐姐逗趣,姐夫像是变了个人,有人气儿多了。只有陶心荷面上没甚反应。
此时,他们行在主街上,车马粼粼,速度不快,因为两旁的行人摩肩擦踵,都是采买年货、喜气洋洋的。
满街的喧闹热乎气儿提前引来了春意,陶心荷眼尖发现,道旁的老柳树隐约冒出来若有若无的绿芽,看着就舒服。
不过,她把微翘的尾指尖挑着的车帘一放,板起脸来问同一车的夫君:“为何一路直盯着我?”她故意虎声虎气,掩饰自己被男子炽热火辣视线所烫红的心脾。
“我家娘子好看。”顾凝熙丝毫不顾流光和识画都在车角等着服侍,真心话脱口而出。
原先,陶心荷还会被这等甜言蜜语哄的找不着北,自从知道夫君能看清别的女子面庞后,就再不想听这句了。她的心瞬间冷却,脸也是真冷凝起来。
机灵的识画拽着流光到车厢外车夫旁坐下,只有顾凝熙茫然不觉,眼神明亮如烈火,唇角挂笑似弯月,盘坐且上身倾向陶心荷,肩颈线条优美,真真极佳的皮相。
陶心荷觉得,放了这么几日,也是时候跟夫君认真说说莫七七了,便冷声点透道:“妾身中人之姿,不敢当司丞缪赞。你这甜话,留给你真能看清楚面容的人,岂不两相得宜?”
顾凝熙立时发觉娘子话风不对,连忙收回笑容,端肃起来,一把推开两人之间的小矮几,不顾陶心荷若有若无的抗拒,轻柔抓住她左手,拉入怀中,正正贴在心口,他再覆手盖在女子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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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我这颗心里,都是你,只有你。”伴随着“咚咚咚”平稳有力的男子心跳,顾凝熙的话语近在耳侧,呼吸可闻,一字一句送进了陶心荷心里。
她左手手指微蜷,在顾凝熙衣服上拉出细纹,如同投石入水的涟漪,很快被顾凝熙的大手逐根手指包裹住,继续妥妥贴贴按在他胸口,像是要将心剖出来给她,又像是以心跳证言求她一份认同。
“你真能将莫姑娘,看成如宁那样的妹妹?”这是陶心荷最最不放心的地方。
她能看清楚眼前人,问罢屏息,用目光在顾凝熙脸上搜寻答案。
顾凝熙以为“义妹”名分够安抚娘子了,闻言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他手势不变,垂眼理顺思路后,仔仔细细柔声说道:“不瞒娘子,我初遇她到结义亲前,慌乱过,迷茫过,焦躁过,自失过。“话到此处,他“唉”叹一声,像是羞于自己当时的行止。
清咳两声,顾凝熙以拇指来回摩挲着掌下女子纤纤玉手,喃喃自辩:“如今,我可以肯定的说,莫七七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妹妹,我会依她兄长所言为她找寻夫家的妹妹,义妹。”
看着眼前娘子模糊的面容,不知她听后什么反应,顾凝熙只能从她一动不动的姿势得到鼓舞,继续说下去: “宁娘和我一同长大,唯一嫡亲堂妹,要论情分,自然比七娘深厚不少。嗯,若硬要类比,也许,七娘于我而言,有些像是妻妹蔷娘,因缘际会结下关联,我对她们有了义兄、姐夫这种护持的责任。我岂敢又岂会起旁的污糟心思呢?”
陶心荷虽然不高兴他拿自己妹妹和公然在巷口拉扯男子的莫七七同等对待,但是总算得了个明白,能半信半疑。
她筋骨悄悄放松,眼角眯出笑意,甩手轻声啐道:“你的心思我哪里知道,快放手,下人在外面还指不定怎么胡想呢。”
顾凝熙依言放开,空闲的大掌就势拂过陶心荷雪腮,如同划过琴弦,带出酥麻触感,郑重说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正因我脸盲,不为五官所惑,更觉娘子美的动人心魄。”
这是回应陶心荷最开头的酸话了。
陶心荷暗暗咀嚼,先是回甘的甜,然而因夫君脸盲对一人例外,又带出丝丝涩意,她努力驱散这些复杂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受读者宝宝们启发,真的让小姑娘送出鞋子了。
大家别急,先让顾凝熙貌似哄好媳妇一阵子,火葬场在后面。
第18章
新顾府,陶心蔷反复追问晴芳,这个莫七七什么来路,怎么未婚女子大喇喇上门要见有夫之妇。
晴芳满脸细汗又说不清楚,陶心蔷脾气上来,就让传话出去,说主人不在,不见外客。
她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另加一句,可由其家里男丁与顾司丞交往,或者门外不请自来的姑娘下次认准了顾夫人,先投个帖子再上门也使得。
晴芳带着小厮、小丫鬟去拒客,颇有声势。她将不知所措的管家替换下来,用语委婉三分,但是不许莫七七登门的意思却绵里藏针,扎得对方生疼。
晴芳和莫七七暗自相互审视,都看不上彼此,心底撇嘴。
莫七七想提义亲一说,又被晴芳伶牙俐齿吓到,咽回话语,等着跟熙哥哥告状不迟,最后留下送新兄嫂的年礼,千叮万嘱晴芳不能昧下,怏怏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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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车内仅有夫妻二人的优势,顾凝熙探手挠娘子腋下,银铃般脆笑让他得意不已,一把搂住笑得软倒的佳人,顿觉珠圆玉润、润脾馨香,不仅怀抱圆满,甚至蠢蠢欲动。
下车之后,陶心荷低声嗔怪夫君弄乱了她的头发,顾凝熙便随口打发识画去买颜料,自己则牵着娘子的手多走几步拐进燕春阁,流光不远不近跟着主子们。
店伙计认人精准,早就高声喊道:“多蒙顾司丞惠顾,里面请。”
陶心荷微感不安,主动凑近顾凝熙,踮脚悄声告诉夫君:“不必给我买什么了,年节下花销大,我们要留有余地才好。”
顾凝熙却丝毫不理会,直接对接待的面目模糊之人说:“将新首饰样子呈上来,让我夫人细细挑。”
然后他转头,将陶心荷鬓边碎发绕到指上,打卷、放开、再打卷,玩得乐此不疲,说着:“为夫看那对压发,娘子就戴了半日,想是不太喜欢,今日索性就来店中娘子亲选。”
陶心荷怎么会说自己见那压发,就想起是夫君见过莫七七之后购置的,不晓得莫七七有没有就此出过主意,所以迁怒不喜。
她便客气请雅间里支应的伙计出门添茶,抓紧时机另起话题劝顾凝熙量入为出。
顾凝熙心底感叹,妻贤若此,是他何等福气。
他终于款款将应下洪氏亲戚求画一事道来,总结道“为夫不知稼樯,府中银钱出入,之前由母亲操持,后来劳烦娘子,我却根本不知阿堵物的重要。近来才醒悟,只能亡羊补牢,还望娘子多多指教。”
陶心荷这才知道夫君腰包鼓了,不由得诧异:“你不是一向不屑于这些俗事?直说售画与商贾无异,有污清名。”
顾凝熙想起前情,几日前去老顾府拜会祖母,听到长辈对娘子的指摘包括不变衣着显得穷酸时,他就想为荷娘鸣不平。
娘子不换装,为的正是自己,他怎么能不领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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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巧合,他当日下午就在陶府得到了赚银两的机会,不假思索接下,想要酬报娘子为他不改衣饰熏香的心意。
姜黄色布料,让娘子用最好的。沉水香,用最纯的。从发到颈到耳到手,让娘子用最喜欢的首饰。这是顾凝熙能想到的折衷之法。
说起姜黄色,顾凝熙放弃自己的君子形象,终于将三年多前的窥视说出来。
当年顾凝熙母亲病危,他从二婶处听到陶大姑娘能干利落的名声,直觉符合母亲期盼,便在某个休沐日,带着事先打听好情形的小厮,在陶府门口角落徘徊,等待见她一面。
顾凝熙记得,小厮说陶大姑娘出来了,他凝目看去,那日的陶心荷就是穿着一袭姜黄色衣裙,梳着未婚少女大辫子,身姿窈窕动人,曲线玲珑柔美,一下子撞进他心坎里。
他正犹豫要不要突兀出现自我介绍,就听陶心荷口齿清楚吩咐追出府门的管家,对于和商户勾结中饱私囊的下人处置办法。
为了佐证,顾凝熙快速将陶心荷那时说的几条复述出来,正是这些话语让他觉得那抹姜黄色倩影“果毅担当”,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令他十分欣赏。
为免唐突佳人,显得自己如同登徒子,顾凝熙便没有现身,直接上门提亲。这大概是一个男子对心仪女子最大的尊重。
陶心荷随着顾凝熙话语忆起三年多前的场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暗处有人,不由得嗔怪夫君不够磊落君子,少不得一记粉拳捶过去,顾凝熙握个正着,紧接着被他拉往唇边。
这时,守在门外的流光高声禀告,伙计拿了首饰图册请求进屋,两人迅速分开,陶心荷背转过脸,以手抚颊感觉一片滚烫,顾凝熙以手握拳抵唇,清咳两声平复躁动。
陶心荷边翻看精美图册,边想着,原来夫君对她的第一印象早在婚前,就是姜黄色衣着,所以才会在婚后见她穿类似衣服时出口夸赞。
因此,他们夫妻不算完全的盲婚哑嫁吧。不知为何,这点多少抚慰了她的心。
她看上一整套粹蓝宝石攒成的楼阁人物头面,想想与姜黄色冲撞,搭配起来村相,便带些恋恋不舍翻过这页。
陶心荷咬着唇歪头一瞬,决定将自己的退让说出来,再不暗自吞声:“夫君,我喜欢此处一套净湖蓝首饰,但是为了搭配姜黄衣衫,决定买套退而求其次的鸭绒黄暖玉。万一你哪天彻底惹怒了我,我便再不穿姜黄,让你认不出也找不到我,你可要记住。”
顾凝熙心头一跳复又抽紧,只觉此语不祥,连连应诺带过。
他不顾陶心荷反对,豪掷千金将碧蓝和柔黄两套首饰都买了下来。然后指着日上三竿为由,又哄逗娘子在外一同用了顿和乐的午饭。
夫妻二人都觉半日相处远胜以往数月,看对方更柔和入眼。顾凝熙都想着,今夜或可与娘子造娃娃了。
回到府中,陶心荷嘴角笑意还未散,就听妹妹和大丫鬟你一言我一语,将莫七七登门一事说了个通透,心头顿时烦闷起来。
揉揉额角,她忍住磨牙的冲动,一边令人请顾凝熙过来,一边接过莫七七留下的竹篮,等着和夫君一起拆看他这好义妹送来的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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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小院,莫启劝不动非要去义兄府上的妹妹,忧心忡忡,只好在邻人搀扶下,倚在院门口等着莫七七回来。
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妹妹出现在巷口,远远的揉着眼睛走来。莫启上前一步,正欲开口招呼,却吸入冷风,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莫七七三步并两步奔来,先帮哥哥拢紧棉布斗篷,再嗔怪莫启为何大冬天出门。
邻人笑呵呵调侃圆场,莫启也不好问,妹妹双眼通红如兔、脸颊犹挂泪珠是回事。
莫七七一刻不停,谢过邻人送人家出院,强扶哥哥回屋,自己里里外外整理小院,不给哥哥问话机会。
她心里却并非眼前事务,想着送到顾府的几样针线。浅芋紫色清烟缎拼成的围巾,暗酱黄色万字纹锦质抹额是送给义嫂顾夫人的,布料花去了她所有零碎银子,总该算拿得出手吧。
不知道义兄看到围巾,能不能领悟过来,与他茄紫色那条的长度、色泽、绣花、针脚暗暗呼应,是为一对,本是莫七七织给自己的,倒是没上身,拿来讨义嫂欢心,以待后续有可能姐妹相称?
还有自己采集他落在灰土上脚印后,一针一线纳出的黑布家常方口平头鞋,熙哥哥,他可曾上脚试试,可喜欢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受读者宝宝们启发,真的让小姑娘送出鞋子了。
第19章
陶心荷似笑非笑,用嫩如葱白的食指隔空点点那双簇新的男款布鞋:“做鞋?你让她量了脚码?”
顾凝熙刚放下莫启写来的拜年贴,自己也觉得莫名:“怎么会呢?我与七娘,话都没说过几句,哪至于逾矩比划鞋袜。”
“流光,给爷上盏茶,让爷醒神细想想。”陶心荷哼笑着吩咐,再不看一眼桌上紫、黄、黑那三样莫七七送来的女红,省得碍眼堵心,留一句“我才不缺围巾、抹额”,按桌而起,转身离去。
顾凝熙暗怪义妹莫七七送的年礼有失分寸,但他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么?苦笑着对门边探头探脑的小厮招招手:“识画,来将这几样收到库房去,安排管家帮我整点一份常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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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书颠颠跑到顾凝熙身旁,将一桌子东西划拉回原装竹篮中,“嘻嘻”说着:“爷,下奴识书。送回礼啊?您要不要告知夫人一声?”话音未落,他被人一拍,回头见到流光捧着茶盘,明晃晃一盏热茶立在盘中。
“劳烦让让,爷请用茶。”流光低眉顺眼,第一句说给识书,第二句禀告顾凝熙。
顾凝熙心怀隐忧,幸好识书手脚麻利,他看着空空桌面倒觉眼不见为净。
他信手接过热茶,安慰自己这是娘子隐晦的关心,轻轻用盏盖在开口处抿出一条细边,几无磕碰之声,端凑到唇边,眼光随意定在膝盖处衣袍,问流光道:“夫人去哪里了?”
然后他徐徐吐息吹散热气,啜饮一口。
“回爷的话,奴婢流光,夫人出房后,到陶三姑娘房里了。”
顾凝熙只觉入口的茶水苦到极致,舌齿发麻发木,从小的教养让他吐不出来,只能皱眉闭目,深深吸气,喉结滚动两三下,才终于鼓足勇气将这口吞咽进去。
好像从舌后一路到喉管再到胃袋,都被人施了剧毒,再无一丝感觉,苦过了头。顾凝熙最后忍不住呛咳两声,单手抬袖掩唇,盏中茶水因这晃动颤出细细波纹,送出苦香气息。
流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主子,看顾凝熙睁开眼,眼角隐约可见咳嗽带出的薄薄水雾,脸颊更丝丝缕缕涨红,就像玉雕突然沾染了人气儿。
顾凝熙将茶盏迅速推到桌上,掩唇的手顺势放下揭开盖子细看,发现里面居然泡了满当当的苦丁叶子,但凡他方才盖子掀得大些都能碰到,差不多是七分叶三分水了。
盖碗里根根粗壮的褐黑色长条叶卷在有限的水中伸展不开,直立列队,仿佛在嘲笑吃不得苦的凡人。
顾凝熙喉间又泛起呕意,撇过头去,正好见识到识书用胳膊肘撞流光、轻声提醒“看傻眼了?”
他依言抬头,调转目光到这丫鬟发顶,这样就不会失焦,冷“呵”一声等她解释。
学着她敬仰的夫人,流光干脆利落,字字如蹦豆:“回爷,夫人吩咐了,她说醒神,就上给爷苦丁茶。具体用量由奴婢酌定。”
哦,原来是小丫鬟狐假虎威,替夫人捉弄自己。顾凝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知心头何等滋味,一时无言。
“那你怎么快把眼珠子挂爷身上了?”识书挑刺不服,不知是心疼他的爷还是不忿流光对他冷淡。
流光抿住笑,解释给顾凝熙听:“夫人说了,她若在场,爷必不肯流露苦意。所以特意离开,让奴婢观察了爷饮茶的反应,细细禀她知道。奴婢冒犯,请爷恕罪。”
顾凝熙哭笑不得,吩咐下人们:“识书先不要找管家了,待我与夫人商议后再定回礼。嗯,流光,对不对?你去向夫人如实道来,哦,或者你看我将这盏茶饮尽了,再去禀报。”
说罢,他又逼着自己看向杯盏,微颤的眼睫泄露出主人对于苦味的厌惧,执笔如椽的大手倒是稳稳抓住了目标,玉手白瓷交相辉映。不待下人们劝阻,他又送到唇边,屏息饮下一大口。
流光愣神一瞬,然后行礼,变戏法一般端出一盏温热白开水,请顾凝熙清口,紧接着告退。据识书向顾凝熙打小报告说,流光看爷笑话,笑得嘴都咧到耳根,还不知道去给夫人添油加醋说什么呢。
顾凝熙摇摇头不置一词,边略显失态地连续啜饮清水,边想着,还是要回个帖给莫家兄弟,请他提醒七娘,注意兄妹分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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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冷静下来,不用想也知道,顾凝熙不会脱鞋脱袜,让莫七七量尺寸的。那便是小姑娘自家用了心思,得了别人夫君的鞋码。
晴芳悄悄附耳告诉她莫七七的长相和言行举止,妹妹陶心蔷气哼哼探问莫七七和姐夫有什么瓜葛,听得陶心荷耳边“嗡嗡”的,便将两人支走,想要清静一阵。
没多时流光又来禀告顾凝熙苦相。陶心荷知道自己脱身不得,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将管家找来,吩咐给莫家回一份常例规格的礼。至于地址,让管家自行问爷去。
到底,拿这莫七七怎么办?夫君说这是义妹,但是小姑娘可摆明不是想简单当个疏远义妹的样子,送鞋就是明晃晃的信号。
男子里衣、袜袋、鞋子这些私密物件,必须由自家母亲、娘子给打点,不论她们是自己手制还是托给绣娘。这是约定俗成的常理,莫七七难道不晓得?
他们这等门户,还真用女眷日日一针一线、从里到外给制衣缝鞋么?
对顾凝熙来说,顾如宁不比莫七七亲近?如宁就知道分寸,婚前不论,从自己嫁过来,如宁逢年过节,也就送夫君一些围巾、暖帽、手筒之类不算贴身的女红针线,表表心意而已。
陶心荷颇觉头疼,自己找到清凉醒神的药水擦抹到太阳穴上,闭目思索。
顾凝熙的品性她还是有底的,本想对莫七七置之不理,对顾凝熙偶尔去莫家睁一眼闭一眼,就当他看个稀罕,派晴芳或者流光紧跟着夫君以防万一,忍耐到这姑娘定亲嫁人总够了吧。
可是现在看来,小姑娘和夫君所想的相处路子,完全不同。那倒是要会会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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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怀着忐忑的心情找过来,就见娘子单手支颐独坐椅中,周身凝着肃杀之气,心底更是不安。
陶心荷听到夫君特意放重的脚步声,根本不领他这份体贴,双眼如电狠狠盯着顾凝熙,以目光阻止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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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马上年根不宜待客,初一到老顾府祭祖,初二到初五我要回陶府小住,初六陪二婶到吉昌伯府拜访,夫君约你的义弟义妹初七到府做客来吧,我们彼此,认识,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倒霉孩子不守男德,惹娘子生气了,惩罚顾凝熙喝浓浓的苦丁茶,大家觉得够不够?
小作者喝过苦丁茶,在心中评定这玩意儿的刺激程度仅次于芥末,比苦瓜强烈百倍,所以就用在顾凝熙身上去。
但是苦丁茶好像是好东西,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搜搜看,属冬青科冬青属苦丁茶种常绿乔木,据说清热解暑、明目益智、活血强心等。
第20章
送走算是见过一面的顾府管家,莫七七站在莫启房中唯一的书桌前,开始喜孜孜查看熙哥哥派人送来的回礼。
有花生如意的小银稞子四枚,挂起来好看着也行,花用出去也可以。有毛桃粉、嫩柳绿颜色的两匹齐整布料,一看就是给少女的。
她披挂在身上比划,一边可惜房内没有铜镜,一边甜蜜蜜想着,是不是熙哥哥认为她穿这两种颜色更好看,自己要裁成什么样式的衣裙还是拿到成衣铺子让专人来制衣?
莫启带笑看着妹妹花蝴蝶一样开心,附和着:“咱们从家乡带来的银两还攒着不少,七娘尽管用铺子绣娘,想必更贴合京城风尚。”
说完他想起义兄随礼送来的回帖,估计也是如他一般问候新年的客套话语,信手打开一眼扫过,还喃喃道年后初七就邀请上门啊。
看到后面,他不可置信,又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感觉像是被谁的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他气急咳嗽半晌,硬是一把挥开给自己拍背的妹妹,气喘吁吁盯着女孩儿问:“你,你还给义兄送了鞋?”
莫七七撅着嘴,捂着自己被哥哥打到的手背轻轻吹气,闻言有些心虚,不敢抱怨手背发红,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想起什么来,试探着问:“是熙哥哥在帖子里说了么?他喜欢么?”
“不知廉耻!”莫启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强探起身,够到坐在他床前的莫七七,狠狠扇了姑娘肩头一记。
莫七七迅速眼眶蓄泪,滴答而落。她单手捂肩,微微颤抖,虽然哥哥久病无力,打得不算疼,但是这声骂让她受不得。
莫启痛心疾首:“我还与你说得不够清楚么?他顾凝熙没有那份心思,难道你要上赶着?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休想!我不能有个做妾的妹妹!”
莫七七忍不住娇声顶嘴:“熙哥哥看我的眼神,只有我懂。哥哥你就不能成全我们么?”
莫启“你”一声后再度喘咳,一口痰涌上来堵在喉间,莫七七跺脚凑近拍抚顺气,满肚子委屈滚来滚去。
他好容易吐出在盂盆中,长出口气,却听莫七七一声尖利惊叫,顺势看去,这次竟是一整口浓腥血块,褐红近乎于黑,意味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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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俗是从小年到初二,已婚的姑奶奶不能回娘家,陶心蔷抓着姐姐袖子求她陪自己回去看看爹,也是未果。
腊月二十九,顾凝熙将妻妹和画作送回陶府,终于能与娘子独处。
可是明显气氛不对,他只好使出百般哄人手段,做小伏低,最后说自己再不去莫家,以免引发误会,才算得到娘子一个笑模样。
“你舍得?那可是全天下你唯一能看清楚脸面的女子。”陶心荷正对着铜镜拆卸钗环,顾凝熙挥退了丫鬟,主动站她身后帮忙。此时已经是大年三十夜里,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顾凝熙想了想,指着边缘几分铜绿锈迹的鸾台镜,说道:“认真说来,七娘面孔自然令我惊奇。但是,观人如镜,她是一面崭新的纤毫毕现的铜镜,其他人虽是磨花了的,不那么清晰,何尝不能用呢?”
陶心荷素手拍桌,收回笑意,拧眉嗔道:“顾凝熙!原先说人家是瓦片脸,现在又说是磨花的旧镜,总之是新人千好万好,对不对?”
顾凝熙从背后环抱住娇妻,埋首在她颈侧,深吸一口沉水香气,磨磨牙,以气声说道:“娘子,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一点儿都无意与你之外的女子有什么牵扯。七娘送鞋不妥,到底有我之前行事不谨的误导,初七请客之后,我便不再见这姑娘,态度算是明确了吧。待事过境迁再说。”
男子热烫鼻息搔得陶心荷阵阵发痒,声音软了下来:“当真?”
顾凝熙就势咬住她嫩白耳垂,以牙齿轻拢慢捻,无声胜有声。
佳人身酥骨软,微微发出的嘤咛都被吃进了另一个人腹中。之后,便是红绡暖账遮去巫山云雨,水乳交融恰效鸳鸯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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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盛三年正月初一,大好的晴日当空,空气里有红衣炮仗的硫磺余味和家户飘出的炸鱼汆肉香气,是谓年味儿。
人人穿上体面新衣,脸上带着洋洋笑意,见面先道恭喜,轻易不出恶言,都盼个好兆头。
顾凝熙和陶心荷一大早起身,双双灌下俨俨浓茶,还能对视而笑。
陶心荷对镜看看细嫩脖颈,原本皙白如玉,今朝却早着星点媚红繁花。
她咬唇嗔一句夫君浪荡,放下原本备好的圆领袄衫,找出高高立领上襦换上,依然是同样的姜黄色百蝶穿花衣料。
能将一身严肃墨青色夹棉襕袍穿出风流倜傥气的,说不得只有顾凝熙了。他等娘子装扮好,携手向老顾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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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陶心荷附耳在夫君耳边一一提点:“远处走过来的是三叔。”
“他身后那位亮青色衣袍的是二叔。”
“看架势要扑过来抓你手寒暄的是三婶。”
“狠盯着你我的,嗯,正红色长裙那位是然嫂子,怀里抱着他家七岁嫡子。”等等。
活人间热热络络互祝新春顺意、吃过茶点后,便该祭祖拜祷了。
一众顾家男子络绎走进顾家祠堂,女眷们围坐在顾老夫人院里正房玩笑闲聊。
顾老夫人今日新宠是顾如宁,拉住这个从没看过几眼的孙女,直夸她结了好亲事,弄得顾如宁十分不自在,频频以眼神向母亲、熙嫂子陶心荷求救。
不过听到由陶心荷代表女方出面,将接触吉昌伯府张罗各项事务时,顾老夫人将顾如宁的手一甩,指着顾二婶鼻子,毫不客气埋怨她所托非人。长辈里有顾三婶,同辈里最大的然哥儿媳妇也名正言顺,找个婚前就丧了母的来主持,十分丧气晦气。
陶心荷不软不硬接话,要是祖母能找到比她更熟悉三品官家迎媳嫁女流程的人,再挑剔不迟。再者顾如宁父母健在,按理轮不到祖母指摘其亲事,若是祖父在世倒是另当别论。
女声脆甜,用词恭谨,但是其中含意将顾老夫人噎得直骂次孙媳不孝。
陶心荷按规矩跪地向长辈请罪,肩背笔直,臻首低垂,只说请老人家别气到身体,对主持顾如宁亲事一事,毫不松口,寸步不让。
顾二婶感念不已,她才是最不想让老顾府掺合亲女婚事的人,硬着头皮朝一向惧怕的嫡婆婆求情。
顾三婶见风使舵,想着自家夫与子筹谋着在祠堂要了顾凝熙的强,此处不妨给他娘子卖个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也来打圆场。
陶心荷刚站起身,就听下人来报,顾凝熙在祠堂门口,与三叔和大堂哥闹起来了。她又被顾老夫人迁怒,呵斥跪下。
第21章
缘由非常简单。
顾丞相在世时,过年祭祖男丁排序,是先论嫡庶再按房头,子辈是顾凝熙父亲、顾三叔,紧跟着顾凝熙,身后顾凝然,再后面是顾二叔和其余凝字辈。
如今迈进永盛三年,顾丞相过世一年多,顾凝然根本不想再跟在讨人厌的顾凝熙影子后面,早早和父亲商量好,今年要另立规矩。
于是,十来位顾家男丁走到祠堂,顾凝熙正准备跟在顾三叔后面抬腿入内时,就被前后的父子俩拦住,一个口沫横飞,一个粗声硬气,要求他和顾凝然换个位置。
顾凝然在翰林院熏陶过,搬出来长幼有序的说法,要求先排嫡庶,这样他父亲不会被二伯压过,然后凝字辈就按照年龄大小列队,他自然就成了孙辈第一人。
顾凝然这主张对后边其他人没有影响,他们不想掺合,也不愿意错过热闹,纷纷噤声停步,就看顾凝熙如何应对。
一声冷笑后,顾凝熙静立当场,抬头定焦在房檐高处斗拱,双手拢在身后,身姿挺拔却不屑之意尽显,如同看到无聊猴戏的贵人。
父子们左右脚换着站了半晌,都等不到整个顾家官阶最高的顾凝熙服软表态。
春寒料峭,背阴的祠堂大门口春光不到,很有人暗自觉得衣服穿少了,缩肩拢袖。
然而顾三叔额头紧张得冒汗,终于心虚下来,想把话兜回来:“凝然说法自然有道理,凝熙要不愿意,便算了。快些祭拜祖宗才是正事。”
顾凝熙终于看向这位长辈,抬手阻止他们含混过关,一字一句说出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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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跪在人前,虽然被顾三婶塞了个软垫在膝下,但她并没有道谢。
听过事情始末,她抬脸面向顾老夫人,言语铿锵道:“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①三叔真是出了昏招,他守的父孝三年未满,就想改弦更张,是想在众人面前坐实自己不孝么?他自己不嫌名声臭,不怕影响正在仕途的大堂兄么?”
“你胡说什么?竟敢编排长辈?掌嘴!”顾老夫人指着她的手指乱颤,一时间觉得气都喘不匀。
陶心荷简单叩首后,利落起身,“请恕孙媳,乱命不敢从,大仗即走,是为孝也②,待祖母息怒平静了,孙媳再来孝敬服侍。”
然后,一身姜黄色新衣的陶心荷施施然转身离去,将顾老夫人气到发抖的声音甩在脑后。
顾二婶使劲握握女儿的手,叫着“熙哥儿媳妇”追了出去。屋里其他女眷围着顾老夫人劝慰不己,顾如宁躲在角落撇嘴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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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对顾三叔说的话,正是陶心荷用来堵女眷的道理,事后两边相对,恨恨感慨他们夫妻沆瀣一气则是后话了。
顾凝熙冷冷回应大堂兄:“你不是一直觉得翰林院屈才么?亲生父亲背着不孝的名声,你还指望升迁?”
顾凝然被堵得哑口无言,又骑虎难下,格格咬牙,额角青筋迸现,将一张与顾凝熙五六分相似的脸扭曲得狰狞无比。
反观对面,恍若不惹尘埃的顾凝熙,清隽眉骨下的狐狸眼无波无澜,丹唇皓齿何等风流,开合间尽是扎刀精准的词句,气势和道义上都大获全胜。
众人判断明白形势,围拢上来打圆场,顾二叔抖着嗓子以最年长身份轻斥了老三父子,大家察言观色,簇拥着顾凝熙迈过高高门槛,按照旧例站好原位,终于各怀念头完成了祭祖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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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盯着堂弟宽而平的后背,恨不得眼中生出细针来。也正是这股愤恨,让他像暗处的蛇,逮住自以为的顾凝熙把柄,扑咬过去,坏了一个女子,又是后话了。
祭祖之后,该到阖府家宴的环节。顾凝熙从祠堂出来,越走越快,想要早一点见到娘子,已经丝毫不以方才的纠葛为意了。
等他率先踏进女眷云集的花厅,一眼看到熟悉衣饰的娘子正坐在祖母下首,好像在讲笑话?因为祖母笑声传了过来。
祖母和娘子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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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出了花厅,也没傻傻受冻,刚想自己找间空屋坐一会儿,一个自称是流光姑姑的中年仆妇主动上前,一面谢熙二少夫人对侄女的照应,一面殷勤引她到已经点上炭盆的客房,端茶端水伺候着。
顾二婶随后跟来,倒是陶心荷安慰她宽心,说只要夫君还是五品官,祖母的气就生不了太久。
果然,祠堂的消息分别传回花厅和陶心荷处,顾老夫人便派人来请回自己的好孙媳。
只要对方能忍着不掀桌,陶心荷自然有千般本事哄人开心。
先夸祖母气色好,肌肤润,又说她福气满,子孙多,再讲一两个顾凝熙因为脸盲认不出人而闹的笑话,虽然不痛不痒,却微妙满足了老人家幽曲心思。
于是顾凝熙进门便看到一派和乐融融,甚至听到祖母说:“真是可人疼的,荷娘就是我的开心果,留在府里陪我,不许走了。”
顾凝熙认真起来:“请祖母安,祭祖诸事顺利,荷娘还有那边一府的事务,怕是抽不开身,待过几日,我们夫妻一同来侍奉您老人家。”
众女眷就此调笑起他离不开媳妇,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让随后耷拉着脸进来的顾凝然听着更觉刺耳。
顾凝然偷瞄陶心荷,长得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眉不够挑,眼不够大,唇不够肉,皮子还算嫩滑,身段倒是勾人,不知在房内有什么本事,怎么把顾凝熙糊弄得非她不可呢。
陶心荷感知到了顾凝然的打量,先是以为他一如既往嫌自己样貌平凡,借此讽刺夫君眼瘸,随后敏感发现其人视线淫邪,黏在自己身上不动,顿时寒毛倒竖。
她死忍住戳瞎顾凝然双目的冲动,背转过身,暗自攥拳。
顾凝熙感觉到娘子骤然紧绷,以为她被取笑恼了,连连向婶子、嫂子、弟妹、妹妹告饶,他又叫不准谁是谁,更惹得哄堂大笑,任谁看了,不说这是和乐大家族。
顾凝然则是突然被自己娘子拧住了耳朵,两人当着祖母的面吵了起来。
他娘子正要说出偷看弟媳不要脸的话,不知怎地一激灵,扫过顾凝熙夫妻交握的双手,咽了回去,重找由头怒骂顾凝然,得到一耳光,气得顾老夫人厥倒。
午宴自然取消,众人鸟兽散,老顾府,颓势已显。
顾二婶带着顾如宁,还有个别有眼力劲儿的,跟着顾凝熙和陶心荷去了新顾府庆贺新春,照样热闹喜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出自《论语?学而?第一》的第十一篇。
意思是要看一个人的品行,首先要看他父亲在世时,他的志向是什么,其次要看他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的行为,如果在他父亲过世的多年里,他的行为还能够向他父亲在世时一样符合德行,那他就算做到了孝。
在文中此处,是顾凝熙和陶心荷讽刺顾三叔,在顾丞相去世不满三年,就要改了亲生父亲在世时立下的祭祖规矩,所以严格来说可以扣“不孝”的帽子。
②“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出自《东周列国志》,意思就是孝顺的人要听从长辈有理的命令,不能遵从悖谬的命令。
“大仗则走”,原意最早出自《孔子家语》,宋·陆九渊《经德堂记》里是这么提及的:“舜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妻帝二女,不待瞽瞍之命。 ”
意思是轻打就忍受,重打就逃跑,儒家认为这是孝子受父母责罚时候应抱的态度。
两句结合起来,在文中,就是陶心荷告诉在场诸人,祖母说对她掌嘴是乱命,她得离开,这样才是真正孝顺,占据了道德高地。
这章掉书袋了,希望没有太影响到各位天使宝贝的观感,小作者给大家鞠躬躬。
第22章
在陶府住的几日没甚好说,陶心荷本想当个享清福的回门姑奶奶,与夫君玩笑闲闹一番,不想任何繁杂事务,什么莫七七、八八的。
不过,父亲忍痛从研究中抽身对她嘘寒问暖,弟弟妹妹黏缠着她不放,洪氏简直拿她当婆婆般孝敬,晨省昏定,事事请示,惹得顾凝熙都笑娘子是从顾府换到陶府来做当家主母。
陶心荷嘴上抱怨几句,心里却甘之如饴,她管家得心应手,料理事务爽利分明,脸上笑容都没少过。
顾凝熙虽然被无意冷落,也为娘子真心喜欢主家理事而动容,不去添乱,空闲无聊了就自己带着小厮出府转转,往往片刻即回。
晴芳知道主子夫妻曾有龃龉,暗自向识书识画打听几句,然后悄悄告诉陶心荷:“他们双胞胎滑头,指天誓日说爷没去莫家。夫人不用记挂在心了。”
陶心荷领了丫鬟的情,却批喝她两句,不许过问主人行踪。
这是正经人家的处事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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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自主僭越之风不可长,老顾府将来因此吃亏权且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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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初五深夜才回到自家府邸,一觉之后便是正月初六。
清晨,顾凝熙先睁开眼,就着帐内昏昧欣赏沉睡佳人,觉得犹如海棠袅袅,娇艳风光无限,美中不足就是面目看不清楚。
但若放到天光大亮下,他还是看不清楚,徒叹奈何,扶眉而已。
陶心荷嘤咛醒来,只觉一身酸软,含羞带怒推他一把。
可是男子壮实胸膛像是有吸力,她不由自主摩挲着掌下热源,直到注意到顾凝熙的唇弯如新月,笑意恼人。
顾不得与夫君置气,娇娇“哼”一声便作罢,陶心荷催着顾凝熙一同起身打整,等待顾二婶上门,他们今日要一同到吉昌伯府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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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昌伯府经历几代经营,占地广袤,以武将世家特有的空疏粗旷为主。
走下马车的陶心荷,因偌大府门晃了晃神,是与已故丞相的老顾府完全不同的张扬。顾凝熙凑她耳边轻语:“娘子喜欢大宅子?为夫为你挣来。”
想娶顾如宁的程嘉亲自在府门口迎接,可能等了有一阵子,脸上都被冷风吹出几分红。陶心荷轻轻推开顾凝熙,定睛一瞧,觉得青年浓眉大眼、敦厚温肃,与顾二婶交换了肯定的眼神。
顾凝熙随着女眷称呼,倒是彬彬有礼,自然与程嘉并肩,听他介绍吉昌伯府。
陶心荷与顾二婶走在后面,不着痕迹打量四周,颇为赞赏这府邸不起眼的细致精巧之处。
管家热情洋溢将他们引到正院,说吉昌伯已经等候一阵子了。
陶心荷在心底又过了遍自己要与男方家长商议的事项,等丫鬟通报并掀开门帘后,稍迟了一步,最后一个走进正房。
她进门后,看到一位壮年男子正与夫君相互躬身行官员见面常礼。
其人个头不逊夫君,宽肩劲腰,肌肉要破衣而出一般,气度冷凝肃杀,举止利落有力,明晃晃的武将,与清隽如仙、举手投足都是世家教养的顾凝熙迥然不同。
想必这就是吉昌伯本人了。
果然,他直起身后,听着程嘉恭敬说“父亲,这位是顾司丞夫人”,投转过锐利目光来。
陶心荷挂上礼貌的浅淡笑意,快速扫过吉昌伯的蜜色脸庞,心底惊叹一声剑眉星目薄唇好长相,好整以暇等着与主人见礼。
没想到,吉昌伯却像是入定一般,一动不动若有所思,既不出声也不行礼,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陶心荷不由想,是自己哪里穿着打扮不妥当么?微微拧起了眉心。顾凝熙见机极快,两步走到她身边,揽肩并立,出声疑问:“伯爷?”
吉昌伯程士诚,三十二岁,本该是男子最想封妻荫子、建功立业的年华,却因六年前战场受伤,累及子孙/根本,黯然回京,过上养老生活,散尽妾侍,只有三个义子相伴。
六年来,他试过吃药、针灸、推拿甚至各种偏方,比如果女在怀,见识各样女子等,然而脐下三寸就是岿然不动,无奈认命,以为自己这一生就将如同枯木,无知无觉,不能风月了。
今日此刻,却有了变化!
程士诚眼中,一身黄衣的陌生妇人眼亮的灿然如星,唇红的嫣然如樱,丰颀、润泽、窈窕,纤腰不盈一握,整个人像是浑金璞玉般,暧暧内含光。
更重要的,是自己因她感受到了悸动,久违的悸动。程士诚不敢置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顾司丞故意提醒的声音,程士诚如梦方醒,深觉狼狈,同时将眼前女子身份对应其人。
顾夫人,怎么,已经是他人之妻了呢?
程士诚闭眼咬牙,腮肉抽紧,手攥成拳,锤了腿侧一记,提醒自己不要失态。
到底有些城府,他几息内调整过来,换成客套笑意,说着:“见顾夫人如见天人,一时恍了神,还请见谅。”
从小到大,陶心荷听过别人喟叹二妹清秀、三妹明艳,但是几无听过对于自己容貌的夸奖。
婚后倒常从夫君处得到美人之叹,然而闺房私语,她领情却不当真。
此时听素未谋面的吉昌伯如此夸大称赞,陶心荷一点儿没想这是真心欣赏自己容貌,反而以为他另有所图,紧张地猜男方难道对婚事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讲究,所以对自己先声夺人?
大家有默契地揭过吉昌伯不对劲的瞬间,分宾主坐下,相互让茶用点心,慢慢从天气、节令等无关痛痒的话题,聊到程嘉与顾如宁婚事的具体操办细节。
顾凝熙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看不到程士诚不受主人控制的目光所在,也看不清陶心荷一点不让迎上去的回视。听几人说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都在商议正事,但他就是觉得如坐针毡,只想将娘子藏起来。
陶心荷觉得与吉昌伯谈话出乎意料的顺利,任他们女方拿腔拿调,什么要求都一一应下,只是诚恳问些细节,倒让她觉得自己方才闪过的念头是小人之心了。
吉昌伯一直注视着自己,目光如有实质般发沉。程嘉在自己开口时也会认真看来、仔细聆听,陶心荷有些不适应,强忍着垂首扭身的冲动,尽力维持仪态。
她赴宴结识的文臣男子并不会直视别家女眷,总是将目光定在别处才显敬重。然而看吉昌伯父子皆如此,她也没感受到恶意,想着或许是武将直率些,不讲究避讳,便勉强自己入乡随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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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说着说着,陶心荷逐渐跟着直视吉昌伯,不避不让,问心无愧。
她很快发现这点十分便利,她能从这男子眉眼中大致判断出他下一句的走向,更有胜券在握之感,直到谈妥辞别离府。
陶心荷喜滋滋与夫君感叹,传言吉昌伯平易近人,真见到了,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这一趟不负二婶所托,想必后续也会顺当。被顾凝熙搂住好一顿揉搓疼爱。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吉昌伯府里,程士诚则看着顾夫人坐过的地方,久久沉默如山,心底翻滚如沸。
作者有话要说:
羞羞脸,小作者写的,荷娘对伯爷的特殊意义,天使读者们看明白了么?
第23章
正月初七,天阴沉沉的,风雨欲来之势,莫非今日会下起永盛三年的第一场春雨么?
晴芳带着追云、逐月守在主子们正房外,有些不安地抬头看天,只见乌云不见日头,判断不准时辰,犹豫要不要催促起身。
莫家兄妹这对客人能按时上门么?
届时局面会如何?
晴芳其实不太明白,姑娘为何要请那两人过府做客,尤其是那位莫姑娘。难道不是眼不见心不烦么?
她与识书同时目睹过姑娘坐在莫家巷口的那个下午,还是识书通透些,对她拍着胸脯解释道:“这还不简单?夫人的意思是,莫姑娘,你来我的地盘儿好好看看,这男人,是我的!送鞋送袜的,白费功夫!”
晴芳见识了主子爷这段时日的变化,独自去岳家送礼接人,挣银两带姑娘逛铺子,从不离府之人破天荒陪姑娘回陶府小住,更别提从闺房外扩大到时时处处的体贴温柔,让他们这些下人看了都脸红心跳,晴芳发自内心替姑娘高兴。
所以,她认同识书说的,主子爷和姑娘就是举案齐眉的一对,谁也插不进去。
至于说姑娘请客是要对外人宣示,晴芳却觉得不一定,姑娘若是生气,也只会对主子爷撒气,不会表露给外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吧。
听到房内有了传唤,晴芳打住思绪,招呼小丫鬟一同鱼贯入内,服侍男女主人起身。
男主人那头,只要给顾凝熙放好热水,摆下衣衫,候命即可,他不许奴仆近身。
女主人这边,陶心荷三年如一日穿姜黄色衣衫,熏沉水香,梳翘尾髻,也就是发饰和首饰做些细微变化。
说来都是好伺候的,大家熟门熟路,很快帮主子们打整利落。
“夫君,你帖子上写了辰时,对不对?”陶心荷懒懒地理着脖颈处高高立起的领边,双颊嫣红娇艳,嗓音不知为何微微沙哑,妙目从镜中睇着顾凝熙,确认客人上门时辰。
顾凝熙点点头,带点担忧地说:“莫家兄弟一直没有回帖,不知道是不是疏忽忘记了。这几日咱们也没派人过去看看、问候个新年。且等今日吧。”
夫君溢于言表的牵挂就像是绣鞋里钻进去的小石子,惹人难受,毕竟牵挂的那头,除了他说过的学问好友莫家兄弟,更有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莫七七。陶心荷张张口,却未发一声。
心情瞬间变淡,犹如不明不昧的天气。陶心荷努力回想那日看到的莫七七侧颜,加上晴芳转述的其人容貌特征,莫名生出了攀比之心,一顿精巧早膳用得食不知味。
莫七七,对陶心荷而言,像是落进热灰里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轻不得重不得,如何对待拿捏,让她纠结不已。
看一眼慢条斯理进食的顾凝熙,标准的世家子弟行止模板,陶心荷咽下一口叹息,泄愤似地用手肘上挑,杵他一拐,力道比她脑中设想的小了许多。
端着粥碗的右手稳稳当当,顾凝熙转头看着她粲然一笑,眼如灿星,唇如仰月,柔声说一句:“今日又要劳碌娘子操持待客。”然后为她添粥布菜,举勺温柔劝哄着多进一口。
罢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冤家。陶心荷低下头去,咀嚼自己的心事。
心疼他,怜惜他,终于天可怜见,出现了一位能让他看清楚面目眉眼的人,自己作为他枕边人,心软到一塌糊涂,奢想让他能多看清晰人脸几次。
只是,恰巧这位,是个年纪轻轻的未婚女子罢了。
陶心荷自我劝慰,转而咬牙在心底补充,还是位对夫君心意昭然若揭的未婚姑娘。
不过,只要顾凝熙坚守承诺,对自己一心一意,陶心荷有信心,于谈笑间不动声色打碎小姑娘的绮梦。
今日就是陶心荷粉墨登场之时,对敌之前料定先机,无非两种情形。
若是莫七七识趣,就当义亲往来,未尝不可,也算圆满了认脸缘分。
如若不然,夫君也休怪她陶心荷砸了他这枚清晰铜镜。她必将给他划定规矩,隔开这两人。
那时且看夫君敢不敢再背着自己去见莫七七,但凡若有一次,管保叫顾凝熙悔不当初。
可惜了,顾凝熙看不到身旁亲亲娘子的一番脸色变换,一无所觉,茶余饭后就去盯着时辰。
眼看即将到辰时,下人来报信,却不是莫家来访,而是吉昌伯府有请夫人过府一叙。
陶心荷有丝诧异,蹙眉凝神回想,昨日与男方有什么细节没谈妥的,却不得其法。
来传信的伯府人马语焉不详,只说与大少爷婚事有关,恳请顾夫人前往。
陶心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实在不愿让顾如宁的亲事筹备出什么瑕疵,还安慰顾凝熙说:“伯爷头一遭筹备义子亲事,紧张些、慎重些并不为过,我还是去看看,尽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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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即将登门,女主人却出府,其实显得有些不尊重。但是晴芳忙忙碌碌为陶心荷准备外出的行裹时,心想,恰好阴差阳错,也算给莫家丫头一个下马威,说不准姑娘也存了这个念头呢。
待陶心荷犹豫再三,只带逐月这个平日不起眼的小丫鬟前去伯府,而令晴芳、流光、追云做好本分,跟着主子爷身后好生招待来客时,丫鬟们心领神会,齐声答应。
追云甚至说漏嘴:“夫人放心,我们绝不让主子爷独自与客人相处。”
陶心荷斥了没规矩的追云两声,也就罢了。她们主仆很快乘坐马车,一路行到吉昌伯府。
门前下车,正巧滴点春雨落下,陶心荷视线一时朦胧。
不过,不妨碍她看到,昨日见过的吉昌伯程士诚,先是背负双手静立石狮子旁,紧接着快步迎来,含笑看着她,一声“顾夫人”不知为何,“顾”字几不可闻,恍若直称她为“夫人”一般。
小雨如酥,空气霎时润爽,令人精神一振。liJia
陶心荷嘴角挂出和煦微笑,点头应声,暗想吉昌伯真的疼爱义子,看看这重视女方话事人的劲头,她远逊之。
她悄悄调整被突然叫来的那抹不情愿,努力将此时顾府里夫君与莫七七如何对视的想象画面驱出脑海,随着程士诚的引路步伐,款款向府内花厅走去,嘴上滴水不漏:“劳伯爷亲候,妾惭愧。”
没走几步,伯府管家递来了纯墨色油纸伞,比寻常女眷用的竹骨伞大上一圈,一点儿花俏都没有。
落后一段路的流光,刚从马车中翻找出陶心荷惯用的烟青色折伞,正待追上去为主子撑开,就见比夫人高出一头还多的威猛伯爷,一手打开自己府中的黑伞,稳稳遮住他本人和夫人。
陶心荷直觉要避忌,毕竟男女有别,即使伯爷他不能人道了,她不怕这人另有心思,看着也不成体统不是。
侧首凝目看去,她只能看到程士诚严肃紧绷的下颔线,方才宜人笑意早不知踪影。微微仰首,自然可见,粗糙大手握着的细长伞柄倾斜许多,大半个伞面都落在自己这边,他另一侧的发鬓都沾染了雨丝,挂着零星小水珠儿,遑论肩头更是氤氲。
两个男女中间的距离,再塞一个人都绰绰有余。
也许,这是伯爷对未来姻亲的示好?
陶心荷不太确定,武将圈子里的男女分际,是不是没文臣方面那么僵板。
伯爷的步子又大又快,陶心荷不自觉提起裙摆跟上,眼看花厅就在眼前,稍一犹豫,另撑一伞的话语,她就这么咽下了。
礼让陶心荷先跨进屋内,程士诚随手将伞递给身后人,紧随其后。
他视线下垂,留心到佳人裙角沾水,颜色变深,还微挂几缕与裙色相似的泥浆,一面懊恼自家府邸没铺青石板路面,皆是泥土夯就、不伤马蹄的跑马地面,一面忍不住问道:“顾夫人鞋子是否湿了?可有替换?”
陶心荷闻言,微有愣怔,忍不住看向程士诚,正撞上一双专注的清亮眸子。
她确信自己步态没有露出异样,今日裙长及地,别人应该看不到她濡湿的鞋尖才是。
伯爷难道是战场带下来的本事,这般观察入微、心细如发?
不过对方这话,还是显得冒昧了。
初初落座的陶心荷忽略脚趾处不适,将百褶裙摆拂平,笑笑,将这个关乎自己裙底私隐的话题揭过:“多谢伯爷致怀,不妨事。伯爷今日没请我家二婶么?”
程士诚一声令下,下人将早已入库的小炭炉翻出来,硬是放在陶心荷脚边,说道:“雨意寒凉,为犬子劳累顾夫人了,稍微烘烤一阵也不妨事。”
接着,受了主子命令的丫鬟又奉上姜茶,程士诚介绍说:“还请尝两口祛祛寒气。她们添了糖粉,想必不会太过辣口。”
异常新鲜的感觉蹿到陶心荷心间。她是长女,又是贤妻,从来都是她周全照应旁人,还未曾被谁这般细致关怀过。
原来,“如沐春风”确有其事,程士诚就给了她这般感受,只是这春风,略微殷勤过露了些。
陶心荷此刻突然希望能与男方的女眷打交道,而非伯爷本人,她有些不知如何妥帖应对,在坦然全盘受下和一本正经拒绝之间,恰到好处的分际究竟何在。
程士诚还吩咐人取来了羊绒薄毯,守礼地递交给她身侧流光,劝说陶心荷盖在膝上,不留心说了句:“蒙儿幼时,淋雨必会生病,非得擦干、灌姜茶、裹毯子才能好些。”
陶心荷莞尔,对吉昌伯府做过不少功课的她,自然知道所谓“蒙儿”是伯爷的最幼义子程蒙,今年大约七八岁。
原来,伯爷亲自带大义子们,已经养成了教养嬷嬷一般的性子么?莫非将我也当成了他义子一样的晚辈在关怀?
想一想,自己翻过年来二十四岁,比伯爷小八岁,在人丁兴旺的家口里,这般年龄差距,有不少叔叔侄女或者舅舅外甥女的。
以伯爷的身体状态,类比成姑姑侄女都可以。
陶心荷心安理得起来,终于谢过她眼中骤然慈祥的伯爷,接过毯子,倍感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细心留意到顾夫人微不可察的肩头放松和双脚内收,看到她犹豫后还是将薄毯铺在裙上并且眼角轻轻眯起的状态,程士诚心底跟着松了口气,不枉费他扮作慈父,类比出蒙儿来,消除佳人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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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夜没有睡,辗转反侧在想,要拿这个女子怎么办,要拿自己身子的变化怎么办。
思虑到后来,程士诚决定今日再见佳人一面,一是看看自己是否还能因人而起兴,二是探问下她与夫君关系如何,虽然昨日贤伉俪携手并肩离去的画面还像是利刃一般扎在他心里。
在府门口甫一看到倩影,蒙蒙细雨中,程士诚就确认,自己完了,陷进去了。
他对一位端庄尊贵的有夫之妇,切切实实、毫无疑义地生出了龌龊心思。
多少年了,许久不曾体验过这番感受的他,只想留住眼前人。
云雨之思来得唐突又猛烈,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捏紧,自己隐约能听到骨节交错的“嘎啦”声。
但是面上他装出和善来,更兼天公作美,与顾夫人同伞而行了一段路途。
目光所及,是她的如云鸦色堆发,可惜这款翘尾髻压得人老气了些,顾夫人小巧脸型,细长眉眼,其实更适合风流高挑一些的发型,例如飞仙髻、灵蛇髻?
程士诚翻检多年前走马章台、红袖添香时的记忆,不确定对于女子发式记得是否准确。
虽说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免得引她紧张,程士诚鼻端还萦绕着她身周洌净的沉水香气。
看来顾夫人很喜欢这股味道吧,昨日也是同款熏香,程士诚忍不住琢磨何处能买到更纯更好的沉水香料,拿来讨佳人欢心。
不过,女眷们不是都喜欢花枝招展衣衫斑斓,一日一换衣的么?
顾夫人接连两日都穿着姜黄色百蝶穿花春衫,程士诚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同一套,细细打量,才发现衣料质地有些许不同。
这是何解?程士诚暗暗存心。
他要多了解了解这位女子,想想该拿她如何是好。
眼下,自己权势胜过其父、其夫,强取豪夺虽可,到底不美,得人得不到心。
那么,背着其夫暗通款曲呢?顾凝熙后生可畏,未来可期,爬到三品官应该不用十年,顾夫人愿意冒这份不清白的风险么?
抑或,女子和离,二嫁于己?
一念至此,程士诚更觉身子火热,心思翻涌。
但是他脸上滴水不漏,抬手示意陶心荷用些姜茶暖身后,丝毫不犹豫地扭身坐回主座上,摆明宾主界限,如愿看到顾夫人眉眼弯弯,笑得更放松真挚。
佳人守礼如斯,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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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有些不以为然,看着伯爷像是条理分明之人,听说以前整军治兵颇有章法,今日却东拉西扯,谈话尽绕着自己家常生活打转。
说是商谈婚事,只请自己却不请女方主家,二叔不济事,二婶总该在场才好定夺啊。
想来,还是多年闲居,把人养废了的缘故。
陶心荷心底不无惋惜,顾如宁嫁进来,要守着个稀里糊涂的公公,夫君还是义子身份,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偌大府邸谁来支撑。只能庆幸吉昌伯府到底有积年余庆了。
听着吉昌伯仿佛费尽心思提出的纳征、纳吉疑问,实则无关痛痒、琐碎无比,陶心荷妥当回复着,心底却想,难道男子伤身后,真就变得婆妈了?
还是夫君好一些,除了对自己黏糊,其余总是一副唬人的冷淡矜持样子,加之脸盲,绝不会在外叨叨不休,如若眼前人。陶心荷被念得厌烦,心底狭促作想。
瞟一眼窗外,陶心荷就见雨势转大,落丝成线,噼啪作响,低处积洼已成,雨滴引出小小涟漪。
她有些焦灼起来,今日府中请客,是为了她见人,才不是让夫君见人,一直在此处无谓耽误,实在可恼。
程士诚察言观色,惊觉自己言语蹩脚,适可而止停了婚嫁话题,柔声说道:“顾夫人忙于家务,还为小儿女事奔波,我实在感佩。雨势迅疾,又迷眼又路滑,赶车不易,所谓天留客了。还有半个时辰即到午时,不如在舍下用餐便饭,可否?”
陶心荷归心似箭,闻言长舒一口气,斟酌了一下用词,边站起身,边脆声谢绝道:“小妇人不敢当,伯爷才是令人敬佩的慈父。您既然暂且对婚事筹办没了疑虑,我便不枉此行。府中还有些琐事,不好打扰伯爷,这就告辞了。”
程士诚还想留人,一时苦无借口,拧着眉送娇客到府门口。
这次却是各家下人为主子撑伞,两人相距更远。
陶心荷辞别殷勤主人,对他“以后常来常往”的话就当客套,随意应句“定当与外子一同,来向伯爷问安请教”,便抛到脑后,催着车夫快些回府。
只怕莫七七与夫君都对视过两三盏茶的时光了。哼!
一上午不在府中,好像自己为他二人作了嫁衣裳一般。谁能料到吉昌伯今日纠缠呢?
在车厢内,陶心荷一念至此,亲手拧裙摆水渍就更用力了些,手指攒紧,指节发白,看得小丫鬟逐月不敢出声,就盯着夫人衣料褶皱了起来,最后才上手细细捋平。
到底路上湿滑,她回程比去程长了一倍不止,到顾府门口,已过了午膳钟点。
一满盏姜茶带来的暖意早就耗尽,她在吉昌伯府并未碰其他糕点,只想尽快谈妥回府。本以为能更早些到家,在马车上没有用口干粮,陶心荷此时有些晕眩,额角抽紧,想是发饿了。
放松了肩颈、静静依靠车壁的陶心荷,就着坐姿,用双手按压了几下扁平腹部,自失一笑,自己何苦来哉?为了个莫七七,真是进退失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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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车夫已经出声,敬请夫人下车,再进食也不妥当了。
陶心荷整整裙摆,搭着逐月的手,款款走出去,看着自家熟悉的清亮黑漆红铜门钉的双开正门,闭了闭目复又睁开,提起心口,打起精神要回府会会来客。
她刚跨进府门,管家就迎上来汇报,主子爷已经匆匆离府,至今未归。
咦?这人不是应该正在府内与莫家兄妹谈笑以对么?
陶心荷一时转不过弯来,脱口问了句:“客人呢?”尾音微微扬高。
管家在沁凉落雨的早春里频频擦着汗,躬身诺诺回应,一上午都没客人来访。
陶心荷直觉事情不对,忍着胃袋揪痛,加快步伐向内院走去,同时问管家详情。
待听到识书、识画和晴芳、流光都跟着顾凝熙出府后,她稍稍安定些许,这般浩荡阵势,总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留守正房的追云见了夫人,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禀报了管家在外不知道的细节。
原来陶心荷走后不久,顾凝熙见辰时已到,客人还没登门,就派识书去莫家看看情况,他在房内坐立不宁,追云还记得主子爷咕哝说希望夫人尽快回来。
过了足足好一阵子,识书着急忙慌、脚下拌蒜回来了,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一样,拜见了主子爷,不顾尊卑贴近,附耳说了什么。
随侍在旁的追云就看到主子爷神色大变,还脱口问“当真?”嗓音隐约带颤。
下一瞬,主子爷抬步就往外走,识书、识画自然紧随。晴芳姐姐和流光姐姐见状,只来得及对追云说好好在府等夫人,二女足下发力,追了上去。
追云不知所措,盯着刻漏等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见了夫人如见至亲,哭着断断续续说罢经过。
陶心荷连吩咐下人供应茶点都来不及,边听追云述说,边胡乱灌了手边冷茶入腹,只觉从口到心,一片冰凉,像是呼应外面乱雨迸珠的坏天气。
所以,夫君一字未留,急匆匆步行离府,是莫家出事了吧?
是哥哥?还是妹妹?
陶心荷如是猜想。
她根本坐不住,豁然起身,咬牙撑额,忍过一阵眼前发黑冒金星,就要张口吩咐马车带她前往莫家小院,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顾凝熙孤身一人,垂首走了进来,浑身衣衫湿透,人更是失魂落魄,步伐踉跄。
看到陶心荷,他倒是没有迟疑,张口喊了两声娘子,声音嘶哑破碎,像是泣血哀鸣。
“怎么了?”陶心荷维持着站姿,单手抚上心口,感觉一颗心剧烈跳动,即将蹦出口外,她连忙抿唇、消去后话,直视着顾凝熙。
“我,我……”顾凝熙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坐倒在房内最靠近门口的罗汉榻上,浑然不似从前,总要捡着陶心荷身边最近的位置落座。
夫妻二人,相距咫尺。
陶心荷静等他的下一句,也许是宣判?脚底湿气蔓延而上,如同带刺的藤蔓裹住了她,动弹不得。
顾凝熙张张嘴,又将头埋下去,即使看不清娘子的脸庞,都不敢再看,调低了视线,盯住脚边精巧花纹的地砖,这才低低出声:“我想……纳……七娘……为……为……妾。”
陶心荷脸色瞬间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吐出言语“君若无情我便休。我是不是说过?”她没想到自己竟能勾出一抹嘲讽笑意来。
眼前人依然只顾自己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还是一言不发。想躲么?
怎么半日功夫,他就变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被他配着莫七七的清晰面孔吃掉了,食言了?
陶心荷感觉胃部绞痛卷土重来,带动着心肝脾肺脏器纷纷叫嚣抗议,她抬了抬下巴,一字一句冷峻道:“顾凝熙,方才的言语,劳烦,劳烦,你看着我,再说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宝贝天使读者们,下章入v,21日零点准时放出,恳请多多支持。
今日大寒节气,所谓“寒气逆极”,接下来,咱们就能共盼春归了~
第25章
天光昏昧, 雨势骤沉如泼盆而下,更衬得漫天乌云压人欲呕。雨水敲打在头顶房檐、屋外青石板面的声音如同鞭响,吵得人心里发闷发胀。
顾府主子正房坐北朝南、明窗亮瓦, 往日陶心荷很喜欢守在窗边晒晒太阳、读读闲书、做做针线, 这间屋子于她而言,是最私密、最放松的所在。
今天正月初七,所谓“人胜日”, ①午膳该吃七样羹以应节应景, 现下已经未时光景了吧?别户人家, 说不得都吃罢午眠了。
她却腹中空空,脑边轰鸣,四肢麻痒, 像是一根被剥皮抽筋了的老树干, 呆愣愣地站在八仙桌边,寒气从僵冷的足底冉冉升到双鬓太阳穴, 下垂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扯着近旁的一绺桌布流苏, 原本玉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在阴乌乌、潮乎乎、冷沉沉的空气中, 陶心荷努力定住神, 忍着喉管的灼痛, 盯住门边罗汉榻上,那团上身弯折的坐姿人影, 等他下文。
顾凝熙颓着肩膀弓着身子, 从头遥望去, 顺着散乱的墨色圆髻, 便是原本簇新挺括却因雨淋软塌的衣衫围领口。
这套佛头青玄色镶边团花暗纹夹袍新衣, 倒不是陶心荷亲手裁剪,然而她挑布料、想样式、指导绣娘, 又何尝少花了心思。确实衬他的鹤臂蜂腰,刚上身时候她就夸过“穿此衣,我家夫君如嶙峋劲竹,又不失仙葩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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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也有眼睛,自能识香花,所以就招花引蝶,呵!
深深垂首的男子露出后颈那枚椎骨,大约是姿势使然,像是要刺破瓷色皮肤冲出来,支楞得触目惊心。
他两条长腿无处安置一般,局促地内扣缩在榻边,两鞋后跟平齐相触,双腿在膝盖处高高拱起,像一对突兀将折的雁翅。
颜色变深的青色长衫袍角垂及地砖,淋漓滴水,顾凝熙脚边很快洇晕出一滩,与鞋子周围水泽相连成片。
陶心荷静静屏息以待,还能随着自己目光,天马行空想到,幸好罗汉榻那处的地毯送到浣洗房还没回来,要不,存这么一汪水又糟践了。
顾凝熙方才进房,没有关紧屋门,雨挟风势,风仗雨意,从门缝结伴呼呼钻进来,门扇“吱呀”着直到全开大敞,更是助长了风雨阵势,他的衣袍鼓动不休、滴水更快、凌乱发丝脸边飞舞。
忽略他的狼狈神态,单看隐约雨丝风片里的清俊男子,倒是好一角适合入画的仙人临风图景吧。
陶心荷在心底冷嗤着自语,他可画不出来,毕竟脸盲,全天下人,包括他自己的脸,都看不清楚呢。
纳妾?终于,这个男子忍不住了,要将独一无二的清晰人脸请回家中,留,或者收,在自己身边了么?那么,自己算什么?
顾凝熙原本整个人以手撑膝,埋首在掌,听了娘子言语,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才慢慢仰起了头。
发髻里存的残雨,顺着他上挑的眼角、直挺的鼻梁划下,垂聚在男子锋利下颔处,闪着晶莹水光,像是神仙雕像沾染了活气儿,颇有落入尘埃的颓然之美。
他正月里被娘子闹着,已经刮净脸上髭须,显露着分明唇珠、厚薄适中的一双唇。
原本陶心荷看他唇齿一眼,都会想起夫妻甜蜜帐内相处,现时却如临大敌,凝视着他泛白唇色开开合合,以为自己骤然耳聋,为何什么也没听到。
可能恰好有一滴水落入了他眼尾,顾凝熙的眼眶泛出沙红,点漆瞳仁被反衬得更晶灿,看上去隐忍委屈,与他多次尝试张口后才发出的嘶哑声音倒是般配相适:“娘子,我对你不住。我食言了。七娘她……”
陶心荷一点儿都不想再听到此人口中细述别的女子。
即使余光瞄到识画在门口出现,探头探脑、一脸焦急,还被流光拽开,她也视若无睹,按照自己的思路截断对方言语,径直提高声调问:“你方才是说,要做什么?”
顾凝熙尽力将眼神定在陶心荷脸上,依她前言。然而入目所及,完全模糊一片,犹如隔着雨幕视人,恨不得挥手拨开遮眼迷障。
完全不同于,上午,他对着莫七七时亲眼所见的圆圆水杏眸子。
他看清楚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是如何从小姑娘眼中汹涌而出,看着她鼻头哭到通红,张大菱唇嘶喊失声,毫无印象里的娇憨仪态,令人揪痛又不知所措。
“我得保护七娘。”顾凝熙仿佛被她目光所慑,想起身走过来,却只是动了动腿没有更多举动。
他尽力说得恳切,放缓字句,近乎哀求:“我只是给她一个名分,纳入羽翼,庇护一二。绝不会对她有别的心思,娘子…娘子,放心。”
陶心荷觉得,心痛到极致后,还能饶有兴致地听男人砌词掩饰,暗暗挑他语病,也是苦中作乐的本事。
什么叫保护?什么叫放心?
懒得与饱读诗书、花言巧语的人兜圈子,陶心荷深吸一口气:“顾凝熙,顾司丞,你若纳妾,我便自请下堂。成人之美,不光君子有,我也不差。你确定要纳她?”
顾凝熙闻言,面上显出几分惶急,喉结上下滚动三四下,犹豫几息后,还是咬牙说道:“荷娘,你能不能……能不能……容我这一遭?七娘于我确实不同,你也知晓,她……她……突遭祸事,因我而起,我必得对她负责。”
在听到“容我这一遭”时,陶心荷已经明白顾凝熙执意纳妾,猛地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姿势变换太突兀了,她胃部作乱,翻江倒海,眼前发花、身子发冷,忍了又忍,还是躬身,一手死死撑住桌沿,一手扣住麻软的大腿嫩肉,低头张口,“呃呃”两声后,向地上呕出一滩酸水。
咽处酸腐烧灼,耳边嗡嗡作响,全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陶心荷隐约听到男子声音断续飘过来说什么“七娘对我不同”,即使听不分明,更觉得恶心欲呕。
有厚实灼热的男子大掌拍抚在自己背上,从上到下捋着帮自己顺气,伴随着仿佛深情的声声“荷娘”呼唤。
陶心荷又吐出两口发黄泛绿的苦水,也许是胆汁,口中一片酸苦。肚肠还是翻搅得难受,却再没有东西可吐了。
她强撑着力气站直,用指尖狠狠抹去唇边残渍,深吸一口气后屏住,转身,直视着眼前男子,像是在看最后一眼。
她没有接顾凝熙另一手托着的温水茶盏,反手绕到自己背后,将他还在轻轻拍抚的手抓住,缓慢地、坚定地甩开,然后长长吐出这口气息,向着门口尽力踉跄着跨出三步,拉远了与顾凝熙的距离。
刚开口说个“不”字,陶心荷发现吐字都带着苦味儿,只好将长篇大论咽下,其实也没什么细说的必要了,简单陈述:“不劳您大驾。和离还是义绝,我让你选。”
顾凝熙此刻无比深恨自己看不清楚心爱之人面目,虽然猜到娘子会气怒,但是究竟气到什么程度,如何都把握不准,听她淡声话语,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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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是夫妻双方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义绝”是妻子休夫、两家决裂成仇,都是令人心痛欲裂的收场。
他从不曾想过这两个词,包括“休妻”,总共三类“劳燕分飞”会与自己夫妻扯上关系。
拧眉沉默片刻,顾凝熙不能置信,试探着靠近娘子,便看她脚下磕绊两下,依然坚持躲远。
他就势坐到娘子原先待过的八仙桌旁圆凳上,忽略附近微酸的呕物气味,指指另一角靠着整面东墙的架子床,叹息着说:“荷娘,我不过去了,你冷静些。你身子不适,去床上躺一会,好不好?”
见娘子一动不动,顾凝熙揣摩着她的心思,补充道:“我知你不痛快,你想怎样都行,我们可以晚上再细细商议。但是不要说气话,你我夫妻要执手一生一世,不是么?”
一生一世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一双人!如今,你要亲手破坏“一双人”,还奢想着我继续留在你身边?
陶心荷没想到,亲口许诺过的顾凝熙,骨子里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她真是看走眼、看错人了,可笑自己这三年,可笑自己这半生!
没法子再留在原地哪怕一息了,陶心荷挺起脊背,昂起臻首,淡淡留下一句:“随后,我把和离书留下。”是气极了反而平静的声调。
话犹在耳,顾凝熙就看到娘子目不斜视越门而出,冲进雨幕越走越快,裙裾翻飞像是挣脱樊笼的黄鹂鸟。
他阻拦的话还未出口,佳人已经拐弯不见人影,门边的丫鬟向他福礼后匆匆跟上。
他起身迈出一步,又立在屋子当间凝住,即使追上去,他能说什么?难道,他能收回前言,不纳那位可怜的姑娘么?
顾凝熙知道娘子此时必然心底难过,而且明摆着,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整理自己。
那么,索性就给她空间,漱漱口也罢,缓缓气也可,慢慢理清思绪,自己不要把她逼得太紧吧。
顾凝熙自己劝服自己,努力忘记娘子最后的气话,无视心中的惴惴不安,喃喃着说:“不会的、不会的。”
识画这时蹑手蹑脚进房,恭请顾凝熙更换湿衣、重新束发。
就在正房内,顾凝熙如提线木偶一般,对别人的碰触像是没了反应没了知觉,任凭小厮搬弄打整。
直到,骤然从窗外涌进眼中的金光令他回神,打眼一扫,原来天已放晴。
雨后初霁,太阳像是被憋坏了,此时再没有云雾遮挡,便翻着番儿、可着劲儿地释放威力,阳光璀璨,毫不客气地照射到人脸面,放渡金光。
顾凝熙像是刚从大梦中缓过来一样,揉揉眉心后,一迭声催问小厮:“夫人方才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进府来看?”
识画轻声应答:“禀主子爷,没有。”
顾凝熙豁然站起,砸拳在掌,惊讶之下皱眉叹气“嗨呀”,轻声自语道:“居然没请大夫?都怪我,方才疏忽了。娘子也大意,不顾惜自己身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嘴角带出了一丝笑意,清咳一声,整个人焕发了光彩,微踱出两步,又转头对识画吩咐:“夫人如今在哪处房屋歇着?我去看看她,还是要听听医家怎么说才是。”
识画“咚”地跪倒在地,叩首三下,不再抬头,抖着声回禀:“主子爷,夫人已经驾车去了陶府。她留下流光,让下奴转告您,和……和离书放在您书房里了。”
恍然不觉时光过,在顾凝熙的感觉里,他明明只是放娘子冷静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他死咬着自己下唇,僵硬扭脖,看向刻漏,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刻钟?
“夫人…夫人,什么时候走的?”顾凝熙不知该问些什么。
识画一一交代说:“夫人从正房出去,径直到了您书房,研磨留字,片刻功夫后,便出府登车。算算时辰,夫人此刻说不定已经回到陶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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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坐在顾府马车上,觉得平日稳当的路途也颠簸到头晕目眩。
披蓑衣戴斗笠的车夫专注盯着湿滑路面,完全不敢催马,一声不发。车厢中只有她一人,没带顾府原本的丫鬟们,晴芳不知为何没回府,她也顾不得了,稍后再说。
车厢内宽敞封闭,她觉得心力交瘁,实在支撑不住,看看闭紧的车门和严实的车帘,再三告诉自己,无人看到她的窘迫狼狈,终于一点点滑倒,软软侧躺在车板上。
全身贴伏着,更能感受到拉车马匹稳健的跃动,反衬出她的急促心跳,陶心荷费力抬手,如举千斤,停在额角轻按一阵后,再擦去眼角不知何时积攒的泪水。
哭什么呢?
也许,从顾凝熙举止异常开始,她就隐约预知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
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她陶心荷为他一再退让至此。
他多番瞒谎,不过软语交代情由,自己就谅解翻篇。
他说认义妹,自己不置可否,连别家女子送他的私密物件都不追究。
他想看别人脸庞,自己还在想办法周全,他却自顾自决定“纳妾”,终于像是一记携风凌厉的耳光,打醒了她。
陶心荷翻身平躺,仰起脖颈,使劲瞪大眼睛看着车厢顶部,眼周胀痛之下,感觉到泪滴好像如愿以偿憋回去了。
她斥令自己,和离书都留下了,不许哭。一刀两断,做得对!
顾凝熙言而无信,主动许诺,宠她多年,害她陷入了一双人的梦境里,付出满腔情意,脑中勾勒的人生图景都是夫妻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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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亲口毁诺,就是不再在意自己的喜怒哀乐,将她这个娘子当做没有心、不会痛的物件了吧。
她不能细想,顾凝熙当真纳妾后,与莫七七柔情蜜意的日常相对,会是何等情形。
只要她思绪稍稍转到此处,当初目睹那两人巷口送别的阴影,就会遮天蔽日占据她全部心神,脑中像是有锋利锥子在打洞钻孔,头疼欲裂,心口欲呕。
她陶心荷不能在这种痛苦中度过后半生,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分享夫君,然后自怨自艾,沉沦在伤痛中,活成个怨毒妇人,就如同……如同缠绵病榻活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娘亲一般。
所以,她及时抽身,不奉陪了。
“君若无情我便休”,主动离开爱恋了三年多的夫君,说难也难,说易,她不是做到了么?
顾凝熙今后纳不纳妾,会不会直接娶莫七七为妻,抑或,续娶别家姝媛,都与重回陶家的陶大姑奶奶无关了。
就算,这个决定让她痛彻心扉,像是刀斧加身,活生生被斩断了臂膀,鲜血淋漓,永留伤疤,也不许回头,不许心软。
她才二十四岁,娘虽青春不永,中年魂归恨水,爹却已近五十知天命之年。也许她能活到爹的年岁,那么人生路刚刚过半,道阻且长,盘点了旧梦,还能再看未来。
膝下无一子嗣,她原先渴盼孕产,现今觉得天意如此,倒是利落清净。
家人爱护,陶府是她坚实依靠。嫁妆足够她生活,另置小院独居也未尝不可。
慢慢想明白前因后路,陶心荷如获新生,眼神明亮起来,身上力气仿佛回来了,撑着手坐起,恢复端庄坐姿。
腹中响声如雷,提醒着主人,食水才是当务之急。
她拍了拍扁扁的肚腹,苦笑这大半日过得倒错荒唐,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竟然把自己饿到吐,还是当着那人的面。
想来,那时候的她,正因为要见莫七七而患得患失,一心想在她面前展示个风轻云淡不在意的形象,反而困住自己,苦了自己。
错过时辰就不能进食了么?简直像被小鬼蛊惑了神智,傻到她不愿意细究心事。
眼下,熟门熟路翻找出车内暗格里的干硬点心,陶心荷拿到掌中,托起看看嗅嗅,不是上午让她不愿入口的那款了,说不定是有心的流光刚放进来的,还算新鲜。
她遂点点头,掰下冷腻糕点一角,送到嘴边,细细咀嚼,像是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口中简单重复的动作上。
忍住喉管不适,陶心荷仰脖吞咽下去,过不多久,便感觉肠胃服帖了,舒坦了。
所以,顶顶紧要的,还是爱惜好自己身子才是。陶心荷叹息着告诉自己,一定要记牢,今日为了男人毁诺而惩罚自己的难受劲儿,不可再犯!
到了陶府门口,陶心荷拍去手上第二块面饼碎屑,勉强自己挂出笑模样,稳稳当当走下马车,站在自己娘家地盘上。
在车里后半程就没听到雨声了,她此时真切感受到,云收雨霁,晴空万里。
碧澄天光下,空气冷润,提神醒脑,四周景物洗涤一新,陶心荷交握双手,抬眼看向陶府门匾,看似闲闲站立,实则心里激荡着四个字:我回来了。
陶府门房们正闲聊这场雨算不算“湿年”,就见门外原本无人的石板路上,站住了一位年轻妇人。
其人发髻扁塌,姜黄衣裙沾泥带水,然而眼神晶亮,站姿端容,不是他们家大姑奶奶又是哪位?
门房们忙不迭过来请安,一人向内通传,一人准备安排马车入府。
陶心荷向下人们摇摇头,回身对顾府车夫说:“今日多劳你,陶府却不方便留顾府车马,还要累你,这便回去,向主家复命吧。”她声音微哑,发涩发干,胜在吐字清晰。
车夫扶扶斗笠,偷瞄一眼夫人,听着这话古怪,也只能挠着头诺诺说“夫人,遵命。”
他又回到车前座位,扬鞭催马前,鬼使神差,多嘴问主母:“小的跟主子爷怎么回?”
陶心荷闻言留步,凝神想了一瞬,笑得真心了些许,缓缓吐息,答道:“他若不问便罢。他若问起,就说,我但觉海阔天空,云收雨霁,他要怎样,与我无关了。”
车夫反复念叨“海阔天空”“云收雨霁”,像是怕忘记夫人说的文绉绉的词,驾着马车“得得”远去。
陶心荷目送三年多来她频频出入所乘的车驾渐行渐远,车顶的幄帘是去年五月更换的,车轴有些不灵光,本计划待开春找匠人来调的,马嚼头和马蹄铁倒是年前紧着加固了。
桩桩件件,她都记在心头。今日看到车内备的点心不妥当,她还预备明后日敲打相关下人。
不过从今日起,从此刻起,这些事务,都与她陶心荷再无一丝关联了,无事一身轻松了。
听闻响亮的“姐姐”呼声,一声压一声传来,陶心荷调转目光,便看到嫡亲弟弟陶沐贤,连跑带跳从府门照壁后跨出,微顿四望,然后几步奔到她身前两丈处,才急急刹住脚步,注视着自己,笑出一口白牙。
她也笑了,摇摇头,虚斥弟弟“不稳重。”
陶沐贤喜悦之意溢于言表,“嘿嘿”应声。见姐姐向内行去,才摇头摆尾地跟上,踩着姐姐留下的脚印亦步亦趋。
这是他小时候被姐姐带在身边教养时养成的习惯,被陶心荷训过好几回也不见他改,大了知道收敛,偶尔也会故态复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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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沐贤高兴劲儿不减,却在几步之后,敏锐发现不对:“姐姐,你淋过雨?怎么不换衣服,容易生病的,快进去喝些姜汤!”
言语罢,他急切越到陶心荷前面,对迎上来的下人们吩咐,速速收拾大姑奶奶院子,生炭盆,取净衣,送姜汤。
待说罢回头,陶沐贤想拉住姐姐袖子快些走,就见陶心荷眼角晶莹,唇角上扬,静静看着自己,一副欣慰的样子。
陶沐贤一愣之下,胸脯挺得更高了些,果然得到了姐姐轻声夸赞:“贤哥儿处事周全了。”
“还好还好,就像姐姐说的,我还得多向姐夫学着做学问。“往日里,一夸姐夫,姐姐会更开心,笑得更灿烂。
但是此时,陶心荷没接话,偏过头去。
陶沐贤回过味儿来了:“姐姐,今日是阵雨,怎么偏巧让你赶上了?姐夫怎么没陪着你?你们初五晚上刚走,出什么事了,令你孤身回来?晴芳呢?顾府丫鬟仆从们呢?”
陶心荷抿抿唇瓣,用一句话回应了弟弟的连串问题:“事出有因,待我见过父亲再与你细说。”
陶沐贤便明白,姐姐遇上大事了。
需要爹出面,难道是他顾司丞欺负了人,要搬出老泰山震慑一番?
不对,姐姐不是这样需要借势的人,难道,她找爹说的,比教训女婿的事还大?
看着姐姐侧脸绷起来,陶沐贤知道她打定主意,眼下不会告诉自己的,只好陪在她左右,送她入院回房,与守在此处的娘子洪氏一同,帮姐姐张罗安置。
这里是陶心荷从十岁起便单住的院落,嫁人后,府里也为她落锁留着,定期打扫修整,依然花木俱全,房屋整洁。
她们夫妻刚小住走后不到两日,陈设铺排还没收起,色色齐备。她走进小院正房,环顾四周,就是温馨熟悉的家常样子。
低下头去沉默一瞬,陶心荷重新看向弟弟和弟媳,道了谢,又喃喃一句:“我想吃七样羹了。”
洪氏不自觉瞟了眼刻漏,如今是申时中,正正好下午,在午膳和晚膳之间,最多也就是进些小点心比较合宜,要不,晚膳就该积食了吧。
她刚想提提建议,身边夫君就一迭声应下,吩咐灶房赶紧送来。
没一会儿,陶心荷看着眼前新制成的羹汤,河鱼和芥菜为主材,另有五样寓意吉祥的菜蔬相配。乍一看青白诱人,馥白鱼肉一大块一大块,嫩绿芥菜成丝成段,汤色与盛装的白瓷海碗几乎一致,想必是加了高汤打底。
汤上方冒着缕缕氤氲热气,浓郁香味扑鼻而来,勾得人馋虫复苏。
陶府厨娘手艺一如既往地好,陶心荷已经能想象到这碗汤的味道,嘴里悄悄生出口津。
小丫鬟们围上来,有人用分汤勺将七样羹分装到女眷常用的巴掌大细青瓷圆碗中,有人为陶心荷掖袖、推椅、递匙。
这才是她习惯的日常。车上独自咽泪啃点心的窘况,再不会在她身上发生第二回 。
弟弟、弟媳陪坐在秀巧的罗甸圆桌前,陶心荷依礼让过他们后,慢慢盛起一调羹,入口瞬间,心都熨帖了。
吃相依然端庄文雅,听不到碗勺磕碰之声,然而一勺接一勺,几无停歇,陶心荷很快用尽了一整碗,甚至将新添的第二碗也喝去一半多,让旁人暗自纳罕。
还是陶沐贤嗫嚅说着:“姐姐,还有半个时辰,该开晚膳了。”她才停匙,拈起帕子轻轻点过唇边,然后向着家人眯眼笑起,如同陶沐贤记忆中那般明媚张扬。
陶心荷感觉全身血肉得到了食物滋养,终于各自安好。
不过筋骨疲乏仍在,好像在驱使她尽快躺倒、歇歇睡一觉,她忍不住放松地小幅度抻了抻懒腰。
可她脑子飞速运转,神思无比清明。
写下和离书只是第一步,后续分割事务少不了,父亲大半生都不理会这些,弟弟年纪不大性情毛躁,全需要自己出马理顺。
弟媳洪氏极有眼色,借着撤掉碗碟的时机,拉着夫君告辞,客气留话请大姐修整片刻,一字未提顾府或大姐夫云云。
陶心荷重着少女旧时衣,对镜理云鬓,贴上“人胜”应景,然后踏着雨后湿滑路,一步一步极慎重平稳,如同她的念头一般,去书房拜见父亲陶成议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陶沐贤在此处守株待兔,竖着耳朵要听姐姐分说。
陶心荷不以为杵,房中只有父子女三人,她就轻轻拍了陶沐贤肩头一记,事先叮咛一句:“那便不许出声打断,好好听我说完。”
随后,她端坐陶成对面,挺直肩背,垂下视线,看着父亲桌面零零碎碎的木块铁片,淡淡说:“爹,沐贤,我要和离。若他不愿,那便义绝。”
陶成正捻着胡须闭着眼,还分心琢磨待长女请安走后,自己如何继续组装新想出的设计物件,此时闻言,吃惊之下,圆睁双目,手劲一大便拽下两根黑须来,边“嘶嘶”抽气边问:“女儿,你是当真的?你要回府了么?”
陶沐贤直接拍桌而起:“姐姐,我帮你撑腰去!你说,出什么事了。”声调因气愤而尖利刺耳。
陶心荷早知家人脾性,已猜想他俩会如此反应,还是因为这份支持维护倍感温暖。
“别急,我从头说起。”她露齿而笑,眉眼弯弯,安抚地冲两人摆摆手,再放回腹前交握,姿态娴雅,显示出如她所言的“海阔天空”“云收雨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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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始末,陶成皱眉:“顾凝熙这人果然不像话。纳妾很麻烦的,我今生最后悔就是这件事,也以此谆谆告诫过他,怎么还犯这毛病?和离的好,荷娘处置得很是妥当。”
陶心荷在长大过程中,慢慢知道父母因为姨娘和二妹,颇有心结,此时听爹提及“纳妾”依然一脸不痛快,倒是没接话。
长辈旧事按说轮不到儿女指摘,但是陶心荷很不理解娘亲当年所为。她三岁时,娘还没有怀上第二胎,生怕陶府断了香火,非要当贤良淑德典范,张罗给陶成纳妾。
父亲本不是风花雪月之人,应付娘亲细腻心思就让他头大不已,不愿后院事务牵绊他研究,撂下“无后宁可过继或者令荷娘长大招赘”的话语。
他被枕边人设计,与娘亲选定的良家清白姑娘□□好,结下珠胎,无奈纳妾,然而有违他本心,差不多一年没跟娘亲说话。
直到二妹陶心蓉出生,娘亲不知是喜是悲,对父亲百般俯就,好歹是和了好,便诞下嫡子陶沐贤。
娘亲将二妹抱到身边,与弟弟一同抚养。陶心荷天生早慧,看尽娘亲夜深垂泪,主动帮忙照顾弟弟妹妹,那时心里还埋怨过父亲冷漠。
因为父亲看到有了男丁,大松一口气,基本不再进后院,完完全全辜负了贤妻美妾,三妹陶心蔷简直是偶然的偶然。
那位姨娘深闺寂寞,女儿不在膝下,一点儿寄托都没有,某日突然舍弃一切奔逃出府。直到两年后,很远的外地某官府才悄悄通报给陶成这位京官同僚,发现了姨娘尸首,是被其奸.夫所杀。
父亲奔赴收丧,看着逃妾遗体几不敢认,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回府后,他由此迁怒娘亲当年生事,作为主母又没照料好纤弱小妾,白白背负了一条人命。
娘亲气得大病一场,一直没缓过来,直到陶心荷十四岁那年撒手人寰,临死前还喊着“我没做错,纳妾是世间正理。”
随着年纪渐长,陶心荷越来越懂得了父亲。纳妾就是横插第三人,不论为了什么,夫妻感情都会被破坏,只有程度之分而已。
原以为,顾凝熙受他爹娘恩爱影响,主动向她承诺不纳妾,两人对于夫妻相守相伴是有共同认知的,不同流俗,不以三妻四妾为意,是世间相知相惜的一对异类。
没想到,到底是她错付了。
陶心荷从父亲言语想到父母旧事,又念及顾凝熙变心,轻轻摇头,要甩去这番愁绪。
按耐许久未开言的陶沐贤,见姐姐沉默片刻后摇头,一时不明所以,开腔探问道:“姐姐,不赞同爹的话么?还是另有什么顾虑?”
陶心荷不好直说自己想到了顾凝熙,圆话过去:“爹说到麻烦,我想着还要处理与顾府析产分割,与亲朋交代变故,觉得确实繁琐,所以头疼。”
陶沐贤一拍桌,就要将事情揽过来为姐姐分忧,可是转念一想,论细致论周全,自己逊她多矣,话在嘴里囫囵一番,变成:“我给姐姐帮忙,指哪打哪,跑腿掰扯,我都行。”
陶心荷敲敲额角,扯开微笑,轻“嗯”一声,领了弟弟这份情。
此时此刻,在这间杂乱的书房中,对着至亲,她终于如释重负,肩头轻快不少,漫天的疲累席卷而来,一个小小呵欠脱口而出。
守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好像与谁应答了几声,听着仿佛有“三姑娘”的字眼。
陶心荷心事一去,顺势问道:“方才我没留心,听弟妹说了句,蔷娘出府找手帕交玩耍了。是去了哪户人家?”
她转头看一眼窗外,金乌落山,黄昏已至,光线暗了下来,远处来去的仆从们成了飘动的不甚清晰的剪影。
“天色晚了,这丫头怎么还不晓得回府,路又湿滑天又寒凉,是不是该去接她了?”陶心荷操心的脾性时不时冒头。
说罢,听到父亲疑惑地附和“去了哪家来着,确实该接蔷娘了,沐贤?”她跟着扭脸回来,便看到陶沐贤脸上露出一丝局促,低声答道:“蔷娘受邀,到姐夫,啊,不,顾司丞二叔府上玩耍了。”
他习惯之下用了旧称呼,瞄着姐姐神色,迅速改口,以那人官职代称,生怕自己鲁莽触动姐姐情伤。
陶心荷察觉到弟弟的小心翼翼,不知怎地,颇觉好笑,果然“扑哧”笑出了声:“一时改不过口也是难免。沐贤不必在意。”
想必是顾如宁邀请蔷娘过府,她俩结识不到半年,真是投缘。希望自己与顾凝熙和离,不会影响两个小姑娘的交情吧。陶心荷如是想。
陶成的跟班小厮知道主子们在密谈要事,眼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扰。
他站在房外五丈多远,高声喊报:“有客到!”这样主子们既能听到他的禀告,也不用担心他偷听了什么信息。
姐弟一同推开书房门,问询来客何人,陶成希望不是要紧人物,那样子女们出面招待就够了。
原来是顾二叔和程嘉联袂而来,据说为了陶三姑娘的事情。
虽然担心妹妹不知发生何事,陶心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面,回到自己院落听消息。
没过多久,陶沐贤就过来转述情由。
今日,两位姑娘本是文文静静地闲聊玩乐,程嘉作为顾如宁准夫婿过府探望,三个年轻人也没避讳,一同在顾家二房用过午膳。
陶心荷这便明白,上午去伯府,为何准新郎官程嘉没有露面了。她还猜疑过吉昌伯是故意为之,此时有点点羞惭,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确实,伯爷有什么理由特意与她独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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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势想到,这桩婚事她不再适合做女方话事人了,待与顾凝熙和离清楚后,还得登门向顾二婶赔情说明白,辞去重任才是。
陶心荷继续听下去,变故出在下午,不知怎么说起武将们的武艺来,两个姑娘非要程嘉教授简单拳脚,结果蔷娘操练不当,扭伤了右脚。
大夫已经看过,给她包扎好,开了药,建议三五天内不要挪动病人。
因此,当家的顾二叔和肇事的程嘉,就一同来解释加请罪了,据说顾如宁看着好友疼到呲牙咧嘴的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
事已至此,没别的法子,只好让蔷娘在顾家二房住个几日了,陶沐贤夫妻即将过去探望,送些女孩儿家必备用物和伴手礼品,总不能白吃白喝别人家。
陶心荷忧心忡忡,想要一起去看看三妹,就在这时,晴芳找过来了。
晴芳是从莫家小院回到顾府,知道了姑娘留下和离书,带着主子爷的殷殷嘱托,再次劳累车夫将她送回陶府来的。
陶心荷想过,和离后,顾府原本的下人她一律不带,陶府陪嫁过去的仆从则分情况对待,晴芳肯定得要回来,自己还要帮她择户清净人家嫁出去。
晴芳满脸疲色,跪在地上说有隐情禀报姑娘。陶心荷知她定是劳碌了一天,感同身受,让她先歇口气吃点东西,再说。
至于自己,只好打消外出念头,打发陶沐贤问候蔷娘。
然后,陶心荷以想听又怕听的矛盾心情,等着晴芳口中的这一天,等着有关顾凝熙和莫七七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月初七被称“人日”或“人胜节”,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后,女娲从初一开始,依次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直到第七天出现了人,所以这天是人类的生日,节日习俗是带“人胜”(一种头饰),吃“七样羹”、登高赋诗(搬运自搜狗百科。)
七样羹也称“七宝羹”,在人日食用取吉兆,各地物产不同,所用果菜不同。本文里,小作者参考过百度百科后,斗胆让荷娘喝了河鱼荠菜汤。
今日腊月十九,诸事皆宜,借着河鱼芥菜汤的口彩,小作者来来:祝各位宝贝天使读者朋友们,年年有余岁岁平安~接财接福笑口常开咯~
第26章
正月初七的月, 形如上弦,清辉融融,伴着数颗星子遥遥挂在中天, 雨后夜色深邃静谧, 不少人家早早入梦。
“哼呸,真是晦气。”暗夜里,一个黑乎乎、弯腰捂臂的人影, 贴着墙边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在一片漆黑中放松了些许, 咬牙暗声骂一句, 刚想要摸黑上床,屋中陡然亮起。
然嫂子举着灯烛,似笑非笑, 随意甩手扔掉火折子, 慢慢问来人:“一天一夜未归,你到哪里鬼混了?”
原来, 刚刚回房的, 正是顾凝然。此处是老顾府里, 最受宠的长孙独院正房。
顾凝然擦擦冷汗, 诞着笑脸靠近家中母虎, 赔笑道:“我昨夜糊涂,做了些错事, 今日在外反省了一日。娘子见谅。”
“你又干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了?”然嫂子气急, 忍不住想用烛台砸醒不争气的夫君。
顾凝然脸上现出一抹得意, 抬一手捏住娘子下巴左右打量, 另一手握住她手腕按在桌上。
刚要开口, 他又因对方挣扎而“嘶嘶”抽气,收回在然嫂子手腕处的手, “嗷嗷”喊痛,再慢慢说道:“娘子轻些,我臂弯处有伤口,疼得紧。此事说来话长。”他一脸肉紧的神色挽起衣袖,给然嫂子指着看,用白纱布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手肘。
“谁弄的?你可是翰林院的官儿,谁敢老虎头上拔毛?”然嫂子一下心疼起来,双手抱住了顾凝然伤口上下的大小臂,轻轻摩挲。
“嘿嘿,还是我家娘子好看。他顾凝熙脸盲心盲,找的媳妇不能入眼,好容易包了个外室,我以为他开窍了,结果一看,就是个黄毛丫头,放路上我都不?看第二眼的姿色。也就是他拿着当个宝贝,两三月了,还没给开。苞,倒是便宜了我。”顾凝然努力轻描淡写,但是吹嘘之意溢于言表。
然嫂子一下子甩开怀中男子臂膀,冷下脸确认:“你昨晚找人家外室厮混了?自己家里放了六个妾尚不够你?再说顾凝熙能依?”
自从祠堂祭祖被顾凝熙怼得灰头土脸,顾凝然就憋得一肚子火,派下人四处打听,想找到顾凝熙短处好出气。
很快就听说顾凝熙包养了一房外室,连兄带妹安置在僻静的小巷子里,具体位置还得再探问。
恰巧,初六那日有人到新顾府门前转了一趟,听门房说主家不在,便讪讪离去。
顾凝然下人盘旋在此,见状追上去问,探知是莫家邻人,受了出不得门的莫七七托付,来找顾凝熙求助的。
这次无功而返,邻人心里不痛快,对着给了好几串铜钱逗问信息的下人,叽哩咕噜将莫家兄妹抱怨了一大通,又说哥哥短命鬼,大过年的死邻居太不吉利,又说妹妹不检点,哭丧脸求自己来找情夫实在恶心。
于是,昨夜顾凝然按图索骥,摸到莫家小院,发现果然和下人打听来的一样,只有病歪歪、昏睡着不省人事的哥哥,和一开门就哭叫“熙哥哥”的单薄小丫头。
月下看人美三分。
看着莫七七楚楚可怜,发现认错人连忙低头还要关门,一想到这是顾凝熙的禁/宠,顾凝然原先准备上门唾骂打砸泄愤的念头陡然消失,“色”字当头,动了另一番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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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了两个小厮随行,一个眼色过去,一人自觉把守院门,一人去莫启房内看守,顾凝然大摇大摆,拽着莫七七回到她房中。
“听你叫熙哥哥那个娇/骚/劲儿,小丫头,有意思。这就让你见识见识,顾凝熙厉害还是我厉害。”顾凝然压低了嗓音,牢牢板着莫七七的肩头,踢门而入,带着她直奔硬木板床。
一墙之隔,邻人媳妇推推夫君:“你听,隔壁是不是有动静?七娘是不是又哭喊救命呢?”
邻人翻了个身,搂住媳妇咕哝着说:“别管她。从年根到现在三番四次了,她那哥哥一忽儿吐血了吧,一忽儿晕倒了吧,她总是喊得像死了人一样。咱们帮她找了两回大夫,今天我还去顾府空跑了一趟,够费鞋的,够意思够情份了。大正月的真是麻烦,莫理她,明早再去看也不迟。”
邻人媳妇掏掏耳朵,接话:“我怎么听着七娘好像在骂人,什么不得好死、什么硬则?她刚送咱一人一双鞋呢,每回托付你跑腿也给了铜板,说来是个好姑娘,该帮还是得帮。今晚真不过去啊?”
邻人鼾声响起,媳妇侧耳听听,莫七七好像没什么动静了,也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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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原先点在房中的蜡烛已经燃尽,初六的寒气浸人,牙月躲在云后,她更加看不清楚破门而入的淫贼长相,也看不清自己此时的悲惨处境。
她简直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哥哥病势骤然加重,一日不如一日,大夫只?摇头,直言该准备后事。她一刻不敢离开,为哥哥煮粥熬药、看护左右,只能万事托付邻人,譬如今天去给熙哥哥送口信儿。
邻人说没见到顾家主人,把话留给了门房。莫七七无奈,想着哥哥昏迷至今,兄妹俩明日初七不能登门赴约,也许熙哥哥就该找来了,权且忍耐一天吧。
今夜用了晚饭,她刚洗涮了锅碗,就听到有人叩门,直觉以为是熙哥哥闻讯而来。开门唤出声后,定睛一瞧,才发现来人与熙哥哥有些相似,却凶神恶煞一样,气质迥然天上地下。
然后这不知姓名来历的恶人,就对自己……对自己……莫七七又踢又咬,又叫又打,骂到“淫贼”时被不耐烦的他捂住了口,声音变形,猛听像是“硬则”,接着他就一直不松开手,险些把莫七七捂死,更别提发声了。
深更半夜,已成定局,莫七七双目无神,瘫在床上,腰际一团刺目血迹,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
她茫茫然侧首,看着站立床前、洋洋得意整衣的男子,听他压着嗓子自言自语“顾凝熙真是傻子”,视线里,突然出现自己家常做女红的针线叵箩,剪刀黑沉,像是沉默的眼睛,就在不远处。只要能越过他,走两步就能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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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正在自己房中对娘子说道:“我也没想到她还是完璧,事后便琢磨,顾凝熙要是知道了,不得怨我捷足先登,不得又找我麻烦?便动了好心,跟那丫头说,我愿意纳她为妾,不比给人当外室好百倍?”
然嫂子拎住他耳朵:“你还要纳妾?院里都挤满了!再进人,我都没地方站了,老夫人又要说我不知道劝爷们儿向上,不贤惠!真不知道你家祖母看得上什么样的孙媳妇,说我不贤惠,说熙哥儿媳妇霸着男人不守妇德,哼!”
顾凝熙救耳朵时扯动臂上伤口,莫七七手持利剪要跟他同归于尽的狠样儿又仿佛出现在眼前,他打了个激灵。那丫头先支起身问“你到底是谁,和熙哥哥什么仇什么怨?”听他痛快诋毁顾凝熙,然后一瘸一拐扶腰下地,趁他说着说着分神想到了顾凝熙媳妇,从他背后横戳来一剪子。
毕竟男子力气大许多,顾凝然汗毛竖起,转身抬臂格挡,臂弯处着了狠狠一扎,汩汩冒血,他顺手甩了莫七七一巴掌,将孱弱女子拍到地上,起都起不了身。
越过她身子出门时,顾凝然就势踢了一脚,看到女子翻了好几个滚后不动了,才冷哼着带人离去。
看着手肘白布,想到自己“终日打雁却被啄了眼”,顾凝然给娘子讲香艳故事的心淡了几分,只简单交代:“嗨,她不乐意,我也不?强人所难,留下两张银票,也算仁至义尽吧。天还没亮我就走了,在医馆养伤整整一天,这才觉得好些,连忙回府来见娘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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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府中,晴芳向陶心荷从头汇报:“姑娘去了吉昌伯府,主子爷在府中等客人久等不至,派去看情况的识书回来报信,说莫家出事了。奴婢那时还不知道惨成什么样子,就知道跟紧主子爷,和流光追着去了莫家。结果莫家门户大开一团乱,哥哥吐着血要爬下床,妹妹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奴婢等四人就听主子爷分派,请大夫、问邻人,抓药、报信,忙乱好久。”
陶心荷本以为,自己将听到一个郎情妾意的故事,没想到是这样的开端,心头一悸,连忙闭目暗念“可怜人不是纳妾的理由。”片刻后才问:“然后呢?”
晴芳为莫七七擦身、上药、更衣,更听懂了大夫的言语,同是女子,自然为她难过。然后亲历了女子苏醒后的哭泣、叫喊乃至寻。死,见到主子爷承诺纳她为妾时她脸上的光彩,已经有了预判。
待流光从顾府过来,接手照顾莫七七时,说了夫人留下和离书的消息,正如晴芳猜想。因此她回顾府,拜见了主子爷,就想求开恩放她追随姑娘回陶府,却得到了顾凝熙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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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芳念及此处,说道:“后来,主子爷应该回府跟您谈过了。请容奴婢先转达主子爷想说给您的话,他说,此生夫妻,生同穴死同棺,他的娘子,永远只有您一人。”
陶心荷却不以为意,按照她的理解来:“看来,晴芳你是知道,他要纳妾了,对不对?顾凝熙是在莫家,当着你们的面,说要纳妾的?真不害臊,廉耻之心何在。你既然知道纳妾前因,再转述他这些话,是不是也觉得,恶心又虚伪?”
言语毕,她拢了拢放在膝上的如意纹银丝炭手炉,觉得真是冷。
陶府下人们也觉得冷,但是这份寒凉由雨意所激。看着仆从们觑机加了夹袄、衬裤,鼓鼓囊囊胖了一圈,陶心荷还有一点点羡慕,添衣就够了,不同于她,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冷意,用什么都捂不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一次思考,跟宝贝天使读者们聊点什么。
小作者写到莫七七因为口鼻被捂住,骂“淫贼”会转音成什么字时,真的在无人处,自己捂住自己的嘴试了试,感觉大约是“硬则”的发音,所以用到了文中。
第27章
“晴芳, 你莫开口劝我。依你所言,莫家兄妹都生病了是么?你从顾府过来的时候,顾凝熙交代了你这番话, 然后呢?他做什么去了?“陶心荷从顾凝熙没有亲自追到陶府, 而是托丫鬟传话,已经对他今晚的去向猜到了三分,此时冷笑一声, 堵住了晴芳准备解释详情的言语。
晴芳猜不准, 主子爷答应莫七七后, 回府与姑娘是怎么谈的,但是很明显谈崩了。
她犹豫一下,吸取之前探听主子行踪被姑娘训诫的教训, 决定不要画蛇添足, 便咽下了莫家见闻,低头回答主子的问题:“姑娘别往心里去。主子爷, 将府里马车让给奴婢来陶府, 他带着识书、识画骑马去莫家了。”
陶心荷站起身来, 将手炉搁在桌上, 哑着嗓子自语一声:“果然, 流连若此。他就要在那处过夜了吧。”
总觉得不安,晴芳即使没听清楚姑娘的话, 还是添补一句:“流光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守在莫家, 莫家兄妹一个病、一个伤, 主子爷不会做什么的, 就是去照应照应。”
陶心荷已经厌烦起来, 什么病、什么伤,谁知真假?顾凝熙没详说, 晴芳没细讲,估计是小病小伤了。
为了惹顾凝熙怜惜,莫七七真是踩准了七寸。说不定设计了多久,实在用心,她陶心荷自愧不如。
可恨可恼的,是顾凝熙果然上钩。纳妾?就算对方垂死,难道就能许以妾位?在他们夫妻之间本不该有的妾位?
义妹是他提的,妾也是他认的,一次更比一次亲昵过分,顾凝熙下一步,就是让自己让出妻位了吧?他对莫七七,用心之处远胜过对自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罢罢,那人如何行事,与她无干了。和离的决定不容易下,然而更不容易撼动。陶心荷想,在义妹上让步过一回,事实证明栽了跟头,人不能犯蠢两次,及时抽身才是对的。
“晴芳,不用再说了。那些顾家、莫家事务,我再不想听一个字,觉得耳朵都要脏了。你安生陪我在陶府住一阵子,待和离完毕后,咱们再做打算。”陶心荷转身,走进净房洗漱,想要尽快结束这纷乱的一天。晴芳依言凑过来,安静地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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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顾凝熙此时正在莫家小院,他坐在莫启屋内唯一那张椅子上。识书立于他身后。
莫七七坐在莫启床边,沉默不语地看着哥哥,肿胀红紫的右半边脸对着顾凝熙,让他心头如同扎了千根万根刺。
莫启还是昏着。他今日上午悠悠醒来,喘咳着呼唤“七娘”,半晌无人应声,猛然觉得不对,一急之下吐血几大口,下巴、脖颈和衣前襟被染得红艳艳一片。
他四肢无力,想要翻身下床却几次三番不成,一咬牙,单手护头,翻滚着跌到地上,就要爬着出房去看妹妹。
就在这时,眼熟的顾家小厮,好像叫“识书”还是“识画”的冲了进来,一面蹲身扶他,一面大呼小叫,问说怎么了。
莫启弱声弱气,托他去莫七七房间处敲门看看。
久病之人身子沉重,即使莫启瘦骨嶙嶙,识书还是扶不起他,遑论搀他回床,只好告罪一声,将被子扯下来盖住莫启,说是请莫姑娘过来,一起将莫启弄回床上。
莫启点点头,心想妹妹可怜见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照顾自己这阵子,硬生生长了力气,能咬牙憋气,独自搬动成年男子,比眼前这个毛躁小厮强多了。
没想到,识书在外惊叫一声,就没影踪了。
莫启更是不安,感觉自己好像在使出全部力气往外爬,又像是漂浮了起来,冷冷看着自己狼狈不争气的肉。身。
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调:“莫家兄弟?莫家兄弟?”饱含关心与诧异。
是了,这是他们兄妹的贵人,顾凝熙顾司丞,顾家义兄。
莫启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紧紧扣住探自己鼻息的手骨,反复喊着“七娘”。
他的声量极小,只见张嘴,几不可闻。顾凝熙还是心领神会,点头应许,缓缓抽出被莫启抓住的手,没有在意上面留下的指甲道子。
到后面,沉疴之人尖利瘦长的指甲里藏了碎皮屑,脸盲之人细致如玉的手背上浮现好几道深深血痕,已经无人顾得上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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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识书、识画安置莫启,顾凝熙带着两个丫鬟去探莫七七。
顾凝熙来过莫家小院近十回了,每次只进莫启房间,从没踏足莫七七闺房。这回事急从权,只好两步走到姑娘房门口。
从院子大门到此处房门,都是大开的状态,识书在他耳边汇报说方才就是如此景象,顾凝熙微微拧眉,知道绝非常态。
然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呢?娘子对他和莫七七,本就介怀,他也该自觉避嫌才是。
他暗想若是娘子在此就好了,女眷探姑娘,才是合礼合情。
回头看到娘子身边常见到的两个丫鬟,顾凝熙踌躇尽去,背手立在门外,轻声吩咐:“你们两位进去看看。”
晴芳和流光依言,向主子爷快速行礼后前后踏进去,嘴里试探性喊着:“莫姑娘?莫姑娘在么?”
“啊呀!”一声女子惊叫,尾音奇异地降低了下来。
顾凝熙迈出一步又收住,轻咳一声,迫切想知道屋里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是叫晴芳还是叫流光的丫鬟匆匆走出,语速极快,说是:“禀主子爷,奴婢流光。莫姑娘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目紫涨、衣衫不整,叫也不应,鼻息正常,应该是昏过去了。请主子爷吩咐。”
\请大夫!\顾凝熙一声令下,下人们忙碌了起来。
他使劲看了莫七七房门两眼,“衣衫不整”四个字响在耳边,止住他脚步,对着不知哪个的丫鬟背影补充道:“帮莫姑娘整理整理,也好方便大夫诊治。”
后来,顾凝熙为了给祖母求医而送过画的名医曹大夫被请来,不解问道:“老夫在小年前,受顾司丞之托来这家诊治过,是叫莫启的病人吧?病势稳定才对,难道有了什么反复?”
顾凝熙已在小厮提示下知道来人身份,匆匆施礼,谢过曹大夫亲至,又托请他这次哥哥妹妹一起问诊。
不久,顾凝熙下人和曹大夫的药童去抓药熬药,曹大夫向顾凝熙解释病情:“莫启只怕是不成了。与我上次看诊时脉相大为不同,他如今病入膏肓,应该就是这一两日光景。我医人半生,从没遇到脉相急转直下成这样的病例,还是学艺不精,请顾司丞见谅。”
顾凝熙和曹大夫正站在院中空地处交谈,闻言看向莫启房间窗子,猜测他在床上能不能听到。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见天落小雨,外面地是不能待了。
院中逼仄,除了兄妹二人房间,就只有一处厨房,再无可避雨处,想想曹大夫接下来要交代的是莫七七身体情况,莫启极为关切,顾凝熙便请人一同到莫启房间,同听细由。
曹大夫不管病家心思,只管有话直说,对着顾凝熙和莫启两个男子,说到女子被破.身也是一派自然。
莫启闻言大惊,又是吐血,顾凝熙也觉意料之外,尚且能镇定问问,姑娘身上还有什么伤势、如何照顾。
送走曹大夫,顾凝熙嘱咐丫鬟们按照医嘱照料莫七七,自己转身去见莫启。
莫启捶胸挣扎,嘶声吼道:“到底是谁干的?丧心病狂!我真是个废物,同在一院都无知无觉,没有护住七娘!我可怜的妹妹,我要去看她。”
顾凝熙安抚这位缘浅的友人,说七娘还没醒云云,没想到莫启转而看着他,急促呼吸几下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坚持着下床,对他跪下叩首!
顾凝熙一时顿住,不知所以,微愣之后,连忙把臂扶住莫启:“莫家兄弟!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作甚?”他被带着半蹲在地,屏息使力,硬是将虚脱的病人搀扶起来上半身,不许他再拜。
莫启哀声求道:“顾兄长,顾司丞,顾大人。我快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能应我一事么?”
心头一跳,顾凝熙明白,莫启听到了方才名医宣称的噩耗,对于他请求的事情,自己也有了猜测。
他喉结滚动几下,郑重点头,应道:“莫兄弟,你放心。我和我家娘子,会将七娘好好照料起来的。”
莫启闻言卸力,肩头软下,识书、识画纷纷上前,两人一起将莫启抱回床榻。
顾凝熙手中的身子被小厮们接过,看着骨瘦如柴的缺考举人,想想他比自己年轻好几岁却命不久矣,满腔抱负无从实现,深感悲凉。
隔着小厮背影,莫启对顾凝熙追问:“顾兄长,你会怎么照料七娘?”
顾凝熙站在他床前,背负双手,目光关切,毫不犹豫的言语流畅而出:“我视她如亲妹。她若想嫁人,我家娘子识人颇广,我们夫妻好好发嫁了她。七娘若想清静一辈子,我们顾府也养得起一位姑娘。”
“不,不是的。”莫启努力摇头,轻声言语,却恍若重锤:“你能不能娶,不,不,纳了七娘?她满心里只有你,遭此横祸,若非你,我怕她,想不开。”
第28章
“宿主, 宿主,你要撑住啊。”
“喂,你好不容易重生一回, 我还给了你男主加持, 不论是不是弄错的吧,你就这么又死一回,我系统不要面子的么?”
“真是没办法, 让你想起前世好了, 想通了你就该求活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聒噪声音, 一直在莫七七脑中回荡,什么“系统”、“宿主”让她一头雾水。
她身心受创,尤其是顾凝然临走时毫不收力的泄愤一脚, 踹在她肋骨底边和腹部上缘, 骨头和内脏都震荡颇重,加上她痛不欲生, 昏死在地, 简直不想醒过来, 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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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朝阳总要如期出来, 正月初七的第一缕阳光, 勉为其难从乌云中寻了缝隙,照射在侧翻的莫七七眼皮上, 像是提醒也像是抚慰。
随之而来的, 是昏迷中的她, 仿佛做了个冗长痛苦的梦境一样, 看到了另一番人生可能, 按照“系统”所言,是她的前世。
莫七七前世与今生的分岔口, 出在她替兄赴考上。
前世她没有那么执着,并没有出现在贡院,还是陪在兄长身边,听他哀叹错过了进士试,自然没有结识顾凝熙。
没有这位贵人的照拂,哥哥莫启缺银少药,心头郁结,永盛二年十月初,进士试放榜那日,就不甘心地过世了。
莫七七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女,离乡背井,无依无靠,不知明日该怎么办。
机缘巧合,一身白色孝服的她,与翰林院编修顾凝然在街面上擦肩而过,顾凝然瞬间看上了这朵怯生生、娇弱弱的小白花儿,转身尾随莫七七,踏进了她与兄长租住的小院。
顾凝然人模狗样起来,颇像回事,一副清正官员探问民情的样子,三四句话就从莫七七口中套明白了姑娘的处境。
他掂量一二,扮作救苦救难姿态,帮莫七七发送了亲人,顺手将她纳作自己第五房妾室,十月中旬带回了老顾府。
然而顾凝然新鲜劲儿就一阵子,很快将没有情趣、经常因想念兄长而悲泣的莫七七抛在脑后,并且抬进来第六房妾室。
顾凝然娘子又恨夫君花心,又将后院女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莫七七没有娘家支持,从市井山野初来乍到了原丞相府邸,自己先矮了三分,便被顾凝然娘子当做最软的柿子,可劲儿拿捏。
她暗淡妾室生涯中偶然的亮光,就是并不住在老顾府的顾司丞娘子陶氏,与夫君一同或者独自来拜会长辈时,看到她被主母罚跪、关柴房、扇巴掌时候,不忍心地说两句公道话,主母为了场面和脸面,总会退让,对她温和那么一两天。
永盛四年的寒冬腊月某日,她前一晚为主母通宵赶工做里衣太过困倦,第二日清晨伺候顾凝然娘子进早膳,一时手误,夹了主母不吃的葱放到碟中。
被顾凝然娘子好一顿发作,勒令她跪到屋檐下一溜薄冰点子处,用膝盖一步一挪,将碎冰全都暖化了才准起身。
莫七七实在忍不了,两年多来,她向顾凝然告过状、向主母求过情,甚至觑机跑到顾老夫人面前长跪哀求过,只要放她出府,怎样都行,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觉得人生无望,就站起身冲向房内柱子,想要了断个干净。
耳边突然响起温柔亲切的女声:“然嫂子,我又来叨扰了,祖母还未起身,三婶让我过来取个暖,主要是问候嫂子。”是慈善人陶氏!
莫七七余光看到,陶氏挺着大肚子步履生风,眼中从无旁人的顾凝熙,小心翼翼搀扶着孕妇,轻声提醒她注意门槛,夫妇两人肩并肩从外面走来,在寒冷天气里硬是营造出一方温暖氛围。
真好啊,顾凝熙是人中龙凤、年轻高官,不久前升任四品的礼部司正,都说他是最像顾丞相的嫡孙,自家夫主无数次背着人咒骂他,还是明里暗里比不上这位堂弟。
对于女子来说,顾凝熙更是难得,据说有什么脸盲之症,对所有女眷都视若无睹,全心全意对待他娘子陶氏,新顾府里干干净净,妾室通房一个都没有。即使子嗣艰难到婚后五年陶氏才有身孕,顾凝熙也甘之如饴。
莫七七一直对顾凝熙敬而远之,暗暗欣赏过他的容颜而已。但是陶氏的和煦面目已经深深刻在她心里。
此时,她意识涣散,额角剧痛,眼中的顾凝熙和陶氏夫妇如同渡了一层金光,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与大士。
最后的记忆,是隐约听到陶氏惊惧到变调的声音:“你逼死了莫氏?夫君,快抱起地上那位女子,咱们找大夫救命!”
顾凝熙依言而行,莫七七感觉到了男子干净有力的怀抱,微微带些沉水香气,如同陶氏身周的气息,这里像是再没有风波的港湾,能容她沉浸百年。
濒死之时,莫七七只恨,当年自己怎么遇到的不是顾凝熙。若是给他做妾,主母是陶氏这样的和善人儿,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吧。
她真想生活在这对夫妇身边。就做个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安安静静服侍主子、主母,仰仗他们的余泽,得到基本的体面和尊重。
可惜,再也不能了。这一生被她过成了一团糟,过成了笑话。刚刚二十岁的女子就要魂归地府了,莫七七眼角沁泪,歪倒在顾凝熙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息。
“宿主想起来了,感觉怎么样?”又是名为“系统”的声音。
莫七七霎时明白了昨晚贼人身份,正是前世害她最后无望自/尽的罪魁顾凝然!
她的眼皮颤动,呼吸急促起来,不甘心……不甘心这一世又因顾凝然而气死!
还有哥哥,这辈子活过了永盛二年,在等她照料。
还有熙哥哥,看她的眼神大约如同前一世看陶氏的眼神,不,仿佛更专注更用情!她不能辜负这份机缘!
脑中声音依然平板无波,却硬是让莫七七听出几分洋洋得意:“我最开始还以为绑定错误,原来不是。你前世死前执念深重,所以牵绊所有人重来一世。你有我这个厉害的系统伴随你,圆你心愿。要与男主结缘,本是有违命数,系统我赋予你被男主认清脸庞,独一无二,宿主要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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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细细碎碎的女声交谈盖过了系统声音:“莫姑娘其实挺惨的,看这身上红一道、紫一道的。”
“不止,你看她胁下,偌大一个青紫印子,像是被踢踹过。”
“唉,她还昏迷不醒,醒来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失。身的事情呢。”
“别说了,快把这碗药汤给莫姑娘灌下,你扶她身子,我来喂。看这脸颊肿胀的,只怕张嘴就疼。”
紧接着,是下巴被轻柔掰开,然而依旧扯动面目伤口,揪痛不已,莫七七神魂半回身。
极苦无比的温热药汁顺着喉管滑入胃肠,像是点亮了什么,莫七七呛咳一声,醒了过来。
她睁眼便看到两个丫鬟围在自己身前,神情悲悯,动作温柔,其中一个有些眼熟,仿佛是顾府叫做晴芳的丫鬟,她送年礼时候见过一面的。
“啊”的一声,莫七七重回人间,伏进晴芳怀中,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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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听到丫鬟匆匆来报说:“莫姑娘喝了药醒过来了。”如蒙大赦,连忙错身询问义妹详情,也让床上死死盯着他等答复的莫启听一听好安神。
他不善于与人交际,方才莫启托孤一般,求他将莫七七纳为妾室,顾凝熙虽觉不妥,却不知如何说出拒绝之语。
待听到莫七七要过来看望哥哥,顾凝熙更觉松一口气,有姑娘家本人在,碍于女儿家面薄,莫启总不会再提这等非分之求吧。
身子虚脱、倚靠着晴芳半坐的莫七七,小口小口喘息,动作一大就牵扯筋骨、胸腹生疼。
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破旧房屋,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不在老顾府,而是在兄妹相伴的莫家小院。
耳边听着晴芳似抱怨实关心的话语,问她是否记得昨夜之事,莫七七不答,闭目抬手揉上了额角,梦中前世最后一撞的疼痛好像还扎在骨髓之中。
晴芳却以为她不愿提及伤心事,轻轻叹息一声,转而说到自家主子爷。
听闻熙哥哥正在此处,莫七七眼睛骤然一亮,在晴芳搀扶下,艰难挪动双腿,忍着不可言之处撕裂痛楚,如同刀尖起舞一般踏过阵雨后的微软土路,挂着满头冷汗,挪进了莫启房中。
“熙哥哥、哥哥!”莫七七未语泪先流,哽咽呼唤这世最亲近的二人,最后两步扑了过去,跪倒在莫启床前,伏在他被角嚎啕大哭。
莫启早已经支撑不住,问过顾凝熙话后便滑躺下来,此时枯瘦的手轻轻拂过妹妹发顶,眼睛却直勾勾看着离兄妹二人很远的顾凝熙,做出口型:“顾兄长!”
顾凝熙根本看不懂别人口型,只是震惊于方才匆匆一瞥看清楚的女子面容。
与印象里的娇俏灵动迥然不同,莫七七眼睛肿得烂桃一般,缩成两条细缝,半张脸涨如发面馒头,红红紫紫,唇上有磕碰出的指肚大破口,血丝沾染到牙齿,红白可怖。
“七……七娘,你还好么?”顾凝熙虽然听丫鬟们说了情况,第一次亲眼所见这般清晰的破败,冲击格外不同,他觉得心脏跳动剧烈无比,几欲抬手捶胸求个镇定。
莫七七抬头,泪眼婆娑中,看着前世给了自己最后一丝眷恋人间理由的顾凝熙,下意识咬唇却狠狠吃痛,瞬间有了主意。
“熙哥哥,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你们都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莫七七握住莫启的手,摆进被中,为哥哥掖好被角后,自己缓缓站起,半扑半挪地靠近顾凝熙,努力昂首,与他对视。
顾凝熙扶她一把,如同被烫到一般连忙松手,流光沉默地过来搀住莫七七。
屋中主仆诸人,一时无人出声,静寂到落针可闻。
顾凝熙撇过眼去,看着窗外灰蒙蒙不像是正午的天色,斟酌了话语后,慢慢说:“遭贼实在不幸,愚兄感同身受。七娘身体好些之后,可查看还有无财物损失。若七娘愿意,愚兄可联络京兆尹,请官府追查,将淫贼捕获归案,再商补救。”
“这个贼人,是熙哥哥仇家,他昨夜欺辱我时,亲口所说。熙哥哥,你怎么赔我?”莫七七话语紧随而上。
顾凝熙一时呆愣当场。各仆从面面相觑。
“顾司丞,原来是你给我妹妹招来了祸事!”莫启情绪激动嘶吼一声后,再次晕厥。
顾凝熙不得不调回目光,重新看向莫七七,他必须给无辜女子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莫七七前世,小作者借鉴了《红楼梦》里香菱的一生,但是作者自己先说,莫七七前世临终,希望自己能生活在男女主身边的愿望,还是延续了她作妾的思维惯性。
她这样的想法肯定不对,从陶心荷角度,就是“农夫与蛇”了,小作者只是希望,后续行文能写出来,莫七七她自己的逻辑自洽,仅限于她自己哈。
@关于宝贝天使读者们的评论,小作者来来,认认真真每一条都看过了,很有感触,对于批评虚心接受,对于意见深刻反省。
但是,小作者来来,来不及逐一回复热情留评的大家,就在这章作话里,和大家一起唠两句:
1.男主性格、心态、行为、举止有问题。小作者赞同,深深赞同。
2.后续剧情发展,女主会不会委屈求全、男主会不会坐拥双美等。小作者在文案里写到了,破镜重圆,其他的,敬请看后文。
3.感谢每一位读者,你们的评论,也许对后文的细节产生影响,若是小作者用到了,提前在此感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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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贼人是……我的……仇家?”顾凝熙艰难重复, 太阳穴如遭重锤,百思不得其解。
他生活简单封闭,若是数点古籍善本, 他肚中装了无数本, 像是藏了座书阁子。但是说到认识之人,也就屈指可数,其中, 谁与他, 能有仇怨?
莫七七想着, 顾凝然昨夜到底算是谨慎,完全没有透漏姓名,她不过是侥幸做了场前尘往事的梦, 才知道是他。
两世清白都坏于顾凝然之手, 她忍住心头涌出的宿命般的悲凉,打定主意, 在顺利踏入新顾府成为熙哥哥妾室之前, 绝不节外生枝, 因此便只说“仇人”, 将“你的大堂兄”几个字烂在肚里, 眼睛里满满都是拧眉沉思的顾凝熙。
识书拽着流光,识画跟随, 悄悄从门缝溜出去, 只有晴芳屏息以待, 守在主子爷身边, 忽略不省人事的莫启, 绝不让顾凝熙和莫七七男女独处,即使她无比明白, 两人不会有什么肢体接触的苟且。
顾凝熙尚想挣扎一二,回视对方,打量着莫七七神色:“七娘,你确认么?”
莫七七习惯性地跺脚,却牵扯出全身剧痛,娇嗔化作苦苦的抱怨:“熙哥哥,我都到如此境地了,骗你作甚。你是不是觉得,我脏了,说的话也一字不可信了?”
她直接软坐在顾凝熙身前一步远的冰凉地面上,一点儿不在意人来人往留下的湿泥脚印,“嘶嘶”抽气屈起两腿,双手抱膝环住自己,左半边脸枕在膝盖上,歪过来仰视顾凝熙,觉得此人越发高洁如月,遥不可攀,一时间心灰意冷。
顾凝熙自然垂眸,看着脚边的义妹,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动物一般,缩成瘦小一团,本就是临时挽就的辫子散脱,发丝垂落铺到膝头,宛如面纱一样,隐约露出她受伤的右半脸,眯成细缝的眼睛里依然清晰倒映着自己。
他心头如遭雷噬,急跳不休,然而眼睛就是转不开,定在莫七七脸上。
遥想小年前见面时,这个姑娘言笑晏晏,娇憨伶俐,自己还欣喜于多了一个面容清晰的义妹,哄得娘子答应今日见客,满心以为以后能成为通家之好。
谁知道短短几日,义弟即将辞世,名医束手,义妹惨遭横祸,身心受创,变故太急了。
莫七七的惨事,居然还是受到自己的牵连,这是最让顾凝熙震惊自责的。
他不敢再疑,虽然对于贼人是谁毫无头绪,还是先顾眼前:“七娘快起身,地上凉。嗯……你来坐椅上。”顾凝熙眼光一扫,再次无比清楚认识到莫家窘迫,哥哥主屋里除了床铺,只有自己身后的一张椅子能坐。
他踱步让开,借机揪回自己的视线,垂首盯着佛头青色的袍角,莫名想起,这是娘子一早翻出来,让他今日穿上好生待客的新衣,如今倒是展露在客人们眼前了,却不是在自己府邸,而是在紧窄的莫家小院。
不知道,娘子从吉昌伯府回去了没有,若她也在场,事情会不会好谈许多?
顾凝熙心如乱麻,没头没脑地低声应道:“七娘,愚兄信你,切莫妄自菲薄。你想要如何赔损,愚兄都听你的。”
听在莫七七耳中,如同天籁,她揪住站立在自己身侧的晴芳手臂,声调高昂,确认说:“你也听到了对不对?熙哥哥答应我了!”
“你要什么?”顾凝熙认命一般,接话道。
晴芳犹疑着,轻轻拨开莫七七的手,担忧地看着主子爷,隐约觉得顾凝熙状态不对,却不敢插话,心急如焚。
“熙哥哥娶我!”莫七七“砰”地站起身,扯动伤口又跌坐回椅上,痛楚让她醒神,迎着顾凝熙不可置信的目光,连忙改口:“我说错了,我愿为妾。熙哥哥,如果你不要我,我已经残花败柳,找不到别人了,我会死的。”
顾凝熙喉结滚动不休,显示着主人情绪激荡。
他阖上眼睑,娘子的言笑在心头闪过,睁开双眼,便看到莫七七渴盼的面容。
之前听到的莫启嘱咐:“你不要她,她想不开,会死的。”与莫七七刚说过的话语奇异地融合在一处,顾凝熙脑中反复回荡着“不要她,她会死。”几个字眼。
半晌等不到答话,莫七七着急起来,探身向顾凝熙,边哭边说:“我只求一个庇身之地。呜呜……熙哥哥……我会敬你如父,敬你夫人如母,绝不给你们添乱……求求你,纳了我吧。”
她看一眼进气少、出气多的哥哥,深感未来无望,忍不住说得更加卑微:“呜呜呜……熙哥哥……若是不愿让我占你妾位,外室也可以……只求你帮我换个地方住,在这里,我害怕~”
晴芳自己左手掐右手,咬死了唇不敢出声,替莫七七感到不堪,又怜悯她又厌恶她。
哪里有上赶着认人父母的?
这么大的一个女儿,谁敢答应?
莫七七口不择言,到底是在贬低还是抬举自己?
从理直气壮的义妹身份降格到见不得客的妾室,甚至外室,真的是她孜孜以求的么?
更重要的,是主子爷如何做想?他此时此刻要做下决定,会顾及到姑娘感受么?
令晴芳绝望的,是顾凝熙终于绷不住,用极细微的声音,吐出四个字来:“我答应你。”
晴芳忍不住提醒般叫道:“主子爷!”
顾凝熙看过来,眼神是茫然失焦的,神态是魂游天外的,然而,如同被晴芳这声喊叫给震回了神智,他下一句清晰坚定了不少:“七娘,你好好活着,我纳你为妾,也为你找出昨夜贼人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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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喃喃了另一句:“娘子她……她应该会体谅的吧。我好好跟她说。”然而声音太小,莫七七“啊”的一嗓子欢快尖利应声,令屋内无人听到他这一句。
顾府仆从们这时才敢从门口鱼贯进来,端出咸菜白粥,算是午膳的意思,流光还抱歉地补了一句:“厨房材料不够,做不出七样羹来。”
顾凝熙机械地动着筷子,却觉得自己的四肢关节包括颈骨,就像是偶然瞥见过的、岳父书房里被拆坏的小人偶零件,绣蚀损坏,再不听使唤。
全身上下,只能感觉到一颗心鼓噪难安,带动着胸腔振鸣,如同疯狂提醒他,做下了痛悔终生的决定。
“你们照料好莫兄弟、莫姑娘。”顾凝熙忽然放下半空的粥碗,甩掉烫手的竹筷,丢下一句吩咐,排众越门而出。
刚开始几步,他像是腿上拴了千斤铁球,举步维艰,听到身后莫七七两声“熙哥哥?”,反而加快步伐,脚底带起湿泥、飞溅到袍角也不影响他的节奏。
顾凝熙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之内跑回顾府,向娘子认错,求她谅解,求她指教。
识书已经算是机灵的了,紧追慢追,出门片刻就遭遇午后急雨,劈头盖脸、千珠成帘,越发影响视线。
他沿着街面商铺屋檐下边走边寻,又过一阵,才发现前方道路正中,与撑伞的零星路人不同的、丝毫不避雨、直愣愣行走的主子爷——顾凝熙。
在漫天丝凉雨雾里,识书看着主子爷顶风迎雨、落寞僵硬地摆臂抬腿的背影,感受到极少见的情绪,莫名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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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夜色已深,万籁俱静。
陶心荷平躺在陶府闺房里的自家旧时床上,明明前几日回府小住用的就是同样的被衾,可是今晚就觉得冷硬扎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
她与顾凝熙成婚之后,从未分床,即使前阵子因为莫七七暗暗生气,依然同床共枕,房内也不留丫鬟值夜,夫妻呼吸可闻。
今晚,她特意让晴芳陪着自己,睡在不远处的罗汉榻上,多少有些人气儿,屋内不至于静寞到令人心冷齿冷。
晴芳从顾府回来,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陶心荷躺下准备就寝时,看着她放床帐金勾,忍不住问:“晴芳,你是对我要和离,别有想法?”
晴芳受惊一般,手一抖,厚实保暖的床帐扑簌簌落下,隔绝了主仆视线。
陶心荷维持着侧卧姿势,无神地盯着眼前金红色帐子,默认上面“卍”字不到头的纹路,等了半晌,终于听到贴身丫鬟一句嗫嚅:“莫姑娘,是个可怜人。”
隔帐传进来,晴芳声音更加幽微飘渺,陶心荷却被激起了火气,素手紧紧攥住被角,脆声回驳:“难道他顾凝熙是开善堂的么?晴芳,我知你今日几处奔波疲惫,只此一次,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会伤心。”
晴芳轻声回应:“姑娘莫气,奴婢记住了。”
听着贴身丫鬟轻缓走开、窸窸窣窣上榻、再到她平缓下来的呼吸。陶心荷无聊地数着晴芳多久会轻微打一次鼾,满腹不忿:
怎么?莫七七是可怜人,顾凝熙是良善人,她陶心荷就是梗在中间的恶人么?
按照晴芳说法,顾凝熙看到了和离书,应该明白自己的决绝了。依然只是托晴芳传话,他却如同没事人一样,又去了莫家小院,就这样一刻离不得莫七七么?
呵,自己退位让贤,正当其时。
虽然留下和离书的那一瞬间,陶心荷已经清清楚楚想明白,这个男人,她不愿意再宠再让再包容了,但是发现他没有追上来,依然有着强烈的失落,越发觉得自己过去的时光,像是喂了狗。
必须忘掉顾凝熙,忘掉这段失败的姻缘了,陶心荷,往前看,往前走。
她反反复复跟自己念叨,无意中起到了助眠之效,终于在半夜朦胧睡去。
至于次日清晨,枕上湿冷一片,她不提,晴芳不提,主仆默契地让她梦中流泪一节,成为日后回想起来仿佛有过又仿佛没有的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挠头思考了好久,这章作话写什么。
和大家聊聊“卍”字纹?“卍”这个符号,读作“万”字,意思是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然后还有一大串佛教体系的解释,小作者就不搬运了,总之“卍”字纹是古代常见的镂刻在木窗、刺绣在被褥等处的纹路。(搬运自搜狗百科)
借花献佛,小作者祝愿各位天使宝贝读者们,吉祥如意~富贵绵长~
第30章
正月初八, 据称是谷子的生日,这日若是天气晴好,则寓意一年风调雨顺, 如若不然只怕庄稼歉收。①
吉昌伯府, 程士诚一大早起身,背着双手走到中庭,仰首遥望天色, 眉间若有愁绪。
伯府管事看他长大, 有些长辈心态, 见状,凑近玩笑道:“伯爷操起了悯农的心思么?可是在观气象?”
程士诚满心想的都是顾夫人,他□□房, 实难说与人听。
穿着一袭玄色贴合身材锦衣的男子, 脸型放正,眉目分明, 肩阔腰直, 一双长腿, 貌似正派遒劲, 如今脑中转的念头, 却是昨日一别,又该寻什么由头再见佳人, 与天气一点都不相干。
他轻咳一声, 睇自己视同叔伯的管事一眼, 绕过调侃, 漫不经心问道:“嘉儿昨晚几时回府的?这孩子去见未婚娘子, 虽不为过,流连忘返却怕惹未来岳家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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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便老实禀报了程嘉昨日晚归的因由, 他去工部员外郎陶府告罪,又护送陶家公子夫妇到顾府二房,零碎杂事不少,所以折腾到月上中天方归,怕扰了义父安眠,就悄悄回了自己房中。
程士诚皱皱眉头,陶成,他知道这人,不通人情世故的顽固派,在朝中不群不党,只爱摆弄什么研究设计,是工部尚书爱不释手又头疼不已的镇部之宝。
他并没和陶成打过什么交道,点头之交罢了。程嘉怎么做事惹到他府上?
等等……陶……
程士诚不太确定地询问百事通一般的管事:“顾夫人的父亲,是不是恰是陶成?”
管事接话迅速,却答非所问:“伯爷所指,是顾府二房的顾夫人,大少爷未来岳母?还是昨日来过的顾夫人,顾司丞夫人?”
“他们顾家,弄这一出分府不分家,就是麻烦,称呼容易混淆。管事别逗趣,快答我。”程士诚觉得顾府老夫人实在不算明智,要不然就规规矩矩将几房子孙团在一处,二老爷、三老爷,下面大少爷、二少爷轮番排序,女眷自然从夫称呼,佳人陶氏便是顾二少夫人。
要不然就分得干净利落,各论各的,嘉儿岳父没有官职在身,他岳母自然不可担夫人一称。顾家满打满算,不过就是顾凝然的顾编修夫人和顾凝熙的顾司丞夫人罢了。
无论如何,都比现在不伦不类强出许多。
他人家事,程士诚不愿多置喙,听管事笑着答了“顾司丞夫人正是陶成长女”,他连忙吩咐将程嘉唤来,要问明白义子如何与陶成牵扯上。
他准备拿着“养不教父之过”的自责罪名,登门陶府结交佳人父亲,想想,应该不算牵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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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府一处阔大院落,坐落在府邸中间偏里的位置,居住着陶沐贤与娘子洪氏。
日出半头,天色熹微,洪氏便警觉起身,梳妆打整,想着早些向大姑姐请安去。
公爹陶成除了去工部上值,就是在府内书房钻研,沉迷起来废寝忘食乃至昼夜颠倒,完全不用子女们晨省昏定,嫌他们打扰自己。
陶沐贤每月总有二十天左右在外头书院求学,也就逢年过节待在府中时间长些。只要他在,年轻人总是胡闹,他夜里得意了,便心疼娘子,总是搂着她睡到日上三竿,才放洪氏起身。
然而陶心荷但凡回府小住,洪氏都是如此恭敬,早晚不错时辰地前去大姐院落,虽然陶心荷一再说不必如此,洪氏也坚持下来,哪怕就陪着说一两句天气之类的寒暄。
陶心荷昨日回府,洪氏今日也不计划例外。
\姐姐心里总怕不太好受,你别去了,早膳时候就见面的,再陪我歇一会儿啊。\陶沐贤翘脚撑头,侧卧在床,看着娇妻如是说。
洪氏摇摇头,从镜中看着夫君,手中动作不停,柔声答道:“早膳是早膳,我现在去请安是我的心意。对了,我还想问呢,大姐昨日回府突兀,是不是……是不是与大姐夫吵架了?”
“嗯,姐姐要和离。”
洪氏惊得手中木梳落地,发髻半散,骤然回头看向夫君,险些扭了脖子:“和离?大姐怎么如此冲动?”
陶沐贤本是噙着笑意回答洪氏,闻言却坐直身子,冷下脸来:“什么叫冲动?明明是顾凝熙欺人太甚!你是陶府媳妇,自然要和我们一样,坚决站在姐姐这边,别让她听到你这话,没得招她烦恼,知道不知道?”
洪氏此时无比庆幸,新婚夫妇燕尔情浓,仆从非唤不得入房,要不然当着下人,夫君这般训斥她,她颜面何存。
胸口起伏了好几回,洪氏才顺过气来,捂着心口劝道:“夫君既然知道大姐有这个念头,不论如何,劝和不劝分,救人婚姻胜造七级浮屠。夫君读书不少,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道理。大姐夫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咱们作为娘家人,自然该给大姐撑腰,说理讲情,让大姐夫道歉认错便是,怎么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没有好意思说给夫君听的,是洪氏回想起,年初二大姐夫妇回来住了几天,顾凝熙对大姐不经意处流露的依赖、竭尽全力逗大姐开心的心意,让她这个弟媳看得脸红心跳,艳羡不已。
这才几日?怎么恩爱夫妇就要分崩离析了?
洪氏本想着,几年之后,夫君对自己还能有大姐夫待内眷的一半甚至三四成,自己就是有福气的妇人了。如今她眼中的神仙眷属,毫无预兆,女方就要抛掉这段姻缘,围观的洪氏心底第一观感是惋惜。
另有现实考量。
她款款走到陶沐贤身边,纤纤玉手搭在男子背上,贴耳哄劝:“夫君,大姐对你寄以厚望,让你进了这间难得的书院,不就是指望你中举做官,延续陶府光耀么?去年因故错过了进士试,待永盛五年,你总要赴考了吧。赴考,你能绕过礼部贡举司么?换言之,你能绕过顾司丞么?”
随着娘子的话语,陶沐贤想到了这一关节,这是他昨夜未及深思的。
是啊,若顾凝熙借着手中职位便利,在进士试上为难自己呢?上一次他参与了巡考,揪出舞弊考生十数人,被冠以“铁面郎君”的绰号。他又在判卷行列,外人不知道一众考官朱砂细笔圈点卷子,出于何等评判,自然包括顾凝熙。
待两年大半之后,自己成为莘莘考生的一员,顾凝熙会不会更是加官进爵?即使他原地踏步,也是主宰自己选举命运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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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窗苦读十载,无非盼着报效朝廷,封妻荫子。若是因为他支持姐姐和离,得罪了顾凝熙,被下了绊子,影响到进士试乃至名落孙山。他陶沐贤心甘情愿么?
洪氏就见夫君皱着眉头,下颚收紧,一言不发,手下男子肩背的筋肉绷起,应该是在沉思。
这才对嚒。洪氏觉得夫君这番能够明晰利弊,去劝劝大姑姐了。或者夫君觉得不好开口,她同样作为女人家,自告奋勇与大姑姐聊聊,解开她心结,也未尝不可。
陶沐贤想通透了,颇觉柳暗花明,嬉笑着将洪氏搭在肩上的手拿到自己手中把玩,说道:“还是娘子考虑得仔细。”
听着洪氏娇羞回应:“妾身也是为了夫君好,为了大姐好。”
陶沐贤点点头,一副遇到知音的喜庆样子,滔滔不绝:“我就说呢,姐姐既然下定了和离之心,怎么依然愁眉不展。必然不是因为黏黏糊糊惦记顾凝熙,说不得,就是担心于我有损,却不知怎么开口宽慰我了。娘子一语点透我这个梦中人,我这就找姐姐说清楚,我才不怕顾凝熙呢,就让姐姐放心大胆、按照自己心意,办好和离事务,也算我这个弟弟一点点心意。”
洪氏绝倒,完全没想到夫君所言,与她暗示的,直接南辕北辙。
“夫君!”她忍不住跺脚,语气娇嗔。
陶沐贤不以为意,已经站起身捯饬自己,头都不回,说道:“大不了,我就不考进士,那又如何。这下子顾凝熙总不能拿捏我了吧。”
话语方落,他已经简单收拾好仪表,家常见人总说得过去了:“娘子,走走,这就去找姐姐。”陶沐贤兴冲冲推着洪氏肩头,一同出门。
洪氏只觉有苦说不出,被动地迈着步伐,索性等着大姑姐劝夫君冷静了,前途一事,岂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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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怏怏地披衣起身,觉得一觉醒来,胃肠还是不甚舒爽,半点儿用早膳的念头都没有。她想了想,又捏着手指算了算,吩咐晴芳带小丫鬟准备些红枣蜜姜汤。
昨日痛下决心,然而之后头脑空空。陶心荷告诉自己,今日该打整起精神,细细盘算要与顾凝熙谈论哪些切割事项了。
说起来,顾府自从婚后都是自己在主管,只怕提到什么,顾凝熙都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呢。他该庆幸,自己不是胡搅蛮缠的泼辣女子,不然蒙混着他,和离就分走他大半祖产,也不是难事。
陶心荷长吁口气,还是觉得千头万绪。而且,顾凝熙泡在莫家小院,只怕沉浸在要纳新人的喜悦之中,什么时候会将自己提的和离当真,来陶府商谈尚未可知。
难道,她要不顾颜面,派人去莫家请他过府么?
莫七七会不会以为她在抢人?那样子自己多么丢脸!
听到由远及近、热络络的“姐姐”唤声,陶心荷终于扯出笑意,知道是弟弟人未到声先至,款款行到房门处,推开门扇,迎着来人招呼道:“弟弟,弟妹,早。”
作者有话要说:
用现代话语来描述洪氏的心情,大约就是:
我粉的CP怎么毫无征兆就塌房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摔!
第31章
“顾姑爷安。”
“顾司丞安。”
大约卯时末, 陶府门房正在靠大门的耳房来回溜达着消化早食,看到大姑奶奶府上的马车又来了,车夫就是昨日打了两回照面的那位。
紧接着, 顾凝熙从车内下来, 大步行了六尺,立定在府门外。小厮低眉顺眼躲到他身后。
明明太阳还未发威,他却像是觉得日头刺眼一般, 微微拢手在眉, 扬起脸看着陶府门楣。
一名门房先是习惯性地称呼了“顾姑爷”, 被旁边人拽了袖子,想起昨夜少爷特地过来叮嘱过的事项,改口唤成“顾司丞”, 不过, 他们悄悄端详着,顾凝熙完全没发现两声区别的样子。
顾姑爷每次上门, 都被大姑奶奶捯饬得整洁俊朗, 哪像眼前, 褚褐色团花长袍不晓得被穿了多久还是主人带它作什么了, 皱皱巴巴, 带着点点可疑污迹,发灰发暗。
门房凑过来, 想询问来意, 就看到高挺的顾凝熙身姿并不舒展, 肩膀耷拉, 背部微拱, 双腿与肩同宽站立,像是担负着千斤重担一般。
再偷瞄其人面庞, 顾凝熙发髻像是匆匆梳就得,并不平整顺溜,他下巴周遭长出隐约的青茬胡须,脸色晦暗,更别提唇上干裂迸皮,双眼布满血丝了,硬生生让原本玉瓷一般的贵人增添了几分邋遢相。
门房心里嘀咕,顾大人这般尊容,怎么像是他们这些下人整夜打牌吃酒后的颓相?
不会吧?大人物不都讲究养生、早眠早起的么?
再说了,顾大人也太不见外了,来岳家拜访却不打整好自己,不是给大姑奶奶丢脸么?
顾凝熙调回目光,看着来人一身陶府制式仆从衣装,张口发声:“劳烦”却暗哑难听,说不下去。他咽嗓处更是撕扯般疼痛,想必是一夜未眠、说话不断还未进食水的缘故。
跟随主子爷而来的识画,叹口气越前补台,请陶府门房通传进去,他家主子爷来拜会岳丈,并接夫人回府。
顾凝熙点点头,表示自己来意确实如此。
他看着门房一人转身进府,另一人局促不安解释说,府中另有客在,里面主子没吩咐,不敢擅自请顾司丞入内。
虽然诧异一瞬,顾凝熙转而想到,说不得这是荷娘借机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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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还能刁难自己,也许就有商量挽回的余地。
他心头反而拱起希望的小小火苗,努力忽略已经被他撕碎的和离书的阴影,朝着门房摇摇头示意无碍,指指不远处停驻的马车。
门房会意,点头哈腰送顾凝熙重登马车,嘴里殷勤说着:“主子一有吩咐,下的就来请您。您稍候,稍候。”
顾凝熙撩袍,撑住车轸翻身而上,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幸而自己稳住了身子,再试一次才平稳进入车厢,朝车旁陶府门房颔首后,放下车帘。
门房心里更加纳闷,不知道顾司丞这般精神不济,所为何来。
识画没随主子爷上车,勾住门房肩膀,称兄道弟套起话来,想打听夫人昨日回娘家至今的动向。两人在晴日烘晒下,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闹。
听着下人们隔窗交谈声,虽然音量不大,也像是一锤一锤砸在静坐的顾凝熙额角一般,他慢慢弯腰,将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后,想要与世隔绝。
眼皮上下打架,但是顾凝熙却无法入睡,脑中闪现短短一日经历的冲击变故。
他昨日艰难许诺莫启和莫七七兄妹,要纳义妹为妾,午间回府告知娘子,却将娘子气跑。
心里牵挂着娘子,尤其是阅过她留下的和离书,只觉字字泣血,然而顾凝熙还是痛定思痛,去了莫家小院,等着送莫启最后一程。
曹大夫说是“还有一两日”,果然精准。城里更夫敲梆子宣告丑时到,算做正月初八,莫启从昏厥中醒来,精神骤然好了许多,嘶声叫着“七娘”。
在他房内靠着椅子打盹的顾凝熙惊醒,忙令依墙躺平呼噜连天的小厮,去请莫七七过来。
莫七七不好与一屋男子们一同过夜,再者熙哥哥说她身上有伤,合该多休憩,只能在亥时,晚到不能再晚的时辰,从哥哥床前离去,回到自己屋中。
顾府气派又温柔的丫鬟流光留下来照应她,莫七七坚持不让流光睡在地上,于是两个女子并头睡在窄窄的木板床上。
不久前被贼人糟蹋,就在此地,如鲠在喉,莫七七觑空,将一整套沾血的厚实铺盖、包括垫缛全部送厨灶里烧掉。
但是家底单薄,并没有什么多的备用,她便和流光共盖着春秋时节的薄被,并不能挡住夜深寒凉,又担心哥哥,根本无法入睡,睁眼呆看房顶而已。
听到窗外男声轻唤“莫姑娘”,莫七七便一骨碌起身,衣衫完好,直接下床趿拉鞋子便奔向兄长屋内。流光揉着眼随后跟上。
莫七七进屋,带来一阵细风,烛影摇曳变幻。
莫启正拉着顾凝熙的手,倾诉自己科举未成却青年夭亡的不甘心,话语中断,对着她招手:“七娘,过来。”
就在他床前,莫启郑重将莫七七的手放入顾凝熙掌中,咳着说道:“能够结识义兄,是我们兄妹的福分。我走后,七娘就托付给义兄了。望你护她一生。”
顾凝熙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应下,手却骤然抽回,背负在身后。
莫启顾不得这等小节,莫七七撅嘴瞥了熙哥哥一眼,转而紧紧握住哥哥的手,鼓励莫启撑住,念叨明日大夫还会再来问诊。
莫启摇摇头,自嘲道:“七娘,我曾经拦过你对……的情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就要死了,你别记恨哥哥。”
即使莫启顾虑顾凝熙在场,咽下小半句,莫七七也听懂了,将莫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如雨下回应:“哥哥,是我不懂事。我,我不要熙哥哥了,我只要你活着!”
顾凝熙方才已经默默闪避到一边,闻言豁然凝视莫七七,不知其话真假,心头微泛涟漪,能回到义兄妹多好!
他突然很想将天下名医都请来为莫启诊治,活死人肉白骨。然而想到曹大夫都回天乏术,他手握成拳,使力收紧。
莫启勉强使出力气,轻抚妹妹柔嫩脸庞,叹息自己看不到亲人穿正红嫁衣的景象了,没等旁人接话,他好像自己想起莫七七果真为妾则永不能穿正红,苦笑一声,呛咳半晌。
稍微缓过口气,莫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都是哥哥不好,带你背井离乡,又要中途撇下你了,我对不住你,七娘。”
“七娘!记住哥哥的话,你要谨守为人妾室的本分,不要得陇望蜀,莫惹义兄夫妻失和。”
“千万莫要忘记哥哥,以后给我上坟烧纸,就靠你了,七娘。”
莫七七又想抬手捂住哥哥的嘴,不详之语一字都不要听,又怕再也听不到莫启的叮嘱,凝神竖耳,一句话不敢插,边听,边剧烈无声摇头,像是小儿玩耍的拨浪鼓。
最后,看看近在眼前泪眼婆娑的妹妹,又望一眼烛火阴影下垂首不语的义兄,莫启凄笑言道:“我不放心也得放心了。”第二个“放心”伴随着他最后喷出的一口黑血。
莫七七发现哥哥的手失了劲道,从她手心滑落、重重磕碰在床沿,失声尖叫道:“哥哥、哥哥!”
