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后移情别恋有错吗》 第1页 [穿越重生] 《复活后移情别恋有错吗》作者:傅英【完结】 本文文案: 渌真死去十万年后再醒来,初恋成了上界的离章神君,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共友,还和她的闺蜜成为旁人口中的神仙眷侣。 她吃过了恋爱的苦,决定封心锁爱,专心修炼。 在生死之际,少年修士李夷江逆光踏月而来,救下了她。 李夷江眸色浅淡,清峻如霜,会被她逗得耳根微微泛红。 渌真:我好像又可以了。 *** 李夷江近来很苦恼,他被一个来历不明凡人赖上了。 还不得不与她结誓,从此额间多了一粒朱砂痣。 可不久后,他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为什么眉间朱砂痣灼得发烫,可他还是忍不住接近那个难以捉摸的渌真 渌真于他,是漫长而单调的修炼生涯里的第一抹颜色。 他知道她藏着秘密,但没有关系,最后终归是他陪着她走上仙途。 *** 离章爱了渌真十万年,渌真为苍生而死,因此他憎恶苍生。 天下人皆误会他,但他并不在乎。 等到渌真终于出现,身旁却立着另一个陌生男人,还口口声声说已经爱上了新人。 离章神君嫉妒得发疯。 渌真:移情别恋小鲜肉,有错吗? 【小剧场】 离章神君:“我爱你。” 渌真不屑一顾:“我才不信。” - 李夷江:“即使你将我当作他的替身,我亦甘之如饴。” 渌真疯狂摆手:“不不不,我喜欢你和他没有关系!” - 离章神君:“如果你已将我放下,为何你的道侣同十万年前的我如此相似。” 渌真扑哧一笑:“太自信了吧,我就不能是单纯喜欢这一款吗?” 注: 1.男女主1v1,虐男不虐女,男主男二有渊源,离章是追妻火葬场失败男二。 2.大纲已定,坑品良好,请放心跳坑。 3.修为境界划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合心—入道—化神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渌真 ┃ 配角:李夷江,离章神君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初恋渣男拜拜,下一个更乖。 立意:去伪存真 第1章 (小修) 灵气稀疏,百里寥落。 渌真醒来时,首先入眼的即是一片苍白黯淡的景象。黄云在天际被撕扯得如同烂絮,几棵枯草凌乱地散落在光秃秃的大地上。 她支起身来,身下的沙砾徐缓地流淌着,很快将一处凹陷淹没,又变回了平坦的荒漠。 她正是从这处凹陷中苏醒。 渌真习惯性地运转灵力,身体却像一只被抽去了骨架的人偶般,感受不到灵力在经脉中运行的温热感。 她死了。 渌真恍然回神,记忆逐渐归位。没错,她应当是死了。 神脉凋敝,洪水芒芒,她出生时最后一个纯神的血脉已经羽化,异象丛生,妖孽横行。 妖王邑蛇窃走了神族留在冀壬谷的传承,妄图凭借此物将自身妖血转换为神脉,登天成神。 妖族若修炼万年,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也能褪尽妖气,拥有神格。但邑蛇的行为乃是走捷径,要承担风险,也要付出代价。 换血如再生,过程中要以千万人的生气为供给,如果无人阻止,苍生的性命将成为这个代价。 渌真是年轻一代里天资数得上号的人物,但她不过一百三十二岁的年纪,按族中算法尚未成年,与邑蛇的三千年修为相比,如螳臂当车。 缉水之泮,邑蛇召来滔天洪水,八百名年轻修士列阵,她所立之处恰巧为邑蛇七寸。 洪水已奔腾而至,而阵法尚未结成,川之下是数千里平原,万万苍生的居处。 来不及了!为了不让众生罹于洪水之灾,她将一身灵力注入青弥剑,剑意压成极薄又锋利的一片,提剑向邑蛇七寸刺去。 邑蛇被击中要害,勃然大怒,蛇尾一扫,青弥剑顷刻化作齑粉。渌真将指尖灵力化作实质,以身为剑,继续往七寸更深处攻击! 邑蛇如山般的身躯轰然倒下,她也被困在蛇心处,被一点一点绞尽力气。 …… 她死了,与邑蛇同归于尽,死前最后的记忆是怀山襄陵的洪水逐渐退去,不复弥眼的浑浊。 自己眼下大概是成了鬼修,渌真猜测。 虽然修道之人死后身死道消,不入轮回,只有凡人才能成鬼,但或许是老天怜她小小年纪便为苍生舍了命,才予她这一当鬼的机会。 渌真腹诽,想她庭尾氏族少主,修道百年来,除妖降魔伏鬼不知凡几,如今竟然也成了鬼物,实属新鲜。 此身一旦为鬼,就意味着从此与昔日伙伴陌路,自混沌初开以来,修鬼道而成神之人不超过一只手的指头。 她不怕一切归零重来,唯独舍不得和自己相伴数年的朋友们。 渌真注意到这里并非缉水,周围的灵力极为稀薄,她醒后半晌不见一个人影儿,约摸是在凡人界的边陲地方。 当务之急,是弄清自己现今身在何处,再想法子和伙伴们汇合。 她起身拍拍粘上的沙子,理顺了衣裳。 -- 第2页 摸到肩胛处时,渌真一愣,她分明记得这处被邑蛇的毒牙捅了个对穿,此时骨肉完好无损便罢了,连衣裳上的破洞也被修复如初,莫非当鬼还有这复原的功效? 她又检查了身体其他部位,确定除灵力一毫不剩之外,各个地方都被复原得宛若新生。甚至连手心的旧疤都一一消弭。 那是很久以前为桓越挡的伤,早已愈合成一道浅浅的白痕。 桓越…… 想到这个名字,以及名字背后那个清峻挺拔又淡如霜雪的少年,她就像吃了一颗多汁的杏,心底蓄着一汪酸酸甜甜的水,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儿。 唉,说起来,她死前都没有见过桓越最后一面呢!这块又臭又硬的小石头,大概也会很为她伤心一遭吧。 如果他看到自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一定不知道有多欢喜! 可是眼前陌生的环境让渌真感到绝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没了灵力,她便只能像凡人一般用脚丈量路途的长远,身体也又酸又软,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还在同双腿磨合。 她靠着顽强的意志力,终于走出几座沙丘。 此时夜色已深,天幕沉沉。 迎面是一座村庄,不过几十户人口,傍一片小小的绿洲而居。 她刚至村口,便出来队伍一行。村民吹吹打打,抬着一个少女去向不知何处。人人都穿红着绿,村民们的表情却愁云惨淡、如丧考妣,除乐声之外,再无一点儿人声。 这场景,怎么看都透着股诡异。 渌真尽管灵力全失,却按捺不住骨子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气,悄悄缀在队伍后头跟了上去。 她轻轻拍了拍队尾一名村民大叔的肩膀,他却被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看清来人身形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后,大叔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面有不善道:“你是谁家的孩子!长辈没告诉你这时候要在家里躲好莫出门吗?快回去快回去!” 此人口音极为奇异,不同于渌真向前所知的任何一地方言。 但修道之人长于目力、耳力,往往仅需面对说话之人的神态与说话腔调便能通晓其意。 而渌真更具有异于常人的模仿与学习能力。 她仿着村民的口音,磕磕绊绊地讲道:“大叔,我误入此地,一时找不到出去的路,见这里有队人,便跟了上来,不知这是要去往何处?” 村民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见渌真生得十分面善,杏目圆圆,脸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松了口气,说道:“此乃给恶神司柘送祭品的队伍,你既然跟上来了,就同我一道站在队尾罢,万莫惊扰了恶神,待天亮后自行离开就是。” “司柘?!”她倒吸一口凉气,接收到村民警示的目光后,才抑住惊讶,悄声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司柘?” “还有哪个?”村民有几分不耐烦,显然不想应付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是那个十万年前大败于离章神君手下,却贼心不死,潜伏在世间为非作歹的恶神司柘。” 十万年前?离章神君? 渌真感觉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语言能力大概是出了差错,否则为什么这村民所说的话她一句也不明白。 大概是她茫然的神色让村民感到不忍,怎么会有这样极度缺乏常识的人?只好继续补充道: “十万年前,这司柘打着要给他那谁谁报仇的名头,以勾琅剑杀千人炼鬼阵,围攻离章神君。呵呵,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和神君之间差的斤两,别说千鬼阵,就是万鬼,也动不了神君分毫。倒是他,连本命武器勾琅剑都被劈成了两截,活该!” 这故事里,除了司柘和勾琅剑是渌真所熟知的以外,剩下的她皆是闻所未闻。 她还想再追问,村民大叔却神色一凛,低声道:“到了。” 随着驻足的队伍一齐抬眼,一座昏暗阴沉的石堡矗立前方,堡后连着一座山,大门洞开,呼呼往外送着凉风。 司柘向来活泼开朗,偏好的也多是些明快鲜亮的物事,要说他会窝在这妖气冲天的石堡里,渌真觉得这比她一睁眼成了鬼还要离谱。 村民将那少女从小轿上迎下。 少女盛装打扮,却慢吞吞地前行,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正压抑着极大的恐惧。 身后的村民面无表情地目送她一步一步走进门里,就好像对这种场面早已习惯。 渌真深深皱眉,仿佛能闻到那幽深的石门后传来的腥臭之味。 眼见少女的身影马上要被黑暗吞没,渌真打破了这死寂,喝道:“慢!” 她挤出队伍,走到少女面前,示意她退后,“我替你。” 先前她搭话的村民大叔急得直挥手,叫她快回来。 领头的村民道:“替她?这是我们给尊神精挑细选的侍女,你个小丫头拿什么替?” 渌真暗暗发笑,这时倒一口一句尊神,极尽崇拜,可第一反应却是问她拿什么来替,而非扣下她。 可见这侍女究竟是不是个好差事,村民心中自有一面明镜。 她早将指尖刺破,挤出一颗血珠,此时神念微动,这滴血便成了一簇跃跃不定的火苗。 真正的半神之躯,即便灵力全无,鲜血依旧能燃作长胥神火。 目睹了凭空出现的火焰后,村民无言,默许了她的行径。 -- 第3页 渌真转身向石堡而去。 甫一迈进,身后的石门就訇然关闭,四周流动着浓稠的黑。 渌真灵力全无,不能夜视,只好不动调息。 半晌,从黑夜深处传来阵阵女子娇笑,一名艳色女子着红衣,提着羊角灯,施施然行至她面前。 不是司柘。 渌真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涌上淡淡的失望和恐慌。 她该庆幸这所谓的“恶神”不是司柘,可凭司柘那火爆脾气,若有人打着他的名号行恶,早被勾琅剑劈作两半,哪还轮得到她来。 女子挑起她的下巴,将灯靠近渌真的脸,像对待猎物般来回打量,眼里满是贪婪之色。 “这次倒是送来个脾气烈的小村姑,不过长得倒是极美,烈些也无妨。” 渌真迎上她的目光,声线微冷:“你不是司柘。” 女子扑哧一笑:“想什么呢?我当然不是。啧啧,真没想到,司柘死了十万年,这名头竟然还管用。喏,我叫雒迦,死之前可要记住咯。” “……什么叫死了十万年?!” 这是渌真一天之内再次听到这个形容,她的心在一瞬间被攥紧,一种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没。 恍惚间一时不察,雒迦的手已化作利爪,直直挖向她丹田。 嘶啦—— 渌真将身一拧,雒迦的攻击扑了空,胸腹处的外裳却还是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豁口。 她没有灵力,无法同之缠斗太久,只能将指腹处的伤口再撕裂开,指尖一点,一个火球直奔雒迦而去。 雒迦面色一变,惊呼出声:“长胥神火?!” 第2章 “长胥神火是那人的本命神火,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有神火?” 火苗随着渌真心念而动,如同一条长蛇直直向雒迦扑去,绕于周身,使她无处可突围。 被火焰困住的雒迦凤目微狭,死死盯住渌真手上动作,似乎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渌真将长胥神火捻作细细的绳索,编成一个笼子般,牢牢困住雒迦。 她问道:“你说的是何人?” 长胥神火乃是她与生俱来的本命火焰,传承自母亲一系的神脉,极亮而近白,内焰一分为大小各二,一攻一守,普天之下,无人能窃取。一旦她死去,这火便同她一道归于太虚。 雒迦透过火的包围圈惊惶地看向她,喃喃道:“不……你就是她,你没死?不,不可能!明明连离章都确认了你的死讯,你怎么会没死??” 火光将她所立之处照得亮若白昼,渌真把雒迦神色看得分明,却对她话中之意更为不解。 “不错,我是没死。” 不,或许是已经死了。 渌真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一句,向火笼走去。 而随着她的迫近,雒迦愈发看清她的面容,每进一步,雒迦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你顶着司柘的名义在这荒山野岭为非作歹,究竟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 雒迦突然捂脸大笑,笑声不尽悲凉。失态间,钗环委地,头发尽数披散,丝毫不见先前精致的模样。 她看向渌真的眼神淬着阴毒与嫉恨,眼底泛着鲜红的血色,神情几近癫狂。 “我图什么?我又有何所图?司柘误以为是我将你的青弥剑动了手脚,听闻你的死讯后,活生生剥去我半边脸皮,又废我修为,令我只能在这洞府里苟且偷生……我所图不过是司柘遗臭万年!” 雒迦一边说,一边从耳后揭开面上这妆容精致的人皮,皮下一半是血淋淋的骨肉,一半却是截然不同的清丽面庞。 渌真压下胆战心惊之感,定睛端睨片刻,讶然道:“是你。” 她对这张脸有印象,是一次除魔时救下的小妖怪,总爱缠着司柘。 青弥剑是由碧玄铁所铸,此铁产自庭尾氏族重地千斛祖境之中,百年才得一钧,坚韧非常。 与邑蛇交手之时,她便疑心剑有古怪,虽然邑蛇有三千年修为,但那一击并不算倾尽全力,绝不至于在瞬息将青弥击碎。 但彼时千钧一发时刻,容不得她多思,剑碎了,就以灵力凝成剑体续上,她必须对身后众生的性命负责。 而之后她便死了,没能将青弥剑上的疑窦解开,也不知道其后发生的故事,连这个受了她牵连的小妖怪,也直到今日才知其名雒迦。 渌真将火索稍松,叹息道:“我很抱歉。” 雒迦别过头去,恨恨然道: “最该说抱歉的是司柘,可他死了,离章歼灭他和他的氏族,还让他千秋万载臭名昭著,我的仇早报了!这万年来借他名头,每十年换一副美人皮,不过算我饶他些利息。” 司柘死了! 这一意识撞进渌真脑海里,如同四面八方齐齐在她脑内擂起重鼓,鼓声撞得她头晕眼花。 司柘死了! “你很意外?” 雒迦凝注她的表情,蓦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渌真,司柘死了十万年了,在你死后第二个百年就因与妖魔为伍,作乱一方,被离章一剑穿心,死得干干净净。”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渌真这一瞬无措的神情极大地取悦了雒迦,她不顾妆面狼藉,笑得花枝乱颤。 “我原以为自己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就已经够蠢了!竟真有人糊涂至此。渌真,司柘死了,为你而死。” -- 第4页 “他那样爱你,却只敢在死后为你拼命,而我呢……我也曾那样爱他呀!” 雒迦笑得凄艳恣肆,眼角渐渐泛出点点泪光,她深吸一气,大叱道:“勾琅,破!” 半截勾琅剑从她袖中飞出,将火笼破开一道缝隙,雒迦借机闪身而出,飞至渌真面前,左手成爪,直直掐向脖颈。 “司柘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为什么却没有死?!” 渌真迅速召出护身焰,却因体力不支,仅能勉强挡住一击。雒迦重新聚力,又向她扑来。 轰隆—— 身后的石堡大门被砰然轰开,如水的月光泄进来,一把长剑直直飞向雒迦,格在渌真身前。 渌真觑此机会,聚气凝血,又将护身焰燃成长鞭,勒住雒迦咽喉。 雒迦被缚,怨恨地剜了一眼渌真。 另一厢长胥神火还在与勾琅剑缠斗,渌真试着唤了一声勾琅,毫无反应。 从前司柘与她关系极好,曾亲自带着她与勾琅剑灵相认,是以除了司柘以外,只有她能使得动勾琅。 如今剑灵不知去处,勾琅剑剩下的半截凶煞之气四溢,不再认她也是意料之中。 渌真这才想起身后来人,她转头望去。 来人背着光,月华在他的肩背处镀上一层清凌凌的冷光,长身玉立,隐约见得表情冷淡的少年模样。 渌真呼吸一滞,那种酸胀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唇瓣微动, “桓越。” 少年缓步上前,又从袖中飞出一张符箓定住勾琅剑,长胥的火光照清他的面容。 眉眼间犹远山积年未化的冰雪,眸色略淡,神情平静,仿佛刚才此地并未曾起过风波。 与桓越如出一辙的冷清。 但不是桓越。 他皱眉看向渌真,见她衣服在与雒迦打斗之中被扯成了一道一道的布条,袖一挥,一件青色的长袍便覆在了渌真身上。 “穿上。” 这少年将雒迦五花大绑,与勾琅剑一道收进乾坤袋里。乾坤袋能收妖物法器,却无法容纳凡人和修士,他用方才对付勾琅剑的定身符定住渌真,提步继续往前行去。 这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渌真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至洞府深处,几乎快被黑夜吞没。 渌真没有灵力,挣脱不得,好在嘴上没被定住,只好叫住他:“壮士留步!” 人影一顿,微微偏过头来,“何事?” 渌真拼命眨巴眨巴眼睛,道:“我衣服穿到一半,你把我定住,我怎么穿?你放心,我绝不会乱跑给你添乱,就放开我吧,行不行?” 大概她说得很诚恳,又看起来确实没什么攻击力的样子,终于打动了少年。他将定身符一召回,渌真便蹬蹬蹬跑到他面前,身后飘着微弱得快要熄灭的长胥火。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没有灵力,唯一能用的火也快没了,一个人定在外头,万一她的同伙来了,岂不是束手就擒。就让我跟着你进去吧,我很有用的!” 黑暗里,渌真感受到了少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半晌,头顶传来极淡一声,“走吧。” 渌真松一口气,提起雒迢留下的六角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洞府深处走去。 关于今日雒迦所言,还有太多谜题未解,渌真当然不能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何况她隐隐有种直觉,这洞中或许还有其他能够解答她目前疑惑的东西。 “呃、呃,还未请问你叫什么呢?” “衢清,李夷江。” 渌真往日向外人介绍自己,也常常自称庭尾渌真,他们的习俗是氏族世代聚居于某地,便以某地为氏族之名。 只是衢清这一地名,她并无印象。 渌真对此心中已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但那实在过于荒诞,荒诞到她甚至不敢宣之于口。 “啊,夷江少侠!这妖怪已除,你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李夷江转身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脸却绷得更紧。往日除妖过后,那些被妖魔扣下的凡人莫不是连连道谢,然后避之不及地离开,没有人愿意在妖魔鬼怪的地盘上多待一刻。 眼前的少女是凡人,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周身并无灵力波动,除了一簇现在已弱到几乎可忽略不计的火之外身无长物。身上草草披着他扔过去的长袍,黑发在脑后梳成马尾,因为适才的搏斗垂下了几缕碎发。 上古传承下来的那些因循守旧氏族里,每隔百千年偶尔会出一两个身怀异火的后代,因血脉稀薄,多数人的天生神火甚至无法点燃一根柴火。因此虽罕见,但并不珍贵。 眼前的少女大概也是那类。 “与你何干。” 渌真:…… 大侠,这妖怪是我的老相识,我还有要事要问她,能不能把她让给我?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渌真叹了口气,提灯顾自前行。李夷江见状,也不拦她,就这么一同深入夜色中。 石洞中萦绕着些微的煞气,与勾琅剑身上的同出一辙。在方才的交手过程中,她早已感知到,雒迦修为不过稀松平常,大概往日就是靠着勾琅的煞气坐镇,令旁的妖魔鬼怪不敢来犯。 而剑的煞气,却要以生血肉来饲。 那么,往日那些被选中作为“尊神侍女”的村庄少女去处,也不言而喻了。 雒迦畏于见到自己被毁去一半的容貌,取人皮以覆颜,而剔去人皮后的血肉,则被当作牺牲,祭祀与勾琅剑。让这把昔日灵剑的煞气一日重过一日,最终成为一个被对血□□望控制的凶器,受雒迦驱驰。 -- 第5页 修道之人尚且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何况一把失去剑灵的武器呢? 通过一条极长而狭窄的甬道,便到了石洞腹地,几间洞室相互联通。 雒迦是妖,原型极弱,因此她甚少展露于人前,就连渌真对她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这洞室中的装饰,多是依照人的起居而定。 奇怪的是,室内所有物件,都是一式两份,似乎另有一人于此,和雒迦坐卧同居。 渌真指尖从两张石凳上拂过,皆是一尘不染,“还有一人?” 李夷江摇摇头:“不,只她一人。” 渌真撇撇嘴,若是她灵力尚存,放出神识一扫便能知,哪还用这个冰棍棍儿来否定。 渌真索性将方才血燃剩下长胥神火注入灯笼中,火光亮一些了,才勉强照出了洞室的全貌。 这儿竟然被装饰成了新房模样,枕屏绣着鸳鸯戏水,连床帏都被同心结挽在两旁。 只不过,大概是雒迦于这洞中住了不知多少个日月,这些东西都泛起了旧色。 案头镇着一张纸,渌真提灯去看,竟是一纸婚书,女方写着雒迦的名字,而男方是…… 司柘?! 第3章 “假的。” 李夷江看了一眼,就已有定论。 “司柘不曾婚配,这是那妖怪自己写的。” 李夷江似乎对司柘的故事颇为熟悉,若非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渌真简直想扣下他仔仔细细盘问一遭。 “那这些两人用的物件,又怎么解释?” 李夷江示意她看向床上。 褪红的厚垫上,一边印着浅浅的人形,而另一边,却是半截重剑的轮廓。 “嘶——” 渌真眼前仿佛浮现了过去的日日夜夜里,雒迦依偎着勾琅剑,将它当作夫君同起同卧的画面,一时不该如何评判。 “我也曾那样爱他呀!” 雒迦如泣如诉的一句话又炸响在她耳畔,渌真惊觉,曾经的自己不知忽略过多少事。 李夷江却不知她这些纷杂的念头,探过此间洞室再无他物,便继续往里一间行去。 渌真自知此时不是理清这些旧事的好时机,也随他一道闪进了后舍。 这一间与前边新房的风格截然不同,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口剑匣被供在房屋正中的石床上。 李夷江拔剑出鞘,剑光一闪,劈在了匣子上。 毫发无损。 剑匣通体乌黑,饰以鸷鸟图腾,纹路间流转着隐约的金属光泽,很典型的兑傩氏族藏珍方式。 渌真认得它,是因为司柘曾用兑傩秘术与她换一笼剪舌鱼吃。此鱼擅隐匿于晦暗之处,行踪不定,极难捕捉,但渌真的长胥神火却是它们的天敌。 食剪舌鱼后,人能为自己编织一场美梦,但醒后却无法将此梦诉人,故得此名。 “我来吧。” 这洞府里处处是司柘的痕迹,因此也令渌真总是想到他。她甩甩头,试图将惴惴不安的惶惑压下,上前止住李夷江的动作。 于鸷鸟之眼注入灵力,顺着纹路流淌至胸前,再按下左数第七根羽翼的尾端。 咔哒,剑匣即可打开。 ……并没有。 渌真又一次忘了自己此时并无灵力,“还是你来吧,听我的吩咐去做。” 李夷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如言并指,向鸟目施力。 这次总算开启,却并无预料中的光芒大盛。匣内浅浅地铺了一层红色土,土壤似乎有灵,像成千上万只小虫彼此重叠在一起蠕动,此起彼伏。 “息壤?” 李夷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息壤?”渌真又追问道。 李夷江却不再答复她,将剑匣“啪”一声阖上,长袖一挥,收拢进了乾坤袋中。而后才转过身来,审视般地看向渌真。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和这妖怪颇为熟稔。” 渌真在心里简直恨不得抓住他肩膀摇晃问他,大哥!你见过哪门子熟人一招一式都是冲着我的命门来啊! 渌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若是说,我路过,你信吗?” 李夷江不再理会这一听便是胡诌的答案,召出定身符,径直向渌真额上贴去。 “哎!哎!我说,我……” 扑通。 “……说?” 渌真的视线随着李夷江一齐倒下,不过一息之间,方才还气势唬人的少年便昏倒在地。 渌真得意地将他手中捆仙索一脚踢开,“哼哼,小木头一个,也敢同我庭尾小霸王斗?” 关于石匣的开启方式,她留了个心眼,还有最后一步未曾告知他。 在按下左数第七根羽翼的尾端的同时,亦要注入一分灵力,否则鸷鸟的眼睛处会反渗毒液,逆灵脉而上,不出一炷香即能使人晕厥,失去对低阶法器的控制。 晕厥时间根据境界高低而定,长则半日,短则不过一个时辰。但苏醒后若是逃脱,则可将鸷鸟的眼睛剜下,除非中毒人饮下解药,否则直到天涯海角,鸷鸟之目也能追踪到他。 这一设计的本意是为防止匣中宝物失窃,却被通晓兑傩秘术的渌真拿来对付李夷江,渌真在心底默默祈祷李夷江不至于太不配合,因为她实在是不愿意破坏司柘的剑匣。 -- 第6页 渌真见他方才的表现,估摸着李夷江的境界必然不会太低,只好先用捆仙索将他缚住。低阶法器不需灵力催动,相应地,也破绽极多。思忖了片刻,渌真又挤出一滴血,召唤出长胥,用火笼将他捆了个彻彻底底。 安排好这边棘手的人物,她解开乾坤袋,将被束缚的雒迦放了出来。 今日长胥神火用的次数过多,已将她的体力透支,因此即便勾琅已被定住,渌真也并不敢松开雒迦身上的绳索,只是与她两相对坐着。 雒迦一睁眼,便发现石床上的剑匣已然被取走,她呜咽一声,悲伤从喉咙中被一点一点挤出来,渐渐转为大声恸哭。 她的梦醒了,从再见到渌真的那一刻她就该明白,这十万年来用勾琅剑与息壤为自己编织的美梦该醒了。她不敌那少年修士,渌真的存在更是证明她就是一场笑话! 梦该醒了。 雒迦缓缓抬起头来,一半血肉模糊的脸上涕泪横流,全然没了最初的骄矜模样。她牵唇笑了笑,自顾自地说: “十万年前,你和邑蛇一同跌进洪水之中,我眼睁睁看着洪水眨眼间退去,连带你也不见了踪影,根本没有人反应得过来。司柘也看见了这一幕。你们总是说他率真,说他开朗,说他嫉恶如仇,但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样的他吧?我就在人群里,看着他眼眶一瞬变得通红,表情扭曲得就像刚刚从魔窟里走出的鬼魅。” “他问,是谁杀了你。可谁都知道,杀了你的是邑蛇,而你已经和邑蛇同归于尽了。他又问,是谁动了你的剑。身后伸出许多双手,把我推了出来,只因那次的磨剑石是我采买……没有人敢承担你的死亡,便落在了我头上。我只能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没有人听我的解释,因为我是一个妖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妖怪!司柘就那么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用勾琅剑指着我的胸口。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冰冷、怨毒、无情的他,多么可笑,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他要取我的性命,可我的心还是在为他砰砰地跳动,我还是爱他。” 渌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来她的死亡是发生在十万年前的旧事,原来雒迦与司柘与她,彼此间又勾连出她从未知道的故事。 雒迦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处,似乎在勉力回忆着那些痛苦的过往。 “而后他将勾琅剑一翻,生生割去了我半边面皮。我好痛啊,可剥皮流血之痛,不及我心碎的万分之一。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他。我真贱,对不对?” 雒迦将眼神回落,望住渌真,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问自答:“我真贱。” 渌真拾起她垂落在地的发簪,想要还回去,却被雒迦猛地躲开,眼底又迸出嫉恨的毒液。 “可司柘呢,比我还要贱!你知不知道,他爱你,明明大家都晓得你和桓越才是一对,可他依然爱你,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只有你死后,他看向缉水之时,才被我看了出来。因为那是和我一样,深爱而不得的眼神。 “他留了我一命,只是因为我曾被你所救,他将我的命划归了你所有。后来我远远地离开了,在东崖之下找到了一捧息壤,试图令那半张脸重新长出来。我想着,他总会从你的死里走出来,或许一千年,或许一万年,到那个时候,我的脸也治好了,就漂漂亮亮地去找他,我和他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再听到他消息,是因炼鬼阵,被离章神君击杀,我疯了似的赶去战场,只找到了孤零零的半根勾琅剑,连剑灵都弃它而去。 “但我不会放弃它!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我用原形的尾巴换来兑傩人留下的一点儿秘法和剑匣。没了主人的剑,不过是一堆死铁,我不甘心曾经一剑斩五峰的勾琅变成这副模样。息壤生生不息,我便用血肉和着息壤来饲它。可东崖之下的息壤不知为什么绝了踪迹,我只好每十年换一副新鲜的血肉。” 说着,雒迦抚上完好无缺的一侧脸,露出一抹娇羞的笑意。 “而我,也沾了勾琅的光,每十年得以换一张新鲜的人皮。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将自己当作是一个全新的姑娘,来嫁与我的夫君。” 雒迦眉目间的戾气渐渐散去,神情温柔,无限缱绻。 “你看,到最后,司柘终于还是和我有了很久很久的时光,没有你参与的,很好的时光……” 她在积年累月的爱恋与创伤之中已变得疯狂,渌真对此却无法说出任何指责的话来。只得深深闭眼,有泪珠顺着眼角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再睁眼时,雒迦嘴角已溢出鲜血。 她不知何时,将自己的妖丹捏碎了。 雒迦轻声笑道:“原来你活着,渌真,真是太好了,这样司柘一定不会怪我了。我不想再恨你了,你也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不知道司柘爱你,也不知道你身边的朋友想要害你……而现在,我要和司柘去另外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了,真希望……再也不要碰上你了……” 雒迦闭上了眼,没有妖丹的身体顷刻化成原形,捆妖索散落在地。 她的原形不过比拳头稍大一点儿,原来她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抱薪狸,没有尾巴。 渌真终于还是没能破解出她话里那些谜题,十万年沧海桑田,于她不过一场昏长的睡梦,醒来时一切如在昨日。可天地间光阴的流逝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十万年足够凡人王朝更替数百代,足够一个修仙氏族衰败又复苏好几个轮回,也足够一个凡人修道至飞升。 -- 第7页 她的朋友们呢?此刻又都在何处? 雒迦知道的故事没有全部告诉她,她的心只容得下司柘,也只能看到司柘,她的故事里没有桓越、朱翾、义均、少俞、常仪……唯独一个杀了司柘的离章神君,渌真却闻所未闻。 想来也是她死后才出现的天纵奇才。 渌真怔在原地,良久,才沉默地抱起雒迦的原形,撕开青袍下摆将她包裹住,小心地放进乾坤袋中。 “抱薪狸温驯,喜欢囤木枝给自己搭窝,像她这种,为祸一方数万年的,却是首例。” 渌真猛然回头,见身后李夷江已清醒过来,静静看着这边,也不知道方才雒迦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第4章 他怎么这就醒了? 渌真心一凛,唯恐他破开束缚,又将自己定住。 按说主人醒后,短暂失去控制的法器便会再度认回原主,可此时李夷江身上的捆仙索却仍然一动不动,乾坤袋也依旧大剌剌敞开了口,被攥在渌真手里。 李夷江面色微沉,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哈!原来还是自己占了上风。 渌真悄悄将绷直的脊背放松了些,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手上,刻意将乾坤袋一抛一接,好整以暇地走至他面前,盘腿坐下。 “我先前问你的问题你不回答,反过来还要问我,这是什么道理?” 李夷江咬紧了后槽牙,冷梆梆地丢出一句:“那一人各答一次。” “大侠,你这里没问题吧?”渌真探出指头穿过长胥火笼,在李夷江脑门一戳,得到了一个既羞且愤的怒目,她悻悻然收回了手。真是板正无聊的小木头人,没意思极了! “阶下囚凭什么和我做平等交易?这样,你问我一个问题,便要回答我三个。行不行,不行拉倒!” 李夷江不作声,似在默默运力,试图冲破束缚。 “少白费力气了,你纵然解开捆仙索,也出不了我的长胥火笼,不信大可一试。” 渌真对自己现今实力心知肚明,滴血燃出的长胥神火,再坚持半炷香已是极限。只能在形势调转之前作出一副色厉内荏模样,能唬到这根小木头一点儿是一点。 李夷江还是不语,渌真心一横,拿出剑匣内的息壤,作势要焚。 “若我没料错,你今日此行目的便是息壤吧?都说息壤生生不息,你不妨猜猜看被焚成焦土的息壤,还如何生生不息。” “可。” 渌真拍拍手,将乾坤袋收好放入袖中,笑道:“这才像话嘛,不过你得同我交换互行誓,万一你骗我如何是好。” 修士最重誓言,因为誓言一旦许下,便关乎境界突破。但互行誓不同于心魔誓意义重大,常常是多个修士之间达成某种协议临时结成,践诺后自行消散,若未解,则在破境时要多历一道天雷。 长胥的火光已黯了许多,却依然照得出李夷江面色铁青。 他天赋卓绝,自拜入宗门后,一路顺风顺水,十二岁筑基,十七岁结丹,同辈无人能出其右。今日却在这个看似毫无灵力的凡人女子面前吃了大亏,如何肯被迫发誓。 李夷江沉默地注视着渌真,她似乎不满于他的反应,嚷嚷着非要焚掉息壤不可。 息壤乃上古神遗之一,在十万年前随着离章神君的飞升而一夜间销声匿迹。如今衢清宗的主山根脉被破坏,息壤是填山补缺最佳的宝物,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推测到此处妖怪手中可能留存有世间最后的息壤。 不知道这女子手中的神火是否真如她所言能将息壤焚成焦土,但他试探不起。 “……我应你。”李夷江颔首,随即唇瓣微动,默念互行誓咒。 渌真一喜,总算上钩了! 互行誓咒需默念三遍所许承诺,念时精力集中于额上,当眉间金光隐现时便意味着誓言已结。 她看准了时机,将眼见要熄灭的火笼又收束成一针尖大小的血珠,射入李夷江眉间,形成了一颗极细的朱砂痣。 李夷江猛然睁眼:“你又诈我?!” 渌真飞速将应誓咒也结好,眉间金光一闪,“我也发誓了,可不算诈你。