她上手摇晃病人身躯,却绝望发现莫启已经断气。
顾凝熙涉猎群书,医书著述也算略懂,方才便明白莫启是回光返照,此时伸手探过莫启鼻息,闭目一瞬,心底告别这位难得聊得来、可惜缘分浅薄不够四个月的年轻友人。
听着耳边温润男声说:“节哀。”莫七七转身扑到顾凝熙怀中大哭:“我哥哥死了!他怎么能死呢?”她心中想的是,明明莫启比前世多活了,为什么不能活得再长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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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身躯僵直,心头浮现出荷娘平日宜嗔宜喜的举止,突然像是被闷雷劈过一般头晕目眩。
他知道自己该安慰莫七七,却狼狈推开女子,自己疾速倒退几乎绊倒。
站稳回头,顾凝熙清楚看到莫七七满脸的受伤神色,烛火映照下眼泪颗颗分明。
他感同身受,却不动分毫,只对准眉眼分明的这张脸说:“七娘,你是丧主,该为莫兄弟操办后事了。”
莫七七一介孤女,不识丧仪,只知对着莫启尸身嚎哭不休,能办得成什么事?
顾凝熙安排小厮唤来顾府管家等一众处事经验丰富的人马,夜半举丧,忙忙碌碌,直到东方既明,逝者收敛完毕,灵棚才搭出样子来。
顾凝熙方才能喘息片刻,吩咐流光、追云照料好一身素服的莫七七,自己抬脚就要走。
面对姑娘追问,他匆匆搪塞:“我回府一遭。”然后,中途与自家马车汇合,心急如焚来到了陶府,一路上打了无数腹稿,想着见了娘子如何认错赔罪、如何求她回心转意。
出师不利,他不得其门而入,这才静下心来,设身处地想想娘子昨日决绝背后的因由。
是了,娘子不知道七娘遭遇的横祸,据说还与自己有关,也不知其相依为命的兄长溘然长逝,想必是以为自己贪花好色,看上了七娘容貌。
待见面之后,自己好生与娘子分说清楚,着重说明只加庇护,绝不生出二心,她应该能谅解的吧?
会的吧?
顾凝熙忧心忡忡,回顾昨日到底是哪里说岔了,又想起陶心荷昨日呕吐的狼狈情状,这才迟迟反应到,娘子后来身子爽利了么?有没有找大夫瞧瞧?
背部倚靠的车厢壁板被人“咚咚”叩响,顾凝熙回神,听到戏谑的清朗男声,在外叫唤“顾司丞?在里面睡着了?”
他提气应声:“我在。”然后掀帘下车,对上模糊的男子面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称呼,犯了难。
来人正是陶沐贤。小厮识画看见,忙过来凑到主子爷身边提醒。
本在外院正房陪同会客的陶沐贤,猛然听到顾司丞来访,一马当先、出府会人。
他在顾府马车旁,对顾凝熙潦草拱拱手,算做见礼,嗤笑说道:“顾司丞亲自造访,有何贵干?”
不待顾凝熙答言,他又说:“啊,忘记顾司丞不认人了。不妨事,我姐姐也不认你了。她如今陪我爹接待贵客,没空见你。慢走不送。”
顾凝熙思绪仿佛慢了半拍,眼见妻舅干脆利落撩话完毕,就要转身回府,他才强忍喉间撕痛,出声问道:“沐贤好,敢问荷娘……知道……我来接她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写到莫启去世,想查找下古代办丧事的一些资料,被那繁复劲儿吓到了。
古代讲究“事死如事生”,真要严格计较,莫七七作为丧主,要遵从的礼仪非常复杂。
为了行文简便和情节推动,小作者默默跳过了,求不考据、求不打脸,多谢宝贝天使读者们。
第32章
今晨, 陶沐贤在姐姐处受了开导。
陶心荷听罢他们夫妇争抢着说出的顾虑,明白弟媳担忧之事傻弟弟完全没听懂,不过亲人豁出前程的维护之心让她更加动容。
她慢慢解释:“顾凝熙脸盲, 沐贤领教过不止一次了吧?若是下次进士试, 真就还是他巡考,满院子考生,在他看来都是平板模糊的瓦片脸, 并无差别。他才认不出你呢, 更谈何为难。只要你规矩答卷, 便不成问题。”
不知怎地,眼前闪过她当时细细思索顾凝熙关在贡院一月要相处的同僚特征,然后一笔一划写下的场景, 紧接着便是那人回房, 带着自己床帐内胡闹的细节。
陶心荷微蹙细眉,再次对自己暗暗喊话, 赶紧忘掉, 通通抹掉!旧时不可追, 来日方可期!
她掩饰性低头, 啜饮一口手边姜汤, 徐徐呼出被辣到的这口气息,随意想着下次要像吉昌伯府那样多加糖粉才好, 总算平稳了情绪。
扫视过眉飞色舞的弟弟和低头沉思的洪氏, 陶心荷继续慢条斯理说:“至于评卷, 不止他一人说了算, 他也要对得起那支朱砂笔。我自认, 算是了解顾凝熙的。公允来说,他对待学问一向端方认真, 对于后进英才的文章很是欣赏,不至于假公济私。”
洪氏咬唇看着大姑姐,轻声质疑:“万一的万一呢?”
“他真要敢借机黜落沐贤,挟私报复的话……”陶心荷顺着弟妹的话,喃喃道,心中千头万绪。
本因顾凝熙不守私德,毁坏夫妇约定,提出纳妾,自己才执意和离,并没有对此人其他方面品性生出什么非议。
即使不再眷恋了,谁也不希望曾经全身心寄托情谊的对象是个渣滓吧。
若顾凝熙连官员秉公职责都违背的话,陶心荷会更恨自己瞎了眼。几年之后,若当真影响了陶沐贤,又如何?
沉默一瞬,陶心荷郑重提出应对之策:“呵。爹是三品高官,沐贤出身官宦,我们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我熟识张尚书夫人、贡举司司正夫人,其夫都是顾凝熙上司,走夫人路线伸张公正,不至于惧他一介司丞。大不了,还能告御状,求圣上主持公道。抡才大典是国之大事,顾凝熙还不能只手遮天。”
陶沐贤越发佩服姐姐虑事周全,听得全身畅快,连连应和陶心荷“沐贤安心求学备考”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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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刚归家,陶成勉为其难露面,与子女媳三人一道用早膳。
“荷娘,你还是瘦了,多吃几筷子。”陶成眯着眼打量了长女一番,想表达下关怀,忽出惊人之语。
陶心荷哭笑不得,对于听令上前、想为自己添粥布菜的丫鬟,挥手婉拒,回应道:“爹~~您三四日前,刚说了我近日丰腴三分,让我不要做个懒妇!”
陶成捻着胡须,费力回想,然后打哈哈带过。
洪氏自认发现了真相,公爹公是根据大姑姐婚姻情况来判断其人胖瘦的吧。
陶成先行吃罢,正要离桌,就见下人送来拜帖。
打开阅后,他一脸疑惑,对着大家说:“吉昌伯投帖,即将过府赔罪,这是怎么回事?”
陶沐贤没注意近旁姐姐骤然停住的筷箸,自顾自搭话:“吉昌伯不就是程嘉的义父么?爹,程嘉啊,就是昨晚登门致歉、教蔷娘拳脚结果害她拐到脚的那位。”
陶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父子俩,真是客气!没想到吉昌伯这么谦和,我万万不及。陶沐贤,你若是在外闯祸,就自己担着,知不知道?”
陶心荷见弟弟委屈地撇父亲一眼便低下头去,连忙打圆场。心里却想着,真是巧,初六、初七连续两日见了吉昌伯,今日初八,自己在娘家,吉昌伯又上门来了。
自己要不要露面招呼一声?
她肯定不能再作顾如宁的女方话事人了,“和离后的前堂嫂”,身份就不对。然而陶心荷本是计划,与顾凝熙撕掳清楚后,亲自向顾二婶这位托付者请辞,再觑机告知吉昌伯的。
今日若是见到吉昌伯,他提及小儿女婚事,自己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好。所以,干脆不见了吧。
陶心荷没有向家人透露自己认识吉昌伯,只是悄悄叮嘱了陶沐贤一句:“你好好陪父亲招待贵客,我如今妾身未明,别提及我在家。”
陶沐贤茫然点头,目送姐姐优雅放筷、转身回院,一时没想明白她这番话所指为何。昨晚来客,姐姐没露面,也没特地嘱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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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阳光下,程士诚带着一身暖意登门造访。
他颇会寒暄,几句话就搔到人痒处,令有着“榆木疙瘩”恶名的陶成,直追着他问:“伯爷府上真收藏了《奇闻录》记载的那些工具?”
“陶兄,不妨改日莅临敝府,亲察可知。”程士诚不动声色,将“陶员外郎”的称呼替换掉,显得更加亲热。
陶沐贤带些羡慕地端详眼前的壮年武勋,多有男子气概,威武铮铮,雄壮纠纠,真希望自己也能练就这样一副身板。
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程士诚提及女眷:“小儿程嘉鲁莽,伤及陶兄幼女,实在不该,我已经责罚了他,赔礼单子方才送上,还望陶兄恕罪。听闻陶兄颇有儿女福气,长女是顾司丞夫人,贤内助之名人尽皆知,所到之处一片赞誉,是不是?”
陶沐贤心中的弦绷了起来,吉昌伯貌似随口寒暄,可是打探之意被他嗅到了。
品头论足已婚妇人,这人不太地道!
可惜他还没出言,一无所觉的陶成笑呵呵接话:“伯爷如此郑重,下官受宠若惊。说到我家荷娘,绝对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巧了,她正在府中呢,若是知道伯爷一介外人,这般过誉她,想必也会开怀。”
爹!姐姐不是你新制成的零件机关,不是这么拿来显摆的!
你也知道伯爷是外人,怎么就一句话把姐姐闺名吐出来了?
陶沐贤在心中对亲爹待客应对之道疯狂摇头,面上却一丝不敢显露,这两位,他谁都得罪不起。
意外听闻佳人在府,程士诚嘴角豁然扯开,笑声爽朗,觉得简直是天公做媒,有心撮合。
“相请不如偶遇,鄙人可有这荣幸,见陶兄长女一面?我猜,姐妹情深,她对于幼妹受伤应是耿耿于怀,鄙人想再向顾夫人致歉一回。”吉昌伯舌灿莲花,坚信自己会如愿。
果然,陶成顺着他划下的思路自语起来:“嗯,荷娘今早还念叨蔷娘,怕她在别人家住不惯呢。说不定愿意听听伯爷有什么说法。再者闷在自己院子里有什么趣儿,多见见人有益心情舒畅。”
不待陶沐贤用话岔开,陶成便吩咐下人去问问荷娘有无见客的意思。
陶心荷为人甚是周全,听罢传话,顾念着伯爷昨日撑伞赠毯的温柔,想想,伯爷不知道自己在府也就罢了,他既然相请,便断没有拒而不见的道理。
换去家常衣衫,陶心荷穿上了石榴红旧时裙,步步生莲走到待客花厅外。
挂上得宜笑容,她跨过门槛,向吉昌伯行礼问候。
待蹲身站直后,迎上程士诚毫无掩饰的晶亮眼神和灿烂笑容,陶心荷一怔,心底浮起一个念头,伯爷真是热情,看到初识之人都像是如遇挚友。
被感染到,陶心荷唇边弧度更大,笑得更真诚几分。
察言观色,程士诚一点儿没提程嘉和顾如宁亲事,让陶心荷放下心中顾虑。
明辨场合,程士诚与陶心荷恍如初见,客套几句便罢,恪守男女分际,大多时间还是与陶家父子交谈,陶沐贤暗暗自嘲方才太过紧张。
佳人在侧,程士诚感觉他能在此坐到天荒地老,但是越聊越干巴,毕竟之前并无交往,话题有限。
他探知到“荷娘”还会在陶府住一阵子,虽然大家对缘由讳莫如深,但已婚妇人突然独自回娘家,无非是与夫君闹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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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就有隙可乘,他眼下需见好就收,以待来日。
轻咳一声,程士诚正欲告辞,就见陶府下人面有难色进来,附耳对陶沐贤说了什么。
军中练出来的耳力,让他捕捉到了“司丞”字样。
陶沐贤边听禀报,边偷瞄他长姐,动作幅度虽然不大,皆被程士诚收入眼中。
莫非,是顾凝熙来追妻了?
心中掂量着犹在静听男人们议论的陶心荷,高谈阔论自己创造作品的陶成,匆匆找了如厕借口离去的陶沐贤,程士诚感觉,好戏在后头。
陶沐贤一走,程士诚其实放松了许多。但凡他看向陶心荷,与她说话,这孩子就紧盯着自己,护姐之意一目了然,防他如同防狼一般。想必这孩子没听过自己不能人道的传闻,真是单纯。
总之,程士诚打消去意,等着看,顾凝熙和陶心荷这对夫妻,今日会怎样。
陶心荷不太明白,弟弟出恭一走,程士诚的目光就直接热辣三分,定在自己身上,还提出让自己陪同他参观陶府,用意何在。
父亲没有多加思量就答应了吉昌伯,陶心荷却深知,孤男寡女漫步府内十分不妥。
瓜田李下的嫌疑,不在父亲心中,却在无处不在的下人眼里嘴里?
即使这男子在她眼中,是张尚书夫人的另类年轻版本,那也不行。
等了陶沐贤半晌都不见人影,陶心荷头疼地想怎么婉拒,程士诚自己转移话题:“罢了,下回再来叨扰,游览贵府不迟。幸得陶兄和子女不见怪,鄙人今日心满意足。现今日上三竿,我也该告辞了。劳烦顾夫人,送我出府登车,不知可有此份荣幸?”
虽说文臣不与武将比,吉昌伯的品级比父亲还是高的。贵客没有架子,降格以求,从参观主人家自行退让到请人送行,再推拒就显得主人家无礼了。
陶心荷想想各位亲人,好像也就自己是合宜人选,瞥父亲一眼,见他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便从善如流,轻轻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来聊聊本章末尾,吉昌伯程士诚不自觉间用到的心理学知识吧。
人物呢,是小作者虚构的,程士诚步步为营,拐带荷娘同意送自己出府,倒是符合心理学逻辑的。
小作者来来在这里和宝贝天使读者们来假装科普一下,欢迎留评讨论。
咳咳,敲黑板——“拆屋效应”。先提出不合理的“大要求”后,再提出小要求,比直接提出小要求更容易被他人接受。(搬运自360百科)
程士诚正是个中好手,对应文中,“不合理的大要求”是让荷娘带他参观陶府,小要求就是送他到府外马车处啦。
宝贝天使读者们,设身处地想想,要是程士诚直接对荷娘说:“送我走”,荷娘会怎样?
还有,下一章,你们猜,荷娘和顾凝熙在府门口狭路相逢,会怎样?
第33章
吉昌伯礼让主人家走在前面, 自己落在陶心荷身后两步后。
如今大约辰时末,暖阳将两人身影拉得长长。
影子多少有些变形,一一拂过路边尚未回春的低矮花木。从倒影上看, 一娇小一高壮, 像是携手并肩而行,程士诚余光看着,心底盼着, 能尽快令真人实现如是景象。
仆从们尾随跟在更后面。
身后壮年男子笼罩四周的气场和隐约传来的源源热力, 多少令陶心荷不太自在, 心想伯爷即使身体有损,其外在依然能唬人,还是孔武有力。
她试图不着痕迹快走几步拉开距离, 却发现程士诚与她步调一致, 维持着不变的一臂之遥,微妙地卡在冒犯的边界。
刚出花厅时, 两人客套过几句, 然后基本是在沉默的步履变换中一路行来。
陶心荷不想在自家府邸里面疾走, 显得像是落荒而逃, 再看前方, 照壁之后的府门在望,便忽略了这点不适, 一心将程士诚顺利送到伯府马车上, 完成送客任务。
“顾夫人, 你眉间隐有郁结之色,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难事?”同样看到了半开的陶府大门边角, 程士诚心底扼腕的是,这段路怎么如此之短。他按耐不住了, 觑着佳人侧颜,挑起稍显失礼的话题。
乍听醇厚男声,像是受惊一般,陶心荷步履微顿,直觉抬手抚向眉心。
稍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欲盖弥彰,她扭转脸庞,直视前方,扯出微笑,说自己没事,多谢伯爷问候云云,想要一笔带过。
两人边说着话,边绕过了照壁,来到府门前,相互礼让跨过高高门槛。
程士诚尾音未绝,就见伊人像是被定在当场,停了对白停了动作,就这样站在陶府门前台阶上,看向他身后某处,眼神定定的,神情似悲还喜。
若有所觉,他随之回身,果然,府门外斜出六尺处,停着一辆挂有顾府徽记的马车,马匹乖顺依偎着车夫,舔吃他手中糖粒。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车厢旁相向而立的三个人,颇有剑拔弩张之势,或者,至少是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面向府门口站立的,正是程士诚前日见过的、年轻有为的礼部官员——顾凝熙,身边跟着一名下人。
背对着他们的,观其身形、听其言语,程士诚确认,就是方才说要出恭,却跑来自家府门口拦住其姐夫的——陶沐贤。
挺着胸膛说话的陶沐贤,本就没有收敛气势,声音顺风传来也是正常:“顾司丞,什么叫接?这里是我姐姐的家,你要接到哪里去?哦,顾府啊。不好意思,我姐姐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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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一宿未眠,历经友人辞世之悲、扶助孤女办丧之忙,又在黎明时分匆匆赶路至此,至今未用早膳,已有头晕目眩之感。
然而他自知理亏,有求于人,听着刺耳言语也只好咽下苦涩,顺带吞咽下津液润喉。
摆好低眉顺眼姿态,他以低微气音说道:“沐贤已经知晓了吧?我惹娘子生气了,你尽管訾骂出气,我都受着。只盼你能让我进府,当面向娘子陈情赔罪。”
陶沐贤不耐烦起来,音量更高:“谁乐意骂你,浪费口舌!方才我已经说过了,顾司丞脸盲难道耳也盲?或者聋?我姐姐府内有事,没空见你这位……嗯……前夫。”
如愿看到顾凝熙脸色更为苍白,他不忘咕哝一句:“还是惹人厌烦的前夫。”
顾凝熙被“前夫”二字扎得满腹血泪,心头涌出剐痛,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
他正待反驳“我们依然是夫妻”,话未出口,识画上前来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提醒:“夫人出来了。”
顾凝熙大喜过望,神色一瞬间亮了起来,身姿复又挺直,看向陶府门口。
一眼望见一对璧人,应该是在依依不舍地告别,蓝袍男子高大威猛,红裙女子窈窕玲珑,两人之间气氛和谐融洽,肩膀几近挨靠。
即使顾凝熙依然看不清楚他们任何一位的面目,也得承认,画面实在赏心悦目。如果,他不知道女子就是自己娘子的话。
娘子身边,何时多出这么一位华服端严之人,正用身体为娘子半遮日晒,显出一副护花之态?
顾凝熙觉得头脑一片混沌,分辨不出任何头绪,雷劈千道不过如此了吧。
近乡情怯,他嗫嚅着,问道:“娘子今日着红裙?”也不知是在问谁。
识画重重点头,一声即将出口的“夫人”,被陶心荷凉凉瞥过来的视线噎了回去,退后两步缩手而立,心里希望主子爷自求多福。
陶沐贤嗤笑着说:“可不就是我姐姐?看看,离了你,她多快活,眉目灿烂。哦,可惜顾司丞辨认不清。说是要请罪,见了正主儿,还得先问别人确定身份,哪里有一点点诚意?”
***
陶心荷看着不远处的顾凝熙,发现自己心头一片平静。
既不想责他为何昨晚没有追来,也不愿探问他现今如何这般狼狈。
即使瞬间想到了这两点,对方的砌词诡言她也一字不想听,毕竟,这是能说出“纳妾不影响夫妻二人”的顾凝熙啊。
况且昨日她走后,顾凝熙经历了什么,与她何干?
她观此人,一身褚褐衣袍是去年的自己为他挑选布料裁制的,却发现肩窝、腰身等处宽大了几分,不能完全衬托顾凝熙清隽身姿,吩咐仆从压箱底了。
真难为他,不知怎地翻找出来上身,今日看着越发空荡,男子显出一丝单薄相。
她默默地闭了闭眼,心底自嘲道,对着莫七七,秀色可餐,难道他就不进饭食么?
这人,真有意思,唇周新冒的胡茬都不管了,一副心碎神伤的样子,是来对自己使哀兵之计了?
调整一下呼吸气息,陶心荷睁开双目,若无其事地招呼弟弟:“沐贤,你且过来,我们送客。”
见微知著,程士诚从夫妻面面相觑却相互不出声的细节,猜知他们的问题,应该不小。
他抬手向陶沐贤轻挥两下以表致意,对着陶心荷,笑得更加爽朗:“荷娘太过客气,我深深感佩荷娘为人。若有能用得上我的,还请千万告知,我甘为驱使,在所不辞。”
说着,程士诚以目光扫过顾凝熙所站之处,见对方停下脚步,志得意满地背负起双手,才又调转视线凝视陶心荷,静等佳人回应。
他唤她,荷娘?!
顾凝熙捕捉到了娘子甜脆声音,虽然一字未提自己,还是欢欣起来,准备上前拉住娘子的手好好述说一番。他撩袍抬步,却被陶沐贤横肘拦住,鼻端冷哼不止。
刚克制住自己踉跄步伐,绕过了妻舅,顾凝熙就听到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亲亲热热、自自然然地唤了娘子闺名!
那人语气亲昵,意有所指,含义不可细究,好像……就好像知道娘子对自己提出了和离一般!
一瞬间,难堪、茫然、痛悔等情绪,排山倒海汹涌而至,顾凝熙只觉进退失措,原本心中幻想数遍的“自己打叠起百般小心,求得娘子谅解、和好回府”的场景,如同洗衣妇用皂角搓衣时形成的无色圆泡,轻风一吹便很快破灭、消失无踪。
顾凝熙几不可察地晃晃头,“娘子~~”,对着陶心荷所在,尽力放大音量呼唤出声,如同渴求司南指针的迷途旅者。
陶心荷其实被程士诚一番毫不见外的言语震慑住了,细眉蹙起,抿住唇瓣。
到底是武将们皆不在意避讳女子闺名,还是吉昌伯爷他自己与众不同,对并非亲眷的女子闺名张口就来?
更别提,两人不过前日初见,客套交际,无恩无怨,更无牵扯,怎么就提到驱使了呢?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对方言语莽撞之时,陶心荷两次张口,才发出正常声音:“劳累伯爷亲自登门,还请慢走。”赶紧送客为要!
她用目光指使弟弟。
陶沐贤看懂了姐姐的眼神,狠瞪一眼顾凝熙后,快行两步走上台阶,到了程士诚下首处,伸手做出敬送之态,仰脸展开灿烂笑容:“伯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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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万分不舍,目光在身侧陶心荷和四尺远的顾凝熙之间打了两个转,拱手辞别佳人:“荷娘,下次再会。”他心中暗补一句,我力争,尽快。
陶心荷敛裾为礼,顺势垂首,避开顾凝熙焦急的目光,谁知道那人定焦在自己身上何处了?
至于贵客提及“再会”,语气肯定,她以为程士诚是指商议程嘉和顾如宁婚事,双方还会再见面,只好沉默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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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后,眼看吉昌伯府的马车已经拐过路口、看不到影子了,陶沐贤返回姐姐身旁,不经意间打断了陶心荷和顾凝熙两人间无声的凝滞氛围。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机关,顾凝熙感觉时间又流动起来,心头窒闷稍减,终于能带着无比感叹的语气唤一声——“荷娘。”
先尽力吸,再缓缓呼,如是者三,陶心荷感觉呼出了心间憋哽半晌的这口气,冷冷淡淡,语调缥缈,说出了她看到顾凝熙以来的第一句话:“顾司丞,你这称呼,僭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娘子!”顾凝熙唤得更急, 声音破碎,咽喉撕痛,仿佛想用这两个字确认些什么、留住些什么。
与此同时, 他又晃了晃头, 随即步履坚定,向着声音惯熟的台阶上女子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了!
方才由于两人位置加之阳光直射的缘故, 对方在他眼中只是一团红色人影, 现今, 他看清楚了娘子裙摆上的满地金缠枝卷莲绣样,视线扫过,是他日夜相伴的柔美身段, 直到脖颈, 再上调目光~呵~依然不辨伊人芳容~
陶心荷迎视顾凝熙,苦笑着摇摇头, 如同私塾里的夫子看待不成器的顽劣学生。
事涉夫妇私隐, 看对方也不像正经来谈和离的样子, 陶心荷知晓在府门口空耗着会使场面难看, 便扭转过身, 以背相对,叹气说道:“顾司丞, 我是认真的。不知你是否贵人事忙, 忘记我昨日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和离还是义绝, 我任你选!”
“我自会留下和离书!”
顾凝熙一时间有点恍惚, 耳边回荡的这两句锥心之言, 哪个是娘子所指?
他走到了陶心荷近旁,抬手想牵住娘子的手, 如同夫妻以往一般。谁知刚碰到柔软的石榴红衣袖,男子玉瓷样清瘦手背便挨了一下。
陶沐贤“啪”的一声打落了顾凝熙半空的手,随之而来,还有气鼓鼓的一句训斥:“姓顾的,别对我姐姐动手动脚!”
陶心荷不为所动,径自跨过门槛,冷硬着嗓音抛下话:“顾司丞,若是认真来谈切分事项,那便府里请。若是胡搅蛮缠,恕不奉陪了”
顾凝熙感觉太阳穴处火急火燎,晕眩欲倒。他强打精神,手攥成拳使力内扣,获得片刻清明。
他上下齿关打颤,咬牙格格作声,间隙里哀声痛唤“娘子”,就见前面的陶心荷很是不耐烦地对他或者陶沐贤摆了摆手,拎起裙摆、加快脚步。
伴随着顾凝熙梗住脖颈送出的“和离书我已经撕碎了!”嘶声呐喊,陶心荷绕过照壁不见人影了。
至于他,则被陶沐贤双手展臂、拦腰抱住,不许追赶。
若论平常,顾凝熙虽削瘦清隽,倒是在顾府内日习五禽戏以惜福养身,内蕴力气,挣脱毛头小子陶沐贤,应该不在话下。
今日则不然,被别人碰触身体的难忍不适,叠加想要追随娘子入内的强烈愿望,都不能让顾凝熙使出足够的劲道。
“嘶,你身上好烫!”陶沐贤大惊小怪叫道,一时忘形放出单手,抬高了去探摸顾凝熙额头温度。
顾凝熙趁机拨开他另一只手,踉跄着前行两步,又被拽住腰间袍带,行进不得。
“姐夫……啊呸呸,顾司丞,你发热了,生病了,怎么自己一点儿不晓得?”陶沐贤没有料到,脸色发灰发白的眼前人,居然有着那般烫手的额温。他顺口叫出了旧称呼,连忙改口后,语气却软和了不少。
“我不知,可我还什么都没跟娘子说。”顾凝熙转头,对着拉扯自己的妻弟,茫茫然如是说。
一个大男人,还脸盲,眼睛本就是摆设,怎么能做到眼尾上挑,眼底水汪汪的?若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欺负他了!
陶沐贤回视顾凝熙一双眼眸,知他失焦,知他因发热而催生眼泪,还是忍不住猜想,姐姐要和离,他是不是不像姐姐说的那般可恶,而是真情实感的悲伤呢?
放开双手,陶沐贤有些欲盖弥彰地说:“喂,顾司丞,你听到我姐姐的话了,谈和离才能进府。你主意未定,快点,该回哪里回哪里,好生休息养病去。”
顾凝熙再支撑不住,身子软倒,摇摇两下后委顿成泥,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嘴里还弱声坚持:“我不和离,我也不要义绝,我只要娘子。”直到他彻底晕厥。
“姐姐,姐姐!他晕过去了!”陶沐贤不知所措,先跳开两步,再朝向雕刻着五福捧寿的宽大照壁放声呼喊。
下一瞬,陶心荷果然现身而出,看了看局面,招手让躲在角落好久的识画过来。
识画挠挠头,还是行礼叫了“夫人”,然后如同在顾府日常一般,低头等候主子示下。
“你们主子爷病了,就不该让他出来乱走,给别人家添乱。作为随身之人,你能劝还是劝劝,不过我也没这立场说话。”陶心荷连俯/身细看顾凝熙都没有,径自对识画嘲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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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有的。”识画刚想表忠心,便被陶心荷挥手打断。
顾凝熙倒下时自然成了蜷缩姿态,长手长脚很是碍陶心荷的眼。她点了两个不远处做事的陶府下人:“你们帮着顾司丞家下人,把他抬回马车上,要动作快些。”
顾府车夫领命而来,与陶府下人面面相觑一瞬,感觉头皮突然发麻,连忙分别扶住顾凝熙的头、腰、脚三处,合力将主子搬抬起来。
壮实汉子粗手粗脚,尽力脚下生风求快。将顾凝熙送入车厢的一程,难免磕碰到他的头顶、脚踝、手腕,他无意识颤抖了几下,陶心荷一个眼风都没扫过去。
她用目光锁定识画:“我以为我说的够清楚了,没成想还有今日上午这一出。识画,等他醒来,你一字不差地转述我的话。”
“和离书,我可以再送过去。你若是又撕一次,我的容忍就到头了。陶家不怕义绝,届时官府衙门见,按律切分,两家永世成仇,我也在所不惜。要不要留最后一分体面,顾凝熙你掂量着看。”
夫人气势真吓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
识画越听越害怕,磕磕巴巴对着陶心荷复述了一遍,得到恩赦一般的指令:“行了,你随着去吧。”
他赶紧叩首,起身时,听到陶心荷若有所思又补一句:“哦,还要防着他借病拖延。识画,记得说给他听,我等他两日,初十各司部开印办公,和离不成就衙门见。”
像是被恶狗追撵,识画匆匆应是后,屁滚尿流回到马车上,催着车夫快快赶车走,连向陶心荷按照下人本分行礼告退都忘记了。
陶心荷毫不在意,淡然一笑,招呼一旁听愣神的弟弟:“走吧,回府。”
陶沐贤这才咋舌道:“还是姐姐,拿得起放得下,一番言语铿锵有力,让人直想要浮一大白。”
“这是听了能下酒的笑话么?”陶心荷摇摇头,对弟弟好气又好笑。不过撂完了狠话,又释然又痛楚的滋味只能她自己咀嚼。
姐弟俩徐徐入内,闲聊声隐隐飘到来大门处寻他们的洪氏耳边。
“姐姐,你就一点儿不挂念顾司丞身子了?他烧得滚烫呢。还有方才的话,句句是真?”
“比珍珠还真,你姐姐像是拿话唬人的么?他的身子,以后自有旁人操心,我挂记作甚。只要待和离完成,他的死生都不关我事。你别这样看姐姐,妇人心狠起来,好比蝎子尾后针,你没听说过?”
“姐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弟弟佩服都来不及呢。”
“记住,善待你家娘子,别让人伤透了心。”
“嗯嗯,弟弟记下了,才不会步顾司丞后尘。”
“对了,你昨晚看蔷娘,她是不是疼得哭?”
“她说没哭。”
“我还是不放心,左右下午无事,我去看看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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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顾府内院正房。
曹大夫收回为顾凝熙把脉的手,看看床前最近的人——全身素白麻衣、双眼红肿的年轻女子,不像是能主事的。
不知素日精明贤淑的顾夫人去了哪里?
他摇摇头,对准半生不熟的顾府管家,交代道:“顾司丞这是昨日淋雨受寒招邪,大悲大痛烧心,还有饮食作息不调,激发出这场风寒,倒不是什么大症候。眼下昏厥着,是身体在自行调适,不用迫他醒来。之后,服下三帖药,清淡用些粥水,静养三五日,应该就痊愈了。”
管家诺诺应是,谢过神医,奉上诊金,妥帖送走,忙里忙外安排照顾主子爷。
莫七七“呜呜”哭声不断,拧身坐在昏迷的男子床前脚踏上,先是为顾凝熙细细掖好全身被角,不知想起什么,又掀起他腰侧被衾一点点,将男子靠床边的手拖住、露出指尖来,自己以指尖交叠裹住,形成十指交扣的一个鼓包,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
“熙哥哥,我哥哥刚咽气,你可不要死,那样子……七娘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她对着无知无觉的男子不断念叨,看顾凝熙皱起浓眉,连忙探身而起,用另一手帮他抚平滚烫眉间。
这样一来,莫七七便是半覆身在顾凝熙上方,正好听到他模糊低微的重复呓语:“荷娘”、“娘子”。
她一下子愣住,维持了这个姿势。
想必,熙哥哥记挂的,是他的夫人,此时不知何处的夫人陶氏吧。
原来,前世的善人陶氏,闺名叫做“荷”,真好听。是她想的那个“荷”字么?
荷花,她见过的,夏日在水中盛开,大朵大朵,瓣瓣分明,有粉有白,美丽极了,哥哥好像吟诵过夸赞荷花的句子?可惜她一点儿没记住,毕竟乡下女儿家,谁会读书呢?
自己只是从哥哥名字“启”的谐音里,化出了个数字“七”,应做闺名,显而易见父母的不上心。
他们夫妇两人怎么了?陶氏为何不在府内?熙哥哥今早甩下自己,难道是去找陶氏了么?
陶氏的形象只是梦中回顾前世,匆匆一瞥,莫七七记不分明了,然而熙哥哥平日一提就是“我与娘子”,眼下病成这样,还惦记着她呢。
自己妄想从陶氏姐姐这里分走熙哥哥,哪怕只是小小一杯羹,是不是不自量力?
莫七七用目光描画顾凝熙眉眼,多好看俊美的男子啊,居然同意,纳自己为妾!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么喜出望外,忘记了身子疼痛,恨不得钻进他怀中不出来,即使他明显地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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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系统说了,自己是他唯一能看清楚面目的人,那便是天定的缘分,她绝不放手!
管家甫一进房,便看到这幅不成体统的男女相近,老脸一红,使劲咳嗽,忍不住心底喟叹,夫人,你真的不回来管管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祝相应读者朋友们吉祥如意~
话说南北方小年不在同一天,挺有意思,有读者朋友知道缘由么?
第35章
“姐姐, 你真要独自去顾府二房么?那是顾司丞二叔府上,姐姐你记得的吧?我和娘子昨晚看望蔷娘,虽然在床上待着, 养脚伤不方便动弹, 可是吃吃喝喝,很乐不思蜀的样子,再等两三日, 她就自己回来了。”陶沐贤得知姐姐下午安排后, 忐忑不安地提醒道。
陶心荷正与洪氏坐在桌前, 边写边商议,昨晚她们送去了什么,猜测蔷娘寄居还有什么缺少的, 她下午带给妹妹, 就见陶沐贤在一旁抓耳挠腮,半晌后憋出一番话来。
是啊, 昨晚和今早, 她也担心妹妹, 然而却想着, 待和离过后, 再见顾二婶不迟。怎么变了主意呢?
陶心荷沉默下来,手中狼毫细笔在纸上一顿, 污出一团不成形的墨点印记, 也许就像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结。
还不是因为顾凝熙?他上午那番作态, 虽然没说什么话语便晕倒, 陶心荷还是悲哀地发现, 自己与他,如今的心绪处境完全不同。
顾凝熙昨日说要纳妾, 于她而言,就是心中隐忧成为了现实,不过是尘埃落定,所以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和离。
痛楚自然不少,可陶心荷一点儿动摇都没有。风雨摧残后的花,也要重拾娇艳,她已经在打整自己心情,为和离事宜以及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了。
然而,明明是顾凝熙毁诺在先,结下新欢,怎么他就能摆出一副被辜负、求和解的样子?
若是不知前情的外人,见了上午府门前他隐忍唤妻的可笑场面,说不定以为是她陶心荷见异思迁,要琵琶别抱另嫁他人,夫君前来苦苦挽回呢。
呵!
难道他顾凝熙从没想过,自己说过的“君若无情我便休”,字字发自肺腑?
昨日自己忍着肠腹不适,笔走龙蛇认真写下的和离书,在他看来,就是可以随手撕毁的儿戏么?
莫非顾凝熙以为,自己是任他拿捏的泥人,毫无脾性,一世离不得他?连“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底线都能退让?
陶心荷头疼地猜测,顾凝熙无非是仗着自己对他三年多来,予取予求、包容体贴,“贤妻”之名人尽皆知,才以为这次纳妾,不过是夫妇间的小小波澜,他放低身段便能迈过去的槛吧?
不!
听了弟弟转述的顾凝熙今日来意——“接她回府”,陶心荷更觉难堪,像是被顾凝熙小觑了、施舍了,一股勃勃怒气油然而生。
她颇觉上午对识画吩咐的言语还不够狠辣决绝,怒气冲撞得她意犹未尽,午膳都用得不香甜,边吃边咬牙,味同嚼蜡。
总想再宣告些什么,陶心荷又不愿自降身份去顾府找他,便想托付两人都熟识的中人再度传话。
极其自然地,她想到了顾二婶,登临顾府二房又能探望蔷娘,一石二鸟。这也是她坚持独自前往的因由。
感觉将自己这些计较说出来,颇像是闹小性子,自然不妥。幽微心事,自知就够了。
陶心荷便轻轻一笑,说着:“我知道了,沐贤。”
她动作轻柔地将污损的纸张团作一团,重新铺开雪白方笺,低头执笔蘸墨,柔声问洪氏道:“方才说到哪里了?给蔷娘带两册她床头的话本子,对不对?”
陶沐贤忧心忡忡一小会儿后,被姐姐垂首写字的平静感染,想着,“此时与顾家亲眷相处如何拿捏分寸,我作为局外人虽然犹豫不决,但是姐姐定然胸有成竹“”,释然了不少。
他看看此处,自己出不上什么力,就到院外帮忙准备外出琐碎了,便没有留意到,陶心荷与洪氏后续轻声商议出现了几次走神,还被洪氏探询,大姑姐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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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身子越来越烫,眉头紧皱,鼻息沉重,手紧握成拳胡乱摆动,腿脚左右划拉踢蹬。然而,他的双目依然紧闭,听不到旁人唤声,还是陷在昏睡之中。
再一次帮他将踢开的被子盖回去,莫七七噘着嘴,依依不舍地对毫无意识之人叮嘱道:“熙哥哥,管家说得有理,我得回去帮我哥哥守灵,不能照顾你了,你快点好起来啊,七娘记挂着你呢。”
管家在一旁不言不语,维持着对客人的面上尊敬,心里却颇有些看不上这位莫姑娘。
年前,她莫名其妙登门送礼,再见面,便是主子爷今日夜中唤他们一众仆从前去,帮她打点亲兄奠仪。
虽然不知主子爷与他们莫家有什么渊源,但是管家执事多年、从未听闻过这家兄妹,相互走礼都没有过,显然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那么,按说他们顾府就是在有仁有义地帮衬莫姑娘,应该以她为主,她对丧事要事事出头才对。
然而,年轻姑娘家面目肿胀、仪容不堪,走路缩手缩脚、小家子气也就罢了,一应事务,只知呼唤“熙哥哥,这样怎么安置?”、“熙哥哥,那件如何安排?”紧紧贴在自家主子爷身旁,如同小尾巴一样,实在让管家看不下眼,巧妙地叉进去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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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主子爷也很奇怪,昨日午间冒雨回府,不知和夫人说了什么,把夫人气走。好一阵子后,他自己泛过神来,急急出府。管家还以为是追妻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偏远小巷里见到主子爷,得到帮办凶事的指令。
主子爷自己在场,就坐在死者房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神思不属,基本不挪窝、不说话,恍如魂游九天之外。
给管家的感觉就是,他又哀痛、又苦恼、又迷茫,恨不得下一瞬就离开此处,却像被什么牵绊住,如同魇镇了,肩颓腿僵,强迫自己木木地守在这里。
果然,一夜忙乱后,管家向主子爷报说:“打点出大致模样了。”
听闻此言的顾凝熙,像是突然活泛过来一样,精神为之一振,飞奔出院,按管家目送的想法,恰如困鸟出樊笼、蛟龙入深海。
可是谁知发生了什么,小半天功夫后,车夫和识画便抬着晕厥过去的主子爷,回到了莫家小院!
莫家小院本就人满为患,顾府自家下人们、名为帮衬实为看热闹的邻里们、棺材铺香烛铺老板们、陆续还有自称莫启同窗、同乡、同榜的人来往告祭,一见顾凝熙,嗡嗡议论声四处响起。
管家实在忍受不了了,太别扭了。他没好气地呵斥了识画,强令马车拉着主子爷回到自己府邸。
然而,莫姑娘兄孝在身,七七四十九日之内都是所谓“不吉之人”,还有丧仪种种事务要操办,居然毫不犹豫抛下兄长未入棺的尸身,扭身上了马车,守在顾凝熙身边。
管家心内嗤之以鼻,留下几个同伴看守莫家场子,自己也跟回顾府。丧主自己都不在意,那么事乱事顺,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主子爷和主母之间一定出了问题,管家作为下人不能插手,不过,看莫姑娘对昏迷中的主子爷动手动脚,他还是能劝上几句的。
管家想着,他要替主母看护好了主子爷,别让这位无遮无拦的莫姑娘借机赖上顾府才好,便请她回莫家小院主持事务。
终于,安排车夫早一趟、晚一趟将莫七七和陪伴她的丫鬟追云送了出去,接回来在莫家忙碌许久的识书和流光。
看着年轻下人们明明劳累不堪,还是一回府就各司其职,为主子爷擦身降温、熬药喂水,半句怨言都没有。
管家又欣慰又发愁。按照此时惯例,仆从们为自己效劳的主家操办白事,那是理所应当、毫无二话,但若是给别家出力办丧,总是担忧带来霉运晦气。因此,主家一般会事先询问个人意愿,绝不勉强,并且给愿意前往的下人们,人手一份红封。
主母若在府中,这等细节她向来处置得妥帖,会早早吩咐了管家,他照办即可。
哪像这回,主子爷指令下得突兀,也没抚慰下人们,管家便需考虑到方方面面,硬着头皮撑起来,甚至有时越俎代庖。
口头鼓励大家自然不难,然而他若是擅自发放去晦红封,不论钱财多少,也怕被老资历的其他下人们编排,说他拿主子们的钱为自己邀买人心呢。
床上不断呢喃“荷娘”却一直昏沉的主子爷,让管家心头发酸:“唉,主子爷,您病得真不是时候,怎么不等接回夫人来再病呢,府里还是离不得夫人啊。”
管家无法一直守在顾凝熙床前,叮嘱了识书、识画兄弟俩和丫鬟流光、逐月几句,让他们照顾好主子爷,便转身离房忙碌去。
千头万绪,顾府一摊事、莫家一堆麻烦,管家像是停不下来的陀螺,不断处理杂乱事务,直到深夜,月明星稀,他才坐倒歪头打个盹。
有人在戳点他肩头,管家一睁眼,就见不知双胞胎兄弟里的哪个,神情紧张轻唤“管家”,一张凑得极近的大脸,险些将他吓个好歹。
“主子爷醒了,唤您去呢。”
此时天边已现一抹红霞,映照得窗户厚纸上艳红色年节吉祥图样的窗花更加灵动,再过一阵,旭日就要从山后出来,今日正月初九了。
管家惊喜地赶到正房,就见坐靠床头的顾凝熙,没盖被褥,露出一身挼搓发皱的浅灰素纹里衣中单,襟扣凌乱,头发披散,赤着双足搭在床沿,足背青筋迸现。
他面颊赤红,像是高热未退,然而一双眸子亮到吓人,眼尾猩红,定定注视着房内双胞胎小厮的另一位,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败风箱,乃至他抬手成拳捶捣了心口好几下,才终于似哭似笑地,发出嘶哑不清的声音,恰被管家听个正着:
“识画,你真是转述了娘子的话?一字不差?”
识画扑通跪倒,哭丧着声音说:“小的哪里敢乱传?主子爷,夫人真是要与您和离呢,再不然,就义绝。”
管家第一次听说此事,惊讶发声:“什么?夫人要和离?”
“原来,荷娘是真心要和离。是我想错了。”顾凝熙颓然躺倒,浑身刚攒出的力气被抽尽,四肢摊开,双目盯着床帐顶。
余热还在,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听到识画在耳边不停念叨,“主子爷快点醒来吧,明日就初十了,夫人就要上堂求义绝了”云云,像是回魂咒,将他从虚空中拖拽了回来。
顾凝熙初醒时,还只是模糊知晓,他去陶府,根本没有求回娘子,反而把事情弄砸了,把荷娘越推越远了,远到称呼“荷娘”都是僭越的地步。
听了识画捏紧嗓子模仿女声的转述,从心口到全身,如坠冰窟,顾凝熙才领悟到“和离”二字,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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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顾凝熙心想, 人死之前的恐惧绝望,大约与此时相近无二吧,因为“和离”二字, 正如凶恶刽子手, 在对他活生生挖心夺肝,将满腹肚肠一段段拖出扯碎,将浑身筋骨敲打成寸寸齑粉, 令他痛不欲生。
是啊, 他何其幼稚, 何其愚蠢,何其自以为是,怎么会一根筋地以为, 娘子说的和离与义绝, 只是表达不满而已,是可以商量、哄劝、挽回的呢?
从初七娘子撩话“和离”, 到方才自己如梦初醒, 他都做了什么?
一者是傻乎乎放手, 让吐过一场、身子虚弱的娘子自行离开, 回了娘家;
二者是错误判断事情轻重, 在莫家小院坐等一夜,送友人辞世, 领他托妹之请;
三者便是昨日登门追妻, 却弄巧成拙, 惹得娘子更加生气, 托识画传来更决绝的话语。
究其根本, 是为甚么呢?
哦,对, 莫家,莫七七,因为他对娘子说,要纳妾,纳莫七七为妾。
“纳妾?哈哈,顾凝熙,枉你自称君子,怎能提出这般荒唐狂悖的请求。你先践踏了夫妇之义,伤害了娘子感情,还心存侥幸,希望娘子与你共同担负弱女一生?还是娘子一直介意的、你在全天下唯一能看清脸面的那位女子?“
顾凝熙自言自语,终于设身处地,从陶心荷的立场出发,回顾这件荒唐事。
“娘子说得不错,你对她哪里还有情义在?你与衣冠禽兽,有何两异?”批判自己入骨三分,神智重回身窍,顾凝熙看透了自己的虚伪、怯懦,忍不住抬起右手,掴扇了自己一巴掌。
仰躺着、头向内的顾凝熙突行惊人之举,虽然因为高热方退,力气不足,手脸相触的声响闷闷的,还是让床帐周围的下人们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
管家揣度着主子爷的心事,带头轻声劝道:“爷,您刚醒来,保重身体为要。进些细软粥水养养,可好?是惦记夫人了么?还是,挂念莫家那头?”
顾凝熙以右手遮罩住眼眉,拇指搭在额间,尾指勾在眼角,用恶狠狠仿佛要自挖双目的力气,掩去沁出的泪,指尖濡湿。
自己当时满心都是所谓“仇家”伤害了弱女子,因此背负了原罪茫然失措。对娘子,连句“进些粥水”的问候,都没说出口,算什么夫君?
娘子不要他了,要和离,更是他罪有应得。
假如……假如,他反悔了呢?
他能不能,不纳莫七七为妾?另寻方式补偿身心受创的孤女?
这样,娘子会不会原谅自己?
心脏收到什么信号一样,剧烈在胸腔里鼓噪起来,顾凝熙在小厮们左右殷勤搀扶下,慢慢坐起,神思不属,听着管家有条有理地汇报:
“爷,莫公子那边,一切正常,尸身已入棺,安排头七那天上钉。吊唁有模有样,咱们府的人打理着迎送。莫姑娘,在灵前长跪着守丧,就是说记挂您的高热,其他没什么。”
管家的话让顾凝熙冷静下来。
是的,纳妾是自己亲口答应莫家兄妹的,不论当时多么脑中空白、草率冲动。
他迟钝地明悟了,这份答应多么伤害娘子也违背自己本心,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设想的那般简单,只是府里多庇护一个孤女而已。
妾相较于义妹,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他自己毁了这一切。
莫兄弟已死,在天之灵说不定正看着自己,若是食言,会不会得罪魂灵?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万一被降罪呢?罚及自身也就算了,会不会带累周遭?万一牵连到娘子?
还有躲在阴暗处,让顾凝熙想不出头绪的仇家,怎么会有人打着寻仇自己的旗号,去欺负弱女子呢?
能看清楚莫七七的脸,是自己靠近她的因由,也是给她带去灾殃的开始。
说不定,没有自己的介入打搅,兄妹俩早就回乡休养生息,三年后莫启还能回京再考,莫七七也能嫁个得意人家。完全不是现在的悲惨局面。
顾凝熙越想越拧巴,越钻牛角尖,全然不记得莫启一直卧病的前提了。
这样可怕的仇家,为什么不能对着自己来?他到底是谁,伤害了莫七七,会不会,会不会对娘子下手?
莫七七的惨状浮现眼前,顾凝熙清楚记得她肿胀侧颜、眯缝双眼,他突然一身冷汗淋漓,若是娘子遭遇不测,变成这样,那还不如杀了他!
他没有注意到,管家出外又进房,这时轻声禀道:“二房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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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陶心荷在顾府二房,私密的小小空间里,仅有她和顾二婶在,吐露了许多心事。
看着慈祥悲悯的顾二婶,听她一遍一遍念叨“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陶心荷甚至没忍住,洒了几滴清泪。
不过,对于顾二婶的殷殷劝说:“天下男人家,都是这样拈花惹草的,熙哥儿本来洁身自好,耐不住外头有心思的女孩儿家太多,荷娘还是多忍忍,也就过去了。”
陶心荷完全不同意,抬头直视顾二婶,眼神晶亮,像是刚打磨过的闪亮珠宝,泛着精光,思路清晰地回道:“二婶也知晓,顾司丞平日里是如何一门心思钻研学问、万事不管的,我为他撑起了顾府,这个说法不为过吧?我图什么?”
被那样坚定的眼神镇住,顾二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想过——“女人嫁人图什么“。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择婿嫁人,操持家务,生子抚育,直至老年,就算是平稳一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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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自问自答道:“我在陶府,始终有容身之地。当年二十岁还未嫁人,纵然有提亲者寥寥的缘由,也因我自有傲气,我不愿意被看做高攀,被别人施舍。我曾经想过,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发现并没有什么困难,我爹必然支持,我也善于打理账目,财产孳息小有成就,那么活得体面周全,也是应有之意。”
顾二婶当时听了,喃喃说道:“小姑娘怎能不嫁人呢?”却被侄儿媳妇后续描述的细致场景吸引住,为父亲养老送终,自己另置院落生活,弟弟妹妹都尊敬,自己与他们各家常来常往,交好几个手帕交,可玩乐可独处。每日里只要操心吃什么新鲜的、玩什么有趣的,无人管束,也不用为谁鞠躬尽瘁,有什么不妥的呢?
陶心荷继续讲给顾二婶听,她当年许嫁的心路历程:“他顾凝熙提亲时,说是敬重我人品。我以为遇到了知音,这才改了终身不嫁的念头,愿意为他试试结缡之好。我犹豫着,想等两人婚后熟惯些,再与顾凝熙说明,我不喜欢夫妇之间插入第三人,也想好了,他若当时不同意,我们好聚好散或者做一对客套疏远夫妻,都未尝不可。”
“熙哥儿娶你当日,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在场宾客都听到了,二婶至今,都感觉那话在耳边萦绕。”顾二婶没想到,一向温婉示人的熙哥儿媳妇,内心想法这般刚烈,顺着她描述的当年,回忆起了算是为大嫂冲喜的那场婚宴。
陶心荷点点头,她正要说到这点,既然与顾二婶坦陈心事了,她便要说个痛快:
“二婶说的不错,他事先没托媒人传过这句许诺,婚宴当场,我在盖头之下听闻,十分意外,又万分感激,感激上苍真让我遇到契合之人,连这点都想一块儿了。所以,我就图他顾凝熙这个人、这份心。我虽不敢自比为士,却是用着酬报知己者的心情,度过了三年多。”
陶心荷不想多说自己在婚姻中的过度付出,比如有些刻薄女眷私下议论,说她为了夫君,各式宴席上赖在男客堆里,一点儿体面都没有等语。
所以,顾凝熙要纳妾,对她来说,除了作为正妻被羞辱的痛苦,更多的,是她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被弃若敝履的难堪,像是过去全身心投入夫妇一双人的自己,被心爱的夫君亲口否定,像是并肩行至人生半途,被守望相助的同行者抛下了。
她再不能与这个转瞬之间就面目可憎的男子,共处一室,甚至想到他都觉恶心难受。
对她而言,此时的顾凝熙,再不是她爱恋的夫君。过去宠她信她、欣赏她、依赖她的顾凝熙,已经灰飞烟灭。现存的,不过是个皮相好看、心思龌龊、背信弃义的同名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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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没有心思见人,又听管家补充,顾二婶据说带着陶心荷的嘱咐。
管家一脸欣喜,以为夫人传话来,是主子们和好的先兆,顾凝熙另有预感。
稍微拾掇好自己仪表,顾凝熙迈着虚弱的步伐,勉强走到待客花厅,对着坐立不安的长辈背影,以嘶哑的嗓音招待道:“二婶早。”
顾二婶昨日下午听陶心荷说罢始末,难受得一晚都没睡好,天蒙蒙亮就从家中出发,登门新顾府。
气愤于侄子为了别的女人将媳妇儿气跑,顾二婶想着见了面先数落他两句,但是真看到顾凝熙憔悴至此的样子,却吃惊怔住。
顾凝熙此时弱不胜衣,步履不稳,让过客人坐后,自己陪坐在圈椅上,手紧紧扶着椅把才维持住了身子的平衡,整个人恍恍惚惚的,顾二婶总担心他下一刻便会前倾栽倒。
他泛着一脸青白病色,眼神飘忽,眼角发红,眼周隐约有指痕,双唇干裂微涨,帮着鼻端喘息,哪里还有一丝翩翩画中仙的风度?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顾二婶哀叹一声,心疼道:“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顾凝熙扯动嘴角苦笑一下,摇摇头,直接问自己最想知道的:“二婶是说,我家娘子昨日找您去了?有话要带给我?”
顾二婶偏偏头,轻咳两声,说道:“嗯,荷娘的妹妹这几日在我们府上暂住,她昨日来探望,顺带说了你们的事情,请我转告熙哥儿几句话。”
顾凝熙勉强坐直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心底却通若明镜,娘子是请二婶再来,催促他和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经过一下午的推心置腹, 顾二婶对于陶心荷做?的决定,和离乃至义绝,便理解了三分。
她郑重答应下来, 违背了自己一向信奉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来找顾凝熙,重宣陶心荷的决绝态度。
陶心荷托付顾二婶传的原话,一点儿脏字不带, 却十分刻薄, 字字句句都是剜心之语。顾二婶没有照本宣科, 只是磕磕绊绊、语带不忍地告诉顾凝熙:“荷娘是铁了心了,你不如成全了她。”
顾二婶其实在袖袋里装着陶心荷重新写好的和离书,准备等顾凝熙一接话, 就递?去。
顾凝熙从头到尾, 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呼吸声几不可闻, 听完了顾二婶的话, 陷入沉默许久, 一动不动如同木偶。
只有他自己知道, 心痛得像是要坏掉了, 医书有云,心破则人亡, 为什么他还好端端坐在这里呢?为什么不在他还是陶心荷夫君的这一瞬, 就死去呢?
顾凝熙从没有这般清醒地洞见, 自己一直在婚姻中坐享其成, 以至于有恃无恐, 连纳妾这样的事情都心存侥幸,浑然未觉给荷娘心口划下多深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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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没生外心, 依然视莫七七如妹,绝没有一分男女情思,只想救人于水火,免她寻短见,那又怎样?对娘子的伤害已经造成了。
“无心之过,才最令人痛恨,因为苛责对方,都反衬?自己计较。”荷娘曾经说过这样的言语,顾凝熙无比准确地对应到了自己。
他本是这世间最不想伤荷娘的人,偏偏大错酿成。娘子要抽身离去,他连挽留的立场都没有。
还有针对自己身边女眷的仇家,不知是何方宵小,如同天空暗影,可能随时伺机而动,扑?来伤人。他忧心忡忡,只觉处处有风险,暂没有信心保护娘子毫发无伤。
待找?来“仇家”隐患,知己知彼,因人施策,铲除了清理了,届时的自己,才能坦然告知娘子,曾经有这么一桩恶心的危险吧?
至于眼下,便如娘子所愿,放她自由,另寻一片天地吧。顾凝熙劝服了自己,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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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哥儿?熙哥儿?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二婶一句明白话吧。”顾二婶等了半晌,终于催促道。
顾凝熙觉得接下来?口的话,像是黏在五脏六腑之中,千难万难,然而不得不说:“劳烦二婶,我接受荷娘的决定。和……和离。”尾音转弱,几不可闻。
他简直想躲起来,到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静静舔舐伤口。
顾凝熙准备不顾体面的送客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费力思索着失陪之语。
话未?口,一封轻飘飘的、以火蜡封着开口的信函,递到他身前。
顾凝熙顺势看去,封皮上,是眼熟的簪花小楷,荷娘的字迹,整齐写着——顾司丞启。
“和离书。”顾二婶带些不安地解释道,将信函又向顾凝熙抖了抖。
手打着颤,骨节耸起,指尖绷直,顾凝熙缓缓吐着不稳的鼻息,接过来这封重逾千斤的“和离书”。
下意识说一声“多谢二婶”,顾凝熙像是被击倒一样,又坐回身后圈椅,信函垂在自己指尖,在空中微微抖动,他在积攒勇气,才能拆开。
递?烫手山芋一样的和离书,顾二婶明显松了口气,不断说话以缓解气氛里浓浓的压抑:“熙哥儿能想通,是再好不过了。强扭的瓜不甜,荷娘离意已决,你要是硬别着,明日衙门开印,荷娘真上堂去,那时你才难受呢。”
“况且,义绝不仅对你俩不好,对顾、陶两姓都不好。宁娘和荷娘的妹妹蔷娘处成了好友,要是你们闹成义绝,她们手帕交也不便来往了。更别说你和陶员外郎同朝为官,毕竟彼此要留些脸面,是不是?”一不留神,顾二婶还是将心里准备好的、劝顾凝熙不要走到义绝的话语秃噜?口。
这些道理,顾凝熙又何尝不知。他还是将信函放在手边的高几上,还轻轻推远了点,然后低声应说:“二婶费心了,我明白。您……您能不能给我细说说,昨日见到荷娘,看她身子如何、情态如何,她具体跟您说了什么?”
浆糊一般的脑子里,突然冒?一事来,顾凝熙急急补充:“二婶,荷娘肠胃不适,有无请大夫看过,您知道这事么?”
顾二婶叹口气,不忍心再?言催促顾凝熙现时三刻回应“和离书”,转而讲述起昨日陶心荷到访的详细经过。
见顾凝性听得极为专注,明显记挂陶心荷的样子,她心底浮现?惋惜,这两人,一直以来感情多好啊,不止自家宁娘羡慕过,她作为长辈也常常夸赞。怎么呼啦啦就多?个什么莫七七,熙哥儿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又跑去私会又要纳妾,这不,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吧。
想到这点,顾二婶又对侄子生?几分气恼,怪他自己不珍惜,亲手打碎了荷娘一片真心,话语转变了味道:“荷娘能吃能睡,好的很。她没提自己不舒服,我自然没问,你知道她肠胃不适,当时在你身边时候,怎么不多关心些?如今对我老婆子做这情态,有什么用?荷娘又看不到。”
顾凝熙被数落得垂下头去,嘴唇嗫嚅两下却什么都没说?来。
“当下要紧的,是你快些将和离书看过,没有异议便签字按印。然后我们两方长辈们聚到一处,给你们做个见证,痛快利落和离。至于以后,你该找谁便找谁去,岂不完备?”
顾二婶眼看侄子颓靡不振,索性叹气起身,几步走过来,亲自上手拿起信函,动作轻柔地将封口拆开,拈起里面折成三折的窄长纸张,自己撇过脸去不看内容以避嫌,同时将和离书拍到顾凝熙手上:“快看吧,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二婶再为你跑腿,找荷娘说说去。”
顾凝熙不知是被别人触碰吓了一跳,还是被手上和离书惊到,险些没握住,手指痉挛一样散开,幸好在纸张滑?掌心前,他复又抓紧救住了,只是将原本只有折痕的书证捏?了褶皱来。
屏住气息,他浑浑噩噩、一目十行看罢,只觉字字如同利刃,划破眼睑,扎入脑中。顾凝熙无意识地不断点着头,喃喃道:“都听她的,荷娘所写,我没有异议。”
顾二婶就等这句,拍掌说好,便告辞离府。
顾凝熙动作慢半拍,追?去,声音暗哑又恳切:“二婶,你要去见荷娘了对不对?告诉她,都是我自误至此,她在和离书里写自己善妒所以夫妇分开,不合实情,求她重写一封。啊……不……二婶,您等我片刻,我重书一篇,您帮我带给荷娘,问她意见,可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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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节外生枝,顾二婶斟酌一下,还是同意,重回花厅坐侯,仆从们奉上茶水点心不提。
顾凝熙仿佛找到了下一步方向,步履坚定铿锵了几分,唤上管家和其他几位积年老仆,到了书房之内,对照着陶心荷的和离书,自己重新起草。
和离书先是回顾两人从定亲到现今的简单历程。
娘子责己过甚,说她三年为妇无所?。不妥,改!顾凝熙写:按律“三不去”,陶氏送终婆母,功莫大焉。
娘子描述夫妇生活,说她不够温婉,逼得夫君有话不敢说,直到大病一场。不是这样的。改!顾凝熙写:顾氏凝熙,蛇鼠两端,既恋花草面容,又不能内心自洽,病后劳累陶氏周全照顾,实是错由己甚。
和离书第二段,便是说明两人分开的原因,以及今后定位。
陶心荷写得便是她自己善妒,不能容人,所以自请下堂。怎么能让娘子将过错揽到她自己身上呢?顾凝熙提笔,一挥而就:顾氏凝熙,自毁承诺,人品卑劣,天人共愤,实不堪匹配贤妇,自惭形秽,心思丑陋,再无情由立于陶氏身侧。
陶心荷写,今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两方再不打扰。顾凝熙想想这情景,心痛地险些咬破下唇,思量一瞬后,写道:愿淑媛离开顾氏牵绊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风华再现,日子舒心,顾氏凝熙则心愿已足。陶氏一族,但有驱使,无所不从,有违此语,寿命不永。
和离书第三段,则是事务性的财产分割。
这个部分,顾凝熙一脸茫然,只好对照着询问管家,明白娘子只是将她当年的嫁妆要走,更加痛悔,增写了不少顾府自家财产分给荷娘。
顾凝熙生怕荷娘不受,额外补充一行小字,皆赖陶氏持家有方,金银生珠,理应带走。
写罢,看着自己亲手落笔的和离书,像是刑部衙门审判重犯到最后,一锤定音的那声“斩立决”,顾凝熙明白事成定局,将笔重重丢到远处,掩面绕过书桌到窗边,大口呼吸骤然稀薄的空气。
待墨迹干透,顾凝熙小心翼翼折好,封入信封,交给二婶。
顾二婶从他手中带点艰难地抽?信函,叫他放心,自己这就送去陶府。
顾凝熙真想化作二婶手上的纸张,随她去看荷娘一眼,口里颠倒着说道:“二婶受累。侄子还想劳烦您,请荷娘看诊大夫,她前日在府中,大吐一场,不知好全了没有。”
顾二婶方才听说陶心荷肠胃不适,并没当回事,此时听侄子这么嘱托,突然生?妇人的敏感来,顾不得对方是男性晚辈,一把抓住顾凝熙问:“荷娘近日呕过?会不会是……害喜?
顾凝熙闻言愣住,荷娘可能是,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梳婵鬓,美扫娥眉——搬运自网络。
第38章
正月初九午后, 阳光正好,陶心荷受邀来到弟弟院中,与弟媳洪氏对坐, 饶有兴致地对着礼单子, 点收吉昌伯府送来的零碎小物件儿。
都不是贵重东西,难得在于用心和细巧。
洪氏边清点,边带着疑惑问大姑姐:“咱们陶府, 之前是与吉昌伯府一直没有往来的吧?还是我嫁进来时日短, 没见识到?”
林林总总的东西, 堆了一桌子,陶心荷随手拿起细柳木制作的九连环端详。九连环是女眷打发闺中时光常用的小玩意儿,她手上这枚, 材质新奇, 入手温润,每一环都漆了不同色泽, 五彩缤纷, 颇有巧思, 正是吉昌伯打着“为小儿赔罪”的名义, 今日上午送来的第二批礼物。
陶心荷肯定地告诉洪氏, 文臣武将若无特殊关联,本就疏于往来, 她没记错, 吉昌伯府并不在陶府年节或日常交往的名录上。这次, 完全是因为程嘉误伤了蔷娘, 才有了联系。
不过, 吉昌伯程士诚昨日亲临,携礼造访赔罪, 礼物中规中矩,今日又送来这些,明晃晃都是女眷玩用的。
伯府管事解释说:“昨日伯爷是向陶员外郎致歉,今日是向陶三姑娘赔罪。哦,顾夫人是说,应该直接送到顾府二房去?不妨事,我们伯爷听说了,陶三姑娘几日后就回府,为了避免搬来搬去,还是请贵府这就收下吧。贵府还有您在……嗯……以及陶少夫人,女眷们都可以赏玩,也算我们伯爷一点心意。”
管事交代完,生怕陶心荷推辞,飞也似地告辞。
陶心荷有些头疼,吉昌伯也太过热情周全了吧。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又上门又送礼,要不是早就听闻他身体有损,她险些要往对方是另有所图上面去想。
洪氏闻言惶惶不安,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和自己差不多,轻声问:“伯爷见过蔷娘么?”
陶心荷将九连环丢到原先一堆小礼物中,摇摇头,答道:“我昨日特意问过蔷娘了,从未见过吉昌伯。而且,伯爷与一般男子不同,倒不用太过忧虑。”
事关他人私隐,陶心荷犹豫了一下,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不同。
然而,洪氏看大姑姐的眼神,却奇怪了起来,欲言又止。
陶心荷没有在意,重新拈起另一枚礼物,是胖头胖脑的小泥人,塑造成垂髫童子,圆脸大眼红衣身子,十分可爱。
洪氏到底咽下了,探问大姑姐怎么说到伯爷一副熟稔语气,以及听说伯爷昨日在府门外直呼女子闺名的事情。
看着陶心荷手里的泥人,洪氏自然想到,自己与大姑姐都是已婚妇人,尚无子嗣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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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常,说不定她会与陶心荷悄悄说说,自己刚从娘家得来的生子秘方。如今却不合适了。
陶心荷逐一点过后,看吉昌伯并没指明这些东西分别赠予谁,便以商议的口吻说道:“既然对方说是给蔷娘赔罪用的,依我看,除了这个泥人给你留着做摆设或者手边把玩,其他物件,都送到蔷娘院落,弟妹,你说如何?”
想必是大姑姐感受到自己流连在胖娃娃上的视线了,洪氏深深佩服陶心荷观察入微,领情后,补问一句:“大姐,您不挑走几样么?”
陶心荷笑着摇头,她一向物欲寡淡,对这些不实用的东西没什么执念,有也可,无也罢。
既然分派好了,她款款起身,准备回去自己院落。
这时,洪氏突然说是腹痛,捂住了肚子,“哎呀”不止。
陶心荷连忙扶住弟妹,往床上安置,分配仆从去请大夫、去找访友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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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陶沐贤在院落空地里,手舞足蹈,半晌都停不下来。
陶心荷边将衣袖捋平顺,边从屋里走出来,对陶沐贤比出噤声的手势,带着笑意吩咐说:“弟妹刚睡稳,你别吵到她。”
陶沐贤使劲点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但是喜悦明晃晃地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
是啊,孩子,哪对夫妇不盼着呢?
她和顾凝熙,从去年八月满了婆母三年孝期开始,也是期盼过、畅想过生儿育女的。
幸好没有,不然此时便会为难了吧。
陶心荷垂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翠玉镯,轻轻拨弄,告诫自己不要想。她手腕上有一圈不太明显的抓痕,是洪氏方才留下的。
洪氏初初怀胎,自己还不知道,前几日和弟弟还同了房,今日便肚疼,大夫说胎相不稳,吓得洪氏脸都发了白,紧紧抓住身侧大姑姐的手,用力之大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
听闻大夫说,需要卧床静观半月,日日煎服保胎药,期间不出意外,应该能保住胎儿,洪氏连连应声,当即躺平。
然而她还是惶恐,便求陶心荷陪陪她。
陶心荷先是轻声呢喃着劝慰洪氏,后来发现自己说一句,洪氏跟一句“万一呢?”“若是保不住呢?”自己将自己吓个够呛。
陶心荷便换了方式,坐到洪氏床头,劝她睡一阵,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洪氏紧紧攥住大姑姐的衣袖,心底突然踏实了,不知怎地生出了依赖,后知后觉体悟了夫君的心情,大姑姐就是又奇妙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声音越来越小,陶心荷看洪氏阖眼睡着了,逐渐停下哼唱。
不过衣袖还拽不出来,她微微一动手臂,洪氏也跟着转头摆手,陶心荷只得枯坐在弟妹床头半晌,等确认洪氏呼吸平稳正在熟睡,才一点点、极微细地抽出衣袖,同时眼疾手快往洪氏手心里塞了一块帕子。
出房来,陶心荷被弟弟的兴奋感染,轻轻说:“沐贤,恭喜你。好好体贴弟妹,正不安呢。”
陶沐贤拍胸脯应承,想到房中娘子,又迅速压下音量。不过他忽然想到一事,期期艾艾了半晌,眼见陶心荷身影到了院门口,终于忍住窘迫追过去,闭住双眼向着陶心荷提醒:“姐姐,若是你有了身孕,还要和离么?”
陶心荷闻言一怔。
沉默片刻,她才勉强回神,拍拍弟弟上臂,说道:“多谢沐贤。和离书都送出去了,你怎么还有疑义?再说,姐姐身子自己清楚,没有你担忧的事情,别胡思乱想。”
她安抚了弟弟,慢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按照“如果有孕”想开去,不知不觉偏向,踩到路边泥土中,身后的晴芳连忙扶了她一把。
“晴芳,你还记得,我上次小日子,是哪几天?”陶心荷像是梦呓一般,轻声问着贴身丫鬟。她对于自己身子,并没有很上心,自然有丫鬟们记挂着,为她提前准备的。
晴芳果然毫无磕绊说出了日期。陶心荷默默算着,轮到这月,应该在十四、十五左右了吧?恰好上元佳节呢。
若到时,葵水没来,她该怎么办?
真有身孕的话,她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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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回到自己院内小歇了三刻钟,就迎来了顾二婶。顾二婶没理会她问的“顾司丞同意和离了么?”反而劈头盖脸说道:“荷娘,你对自己身子也不太当心了!万一有孕,还和离,岂不是胡闹?”
没成想又听到“身孕”的话题,陶心荷不像上一次那般怔住,惊讶一息后便笑问:“这是哪里的话?我有没有身孕,自己会不知道么?”
“没有?”顾二婶这才坐下,咕嘟咕嘟喝了半盏茶,再拉住陶心荷的手,说了她上午在顾凝熙处的所见所闻。
对于顾二婶大肆渲染的顾凝熙形容惨状以及知错痛悔之心,陶心荷自动过耳不入,挂着温婉笑容确认:“所以他同意了?还新写了一封和离书?”
顾二婶掏出来信函模样的东西,在陶心荷眼前晃了一下又收回,念叨着:“荷娘,不是二婶为难你啊。我和熙哥儿商议了下,左思右想后,想提个冒昧的提议。就是,咱们这就请大夫来为你诊个脉。若果然无孕,我这便将和离书双手奉上。”
“二婶,我与顾凝熙和离,与有没有胎儿,难道存在一丝关联么?”陶心荷明白顾二婶的言外之意,若是有孕,只怕她就一味劝和了,“二婶,我们的问题,并不在于子嗣,所以,我不想答应看诊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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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婶软磨硬泡,说了好多有子与无子的不同,甚至将逝世的大嫂搬出来说。
陶心荷心底喟叹,她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万一的万一,自己真有了身孕,那也不耽误她与顾凝熙和离,一码归一码。
至于可能有的腹中胎儿,与她血脉相连,是上苍赠予的宝物,她自当好好安胎,生产之后,全心抚育。待孩儿长大懂事之后,若是主动问起,则平铺直述告诉孩儿关于她爹的事情,不加臧否。说不定那时候,顾凝熙早已子女成行了呢。
当然,陶心荷自知想得长远,也许,根本就没有身孕呢?
忍耐着顾二婶的说教,陶心荷借口更衣,招晴芳出来,让她赶紧跑去找看罢洪氏去为爹爹问诊的大夫,问问喜脉在有孕以后最短几日能摸出来,自己再判断,要不要应下二婶,好顺利得到和离书。
晴芳片刻回来,对她耳语几句,陶心荷笑开,对着顾二婶道:“既然二婶善意拳拳,劝晚辈一回,总要全了您的记挂,正巧,我们府上有位大夫在,就让他当着您的面,为我摸脉,如何?”
“如此大善!熙哥儿一直记挂你身子,怕你前日突然呕吐,虚弱没有恢复,听了大夫交代,我也好回去转告熙哥儿。”
陶心荷听罢,自认没有感受到顾凝熙的记挂,更觉此人虚假,笑笑不接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这位夫人身体康健, 不过,老夫倒是没有摸出滑脉来。妇人有孕,至少要月余才会显示在脉相上的。”大夫细细为陶心荷望闻问切后,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顾二婶在一旁听闻, 不知该为荷娘庆幸,没有节外生枝,还是该为熙哥儿惋惜, 最后一丝留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方才多少有些携长辈之威, 迫荷娘把脉, 此时便讪讪的,多问大夫一句:“她肠胃五脏,可有不妥?”
大夫摇摇头, 对顾二婶和陶心荷一同说:“夫人多少有些郁结在心, 肝火稍重,倒不是什么大事, 愿意呢就吃两剂药, 不愿也可以。至于三焦, 依老夫诊脉而言, 康洪有力, 连女眷常犯的脾胃不合都没有,说明夫人养身有方。”
陶心荷维持着温婉笑意, 谢过大夫。心里却知, 自己哪里会保养自己?初七那日还进退失据饿伤了, 幸好这几日没有再犯。至于心绪郁结, 相信, 等她彻底办妥和离,再不用与顾凝熙这人有牵扯, 自然会消散,根本不用药来平复。
送走大夫,顾二婶便将顾凝熙写就的和离书,双手递上。
陶心荷腹诽,这人非要显摆他更有学识?
和离书不过制式书证,他难道能写出什么花儿来?
莫非用女眷拟定的版本,伤他顾司丞“学富五车”的声望么?
拆开封口,抽出和离书,陶心荷先看到字迹,一眼便知,顾凝熙今日握笔不够牢,笔势收锋颇有瑕疵呢。
她嗤笑出声,顾二婶问:“可是哪处不妥?”
陶心荷挥着纸张,摆摆手,说道:“二婶,莫急,待我通读。”
仔仔细细看罢全文,陶心荷收回了嘴角常年挂着的浅浅笑意,敛眸垂睫,纤纤玉指点在最尾“寿命不永”上。
死生大事,随意写在要两方留存的和离书上,顾凝熙真的是昏头昏脑了。
说不定,和离书以后还会传给孩儿看。陶心荷用另一手摸了摸腹部,此时诊不到喜脉,谁知到底腹结珠胎了没。
这样语气激烈、言语不详的书证,对应上他顾凝熙先纳娇妾、将来另娶的光景,真是荒唐。
“罢了,他顾凝熙亲笔书就,自己都不怕将来看着这些文字后悔,留把柄于我,那便这样吧。”陶心荷倦倦地想定,微微转头,盯着漏刻思量。
恰是下午未申交接时分,如果此时速速召集起双方长辈,赶些急做个见证,她与顾凝熙能在晚膳前就和离完毕。
如果按照礼节去讲究,闹和离的两人需要分别到各自同姓的一家一家登门,详细说明情况,征得亲属谅解,那么今日必然赶不上了。
而明日初十,官员们开始上朝开印,爹要去,顾凝熙也要去。时间又得后延了,莫非要等到他们十五元宵节休沐,再办和离?
陶心荷才不愿拖拉,恨不得此时就切分爽利了,便开口对顾二婶道:“二婶想必知道,顾司丞另写的和离书,言辞恳切至极,让我都觉得自己才是抛夫的狠毒妇人了。”轻言满语却嘲讽意味十足。
看顾二婶想替顾凝熙声援,陶心荷连忙接续着说:“不过,就按他这份来吧,尽快办妥才是要紧。二婶,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要今日酉时末刻前,将和离一事彻底完成。“
“啊哟,那便只剩一个多时辰筹备了。顾陶两家,虽然都不算人丁稠密的大户,也费功夫吧?“顾二婶也看向刻漏,盘点起来:
”熙哥儿那边,我家老爷倒是闲在府里,随叫随到,不在话下。可是老夫人还有三叔,都不知情呢。老人家都是希望小辈们和乐的,猛一听你们要和离,还不难受?怎么可能今日就出面见证?要去劝服老人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陶心荷只有想得更细的,顾老夫人确实看不上自己,但是在她看来,只能顾凝熙休妻,而和离则是伤孙子颜面的事情。更别提,和离书上,顾凝熙将新顾府财产、下人分了许多给自己。顾老夫人决计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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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顾凝熙白纸黑字写下“甘为驱使”,那便让他去办。亲祖孙商量事情,总不算自己刁娜人吧?
陶心荷眼前浮现出顾老夫人爱对晚辈说教、一意孤行的神态,一想到自己再不用面对了,险些笑出声来。
下一瞬,她胸有成竹,对顾二婶道:“二婶,也不劳烦您去劝顾老夫人,只要您把我的意思转述给顾司丞,让他去处置就行。跟顾司丞说,我们陶府本支和亲眷,酉时中刻静候顾氏贵方,望他陪同相应长辈们,准时到场,成全最后的体面。”
顾二婶浮现出为难神色,然而看着往日亲近的侄儿媳妇,面上似笑非笑,出口的说辞依旧客气爽利,却隐隐带上了不容商议的意味,只好咽下为顾凝熙说情争取时间的言语,诺诺应声。
殷勤有礼送顾二婶到府门之外,陶心荷多说了几句:“蔷娘在您府上,多添负累,我昨日看她脚伤关碍不大了,明日,我们便去接她回来,多谢二婶了。”
“还有,宁娘得遇良缘,我只有为她高兴的份儿,我爹和弟弟近日见过程嘉,直夸小郎君有风采。但是二婶,我再为宁娘操办亲事,身份上就尴尬了,因此,今日先跟您打个招呼,您想想再托付给哪位亲眷。待和离事毕,我再过府交接。万一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只要您开口,力所能及的,我也一定帮。”
顾二婶仿佛这时才想到,自家女儿的亲事一直托赖陶心荷呢,如今她抽身,是情理之中,可是,自己找谁接手呢?身边再没有哪位女眷,能如同荷娘这般细致妥帖了吧?
于是,顾二婶带着忧愁离开陶府,去新顾府,找顾凝熙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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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中刻?咳咳,我明白了,多谢二婶。时间紧迫,二叔那处,我就托付给二婶了。”
顾凝熙交出和离书后,只觉神魂俱散,像是天地同暗。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默写文章经义,一张又一张,铺满书案、飘洒地面。
直到右臂酸软再抬不起,他手中毛笔跌落,整个人颓然坐回椅上,以掌捂面,再无动作,仿佛一尊没有活气儿的灰败残破雕像。
顾二婶登门,唤醒了他。听到荷娘有指令,顾凝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强撑精神,吩咐车马立刻去老顾府,求祖母和三叔出面。
果不其然,顾老夫人听闻大怒,虽然不如顾凝然日日在身边孝顺讨好,顾凝熙却是她最骄傲的嫡孙,居然要被和离?不行,陶氏不贤惠,不让夫君纳妾,说破天去都要背负“善妒”的骂名,只能休妻,让陶氏净身出户!
老顾府正房,顾老夫人、顾三叔、顾三婶都在,还有一屋子下人,人人都有惊奇之色,虽然只有老夫人的声音在回荡,谁的心里没憋着几句喟叹的话呢?
顾凝熙瞄一眼窗外天色,日已西斜,很敷衍地映照人间,红得有气无力,时辰不早了!荷娘等不到,以为自己拖延和离,会不会更生气?
他心底更加慌乱,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撩衣袍双膝跪地,向顾老夫人重重叩首,半恳求半威胁说道:“求祖母成全!孙儿已是无父无母之人,飘零世间,若是不能今日和离,则更愧对陶氏。孙儿负疚过重,宁愿自请出于顾家宗族,做个自了汉,不孝不悌也顾不得了。”
顾老夫人瞪大双眼,一个茶盏砸过去:“陶氏要你今日和离,你就无有不从,还威胁祖母要出族?你既然这么听她的话,为何还要和离?不跟在她裙边当个哈巴狗一样的存在?”
“因为我糊涂,应下了纳妾错事,伤她至深。她连闺名都不愿意听我称呼,和离书一送再送,我能做的,只有成全。”顾凝熙喃喃道,越说越觉得自己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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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中刻,顾、陶两府,本支加亲眷,总共二十余位男女长辈,共聚一堂,在新顾府很少开启的祠堂中,见证顾凝熙和陶心荷的和离。
如今金乌西坠,落日余晖和灯烛火光交相辉映,在特意挑高又阴冷空寂的祠堂里,将人影拉成一条条长线,面貌更是模糊一片,即使陶心荷扫过,也只能大致看到人物五官,不见细节。
也许,就像是顾凝熙眼中的世界吧?
陶心荷印象里的顾凝熙,既有之前丰神俊朗、顾盼生辉的模样,也有初七中午拖泥带水、失魂落魄的囧状。上一次的最后一瞥,则是昨日上午,他晕倒在地的委顿可怜样子。
此时此刻,两人各被本族亲眷围着,相距甚远,陶心荷随意一瞥,还是注意到,顾凝熙脸上新添一条长长的血痕,从右眉尾顺着颧骨向下,划入右耳垂后,残血犹在,伤痕宛然,实在醒目,好像他的周遭人都在关心问询。
“姐姐,你看到姐夫……不是,顾司丞脸上的伤了没?怎么弄得?”陶沐贤作为陶府这代唯一男丁列位在场,只是不能如同长辈般发言。然而他闲不住,趁两边人马寒暄之际,凑到陶心荷耳边提问道。
陶心荷看清楚了顾氏一族来人都有谁,便从顾凝熙和他周遭冷冷收回视线,坐得更加端直,就像是不知道那一方不断投来窥探的目光一样。
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回应弟弟:“管他怎么招摇的,只要不影响和离,随他去。你坐回你位置上。”
顾凝熙是投射目光到陶心荷身上的一员,她那处离窗户更远,光线更弱,只是个隐约的暗色坐姿人影,连今晚的发式都辨认不清,不过,应该不是翘尾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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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浑然不顾脸上伤口刺痛,一直撑桌站着,看向娘子方向,直到被提醒:“这便开始宣读和离书吧?”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场合。
作者有话要说:
牛年的最后一天了,祝愿大家开心快乐,年夜饭吃得香甜!
明日虎年第一天,为表庆贺,双更奉上,零点一更,中午十二点一更哦。
第40章
在场人物中, 辈分最高、身份最尊的自然是前丞相夫人——顾老夫人,由她主持孙辈和离,最恰当不过。然而她一声不发, 就直直盯着顾凝熙面上血痕, 面色恼恨。
次之,应该算女方亲父——工部陶员外郎,不过, 他十分状况外, 对于和离程序一窍不通, 被顾氏那方问起,就是理直气壮说:“我家荷娘值得更好的!”指望他来主持也不现实。
顾凝熙父母双亡,陶心荷亲娘早逝, 接下来便只能从旁亲矮子里拔将军了。
陶成是独子, 陶心荷的叔伯们都是隔了房的,那便只有顾凝熙的同祖叔父们适合。
顾三叔因正月祭祖时被顾凝熙问到脸上, 很下不来台, 而且片刻前才听闻这侄子要和离, 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颇感踌躇。
但是看到顾二叔被他娘子捅了腰窝正要上前, 顾三叔延续着事事压过庶兄的习惯,当仁不让, 几步站到了两方正中。
迎上满堂二十多人的注视, 顾三叔咽咽口津, 接过阴沉沉侄子顾凝熙递过来的和离书, 先握在手中没打开, 貌似环顾四周实则眼神飘忽地说道:“列位,孩子们过不到一处, 实在可惜。我们今日在场,为他们小夫妻做个见证,宣读和离书,切分清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有人出头,场中自然不少应声“是啊是啊”“可惜”“和离到底不伤体面”等等。
顾三叔压压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说:”列位,鄙人是顾凝熙嫡亲三叔,大家多少都熟络的,忝居不才,这便主持咱们见证和离的仪式了,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提点。”
他见大家捧场,嗓音逐渐大了起来。
无人有异议,顾三叔便拿腔作势,吩咐顾府管家再加灯盏、调亮烛火,再将和离书铺展在桌,用力提气,开始逐字念出。
但是越念越不对劲,顾三叔逐渐消音,快将脸贴到了纸上。
看看,每个字都认识啊,却不理解含义,这哪里是和离书,简直像是休妻书!不不不,这个词不对,像是……“休夫书”!
虽然没有休夫一说,然而将这份书证的男女名字对调,当成休妻书,一点儿问题没有。
到底是谁拟出的?顾凝熙还是陶氏?一定是陶氏,心肠坏了!
怎么将过错全堆到大老爷们身上?顾凝熙是为官之人,将来还要步步高升,还要提携自家顾凝然的,要是这和离书内容流传出去,被人议论他私德不修,坏了官声、影响前途可怎么是好?
顾三叔急得冒出细汗,却听顾凝熙哑着嗓子催促:“三叔,还没念完,咳咳咳。”
顾凝熙缓缓从另一头走出来,到了顾三叔身边,视线却是飘向昏暗角落处娘子的,他轻声问:“是我的字迹不清楚么?”
“这……这……”顾三叔想拽走侄子,找到无人角落对他陈以利弊,和离不是这么离的!书证更不能这么写,顾凝熙脸盲但是一向长于写文,怎么弄这般简单的和离书,却离谱成这样。
脆生生、清凌凌的女声随之响起:“有何不妥当么?顾家另有考虑?”是陶心荷亲自开口,质询见证中断的原因。
她身旁的陶沐贤附和得极快:“顾司丞!你不会出尔反尔吧?难不成还想着拖累我姐姐,看你和别的女子不清不楚、勾三搭四?哼。”
陶成拍了陶沐贤头顶一下,轻声训斥:“臭小子,哪里有你插话的份儿?”转身,自己却放大音量说:“连封和离书都读不明白?拿过来,我来念,再拖下去晚膳都要凉了。”
顾三叔回头看亲娘一眼,见顾老夫人已经实在忍受不得,早吩咐身边丫鬟拿来白纱裹布,将顾凝熙拽到自己膝旁,按着孙子的肩让他半蹲,抬起他原本如玉的一张脸,恨恨地擦拭血痕,包裹起来,还念叨着:“祖母扔茶盏失了准头,你怎么不躲?破了相看你怎么当官。”
顾凝熙还在微微挣扎,推辞着:“祖母,不要紧,我不疼,别让荷娘……让别人等久了。”
顾三叔孤立无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一咬牙继续念完。
念到最后,看顾凝熙列出那么许多财产要由陶氏带走,顾三叔眼红心热,若是当年爹死后,娘没有主持分府,顾凝熙这些财产就全是公中的、全府的、大家的,哪里能这么肆无忌惮分给外姓人家。
念毕,场中久久无声。和离书本就是今日顾凝熙才拟就,之前大约就陶心荷、顾二婶还有抢着了解情况的陶沐贤等寥寥几人看过,其他人物,都是首次听到,譬如顾三叔。
大约,没有人想到,会听到这么版本的和离书,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陶心荷感受到了这份沉闷,有些不耐地心想,都怪顾凝熙要别出心裁,如果用她写好的那份,中规中矩,也不会引起沸腾物议,此刻见证仪式都应该结束了。
有人到顾老夫人耳边窃窃私语,边说,边使劲瞄着顾凝熙。
顾凝熙又感受不到别人的打量,见祖母放手,连忙站起身来退避三舍,认真想着,宣读完和离书,还有什么流程,是不是从此以后,他与荷娘,就真的再不是夫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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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叔声音颤巍巍的:“在场诸位,听过和离书,对于夫妇和离,可有异议?”
在旁人不厌其烦解释下,顾老夫人终于弄明白孙子的和离,意味着名利双败,一双寿眉拧了起来,刚要打断见证,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嘲笑的视线。
顾老夫人眯起眼睛看过去,就见那个方向,正正坐着陶心荷。
原本百依百顺、嘴甜手巧、持家有方的陶心荷啊,她作为太婆婆,一百个看不上的次孙媳妇。
昏昧飘尘的气氛中,陶心荷迎上了昔日威压重重的祖母目光,还扯开嘴角笑了一笑,轻声打了招呼:“顾老夫人。”至于对方听到了没有,她并不关心。
顾老夫人想起片刻前,嫡次孙跪地叩首,求他们出面见证和离,任凭自己怒极扔过白瓷茶盏,不躲不避,碎瓷飞溅,他脸上被划出淋漓的血印子,血流不止,瞬间面目可怖,吓坏了屋中众人。
当时自己又何尝不吃惊呢?万一伤了顾凝熙的眼、伤了他的脸,百年之后,自己到了地府,怎么向最疼爱顾凝熙的祖父、自己的夫君交代?
所以,顾老夫人才被迫出现在此地,心不甘情不愿见证和离,而非休妻。还是没想到,顾凝熙对自己狠绝至此,苛刻至此。
这场见证完毕,他背弃正妻、贪花好色的恶名估计就会传开,更遑论将真金白银毫不眨眼送给陶氏,府邸被搬空或者至少大半数。
到底,顾凝熙是眷恋陶氏一如既往,还是想要摆脱她另结新欢?顾老夫人实在被弄糊涂了。
这个疑虑,其实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念头,不过他们与小夫妻关系更加疏远,事不关己,并不打算出头质疑。
顾老夫人是最有资格发声的,然而听到陶氏不再称呼“祖母”而是客套疏远的“顾老夫人”,她突然无比清晰认识到,即使孙子日后重娶,哪怕新媳妇更貌美更高贵,也不会有陶心荷这样贴心贴肺地对顾凝熙好了。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么?
顾老夫人念及陶心荷三年如一日的恭谨,扶助顾凝熙升位司丞,好像瞬间明白了孙子的心事,就像他所言,失去了、得罪了陶心荷,便想如她所愿,任她满意了吧。
自己老了,不管了,管不动了。顾老夫人将视线调转到半张脸被白布裹住、神情不明的顾凝熙处,心中喟叹,便沉默到底。
半晌沉寂。顾二叔受妻命,突兀地喊了一声:“大家好像都同意,那便恭喜……不对不对,确定了我侄子顾凝熙和陶家长女陶氏,和离完成!”
现场突然像是被解封一般,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唉、和离了”、“是啊,老兄弟,咱们这转折亲也没有了。”“希望他们今后各遇良缘吧”…………
余韵袅袅,众人议论的每一句,其实都是在给顾凝熙和陶心荷的和离敲钉钻脚,从此之后,在世人眼中,在这个世间,顾凝熙和陶心荷这两个人,再无瓜葛,硬要说有,不过就是前夫、前妇的关系了。
即使知道不会出什么岔子,陶心荷还是有些悬着心,直到此时此刻,看着两方长辈们,相互熟识的已经勾肩搭背往外走去,意味着他们见证完毕,和离正式完成,她从此刻起,再也不是顾家妇了,才真正有了海阔天空、云收雨霁的畅快感。
不知怎地,她借着被高高桌案挡住胸口以下的便利,悄悄将冰冷正回暖的手掌,贴在了小腹处。
隔着层层衣物,其实感受不到什么,陶心荷还是震颤了一下,闭了双目,缓缓调整自己的吐息。
陶沐贤刚想问姐姐是不是该起身回府,就见顾凝熙拨开众人,极为缓慢地走了过来,离姐姐不远不近,也不出声,就是静静地看着。
“顾司丞,你看什么呢?你能看清楚什么?”陶沐贤等了一会,见姐姐不动,顾凝熙也不动,索性挑衅一般问出话语,打破了这一方微妙的平衡。
顾凝熙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的,他眼中依然只是朦胧、边缘不清的人物剪影,只不过一场仪式,让他确认此处坐着的,就是荷娘。自己果真是有眼无珠,或者,这个词汇就是为脸盲病者造出的吧。
他轻声轻语,像是怕打破什么一样,问道:“荷娘……你,开心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祝列位读者虎年新气象!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对小作者的支持,初一双更!
第41章
对于摆脱负累的未来生活, 自己充满期待,然而看着眼前半张脸被包裹起来的人,只有疲惫后的释然。
陶心荷不知, 开心何来。
和离了, 大事底定,后续细节只需与管家交割,也许, 以后没什么特殊情形, 再也不会见到顾凝熙了。
想到这一点, 陶心荷微微叹了一口气,难得愿意好声好气与他说话,像是最后的告别:
“顾司丞, 不要以己度人, 你如愿以偿,下一刻起, 可以自由自在纳妾伴美。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祝你开心。”
顾凝熙闻言哽住, 和离, 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纳妾, 更是背责无奈之举。
心如刀割,然而自作自受, 还能有什么好辩驳?
看着陶心荷款款起身, 言尽于此就要离去的样子, 顾凝熙来不及多想, 一把攥住佳人手腕。指尖传来的熟悉温度和触感, 几乎让他沉醉到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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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司丞!”如同被什么怪物碰到,陶心荷尖叫出对顾凝熙的称呼, 使出全身力气注于手臂,几乎抡圆甩开他,后退好几步,用另一手发狠揉搓被他触碰过的手腕肌肤,那处迅速泛红。
陶心荷又气又怒,双眼瞪视顾凝熙,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胸口不停起伏,樱唇微张帮助吐息,吞咽好几下口津,头脑一片嗡然。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留住两人最后一面的平静?非要逼自己撕破脸才行?
哦对了,他因为患有脸盲,无法从面部察觉别人的喜怒哀乐,感受、回应总是慢半拍,在生活中闹过不少笑话,常由自己兜底圆场。
呵!合理推测,自己在这里气极败坏,在顾凝熙的世界里,说不定会认为,自己不过普普通通挣开他的束缚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顾凝熙确实茫然,荷娘的叫声怎么挑高含愤?发一声之后又没再说话了?是……是对自己不满么?
他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维持着手臂悬空、手掌张开、五指虚握的姿势,诺诺道:“抱歉,我是不是突然拉你,吓到你了,荷娘?”
“问题症结不是突然不突然,而是,我们和离了!顾凝熙,和离,你总该懂的,从方才起,我们比路人好不了多少,甚至不如路人之间的关系!你会去抓路人的手腕么?如果你不会,那么你凭什么碰我?”
陶心荷缓过气来,如同竹筒倒豆子样,逐条数落新鲜出炉的前夫:
“还有,也许你贵人多忘事,那我再提醒一遍,你已经没有资格称呼我的闺名了。避嫌,顾凝熙,这两个字,需要我教你么?”
“再有,你拉我做什么,莫非和离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值得你动手动脚,平白惹人厌烦?”
字字诛心。
顾凝熙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忍住胸口闷痛,撇脸轻咳两声后,想起对方也许还在等他回答,手从空中收回来、紧攥成拳置于身侧,微微前倾朝向陶心荷方向,如同他的心事,哑嗓说道:
“好,我以后注意,荷……你愿意听我,如何唤你?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陶心荷觉得讽刺意味更足,和离之后有什么好说的?鼻端轻轻哼一声,她不想再搭理不知所谓的人,无语转身,裙摆微扬又落下。
她头肩不动,用视线梭巡屋内,很快找到了,爹带着沐贤在……顾老夫人身边?他们何时凑一处了?
陶心荷咬唇犹豫着,是过去打个招呼、唤走家人,还是自己抬脚先走。
“莫兄弟,去世了。”轻飘飘的几个字,男子声音发颤,微微凑近,其中意味却震得陶心荷一惊。
晴芳初七晚上回来说过的莫家点滴,迅速浮上脑海。陶心荷有些吃惊,莫七七这个哥哥在晴芳走时,还是病着的,那么,便是这一两日内去世了吧。
生命何其莫测,自己从没见过这位“莫兄弟”,然而一个月内,听顾凝熙说了不少其人志向、生平、学问,颇有一种相识之感,与陌生人到底有几分不同。
死者为大——顾念到此,她咽下了呵斥顾凝熙不要围在自己身边的话语。
深呼吸一口气息,仿佛吸入顾凝熙的热度,陶心荷此时暂不计较,调整语调,平铺直叙接话:“节哀。”
顾凝熙感受到了缓和,刷地一挺肩背,急急说道:“确实,他还年轻,实在可惜,而且就丢下了七娘一个人……”
“住口!”陶心荷没想到,时过境迁,自己都与眼前这人和离了,听到“七娘”,还会眼前发黑、头脑发炸。
不管顾凝熙是如何怜香惜玉,拯救孤女许以妾位,他们怎么愁肠百结怀念逝者,乃至颇有共鸣、相互取暖,都与她陶心荷毫无关联。
陶心荷不得不再一次强调:“顾凝熙,你要纳妾,所以我们和离。至于你要纳谁,看清楚谁的脸,你们之间演绎什么故事,请不要告诉我,免得污了我的耳朵。一别两宽,你若不让我宽,还给我添堵,你就试试。”
顾凝熙无言以对,弱女被自己仇家所污,自己因此担责的事情,场合不对,时机不对,而且一出口便有推诿之嫌。
事涉女子名声,在没有征得莫七七同意前,他一个字都不能跟人说,即使是对娘子。
那么,便没有什么,能与娘子解释说明的了。
他的债,自己背着。
顾凝熙拧紧眉心,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暗哑一句:“荷……陶……陶……”
“陶居士。”陶心荷没好气地提醒他。
世上和离妇人本就不多,并无专属称谓,在官家女子常用的“姑娘”、“夫人”两种身份都不适合自己的前提下,陶心荷灵机一动,拽了在家清修的佛门男女弟子代称,作为今后自己在外的指代。
顾凝熙如获至宝,连连点头。
他脸上白纱布包扎得不牢靠,颇有松散的迹象,耳边的布尾已经逃过裹带,翘起小小弧角,给俊朗严肃的男人面容增添了几分滑稽。
陶心荷忍着不耐:“莫家事我不听,没别事了吧?”
本是随意扫他一眼,她却看着那调皮的布条,一时失神,努力按捺自己想上前抚平的冲动。
顾凝熙浑然不觉,话语顺畅几许:“陶居士,居士好啊,佛经养性养心。你……你进出起居,多保重自己,更要注意歹徒,世道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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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更想冷笑,还以为他会有什么金玉良言,原来不过是老掉牙的客套寒暄。
用得着他殷殷嘱咐?
莫非他以为,自己是菟丝花?需要男人关心照料的那种?
他是不是将对待能看清面目的心头好的态度,一时头昏挪来用到自己身上了?
陶心荷自己把自己想恶心了。
算了,不等爹和弟弟了,她再也忍受不得顾凝熙了,和他呼吸以闻,如同在酷刑里煎熬。
微微拎起裙摆,陶心荷脚步轻快,春燕踏水一般,无声无息行出许远。
直到如常般迈过高高门槛,她才若有所觉,轻抚了抚腹部,稳住了节奏,一点儿不回头地直直行去,自然不知也不关心顾凝熙如何。
祠堂里,顾凝熙说“世道不太平”是为“仇家”做铺垫,如何开口又踌躇起来,正闭着双目,在心中酝酿言语。
“我好像有个仇家,其人是谁,有什么本领,我还一概不知。总之,你多小心。”是不是显得自己太过憨愚?
“我不知得罪了何方宵小,其人阴毒,已对女眷下手,你提高防范,切莫中招。”会不会有些不近人情、言语冷酷?
顾凝熙鼓足勇气,睁开双眼,要对娘子坦承自己的困境:“陶居士,我……仇家……”,却发现面前空空,伊人身影已经消失。
怎么办?娘子人在何处?
顾凝熙放目四望,还有留下来的三三两两。
左手五尺远的那堆数人,都是男人,不用看了。
再远些,是安坐椅上、白发苍苍的祖母,今晚在场诸人,只有她的白发抹着桂花油,在日月交替的微弱光线里发着亮,她身边有人!
难道娘子去找祖母了?顾凝熙方想抬步靠近,细辨了下,祖母身边的人,仿佛是四个男子,两个丫鬟服饰的女子,并不见娘子。
复看别处,烛火光亮的边角,明暗之间,隐约站着两三位女眷在细语交谈。
顾凝熙快步走去,到了声音可闻之处,听出了顾二婶的嗓音。
娘子会不会在二婶这里?
“二婶?见荷……陶居士了么?”顾凝熙不在乎是不是当着娘子面问娘子了,他只想先确认。
“陶居士”所指,顾二婶一猜也能猜到,侄子给荷娘的代称倒是有趣,不过怎么把人给丢了?
“荷娘,我方才隐约见她出了祠堂,走了吧?”顾二婶不确定地回想,还问身边另外的夫人太太们。
有人细声细气说:“嗯,她走得很干脆,几步跨出门槛,很快就见不到身影了。我亲眼看到了。”
顾二婶忙指点顾凝熙:“这位是小叔祖家的三舅娘,熙哥儿,唤人。”
“三舅娘,多谢,告辞。”顾凝熙语速飞快,随意一拱手,直直向门外追去。
“熙哥儿眼孔真大,又把我这个三婶漏下了。”顾三婶阴阳怪气的抱怨,根本追不上顾凝熙行过带起的细风。
顾凝熙走出祠堂,四处打量,天色冥冥,枯树投影于大道,如同重重拦路虎,曳曳烛火微光,被抛撒在身后,目力受限,这般境况下,他没有捕捉到人影。
沿着路石,他神思不定,走走停停,遇到主动请安的下人,急声一问,才知,荷娘请管家传话给她家人,她先行一步,已经坐上回陶府的马车了。
荷娘是不是将自己,视作纠缠不休的登徒子?
罢了,再追过去,特意说仇家一事,自己又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至少,和离之后,仇家总不会对荷娘下手了吧。
先将仇家找出来,处置妥当,才是正经事。
事后再告知娘子,或者就埋藏自己心中,都在两可之间。
他像是被佛经醍醐灌顶了,瞬间体会了娘子说过的天阔天空、云销雨霁。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爹, 顾家老夫人拽着咱们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出名堂来。”在见证和离仪式完成后不久, 陶成和陶沐贤就被顾老夫人招去, 陪聊了半晌,好容易脱身,陶沐贤挠着头询问道。
陶心荷已先行离去, 父子俩直言谢绝顾凝熙安排晚膳的提议, 安步当车, 在新顾府外的路上慢悠悠走着,等待陶心荷到府后,令自家马车翻转来接他们。
陶成腹诽, 难道自己听明白了?
对方辈分高, 他念及她亡夫顾丞相是个好官,过去应声而已。没想到, 被抓住这一通答对, 自己听得云山雾罩, 回得不知所云, 到后来都饥饿难耐了。
不过, 不能在儿子面前露怯,陶成捻须“嗯呀”几声, 说道:“女眷们惯常打哑谜, 等我回去问问荷娘, 确认一番。你小子倒是知道装乖, 平日常抱怨顾老夫人冷落、刁难你姐姐, 方才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发, 就让你老子顶着,羞也不羞?”
陶沐贤振振有词:“今日来顾府前,姐姐对我千叮万嘱,一切以顺利和离为要。今后与顾府中人再无瓜葛,不必冲动,与他们口舌生非,我是按照姐姐的话行事。对了,爹,你说,姐姐现在心情如何?”
“一个人清闲自在,何等快活。你姐姐做了你爹当年想做没做成的事情,而且她还没有子女拖累,心情嚒,自然是极佳的,当浮一大白以贺之。”
陶沐贤支吾两声,还是轻声提及:“爹,你觉不觉得,顾司丞看着有点可怜相?顶着那么长那么深的血口子,我看着,离他眼角只在毫厘,要是伤了眼睛可怎么办啊?听说是顾老夫人砸出来的,就在今日下午,看不出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暗地里对嫡孙下这等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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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都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了,陶成用力按压几下肚肠,将注意力放到不远处的夜市吃食摊位上,随口敷衍:“他们祖孙事,管他们的。不过听说他家大孙子最得祖母溺爱,顾凝熙逊其多矣。”
陶沐贤连叫三声“爹”,也没阻止陶成脚步一转,拐进岔路口找吃食,他认命带着身后四名仆从跟上,嘴里接话:“爹说的是翰林院编修顾凝然吧?我见过,那人五官底子还行,有点像顾司丞,然而私德极差,眼神不正,总在女眷身上打转,听说家里妻妾不消停。与顾司丞完全是两样人。”
不知道陶成是没听见还是懒得搭理儿子,自顾自找到一间生意兴隆面食铺子,进去寻桌、点面、坐定、抽箸、喝汤,极为流畅。
陶沐贤能做什么?虽然惦记姐姐和媳妇,也得陪着爹不是?
陶沐贤坐在简陋桌边,敲着桌角滔滔不绝:“谁想到,顾司丞心眼歪成他堂哥那样,学坏了,纳什么妾么?害得姐姐伤心。不过,和离书挺有诚意的,我观察着大家都听呆了,爹你说呢?还有,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像是对姐姐恋恋不舍,情态一如既往,结果两人和离了,唉~”
陶成“呼噜噜”吃下好几筷子热乎乎的细长汤面,才腾出空教训儿子:“我们都是外人,他们夫妻事自然冷暖自知。你姐姐要如何,我们不说二话就站她身边陪她护她,便是了。至于顾凝熙所思所想,你姐姐必然比我们清楚,你猜个什么劲儿?再说,我看她也不在意了,随她去吧。”
陶成说话间,想到从明日初十开始,自己要白日上朝、值房坐班,儿子该回到书院闭门读书去,陶府偌大府邸,就剩几个女眷了。
蔷娘娇憨不懂事,跟长女当年这个年纪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叮嘱儿子,让儿媳多陪陪长女,度过这一阵。陶沐贤应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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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回府之后,果然吩咐车夫调头去接人,她则去了弟弟院子,到卧床的洪氏身前,笑言:“爹和弟弟被绊住了,我等等他们再用膳吧。”
洪氏观察着大姑姐的神色,貌似轻快,犹豫怎么问结果。和离啊!她一辈子都不会想的事情。
尤其前姐夫,犯错不过尔尔,就算自己夫君沐贤,将来也会纳妾的吧?怎么因为这点小事,就真真正正和离了呢?直到一家人都去新顾府走流程,洪氏都觉恍惚,居然不是闹闹脾气就算么?
陶心荷说的都是家常,只字不提和离:“弟妹初初有孕,切不可忍饥挨饿,你先吃饱,不用管我们。别起身了,卧床休息为要。不用张罗什么,我来和你说一声,这就回院去了。”
洪氏在丫鬟服侍下,背后塞了个大迎枕,半卧半坐,轻轻拉住陶心荷袖口晃两下,嗫嚅问道:“大姐,真和离了?”
陶心荷没提防,洪氏牵她衣袖擦蹭过手腕。而那处肌肤,不久前被她使劲搓揉,险些破皮,正是微红敏感。
刺疼之下,她轻“嘶”一声。
呵,当然真和离了,拜顾凝熙所赐,自己还想回房清洗腕口呢,陶心荷心底喟言。
抬眼见洪氏忙不迭放手,还要探身看自己手腕怎么了,她将素手藏到身后,安抚道:“我没什么事。确实和离已毕,我以后住回陶府了。”
洪氏沉默一息,吩咐丫鬟拿来外伤药膏,请大姑姐收下,言辞恳切请陶心荷看在自己孕相不稳的份上,接掌回去陶府家务。
陶心荷犹豫片刻,咽下自己打算仲春后另寻宅院的说法,暂且应下,转身离去,回房小歇,心绪偶然掠过近日种种。
等父子二人回来,陶成自言已饱,姐弟俩相陪着用了晚膳。
看姐姐秉持“食不言寝不语”,专注进食的模样,陶沐贤觉得总有些别扭,说姐姐用得香甜可口吧,她面无表情,说她食之无味吧,吃得却不少,总之不太对劲。
欲言又止好一阵,直到饭毕清茶漱口后,陶沐贤才犹豫着说:“临行前,顾司丞找我,说了些怪话。”
感受着胃袋吃力运转,陶心荷缓缓呼出一口气,暗恼自己神思恍惚,用饭过饱了。听到弟弟言语,她淡淡回应:“既是找你,便不必说与我听。你明日去书院,东西收整好了没有?晚上无事,多陪弟妹说说话,给她宽宽心。”
“我担心你姐姐安危,尤其女子之身,更要多加防备。沐贤,还请留意,增添府内看家护院。”这是憔悴落寞的前姐夫,在下人指引下,确认了自己,私下里用郑重语气叮嘱的言语,陶沐贤不得不念兹在兹。
既然姐姐不听,那便自己安排吧,陶沐贤心想,府中一向安定,然而小心无大过,一家子女眷,多放些人马总没坏处。
家中仆从人口无非这些,该去哪里额外招募些可靠的勇汉呢?陶沐贤豁然想起了近日见过的程嘉,与自己几乎同龄的低品武将,脾性看着不错,要不要,去请他帮忙介绍些人?
陶心荷见弟弟失神,失笑地点点他肩头:“胡想什么呢?今日忙乱一天,我不送你,你也莫送我,各回各院吧。”
“姐姐慢行,一夜安睡好梦!”陶沐贤对着她背影喊了一句。
融入暗夜的陶心荷,头也不回,只是向后摆了摆手。
回房后,她却未能如愿安眠,一晚噩梦连连,“莫兄弟去世了”时不时浮在耳边,气得她天色未亮就起身,坐在妆台前,用鸭蛋细粉遮住隐隐黑色眼圈,不断对自己说,顾家事已与你无关,遑论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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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自己容颜,她亲自送走父子,又被弟弟托付弟妹,只好当仁不让,安排日常家务,照顾有孕洪氏,派人接回蔷娘,忙碌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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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夜里,顾凝熙陪着留下的长辈们用了晚膳,沉默以对三叔三婶的各种酸话,每一口都像是送入了虚空之中,一点点饱腹感都没有。
饭后,打发最疼爱的幼子先回老顾府,顾老夫人神神秘秘地告诉顾凝熙:“我与陶员外郎说好了,你另娶谁家淑媛,他们陶家都乐见其成。熙哥儿,这回,祖母给你细挑挑,定然强于荷娘百倍。”
祖母不知听谁说果露伤口才好得快,又将他脸上白纱揭去,此时正用她养尊处优的细嫩手指,在顾凝熙血痕周遭摩挲着。
闻言,顾凝熙感到满腔无力。
他轻轻握住祖母的手,从自己脸上取下,包在手掌中,用最恳切的语气表明态度:“祖母,多劳您费心。我并无另娶他人之意。待以后,荷娘若愿意,她随时能回来做我夫人,若……若她一辈子不愿,我终生无妻便是。”
顾老夫人嚯地站起身,瞪视顾凝熙,语气转急:“胡闹!你们不到一个时辰前,和离了!熙哥儿,你要向前看。什么叫终生无妻?难道,你要守着将纳的什么莫姓小妾过一辈子?你到底是对陶家女情深义重还是被莫小妖精迷了魂魄?”
顾凝熙随之站直,拘束双手,垂首诺诺言道:“祖母说的莫家姑娘,原先是我义妹,纳她为妾是不得已之举,只是庇护偿补孤女,绝无它意。”
“鬼话连篇。熙哥儿,你这话,说给天下一百个人听,一百个人都不会信。纳妾是为了庇护?你爷爷当年教你,难道是教的这道理?还是你爹这么跟你说过?”顾老夫人这时才发现,孙子的想法存在极大的偏差。
她为了早日迎娶回来合意孙媳,苦口婆心说出一番道理:“妻者齐也,妾不过是立女,近乎仆从,某些时候可通买卖。这些常识,熙哥儿还用祖母再说?”
是啊,将小家碧玉、举人之妹的莫七七降格成身份卑微的妾室,从此依附主子主母,再无人身自由,对莫七七而言,真的好么?
到底是庇护还是轻疏?听着祖母教训,顾凝熙好像拨开迷雾,看到了黑黝黝的危险大石,自己盲人骑瞎马,正在推莫七七靠近,她即将撞得头破血流一般。
“妾,是用来赏玩的,你却因为要纳妾走到和离,因小失大,以邪害正,就是没摆清妻妾之别,太令祖母失望了。确实需要早些娶个名门淑女进门,不像陶家女那般由你任性胡来的,约束约束你的牛心左性。”顾老夫人一鼓作气,又提孙儿另娶之事。
顾凝熙喃喃道:“不错,荷娘太由着我,惯坏了我。”顿悟来得又急又烈,纳妾之错是表,根子在于,他很久都没考虑娘子的感受了,如同被惯坏的三岁孩童,天真又残忍。
无话可说,痛彻心扉。
第43章
在管家指点下, 顾凝熙强撑着送走最后一位亲朋宾客,回视只有他一个主子的偌大府邸,无比深刻认识到, 他和娘子的家, 已经散了。
顾凝熙的气息也像是散了,他觉得自己如同被剥皮实草的空心皮囊,心肝俱丧, 五感失灵, 哪里都不对劲。
管家擦着额头细汗, 对主子爷的修身齐家能力不敢恭维,还得按照职责禀事:“主子爷,莫姑娘那边, 又叫咱府下人回来探问, 您身子骨好点了没,希望您能过去陪陪她。”
顾凝熙知道, 自己理应送莫兄弟最后一程, 给他做好头七, 然而听闻此言, 只觉无尽的疲惫。
他问了问丧事进程, 听到一切顺利,哑着声音吩咐:“我听祖母教导, 知晓为难了你们, 管家, 传我令, 治丧每位得双份月例, 代我多谢他们。莫故娘身边别断人,我怕她近日心绪不稳, 出什么意外,告诉她,我明日上值,夜间会过去照看一眼。”
勉力安排了各项细务,顾凝熙拖着脱力的身子,走到房内架子床边,一头栽倒,脸埋入枕,伤口又渗血丝,整个人像是沉睡又像是昏厥,吓得识书一边唤“爷”,一边大着胆子探他额温。
“爷呼吸急些,体温还好,大约是心累睡过去了,咱们明晨唤他,别误了开印上朝就行。”识书与旁人说的话,顾凝熙已经一个字都听不到,陷入黑沉滞闷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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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阳光普照,温暖宜人,春意盎然,正是朝廷、市商开印开铺的正日子。
六品以上官员皆于清晨上朝,济济一堂,红绯交映,是一月一回的盛事,也是永盛三年第一遭大朝会。
不论政见如何不同,之前和今后会因朝廷事务吵到如何不可开交,今日见面,人人互贺新年,吉利话儿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撒出来,看着就是一派盛世和睦景象。
还是有细微氛围不同的。
京城无秘密,比如三品红衣官服的工部员外郎陶成那里,众人与他寒暄时分外注意言辞,生怕勾起他长女和离的伤心事,后来逐渐发现他居然对此洋洋得意,同僚大惑不解却明智地不多问,只是各自猜测其中故事。
再比如,五品绯衣官服的礼部司丞顾凝熙所在之处。作为前丞相嫡孙,最年轻的中阶文官,平日里大家即使知他不爱主动开口,也有不少人愿意同他打个招呼,不在意他到底是性情骄矜还是身患奇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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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看他脸上引人注目的血道子,配合他昨晚和离的消息,众人不知该说什么,默契地不凑过来。也就他站位前后的同僚,说一句“顾司丞,新年新气象”这种不痛不痒无所指的祝福。
顾凝熙站姿笔直端正,束手垂首静听的姿态说不出的好看潇洒,更不会被纠仪官挑出毛病来,然而他自己知道,头脑发昏发沉,不算遥远的御座之上,皇上高声勉励众臣的话语从他耳边漂浮而过,像是嘈杂的噪声,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剧烈杂乱的心跳声。
他只能以余光看着同僚,随他人叩拜、三护“万岁”、鱼贯离殿,像是没有注入魂灵的木偶或布偶。
之后便是各回各部的衙司应卯,礼部张尚书特意将他唤到自己值房,关切地问:“顾司丞,听闻你家中有变,现下还好么?”
顾凝熙无声叹口气,谢过上司的上司关怀,几句说毕和离事宜,处处留下复合余地。
张尚书人老成精,怎么听不出年轻人语带保留,便咽下为他保媒的言语,准备观望一阵,待他对前妻彻底死心,再帮自家侄孙女抓住这个金龟婿。
挥手让顾凝熙忙他的事务去,张尚书独自在房琢磨着,改日还要去探探工部陶成的口风,确认女方再不留恋,也是紧要的。
他心中的顾凝熙,年仅二十有六,出身名门,满腹才学,人品正直,寡言少语,踏实勤勉,大事小情做得精细,只是人缘不够好,不然,升任司正指日可待。
原本陶氏为妇时,打点各官家夫人,陪顾凝熙应酬认人,虽说在女子恭卑方面惹了些诟病,总得来说还是贤良名声响亮,补上了顾凝熙短板。
现在一和离,缺少支撑,顾凝熙的人缘,只怕更会原地踏步了,真要提拔他,不能服众啊。张尚书深叹,栽培年轻人不容易。
在贡举司,同僚们你来我往打眉眼官司。谁都想知道,仅次于司正的副手顾凝熙,一向以恩爱夫妻示人,言谈常提“我家娘子”,怎么毫无征兆就和离了,内幕如何,因由是什么,男方还是女方觉得过不下去了,可惜无人起头询问。
这个时候,他们反而觉得顾凝熙的脸盲之症有用处了。
大约是看不懂他们满溢于眼的好奇,顾司丞才能若无其事地沉思。设若换做他们其中任一人,说不定早因同僚打探不断,落荒而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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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蔷终于又回到了陶府,嘻嘻哈哈连蹦带跳,唬得跟在她身后的长姐陶心荷念叨:“你慢点,脚伤刚好,还没学会小心。”
“啊呀,姐姐,我都卧床好几天了,憋坏了。想想嫂嫂要卧床一整个月,我都替她发愁。”陶心蔷回身,看到姐姐不知为何步履稳当却走得缓慢,她几步凑近,搂住姐姐手臂,撒娇地摇晃着回应。
陶心蔷随陶心荷走了几步就觉拘束,拽着对方就要提速:“姐姐,你这步态,怎么有股老妪味道,走快些啊,你都和离了,不用跟那个什么莫小妖精打交道了,还不开心地飞起来?”
“稳重些,该找婆家的大姑娘了,口无遮拦。”陶心荷软软训妹妹一句,却是含着笑意的,闺中少女不知愁,多美好的时光,任她开怀吧。
陶心蔷却认真掰扯起来:“明明就是小妖精,我在你们府上的时候,她还来送过年礼,我记得,是晴芳出去打发了她。就十来日前的事情。姐夫……啊,不对,顾凝熙……姐姐你别瞪我,好……顾司丞,多久之前就跟她有瓜葛了,还要带人登堂入室,哼!”
“小孩子家,吓打听什么。”不能像是对顾凝熙或者晴芳一样,不许他们提到莫家、莫七七,陶心荷对妹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搪塞过去。
“哼,姐姐不说,我问晴芳去。姐姐走快些,一起到嫂嫂院子去,她等我也该等急了。”
“好好好。对了,蔷娘,嗯……我上次去看你,宁娘不在,今日也没见她。她知道我不再是她堂嫂,有对你说什么呢?”陶心荷想起妹妹手帕交、自己原先小姑子顾如宁,也是与己投缘之人,今后再见面却尴尬了。
陶心蔷撅起嘴来,声音转成低落,手指头绕着姐姐臂间衣料打转:\宁娘知道,自然是痛哭一场。她觉得二堂哥是个大坏人,把你气走了,连带她作为顾家人,也对不起你,无颜见你,这才特意躲出去的。\
唉,和离一场,不仅是她与顾凝熙两个人的事情,人的来往交错何其复杂,牵一发而四处动,她的周遭交往、顾凝熙的人际往来,都要发生深远而无奈的变化,例如她与顾如宁,只能慢慢消化适应了。
陶心荷强笑一声,将自己衣袖拽回来,轻拍妹妹手背,回应说:“只要不影响你俩情谊就好。”
陶心蔷很快高兴起来,绕着姐姐述说在顾府二房的趣事,叽叽喳喳,逗笑了陶心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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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夜里,月上树梢,乌云半遮,影影绰绰,老顾府。
顾凝然带着一脸疑惑询问他娘亲顾三婶:“娘,顾凝熙,昨晚和离了?真的假的?”
“这还有假?你祖母、你爹、我、你二伯二伯娘,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场,见证了和离全程。啧啧啧,你是没见到,顾凝熙脸上,被你祖母砸出来那么老长血口子,整个人都狰狞可怖了,也不晓得擦擦,不知道跟谁装可怜。”
顾凝然脑中没有浮现堂弟讨人厌的俊脸,而是想到了陶氏玲珑有致的身段,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可惜以后未必能常见,还怎么养眼。“怎么没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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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婶轻轻拍向儿子的发顶,亲昵有余,训诫不足:“小兔崽子,你初七晚上回来一趟,第二天又不知跑哪里浪荡玩耍,今晚才归,怎么找你告诉去。再说,顾凝熙的事情,你不是一向不爱听,迟迟早早知道,有什么要紧。”
即使对着亲娘,顾凝然也不敢说他初六夜里干的坏事。虽说他好色贪花,喜欢皮肉之欢,然而一向讲究你情我愿,上门奸/淫还是头一遭。
他又是临时起意,一点都不严谨,生怕自己无意间留下什么线索,被常去那处小院的顾凝熙发现。
顾凝熙要是找他算账,其人咄咄逼人的劲头,他领教过的,届时理亏词穷的场面,难道好看?
因此之后几日,他提心吊胆,留宿妓家不敢回府,直到今日翰林院上值,他特意拐到礼部门口转了一圈,看着风平浪静,这才晚上悬着心回府来。
没想到,迎接他的,居然是堂弟和离的消息!太意外太震惊了,他缠着亲娘问其中情由。
顾三婶一边饮用从老夫人份例里克扣出来的参汤,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也对,为娘糊涂,你不愿意听顾凝熙的好消息,这次和离,却是他被人蹬踹,端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给你说说解解闷也好。”
“好娘亲,别打趣我,顾凝熙都死了一回爹娘了,难道还能再死一回?”顾凝然大咧咧吩咐下人给他也送上一份参汤来,就汤听新闻趣事。
顾三婶好像也觉话说岔了,挥挥手道:“然哥儿,注意些,那也是你亲大伯大伯娘,让别人知道你论及长辈言语轻佻,对你不好。话说回来,听说啊,顾凝熙他执意要纳外头一个姓莫还是姓什么的丫头为妾,陶心荷不干,闹着闹着就闹到和离了。”
莫?莫七七?他刚采过的那个黄毛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顾凝然在自家正房坐卧不宁, 他娘子曹氏实在看着别扭,一下揪住顾凝然耳朵斥道:“人回来了,心挂到外头哪个野蹄子处了?你老实说, 这几日都在哪里度日?又招惹了谁?”
“娘子诶, 我的好娘子,放手,疼。”顾凝然诞皮笑脸向曹氏讨饶, 从她手下挣出来, 然后解释道:“顾凝熙和离了, 你知道吧?我派人去打探了,等着回报呢。”
曹氏整日身在内院,哪有不知的道理?她将顾凝熙求祖母出面见证和离的场景, 添油加醋讲给夫君听, 言语之间颇为不屑:“知道的,那是他求祖母帮他和离,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求祖母给他求娶公主、郡主呢。情深款款的架势, 结果体现在和离上, 我要是陶心荷, 都要啐他两口。”
顾凝然犹豫着问:“他俩到底为什么闹和离?以前不是形影不离么?你还抱怨过我,不如顾凝熙专一, 结果现在如何?”
“哼, 论起来, 顾凝熙还是比你强些。人家身边一直只留一个女子, 原先是陶心荷, 今后就是外室扶作妾,听祖母念叨, 他也没有续娶的打算,那个外室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等!顾凝然,你……顾凝熙的外室……”曹氏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大变。
顾凝然点点头,竖起食指在嘴边,比出“嘘”的手势,声音也压低:“好像,就是那丫头,等等回报就知道了。”
说曹操曹操到,当晚陪他去过莫家小院的小厮,又去溜了墙根,观察过状况,回老顾府来,向主子禀告,曹氏执意旁听,顾凝然也没拦着。
能被顾凝然信重的小厮,心眼歪不歪权且不论,嘴皮子吹出花来,帮主子应付主母和小妾、娼女,是基本能力。
眼下,小厮就绘声绘色描述莫家见闻:
莫家正在办丧事,离得老远就能听到和尚唱往生经的声音,据邻人说,每晚要到戌时才停,次日辰时又起,很符合京城习俗,却听莫七七抱怨过,不是她们家乡彻夜不歇送亡灵的讲究。
死的是莫启,一个年轻的穷举人,来京赶考,却倒霉催病死他乡,就留下亲妹孤女莫七七了。
顾凝然无意识打断:“哦,原来那丫头叫莫七七,名字倒是好记。”被曹氏狠瞪了两眼。
小厮接下来要讲到重头戏,声音都挑高了些:“大少爷,大少夫人,您二位猜,小的蹲守在邻人院里,看到谁去莫家了?”
顾凝熙!昨日刚刚和离的顾二少爷!今晚,就迫不及待会面小情儿了!
顾凝熙没穿绯衣官袍,一身青墨色直裰,几与夜色融为一体,还是小厮眼尖发现了。
听邻人嚼舌说,初八午前,他们见这位大官儿晕着被人抬过来又迅速抬走,不知所以。小厮悄默默,贴耳在院墙上,听莫家动静。
和尚们念经声嘈杂,然而恰巧,顾凝熙与莫七七站到了院内清静角落交谈,就在墙根处,小厮屏息听了一句半句,这便回来学舌。
熙二少爷说的是:七娘劳累了,我这几日家中有事,帮衬不多,不知莫兄弟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我。
娇软女声语调拉得长,听起来含情脉脉:熙哥哥,我知你记挂我哥哥,多亏贵府各位,我哥哥丧事还算体面。你身子好了么?今日是不是大官儿们都要上朝的日子?
熙二少爷好像咳嗽了一下又迅速捂嘴消声,小厮不确定自己听得是否真切,接下去就听暗哑嗓音慢慢地说:我没什么。你照顾好自己。我看你脸上肿胀消退了些,几乎恢复原本眉目五官,算是好事。不知你心绪稳定了没,我想跟你议议,你今后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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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停在此处,搔着头说:“小的应该没听错,不过熙二少爷能看清楚别人眉目五官?或许,是哄小姑娘开心?”
曹氏冷笑道:“听这言语,顾凝熙够迫切的,一个肿脸外室当个宝。诶?话说回来,那丫头怎么脸上有肿胀?”她像是有直觉一样,看向顾凝然,果然见他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臂肘。
“应该是我没收住力气,打得那巴掌。莫七七当时要跟我拼命呢。”顾凝熙讪讪解释,示意小厮快点继续说,岔过肿胀的话题。
小厮低头,捏出女声来:“啊呀,熙哥哥,我知你心意。嗯……夫人同意了么?我前日过去也没见到,是不是我先向夫人请过安再入府,更稳妥些?还有,入府要等我哥哥做满百日吧?那就是……那就是五月中旬,或者至少等我哥哥七七四十九天过去,熙哥哥,你怎么不言语了?”
小厮学得不伦不类,逗得主子们哈哈大笑,曹氏擦去眼角泪花,催着问:“顾凝熙后来说什么?”
顾凝然笑过之后,却感觉有一点点不是滋味。那莫家丫头,实质说来,算是他的人吧。就要被顾凝熙收进府了?
初六至今,估计以自己含怒一脚的威力,莫家丫头还不能同人上床,可是总有一日,她要和顾凝熙做鱼水之事的,已经被自己开了苞的,顾凝熙到底知道不知道?
仔细想来,那丫头身姿平板,面目没看太清楚,反正不算出众,最多清秀,然而滋味却是……顾凝然喉头一滚,想起自己担心之事,也问出来:“他们话里话外,没提有人强了莫七七的事情?”好歹他自己还知道,那是强上……
小厮摇摇头,说他又贴在墙面等了半晌,才听到熙二少爷说:眼下先办好莫兄弟丧事,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商量。
然后,就听到男子脚步声远去,女声急急唤着“熙哥哥”,跟着离开墙角。
曹氏总结道:“看,顾凝然,跟你压根儿没关系。顾凝熙和这个不知哪个土旮旯冒出来的小丫头,情真意切着呢,就是小丫头还不知道他和离有些奇怪。不过,管他们的,咱过好咱的日子,你可不许再领人回来了,六个小妾,够够的了。”
顾凝然搂住曹氏,说最疼爱的永远是她,哄得妇人眉开眼笑。他心中却想,顾凝熙明明是为了莫七七和离,他媳妇——三品官家的姑娘,身姿绰约,精明能干,说不要就不要了,怎么没有迫不及待向莫七七显摆邀功呢?
哼,不能以常理度之,顾凝熙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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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昌伯程士诚,从义子程嘉口中,得知了心心念念的佳人昨日和离的大消息。
惊讶有之,窃喜有之,更多的,是加深了对陶氏的认知。这是个烈性妇人啊!
“对陶心荷,不能轻忽以待。”听罢程嘉从顾如宁处转述的和离因由,程士诚如是想。
原先要撬人墙角的意图,如今想来,不过是只馋身子不重性灵,程士诚踱步自思,佳人有原则有坚持,值得他郑重追求。
以求她为妇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会不会吓到她?陶心荷如今心绪平稳么?
还是徐徐图之?
据他观察,陶心荷说不定暗自将自己当女性大姐姐一类的角色在相处,自己是借这种便利接近她,慢慢成为她的知心人,还是当机立断破除她的误区,以一个雄武有力的男子好逑姿态,追逐她,成为她的第二任夫君?
程士诚越想,心中越觉火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能佳人在怀。
陶心荷的眉眼身姿,在他脑中,除了妩媚诱人,因为和离,又灵动活泼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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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的日子,平静无波,如同在顾府一样,现下在陶府打理家事,照料关心弟妹和亲妹,大家有默契地不同她提顾凝熙,她自觉,和离之后,确实很好。
晴芳前几日一直犹豫,要不要冒犯主子,将莫家见闻说一说,然而姑娘……啊,不,居士一心和离,而且执拗地迅速办妥了,她觉得还是不提,省得居士烦心。
自己也不用瞎琢磨了,一心服侍好居士即可,相信她自有主意。
即使三姑娘找她询问,晴芳想想,前任姑爷要纳一个被破/身的姑娘,而且还不是前任姑爷做下的,不论内情如何,总是不好听,便支吾了过去。
陶心蔷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作罢,认定前姐夫就是见色起意,跃跃欲试,要找一日去探探气到姐姐的这个丫头的底,至于要不要拉上宁娘,她尚且未定。
还有,前任姐夫真的就消失无踪一般,与陶府音信全无,难道丝毫不记挂姐姐了么? 陶心蔷为此气鼓鼓的,反观姐姐,也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她跑去找爹抱怨前任姐夫,爹还十分状况之外,反问陶心蔷,和离了,不就是当对方是个死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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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昌伯在正月十三时候又上门来,说是找陶心荷问询一下小儿女婚事的细节。
陶心荷揉着眉头记挂起这桩事情,心想近几日要赶紧找顾家二婶交割了才是。
她客气接待了程士诚,先谢过他连续四五日不间断地送零碎可爱物件,陶府如数回礼,来回周折,大可不必。
然后说不过年轻人一处随意玩闹,谈不上得罪不得罪,自家三妹已经痊愈,吉昌伯府真不必如此致歉,适可而止。
最后,陶心荷咬了咬唇,提及自己已是和离之身,再插手顾家女儿婚事,于礼不合,她会尽快交代出去,还请吉昌伯担待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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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放下手中茶盏,笑得更开,眼角闪着光彩,唇角勾着魅色,问道:“我虽略有耳闻,却不知贤伉俪如何骤然分飞,隐约记得还见过顾司丞到贵府,可惜我们俩没打声招呼。荷娘,可愿与我细说说?”
第45章
不算很熟的男子第二次态度自然地唤自己闺名, 听上去实在别扭,陶心荷觉得不能再放纵了,第一次是因见到顾凝熙在府门外, 她急于打发走客人处理自家事务, 便当做没听见吉昌伯这么自来熟。
眼下,管他是不是自居无性之人还是武将们规矩松散,也不论交割了顾如宁婚事之后, 还会不会再见到吉昌伯, 自己态度总要摆得鲜明些才对。
于是, 陶心荷面色郑重起来,脆声说道:“伯爷,我知您无有他意, 不过, 还请今后称呼我为陶居士。”
程士诚摆摆手,笑道:“荷娘, 什么陶居士, 亏你怎么想来, 多么死板拘束。你今年芳龄, 若我没记错, 是二十有四,对也不对?尚是青春年华, 为何要扮死气沉沉半出家人的称号。”
陶心荷心弦微动, 这个称呼, 近日里, 她同不少人说过, 还是第一次有人评价死气沉沉。莫非,真的暗地映照出自己的心力交瘁?
难得伶牙俐齿的俏佳人, 一时哽住,没有反驳,程士诚很有微妙的成就感,趁热打铁说:“你若实在不愿被称闺名,我唤你姓氏可好?阿陶?”
“阿陶”,仍有些过分亲昵,总比“荷娘”强些,在陶心荷想来。
不过京城很少听说这种叫法,仿佛塞北出身的王尚书夫人,喜欢这么以姓唤人,她猜想着,也许是伯爷在边塞行军打仗时入乡随俗学会的叫法?
她默许了。
程士诚装模作样叹口气,说道:“阿陶,不瞒你说,我与你一见如故,直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可惜嘉儿婚事,你又不打算沾手了。要不然,后日就是上元佳节,我来邀你一同上街市观灯,如何?”
心脏剧烈地鼓噪又收缩,代表着主人受到很大的惊吓。脸颊迅速绯红,细眉紧紧蹙起,陶心荷没想到突然听闻像是闺房情话一般的说辞。
若是旁人,她必然立刻起身,甩袖怒斥登徒子,转身就走……不对,是吩咐下人将语言冒犯之人打出府去。
然而,对方是吉昌伯,身边无一女眷、据说不能人/道的男子,陶心荷前一瞬还将他看做上门劝慰的和善大姐姐,一时之间,颇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深深呼吸几息,不动声色咬了咬后槽牙,语重心长劝诫道:“伯爷,我与你相识不久,倒是感受您为人温和热情。然而,不晓得是不是您与女眷接触得少,或者是有段时日没接触了,恕我冒昧,交浅言深,我认为您在与女子相处时,言辞动作,颇有可商榷之处。”
闻言,程士诚眉头一挑,声音戏谑:“但请赐教?”
陶心荷只想扶额,她就差明示了,对方还没意会么?这让她怎么说?
虽然您不算是个男人了,但是在世俗眼光看来,依然是值得追捧的贵婿,您要多注意分寸,免得令不知情的女眷产生错误的想法?
说来也怪,陶心荷有一两日没有因为各种生活细事联想到顾凝熙了,譬如桌席上的一道菜、新读的书中生僻典故、弟妹说起红妆嫁衣几年来的花样变化等,她也在努力扳正这个毛病,此时此刻,她却不合时宜想到顾凝熙。
顾凝熙对莫七七,到底是他不懂分寸招惹了小姑娘,还是郎有情妾有意、彼此顺水推舟?陶心荷发现,她一念及此,心头还是有些涟漪,闷闷的,像是瞬间回到正月初七的阴雨天,呼吸都不畅快。
陶心荷稍稍回神,便见吉昌伯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自己,一时口快,便道:“譬如,您这样直视女眷,便是不妥。”
“哦?即使你已经是和离自由身,也不妥么?”程士诚发现,陶心荷远比他初见时候,生动活泼,宜喜宜嗔。看来,她和离真是离对了,仿佛从端庄妇人的壳子里,破壳而出,焕发新的光彩,更加迷人,让他欲罢不能。
陶心荷发现,好像与吉昌伯说不明白这件事情。程士诚也是风月里过来人,难道现在是破罐破摔了?她暗自与自己说,对方不是她想的那么无害,不是一路人,以后少接触便是。
若有所指地看一眼窗外天色,日上三竿,她陪客人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子吧,陶心荷轻轻端起茶盏放在手中,却不去喝,即是暗戳戳的送客意思了。
她复挂出客套疏离的微笑,唇角勾起三分弧,眼睛却平静不带笑意,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自然不妥,男女有别。伯爷,还有什么事,是陶府能帮得上忙的么?”
隐藏的言辞就是,若是无事,这便不送了。
程士诚喉结滚动两下,眉心拧起,知道是自己方才操之过急,多少惹佳人厌烦了,说不定,要不是彼此都知道但是未曾点破的他的隐疾,他此刻都不能安坐在陶府待客花厅了。
他还想再试一下:“阿陶,后日,陪我去看灯节,可好?”
陶心荷失笑出声,这人倒是一提再提,不晓得他们这个交际圈子,不接话就是不愿意么?
看来,她与文臣及其家眷们你来我往相处摸索出来的不言自明的规矩,在吉昌伯身上很不适用,不知怎地,勾起了陶心荷三分新奇。
笑罢,陶心荷还是婉拒:“我不去了,多谢伯爷厚爱相邀,预祝您赏灯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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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依依不舍告辞,临行还说:“届时,我会送花灯过来,还请不弃,收下为盼。”
陶心荷叹息着拒绝,深深觉得,自己是个讨厌、冷淡的主人。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对方毫无来由的热情,“无功不受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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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转瞬即至,今宵天子与民同乐,宫门外放焰火升巨灯,皇上高楼露面,众臣称贺繁华,再外圈永远不缺凑热闹的百姓们。
至于其他地方,更有一年一度的灯火通明、华灯竟艳景象,众多商家挖空心思设灯展、猜灯谜,大户人家设元宵棚、供大油灯,还有“走百病”、跪月神的习俗,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玩法,通宵达夜,人人不眠。
京城人家都会举家出行来观灯赏月,偕老带幼,呼妻唤子、左邻右伴,喧腾的气氛直冲九云霄。
不过,有丧事的人家除外。
莫家小院里,和尚们念经声音,仿佛都小了些、凌乱了些,不晓得是不是心不在焉的缘故。
好容易到了戌时,领头和尚“阿弥陀佛”念诵一声,对一身靛色常服的顾凝熙施礼后,说道:“施主,亡灵头七已满,您和莫姑娘,身上沾丧的晦气,少了一层,大善大善。”
眉目憔悴的顾凝熙,常舒了一口气,回以一礼,谢过和尚,又问道:“初十我过来时,大师说,逝者双十而逝,颇有怨气,我是义兄,相当于亲兄,因此最好在此地守满头七、不见外人,方可化解。不知此时,我能去见见亲眷了么?”
胖乎乎、一脸佛相的大和尚心中直念惭愧,暗地捏捏袖袋,莫姑娘让自己编个由头留这位顾姓官员在此,就给出了五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没把握地信口一说,犹记得,当时这位大官儿脸色一变,喃喃道:“果然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莫非,义弟怪我要毁诺?可我还没跟七娘提及。”很是信以为真的样子,一副懊恼相。
大官儿还追问亡灵怨气只冲着他去?还是会波及他的亲眷?
大和尚想想,香客姑娘需求是留人,连忙援引《法盆经》、《藏密经》等等揉捏一通,诹出了“头七前不可见外人,否则祸殃全家”的说法。
顾凝熙沉眉思索了一阵,他是在爷爷和爹教导下长成的传统儒家弟子,三坟五典最为惯熟,其他杂学虽然涉猎,但是一向不喜欢佛经的佶屈聱牙和故作高深,所以这方面的知识连皮毛都算不上。
一时间,他判断不出大和尚言语真假,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决定就待到正月十五,自己这几日诚心诚意发送莫启归地府、入轮回。
莫七七听闻,喜意满满,言语清脆,与她的素白丧衣十分不搭,可是,她好像没想到,莫家小院只有两间能住人的房屋,一间是她的闺房,一间正在停灵,让顾凝熙带着仆从们,住在哪里?
她只知道围着顾凝熙问:“熙哥哥,你这几日都不回府,夫人那里交代得过去么?”“熙哥哥,我哥哥昨晚托梦给我,说结识你是此生幸事,你有梦到我哥哥么?”
顾凝熙唯有苦笑应对。
莫七七的脸,还是能牵引他的目光。他能看到人在说话时,唇形如何变换,能看到人在哀伤时,泪水怎么从眼睫坠落,也终于明白,书中描述的皱起鼻子、嘟起嘴边、蹙眉含怨、唇齿含笑,都是什么样貌。
然而,那又如何?清晰可辨的人脸面目,新鲜劲儿褪去了,好像不再是他曾认为如同和氏璧一样宝贵的事物了。更遑论有着清晰可辨这张面目的姑娘本人了。
他没有梦到过莫启,更没有梦到过莫七七,只梦过娘子,身影熟悉、面目模糊的娘子,他在梦中终于能认准、不担心认错惹娘子嗔怪的佳人。可惜梦境随着他醒来就烟消云散,不记得梦了什么,只留下满心的空落落。
顾凝熙从未主动跟别人说起,他和离了,好像自己不提,这个事实就不存在一般。
他安排仆从去礼部告假,得到张尚书和本司司长充满人情味儿的回复:“义兄弟情同亲手足,自然该为其操办好丧事,守满头七”等语。
他分派管家去与邻人商议,出钱买他们院子几日,请邻人全家到客栈去住,顾凝熙带着识书、识画住进去。
从正月十一到上元节,顾凝熙白日到莫家小院来听经祭拜,天一擦黑,以“男女分际不可乱。”为由,不理会莫七七娇嗔什么妾室之类的话语,就回到邻人院落去,隔墙继续听经。
认真论起来,莫七七是留了人,然而每日三餐,要不然就是一众人赶乱对付着吃几口,要不然顾凝熙就同自己府的人不分尊卑一桌用膳,再不然,就是顾凝熙独自一人边吃边失神,总之,莫七七设想的两人共餐同住、同进同出的画面,是一点点都没有出现。
眼下,大和尚亲口给他解了封,顾凝熙到莫启棺前默念了一阵,叮嘱流光、追云陪好莫七七、小心门户,自己待二七那日再过来,就如同解脱了的鸟儿,拍翅飞走。
他回顾府沐浴更衣,使劲闻自己身上还有没有香烛味道,犹豫不决地想着,这般良辰吉日,虽然比平日晚,料想荷娘还没睡下,自己现在去找她,她愿意见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又忐忑又期盼, 顾凝熙强忍着多日食素的虚弱以及耳畔犹回荡嗡嗡念经声的干扰,做好了去陶府拜访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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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识书、识画逗趣儿地参谋服侍下,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瘦墨竹纹弹丝长袍, 书生发髻插虬竹形白玉簪, 用小厮的话说“爷打扮起来,俊朗的没边了。”
稍稍清理鬓角,剃去唇周髭须, 他整个人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小厮们斗胆, 说爷脸上伤口还留着微白浅痕, 虽然看着招人心疼,不过遮盖住更显完美,撺掇逐月将夫人没带走的半空粉盒取来, 趁顾凝熙犹豫, 直接上手给他扑了一层细粉。
顾凝熙将待重新净面,却听识书诚恳一句话:“爷, 你相信小的, 小的看您面目看得真真的, 敷了粉确实提气色, 好看!”
看着识书竖起的大拇指比在眼前, 顾凝熙缓慢而犹疑地抚上自己脸颊。
是啊,自己不辨美丑, 有眼无珠, 全天下只能看明白一张莫七七的面容, 没得比较、无法判断, 自己到底长相如何。
隐约记得, 娘子夸赞过“夫君肤色白皙,宛如冷玉, 让我艳羡。”那么,敷粉后理应更白些,这样去见她,她……能不能将目光多停在自己脸上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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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坐着自家马车,赶到陶府门口,还未到亥时,一路听着车外沸反盈天的人声,嗅闻着从车帘缝里钻入的香风热气,才有了佳节的感觉。
为了莫兄弟守丧五日,顾凝熙简直以为自己离开人间千年了,其实细数起来,一天一天浑浑噩噩、简单重复,真是可笑。
不知道,自从和离之后,这段时日,娘子过得可好,有没有……想起过他?想到他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会如同自己这样牵挂惦念么?
娘子多半是不穿姜黄衣衫了,她原先留在顾府里的衣饰,听管家说,在陆续搬走。
不晓得,今晚上元佳节,她是应景穿红衣,还是别有着色?自己能准确认出来她么?一念及此,顾凝熙手心沁出冷汗来。
然而,娘子的衣食住行各项物件,大多还在自家府邸,这一向,在娘家住着,会不会有不趁手、不顺意的地方?
自己听报时,直觉要吩咐,快将夫人的所有东西打整包裹好了,给她送去,免她为难。
然而话到嘴边,顾凝熙又咽回去了,此时坐在马车上,等着门房入内通报,他信马由缰想着,若是娘子质询自己所来为何,那便以她留下的东西作为话引子,是不是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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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三姑娘还没回来,倒是打发人传话,说是和顾姑娘上茶楼吃夜宵了,吃完就归家。”晴芳轻声向陶心荷禀告。
陶心荷放下手中厚重的和离切分财产账目册子,将它们放回屋角的包铜檀木小箱子里,压在三年多前的艳红色嫁妆单子上,盖好了、扣锁锁牢,钥匙随手递给晴芳,自己抬手按压脖颈。
她轻轻闭着眼睛,头肩微微后仰,纤长指尖在颈骨左右跳舞一般弹动,“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晴芳将钥匙郑重收好,轻巧走到圈椅上坐着的陶心荷身后,接手帮她揉捏颈部软肉,继续说道:“少夫人那里,奴婢记着您的吩咐,一个时辰派人问一句,方才听禀,自酉时末睡下,至今未醒呢。”
陶心荷觉得酸紧的筋肉好歹缓解了些,左右晃动晃动臻首,唇角挂出适意的笑,说道:“多亏有你在,晴芳。弟妹既然能睡得着,就没吵她。吩咐厨房,别熄了火灶,少夫人醒了就给供热汤热饭。还有爹那里,书房是不是还亮着灯呢?”
晴芳应是。陶心荷算了算晚膳到现在的时间,安排厨房在三刻钟后,给书房送碗芝麻元宵过去。至于沐贤,远在书院,鞭长莫及,只能等他月末归家那两日,再照顾他了。
“居士,您也熬到这么晚了,要不要进些甜汤?”晴芳提议道。
陶心荷下意识伸手摸上了腹部,倒是没有饥饿之感,反而想起来另一事:“晴芳,按以往来看,我小日子是不是该到了?”
晴芳又应是。她何尝不为主子记挂这事情?
作为贴身丫鬟,她虽然未嫁,对于主子现今隐忧,却是一清二楚,然而这是天意,谁能干涉?
正当此时,仆从在房外禀道:“顾司丞在府门外,想见居士。”
一股厌烦突如其来涌上心头,陶心荷蹭地起身,晴芳收手不及,从主子领口一路划到腰窝,令陶心荷背上像是被闷掴了一道,人轻轻一缩。
晴芳连忙跪地赔罪,陶心荷强笑道:“不关你事,快起来。”
然后,陶心荷才招下人进来询问,顾司丞递拜帖了没,到底找父亲还是她,有没有说来意。
仆从一一作答,听得陶心荷更是心闷:“……顾司丞说,他想当面恭贺居士佳节愉悦,也问问您留在顾府的东西,怎么处置?”
陶心荷忍不住冷嗤出声,太牵强了,蒙哄稚童呢?
她稍稍冷静后,吩咐下人出去传话:“就说,节不节的,不打什么紧。和离已经商量妥了大事,后续细务自有对接,不劳他费心。陶府与顾府没有瓜葛了,夜深不便见客,请顾司丞回去吧。”
下人应是,转身要走,陶心荷又补了句:“等一下,方才最后那句,改成’请他自行离去’,至于他回不回顾府,与我们不相干。再告诉他,瓜田李下的道理,想必顾司丞一点就透。以后不要再来陶府为善。”
目送下人颠颠起身远去,陶心荷又坐回倚上,无意识撅起嘴角,声音绵绵地含在唇齿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心腹丫鬟晴芳抱怨:“这人前几日不是安生的很么?今晚是发什么癔症?还不够裹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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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像是只等了一瞬,又像是等了漫漫整日,顾凝熙等来的是冰冰冷冷的回复。
“哦,瓜田李下?我……我明白。”顾凝熙勉力维持精神,回应着,“如今,我们确实不是能够自然常来常往的关系。我听懂了,我……我尽力注意。”
一向出口成章、言语精炼的顾司丞,在陶府门房面前,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几近语无伦次,惹得门房低着头,却用眼角瞟他好几次。
“那……那么,我便告辞,不打扰贵府了。”前几日来势汹汹的风寒已经痊愈,顾凝熙恢复了击石碎玉的音色,稍稍清嗓后说出的告辞,倒是动听悦耳,门房连连赔笑脸:“您慢行。”
顾府马车刚要调头,顾凝熙还未放下车帘,维持着手握帘布的姿势,目视着被周遭灯火映照出锃黑亮色的陶府门匾,就见街角行转来一行人,直奔陶府而来,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四个体格精炼的壮年男子,玄色服饰一致,几无纹样却布料精致,应该是豪门贵胄家里得力有脸的下人。
他们一人打头,手里托着两尺长的雕花木匣;
两人居中,合抬一顶足有半人高的走马灯,做工精细,光彩耀眼,仿佛带亮了整个陶府外,仔细看去,会发现灯面恰是四大美人图样在轮转,里面燃着的灯烛几无暗影,美伦美还,蔚为可观;
最后一人压尾,高大威猛的汉子,却两手大大扎开,各举着四五盏小巧可爱的花灯,粗粗一览,有兔儿灯、莲花灯、荷包灯、虎头灯……无一重复,各有讨喜之处。
顾凝熙罔顾夜深生出的细细凉意一阵一阵沁来,定格在车厢前,注视这一幕,不自觉揣测,是谁家来娘子家送灯,好大阵仗,或许,会是他知道的哪门亲戚?
留神细听,打头男子声如洪钟,对陶府门房说:“烦请上禀主人家,吉昌伯赠贵府花灯数盏,以贺佳节。”
门房挠挠头,本以为今年上元节,大姑奶奶和离回府,少夫人卧床安胎,都不会有呼朋唤友、摆宴出门的情景,府里注定要冷清。
前半晌也确实如此,他们门房十分清闲,谁能想到,今夜到了尾巴尖,前任姑爷过来苦等一阵,吉昌伯又大张旗鼓送礼来,他们还得往里头通传,好不累人?
吉昌伯下人看着粗直,却掏出散碎铜钱,硬塞给门房,说是让兄弟们买口热乎汤水。
门房挂出满脸笑意,连说稍等,入内禀报走得更快、更甘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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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楚楚听到了“吉昌伯”三个字,顾凝熙大惑不解,眼里映照着花灯的流光溢彩,心里头回思,正月初六,他们夫妇一同初见吉昌伯程士诚,为的是宁娘婚事,彼此客套谈事,并无深交。
怎么不到十日,吉昌伯就与陶府结成如此殷勤往来的关系,在佳节赠灯?
陶府众人,顾凝熙多少有了解,总不会是岳父或妻舅突然结识了吉昌伯吧?那么,只有娘子了……
难道,这些灯饰,是冲着娘子的面上?
不不不,顾凝熙虽然不懂心头狂跳是为哪般,还是努力静心,掰着指头数,陶府还有云英未嫁的三妻妹,是不是与蔷娘有关?
车夫再次安抚了马匹,轻声仰头请示:“爷,咱动身么?”
顾凝熙神智上知晓,陶府与他人不论是谁往来,与他再无一丝瓜葛,娘子已传出话来赶他走,他该迅疾转身离去的,然而,总有些好奇或者是不甘愿梗在心头,他淡声回应:“再等片刻。”
没过多久,门房带出了主子的话,虽然不如吉昌伯下人声壮,顾凝熙却觉,一声声从耳道钻到心中,翻搅扎弄,令他恨不得方才就走了,没有听到这番话语。
门房说的是:“如今我们大姑奶奶,哦,就是陶居士主事。小人禀过后,我们居士说,承蒙伯爷抬爱,受之惶恐,本该坚辞的,不过伯爷赠过她’放开怀抱’之语,她越揣摩越觉是至理,这次便厚颜收下了,劳烦各位回去告诉伯爷,我们居士和陶府,愧领这份深情厚谊。”
顾凝熙来不及深想,已经在他印象里淡去的壮年勋贵吉昌伯,何时对娘子说了“放开怀抱”这种意有所指的话语,在和离前还是后?他们在何处碰过面,都聊了些什么?
不由自主地,顾凝熙咬住牙根,下颚收紧,眉峰凝聚,静听下文。
伯府下人果然痛快笑了几声,回应说:“太好了!伯爷就说,贵府主事爽快,不会让小的们原封不动拎回去的。花灯任由贵府分派,另外,我们伯爷近日搜罗了些品质上佳的沉水香料,就在此匣中,还请交给陶……陶居士亲收。”
“这……方才没说,还有香料啊?”门房一时踟蹰,不知该不该接住。
“沉水香料”,关键字眼,清清楚楚飘到了顾凝熙耳中。
吉昌伯,到底,曾经离娘子多近,才能闻到她身周的香气?
抑或,娘子亲口跟他说过,自己常用这款香料?
第47章
“小老弟, 你想,陶居士都同意收下花灯这等大件,还会在乎香料这点添头?你也别一趟一趟进去问询, 惹得主人厌烦, 拿好吧。”伯府下人将精致木匣往门房怀里一塞,吆喝后面三人,将大小花灯妥善交接给陶府仆从。
遵照管家指令, 本来各安其事的八名下人从四处来到门口, 看到漂亮花灯发出一阵小小惊叹。仿佛突然想起送礼之人还在, 大家重新绷住,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佳节馈赠拿进后院,然而手持精细物件的喜悦劲儿如同实质, 弥散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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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陶府门外的光亮渐次飘入照壁之后, 伯府下人利落转身遁入夜色,顾凝熙僵硬地放下车帘, 坐回车厢, 脱力一般放任上身倚靠车壁。
久久之后, 送出来两个飘忽的字眼:“走吧。”
顾府马车这才离去, 门房多少被惊动, 相互嘀咕:“原来顾司丞方才一直在啊。”“躲在暗处不出声,还以为他早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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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觉得腹部坠痛不适, 索性打发晴芳去验看吉昌伯送来的花灯, 她自己大致洗漱后躺下, 躲在轻柔舒适的蚕丝被里,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仰面闭眼,双手拢腹, 沉默地等待睡意。
今晚接连应付两个男人要见面、要送礼的请求,陶心荷精疲力尽,思绪颇为烦乱。一个人静静独处,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卡,各种情绪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她对自己说,没人知道,可以稍微放纵一点点,就那么一小会儿,想想顾凝熙。
和离之后,他毫无声息,自己也从不打探,陶心荷不断自我训诫,就当那是上辈子相处过的人物,不要把记忆带到这辈子来。
陶心荷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两刻钟前,突然听到此人就在不远的府门之外。
有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想见他,见见顾凝熙,见见很可能与别的女子朝夕相处了五日的顾凝熙。
幸好,晴芳没有收住手劲,按揉转成拍打,提醒了她,警醒了她。
和离,是自己提的,给他留话“海阔天空云收雨霁”的是自己,强求收到和离书后的两个时辰内完成见证,也是她。
一切,都是为了切割,为了分离,为了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事已至此,顾凝熙的举动为何还会牵动她藏到最深的情绪?
他迟早要纳妾,将莫七七护到羽翼之下,这是他亲口说的,莫非,自己要到那一天真真切切来临了,才能彻底放下?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陶心荷自认,她只是在养伤,挖去心头腐肉,另长充盈新肌,总是要痛的,甚至是医家说过的玄之又玄的“幻痛”,仿佛腐肉与自己相伴相生、发挥威力一样。
只希望,这个痛的阶段,能短一些、再短一些。
小腹的阵阵绞痛唤醒了陶心荷,原来,她想着想着睡过去了。
此时,身子底下传来熟悉的濡湿感,陶心荷若有所觉,轻声唤:“晴芳,晴芳?”
晴芳果然在屋角的罗汉榻上为她值夜,闻声惊醒,听到主子吩咐:“帮我点盏小灯过来。”
晴芳依言而行,披着外衫靠近陶心荷,单手护着灯罩里的微弱火苗,柔声问:“居士需要看哪里?”
陶心荷坐起身,沉默地接过灯钎子,单手掀开靠内侧的被衾一角,目光撇过去,果不其然,殷红一片,像是腐坏的肉的色泽。
浮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真的彻底与顾凝熙一干二净、再无瓜葛了。她施施然笑开,长舒一口气,将灯盏递还给晴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我葵水来了。”
晴芳手脚麻利,帮陶心荷更衣、换被、拿月事带、递汤婆子,安置主子重新躺下,忍不住说了句:“这下子,也算皆大欢喜了。”
陶心荷正轻轻转头扭身,寻找相对舒适的姿势,闻言暂顿,一时间觉得,时机真是人间顶顶玄妙的东西。
不久之前,顾凝熙还是她夫君的时候,两人闺房密语说到老顾府、说到子嗣,顾凝熙无意提了句:“母亲的冥寿快到了,娘子若是近期有孕,正好能祷祝告诉她老人家这个好消息,祖母肯定也开怀,必然皆大欢喜。”
离那番言语不到二十日,确定自己无孕,就成了皆大欢喜的事情了。
“说好了,就是睡前想他片刻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晴芳无意间重复顾凝熙话语导致的,都不许再念及这个人了”,陶心荷含糊地应了晴芳一声,随着吐息说一句“睡吧。”不知是告诉晴芳还是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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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陶心荷错过了平常早膳的时辰。
正月十六了,按照最宽松的标准来看,年节也已经结束了,该正常度日了。
她知道,自己该迅速起身,打点内务,吩咐仆从;去弟妹处看一眼、关心关心她的情况;到爹的书房探探,爹是不是又夜宿零件堆;更要抓蔷娘来念叨念叨,昨夜归府太晚,实在不该。
肚肠也在叫嚣,它们蠕动了一夜,早将养分消耗殆尽,迫切需要主人供给新的食物。
然而,终于盼到的葵水,带来了难得的一夜无梦,陶心荷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连手指尖、头发丝都不愿动弹,好像,随侍能够再度进入黑甜之乡。
门扇发出轻响,听脚步声,大约是晴芳从外头进来,奚奚索索的动静逐渐靠近床铺。
陶心荷眯了眯眼睛,扭动了一下脖颈,出声:“是晴芳么?我醒了。”
“姐姐,我等你半日了,你怎么睡这么许久?”床帐外,传来的是蔷娘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声。
下一瞬,帐子被大咧咧打开,陶心蔷俏丽粉脸探进来,催姐姐起身。
外头明媚的日光,刷的一拥而入,将静谧的、独属于陶心荷的这方小天地侵占,她能怎么办?一边念叨着妹妹没规没矩,一边认命地抬抬下巴,示意妹妹身后两步远的晴芳过来,伺候自己穿衣。
陶心蔷像个小蜜蜂似的,围着陶心荷转来转去,为她的衣衫首饰搭配瞎出主意,好半晌,才绕到正题:“姐姐,吉昌伯昨晚送了那么多花灯,怎么回事啊?还有那匣子沉水香,我轻轻掀开一角闻了闻,香味一点儿杂质都没有,好纯冽,必然十分贵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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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前半部分,陶心荷还在对着铜镜,往耳朵边比划碧玺耳坠还是赤金耳圈,更能合衬一身香芋紫衣裙,想应说吉昌伯大约是沉寂太久,抓住自己当合意的朋友盛情相处,但是听到后来,她手中的两只耳饰应声而落,碧玺摔出裂纹,软金蹭出划痕。
“沉水香料?”陶心荷惊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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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对劲。
吉昌伯与自己相识不到十日,之前屡屡送礼,各有旗号不说,都不算贵重,难得在于细巧。
然而送灯已是自己推拒后的意外,美人走马灯更是招摇。
陶心荷如今思路清晰,再回想昨晚,若不是听到顾凝熙的消息,可能心底激发出些情绪,也许自己不会念及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放开怀抱”的嘱托,不会考虑礼到家门还不收伤及吉昌伯颜面等等细节,对下人点头,同时想着今日要给伯府送什么回礼。
自家下人自作主张?伯府仆从言语带钩?稀里糊涂地收下了人家这般贵重的香料,陶心荷再不愿意,身子再不舒爽,也得吩咐车马,去吉昌伯府一趟,退回礼物,解释一番。
最好,能打探出来伯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怎么摆出一副追逐的姿态?
陶心蔷嚷嚷着要同去伯府见识见识,陶心荷啜饮着枣蜜汤,从碗沿瞪她一眼:“你在府中反省,宁娘和程嘉是未婚夫妇,昨夜一同逛灯市是两家长辈默许的,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陶心蔷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半藏半露地说:“姐姐,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个……像程嘉那样的夫婿啊?”
“砰”的一声,陶心荷将细瓷小碗拍到桌上,丢出两个重重的字:“胡说!”
轰走哭得抽抽噎噎的妹妹,陶心荷觉得头也疼、肚腹也疼、心也疼,简直不知如何防范。
想了一想,她决定先到顾家二房府上,坚辞了操办女方婚事的差使,当场交割清楚,然后请顾二婶陪她一同去伯府,回绝伯爷任何奇怪的想法。
最后再回府来,用大把时间,好好掰正妹妹的傻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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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姑娘,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他们进去禀爷了。”莫七七谢过顾府门房,拽拽自己的衣摆,战战兢兢坐在顾府大门内侧的耳房里,凑近下人们生起的火炉慢慢烤手。
倒回一个时辰前,正月十六清晨,旭日微微冒头,天边一抹红霞,莫七七拜托昨夜刚回来住的邻人,帮忙看着锁好门锁的莫家小院,她会在和尚结队上门念经前赶回来。
莫七七带着流光和追云,在巷口早早出摊的馄饨摊位上,一人吃了一碗。
热腾腾的芥菜肉丁馄饨,在简陋的褐色粗陶碗中相互挤挨,勺子轻轻一搅,清透汤底上的小油花和细葱末连忙让位,将鼓着肚子的正主儿——薄皮馄饨请出亮相,顺带着,香气也打着卷儿钻入姑娘们的鼻端。
看着另外两人吃得香甜,流光却蓦然想到,这是不是识书说过的,夫人目睹主子爷和莫姑娘送别拉扯时候,所坐的馄饨摊位?
此一时彼一时了,夫人倒是抽身利落,然而据她冷眼旁观,主子爷和莫姑娘,只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且有得磨缠呢。
流光不明白,莫姑娘怎么就听不懂主子爷近日来的各种暗示,比如义妹才是永远的家人啦,妾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啦,等等。
她也没读过书,和莫姑娘半斤八两,然而就能猜透,主子爷对于纳妾之事,从心底反悔了。
而莫姑娘呢?还在一门心思等着操办好兄长丧事以后,一抬小轿将自己送入顾府,全心全意侍奉主子爷和夫人,求得一世庇身,这几日闲暇时,还不停手地做绣花帕子,等着送呈夫人。
没有任何人告诉莫七七,顾府没有夫人了,陶氏和离了。
好容易捱过莫启头七,莫七七再也忍不住心底惶急,生怕自己做顾凝熙妾侍一事被陶氏卡住,这是她对“熙哥哥“态度冷淡的理解。
莫七七便在正月十六一大早,催着丫鬟们陪她,上顾府求见夫人去。
选这个时间,也是为了趁顾凝熙还未到礼部上值,应该正在府中。
莫七七想着,陶氏前世就心善,今生的人性想必不会大改,自己只要长跪着,苦苦哀求她收容,熙哥哥在一旁敲敲边鼓,今早应当能定下自己入府事宜,让自己安下心来。
因此,她来了,流光和追云陪坐在耳房里,等候通传。
第48章
“七娘现下在耳房?”顾凝熙今日要正经去礼部上值, 起身很早,努力忽略一晚无眠的浑浑噩噩,简单用了碗细汤面, 放任识书、识画帮他打整好、穿戴好, 正在对镜整理绯色官袍的领口,就听到下人禀报。
顾凝熙耳边仿佛又有男女嗡鸣声响起,“纳我为妾来赔我。”“你不要她, 我怕她会想不开。”大约是在莫家小院听单调念经声听多了的遗患。
他闭了闭目, 叹着气说:“请她到花厅稍坐, 问问用过早膳了没有,吩咐厨房上些什么点心汤水。我这就去。”
识画瞥了一眼刻漏,主动轻声提醒:“爷, 今晨虽早些, 最多两刻钟后,也该坐车了, 不然会去迟了的。”
见顾凝熙点点头示意知晓, 识画拍弟弟识书一下“仔细伺候”, 他自己先去车马处候着。
识书随着顾凝熙走到花厅, 一眼看到里面三个或坐或站的姑娘, 听着如雷贯耳的“熙哥哥”,他悄悄对着流光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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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步伐稍乱了一下又加快几分, 迅速走到上座坐定, 轻咳一声, 低头盯着手旁茶盏, 嘴里平常态说道:“七娘怎么过来了, 快坐。”
莫七七初入新顾府,从大门处一路行来, 与自己记忆中的老顾府、她唯一见过的深宅大院对比,觉得新顾府仿佛占地小些,然而方正整洁,院落井然,道路平坦,楼台亭阁,花木扶疏,下人有序,说不出的好看秀雅,被深深震慑到了。
她在花厅里端详一阵桌椅上的精巧雕花,悄悄摩挲着猜测是什么木料,再偷眼看墙边多宝架上的摆设,觉得每一件都像是无价之宝,越发觉得一身粗麻白孝的自己格格不入,心底忐忑不已,跳得砰砰作响,后来索性将视线定在门口,一心等着主人的出现。
这里,就是陶氏和熙哥哥的恩爱府邸,今后,也会成为自己的家吧?
看到熙哥哥身披霞光走过来的刹那,莫七七觉得眼前一亮,心也一下子踏实了,自己要好好跟着他,跟一辈子,在陶氏身子不便时陪他,为他做鞋织衣、为他生儿育女,等自己死后,在顾家祖坟里,他们夫妇近旁,占小小的一席之地。
莫七七“诶诶”应声,动作轻柔地坐回去,双足并拢,手也规矩交握,努力做出端庄矜持样子,细声回答说:“熙哥哥,我今日,想来拜会夫人。不晓得,夫人愿不愿意见我。”
“为何有这样的念头?”顾凝熙仿佛听莫七七提起过,想见见荷娘,然而,他前些日子刚和离,去哪里给她变出个荷娘来?对于姑娘心事,更是没有细究过。
“熙哥哥,你看,我哥哥头七都满了,眼看二七就要下葬,我就守着空院子数日子就行,按大和尚的说法,没有那么沾晦气了,所以我想着,可以拜见主母了,这便来了。也是正理不是?哦哦,我还带了女红,想给主母过过目,若是她哪里不喜欢,我可以拆了重新做,我手脚很快的。”
顾凝熙更觉荒唐,顾府里,没有主母了,被他气走了,荷娘不要他更不要这个府邸了,遑论一点点女红。莫七七,就是那个引子,自己,则是昏昏沉沉间造成这个局面的祸首。
他沉默不语,凝视莫七七良久,从她扑闪闪的睫毛上、眨动变多的眼睛里、不自觉抿紧的唇瓣间,清楚感受到期盼和不安,从而体悟到小姑娘想要寻求认同和接纳的心情。
原来,人的情绪,真的能从面目五官里传递出太多太多,这是他半生以来都接收不到的。
所以,他这二十六年来,不论是被严父屡屡呵斥、被同辈欺侮挤兑、还是被同僚暗传流言,甚至无亲无朋,唯有娘子曾经毫无保留的接纳自己,如今也决绝而去,都是应该的,因为,他是木头,不能观察、领会、回应他人情绪的朽木。
突然,想拉他人共沉沦的恶念潜滋暗长,占据了神智,顾凝熙嘴角含了温和笑意,定定注视着莫七七,用他被娘子夸赞过“清泉濯耳”的声调,缓缓说着:“七娘,没有夫人了,我和离了,而且,我心如死灰,不想纳妾了。”
“和……和离……不应该啊……前世……熙哥哥,你说的,我听岔了么?什么叫做……不想纳妾?”像是迷失了方向的稚童,莫七七眼神光亮瞬间消失,头垂、肩缩、腰塌,手里攥着的新帕子被捏皱,声音细细小小,生怕惊动什么怪兽一般。
顾凝熙撇过脸去,手指无意识敲击大腿,一边唾弃自己,你是个君子么?出尔反尔,欺侮弱者,你在世间哪里还有立足的必要?
一边又有奇异的畅快,他省略了徐徐图之,冒着得罪亡灵的风险,担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到底,将自己心底最深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对当事人,说了出来。
开头的话已出口,顾凝熙觉得后续言语,如同洪水决堤,争先恐后从嗓子眼里往外冒:“七娘,我是个罪人。一罪是愧对我家娘子,这与你不相干,我就不细说了。二罪,是带累了你们兄妹,莫兄弟还好些,我会好好办理他的后事。但是对你,七娘,我愧疚太深。”
莫七七紧紧盯着他,以为方才确实听岔了,眼角沁出一点点泪光,咬着唇道:“别这么说,熙哥哥,你肯纳我,不嫌弃我,是有恩于我。”
顾凝熙努力剖白自己:“七娘,我想说的,就是,我不能纳你。你别哭,我看得真切。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给你招来了歹徒,伤害了你,我应该赔上我这一生,护你周全。但是,我不配,我品行肮脏,神魂不全,无法照顾你。”
他长长叹一口气,仰头望着屋顶横梁,稍稍平复心绪,屏住呼吸,期盼眼尾的润湿尽快消去。
“熙哥哥!你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你就是嫌我脏!嫌我不是黄花闺女了,对不对?”莫七七尖叫起来,狠狠一把抹去满脸泪水,快步走到顾凝熙身旁,从上方俯瞰俊朗的男子面容。
早在顾凝熙颓唐述说“没有夫人”的时候,流光就拽着其他人离开,将花厅门关上,守在屋外。
即使这样,她们在门口也听到了莫七七高声破嗓的“嫌我脏”等语,面面相觑。识书和逐月悄悄走远了几步,流光咬咬牙,确认没听到主子爷令他们远离的吩咐,还是紧紧守着、听着、记着。
顾凝熙苦笑起来,从头至尾,他压根没想过,这一辈子,会与莫七七有任何云雨方面的瓜葛,又怎么会考虑到她是不是完璧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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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从情理上知道,因为那晚的变故,莫七七今后嫁人困难,当时心头涌起的惋惜不是作假,可能这也是自己松口纳妾的原因之一,然而,绝不是他此时拒绝莫七七的因由。
顾凝熙的视野,被莫七七充斥着愤怒和委屈的脸庞占据,依然生动清晰,他完完全全感受了小姑娘的情绪,多么神奇。
顾凝熙伸出手来,准确覆在莫七七左肩,第一次主动碰触她,握住她的肩骨,自己随之站起,轻柔、坚定地将莫七七推开两步远,站定了,他收回手,两人相距咫尺。
“七娘,对不起,你不妨擦擦泪,慢慢听我说。”顾凝熙已经冷静,决定今早趁势与莫七七谈个明白,他指了指对方手中已经团成一团的帕子,示意了一下。
莫七七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眼泪成串落下,她不管不顾,双手背后,执著地连问三遍:“熙哥哥,你到底要不要我?”
顾凝熙看了看左右,走出几步,将高脚花几上铺垫的流苏方巾扯了出来,双手折了两下,递到莫七七跟前:“这锦缎质地估摸着硬了些,七娘,能接受的话,还是擦擦,小姑娘家,哭起来,不好。”
莫七七惊喜抬头,“熙哥哥,你关心我,所以,你还是会纳我为妾,对不对?”她接过花团锦簇的装饰织物,想要不顾矜持一并握住熙哥哥的手,但被对方迅速避开,流苏方巾在两人中间坠地。
莫七七蹲身捡拾,听到熙哥哥稳稳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弹到自己发顶,又传入耳中:“七娘,我满心里,只有一个女子,就是我家娘子,此生不会有第二人。当我初识你时,曾有一度以为,你是不是要挤占其间。为此,我欺瞒着我家娘子,去看了你八回。”
“然后,我浴雪生病,身体无力,心头却逐渐清明,想出了认你和莫兄弟为义弟妹的办法。当时以为是精妙绝伦的念头,现在回想,还是我自私自利,既想时不时看看你的面容,又想划分界限,不要引发误会。”
莫七七维持着蹲姿,双手环膝,将自己抱得更紧,心想,什么叫“误会”?她所以为的,义亲是拉近双方关系的起头,为之后自己入门铺垫,却是熙哥哥确定的,彼此最近的距离么?
顾凝熙眼神放远,忆及过世之人,莫启的枯瘦身躯如在眼前:“当日,你不在场的那段谈话里,我答应了莫兄弟,为你找合适的婆家,不知这点,能否证明,我对你,从无非分之想。甚至,我还延续了惯常对娘子的依赖,想要将你的亲事托付给她。我家娘子,一向贤良能干,处理里外事务,从来妥帖。”
“所以,我以为的两情相悦,熙哥哥你每个眼神里的情意,都是我……自作多情?”莫七七终于闷闷出声。她再支撑不住,腰/臀一软,砰然坐地,双腿打直,两手搭在小腿处,上身整个压伏枕臂,发黄干枯的长辫辫尾垂落腿侧地面,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发丝随之轻摆。
顾凝熙犹豫要不要拉姑娘起身,叹了口气,还是不动如山,接续言道:“确实如此。七娘,都是我的错,是我行事不谨,惹你误会,更令不知是谁的仇家,上门对你……所以,我想补偿……但是,纳妾不是补偿,是对你的再一次伤害,你明白么?”
一早上接连不断说话,仿佛将顾凝熙几日来的言语份额都用掉了,他的嗓音带出了沙哑:“这也是我近日才悟懂的道理,若是早一些,或许,我能处理得更周全,既令莫兄弟放心,也让你踏实度日,更不会,失去我家娘子。”
顾凝熙眼角瞥到窗外有黑衣小厮对他打手势,指指日头示意时辰,他喉结滚动两下,撩袍蹲在莫七七近侧,苦笑着说:“七娘,你能否看着我?”
莫七七一点一点抬头,隐约知道要迎来最后的宣判,放任自己用迷蒙泪眼紧紧打量熙哥哥的好看眉眼,然后定在他红润的唇,见他张合,听他声音:“七娘,你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却不是良人,求……求你,除了纳妾,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我只需要你,纳我为妾呢?”
第49章
宽敞的马车车厢之中, 陶心荷、顾二婶、顾如宁分占一角,在去往吉昌伯府的路上,细声细语闲谈着。
“顾家婶子, 我将后续走礼可能需要商榷的细节, 都写在信函里了,您收好,万一有不太确定的, 到陶府来找我, 我也愿意帮您出出主意。”陶心荷没想到, 顾二婶到底没有托付然嫂子——顾氏本支除她之外唯一的官家夫人,决定自己亲为女儿操持婚事,正好, 她就交托一遍即可。
顾二婶听着荷娘迅速改口的称呼, 心底感慨,却明白这是必然, 不露痕迹, 只是喃喃念叨:“荷娘你方才在府里说了许多, 我听着昏头涨脑, 只能靠你留下的指引了, 希望宁娘婚事顺顺利利的。”
顾如宁嘟着嘴端详前堂嫂,看她端正坐着, 一袭樱粉色如意满绣织锦袍裙贴身合衬, 高挽的飞天发髻上珠玉满头, 莹润细脸, 粉白肌肤, 黛眉长目,琼鼻秀口, 好像,比她在顾府时候,美艳了三分?
“嫂子~~”顾如宁拖长了音调,引起陶心荷的注意:“你摇头也没用,我就要叫你嫂子,一直叫你嫂子,哼!大不了,我只认你这个嫂子,不认堂兄罢了。”
陶心荷暗想,多日未见,顾如宁还是与自己这般亲近,何忍推开她?况且,蔷娘邪心有没有表露出来尚未可知,总是对宁娘不起的,便叹了口气,叮嘱一声:“宁娘,多谢你。?着别人面,莫这般唤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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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如宁喜笑颜开,不顾马车微微颠簸,提裙走到陶心荷身侧,紧挨她坐下,挽住手臂,娇嗔道:“明白明白,陶居士。一会儿去了伯府,我需要避讳还是在场啊?”
陶心荷拍拍姑娘嫩手,微微沉吟后,说:“与伯爷打过照面,你便自去玩耍。顾家婶子与我,帮你把事情交代妥帖了,你放心。”
“那就好。伯爷虽然笑意不下脸,我总觉得他威严不可近,见到他,小腿肚子都微微哆嗦。我听程嘉说,伯爷原先在战场是杀神呢,可惜受伤,赋闲在府,最多和以前部下喝喝酒,平日就自己练练拳脚,好像挺无趣的。”
陶心荷微感不适地调整坐姿,期许不要流露什么痕迹,同时安慰自己,后一辆载丫鬟们的车中,晴芳帮她带了两条长裙,应是无虞。
若非吉昌伯昨晚莫名赠沉水香料,她本不用在身子不适的情态下出门的,一念及此,陶心荷心底反驳顾如宁的话,这人不是无趣,是莫名其妙。
面上,陶心荷只是浅笑不接话,顾二婶轻声提点女儿不要背后编排长辈,以后尊敬公爹便是。
不久之后,到了吉昌伯府,几位女眷被引入待客正房,程士诚和程嘉正翘首以待,连很少出来迎客的八岁程蒙也在,程府一家主子都出现了。
只有三位男子,这般人丁寥落,全无女眷,也算豪门大族里的奇葩了。
双方客套寒暄过后,程嘉带着顾如宁和程蒙告退,留下的三人,你来我往将小儿女婚事后续流程敲定,陶心荷交代了前情之后,几无发言,置身事外的态度十分鲜明。
议完正事,吉昌伯打发仆从叫年轻人们回来,对顾二婶和陶心荷请茶请水,殷勤备至,说还有闲事要谈,两女对视一眼,不知他玩弄什么玄机,暂且静待。
人齐之后,程士诚笑道:“屋内都不是外人,便恕我冒昧,二月中旬,我们京外庄子上将开绽春花,颇有野趣,诚请大家去散散心,赏赏景,小住几日。”说到“大家”,他看向三位女眷。
顾如宁看程嘉一眼,颇为意动,悄悄倾身捅娘亲一下。顾二婶想想,女儿和准女婿多相处,总不是坏事,自己拽上顾二叔,作为长辈陪同,好歹避免非议,便点头应下。
陶心荷以为,程士诚是在邀请顾二婶和顾如宁,可能一时忘记自己了,她倒是不尴尬,唇角还牵着温婉笑意,观察年轻人的眉眼传情。
“太好了,多蒙顾二夫人赏脸,阿陶也会来,对不对?”
没想到,毫无预兆,吉昌伯点到了自己,态度亲昵,陶心荷感觉顾二婶诧异的目光和顾如宁不解的神色一并扫来,像是芒刺在背。
愣怔不过一瞬,陶心荷巧笑婉拒:“我们府中事务琐碎,没这福气赏春。再者你们姻亲伴着出行,我一个旁人,不好打扰。”
程士诚锲而不舍,摇头评道:“阿陶此言差矣。他们小两口婚事起头顺利,全赖你辛劳操持。后续可能依然多有烦你之处,以你性情,必然?仁不让,不会推拒的,对不对?所以,打着他们由头的玩乐,怎能少得了阿陶?”
“这……”陶心荷如坐针毡,对方强词夺理,她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绝不能答应,在吉昌伯的言行频频展现模糊暧昧的前提下。
陶心荷咬咬唇,余光扫过在场诸人,字斟句酌地说:“我如今是个尴尬人,无心于此。到哪里都不过煞风景罢了。多谢厚意,还望见谅。”
说罢,长舒一口气,陶心荷一向务实,只要能绝除后患,不痛不痒地自谦自贬,不算什么。
话说得够绝了,屋内气氛一时凝滞,原本窃窃私语的程嘉和程蒙兄弟俩住口不言,顾二婶担忧地看着陶心荷,顾如宁目光犹疑不定,程士诚则直直看着佳人,面目端肃。
好半晌,顾二婶呐呐出言:“嗯……陶居士已经不需陷在宁娘婚事杂务里了,无事一身轻,随她意愿,倒是好些。伯爷,我们一家子会去的,还要劳累贵府准备。若无其他,我们今日便告辞了。”她试图转圜,站起身来,轻拉陶心荷。
顾如宁附和“告辞了。”一溜烟跑到程嘉身边,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陶心荷发觉今日自己犯了昏,众目睽睽,不是直接退还沉水香料的时机,只有卸下女方婚事话事人的重担,可算成绩。
也罢,脱去这层联系,之后托父亲或弟弟递还礼物,和吉昌伯没有见面的理由或机会,便能清静了吧。
陶心荷顺势起身,心底拿定主意,也要开口告辞。
程士诚摆摆手,声音中气十足:“莫急着走,嘉儿,招呼你岳母逛逛府里,带上你媳妇和蒙儿,午间一同用顿便饭,顾二夫人,可好?阿陶,你更要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随着话音,程士诚走到了陶心荷身侧,单手搭在她站起置于身后的靠椅背上,椅垫尚存陶心荷余温,又踩在冒犯的边界。
顾二婶左右看看,刚要说什么,就见陶心荷深深提气,仿佛咬着牙说道:“伯爷见赐,敢不领命?”
然后,陶心荷轻挪莲步,离开程士诚近侧,换到顾如宁方才坐过的椅子,那是离上座最远的位置。她坐定,反客为主一般,伸手指指前方示意:伯爷要站着训导,还是回您位置上?
顾二婶心头砰跳,直觉不对,正犯怵自己能做些什么,就被程嘉和顾如宁裹着带走,程蒙在后面蹦跳跟上,留下一句童声奶气的吩咐:“父亲招待贵客,可能要密谈,你们快些关好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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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均力敌的一对男女,彼此无言看着,像是掂量对方的底细。
陶心荷感觉身/下又是一股热流,愁闷更甚,只想速战速决,蹙眉打破静默:“伯爷,若非我听了些传闻,只怕要误会您了。”
程士诚笑着接话:“阿陶说话真是俏皮,你是想说,我不能人/道,怎么还撩拨你,对不对?”
她的言外之意确实如此,可是听到对方挑破,女子矜持令陶心荷不适地轻咳一声。
这样也好,陶心荷转换了言语方式,学着直来直往:“伯爷,您到底想做什么?拿我逗趣儿么?我承受不起,正好借此良机,将沉水香料完璧归赵。”
“唉~”伴着一声悠长的男子长叹,身着宝蓝色劲装的程士诚慢慢站起,一步步走到陶心荷身前,双手圈拢住她的座椅扶手,蓄势待发地压下/身去,形成一片暧昧暗影。
陶心荷想站起却被他挡住,咬紧牙关不发惊叫,伸出白皙右手握掌推拒,正正贴在炽热的男子胸膛,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左右手交握置于裙上,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
凑近她玉贝壳一般的耳廓,程士诚哑着声说:“阿陶,我心悦你。以正常男子的心,爱慕着你,表现得够明显么?你方才,摸到我心跳了么?它是在为你跳动的。”
陶心荷大骇,面色涨红,瞪视对方,双手捂耳,喘息不定,抬脚狠狠踢向男子胫骨,厉声斥叫:“你无耻!”
在程士诚眼中,佳人动怒生嗔,别是一番美景,恍若观音入尘俗,又似洛神降巫山。
他目光火辣,笑意明显,高举起双手,轻快后退数步,毫发无损,说道:“阿陶,你心知肚明,对不对?”
陶心荷惊魂未定,趁着行动自由,毫不犹豫拎裙跑到门边,手已经放到门板上就待推开。
然而一股不甘心驱使着她,暂顿动作,回头怒瞪程士诚。心底一片悲凉,莫非,是因为自己和离了?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可以任意调戏的浪荡无主妇人?
她要问个清楚:“程士诚,我虽然没了夫君,然而我父官居三品,弟弟未来可期,你凭什么如此欺我?”
程士诚喉头滚动,眸光放柔,嗓音暗哑:“与陶府、顾府都毫无关系。阿陶,因为,你是我的命定之人。”
他再次,一步一顿地走向陶心荷,喟叹道:“在你还是顾凝熙夫人的时候,我就想夺你到身边。若你愿意,我可以慢慢追求你,只盼你,给我个机会,赏我个青眼。”
陶心荷觉得脑中仿佛有琴弦绷断的声音,双腿发颤,提醒主人要像遇到鹰的兔子一样跑开才行,然而在两人触手可及的时候,她猛地抬臂伸手,狠狠扇了程士诚一个巴掌,手心又麻又涨,看着对方右脸,一点点泛出红印。
不自觉地将左手送到唇边,陶心荷死死咬住食指骨节旁嫩肉,身子僵在?地,反思自己怎么如此冲动,伤了武将勋贵,如何收场。
程士诚看着她,骤然笑起,眼角微微细纹印证着他的沧桑和精明,随即像是牵扯到了伤口,他收起笑容,转头向地上轻啐一口含有血丝的口津,再扭转过来,两只眸子里满承陶心荷的身影。
他用舌尖舔舔嘴角破口,然后轻声地、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说道:“阿陶,痛快了么?这一巴掌,换你收下香料,如何?”
第50章
阳光隔窗透洒, 却温暖不到他,对方坚持为妾,顾凝熙无言以对。
“七娘, 时辰不早, 我先去衙司,他们送你回小院去。”沉默良久,顾凝熙强迫自己做出安排, 却一眼不敢看莫七七, 扭身离开, 绯衣袍角划出弧度。
莫七七痴愣愣看着,心中天神一样的男子就这么推门而走,终于抱头痛哭, “呜哇”声传出老远, 直到丫鬟们尴尬地进来扶她起身。
“原来,熙哥哥不喜欢我, 他不要我……原来, 我还是到不了熙少夫人手下讨生活, 前世愿望有什么用?……我后半辈子, 该怎么活啊?”莫七七一路呢喃, 声音微细,除了她自己, 无人听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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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上午, 日上三竿, 陶心荷发现男子原来是披了白兔皮的老虎, 露着獠牙对她释放出满满的侵/略之意, 只能落荒而逃。
透过大开的门扇,斑斓日光直刺人眼, 程士诚负手,静静目送佳人拎裙小跑而去,鼻端却依稀萦绕着她身周沉水香与木樨香混合而成的独特香氛。
良久,“阿陶,此言既出,我便不会放弃。”程士诚揉揉鼻子,爽朗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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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回到府中,耳朵依然难受,像是陌生的男子气息还在骚扰不休,连午膳都不想用了,冲动说了句:“我要沐浴。”
在晴芳诧异的眼神下,她才想起自己还在小日子里,怏怏放弃,擦脸净手,清理得尤为用力,然后就要午眠。
陶心蔷缠过来,要陪姐姐用下午点心,眼尖发现名贵的沉水香匣子还在晴芳手里,更是大惊小怪:“姐姐,你早上说要拿走还人,怎么又带回来了?”
无比头疼。陶心荷一个字都不想再提沉水香之事,转念想到早上未竟之语,疾言厉色起来:“蔷娘,你老实说,对程嘉动了什么心思?”
芙蓉一般的少女面容染上薄红,陶心蔷看了晴芳一眼,见这丫头乖觉地抱着匣子出房关门,才放开胆子,凑近姐姐,准备述说心事。
“诶?姐姐,你耳根破皮了?怎么弄得?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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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我的问话!”陶心荷顺手摸向自己耳侧,看到指尖确实沾染了一点血丝,心内苦笑,似曾相识啊。
不久前,因为顾凝熙住她手腕,她将那处肌肤搓红泛痛,今日,又因吉昌伯耳畔私语,她用布巾硬生生擦伤自己。为何总是这样?
她是在自罚么?明明是男人们不知检点,行为有失分寸,怎么她要因此自伤?她不委屈么?若非妹妹在,陶心荷直想抱抱自己。
陶心蔷没有多想,低头抵在姐姐肩窝,含羞说道:“姐姐,程嘉呢,确实很有意思。我有一晚,梦到他了。可是宁娘也很好很好啊,他们俩在一起总是彼此笑得开怀,我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甚至萌生过加入的念头。”
陶心荷再听不下去,猛地站起,一把攥住妹妹揉额头的手腕,脆声责问:“你是知道他们郎有情妾有意的,对吧?难道程嘉暗地撩拨你了?你想加入?怎么加入,你做妾还是让宁娘做妾?”
“没有没有,程嘉守礼的很,只是我自己没管住心思。姐姐你别急,听我说完啊。我知道,没有加入的可能!” 陶心蔷只是开了个头,不成想姐姐反应这般激烈,连忙挑重点说。
她将陶心荷拉回椅上,讨好地为姐姐背后塞了软枕,给姐姐手中捧上热茶,才继续说:“首先,身份就不容许,不论我和宁娘谁,都不可能为妾的,我牢牢记得,姐姐放心。而且,我一旦掺和,即使不想破坏,肯定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我也懂得。”
陶心荷冷着脸,胸口起伏不定,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莫七七,在她脑海中已经相貌模糊的莫七七。
呵,顾凝熙曾经说过纳妾只为庇护,那么莫七七是怎么个想法?总不会,也是加入的念头吧?
此时听着妹妹从心底掏出的剖白,她却颇有厌恶不耐的感觉:“所以呢?”
陶心蔷叹着气,老气横秋起来,总结道:“所以,我猜,可能是我欣赏程嘉这类的男子吧。但是他已经归宁娘了,我另找一个类似的,不就成了?姐姐,这事情还得托付你,你认识那么多人,按照程嘉的模子帮我找找婆家,这样总行吧?”
陶心荷又想发火又想发笑,半晌之后,才一指头戳到妹妹脑门上,说出话来:“蔷娘……我觉得你糊涂的时候,你又能说出明白话来。刚以为你通透了,又听你这番孩子气的话,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也长叹口气,调整了软枕坐得更舒服些,目光放远,声音放柔,教导妹妹道:“人有相似,而无一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若是拿着固定的人物套子去观察别人,肯定会觉得哪里都别扭。所以,你不能要求未来夫婿像程嘉,对谁都不好,明白么?”
陶心蔷似懂非懂:“姐姐,就拿你来说,你曾为人妇三年多,之前在我们面前,从没说过顾……顾司丞一句坏话,嫂子还说过,你望着顾司丞的眼神有光亮。”
“我在说你的事情,提他作甚?”猝不及防听闻旧人,陶心荷心口一跳,捂住自己的额角,闭目呻/吟,最后四个字又柔又软。
陶心蔷赶忙接续:“我是想说,姐姐,你对顾司丞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总在你心中留下模子了吧?和离之后,顾司丞肯定不能要了,姐姐你今后再找后夫,难道,新姐夫身上不会有顾司丞的影子么?”
又困倦又疲累,陶心荷睁开狭长双眼看着妹妹,余光却瞄向床帐前的屏风,她都能想像到躺下来,裹在柔软温暖的被衾里,自己会如何快速睡去的场景。
思绪仿佛陷在泥淖里,陶心荷听妹妹分析自己的感情,都懒得对应反驳了,简单回道:“我不想再嫁了。与顾司丞无关,你今后不要提他。总之,你不能带着模子看别人,蔷娘,你慢慢品去。”
说到后来,她口齿发绵,打了个呵欠,无力地挥挥手,安排道:“待我精神好些,再与你细说。蔷娘帮我去看看你嫂子,我晚上再过去。”
打发走妹妹,陶心荷不待解去外衫,就步伐微微踉跄地走到床边,长吁一声,近似呜咽,抬腿侧身而卧,将自己蜷缩起来,抛掉所有繁杂思绪,闷闷地,进入黑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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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守在屋外的晴芳,看着手中的精巧木匣,觉得像是烫手山芋,若是自己没握好摔了磕碰了,把她全家再卖三遍都赔不起,这里面的沉水香料,听说指甲盖那么大点就胜过一两黄金了。
对于居士和吉昌伯爷之间的情形,她更是十分费解。今日上午,自己和顾府丫鬟们正在伯府下人招待的偏房里说笑,就听到有人叫她,说她家主子跑到伯府门外了,让她快去追。
晴芳气喘吁吁追上居士,想问问香料怎么处置,却见居士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腮角收紧,离近些能听到隐约的牙齿“格格”声,她便不敢再出声,随着居士爬上陶府马车,既没跟伯府主人家告别,也没同一道来的顾家二房打过招呼,一路沉默地回来了。
待看到三姑娘离去,她轻手轻脚进屋,却发现居士已经睡熟。
晴芳侧头想想,主子没有交代,但是木匣随处放着必然不妥,像方才,三姑娘不就顺手打开闻了闻?当时居士的表情很怪异,细眉拧起,唇角微嘟,眼神却撇开,晴芳解读不透。
她在屋里梭巡一番,将木匣搁到了带锁的大箱子里,然后帮居士盖好滚乱的被子,安生守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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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时不算安稳,身子左右翻滚,偶尔漏出语意不明的梦话,居士到底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斜阳落山,方才醒来。
晴芳一面扶她起身,一面轻声禀告:“居士,沉水香料先收起来了,怎么处置?”
大约还在混沌之中,陶心荷半眯着眼,全身无力地靠着晴芳,嘟嘴答道:“烦死了,夫君说沉水香气中正平和,恰如君子,我才不喜欢这股温吞味儿。”
话音方落,陶心荷豁地一睁眼,彻底清醒,坐直腰板,有些不敢看晴芳,不晓得方才自己的神魂陷在了哪个时候。
她轻咳一声,思绪重新清晰,淡淡吩咐:“那便先妥善收着,之后再说。一日没处理家事了,找管家过来,我问问情况。”
晴芳应是转身,陶心荷看着贴身丫鬟的背影,想了想说:“晴芳,将顾府送回来的衣裳都翻检翻检,残留沉水香气的,多洗濯几遍,待没有气味了,重新薰上木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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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算是将心里话,一股脑地告诉了莫七七,顾凝熙在礼部处理公务时,发觉自己能够重新集中精力了,也许是心头包袱抛去一半的缘故?
不过,午间闲暇时,昨晚在陶府门外的见闻蹿入脑中,顾凝熙想着,吉昌伯府出手,沉水香料想必是品质上佳的吧?
娘子在内院收到木匣,嗅闻着那股淡雅柔和的香气,会微笑么?
吉昌伯府,好像只有男主人?吉昌伯爷赠这般厚礼,意欲何为?
自己呢?受限于前夫的身份,能为娘子做点什么?
直到下值,顾凝熙还在思索,不知不觉走上了岔路,识书提醒道:“爷,回府不是这条路。”
顾凝熙一抬头,发现景物不对,哑然失笑,正要转身,听到一声热情招唤:“顾司丞来了?快进小肆来饮上一杯。”
他闻声望去,斜前方不远,向阳酒肆赫然在目,胖乎乎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向他不停地招手。
第51章
“顾司丞, 有您光顾,小肆蓬荜生辉啊。今晚喝点什么?”向阳酒肆掌柜的一向善于认人,对于顾凝熙, 初见是年前礼部大聚, 次日登门顾府还物时候二见,之后再没碰面。
今晚远远一瞥,看着绯衣男子消瘦了些、肩背颓然了些, 掌柜的还是认出来风华绝代的俊俏郎君正是顾凝熙, 随口招呼了声, 没想到上次沾酒就醉的官员,依言进了酒肆,他连忙招呼。
掌柜的领顾凝熙走过胡姬劝酒、客人们大笑的明亮大堂, 一路到了后面素静雅间:“您不常饮酒吧?小肆有些甜丝丝的酒水, 女眷也喜欢,您尝尝?”
顾凝熙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浑浑噩噩听人指引到了酒肆里来, 一旦坐定, 莫名有了放松之感, 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掌柜的, 看着上吧。”
少顷,酒味极淡的澄澈佳酿奉上, 顾凝熙自斟自饮, 先慢后快, 三小杯下肚, 玉瓷般脸颊泛了红晕, 身子温暖了几分。
他突然很想笑,也果然笑出了动静, 掌柜的正站在桌旁殷勤招呼他用些下酒小菜,闻声吓一跳,抬脸问:“顾司丞,您怎么了?”
“掌柜的,你见过我家夫人,对不对?你说,我家夫人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顾凝熙笑罢,呼吸尚未平复,手肘支在矮几上,以掌心托腮,认真看着对方,眸色潋滟。
掌柜的不知道,在顾凝熙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胖乎乎的平板瓦片脸,一脸讨好的媚笑都白搭,眼周胖肉挤出来的褶子更是几缕浮纹,组合不成有意义的细微表情。
掌柜的只是乐呵呵回答客人言语:“那是当然。小的有幸蒙顾夫人接见,得见风姿,那真是,容色内藏,雍容大方。唉,小的肚里这些文雅词儿太少了,总之,就是羡慕司丞夫妇,神仙眷属!”
顾凝熙边听边捧杯满饮,他将空的琉璃杯往桌上放却没放稳,一松手杯子摔到地面,识书连忙去捡拾,掌柜的话音随之中断。
他要继续听关于自家夫人的一切。顾凝熙双手撑住桌面,以为自己还稳当着,其实头颈已在微晃,他说:“掌柜的,今晚,我请你喝酒,劳烦你,再将那日见我夫人的情景,细细说说?”
掌柜的连连应声:“顾司丞来小肆照顾生意,小的肯定陪好您。到您府上拜访,还是年前,腊月二十二,小的应该没记错?小的将您留下的物件收拾好,登门送还。这边信儿刚送进去,顾夫人就招呼小的去花厅相见了,啊呀呀,小的那个忐忑的,生怕冒犯了贵人。没想到,夫人一见小的,就笑起来,温婉可亲……”
顾凝熙被带回了那日,他就在掌柜的走后,向娘子坦承了自己看得清楚莫七七面容的事实,夫妇两人逐渐破冰,他以为,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就要回来了……怎么,就到如今了呢?
听着听着,酒意上涌,顾凝熙感觉旁人的声音虽然从耳边不断飘过,但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他支撑着说:“我不回府了,就在这里睡。”下一瞬,他就砰的倒伏在桌面,脸直直砸在硬桌板上,颧骨处好像更红了些许。
次日,顾凝熙直接在酒肆客房里醒来,迎着耀眼曦光,长长吐息。
时辰来不及,他穿着昨日官袍去了礼部,同僚们一片私语议论。
办公间隙,顾凝熙想起昨晚掌柜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仿佛带他回到了夫妇还没和离的日子,唇角挂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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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头疼虽然讨厌,能与旁人聊聊娘子,却是好的。
于是,顾凝熙又在下值后,直奔向阳酒肆,请掌柜的喝酒,听他复述昨晚的言语。
正月十八、十九,连续两晚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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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陶心荷还是怏怏的,一想到吉昌伯就觉头大如斗,结果程嘉登门拜访。
她连忙安顿下人,不许告诉三姑娘知道,然后自己出面,询问程嘉所来何事。
程嘉行礼后说道:“陶居士,昨日府上哪里招待不周么?父亲令我向您致歉。”
陶心荷失态地揉揉眉心,如何能对儿子说他父亲的坏话?
吉昌伯这招曲径通幽实在精妙,她纵然对程士诚满肚子愤恨,眼下也只好勉强应对:“没什么大事,不必介怀。单为这点子事,还劳累你过来,是我羞惭了。”
程嘉腼腆一笑揭过这话题,说出本意。是初识的陶沐贤给他写信,请他为陶府留意看家护院的壮汉门丁。他昨日禀告了父亲,吉昌伯将私家部曲散将拨了四个人手给他做人情。
程嘉这就带着四人,来给陶心荷验看。
陶心荷一时不明白弟弟这遭请托出自何意,从记忆中苦苦翻找,才想起,应该是和离当晚,顾凝熙对自己、对陶沐贤分别说过没头脑的一番话,注意出入戒备之类。
傻弟弟居然当真了。
陶心荷客套婉拒,谢过程嘉,请他将人领回。
程嘉忙碌一遭,劳动了他尊之敬之的义父,结果还得回府退人,颇感窘迫。而且陶家弟弟请托,姐姐拒绝,像是捉弄他,带出几分火气,半开玩笑地说:“想必是我分量不够,还得父亲亲送来才行。”
陶心荷惊叫“不要!”她一点儿都不想与吉昌伯有丁点儿牵扯。
看着程嘉面色,她明白了对方的不愉,转念想出了折中之法:“程嘉,我一向看宁娘如妹妹,容我放肆,视你如妹婿。方才是我欠考虑了,这样吧,你找人辛劳,我们陶府上下都领情,虽然并无需要,暂且留下招待半月。到月底,沐贤从书院放假回来,让他为自己的莽撞找你请罪,再将贵方人马带回,你看可好?”
程嘉并没有说明,这四人是父亲的部下。陶心荷一开始没想留人,便没问来历,话已出口才后知后觉想到,不会与吉昌伯有关联吧?
她徒劳地补问:“不知你带来的四位英雄,出身是?”
程嘉爽朗笑道:“宁娘一说到您,总是嫂子长嫂子短,我也敬居士为人。能给您帮忙些许,是我们之幸。这四人身家清白,来历简单,居士放心用。他们随同您或蔷娘出入,总是安生些,震慑宵小不在话下。我算是完成沐贤托付了。月底他回来,我找他喝酒。”
话已至此,陶心荷扯开唇角应下,打起精神送程嘉出府。
她回身来,客客气气请四名精壮男子在外院自便,陶府管吃管住,不需要他们作甚么事。
领头男子以为陶心荷不信任他们的本事,急出满头大汗,几人对打了一套拳脚,拳拳到肉,向伯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伺候的新主人展示作用。
陶心荷骇笑不已,只好答应说,府中三位女眷出门时,请英雄们跟车。平日在外院,教授陶府家丁些武艺,如此安排,方才宾主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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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那晚没留心,但是之后,掌柜的从其他礼部客人处,知道了顾凝熙与其妻和离的大消息,更觉他连续四晚来听自己翻来覆去念叨那一个多时辰的会面,太过怪异。
十九晚上,掌柜的自觉与顾凝熙熟稔了几分,帮他倒上甜酒,忍不住打探:“顾司丞,明日休沐,今晚可以畅饮了。听说,你和贵夫人和离了,是不是,不再见面了啊?”
顾凝熙的酒量与日俱增,今晚啜饮了五杯,还觉神智清明,没有前几晚飘飘然仿佛回到过去的感觉,听到问句更觉扎心。
酒肆灯火昏黄,酒香满处,身处其间,仿佛多待一阵就会醉,顾凝熙不知不觉对外人吐露心声:“我想她。但是瓜田李下,你明白么?她怕我坏她名声,不肯……见我。”
掌柜的礼貌性陪他叹息,积极出主意:“顾司丞余情未了啊。见不成人,那……送礼呢?哪个女子不喜欢好看的珠花首饰、衣衫布匹?哦哦,贵夫人……贵前……就是您心上人,应该也有喜欢的东西,您要不要投其所好,多送礼试试?”
顾凝熙“吨吨”连灌自己三杯,扔掉槐木抠出的木骨杯,似哭似笑:“我凭什么送礼?我比妾身未明还不如,我有罪,我有别的女子牵扯断不掉啊。况且,已经有别人给她送心头好了,我还有送的必要么?”
“原来……贵夫人不能容人啊?顾司丞要有个决断,只能就一头了,要不然就跟外头女子断掉,要不,就把贵夫人忘掉吧。”
“忘不掉!人在心底,怎么可能忘掉?”顾凝熙双手交握脑后,声音近似呢喃,眼泪悄悄滴在桌上,与杯中溢出的酒液混到一起,无人发现。
“那就斩断露水姻缘吧。外头女子,给钱给物,给找个合意夫婿下家,满足她心愿,总能解决吧?”
“可她,只想跟我。我该怎么办?”
“冲您对贵夫人的这深情劲头,外头不管是什么天仙,真跟了您,也讨不到真心。她只是一时没明白。小的随意猜测,您是不是拉不下脸面,对姑娘说得含蓄?要不,您把话说得狠绝一些,万一有什么情热时候的许诺,一并否认了,为了大家后半辈子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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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仿佛找到了下一步方向,隔衣握住了掌柜的小臂:“多谢指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正月二十, 朝廷官员逢十休沐。
顾凝熙一早到了莫家小院,念经的大和尚们还没上门,他先进正房改作的灵堂, 向莫启上了三注清香。
管家跟在他身后, 一脸愁苦,倒是很有祭奠的样子。上元佳节之后,主子爷要不就是夜宿酒肆, 要不就是醉醺醺极晚方归, 根本不管顾府和莫家两摊子事务, 都压在管家身上,让他苦不堪言。
莫七七见顾凝熙进来,赌气不理, 却对着莫启后日就要入坟的棺木念叨:“哥哥, 有人来看你了。是应了你要照顾我却出尔反尔的人呢。就这几日,我忽而听了好多闲话, 都说这人为了我, 连结发媳妇都不要了, 结果呢?我白担了名, 他才不是为了我, 他连我都不要呢。”
顾凝熙自觉有愧,低头默祷半晌后, 郑重转向莫七七, 找到她的眼睛, 说道:“抱歉, 七娘。让你承担风言风语了。但是, 十六那早,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几日我想的越发明白。在这里,当着莫兄弟灵枢,我再说一次,七娘,我不能纳你为妾。“
莫七七的呜咽声说响就响,她抬手捂眼,却从手缝里瞄顾凝熙。
”莫兄弟,若是怪罪我,尽可降罚。我会重认七娘为义妹,助她护她,以赎罪孽。莫兄弟,只求你,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迁怒到我身边的人。”顾凝熙诚心诚意将自己的打算和顾虑告知魂归地府的好友。
“义妹?我不想要只做你的义妹啊,熙哥哥。义妹不能与你朝夕相处,义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我想不到,还能与哪个男子共度一生。”莫七七咬着唇,含情脉脉将自己的愿望道出。
顾凝熙闻言,莫名有如释重负之感:“朝夕相处?生儿育女?七娘,你是求这两样么?若你为我妾室,更做不到。我心中只有一人,你已知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这辈子都不会与她之外的女子,发生任何男女牵扯。”
暗暗吸口气,顾凝熙觉得接下来的话,对女子说来简直是侮辱,然而掌柜的提醒响在耳边,话要狠绝些,他决定今早了结。
于是,他将仆从遣出,压低声音,仅止于自己与莫七七听清楚:“七娘,你已经历了人事,我便与你直说。除了我家娘子,我对别人,没有冲动。你若进入顾府,只能一辈子独守空房,至死孤寂,你明白么?”
这番言语,确实将莫七七震慑到了。
“你为了陶氏,要一辈子守身如玉?那你为何与她和离?陶氏知晓这一点么?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做到独善其身?”莫七七不敢相信,前世顾凝然风流浪荡,给她留下极深的阴影。男子,即使不都是顾凝然那样子的,怎么又会有顾凝熙这样子的呢?
顾凝熙重重点头:“行胜于言。七娘,我只说这一次,之后,任由时光佐证。七娘,你想清楚,好不好?”
莫七七踉跄几步,靠向墙角,一时无言。
顾凝熙言尽于此,迈步向门边,推开门扇,避嫌男女。
身后,传来弱弱的、断续的女声:“熙哥哥,你带我……去见陶氏一面。我想听听她怎么说,你当着她……又会怎么说。还有,记得我说过的,你仇家一事么?”
顾凝熙骤然转身,满目喜悦几乎满溢:“七娘你松口了?你愿意不做我妾室了么?”
这般眼神,同样的喜悦,却是与他原先单纯看自己面容引发的喜悦原因迥异。莫七七心底悲凉,自嘲根本没有走进熙哥哥心头,嘴上继续交代:“那个人,你反复问我有何线索,还遍找邻人探问,一无所获,对不对?”
顾凝熙当初和离,正有担心所谓仇家伤害到娘子的原因,可惜莫七七一直三缄其口,一问就哭,再问就骂,咬死了要顾凝熙酬偿后半生。面对这等毫无线索的情形,他也无法报官,终日为此愤懑,乃至借酒浇愁。
此时不知莫七七为何主动提及,顾凝熙凝视着她,静待下文。
莫七七心想,前世顾凝然和顾凝熙关系尚好,算是顾家年轻一辈的双秀,当然顾凝熙更胜一筹。若他知道,导致自己缠上他非要入门的人,是他大堂兄,他会怎样?
莫七七流着泪说:“熙哥哥,见过陶氏之后,我就将我所记得的那个贼人特征,告诉你,让你去找他。你若是能找到他,让他对我磕头下跪认错,我就再不提做你妾侍的话,你说义妹就义妹,你若说陌路人,就陌路人也罢。”
顾凝熙思索一番,只要知晓特征,功夫不负有心人,总能找出这位暗处的仇家。莫七七后续的要求,结合她的惨遇,很是合理,自己对那仇家也不能手下留情。
他顿时觉得莫七七通情达理起来,声音放柔:“好,七娘,我答应你。”
“熙哥哥,你别急着高兴,呵……我还没说完。你若找不到贼人,或者没法子让他对我赔罪,那么,我的悲愤,只能由你承受了。孤寂一生我也认,就要到你身边缠着你、守着你、跟着你。”
莫七七咬着牙,又说出一大串话:“还有,女子青春宝贵,对不对,熙哥哥?所以,这个事情也不能一直拖着。我哥哥七七的时候,我要见过陶氏。我哥哥百日的时候,你得找出贼人。我哥哥周年之时,你给我个最终交代,接我过门还是怎样。我定的这个时间,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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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用舌尖顶顶后齿,喉结轻轻滚动,思索半盏茶后,回应:“七娘,我知你委屈,多谢你肯给我一年时间,好,我答应你!”
他没法子对莫七七述说,但是在心里念道,娘子,你知道了么?我争取到了转圜,力争最快揪出仇家,安置七娘,然后,就能专心追你回心转意了。
一念及此,心胸鼓胀,顾凝熙觉得今后眼前不再是一片晦暗,复现曙光,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弧度。
莫七七端详着揣在心坎的男子因自己提出的离开条件,突然精神振奋有加,面容莹润生辉,不知该悲该喜,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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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陶心荷去陶府经营的铺子巡查、去街市购买首饰衣料、去庙宇为未生侄子祈福,进进出出都跟着两名或者四名彪形壮汉,不适极了。
等正月二十这日,陶心荷不许父亲再趁假日沉浸在书房里,硬拉着爹去吉昌伯府,吩咐几位汉子,今日这趟,不适合他们跟随。
汉子们面面相觑,领头人大胆问了句:“居士要同员外郎去哪里?小的们愿意效劳。”
陶心荷一直怀疑他们与吉昌伯府有关,毕竟是程嘉带来的,于是简单说了目的地,观察他们的反应。
领头人面色不变:“吉昌伯府,嗯,看着松散,实则守卫森严,满府都是好手,十分安全。居士不愿意我们添累赘,小的们就不去班门弄斧,今日偷空在府里养闲了。”
陶心荷暗叹口气,一点端倪都没探出来。
在晃晃悠悠马车上,陶成问长女:“好端端的,为何今日非要你爹去吉昌伯府啊?你还一路神秘,总得交代清楚,我才知晓与人家应酬寒暄什么啊?”
简直难以启齿。然而,陶心荷又不得不说。
她撇过脸去,目光低垂着看自己茜色裙角,一向爽脆的声音低不可闻:“爹,吉昌伯他……可能对女儿……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啊呀,程士诚这小子想当我新女婿?”陶成捋须惊叫。
陶心荷哭笑不得,满腔羞耻不翼而飞:“爹!我想着,今日由你去,训他一番,不许他胡思乱想。”
陶成却动起来别的脑筋。
虽说同是士大夫出身,陶成却没有一般文臣认为女子应该从一而终的酸腐念头,秉持着顺心而活的观念,因此才毫不犹豫支持长女和离。
对于陶心荷的后半生,他也不愿多加干涉,孩子爱怎么打发都由她自己,陶成相信长女是心中有大主意的人。
不过,若是封心锁情,从此枯槁活着,成为行尸走肉,那可不行。陶成眼见陶心荷从顾府回到陶府,就如同换了家府邸,继续过着她熟悉的日常,虽说打理得处处妥帖,他颇为受益,还是萌发了心疼,希望陶心荷能尝试不一样的人生。
陶心荷刚刚和离,就出现了好逑之人,说明自家姑娘确实炙手可热,陶成作为爹亲自然骄傲,前去考察小子的诚心可以,却不能一下子堵死长女未来的可能。
“成,爹明白了,之前和程士诚接触不多,没想到他还有这副眼光。我今日好好会会他。”陶成沉吟着应道。
陶心荷不知道请父亲出马拦阻程士诚,会有什么成效。
当年顾凝熙向她提亲,陶成看不上,很是冷嘲热讽了两番,然而两人还是成婚了。柔情蜜意之时,顾凝熙跟她咬过耳朵:“岳父训诫,十分吓人,若非我对娘子心诚,只怕就退缩了呢。”
她希望,陶成能对程士诚发挥出威力来,斩断这份烦人的烂桃花。
第53章
不晓得爹与程士诚谈了什么, 这两人,不约而同请自己暂避。
陶心荷在吉昌伯府,除了感受了一把程士诚黏腻的视线之外, 倒是没遭受到他其他的浪荡言行, 大多时间是陪八岁的程蒙玩耍,等两个同是三品的文武官员密谈之后,来不及问询什么, 就被陶成叫着一起回府了。
“本朝以武立国, 虽然你爹同程家小子官阶相同, 不过情理上武将更尊些,再者他全府上下为国捐躯,他也负伤, 值得多尊敬些。谁能想到, 他初去我们府邸拜访,你爹还客客气气, 今日风水轮流转, 他就对我毕恭毕敬了。……哈哈哈哈, 家有掌珠, 谁叫他有求于我啊!”
看得出来, 陶成对于密谈结果很是满意,捻着须向长女炫耀程士诚的恭谦。
陶心荷最关心的事情是:“爹, 你有没有跟他说清楚, 不要打我的主意?”
陶成摆摆手, 另起一题问道:“荷娘, 程士诚和顾凝熙, 这两人,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于我而言, 都是惹人厌烦的浮尘。”陶心荷觉得这个问题别扭,可是谈话主导权在陶成那里,她只能低头思量一瞬,没好气地回答。
“唉……荷娘你太自苦了。”陶成语意怜惜,抚摸长女的发顶,袖口却笨手笨脚勾到了陶心荷的发饰,他“呀呀”两声,用另一手解救勾缠,将一枚金色的压发取了下来,递给陶心荷,连声抱歉。
陶成继续说他的想法:“荷娘,人生苦短,你与顾凝熙夫妇三年多,难免留下浓墨重彩,一时忘怀不掉也是有的。别以为你爹真的是不辨人情的木头,归家多日,你发呆多少次、叹气多少次,又笑过几回、气过几回,爹心里有数。”
陶心荷一手轻抚被爹扯掉数根青丝的脑后部位,另一手却托着爹递来的压发,看得痴了,连陶成后面的言语都没听进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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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登枝,栩栩如生,在她掌心熠熠生辉。这枚压发图样好,意头佳,是顾凝熙作为夫君,第一次送她的发饰,伴随而来的,是他坦承的关于莫七七的事情。
今早晴芳手头有事忙不开,为她梳头的另有其人,怎么翻找出这枚小东西,给自己插戴到脑后了呢?
陶心荷出声打断了陶成的惋惜之语:“爹,劳烦您,帮我看看头发另一侧,是不是还有一枚这样的压发?如果有,帮我取下来。”
“还真有,原来是两边对称而来啊。你们女眷的发髻,好像能装一整个首饰铺子。这压发一点儿都不显眼。爹可不敢再动你头发了,看这侧已经散乱了。荷娘,现下在自家府上,等爹说完,你回房再重新整理吧。”
陶心荷深深吸气,自己探手到脑后摸寻,却苦无铜镜,不确定哪枚是顾凝熙送的压发,听陶成又开始滔滔不绝,咬咬下唇,放下手来,想着先与父亲说清楚程士诚的事情。
“啊,爹说到哪里了?顾凝熙……对,这小子花言巧语,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实话,你爹都觉感动,十分有脸面,所以你们婚后,我训他都和逗趣儿一样。谁想到他才坚持三年多就露馅了,哼!荷娘不要太委屈了,意思意思伤心一阵也就够了。程士诚这老小子,他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他虽然不脸盲,可是身上毛病更甚之……”
然而,自从知道另一枚喜鹊登枝压发还在自己发髻之中,陶心荷就感觉仿佛顾凝熙阴魂不散,就在身旁左右,难受极了。她素手不自觉收紧,被手中捏握的这一枚棱角扎刺到隐隐作痛,如同心间有蚁虫啃咬作乱一般。
陶心荷忍不住打断:“爹,不用提旧事。吉昌伯……我更不喜欢。”
陶成摇头晃脑:“别急,你和顾凝熙婚前见都没见过,成婚后还不是甜的如糖似蜜。程士诚,依我看来,对你有些诚意,慢慢相处一番,说不准,你能发现他的好。万一的万一,处着处着,你发现,还是顾凝熙更合心意,也是种收获啊。”
“爹你净说歪理。”陶心荷不太明白,轻佻浪荡的吉昌伯给父亲灌下了什么迷魂药,一上午的功夫,爹就站他那边了。
好像还不完全是,什么叫做“若发现顾凝熙更合心意也是收获”?陶心荷心想,这辈子,她都要避之不及那个人了,如同身上旧伤疤一样,谁还会凑上去抠揭开,难道真会有人嗜痂成癖么?
“所以,荷娘,爹的意思是,你真的要放开怀抱,喜欢哪个男子,就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就爹而言,这人是顾凝熙还是程士诚都无所谓,或者别的男子。最重要的,是我家荷娘重展笑容。”
陶心荷颇受震动,她真的可以么?
握着压发的拳头轻轻抬到胸口,按压住因爹这番意外言语而激跳不止的心脏,她垂下头,低声说:“爹,可是,顾凝熙伤我,如同背后一刀,我毫无防备,至痛至冷,我不敢再试。”
陶成从没听过长女如此示弱,方才言语半是程士诚所教,半是他自己体悟。接下来他却发自肺腑说道:“荷娘。爹懂你此时感受。你二妹的娘亲,张姨娘,你该记得的。当年,爹被你娘设计,污了人家清白姑娘,你以为,爹是什么心情?若非有你,说不得,我就休妻了。”
陶心荷点点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娘亲辩驳:“可是,爹,娘亲是为了子嗣……”
“别说这个,荷娘。爹和你娘,曾经如同你和顾凝熙一样,情感甚笃。你娘和顾凝熙类似,都是自作主张,往夫妇之中插入了第三人,不同的就是名义旗号了。总之,在他们心中,夫妇情谊让位给了世俗的子嗣压力,或者庇护孤女之类的道义压力。”
“道义压力?”
“哦,说到这个,顾凝熙这阵子每晚借酒浇愁,你知道么?礼部有人不满,酸言酸语都传到工部,传到你爹耳朵里了,这还是他们议论顾凝熙都避着我的情况下。爹自然支持你和离,或者任何决定,不过也去了解了一番莫家,从男人角度想,我觉得,顾凝熙对莫家丫头,应该远不及对你的情意。”
陶心荷摇摇头,凄凉自厌:“爹,你哄我作甚,顾凝熙对我有什么情意?纳妾进来叫我姐姐的情意?”
陶成一针见血:“荷娘,我方才言语往程士诚引的时候,你不接话,提及顾凝熙,你就刨根问底,这样子,你说你放下了,说什么天阔海空、云销雨霁?唉……冷暖自知啊,荷娘。”
陶心荷深深垂首,成串眼泪滴在衣襟上,迅速被吸收,她觉得被长辈识破最幽微的心事,难堪至极。
“我和你娘,你看在眼里的。我一直迈不过张姨娘的坎儿,和你娘别扭到她去世。荷娘,我后悔了,若是重来一遍,我会请你娘提出和离,体面分开,免得她郁结至死,因为我改不了自己的介意。你呢?你是和离了,比爹有勇气,可你心里没放下,比你娘都自苦。爹想看看,你顺心而为的人生是什么样?就像是爹更勇敢一些会过的生活一样。”
陶成言尽于此。
陶心荷呐呐,在陶成书房静坐半晌,如同布偶。
待她回到房中,被迎上来的晴芳温柔问道:“居士,您头发怎么散了?再梳一遍吧?”陶心荷好像再难承受什么似的,定定看着贴身丫鬟,大滴泪水夺眶而出。
晴芳周到体贴地服侍陶心荷净面梳妆,完毕之后,正要将铺散一桌的发饰收拢起来时,陶心荷哑着嗓子说:“这对喜鹊登枝的压发,先放在桌头,我要看着它,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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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会被捂烂的,如果一直不见天日的话。要问明白自己心底的芥蒂,才有可能真的放下。
于是,残月在天时,晴芳准备伺候居士就寝,就听陶心荷深深吸气后开口:“晴芳,初七上午,你跟随顾凝熙……去了莫家小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才回府就对我说要纳妾?”
是的,不论真相如何,顾凝熙提及纳妾,就是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背叛,是陶心荷决不能原谅和容忍的。之前她一直不听不问,就是觉得,缘由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然而,爹说的“借酒浇愁”四个字,确实在她心上留了痕。
顾凝熙沾酒就会脸颊泛红、头晕不适,陶心荷为他挡过宴席上的劝酒,也听他抱怨过酒害人至深,所以,她从来没把这人与酒关联起来过。
陶心荷以为,顾凝熙可能对自己有惯性的不舍,所以来陶府接人、求见算是意料之内。然而,莫七七对他而言脸孔清晰,算是命定之人,自己闪避开,成全他们,顾凝熙该欣喜的,怎么会不顾体面、醉出同僚闲言碎语来?
此时夜深人静,她想听听,以便自己确实做到——放开怀抱,迎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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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晚间,同一时分,顾凝熙又在向阳酒肆,请掌柜的喝酒。
“您在小肆,花银钱请小的喝酒,小的惭愧极了。我们东家知道了,该说小的不尽责了。”掌柜的话虽如此,酒水却没少灌,乐呵呵直谢冤大头顾凝熙。
顾凝熙滴酒未沾,端着一杯淡淡的苦丁茶嗅闻味道,笑看掌柜的。
苦丁茶的缘故,要回溯某日晚间,他醉酒而归,扶床痛呕后,一名好像叫流光的丫鬟端过来一盏苦丁茶请他漱口,说是虽然清苦却利口生津,当日夫人交代过这东西好处的。
顾凝熙一下子想起娘子令丫鬟观察他艰难吞咽苦茶的情景。他若是痛饮一缸、一瓮苦茶,就能赢回娘子心意,该有多好?
不过,顾凝熙就此喜欢上了苦丁茶的味道,有时啜饮润喉,有时单单沉浸在苦茶香味中。
他对掌柜的说:“是我愿意的。掌柜的良言以劝,我今日大有进展,特地来谢。”
“外头那女的,不缠着顾司丞了?您说什么狠话了,小的能听听么?”
顾凝熙摆摆手,一语带过:“不过直抒胸臆罢了,只是有些话,对女子来说实在冒昧,我失了君子本心。掌柜的,多喝些,改日,我可能要借贵肆一用,约人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正月三十, 又一个休沐日,时序初春,惠风和畅, 天高气清, 偶有向阳花木萌生零星新绿,看着十分喜人。
陶心荷带着晴芳和两名程嘉送来的壮汉出了门。
她要去向阳酒肆。
去见顾凝熙和莫七七。
听过晴芳禀告,陶心荷确信, 莫七七被破/身, 不是顾凝熙所为。正月里, 她与顾凝熙朝夕相处,对于枕边人的行踪,还是颇为了解的。
揣摩着看, 大约就是莫七七突遭不幸, 莫启病危,顾凝熙在初七那日, 等客未至前去亲探时候, 见到兄妹惨状, 不晓得是哪一方提起, 总之是达成了纳妾的共识。
陶心荷思虑再三, 应下了顾凝熙连送四晚的拜帖,这日在外会见, 彻底解去自己心上的疙瘩。即使偶然被陶心蔷发现帖子, 嘟囔着“奸夫□□有什么好见的”, 陶心荷也不为所动, 平心静气地来了。
“顾夫人……啪……啊, 贵客,里面请。”酒肆掌柜的认出了陶心荷, 直觉称呼后看到了对方冷凝的眼神,连忙作势自抽一个嘴巴,继续嬉皮笑脸延迎女客入内。
现下不过辰时,酒肆里已经非常热闹,男女杂处饮酒作乐,行酒令划酒拳百无禁忌。陶心荷轻轻皱了皱眉,不明白顾凝熙怎么流连此处,在同僚间落下恶名,然而她不发一言,心底讪言“干我何事”而已。
掌柜的一路嘴都不停,侧身引路,一眼朝前一眼看陶心荷:“承蒙顾司丞不弃,近日屡屡光顾,小肆蓬荜生辉,顾司丞还应下为我们画一面压堂京郊山水图。若您看得上小肆,常来坐坐,大约四五月间,就能见到成图了,顾司丞的笔墨,那肯定没得说。”
陶心荷淡笑不应,就听掌柜的唠叨,这十日里,顾司丞来了只喝一点点最淡的酒,雅舍里休息整晚直接去上值,好多人都说这是风流表率等等。
行了好一段弯弯绕绕的小路,掌柜的将陶心荷引到后院,此处别有洞天,数间雅舍错落分布,相互以扶疏花木、半透石门隔绝,倒是个清幽所在。
到了中间位置的一座雅间门前,掌柜的示意:“顾司丞将这间包了一整个月,现在已经在里面了,您请进。”
陶心荷请两名男子随从在门外守候,晴芳在前,敲门三声后轻轻推开,陶心荷提裙入内。
屋里是套间样式,左侧放着垂帘,后面说不定是卧榻,正中这间用来待客,明窗亮几,右侧大约布置成了书房,透过半圆垂花木门能看到书案笔墨。
从房门斜角视线望去,靠墙角的是一对大官帽椅,中间夹着一张平角花几。屋子当间的圆桌不大不小,配着四张精巧木圆凳,其中一张,正坐着顾凝熙,他身后几步处,站着识书。
听到小厮轻声的“夫人来了”,顾凝熙放下手中茶盏,看向门口,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前面的身着丫鬟服饰,向自己蹲福行礼却未出声,行礼退到一旁,完全显现出后面那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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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迎光而立,一身绛紫色袄裙衬得她婷婷袅袅,面容被上午的阳光更加晕成不可直视的剪影。
顾凝熙眯起眼睛凝住目光,仔细从来人身形轮廓去判断。
从身高来看应该是娘子了。可是怎么比自己记忆中的瘦上三分?
这人走得近了些,到了圆桌边,主动开口:“顾司丞,认不出来?你一封接一封送帖子,所为何事?”
是娘子那熟悉脆甜的嗓音。顾凝熙慌忙站起,扫视此人上下后,将视线微微压低,定在来人陌生的发髻上某个珠花上,情绪激荡,咽喉像是被堵住,半晌开不了口。
若是以往,他看娘子有时会定焦在她某侧耳垂,有时在翘尾髻的发尾,恰好与单看五官能够看分明的她樱唇位置齐平。今日发型的缘故,他找不到这两处锚点,顾凝熙觉得自己眼神角度不对,娘子也更添生疏。
陶心荷感受到男子飘忽犹疑的视线,不知怎地,更加释然,几载夫妇,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侈谈情意?她自行坐定,稳稳出声:“不必费力辨认,我是陶心荷。说吧,有何贵干?”
顾凝熙随之坐下,两人自和离之后首次相见,共处一桌,只要他大胆一些,就能探身抓住娘子的肩臂,是他心脏疯狂鼓噪的情景。
顾凝熙只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如同琥珀一样被封印起来。
然而,他知道不能,况且娘子是干脆利落之人,方才语气里好像已带了一点点不耐,顾凝熙“嗯嗯”清嗓后,柔声说道:“陶居士,别来无恙?我不是认不出你来,是一时忘形,不知说什么好,烦请见谅。”
“有话直说,我不愿与你多耽搁。怎么只有你在?不是说还有莫姑娘么?”
顾凝熙回头对识书说了什么,此时识书捧来一盒方正小巧的木匣,顾凝熙接过,放在桌上,推到陶心荷手边,解释道:“她随后就来。这是一点心意,陶居士……能不能收下?”
陶心荷看都不看一眼,嗤笑道:“顾司丞……觉得你我之间……还有心意可言?我们本该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我听了一些旧事,萦绕于心,又看你帖子里颠三倒四说要见我,便来和你痛陈一回,做个了结。顾司丞千万别自作多情,有什么情意,尽可对他人使去。”
顾凝熙浑身筋肉绷紧,像是被怪兽碾压一眼,连抬手都千难万难。他吞咽几下,才能出声:“陶居士,匣子里是上品沉水香料,未必逊色于吉昌伯府所赠。不谈心意,就当……就当……嗯,我做个作堂兄的,多谢你前阵子为宁娘婚事操劳的谢礼,不沾染一丝你我间纠葛,这样可妥当?”
“顾司丞倒是耳聪目明,还知晓吉昌伯府送了我们府上什么物件。宁娘婚事的话事人,我早已辞去,顾司丞是不是还不知晓?打着堂妹旗号,哼……罢了,暂且不论这点子琐事,你要和我说的话,现在可以说了。还是,你要等着新欢到了再提?”
顾凝熙苦笑一声,娘子的伶牙俐齿用在自己身上,还真是痛。
他再问一句对方近日有无发现身边出现鬼鬼祟祟之人,惹得陶心荷更加不耐烦,嫌弃顾司丞不知所云。
陶心荷冷声说:“顾司丞,你言不及义,有失以往言谈水准,让我怀疑,你是不是成日泡在酒肆里,喝坏了神智。按理说,我不该多言,不过,顾司丞,我们和离不到一个月,你摆出这副借酒浇愁的样子,旁人闲言碎语难免牵扯到我,令我和家人烦恼,还望自重。”
顾凝熙连忙辩解:“陶居士,我就在最开始几日试着饮酒,不过并未耽误公事。自上次休沐以后,我只是住在这里,再无烂醉,酒肆掌柜的可以佐证。有人嚼舌根么?我可以去对质,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偌大顾府,没有你,实在太过空落,我睡在其间,噩梦连连,这才……租住于此。”
话到最后,顾凝熙声音低落,眉眼低垂,以长叹结尾。多少长夜无眠睡复醒,多少举目四望心茫然,多少出声轻唤无人应,他都不能吐露人前,以免沾上摇尾乞怜的嫌疑。
“不用对我说,我不关心也不在意。”陶心荷作势起身,“顾司丞唤我来,却说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还是告辞为好。”
其实,陶心荷是带着问话来的,她想问,顾凝熙,你要纳妾,到底是对莫七七动心,还是可怜她?你怎么能独自轻率地做下这个决定?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老妈子、管家婆还是什么?
一进门,她没有看到最担心的男女对视的场面,莫七七还未到,陶心荷是有些满意的。本想趁机问话,结果,顾凝熙明明不识自己真面目,还时时处处做出深情款款的姿态,眼神又根本不在自己脸上,嗯……不像是程士诚大前日来陶府拜访时候那种火辣追随的目光。
与顾凝熙对谈几句,陶心荷觉得胸闷,看着昔日自己仰望的夫君,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动辄得咎,实在不舒服,想要问的腹稿也烟消云散了。
顾凝熙两步跨到她面前,一时没控制好步伐,离她极近,面对面各自低头的两人呼吸可闻。他喃喃说:“对不起,陶居士,是我失态,你再坐一阵子,好不好。嗯,今日……今日,其实是七娘想见你。她应该快到了。”
陶心荷半侧过身,避开满眼都是男子靛蓝色长袍的窘境。她能准确忆起这件衣服何时所制、费料几何,自己怎样细细摸过每一处针脚等,就连顾凝熙的鼻息,他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他自然下垂的双手,都是自己熟悉的。陶心荷的心头不是没有涟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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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终于听到这场邀约的来由,陶心荷顿时觉得,过往浸在骨子的熟稔都像突然长了刺,密密匝匝困住了她,方才的每一丝微微战栗都转成了滔天巨浪要吞噬掉她。自己实在是太过荒唐可笑了!
怎么会对一个为了新欢就约出被他伤透心的旧妻的男人,抱有哪怕一点点情绪?
第55章
“熙少夫人?”
背对房门的陶心荷,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弱弱的、试探的女声。
“熙少夫人”这个称呼,有阵子没听到了。在新顾府里,仆从们都是唤她夫人, 在外被称呼顾夫人, 只有在老顾府那边,顾老夫人尚在,孙辈的媳妇, 都是冠以夫君最后一字, 诸如然少夫人、熙少夫人、烈少夫人等, 当然平日里,然嫂子曹氏命令下人直呼她少夫人,也没有谁去挑理计较。
陶心荷敏锐发现, 她对面的顾凝熙, 眼神精准地看向房门处来人,毫不犹豫、不用试探地叫出了“七娘。”, 她便知来人身份了。
是莫七七, 是顾凝熙唯一用不同眼神以待的莫七七。陶心荷犹记得, 自己年前目睹两人巷口送别, 顾凝熙看着莫七七的璀璨目光, 成了自己藏得最深、最无法直视的梦魇。
今日,又要再旁观一次了么?
陶心荷缓缓转身, 与受惊小白兔一般站在门边不敢动弹的瘦弱姑娘, 四目相对。
莫七七一身素白孝服, 鬓边斜插着一朵小白花, 满满娇怯气质, 眼神晶亮地看着……陶心荷有些狐疑,轻轻向一侧挪了两步, 听到莫七七再次柔柔出声:“熙少夫人。”
哦,不是自己挡住了姑娘视线,莫七七眸含泪光,不是看着顾凝熙,而是锁定了自己。
陶心荷觉得匪夷所思。
严格说来,这是两女初见。即使莫七七从哪里听过关于自己的传闻,又怎么会一副见到救命恩人的感激神态?
陶心荷暗暗自嘲,莫非,她是感谢自己退位让贤,将顾凝熙全须全尾地让给了她?
莫七七看着前世善人陶氏,形容相貌与梦境中的她相差无几,一切的一切,说明系统告知自己的,都是真实发生在上一辈子的事情。
自绝时候额角的痛又铺天盖地而来,莫七七抬手捂住前世伤口位置,用找到亲人的撒娇语气三次称呼:“熙……少夫人。”
陶心荷暗叹,这般婉转柔嫩的语调,果然动听,自己却是无论如何学不会的。
她忍住突然浮上心头的酸涩,轻轻点头致意:“你是莫姑娘吧?久仰。”
顾凝熙连忙介绍:“陶居士,这位是莫姑娘,闺名七七。七娘,这就是陶居士,你不是有话要说么?居士等你好久了。”
闻言,陶心荷觉得亲疏里外太过扎心,一个眼刀飞给顾凝熙,然而男子一无所觉,继续说道:“陶居士,你再坐一会儿,好不好。七娘还曾专程登门顾府,想拜见你,那时才知晓,你……我……我们和离了。”
陶心荷简直不知从何埋怨起,气到胸口呼吸急促,上下起伏,几要甩袖走人。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棉布包裹递到眼前,上面细瘦的十根手指将布包捏得紧紧,伴随着的是莫七七充满讨好意味的解释:“熙少夫人,这是我为您做的一双新鞋,用了绸缎,绣了蝴蝶,您看看,喜欢么?”
陶心荷深觉,自己与另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情境之中。
她快要气炸了,准备不顾体面推开挡路的莫七七,夺门而出,顾凝熙却自言自语忘记为她斟茶,接着一手扶袖,一手翻出茶盏然后提壶,专心致志、稳稳地倒出一盏澄澈茶液,散发着热气,将玉色小杯推到她原先落座的位置,然后轻声请她用茶。
而莫七七就更加莫名,怎么,是送鞋成瘾么?当初认了义兄,这姑娘送过来一双男子布鞋,陶心荷记得自己因此气闷,吩咐下人锁好在库房里,等着十年、二十年后翻出来嘲笑顾凝熙的桃花债。
今日初见,又要送自己鞋子,何其可笑?
陶心荷终于冷下脸来,将碍眼的布包随手拂开,端坐回去,绷直腰背,双手置于膝上,用下巴点点空座,硬声说道:“莫姑娘,不敢劳烦。请坐,您劳动顾司丞千方百计约我见面,有何见赐?”
莫七七泪盈于睫,一眨不眨地盯着陶心荷,顺着她的话慢慢落座,将布包放在桌上解开,露出其中簇新的银朱色女子绣鞋,双手各托一只合拢,置于胸前位置,如同将自己的一腔赤城捧于掌中。
收回视线看着鞋子,莫七七呐呐说道:“熙少夫人,这是我托追云,找到您留在顾府的旧鞋子,比着大小打样、缝绣,想送给您。熙哥哥昨日才托识画告诉我,说您同意今日见面,我收工便赶了些、糙了些,不过是在鞋子后跟处,不显眼的。”
前世,莫七七为主母顾凝然夫人曹氏做了无数双鞋和其他女红,孰能生巧,自觉做鞋是自己最能拿出手的本事了,上辈子,她也自发为陶氏做过一双鞋子,但是还没来得及送出,便不堪欺侮自/尽。
今生一见故人,满脑子都是将绣鞋送出手去,圆满前世遗憾。莫七七心里,只有银朱色是否受陶心荷待见,花样讨喜不讨喜,完全忽略了陶心荷的神色。
陶心荷磨牙半晌,听到顾凝熙在一旁轻声提醒:“你要不要先饮口茶?”脑中像是一根弦“噌”地绷断,她端起半满的杯盏,重重往桌上一顿,不少茶液溅出,有两滴飞到她手背上,幸好还算温热,没有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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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姑娘!希望你能弄明白,我不再是什么熙少夫人了。为何不是,你应该清楚,一遍遍叫这个称呼,你居心何在?而且,我不稀罕你做的东西,什么围巾、抹额,什么绣鞋,我通通都不要!你若是只说这些,太让我小看你,也小看……顾凝熙了。”
顾凝熙见娘子突然重重动作,正从识书手里拿过干净布巾,准备帮她擦去手背水渍,听到这番针对莫七七却字字暗指自己的言语,一时愣住,布巾举在手里悬在空中,如同他难堪的心。
莫七七放下鞋子,还没明白问题症结,凭直觉回应:“您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随着熙哥哥,唤您陶居士可好?鞋子我是用心做的,比之前送到您府上的围巾、抹额用心百倍,穿着应该合脚舒适。或者,您喜欢别的什么女红?我都会一些,只是想做些出来,孝敬您,没有一点坏心思的。”
顾凝熙轻咳一声,低头用布巾擦去桌面流淌成水线的一条痕迹,手伸到陶心荷身前桌位,顿在那里,任由布巾吸饱残液。
他叹一口气,不敢看任何一位女子,出声缓颊:“陶居士,七娘没有坏心,只是不懂而已。她父母过世得早,小小年纪与哥哥相依为命,在规矩上粗疏了些。入京居住以来,给周遭邻人,不论男女,都送过鞋袜、里衣,换取近邻帮衬。我也是近日才知晓,所以,她送鞋子,不是我们一般解读的那种贴身私密的意思。”
莫七七似懂非懂,求助地看向顾凝熙,见对方视线只在地面,便不自知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自以为小声实则陶心荷都能听到,问道:“熙哥哥,我做错了么?不该送鞋子么?”
陶心荷看着两拳之遥的桌面上,横亘着顾凝熙如冷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抓握的不是毛笔而是布巾,他笔直探过来的手臂上,有姑娘牵扯住臂弯处的一角衣料,拽出一小圈褶皱来,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何其荒唐?顾凝熙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心态说话的?向她解释莫七七的言行做什么?怕自己误会了这位好姑娘?
陶心荷交握的双手各自紧攥成拳,吐息忽然粗重,心底恨声自问,自己是昏了头了吧,为何今日要到这里来,看这对男女彼此相知、郎情妾意?
顾凝熙感觉到对面女子的情绪变化,也感觉到了坐在他俩居中的莫七七的拉扯,心头慌乱一跳,连忙躲避挣开莫七七,顺势收回手臂垂到身侧,布巾刚吸收的水又滴落在地,“啪嗒啪嗒”,在凝滞的氛围里,清晰可闻。
他的呼吸也变得不稳,轻轻半抬头,看着陶心荷的领口,努力辨认繁复的刺绣花样,回思自己方才哪里说得不妥当,明明是想稍带自辩,他年前收到义妹赠鞋,但是两人并无苟且,怎么惹娘子更生气了。
陶心荷磨着牙,用尽最后一丝自制,说道:“我告辞了。”同时站起身来,动作没控制好 ,带倒了圆凳,“乒乓”做声,她也顾不得了,扭头快步走向门边。
莫七七发急起来,追在她身后,尖声叫道:“姐姐!熙少夫人,我想求你,回到熙哥哥身边,他不要我,求你收容我!”
将自己化成隐形人的晴芳已经帮主子推开了门扇,听到这般离经叛道的言语,一时忘记退下,就堵在门边,直愣愣看着莫七七,遑论被“收容”冲击到的陶心荷。
陶心荷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看立在桌前、一脸痛悔神色垂视地面的顾凝熙,看看近在咫尺、涕泪横流、就差伸手来拽自己的莫七七。
这对男女,曾经眉目传情,更要纳妾登堂,自己不愿意掺和其间,已经退避三舍若此,怎么还是避不开逃不掉?
自己想要的放下心结、释怀新生,能在这样的局面中求得么?
第56章
深深呼吸了好几口, 陶心荷将视线定在莫七七鬓边白花上,才找回说话的声调:“莫姑娘,听闻令兄过世, 还请节哀。念你伤痛过毁, 方才言语悖乱,我就当没有听到。”
莫七七尚且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得“悖乱”了,再次哀求:“熙少……您别走, 陶居士, 我方才说的, 都是真心话。我哥哥在二十二那日入土了,我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熙哥哥, 他说……呜呜呜……他说, 不能纳我,所以, 陶居士, 我只有求你垂怜了。”
顾凝熙到底在玩弄什么花样?陶心荷听得更加分明、心头却更加懵懂, 缓缓收回要出门的身子, 回视顾凝熙, 看他开口又闭合,欲言又止, 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
是他执意纳妾, 自己断臂求体面, 完成了和离。
本以为, 以后再听到他的消息, 可能就是他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结果,和离以来, 他时不时出现在周遭人的言语中,比如借酒浇愁长居在外、扶助孤女送行义弟棺木、豪掷千金买香料等。
香料是送给自己的,陶心荷有些意外,却不屑一顾。迟来的讨好有什么意义?
赠礼并非投自己所好,夫妇三年多,自己一向喜欢木樨香,为了他的喜好才熏染沉水香,顾凝熙真是一无所知。更何况他自己提到吉昌伯府赠礼在先,说明只是邯郸学步,更不见诚意。
说是想见自己,结果却是受命于莫七七,替他所谓的义妹也好、爱妾也好,出头来找旧人,陶心荷知道的瞬间,觉得恶心坏了。
然而,莫七七却说,顾凝熙反悔了,不愿纳她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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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心中有两股声音在争斗。
其一尖声利叫:“他们一对男女的纠葛,不要再听、不要再问了,说不定三天好两天恼的,过阵子他们就甜蜜到一处了,毕竟顾凝熙为了她,亲口说要纳妾。”
其二沉稳驳斥:“兼听则明,你都能给晴芳禀报的机会了,今日也是要来听听他们的说法,何妨静听之后,再做判断?”
其一气急败坏:“你都和离了!好好置身事外不行么?脸盲男子,配一个他唯一能看清楚脸的女子,简直天作之合,你另寻自己归宿才对。”
其二老气横秋:“你爹说的对,顺心而活。你其实还没过去心里这道坎,必须直面他们两个,是非曲直弄个分明,才能走出人生下一步。”
……
见陶心荷垂首久久不语,顾凝熙缓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很小心,好像陶心荷一有什么动静,他就会停步一般。
立定在陶心荷身前,顾凝熙嗅闻到的是与从前不同的、清新甘甜的香气,说明他方才没有闻错,娘子确实放弃了沉水香。
他猜测,娘子是因为自己,迁怒到了衣饰熏香。既然如此,他要牢牢记住娘子身周的新气味,改日到香料铺子里选购同款,再送一回才行。
余光扫一眼在桌上闲置的沉水香木匣,顾凝熙明白,今日从他提及赠礼,好像就一路搞砸了,惹娘子气怒至极,连圆凳都带翻,这是从未发生在她身上的。
百般头绪,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挽留娘子是心头最迫切念头,多看她一两眼、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好的。
“陶居士,你顺顺气。七娘执意见你,我也不晓得她所求,方才听闻,既觉意外,又感羞惭。是我没有处置好,牵连到你,十分抱歉,请你……不要介怀。”
顾凝熙觉得,眼前的女子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自己的怀抱在呐喊着空虚,需要搂嵌荷娘入怀才能解渴。
她仿佛柔顺一如从前,不动不言,垂首露出一截柔美白皙的颈段,犹如天鹅折颈,美不胜收。顾凝熙忍不住,说着话,探出手来,覆在陶心荷右肩肩头。
手掌像是得到了圆满,五指相扣的弧度,恰是佳人肩骨曲折的线条,顾凝熙几要落泪,他的罪孽被清赎了么?上苍将娘子还给他了?
沉思中的陶心荷,被肩膀处的碰触拽回心神,抬眼就见顾凝熙线条分明的下颚,自己整个人被他虚虚拢在怀中。
陶心荷又气又羞,脸孔涨红,抬臂抖肩,甩去男子大掌,厉声喊道:“莫碰我!”然后踉跄后退,却不防脚边正是门槛,上身后倾,即将摔倒。
顾凝熙直觉之下,一把搂住她柔韧腰/肢,体温相融,手臂使力,衣袖之下筋肉贲起,将陶心荷搂抱回来,用另一手握她小臂,扶她站正。
在陶心荷咬牙切齿“登徒子”的呵斥下,顾凝熙即使没有接受到她恍若杀人的视线,也讪讪松手,后退两步,担忧问道:“荷娘,没有绊到吧?腿痛不?”
陶心荷胸口起伏不定,心想难道我是送上门来被你顾凝熙动手动脚的么?还叫我闺名?今日会面,简直糟透了!
莫七七方才被这夫妇之间诡异的气氛所摄,恰如前世自己旁观时的感觉,他们之间再插不进去别人,一时之间亦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才像是被解了封印,她自动撩裙,蹲/身请命:“陶居士,方才看您那架势,只怕小腿肚子被磕出青紫都有可能,我帮您揉开淤血可好?”
陶心荷低头看去,莫七七就要上手摸到自己小腿,她吓一跳,不过记住了身后是门槛,往侧旁躲了一下,好歹拉开了与顾凝熙、莫七七的距离,晴芳悄悄扶住她。
这两人不按常理出牌,自己也应对失措,陶心荷颇感无力,只想快些结束眼前局面。
她努力忽略腿部的痛楚,将半身重量交给晴芳,维持着最后的教养,对着低矮处的莫七七发顶,说道:“完全不必。莫姑娘,你方才说的话,令我费解。顾凝熙纳不纳你,是你们之间的事务,我再不是顾家媳妇了,请不要攀拽于我。”
再调转视线,陶心荷定定注视顾凝熙,艰难吐露心声:“顾司丞,顾凝熙,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你,说要纳妾的也是你。同意和离的是你,弄出为旧情酗酒名声的也是你。你让我,迷惑不已,我本想今日问你,听个究竟的。结果,你们俩又唱起了纳妾拉扯的戏码,彻底将我搞糊涂了。”
顾凝熙一字一顿,难堪自陈:“都是我的错,是我思量不周。”
“思量不周”。陶心荷心想,最大的解释,不过就是这四个字了。顾凝熙不擅长处理人际往来,自己帮他打点许多,非常清楚他的弱项,他考虑不到别人的需求、情绪,只会凭借天生本能笨拙应对。
只不过,纳妾这桩在她看来踩到底线的事情,被他用“思量不周”带过,甚至包括了莫七七提及的反悔纳妾,陶心荷觉得心底直冒凉气,顾凝熙,不仅不珍惜自己对他的情意,连对他特殊的莫七七,也不珍惜么?
对这样子浑然天成没有心的人,讨要什么解释?自己的执念,对象却是这么一号人物,简直是个笑话。
陶心荷冷笑道:“顾司丞思量不周的事情,可真不少,是我奢求了。不过,还是多谢你,以及莫姑娘,你们让我知道,我不是败给了新生出来的男女情意,是败给了眼前男子特有的薄幸,心绪别有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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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直觉,娘子的思绪到了他触碰不到的地方,就像娘子整个人,即将利落离开,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一样。他不知该怎么挽救,只能抓住对方言语的吉光片羽,微弱辩解:“我对七娘,从无男女情意,天地可证。”
莫七七再听一遍,已经没有初时的震动,她维持着蹲姿好一阵,觉得脚麻,探手撑住不远处高高的木头门槛,挪坐到上面,按揉敲打自己伸直的一双小腿,无意间将门口堵住。
莫七七仰脸嘟着嘴,以自来熟的语气看着陶心荷抱怨道:“陶居士,您可是亲耳听到了吧?熙哥哥当日对我说这话时候,我哭了整整一天。所以我要另谋出路,他的妾,我当不了,感觉他的义妹好像不如您的义妹。您能不能认我当妹妹啊?听说您有两个亲妹,再多一个岂不是更热闹?我肯定更乖巧听话的。”
陶心荷自以为看透了顾凝熙,心底凄凉、释然交错滚动,撩话之后便要离身,却见小姑娘大大咧咧坐在了门槛上,超过了她对女子行为的认知,遑论听到莫七七自请为妹的言语,陶心荷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应对。
晴芳观察主子神色,碎步上前,在莫七七耳边说了什么,轻轻扶她坐回圆桌。
顾凝熙听着莫七七话语,眼睛扫过她,微微笑起,轻喃“原来七娘打的这个主意。”说罢立刻将视线转回陶心荷处,却没法定在她脸孔上,不知所措地等候下文。
男子容色出众,皎如云间月,洁如海中波,即使髭须杂乱,也不影响陶心荷看清楚,他璀然生光的双眸,似乎含情万缕,唇角勾出微妙的弧度,残留着惊讶和轻松的笑意。
怎么,他是认为,莫七七提了个绝妙的点子么?他不觉得荒唐滑稽么?
陶心荷真的没有力气再与这两人嚼缠,用气声最后说:“我不缺妹妹,不论是妾侍的妹妹还是什么义妹。你们两个说完了吧,我也无话好说,各自安好,再也不见。”
顾凝熙面色大变,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liJia
他本以为,今日莫七七和自己同在,慢慢与娘子解释清楚,纳妾的提请是自己惊慌错乱的决定,自己从未变心,是不是多少能挽回一部分娘子心意?
虽然仇家之事碍于七娘要求,暂不能提,但是经过今日的转圜,也许娘子愿意等等自己,给他重新追回的机会?
可是,娘子从进门的云淡风轻,到现在的话音微弱而愤恨,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顾凝熙不断在脑中回顾几人的言语。可惜只有莫七七的表情是清晰的,他能对应上,而娘子,每句话之间的关联,顾凝熙还在揣摩。
“娘子!”他回思未果,抬头就见陶心荷越门而出,着急喊出心内称呼,同时抬脚去追。
陶心荷回头看他一眼,狠狠咬唇,像是想甩掉不喜欢的记忆一样,提裙快跑起来,希望将顾凝熙远远甩在身后。
“娘子,路不直,小心!”顾凝熙不知该不该追,生怕惹她更加厌烦,然而又舍不得她,慢慢踱步前行,眼睁睁看着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只好放言高声提醒。
陶心荷抬手捂耳,一下被骤然放下的裙摆绊住,险些失去平衡,连忙伸手想抓扶路旁粗直的树干。
入手的,是一条滚热的男子上臂,有人撑住了她。
伴随着的,是一声惊喜男嗓:“阿陶?”
第57章
来人正是吉昌伯程士诚。
他正月十六举止发自内心, 略显粗莽,吓走了佳人,正月二十迎来了陶成员外郎,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密谈一番, 到底是久经沙场、能降服各路兵马的程士诚更胜一筹,将陶成拉到了自己阵营,那时送父女两人出门, 他颇有胜券在握之感。
然而, 之后他再去陶府拜访, 要不然就是扑空,下人们恭敬地报说陶居士出门办某事,要不然就是陶成气喘吁吁从工部跑回来接待他, 说自家女儿需要时间,
直到大前日,他听到陶府随从密报, 居士正在府中陪弟妹家的长辈, 陶成去往京郊当天无法来回, 程士诚赶忙登门, 陶心荷不想被亲戚发现端倪, 只好托辞一番,出来见他一面。
时间仓促, 陶心荷拿着他送过去的沉水香料, 掷回到程士诚怀中, 说的是:“无功不受禄, 这等厚礼, 请伯爷收回。”
程士诚想同她多说几句,还未开口, 陶心荷就跟敏捷的兔子一样,躲到了门外,留下令下人好生招待贵客的言语,自己却以内院另有女客为由,在门外草草告辞。
程士诚空等了好一阵,又不能真的冲进陶府后院找人,只好喝罢两盏茶,怏怏离府,临上马车前,陶府管家恭敬有礼地将沉水香木匣又给他捧出来,说是贵客遗落在花厅的物件,主子让他紧赶着给送到车上。
程士诚气极反笑,明白陶心荷一直在暗处等着他走,连他没拿东西都知道。他不为难下人,客气谢过后将木匣随意扔到车厢里,请管家转告给陶居士一句话:“我心至诚,来日可知。”
今日,又是他安插在陶心荷身边的侍从之一,传信到吉昌伯府,说陶居士去酒肆赴会,极有可能见得正是顾凝熙。
程士诚闻言,唯恐两人旧情复发,紧赶慢赶到了向阳酒肆,在前面被掌柜的好一阵歪缠吹捧,却问不出顾凝熙所在。
程士诚不耐烦起来,自己穿堂过院到后面来,想着一间一间找过去,总能有收获,后面跟着频频拭汗、小声赔不是的掌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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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打,他刚敲了两间雅舍房门,对陌生客人道了打搅,走回主道上,就见心心念念的佳人从远处小跑过来,转瞬即至。
陶心荷生怕顾凝熙追过来,大庭广众拉扯不好看,心思都放在后头,被他“娘子”一喊更添烦乱,险些绊倒,程士诚英雄救美,凑到她身前,扶住了她,轻声唤“阿陶”,赢得了陶心荷的注意。
陶心荷突然觉得,阳光晒在身上火辣难忍,让她直想躲,就像不期而会的眼前男子的眼神。
她不自在地缩回素手,敛容整理衣裙,轻声道谢后,又问一句:“倒是巧,伯爷也有雅兴来喝酒?”
程士诚自从在她跟前表露心意之后,再不装温良,朗声笑道:“我听说阿陶在此,特意来寻你的。”
顾凝熙见娘子顿住,与一壮年华服男子交谈,仿佛关系密切,他心内百感交集,慢慢追来,正好听到程士诚这一句,男子声音似曾相识,更添愁闷。
“荷娘……你没事吧?”顾凝熙轻声细语,站在陶心荷三步之外,问出关心的问题。
陶心荷看着眼前两名男子各占胜场:
顾凝熙如同青竹,高挑劲瘦,四肢修长,肌肤如玉,面容俊美,有端方君子相;
程士诚像是巨石,高壮结实,手脚宽大,蜜色脸容,轮廓冷峻,颇显武者气质。
但是,都是她看到就头疼的人物,还凑到了一块儿,陶心荷只想快些离开。
两人之中,她好像更厌烦顾凝熙一些,便先回应他道:“不劳尊驾过问,方才话都说清楚了,言尽于此,你快回房吧,有人等你。”
然后,陶心荷扭脸对程士诚说:“不知您听谁说的?怎么我身边有耳报神么?若无要事,容我少陪,这就要离开了。”
“我陪你,可好?”两名男子声线不同,一莹润,一低沉,却异口同声说出五个字来。
陶心荷反应了一瞬,方才听清楚他们说了同一件事,看到两人面色又不约而同都冷凝下来,终于明白,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觉得尴尬。
顾凝熙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这名男子是不是对荷娘有意?言语亲密,态度热烈,他是谁,什么出身,什么来历?
他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自己还没找到仇家,七娘尚未妥善安置,万一在此期间,荷娘对他彻底死了心,或许如今已经死心了,心底走进了别人,他的后半辈子,该怎么办?他想象不到没有荷娘的未来,该是多么晦暗。
顾凝熙一般不主动同人打招呼,因为叫不上名号,不论初见还是重逢,与他而言区别不大,因此总是藏拙,被误传成骄矜。眼下他一反常态,即使心底感觉这人是见过的,还是挺直了肩背,颔首致意后,提声问道:“敢问尊驾是?”
程士诚正用目光一寸寸细细打量陶心荷神色,想猜出她与前夫会面后的心情,却突然听闻顾凝熙的问话,不由得骇笑,应道:“官场里传言,顾司丞目下无人。我在初六那日初见阁下,还以为传言不尽不实,你明明是谦虚有礼的大好青年。结果,今日,顾司丞就给我下马威了?装作不认得我,顾司丞颇有快感么?”
不知为何,陶心荷替顾凝熙窘迫起来,像是被嘲讽的人是她自己一般,过往她伴在顾凝熙身边的时候,总是提前附耳告诉他来人身份,绝不会出现这种局面的。
犹豫了一下,陶心荷敏锐看到顾凝熙额角沁出细汗,心底咬牙唾弃自己,然而面上还是低声打圆场:“顾司丞,这位是吉昌伯爷,我们曾去他府上,帮宁娘谈过婚事,程嘉是他义子。”
声音更低,她再对程士诚说道:“伯爷,顾司丞天生有疾,不能辨认面目,因此识人上总是差些,并非故意挑衅。”
话到此处,突兀断掉,“请伯爷不要介怀他”、“请见谅他”这种收尾的求情意味的语句,陶心荷实在说不出口,她以什么身份立场为顾凝熙求情?
阳光更加毒辣起来,陶心荷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她强笑一声,说道:“我府中还有事,这就回去了,你们自便。”
说罢,陶心荷微提裙摆,再不看两人一眼,低头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前行,她的丫鬟、随从向两位男子施礼后跟上,四人渐行渐远。
顾凝熙心底是想追的,然而荷娘方才躲他那么明显,更有劲敌在伺,他勉强定住了脚步,目送娘子婀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终于转头,向程士诚行了下官见上官的礼节,称呼道:“城伯爷,恕我方才失礼。”
程士诚想着来日方长,择日不如撞日,先将顾凝熙说退了也好,因此一动不动,没有追随陶心荷,此时沉吟一阵,才回应:“是我擅自揣测了,原来顾司丞有疾,那就怪不得了。相请不如偶遇,我有意请司丞喝酒,不知可有这个荣幸?”
莫七七在房里等了好一阵,自己琢磨不明白陶氏怎么就气鼓鼓地跑走了,还问一直待在屋角的识书,识书有口难言,姑娘啊,你在夫人心里,应该是破坏了她与主子爷的小妖精,结果你神来一笔,要当人家妹妹,夫人必然以为你在胡言乱语,说不定以为你是炫耀或者别有居心,能不生气么?
莫七七问不出所以然,纳闷地出了房门,走走停停,没发现陶氏踪影,却看到熙哥哥和另一名男子沉默相对。
她自觉走到顾凝熙身旁,缩起半个身子,探头轻声问道:“熙哥哥,你在干嘛啊?对面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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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自然看到了来人,联系起偶然传到自己耳边的小道消息,说顾凝熙被外头女人迷昏了头,正妻都不要了等等,自然猜到了,这个怯生生的女子,就是导致陶心荷主动提出和离的引子。
好奇之下,他难免多打量了莫七七几眼,莫七七感觉到了,将自己整个人藏到了顾凝熙身后,轻轻拽住他的衣角。
顾凝熙听着程士诚言语,总觉他有些阴阳怪气,收到饮酒邀约,想起他方才独特的“阿陶”唤法,娘子还默许,豪气和怒气顿生,仿佛忘记了自己的酒量,便要应下,刚出口说个“我”字,便被莫七七打断。
哦,对了,七娘还在,顾凝熙方才满心都是要探问吉昌伯与娘子的关联,险些忘记此事。他回头看莫七七一眼,忍不住叹息一声,将自己衣摆救出,示意莫七七站在自己身旁来。
然后,顾凝熙平生第一次,对旁人介绍道:“让伯爷见笑,这是我义妹,莫姑娘。今日我们兄妹有事,下次再陪伯爷畅饮,可好?”
义妹?程士诚没想到,顾凝熙会大大方方介绍这个姑娘给他,怎么不是新宠?还搞了这么曲折的名分出来?
“伯爷?你是什么伯啊?”莫七七咬唇轻声问道,大眼睛盯着程士诚看,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 见到这么高贵的人呢。
程士诚有些怀疑,莫非顾凝熙新宠另有其人?不是眼前这位?若是说顾凝熙为了这样子天真质朴的姑娘,气到陶心荷和离,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据他观察,若论五官俏丽,这位莫姑娘或许稍胜阿陶半分,大眼小嘴,搭配出楚楚可怜之感。而阿陶的细长眉眼,并非时下众人追捧的善睐明眸。
身姿方面,阿陶近似杨妃,丰腴合度,肌肤莹润生光,如同凝脂。莫姑娘像是还没长开,干瘦干瘦的,硬要说风韵就是笑话了,也许有人就好这口?程士诚不予置评。
然而以言谈举止来论,阿陶多么娴雅温婉,何等大方得宜,这姑娘拍马都追不及。
顾凝熙面露尴尬之色,轻斥一声“七娘!”即使人情鲁钝如他,也知莫七七问话不妥。
程士诚摆摆手,先对顾凝熙笑说:“令义妹一派纯真,顾司丞有其相伴,何等解忧。阿陶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小妹妹?”话里最后带刺,也是暗暗探问三人之间关系。
不待顾凝熙斟酌词句回答,他微微俯/身,看着莫七七眼睛答道:“莫姑娘,是吧?皇上赐我家封号吉昌,我袭爵,从我父吉昌侯,降等到吉昌伯,这样说,你可明白?”
莫七七闻言,瞪大了双眼,前世在老顾府里听闻的只言片语涌入心头,脱口而出:“吉昌伯不是永盛三年正月里病死了么?”
眼下,正是永盛三年,正月三十,正月的最后一天。
顾凝熙惊天动地咳嗽起来,稍稍平息,连忙致歉:“她胡言乱语,伯爷见谅。快道歉!”
莫七七如梦初醒,连声“对不起”。
程士诚却揉揉鼻子,追问道:“莫姑娘,方才何出此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莫七七胡乱搪塞了过去。
当时, 吉昌伯看着她的眼神,锐利无比,仿佛没有顾凝熙在身边的话, 他就会直接将莫七七带回自己府中拷问了。
莫七七好生害怕, 暗自警醒,以后前世今生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能说, 免得被人当妖怪抓起来。
与程士诚告辞, 从酒肆出来, 顾凝熙送她回去莫家小院,一路神思不属,对于莫七七的询问:“熙哥哥, 吉昌伯会不会抓走我啊?”好像没听见一般。直到莫七七使劲抓住他衣角摇晃, 顾凝熙才从对娘子的回忆中醒过神来。
可能由于能看清楚莫七七面容,她撒娇、痴缠、躲羞的各种碰触, 顾凝熙会少些防备, 也没有汗毛倒竖的感觉, 不像是小厮、丫鬟们, 不报姓名近身他会弹开。
但是, 既然决定回归义兄妹,莫七七不懂男女分际, 顾凝熙是懂的, 其他人更是能看能猜, 又想着上午娘子被别人扶稳起身的那瞬间, 自己目眦欲裂却自觉无立场过问的难受心情, 顾凝熙稳稳地拂开莫七七的手,退开离她两步远。
“七娘, 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厚颜……教导你。你是姑娘家,和女子相处动作亲密些倒还好,与男子,不论是谁,包括我,以言语交际即可,不要动上手脚,对你不好,影响声誉,明白么?”
莫七七低头,两手食指相绕,闷闷应声,过一阵又抬脸问:“熙哥哥,你真的不纳我?我今日看到你对着陶氏的眼神了,与看我不同。你看我,目光是准的,锁在我脸上一样,嗯……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你看眼睛是眼睛,看我嘴是嘴,分着看,看得可认真了,总让我喜滋滋的。”
顾凝熙苦笑,还是自己管不住眼神,太放肆了,一切今日痛心,都是由此而起,他刚想认错,开口了“我”字,莫七七就自顾自往下说。
“今日呢,你看陶氏,好像不怎么看她的脸,但是眼珠子像是粘在她身上一样,上下左右,身周四遭,我不确定你在看什么,就知道你的视线里都是她。有她在,你今日就扫了我一眼,也没停留,又调回眼光到陶氏那里了,就好像看绝世大宝贝一样。有了这对比,我感觉啊,我对你可能很是特殊,然而远远赶不上陶氏在你心上的分量,对不对?”
没想到小丫头看着莽愚直憨,居然还有这么细的观察心得。顾凝熙自己无所觉,被莫七七点破一直在看娘子,倒有几分羞赧,左顾右盼,颧骨处还是浮上淡淡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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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偷瞄他,自然没错过这份景观,觉得眼前男子真是好看,是她平生所见最英俊的人了,可惜,就像是恶心的顾凝然前世常念叨的“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听熙哥哥说百遍心上人,不及旁观他与陶氏互动一上午,莫七七真真切切明白了,熙哥哥说他会为陶氏守身如玉的真诚和分量。
顾凝熙陪她进了小院,关好院门,任由识书和留守的丫鬟们忙里忙外,他接续前言,对莫七七说道:“七娘,我应该与你说过,你是我在这人世间,唯一能看清楚的一张面容,自然特殊,但是仅止于此,我对你,从未动过邪念。自然与娘……陶居士不同,不可比较,你明白么?”
“我觉得,陶氏没比我好看到哪里去。”好像被激起了逆反,莫七七嘟囔道。
顾凝熙摇摇头,叹息道:“不在于容貌媸姸。”他清晰地看到莫七七迷茫的神色,换了种说法:“就是说不在于美丑。”这种根据旁人反应调整自己言行的体验,不可讳言,确实是莫七七给了他独一份。
那又如何?见到娘子,想到娘子,他心脏的激烈跳动不是假的,身心的强烈渴望不是假的。
虽然他还不能精准跟上娘子所思所想,有时候像个榆木疙瘩,自提出纳妾那日起,屡屡将场面弄糟,但是他们琴瑟和鸣、夫妇相得过了三年多,顾凝熙相信,前段时间是娘子在努力,他只要学着去理解去成熟,定能重回恩爱的。
只要他够快,不要给吉昌伯足够乘虚而入的机会。
顾凝熙一念及此,便问莫七七道:“七娘,你今日如愿,见到了陶居士。能不能,将欺负你的恶人情形,告知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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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回府路上,想起方才会面,越想越觉混乱,尤其是自己近似落荒而逃,留下那两个男人,程士诚会不会对顾凝熙胡说些什么。
顾凝熙会不会以为,自己见过吉昌伯的第二日就坚决和离,有他的因由?进而怀疑自己的品德?
陶心荷呻/吟一声,轻轻靠住车厢壁,闭目揉眉心。她一边痛恨自己何必在意顾凝熙怎么揣测,一边又不愿意落人口舌,哪怕是前夫。
怎么办?总不能现在返回去,问他们谈了些什么吧?
留待日后?或许,两个男子不过点头寒暄就交错而过,自己再去问哪一方关于今日的详情,好像都不妥当。
她觉得今日的顾凝熙颠倒错乱,在人际方面依然一塌糊涂,与记忆中没多大差别,以为自己求到了心安,本想就此放下,可是最后留下了吉昌伯这个隐患一样的尾巴,她又牵肠挂肚起来,像是画蛇添了足,总是想给它改正。
都怪吉昌伯!
陶心荷将心思转到这人身上,大庭广众下毫不犹豫摆出深情款款的姿态,就差昭告天下,他对自己动了坏心思了。凭什么?自己明明不愿意,拒绝还不够斩钉截铁么?
尤其是今日,在顾凝熙面前,被程士诚拉扯暧昧,陶心荷更觉难堪愤恨,情绪来得强烈又来由不明。
他像是螳螂捕蝉一般找到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回到陶府,陶心荷叫来留守的另两名随从,细细询问,终于有人承认,他们按照伯爷要求,偶尔传个信儿回去。
这都是傻弟弟受了顾凝熙鼓动,盲目托付到豺狼门上,将吉昌伯的耳目引回了府中。
陶心荷长叹一声,直入陶沐贤院落,将难得书院放假回来陪媳妇的弟弟用托辞请出来,难得发了火,疾言厉色训了陶沐贤几句,勒令他趁着今日假期,去与程嘉交割清楚,将人退回去。
“程嘉不晓得是帮凶,还是不明情由。总之,你还是客气些,以推拒为要。若他执意不收人,就说我们陶府庙小,容不下大佛,他再纠缠,就让他找他义父问退人缘由去。”陶心荷嘱咐弟弟。
陶沐贤听姐姐说了半截子来龙去脉,虽然气愤这四人吃着陶府的饭,却向其旧主报这边女眷的行踪,对于动机却不甚明白,挠头问道:“姐姐,请程嘉安排人过来保护你们,是我主动提的。程嘉,或者依你所言,吉昌伯爷,为何要打听你的动向呢?你一不当官二不从商的。”
碍于女子羞窘,陶心荷没有明说,那是因为程士诚想当你姐夫!
她对父亲能够直言相告。看着弟弟疑惑的眼神,要谈自己的追逐者,陶心荷却觉难以启齿,支吾了一阵,只好说:“父亲知道,你问爹去。”
自觉把话交代清楚了,陶心荷打发弟弟快去快回,自己转身进去,陪弟妹洪氏闲谈。
她很高兴看到,经过大半月的卧床休养后,洪氏气色转好,大夫也说胎相稳当了,二月再躺七八天,就能下地,适当活动了。
陶沐贤想去找父亲问清楚情况才好应对,结果陶成在书房里,研究卡了壳,正是烦躁不堪时,听到有人敲门,怒吼一声:“天王老子我也不见!”还扔了个什么东西砸在门扇上,嗙啷作响。
陶沐贤摸摸鼻头,自认比天王老子差远了,乖觉地放弃打扰父亲的念头。
这样一来,他莽撞请托了并不熟识的程嘉,不到一月,又要亲自去打脸拒绝,缘由还没完全弄明白,陶沐贤觉得心里不大有底。
不知怎地,他转念想到了三妹,蔷娘比起自己,是不是与程嘉更熟络些、更好开口?
于是,兄妹二人一拍即合,像是结伴游玩一般,高高兴兴坐车去吉昌伯府拜访,有默契地没有告诉长姐,陶心荷暂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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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午间开膳,听闻陶沐贤和陶心蔷一并出门,陶心荷隐约有不妙的预感。
在衡量自己追去吉昌伯府却被程士诚当着弟妹面纠缠,和任由两个算是长大了的孩子去办一桩不算烦难的事情之间,陶心荷忧心忡忡地选择了后者,代价是一下午在府中坐卧不宁。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陶心荷设想了好多情形,比如程士诚不顾颜面,对弟妹挑明要追求自己;比如陶沐贤碍于少年人情面,没能开口退人,又将随从领了回来;比如蔷娘收不住自己心思,被程嘉,甚至精明的程士诚发现了端倪。
每一种设想,都让陶心荷心头鼓噪,深悔自己之前考虑不周全,放任年轻人去办事。
等到天擦黑,陶心荷终于忍不住,吩咐备用车辆拉她去吉昌伯府时候,陶沐贤和陶心蔷回府了,两人神采飞扬、喜气洋洋,陶沐贤甚至打了个酒嗝。
陶心蔷见到府门口的姐姐,没有多想,只是飞扑过来,搂住陶心荷,笑着嚷道:“姐姐,吉昌伯爷,邀请咱们家二月中旬,与宁娘家一道,去他京郊庄子上玩耍几日。哥哥算着那时候,嫂嫂应该能出门转转了,已经答应了,我开始盼着那时候了,姐姐你看,这是帖子,伯爷说了,您肯定会去的,对不对?”
第59章
程士诚曾经提过, 要请他们出京玩耍,陶心荷当时拒绝了。实在没想到,峰回路转, 今日弟妹过府, 又应下了这桩邀约。
她颇感头疼,任由陶心蔷挽着自己手臂往府里行去,一个指头戳在妹妹侧面脸颊上, 却舍不得用力, 惹得陶心蔷嬉笑着躲痒。
陶心荷轻声训她:“你哥哥愣头青, 你怎么跟着裹乱?你嫂嫂一心保胎,先不说她愿不愿意跋涉到京郊。你呢?还没婆家,而且心思浮动, 别反驳, 你知道姐姐什么意思。”
陶心荷再侧身戳妹妹额角一下,一样没用力, 只是提醒妹妹专心听。走在后面的陶沐贤正摇头晃脑费力辨认路途, 根本没注意前面的姐妹俩在聊什么。
陶心荷悄悄地继续:“所以, 吉昌伯为程嘉和宁娘制造相处机会, 咱们家跟着凑什么热闹, 尤其是你。你们兄妹俩,还替我和弟妹答应, 就更加不妥。届时我们不去, 你哥哥肯定在书院里出不来, 难道你, 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家, 真就单独出门去?”
“姐姐,你别不去啊!”陶心蔷使劲摇晃长姐的臂膀, 嘟嘴撒娇。
陶心蔷脑中回忆起做客情景。
初见面的吉昌伯和善可亲,对她这个小姑娘尊敬客气有加,一口一个“陶三姑娘”,仔细听她说话,还特意问候了她的脚伤,让陶心蔷感觉心里暖暖的,慌忙起身谢过伯爷陆续赠来的零碎物礼。
伯爷朗笑好几声,连说不值一提,这才将陶心荷为程嘉和顾如宁婚事操忙的事情娓娓道来,陶心蔷对姐姐的认识加深了一层。
伯爷又说了一大通,总而言之,就是夸陶心蔷是个能说善道的好妹妹,必然能劝动陶心荷一同去京郊山庄游玩,不知不觉就将说服的重担压在了小姑娘身上。
陶心蔷对姐姐念叨个没完,抱怨她和宁娘都不说亲事话事人的事情,先发制人,看姐姐自知理亏,垂首不语,便趁热打铁,又撒娇又求情,直到走进陶沐贤院落,话还是连绵不休。
陶心荷多少有些意动,如果不是吉昌伯程士诚主导,她说不定就松口答应了。
做了顾家妇三年多,为婆母守孝整三年,根据孝道礼仪,她和顾凝熙并没有出外游玩过。再者顾凝熙生性闷宅,并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陶心荷以为,出了孝,自己也不过就是京城宴席各处打转而已,直到将来生儿育女,更没时间和精力出行了。
但是,嫁人之前,陶心荷当陶大姑娘的时候,二妹、三妹包括弟弟,总是歪缠她,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赏景、冬日猫暖,总能找到理由,求她带着出京,到附近省城县村游玩小住,持续了好几年。
所以,她本身是不排斥照顾、张罗数人出京踏青小住的。
被陶心蔷纠缠不过,她终于说了模棱两可的话:“先送你哥哥进屋,给他灌下醒酒汤,别薰着你嫂嫂。蔷娘有能耐,去跟你嫂嫂说说,看她愿意去不。”
陶心蔷闻言,蹦蹦跳跳喊着“嫂子”冲进屋去,陶心荷歪头看着少女背影,忍不住回想自己十六岁时候的模样,好像是丧母两年多,自己努力绷着脸,生怕出差错,日日战战兢兢掌管全府的内务吧。
她无声轻叹,立定门前,等陶沐贤在下人搀扶下慢慢行来。
陶心荷缓神,冷声训导弟弟:“你怎么带着蔷娘去伯府了?明知府中有妻子在等,你还喝得醉汹汹,明日怎么早起去书院啊?”
陶沐贤傻笑一声,对着姐姐拱手作揖,认错连连,说道:“程嘉对我认错了,说是不晓得那些随从会传信给他父亲,他知道这样不对,说是羞于见我,之后重新找人再介绍到府上来。姐姐,这段时日,没有宵小出没吧?那些汉子是不是多少起了些看家护院的作用?你别生气,好不好?”
“本来就天下太平!京城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许多歹徒。陶沐贤,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况且是听了那个人的提醒。待你明日酒醒,快些修书一封给程嘉,不要再引荐人来了,咱们陶府不需要,知不知道?”
陶心荷说是说,手上却不闲着,看仆从将陶沐贤扶到正房罗汉榻上,她以布巾垫手,接过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舀起一勺亲自吹凉,送到弟弟唇边,喂他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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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好酸好苦!”陶沐贤咋舌,险些跳起,手舞足蹈碰到了陶心荷,碗中汤汁波动,溅到她端碗的虎口处。
陶心荷虽然吃痛,碗依然端得极稳,用另一手比出“嘘”的手势,提醒弟弟不要惊扰到内房的孕妇。
陶沐贤“唔唔”应声,放低声音问姐姐手怎么样了?
陶心荷将碗递给弟弟,双手交握,摇头示意无事,覆在上头的两根手指尖正好盖在下面那只手的手背处,即使回府来迅速盥净了双手,她也清晰记得那两滴茶液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是此时手指尖点到的小圈。
她蓦然记起,当时顾凝熙手中布巾犹犹豫豫,仿佛是想帮她擦去茶液的动作,然而自己盛怒已极,根本没顾上管如同两颗泪珠一般缓缓从手背滚落的茶液,任凭它们留下逐渐冷却的痕迹。
陶心荷借着手放置在裙上的姿势,轻拧了一把大腿肉,提醒自己不要再回顾上午的细节,一点儿都不值当!
“姐姐,姐姐,哥,嫂嫂同意了,她说行前问问大夫,若是身子不碍事,她就和我们一同去京郊庄子玩!”陶心蔷又大呼小叫跑出来,满面兴奋的嫣红,述说这个好消息。
陶心荷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弟妹的答应令她惊讶,可是再去找洪氏确认,又怕孕妇多想。
她抬手抚额,一下子觉得自己不答应的话,好像骑虎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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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告诉你,熙哥哥,但是,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要找出这个坏蛋,不能请别人帮忙,不然,就像你说得,伤我声誉呢。”莫七七噘嘴想了半晌,忆及自己答应过顾凝熙,见过陶氏后就要将他仇家特征一五一十告知,便忍住心头不情愿,松了口。
顾凝熙精神一振,应道:“那是自然。”这个所谓的仇家,一直在他脑海中放大再放大,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可能伤害到娘子的阴影。
他将自己从小到大认得的人,想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头绪,因此越发觉得对方来历不明,深不可测,只是对弱女子下手,必然心思歹毒,手段卑劣,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他已经因为纳妾伤透了娘子的心,若是再因为他不知何时得罪的人,伤了娘子的身,他万死莫赎!
莫七七回忆的匣子打开了,那一晚的屈辱如同暗影笼罩了她,胁下隐隐作痛,脸颊发红发涨,顾凝然狰狞扭曲的面目,与她梦境里前世其人前期殷勤小意、后期冷淡不耐的脸不断交替闪现。
莫七七用梦呓般的语调说着:“他应该年纪不大,个子高高的,很有块头。那晚敲门,我以为是熙哥哥你,毫无防备开了门,他就带着两个下人冲了进来,说我坏话,说让我看看是你厉害还是他厉害,把我挟持到了房里,嘴里不干不净,一直骂你,熙哥哥。”
顾凝熙第一次听到那晚细节,聚精会神,眼睁睁看着莫七七眼中蓄泪,大颗大颗滚落,她却擦也不擦,越说越快。
“为了省着灯烛,我的屋中并不亮,窗外月光好冷好冷,照到他脸上,泛着死光一样。他弄得我好疼啊,我想喊、想叫,被他捂嘴,被他捣了一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狠地看着他,记准他的眉眼。”
顾凝熙沉默着,将袖袋中的帕子抽出来,递给莫七七,指尖相触,他还是惊跳一下收了手。
莫七七用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绽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熙哥哥,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是我被人欺负了,但是我想着,一定要嫁给你,做你妾侍,不能节外生枝,不能被你厌弃,用你仇家这事儿吊着你、瞒着你,好像我跟那个坏人是一伙儿的一样。”
顾凝熙撇过脸去,看着窗外莫家小院空地处,自己小厮和管家不知在说些什么,好像齐转头看着这里,自己和莫七七密谈的房间。他颇觉不自在,心思漂浮,淡淡说道:“七娘,别多想,我从没这么猜疑过你。你继续说。”
莫七七不自知地点了好几下头,声调亮了几分:“那就好,熙哥哥,那人,他的眉眼是……唇鼻是……声调是……体格是……”
如数家珍,莫七七一一点明了顾凝然的特征,于她而言,就差直接说其名姓了。
顾凝然一一记在心中,然而,别人重在描述五官的言语,对他而言,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信息。他苦笑不已,七娘让自己在莫兄弟百日之前找出这个仇家,单凭自己,真的能做到么?
最后,他转圈看看运走了灵枢的空荡荡正房,逼仄阴潮的莫七七闺房,提议帮莫七七另租一个院子居住。
莫七七却道:“熙哥哥,你若真当我是义妹,坦坦荡荡,不能接我到顾府去住么?”
管家束手侍立一旁,忍不住抬眼看了姑娘好几下,又屏息等着主子爷的吩咐。
从心底讲,管家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莫姑娘,尤其是听识书、识画说了,夫人和离就是因为此女。
管家和其他老仆人聊天,都有同感,若是她进府做了姨娘,顾府会不会被她带得粗鄙起来?而且,听主子爷有时候流露的意思,还想追回夫人来,放着此女在府,夫人怎么可能回来?
管家此时暗暗想,主子爷,别应下,别应下!
不晓得是不是接收到了管家散发在空气中的暗示,顾凝熙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勉强想好了说辞:“暂且不了,七娘,待顾府重新有了女主人,你来做客,才是合宜的。你放心,我帮你找个清静利整的居所,还令丫鬟们轮流陪伴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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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怏怏应下,管家眉飞色舞。
回到顾府,顾凝熙终于沉静下来,想这休沐一天发生的种种。
仇家总算有了线索,虽然他还不晓得怎么用。
吉昌伯,却令他如鲠在喉、辗转反侧。
和娘子一句一句的谈话,也在他耳边回荡。渐渐地,扎心的话语内容淡去,只留下娘子悦耳明脆的音调,顾凝熙微笑起来。
猛然间,顾凝熙想起,娘子和吉昌伯,是在操持宁娘婚事时候认识的,是二婶带着他和娘子,去吉昌伯府拜访时候,两人初见的!
再无睡意,顾凝熙召来管家,平平吩咐道:“劳烦明日到我二叔府上去一趟,就说,我明日下值后前去拜访,为宁娘婚事添些力。”
第60章
程士诚连做了五六个晚上的噩梦。
而且, 梦境仿佛是连续的,渐渐串起,寓示着他有可能的另一番人生。
在梦中, 他听说义子程嘉为自己找到了媳妇, 父母出身不显的顾氏,好歹祖父曾是丞相。
他因为战场遗伤一蹶不振,颓唐多年, 觉得人世间没滋没味。知道自己要做公爹后, 情绪一样波澜不大, 只是觉得,需要按部就班帮义子操持,娶回娘子来。
在梦中的永盛三年正月初六, 女方如约而至, 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谈事,有姑娘顾氏的亲父母, 还有姑娘的三叔、三婶、大堂兄、大堂嫂, 乃至两三个堂姐妹。
程士诚像是雾里看花一般观察着梦中的自己, 拧着浓眉, 只是低头饮茶, 将不耐烦表现得淋漓尽致,塞满伯府花厅的客人们, 只有顾凝然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是个官身, 然而包括此人, 一群顾家人, 要不就贼眉鼠眼四处张望, 要不就畏手畏脚噤若寒蝉,没有哪个是上得了台面的。
程士诚在床上翻来覆去, 隐约感觉梦境不对,他明明是在这日见到了一个令他激荡不已、魂牵梦绕的女子,是谁呢?为何没有出现?
梦境中的他,厌世一般在上首坐着,好像下一瞬就要拂袖而去了,然而原本背景音一般的女眷们之间寒暄,莫名变得声声可辩:
“他二伯娘,你找我们出面帮宁娘撑场子,算是找对人了,唉……都是一家子骨肉,我们可不会像是熙哥儿夫妇,推三阻四的。”这是尖酸高调的女声,程士诚确定自己并没听过,怎么会梦到?
“多劳烦他三婶,熙哥儿他们,也是事出有因。听说年前快封印那日,礼部尚书带着大部分下属出去喝酒了,皇上突然想找几本古籍对比着看看,到礼部传唤,只有咱们老实头儿熙哥儿留守衙司,就到皇上御前应答了。皇上听着高兴,这不……就将古籍整理的重担交给了他。”
“呸,就他顾凝熙能耐啊?我夫君顾凝然就是差个机会而已。”
“对对对,顾家子孙怎么会差。只是皇上要的急,礼部其他人又坐干岸不给熙哥儿帮忙,他和荷娘足不出户,天天忙着呢,这个年都没过好。我去他们府上时候,看荷娘陪熙哥儿也辛苦,两人都熬出黑眼圈了,就没提宁娘的事情。要不然,以荷娘的热心肠,今日这场合,必然能请她一同过来的。”
这道多少熟悉的中年女声,令他在床上呼吸平稳了些许,最重要的,是“荷娘”二字,像是熨帖良药一般,安抚了程士诚。
只此一晚,回顾梦境时候,程士诚还不以为意,只是醒后哑然失笑,想想若非义子婚事,顾如宁娘亲托付对了人,自己真就未必见得到陶心荷。
他遇到阿陶确实幸运,印证着缘分二字。
感慨着命运,程士诚白日里又送了些鲜亮布料到陶府,果不其然被退回。
为了伯爷已经与陶府门房结拜成异姓兄弟的下人,顺口禀报,听说顾司丞这几日老往陶府送各式香料,每样都不算名贵,但是接连不断,日日出新,门房们都当一景儿在议论,打赌哪日会被陶居士收下,或者,顾司丞哪日作罢收手。
程士诚也如同听笑话一般,听了就罢,继续安排打点十数日后一大群人到山庄游玩的各项事务,力求能在此行中与阿陶多相处些,打动她石头般又坚硬又紧闭的心。
可是后面,他又梦了些事情。
程士诚梦到,顾家诸人当着他的面阿谀奉承,背地里,却想着将顾如宁三叔家的庶妹送到吉昌伯床上,丝毫不顾虑万一成事,程、顾两家人如何论亲戚辈分。
不知道顾家人对传言如何理解的,硬是找机会给程士诚下了极重的媚/药。
最令男子痛苦的是,神智清明无比,身体叫嚣得要爆炸,软玉温香的顾家姑娘赤果着,缩在床角拥被看着他,一副认命的姿态,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程士诚命令守卫将姑娘家赶出去,来不及训斥下属为何马虎,让他着了道,只是咆哮着轰走所有明处暗处的随从。
他独处一室,用锋利匕首,在自己四肢上划了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不断,以求纾解。
最后,一刀不慎,或者,是他本就心存死志,切到了喷涌出大量鲜血的血脉,临死之前,恨恨念道:“谁人害我,若重活一世,必不轻饶!”话音落下,气绝而亡。
程士诚霍地睁开双眼,暗夜之中无法辨物,然而残留痛感太过清晰,就像是他真的经历过这般惨淡狼狈的死状一般,他忍不住细细摸过自己手脚,没有刀印,完好无损。
一世战场豪杰,因中媚/药缓解不得而自/裁,程士诚捶床数下,对诡异不可解释的梦境又厌烦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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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回溯梦境起源,好像是,他听到个小丫头,说自己应该病死了?当晚梦到开头,直至如今。
程士诚再睡不着,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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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以来,顾凝熙心情还算平稳。
初一晚上,他赶到了二叔府中,二婶对他亲热一如往常,只是宁娘依旧不理会他。
说实在的,这场和离,顾凝熙将府里许多资财划拨给了陶心荷,管家跟他抱怨了两三回了,田地租子只能等秋后收取,生财如聚宝盆一样的好铺子都给了夫人,最大的流水收入居然是顾凝熙的俸禄,对于他们这等人家来说实在少见,眼下颇有捉襟见肘之囧。
顾凝熙近日在莫启丧事、酒肆租住、沉水香采购方面花了不少银钱,这晚来看望堂妹,惊觉自己一心沉溺莫家事务,忽略了亲人,还是不顾管家的拦阻,斥资置办了许多吉庆图样的精致物件,算是给顾如宁添妆。
他与二叔、二婶、凝烈堂弟闲谈数句,听他们述说顾如宁亲事进展,从儒家礼经角度给出了一些建议,有的被堂弟插嘴批评是书呆子之言不贴实际,有的被二婶委婉指出荷娘早就提醒过了,顾凝熙觉得脸孔发烧,呐呐不成言,他果然没什么用处。
二婶看出他心事重重,单独和他说话,替自己闺女赔了不是,谢过他的赠礼,然后悄悄问他后续打算,尤其说他若纳妾,想必礼俗一窍不通,二婶能给他搭把手。
顾凝熙摇头,说纳妾之事不需再提,对姑娘另有安置,趁机探问吉昌伯情形。
二婶若有所觉,吞吐了好一阵,才将吉昌伯身有隐疾的事情告诉了顾凝熙。
其实,她目睹了吉昌伯对陶心荷压迫性的追逐,对这一点多少产生了疑虑,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荷娘没跟她说过什么,二婶便装作不知道。
毕竟,荷娘和顾凝熙都和离了,顾二婶又有什么立场过问吉昌伯和陶心荷之间的情形。
顾二婶刚想提醒顾凝熙,假如陶心荷别嫁他人,不论是谁,他要有心理准备时,就见侄子眼神晶亮,连连喟叹,不想吉昌伯遭此不幸,然而他嘴角的弧度却与言语不符。
顾凝熙来时紧绷,别时舒展,全因二婶提供的一个消息。
之后几日,他吩咐管家,从以往置之不顾的拜帖里,翻找出求画求书的,顾凝熙挑拣着接了几个,将自己闲暇塞得满满,凭笔墨挣得润笔银两,得到管家不住口地称赞主子爷英明。
不过,他没忘记,上次嗅闻到娘子身上香味变化的事情。
白日在礼部上值忙碌,晚上在府里赶工作画,抽不出身,顾凝熙便传信到香料铺子去,根据自己的判断大致划出了香料范围,请铺里伙计每日送几种给陶府,总能碰到娘子喜欢的那款。
可惜总是被拒收,退回到顾府来,管家和其他仆妇按照主子爷命令分着用了。一时间,顾府仆从人人香气四溢,各有不同,仿佛春意早早光顾,百花齐放在顾府一般,也被好嚼舌的人们在背后好一阵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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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休沐日的前一天,天气明显和暖起来。
顾凝熙此时身在礼部衙司,早上看罢了一份从内阁转到贡举司来的折子,批判他们在选用人才程序方面的不足,酝酿一上午,刷刷几笔写出回应条陈,自己从头看一遍,内容有条有理,逻辑清楚明白,用词精准平实,算是拿得出手,便在午前交给了顶头上司——贡举司秦司正。
随意在礼部灶堂用了些饭食,顾凝熙自然是独来独往。
不过下午难得手头无事,他在司内小屋里枯坐,看阳光给笔架上的几支毛笔镀上金色毛边,一时意动,随着同屋下属去了礼部大值房里,端着茶盏听周遭同僚们议论明日作何消闲,默默想着自己心事。
有人说要去踏青,有人说会走亲访友,有人说要躺倒房内终日酣眠,其中一人问静坐角落、姿态闲然的玉郎君:“顾司丞,你明日准备做甚?”
顾凝熙对问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依然不敢直呼姓名,怕弄错尴尬,腼腆一笑。
这几日,他对礼部同僚们分外留心,努力观察他们样貌之外的特征,譬如身高、体格、声调等,与莫七七告诉他的信息暗自对照,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便多了些扎堆人群的举动,例如今日下午这般,想要找出或者排除仇家。
至于明日,他昨晚终于将一副工笔凤凰栖梧图画好,想着趁休沐自在,带到市面上装裱一番,就能交给求画的京城富商。
还有,识画这几日奔波不少,前日禀告已经寻摸到了一处合宜的院落,适合安置莫七七,请主子爷明日亲去看看。
另外,顾凝熙还想去陶府求见娘子,问问她,不喜欢香料,那么喜欢什么?他想从现在开始,重新了解、认识、熟悉娘子,仿效凤求凰又有何不同?
顾凝熙只是择其一答道:“多劳问询,我明日可能到街市上走走。”
有耳目灵通的官员,不知出于善意还是怎样,调笑道:“顾司丞千金买香自珍藏,又包了百种香料赠旧人,都是新鲜风流故事,令我等佩服啊。”
顾凝熙不知这人是谁,皱起眉心,低语:“与君何干。”场面一下子冷凝下来。
就在这时,有小吏过来请顾凝熙到秦司正处去一趟,顾凝熙依言起身,向着满屋上司、同僚、下级团团一作揖,翩然离去,身姿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出得门去,方才出言的人才嘟囔着说“神气什么。”周围人打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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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司正一向对顾凝熙客气,常夸他是张尚书看好的后进,皇上心里也有他名姓,来日必将一飞冲天,将来别忘记他这个司正才好。
虽然顾凝熙看不分明上司的笑脸,但是对方言语和软是他明白的,他便投桃报李,用心做事,虚心以对。
进到司正单间值房,顾凝熙施了下官之礼,对着上午见过、还算眼熟的背影,轻声询问:“秦司正,您寻我?”
“啪!”秦司正将一封字纸摔到顾凝熙脚边,厉声呵斥:“顾凝熙!你还记得自己身份么?在其位不谋其事,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礼部么?”
第61章
二月里春花待开不开, 顾凝熙像是突然诈尸一样,不同于前阵子那样悄无声息,反倒每日送香料过来, 程士诚更是时不时送东西, 涉及女眷吃喝穿戴玩用,比顾凝熙的礼单杂的多。
不同的是,顾凝熙一根筋, 每次指明送陶居士, 被陶心荷毫无犹豫退收拒绝。
程士诚却诡滑的多, 有时说赠给儿媳闺蜜可爱的陶三姑娘,有时说送给义子好友之妻洪氏,陶心荷总不好替她们一并拒了。不过程士诚送给另两位女眷的物件里, 总有夹带给她的, 面对蔷娘或弟妹转送过来的东西,陶心荷颇感为难。
陶府下人们当奇事议论, 晴芳听到了, 学舌给陶心荷听:“市井有俗语, 瘦田无人争, 耕开人人争。有狭促的坏蹄子, 说您当姑娘时候如同瘦田,只有顾司丞看得上, 如今和离, 反倒身价涨了, 就像是成了肥田, 年轻文臣和勋贵武将都想抢夺您的心意。”
“多烦人, 就像是春日骤然多起来的小虫子似的。“陶心荷眼见周围无人,对心腹丫鬟抱怨起来。
晴芳捂嘴笑着补充:“甚至有人赌, 您会花落谁家,吃回头草还是顺应新人呢。”
陶心荷蹙了蹙眉,觉得手边的枣泥酥索然无味了起来,便放回点心盘中,难得露?忧愁小儿女态,托腮叹气道:“我谁也不想要。和离本是求清静的,晴芳你总该知道。上次一时失智,去见了顾凝熙,撞到程士诚,清静荡然无存。你一直在我身边,难道是我给了他们什么错误的暗示?”
晴芳头摇成了拨浪鼓,连说居士拒绝他们已经非常清楚明确了,只是别人举动自有他们考量,宽慰陶心荷。
陶心荷只能期望,日子久一点,他们能偃旗息鼓。
晴芳趁机问,少夫人和三姑娘都盼着过几日?去到吉昌伯庄子上玩耍,居士到底去是不去?
陶心荷索性将脸埋到了双掌之中,呻/吟着说:“弟妹难得应了蔷娘的请,说是要去。可怜见的,她都躺一个月了。我实在不想扫她兴致,若非如此,我怎么会这几日头疼?”
抬起头来,陶心荷哀叹一声,说着自己计划:“吉昌伯那处,肯定是不能去的,晴芳你多少知道一点了吧,这人实在不尊重。况且,蔷娘自己也有问题,不能凑过去。我安排了府中下人,去另外找寻合宜的踏青之地,还没听到回报,所以,眼下按捺着,没跟大家伙说。”
晴芳听明白了,居士是想带着家中女眷另起炉灶,既满足?外游玩的心愿,又不与吉昌伯牵扯上,忍不住细声评道:“居士这主意好。不过,若是前阵子那四位壮汉随从在,陪着主子们?行,倒是安全些。”
从那四人,陶心荷先想到他们找程士诚通风报信,又想到来由是顾凝熙对弟弟没头脑的嘱咐,发现居然绕不开这两个男子,气得磨牙,恨声说:“不怕,爹左右是个员外郎了,有时也在府中书房一待好几日,不用日日上值的,届时,我拉上爹一同去游玩,有一家之主在,再安全不过了吧。”
可惜,任凭陶心荷自有骨气,想要同别人切割分明,要带着孕妇?行,就不可能走太远,又因蔷娘给洪氏画了京郊六七日小住的大饼,陶心荷也只能囿于京郊范围寻觅他处。
京郊地形特殊,适合居住的地界局凑在从东到南这一段,多是京城里贵族达官置下的私家庄园,连绵成片,陶府却没有置上一份,自然与陶成大为相关。
陶府下人按照陶居士吩咐,登门找与陶府亲善的几家询问过,却因时间太急促,庄子上或者久未打理或者另有安排,一时都不凑巧。
并且,京城官员之间往来错综复杂,陶府急着找二月?行游玩之处的消息,辗转传到了程士诚耳朵里,传到了顾凝然耳朵里,唯独顾凝熙,无人告诉他知道。
程士诚想着因势利导,另安排一处庄子给陶家,京郊天地广大,规矩粗疏,实在是天时地利的好所在,他装作偶遇去追求佳人,陶心荷总不能连夜抛下妹妹、弟媳,独自跑走吧?他由是微调安排,却更加期盼。
顾凝然自从知道堂弟顾凝熙和离并且要纳莫七七为妾,先是心虚,生怕被苦主姑娘找上门来,揭露自己丑行,下不来台。
后来等候多日,发现无事发生,他心态逐渐变化,慢慢觉得,莫七七的初/红由自己所得,这丫头应该算是自己的人,却被顾凝熙占去,是自己失了脸面。一点儿不想,他强迫了人家,本就罪过,且未给莫七七留名留姓,也无承诺,临行更拳脚相加,是十足的恶人行径。
若非莫七七知晓了前世,只怕无人能发现顾凝然与这桩恶行相关,或者,至少在莫七七今生有机会再见他之前,无人能发现。
此时的顾凝然,浑然不按常理思考,只认定堂弟是抢夺者,早忘了他初时是奔着顾凝熙外室这个名头去找的莫七七。可恼他知道自己理不直,不能?面声张,越发记恨上了顾凝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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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听到顾凝熙前妇陶氏要离京外?,顾凝然自然回忆起了陶心荷玲珑身段和厉害性子,将祖母都堵得没法子,自找台阶俯就于她。
腹下一阵邪火就此冒起,顾凝然以手指擦着嘴唇吩咐小厮:“给爷打听清楚了,陶氏到时候会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是上天把美人儿送到我嘴边了。一介弃妇,纵然被我怎么样了,她能如何?”
小厮讷讷问道:“虽然没了夫家,陶氏还有娘家呢,万一给她撑腰?”
顾凝然不以为意,训斥小厮多嘴:“哼!你看衙门里,哪有正经人家的小姐夫人,因为受污报案的。我就知道几桩这样事体,谁家不是捂着按着,生怕传开,坏了自家女眷名声。陶家难道会例外?若我真的入港,到时候,说不定还是陶府求着我呢。“
小厮瞪大眼睛:“求爷作甚?爷有夫人的啊。”
顾凝然目光放远,本身不错的容貌底子却尽是淫/邪之色,看着十分扭曲:”他们就是求我娶陶氏,我也不会娶!二嫁妇人,除了穷得叮当响的鳏夫,谁会要?不过陶氏若是乖顺,当我第七房小妾也可以,那时候,不知道顾凝熙会是什么脸色,哈哈哈!”
越想越美,顾凝然俨然觉得,顾凝熙抢走了他可能的第七房小妾莫七七,自己就将陶心荷抢来填位置,里外里,是自己赚了。
遥想未来,顾凝然喃喃自语,你曾经敬作正妻的女子,在我这里,只是内院见不得人的玩物,就像是我间接欺负了你一样,顾凝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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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下午,顾凝熙猝不及防,被上司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无人能对比发现,其力道一点儿不亚于顾凝然喝骂依附于他的小厮,然而,上下级怎么与主仆相提并论?
秦司正口沫横飞,声调尖利,就着顾凝熙上交的条陈数落不休。
顾凝熙满头雾水,俯身捡拾起地上沾染了墨污的纸张,放眼看去却发现,名头一致,是回应文书,字迹也是自己的,然而却不是他成稿的那份。
耳边声音仿佛消去,顾凝熙仔细专注辨认手中材料,终于看?来,是有人用他上午随手丢弃的草稿,裁剪了名头部分,下面粘贴上他以往写过的其他材料,东拼西凑,做成了一份格式四不像、内容离题万里的条陈。
怪不得,入手摸着,这张纸比平常的厚实一点呢,而且只有一页,顾凝熙明明上午交的是两页线订。
顾凝熙闭目回忆,上午他找司正时,看上司正在忙,便将成稿放在这间房中另一张空置桌上,轻声告诉了一声,司正当时回应了没有?不太记得了,顾凝熙就记得自己行礼退?,帮司正关上了房门。
想清楚后,顾凝熙深吸口气,打断秦司正训话,自辩道:“司正,请听我一言。这不是我写好交给您的条陈,不知道被谁替换了。”
秦司正多年为官,难道看不?材料不对劲?他其实是借题发挥,对于顾凝熙后来居上的隐隐恐惧,好歹借着这顿喝骂发泄了些许,便转换态度,给?台阶:“你详细说说。”
顾凝熙指着手中文书,条理清晰指?,第一段?自自己随手写下的哪篇文章,第二段?自本应在礼部档案阁里收录的自己哪份折子,第三段、第四段……
之后,他扔掉手中纸页,闭目默诵?上午成稿。
秦司正一直沉默听着,最后拍掌叹道:“顾司丞确实胸有成竹,按照你背诵的条陈,咱们交上去,张尚书肯定只有夸的。”
话音一转,秦司正摆?语重心长来:“但是,顾司丞啊,你看,我每日收到多少下属文书,为何只有你的,被掉了包?幸好没有误事,我训你,也是为你好。好生想想,谁这么大费周章折腾你?苍蝇不叮无缝蛋,顾司丞为人处世,还需要磨练啊。人家费这么一番心思,拼接裁剪你的手泽,图什么?”
秦司正走到顾凝熙身边,拍拍他肩膀,自然感觉到年轻人瞬间紧绷的筋肉和巧妙躲避的姿态,自己的手尴尬地落在空中,失去了示好的意义。
秦司正更加不愉:“顾司丞,你要多反省自身,知不知道?我听说,今年以来,你很不像话,和离也就罢了,私德我不太好说甚。但你又是酗酒,又是卖画,记住,你是朝廷命官,不是酒鬼也不是画匠!这些事,就到我这里为止,我不会上禀张尚书,给你留些体面,看你今后如何了!”