不过你修为比我高,我怕被你欺负,只好让我的本命神火在你识海代为看守。” 她拍了拍胸脯,给出保证:“你放心,只要你完成誓言,它会同咒印一同消失的。” 互行誓既已结成,渌真也没那么紧绷了。她想问的问题太多,眼下不知李夷江虚实,便也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好,于是示意他先问。 李夷江眸光微动,审慎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何人。” “我是庭尾渌真,你叫我渌真就好啦。” 果然是氏族后人。 李夷江了然,旋即又发现不对劲:“庭尾氏早在几万年前便遗失了传承,不可能再有族人。你又撒谎?” 渌真眼底一热,勉强压下自己的异状,满不在乎道:“四海广博,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那你和这抱薪狸,又有什么干系?” 渌真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示意他这是第二个问题。由于不知确定李夷江究竟把方才雒迦的话听去了多少,她急中生智,为自己编了个庭尾后人为寻祖上友人遗物的故事。 “……这司柘就是我那祖上的好友了。” 说罢,渌真偷偷拿眼觑李夷江,见对方若有所思,似乎是听信了这故事的模样。 -- 第8页 “轮到我提问了。” 自渌真苏醒后到现在,也只得知司柘成了臭名昭著的恶神。她已经相信自己真的到了十万年后,此刻无比迫切地想要得知其他朋友们的下落。 桓越,朱翾,常仪,义均,少俞。 你们在哪里呢? 李夷江一一给出了答复。这五个名字里,朱翾被人炼作傀儡,五万年前弑主,以傀儡身入鬼道,性情古怪,手段毒辣,死在她手下的修士不计其数,万年前被五大宗门联手镇压。 常仪早在九万年前便飞升上界,号望舒仙子,是为离章神君道侣。 余者桓越、义均、少俞,皆没有流传下姓名,想必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之中。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答案,渌真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戚戚萧瑟之感,心底恍若遽然被凿出一个大洞,呼呼向外透着凉风。 十万年,足够沧海成桑田,桑田又沧海,她所期盼的重逢注定是妄想。 李夷江也不解:“这些都是修道之人咸知的故事,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渌真回身来,意识到面前这位并不好糊弄,只得继续胡诌。她又随口编了个自己与氏族遗老世代生活在与世隔绝地方,直到此番误打误撞,才闯了出来的身世。也不管李夷江信是不信。 反正她现在是鬼修,又在现世举目无亲,不如早去了鬼界干净,也再不必同这小木头歪缠。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切断我与法器之间的联系。” 话音将将落下,原本束缚着李夷江的捆仙索也滑落在地,眨眼间李夷江便逼近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抵住了渌真咽喉要害。 此时二人相距极近,近得渌真几乎能感受到李夷江的呼吸。鼻尖浅浅浮动着清凉的季岩松味道,和桓越身上的香味如此相似,让渌真一时失了神。 “说!” 李夷江此句声线略低沉,已隐隐有了不耐烦之意,吐息在渌真耳畔,激得她半身发麻。 渌真摇摇头。 低阶法器亦有慕强天性,会择强主而侍。渌真此时虽灵力全无,但识海强悍度依旧与从前无二。 她与邑蛇相战之时,已是元婴大圆满期。 但渌真此时一门心思以为自己成了鬼修,功法有别于昔日,压根没想到这茬。 于是她耸耸肩,如实告诉李夷江,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 李夷江只当成她又在诓人,眼神一沉,手下使的劲也重了几分。 渌真渐渐感到呼吸吃力,她喘着气,提醒李夷江道:“你还欠我四个回答,我若是死了……你不但要多历一道天雷,我留在你体内的长胥火也会失控……日日灼烧经脉……咳咳……” 等等,鬼修纳阴气而生,怎会有呼吸? 渌真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便想左了道,她打着凡人的名义招摇撞骗,便是因为知晓鬼修与凡人构造并不相同,不会轻易死去。没想到果真是又成了凡人,而并非鬼物。 这下真玩脱了! 这具身体今日早因过多使用长胥神火而力竭,兼之李夷江下手太重,两相叠加之下,她被扼得头昏眼花,到底也还是没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昏过去的一瞬,渌真隐约感到地动山摇,四周似有滚石隆隆作响,她身子一轻,似乎被什么东西裹着,快速飞出了石堡。 …… 渌真再次从昏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时,耳边依稀传来人声。 “真没想到那丫头还真有几分本事,不光自己好端端出来了,还将那恶神司柘的洞府都弄塌了!” “可不是,我瞧着搂她出来的那人也像个修士。嘿,你说这是什么日子,咱们村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一个修士,结果今儿一来来俩!” “也多亏了他们俩,以后咱村再也不用十年给恶神送一次闺女咯。” “可别高兴太早,别忘了一开始祖宗爷爷们是怎么同那恶神讲的。我们每十年奉个闺女去,他给村里头这块绿洲再续十年。” “那俩人这么有本事,能把恶神杀了,叫他们给咱绿洲再续上不就成了。” 渌真终于将雒迦的故事补充完整。 她借息壤之生力,每十年为这边陲小村的绿洲延续一次生机,相应地,也需村庄用一名妙龄少女来交换。 村庄畏惧司柘恶□□号,同样也舍不得赖以生存的绿洲干涸,便半推半就地达成了这笔交易。 此处灵气极其稀薄,少有高阶修士涉足,而妖魔鬼怪则被勾琅煞气所慑,不敢接近。于是雒迦便安定在此处,沉湎于她的梦中,一晃眼便是万年。 渌真叹了口气,睁开眼来,却见李夷江抱着剑冷冷立在床边看她。 目光相触,李夷江飞速将脸别开,渌真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谁醒来迎面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不会被吓到?何况此人正是导致她昏迷的元凶。 “醒来了?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快点问完。” 渌真心头最后一点温暖也被这句打得烟消云散,原来小木头并非担忧她,而是受互行誓所累。 真是高估了他的义气。 “我——”渌真从床上坐起来,拖着长音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一间农家小舍,应是村民借住给他们的。 “不问了!” 第5章 “为何。” 渌真下床趿着鞋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仰头一饮而尽,喉头渐渐被润泽了,才道: -- 第9页 “我傻还是你傻?互行誓一解,我便任你捏扁搓圆。只要咒印一日不散,你便一日奈何我不得。” 说罢她向李夷江扮了个鬼脸,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互行誓后果不如心魔誓严重,却也并非那么容易解。必须在双方有意识地践行誓言之后,才能够得以解除。也就是说,寻常对话里的一问一答,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誓言。 李夷江皱着眉:“我不日即要离开此处,难道之后你也要天天同我一道不成?” 渌真闻言一喜:“那不是更好?” 她早已拿定了主意,不论关于同伴们的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她都要亲自去求证。去揭开覆在过去十万年光阴之上的面纱,用自己的眼看一看,那些被归为讲古的旧事。 她不信司柘恶贯满盈,不信朱翾手段毒辣,更不相信曾经天资卓越、坚定要修成大道的朋友们,连支离破碎的名字也未能流传下来。 而目前她面临的第一道难题是,自己对这个“未来”世界人生地不熟,正愁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李夷江此言简直如同瞌睡犯了递枕头。 渌真用力地拍了拍李夷江的肩膀:“夷江道友,有你这句话在,这咒印我说什么也不会解开了!” 李夷江满脸黑线,半晌无语才吐出一句:“随你。”便提剑起身向屋外。 渌真忙跟了上去。 一推屋门,渌真傻了眼,李夷江也愣在原地。 只见屋前乌泱泱立了二十来个村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搓着手欲言又止。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终于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 被推选出来的村民拱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 “二位仙长,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这些村民此刻对他们是又敬又怕,说话间一股刻意文绉绉的腔调,想来是举全村之力打的草稿。为首的村民背稿背得磕磕巴巴的,渌真艰难辨认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原来他们担心恶神死后,这片绿洲也行将干涸,无法再养育这一村的人。因此想请他们两位施法,像那恶神一般,给村民仰赖着的绿洲再续上生机。 李夷江闻言,眉间稍锁,正要说术法里并无这条绵延绿洲生机之术,自己爱莫能助。 渌真却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头,一口应道:“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说罢向李夷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过来。 村庄很小,二人很快就到了绿洲旁。 这是一块不大的碧清水塘,四周水草丛生,间或挺拔地立着几棵荒漠里难得一见的郁郁绿树。绿之外,是千里黄沙渺渺,苍天无垠。 以修士的目光来看,此地实在毫无可取之处。穷山恶水,灵气匮乏,不仅不适合修炼,就连凡人要在此生活,也颇为艰难。 而这个村子里的人却守着这块绿洲过了一代又一代,哪怕风沙漫漫,哪怕要以少女为祭品才能换来十年的安定,也不曾想过挪窝。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凡人生存本就不易,习惯了安定,不敢想象徙离家乡的光景。 因此,即便家乡生存环境再艰难,他们依然尽自己最大努力,挣扎着活了下来。 渌真举目四望,这个世界历经几度变迁,早已不是十万年前的模样。那么她的故乡庭尾,又在何方? “这片绿洲在过去的万年间,都是靠雒迦——也就是那抱薪狸,借用息壤生生不息之力,为其延续生机。但她灵力低微,因此纵然摸索到了息壤的使用之法,也无法发挥出其全部力量。” 渌真告诉李夷江,把息壤从剑匣中取出指头大小,除尽煞气后,再依照一定规律注入灵力,使之符合息壤吞息吐纳节律,而后息壤便很快胀成了原本的两倍大。 “息壤的生力惊人,雒迦粗知其皮毛,又灵力不足,故而即便她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过依靠着息壤之力让勾琅煞气不散,余力再勉强给绿洲续上十载的生机。你修为高于她,接下来继续依我所言,用灵力将这息壤膨胀成拳头大小,以充作绿洲心脏,埋于塘底。” 渌真默算了片刻,“大概能保这儿五百年的郁郁葱葱吧。” 她调转了目光,看向别处,那儿是一大片一大片光秃秃的荒漠。生机与希望,似乎从不存在于在这个荒蛮落后的村庄。 千万年来,村民依赖绿洲苟且求生,得过且过。为了保众人的生命之源不惜献祭同村亲眷,却从不曾想过改变身边的环境,或者干脆从厄境脱身。 至灵至善是人,至愚至恶也是人。 渌真想,自己始终还是无法做到对众生存亡无动于衷,从前如此,今后大概也会如此。 但不论如何,毫无底线的帮助,等于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村民不能永远依靠外力来帮助他们,人要学会自救。 “五百年之后,或许得看他们自己了。” 渌真转过身来,朝专心研究息壤的李夷江挑挑眉:“怎么样?我还是很有用的吧。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带上我不会吃亏的。” 李夷江想到宗门繁华背后的危如累卵,或许将渌真带回去,真的能给主山根脉一事带来转机。 他点了点头,诚恳地注视着渌真:“你很厉害。” 渌真惊讶地瞪圆了眼。这小木头被人夺舍了不成?竟然也会夸她。 她一向脸皮厚,受得住白眼冷待,却唯独受不了挨夸,闻此句立刻疯狂摆手:“没有啦没有啦,也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常识而已。” -- 第10页 小小常识?李夷江眉头一跳。 这名叫渌真的女子身上藏有太多谜团,他可以确信现今的修道之人中,再无第二人能知晓十万年前便销声匿迹的息壤用法。而她却说这是常识。 她称自己是某个隐居氏族的后人,这一点可能并没有撒谎。或许她的出现,能让那些没落已久的古老氏族们,如他们一代又一代所心心念念的那样,恢复上古传承。 渌真不知道,眨眼间,李夷江便对她寄予了如此厚望。兀自走到他面前,将手一伸:“乾坤袋给我一下。” 李夷江不解其意。 “雒迦还在里边。” 李夷江闻言,将渌真昏迷后重新认回主人的乾坤袋解下,找到里边的雒迦。 雒迦的原形失去了生机,紧紧蜷缩着。本身就偏小的体型在没了蓬松的尾巴后不过人手掌大小,被青袍布条包裹,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渌真又取出剑匣,拜托李夷江用灵力涤净了勾琅剑与息壤中的煞气,将息壤归还回去,剑自留下了。 渌真把雒迦埋在了一棵矮树下,用勾琅剑在墓前勾出一个安魂的图腾。 雒迦不了解司柘,若他知道自己的剑在失去剑灵后,需要用生血肉饲喂以保持煞气,定会十分无语地说,还不如就把它当成一堆废铁。 但渌真也舍不得将半截勾琅剑就这么丢下,她还想为勾琅找回另一半。 将最后一抔土盖好,渌真蹲在树下望着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出神。 李夷江从身后走来,靠在树旁,与她的视线落在一处。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李夷江感叹:“你真的很神秘。” 渌真闻言抬首,迎面撞上他似有探究的目光,她笑了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修士最重要的是保持神秘感?倘使什么都让别人晓得了,那离身死道消也就不远了。” “不,你不一样。” “你并无灵力,却能让我的法器易主,还通晓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你究竟是什么人。” 又来了又来了。 渌真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又退后几步,尽量与李夷江平视。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我也只能告诉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说我神秘,我何尝不是这么想自己的,而这里灵力实在太过稀薄,无法修炼。所以……” 渌真指着自己的眉心,又虚虚点了点李夷江那颗人造朱砂痣。 “所以我只好跟着你走咯。” 渌真没想到,自己语焉不详的故事,反而让李夷江消去了不少怀疑。修真界就是如此,许多人生来便与别人不同,或是修炼到一半身体和意识发生巨变,也都不能明其原因。 因此有许多修士,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原本的自己,名曰修我相道。 李夷江负剑转身,示意渌真跟上:“走吧。” “呀!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啦?” “……” “衢清李夷江,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 “……” “衢清李夷江,你家在哪呀?” 李夷江猛一住足,回头忍无可忍:“叫我李夷江即可。” “衢清是我的宗门,我自小拜入门中,不知家在何处。” 从李夷江问一句才答一句的话里,渌真终于零零散散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李夷江姓李,却并非衢清氏。原来十万年后的世界,早已不是氏族当道,修士不以血脉亲疏聚居,而是拜入一个个大小宗门之下。 当今世界有五大宗门,衢清宗位居第四,其余小宗门不计其数。也有不愿拜入宗门者,则成为散修。 “那些尚有零星传承氏族遗老,多自矜身份,不肯以宗门之名取代氏名,只是族中传承早已不足以支撑他们修炼至高阶,是以和散修几乎没有差别。” 衢清宗由一座主山和周遭拱卫的小山组成,内门弟子居主山,不同派系各占主山一峰。 李夷江便是内门飞来峰问不知长老门下排行为三的弟子,主修剑道。 每隔七年,衢清宗将举办一次入宗大会,凡是在会上测出身怀聚灵炁者,均有机会拜入宗门。而之后能否进入内门真正踏上仙途,则要看个人表现了。 渌真眼前一亮,问道:“我可以去参加大会,拜入衢清宗吗?” 李夷江瞥她一眼:“大道当前,众生平等,自然可以。” “但大多数的人,都无法通过聚灵炁测试。” 芸芸众生里,唯有万分之一的人能具有聚灵炁,剩下的便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凡人”。 而聚灵炁又有优劣之分,其中以单炁为上,双炁次之,若是金木水火土五炁俱全,则是劣等聚灵炁,被称作灵洞。 第6章 渌真兴致勃勃地听着这套聚灵炁的理论。从前她氏族中的孩童从七岁上便开始修道,大抵是人人体内都或多或少流淌着神脉,比起凡人来,天然更易筑基。因此她从没听说过这五炁之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只在天赋高低。 “金木水火土俱全,不正好五面兼顾,这难道不是全才吗?” 李夷江这回确认渌真确实不曾摸过修道门槛了,只好同她解释:“五行相生,修道之时五气循环于体内,彼此抵牾,徒耗灵气。同等条件下,聚五炁之人需要单炁百倍的灵气才能进阶,且愈到后期,差距愈大,纳入体内的灵气如同被灌进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故名‘灵洞\'。” -- 第11页 “有载以来,聚灵五炁者至多不过堪堪筑基,此人花了百年时间,用的天材地宝不知凡几,却在进阶后不过十年便寿终正寝了。” “五炁的修士,和凡人无异。” 渌真似懂非懂,对这一观点并不是那么赞同,自己修道时从未有人谈起过聚灵炁,不也一个个飞升了? 她却是不知,现今神脉凋零,灵气转淡,氏族修道不再具有优势,凡人想要入门也愈来愈困难。通过聚灵炁的筛选,能够让修士最大限度利用天地间灵气,实属无奈之举。 “那你呢?你是什么聚灵炁?” “水。” 渌真搭了李夷江缩地成寸术的便车,此时二人已走出了荒漠千里之外,渐渐看到些许湖光山色。 李夷江说罢拔剑,在手中挽出一朵剑花,便引来身侧池塘中一注水流绕剑而行。 “若我修至化神境,此剑可号江河湖海之水。” 渌真眼前浮起她被洪水裹挟而去的那一幕,忍不住想,若是她也能号令水流,是否就能够在邑蛇的绞杀之中存活。 她有些憧憬自己的聚灵炁测试了。 李夷江难得同她讲这么多话,甚至还亲自展示了聚水炁的本领,为了表达感谢,她鼓励道:“你一定能至化神境的!” 李夷江却摇摇头:“近万年来,本修真界已无人成功飞升成神。有人揣测,我们所在的下界被上界抛弃了。” 无人飞升? 渌真如遭晴天霹雳,怎么会万年无人飞升呢?那她该如何是好。 现今她唯一知道下落的朋友只剩下上界的望舒仙子常仪,倘使无法飞升,就意味着她连这最后一个旧友也要失去。除非常仪亲自下界来,可这更是天方夜谭。 何况,得大道以飞升,这是她在修道之初便和小伙伴们共同发下的宏愿。如今虽只剩她一人,也想承载着这个愿望走下去。 既是对自己,也是对朋友的交代。 “不能飞升,那修炼还有什么意义?” 李夷江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师父曾教导过我,人活于世,并非只有修成大道一个目的。若是仅仅因为飞升无望,便觉得失去了修炼的意义,那数千万凡人都不必来这世间一趟了。” 渌真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她从前立志要修成大道,飞升成神,也不过是因为人人都在这么做。可隔了十万年的光景再回头看,各怀神通的朋友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竟然是从前修为最末的常仪。 难道那些陨落的修士们,他们所行便没了意义吗? 渌真摇了摇头。 ——“你也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 渌真不期然又想起雒迦说这一句话时的情形,数日来,雒迦临死前所说的一席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响起。她将每句话拆开了,一字一词地琢磨,却毫无头绪。 而今天,她或许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十万年后复活的意义。不是要从头再走一遍修行路,追逐着虚妄的飞升目标。 她想要复现出十万年间一切事情的真貌,要知道自己因何而复生。 她不想再成为迷迷糊糊活着的人。 渌真再抬眼时,眼里迷茫之色已散去不少。她目光湛湛、清澈明朗,对李夷江道:“谢谢你!” 李夷江:? 渌真用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子,极目远眺,但见巍巍青山连亘不绝:“那儿是你们衢清宗吗?” 李夷江摇头:“依我们现在的速度,大约还有七日才到宗门。” “这么久!说起来,你为何跑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就为了息壤吗?” “不错。” “你不是说息壤绝迹了十万年,怎么会知道那里有息壤?” 李夷江考虑到回宗门后,用息壤修补主山根脉之时总要用上渌真,便斟酌着同她讲了一部分来龙去脉。 根脉被毁一事乃宗门机密,就连内门弟子中,知晓者也不过十人。掌门清枢长老翻遍典籍,终于将另一上古神遗弱水炼成觅珠,此物与息壤同根而生,彼此吸引。当感应到息壤时,会给主人指引方向。 十个内门弟子各怀觅珠一枚,奔赴四方。李夷江水炁,与弱水最为和谐,因此速度最快。尽管如此,在找到息壤之前,他业已搜寻了两年有余。 “两年来,觅珠始终毫无反应。直到约在那日未时,觅珠突然躁动,我便随它指引找到了石堡。” 李夷江从怀中取出觅珠,放在手心。 此珠色白而微蓝,正不安地跳动着。渌真用手去轻轻抚摸它,没想到觅珠干脆如乳燕投林般撞向渌真手心。 渌真吓了一跳,急忙将手抽走,觅珠失了方向,在李夷江手心愈加急躁地颤动起来。李夷江见状,长指一握,将它收了回去。 “自那日后,它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大约是离息壤太近了的缘故。” 渌真点了点头。 未时…… 她想起自己醒来时看天色,正日昳时分。 走过这一片青山绿水地,日暮时,迎面出现一座城池。 渌真立在城门下,仰头看去,高大巍峨的城墙上刻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尽欢城。 李夷江给她讲解,这些城池通常都是依附在宗派门下,城主之位由宗门中人担任。譬如眼前这尽欢城,便隶属于第二大宗门,逍遥宗。城内玩乐项目极多,主要供那些有钱修士消遣。 -- 第12页 “只要你有灵石,这尽欢城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一个穿着干练,脸上团团喜气的修士接上了李夷江的话茬,“怎么样?二位道友,要不要在下为你们领个路。只需十枚下品灵石,在下带二位将尽欢城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统统体验个透。口碑良好,绝不踩雷哦~” 渌真听得意动,充满期待地看向李夷江——她一贫如洗,当然是指望这位掏钱咯。 李夷江却摇摇头:“不必了。” 那导游修士被拒绝了,也不见沮丧之色,“不打紧,在下一直在这城外,二位若有需要了再来寻我就是。要是找不到我,便大喊一声莫丑丑,在下一定第一时间赶到。”说罢,拱拱手走开了。 莫丑丑一走,渌真迅速转头回来对李夷江怒目而视。 李夷江被渌真饱含控诉的目光盯得受不住了,不得不解释:“这类修士,多为聚三炁之身的散修,于修仙路上难有进益,又无宗门可供给法器灵石,便只能自行揽活,挣些许灵石。只是独木难支,必然要同城内商铺达成合作,才能糊口。” “你这厢同他进了城,下一刻同他有合作的商铺便已严阵以待,非将入城修士乾坤袋掏空不可。” 渌真不忿,偏过头去嘟嘟囔囔:“哼,说这么多,肯定是舍不得出十块下品灵石的借口。” 李夷江无奈:“我所言句句属实。”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得好像你被宰过似的。” “……” “李夷江,你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真的被宰过吧?” “……”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真的上过当呀!” 渌真被这一发现逗得乐不可支,毕竟小木头平素冷静平淡,总一副万事在握的讨厌模样,谁能想到他也会被人当成肥羊狠宰一通呢? 李夷江懒得理她,径自入城去,只是通红的耳根却悄悄将一切暴露。 尽欢城果然名不虚传,进得城后,铺天盖地的寻欢作乐气息扑面而来。空中漂浮着拳头大小的发光小球,似乎有生命一般,列着队伍迎接二人,款款环绕他们一周后,又四散而去。 整座城荧光点点,如坠星海。 “这是浮灯子,逍遥宗培植出的一种灵草,极为昂贵。没想到尽欢城为了给奇珍会造势,竟然舍得用这么多浮灯子迎客。” 李夷江看渌真神色就知道她又好奇了,遂贴心地给这个“乡巴佬”再讲解一回。 除浮灯子外,各商铺也极尽铺张之能事,无不是陈列各种能发光的法宝于门前,吸引客人眼球。若谁敢在此时挂出普通灯笼来,几乎是宣告全城:本店不日倒闭,即将收拾铺盖回乡。 渌真看得眼花缭乱,在这之前,她所经之处多为山川河流,至多不过几座村庄,少有城池。因此她以为十万年间,虽时移世易,但修真界总体来说变化并不大。可来到这尽欢城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都说凡人重欲,追求荣华富贵,可和修士比起来,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譬如面前的尽欢城街景,就已是她此生所见所有奢华场景的集大成。 她懂了,或许这十万年来,修士本领进步不大,但在如何穷奢极欲一事上,绝对是突飞猛进。 “这么多店家,我们该去哪儿好呢?” 李夷江低声道:“你随我来。” 渌真乐呵呵跟在他后头,七拐八拐,直到浮嚣人声渐渐远去了,方才驻足。 定睛一看,面前是一栋两层的铺面,悬着幅“蜉蝣逆旅”的破旗。店前稀稀拉拉几个灯笼,一阵风来,吹得灯笼纸哗哗作响,充分传达了店家的态度:爱来不来。 第7章 渌真大失所望,垮着脸问道:“这店家是你熟人?” “不是。” “那我不要歇在这里!” “自便。” 渌真摸了摸袖袋,那儿空空如也。吃软饭不易,何况她这属于软饭硬吃。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迁就小木头些。 于是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入了店门。 李夷江熟门熟路地找掌柜开了两间房,掌柜坐在柜台后,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摸出两块玉质门牌扔给他。 “凭牌开房门入住,明日凭牌退房。一楼有茶水点心自取,三餐自备。” 念经似的嘟哝完这段话,掌柜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甜乡中,渌真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明天就退房?” “不然?”李夷江匪夷所思。 “难道我们不应该在这边多住几天,好好玩玩吗?” “我可以先走。” 渌真一瞬便泄了气,像一只胀鼓鼓的河豚飞速皱缩,最后皱成丁点大一条咸鱼干。 庭尾少主渌真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真的不能再吃软饭了! 客房在楼上,二人房间相对。渌真学着李夷江的动作,将玉牌卡进门上的凹槽中。微光一闪,玉牌消失不见,门自动打开。 渌真十分新奇地钻进房中,却见玉牌浮现在了门后。在她取出玉牌后,门又阖上了。 屋内陈设却极为简陋,甚至不如雒迦给自己布置的“新房”。 不过一床一桌一椅,让人觉得在这房中除了修炼,便再无其他事可做了。 可她现在的身体仍然像一只空荡荡的人偶,如往常般静坐调息时,也只能感受到灵气穿体而过,无法截留。 -- 第13页 似乎她只是天地间一草一木,而非活生生的修士。 连唯一可做的修炼之事都行不通,漫漫长夜,如何是好? 渌真悄悄又开了门,探出头去,对面房门紧闭,李夷江那块小木头十有八九正在修炼中。 她蹑手蹑脚地下楼,见一楼三三两两的坐了些闲聊的修士,便自取了些点心坐在一旁打发时间。 “啧啧,这奇珍会真是了不得哦!连办七七四十九日,拍卖的法宝一日比一日稀奇。” “还能有比今日那塑灵丹更稀奇的?单说它能重塑修士体内灵脉一点,就引人趋之若鹜,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灵石的高价。” “嘁!有几人能经脉尽断后,还好端端活着的?只怕是有命买,没命用哦!” 渌真耳朵一动,忍不住向说话人的方向挪了挪。 “拍下这塑灵丹的是长幽宗宗主之子吴辛斐,长幽宗虽不在五大之列,却源远流长,据说在古时氏族鼎盛时期便已有之。人家财力雄厚,愿意把此物买回家供着,哪轮得到你评说?” “哼,依我看,明日奇珍会上要拍卖的白琅石就比塑灵丹要稀奇多了。” “哦?怎么讲?” “你们单知道白琅石乃稀世宝石,镶于法器上能使之坚硬数倍,陵劲淬砺。却不知明日这颗白琅石更非凡品,乃是恶神司柘勾琅剑上的那颗!当年若非遗失了此石,离章神君也未必能那么轻易劈断勾琅剑。毕竟那时的司柘,距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 后边的话渌真听不清切了,她头昏脑胀,耳边萦绕司柘、离章、勾琅这些名字。 又是这个故事!这次却是换了一种方式从他人口中道出。 可她不论第几次听说,都难以避免地深深陷进情绪漩涡之中。 她不想再被人一遍一遍提醒司柘的死讯。 渌真踉踉跄跄地爬上楼,飞快将门关好后,从背上取下用布包着的勾琅剑。 这些天来,她一直将半截勾琅剑背在身后。 手上的是勾琅下半截,她在剑鞘处摩挲,果然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凹坑。 大概就是原本镶嵌白琅石的位置了。 她滑坐在地,抱着勾琅剑呆呆出神。直到从情绪里抽身,稍作镇定后,又将勾琅包好,重新背在身后,敲响了李夷江的房门。 她想好了,要拿回属于勾琅剑的白琅石。 门开了,李夷江立在门后,衣冠整齐,连头发也不曾乱一丝一毫。房里点着长明烛,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渌真看到他,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李夷江奇怪地看了一眼半晌不说话的渌真:“何事?” 渌真深呼吸一口,通知他:“我要去参加奇珍会。” “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拍卖会。” “你有灵石?” 渌真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示意他进去说话。 李夷江犹豫了片刻,还是侧开身放了她进来。 房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李夷江这间房果然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空荡荡的,连杯茶水都无。唯有榻上有浅浅折痕,表明主人刚刚正静坐在这之上修炼。 “我有办法搞到灵石,但是,要劳烦你帮个小忙,事成之后你我三七分。” 分你三成下品灵石,我自留七成上品。渌真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分成不必,你先说就是。” 醒来后,从周遭人的表现里,她已然了解到在当今世界,氏族传承多已散佚。因此,尽管她此时灵力尽失,却另有一个生财妙计。 “氏族起源于真神,但多代之后,血液中流淌的神脉也愈来愈稀薄,因此并非每人都能身怀神火。但我们有一招,名为借火,将自身活力注入符箓之中,用时只需灵力催动,便能达到近乎真火的效果。” 李夷江确实是头一回听说“借火”这一说法,但能够引火的符箓不知凡几,罡火符、雷火符、虚火符等,但凡能聚火炁的修士都能绘出,并不稀奇。 渌真摇了摇头:“你所说的这些火符,皆为地火,如混沌妖兽,不分敌我,易引火烧身。” 灵火分为天火、地火、人火,天火乃天神所降,人力不可得之。地火则是李夷江所说的这种,引天地间火力入符而燃。 而生来具有的,则称为人火。以神之后裔血脉所点燃,颇具灵智,既可护主,又能自行攻敌。 因此,身怀神火者,其火一旦开了神智,性格往往与主人极其相似。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神火,渌真对长胥也是如此。 李夷江虽为剑修,亦通符箓,随身携带了笔墨。他取出一沓空白符纸来,递给渌真。 渌真摆手推却:“不,画此符需灵力,你来助我。” 她划开指尖皮肤,挤出鲜血于砚台上,请李夷江用灵力磨好墨汁。 以狡郭兽毛所制成的笔饱蘸了墨汁,笔尖隐泛金光。李夷江依渌真的指点,随着笔画的转折深浅施加灵力,在纸上绘出符图。 另一厢,渌真也正双目紧闭,感受长胥的力量随笔尖倾泻而下。她并无灵力以为后盾,只能依靠精神力来控制长胥神火。不出一息的工夫,额头便已汗水涔涔。 “好了。” 渌真猛然睁眼,三张符箓静静躺在桌面上,墨迹未干,流光溢彩。 -- 第14页 她心道李夷江不愧是五大宗内门弟子,初次画符,便一气呵成,一张也没有浪费。她原本预估的是三张中出两张便已很了不得,给李夷江留下了画废一张的余地。 而眼下李夷江画出了三张,则纯属意外之喜。 指尖伤口还未愈合,犹尚挂着颗血珠,渌真吹一口气,这血珠便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能一口气画成三张神火符绝非易事,纵李夷江面上不显,她也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激:“这是我的小长胥,你可以和它玩会儿。” 李夷江再次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如今老氏族虽然凋零,但世间有许多修士身上也流着一丝半缕的神血。他不是不曾见过身怀神火的修士,可那些人火苗至多不过拿来烤个妖兽肉吃。 比起一般火烤确实格外香甜。 他迟疑着问道:“……怎么玩?” 小长胥从渌真指尖一跃而下,低低浮在桌面上,见渌真并没有发出任何指示,便绕着桌子一跃一跃地转起圈来。像是顽皮的小孩儿在绕着房间跑。 