顾凝熙淡声问道:“那么这封假文书,是谁炮制的?司正可愿秉公追查?总脱不了礼部这些人。”
秦司正挥挥手,打发他道:“顾司丞,反省自身!我说过了,人家怎么不去捉弄别人?你自己要注意些,写下的东西不要乱放。这个事情,和你的流言一样,到此为止。追查什么追查?伤了同僚和气?对了,你也不许僭越禀告张尚书,知不知道?”
良久之后,顾凝熙低声说:“下官,听到了。”
次日休沐,顾凝熙携着自己旧画,一副麒麟送子图——本来是想等娘子有孕后,赠她挂在正房的,以及两瓶向阳酒肆掌柜的推荐说张尚书最爱的烈酒,悄无声息地到了张尚书府上,再次恭贺他老来得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感谢各位读者一路支持陪伴,小作者来来才能坚持笔耕,希望将这个故事写得更饱满。
周一(14日)情人节,虽然是西方节日,小作者来来也借机表示一下,祝福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除了中午12点正常更新外,晚上21点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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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诸位~
第62章
张尚书曾受过顾丞相提携, 一向敬佩这位高官克己奉公,平生不许自己长子官职超过五品,摁住了次子和三子不让出仕, 以至于他死后门庭凋零, 子辈再无官身,孙辈不过顾凝然和顾凝熙兄弟两人在官场而已,其他子弟从商、从农、在家读书, 不一而足, 完全不同于惯常的丞相后人。
除了这层渊源, 张尚书也十分欣赏顾凝熙这个年轻人,认为他颇有其祖父遗风,聪慧刚直, 寡言用心, 在礼部尽量照料他一些。
然而顾凝熙不知领情与否,很少私下拜访张尚书, 多是公事公办, 今日难得见他上门, 张尚书自然是又惊又喜。
收下美酒, 观摩画作, 张尚书一时兴起,将有孕的小妾叫出来, 给顾凝熙行个谢礼。
张尚书夫人刚仗着长辈身份, 不轻不重刺了顾凝熙几句, 说他和离太过胡闹, 天底下哪个女子能比得上荷娘对他的用心。此时见挺着肚子的姨娘娇声娇气唤“顾司丞”, 更加气闷,坐在一旁喝茶不语。
“这个是什么兽怪, 口中衔着胖娃娃,好生怪异。妾身见过一张观音送子图,那才好看呢,观音慈眉善目,小孩子大眼红唇,十分讨喜。顾司丞,你能不能重画张观音送子图给妾身啊?”
小妾指着顾凝熙拿来的图画,好一顿点评,她尤其不喜欢本应是图中重心的婴孩,却只占了一小部分,还是个侧脸,眼睛虚虚一点,嘴唇虚虚一点,猛一看去,还以为是个没脸的妖童呢,幸好身子手脚还算画得圆润可爱。
张尚书摇摇头,斥道:“没见识就少说话,谢过礼,你就回后院去。夫人你来,陪我看看凝熙大作,多威风的麒麟啊。”后一句,他转头对自己老妻说道。
小妾嘟着嘴告退。
张尚书夫人才觉气平,对老爷分得清主次多了些得意,投桃报李,好好夸赞了一番顾凝熙的画,最后还是出自公心补充了一句:“不过,名为麒麟送子图,看着确实像是麒麟独傲图,婴孩画得潦草了些。”
顾凝熙自知,山水、花草、鱼虫、瑞兽,他可以观察实物、临摹前人画作、借鉴经典描述,下笔之后,活灵活现是最起码的。然而,一旦牵扯到人像,他只有画出身体的份儿,面孔实在无能为力,所以从不画人物。
今日登门仓促,娘子曾教导过他,不能空手拜访,他对顾府库房有什么储备根本没关注过,管家拿来账册,他看得厌烦,情急之下,只能拿出旧画作为伴手礼。
婴童是此画败笔,他作为画手,比谁都清楚,当时本来想着游戏之作,搏娘子一笑的,结果拿到张尚书这里来贻笑大方了。
此时只能低头听着指摘,直到与张尚书单独去了书房。
张尚书开门见山:“难道见你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听罢文书事宜,张尚书点点头,评道:“才高惹人妒。凝熙,我准备明日上值后告诉你的,皇上安排给礼部一个整理古籍的差事,时间急迫,然而做好了简在帝心,大有益处。前日我和员外郎、各司司正商议了,由你主导。结果,昨日就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可笑。”
顾凝熙听到时间紧迫,不知怎地想到了追回娘子的安排,犹豫要不要推辞。
张尚书郎笑一声,安排道:“凝熙,老夫很看好你,这桩差事可不能出差错,这样吧。接下来这段时日,你就在自家府邸,闭关梳整吧。免得碍了谁的眼,给你暗地添乱。你就安心做事,礼部这乱象,老夫去收拾!”
顾凝熙不忍辜负前辈,深吸口气,郑重应下。
张尚书转了话题:“妻妾之别,士者应熟知。凝熙,你却因纳妾而和离,实在不妥,影响官声。更何况,老夫前几日辗转听到了你们和离书,唉……太不像话,莫非是陶家逼你的?你看老夫,持家重在公道!”
顾凝熙低头,语气黯淡回应:“和离书,乃我字字真心,是我对不起我妻,并非被逼迫。”
张尚书就势提到:“我问过陶成了,说是长女归家后清修,自称居士,你知道这事情么?”
看顾凝熙轻轻点头,张尚书掴掌笑开,说道:“看来你们确实前缘已尽。说来也巧,老夫有一侄孙女,年方二八,尚未许亲,教养用心,娴雅温惠……”
顾凝熙听着话音不对,急急抬头出声打断:“恕下官无礼。陶居士在家读佛经,是为清心,然而下官心思,还未转过来。可能此生,就只此一人了,望尚书大人见谅。”
“嗯?那你闹着纳妾?”
顾凝熙诺诺苦笑,内中情由,皆是他自作孽自作主张,如今才进退两难,如何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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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左思右想,今后莫七七进了顾凝熙后院,自己更加够不到,而陶心荷还未吃到口中,想着此二女,看自己的妻妾们,即使成群,也觉无味。
坏人但凡做一回贼,得手未受惩戒,胆子就会陡然大起,许多常人匪夷所思的念头都能萌生出来。
今日休沐,他找借口从河东狮曹氏身旁溜出来,吩咐身旁小厮:“你去莫家打探打探。她哥哥死了,孤女多可怜,我去安慰一番,也算成全我们的缘分。”
小厮不明所以:“小的听大家传话,那个丫头要被熙二少爷纳回府中为妾了,爷要再找她牵扯?那不是得罪了熙二少爷?”
顾凝然像是受到侮辱,大街之上声调猛地提高:“我怕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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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厮缩头缩脑,顾凝然没好气地解释:“一个孤女而已,玩意儿罢了。顾凝熙要是已经带回府中珍藏,那就到此为止。不过我听娘说,新顾府都没主子了,顾凝熙自己跑酒肆住去了,多失体面。说明那丫头还漂泊在外。顾凝熙也没那么喜欢她。可是,若莫七七投我的缘,我也可以纳她为妾啊。”
“你说,做爷的妾,还是顾凝熙的妾,那丫头会怎么选?哈哈哈哈哈,必然是爷,对不对?我没想好,是玩她几日,还是收回府中……且不着急呢。”顾凝熙说到后来,已经自言自语,摇头晃脑得意不已。
半晌之后,小厮回报:“爷,莫家人去楼空了。小的找邻人打探,说是昨日下半晌,来了四个壮实汉子和两个丫鬟,不由分说,将莫七七好像邀请又好像挟制,给带走了。据说,陪伴莫七七的一直有两个新顾府的丫鬟,跟着一并走了。”
这倒是奇了,莫家从外地来京,无依无靠、无亲无识,估计也就认准一个顾凝熙了,还有谁,会摆出这么一副作态,将毛丫头弄走?顾凝然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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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晴好,大夫为洪氏把了脉,笑吟吟地对陶心荷和陶心蔷说:“好事,少夫人的脉相已稳,今后不用一味卧床了,多下地走走,舒畅心情,更利于保胎。”这份消息比阳光更暖陶府的人心。
“太好了!嫂子,你就可以放心去吉昌伯家庄子游玩了,是不是?”陶心蔷嘴快地问道。
陶心荷看洪氏脸带红晕,却眼巴巴看着自己,仿佛等自己发话一样,忍不住心疼,弟妹不比三妹大多少呢。
她暗叹一口气,向大夫确认,孕妇坐上铺设软垫的马车,到大半日路程远的京郊庄子里住上几日,有益无害,便松口道:“明白了,弟妹放心,我来安排。”
送走大夫,陶心荷嘱咐三妹多陪陪洪氏,提了一句:“京郊小住,我应下你们,但是另有计划,你不要与你嫂子说吉昌伯之类的言语了,记住。”
不理陶心蔷的追问,陶心荷又将负责外出跑腿的仆从召来,询问进展。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仆从带来了一家吏部司正的回复,说愿将庄子借给陶府女眷住上几日。仆从口沫横飞,说自己等数人到那庄子看过了,十分清幽,天广地阔,周围尽是主子要求的野趣,很有自然风光。
陶心荷再问庄子周遭,得知左旁临河,右边是一段荒废的野地,再过去才是另一家庄子,互不影响。
仆从们说不清楚,另一家庄子归属何人。
陶心荷笑笑,安排马车,自己亲去出借庄子的司正家拜访,感谢他们慷慨,送上厚礼,装作不经意问了问周遭,得知另一家庄子应是兵部一位官员的私产,道谢得更加真挚,自己更是放下了猜疑。
她走后,并不知道主人家喃喃道:“吉昌伯特意赠我巨资,让我借庄子给陶家,还要编谎,明明是他家庄子挨靠着,非说成兵部名下,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罢了,陶成能得罪,吉昌伯可惹不起,我是完成指令了。”
回到陶府,陶心荷长舒一口气,先去找陶成软磨硬泡,让爹答应一同前往,又对洪氏和陶心蔷说了安排,大约五六日后,就能动身去京郊游玩。
洪氏喜不自胜,连连道:“辛劳大姐。”
陶心蔷情绪稍稍低落了些,陶心荷一看就知,她是因为见不到程嘉,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妹妹上臂好几下,才让小姑娘打起精神来,兴致勃勃与嫂子商议出门要做甚准备。
洪氏欲言又止好一阵,才拉扯了陶心荷衣袖,轻声道:“大姐,有件事,想跟您说一声。”
陶心荷点点头,微笑着等洪氏说话。
洪氏咬唇道:“之前,我托顾司丞给我亲戚家画了一幅画,大姐知道的吧?”
陶心荷自然想得起来,就在和离之前不久,顾凝熙还用那银两,带她去燕春阁阔绰地买了首饰。
她觉得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了,回应道:“嗯,我记得。”
洪氏避开陶心荷视线,呐呐说:“我家亲戚嫁了女儿,顾司丞的画作为陪嫁跟了过去。新妇婆家十分喜爱这幅画,又不好抢新娘子嫁妆,就辗转托到我这里,想请顾司丞,再出手画一副,润笔银两加三成,甚至四成都使得。大姐,我该不该答应?”
第63章
弟妹洪氏这一问, 让陶心荷猝不及防。
从内心深处讲,她自然是不想身边任何一位亲人再与顾凝熙扯上瓜葛。
然而,洪氏必然是斟酌了许久, 想要应下请托, 才会问她的吧?她此时还是位容易多思多虑的孕妇,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陶心荷轻轻将自己的衣袖扯回来,垂首细细捋平布料褶皱, 声调轻描淡写:“倒也不必问我。弟妹与顾司丞相互认得, 你想找他说什么、做什么, 我丝毫不会干涉。只要弟妹牢牢记得,我与他已经和离,不要打我的旗号, 一切好说。”
陶心蔷侧坐嫂子床边, 静听了两人言语,此时不假思索地插话:“那还找他作甚。”
恰好, 与洪氏感激的话音重合:“那我自去找顾司丞。”
洪氏被小姑子的话提醒, 好像才明白大姑子的言外之意, 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可是也没收回前言, 继续眼巴巴看着陶心荷,等她发话。
陶心荷只能心底暗叹, 若论心思细腻、为人周全, 蔷娘差洪氏远矣, 若说到一心向着自己, 那必然还是蔷娘, 血脉相连不是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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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强笑一笑,对洪氏安抚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只要心情舒畅。”然后以还弟妹清净的旗号,将陶心蔷领走。
陶心荷愿意正视妹妹的春/心萌动,与她细细谈了一个下午,不断想着,托哪家夫人牵线,让蔷娘去相看几个英气勃发、偏于勇武的少年儿郎,而非原本计划的,在文臣家子弟圈里挑拣。惹得陶心蔷抱着姐姐脖颈,连声“好姐姐”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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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得到了张尚书近乎明示要收拾秦司正的承诺后,便婉拒午膳,告辞作别。
尚书家有孕小妾赶出来送行,几乎话赶话地逼迫,顾凝熙到底答应了画一副牡丹滴露图送过来。
张尚书夫人在一旁脸黑如锅底,毕竟牡丹暗指正室,她认为是世人皆知之事。自家妾室其心可诛,茫然应许的顾凝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连自家正室都哄不好、气得和离了呢。
由是想到讨人喜欢的陶氏荷娘,曾经说过夫君不懂看人脸色,对他要直来直往才行。张尚书夫人一时放下长辈架子,闷咳两声,言语端肃地半令半请,引导顾凝熙开口接下了为她另作一屏浩渺烟波四折尺幅的要求。
顾凝熙并不以画画为难事,然而两名女眷言语明讽暗刺,他听得一知半解,知道自己被牵连着当了筏子,却不会破解,格外想念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的娘子,呐呐几声后上马车,催车夫快走。
将张尚书后知后觉的训斥抛在身后:
“夫人,你怎么跟着她混闹?凝熙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画匠作人,他爱画画是他的雅兴,他愿赠画是他的情谊,岂能借势压人,明着索要?”
“还有你!太不像话,给老夫丢人!待你生产之后再算账。顾凝熙一副墨宝,有人百金、千金以求,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命题画作,老夫和夫人都没你这么大的脸面!”
“因为你们两,老夫欠了小年轻的情了!幸好是先与他说了皇差,不然,好像是我见画眼开,卖好于他了。不过,顾凝熙倒是不会这么揣想,天真赤子,其心宝贵啊~十年之后,说不得是我告老,倚仗他的照拂了……”
顾凝熙确实没有多想其中弯弯绕,只是苦恼着,这月和下月都要忙于古籍事务,又需偷空将张尚书妻妾要求的画作完成,仿佛通过管家还应下别家求画的两三份请托,忙不胜忙,还怎么追妻?
现在的他,只是庆幸,吉昌伯貌似虎视眈眈,不过其人有疾,二婶说还是娘子告诉她的,那么娘子自然心知肚明,吉昌伯便不算太大的威胁。
给娘子写封书信,解释解释自己接下来的繁忙吧,不论娘子回不回应,起码自己要多与娘子述说,不能再像七娘的事情一样惹娘子怒极,顾凝熙转瞬间打定了主意。
还有半日时光,顾凝熙想想,自己需要今日安置好七娘,将她从逼仄的小院子迁出来才妥当,便抬脚向小巷走去。
面对空空如也的莫家小院,顾凝熙一时愣怔,片刻之后才想起,令识书、识画问问周遭。
听到壮汉挟持,顾凝熙想到了所谓仇家,莫非对方换了路数,大张旗鼓来挑衅?
他后背冒出细细冷汗,七娘被挟走,令他担忧,然而,若是换成娘子?一念及此,顾凝熙都觉心跳要漏上几拍,突然对和离生出一点点欣慰,好歹,娘子不是仇家对付自己的首选了吧?
一定要尽快将这个贼人找出来!
基本排除了礼部同僚,顾凝熙环顾自己周遭人际,将注意力放到了顾家宗族。
要寻七娘,总不能大海捞针,虽然觉得壮汉不像是老顾府的手笔,顾凝熙还是准备去拜会祖母,打探一二。
就在此时,嘤嘤哭着的莫七七,从巷口走进来,身边陪着两个自家府邸丫鬟服饰的女子,一个跟着哭,一个仿佛在劝慰二女。
顾凝熙连忙迎上去,急声问道:“七娘,你们到哪里去了?”
背对午后暖阳,顾凝熙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眼中焦急做不得假,莫七七抬眼看到玉佛像一般散发金光的男子,“哇”的哭声更大,伸出双手就要往顾凝熙怀里扑去:“熙哥哥,你昨日怎么不在?”
顾凝熙喉结滚动,手脚僵木一瞬,还是在莫七七刚碰到他衣角的时候,硬下心来横跨一步,躲过女子怀抱。心跳从湍急如瀑渐渐缓过来,他犹豫着抬手拍拍莫七七肩头,一触即分,感觉尽了安慰的意思,嘴里轻声说道:“回来就好,七娘,慢慢说,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熙哥哥,你太坏了!同意纳妾的是你,反悔的也是你,我莫七七的心意不值钱么?好,你说还是做义兄妹,那让做妹妹的,抱着你痛哭一场都不行么?我受了委屈诶~~若是我哥哥在世,我定然抱他,不抱你……”莫七七哑着嗓子哭骂。
顾凝熙对着自家丫鬟却叫不上名来,只能含糊吩咐:“先将莫姑娘扶回院中吧,在外面站着总不像话。烧煮些开水,你们也好生歇歇。受惊受累了,我给你们道个恼。”
“奴婢流光,领命。其实还好,对方以礼相待,只是请莫姑娘去问话,我们一直陪在身边的。就是这阵仗有点吓人,详情,等莫姑娘跟主子爷说吧。”一名丫鬟向顾凝熙蹲福行礼后,拽着另一名先行进院,打整收拾起来,识书眼珠一转,拉着亲兄弟识画跟上去帮忙。
顾凝熙伸臂,做个请入内的手势,将抽抽搭搭的莫七七领回了院中,邻人探头探脑,眼见没热闹可瞧了,才跟媳妇嘀嘀咕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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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平复了好一阵,才对紧皱眉头的顾凝熙说:“是吉昌伯的人马!就是,那日拜见熙少夫人时候,遇见的吉昌伯!他找我问话,吓死我了。熙哥哥,我答得不好,他会不会处置我?我好害怕,你带我回府吧。我是不敢再待在这个院子里了。”
吉昌伯?不是他以为的仇家?这是顾凝熙没想到的答案。
前阵子侮辱七娘的,必然不是吉昌伯。很简单,正月三十那日,莫七七见了吉昌伯只有好奇而无厌恶恐惧。
可是,吉昌伯好端端地,不由分说将八竿子打不着的莫七七抓回伯府,听说翻来覆去问七娘什么前世今生,问顾家二房、三房,这又是为何?顾凝熙百思不得其解。
莫七七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她对吉昌伯没有说,是因为不知对面大人物底细和来意,生怕说错话自己小命不保,对顾凝熙也不说,是因为,越与熙哥哥相处,越觉得前世为顾凝然小妾的自己,狭隘丑陋,自惭形秽,不愿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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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找来莫七七,发现小丫头戒心很重,问不出个所以然,自然也有两人驴头不对马嘴、说话兜圈子的缘故。
不过,程士诚有了七八分肯定,这丫头说不得和自己有点像,窥知了些前世之事,因她偶然漏口提到了顾凝然,还能说出其妻名姓,顾凝熙总不至于对个外室告知大堂嫂闺名吧。
眼见过了夜,到了官员休沐日,程士诚想着,不论是顾凝熙的妾室也好,义妹也罢,莫七七总是有人撑腰,只好先放手,让她归家,以免惹怒顾凝熙。
没想到,听话听音,莫七七好像前世也与顾家有牵扯,程士诚玩味地想,只要认准了这个莫家丫头,想撬开她的嘴,问问自己前世死因,乃至身前生后,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从受伤之后,程士诚心灰意冷,疏远朝政久矣,直到今年结识陶心荷,重起襄王之思,甚至还动过巧取豪夺的念头,顾虑到佳人的娘家、夫家,才慢慢找旧关系打听疏通。
前几日,皇上身边得宠的小内侍悄悄传信给程士诚,说皇上看礼部条陈看到了顾凝熙的名字,居然还记得这是仙去的顾丞相嫡孙,问询左右,听说其人拙于交际,不朋不党,皇上难得露出喜色,喃喃念了好几声“顾凝熙。”
见微知著,程士诚便知后生可畏,顾凝熙已经在皇上处挂了号,只怕被视为可用之人,一飞冲天可期矣,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他此时只庆幸,阿陶与顾凝熙和离了,不然碍于此君,自己怕要畏首畏尾了。
至于阿陶,六日之后,京郊相见,于她而言,是惊喜还是惊吓呢?程士诚摸摸下巴,想着佳人,独自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西方情人节,明天我国传统的上元佳节,希望亲爱的读者们都开开心心。有人问你粥可温是幸福,自己买符合口味的巧克力亦是潇洒。
第64章
“宁娘, 一会儿见了你熙堂哥,好声好气一些,知不知道?”顾二婶在马车上, 如是叮嘱自家亲女。
顾二婶想着, 自己和顾二老爷,就要应吉昌伯之请,带着女儿到京郊山庄小住一阵, 让顾如宁和程嘉培养情谊。行前, 自己要将京里的事务都打理好, 府内交给名义上的嫡长媳顾凝烈媳妇,也算放心,府外, 也就是顾老夫人那处, 顾二老爷去打了招呼,老顾府根本无人在意, 她则惦记夫侄顾凝熙。
二月十四傍晚, 顾二婶等不到顾凝熙回帖, 放心不下, 带着女儿不请自登门, 也算是谢一番顾凝熙月初赠嫁妆的情意。
顾如宁不情不愿,嘟囔着:“熙堂哥哄不回堂嫂, 我就不愿意搭理他。说实话, 若非堂嫂, 他见了我都不吭气的, 也就堂嫂提醒着, 他能叫声宁娘,真没趣儿。”
顾二婶不接话, 叹一口气。她何尝不知,荷娘真是极好的贤内助,可惜两人缘浅,这就劳燕分飞了。虽说和离女子名声不太好,大多会后半生凄苦,然而顾凝熙离开荷娘,如同老翁失去了手杖,农夫失去了铁犁,一下便少了倚仗,官场、宗族,人际往来,要差上许多。
至于荷娘,也未必会如同其他和离女子一样,可怜兮兮地仰仗娘家兄嫂或弟媳鼻息过活。顾凝熙分给她多少财产,那日在场人尽皆知,荷娘又生财有道,够她舒舒服服置业安居了。
顾二婶更猜到几分吉昌伯的心思,虽然对于这等有隐疾的男子为何摆出追逐之态而不解,不过,万一呢?人家就是看上荷娘,愿意娶着好看呢?以前听人讲古,说前朝嚣张的大太监,娶十房八房娘子都有的呢。
今后,熙哥儿和荷娘两人,日子分别过得如何,还真不好说。顾二婶就是觉得惋惜,明明站在一处是一对怪好看的璧人,情意流转,可惜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小丫头拆了。
“你们是谁啊?”柔柔娇娇的女声响起,询问刚下马车的母女二人。
顾如宁皱起了眉,对于堂哥府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重孝的女子,既不解又反感,这人怎地四处乱晃,也不嫌晦气?更以一副主人姿态询问来客,好没规矩!
管家在一旁苦着脸,向顾二婶、顾如宁请安,再轻声告诉莫七七:“这两位,是主子爷的二婶和堂妹,您方才问得失礼。”即使身为下人,管家也看不过去莫七七的言行,忍不住提醒。
顾如宁挽着娘亲臂弯,一边往内院行去,一边平平地问管家:“府上怎么多了闲杂人?熙堂哥呢?”她根本不搭理莫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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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在新顾府数日,早就憋闷坏了,闻言笑开,自开熟地说:“你也是熙哥哥妹妹啊?嗯,我可能……也算是吧。说说你多大,看看咱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熙哥哥啊,他忙得很,自从把我接回来,就扎在书房,我都见不到他。”
顾如宁猛地刹住脚步,冷着脸数落:“你是谁,哪里来的的,就跟我攀姐姐妹妹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重孝期间不安生守在自家,乱跑到我堂哥府上?”
莫七七听出来人话音不对,嘟起嘴来,浑然不顾自己与顾如宁根本互不相识,急急解释:“我叫莫七七,我想做熙哥哥妾侍,他曾经答应又反悔,所以,我姑且算他义妹吧,反正他得照顾我。”
顾如宁若有所悟,在黄昏暧昧光线里狠瞪莫七七一眼。
然而对方一无所觉,扯扯身上素白麻衣,继续说:“我哥哥都死了一个多月了,要是在我们乡下,哪里需要守那么久,满月就除服,干活的干活,种地的种地。可是熙哥哥说,我是我哥哥唯一亲人了,要穿够百日才行,所以你看我一身孝。不过应该过了你们京城人说的晦气日子了吧,不是说头七以内么?”
说着说着,莫七七自己脑筋慢慢转明白,将母女二人与前世的顾家人对上了号,顾如宁是很少到老顾府来、偶尔来了也是对谁都不吭不哈的如宁姑娘!顾二夫人,是对下人总是笑脸相迎、对上老顾府主子们却一味低头只会说“是”的那位软乎乎夫人!
莫七七心想,前世她困于顾凝然后宅,几乎没与这两人打过交道,对他们既无好感也无恶感,主母曹氏提到他们没好话,而曹氏是虐她至死的坏人,所以,顾家二房这两位女眷可以交往。
莫七七笑出声来,语气突然亲热了两分:“如宁姑娘……嗯,我叫你宁娘,亲近些,好不好?”
她自问自答,无视顾如宁的白眼:“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为何到了熙哥哥府上?嗯,因为我前几天啊,被一个很厉害的坏人抓走,又放回来,我好害怕,住在外面,哪里都不安心,就逼着熙哥哥带我回府里来了。熙哥哥还老大不乐意呢,嘻嘻。”
顾如宁眼皮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索性停下脚步质问好像同龄的干瘦姑娘:“你被谁抓走放回,干我堂哥什么事?怎么赖上他了?也就是我堂嫂不在,我堂哥心软人傻,你借机放肆,对不对?依我说,你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莫七七直觉要反驳,是因为自己和熙哥哥在一处,才见到了那个坏人,被他盯上给“请”回去。话要出口,才猛然想起,前世主母曹氏对顾如宁气得牙痒痒,好像是因为她攀上了高枝,还不带携顾凝然。
高枝就是——吉昌伯的义子!就是将她扣了一夜的吉昌伯家!
莫七七便咽下话语,闷头快走,到了顾凝熙书房前,使劲叩门,喊道:“熙哥哥,来客了!这次不是我惊扰你,要骗你出屋之类的,是顾二夫人和如宁姑娘来看你了!”
过了一阵,房门被里面的人打开,顾凝熙胡子拉碴,双目黑青,衣衫皴皱,双手握在门扇上,对屋外点了点头,明显目光不在人身上,随意招呼着:“二婶,宁娘来了。恕我失礼,书房里有从礼部借回来的古籍,我不敢擅离,你们有事么?”
“自然有事!熙堂哥,我们进去绝不乱动,就站在你书房门后,坐也不坐,只跟你说几句话。”顾如宁气哼哼回道。
顾凝熙仿佛闭目想了一瞬,才退开一步,请客人入内。
在顾二婶和顾如宁走进去后,他摇摇头,不许丫鬟跟进去,更对莫七七说:“七娘,我说过,你若进府里,可自便,但是就当我不在,就当我们没有同处一府,记得么?除了内院正房不能进,其他地方,你自去玩耍吧。”
莫七七险些被门板拍在鼻尖上,迅速汪出一泡泪水来,“哼”一声,就地坐在书房外面,咕哝着:“若是前几日,只有你一个人在书房,送饭也只送到房门外,那便罢了。今晚明明别人能进,为什么不让我进,熙哥哥太坏了,看来若真当你妾侍,没什么好的。”
她接过流光叹着气递来的坐垫,塞到臀下,大喇喇就着稍远处的石阶盘腿坐舒服了,盯着门板,想到了顾如宁。
前世,好像如宁姑娘未来公爹吉昌伯骤然病逝,莫七七身在内宅,听着零碎消息,又说她没嫁进伯府,好像她的未婚夫婿恨上了老顾府和顾家二房,所以解除婚约,时不时给顾三老爷、顾凝然找麻烦。
顾凝然曾经在她房里断续着说过梦话,说姓程的是个疯子,幸好从武不从文,要不咬他更厉害。
姓程,不就是如宁姑娘要嫁的那家么?
当然,这些话,莫七七一个字都没跟吉昌伯说,在自己心里打个滚罢了。她想着,等客人走了,要问问熙哥哥,如宁姑娘嫁给姓程的了没有,今生到底有许多许多事,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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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午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陶心蔷十分忧心,缠着姐姐问,明日去京郊庄子,会不会受天气影响。
陶心荷紧着安排下人去探探沿途,若是道路上泥土松散,自然要延后,毕竟带个孕妇,稳妥为要。
爹那边也要考虑,陶成若遇到阴雨天气,总是窝在榻上,绝不出门的。所以成行日,一定要艳阳高照,他才肯动身。
安抚了三妹,陶心荷带箬笠、披蓑衣,拎着裙摆快走几步,从自己院落到弟弟院子去看望洪氏,将游玩计划可能有变告诉她,免得孕妇整日无事,一直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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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后,衣角、鞋尖到底占了雨意,陶心荷怕带累洪氏着凉,不敢靠近,就在屋里门边罗汉榻处稍坐,说了情形。
葵水大约又该来了,陶心荷觉得小腹隐隐作痛,突然真心希望这雨下个一两天,自己在府里躲躲懒,天晴了身子舒爽了再出门。
她悄悄以手捂腹,刚准备告辞,就听洪氏说:“大姐,我送信给顾司丞求画了。您放心,我只说洪家领他的情。上午,顾司丞的回帖到了,应下了我这桩,就是他近日忙,大约要排到下半年。另外让我转您一封短信,请您务必看看。说是猜着之前递进来的,您大约是撕了扔了。”
陶心荷只想苦笑,洪氏倒是动作快,她还是求画了。
而顾凝熙,居然也学会了围魏救赵,十一、十二连递两封信进来,自己确实看都没看,眼下,弟妹身边的丫鬟恭恭敬敬将信拿了过来,信皮上,熟悉的飘逸字体写着“陶居士亲启”,落款单一个“顾”字,仿佛熟稔到不行。
陶心荷咬咬唇,忍住怒气接过,心想带走回房再撕不迟,又听洪氏说:“大姐,恕我无礼。顾司丞回函里说,帮我再画那幅,开价七百两,是原先价格加了四成,若是能拿到您回函给他,则分文不取。”
陶心荷哼笑出声,顾凝熙何时有这种心眼?弟妹说这个做什么?
洪氏声音转小:“大姐,您要不要……随意回几个字?我还跟那边要七百两,到时候,您一半,我和沐贤留一半,您看,行么?”
陶心荷刷地起身,一声“弟妹”颇有警告意味,吓得洪氏嗫喏,自辩说:“我就是想帮沐贤添置些好书好笔墨,都贵的很,大姐……大姐你不要生我的气。”
唉……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陶心荷只能重申:“你与顾凝熙求画,不要牵扯我。我先回房,你好生休养,别多想。”
步伐极快,对地上小水坑不躲不避,陶心荷闷头冲回了自己房中,一身狼狈。惹得晴芳絮叨她不知爱惜身子,帮主子又是换衣、擦发,又是塞汤婆子、喂姜汤的。
陶心荷总觉得一股郁气梗着,任她如何揉心口都缓不过劲,余光扫到与湿衣服一同堆在角落的信函,格外扎眼,她索性走过去,捏起来,缓缓撕开封口。
她倒要看看,顾凝熙千方百计要跟她说什么,价值七百两银子呢!一块上等良田,也就是这个价了,莫非顾司丞真以为他字字珠玑?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上元节,据说北方吃元宵,南方吃汤圆,是这样的么?不论如何,恭祝每一位可爱的读者,生活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第65章
抬眼看去, 外头依然淫雨霏霏,各样景物都蒙上了水汽,分外氤氲, 陶心荷想了想, 预定明日出行京郊的计划必然要推迟了,一面吩咐仆从禀告爹、弟妹和三妹,并重新整理家中备好的行裹, 一面派伶牙俐齿的下人到庄子主人家打声招呼。
?自己, 则拥着薄毯, 蜷缩在架子床头,床帐没有放下,就着黯淡的午后天光, 拆开顾凝熙的信函来读。
“荷娘, 见字如晤。”
这个人,信皮上规规矩矩写了“陶居士”, 里面却不老实, 抬头敢写自己闺名, 是仗着不在眼前, 自己不能冷斥他么?
还有“见字如晤”, 陶心荷莫名想起,与顾凝熙作夫妻时候, 发现他写拜帖回帖、来往信函, 总是抬头之后接正文, 不添加一般礼节性的“见字如面”、“信如其人”等。
问过他缘故, 顾凝熙振振有辞, 环住娇妻肩头,笑着说:“因为我看不清自己面目, 又怎么知道,我写的字会让别人想到我呢?”
回神眼前,陶心荷从这简单六个字,确实能忆起在顾府书房,两人各据一角,读书写文章的场景。
顾凝熙这笔字,是他祖父、一代书法大家顾丞相手把手打下的底子,确实冷峻凝练。是红袖添香时候,顾凝熙握着娘子的手腕去笔走龙蛇,陶心荷还是学不会的字体。
陶心荷轻叹了口气,笑自己多愁多思,汇聚注意继续读,肃脸看这次顾凝熙又闹什么幺,算上自己撕掉的,从弟妹手里接过的这是第三封了。
?倒要看看,顾凝熙是不是如同上回,死乞白赖连送四封拜帖要见自己,结果却是为莫七七而约,这样没头脑的请求。
“荷娘,我接一皇差,蒙尚书破例,二月初次休沐后,将在府内办公。然任务繁重,暂无法抽身,前往陶府探望,请见谅。”
“当我思卿时,比照你留下的手书,练习簪花小楷,小有所成,请卿评鉴。”
“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大人,颔下花白长须至脖颈,身高约七尺六寸。①”
陶心荷忍不住骇笑,顾凝熙模仿自己的笔迹,简直惟妙惟肖,?伸手轻抚过最后一行字,一笔一划,实在太像了。若说没有几分用心痴意,决计做不到。
至于内容,?陡然忆起去年,自己担忧他到贡院与同僚上官同处一月,细心将各人特征写到纸条上,“主考官”就是?为顾凝熙写下的第一行字。
这张纸片半尺见方,未钉未裁,且时隔五月有余,这人还留着,还仿写,他一向说簪花字体是女眷所用,有失书法本意,言辞间隐隐不屑的,真是莫名其妙。
陶心荷又想,不论前夫如何显得恋旧,仿写自己字体之事,不过滑稽,理他作甚,而且他要在顾府里闭关,巴巴地告诉自己,又有何用,明明桥归桥路归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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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厌烦传来,?漫不经心、忍着不耐看后文:
“还有一事要告知荷娘,我多半是处置得不够妥当,若能得你指点,则幸甚至哉。”
“莫家义妹,闺名七娘,你上月末已见其人,孤苦无依,并无心机。其在京,原是与乃兄共赁一破败小院容身。现义弟莫启入土为安,房屋如同凶宅,不适宜单身女子。我本记得男女避嫌,想为七娘迁居他处,妥善安置。”
陶心荷心头一跳,指尖发冷,觉得捏不住薄薄纸张,怎么回事,顾凝熙的用词口吻,还像是当年夫妻,与贤内助商量事情的样子?
哼!若有机会,陶心荷恨不得把“和离”二字刻在顾凝熙脑门上,这人难道弄不懂“一别两宽”的意思?
跟自己费笔墨说莫七七的事情作甚?难道没有他顾凝熙,自己会与莫七七有半分牵扯?
陶心荷磨磨后槽牙,眯眯狭长媚眼,打起精神来继续看顾凝熙说他何事处置得不妥,不知不觉读出声来:
“二月初九,吉昌伯程伯爷,将七娘强请至伯府,次日放人。虽说伯爷以礼相待,七娘遭此一变,惊惧不安,啼哭不休,放言若不能进顾府,则求归乡投奔并不相熟的同乡。”
“实不相瞒,荷娘,我亏欠七娘,若非我行事不谨,?可能不会遭遇惨事。自然,全由我故,亏欠你更多更甚,行笔至此,涕泪横流。”
“彼时,我暂想不出两全之策,礼部差事迫在眉睫,七娘闹着要离京,?又是孤身女子,我怕莫兄弟亡灵追我之咎,只好用了下策,将?领回顾府。”
好样的,顾凝熙!
和离方一月,你果然将别的女子带回府中了。陶心荷越读越怒,觉得全身发冷,嚯地掀掉薄毯,将床尾厚重的锦被拽过来,绕圈裹在腰腹以下,肩头覆上披帛,方才好些。
所以,困扰了?好几日的,正月底见面那次,顾凝熙和莫七七所说的什么不纳妾、重认义妹,果然是幌子吧?
都已登堂入室了,女子主动活泼,又是这男子唯一能看清面目的特殊之人,成其好事,还不是指日可待?
很快,那姑娘就要变成新顾府里的莫姨娘了吧,幸好自己不用亲见,要不多么堵心。
陶心荷深深呼吸,不断跟自己说,不必因那对男女再起情绪波澜,“我将?领回顾府”却在眼前飞扰不休。
顾府,曾是?的领地,?掌管着院落房屋、一草一木,?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现在,?弃如敝履,别的女子趋之若鹜,又能怎样?
陶心荷苦笑,看来,需要将“和离”二字刻在脑门上的,也许是自己。
信近尾声,?善始善终看过最后两段:
“不过荷娘放心,我避居书房,七娘安置在内院客房,终日不见面,我尽力避免同处一府的尴尬,满府下人可为证。待我交割了礼部差事,另行安置七娘,再找吉昌伯询问事由。也请荷娘警醒,随意强请不相干女子的程某人,未必值得深交。恕我背后议人,失却君子分寸。”
“另及,弟妹洪氏有托请,敢不从命?我应下作画,灵机一动,想到将此信送至你眼下的小把戏。若你阅至此处,可转告洪氏,不需你回复只言片语,我不缺七百两纹银,都是自家亲眷,自当勉力为之。待画作完成,我会亲送到陶府,请弟妹安心养胎为要。”
陶心荷气极反笑,正反话都让他顾凝熙一个人说了。
同处一府强求什么清白?他与莫七七后续怎样,与?何干?
给吉昌伯下眼药抹黑,有什么必要?
弟妹那处,?是懒得应付了,顾凝熙用七百两为饵,诱得洪氏为他递信,陶心荷不是不心寒的。枉?为了弟妹养胎心情,忙里忙外安排出游。
一念及此,颇有心灰意懒之感,陶心荷闷闷放下纸张,失神呆愣,目光飘忽不知所及。
直到被晴芳轻唤,?才重回眼前,收拾打整好自己,听下人禀告出行相关事宜,恢复成精明能干的理事好手,心底如何,则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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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延绵了昨日天气,小雨沾衣欲湿,黄历上倒是写着宜出行。
吉昌伯府主子们都出动了,程士诚带着程嘉、程蒙,和顾家二房的三口人在城门口会合,相互致意叙过寒温,程士诚说道:“前面的路会泥泞一些,我已安排府卫一路铺陈稻草到庄子门口,亲家坐在车中,也要小心颠簸。”
顾二老爷只知喃喃应“好”,孤二婶过意不去,客气道:“劳烦伯爷费心,谁成想这两日天气忽变,其实推迟些时日再赏景也没关系。”
程士诚其实是探知了陶府预定今日前往京郊,才定下他们也今日出行。
透过下人高举的油纸伞抬头望天,他昨晚方得到信儿,陶府家小将推迟出游。
可是他们一行牵扯到了嘉儿岳家,又不好跟着临时改动,程士诚只能自我安慰,他在京城左右无事,就安生住在庄子里,总能守到阿陶。
所以他面上依然笑意宛然,热情请顾家人上车,京郊赏花赏景去也。不过,他打量顾二老爷的眼神,暗藏几分锐利,无人发觉。
程士诚挂念前世中招,思来想去,顾家二房和三房貌似同进同出地来往伯府,但是二房嫡女被聘做自家义子媳妇,四舍五入,也算吉昌伯府的长媳,?的父母,没有理由给自己床上送女人。
还是顾府三房,嫌疑更大些。顾三老爷、顾三夫人,顾凝然和其妻曹什么来着,前几日那莫小丫头说过闺名,程士诚没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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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以上四人,是最有可能鲁莽下媚/药的恶人。
今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还没跟顾家三房打过照面呢。待他追查四人其他恶迹,倒推对比,或者再逼掯莫小丫头问些事情,总能锁定谁是前世仇人的。届时看他手段,便知道姓程的不是吃素的。
顾二婶重回马车上,轻斥女儿放下车帘:“小心雨水捎进来。等到了庄子上,有你看程嘉的时候,急在这一时作甚,也不知羞。”
顾如宁依言放手,搂住娘亲撒娇:“娘,我不是看程嘉啦,我方才打量伯爷呢。你还记得前日晚上到熙堂哥府上,他说伯爷强请莫家那姑娘的事情么?我一点儿不敢相信,难道伯爷看上了那莫七七?”
不待顾二婶接话,顾如宁又笑嘻嘻自言道:“虽然我讨厌莫七七跟我称姐道妹的,不过?要是能攀上伯爷这高枝,放过熙堂哥,也是好事。娘亲,若真如此,到时候熙堂哥身边清静了,您说,熙堂嫂会不会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第一章 相关内容。
第66章
幸好有吉昌伯事先妥善安排, 他甚至动用了一些兵部库存为军中准备的油毡、苫布等物来铺路,伯府和顾家二房的人好歹在天黑前到了庄子上,只是人人都疲累不堪。
程嘉年纪尚轻, 在兵部挂了个名儿, 来去自由。此时下了马车,他看义父一路心神不宁,到了此处也是频频看向荒野, 不知何意, 便自觉张罗起安排房舍、准备食水等事务, 指挥若定,井井有条,得到了未来岳父母的青眼, 心上人宁娘好一顿夸。
顾如宁悄悄凑程嘉跟前, 趁无人注意勾勾他手指,轻声问道:“你劳累了。我问你件事情, 伯爷他, 是不是对女子春/心萌动了啊?”
程嘉是一路目睹程士诚从积极配合大夫治疗到心灰意冷放弃的, 他本来觉得义父可怜, 患这种任何男人都受不得的隐疾, 一心视其为亲父,立志尽孝膝前。然而今年, 义父举动很不寻常, 频频向陶氏示好, 程嘉又多了几分不确定, 隐隐有了猜想。
他和宁娘私语一向随意, 踌躇几息要不要议论义父私事,还是默认一般回应:“你也发现蛛丝马迹了吧?”
顾如宁睁大双眼“啊”的一声, 然后一边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一边咯咯笑起,说着:“莫七七那野丫头,真被伯爷看上了?仔细想想也是好事,这样一来,我熙堂哥就能甩开包袱了,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他将莫七七视为自己责任。”
程嘉都没听过“莫七七”这个名姓,声音放得极低,纠正说,他义父只怕是对陶员外郎长女另有心思。
顾如宁迅速反应过来,“不行不行,那是我熙嫂子。若是伯爷讨了去,将来……啊……莫非,我还要唤她婆母?”被自己的猜想吓到,顾如宁捂住嘴唇。
“尚未可知。”程嘉撂下四个简单的字。但是他心底,对义父认准目标、智计百出的手段颇有体会,认为,只要义父想,任何女子都会手到擒来,自然包括了,看着外柔实则内刚的陶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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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今日果然没到自己心爱的书房去,反而怏怏地卧在床榻上,陶心荷亲自端了午膳送到父亲房中。
“怎么了,爹,为今日不能出行而难过呢?”陶心荷故意逗陶成说话,一边将餐盘放在桌上,一边声音脆甜地调侃。
接过晴芳递来的布巾,陶心荷轻轻擦着鬓角脸边,抹去短短一小段路沾染的雨意,发现没等到陶成的回应,才眸光流转去看父亲。
陶成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仿佛在数雨滴一般,“一二三四五”地轻声念叨,片刻又“唉”叹几声,重数起来。
陶心荷曼行两步,凑到陶成身边,问他在看什么。
陶成好像此刻才惊觉长女来了,扯开笑容,叫了声“荷娘”,说自己想起了荷娘的亲娘。
陶成记得,他当年看到远奔的姨娘尸首,是在一个暴雨天,雨水扑头盖脸,眼睛都睁不开,然而女子惨淡轮廓还是通过他的眼刻进了心中,大大影响了他的人生和婚姻。
他并不爱那位可怜的姨娘,因此对二女儿比较冷淡。当然,他对所有子女都是放养,可能冷淡就不那么显眼了,孩子们成年后性情迥异,陶心荷的心性大约是最像他的了。
前几日,他上朝时候听到顾凝熙被委以重任,接下整理古籍的任务,做得好的话,大约会青史留名。只是不同惯例,不是由顾凝熙主导带领礼部下层官吏做,而是他独自一人领命在自家府上进行。
众臣都有猜测,说不定是礼部有人见不得这事成就,给顾凝熙使过绊子,却一时半会处罚不得。
陶成也是这么想的,自然顺着想起,长女为顾家妇三年多,顾凝熙人缘好了不少的事情。这不,荷娘一和离,就像使了照妖镜一般,顾凝熙原形毕露,在礼部动辄得咎了吧。
这对小夫妻的心结,陶成多少知道,也是因为别的女子。
只是与自己时刻惦记那具尸首不同,顾凝熙是将活生生的大姑娘放在了心上,犯了长女的大忌讳,荷娘怎么受得了这个。她与她娘,是截然不同的女子。
陶心荷顺着父亲的话,想到了娘亲,生前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却将别的女子送到夫君床上,酿成半生郁郁,简直是剪不断的乱麻,她暗暗警戒自己不可如此,嘴上应和说着:“娘亲的冥寿,在下个月,还有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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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将榻边的一封书信递给了陶心荷,岔开话题说:“蓉娘来信了。她生育长子之后,刚发现又有了身孕,这是报喜的。荷娘,你看着给打点些娘家礼,你比我懂这些,给蓉娘送去吧。哦……另外,你和离的事情,是不是也跟她提一句?”
陶心荷绽开笑容,说着:“蓉娘自从嫁人,跟着妹夫到绵州赴任,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印象里还是小姑娘,居然又有喜信,我会打点好的。嗯……还得给妹夫在京的族人报个喜,自然妹夫那边应该说了。我要回去给蓉娘好好写封信,她和沐贤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沐贤快当爹的事情,我也要告诉她知道。”
陶成点了一句:“荷娘看着办吧,不过,二女婿从绵州调任了,如今升了半级,在确州,你按照这信上落款寄东西,别弄错了。”
确州?有些耳熟,陶心荷喃喃念了几声,突然变了脸色。
她想起来了,还是夫妻的时候,顾凝熙对她说到莫启这个错过了进士试的举人时,提过他们兄妹,来自确州。
有时候,陶心荷真厌烦自己的好记性。
咬了咬唇,陶心荷尽力淡然,将二妹蓉娘的信收起来,又劝父亲用膳。
她陪坐一旁,说了说府中近日家事。其实都是她拿主意的,不过父亲总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要告诉一声。
陶成听着都累,挥挥手示意长女不必再说,她定了就行。
陶心荷犹豫一阵,到底垂首说了:“爹,待三四月份,天气不暖不热适合迁居了,我想另置院落居住,我尽力找个离陶府近便些的,常来看你……还有蔷娘,可好?”
陶成没听出来,陶心荷没提到洪氏,然而他总是支持长女的,叹了口气说声“也好。”
认真想了想,陶成觉得自己一窍不通,只好补充一句:“到时候,让沐贤跟书院请几日假,回来帮你跑腿、找牙人、看房舍吧。”
陶心荷淡笑,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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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觉得,进入新顾府的生活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好生无聊憋闷啊!
自从二月初十,她仗着厚脸皮跟顾凝熙回府以来,基本没见过他。
咫尺天涯,顾凝熙真能做到在书房寸步不出,让莫七七大为惊异。
流光、追云等人跟她解释过,书房附设净房,饭菜定时放在房门外石阶上,顾凝熙忙于公事,偶有这样的情形,不过以前最多三五日,而且夫人可以畅行无阻地出入照顾主子爷。
莫七七还是觉得,熙哥哥太古怪了,就不怕自己长久不见日头,缺少地气生病么?起码她们家乡,没人会把自己关在房中超过两日,除了疯子,那也是被关,不像熙哥哥是自己关了自己。
前世被关在顾凝然后院的细节记忆点滴回笼,莫七七努力甩头不去想,告诉自己一世归一世,然而,高门大户紧闭院门、不能随意与邻人唠嗑闲谈的生活,还是让她感觉,像是误穿了贵人衣裳,比如前世主母曹氏心情好时赏给她的旧衣,十分别扭,处处不适合自己。
二月十四难得来客,莫七七快高兴疯了,真想留顾二夫人和如宁姑娘母女多聊几句。可是人家都不愿意搭理她,来去匆匆,管家还貌似委婉地跟她说不用去送行,莫七七失落极了。
二月十五、十六,连下两天小雨,府中琐碎事务变多,丫鬟们忙忙碌碌,连口不应心、聊不到一块去的勉强聊伴也没有了,莫七七也不敢出府,生怕又被吉昌伯府的人带走,穷极无聊,只好再去使劲拍书房的门,喊着:“熙哥哥,出来歇歇吧。”
连续五日多,顾凝熙终于将这份皇差理出个眉目,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逐字逐句地对照记录,批注评点,是个水磨功夫,相对没那么耗人心思了。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对着铺满桌子、地面的各样纸张微笑到大眼眯起,都是心血,也都是他成竹在胸的内容。
从紧张专注的公务中抽离,他此时脑中才有空闲,娘子立时占据了神识。
这几日,她可好?有没有看到自己的书函?没有暗暗责怪他忽然没了音信吧?还有对于七娘的安置,如果娘子来做,必然周全妥帖,她会怎么做?
耳畔传来莫七七娇柔的叫喊,顾凝熙颇觉头痛,伸手覆在额上。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他莫名想喝点小酒,熏熏然了,便暂时不用考虑怎么照顾七娘,犹如烫手山芋一般的责任——七娘。
向阳酒肆!顾凝熙蓦然想起,他在那处,还有一间雅舍,包房银子付到三月底了。
真是的,休沐日时候,他怎么忘记了这事,若当时忆起,自己直接另住酒肆,让七娘住府里,又能护住弱女,又能避嫌男女,岂不两全?
娘子若是知道他糊涂至此,会不会又娇嗔笑话他,一旦沉浸在某事里,就会忘记其他,活像个一根筋。
心境柳暗花明,顾凝熙俯/身,慢条斯理收拾起四散的纸张,将准备归还礼部档案阁的书籍另放,再打开房门,面对着举世唯一能看清楚、现在慢慢觉得不算新鲜的女子娇嫩脸庞,叹着气说:“七娘,又怎么了?”
傍晚雨停时分,顾凝熙嘱咐了以管家为首的一众仆从好好照顾莫姑娘,对莫七七各种哀求怒骂置之不理,只带着识书、识画,和一大箱子资料,坐车朝着向阳酒肆行去,将自己府邸,让给了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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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等人不解至极,只得听令,眼见马车消失在街角,有礼请“莫姑娘”回府歇息。
莫七七又气又恨,熙哥哥这是什么意思,避她如蛇蝎么?她恨恨跺脚,若不是外面太危险,什么吉昌伯、什么顾凝然都可能伤害她,她才不愿意,像是被关起来一样,躲在沉闷的顾府大宅里!
次日,二月十七,艳阳高照,雨后闷热起来。顾凝熙安步当车,从向阳酒肆慢慢走到礼部,不过一点点路途,将归还的古籍交割清楚,更觉肩头轻快。
他转头要回酒肆雅间,继续奋战整编古籍大业时,偶然听到有人低语:“真的啊?工部陶员外郎一下子请一旬的假,要带女眷们出京游玩?工部尚书太好说话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二月十七, 天气终于放晴,看着明媚春光,人的心情都莫名好了些。
被蔷娘缠得受不了, 陶心荷盘算一下手头事务, 给出准信:“好妹妹,咱们后日就出发,好不好?庄子已经跟人家商借好了, 又不会长脚跑掉, 你着的哪门子急?”
“为什么明天不行啊, 姐姐。宁娘他们,好像冒雨在十六那日就去了吉昌伯家庄子。咱们能遇上他们么?”陶心蔷不依不饶,刨根问底。
陶心荷有苦难言, 若不是为了避开程士诚, 她为何要挨个庄子打听过去,找别家商借?好在京郊一个庄子一片地界, 只要自家女眷就在庄子附近游玩, 总不会碰上吧, 天幸时间又错开了些, 希望他们这一两日就回京, 那就更好了。
长舒一口气,陶心荷点点自己肩头, 指使妹妹:“哪里这么多问题, 过来帮我捏捏颈子。你二姐又有了身孕, 已告诉你了。咱们总要将送去确州的物件打点好, 明日送出去, 才能放心成行吧。对了,你不是说, 还有绣了半年的虎头帽,要捎给蓉娘家长子么?快些拿来,一并放到包裹里去。”
陶心蔷被提醒,接着给姐姐草草揉按了几下,就跳起来跑走,回自己院落取东西去。
陶心荷笑着,对妹妹背影摇摇头。晴芳不声不响走过来,帮她继续按摩肩颈,她则提笔,安生续写娘家给陶心蓉的贺礼单子,落笔到地址确州时,笔锋微微一顿,“石”字边墨迹重了些。
幸好她及时回神,定睛一看,还不算污损,自失地扯扯唇角,不能因为确州是莫家兄妹的故乡,就这么影响情绪吧?
还是集中精神到走礼上才行。陶心荷暗暗嘱咐自己,不过随即想起一事,问道:“晴芳,库房里玉雕的送子观音是两座对不对?”
晴芳在陶府,很快如同之前在顾府一般,掌管了库房、账房,依然是陶心荷的左膀右臂,此时皱眉思索了下库存,轻声应是,请示主子,是不是要取出来,寄到确州二姑奶奶那处。
陶心荷拍拍晴芳手背,喃喃道:“你别逗我笑,颈子酸胀着呢,多使些力气。送子观音,哪里有赠一对的?取出来,给确州送一座,另一座,给弟妹院子里送去。”
晴芳应是,手头动作不停。陶心荷蹙了蹙眉,又轻声吩咐:“晴芳,弟妹那里,你亲自送去,问她这两日身子可好,也说一下预定后日出发的事情,大的方面我们准备好了,她随身东西自己张罗张罗。”
“嗯,还有……她若问起我,就说我家务有些忙,有什么话托你传来就行。后日到了京郊闲下来,我再慢慢陪她,让她莫见怪。”陶心荷如是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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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猛然听闻,陶府上下要出京游玩,来不及多想,脚步一转,就要往陶府那边去,希望好歹见娘子一面。
识书在后面追喊:“爷,往哪里去啊?远的话雇辆马车不?”
顾凝熙听而不闻,满心想着,娘子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发离京了,越走越快,墨青色袍角飘荡,像是他忐忑的心境。
穿行闹市,他瞄到路边一位身穿姜黄色衣着的女子背影,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脚下骤然停步,目光锁了过去。
识书气喘吁吁追上,扶着双膝喘气,想说“爷,识画还在酒肆雅间守着您那些文字,不敢动弹呢,咱们这是干啥”,却忙着调匀气息说不出来。
顾凝熙十分惊异地发现,他从背影认人的本领,似乎提升了。方才猛一看,背对自己的女子衣衫颜色,让他想到了娘子,然而定睛打量,那人的个头、举手投足,定不是荷娘。
蓦然回首,并非佳人,他怅然若失。
顾凝熙手握成拳,无意识地扫过周遭铺子,看到斜前方是女客进出不绝的燕春阁,极有名气的首饰铺子。
想来就惭愧,夫妇结缡三年多,顾凝熙还是去年腊月才茅塞顿开一样,首次给娘子买喜鹊登枝压发,就在这间铺子,好像也没送到她心坎上。
顾凝熙恍恍惚惚,与女客擦肩,走进了燕春阁。识书跟在后面咂舌,这铺子可贵,他们主仆本来只是去趟礼部就要回酒肆的,没带什么银钱,爷要作甚?
伙计热情洋溢地招呼,殷勤询问顾凝熙要看什么样的首饰。
上一次夫妇难得逛街市,携手在这里进行的对话,浮现在顾凝熙脑中。娘子那时候仿佛赌气一样说过,自己若是将她惹恼了,她便再不穿姜黄色衣装,任他顾凝熙怎么找都找不到。
一语成谶。顾凝熙无比清明地回忆起,自从正月初七以来,他仅有几次见到娘子,她真的从没有穿过姜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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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顾凝熙不太确定地追忆,他是不是,每次都认出了娘子?即使不敢脱口称呼?甚至因此惹娘子嘲讽过?
是不是意味着,不靠固定的衣衫、发式乃至熏香,脸盲如他,也能够凭籍诚心辨认准人物了?
燕春阁伙计见眼前衣着体面、形容憔悴的青年男客仿佛在发呆,腹诽嫌他耽误生意,声音提高几分,问顾凝熙有何需求。
顾凝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挡在人家店铺门口,顿觉羞赧,连忙侧身避让。
他刚想对伙计说瞧瞧珍珠颈饰、耳饰,因为心头绕出娘子隐约的甜脆声调“珍珠养神,比起玉石更温润,就像我夫君一般。”最近总是这样,和离之后,娘子之前说过的点点滴滴、日常闲语时不时就会萦绕在他耳侧,恍若娘子还在身边一般。
就在这时,一位身形圆润、大约比顾凝熙要宽半圈的女眷摇摇摆摆向门外走去,擦蹭了他一下。
钻入鼻端的是似曾相识的香气!顾凝熙顾不得无意被撞后浑身汗毛倒竖的不适,飞快回想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正月三十与娘子在酒肆会面,她身上新用的香料,正正好是这一种。为此,顾凝熙曾托请香料铺子连送陶府好多日的不同种香料,想要投荷娘所好,却一律铩羽而归,便宜了顾府一众仆从,险成京城笑柄。
顾凝熙连忙伸臂又收回,意思性地拦上一拦,想问问这种香料的名字。
被拦下的女子眉毛倒竖,几乎要脱口骂“登徒子”,看清楚了顾凝熙的样子,却悄悄晕生双颊,捏柔了声调问一句:“素不相识,你要作甚?”
顾凝熙瞥向女子的模糊面容,心底打鼓,舌尖拌蒜,猛听到“素不相识”,反而放下半颗心。
可是要张口前,他又踟蹰,看不到女子样貌,不知对方长幼,该如何称呼萍水相逢之人?
顾凝熙试探着说:“这位……这位大姐……”
“谁?谁是大姐?瞎了你的眼!我还没嫁人呢!”女子嗓门陡然升高,用胖乎乎的食指戳戳点点,险些扎到顾凝熙胸口,他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女子步步紧逼,顾凝熙悄悄后退:“看你相貌堂堂,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莫名其妙拦住人家,张口就乱叫,好生奇怪。你怎么回事?”
识书见势不妙,插/入其间,嘴上抹蜜一样“美姑娘”长“俏姑娘”短,才暂且将女子哄好,他还不忘回头偷瞄一眼主子爷,看顾凝熙扎手扎脚、不知所措地频频向后挪步。他自谓是最懂主子爷的贴身小厮,方才也被顾凝熙的意外拦人之举弄得一头雾水,所以才慢了半拍。
识书哄劝了好半晌,顾凝熙才从陌生女子处问出“木樨香””的答案,深深一揖以示感谢。
女子跺跺脚,教训他以后不能这么莽撞,声调娇蛮,听到顾凝熙唯唯应诺,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首饰铺子伙计刚才缩头躲开,此时哈腰请女子慢走,扭头对顾凝熙变了脸:“这位客人,您来我们铺子砸场子啊?险些得罪了我们贵客不是。”
顾凝熙倒是看不到伙计活像变脸绝技一般的两张面孔,只能从他声调里听出火气,连忙摇头说道:“并非如此,我方才情急失礼了,来贵铺是想购置些珍珠饰物的。”
就在这么几句言语间,伙计认准顾凝熙就是读书读傻了、实在好忽悠的那类自谓君子的冤大头客人,又换了嘴脸,将顾凝熙请到后面,滔滔不绝为他介绍起首饰来。
伙计话里话外都是:“姑娘家收到这款必然开心。”“哪个女子不喜欢这个形制呢?”顾凝熙仿佛被下了蛊,频频点头,这也买下,那也定下,急得识书直跺脚。
最后结算,顾凝熙花了八百两,是他月俸的三倍多,伙计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贵客”,保证妥妥帖帖将每样包裹装盒弄好了,下午就送到工部陶员外郎府上。
前几日他在自家书房向顾二婶求教如何追妻时候,长辈耳提面命让他送礼别只送荷娘一人的嘱咐,被顾凝熙想起。
顾凝熙重新翻阅一遍首饰图册,向铺子借了纸笔,一挥而就,写了封短短拜帖,将陶府女眷都列了上去,无非是陶居士、陶少夫人、陶三姑娘,写明“少许珠饰,萤光不衬明月,希冀供列位把玩。”
识书哭丧着脸,补充说,若是陶府不收,一定要退回到顾府去,不许铺子私吞。
跟着主子爷从莺声燕语的女客居多的铺子出来,识书故意说给顾凝熙听:“燕春阁上门结账时候,管家该哭了。八百两,我的天爷啊!”
顾凝熙却目标明确直行,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急,还有呢,随我去香料铺子,买些木樨香。我总不能空手到陶府去。”
“万一陶居士不在呢?您不是说她们要出京么?再说了,即使在,她也未必见您,更不会收礼。还买,府里活钱好像不太多了,小的听管家念叨过。”识书给主子爷泼冷水。
顾凝熙不以为意:“我多画几幅画的事情,不必担忧,能讨娘子开心最重要。”
识书心底话语打转,主子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提纳莫姑娘为妾,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可好,夫人早就不搭理主子爷了,他又上赶着。
嘴上,识书嘚啵嘚说的是:“主子爷,您画技好,可是不能以此作营生啊。小的听别家大人的小厮们碎嘴,编排您自甘堕落,不顾身份,售画如匠人,作商贾事,对官声大大的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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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一笑置之。名声于他何加焉,因为惊世骇俗和离书,他被造谣说痴傻,也不是没听过。他有错在先,慢慢挽回娘子才是正事。
他到了陶府门口,递出的拜帖阴差阳错送到了陶心蔷手上。陶三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没有拒而不见的想法,拎着裙角就冲出来,要会会前任姐夫。
第68章
好容易忙罢琐?, 用过午膳,陶心荷按照日常作息,和衣午眠一晌, 汤婆子搂在腹间, 暖暖和和的,缓解多少不适。
床帐子被晴芳贴心地放下来,床上就是一方昏昏沉沉、自由自在的小天地, 陶心荷放任自己陷入黑甜。
睡着睡着, 她却仿佛梦到了顾凝熙, 或者说,顾凝熙的声音。
“嗯……你是随居士回陶府来的丫鬟,叫晴芳, 对不对?”飘飘忽忽, 像是远又像是近,陶心荷在梦中轻轻皱了皱眉。
“主子爷……姑爷……顾司丞, 是奴婢, 您怎么来了?”
陶心荷打理齐整的院落里, 晴芳在正房外的连廊中, 倚坐着晒太阳打盹, 忽然听到三姑娘笑嘻嘻的声音:“喏,你正月初刚住过的地方, 看看, 过去一月有余, 我姐姐如今收拾的多好。”
晴芳一惊之下睁开眼睛, 就看到顾凝熙在陶心蔷陪伴下从院门走过来, 到她眼前止步。
又是三姑娘,指指正房, 自觉压低了声音:“姐姐在睡么?”
晴芳应是,顾凝熙居然破天荒主动跟她打了招呼。
陶心蔷走到晴芳方才位置上,就着绵呼呼的坐垫坐下,仰脸眯眼看看日头,喃喃着说:“姐姐说不定要两刻钟后才会醒。顾司丞,你要等么?”
晴芳不明所以,左右看看,就见站在日光里更显高挺的顾凝熙缓慢地摇了摇头,声调缠绵:“多谢蔷娘。我还是走吧,荷娘见我,未必高兴。我将东西送到,也就够了。”
陶心蔷荡着双脚,嘟嘴回应说:“顾司丞,我本来也很生你的气。不过刚才听你说的,好像真心话一样,姑且信你三分。你要尽快处置好那个什么七娘什么莫姑娘的,不许再与你有牵扯,然后我再看看情形,帮你在姐姐这里说说话。”
晴芳咋舌,三姑娘大大咧咧,心思简单,顾司丞难道花言巧辩哄她站到了前姐夫一边?
听到莫七七,晴芳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位身子受伤、面容绝望的可怜女子,她帮莫七七擦身过,自然感受更深。正月三十那次她紧跟着居士,余光瞄着莫七七应该是走出阴影了。
看到顾凝熙郑重点头应诺了三姑娘,晴芳咬唇犹豫一瞬,终于轻声插言:“顾司丞,莫姑娘,她还好么?”
陶心蔷用食指点点顾凝熙,“嗨呀”一声,告诉晴芳:“顾司丞是个名副其实的傻子,将偌大府邸让给姓莫的,他自己搬到酒肆里去住了。我刚才听到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好歹我信了,他确实不准备纳那人为妾,就是不晓得顾司丞说责任、说时机到底怎么回?。”
顾凝熙任由前妻妹数落,唇角挂着像无奈又像包容的笑意,就这一抹,完全压过了他的面容疲累。
晴芳听得呆住,新顾府要姓莫了么?
床上本应安眠的陶心荷,却觉耳边发痒,顾凝熙的声音曲曲折折钻了进来:
“总之,多谢蔷娘。方才探望弟妹,也是劳烦了你。下午,应该有燕春阁的人来送些首饰,一?不烦二主,蔷娘帮忙收取了,好不好?你挑你喜欢的样子,多挑几件。”
“晴芳,我也有?务需要劳烦你。这里是两包香料,每份二两,分别是木樨甜香和木樨淡香,铺子伙计说都是新制成的,品质估摸着尚可。不知道荷娘近日喜欢哪种,你给辨认下,若是能用,就伺候她用些。方便的话,我日后再问你,荷娘更青睐哪一种。”
“嗯……待荷娘醒后,替我问她好。若她不耐烦,这些东西便不要提是我送的了,你们尽管用便是。你们后日要出发,预祝一路顺风,尽情沉醉风景,玩得开心些。”
陶心荷在梦中,无意识抬手揪住了胸口衣襟,觉得心头憋闷的紧,仿佛梦到顾凝熙一丝一毫,都是对自己当日决绝的背叛。
粉拳压着心口,更加影响呼吸,陶心荷睡得难受极了,辗转翻了几个身,终于醒来。
她哑着嗓子唤晴芳,贴身丫鬟和三妹一同进了来,晴芳为她倒了温水端来。
陶心荷接过杯盏,眼尖发现晴芳另一手攥着两只精巧细布袋,边角从手指缝里漏了出来,随口问了句是什么。
陶心蔷对晴芳挤眉弄眼,还上手捅了捅大丫鬟腰眼,暗示意味十足。
晴芳支吾两声,索性摊开手掌,展示出来两枚鼓鼓囊囊、紧扎袋口的锦缎香囊,垂头低声禀道:“居士,是木樨甜香和木樨淡香。奴婢方才大着胆子解开嗅了嗅,木樨甜香正是您近日用的木樨嗟呀,大概是出产铺子不同,起了不同的雅致名儿。”
陶心荷本来还有些起床半醒不醒的困意,猛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没有醒来,难道她未卜先知,梦到了两种香料,还是梦到顾凝熙在说话介绍?
“顾……”陶心荷想问问,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咽下,万一弄岔了,自己岂不是在三妹和晴芳面前漏了心思丢了脸面?她换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
陶心蔷进屋还没说话,憋了好一阵,此时喜孜孜高声道:“顾司丞送来的!送给姐姐用的。我才知道,前阵子,他每日送香料来,姐姐让人在门房就拒收了,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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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是梦!陶心荷猛然明白,方才,她是真的听到顾凝熙声音了,大约……想想熟悉的声线,顾凝熙应该就站在窗边,与她一门之隔!
“谁让他进府的?还来内院?一家子女眷,难道不晓得避讳么?”陶心荷声色俱厉,直视着陶心蔷,指责之意昭然若揭。
陶心蔷却不以为杵,在她看来姐姐就是色厉内荏,自然丝毫不惧,摇头晃脑接话道:“这是嫂子的意思。”
然后,她迫不及待从头讲过:“姐姐,你午休了不知道。午时中吧,下人递送给我一张拜帖,抬头将咱们三人都写上了,逗得我一乐,一看是顾司丞投的,我就想替你骂他几句,到府门口迎去了。”
陶心荷边闭目侧耳听,边轻揉额角,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又来了?
陶心蔷叽叽呱呱道:“不过,猛一见他,吓我一跳。短短时日,顾司丞瘦了好多,脸色也发灰,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就不太敢大声说话,怕他倒在咱们府上,讹住咱们。顾司丞口舌灵便了好多,跟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我听着关键意思,就是他还想当我姐夫。”
陶心荷齿间嗤笑,淡讽一句:“这是他想不想的?情么?怎么又扯上你嫂子了?”
“姐姐你听我说啊。其实我心特别软,姐姐你知道的,看顾司丞这幅模样,我大大泄气,只说请他回去吧,你必然不肯见他,我对他客客气气的。就在这时,有丫鬟来传话,说嫂子知道他上门,请他入内坐坐。”
“那我总不能当着外人,拂了嫂子面子,只好一路紧紧盯着顾司丞,陪他到嫂子那里稍坐。他们你来我往,说了好一阵画儿的?情,大约是嫂子受什么李家王家托请,找顾司丞求画呢,还夹杂着你回信,姐姐你知道么?另外涉及七百两,我听得无趣,没大听齐全,到为小侄子准备的房里玩了一阵。”
洪氏真是!陶心荷都不晓得说什么为好。她那日没有当着洪氏面,撕掉顾凝熙信函,是不想大家难看,然而话总是放那了,不要牵扯到她。
后来回屋看信,是陶心荷临时起意,但是她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信尾顾凝熙让她转告洪氏,这幅画作分文不取。陶心荷才不做这个传声筒,否则好像就领下了顾凝熙的人情一样。
好嚒,顾凝熙自己送上门来!洪氏不知跟他夹缠着说了什么,听蔷娘言语的意思,还是没有绕开她。陶心荷一时之间,不知该气顾凝熙还是气洪氏。
陶心蔷看她脸色不大好看,话音顿住,小心翼翼凑近了打量姐姐。
陶心荷半猜到后续:“然后,你又带着他到我这里来。我在房内午憩,你们在院子里,和晴芳说了几句话,顾凝熙就走了,对不对?”
陶心蔷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姐姐你看到了?就是这样没错。”
陶心荷苦笑,看来不是做梦。若知道真有其?,说不定,她就开门,冷言冷语斥他几句了。……嗯,也说不定,她依然避而不见,令晴芳赶走顾凝熙便作罢,谁知道呢?
陶心蔷想起一?,恢复了小心翼翼的神态,试探着说:“姐姐,有个?情,我觉得要让你知道。顾司丞,他把莫七七接到府里去了。”
顾凝熙之前的信里详尽说了这一点。陶心荷牢牢记得他写下的懊悔,这人在日常?务上常常不周全,只是如今少了自己追在他身后描补,显得格外可笑吧。
于是,陶心荷真的笑了出来,“呵呵”作声,令房内另两人大为意外。
怎么眼角还笑出了泪花儿?陶心荷不着痕迹地以手撑腮,指尖探到眼角轻轻抹去水迹,清清嗓子说:“为何我要知道?他们顾家的?,蔷娘你拿来说嘴作甚?”
小腹微微绞痛,陶心荷又换了手势,双手交握在腹部,叹着气打发妹妹走,说自己要更衣。
陶心蔷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宽慰姐姐,却夭折腹中,只好捡最要紧的说:“顾司丞落荒而逃了,他把莫七七放进去,自己跑外头去住,姐姐,这样傻的人,只有你能降服。我反正弄不明白顾司丞这是什么举动。”
陶心荷又是一笑,像是自嘲,好像……她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自己是最能帮助顾凝熙的人。然而结果如何?顾府里,现在住着别的女子,满府的仆从围着她团团转吧?
不能再想了,陶心荷随意捡个由头吩咐妹妹:“爹今日去工部,要把他那些零零碎碎工具搬回来,后日一并带上去庄子。蔷娘,你带几个下人,去接爹一趟吧。”
陶心蔷被转移了注意,乐呵呵应下,出门办?。
背景板一样的晴芳才上前来,伺候陶心荷换洗,轻声说着:“依奴婢看,顾司丞有长进了。今日,是他主动找奴婢打了招呼。”
陶心荷深深吸气再吐出,敷衍着说:“或许是别的女子教他教的好,再不然是他天天对着能看得清楚的脸孔,触类旁通,也能认出你来了?”
晴芳摇摇头,心道不是这样的,就不能是顾司丞为了靠近居士,逼迫他自己去认人、去开口么?
不过,不触怒主子是每个下人的基本素养,晴芳没跟陶心荷唱反调,另起话题:“这么说来,顾司丞在酒肆的话倒有几分真,对莫姑娘,真的像是庇护妹妹,而非妾侍吧。”
陶心荷摇摇头,没接话。
不管什么身份,莫七七对于他顾凝熙来说,总是最特殊的,这一点无人能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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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她陶心荷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否则不就是自己非要穿有石子的硌脚鞋子了么?
要多大的爱意,才能支撑一个女子,容忍夫君心中,藏个即使不算男女情意,也占几分挂念惦记的别人?
第69章
顾凝熙恋恋不舍, 信口问着妻妹关于陶心荷的近况,缓步走到陶府门口,与在此处等他等到抓耳挠腮的识书会合, 告辞离开陶府。
识书打量着他的脸色, 看不出悲喜,小心地问:“爷,您见到夫人了?”机灵如识书, 早就发现, 当着别人, 爷属意仆从按照陶心荷意思称呼“陶居士”,若是只有顾凝熙和下人在,爷还是更喜欢听到“夫人”这个旧称, 眉间那瞬间舒展骗不得人。
“没有, 她在午眠。倒是我疏忽了,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顾凝熙仿佛想起了, 之前夫妻时候, 休沐日午后, 他所欣赏到的娘子小睡起身后的困乏姿态。往往是娘子最娇柔、最没防备的样子, 恍如初绽海棠, 极适合他凑到佳人腮边偷香窃玉。
男子青壮,顾凝熙自然有欲/求, 然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随着娘子不在身边的这一个多月, 绮思一动, 浮上心头的永远是那抹姜黄色玲珑倩影, 即使面容模糊,也是刻骨铭心, 他越发明晰了自己的心意。
性/灵之交才最为美妙,不然只是禽兽之举。若他今后叨天之幸,能追回娘子,共效于飞自然是人间乐事。如若不能,那便做个自了汉,又如何?
否则受本/能驱使,来者不拒,与哪个女子都可以云雨的话,顾凝熙心想,与欺负七娘的贼人从本性来说,何有两异!
一念及此,顾凝熙想起仇家是谁还没有查出来。
这其实是他心头大患,要追回娘子,必先揪出此人解决恩仇。至于莫七七,相信只要自己态度足够明朗,日常天久,娘子和七娘终归都能理解,自己心头只有陶心荷这么一个人儿。
仇家不是同僚,他又没有朋辈,最大可能就是族人了。
皇差再急迫,也不差这一时,顾凝熙趁着今日出来了,便吩咐识书:“帮我随意购置些东西,我们去老顾府,拜会祖母一趟。好像自从我和离后,还没见过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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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明明不想见洪氏,上午传话都推脱给了晴芳。然而听说是她请了顾凝熙入府,心头总有股闷气,想要对洪氏重申一遍,自己与顾凝熙已经和离,万事不要扯上自己。
脑中又有一道声音让她不要小题大做,毕竟要看沐贤的情面,弟妹又有身孕,刺激不得。
陶心荷忍了又忍,叫晴芳拿来匣中收着的粗糙字纸资料,这是前几日她吩咐仆从去房屋牙人处拿到的,标出京城东西南北各个区块近期要出售租赁的大宅小院。
她再次一页页翻看这些文字,心中暗暗对应方位,狠狠下定决心,待这次从京郊游玩回来后,就坐马车亲自看房屋去,自己独门独户住着,省多少是非。
看着看着,陶心荷想到后日出行事宜,不自觉地盘算,外住这几日,爹的工具怎么安置、弟妹房屋如何布陈、三妹还要看住不能玩疯玩野了等等细务。
只可惜那庄子,她也没去过,只听仆从回来禀告里头布局,凭空谋划着安排,若是也能像手头这些图文一般,有个哪怕简略些的房舍图也好啊。
陶心荷用细炭笔随意在手边空白纸凭想象勾勒着,占地若许大,正房内院等等,还有四周情况。不知道庄子东旁的河流水文情况如何,湍急与否,要记得叮嘱家下众人不要戏水失足。
西旁荒野,听说杂草丛生,会不会藏野兽、贼人?倒是多安排些府丁盯着这一方才妥当。荒野延绵多长多宽?
它背后的庄子与自家要住的庄子相距多远?主人家是兵部官员,素无往来,是该按照敦亲睦邻过去拜访问候一下,还是装作毫不相知只是单纯自家玩几日便罢?
桩桩件件,陶心荷都要尽力想得周全,这些事务实不能指望父亲陶成,她原本想与知礼谨慎的洪氏推敲定下,眼下却熄了商议之心,自己伏案一条条写清楚,好安排仆从职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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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风貌自然与城内大为不同,雨润之后,万物疯长。迎春花丛纷黄一片,争相破蕊吐芳,野草肆意生长,绿意沁人心脾。杂花生树,群莺乱舞,早春景象,颇有野趣。
吉昌伯程士诚却不为所动,总是若有所思地守着偶有野兔奔突的荒野,一站就是大半天,任凭程嘉带着顾如宁、程蒙下河摸鱼、上树摘花,热热闹闹在庄子内外呼啸来去。
顾二老爷心宽体胖,吃着山野风味十分爽口别致,也不出庄子,就一日五六顿等着正餐点心。
顾二婶呢?自觉与晚辈玩不到一处去,本计划着与未来亲家多寒暄寒暄,让女儿嫁过去日子松快些。可是看吉昌伯的样子,又不好打扰,只能与庄子上的农妇聊聊天,闲暇时候想想日常琐事,比如夫侄顾凝熙今后将怎样、荷娘与吉昌伯到底如何等。
两三日后,程士诚仿佛骤然回神一样,找顾二老爷、顾二婶言笑晏晏,扮演着热情周到的主人。
不过顾二婶隐隐诧异,对方话里话外地探问三房一家,对于三房的几个庶女,问得更是详尽,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搭话谨慎了不少。
只有顾二老爷,乐呵呵地啃着油乎乎的走地鸡腿,边呼好吃,边将顾家情况说了个底儿掉。程士诚的目光,对他友善了不少,劝他大快朵颐都真心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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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顾二婶收到家里下人出城传来的信儿,烈哥儿媳妇再度有孕了。她作为名义上的婆婆,只好硬拉着顾二老爷和顾如宁,向吉昌伯辞行,说是回去照顾儿媳。
程士诚挽留不得便不强求,打点了许多庄子特色的出息,让亲家带回,程嘉自告奋勇送行,一时间,庄子上的主人只有程士诚和程蒙了。
八岁男童正是精力极度旺盛之时,缠着义父陪他玩耍。程士诚无奈地带孩子,感觉比练拳脚累多了,一时间,都没留意到,荒野那头的庄子是何时进驻了车马。
直到傍晚,鸡回窝栖于埘,他猛然抬眼,看到那处,有袅袅炊烟迎空直上。昭示着,陶心荷与陶府众人已经来了,安顿下来了,生火做晚饭了。
阿陶,这次是你奔到我身边来的。程士诚心脏鼓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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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觉得,堂弟顾凝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二月十七那日,大白天午后,正该是朝廷官员在各自职司勤勉坐班的时候,顾凝熙没头没脑跑到府里来拜会祖母,还以考较学问为由找自己几个庶弟一一私谈。
祖母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娘亲却暗地骂顾凝熙装模作样。顾凝然晚上下值回来,也找了庶弟们一圈问询,没发现他们谈话内容有什么特别,只能归结成,顾凝熙住酒肆里整理古籍,疯傻了。
顾凝然也是进士出身,丞相嫡孙,为什么皇上不把这差事点给他呢?翰林院,多么清贵的地方,难道比礼部差多少么?
顾凝然最看不上顾凝熙的故作清高,对他接了皇差更是不忿。
二月十八,他特地接近其顶头上司秦司正,以听着羡慕实则发酸的语气说:“我家堂弟独挑重任,礼部诸位可是清闲了吧。我家堂弟游刃有余,还能抽空到祖母膝下尽孝,实为楷模啊。”
秦司正官居四品,比顾凝然这个小小七品编修高了好几阶,平时对他也是爱答不理,听了这话却好生激烈地辩驳:
“实乃我们礼部众人,不被贵堂亲放在眼里罢了。整理古籍,何等严肃的要事,他却带到寻欢作乐的酒肆中去做。这比有辱斯文严重万分,顾凝熙是玩忽职守!我已经同我们张尚书提过了。咱们,且行且看!”
顾凝然窃笑而归,心头烦闷一扫而空,暗暗想着,顾凝熙见弃于上司,如果这差事出什么差错,绝不会像自己在翰林院一般,因为祖父留下的旧情面而被庇护。
所以,自己能在什么地方下手,给他捣些乱呢?
顾凝然还在下值后去了趟那间酒肆,可是掌柜的嘴极严,点头哈腰就是不说顾凝熙住在哪处,顾凝然气呼呼地离去,完全没留意偶然到大堂来却侧身躲到暗处的识书,自然有他对顾凝熙的小厮从不用心,也不熟悉的缘故。
他回到自己房中,无意间沾染了些酒气,被娘子曹氏拽着耳朵好一段数落。
顾凝然立即将思路放到了女色上。以己度人,动动顾凝熙女人,他若知道了,会不会心绪不宁,完成不了任务?
他连夜分派小厮去了莫家小院,遗憾得知莫七七迁居到了新顾府。
门户深深,看家护院一个不少,他总不好硬闯,莫七七看来是够不到了。
于是在二月十九晨间,顾凝然同娘子曹氏抱怨:“再别说顾凝熙是痴情种子了!已经养上女人了!”
曹氏顶他道:“你若是肯将大半副身家给我,随你养几朵解语花,我都愿意夸你痴情,如何?看看你堂弟,那么多的财产竟然都给了陶心荷。她当年的嫁妆我们妯娌们都看在眼里,里外里,三年多她赚了几番!投哪个铺子里能这般钱生钱的?”
对啊!陶心荷!
顾凝然想想,若她安分待在陶府,自己一样够不到,然而,记得前阵子听说她要去京郊玩耍了,简直是天赐良机!将她弄到手,顾凝熙多半气郁,自己还能人财两得,岂不美哉?
顾凝然令小厮这几日就蹲守陶府,观察陶心荷动向。没想到这天傍晚,小厮就回复,陶府拖家带口,到外头小住去了!更有甚者,小厮用顾凝然分拨的半两碎银,撬开了陶府门房的嘴,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
顾凝然狠狠拍掌,明日正是休沐,妙啊!仿佛是上天的暗示,让他走这一趟。
知道他明日要出门一整日,曹氏气哼哼地说:“休沐日也不老实在府里陪我?你堂弟,顾凝熙,还说明日要来呢,说是许久没见到你,甚是想念,明日专程带酒过府与你饮酒,祖母替你答应了,你忘记了?”
顾凝然满脑子都是陶心荷的曼妙身段,甚至想象出了各种不可言说的画面,摆摆手应付过去,心想等他得手,顾凝熙就该独自喝苦酒闷酒了。
二月十九这个明月清辉的晚上,管家也到向阳酒肆,找主子爷禀告新顾府近日事务。
听到莫七七除了喊无聊之外,一切都好,顾凝熙放心地点点头。
听到管家抱怨近日府里开支太多,前几日首饰铺子、香料铺子次第上门让他疲于应付,莫七七还添乱问首饰、香料在哪里,顾凝熙深深叹口气,安抚说他抽空再画几幅。
管家别无他事,正要告退回新顾府守着,却被识书拉到一侧嘀咕了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顾凝熙不以为意,隐约听到“主子爷”“然大爷”“莫姑娘”等词,也没上心,却听他们提到了“夫人”,忍不住打破君子不插言的守则,轻咳一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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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妥妥帖帖将未来泰山泰水和心爱的姑娘送到顾府二房里, 同准舅兄顾凝烈等人打过招呼,程嘉目光流连在顾如宁脸上,恭敬问顾二婶, 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顾二婶想了一下, 就劳烦程嘉到老顾府去一趟,将这次带回的山间野味送过来表表心意。顾如宁扭扭捏捏说自己想念祖母了,顾二婶没好气地让她一同前往, 叮嘱女儿不要太过冷淡了。
顾二婶自己虽然疲累, 想着亲戚之间不好顾此失彼, 便陪儿媳妇聊了几句,又动身去新顾府。但是心里对于要见到自来熟的莫七七,并不是很痛快。罢了, 就念在熙哥儿面上吧。她自我宽慰着。
到了新顾府, 熙哥儿不在,管家也不在, 莫七七缠着她, 询问京城关于逝者在七七法事方面的习俗讲究, 因为她哥哥莫启到月底就满四十九天了。
死者为大, 顾二婶心底再不耐, 念在莫七七是个离乡背井的孤女且牵挂兄长后事的份上,给她细细讲了好久。两人言谈之间, 顾二婶发现, 莫七七完全没有心眼儿, 就是个傻大妞, 和自家宁娘有的一比。
莫七七抱怨, 熙哥哥作她义兄时候,她偶尔近身帮他拂灰, 熙哥哥虽然身姿僵硬,倒是还默许。然而自从熙哥哥答应纳妾紧接着和离之后,就避自己如蛇蝎,一举一动都无比生疏,好生冷淡。
她甚至问顾二婶,熙哥哥同他先头娘子陶氏是怎么相处的?真的有男人,能够只忠于一个女子么?为何熙哥哥的眼神从专注变成了平淡?到底是自己不够好,还是熙哥哥是个怪人?
顾二婶听着听着越发明白,顾凝熙提出纳妾自然是错的,荷娘生他气甚至和离也不为过。可是顾凝熙分明是当时没想清楚,到了真和离之后,仿佛才开窍一般回过味来,明白了妾室的含义,明白了自己的轻狂。
唉……熙哥儿这个孩子,只跟莫七七撂话说自己会守身如玉有什么用。他还是处事稚嫩,不论因为什么,把这么个大姑娘接回自家府中,传到荷娘耳朵里,岂不是更厌恶他?
不过,顾二婶到底心疼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知道顾凝熙为了不落人口舌,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府的嫌隙,迟来的反应过来搬到了外头酒肆去住,还是深深叹了口气,将准备着敲打莫七七的话咽了下去。
待她归家,程嘉和顾如宁早回来了,女儿抱着她胳膊直呼老顾府无趣。
顾二婶知道程嘉今晚会住在伯府,明日才去京郊找伯爷,沉吟了一下,又客气托请他,到向阳酒肆去探望顾凝熙。她们准备好的礼物送进了新顾府,估摸着顾凝熙一时半会吃不到用不上,只能额外给他送去些新鲜瓜果。
程嘉明白,日头西坠,即将入夜,准岳母可能顾虑女眷身份,不方便去酒肆,便痛快应下。这次也不带顾如宁了,只说着自己快去快回,料想熙堂兄在酒肆住着必然别有隐情,自己不会打扰他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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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问管家和两个小厮聊什么事,还牵扯到了夫人。
管家是被识书提醒才想起来的,连忙禀告,莫姑娘镇日家没事做,作为举人的妹妹却只认识几十个字,话本子都看不了,流光便想着教她识几个字。
莫姑娘提出要学主子爷的名字,看着“熙”字,自言自语“倒是和凝然的然字长得像。”流光耳聪目明,听到然大少爷的名字便追问,莫姑娘明显变了脸色,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后来,莫姑娘打听夫人的闺名,想学着写,还说要给夫人供长生牌位。流光也生了疑问,夫人和她几无会面,怎么要供恩人一样供奉?莫非是感念夫人和离,将主子爷让了出来?
总之,流光将这些细节告诉了管家,请他转告主子爷,由顾凝熙自行判断。
顾凝熙听罢,突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有了极清楚极明确的感觉。七娘不知怎地,知道了那晚欺负她的贼人名姓,应该就是顾凝然了。
这样就都对得上了,虽然他自觉对顾凝然问心无愧,然而硬要说谁厌恶他、憎恨他,会自称是“顾凝熙仇家”的,也就是顾凝然了吧。
他将礼部同僚、二叔、三叔的庶子们都比对了遍,无一所获,只差顾凝然了。本来想着趁明日官员休沐,去会会这位大堂兄。
今晚却意外知道,七娘记得他的名姓。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顾凝熙拧眉,按照七娘之前交代的贼人特征,询问身边三个下人,他们都见过顾凝然。这位然大少爷是不是身高若许,体格若许,眉眼唇齿若许?
管家不像识书、识画日日守在顾凝熙身边,对于内情知道不多,还惊异地问:“爷,您一向不记旁人特征,见谁都像是初见,老奴深有体会。怎么突然对然大少爷的样貌如数家珍?您,能看清楚旁人脸面了么?”
随着下人们一项项肯定,顾凝熙更加洞若光烛,九成就是顾凝然了!
他心底对自己怒气丛生,居然为了这么一位所谓“仇家”,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手眼通天,不是什么暗处神秘人物,自己对荷娘放了手、和了离!
况且都是顾家子孙,同祖同源,自己见了他,在荷娘提示下,总是客气称呼堂兄的。他居然因为生恨自己,去对弱女子七娘下了手!何其卑劣。说起来,莫家兄弟逝世,除了病入膏肓,也有被这桩惨事气忿到的缘故。
顾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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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看看窗外,晚霞遍天,红艳一片,顾凝熙自言自语:“我这就到老顾府寻他,问问他是不是犯下这事体,对得起祖父教诲么?”他几步走到门前,推开房门,酒肆缱绻气氛扑面而来。
“不可,祖母在堂,不能惊动了她。还有三叔三婶,要是闹起来,总是护着他的。”顾凝熙猛然回神,换了主意,还是要约顾凝然出来,才好质问。
这时识书细声补充:“爷,昨日晚间,小的见然大少爷过来,找掌柜的不知道嘀咕什么,面色黑沉,说了几句就走了,也没喝酒,多奇怪啊。小的私下猜想,然大少爷不会是冲着您来的吧?”
“好小子,你怎么昨晚不说?”管家一听就不对,轻拍机灵小厮的脑袋,识画也对弟弟摇头。
识书自辩:“这不是看爷废寝忘食,手里不离书本纸笔,不敢轻易打扰么?小的知爷心意,是为了快些完成皇差,交了差事去见夫人,对不对?因此不敢轻易拿鸡毛蒜皮小事扰了爷思绪。”
顾凝熙闭了闭目。顾凝然突兀来此,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位大堂兄到底对他有多少恨意,他活了二十六年,居然一无所觉。
从小到大,顾凝然带头孤立排挤他的记忆,乃至今年祭祖时候的冲突悄然浮上心头,。
他其实是若有所感的,顾凝然对他很有恶感,只是……可能如同荷娘曾经说过他的,对于他人情绪感知实在钝愚,他不懂,这份恶感到底强烈到什么地步。
就在这时,掌柜的跑过来,同他请示:“顾司丞,有位叫程嘉的年轻小伙子,自称是您堂妹婿,来送东西,您见么?”
看,昨晚顾凝然之事,掌柜的就没告诉他,现下来客却来问他一句,是不是掌柜的一双利眼,能认出别人的喜怒以及来意呢?
顾凝熙点点头,趁低头功夫长舒了一口气,调匀呼吸和心绪,决定明日找顾凝然理论到底,眼下先见见宁娘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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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一行,到了这处庄子已是下午时分,她一下马车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山清水秀,天广地阔,屋舍俨然,别有洞天,确实能沉浸忘忧。
不过来不及欣赏风景太久,陶心荷还要忙碌着安置打点。
下人们倒是好说,训练有素,往庄子里赶马车、搬物什,该擦洗的擦洗,该归置的归置。
还是家人们。陶心荷先扶着“哎呦哎呦”喊坐车腰疼的陶成在空地转了几圈,再交给爹的随身小厮搀他入内。
余光看到直奔河水去的陶心蔷,陶心荷哭笑不得,以手拢在嘴边脆声喊道:“蔷娘回来!”然后她捏着妹妹手心细细告诫:“还要住好几日,之后再玩水都使得,眼下另有事务。“她安排陶心蔷去搀扶洪氏回屋,问问洪氏身子状况等。
瞥着蔷娘爬上洪氏马车,一会儿功夫后小心翼翼陪着她嫂子下车,走进庄子,陶心荷到底不放心,可是实在不愿自己过去关照,又将晴芳派过去帮忙。直到晴芳回来禀说少夫人一切都好,陶心荷才放下心来。
乡间烛火稀贵,晚间用饭极早,大约比京城无所事事的闺秀们下午点心时间晚不了多少。守在庄子里的农夫农妇,按照陶府仆从指引向陶心荷问好请安,操着京郊口音,问说是不是可以生火做饭了,将陶心荷惊得直看日头。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听了解释,陶心荷颔首以应。一家人很是新奇地用过了淳朴风味的晚饭,发觉时辰尚早,落日尚且赖在山边,拖拉着不肯藏,残月却从另一侧爬到天角,日月同现,蔚为可观。
饭后各人自便,陶心荷绕着庄子四处转了转,因地制宜微调了家丁仆从的安排,看着疯长荒草比自己都高的那片野地,一眼看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绿,夜色下莫名瘆人,彻底打消了翻过去拜访另一户庄子的念头。
伴着萤虫唧唧,陶心荷躺在了乡间特有的大炕上,扯过从陶府带来的被衾盖到颈下,指尖无意思摩挲着被面熟悉的缠枝花纹,生疏感渐渐消去。
呼吸着沁凉干燥、没有熏香味道却隐隐带着草腥花香的空气,睁眼是极高挑的农院房梁,需要放足目光才能看到影影绰绰,都是与京城不同的。陶心荷的唇角悄悄绽开了一朵小小笑花,出来游玩,果然是放松的,不管她之前有多少不情愿,不管这趟是为了谁。
她为全家安排了五日行程,二月二十四回京,对于这几日开始期待了起来。
二月二十清晨,尚在安卧的陶心荷,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鸡叫牛嗥,好像还有仆从慌忙去追赶的声音,骤然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抽身醒来。
醒了醒神,她在枕上摇摇头,心底自嘲:“呸,陶心荷,你怎么会梦到与顾凝熙一同到此玩耍呢?明明好几日没梦到他了,况且你们夫妻三年多从未出过京。今后不许再做这么可笑的梦了!”
然而,人能控制自己清醒时候的神智,哪里能指使得了梦呢?陶心荷只能在类似的早晨醒来,厌弃自己心口不一、不干不脆罢了。
晴芳声音从门口传来:“居士,您起身了么?有客来访。”
陶心荷十分诧异,披衣坐起,自己就手随便挽着头发,出声让晴芳进门来说。他们一家子昨日傍晚刚到,本就是图悠闲自在的,又不在京城,怎么会有客人?
“是吉昌伯爷,带着他家小少爷,在院外等着拜访老爷,还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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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薄雾轻拢的晨曦里, 陶心荷脂粉未施,衣饰简单,明显是刚起身、赶时间收拾过自己的样子, 脸色犹带三分红扑扑的睡意, 看着又家常又可亲。
程士诚自她一进来,调转目光过去一瞥,便再难移开眼睛, 看初醒娇娇看得痴了。嘴里本来在与陶成谈到的军中机械, 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直到陶成出声催促:“伯爷,然后呢?投石机臂杆无力,你们一般如何修理?”
陶心荷作为身心正常的女子, 自然感受到了火焰一样的视线。她只是努力忽略不自在, 尽力绷直肩背走到父亲身后,垂首束手立定, 静听两人谈话, 随时预备着接茬, 避免上次催陶成去了趟吉昌伯府回来, 却为程士诚说半晌好话的局面。
她放低视线看着脚下, 是与京城各家府邸花砖铺地截然不同的青石板路面,心不在焉地想, 这是在新顾府、陶府等处用在铺陈府中屋外路面的石材, 乡间倒是不同, 铺在了亮堂堂、阔大方正的堂屋里头, 确实别有趣致。就是看上去总有错觉, 以为置身室外一般。
眼波悄悄放远些,前头是父亲的暗紫色袍角和黑布鞋, 再远些,余光能看到别的男子打了绑腿的玄色裤脚及白底棕色皮靴,鞋底、鞋帮颇沾染了些绿草汁子和黑灰色泥点子,像是跋涉而来。
一大清早,此处四面无靠,程士诚却是从哪里来的?所为何来?
两个男人又聊得投契起来,陶心荷除了一进屋时,寒暄过一声“伯爷安康”之外,再没开口。
她默默做着背景板,想着心事,直到晴芳溜边进来,附在她耳边俏声问:“要留客人用早饭么?厨房想请您的示下。”
陶心荷才清咳一声,款款抬头,直视程士诚,问道:“多蒙伯爷造访。我尚且不知贵客来意,您是要留在鄙处,用些寒点么?”
程士诚终于等到了她主动开口,正如他所想,脸上骤然扯开大大笑容。
其实熟络三分,谁都能推知,以陶心荷为人周全、事事操心的性子,必然有这么一问。
方才像是正人君子一样叉手端坐、不与女眷搭话的程士诚,此时迎上她的视线,以眉眼传递心意,絮叨起来:“陶居士,劳您问询。我和犬子,就住在旁边庄子上,昨晚隐约听闻您这边有动静,知道来了京城人士,今早便不辞冒昧前来造访。见到了陶员外郎,才知更是熟人,欣喜不已,一时间聊得忘我,陶居士见笑。”
旁边庄子?隔着密密匝匝野草的庄子?
陶心荷蹙起细眉,淡淡言语反讽带刺:“原来那里住着伯爷一家。我还以为,是兵部大人的私产。两处庄子虽然相距不远,却隔着荒野屏障,我们就没想着过去打招呼,难为伯爷用了心思。过来十分辛苦吧?还带着贵少爷,仿佛八岁九岁?伯爷真是严父,小小孩童,倒不怕在野草堆里割伤跌倒么?”
陶成被女儿的话带着想了一瞬,反倒出言:“怪我,一见伯爷就拉你聊闲天,没细问你跋涉辛苦。原来令少爷坐在贵府府丁壮汉肩头而来是有原因的,应该就是为了躲避野草吧。我看孩子下地来十分活泼,不像是身子有恙,方才还心中纳罕,以为贵府娇惯孩子,把下人当驴马使唤。是我暗自揣测了,伯爷见谅。”
程士诚摇摇头,不知何时又换了称呼:“陶叔心底质朴,本来不用自陈的,我又谈何见谅。是犬子无礼,看贵处临河,孩童本性上来就跑得没影了,也没个做客样子,我该请陶叔……还有……阿陶见谅才是。”
陶心荷这才明白,听说父子俩来访,堂屋里却只见程士诚不见小孩子的原因。
屋外檐下守着伯府仆从衣饰的五名壮实汉子,她方才经过他们,好像还看到了上月守在自己身边、程嘉推荐来的一名,那人面目不动,真是好笑,说明当时就是程士诚的蓄谋吧。
陶叔?程士诚比父亲小了……陶心荷迅速在心底默算,大约是小上十一二岁。
同朝为同品文武官,他却自降辈分,在知晓他对自己的垂涎下,陶心荷不言自明地懂了他这番言语作态所指。
她看父亲后脑勺好几眼,却气恼陶成一无所觉,乐呵呵应话:“阿陶这称呼,好像是塞北常用的吧,伯爷倒留着军中习气,只是方才乍听,让我一时辨认不出是唤我还是我家女儿了……哈哈哈……孩子爱玩爱闹是天性,既然来了,就和我们一道用饭罢,荷娘肯定安排得妥帖。”
陶心荷却忍不住反悔,声调急促:“方才是我不明情由。伯爷既然住在附近,想必贵庄上都准备好饭菜,就等主人回去。我们便不虚留了。”
程士诚分别对父女两个点头笑笑,先就称呼说话:“陶叔玩笑了。晚辈怎么敢僭越对您用阿陶这种平辈称呼。对令媛,是我实在不喜欢居士这个名头,她又不让我叫荷娘,这才折中,陶叔不要取笑,我怕阿陶气恼。”
偏过些脸庞,程士诚眼里的情感满的要溢出来,对准陶心荷继续说道:“阿陶,我与贵府有缘,你看,京城里相见不难,在这京郊还能住成近邻,难道不是天意?一别总有半月了吧,你还是这般拘谨,伯爷长伯爷短,依我看,你直唤我名字即可,阿陶怎么说?”
这人倒是会步步为营!
陶心荷腹诽,男女有别,她称呼过名字的成年男子,这半生来,也就顾凝熙和陶沐贤二人。而且叫沐贤还好,对另一人私语“凝熙”,也不当着外人,多半是闺房独处情热之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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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一冷,陶心荷边挪动步子往外走,边回应道:“恕我不敢放肆。伯爷名讳与家父同音,我怎能直呼,岂不是不孝?我另有家下琐事要处置,不耽误伯爷,这就告退,您自便。爹,也别拉着客人聊不停,过阵子我来唤您用饭。”
陶成“嗯嗯”应声,目送女儿步子又急又快出去,真以为是仆从有事找她,不以为意,要同程士诚再说说感兴趣的机械之事。
程士诚却听出了陶心荷的赶客之意,抬手揉揉额角,犹豫要不要装没有领会,硬留下蹭份早饭,能与佳人在一桌用饭么?
还有,他好像蓦然发现,自己的“诚”字与陶成的“成”字同音。他提及称呼,已经预想到陶心荷会辩驳,无非男女礼仪,程士诚都想好了同她绕圈的话,正好与佳人你来我往多说一阵子。
可是避父讳这个由头,连他都批驳不得。程士诚心底暗想,难道以后将陶心荷迎娶进门了,夫妇耳鬓厮磨时候,都换不得她一声“士城”么?她肯定对前夫叫过“凝熙”的吧。
不明所以的妒火悄悄涌到嗓子眼,程士诚换了个坐姿,故作漫不经心地打听:“陶叔,我好像听说过,您不满意顾司丞这个前女婿,能与我说说么?”
陶成却难得机敏,一句话堵回去:“伯爷,你的心思,咱们两个都知道。我作为父亲,对别人怎么看不要紧。重要的是荷娘怎么看、怎么想,伯爷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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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夜里没有宵禁,城内畅行无阻,然而各处城门入夜即闭,天明方启。
二月二十,天气不冷不热,春光晴好,城门一开,城里城外的人就按序成排进出,兵丁恪尽职守查验身份。
一名高壮男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三名趾高气扬的下人,从兵丁手中接过自家主子的信息,一众人呼啸而过,群马扬起好大的烟尘,险些迷了兵丁的眼睛。
“啐,顾凝然,我记住了。一个小小七品官,阵势摆的十足。知道的,说是小官儿上值憋坏了,一大早守在城门口要出郊外放风撒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带一串儿粽子赶着投胎呢。”兵丁没好气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对那人远去背影咒道。
片刻之后,好像与方才那人眉目间略有相似的高颀男子同样骑马而至,身后是两个瘦伶伶的小厮。
兵丁忙里偷闲打量一眼,明明是类似的大眼睛、高鼻梁、方下巴,长在这人身上,硬是比那个什么顾凝然顺眼百倍。
来人正是心急如焚的顾凝熙,带着识书、识画。
他听昨晚来访的程嘉不经意提及,在老顾府里遇到顾凝然缠着祖母要人,要壮汉,要听命主子的壮汉,说是休沐日有要事要办。
顾凝熙不知怎地,眉心狠狠一跳,心想顾凝然的阵势,倒像是要带着打手去做什么坏事一般。
送走程嘉之后,他便想趁夜去老顾府找顾凝然,却又见到流光奔来,说有事要报。
他记得流光这丫鬟的名字,给他冲泡苦丁茶的。管家刚提过这丫鬟对于七娘的照料和观察,顾凝熙对这个依然面目模糊的小姑娘和气道了谢,还以为她是来说莫七七有关事务的。
知道她是从新顾府一路用双脚跑来的,顾凝熙惊异不已,脱声问:“七娘怎么了?”他生怕是莫七七有个好歹,良心必然过不去。
流光摇头,左右看了看,只有主子爷、识书、识画和自己在,便快速说来缘故。
是她在老顾府的仆妇姑姑方才偷空到新顾府找她,说有下人隐约听到熙大少爷和他的小厮谈话,好像要对以前的熙少夫人不利。她姑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给流光递了口信过来。
刚知道顾凝然明日要带人马不知去何处,顾凝熙猛一听到流光此言,马上联想到了娘子。
和离之时,他所担心的“仇家会伤害娘子”的隐忧难道要成真 ?顾凝熙来不及思量周全,甚至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脏跳动得像是要爆炸,连调兵遣将都忘记了,就木愣愣抬腿,要出雅间去找顾凝然。
还是识画反应快,一面让流光歇歇脚,在此处守着主子爷的宝贵资料文书,一面拉识书一把,两人紧追着顾凝熙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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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驰一阵,顾凝然觉得大腿内侧十分不适,他平日骑马并不算多,自然长一腿的髀肉,磨得厉害。
此时行在黄土铺就的官道上,前方有个茶点摊子,而且据说离陶氏住的庄子还有半刻钟马程了,他想想待会要做的大事,觉得大腿血呼呼的肯定太过影响,便装模作样,说心疼汉子们没用早点随自己奔波,温声让大家下马,在他十分看不上眼的破旧摊位上喝些茶水。
胸中尽是豪情壮志,他想抒发下激动的心情,却发现周围三人都不是平日吹嘘拍马的小厮,只好咽下话语,猛灌一口热茶,烫得嗷嗷直叫。就他而言,像是每一声都在说,陶氏,我来了!我将收服你了!
第72章
片刻之后, 顾凝然觉得修整好了,也不想再提骑马一事,便牵着马踩在土路上, 哼着小调一路前行。
三个老顾府下人被顾老夫人安排管家挑拣出来, 随然大少爷出门,没想到居然到了京外。其中一人吭哧了半晌,大胆凑前问道:“少爷, 这是去哪里?做甚事啊?小的们全无准备, 不会误了您的大事吧?”
顾凝然盘算着, 到了庄子附近,随意拽个当地人给陶氏递个口信过去,理由嚒, 编造顾凝熙重病了应该够用。再不然就说陶沐贤在书院出事, 总能钓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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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离开庄子被引到僻静角落,便一切都好说。一个女眷, 身边大不了有一两个丫鬟, 对上自己和身后这三个大男人, 胜算还不是明摆着在自己这边?
顾凝然晃晃脑袋, 举目四望, 只在心里可惜,这席天幕地按住女人办事, 又凉又脏, 倒是委屈了自己。没办法, 事急从权, 待得手后, 陶氏必然对他百依百顺,说不定还能招待他到陶府去入巷, 那时自然美了。
昨晚离府时,不知怎地,莫七七用剪刀刺伤他的画面浮现脑海,顾凝然此时在靴筒里装了一把短柄匕首。他听了家丁的问话,单手扯着马缰,就势俯/身从脚踝处抽/出匕首,左右晃晃,甚至舞了个圈,比划给家丁们看。
“你们不用准备什么,跟我走便是。到时候听我的令,你们给我摆足了架势,放哨应该就够了。”顾凝然也知事丑,含含糊糊地告诫他们,强调一定要听他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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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离开城门时候,按捺着满腔急躁,问了守城兵丁,是否前面有位叫顾凝然的人出城了,往哪个方向而去。
得到对方指引,他谢过之后毫不停留,抿紧唇瓣策马追去。识书和识画对视一眼,都觉不妙,然而也都没有好办法,只能跟着主子爷边行边看。
顾凝熙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他一改往日骑马只求悠然的状态,时不时挥动马鞭催动加速,将之前君子六艺时学到的“御”之本领发挥了个十成十。
随着马背上颠簸起伏,顾凝熙满心的惶惑、愤怒、恐惧翻滚而上。
顾凝然到底要做什么?和娘子有关么?他能拦得住么?一个又一个问题缠绕着他。
思绪重回昨晚,乍听说顾凝然要对娘子不利,顾凝熙觉得自己浑浑噩噩,腿脚像是自有意识,带他走到老顾府门前。
他没有理会识书和识画悄声询问,侧身闪躲到阴暗处。
过了一阵子,就见红灯高照的府门口,出现了双手叉腰的高个头男子,粗声高气斥责门前下人:“为什么爷的马还没牵到门前?”
有些熟悉的声音,顾凝熙听着却想犯呕,愣愣扭头,不知问身后的谁:“这人,就是我大堂兄,同姓同源的顾凝然,对不对?”
小厮们齐声应是,识画还多问一句:“爷,不是说明日再来老顾府么?现在来了,要进去么?”
顾凝熙喃喃言道:“不进去,我要看看,他到底要做甚。”
大约主仆三人全没想到,顾凝然会带着几个壮实汉子翻身上马,沿着大路拍马离去,他们一时失去了顾凝然的踪影。
顾凝熙居然抬脚去追,自然无望,骤然间如同失了方向的大雁,即将哀鸣落地。
他想赶到陶府对娘子示警,却临时忆起,陶心荷他们好像是今日离京。
顾凝熙更觉得,顾凝然说不定得知了消息,到京外去对付娘子了,不然为何需要骑马?
他快速奔跑起来,后来嫌袍角碍事,更是将儒雅翩翩的书生长袍撩起在手,形象全无,屏住呼吸全力冲向陶府。
识书、识画扯着嗓子问主子爷去哪里,听到“陶府”二字,发现追之不及,索性回新顾府取马匹。
然而小厮们怕惊动管家,埋怨他们随主子性子乱来,回到新顾府并没有告知管家,悄悄同马夫打了招呼,牵走三匹家马,忘记带上自家府里的敦实下仆,为后面惨事酿下隐患。
赶到陶府,识书、识画发现主子爷将随身的名贵玉佩给了门房,得到了陶家主子去居住的庄子方位。
此时已是夜半,万籁俱静,人困马乏。识书斗胆劝顾凝熙,找地方歇一晚,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然而他自知劝不动主子爷,只能唉声叹气、极不熟练地上马,和识画一道,随着顾凝熙向城门口奔去。
侥幸与顾凝然同出一门,守门兵丁还能说出个所以然。
识画轻吁一口气,却见主子爷自言自语:“他已经先出京半个时辰了,他已经先出京半个时辰了。”
顾凝熙面容更加冷峻,眉心紧皱,唇角紧绷,识画劝说的话便全咽回去,还给弟弟识书使了眼色,两兄弟认命追随顾凝熙,向着从未去过的京郊庄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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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昌伯父子,到底与陶家人一道用了早饭。
令程士诚窃喜的,还是陶成好像听庄户人家说乡间不讲究那么多,全家男女老少都在一桌用饭,便吩咐说自家今早亦如此,避免分桌费事。
程士诚如愿以偿与陶心荷坐了一桌,即使座位隔着陶成,也算离得近便的了。他仔细记着陶心荷对哪样小菜多伸了几筷子,从若干种南瓜、土豆、红薯制作的主食点心里选了什么,一时之间自己吃了什么反倒毫无印象。
陶心荷心底十分别扭,用餐比平日快了三分,只想快些用罢下桌。
谁能想到,三妹陶心蔷一早醒来就跑河边玩耍,遇到吉昌伯的另一个义子程蒙。一大一小相差八岁,却臭味相投,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甚至打起水仗来,衣服都湿了。
伯府下人抱着水淋淋、发着抖的程蒙进来,陶心荷再冷硬,也不能不尽主人家的本分,安排伯府小少爷洗热水澡、喝姜汤,免得受了春寒生病。
自然而然,下一步就是招待担忧义子的吉昌伯、缠着蔷娘姐姐饭后再玩的程蒙用早饭了。
今早,冒着热气的农间粥点装在粗犷的大瓷碗、大陶盘里,占了整幅八仙八角桌面,以往在京城每人面前要放置的小碗小蝶便无容身之处,坐在桌子主位的陶成适应良好,直接投筷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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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左手边坐着贵客程士诚,他下首是自家义子程蒙,小家伙穿着此处庄子里农妇贡献出来的乡间少年粗衣,袖子卷了好几圈,撒着娇让义父喂他。
程士诚嘴里训斥“让大家笑话你!”手上却不含糊,一筷一勺,交替喂食程蒙,十足慈父做派,对于陶心荷来说,若是这人没有喂两口就看自己一眼,便好了。
程蒙身旁再过去一位,坐着大吃大嚼的陶心蔷。
这姑娘见了程士诚,第一句就问:“程嘉没来啊?”急得陶心荷眼底直冒火星子,恨不得上手去捂妹妹的嘴。
程士诚却仿佛对于未婚姑娘大喇喇问已经定亲的义子去向不以为意,在餐桌旁坐定,等着仆从端菜上前的间隙,转脸看着陶三姑娘,温声答说:“前几日,我家姻亲顾家在此游玩,昨日回京,程嘉去送他们了,应该是今日再过来,大约要到傍晚时分。”
陶心蔷好像还要说什么,陶心荷磨了磨后槽牙,主动插话:“原来如此。伯爷,我之前参与的时候,他们小儿女的婚期说要定在秋天,具体日子还要看黄历,不知眼下定了么?蔷娘和宁娘一向要好,届时别忘了发喜帖给她。”
陶心蔷使劲点头,仿佛她就是要问这事情一样。程士诚看着桌子对面的陶府三位女眷,笑着承诺一定将喜帖发到他们每个人,还意味深长地点一句:“阿陶,他们成婚,你居功至伟,到时候给你留着主席面的位置。”
陶心荷心底嗤笑,她已经与男女两方都毫无关联了,坐什么主席?面上不过一笑而过,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陶心蔷身边便是陶少夫人洪氏。她大约夜间睡得不好,偶然冒出个呵欠来,自己抬手遮住。食欲不振,甚少动筷。
她的另一边便是陶心荷。本来因为洪氏执意找顾凝熙求画还稍待上自己,陶心荷对她明显冷淡了。
此时外人在场,她的目光又溜到洪氏尚未隆起的肚腹处,无声叹了口气,向弟妹稍稍倾身,细声问道:“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让厨下重做些?蛋羹好么?”
洪氏没想到这几日都避着自己的大姑姐主动俯就,一时喜出望外,眼角闪了泪光,连连回应:“大姐……多谢大姐,我没事……呕。”
孕妇害喜。洪氏一向只有恶心,从未孕吐,今早却突然沾染了大夫叮嘱可能出现的这种症状。她干呕一声,顾不得其他,捂住口唇,冲到屋外,在门口吐了一大滩,包含未消化的食物和黄绿酸水。
陶心荷处变不惊,毕竟她为了自己将来可能有孕,将孕妇情状多少学过。此时她匆匆向在座告罪一圈,拎起裙摆迈过门槛,走到洪氏身边,略用了些力气抚弄她的肩背,得到洪氏急促喘息间投来的感激一瞥。
之后,她和洪氏丫鬟一道将洪氏送回屋里,临走安排下人速速打扫了门口秽物。她本人则再不出现,只托下人找陶成传了个话,说自己陪着弟妹,请父亲和贵客见谅。
程士诚拖着饭后用了茶,又与陶成闲谈半晌,还是没等到阿陶露面,只好暗暗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拉着又将借来的衣服弄湿的程蒙告辞离去,临行之前还邀请陶成带着晚辈到他们那处玩耍。
陶心蔷拽着父亲衣袖,哀恳到吉昌伯庄子上看看,她之前听宁娘描述过庄子的广袤和有趣,虽然宁娘也是从程嘉那里听到的二手消息。
陶成却摇了摇头,点点三女额角:“傻孩子,对于吉昌伯,你姐姐避之唯恐唯不及,你没看出来?旁边就是他家庄子,这一点一定是他瞒骗了荷娘,不然荷娘不会安排咱们过来住的。总之,你姐姐没有发话,我是不会过去的。”
陶心蔷心直口快,对自己亲父也不设防,嘟着嘴说:“去年年底,顾司丞也骗了姐姐好多次。爹记得吧?姐姐还不是和顾司丞甜甜蜜蜜,若非他提纳妾便不会和离。哄骗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吉昌伯这骗,在我看来,比顾司丞骗了姐姐去见姓莫的,要好太多了吧。”
陶成恨铁不成钢,厉声道:“噤声!你姐姐的事,我都不评点,你乱说什么?”
接着缓了语气,陶成教诲三女:“夫妻之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你姐姐当时谅解,是因为看重夫妻情意,但是心底必然有伤。不然,若顾凝熙没有这等哄骗前科,只提纳妾,你姐姐应该会耐下性子细问究竟,说不定会帮顾凝熙想法子周全孤女,而不是如同现在,二话不说就和离。归根结底,还是顾凝熙先伤了两人信任。”
“而程士诚呢?他与你姐姐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等信任底子,上来就骗,你姐姐对他的观感自然跌到谷底,连送客这等基本礼仪都不顾了。所以,这两个男人,在你姐姐那里,还是不能比的。蔷娘啊,待你红尘里打滚一遭,也许才能明白吧。”
第73章
洪氏回到自己屋子里漱了口, 勉强用了些菜叶子粥又吐了,再一番收拾整理,满屋子丫鬟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陶心荷一直陪在她身边, 对厨房家小指挥若定, 为她擦脸亲力亲为,一点不情愿或者嫌弃污秽的意思都没有,令洪氏感激不已。
她想拉着大姑姐的手说些赔罪的话, 可是全身虚脱, 喉间干呕不断, 只能扯着陶心荷的衣袖不放,眼中俱是哀求之意。
陶心荷以为弟妹是因为孕期突然起了反应而害怕,不断轻声抚慰:“不用往心里去, 这都是常事, 大夫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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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宽心,好好躺一阵, 想到要吃什么随时说。乡间菜蔬果肉新鲜, 应该是更养人些。”
“这里就是大夫难请些, 弟妹若下午还难受得紧, 咱们这就回京也使得。”
洪氏也知, 这趟出行始于小姑子陶心蔷提议,大姑姐却是看在她这个孕妇的份上才安排的。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开始说是住吉昌伯家庄子, 后来蔷娘改口告诉她另去一处, 今早又在餐桌上见到吉昌伯。
若是往常, 洪氏总要在心里思量好几个来回, 现在她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了,连连摇头, 让陶心荷不用在意她,按照既定安排住到时日再走,她这里可以支撑。
陶心荷叹了口气,拍了拍洪氏的手背,让她好生休息,不要顾虑什么。看洪氏阖目而卧,陶心荷还为她掖好了被角。
估摸着时辰,程士诚怎么拖延都该走了吧?陶心荷打发小丫鬟去前堂看了眼,得到无人的答复,才意味复杂地看了睡得不安稳的洪氏一眼,轻声叮嘱房内丫鬟们伺候好少夫人,自己提步离开。
不待喘息片刻,陶心荷一出房门,各路下人都过来向她问安请示:
老爷今日要在房里安个会转的呼啦啦的怪东西,该怎么办?
少夫人没有用早饭,厨下要留几眼灶备着,厨娘本想上午告假回自己家一趟,是不是不能准假了?
三姑娘带丫鬟去荒野处玩耍了,乡民都说那里杂草丛生,可能有蛇虫出没,要不要紧急派人回京采买些雄黄之类的药品备用?
就在方才,张家婆子和陈家媳妇在河边洗菜洗衣,两人一言不合推搡起来,陈家媳妇掉水里了,张家婆子立即跳下河去死命将人拽上来,结果陈家媳妇不依不饶,想要求见,请居士主持公道,怎么办?
陶心荷习以为常,一样样分派下去,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围在她身边的下人们陆续领命而去,脸上皆是依靠着主心骨的踏实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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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芳作为陶心荷最有力最信任的副手,在庄子上也不得闲,为居士处理许多更细碎的事务,有些下人掂量着自己要请示的问题太过不值一提,会直接先找晴芳问询一声。
陶心荷带着另外两个丫鬟出庄子,去往荒野之地找妹妹了,晴芳留下来应付不时之需。
这时,有本庄的小小孩童,被他娘亲领着,嗦着手指过来,含混不清地说:“漂亮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主子。”说罢递过来一张沾着他口水的纸条,卷成细长卷子形状,犹如小枝杈子。
孩童娘亲操着土音补充:“晴芳姐姐,是吧?我家这小崽子正在庄外小路上撒尿,一个贼拉高贼拉壮的汉子像是抓小鸡一样抓住他,让他递信儿。我家小崽子说是那人脸生,不是本地人,吓得哭嚎了半晌,好容易才哄住。这东西我们不敢拆,更不敢直接呈给陶家主子,麻烦晴芳姐姐给收起来吧。”
晴芳抓了几个铜板塞到小童手里,打发走母子俩,自己端详纸张好一阵,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与此地乡间草纸别无二致,犹豫着打开。
映入晴芳眼帘的是几个炭笔书就的墨色潦草大字:
顾凝熙快死了!陶氏速到河边一晤,可知详情。
虽然没头没尾的,晴芳看后还是被唬得心头一跳,攥紧纸条,与周围人说自己去去就回,低着头就冲出庄外找居士禀告。
使劲快跑到荒野处,晴芳一眼没看到陶心荷,急得边跳着四处张望,边高声呼唤“居士”“居士”。
晴芳沿着荒野边缘前后走动,终于找到了陶心荷,不过她身边还有人,不是妹妹陶心蔷,而是吉昌伯程士诚。
两人并肩而立,指着荒野中一条明显是新劈砍而辟出来的小径,不知细语着什么。他们身后五六步远处,侍立着各自的小厮和丫鬟。
晴芳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上前禀事打扰。陶心荷带着的丫鬟无聊回头到处看,不自觉叫了出来“晴芳姐姐”。陶心荷和程士诚顺势一同看过来。
日光暖融融地照射天地,让一切都染上了春意。背景是疯长过人高的漫到天边一样的野草,越发衬得高大威猛的吉昌伯爷眉眼笑意又浓又满,衬得身姿绰约的陶居士面色平静恍如静水流深,晴芳看过去,在这一瞬间,恍惚感觉两人莫名契合。
陶心荷可能跟程士诚说了句什么,稍稍提着裙角走过来,步履微急促,眉心有蹙痕,到晴芳近前先叹口气,像是发些又像是放松,才轻声问道:“怎么找过来了?庄子里有什么事?”
晴芳将纸条呈上,陶心荷看罢,沉默着咬唇良久。直到程士诚不避嫌地踱步过来,站定了柔声问:“阿陶,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陶心荷正面对着晴芳,听到声音变了脸,这个贴身丫鬟难得见主子一脸眉眼低垂的苦相,十分惊异。
陶心荷闭了闭眼睛,转过脸对着程士诚,又恢复了一派淡然之态,眉梢眼角像是凝固一般不露点滴心绪,只有樱唇乍破,轻描淡写说道:“与伯爷不相关。伯爷,方才我跟您提过了,贵府劈出这么一条捷径来,实在不合宜。”
程士诚摇摇头调笑道:“阿陶已经知我心意,何必装傻充楞。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路径靠近于你,这只是砍断几根野草而已,我迟早,将你心底那人……连根拔去,绝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阿陶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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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里的纸条恰好藏着所谓“那人”的姓名,即使炭笔痕迹容易晕染开,陶心荷也从凌乱的笔划里猜到了“顾凝熙”三个字,此时仿佛在拳中发烫,带动着整张纸条的内容重新在陶心荷心底过了一遍。
想想方才,自己在这边追上了蔷娘,挥退丫鬟,趁四下无人训斥了妹妹几句,气得蔷娘撩话说:“我不靠近他家庄子总行了吧?我去河边玩耍。”然后掉头跑开。
陶心荷对着寂寥天地叫了几声“蔷娘”无果,准备提步回庄时,就眼睁睁看着程士诚带领府丁,从杂草堆里探出路来,惊骇震动自不必说。
她这才住脚,迎上程士诚说起话来,无非是重复自己心如枯槁,让他不要枉费心思。
再不久,便是晴芳找来,给她递过来莫名其妙的纸条。陶心荷不知道怎地想起昨晚夜梦,颇觉心神不安。
抬眼就见程士诚凛冽眉眼,陶心荷知道,他现在是钻入牛角尖,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击退。
她又惦记纸条提到的“河边”,恰是蔷娘说要去的地方,不知会发生什么,便匆匆应答说:“伯爷亦知我心意了吧?一根草都长不出来的冷硬石头,不值当被你视为猎物。我不奉陪了,希望这条小径没有人来往的机会。告辞。”
不待程士诚答话,陶心荷极其敷衍地行了个蹲身礼,带着晴芳和另两名丫鬟,头也不回地朝庄子行去,装作不在意后背炎热的视线。
程士诚静立半晌之后,“哈哈”笑开,自言自语道:“好歹,阿陶你不再赏我巴掌了。咱们……拭目以待。”他吩咐手下将新辟的小径修整扩宽、赶走野兔长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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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叼着一根野草杆子,带着手下壮汉躲在目标庄子附近,是庄里农夫在小半里远的田地边搭建的简单窝棚。
此处稻草为顶,板瓦为墙,摇摇欲坠,漏风漏雨,而且十分逼仄,三四个大男人蜷在其中,转个身都会碰撞到,更连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不得不席地而坐。
顾凝然觉得臀下临时拽来的马鞍旁褡裢应该是被泥土水汽浸湿了,带累他觉得凉飕飕的,心情更加不耐烦。
他掐算着,纸条送出去有一阵子了,安排三名手下轮流去河边藏身望风,也没见到有人影。怎么回事?
陶氏果然万分铁石心肠?即使是前夫,那也有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是么?怎么不为所动,连露脸探问下情况都不肯?
顾凝然不小心磨了磨牙,便咬碎了草梗,撮出一嘴嫩草汁子,连连“呸“”声吐掉草叶,伸着舌头让壮汉府丁看染成绿色了没有。看对方唯唯诺诺点头,顾凝然恨声说“晦气。”
就在这时,望风的人回来禀报,他在远处看到河边出现人影了,大约是三个左右。
顾凝然精神一振,“呸呸”分别往左右手吐了口津,极力挺直腰板提了提内里腰带,没发现自己口水都抹衣袍上了,只顾大摇大摆吩咐说:“带路!”
于是,满脸油光、目光淫邪的顾凝然,带着身后三个摸不着头脑、左顾右盼的老顾府家丁,向着湍急的河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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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和识书、识画终于赶到,土路尽头,庄子遥遥可见。
没听到什么嘈杂声音,庄子看上去就如同文人极爱写入诗中、画入图中那般安谧祥和。顾凝熙多少放下了一点担忧。
识书问:“咱们这就进去,拜会陶老爷?”
顾凝熙想了想,不知道顾凝然先到了此处藏身在哪,若是能寻到自然最好,省得惊动荷娘,便吩咐说:“我们先看看周边环境,再入内不迟。”
庄子四周环境很是简单,顾凝熙打马转悠,看到那侧是银丝带一般、闪着细碎波光粼粼的长河,无人走动,偶尔有鱼儿跃起,不像有危险的样子,便驱马拨头到另一侧。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要与天公比高的漫天野草,顾凝熙觉得,此处藏人最有可能,便抬腿下马来,将马匹拴在老柳树上,吩咐识书、识画轻手轻脚,随他前去一探。
随着走动,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的一群人,有男有女,不像是顾凝然一行。
顾凝熙不欲打扰,正想转身,再往别处一探,莫名心下有所感,屏息走近几步,藏身粗壮树干后,又将目光聚在了那群人里最前面的、被两三个高个子下人服饰男子几乎遮挡完全的女子背上。
只凭着几人间隙里露出来的侧影片段,顾凝熙越发感觉,那位女子,很可能就是娘子!
第74章
离得有些远, 前面人群的交谈之声飘到顾凝熙主仆这里来,只有隐约的声调,内容却不可辨。
识书、识画不明白顾凝熙骤然藏身的举动, 只是随着照猫画虎藏起来, 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看看前方究竟是何等人物。
顾凝熙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明心辨性的本领,透过人群缝隙,仅仅凝视那位青碧色衣裙的女子半分背影, 他就有强烈的感觉, 这人, 应该就是娘子陶心荷了!
没过一阵,晴芳从另一侧过来,识书小小惊呼一声, 迅速自觉地捂住唇齿, 眼睛滴溜溜地看看主子爷,看看前面一群人。
陶心荷向着晴芳方向走了几步, 侧颜对着他们这侧, 识画沉稳些, 凑到顾凝熙耳畔, 按照常规做法尽职尽责提醒:“爷, 是夫人。”
顾凝熙眉头松开,轻轻对小厮点了点头, 放足目力端详佳人, 一解心中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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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仿佛向他们这边瞥了一眼, 顾凝熙依旧看着娘子侧颜是氤氲不清的一片, 却奇妙地捕捉到了这枚眼神, 仿佛自有神识一般,正与识书叽喳叫声相映衬:“夫人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顾凝熙觉得自己手脚发颤, 心头剧跳,扶着树干的手不自觉地使力,抓了一手的树皮碎渣,刺痛才提醒他回神。
深深呼吸,顾凝熙准备抬腿走出去,与娘子打个招呼,解释自己在此的来龙去脉。他低头扫视自身,一手轻掸衣袍浮尘,一手摸向下颔新须,却又听到识书细声:“啊呀,吉昌伯爷也在。爷您看,他贴夫人贴的多近!”
顾凝熙骤然抬头,果然看到娘子身后不过一步远的地方,站着高大像是能蔽日的精壮男子。
吉昌伯?他不是有隐疾么?怎么被自己两次遇到在娘子身边打转?
顾凝熙又愤懑又不解,手上动作停滞,仿佛呼吸也停滞了,胸腔憋闷得即将炸开,一动不动遥遥看着男女对视、交谈,隐隐约约听到“心意”“野草”“春风”“石头”的字样,他揣测内容,却一无所得,满脑子被浆糊占据一般。
眼睁睁地看着陶心荷带着自家丫鬟们离去,顾凝熙却没有力气追过去。
颓然呆愣半晌,吉昌伯和壮汉们呼呼喝喝折腾草径的动静唤回了顾凝熙的神智。
拧眉观察了吉昌伯程士诚的动向,顾凝熙暗想,难道是荷娘吩咐男子去做的?若是荷娘喜欢,他顾凝熙将这方圆几里的草都除尽又有何难?总不会比夸父追日还费事吧?也不会比皇差的整理古籍那般劳神。
对自己苦笑一声,顾凝熙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眼看此处断草飞速堆成各个小堆,鸟惊飞、兔乱奔,更无法藏人,顾凝熙想起来自己初心,完全没有现身与吉昌伯这个潜在劲敌寒暄,静悄悄带着小厮转身去向别处。
程士诚的下属请示:“大约一射之地外,之前树后藏了三人,隐约看到衣角,不像此地农人,现在离去了。请伯爷示下。”
程士诚摆摆手,作为战场死里逃生过来之人,他没有感受到不速之客的恶意,便示意下属不必在意,专心除草为要。他要等阿陶明日来看时,给她一份惊喜,让她能遥望到吉昌伯府庄子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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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觉得此时心情激荡,不适宜拜访前岳父,更怕见到了荷娘,忍不住询问她与吉昌伯相谈甚欢是什么情形,但他并无资格。
他便从庄前道路穿过去,走到一开始看到的河边,凝望流水静立不语,他站得离水面极近,偶有因水鸟点水、飞鱼跳水飞溅出的晶莹水滴,都会落到他被风吹起的袍角上。
识书、识画自去拴马,体贴地给主子爷留出独处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小厮们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了数个高壮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很快便看清楚领头的那人,走路大开大合,双腿分得很开,正是主子爷要追的顾凝然——然大少爷。
两小厮聚到顾凝熙身侧,提醒于他。顾凝熙抬眼扫视来人一圈,听了小厮的话确定了顾凝然,便直直迎上去。
顾凝然没提防,提着满腔气势过来没见到美娇娘,却看见不该在此处的讨厌鬼顾凝熙。
“你为何在此?”堂兄弟俩,谁也不跟谁寒暄,异口同声问出心中疑惑。
顾凝然撇撇嘴:“你不是正在什么酒肆里天昏地暗地用功呢么?很快就要在皇上眼前露脸了,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闲的慌?”
为了目光定焦,顾凝熙看着顾凝然头顶的檀木发簪,认出是当年祖父希望陪葬的爱物,怎么被大堂兄用了?他却不知,视线平视过去,微带不赞同意味,在顾凝然看来,对面之人故意不看自己,更显轻蔑睥睨,更惹他发怒。
顾凝熙艰涩开口:“大堂兄,你夜半出府、黎明出城,一路奔驰到这里,不知躲藏了多久,到底图谋什么?”
听话听音,顾凝然勃然大怒,走近两步,与顾凝熙脚尖相抵,伸出手指戳点顾凝熙肩头和胸膛,毫不收力没有轻重:“怎么对我这么了解?难道你追踪了我?我休沐日出京放松,碍着你的眼了?”
顾凝熙忍了几下,霍地一把握住顾凝然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腕,为了制止对方挣扎,力道越来越大,顾凝然嗷嗷叫着“手断了、手断了!”,顾凝熙也不为所动,眸光扫过不知所措的三名老顾府仆从,见他们犹犹豫豫挡住识书、识画不让靠近,嗤笑一声:
“顾编修,顾凝然,你为何到此,你猜,我知道不知道?”
顾凝然一想也是,从小到大被堂弟压制的愤怒猛地全部翻滚到喉间,单手被制,越发扭动地像个肉虫,嘴里不干不净地嚷起来:“顾凝熙!我能玩你一个女人,就能玩你第二个!怎么地,和离了还放不下,还意犹未尽呢?”
所以,之前糟蹋七娘的,果然是眼前这个畜生!他果然是来此对荷娘欲行不轨的!
顾凝熙没想到,不等自己详细质问,顾凝然就将自己的丑行恶念都抖搂了出来,一时愣神,被堂兄泼天恶意惊到了。
世上竟有这样熟知圣人礼教却一心欺负女子的混人,还是针对自己的混人,顾凝熙只想长叹。
他果然叹息着说:“顾凝然,你随我入庄,将你打的丑恶盘算告知陶府,跪地谢罪,待他们处置。七……莫姑娘之事,也等她处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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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更是破口大骂:“顾凝熙,你是个傻子不成?你妄想!告诉你,一次不得手,我还能二次,总有她疏于防备的时候,你有本事就护着她啊!可惜啊,人家不要你了,卷了你府上钱财跑了,既然如此,陶氏合该归我!”
再听不下去,顾凝熙用空着的手紧攥成拳,一拳砸在顾凝然肩头:“不许你打她主意!你是不是人?她曾是你弟妇!”
由于出拳使力导致重心偏移,顾凝然忍着像是骨头裂开一样的肩痛揉身下蹲,出脚扫向顾凝熙双腿,趁他踉跄挣脱手腕桎梏,大步后退,恶狠狠地放话:“顾凝熙,不止你的女人,你的一切,我都要抢走,本来都该是我的,我才是顾家嫡长孙!”
他眼角余光看到旁边仆从们,怒吼道:“你们三个!记得我的命令么?要听话,快点过来,帮我揍这个疯子一顿。”
顾凝熙已经扑过来,双手扭住他一条臂膀,嘶声说道:“我要开宗祠,请诸位长辈做主罚诫你。若你不改,我要向翰林院揭露你的恶行。你还不悔改?”
顾凝然百般使力拖不得身,死命挪动脚步,硬拖着另一个与他身高相似、体型却清隽许多的成年男子前行,心中暗骂,顾凝熙看着瘦弱文雅,怎么这么大的劲道?我不会今日折戟沉沙,丢尽脸面吧?
他又向顾凝熙身后看去,死死盯着带出来的仆从,尖声利叫:“记住,老顾府才是你们的主子!顾凝熙可不算,你们今日不出力,我回去就让你卖了你们全家,还不快过来?”
壮汉们不知主子间什么纠葛,听然大少爷这番话,像是被拿住了命门,三人拖拉着脚步靠近顾凝熙后背,其中一人低声致歉:“熙二少爷,对不起,我们也是听令的,您松松手,兄弟们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他们板肩的板肩、抱腰的抱腰、更有一人去掰顾凝熙的手指,寡不敌众,顾凝熙被迫松开,顾凝然连滚带爬狼狈躲开。
识书、识画紧赶慢赶冲过来,想帮主子爷的忙,识书却看到寒光一闪,一柄锋利匕首没入主子爷胸膛,连忙痛叫:“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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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别人从后面触碰到身体,顾凝熙瞬间僵直,全身筋肉绷紧,即使听着他们絮絮叨叨赔罪的话,也没有好转。
他觉得全身上下只剩唇齿还有知觉,咬牙切齿骂着三步远正在站起身的男子:“顾凝然你枉顾人伦,你禽兽不如。”
顾凝熙千真万确看到了,顾凝然在站直后,脸上有泪痕。在他眼中,就是一团发面团子一般喧腾圆润却无其他孔隙的脸孔,蓦然沁出两条水光来。为此,他一时语塞。
待顾凝熙重新找到头脑神智和身子主控权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眼见着顾凝然一手紧紧攥着匕首短柄,麦芒一般锋锐成一个小点的利刃直冲着自己而来,迅速没入自己心口位置。
顾凝然的喊声先发后至:“我杀了你!”
但是真的得手了,匕首/插/进人体的感触十分特别,传到顾凝然脑中,他愣愣松手,茫然无措定在当场。
顾凝熙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微微低头只见鲜血不断往外涌,迅速将自己一身佛头青袍子染成了楮色,不晓得是不是扎破了心脉,自己是不是活不成了。
或许是要死了吧?他控制不住地咳嗽,满嘴血腥气,吐出来的血痰。
他只觉四肢急速变冷变僵,万分后悔,方才明明与娘子相距不远,为何自己纠结,没有露面一晤?哪怕听娘子排揎几句也是好的啊。万一,再见不到娘子,自己魂归地府,可能够瞑目?
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对面的顾凝然不止脸面看不清楚,整个人都在向一团黑影幻化。
顾凝熙思绪骤然清明一瞬,对了,这个人……这个顾凝然,心思龌龊,形之于外,一次不成说不定真会伺机而动,哪里有千日防贼的?他要为娘子,清理了这个畜生才行!
几乎整个人扑了上去,顾凝熙压倒了猝不及防的顾凝然,死死抱住这人脖颈,近乎于掐,不容他挣脱,凭着自己对地形的新鲜记忆,扭打着、翻滚着。
顾凝熙不顾匕首在自己胸膛位置来回变动,犹如血里剜肉,迟到的疼痛愤怒地冲击着每一寸神智,硬是在周围仆从大呼小叫却不敢靠近的氛围中,扮演了收割性命的鬼差,死活拖拽着顾凝然,“扑通”两声,纷纷滚落到河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陶心荷与程士诚告辞后, 心里老是像是牵挂着什么未完之事,烦躁的很。
她快步走着,想问问晴芳方才有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 而且有一瞬间, 她居然错觉顾凝熙就在左近,多么荒唐!
到底没有问出口,手心微有汗意, 像是提醒了陶心荷, 自己还攥着晴芳送过来的纸条呢。
简短的几个字却扰她半晌, 陶心荷连忙装作不经意松手,将纸条丢弃路旁,十分想将不宁纷乱的思绪也这般利落简单地抛掉。
晴芳紧跟她身后, 知道居士自有考量, 见状欲言又止,连陶心荷没按照之前说的?到河边寻回蔷娘, 而是径直回了庄子, 也没出声提醒。
陶心蔷恰好在庄子里, 不知为何, 陶心荷见到妹妹的刹那怅然若失, 自己更没有去河边一探究竟的理由了。
纸条来历不明,但是直点“顾凝熙”, 多半是冲着陶心荷来的。
她没发现, 自己从看到这个名字起, 一直紧紧咬着唇瓣内侧, 直到妹妹迎上来跟她撒娇, 陶心荷?张嘴应答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只怕挨近齿关的下唇软肉,已经破损出血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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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匆匆几句应付了陶心蔷,叮嘱她暂且莫去河边玩耍,之后吩咐晴芳安排几名孔武有力的家丁,到沿河一带巡逻两圈,看看有无可疑之人。
至于她,则迅速闭口,走回自己房间,?来温吞清水漱口,果然吐出的第一二口微带红丝,后面才好些。
陶心荷知道自己唇内有破口,便搁置玫瑰花茶,只捏着温水茶盏,送到嘴边又放下,如是者三,终究是一口未饮。
她无意识摩挲着杯盏光滑温润的外壁,脑中像是坏掉的走马灯一样,过往种种与梦境片段,一帧一帧画面极不连贯,多数都闪现了顾凝熙,细细捕捉又定不下神,好不恼人。
陶心荷对自己暗示,待杯中水不烫口了,啜饮半盏便回归利落洒脱的陶居士,将顾凝熙抛到脑后去。此时独处,理理思绪也好。
她浑然忘却,杯中水被她无意识晃动出圈圈涟漪,几乎无热气冒出,此时正合饮用,再过片刻反而变冷,周围丫鬟可能会上前来委婉劝阻她,为主子更换呢。
顾凝熙?死了?
陶心荷知道纸条内容九成是诓骗她的,信不得,然而,她忍不住按照这个可能想下去。
三年半前结缡不久,婆母过世,夫妇二人不是没有聊过生死。顾凝熙说他父母都年寿不永,担忧自己患有天生的脸盲奇症,是不是也活不过半百。陶心荷回想,自己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对了,她一身白色粗麻衣,服重孝,在八月炽热天气里被不缝边、不透气的衣裳又磨又捂,起了许多疹子,万分不适。
然而与顾凝熙相处不到半月,不算谙熟,陶心荷矜持寡言,强忍着不在他面前挠搔。
听闻此言,她却将袖子挽起,将一臂触目惊心、红点摞红点的痕迹展露给新婚夫君看,规劝道:“人谁无病?你丧父母,我母亦早逝,谁没有欲养亲不在的痛楚呢?”
顾凝熙见状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半晌才轻轻俯/身,撮起嘴唇一一吹拂过新婚妻子的红疹,爱怜与愧疚交杂,呐呐不成语。
陶心荷不自在地闪躲,却被顾凝熙虚虚环住手腕,从仆下手中接过清凉药膏,细细给陶心荷点滴涂抹。
陶心荷羞红了脸,心底更添柔情,见满屋下人识趣退下,便听之任之夫君施为,继续她的劝慰之语:“若长辈们在天有灵,无非盼着子女康健长寿,夫君,婆母还未过七七,生魂说不定就流连在你附近,听到你这般自怨自艾,岂不伤心?”
顾凝熙不假他人之手,虔诚妥帖地为陶心荷将全身红疹上了一遍药膏,非说孝心不在衣饰,命下人为陶心荷换上了紧急裁制的柔软纯白绡衣,他自己则继续穿着扎人难看的粗白麻衣,时不时喃喃:“康健长寿。我与娘子都?康健长寿。”
后来呢?
陶心荷仔细回忆,随着她越来越展现出管家才能,本来在婆母重病后单肩挑起新顾府的顾凝熙,咬牙克服脸盲症困难做好杂事免得婆母操心的顾凝熙,逐渐放心地将担子交接给了自己,信任乃至依赖自己,万事口头禅成了:“问夫人去。”“听夫人示下。”
夫妇两人调笑时,陶心荷说过:“若我早逝,夫君续弦去哪里找我这样劳心劳力、事事包办的贤妻呢?”
顾凝熙的反应?
好像是紧紧搂住陶心荷,直呼“童言无忌”,在她耳边呢喃:“我比夫人大两岁,按理是我先离开人世才对。我们只有彼此,永结同心,再无旁人,谈什么续弦?若我先走,夫人也不许再嫁,你我奈何桥上见,三生姻缘,携手再入人间,好不好?”男子吐息热气熏红她耳根和脸颊,熨帖言语熏软她心肠。
谁能想到,言犹在耳,两人就和离了呢?
在陶心荷想象中,顾凝熙应当迟早与莫七七凑成一对,日日对着清晰的人脸快活美满,身康体健,成为她多年之后偶尔听周围人提到的一个故人故事。
他怎么会快死了呢?正月三十见面,陶心荷对该人又气又怒,然而顾凝熙面容还是在心头留下了印象,憔悴有之,劳累有之,却并无病相,观其气色,也不像是内疾缠身。
出京前一两日,这人还到访顾府,甚至站在自己窗下,陶心荷虽未见人,更不许妹妹、丫鬟同自己提他,然而揣摩她们神情,顾凝熙应当是健康无碍的才对。
所以,这张纸条就是在说子虚乌有的事情吧?就是来扰乱她心神的吧?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胡闹,听晴芳转述是操着京城口音的人士递送的,会是何人?实在可恶!陶心荷想,说不定家丁们会在河边逮个现行,她定?好好质问。
也可能发现不了什么踪迹,那自己便当做没有这回事,定不能让人发现,她真的被这纸条扰得方寸大乱。传扬出去,陶家长女为前夫茫然失措,像是藕断丝连,难道好听么?
陶心荷思前想后,自觉理清了思绪,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垂首凝视手中把玩了好一阵的茶杯,想?一饮而尽,然后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门,坐镇庄内。
耳畔却隐约响起一迭声极其哀苦的“荷娘~”,恍若顾凝熙哑了嗓的声调,犹如孤雁呼伴,像是单凤求凰。陶心荷狠狠磨牙,十分气苦,自我训话出声:“想够了,不许再动念!”
然而,她放下茶盏,攥拳咬牙站起身,嚯地推开房门,?找寻事务转移思绪时,真的听到远远传来的尖利哭腔:“居士救命!”“夫人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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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越来越近,陶心荷分辨出来了,像是常常跟在顾凝熙身侧的识书、识画双胎兄弟的叫喊。她总不会幻听出这两个小厮的声音吧?
转瞬间,陶心荷便明白是出了事,心底滋味难辨,面上力持镇定,稳住步子迎声而去,在庄子门口到正房的道路上看到了一群人。
陶府家丁混着顾府家丁,前前后后十来人,好几个浑身滴水、发髻散乱,胡乱喊着“救人”、“这两位从河里捞起来了”、“还有气息,快些”等等,搬抬着两名男子向里行来。
他们的姿势有些别扭,并排而行,脚步甩不开的样子,陶心荷不自觉抬手按住激跳的心口,定睛打量过去。
被横抬着、紧闭双目的其中一人,面容身姿早就镌刻在讨喜呢还心底,正是顾凝熙!
陶心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眸子快速扫过他全身,发簪消失不见导致黑长发丝散乱地粘在头脸上,面色苍白近灰,胸口几无起伏,死气沉沉,整个一副不详之兆。
他的头颈、腰臀、双腿被几个家丁抬扶着,长袍湿透,不知是谁帮他将后半截下摆捞起搭在肚腹处,里裤可见,不符合他一向讲究衣衫整齐的习惯。
更令陶心荷心惊肉跳的,是看到顾凝熙胸口?害处插着一柄匕首,只余柄端在外,可想而知刺进去多深。
顾凝熙整个身子,包括匕首随着壮汉们前行而微微晃动,触目惊心,这岂不是?人命么?
他两手自然垂落,靠近陶心荷这侧的长长手臂几乎触及地面,手掌无力张开,一路随着别人行走而前后虚空摆动,一路从指尖垂下淋漓水线。
陶心荷稍稍踮脚去看他另一侧的手,发现是紧攥成拳的模样,死死抓着别人一角衣袍,指骨分明,青筋在被泡得死白的手背上分外突出,说明了顾凝熙昏死都不松手的执念。
也因为顾凝熙抓着这角衣料不放,两名从河里捞出来的男子分不开,众人只能并排抬着他与另一人,挤挤挨挨,才让陶心荷一眼看过去觉得别扭。
陶心荷觉得自己仿佛漂在了虚空之中,对周遭嘈杂的声音充耳不闻,满眼都是顾凝熙这般受伤垂死的样子,心在无止境地下沉、下沉再下沉,平日的指挥若定飞到了九霄云外,她连自己身处何处、姓甚名谁都一时忘记。
直到晴芳凑过去打量一眼,惊呼道:“是顾司丞和……顾编修,怎么是他们堂兄弟?”
陶心荷的神智终被唤醒。她瞄了一眼,另一人果然是顾凝然,亦是没有意识的样子。
其中缘故来不及细究,人命关天,更何况是认识之人,眼下救人当紧,陶心荷深吸口气,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刺痛感有助于她头脑恢复运转,哑嗓说出第一个字后使劲咳嗽几下,终于镇定,有条不紊安排起各项救助事务来。
第76章
众人吆吆喝喝喊着口号, 硬是几人并排从不宽的房间门口挤进去,迈腿跨进方才专门空出来的屋子里。
靠墙一东一西,搁着两张农夫们平日睡的紧窄木板床, 遥遥相对, 已经铺上了簇新的、厚腾腾的垫缛。可是顾凝熙和顾凝然还因衣角相连着,无法分到两头去,大家一时犯难住了脚。
一名穿着老顾府下人衣饰的憨实汉子再次咬牙去掰顾凝熙的拳头, 然而满头迸出青筋却无济于事, 他没想到熙二少爷毫无清醒意识却残留着这么强的手劲, 自己心底发虚,连忙像是市井百姓对付作乱的冤魂野鬼一样,深深叩拜顾凝然, 喃喃有词求他松手。
陶心荷吩咐杂事, 迟进来一步,一眼便看到此人所为, 轻斥一声:“他又没死, 不是鬼祟!”
接着, 她靠近顾凝熙身侧, 打量了他微弱呼吸一瞬, 亲手用剪刀将顾凝熙拳外的衣料顺他拳形“呲呲”剪开。
顾凝然的长袍便可笑地缺了半角,飘荡在他身/下。
同时, 顾凝熙的这只手臂由半平举换作了无力垂下, 他的五指痉挛一般紧了紧, 陶心荷眉头一跳, 下意识张口唤道:“顾凝熙?”对方却依然眉头皱拢着, 没有其他反应。
陶心荷注视诸人分别抬顾家兄弟二人到床上去,有自家仆从犹疑着过来请示:“居士, 他们衣裳透湿,要不要脱掉啊?”
她将剪刀随手递给问话的人,蹙眉吩咐道:“胸口插着匕首的男子,将他衣衫剪开,尽量不要触动到匕首或伤口。”然后强抑着自己留下的冲动,转身出屋。
陶心荷安排晴芳去告诉父亲、弟妹和蔷娘,这里事出突然,只怕会有些吵闹动静,让他们不必惊慌。
屋里的汉子们大约是稍稍处理了两位落水男子,有人出来问询陶心荷,他们该何去何从。
陶心荷吩咐自家家丁留一个人同她汇报救人详情,其余几位到厨房喝姜汤暖身去。至于老顾府三人,则出来成排抱头蹲在屋檐下,待她辨明情况,只留识书和识画在屋里照顾兄弟俩。
她守在屋外,等待大夫间隙,余光看着瑟瑟发抖、相互窃窃私语的老顾府仆从,听自家仆从说了所见所闻。
陶府诸人按照居士吩咐,几人结对到河边探看,远远就听到“救命”唤求,紧赶过去,就见老顾府三名大汉跪在河岸边捶头抢地、嘶声呼喊,两个瘦弱小厮一点儿不带犹豫,如同下锅的两枚饺子,扑通扑通跳入河中,却伸高双手挣扎不已。
汉子哀嚎说河里先掉下去两个人,是他们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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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位陶府家丁都会水,就是因此被安排到河边来,见状纷纷下水救人,一会儿功夫,在湍急向下流动的河水中,先后将两个小厮和两名男子捞上来。
小厮们呛水不严重,陶府家丁拍了几下,两人都转醒,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找胸口有匕首那位,围在他身旁又叫爷又掉眼泪。
三个大汉不知想到了什么,都去河滩处踩了几脚水,往身上、头上泼水,换得个湿淋淋的样子。
陶府家丁对看着更俊美、胸口插匕首那人不敢上手,对另一人面貌相似的人使劲锤胸口,直到他吐出好几口水才罢休。
汇报的这人之前在陶府远远见过大姑爷,比划着给陶心荷汇报:“顾姑爷昏死过去咧,我们捞他上来,看他脸和手都被泡得发白发胀,可是因为那把匕首,实在不敢动他。方才在屋里稍稍扶他侧躺了。小的出屋前,见他闷咳来着,嘴角慢慢溢出了几口河水,是生是死真不好说啊。
另个贵客爷,主子您别看他现在没醒,刚才在河岸边就已经吐过泥水了,还吐出半根水草,应该不会有大事。再一个,顾姑爷紧紧拽着这个贵客爷的衣角,下河捞的时候,只能一起背抱出水,可费劲了,小的不明白,顾姑爷是要救这个贵客爷还是要害他。”
陶心荷没有计较仆从对于顾凝熙不合心意的称呼,诚恳谢过他们辛劳,放他也去喝姜汤,随后找晴芳领赏钱。
乡间大夫很快被请来,陶心荷礼让他进屋看诊。识书和识画呜呜咽咽叫“大夫救命”的声音隔窗传出来,顾凝熙的凄惨样子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陶心荷心乱如麻,形之于外,脖颈像是被压了千斤重担,抬都抬不起来,只是勉强直立撑着架子不倒而已。
三名大汉推推搡搡,出了一人跪倒在陶心荷脚边,“砰砰”磕头,将心神不宁的陶心荷惊骇了一跳。
“说说吧。”陶心荷声调奇异的冷静,她总觉得,顾凝熙突然落水,与顾凝然脱不了关系,也与眼前三个仆从大有关联,就等着他们主动交代呢。
老顾府仆从说得颠三倒四,实在是他自己也不明情由。昨晚他们三人被挑出来,一夜没睡,跟着然大少爷清晨出城到这里,又递纸条又蹲守,然后按照然大少爷要求来河边逮人,却发现是熙二少爷。
堂兄弟俩见面就吵,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很快动起手来,他们听命于人,稍稍拉了拉熙二少爷,谁知道然大少爷突然动了刀子!吓煞人了,他们都僵在原地。
紧接着熙二少爷死死抱住然大少爷,两人撕扯着翻滚落入河中,很快就看不到人影了。壮汉们都以为自己跟着主子出来,主子突然淹死,他们也死定了,谁知道天降救兵,陶府来人捞出了主子。
“熙少夫人,事情就是这样,小的们也不想这样,不能怪小的们。然大少爷,能活吧?”
听着对方最后这句话,陶心荷心头火气再抑制不住,冷凝脸色,硬下声调驳斥道:“你们忘记了,顾凝熙也是丞相嫡孙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扒拉他?老顾府是奴大欺主了?即使我不再是顾家人也看不过去,你们等着被处置吧。”
远处的另两人听见,仿佛突然被激起了胆色,顶嘴道:“陶……陶……您都不再是熙少夫人了,我们老顾府事情,您管不着!我们做奴仆的,还不是听命于人,谁知道他们兄弟俩怎么回事,隐约听一耳朵,是抢女人呢。您凭什么管?”
陶心荷一时间哑然。
方才那瞬间,她可能真以为自己还是顾凝熙娘子,为他抱不平喊委屈,此时被粗鄙的、话都说不利落的别家下人指出症结,陶心荷才恍然,其实房内躺着的两人,都与她无关。
不待她蹙眉重整旗鼓,斥责下人没规没矩,屋里的大夫摇着脑袋、撮着牙花子踏出门,用一口土音问:“里面人的亲眷在哪里?我跟他说说情形。”
陶心荷扫视了两眼周遭,眼尖看到三妹陶心蔷在这个下人套院门口探头探脑,没好气地招招手让她大大方方进来。未婚的大家闺秀,做出好奇打探样子藏头露尾,纵然这里没有京城熟识的人,也不好看啊。
然后她深吸口气,对大夫说:“他们二人在我们暂住的庄子旁不幸落水,虽非亲眷,到底认识,大夫有话尽管对我说。”陶心蔷紧跑几步过来,挨靠着陶心荷,扑闪大眼睛看着大夫,把个村汉弄得面红起来,险些忘了医嘱。
听着美貌少女连声问:“大夫,听说里面人落水了,严重么?”大夫用目光绕过陶心荷和陶心蔷一圈,感叹五官就能看出是嫡嫡亲的姐妹俩,姐姐眼睛细了些,唇薄了些,好像不如妹妹顾盼有神那么出彩,却自有气度,像是冬天开在高高枝头的腊梅花。
惊觉自己作为医者却走了神,大夫赶紧看向别处轻咳两声,说起正事:“没插刀子的那人,情况还好些,也就是脸上身上有些拳脚印子,呛水伤了些肺腑,老夫开个药方,给他灌下去清润清润,醒来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另一位……”
努力忽略远处老顾府三名仆从闻言各自念佛的噪声,陶心荷连冷眼都没空分给他们,不自觉捏紧三妹握着她的手,咽喉发紧发疼,力持镇定问道:“另一位如何?”
大夫叹着气说:“另一位可不太妙。那匕首扎的位置不好,紧靠心脉,老夫看了半晌,试着上手拔,实在没有信心拔出来他会不会血喷三尺,气绝血尽,终究没敢动。只是帮他处理了伤口周遭,尽力避免恶化。为他掏了掏口中秽物,确保呼吸暂且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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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面二女被吓得不发一声,姐姐脸上更是刷地没了血色,大夫摇着头叮嘱:“依老夫看,他是凶多吉少,受伤又泡水,很可能马上发起高热来,然后人就过去了。
既然您说不是亲眷,恕老夫多嘴,尽快安排人手、车夫送他回自己家吧。看他细皮嫩肉娇娇贵贵的样子,也许出身还不错?老夫年老本事又差,说不定他家人另寻名医,救他一命都有可能。”
陶心荷无意识点头,脑中飞速运转,回忆京城哪处的大夫擅长处理外伤,就听眼前大夫又补充:“不知道他家离这个庄子远不远,最好不要再颠簸了,路上宁可慢些,那匕首位置,真是太不好了,经不得挪移,记住啊。”
现时之人,不论自己身份高低,不论医者水平如何,总是敬重三分的,即使乡间赤脚大夫也不例外。陶心荷打发三妹客气送大夫出门,她自己踌躇一阵,还是缓缓踏进屋里,再看顾凝熙一眼。
识书、识画见她进门,像是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一般,左右扑来,拖着哭腔叫道:“夫人,怎么办啊?爷一直不睁眼,怎么叫都没动静。”
第77章
多日未见, 陶心荷没想到与两个机灵活泼的小厮重逢是这等局面。
微微抽动鼻翼,陶心荷突然发觉这间临时腾空的屋子残留着窜鼻子的农人汗味儿,新添浓重的血腥味儿, 熏得她眼睛生疼, 几欲落泪。
房屋既不方正又开窗不大,阳光被阻隔一般,靠着门这侧的床上, 被子只盖到他胸下、半裸上身侧卧的顾凝熙半明半暗, 遑论紧里面的顾凝然了, 简直就是一团阴影。
大夫叮嘱言犹在耳,小厮求助更添陶心荷烦乱,她想靠近看看顾凝熙又近人情怯, 脚步欲迈不迈, 低声喃喃道:“回到京城就有办法了。”
识书接话:“夫人,爷带着我们骑马赶来的, 爷这样子, 怎么回京啊?”
陶心荷想了想自家停在庄内的车马, 应付日常所需并无问题, 但是大半日车程, 能保证平平稳稳将身受重伤的顾凝熙送到京城医馆么?
不知怎地,今早吉昌伯和父亲在正堂闲谈, 提到他们府里马车用了军中给车轮包铜片贴马皮的特殊工艺, 不颠不簸, 比寻常马车稳当三分, 运送新生婴儿或垂死之人都毫无隐忧的话语, 闪现在陶心荷脑海。
程士诚就在旁边庄子里,何不借他伯府马车一用?总要保住顾凝熙性命才好。
陶心荷告诉自己, 夫妇一场情意已尽,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知道更好的办法,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很快自我说服,陶心荷状若无迹扫了顾凝熙沉睡的面孔一眼,定神说道:“我来想办法,你们守好他,我随后问你们来龙去脉。”
她走到门口,果然见着陶心蔷蹦跳着过来,询问有何事能帮忙的,晴芳更是早早在门外守着等吩咐了。
陶心荷令他们拿来纸笔素纸,因陋就简,将纸张贴在凹凹凸凸的墙面,迅速站着提笔写字,头也不回安排道:“蔷娘,你带几个懂事的下人,拿着我这张手书,到旁边找吉昌伯爷求助,简单说下顾司丞情形,向他求借马车一用,说话客气些,就说……就说,我陶心荷领他情分。”
“晴芳,你在庄内多调集些松软的被褥,准备着铺垫在马车上,减少道路颠簸。如今时辰不等人,顾司丞生命垂危,早些将他平安送回京才好。”
言语落音,陶心荷已经笔走龙蛇写好了寥寥几句话的短笺,陶心蔷接过便走,“姐姐放心” 远远传回来。
晴芳领命,心思细腻的她多问了一句:“居士,还有顾编修呢,也搬到吉昌伯爷出借的马车上么?”
陶心荷好像直到此时才想起,还有一个伤患需要处理。顾凝熙来此,她以为是追逐自己,闹着追妻之类,顾凝然好端端地出现此地,多么怪异,兄弟俩闹得动刀子,仿佛不死不休,更是不合情理。
为顾家妇时,顾凝然时不时扫过来的淫邪目光、偶然冒头的不屑言语在她心里窜上窜下,陶心荷莫名觉得厌烦,冷哼一声后说:“两个病患同乘一车不太合适。顾凝然伤势轻些,用府里马车拉他回老顾府就够了。那三个仆从要扣下,等顾凝熙醒来再做计较。”
晴芳应是退下,陶心荷想想暂无别的事务,转头又回屋里,趁这空隙问识书、识画去。
识书、识画抽抽噎噎,慢慢将事情给她讲了个大概。
昨晚主子爷本来在酒肆待得好好的,突然比着然大少爷的容貌特征问了他们一串问题,听完似悲似喜,然后就是程嘉少爷来访,流光赶来报信,识书竖着耳朵听那意思,大约是然大少爷要带人找夫人的麻烦。
主子爷听了就疯了一般,带着他们冲去了老顾府门前,眼见着然大少爷调兵遣将出发夜行。
主子爷凭着人腿怎么追得上马蹄,又在夜色里拼尽全力跑到陶府,问到了夫人一家小住的庄子所在,识书、识画牵马与他会合,也疾驰一夜。
到了此地,他们撞见夫人与吉昌伯相谈甚欢,主子爷失魂落魄到河边发呆,然大少爷就像个恶霸一样出现了。
然后,然大少爷说什么“玩你一个女人、便能玩第二个”之类令人发指的话,主子爷眼珠子都红了,就要跟他拼命。
再然后,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主子爷,识书、识画瘦弱单薄,有心无力被拦在外侧,帮不上忙,眼睁睁看着主子爷被刺、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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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听罢,只觉匪夷所思。她不能理解顾凝然的思路,按照识书、识画的意思,这个男子是冲着自己而来?打着奸/污自己的念头?
多么荒唐可笑,她虽然是和离之身,没有了夫家,然而还有父亲在堂,此时与自己同处一庄,怎么就能给顾凝然自己很好欺负的错觉?
不过想想庄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洪氏年轻又是孕妇,躲事不出面倒是情有可原,父亲却极有可能沉迷自己的研究,连房门都不出来,或者说是信任长女,万事都由她操办,陶心荷突然有点明白,也许在顾凝然眼中,自己就跟个无人撑腰的弃妇一样吧?
知道了这人的下流主意,陶心荷咬牙切齿走到顾凝然床前,居高临下看着昏迷的他,冷冷说:“识书过来,替我扇他几个耳光。”
识书领命,左右开弓使足了力气,边打边骂:“叫你打我们夫人的主意、叫你刺伤我们爷,你太坏了!”
顾凝然痛哼出声,唬了识书一跳,定睛看着这人,脸颊发红发胀,双目颤动几下又恢复平静,便知他只是无意识呻/吟,还陷在昏迷中。识书却也不敢再打,狠狠啐了他一口,回到自家主子爷身边。
陶心荷吩咐之后,就再没分一丝心思在顾凝然身上,快步走到顾凝熙床前,咬唇端详他,对另一侧的巴掌声和怒骂声充耳不闻,只觉得舌下像是有黄连一般发苦。
他这是为了什么?傻不傻?
心底忍不住勾起无数顾凝熙往昔的温柔体贴来,陶心荷见到豆大的泪珠子滴落在顾凝熙脸上晕开,才反应过来自己无声哭了。
“和离”二字,不合时宜地钻到抬手拭泪的陶心荷脑中,唤回了她的神智。
方才小厮禀报的一些违和之处,也浮上她心头。
陶心荷清清嗓子,哑声问两人:“你们还是唤我居士罢。顾司丞怎么突然留意到了他堂兄?他怎么能精准说出顾凝然眉眼?什么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你们不得隐瞒,好好说来。”
两个小厮这才挠着头,再说详情。
主子爷近日使劲观察周遭人物,偶尔自言自语:“谁是仇家”,自然瞒不过随身小厮。
莫七七与主子爷有过密谈,识书、识画肯定不知内容,但是莫七七有口无心,言语间偶然提及主子爷仇家,除了他两人,识书、识画再没听旁人提过这个词,顺理猜测,所谓主子爷仇家,与顾凝熙和莫七七两人都有关联。
昨晚主子爷见流光,第一声问的也是莫姑娘。今日他们被挡着无法靠近兄弟俩,听了个朦朦胧胧,好像是顾凝然糟蹋过一个姑娘,是他认为的主子爷的女人,大约……也许……九成……就是莫七七了吧。
陶心荷记得晴芳说过,她初七上午随顾凝熙到莫家小院,亲手照料过凄凄惨惨被破/身的莫七七。
如遭雷击,陶心荷瞬间想了个通透。
顾凝熙昨晚方知,是顾凝然欺负了莫七七,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去寻顾凝然,一路追他至此。
顾凝熙到底是为自己出头,还是为莫七七出头?
他是要拦着顾凝然对自己作恶,还是为莫七七报仇出气?
若是为了自己,按照识书、识画的说法,他明明看到并且认出了荒野处的自己,为何不出声不露面?或者,他带着小厮堂堂正正进庄来,找自己示警,难道不可行么?
陶心荷顺势想着,顾凝熙并不想惊动陶家诸人,是因为从心底认为顾凝然之事与陶家、与自己无关吧?
他的心里,应该只有为莫七七讨公道的念头吧?毕竟他是为了莫七七,同意与自己和离的呀。
陶心荷凄然一笑,认为自己想明白了这对顾家堂兄弟。
顾凝然莫名来到此地,递送奇怪纸条,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顾凝熙赶过来是要救自己于未然么?他难道不知道陶府家丁众多,自己安全无虞么?何须他多此一举?
所以,还是顾凝熙他迫不及待,要为莫七七教训顾凝然出口恶气,才说得通吧?
岂料他准备不周,反被刺伤,赚了自己许多眼泪。
一下子泄了心头攒聚起来的精气神,陶心荷只觉索然无味,若是顾凝熙醒着,会不会惶惑于她自作多情?
方才注视着顾凝熙灰败脸色,陶心荷动过念头,待马车借来,抛下父亲等家人,随顾凝熙回京,看护照料他到醒转、到痊愈。
幸好她没有说出口,幸好她没有安排下去。
陶心荷冷下心肠,吩咐识书、识画:“你们不用太过忧虑,我与顾司丞毕竟是相识之人。马车很快备好,送你们回京。你们请管家持着顾凝熙名帖,去请给顾老夫人治过病症的大夫,听说给莫启也看诊过,他的医术有口皆碑。”
识书、识画明白陶心荷所指,连连点头。识画试探着问:“夫人……居士,我们害怕,您能不能……陪着爷……?”
陶心荷摇摇头,说:“我不能,没有这个情由。你们撑过进京这一段就好,到了京城,别去酒肆了,送顾凝熙回府吧,听闻莫姑娘照料病重哥哥十分妥帖,应该也会周周全全地照顾好顾凝熙的。”
第78章
玩味这几十字的草书, 程士诚好像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阿陶的焦急不安。
“幸好上午开辟了道路,马车驾到你们庄子门前更加方便。蔷娘莫急,我已经吩咐下去, 半盏茶功夫后, 阿陶在那边就能看到马车了。蔷娘,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对程嘉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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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终于放下阿陶写给他的第一封非礼节性的拜帖, 对于抬头的“伯爷”二字总觉气闷却无计可施, 然后拉出笑意, 慢条斯理询问眼前呼呼灌茶水的小姑娘陶心蔷。
陶心蔷在庄子里听说前姐夫被刺,性命垂危,替姐姐着急, 领了字条一路小跑过来。递送给吉昌伯爷后才缓出一口长气, 不见外地端起杯盏认真喝水,忽听“对程嘉有意”, 吃了一惊, 一口水呛在喉间, 咳嗽起来。
好容易能说话了, 陶心蔷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伯爷可别这么说, 我姐姐已经教训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程嘉都有主儿了, 我才不垂涎他呢。”
程士诚温声笑言:“哪个少女不怀春?我还要替我儿谢你青眼呢。不过, 我对你挑破, 也是阻止你的意思。你若是喜欢英武儿郎, 我帮你寻觅, 程嘉不行。倒不是因为他有了婚约,而是另有因由。”
陶心蔷愣愣重复:“另有因由?”她连茶盏都忘记放下, 使劲盯着对方静待下文。
“是因为我。我将来想当你姐夫,怎么能让你与我儿有牵扯?那不是差了辈分么?”
对陶心蔷来说,这话犹如石破天惊。她听宁娘说过伯爷秘事,这样的男子还能娶妻?姐姐能乐意么?
程士诚看着天真姑娘用眼神问出了一切,不由失笑,她与她姐姐,真是两样人。阿陶的情绪若是这般分明好懂,该有多好。
程士诚摆出最诚恳不过的姿态来:“蔷娘,你是个小姑娘,多的话我也不跟你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与陶叔……嗯,就是令尊陶员外郎……皆已表明。他是默许的,你看,今早就接纳我如同家人,与你们一桌用饭了吧。所以,蔷娘你怎么看?”
陶心蔷不知该作何反应,爹同意眼前人做姐姐后夫?姐姐必然更是知道,要不然不会同伯爷别别扭扭的。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就像是小孩子突然发现大人的秘密一样,陶心蔷又兴奋又惶惑:“我?这是姐姐的事,当年她与顾司丞成婚,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何况如今。爹都同意,我能怎么看?伯爷问我作甚?”
“你日常伴在阿陶左右,你十分重要。顾司丞这把苦肉计,我无法直接应对,便要靠你了,蔷娘。”程士诚以指尖点点陶心荷写来的求助字条,向示意陶心蔷。
陶心蔷直觉反驳:“方才大夫说了,顾司丞伤的很重,不是苦肉计吧?哪里有人搞计谋还要搭上性命的?”
程士诚一副看待懵懂孩童的目光,激起陶心蔷的逆反,她心底发了虚,语气却硬起来:“伯爷,你想和我姐姐成婚是一码事,抹黑他人可要不得,事关人品。”
程士诚岂看不出小姑娘虚张声势?他循循善诱起来:“蔷娘,要论到人品,你口中的顾司丞,可是先背弃你姐姐,背弃大婚当众的许诺,非要纳妾,伤了你姐姐的心,对不对?”
陶心蔷思绪被他带着走,想起来年前莫名奇妙来找姐夫送礼的莫丫头,咕哝着:“那倒是。”
程士诚再接再厉:“今日虽说是官员休沐,但是听说顾司丞有皇命在身,十分忙碌,怎么突然出现在你们庄子旁的河里?如果我没听错,你说是他嫡亲堂兄刺伤了他,对不对?”
看陶心蔷点头,程士诚拍掌道:“那便是了。蔷娘,设身处地,让你刺你姐姐一匕首,你会做么?”
陶心蔷猛吸一口凉气,失声驳斥:“我怎么会伤我姐姐?!”
“别急,蔷娘,你想想,若是……你姐姐执意如此,要求你、请求你、命令你伤她,陪她来一场苦肉计呢?”程士诚轻言慢语,悄无声息引导了小姑娘的思路。
陶心蔷又皱眉又咬唇:“怎么会呢?不合情理啊,我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有什么事需要动用吃力不讨好的苦肉计……”
骤然间,结合庄子里的情形,她明白了吉昌伯爷的言外之意:“伯爷是说,顾司丞联合他堂兄,做戏给我姐姐看?为什么呢?难道……他想借此唤起我姐姐的怜爱?”
“蔷娘聪慧。然而他们和离根子在哪里,你多半知道。据我耳闻,顾司丞在外结识的那位莫姑娘已经登堂入室,大喇喇入住顾府,你想,令姐若是回头,她将如何处置府中之人?”
陶心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伯爷说的对,我要劝着我姐姐,万不可心软。”
转念一想,陶心蔷又皱起了眉:“可是,顾司丞真的命在旦夕。我们府里下河捞人的家丁说了,眼见得水底一大团血雾,游过去才发现他们兄弟。他流了好多好多血,像是全身血液都流尽在河里了。那得多疼啊。”
程士诚揉揉自己鼻尖,站起身来,边走边道:“蔷娘心善。顾司丞堂兄也是文人,本想着弄出个小伤口,比划起来失了准头,却伤及顾司丞心脉,你说有没有这等可能?嗯……我在军中多年,处置外伤可算是半吊子大夫了,我随你过去探望一番吧。”
陶心蔷“嗯嗯”应声,脑中晕晕乎乎,反倒跟在程士诚身后,亦步亦趋走回了暂住的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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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待在屋内,视线不受控,瞄向顾凝熙露在被外的头脸、肩颈,满眼都是这人死白的容色、紧闭的眼角、支楞的肩胛骨和触目惊心的匕首,心头滋味难言。
吉昌伯那边的马车赶过来,她连忙出屋安排,跨出门槛时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人声和着马声翻腾涌到耳边,令她错过了屋内极低微的一声“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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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书、识画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们主子爷,仿佛看到顾凝熙唇瓣嗫嚅一下,眉心放松一瞬复皱得更紧,两人互相问:“方才爷是不是出声了?”却都不确定。
凑到顾凝熙耳边轻声唤他,看着主子爷还是深度昏沉的模样,反倒是墙角的顾凝然哼唧了两声,识书、识画都以为方才主子爷只是无意识动了动,听到的声音也许是顾凝然发出的。
识书对识画比了个“嘘”的手势,在屋里四处看看,捡起角落的尖利红土块,踮着脚走到顾凝然床前,比划一下,朝着他额角使劲砸了下去,立时汩汩冒血,血线顺着顾凝然鬓边落到床上。
识书将土块捏下一角碎末,毫不犹豫按在顾凝然伤口上,血止住了,黏糊成一处黑褐色的指节方圆不规则破洞,令顾凝然看起来可笑又滑稽,他方才哼唧也许是快醒了,挨这么一伤彻底昏死。
识画被唬一跳,勉强捂着嘴没有惊叫,见弟弟还没完事,撩起顾凝然床边垂落的粗布床单,粗鲁地在他额角擦蹭几下,将土灰抹掉,只留赤红血色,把剩余土块揣入自己怀中,这才走回到识画身边。
识画不可思议地问:“你疯了?砸然大少爷作甚?”不忘将声音压到最低,手微微发抖地拽紧识书衣襟,想扒拉出土块来。
识书一派淡定,好像以奴欺主、以下犯上的人不是他一样,轻轻挥开双生哥哥的手,同样低声应道:“别动我,这土块沾血了,留不得,我得带到了安全地方再扔。爷不一定活得成了,你看爷这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一想到爷完全是顾凝然害的,不砸他一下,我气不过。”
识画又问:“方才夫人在屋内时候,你不是已经打过他巴掌了么?那还不解气?”
在浮尘飘舞、气味难闻的小小晦暗斗室里,识书却令他哥哥仿佛重新认识他一样,刮目相看:“那是为夫人消恨。爷若有个万一,你我兄弟该怎么办?为人奴仆,遇到爷这么好的主子,多么不容易。顾凝然对自己兄弟下死手,老天爷都不容他。我是替天行道。”
识画想想也是,爷要是死了,兄弟俩会被发卖吧?能不能被卖到一处都不可知,喃喃道:“希望老天保佑好人,保佑爷死里逃生。”
一转念,识画又紧张:“你下手重不重,然大少爷不会有事吧?等他醒了,追究你砸他这下呢?”
识书宽慰亲哥:“他都落水晕过去了,在河里暗礁处磕碰伤了头脸不是很正常么?不会想到是我的。我有分寸,没砸死他,哥别像个娘儿们那样咋呼。爷若是能醒,我将来悄悄讲给爷听,逗他解闷倒是可行。”
识画一时无语,发傻地来回环视屋内几人,慢慢说道:“不行,傻识书,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就烂在肚子里,连爷也不要告诉。他们可都是主子,都是姓顾的,万一爷转手把你出卖给老顾府呢?他们不打死你?”
“爷不会。只怕等爷醒了,还要继续找顾凝然拼命呢。”
“那与我们无关,嘘。”识画紧张地收束对谈,下一瞬,屋内就迎来了若干人。
是陶心荷陪着程士诚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明显手脚利落的精干壮汉,听应答是伯府人马。
程士诚径直走到顾凝熙床头,目光专注看着这位年轻文臣,识书、识画小声给伯爷请安。
程士诚俯/身,轻轻将紧靠匕首的被子向下拉了两寸,从顾凝熙胸下撤到了腹间,露出更多伤者原本皙白平滑的肌肤。
他的鼻头几乎凑到匕首上,贴近细细观察顾凝熙伤势半晌。陶心荷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心“砰砰”直跳,双手交叠身后,十指拧成了麻花,用力到指节发白。
方才见到程士诚,陶心荷还能挤着笑寒暄:“承蒙伯爷出借良车、骏马和车夫,这下子运送伤患总是妥当了,怎么还劳驾您亲自过来?谁能想到,我们本来在此散心游玩,一下子捡到两位不省人事的京官儿,此时忙乱整理,要将他们送回各自府上,怕招呼不得您。”
程士诚充满怜惜地拍怕陶心荷肩头,在她皱眉抗拒前就收回了手,背到身后:“难为你了,遇到突发事故,多少男子都不能像你处置得这般妥帖。呛水我不太了解,听说大夫已经大致处理过了。刀剑弓矢之类造成的外伤,我还算明白,想过来看看,能不能有帮上忙的地方。”
闻言,陶心荷对前半截“对比男子”不很满意,但是被提醒着想起程士诚曾是英勇武将,见识过风浪,连忙请他入内,评估下顾凝熙伤势能否支撑到回京。
陶心荷不知道程士诚看出了什么所以然来,就见他沉吟了一阵,缓缓站直身子,虚空在顾凝熙胸前比划了几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严肃说道:“阿陶,你信我么?”
第79章
“阿陶, 顾司丞此伤着实凶险。我家马车再平稳,他顶着这把匕首赶大半日路程回京,只怕延宕过久, 有害性命。我们庄子备着上佳的金创药, 我虽不才,还算有几分把握,敢为他拔出匕首。你愿意让我一试么?”
程士诚的话, 吓得陶心荷额角抽疼、脖颈僵冷, 喃喃自问:“不能支撑到回京么?”
就在这一刻, 陶心荷突然想着,不论顾凝熙是为谁打抱不平、为谁主持公道而受此重伤,心头女子是自己还是莫七七抑或旁人, 都不重要了, 只希望他能挺过来、活下去,真的如她曾经哄劝他那般长寿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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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要点头应允的前一刻, 程士诚叹了一声, 又补充道:“然而, 华佗也有失手时, 何况我只是当年混迹军营时, 同军医学了些粗浅本事,称不上大夫。治疗皮糙肉厚的兵丁是十拿九稳, 对上顾司丞, 我却有些瞻前顾后了。”
他微妙停顿, 貌似观察陶心荷脸色, 又仿佛只是换口气, 继续交代:“我有七分信心顺利拔出匕首,令顾司丞逃离性命之忧, 回京慢慢养伤便是。然而若是不幸落到那三分里,顾司丞可能血溅三尺,立时送命。眼下没有他们顾家亲眷在,阿陶,你要拿这个主意么?我拔是不拔?”
陶心荷死死咬着后槽牙,才不至于磕碰出“格格”声来,屏住气息听程士诚近似絮叨一般说:“万一上天不开眼,顾司丞死于拔刀,我倒是问心无愧。阿陶能为我作证么?我实在是见不得这么一位有才学的年轻人,不能继续效力朝廷罢了,再没有其他一丝考量,阿陶信不信我?”
没想到自己还能从唇齿间挤出问句来,陶心荷声气微弱:“若是不拔,直送他回京呢?”
程士诚用又无奈又理解的语气说:“是我不好,为难阿陶,你与顾司丞没了关联,怎么让你做主呢?送回京中确是正理,自有他家长辈操持。嗯……以我之见,待他抵京入府,有没有命在,大约五五分吧。”
七三分,五五分……五五分,七三分……在陶心荷脑中转个不休。
程士诚的话有几分可信?陶心荷端详着此人,见他不闪不避,甚至对上自己视线还安抚地笑开,思绪清明了一些,多少回忆起之前宴席上听过的此人事迹,除了隐疾,还有多少他身先士卒、体贴兵士乃至亲手救人性命的传奇。
陶心荷不情愿地对自己承认,他是认真的,若说到救治外伤的本事,想必是有一些。
程士诚只是故意就着顾凝熙此刻危急情景,给自己出道难题,仿佛要逼自己看清楚最深处的心意,也仿佛是让自己明白谁更有能力,或者说让自己试着信任他、依赖他。
陶心荷无法仔细琢磨他的用意,死咬唇瓣,满心里都是顾凝熙的生死。
眼下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送顾凝熙回京,自己派了家丁下河救人,请了乡间颇有声望的大夫看诊,用上了最好的马车,对顾凝熙可算是仁至义尽。
先不说她与顾凝熙已经和离一个多月,本就可以不理会他的死活,若是换做其他夫妻,但凡妻子脾性软一些,遇到这番抉择怕是也不敢接话,说不定就要哭哭啼啼奔到长辈身边求个主意了。
在京城里,顾凝熙有顾家宗族,有亲祖母,有二叔、三叔,谁都能担负这样艰难的选择,况且,京城数得上名号的神医那么多,应该比程士诚厉害吧?
然而?若是应了那一半可能,顾凝熙死在马车中、死在半路呢?
她陶心荷当然不会被追究过失,顾家亲长谁也不能找她的麻烦。可是她自己扪心自问呢?午夜梦回呢?
一想到顾凝熙眼下微弱的气息随时可能断绝,此人很可能魂归地府再不复相见,陶心荷就觉不寒而栗,初春的阳光吝啬地停在门槛,不愿意光顾这间因陋就简的病房,一点都温暖不到她。
她背在身后的两手,早就换成了交叠着互掐掌心的姿势,两只柔嫩手掌中俱是五枚月牙形状的深深印记,其中几处已经破皮见血,陶心荷也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味感受着手足冰冷。
好像是晴芳的声音从房外传来,说是已经将好几床棉被铺到了伯府马车上,马儿吃够了草料,马夫整装待发,请主子示下。
“那便快些送走吧。”程士诚替陶心荷拿了主意,回回头,示意自家府丁来搬抬伤患。不过一直无人关注阴影处的顾凝然就是了。
看到识书、识画识趣让开,陌生大汉碰触到顾凝熙,他却不像记忆中那般回避躲人,依然死气沉沉任由摆弄,陶心荷终于哑着嗓子出声:“伯爷是说,七分把握?”
程士诚深深看着她,款款回应道:“你若信我,也许七分还多。”
闭目仰头,陶心荷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
然后,她直视着程士诚,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劳烦伯爷了。生死有命,顾凝熙能不能活,看他自己造化。现在拔刀,是我拿的主意,以后有任何万一,我来担着。”
“你凭什么担呢?阿陶。”程士诚突发此问。他暗暗希望,对方会答“凭我信你,所以愿意为你承担主动救人却失败的风险。”
陶心荷仿佛早就想得通透,话语张口就来:“就凭我们夫妇一场,他在和离书里写过任我驱使,死也甘愿。若因我的决定而死,也是与人无尤。
就凭他父母俱丧,我送终婆母守孝三年,本属正妻’三不去’,和离之后也算他顾凝熙的恩人。紧急关头恩人做主生死,不正是儒家推崇的么?他若这番挺不住,我就算他以命偿恩。
就凭他曾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却食言,欠我良多,就凭他在我身边伤重,惹我烦心,我也能被称一声债主了。我假借伯爷之手,能救他最好,救不过来,就当我是债主索命吧。”
程士诚从阿陶的长篇大论里听出了多少缠绵之意,却与他本心不符。他原本自然是想令阿陶见识自己才干,在她面前拿顾凝熙伤势卖弄本领,增添阿陶几分仰慕的。
七分三分之类,不过欲扬先抑的言辞伎俩,若无十分把握,他怎么会开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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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啊!
事已至此,程士诚反客为主安排起来:“阿陶爽快,女中豪杰非你莫属。既然如此,现在就将顾司丞搬到我家庄子里去吧。阿陶别急,你听我说,他拔了刀,总要将养一两日的,你这里药品不全,女眷居多,总是不方便些。”
做出拔刀的决定,像是耗费了她的全部心力,陶心荷此时闻言唯有点头的份儿,不自觉将目光转回到顾凝熙身上,描摹他的轮廓,看着伯府中人巧妙避开伤口,熟练地连人带被裹抬起他,向门口走来。
避开几步让他们通过,陶心荷还觉得晕眩,直到被程士诚板住肩头,她才收回眼神,抬头看着即将主宰顾凝熙生死的这个男子,眸子里茫然失焦。
程士诚并没有因为阿陶此时的乖顺而窃喜,他感同身受地明白陶心荷的混乱思绪,知道她不是接纳了自己,只是忘记了闪躲而已。
“阿陶,我方才说的冠冕堂皇的话,你忘掉吧。我救顾司丞,是为了你。请你牢记这一点,不然我不必如此揽事的,对不对?我知你一时旧情难忘,我替你救他一命,换你一个心底清爽,换一个你们不再藕断丝连,不过分吧?”
“我没有什么旧情难忘……”陶心荷微微侧头,目送顾凝熙一行,包括识书、识画消失在视野之外,咽下催促程士诚快去拔刀处置的话语,微弱反驳。
程士诚放开拢在佳人肩头的双手,平息了一下身体躁动,真心诚意地说:“你心自知。阿陶要记得,顾凝熙府上已有莫家姑娘。而我伯府随时等着迎接你入主,你会是唯一的女主人。别的不说,我若救人有功,以后你能不能不要避而不见,试着给我个机会?”
陶心荷根本没心思同程士诚嚼缠这些细碎,敷衍着:“救人要紧,哪怕他不是顾凝熙呢。伯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随您过去吧,请抬步?”
程士诚知她其实是放心不下顾凝熙,却故意夸大其词:“要给顾司丞拔刀,必然脱他上身至完全赤/裸,男女授受不亲,你又不能待在现场。不如留在此处善后,待我传信给你吧。”
“可是……”
“哦对了,看我多半是眼迷了,房里原来还有一位伤患,那便是顾司丞堂兄——顾编修了吧。阿陶你留下来,安置他去吧。乖,听我的话,你若过去,我想着你就在左近,便会心神不专,七分把握说不定要减少。”
陶心荷讷讷止步,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无言目送程士诚向她挥手,犹如要上战场的将军一般,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求漫天神佛,保佑顾凝熙活下来吧。”陶心荷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为他祈福,只能放在心底默祷。
晴芳先前看到顾司丞被搬出来,以为要送上伯府马车,正要指路,却见他们扬长而去,然后又见居士立在房门口,身姿僵直,一动不动,一时不明所以。
半晌之后,她才凑近陶心荷,细声问:“居士,顾司丞被送到哪里了?伯府马车还在备着呢。”
陶心荷目光悠远,像是要一眼看到顾凝熙所在一般,呆板应话:“程士诚说,大约能救他,搬到他们庄子去了,还不让我跟去。”
晴芳大惊失色,伯爷摆明姿态要追求居士,现在居士心底不可说之人落到他手中,能讨得了好?
“不会治死顾司丞吧?”她忍不住悄声嘀咕,不成想被陶心荷听到。
陶心荷莫名打起了精神,淡淡说道:“不会,程士诚不是这样的小人。他是要施恩于我,逼我以后一见到或者一想到顾凝熙,就会连带着想到他。不过,他方才言辞故弄玄虚,诱导我主动请他出手,也是有算计在,可惜我才想明白。”
她咽下一句“泄露了我多少心底软弱”,调整吐息,努力笑了一下,看着晴芳,像是告诉她也像是告诉自己:“我相信,过一会儿功夫,大约就会听到他为顾凝熙顺利拔出匕首的消息。”
晴芳念了声“阿弥陀佛”。
陶心荷重拾井井有条,一一吩咐道:“不过早一刻知道,早一刻定心,晴芳,你安排个腿脚利落的下人过去听信儿吧。
另外,顾凝然昏着,他心怀歹意的事情却不能一笔勾销,给我伺候笔墨,我要写信质问顾家长辈,此人恶行,他们不要给个交代么?待信写好,再打发人送他回老顾府,将信交给顾老夫人。”
晴芳应是:“伯府马车倒是现成的。”
陶心荷冷笑:“顾凝然不配。伯府马车一会儿还回去。在此处庄子里找一辆拉牲畜的板车,将他运回京城便是。他的心思与畜生何异。还有那三个顾府下人,给我扣好了,待顾凝熙醒转过来,交给他处置。”
第80章
二月二十清晨, 京城新顾府。
莫七七总是醒得极早,据她自己说是以前乡下养成的习惯,进京来照顾病人时常昼夜连轴转, 已经算懒散不少了。
在管家忙碌安排一日事务之时, 她没什么眼色地去询问流光回府没有。
管家没好声气,应答尚未见人。
莫七七就自言自语,流光昨晚告假说去见熙哥哥, 却能在酒肆过夜, 她为什么不可以?熙哥哥说那里鱼龙混杂, 不许她去,那么流光为什么可以?
说着,莫七七也要抬脚去向阳酒肆寻熙哥哥玩耍。
管家自然百般劝拦, 翻来覆去说主子爷身担要务, 在酒肆图个不被打扰、清清静静赶工忙皇差,也扭转不了莫七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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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主子爷交代的照顾好这位娇客的命令, 管家不情愿地为她备好车马, 令追云陪着莫七七前去, 不断叮嘱她们速去速回。管家心底的话语其实是:“主子爷明明是为了避开你才去了酒肆, 你却要上赶着, 主子爷还能躲到哪里去。”
因为吉昌伯突然让人带走她,吓破了莫七七的胆子, 令她在顾府躲了这么多天, 觉得自己都要闷出病来了。今日天气晴好, 她打定主意要到酒肆使出各种撒娇放痴手段, 央求熙哥哥陪她转转街市, 玩乐一天。
然而她扑了个空,只有一夜没敢睡的流光, 打着呵欠迎上来,告诉莫七七:“爷昨晚带着识书、识画出去了,至今未归。”
莫七七问不出去向,气得大骂:“熙哥哥是骗子!说什么在酒肆里写书理文,实则自己出去玩,也不想着点我。坏蛋,欺负我孤苦伶仃,将我孤零零撇在他府中就不见人影了,像是避瘟疫,我都心知肚明得很!”
流光和追云见怪不怪,纷纷叹气后,手脚麻利地为她擦泪、洗脸,绕着她忙活了半晌。
莫七七想起来,顾家二夫人昨夜到访,提及吉昌伯还在京外小住游玩,一时间觉得京城安全了,咬牙切齿地说:“他不在,你们陪我去逛,熙哥哥不是说过么?我要是用钱,可以找管家要,对不对?”
看到追云点头,莫七七赌气放下豪言:“我今日要不停地买,买各种好东西,花钱花到熙哥哥肉疼!走!”
流光婉拒,说要守在此处等候主子,说不定下一瞬顾凝熙就回来了,得到了莫七七一声冷哼。
莫七七带着好玩好闹的追云,果然大摇大摆地走进热热闹闹的街市,左看右看,流连忘返。说起来,前后两辈子,她都没怎么逛过京城的商铺,今日可要抓住良机尽情尽兴了。
好多精巧艳丽的东西她都喜欢,只是听伙计报出价格,莫七七就惊呼:“抢钱么?”迅速将手上物件摔回去,被伙伴给个不明显的白眼,莫七七又慢半拍地想起自己算是靠着顾凝熙的有钱人,熟练地与伙计讨价还价,得到伙伴明显嘲笑意味的回答:“本店一口价。”
慢慢走几圈下来,莫七七还是有所斩获。
到了午间时分,顶着大太阳,饿得肚子咕咕叫,又被车夫催得厉害,莫七七才意犹未尽地按着肚腹,完全没想到去饭馆吃一顿,拉着追云的手坐车回到顾府。
她径直找到管家,请他将自己今日花的钱财,贴补给垫付了的追云。管家一滴冷汗悄悄渗出鬓角,抖着嗓子问莫七七花了多少。
莫七七心虚起来,半低着头,伸出三根手指快速在管家眼前晃了一圈。
“三百两?”管家声调都变了。
“不不不,我怎么敢花这么多钱?我哥哥若知道,只怕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找我。”莫七七被管家的猜测吓了一大跳,口无遮拦地否认。
管家心气儿平复了许多:“哦,三十两啊。”他都准备转身安排账房支银两,就听莫七七惊喜万分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么?我能支用三十两?管家,我今日花了三两,是我哥哥在世时候,我们兄妹五日的菜钱肉钱。”
管家哭笑不得,这才明白,莫七七一副花掉巨款的神态,原来指的是三两银。怪不得追云会随手掏出来,他们府上丫鬟接到的主子零碎赏银,往往都不止三两了,更别提月例。
管家摇摇头不置一词,心底却想,小门小户的姑娘,确实上不得台面。这样的人,能长久跟在主子身边么?还是夫人最匹配主子爷吧?
管家日常想念和离走了的夫人不提。
莫七七像是过年的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午觉里说梦话都是“这个我买了”。待她半下午起身,留守府内的逐月笑嘻嘻地问:“莫姑娘,你今日去找爷,却没见到人,怎么这么高兴啊?”
环顾了一圈,莫七七神秘兮兮地招手叫逐月过来,对着她耳朵说悄悄话:“逐月,这么几日咱们都熟惯了,我实话对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逐月使劲点头,满脸都是要听到秘密的兴奋之色。
莫七七掏心窝子地絮絮说:“熙哥哥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但是他不要我啊。而且缠他缠得久了,我觉得自己特别粗鄙,嗯……就是特别不上台面的感觉,和我前……前面……不说这个了,反正我慢慢想开了,他要当我义兄,那便这样吧,只要他肯照顾我、庇护我就行。”
差点说漏嘴的,是莫七七心底“和我前世做顾凝然小妾的感觉类似”的话语,她及时咽回去了。
逐月忙问:“您不坚持要做爷的妾室了?”
“这又不是我能强求的事情。不说妾室,也不提义妹,熙哥哥就算将我当成陌生人不管不顾,我又能怎么样?说实在话,他又不欠我的,只是人善又有点傻,老是记着在我哥哥临终前应下我们兄妹的话,我也就是凭这个拿捏他了。”莫七七叹息着,十八岁的大姑娘此时看起来懂事许多。
逐月又问:“那么,莫姑娘想嫁给谁去?”
莫七七“嗨呀”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自知清白不在,苦笑一声说:“说不定今生都嫁不了谁,一直赖着熙哥哥呗。说不定,我还能帮他追回熙少夫人,就是陶氏呢。那更是心善人,只要吃准她,她能大方指使夫君抱起她夫君根本不记得的女子呢。”
逐月简直眼冒精光,催着莫七七仔细说说,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典故?莫七七却止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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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傍晚时分,意想不到的访客来了新顾府,而且指名道姓要见莫七七。
莫七七听了传话,指着自己鼻子问了三遍:“吉昌伯义子、如宁姑娘未婚夫君,程嘉程大人,要见我?”得到三遍肯定答复,才犹犹豫豫走到外院,去见素未谋面的程嘉。
程嘉满脸抱歉之色,对她简单自报家门后,开门见山:“顾司丞伤重,正在我们庄子上休养。我义父传信来,让我请莫姑娘前去看望照料。”
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到,莫七七一时回不了神,张口闭口好一阵,才说:“熙哥哥受了什么伤?伤成什么样子了?在京郊住着能行么?为什么不送回他自己府上来?还是京城里大夫多吧?
还有,我……我……我怎么去,我得到他身边去,要不然他就太惨了吧,孤零零的,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我……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去?对了,你义父……啊你义父是吉昌伯爷,他会不会害我?”
莫七七在原地转圈,十分明显的方寸大乱,言语七零八落,话到最后,紧紧盯着程嘉,等他回答。
程嘉看着几乎算是自己同龄人的姑娘,不太明白义父怎么点名让自己带她去,这般蝎蝎螫螫,能照顾好伤患?
即使听到眼前陌生姑娘怀着恶意揣测义父,程嘉也面色不动地回答:“莫姑娘不用担心你自己,我义父最是光风霁月,上次请你过府的事情,我虽不知详情,想必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至于顾司丞……”
不知为何,知道他是程嘉后,莫七七莫名信赖这位前世让顾凝然厌恶惊惧的武将,闻言放松了些。
不忧心自己之后,她的全部心神便集中在顾凝熙的消息上,催他快说。
程嘉挑拣着说:“其实,我并没见到顾司丞。我昨晚回京里来,今日要回庄。午后在城门之外,我遇到了从庄子过来传信的下人,说是我义父命他请个厉害大夫到庄子上,让我折返来接你。”
“听说,今日顾司丞不知为何跑到我们庄子附近,被他堂兄当胸刺中,两人一同落水。救上来后,都昏迷不醒。顾司丞心口的匕首极靠近险要血脉,等回京再救治就来不及了。我义父当机立断,亲手为他拔出匕首,上好外伤药粉,救了顾司丞一命。”
“但是,又受这么重的外伤,又不知泡了多久的河水,顾司丞发高热简直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京郊大夫已经为顾司丞想法子降温护命了,我义父想着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便派人来京城再接大夫过去。”
“按照时辰推算,现在,我们伯府的人应该和大夫已经行路一半多,说不定还在今夜,子时之前就能到达庄子,接手救治顾司丞了。”
莫七七听着都觉得惊险万分,捂住双唇怕自己出声打扰了程嘉的叙述。不过,堂兄?她敏锐地想到,那不就是顾凝然么?
前世肯定没有这一出啊,顾凝然一直暗恨堂弟,最多当着妻妾的面抱怨几句,从没有从顾凝熙那里讨到过好。
前世,官场上,他被顾凝熙远远甩开,一直在七品踏步,顾凝熙则从进士最高授官的七品一路升到莫七七死时候的四品。家族中,陶氏与顾凝熙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夫妻俩一个以理一个以智,应对顾凝然的酸言酸语,每每把顾凝熙噎到心梗。
怎么这一世不一样了?顾凝然伤了熙哥哥?
莫七七挂心顾凝熙,却也想问问顾凝然现状。一同落水,他会不会被淹死了?若是果真如此……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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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顾凝然,依然昏迷着。他被木轮子早就不圆乎的破旧板车慢悠悠地拉回了京城,一路磕碰了无数次,往往刚从昏沉里要醒了,又撞晕过去。
他身子底下铺的是残留着牲畜臭味的稻草,厚薄不均,又扎人又简薄。
被捞上岸,自己的衣服因为透湿被脱,临搬上车前,下人们揣摩着主子心思,随便给他套了件农人的补丁旧衣,也就算是干净而已。
因此,待老顾府大门被叩开,他们见到的,就是一个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然大少爷,岂不吃惊?大叫出声?
第81章
“我的心肝, 我的好大儿!你快醒醒啊,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夫君,夫君啊~~顾凝然, 你可别死……”
顾老夫人在幼子顾三叔的陪伴下去了寺庙祈福, 此时老顾府的正经主子就是顾三婶和顾凝然正妻曹氏,婆媳俩相扶持着来到府门外,看到昏迷不醒的顾凝然, 一时都忘记了如何处事, 对着他的身子又哭又叫, 又摸又拍。
随着顾凝然躺的牲口车入京的,有两名陶家客居庄子的农夫,他们管拉车, 还有一名陶府自家下人, 负责说事。
此时,这名一脸精干相的陶府下人暗暗撇撇嘴, 从怀中摸出居士写好的信函, 对着围在顾凝然身边的婆媳二人请安后, 说道:
“顾编修我们已经送到了。两位夫人, 劳烦将顾编修躺的车子还给我们, 庄子里还有用处。小奴这里有一封信,是我们府居士写给贵府老夫人的, 烦请转交。”
顾三婶像是被提醒了一样, “呸”一声“什么破车”, 然后连连吆喝下人们将顾凝然搬抬回府, 不断念叨“轻一些”、“你们手脚柔着些。”
曹氏抹抹眼泪, 一把扯过对方双手递来的信,看着封皮上的字迹, 认出果然是做了三年多妯娌的陶氏所留,写着“敬呈顾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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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道:“陶氏给祖母写信做什么?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我家夫君怎么是你们送回来的?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你们陶府对他做了什么?我夫君身边的下人呢?”
陶府下人不卑不亢,将他们从庄子边的河里捞人救命、请大夫看诊、护送顾编修入京的过程说了一通,话里话外编排顾凝然莫名其妙给他们陶府添了麻烦,影响了主子们赏景的心情,就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出这份意思了。
曹氏有心病,知道顾凝然贪花好色,家族齐聚的时候常常打量陶氏,自以为暗戳戳,实则明眼人都能发现。她闻言便猜,这人趁休沐日跑去京郊,多半与陶心荷脱不了关系。
“哼,狐媚子。”曹氏一想到这位前妯娌,就觉她命好地让自己心梗。陶府下人说详情都在信中,堵住了曹氏要继续问话的态势。
他们把人送到,说要趁城门还开着,赶夜路回庄子继续伺候主子,干脆利落推着板车告辞。
婆媳俩围着顾凝然转,请大夫、喂药、更衣,听他突然痛叫一声:“顾凝熙你个疯子!”又倒头昏去。
大夫说他没有性命之忧,药里又放了安眠成分,婆媳俩只是心疼他,倒不太担忧。不过此时面面相觑,顾凝然落水,不是与陶心荷相关么?怎么又扯上了她前夫?
两个女子一致决定,这就将陶心荷的信拆了,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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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冷冰冰、木僵僵、孤零零。
顾凝熙觉得,自己也许在地府之中了吧。要不然就是还在河底沉着?
感受不到身体的痛楚,五感尽失,四肢失控,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隐约有了思绪,顾凝熙只是想着,娘子还好么?
他还能再见到她么?
要是知道一阵之后,自己会与顾凝然同归于尽,那么无论如何,不管荷娘身边站着谁,她会怎么想自己,都该现身看看她,与她说几句话的。
顾凝熙不知道,有人为他拔了刀,手又稳又快,像是一点儿都不在意他的生死、不在意会不会损伤他心脉一般。
那人看着瞬间抽搐的他的身体,示意左右按住,一派淡定自如,边往顾凝熙胸膛深可见骨的伤口遍撒名贵药粉,如同腌菜撒盐一般毫不吝惜,边试探着叫:“顾司丞?顾凝熙?”
听到“荷娘”二字,那人停下手,擦了擦喷溅到自己脸上的血,看看指尖上另一个男人温热赤红的痕迹,轻叹一声。
又一声“娘子”令那人回神,他接过手下的活计,亲自上手顾凝熙他包扎,绷带裹了一圈又一圈,直将上身颀长劲瘦的昏沉伤患给裹成了大胖子。
那人还喃喃自语:“我这一救,不知道能不能扯断阿陶对他的惦念,放几分心思到我身上。”
受到拔刀一痛,如同神魂从极黑极深极幽微处被生拉硬拽了回来,顾凝熙无意识地睁了睁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事物,仿佛只感受了一下光线,又沉沉阖上。
他都不晓得,匕首造成的伤口虽然没有大出血,然而渗血不止,透过多层绷带都能洇出,说明伤势依然凶险。
疼痛感被身体自觉地压制住,不惊动主人在昏沉中自我疗愈,顾凝熙只是冒出不断密密麻麻、黄豆粒大的冷汗,额角鬓边,鼻翼颈侧,无一不有。仆从用布巾擦过,很快又出现,如此往复,布巾都湿透了。
唇齿几乎不动,他却喃喃不绝,交替以气息弱喊着“娘子”“荷娘”,非凑近不可闻。
偏偏,程士城就在他近旁,凭着方才一举,成了顾凝熙的救命恩人。
“倒是痴情,若你我心仪之人不是同一个,冲你这份执念,我都想帮你一把了,顾司丞。可惜,阿陶必然是我的。”程士城心底暗念。
顾凝熙到底受了重伤,片刻之后,冷汗没了,仆从伸手一探,低声报给主子:“伤患发高热了。”
意料中事,程士诚吩咐:“撬开他齿关,将降温药汁灌下去,你们轮流守着他,别断人。注意盯着他伤口,若是血迹变深变多,随时报给我。”
识书、识画一直屏息站在床尾,眼睛直勾勾盯着吉昌伯对主子的一举一动。看到匕首被拔/出的瞬间,仿佛自己的心都被人从腔子里拽了出来。看到主子爷流了一地的血,两人互相紧紧握着手,紧张不已。
他们十分想接手照料主子,却不敢乱插话,怕伯爷发怒到主子这个任人摆布的伤患身上。此时听到要喂药,终于出声自告奋勇。
程士诚才不在意这等小事,挥挥手让自己仆从退到一旁,示意顾凝熙的小厮们自己上手,他多留了一句:“待你们主子醒来,记得告诉他,是我救了他。”
识书、识画听到主子会醒,就高兴得不知所以,连连应声“谢伯爷出手。”
程士诚不得不把话点得更透:“我不会说是受谁之托,你们也不许提。明白么?”
两个小厮受他一喝,迟疑几息后,还是点头。
程士诚这才满意,背负双手出房。
然后,他踏着晚霞光芒,亲自走到陶心荷面前,告诉她,顾凝熙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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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一整个下午都心烦意乱,妹妹蔷娘还在一旁不停地分析顾家堂兄弟俩是不是唱双簧、这番做到她们眼前的凶险是在图什么。
陶心荷更觉呼吸不上来,胸口憋闷欲呕。
她又不能将自己听禀报而猜测到的龌龊内幕告诉妹妹,脏了小姑娘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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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糟蹋了莫七七、可能也想对自己不轨,顾凝熙不知为哪个女子打抱不平,追他堂兄到了此处,险些玉石俱焚,为此躺到了吉昌伯庄子中等人施救。这些说出来,像话么?
陶心荷忍了又忍,还是训斥了妹妹几句,让她不要妄自猜测,给别人安苦肉计的罪名,更不要多管别人家事务,打发她去陪护嫂子洪氏。
好歹身边安静了些,陶心荷捏捏眉心,却感觉有人在耳畔呼唤“荷娘”,声音熟到心底。
她豁然抬头,定睛一看,屋里只有晴芳和自己在,所以那一声男嗓呼唤必然是无中生有了。陶心荷苦笑轻声自语:“莫非我太累了?”累得幻听出了顾凝熙声气?
晴芳上前问要不要为她按按颈子,陶心荷左右晃晃脖颈,虽觉酸疼,却心不在此,反而问道:“伯爷那边,还没有音信?”
晴芳摇摇头。
陶心荷看一眼刻漏,原来只过去了这么一小会儿么?她怎么感觉着捱过了三年五载?
要不要过去看看的两个念头相互拉扯,耗费陶心荷的全部心神。
直到日昏时分,程士诚带着他常挂在脸上的笑意,抬手轻扣她闺房半开半阖的房门,表明自己到来。
迎上陶心荷视线,他顺手推开门扇,不请自入,坐到她身旁圆凳上,朗声说道:“我可是胜造七级浮屠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他救下了顾凝熙?
陶心荷有非常强烈的虚幻之感,大夫都说了十分要命的那柄匕首,程士诚处理好了?顾凝熙能活了?
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程士诚,专注着从他眉眼中找答案。陶心荷越看越确定,满满的狂喜和感激之情,一层层涌了上来,淹没她心田,令她说不出有条理的话来,只能重复无意义的呢喃:“感谢老天爷。”
程士诚静静欣赏佳人生动的面目神情,从她眉梢眼角感受她的心绪澎湃,观她唇线齿贝,完全懂她的未竟之语。
万分希望,以后能这般牵动她心思的人,换成自己。迟早的事情!
程士诚给自己打气,然后款款说来:“阿陶,虽说天怜众生,不过顾司丞能死里逃生,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居功至伟。”
“多谢伯爷”四个字刚到喉间,陶心荷尚未吐露,就见程士诚对她抬掌靠近,做出虚虚捂嘴的动作。
陶心荷直觉地后仰躲避,程士诚收回手到身侧,仿佛手心还残留方才佳人鼻息的温热,让他也一阵燥热。
他说:“你不要替他谢我。因为你们再无关联了,对不对?这一番,是你我联手,先后救了顾司丞。他谢我们两个才对,而非你联着他谢我。
送他去我们庄子之前,情形紧急,我没来得及与阿陶细细掰扯。现在,顾司丞虽说发着高热,身边有京城大夫和我们庄子自带的大夫两人守候,我们伯府下人和他自己小厮多人伺候,必然无虞。
眼下正当其时,阿陶,关于你我他,细细聊聊,可好?”
第82章
晚膳时分, 陶成终于从他的房间出来,一脸疲累地陪着孩子们同桌吃饭。
陶心蔷看着父亲貌似要夹菜,筷子却停在半空许久不动, 便知道, 他是又想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入了神,娇声提醒:“爹!你要夹什么菜,我帮你吧。”
陶成笑呵呵谢过三女, 听儿媳凑趣说:“辛苦父亲。您在京城困于书房操劳, 来庄子里亦是如此, 都是因为我们,劳累您换到此处了。”
陶心蔷接话:“就是啊,爹, 您还不如留在京城, 省得搬抬这么多杂七杂八过来,几日后又要搬回京。您在这里又不出门又不看景, 有什么趣儿。”
陶成摇摇头, 说儿子陶沐贤一月才休假一日, 比做官都辛苦, 他是一家之主, 女眷要出门,自然要陪着。况且长女荷娘也如是请求。
话到此处, 他看向捧着小巧汤碗出神、任由热汤结出一层油霜的陶心荷, 搔了搔发髻问道:“对了, 荷娘, 上午隐约听说, 咱们从河里捞上来几个人,后来呢?”
“荷娘?荷娘?”
醇厚男嗓连声呼喊, 才将沉思中的陶心荷惊醒,她勉强笑笑,将来龙去脉大致给父亲解释了一番。
迟来地关切情况,其实无用,但是父亲常常如此,又能如何?
陶心荷一心二用,一边安慰父亲说顾司丞在旁边庄子里休养,一边在心中反复回放之前程士诚对她恳谈的一番言语。
她骤见重伤的顾凝熙,感觉心头慌张烦闷,难道只是人皆有恻隐之心么?难道只是女子心软心善见不得血么?
她当时断然否认自己对顾凝熙藕断丝连、口是心非,得到程士诚的一声“铿锵”夸赞。实则呢?心底深处的伤痛、午夜梦回的恍惚,都是为了什么?天知地知她自己知。
程士诚点出:顾凝熙若是一生脸盲,导致待人接物笨拙如孩童,陶心荷必然始终甘之若饴,因为她是贤妻。但是莫七七横空出现,她的脸对于顾凝熙那般特殊,是他们越不过去的槛儿,和离正是板上钉钉的证明。
他问陶心荷,这一个莫七七,可能言谈脾性不对顾凝熙口味,或者他自以为分得清楚特殊和心爱,现在吵着闹着不纳妾了,要追回“娘子”。但是,以后呢?
既然有了一个莫七七,说明他的脸盲症是因人而异、时好时坏的。那么,将来他会不会还遇到别的女子,能让他看清楚脸面,让他的脸盲症不药而愈,还比陶心荷更令他心仪、让他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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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陶心荷此时因他受伤,迷惑了神智,吃了回头草,再度接纳顾凝熙。将来什么莫八八、秦七七之类的姑娘出现,陶心荷将何以自处?
程士诚这番言辞,对陶心荷犹如当头棒喝,或者是惊天霹雳。
自从正月三十见过莫七七以后,虽然觉得她想要舍弃顾凝熙来寻求自己庇护十分可笑,然而,陶心荷还是上心了。独处时思绪烦乱且动荡不安,也许正是自己犹豫着想为顾凝熙开脱的前兆。
漫漫人生,谁知道命运会安排谁来相交相会、相知相伴?
顾凝熙的命定之人,要是不止一个莫七七呢?一个确确实实为她所知的莫七七,就令她神伤黯然,人世间,要是还有其她这样子能突破顾凝熙脸盲奇疾的姑娘家呢?
这份可能影影绰绰,不可确知,就像暗处不知何时会扑出来的怪兽,一旦现身就会在她和顾凝熙之间划出深深壕沟,她要为此纠结一辈子么?
因为顾凝熙要纳莫七七为妾,陶心荷用了断臂般的决心完成和离。现在,他又说不纳,其实陶心荷是信的。但是今后呢?他会为下一个做什么?
断臂噬心之痛,她陶心荷能经受几回?若是和好之后有了子嗣,她还能留着说走就走的决绝么?局面若到那般,她难道如同爹一样烦闷大半生?
思来想去,陶心荷当时对程士诚说:“我明白。我待顾司丞如旧识,不会另有它意。他这遭受伤,多少有助我之心,提醒我发现了顾凝然的不堪,因此对他添了几分谢意而已。不成想伯爷是如此言辞便给之人,方才所言振聋发聩,我会好好咀嚼思索的。”
而且程士诚临走之前,状似无意提及,莫七七应该明早就会到,由她照顾顾凝熙,想必仔细周到不过。
也是因此,陶心荷没能提出过庄看望顾凝熙的要求,不然显得自己说一套、做一套。
现下在餐桌上,陶成听罢始末哀叹一声,同情顾凝熙遭难,准备踏着月色前去一探。
陶心荷莫名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脆声应道:“他们从咱们庄子上过去得急,什么都没带。爹要是去,女儿收拾些补品衣物,您递给顾司丞身边小厮,分别叫识书、识画,让他们用起来更方便些。”
陶成嘟囔两句:“吉昌伯庄子上什么没有?再说我是去看望同僚,又不是看女婿,荷娘你准备物件时候,注意着些尺度啊。”
陶心蔷也想一同去,被陶成板着脸训斥:“听说顾司丞是胸口受伤,即使拔出匕首,想必也是衣衫不整,你能进房去大喇喇看他?既然不能进房,你打着看伤患的旗号,就是到人家庄子上闲逛憨玩,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趁饭后入夜?人家主仆上下不会非议你?不行,你不能去。”
像是被提醒了,陶成转脸问长女去不去。
陶心荷强笑一声,垂首应道:“爹方才说的都是正理。蔷娘不方便去,我自然也不方便。您代表咱们陶府出面就足够了。再者,伯爷下午过来时候说过,顾司丞还在高热昏睡,只怕明后日才可能转醒,您过去也没什么可看的,礼仪尽到了早些回来吧。毕竟要穿过那片荒野密草,夜深了渗人得紧。”
陶成咕哝:“只怕那边醒着、昏着的,都盼你去。”声音不大,仅有挨靠着他的陶心荷听到了,她却没接话,重新捏起筷箸,专心小口进食,仿佛此时才发现一桌子农间菜肴都是珍稀美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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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二月二十,已然夜色深隆,京城之中,话分两处。
程嘉没想到,莫七七一个单薄小姑娘,看着不经事,却立定主意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赶夜路到京郊山庄,而非他提议的次日清晨出行。
“赶夜路要比白日行得慢,一整晚都要搭进去。又要穿过荒野郊外,今晚乌云遮月,又看不清楚,十分辛苦,即使你坐在马车中也不会舒服的。莫姑娘,你想清楚了?”程嘉再次提醒她。
莫七七又快又急地点头,催促道:“程大人,咱们这就动身吧?我有好几日没见到熙哥哥了,虽然埋怨他傻乎乎,可是也惦念他。听你说起,他好像受伤十分严重。我倒不是吹牛,照顾人,我最擅长了。熙哥哥眼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莫七七随手拽了两件自己的换洗衣裳就要出门。还是管家听了事情,觉得放她一个人去不太合适,连忙指派了三个老成稳重的男女家仆,又派人将酒肆里流光换了回来,请莫七七带上流光和逐月。
谁也说不好要在庄子上住几天、主子爷的情况到底如何,但是毕竟是重伤后客居,东西多带多备些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大家忙碌着好生收整了一番,紧赶慢赶在关城门前两刻钟出了城。
程嘉一马当先,身后是伯府自家近十位随从,人人骑马,其中两人与顾府两个家丁同乘,前后护持着顾司丞府上的马车,里面坐着莫七七等四个姑娘仆妇,一行人迤逦前行,惊飞眠鸟、踏破月色,向着数十里外的京郊奔去。
莫七七行前一直没有问出口,顾司丞的堂兄,听说也落水的顾凝然,现状如何?
此时随着马车颠簸昏昏欲睡的她,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那人未必这么容易送命,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庄子里休养。若是的话,我见了他,是再扎他一剪子还是扇他耳光呢?我带剪子了没有?”
逐月和另一名仆妇已经东倒西歪睡着,流光强撑着劝莫七七打个盹,明日方有精神见主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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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嘴上说睡不着,却不知不觉梦到前世琐事。
她梦到,顾凝然与主母曹氏密议某事,她无意路过听了一耳朵。
好像是曹氏在撺掇:“看过河南总督这封信了吧?多好的举荐机会,难得他还记得祖父,想拉拔顾家子孙一把。不过,顾凝然,你堂弟都五品官了,眼看着要蒸蒸日上,祖父留下的人脉,你自己想,会扶持你还是顾凝熙?”
顾凝然愤愤不平的声音让墙角的莫七七打了个哆嗦:“我才是祖父的嫡长孙!顾凝熙比我小,长幼有序!他连个孩子都没有,懂什么传承担当!这些人也是狗眼看人低,我现在七品怎么了,总有我穿红服紫的时候,他们这时正该助我才对。”
曹氏声音越发低了:“顾凝熙,光冲着媳妇喊叫算什么本事。你想个法子,让顾凝熙不再是祖父子孙,他不就抢不着你的好处了?”
前世的莫七七深觉无味,知道与自己毫无相关,又担心被人发现听壁角,到此就悄悄溜回自己小屋了。
此时感觉这些密谋声音像是梦魇的莫七七,皱眉摇头,梦呓一般喊着“不,不行,熙哥哥就是姓顾!”而醒来,一摸自己后背,一手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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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婶端详自家儿子擦洗过的头脸,怀着深深忧虑对曹氏说:“听说做官的,相貌堂堂十分重要。你看,然哥儿额角这个伤口多深,不知道好了会不会留下疤,这个位置,用头发也遮不住,他醒来自己看到,会闹脾气吧?”
曹氏随着婆婆手指的位置处瞄了一眼,心中另有所想:“大不了扑些粉,只要他是顾丞相嫡长孙,上官不会因为这些瑕疵故意刁难的。婆母,我看过陶氏这信了,好会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一大盆脏水泼在夫君头上,幸好没直接送到祖母面前,咱们要拿出个主意才行啊。”
“我看那小字一团团的就觉眼晕。曹氏,你给我大略讲讲,陶氏怎么说的?”
曹氏冷哼一声:“陶氏说了,根据夫君身边的壮仆交代,是他对陶氏起了歪念头,特意一早跑到那么荒凉的京郊,写纸条约她出庄。然后顾凝熙现身阻拦,夫君就要杀人,一刀把顾凝熙捅了个对穿。结果两人纠缠落水,被陶家人救上来、送回来。”
“陶氏还说了,念在顾凝然到底是官身,不便私扣,还有长辈能主事,所以才宽宏大量送他回来,但是要求祖母主持公道,给她个说法,免得她‘’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忧登徒子窥伺‘’。
这句最过分,她说,咱们顾府不吭声的话,她就让她爹出面,找翰林院夫君上司辩辨是非。婆母,你说这陶氏,是不是欺人太甚?”
第83章
“那, 那怎么办?陶氏还曾经跟我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她就不怕带累了顾凝熙?”顾三婶听罢, 觉得像是自家儿子会干下的事情, 来不及担忧所谓”杀人”,先为陶心荷威胁要告状乱了方寸。
曹氏紧咬着下唇,很想扭拧顾凝然一番发泄怒火。自己对他不够好么?为什么有自己一个还不够?他怎么小妾抬了一房又一房, 外面沾花惹草无数, 今日还去招惹陶氏?
若此人不是她夫君, 曹氏都恨不得拍掌大笑,提到铁板了吧?终于受教训了吧?
然而事实却是,自家夫君捅了篓子, 曹氏要想办法给补上。
曹氏其实看不上婆母奉承祖母多年却捞不回多少好处的没本事, 尤其是长房两口闹和离让他们知道了顾凝熙身家财产这回,曹氏眼热至今, 对于眼前情形, 婆母还提“一笔顾字”, 更觉得她靠不住, 还得自己引导才是。
曹氏屏退下人, 和顾三婶坐在顾凝然床前,斟酌着说:“婆母, 看陶氏信函这意思, 夫君根本没见到她, 所以什么跟踪、骚扰, 只有下人口供和一个什么破纸条, 都能想法子给否认了,陶氏难道还能告御状?咱们还能说夫君只是去赏景, 却被陶家推下水的呢。这纠缠起来,谁能说清?”
顾三婶一想也对,连连点头:“对,我儿是去赏景了,为朝廷办事累了近十日,休沐日京郊转转总不过分。”
曹氏续道:“这事吧,难在顾凝熙。他要是真死了也好应对,谁看到是夫君动手了?无非是两家下人,这口供放到衙门里,据说都不太认的。况且顾凝熙真死了,谁会为他出头、为他首告?她陶心荷总不能以弃妇身份上堂吧?难就难在,顾凝熙挺过来、醒过来以后,指认夫君要杀他。”
顾三婶立刻惶急起来,原来事情远比她想的招惹女眷、风流好色要复杂严重得多。儿子若是担上“杀弟未遂”的罪名,很可能坐牢吧?官身必然保不住了,这辈子她还有什么指靠?
“那……那么……我去找熙哥儿,给他送好多好多礼,给他磕头赔罪也行,只求他别追究然哥儿?”顾三婶边说边站起身。
曹氏摇摇头,另提出想法:“必然要去看看顾凝熙是死是活的。然而,却不是求他,将自己前途命运拴在别人施舍上,算什么办法?依我想来,咱们家守着祖母,公公和您健在,夫君在宗族里有人撑腰,就万事好办,怎么不比孤家寡人的顾凝熙强?”
“夫君受伤至今未醒,说不定,顾凝熙就是被刀子划破个小伤口,远比夫君轻微。这件事,关键在顾凝熙找夫君麻烦的原因,看谁占理。她陶心荷给出的说法,说不定已经同顾凝熙串通过了,难道就是金科玉律?要依我们说,还别有隐情呢,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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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隐情?”顾三婶听得似懂非懂,她和儿媳坐在家中,怎么知晓顾凝然和顾凝熙在外头弄出的这一遭曲折?她看着面貌美艳的曹氏,莫名觉得儿媳阴森可怖了起来。
曹氏款款说:“若是夫君清白,顾凝熙却想加害于他,被夫君发现后奋起反击,两人一同落水,陶氏或者冷眼旁观,或者帮助顾凝熙作恶,致使如今局面,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该讨要是非曲直的人,就该是咱们了。”
顾三婶就听儿媳胸有成竹的声音好像洗脑一般响在耳边:“关键要快,在大家彻底弄明白之前,先把大家弄晕,各执一词总是对咱们不坏的办法。若是操弄得好,总能咬下顾凝熙一块肉来。再好些,也许能驱他出族?届时夫君就该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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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像是饭后消食一般,溜达着去了吉昌伯的庄子,迎面见到程士诚。
听着“陶叔”一称,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点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健硕武将臂膀,叹一句:“想当我女婿,对我使劲可不管用。”
被引到顾凝熙房中,识书、识画哽咽着呼唤“陶老爷”。陶成看着这俩面熟小厮,再次叹气,问询了几句情况,再到顾凝熙床前,就着并不明亮、据说有利于病患休养的微弱烛火,眯眼端详了他的气色。
披散着的头发被拨到枕外,墨黑的发下是赤红双颊,他又唇色苍白,这么几色搭配着,蓦然有病弱残艳之感。
陶成看他眉心有折痕,双眼紧闭,鼻翼翕然,完全没有一般高热病人那样烦躁不安连梦中都来回翻滚的样子,反而整个人一动不动,显得不详。
他平躺着,上半身露在被外,敞怀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淡棕色短打,也就是裹住肩膀和两臂而已。一眼看去,从胸到腹,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又厚又紧,引人叹息。
他两手垂在身子侧边,手背肤色几乎与绷带颜色相同,又多出些浮胀发泡,能让旁人感觉到这是个活人的,也就是他指尖偶尔弹动几下,像是痉挛一般,看着十分可怜相。
陶成“唉呀”两声,连触碰他都不敢,总担心顾凝熙下一瞬就要断气了,连忙退出房来。
识书跟在他身后,抽抽噎噎问陶居士怎么不来。
对着夜空,陶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底想着,看着屋内男子那副面容惨淡的病状,自己想到他是前女婿、是官场同僚,都觉得痛心不忍,何况荷娘?
陶成对识书和颜悦色,但是话语冰冷:“小家伙,你好好照料你家主子。需要什么尽管同吉昌伯开口,他是求无不应的。至于我们陶家,不过就是搭了把手从河里捞人而已,其余事务又没有关联,我女儿过来做甚。”
“可是,我们爷是为了夫人来的啊!”识书急得叫喊,被陶成不顾尊卑过来捂了嘴。
陶成摇摇头:“这些牵扯,要等你们爷醒了再议。我女儿可不认,难道她给顾凝熙送拜帖了?约他来此?我们送了些东西过来,算是知情后表示一下心意,小家伙去收好。”
陶成想的是,女儿陶心荷必然自有主张,若现在一时脑筋混乱,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可不能添油加醋左右她思绪,因此什么都不能替她应下,免得落人话柄。
识书却以为,夫人躲在其父身后,也不来看望,仅仅送东西,好像就此完成了交割,将他们主子爷扔给了吉昌伯爷。夫人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主子爷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变回他们的夫人了?
年轻小伙子抹了一把眼泪,低头瓮声瓮气应了陶成的话,告退回屋,多余的话没有说。
陶成哪里在意下人心思,以为这趟探望功德圆满,又施施然走回自己庄子,在屋里左等右等,没等到荷娘过来与他探听顾凝熙情况,反倒有些替顾凝熙失望。
至于难得占据他心神的顾凝熙,依然躺在情敌屋檐下,在床上安静如尸,浑身烧的火炭一般,却一滴汗都无,据大夫说是憋闷在体,不是好事。
小厮们帮他用温乎乎的帕子擦拭额头手脚,无人知道,昏沉中的顾凝熙,感觉从骨子里发冷发疼,心口破洞处更是如同被源源不断的尖利碎冰刺扎着,凭着一点点血气在暖化冰水融入血脉一般。
于是冰冷湿气随着血液游走全身,让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冻成了冰坨,或者是他自以为的冰坨。
随着时辰流逝,他时不时隐约听到些周遭的动静,听到最多的,还是自家碎嘴子的识书声气,识画伴着说话,令他感觉自己知道了些落水后的情形。
除了“爷您别死”之类的老生常谈,识书冒出新的话语:“爷,夫人可能真的另结新欢了,看都不来看您一眼,一会儿说送您回京中府里,一会儿又听别人的意思,任由根本不是大夫的人为您拔刀,依小的看,她就是不在意您的死活了……呜呜呜”
顾凝熙费力地捕捉其中信息,慢慢凝成一个潜在清醒意识之下的念头,荷娘彻彻底底不要他了。
不论他是否找出什么仇家,不论他如何拼命消除对她的隐患,不论他怎么努力安置七娘,千方百计化解夫妇两人之间的障碍,都无济于事了。
更觉得冰冷刺骨,此生无望,顾凝熙眼角沁出一滴清泪。
后续,像是打开了什么禁制一般,顾凝熙开始全身不停地冒汗,从额角到鼻侧,从颈边到肩头,乃至手心脚心,有汗孔的地方都在彰显作用一样,争先恐后冒出大小水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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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书、识画一开始还欣喜,念叨着逼出汗来,高热也许就该退了,方才灌下的药真是管用等等,很快他们就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法帮主子爷擦干净,汗滴如同同春韭一样擦了又生,且生的极快,一层层布满。
不一会儿,顾凝熙整个人就如同下午从水里捞出的一样,发丝黏额,形容狼狈,还散发出不同于之前一身河水腥气的闷病气和汗气,让小厮们看着发急。
好在他嘴唇终于动了,仿佛在说话,声音变大了些,小厮们凑近问“爷疼么”“爷渴么”等等,却得不到回答,只能听到“荷娘”“娘子”轮番呼唤,偶有一声“顾凝然”,则声调截然不同于唤夫人的缠绵。
两个小厮一商量,不顾半夜时点,硬着头皮将不远处另一屋内大夫唤醒,随他们过来看最新情况。
大夫摇着头说:“这位大人是不是在昏沉中听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钻了什么牛角尖为难自己,郁结在心,才导致病势转急了。这可不利于伤口复原,也不利于神思归窍,老夫调调药方子吧。他这病症已经从外转内了,你们多在他耳边说些令人快活的事情,若是能请到亲眷好友陪伴则更好。”
两个小厮吓得一大跳,没想到主子爷病中能听到外面声音,还因此添了症候,除了擦身熬药外,使劲给顾凝熙打气鼓劲不提。
就这样忙碌不休,他们都没注意东方之继明。识书出房打水时候,恍惚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等来了从京城赶到的莫七七等人,那一瞬间,他有了遇到亲人的感觉,主子爷的生死不再只被他们双生子扛着了,如释重负。
一夜没睡着,辗转反侧到天边透出微微熹光,才似睡非睡打了个小盹的陶心荷,入梦又被惊醒,捂着心口唤来晴芳伺候她起身。
就在此时,她听晴芳低眉顺眼地小声禀告:“方才,吉昌伯爷命人传话过来,守在京城新顾府的莫姑娘等一众六人,连夜赶过来照顾顾司丞了。据说顾司丞虽然尚未苏醒,高热在身,大夫却说不妨事,经过一夜有些好转了,今明日能醒,伯爷请您放心。”
第84章
得知莫七七就在旁边庄子里, 陶心荷更觉倦怠深重,听着晴芳仔仔细细介绍新顾府来人,她脑中自然浮现各人品行, 放下一半的心, 险些出口说:”管家安排得不错。”幸好及时咽下,显得半晌无话。
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一,时近春分, 正是庄稼祈雨时。
晨起之后, 众人就见周遭雾蒙蒙的, 庄子里有经验的农妇说只怕今日会下大雨。
陶心荷听了禀告,担忧这里处在山间河脚,落雨后会骤然转凉, 安排人从带来备用的箱笼里翻找衣物等。
看着仆从穿梭往来, 陶心荷努力让自己聚焦今日需要打点安排的事务,却时不时走神琢磨, 这等阴霾天气, 对于伤口复原会不会增添不利?
莫七七既然在他身边, 顾凝熙多少能安神了吧?
自己要是过去探望, 该多么尴尬, 她又不能够像莫七七那般,理直气壮地缠上人, 当着自家、顾家、程家三家下人的面, 她什么都不能做, 毕竟是她自己四处说, 顾凝熙与她再无瓜葛的。
遥想当日上元节, 夫妇和离未久,她还曾用“瓜田李下”敲打喝止过登府的顾凝熙, 如今时移世易,她岂能不以此自省?
顾凝熙和莫七七之间的关联让他们所有人都看不懂,陶心荷亦不例外。而庄子主人程士诚对自己的遐思,也不能装作睁眼瞎子了,陶心荷一想到要应对此人,就觉得胆怯烦闷。
所以,自己还是不现身那边庄子的好。陶心荷自我说服道。
她能管住自己的举动,管不住自己的眼神,频频瞥向窗外,晴芳问了好几次居士有什么吩咐。
陶心蔷过来打招呼,说要陪着嫂子洪氏在周边转转。
陶心荷本待不答应,被妹妹痴缠几句,准备自己也陪着二人,此时有人禀告“莫姑娘来访。”
姐妹两人都吃了一惊,陶心蔷是问:“这里怎么突然出来个莫姑娘?姓什么不好,与顾司丞不清不楚的女子同一个姓氏作甚?”
陶心荷则脱口问:“她不是刚到不久?不好生照顾伤患,来找我作甚?”
要是放在往常,想到莫七七就觉得心头发堵的陶心荷,必然不会见她,随口就推拒了。
今日,她却一反常态,让妹妹和弟媳多带几个人手,莫靠近河边,看天色更阴沉就赶紧回来,便打发走了陶心蔷,自己端起桌上温热茶水连着啜饮了好几口定神,便令人请莫姑娘进来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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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昨夜梦到奇怪的前世片段,醒来觉得后脊背发凉,她记得前世临死前,顾凝熙风风光光做了礼部四品高官儿,一直死死压制着顾凝然,并未出现什么除族之类的事体。
所以,是前世顾凝然和曹氏密谋过算计顾凝熙却没有动手?还是实行了没有成功?莫七七困在后院,哪里知道详情。
方才,她终于见到了今生的熙哥哥,看上去好惨好惨,喃喃着“荷娘”,汗出如浆,眉头紧皱,眼睛偶尔张开一下也不像是看清楚了什么,大部分时间是在不安、昏沉地翻滚。
在莫七七看来,比她哥哥临死前强不了太多。
莫七七确信,这一世,熙哥哥这场伤势必然是前世没发生的。所以眼下熙哥哥遭的难,会不会与前世顾凝然夫妻俩的阴谋有关?难道他们提前了?或是改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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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识书、识画絮叨着顾凝然被送回京、夫人撒手就没过来看望过,莫七七想想,黑心黑肠的顾凝然回去,到了曹氏身边,他们会不会想出什么阴招来,变本加厉地欺负熙哥哥?
识书、识画多少知道主子心意,以“男女有别”为由,拦着莫七七不让近顾凝熙的身,遑论擦身喂水、拍背换药了。
莫七七心底着急,又觉得有劲无处使,听说吉昌伯爷待会儿会过来看望熙哥哥,她又想躲开这位吓人的高贵伯爷,不知怎么地,就想到要找据说就在近旁的陶氏说说心里话,求她拿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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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站在陶心荷房门前,暗暗对自己说:“上次只怕太过自来熟,吓着熙少夫人了,这次要收敛些。”然后平复了下心绪,才规规矩矩踏进房门,像是绕嘴一样称呼“陶居士”,向她问安。
陶心荷自从知道她,这是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去年腊月,她在不远处目睹这姑娘与顾凝熙举止亲密,自己黯然神伤。第二次则是上月底,被莫七七大大咧咧的言行惊得又气又怒、应对失措。
眼下第三次,陶心荷端坐在自己房中严阵以待,熟悉的环境让她觉得,不论莫七七如何表现,都不会再让自己吃惊了。
谁成想,莫七七见她一面,听她疏远客套回了句“莫姑娘”,就开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毫无收敛,就像是受尽委屈的孩童终于看到父母亲人一般。
陶心荷霍地起身,随着心底担忧直接问道:“怎么了?你是看到顾凝熙了吧?他病情加重了?”
莫七七哭得打嗝,没有好意思说,上次见面看着陶心荷亲切熟悉,然而感受着陶氏拒人于千里之外,让莫七七清楚知道前世今生不同。
但是陶心荷方才的温柔音调,带她瞬间回到前世,在老顾府偶遇熙少夫人,听着对方善意的“莫姨娘”和几句寒暄,觉得半日都温暖的时光。
在晴芳和流光帮助下,莫七七重新净面。
流光向陶心荷简要报告了她们一行前来的情形,着重讲述了方才她和逐月帮忙打下手照顾顾凝熙的细节,大致是说,主子爷现在依然未醒,不过忽略绷带的话,看着像是普通发了高热、染了风寒一般,应该不影响性命了,请陶居士权且安心。
陶心荷闻言,对莫七七这一顿大哭更是不解。直到她灵光乍现,想起顾凝熙给自己写信辩白过,莫七七被程士诚抓走一夜后才放回,吓破了胆,因此被接入顾府。
“哦,你是担心吉昌伯爷对你不轨?”念及莫七七短短时日,被顾凝然欺负、丧兄、被程士诚威吓,陶心荷对眼前姑娘骤生怜惜,声调放得更柔些,脑中已经在想如何帮她解决程士诚的威胁了。
莫七七噘嘴应答:“那倒是还好,程嘉大人说,可能存在什么误会,他会帮我同他义父分辨,起码保证我在庄子照顾熙哥哥这段时日的安全。我虽然怕伯爷,可是也觉得他不会闹出什么恶心人的事儿。熙少夫人……嗯,陶居士,我是担心顾凝然。”
陶心荷蹙起细眉,用冷冷声调表示自己的不解与不忿:“你担心他?也许你不知道吧,顾凝熙胸口刀伤,正是顾凝然所为,还有你……对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姓?顾凝熙同你说过顾家人?”
莫七七发现自己话被打断,连忙补充:“不不,我不是担心顾凝然安危,是担心他和其妻曹氏对熙哥哥使坏。我就是想找您说这件事儿的。”
莫七七请晴芳和流光先出去,陶心荷怀着无可不可的好奇,默许。
然后,陶心荷就听莫七七给她讲了个前世今生的天方夜谭。
“你为何编造出这么离奇的故事?你觉得我会信?我像是这么好骗的人?”沉吟半晌,陶心荷缓缓问出疑惑,莫七七实在让她猜不透、摸不准,与她平生接触的男女老少、主仆贵贱众生都大不相同。
莫七七发急起来,她将自己最深的秘密都吐露给善人陶氏,甚至不怕被她当妖怪或者鬼魂来对付了,结果对方却丝毫不信?
“其实,顾凝然那晚上来欺负我,我气得扎了他一剪子,换到他的拳脚,躺在冰凉地上晕死,才想起前世。因此,我其实知道贼人就是顾凝然的。”莫七七咬牙将涉及清白的事情也和盘托出,“您总知道我被破/身了吧。”
莫七七低着头,不敢看陶心荷,继续说:“可是熙哥哥不知道,那日本该我们兄妹到贵府做客的。他一来,我就对他哭诉,是他害了我,是一个自称他仇家的人糟蹋了我,算起来就是熙哥哥牵连了我。因此,他才应下我和我哥哥的请求,同意纳我为妾。”
“并且,在他应允之前还试着想各种办法,比如报官、银钱偿我或者之类,被我一一否了,才无奈应下,说要回府找您商量。我还以为,后半生能在您和熙哥哥庇护下过舒坦日子了,没想到因为这事,您居然和离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一直欠您一声,对不起,熙少夫人。”
陶心荷没想到突然听闻顾凝熙当日要纳妾的前情,原来真不是他见色起意,然而还是脱不了莫七七被他看清楚脸面的特殊影响吧?
陶心荷要岔开话题:“不论莫姑娘是怎么知晓的,确实与我昨日听到的信息对照的上,当日破你家门而入的,正是顾凝然。他也令我生气,我已经将问罪信函随他一起,送到顾老夫人处了。他倒是无甚紧要,眼下还是顾凝熙伤势需要莫姑娘多多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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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惊觉自己废话一大堆,连忙点进正题:“正是熙哥哥受伤这回,让我隐约记起,前世里,顾凝然和曹氏就要对付打压他,想着驱赶熙哥哥出顾家宗族呢。前世没有成功,但是今生,熙哥哥受了重伤,据说昨日凶险得快死了。
我就想着,还得熙少夫人您,又聪慧又心善,多关心关心他,想想法子,防止顾凝然回京去,趁着熙哥哥不在京,在族里捣出什么乱子来。”
陶心荷从没这么想过,在她心中,昨日是非曲直十分鲜明,眼下被莫七七这么提醒,猛然间陷入了沉思。
第85章
同是这日的清晨, 礼部秦司正刚晃晃悠悠到了值房,就遇到了三个不速之客来访。
秦司正看一眼自己泡的茶,滚烫热气告诉主人暂且无法入口, 就知道顾编修顾凝然带着他亲爹和顾家族长来得多么赶早和冒失了。
一想到顾凝熙在张尚书那里不知道给自己说了什么坏话, 导致他近日被上司横挑鼻子竖挑眼,秦司正就讨厌这个“顾”字。
更何况顾凝熙撇下礼部众僚,破坏规矩独自在外赶工皇差, 秦司正每每念及都觉得心口疼, 像是自己的脸面被顾凝熙扔到地上又踩了几脚。因此, 一脸晦气相的顾凝然明知故问地询问顾凝熙在礼部表现时,秦司正自然没好话。
顾凝然要的就是这份不耐烦,他感觉到了秦司正眼光不善地盯着自己额头的丑陋破口, 也按捺下来翻桌的冲动, 话里话外引着顾凝熙上司抱怨这位堂弟,令没怎么见过大官儿的顾家族长听得冷汗淋淋。
半盏茶功夫, 他们告退而出, 秦司正对着顾家人背影冷哼一声, 端起茶盏感觉水温正好, 浅饮几口, 慢慢琢磨顾凝然等人用意。听话听音,大概是他们家族内部对顾凝熙也不满了, 要借题发挥, 先来探探上司口风?秦司正乐得顺水推舟。
当年, 本来顾丞相作为嫡支是当之无愧的顾家族长。然而他在世时, 想着自己在京为官, 对于族田和族人照料鞭长莫及,还是要从老家务农的堂兄弟里找位老实忠厚的担起管理全族重任来才好。
因此族长落到了旁支头上, 上一任已经过世,现任族长与顾二叔、顾三叔同辈,却远没有丞相之子的底气,羡慕京城繁华,早早带着亲近家人搬到了京中,凭着族长头衔享受老家亲眷的供奉和顾丞相下面三房时不时的送礼罢了。
他一向仰望顾凝熙和顾凝然这两位大官儿,对顾三叔恭敬有加,“三哥”不离口,对顾二叔平平,对其他族人则耀武扬威,令不少人暗地里不满他做族长,然而没人明面闹?。
没成想,昨夜顾族长都在小妾屋里躺下了,顾三哥和顾编修父子同来找他密谈,一开口就让他吓得一个踉跄:“族长,顾凝熙要成为顾家罪人了,趁还没有?发,快些逐他出族!”
一头雾水的顾族长被轰炸了各种信息,什么顾凝熙接了个极紧要的皇命却完成不了,昨日就要携妾潜逃,什么顾凝然闻讯去拦他,想劝他找皇上找礼部自请处罚免得连累亲族,结果反被痛打至破相,什么礼部上下不满顾凝熙已久,只怕这次无人为他求情,他将会被革职入狱,严重的抄家杀头都有可能……
顾族长两股战战,头晕目眩,生怕自己被牵扯,然而尚存一丝疑虑,不敢就这么定下天大的决定,将顾家官阶最高、前途最光明的顾凝熙驱逐出去。
直到,他被顾三叔和顾凝然半夜带着到新顾府寻人,管家支支吾吾就是不说去向,几人拨开阻拦的下仆进去找了一圈,顾凝熙和他那位姓莫的什么小妾义妹都不在。
直到,次日三人结伴拜会了秦司正,顾族长听了一耳朵对顾凝熙的抱怨不满。
顾族长内心的秤已经有了偏向,可不愿出头担责,便说要集众商议。他先指出顾老夫人,虽说是女眷,然而顾丞相遗孀、顾家宗族唯二官员的亲祖母这双重身份,令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好巧不巧,顾老夫人昨晚听闻顾凝熙连她这个长辈都不顾念,不告而别潜逃避责,加上殴伤心头肉长孙,气大伤身引发旧疾,浓痰塞喉,躺在床上喘的像是个风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族长到她床前,恭敬称呼“伯娘”,一提“顾凝熙”就听老人家“吼吼”怒叫,却不明所以,被顾三叔和顾凝然解释为对顾凝熙失望至极。
这日午后,顾族长出头将在京的十多位顾家老少爷们儿召集起来,沉重说了顾凝熙之?,吞吐着提到“除族”,声音明显压低丧失了底气,犹豫忐忑等着大家出口反对或者至少众说纷纭。
顾凝熙一向不与族人亲近,或者说他不与任何人亲近。毕竟他与族人面对面走过,都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谁能跟他亲热得起来?
然而,顾族长还是没想到局面会这样一边倒。
他说完之后,首先是顾三叔和顾凝然极力附和主张,父子俩将顾凝熙说成十恶不赦之人,顾凝然扒拉开故意放下的头发走到每个人跟前展示伤口,然后,有人试探着表示同意,更多人应和起来,甚至提出令顾凝熙归还顾家子孙人人有份的财产等。有人不吭声,表达着默许。
这些人互相不知道,只是各自沾沾自喜盘算着,待这次碰头结束、完成任务之后,回家怎么好好花用顾家三房悄悄送来的重礼。
顾二叔和他能够出席的三个儿子们,是切切实实到了现场才知道情况的。顾二叔想说几句公道话,比如,如今听着都是一面之词,顾凝熙也不在场,就此驱逐实在草率。比如,实打实的罪证,他可一点儿都没看到,顾凝然的伤口谁知道怎么回?,说服力实在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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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刚要开口,就被亲弟弟一眼瞪来,威胁着说:“目前咱们三房没有分家,好多财产都是混着供三房共用。要是清算的话,母亲由我们供养,二哥是不是要吐出些房屋田地来孝敬嫡母?”
顾三叔一把搂过顾二叔的长子顾凝烈,话语放软对着父子俩道:“还有,顾凝熙那个混账,继承了大哥无数家产,他一旦被逐,不是我们顾家人了,自然没有资格拥有了。二哥,你我是大哥的亲弟弟,这些宝贝就该紧着我们了,你懂不懂?烈哥儿总懂吧?”
顾凝烈连连点头应是,连带顾二叔的另两个儿子,都去找大堂兄顾凝然打听顾凝熙罪状,给他捧场,做出听得津津有味、义愤填膺的样子来。
顾二叔嗫嚅几声,弱弱说了句:“我觉得族里驱除熙哥儿不妥。”却没有据理力争,仅仅展示了个态度而已,并不被众人放在心中。
就这样,永盛三年二月二十一,二十六岁的顾凝熙,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被顾家宗族驱除,族谱除名。
待他醒来,?情已成定局,他成了无族无家之人,在当今世上,便是名副其实的飘萍。
自然,以后的顾家宗族后悔不迭,顾族长悔罪痛哭、辞去族长职务,各人主动将在老家侵占的顾凝熙的顾家子孙份额田产吐出来,所有人哭着喊着求顾凝熙回族以便再让他们有个四品大官儿的堂亲,顾凝熙却视若罔闻,一律不理,直盯着顾家三房,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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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果然在午间前后下起了春雨,先是蒙蒙细细的,仿佛试探人间的容忍一般,很快就转成了瓢泼大雨,令人觉得周遭都是凉飕飕的水汽,眼前三尺都看不清爽,直抱臂打哆嗦。
此时众人都不晓得,这般由弱转强、不讲情面的雨意,与京城顾家宗族同时间进行的除族大?遥相呼应。说来也怪,相距数十里,天气截然不同,就像是人心,格外两样。
陶心荷庆幸早晨得到了提醒,早有准备,一点儿不忙乱,将家人都安置妥帖了。
用罢午膳,坐在窗前,手捧一卷话本子,陶心荷今日一丝困意都没有,望着扯丝成线的雨帘愣愣出神。
晴芳带着小丫鬟已在房里铺好了床,准备伺候主子如同惯常一般午休的,却发现居士叹气不断,没有走来就寝的迹象。
“居士,可是脖颈酸痛?奴婢帮您按按?”晴芳凑过来,轻声问。
陶心荷缓缓将目光转到晴芳身上,歪歪头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坐正了摆摆手,示意不用。
接着,她用迷茫哑甜的声调问道:“晴芳,坐,陪我说说话。你接触莫七七更多些,你觉得,她是不是身患癔症?”
晴芳知道,上午莫姑娘突然造访,居士惦记着顾司丞伤势见了她。然后两人独处一室谈了一阵,莫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居士忽然提高了声调说话,她们守在屋外不远处的奴婢都能听到。
居士说的是:“莫姑娘,我没有心情听你编故?,也没有力气成为你的工具去对付谁。你将顾司丞照顾好了,待他醒来,找他做主才是正理。我这里还有杂?,恕不奉陪了。”
莫七七的声音更大,穿透门缝传出来:“熙少夫人!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要是这样子,我咬死不说才对。我是担心熙哥哥,你得信我啊。你要想想办法啊。”晴芳隐约听出了焦急,或者还有几分委屈?
然而,陶心荷径直推开门,侧身伸手示意,赶客之意淋漓尽至。
晴芳和流光在顾府相处三年多,彼此投缘,主子们和离后却难得见面,正拉着手在屋檐下互诉近况。
见状,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一个去搀扶莫七七,轻声劝说“爷那里离不开人”,不顾莫七七嘟囔“我什么都作不了”,半拉半扶将她带走。
一个去陶心荷身侧,请示庄子里细碎?务,分走她心神,变相提醒主子注意仪态。
也是因此,晴芳猜测谈话必然不愉。
可是听到居士说到“癔症”这么严重的指控,晴芳还是吃了一惊,脱口应道:“不像啊,奴婢看莫姑娘,颇有些市井中的伶俐。”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时辰随着春雨点点滴滴溜走, 到了傍晚雨势才小些,却一直似走还留,直到夜半才停, 多少人前半程梦中都有细微滴答的雨声作伴。
陶心荷想着雨后地滑, 吩咐庄子里今晚不要吝惜灯烛,多点亮几处,免得仆从来往滑倒受伤, 被庄里的农夫农妇赞颂不已。
洪氏的害喜时有时无, 今日午膳和晚膳时分, 就说是满鼻子土腥气,因此一口都吃不下。
陶心荷过去看望了她三四趟。
弟媳黄瘦的脸儿和怏怏的神情,让陶心荷话语软了三分:“庄子里都是土路, 大雨一泡, 难免散发些不雅味道,你闻着难受也是常事。不过今明日, 回京的路上多半泥泞, 不便行走。若明日天气放晴, 晒一晒路面, 后日应该能成行。你再忍忍, 咱们后日回府,好不好?”
洪氏惭愧低应:“我还好, 不妨事。大姐, 原本说好二十六再返京的, 为我改到后日, 便是二十三, 蔷娘必然玩不尽兴。况且,听说顾司丞就在旁边庄子, 是不是,也还要住几日?”
洪氏话语暂顿,偷眼打量陶心荷神色,慢慢地说:“要不然,咱们与顾司丞做个伴儿,等等他,一道回京?”
多么荒唐的提议?陶心荷简直不知道弟媳心中是如何想她和顾凝熙这对前夫妇的,一时间都有苦笑不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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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对方是个月份尚浅的孕妇,陶心荷转脸看向别处好几息,才平复了心绪,就着侧头姿势说:“你身子为重,多的事情不必想了,我来安排。稍后厨房会送来青菜团子,据说此处害喜妇人吃了这等粗食,有止吐之效。你莫嫌弃,姑且试试能不能吃下。”
洪氏诺诺谢过大姐费心。陶心荷觉得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忍了又忍补一句:“顾司丞的事情,与咱家再无关联,父亲去探望是为着同朝为官的情谊。我们作为女眷,不必打听,也不必考虑。”
不待洪氏自辩什么,陶心荷告辞而出,披上箬笠和蓑衣,直直穿过空场,到父亲处、三妹处各探过,安顿过,才回到自己屋内。
晴芳伺候她换下边角湿透的裙衫鞋袜,为她打热水擦手擦脸。
陶心荷放松下来,看屋内没有外人,倚着迎枕有感而发:“从昨日捞到顾凝熙兄弟,到现在都不满两日,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天长地久一般,心累至极。晴芳,你老实说,我这两日,是不是表现得很不冷静,是不是流露出什么眷恋或者念旧?”
晴芳将窗户关严实,擦去之前留窗缝换气捎进来的水渍,背着身子回应道:“不说您了,换成谁,看到顾司丞那般生命垂危,也得乱了方寸。您是更难些,又暗暗念他,又不许自己念他,自己为难自个儿,一边想要救人,一边还要拿捏尺度。奴婢看着都心疼您。”
\你这妮子。\陶心荷叹息一声,听出了贴身丫鬟是对她掏心窝子,也不以为杵,只是嘴上要犟:“谁说我念顾凝熙?念他我为何要和离?”
“是谁一夜没睡好的?反正不是奴婢。”liJia
陶心荷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了,像是要直面内心一般,她退却:“你倒取笑起我来了。我是怕担上人命!这下子好了,莫七七来了,她会全心全意照料顾凝熙。而且从拔刀到现在,他总熬过去十五个时辰有了吧?虽然没醒,应该不会送命了。我今夜必然安枕酣眠。”
晴芳却不依不饶:“居士,您若问心无愧,为何这十五个时辰都不去探望顾司丞?三姑娘都瞒着老爷偷偷去看过了,您肯定知道。要按您的性子,对方但凡不是顾司丞,您肯定送礼探望、问候寒暄、安慰家眷,色色打点得周全。”
陶心荷作势起身,拍手气道:“小妮子反了天了,过来让我拧拧你这张利嘴。小心我将你留下,配了这里的农夫!这般牙尖嘴利,不怕惹主子生气?”
晴芳笑起来,“嘻嘻”有声:“您才舍不得。”她走到陶心荷身后,熟练地抬手为她按摩脖颈。
听着陶心荷舒适的呻/吟,晴芳大着胆子絮叨:“居士,流光今日和我聊了不少。顾司丞放莫姑娘在府,自己住外头酒肆,您是知道的吧?有家归不得,想想都可怜,昨日又平白中刀落水,感觉自从与您和离之后,顾司丞的日子就过得一塌糊涂。”
陶心荷眉心蹙起,磨着后槽牙道:“晴芳,你别话里有话。他自找的。莫七七对他特殊,又有顾凝然那桩恶心事,他就将莫七七的一辈子抗在肩上,先是纳妾,如今说重回义妹,完全没想到与我商量,难道还要夸他光风霁月、扶助孤女?”
不管身后人有没有回应,陶心荷一气儿说个痛快:“凭什么?程士诚还说我对他是独一无二、世上最特殊之人呢,难道我也学顾凝熙,与程士诚不清不楚去?我猜测,眼下,顾凝熙看不上莫七七,然而岁月长久啊,五年后,十年后呢?”
“我怕,我不敢,晴芳,你明白么?”趁着房内四角的灯烛恰好有一处燃尽熄灭,光线骤然暗下三分,陶心荷闭目仰头,将心事藏在阴影中:“程士诚有一句话说的对,谁能保证这世间不会再出现,对他顾凝熙特殊的女子?但是能让他看清脸面的,依然不是我。”
“他这次受伤,我还弄不清是为莫七七报仇还是为了我。但是我心乱了,晴芳别偷笑。”陶心荷被丫鬟含在唇间的笑声换回神智,睁开双眼,慵懒地总结:“然而我对他脸盲症并非一视同仁这点,始终耿耿于怀,所以,我就不能去见他。你去将另三处烛火吹熄吧,这就睡了。”
一夜无话。
陶心荷是不是如她所言,高枕无忧一梦黑甜,只有她自己知道。守在屋内值夜的晴芳确实没听到主子如同前夜那么频繁的翻身、叹气、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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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莫七七过得十分煎熬。
她本以为,自己到了熙哥哥身边就会感觉到依靠,还能出上力、帮上忙。
然而,顾府几位下人配合无间,将高热负伤的顾凝熙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妥帖,完全没有她插手的余地,甚至逐月还要分神来照应她,令莫七七不好意思极了,觉得自己来此,不是帮手而是累赘。
她鼓足勇气,跨过满是泥浆子的荒野草丛,见到了熙少夫人陶氏,将心底不能见人的秘密和担忧都告诉了她,却没有得到正面的反馈,怏怏而归。
回到吉昌伯庄子上,她无所事事,伸手接雨滴的游戏都玩了好久,一直玩到腻烦,便像是试探环境的小兔子一样,探头探脑在庄子里游逛起来。
半下午的庄园十分静谧,莫七七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她存着一点儿心思偶遇程嘉大人,再次谢他带自己过来,却在一处拐角撞到了吉昌伯爷。
“莫姑娘?左右无事,我们好生聊聊?这边请?”彬彬有礼的吉昌伯,微笑着对她伸手示意,抬脚在前,要领她到斜前方一处看着就很漂亮的屋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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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却慌乱摇头,她害怕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人物:“我……民女……我无知粗鲁,怎么配与您聊天?不了吧,我这就回去看着熙哥哥,伯爷再见。”她回忆着流光、追云跟顾二夫人、如宁姑娘等人行礼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匆匆蹲身又起,想要转身离开。
身后几个字定住了她:“也许……我们可以聊聊……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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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知道今日的陶心荷,必然心烦意乱。一者是顾凝熙伤势未明,昏沉待醒,肯定牢牢占据佳人思绪。二者,他昨日思索许久留下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有分量,都朝着顾凝熙后半生情感的隐忧在使劲,阿陶那般聪慧,怎么会不反复琢磨?
因此,程士诚想着,阴蒙细雨天,自己出现在她眼前,除了徒惹厌烦外,不会有别的成效,索性一天不露面,说不定还能得她偶尔闲暇时半分疑惑。
有张有弛,才是君子好逑之道。
他这一日,先是安顿顾家一众来人,力求送佛送到西,营造出人人皆知吉昌伯是顾凝熙救命恩人的氛围。
接着听程嘉汇报伯爷近日琐事,给出指令。父子三人重聚,他们又陪程蒙玩闹了许久。
程嘉原定明日回京继续筹办自己婚事,天落雨留人,程士诚令他等天晴透了再动身,这一两日正好捋捋婚事的千头万绪,有什么把握不准的告诉义父。
程士诚正好借此为由请教陶心荷去,他相信,抬出准新娘顾如宁来,阿陶总会给些薄面,听听烦难给些建议的,一来一往,两人不就越发熟惯了么?
他本想请陶成过来做客,结果那人沉浸自己研究,断然拒绝。
程士诚只好逗了不请自来的陶心蔷几句,将程嘉同辈的年轻武将给她讲了几位,没想到小姑娘听得十分认真,程士诚存下心思,也等着来日同阿陶细细分说。
一时之间,他真没想起莫七七这号人物来,直到庄中偶遇。
第87章
二月二十二, 黄历批语大吉,宜祭祀、出行、探病、祈福,忌口舌。
顾家系出地方汉南道里的豪强名门, 集几代之力培养出个顾丞相来。可惜这位已然仙去的老爷子一味高风亮节, 不懂得拉拔同族,对自家子孙一样严苛,致使如今顾家全族的为官子孙仅有二人, 都是顾丞相的嫡孙。
有几家自觉血脉近些, 在三服、四服之内, 陆续从家乡迁徙到京城,依附顾丞相过活。永盛元年丞相过世,他们就继续依附老顾府, 不过多少感觉大不如前了。
两位“凝”字辈的官身青壮是全族仰望和寄托, 顾凝熙官位高些,可是为人冷淡骄矜, 都是同族子弟, 源出一个老祖宗, 认真论辈分谁比谁低些呢?因此谁也不愿意打下脸去巴结奉承他, 更何况跟他套近乎毫无用处, 有些人是翻脸不认人,这位倒好, 不翻脸都不认人呢。
所以他在族人心目中, 渐渐成了个象征性的吉祥符号, 代表着顾家凝字辈有出息之人, 真说到用处好处, 远不如出租小铺子门脸的顾家二房长子顾凝烈,与顾凝然更没得比了。
族人浑然忘却了, 陶氏为妇时候,逢年过节走礼不断,见面从未叫错称呼,伯叔婶嫂侄分得一清二楚,各位的喜好困境如数家珍,能帮衬的也出手了不少。也许在他们看来,顾凝熙和离了这房媳妇,这些让他们感念的日常就跟着抹消了吧。
总之,他们模糊知道五品官比七品官大,但是都离自己太遥远了,都是大官儿。
在他们看来,昨日的事情,就是一向爱与吹捧自己的年轻族人喝酒取乐的一个大官儿顾凝然,口沫横飞说另一个不常露面、众人敬而远之的大官儿顾凝熙犯事了,必须除族才能保全顾氏。
除了顾府二房,各家都收到了顾三婶或者曹氏登门送的礼,在他们看来都属厚重了。族长又挑头发了声,众人稀里糊涂附和同意,就像是舍弃一块用过的狗皮膏药一般,他们就将顾凝熙开除出宗族了。
昨日议定,今天老少爷们儿就要到京城分设的顾家宗祠里集体祭祀、上告祖宗,以子孙不肖为由,宣判顾凝熙被挖根削谱,此后,顾凝熙生时不能参与祭祀,死后不可入祖坟,相当于十分重要的一大块社会性身份被无情抹除。
无人觉得,到顾凝熙出生长大的老顾府中聚集,趁他不知所踪除名,是件荒唐昏悖的事情。
他们只是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焚香祷告,程序一丝不乱,自谓是诗书传家、耕读有承的大族大户,沾沾自喜于将之前高高在上要仰望的大官儿钉在宗族见弃的耻辱柱上,心底还想着,反正是族长和顾凝熙堂兄顾凝然大官儿主张的,与自己无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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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惠风和畅,天气晴好,顾二叔在顾二婶催促下,一大早就赶着马车随第一批放行队伍出了城。
走了不到十里,车夫傻了眼,对车厢里的主子们报说:“估摸着京郊昨日下大雨了,眼前的路都是泥汤子,马儿跑不起来,只怕中午到不了吉昌伯爷庄子上。不晓得天黑前能不能到,主子们见谅。”
顾二婶抱怨顾二叔磨蹭,合该听她的,昨晚就动身行夜路,那么今早就能见到熙哥儿,将此噩耗早点告诉他,让他有时间应对了。
顾二叔脾气绵软,除了纳妾,万事听媳妇的,和顾二婶一辈子没怎么红过脸,此时拍着肚子,讨饶一般感慨:“嗨,我是不敢行夜路,这次又没伯爷护送,谁知道夜色里藏什么牛鬼蛇神,多危险。况且听车夫方才说了吧。昨日路上就积水了,咱们夜里行走,不辨东西,更容易一头栽进泥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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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拌拌嘴当日常,回忆起顾二叔昨日惊闻除族大事,回府告诉了一向疼爱熙哥儿的顾二婶,惊得她连马车都等不及,一路快行到新顾府探问究竟。
管家只晓得主子爷谁都没告诉,悄没声带着小厮在休沐日出城了,然后是程嘉大人来访,没头没尾就说主子爷伤重,在他们京郊庄子上修养,接走了莫姑娘。
管家不知其中关窍,秉持着“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原则,打发了这两日骤然来访的几户顾家近远亲,一律以“主子爷不在府中,去向不便透漏”应付。
直到昨日傍晚,顾二婶形容不整登门,气喘吁吁,逼问管家说出顾凝熙去向,直喊着误了大事。管家犹豫许久才说,只知道是在吉昌伯爷的京郊庄子里,却不晓得详细去处,于事无补。
看着明显被自己带动得慌了神的管家,顾二婶一颗心却落到肚内。
多巧,他们一家刚从那处庄子里回京不久,自然轻车熟路,她还想着,或许是老天垂怜熙哥儿,冥冥中就安排她去送信,说不定能力挽狂澜,阻止他被除名呢。
可是昨晚没能出发,半夜收到族长传来的口信,说是次日二十二上午的时辰合适,就要开祠堂行仪式。
顾二婶气得在自家跳脚怒骂,哪里有办这等大事如同投胎一般慌急的?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生怕生米煮不成熟饭么?
然而事已至此,她一个妇道人家,给嫡婆婆送信求见都被拒绝,夫君更无力改变宗族决定,没有其他法子,只好以顾二叔身子不适为由向那边告了假,老两口赶路去见顾凝熙。
临行前,夫妻两人殷殷嘱咐顾凝烈和两个弟弟到了祠堂,一定要清楚说明——顾凝熙就在京外数十里的庄子处,由吉昌伯爷护持照料着。
不知道烈哥儿顶不顶事,能不能改变族长和大家的决定。顾二婶不断念叨着,哪怕晚了,也要亲口告诉熙哥儿知道,好生劝慰,给孩子宽宽心。不论旁人,他们二房总是认这个侄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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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后半夜雨停了,人们晨起后,迎面而来的是日头熏熏然下的腾腾水汽,天边隐约藏掖着初霁潮红朝霞,美不胜收。
农人们说,今日通往京城的道路肯定难走,但是热乎乎晒上一整天,明天就不一样了,必然畅通无阻。
陶心荷听在耳边记在心里,顾念弟媳洪氏在此表现出了不适,决定明日提早返京,二十二这日便安排仆从们打整行装。
陶心蔷抓紧最后一日的游玩时光,一睁眼,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带着几个下人四处游逛,要将此处野趣点滴记在心里,回去和宁娘有得聊。
陶成无可无不可,只是对于今日又要将刚组装一半的器械重新拆分离析,好让下人包裹运送一事微有抱怨,倒不算要紧。
儿媳洪氏在餐桌上委婉提醒了一句,陶成恍然大悟一样想起,当此情景,他还是到吉昌伯处辞别一番为好,显得礼数周全。
“荷娘,今日莫推辞了,你陪我一道去。顺便看看他们庄子,也不算这趟白来。”陶成吩咐长女道。
陶心荷犹豫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答应下来。可是千头万绪都在她身上,来来往往找她请示事务的陶府自家下人、庄子本地下人络绎不绝,直至近午才算稍稍消停。
陶成已等她半日,见状走来唤她同去,絮叨着说:“要说起来,程士诚也算沉得住气的人了。在自家庄子里管医管药、供吃供喝,好生招待顾凝熙一行人。你猜他是做给谁看的?你再不露面,我怕他殷勤空付,说不准几时就恼羞成怒,给顾凝熙下些毒药撒气。”
陶心荷小心翼翼绕过泥土路的水坑,单手拎裙摆,单手搀着陶成臂膀,闻言嗔怪道:“爹,您胡说什么呢?顾凝熙好歹是朝廷官员,吉昌伯前日揽下了拔刀之责,自然该尽善尽美,至少照料他到清醒吧。程士诚自己与我说,不要对应到我身上,您怎么又来?”
父女二人并肩迈进荒野中新辟出的便道,仆从提着礼物跟着后面。陶成笑呵呵向外侧倾身,拨弄长到自己腰部高度、不知什么品种的杂草草尖,沾染一手雨珠儿,摊开手掌给陶心荷看,若有所喻道:
“雨停了,水珠还在。你们和离了,程士诚看上了你,因此在意你前夫,不是情理之中么?”
“爹!哪里有做爹爹的,这么大喇喇同女儿谈论什么前夫后夫的,我心中自有主张。说来,您倒是该操心操心蔷娘了,该为她找婆家了。”
“情之一事,最是伤神啊。荷娘,你二妹、弟弟,包括你自己,都是由你择定嫁娶的。你轻车熟路,如今又回归了来,不用顾忌什么插手娘家事务被人议论的破纠结,好生帮蔷娘择婿便是。”
陶心荷正有此意,算是在父亲处过了明路,便顺水推舟应下,说回京就办此事。她想着自己搬出陶府与为三妹找寻夫家同步进行。
越过荒野,眼前豁然开朗。鼻端还留着青涩的草腥气息,映入眼帘的却是大片不知名的粉紫花海,藏在花海深处的是露出屋顶尖翘一角的庄园,好一派田园雅致风光。
陶心荷仿佛才意识到,当初吉昌伯说,要邀请顾家二房和自己一家来赏春花,确有所指。
赏心悦目的花海上飞舞着翩跹蝴蝶和蜻蜓等,微风吹过次第低头复回直,像是一众穿着轻薄舞衣的漂亮女子在排演舞步,更添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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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不知不觉靠近几步,清晰嗅闻到淡淡花香时,才发现其中一处果然是几位女子在蹲身采花。
一名女子扶着腰站起来,嘟囔着:“好看是好看,采起来真费劲。”正是莫七七。
她的视线随意扫着周遭,很快亮了一瞬:“熙少夫人!啊不对,陶居士,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一向在各种场合都端庄大方、游刃有余的陶心荷, 看到莫七七笑容满面,一手捧着半束鲜花、一手就要亲亲热热来拉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人脑后无眼, 她不小心撤脚落后到一处烂泥滩中, 粘住了黑色鹿皮靴子,定住了脚步,明显的凝滞感令陶心荷回过神来, 她有什么好躲的?
陶成几乎没见过长女如此失态, 眼中的惊奇一点儿都不遮掩, 自持老迈不用太避讳男女之别,认认真真打量眼前大约同二女、三女差不多大的姑娘,想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将荷娘唬一跳。
莫七七呐呐地收步收手, 低头看着脚尖,无意识轻踢土块, 如同犯错的孩童向大人解释一般说:“陶居士, 熙哥哥还没醒呢, 不过温度稳住了, 不那么烫手了, 不怎么出汗了,人躺着平静了不少。大夫说, 顺利的话下午就会醒来。”
轻微的“嗯”声从对面的陶心荷鼻端发出。两个女子好像都觉得这么聊顾凝熙的病情有些怪, 却说不出哪里怪异。
莫七七急急举起手中花束给陶心荷看, 说道:“我不是出来瞎玩的。熙哥哥那里我插不上手, 识书、识画像是护着鸡崽子的两只老母鸡, 防我跟防鹰一样。我就带着人来采些花拿回屋内,等熙哥哥睁眼看到, 也许能开心些。”
陶心荷斟酌着言辞,压低了脆嗓说:“莫姑娘,不用同我说这些。你是来去自由的,想做什么无人管束。我们萍水相逢,可能之后都很难见面,不用在意我。”
“咳咳咳”——父亲重重的咳嗽声代表着好奇,陶心荷尽力不露声色将自己的脚从泥坑里拔/出,并拢到裙下,力图轻描淡写尽快做完介绍:
“爹,这位是……从京中过来照顾顾司丞的莫姑娘。莫姑娘,这位是我父亲陶员外郎。”
莫七七肃然起敬,眼前这位便是与吉昌伯爷同等官阶的陶氏亲父,前世在主母曹氏嘴里一样没有好评价的陶大人了!
说起来,莫七七打听到,今生与前世一样,曹氏娘家父亲曾经也官至三品,在她嫁给顾凝然不久就病逝。
前世里,曹氏因此又添一条妒恨陶氏的理由,常对着莫七七等小妾念叨,若她爹还在,断然不容她们这些贱人活着。莫七七听多了,就觉得陶氏亲爹是能够生杀予夺的大人物,远比听到其名已是死讯的吉昌伯在她心中来得厉害。
“陶……陶大人,久仰……久闻大名,我叫莫七七,您……您叫我什么都行。”莫七七语无伦次,两只手像是多余的零件,简直不知道放在何处。
她左右张望两眼,“呼”地一把将手中花束怼到陶成胸前,腼腆起来,说道:“陶大人,初次见您,无礼可赠,送您束花吧。嗯……愿您……身康体健。”莫七七努力咬文嚼字,憋的脸都通红了。
陶心荷窘迫地只想扶额,余光看到父亲从看好戏转到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还得出声解围,要不然一群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什么时候是个头。
陶心荷从旁边伸出柔嫩双手,接过莫七七要递交的这捧花束,从数枝花柄上感受到了年轻姑娘掌心温度。
她款款劝导:“莫姑娘,我代我爹多谢你好意。不过这样行为不算得宜,以后多注意为好。”
在莫七七张口结舌、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的懵懂表情中,陶心荷凑到陶成耳边悄悄解释一句:“这姑娘年幼失教,淳朴天真,不算有分寸的。当时还没见我就送自/裁的围巾,送过不止一个外姓男子手制的鞋子,爹你别见怪,也别多想。”
陶成缓过神来明白了莫七七身份,不就是长女十分介意、因此夫妇和离的那个引子么?
听了长女解释后,他面色重回平静,终于出声寒暄:“小姑娘听说过我?是顾凝熙跟你讲的?多谢你赠花美意,不过花与我这个老头子不配,还是由我家女儿拿着,人与花相得益彰,你说呢?”
莫七七没有听出言外之意,只能感觉到眼前胡子拉碴的尊贵人物在给她铺台阶,连忙就坡下驴:“陶大人说什么都对。不过我倒不是听熙哥哥说起您的。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满心只有陶居士,您放心。啊对了,您是来看望熙哥哥还是伯爷的啊?被我说话耽误了吧?”
陶成点点头,说是过来转转,却没提寻哪个。莫七七自觉退开几步并侧身,对父女两人道:“抱歉抱歉,我就是絮叨惯了,以前和街坊邻里聊起来也是半晌不断话。你们快进去吧。”
陶心荷路过莫七七时,唇内贝齿咬着软肉,若有似无地点头致意了一下,听着莫七七和几个丫鬟齐声“陶大人、陶居士慢行”,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分无奈的笑意。
莫七七看着父女背影良久,喃喃自叹:“有爹真好。”然后她重新俯/身摘花,微微挪动步子到附近茂密花田里,眼前是朵朵星星,心底从陶成想到与他同官阶、此间主人吉昌伯身上。
昨日午后,她被吉昌伯拉到屋内问话。
程士诚对她坦承以告,说自己可能是转世之人,自从见过莫七七后,多少梦到了上一辈子末尾的事情。他对于顾家相关之事耿耿于怀,直觉认为莫七七知道些情况,请她给自己讲讲,他愿金银以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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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捂着嘴听完了这番话,知道她不是唯一的另类,颇有热泪盈眶之感。尤其是她刚在陶心荷那里碰了钉子,突然发现有人能和她相当合拍地聊起前世今生,一下子对程士诚的恐惧感消失大半。
她在两人独处的屋子里,还更凑近了精壮男子,仿佛对暗号一样低声地问:“你耳边也会出现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说话么?”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晌,方才说到一处。
吉昌伯语带保留,不过多少漏了些梦境内容,就勾得莫七七将她知道的前世说了个底掉。
程士诚将很可能发生的前世被人暗算至自/裁解脱视为奇耻大辱,脸上挂着和煦笑意,反复向自称前世是顾凝然妾侍的莫七七询问种种细节,以便判断。
比如顾家三房那位他能描述出相貌的庶女,听闻前世莫名其妙被远嫁而且再无音信,与其他庶女下场截然不同。比如顾凝然和莫七七等妻妾同房时,偶尔会用些助兴的药物,莫七七并不知其药名称。比如莫七七补充说前世他死后,程嘉不依不饶对付顾凝然等。
今生他对顾家二房观察后用了排除的办法,加上要接近他的饮食只有男子才能做到,程士诚大致确认,前世给自己下药的主犯是顾凝然,曹氏很可能是帮凶,至于顾家三房夫妇,说不定是默许姿态的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顾凝然,顾凝然。程士诚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姓,最后问了问莫七七,对于这位前世夫君,她是否眷恋?
莫七七咬牙切齿的回答令程士诚记了好久:“哼!顾凝然那个畜生,前世骗/奸,今生强/奸,他只会下三滥的法子,根本不把女子当人看,不论妻妾,不论身份。我怎么会眷恋这么个玩意儿?
前世我见识的男人少,姑且不论。今生我目睹了熙哥哥傻乎乎追妻,才知道男子情深起来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我没有这份侥幸拥有,虽然陶居士目前看不上熙哥哥,然而我见识了珠玉,又怎么会再将瓦砾视为宝贝?”
程士诚颇受启发,暗暗琢磨,阿陶会在意顾凝熙和离之后种种举动背后所谓的情意么?自己和顾凝熙在她心中,不会分别是瓦砾和珠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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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对于陶心荷是见色起意,是身子的本能告诉他,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子。
从相识至今不到两个月,他拿出多年之前在脂粉堆里练就的本事讨好和追求阿陶,送礼不断,偶遇连连,打动她周边人物,与她循序渐进。
最近的事情就是截下救顾凝熙的大功德,令她一想到顾凝熙就不得不顺带想到自己。
他一直以为,只要坚持够久、力道够猛,只要陶心荷不是真的心如死灰,他肯定比顾凝熙胜算大的多,迟早能抱得美人归。
然而莫七七平铺直叙的一番话,令他重新思考,阿陶是怎么看他的,他又是怎么定位阿陶的?
从本质上说,他程士诚是不是与顾凝然属于一路货色,见了女子只想到她的色相?一念及此,冷汗涔涔。
自从前日去报顾凝熙拔刀顺利的喜信,并且给阿陶留下难题后,程士诚没有再去见她。
今日他感觉自己隐隐想通了,就听下人报说陶家父女会来拜访,程士诚便守在庄里严阵以待。
等着等着,他突然有了十六七岁猛然见到极漂亮姑娘的心脏不受控乱跳的感觉。程士诚自失而笑,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他今年三十有二,早该是过尽千帆的年纪了。
心动对象阿陶曾为人妇,如今二十有四,同龄夫妇人许多都是孩儿娘亲,她也不是小姑娘了,自己怎么会觉得对她有情窦初开之感呢?
程士诚想到阿陶和顾凝熙并无子嗣,突然觉得,这莫非是上天的意思?为他这个后来者消除隐患?若是求到了阿陶,令她为自己生育儿女,那将是何等人士乐事啊?
嘉儿和蒙儿定然都是好哥哥,自己为了阿陶,也会努力扮演个好父亲的!
他越想越心绪摇动,向往不已。因此,陶成和陶心荷被引到正房,看到背对着阳光的程士诚时,险些被这人脸上奇怪的笑容晃了眼。
第89章
两片眼皮犹如深海, 被神话中的精卫鸟衔着石子不断砸下来,顾凝熙一直努力想要睁眼,却觉得眼皮细细碎碎地又麻又痒又沉, 就是不让他看见天光。
身子忽冷忽热, 手脚是不是在打摆子?顾凝熙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指挥四肢。自己有没有弓身或抽搐?
心口钝钝发痛又像是不断灌风进来,冷到跳动无力,血液凝滞。五脏六腑里仿佛处处残留着河水, 又苦又涩又呛, 不知怎地额外增添了烧灼感, 整个人都不适极了。
顾凝熙命令自己,快些醒来!他知道自己没有魂归地府,那便要尽快将顾凝然的龌龊心思告诉荷娘, 让她提防。
对了, 他没有死,他拉下水的顾凝然呢?是死是活?若是死了, 他是不是杀人了?是不是愧对祖父母和三叔三婶?要去长跪请罪的吧?
若是这人活着呢?就冲着他欺负了七娘这一件事, 就能扭送他去有司领罪了, 一绝荷娘后患, 自己的隐忧同去, 是不是能更全心全意追回娘子了呢?
顾凝熙脑中不停歇,感觉不到时光流逝, 直到日上三竿, 近午的炽热阳光热辣辣地在他眼皮上跳舞, 像是将顽石消融了般, 令他的眼皮豁然一轻。
顾凝熙努力支使双眸张开, 阳光毫不客气刺入,他无意识沁出热泪, 眼皮自有主张又合拢,一定要保护主人那双漂亮明亮的瞳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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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者三,顾凝熙终于咬着牙睁开了眼睛,视线慢慢清晰,扭转头颈如同搬移泰山一般费劲,他听到了自己“呼呼”的吃力喘息声,连忙屏息再长出气,压抑着不雅的声响,静静打量周遭。
这间屋子是全然陌生的,布置处处透着贵重,自己躺在板硬的高床之上,鼻端是满满的药味。
床脚或站或坐着两个身着不知哪个府邸下人服饰的单薄年轻男子,手里好像交接着什么东西。
稍远些,窗边并肩立着两个女子,隐约聊什么事。她们背对顾凝熙,个头相近,一个穿着他们顾府丫鬟的着装,另一个,居然是一身黄色衫裙!
娘子!
顾凝熙就要脱口唤人。
他都张开了唇,又犹豫一瞬咽回声音,放足目力凝视黄衣女子,甚至不自觉地、颤巍巍地挪动着以手肘半支起上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即使是晃动一般极轻微的幅度,也牵扯到胸前伤口,裂骨断脉之痛毫不客气席卷而来,顾凝熙轻“嘶”出声。
屋内四人都听到了,纷纷靠拢过来,七嘴八舌:“爷醒了?”
顾凝熙在女子未转身前就意识到,这位不是荷娘。
身段不同,骨相不同,站姿都不一样。
至于黄衣色泽,是比姜黄色更黯淡两分的土黄色,失去了姜黄的端庄稳重,看着陈旧闷气。花纹一时看不仔细,但绝不是娘子之前惯穿的百蝶穿花图样。
待四位男女凑过来,顾凝熙一一扫过三张平平板板、模糊如雾的脸孔和独树一帜、眉眼清明的面容,对应上了,穿黄衣的是应该待在京城新顾府的莫七七。
难道自己回到了府中?可是房屋不像。
对着他唯一确定名姓的人,顾凝熙声气微弱地问:“七娘,这是哪里?”
莫七七喜悦的神情那般灵动,像是将热烈阳光镶在了五官上,顾凝熙看着这枚活泼泼镜子一般的姑娘,被带动着无意识松开了眉心褶皱。
就听她翘着嘴角回答:“太好了,熙哥哥,你都昏迷了整整两日了,终于醒过来了,要不然我们又要去找大夫询问了呢。你问这里啊,是吉昌伯爷在京郊的庄子。”
程士诚?顾凝熙没料到在他的屋檐下,瞬间想起记忆中,窥视到他与荷娘并肩说话的场景,靠得那么贴近,所为何事?他眉头又皱拢回去。
“两日?如今二十二么?我为何在他的庄子里?”顾凝熙着急问道,不留心说得快了些,呛咳起来,眼角泛起红丝薄雾。
两个年轻男子连忙一边自陈身份,一边将他翻动成侧身姿态来,为他轻轻拍抚后背。
听声音也猜到了,这两个正是自己的小厮识书、识画,不过没有穿一身黑衣。顾凝熙又听到另一名自家丫鬟说她是流光,知道身边都是亲近人,莫名放松了几分。
识书、识画一言一语给顾凝熙讲了这两日来的情形,说到后面,两个大小伙子都哽咽住了。谁能知道他们多么害怕主子爷挺不过来、再也不会睁眼啊!
两人轮流十二时辰看护着顾凝熙,比他清醒时候抱着讨主子欢心那种殷勤更为真心勤谨,此时见顾凝熙声气微弱却目光湛然,纷纷放下心头大石,只想就地睡倒。
细心的流光端来温水,问顾凝熙要不要润润唇,还说能不能吃别的东西,要等大夫来看过听医嘱才行。
“爷放心,这次是温白开水,不是苦丁茶,正适口。”流光都在眼角藏着泪光隐隐,试图逗顾凝熙莞尔。爷能大难不死,至少是满府下人的福气。
莫七七已经迅速出房一瞬又回来,自己拽来圆凳坐到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凝熙看,像是怕他又昏迷不醒,如同看着随时会消失的宝贝一般。嘴里嘟囔道:“我出去告诉张婶了,她马上叫大夫过来,熙哥哥觉得身上怎么样?”
顾凝熙甚觉窘迫,侧过头去避开姑娘视线,勉力在小厮搀扶下半靠半坐起来,身上一凉,惊觉自己正是披衣敞怀的不齐整模样。
实则不过露出了脖颈到锁骨周围的肌肤,冷白细致一大片,锁骨窝深的好像够藏一只小蜂鸟。大约从第一节 肋骨往下,就是令他觉得僵硬局促的层层绷带,一直蜿蜒到腹,裹他如同蚕蛹,顾凝熙还是深感赧然。
他整个人向墙里转了转,重心向内侧偏移些,抬起外面这只青筋迸现的手拢了拢眼生的上衫衣襟,顺势握住布料搁在胸腹间,自己低头看了眼,好像遮住了上身,才觉得舒坦几分。
两日食水未沾,顾凝熙竟然不觉饥饿,就是有金星在眼前打转,时黑时明。他忍住晕眩,一手握衣,一手接过温润茶盏浅浅饮了两口。唇瓣的干裂得到了缓解,可是喝下去的水不知到了哪里,身子一点感觉都没有,好生奇怪。
顾凝熙维持着身子向内、头颈对外的别扭姿势,喘匀了气后想起顾凝然,连忙问道:“他救上来了么?也在庄子里么?”这一声比他刚醒时的问话要清楚些,没那么沙哑含混了。
“陶居士当日就打发人送他回京了。”
顾凝熙直觉点头表示知晓,又觉脑中嗡嗡然,便突兀地停止动作,应了声“知道了。”
他顺着自己病中思绪自言自语道:“幸好没让他得逞。我也算来得及时了。不知道荷娘有没有受到惊吓。顾凝然,需受严惩才行。先法又情,我不能手软,大不了之后向长辈请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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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顾凝然要受惩处的罪行,顾凝熙微微抬眼,看向端过来半尺高美人抱肩花瓶的莫七七。
莫七七向初醒伤患喜孜孜展示她们刚摘回来的野花,小小的花瓣一朵朵一簇簇,柔粉、浅白、嫩黄、淡紫等四五种不知名的春日花卉挤挤挨挨塞满瓶口,毫无雅趣可赏,却看起来生机盎然,也许,就如同莫七七此人吧。
莫七七叽里咕噜说:“熙哥哥,看你一直不醒,我们都要急死了。外面景色可漂亮了,我就想着,带回几分来,闻着花香,能不能催你快些醒来呢。看,这些都是我们挑最漂亮最出挑的花杆掐出的花束,是不是看着就想到了春天?”
“说来可笑,熙哥哥听了可不能笑我。昨日这里下雨了,我采花时候没注意,一脚踩到裙边,摔了个四仰八叉,倒在一个泥坑里,丢脸死了。连忙回来换了衣服,幸好头发没湿,不然洗头要麻烦死了。”
顾凝熙却想对她说些别的话,打断了莫七七继续说的什么“这身是新裙子,用了你们府里管家说是放陈了不要的布料,我自己做的,熙哥哥,好看么?”,下令识书等三人暂到屋外等候片刻。
四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识书更是嘀咕出声“爷不是在避着莫姑娘?”被莫七七瞪视一眼,连忙收声。
三人很快行礼后退出。莫七七半好奇半犹豫地轻问:“熙哥哥要单独和我说什么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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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识画点点自己弟弟的额头,轻斥他管好自己的嘴,识书抓住哥哥的手,兄弟俩无声打闹,其实是在放松。
流光背手看着前方,分一些注意等着屋内主子爷传唤,心绪到底多少悠然了些。
然而没到半盏茶功夫,她忽然打了个激灵,蹲身行礼,声音故意放大:“奴婢给伯爷、陶大人、陶居士请安!”尾音却带出颤意。
正是此间主人程士诚,带着陶家父女过来探望伤患旧识。
程士诚正轻声细语地侧头介绍:“顾司丞全仗着身体底子好,硬熬过凶险高热,上午听大夫回报,现在转成了低烧,倒是不妨事,总要再折腾几日,说不定等伤口结痂才能平复。至于清醒,或许就在这一阵子了。”
陶成自觉看穿了程士诚的算盘。他昨晚来看过顾凝熙,形容狼狈,面黄骨立,这一伤都脱相丑陋了,在他眼里,不复什么如玉君子的风度。
陶成想着,片刻前,他们父女来辞行说明日动身,程士诚百般逗荷娘说话却没得到什么客套之外的回应,便主动提出陪他们探望顾凝熙,在荷娘说不看也罢之后还坚持,说不定就是想让荷娘看看伤患现在的丑样子,更泯灭几分情意?
因为陶成想起自己正妻、荷娘亲母,在世时候,病得厉害些就不许他来见,说是容颜有损,不合妇德。长大后的荷娘从女子心事角度给父亲解释过,没有人愿意在心爱之人面前留下不美的印象,病了、伤了都想躲着,不是见外,而是自卑自惭而已。
陶心荷则步履迟迟,跟在两个男人身后,自顾自低头走着。对于将要见到不知是昏是醒的顾凝熙,她心底十分纠结。
好容易说服自己,就是看上一眼,别的是非一概不理,省得自己老是睡不好,仿佛牵肠挂肚他一样。
陶心荷一路行来,进入顾凝熙所在的这座跨院,看到了这次顾府管家打发来的仆从带队张叔。张叔等人唤着“夫人”向她行礼,她颔首以应,却没停步。
张叔是可信的忠仆,比识书、识画沉稳,比流光、逐月孔武,她盘算着,随后将张叔叫到自己所在的庄子上,将她前日扣下的三名老顾府壮仆移交,也算行前了结一桩事情,等顾凝熙自行处置这些人罢了。
直到流光声音将她唤回眼前。
第90章
抬眸看去, 流光在前,识书识画在后,三人将房门挡得密密实实, 虽说都是一副低头束手听候命令的样子, 却并无让开的意思。陶心荷自然生出诧异来。
到底是吩咐指使了三年多的旧仆,不知为何,当着父亲和程士诚, 陶心荷颇有种自家下人丢了脸面的窘迫。
她不怒自威, 压住了脆嗓问道:“你们不在房里伺候着, 堵在门口作甚?”
话一出口,被轻风卷走尾音,陶心荷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些人与她没有主从关联了, 她的呵斥其实是越俎代庖了。
三人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对来访各位如实汇报,初醒的主子爷和大姑娘独自关在房中, 不知密谈什么?
傻子都知道不能这么说, 尤其是夫人在场的情况下。
流光急中生智, 依然用很高的音量说着:“这趟行前, 鄙府管家替主子做了主, 要多谢伯爷和陶大人两家对主子的救命之恩,随我们的马车拉来一些简薄谢礼。”
识书、识画两人眼睛咕噜噜地转, 识书更是紧张地悄悄搓手, 被陶心荷细细看在眼里。
眼看三位主子被她言语吸引, 停步不前、静静听着, 流光暗暗舒了口气, 伸手指向一旁放他们这群人箱笼的房屋,想将这几位暂且带到那处。
她声调轻柔了些, 符合言语内容的赧然:“都怪奴婢们蠢笨,一到这里看爷昏沉着,纷纷乱了方寸,跟着昏头了,两日里混忙,将奉礼一事忘记了,简直给爷丢脸。伯爷、陶大人、陶居士,请容奴婢们补上过失,赏脸屈尊到旁边一观,可否?”
识书简直想给流光竖大拇指,不愧是他看上的如今顾府的首席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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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着嬉皮笑脸应和、插科打诨,总之要帮主子爷度过眼前危机。
他觉得自己与流光心有灵犀,将这三位大神弄到一旁屋里,不用太长时间,只要半盏茶功夫就够,他们俩陪着客,识画溜进去提醒主子爷,然后大开下房门,等客人进屋探访。
识画贴身陪着主子爷,不远不近坐个看望义兄的莫姑娘,场面立时比孤男寡女好看许多吧。
孰料天不从人愿,程士诚摇摇头,笑着拒了:“你们顾府仆从教养得宜,就是太多礼了,我们又不是图顾司丞家的东西,不必旁生枝节。陶家两位过来望一望顾司丞,不知方便么?里面谁守着病患呢?顾司丞还没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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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看着下人鱼贯出门,最后一人将门扇掩闭好,不断酝酿怎么与莫七七这个苦主说,他发现了当初欺负她的贼人是谁。
说来惭愧,是他不够君子端方,与荷娘和离之后,因为背负着莫七七的后半生这个重负,深觉追妻力不从心。暗夜时分也曾独自思量过,莫七七破/身有之,然而真的是受自己牵连么?
会不会是他们门户不严,被市井无赖流氓占了便宜?
自己一生无愧于心,做事磊落坦荡,人缘不好属实,可是所谓仇家,真有其人么?
他是不是太过轻信莫七七,导致轻诺纳妾,造成失去娘子的恶果?
顾凝熙因此迁怒过莫七七,甚至打破了自己操守,逼问过她能不能随着自己看遍身边人,好指认贼人,却在对方闪着控诉的眼眸中败下阵来,指使迟迟没有寻到作恶之人。
然而,顾凝然亲口承认了,刨除话语脏污不堪入耳的因素,顾凝熙当时听到还是心中一凛。
一旦对应上顾凝然,他就觉得严丝合缝。确实是因他之故,顾凝然妒恨有加,波及到莫七七这个弱女子。
至于顾凝然怎么知道并且找到莫七七,都是小节了,后续追查不迟。
当下,莫七七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晶灿双目盯着顾凝熙,看他半晌不语,猜测着说:“熙哥哥,你是不是想问熙少夫人的事情?我昨日见过她的。”
顾凝熙闻言一愣,娘子能平心静气与七娘谈话了么?对了,方才识书提及,娘子将中刀垂死的他甩手给程士诚后,再没有来探过。
娘子心底是怎么想这整件事的?
娘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和顾凝然突然在她庄子附近落水,给她添了烦忧?她知道顾凝然的恶意么?
顾凝熙突然很想拖着病体去见娘子示警。一念及此,他就急迫起来,想赶紧与七娘说罢缘故。
于是,顾凝熙抛下担心伤及姑娘颜面的顾虑,垂下目光随意看着莫七七手中花束,声音低沉地开门见山:“七娘,我发现辱你的贼人是谁了。是我堂兄……翰林院编修顾凝然。是我对你不住。”
莫七七手抖一下,花朵跟着颤巍巍地摆摆头。
前后两日,她自己分别同陶心荷、程士诚说了此事,然而,背负她这个大累赘的事主顾凝熙,此时一脸歉意、语气小心地告诉她,像是他本人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一般。
明明不是顾凝熙的错啊!
这个人,真的太傻了。
莫七七突然无师自通一般懂了哥哥在世时候念叨过的一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莫七七低垂下头,暗暗自我打气,罢了,就告诉熙哥哥,她一早就知道是顾凝然了吧。
若是熙哥哥因此觉得她坏、她欺瞒、她耍赖,从今后不愿意照顾她了,也是她该受的。
揪紧这束花柄,被茎节微微咯得掌心软肉发疼,莫七七使劲咽了几下口水,深吐出一口气,拖出一点点哭腔说:“熙哥哥,对不起……我坦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流光的声音,清楚告诉他们有访客联袂而至。
顾凝熙脸色变了,“陶居士”三个字像是针扎一样,提醒了他,此时与莫七七独处的场景有多么吊诡和暧昧。
莫七七咽回话语,抬抬屁/股离座,准备去开房门。
情急之下,顾凝熙使劲探身扯住她衣衫下摆,觉得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胸口猛然迸发撕裂疼痛,太阳穴也出现阵阵刺痛。
然而顾不得这么多了,不能让莫七七这么莽撞地迎人进来。
顾凝熙深知,“捉奸在房”不过如此。
他虽然没有亲历过,陪娘子看的话本子、偶然听到的同僚打趣都这么说。
按照那些说法,任凭他怎么解释,都像是进一步的抹黑,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尤其眼前姑娘是莫七七,娘子一知此女就十分介怀的存在。他和娘子和离,多少与她有关,所以截然不同于流光等丫鬟。
身子确实十分不爽,像是在告诉主人此时安养才对。
顾凝熙左右看看,情急生智,在莫七七回身看他之时就放开了女子衣角,急促又低声地嘱咐道:“一会儿开门后,就说我还未醒来,七娘牢记。”
不待莫七七回应,顾凝熙以伤患不该有的敏捷平躺下来,忍不住单手捂住胸口,轻咳两声。
不知想到什么,他艰难翻身,脸朝向墙内,伸手提提被角,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慢慢调整呼吸免得咳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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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他们必然拦不住一心要向心上人展示她前夫窘相的程士诚。
三人心底暗想,也许稍后就是见证夫人气怒、主子爷心虚的修罗场面了。至于莫姑娘,有可能在状况之外,程伯爷则是一旁偷笑的角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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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书低眉顺眼扣了房门几下,一向伶俐的口齿却不发一言,生怕留下一点儿话柄,然后紧紧闭上眼睛,手腕使力一点点推开了门扇。
屋内静寂无声。
莫七七站在窗边,仔仔细细将瓶中花束拨来拨去地调整位置,回眸看向她们一众人,抬起手比个“嘘”的动作,小小声说:“熙哥哥还没醒,别吵到他。”
陶成皱皱眉,轻哼一声。即使顾凝熙没醒,放他一个大男人和孤身少女独处一室也不妥当吧?顾府下人怎么这么没眼色,都退到门外去了?
陶心荷心底滋味复杂难辨。站在门边只能看到高床一角,床上隆起人影影影绰绰,像是放心安眠的男主人,莫七七在另一侧紧张地看着她们又这般嘱咐,像是守护的女主人。
想起昨日今日两次见到莫七七,她都说顾府下人不许她靠近顾凝熙。陶心荷自失地牵牵嘴角,怎自己么会信以为真呢?明明是可以独守顾凝熙的优待啊!
程士诚是庄子的主人,听下人禀报过莫七七不得顾凝熙病房其门而入的事情,却与眼前情景不符,不由露出玩味的笑容。
也是他打破僵局,淡声说着:“有扰。既然顾司丞还昏迷着,我们只是看看,想必不太会吵到他,聊表心意罢了。陶叔,阿陶,进去望一望吧。”
他一马当先,撩袍迈过门槛,转身看着父女二人。
莫七七心跳如擂鼓,却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前后向顾凝熙床边走去,一转头对上了流光的视线,还绽出一个不知是笑是哭的鬼脸,逗得识书“噗嗤”一声连忙捂住嘴唇。
顾凝熙一向坦荡,原本信奉“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去年见识过莫七七清晰面容,就对娘子撒了慌,认错后,他真心想着此生再不骗她。
谁能想到此时又要装晕,哄过娘子这一遭。不过总好过被娘子误会,他与莫七七独自做什么勾当来得好。
他仗着面容朝里,床外的人看不到,紧张地抿唇、又放松、再抿紧。
他细细数着自己的呼吸,生怕声音过大泄露什么。
不知为何,后背汗毛全数炸立,像是变成了无数双眼睛。
顾凝熙好像清清楚楚看着娘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了他床边,居高临下,面带不经意的神情瞟过他全身。
按照娘子讲礼数的性子,她应该是站在程士诚和岳父身后,可能透过两名男子的缝隙在看自己吧?
顾凝熙不知是不是自己幻觉,鼻端仿佛飘来一缕木樨香气,他不自觉翕张了一下鼻翼。
下一瞬,他倒是清清楚楚听到娘子好听的声音:“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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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心性,确实是男子所不能理解的。
顾凝熙的侧颜被三人看了个清楚,脸色又灰又白,没有盈泽之光,颧骨偏偏泛着一抹低热潮红,病态十足。他眼睛紧闭,鼻端喘息费力,双唇微分似乎帮助呼吸,又憔悴又可怜的样子。
程士诚和陶成想法类似,床上伤患看上去实在没有男子气概,又弱又惨。
然而陶心荷装作不细看,却将顾凝熙的面容一眼就刻到了心底,引发阵阵微疼涟漪。
他怎么没得到好的照顾么?湿帕子没给敷上,药有没有按时喂进去?估摸着下人们只记得为他润湿唇瓣了,还是有不少没尽到心的地方啊。
陶心荷惊觉自己的心思转到了照料的细节上,猛然咬唇撇头,想叫陶成一道离开,免得越看越揪心。
就在这时,房外传来张婶殷勤的声音:“大夫小心台阶,您快着些,我们爷方才醒了,就等着您瞧过,才好用些饭食呢。”
第91章
这是怎么回事?
陶心荷瞬间觉得屋里无法落脚。
顾凝熙是醒着的?
方才他在与莫七七独处?
所以他们一行人来探病, 扰了他的好事?
他有什么好装模作样继续昏睡的?陶心荷多么希望时光逆转,不用多,半盏茶之前就可以, 她要狠狠叫醒那时候站在顾凝熙床边的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心疼!一点儿都不值当。
他已经连应付我们都不愿意了么?即使伤重虚弱,也要同莫七七融融私语,却以背部无声对着自己和父亲, 浑身写着拒绝、写着快走。
陶心荷替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率先提步向门口走去。
“娘子!咳咳咳……”身后传来虚弱的男嗓呼唤。
陶心荷走得更急了些, 不小心一脚踢到门槛,足尖生疼,靴子侧边的泥巴本已干结, 此时“扑簌簌”掉了一点点四散开, 远远看去,像是她脚边隐约生出土黄色微云。
在“陶居士”的叫声中, 她微顿一下, 改用这只脚的足跟先着地, 款款迈过门槛。
迎面而来的正午日光像是直射人心一样, 又烈又热。
屏息半晌才长呼出这口气, 陶心荷微微侧脸躲避阳光,不待再走, 与背着药箱的大夫和新顾府仆妇张婶在房门外狭路相逢。
张婶福身请安唤“夫人”, 陶心荷难得冷脸发脾气嗔她叫错。
就这么一耽搁, 肩上搭了一只骨节分明、温度高过自己的手, 隔着绛紫春衫, 烫得陶心荷心中一抖。热烫呼吸落到她后颈,激得细碎汗毛悄悄竖起。
男子急促喘息声响在耳边, 听着连不成音、在咳嗽间隙里发出的低低“荷娘”,陶心荷能感觉到顾凝熙甫一抓住自己,就好像脱力一般,将自己肩头当拐杖支撑,勉强维持他不至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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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隔着一道门槛,顾凝熙大约无力跨过,或者不敢太靠近免得惹怒佳人,保留一臂之遥,痴痴看着陶心荷脑后闪烁珠光的发饰,觉得心脏紧缩得快要透不过气。
“放手。”陶心荷并不回身,轻轻抖动肩头,却发现顾凝熙修长的手如影随形,紧紧扣着她,力道大得令她有些发疼,只好直视前方却轻声喝斥身后人。
顾凝熙试图扳她转身未果后,便又急又快用破碎声音辩白:“荷娘,对不起,我并非存心骗你们。我醒后不久,方才想到一件……关乎七娘私隐的事,这才……同她说几句……咳咳……马上就要叫下人进来的。结果……怕你多想,我错了,不该继续装昏。”
陶心荷被点醒,必然是指莫七七被顾凝然糟/蹋那件事了。
顾凝熙果然念兹在兹,这样说来,他与莫七七单独谈话,虽然逾矩,却符合他尊重别人私隐的刻板性子。然而,这些与她何干?
初知他装晕时的气愤羞恼平复了许多,眼前身后都有人,陶心荷还听到识书或是识画惊呼:“爷,你伤口又流血了,绷带染红了!”