渌真伸出手戳了它一下,它就像被激怒了似的,身躯陡然变作原来两倍大,完全是一只炸了毛的小兽。 不过一滴血珠所燃出的火,也大不到哪儿去,纵然小长胥努力撑大了身子,也不过巴掌大小。大约是发现并没有人被它恐吓到,它膨胀了一会儿后觉得没趣,又缩回了原本的大小,一颠一颠地在桌面上跳来跳去。 李夷江看着这丛小火,唇角少见地弯起一个微不可察地角度。他试探着伸出手,恶趣味地挡在小长胥蹦蹦跳跳前行的路上。 小长胥却仿佛同他极为亲近的样子,这次不仅不炸毛,甚至主动上前在他手心蹭了蹭。 火苗的凑近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灼热感,反而有一股坚定而温和的热量,缓缓从掌心传来。 小长胥蹭蹭还不够,又顺着手臂爬上肩头,将李夷江原本一丝不苟的束发蹭落了几根后,开始愉快地在发梢荡起了秋千。 一旁的渌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悲愤的控诉:“我同你朝夕相处了一辈子,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近。” 小长胥似乎被她吓到了,从秋千上一跃而下,跳到了李夷江的另一边肩膀上…… 继续荡秋千。 李夷江眼底有了微微笑意,摸了摸耳后,对渌真道:“别凶它,它还小。” 渌真更气了! 她气冲冲走到李夷江身侧,伸出手,一把摁灭了正在兴头上的长胥神火。 “哼,叫你胳膊肘朝外拐。今天的放风时间结束了!” 李夷江奇道:“为何它今日对我如此亲切,日前你吩咐它变幻作火笼困住我时,可并非如此。” 渌真被这么一点,也纳闷了起来。小长胥虽跳脱了些,可往日这般也是极少见的。 她将眉一竖:“肯定是你这狐狸精勾引了它!” 李夷江:…… 画完三枚神火符,二人都消耗极大,渌真顾不得解释自己为何非要去奇珍会,好在李夷江看起来对此也没有很大的兴趣。她好说歹说,甚至做出承诺,下次放小长胥出来玩时绝不打断他们,才央得李夷江首肯,愿意在这尽欢城中多逗留一日。 约定好后,二人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清哇┭┮﹏┭┮我是不是掉进了什么没人看得见的时空缝隙里,而自己并不知道? 第8章 翌日清晨,日方起于东山,渌真便已背好勾琅剑在李夷江房门外等候。 李夷江见到她,微一皱眉:“你既然无灵力,为何偏要背着这半截剑行走?放在剑匣中也无妨。” 渌真拒绝:“不,在找到勾琅剑的另一半之前,我要一直背着它。”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有灵力的!迟早!” 她顺便又简要地同李夷江讲了讲今夜拍卖会有白琅石之事,自打托辞为祖上寻好友下落后,她圆起故事来愈发得心应手。 李夷江听罢并未多言,可见她这一诉求极为正当。 草草吃过早餐,二人便向城中心走去。她拜托李夷江李导游找一间底子最为殷实的典卖行。不多时,便至一栋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的店铺楼下。 渌真昂首仰望此楼,诚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句实为真理。昨夜的繁华几乎让她以为这就是奢侈之至了,而这间典卖行却远甚于城门口的任一间店铺。 此楼有七层,一楼作迎来送往铺面,门前用细而长的灯草勾出名称:万月楼。 此时阳光极盛,却不妨碍店名释出莹润的光辉,如几轮缺月挂于壁上,大有凭月色与日光争辉的意思。 月色无尽温婉,其意蕴却十足狂狷。 “这是蒲月丝,亦出自逍遥宗。” 渌真由衷地感叹道李夷江真是见多识广,难怪不用那导游修士,有他便足矣。 忍不住又道:“真想知道,究竟要被骗多少次,才能像你这样有见识!” 李夷江面色一僵,又有些后悔同她多话了。 而铺面的二楼从外观看上去,则与周遭格格不入。浑然是野外丛林,其中绿树青草,葱葱茏茏。甚而至于有雀鸣啁啾,莺啼婉转。 三楼则是悬泉瀑布、飞泻而下,却出乎意料的,并无水珠溅下来,瀑布水流淌至二楼后,便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第15页 四楼五楼,则如空中浮楼一般,上下打通,并无支柱,唯最中一座石像,渌真看不分明。 六楼之上,云雾飘渺,将一切探询的视线阻隔,显得朦胧而神秘。 渌真用胳膊肘捅咕捅咕李夷江,示意他给讲讲。然而李夷江却恍若没有感受到一般,拎着她直到柜前。 柜台分为数个窗口,分配有修士若干,渌真打眼一看,这些修士修为都不算低,令人感叹财大气粗就是不一般,不知此店背后是何方神圣。 她已经知道,尽欢城隶虽属于逍遥宗,但城内这些店铺背后,却各有势力支持,不可能出现一家独大的景象。 立在写了“符箓”的柜台前,渌真清了清嗓子,问道:“请问,你们收火符吗?” 柜后修士长着一副容长脸,嘴角往下垂,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显得不以为然:“那得看是什么火符。” 渌真卖了个关子:“神火符。” 容长脸修士嗤笑一声:“现今什么阿猫阿狗画的符都敢称神火了?快走快走,没得碍了后边人。” 渌真不是那等耐得住性子的人,她闻言啪地一声,抽出一张长胥火符甩在柜台上:“你识不识货?” 容长脸捏起此符,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将此符看了半天,又在神火符与渌真之间来来回回打量:“你区区凡人,为何会有这等火符。” 不等渌真作答,他下一瞬又解答了自己的疑惑:“想必是你那主人怯懦,怕招了人眼,才送你这么个炮灰来。呵呵,也不怕半路被人劫了。” 品相好的符箓确实在外观上便大不一样,没想到此人颇有见识,渌真看在他眼力见儿还不错的份上,对于被无端安了个主人一事也懒得计较了。 容长脸伸出五根手指:“三万枚下品灵石,换你这一张,如何?” “不换。” “小姑娘,出了我们这尽欢城,三万枚灵石在哪儿都足够买一处小府邸了,这可不算个小数目。何况你这神火符只有一张,须知这类符箓,数目越多,用起来威力越大。单一张虽然罕见,但确实卖不上价。” 渌真不想如今买卖还有这等将就,她抵着牙,缓缓露出一个奸商的笑容:“倘使我说,我不止一张呢?” 转眼间,她便成了大买卖客户,被迎去柜台后的客室详谈。 等候了不一会儿,一名气度从容的修士掀帘而入,对着他们拱手道:“在下明月楼管事,长幽宗吴祷义,二位说手头有不止一张神火符,不知能否予在下一观?” 渌真与李夷江对视一眼,从怀中取出了三张火符,一字排开。 三枚符面皆干干净净,笔触流畅,灵力充沛,在光照之下,依稀能看到墨间有火彩之光,确为上等火符。 “确实是那伙计唐突了,这等品相的火符,绝不仅仅价值三万枚下品灵石。只是恕在下鄙陋,此前未曾得见过此种神火符,不知能否告知在下,此火之名?” 其实吴祷义更想问的是,他们是如何做到将神火引入符箓之中。他们手下也收拢了一批氏族后人,可要么干脆并无神火,要么有神火也只能为自己所用,无法假借他人。 但这显然属于秘辛,他并不着急马上得知,不妨先一步步来,先用话把这俩少年少女哄得熨熨帖帖。 “主人同我说了,此火本体极亮而近白,可攻可守,所向披靡。但名字,请恕我无可奉告。” 渌真顺着那容长脸的说法,给自己诌了个莫须有的主人名号,正好省事儿。 吴祷义一副温文模样,听罢沉吟片刻,也点头表示理解。 那些氏族后人确实最爱玩装神弄鬼这一套,况乎如今能画出这等品相神火符的修士确实凤毛麟角,不愿被人认出也在情理之中,不必操之过急。 他转身从随从呈着的小案上取出一张薄纸:“这青蚨笺内有十五万枚下品灵石并一百枚上品灵石,凡修真界内有城池处皆可随时取出,永久有效,不知二位道友的主人对此可还满意?” 十枚下品灵石可抵一枚中品灵石,而十枚中品灵石又可抵一枚上品灵石。然上品灵石产量极为稀缺,故在实际流通中,常常并不是按这个比例来。 这吴管事倒是颇有礼貌,句句必言不知,实则渌真才是真的全然不知物价,悄悄朝李夷江使了个颜色,见李夷江微微点头,便成交了。 她指了指李夷江,索性将角色扮演进行到底:“交给主人的护院吧。” …… 飨士楼内。 渌真穷人乍富,自然要好好庆祝。出了明月楼,她直奔尽欢城最大的酒楼而来。 由于还来不及将灵石兑换出来,这一顿饭的账她决定先由李夷江买单。 “你方才老看我干嘛!我说了会还你的,真小气!” 点完餐后,店小二直接从五楼栏杆撩袍一跃。渌真直呼乖乖,原来这儿连跑堂的都是筑基以上修士。 李夷江揉了揉眉心:“我数了,你刚刚共点了三十四道菜,我们二人根本吃不完。” 渌真正投入地研究着吴管事给她的薄纸片,不以为意:“吃不了,兜着走呗。” 她捏着纸片薄如蝉翼的一角:“这玩意儿里边能有十五万枚灵石?” “此乃青蚨笺,每座城池都设有灵石行,凭此可以取出。而在尽欢城内,更是各个店面都能直接出示此笺,直接划走灵石。” -- 第16页 “哦,原来是这样……”渌真托腮看着青蚨笺,恍然大悟,“所以你这是在暗示我,这顿饭不必你垫付,我可以直接凭这张卡买单?” 是时,第一道菜熏鹭脯上了,渌真提筷挟走一片大嚼:“哼,直说嘛!真是诡计多端的小木头。” 李夷江额上青筋直跳,若非顾惜着渌真是凡人之身,而位置在五楼,他此刻恨不能直接从窗户将她扔下去。 一向对口腹之欲并无追求的他现在竟隐隐有些期待快点上菜,好堵住她的嘴。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阵阵喧闹之声,渌真探出脑袋往下看,但见一道长长的队列蜿蜒行来。 “望舒仙子来了!是望舒仙子神驾!” 什么?常仪?! 她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大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 突然一个重心不稳,她头朝地直直往下栽去。 李夷江长剑出鞘,卡在窗棂上,又伸出手来,勾住她往回一拉。 不过电光火石间,渌真便从窗口被腾空扯到了李夷江怀中,低头一看,李夷江骨节分明的手还搭在自己腰间。 渌真脸一红,赶忙坐回自己的位置,本来因听到人唤“望舒仙子”而狂跳的心跳动得愈发快了。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她攥着筷子在碗中一顿狂戳,将好端端的熏鹭脯戳成了熏鹭糜。 因此也便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李夷江此刻也是满脸通红,不自在地夹起一根佐料苍头椒便往嘴里送。 渌真突然想起了桓越。 她曾同他约定过,击退邑蛇后便在皇天后土前结为道侣。可这才多久,她怎么就能因为一个新认识的男子而一副扭捏样子呢? 渌真默默唾弃了自己一把,原本怦怦直跳的心也渐渐平息。 再往楼下看去,队伍已至正下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自己在单机码字之后依然坚持日更三千。 第9章 领头的是两位巫傩打扮的修士,跳着常仪的氏族焉蒲的祈祷之舞,身后跟着十来位伴舞的仆巫。 对于他们耍的这一套上古遗风傩戏,渌真觉得十分亲切。 队伍从两翼开道,当中便是一座羽蘼花式样的宝座,近三层楼高,几与渌真视线持平。宝座之上有女修一位,作神妃仙子妆扮,面如清霜,色若春晓,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方才高呼“望舒仙子”的人,此刻都正痴痴望着这位女修。每每拾到女修从广袖中洒落的灵花,便喜不自胜,高呼感谢望舒仙子神眷。 原来他们所说的望舒仙子是这个宝座之上的女修,而她并非常仪。 渌真大失所望地坐回座位上。 “咳咳,”大概是为了驱散方才因为搂抱而凝起的奇怪氛围,李夷江干咳一声,又担起了解说重任。“这是羽蘼坛仪,每年的奇珍会时都会选出一位女修扮演望舒仙子游行,一来禳灾纳吉,据说拾到羽蘼花的修士,也能如望舒一般,终抵化神境,二来也是为傍晚的奇珍会造势。” 渌真闻言往下看去,队伍末尾果然举起了好几面大幡,上书:今日酉时,身在此山中,奇珍异宝,静候您来。 给这古朴庄严的仪式平添几分怪诞之感。 “‘身在此山中’即是奇珍会所在的楼阁。” 渌真不能理解:“他们这么打着望舒仙子的名号,若是仙子知道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李夷江望向窗外,队伍已经逐渐远去,只能见到望舒仙子扮演者窈窕的背影,在宝座上一板一眼舞着望舒剑法三十六式。 “不会的。” “为什么?” “望舒仙子说起来,与逍遥宗开宗有些渊源,因此逍遥宗凡事都喜欢假借她之名,并不算太逾越。更何况,此位仙子最爱这些浮名虚誉。你又焉知这羽蘼坛仪不是出自她授意?” 不知是否是渌真错觉,李夷江评价常仪的话里,竟有淡淡的不屑与讽刺意味。 她当然不认可李夷江这番话,在往日的相处中,常仪素来温婉善良,不争不竞,又怎会是他口中这等爱慕虚荣之辈? 她原本以为,小伙伴们之中,常仪最为幸运。既成功飞升,又不曾被世人污蔑恶名。可万万没想到,即便成了上界美名远播的望舒仙子,依旧难免被人嚼舌根。 而且这次嚼舌根的,竟然是李夷江这个平素一向眼高于顶,仿佛不屑于说任何人坏话的小木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渌真将筷子一拍,怒目圆瞪李夷江:“你胡说,常仪才不是这样的人。” 李夷江这才想起来,渌真之前同她打听的人里头,便有望舒仙子的名字,想来也是她祖上的朋友。 他没有同渌真争论的打算,低头自舀了碗汤来喝,漫不经心地提一句。 “洲鸠汤乃这家店的招牌菜,以在州之鸠为原料,用不定终火一刻不停地煮十二个时辰,才能熬出一盅。” 说罢,他看了渌真指尖一眼,昨夜割破的伤口尚未痊愈:“不定终火也是有些修士生来所怀的异火,只是他们的火,远不如你的小长胥神通广大。” 渌真被说得意动,也舀了一碗洲鸠汤喝,果然鲜美异常。 “对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了?” 李夷江不动声色地给她续上汤:“还有三十二道菜。” 渌真一拍脑门,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只觉时间紧任务重,继续同三十四道菜鏖战,吃得不知今夕何夕,早将先前的争论忘到了九霄云外。 -- 第17页 点餐一时爽,买单泪两行。 渌真结账时将青蚨笺出示给小二,对方果然熟门熟路地完成了收款:“您本次消费五千二百三十九枚下品灵石,欢迎下次光临。” 渌真被这个天文数字撞得眼冒金花,扯着李夷江的袖子想要诉苦这家黑店忒贵,却被他凉凉的眼神堵了回来。 眼神里的意思十分明确:我早说了,你偏不听,别找我哭。 渌真撅着嘴,二人又到了身在此山中门前。 这正是今夜奇珍会的举办地。 没想到入场还需一百枚下品灵石,方才狠出了一回血的渌真万分不舍,捏着青蚨笺就像捏着自己的命根子。 李夷江看她的样子即知她在想什么,付灵石买了两张入场券。 “走了,这边。” 奇珍会场地极大,拍卖台在一楼,四面阁楼栏杆围拢住展台,约摸有十来层楼。客人在楼上包厢中,可将一楼拍卖现场一览无余。 渌真跟在李夷江身后,连上数楼,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俩的包厢——十七楼对角处,几乎是离拍卖台最远的距离。 “怎么不订楼下些的位置?这也太高了点。” 李夷江斟茶一杯,淡淡睨她:“我可没有身怀十五万灵石。” 渌真暗暗啐道这奇珍会真是看人下菜碟,她远远瞅了一眼,分明看到二三楼的包厢里有貌美女修源源不断地捧着茶水灵果送进去,可放眼他们的包厢,几上不过随意散落着几颗灵檎果。 她真想将自己腰缠万贯一事宣告全世界。 可惜不行。根据蜉蝣逆旅里旁听来的信息,昨日的塑灵丹便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的高价,而听那些修士的口风,他们对白琅石的推崇又胜于塑灵丹几分。只怕价格还要更高些。 她得留着钱为白琅石赎身。 日落后,拍卖正式开始。渌真第一次见此阵仗,也倚着栏杆兴味盎然地旁观起来。 入住蜉蝣逆旅,一人一晚不过十枚下品灵石,但在今日的奇珍会现场,等闲一株灵草便是千枚下品灵石起价,更不说那些大有来头的法器珍宝,价格直奔数万而去。 此场拍卖会主持是一名妖修,双目圆如庭尾氏图腾华表顶上那颗长明珠,每有人叫价便滴溜溜地转。大概是由于眼睛格外大,因此目力也格外好。连他们楼的修士报价,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楼层高的修士多半囊中羞涩,大概只是想来看看热闹,即便偶有叫价,也无人最终拍下。 下一件宝物被盖着隔绝神识窥视的绸布推上台来。 妖修的眼一边四处乱飞,一边激情四射地介绍着这件宝物:“诸位客人,这一样东西可不一般,无聊时它能逗您乐,惫懒时它还能无微不至服侍您。而它的修为已达筑基,在对战时更能襄您一臂之力!最重要的是,此物美艳绝伦,爱美惜美识美的大雅之士不容错过!” 渌真忍不住好奇起来,听他的描述,这绸布之下大概是修为等同筑基的灵兽。可什么样的灵兽当得起“美艳绝伦”一句呢? 绸布一撤,看清了“灵兽”的真容后,渌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回头向李夷江确认:“这……这不是一名修士吗?” 李夷江无声地点头。 “修士可是受天命之人,如何能像一个牲畜般被拍卖?” 她定睛看向笼中修士,果然如妖修所言般美艳不可方物,有种雌雄莫辨之感。修长的脖颈上被套住驯灵兽的项圈,脚踝处也被捆仙索缚住,勒出深浅红痕。而他白净如瓷的脸,古井无波,神色间满是漠然。 “自打越来越多的修士认定了飞升无望后,修炼的目的便渐渐向骄奢淫逸偏离。从前被大道所掩饰的腌臜伎俩统统毫无顾忌地展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譬如买卖修士,将活生生的人驯作宠物,都由来已久了。” 李夷江不置可否,语气间也暗暗含着鄙夷。 “不过,在大宗门内部,这种事情也不会放在明面上任其发生。只是尽欢城属于法外之地,阴损之事便格外多了。” 渌真环视了一圈场内的修士们,果然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色,有的甚至露出了急色模样。 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 在她的年代里,修士在迈上修道之路伊始便要知道,自己乃是受天命而修行,保护众生是他们天然的使命。一如缉水之泮,她为了苍生与邑蛇同归于尽。即便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此选择,就算知道前方是死亡,也无怨无悔。 “如果说我想拍下他,可以吗?” 李夷江摇头:“这类修士生下来便作为‘人宠’豢养,以灵丹药浴娇养,硬生生推到了筑基。身体娇弱,并无自理能力,极费灵石,专供有此等癖好的修士亵玩。即便是买了回去,也依旧要用丹药供养。” “而那些财力足以买下他的修士,身后多半有庞大家世撑腰,并不在乎这些小小花费。而你若是买了,该如何对他负责?” 渌真下唇被咬得发白,神色渐渐低落。她自己现在尚且寄人篱下,自顾不暇,如何再去照顾一个不谙人间事的伪修士? 渌真缓缓趴在桌面上,沉默地注视着拍卖场上那名修士。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副苍白麻木的脸色,未曾改变过。 也许李夷江说的才是对的,倘使她当真拍下了,才是对这笼中修士的不负责。 -- 第18页 叫价越来越高,音色有男有女,多半集中于二三楼间。 最终那笼中修士被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灵石的高价,与塑灵丹相等。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10章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各类珍品宝物登场,渌真却无法再像一开始那样,什么也不知道地作壁上观。 她脑海中始终回放着笼中人的模样,似乎感觉到自己和他的目光正相交,他没有责怪渌真为何不拍下自己,神情木然,摆明了对此地修士早已不抱期望。 可渌真却无法放下,她认为自己肩上的罪愆并不比参与了这场拍卖的人低。 铛—— 楼下的妖修击响醒神锣:“接下来,就是今日的压轴之宝……” 渌真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投目台上。侍从捧着一个镶金嵌玉的匣子上前,妖修青白色的手指搭在匣上,在万众瞩目中缓缓打开。 匣中俨然卧着白琅石。 渌真甚至感受到了身后布包着的勾琅剑有了微微的躁动。 她抚了抚勾琅,目光灼灼看向白琅石。 “我出五万枚下品灵石!” “七万枚下品灵石!” “十万枚!” 眼见叫价越来越高,渐渐逼近十五万枚下品灵石,渌真摁着怀中青蚨笺的指尖渐渐发白。 她深呼吸一口,攥住李夷江手腕,迎上他的目光,又像是给自己下军令状。 “取符纸笔墨,再画几张!” 李夷江猛然被握住手腕,往后一撤,却并未挣脱开。他不自在地咳了咳,凝视渌真苍白的脸色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有些迟疑:“我这儿还有一万枚下品灵石,你可以一用。” 渌真急得直接将手一捻,割破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指尖:“不够!” 此时楼下已叫到了十七万枚下品灵石的高价,竞价的人也渐渐少了。 滴血入砚,铺纸研墨。有了昨晚的经验,二人已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得了三张神火符,其中一张因渌真心神不定未控制住火力,墨下得过浓了,不仔细看很难分辨。 李夷江看了此时已经摇摇欲坠的渌真一眼,将三枚符箓捏在手中,推开后窗一跃而下。 “二楼破军厢客人出价二十万下品灵石,还有要出价的吗?” “二十万一次。” “二十万两次……” “二十五万枚!” 渌真扶定了桌沿,用尽全力喊价。 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同旁人拉锯,干脆将价格直接提了五万。 一瞬间满座皆惊,嘈杂之声顷刻消失得一干二净,都在四面张望着这陌生的竞价声来源。 待发现出自十七楼时,更是大跌眼镜。 连那巨眼妖修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视力:“方才可是这位十七楼……二十八号厢的客人出价?” 真麻烦,渌真忍不住腹诽,这群人怎么还搞楼层歧视一套,轮到她时偏还要多嘴问一句。 她不得已再次提气回道:“正是。” “好!这位客人,落槌无悔,您可要想好咯!” “二十五万一次……” “二十五万两次。” “二十五万三次。” “成交!” 这回还好没有半路又杀出一个同她竞价的对手来,渌真松了口气。 不多时,便有十来位修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匣子,浩浩荡荡来到了她所在的厢房。 大概没想到会是十七楼的客人拍下了白琅石,奇珍会主办方情急间忘了更改规格,十余人鱼贯而入,将她的小包厢堵得严严实实,还留下几人在门后挤不进来。 可李夷江还未回来,她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 渌真装出不知自己家财多少的模样,将青蚨笺递给领头的管事:“先查查这里头有多少灵石。” 没想到他们有备而来,这管事将青蚨笺在身后侍从捧着的赤蝉璧上一刷,便现出了数字几行:“回阁下,您还有十四万四千七百六十一枚下品灵石并一百枚上品灵石,可用于支付十五万四千七百六十一枚下品灵石。” 渌真:…… 她佯作不在意,又吩咐管事:“我想看看这白琅石,是否是我方才拍下的那一枚,否则要是拍下了赝品,岂非有辱我威名?” 管事一抬手,便有侍从将匣启开,在距离渌真一步开外的地方展示给她看。 管事依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不见半点不耐烦:“阁下大可以仔仔细细、详详尽尽地确认了,奇珍会从不卖赝品,这是自砸招牌的事儿。只是您看好后,需得交了全款,才能拿到白琅石。本店只做钱货两讫的生意。” 不能上手摸,渌真便盯着白琅石来来回回地看,眼睛几乎要将匣子盯穿。 她当然知道面前这颗白琅石绝非赝品,不说别的,单凭身后勾琅剑的滚烫程度,便已十拿九稳。 哒。 鞋履落地声,李夷江终于赶回,从窗户后翻了进来。 管事瞥了一眼来人后,又调转过头来看着渌真,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可身后随从的动作却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 李夷江扫一眼屋中形势即了然,他将新一张青蚨笺交给渌真时,也做出了一副恭谨模样。 渌真对他的自觉十分赞许。 她将新的青蚨笺再递过去,管事如法炮制,不过一息便出了结果:“十四万枚下品灵石。” -- 第19页 莫非那浓墨瑕疵被他们看了出来? 刷刷两下,二十五万枚下品灵石便用了出去,渌真这厢真真感受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 此水还得是邑蛇召来的洪水。 她捧着匣子,虽然难免有些肉痛,但一颗心与此同时也落到了腹中,难得的安逸。 此时楼下的人也已散了七七八八。大概是富人太多,二十五万枚灵石乍然叫响时,虽然赚了一波眼神,但由于包厢内人士迟迟不露面,众人的兴趣便也消散了。 尽欢城内,所有店家都在争相吸引着修士们的注意力,他们很忙。 何况像这样的压轴珍宝,奇珍会七七四十九天中,每天都会有一个。渌真也不过是这四十九人之一,放在尽欢城中并不显眼。 “谢谢你!夷江少侠!” 这一次渌真的道谢里又更多了几分真诚。 看不出来,平素李夷江一副冷淡不爱搭理她的模样,关键时刻竟然这么靠谱。真真有他们上古修士的侠义之风! “不过为何今日三枚符箓,却只卖出了十四万枚下品灵石的价格?” 渌真抱着匣子,一边往身在此山中外走,一边问道。 “那明月楼的管事百般讲价,推说物以稀为贵,上午出高价是因为这神火符罕见,但一日之内竟然能出六道符箓,足可见这并非如我们所言般珍稀。我见他又要留我杀价,想你这边一定着急,便未同他多费口舌。” 渌真点头,当断则断,如果去的是她,她也会这么选择。 蜉蝣逆旅在尽欢城偏僻处,而“身在此山中”却在尽欢城中心,他们很有一段路程要走。 走出最繁华的街后,行至城池里总被人忽略的小巷中,突然李夷江步伐一顿。 “有人。” 第11章 啪,啪,啪。 一名衣锦佩玉的修士拍手鼓掌,从巷子尽头从容踱步出现。修真界大都崇尚仙气飘飘的装扮,可眼前此人,却浑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更像凡人里的土财主。 他身后跟着修士十余人,仅粗粗一眼看过去,渌真估计,这些人的修为都在金丹以上。 “不愧是能画出神火符的修士,果然非同小可,我以为我等的隐踪匿迹术已经足够高明,没想到还是瞒不住阁下。在下长幽宗吴辛斐,想请二位至府中一叙。” 土财主措辞有礼有节,手下的动作倒是极不客气。说话的工夫,数个金丹修士已前后夹击,形成包抄之势。 渌真干笑道:“你弄错了,那神火符是我们主人画的,要是想叙,先等我回去禀告了主人不迟。” 吴辛斐故作惊奇:“啧啧,能画出神火符的修士,怎能屈尊居于这黑灯瞎火的巷子中?真是让在下痛心不已,不由得愈发坚定了要请火符主人过府来居的心哪,不若请二位做这个先头客,如何?” 他将手一招,眼神一瞬变得狠厉:“拿下。” 李夷江反应极快,迅速召出本命遏川剑,剑华如长练,惊起一阵宿鸟。 渌真早在吴辛斐一行出现时,便将白琅石藏进袖袋之中。此刻她将指尖摁在方才割破的伤口上,犹豫着是否要将长胥神火放出来。 没等她拿定主意,一阵腥臭的水龙直扑二人而来,像极了邑蛇涎水混着浑浊洪水的味道。气味搅乱了渌真思绪,又因连续画符失血过多,她此时格外虚弱。被水龙当头一击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一层水膜包裹着,身上捆着极韧而长的锁链,四周都是缓缓流动的乌黑浑水。 李夷江也被用同样的手法捆在她右手边,此时还处昏迷之中。 这些困住她的水同方才袭击的水龙质地一致,似乎对克制她体内的神火有奇效。为了唤醒李夷江,她试图召唤出长胥熔断锁链,火苗却在亮了一瞬后噗一声熄灭了。 “果然是你。”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吴辛斐那洋洋得意的面孔出现在水面之上,身后跟着明月楼管事吴祷义。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义管事同我说,你们二人中身怀神火的必是你这凡人小妞,我还不信,没成想果然是你。还好我早有准备,用这罪孤水对付你。此水出自阴至邪的西南炼鬼域,最克修士所怀异火,一旦被它包裹,你那神火便成了摆设,不如少费力气,想想待会儿用何等姿势报效我合适。” 此人端的是潇洒做派,可一开口,就将贪婪本性显露无遗。他摸着下巴,对渌真赞不绝口:“神火只受控于原主,你竟能将神火引入符箓之中,为他人所用,倒是颇有几分能耐。” 但渌真并不受用这些夸张,任谁都能看出,吴辛斐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沉默不答,脑中飞速想着对策。 吴辛斐的演讲不受她影响:“不过,我看你们昨晚,都临到要用钱了才提笔画符,多累,你说是不是?啧,昨夜送来的神火符可是连墨迹都没干就到了我手上。也是多亏了这一点,才让义管事起了疑心。你们二人,一是金丹,一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却能画出这等火符,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匪夷所思。在外头靠卖火符又能过几天好日子?不若来我长幽宗,专司画符,顺带教教我手下那些不争气的符修如何引火,这不比在外头自在?” 渌真琢磨了一会儿他言下之意:“你是说,要我们拜入长幽宗?” -- 第20页 吴辛斐哈哈大笑:“我很欣赏你的天真。” 而后狠狠地吩咐侍从:“继续关!先磨她几天锐气。” 说了这么一通匪夷所思的话之后,他便扬长而去。 渌真低下头来,发现一旁的李夷江已经苏醒。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要我们拜入长幽宗?” 李夷江有些无语,道:“不是,他是要我们成为宗门奴隶,日日为他画神火符,再心甘情愿将画符之法传授给他的手下。” 渌真觉得更难以理解了:“那我们又与受驱驰的畜生何异?” 李夷江不言,一副不然你以为呢的神情看着渌真。 渌真注定无法理解吴辛斐这种人的脑回路,她低头思索了起来:“引火入符再罕见,但受限太多,到底不比其他功法。他为何偏偏盯上我们,还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李夷江沉默良久,才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们所怀有的术法,也许在一个宗门面前算不上顶尖,但两人却仅仅只是金丹修士和凡人的组合。在几乎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便能享受成果前,吴辛斐无疑认为自己做出了绝对正确的选择,为此他不介意牺牲掉面前二人的修道之路。 这一瞬渌真眼前又浮现了奇珍会上那个笼中修士,原来有些人修道真的会为了一时半会儿的快乐或利益,便全不将旁的修士当人。 这个世界的修士与她之前的认知背道而驰。 她有些沮丧:“对不起啊,小木头,连累你了。” “……小木头?” 渌真猛然一惊,糟糕!怎么把偷偷取的外号也顺口叫出来了。李夷江最是较真不过,一定又要不理她一阵子了。 没想到李夷江却神情温和,垂睫道:“也挺贴切。” 渌真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长到低眼时能轻而易举遮住眼瞳的颜色。 方才紧张之中,她不小心将袖袋中的白琅石抖落了出来,发现时已晚。渌真试图用脚遏住它下坠的趋势,身上的锁链却捆得愈发紧了。 眼见白琅石即将穿过水膜沉入黑不见底的罪孤水中,却在触底一瞬大放白光。此时她背后的勾琅剑也剧烈地颤动起来——大概是由于布包并不起眼,这些人对罪孤水又太过自信,这剑竟并未被人没收去。 咻一声,勾琅剑脱离了她的后背,浮在空中。而白琅石受剑的吸引,也渐渐向上飞来,二者呈飞鸟颉颃之态,彼此周旋几息后,白琅石缓缓完成嵌回剑鞘凹坑的动作。 嵌定后,勾琅剑不再震颤,白琅石也收敛了光芒。渌真以为这就要结束了之时,一道剑影闪过,勾琅仿佛突然被人所持一般,她身上的锁链断作数截。 接着,在勾琅剑用自己残存的半截剑身将李夷江身上的锁链也斩断后,它的开始在水中急速搅动。渐渐一道漩涡形成的空心水柱出现在二人上方,二人抓住机会,顺着水柱方向破出水面。 吴辛斐果然对罪孤水与锁链的效用相当自信,仅留下一个筑基修士在此看守。这次不需勾琅剑出手,李夷江的剑光一闪,这消极怠工的筑基修士甚至来不及发现他们,就已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渌真伸出手,勾琅剑像一瞬间失去了控制,静静地落回她手上,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像旧战场上最不起眼的残兵。不同的是,这次勾琅剑的剑鞘上,多了一枚莹润而隐有杀伐之气的白琅石。 也许是白琅石的归位将剑灵也带了回来,渌真既惊又喜,试图再次唤醒勾琅:“剑灵?是你吗?” 勾琅剑毫无反应,深黑色的剑身无声地躺在她手中,与过去数万年毫无区别。 李夷江看了一眼,推测道:“大概是白琅石上残留了勾琅原主的意志,从而控制了勾琅。但勾琅原主陨落已久,残留的这抹意志竟然还能支撑着勾琅做这么多事,生前的识海强度必然已达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之境。” 渌真知道他所说的原主就是司柘,鼻尖一酸,又将勾琅妥帖地安置在背后,才开始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 他们竟然被吴辛斐沉在一个硕大的水缸之中,水缸外头看起来像是一间仓库,其他奇珍异宝一同被收纳在此。 吴辛斐果然只是把他们当成了物件,都懒得动用监狱。 不过这也为他们的逃脱大大降低了难度。 李夷江四处勘察了一番,很快确定好了一条离开仓库的道路后,回来通知渌真:“这边走。” 渌真对吴辛斐的藏品毫无兴趣,大抵是因为长幽宗财大气粗,这儿说是仓库,却更像个杂物间。诸般奇珍异宝七零八落地摆放着,平白给身价打了折扣。 吴辛斐拍下宝物,多是为了夸耀宗门财力,同时打响明月楼典当行的名号。而对于别的修士求而不得的法器本身,则并未有多么上心。 她正要跟上李夷江的步子,突然余光瞥见水缸旁有一物,镶金嵌宝,与奇珍会上装白琅石的匣子一模一样,而周围也并无更多防护之物。 看起来像是和白琅石一般出身,都是奇珍会的压轴之宝。 ——“拍下这塑灵丹的是长幽宗宗主之子吴辛斐。” “等一等!” 她折步回去,矮身捞起匣子装入怀中。 “走!” 哼!这吴辛斐让她好吃了一顿苦头,此番顺他些饶头回去也是应当的。就当是收取些赔罪礼了。 -- 第21页 第12章 大概是吴辛斐对罪孤水过于有信心,二人直到成功钻出仓库,也并无新的守卫来换岗。 但仓库之外,仍地处长幽宗地盘。 渌真打量了一下周遭,他们此刻位于明月楼后院,头顶正是那繁复而浮夸的七层高楼。 李夷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握紧了手中遏川剑,面色凝重。显然,要想逃出去还需费一番周折。 此时他们所立之处并无修士巡逻,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卫松懈,反而昭示着,此地往往设有比人力更为周密的禁制。 明月楼脚下,几簇毫不起眼的藤蔓匍匐在地,暗绿幽生。 渌真注意到这几丛寻常碧草,疑惑道:“按明月楼的作风,怎会容忍未经修剪的野草在此处丛生?” 李夷江循声看过去,眼中一惊,BaN语气有几分不能确定:“不要轻举妄动,这极有可能是感生藤蔓,但凡生人从它面前经过,将迅速疯长,即刻绞杀。” 以藤蔓为守卫,是近些年的新鲜招式。他也不过是听人说起过一次,此前未曾见过。 “闻不得生人气息?”渌真扫过眼前花里胡哨的明月楼,眼风落在看似平平无奇的藤蔓上,眸光一闪,附耳李夷江说了几句话。 “按理是有几分可行,但我不能确保这就是感生藤蔓。” 