此时不是与顾凝熙掰扯的良机,陶心荷磨磨后槽牙,自己心底补充说,不管此时还是何时,都不需听他解释什么。
端正了态度,陶心荷换了一副神色,对大夫挤出一笑,带动着肩头大手侧过半边身子,请大夫入内。
这样一来,陶心荷半张脸对着房内,顾凝熙跟着扭转脚步,正好倾身倚靠门扇,空出来的那只手撑住门板,呼呼喘息,上身微微佝偻,仿佛伤口作疼难忍,又仿佛等陶心荷宣判一般。
眼睛快速扫过程士诚、陶成、莫七七,陶心荷顾不上一一琢磨他们对此一幕的想法,提高嗓音唤道:“识书、识画,愣着作甚?快来将你们主子扶到床上去。”
小厮们这才有了动作。
程士诚看着心上人与她前夫,在门边以男子手臂为笼,形成了连体一般两个剪影,恰好处于半明半暗之间。
房檐阴影和日光划分阴阳一般,将陶心荷轮廓镀上了金边,藏顾凝熙于晦暗中,从程士诚角度看去,便是夜差渴慕日神回眸的景象。
他对顾凝熙的急迫感同身受,他恨不得搭在陶心荷肩头的手是自己的。陶心荷几乎没有抗拒,她是不是甘之如饴?
实则不过几息的功夫,程士诚却觉得他们的拉扯像是过了半天、大半天,牢牢扎在他眼中心底。
直到听见陶心荷无奈唤人帮忙,他才如梦初醒。
大步跨过来,程士诚先于他人走到顾凝熙身后,一双铁掌钳制住顾宁熙瘦长手臂,硬拉他收回,令阿陶解脱出来。
一接手,程士诚有点明白阿陶方才为何不动了,是不是怕自己一闪身,顾凝熙就会趴倒在地?那样的场面确实难看。
程士诚心惊于顾凝熙温度灼手、一身热汗、筋肉打着冷颤,强烈感觉到他虚弱无力,身子即将要下滑委地,便绕过顾凝熙后背,撑住他另一侧腋下,架起了这个与自己个头齐平的成年男子。
明明体虚至极,顾凝熙却不找程士诚的手臂肩头借力,靠自己一股硬气在勉力强撑着不倒,下一瞬甚至摇晃着脱离出程士诚的拢架,踉跄后退一步,撑扶冰冷墙面稳住了身子。
“多……多谢……伯爷。”顾凝熙好像当即就要切分清楚,不肯在不知是不是情敌的男子面前示弱,强打精神出声。
眼见他家小厮一左一右撑住了顾凝熙,轻声劝哄几句,半搂半扶着他朝床走去,程士诚故意放大些声音,确保病人肯定听得到:
“不妨事,顾司丞太客气,我不过日行一善。只要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就算是谢我了,也免得阿陶挂念。毕竟要是我庄子附近出现个垂死之人,我也挂念他后来的死活。”
顾凝熙身形明显一顿,唇瓣嗫嚅两下却一言不发,半扑半坐到床边,扶膝喘息几下,抬眼正好看到,方才抱臂静立门外的陶心荷同时有了动作,她急促转头又骤然回身,仿佛使劲扫视了他周身一眼?顾凝熙看不清她的眸子,然而直觉如此。
下一瞬,陶心荷匆匆甩出“告辞”二字,不知是对谁说的,步伐飞快,低头前行,院里的两个丫鬟匆匆赶她,主仆们很快消失在转角。
顾凝熙怅然若失,低头看着胸口艳红一片的绷带,表现得像是全无痛觉,只是喃喃道:“岳父大人,伯爷,我衣衫不整,失礼了。”
陶成深觉自己看不懂这群小辈,前女婿不会是醒了以后变傻了吧?原本就不算有灵窍啊!
现在看他哆哆嗦嗦抬手去系敞怀的上衣衣带,正好在他左腋下位置,陶成觉得匪夷所思,忽略顾凝熙叫错的旧称呼,直愣愣提醒:“哎,你跟衣带较劲作甚,大夫需要查看你伤口吧,还不是要脱衣拆绷带?你可流不少血了。”
顾凝熙捏着左右两根细长衣带,可惜平素灵巧的手指却抖动不已,硬是完成不了主人指使,眼神都对不准,手腕僵直着甚至磕碰到一处,陶成此言一出,他彻底颓然放弃,垂头丧气。
荷娘喜欢将上上下下都打理得衣衫整洁,顾凝熙揣摩她临走那一瞥时,骤然想起此前夫妇私语,荷娘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君的身体发肤除了归属父赐母生,也归属于我,不可让人觊觎,不能展露人前。我的身体发肤自然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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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顾凝熙想,娘子方才瞪视他,是不是除了气他与七娘关起门来说话又装晕,也在气他裸/露上身?不管是与不是,顾凝熙只能借着徒劳的系衣带动作汇聚心神、减缓不安,却无济于事。
大夫从程士诚身边走过,点头行了礼,听到伯爷说:“劳烦大夫,去为初醒的顾司丞好好查查,确保他不会因为莽撞离床加重伤势,免得背负苦肉计的恶名。”
顾凝熙被激得站起身,身形摇摇欲坠。虽然吉昌伯的脸面他看不清楚,不知道其人眼神是否有恶意,话里的嘲讽却听得分明。
他方才见荷娘要走,一时情急追到门边,解释得支离破碎,是他考虑不周全、行事不谨慎,是他莽撞,然而绝无一丝损伤自己以骗取荷娘心软的意思!
顾凝熙张口欲辩,甚至觉得程士诚的住所处处扎人、不能再待,准备强撑病体离庄时,居然是陶成居中打圆场:“顾凝熙,你好生躺下!逞什么强?有任何话,等大夫看诊过,说你无大碍了再提不迟。”
程士诚没有火上浇油,只是对陶成说:“陶叔,我去看看阿陶。顾司丞这里,您看顾着些。”听到陶成答应后,他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将瑟缩藏在屋角的莫七七带走。
顾凝熙不敢违逆前岳父大人,听任这位长胡老者没好气地摆布指挥,躺下、解衣、翻身、抬臂等,配合大夫将自己上下好生查看了个遍。
最后得到陶成一句:“这才乖顺。等我找荷娘夸你一句。”令顾凝熙喜出望外。
接着听到对方说:“我们明日回京。你听大夫的,别跟程士诚置气,就在这里好好养身子,等低温退了、伤口结痂了再动身,咱们京里见。”
顾凝熙无师自通地打蛇随棍上:“岳父,能否带我一道回京?我十分想附骥马尾……”
“不敢当这一声,我家长女和离一月有余。我们不带伤患走,无亲无故的,你死在路上算谁的。”
顾凝熙连忙接话:“陶大人,日后我去陶府拜访,能不能长驱直入?荷娘不见我,我求见拜会您可否?”
“人家程士诚能陪我说机械器皿,头头是道。你见我这个老头子能说甚?你满肚子装着儒家经义,我当年考上进士就抛之脑后了,没趣儿。……诶,你别坐起来,大夫正给你包扎呢,看这血口子。……到时候再议……别动别动,你是伤患,自己不知道啊?……我许你入府,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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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思绪烦乱,只想快些离开此处,顶着大太阳闷头赶路。走得急了,足尖又隐隐作痛,她想着等回房再褪袜查看,说不定方寸踢到坚硬门槛令趾甲受损了。
身体最末端的皮肉隐痛,牵动出她的心头闷疼。
怎么一见顾凝熙,就有乱掉方寸的窘况呢?
他既然醒来,便是躲过了阎罗索命,后续性命无虞了。
她陶心荷作为捞他出水的首救主家也好,作为顾凝熙旧识也罢,都算仁至义尽了,不该再牵挂于心,合该一身轻松的。
至于他醒来急急惦记着谁,与谁私语密探,自己何必耿耿于怀?
陶心荷走到吉昌伯家庄子外,平复急促呼吸,掏出袖中帕子拭汗,忍不住捶捶心口。
临行前最后一瞥,顾凝熙被裹得胖了一圈的上身开出艳红花朵的景象,无预警地闪现眼前。
悄无声息,一丝后悔缠上心头,陶心荷想,他垂死挣扎方醒,不论做了什么,自己如果真能不介怀,何必气急败坏,惹他下床来追,令伤口受累?
方才若能重现,她是不是应该笑而不语,装作不知道顾凝熙装昏应付他们的事情,任由大夫为他细细检查了再说?
天大地大,他此时养伤才是最紧要的啊。
第92章
“阿陶, 你还好么?我看你一路走的姿势有些异样,是脚、膝还是腿,哪里不妥当么?”
醇厚的男声由远及近, 定在陶心荷身边。她微微转头, 就看到正关切望着她的程士诚。
“伯爷,我……我方才走得匆忙,失礼了。我爹呢?”陶心荷刚受了顾凝熙的刺激, 听到程士诚观察细致的温柔问话, 心底首次泛起了不一样的涟漪。不过她避而不答, 顾左右而言他。
程士诚暗自庆幸,轻而易举在庄子门口追到了佳人。不知是因为女子步伐偏慢偏小,或者是陶心荷故意慢行等待陶成?
他一边回答:“大夫在看诊顾司丞, 可惜他好像不太配合, 陶叔在房内镇场子呢。”
一边“刷”地一把撑开下人刚递到他手边的深色纸伞,举到陶心荷头顶为她遮阳。
女眷娇气些的, 走在太阳地里, 会由下人从身后撑伞拢出一方阴凉, 据说有利于养肤, 保持皙白如玉。
陶心荷从十几岁起就风风火火, 每天一睁眼就有一大堆的杂事等着她拿主意,府里、铺子里、凭借马车匆匆来去, 初时学别家无所事事的贵妇人贵小姐这么摆过排场, 很快就嫌弃麻烦累赘, 不许下人亦步亦趋跟着她打伞, 免得影响她转身和行步等。
因此, 晴芳和另一个小丫鬟跟在她身后入庄离庄,也就晴芳说过一句:“雨后次日的日头最毒了, 可别晒坏居士。”而已。
此时程士诚突然这么一遮,陶心荷顿感阳光不再直喇喇刺眼晃人,随之舒服一些。
她自然睁大了眼睛,瞄瞄身侧男子,看着他蜜色肌肤和贲张筋肉,对上他炽热眼神和含笑双唇,心底立刻意识到此人与顾凝熙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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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侧身让出两步,推拒说不用如此。
程士诚却执意撑举,凑近了陶心荷将她拢在伞下。他还举出两人初识时候正逢落雨,自己也为阿陶撑过伞。没道理当初可以,如今更熟悉了反而不行?
是啊,正好是正月初七的事情,陶心荷被叫去伯府,午间回到自己府邸,遇到顾凝熙回来提纳妾。
陶心荷发现自己怎么绕都能想到顾凝熙身上,深觉气馁愤懑,索性对程士诚摊牌说:“伯爷好意,我愧不敢当。我如今是自由之身,却非自由之心,患得患失、进退失据,实在令人令己失望。伯爷不要在我这里花心思为好。”
程士诚闻言却笑出声来,觉得阳光晒到了自己心底,带给了他希望。
见陶心荷抬步,程士诚紧紧跟随,一手撑伞斜倚向她,将自己的话语送她耳边:“阿陶,你肯承认这一点,就是疗愈的开始。”
“疗愈?”
“和离是你们分开的第一步。而你正视内心,看清楚其中尚存有顾凝熙,改变了前段时间一味掩耳盗铃、假装夫妇三年完全被抹除,是你……还有我可以帮忙,对你的心对症下药、清理旧人的第一步。听到你对我坦承,我十分高兴,高兴地想抱着你在两个庄子间跑个来回,你信不信?”
陶心荷低下头去,看着自己从裙底偶然探出的脚尖,再微微抬眼看眼前的道路,满眼的绿,他们已经走到荒草边缘了。
若有所悟,陶心荷伸手触碰腰边草叶,感受叶里丰盈青色汁水,慢慢边想边说:“伯爷的意思,是说我的心,也许就如同这片荒野,杂草丛生,每根草都写着顾凝熙,我却装聋装瞎,任由他们野蛮生长。必须正视,才能开出道路来,找到通往新生的方向,是么?”
程士诚赞她聪慧灵透。陶心荷瞬间想到顾凝熙说她最大优点是勇毅担当,此时的她却觉得,想到顾凝熙又如何?说明她不傻不老,记性尚佳。
一念及此,陶心荷觉得心底负担没那么重了,不必自我谴责过甚,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伯爷开导,于我有奇效。”
听话听音,想必是她方才又想到了前夫,然而并没有出现之前提及顾凝熙时不自觉的蹙眉抿唇,程士诚又心酸又欣慰。
他暗暗自我安慰,脓血被包着不是办法,总得戳破了、疼一疼才能生出新肌。阿陶对顾凝熙残存的复杂情感就如同脓血,他要做清理阿陶心事的良医,远比拔刀艰难。
继续陪着佳人穿行,程士诚提出:“阿陶,我陪你们明日一起回京吧,咱们路上做个伴。”
陶心荷放开怀抱,不再故意避讳,反问道:“伯爷是不是忘了你们庄上有个重病伤患?你就这么将欣赏的、舍不得的朝廷后进撂下?”后一句,是程士诚请缨为顾凝熙拔刀时,夸赞过他的词语。
“上午你们父女来辞别时,我就有随行之意。不过那时顾司丞未醒,状况不好说,我自然要尽好主人之责,坐镇周全。方才的情形阿陶也看到了,他都能勉力下床了,可见并无大碍,之后便是休养的事情。庄子随他住,我却不必奉陪,留嘉儿在即可。”
陶心荷被堵得无话可说,勉强脆零零应付道:“伯爷自定吧。我们一行有孕妇,车行必然走不快,怕你嫌弃。”
程士诚直接当成默许,兴高采烈起来,扭头就对远远跟着的仆从喊道:“找管事的说,我明日与陶府一道回京,让他安排打点好。”
他回头又跟陶心荷絮絮叨叨,要不要让自家稳当马车拉陶家的孕妇啦,两边人马要不要拢到一起啦等等。陶心荷或者应一声或者拒掉,两人之间难得气氛融洽至此。
陶府庄子就在眼前了。
程士诚一直想着陶心荷必然介怀的有关顾凝熙初醒的症结,犹豫一路,终于拽拽她袖口,吸引陶心荷注意,轻声喟叹道:“我真是个好人。”
得到陶心荷不解的一瞥后,他开嗓解释:“我问过莫姑娘了。顾司丞单留她下来,是跟她说了一件她早知道的事情。阿陶别这么看我,我不是圣人,不是为了顾凝熙,是为了你心里舒坦。”
莫姑娘被欺负过,我猜你知道,顾司丞是告诉了她,那人是谁,别无它话。不是我们一般以为的互诉情衷,密谈不过是顾凝熙顾全姑娘家脸面罢了。”
“你也知道?”陶心荷听完他一鼓作气的这番话,问出个“也”字来。
程士诚没成想陶心荷是这般反应,不由追问:“阿陶像是已经知晓的样子,倒为难我一路纠结。怎么回事?”
不待陶心荷回应,陶心蔷迎出来,亲亲热热搂住姐姐胳膊,探头同程士诚打招呼,询问爹怎么不在,叽喳庄内事务和嫂子情形,两人自然交谈不下去了。
程士诚拿定主意要明天动身,问清楚陶家出发时辰,目送姐妹俩回房,也转身回庄,叮嘱两个义子,与顾凝熙告辞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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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日落西山,最后的光晕给矗立多年的老顾府涂抹上一层暧昧的红。
送走顾家旁支老少爷们,顾凝然和媳妇曹氏关起门来抱在一起头碰头庆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将顾凝熙赶出了顾氏宗族!
前日晚上顾凝然醒来,听到陶氏还给祖母写了问责信,气得骂骂咧咧,一照镜子看到自己额角深伤,就将顾凝熙和陶氏一块儿骂,被曹氏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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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问他准备怎么应对。
顾凝然说他要当滚刀肉,不论对方怎么出招,他一概不认不理,大不了各执一词,争吵到撕破脸,他不怕、不在乎。
曹氏却说,当刀俎不比做滚刀肉好一万倍?他们何不先发制人?
曹氏当时就掏出一种药丸,告诉顾凝然,这个能令祖母暂时说不出话来,看着像患病一样。只要速战速决,等尘埃落定了祖母也不会再行发作的。
顾凝然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子努力侍疾,祖母说不定从头到尾都不会察觉异样。曹氏没有说的是,这个药一旦吃下去,顾老夫人就没有好的一天了。
这本是她费了好久功夫收罗到的秘药,极昂贵极稀有,是为她婆婆、顾凝然亲娘准备的好东西。
顾凝然初听诧异,待要训斥媳妇居然算计长辈,待曹氏娓娓道来如何先发制人,他哑然半晌。
装模做样思索后,顾凝然重复曹氏的话,说着:“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最好是轰顾凝熙出族,很可能可以咬得他赔我破相这事一大笔钱,最差不过是我俩打平,我不追究他拉我下水,他也别提捅刀子,就这么过去。行,还是媳妇儿有远见有办法。我这就去找爹,我们一同与族长和其他老少爷们儿分说去。”
曹氏补充道:“婆婆已经从府里账房提出一笔钱财,说是要找顾凝熙赔罪。你去要过来,送给顾氏宗亲们,不是更好说话?”
就这样,令两人意想不到的顺利,两日不到,他们完成了开祠堂祭祖、顾凝熙族谱除名、给汉南老家写信告知、向京城相关衙司备案上报等等一系列本应繁琐漫长的程序。
顾凝然多么畅快啊!
放开曹氏,他翘着脚,一手握着铜镜,一手往额头扑粉,喃喃道:“他顾凝熙也有今日,哼!为了个女人,什么陶氏莫氏的,看他值当不值当?我明日该销假上值了,希望不要被同僚看出伤口来。媳妇以后买些好细粉,你我夫妇都要用的。”
曹氏没好气怼他:“好脂粉都在你妾侍房里呢。”
顾凝熙摆摆手,另说一事:\对了,媳妇,今天烈哥儿他们嚷嚷那几声,说顾凝熙在吉昌伯庄子上养伤,幸好被我按住了,没多少人听到。你说,不会是真的吧?吉昌伯不会给顾凝熙撑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聪慧灵透vs勇毅担当。
好像是前者侧重能力,后者意指品格。
各位天使读者们,如果是你们,更喜欢被夸哪个词?
第93章
曹氏冷笑一声, 在暂未点灯烛的昏昏房内,美艳面目突然看上去狰狞晦暗。
她嫌顾凝然前怕狼后怕虎,还不如她一个后院女子:“今日众人陆续来咱们府上, 不是喝茶聊天的!大事已定, 顾凝熙不论如今在哪里,已经被众议除族了,你们势成水火不能两立了, 顾凝然, 你懂不懂?”
顾凝然嬉皮笑脸搂住曹氏:“我自然明白。娘子说的有理, 吉昌伯是顾家二房的准姻亲,可能顾凝烈就是说来虚张声势的。再者,吉昌伯又不姓顾, 总不能干涉咱们顾家宗族的事务。明日我还要在翰林院大说特说, 力求人人都知道顾凝熙被除族了。”
曹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就该这样。你一向不服气他, 如今像不像被搬去压井口的大石头?扬眉吐气了吧?就要理直气壮、四处宣扬。二伯今日估计在家装病, 我明日登门羞臊他们去, 派顾凝烈来搅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顾凝熙变出来啊。”
曹氏自然不知道, 她口中的二伯、二伯娘, 真的跋涉数十里,踏泥行路去找顾凝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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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 陶心荷才等回了陶成。
“爹!你怎么在人家那里待这么许久。咱们明日就要动身, 没有您发话, 您屋里的机械装备谁都不敢擅动, 再晚些太阳一落山, 再拆开装车就不方便了。您也不上心想着些。”
陶心荷嗔怪父亲,不过眼尖看到他衣角有血迹, 还是叹气起来:“这是沾染了顾司丞的血?我让厨房烧着热水呢,您快去盥洗,把脏衣换下来。”
陶成仔细端详长女,看她提到顾凝熙却面色不变、八风不动,不由得狐疑起来。
前几日还觉得她心事重重,应该是记挂昏迷不醒的隔壁庄子伤患。今日探病见到真人,看顾凝熙那副惨兮兮样子,荷娘反而释然了、放下了?
陶成一边宽去外袍,一边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下午的经历:
“我家女儿一眼就能看出血迹来历,称得上是心细如发。你和程士诚走后,大夫把顾凝熙翻过来掉过去查验了遍,说他伤口开裂,像是同一处又被补了一刀,十分不好。接下来应该至少卧床静养五六日,不要随意动弹,不然可能留下后患,不利于性命长久。”
之前见到顾凝熙自主下床,虽然隔着衣衫感觉到他手掌发热,陶心荷还以为他无大碍了,没想到还被大夫下这般严重的论断。
本来装作不闻不问的她,忍不住接话问道:“那他听进去了没有?怎么会将血抹到您身上?”
“呵,顾凝熙没有一点儿重伤之人的自觉。听了大夫言语,他的小厮、丫鬟吓得脸都白了,个个围住他一副哭相。可你猜他要作甚?”
陶心荷心中隐约明白,顾凝熙是不是要拖着病体来找她?是因为自己撞破他与莫七七密谈,所以要追来分辨?他总想着事后解释,那么行事前为何不能多想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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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她所想,陶成伸手虚点点长女方向,在小厮服侍下穿上干净衣袍,说道:“那个傻子,说什么都要走这么老长一段路来寻你。”
“毕竟与你有关,我怎么好抽身而退?难得我和颜悦色,坐他床边,同那个倔驴分说半晌,闻一鼻子血腥气不说,还不小心沾到衣衫上了。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帮他传话给你。”
很是少见地,陶心荷孩子气一般捂住双耳,摇着头嘟着嘴:“我不想听。猜都能猜到,顾凝熙无非那几句,您费神应他作甚。”
下人进来打断,请示是否马上摆晚饭,陶心荷连忙放下手,回复一本正经,点头应允又吩咐了几句。
待房内无人了,她继续嗔怪陶成:“还说呢,我们一直等您到现在。弟妹不禁饿,却也忍着。您怎么不陪顾凝熙用了晚膳再回来?您愿意看护他,怎么不守着他过了夜再回来?”
陶成作出无奈神情,回应长女道:“你见他就落荒而逃,数落你爹却头头是道。他要说什么你都猜到,莫非你们还有夫妇间的默契?”
陶心荷转身就要出房,不同陶成嚼缠。
在她背后,陶成喊道:“顾凝熙说了,他堂兄顾凝然对你不怀好意。他养好伤就回京同顾凝然算账,定让他给你个交代,再不敢生非分之心。也叫你日常出入小心些。这些你都知道啊?”
陶心荷脚步微顿,她还以为,顾凝熙是要托爹解释午后与莫七七独处的事情呢。
想到顾凝然,她只觉得恶心,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此人毕竟是官宦子弟,自己大小是个官儿,就算为前途计,也不能如同地痞流氓一般毫无底线地胡作非为吧。
况且她自己身边总会有丫鬟、仆从跟从,从不落单,哪里会让他得手?像是前日庄前递纸条就等着见她,简直可笑到不像神智正常的人能想出来的招数。
所以,陶心荷才会放顾凝然回京,同时写信斥责,这就算是官宦之家比较含蓄的撕破脸了。
至于扣下壮仆,陶心荷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而是觉得他们与顾凝熙受伤有关,给顾凝熙留着出气或者处置用的。
以上种种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对陶成长篇大论的解释。
正因如此,陶心荷做梦都没想到,顾凝然回京后没有缩起脖子做人,反而挑动宗族给顾凝熙严峻的打击。
伴着窗外残月融融清辉,她忙碌着确认明日出行的各项事务,听到顾二婶来访,吃惊不已。更令她吃惊的还在后面。
待含着盈盈浅笑迎这位和善长辈进屋,听她说了京城变故,陶心荷不由蹙起长眉,失声惊问、反复确认。
太过匪夷所思了!陶心荷不能理解顾家老少爷们、从上到下都是怎么想的,如何能在短短两日就完成如此昏悖荒唐的行为。
按着顾二婶的说法,今日白天开祠堂除名顾凝熙。那么,此时此刻,顾凝熙多半已经是被宗族所弃之人,被不明真相的世人知道了,必然会因此鄙薄他。
顾凝熙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受到这份错待?明明祸首是顾凝然啊!
陶心荷觉得心口揪疼,疼得她只想哭。
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轻声问道:“顾凝熙听到这消息,作何反应?”
顾二婶叹气,低头抹泪,想起方才熙哥儿面色大变然后吐出一口血的样子还觉后怕:
“他二叔正陪着他呢。熙哥儿不伤心别的,就是介怀他祖母不发一言。他已经吩咐身边人,说他要连夜回京,跪在他祖母膝下问个究竟。”
陶心荷跟着叹气,想到那位最疼爱顾凝然却最以顾凝熙为傲的顾老夫人。
在莫七七没有出现之前,陶心荷确知,顾凝熙心中的活人里,大约自己排第一,顾老夫人和顾二婶不分轩轾列于第二,都是他依赖和信任的女性长辈,次之则是顾二叔,再次就是礼部张尚书。
其他人于他,大约就如同天边浮云那样无关紧要了吧。
听到顾凝熙没有纠缠被除族之事,却要面见祖母,陶心荷懂他的心事,更添恻隐心酸,顺口问顾二婶关于顾老夫人的情形。
“说来也怪,这等大事当前,婆母凑巧在二十日晚间病倒了,据说需要静养,我想探病却被老三家的百般阻拦。不过,顾家旁支有人去看望了,说老夫人像是中风,说不出话来。”顾二婶有问必答。
陶心荷不知作何反应。上次见面是她与顾凝熙和离当晚,顾老夫人前倨后恭,弄得陶家父子一头雾水,过后找陶心荷抱怨了好久。
当时老人家发髻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如桃,看着能活一百岁的样子,这才多久,怎么就中风了呢?
“他知道……顾老夫人生病了么?”陶心荷咬着唇问,心底转着百般念头。
顾二婶点点头说:“若非如此,熙哥儿也不会急着今晚就要走。荷娘,我过来见你,一是知道你在,来打个照面。二来,也希望你能不能劝劝熙哥儿,大夫说他不宜动身。就算赶一夜路到了京城,除族大事不能翻转了吧?见婆母也不用急在一时吧。”
陶心荷却明白,顾凝熙既然知道了自己被除族和祖母生病还不见二房这两件大事,如何能够安心避居一隅养病呢?他肯定夜不能寐、席不安枕的,此时人虽在京郊,心早飞走了。
晴芳轻手轻脚端进来饭后点心,请顾二婶随意用些。话语声惊醒了沉思的陶心荷,她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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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婶婶,你们夫妇一整日都奔波在泥泞路上,比平日还多颠簸了两个时辰,十分辛苦。顾凝熙自然念这份情意,我作为外人都觉得感动。您今晚是歇在吉昌伯庄内吧?稍后我随您过去一趟。”
顾二婶也知自己是在为难陶心荷。“外人”陶心荷完全可以婉拒任何一丁点儿的沾染掺和,因此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说话间一直心里打鼓。
突然听她要过庄,顾二婶又惊喜又欣慰,握着陶心荷的手半晌无言,最后蹦出三个字“好孩子”。
陶心荷反拍拍长辈的手背,深感顾凝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被顾家宗族意外抛弃,还有这么心善、为他着想、为他奔波的二叔和婶娘,危急时刻见了人心。
待她亲手打着亮瓦灯笼走到吉昌伯庄子,鞋袜还是因荒野里暗处的水洼而湿黏一片,陶心荷默默忍下不适。
她款款走到顾凝熙房内,无声静立,凝视伤患。
顾凝熙正在小厮的搀扶下穿长衫,一头冷汗,面色惨白,余光扫到有一名女子进房,一身未曾见过的衣饰,背着双手不远不近站着,面孔模模糊糊,像是笼在烟雾中。
她不是莫七七。顾凝熙首先确认这一点。
心脏疯狂鼓噪,顾凝熙不自觉屏住呼吸,凝神端详来人,宿命般的熟悉感、说不清的心悸奔袭而来。
“荷娘……陶居士。”顾凝熙喃喃,推开识书的手,双手攥成拳给自己力气,努力抬动双腿,一步步靠近她,直到嗅到她身上甜淡的木樨花香,直到他的手背能碰到来人衣摆。
顾凝熙停在这个男女间颇显暧昧的距离。
本来正是心烦意乱时,然而见了她,顾凝熙仿佛被清静湖水涤净了身心,恨不得就这么与她并肩站一辈子。
轻咳两声带动出一串咳嗽后,顾凝熙捂嘴尽快回复了平静,用又轻柔又细微的声音问道:“荷娘,夜色深露华浓,你过来做甚?”
“你真认准了我?不怕称呼错啊?”陶心荷神色复杂看着顾凝熙,知道他不能懂别人视线,便肆无忌惮打量他的五官,尤其是眉间眼角。
“认你,我不用眼,用心。”
“好!得你这句,我好歹不算白做了你三年夫人。这回你遇难了,我帮你,算是还你来京郊示警之情。不管你找顾凝然到底是为了谁。待此事了了,我们真正一别两宽。”
第94章
“我要拔草, 请伯爷助我。”陶心荷在顾凝熙那里没有多说,只让他稍安勿躁,便径自出房找到了程士诚, 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来。
听着女子清凌凌、脆生生的嗓音, 程士诚仔细端详陶心荷的神色眉眼,见她大大方方、不闪不避,甚至迎着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房里还有程嘉和顾二叔在, 听到“拔草“”都觉惊奇, 自然想到了两庄之间那横亘小半里地的荒野杂草。不是说义父(伯爷)和陶家明日双双回京么?怎么现今大晚上的说要拔草?陶嫂子(陶氏)这是故弄什么玄虚?
程士诚却心领神会。午间他们两个刚说了陶心荷的心结, 陶心荷受他启发,自我譬喻说,她的心如同荒野, 每根杂草都写着顾凝熙的名姓, 需要先正视,再慢慢清除, 以便迎接新生。
阿陶这是要动手隔断她对顾凝熙的恋恋不舍了?她要如何做?
程士诚点点头, 示意陶心荷宽坐, 然后答言:“阿陶有言, 敢不效力?不知你要我如何行事?”
陶心荷看看房内, 程嘉和顾二叔或多或少知道些顾凝熙的变故,再者后续可能也需要他们的帮忙, 便没提回避的请求, 从前日她听下人禀告河中捞出两个落水男子开始, 直到现在的情况, 大致说了一遍。
“我没想到, 顾凝然竟能颠倒黑白至此,顾家宗族昏悖至此, 短短两日就将一位朝廷五品中阶官员除族去谱。虽说我与顾凝熙有些私怨旧恨,然而此事令我如鲠在喉,他不应受这冤枉,我替他不平,或许在座各位都有些为他委屈的情绪吧。”
顾二叔丝毫不觉得自家宗族被外姓女子数落有什么不妥,听到最后一句频频点头,并自辩道:“他们行事太过仓促,生怕被翻转一样,我反驳了,可惜没用。”
程氏父子不是当局者,反而看得更清楚,顾氏一族是自毁长城,这一族一两代内要是没有惊世俊杰横空出世,顾凝熙又离了族,顾丞相所荫蔽的氏族将沦落到查无此族的境地。至于顾凝然,则完全不在他父子眼中。
陶心荷换口气,继续说:“方才听顾家婶子说,顾凝熙要连夜动身返京。我以为,他好歹算是伯爷和我陶家共同救起的,不能任由他自己再折腾出半条命去。况且当日我也有不妥当处,要是一直扣着顾凝然便好了。有人说他们兄弟来此的肇因在我,不论如何,我准备管一管了。”
“你要为顾凝熙讨回公道?我陪你,阿陶。”
“多谢伯爷,我想着,明日我们两府回京,稍带上顾司丞吧。烦请伯爷出借贵庄特制马车,供伤患躺卧。抵京之后再议。”
程士诚玩味了一下,关于那辆马车,他倒是不在意物件本身,自己午间主动提出借给她弟妹洪氏乘坐都被婉拒,不过阿陶两三日内两次开口商借,都是为了顾凝熙,他心底狂叹,为何他没有在顾凝熙之前遇到阿陶!
程士诚面上依然笑意满满:“原来只是一辆马车的事情,当然不在话下。阿陶你调子起得那么高,我还以为,你要与我携手到顾氏族长或者老顾府家里质问一番呢。正好,顾司丞随我们一道,亲家们也说明日就走,嘉儿便不用留守了,咱们全部一起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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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摇摇头,低声喟叹:“伯爷逗弄我呢。宗族内部事务,连衙门都插手不得,何况我们这些外姓人。顾家二叔方才提到了,族内有他这样的反对声音,然而无用。”
顾凝熙在房内正一心安排即刻动身,被陶心荷打断,他又惦记京城家事又想同荷娘再说几句、再看几眼,犹豫片刻便强令小厮扶他来寻,正好到了议事厅外,听到荷娘维护他的话语。
荷娘声音依然动听润耳,话语字字坚定铿锵:“短期他们不会改口重新接受顾凝熙了,不然顾氏就太像笑话了,说不定为了显得除族决定正确,他们还要仗着亲眷血缘的亲近诋毁顾凝熙。我要从别的地方下手助他以安我心。漫天之下莫非黄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凝熙好歹还有皇上、还有礼部可以依靠。”
顾凝熙力气不足,腿脚发飘,半身依靠着冰冷的外墙,费劲喘息,头依然昏沉发热,反应要慢半拍,随着令肺腑疼痛的一呼一吸,一点点消化了荷娘所言。
正中下怀,与他初闻此事后的反应完全一致。他知道二婶都见不到祖母,以三叔一家对老顾府的把持,他多半也是见不到的,但是总要试试,可是完全没指望祖母处有什么转折。
无宗无族的畸零人,最大的翻盘希望其实在于张尚书的支持,以及他完成整理古籍人物后皇上的赞许。
知我者,娘子也!
我到底是怎么把这么贴心懂理的娘子丢弄的?
即使当时担忧什么神出鬼没的仇家,困在对莫家兄妹的承诺里,也该咬紧牙关强留娘子的!事到如今,顾凝熙才反现当时自己钻了牛角尖,自以为是的成全和退让,都不值一提,只是将娘子越推越远了。
顾凝熙悔恨地以头撞墙,却因身子绵软显得像是在蹭取墙面凉意。识画担忧轻问主子爷身体、劝说他回房,顾凝熙咳嗽两声,对小厮示意敲门,他要进房说说自己意思。
程士诚正同陶心荷确认:“阿陶,我好歹是个伯爵,在顾司丞一事上,颇有可为之处。你要助他,我懂。可是只求我出借车马?不需要我为你助他别的事务?”
陶心荷郑重其事应道:“我托付伯爷的,就是平安携他回京。其余诸事,皆是我在拔草。帮他一点,除草一片,我解脱一些,必得亲力亲为才行。”
顾凝熙的虚弱声调突兀插进来:“荷娘,你说的除草是什么?”
众人回望门口,正见衣着整齐、一脸病容的顾凝熙。
顾二叔腆着肚子起身去搀扶他另一侧,责怪侄子有伤乱跑,程氏父子同他打了招呼。独独陶心荷,没想到自己言语被他听去,恍神间低垂臻首,回想方才字句,不会有被他误会自己难忘旧情的地方吧?
顾凝熙近似于跌坐在椅上,双手紧握扶手支撑身体,手背青筋浮现。
他气息不匀,勉力维持声音平稳,谢过吉昌伯几日照料,也承情明日一同返京,再次道谢,说了些琐事安排。
顾凝熙以眸光寻找陶心荷,正好看到她头顶映照烛火的闪亮发饰,便知她是低着头的,顺势望去,春衫简薄,领口与冬装不同,他能看到陶心荷雪白细嫩的后颈,自然连带忆起娘子闺房内的软娇如水之态,心头又是一紧。
“荷娘,劳累你为我费心……咳咳咳……我自有主张,你放心。”顾凝熙当着一众其他人,满腔情话只能点到为止。
那人的视线、声音如有实质裹住了她。陶心荷脚尖在鞋内缩了又放,反复几回,感觉罗袜都被自己蹬得从脚踝滑落了,堆在鞋内卡住,十分别扭。
不知是不是因此,她觉得全身都别扭起来,喉头紧锁着好像发不了声音,只好含义不明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程士诚见状,轻快几步走到陶心荷身旁,高大身影几乎遮挡得旁人看不到并不算较小的女子。他声音放得柔极了:“阿陶,是不是累了?”
顾凝熙目眦欲裂。不同于正月底那回,他眼见得娘子要跌倒,被程士诚扶了一把迅速拉开了距离。
而眼前,娘子安之若素,任由这男子俯身轻询,其人鼻息吹拂得她发顶一枚小小展翅蝴蝶的翅膀都颤动起来!多么过分近的距离!
顾凝熙将全身劲道汇聚在一双手腕处,就要借力支撑自己站起,走过去分开两人。
就在这时,陶心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光线被挡得厉害,连忙抬头,仰望到程士诚留有点点青色胡茬的下颔。她撇过头去看顾凝熙摇摇欲坠地要站起,心底烦乱不已。
“伯爷说的是。既然各事议定,我先告辞了,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陶心荷略显狼狈起身,努力不碰到程士诚地离开原地。
由于角度原因,在对面顾凝熙看来,娘子几乎是从男子腋下钻出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弓身呛咳不停,用识画送上的干净布帕掩唇,间隙瞄一眼,血丝刺目。
陶心荷路过他时,本想目不斜视,然而不留心分了眼神,还是看到顾凝熙眼角咳出的泪光和手中帕子的红渍。
陶心荷脚步一顿,感觉罗袜在鞋内纠缠成团,如同她乱七八糟的心事。
“顾司丞,注意大怒大哀伤身。事已至此,留待日后,将养好自己身子为要。回京之后,我自会找顾凝然算账,你……你快回房歇着吧。”
声音低微含混,与她方才当着另外三个男子时候腔圆字正的发言十分不同,简直不像同一人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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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还不待回应,就看这抹倩影与他擦身而过,残余几丝馨香气息。
即使不是他所钟爱熟悉的沉水香气,这味道是娘子留下的,顾凝熙也觉沉醉。同时被勾动着忆起,娘子曾经不经意间说过木樨迎春望暖,香气闻之悦人。
所以,娘子本心就是喜欢木樨香,为了他顾凝熙才熏抹了近三年的沉水香啊!
顾凝熙觉得心头又酸又软又暖又愧疚。
几个男子无甚好说,很快各自散去,等着明日上路。
顾二叔回到客房,被娘子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宁娘他爹,你说,我把那个姓莫的姑娘接到咱们府上住一阵子,好不好?”
顾二婶这份纠结自有因由。
熙哥儿说了,他要赶回京中拜见祖母,日常起居则还在向阳酒肆中。
他说的是在酒肆里方便安心沉浸整理古籍,完成公差。然而顾二婶哪里不明白,他还是要避着莫七七!
酒肆那种人来人往、寻欢作乐的地界儿,哪里适合熙哥儿这等重病伤患养伤呢?
而且放着好好的自家不住,长期避居在外,顾二婶心疼熙哥儿之外,还想着,另外几家顾氏旁支的碎嘴婆娘们,会不会借此编排熙哥儿坏话。
最重要的,是莫七七她不值当熙哥儿如此啊!熙哥儿的态度,顾二婶这些时日,尤其是今晚听莫七七自来熟的抱怨之后,越发明白,他还是一心在荷娘身上,却不知如何安置照料莫七七,行动之间尽显矛盾笨拙。
所以顾二婶才有了这么个想法,单纯从小姑娘本身来讲,她不讨厌,甚至有时候喜欢听她说些乡里俗事解闷,从撮合熙哥儿和荷娘来讲,她得当仁不让接手才行啊。
顾二叔直觉反对:“是跟熙哥儿有纠缠的那姑娘?接到咱府上作甚。将来熙哥儿收她为妾了,你和熙哥儿未来媳妇怎么处,不好看相。”
“熙哥儿拿她当妹妹,认了义妹的。”
“男人的鬼话,娘子你都多大年纪了,义妹?还真信?”
第95章
二月二十三一早, 朝阳刚探了个头,草叶上的露珠颤巍巍滚动,两处庄子里都有了动静, 主子们都要启程回京了。
比乡间平日早饭时辰还早了两刻钟, 陶府众人用罢饭食,陶心荷细致叮嘱各项细节,将父亲、弟妹、三妹分别送上各自马车。
其中洪氏因为害喜面色憔悴, 陶心荷特地带上了程士诚令人现制成送来的仿照军中式样的简便土灶, 供她随时有特腾腾的点心和粥水可用, 因此占了一辆本来准备拉仆从的马车。
陶心荷便令各车都挤一挤,晴芳带着五个话少的丫鬟仆妇与她同乘一车。
这辆原本乘坐他们主仆两人十分宽敞的车厢,因为装下七人, 顿时拥挤了起来, 即使下人们各处一角不发声,陶心荷还是觉得憋闷, 像是空气都带有各人不同头油味儿而变得腥腻。
她也不好与晴芳聊些琐碎心事, 看另五人惶恐不安的模样, 还要耐着性子安抚她们, 与各人聊聊她们分管的家事, 缓解下人们手脚无处安放的紧张情绪。
半路下来,陶心荷喉间犯干, 头颈发硬发酸。
好容易路边小憩时, 听到前方吉昌伯车队里顾二婶请她过去坐坐, 陶心荷便没有推拒, 令晴芳在车内安?待着, 应付陶家各车时不时的琐事询问,她自己随手指
了个车上丫鬟, 带着下车前行了。
陶心荷没有想到,顾二婶车里没见顾二叔,却看到了莫七七和流光。
顾二婶拉住她的手,叹口气后,是这么说的:“荷娘,回京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想帮熙哥儿,可我不懂如何下手,七娘也是这个意思,我们想听听你的指点。”
陶心荷随意打量莫七七一眼,就迎上她圆睁的大眼睛,认真看着自己,像是?怕错过一个字或者一个神情一般,莫名让陶心荷想到了弟妹的眼神。
陶心荷被她看得败下阵来,先对顾二婶说:“我哪里有什么点子呢?”再诚恳对莫七七致歉道:“莫姑娘,十分抱歉,你前日找我示警,说顾家可能针对顾凝熙,我却不以为意。完全没想到真会有这样的转折。”
莫七七连连摆手:“我自己也不确定啊,说得含含糊糊,您没当真才是常理。熙少……陶姐姐,我叫你陶姐姐,行不行?接下来怎么办啊,熙哥哥太惨了吧。”
陶心荷只要看着她的面容,就会想到,这张脸在顾凝熙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心底泛酸不已。
然而,她暗自告诉自己,这把帮了顾凝熙,之后该能心平气和了,彻底将前夫从脑中心中抹除,拔掉杂草。至于莫七七,更不会牵动自己怅然情绪才对。
“莫姑娘,顾凝熙一般不许别人近身,因为他不能辨认脸面,对下人们用心不够,对他来说往往都是?人,所以病重的他十分不好照料。而你不同,你心灵手巧,回京后好好照顾他,便能尽心了。”
陶心荷斟酌语句,将更多顾凝熙病中依赖熟悉之人的细节咽下,去年年末她亲力亲为照顾顾凝熙风寒的种种举动,恍如隔世,也没有什么分享出来徒增笑料的必要。她努力将一番话说得平铺直叙,不带缠绵或埋怨的味道。
顾二婶摇摇头插言:“荷娘,你还不知道吧?熙哥儿说男女有别,即使义妹也不能不顾分寸,本来要回向阳酒肆去住,与七娘避嫌的。是我看不下去,邀请七娘到我们府上小住几日,随后再赁住所,熙哥儿才点头同意今天拉他去自家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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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嘟嘴接话:“是啊,陶姐姐,我倒是不怕累不怕麻烦,愿意照顾熙哥哥,但是他同样不许我近身,比防识书、识画还严些,?恐我碰他一根头发丝,就像他说过的,什么守身如玉吧。所以回京后,我最多就是随顾家婶婶一同去看望他几眼,也照顾不到呢。”
陶心荷不知该作何反应,悲喜难辨。顾凝熙到底在折腾什么?当日能允许莫七七动手为他系上围巾,如今他行动不便、病中需要人手,却将莫七七推得远远的?
隐隐猜测,顾凝熙这番作态是作给她看的,陶心荷却不想接茬。凭什么他对别的女子忽近忽远,自己要跟着心事起伏不休?
定下帮他一把,便不再纠结,陶心荷昨夜睡了个无梦的好觉。醒来神清气爽,更加认为她放开怀抱,有一说一,不因顾凝熙为难自己是对的。
因此,陶心荷忽略顾二婶的话语暗示,对二女干脆利落地说道:“方才是我僭越了。顾凝熙确实处境堪怜,心善之人想帮他无可厚非,至于怎么帮忙,便各自尽心而已。顾家婶子和莫姑娘的行止,不是我能置喙的。谁照料他之类的私隐事务,更不是我该过问的。”
莫七七听得头大,一把抓住陶心荷另一手,蹲跪在她裙边,眼巴巴地问:“陶姐姐,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熙哥哥是真的不要我,他和我其实没什么瓜葛,我这张脸比我这个人对他有意义的多。陶姐姐,你能原谅他么?”
陶心荷心想,就是你的脸让我惴惴不安,你对顾凝熙的这份特殊让我无法释怀。而且不止脸面,因为你这个人、因为牵涉到你,顾凝熙先后欺瞒了我多次、践踏了“一?一世一双人”誓言要纳妾、同意和离、让你住进我曾是女主人的顾府、近期为你报仇受了顾凝然一刀。
这些桩桩件件,不论是顾凝熙出于男女情意还是别的什么,所为所行都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我的立场、我的感受。说他莽撞也可,说木拙也罢,或者说他天真近乎残忍,又何尝不可?
因此我都不能轻易放下,忘记他,消解掉因他而?的痛苦,这便是我的修行。
陶心荷淡淡一笑,抽出手来,反而拍拍莫七七的肩头道:“女孩子家,不要随便将男子要不要什么的挂在嘴边,对你不好。不论你将来人?如何,你总是顾凝熙一份牵绊,好好珍惜。”
她总觉得,这两个人不会形同陌路,反而是自己与顾凝熙,能有对面相逢不相识的一天。
莫七七感受到陶心荷这番言语不像之前那样充满鄙夷,反而是真为着她好,瞬间想到了前世仅剩的温暖就是来自陶氏,眼中蓄起泪珠。
“多谢陶姐姐。我不会缠着熙哥哥了。之前是怕顾凝然,后来是怕吉昌伯爷。但是,我相信你们会对付顾凝然,吉昌伯爷这几日跟我说话不少,不像个坏人,我把他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便不怕他了。所以,我可以独自过活了。”
莫七七看一眼顾二婶,像是寻求她佐证一般,扭头拖着哭腔道:“婶子,你帮我同陶姐姐说说。咱们方才还商量着,回京之后我怎么找院子、怎么过营?,如何相夫婿或者不找谁将来抱养个孩子等等,我真的不会破坏你和熙哥哥了,陶姐姐。”
顾二婶连连点头,她就是看莫七七准备脱离顾凝熙庇护,才动了心思找陶心荷来分说,希望打动她一二的。
陶心荷被莫七七勾得心肠一片柔软。对于这个傻大妞姑娘所说,她除了前世那个故事太过荒诞没往心里去,其余话语倒是信了,也是因此在爹面前为她圆场。
陶心荷从袖口拽出绢帕递给莫七七,虽然觉得与她不相熟、只是知道名姓的陌?人,然而举止、话语间带出了几分对陶心蔷的亲昵态度:“擦擦眼泪吧。不论怎样,你肯自己立起来,自然是好的。至于找院子,顾家婶婶自然谙熟,若你不嫌弃,我也能帮你介绍几位靠谱的中人。”
“好啊好啊,那我上陶府找你玩去!”谁能想到,莫七七瞬间收泪,像是得到什么承诺一般,倒逗得陶心荷和顾二婶意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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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到中天,向阳酒肆外。
秦司正趁着午间众僚多在打盹,无人注意,悄悄带着小厮行来此处。
今日上午听京里管大户宗族事务的官员特地来打招呼,秦司正才知道,他隐忍了好几年、视为自己官位极大威胁的顾凝熙,在本人行踪不知何处的情况下,以办差不力可能拖累全族的由头,被顾氏除名出族了!
秦司正当着同僚面前,自然是摇头哀叹,心底狂喜不已。
说到皇差,他自然想到了顾凝熙一人独占的整理古籍的任务。
他原本想着找张尚书争取到这个活计,丢给顾凝熙等一众有才华的下属完成,自己作为司正担个领导的美名,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呢。
谁想到一个休沐日过去,张尚书越过他这个司正,直接将事情派给了顾凝熙,还允许那小年轻不在衙门里,另寻他处闭门办公。
秦司正被别司司正讽刺、被下属背后议论,早就气得够呛,却手不够长探不到顾凝熙,只好无可奈何。
今日听到新闻,他动起来脑筋。顾家总不会无风起浪吧?莫非他们作为近亲,发现了顾凝熙力不从心要将差事办砸的证据?
秦司正以为,这是他趁虚而入的良机。
皇上前几日追加了一句,说月底要见到成效,他来不及也没能力重头开始做这份皇差,不过顾凝熙忙活多日,总是有些半成文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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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秦司正迫不及待,要趁顾凝熙不在京中,到自己原本常去的酒肆里,给掌柜的一些小恩小惠,到顾凝熙长住的雅间里,搜刮走各式文书材料,以备己用。
掌柜的一脸为难之色,对秦司长一再增添到十两的红封银两想拿又不敢,直说着:“顾司丞回来要怪罪我了。司正见谅,您要找什么文件,稍等两日,待他回来,小的立刻报信给您。”
秦司正丢下一句:“他可能都回不来了,无宗无族之人有什么资格在京城露脸。”他准备硬冲硬抢了。
第96章
顾凝熙突遇此等变故, 大家事先便说好了为他赶赶路。吉昌伯一行逐渐与陶府众人拉开距离,他们在午间便抵达京城门口。
虽然乘坐着特制稳当的军式马车,一路平躺在软蓬蓬的多层被褥之上, 顾凝熙胸前伤口还是崩裂了。
行前大夫就警告过的, 他伤及心脉,低烧未退,本就该一动不动安然躺在床上静养, 至少五六日后再沾地面进行轻微活动。
然而顾凝熙倒好, 昨日醒后强撑下地追陶心荷, 晚间一意孤行要回京,动作折腾不止,对他的伤势就是雪上加霜。
今日更要疾赶数十里的雨后坑洼泥路, 大夫想到顾凝熙心头破口, 觉得自己都替他发疼,只管摇头叹气, 还是在顾二婶的哀恳下开了些凝神助眠的药丸。
早晨出发时, 被搀扶到车前, 顾凝熙在小厮指点下, 知道了不远处便是荷娘所在的庄子, 他引颈望了半晌,满目草色苍茫, 才知咫尺天涯, 无奈弯身上车。
上了车, 顾凝熙一开始还抱着一丝野望, 盼着荷娘来看他一眼。因为昨晚亲耳听到, 他所乘坐的车马是荷娘开口为他向吉昌伯借的,当时他只觉得心头像是绽开花朵, 再无一丝疼痛。
忍着确实比普通车马要少的颠簸,顾凝熙强倚着车壁,半坐着愣神一般看向车帘外,直到又咳出两口血。
小厮识书实在忍不住,告罪一声便动手将顾凝熙扶住放平躺,嘟囔着说:“爷,夫人要是来看您,肯定早就来了,怎么会出发还没个动静?再说即便她真要在路上想起这茬,也会派人先来通禀的。您安生躺着,别像个望妻石一样杵在那么小的车窗旁边了。”
识画和弟弟一人一边,先说了意图,便不顾顾凝熙的僵硬扳过他身子按倒,此时正解开他外衫,观察出发前刚换的多了两层的绷带有无印染出新的血印子。
“是啊,爷。大夫说你受的这一匕首,穿过心头累及肺腑,导致血不归经,很容易随着咳嗽或呕吐带出血沫子来,要多当心才是。小的们伺候您把药丸吃了,小睡一阵养养神吧。”
顾凝熙直撑到半路,阳光随着摆动的车帘寻缝而入,直晒平躺之人的眼睑,令他左右翻腾都觉得像是被炙烤,难受得紧,才放下等荷娘的念头,服用了助眠药丸,半昏半睡过去。
正好帮助他顺利支撑到了京城。
程士诚驱马到顾凝熙车前,隔着车窗客气问道:“顾司丞还好么?我们已经穿过了城门,回到京城了。接下来恕我少陪,犬子程嘉护送你回府,再去送他岳父母。”
顾凝熙刚从药力中回转,神智尚未回笼,捏捏额角勉强应声,声气微弱,问得却是:“不知陶府车队到了没有?”
未见其人,却能听到程士诚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顾司丞先想想今后如何行事,多余事务不必分神。陶府众人,我会去照应,就此告辞别过。盼你早日康复,你如有需要我相帮之处,尽管开口,我会量力而为。”
“多谢,我自己可以。伯爷救命之恩,来日再报。”顾凝熙硬是在车窗处露了张惨白的脸,背后两个小厮撑着他不至于倒下,幸好外面也看不到他背后窘状。
他直视马上精壮男子,入目依然不辨眉目,却不妨碍他申明主张:“不过伯爷听我一句。我对荷娘痴心未改,她知我知。即使我后半生不能得她垂怜,我也心疼她被伯爷这样的人纠缠,还请伯爷高抬贵手,不要戏弄她。”
程士诚本来提起了马鞭,准备调转方向去迎半路的陶心荷,闻言就势俯身凑近顾凝熙,入鼻一股子血腥气,仿佛激发了男子骨子里的斗志:“我这样的人?顾司丞何指?我自认为,在官爵家产、待人接物、年纪资历、心性品格乃至体格上,都要胜于你呢。”
顾凝熙悲凉自认,他如今家产单薄、无宗族庇佑,官阶低于吉昌伯,身受重伤还要操劳不知会留什么后患,确实不是良配了,远非他当年向荷娘求亲时候的条件可比。
然而,吉昌伯你不能人道!
顾凝熙实在无法宣之于口,君子不可论人长短,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
程士诚却善解人意一般,见他沉默,自己接话道:“顾司丞既然惦记阿陶,甚至昏沉中也念她闺名,其情感天动地,待我们成亲之时,必然请顾司丞上座,我与阿陶联袂敬你一杯酒。待一年半载后,阿陶有了身孕,我们也会写帖子报喜给你的。”
啊!程士诚身体无恙了?
顾凝熙听明白了,他之前并没有完全将程士诚当做情敌,只是心里倚仗其人隐疾而已,如今闻言,受伤前窥视到的两人并肩交谈场景、昨晚两人打哑谜一般说到拔草的细节,纷纷涌上顾凝熙心头,令他闷痛不已,像是又受了无形的一刀。
顾凝熙想,他要加快为自己讨公道的节奏了,不然更无法与程士诚一争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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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程嘉送他到了新顾府,双方客套告辞后,顾凝熙便执意出府,要分别到老顾府和族长家露个脸。
管家拦不住,急忙派人给刚出门的顾家二叔二婶送信。
之后,顾二叔在老顾府门口等到了他,唉声叹气陪这个倔强的侄子一同求见顾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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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行出两三里地,迎头遇上陶府车队,挂上了惯常笑意。
陶心荷有些诧异,隔车帘轻声问:“伯爷不是与顾家一路?怎么又返回来了?”
听到分道扬镳的答案,陶心荷茫然点头,过后才想起隔着马车车厢,便出声应了一声。
程士诚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等她迟疑这几息功夫,就明白她的牵挂,为她搭台阶:“阿陶,顾司丞这命,是你我联手救回来的,自然见不得他胡乱折腾。又有这几日同住同行的情谊,不如送陶叔他们回府后,你我一同到新顾府拜访探望一下?”
“好!”陶心荷应得又快又急,回过神来才抬手捂唇。
程士诚便就此随行在旁,笑眯眯地扶陶叔下车,与陶心蔷说笑,真诚问询洪氏身体,令陶府一干人恍惚觉得,程士诚就是与他们一同的。
用了比平时快上几分的速度大略安置好,陶心荷留下晴芳处置其他林林总总事务,吩咐三妹陶心蔷多操心些,便上了程士诚的马车,迤逦向新顾府行去。
没想到扑了个空。
管家愁眉苦脸说了顾凝熙去向。陶心荷拧眉训斥:“怎么不拦着他?”听管家称了“夫人”就要辩白,她才回味过来,又同管家轻声致歉一句。
既然如此,陶心荷和程士诚只得离去。
在新顾府门前,陶心荷婉拒程士诚护送的请求,说她自行回府即可,伯爷劳累正该歇息。
程士诚却斤斤计较着不同意,说拔草还得种树,他就是那棵巍然大树,阿陶要敢于接受他的示好、他的靠近才行。
就在两人言语拉扯间,顾二叔陪着顾凝熙回来了。
顾凝熙拖着沉沉的步子,一脸愁苦相,从陶心荷身边擦肩而过后回头,面容大变,眉头强挤出平整欣喜的模样,半试探半惊喜地唤:“荷娘?你来了?”
陶心荷觉得呼吸都被眼前人拽走了一般,心闷地喘不过气来,半晌应是:“来看看你安置了没有。”
门口说事总不像话,很快一行人转移到花厅。
陶心荷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接待宾客、陪人寒暄、无事闲坐,都是常见景象。
正月初九和离之时,她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踏进新顾府了,或者,至少是时过境迁多年之后。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就重踏故地,却是为了她心心念念想离开的人……眼前一副病容的前夫顾凝熙。
顾二叔拍着肚子喘着粗气说了无功而返的情况。
到了老顾府,顾三叔毫不客气出来拒绝顾凝熙登门,顺带数落了自己的庶兄顾二叔。说到顾老夫人,就是在静养,被顾凝熙气着了,根本不愿意见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族长家,族长见到顾凝熙面色大变,一再问他不是完不成皇差、携妾潜逃了么?怎么又突然出现了?顾凝熙简单解释几句,族长一味推卸责任,说他不懂官场事务,都是顾凝然主导,他是云里雾里跟从的。回族肯定回不了,让顾凝熙自证清白再说。
顾凝熙没有去其他几家顾氏旁支的意思,顾二叔自然巴不得他回府养伤,这便遇到了刚要离府的程士诚与陶心荷。
“原来,顾凝然给我安的是这等莫须有之罪。居然真有人信,居然真让他得逞了。”顾凝熙喃喃两句,接着目光坚韧了起来:“我眼下再找顾凝然也是于事无补,只能踏实专注完成了皇差,再图下一步。”
陶心荷忍不住出言肯定他的想法。
之后再听顾凝熙说要去酒肆取回他前期写好的材料时,陶心荷深叹口气,侧过脸去看着地面接话:“你身上的血腥气都能招来山中猛虎了,安生养着吧。酒肆掌柜的认得我,我替你走一趟便是。”
顾凝熙先是不肯,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泛起笑意,点亮整张俊朗苍白面庞,应道:“那我就不言谢了,托付给你便是。我在府中等你……回来。”
最后两个字含在唇齿间,顾凝熙宛如回到了夫妇当年,陶心荷为他忙里忙外的时节。
程士诚同时告辞,要陪陶心荷走这一趟。顾凝熙无法阻拦,笑容黯淡下来。
第97章
无巧不成书。
程士诚和陶心荷先后从马车里下来, 并肩走进向阳酒肆时,正好遇到礼部秦司正要往后院各式雅间冲去。
掌柜的扎着双手,要拦不拦的, 喊声倒是震天:“秦大人, 您给小的留条活路吧。不管您与顾司丞有什么恩怨纠葛,也不能坏了小肆的规矩啊,不然以后谁还愿意来鄙肆小住呢?”
秦司正发现推开胖墩墩的掌柜的, 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只要突破内心“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自我束缚, 抬手一拨弄,掌柜的就捂着前胸软倒一边,摆出一副已经尽力却拦不住客人的样子, 彰显酒肆的无能为力和掌柜的本人的力不从心。
秦司正没在大堂扫到认识的客人, 脸一抹再一沉,便大摇大摆越过掌柜的, 踏上入内的路径。
陶心荷酝酿着腹稿, 准备见掌柜的后, 便说明她这个和离妇人来取前夫留下的所有资料的因由, 尽量别让人产生多余的瑰丽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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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犹豫迟缓的陶心荷, 却见到掌柜的跌坐着唉声叹气,不由得上前询问。
听明白原委后, 陶心荷首次主动回头, 看向了程士诚, 征询问道:“伯爷?这……”
程士诚觉得, 漫天的烈日光辉都不及阿陶这一回身的风采。他内心喟叹, 烈女怕缠郎,阿陶终于愿意依靠自己了么?
这是他追求阿陶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即使是为着她前夫之事而受她托请、依赖, 程士诚也甘之如饴。
“有我呢,一个司正,我还应付得了。阿陶,我们一同进去吧。”程士诚的话语如黄钟大吕,令陶心荷闻之心安。
她多少知道,顾凝熙多么在意此次接受的皇命,如何不眠不休地工作整理材料,他现在身子虚弱成那样,受不得重新来过。
自己既然对他说过要帮他取回,若被旁人截胡、无功而返,岂不是显得自己像他一样办事不牢靠?陶心荷如此对自己解释内心的惶急。
仗着程士诚的伯爷威势,他们到底在秦司正强推开顾凝熙雅间房门的瞬间,喝止住了他。
秦司正装模作样放了几句狠话,说什么顾凝熙不顾礼部上下名声、玩忽职守,完成不了月底要出成果的皇差啦,被宗族所弃一定是有什么不被世人所知的品性问题啦,吉昌伯和陶府小心被他带累还是要擦亮眼睛啦等等。
程士诚一言不发,面上常见的笑意消失,简单地背手静立便释放出凛然之威,令孱弱文臣像是被突然提溜到了练兵场,成了被上将鄙夷不屑的新兵蛋子一样。
秦司正未完之言哽在喉中,识时务地匆匆行礼后退走,经过陶心荷时候不忘冷哼一声,像是努力给自己挽回最后一点颜面,陶心荷倒是没有在意。
令她在意的,是程士诚这未曾在她眼前展露的这一面。那瞬间的气势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陶心荷在一旁都不自觉屏息一霎。
她想到顾凝熙从不曾有这样骤然爆发、令人害怕的时刻。顾凝熙总是温文尔雅的、木拙端方的,让她觉得如浸温泉般放心舒适,而非程士诚这样对己如火、待敌如冰,让她吃惊。
然而顾凝熙的温吞,也许就是莫七七打蛇随棍上、要求登堂入室的依仗吧?他此生也会一直如此吧?学不会拒绝、不懂得协调。
不同男子的性格,孰优孰劣?陶心荷扪心自问,无法回答。
闷闷地从留守酒肆的顾府小厮处接过文书字纸,陶心荷边妥当整理边快速浏览,对于顾凝熙字里行间流露的才华依然心底赞叹不已。
程士诚可能是为了避嫌,没有沾手,只在房门口榻边静坐,用眼神追随着陶心荷的一举一动。
其炽热火辣越发不收敛了,令桃心荷后来也无心赏析顾凝熙的文字,匆匆放入书箱了事。
未申交错时刻,前几日在京郊已是晚饭时辰,回到京城才深刻感受到下午辰光悠长。
程士诚耐心陪伴陶心荷折回顾府,看她将两只小木箱放入书房,同顾凝熙交代大致如何整理收纳的,听她脆甜告诉其前夫“完璧归赵。酒肆雅间那里再无一张带字的纸张”等等。
他只是含笑注视着陶心荷的一举一动,带着宠溺和欣赏,仗着顾凝熙对人脸部神情无知无觉,用眸光述说心底千言万语,独独传递给陶心荷,眼见她双颊生晕,垂首停语。
顾凝熙的确看不到程士诚的眉眼传情,也看不到陶心荷回视他人的薄嗔暗羞。但是比之前长进的是,他仿佛读懂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寻常气氛,就像是突然开了灵窍,抑或如同神话传奇里提及的长出天眼。
顾凝熙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是在女子突兀停止话头后。
“荷娘受累了。依你之见,我下一步先紧着什么事情为好?”顾凝熙一手捂着胸口,甚至装作不经意挑松衣襟系带,若隐若现露出白得渗人的绷带一角,声音发弱地征求佳人意见。
陶心荷反思自己为何三年多死心塌地为顾凝熙做贤内助。也许,就是图他这份遇事有商有量的尊重吧?令她感觉,顾凝熙确实尊重她的本事、欣赏她的见识,视她如妻、如师、如友。
这毕竟是她从幼时开始理事持家后,接触到的各式男子里,唯一一名让她觉得相处舒心的同辈人。陶心荷一念及此几乎垂泪。
随着回忆顾凝熙与她夫妇相处的互尊互敬点滴细节,陶心荷逐渐忽略了对面虎视眈眈的程士诚,捡拾起了做人军师的过往风范,脊背挺得更直,声音更加爽脆。
她转脸看着面色苍白、神情脆弱的顾凝熙,铿锵说道:“自然是完成皇命为重。时间紧迫,顾司丞要忍耐住不适,在月底前,交出漂亮的成果。上达天听,你绕不过尚书大人。他既然做主交任务给你,一开始就表明了支持态度,顾司丞需要争取让他支持你到底。”
顾凝熙心底再次喝彩!字字句句正中他下怀,他与荷娘的这份默契,是与其他人再难寻到的。
夫妇期间,他也常常抛出问题,听荷娘说出想法,每每扣动心弦,让顾凝熙觉得,荷娘就像是世间的另一个他,灵犀相通。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荷娘比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圆滑从容的多,骨中性情又刚毅坚定百倍,所谓外圆内方,是外硬内软的他望尘莫及的。
经过和离一个多月的波折,顾凝熙越发认识到,自己是根朽木,将局面弄得一塌糊涂,之前一直是靠着荷娘的包容迁就和指引,才有了夫妇鸾凤和鸣、恩爱眷属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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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尽快成长得强大起来,令荷娘安心乃至动心。
顾凝熙简单将自己打算告诉了陶心荷,一点儿没避讳程士诚,或许有着孔雀炫屏之意?
秦司正已经视他如仇,自然不用寄望此人。张尚书栽培之意一目了然,他准备明日前去拜会,将自己近况和皇差进展告知,赢得张尚书的同情和认可。
回府来后不眠不休、通宵达旦赶工,顾凝熙自信四五日后,能够完成一本切合皇上需求的古籍训诂,正好托请张尚书月底上呈。
皇上宽仁待下,按这位青年天子的作风,应该会召见顾凝熙,问他更细致的书外延展内容,并且嘉奖他。
届时,顾凝熙便会利用这难得的面圣之机,请求有司彻查顾凝然杀弟未遂、颠倒黑白陷害顾凝熙致使他除族的恶行。
至于顾凝然奸/淫女子的罪名,陶心荷没有追问,顾凝熙也没提及,毕竟涉及莫七七这位苦主的意愿。他对陶心荷的不轨之心,在坐诸人也不准备捅破到明面上。
陶心荷静静听罢,沉醉在顾凝熙灿然生辉的眼神中,这正是她所喜爱的男子特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心态积极进取,发挥自身优势,借力打力,以阳谋破阴谋。
直到最后提及莫七七,陶心荷蓦然回神,掩饰性问了一句:“顾司丞负伤,不喜旁人近身,怎么不让莫姑娘照料?她对你总不是生人吧。”
久未发言的程士诚添油加醋:“也许是顾司丞怜香惜玉,不舍得莫姑娘劳累。”一下子将顾凝熙准备借机同陶心荷剖白心迹的话语堵了回去。
顾凝熙急促喘息片刻,才能针锋相对回应:“伯爷说笑了。毕竟男女有别,即使我视七娘如妹,为她闺誉也不可轻慢。家中下人尽够,且我一向自理惯了,荷娘知之甚详,这点伤不打紧。”
陶心荷才发现,这人偷偷将称呼换回了“荷娘”。因为太顺耳太熟悉了,导致她疏忽了。
程士诚阴阳怪气:“不可轻慢,不就是怜惜么?顾司丞,阿陶只知你过去如何,哪里晓得你如今的心肠呢。莫姑娘天真跳脱,犹如解语花,顾司丞好福气。阿陶退让及时,顾司丞可不要浪费她一片苦心啊。”
还待话里藏针将程士诚的虚情假意戳破给陶心荷听,顾凝熙提气急了、一时岔气,满腹的妙语连珠变成了不间断的咳嗽。
他吐出一口血,红艳艳的开在地砖之上,刺目非常。
陶心荷方才听两名男子的嘴上官司只觉头疼,刚想转身利落告辞,被顾凝熙这一口血绊住了步子。
顾凝熙血不归经这毛病,多久能好啊?都是拜顾凝然那一刀所赐!她被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想让顾凝熙更顺利面圣,好好告顾凝然一状。
犹豫片刻,陶心荷终于说:“就剩这么几日,你就安心在府内著述吧,明日,我替你去张尚书府上走一趟。他家夫人、小姐我都熟惯,与张尚书也不是生人,不会误你的事。”
顾凝熙闻言,呆立当场一盏茶功夫后,不顾上身被绷带捆绑地僵直,硬是向陶心荷躬身抱臂行了正式礼节,谢她救急。
就这么一瞬间,程士诚感觉自己彻头彻尾成了旁观者,被两人来往的气场排除在外,莫名泛酸想着,我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本想帮阿陶切割过往,是不是反而促进了他们藕断丝连?
直到陶心荷转身看他,目光清亮,请他在顾凝熙告御状时帮忙作证,直说救助事宜,言辞恳切,程士诚才觉得气平几分。
阿陶善恶分明,助人便不遗余力。今日襄助顾凝熙,来日便能够这样全心全意为着自己,程士诚如是告诫自己,终于扯出笑意应下。
看到陶心荷展颜笑容,媚眼眯起,贝齿轻绽,程士诚心想,这是她被我感动的笑容,为我珍藏,顾凝熙一辈子看不到的。
程士诚心头重新火热起来。
第98章
这一日傍晚, 顾凝然下值回到府中,便听娘子曹氏说了几件大新闻。
顾凝熙回京了!一回来就登门要拜见祖母,吓得曹氏在内院听闻出了一头冷汗, 幸好被公爹赶走。
后来又到族长家中, 颇有算账之意,他走后族长像是被狗撵着一般来找公爹讨要主意,缠了公爹许久。
顾凝熙现在大概是在他自己府上, 闭门谢客, 不知鼓捣什么。
果然是顾家二房捣乱, 不知怎么神通广大,到哪个犄角旮旯弄回来顾凝熙,因为二伯父与他同进同出。
老顾府下人与二伯父下人套话, 甚至知晓了, 顾凝熙将要纳的莫姓小妾都寄存到了二房府上。
顾凝然?股战战,伸手捂着额角伤口, 像是拉磨的驴一般在房内转了又转, 不断喃喃:“算这小子命大,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除族了, 他不会找我算账吧?他不能翻盘吧?”
被曹氏没好气地戳拍了后背一下, 顾凝然连忙诞着脸凑过去:“请娘子教我。”
曹氏翘着脚叉着臂,金莲上的米珠一颤一颤, 这般轻松, 像是鞋子主人毫不在意的心绪:“慌什么?你们反正是撕破脸了, 早晚有对决的一天。他顾凝熙不过是比你我想象的早回来一点儿而已。该如何便如何啰。”
“娘子说, 该当如何?”
“我去寻二伯娘, 你去找二伯,先打听清楚顾凝熙这几日情况如何, 回京后有何打算,我们再随机应变。现在,你顾凝然才是顾氏最名正言顺的未来掌族人,顾丞相的嫡长孙,汉南道总督写信来说答应扶持的人,你可比他强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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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想到了曹氏方才提及的、藏到二房府上的莫七七,心头一动,便说:“娘子说得极是。我这就去二伯府上探听探听,不劳累娘子奔波了。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也行吧,随意让管家给你备点库房用不着的东西,带着做伴手礼,不然显得咱们上亲戚家门不够大方。知道我的好,你以后就不要沾花惹草气我,只守着我一个人,夫妇恩爱过日子,听到没有?”
顾凝然的心早飞走了。
莫七七被他弄上手的时候,他觉得不过一个青/涩无趣的黄毛丫头,还刺伤自己,不值得给好脸。
然而日子越来越久,他居然因为几次找人没找到,变得惦记起了这女子,那晚的滋味在他心中不断被放大、被美化,驱动着顾凝然直想寻机再圆旧梦,若是莫七七乖顺,他还考虑将这人带回自家后院。
好歹出门前,他想起来多叮嘱曹氏一句:“祖母病得急,我怕顾凝熙据此做文章,你一定管好下人的嘴。”得到曹氏好一番数落,嫌顾凝然不信任她管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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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莫七七,尚且不知前世今生坑害了她?回的顾凝然,又臆想着她垂涎三尺。
她正同顾如宁练嘴皮子。
顾如宁对娘亲带她回府暂住十分不满,便气势汹汹戳到莫七七眼前,指责道:“你不是一直霸着熙堂哥不放么?害得我熙堂嫂都和离了,怎么又来我们家?”
莫七七犀利回应:“那也是熙哥哥人好,愿意扶助我这个孤女。您看我怎么不霸着程小将军呢?再说,我也知道错了,这不就避嫌来你们府上住几天,给熙少夫人腾地方,方便她回府照顾熙哥哥么?”
顾如宁花容失色,瞪大双目直欲喷火:“你还肖想程嘉?你……你……水性杨花!避嫌,你早干什么去了?往熙堂哥府上送鞋子做年礼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避嫌,前些日子腆着脸住进去的时候脑中就没这根弦?对了,你住过来,莫非是想沾我光多见见程嘉?”
被自己臆想的可能恶心到,顾如宁准备连夜赶面前女子出府。
莫七七摆摆手,不慌不忙大喇喇坐下,?腿伸直,双臂上举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说:“这几日净坐着马车颠簸了,比在乡下跑来跑去还累。如宁姑娘,你别炸毛,坐下咱们好生说会儿话。”
觑着顾如宁黑如锅底的脸色,莫七七心想,以前的我,一直不晓得做妾有什么不妥不对的地方,上辈子只是哀叹没有遇到个良善的主母和懂理的夫主,觉得自己是被他们夫妇冷虐死的。
今生隐隐被做妾的惯性推动着,她迷恋上了有妇之夫熙哥哥,丝毫未觉不妥。即使后来知晓了他夫人就是前世的善人陶氏,也一点儿没改变想法,还庆幸自己这辈子若能在这?人身旁过活,必然平安喜乐。
时至今日,多少接触了陶心荷几次,再看着顾如宁维护未婚夫婿的激动脸色,莫七七突然有所感悟。
真的爱一个人,必然是容不下他另有所欢的。女子迫于世道规定的三从四德,不得不在明面上忍耐男子纳妾寻欢,心底却藏多少委屈不满啊?
陶氏今生干脆利落,选择和离放手。前世的曹氏则用挑剔为难妾侍的方式彰显不满。说到底,还是男人的过错。
莫七七想得通达了,越发觉得前世今生的顾凝然就是混账,而熙哥哥虽然不如自己的意,却守住了对熙少夫人的心,即使亲哥莫启在世,肯定也无法对他将来娘子做到这般卑微追随。
所以,熙哥哥真是难能可贵的吧。
莫七七哀叹一声,没有缘分,确实不能强求,他就该是熙少夫人的,可惜今生被自己横插一杠,影响了?人。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弥补么?
顾如宁见莫七七面色变幻、唉声叹气,想想这个姑娘好像也挺不容易,忍不住转了话音:“你要是不惦记别人夫君,就在我家住一阵子,也不打紧。”
莫七七转瞬看穿了顾如宁虚张声势背后的同情善意,受宠若惊,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嘴上把门的顿时飞走了。
她笑嘻嘻地调侃:“多谢如宁姑娘。不瞒你说,前几日在京郊庄子里遇到吉昌伯爷。他有求于我,知道我求个后半生荫蔽安稳,可惜他说他自己要等着迎娶正妻,不能许诺我什么,便主动提出,让程嘉小将军纳我为妾。”
顾如宁声音骤然拔高:“什么?”她伸手指着莫七七,又气又怒,手指尖抖个不停。
莫七七轻轻攥住鼻尖前的手指:“我自然没有答应啊。所以方才都是逗你的,如宁姑娘放心。我今生好不容易对熙哥哥动了心,却是单相思,暂时看不上别人呢。只是我要提醒你,你未来公爹可不是好人,轻描淡写就能压着小程大人纳妾,给你添堵,你可要心中有数。”
顾如宁闻言,反而勾动心事,鼻头发酸抽泣起来:“像我堂哥那种人,世所罕见。我不是说他的脸盲,而是他当众给熙嫂子的承诺。程嘉即使跟我再要好,也没有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连这话都不敢提,他自然更放不到了!”
莫七七拍拍准嫁娘的肩膀:“可是熙少夫人好像宁愿熙哥哥没有这么承诺过,对不对?这样子的话,熙哥哥当时说要纳我为妾,她也不会伤心到提出和离。换成你呢?如宁姑娘,你希望你的夫君是从不曾这么许诺过,还是诺后自己毁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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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如宁对莫七七刮目相看,反复喃喃:“我更希望是哪种?”
她突然觉得莫七七有直觉一样的智慧,不是她以为的勾引熙哥哥坏女子,可以试着处处。
因此,在然大堂兄登门说想见见旧识莫七七时,顾如宁仗着自己即将是三品伯爵义子媳妇、与顾凝然同品武将之妻、顾凝然嫡亲堂妹的多重身份,给他碰了好几个软钉子,让顾凝然并未探听到什么,灰头土脸、骂骂咧咧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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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陶心荷在鸟雀欢快的鸣叫声中伸个懒腰,睡醒起身。
春意熏人欲醉,带动屋里暖融融的,与冬日烧炭火烘出的热度有所不同,更为舒适妥帖。
在外头小住几日,回府来还是自家绣床舒适。陶心荷抬手掩住呵欠,神智逐渐回笼,今日要为顾凝熙去张尚书府上打声招呼的任务瞬间涌到脑中。
昨日下午,程士诚难得被伯府管家请走,说伯府有位年老的有功原武将现仆从要病死了,请伯爷见最后一面。
徒留顾凝熙和讨陶心荷这对尴尬人。
陶心荷勉强自持冷淡,询问顾凝熙自和离之后与张尚书的应对往来,以便自己能接续上。
听到他应下了张尚书的妻妾?幅画,陶心荷只想拍额。听清楚分别的画作题材,陶心荷更是深深叹息。
顾凝熙这个傻子,不知不觉被张尚书妾侍摆了一道。
给别人家小妾画牡丹?代表正妻的牡丹?居心何在?一旦传扬出去,顾凝熙的清贵名声将彻底受污,他现在本就因为被除族,声誉岌岌可危。
还是陶心荷拍板定论,给张尚书夫人的烟波浩渺图原样完成,给张尚书小妾的,画一张烂漫山花便是,既应了她提出的花的主题,又不至于落人口舌。
顾凝熙当时点头应道:“荷娘,贤妻之意,自你离开我才领会越深。我有眼无珠,在七娘一事上自作主张,害你伤怀,其罪莫赎。我十分愧对于你,皆因我当时不会推己及人,我在努力改,不知,你能否等我?能否给一个成长了些的顾凝熙,再一次的机会?”
陶心荷撇过脸去,心底震惊于顾凝熙首次诚恳认错,却没有理会他。
半晌后,她留下嘱咐,请顾凝熙明早画出来,便敛裙疾走离府。
第99章
陶心荷想着, 昨日临走前,顾凝熙答应张尚书家眷的两副图作一笔未动,因为之前他准备等完成了手头皇差再作画的。不知自己今日前去能否见到成品。
若是他身体支持不住, 况且短短一夜时间, 大有可能画作尚未完成。陶心荷对顾府库房还有些印象,在前去的路上闭目思量,要不然就从库房里捡些品色好的物件做伴手礼, 好登尚书府门吧。
到了新顾府, 陶心荷意外撞见通宵未眠的顾凝熙正在饮用浓浓的苦丁茶。
“你不觉得苦涩呛喉么?”陶心荷嗅闻到了苦丁特殊的清苦香气, 没想到顾凝熙眉梢不动,像是喝着蜜水一样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顾凝熙不防被别人看到,最后一口茶水被呛, 惊天动地咳了半晌, 自然又吐出些血来,引得陶心荷蹙眉不语, 咬唇端详他气色。
顾凝熙平顺了气息, 就着辰时正向天空正中攀爬的太阳光辉, 一边仔细凝视神清气爽的娘子, 一边回应道:“初时我自然也觉苦不堪言。可是品着品着, 我总会想起娘子……当初用这茶罚我,便觉得别有味道, 时不时就尝一杯半盏, 仿佛成了日常。”
顾凝熙眸子在陶心荷发梢、脖颈、双手转悠, 他看不到佳人神色, 因此没有捕捉到, 陶心荷听他脱口说到“娘子”一词时候骤然恍神的眉眼。
他只觉得,现下荷娘周身的气息不是那么紧绷尖锐, 仿佛轻盈的透明轻纱围绕着她,朦朦胧胧、若即若离,不可捉摸的感觉。
而在陶心荷眼中,顾凝熙面色灰败、眼周黑青、下颔的胡茬冒了出来,一看就是通宵达旦过度使用精神,整个人宛如美玉蒙尘,让人替他那俊朗的五官惋惜,怎么主人恁地不爱护容颜?
陶心荷叹了口气:“往事不必多提,又有何益。我都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快平心静气地说话,我甚至帮你奔走。皆因不平则鸣,我对顾凝然这般冤枉人、欺负人看不过眼,你可千万不要多想。对了,我来拿画。”
顾凝然闻言一笑,眉心一动唇角一弯,恰如雨后霁虹,他的脸庞都亮了、有了光彩:“荷娘说的是,我都明白。不管你怎么说,我领你深情厚谊。两副都画好了,来不及装裱,正在书房里支撑铺展着晾干墨迹呢。”
虽然是她提出拿画,听到两幅皆已完备,陶心荷还是吃了一惊:“一晚上?你画好了两副?都是尺幅大小么?”
“正是,荷娘,请来一观。”
“陶居士!唤我陶居士。”
见到顾凝熙新作,陶心荷细细赏析了半晌,心服口服:“坊间流传顾司丞文采风流、书画双绝,确实没称赞错你。”
“陶居士还需从坊间传闻来了解我?”
“少贫嘴。那三年多,你除了埋头写书,才画过几幅画儿?我一问,你就说是藏拙。不过是懒得画,觉得不算文人立言立功之本而已。”
陶心荷看画越凑越近,尤其是自己临时起意安排的烂漫山花,顾凝熙画得比她想象的出彩不少,觉得应付张尚书小妾不在话下,不会被使绊子了。心头一时松懈,她不自觉用熟稔的语气将心底话秃噜出来,曾经的亲密恍如被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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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笑意更浓,饱含深意说了几个字“没让你失望便好。”
陶心荷回神,深悔自己方才软弱,连忙蹙起细眉、绷住神色,周身气息可能也变化了,顾凝熙跟着收了笑容,拧眉轻问:“可是哪里不妥?”
“还好。我昨晚递了帖子,张尚书此时应该正在府中等我。不好烦他久候,我这便去了。你将画幅收整卷扎好,我带着走。”
目送陶心荷倩影款款登上陶府马车,顾凝熙才在小厮的搀扶下回房,吐出一口浊气,熬夜的疲累卷土重来,留下一句:“夫人要有什么吩咐或是回府来了,你们便叫醒我。”
他终于暂且放下心头重担,沉沉睡去。在梦中,他唤娘子,一身姜黄的对方娇羞答应,他伸手搂住柔润肩头,对方借势依偎在怀,熟悉的沉水香一丝一缕变成了清新的木樨香。
他发出声声呓语——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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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尚书其实心中正在打鼓。他听秦司正说了顾凝熙不少坏话,原本不以为意,直到昨日听说顾凝熙被驱出宗族且行踪不明。
他看好和欣赏这个后进官员是一回事,因顾凝然个人之故,导致礼部不能向皇上交差又是另一回事。追究起来,他力排众议安排顾凝熙一人负责整理古籍的任的决定,必然脱不了干系。
昨晚他却突然收到陶成长女的拜帖。张尚书想了片刻,才记起这位正是顾凝熙和离而去的妇人。
怀着好奇展开帖子细读,张尚书难得睡了个踏实觉,令通房丫鬟晨起娇嗔抱怨说老爷呼噜声震天响。
张尚书派人去礼部传了个话,让礼部员外郎暂代日常事务,他则在府中等候陶氏,等她要说的顾凝熙完成任务的近况,等她给自己吃个定心丸。
陶氏如约而至,张尚书看着,她依然如同宴席上见识过的那般口齿便给、眉眼伶俐。
最难得的,是针对顾凝熙来说,她身份尴尬,却能端庄妥帖、滴水不漏应对张尚书冷不丁的问询,令见多识广的老人家十分满意。
张尚书最后说道:“劳烦陶居士为凝熙传这一趟话。我就安心等他月底拿出东西来了。其他事务,让他不必分心,自有老夫。”
陶心荷等的就是这句,展颜行礼,谢过张尚书。
谈罢正事,陶心荷将赠礼单子奉上,样样契合张尚书和夫人、几个子女的爱好,正如她一贯的细致周全。
张夫人姗姗来迟,拉着陶心荷的手不放,直说想她想得紧,待看到礼单,更是笑成一张菊/花脸。她作为尚书夫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难得的是陶心荷这份心意。
不止如此。
陶心荷将顾凝熙新作的两幅画作拿出来,娓娓解释说他前些日子受了伤,耽误了时间,没来得及装裱,请张夫人见谅,随意赏玩,话说得谦卑客气极了。
张夫人看到自己点名要的烟波图已是开怀,再瞥到老爷亲手展开的另一幅画作,发现不是小贱/人奢求的牡丹画,而是星星点点小野花,更是满意顾凝熙的识趣。
因此,张夫人硬留陶心荷一同用午膳。陶心荷犹豫片刻,还是咬唇答应下来,正如她为顾家妇时常做的那样。她告诉自己,善始善终,仅此最后一次了。
张夫人免不得打探她与顾凝熙的纠缠。
陶心荷终于正色,放下筷箸,用帕子轻拭唇角后,眼波流转看着张夫人,真诚无比地说道:“不瞒张夫人。我在告别,用最后助他一次的举动,为夫妇三年的缘分加上妥帖注脚。我在放下,用我的能力推他一把,见他安好,我就可以坦然寻我的安好了。还有,我在忘却……”
张夫人与小妾缠斗了半生,中午席面上很是得意地告诉陶心荷,有孕的小妾胎相不好所以一直卧床,不能出来见人。
她知道陶心荷是因为顾凝熙要纳妾而和离的,见其今日因之奔走,还以为陶心荷忍辱含垢接受了男子纳妾这一世间妇人躲不过去的郁结,满肚子压制小妾的经验呼之欲出,准备传授给这个折腾了一圈又回去的女子。
可是听着陶心荷这番语气,完全不像啊。
张夫人晕晕乎乎接话:“忘却什么?”
陶心荷轻轻一笑,自有张夫人眼中的浑然媚态。她说:“我要忘却,我曾经深爱这个男子,爱到受不得他要找别人。我要通过这番奔走,练习自己再想到他,心底也无波无澜,单纯视他如旧识。”
张夫人听不懂,可是大受震撼、惊叹不已:“荷娘,你这是为难自己啊!你后半生要怎么办?”
夏虫不可语冰,张夫人和大多数女子一样以夫为天、以妾为敌,陶心荷觉得沉闷无趣,便淡淡地应和敷衍,收起认真剖白自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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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然提心吊胆等着顾凝熙或陶府发难,却发现两边都没有一丝动静,越发烦躁不堪。
回府之后,再不去看望祖母,他怕一眼窥见祖母眉梢眼角对他的指责,就这么几日便纳了新妾,吹吹打打从后门抬了进来,自然与曹氏争吵好几回。
程士诚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一直惦记着为自己报前世之仇,等着抓顾凝然的小辫子。
老顾府早成了筛子,忠心耿耿的不会曲意奉上,慢慢被边缘被赶走,活跃在主子面前的都是嘴甜的,心思如何却不可知。顾三婶其实不善于理家,曹氏掐尖要强、对下刻薄,更非仆从心中的好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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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程士诚略微使了些伎俩,便安排自家下人从老顾府仆从那里套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顾老夫人病得十分蹊跷。
二月二十休沐日白天,她还能健步如飞、入庙拜佛,晚上见了见宝贝大孙子,哀嚎一声:“可怜的然哥儿!”
然后仆从听到她老人家问询:“熙哥儿到底在哪里,叫他来我跟前说话。”没过一会儿,却传来老夫人中风的消息!
程士诚对此玩味不已,琢磨着是自己深查细挖下去,还是告诉下定决心要向皇上告发自己堂兄的顾凝熙。
第100章
几日时光倏忽而过。
春光晴好, 三月初一到了,草长莺飞,丛花飘香。
莫七七在顾二婶的指点下, 前两日按照京城规矩给她哥哥莫启做了满七七的法事, 正式将鬓边白花摘下,自然新顾府管家也安排人手帮衬了。
顾二婶同莫七七说,她可以穿素白之外的衣服了。
然而莫七七晕乎乎回答, 自己在新顾府无事可做的时候, 已经将管家要拿去扔掉的库房陈旧布匹要过来, 挑剪去抽丝、虫蛀、污损等部分,裁了几件春衫穿上了身。
顾二婶打眼一看,语重心长告诉莫七七, 其他尚可, 那件土黄色的最好不要在顾凝熙或陶心荷面前穿出来。
莫七七追问原因,对比前世记忆, 慢慢想起来, 陶氏与熙二少爷一同出现的时候, 确实总是一袭姜黄衣衫, 单独来拜见长辈的时候才穿着不定, 符合贵气人家服饰花样纷繁出新的不成文规矩。
由此,她体会越发到了前世今生, 陶氏抑制女子爱美爱俏本性, 为了顾凝熙不改衣饰其中深藏的爱意。
半夜梦中, 她好像又听到“系统”的声音。
莫七七忍不住说梦话埋怨:“破系统, 我之前不知事, 你总明白来龙去脉吧?你怎么偏偏让熙哥哥能看清我的脸,而不是熙少夫人的?我现在对他们, 越发有负疚感了。”
系统怼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前世含怨而死,执念极深,死前就想要下辈子在他们二人庇护下生活。我作为一个平凡普通的系统,能怎么成全你?他们二人情浓意洽,天作之合,能做文章的,只有顾宁熙脸盲之症了。”
系统好像憋闷许久,对这个不着调的宿主一口气数落下来:“宿主,看你眉眼机灵,怎么心智犹如懵懂幼童?这几日,前后与两个人说了前世之事了吧?还提及我,你是不是想因泄露天机而被抹杀消失?谨记祸从口出,此生不可再说这些。”
莫七七在梦中拳打脚踢,被子蹬掉也浑然不觉,只气愤被贬斥成小孩子。她都十八岁了,乡间同龄人不少都做娘了,她才不是闯祸的小娃娃!
系统继续输出:“赋予了宿主你能被顾凝熙看清楚脸面的特殊之处,然而看看你……真是一言难尽。到底是此世男主,顾凝熙即使新奇迷茫过,还是守住了心志,没有把你当镜子一般收罗到身边,经检测发现他心中依然全是此世女主。我作为无情无感的系统,都有点佩服他了。”
莫七七八卦之心升起,探听道:“系统系统,你知道吉昌伯爷么?我身边这么多人,好像就他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才同他说一些的,不是随意找人磕牙。他又是怎么回事?即使我不添乱了,熙哥哥要追回熙少夫人,我看也费事,吉昌伯爷看熙少夫人那眼神,啧啧啧……”
系统竟然叹气一般,拖长音回应:“他与你有相似之处,前世冤屈死的。你俩还有相同的一个仇人。他前世之憾在于其身隐疾,今生成全他,可惜误打误撞系在了女主身上,后续如何,能否圆满,我都揣测不到。”
莫七七关心,顾凝熙和陶心荷能不能破镜重圆,自己将来人生会怎样。
系统一律以天机不可泄露带过,只是对于前者,语气轻快地点评说莫七七是考验是两人情意的淬炼。对于莫七七未来,话音踟蹰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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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张尚书轻装便服、避人耳目到新顾府去了一趟。
一见顾凝熙,他大吃一惊。印象里芝兰玉树、潇洒儒雅的青年后生,怎么面容憔悴、身体孱弱成这样?
顾凝熙气色暂且不说,身子短期内消瘦了三四分,弱不胜衣,坐下来说话一会便要咳嗽几回,偶尔见血,十分可怜。
张尚书宽慰了顾凝熙好一阵,旧事重提说到自家侄孙女,说一名男子身边没人照料不是长久之计,还提前堵了顾凝熙的说辞,提到陶氏前几日登门,特特声明与顾凝熙不会复合。
顾凝熙唯苦笑而已。
之后他将自己呕心沥血、宵衣旰食赶出来的古籍编书郑重呈送给上司的上司——张尚书。
成书大约两只指节厚,殊为可观,比一般三四十页的线钉本厚重的多,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
纸张齐整,墨迹犹新,字迹隽秀,排版美观,张尚书粗略一翻,心下先喜欢了三分。
再浏览其中数页,他深觉口齿噙香、条理分明、发人深省,能从被人研究透熟的三坟五典中翻出新意还不离儒家本心,这份本事放眼朝野,也就屈指可数几人能做到,顾凝熙正是其中佼佼者。
张尚书将此书收好,留下意味深远的话:“凝熙,不要因为宗族、婚姻变故妄自菲薄。你腹内千书、学识扎实,就是你最大的倚仗。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等圣上传唤吧。眼下一定要将身体调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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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页
顾凝熙恭敬应是,送走张尚书,回来就支撑不住,一时晕眩,跌倒在地。
小厮们哭着叫着“爷”,忙颠地请了名医来看诊。
正是受过顾凝熙赠画的那位老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只摇头,床上日夜低烧、伤口溃烂的病患,还连续熬夜费神、点灯熬油折腾了自己这么几日,脉象糟糕至极,几近奄奄一息,实在不好办。
他是大夫又不是大罗神仙,能跟不要命的病人讲养生之道么?他要跟亲眷交代几句。
管家却低眉顺眼接话说,主子爷已经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族,无人可托,请大夫有话说给他们这些老仆从听。
大夫深深叹气,晓以利弊:“顾司丞现今情况十分棘手。十日前心脉受重创,河水污浊顺势入身入血,后患无穷。他昏沉那两日其实是好事,身体得到喘息之机,自行修复。然而谁知道这位是拼命三郎,一睁眼醒了就作/践自己,下床着地,吹风日晒,毫不爱惜,难道自己不晓得疼么?”
“你们想想,伤筋动骨还要卧床一百天呢,他是心口中刀啊!心乃人之重窍,不比骨头娇贵?顾司丞自苏醒以来,可有每日卧床五个时辰?退一万步,每日可有睡足三个时辰?可有按时用膳?可有遵医嘱服药?都没有!一样都没做到!”
大夫一把年纪,说到此处激动起来:“他这样子,身体怎么能复原?顾司丞原本年轻底子足,受伤后好生调养一两个月,应该能不留后患。结果这十日,他比康健之人都煎熬,居然到眼下方晕死,已经算他逞强,靠一口仙气吊着了。能怎么办?大夫都束手无策了!”
管家和小厮们闻言纷纷落泪,主子爷的辛苦,不仅在于赶工皇差,也在于他心里头难受,作为随侍之人,他们哪个不知?
劝也劝过,催也催过,主子爷就是埋手书堆、听而不闻。毕竟主仆有别,他们除了将汤药和饭食热了又热,摆在主子爷手边最明显的位置,别无他法。
大夫最后警告:“顾司丞现在的身体,犹如破船行到河中央,四处漏风漏水,十分危急。只能一点点修补调养,就像是零星更换船板风帆了。还有要保持心情舒畅,身心相促相融,不怕只怕寿命不永。”
自大夫走后,识书一直魂不守舍,像个锯了嘴的葫芦。被亲哥识画问了好几回,提醒他专心伺候昏迷的主子爷。
识书猛然间下定了决心,他要去求见夫人,将主子爷的惨状陈情一番,求夫人垂怜!
昨日开始同样心事重重的流光,居然没站在识画一边,劝识书不要添乱,而是要同他一道去陶府。
识画实在不明白首席丫鬟与自己弟弟一起舞什么,没好气地让他们快去快回。
他心底暗想,这两人真是不懂事、没眼色,还指望夫人呢。没见自从二十四那日午间,夫人匆匆来传了张尚书的话,当时眼角都没扫主子爷,之后便再没露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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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自从二十四正午,顶着炎炎烈日去了新顾府,直视顾凝熙将张尚书的保证传达到位,心境豁然开朗。
她在心里默默勾去了,自己对于顾凝熙前去京郊庄子示警不成反而伤重垂死的歉疚之情。
两不相欠。
正是陶心荷近日的感受。
心头被杂草密匝包裹得不透风不透气的感觉,逐渐松动,时不时的闷痛有所缓解。
陶心荷私下对晴芳喟叹,我好像后知后觉,这才慢慢走出顾凝熙当日提及纳妾引发的伤痛。世俗身份上和离早成,心情方面,这才一点点褪去对他的怨恨和不舍,逐渐学着不因他的一举一动影响自己。
紧接着,程士诚约她三月初到伯府做客,说是凭着旧日关系,挑拣了三四个年轻武将后生,让陶心荷为妹妹择婿相看一番。
陶心蔷也收到伯爷口信,一点不羞臊地恳求姐姐仔细看人,甚至想要一同前往,亲自找寻与程嘉给她感觉类似的青年宫。
陶心荷气得罚陶心蔷在家禁足,不得出门,连顾如宁约她都不许去,等何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了再恢复自由。
她自己左思右想,还是答应了程士诚,约定三月初三上巳节到访。程士诚自然乐意,近日也不来烦她,忙着安排相亲宴席。
陶沐贤月底从书院回来休息一日。本该三月初一大清早动身再赶往书院。他却滞留府内,在陶心荷院外等丫鬟通传,说是要向姐姐请罪。
陶心荷不明所以,梳洗未毕便让人请弟弟进来说话。
见了面,看陶沐贤满脸涨红、眼角挂泪,陶心荷吃惊得非同小可,手中梳篦不知觉地掉落,失声问道:“沐贤你怎么了?难道弟妹出什么事了?还是书院里有什么变故?”
第101章
陶沐贤作为陶家这辈唯一的男丁, 他们母亲寄予厚望的孩子,是陶心荷发挥长姐如母的职能带他长大的,姐弟感情尤其深厚。
不同于对二妹陶心蓉的严格管束、对三妹陶心蔷的放纵娇惯, 陶心荷对比自己小六岁的陶沐贤, 真是倾注了大量心血,小时候执笔启蒙,一路上宽严相济, 力求他将来能担起陶家, 作为能替妹妹们撑腰的娘家兄弟。
连他媳妇洪氏都是陶心荷精挑细选好久才定下的。
和离之前, 陶沐贤在她眼中,仿佛还是昨日跟前跟后的孩童。而和离以来,陶沐贤竭力站在姐姐一边的诸多举动, 令陶心荷十分暖心, 深感弟弟成长到肩头担事了,也是因此, 对洪氏的照料忍让, 她多少有为着弟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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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页
昨日迎回短暂休息一日的陶沐贤, 陶心荷笑语盈盈, 一句府中琐事或抱怨都没说, 最多聊到二妹陶心蓉又有了身孕、全家搬到确州等喜事,就是希望弟弟安心读书, 以待永盛五年的科举考试。
三月初一, 弟弟不趁着天气清凉赶路去书院, 跑到自己这里来, 还一脸激愤之色, 陶心荷跟着紧张起来。
待问明缘故,原来是陶沐贤昨夜听洪氏聊家常, 不经意提及她向顾司丞求画,言语中多少带些埋怨,说大姐陶心荷不知变通,只要她一两句话,顾司丞就能免除那边买主的七百两银子,洪氏居中要来,则可以给陶沐贤添置多少好东西。
陶沐贤深觉愧对姐姐。自家媳妇拖了后腿,增添了姐姐与前夫的牵扯,其间甚至打着姐姐名义,他细问却惹得孕妇哭啼不休,夫妇两人不欢而散。
陶沐贤一晚没有睡好,次日便替洪氏来道歉,无意之间又知道姐姐筹谋着找院子搬出去,更觉发窘。
他明明希望姐姐归家以后平安喜乐,结果却是自家媳妇行事不谨,让姐姐不愉,要舍弃他们这些血脉亲人另居一所!
陶沐贤说到动情处,泪水夺眶而出,有违他一向做出的男子汉姿态,连忙低头拭泪,哀叫几声“姐姐”。
陶心荷没想到,弟弟对于自己要搬出府去反应这么强烈,还归咎于弟妹洪氏。
虽说多少有些不满洪氏的况味,但是陶心荷和离前就想着暂居娘家、之后搬出的,洪氏求画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陶沐贤说理说情都说不过陶心荷,胡搅蛮缠起来,直说待他三月底回府时,若看到姐姐不在府中,不管内情如何,他就把洪氏送回她娘家养胎去。
陶心荷板起脸,疾言厉色训斥了弟弟一顿,恼他将夫妇之情视同儿戏。
然而看着陶沐贤微红的眼角,她到底心软,不忍弟弟在外不安心、老惦记陶府,几番言语过后,答应陶沐贤,在洪氏生产之前都坐镇府内,那便是今年秋季九月前后了。
好容易将陶沐贤打发走,陶心荷被耗得疲累不堪,偏偏晴芳前两日感染风寒,在别处休养,新上来伺候的小丫鬟战战兢兢,捧着两个香囊问主子居士,今日佩戴哪个?
陶心荷从镜中回视,初看眼生,正要张口问小丫鬟从哪里翻找出来的东西时,脑中模糊记忆掠过,她想起来了,是临去京郊庄子之前,顾凝熙特地送来的木樨香囊。
从小丫鬟手中接过大小相同的鼓囊囊两只小布袋,陶心荷托在自己左手掌心,微顿后凑近鼻端,嗅闻到纯正而略有不同的两股木樨香气,深浅呼应,相得益彰。
确实是品质上乘的东西,不晓得那人为此花费了多少银两,顾府分薄的底子经得住他这么挥霍么?
摩挲了几下锦缎布料,想想自己一路的心绪历程,陶心荷轻轻左右摇摇头,对小丫鬟吩咐:“这两只香囊,我不想看见了。你拿去用或者送别人吧。”
小丫鬟喜出望外,连连谢过居士厚赏,双手捧住香囊左闻右闻不停。
陶心荷突发奇想,今日不配木樨香囊了,她命小丫鬟去陶心蔷处,拿妹妹近期新购的蔷薇香料来,她要自己填装个小香囊作耍。
小丫鬟应是而去,过了一阵儿,不止带回了三四两有余的香料,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精巧地镶着螺钿的妆匣。
“回居士,三姑娘被您禁足,正在房里撕纸玩呢。听奴婢说明来意,便令她身边的丫鬟姐姐给奴婢拿了这两样,说香料随您用,不够再找她,至于匣子,三姑娘说您知道来源,没有多吩咐奴婢。”
听到妹妹乖顺,陶心荷多少平复了些心气,暗想待自己后日去过伯府做客、见识过程士诚筛选的少年郎,便去找陶心蔷说话,递个台阶,放她自由。
然后,她微微歪头,狐疑端详木匣,拨弄两下匣盖缓缓掀开。
里面是一整套莹润生光的珍珠首饰,从发到耳、颈、胸、臂、手腕、手指、腰,大约六七样,色色精致,图案讨巧,看着就令人喜欢。
陶心荷蹙起细眉,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套珠饰,妹妹怎么说她知道呢?
再打量一圈,她在匣子不起眼处看到了燕春阁的标记。
灵光一闪,陶心荷想明白了,这也是顾凝熙所赠。
和木樨香囊同一天,他随身携了香囊塞给晴芳,却对陶心蔷说,首饰随后由铺子亲送来。
所以,妹妹是收着好几日,今朝吩咐丫鬟带过来了吧。
怎么今日一股脑的,都出现在她眼前了?陶心荷暗自磨牙。
要跟陶沐贤赔罪的事情联系上,便是顾凝熙得了洪氏的邀请,才进来了陶府。而洪氏是有求于他,求画呢。
陶心荷觉得,既然还要在府里住五六个月,有必要将她已经和离这个事情,再次认认真真告诫给洪氏和蔷娘。不能让她们添乱,有意无意增加她与顾凝熙的牵绊拉扯了。
要断,就要断得一干二净。
随它各式恩怨情仇,顾凝熙毁诺伤她且与莫七七不清不楚、拼命拦人以免她受损等等好坏过往,在陶心荷心里,因她托付程士诚救人且送顾凝熙回京,她出面到酒肆和尚书府邸为他周全等两件大事,已经完全还奉清楚了。
今后,再没有一丝与顾凝熙这个人物发生关联的由头了,她该好好筹谋自己新的人生。
因此,她违背内心最深处的念头,狠下心肠不去关怀病弱之人,自我宽慰说新顾府诸人能照顾好主子,她只要竖着耳朵等着听顾凝然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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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页
没成想,眼神落回颗颗圆润、排布可爱的成套珠饰上,陶心荷的心神像是在天遨游之际骤然跌落凡间,犯了烦难。
还是不还?
还,好像是她主动递话给顾凝熙,要开启新一轮的你推我让,这绝非她本意。
不还,首饰又比香料贵重些,若让顾凝熙以为自己安之若素收下,就像是原谅了他一般,殊为不美。
都怪蔷娘!
自顾自收了他东西,弄得陶心荷眼下左右为难。难道她那么大姑娘了,不懂姐姐与前夫关系尴尬么?怎么当时就擅作主张了?
陶心荷越想越愤懑,决定这次让妹妹好好长长教训,不在府里憋足一个月,绝不放她出外玩耍。
从陶心蔷想到了她的手帕交顾如宁,再想到了顾二婶。陶心荷念及京郊庄子上种种,感觉顾二婶与自己和顾凝熙两头亲善,有了主意。
她决定将这套首饰送给顾二婶,同时把自己不想再与顾凝熙来往纠缠的意思说明,变相通过顾二婶将东西还回去,避免顾凝熙误会。
既然首饰这般处理,没道理香囊要区别对待。她方才还是赌气了些。
陶心荷觉得脸上有点发烧羞窘,她低着头在自己妆匣里挑拣出一副水头极好的镯子,轻咳一声,唤过小丫鬟来,放柔声音说道:“方才我没想清楚,你把香囊还回来,这副镯子赏你吧。”
小丫鬟懵懂着照做。
陶心荷将香囊塞到燕春阁的妆匣里,眼不见心不烦地合上盖子,推到一边,开始盘算何时登门顾家二房拜访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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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陶心荷嫌弃日头晒人,就在房中转了两圈消食,等着片刻后小寐,忽然听到下人禀告,顾司丞府上两名仆从求见,他们自报了名字,说是事关顾老夫人和顾司丞。
深深叹口气,陶心荷决定不见,只托下人传话,这两位都与她不相干,他们寻错人了。
可惜,受这么一番打扰,陶心荷心神再起涟漪,宽衣上/床,左右翻覆,就是无法入眠,忍不住无意识猜想识书和流光到底所为何事而来,然后又回到老套路,自己勒令自己拉回思绪,犹如左右手互搏互斗,好不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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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在陶府门口,报说事关顾老夫人时候,一旁的识书都吃了一惊。
吃了闭门羹,两人只得回自家府邸,识书拉着流光找一溜的商铺、人家屋檐下行走,躲避正中午的日头直射,好奇探问:“老夫人能有什么事?你怎么有这么长的耳朵?”
流光得信已经憋了一日有余,本想等顾凝熙完成皇差,今日寻机禀告的,谁知道主子说倒就倒,府里又无人做主了。
她一向机灵,此刻也愁苦无措,正好对着识书吐露。
还是她在老顾府当差的姑姑,昨日悄悄来找她,急着托流光想办法将姑姑一家赎出来,最好能到新顾府来当差。
因为姑姑家的女儿被顾凝然大少爷拨去服侍新纳的姨娘,却被曹氏迁怒做了文章,这两日就要连主带奴都发卖出去。
姑姑说不能白让流光求主子,便神神秘秘透漏两个消息,一是老夫人病得蹊跷,大约与曹氏脱不了关系。至今不许外人探病,而且流光姑姑偷瞄到过顾三婶给伺候老夫人的大丫鬟塞金子。平常情况,哪个奴仆能得到这么贵重的赏赐?
二是至今扣留在新顾府的三名壮仆,他们的家人在老顾府都被看守起来。据说以后三名壮仆要是吃里扒外、做出什么不利于顾凝然主子的供述,家人们就得出面作证壮仆都是顾凝熙安插在老顾府的卧底,因此说的话绝不可信。
流光姑姑希望以此向顾凝熙卖好求功。
识书闻言,跟着着急起来。爷惦记祖母却不得其门而入,有时候翻页停笔、喃喃自语:“祖母是不是也信了旁人的话,以为我是宗族罪人”等,识书都是看在眼里的。
既然陶府的夫人靠不住,识书咬咬牙,说一句:“咱们回府后,只能硬着头皮唤醒爷了。这等重要消息耽搁不得。”
流光想想也是,点头赞同。
于是,顾凝熙在昏倒半日后,被大夫没好气地以针灸唤醒,犹觉自己身在梦中,丝毫没有力气。
管家千恩万谢送走大夫。顾凝熙的五感六觉尚未完全回笼,就听小厮丫鬟跪在床前叩首后,清清脆脆说了来龙去脉,一时大惊无言。
第102章
陶心荷微微转动脖颈, 隐约能听到颈椎骨“咔啦咔啦”的声响,她抬起素手轻轻按揉,颈侧筋肉一片酸痛, 像是提醒主人昨夜胡乱辗转反侧、梦不安寝, 自种下落枕的恶果。
陶心荷叹着气收回手来,拽过小丫鬟奉上的厚实披帛,裹在肩头护住颈子, 继续翻看眼前的几页纸张。
现今是三月初二下午, 一整天都是阴阴沉沉, 太阳躲在云后一点儿不露面,气温骤降,有了倒春寒的意思。
陶心荷静坐在自己房内, 忍耐着昨晚落枕的不适, 努力专注分析对比正在看的小册。这是程士诚昨夜派人送来的,记载着几位年轻儿郎的身家、籍贯、官职、品貌等, 都是明日陶心荷要为陶心蔷相看的。
遥想当年, 在她十几岁少女时候, 也这般为二妹陶心蓉操持过。反而到了她自己, 先是无心择婿, 然后只有顾凝熙一人提亲,便没有暗自比对条件相似候选夫婿的环节。
她赶紧收心, 防止自己再想到顾凝熙, 转而琢磨明日着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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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首次到二妹准夫家拜访谈事时, 陶心荷不过十七八岁, 心头惴惴, 生怕被对方看轻,硬是往老成乃至老气了打扮, 好像是穿了一身酱紫色长衫,被一同前去只准备当吉祥物的父亲陶成调侃说她好像三十好几的妇人。
而今,陶心荷二十有四,自然不算鲜嫩娇艳小姑娘,却不再顾忌顾凝熙识人困难,和离之后五颜六色、各式花样的衣衫尽情穿了个遍。
明日虽说算是女方家长,她不用靠衣装维持架势了,多年历练修出的气势不是假的,穿得花俏些,应该也不妨事。
就是转念想到宴席主人是程士诚,陶心荷担心,自己若是扮相太过娇柔,会不会令他误会?她现今真是没有一丁点儿再与任何男子纠缠的心思,不论顾凝熙还是程士诚。
不多时,一名男子请她到书房叙话。
正是她父亲陶成。
抬眼看一下刻漏,原来到了父亲下值的时辰。陶心荷心里思量着晚膳安排,行动上莲步轻移应召而去。
敲门得应后,她抬脚进屋,问候了陶成,坐在父亲下首,两手各握着披帛一角交叠在腹间,姿态娴雅端庄。
就是听到陶成唤“荷娘”时候,她整个上半身扭转过去,用目光询问下文,脖颈明显僵硬,不如以往微微侧首看人那么得体。
这时,陶心蔷蹦跳着进来,也问陶成唤她何事。
陶心荷想起,就是肇因于这丫头昨日送过来的珍珠首饰,扰得她心思烦乱一晚没睡好,以致落枕酸疼,便对妹妹冷哼一声。
陶心蔷却不怕姐姐,甜蜜亲热地与她紧挨着坐,头倚靠在姐姐肩窝,悄声问:“姐姐要去蔷薇香料做什么?够用不?”
不待陶心荷答言,看姐妹俩都到了的陶成就捋着胡须开始说话:
“今日朝廷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事情,我听着颇值得玩味,当事人你们都识得,是顾凝熙。所以我想讲给你们听听,权当父女间闲聊,给你们解解闷。”
陶心荷立时就要起身,不想再听只言片语导致今晚又睡不好。
眼疾手快的陶心蔷拉住她,这姑娘兴致勃勃坐正,攥着姐姐的披帛流苏使劲,连连说:“太好了,我在府里快闷死了,爹快说说。姐姐一同听嘛,故事就要一起听才有味道。”
陶心荷扯不回披帛,托辞要安排晚膳也被陶成打断,她犹豫地待走不走,立在当间,头和身子仿佛割裂开来,各有主意,脖颈处越发胀痛。
陶成已经呵笑一声,开始讲述他亲眼见到和听同僚们议论后补全面目的顾凝熙故事头尾了。
听着听着,陶心荷不知不觉坐回原处,沉浸在父亲的话语中,仿佛自己魂灵飘荡到了顾凝熙身边,随他亲历了一遍昨晚到今日的变故。
三月初一下午不当不正的时分,顾凝熙乘坐自家马车突如其来到了老顾府,非要面见顾老夫人。
据说被逐出宗族、应该是落魄颓然的男子却气势汹汹、一脸冷色,衣袍带风,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路冲到了后院。
当时男主子们顾三叔、顾凝然都不在,一个出门赴宴,一个翰林院轮值。
顾三婶哭天喊地说府里进贼了,曹氏不顾体面亲自上手推搡顾凝熙,却被对方一个反问:“你是谁?”气得倒仰撒手,指着顾凝熙鼻尖大骂。
下人们欲拦不拦,一开始“熙二少爷莫冲动、熙二少爷莫扰了老妇人”的劝喊声不小,却被曹氏无差别攻击说不许这么称呼,渐渐噤声袖手站了干岸,看主子们撕扯,过后与相互交好的别家下人闲磕牙聊主家事而已。
这便将细节传入了领居官员的耳朵里,一传十都传了陶成知道。这就是老顾府当家女眷管理不善的罪过,高门大院毫无隐秘可言了。
据说顾凝熙冲破重重女眷、仆从阻拦,一路走到了老夫人床边,对着昏昏沉沉的祖母,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问安。
这下子唤醒了顾老夫人,她吃力转头、眯缝双眼,对着顾凝熙流下两行浊泪,喉间“嗬嗬”有声,双手努力比划着什么。
顾凝熙先是不明所以,后来接过一旁大胆忠仆递上的炭笔和宣纸,转呈顾老夫人手中。老人家勉强侧过身,在枕边抖着手写了三个潦草大字——带我走。
顾凝熙辨认出字迹后当场落泪,好像双眼赤红一片,更惊吓到周遭。
他深吸口气,从地上站起,亲自俯/身,在祖母耳边轻声说:“祖母我来了,我孝敬您,伺候您。”并轻轻抱起了短短时日就变得干瘦的老夫人。
这下子,新顾府随行的下人想接手、老顾府的仆从要夺回老夫人,七嘴八舌、你推我搡,现场十分混乱。
有不小心碰触到顾凝熙脸侧腮边、手背指尖的人,失声叫喊好生热烫。
众人口口相传知道了顾凝熙还在发烧之中,那么他方才走路拌蒜、气息急促便不全是因为气怒,多半与病症有关了。
顾凝熙此时却稳稳双手抱托着顾老夫人,看上去高大冷峻、不容置疑,下人们渐渐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尽头是顾三婶和曹氏。
“衙门见分晓。”据说这是顾凝熙对两位女眷说的最后一句话,硬是直直地从二女中间穿过,抱着自家祖母上了马车,此时有那么四五个见事灵便的仆从连忙追上去说要跟着伺候老夫人。
马车在众仆从的团团围护下,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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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和顾三婶愣神许久,才打发人去找顾三叔、顾凝然回来,商量对策,间隙里自然将下人们数落得狗血淋头。
新顾府那边,有人看到名医短短一日内三度入府。
过后打听,名医也不藏着掖着,摇头叹息说:“老人家可怜,被下了毒药,造出的症状类似中风,时日无多了。
我方才是看诊了两位病人,老的少的,还有顾司丞,本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抱人行了百步不止,眼下病势加重,实在是医者最不喜欢的那种病患。”
顾三叔和顾凝然趁夜来寻,却敲不开门,被新顾府周遭的邻居劝说让老人家休养一晚再议不迟,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和口舌攻势令父子二人灰溜溜离开,只对着新顾府门板撂了几句话。
起承转合的抢人波折,离奇的顾家长辈中毒,牵扯到同祖两房纠缠,还夹杂着对顾凝熙突兀被除族的猜测,于是街传巷议、口舌生风,大小官员都多少知道了顾家这桩内幕家事。
今日一早,礼部贡举司司丞顾凝熙手持状纸,到京城有司状告翰林院编修顾凝然。
执勤的小吏不知天高地厚劝说他:“清官难断家务事,您两位嫡亲堂兄弟,何至于闹到衙门里。官告官,不是给朝廷丢脸么?”
里面官员接过状纸,看上面写着顾凝然的罪状:一是纵容或伙同妻室对亲祖母下毒,罔顾人伦。二是故意刺杀顾凝熙,颠倒黑白捏造谣言驱其出族,杀人未遂。三是强辱民女莫氏,有干天和。
官员直挠头咂舌,除了第三条,前面都是宗族、家族内部事务。别家氏族遇到这类情形往往自我处置消化,绝不动用官非。
官员生怕这等烫手山芋处置不好,惹得顾氏宗族抗诉,自己陷入泥潭,影响官途。
至于第三条,以前衙门也有过类似情形,办案办着办着,女方成了男方的小妾或者收了赔礼,两边和解,衙门反倒里外不是人,被扣上破坏女子声誉的恶名,沾染一身腥。
因此,官员想同顾凝熙说说衙门的苦楚,说服他撤诉,回去顾氏宗族,在族长主持下商量着解决。
顾凝熙被请进衙门后堂,他双颊潮红、眼圈黑浓,站直了身子微晃打飘,一看就是有病在身。
他自报名姓后,客气有礼询问对面主事官员。
主事官员也是无奈,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识得自己啊!明明同朝为官好多年了,不过顾凝熙不辨面目的毛病早就传开,不算是针对他一人。
他只好不作计较,好言好语请顾凝熙坐下,寒暄着,绕着圈把话题往撤诉上引。
就在这时,皇上身边得宠的太监找上门来,亲亲热热直找顾凝熙,说皇上召见。
这可怠慢不得,官员擦擦方才油盐不进对谈中流出的冷汗,客客气气送走顾凝熙,继续看着状纸发愁,没有进一步动作。
话到此处,陶成突兀停止,考试一样询问两个女儿:“若事情就到这一步,按说也不算什么,你爹我也不至于特特将你们唤来讲述。口干舌燥,也没哪个给倒一盏茶来。你们猜,顾凝熙叩见过皇上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新变化?”
陶心蔷连忙跳起,又沏茶又捶肩,催陶成快讲。
端坐在座的陶心荷,方才听得入神,此时被拽回眼前,脖颈酸痛重新席卷而来,她也不去和妹妹凑热闹,径自双手揉捏后颈软肉。
她偏头瞥着陶成,姿态慵懒家常,眼波流转自有光彩,脆声脆语、言之有物,缓缓应答父亲关于后续的提问。
她心中多少有数,皇上召见顾凝熙,应该是看过礼部张尚书上呈的著述感到满意,所以当面见见、认认人,给些鼓励赏赐吧。
能让朝廷众臣乐此不疲议论纷纷,爹还煞有其事地回府拎她们姐妹作问答,必然在于赏赐不是一般的金银俗物。
多半,与顾凝熙一早递送的诉状有关联。
陶成掴掌大笑:“有女如此,我可以算教养有方了!可惜顾凝熙没这番福气,这个臭小子。荷娘说得对,皇上与他相谈甚欢,好像比平常嘉奖臣子时辰长的多。之后顾凝熙离宫回他自己府上,皇上一纸御令直发衙门。”
皇上亲自盖章,说顾凝熙是纯孝至信之臣,有功于朝廷,唯求名正言顺奉养祖母,令人喟叹其反哺之情,动容之至。
然而其祖母——丞相遗孀受自家人戕害,实在是本朝骇人听闻的恶事,特令有司彻查,绝不轻饶犯科之人。若罪人是朝廷官员,更要从严惩处,不能败坏官员整体名声。
第103章
胜日恰宜寻英, 在三月初三这等上巳佳节,悠哉赴宴,吃吃喝喝喝、说说笑笑欣赏年轻俊朗的后生小辈, 自然是极好不过的。
陶心荷一整晚睡得都不安生, 晨起感觉比忙碌一白天都没精神,幸好落枕症状有所缓解,头颈转动自如了些, 只是筋肉酸胀一时消不完全。
她努力不去回忆支离破碎、逼得人难以喘息的梦境内容, 心知肚明与顾家事有关, 反而细致非常地梳妆打扮、择衣带饰,只是往脸上扑粉时候,在眼下多点了几道, 提提气色。
洪氏与陶心荷类似, 都是典型的文臣家姑娘,却不如陶心荷那般曾经常在男宾堆里厮混。
她之前还担忧过, 今日名为赏春庆上巳, 实则为陶心蔷相夫婿的宴请上, 主人是单身男子, 客人们是好几个大小伙子, 大姑姐作为惟一的女眷会不会尴尬、将何以自处。洪氏想着自己毕竟已为人妇,禁忌少些, 又有嫂子之责, 因此提出, 与陶心荷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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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却考虑着, 孕妇困在府中总是不太好, 多出门散散心有利于养胎,且洪氏一回京就几无害喜, 身子允许赴宴。思量过后,她便递话给吉昌伯说明情况,携着洪氏一同赴宴。
两人在陶心蔷依依惜别的眼神里乘坐马车,随意闲聊着到了伯府,离午间开宴时辰尚早。程士诚当面告知,为了场面热闹些,顾如宁也会来作陪。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顾如宁与程嘉毫不避人地手牵手来见女客了。
程士诚留女子们在花厅,目光缱绻地在陶心荷身上打了个转,和义子程嘉出府门迎接少年郎们了。
顾如宁见了陶心荷,一如既往地亲热,挽住她手臂,叽叽呱呱说起自家近况:“嫂子……我又叫错了,您别拍我,陶居士。我家的事情,您听说了吧?昨日我们全家都到熙堂哥府上去探望祖母了。短短时日,祖母就瘦得可怜,只有一把骨头了,怪不得前日熙堂哥能抱她出府。”
陶心荷不好装作不知,轻轻点点头,扯动脖颈经脉,微微倒吸口气。
顾如宁以为陶心荷是在惊叹顾凝熙抢人壮举,像是找到知音一样,笑着说起来:
“我熙堂哥平日看着冷淡骄矜,没想到骨子里很有热乎气。看我祖母那副样子,决不能再让她回老顾府了,三叔一家真是的,倚仗着老人家,却不好好照料她,还牵扯下毒,骇人听闻,我跟着羞惭死了。”
陶心荷犹豫片刻,还是不忍冷场,附和几声:“听说皇上已经下令有司彻查了,顾司丞首告,总会有个说法。顾老夫人受了罪,确实委屈。”
顾如宁拉着陶心荷双双坐下,与洪氏客气几句又转回话题来:“昨日,我三叔、然堂哥又上门去闹了,非说熙堂哥抢了长辈居心在于要挟宗族,不孝不义,他们倒是敢扣帽子,丢不丢人。
“要挟什么?重回顾族么?”洪氏插话道。
“可不就是这个意思?气得我熙堂哥在自家府门口,对着三叔几个和看热闹的邻里街坊,当众发誓自己绝无此心。真希望快些判案论断,是非曲直辨个分明。要不然,熙堂哥只能守在府里应对三叔一家胡搅蛮缠,什么都做不得了。”
陶心荷手捧茶盏静静听着,洪氏捧场发问,顾如宁逐渐转移对象对洪氏细说自家几房的纠葛细节。
她心里在想,顾凝熙自己还是个病人,又要照顾中毒病危的祖母,再无旁人帮衬,能行么?而且,他将矛盾从自己与顾凝然的插刀纠葛,转到了顾老夫人病情性命之上,起码后者更为众人所关注了。
万一,顾老夫人真的近日驾鹤西去,顾凝熙抢人在先,服侍人至死在后,有嘴都说不清道理,声誉更要荡然无存,至少影响他为官、严重些更影响他存乎人世吧?
所以,对顾凝熙来说,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衙门在皇命之下,尽快给出结论,佐证他的清白。
她深深叹了口气,也不晓得衙门会如何查案,寻找人证物证需要多久时间,顾老夫人等得住么?
之后,在伯府开阔的花园子里,三位女客近邻程士诚坐于高高上首,四位十七八岁的武将子弟与程嘉零散地在下方一人一席,时不时抬眼瞟向陶心荷等人,目光里的探寻和好奇明晃晃的。
无酒不成席。文官吃醉了,多是斗诗做赋、仰天长啸,再不然便笔走龙蛇写大字,或者要来琴筝拨弄一气。陶心荷见得多了,觉得吵闹,之前一直喜欢自家夫君顾凝熙不沾酒或者喝两杯便安静睡倒的脾性。
今日春光媚好,男孩子们酒意上涌,少年豪气被激发,表现出来就是向上首的人展示剑术、拳脚,甚至有一位走路都不太稳定的高个子耍了一手蒙眼射箭,十发七中,引得程士诚满面笑意、大声喝彩。
陶心荷看利箭疾驰如流星,只觉心惊胆战,听少年对打拳拳到肉的声音更觉牙酸。心底暗暗埋怨蔷娘,做甚要找与程嘉相似的武将男儿做夫婿,万一将来被欺负了,她们可怎么替蔷娘撑腰做主?
当然,陶心荷在场面上是滴水不漏的,对每位少年夸赞地恰如其分且各有不同,听上去人人都好、花团锦簇,一时间更添热闹,年轻人的嬉笑玩乐声几乎要飞上云霄。
笑啊闹啊,少年郎的世界里好像没有烦恼,无非就是孔雀炫屏,谁更得姑娘家人青眼,更讨贵人伯爷喜欢罢了。
好容易到了未时末刻,陶心荷觉得午间困意实在难以支撑,告罪离席,独自在花厅里喝茶醒酒。她只喝了三四杯,按理不该这么上头,大约还是这几日没睡好的缘故。
待送客完毕,程士诚给洪氏和顾如宁安排了去处,自己带着满身酒气去寻佳人。笑着边叫“阿陶”边推开房门,他看到了斜斜坐在圈椅里、单手支颐闭目打盹的窈窕美人。
程士诚觉得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他放轻了手脚凑过去,俯身相/就,这人的双唇眼看着就要略过陶心荷的发顶到她额角,甚至更靠下的部分。
在半梦半醒间,陶心荷感到了有男子近前,热腾腾的气息包裹住了她,不知为何心神舒展,就像是她在盼着这一瞬,唇齿放松“夫君”二字呼之欲出。
不过很快她睁开了狭长妙目,瞳仁紧缩倒映出放纵自己越矩的程士诚。
陶心荷利落地站起身,巧妙地从旁避开,用最冷的语气提醒道:“伯爷?”
程士诚扼腕,就差一毫厘,他的唇都碰到阿陶发顶冰冷的金饰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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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佳人已醒,想必偷香不成,悄悄安慰自己来日方长,程士诚轻咳着挪开位置,问起正事:“今日做客的四个孩子,都是我们武将子弟里年轻的佼佼者,论门第论品貌,应该不算辱没陶三姑娘。阿陶可有看着如意的?”
说老实话,陶心荷对四人都不算十分中意,不过比对着程嘉,揣测着蔷娘心意,她款款说了其中一人的名姓,详询程士诚。
程士诚想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阿陶还是喜欢文秀之人啊。那孩子的身形眉眼,若我没记错,仿佛与顾司丞有三分相似?”
陶心荷蹙眉:“伯爷胡说什么?”她方才故意压着嗓子呵斥程士诚,意在让他注意行止。此时没有刻意控制嗓音,梦中初醒的缠绵微哑便带了出来,让这六个字百转千回,搔得程士诚心痒难耐。
话到此处,程士诚想起自己确实有关于顾凝熙的事情要说,便金刀大马地坐下,仰脸抬眉却气势丝毫不减,看着侧颜以对的陶心荷,说道:“阿陶,顾凝熙此时依然在困境之中,你知我知。我能助他快些得个定论,你说,我要不要出手?”
原来,程士诚一直盯着顾凝然想为自己报前世之仇。他又不缺人力物力,陆续找到了不少证据,能证明顾凝然欺辱了莫七七次日就医,派人采买了新匕首且匕首就在程士诚手里,其妻曹氏从胡商处重金求来秘药,导致的症状与顾老夫人如今相同。
若加上他救治顾凝熙的证词,正好与顾凝熙告发顾凝然的罪名一一对应。
不止如此,顾凝然为官多年,大错没有,程士诚却揪到了好几处小错。本来翰林院念在他是顾丞相嫡孙,都含糊过去了,若重新翻腾出来,也够顾凝然难堪的,皇上借机发作也不是不可能。
程士诚已经将这些材料整理齐备,就等着明后日送到衙门里锤死顾凝然了。然而在此过程中,他突然产生了为人做嫁衣的感觉。
怎么是顾凝熙首告,他在奔忙?此生此世,顾凝熙欠他救命大恩这是很多人都知道了的,程士诚不在意顾凝熙对于这点添头助力感不感激。
那么,便用来试探试探阿陶吧。
程士诚心想,倒要看看,她是不是如同自己所说的那般利落干脆,会不会一助再助顾凝熙呢?其人在她心里,到底还有几分地位?
陶心荷闻言微愣。这事情,问她作甚?她的答案,又会对顾凝熙的官司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伯爷的意思是,你有顾凝然的罪证对不对?”陶心荷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迷茫,先反问程士诚,争取时间来整理思绪。
看男子点头,陶心荷字斟句酌,声音不复爽脆:“那么,我不知道。从理来论,伯爷自然该助衙门办案,让顾凝然早些得他该有下场。从情来讲,此人曾与我有嫌隙,他若论罪,我恨不得拍手称快。然而,伯爷问话,却落在顾凝熙身上,我便不敢轻易论断了,以免令伯爷误判。”
程士诚哈哈大笑,这个女子,厉害!果然是他的身子为他选中的女子!聪慧灵透名副其实,他越发欣赏爱慕陶心荷了。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将他逼问的言外之意——陶心荷是否对顾凝熙旧情难忘给绕了过去,字字句句围着他、她与顾凝熙都厌恶烦恨的顾凝然,言辞挤兑到他不出手搅弄一番以加重顾凝然的惩处,都觉得愧对自己挑起的话头!
第104章
三月伊始, 这几日顾凝熙过得颇为波折劳累。
初一,下人请大夫强行针灸他醒来,听清楚禀告后, 顾凝熙登门老顾府强探祖母。
虽然老人家与自己母亲一生不合, 对顾凝熙还算得上慈祥长辈,至于偏心顾凝然这点,顾凝熙根本不在意, 倒是被除族的最大心酸就在于祖母放弃了他。
没成想祖母却是被害致病、卧床不起。顾凝熙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 只想看看老人家成了何等模样。
看到床上干枯瘦弱的白发老妪, 顾凝熙觉得心头如有火烧,为人子孙焉可不孝若此?他羞与为伍,咬牙格格作响。
自己作为长房嫡孙却沉溺个人小事, 忽略长辈直至如今, 顾凝熙自愧自惭,请安声音哽咽嘶哑, 叩首用尽全力, 额头红肿一片。
顾老夫人知道顾凝熙已经被除族, 深感自己空是他长辈却无用, 然而满眼愧色传不到顾凝熙脑中。话语不通, 神色不辨,她一时间激发出了些力气, 竟然写出字来。
顾凝熙被“带我走”三字刺痛眼底心头, 冲动之下真的抱走祖母, 回到新顾府才觉千头万绪。
官家忙忙碌碌安排住所家具, 新顾府仆从们打扫铺陈、延医熬药, 老顾府跟来的下人投诚叩首、说明老夫人所需用到的日常物件,一时间, 新顾府人来人往、东西搬抬,几近混乱。
顾凝熙只能忍住发热和脱力带来的天旋地转,大口灌下两盏苦丁茶、一碗提神药汤,一件事一件事地听禀告、做决断,如同不停旋转的陀螺,眼看要倒地不起,还得勉为其难靠一个尖尖撑着。
到最后,他原本莹润悦耳的嗓音都需要下人不顾分寸凑得极近,才能听个分明。
他感受到胸口又洇出血来,黏湿一片,如同糊住了四肢,手脚再难抬起。鼻端都是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和汗湿味儿,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上门寻衅的顾三叔和顾凝然了。
闭门不纳是下下策,顾凝熙别无他法,幸好邻里又看热闹又热心,轰走了门外人。他紧紧守在祖母床前脚踏边,被老人家拽着袖口也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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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等祖母睡去,放松了手腕,顾凝熙踉跄起身,打定主意要状告顾凝然,将祖母讨到自己身边来照顾。
他知道,三房戕害祖母一事,自己手头没有铁打铁的证据,高门大户里这样的秘事不少,衙门多半不会细查,生怕牵扯藤蔓带出瓜来。
至于自己被顾凝熙所刺,还要考虑不提及两人为何一同到了京郊,因为不想牵涉到荷娘。
世人皆知,除族之人的话语自动打三分折扣,这方面若是被顾凝然嚼缠成兄弟斗殴,然后一个失手动刀,一个失智投水,说不准衙门会不会和稀泥。
还有一件事,便是顾凝然对莫七七的侵/犯了。若三罪并处相互叠加,可能效果会好一些。然而莫七七并不愿报官,嫌丢人现眼。
想着凡此种种,顾凝熙提笔写状子,久久落不下一个字来。
直到入夜,顾二婶带着莫七七悄悄过来探望顾老夫人。
莫七七细细打量,与记忆中前世高高在上、视她这个长孙小妾如蝼蚁的顾老夫人对比,如今床上躺着的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太太罢了。
不过老人家的种种症状,与前世永盛三年末突然中风的顾三夫人十分相像。
莫七七又听熙哥哥哑嗓对顾二婶解释说,大夫看诊了,祖母多半是中毒,她心中有了数,应该就是前世主母曹氏下得手,不过今生换了对付的对象。
顾二婶问顾凝熙今后打算,听到他要与同祖的堂兄公堂对簿,十分唏嘘,劝阻的话在肚里滚了滚还是没说。
莫七七脑中,前世今生有关顾凝然的种种片段纷纷闪过,熙哥哥坦言官司如何不敢奢望的话语钻入心口,觉得十分憋闷难受,恨不得她能亲手打顾凝然一顿,为自己和熙哥哥消恨。
前段日子陶心荷劝她自己立起来,莫七七一直念兹在兹。此时突然福至心灵,犹豫着问道:“熙哥哥,顾凝然欺负过我,我要是随你一同告他,是不是能增加些胜算?能让他坐牢?我也想出分力,我能帮忙,我能立起来。”
顾二婶劝了她许久,无非是莫七七之前顾虑的那些,有伤闺誉啦、影响嫁人啦等等。然而顾凝熙初初挑眉深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莫七七就明白意思了。
“我也要告他!他还对熙少夫人起过污糟心思,幸好熙哥哥拦住了他。前……其他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姑娘受害,我愿意出面,熙哥哥你教我,该怎么做,怎么告?”
莫七七没有说,前世,顾凝然私下当着妻妾面,说起陶心荷的口吻也是又恼恨又轻佻的。
顾凝熙对她行了稽首大礼,郑重道谢,莫七七见状,眼眶泪珠再装不住,滚滚而下。原来,得到了熙哥哥的敬意,是这样温暖舒适的感受。
初二,顾凝熙先到祖母房中请安,报说要告官顾凝然一事,祖母颤颤巍巍执笔写了个“好”字,眼角泪痕许久未干。
顾凝熙头痛欲裂,硬是用冷水净面半晌,换个头脑清明,小厮们直担心他受寒,发热加重,可谁能拦得住他?除非以前的陶心荷。
顾凝熙没有穿绯衣官服,换上宽松皂色衣袍出得门去,上身的绷带不那么呼之欲出了。
衙门告官,确实不太顺利。
顾凝熙有耐心慢慢磨,他提前喝过抑制痛楚的汤药,过后发作应该是深夜了,只要执事官员接了状纸便事成一半,届时他便是昏倒一两日,祖母托给顾二婶,顾凝然被查,除了挂心荷娘之外,再无后顾。
巧之又巧,张尚书说过就在近些时日的皇上召见,落在了这时。
在药力作用下,顾凝熙身姿挺拔、精神清爽,思路分明地一一回答了皇上的问话,声音沙哑别无他法,幸好皇上并不在意,反而对他的满意从话语中溢了出来。
皇上还知道他胸口负伤,特意加恩令顾凝熙坐着答话,这本是二品丞相常有、三品尚书和员外郎偶尔有的恩遇,四五品官员从无此坐答先例。
顾凝熙推辞几番后,被皇上一句“君令如此”压得就座。他初时专心应对御座上的明黄身影,调动所有注意力听话听音,揣摩天子的情绪以妥帖回应,并没有注意到来自己身边斟茶递水、送纸送笔的小太监。
只是连续四回,低头哈腰的小太监服色皆不相同。顾凝熙心想,宫中规矩如此粗疏么?怎么穿得这般随意混乱?
对比他们新顾府,娘子理事时候,仆从们按男女等级,每季衣服都是统一裁制,颜色相同花纹类似,一看就晓得是担事的还是打杂的,顾凝熙非常喜欢这一点,听荷娘耳边提过,有规矩的人家都是这般行事、管束仆从的。
宫里太监穿得五花八门,顾凝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面貌自然辨认不清,然而第五回 ,他的目光追着太监身影可能有些明显,被皇上问出:“顾卿,可是太监有什么不妥当?”
顾凝熙不敢不答,恭敬回话:“皇上,微臣观方才内侍,仿佛与前几回的内侍个头身形类似,近乎相同,有些惊奇宫中选用之严,御前失态,请吾皇见谅。”
皇上闻言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招手,太监笑嘻嘻到顾凝熙面前行了礼,自报家门道:“顾司丞,连着五回,来伺候您的都是奴婢一人,只是更换了衣帽,您认出来了么?”
顾凝熙连忙请罪,说自己患有脸盲之症,方才出言无状了。
皇上却意味深长说他这病症有趣,乃至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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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问过,皇上确认顾凝熙如今一无姻亲、二无族亲、三无旧友,沉默半晌后,评点道:“顾卿是上天给朕派来的好人才!你这古籍整理得好,腹有诗书,为人光华内敛、稳重端方,难得出身、性情、处境更妙,朕怎么没能早发现你?”
待听到顾凝熙要求的奖赏是名正言顺奉养祖母,以及背后涉及到祖母康健时候归三房照顾和顾凝然的罪行等,皇上便下了圣旨,晓喻有司彻查,为顾凝熙撑腰的态势十分明显。
顾凝熙一路表现超卓,从宫中出来还回了礼部一趟,找张尚书陈情,自己家中近日事多,身体有恙,要请一旬乃至两旬的假。
张尚书自然同意。秦司正觉得顾凝熙这回大出风头,衬得他这个顶头上司无能,躲着没有露面。
顾凝熙回到自家府中,还没坐稳喘口气,又被顾凝然闹上门来。
顾凝然是窝着一肚子火气而来。
十几日前,他在京郊被顾凝熙这个疯子拽下河去,不知道碰撞到了哪里,额角留下极大极深的破口,待半日后回京看诊,据说伤口感染了、不干净,愈后也会留疤。
气得他束发髻要费劲心思留出头发遮掩,每日抹粉淡化疤痕,被同僚笑话一身脂粉气,是不是违背官员戒律去嫖宿等。
初二这日更甚,翰林院上司直接说他破相有碍观瞻,令他一两个月内不用上值,在府里躲着养颜为好。
顾凝然不敢顶撞上司,自觉颜面全失地回到老顾府,没多久被有司通告官司缠身,才知道顾凝熙告了他一状。
说不定上司欺负冷待他,就是因为这官司!
顾凝然吵着要见嫡亲祖母,说了许多顾凝熙的诛心之语。
顾凝熙忍无可忍,当众发誓,此生与汉南道顾氏再无关联,自绝了回族退路。
顾凝然想想汉南道总督写信说要扶持顾丞相子孙的事情,想想家乡阡陌连片的田土祖产,想想顾家双秀今后不会有人再提,自己将一枝独秀,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再没有提祖母一个字。
顾凝熙捂着胸口转身回府,强打精神看了祖母一眼,听下人禀告说祖母面色平静,挪府这一日来适应良好,甚至挣扎着多用了半碗粥,到底放了半颗心。
自觉身子不好,他派人去顾府二房送信,请二婶来照料看顾祖母两日,话音未落,顾凝熙已经昏死过去。
初二晚膳时辰之前,顾二婶带着顾如宁和莫七七赶到,看情形不对,赶了顾如宁回去,赶不走莫七七,便与她一同留下,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分别看顾老的、少的两个病人。
高热去了又来,顾凝熙全身滚烫,神智全无,滴水喂不进去,遑论汤药了。
大夫摇头说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去看诊顾老夫人,与莫七七交代了许多照料细节。
顾凝熙这里,梦呓不断,翻来覆去,看着就难受,“祖母”、“荷娘”交替着叫,偶尔夹两声愤恨的“顾凝然”,令视他如子的顾二婶哭湿了两条手帕。
第105章
陶心荷滴水不漏, 程士诚也不好太过紧逼,约定了五六日后,他与那个最为文秀的陈姓少年到街市上某家以杂耍说书为长项的饭馆, 陶心荷带着陶心蔷去做个偶遇, 让两个少年相互见面看看聊聊,初三的上巳宴便算是功德完满。
顾如宁说自己亲娘一夜未归,一直在新顾府守着祖母, 自己早应下准公爹, 所以来赴宴半日, 其实始终牵挂那边,还邀请陶心荷一同过去探望一番。
陶心荷险些一口答应,最后一瞬反应过来, 瞥了一眼程士诚, 多的话没有说,单单以酒醉乏力为由推拒了顾如宁, 与弟妹洪氏回了陶府。
到府之后, 陶心蔷缠上来问东问西, 陶心荷明显答得心不在焉, 后来直接留洪氏照应, 自己推说回房歇息。
她在闺房内静静坐着,任由晴芳轻巧地揉捏后颈肩窝, 仿佛专心致志地看窗外太阳一点点西坠, 心思却不知不觉飞到了别处, 连晴芳因为他事收手出房都没有察觉。
顾如宁怏怏的目送陶家人离府, 也准备独自去寻母亲, 在她看来威严无比的准公爹程士诚却突然出言:“宁娘且慢,等我一会儿, 我也去探望探望顾老夫人。”
就这样,顾如宁一脸茫然地领着程士诚到新顾府转了一圈。
两个病人,一是自家祖母,憔悴至极说不出话来,程士诚只能问了守在床前的莫七七几句,老人家情况如何,莫七七又为何在此处,表达清楚关切之意而已。
莫七七是自告奋勇要看护顾老夫人的,在顾凝熙昏迷不醒的前提下,顾二婶拍板同意,所以莫七七是二度驻扎新顾府了。
其间幽微心思,她自己尚且不明白,周围仆从也听不到她对着老人家只做口型不发声说的话,莫七七像是对着树洞一般絮叨了许多前世今生。
不知为何,程士诚淡淡目光扫来,莫七七就觉得,他懂自己眼巴巴凑到无亲无故、病中垂死的老夫人身边的缘故,她甚至直觉之下缩了缩脖子。
“前尘往事,就随风去吧。机缘难得,专心以后的路为宜,比如,把握住你想把握的人。”程士诚对着可能梦过前世、与他类似的小姑娘如是道。
他以为自己话语里的暗示十分清晰了。
程士诚希望,莫七七能够牢牢缠住顾凝熙。毕竟她劳心劳力照顾了对方祖母亲长,如果坚持到顾老夫人辞世送葬,据说也就是十来日内的事情了,莫七七分量更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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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若是正妻做这等事务,可以作为‘三不去’的依据,夫家轻易休她不得。莫七七当仁不让,在顾凝熙无人可托、四面楚歌之时,没名没分为他担了如此重任,挟恩求报理所应当,顾凝熙总要多思量三分。
莫七七连连点头,觉得伯爷不愧是伯爷,话说得又好懂又敞亮。她下定决心,待熙哥哥醒来,自己便能卸下看护顾老夫人的临时任务,好好去缠熙少夫人陶氏,以做她妹妹为最高理想,以陶氏亲善相待为最近目标。
两人,一个精壮中年的高位男子,一个单薄年轻的孤苦弱女,像是想到一处心灵相通般,对视而笑。令一旁的顾如宁不寒而栗,她可不想管莫七七称父姨娘啊!
幸好,程士诚很快就去看望第二位病人,顾如宁观察着他与莫七七并无依依不舍之意,不断告诉自己方才是眼花。
第二位病人顾凝熙,比其祖母情况更糟,连清醒的意识都没有。程士诚?是怀着卖好邀功的心思,要当面告诉顾凝熙,他将助其锤死顾凝然,现下则发现不可行了。
与姻亲顾二婶寒暄几句,一点儿来意不露,程士诚很快作别。
顾二婶都顾不上琢磨伯爷突然到访的背后深意,只是一遍又一遍试图给熙哥儿灌进些汤汤水水,亲自上手为他拭汗,不断跟他单方面说话。
虽然大夫说了不算凶险,顾二婶还是提心吊胆,间隙里想着要不要打扰陶心荷,请她过来看看。
就这样,新顾府在愁云惨雾中,迎来了三月初五。
“整整三天了,熙哥儿还不醒,这可怎么办?”顾二婶愁眉不展,这时听到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顾凝烈来报信。
原来,今日吉昌伯爷程士诚,大张旗鼓将他掌握的顾凝然罪证送到了衙门。
昨日将顾凝然拘到公堂询问却一无所获的执事官员如蒙大赦,立时三刻又派衙役到老顾府,毫不客气提溜走了停职在府的顾凝然。
这回阵仗明显严于刚过去的初次问话,顾三叔、顾三婶和曹氏跟着明显慌神,四处求助,顾家二房也没漏下。
顾凝烈在顾凝熙床前告诉嫡母这些进展时,言语之间颇有些幸灾乐祸。
顾二婶听着若有所思,前日初三,程士诚亲临来访,昨日又派仆从问候熙哥儿是否醒来,今日行此非常之举,他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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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为了什么?
程士诚认定前世自己死于小人无脑算计,这人就是顾凝然。奈何今生,顾凝然与他毫无接触,可能脸对脸走过,顾凝然都不晓得这人是谁。
程士诚无法就梦境之事、莫须有之事问罪于他,心头憋闷不已,趁顾凝然发难,便要添柴加火。
这是主因。
至于时机选到了三月初五,则是与顾凝熙和陶心荷有关。
三月初三午间,程士诚就着手里的证据当胡萝卜,想引逗陶心荷求他,增添几分两人的牵连。不过陶心荷自然非蠢驴可比,三言两语绕了过去。
初三、初四,程士诚又想趁顾凝熙无助之机再一次扮演恩公,获取皇上看好的明日之秀一些承诺或亏欠。
再不然,单单当着顾凝熙的面显摆显摆,自己比他这个阿陶前夫有?事的多,更能给顾凝然致命一击,也能心情舒畅。
然而未果。程士诚对于昏迷之人,百般言语伎俩都用不出来。
那便抻着也罢,反正肯定会送顾凝然入牢,至于早两天迟两天,对程士诚来说,没有什么大关联。
初五晨间,他照例起身打了一套拳脚,便听得下人禀告,陶居士来访。
佳人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为了催他交出证据,助顾凝然定罪。
程士诚既有鱼儿终于上钩的快慰感,又有杂草难除、伊人心难占的酸楚感。
一顿陶心荷首肯的共进早膳过后,程士诚用自己的行动,换到她派人送来的亲笔信函:
伯爷光明磊落、智勇无双,是我平生仅见的威猛男子,令我印象极深。
今日所求?属非分,不该由我出面。实在是想到顾凝然便觉食不下咽,并无一丝维护顾司丞之意。我冒昧登门相扰,伯爷却对我予取予求。
衙门受理了伯爷交出的铁证,消息传开,明眼之人谁不称快?
蒙伯爷不弃我蒲柳之姿,孜孜以求,令我受宠若惊,多番应对时有不当之处,在此一并致歉。
我乃身份尴尬之人,和离之妇与弃妇无异,世人鄙薄。然我心有乾坤,愿独善其身,不负人生。
?将独行蹒跚,此时却想轻问伯爷一句:能否等我除尽杂草腾空心扉,忘却前尘往事,与君放眼未来?
程士诚将这笔簪花小楷字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深恐自作多情,理解错了阿陶的意思。
直到他能倒背如流佳人信函,才彻底确信,陶心荷是在谢他之外,同意了他的追求,表示未来有可能与他携手余生!
程士诚满心甜蜜,将信纸贴在胸口,喟叹一声:“守得云开见月明。”
顾凝然是好跳板啊!
当然,顾凝熙先被宗族背叛,后自惹顾老夫人麻烦,乃至递状纸告发顾凝然,一步步将自己置于悬崖峭壁边缘。顾凝然若不被定罪,他就会成为无端挑事之人,陷入万劫不复、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窘境。
届时群议沸腾,皇上都未必保得住他或者未必会保他。丢官去职都是轻的,顾氏宗族若举全族之力出面数落他什么罪状,顾凝熙作了反面典型,抄家流放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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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朝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员被宗族举报贪污/舞弊,罪加一等。
顾凝熙的这些最坏可能,程士诚看得分明,陶心荷肯定更是反复思量琢磨过的。
多半勾动了她的不忍心肠,憋了两日,也许知道顾凝熙依然昏沉,无力改变局面,这便打着整治顾凝然的旗号来寻他,授他以柄了。
即使这样,那又如何?阿陶松口了!
程士诚为这个进展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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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的心路历程,恰如程士诚所想。
此人毕竟曾是风月老手,且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练,让他能揣摩到矜持内敛的陶心荷幽微心事。
大约是顾凝熙一辈子都比不上的才能吧。
程士诚大约是懂她的,然而陶心荷总觉得,此人对她有猫戏鼠一般的拿捏之意,像是要诱导、劝哄她按照程士诚的意思去生活。这也是她竭力抗拒他的追求的原因之一。
顾凝熙呢?他可能连自己都不懂,遑论理解旁人。不然,他又岂会颠三倒四,忽而认义妹、忽而要纳妾?忽而愿和离,忽而要追妻?
在处理顾凝然的事情上,他的行止,更是存有许多可商榷之处。
陶心荷相信,若是程士诚易地而处,会在不动声色间就按死顾凝然,绝不至于付出被捅一刀的代价。
然而,就是这样的顾凝熙,让陶心荷相处起来无比放松。
在他面前尽意挥洒理事管家的才能,与他在宴席间同进同出、凝视男客,不怕被批评夺人风头,更不担心被压制。
私下里,陶心荷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些惊世骇俗的言论,转身在旁人面前摆出当家夫人的端庄老成范儿,顾凝熙从没有嫌她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所以,陶心荷才会以他为知己,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那种知己,而是信任她、放任她、甚至依赖她的另类知己。
当然,莫七七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陶心荷如今想到莫七七,没有多少烦厌之情,反而觉得这是个颇有野趣的姑娘。
可是,程士诚的提醒如同诅咒,在陶心荷耳边时时响起。下一个呢?能被顾凝熙看清楚脸面的下一个人,又会是谁,会是什么脾性?
对于莫七七,顾凝熙没有因特殊而生喜欢,那么对于下一个呢?
陶心荷念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忍着脖颈如坠千斤的僵硬,写废了五六页精致纸笺,终于完成了她送出去的信函,表达了想要重新开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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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金乌西坠,顾凝熙昏迷三日有余,终于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句话是:“祖母还好么?”
第二句问:“我又昏倒了?没有告诉荷娘吧?她来看过我么?”
第106章
“熙哥儿, 你终于醒了,身子感觉如何?老夫人那边,你放心便是, 七娘妥妥贴贴陪护着呢, 晚膳后传信给我,说老夫人吃着她亲手做的杂菜粥,笑了两下, 现在只怕睡了。你明早再去请安不迟。”
昏迷三日有余的人终于醒来, 在摇曳昏黄烛火中, 顾二婶看到顾凝熙侧首睁着眼睛,静静听着自己说近况,忍不住越说越多。
“你别急, 流光这丫鬟是个机灵的, 方才出房准备食水了,等会儿你多少用些。她姑姑一家从老顾府跟过来了, 也算得力, 不过这批仆从都盼你从老顾府那边把他们身契索要过来, 熙哥儿还是要对此上心, 用生不如用熟, 这些人伺候老夫人,总比现买不知底细的下人强些。”
顾凝熙听顾二婶絮叨了许多事务, 从顾老夫人说到莫七七、顾如宁, 从顾二叔说到两府仆从, 仿佛这三日天地为之巨变, 实则大多是细碎小节。
倒是切切实实感受到顾二婶的用心和着急, 顾凝熙看着面容模糊平板的这位长辈,转而定焦在她边说话边舞动比划的双手上, 扯开唇角笑了一下,以示谢意。
“二婶受累,我感激不尽。荷娘呢?二婶知她这几日如何?”这是顾凝熙醒来后说的第三句话,他又问了一次陶心荷。
顾二婶一下子停住话头,叹着气帮顾凝熙掖了掖被角,看到这孩子随之眼睛低垂,一副失落无奈的神色,终于缓缓道来:
“荷娘她,应该挺好的吧。二婶近日没有见她。不过,宁娘初三那日,受她未来公公相邀到伯府作陪,见到了荷娘和她弟妹。她回来告诉我说,伯爷同荷娘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宁娘想邀荷娘过来看看老夫人,不过没能成行,倒是将伯爷带来,望了望你。”
“熙哥儿,不要怪二婶多嘴,你们毕竟和离了,荷娘要如何,你干涉不得,也不能指望什么,对不对?要多想荷娘心善绵软的好处,起码从伯爷庄子回京时候,是荷娘帮你求来的安稳马车。不过,荷娘可能要往前走一步,熙哥儿,你……你要心里有个数。”
顾凝熙盯着顾二婶在自己肩膀处被子上虚虚搭放的手,听着长篇大论的正反劝慰,若有所感,低低哑嗓问道:“什么叫往前走一步?”
顾二婶就势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仿佛母亲哄幼童入眠一般,充满温情与同情:“唉,听说,荷娘今日一早又去了趟伯府,应该是找伯爷说话了。这段时日,我看伯爷明晃晃地对荷娘有意,之前荷娘还是躲着避着的。结果这两日,她又做客又造访的,我私心想着,荷娘说不定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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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顾凝熙从被中伸手捂嘴呛咳几声,面孔泛出病态红晕来,唬得顾二婶急忙探他额头,发现今日午后退去的高热没有卷土重来,男子的体温依然平稳正常,才算松了口气。
“唉,熙哥儿,你莫吃心。二婶也是瞎猜,未必真是这么回事。伯爷他身子不行,你晓得,荷娘更明白……说不定,他们只是玩闹而已,未必真的会到男女那回事上。虽然伯爷常常口口声声说要娶荷娘,我看,荷娘总要考虑到他的病症,不会随意应许的。”
顾凝熙心底却知,顾二婶必然觉得,程士诚比他强,因此只用男子隐疾说事儿,只字不提他们二人作比的其他优劣。
可是,依程士诚那回放话来看,他那病症,仿佛因荷娘而痊愈了?难道,这是上天的意思?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纠葛?
他二十五六年的脸盲之症,被莫七七破天荒化解。程士诚闻名在外六七年有余的隐疾,因荷娘而转好。
两两来看,就像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铜锁,豁免到契合。
难道,天意是让他与莫七七成对、程士诚与荷娘做双?
不!
顾凝熙不想认。
他满心满腔全是荷娘、此生此世都是荷娘。
从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从重度昏迷中新生一样转醒,顾凝熙完完全全感受到自己心意。
天意又如何?
事在人为,顾凝熙偏要逆着这份天意行事。
他想起自己在三年多前大婚当日,当众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场景,那刻便是天长地久。婚后没多久,在母亲重孝之中,荷娘悄悄回应过他四个字“一生一世。”
所以,夫妇情意不是他顾凝熙单方面的痴想。
他做错了,气跑了娘子、推远了娘子,之前顾虑所谓仇家不知有多少本事、担忧自己背负莫七七这个责任无法拖累娘子,眼下情况又有所不同了。
仇家是顾凝然,他们撕破了脸皮,祖母也在他这里,从今后不用与顾凝熙有亲戚之类的应酬了。顾凝熙想着,即使以后追回了荷娘,重为他夫人,也不怕顾凝然接触骚扰,这份顾虑可以算是解决了。
后续便是推动衙门惩处顾凝然,求一份公道了。
至于莫七七,好歹她现在不再哭着喊着要做自己妾侍了,对于做义妹仿佛是默许的。只要这点不再纠缠,接下来对莫七七做到妥善安置,顾凝熙便觉得心头大石被搬走,对得起逝者亡灵,对得住被他牵连受辱的孤女。
在对待莫七七的态度拿捏上,如何既表明自己没有享齐人之福的野心,又令荷娘不觉得堵心烦忧、不会如鲠在喉,顾凝熙一直在琢磨和调适。
在京郊吉昌伯的庄子上,他从重创中醒来见到荷娘,即使佳人气怒他装晕与莫七七独处,顾凝熙还是感觉到,陶心荷的心绪在为他牵动。
那时候的他,心头酸痒交杂,满脑子想的是回京后如何解决自己顾氏宗族和顾凝然这方面的麻烦,再全力接触陶心荷,清楚表明自己诚意,换她垂怜。
回京后,情况比他想的棘手,然而荷娘帮他联系了张尚书,如同之前贤内助一般驾轻就熟。顾凝熙之后赶工做皇差时候,心里是笃定的、温暖的,觉得荷娘在他身后,默默支持着、关注着他,好像两人关系的好转就要来了。
接下来峰回路转,顾凝熙发现祖母那里需要他,强撑着处理了相关事务。昏迷之前,他还惦记着,荷娘会不会放心不下他前来探望,对着无知无觉的自己抹泪。
没想到,在这个深夜,二婶却如是告诉他,不要惦记与荷娘破镜重圆了,荷娘另有新欢了!
顾凝熙不想相信,然而二婶方才东拉西扯,不就是不想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么?二婶也没有必要骗他啊。
“明日再说,明日再说。”顾凝熙喃喃着,将心神都放在进食进水上。他明白,要先将自己身子养好,才能奉养祖母、追回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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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正当甜睡。
此时此刻的陶心荷,在闺房架子床里拥被而坐,与床帐之外已经躺下的晴芳有一搭没一搭地睡前闲聊:
“你这次风寒之后瘦了些许,接下来可要注意春风伤人,容易复感。我准备给你找婆家了,还等你相看呢。”
晴芳“扑哧”一笑,看着主子影影绰绰的坐影,劝道:“居士,夜深了,您已经更衣,衣衫单薄,快躺下吧。春风伤人您自己知道,千万别着凉。怎么?您为三姑娘相看年轻儿郎,今日自己松口,便想到要把奴婢嫁人了?”
陶心荷隐隐有些羞恼,晴芳是不是在调侃她最近与程士诚走得近了?确实,自己前阵子还同她说,再不想与任何男子有牵扯呢。
“灭了烛火吧。”陶心荷轻声吩咐,到底还是滑入了被窝,侧躺下来,抬手拢拢发丝,再安然卧好,在一片静谧漆黑中,睁着眼睛缓缓叹气。
晴芳侧耳听了听主子的呼吸,试探问:“居士睡不着?这么惦记奴婢亲事?还是另有所想?”
陶心荷唯一能掏心窝子说些软弱反复话语的人,也就是晴芳了。
她也不怕忠心丫鬟笑话,软软喟叹道:“顾凝熙从初二下午开始昏迷的吧?好像听说是从宫里、礼部转一圈回府之后便撑不住的。这几日水米不沾牙,药水喂不进去,真不知道下人们怎么伺候的。今晚三月初五,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形?若还未醒,是不是对身子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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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芳跟着叹气,顾司丞这回真是遭了大罪了。
她知道居士挂心,只好想法子转移陶心荷的注意力:“这么想来,顾司丞今年实在不顺,不晓得是不是命犯太岁,也许该去庙里祈福许愿才好。幸好居士和离了,这次不用像是去年腊月那场病一样,衣不解带地照料病人。那时候奴婢还担心,顾司丞病好之后您会倒下呢。幸好没有。”
陶心荷抿唇扣齿,随着晴芳的话想开去。
若夫妇没有和离,这一次她在顾凝熙身边,会不会好一些?
他专心皇差,在书房里赶工写书,自己能为他周全顾老夫人,不至于蜡烛两头燃,反复昏迷。
再往前推,他是不是便不会不敢同自己直说,冒冒失失没有准备地去拦阻顾凝然,受了影响性命的刀伤?
说不定他会烦恼地闺中叙话,说发现顾凝然觊觎自己,陶心荷自己便能想法子通过曹氏整治顾凝然。
不对,他总要找顾凝然麻烦的,还有莫七七的事情。是顾凝然先欺/辱别人,做下坏事。
陶心荷越想越头疼心闷。再说,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虽然还有莽撞磕绊之处,顾凝熙到底是独自完成了得皇上青眼、救回祖母、告发堂兄的连串事务,在陶心荷想来,已经比之前不通俗务的他,强了些许。
就这样吧,和离之后,各自安好,真真正正的,一别两宽。
她以后,也许该将心思往程士诚身上放一放,想想两人是否真有可能了。
第107章
次日, 陶心荷比往常晏起了一刻钟,不过料理家事分毫不差,应对陶心蔷撒娇、照应弟媳洪氏样样妥帖, 没人发现她哪里不对劲。
只有她自己知道, 看着明媚春光觉得刺眼,听着婉转莺啼觉得吵闹,嗅闻到馨甜花香觉得呛鼻, 总之是触目所及、周身所处都不舒爽。
直到她无意间瞄到梳妆台角落放置的小木匣, 隐蔽处镌刻着“燕春阁”标记, 恍若醍醐灌顶,心境为之一变,连忙嘱咐下人:“帮我去顾府二房送个帖子, 看他家夫人方便不方便, 我登门拜访去。”
随后,陶心荷像是解释又像是交代, 对身旁晴芳淡淡地说:“你前几日病了, 不知道。蔷娘将顾司丞前阵子送的珍珠首饰给我了。这我怎么能收呢?直接归还顾司丞, 又怕引发新的牵扯, 我索性想着托顾家婶子转一道手, 递交顾司丞,岂不两全?”
晴芳但笑不语。居士明明昨晚还悄悄惦记顾司丞是否醒来, 掰着指头算时辰, 自言自语说比京郊那次昏迷的时光还要长久了。
今日借着归还物件的由头, 问问与顾司丞亲近的顾二婶, 其人境况如何, 倒是难为居士这般周折。晴芳心中无比怜惜纠结的主子,面上自然不会点破。
在晴芳看来, 主子就是在伸长脖子等顾二婶回信。
不久便等来了下人回禀,说顾府二房夫人和如宁姑娘都去新顾府了,顾凝烈娘子在府内主事,客气询问陶居士有什么要事,他们可以通报到新顾府去。
陶心荷抿唇半晌,才说知道了,令下人自去忙碌。
心下如何揣测,只有她自己明白,无非是想着,到底顾老夫人还是顾凝熙情况不太好了,要不然怎么会让顾二婶带着不到半年就要成亲的准新娘滞留不归呢?毕竟新娘子要表现些贞静娴淑少出门,何况需她自己准备的嫁妆、针线也不少呢。
捱了半日,陶心荷越发心浮气躁、魂不守舍,没想到,金乌西坠的傍晚时分,顾如宁来访。
顾如宁一见陶心荷,就分外亲切地寒暄:“陶居士,我和我娘近日白天都不在府中,在我熙堂哥那里看护呢,我娘干脆就住在那边,省得折腾。我方才回我们府上,听嫂子说您找我娘,就不客气过来了,居士有什么事啊?”
陶心荷一语带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务。宁娘近日劳累了吧?花朵儿般的姑娘都瘦了,说不定将来嫁衣还要改尺寸呢。那边,忙累人么?”
她努力将探问之意藏得深些,显得漫不经心些。
顾如宁急急灌下一大口果干蜜饯茶,竖起大拇指说:“就是这个味道。以往春日里到熙堂哥府上,您总是煮这样的茶水招待客人,酸甜可口,我可喜欢了。终于又喝到了,羡慕蔷娘有这等口福。现在熙堂哥那里一团乱,连舒坦喝水的时光都可望不可求呢。”
“配茶方子早给了你的,自己在府中捣鼓几次就能煮出来,没什么难的。你若府中无事,便留下用晚膳,蔷娘在府里也闷得紧,你们一处玩笑聊天,多好。今晚不用再过去你堂哥那处了吧?”
顾如宁歪头想了一瞬,终于应道:“居士说得令我神往,那就今晚厚颜蹭顿饭吃。我笨手笨脚,果茶调不出来,这几日伺候照料病人也帮不上忙,只是呆呆在新顾府充个场面罢了。您晓得,我祖母也在,由七娘照料着,我娘则守在熙堂哥床前不离身,好容易昨晚盼得他醒过来了,今天依然情况不好呢。”
陶心荷先是一惊,喃喃重复道:“七娘?”后又一喜“醒来了?”再接一震“情况不好么?”简直像是顾如宁话语时灵时不灵的回声。
幸好她还记得自己不宜流露过多情绪,及时低下头去,声音压得极低,顾如宁便只是隐约听见前堂嫂出声,没有明白内容。
顾如宁喝罢茶水,一肚子所见所闻想与人分享,自家府上没有话语投机的,象征性问了句:“居士,我与您说说熙堂哥家事务,您不嫌我烦吧?”后续话语已经排队到嗓子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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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陶心荷下怀,她却扯出勉强的笑意,仿佛自己多为难似的:“你这丫头,想说什么便说吧,我还能堵客人的嘴不成?”
顾如宁就绘声绘色讲起来。在她心中,陶心荷并不算外人,还如同以前的熙堂嫂那般亲切可靠,因此话语里并未避讳修饰。
她是顾二婶娇养长大的,自然不会照料别人,在这方面比不上持家多年的娘亲和照顾哥哥大半年的莫七七。
因此上,顾老夫人被接到新顾府后,顾二婶带着莫七七住在了新顾府,一人对应一位病患,顾如宁则是白日过去看看,晚上回自家府上,这样来回奔波。
初三赴宴那日,陶心荷多少知道了些,当时却不晓得莫七七承担了如许重的任务。
“陶居士,我嫂子这不是刚刚又有了身孕么?为此我们从伯爷庄子上连忙回京的,您知道吧?但是熙堂哥那边更需要人,您也不在,新顾府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我娘一向疼他,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可她又怕我嫂子闹脾气,就说自己是去孝敬祖母的。”
“我也不在?”陶心荷似笑非笑,对顾如宁说快了秃噜出来的几个字眼,反复在心底咀嚼:
我自然不在,毕竟和离了啊。liJia
顾如宁没留心,继续解释自家的一地鸡毛:“所以,不晓得您听说的情况是怎样的。反正我们对外说的都是娘与我每天在祖母那边尽孝,仿佛放熙堂哥自生自灭一般。毕竟他被除族,我爹和哥哥他们还在族中,希望这样解释能避免族人闲话,也免得我嫂子挑理。”
“实际上,七娘,就是莫七七揽下了照料祖母的任务,确实用心细致,也不知道她们这几日怎么就感情升温火热了。祖母见了我们,还得写字沟通,费劲巴拉的,然而祖母一个眼神过去,七娘便知她要什么,迅速响应,让祖母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我这个亲孙女自愧不如。”
陶心荷点点头,跟着对方话风喟叹:“难为莫姑娘。那么,顾家婶子守在顾司丞身边,倒不用牵挂顾老夫人那头,省得蜡烛两头烧。”
“可不就是如此。七娘倒是懂事了些,不往熙堂哥身边凑了。恩,我与她同住那几日,点拨过她几句的。”顾如宁叽叽呱呱,拉着陶心荷的手摇了两下,再细说顾凝熙情况。
她说着说着想起来眼前女子是与堂哥和离了的,因此生怕自己哪句说得深了重了惹陶心荷羞恼,便灵机一动,抓住前堂嫂素手防她翻脸。没想到入手滑嫩,险些让顾如宁分神问她如何保养玉手。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陶心荷目光灼灼的无声催促,顾如宁从昨晚顾凝熙醒后开始讲述。
顾凝熙昏迷三日方醒,虚弱不堪,唇裂目迷,连坐起来都很困难,唯一好处是体温恢复正常了。至于胸口伤处,顾如宁到底是堂妹而非堂弟,娘亲没说她便没问没查看。
顾凝熙昨晚匆匆用了些饭食、汤药,又沉沉睡去。顾二婶也终于放下心补了补觉。
今日一早,顾凝熙便吩咐下人用软兜抬着他去找祖母请安。
到了顾老夫人房前,顾凝熙勉强挣扎下地,在小厮们搀扶下,一步一喘、三步一停地走了进去,离床远远地就跪下叩首,然后在屋门边的椅子坐下,防止顾老夫人看出他的病弱来。
顾如宁今日去得早,正好赶上顾凝熙从祖母处辞别出来,与莫七七寒暄致谢。
“陶居士,你尽管放心,我在一旁牢牢盯着,看到熙堂哥与七娘,真的是相处守礼,如同兄妹。”顾如宁正要展开细说,被陶心荷硬邦邦一句:“宁娘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给噎了回去。
在清冷晨光里,顾如宁听到莫七七娇嗔:“义妹就义妹呗,总之能巴住顾大人这棵大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既然做你义妹了,照料你祖母便是理所当然,何况我与顾老夫人有前缘,我们都讨厌曹氏,又有了共同话题,我在她身边几日,也很开心呢。”
顾凝熙只会喃喃“多谢”而已。
他声音低微,见莫七七要凑近些听他说了什么,顾凝熙还是如临大敌一般后退两步,逗得静立一旁的顾如宁笑着出声解围:“七娘,我熙堂哥正儿八经的妹妹在这里呢。你别靠近他,小心他绊倒自己。”
莫七七顺势唤她做如宁妹妹,说道:“我明白的。熙哥哥为陶氏嫂子守身如玉呢。将来咱们一定要告诉嫂子知道才不枉费熙哥哥这番作态。”
顾如宁心领神会,今晚特地过来陶府,未尝没有替堂兄辩白的意思,却总觉得陶心荷似听非听、态度暧昧,只好就事论事,将陶府明日可能要遇到的情况事先告知。
上午时分,受皇命审问顾家兄弟案件的官员亲自登门,向病得起不来身的丞相遗孀问话,因为她是事主之一。
顾如宁作为闲人被摒退,反而是懂顾老夫人意思的莫七七留守在内。
官员知道这位姑娘身份后,正好,将顾凝熙申告的老人家被下毒、民女被辱两项罪名一并询问了许久,作为明晃晃的苦主人证。
官员前日收到程士诚提交的证据后,当场将顾凝然扣押,这也是顾三叔他们这几日没来打扰新顾府的原因,他们在四处寻门路救顾凝然,没空来找昏迷之人闹事。
官员临行前留话,他将会传曹氏来庭并且扣押。
顾凝熙是原告,必然要上堂与被告顾凝然对质。官员见他今日实在孱弱到起不了身,便叹口气让他明日上堂,细细说明京郊被刺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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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之事,必然涉及陶府。顾如宁便是来报信的。
第108章
陶心荷弄明白顾如宁来意后, 认认真真道了谢。
看着灯火里巧笑嫣然、面色转霁的女子,铺垫了半晌的顾如宁莫名觉得陶心荷变好看了,心神一凛, 连忙抓着机会转述熙堂哥的话。
除了病势沉重、身体虚弱的因由之外, 顾凝熙有官非在身,此时的他接触谁都容易招惹衙门注意,增添是非。
况且他一直想的都是保护荷娘名声, 既然对方不来, 在他和顾凝然官司尘埃落定之前, 他也不会主动去找寻陶心荷。便只能托人带信。
“我熙堂哥说,他告发顾凝然京郊伤人,若被官差问起追人出京的由头, 便要作答为莫七七申冤报仇, 尽量不牵扯到居士你。好像先前他与伯爷就此达成过一致。今日他与七娘也是这么说的。”
陶心荷却钻了牛角尖:顾凝熙这番说辞,其实就是他的真心吧?在当日见到重伤濒死的顾凝熙时候, 她怀疑过此人动机, 就猜测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莫七七。
今日听到她的“熙哥哥”亲口承认受伤是为她出头, 莫七七是不是得意在心?陶心荷觉得自己唇齿间又酸又苦, 连应话都做不到。
顾如宁还在交代:“然而, 当时是你们陶府出面捞他们二人出水,总躲不过去, 所以我来传话, 请您心里有个数, 明日上堂好有所应对。”
陶心荷魂不守舍, 直觉点头, 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自己府上要做什么应对。
顾如宁完成任务,长舒一口气向她告辞, 要去找蔷娘玩耍:“居士,我就在蔷娘院里,晚膳妥当了派人唤我们便是。”
“嗯嗯,好好玩吧。”陶心荷目送小姑娘轻快走远,才强打精神分派事务,做好迎客用膳的准备。
陶成惯例是独自用饭的,多半在他书房里。
今晚的陶府又是一屋子女眷,四个人总比三人热闹些,尤其是两个年轻小姑娘彼此投缘,叽叽咕咕边说边吃,衬得饭食都香甜几分,引洪氏感慨:“小姑娘真好。一旦嫁为人妇就不一样了。”
顾如宁笑嘻嘻接话:“沐贤嫂子,您嫁的这人家多好啊,不说陶公子,单论大姑子,我们陶居士,肯定视您如妹般疼宠。我娘亲与你们一同回京,说陶居士为了您特地空出来一辆马车拉着灶眼,供您路上吃喝。是不是这样?”
洪氏瞥陶心荷一眼,咬唇点头,强笑几声。
大姑子自然处处妥帖,对她衣食住行样样关心,前几日夫君回来也满意地紧,一个劲儿谢姐姐照应自己媳妇。
然而,向顾司丞求画一事,终究惹了陶心荷厌烦,待她生疏不少,洪氏敏感地认知到这一点,还因此被夫君狠狠数落,她不委屈么?
大姑姐自己与顾凝熙黏黏糊糊纠缠不清,这还不算,另外招惹了程士诚三天两头往府上跑、又找人又送物的,到了京郊,两个庄子还比邻,谁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画作一事,她也是被人求到头上,事先问询过陶心荷意见,她明明没有一口否定,过后却为此冷待自己,洪氏一直耿耿于怀。
因此,餐桌上她越发寡言,时不时推说害喜不露面。
今晚想着有女客在,洪氏便陪同用膳,一时感慨失言,被人提醒到脸上来,陶心荷多么多么好,更觉气闷。
自陶心荷和离归家以来,洪氏头一次作想,大姑姐要是如先前所说,这一两个月搬出去多好。
这些洪氏的小心思,她不说出来,必然没人理会。她又是肯定不会说的,所以不过是想想罢了。
饭饱茶足,夜色已至,月亮藏到了云朵之中,没有灯笼的话伸手不见五指,顾凝烈大约是受了顾二叔的指令,来接嫡妹顾如宁回府。
陶心荷便打消了派自家下人送行的安排,只是将顾如宁悄悄拉到一边,交代说:
“我家弟妹洪氏,与你嫂子孕期相似,有些她用着好的布料,不同于一般的缎子,没有绣花因而柔软贴身,我给你带了两匹,你家丫鬟收到马车上了。你回府之后,就说是顾家婶子让你带回去给你嫂子的,记住了么?”
顾如宁连声赞叹陶心荷用心细致。嫂子确实对娘亲近日不着家有些微词,实在碍于娘亲算是去伺候嫡婆母,不能明面上挑刺罢了。
难道她方才哪句话让陶心荷察觉这一点了?
“那我就借花献佛去,想必我嫂子会高兴的。陶居士,你若还是我堂嫂,该多好啊。”顾如宁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陶心荷这番送礼和嘱咐的用意,发自肺腑地感慨。
陶心荷被她这么一提醒,想起顾凝烈媳妇怀头胎时候,自己忙里忙外打点新顾府名头的长房赠礼,比如今这样两匹布料费心神多了,不由得自失一笑:“宁娘不要胡说。”
到底送走了顾如宁,陶心荷心绪难平,想了想,还是趁着夜色去书房找寻父亲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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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顾凝熙身子稍有好转,应传召到了公堂之上,直面顾凝然,问答官员问话,确认物证人证,乃至相互对质。
他在满堂的男子身影之中,一眼锁定了顾凝然,因为心头剧痛,仿佛受刺时分重现。
听到官员冷硬地下令顾凝然跪下答话,而他紧盯着的蓬头垢面男子冷哼后不情不愿、拖拖拉拉跪倒在地时,顾凝熙心底滋味复杂,视线随之降低,在顾凝然颓唐萎靡的上半身来回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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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从父到子都受祖母偏爱,顾凝熙小时候不忿过,尤其是顾凝然欺/负孤立他却无人帮他声张时,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愿意得罪顾老夫人,更不能理解顾凝熙的奇症,母亲以夫为天,也不会出头。
那时候的顾凝熙满心里都是对顾凝然这个大堂兄的愤恨。后来移府另居,他才觉心头痛快、呼吸顺畅。
到底与顾凝然一同长大,虽说他脸盲不能辨人面目,然而他又不是傻子,只要用些心思,记住别人的身材、体格、声线,还是能认个七七八八的,否则怎么平安长这么大,在官场厮混多年。
但是,顾凝然就像是个令他深恶痛绝的符号,关于此人的种种特征在顾凝熙脑中一直扎不下根,即使荷娘那时候时不时耳提面命,他也过耳不闻。
到了老顾府、官场值房等处,他总是与顾凝然擦肩错过却视而不见,令这位大堂兄气急败坏对他背影吠叫。
因此莫七七当初描述贼人面貌时,顾凝熙也没有对号入座想到顾凝然。
顾凝熙以为,他们堂兄弟会这般冷淡别扭、相互厌恶地度过一生,没想到此时再见是对簿公堂的局面,自己更是如有神助,一眼认出了顾凝然。
若荷娘知道,自己除了能认准莫七七、荷娘这两个女子之外,又多了一个十分笃定其人是谁的名额,却落在顾凝然头上,不知会作何想。
顾凝熙的思绪,被官员一声“陶员外郎来了?劳累您,请在顾司丞旁边坐下,就问您些事务,您有什么答什么便是。”拉回了神。
是的,经过昨日在新顾府的询问,官员认定了顾凝然犯有强\\辱民女、默许妻室戕害祖母之罪,近日不顾他是编修官身,令他跪着听审。
而顾凝熙是原告,是五品文官,可以站着回话。堂上官员目睹他虚不胜衣、呛咳吐血之状,特意卖人情,让他坐着过堂。
此时,在顾凝熙身侧,皂吏搬来同样的官式圈椅,恭敬请工部员外郎陶大人入坐。
这可是比堂上问话的四品官更高品阶之人啊,万万不能开罪了他。
顾凝熙待身旁男子坐定后,侧首低低打了招呼:“岳父大人。”
“别乱叫,顾、司、丞。”陶成一字一顿回应。
很快,官员开审,两人再无闲话。
到底是官员之间涉及宗族、人命的纠葛,顾二叔、顾三叔、顾族长先后登场回话,跨过午间,断断续续问审了两个多时辰。
其间顾凝熙咳血三回、出言无数,坚持下来冗长的流程,按照办事李吏的指点在相关呈堂记录上签字之后,再回身想与陶成叙话却遍寻不着,出来询问小厮,得知这位长者早就脚底抹油离开公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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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昨夜与父亲交代得分明,将京郊救人的细节一一说明,尽可能隐去自己,毕竟女眷牵涉进去官司影响声誉。
一念及此,她也佩服起了莫七七的勇气,愿意配合顾凝熙出面告发顾凝然。
纵使莫七七已经是个孤女,没有亲人指责她有辱门楣,然而经此一案,过了公堂便相当于公告京城。人多口杂,大家尤其喜欢传播香艳故事,不管莫七七是如何纯然的受害者,她的名字总会被抹上几分不可说的色彩。
同为女子,且顾凝然对她先是目光调戏,后来更是要实施拙劣的欺/辱行径,陶心荷越想越对莫七七感同身受,叹着气同情起这个傻乎乎的天真姑娘来,心头原本厌恶她非要做顾凝熙妾室的不满不甘,逐渐被取代。
“说实在的,纳妾之事,顾凝熙的过错大于莫七七,我其实不该迁怒于她。”陶心荷自言自语,为自己先前鄙夷这姑娘的言行羞惭起来,准备待她出来新顾府便设宴招待一番,算变相地陪个不是。
心头大石仿佛松动了些许,透进去几丝光辉。陶心荷吐出一口浊气,愣愣地扪心自问,这便是放过他人相当于放过自己的滋味么?
像是悟禅理一般,陶心荷一点点梳理自己对过往诸人诸事的偏执,一丝丝校准抚平,不知不觉费去大半日功夫。
直到陶成唤她去书房,说要讲公堂上的经过讲给女儿听,陶心荷才从自己的芥子须弥中/抽/身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跟着前面丫鬟举着的灯笼光亮, 陶心荷从书房出来,边走边想事情,视线茫茫然地落在裙角蝴蝶翻飞处。
方才, 父亲陶成为她大略讲了白日里过堂情况。
据他判断, 顾凝然的罪名板上钉钉了。
皇上亲自下令有司审案为顾凝熙做保,证据确凿,此人私德方面三罪并罚, 加上为官不谨的过失, 肯定被判处轻不了, 而且应该就在这几日便会晓喻四方、以儆效尤。
陶成特意向陶心荷描述的,是其中一段口角。
顾凝然主动交代,自己趁休沐日到京郊陶府庄子边上, 是陶心荷送信约他去暗通款曲的。至于送信之人、信函之类, 他一律以不记得、随手揉搓扔掉应对,明摆着就是要往陶心荷身上泼脏水。
这还不够, 趁现场诸人被震慑得一时无语, 顾凝然疯劲儿上头, 手舞足蹈地说, 陶氏不安于室, 还是他堂弟媳妇的时候,每次家族聚会总以含情目光、暧昧言语勾搭他, 是他顾虑到顾凝熙, 没有应和。
等到二人和离, 他想着, 可怜那妇人深闺寂寞, 自己便做做好事,前去抚慰一番, 起码帮堂弟说几句好话,也算自己这个堂兄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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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顾凝熙毫不领情,尾随着他便要灭口。
顾凝然脖上青筋迸立,不顾场合肃穆,挑衅顾凝熙道:“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女人,让人家生不出孩子来,找我发什么疯?在陶氏眼中,我比你强百倍,你拈酸又有什么用?”
原本,顾凝熙是完全没有提及陶心荷的,至此孰不可忍,不等陶成为长女名誉出声,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握椅子扶手撑着自己站起,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将顾凝然数落了一个体无完肤。
论为臣之忠,顾凝然愧对朝廷,尸位素餐,一味依赖祖父丞相余荫,多年毫无建树;
论人子人孙之孝,顾凝然偷取祖父遗物头簪自用,放纵枕边人对祖母下毒,正月祭祖无事生非、险些误了祭祀先人,还将祖母气晕;
论受规矩礼仪,他一直寻求暗娼嫖宿,有违律例,强/辱民女且事后殴打,险致人于死地;
论为兄之友,对同祖堂弟顾凝熙暂且不说,对自己庶弟庶妹呼来喝去、百般打压;
论义、论廉、论耻、论恭……
顾凝熙口齿灵便,声声入耳,引经据典、佐以实证,若写下来便是极精彩的讨兄檄文,当堂说出一气呵成、如有腹稿,让在场众人都听得入迷。
下一步,顾凝熙在全面批判了顾凝然为人品性后,以一句:“如此贼人之言,焉有一字可取?”将他疯犬狂吠一般污蔑陶心荷的话语全盘推翻。
接下来,顾凝熙呛咳几声,抬手一指抿去唇边血丝,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公堂正中,拱手向上,翻转话题道:
“大人,虽然我已与陶员外郎长女和离,然夫妇三载有余,深知其贞静端婉、勇毅担当之品性。她与本案无关,我却实在不忍心有人听了顾凝然只言片语,对她留下不佳的印象,请许我宕开一言,驳斥顾凝然方才大缪之论。”
为顾凝熙诚恳所感,判案官员破天荒点了头,饶有兴致地听这位礼部官员条理分明、有情有感地为他前妻唱诵起赞歌来。
陶成当时在场,能感受到官吏们若有若无在他们这对前翁婿之间打量的视线。
若他不是陶心荷的爹,多半也会好奇,顾凝熙口中的陶家长女无一不好,简直如同姑射神女一样天仙下凡,待人接物公正慈明,夫妇琴瑟和鸣彼此知心,怎么就突然和离了呢?
所以听到后来,陶成都恍惚想着,他夸的是自己那说和离就一点儿余地都不留的女儿么?是自家那位不见不理他的长女陶心荷?
脸热的陶成忍不住咳嗽几声,提醒顾凝熙不要吹嘘太过。
晚上回来面对女儿,陶成删繁就简,将顾凝熙当着众人面夸赞她的若干点简单说了说,比如她为婆母守孝尽心尽力,对待堂弟妹亲和,驭下宽严有方等。
陶心荷当着父亲的面没有回应什么,此时走在熏人欲醉的柔暖春风里,看着豆点大的灯烛之光被吹得摇摇曳曳,思绪跟着飞舞:
原来,顾凝熙对她三年多的付出能够如数家珍,记得那般准确,还不吝溢美之词,她也不算白做其妻一场了。
只是这人不分场合,难道他不晓得公堂之上的言辞都要被记录在案,呈送皇上和有司的?
他也不怕现场和以后看到记录的别人腹内揣测,既然媳妇这般完美,和离便是因为做夫君的配不上?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女子叹息,被风打着卷儿吹到天边。
恍若吹到了顾凝熙耳畔。
他在新顾府内,坐在顾老夫人床前,向她回禀着今日过堂详情,莫名觉得耳根发痒,忍不住抬手轻搓了一下。
莫七七立在一旁,见状关切问道:“熙哥哥怎么了?有小虫子么?”
顾凝熙怎么能说,他方才仿佛感到娘子气息拂过耳畔,心头都跟着一紧?
说出来必会惹得一屋子女眷、仆妇明笑暗笑,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因此他只是摇摇头,转而嘱咐莫七七:“春日蚊虫孳息繁多,七娘照料祖母,劳烦多驱着些,管家那里正按历年方子配药粉呢,过几日在屋角墙根撒上些能管用许多。”
莫七七低声嘟囔:“什么叫孳息繁多?熙哥哥无意间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噘嘴,就是因此,在顾凝熙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要费脑筋猜他奇怪用词的意思。
这种不舒服,足以抵消顾凝熙专注目光带给她的绮思了。
而且,顾凝熙看她的眼神,虽然与看别人不同,明显更准些更稳些,可是酒肆那日见识过了他对着陶氏椎心泣血一般,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情,莫七七是彻底明白,哥哥莫启在世时候念叨过的“情之一字,最难勉强、最难掩饰”的意思了。
“祖母,您慢慢写。”顾凝熙放柔的声音拉回莫七七思绪,转回眼前。
她从照顾哥哥经验中磨练出的体贴病人本领又能派上用场,不需要顾老夫人一字一字将意思写明,只要写出关键几个字眼,莫七七便能作为代言之人向周遭解释分明,大大省了老病之人的力气。
顾老夫人对顾凝然恨铁不成钢,对顾凝熙心怀愧疚,对莫七七也多了几分怜惜,通通体现在她的凌乱字迹上。
她写道,要让顾凝熙重回顾氏宗族,赶顾凝然出族,还说要认莫七七当干孙女,就挂在大房名下,即认死去的顾大爷和其妻为义父母。
这样一来,远比顾凝熙单单认义妹的效力要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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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初也认过莫七七做义妹,却没有任何仪式,因此要改成纳妾,从礼法上论并无不妥。现今祖母发话,那便是板上钉钉的妹子了,与顾如宁同等或者说差不多的辈分。
莫七七眼睛亮了几分,当即甜甜软软地唤出“祖母”来,老人家听后露出笑意,一旁的顾二婶没拦住,索性默认。
顾凝熙心中暗想,这样一来,荷娘对于自己和七娘的关系,是不是能更加放心几分?他总不至于狼心狗肺、罔顾人伦到与挂上名号的义妹产生什么苟且吧?
被祖母使劲僵着手拍了一下肩头,顾凝熙心领神会,起身与莫七七行礼:“与义妹见礼。”
“终于如你所愿了,义兄。”莫七七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结果了,顾凝熙肯定会遵照长辈的指令好生照顾庇护她的,机灵地改口,倒令顾二婶刮目相看。
原来,莫七七之前一直叫“熙哥哥”,不是不懂这个称呼的暧昧,而是装傻充楞,可能是借此提醒顾凝熙自己的特殊,不被轻易抛下、不至于孤苦无依罢了。
顾二婶暗叹,这大概就是荷娘提到过的——市井中的聪明劲儿吧。
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兄妹名分就如此这般在长辈见证下确定了,算是完满了上天令顾凝熙看清楚莫七七脸面的奇怪缘分,过两日带莫七七去祭拜祷告,不过是后续程序。
顾二婶感慨良多,若能早两个月如此,熙哥儿便不会与荷娘和离了吧?
她的思绪转到了女儿告知的昨晚登门陶府一事,陶心荷送出东西,却说成是分/身乏术的她的名义,去安抚府中儿媳,让她动容领情。
陶心荷真是当之无愧的人精、人尖子,熙哥儿还有福分追回她么?她还稀罕熙哥儿么?在吉昌伯爷程士诚的映衬对比之下?
顾二婶深深叹了口气,熙哥儿十年之内在官场必然有一番作为,升官指日可待。可惜,荷娘并不是看重官品或家产之人,她现在想要的“一心人”,会是哪个呢?
京城另一侧的吉昌伯府,程士诚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听闻了顾凝熙今天白日在大堂公然夸赞陶心荷的事迹。
他想着,哼,痴心旧情的幌子倒是招摇,顾凝熙不免文人流俗,嘴皮子耍得真是好。然而这又有什么用?莫七七依然在他身边牢牢守着。
相形之下,自己身边一干二净,是不是在阿陶心中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用?
程士诚转念去揣摩陶心荷的想法,她会不会被顾凝熙这种间接的花言巧语感动?
越想越不安,程士诚决定明日一早就到陶府探探陶心荷口风,总要想法子消解了顾凝熙今日花招的效力才行。
阿陶既然写下要与他共望未来的许诺,他程士诚便不容得她半途反悔。
顾凝熙既然放手了、错过了阿陶,不论其中关节内情如何,他来敲砖钉脚,断了两人鸳梦重温的可能便是。
第110章
念及陶心荷是文臣家闺秀, 又在顾凝熙这等腹有诗书的夫君身旁浸淫几年,程士诚辗转一夜琢磨劝说她的用词,比面圣都考究费心。
幸好他精力旺盛, 三月初八日上三竿时, 轻车简从去陶府做客拜访时候,依然是行走间龙行虎步,顾盼间神采熠熠, 端的是小丫鬟们想偷看的英壮人物。
陶心荷在正院花厅而非自己院落待客。
她对程士诚的感觉变化, 经历了一波三折。
初识时, 她带着细微同情,将这位男子视同没有性别之分的慈善长辈,而后自己遭逢和离大变, 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看程士诚也只是个热情又唐突的贵人罢了。
没过多久,他就图穷匕见, 表露出明明白白的追求之意, 令陶心荷觉得诧异、羞耻、惊慌、烦厌, 在京郊偶遇其人时, 这种负面情绪到达顶峰。
然而, 在顾凝熙重伤濒死当场,程士诚挺身而出, 逼着陶心荷拿定主意, 确实令她一回忆当时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五感。
除了看到的顾凝熙苍白脸色和惨红胸口, 嗅到的农人房屋闷潮气和顾宁熙的血腥气, 就是耳畔回想盘旋的程士诚铿锵耐心的言语声音。
回京以来, 陶心荷心中百般纠结,总是暗自牵挂着顾凝熙的官司和前途, 装成冷冰冰,实则还是鼎力出手相助,自己在脑中反复寻找理由给自己圆谎。
可是这个过程多少依赖了程士诚。回京妥善安排是一桩,陪她去酒肆是一桩,最重要的是他送到衙门的铁证。
陶心荷明白,程士诚这些所为,一小半因素是投资拉拢顾凝熙这个朝廷可造之材,大部分原因还是展示给自己看,他有心有力,强于顾凝熙,能够完满实现陶心荷的所思所想所求。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陶心荷自诩心如枯槁,再不起波澜,然而怎么可能呢?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在因顾凝熙的举动言行生发各种幽微情绪的当口,陶心荷心中的天平,一点点放上了程士诚的分量。
即使目前还不能与她心底最深处的三载多柔蜜夫妇之情相抗,也比陶心荷封闭心扉说后半生再不看谁一眼时候的决绝好得多。
今日,是她主动写信松口后的两人初见,陶心荷颇有些不自在。
仔细想想,两人相识也就两个多月,自己怎么觉得不好意思直视他了呢?
“两个月零两日。阿陶,你我初见在正月初六,我已渴望你两个月零两日了。你不知道,三日前收到你的信笺,我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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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听她胡乱解释着自己的飘忽视线,忽然作如许深情言语。
陶心荷粉面染红晕,微微垂臻首,纤纤素指不经意间揉捏衣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余光去扫屋中下人,觉得自己窘状被看去,更加丢脸。
程士诚反客为主,笑着挪位坐到她身旁,一挥手令下人流水般退出。
男子粗粝热烫的气息笼罩住陶心荷,高壮厚实的身子挡了半边明媚阳光,她自然有所感知,直觉向另一旁侧身,娇臀不露痕迹地挪移。
幸好罗汉榻够长,她挪出去一臂之距,方才吐出屏着的这口气息,语气竭力放柔:“伯爷突然靠近,令我惊吓。我们坐好了斯斯文文好生说话,如何?”
她在拿捏自己对待程士诚的态度,不能向以往那般斩钉截铁的拒人千里了,否则只怕沾染上出尔反尔的嫌疑。
是她给了程士诚希望的,她自己也想要试试为新的男子倾心,省得常常为顾凝熙夜不能寐、焦心焦肺。
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娇而不折的木樨花,还对顾二婶放过大话,后半生将独过独了,享一分清悠自在。
可是,在她下定决定将顾凝熙驱出心扉的过程中,居然不自觉依赖新的情感填充,思绪往往在这两个男子中摇摆。
原来她骨子里还是需要男子关怀的菟丝花,与莫七七等她原本看不上的姑娘,其实并无两样。
因为突然悟到了这一点,陶心荷对自己十分失望和丧气,耳边听闻程士诚问话:“阿陶,你是不是心软了?”心间却没反应过来对方所指。
程士诚大手握住她的柔荑,陶心荷才如同被烫到一般甩开,神智跟着回炉。
她重新挺直脊背,两手忙碌着捋平裙上褶皱,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训斥对方逾矩,到底咽下话去,只不抬头,问道:“抱歉,我方才一时走神,伯爷问什么?”
程士诚还在回味方才掌心一滑而过的柔嫩软滑,像是一尾灵巧的游鱼。
佳人之后的避而不提对他来说,如同变相鼓励。迟早,他能名正言顺地把玩阿陶的素手,甚至更多的地方!
今日便是通往这个目标的其中一步,驱散阿陶对她前夫的藕断丝连。
程士诚拇指与食指、中指相互揉搓着,意味深长地说:“不妨事,阿陶在我面前能有话直说,已然是我的福气了。我是听闻顾司丞昨日在大堂上的惊世之语,便过府来看看阿陶被影响了几许,我来做你的锄草农夫。”
陶心荷双手顿住,半晌才讪讪道:“顾司丞果然贻笑大方了,那番夸我的话,到底传了多远。”
“有心人自然都知道了。阿陶,你是怎么想的?被他的表白惊骇到了还是感动不已?你若喜欢这个调调,又有何难?我可以召集旧日部将故旧,数十人你看够么?比公堂人多了把?我可以如同战前训话一样,不歇气地对他们说大半个时辰,说尽我对你的爱意,如何?”
陶心荷听出了程士诚反讽之意,双颊不知是气是羞,染了红晕,眼睛波光粼粼更添水润,樱唇张合几次才找回声音:“伯爷!这等玩笑哪里有趣?”
程士诚又凑近她一些,近到嗅闻着她身周甜美香气,一边脑中思索这是哪种香料,仿佛少见,勾得他情生意动,一边言归正传、一本正经:
“所以,顾凝熙此举,阿陶不以为然了?没有动摇你的心神,是不是?不过,别人由此以为你们藕断丝连,对阿陶总不是好事。除非……”
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陶心荷对于顾凝熙尚有许多心结,和离是她的断臂求生,心悸心痛滋味清晰如昨,又怎么会自讨苦吃与他藕断丝连?甚至到程士诚等了片刻后补充的那句:“除非阿陶想与前夫破镜重圆。”?
陶心荷紧紧咬唇又放开,下唇软肉承载了两枚清清楚楚凹出痕迹的贝齿印子,看得程士诚手痒不已,直想探过去帮她抚平。
到底念着陶心荷脸皮薄,他抑制了动手动脚的冲动,只是轻声言语:“莫咬唇,我看了心疼。”
这是与顾凝熙相处时候不同的体验。
两人为夫妇时候,她的咬唇忍笑、眼波流转、挑眉疑惑,对方通通接收不到,非得她清楚用话语表达出情绪来,顾凝熙才能做相应反应,久而久之,陶心荷都忘记被人关怀五官变化的滋味了。
抬起脸便看到程士诚低垂的火热双眸,陶心荷发现他紧盯着自己唇角,心头漏跳一拍,侧首避开他视线,随意定焦在案几边角雕花上,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四五岁方丧母的时候,内心方寸大乱,面上还得绷着撑着。
“伯爷放心,我不是吃回头草的人,顾司丞的话语传入我耳,确实引发一缕感慨,不过仅此而已。他为我闺誉辩解,起因还是顾凝然这个恶徒。我只等着看他受什么惩处。对于顾司丞,就当成上辈子的人物罢了。”
上辈子?
按照莫七七那丫头所述,你们二人真有前世,还是鸾凤和鸣的恩爱夫妻,令莫七七至死艳羡。而他,不过是与顾凝熙、陶心荷毫不相识的故事之外的人物。
幸好有今生。
幸好他头天认识了陶心荷,次日她就提出和离,很快成了自由身,这都是上天的成全。程士诚岂有不把握之理?
深情款款的姿态,不用假装也是程士诚谙熟的:“阿陶,你能这么坚定,我确实放下一半心。不过,我不放心的另一半在顾凝熙身上。依我之见,你还是绝了他的念想才是。长痛不如短痛,你狠绝在此时,却是为了大家的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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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蹙眉,一点儿不觉得自己与男子的距离令她不适了,霍地转头直视程士诚,长目透出冷意,言语凉下三分:
“伯爷此言何意?我与他已经和离,自认从无不当言行,难道给过顾司丞什么错误的暗示?或者是伯爷以为的暗示?”
程士诚笑开,觉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阿陶更加生动可爱,不慌不忙道:
“阿陶别急,听我说完。你自然是干脆爽利的,可是,顾凝熙为人处事木拙迟愚这点,不止你跟我提过。因此,他不以和离为终点,反复纠缠你,甚至昨日当着陶叔的面夸赞你为妇之德,居心可知。你要让他知难而退,清楚明了地重申你的决定,才是上策。”
“知难而退?”
“很简单,阿陶,你可以告诉顾凝熙,你选择了我。令他有事冲着我,如何?”程士诚恨不得陶心荷能将这一点告诉天下人。
陶心荷没想到对方一长篇话落脚在这里,连忙辩白:“伯爷不要误会。我只是……我只是说,不再刻意避着伯爷,不是谈婚许嫁!”
程士诚即使事先猜到,失落之情也难免挂在脸上,退一步的办法便令陶心荷不忍一口回绝:
“那么,阿陶,你除了把话点透之外,给顾凝熙出道他肯定完成不了的难题,这样总能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谈罢了有关顾凝熙的事宜, 程士诚又与桃心荷细说了几句大后日撮合陈家儿郎与陶心蔷的偶遇细节,见陶心荷完全没有松口留午膳的意思,程士诚反复自念“来日方长”, 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陶心荷打发走客人, 觉得心神耗得厉害,甚至没心思应付妹妹和弟媳,便推说身子不适, 在自己院落草草用了口粥, 躲进架子床里要午眠。
她何尝能入睡呢?
先是自省, 她和离之后对顾凝熙的举动,真的会让人误会么?别人也就算了,会让顾凝熙以为她只是闹闹脾气、能被追回的么?
陶心荷扪心自问, 正月底酒肆见面, 是为了提醒自己告别过去,给两人一个体面的交代, 虽然并未如愿。
近期顾凝熙受创, 多少与她有关, 她的相助是为了还奉这份她其实并不以为意的恩, 还是落脚在自己的放下, 是真的想与顾凝熙恩怨分明两不相欠,从此形同陌路的。
然而, 大概是她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幽微心事里了, 没有顾及外界的解读, 本是锄草撇去旧情之举, 难道被顾凝熙想成了夫妇续缘、春草重生的意思么?
再是深思。程士诚自有他的打算, 陶心荷觉得与他对谈总是别别扭扭的,更别提待他走后, 自己不知不觉在午饭前洗了三遍手的事情。
被他短暂触过的手背手心,陶心荷以为自己不在意,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了。那处肌肤却在清水中变得灼热,让她忍不住揉搓一番换取清凉。
看来对男子有没有感觉,身体比脑子更是清楚。
然而程士诚提到的,为难顾凝熙,给他出难题,确实是陶心荷听到心里去的良言。
顾凝熙从小孤僻,养成了面上冷淡骨子里骄傲的性格,对人对物也没有执着,多是任其来去。
和离后的纠缠其实已经令陶心荷意外了,不过她总觉得顾凝熙坚持不了太久,原先想着只要自己一直不回应、冷脸以对,等他自然而然灰心失望,便能得回清静。
如今,设置极难极不可能的挑战,令他知难而退,加速他淡出自己生命的过程,确实值得一试。
至于这个难题怎么出,陶心荷倒是犯了难。
早些时候,程士诚殷勤地出了主意:“让他九天揽月、深海捕珠去,再不然擒龙打虎,培嘉禾引凤凰,我能给你说出百种花样。”
陶心荷却没接话。
难,不代表异想天开、信口胡诹。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月亮挂在天上,摘不下来的。
顾凝熙又不傻,自然会三言两语化解掉,所谓考验、所谓知难而退便无从谈起了。
程士诚又说:“好男儿当封妻荫子、建功立业,这总是正途了吧?以我为比,要求顾凝熙三年之内官至三品、家产充盈至万万金等,阿陶以为如何?谅他做不到,然而也无法对这等要求挑肥拣瘦吧。”
陶心荷还是摇头,总觉得不是自己本心。
她并非只盯着男子功名利禄的伧俗之辈。开出铜臭味的难题,陶心荷错觉着自己的品格都要被拉低。
万一不慎流传出去,更添别人闲言碎语,编排她陶家长女是嫌弃夫君不上进而和离,即使顾凝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年轻中阶文官,那她多么冤枉。
越想越头疼,既要雅致,又要难办,陶心荷不自觉顺着给顾凝熙出难题劝退的思路,将自己困住了。
陶心荷日思夜想,左思右想,恍恍惚惚地想,连晴芳探问都没有说出口,独自烦闷。
直到三日后,顾凝熙果然登门造访,说自己解决了夫妇的后顾之忧,恳求道:“荷娘,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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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陶心荷在陶府波澜不惊地度日,她父亲陶成不知何处来的兴致,每晚会对她或者加上另一两位女眷,说说朝廷里的新鲜事,多半与礼部、与顾凝熙有关。
那边厢,顾凝熙三月初七上了堂,静待结果。
不论他心中惦念什么,总之是老老实实在府养病,得了大夫无数个白眼,开出了好几个苦到人烦鬼憎的药方,嫌弃他自胸口受伤以来不知保养,将原本健壮的底子弄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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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告顾凝然的官司并没有什么悬疑为难的曲折,事实具在,证据确凿,而且苦主从顾老夫人、到顾凝熙到莫七七都要求追咎顾凝然。
衙门官员其实心内在当场就有了决断,只是后面上报各处,甚至呈到点名让有司承接此案的皇上御案前,相应流程完完全全走了个遍,花费了些时辰。
即使这般,三月初九下午,大约就在日头离开了天正当中的未时末,有些不可阻挡的西坠之意,衙门明确了案件结果,通晓了原告被告双方,即新老顾府。
一是顾凝然被告罪状尽皆成立,伤祖、害弟、辱民女,且他是官身,皇上气恼之下口谕“罪加一等”,按照本朝律例,判处革职去官,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至死不得离开羁绊之地,其子孙两代不得出仕。
二是其妻曹氏,罔顾孙媳本分,亲手对太婆母下毒,恐怖阴狠实乃世所罕见,在顾凝然其他罪行上也存有撺掇。
除开本案相关,调查发现曹氏对家下妾室仆从打骂转卖,致使顾凝然纳入门中不足一月的妾室不堪受辱投井,虽被救起,担个杀人未遂之名并不为过。
故此,判处曹氏被顾氏一族休弃,当庭杖打五十大板后送到罪女庙清修赎罪,此生不得出庙门一步。
三是苦主顾丞相遗孀,遵其床前意愿,由长房嫡孙顾凝熙养老送终,其子顾二、顾三不得侵扰干涉。
四是苦主顾凝熙,虽是顾丞相后人,然被除出顾氏宗族在先,自陈不在意祖产在后,则剔除家产分割之列。
特此判处顾丞相府邸财产的五成被充公罚没,以赎顾凝然之罪,两成分别归顾二、顾三,剩余一成归顾老夫人,由顾凝熙代为保管。
五是苦主莫七七,原籍确州,现居京城,由官衙为其正名,纯然受害之孤女也。
念其无依,从官库拨二十两纹银助其立身,以示吾皇恩德泽被四方、视万民如子女,此文抄送确州衙门一份留存备档。
六是顾氏宗族,除籍除名自家子孙乃宗族内部事务,朝廷不干涉不过问。然顾氏本家汉南,在京城所立分祠位于老顾府,因老顾府将作为顾凝然连累朝廷文臣名声的补偿查抄入官,特令顾氏宗族三日内将分祠迁出。
后面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处理说明,大体就是上面六条了。
这场官司赔进去了老顾府的雄厚家底,顾氏宗族曾经引以为傲的唯二官员,一个被流放,一个被除族,顾族长在自家朝着前任族长的牌位磕头谢罪、悔不当初。
顾丞相的幼子一脉,顾三一辈子倚靠府中财产的孳息活着,今后何去何从茫然无措。其妻顾三婶更是哭瞎了眼,庶子们各谋生路,仿佛树倒猢狲散。
顾凝然作为一名罪犯即将离京,死生不复归,而且皇上金口说他玷污文臣名声,所有人不屑不敢跟他沾染一丝干系,且以此教育家中子弟,失小节便犯大过,“顾凝然”成了一个耻辱的代名词。
其两三个幼子,连带他们未来的子嗣,只能沉沦于工商之间,三代之内起不来了。更可怜的是失父失母,只能依靠祖父母过活。
曹氏,不论出自婆家还是娘家授意,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位女眷被当着围观百姓、大庭广众脱下裤子挨打,她在牢中写了封悔过书,说自己是“妻贤夫祸少”的反面教材,祸害了顾家,堕了老丞相清名,要下地府向太公公赔罪,就悄无声息在女牢里自/尽了。
顾丞相的二子一脉,顾二平白得了老爹的两成财产,一时间惶惑。顾凝烈等凝字辈对顾凝然一直暗暗不屑,此时带出几分彻底划分清楚界限的庆幸,难得被顾二训斥一顿。
没过几天,顾二以孝敬嫡母的名头,将这些财物送到了新顾府,也打消了自家孩子惦记的心思。
再就是长房的顾凝熙了。处罚比他想象的严厉,尤其是官府趁机吃掉祖父一半遗产,在他意料之外,他担心祖母知道了心底难受。
不过通告结果的官员悄悄告诉他,这是皇上的意思,顾凝熙便无话可说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客套有礼送走衙门中人,顾凝熙斟酌着,将柔化过、软化过的惩处删删减减禀告给顾老夫人知道。
听到原本最爱的大孙子顾凝然要被流放,长孙媳曹氏自/尽,顾老夫人仿佛早有预感,流下两行浊泪而已。
耳畔听着莫七七悄声细语给他描述祖母怎么皱眉、怎么流泪、怎么张口却不发声,顾凝熙自责地握拳捶头,气恼自己到底惹老人家伤心了。
官司结束,相当于他与顾凝然的纠葛划下休止符,他十分想找荷娘吐露心事,倾诉一番放松、释然、失落、空虚、苦恼等交杂错乱的情绪。
官司结束,相当于他正式接过了照料祖母、眼睁睁看她日渐虚弱,不久便要告别人世的责任。顾凝熙更想与荷娘一叙,当年病床前送别母亲的痛楚历历在目,是荷娘支撑他走过来的。
不过,后续交割事务纷繁零碎,顾凝熙从接到衙门通令那刻便不得闲,府中依然托付给顾二婶和莫七七,自己与二叔、三叔一同,配合官府清点老顾府家底。
他忙得像个算盘,被不知名姓、不知面目的谁都要拨弄几下,应声而动,签字画押、对账对物,不一而足。
直到三月十一晨后,他偷了个空,直奔心中所想而去,蹬蹬蹬到了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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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陶心荷已从父亲那里听说了顾家官司的结果, 唏嘘而已,针对的是顾凝然和曹氏这对曾经的兄嫂,年节相聚时何曾想过他们是这等收场。
即使被陶成套话问:“顾凝熙这下子彻底没有祖业可继承, 要变穷了, 荷娘是否因此嫌弃他?”陶心荷也滴水不漏,只说与自己无关。
陶成假装不知道陶心荷近日清点和离之后的手边财物,晴芳更不懂居士望着账册每每若有所思是在想什么。
三月十一, 初闻这等身边熟识之人巨变消息的感同身受情绪已经过去, 晴芳带着小丫鬟们一早起身, 为居士和陶三姑娘出门忙碌着做准备。
今日是与吉昌伯爷约好的在饭庄午间偶遇的戏码,主角是年轻男女,陶心荷看了看晴芳给自己备下的衣衫首饰, 直说太鲜嫩不合时宜, 要求替换掉。
她正坐在妆台前,半侧首与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今日梳个什么发髻, 便听下人来禀:顾司丞要见她。
顾凝熙虽说是忙里偷闲来找荷娘, 为防着她以和离两不相干为由拒而不见, 手边还拿了一副近日涂抹的画作, 一并告诉陶府门房, 这是陶少夫人先前索要的半成画稿,若居士不见, 则再禀陶少夫人。
洪氏待他热情有加, 仿佛顾凝熙还是她口中的“大姐夫”一般。因此顾凝熙想着, 大不了先见洪氏, 曲径通幽, 只要能进得陶府,再伺机寻到荷娘院落去当面吐露相思, 应是不难。
下人将画稿一事也禀告了陶心荷。
闻言,她都要气笑了,不经意瞄一眼镜子,看到自己讥笑的嘴角和身后丫鬟听到顾凝熙好奇想见人的眼神,更添心烦,“啪”地将镜子扣倒。
以书画双绝闻名、被买家追捧为“清幽、出尘、自矜”的顾凝熙,何时拿过半成的画稿出来糊弄人?
为了见她,顾凝熙连这样鬼扯的理由都用上了,以后还不一定会出什么奇怪的招式呢?
陶心荷单手摩挲着铜镜背后雕花镂空的冷硬纹理,突然从他携画而来想到了纠结好几日的难题,唇角的笑意像是凝固住了,眉头蹙起又松开,反复三四回,拿定了主意。
出乎刚踏进房里的晴芳意料,陶心荷轻声出言:“好生请顾司丞到花厅暂坐,我一会儿去见他。”
下人应声而出,晴芳待问不问,居士不是说过要放下么?还见故人,岂不又添牵扯?
吩咐过后,陶心荷仿佛要踏入沙场的女斗士,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眼角夹到晴芳,便快言快语道:“快些过来,帮我简单挽个头发,打发了顾凝熙,我还要去叫蔷娘呢,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晴芳不知怎么想的,试探问:“那么,居士今日梳个翘尾髻?”
“不要!”陶心荷反驳的声音之大,将她自己都吓了一个愣怔。
她迅速描补道:“好多人都说我梳翘尾髻衬得脸圆一大圈,不好看相,晴芳该记得吧?换一种。另外,熏香了木樨气味的衣衫也不穿,将前几日我调弄了蔷薇、白芷、兰香等乱七八糟香料熏过的衣服拿来我穿。”
晴芳连连点头,又去重取了遍袄裙。
将原本被陶心荷嫌弃鲜嫩招摇的明樱色衣衫伺候居士穿上身的时候,晴芳想起,居士今日好像有意无意将自己从头到脚,从衣衫发式到熏香,都完全与她坚持了三年多的样子区分开,也与她和离以来的常见打扮有所不同。
这样子,到底是不在意顾司丞了呢?还是另一种欲盖弥彰的介怀?
陶心荷觉得自己脖颈又发酸胀,颈侧血脉一跳一跳的,像是劳累过后的疲乏,又像是落枕之后的僵直,总之就是不舒爽,令她不由自主叹了口长气。
要与昔日旧爱做口舌交锋,陶心荷又深知顾凝熙不鸣则已,若是坚持己见的话,言辞极为便给,她怎么可能说得过。
最多是仗着一个要离、一个要求的不等地位,用冷态压制罢了。陶心荷仿佛听到自己心头“嘣嘣”加速,不晓得是紧张还是亢奋,与脖颈的不适尖锐共存。
脸庞五官都不会动一样,紧紧守在原处,她冷眉冷眼,紧抿着唇,一步一步走入了花厅。
今日是个大好晴天,正当清晨辰时初刻,太阳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年,兴致勃勃在空中挥洒光芒,不偏不倚,透窗将陶府花厅晕染地金辉一片,连空气中的细微尘粒子都带出了朝气一般,惹人怜爱。
就在这样的场景里,陶心荷踏门而入,从外面太阳地中进入屋内,眼睛适应一瞬,细眉不被察觉地一抖。
随着不自觉描摹前方静坐的男子轮廓的视线,她静默地立在顾凝熙身前五尺处,面容冷硬地绷着,与热情阳光截然不同。
首先看到此人穿着一袭靛蓝色长袍,并非新衣,陶心荷还能一眼看出正是去年给他量体裁制的春衫,像是一汪沉滞深潭。
胸腹间还好,看着尚算合身,肩头和腰身就空落了些,堆了一点点褶皱,大概是穿衣人瘦得太快,衣服跟不上吧。
他两条长腿拘束地并拢坐着,随着坐姿上扬的袍角盖不住男子皂色皮靴,八字微分的一双大脚不动不摇,显示出主人耐心等人的教养来。
陶心荷眼尖地看到鞋帮沾染着灰白尘土,而脚面处的皮质几无折痕,说明这双鞋子还是新的,上脚不过一两天,只是跟随的主人不好,带它东跑西颠,污损了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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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腿脚往上打量,顾凝熙上半身挺直,与身后椅背没有一丝接触,接近僵硬。
他原本一手垂在外侧椅边,五指自然伸直,一手外伸在案几上握着茶盏不动,猛一看去,分不清秘色杯盏与他的手指玉色色泽,也就是从清瘦变成干瘦的手指骨节能给出提示了。
只是他给旁人的观感,恍如一尊没有魂灵的木偶,或是耗尽心力的沉睡者。
因为他是低着头的。陶心荷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玉簪。
脖颈被他弯折出了最大的弧度,难得肩膀还支架着,不然陶心荷还要以为他这么睡过去了。
大概是她进来的脚步声惊动了顾凝熙,此人豁然抬头,令猝不及防的陶心荷满眼都是他的面容。
从发际线往下,天阁方圆、额头饱满,恰是传说中的贵气相。眉骨微隆、长眉入鬓,是她熟悉的走向,眼尾上挑的一双狐狸般眼睛隐隐藏着血丝,昭示着男子的辛劳。
悬胆鼻下的两片丹唇不厚不薄,是他极厉害的武器。
唇周胡须从青茬长成了黑硬短须,稍稍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人中凹陷,棱角分明的下颔本该是男子蓄须处,倒是若有如无,看得出清晨方才剃过须的杂乱痕迹。
陶心荷见状忍不住猜想,必然是顾凝熙自己匆匆用剃刀剃的,不然不会忽略唇上部分,因为他看不清楚,只敢对下巴下手。而剃须这种在脸上动作的事情,他又一向不喜欢旁人执手,除了陶心荷。
两人为夫妇时候,多是闺房之内,陶心荷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帮他除去髭须,露出玉雕般的一张面孔。
陶心荷暗恨自己,从他面上一点细节又记起夫妻情热往事,连忙将视线从他淡白色唇和浅青色面上抽离,不去探究他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
顾凝熙近日府里府外各处忙碌,牵挂病人祖母,应对三叔三婶求告,与各路官吏打交道,硬生生逼得他短时间内记住了五六个常见之人的特征,起码促进了沟通。
这并非他所长,因此心累至极,每晚沾枕即眠。
今早偷空来到陶府,想与荷娘一诉衷肠,在等待间隙,倦意不期而至,顾凝熙低头打了个呵欠,闭目养神,头便没有抬起来。
直到他感觉到了一个阴影笼罩在前方,若有所感般看着来人,凝神望去。
只这一眼,他便确信,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
艳红鲜亮的樱色衣衫是他没见过的,女子发式和周身首饰没有一件他眼熟的,因为距离太远而勉力捕捉的香气更令他倍感生疏,这些却是他以前用来辨认娘子的依靠,顾凝熙想想那时的自己都觉可笑,是认物不认人的么?
她是从门外走进来的,周身还围着金灿灿的阳光,为她整个人撒了一圈光晕,不仅晃得顾凝熙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也一时间辨认不准她的高矮胖瘦、身姿体格。
但是这些都不影响顾凝熙感受到的温暖安心气质,正是夫妇日夜相对三年多,陶心荷留给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抹意识之下的感觉。
“荷娘,你来了。”顾凝熙难得主动开口唤人名姓,声音笃笃定定,只是其中几分沙哑损了完美。
陶心荷闻声一顿,纳罕着心底满溢而出的惊喜是怎么回事?
她拼命对自己说,顾凝熙知道自己会过来,她身后晴芳都离得三步远,从主仆站位分辨,他能叫出自己名字,也不算稀奇。
陶心荷深深呼吸了两三下才调整了心绪,缓步走过顾凝熙,努力保持步伐稳定,到上首处落座,用几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顾司丞到访,有何贵干?”
顾凝熙鼻翼翕动,品辨着荷娘行过后留下的迷人香气,不是沉水香,也不是他上次找到的木樨香,不晓得她近日喜欢了新的什么。他总要尽快确定才能投其所好,再去香料铺子里买来送给荷娘讨她欢心。
他的愣神却让陶心荷沉不住气,色厉内荏补充问:“据我所知,你最近正是忙时,跑来作甚?我们府里就无你顾家人,也无你顾家财,顾司丞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
顾凝熙回神,虽然他看不清陶心荷面容,从语调里也能听出娘子不知为何有几分气恼。一面反思自己唐突登门,违背娘子素来喜欢的先投帖后造访律人律己的习惯,一面转首对准她,扯开恰好露出上下六颗齐整白牙的笑容。
他一直记得,娘子曾经说过他这般笑起来,没有人能跟他生得起气,因为实在太好看了。
先笑这么一番,估摸着娘子看到了,顾凝熙再提气缓缓说来:
“荷娘,你尽知我家事,确实分/身乏术。今日一晤也时光有限,同你说几句话,我便需再去老顾府办事。因我实在想你,明知待几日后稍稍宽裕有空些,再诚心诚意上门拜访为佳,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腿脚,来到你面前。”
陶心荷确实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又被这番矫揉做作的蜜糖话儿拽回来。
哼,顾凝熙以前不会这般遣词造句地说话,难道是天天与莫七七在一个府中相处,被带动成这样?
陶心荷清清楚楚知道,不同于上回莫七七在新顾府独处,这次因为她主动挑起照顾顾老夫人的重担,必然是与顾凝熙日日相见的。
“不敢当,你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若无正事,请恕我少陪,这便送客了。”
第113章
“我……我是来找荷娘你, 认认真真地说,我们破镜重圆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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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无比明晰地感受到了娘子周身散发出的不耐之意, 眼见她抬手要做挥别的动作, 连忙将心底话张皇吐露,什么铺垫修饰都顾不得了。
陶心荷缓缓收回手,重新交握在裙上, 掌缘贴着单薄柔软的布料, 感受着凹凸精致的绣纹, 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情,半晌不语。
顾凝熙“破镜重圆”的话一出口,像是打开了什么水闸禁制一般, 后续要说的语句流畅跟上, 行云流水,抑扬顿挫, 声音甚至带出了低沉蛊惑的意味。
两人原本一主一客坐着, 相距不近, 大约看陶心荷一动不动, 他以手撑了一把案几, 不疾不徐起身,抬步向前, 以又谨慎又坚决的步调走到陶心荷身前, 人随话到, 团团包裹住了端坐的女子。
“荷娘, 和离以来, 我一直在反思如何走到了这一步。现在我几乎想明白了,是我不像你这般勇于面对人生、面对纷杂事务。我从依赖着祖父为我挡风雨, 长到大了缩在父亲母亲身后,后来娶你为妻,不自觉地仰仗着你。”
“不管外人看来如何,实则在我们夫妇几年间,你是更有主心骨的人,我却如同菟丝花,埋头在书堆里,将各类事务都丢给你,难为你一一承担下来。贤内助之名远远不能褒扬你所作的一切。”
陶心荷字字句句都听到了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体现在外,她更觉脖颈僵硬,无法动弹,像是被钉在原地,眼角和鼻头发酸,说不定已经泛出泪花,便缓缓地阖上眸子。
视觉被她自己关闭,其他知觉陡然放大。
听顾凝熙的声音更加清楚,冲击着耳蜗;
衣衫新洗过的皂角气味和男子好闻的清爽体味交杂着钻入鼻端,掌管了她的呼吸;
他近在咫尺带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渗透到每个毛孔,陶心荷蠕动唇齿却发不出言语声音,舌尖徒劳无功地顶顶齿关,不小心被刮到,产生一丝隐痛。
顾凝熙还在娓娓述说:
“初时,我觉得你是上苍赐予我的珍宝,是我困在奇疾二十多年后得到的圆满,对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充满了好奇,反复咂摸,越发认定我们是都有坚守的同一类人,恰好今生为伴,就像太极阴阳环扣相生。
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疲沓麻木了、习以为常了,将你当做生命里理所当然的存在,失了敬畏上苍、维护夫妇情意的本分。甚至以为,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得到你的包容和体谅。我就此失了初心,迷了本心。”
陶心荷明白,顾凝熙最后语句大约是暗指他初遇莫七七之后的欺瞒哄骗,或许还包括擅自认莫家兄妹为义亲的事情。
她那时候确实觉得顾凝熙不尊重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然而并没有动和离的念头,还想着要给他些颜色看看,好生调/教他一番,让他下不为例的。
“初心、本心……”陶心荷终于喃喃出声,重复着顾凝熙最后的字句。
初心是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大婚当日满眼都是红的场景恍如旧日重现,不约而同浮到了两人心间。
三年多前的八月盛夏日,找人推算过的大婚吉日,新顾府宾客满堂,花香人语交相映。
“夫妇对拜!”傧相响亮的声音落下,被正红色锦缎盖头遮着视线的陶心荷感觉手里抓着的红绸被轻轻扯动,像是在指引她从面对上首的婆母转身到合宜位置。
她忍着快要跳出嗓子口的心跳,努力维持身姿端庄雅致,脚跟轻旋半圈带动全身转成侧对前方的姿势,头上身上林林总总的步摇、禁步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一点环佩交错之音,完成了她的自我期许。
她从盖头下方看到了自己长得曳地的大红裙摆,被金线刺绣密密匝匝盖得几乎不见底色,延伸出余光,前面不远处是一双男子簇新的皂靴,并拢直立,像是扎根在地面的大树,给了她不少迈向新生活的勇气,因为她知道,这是新婚夫君的双脚,是顾凝熙。
顾凝熙被一身红色喜服的陶心荷迷得目眩神迷,盖头遮脸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反正即使露出来他也看不分明。
身边佳人触手可及,与他共同进退,随着仪式一样样顺利推进,他们即将成为名正言顺、共度一生的最亲密伴侣了!顾凝熙一念及此便觉心脏鼓噪不已。
两人共握一绸,他通过抖动红绸指引新婚娘子转前转后,向天地、尊亲叩拜,终于到了“夫妇对拜”的最后环节,他看着陶心荷对着自己,一点点躬下腰去,行成一条极美极妙的人体弯折弧度。
顾凝熙作为新郎官,本应率先做动作,毕竟他没有被遮住视线,行动方便许多。
然而眼里心里都是对面的陶心荷,他愣是发了傻入了定,不自知地,唇角扯出从心而生的笑意,直勾勾看着新娘子自动自发地向他行礼。
陶心荷没有感受到红绸细微的抖动,便维持着躬身姿态,心底浮起一丝疑惑,身形却无一丝摇动,仿佛向新婚夫君致意的这一弯腰,她能坚持一整个晚上。
看着陶心荷像是一弯火红的新月勾在那里定了格,腰背平滑如镜,顾凝熙如梦初醒,带一点点狼狈地迅速弯腰,行夫妇对拜之礼。
他眼神放低,一眼看到了自己袍角下的新靴子和对面娘子的裙摆,金色刺绣折射的阳光转入他眼眸,象征着未来如金似玉的好日子。
顾凝熙在这一瞬间打定了主意,要将婚礼筹备期间自己萌生的承诺公之于众,请天地神灵、父母尊长、亲朋宾客做个见证,请烈日微风、繁花茂树、红绸礼服做个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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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比陶心荷躬下更低的姿态,诚心诚意感谢这桩婚姻,体现在他柔柔地拉拽红绸上,希望能令佳人感觉到。
“礼成!”傧相的宣告比陶心荷预想的要迟那么几息,不过好歹是完成了,她不动声色吐出屏息的那口气,缓缓直起腰背,回复到木桩子一般的站姿。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侧高挑清瘦的男子朗朗出声:“我,顾凝熙,愿在大婚当日,向陶氏新妇许诺,永为夫妇之好,一心白首不离。”
这好像不是仪式应当有的环节,陶心荷不明所以,不安地紧拽住红绸,指尖微微颤动,不晓得这等微不可查的发抖是不是传到了顾凝熙的手中。
顾凝熙再扫一圈周遭高低胖瘦不同的瓦片子脸面,深深吸气,放大声音说出内心深处的言语:“我们夫妇,一生一世一双人!”
陶心荷的镇静终于被破坏,她猛然转头看向并肩而立的侧面方向,却想起盖头遮面,看不到顾凝熙许诺的神情。
金玉首饰被她这股突然的力道带动相互碰撞,“叮当”做声,完全失了她理想中的娴雅之风,陶心荷却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了。
她只想知道,自己方才有没有听错,难道是女子盼望专一如同鸳鸯的愿望太过强烈,产生了幻觉?
很快,手中异样传来,陶心荷细细品味,居然是顾凝熙以绸为信,抖了七下,如同无声重复“一生一世一双人。”
宾客们啧啧赞叹,让陶心荷确认,顾凝熙确实刚刚发出了惊人之语。
她此时的心情异常复杂。不敢置信、喜出望外、半信半疑、引为知己的感觉轮番涌上心头,甚至相互勾缠。
她以为,通过媒人传话,这位未曾谋面的丞相嫡孙、青年俊秀顾凝熙夸赞她“勇毅担当”,已经是她得到的最大肯定了,她投桃报李提前嫁来,婚礼带出了为婆母冲喜的意味也不介意。
没想到,爹口中“榆木疙瘩”、不通人情世故的顾凝熙,居然能够给她这么大的一份惊喜。
“一双人”的承诺力度有多么重大,从在场宾客有人抽气、有人大声赞叹、有人热烈拍掌可见一斑,气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陶心荷想哭,眼眶发胀,好歹想起新婚当日哭泣不吉利的旧俗,微微仰头,盖头随之簌簌轻抖,她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将感动化作了心底没有出声的许诺——君以重诺待我,我必酬之报之,伴你终生。
因此,从新婚当日起,陶心荷就是怀着隐秘的感恩、体贴、还奉心思,无怨无悔为顾凝熙做了三年多的贤妻。
直到他开口说要纳妾。
那一刹那,陶心荷才明白,原来只有自己还留在夫妇相守的美梦中,顾凝熙已经脱身而出另觅他处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登时成了只困顿住她一个人的笑话。
陶心荷慢慢抬头,迎上站着的顾凝熙的眼眸,多么灿然生辉的一双好眼,可惜她明明知道,任凭顾凝熙如何专注,都接收不到自己视线里的情绪。
由“纳妾”想到如今的局面,顾凝熙和莫七七在共同照顾他的祖母,自己也要与程士诚试探着往前走,今日还要撮合妹妹与少年,美好的、热烈的婚礼回忆就此消失。
她终于开口,脆生生的:“顾司丞,你的追忆没有必要,只是平白费去你我时间而已。破镜重圆,亏你好意思提及,哪里来的脸面?”
陶心荷从内心来说,真的是要理直气壮反问顾凝熙,以不屑语气让他认识到他的提法有多么荒唐可笑。
然而,从“破镜重圆”四个字吐出口开始,她不自觉带出了微微的颤音,到了“脸面”收尾,嗓音已经低哑难闻,下唇轻轻发抖,泄露了她不平静的心绪。
顾凝熙焦急之下又向前一步,鼻端的香气更加浓郁,熏得他晕头晕脑:“荷娘,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他以为陶心荷的言语颤音是因为哭腔。
“谁会为你哭,自作多情!你又看不到,凭什么这么胡乱猜测我在哭,还有,不许再叫荷娘了!”陶心荷一口气发泄完,声音回复了爽脆,像是被气急了。
顾凝熙连连点头,从善如流:“没哭就好。你让我叫什么,便称什么都好。反正,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我家娘子,陶居士。”
陶心荷这时才意识到两人距离过近,顾凝熙的吐息尾巴尖都能被她面皮感知到,瞬间她的双颊染红,又羞又恼,抬手推顾凝熙胸口一把:“让开,这么不知礼么?”
顾凝熙顺势侧了身,立在她左近,咬唇几息还是没忍住咳了出来,嘶哑连绵,然而他却急着说话,抬袖掩唇边咳边说:
“陶居士,方才说了一半我的心路变化。我知道自己处事不周全、认人不准确,在莫家义妹、顾凝然的问题上温吞软弱,缪误连连,才推远了你。我在努力改,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呛咳声中,顾凝熙郑重提道:“其实我也知,现在就提破镜重圆为时过早,你还生气伤心,对我失望着,对不对?那么我想求的,是你允许我追求你的机会,看我表现的机会,我能求到么?”
第114章
险之又险将“你喘息均匀后再说话不迟”这句仿佛关怀的话语咽回腹内, 陶心荷暗自恼恨不请自来的心软心疼,作为反差,面色绷得更加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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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拧转身子, 近乎背对自己座椅旁的顾凝熙, 眸光定格在平视望去的花瓶摆件,眼中是娇艳春花滴露,唇齿间却咬牙切齿地发声:“重来?表现?再追求?顾凝熙, 你凭什么提及?”
说着说着, 她站起身来, 几步走到花几前,拉开与顾凝熙的距离,不自觉地长吁一口气, 随手/抽、出瓶里一枝, 上面缀着四五朵单瓣粉色桃花。
大约是仆从早晨刚从花园里摘下插瓶的,片片花瓣粉嘟嘟、肉绒绒的, 朵朵簇成错落之势, 颇为喜人。
陶心荷捏在手中, 其中一瓣上的晨露颤巍巍滚落到她指尖, 再滴落到地面砖缝中, 只给她留下沁凉滋润的触感。
这滴露珠儿让陶心荷想到词人有云“一枝春欲放……犹带彤霞晓露痕”,不过她却没有一点点“怕郎猜道, 奴面不如花面好”①的心思, 反而转身, 让顾凝熙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她手中的鲜花。
陶心荷凝望着昔日良人, 纤纤玉指摸到桃花上, 一片一片将花瓣揪了下来,随势抛洒离手, 一言不发。
几息功夫,她脚边就铺了二十多片泪滴形状的碎花瓣,还有几瓣挂在她裙摆上,浅淡粉嫩越发凸显出陶心荷艳红如樱的衣裙之亮。
将一整枝薅成光秃秃木棍一般,陶心荷才以它点着自己另一只手掌心,款款说道:“顾司丞,你看到了么?花瓣离枝不复生,再无改变的机会。人与人之间何尝不是如此?你若能让这支秃木枝重新着彩添辉,也许我们才有可能越过和离鸿沟?”
顾凝熙的眸光一直跟着陶心荷的动作,初时不明所以,见她慢条斯理剔除花瓣,还想开口提醒她别被花枝子扎了手。等听了这番话,他拧眉,直觉想要反驳,人情与娇花如何比拟?
不过,他今日偕同上门的半成品图画,正是春日风光里的凤凰,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是画面大篇幅的背景。
这是他白日忙完官司、探望过祖母,在夜里挑灯凝神画出来的,正好对花枝虬干颇有心得。
因此,他觉得娘子还是打内心里原谅了他,才出了这么一道考题,于他而言正中下怀,所谓会者不难。
“陶居士深意,我明白了。请将手中花枝见赐,我带回府中,请手巧仆从扎出纸花,好像你喜爱的丫鬟流光就有这门手艺。
然后我将小朵纸花系在残留的花骨节上,调出桃花色泽,恩……大约以朱砂、蛤粉、茜草、楮石等调配即可。用细笔浅描深勾,定能做出以假乱真之效,远远看去,应与原枝无异。”
顾凝熙颇有经验地说了做法,成竹在胸的样子,说到颜料时候,他伸手在空中虚点,像是从自己书房里挑拣存货一般,谙熟至极。
待他说完,仿佛已经借助这个雕虫小技搏娘子展颜,为两人重归于好打下基础,笑意盈盈地朝陶心荷探出手去,要接过花枝来,回府大展身手,将画作技巧展现出来。
陶心荷这才回神,喟叹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这不是送现成的台阶给顾凝熙么?
别人她不清楚,顾凝熙是有这份本事,化腐朽为神奇的,别说将一枝秃枝还原成点缀桃花的样子,就是令他做成凤凰栖息之状,顾凝熙也不在话下。
陶心荷本是要让他知难而退的,结果好像令他误会自己撒娇,顿时懊丧不已,将手中木枝抛掷得远远的,上下拍拍手掌,想着怎么圆回来。
顾凝熙方才述说的心情转变,她作为枕边人,又怎会一无所知?
他要纳莫七七为妾,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实上,还是顾凝熙对她的习以为常、不自觉地忽略令陶心荷心冷,在听到纳妾之时爆发,两人走到了和离。
因此,正月底那回,顾凝熙联合莫七七约她见面,两人不论怎么自白没有男女之情,陶心荷都能不为所动。
她信么?相信顾凝熙只是爱看莫七七的脸,却没有对这个姑娘动情么?
她是信的。
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自己又曾将全部身心托付给顾凝熙,情场里打过滚儿,陶心荷自认,辨认一对男女之间有无潜滋暗长的情意,还是十之八/九准确的。
好笑的是,和离之后她才算正式见过莫七七。酒肆和京郊晤面,她不自觉地观察过两人的互动。
不同于腊月里头她暗暗目睹两人巷口送别,那时候的顾凝熙眼里有光,专注和欣喜地像是孩童新到手了想要的玩具。
和离之后几次观察,顾凝熙避嫌的样子十分明显,看莫七七的视线确实不飘不闪,与他看旁人不同,却也仅此而已,大约与他此时看桃花枝的目光相似吧,平淡冷静,新奇和探究早就不见了。
除此之外,陶心荷听话听音,从顾凝熙和莫七七的话语中,也能听出两人几无相处,彼此不甚了解。这可不是有情男女之间该有的样子。
想当初,她与顾凝熙成婚后半年有余,大约就是顾凝熙主动接触莫七七至今的时长,她已经明确知道顾凝熙喜欢沉水香,赞她穿姜黄好看明艳,顾凝熙也发现她极爱午眠,不然下午没有精神,皮肤娇嫩极挑布料等,夫妇二人意洽情浓。
这么一对比便鲜明起来。
陶心荷当时气愤伤心原因在于顾凝熙移情别恋、另结新欢。
后来不止顾凝熙,还有好多人给她解释,她也逐渐明了,顾凝熙是被托孤冲昏了头脑,加上莫七七被顾凝然欺负的歉疚,对纳妾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到,只想到了庇护这一层作用,才冒冒然对自己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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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如何?
陶心荷回神,看着顾凝熙皱眉凝视地上静躺的木枝,提脚迈出一步又收回,转到他原先坐着等待的座椅案几处,那里有一幅卷束成圆筒状的厚纸张,顾凝熙抓在手中,修长十指飞舞,将捆着画卷的细锦缎布绳解开,细致耐心将纸张在不大的桌案上铺展开。
不管顾凝熙此举何意,陶心荷对着他背影脆生说道:“不要在意秃枝一说。你我之间问题,不是粉饰妆花这般简单能解决的。和离是因为你提纳妾,这点今日不提也罢。你方才说得诚恳,是……你对我逐渐冷淡正是令我耿耿于怀的症结。”
顾凝熙以指腹碾平画作边角的动作顿住,上身微弯的姿势不变,心里叹息,他本来是想向娘子展示这幅半成品画作,证明自己有方才所言、变秃枝为桃花满枝的能力,现在听她言语,想必她不在意这点了吧。
陶心荷一鼓作气说道:“我原本以为,夫妇情感不会一直处在你侬我侬的地步,情深之后转入日常平淡,也是寻常景象,因此没有太过计较。”
“但是你因莫七七骗我瞒我,擅自做主认她应她,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缪误。男子情热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被她的特殊迷了眼,求新奇到忘了考虑我的感受,这些是我最为介怀的。好,就算我相信你没有对她动心动情,真能视莫七七如妹,以后呢?”
顾凝熙已经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静听女子言语,喉间痒意一点点加重,他死死忍住要冲出来的咳嗽,生怕打断陶心荷这么珍贵的自白,致使双手在身子两侧攥成拳,手背青筋迸现。
都是他的错,夫妇之间,多久没有互通心意、彼此倾诉感受了?
原来荷娘忍耐了这么久,他都未曾发觉。
听到荷娘对于莫七七的介意,顾凝熙终于准备发声自辩,想要打消荷娘顾虑。可是随之而来,荷娘说相信他没有对别的女子动心,他还能再补充什么?
喃喃重复着“以后?”顾凝熙有些不确定陶心荷所指。
以后他自然洗心革面,一心一意对待娘子啊,不然这番登门求恳破镜重圆的意义何在?
他还没有来得及许诺未来,娘子觉得心有不安吧。
顾凝熙舒了一口气,眉目再度舒展,张开唇齿要接话。
陶心荷鼻端“嗤”了一身,竖起掌心对着他,示意自己还有话说:“以后是指,一个莫七七之后,谁晓得还有谁出现,能被你看清楚面容,成为你的脸盲症例外?对这个莫七七不动心,对下一个特殊呢?你要是因此爱上人家,我又能如何自处?
女子言语如同宣判:“根结在于你的脸盲症,它挑人,它没有选中我。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意思,我们并非良人,顾凝熙,你明白么?我被一根绳子绊倒,自然学会走路小心,岂能重蹈覆辙?”
顾凝熙仓皇接话:“不不,荷娘,不是这样的。天意是虚无缥缈的,与我自己的心意相悖,我自会抗争到底。我的心底只你一人,此生再无什么特殊、例外能够侵入。”
“说的好听,总之我不是你的天命之人,你我皆知,说明缘浅。”
“你还在担心我的脸盲症,是不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虽然我还是看不清楚你的脸,然而不借助外物衣饰,我能准确从人群中认出你来,说明你就是我的天命之人啊。”
顾凝熙话赶话地压着陶心荷尾音,连气都顾不上换,继续例证:“好,除了莫七七这份面容特殊。我如今也能够一眼认出顾凝然,猜测多半是他插我匕首导致的变化,从辨认角度来说,他对我也是特殊的。这样的特殊有什么意义?”
“顾凝然?”陶心荷闻言有些吃惊,这位大堂兄因为顾凝熙对面不相识,发过多少次脾气,她深知。
顾凝熙咳出声来,导致后续说话嗓音发哑:“我不敢担保未来人生路上,会不会遇到下一个会被我准确认出的人,不论是不是看清楚面貌。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能担保,一生只爱你一人,荷娘。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出自宋代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第115章
要取信于人, 尤其是对他伤心失望之人,谈何容易?
陶心荷抿紧唇线,在心内组织言语回击顾凝熙, 然而听着对方还在倾诉衷肠:“荷娘, 陶居士,随你考验,不论如何我甘之如饴, 不要就此绝了情分, 给我留一丝生机吧。偌大府邸, 没有你,我无以为家。”
陶心荷忽然厌倦了和他这般你来我往的口舌官司,回忆加驳斥导致她心绪澎拜不已, 觉得憋闷到难以喘息, 只想一个人到僻静处躲躲清静。
但是她没有拂袖而去,反倒是前进几步, 走到顾凝熙身前两步远, 仰脸看着男子下颔, 轻轻吞咽口津滋润喉头, 眼角瞥到了他身后半展不展的凤凰栖梧图。
用色浓丽的春日森林已经就绪, 凤凰高傲身姿初初勾勒出来,顾盼自雄的样子, 单差细致上色了。
顾凝熙“书画双绝”的潇洒名声原先是令她作为妻房与有荣焉的。多少次为他研磨调色、几多回陪他书房添灯, 陶心荷迅速掐灭回忆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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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瞥分了心神, 她原先要说的狠话卡壳, 忘到九霄云外。反倒是程士诚建议她出难题给他的事情浮现脑海。
方才乌龙提到让他改秃枝, 虽然被陶心荷言而无信地抹过去,却给了她一分启发灵感。
顾凝熙从来不会画人物正脸, 世人皆知,陶心荷自然也深知。她还曾为此怜惜过夫君,画技就差这么一步就能登峰造极,奈何他脑中没有人脸五官的印象。
她清楚看到顾凝熙因她的靠近而紧张,喉头滚动几下后低下头来,视线茫茫然在她面容一扫而过,定焦在她耳垂上,这也是他惯常做法了。
陶心荷为此气过恼过到后面习以为常的平静,此时视若不见,朱唇轻分,一字一顿说道:
“我无法信你。我不敢信你。我的后半生为何还要与你纠缠。”
顾凝熙执念尚在:“只求你给我一个与程士诚同等的机会。”
陶心荷猜到他不会被自己两三句话打退,感受着他说话带出的呼吸轻拂过腮边,慢慢笑了起来:“你要考验,是不是?”
顾凝熙眼睛亮了起来,形状优美的眼角像是凝聚了阳光的最精华,璀璀然如晶如宝,若有画家大手在场,必然惊叹是极好的入画眼眸。
陶心荷维持着笑意,伸手虚点点他放在桌上的半成画卷,以吐息带动字句:“顾司丞雅擅丹青,为我画幅人物小像,若我满意,之后再议,如何?
顾凝熙闻言片刻愣怔。他看不清楚人脸,如何能够画出人物来呢?
即使荷娘是他心底最珍贵最宝贝的存在,她的五官面容,依然如同瓦片一般,让他无法辨认。脑中毫无印象,又如何下笔?
顾凝熙嗫嚅起来:“我怕……做不到。荷娘,换成其他考验,我定当竭力而行。”
陶心荷冷笑出声,果然难住了他!成功了!
目的达成,她拧转脚跟走开,漫不经心交代后续:“你逼我半晌,口口声声要什么考验、什么机会,如今又挑肥拣瘦,顾司丞,顾凝熙,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么?言尽于此,请慢行,我便不送了。”
顾凝熙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花厅外有人轻轻叩门,传来晴芳的声音:“居士,三姑娘找您呢,催您快些出门。”
陶心荷提高声音应道:“知道了,告诉她,我这就来。”
好整以暇坐回原位,陶心荷看着顾凝熙凝成一团的眉眼,破觉畅快,补刀说道:“顾司丞还有何事?我不好再陪了,幼妹催促,你也听到了,我们要出门去见吉昌伯,春日好时光,还是不要耽误,你说呢?”
这时她才看到自己裙边挂着零散桃花瓣,翘脚勾起菱裙,弯腰以素手去扫拂,悠然自在地就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一般,这是对顾凝熙视若无睹了。
顾凝熙抢步上前,撩袍蹲在她脚边,细心专注帮她拈走花瓣,唬了陶心荷一跳,迅速收腿,手也抓回裙子来,脚尖险些踢到他喉间。
“顾凝熙,你不要礼义廉耻了?也是,一向珍惜敬畏画之雅技的人,居然能将未完之作拿出手,听说还是他人重金以求的,简直玷污画笔。你变了,早不是我所知的顾凝熙了!”陶心荷心脏鼓噪不休,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刀刀扎向自己心头最深最美好的旧恋形象。
顾凝熙猝不及防,直接躲避她的动作,重心不稳,双手后撑,坐倒在地,衣袍铺散,压住了零星花瓣,好不狼狈。令陶心荷目光闪动,紧咬唇瓣不再言语。
姿势变化突兀,他猛咳起来,硬撑着起身,高大男子躬下身子,以拳猛力捶胸,仿佛想一瞬间止咳,省得被伊人看尽可怜相。
然而起了反效果,他咳到最急时,张大口唇如同濒死的鱼儿,想要说出口的“以前我帮你整理过裙摆的”、“这幅画不过见你的借口,肯定不会交与他人”等话语全部无法吐露,反而是喉间腥甜呛腻难忍,令他咳出一口,直喷到地面。
是一口红艳艳的心头血。艳压桃花多矣。
他的胸口旧伤至今未愈?陶心荷吃了一惊,半站起身,却想起如今场面,又重重坐回原处,双手抱臂,眼睛自虐一般不离那朵开在地砖之上的血花,像是想通过盯视让它消失一般。
顾凝熙苦笑自己的孱弱狼狈,根本不去管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灌注力量到脊骨上,努力站得直挺些。
感觉到唇边腥气,他抬手拢起两指,快速拭去残留血丝,没注意到在腮边抹出一条不详的红痕,直至耳根,像是他咧口大笑到失态一般,唇角延伸到夸张,更令缓缓抬头觑他的陶心荷觉得刺目难忍。
“你要约见程士诚?能不能不见?他对你有所图。”这是他调匀了喘息后说的恳求。
陶心荷回神,将自己环抱得更紧,抬起下巴作睥睨状,轻咳一声,出言声调还是抖的“你……血……”。
耳听自己回声,她大为不满,猛然扭转脖颈不看顾凝熙和那处鲜血,却听到“嘎吱”作响,多半是扭到了颈侧筋脉,酸痛麻痒随后铺天盖地传到脑海。
陶心荷又气又怒又羞又恨,酸楚地落下泪来。
即使这样,她也不敢轻易改变姿势,脖颈不允许她擅动,就这么别扭地侧着首,以鼻音说道:“与君何干?你快走,别耽误我。”
这种角度下,她只能用余光看到顾凝熙一角衣衫,心头发急,生怕顾凝熙走过来看她,那么自己的失态就遮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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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顾凝熙不要妄自动弹。
他不知如何作想,探手抓住凤凰尺幅,雪白纸边染上红污,血腥气扑鼻。
“刺啦刺啦”几声,顾凝熙将带来的敲门砖——半成品的凤凰栖梧图撕了个粉碎。
不得不说手巧心灵之人撕纸都有讲究,虽然碎纸片带出毛边微屑,大小约几乎一致,他将数十张或花或草或凤头的碎纸头整齐摞起,放置入自己袖袋中,像是借机整理自己破碎不堪的心。
荷娘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了。顾凝熙凝视女子脑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人得见,喃喃回道:“我确实不该置喙。我没有资格。”
陶心荷抽/出一只手臂,对着他的方向随意摆了摆,像是轰他快走一般,嘴里说着:“你把图画撕了吧?那便没有见我弟妹的必要了,陶府不留怪客。”
顾凝熙见她不提先头画画之事,拿不准人物小像一说,是不是如同方才的秃枝添花,都是她的戏谑。
然而添花易画人难,这是画技到了一定水准之上的画手中,独属于顾凝熙的难题。
紧紧咬住齿关到耳根处关节发疼,顾凝熙终于下定决心,不行非常之事,又如何敢言自己的非分之求?
他极缓慢、极清楚地吐出字句:“你的人物小像,我画。”
陶心荷闻言一愣,呼吸为之一顿,之后才从唇齿间吐出剩余半口气息。
惊愕之余,她根本不信。就像她不信两人还有重来一回、破镜重圆的可能一般。
在她看来,顾凝熙没有知难而退,反倒不顾自己情况大言不惭说要画,又是骗她罢了。
她绝不会就此心软。
好像与顾凝熙赌气,又像与自己赌气,陶心荷用不符合她心境的轻快语调道:“我何等荣幸,得顾司丞许画。”
“好,你若能一笔一划画出我的正脸眉目小像,不许他人代笔,形神具备,我便抹去过往种种,心平气和待你。接纳你心意未尝不可,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另嫁人的话。但是……”
顾凝熙抬起左手捂着胸口,感觉着鲜血从初初结痂的伤口一点点渗出,洇透绷带,渗出衣衫,侵染指缝,带来温热的黏腻感。
然而,他依然全神贯注听陶心荷说话,见她顿住,右手虚虚伸向她的方向,五指微收成扣,假装自己握住了佳人柔润肩头,费力继续问:“但是如何?”
“哼,但是你画成之前,不许再来打扰我!什么歪门邪道都不许用。我不会见你的,我嫌你烦。”陶心荷的声音里,鼻音犹存,却莫名多了几分娇嗔之意。
顾凝熙收回右手,交叠压在左手上,恍如双掌捧心,唯恐捣乱的心脏会掉出来一般。
他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荷娘已经将任务、禁忌、趋避明明白白划分出来了,顾凝熙若想挽回她,除了照做别无他法。
“好。”余音拖得极长,还是换不来荷娘的回眸。
顾凝熙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又听到花厅外传来略带焦急的敲门催促声,隐隐约约伴着“姐姐在里面做什么呢?”的少女问询声,他知道,自己没有再费口舌的余地了。
“荷娘,不敢求你等我。待画成后,再论因果,我告辞。望你赏春光,心欢畅。”可惜不是我陪着你,顾凝熙咽下这句自怨自艾的话。
最后深深扫了一眼端坐着背向自己的女子上下,余光里无意存下一滩粉嫩四散桃花瓣圈和一朵自己吐出的血艳红花,顾凝熙扭身,踉跄一下迅速站稳,咬牙屏息,快步走到花厅门口,将指缝染血的手放在门板上。
留恋般地闭目仰头,顾凝熙终于吐出这口气息,被门扇尽数挡回,像是将他领了无法完成难题的沮丧、不甘、茫然又掷回他心间一般。
陶心荷也听到了花厅之外陶心蔷的大嗓门,眨眨眼睛将泪意收回,急促吐息几次调整心绪,款款起身,维持着脖颈奇怪角度的姿势,看向门边,准备迎接妹妹。
“莫非,顾司丞是等我为你开门?”看着雕像般的男子背影,无一处不熟悉的身形线条,陶心荷忍不住讥诮说道,变相催促他快走。
荷娘看他了!顾凝熙听声辨位,顾不得心底一点点火苗般的窃喜,更加挺直身躯。
“吱呀”一声,他到底使力推开房门,转瞬之间,漫天阳光不讲道理地拥住他一身一脸。
“姐夫?啊不,顾司丞?”
第116章
陶心蔷嘟嘟囔囔地探问消息:“姐姐, 顾司丞方才模样好生吓人,半脸血痂,两手血印, 衣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 知道的是来见你求复合,不知道的以为被咱们阖府暴揍了一顿呢。怎么回事啊,姐姐?”
陶心荷见顾凝熙狼狈离去, 终于身心放松, 招手唤了晴芳来为她扭捏脖颈, 正强忍酸痛不发出呻/吟。
听妹妹打听,侧坐着的陶心荷飞了一个白眼给她,依然咬紧下唇不发一声, 单单用指尖点着肩颈筋肉纠结处, 让晴芳多使些劲道。
陶心蔷自言自语:“不过,顾司丞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和做我姐夫的时候比, 长进了不少。我方才失口叫错姐夫, 他居然接话, 唤我蔷娘诶!可惜就这一声, 他点个头就匆匆走了,都没容我多问一句。”
晴芳见居士眼睛半睁半闭, 胸口却起伏不定, 想必方才与顾司丞的密谈极耗心神, 轻声问道:“居士劳累到了?”同时给陶三姑娘使眼色, 怕她一直绕着顾凝熙喋喋不休, 勾起陶心荷的烦心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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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低低“嗯”了一声,刚准备说不太要紧, 缓口气便可以出门,就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到了耳边。
“真的,姐姐。顾司丞能认出你来,我已经十分惊讶了。然而咱们离京前,他借着和嫂子谈画入府,来到你们院子你正午眠,他也是一口叫出了晴芳姓名。还有方才叫我。莫非是他脸盲症痊愈了?这么大的消息,我们一点儿没听说啊。”
陶心荷不耐烦地回应:“不过是他肯用心了而已。这是什么难事么?他从前是躲在脸盲奇症后面不去担事、固步自封。你试试下次不发一语站他面前,看他能认出你陶三姑娘不。值当你这么大惊小怪的。一会儿要见人,可不许你这样。”
陶心蔷只捡重点入耳,她瞪大眼睛拍着双手道:“下次?顾司丞过几日还会来?姐姐,可是吉昌伯爷那边怎么办?”
挥推晴芳,陶心荷觉得太阳穴一蹦一蹦地跳,勉强站起身捂住陶心蔷的双唇,求饶道:“你不是来邀我快出门的么?闲言少叙,这就走吧。我的事情,你别问了,听着头疼。”
被姐姐香滑软嫩的掌心遮了半张脸,陶心蔷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不知有什么新念头,看得陶心荷又气又无奈,叮嘱道:“一会儿见了人不许生事。”
但她自己也知,是聊胜于无而已。
午前,姐妹俩携手下了马车,烈日炙烤感扑面而来,陶心荷庆幸这次会面安排在了室内而非曾经考虑过的踏青赏花,谁能想到三月的天气突然热烈至此。
款步走到雅间,程士诚和陈姓少年一个大方、一个腼腆,都站了起来迎接陶氏二女,四人叙礼后围坐一桌,装作偶遇样子相互介绍了一番,在程士诚“相请不如偶遇”的客套话中开始用餐。
今日午膳名堂叫做桃花宴,有以桃花瓣洗净入菜的,也有将菜肴肉片摆出碧桃、粉桃花形状的,十分应和春日之景。
陶心荷触景生情,难免想起上午与顾凝熙花厅对谈时自己为了为难他而抛下的桃花,自然勾起对他那一口血的回忆,觉得心间闷闷的,打不起精神来。
恍如场景重现,两人言行的字句举动都被陶心荷回忆咂摸,忍不住懊悔自己的失态反常,一点儿稳当样子都不存了,单论前半段,是不是还有撒娇嫌疑?
说到底还是顾凝熙不好,忽喇喇来说复合、要机会,连累自己方寸大乱。
陶心荷食不知味,正欲停著,感觉到灼人视线,便手持银筷抬眼望去,原来是程士诚正笑吟吟地托腮看着她。
“是我错过了什么?”陶心荷有些不安,以为是自己漏听了大家的谈话。
程士诚摇摇头,完全不顾现场还有其他人,自顾自表露情意:“阿陶今日装扮亮眼,秀色可餐,所以我看得入神了。”
猝不及防的陶心荷觉得羞囧不已,一时觉得程士诚言语冒昧令她不适,想要张口呵斥,一时又想起自己给他写过信函明示两人关系变化,好像没有立场阻他,脸色顿时僵住,仿佛不知该发红还是发青。
不自觉地,她想起顾凝熙为她夫君时候,溢美之词从来不少,然而知她面皮薄,希望在人前维持端庄架子,总是将甜蜜话儿留在闺房里说,让陶心荷觉得处处称心。
罢了罢了,她怎么开始对比这两名男子了?
这种内心臧否,与她训斥陶心蔷要找别家武将儿郎做程嘉替身的行为,何其相似?
陶心荷这时才感觉到银筷棱角将指腹硌得生疼,连忙将筷子放回筷架,以帕拭唇后,强扯笑容回应道:“伯爷玩笑之语,我还是受不起。我已经用好了,到屋外散散食,片刻即归,各位慢用。”
说罢,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临行前打定的“不离妹妹左右”的念头,安排晴芳陪侍陶心蔷,自己霍地站起,转身离席。
动作之间,陶心荷的焦躁尽显,新衣宽阔袖口甚至带倒了此处特制的小小茶盏,里面残余的半盏桃花瓣泡的蜜茶倾撒而出,沾染了袖口衣料,瞬间从明艳艳的樱红转成蔫嗒嗒的暗赤色。
陶心荷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垂着衣袖匆匆步出雅间,她和被晴芳推过去的小丫鬟一双人影很快从雅间窗外闪过。
屋里众人再定睛一看,原来她们绕过回廊,站到了雅间之外的天井空处,背对着众人的主仆离雅间不远不近,万一陶心蔷放开嗓子喊叫姐姐,她必是能清楚听到的距离。
程士诚诧异起来,阿陶之前护小鸡崽子一样照顾着妹妹,这次相看前顾虑重重,既怕陶心蔷看中了,又怕她看不中,怎么今日临事,却心不在焉、举止失措至此?
他轻声打断了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逐渐热切的谈话,询问陶心蔷,她姐姐遇到了何事?尤其是今日到雅间之前。
听到与顾凝熙有关之后,程士诚满脸的笑意消失无踪。他不知道,阿陶今日打扮得分外俏丽,脸上脂粉仿佛都更用心更明显,是为了见自己还是为了迎客顾凝熙。
面前用了饭庄巧思的十来道菜肴,顿时也吸引不了程士诚了,他轻哼一声,左右手互捏指节片刻,调整了一番心绪,随即起身去寻陶心荷。
“阿陶。”伴随着他的唤声,陶心荷感觉到肩头轻轻柔柔落上了一只大掌。
程士诚从她身后拍她肩头,忽略掌下身姿瞬间的僵硬,只记住那份肌肤透过衣衫传来的温热,两步走到她另一侧,形成了单手环抱陶心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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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的汗毛倒竖,陶心荷心脏激烈跳动,某一瞬间以为自己像是落入鹰爪的白兔,呼吸都为之暂停。
这是与顾凝熙靠近她截然不同的感觉,那时也会耳热心跳,却没有一丝身体上的反感。即便如同今日顾凝熙未经她同意碰她裙摆,陶心荷也是慢半拍从脑中发出“自己被轻慢”的信号,身子才听从号令做了闪避的动作。
此时此刻,她脖颈不适尚存,僵硬地像是根棍子一般,直挺挺往前走了两步,脱离开程士诚的怀抱,再整个人回转过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现在,蔷娘和男子独处?那我便回去作陪吧。”
程士诚横跨一步拦住她的去路,轻描淡写地说:“我看他们彼此满意,多谈一会儿又有何妨。屋里随从丫鬟还有四五人,怎么说得上是独处。要说独处,阿陶今日在府内待客却驱散仆从,才算是与顾司丞独处了吧。不知谈出什么结论,我厚颜想要与闻一二,可否?”
期期艾艾一阵,陶心荷明显肩头一颓,泄了一口真气般,将视线投远到雅间窗棂,凝视里面只露出头顶的两位坐着的年轻男女,喃喃地向程士诚大概说了一番顾凝熙来访情况。
在她口中,自己弟妹洪氏是个居中介绍买卖画作的中人,顾凝熙今日带着半成的作品登门,也许是想传消息给买家,即使他刚打完官司,也不会耽误对方的求画事务。
然而洪氏毕竟有孕在身,这次又不算交割作品的大事,陶心荷便本着让弟妹少劳神的初衷,自行出面接待了顾凝熙,看过了尺幅,表示自己会向洪氏转达他的意思,客客气气将顾凝熙送走了。
程士诚才不相信。顾凝熙的近况,他比深居府内的陶心荷要了解得多,现在绝不是他处理什么无关紧要画作的时机。
他不明白,自己已经纡尊降贵,尽力按耐愤怒向她询问真相,阿陶为何要矫言敷衍他。
冷笑出声,程士诚贴近陶心荷,低头逼视着她,两人呼吸以闻:“阿陶,顾凝熙如今是真真正正跌落谷底了,难道不是找上陶府求援么?不是拉你到他身边扶助他么?你骗我作甚?莫非你们的对谈……还是举止,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陶心荷踉跄后退,幸好这回带出来的小丫鬟机灵,赶过来扶了居士一把,才不至于让她踩到裙摆绊倒。
尽快站直,垂下头来,陶心荷单手捏着湿漉漉的袖口,以虎口揉捏布料转移自己被指责的羞愤,忍着声音颤抖,还是问了出来:“跌落谷底?伯爷是说?”
程士诚不料对方没有一丝要辩解欺骗于他的念头,更没有顺着自己话意质疑顾凝熙居心,首当其冲还是关心前夫处境,顿时有力不从心之感。
阿陶心中的杂草怎么这般难除?
他们婚前是没有见过面的,夫妇三年多而已,其中守孝就占去三年整。听说顾凝熙事母至孝,想必这期间没有与阿陶有什么耳鬓厮磨。那么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情意,如何令阿陶如此念兹在兹?
明明白白,他比顾凝熙强壮、位尊,家产丰厚,处事果断有办法,况且含含糊糊与阿陶提过,以他的身子情况,今生必然只有她一人了。这些都是他一直笃定自己会占据阿陶心头的筹码。
然而此时,头一回,程士诚觉得,即使自己在所有人眼里都比顾凝熙好,在陶心荷心中却非如此,徒唤奈何!
“是官司的缘故。原本他无辜被驱逐除族,文臣武将们谈论起来,多是同情惋惜的口吻,其中不晓得有没有知道他在为皇上赶工办差的加成。”程士诚带着心底不自知的一丝恶意,将顾凝熙的处境摊牌给陶心荷听,
“然而他告发堂兄,将家族内部事务捅到了朝堂,有司得以插手,暂且不论他三叔一家被判罚得多惨,单单顾丞相积攒下的身后物,被朝廷罚没一半这件事,就够大家鄙薄顾凝熙了,生恐自家子孙有样学样,各自在家中以此为反例训诫儿郎们呢。”
陶心荷一时愣怔,又听程士诚冷声问她:“如何,阿陶,顾凝熙是不是很惨?这样的他如何能照顾你、护得住你?”
第117章
和离之前, 顾凝熙虽然有着“骄矜冷淡”这样类似于白璧微瑕的指摘,然而大家对他的印象主要是端方正直的君子、前途无量的最年轻中阶文官:
礼部上下交口称赞他勤于值守、才华满腹,顾氏宗族里捧他是最有丞相风骨的阖族希望, 其他人津津乐道于顾凝熙的书画双绝, 以收藏他的手泽为荣。
女眷们别有不同,口口相传的是他钟情正妻,身边干净, 实为世间男子楷模。
怎么短短两个月, 他的口碑就急转直下成了负面典型呢?
心随意动, 陶心荷转脸,对程士诚诚恳地说:“伯爷,顾凝熙缘何告发顾凝然, 你清楚的很, 听说你还慷慨送出许多有力证据,那么你应该知道, 顾凝熙不像人们幸灾乐祸传言的那般不堪吧?”
程士诚气极反笑:“阿陶自然比我更了解顾司丞。他是何等人, 你不是用和离向世人说明了么?此时做担忧状, 令我颇为不解了。阿陶, 你到底余情未了到什么程度?难道你不介意他如今处境尴尬, 不介意莫七七或者以后可能出现的特殊女子了么?”
“我不是,我没有, 伯爷这般妄加猜测, 我受不起。”陶心荷被对方咄咄逼人的问句搅得心慌意乱, 顾不上自问心底声音, 直觉摆手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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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 她提起裙摆,匆匆撂下一句“我回屋陪蔷娘。”便留给程士诚一抹摇曳的樱红背影, 随即消失在回廊转角。
程士诚觉得心中烦闷,恨不得顾凝熙就在眼前,拿他好生练一套拳脚。
慢慢吞吐气息,他左右手互相掰着骨节,伴着“咔啦”声静静凝视前方,看阿陶的绰约身影很快印在雅间窗上,不知她和自己妹妹说了什么,陶心蔷随之站起,姐妹俩踏出屋子,自己带来的少年尾随其后恋恋不舍送别。
陶心荷抿唇敛目,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身后一对儿年少男女目光交缠,明显是互相看对眼了。
程士诚简直愿意与顾凝熙交换处境,换取陶心荷能用这种眼神看向自己。
阿陶,我只是在要你的身子之前,想要赢得你的心。如若始终不能,我迫于无奈也只能强取豪夺了,先得人再得心虽是下策,总比我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功夫为顾凝熙和你做嫁衣裳来得强。
程士诚瞳仁里印着逐渐走近的陶心荷,心中如是转着念头。
不过面上,他还是煦煦然如温敦可靠的良善人,背着被自己捏出红印的双手在身后,笑着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陶心荷脚步顿住,见程士诚仿佛没将两人片刻前的针锋相对放在心上,自己跟着放松了些许,肩头微不可查地松散一分,抬头看着对方,嘴唇张皇地抿了又放,终于调整出她自己觉得合宜的客套笑弧。
“伯爷,我们姐妹今日偶遇您两位,还蒙邀共用桃花宴,实乃幸事。茶足饭饱,日在中天,我们也该告辞了,改日再叙不迟。”
陶心荷带起周到感激的客人面具来,与方才的落荒而逃判若两人,应对得妥帖得宜。
程士诚能感觉到坠在她身后的两人,虽然只比陶心荷只小了六七岁,听过这话后,以看“长袖善舞的大人”、“厉害应酬的长辈”的晶亮眼神,仰望态势看向陶心荷。
罢了,就在小辈面前,给她留一分颜面吧。程士诚自觉退让一步,伸手朝外,说道:“欢聚时光如此短暂么?容我们送两位上马车,这边请。”
闻言,陶心荷更加松了口气,笑得更为真挚,敛裙为礼后起身,“伯爷请。”然后款款前行。
那一瞬间的佳人风姿却扎入程士诚心间,像是娇艳极了、饱满极了的红桃花瓣打着旋从枝头落下,他手心发痒,想要掬在掌中,对方又站直身子,转成凛然不可侵犯的赤焰模样,飘然而去。
程士诚若即若离跟在陶心荷身旁,令她极为不自在,幸好到马车不过短短路途,她看着妹妹干脆利落上了车,准备扭脸对送行的两名男子最后客套告别,以便完满结束今日的相看。
陈姓少年早已将自己父母亲眷情况、居所家境抖搂了一干二净,陶心荷看他一眼,笑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以后可能不期而遇,还望你回府后向贵亲细细说明今日情景。”
少年心领神会,将初见面的“陶居士”换成了“大姐”,连连保证父母对于吉昌伯爷保的事情十分放心,若不是怕今日现身唐突吓到姑娘家,他父母定会亲自来的。
虽说少年将“亲事”两字吐出口又换成“事情”,改称呼也过于急躁,显得有些不稳重,在陶心荷看来不如二妹婿当年的表现,不过蔷娘自己喜欢,这倒不算什么大事,陶心荷笑笑。
她再转向程士诚,简单轻声说:“伯爷再会。”便扭转身子。
程士诚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突兀而炽热,他的拇指与食指、中指圈成的圈松松垮垮环着女子的纤细手腕,以他的蜜色偏黑指色更衬得陶心荷肌肤如瓷般净润皙白。
陶心荷自然低头看向两人牵扯处,扭动手腕想要挣脱,就听程士诚在她耳边淡淡说道:
“这回便罢了,虽然你说他登门的理由不能取信于我。下一次,我要听阿陶亲口说,对那人再无眷恋,更不再牵扯。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悚然一惊,陶心荷都忘记了两人肌肤相触之事,脱口而出:“他身上旧伤未愈!”说话间,自家花厅地面的那朵血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不担忧自己作为精壮孔武的男子,对她这个娇弱女子行什么不轨,反而记挂顾凝熙?
程士诚本意是让陶心荷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警告她关于两人相处分寸的事情,却被她错误理解成了自己要对付顾凝熙。
好,很好!
一气之下,他没控制住力道,手上不自觉用力,直到感觉到皮肉下的腕骨硬度,程士诚才回过神来,连忙松手,就见陶心荷细嫩腕子上长出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眼看着肿了起来。
“抱歉……阿陶,我是无心的,你疼不疼?”程士诚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弄砸了什么事务一般,他想伸手托住陶心荷手腕查看情况,又被对方含泪眼神钉在当地。
陶心荷死死咬着后槽牙才能抑制住自己的呼痛声,方才她险些以为自己手腕要被捏碎了。
眼前的程士诚满脸悔意,却在她心底变成面目可憎起来。
本质上,凭借男子天然优势,不论是体力还是权势,来威逼自己的程士诚,与世间大多数男子无甚不同,早就不再是当初给她留下慈祥可亲印象的伯爷了。
“伯爷可解气了?我好歹是官宦之女,还请伯爷自重!”陶心荷心底直气自己不会骂人,愤恨说出的话好像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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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大了细长眼眸,水光粼粼,樱唇开合间贝齿忽隐忽现,更添无意形成的媚好,她却从不知道自己的神态多么勾人。
另一股火气替代了怒火,程士诚笑开,转而给陶心荷好好赔了不是。
陶心荷到底忍了羞愤,不愿意因为这点儿细碎惹怒程士诚,应付几句后,貌似平和地作别,与陶心蔷登车回府。
回到陶府的她,本该小眠一阵,却因今日接连与顾凝熙、程士诚对谈角力,脑中的弦一直绷得极紧,近乎要断,拽得她太阳穴生疼,根本入睡不得。
晴芳为她涂抹药油、轻轻揉按四周,忙活了好一通,陶心荷才觉得好些,缓过些劲来,长长舒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洪氏身边丫鬟顶着大大日头过来传话说,洪氏上午隐约听着顾司丞有事找她,却没能收到出去迎客的消息,不晓得是哪里出了纰漏,冒昧来问问大姑姐。
陶心荷顿时忆起顾凝熙当着她的面,将她嘲讽过的半成凤凰图一点点撕碎的场景。
这是她当时没料到的,也怪顾凝熙乱了她的心思。
以她对他的了解和匆匆一瞥,即使凤凰未及上色,画作品质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不负他的名望。
这么一毁,他应下弟媳的图作还要从头来过,不晓得他在照料祖母……以及养胸口崩裂伤口之余,还能挤出多少时光作画,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了吧。
陶心荷叫停自己转到顾凝熙伤口的心思,暗想待他完成弟媳牵线的画作登门时,自己绝不出面,毕竟有言在先,他没画成自己小像,则不复相见。
反复提醒自己这一点,直到气息平和,陶心荷放下衣袖,挡住刚上了白药的手腕,默许小丫鬟为她撑着遮阳伞,起身去弟弟弟妹院落,为洪氏解释情由去。
问候安抚了弟媳,免不得向她说明顾凝熙来访经过,陶心荷避重就轻说他自觉没有画好,因此打消了惊扰孕妇的念头,之后携成品再来。
被洪氏半信半疑的眼神送出门外,陶心荷觉得精疲力尽,在走回自己院落的路上,一时间恼怒顾凝熙选的幌子不够稳妥,一时间怨恨自己给他出的难题不够刁钻。
这个时候的陶心荷,陷在自己思绪中,最多喃喃动唇不出声,无人与闻。
因此散落在天地间的她对顾凝熙的满腹抱怨,无人发现,包括她自己,比起和离初时,多了一点点对自家人恨铁不成钢的亲昵,她的心肠软化,就在不知不觉间。
程士诚若能在场,若能读懂人心,或许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捏肿陶心荷手腕的前一瞬。
他这么一箍,令陶心荷从心底再次意识到,顾凝熙是与大多数男子截然不同的存在,从不因自己是男子而对女眷有什么理所当然的要求。
第118章
五六日时光, 倏忽而过。
春日绵绵,促人犯懒,所谓春困是也。
陶心荷概不能免俗, 心头装着顾凝熙和程士诚两个迥异男子的哀求或威胁, 更是沉甸甸,像是压上两枚秤砣,从她意愿来讲, 自然是窝在房里伤春最为适宜。
然而她又岂能脱得开身。
三月十一当日晚间, 她向父亲陶成报了带妹妹相看少年的情形, 陶成大手一挥,说着相信长女本事,全凭她操办, 自己什么都同意, 便将陶心蔷的婚事决策及操办等事务砸在了陶心荷肩头。
她倒是没有推辞,与三妹同屋而眠, 细细说了一晚上贴心话后, 次日起身, 便认命般开始劳碌, 为陶心蔷与陈家缔结亲事而奔走。
绕不开的人物还是程士诚。
不同于顾如宁与程嘉的亲事, 那时候的陶心荷只不过是女方的隔房堂嫂,被托付着作了女方话事人负责沟通传达, 实则事不关身。
如今她是女方亲姐, 全权扮演了父母角色出面操持, 而程士诚是男方大媒, 主动揽了许多事在他身上。
陶心荷不得不受邀或主动频频出入伯府, 在他主持下,与陈家父母云里雾里商议, 敲定男方提亲事务。
令陶心荷庆幸的是,对于那日午间围绕顾凝熙的言语龃龉,两人如有默契一般都避而不谈。
程士诚收起爪牙,恢复了敦厚亲切的模样,仿佛他发狠胁迫的一幕只是陶心荷臆想出来的。
不得不说,大概是程士诚刚为自家义子程嘉操办了提亲、纳采等程序的缘故,这次参与的表现十分老道熟练,为双方省下不少试探环节。
并且,他一开始就自称道,虽然自己担任男方冰人,然而与女方亦是关系匪浅,因此将不偏不倚,力求年轻人美满成婚。
陈家父母没有二话,陶心荷见他没有点破与女方这边的谁有渊源,不好意思对号入座,迟疑了片刻,程士诚收回从她那里饱含深意的视线,便笑呵呵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陶心荷此次为三妹谈婚嫁之事比想象中顺利许多,来往间称得上宾主尽欢,不晓得有没有程士诚这番话的缘故。
三月十七晨间,她趁着父亲上朝前,特地早早赶去与陶成说,请他在三日后的休沐空出时间来,与陈家见上一面。
陶成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捻须回道:“到了前一晚,荷娘再提醒我一下。对了,我隐约听说,皇上前日召见了顾司丞,交给他一堆机密材料。有人居然向我打听,笑掉我的大牙。荷娘可知一二啊?”
听到父亲应下后,陶心荷脑子瞬间快速运转,满腔心思都在想着几日后两家长辈见面的各种安排。不成想猛然间听到了顾凝熙的动向,心被揪然一扯,发涩发胀,微酸微痒,如同小耙子从地表轻轻犁过,留下浅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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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首,任由松松挽就的家常发辫自然垂落,遮住了面目神情,低声回复,自己自十一那日短暂接待了上门之客后,便再没听到顾凝熙的消息,况且这些与他们陶家一丝都不相干。
陶成其实不过随口一问,没有多做纠缠。
他又想起一事,再问长女:“顾司丞将他祖母接到自己府上,听说时日无多了,那位老夫人能说会道,可最后时日却连话都说不得,也是可怜。待他们那边的白信儿传来,荷娘记得告诉我,我好歹去祭奠一番。”
陶心荷自然也想起来这位前太婆婆,虽然偏心三房,对自己冷淡,到底没有太出格的举动,而且一向对顾凝熙不错,引他为骄傲。
想必顾凝熙眼睁睁看着祖母日渐衰亡而无能为力,心里十分不好过吧。
吞咽了一下口津,陶心荷微微点头,应下父亲,送他到府门外登车上朝。
转回自己房中,看到妆台上显眼处的“燕春阁”木匣,陶心荷拿到手中把玩,片刻后,开盖凝视着其中两枚木樨香囊和妥善放置在锦布上的珍珠首饰,心思飘远。
“原本就是要托付顾二婶物归原主的。”陶心荷自言自语,捡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派人去送个信过去,等顾二婶得空回府时候自己随之登门造访,除了归还首饰香料,再带些伴手礼为宁娘添妆,不算突兀吧?
听说顾二婶以在新顾府伺候婆母、照料顾凝熙为主,两三日回一趟自己府内处理半天事务,估摸要如此持续到顾老夫人辞世。届时自己去了,多少会听她说几句新顾府中各人情况,作为客人总不好捂耳朵就走,这样子不算刻意吧?
想着想着,陶心荷默默放下自己不知何时拿到手中的一串珍珠手钏,咬着唇,迟疑着抬手按上了心口,感受着掌下略显慌乱的跳动,不敢扪心自问。
眼前莹润生辉的大颗小颗浑圆珠粒反射着从窗边透进来的日光,点点光斑仿佛它们突然咧口,嘲笑自欺欺人的陶心荷一般。
她觉得眼皮灼痛,连忙将自己铺捡出来的珍珠发簪、耳坠、颈链等一股脑塞回盒中,“砰”地盖拢,撇着脸将木匣推开,恨不得自己的心也能如此开合自如。
没过多久,她还没重整旗鼓厘清思绪,就听下人来报,顾家姑娘在三姑娘陪同下,请求见她。
陶心荷有些诧异,随即想到来客多半是顾如宁,只怕是在门房那里直接报说要见蔷娘,被蔷娘接入府中,所以自己才不知晓吧。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无甚关系,陶心荷拍拍自己脸颊像是要拍去杂乱念头,清清嗓子请手帕交们进房叙话。
女孩子们一进房,一身浅碧,一身鹅黄,天然带进来春日蓬勃气息,两人比肩,花枝招展各擅胜场,都是年轻不知愁的样貌,令陶心荷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个垂暮老妪,心事重重,蹙眉成习,抿唇失色,不可比拟。
顾如宁对她笑了笑打过招呼,便将来意说明:“居士,按说顾家事务不该拿来扰您的,可是我祖母……大夫说只怕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了,她颤巍巍写下字来,想见您一面。”
“见我?”陶心荷声音爽脆,这么一问本无它意,只是简单重复,却令顾如宁不好意思起来。
“嗨呀,老人家不晓得怎么想的,熙堂哥犹豫着劝拦过,可是祖母写了好几遍,执念很深的样子。我觑着熙堂哥那又绝望又无奈的苍白面色,便自作主张,大清早来递话儿了。”
顾如宁说到顾凝熙面色时候,抬指对着自己青春正好的脸边比划,目光梭巡到闺房里的灰青方格地砖,便绘声绘色指着地面补充道:
“熙堂哥的脸色啊,说白简直是高抬他了,其实如同地面一般,灰扑扑地吓人。昨日有个我娘从我们府带过去的婆子,不会说话,猛一见熙堂哥,还叫嚷着说他撞了邪崇,被小鬼覆面才会形成这般少见的灰白色泽。”
陶心蔷配合至极:“小鬼?”
顾如宁挥挥手:“那婆子当然被我娘训斥了,七娘也往地上连呸数口。我就是这么一说,让居士明白,如今熙堂哥有多么憔悴。他不敢来求您过府,说是欠您的承诺尚未完成。我问不出所以然,越俎代庖来访,至于去或不去,自然全凭居士定夺。”
陶心荷听了个分明,又咬起唇瓣,一时间静默不语,不自觉眨了眨眼眸,如同她举棋不定的心事。
天真烂漫的陶心蔷,一向对顾凝熙这个前姐夫没甚仇怨,甚至暗地里在自己心中替姐姐比较过这位与吉昌伯爷程士诚谁更值得托付。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倾向于顾凝熙,即使程士诚对她和颜悦色,诱导她猜疑顾凝熙居心,为她介绍了如意夫君等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姐姐,顾老夫人听起来好生可怜,你要不就去坐坐,算是完满她最后心愿?”陶心蔷到底知道内外、懂得避讳,没有大喇喇当着请求人顾如宁的面直抒胸臆,而是起身离座,凑到陶心荷耳边说了这么一番劝告。
陶心荷仿佛得到了台阶,缓慢颔首,勉强对顾如宁绽开一朵笑花,声音极轻微地说道:“好,多谢如宁辛苦这一趟,烦请回去告知顾老夫人,我将府内今日事务处理完毕后,中午之前便去看望她老人家。”
顾如宁登门前纠结不安,受到顾凝熙那般颓唐影响,以为他与陶心荷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因此都不敢直接找陶心荷,变通地拉了陶心蔷作陪,此时听她应许,喜出望外,连连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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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缀了新的牵绊,陶心荷有礼送走顾如宁后,觉得每日惯熟的家务事突然琐碎烦人了起来。
好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请示的仆从,陶心荷长长出一口气,吩咐晴芳为她打扮出门装束,不知不觉催促道:“快些,有人等着呢。”
晴芳约略知晓居士要去新顾府探望顾老夫人,却一下子没有明白她这话所指,踟蹰几息,到底接话说:
“不敢瞒居士,昨日流光来寻奴婢叙旧,说起顾司丞,仿佛是这几日上午都要蒙召入宫,长则两个时辰,短则三四刻钟,因此您一会儿过去,大约是见不到顾司丞的。要不,改成下午去?想必那时候,顾司丞会在府中守候了。”
陶心荷说不明白自己心头一颤之后的感受,顾如宁方才一点儿没提顾凝熙这事儿,尽耍嘴皮子了。
她回身笑笑,圆场道:“你们一向处得好,还有来往也不为过,只是不要议论各家主子便是。我是去探望顾老夫人的,与顾司丞何干。他不在府更好,省得我们彼此尴尬,应酬也不是,不搭理也难堪。”
片刻之后,她带着晴芳等人,赶往新顾府。
晴芳不明白,居士为何让她拿上那匣子“燕春阁”的珠饰,只是紧紧揣好,听命罢了。
第119章
上次见到顾老夫人, 还是在她与顾凝熙和离当晚,烛火摇曳中,银发闪亮、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还能端正坐着, 扳过蹲在她身旁的嫡孙顾凝熙的脑袋, 为他包扎脸面伤痕,看上去像是至少能再活四五十年的样子。
?别两月零几日,陶心荷在热泪盈眶的管家陪同下, ?路分花拂柳, 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走到新顾府?处清幽院里, 踏入屋内,远远看到床上躺着的干瘦枯槁老人,简直?时间没办法将她与自己印象中的太婆婆对应起来。
房间阔大宽敞, 明窗亮几, 家具物什都是极好的。原本由顾凝熙父母所居,自他们先后去世便锁了起来, 不过维护清扫?直不曾懈怠, 陶心荷在来的路上, 猜到顾凝熙多半是将他祖母安排到了此处居住。
此时, 在她记忆中清寂安耽的正房, 围绕着卧床的顾老夫人,总有不少于三位的仆从来往穿梭, 为她擦去唇角涎水的、按捏手脚的、轻声禀事的, 不?而足, 显得房内人气十足。
若不考虑老人家死期将至这?点, 单看这番景象, 可能还会有人羡慕她躺着享受服侍吧。
总揽着照料顾老夫人事务、与仆从细声说话的人,见她进屋便惊呼“嫂子”连忙从床头圆凳上跳起身、三步迎来的人, 竟然是莫七七。
陶心荷在马车上,听晴芳念叨了几句她从流光那里听来的消息,此时见到莫七七倒是没有露出讶色,还能从容得体客套?句:“你这么些天受累了。”
定睛?看,她才发现莫七七两只眼睛肿得厉害,面色明显是劳累过度留下的铁青色,说明这姑娘真的尽心尽力照顾老人家,付出了极大的辛劳。
陶心荷自然知道莫七七是借助伺候顾老夫人敲定自己身份,寻求庇护,然而见她如此,还是敬重了三分,换了语气再说?遍“你生受了。”
莫七七欲语泪先流,紧紧握住陶心荷的手,“嫂子,幸好你来了。老夫人又昏过去了,待她醒来,见了你必然高兴。”然后便?点儿不见外、不带歇气地向陶心荷介绍起情况来。
自从顾老夫人被接到新顾府来,?日比?日的情况要差,哪个大夫的诊断都是时日无多。从昨日下午开始,老人家出现了时不时昏迷过去的景象,水米几乎不沾牙了,寓示下世之日就在眼巴前了。
这十来日,主要是顾二婶和莫七七两个女子轮流贴身带着仆妇照料着,顾如宁和二房的庶媳、庶女们每日过来应卯?般看看。
顾凝熙则在床头陪祖母絮絮说话、读祖母写的字迹。可怜他蜡烛两头烧,守候顾老夫人睡熟了,便会回到自己书房,完成皇上交办的秘密任务。
听丫鬟们说,书房灯油通宵不灭,顾凝熙的飘忽脚步和吓人脸色也是明显的体现。
顾老夫人最后的愿望,?则是见见陶心荷,顾如宁接下这个任务,这便把人请了来。
二则希望子孙围着她、守着她辞世,今早顾二婶见情形不对头,便匆匆回二房去叫全家过来,免得错过最后?面。
而顾凝熙?个时辰前应召入宫,行前匆匆交代道,他会向皇上请两日假以陪伴祖母,并且从宫廷出来后,会找到顾三叔如今住所,请三房的人来见祖母。
莫七七抱怨道,祖母内心其实最惦记顾三叔和顾凝然。她老人家知道顾凝然被流放,没有指望他,可恨顾三叔受了自己亲娘?辈子的偏爱,临了却能硬下心肠,?眼都不来瞧?眼。
陶心荷听罢唏嘘不已,顾老夫人对三房的偏疼,偌大顾家谁人不知?
结果养成了白眼狼,这房孙媳对老人家下毒,孙子不闻不问,儿子儿媳也能当没有这个娘亲?般,顾老夫人又口不能言,心里该有多闷痛悔恨啊。
听莫七七?口?个祖母、对自己也是嫂子相称,陶心荷抹去眼角因为同情和感叹沁出的泪水,轻声询问莫七七为何如此称呼。
提及这点,莫七七语气终于欢快几分,说顾老夫人与她投缘,可能多少也有点为顾凝然抵消罪过的意思,在知道顾凝熙与她认了义兄妹后,索性将莫七七认成自己义孙女,挂在大房名下。
这下子,可与顾凝熙独自认妹意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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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成了顾老夫人的干亲,与顾家三房都能以亲戚论处,对于从未谋面的顾凝熙父母,能够上香称呼?声义父义母了。
自然,莫七七与顾凝熙的兄妹名分无比瓷实,伦理习俗都定死了这是?生?世的关系,绝不可能出现年初从义妹转小妾的情况了。
这是前世的莫七七打死都不敢想的奢望。她那时候对曹氏心存怨恨,曹氏就是她的主宰,顾三婶都是她够不到的人物。
遑论更长?辈的顾老夫人了,老人家怎么会与孙子后院?房小妾有交集。
正儿八经给顾二叔、顾二婶在顾老夫人床头敬过认亲茶,跟随顾凝熙去他父母牌位前烧香祷念过后,莫七七的态度淡然稳定很多。
于她而言,朝不保夕的惶恐消失,?定要抓住顾凝熙这根大腿不放的念头随之淡去,终于找到了此生安家立命的依靠,那便是她顾家义亲的身份。
“想起当初,我先是误会了义兄,后来发现他确实没有男女之意,我依然纠缠,其实就是担心自己无人可依、饿死街头。给你和义兄造成了很多麻烦,嫂子,请你打我骂我吧。”
莫七七说到动情处,抹着眼泪鼻涕,从携手陶心荷的并肩坐姿,“扑通”?声改成跪在她身前的姿态,摆出赔罪样子。
陶心荷苦笑不已,她又不是冲着莫七七而来,况且她与顾凝熙的和离乃至如今局面,根子还在于两人相处的问题,或者毋宁说是她不敢将自己托付给顾凝熙了,莫七七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快起来,别吵到老夫人了。”陶心荷余光看到那边的仆妇偷偷打量她们,连忙伸手向下,两手分握住莫七七两侧单薄瘦弱臂膀,使了五分力气,拽起她来。
莫七七就势栽进她怀里,呜哇哭出声来:“嫂子,我不想老夫人死。”
陶心荷两手未及收回,险些被莫七七扑得后仰,?僵之下,被她哭得心软,不知怎地,拢住莫七七肩头,?下?下拂过她背部帮她顺气,喃喃安慰道:“你能照顾她这段时日,也是你们的缘分。”
在这种情形下,她原本想要纠正莫七七“嫂子”称呼?事,变得无关紧要、不值?提了。而且她隐约觉得,由莫七七叫来,“嫂子”比“姐姐”好听许多。
莫七七痛哭?顿,才发泄了看着别人?步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情绪,恍若送走亲哥重现?般。
从陶心荷怀中退出,她不好意思地赔礼说将她衣襟弄湿弄脏了,慌手慌脚地拽出帕子来帮她擦拭。
今日探病,陶心荷穿了?身暗青色勾银线竹纹的立领长襦裙,显得低调文雅。她低头看看,因为沾了泪,胸前颜色比旁处稍暗处,却不算明显。
透过轻薄衣料,她明晃晃感觉到了泪渍渗入,烫的她也心情低落,轻轻拂去莫七七的手,摇头说了声“不妨事。”
就在这时,二房全家到了,乌泱泱许多人,听说老夫人还在昏迷着,便跟随管家另到他处等待,顾二婶留下来陪守。
她长吁短叹,生怕老夫人就这么再不睁眼,见不到自己惦记的三房子孙,又不停看向门口,盼着顾凝熙赶紧回来,因此简单与陶心荷寒暄几句后,也再无话说。
陶心荷袖袋里的“燕春阁”木匣,没有磨圆的棱角硌着小臂,十分难受。
来之前,她完全没想到老夫人情况危急至此,竟然还妄想着找机会将首饰交代给顾二婶,此时自然不是时机,她觑空将木匣塞给晴芳,脖颈比心思还沉。
“嗬嗬”做声,顾老夫人醒转,从喉头发出呼声,顾二婶和莫七七熟门熟路围过去,帮她拍背喂水等。
陶心荷远远望着,不由得想,若她还是顾凝熙之妻,这些事便是她要做的吧。交握身前的素手搅紧,她觉得出现在此地的自己十分尴尬。
不过很快,她被唤到老夫人床前,看着侧躺着、灰败死气笼罩的老人家,盯视她几眼,扯了扯唇角,硬生生在枕边执笔写下两字——谅我。
顾二婶抹泪解释道:“荷娘,母亲意思是,请你念在过去情面上,原谅她对你做下的错事。”
陶心荷听罢,才从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字的凌乱笔迹中认出那两个字来,心里越发难受,不顾之前做孙媳时候对顾老夫人曾有过的腹诽,?把握住老人家枯瘦的手,连连说道:
“老夫人您言重,哪里谈到谅呢。您是顾家长辈,?向荫蔽垂怜子孙媳女,待我们极好。我为顾家妇时,得您训导指引,感念不尽,铭记在心。您在我心里,只留下好处,您放心。”
即使知道这是陶心荷安慰哄劝之语,顾老夫人还是放下心头重担?般,吃力笑了笑。
紧接着,她抽出手又写下字来。
有了经验,陶心荷这次辨认得快了些,还是两个字,写得是:
谅熙。
第120章
即使初时不明所以, 经过这短短五六日的频繁召见、、灯夜读皇上所赐的密件,顾凝熙迅速明白了,皇上要将他培养为自己的心腹。
前朝本世, 历来在文臣中争论的一个议题就是, 做朝廷的官还是皇上的官。
做朝廷的官,是更为明面、更为广泛的声音,意思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负责, 身在官位则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皆出自公心, 不囿于一姓一家也就是宗室皇亲之利益。
他们说, 皇上是上天之子的象征,尊贵无比,然而他毕竟没有脱离人身, 肯定也会犯错, 这种情况下,大臣自然要犯颜直谏, 匡正缪误, 挽大厦于将倾, 赢得身前生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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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便是儒家经典所推崇、莘莘学子们日夜背诵的概念。
然而实际上, 能做到二品、三品高官位置的狐狸们, 譬如内阁诸位丞相、各部尚书、员外郎等,往往说的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他们将自己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托付给君王, 以皇上意志为意志, 不去争辩什么对错, 而是想方设法为君主出谋划策, 执行决定, 令皇上满意。在这个前提下再兼顾天下太平和平民福祉。
也因此,这类的臣子, 最会受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影响。
如今是永盛三年三月,当今天子年轻力壮,登位三载有余,对于政务颇有想法,很想要依照自己意思大展拳脚,每每想到一个改革良方而激动地夜不能寐。
然而他一个太太平平从太子过渡到皇上的毛头小子,学了一肚子御下之道却只停留于理论,岂能斗得过他父皇留下的历经多次政斗而未倒的顶层文官?
皇上自然不满意,便萌发了培养一批坚定地听命于己的自己人。
去年科举,正是顾凝熙巡考那次,选出了一批七品、八品的年轻人,皇上着意考察过,却没发现什么好苗子。
今年,他转换了思路,瞄准四品、五品这种承上启下的中阶文臣,惊喜地发现了顾凝熙——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六岁的礼部官员、丞相后人,当然还物色了另外几位。
在这些划入他小圈子的二十六岁到四十岁的臣子中,皇上对顾凝熙最是寄予厚望、着意大加栽培,单独召见他的次数最多、时辰最长,与别的臣子谈话时也往往令顾凝熙在一旁听着,过后还问他感想。
顾凝熙从小受顾丞相教导,原本对自己的期许是做好第一类臣子,青史留名、为民请命的那种。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看中了他,岂能由得他推拒?
他的脸盲奇症,反而是令皇上看到他名姓就想到他本人的特殊标志,更是皇上后来选中他的重要因素。
不知此事为外人所知后,是不是将涌现一批模仿于他,自称脸盲的后起之秀呢?
在官宦之家成长,顾凝熙并没有对皇权战战兢兢、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那时候祖父、父亲口中提到皇上,在家中私密场合评点几句,都是常见的事,因此,顾凝熙能够突破一般人的仰望和崇敬,细心观察龙座上二十岁的朝气蓬勃小伙子。
顾凝熙能冷静分析出来,皇上选中他的原因。
一则是官宦之家,多少受着些祖父荫蔽,不然任凭他如何才华横溢,也无法成为五品以上最年轻的文臣,总要老老实实被压着熬资历的。
二则便是他脸盲,展开来说,于他而言,是身边没有旧友新朋、不容易结党营私,于旁人来说,找他勾连也是困难之时,何况他们用此事编排他骄矜冷淡多矣。
某种程度上,脸盲让顾凝熙成了刀枪不入一般的存在,在文臣中独树一帜、特立独行。
三则,是他身上近期发生的变故。
先是分割出去过半家产、将过错全包揽在己的突兀和离。
接着是与礼部顶头上司产生龃龉、暗戳戳被同僚戏弄、孤立。
最后是轰动京城的被除宗族,以及后续抢回垂危祖母、告发嫡亲堂兄。
以上种种,让顾凝熙成为了无宗无族、无亲无眷、三亲不靠、五服难依的孤寡之人。
在世人看来,他好生凄惨,四面透风,名声跌到谷底,必将一蹶不振。
在皇上看来,这是天意助他,将顾凝熙脱剥得一干二净、清清爽爽,只能依靠皇恩,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卖命了。
因此,皇上对他的称呼,从“顾司丞”、“顾凝熙”、“顾卿”、“顾爱卿”、直到简化成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卿”字,施恩不可谓不重。
昨日,谈毕将来的施政设想后,皇上貌似无意提及:“卿和离已经两月有余了吧?”
顾凝熙低头应是,依礼客套感恩一句:“微臣细枝末节,辛劳皇上挂心,不胜惶恐。”
皇上自然是三宫六院,十分不理解顾凝熙身边无人的状态,倒也没有多想,顺势说他要说的:“朕的同祖堂姐家有个姑娘,上个月刚刚及笄,向皇后讨封了个县主,卿知晓吧?”
前阵子礼部张尚书要介绍侄孙女的场景尚且在目,顾凝熙脑中警铃大作。
一身浅绯色官袍的他本是坐着方凳回话,呈现君臣和乐融融之状,皇上特地向左右说过,看顾凝熙面色不佳,心疼这位栋梁之才,因此赐座,待他养好身子便取消这等殊遇,让大家不要腹诽猜疑。
听到皇上好端端说起个小姑娘,顾凝熙本就苍白的脸色更为失色,起身跪地叩首,打起精神朗声言道:
“微臣有所耳闻,特此颂吾皇与皇后娘娘仁德慈爱。可惜臣情有独钟,又家无女眷,不便向县主祝贺,乞望吾皇恕罪。”
都是聪明顶尖的人物,顾凝熙包裹在一串话中的“情有独钟”被皇上捕捉到,自然明白这位臣子明白了他的未竟做媒之意,并且先行推拒了。
原来以为水到渠成、自己一提便会得到感恩戴德的提议,却被撅了回来,皇上相当不痛快。
县主虽然不是皇家人,然而也管皇上叫表舅舅的,下嫁给他顾凝熙,是皇上想进一步绑定他,让他对自己这位天子死心塌地,以便自己将来放心用他,说白了,是登天梯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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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冷下脸,匆匆将顾凝熙打发离宫,之后再派人手打探顾凝熙身边有可能是他“情有独钟”的女子不提。
次日三月十七,顾凝熙入宫告假,言说自己祖母恐将不寿,想要守在她身边为她阖眼,得到皇上一番慰问和大堆灵芝、人参等名贵赏赐,片刻即离宫。
之后,按照小厮识书、识画先期探明的路线,他催促着马车一路快行,到了顾三叔、顾三婶带着孙儿和两个庶子、所有庶女暂住之处。
顾三叔夫妻视他如仇,自清点老顾府财产上交朝廷时,就常常恶语白眼相对,当此之际,听罢顾凝熙请他们去自己府上送别顾老夫人的来意后,顾三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圆滑,啐了顾凝熙一脸。
“你若能还我然哥儿,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此时来我们这里耀武扬威了。顾凝熙,你真是恶犬!宗族都不要你,你将来死无葬身之地!”顾三婶不干不净地訾骂他。
顾三叔冷哼一声以表对妻子言语的赞同,当即就要关门入内,不再搭理顾凝熙。
妇人腥臭的口水恰好吐在顾凝熙衣领上,顺他肩线下滑几许,在烈日下,水渍迅速消失,徒留难闻气味萦绕他鼻端。
可算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了。
方才他好言相向,口舌生花,将祖母垂危之状和殷切盼见三房的心愿说得淋漓尽致,然而对方油盐不进,顾凝熙牵挂油尽灯枯的祖母,一时间冷下脸来,决定行非常之法。
既然对方言语之间,尽说他不是顾家子孙了,不认他这个侄子,那么,顾凝熙也不再客气,直呼顾三叔姓名:
“你只想着自己儿子,难道不想想你也是为人子的?祖母心心念念于你,你弃之不顾,不孝至极,何谈为人?”
边说,他边单手抵住对方大门,不许顾三叔关门,伸出另一手指指自己衣服:
“方才,令妻辱骂朝廷官员在前,脏污官服在后,若我告到衙门,扣个对朝廷不敬的罪过,应是不难吧?”
顾三叔本来正憋紫胀着面皮,和这个讨人厌的高瘦侄子隔门角力,一听此言,猛然想起,顾凝熙是穿着一身浅绯色合身官袍前来的,在阳光照射下还闪了一下他们的眼。
当时,顾三叔只想着,自家儿子做梦都想能尽快穿上这身代表着升阶的官服,却丢官离乡,这辈子只怕见不上了,对顾凝熙更烦厌,完全忘记,他先是官,后是顾氏除族之人。
顾三叔连忙松手,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从门后出来,一个为顾凝熙掸衣服、用帕子擦拭,一个赔笑说:“都是一家人,别动不动闹到衙司去,熙哥儿也是好意,我们这就去,好几日没见母亲了,我们也惦记她老人家呢。”
就这样,顾凝熙带着三房众人迤逦回府,识书、识画去找寻不住在此处的三房其他庶子女,一一请他们到新顾府去。
顾凝熙在前引路,到了祖母房门口,刚要敲个两下便推门而入,就听到了魂牵梦绕的佳人声音,一时间维持着抬手拂门的姿势,顿在当场。
陶心荷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爽脆,被厚实房门一挡,依然字字清晰:
“顾老夫人,您多虑了。和离当日,我就吩咐人传话给顾司丞,我的心境已经海阔天空、云消雨霁,并不曾怨恨于他。认真说来,顾凝然一事,他总是为我示了警,我谢他都来不及。”
“因此,哪里谈得上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们只是不适合再在一起而已,我会祝愿他娇妻美妾、子孙满堂,长寿康健,穿朱着紫,我自会行我的路,真正地一别两宽。您不必挂念。”
顾凝熙想要听得更清楚些,离荷娘的声音更近些,不知不觉将头抵在了门上,听她话音落下,情绪激荡没有控制住劲道,将房门推了开。
与之同时,他的肺腑之言奔涌而出:
“荷娘,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娇妻美妾,一直都只有你,唯你一人!我不想与你一别两宽,只想长相厮守!”
惊得屋中众人回头看来,陶心荷也不例外,便看到了挡住日头的昔日良人,逆光之中面目不甚清晰却依然让她无比确定就是此人的顾凝熙。
“彼君子兮,如切如磋,如玉如竹。”单凭一个剪影就让人想起这句颂诗的,大约也只有顾凝熙能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彼君子兮,如切如磋,如玉如竹。”在《诗经》原句基础上诹了后半句。
第121章
陶心荷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顾凝熙,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站立起身还是端坐原位。
一身五品官员服饰的顾凝熙是她熟悉的,以往常常帮他穿戴整理官袍官帽,夫妇二人借机调笑的场景恍若昨日。
然而此时踏光而来之人, 瘦到弱不胜衣, 肩骨突出,脸色的确像顾如宁说过的那般憔悴堪怜,比她六日前所见更差三分, 陶心荷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 唇角抿得更紧, 没有立刻反驳或回应顾凝熙言语。
“荷娘,你来了。”顾凝熙在她三步远处站定,隐约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笃定准确地看着她, 打了声招呼。
陶心荷轻轻点头致意,不待接话, 便感到手肘处有被人碰触到的麻痒, 同时床脚处的顾二婶也提醒道:“荷娘, 母亲还有话对你说。”
手边是顾老夫人努力要塞给她的寸余大小纸笺, 陶心荷回身来接过, 看到上面除了歪斜的“谅我”、“谅熙”之外,又多了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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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辨认, 莫七七端茶过来给顾凝熙、顾三叔等人, 之后凑近陶心荷, 与她头碰头地看。
“祖母写的是, 嫁他。”不过几息, 莫七七直起腰,认真看着陶心荷, 手指点着那两团炭笔印记,为顾老夫人转述道。
另一边,得到陶心荷点头回应后,顾凝熙的声音明显雀跃了几分,就站在原位向顾老夫人禀告:“祖母,三叔一家都来看望您了。”并且侧身,露出身后顾三叔给顾老夫人看。
此时顾三叔刚轻咳了两声,手臂内侧被紧邻的顾三婶狠掐了一下,准备放开嗓子向娘亲哭诉思念之情,以便伺机捞点什么最后的好处,就听一个有些眼熟的枯黄头发丫头片子,说了个“嫁他”,让他吃惊个好歹,眼睛都睁大半圈。
谁嫁谁?