渌真也没辙了:“管不得了,先试试罢!” 李夷江拿定了主意,暗暗掐出引水诀,原本飞流直下的三楼瀑布悄然分出一绺水柱,绕他而来。 而后他变换手势,再次发出指令,水柱便一分为二,变成两张薄薄的水膜,覆在二人身上。 “走!” 身覆水膜的二人在经几番弓身钻拱之后,终于从院角一个矮洞中钻出。 成功了! 用在明月楼中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掩盖住自身的气息,使感生藤蔓无法分辨敌我,渌真方才提出的正是这个方案。 她能想出这个法子,还得多亏了吴辛斐关押他们时所用方法提供的灵感。 李夷江再次默念了个释字诀,水膜又回缩成了浮空的水团,慢慢抻长了身子,悠悠从矮洞里又飘了回去。 李夷江向渌真点了点头,渌真眨眨眼,用口型说了句:“我说过,我还是很有用的吧。” 李夷江没有理会她的挤眉弄眼,转而问道:“你最后拿的是何物?” “大概是塑灵丹,昨日奇珍会的压轴宝物。” 李夷江不解道:“此物用于重续灵脉,可将寸寸断裂的灵脉恢复如初,你拿来何用?” 渌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她自己也不能确认体内灵脉状态如何,更无法解释自己怎会灵脉尽断。只是一直有种隐隐的感觉,大概是源自同身体的默契。 此时暮色四合,尽欢城却不可再留。 “你要现在继续纠结塑灵丹,然后等着吴辛斐发现我们逃跑再追上来吗?”渌真反问李夷江。 初见时她觉得李夷江冷漠又无聊,现在面对这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少年,反而又有些怀念那个小冰块了。 李夷江被不软不硬地呛了回来,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绷着脸提剑转身,径往城门走去。 渌真跟在后边,偷偷做了个鬼脸:小气鬼! 又至尽欢城外,此刻心境与两天前已截然不同。虽然被吴辛斐绑架一事好赖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渌真此时仍然心有余悸。 他们原本选择羁留尽欢城,便是因为夜间行路多有不便,但谁知城内之危且险,更胜城外妖兽。 莫丑丑还在原来的地方做着他的生意,堪称尽欢第一爱岗乐业修士。看到两人出城门来,又笑呵呵迎上前:“二位道友这么晚了,这是要出城?城外可危险着哪。” 渌真表示我们当然知道,一边的李夷江已作势要走。 莫丑丑眼睛在眶里轱辘一转,立刻调转话风:“既然如此,不如看看我们的神行陆舟,乃是炼器大能所制,日行万里。朝发夕至,夕发朝至,安全又便捷,是您出行不二选择哟~” 这次李夷江却不曾拒绝了,竟向莫丑丑询问路费 莫丑丑嘿嘿笑着:“三百下品灵石一位,童叟无欺。” 李夷江点点头,手掌一翻,便现出六百灵石,他递给莫丑丑:“带路吧。” 渌真尚在一旁清算自己的青蚨笺内还剩下多少余额,陡然便被李夷江这动作震惊了。这还是最近那个住十枚下品灵石的逆旅,专挑奇珍会最差位置坐的李夷江吗? 大方的男人总是那么帅气!渌真默默擦掉心中记仇簿上“小气鬼”一称,将对李夷江的评价上调了一个点。 莫丑丑领着他们,来到了城外一处宽阔的平地上。 渌真看向这空空如也的平地,丝毫不见所谓神行陆舟的影子,正要质问莫丑丑。却见莫丑丑在一块圆不溜秋的大黑石头上敲了三敲,一阵青烟过后,石头立成了个高约两丈的巨人。 莫丑丑蹦起来与巨人一阵耳语,巨人的眼神时不时落在他二人身上,末了点点头,道:“神行陆舟一刻之后至,你们届时直接登上便是。” 渌真心底敲着鼓点,唯恐身后随时有长幽宗的修士追上来,只恨神行陆舟的速度还不够快。 直到登上了舟,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扒在船窗之上向下看,莫丑丑朝她遥遥拱了拱手,而后转身往巨人手里塞了些什么。 -- 第22页 再之后渌真便看不清了,因陆舟行驶速度实在太快,不过交睫间,莫丑丑和巨人的身影便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黑点。 陆舟内没有厢房,只有一个个相对的座位,一排能容纳两人。 渌真和李夷江挤在一排,怎么坐怎么别扭,她张口正想问李夷江能否坐去对面,那位置上便坐下了另一位修士。 这位落座兄台十分快活又健谈的模样,座位还没坐热乎,就开始同他们闲聊。 “两位道友看着真年轻,这就结了道侣?” “当然不是!”“没有。” 渌真很有身为拖油瓶尽量少添乱的自觉,而李夷江当然是出自一贯的独善其身,平素毫无默契的两人此刻不约而同抢答。 健谈兄也不觉尴尬,给自己扇了扇风后又道:“二位这是去哪儿?若是有些路程,咱们路上也好结个伴,说说话解闷。我要去最东端的观鹭浦,足足花了两百枚下品灵石,可把我给心疼的。” 渌真心里一个咯噔,偷偷看李夷江一眼,他耳后已经泛起了些微的粉红。只见李夷江面色平静地答道:“去衢清宗。” 健谈兄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二位明早就要下舟,可惜了。” 也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不过近些也有个好处,路费不过一百枚下品灵石,可比我便宜了一半。” 这下渌真不敢再看李夷江的脸了,她忙转移话题,看向窗外:“也不知这神行陆舟是为什么,能跑这么快。” 健谈兄道:“这可问到点子上了,不巧我刚好对此颇有研究,来来来我和你说……” …… 到第二日清晨下舟时,渌真经过健谈兄彻夜的言语摧残,已双目通红不知今夕何夕。明明李夷江一整晚也都陪在一旁,听着健谈兄从天文地理讲到历史哲学,此刻却依然身姿挺拔,不见半点疲态。 渌真怀疑他睁着眼偷偷睡觉了。 衢清宗由数座山脉组成,渌真下舟后所见的第一眼正是衢清主山。 辅山危峰兀立、怪石嶙峋,而主山却云蒸霞蔚、灵气蓊郁。有仙鹤绕山而款款飞行,间或有悠扬鹤鸣,鸿雁长嘶,真正将人间仙境一词体现到极致。 让人很难相信,眼前这一座看起来还能以充沛灵气再滋养此地生灵数万年的山脉已遭破坏,危在旦夕。 方才在路上,趁健谈兄离座活络筋骨的时刻,渌真向李夷江讲了怀疑自己体内灵力运转经脉可能破碎一事,听人说起塑灵丹的效用,是才想一试。 在李夷江尚且不长的修道生涯里,修真界未曾出现过成功用塑灵丹重续灵脉者。多数要用上此丹的人,要么是并发多症,就算灵脉再塑也无法存活;要么是根本无法得到丹药。因此众人对塑灵丹均是只闻其名,略懂其用,却无人真正尝试过。 渌真听取了他的建议,决定先不擅自服用,待李夷江回宗后,或许能获得更多信息。 同尽欢城一样,衢清宗门下也有城池若干,在主山之下的,名为夏贻城。 自入城后,肉眼可见李夷江长期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少许。甚至有了闲情逸致,领着渌真购置下低等法器乾坤袋和传音坠,又将她安置在一处名为散人寓所的地方,方才上山归宗。 为防万一,李夷江在传音坠注入了灵力,以便能随时联络。而互行誓的约束作用是双向的,他并不担心渌真跟着来到夏贻城后,反而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渌真有一点点感动,毕竟一开始是她用几乎蒙骗威胁的方式才得到李夷江的首肯,让她安安稳稳地抱上了这条并不十分粗壮的大腿。 她握拳看向李夷江:“待我飞升之时,一定会提点你的。” 李夷江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也淡淡点了点头。 渌真便在这处寓所住了下来,继续一寸一寸摸索着十万年后的世界。 第13章 几天后,她已同左邻右舍混了个熟。 住在她对面的女孩,出身凡人界王侯世家,名为尹乐云。据她说,自己之所以走上修道之路,缘起于三年前偶遇一云游修士,摸出她身怀聚灵炁,便指了衢清宗的路子,算是与她个机缘。而家中长辈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指望着家门中能出一位修士,鸡犬升天。四处搜罗修道相关的秘籍与法宝,铺平了她来夏贻城的路。而修道之路何其漫漫,之后的路则需要她自己走了。 住在渌真左侧的少年叫霍霖,其玄祖父是衢清宗内门金丹弟子,欲将功法传于子孙。但后代中,直到霍霖出生前,都没有再出现身怀聚灵炁之人。几代下来,霍家已与凡人家族无异,不过靠临近大限之年的霍祖父吊着一口气,维持家族荣光。七年前,霍霖本该通过入宗大会,玄祖父却在大会前夕陨落,因此耽误了参会的时辰。一家人也自此迁出了衢清宗,居于辅山之下。霍霖虽未入宗,却蒙祖父亲手带大,今已筑基,此番是背负着家族重任,独自再进夏贻城来。 住在右侧的也是一名少年,自称严归典,亦有一身粗浅修为。不知为何,他偶然展露出的招式总让渌真有种熟悉感,但严归典此人极为谨慎,轻易不动用灵力,也让渌真无从证实这是否为错觉。 此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参加衢清宗一个月之后召开的入宗大会。 渌真尚还记着自己当日想要拜入衢清宗的决定,幸好她赶来得及时。 -- 第23页 和三位邻居都有过交谈后,渌真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能为入宗大会准备的。因为会上看且仅看一个指标,即本人的灵炁优劣,其余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都是附加。而聚灵炁这种东西准备不来,有就是有,无就是无。 于是她只好闲来在夏贻城里到处逛逛。 夏贻城不比尽欢城奢靡,除店铺外,还有许多是普通的居民住所。居住在这儿的,有修士也有凡人,不过这些凡人大多也如霍霖的家族一般,是衢清宗门后人。 修真界中人多以能够加入一个大宗门为傲,但其实散修群体也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 对修士而言,宗门所能提供的,是最为正规的教导,与每月定时定量的灵石,以及根据弟子牌等次而决定阅览范围的浩瀚藏书。如果表现优异,被某位长老看上收入门下,成为内门长老,则能够得到这位长老的真传。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拜入宗门得到良好的引导,哪怕是五大宗门之外,那些数以千计的小宗门。 散修没有这些条件,也如野草一般勃勃生长着,四处寻找机会,为自己的每一次进阶奠定根基。 城中的一些店铺便是为这些散修而开设。 譬如渌真此刻所在的稂嬛书局。 她穿梭在藏书之中,指尖缓缓从书脊上划过,但见书名令人眼花缭乱:《修真入门三十六计》、《成为一个修士你必须做的那些事儿》、《注意!修道路上你绝不能碰的坎儿有这些》……而这些著作的作者更是一个赛一个大名鼎鼎,忘尘真人、凰威神君、羽冠仙子,最不济也是衢清宗飞来峰通通晓长老。 可渌真分明记得,李夷江提过,飞来峰的长老不叫这名儿来着。 最终她在五花八门的修炼书籍中挑了几本入门类书籍,正适合现阶段阅读。 她现在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十万年前,书是以被刻录于玄武骨之上的形式存在。修道功法被各个氏族所把控,凡人要想踏上仙途,几乎无路可走。 不似如今,举凡身怀聚灵炁者,就算不能入宗学到精微术法,也能凭书局内的书籍粗粗入门。 夜间回到寓所,渌真点亮一盏油灯,同样是她在市面上淘来的,据说发光时间极长。邻居中但凡已有练气修为的,都能用灵力球化作照明用的小灯。她不像他们身有灵力,更舍不得放小长胥出来照明,只好像个凡人一样,老老实实地点灯。 翻开《丹药概略》,这是本入门书,向修道初学者介绍一些丹药的种类和用途。 她翻至塑灵丹一页,上书:塑灵丹者,用于经脉寸断人士,原料稀有,炼制极难,非合心期丹修不能成也。以无根水送服后,可令修士灵脉恢复如初。切记药效发作之时,服丹者需始终清醒,而后尝常人所未能尝之苦痛。故用之需慎之再慎。 并没有更多有效信息了。 渌真是亲历过一回生死的人,灵脉重塑再痛,能痛过生死一线去?这一点于她不足为惧。 但书中却并未提及此丹药的副作用,她还是未能下定决心。 目前渌真处于完全阻隔灵气的状态,同经脉全断的修士极为接近,但那些修士也往往伴随着骨架粉碎,而她身体骨肉却完好无损,甚至连过往所受的伤都消失了。 渌真叹了一口气,试图继续从书中寻找答案。 在等待入宗大会开始的日子里,她一直埋头在房中读书,稂嬛书局里的书没能解释她的身体情况,但也无妨于她从书中进一步丰富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而不知为何,李夷江也再不曾来过,连传讯坠都不曾亮起,好消息是长幽宗也并没有继续找她的麻烦。 此日渌真从外头回来时,见尹乐云的房间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尹乐云看见了,远远打了个招呼示意她过去说话。 散人寓所的住客里,多半是为了参加月末衢清宗入宗大会的人,此刻他们都凑在尹乐云房间的桌前,桌上放着不知何物。 “真真,你也来试试!这是我家人新送来的测灵石,据说能测出你所怀聚灵炁。” 渌真吃了一惊:“那岂不是能够代替入宗大会了?” 尹乐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那还是不行的。这东西准确度远不如入宗大会上所用,不过是大家测着好玩儿,当不得真。况且它效用不过一日,你快来试试,明日它便失效了。” 渌真确实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走上前,也学着她们的模样,将掌心覆在测灵石上。 测灵石泛起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晕。 霎时,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渌真问道:“这是何意?我是什么灵炁?” “金为黄光,木为绿光,水为蓝光,火为红光,土为赭光。”人群里不知谁小声地作出了解释。 渌真追问道:“那白光呢?意味着什么。” 尹乐云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白光意味着……体内并无聚灵炁,所以无法感应出有颜色的光。” 她见渌真不语,以为她被白光打击得过了头,急急忙忙安慰:“真真,你不要伤心,我都说过了,这个做不得准的。玩玩便罢了,不用太当真。” 因入宗大会的规则向来都是有聚灵炁者则收,之后根据天赋与悟性高下由内门长老再行抉择。因此他们这群人并不构成竞争,相反地,更多人愿意和这些临时邻居们结个善缘,如果一起进入衢清宗,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 第24页 而这里的每个人在来到夏贻城之前,也都或多或少知道自己必然身怀聚灵炁。因此渌真的结果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例外。虽然并非自己的测试,但大家目的相同,此时看到渌真的结果,多少也有些物伤其类。 气氛一下低沉下来,渌真受不了他们看向自己同情的目光,扬眉笑了笑,应了尹乐云的话:“就是,我看这个也未必是真,我一定是身怀聚灵炁的!” 围观的人里也响起了三三两两句应和,大抵是想给她鼓劲。渌真朝他们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她冷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方才所说的话,诚然有不愿被这么多人当成弱者的缘故,但并非她一时嘴硬。 从这些天来的阅读中,她已经了解到,聚灵炁就是修炼的必备条件。而她在死之前已是元婴巅峰期的年青高手,更是天生的半神之躯,不可能绝缘于修道。 如果测灵石没错,而她的记忆也没错,那么唯一的问题只可能是出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她取出了塑灵丹。 这粒丹药朴实无华,静静躺在她手心,像初学炼丹者所炼出来的那样,赭红而近黑,甚至散发出微微的苦味。只看外表,丝毫看不出这是能奇珍会上压轴的宝丹。 不论她之后再读多少书,始终也没有更多地方记载塑灵丹的相关说明,大概是此药用的人实在太少,而代价太昂贵。 但没有时间再让她犹豫了。 她不可能永远成为一个凡人,更不可能指望着有旁人突然从天而降,破除她的桎梏。 为今之计,只能放手一搏。 照着之前书上所述的方法,她取出早已备下的无根水,和着塑灵丹服下。 渌真爬上床,等待着药效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该在作话里说些什么才能够解除单机状态,或者有小可爱捉个虫也好哇。 第14章 不多时,腹中开始传来阵阵绞痛,痛觉像是生了足一般,沿着经脉在体内四处穿梭。如同将每一处的骨肉都细细磨碎了,再重新糅合。 磨碎的瞬间仿佛有千万只蚁虫噬咬着身体,渌真紧紧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不敢痛得昏死过去,以防药力失去控制而侵入脑海中。 药力周转一番下来,她几乎体会了世间所有的钻心剧痛。脊柱处一时被武器反复锤打鞭笞,又像是草木在骨上扎根,根脉努力向下汲取着养分,几乎要将身体扎破,继而是沸水浇灌、火焰燎烧、呼吸凝滞。 渌真的姿势早由打坐变为倒在床上,汗湿透衣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即便是在邑蛇腹中被一点点绞杀失去空气时的痛楚,也不如此刻的万分之一。尽管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她仍然感觉自己正躺在一片针尖之上,细密而刺骨的疼痛无孔不入。 她始终强迫着自己体察疼痛在经脉中游走的感觉,不敢稍稍松一口气。 服丹时正是下午,夕阳斜晖将窗纸染上金黄。在痛苦之中,她看见月亮从东方悄然升起,一点儿一点儿向西方挪去,清凉的月光打在窗前,照出她惨白的面色。 清晨时,尹乐云来敲门,大约是担心她的心情,邀请她出去游玩。但门锁得很紧,而疼痛也将她折磨得根本无法发出声来,尹乐云得不到答复,又闷闷地离开了。 又是一日羲和东西走,月再挂中天。塑灵丹带来的疼痛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每当渌真以为这就是结束时,立马又爆发了下一次更猛烈的疼痛周期。 直到第三天日薄西山之时,疼痛感才渐渐消退。渌真已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此刻她的身体仿佛没有一处属于自己,像是痛过了头,已接近麻木。 确认了不会再有下一波折磨来袭后,渌真试探性地抬起手指,运转灵力。 一丝极细极细的灵气在空中渐渐凝成实体,从抬起的指尖徐徐涌入她体内,像一脉清泉水,稍稍润泽了她干涸已久的经脉。 久违的能够感受到灵力在体内运转的滋味,渌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疲惫至极的微笑。 痛楚的余威仍在,但一切都值得。 现在周身世界的灵力远不如十万年前充沛,一小注灵力不足以供给修炼,但她终于不再像一个空荡荡的,四处漏风的布袋了。 顾不得思虑更多,渌真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早,酣睡一夜后,疼痛后遗症已几乎消失。渌真彻彻底底将自己盥洗干净后,推门伸了个懒腰。 对面的尹乐云支窗看见她,遥遥招了招手:“真真,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来找你去北街新开的‘美姿容铺’,都没有看见你呢。” 渌真眼睛一亮,在逛街一事上,二人格外兴趣相投,她更是无法抗拒这个时代的任何新鲜玩意儿。闻言将头发一甩,蹬蹬跑过去,和尹乐云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出门了。 大抵不论什么时代,也不论身份几何,人对美的追求总是共通的。 美姿容铺店名直截了当,乃美化客人仪容的店铺。此刻店内人满为患,渌真打量着,不光有城内的散修凡人光顾,有些人的穿着颇似衢清宗内的女修。 因生意极好,渌真同尹乐云拿了号码牌后,便被引去一旁等候。 她们等候的地方在一处灵树盆栽之后,此树高不过六尺,却枝叶葳蕤,刚巧将树后人的身形隐匿起来。 -- 第25页 非刻意隐藏的渌真刚好在此赶上了一顿热闹。 一位打扮过后的衢清宗女修从门后绕出来,正撞在另一位要进门的女修的肩上,这二人大概是早有龃龉的旧识。进门的女修后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嗤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装扮成望舒仙子模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容貌,哪里配得上这身打扮?” 她回头和一同进来的女伴相视嘲讽一笑:“真是东施效颦,丑不自知。” 渌真透过树叶缝里看到了女修的打扮,确实同那日坛仪之上的“望舒仙子”有几分相似,一样的髻簪羽蘼、黄衫青裙,只是更简化了几分。 不过记忆中的常仪却从未有过这般的打扮,或许是她死后的故事了。 平心而论,不论是今日这位女修,还是坛仪上扮演常仪的女修,从渌真的眼光来看,都缺了几分常仪我见犹怜的气质。 被挡住去路的女修又羞又恼,脸颊飞红:“城内学望舒仙子打扮的又不止我一个,你怎么不同那些人说去!” 另一位当事人露出更鄙夷的神色:“旁人可不曾像你一般,将离章神君的小像贴在屋里,日日花痴,分明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为凭你这副姿色,还能挤掉望舒仙子,成为离章神君的道侣不成?人家天造地设一对,你胆敢肖想神君,就是对他们的玷污。今天竟然还敢模仿仙子,简直是将你那苟且之心写在明面上,连脸都不要了!哼!” 周围的客人听了这番话,也都停下了手中动作,转头来寻找是谁肖想离章神君。 黄衫女修见她将自己贴神君小像的事情抖出来,还污蔑她妄图插足神君和仙子,眼眶通红,泪珠在眼中打着转儿,唇瓣气得微微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她抬袖遮住脸,哭着跑出店去,安静的人群才开始逐渐有了低低议论声。 渌真并不觉得贴一个神君的小像在屋里是多大罪过,也许她不过是想以此激励自己修炼呢? “你有所不知,”尹乐云也没落下方才的热闹,凑过身来和渌真咬耳朵,“离章神君是衢清宗的开山祖师,不光在宗门内,在城里威望也极高,他和望舒仙子的故事更是被我们尊为爱情圣典。相传他曾为了望舒仙子,挥剑斩断上古巨江,仙子喜欢的羽蘼花只绽放在春日,他便让羽蘼四季都盛放。” 说到这里,尹乐云也忍不住眼冒桃心,捂着胸口不住摇头:“好甜啊,真的好甜啊……” “而望舒仙子,也曾为了离章神君而差点儿身死道消,神君拼尽了一身修为,才将她救回。这之后,他们便在皇天后土面前,结为了道侣。神君和仙子完全就是双向奔赴呀!” “所以你知道,妄图插足神君和仙子,是多么罪大恶极了吧!” 渌真望着义愤填膺的尹乐云,表示依旧十分不理解这种将自己的感情寄托于传说故事里的做法,何况黄衫女修只是效仿望舒仙子打扮,距离成功尚有十万八千里。 尹乐云一副知音难觅的表情看向渌真:“等你拜入宗门,真正了解离章神君,你就会懂我们了。” 渌真不置可否。 于她而言,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 不论在哪一方的故事里,众口一词都称是离章神君杀死了她最好的朋友司柘。虽然这位神君在每个人口中的形象均是如此光辉又伟大,尽管她不会轻易地去恨一个人,但也无法毫无介怀地融入这种崇拜的情绪之中。 包括常仪。司柘同样也是她的朋友,如果是离章杀了司柘,为何她能够完全无动于衷呢?这些故事里的她表现得像一开始就爱上了离章神君,人生轨迹里从未有过她们这些人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一场CP粉与梦女的战争……(bushi 注: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 第15章 轮到渌真她们了,尹乐拉着她,迫不及待地进去内间,渌真一进门,险些被琳琅满目的服装首饰炫花了眼。 尹乐云给两人都挑了一件缀满珍珠的薄衫,渌真这件是缥碧色广袖,袖间像挂着几颗圆润的晨露,暗生草木香。 选好了衣裳后,渌真被摁在琉璃镜前,眼睁睁看着两三双手在她头脸上动作,傅粉画眉,梳头挽发。不一会儿,肌肤便从微微泛着红晕的小麦色,成了粉腮红唇,鼻腻鹅脂的模样。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啊呀!真真,你好漂亮!”一旁的尹乐云也完成了,偏头看向这边,忍不住惊叹道,“你素日总是灰扑扑的,原本九分的美貌,也削得只剩五分,你瞧瞧,这样是不是十分美丽?” 她抱住渌真肩膀定睛细看:“咦?我怎么觉得,你连皮肤都比前两日好多啦?” 灵脉重塑宛如伐筋洗髓,渌真体内久藏的浊气被涤荡一空后,看起来自然要剔透许多。 “我们这么漂亮,明天肯定能成功拜入宗门!”尹乐云凑近了,贴着渌真的脸蛋,美滋滋地对着琉璃镜。 渌真不理解拜入宗门和漂亮之间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脸上像是被敷上了一层厚重的尘土,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从前只有在祖祭之时,才会在面上用染料勾勒出氏族图腾的样式,她作为庭尾少主,总是逃不开这个苦差。 怎么会有人将一年一度的苦差事当成日常? -- 第26页 尹乐云觉得今日的渌真实在是笨得可以,偷偷告诉她,这件珍珠衫中,有三枚为鲛人泪珠,鲛人是远海的族类,似人而非人,近妖却也非妖。鲛人泪珠极为难得,能轻易拨动旁人心弦,增添女子楚楚惹人怜的风韵。 “万一明日入宗大会上有长老路过,一时被打动后,收了你我做弟子呢?” 渌真不太习惯地顺了顺裙腰,她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书局借来的《衢清宗入宗指南》里,详细描述了一百零八种被长老看中拜入内门的方法,多数以灵炁优劣和潜能高低决定,从未提到过因为惹人怜爱便成为内门弟子的。 这些衣衫也让她感到不适应。挂在架上陈列时,只觉得美不胜收,待到真的上了身,却一举一动都被桎梏,头顶与衣服上四处都坠着丁零当啷的小饰品,一旦遇上敌人,对面能够根据声音轻而易举地判断自己的方位与动作,真是一套置己于危险之地的装扮。 尹乐云对渌真这种想法感到很无奈,按她的说法,谁穿这种衣服是为了战斗? 渌真还想要反驳她,当危险降临之时,可从不管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不过转念又想,这到底只是自己从前的经历,如今的修真界确实比起十万年前要和平许多,她一味地坚持,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十分不知变通。 不好意思拂了尹乐云的兴,渌真提着身上这条繁重又轻薄的绡裙,向那些莲步轻移女修看齐,十足艰难地回到寓所。 入宗大会就在第二天,尹乐云回房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明天一定记得穿上这套衣裳,好同自己姊妹装。 渌真又是第一次听说姊妹装的概念,也点头应了。 清早,寓所邻居四人结伴向早已定下的目的地行去。 衢清入宗大会在夏贻城外,衢清宗一座辅山之下,身后即是衢清宗侧门。 大会场地并不如渌真想象中恢弘雄伟。不过孤零零一块测灵石,一旁立着两个宗门弟子打扮的修士,一个观测,一人记录。众人排着队,依次从测灵石边经过,通过测试者留下,未通过者遗憾归家。 测的过程很快,这块测灵石比那日尹乐云家中提供的石头要大上数倍不止,测出的结果也更为清晰,渌真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到旁人的灵炁颜色。 凡测出两束光之内的,便恭恭敬敬又难抑兴奋地在一旁记录修士处记名,然后被引着从侧门登山,算是初步入了宗门。 而其余三或四束光者,则面色略有些灰败,但同样也慎重地去挂上了名。 更多的人则是如她那日一般,测灵石内茫茫一片白光,莫不痛哭流涕,祈求再测试一次的机会。而司观测的修士却十分铁面无私:“我们的测灵石不会出错,没有聚灵炁的人,就算再给你十年,也长不出来,请回吧。” 如此之下,不一会儿便轮到了渌真。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五指放在测灵石上,紧紧贴住,甚至能感受到前一人留下的余温。 黄色。红色。蓝色。绿色。赭色。 一束光接着一束光仿若从她指尖冒出来,汩汩流入石中,在测灵石内如同五条游鱼,首尾相衔,大放彩色光芒。 比起之前任何一人的光束还要明亮。 负责观测的修士愣了愣,惊道:“光束的明度由聚灵炁强度而定,我从未见过如此刺眼的光……” 他深深看了一眼渌真,流露出叹惋之色: “可惜了,这般的天赋异禀,却是个灵洞。” 渌真已经知道他所言的灵洞意味着什么,一颗心随着他的神情也直直往下坠,她抿着唇,询问道:“我记得衢清宗有过一条规定,凡测出身怀灵炁者,不论数目多少,都拥有拜入宗门的机会。可是如此?” “是这样没错,但五炁之人,修炼难于登天,即便入了宗,也与凡人无异。” 渌真微微点头,径直走向那登记的修士:“那好,我要入宗。” 司记录的修士自然也目睹了方才测灵的全程,她有些面露不忍:“你可知,以五炁之身修道,要经历些什么?可能拼尽全力,此生还尚不如一个凡人过得快活,你想好了?” 渌真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想好了,我渌真,聚灵五炁之身,想要拜入衢清宗。” 这一次,不光是面前的修士,连排着队等待测灵的人群也都听清楚了她的话。众人看着这个身材单薄得好像即将被身上重工珍珠衫压倒的少女,在方才的测试中,她聚灵炁强度无人能及,却偏偏是最没用的灵洞。 她说,她要以聚灵五炁之身,拜入宗门。 其他伙伴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了,尹乐云是单炁,霍霖为双炁,严归典则是三炁。前二者看起来对这个结果都颇为满意,而严归典却始终一副阴沉着脸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留给他们更多时间交谈,渌真也免去了再次被安慰和同情淹没的可能——她一直没能学会如何很好地应对这些。四人各自领了绘着相应灵炁颜色与种类的佩饰,悬于胸口,被早已等候在侧门处的师兄师姐们领去了不同的住所。 住所根据灵炁不同而分配,领着渌真的是一位圆脸女修,眉眼弯弯,团团和气。 “师姐,入宗大会这就结束了吗?” 在前头领路的女修回头,莞尔一笑:“是呀,你是不是以为,所谓入宗大会,一定是高手云集、沸反盈天?每一届会后都有人这么问。” -- 第27页 她轻轻吁了口气:“事实上,近千年来,能够通过测灵石的人越来越多,但多为三、四灵炁,按宗规不能拒收。宗门不得已,只能将程序尽量简化。” 她看渌真胸前佩牌一眼,摇头道:“还不如像你这般的五炁,多半知道自己毫无进阶的希望,索性放弃入宗。” 说话间,已到了渌真的居所,此处是给聚灵五炁之身的弟子,果然如圆脸女修所云,空空荡荡。 “今年这儿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师妹,你果真想好了吗?”这位师姐言辞之中多有看不上三、四炁的修士,但并无坏心,“正因为多炁之人大量的拜入宗门,如今要想从外门变为内门弟子更是难上加难。而衢清宗外门弟子,出去行走之时,甚至不会被人承认为我宗的弟子。” 大抵是看她身材单薄得可怜,这位师姐也起了提点之意:“所谓外门,也不过是说着好听,其实等同于宗门杂役,唯有内门是真正代表了衢清宗的脸面与传承。一旦不能拜入内门,此生修为最高也不过是金丹了。师妹你生得好看,倒不如去凡人界潇潇洒洒过一生,何苦来趟修真界这池水。” “何况如今众人皆知,无人能够飞升了。” 渌真直觉眼前这位师姐的话有些略多了,交浅言深,不似修士做派。她揣测,可能是尹乐云选的这件鲛人泪珠衣裳的缘故,原来见效在了此处。 圆脸师姐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惊慌地捂住了嘴,瞄一眼周围并无他人后,懊恼地跺脚:“嗳呀,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听过便罢了,宗门最忌不上进的弟子,一旦认定,只能出宗。你要是执意留下,也不是没有前路。从前这个五炁居中,便住了这么个人,最后成功筑基了,你努努力,一定也能行!” 但渌真却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那成功筑基的五炁修士,不出十年,终归还是寿终正寝了。 第16章 渌真朝着师姐感激一笑,这笑容落在师姐眼里,只觉得眼前这个五炁师妹身世可怜,却顽强不肯放弃。能有以五炁之身入道的勇气已是不易,或许该给这个孩子更多一些关怀。 师姐提到,真正的重头戏是一月之后的小试,这是对新入门弟子的初次考研,决定了这一批绝大多数新弟子究竟能否拜入内门的关键。 各峰有意收徒的长老均会出席小试,并各自出题一道,只有能解答他们所出题目的弟子,才算过了第一关,初步获得了拜入内门资格。而之后能否被长老看中,又是看各人的造化了。 一旦错过了这次小试,几乎就再也没有成为内门弟子的可能,除非遇上机缘。 可是机缘一事,谈何容易。 故而,在这之前,她们这一批均为外门弟子。衢清宗不对外门弟子负全责,他们需得在卫令堂领一份差事,通过自己的努力以赚取灵石。 此外,衢清宗面向全体弟子开设课程,有教无类,可由弟子自行选择,需以灵石为束脩。 一年之内,未能成功至练气期的外门弟子,退出宗门。 十年内,未能筑基者,退。百年内,未能凝成金丹者,非死也退。 而金丹之上,就不是外门弟子该考虑的范畴了,因为迄今为止,没有出过一个外门弟子成功结成元婴先例。 渌真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师姐一走,她急忙将身上这件珍珠衫脱下来,塞在箱底,换回普通的布衣。她习惯了当野生野长的青青草木,陡然被师姐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第二天一大早,渌真第一时间前往卫令堂领好了自己的活儿。差事的分配,是由宗门根据弟子的修为高低及个人意愿决定。 青蚨笺中还剩了些灵石,托近段时间来日日逛街的福,她对物价终于有了概念。只要不在尽欢城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生活,这些灵石够她用一阵子了。 因此她并不需要通过做外门弟子的差事来赚取微不足道的灵石,比起赚钱,她更愿意将时间花在别处。 渌真为自己选中的差事是清扫宗门,这是最轻松的活计。每日在卫令堂认领好当日清扫的地点,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完成任务。 而剩下的时间,她决定都用于学习。 不知不觉间,距离她苏醒已过去了两三月,而她的修为并无寸进,这让渌真感到十分不安。 在修真界中,修为高下意味着一切。 衢清宗向外门弟子提供的课程种类繁多,授课教师通常由内门师兄师姐或长老担任。渌真选择了其中最基础修炼入门课程。 大概是像她这种,对现今修道体系全无了解的弟子并不多,大多数外门弟子本身就是身怀粗浅修为来到衢清宗,因此选中这门课的人并不多。 但在寥寥几人的课堂上,依然出现了一个熟面孔。 渌真朝严归典打了声招呼,自找了第一排落座。 一名白发老人板着脸,拄杖眯着眼,从后门缓缓踱步进来,没有分给弟子们一个眼神。 渌真做过功课,今日授课的老师乃此不留峰的问耶长老,在修真界普遍年轻的面孔里,他苍老的容颜成了其中异类。据说此位长老已有一千三百余岁,修为止步分神后期,寿元将尽才渐渐现出了老态。 问耶长老在讲台后站定,依旧看也未曾看台下人一眼,闭着眼开始兀自讲课。 -- 第28页 “五行相生,五气相成。天地间灵气氤氲,杂乱无章,要为我所用,就需修炼分灵之术,借体内聚灵炁去除芜杂,提精炼纯,再将之引入丹田,凝成灵力。” 所谓分灵之术,就是将把五行兼具的灵气吸纳后,再转化为与自己灵炁对应的灵气种类,每转换一次,便损耗掉两成灵气。而灵炁越多,所需要的转换的次数也就越多。故单灵炁之身,能将吸收的灵气运用八成,双炁之身次之,为六成,三炁再次之。 到了五炁之身,这个数字便成了微乎其微的零。 渌真依照他所言,试着重新吸收灵气,体内圆融自洽的小周天却在灵气涌入的一瞬,突然乱了套。五炁在体内左奔右突,互为掎角之势,寸步不让,而灵气也在这种矛盾中被消耗,最终留下如游丝般极细的一根,飘落在丹田。 渌真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何谓“灵洞”。 分明灵脉重塑的那天晚上,还不是如此。 此时,严归典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据我所知,前辈们并非一开始就是将灵气分为五类而修行,为何我们就要按照这一方式?” 问耶长老终于掀开了半边耷拉着的眼皮,冷笑一声:“又来了个读过几本故事便自以为了不得的小子。不错,在数万年前,确实用的不是这一方式。可如今灵气同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除主山之外,别处稀薄了十倍不止!用此分灵之术,正是为了应对这一状况。久之,那陈旧的修炼之道也自然被抛弃了,如今还抱着它不肯松手的,无非就是那几个抱残守缺的旧氏族。” 他又阖上厚重的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些旧氏族,还沉浸在自己是从前神祇后人的梦境里,以为神血仍然奏效,固步自封,所以他们的归宿只有凋零。” 严归典得到了答案,又将头垂了下去,埋在书本里,渌真看不清他的表情。 问耶长老的话头却被引开了,借着批判氏族,又讲到了衢清宗开宗的故事。 在他的描述中,十万年前,非氏族出身的离章神君,早将氏族修士靠血脉亲缘把持着修道门路,实则冷漠虚伪的面孔看透。为了让那些身怀聚灵炁,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凡人也能够拥有修道的可能,他才开辟了衢清宗,并定下了宗规第一条:凡身怀聚灵炁者,宗门不可拒之。并一直延续至今。 渌真眨眨眼,突然间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曾同桓越说过相似的话。 ——“桓越,你说,像你这样不是出身氏族的修士是不是还有许多。可是我们氏族的传承却不能够外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般,得到神凰的青睐。我真希望能够有一个独立于氏族之外的地方,专门帮助那些未能获得传承的修士。” 桓越如何说? 他答道:“会有的,待我们有能力的那一天,真真,我希望与你共同做这件事。” 只是当时他们的言谈里,并未涉及到氏族如何。因渌真自己就是出身氏族,氏族顾忌颇多,故明令禁止不可外泄本族传承。但其中最关键的因素却在于,一族的传承都是建立在血脉之上,血脉不同,便无法学到此氏族真正精微的术法。 “离章神君,是名字就叫离章吗?” 一个好奇的弟子提问。问耶长老很不满这种提无干紧要问题的行为,可台下众人似乎都对此很有求知欲,他闭着眼不情不愿地摇头:“离章是神君的尊号,本名无人知晓。” 之后,他又反复重申了分灵之术于今日修士的正确且唯一性,渌真回想起自己从前修炼时,都是引灵入体后,不加选择地在经脉内运转一周天,直接凝在丹田。 就算而今灵气不比昔日,此法不过多费些周折,怎么会全然不可行? “长老,似我这等聚灵五炁之体,为何灵气会在体内互相龃龉,就不能调和五炁共生吗?” “哈哈哈,小娃说得轻松,你可知主导灵气流向有多难,天赋极高的单炁修士尚且难以做到,何况你这区区灵洞?” 问耶唯有在听说她自称为聚灵五炁之时才吝啬地分了一些目光给渌真,又马上沉沉闭眼,满是不屑,“初入宗门之人,莫不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很可惜,没有人成为这个例外。你们只能按照分灵之术来修炼,其他想都不要想。” “以分灵之术成功引气入体后,便达练气期,之后还有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合心、入道、化神诸般境界,愈到后期,要提升一个境界的难度也就愈高。当今修真界,入道期大能也不过十余位。尔等与其异想天开、好高骛远,妄图另辟蹊径来修炼,还不如老老实实按照老夫教你们的来。” 问耶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意:“因为你们的创新,注定会失败。” “散课!” 渌真被当头批评了一顿,还有些不服气。问耶长老完全是凭借他自己的经验,便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其他运用灵气的可能性。 可天地有灵而包容万物,从来没有任何一条规定提过,只有一条路能得证大道。 她余光瞥见严归典还在收拾自己的书本,想到他在课堂上的表现,也和自己一样对老师提出了质疑,或许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渌真正要叫住他,可严归典似乎心情不佳,收拾好了后便低头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渌真只好悻悻然踢着石子,去进行她今日的清扫任务。 -- 第29页 第17章 是夜,五炁所里静悄悄地,唯有偶尔一两声草虫低鸣。渌真依旧点着油灯坐在桌前,她现在灵力很弱,一丝一毫都要珍惜。 回想起白日在课上所学,她再次依照问耶长老所授的那样,将灵力引入体内,又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缕,一缕一缕导入丹田。 失败了。 灵气再次在体内发生了紊乱,她辛苦导入的灵气被打散,逸出体外。 渌真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狂地趴倒在桌上,她不甘心。难道在十万年后,她真的只能作为修士们所嗤之以鼻的“灵洞”而生存吗? 只是想一想都让人绝望。 “再试一次吧。”渌真甩了甩头发,好像就能把问耶长老在课上所说的方法甩出记忆似的。 问耶说无人能够主导灵气流向,但她想试试。 感受着身体周围的灵气波动,并从中攫取一缕,引入体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处被人所称为聚灵炁的地方,有五炁正盘旋而行。趁此机会,将神识一分为二,一边导引灵气,在体内游走,一边将五炁拨成首尾相接的小环,承接外来的灵气。 灵气如同提壶注水,被一滴不漏地注入小环之中。 五炁被灵气所灌溉后,循环的速度更快了,彼此飞速转换,在丹田处将方才吸收的灵气完全转换成了灵力。 这次一点也没有浪费! 渌真感受到四肢一瞬被灵力所充盈,而丹田里的五炁小环仍然在运转着,不再彼此抵牾,而是相生相促,将灵气激发出更大的能量。 她不知道,十万年间,自己虽然灵力全失,但识海早已淬炼至当世最为强悍的强度。只有她能够完成将五炁协调的举动,因为她足够强大,能够主导灵气的流向。 渌真基于自己十万年前的修炼方式,与分灵之术相结合,创造出了独属于她自己,同时更适应于今日修真界的导灵之术。 她不确定自己的修炼方式是否如问耶长老的意,也不敢同他多说。因为这个长老曾放出话来,在结课考察中,未能成功习得分灵之术者,评为丁等。而衢清宗外门弟子,一旦在一门课中获得了丁等评分,则会面临被迫退宗的可能。 渌真不想试探那位老顽固的底线。 五炁所、课堂、清扫处。三点一线的生活中,新进弟子的一月也将近尾声。 期间,她和尹乐云也曾碰过几次面。但宗门对不同聚灵炁的弟子安排似乎不尽相同,没有了朝夕相见作为友情基础,二人也逐渐变得生疏。 明日即是新弟子小试,渌真早已打听清楚,虽说长老收徒首要一点,是能够解开自己所出的难题,其次再是眼缘。但实际上,近千年来,唯有单炁或双炁的弟子才有机会入长老们的法眼,拜入内门。 渌真不打算削尖了脑袋和成千上万个外门弟子争这几十人的名额,外门所能提供的东西,目前已经足够了。所以明天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小试之日,她一切照旧。早起先去卫令堂领了一日任务,临到课室了,才知因小试缘故,今日放假。 课室空空如也,几片绿叶打着旋儿从渌真眼前飘落。 她只好径直去打扫。 今天的目的地是流光堂,此地陈列着数万年来对宗门作出过重大建树的前辈雕像,以供后辈弟子瞻仰。 雕像是宗门器修以千年毗阗河泥塑成,据说用此泥所塑的雕像,栩栩如生,恍若真人。为了防止弟子对这些十分接近真人的雕像做下些什么,流光堂中的各雕像都下有禁制,长得越好看的前辈,结界越多。 离章神君雕像周身有足足十二道结界。 而渌真只需将流光堂的地扫干净即可,清洁雕像的事儿还轮不到她。 这很简单,渌真拎着自己的小扫帚,摇头晃脑地哼着她们庭尾的曲儿,小步跑跳去流光堂。心中盘算着今日不上学,她得好好安排一下时间。 在进入流光堂后,渌真迅速放轻步伐,猫着身子,从最里边开始清扫。 明明修士一个术法便能洁净的事儿,衢清宗却要派发给弟子,渌真起初以为,这是有意要磨练她们的心性。做久了才知道,这么安排是因为宗门之中存在着许多像流光堂这样,不宜用大开大合的风扫咒,只能人力扫除尘埃的地方。 从边边角角开始,用小扫帚一点儿一点儿将细碎的灰尘扫出来。流光堂几乎一尘不染,渌真在光可鉴人的地上扫了半天,也不过一道浅浅的灰痕。 干净得让人怀疑工作的意义。 渌真开始走神,东张张西望望,这些先人们的雕像个个高约三丈,神态各异,不怒自威,极有压迫感。 突然间,渌真身形一顿,握着小扫帚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她看到了桓越的雕像! 那样真实的桓越,眉眼如长覆霜雪,冷清又深邃,只比她记忆里的模样要成熟一些。 她不可能认错。 渌真将扫帚一松,三步并作两步朝桓越的方向跑去,甚至险些撞上流光堂内的柱子。 禁制拦住了她的脚步。 一,二,三,四…… 十二道结界! 渌真茫然地抬头,眼睫微微颤动,抬首再次看向雕像。没错,这是她的桓越呀。 十二道结界无声地波动着,没有给予她任何答案。 -- 第30页 渌真试图再数一次结界的数目,垂下头来,雕塑底座上的四个大字骤然跳进了她眼里。 离章神君。 桓越……是离章神君? 渌真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将自己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没有看错,还是离章神君。 这一瞬间,形形色色人等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离章歼灭他和他的氏族,还让他千秋万载臭名昭著。” “司柘被离章一剑穿心,死得干干净净。” 司柘死了,是桓越杀的他。 “常仪号望舒仙子,是为离章神君道侣。” 她的桓越,她爱的,爱她的桓越,在皇天后土前,与她的朋友常仪结为了道侣。 “非氏族出身的离章神君,开辟了衢清宗,并定下了宗规第一条。” 这是他们曾共同许下的心愿。 “离章是神君的尊号,本名无人知晓。” 不,她知道。 离章神君,名桓越,本为南隅凡人,得神凰授业,入道为修士,曾与庭尾渌真有盟。 今,衢清宗祖,望舒道侣。 流光堂里非常安静,渌真只能听到自己怦怦跳得飞快的心跳声。她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势,面无表情地久久凝注桓越。 成为离章神君的他,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非要说,只有身姿更挺拔,容色也更加冷淡。衢清宗不知去哪里寻来两颗灰色的琉璃珠作雕像的眼睛,记忆里桓越的瞳色是乌黑而近乎有蓝,像苍穹之下,含雪的山峰。而现在这颗灰色眼球更增添了他的疏离感,神君塑像垂目看向芸芸众生,唇角微微上翘,像是怜悯,又像在嘲讽。 他变成了真正的高岭之雪,凡人不可及的离章神君。 渌真用力地眨了眨眼,眼眶处传来一阵干涩的痛感,她没有哭。 她原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渌真不是一个能藏得住眼泪的人。 但看向这样的桓越,想到这么久来听闻关于他的种种轶闻传说,她的眼泪便如同滴落在荒漠里的雨,须臾蒸发得干干净净。 此刻她心即是千里荒芜。 桓越不值得她的眼泪。 渌真抬起一边手,极缓、极缓地,抱住另一只手的胳膊。她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袭来,好冷。 她又忆起了雒迦提到自己时,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最开始,她只将这句话当成雒迦癫狂时的谰语。如今方知,她真正是一无所知的愚人。 常仪和桓越,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死后多久?抑或早在她死前二人便暗通款曲,而她并不知情? 这一对被世人称颂了十万年的神仙眷侣,在她的记忆里,两三个月前还是自己的未来道侣与好友。 但事实上,看过天地间数百万次日升又日落的,为千万人所传颂讴歌的,是他们两人,其中并无她的姓名。 她早该察觉的,早该在雒迦第一次提起离章这个名字时就察觉到故事的走向早已偏离她的预期。 可她太迟钝了。 渌真无意再关心这二人的故事如何,现在她只想亲口问一问桓越,明明司柘也是你的朋友,你如何下得了杀手,甚至赶尽杀绝如斯。 而对常仪,她已别无所求。 渌真只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地,绷得发疼。 …… 渌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交代了任务,又回到五炁居的。此时天色尚早,山另一边时不时传来小试斗法之声。 新外门弟子的居所里,只留下了她一人。 她想喝酒了,从前族中唯有祖祭之时,族甫爷爷才会取出一坛酿酒来,珍惜地分给每人一小杯。她只敢小口小口抿着喝,但每次都会喝得干干净净。 她很享受杯酒下肚后,足下如同踩着云朵的感觉,无忧无虑,烦恼全忘。 …… “客官,仙长,修士小姐!!您不能再喝了!” 渌真坐在夏贻城的一家小酒馆里,面前堆着五六个空酒罐。店家见她还要喝,急得直劝停,生怕眼前这位衢清宗弟子打扮的女修喝多了,给自家带来是非。 “这是本店最有名的神仙醉,哪怕金丹修士来了,也不过一罐的酒量。您这都喝了六罐啦!唉……哎!姑奶奶,您悠着点!” 渌真捏着酒杯,转头一挑眉:“怎么?怕我喝不起?” 她抽出青蚨笺,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甩在店主眼前:“拿走,刷去,莫要烦我。” 店家拿起青蚨笺,踌躇又纠结间,渌真已将第六罐神仙醉喝见了底,又起身摇摇晃晃地自己去寻下一罐。 嘴中还念念有词:“好生奇怪,明明我都喝了这样多了,怎么心口还是憋闷?” “这位道友,心中有苦闷之事,光喝神仙醉是没有用的,还得佐着三寸忘来服。” 渌真循声抬眼,一位黄衫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赫然是那日美姿容铺被同门挤兑得泪奔而去的修士。 第18章 所谓三寸忘,是一种丹药。服下后,才下喉头三寸,立时便能让人心情不再低落,仿佛忘却了一切烦恼,故得名三寸忘。 渌真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中如有一团乱麻歪缠,她昏昏沉沉听完黄衫女修的一席话,懵懵地拿过她手中的丸子吃下了。 药丸一下肚,像是有一泓清灵的冰水拂过她的眉心,瞬时昏沉去了大半。渌真从迷迷糊糊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你……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 第31页 黄衫女修却朝她亮出一个笑容,大大方方地拉出渌真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这位师妹,一个人在外头喝酒,可要多长点心哦。神仙醉配上三日忘,只会让人从此变得痴痴傻傻,你该庆幸自己方才吃下的是解酒丸,不然恐怕等不到一年练气期限到来,就要自请离宗咯。” 渌真灵台渐渐清明,知道这位师姐是在好意帮助自己,低头嗫嚅着说了声谢谢。 二人互通了姓名,这位黄衫女修自称祁宁宁,乃衢清宗内门某峰弟子:“师妹,我看你是新进的外门弟子打扮,为何不去今日的外门弟子小试?” “我没有必要去,”渌真诚恳地回答,“今日是单双炁的主场,我是聚灵五炁之身,即便去了,也不过白白浪费时间。” “原来你就是那个五炁师妹?” 祁宁宁了然。据她说,这位新进的五炁弟子近来在宗门内相当有名,毕竟近百年来,都再没有以五炁之身拜入宗门的弟子了。消息传开后,众人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五炁的师妹是何等的豪气——大家都习惯性地以为,这又是一位预备用数不尽的天才地宝将修为堆到筑基的五炁修士。 大概是衢清宗内修炼的日子太过枯燥无聊,弟子们的八卦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渌真怀疑就连门口走过一条狗,都能被这群弟子测出聚灵炁来。 她坦白地告知祁宁宁,自己并没有多少家底,恐怕要让同门们失望了。 祁宁宁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探手过来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鼓励道:“师妹莫要灰心,五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根据我对上古诸神史的研究结果来看,上古时期虽无聚灵炁一说,但有许多神祇极有可能就是五炁之身。虽然现今的灵气浓度和修炼氛围都不比上古了,但这些事例足以说明,你大有潜力可挖!” “上古诸神史?”渌真咀嚼似的,又将这五个新鲜字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番,“上古诸神史,是说什么的?” 说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祁宁宁眼中一亮,更凑近了些:“不错!上古诸神史是我和同学最近在研究的课题,我们是鸿蒙学社的成员,师妹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在衢清宗,活跃着大大小小的社团若干,在弟子们达筑基期后,这些社团便会向新人递出橄榄枝。社团成员聚会在一起往往并非为了钻研修炼之道,而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专研“无用之事”。 “无用之事都是问耶那老家伙……长老批评我们的,在他眼里,凡是不能精进修为之事,皆为无用之事。哼,他这么热爱修炼,怎么不见他飞升?” 店家不肯再给这桌上酒了,祁宁宁端茶润喉,又续讲下去:“我们学社成立的主要目的,是研究修真界在过去数十万年的历史,但不同成员的研究方向也不尽相同。譬如我,最擅长的就是离章神君个人经历研究。” “咳咳咳……”渌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呛到,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现在最不愿听到的,便是离章神君这四字。 可祁宁宁并不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我可以确信,衢清宗内这一代弟子里,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离章神君的人了……不过,事先申明,我对离章神君绝无丝毫非分之想!”她举起三根手指,目光炯炯地看向渌真。 渌真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祁宁宁见渌真不作声,只当她是不相信自己的本事,压低了声音:“师妹,我最近有了一个新的成果,尚未公之于众,你想不想知道?” 不等渌真拒绝,她已然开始了自己的演讲:“离章神君天纵奇才,在十万年前那场尸山血海的妖乱过后横空出世。甫一出现,便已是分心期巅峰的修为。对于他的过往,据说除了望舒仙子常仪外,无人得知。” 渌真不适地皱了皱眉。 “数万年来,都没有人能够知道离章神君的本名。但我近来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搜寻到了一本上古神兵绘册,里边就有离章神君的长清剑。剑柄内侧有一个小小的符号,在我苦心孤诣之下,终于破译出此乃越字。因此我认为,离章神君的本名中,有极大可能含越字!” 说到得意处,祁宁宁愈发眉飞色舞。渌真的思绪却被她这番话扯回到了十万年前。 具体来说,是她死之前三年的某一天。 离章方才入道不久便遇上了她,她可怜这个凡人修士,空有一身修为,却连一件本命法器也无。遂用铸青弥剑所剩下的碧玄铁,加上寒灵晶共同锻成了一把剑,虽不比其他氏族修士,拥有长辈自他们诞生起就备下的神兵,但也足够他这个阶段使用了。 她在为剑开锋时,剑风一扫,不小心斩断了族甫爷爷家房梁,被拄拐的族甫爷爷追着她打了百里才逃开。 后来她将此剑取名为错梁剑,用青弥在剑柄处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越字送给桓越。 他收到这个礼物时的神情她已记不大清楚了,唯独记得自己在准备这份礼物时的忐忑和甜蜜,只是这一切在今天看来,都成了笑话。 如今桓越连流传后世的剑名都换了,那剑柄上的刻字,大抵也同自己没有了关系。 渌真相信祁宁宁并不是在胡说八道,也许她所在的那个学社,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 “哈哈,这个发现要是公布出来,明年的社长之位舍我其谁?当了社长以后,我的藏书阁权限又高了一阶,这样一来,就能读到更多有关于离章神君的史料了。真是扬眉吐气!之前不知哪个缺心眼的告诉我说,穿着望舒仙子的羽衣在流光堂内的神君雕像前起舞,就能让神君显灵。我特特买了身上这套黄衫青裙,巴巴儿地跑去跳了半天,结果神君依然还是那副模样,白白让我被人笑了好些时日。” -- 第32页 “唉,我还想着,要是真能碰上神君显灵,一定要问问他在当年氏族把持着修道所有资源的情况下,是怎么想到要创立我们衢清宗的,这可是个意义非凡的壮举。要是没有离章神君,说不定修真界还不是今天的模样。” 渌真眨眨眼,轻声道:“可能是因为我?” 祁宁宁爆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锤着渌真后背,道:“渌师妹,你可真会开玩笑啊,哈哈哈哈哈哈!” 渌真也笑了:“是啊,我可真会开玩笑。” 祁宁宁极为健谈,与渌真对她的第一印象判若两人。临到分别时,还不忘反复叮嘱渌真不要因为自己是五炁之身就自暴自弃,更要加紧修炼,早日筑基。最重要的是,筑基之后一定要记得加入她们鸿蒙学社。 渌真想到自己其他的朋友们,大概也都已进入了鸿蒙学社的研究范畴内,成为了历史中的一员。 或许这是她能够触碰到那些旧事的契机,于是欣然点头应下。 从山下回五炁居的路上,正巧赶上外门弟子小试刚刚解散,同门们三三两两地扎堆往回走。 她们的对话顺着风送到渌真的耳中。 渌真得知,今年出席小试的长老只有几乎不到往年一半的数目,因此成功拜入内门的弟子也不过二十来人,其中就有尹乐云和霍霖的姓名。 渌真为他们俩感到高兴,同时又意识到,其中果然没有三炁的严归典。 “这次怎么回事呀,我听师兄师姐他们说,小试自来都雷打不动固定在入宗大会之后一月举办,长老们难道都忘了不成?” “就是就是,这怎么说也是宗门七年才有一次的大日子,怎么能如此不放在心上!白白耽误我们一天的时间。” “你自己本事不够没选上,怎么还怪上长老了?就你,我看来再多长老,也进不了内门。” “你!……” “嘘!你们俩都小声点,怎可妄议各峰长老,长老们没来,一定是有要紧事,宗门不可能七年间只收二十位内门弟子,我相信一定还有机会。” 内门与外门之间,虽然也是以同门相称,但其中的差距却犹如天堑鸿沟,难以跨越。外门弟子对内门之事如雾里观花,全看不分明,只能凭自己的想象猜测。 但渌真却想起了一件事。 在刚认识不久,李夷江便向她提起过,宗门主山根脉不稳,需以息壤补之。而他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沙漠村庄里,也正是为了这事。 第19章 说好要保持联系的李夷江,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见了,期间传音坠也未曾亮起过。 渌真起先忙于熟悉这个世界,后来又忙于钻研导灵之术,也将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两人的互行誓可还结着呢。 习成导灵之术后,修为进益得愈发快了,眼见筑基在望,在此之前一日不解,她进阶就要多一分隐患。 回到只有自己的五炁居之后,渌真在乾坤袋的角落里找到了传音坠。 传音坠作为修士联络的法器,一套分为子母坠。坠尖有一暗纽,按住后即泛红光,此时待对应的传音坠同样也会发出提醒。待联通后,光便会转为白色,此时二人即可传音。 她按下坠尖,等待了几乎有一刻钟,传音坠始终泛着红光,并没有转变成白色的迹象。 坏了不成? 她将传音坠检查了一遍,很遗憾,并没有。 渌真开始有些慌了。 …… 第二天。 尹乐云拎着行李来同她告别,她如愿成为了内门弟子,今日之后就要住进主山中。 “你要打听飞来峰问不知长老门下,一个名叫李夷江的师兄,是吗?” 渌真点头,说:“我同这位……嗯,李师兄,还有些事儿没了,如果云云你碰上了他,记得要他来五炁居找我。” 尹乐云露出一个有些八卦的神色:“什么事呀?” 渌真一看就知她想岔了,一拍尹乐云的脑门:“他欠了我钱没还!” 欠了她的互行誓未解,或许也能说得上是欠钱不还吧? 话说回来,一开始不是她得意洋洋要用互行誓套牢这并不粗壮的大腿来着吗?怎么现在轮到她发愁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尹乐云走后,五炁居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寂,渌真白天上课兼清扫,晚间精进导灵之术,不过一月,已至练气巅峰。 顾忌着互行誓未解,她不敢贸然筑基。 此日要打扫之处是满庭芳,一座靠近主山脚的小院。 万年前,在一次历练后,衢清宗重澜剑君带回了一名凡人女子,并在师门见证下,与其结成道侣。此事曾震动修真界一时。 因这个凡人不具聚灵炁,不能修炼,寿元最长不过百岁,无法久居于主山之上。 于是重澜剑君在最靠近自己的地方亲手为她搭建了小筑,是为满庭芳。 传言中,满庭芳内遍植莲花,重澜剑君的这位道侣喜水,剑君便亲自雕琢了有一千切面水精,串成珠帘,悬于庭下。 夏日时节,风吹帘动,满院荷香。 因此当渌真走进满庭芳内,目睹了现下的景象时,一时怔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枯枝败叶,烂泥塘里连残荷也不剩下。传闻中挂着水精帘的庭院更是爬满了蛛丝网,早成断壁残垣。 -- 第33页 渌真想起了这段故事的后半截。 某日,重澜剑君如往常般料理了宗门事务再下山,却发现道侣不知所踪。 院中陈设一切如常,一个凡人女子的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从此剑君为找回心爱之人上穷碧落下黄泉,荒废了修炼,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飞升大道,却始终一无所获。 百年后,剑君郁郁而终,像一个凡人一样死去了。 但这座承载着他们回忆的小院却留了下来。 可是小院早已残破得无处落足。 渌真面对这棘手的处境,弯腰从落叶开始扫起。 她没有发现,身后的土地正在悄无声息地裂开,并缓缓向她的方向延伸而来。 “啊——!” 眼前的地面骤然裂成一道宽有六尺的巨缝,将渌真整个吞噬进去,她躲闪不及,直直坠入地缝之中。 片刻后,地面又迅速合拢,浑然一体,就像此处从未发生过任何异象。 吧嗒。吧嗒。 渌真从一阵眩晕中清醒,浑身上下像被摔得散了架。 她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仅有些许微弱光线,无法照出周围环境的全貌。 水滴声忽远忽近,吧嗒。 “衢清宗弟子?” 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粗粝的女声,渌真转头朝向声音来处,黑夜之中,只有两颗碧莹莹的眼珠注视着她。 她身体微微弓起,摆出防御之势。 “这地裂愈来愈频繁了,前些日子尽掉些破烂下来,今日竟然掉下来个衢清宗人,哼!连破烂也不如。” 一道水柱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渌真灵力未逮,辨不清方向,生生受了这一击。 “咳咳……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平白打人啊!” “呵呵,打的就是你这人面兽心、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衢清弟子,老娘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完了,渌真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在主山地界,还能碰上宗门仇人。可她不过是个将将入宗的外门弟子,这飞来横祸找谁说理去? 渌真灵活地向侧边一滚,在乾坤袋里摸了半天,只掏出一根捆仙索。 “去!”一声令下,捆仙索倏地向碧眼珠子飞去,却在即将碰上她的一瞬间迷失了方向,在原地团团打转。 “不自量力。”绿眼珠主人轻笑一声,又一注水龙向渌真袭来。 这一次渌真有了准备,飞快地往下一蹲,水流便擦着她的发顶打在身后的石壁上。 竟然没能攻击成功,绿眼珠怒不可遏。瞬而十几道连环水柱一个接着一个朝她飞来,逼得渌真东奔西窜,跳高滚低。若非有灵力作支撑,早已力竭而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渌真也被激起了几分脾气,大叱一声,一丛明亮的火焰在她手心燃起,长胥避开水柱,灵活地向绿眼珠跃去,也照清了她的模样。 一个风韵犹存的老妇人。 方才还迫得渌真左支右绌的水龙却停了下来,“你是氏族后人?” 长胥神火的攻击也随之停止,渌真犹疑地答了一声是。 “氏族后人怎么会拜入宗派,你也是衢清宗人将你掳来的?”说话间,绿眼睛老妇人已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渌真拿不准形势,轻轻地,飞快点了一下头。 “哈,你早说不就成了?白白挨了我这么多道水舌。姑奶奶最恨衢清宗人,但你既然同我身世相似,就姑且放过你罢。” 她言行古怪,又修为不低,渌真情愿做小伏低善了了,也不想再被她的水舌缠上。 “您是?” 老妇人自称枕华胥,万年前被衢清宗人掳至此地,那人灭了她合族,又关押欺侮于她。而偌大个宗门,竟无一人伸出援手,通通皆是那人帮凶。 自此,她便恨上了衢清宗。 渌真环视她所处的地底空间,奇道:“掳你的那人,便是把你关押在了此处万年?” 枕华胥摇头:“不是。” “一开始,他将我关在主山之上,但仙灵之气与我相冲,不过几天,我的灵力便流失近半。这一定遂了他意!然后他倒是假模假样地在山下为我盖了间茅屋,又种上不知从哪找来的莲花,听说还取了个酸不溜秋的名字,叫什么?满庭花?谁记得,管他呢!” “我被迫关在那院子里,屈辱地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哈哈哈,不过终究还是被我找到了机会。我趁他不注意破开禁制,跳回池塘,顺着水道一直游……后来,我就到了这里,再也上不去了。” 渌真大吃一惊:“你是重澜剑君的道侣?你没有死?” 她方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毕竟传闻里还说重澜剑君的道侣是个凡人,可眼前这位一扬手一道水舌的绿眼睛夫人看起来,可委实不像个凡人。 枕华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呸!我才不是那人的道侣,他自以为拜过了皇天后土就能挟制住我,可我们一族从不信这些。” 又白了她一眼:“谁说我死了,老娘活得好好的。我还要活到亲眼看见衢清主山从我这儿开始崩塌,衢清全宗人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呢!” “你是说……主山根基不稳,是你造成的?” “哦这倒也不是,我刚来这儿就发现了。衢清宗主山的镇山法器不知道被谁挖走了,我只是在此之上又做了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把这处地底洞府灵脉掐得更碎一些罢了。他害死了我全族,我就要摧毁掉他视若性命的宗门!” -- 第34页 在枕华胥的叙述中,她们一族原本生存在罪孤河底,一生不见天日,不与外族往来。 但从天而降的重澜,却灭了她全族,将罪孤河道填得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她在奄奄一息之时被重澜带走,再醒来就已在衢清宗中。 她眼底闪烁着复仇的火焰,仰天放声大笑,指着四周石壁:“而衢清宗门的毁灭,就要从我这处洞府开始了!真是期待重澜看见自己最珍重的宗门被夷为平地之时的表情啊。” 渌真一愣:“可是……重澜剑君已经去世了呀。” 枕华胥猛地转过身来,瞪着她,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重澜剑君,在一万年前就去世了……他为了寻找你的下落,放弃了修炼,离开了宗门,修为倒退,只活了不到百年,便去世了。”渌真觑着枕华胥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声音也愈发小了。 “我不信!小丫头,你一定是在讹我!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枕华胥的绿眼逐渐染成血红色,喃喃道:“我还没有找你报仇,重澜,你怎么能死?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她喉中发出凄厉的尖啸,咽头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哇”的呕出一滩碧血,身子一歪,软了下去。 方才还充满着生气,说着要活到看见衢清灭宗的身体下一刻便瘫倒在地。 渌真感到似乎有一阵风吹过,她尚在思索,地底哪儿来的风,便看见眼前枕华胥的身体化作了点点绿色荧光,很快弥散在黑暗中。 她死了。 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同意。 而这死法,不似修士或任何一个妖族,竟像是魂体消散的模样。 渌真无暇深思,在地底洞府踱了一圈,发现没有枕华胥的指引,自己压根找不到路。 这儿每条路都连着九个岔道,岔道之后又是小路,稍微缺乏方向感的人,只走十步便会迷失方向。 不巧渌真正是这样的人。 她停下深入的步伐,折身想要回到自己掉下来的地方。 此时身后石壁上传来阵阵碎石的声响,继而是一道飘渺的人声:“……真真?”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旧友登场了,以后真真就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啦~ 以及,是的,枕华胥夫人就是司柘最爱吃的一道菜,剪舌鱼精…… 第20章 渌真转眸看去,依稀见得石壁上簌簌往下落着碎屑,一颗拳头大小的青铜圆球正努力往外钻,挤得石壁上的缝隙越来越大。 方才的人声似乎就是从这个青铜球中传来。 渌真试探性地抚上石壁裂缝,有了先前的铺垫,稍一用力,这颗球很顺畅地滚落在地,咕噜噜直到她的脚边。 一路往地底洞府腹地走来时,她早已发觉洞府石壁上有些凹凸不平,触之不似普通石壁质地,似乎其中别有玄机。 