莫七七回头看一眼顾凝熙,顾老夫人这是用临死前的哀势,为他争取陶氏的再嫁呢,长辈的拳拳慈爱之心,让她作为旁观者跟着动容。
一身官服的顾凝熙,还是会让她有片刻恍神,毕竟贡院替兄应考初见之时,顾凝熙就是这副打扮,用他明亮专注的眸光在莫七七心底扎下根来。
只不过今非昔比,莫七七如今早不是那个沉溺在自己幻梦中的小姑娘了,她很明白,顾凝熙不是自己的良人,他根本没这份心思,能够以兄妹身份度过后半生,便是她意外之喜的缘分了。
那么,此刻的莫七七,便该用欣喜的、敲边鼓的妹子语气,向前世的恩人、善人陶心荷如是说:
“嫂子,祖母是希望,你能与熙义兄重归于好、再做夫妇。”说罢,她还用亮晶晶的眼神在陶心荷和顾凝熙之间打转,仿佛想得到他们两人不论谁对于自己精准解读的夸赞。
从莫七七说出“嫁他”二字,陶心荷就陷入了震惊羞窘之中,顾老夫人以前很不满意她这个孙媳啊,在和离当晚就同她父亲说要为顾凝熙另寻佳偶,怎么临终之前,会有这样的嘱托?不合情理,不符合陶心荷的认知啊。
她双颊无法自控地浮出薄红,感觉全屋的人都在屏息等着她的反应,她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其中脑后一道最为迫切炽热,从后背悄悄竖起的汗毛来判断,想必是来自于顾凝熙。
她一点儿余光都不敢落向顾凝熙处,只好集中心神看着顾老夫人,正巧迎上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目光。
顾老夫人颇为赞同莫七七的解说,都顾不上去看心心念念、终于到来的幼子,眼巴巴地等着陶心荷的回答,胡乱伸手吃力挥舞,要去握陶心荷的手。
犹如骑在虎背,不知如何收场,这个瞬间,陶心荷的脚趾在鞋袜内翘起又放平,像是嘲笑连和离大事都举重若轻的主人,当着原本不喜欢她的前太婆婆却慌了手脚。
心神莫名飘远,身前身后的凝滞气氛让陶心荷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初顾凝熙被莫启临终托付莫七七,是不是也如同此时场景?他的为难是不是就像如今的自己?
顾凝熙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心声被上苍听到,借祖母之手告知荷娘,为他争取一些缥缈的希望。
佳人僵硬的背影便是无声的拒绝,让他想起上午在宫中,自己与皇上的相关对谈。
当是时,皇上吩咐了抚慰顾丞相遗孀的赏赐后,突如其来问他:“卿昨日说情有独钟,是对工部陶成长女、你的和离之妇吧?”
顾凝熙正在躬身谢恩的姿态,双臂交抱做着直揖,闻言倒是没什么意外,皇上若感兴趣什么事情,天下谁能瞒过?
他头都不抬,赧颜诺诺:“臣惶恐。”
皇上根本不以为意,大手一挥就要颁旨赐婚,圆了自己爱臣的小小心愿。
顾凝熙见势不对,连忙阻拦,说了好多话,意思就是,如今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两人之间多有症结,他自当历练争取,不能勉强无辜女子,否则成了怨偶,便是对皇上美意的辜负等等。
大约是顾凝熙话说得急了,或者是昨日今日连续推拒了皇上给他做媒的热情,总之,皇上拂袖离座,命顾凝熙以后御前答对更要注意分寸,在顾凝熙感受中,祖父当年训斥背主的仆人便是如此高高在上了。
那个时候,顾凝熙觉得心内十分难受,为朝廷诤臣已经不可得,他被皇上视为呼来喝去的内侍一般人物了么?
他不知道能对谁述说自己的迷茫,直到回来自己府中,不期而遇了陶心荷。
顾凝熙多么希望能够如同往日鸾凤和鸣时候一般,与娘子言无禁忌,心窝子的话都能述之于口。
比如,他不知道一直以诤臣忠臣为榜样的自己,希望成为祖父在天有灵为之骄傲的嫡孙的自己,原本一直以才华功绩立身,如今向完全听命于皇上转换,如何兼顾自小的教养与皇上的殊遇?
关于自己,他只听过孤介冷僻的评价,能修炼成如今身居高位那些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么?
如果不能,他会不会卡在两种为官之道的中途,两面被弃,慢慢堕落成面目全非的无用之人?
在皇上近旁如同陪侍猛虎,稍有不慎,只怕便会瞬间从九天之下落入尘埃,且无人同情,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
顾凝熙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与皇上亲近而非佞臣,受着宠幸却不至于成为奸臣,这条漫漫探索之路,他无比渴盼能有携手人生同行未来的懂他之人,漫天之下,非陶心荷莫属。
所以,他明明知道,陶心荷前几日才给他出了画人物小像的难题,并无复合之意,却莫名束手等着万中无一的奇迹,全身所有都在无声呼唤着“荷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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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婆母,然哥儿也没媳妇了,怎么不见您记挂他?”打破沉静的是这么一道尖酸女声,来自顾三婶。
顾三婶很可能此生都见不到心爱的独子,对世间再没有什么眷恋,自然对顾老夫人、长房顾凝熙等人更是懒得应付,只是迫于方才顾凝熙摆起官威、拿捏自己把柄,才不情不愿踏入房门,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一场好戏,心头酸涩,只想破坏。
顾老夫人这才费力转头,看向幼子夫妇,唇角颤抖不已,想写点什么,连手都抖得握不住专为她准备的炭笔。
被垂死之人用目光逼迫答应不愿之事的复杂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明白,陶心荷方才觉得自己若实话实说,万一顾老夫人因此失望且在下一瞬咽气,那么她会背负一辈子的罪过,心头再无阳光。
老人家转移了注意力,陶心荷终于能够喘息,迅速后退离开床头,离开顾老夫人垂眼可及之处。
空出来的位置被顾三叔、顾三婶抬步补上,顾三叔终于哭嚎出来:“我的娘亲啊,您受了多少罪,孩儿不孝,不能在父亲留下的府邸伺候您膝下啊,孩儿没办法啊!有人刀刃向内,活生生葬送了父亲家业啊!”
他就差指名道姓骂顾凝熙了。
陶心荷极恨他这般颠倒是非,明明是他们教媳无方、驭下不严,顾老夫人才会中毒垂死。
若非顾凝熙勇闯老顾府,只怕顾老夫人会冤屈地在深深内院中死去,三房出来说个病逝,无人知晓真相,就此掩盖了他们谋害长辈的罪状。
垂在身子两侧的手紧握成拳,陶心荷扫视了一下屋中:
顾二婶一脸不满看着小叔子,却“你你”不成语,她被压制了半生,一时间无法利落反驳。
莫七七从明白来人是谁后,便一直单纯怒瞪着毁了她清白贼人的亲父,仿佛等着与他单打独斗一场,分明没听懂顾三叔的指桑骂槐,因为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过。
抿抿唇瓣,吞咽两下,陶心荷准备以看不过眼的外人立场,驳斥破罐破摔的顾三叔几句,省得自己被憋闷死。
就在这时,她的小小粉拳被人用大手包裹住,如同握住了易碎珍宝一般谨慎细致、若即若离。
都怪对方的体温、气息太过熟悉,陶心荷才没有第一时间防备起来,她都不用看,便从每一个毛孔里得知,靠近自己的,正是顾凝熙。
“荷娘,你在生气么?你是在为我不平么?”
顾凝熙轻声的叹息响在她耳边,效果却不啻于惊雷。
陶心荷立即甩开他的手,力气之大,令她划出弧线的手掌拍到了顾凝熙的胸口:“你莫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掌心碰触到的男子激烈心脏跳动,顺着血脉传到了陶心荷心口,弄得她的心也不听使唤,开始狂跳,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愤,或是别的什么难辨心情。
第122章
“荷娘, 多谢你能来,圆了祖母念想。她方才提的,你……你不必回答的。”顾凝熙极为珍惜与陶心荷并肩平和的这个短暂时光, 语气轻微地没话找话。
陶心荷确实不准备正面回应顾老夫人关于“再嫁”的问题, 可是被顾凝熙点出来,她忍不住侧瞄一眼:“哦,你也无此意?”
“当然不是!我一直想再度娶你为妻, 荷娘, 你明明知道的。”顾凝熙慌急起来, 语调不自觉提高,引得围在顾老夫人身边的顾二婶、莫七七都看了过来。
只有顾三叔夫妇还在卖力地唱念做打、哭喊“母亲”,矫揉造作的声音充斥耳边, 显得房间逼仄吵闹, 也令陶心荷的静默没有那么突兀。
顾二婶犹豫一瞬后,走到他们二人面前来, 先对陶心荷说:“荷娘, 为难你了。婆母眼下精神不济, 你别往心里去。”
看到陶心荷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她再对顾凝熙说:“熙哥儿, 方才婆母看到三房,眼神都亮了一瞬。你做得好, 肯定受了委屈、下了功夫吧?”
顾凝熙险些要伸手去摸衣领, 不过到底没有出手, 只是摇摇头, 轻声交代:“二婶儿, 三房凝字辈的弟弟们住在其他地方,已经派人去告知了, 应该会陆续过来,您费心多张罗些。我怕认不准、闹了笑话。”
陶心荷闻言心想,我倒是一一认得,可惜再没有提点你的立场,也无此必要了。
看着满屋的顾家人,唯一外姓莫七七还算是义亲,只有自己杵在这里不尴不尬的,陶心荷便垂眼轻言:
“顾家二婶子,今日来得仓促,扰了老夫人清静,幸好聊了几句,彼此快慰,时辰正午,我这便告辞。劳烦您转告给老夫人吧,我就不过去分她心神了。”
顾二婶直觉张口欲留人,不过转念想了想,重重点头应许,说以后得空再与她细聊。
可恨她给熙哥儿使眼色,顾凝熙也一无所觉。
幸好这个侄子并非真的木头,顾凝熙福至心灵一般,也嘱托长辈:“我去送一下荷娘,祖母这里,二婶和七娘再照应一阵。我片刻即归。”
顾二婶目送在她眼中极为登对的一对女先男后地走出房门,追着补了一句:“熙哥儿送了荷娘,换下官袍再过来。”
这时,莫七七才从瞪视前世纵容曹氏欺压妾室的顾凝然父母的状态中抽/身,讶然问道:“熙义兄和嫂子去哪里了?”
顾老夫人跟着转头看来,不见了前孙媳的身影便心底明白,叹了口气,浊泪流出到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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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婶早就想问莫七七是谁了,那眼神怪让人不舒服的,趁机阴阳怪气道:“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熙哥儿招惹的什么人,张口就是义兄?”
待明白就是这个姑娘害得顾凝然背上祸害良家女子罪名,顾三婶捶胸数下,然后扑过去厮打莫七七,边打边骂,说她勾引、坑害顾凝然。
莫七七如今有了前世所不具备的底气,自然不甘示弱,虽未还手却又格挡又跑开,甚至有空反唇相讥:“哼,你生了顾凝然却不教养,骄纵得他以为是自己天底下第一人,什么都敢做,若非今生没遇到吉昌伯爷,你看他会不会捅下塌天大祸。”
年轻女子灵活地在满屋子桌架之间穿梭跑躲,鼻涕眼泪满脸的中年女子紧追不舍,屋里仆从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愣住。
顾二婶原本“哎哎”作声,跟在后面扎手扎脚想阻拦这一闹剧,听到女儿要嫁入的人家名号,忽然跟着莫七七放话的思路想下去,若她当初没有坚持请荷娘出面筹办,而是按照顾老夫人意思托付给三房婆媳,那么……
她想得入神,觉得不寒而栗,眼神放远,钉在当场。
莫七七回头看顾三婶身手敏捷,余光瞥到床的一角,自然想起其上躺着的那位油尽灯枯的老人,再度挑衅:
“还有,曹氏心思狠毒,居然藏着慢性毒药,害得祖母成这幅样子。但是若非顾凝然突然伤了顾凝熙,他们夫妻怕祖母追咎,将药匆匆下给祖母。你想想,这份药,曹氏是准备给谁的?”
已经死去的儿媳曹氏……原本准备……下毒要害谁?
顾三婶被莫七七的言外之意惊了个好歹,不敢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鼻子,“你说,她是想毒我?”
莫七七叉腰急喘,向她肯定地点点头,这正是她前世见证的啊。
顾三婶也顿住,缓缓抱住脑袋,认真回想过往的蛛丝马迹。
顾三叔哭号累了,此时喃喃道:“娘,放开,你抓疼我了。”并用另一手去掰顾老夫人死死扣着他的手掌,根本没注意顾老夫人被方才一番吵闹逼得面目扭曲的样子。
房内,一时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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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这个院落,一直沉默着到了路口,陶心荷停步,抬手遮眉看了看日头,烈日当空正是午膳时分了。
方才见到垂死长辈的悲伤、被逼到无言以对的窘迫,终于在光明之下烟消云散了,陶心荷放下手,谨慎地垂在身侧,半转过身,对一路紧贴着她脚步的顾凝熙颔首。
“你府中有事,送到这里便罢吧,再会……哦,再也不会。”陶心荷扮演个受礼客人,请主人家留步,最后一句却多少泄了些底子,她并非一般客人,而是这座府邸曾经的女主人啊。
府内路径,她自然是熟悉的,眼前两条岔路,她指指左边,顾凝熙顺着这里走去,便是他们以前做夫妇时候共居的院落,听说他没有另居,那么正适宜回房更衣换服。
自己则顺着直路前行,再走不多时便能到大门处,想必自家陶府马车已经从车马棚处绕到门外等候了。
顾凝熙依依不舍,唇齿像是脱水的金鱼一般张口又闭合几下,他在找理由延长两人独处的时光,哪怕只多一点点也是好的。
他指指陶心荷胸口处说道:“荷娘,方才在房内我就看到了,你这里湿了一片,不知什么缘故。我们院子里还有一些你没拿走的旧衣,一直妥当放置着,要不要……去换一件?”
衣衫惨状她更明白,都不用低头去看,单凭触感,陶心荷知道,已经比莫七七刚哭过时候好了不少,风干大半。可惜泪痕不比清水,浸透的布料隐约磨人。
那时还觉得可以忍耐,此时被提醒,陶心荷觉得心口肌肤像是被小虫子爬过般麻麻痒痒,又有些膈应,毕竟是别人的泪水。
理智尚在,她忍住抬手按抚揉搓那处衣料的冲动,强挤一笑,应道:“那倒不用。是令妹杰作,我回府再换。你真的……留步吧。”
“宁娘把你哭求来的?”顾凝熙辨认出是泪渍,继续纠缠着说话。
“不是!是你的好义妹!”陶心荷终于按耐不住,对他尖叫出声。
顾凝熙连忙作揖赔罪:“荷娘,是我的不是。莫生气……莫生气。”
慢半拍的他继续道:“对了,祖母认七娘做义孙女了,简单的仪式已经完成。荷娘,这样子我算不算安置好了七娘?”
陶心荷抿抿唇,低头入迷一样看向两人短短的影子,都是仅仅在脚边一点点,即使这样,影子也在顶端互相碰撞交融。
其实在一开始,对于顾凝熙认莫七七做义妹,她是不置可否的,想过认便认罢,多门破落亲戚而已,只要彼此相安、夫君开心便是。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顾凝熙改了主意要纳妾,陶心荷再也无法直视“义妹”这个名分。
当然,她知道,被顾老夫人认可的义妹分量不同,是实打实的“义妹”。
可是这么一圈绕下来,她心累了,不想再陪顾凝熙胡闹,等他辨认自己心意了。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用与我说。你安置谁,我并不在意。”方才喊声有些大,嗓子吃痛,陶心荷嘶哑了一分,倦倦回应,然后缓缓退后一步,让两枚影子彻底分开。
顾凝熙跟着上前,离她更近:“荷娘,我当时同意和离,一是顾忌不知名仇家,二是七娘这个孤女。后来与你交代过的。眼下,这两点我都解决了,再无负累,后半生最大心愿便是得你垂青,破镜重圆,我可以对你说一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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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蹙眉,对于耳熟的“破镜重圆”不甚满意,站直身子冷声回应:“你几日前这么说过,我也回应过,你不会贵人多忘事,抛之脑后了吧?”
“人物小像,我没有忘。近来因为祖母病势,暂未下笔,荷娘宽限我一二,好不好?”
“听你说得,好像你画得出来一样。先好好陪伴顾老夫人,养好你自己身子吧。你不知道自你走后,我家下人清理花厅地砖和门板血迹,多么费力。”桃心荷将关心的话说得别别扭扭,话音未落,便绕过顾凝熙小步奔向府门。
顾凝熙知道适可而止,就此目送佳人,被方才“养身”的叮嘱暖了心窝,对着陶心荷背影喊道:“荷娘放心,我这几日特地留心少动,胸口伤创已经结痂,不日将痊愈。”
陶心荷头也不回,随风送来一句话:“我不用听,与我无关。是你还欠我弟妹一幅画作,若交代,你同买画人交代去。”
顾凝熙挑了挑眉,顺势大步追上去,声音了笑意更浓:“劳累荷娘记挂,凤凰栖梧图,我记得的。还烦请你转告一句,我尽快奉上。”
陶心荷走得更急:“知道了,我还要去找吉昌伯爷,不与你多说。”
她的下一步去向,成功地令顾凝熙如冷水泼头,钉在当场透心发凉。
第123章
回到陶府, 陶心荷边独自用着迟来的午膳,边想着方才所见所闻。
思绪总是离不开顾凝熙,让她对自己气恼不已, 午后小憩更是无法入眠, 翻来覆去,耳边仿佛总回荡着男子说的“破镜重圆”、“求你垂青”、“宽限一二”等语,比枝头黄鹂吵人多了。
晴芳轻手轻脚将“燕春阁”木匣放回原处, 陶心荷听到微微动静, 正好牵起床帐, 看到她的动作,不由得脸上发烧,好像自己多么舍不得这份礼物一般, 都带到了送礼之人地界, 携着转了一趟又拿了回来。
陶心荷索性起身下床,再次审视匣子内的首饰和香料。
珍珠在古诗里头, 有“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寓意, 隐含拒绝的意思, 就如同红豆便代表着相思一般。
顾凝熙送她珠饰, 多半是因为以前听她提过喜欢这东西。然而陶心荷三番五次给自己找理由,没有归还, 是不是因为, 从心底深处, 她就不愿意拒绝顾凝熙?
无法继续深挖自己的想法, 原定明日找程士诚谈论关于蔷娘的婚事细节, 陶心荷念及临别前注意刺激顾凝熙的放话,便临时改了主意, 先送去拜帖,再唤上陶心蔷乘坐车马,做了吉昌伯府不期而至的访客。
程士诚自然周到热情,还对陶心荷主动提到顾凝熙近日颇受皇宠的新闻,观察她的反应。
陶心荷只是淡淡说,她父亲在家中随意说过,她们听过就罢,算是带过这个话题。
话到此处,陶心荷想到顾老夫人的身子状况,只怕大夫所言不虚,应该就是这几日将传丧信了。
长辈逝去自然令人悲痛,陶心荷却是理事本能发作,默默计算晚辈的服孝情况。
顾如宁是未嫁孙女,按制应守孝半年,若是嫁了人则只需要服素百日。
她与程嘉婚事在九月底,这么推算,刚好是半年期满之后,倒是不影响婚期。然而,这段时日顾如宁行动上会有许多忌讳,婚仪往来也要有所调整致意。
不知道程士诚和顾二叔、顾二婶有没有这方面准备,只怕顾家那边忙于照顾顾老夫人,而且未必多么精通这些讲究,说不定届时会手忙脚乱。
陶心荷犹豫,要不要借机提醒眼前这位即将为人公爹的伯爷,轻声开启了新话题,探问程嘉婚事筹备进度
听着程士诚细致到不寻常的介绍,一向机敏的陶心荷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将她当做随时会加入进来的义婆母来谈的。连陶心蔷都觉得伯爷唇角笑起的弧度渗人,打岔道:“伯爷太如数家珍了吧。”
陶心荷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在男子醇厚嗓音如同背景的状态下,她从顾如宁想到了孙子辈的服孝规矩,那是截然不同、相当严苛。
譬如顾凝熙这样的长房嫡孙,其父顾大爷先于顾老夫人逝去,顾凝熙就要按照长子降半格、嫡孙升半格的礼仪来自我约束,一年半之内要做到不食荤腥、不着艳色、不见红白事;
百日之内避居在府不见外姓之人,除了丧仪需要不得外出,不得嬉笑取乐。
七七四十九日内,日夜守着棺材或牌位,服“大衰”,就是没有缝边、特别粗糙的白色麻衣,不得日进三餐,最多两顿乃至一顿,而且只能吃冷的东西,不得沾床而卧,最多靠椅坐眠,等等……
这样一圈下来,康健之人都能折腾生病,陶心荷是经历过的,除了自己母亲,还与顾凝熙两人相互扶持着撑过了顾凝熙母亲的三年之孝,深有感受。
如今顾凝熙从受刺至今迟迟未愈的破败身子,能撑得住么?
以上诸事是建立在顾凝熙还是名正言顺嫡孙的前提下,然而他被逐出宗族不久,按照常理礼法,是没有资格为顾老夫人这般守孝吃苦的。
这等事情复杂之处,又在于经过皇上和朝廷的插手,顾凝熙得到了奉养顾老夫人的特许,其实也因此被许多因循守旧的酸文人悄悄诟病皇上不够稳重,觉得顾凝熙照料亲祖母却是师出无名。
沿着这些想下去只觉头疼,陶心荷蹙眉不展,低低叹了口气,想必顾老夫人的身后事由谁来主持、何人操办,只怕有得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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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姐妹出发来访的时辰本就不早,一番对谈之后便到了昏昧时辰,天边晚霞若隐若现,太阳欲走还留,与地平线纠缠。
程士诚见陶心荷神思不属,还以为她是操心妹妹婚事疲累了,盛情邀她们一同用晚膳,被拒后也没有坚持,反而催她们快回府休息。
陶心荷好像憋着一股劲头,下午一下子谈了许多提亲往来事务,顺利按照双方最新约定进行的话,最近十天半个月,最多与陈家父母偶尔打打交道,期间不会有什么涉及到程士诚出面,自然没有什么她与他非见面不可的理由了。
怀着隐秘的如释重负,陶心荷有礼告辞,带着妹妹回了府中,在分路前,多提了一句:“蔷娘,依父亲的意思,顾老夫人头七之内的吊唁,应该会带着你我过去致意。你提前备好素淡衣服。”
至于她自己,从烦乱的思绪里揪出“凤凰栖梧图”来,又款款到弟媳洪氏处探望一番,尽量轻描淡写传了顾凝熙的话,请她转告买家多等一阵。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洪氏才哭着将瞒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当时与顾凝熙沟通,他先是玩笑般开价七百两,后来托付洪氏传信,一并告知,为自家娘子亲戚的拐弯亲戚画画,一文不取,让洪氏转告对方。
洪氏却贪恋七百两白银,没提这茬,就这么等到了她堂妹新婆家托人将足两纹银送到她手中。
“大姐,我想过,将这些银子一丝不动地送交顾司丞的。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小鬼迷了心窍,我近日悄悄花用了一些。手边只剩……”洪氏早就挥退了下人,独自对着陶心荷,哽咽到难以听清楚她的言语。
原来,顾凝熙不是如同往常一般,先收定金或全款再作画,而是凭着对自己的一份追求之意,在他家底变薄的情况下,独自支付昂贵颜料,毫无酬劳地绘图。
陶心荷眼中闪过他撕掉半成画卷的场面,想起今日自己催图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对他颐指气使,实在荒唐可笑。
在顾凝熙看来,洪氏是她弟妹,自己必然早就知道其中内情,那么便是与洪氏串通一气要白白占去他的心血作品,自己还十分不领情、态度惹人厌烦的吧。
越推测对方心思,陶心荷越觉得羞愧,忍不住挥开洪氏抓着她的手,硬声追问:“还剩多少?”
幸好洪氏坐在床上,陶心荷原本在她床头,此时豁然站起并离她三步远而已,方才一挥之力并没有伤到洪氏。
却惊吓到了她。大姑姐的怒气强烈令她始料未及,洪氏突然捂住肚子叫疼起来。
陶心荷只好先照顾她的身子要紧,好一通忙乱。
洪氏服下常备的安胎汤药,望着大姑姐,眼睛却不肯闭上,混乱地说:“原谅我,大姐。”“大姐,别生我的气。”“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等等。
揉揉眉心,磨磨后槽牙,陶心荷还得放缓了语气劝慰她几句,让洪氏顺应药力安心休息,被洪氏抓着手等她睡熟了,才极轻极缓地抽/出来。
七百两银子。
陶心荷回到闺房内,吩咐晴芳查看她和离后带回来的私财,准备自己先补足给顾凝熙。
晴芳期期艾艾:“居士,您说过,待少夫人生产之后便搬出去,您的财产多是经营性的铺子,前阵子着急贱价卖了一间,才备下一千五百两购置院落的银子,随时可以花用的。这就要拿出去将近一半么?”
陶心荷自然更清楚,那段时日她见了好几位房屋买卖的中人,是认真想独门独户过日子的,却在上月底被弟弟拦住,一杆子支到九月去。
若出尔反尔,不到洪氏生产便搬离,即使错在洪氏,陶心荷也不愿意见到陶沐贤夫妇争吵的场景,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嗯,备好银票吧,我有用途。购置院落至少在半年之后,到时候再说银子的事情。”疲累的陶心荷一锤定音。
她又嘱咐晴芳:“这两日,留意新顾府那边传来的信儿,若来了及时报我。”
欲盖弥彰地对贴身丫鬟补充一句:“我父亲关心顾老夫人身后事,别耽误了。”
晴芳今日跟着陶心荷去探病了,自然明白她所指,利落应是。
昔日为难冷淡自家主子如喝水吃饭一样轻松的顾老夫人,眼下威势全无、行将就木,她作为一个丫鬟看着都觉得心里揪疼,何况主子这般心思重的人呢?
过了十五,月亮残了一角,清辉钻不透厚实床帐,看不到被衾里不断摇头翻身的陶心荷。
一晚上没有睡好,不知此身何处。陶心荷觉得自己陷在一段又一段的噩梦之中,额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原本轻柔棉暖的被子却如同重贴压身,让她透不过气来。
待到忍无可忍,陶心荷从梦中惊醒,认真回想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梦了些什么,就觉得满心满腹的不痛快,带动她头脑发木发胀,口齿凝涩,手脚僵冷。
睁眼等着床帐顶好一阵,陶心荷才找回力气掀被下床,房门口罗汉榻上值夜丫鬟规律熟睡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瞄一眼窗外,东方隐约发亮,竟是极早的时辰,她比太阳都起得早。
懒得叫醒小丫鬟,陶心荷借着晨曦光亮走到桌前,静静落座,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桌上茶盏,用自己掌心一点点将细白瓷暖得温热,恰如顾凝熙一向给她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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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感觉中,过了许久,小丫鬟才揉着眼睛醒来,坐起身看到披着外衣的她,惊叫一声“居士”,慌里慌张在屋子角落找到温了一夜的花瓣泡的水,端着半满茶盏放到陶心荷手边请她漱口。
陶心荷的一天,这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她看看时辰尚早,听说父亲的腰又有所不适,刚打发下人到工部告假,今日要在府中休息一日,便吩咐丫鬟,她去看望陶成,陪父亲一同用早膳。
陶成“哎呀哎呀”扶着后腰,面色痛苦地坐下,摇头看着一桌清粥小菜,觉得毫无胃口,只想躺倒。
随意扒拉几口,转头见长女也用得很不香甜,落筷有一搭没一搭,陶成问道:“我是因为腰疼,你莫非也是哪里不适,所以吃不下饭?”
陶心荷一惊回神,连忙掩饰性地端起碗,埋头喝粥。
直到下人不顾主子们在用饭,送来写着“顾”这个大字、白色封皮的信函。
陶心荷感觉,终于靴子落地了。
第124章
三月十八半夜, 顾老夫人在满堂子孙围绕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惜她那时候已不能写字不能说话,无人明白她临终的意思。
皇上亲口御令, 顾凝熙可以奉养祖母, 顾二、顾三也一直没有异议。结果顾老夫人一过世,顾凝熙强忍悲痛踉跄起身,要挑起主丧大任之时, 他亲自请回府的亲三叔闹了起来。
顾三叔振振有词, 皇上和朝廷之让顾凝熙养生, 没提养死。按照宗族习俗,自然该顾家长房主丧,可惜他大哥已死, 顾凝熙出族, 相当于长房无人,这么数下来, 便该是顾三自己、顾老夫人的嫡亲幼子来完成这个重任。
顾二一大家子听得瞠目结舌, 顾凝烈年轻气盛, 直接指责说三叔是图谋办丧时候宾客送来的葬仪。
顾三和他的庶子们反唇相讥, 说顾二让儿子出头挑事, 目的是他自己想争这个权责。
顾二自然不认,力挺顾凝熙主丧。
顾凝熙眼睁睁看着二叔、三叔、堂弟弟们你一言我一语, 吵闹成一锅热粥, 心底无比悲凉, 然而莫名多了一丝诡异的轻松, 其实从礼法上说, 他同这些不顾新逝之人尸身未凉的男人们,没有关联了, 他是能够独善其身的。
就这么吵嚷到东方既白,才最终议定,就在新顾府里发丧顾老夫人,顾二、顾三作为唯二的儿子共同主事,顾凝熙不作为主人家答谢宾客致哀,只负责事务调度,相当于默默无闻,不出现人前了。
期间的心酸忍让、波折争执,令顾凝熙感觉比伺候照料老人家要劳累太多,因此丧后他几乎不再与顾三叔一家有什么往来。
等到与陶心荷重归于好后,多少次午夜私语,他都自嘲说,就是这次与血脉亲人的争锋,令他一夜成长,冷硬了心肠,锻炼了本领,后来才逐渐胜任皇上交办给他的那些艰难任务,踏实坐稳了他的官位。
再为顾家妇的陶心荷一路看顾凝熙蜕变成熟,自然明白他的不易,对此每一次都轻声抚慰,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的陶心荷,是刚接到丧报的和离之妇,居住娘家的居士身份,恰与父亲陶成一道用饭。
快速浏览过薄薄纸笺,对于落款是顾二、顾三而非顾凝熙有些诧异,陶心荷向父亲请示,他们等头七去祭奠还是出棺之日。
陶成却拍板,顾老夫人新丧,他既然在家,就趁着今日过府道哀吧。
从陶成的眼神里,陶心荷暗自解读,难道父亲是要我去安慰丧主顾凝熙么?
可惜她又不能直问,先后说父亲腰痛还是休息为佳,对方刚开办丧事只怕正在烦乱等,都没劝陶成改了主意。
于是,在阴沉沉的春日里,随着丝丝凉风到新顾府吊唁的第一波人是顾族长带着若干旁支子弟,第二波便是陶成和两个女儿了。
遍寻不到顾凝熙的身影,陶心荷说不清自己心底的复杂感受,面上倒是一丝不乱,规规矩矩跟着父亲身后拈香祭拜。
顾二、顾三两人之间气氛明显发僵,彼此之间很少说话,陶心荷看出有异,一时意动,想到后院找女眷譬如顾二婶、顾如宁,或者莫七七也行,探问几句。
然而极为不寻常的,顾三作为丧主,紧紧张张、礼节都不周全地应对了他们,就话里话外请他们离开,直说府上忙乱,许多头绪还未理清,请亲友们头七再来。
顾三言语之间一直盯着陶成,仿佛怕顾凝熙的前岳父为他说话撑腰一般。
世人信奉死者为大,陶心荷忍了又忍没有插话,以免担上扰乱顾老夫人葬礼的罪过。
陶成其实并未多想什么,面向顾老夫人的棺柩叹着气行过礼,便带着女儿们离开。
步子犹疑、走在最后的陶心荷,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顾三明显放松的吁气声。
回到陶府,陶心荷才对父亲说出心中疑惑,被陶成反问:“那么,你希望父亲如何行事?”
陶心荷无言以对。是啊,不仅是她,她们整个陶府都没有立场对顾老夫人的葬仪置喙,不能为顾凝熙争取什么。
陶心荷有些受了春寒,头重流涕,没滋没味地卧床静养好几天,错过了顾老夫人的头七。
婉拒程士诚数次探病之请,陶心荷的理由是自己头脑昏沉、形容不整,不便待客。程士诚虽然遗憾,倒没有强求,还接了陶心蔷、洪氏过去他府里赴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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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顾不上打听宴席情形,她连家人都没见,关门不出,只说要休息。不过,赶在顾老夫人头七前,她打发晴芳去新顾府小门处转了一趟,将七百两银两交给了管家,没有附上一个字。
三月二十五,顾老夫人头七那日,陶成向上司请假去送,吉昌伯程士诚说这位是他义儿媳祖母,也现身参加了礼仪,依然对着陶成“陶叔”不离口,旁敲侧击打听陶心荷近日的身子和心境情况。
当晚回府,陶成亲自到陶心荷院落看望一病就是好几天的长女。
见她除了面容倦怠之外没有其他症状,陶成调侃陶心荷是借病躲懒,又兴致勃勃给她讲述今日在新顾府的见闻。
他先是提了提程士诚,看女儿虽然没有打断他,温温婉婉垂首静听的模样,却带着些魂不守舍,陶成猛地反问一句:“我方才说,伯爷他前几日见了蔷娘,问了句什么?”
陶心荷根本答不上来,陶成无奈地重复:“我明明说了,那个姓陈的小兔崽子,将身边一个丫鬟收了房,连他父母都瞒着,就在近期才被发现。因此伯爷宴请府中女眷,代陈家父母解释赔礼。蔷娘伤心不已,回府来就哭了一场,一直等你病好了,找你拿主意呢。”
“看着腼腆斯文的一个孩子,怎么私下行了这般下作事务?”陶心荷闻言一惊,当即要起身去找妹妹,听她诉苦、为她做主。
陶成摆摆手,示意陶心荷别急,都是前几日的事情了,陶心蔷已经过了最初的伤心劲儿,他此时还没讲到今日葬礼的高/潮反转呢。
一手捏着另一手袖口,亲手为父亲斟出一盏清茶,陶心荷捧到陶成面前,听事情的积极性一目了然。
陶心荷一面端着自己的蜜水偶尔啜饮,一面从父亲的描述中揣摩顾凝熙的处境和心绪,简直是她刻入骨髓的本能。
顾凝熙今日倒是露面了,却不是以嫡孙身份、主家规格,若非陶成留意,都不一定会发现静默的他。
陶成看到,顾氏宗族大部分人围绕着顾二、顾三,将头七办得热热闹闹,仿佛顾老夫人这辈子没有长子顾大爷、没有嫡孙顾凝熙一般。
而顾凝熙,先与礼部张尚书躲在角落谈了许久的话,后来送出了府门,他便出神一样站在某处,浑身上下写满了与世隔绝。
一些听说他得了圣眷去搭话的人,凑过去最多说一两句,便尴尬地败下阵来,转身辞去。因此顾凝熙身周虽然时不时有人出现,却依然充满了孤傲的氛围。
陶成没计划找他说什么,只是多看了几眼,想着也许荷娘感兴趣,回来讲给女儿听罢了。
没想到,顾凝熙大约是得了小厮提醒,眼神茫然地走过来,停在他身前。
紧随着他的小厮垫脚,向顾凝熙附耳简单说了什么,顾凝熙便向陶成深揖一礼,口称“陶叔”,谢他来送祖母。
怎么一个两个都叫他陶叔?
陶成捻了捻须,难得心平气和,没挑这位前女婿的刺儿,回应了几句节哀。
他看着顾凝熙几度张口、欲言又止,耐心等着,终于听顾凝熙说:“陶叔,敢问……荷娘……陶居士她?”
可是没等顾凝熙问出口,就听宫内来人宣旨。满堂之人自然齐齐跪倒,恭听上训。
说到此处,陶成眉飞色舞,问陶心荷道:“荷娘,你猜是谁下的旨?说了什么?”
意外过后,陶心荷轻轻摩挲着手中已经空无滴水的瓷盏,轻言细语回答提问:
“宫中如今只有皇上皇后两位正经主子,不是圣旨便是懿旨吧。想必是皇后娘娘为顾老夫人头七下的恩旨,毕竟有丞相荫蔽在,今日去了不少受过丞相恩泽的官员,天家施恩作给臣子们看,也是要的。”
“哈哈,荷娘,你为何不是男儿身,猜得八/九不离十啊。”陶成隔桌拍拍女儿肩头,骄傲与遗憾共存。
她不能从/政,却能够敏锐洞察,做她夫君的智囊贤内助啊。也不晓得今后是程士诚还是顾凝熙有这个福气。陶成暗戳戳想,到了那时,总有一个要改口叫他岳父,另一个应该也不会再称他陶叔了吧。
嘴上没停,陶成继续述说皇后旨意给当场的震撼。
除了常规的夸赞顾老夫人品德,比如扶助丞相、照料儿孙等,皇后特地点出,顾老夫人教养出的嫡孙顾凝熙,是为朝廷肱骨栋梁,因此看在顾凝熙份上,为顾老夫人赏赐死后哀荣若干。
旨意辞藻华美,然而意思简单明了,就是为顾凝熙撑腰,背后是明晃晃到满溢的圣眷啊!
宣旨之后,按理来说该是丧主接旨。顾二和顾三却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头起身上前。
其实谁不明白顾二、顾三的心思呢?旨意里一字未提这两位,他们若是贸然行动,会不会被看起来就十分威风的内侍呵斥?
内侍看着冷场,不得不提声重复最后一句:“请顾老夫人子孙接旨。”
此时,远在偏僻处的顾凝熙才朗声回应:“臣领旨,叩谢皇后娘娘恩德。”
陶成正好在他身边,就见这位瘦高的前女婿行礼后站起,不疾不徐越过地上众人,稳稳当当、目不斜视走到内侍跟前,躬身如弓,举手过头,接过明黄色描鸾画风的锦缎卷轴。
据陶成悄悄抬头观察,身边诸人不发一声,目光都集中在顾凝熙身上,看他行云流水做完一整套接旨行止,眼神里慢慢长出羡慕和敬仰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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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成暗自点头,“君子美姿仪也”,不论这个人如何脸盲不识趣,顾凝熙起码是个举止端方、言行雅致的君子模样,远非他来自己府上求女儿复合时候的狼狈可比。
恭送走内侍之后,葬礼气氛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若说之前在场面边缘的顾凝熙如同若隐若现的萤火,此时众人言语行动上,就将他捧成了独一无二的炙阳,不能忽视无法闪躲。
丧主这个重要身份,在事实层面到了顾凝熙身上。无非是众人顾忌他被除族,不能点明而已,顾族长和顾三叔遭到了更多审视乃至不屑的打量。
陶心荷听罢,无意点评:“他未必在意这种抬举,毕竟,他的祖母是真的再也不在人世了。”
陶成惊得一拍大腿,说道:“你这话,与顾司丞送我到府门口时候,对我悄悄说的私语,是如出一辙!”
第125章
不管人乐意不乐意, 时光总会水一般流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进入了四月, 春到浓时, 烟柳满城,繁花填眼,各户人家的宴饮聚会陡然多了起来。
在顾凝熙这边, 是月初发送了祖母, 与祖父合葬, 入土为安,丧事在这个瞬间到达高潮,接下来便是守孝。
除了大面上规矩人人盯着, 私下什么不睡床、不食荤, 则完全看本人坚守了。在泥土翻涌、土腥气呛鼻的坟茔处三拜过先人,瘦骨支零的顾凝熙缓缓起身, 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把控, 先是暗自求助于皇上, 然后夺回祖母丧事主导权, 接下来在儒家经典的要求和他看荷娘操持自己母亲丧事的记忆里找到依据, 认认真真、体体面面送了顾老夫人最后一程。
短短十来日,顾凝熙觉得自己心境变得沧桑和稳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自然不会去赴宴享乐, 即使有人想着他并非名分上的逝者嫡孙, 是不是就不用那么严格守孝, 投了邀请帖过府。
顾凝熙倒是不再如以前一般, 要不就有夫人时全权由娘子处理, 要不就和离之后一律不回复,反而细致地、客气地写回帖婉拒了每一家。
下人们送罢帖子回府, 私下暗语,咱们这位爷,好像在人情世故上开了窍一般。
对于张尚书拐弯亲戚家要办的宴会,顾凝熙还用上小半日时辰画了副巴掌大小的水墨,附帖赠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然没有明点张尚书,只写了聊表情意和不能亲至的憾意。
不过谁都不傻,消息很快传到张尚书处,老大人觉得老怀甚慰,喃喃“投桃报李,世代相传”,到书房里给门生故旧写信夸赞顾凝熙、为他造势不提。
然而,他想要按照最正经的丧父嫡孙规格为祖母守孝也不可得,皇上正在用人之际,怎么忍得了自己正大力扶植的臣子要三个月多龟缩府中、不见外人呢?
一番接触下来,皇上已晓得顾凝熙的脾性,知道他有些时候惊人的圆通顺意,有些时候则固执己见得要命,丝毫不畏惧君上。
于是皇上没有直接下旨夺情,何况除族之人也没有可被“夺情”的。
君臣通过内侍,一个传口谕,一个呈奏表来往几回,顾凝熙只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守孝,不见外人。
什么麻衣素裹、两餐冷素,皇上一概不干涉,不过要顾凝熙不能完全抛下朝廷事务,人在书房,对于皇上送去的材料依然要勤加分析,每三四日都要上奏表,为改/革造势。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也就是端午节后,顾凝熙就要走马上任出官任职,皇上给他的新官职已经准备好了,吏部四品,新的衙司,特地为他顾凝熙所设,一方面调/教拨用为皇上所用的低阶文官,一方面监察百官,有部分御史的职能。
做事而非做人,是皇上对这么一位脸盲有才文官因人制宜、扬长避短的定位。
消息灵通的臣子们,已经有猜测,假以时日,顾凝熙要成为史上头一份无宗无族的重臣了么?他的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象征了皇上的何等心意?
朝廷暗流自然波及不到陶心荷这里。
陶成便算是信息不灵通的,最多知道些放在明面的消息,回府里同孩子们闲聊天顺嘴说说也就抛之脑后了。
因此,陶心荷只知道,顾老夫人丧事完满,顾凝熙瘦得脱相,从入坟那日就避居府内,听说要到端午节后才开府门见外姓人,好像这个日子是皇上定下的,仅此而已。
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关心、不要去惦记,专注心神在自家人身上。
小小风寒像是强令她避开顾府丧事一般,过了顾老夫人头七,陶心荷便觉得身体轻盈不少,鼻管通畅,头脑清明,风寒不日痊愈了。
于是,在陶沐贤三月底从书院回府修整前,陶心荷一边安排府内事务等着迎接弟弟,一边找三妹陶心蔷询问情况。
“前两日我从父亲那里才知道,陈家家风不谨,让他婚前收了丫鬟。听说你哭了一场,委屈吧?如今心里怎么想的,尽可以告诉姐姐,我为你做主。”陶心荷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康健时候的爽脆铿锵,即使是探问少女心事,也说得斩钉截铁。
陶心蔷没直接回答姐姐的问话,低头玩着自己衣带,眉眼之间拢了轻愁。
陶心荷才发现,自己没注意间,妹妹就从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变成有心事自己消化的女子了。
在昏昏昧昧的黄昏时分,随着日光一点点被天边吞噬,屋里由明转暗,妹妹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陶心荷简直如同狐狸吃刺猬一样无处下嘴,想了又想,终于打破静默凝滞,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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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六礼刚开了个头,蔷娘,你若难忍,咱们大可以退了这门亲事,不碍什么的。”
陶心蔷闻言抬头,目光闪了闪,又摇摇头,拉住姐姐的手掌,终于说话:“姐姐方病愈,就为我操心。我已经过去了,不算什么大事,姐姐也不用放在心上。”
蔷娘不是一向大咧咧说,要找个如同姐夫一般会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么?即使她后来以程嘉为模板,也没有放弃这个念想啊。
“那个丫鬟……”陶心荷欲言又止。
“咳,不要提她,姐姐。伯爷那日调解来着,说他与那边讲好了,不要搞出孩子来。大抵算是个交代吧。”陶心蔷如是回应。
陶心荷蹙起长眉,反手握紧对方,追问道:“这么说来,这个丫鬟不打发出去?还要留在你未来夫君身边?你还是执意要嫁,一过门,便有这么个堵心人,你想好了么,蔷娘?”
长叹一声,陶心蔷声音带出几分哽咽。她说,男子大抵不会守着一人过一生,最近许多人,包括吉昌伯爷、嫂子洪氏、未来婆母和夫君,都与她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隐晦地说了这层意思。
在这个前提下,夫君是婚前还是婚后有别人,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对陶心蔷来说,重要的是子嗣,陈家孩儿出自谁的肚腹才是她要争取把控的。
陶心荷越听越不顺耳,到了最后甚至拍桌止声,震得桌布下的流苏簌簌抖动,震得陶心蔷停了倾诉,愣愣看着姐姐。
站起身来,如同师长训斥不争气、走了歧路的学生一般,陶心荷居高临下,对陶心蔷说道:
“蔷娘,我一向与蓉娘和你说,我们虽是女子,却不能自轻自贱,要自尊自敬,而后人敬之。关于婚姻之事,你过得舒心,才是最紧要的,远远超过什么子嗣。你自问问,真的愿意忍受对方有通房有妾侍么?”
被触及伤心处,陶心蔷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姐姐,我原本也是如你说的那样,期望他能一心一意对我,我们一直高高兴兴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世间男子左怀右抱才是常事,姐姐,是你没有认清楚现实吧?”
抬眼看陶心荷正要启唇,陶心蔷怕她要长篇大论训自己不争气,便想着举例堵回去,维护自己可怜的体面,一时之间口不择言起来。
她一气儿说道:“姐姐,醒一醒啊。爹算是洁身自好之人了吧?还和姨娘生出了二姐。嫂子说了,待哥哥这次回府,就安排丫鬟开脸伺候他,还直说自己前段日子孕吐导致精神头儿短,没有及早安排,对不住哥哥。这是我们府上的男子,还有姐姐你身边呢。”
“爹他有缘故……”“沐贤不会收的。”“我身边?”陶心荷试图与妹妹对话,却插不进去,几个字刚吐口就听她说到下一个,直到提及自己,陶心荷正色静听。
陶心蔷伸出两根手指来比划着说:“一个是近日的吉昌伯爷。姐姐,你别看他目前深情款款的,宁娘都与我讲过,这位原本也是风流性子,只因身子有恙才摆出慈祥平和,不知道你怎么入了他的眼。然而,你若跟了他,要不就是守活寡,要不,待他故态复萌,还不是要应对后来人?”
不知为何,陶心荷听罢轻吁了口气,抬手压住妹妹肩头,“说话注意些,什么守活寡,是你个未婚姑娘能说的?况且程士诚如何,姐姐心里有数,不会轻易再嫁,你还是说你自己的事情吧。”
“别急,姐姐,我还没说到宠惯得你想法与一般女子不同的那个人呢。就是顾凝熙顾司丞,我的前姐夫。他石破天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让多少女子艳羡你,包括我。姐姐该知道的。”
陶心荷不自觉手下用力,握紧陶心蔷肩头,像是为自己寻找支点一般,闭目一瞬才找回声音:“蔷娘,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何和离。他许誓好听,背誓的也是他。注意提这个来伤姐姐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我只想提醒你,这世间,你我、我们这些女子们,知道的敢许此诺的,也就一个顾凝熙而已。不论他是怎么践行的,我们不能用这点去要求别的男子。”
“姐姐,你扪心自问,在顾司丞许愿之前,你是不是也觉得,男子三妻四妾不过是平常事,是女子需要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事情?是什么改了你的想法?是顾司丞三年始终洁身自好、片花只草不沾,对不对?”
太阳彻底落山,姐妹俩说了要谈私房话,丫鬟们没有进来打扰点灯,房内陷入昏暗,陶心荷被妹妹一句句的反问,逼到心里的墙角,真的扪心自问起来。
第126章
陶心荷这才惊觉, 在从小目睹父母的相互怨怼后,她隐约抗拒将自己一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任其成为自己的主宰。
而顾凝熙用“勇毅担当”四个字求亲, 抵过重金礼聘, 得到陶心荷许嫁,乃至提前婚期冲喜。那时候的她是如何作想的呢?
过去这么久了,陶心荷还能清晰回忆起来, 她被这四个字震动, 觉得对方虽然未曾谋面, 然而准确评点出她最引以为傲又妥善隐藏的脾性,是为知己。
嫁给知己,想必日子总是好过的, 能够互敬互谅的吧?
陶心荷怀着这样念头, 踏入顾府,成为了顾家妇。在这个过程中, 她其实并没有强求, 顾凝熙要一辈子守着她一个人。她身边并无这样的先例, 因此启发不出这样的妄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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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顾凝熙亲口自己挑明的。轰动四方, 感动了陶心荷。
初始, 她以为,顾凝熙是因为脸盲, 对女子容貌无感, 才轻易许下重诺。
随时夫妇日久、情意渐深, 陶心荷才发现, 顾凝熙是真的如是想、如是行, 自动避离女子们远远的,不给任何纠缠以发生的土壤。
陶心荷逐渐信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成了她与顾凝熙心照不宣的信仰。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以此衡量其他男子。
在二妹写信来述说管理妾室不易的时候,她回信给二妹夫,指责他身心不坚、沾花惹草,令二妹苦恼。比平日要拖拉许久,才收到妹妹妹夫共同落款的回函,请大姐放心,他们夫妇和睦,才算告一段落。
对弟弟陶沐贤,她三令五申要他对弟媳洪氏专注,甚至不许他在洪氏孕期纳妾。弟弟笑呵呵一一听取。
陶心荷那时不觉得这是太过分的要求,直到如今,听到三妹转述,弟媳洪氏自己不安,已经备下了通房丫鬟。
她才思索,待两三日后弟弟回来,看着娇娇怯怯的嫩脸丫鬟,会不会半推半就收下?她作为姐姐,如何能伸手管到弟弟房中事?
对于三妹陶心蔷,她总觉得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为其择婿颇费心思,这位陈姓少年说是千挑万选也不为过。
关于陶心蔷婚后生活,实话实说,陶心荷还没有过多想过,又好像是有意无意忽略了正妻需要管理甚至张罗妾室、通房的世间默认义务。
这才造成,对方婚前享用了丫鬟,她替妹妹愤愤不平、妹妹却决定忍受默许的局面。
究其根本,还是她陶心荷与顾凝熙三年多夫妇生活,在莫七七之前再无旁人,给她造成了理应如此的错觉。
她想啊想,自己要求男子守身如玉,确实不为世人支持和理解,这又不能归咎到顾凝熙不纳妾上。
只能在姐妹双方都冷静几日后,她主动找陶心蔷道歉,说自己那日语气不好,没有切身站在妹妹立场上想问题,几句话说得陶心蔷又扑她怀里痛哭一场,这件小小风波就算过去了。
她还得捏着鼻子为妹妹操办婚事,只是后来到底捡了个机会,疾言厉色训斥了未来妹婿一大通,得到对方说五年之内绝不纳妾、收通房的保证,勉强满了意。
吉昌伯程士诚在三月底,陶沐贤归家那日也来陶府做客,自然意在佳人。
陶心荷看他殷勤依旧,却想起自己前几日病中,他联合洪氏劝妹妹忍让,将婚姻本质往子嗣上牵扯的狡猾言辞,生生夺去了陶心蔷无忧无虑的笑容。颇感自己与程士诚不是一路人。
陶沐贤一月回来一次,平日只以书信往来,对家里情况一知半解,看着与父亲同品的三品勋贵,正值当打之年的精壮武将,讲述起朝廷风云、边关景物头头是道,都是他渴望又不了解的内容,听得入迷,对程士诚大为敬佩。
“你若想当我姐夫,我这关……嗝……算是过了。伯爷,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对我姐姐。”被酒量极好的程士诚三五杯灌醉的陶沐贤,喃喃说着醉话。
坐在主座的陶成正捧着程士诚带来的珍贵机关书籍爱不释手,不用说饮酒陪客,连午膳都没多用几口,此时不知怎地听到儿子一句半句,茫茫然抬头,却是看向陶心荷,直愣愣问道:
“怎么,荷娘,你下定决定要梅开二度了?”
本就对弟弟醉言醉语无奈的陶心荷,正躲避着闻言咧嘴笑开程士诚的火辣视线,又听父亲天外一问,气得双颊泛红,豁然起身,抛下一句:“这个府里是嫌弃我、要赶走我了么?”
然后快步离席,一点儿不顾场面了。
程士诚追到她闺房之外,她闭门不见,说自己近日思绪很乱,不敢轻易答应或拒绝伯爷,还请对方给自己一些时间。
程士诚看着紧紧封闭的厚实门板,仿佛陶心荷如同蚌壳一样的心门,拳头紧了又紧,深深呼吸了好几番,才抑制住破门而入的冲动。
他早就发现,陶心荷喜欢温润端方的男子,如同顾凝熙那样。
恰好,被身体隐疾困扰了五六年的他,与外界交往总是表现得没有棱角,据有人评论“一点儿都不像个粗俗武将”。
与陶心荷初识时候,他也没有脱下可亲、温和面具,趁着对方和离后消沉困顿,程士诚一直关怀她,从陶府下手在她生命中点滴渗入,直到送出有助于顾凝熙官司的证据,得了陶心荷的亲笔回函。
事到如今,即使听宫中交好的内侍传信说顾凝熙将被皇上重用,程士诚在忌惮之余,也舍不得对陶心荷放手,他还想最后一试。
“阿陶,是你告诉我,想试着与我一同放眼未来的。这话,我铭记于心,也请你莫失莫忘。”程士诚清清嗓子,对着木墩墩的门扇述说得声情并茂,心脏激跳不已。
在已经知道顾凝熙即将出孝后就升任四品官的如今,早就明白顾凝熙不愿意放手陶心荷的如今,陶心荷的意愿和态度突然重要了起来。
程士诚慎重掂量,强取豪夺已经连中策都不是,沦为下策了。所以,他只能怀柔,走苦情路线或者痴情路线,打动陶心荷倒向自己,成了最佳的办法。然而对此,程士诚并没有绝对信心。
陶心荷的话语仿佛带着鼻音:“伯爷见谅,我方才失态失礼了。您看到了,我并非永远冷静有礼的,是否戳破了您的幻想?也请您慎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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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很不喜欢此时隔门对话的场景,他看不到陶心荷的面目表情,连她的声音都因为门板阻隔而滤去最细微的情绪,一时间令他不知如何应对。
十分奇妙地,他想到了顾凝熙,逐渐被他视为情场对手的那个男子。
脸盲感觉如何?应对所有人,是不是就是这种有心无力、不能准确判断对方情绪的无措感觉?
程士诚打叠精神,贴近门扇,喃喃倾诉了他眼中的陶心荷,迷人而不自知,妩媚天成,秀外慧中,就是他理想的妻子,没有什么幻想破灭之事。
久久听不到陶心荷的回应,程士诚终于说不下去,在陶成赶来向长女赔不是的瞬间,告辞离府。
陶心荷开门迎了父亲进房,先为自己的冲动甩脸道歉,给陶成斟茶倒水,再疑惑地复述了程士诚的情话,一字不差。
然后,忍着羞意坐在陶成对面的陶心荷,忐忑问道:“爹,你眼中的女儿,又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程士诚说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与我格格不入啊。”
难得见到长女有如此迷茫的时候,陶成乐不可支,早将方才陶心荷离席后的冷场丢之脑后,捻须说道:
“在为父眼中,你是长姐如母照料弟妹长大的好女儿,是持家理事令我放心的好孩子,主意正、决断快、不输男子的刚毅之人,有见识、重情义,可惜在处理与顾家小子、程家那位的事务上,学去了为父的犹豫拖拉,是为败笔。”
看着陶心荷越听越瞪大的细长媚眸,迎着其中的惊异,陶成转而语重心长:“孩子,荷娘啊,看山还有横看成岭侧成峰呢,况乎识人这等更复杂更深奥的事务?不同的人,对你评价不同,这是无比自然之事。这个问题,你问过顾凝熙么?”
陶心荷摇摇头,然后想起什么,又几不可察地轻点几下臻首,像是问父亲,又像是自问:“都说以人为镜,然而这么多面镜子,映照出的自己各不相同,我该何去何从,如何取舍?”
陶成指指女儿房里刚打磨过、映照人影纤毫毕现的铜镜:“说得好,铜镜子嚒,自然要找清晰的。人镜,便取你觉得最符合你心中自己的那一枚。为父方才说的话别无二意,荷娘,你嫁谁开心便嫁谁,不嫁的话,为父更是老怀欣慰。绝没有催你嫁程士诚的意思。”
陶心荷侧首凝视鸾台妆镜半晌,咬唇点了点头,语气轻弱地说:“是女儿言行冒失了,父亲一向爱护我,还有沐贤,我明白的。父亲,假如……假使……我与……破镜重圆,是不是和离就成了笑话?”
听话听音,即使榆木疙瘩如陶成,也从陶心荷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听出了她的真实心意。
她没点名,陶成如何不知,她是动了与顾凝熙和好的心思?
虽然不知为何而生,那又如何?那个父母不盼着儿女幸福?
微微有一点可惜与吉昌伯府收藏的机械模具、书籍失之交臂,陶成依然由衷为女儿首次吐露再嫁心思而欣慰不已。
“哪里来的笑话?譬如人吃炊饼,吃第一个觉得腹中依然饥饿,吃第二个还是如此,直到第四个下肚,才觉饱足,总不能因此说前三个没有效用吧?这个才是笑话,荷娘你知道的。”
陶成难得循循善诱起来:“你若与顾凝熙重归于好,为父乐见其成。他本来就是当初你自己择定的,兜兜转转一大圈,因为别的女子闹别扭也好,和离也罢,他追到京郊受伤,后续告官也护住你的名声,这些过程,都是你们之间的炊饼。”
陶心荷乖顺听着,字句入耳入心。
今年正月初,就在陶府小住,还没有发生莫七七纳妾事件,夫妇私语时候,顾凝熙评点她的字句再次浮现心头:
“荷娘,在我看来,你是珍宝瑰奇。容貌如何我无法论断,然而你心志坚定、头脑冷静,是许多男子望尘莫及的。不论在咱们府上还是陶府,理事分派时你都举轻若定,犹如沙场点兵之将。”
当时的她娇嗔顾凝熙言语夸大、类比不当,顾凝熙继续补充说道:
“你并没有将这份烦累视为不得不,而是看作心之所向,就像我喜欢读书作画一般,自得其乐。这样的你,散发十分光彩,令我敬佩。我只希望,能为你打造肆意挥洒才干的氛围,有幸守在你身边,欣赏赞叹着你,就如同此时,就如同永久。”
对比今日程士诚与父亲的评价,顾凝熙的数月之前言语,最得陶心荷心意,此时被勾起回忆,她居然觉得清晰如昨。
这日黄昏时分,陶沐贤酒醒,来找陶心荷赔罪,只字未提洪氏吞没了应该给顾凝熙七百两事情,陶心荷便知道,是弟媳洪氏瞒了没说,她犹豫一番,也隐去此事不提。
不经意间,陶心荷问了弟弟对她的看法,就听陶沐贤把她夸奖得如同圣母一般,言语间充满濡慕之思。
于是,最懂自己的、自己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人,兜兜转转,看来,还是那个做错事又努力笨拙弥补的……顾凝熙。
第127章
朔夜无月。
深夜对着漆黑夜色, 漫无目的数着漫天星子,陶心荷回忆身边男人们眼中的自己。
程士诚从她是女子的角度看她,父亲陶成夸她是个好女儿, 弟弟陶沐贤认为她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只有顾凝熙, 她近来不知不觉越想越频繁的顾凝熙,视她为独立的、有自己志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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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自然围绕着这个男人打转,陶心荷想起他自认为解决了两人之间问题的说法, 托着雪腮怅然一笑, 哪里有这么容易?她心里的槛, 还没有过去。
破碎的镜子即使粘合,裂痕总是在的。缺月再圆倒是毫无痕迹,清辉不减。
他们之间若能弥合, 将来会如同镜子还是月亮?抑或两者皆非?
陶心荷发现自己真的在思索与顾凝熙复合之事, 忍不住摇头告诫自己,是你给他出难题在先的。
可能他画不出来便放弃了, 听闻皇上还有做媒的兴趣, 他即将炙手可热, 即使没有了自己、他不喜欢莫七七, 还有大把的名媛淑女等着他, 何必非要在自己这里受无穷的冷脸?
带着对自己的怀疑、对未来的困惑,陶心荷怏怏睡去, 一觉醒来, 进入四月。
她听闻了顾凝熙送葬祖母, 将在四十九日内闭门不出的事情, 对她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只是默默等待多日, 发现洪氏黑不提白不提的,好像七百两事件翻篇了, 陶心荷嘴上没说什么,对方毕竟是个孕妇,心里对这个弟媳却有些齿冷,更少去看望抚慰了。
也是因此,陶心荷曾经想过,顾凝熙身在孝中,听闻还常常收到宫里发出的文书要看,多半是没什么时间作画的,干脆他也这么赖掉那副凤凰图才好。
程士诚发现自己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对陶心荷挖心挖肺告白有过,冷嘲热讽说她满心杂草空许诺有之,约她和妹妹弟媳赴宴逛街市不少,送物件送礼更多,却感觉陶心荷离他越来越远。
陶心荷在尽力推拒他。
当她试着向朝别的男子走出一步,却发现因此夜里噩梦频仍,自己很不能忍受程士诚靠近甚至触碰时,陶心荷认命般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做不到。
不论她和顾凝熙将来怎么样,她还不能以别的男子取而代之。
这一切,她都恳切郑重地告诉了程士诚,在一个阳光无比刺眼的春日午后。
程士诚从那以后,恨起了春天,尤其是一片明媚的天气。
因为总会勾起他那日恳求陶心荷再试试的卑微记忆,当时见女子充满歉意地摇头,血热上脑,程士诚扳住陶心荷柔嫩肩头,俯脸凑近,就要强吻于她。
陶心荷艳丽到招摇的两片唇瓣须臾可及,程士诚凑得那么近,两人呼吸相交,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对方整个脸庞,只剩下娇嫩如红桃花瓣的唇,心脏激烈跳动得像是毛头小子时的第一次动情,他只想不管不顾贴上去,感受这份馥香柔腻。
陶心荷被吓坏了,肩膀抖得厉害,却挣脱不了精壮孔武男子的掌控,她努力偏头,还是躲不开炽热鼻息的追随,从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让她感觉到自己只是个柔弱的、任人欺侮的小小女子。
“伯爷是自比于顾凝然了么?要强迫我?”陶心荷闭上眼等着即将到来的侮辱,犹不忘愤恨地喊了一句,唇瓣都不小心擦过男子脸侧,让她只想当即漱口。
就是这一句,伤到了程士诚。
顾凝然是他自认的前世仇敌,用不入流手段害死自己的阴险小人。今生,还是他给出了有力助攻,才帮顾凝熙快刀乱麻赢了管司,定下顾凝熙罪过。
程士诚当然清楚今生顾凝然轻/薄了莫七七,却从不认为这两人那种皮/肉之欢,能与自己对阿陶的痴心一片相提并论。
然而,看来阿陶不是这么想的。
愣愣放手,程士诚就见陶心荷立刻睁眼,双手交握在胸前,踉跄倒退好几步,一直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微顿一瞬,提起裙摆奔逃到门边,慌乱地推门好几次才推开,落荒而逃,头也不回。
伊人那种看怪兽的又恨又惧的眼神,让程士诚捂脸苦笑。只是一个未能得逞的亲吻而已,若他真的强取豪夺了陶心荷,日日对着她恨意强十倍的目光,再强的浴火也会被浇熄。
程士诚的退让放弃之意从此一点点滋生,后续纠缠不痛不痒,不过是他不甘心,总想等到万分之一的奇迹。
直到端午节后,顾凝熙奉给陶心荷的礼和陶心荷的回应,让他彻底死心,开始满世界寻找下一个命定之人,下一个“陶心荷”。
后话暂且不提,单说四月的日子,除了程士诚这桩让人羞耻的意外,陶心荷过得波澜不惊。
四月十八,顾老夫人去世满月的这一日,有位不速之客上门找陶心荷,让她吃了一惊。
在陶府花厅,陶心荷见到一身淡色衣着、朴素纯净的莫七七。
“莫姑娘来找我作甚?”陶心荷与她对坐,心平气和发问。
莫七七认真看着前世恩人、今生被她影响得和离的陶氏,仔仔细细看她的眉眼要记在心间,半晌后才答话:“嫂子,我要走了,回家乡确州去,今日来找你辞别。”
“你不是在确州没有亲人了么?”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陶心荷真情实感为她担忧。
“嗯,我哥就是我唯一亲人了,可惜在京城病死了。我也想过,后半生就厚颜依附熙义兄过活的,哦,主要是要靠着嫂子你。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莫七七习惯性地捏着手指说。
眼前的姑娘,认真说来,不过是想寻个依靠而已,都怪顾凝熙先给了她错误的暧昧。
后续她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既没有像话本子里一样引逗顾凝熙生米煮成熟饭,也没有像有些女眷在她耳边恶毒猜测的“先声夺人摆出爱妾款儿来膈应人”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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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莫名心软,首次关心问道:“你不是已经被认到顾家长房名下了?自然可以依靠顾凝熙。对了,顾老夫人过世之后,这一个月你是怎么过的?哪里有了什么变化,让你做出回乡这等重大决定?”
莫七七本就是藏不住话的性子,忐忑上门辞别,意外得了陶心荷软语好脸色,激动不己,一把握住陶心荷放在裙上的手,如同开闸龙头一般絮叨起来,让陶心荷忽然对顾家近日情形了解大半。
顾老夫人出殡之前,莫七七和顾家二房、三房都住在新顾府中,一大堆人每日言语挤兑,送灵迎宾,忙累到不可开交。
莫七七虽然听不懂暗讽,然而看人脸色,她能明吵回去,据她自己说,并没有吃亏什么,就是远远看着熙义兄应对这些上下左右,强撑着祖母丧事对外的体面,十分辛苦,又律己甚严吃不好睡不好的,脸色根本没能好起来。
四月初,顾老夫人入土为安,他们终于各自散去,莫七七自己识趣,跟着顾二婶回了顾府二房。顾凝熙对顾二婶感恩戴德,送上不少金银,感谢他们帮自家长房照顾义女义妹。
说到此处,莫七七特地对陶心荷解释,她与顾凝熙一直注意避忌,严守兄妹分寸,连独处都没有,请熙少夫人……啊不,嫂子放心。
自那日起,顾凝熙关闭府门自成一统,顾家二房诸人包括莫七七都没再见他,只是偶尔下人相互传信,知道顾凝熙在静养调适,为四十九日后升任新官职做准备,没有一味苛待自己,具体情况却不得而知。
至于莫七七,她知道自己作为闺女的名声坏了,因为告发顾凝然。然而与顾家讨人厌、嘴恶毒的三房众人被迫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一段时日,她才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再有便是寄居二房时候,偶尔撞到的碎嘴婆子们窃窃私语。
顾二婶自然罚了下人,莫七七却真切明白,在出堂前后,她的处境已经截然不同,她回不去了。
无巧不成书,当年在确州家乡,曾经向她哥哥莫启提亲要娶她的一个张家少年,被莫启拒后无奈另寻妻房。
今年年初,莫七七称之为“张哥哥”的这人妻子病逝,他辗转打听到莫七七在京城,便托同乡捎信,请莫七七回乡,做他续弦。
莫七七此时多了些真切的少女娇羞,反正心底最深的秘密都跟陶心荷说过,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低头看着自己指节突出的十指与陶心荷纤长细嫩的手指对比,感恩陶心荷任由她握着,轻声嘀咕道:
“熙少夫人啊,嫂子,不瞒你说,前世我就挺想嫁他的,张哥哥对我可好了。是哥哥说,兄妹俩的姻缘都在京城,硬生生拆散了我们。结果呢?两世里,哥哥都抛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前世为人妾侍饱受欺负,就那么死了,今生名声又坏了,可是我不甘心。因为我觉得……”
陶心荷反过来摩挲着姑娘辛苦劳作、并不细滑的手,心中涌出似曾相识的怜惜,点点头,鼓励她说:“你不甘心才是对的,你值得好的生活。”
莫七七死命点头,大滴眼泪夺眶而出,“啪嗒”砸到两女交握的手上,热烫。
“嫂子,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太对不起你了,我醒悟得太晚,不然何至于让你和熙义兄和离。我后来想明白了,对于自己未来依然害怕,还是想靠着你们俩,不是熙义兄就是你。可是张哥哥捎信来,我又想着,试试圆上前世的念想,走走这一步。”
不好意思地抬手擦擦泪,莫七七才看到陶心荷从怀中抽出帕子要递给她,不由得“噗嗤”一笑:“嫂子我是粗人,都没有用帕子的习惯,让你见笑了。你和熙义兄是一类人,我在你们身边,是自惭形秽的。这个词是我新学的,用得对吧?”
陶心荷自己拈着帕子帮莫七七拭尽满脸泪渍,笑了笑,脆声道:“只要肯学,哪里有什么好见笑的。谁是生而知之的?我不过是比你幸运,生在官宦之家了。若非因为他要纳妾我知道了你,以你对我脾胃的情形来看,说不定我们还能处得不错。”
莫七七咧嘴一笑:“不打不相识。嫂子,咱们之间是不是这样?我跟你说,熙义兄能看清楚我的脸,是一个叫做系统的东西捣得怪,就在我送别义祖母入土那日,这玩意儿在我耳边叨叨,它输了,什么男主还是顺从自己心意,天意都拧转不过他。我猜啊,它说的就是熙义兄。”
这段话对陶心荷来说匪夷所思,她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意思?”
“就是说,熙义兄的脸盲症对我失效,其实是个意外。这个天底下,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了,听说您担心这点,我敢拍胸脯保证,真的没有了,嫂子。”
第128章
不知不觉, 陶心荷竟与莫七七谈了许久。
“嫂子,我不是个聪明人,可也知道不以未成之事给人论罪的道理。你生气熙义兄的事情, 不就是他提出纳妾么?姑且不说是我和哥哥催逼他的, 如今,你看我成他妾室了没?”
陶心荷反被小姑娘问住,半晌才垂首回道:“这只是个引子, 你问我为何和离了还不回头, 概因, 我是对他没信心,对他的脸盲症忽好忽坏没信心。”
莫七七着急起来,拍着胸脯说:“嫂子, 你信我, 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另一个能让熙义兄看清脸面的人了, 不论男女, 我方才说过的呀。况且, 以我为例, 被他看清楚又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心里只有你?嫂子, 你快些恢复信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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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不明白莫七七的笃定从何而来,听她强调了两遍多少上了心。那么, 也就是说, 天底下, 依然只有莫七七对顾凝熙是最为特殊之人。
这一点, 依然令她一想就酸涩, 不过经历了如许之久的缓冲,陶心荷倒是淡然许多, 不像初闻时候怨恨这个特殊之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了。
顾凝熙说过,莫七七能让他看清楚眉目五官,顾凝然让他心口作痛,都是因此让他能清晰辨认之人,这样的特殊,并没有什么意义。丝毫不影响他想要与陶心荷相伴终生的决心。
所以,自己真的要纠结于“特殊”作茧自缚么?陶心荷自问。
莫七七觉得远别就在眼前,恨不得将一生的话都与陶心荷说尽:“嫂子,假如熙义兄不是脸盲之人,你会因为他未来半生要遇到什么女子,而完全否定你们这段情缘么?如果不会,为何要苛求熙义兄?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单看他此刻真心,不就够了么?”
这个丝毫不文雅、在京城处处跌撞碰壁的姑娘,却比自己孤勇得多、无畏得多。她是这么说得,也是这么做的,不论对顾凝熙,还是对她即将投奔的“张哥哥”。
陶心荷如是暗自喟叹,看莫七七的目光不一样起来,染了一丝惊异和怜惜。
只看眼前真心么?陶心荷默默咀嚼。
话说回来,担忧顾凝熙会遇到下一个“莫七七”,看清楚别的更可爱、更年轻、更水灵的女子,进而情生意动,这样的顾虑从何而来?
陶心荷借着饮茶间隙凝神回忆,终于确认,是程士诚潜移默化给她的。
原来被人悄无声息洗了脑而不自知,陶心荷长叹一口气,郑重谢过莫七七:“你的良言,我都记下了,多谢。祝你一路顺风,在家乡万事胜意。”
看着对面五官仅仅算是清秀的陶心荷,忽然焕发出顿悟后的光芒,眉目舒展,唇角挂笑,身姿绰约地如同香甜果子,让同为女子的她都有瞬间入迷,莫七七痴痴地说:“嫂子,你好像一下子变好看了。”
陶心荷笑嗔几声,余光扫到妆台的眼熟木匣。
抿住双唇,微微歪头,她看了莫七七一阵子,灿然笑起,起身将“燕春阁”木匣递给莫七七,抬抬下巴示意对方打开看看。
“这是你口口声声的熙义兄送来的东西,我不想要。不论我们今后如何,那段时日我总是生他气的,岂是几件首饰能哄好的?因此,我一直想着归还给他,却总是不凑巧。今日巧在你来了。”
莫七七“啧啧”惊叹着:“真圆、真大、真亮。”她只用眼睛盯着珍珠首饰看,居然保持分寸地没有上手。
陶心荷嘱咐她:“你帮我个忙。你不是还要去找顾凝熙辞行么?把这匣子东西递还给他,不要再生出他复送过来的后续,不论你怎么劝说他。我便认真谢你,如何?”
莫七七大包大揽应下,连说不需陶心荷谢,只要她能谅解自己,愿意与回乡后的自己书信往来做个友人,就是莫七七她能得到的最大恩德了。
“只要你好好称呼我陶居士,写信不在话下。”陶心荷笑着点了头,送莫七七出府。
再回到自己房内,目光所及,陶心荷总觉得妆台上缺失了一块,不由得暗笑,东西都物归原主了,自己反倒牵挂起来,人的心思实在幽微难测。
后来,将新搜罗的香料原料林林总总铺了一妆台,几乎看不到花梨木的台面,陶心荷才感觉舒坦些,转移了心绪,精心配比,反复尝试,调制自己喜欢的香味。
不成想没过两日,四月二十,父亲休沐,陶心荷忙碌家务不可开交时,新顾府管家带着识书、流光求见于她,说是按照主子吩咐送上画作与书函。
陶心荷念及旧情,将这几位旧仆请了进来。
几人联手展开装裱好的画作,正是顾凝熙近日不眠不休完成的凤凰栖梧图,比上次陶心荷瞥到的半成品精细动人十倍。
“顾凝熙的心境仿佛更上一层楼,画技又精进了些。”对于画之一道本就粗通皮毛、又在顾凝熙身边被熏染了几年的陶心荷心底赞叹不已。
陶心荷原意是看一眼画的内容好做安排,被线条笔墨吸去了心神,背着双手越凑越近,细细看了半晌五彩凤凰头翎、浓密繁花杂树,沉醉其间,不知不觉嘴角挂出遇美赏美的笑意。
直到流光蹲身展着画幅底部太久,小晃了一下,画布轻抖,陶心荷才抽离出心神,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令自家下人仔细接过,给弟媳洪氏送去。
不错,这幅图是顾凝熙原本应下洪氏,要给她亲戚的亲戚家画的那副图,其间借此与陶心荷勾缠几回。
陶心荷通过从求画到昧银的等等事情,恼了洪氏的。知道七百两没有到顾凝熙手中时,她替自家弟媳心虚,后来她自己贴补上送到新顾府,此时倒是坦然一些,心底还想着,买家看到这画作,说不定会觉得七百两是占了顾凝熙的便宜。
顺嘴与几位旧仆寒暄几句,陶心荷看着他们都有劳累之色,便知主子守孝,下人也清闲不得。
一问果然如此,顾凝熙恨不得在四十九日内将身为嫡孙的孝礼尽到位,克己至甚。
他不吃肉不动火,干啃冷菜叶子,下人又怎么好意思吃得满嘴流油。他一宿一宿不睡觉,点灯熬油作画写文,翻看皇上给的材料,值夜的仆从都要多两个。他穿着迎风飘成数片的白粗麻衣,丫鬟们连珠花都不好意思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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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最心疼主子的,还是他身子,汤药不喝,软床不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回元气。”管家向陶心荷诉苦,仿佛她还是女主人一般,说罢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老泪。
识书递上鼓鼓囊囊的信封请陶心荷过目,最好能回复个只言片语,他们好向顾凝熙交差。
一向支撑她别扭、冷淡顾凝熙的那股劲道,在仆从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替主子描述艰苦守孝的场景中,仿佛消解了。陶心荷鬼使神差地接过来信函,定定凝视上面“陶居士亲启”几个飘逸峻丽字体,正是她熟悉的前夫笔迹。
顶着三道殷殷期盼的目光,陶心荷微微屏息,用竹刀划开封蜡信口,将里面内容物缓缓抖动倒到桌上。
是几张银票和一沓浓墨密布的宣纸。
陶心荷不明所以,先将银票拾起,整理后放在一旁,期间留意,发现恰是七百两之数。
抬眼看看老的、少的新顾府仆从们,陶心荷只想抚额,倒是没问出口,快速捏着雪白宣纸看起信来,找找里面有没有关于银票的交代。
顾凝熙的文采自然风流,写给陶心荷的这封信却用词平实,就像是他与她面对面聊家常般放松自在。
除了交代自己近况和思念祖母的心情,顾凝熙写了银票之事,确实如陶心荷猜想,是将她送去的七百两退了回来。
顾凝熙写道,一开始他就说过分文不取赠画,但求洪氏帮他给陶心荷传信。洪氏做到了,他又岂能出尔反尔,收取对方银钱?
眼下看,洪氏联系的求画人还是给了七百两,不知怎么还经过了陶居士这道手。那遍请陶居士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帮他跟洪氏说清楚,将银钱退还给对方。
不过,他补了一句,如若为难,这银两便存置在陶居士处,算是谢她警醒自己,不能用未成之作沽名钓誉。
陶心荷看到此处,便明白顾凝熙以为银子是买家掏的。这样一来,好歹算是保住了监守自盗的洪氏名声。
为了家丑不外扬,陶心荷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决定这七百两的事情,不再与顾凝熙掰扯了,免得露馅。至于对洪氏私吞的处置以及与那边买家的交代,她还要重新思量才行。
再看后文,顾凝熙谢她,将自己所赠的珍珠首饰转赠给了莫七七,作为她回乡嫁人的添妆!
陶心荷蹙起细眉,莫七七到底是怎么同顾凝熙分说的?明明是她物归原主,怎么变成了兄嫂添妆?顾凝熙算是她的义兄,自己在里面担什么名分?
顾凝熙笔锋一转,居然说到夫妇一心,他还琢磨着将新顾府库存的财产分拨出一点赠给祖母认真认下的本支义妹,结果陶心荷已经默默如此做了,让他十分开怀?
第129章
这个莫七七, 到底是怎么同顾凝熙说的,那匣子珠饰怎么就成了她陶心荷送嫁义妹的添妆呢?
陶心荷胸口起伏不定,后槽牙发痒, 一时不知道是该埋怨托付错人的自己, 还是信口胡言的莫七七,抑或不知分辨的顾凝熙。
手里还有数页未读纸张,陶心荷强忍蓬勃怒气继续看去, 想知道顾凝熙还会胡言乱语什么。
翻过一页, 顾凝熙像是抖包袱一样, 又对珠饰做出了不一样的解释:
“荷娘,我深知你,必然是不愿与我牵扯, 则借莫家义妹之手, 将燕春阁首饰归还于我。果然,说出添妆后, 莫家义妹亦浅笑复述你于她所说原文, 熟悉字句间如我亲闻卿之嘱咐, 思之念之。”
一颗心先被气怒扯得沉坠, 再看这段, 原来是他们义兄妹之间的玩笑打趣,陶心荷觉得心里发空, 茫茫然于素指上使力, 捏皱了厚实纸张边缘。
“荷娘, 你亦深知我, 求你之心令我寤寐思服, 岂会因你退回一盒首饰而萌生怯意?然这等女眷用物,你摆明不喜, 于我便再无用处。我便用来做了顺水推舟之情,以义嫂送嫁之名赠予莫家义妹,令她远在确州,可睹物念你恩德。”
原来兜兜转转,那匣子莹润精致的珠饰,顾凝熙还是赠给莫七七了。却打着陶心荷旗号,说什么义嫂相赠,让她睹物思人?
陶心荷吞咽了几下口津,觉得顾凝熙去写话本子必然受人喜爱,这三翻四抖、出人意料的功夫真是揪得看客心肠受累。
她一时间在心底对自己说,总之是还回去了,不论顾凝熙如何处置,她都当不知道就行。一时间又觉得被顾凝熙戏弄了,怎么好像绕进去了?
陶心荷抬眼看向流光,轻声问道:“莫姑娘名义上是你们主子义妹,受他照拂,就这么走了回乡,你们主子没有挽留?”
机灵的流光应话道:“爷听罢莫姑娘回乡缘故,十分支持她,只说她在京城失了个亲兄长,多了个义兄长,假如在家乡受了委屈,大可以写信给他求助。爷说女大当嫁,祝福莫姑娘这个妹妹奔赴所爱,一切顺遂。奴婢听着,好像没有依依不舍的意思。”
管家插话说:“禀夫人,爷本来准备从府里拨出六百两银子给莫姑娘回乡安身,后来说您已经送了首饰,夫妇一体,他便令老奴留下银钱,等您回府了再行安派。”
“我不是你们府的夫人了!管家,别跟着你们主子胡叫。”陶心荷随意嘱咐一句,却没有多加纠缠。
识书补了几句莫七七回乡的安排,两三日后,管家带着四个男女仆从,顾家二房的两个庶子等人一起送莫七七回去确州。新顾府的一男仆、一女仆就地留给莫七七使唤作伴,其他人总要看看那位“张哥哥”、托付了人,再行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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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听罢,觉得没什么不妥,随意点了点头。心底有些惋惜,这个姑娘很是与众不同,如同生命力蓬勃的山野小花,别有趣致,以后见面不多的。同时还有丝松快,她不敢细究根源。
顾凝熙接下来写的内容,令陶心荷觉得,这个男子真的与她印象中的人不一样了,有了皇上近臣的味道。
一是说到皇上近期将对工部架构做些小小调整,顾凝熙请“荷娘”提醒“陶叔”陶成,事不关己莫开口,千万不要被同僚撺掇去反对这个人事上的改良,触了皇上霉头。
此处文字写得周全,顾凝熙是这般消解高高在上的指点嫌疑的:
“我敬仰陶叔醉心匠作,一向不闻窗外之事,想来工部的变动于陶叔无涉,我多余揣测陶叔而已,但求荷娘转述,搏陶叔一乐也可。”
第二件事的用词就克制谨慎很多,顾凝熙写道,他近日才从堂妹顾如宁处听闻,前妻妹陶心蔷将与武将陈家定亲。
顾凝熙建议暂缓走礼,说原因涉及到陈家父亲在职的任意妄为,怕影响子孙。
大概尚未事发,而且留诸纸笔总是把柄,顾凝熙没有过多着墨。
令陶心荷意外的是,顾凝熙还特地写了一段为程士诚说好话。
“荷娘,我知程伯爷是为妹妹亲事大媒,请莫迁怒于他。他赋闲多年,对于昔日旧友如今为官动向不甚了了,也是情有可原,想来并未故意坑害蔷娘。
以我浅见,妹妹年纪尚轻,不妨等待三四个月,以观武将整顿后续,再做计较不迟,请荷娘慎之慎之。”
不知为何涌上心头的是好气又好笑的情绪,陶心荷用食指轻轻点点“赋闲多年”几个字,仿佛感觉看到了压下敌手的雄孔雀开屏,意气风发、耀武扬威。
顾凝熙言外之意,是他如今比程士诚更靠近权力中枢、更为厉害么?陶心荷不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三者,顾凝熙列了个简短的书单,建议陶沐贤认真阅读,说是有助于他后面科举。
总而言之,顾凝熙全方位地向陶心荷展示了自己如今不再是个书斋呆子,而逐渐向权臣蜕变的样貌。
信到末尾,顾凝熙提到人物小像,许诺说一定在四十九日出孝时候完成,请荷娘给他时间,保留机会。
用词之卑微,让陶心荷幻觉顾凝熙犹如传说中的望妻石,到底没忍住,无声露齿一笑。
请管家等人稍待片刻,陶心荷带着信笺去找父亲陶成,将后面那几段转述了。
陶成放下手中敲打的铁皮木片,捻须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顾凝熙确实不一样了。原来他哪里留意这些。如今即使有着圣宠的便利,难得他愿意泄信给我,我倒是要领受情意。”
陶心荷低眉敛目,恍若未闻,像是入定一般看着脚下地砖,一副听凭长辈吩咐的乖顺样子。
陶成回神,伸手虚点点长女,说道:“荷娘啊,顾凝熙这番卖好所谓何来,你知我知。你说,是你回信给他,一并代我谢过,还是我正儿八经以官场交往姿态给他回函呢?”
“爹爹若有空,您回信的份量,自然比我重的多。还有蔷娘、沐贤的事情呢。”极为少见的,陶心荷声如蚊讷。
“哈哈哈,你们一个追一个躲,好像颇有意趣,这也是你们之间积累炊饼的一环啊。罢罢,为父听你一回。好女儿,帮我研墨。”
陶心荷觉得面上飞红,被父亲戳破心事一般,难道她如今作态只是对顾凝熙欲拒还迎么?
她嘟囔一句:“我可没有与他推拉的意思,父亲想多了。”然后便自挽袖口,拿起砚条,帮陶成研墨,伺候他洋洋洒洒回信。
拿到火蜡封口的回函,新顾府下人们连连说陶居士心疼他们,让他们好交差了,千恩万谢。
晴芳与流光手挽手,一路悄声聊着,送他们几人离开陶府。
这一边,晴芳觑空向陶心荷汇报,识书与流光看对眼了,等着爷出孝就求恩典成婚。
陶心荷闻言回味方才见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回神过来想着晴芳的婚事也该抓紧了,要成全她做正头娘子的心愿才行。一时间不舍的情绪溢满心头。
那一边,顾凝熙喜出望外得到了荷娘的回信。急急拆开,才发现是下人们弄错了,抬头就不一样“凝熙小友”,中间一串对陶心荷近日深思不属的描述,和他作为父亲乐见女儿认清自己真正心意,落款之人写得是“工部小官成”。
原来是前岳丈大人,顾凝熙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继续称呼他一声“岳父”,含着一丝敬意读完通篇,顾凝熙将长辈手泽妥善收起来。
这次没有得到荷娘的回复不要紧,来日方长。顾凝熙边整理书房桌上画废的纸张,边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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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写出了关于陶心蔷婚事未来那么大的变数,陶心荷不得不放在心上。
她特地去往妹妹院落,隐晦地将陈家父亲可能要坏事的消息透漏一些,自陈她陶心荷不了解武将勋贵,因此拉错红线的过错,款款劝蔷娘收了心思,免得越陷越深。
陶心蔷倒是相信姐姐,可是平生第一个触动少女心肠的是别人未婚夫婿程嘉,第二个倾心的陈家少年郎又将成为犯官家人,她自然悲伤难抑,抱住陶心荷狠狠哭了一通,将姐姐单薄春衫哭得湿透一片。
好容易安抚住了妹妹,陶心荷甚至放言下一个相看对象必然更加和衬,同时脑中飞速转动去哪里选个身家清白的三妹婿赔给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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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武将圈子自己一无所知,陶心荷以为程士诚到底是伯爵之尊,应该知之甚详,那时候两人也未曾撕破脸,甚至若有若无存着暧昧,便放心将择人之事托付给程士诚。
谁晓得还有这样的反转,再托付程士诚必然行不通了。
陶心荷一边轻轻拍抚少女脊背,一边发现,不知不觉间,“顾凝熙”三个字浮现脑海,让她的规律动作突然顿住。
自己难道已经将顾凝熙视为可以依靠的人了么?妹妹婚事都想托付他找寻牵线?
陶心荷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明明在和离之前,对于文臣男子,更为熟络的是自己,顾凝熙还要靠她提点啊。
晃动臻首,陶心荷压下混乱思绪,不过方才那个瞬间,因为想到顾凝熙而觉得安心的感觉挥之不去。
从陶心蔷那里出来,下午的春日微风吹拂而过,陶心荷胸口一凉,低头看着满襟女儿泪,自失一笑。
不过这般似曾相识的濡湿感,勾动陶心荷想起来上个月到新顾府探病时候,一样依赖她大哭大嚎的莫七七。
此时此刻,这个姑娘在义亲护送下,已经离开京城,走到半道了吧?
第130章
顾凝熙的头脑一刻不得闲。
他自然要好生思量如何配合皇上推进新政, 力求即使无法青史留美名也不要遗臭万年,时不时上折奏明他和张尚书分析过的更温和稳妥的行事方式,劝皇上折衷而行。
同时他不断熟悉吏部事务, 为自己端午节后上任做准备。不过目前囿于纸面文书, 反正他脸盲,对着纸张可以记准上司同僚名姓,对着人便无能为力, 皇上就是中意他这一点。
时不时, 顾凝熙会思及祖母, 连带逝世两年多的祖父。祖母临终前两日,给他写字说:“我不如你祖父,看孙辈走了眼, 委屈你了, 熙哥儿。”对顾凝熙触动极大,对于从小没怎么得到祖母偏爱的委屈, 一扫而空。
至于祖父, 顾凝熙如今初初接触到权力本质, 再翻看祖父生前手札、回忆其人言行, 他深深觉得, 祖父能够官至丞相实在是时也运也,存在诸多凑巧, 而非祖父对于玩弄权柄人心有多么谙熟。
其实, 从祖父对于子孙们疏于前途方面的引导、除了顾凝熙之外对其他人一律只有严厉, 而且托付顾氏宗族的堂亲也并不能承担重任, 导致长房嫡孙、最有出息的顾凝熙被除族, 老顾府被官府收回,嫡长孙顾凝然惨淡下场, 也能窥斑测豹,看出顾丞相在洞察人心、荫蔽家族方面存在短板。
顾凝熙和顾凝然之前在官场得到的一些优待,不过是顾丞相身在高位却没有骄矜自傲,一向顺手助人结下的善因善果,并非他生前有意结党,也正因如此,在位的官员帮扶力度有限,顾凝然才一直在七品上不去,顾凝熙则主要是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尚书赏识跻身中阶文臣。
今后,他将走上与祖父不一样的为官道路,无人引导无人扶持,其实心里没底,无数担忧和彷徨,只能在偌大空荡的顾府(因为老顾府不再姓顾,因此礼部司丞顾凝熙的府邸被世人直称顾府,不再加以前缀区分。)自言自语。
更多时候,他是在想陶心荷。
变化了的他,荷娘还会欢喜么?从孤介走向庸俗的自己,貌似从世俗层面来看更能担事,内心灵魂依然期盼定海神针一样的陶心荷,能求到她的陪伴,换个圆满么?
对于追回陶心荷并无几分把握,顾凝熙时常臆想这段日子里陶心荷会不会与程士诚越走越近、暗许芳心,因此惴惴不安,心头闷疼。
他多了一个抬手捂心口的习惯性动作,隔着不能御寒的单薄麻衣,他的掌心清晰感受到那处不平整的疤痕,常常借此静心凝神。
顾凝熙夜不能寐,在万籁俱静中越发觉得房间里憋闷凝滞,整宿整宿待在花园中,被鸣虫包围,被花香绕裹。
他常在春日寒夜里仰头看天,数着一颗又一颗星子,无论如何都数不尽。遥想京城另一处的陶府之中,荷娘多半入眠了,不知梦里会不会有自己。
目前追妻第一步,自然是应对陶心荷出的难题,画出她的人物小像。
顾凝熙脑中清晰的人脸只有莫七七一张,肯定不够。他找出大量的前人仕女图画作,如同碑拓一般临摹人物脸庞。收笔之后,对着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杂乱线条不知所措,感觉比启蒙时候学习的先秦篆书还要难以辨认。
他翻看诗词中关于女子五官神态描述,孜孜以求地寻章摘句,譬如凤目,他是画出过人人赞叹的凤凰眼睛的。譬如樱唇,他将樱花摆满书桌,凝视半晌。
大好春光,一向被陶心荷安排下人打理用心的花园里,各类花卉次第开放、招蜂引蝶,好一派烂漫光景,像是在勾搭人的目光流连。。
作为这般春景名正言顺的主人家,顾凝熙却将大半心思放在书房画案上,铺宣纸、勾炭线、泼浓墨、调朱砂,一张又一张地画女子,他心头如同伤口一般、想到都觉疼痛的女子——陶心荷。
画完一张,他左看右看,对于笔下人物仿佛无比陌生,便信手团皱,挥之于地。不一会儿功夫,顾凝熙脚边便会次第开出一朵又一朵皱巴着的白色纸花,直到他精疲力尽,再握不动笔,无力垂手,颓坐在椅。
每日如此,循环往复。顾凝熙在某个瞬间,会无比沮丧地以为,自己真的无法完成陶心荷布置的任务,被世人赞誉为“妙笔丹青”的手,的的确确有不能为之事,就是勾勒不出写实的、传神的女子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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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页
然而,他又不会放纵这样悲凉的情绪太久。连这样的小问题都克服不了,他用什么让荷娘看到自己求破镜重圆的决心?
顾凝熙对着一厚摞的宣纸自言自语:“荷娘又没有令你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为难你瞬间高官厚禄,不过是让你用擅长的画技作副图画,其中所蕴深情厚意,你不是感念了千遍么?”
运笔太久导致右腕酸胀,顾凝熙试着换到左手,反正画出来的人脸都不成样子,偶尔让识书、识画看,都大着胆子说扭曲怪异。
长夜不眠加上关在书房,使得眼泛泪光,顾凝熙索性偶尔闭目作画,任由手腕挥洒,信马由缰,反而找到几分幼时习字的快意和新奇,不过是多画废几份草稿而已。
总之,自送葬顾老夫人后,顾凝熙就过着不见旁人、看书画画的生活,闲时一盏苦丁茶,或浓或淡皆是滋味,忙起来昏天黑地被文书包围,居然有莫名的安定踏实。
四月下旬某日,识画帮他束发,惊讶喊道:“爷,您长出了三四根白头发!”
未到而立之年,鬓边早生华发,徒叹奈何。
顾凝熙看着光滑铜镜里,面目被烟雾笼罩的男子微微侧首,抬手准确捕捉到一根白发,使力一揪,将长长银丝从头上拽了下来。
拇指与食指揉捏几下这根白发,头发残留隐痛提醒着他,确实曾为他所有。
顾凝熙想起幼时的自己仰望父祖,一直以为要长到四五十岁,才会长出白发,那时候才算是为人处事有了心得,可以训导后辈了。
轻飘飘放手,任由白发从指缝中划走落到地面寻找不见,顾凝熙淡笑令小厮照常梳发。
不过,随后他例常给陶心荷写信时,提了几句:“荷娘,今晨发现我长出了几根白发,按照医书所云,是血气不盈之过。幸好,问过身边小厮,说我容颜无改,面皮还算入眼。只望重见你时,莫嫌弃我憔悴丑陋。我也会努力养颜养身,令你重发如玉之叹。”
说到写信,其实自从四月二十他送画和信到陶府,收到前岳父陶成回信后倍受鼓舞,顾凝熙便每隔一两日写信送给陶心荷,多是自己身边琐事和近日感想,仿佛拉家常一样。
陶心荷从未回应,顾凝熙却以不被对方回信斥责为默许,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地一封接一封写下去。
一直到端午当日,他写信说道:“祝愿贵府上下端午安康。去年我们夫妇执手剥粽的场景犹在眼前,惜乎今年不能共守。明岁尚未可知,或许有幸与荷娘一同,便是我心之向往了。”
另起一段,顾凝熙絮絮写来:“刨除顾氏宗族节日祭祀,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今日在自家府上向祖父母、父母牌位前上供鲜粽数枚,以表存心。自己却毫无胃口,但闻粽叶糯米清香便觉饱足,奇也怪哉。荷娘可用好了?可是在红枣粽和豆沙粽之间又犹疑许久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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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近日也颇不省心,并且因此忙忙碌碌。
蔷娘婚事是一桩,后续牵扯颇多,包括与陈家父母不能明说拒婚的周旋,被甩手掌柜父亲有时气到的委屈,时不时再哄劝心绪不稳的妹妹等。
那日与妹妹促膝长谈,第一次说明情况,从她的院落出来,陶心荷在熏人欲醉的暖风里走着,莫名想到了只见过几面的莫七七。
都是依赖着她,在她怀中大哭一场,弄湿衣襟的小姑娘啊。
回到自己房内,陶心荷终于下定决心,在明亮如昼的多盏灯火下,铺纸研墨,提笔挥毫,给在确州任职的二妹夫写信,请他多关照回乡之人。
既然摆开写信架势,陶心荷又给二妹蓉娘去信问候,除了叮嘱妹妹多注意养胎和京城陶府近况琐事,还告知了莫七七此人此事,没写她与顾凝熙的纠葛,只说是与自己投缘的一个姑娘,请蓉娘留意,能帮衬便帮衬一把。
收笔时算算,京城与确州相距不算千里之遥,正常行路不过七八日路程,她犹豫了几日,大约会在莫七七回乡安居后,信函送到二妹和二妹夫手中,也算成全莫七七离京前特意来辞别的情分吧。
陶心荷托腮想着,顾凝熙就这么让他目前生命中,唯一可以看清楚眉目五官的女子,或者说人物离京而去,会有一丝眷恋不舍么?
按照莫七七说法,顾凝熙再也遇不到这样的角色了,他曾经譬喻为崭新铜镜的人。当此明月夜,他在想什么呢?
心弦莫名颤动,陶心荷摇摇头,一面皱眉否认,他怎么会想我,一面为自己又绕着顾凝熙费神而自责。
次日,她便收到了顾凝熙如同文人日记一般的便笺信函,说月色宜人,不忍辜负入眠,怅然思念荷娘许久。
之后,更是陆续不断,从四月二十那日第一封起算,直到端午当日,短短半月,陶心荷收到顾凝熙或长或短、一两日来一封的十一封信函,颇有些不知所以,她只字未回。
至于如何在背人处翻看,夜深时回阅,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安利自己下一篇《西游记》衍生文——《穿成女儿国国王》,无缝接档,如今可万字试读。
若客官只爱看原创,作者专栏还有年内必然会开文的预收《我为小可怜撑腰(女尊)》,倍守男德的男主和大气明媚的女主,求个收藏呀。
第131章
因为洪氏对于吞没七百两银子完全没有交代, 近来更是托辞有孕不适,躲在自己院落龟缩不出,陶心荷对于这位弟媳彻底冷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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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洪氏弥缝过, 从自己攒的购置小院银两里拿出七百两送去顾府, 被顾凝熙退了回来,陶心荷也没与之推拉,便重新兴起搬出陶府的念头, 忙碌家事之余频频坐车出门, 在口舌灵便的牙人陪同下四处亲自查看院落, 并没有假手他人。
即使碍于应下弟弟陶沐贤要待他的孩子出生后再议另居,陶心荷也准备近期便将独属于自己的院子买定,费一番时日装弄摆饰, 慢慢添置家具物事, 不等新生侄子或侄女满月,见她出生就搬出。
四五月暮春转夏, 天气日渐炎热, 陶心荷不想让家人察觉端倪, 出府寻院子总是紧促地快去快回, 十分费神费力, 劳累体肤。
每每安慰罢打不起精神的蔷娘,陶心荷更加精疲力尽。她对自己的管束不由得放宽三分, 时不时翻看顾凝熙写来的信函解闷, 颇有些看心仪话本子的味道。
顾凝熙会用他自己和模仿陶心荷的两种字迹写信, 仿佛两人对话一般, 错落有致, 绕富趣致。
陶心荷不得不暗自承认,她看得津津有味, 常常被代入顾凝熙描绘的昔日夫妇同处细节、他近日心境和对未来的展望中。
譬如,顾凝熙写自己揣摩女子容貌:
“荷娘,昨日读书,我看古人写到“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什么“眉眼盈盈处”①,我若有所感,以为能触发画你小像灵感,兴致冲冲将书房珍藏的前人山水丹青铺满桌案,对视良久。
犹未能领悟真意,我唤下人打水至,一盆清水倒映我模糊影像,探手入内一搅即碎,仿佛听到小厮在旁窃笑有声。
我再度把玩八宝格上青玉山石盆景,遥想名山大川雄伟风光,却不能与女子黛眉相联系,恐怕我还是个俗人,依然在看山是山②的怆俗谷底吧。荷娘可会笑我?”
譬如,顾凝熙写自己如今喝苦丁茶甘之如饴,多谢荷娘当日想出这法子捉弄,可惜想看自己面目扭曲再不可得,他不会再被苦到了:
“日后,荷娘若想对我小惩大诫,只怕要另想他法为是。也许你阅至此处,会娇嗔一句,想费我心神,顾凝熙想得颇美。”
两种字迹交替,就仿佛顾凝熙捏着嗓子学陶心荷说话一般,仿佛两人并无裂痕,就是夫妇间调笑而已。
陶心荷伸手摩挲“想得颇美”等一行簪花小楷,会心一笑。
譬如,顾凝熙问她:
“今日端午佳节,荷娘你食了几枚粽子?糯米颇费胃经,不宜多用。在红枣粽和豆沙粽之间,你是否犹疑了许久?”
告诉下人自己要午眠,在房中独处的陶心荷,捏着信纸张唇不发声,倾吐心事。
四月底陶沐贤又是一日短假,不知与洪氏产生了什么口角,五月初一大清早,陶沐贤照常回书院后,洪氏便哭哭啼啼绕过陶心荷,找到公爹陶成,说自己想回娘家小住。
陶成不以为意,点头应许。陶心荷维持着管家人的责任,为洪氏将车马、礼物打点妥帖,亲自送她到了府门口,送她登车,只是两人一路都无人开言罢了。
陶心蔷知道的时候,嫂子已经离府,她问了一句何时回府,无人知晓,她自己还心烦意乱,也就撩开手。
陶心荷暗自心想,到了五月底,洪氏若还没有回府意思,便让陶沐贤自己去岳父家接人,因此她也没有掺合。
一向最爱热闹的陶心蔷,今年端午都没有赴宴赶龙舟会,陶心荷嫌天气闷热,心绪廖然,更懒得出门。至于陶成,则向来不在乎这些耽误他研究的节日,难得的非逢十休沐日,他只是窝在书房调弄机械而已。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的陶府,不过是四处插了艾叶、撒了雄黄,阖府主仆应节吃了粽子而已,并没有别的府邸那般丰富多彩。
陶心荷想起以往,她嗜食甜粽,对于红枣口味和豆沙口味常常举棋不定,事先闺房里同顾凝熙撒了娇,便能够挑拣各一只吃半个,将剩余的部分挪到顾凝熙碟上。
看着玉人一般的端方郎君捡起犹有妇人红色唇脂的甜粽,慢慢一口口吞吃入腹,不知为何,陶心荷总会被逗得乐不可支,亲自伺候他盥洗,洗去那双适合捏笔大手上总会沾染到的糯米黏腻都令她很开心,脆笑个不停。
今年,再没有人能吃她剩下的半只,她又不爱将自己咬过的东西赏给下人,一向被父亲陶成教导惜物的陶心荷,看着下人呈送上来的不同口味粽子,自然犯了难。
伸出食指挑拣了半晌都拿不准主意,陶心荷索性一枚都没吃,只是托腮看丫鬟们得了她的令,笑嘻嘻地分食粽子,就当应景了。
就在这日,陶心荷还收到了莫七七的来信。是顾府二房送她回乡的庶子们捎来的,除了信函,还有熟悉的“燕春阁”木匣子。
莫七七的字相当不好看,大小不一,毕竟她没有练习过,大约认识的字不算多,写得十分口语,看着倒是丝毫不费心,就是因为丑陋字迹有些伤眼。
莫七七说,她已然顺利到达确州,义兄管事十分能干,很快帮她买下一处临街又不吵闹的小院,既有街坊邻里照应,又能独门独户,十分适合她这个孤身女子。
她在自己家乡,有了落脚之处,终于扎根了。这是她盼了无数年头终于实现的念想。
依照临别时候陶心荷掏心掏肺的嘱托,她没有头脑发热地见到“张哥哥”就说嫁娶之事,而是平平常常接触着,观察这位一年未见的丧妻之人,能否让她托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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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七七说自己十分意外的是,确州大官儿和官太太主动照顾她,颇为友善,让她又吃惊又欢喜。一问之下,才知道:
“原来他们是嫂子你的妹妹、妹夫,受你托付来关照我。所以,我还是要感激嫂子才是。你不仅是我梦里的恩人,更对我这辈子施了大恩德,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嫂子,就盼你与义兄早日和好。”
这段里的“梦里”,也是因为陶心荷实在听不下去莫七七一口一个“前世”,让她换个指代,给出的建议。
接下来莫七七写了一些她与陶心蓉相处细节,没口子地夸赞“嫂子的二妹”,倒勾的陶心荷想念起若干年未见的蓉娘来。
信到最后,莫七七才交代被她带走又送回来的首饰。
她说,恬不知耻寻求了熙义兄家的义妹名分,得到诸多照料,起码她后半辈子不论在哪里生活,心头都有了底气,不怕人欺负,知道有兄嫂能为她撑腰,实在不能再索要更多了。
只是熙义兄执拗起来,谁也劝不住,她也不敢多言语。知道熙义兄真的拿她当正经义妹看,已经认真盘算分一部分财产给她,还说是应祖母临终之愿。
莫七七觉得自己受之有愧,用她信中的话说,便是:“我若真收了这份金银,这辈子便不用做人了,以后再没有脸面回京探亲,见熙义兄和嫂子你了。”
正发愁怎么推拒时候,陶心荷让她转交贵重珠饰给顾凝熙,莫七七便耍了个心眼,以嫂子赠了添妆为由头,拒绝了顾凝熙备好的银两。
她这才踏踏实实上路。到了确州,莫七七又麻烦隔房义兄们带回京来,兜了一圈,还到陶心荷手上。
放下信纸,陶心荷觉得滋味难以分辨,屏息打开木匣,珍珠头面一件不少,静静都躺在红绒布上,被端午日光照射得格外莹润。
连之前硬塞进去的两个木樨香囊也好端端在原位,隐隐散发香甜气息,陶心荷长长吐息,终于捻起一枚,配在腰间。
这匣子被顾凝熙使巧送来的珠饰,居然百般还不回去,陶心荷抬指,一一拂过发钗、项链、手钏、耳坠,像是一点点放下心中芥蒂。
莫七七的小聪明把戏,引发了她无数感慨,等陶心荷回神,才发现眼角沁出泪意,倒让她自己吃了一惊,愣愣以指腹揩去。
凝视指尖几乎看不到的濡湿,陶心荷想起莫七七说过的话糙理不糙的言语:
“人生极长,嫂子,你一直纠结于熙义兄未来会不会遇到什么特殊之人被引去心神,就是用明日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烦恼今日的自己,是不是读过书的聪明人独有的烦恼?你不能单单看熙义兄眼前的表现么?以此决定你的心意,不比担忧未来要强要准?”
陶心荷抿唇,收回手指贴在心口,喃喃两声“顾凝熙”。
对于顾凝熙这个人,她心头一想到便是又酸又涩、百般滋味,真的能够捐弃前嫌,勇敢迈出这一步,再给他、再给自己与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么?
勉强扯唇自笑一声,陶心荷暗暗对自己说,如今想什么都只是空中楼阁,待他真能完成难题,画成人物小像了,再烦恼后续不迟。
府内别无他事,陶心荷想想下午还有漫长时光,不好空掷虚耗,不如还是约了牙人,再去看两处出售房屋为好。
想到此处,她放好莫七七的信函,合拢首饰木匣,再度放到妆台上它的原位,提声唤晴芳,伺候她净面梳妆准备出门。
晴芳应声而入,神色紧张地细声禀报:“方才居士在房中安眠,奴婢不敢打扰,午后时分,吉昌伯爷来访,被径直引到老爷书房了,他说想见您一面。居士,您看?”
作者有话要说:
①摘自宋词,原文见下:
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 〔宋代〕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②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这句话出自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的《三重境界》。
好了,各方面恩怨情仇交代一番,就要完结了。顾家郎君和荷娘的故事,就要告一段落了。若有想看的番外,看官们可以留评点菜了~~
第132章
自从程士诚一言不合想要强吻那日起, 陶心荷一直余怒未消,对他避而不见至今。
猛然听到佳节正日他又来府中造访,陶心荷心头第一感觉便是厌烦, 想要伸个懒腰都硬生生收了手回来, 蹙眉吩咐晴芳道:“不见不见。”
就这样不得不将自己关在房内,免得遇上程士诚,陶心荷无所事事了一个下午, 后来甚至听到隐隐约约晴芳在院外拦他的声音。
看着日光一点点从窗边溜走, 陶心荷静静坐在明暗交界处的绣凳上, 终于等到了满头冒汗的晴芳推门进房来回禀:
“居士,伯爷走了。不过他留话说,今日没能当面祝贺您端午安康, 明后日他还会过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等得到您见他的时候。然后, 留了许多端午节礼, 奴婢将礼单呈送给您过目吧?”
陶心荷微微一笑, 柔柔安慰晴芳受累, 接过长长的伯府礼单。
她漫不经心看去, 心想:挡一天算一天,她还没?想好见了程士诚说什么话。
除了五色线、雄黄酒等, 礼单上最多的便是琳琅满目的粽子, 各样九枚或十枚, 取个长长久久或十全十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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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纤指划点过, 轻念出声, ?栗子粽、蜜饯粽、核桃粽等,还?京城少见的肉丝粽、蛋黄粽之类, 就是没?最为平实常见的红枣粽和豆沙粽。
是啊,市井百姓哪里能搞出多少花样来,多是取材于便宜易得的红枣,稍微讲究些的人家便自己磨些豆沙,甚或到粮豆铺子里买些成品,包出的粽子多是红枣或豆沙口味,自然不入吉昌伯法眼,怕是觉得不够尊贵独特吧。
大约,这便是她与程士诚的区别的一点体现,总归不是一路人。
因为陶心荷从少时就独爱这两种甜粽,还觉得别种口味不像个粽子,未嫁时被父亲取笑过不会品味,而顾凝熙一向不爱吃不好克化的粽子等糯米所制吃食,成婚后吃她剩下的半颗半颗倒是一直甘之如饴。
当时给程士诚写去信函,说希望试着放眼未来,陶心荷是真心的。
然而,两个月以来,她勉强过自己,容许程士诚与她独处乃至近身,认真与他交谈往来,发现终究还是不行。
她会不自觉地拿程士诚与顾凝熙作比,明明是极为不同的两个人,比着比着,越发怀念顾凝熙与她的契合灵犀、顾凝熙自身的温润体贴。
说到根子上,还是她心头杂草作怪,在这春风不断的天气里,始终除不尽,还悄悄疯长,逼她认清心之所向。
揉了揉眉心,陶心荷深恨自己不争气,和离至今不到半年,却心软得一塌糊涂,其中牵扯了程士诚这个变数,将来如何收场暂未可知,只好走一步瞧一步了。
晚间,父亲陶成找长女过去抱怨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说,陶心荷给妹妹挑了武将少年郎,蔷娘都见过且动了少女心肠,男方托付了吉昌伯这等大媒,两边就差正儿八经提亲了,相关事务都在商量中,长女却忽然叫停,累得他今日应付程士诚好生辛苦。
陶成给女儿细细讲述今天假日自己的遭遇:“唉,你也不现身,就留我一人应付吉昌伯。互祝过端午安康,他就问陈家哪日来提亲合适。我就依照你嘱咐过的,说是正私下托钦天监给孩子们算八字呢,等知晓命数结果再谈下一步,然而吉昌伯很不相信的样子。”
“爹爹受累。”陶心荷低眉顺眼回一句,坐得端端正正。
“确实累。他一会儿说按之前说好的找寺庙高僧算也不差,一会儿追问我到底找了何人,一会儿说男大当婚,迟则生变,一会儿说女儿不好长留,容易留成仇,问得我满头冒汗。”陶成随手抹了把额角,以示自己下午的狼狈。
陶心荷只好应下,待下次吉昌伯上门,由她来接待。看到父亲如愿地松了一大口气,她觉得无奈又好笑。
次日五月初六,天气灰蒙一片,雾气蒸腾,看人都是朦朦胧胧的。
陶心荷想着程士诚可能会来,自己若是离府,反倒显得心虚,只好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操持府中,安排下人收拾整理用罢的端午物件,取夏衣、裁夏帐,为即将来临的夏日做准备。
不知如何想到,陶心荷捏着手指算了算,顾老夫人的七七四十九日正好是今天,孙辈尤其是孙女们,今日晨间到坟茔上依礼行拜后,便能恢复一定的社交往来了。
原本,顾凝熙要守到百日之后的,不过皇恩浩荡,连陶成都知晓,皇上就等着顾凝熙七七之后便走马上任。
所以,顾凝熙明日应该就会踏上金銮殿,正式接受皇上封官加品,做已经明晃晃许给他的吏部四品司正了吧。
陶心荷不自觉想到,五品浅绯色官服穿他身上,已然俊朗非常,四品对应的深绯色更浓烈绝艳,一般人压不住这等浓色,顾凝熙则不然。
收了新衣,顾凝熙换上后应该与他的狐狸大眼、潇洒身姿相得益彰,说不定更会被后进学子写文作诗地疯狂夸赞吧。
若?所思所盼地等到黄昏,一整日都没看到日头赏脸露个面,阴天压得人心绪昏闷,程士诚未至,如同悬而未决待其落地的一只靴子,陶心荷倒是见到了顾如宁。
“嫂子,我熙堂哥说不定要疯了。”顾如宁嘟着嘴,对陶心荷说的第一句话就令她吃了一惊。
陶心荷蹙眉咬唇,半晌后才犹疑着问:“宁娘,何出此言?你们今日为顾老夫人做七七,?什么不顺利么?”
一身素白夏衫的顾如宁“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再度开言:“倒与祖母的仪式不相干,话说这小五十日,只能在府里不出门,憋闷坏了我,今天一切顺利。可是,熙堂哥瘦得吓人,听小厮们说,这段时日他常常不睡觉,闷头画画。”
顾凝熙长夜不寐这件事,陶心荷倒是知道,看他信笺里说过的,之前是画凤凰栖梧图,已经交给了洪氏,之后便是摸索着画她的小像,然而仿佛并不顺遂。
因此,陶心荷轻轻点头,又捏着轻薄芋紫色袖口为顾如宁斟了再一盏蜜水,推到她手边,说道:“略?耳闻。顾司丞思念祖母,孝心可嘉,这段时日不讲究衣食,不卧床不高眠,殊不为过。宁娘今日来访,是找蔷娘玩耍的么?”
顾如宁叹息着说:“不光是尽孝,不然,我何至于说到疯字。嫂子?所不知。自端午晨间至我们共聚举行仪式,熙堂哥一直未曾进食,他说他不饥不饿!依我看,上午半个时辰里的仪式,他能直直站着坚持完成,真是奇迹了!”
陶心荷闻言,低声喃喃道:“那便是错过了四顿饭食了。他这是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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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看到熙堂哥嘴皮干裂、目光涣散的样子,当时就流泪了,可从我看去,熙堂哥的心思好像沉浸在他的书房没?出来,对我娘亲恭敬应了几声,却未必听明白话语内容。仪式行罢,他深深扣了响头给祖父祖母,便匆匆离去。”
顾如宁回忆起上午场景,还觉得熙堂哥行事不同常理,娘亲带着她随后追到顾府,却被管家告知,主子已经一头扎进了书房,如同近日常见的那样。
顾如宁紧紧握住陶心荷的手,求助一般摇晃着:“嫂子,我们追过去时候已经近午,按说该备午膳了。可管家说,爷交代不得打扰他作画,只怕多半还是不沾饭食的。”
那不就是五顿了?如今快入夏了,一直不吃饭,人怎么撑得住?陶心荷心底默算,接着便觉得指尖发凉,肚肠打结揪疼,脖颈久违地僵痛起来,仿佛饿了两日的人是她一般。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好歹我今日勉强算出了重孝,来您府上拜访不那么需要避讳,便一五一十告诉您,请您心疼心疼他,明后日或者您?空时候,去开解开解熙堂哥,不知道行不行。”说到最后,顾如宁都带出了哭腔。
“是宁娘来了么?”陶心蔷的声音从远及近,下一瞬便到了陶心荷房外,然而推门而入,带着欣喜进来直奔顾如宁。
倒是避免了陶心荷不知如何接话的尴尬。
胸口像是被乌云沉沉压住,喘不过气来,陶心荷硬挤出笑意,对顾如宁模棱两可地说:“我知晓了,多谢宁娘特地过来告知。你与蔷娘许久没见了,多聊聊,今晚住下更好。”
顾如宁也知道自己提的是非分之求,陶心荷如今毕竟与顾凝熙没?关联了,今日没?驳斥她一口一个的“嫂子”已经难得了,还能指望人家如何?
感觉到陶心荷缓缓抽回素手,顾如宁垂头丧气,婉拒留宿的邀请,欲言又止几息后,与陶心蔷手挽手离开,去了小姑娘的院子说悄悄话了。
陶心荷目送两女出了房门,才允许自己失态,愣愣伸手捂住柔软平坦腹部,使出全力绕圈按揉,几乎无声地自言自语:“为何不用饭?为何自/虐?”
辗转反侧一整夜后,陶心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怏怏起身,扶着窗棂,伸手接雨滴并叹息道:“今日又不见太阳了。”
时辰尚早,她还在拨弄着妆台上的“燕春阁”木匣子,僵着脖颈任由小丫鬟梳弄发髻,就听得禀报,吉昌伯爷来访。
也罢,先应付这一位吧,斩断不合时宜的桃花劫也是要事。
陶心荷想着,暂且压下要不要去顾府一探顾凝熙情形的纠结,吩咐小丫鬟加快手脚。
然后,尚未用早膳的陶心荷,精神不济的陶心荷,便在府内花厅接待了不速之客程士诚。
第133章
“阿陶, 你终于肯见我了。上次的事情,我再认真说声抱歉。前日粽子可吃了,喜欢哪种口味?昨日我府中有些零碎事务绊住了脚, 你……有没有等我?”
一见到陶心荷, 程士诚的目光便粘在她身上不动,连泡珠一般说出许多话来,几无气口停顿, 急迫之情可见一斑。
对方如同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举止失措, 陶心荷反倒淡定了不少。
带一丝路上行来的晚春初夏的微凉晨风, 陶心荷拢了拢肩上披帛,伸手示意伯爷入座,自己直等到下人奉上茶点、拜访妥当、束手退后静立, 才微微前倾身子、款款开口:
“劳伯爷费心。那日事情不必再提, 想来以伯爷的光明磊落,总不会再发生了吧。父亲已经安排了致贵府端午节礼的回奉, 希望不要怪我们简薄失礼。伯爷今日驾临, 还是为着陈家提亲之事么?”
黎明时分下过一阵急雨, 陶心荷还为此心情低落。不过雨势来得急去得也快, 她踏出房门时候恰好雨停, 空气里水润润的,反而舒爽。
现今, 太阳破云而出,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漫射进花厅, 陶心荷坐在主座, 整个人都沐浴在光亮中, 脸庞越发显得皙白滑嫩,身姿更被勾勒得窈窕有致, 程士诚但觉喉头干渴,滚动好几下。
可惜,上次莽撞吓到了阿陶,如今一屋子下人在场,自己行事总要掂量些,她毕竟是要脸面的管家女子,再不假思索地动手动脚,只怕真会恼怒于我。
程士诚如是想,也只能管住自己的手脚,管不住痴缠的眼神。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人们更不会出声,只有花厅里插瓶的时令花卉散发着馨甜香气,填充气氛。
一夜未曾进食,此时本该去往膳厅用饭了,陶心荷感到肚肠翻腾,大约是身体索要食物的意思。
在静谧中她甚至走了一会儿神,不晓得顾凝熙后来用饭了没有,总不会有人傻到守着触手可及的满府饭菜,硬生生饿自己两整日吧?
“吱吱”鸟鸣声传来,它伶仃站在窗棂处探头探脑,被机灵的下人挥手一赶,又扑棱棱飞走了,倒是提醒了陶心荷。
陶心荷笑了一笑,重复方才言语道:“伯爷贵人少语,容我再问,今日有何见赐?若是为陈家催促,我父亲前日应该与伯爷交代清楚了,总要等命格批算结果出来,再行商议不是?”
程士诚不过是打着为旧友问询何时适合上门提亲的由头来见陶心荷的,这两个成年男女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他郎声回应:
“既然阿陶都这么说了,我便去安抚他们一番,好女值得静等,蔷娘是好姑娘,就像她姐姐一样。不知道我需要等多久才能捕获佳人芳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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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肉来了。程士诚抛出钩子,陶心荷正好借机声明心态,她深深吸了口气。
“噼里叭啦”声音蓦然响起。
众人转头看窗外,原来又下起了豆点大的急雨,如同天上有人往下一盆一盆地倒水,顷刻间视线就被迷蒙水雾遮挡,下人们忙去关窗。
程士诚拍手补充道:“下雨天,留客天,老天都知我心意啊。阿陶尽可以慢慢说,我就在贵府叨扰了。”
积攒的一口气被阵雨打断,陶心荷吞咽了几下口津,端正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悄悄移到了腹部,铺开成掌捂热空落落的肚肠,一点儿没有长篇大论的心思,索性将酝酿的腹稿删繁就简,直抒胸臆:
“伯爷,那我便直说了。我放不下以前的人,愧对您的心意,皆是我的过错,还请您不要再对我费心思。”
自然有些意外,又隐约觉得与阿陶相处时别扭之处根源就是因此,程士诚收紧浓眉,两拳置于膝上,大刀金马前倾上身,声音都粗粝几分,他质问道:
“顾凝熙到底哪里有好处?入了皇上的眼,又住你心里拔不出来?阿陶,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和离?你三月初还写信给我,说共同放眼未来,莫非是应付之语?”
要对着明知其人对自己有琦思的男子,剖析自己对另一个男子的情意,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情,然而,不趁着眼前这个氛围把话说清楚了,后患无穷。
因此,陶心荷垂首理理思绪,忍着羞赧和愧意,一点点讲给程士诚听。讲着讲着,她身子发热,语速加快,连饥饿之感都消失了,仿佛回味顾凝熙其人其事便有饱足之效。
“一生一世一双人”,顾凝熙是真的如是做想的,发自内心。普天之下,见识二十多年,陶心荷也不过是知道父亲、自己和顾凝熙三人而已。
父亲没有遇到懂他的佳偶,而她和顾凝熙却结为夫妇,琴瑟和鸣三年。
虽然是他提了纳妾,在陶心荷看来、在世人看来,都是破坏了这个许诺,不过如今观察回味,顾凝熙那时候确实只以为妾室是种庇护手段而已,并无寻花问柳之心。
当然他付出了代价,陶心荷离他而去,甚至一直没有流露出软化的意思,不论她心里怎么想,面对顾凝熙一直是冷脸冷语,仿佛一辈子都会是擦肩而过的关系了。
程士诚插话分辨,自己后半生也会做到这一点,阿陶尽管放心。
陶心荷摇摇头,几句话直击要害:
“伯爷,你骨子里是认可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请容我试举两例。对莫七七,你曾许诺让她给程嘉做妾,只不过是她自己拒绝了。最近陈家少年这事务,你也觉得收个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对于这两件小事,程士诚确实觉得天经地义,然而听着陶心荷语气不对,张口要描补几句,说自己与别的男子不同等等。
爽脆女声未卜先知,顾虑到仆从们都竖着耳朵,说得含蓄了些:
“至于伯爷你,若非自有缘故,岂会看上我这等蒲柳之姿?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你说我是你的命定之人、特殊之人,焉知此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物?就如同顾凝熙的脸盲症对莫七七豁免一般。”
程士诚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劝引陶心荷时候,就说过即使顾凝熙对莫七七不动心,对下一个能看清脸面的女子呢?谁能保证他不生别的心思?
阿陶方才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此吧?自己身有隐疾,看到阿陶才有起兴之意,因此认准了她。若以后再出现类似的姑娘呢?
程士诚不敢打包票,到那时候他能够利落推拒掉莫名的吸引力,就为了满足陶心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
他忽然有些埋怨陶心荷的前夫顾凝熙,许下这个诺言,自己做不到不说,还给后来人设置了门槛,为难了此时的他。
程士诚避重就轻:“六年多来,我只遇到了你,已然是上苍垂怜了,未必会有第二份这样的福气。我能做到好好守着你,让你比初嫁更风光,给你伯夫人应有的尊崇,让你锦衣玉食、开心无忧。”
“然而,我只在意情意纯粹,并不向往炊金馔玉啊,伯爷。”陶心荷一语既出,相当于婉拒了令无数女子艳羡的伯夫人之位。
话接此处,她又说了顾凝熙和离给她的触动。
雨声急促磅礴,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几分,像是再度被那段时候的混乱思绪打搅一样,甚至抬起一只手,拈起帕子点了点两只眼角的泪意。
和离是她提的,顾凝熙抱着成全之心同意。
然而惊世骇俗的和离书,大半的家产分割,陶心荷不是不感念的。顾凝熙给了她来去自由的安全感,不必担心即使合不来也被男子利用夫君身份优势死死拴在身边。
“伯爷你可以么?你绝不会与人和离的,对不对?不论夫妇之间谁对谁错,或者女子觉得生活如何绝望。”陶心荷反问精壮高猛的华服男子。
随后,她是认真想过桥归桥路归路的,程士诚不同于顾凝熙的体贴成熟,自然也给出她新奇和触动。
只能说,缘分不在他们两人之间。
陶心荷叹息道:“伯爷,和离前,顾凝熙瞒骗我在先,遇事不与我商量在后,最沉重一击才是纳妾之请,因此我们的问题其来有自,始于骗哄。而京郊之行,我们能做了邻居,却是因伯爷你托付别家骗了我,是令我极为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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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士诚辩解几句:“我先邀请你,却没有成功。况且若非我在,顾凝熙伤重,只怕就在京郊浸水送命了。”可是,他的心越来越沉,声音带累地缺了几分底气。
啜饮两口花瓣蜜茶,陶心荷缓解了一番口舌后的干渴,点点头认可对方的话,接续道:
“不错,伯爷对顾凝熙是有救命之恩的。也是因此拴住我们两家,不然就没有回京后续了。之后您仗义出手,帮助官府定罪顾凝然,我自然感激,心绪激荡下写了信函,那时候希望与您一试,自然是真心实意。伯爷心明眼亮,是知道的,对不对?”
程士诚还能忆起,看到佳人字迹时候自己如何狂喜,还以为这是起点,接下来便是日渐深入,迎娶对方过门入怀,之后自然鸳鸯帐中卧。
谁成想那便是顶点,阿陶虽然之后几日柔软几分,却在自己索吻后回到冷硬姿态,直到今日明确言辞拒绝。
程士诚不抱希望地问:“是因为那日我吓到了你么,阿陶?我改,好不好?”
陶心荷抿唇后放开,脚趾不安地在鞋内蠕动,垂眼看看裙角未动,稍微放心了些,低声道:“不是单单那一点。伯爷,是因为我没动心,大约,我此生没有梅开二度的命格吧。只能请您……不敢请您见谅,只好请您知晓吧。”
“梅开二度?所以,阿陶,你是真的想过要二嫁于我么?”程士诚抓住她的用词,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依然抱着可能再次嫁给顾凝熙的念头?”
陶心荷敏感听到自己肚腹发出“咕噜”的声音,脸上飞染薄红,要被客人知道自己饿到肚子叫,实在太失颜面了。
幸好雨声够大,他们说话都要刻意提高一丝声音,这点不明显的小动静,程士诚应该没有听见,因为他的面色没有变化。
收回打量对方神色的视线,陶心荷转为盯着脚边地砖,忽然想起顾凝熙当日吐血,血花就在面前不远处的那块砖面上,历历在目。
心头一片酸涩,和离之后短短四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如今对于顾凝熙的感觉十分复杂,纯粹的怨恨和不屑几乎消弭,气恼愤怒还在,可是参杂其中的心疼牵念也无法忽略。
“我不知道。他伤过我一回,即使如今没有纳妾,我余悸犹存。”陶心荷仿佛没有听到程士诚前半句一样,只对“会不会再嫁给顾凝熙”做了回应,神态有些茫然。
不是斩钉截铁的说“不会”,那便是动摇了、软化了,程士诚能明白陶心荷不言而喻的意味。
作为局外人,他此刻比陶心荷更看得清楚她的心意,浓重的无力感袭击了他。
程士诚不死心地问道:“是啊,他脸盲孤介,优柔寡断,做事情有些想当然,更被宗族驱逐,亲上亡故,家产四散,名声不佳,绝非良配。阿陶,你何必非要在一个歪脖子树根处,绊倒了就不起来呢?”
陶心荷不自觉在心底反驳,顾凝熙脸盲心善,待人以诚,怀抱赤子之心,全无阴私,才学满腹,书画双绝。
至于宗族之事,罪不在他,顾老夫人临终还挂念着他的婚事,一片拳拳慈爱之心必然滋养顾凝熙许久。即使他的父母、祖父母都已辞世,在他心里存着不也是长辈的照拂么?况且顾家二房待他依然亲善,说明他并非亲缘寡绝之人。
家产不是被他挥霍浪费的,而是被自己和离带走的。名声之事,人力可为,皇上都不在意,想必随着他步步高升,名声也会随之转变,跟红顶白是世间常态。
陶心荷到底忍不住,描补了一句:“伯爷在背后臧否人物,非是君子所为。此时的顾司丞,理应应召上殿,接受皇上新封的官职了吧?您日后见面,也该换称他顾司正了。”
换个角度,陶心荷又说:“您救过他、助过他,你们有善因,将来必有善果。不必因为我生出什么龃龉,伯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陶心荷果然是巧舌如簧,交好皇上心腹,自然比得罪了他、强抢他前妻要好。程士诚格格咬牙,还得称是。
遥想顾凝熙,此时应该脱下五品官服,换戴四品冠衣了,必然风光无限,程士诚需要认真掂量自己与陶心荷的关系、与顾凝熙的关系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下人禀报:“居士,顾司丞冒雨来访!”
作者有话要说:
见过顾司丞,故事正文就要告一段落啦~~
感谢看官大大们一路的支持与陪伴,小作者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是努力写下去,不断写下去~~~
第134章
有些对峙意味的两位男女闻言都是一惊, 顾凝熙此刻不应该来陶府啊!
顾老夫人昨日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引颈以盼的皇上肯定知晓,至少会有人提醒他知晓。
那么, 顾凝熙作为蒙受青眼的臣子, 今日应该早早入宫候召,等待属于他的、满朝皆知的升官阶、调部门旨意啊!
在这一刻,程士诚心底真正叹服了。若是易地而处, 不论因为什么, 他都不会先来女子府中。论痴情处, 顾凝熙胜出。
陶心荷准确捕捉到了下人禀报中的“冒雨”二字,不自觉起身疾走几步,路过沉思的程士诚也丝毫没停步, 径直走到花厅门口才顿住, 咬唇推开房门,想要出声吩咐请顾凝熙进来。
孰料, 她的手还握着门扇环扣处, 一抬眼便看到从路口尽头走来的顾凝熙, 穿过雨帘, 雀跃着离她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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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的小厮倒是举着伞, 却紧赶慢赶追不上顾凝熙。
场面有些滑稽,一名高挑男子大步如飞, 素白麻衣的袍角翻扬, 双手紧紧捂着怀中鼓胀处, 不知藏了什么物件。
视线受雨势所阻, 陶心荷一时看不出来黑衣小厮是识书还是识画, 就见他一手高高斜举着竹骨油纸伞,空落落的谁也没遮住, 一手罩在自己头顶,聊胜于无,有个挡雨的意思。
小厮声音逐渐清晰起来:“爷,等等小的,淋了雨你就不好看了,夫人未必喜欢!”
陶心荷紧紧抿着唇瓣,手指不自觉用力揪紧门环,看着顾凝熙很快走到房檐下,脱离了雨幕轻吁了口气,立定后与她四目相对,就隔着门槛内外这样短短的距离。
“荷娘!”顾凝熙首先出声,嘶哑难听,却充满笃定和欢欣。
他的目光依然不能定在陶心荷的五官上,兜转一下便聚焦在对方发髻的一个蝴蝶发钗处,真切地望着薄金片蝶翼笑了起来,唇角勾起,眉目舒展。
陶心荷有些窘迫地垂首,自然不知她鬓侧的蝶翅随之微微摆动,倍添风致。
她低垂的视线所及,是顾凝熙自头发丝到全身都在不断滴水,很快将他站立的一方空地染湿,陶心荷鼻尖都嗅闻到了雨露气息。
小厮跟过来,一面收伞一面嘟囔:“爷啊,都进来陶府了,干嘛急这几步?”转头看到陶心荷,连忙行礼:“夫人……居士好!”
哦,是更机灵毛躁些的识书,陶心荷认出来了,她微微点点头。
顾凝熙再度出声,气息不算均匀:“荷娘……我……带着画儿来了,你的人物小像。我画……咳咳……出来了,府内好几位仆从看过,今早二婶……带着宁娘来看我,也评……评点了画。他们……他们都说……像你!”
一边说话,他一边探手入怀,将鼓囊一团取出,是用油麻纸妥善包裹的原形卷轴,一滴水都没沾到,与顾凝熙前襟濡湿一片形成鲜明对比。
顾凝熙大口喘息着,大约是方才说一串儿话累着了,他将自己另一手在衣袍腰侧处抹了抹水,其实作用不大,毕竟全身都湿透了。
然后他双手捧着卷轴两端,往陶心荷方向递送,手臂恰好在门槛上方。
“阿陶,让客人进来说话吧。”醇厚男子的声音从花厅深处传来。
陶心荷一惊之下抬头,就看到顾凝熙脸上期盼希冀的光彩消失殆尽,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好几下,手臂僵直在原处,微微前倾向陶心荷的身子缓缓回直,近乎紧绷的枯木桩子。
识书探头探脑地接话:“居士,能不能先放爷进去,他前日昨日两天都没吃饭,也就是今早用了碗稀粥,还是被二房夫人强逼着喝下的。而且,爷三个晚上没合眼了,一直在忙碌着画画。”
他越说,声音越小,并缩起了脖子。
在顾府出发时候,顾凝熙特地叮嘱不许说这些,怕陶心荷误会他卖惨。识书指天誓日见了居士不说话,顾凝熙才没有换成识画的。
陶心荷方才就看到了,顾凝熙双目通红,血丝密布,一看就是熬夜过狠的样子,唇周胡茬密密匝匝,掩去了他方正下颔的形状,看着邋遢,不是陶心荷喜欢的俊朗如玉。
他明明不知道陶心荷视线落在哪里,可是就如同有感应一般,顾凝熙一手捏着卷轴自然下垂,一手抬袖遮去鼻子下半部分,瓮声瓮气地解释,想冲淡羞于见人的窘迫之态:
“抱歉,荷娘,我来得急了些,没有顾得上剃须。形容丑陋,你……你莫见笑。”
脚尖又在绣鞋内舞动,脚趾的用力传到指尖,陶心荷觉得四肢发凉又发酸,一时间摆不出端庄得体的迎客姿势来。
他哪里丑陋了?即使浑身滴水,瘦得脱相,面容狼狈,还是让陶心荷一眼印记在心,招惹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呐呐挪移身子侧开,让出门口,示意顾凝熙入内。
顾凝熙犹犹豫豫跨过门槛,离陶心荷更近了些,呼吸可闻,他身体形成的氛围笼罩着她,鼻端敏感嗅到对方细微香气,有点像是木樨花香,宜人甜醉。
程士诚踱步过来,三人在门口势成犄角,毋宁说,程士诚在旁观着面对面并肩而立的那两人。
从陶心荷身周的甜美气息中回神,顾凝熙颇有些不知如何自处,觉得残留的雨水像是要钻到他心里去,又酸又痛。
半晌,他才打破沉寂,对着蝴蝶发饰轻声细语:“原来荷娘在待客,是我打扰了吧?”
花厅大门还敞开着,淅淅沥沥雨声不绝于耳,倒是比前阵子小了些,想必再过会这阵雨就该停了。
陶心荷早收回了门上的手,五指不知所措地蜷着,双手藏在身后交叠,披帛滑落在臂,肩头被外头细雨感染地凉飕飕,她后来甚至微微拱起蝴蝶骨,暴露出一点内心的纠结。
只不过她不自知,这样垂首的姿势在旁人看来,肩头直冲对面,像是下一瞬她就要扑进顾凝熙怀中一般。
听到顾凝熙自嘲一般的言语,陶心荷才如梦初醒,发挥出主人职能,清脆说道:“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顾司丞今日造访,打扰倒谈不上。这位是吉昌伯爷,你的救命恩人,大家坐下说话吧。”
她率先转身,向最里面的主座走去。程士诚深深望了顾凝熙一眼,明晃晃地摇了摇头,叹一句:“顾司丞,啊不,很快就是顾司正了,怎地将自己作弄得这般狼狈?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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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半个主人家,展臂向前,作出引领姿态来。
顾凝熙喉结滚动,心头滋味复杂,对程士诚的忌惮又不能宣之于口,不晓得这两人如今熟稔到何种程度,也没有立场驳斥,忍住脱缰的酸涩想象,低应道:“见过伯爷,一同请吧。”
两位个头差不多的男子一前一后,分坐到陶心荷最近的左右宾客座椅上。
程士诚悠闲自在地捏起手边案几的点心送入口中,啧啧赞叹:“阿陶府上的厨娘,手艺真好,同我前日吃的味道一样,还是这般香甜可口。顾司正,唉……圣旨还没传喻朝廷,容我放肆还是称呼顾司丞吧,你也尝尝。”
前日他来过陶府。正是端午佳节,阖家欢聚的日子,程士诚作为一个外人,到陶府来做什么?
顾凝熙存疑在心中,只怕他与荷娘已经论及婚嫁,虽然腹内饥鸣不止,还是对诱人饼酥失去兴趣,敬谢不敏。
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脖颈也捣乱一般酸胀起来,陶心荷知道程士诚是故布疑阵,想用言语击退顾凝熙,然而她能说什么呢?
顾如宁和识书方才话语在她脑中滚动,顾凝熙青灰脸色也显示他久未进食,陶心荷到底劝道:“你冒着雨过来,不吃点心,喝些热茶也好。”
顾凝熙将一直紧握在手的画卷轻轻搁在案几上,正仔细翻检它有没有哪里沾水,闻言转头,向着桃心荷方向点头应好,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口齿留香,甜滋滋的,与他近日常喝的苦丁茶完全不同,像是荷娘一向喜欢的花瓣蜜水。大约与她手边的水是同一种,真好,如同回到同饮一盏茶的甜蜜日子。
肚腹多少得到了抚慰,顾凝熙感到了从丹田处升起几丝暖意,重整旗鼓、重申来意:“荷娘,我真的画出来了,你看看,可好?”
程士诚挑眉插话:“不知我可有这份荣幸一道赏画?顾司丞画技出神入化,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新作又是什么呢?”
“我的小像。”陶心荷低低应道。在门口处她已经听到了,然而并不敢相信,顾凝熙如何真能画成功?
他不是脸盲么?脑中都没有的概念,怎么能落到纸上呢?
“你不是脸盲么?”
陶心荷险些以为是自己问出了声,定睛一看,是程士诚如是发问,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顾凝熙淡淡笑开,胸有成竹的样子遮过他此时外表上的狼狈,让他焕发出魏晋不羁名士的光彩,仿佛发髻湿透扁塌、长袍透湿滴水都是独有风度一般。
“但请二位一顾。”他慢条斯理在下人奉上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去解卷轴外面包扎的多条细麻绳,手指翻飞,如同蝶舞。
陶心荷不自觉屏息以待。她当然知道顾凝熙拼死拼活画这幅小像的用意,若真的传神,她要松口么?当着外人程士诚?她对顾凝熙的考验是不是有点简单了?
顾凝熙原地起身,将松散了些的画轴双手撑开,两臂伸直,上下竖举前伸,恰好半臂长、一掌宽的绢边宣纸画,迅速展示在陶心荷眼前。
程士诚好奇偏头,在看到画中佳人时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几乎没有勾勒背景,简简单单的女子正脸半身占满画面。
姜黄色上衣,细看去隐约勾抹着百蝶穿花图样,女子发髻别致,前额光亮,在脑后隐约露出个挺翘的尾巴,应该是“翘尾髻”的发型。
女子双臂半伸半聚,分居两侧,大约是春睡方醒、伸懒腰的样子,一手的指尖处停着一只颤巍巍的蝴蝶,不晓得是见美而至还是闻香停留。
最传神的,还在她的脸面上。不知顾凝熙如何调制颜色的,脸庞肤色和手指颜色恰似现实中的陶心荷,润白光彩,吸人视线。
长而细的一双黛眉,正像文人们提到的“远山眉”,颇有藏山之意。
画人最难在于眼。
而顾凝熙手中画作,女子的一双灵动眼睛恰是点睛之笔,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美人大眼,他把握住了陶心荷狭长眼缝、上挑眼尾的特点,几下墨笔便将点漆双眸勾勒成形,活灵活现,宛如两尾灵巧翩跹的细细游鱼。
看到此处,程士诚心中已经知道,顾凝熙这画成了。给任何一个认识陶心荷的人去看,都会认出画作原型,眉眼处形神兼备,颇得要领。
琼鼻樱口也不走样,难为他将朱砂色调得恰到好处,画中人的唇色与陶心荷几无差别,若给风流人来评论,就像是陶心荷印了枚唇印在画上一般。
可爱的薄薄双耳恰如其分,耳骨走向描绘到位,顾凝熙没有画蛇添足给添加耳坠子,完整呈现了陶心荷在有心人眼里极为妩媚的样貌。
“实在是像!难在传神,不光是死板描五官,阿陶那股子聪慧劲头都能从画中扑面而来,顾司丞深藏不露啊。从没听说你画人物还有这么一手,我一直以为你擅长山水花鸟呢。”
程士诚由衷赞叹,大约是发现美的本能作祟,让他一时放下对佳人前夫的戒备。
肉眼可见,顾凝熙松弛了一些,不过还是眼巴巴地凝视桃心荷,等她发话。
“你做到了。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不是脸盲么?”陶心荷声音轻的如同梦呓。
她认可了!顾凝熙狂喜。为此吃的苦、受的累都不值一提了,画到不眠不休、废寝忘食都不用叨念了。
“我脸盲,心不盲。荷娘,你一直……一直在我心底。我平生所盼,就是与你共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我险些自己……破坏了,如今悬崖勒马,知错改过,希望……能得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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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努力平稳着气息,忽略饶有兴致的旁人,将自己心意再一遍告诉心上人。
“一幅画儿就想求得谅解?”程士诚嗤之以鼻。
这便是他与陶心荷的又一不同之处了。
桃心荷蕴着满腔感动,唇角颤抖,几乎不管不顾出声应下。
这不仅是一副画,是顾凝熙为了完成她的考验而付诸实践,勘破自己奇疾的展现,是陶心荷确信顾凝熙能认出自己的释然,放下心头纠结的钥匙。
程士诚出声,提醒了自有默契的两人。
按照当日所言,顾凝熙画出了人物小像,陶心荷便应该给他机会,许他追求,为着破镜重圆的前景共同努力了。
眼下却并非互诉衷肠的良机。顾凝熙身有重担,朝廷那里还等着他,陶心荷这里还没有十成十的信心,程士诚也不会坐视他们就此和好的。
“你肯收下么,荷娘?”顾凝熙将画轴向前送了送,语气忐忑地问,就像是问陶心荷愿意不愿意收下他的悔过之意、追求之请。
外头的雨又蓦然停了,没有雨声的掩饰,花厅里安静极了,仿佛主仆客等诸人都在屏息等待陶心荷的回复。
抬起头,迎视上顾凝熙落在她发顶的视线,陶心荷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心弦奇妙地震颤不已,如同被顾凝熙眼中的无穷情绪拨弄了。
她,能不能再试一次?再信他一次?再赌一次?
为何不可呢?
莫七七已经远走,顾凝然伏法流放,这些外因暂时消去。顾凝熙的成长担当,正在日益显现,陶心荷一向是信他人品,只是对他处事方式失望而已。
心头牵绊放不下,满腔杂草堵塞着她,令陶心荷和离至今一直堵着大石般憋闷,连吃睡都受影响。
她自知后半生还长,变数频仍,今日的一切其实并不代表什么。
那么,对顾凝熙松口或是不松,也就是个选择而已,从这次和离来看,是风险不大的选择。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她再伤一次心吧?届时她的心境会不会有新的变化?彻底放下?而还可能结出美好后续呢,譬如,他们回到恩爱情浓时,填补陶心荷心底空虚。
她又转头看了眼窗外,太阳再次不屈不挠从云层后露出脸来,照射一草一木,露珠晶莹可爱。
仿佛直到此刻,陶心荷才彻底明白“海阔天空、云销雨霁”的感受,终于粲然一笑,点亮了她整张面庞。
“你深情厚意,我领受了,画作是我的小像,蒙君相赠,自然要收。”陶心荷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颇有深意。
顾凝熙听懂了,面目大放异彩,如获新生,连连点头,手足好像无处安放一般,顾此失彼。他又想将画作拿给陶心荷,又想坐下好好出了屏着的这口长气,又想起身长啸,向所有人宣告荷娘给了他再一次的机会,简直不知先做哪一样为好。
从话出口之后,陶心荷便唇角含笑地看着顾凝熙,潜藏的旧情一点点从眉间眼角溢出,感同身受顾凝熙的兴奋欣喜,自己也觉得全身暖洋洋的,仿佛肚腹内饥饿都可以忽略了。
程士诚直觉不对,不知这两人当着他的面打什么哑谜,硬是插话:“我也想向顾司丞求画。”
陶心荷对他摆摆手,转移话题道:“方才伯爷还同我说,顾司丞该在朝上风光了。”
再对顾凝熙郑重说:“皇恩浩荡,待你今日上朝领命,你来我们府上已经耽误了,不好拖延太过,快入宫去吧。”
顾凝熙好像只会点头一般,笑吟吟地颔首不已,却端坐椅上,没有下一步动作。
陶心荷又好气又好笑,直接吩咐识书:“带你主子去整理整理仪表,起码重新梳个发,你们坐马车来的吧?把桌上点心带到车厢,入宫路上吃。”
久违的女主人口气的吩咐,让识书跟着激动,连连应是。
多少有些羞意,陶心荷故意不看顾凝熙,转而再问程士诚:“我们府中该摆早膳了,伯爷是不是……”
“叨扰了,我便留下来蹭贵府一顿早膳好了。”程士诚装作没听到赶客之意,明明腹中饱实,依然如是接话。
顾凝熙重复道:“我也想蹭一顿早膳。”边说边按住腹部,他是真的感到空空如搅了。
“你不行,快去上朝。伯爷是清闲富贵人,你有这福气?”陶心荷不轻不重的话,让顾凝熙喜上眉梢,程士诚颇不是滋味。
陶心荷揉揉额角,这个场面反倒不好直接赶走程士诚了,便客套请他留下用些清粥小菜,也让蔷娘当面向他这个男方大媒赔个不是。
顾凝熙恋恋不舍离座,低喃着“来日方长,不在朝夕”几个字,不知对自己说还是对陶心荷,走出花厅后,熟门熟路向客院行去,识书喜滋滋跟上。
程士诚眼见花厅恢复了他与陶心荷两人的状态,却没有一丝一毫驱走情敌的胜利之感。
一顿早膳虽然在陶心蔷叽叽喳喳中不算冷场,可是陶心荷送他到府门口时候,认真说:“伯爷,方才在花厅,在您见证下,我答应了顾凝熙重来一回。多谢伯爷雅量宽宏,促成了我们,我感激不尽。”
程士诚心头不详的感觉成真,待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没什么适合说的了。
“只要你一日没嫁人,我也是有机会的,对不对阿陶?”他只能抛下这句话,宛如挽回颜面一般,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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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当日上朝虽然迟了些,皇上也不以为杵,照常将封他为四品司正的旨意正式发放,越来越倚重他,顾凝熙飞速提高了本领,成长为名副其实的权臣。
他名声从最开始的“端方君子”经历此时低谷,逐渐变成了“笑面狐狸”,有人补充“还是不识人的笑面狐狸”!
他频频出入陶府,与陶心荷相处越来越自然,努力展现诚意,身体渐渐调理如旧。
按照陶心荷后来补充的“待顾老夫人逝世满一年半,你作为长房嫡孙尽孝到期,再谈婚论嫁不迟。”他们两人不紧不满地相处,自有节奏。
永盛三年九月初,洪氏诞下一女,陶心荷做了姑姑。
孩子洗三后,她婉拒亲人挽留,搬到自己早就购置好的独立小院里,其中不少顾凝熙帮忙打理的地方。
九月末,程嘉与顾如宁成婚,顾凝熙因为“一年半孝期”不能出席红白事,陶心荷端端正正坐在女方主座,送礼送了两份,分别用了堂兄顾凝熙和姐姐陶居士的名头。
程士诚作为新郎义父,抛下满堂宾客,专找陶心荷说了半晌的话,席上遥遥望着她的侧颜,自己将自己灌醉。
过后不久陈家事发,锒铛入狱,牵涉颇多,吉昌伯府满府庆幸,伯爷英明神武,从下半年起就疏远了这家人,这次没有起一丝风波。
有人隐约听说工部员外郎陶成家幼女曾经与陈家议亲而未成,嘴碎的问上门去,被陶心荷笑着讥讽回去,因为看着她身后一脸宠溺的顾凝熙,而不敢出声回嘴。
永盛四年三月十八,陶心荷陪着顾凝熙祭拜顾老夫人,沉默扶持着办了老人家周年祭奠。
六月中旬,在顾凝熙指点下找到的新三妹婿,迎娶了陶心蔷过门。陶心荷又放下一桩心事。
八月,莫七七从确州寄信来京,说她与张哥哥的孩子呱呱坠地,找舅舅、舅母要压生礼了。
顾凝熙当晚同陶心荷试探着说,是不是轮到我们了?突然等到陶心荷点头许嫁,他愣神半晌,一晚未眠,小厮们悄悄说,听爷时不时笑出声,就这么笑了一整夜,怪吓人的。
九月十八,顾老夫人一年半的守孝时日过去,顾凝熙和陶心荷大婚。
兜兜转转的二次缘分,夫妇都相当珍惜,有话有事及时沟通,互敬互谅,陶心荷从精明能干的贤内助成了女子们无人不羡的好命女、旺夫人,痛痛快快、张张扬扬过了一生。
顾凝熙自然没有再遇到能看清楚面目的人,不论男女。他也再没画过人像,哪怕是陶心荷的,他画不出了,当年哄陶心荷回心转意那副像是神意眷顾,再不能重现。
他在第二次婚礼上,没有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了夫妇彼此心知的这份约定,相伴白头。
顾凝熙后来做到了人臣巅峰的丞相,人们津津乐道于他肖似祖父实在争气,将他从政为民、与皇上君臣相得的事迹广泛宣扬,也将他与其妻陶氏分合一回、相伴终身的传奇编入话本子、野史,在后人口中活了很久、很久。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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