这颗青铜球便是嵌在了石壁内,只冒出了一个头。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将大半个身体挤出平面。 渌真蹲下身,询问脚边的青铜球:“刚刚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一阵死寂。 正当渌真怀疑一切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时,青铜球又滚了滚,从中传出一道有气无力的女声:“是,是我。” 似乎说一句话,要花费它极大的精力,又缓了会儿,青铜球才续道:“真真,真的是你吗?我是阿翾……” 阿翾?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缚灵球,我被困在了这里边……你用小长胥灼烧球顶镂空的小洞……我就能出来了。” 确实是朱翾的声音不假,渌真不疑有他,连忙照着她所说的做了。 随着长胥神火一点一点将缚灵球灼得发烫,球顶咔嗒一声,似乎有某种禁制被解开,而后从球中冒出了一缕青烟。 青烟在渌真面前堆积,渐渐地化成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赫然是朱翾本翾。 “真真!我还以为你……”朱翾见到渌真的一刹,便憋出了哭腔,直直朝渌真扑过来,想要紧紧抱住她。 渌真也眼眶一热,伸手朝朱翾抱去。 扑了个空。 “啊啊啊啊,我怎么忘了!我,我早就变成灵体啦……”朱翾困在缚灵球中不知多少年月,如今好不容易出来,竟然连渌真都抱不着,益发委屈,眼看要哭了出来。 渌真也吃了一惊,尚未感受到重逢的喜悦,就听闻这样的消息,她又急又气:“阿翾,是谁把你困在这里的?” 朱翾一抽一抽地,却怎么也掉不下泪来。 灵体与天地一气,无法形成任何有实之物,譬如眼泪。 “你死……不,你消失以后,我们沿着缉水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你。桓越说不相信你会就这样死掉,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们寻找你的队伍,后来常仪也走了。只剩下了我和司柘他们,司柘好像一直都没有走出你的死讯……” 说到这里,几近透明的朱翾看了渌真一眼,渌真竟然从这一眼中读出了小心翼翼、思念不已,乃至是……八卦兮兮的神色?? 朱翾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司柘很在意你呢。” 渌真哑然,无声地点点头,在心中回答:我知道。 “后来司柘说有事要去做,也离开了我们,义均和少俞很担心他,可是劝不住他,就更加拘着我,不许我离开半步,只让我跟着他们继续收拾邑蛇那些小啰啰们留下的战场。我们从缉水一直走呀走,走到雁藏山时,不知怎的,我就同他们走散了。” -- 第35页 朱翾皱着眉,一副仔细思索的模样,比起她烟雾堆积成的身体,她的苦闷更似实质:“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楚啦……” 渌真想宽慰她,实在记不住也没有关系,又被她接下来的话所打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一夜间恢复了神智,才发现我被困在了傀儡里,一个丑八怪操纵我做这做那,还打我骂我欺负我!” 朱翾嘴一瘪,抬起袖子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泪,冷冷地说:“我讨厌他,就把他杀掉了。” 但是失去了主人后的傀儡只会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死物。 朱翾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幼,又一直是孩子心性,向来不喜修炼学习,她彼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可我也没想到,他死了,会把我困在傀儡里哇!我等呀等,直到路过了一个老头儿,告诉我,像我这种情况,已经没办法像别人一样修炼了。他给了我一本鬼道功法,我就照他说的练了。老头儿长得挺磕碜,倒是个好人,练了那本功法以后,我果然从傀儡里跑出来了。”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只打听到了桓越和常仪的下落……”朱翾又看了一眼渌真,这次是怯怯的,像是担心她的模样,“你知道吗?这两个狗男女,他们竟然!竟然结为了道侣,还齐齐飞升了!气死我啦!” “有人在我面前说他们郎才女貌分外登对,还说我是邪门歪道,要净化我的心灵。我一气之下,又把那人杀了。” 她浮在虚空之中,耸了耸肩:“然后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就爆炸啦,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鬼姑?呸呸呸!难听死了!我都往最远最远的西南鬼界边角跑了还不消停,隔三岔五就来骚扰我一下。没办法,我只好把送上门要杀我的人也统统杀了。” 之后的故事,渌真已经在李夷江处听说了,五大宗派联合起来,镇压了朱翾。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 “呜呜呜呜呜,真真,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活人啦!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啦!” “可是!”朱翾撅着嘴倒退着飘远了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渌真好几眼,“这么久过去,你怎么修为反而倒退了?” 渌真只能如实说自己一眨眼就到了十万年后,也同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从朱翾口中再一次听到桓越与常仪的故事,也不过是给她本已平复的心情更增添了一点儿微澜,并无太大的感觉。 “十万年?!”朱翾又尖叫起来,她曾修鬼道,因此声中带了几分愀厉阴森,在黑暗之中分外瘆人。 “我竟然在这里孤零零地被埋了一万年了?等我出去以后,要把他们统统都杀掉!” 渌真很想告诉她,当年关她的人恐怕都已悉数羽化,可是按朱翾的性子,就算如此她也只会回答:那就把他们的后代也杀掉! “这洞中不是有枕华胥吗?就是那个绿眼珠的夫人,你没有见过她吗?” “哦,那条剪舌鱼呀。我从前在西南炼鬼域里边与她有过些往来……” 枕华胥这一族剪舌鱼在罪孤河底,受了鬼灵之气熏陶,竟然出了好些化为精怪的,这于他们的品种来说,无异于奇迹。 借朱翾的话来说就是像她一样,由于太优秀而招了嫉妒鬼的眼。 “那年衢清宗派出一个人来鬼域里,狠狠地揍了她们族人一顿。那个人好像和水有仇似的,竟然眼也不眨地填了大半罪孤河,鬼灵气循环受阻,连带着我也受了影响,真是大坏人!” 渌真估摸着,此人即是重澜剑君了。 “一整个罪孤剪舌鱼族,似乎只剩下了枕华胥。我当时被那人填河的气势慑住了,没敢救她。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又在这里见到了,但是我被关在缚灵球里,太窝囊了,才不想和她相认呢!” “缚灵球抑制了我全部的鬼灵力,一点一点抽出来转化成仙灵气,供给头顶这座山,害得我没剩下多少力气,连鬼都当不成了。若非今天看见了你,我也不会说话的。” 渌真了然。朱翾嘴硬心软好面子,当年因为一念之差未能救枕华胥,等到自己丧失灵力后更加不好意思同她相认,兼之灵力被镇压无法有大动作,于是在这地底之下过了万年安静的日子。 很难想象这是她曾经认识的朱翾,竟然承受了万年的孤独。 大抵是太久没说话了,朱翾一开腔便停不下来,又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枕华胥的故事。 其中提到她早觉得枕华胥身上气息有几分熟悉,但一直想不起因由,直到刚刚看到渌真使用长胥神火才想起来,正是长胥的本源力量。 渌真予以否认了。 虽然凡神族之后都有可能身怀异火,但神脉不同,神火种类也不尽相同。她的长胥承袭自母亲,而母亲只留下了她一个后代,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人具长胥神火。 “那好吧,就当我弄错了吧。” “不过枕华胥可能自己都忘了件事儿,她早就死了,在从水潭里游进这儿过后没多久就死掉了。喏,尸骨还在那儿埋着呢。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她生前的一抹执念罢了。” “不过执念这种东西,同我又不一样,一旦被戳破,失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只能消散了。欸?你说刚刚遇上她了,怎么只有你过来?” 渌真面露尴尬:“她……消散了。” -- 第36页 朱翾:?! “可能是由于……我戳破了她的执念。” 渌真心中充斥着罪恶感,若早知眼前的枕华胥不过是一个由执念凝成的灵体,她一定守口如瓶。 不过,妖族可历轮回,执念乃魂魄组成碎片之一。一旦归位,枕华胥便可重入轮回,或许这也于她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个选择不该由她为枕华胥做出。 朱翾也掬了口气:“唉,我这一万年来,看着她天天在洞里飘来飘去,心心念念要报仇,还捣碎了几根灵脉分支,还以为她真能做出些名堂来呢。” 枕华胥一直没能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出不去,实则是因为她和朱翾一样,成为束缚在这个地方的灵体,以供养衢清主山。 “我知道出去的路,你攥着缚灵球,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试探着求个收藏(扭捏.gif 第21章 朱翾青烟凝成的身体飘浮在前方引路,渌真跟在她背后,穿过两个岔口后,回到了她一开始掉下来的地方。 枕华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但她瘫倒的地方,却留下一颗熠熠生辉的白色小珠。 小珠静静卧在原地,强烈的亲切感吸引了渌真走过去,拾了起来。 白色小珠滚在她手心,闪了闪,忽然从掌纹间融进了血脉中,一种熟悉的温暖从她的掌心延展,很快与奔腾在血脉里的长胥相融合。 这颗小珠竟然是她的长胥分|身! 长胥在体内很快融合成一体,那颗白珠子如滴水入海,失去了踪迹,渌真错愕地感受着这一过程,一旁的朱翾却尾巴都快翘上了天去:“我就说吧!我就说吧!她果然有你的长胥神火,禁闭了万年,我还是那个聪明又机智的小阿翾!” 过去,她确实有过一段时间,沉迷于使用长胥神火捉剪舌鱼。或许是阴差阳错,鱼群中有鱼吞下了她一滴血,后来又迁徙到了西南炼鬼域,才化生成了后世的枕华胥。 渌真的目光落在枕华胥消失之地,一阵唏嘘。 “看见那个水潭了吗?待会儿你将我放下后,从那儿跳下去,一直向上,就可以游出去啦。” 听朱翾的口气,似乎是在同她告别,渌真愣住:“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朱翾的气息顿时颓了下来,她抬起下颌指着缚灵球:“我被这个球困住了,代长胥火的热量消散后,又只能留在这里啦。真真,你出去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呀!” “当然!”渌真不假思索地应了,但瞬时又心情变得低落,她无法接受刚刚才重逢的好友又要分开,“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倒是有,我现在是灵体,只能依附于实物而存在。若是能天降一件没有器灵的上等法器,我就可以试着转移到法器中。” 可是上等法器多数从炼成的那一刻起便有了器灵,没有器灵的法器无法独存。朱翾所提出的这个方法,无可行性约等于零。 有了! 渌真目光一亮,她怎么忘了这个? 自打进了夏贻城,一直背在身上的勾琅剑便被她转移到了乾坤袋中,此刻她正从袋中取出了半截勾琅剑。 既要是上等法器,又要没有器灵。 这不就是勾琅吗? 唯一的缺陷是,它并不完整。 渌真解开了勾琅剑的布包,展示给朱翾。 朱翾蹙眉打量了片刻:“这是……勾琅剑?啊,可是只有半截了,我先试试吧。” 她轻轻一跃,又化作一缕青烟,缓缓灌入勾琅剑中。 若此次成功,朱翾将成为新的勾琅剑灵。 这是目前渌真能够给她最好的选择。 青烟里,朱翾瓮声瓮气地问道:“真真,你是怎么找到的勾琅剑?我听说,司柘被桓越所杀后,他的剑就消失了。” 渌真沉默了一会儿,将自己是如何遇上雒迦的一事说了。 朱翾的语气里有一种天真的残忍:“你是说,那只抱薪狸守了他的剑十万年?嗯……当年你的青弥剑被人做了手脚,好像是有这么个妖精被我们怀疑过。但后来少俞告诉我,单凭她做不到这点。可是我不记得是谁了,兴许真是那只抱薪狸吧。” 她转述了少俞的原话。说青弥剑乃世间至韧至坚的法器,区区一只小妖不可能动得了它。只能是修为深厚,又与渌真相亲近之人,才能找到机会,快准狠地处理青弥剑。 “一定是桓越!”朱翾的声音有些气呼呼地,“一定是他,想要害死你,好和常仪在一起。所以后来这俩人才因为心虚,急匆匆地离开了。” 渌真没有反驳朱翾。 回想起昔日种种欢欣,要她承认这一切不过是那二人与她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还是太残忍了些。 可此时此刻,她竟也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 朱翾只当渌真还未看清桓越的真面目,继续火上浇油:“若非心虚,他为何不敢将自己的本名公之于世?要不是衢清宗围攻我时,号称请出了他们宗祖留下的驱冥箭,被我认出是桓越从前用过的那一支。我也绝料不到他竟然就是那个离章神君!” “真真,桓越早就变了,也许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 渌真未曾抬眼,握着勾琅剑柄的手指骨节发白。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 “那司柘呢……你可曾听过他的消息。”渌真声音微哑,有些颤抖。 -- 第37页 青烟萦绕于勾琅周身,闻言左右四散了些,像是朱翾在摇头 “没有,旁人都说他炼鬼阵,可是我在鬼域里待了许久,都不曾遇上过来自他阵中的鬼魂。兴许是桓越那厮心狠手辣,一剑把它们都斩得灰飞烟灭了。” 朱翾对桓越颇有微词,评价并不高。 话音刚落,最后一缕青烟也注入了勾琅剑之中,朱翾的身形重新幻化出现。 这次是泛着荧光,比先前更加凝实的灵体。 她成功成为勾琅剑的剑灵了! 变成剑灵的朱翾虚影不过三寸长,足尖点在剑柄上,乐悠悠转了一圈,看起来对新家十分满意。 “勾琅剑只剩下半截,容纳不了我的全身,只能飘一半在外头。不过,这样好像比闷在里头更好玩欸!” 而勾琅剑身似乎也由于剑灵的重新入驻,渐渐恢复了光泽匀厚的气场。 渌真拾起勾琅,再次负于背后,剑柄紧紧偎在她耳侧,以便随时同朱翾说话。 她们正要往水潭处走去,忽地山崩地裂,耳边传来隆隆之声。石壁扑簌簌往下落着碎砂石子,数道裂缝齐齐在头顶拉伸开,如妖兽大张着血口。 “完了!一天之内少了我和枕华胥两个镇山灵,灵气供给不足,这个洞府要塌了!真真,快跑!” 渌真深吸一口气,一个头扎水中。 地下水潭幽深不可见底,纯粹而稠重的黑暗包裹住渌真,水流仿佛凝滞不动。在水中,她甚至无法使出任何灵力。 此水竟然有隔绝灵气不外泄的作用,恐怕是被人特地引来此处,为的就是困住山洞中的灵体。 不知游了多久,才终于看见一线微光,渌真心中一喜,急急朝光亮处游去。 哗啦一声,渌真终于钻出了水面。 死水厚重,沉沉挂在眼睫上,她闭眼拭去面上水珠,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一睁眼,渌真呆愣在原地。 岸上是接近百人的衢清宗弟子,因听到山崩地裂之声急匆匆赶来,其中还有不少内门弟子,俱都齐刷刷望向她。 为首之人是……李夷江?! 渌真此刻还有半身泡在水中,湿发粘在额畔,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因憋气游了许久的脸颊微微发红,似乎不明白怎么一上来便被这么多人围观,只好懵懵瞪瞪地看向李夷江。 李夷江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第22章 渌真偏不如他意,反而定定望住李夷江。 数日不见,他却换了身打扮。长发用一只白玉小冠齐整地高束,直直垂至腰后,额上勒着一根细窄的月白抹额,恰巧将她留在眉心的伪朱砂痣遮住了。 被渌真这么目不错珠地盯着,纵使石人也该察觉到了异常,遑论这些五感灵敏的衢清宗弟子。 众人的目光渐渐落在李夷江身上,随即又转回来看向渌真。无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名叫八卦的情绪。 眼见李夷江耳根开始泛起了红色,一个年长些打扮的弟子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问道:“你是何人,同主山西陲崩塌有何关系。” “真真!千万莫要暴露我!”渌真听到朱翾在她身后小声叮嘱。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朱翾安心。 渌真将自己领了卫令堂任务来满庭芳清扫,却被地缝吞噬一事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却隐去了在洞中遇到枕华胥及朱翾的片段,只说在地底洞府中寻摸了半天,终于顺着水潭游了出来。 众人对这个外门弟子打扮的练气女修的说辞不疑有他,毕竟凭她有限的灵力,堂堂衢清主山崩塌了一角之事很难会怀疑到她头上。 “既能从水中游出,一定是灵孤水外泄,糟糕!地底之下恐怕有变!”为首的师兄将渌真的供词反复揣摩思索一番,面色突变,转身迅速将围附近的弟子疏散开。 反而将尚在水中的渌真落下了。 渌真回味他的只言片语,原来水潭中能够禁锢灵体的水名叫灵孤水,倒是不知,和罪孤水又有何关系。 人群散开之时,渌真不甘被漠视,轻飘飘地再唤了几声李夷江的名字,引得众人又谑笑着回头望了好几眼。 李夷江却只略一驻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是一块莫名其妙,不可雕也的朽木! 渌真对着李夷江窄瘦修长的后背抛了一丸白眼,才拨开水向岸边游去。 “阿嚏!” 先前在水中灵力周转缓慢,因此触知觉也反应不及时。待上了岸,渌真才迟来地感受到了一丝寒凉。 她坐在青石块上,将沉甸甸的裙摆拧干,朱翾也随之从脑后冒出来。 “嘁!那小子谁呀?怎么冷梆梆的,无趣极了。” “李夷江,便是我一开始在雒迦洞府中遇到的修士。” “原来是他呀。”李夷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转角之后,朱翾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可是她在缚灵球中被困了整整一万年,脑子至今仍然一片混沌,无法言明这种熟悉的感觉出自何处。 但直觉告诉她,这次先不要同渌真说为妙。 渌真掐了个烘干诀,很快将拧净了水的衣服烘得干爽。 自灵力增长后,她再也不必精打细算自己的灵力用途,终于得以在日常生活里“奢侈”地用上一些小法术。 -- 第38页 烘干诀以火炁为基底,她五炁皆备,又身怀长胥神火,使这个小咒手到拈来。 衣服一干,朱翾便催着她离开:“真真,这里困了我太久,我一靠近就难受,先回剑中歇息一会儿。就现在,我们赶紧走吧。” 渌真也无意久留,山体崩塌一事,她到底算不得清白,逗留在此地反而徒惹人怀疑。 渌真提裙迈过满庭芳朽败的门槛,却发现不远处的桃树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走得很慢,远远落后于大部队,似乎是有意在等人。 “李!夷!江!” 渌真将裙一撩,疾跑过去,狠狠地拍了一把李夷江后背:“你方才为什么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你修为进步很快,倒是出乎人意料。”李夷江陡然受了后背这一巴掌,面色未变,话中语气也不见有多诧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已知事实。 渌真骄傲地点点头:“是呀,我马上就要筑基了,所以想问问夷江师兄大忙人——” 渌真伸出指头勾住李夷江的抹额边,指尖一挑,抹额便从他头上散落,躺在渌真手心。 被她以长胥火种下的朱砂痣赫然在望,衬在剑眉星目之间,红得愈发鲜艳恣肆。 渌真虚虚一点朱砂痣:“何时有空同我将这互行誓解除呢?” 李夷江却沉默了。 渌真不解,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誓,解不了了。”李夷江依旧未同她直视,握剑看向另一方,“师父说我天生魂魄不稳,许下的咒誓极易同神魂相结合,普通互行誓便也罢,尤其这互行誓中又留有你的血,因此……” …… “因此你的骨血和神魂,都已被这互行誓缠上,一辈子都别想消掉了!” 飞来峰上,问不知长老得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成功将息壤带回后,乐不可支地前去接引,却在看到弟子面相时勃然变色。 “师父有没有同你说过,要你修我相道,是为证得自己本真,以追寻本我入道,坚定道心,方能固魂养魄?” 问不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向座下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最得意也最担忧的弟子,终于如他所愿长成了全宗弟子仰慕的榜样,却被不知何人往魂魄上钉了一根血刺! “是谁害的你,为师要去斩了他!”问不知长老怒不可遏,提剑便要下山去为爱徒报仇。 李夷江却拦下了他:“是弟子一时失察,不与旁人相干。” 问不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过身来死死盯住李夷江,似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猫腻来。 而李夷江却始终那副澄澈冷静模样。他从前最爱重弟子的稳重,此刻却让他愈发火冒三丈:“好,好!!!夷江,你包庇那妨害你仙途的贼子,这是要忤逆师父不成?” 李夷江将眼睫垂得愈低:“弟子不敢。” 问不知怒极反笑:“不敢?不敢也做了!你找块琉璃镜照照自己额上的血点!那是伴随你一生的耻辱和坎坷!师父难道会害了你不成?” 李夷江仍然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问不知也奈何他不得。 “罢!逆徒长大了自有主张,为师奈何你不得!”他从袖中甩出一条抹额,在李夷江眼前飘然落地。“拿这东西遮住你那污糟血痣,我看了就来气,眼不见为净!” 李夷江弯身捡起抹额,覆在额上,沉默地反手系好。 …… “原来是这样……我起先不知长胥会融进你魂魄中去,李夷江,对不起啊。” 渌真自觉闯了大祸,先前剩下的一点儿对李夷江的怨气早消散得一干二净,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眉间,恨不能亲手揩去自己留在他额上的朱砂痣。 “无妨。”李夷江摇了摇头,“你结誓时毫无修为,此誓一时不解,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 “倒是你,我观你周身灵力波动,已是练气大圆满期,升阶在即,恐怕会于你不利。” 渌真担心的便是这个。 可此时此刻,她作为始作俑者,哪还有脸面再从李夷江手上讨便宜呢?只得故作无所谓的模样摆摆手,道:“我也无妨,不就是筑基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怕它不成?” “嗯?” 渌真连忙改口:“我是说,又不是第一次有人筑基,照着前人的路走便是。” 李夷江仍怀忧虑:“可你是五炁之身,修行至此已是不易。” 渌真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李夷江,原来你知道我的情况呀?我以为你当真毫不关心我呢。” 李夷江团指成拳,抵在嘴边,干咳几声:“略有耳闻罢了,以五炁之身拜入宗门,你名气很大。” 片刻间,他已然下定了决心,迎上了渌真的视线:“渌真,我为你护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端详渌真的眼睛,黑如沉潭,亮似晨星。眼中有长天苍狗,峻山流水,还有一个小小的,他的影子。 李夷江感受到额间朱砂痣所在之处有些隐隐发烫,灼在他眉心,呼吸一瞬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在害怕渌真回绝。 “好呀!多谢夷江少侠仗义,如有来日用得上我庭尾渌真之时,必涌泉相报!” 渌真从来擅长接受人的好意,也不会无端端欠人人情。她盘算了一番之后,料定息壤一事上李夷江必定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便爽快地应了。 -- 第39页 李夷江此时却不期然又想起了师父的另一番话:“这颗血痣,若有心来解,也不是不能剥脱。只是这给你点上血痣之人,无论敌友,都万万不可再与之往来了!” 师父所说的这番话,大概是为了护他周全,唯恐渌真依然对他不利。 可渌真显然并非此类人。 何况筑基乃修仙之路上第一桩大事,于修士至关重要。此事因他体质特殊而起,若是由此连累渌真筑基失败,他该何以自处? 所以,他为渌真筑基护法,应该、也许、大概,合情合理吧。 李夷江说服了自己,眼中不定之色便散去许多,多了几分泰然与笃定。 如果朱翾醒着看见了,一定又会要大呼眼熟。她身为灵体,对细微的气场变化感受格外明显。 渌真还想再同他洽谈好筑基的时辰地点,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再难立住,直直往一旁栽去。 李夷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渌真腰身,捞进自己怀中。 他低头看向怀中面色刹那苍白的渌真,额间的朱砂痣瞬间又变得灼烫,熨得他额头青筋一跳。 李夷江无暇顾及自己的异常,沉静地分出一缕灵力,在渌真经脉浅层略行了一周。 “你在地底待的时间太久,灵力被法阵所禁锢,又在灵孤水中穿行,体内灵力被压制到了极致。出来后,灵力未经转圜吐纳,一朝反噬,直达筑基边阈。” 李夷江沉吟片刻,给出了答案:“今日筑基迫在眉睫。” 他扶正了怀中的渌真,而渌真此时也渐渐恢复了些许元气,她同样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磅礴欲出的灵力,亟待涌向更广阔的丹田与沛然经脉。 她盘腿在满庭芳院前树荫中坐下,掐出筑基手印,一旁的李夷江抱剑而立,随时为她护法。 二人一坐一站,一动一静。风吹过,身后树梢哗哗作响,尚未至桃花灼灼的春日,唯有满树葳蕤绿华,几片青叶翩然而落。 仿佛千万年来,二人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万古一如。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真真终于要开启感情上的第二地图啦~撒花! 第23章 互行誓在筑基阶段,不过平添一小道天雷。 渌真闭眼,五感却如流水般四散蔓延而去,她听见天边渐渐传来轰隆隆之声。 要来了! 渌真微微咬住下唇,打算等天雷再近些,便放出长胥与之相抗衡。 但预料之中的天雷却始终没有到来。 一炷香后,渌真睁开了眼。 筑基成功了。 一旁的李夷江仍然是抱剑姿势,剑尖有天雷之气未散。 李夷江方才用剑生生挡住了这道天雷。 渌真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之处,原本虚散的灵力变得沉凝,经脉被冲刷得更为开阔。天地浩茫无垠,充盈的灵气随时能成为她延展的武器。 渌真抬起手来,心念微动,长胥神火便跃然掌心,她不再需要以鲜血为引才能燃出长胥。 五感变得清澈通明,她甚至能听到树梢沙沙的声音,和头顶李夷江轻微的呼吸之声。 这是曾经作为一个元婴修士所熟悉的世界。 “你很厉害。”李夷江的说话声在头顶响起,渌真趁势起身,得意地朝他一挑眉。 她当然知道自己厉害,毕竟先前问耶长老和众多衢清宗弟子都众口一词地反复向她陈说,以五炁之身入道有多么困难。而今她不仅成功了,甚至进度远在那些双炁甚至单炁的弟子之上。若说心中没有暗自得意,显然太过虚伪。 李夷江望着她的模样,便知她并未真正意识到,筑基成功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古以来,五炁之身之所以称为灵洞,便是因为体质完全接近凡人,百年内筑基已是他们的极致,无人能打破。 而渌真甚至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成为万年间第一个五炁金丹修士。 但李夷江素来不惯于夸奖,能略点一句已是极难得。 护法任务完成,他向渌真微微颔首,转身欲离。 “哎!”渌真连忙叫住他。这人怎么变脸得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小木头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你,你走那么急干什么呀?” 李夷江住步回身,凉凉的眼风扫过来,似是在询问她还有何事。 渌真注意到,不知何时,抹额又回到了他的头上。浅淡的月白色抹额勒在乌发间,李夷江本就容色薄凉,此番装束后,愈发像一块蒙着霜雪坚冰的白玉,不通人心,不识七情六欲。 不知他那师父是怎么想的,好端端一个少年郎,偏被他养出了这副模样。 渌真不说话,李夷江也仍然站在桃树下,静静地等着她下一句。 玉冠将他头发束成高马尾,抹额的尾端便藏在发中,微风拂动,绸带两端时隐时现。他身姿挺拔,清淡疏朗,一看就是当世正统宗门里教养出的最惊才绝艳的弟子。 可野生野长在十万年前的渌真偏生看这副模样不大顺眼。 将将筑基成功,她也想要试试自己灵力深浅。 渌真将手指翻转,指尖处渐渐流淌出一脉绿色的灵力,向头顶树梢而去。 灵力绕着树梢盘旋,像是在犹豫着作出选择。片刻后,选定了一枝最笔直秀挺的枝条,钻入其中。 -- 第40页 瞬间,枝条上迅速萌出了花骨朵儿,而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生长。眨眼间,一朵烂漫的桃花便已颤巍巍开在了枝头。 红得大胆又热烈,像渌真的盈盈笑颜。 果然,体内的木炁也随之变得充盈,已然能够跨过时令的桎梏,催生出春日桃花。 渌真攀上枝头微微一折,这朵桃花便落在了她的手中。 “小木头,你过来些呀。” 李夷江寒目微微眯起,似乎对小木头这个名字还不是很习惯,有些许不满。却也乖乖地走过去,面朝渌真:“你要做何事?” 渌真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并不回复他的问话,而是微微踮起脚尖,将这只初绽的桃花簪在了李夷江的白玉冠上。 簪好后,渌真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了片刻,满意地拍拍手:“不错,寡淡的小木头有了颜色后,比先前靓多了。” 李夷江面上素来冷清的面具有些开裂,他眉眼微敛,偏首看向桃树空荡荡的枝头,眼中仍然停留方才少女以木灵力催开出桃花的模样。 她探出手,腕骨细得好像一折就会断,一注青幽的绿光如潺潺流水般从指尖倾斜而出。此时天寒地冻,可她所立之处,恍惚间像是占有着全部的春天。 李夷江感到被抹额覆盖着的眉间又开始有了灼烫之感,这种近乎快感的痛觉,让他有了强烈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 这么想着,他便也这么做了。 渌真刚及筑基,境界尚未稳固,能以灵力浇灌出一朵桃花已属天赋奇才。 而他处金丹后期,灵力更为广博充沛,理应还给她一场更盛大的春日桃花。 李夷江扬袖一挥,数道蓝中带着微绿的光束从他身后射出,悉数注入面前的桃花树之中。 顷刻,树冠大震,成百上千朵泛着水色的桃花齐齐在枝头盛放,夭夭灼灼,比之纯粹的深浅红色,更多几分妖异的瑰丽。 渌真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住,她从未想过有人能以水炁入木,继而催生出蓝粉色的花海。 一阵风过,桃花雨纷纷而落,盖满渌真的头顶与肩头。 李夷江抬手,将她头上的花瓣轻轻掸开。 渌真的目光落在李夷江的手上,一脸震惊,全然不敢相信方才为她拂去桃花瓣的,是那块冰凉凉不近人情的小木头。 被她的目光所逼视,李夷江终于迟来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竟然不顾灵炁相悖,生生催开了一树桃花! 李夷江脑中轰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能窥见渌真眼中的自己,想象中一定心虚又局促, 他慌乱地背过身去,胡乱扔下一句话:“还……还你的。” 而后手忙脚乱地召出了遏川剑,一跃而上,御剑疾飞,很快消失在了云端。 远去的背影,同样是乌发白袍,唯有头顶那抹灼灼桃花红,分外夺目。 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夷江的背影,渌真才确认,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也不会再出现在下一处拐角后的树荫下,磨磨蹭蹭地赶路,假装不是在等她。 怦怦、怦怦。 渌真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跳出来,狂蹦得厉害。 “啊——” 朱翾的哈欠声在背后传来,她揉着惺忪睡眼苏醒,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在满庭芳附近。 “啊呀?!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还在这里?真真,你直说,别怕我难过,你告诉我,是不是就算我转移到了勾琅剑里,还是逃不脱禁灵的限制啊?你直说,我不会怎么样的,我不会哭的,我,我,啊呜呜呜……” 被朱翾一顿大呼小叫地打扰,渌真感觉自己怦怦跳的心脏直接骤停了一拍。 她无奈道:“没有的事,你别担心。” “呼!那就好,那我们怎么还不……咦?你筑基啦?”朱翾清醒之后,终于注意到了渌真的变化,一转头,又发出更大的惊呼,“哇,这是什么!” 身边的这棵水色桃花树仍在迎风飘摇,落花纷纷扬扬如大雪,转眼已是满地蓝粉。 朱翾一瞬走完了全部的脑补流程,深受感动:“真真,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吗?” “呃,不是,其实,这是……”渌真支支吾吾不知从何开始解释好,朱翾已打断了她的话头,三寸长的身体扑在她肩头,脸埋在衣服中,闷声道:“我真是!太感动啦!” “好吧,也,也不用这么感动。也,也就那样吧。”渌真艰难地在肩头悬浮着拍了拍,权当是安抚朱翾了。 此番被朱翾误会,将李夷江的功劳昧下,她实在过意不去,只能默默下定决心,今后再补给朱翾一个真正出自自己的礼物。 至于李夷江,等能见到他再说吧。 他刚刚离开时一步恨不能迈三千里的模样,让她有种预感,大抵两人这次又要同前几个月一样,成天碰不上一面。 …… 月凉如水,斜穿菱窗。 远方间或传来几声归巢倦鸟长鸣,衬得五炁居中分外静谧。 朱翾也歇息了,她灵体不稳,需要长时间的休眠来稳固。 渌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便是白日里桃花树下,长袍风流的少年。 他有寒如千年雪的眉眼,月白抹额藏住额间热烈的红朱砂,让他看起来清冷又孤独。可只有渌真知道,当他们距离极近的时候,他眼底千朵桃花温柔绽放,桃花漫天里,藏有她的倒影。 -- 第41页 这本该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场景,可那个身影,却慢慢虚化,并逐渐与另一个身影相融合。 李夷江的身影在变换间渐渐闭上了双目,再睁开时,那双满目桃花色的眼睛已换成了另一对浅灰色毫无感情的琉璃珠。 是桓越! 不,是现在的离章神君。 是陈列在流光堂里,永远以悲悯而不屑的眼神垂目望向人间,看众生如蝼蚁的离章神君。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何李夷江和桓越会在她的幻觉之中,融合成同一个人? 因为他们如此相似。 如出一辙的清峻如霜,毫无二致的沉默寡言。 她今日与李夷江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昔日的覆辙重蹈。 今天的李夷江,就是从前的桓越再现。而她像一只愚蠢的飞蛾,记不得痛苦,只贪图面前欢愉,便一次又一次扑向灼热的火焰之中。 不!她不要再成为一个被蒙在鼓中,万事不知的可怜人! 渌真坐起身来,用力地抓住胸口的寝衣,指肉挤得发白。 她在床上静坐了良久,直到左胸处渐渐恢复平静,才松开了满是褶皱寝衣,起身至窗下桌案前。 案上陈着一只花瓶,瓶中斜插三枝她从树上摘下的桃花,花瓣尤尚鲜嫩,娇艳欲滴。 渌真毫不犹豫地捻起三枝花,推开窗,扔了出去。 她不要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几个说明: ①关于李夷江的桃花,可以参考碎冰蓝粉玫瑰的颜色,大概就是这种又蓝又粉的状态。 ②渌真这种情况,咱们来个【小剧场】感受一下。 某日,李夷江因左脚迈进五炁居被渌真暴揍一顿。 李夷江:?! 渌真:哦没什么,突然想起来有个人能用左脚走路,不太爽。 第24章 大概是天意总弄人, 先一日晚上,刚暗暗下定决心要与李夷江保持距离的渌真,第二天清早, 便被他堵在了五炁居门口。 准确来说,是她盥洗完后一推门, 便险些撞到了候在门外的李夷江身上。 他依旧是一身白袍打扮,唯有袖边多了一圈镶滚的月白水形纹表明换了件衣服。 屋外一地白霜,开门的一瞬, 寒气裹挟着清凉的季岩松香扑在渌真面上,而李夷江也如一棵岩松般,笔直而挺拔地立在门外。 渌真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李夷江松开了抱剑在胸前的手,侧首望向门框处, 熹微晨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渌真甚至能看到少年脸上细细的茸毛。 不知是否错觉, 渌真觉得他眼里有一种昔日未曾见过的奇异光彩,大概是折射着日光的缘故。 “息壤一事, 掌门派我前来,请你入主山。” 在李夷江携息壤归宗后,衢清主山处早已详细研究过息壤的用法。因顾虑太多, 而主山在全宗长老合力维持之下, 尚且无虞,所以修补灵脉一事还待从长计议。 可是昨日主山西陲的塌方却惊动了内门诸峰长老, 再拖不得了。 是以有了今日李夷江来五炁居延请渌真。 渌真闻言,难免有些酸溜溜地, 她就知道, 若不是宗门有必要,李夷江决计不会主动来找她。 她就不该对这块木头有什么莫须有的期待! 从五炁居往主山很有一段路要走, 即便已是筑基修士,渌真仍尚未习得御剑之法。 李夷江唤出遏川,双足一点,便腾空落于剑上,再回首向尚在原地的渌真伸出手来。动作行云流水。 渌真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将手搭过去,而后身子一轻,已稳稳立在李夷江身前。 李夷江指尖微动,方才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手上,惹得走神了片刻。不得不阖目静心,凝神御剑向主山飞去。 近距离看到主山,比方至夏贻城时所见更为震撼。 霞光漫天,浮云过眼,主山极高且耸立。当人身处其中,云雾擦肩而过,恍惚间只觉已飞升至上界。 而灵气之充沛,更不知胜过山下凡几。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蛋,渌真趁此机会,将灵力又运行了三个小周天。 若非她亲历过山底的洞府,决计料不到,这样一处钟灵毓秀、浑然天成的修行圣地,底下竟然困有数不清修士的灵体。 这也意味着,身处此间的任何一个修士,所吐纳的每一息灵气,都极有可能来自地底灵体供给。 想及此,渌真手上偷偷掐诀的动作一滞。她方才所吸收的灵气里,也许就有万分之一来自阿翾,一想到这儿,她便怎么也不得劲了。 出来时匆忙,勾琅剑与剑中的阿翾被她一并落在了床头。如果她也在此,兴许能恢复得更快一点儿。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渌真走进议事堂内才打消。 进入一定区域后,便再不许御剑飞行,李夷江伸手欲要扶她下剑,渌真躲过去,自己跳了下来。 二人一前一后,毫无交流,往常叽叽喳喳不停歇的渌真,沉默着被李夷江领进议事堂。 这儿早有人在等候。 当中主座的,是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修士,他两侧各自顺下来数排座位,多数空着,仅有五六个位置上坐了人。 其中坐在左下首的是一名同样穿着月白滚边白袍的老修士,这身衣服穿在李夷江身上,是清冷俊逸,而穿在他身上,却只能让人诚恳地感叹一句真理: -- 第42页 白色显胖。 这个白胖子老头儿自她进门后,便始终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注视着渌真,要是她没看错的话,其中竟然还有几分愤懑与控诉。 真是莫名其妙的老头。 渌真趁人不注意,朝着老头做了个鬼脸,刚巧落入老头眼中,越发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渌真得到了满意的反应,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默默打量着在座的人。 这些人修为都在合心期以上,尤其正座上的清矍老头,更是难以看透,只怕是已达到了恐怖的入道期。 她猜测着,这些大概就是衢清宗的内门长老了,而当中那一位,无疑是掌门清枢。 幸好朱翾没有到场,在场的个个都是眼神毒辣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怪物,一定能发现她剑里的猫腻。 清枢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你就是渌真?” 渌真点点头,心道这人怎么忒爱讲些废话。 “夷江说,在棘黎沙漠中,正是你传授给他息壤的用途,才得以使绿洲重获生机。可是如此?” 原来她苏醒的地方叫棘黎沙漠,渌真继续点头:“确有此事。” 得了她的回答后,清枢慢条斯理接着发问:“息壤早在十万年前便绝迹于修真界,你是如何获得,又是如何得知息壤的用法?” 这一点渌真早有准备,她将一开始在李夷江面前编的故事再润润色,又重讲了一遍“家学渊源”。 “这么说,你是氏族后人?” 渌真照旧应是,顺着她给自己的设定走下去。 然而此言一出,私下哗然,她听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长老身后有两个弟子窃窃私语。 “氏族后人?那些老顽固终于想通了,肯俯身拜入宗门?” “我看未必,兴许是哪儿来的江湖骗子,打着氏族名头招摇撞骗呢?十万年都熬过去了,那些人哪有这么容易低头。” …… 清枢将手一抬,讨论声迅速平息,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氏族后人拜入衢清宗,确实罕见。但宗训有云,凡有意于大道的弟子,均不可拒之门外。你的到来,正是对我宗门训最好的诠释。” 渌真听说宗训二字,面上很快浮现出怪异之色。 好吧,她承认,现在凡是和桓越有关的东西,落在耳里她都觉得不是滋味儿。 包括脚底所立之处的衢清宗。 渌真那日所教给李夷江的方法,只适用于绿洲大小的地界。而衢清宗主山如此庞大,早已不是一抔未经处理的息壤便能解决得了。 这正是衢清内门诸人现在所遇到的难题。 衢清宗主山,自万年前便已渐渐出现灵力缺口。万年来,他们办法想尽,往地底缚灵阵中填进去的法宝不计其数,但裂口依然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大,不得不时常出动宗门合心期长老,以灵力修补缺憾。整个衢清宗便如悬于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绳上,摇摇欲坠,气若游丝。 人力不过杯水车薪,但到底给主山绵续的寿命。 原本在他们的预估中,这种微妙平衡还能再持续几百年,可昨日西方一角的突然坍塌,加速了这一撕裂的进程。 找到息壤后,宗门中修为最高的器修长老作出了承诺,十年内必能寻出修葺主山之法。 可衢清宗已等不起十年了。 因此这次吩咐李夷江把渌真带来,是他们的下下之选。 在李夷江刚归宗不久之时,他便提出可以向渌真请教。但因为问不知长老的坚决反对,以及渌真彼时并非宗门弟子,清枢无法放心地将宗门秘辛告知外人,此事便一时搁置了。 现在渌真已拜入宗门,虽尚为外门弟子,但可信度比之先前已提升不少。 清枢东扯西拉,终于言归正传:“渌真,为嘉奖你将息壤的使用之法上呈宗门,特许你免除测试,直接拜入内门。” 唯有内门弟子,才是他们真正可以信赖的人。 渌真:?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告诉你们息壤的用法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受的这一招名叫恩威并施,先予以威压敲打,再施舍她内门名额这一小恩小惠。大概这群人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实在是非常慷慨吧。 若是他们直接一点,她恐怕也不会多言,息壤的用法并非秘辛,不过是在时光里散佚了。可这些老头儿摆出这副做派想要拿捏自己,渌真由来就有了几分不爽。 他们一定想不到,旁人趋之若鹜的机会,她并不在乎。 渌真面上堆出假笑:“弟子五炁之身,恐怕入了内门也无济于事,忝列师门。” 清枢长老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轻笑道:“五炁弟子确实不堪大用,但以五炁之身,在短短两个月内便筑基成功的弟子,实属老夫平生所未见。渌真女娃不必自轻,这个名额,你担得起。” 渌真克制住想要实话实说的冲动,又将话头拨回去:“既然如此,那么弟子更加想凭借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地拜入宗门。而不是通过献媚,落人话柄。” 清枢声线渐渐冰冷:“哦?所以你的意思是?” 渌真展颜莞尔一笑,露出一排贝齿:“弟子只是觉得,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您看看自己的今天的行为,不觉得太没有诚意了些吗?” “你!”有暴脾气的弟子听闻她如此不敬掌门,当即暴起拔剑,眼看要刺向渌真。 -- 第43页 铮一声,剑刃相击,嗡鸣声良久。 李夷江挡下了这一剑,他凉凉瞥一眼来人:“师弟,你失态了。” 该弟子自知不敌李夷江,冷哼一声,收剑归位。 李夷江朝渌真颔首示意,这次轮到了渌真率先错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李夷江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滴更新! 忙完这两天我就可以固定更新时间啦,感谢留言的小可爱们! 第25章 议事堂内陷入了一阵尴尬的静谧。 问不知鼓着一对眼珠子, 表情古怪地在渌真与李夷江之间打着转,清枢却仍是先前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眉眼平和, 微含笑意,似乎丝毫没有被渌真的言辞所冒犯到。 养气功夫十足养到了家。 “渌真, 你年纪尚轻,一时想不明白利害,无妨。今日回你那五炁居后, 再好好忖度,宗门总不会对你不利。” 清枢长老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一抬,一阵风把渌真推出了门外。 他虽面上不显,但手下动作却表明, 这位胸有成竹的掌门在渌真这儿碰了壁,多少还是有些愠怒。 渌真看着议事堂的大门在眼前关闭, 瘪了瘪嘴:“真小气。” 将唯一的“外人”赶出去后,议事堂内的气氛转瞬变得更为严肃。李夷江出列拱手道:“诸位师尊, 渌真是我接引上山而来,请容弟子前去送她。” “也好。”清枢缓缓地点头,“你也再同她好好讲讲, 我看那浑身是刺的丫头, 恐怕只有你的话才听得进些。” “弟子告退。” “哎!哎……”问不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弟子往殿外走去,恨不能马上叫停他的步伐, 却被清枢投过来的眼风一扫,立时噤声得像个鹌鹑, 他忍痛目送小弟子渐行渐远, 只觉得自己正亲手将自家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小白菜送去被猪拱。就算对面是头小香猪,可小白菜哪里知道, 他被拱了可是会死的啊! 问不知长老一边万分不舍夷江小白菜,一边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比喻之精妙,待李夷江回来非得将这个比方同他讲了,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一定远离那个丫头。 至于原因么,还是先瞒着他为好。 可惜无人懂他的良苦用心。 此时小白菜也并不知道自家师父的心理活动,他正急匆匆往前追赶。 渌真正立在崖边发愁。 上山时借了李夷江的东风尚且不觉得,如今需要自己走下去了才发现,衢清主山之高且陡峭绝非一句玩笑话。眼下近乎垂直的山路拦住了她下山的步伐,惹得她心底又在清枢账上狠记了几笔。 李夷江赶到时,看到的即是渌真只身伶仃立在悬崖之上的景象。 崖边风疾,鼓起她的袍袖,衣袂飘摇,恍若神女。好像下一秒就会羽化飞升而去。 一种对失去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奇异而熟悉。 李夷江叫住了她。 渌真正在沉思筑基修士纵身一跃后,存活的概率几何。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讶然回头。 原来是李夷江。 怎么又是他?! 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渌真轻嗤一声:“你怎么过来了,来当说客?还是胁迫我?” 李夷江摇头:“不,无论是选择告知与否,都是你的选择,我不能强行为你做决定。” 他没有料到师门的态度会触及渌真逆鳞,自觉理亏,声音也低沉了些:“你一个人能下去吗?” 废话,当然不能。 但渌真面对他仍有几分别扭,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嘴硬道:“能啊,怎么不能,你不会以为我站在这儿是下不去吧?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在做术数题!” 她搬出从前族甫爷爷考较自己的问题:“望深谷,偃矩岸上,勾高三尺。从勺端望谷底,下股与山谷相平,谷宽四里,问谷深几仞?” 李夷江:? 他茫然的神色让渌真有了几分得意,连带着又看他顺眼了起来,微扬下颌道:“说吧,你一定有什么事要同我讲,不要支支吾吾的。” 李夷江徐行几步,与渌真并肩立于悬崖边,崖上怪柏在二人间投下阴翳。 开口便是:“七百五十仞。” 渌真:? 李夷江微微翘了翘唇,转入正题。 “衢清主山屹立数万年,抚育弟子以百万数,却马上要断送于清枢掌门之手,他内心焦急,是以未能周全考虑你的感受,这是掌门疏忽。”他说完,薄唇微抿,转身向渌真深深一揖,“在此,我代清枢师尊向你道歉。” 渌真被他的动作一惊,迅速作出反应,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礼:“别,不用,大可不必。我只是觉得这个老头儿做人忒不厚道,既然有求于我,偏还要藏着掖着真正情况不敢说,这算什么事儿呢?” 李夷江雾蒙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需要知道,主山现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李夷江沉思片刻,不再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主山情况和盘托出。 从立宗开始,直到一万年之前,衢清主山都从未出现过异样。然而就在万年前的一日,诸峰长老都同一时间意识到,灵脉断流。 -- 第44页 灵脉依灵山山脉而生,是决定一座山灵气的主要因素,灵脉一断,久而久之,山上的灵气便会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镇山阵法失效,灵树枯败,灵草不生,灵禽四散,灵兽奔逃。 支撑一个宗门的根基就此断裂,沾染灵气的辅山与主山一道成为世间最普通的一座土石山。 而现今修真界所有大型灵山都被各个宗门所占有,他们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座如此庞大的灵山。 最后,衢清宗就会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 万年来,宗门想过许多办法延续灵脉,但也不过只是延缓了灵脉崩坏的进度。 昨天之前,这一消息尚且只局限在长老和核心弟子之中,但西山陲的崩塌,将此事翻到了明面上。 渌真冷笑一声,旋身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西山会土崩瓦解?依你的说法,即便灵脉寸断,也不过只是令衢清诸山沦为普通山脉,何至于垮塌?” 李夷江被她问住了,面色稍沉,也思索起了她话中之意。 渌真并不需要他给出答案,她放眼望向山间深处,仙鹤拍打着翅膀渐渐隐匿在云蒸雾绕之中,偶有传来山涧泉水叮咚,好一处仙乡乐土。 “因为你们所谓的延续灵脉,是借缚灵球与灵孤水,将不知多少灵体困于山底,抽取他们的灵气以供山上的人修行。为了在藏住它们,将山底掘得空空如也,焉能不塌呢?” “灵体?” 李夷江对这词并不陌生,鬼是灵体,魂魄也是灵体,乃至剑灵器灵,均属于灵体。其中多数是天地间自然化生,少数是大能修士生生炼制。 灵体的修行方式与活人不同,但达到一定阶准后,也能与普通修士无异。 因此凡非恶灵,均被修士视作道友,不敢轻易驱驰。 而抽取灵体的灵气,无异于将一个活生生修士的灵力从经脉中抽出,手段毒辣,乃逆天之举。 李夷江被渌真的话震惊得无言以对。 但渌真和他都误会了一处。 衢清宗到底自诩名门正派,绝不做宵小之事。他们所做的是用“恶灵”为阵眼,以诸般法宝入阵,以阖宗长老之力重捏一条灵脉。 只是在判定“恶灵”一事上,成了衢清的一言堂。 “不过看在你比那老头儿敞亮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指望你带回来的这一团息壤补葺灵脉,根本就是白日梦。” “可息壤不是生生不息,无限增长吗?” 渌真眨眨眼:“你不妨去问一问息壤,它生长的速度,能不能赶上灵脉崩坏的速度?” 李夷江不言。 渌真拿他这样子没办法,叹了口气:“也不必沮丧,一团息壤虽然力薄,但世间有一种水,与息壤相和后,能够极大增强它的韧度,或许堪堪能修补灵脉。” “什么水?” 渌真眼睛乌黑,天光透过柏枝,照进她眼里,一丝光亮也无。 她听到自己冷静地回答:“缉水。” 没想到李夷江反过来追问道:“什么是缉水。” 渌真失语了,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没听说过缉水。只好一把拉过李夷江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缉”字。 “这个缉水,你没有听过吗。” 李夷江仍然一脸迷惘:“未有耳闻。” 渌真绝望了,这可能就是天要亡衢清宗吧!她因为死在缉水之中的缘故,倒是对此类水极为熟悉,假以时日,不是不能找到缉水的替代品。 但她总不太乐意为桓越留下的这个宗门鞍前马后。 等等,桓越?! 渌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缉水在当年乃修真界第一长河,赫赫有名,就算再怎么断流易道,也绝不至于没能在后世留下一星半点儿的名字。 而另一个和缉水情形相似的,是桓越,他也没有把本名流传于后世。 或许她该走这一趟。 渌真改了主意,道:“我知道怎么找到这种水,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好了,得到你想要的回答了,总能回去交差了吧?不过……” 李夷江猛地抬头看到,紧张地等待她下文。 “不过你得先送我下去!” 李夷江失笑,径自召出剑来:“即便你不说,我也会送你下去。” 像来时一样,渌真立在他的前方,迎风而下,青丝四散,其中几缕拂过李夷江的脸庞,麻酥酥的。 他突然开口:“你今天为什么……” 后边的话弥散在风里,听不分明。 渌真回头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李夷江没有再追问,额间朱砂又在发烫,他突然明白了,也许自己要的不是她回答为什么突然就不大同他说话了。 他更该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态度耿耿于怀。 五炁居外,渌真依旧灵活地翻身下剑,一回头,李夷江已旋身离开。 她猜李夷江只怕是急着回去复命,于是把她用完就丢。 可恶,再也不要理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收藏太少这周榜单轮空啦555,如果看到这儿的小伙伴觉得本文还能入眼的话可以点一下收藏哦~(>人<;) 马上就能进入固定时间更新的生活状态了,请再给我一点点耐心~ —— 真真讲的术数题化用自《海岛算经》第四,但被我改得很简单,就是个勾股定理的事。 -- 第45页 一直想努力展现出渌真之于十万年后,就像古人之于我们,希望这个闲笔不会显得太无聊。 第26章 第二天起来后, 再次推门见到李夷江时,渌真已见怪不怪了。 李夷江告知,宗门已替她在卫令堂与问耶长老处告了假, 并要她即日与自己启程寻找缉水。 渌真对衢清宗这种未经自己允许,便擅自作出决定的行为十分反感。 李夷江知她不喜, 恳切地解释:“掌门心中只顾及着主山灵脉,不敢耽搁一日,故而委屈你了。你放心, 此番有我同往,并不需要你操劳。” 渌真闻言,探头看了看他身后,发现空空如也:“就我和你?” 李夷江点头:“知晓此事的弟子俱在为绵续灵脉一事出力, 离不得人。” 好吧,渌真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她深觉自己近来脾气实在是好了许多。 虽然这个小木头越看越不讨喜, 但总比其他衢清弟子来得好。光是想想要和那些人一道踏上寻找缉水之路,她都觉得暗无天日。 渌真的缄默让李夷江以为她不信自己的实力, 当即抽剑一挥,须臾,百丈外三炁弟子住所屋顶之上的檐铃应声崩裂, 散落成满地齑粉。 李夷江收剑, 微微红着脸道:“渌、渌真师妹不必担忧,元婴之下, 无有我敌手。即使是元婴初期的修士,我也有一战之力。” 渌真目瞪口呆。 这是在……展现自己的可靠度和安全感? 她艰难地指出了一个问题:“那个, 三炁居的弟子们, 会不会有意见啊?” 李夷江面色骤然从粉红转得透红。 渌真忍俊不禁地瞧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宽慰道:“无妨啦, 这点损耗是常有的事,我不会告诉长老的。” “你且等等我,我收拾下行囊。” 砰一声,五炁居的房门在李夷江鼻前关上,渌真迅速跳回窗前,握住勾琅剑狂摇:“阿翾!阿翾!” 剑上渐渐现出一个透明的三寸丁,朱翾揉着眼,迷迷糊糊的:“什么事呀,真真。” 渌真告诉她,自己马上要同人出门寻缉水了。 “缉水?”朱翾眼一霎瞪得溜圆,“那不是早就消失了吗?” 渌真眼睛一亮:“你知道?” “唔……我想想,我好像知道,我应该知道,我知道吗?哎呀,真真,人家做了那么久没有脑子的灵体,记不得这么多啦。” 渌真脑门滑下三道黑线,只得接着跟她说注意事项。 “和我同行的那个人,可坏了,蔫着坏!我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你躲在勾琅剑里,千万不要被他发现了!” 朱翾如临大敌,面容肃然地做出保证:“我一定在勾琅剑好好睡觉,绝对不会被他发现!” 渌真放心地点头,将半截勾琅剑背上,把屋内为数不多的东西统统扫进乾坤袋中。 再次推门。 李夷江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剑上:“你虽尚未成为内门弟子,但清枢长老许了我为你带一把玄武堂内藏的宝剑,虽然不比曾经勾琅剑,但或许……” 他想说,但总比这把废剑要强。 渌真摇头拒绝:“不必了。” 她摸了摸身后勾琅的剑身,神情温和:“勾琅现在也很好,我就用它。” 李夷江摸了摸鼻子,没说什么。 二人离开衢清宗后,未经夏贻城,直接沿山路水道而行。 因各江河水质不一,渌真光凭眼力无法判断,时不时要停下来亲身感受,故无法使用缩地成寸术。 二人像先前两次一样,默契地紧靠着立在遏川剑上,垂目看大地山川。 一路上,渌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李夷江反而有了几分不习惯,试图开启话题。 “渌真,看,树。” 渌真转眸看去,一棵碧郁苍葱的合抱之木,平平无奇。 “嗯。” …… “渌真,看,花。” 一朵鲜艳灿烂的硕大灵花,平平无奇。 “嗯。” …… “渌真,看,鸟。” 一个同样御剑而行的道友从他们身旁飞过,闻声惊悚转头:“流氓啊!!!” 一般通过道友脚下一使劲,踩着自己的剑一溜烟飞远了。 李夷江:…… 渌真:哈哈哈哈哈哈!!!!! 她原本发了誓,一路上绝不同李夷江多说一句话。可目前的情况,实在是由不得她不笑。 渌真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大声,在渌真经久不绝的笑声中,李夷江的脸色越来越黑。 她笑得肚子发疼,一弯腰,身体失去平衡,从剑上翻了下去。 李夷江:? 渌真:! 他们御剑飞行的高度并不低,几乎是擦着每座山的山峰而过,而渌真这一落,便落进了山岚苍茫的峡谷之中。 啊啊啊啊啊—— 李夷江反应极快,当即便翻身下剑,只手握住飞行的剑柄,另一只手去捞渌真。 捞了个空。 只扯下了渌真一片衣角。 而另一边,山谷深不见底,渌真仍在往下坠落,尚未触地。 意识到自己即将会被摔成肉泥,渌真立即运力,以木炁为基,土炁佐之,她腕间射出一根长长的软藤,试图缠住随便什么东西。 成功了! -- 第46页 软藤勾住了一棵在峭壁上危危斜生的小树,收紧了渌真愈来愈快的下落速度,她被吊在了半空中。 身下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让她无从判断自己的位置。 与此同时,崖上的树干也渐渐开始断裂。 咔嚓一声,软藤连着小树和渌真,齐齐掉入奶白色的雾气之中。 扑通落地,却并无想象中的剧痛,渌真分辨了一下眼前之景,她似乎是被横生的巨石所接住了。 遭受无妄之灾的小树惨兮兮地躺在了她身旁。 渌真对小树道了声谢,收回软藤。 向里行几步,她发现,这处崖壁上似乎有古怪,正呼呼朝她面上送着凉风。 眼前的崖壁被山藤所覆盖,看不出底下的颜色,她试着用火炁所生的灵火点燃这些山藤,却成了助长它们的养料,爬得更加密不透风。 有古怪。 渌真召出长胥,弹一小簇在山藤上。果然,这些植物虽然能抵御普通的灵火,但对她的神火无能为力。 长胥像一个撒开丫子玩的小孩,乐陶陶地从这边燃到那边。 “快点儿烧。”渌真蹙眉,轻声催促了它一句。 长胥得了令,不敢再贪玩,一瞬间将山藤烧得干干净净。 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显露在渌真面前。 她抬头又往天上看了一眼,依然云雾渺渺,指望李夷江来救她完全不现实,渌真决定不等他了。 立在峭壁石台上,无路可走,只有眼前的山洞能提供给她逃生的机会。 一走进山洞,眼前瞬间从浓稠的白色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在极与极之间转换,渌真不适地合眼,放出神识。 筑基修士的神识尚且混沌,不能辨物,只能粗略地感受周遭环境。 神识反馈来的信息告诉她,这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山洞,什么也没有。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天然形成,只是偶然被她所发现。 但天然的山洞会如此巧合地被布置上山藤伪装?渌真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反复搜索后,依旧一无所获。 从她掉落到现在,已过去好几个时辰,山洞外的雾气也渐渐变得暗沉,氤氲着柔和的月光。 山间的月色不比五炁居内明朗,极度微弱的月华模糊了光影的界限,渌真抱膝坐在洞口,看雾气升腾得越来越浓郁。 随着头顶看不见的满月西移,洞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喀嚓,喀嚓。 渌真猛然睁眼,她听见洞中传来声音,像是某种机关被打开。 霎时,洞中大亮,原本她以为空空如也的石壁上,都覆有夜光粉,在这一瞬齐齐亮起,照出洞中全貌。 这绝非自然形成。 而在洞穴正中,方才还平坦无物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法阵。 渌真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见是五行之阵,金、木、水、火、土五个方向分别被挖开了一条注灵槽,延伸通向法阵中心。 这是一个多人合力才能开启的法阵,若是单人发现了,也无济于事。 偏偏不巧,渌真的导灵之术能让她一个抵五个用。 渌真不知法阵之后为何物,正犹豫间,朱翾终于从沉睡中再次醒来。 “好熟悉。” 渌真侧耳靠近她:“你说什么?” “这儿,好熟悉。真真,我们一定有朋友来过这里,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场!” 朱翾顿时兴奋起来,但转眼又陷入纠结:“可是,这又是因为什么产生的熟悉感呢?唉,我分不清,我记不得啦。” 渌真有此话即已,不想为难她,轻抚剑柄安慰朱翾。 她不再犹豫不决,指尖直接射出五道灵力,分别注入不同的槽中。 灵力从外而内,依次激发了法阵的层次,最终汇聚于中心,五色相融合,激发出耀眼的白光,就连夜光粉也在此光之下被衬得黯然失色。 白光暗淡后,阵心出现一个巨坑,坑中只放置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子。 渌真拾起木匣,发现此物的工艺与她十万年前属同一水平。匣身上像勾琅剑匣一般,雕刻有种种神秘莫测的氏族图腾。 但氏族何其多,她所能熟知的图腾不过几个,眼前这个匣子上的图案,显然既非庭尾,又非兑傩。 无法得知出处,她用尽一切法子,也打开不了木匣。只能将其收入乾坤袋中,待之后再想办法。 渌真还想再问问朱翾,那种熟悉感是否正是出自此木匣,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沉睡。 不知何故,自从离开衢清后,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拿走了匣子,巨坑中再无他物,唯独一个幽深的隧道,无声地邀请着没有退路的渌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夷江:[冷漠.jpg] 作者,还我的高冷形象。 —— 渌真: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对,就是那个! 李夷江:渌真,看,鸟。 渌真:哈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没有其他选择了, 渌真不假思索,纵身一跃,跳进隧道之中。 这是一条极窄而细的甬道, 她不得不弓起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墙壁上有相当明显斧凿痕迹, 显然此路是由人力挖掘而成。 但不知是多少万年前的修士所挖下,隧道中没有留下任何提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起码在近万年间, 无人踏足过此处。 -- 第47页 路虽难走,但好在地形并不复杂,只需她一路沿着隧道的方向往前行,不会像衢清主山下的山洞一样, 突然横生出许多条羊肠小路。 渌真低头弯腰,一步一步行前,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甬道的尽头现出了一点儿微光。 是出口! 从隧道中钻出来后, 她进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头房中。房间内角落里有一个洞,是隧道的出口,没有经过任何的掩饰。方才她正是从这里钻出。 除此之外, 便唯有一桌一椅而已。桌椅上同样积了厚厚的灰尘, 看起来也是许久没有人来过的模样。 而墙面的另一侧,隐隐约约传来欢?笑语, 渌真狐疑地靠近那堵墙,却赫然发现, 墙面上藏有一个小洞, 洞的这一边是镂空,而另一侧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 因此她能从小洞这边将外界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一面的人却无法发现她的存在。 他们甚至可能并不知道在一墙之隔的后面,还有一个无人涉足的密室。 究竟是何人,竟然能在旁人的府邸之中开凿出这样一个连主人都不知道它存在的密室,从半山腰的山洞里直通此处,可以窥见外边的情形。而那人又想要利用它来做些什么。 然而这些都没有答案了,这个密室极有可能并未能实现它的作用。当年开凿它的主人,是飞升上界抑或陨落天地间?她不得而知。 外头似是某一个修士的宅邸主堂,此刻他正大宴宾客,宴席上妖歌曼舞,温香软玉,若非有轻微的灵力波动传来,她绝对无法相信眼前这群人竟然是修士。 修道之首要宗旨,在于克己。 不能克己者,谈何大道? 主座上坐着一名臃肿虚胖的筑基修士,衣着华丽,看起来身份高贵,同他的修为极不相称。 此人懒洋洋地靠在座上,侍女为他褪下鞋履,而后他便将自己的双足揣入案下不知何物中。 渌真定睛一看,被场面情形震惊得无以复加。 案下竟然伏着一名修士,衣裳轻薄,就这么卧在主座旁边,任由座上之人将脚捂在他怀里。 待渌真的视线移到他脸上,更是瞳孔骤缩。 这名被当成宠物一般,卧在桌腿下的人,竟然是数月前在拍卖会上所遇见的那名笼中修士! “哈哈哈哈,诸位道友且看,我这小侍儿名唤婀娜子,火木双炁,堪堪筑基,用来别有一番趣味。” 他挤着被酒色掏空的死鱼双目哈哈大笑,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最新得的玩意儿。而那位“婀娜子”依旧躺在他脚下,恍若未闻这些轻薄浪语,一动不动,神色木然。 客座上有人捧场垂涎:“哦?当真如此?不知能不能给为兄一个机会,让我等也感受一下这传说中卖出了十万灵石的婀娜子。” 座上人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笑容,他从婀娜子怀中抽出双足,一脚踢向他胸口,恶狠狠地说:“怎么?聋了?道君说要尝尝你的滋味没听到?还不快去!能让道君看上,是你的福气。” 被叫做婀娜子的笼中修士不发一言,沉默起身,行至那名提出要求的修士座旁,乖顺地躺下。 霎时满座爆发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人的稀奇玩意儿。这个说,“婀娜子来我这儿”,那边又呛?,“休听他的!来我这里才是!” 众人像逗弄一条狗似的争相逗着婀娜子,这一切都落在密室中的渌真眼里。她双目发红,身体被强烈的怒火激得颤抖不已。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视作玩物,把他的尊严与人格统统抛在脚下践踏? 她恨不能破墙而出,将这些人痛打一顿。可她同样深知,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元婴高手庭尾渌真了。此时闯出去,不过是将自己送入囹圄之中,同婀娜子作伴。 她只能等候。密室之中只有两个出口,一条通向来时隧道,另一处的机关嵌在墙面上,一旦开启,便是将自己暴露在宴会诸人面前。 这些人大都修为稀松平常,虽一个个穿着打扮用得无一不是最上等的法宝,但他们之中,最高也不过筑基巅峰。 即便如此,在敌众我寡之时,渌真不能确保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宴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各人才醉醺醺地退场,留下一室残羹冷炙。 确定人都已走远后,渌真按下机关,从密室中闪身而出。 她要趁天亮之前,离开这座府邸。 一路沿着园林小路而行,并没有遇上任何禁制,偶尔瞧见一两个巡逻的护院,只要她稍作隐藏,对方也毫无察觉。 眼看马上能离开,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鞭打之?,夹杂着污言秽语,似乎是主人正在惩戒着仆从。 鬼使神差地,渌真调转了方向,轻身一跳,落在假山后。 假山前,果然是方才宴会主人在笞挞婀娜子,藤条夹着风?抽在他胸腹上,此时浑身上下竟无一块好肉。 “贱|人!他叫你去,你还真去?眼里还有没有老子这个主人!是不是想攀上高枝儿?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死,也要死在老子的手下!” 鞭下婀娜子咬唇一言不发,唯有实在受不住时,才发出一?闷哼。谁知这一?却让他的主人愈发得了趣儿,手下的动作更狠厉了几分。 他们二人修为都是筑基期,但有人却能凭借生来的地位肆意凌虐别的修士。 -- 第48页 渌真早已经知道,虽然宗派的出现取代了氏族,却催生出了更多倚靠宗派的世家。这些修道世家的子弟,生来便有数不尽的法宝灵器以供修炼,有佣人仆从以供驱驰。 如果说,曾经氏族的存在是一种迂腐的体现,那么在世家处,渌真看到的更多是极致的贪婪与恶毒。 她忍无可忍,召出长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那人睡穴上。此人功力不济,压根反应不过来,被点到后,身体很快软绵绵地塌下去。 打算硬生生扛过这次疾风骤雨的婀娜子,看着刚刚还在作威作福的人现在和自己一样躺了下来,惊得从地上坐起,一抬头,便看见从假山后绕出的渌真。 渌真尚嫌不解气,拾起他落在地上的鞭子,狠狠朝着他的要害处甩下去:“叫你欺负人!叫你恃强凌弱!” 婀娜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渌真将鞭子递给他:“来,你要不要试试?” 他抬起手,欲拿又止,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渌真看不下去了,将鞭子一把塞在他手中:“要你打你就打,这人刚刚打了你那么久,你就不气吗?打回去!” 她这句话给了婀娜子勇气,他接过鞭子后,学着方才渌真的样子,狠狠朝那人的要害处打去,几鞭下来,这个肥猪一般的修士已被打得皮开肉绽。 “嘶——”因为用力过度,婀娜子身上各处伤口迅速开裂,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缓缓绽放出一个快意又真实的笑容。 渌真此前从未见过他的笑颜,这一瞬月光洒下,他面容姣好,脸颊上溅着点点血星,像从地狱爬上来的阿修罗。 阿修罗者,男好杀伐,女极美艳,婀娜子是此二者的结合。 婀娜子转向渌真,目光停驻在她脸上片刻,道:“我记得你。” 渌真一惊,她确定自己不曾正面见过他。 “那日奇珍会上,你坐在十七楼的角落,我看见了。”他笑意渐渐消退,最终凝在嘴角,成为一个清浅的笑容,“我有过目不忘之能。” 渌真看着他,没有回答,此刻她已经将他的主人打翻在地,待他醒后发现自己身上有多处伤口,必然会知道不对劲。届时,婀娜子绝对讨不了好去。 她想婀娜子一定会拜托自己带他走,她虽然同样自身难保,但闯了祸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可婀娜子却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这位仙子,你走这里,不会有人发现。” 他没有一句多话,甚至连尝试也不曾尝试。 渌真立住不动,问他:“你可知你再留下来,会面临什么?” 婀娜子含笑点头,眼中并无温度:“我再换一个主人便是,今日那宴会上有一位道君,对我颇为喜爱……”他拿鞭指向一旁的痴肥肉,“这已经是我被拍下后,被转手的第三个主人了。” 渌真心底酸涩不忍,不敢肯定他这些话是否出自真心。 突然,远处传来??呼唤:“主人,你在何处?有客来访,主人——” 不好!一旦被人发现此地,他们谁也别想跑。 渌真迅速化出软藤,将肥修士捆得严严实实,一脚踢进假山洞中。 再翻手抓住婀娜子的手腕,目光坚定:“跑!”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婀娜子似乎为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在他的指路下, 二人闪转腾挪,很快从一处无人看守的矮墙边翻出了这栋府邸。 婀娜子虽身体虚弱,到底是筑基修士, 勉强能跟上了渌真的速度。但一墙之隔的府邸外仍然不够安全,两人一鼓作气, 趁着夜色前行,一直抵达了城根,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栖身。 渌真气喘微微, 笑道:“婀娜子,没想到你也真有几分本事。” 婀娜子闻言,却沉默良久,而后低声, 缓慢地、一字一字地恳求她:“不要,叫我婀娜子。” “婀娜子是那些人为我取的名字, 我不喜欢。” 渌真愣了愣,垂下眼睫, 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全。” 婀娜常用于形容女子体态窈窕曼妙,却被人用在他身上, 其中狎昵轻浮意味昭彰。 “无妨, ”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眸色深深, 笑未及眼底,落在渌真眼中, 这却是他故作坚强的表现, 不由得更内疚了几分。 而后,他极其缓慢地, 弯下身去,匍匐在渌真脚边,额头虔诚地抵住她的足尖:“我从来也没有名字,每到一处,都会被人重新赋予一个新名。谁为我取名,便是我的新主人。现在,祈求您赐予我一个名字,我愿为道君的使奴。” 他抬起头,月色下眼睛湿漉漉的,像萧瑟秋风里伶仃的小兽。 说罢,他甚至试图在渌真的鞋边落下一吻,以示诚心。 渌真惊得向后一跳,双脚回撤,连连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不会成为你的主人,也没有权力擅自为人取名字。” 婀娜子扑闪着鹿似的眼睛,眼中满是受伤之色,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会遭到她的拒绝。 他从有记忆起,接受的便是如何依附他人生存的教育,从来无人告诉过他,即使是茕茕孑立于天地间的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想通了这点,渌真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她放软了语气:“或许,你有没有想过,自由地,只为自己而活?” 婀娜子眼中仍是一片茫然,自由一词离他太过遥远,他甚至无法很好地理解其中含义,但只为自己而活一句他听明白了。 -- 第49页 他低头喃喃道:“为自己而活……我吗?” 此时东方泛白,路上开始有了人说话声与灵兽拉车的辘辘声,渌真一直没有打扰他的沉思,直到不远处城门开始吱呀地开启,方出言提醒:“我们先走吧,剩下的,路上再说。” 从宴席上的只言片语里她得知,此处乃是依附于一个小宗门的城池,而婀娜子的原主则是宗主子侄,其父辈俱是宗门长老,因他不过四炁之身,被留在了宗外,挂名此城的城主。 如不趁此时走,待到他苏醒后被人发现,两人只怕是插翅也难逃。 在昨夜剧烈的跑动中,婀娜子的伤口裂得愈发严重,渌真搀起他,混在最早出城的一拨人里涌了出去。 直到城门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坐在一处树荫下休息。 行人往来如织,婀娜子望着衣装整齐,昂首挺胸的修士们,神情中又添了几分沮丧,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往树后藏。 渌真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始终穿着宴席时那件轻薄的纱衣,被鞭笞过的累累红痕透过纱现出来,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格格不入。 渌真低头在乾坤袋中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件男款青袍。这是初见李夷江之时,被他扔到自己身上那件,后来进了夏贻城,她找人补裰浆洗了,总想着要找个机会还给李夷江。 只是头几个月间,他迟迟不出现,于是她也将这事儿忘之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还好她出门时将所有物事都装进了乾坤袋中,否则让婀娜子穿她的衣裳,固然凭他相貌,即便是穿上了不会有多少违和。但直觉告诉渌真,这只会令他愈发想要躲避人群。 婀娜子穿上李夷江的青袍后,原本妖媚的气质被衣裳稳重的服制中和,凌乱的披发被齐整地束在脑后,本就白净修长的他,此时变成了一个清雅的少年。 或许这才应该是本来的他。 渌真止不住夸赞他俊朗,婀娜子听惯了旁人对他外貌的赞赏,但往日那些人的口气中都是轻佻淫猥的意味。而似渌真这般,目光清亮,坦坦荡荡地认可一名男子容貌的人,却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感受到,姣好的容貌不是一种累赘。 婀娜子犹豫着开口道:“我方才想了,您说得对,” 渌真打断他的话:“叫我渌真就好了。” 他颔首,续言:“渌真道君说得对,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道君在修真界中,往往只有分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受众人认可,得此尊号。而在婀娜子往日所处的环境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宗门子弟修士,竟将尊号作为互相吹捧的称呼。 是以在他的认知中,要表达对某一人的尊敬,便要用上道君二字。 渌真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又不好再次打断他,便硬着头皮顶了“道君”的名号,继续听下去。 “我想要……” 婀娜子的话戛然而止,几乎是一刹那间,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目突出,皮肤上渐渐现出斑斑红癜,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血管中疾走,最后在脸颊处拼出二字“逃奴”。 触目惊心。 婀娜子看着渌真的面色一变再变,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变化,他气若游丝地问道:“道君,怎,怎么了。” 渌真面色凝重,指尖缓缓从他脸颊上的逃奴二字划过,指下触感凹凸,隐隐能感觉到流动感。 “生杀子母蛊。” 所谓生杀子母蛊,是限制修士的一种法术,凡种下子蛊者,身体皆受母虫操控。常有心术不正之人用此术操控别的修士,要解蛊,除非母虫身死。否则,分神期以下的修士,均对它无可奈何。 早在十万年前,这一法术便因太过阴毒而被各氏族联手封杀至绝迹,她没有料到,竟然在诸般或精微或平常的氏族术法都失落得七七八八的今天,这个早该消失的蛊术反而仍然存在。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中蛊者,生死性命都被握在母虫主人手中,生杀不过一念之间,故名生杀子母蛊。 渌真摇头,轻声道:“不,只要母虫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你便不会更恶化。” “那,母虫在何处?” 渌真不语,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城门早已消失在茫茫烟尘间。 可以料到,城内那名被她捆住的胖修士已经被仆从发现,为了威胁婀娜子,催动了生杀子母蛊。但目前并不打算下杀手,他还有一线生机。 渌真后悔起自己凌晨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人杀死了事。 婀娜子已明白她的意思,绝望地闭上眼,惨笑道:“我明白了。” “是不是我过了一个时间段后还没有回去,他们便会催动母虫?”他勉强再微微勾出笑意:“那就让我在这里死去吧。” 笑仿佛成了他的唯一会使用的表情,在面对那些轻贱他的修士时,他始终面无表情。而面对释放善意的渌真,他同样也只会微笑着,似乎生怕态度差一些便会被她抛弃。 婀娜子靠在树干上,急剧地喘息着,神思却飘回了很久以前:“渌真,我可以叫你渌真吗?在小时候,我也曾有过教导我的师长和父母,可我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记得自己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学习,我们人人都能够修炼。” “可后来我问旁人,他们却告诉我,凡人中拥有聚灵炁者不过寥寥,即便是宗门子弟从小修道,也是经过精心的教导。他们嘲笑我做梦,以为自己是天才。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 第50页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收不到人间的香火。” 渌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落泪冲动,眼前的人可能不知道,一旦迈上修道之路,便是用所有来世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 修士不入轮回,不能成鬼,没有来世。 唯有飞升者可得永生。 “你不愿意给我取名字,可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取不出名字。你说,我叫阿罗可以吗?曾经有一个人以为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我告诉他是婀娜后,他便开始用嫌恶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比婀娜要好的名字。” 渌真吸了吸鼻子,点头道:“阿罗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你。” 婀娜子,现在的阿罗终于弯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弧度:“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个字怎么写?” 渌真胡乱在脸上抹一把,点点头,正要在他手上描出字来。 “欸?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一个热心的金丹期修士看他二人一个比一个苦情,凑过来挠头蹲下。 阿罗微微侧开了脸,恰巧将面上的逃奴二字遮住了。 “又是一对私奔的小道侣?瞧这个小兄弟的模样,是不是没有走江湖的经验,误食了什么东西?” 渌真和阿罗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大哥。 “三里外就是梧钟的游嶂谷啊,梧钟道君医术高超,你们俩咋不去呢?” 在这位金丹大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之下,二人渐渐了解了他口中那位梧钟。 此人乃合心期医修,丹毒双绝,却行为古怪。凡向他求救者,不论修为高低,均需破解谷中迷阵,一旦能破解,他便可以实现此人一个愿望。 大哥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我也没去过啊,就是听说。刚刚老远就看见你俩在这哭得怪可怜的,想给你俩指条路,成不成我可不知道了。” 渌真一僵,悬在眼眶里欲坠不坠的泪花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金丹大哥:现在小年轻真怪嘿,得了病不去看医生先握着手哭,还是言情话本子看太多了。 第29章 得了金丹大哥的指路帮助, 渌真搀扶着阿罗,往游嶂谷方向走去。 目的地并不难寻,和渌真想象中偏僻神秘的修士别居不同, 游嶂谷如其名,是重峦叠嶂间一座山谷, 入口处卡在两山隘口,杂花生树,碧草茵茵。 仿佛只是一处极平常的所在。 渌真站定在谷口, 朗声道:“筑基修士渌真、阿罗,求见谷主梧钟道君。” 声音被夹在山谷间来回激荡,回音愈传愈远,却始终无人回答她。 谷口的草棚门大开着, 就好像随便哪个路经此地的人都能够进去,讨一杯茶喝。 渌真张望了一阵四周, 见并无异样,方鼓起勇气, 走进了游嶂谷的大门。 进门后,所见景象与山谷之外一般无二。 蛱蝶蜻蜓,款款而飞, 自有野趣, 浑然不似当今合心期修士的居所,竟像是农家小庄。 然而不过走出百步后, 渌真便发现了其中的古怪。 这谷中,处处皆为野景, 不见人工刻意设置的痕迹。然而她移步换景, 却发现不论自己怎样走,所见的都是同一幅景象, 不过虫鸟花草的位置稍有变化。 也正是这一些变化,使得景色同又不同,人身在其中,很容易走上一天也发现不了异常。 渌真暗暗心惊,这儿竟然出现了上古时乌解氏的虫鸟迷障阵。 她从前去乌解氏族中找少俞玩,便常常被此阵困住。后来还是少俞看不下去了,提点了她解阵之法,才得以脱身。 虫鸟迷障阵,顾名思义,是以有生命的虫鸟为阵眼,在寻常环境中布阵。入阵之人每踏出一步,便会惊起鸟飞虫散,从而引得阵法变幻莫测,难以堪破。 要破此阵,要么是找出藏匿于阵中的虫后,要么,是有意将自己的身形和气息隐匿,而后快速掠过阵中,不惊起草虫飞鸟。 后者需要修为达到元婴期,故而重回筑基期的渌真只能够选择前者。 她放下奄奄一息的阿罗,审慎地在草丛中移动行走,观察四方。 虫后需坐镇最为紧要的关窍处,才能统率诸虫,而鸟随虫动,虫止则鸟停。捉住虫后,就相当于控制了主阵眼,可以令此阵为自己所用。 “少俞怎么说来着,虫后喜阴,常常藏在高树第二十四个枝条下……” 渌真在心中努力回想着少俞当年教自己的方法,她声音温柔,眉目可亲,极有耐心地告诉渌真,非乌解人士,怎么做才能够从虫鸟迷障阵中尽快脱身。 永远和颜悦色着,待每一个人都很好的少俞。渌真没有长姐,便偷偷地将少俞当成自己的姐姐。 一想起往日种种,渌真的太阳穴又隐隐刺痛。这么久过去了,自己仍然未能得知少俞的丝毫下落,这件事始终梗在她的心头。 找到了! 在一棵普通高树的枝条下,果然栖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虫后。渌真眼疾手快,以软藤织作虫笼,将虫后团团困住,再以神识与之沟通。 虫后是阖族的头脑,具有一定的心智。 果然,束手就擒后,虫后对她言听计从。渌真神念方转到破阵,面前的野景便如云开雾散,豁然明朗。 -- 第51页 草木自动向两旁挪移,为渌真让出了一条直通向谷内的小道。 渌真扶起阿罗,沿着小道继续往里走。不待他们多走几步,很快便有一名女子出现,拦在渌真面前。 来人气喘吁吁,面上仍然有几分震惊之色:“就是你们解开了此阵?” 渌真点点头,受了她愈发骇然的一顿打量后,才听到她说:“既然如此,那跟我来吧,师父叫我领你们过去。” 渌真在来时,已设想过许多次面见这位丹毒双绝、性情古怪的梧钟君时的情景。想象中,这大概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顽童,要蒙他施救,得先受诸般刁难。 为此她也向金丹大哥请教了一番,大哥却说,虽梧钟道君闻名遐迩,可谁都不曾见过他。关于他的传说,也不过是少数几个在游嶂谷中成功得救的人所传出。 可即便是那些人,一谈及梧钟道君,又重新变得语焉不详。 有人说梧钟道君已活了十万年之久,因修为始终压抑在合心期,故不得飞升。久之性情愈发暴虐怪异,向他提出请求时,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怀揣着这些听来的传言,渌真对面见梧钟一事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是以当她见到面前那位年轻貌美的女修时,心下着实是惊了一惊。 她迟疑着,问梧钟道君好。 女修不施粉黛,未着钗环,含笑着应了她。 还未等渌真开口,一旁的弟子已迫不及待问道:“自开谷一来,从未出现过能够破阵的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渌真一惊,她先前只当是虫鸟迷障阵在现今成了大路货,不再是氏族独门秘技。按她们所言,此阵无人破解,那传言中是怎么一回事? 梧钟道君看破了她的迷惑,温声笑道:“既然小道友能够破解此阵,便说明我们是有缘之人。事实上,自游嶂谷放出风声,破阵者可入谷后,此阵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能够成功走出。那些声称受到施救的修士,是被困了三日以上,证明了决心后,才由我这些弟子为其一治。” “今日小道友成功破阵,本君可以亲自满足你一个愿望。只是,”梧钟道君笑意微敛,“不知小道友是如何破阵?” 渌真闻言,从袖口掏出困着母虫的虫笼握在手中,手指渐次展开。 她听见梧钟道君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时间回到一炷香之前。 “师父!师父!有人解开虫鸟迷障阵了!!” 正临窗抄录的梧钟被弟子此言一惊,手下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微微不悦地训道:“莫急,慢慢来。” 下一瞬,梧钟将笔一甩,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等一下!你说什么?!有人解开虫鸟迷障阵了!”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念有词:“难道是师祖?师祖回来了?不可能……那就一定是师祖的后辈,可是乌解氏又早已经消亡了。不管不管,一定是和师祖有关系之人,你快将她请过来!” 弟子哎了一声,正要去为不速之客渌真引路,又被梧钟叫住:“不,我们尚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你先不要太客气,端着点!” 看着弟子的身影远去,梧钟迅速转回桌前,对着琉璃镜将仪容整理得庄重端方。而后才挂着和蔼的微笑,莲步轻移,向堂前行去。 …… 渌真望着面前这位高洁而清丽的道君,她似乎在同什么作斗争,面上一时晴一时雨,好容易才说出一句:“不错。” 渌真:? 梧钟道君此刻内心巴不得能留下渌真,里里外外问个清楚。 然而她梧钟的头衔承袭自师父,而师父又一向以师祖风华是瞻,主张不论面对何事,始终波澜不惊。 梧钟道君的名头不能砸在她的手里。 渌真见她并无后话,试探道:“不知道君能否救我这朋友一命?” 她让出视线,现出躺在身后的阿罗。阿罗此时已几近昏迷,身体内如有万千虫蚁噬咬,即便如此,在听到“朋友”二字时,身躯一震,唇瓣微微有些许颤抖。 梧钟道君对阿罗面上的“逃奴”二字并无反应,点头应允,依言为他诊了脉。 她素指搭上阿罗的经脉各处,秀眉颦蹙,又很快转而为讽笑:“生杀子母蛊?想必又是那长幽宗的手笔。” “长幽宗?” 渌真攒起了眉头,这不是那个抓了她与李夷江的宗门么,怎么凡有坏事又碰上了他们。莫非那城主所出自的小宗门便是长幽宗? “不错,长幽宗中人好用禁术邪术。曾以子母蛊控制修士为他们卖命,其中有成功逃脱者,跑到了我这儿来。” 渌真期待道:“然后如何了?” “无一生还。” 梧钟道君看见她顿时灰败的脸色,漫不经心地宽慰道:“不必着急,那些人要么是没能破解阵法,要么是连困在阵中三日的耐心都没有,我自然不可能为他们医治。” 她笑得意味深长:“小道友,你是头一位解开虫鸟迷障阵的人,待遇当然同那些人不一样。” “接下来,你们便在我这儿留待一些时日,我有丹药,服用后能压制生杀子母蛊十年的药性。” 渌真追问:“十年后呢?” “子虫一日不离体,他的性命便一日被掌控于他人之手。要彻底逼出他体内的子虫,需以至光至明天生神火,此火可遇不可求,你们可以在这十年中慢慢寻访着,指不定哪日便找到了。” -- 第52页 渌真闻言沉吟片刻,右掌一翻,长胥火便跃于她的手心。 “至光至明天生神火,或许,你说的是这个吗?” 这一次不光是梧钟道君的弟子,她似乎隐隐约约听见连梧钟道君本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果然是氏族后人?” 渌真忽略了她话中的果然二字,迟疑道:“算是吧。” “好,很好。” 第30章 梧钟道君对渌真的来历愈发好奇, 眼中的探寻之色呼之欲出。 她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很想继续再追问此女是否为乌解后人。但那厢被蛊虫折磨得进气比出气少的阿罗,到底唤起了她的医德。 渌真依照梧钟道君的吩咐, 挤出半盅鲜血后,便被她以碍事为由赶出房去自己打发时间。 好在游嶂谷内并未多设禁制。大概是坚信只有自己人才能够成功过阵, 进得谷来,故而谷内闲适松弛得如普通农庄。 渌真信步谷中,一路上看见不少稀奇灵草药散落苗圃中, 随意生长。浑不似那些宗门中的修士,养棵珍贵的灵草小心翼翼得恨不得睡觉都搂在自己怀中,生怕有丁点闪失。 有上古遗风。 渌真在心中暗暗赞许,给出了一个极高的评价。 游嶂谷之内的景象, 令她很容易就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时代。彼时不光是灵草,连灵兽甚至是修士, 似乎都要比现在的人事物要扛揍一些。 那时候,灵草恣意生长于地头, 不必修士晨浇暮锄;灵兽自由驰骋于天地间,未被驯化成修士温驯的走狗。 而修道之士,哪怕是从刀山火海里走过一遭后, 擦一擦血迹便能像没事人一样, 继续扶正祛邪,追求自己的大道。 如今呢, 单说日前看到的那痴肥修士,修为已达筑基境, 竟然还要靠人体的温度以暖脚。 她想一想都觉得胃里头直往上泛着酸汤。 一路直行, 路的尽头是一间茅草屋。 草屋门户大开,全无防备, 渌真走得有些倦怠了,也未多想,在屋内拣了个小杌子休息。 房内陈设同样简朴而陈旧,其中的布置风格,隐隐让她产生几分熟稔之感。 她心下一动,侧目看向右肩侧。 可惜,朱翾仍在沉睡之中。 灵体对气场的些微改变最敏感,若是她醒着,一定能给出肯定的答案,而不必自己再揣测是否为错觉。 一阵清风过,掀起书页几张,恰落在一页草绘小像上。 纸张有些年头了,所绘的形象亦潦草。不过寥寥数笔,沉沉乌墨勾出一个娴静如水的女子。 鸦鸦黑发被揽在脖颈一侧,被布条简单挽住,而她手上的动作,似乎是正在医治着病人。 渌真心中那种怪异的熟悉感更强烈了。 可是画像上的信息有限,她眉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页草绘小像,也无从分析出这种熟悉感的来由。 渌真抚过书脊,久久凝视着画像上的女子,低声问道:“你是谁呢?” “这是我们师祖呀!” 窗外突然冒出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兴冲冲地接上了她的话:“你是那个破解了阵法的小姐姐吗?师父一定高兴坏了,她一直都想弄清楚师祖身份和师门传承的来源呢!想必你肯定认识我们师祖了!” 小姑娘认定了她是自己人,竹筒倒豆子般自问自答,一股脑都说给渌真听: “可是师祖只收养了师父的师父,没有后人,所以你应该不会是师祖的后代?听师父说,师祖来自于乌解氏族,那你一定也是氏族人!难怪你会解虫鸟阵,那就是师祖留给我们的氏族传承呢。都怪那些坏宗门,把大半的传承都拿走啦。” 她说得颠三倒四,渌真勉强从中获取了部分信息。 她心跳极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问道:“你们师祖,可是名叫少俞?” 小姑娘却摇头:“不知道呀,师祖不就是叫师祖吗?烧鱼是什么,好吃吗?” 渌真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小姑娘年纪不大,所说的话语多数是从长辈处学嘴而来。她这下明白,同这个小姑娘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渌真猛然起身,快步往回赶。 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个游嶂谷与少俞究竟有没有关系。 …… 回到房外时,她已发热的头脑已稍稍降了些温度。此时既害怕她们所说的师祖不是少俞,更担心是。 从她们的口吻来看,少俞已不在此处许久,那么她去向何方这一答案将变得十分单一。 渌真立在院门处,静静等候了许久,直到斜阳西沉,月流天幕,梧钟才推门而出。 她看向久等的渌真,以为她一心牵挂着阿罗,便先喂了颗定心丸:“子虫成功逼出了,不过能恢复几成,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渌真松了口气,迎上她的目光:“那就好,但我在此等候,却并非为了阿罗一事。道君,我有事要问你。” 梧钟也弯唇一笑:“巧了,我也有事要问你。” 二人另找了间屋子落座,烛影摇曳,梧钟为她斟了一杯灵草茶:“尝尝。” 渌真却没有这个心思,尚未坐稳当就急不可耐地发问:“你的师祖,可是名叫少俞?” 梧钟露出一个了然的浅笑,又将茶盏向她手边推了一二:“我说了,先尝尝。” -- 第53页 渌真只当这是她的怪癖,急急地端起来抿一口,不耐的神情瞬间凝固。 这正是少俞擅长的味道。 少俞略长她一些,在年幼的渌真眼里几乎是十项全能,似乎不论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就连沏出的灵草茶,也要比旁人的格外多几分馨香。 时人多赞美少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渌真深以为然。 “这是师祖教给我师父的茶方,师父又将它传授于我。因此,如果你要问的人是会烹此茶汤者,我可以回答你,是的。” “但如果你问我,师祖名字是不是少俞,我只能回答你,我并不知道。” 梧钟的语气忽而有了几分黯然:“师祖从未告诉过我们她的名字,也不许我们向外人提及她的存在。但师父曾说过说,师祖才是梧钟道君这一尊号真正的主人,我们要为她好好守住此名。” “那么,你是师祖后人吗?” 迎着梧钟期盼的神色,渌真几乎不忍心说出否认之词,只好说:“我与少俞有几分渊源,但恐怕并非乌解氏族后人。” 她照旧沿用了早前同李夷江说的那一套设定,梧钟也未起疑心。 在她的追问下,梧钟将这些年游嶂谷的故事娓娓道来。 据她说,少俞起初一个人居于此处,后来才收养了梧钟的师父,并传授了一部分乌解氏族的术法。可那些更紧要而关键的氏族传承,却被长幽宗所掠夺,被藏匿于不知何处。 而幸得在氏族传承之外,少俞另擅丹药之学,成就远出旁人。 可她倾囊相授后,却并不愿意扬名自己,也不愿开宗立派。 是以游嶂谷一直以介于散修与宗门之间的身份存在着。直到某一日,少俞留书一封离开,将游嶂谷留给了梧钟的师父,而师父又将游嶂谷传给了自己。 渌真却觉此事有古怪,少俞与义均乃是道侣,感情甚笃,绝不存在一人独行的时刻,为何此故事中没有义均的存在?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反而招致了梧钟更大的震惊:“什么?师祖有道侣?可她从来都是独自在谷中,不曾有过男子出现。” 话音落后,二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彼此都揣测着最害怕的结局,不敢再深一步言明。 “那这个呢?” 渌真灵机一动,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山洞木匣。 在游嶂谷反复提及长幽宗时,她便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直不得其关键。 直到方才福至心灵,才联想到直通城主府的密道,与密道入口处雕刻有氏族图腾的木匣。 梧钟接过匣子仔细端详,经过一番艰难地回忆后,方言:“这上边的纹样,我确实曾在师祖留下的手札中见过,但具体的打开之法,不得而知。” 她眼睫低垂,神色不虞:“想来也是被长幽宗所夺。” 又是长幽宗! 凡遇上坏事儿,总与这个宗门脱不了干系。渌真心下有些恼然。 不过恼归恼,梧钟的回答到底还是解决掉了她心头一桩大事,证明此物确实与乌解氏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少俞留下。 为她之后指明了方向。 可是,她为何会将此木匣藏有山壁中?她可是那甬道的挖掘者? 渌真又问起梧钟,游嶂谷与长幽宗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这是在我拜入师门前许久的故事了,师父也不曾同我讲过。唯一能知道的,便是长幽宗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将宗门传承夺走,而师祖不愿向他们低头。师父曾推测,或许师祖隐姓埋名于此地,便是他们所逼迫。” “那……密道一事,你可知晓?” “什么密道。” 渌真端睨着梧钟神情,不似作假,是当真不知情。只好耸耸肩,道:“许是我想左了。” 轮到她说了。 “你们的师祖,是一个极温柔又善良的人。她是乌解氏长女,精习氏族术法,又擅灵药炼丹,总是不忍心伤害任何人。而她的道侣名唤义均,亦是一位嫉恶如仇的修士……” 语言的叙述苍白平淡,而渌真以今日之立场,更无法将昔日与少俞相处种种悉数分说。 少俞像春风烟雨,总是雾蒙蒙地照拂到每一个人,当真要说起她时,好像总是淡淡的,可一旦离了她,方觉处处都有缺憾。 …… 二人秉烛夜谈,直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写之前思索了很久纸张的保存问题,最后突然意识到,这都是唯心主义的修仙界了,保存个纸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十二点哦~ 第31章 天亮时分, 隔壁房间开始传来轻微的响动,阿罗起身了。 梧钟叫住即将要去探视的渌真:“他既已醒来,最凶险的时刻便算过去了, 只是若想要身体恢复如初,少不得还得再留居些日子。我昨夜为他诊治之时, 发现他皮肉细嫩,只受过外伤,却未经修士炼体, 身体强度跟不上他的筑基修为。” 梧钟点到即止,未再深言:“如果他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筑基修士,得看他自身肯不肯下功夫了。” “而你,”梧钟将视线移到渌真脸上, 衷心地劝说她,“不知你自己是否察觉到了, 你的身体同样有根基不稳之弊。就像是凡人直接撕扯开灵脉,迈入修道之路。此时不显, 待你修炼至后期,必有余殃。不如也逗留几日,由我为你调理一阵。” -- 第54页 渌真明白梧钟之所以会这么做, 是冲着她昨夜说了少俞的事上, 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她。 再则,她已经知道, 游嶂谷中的传承,只有几乎一小部分是来自乌解, 更多的是三代人艰辛的搜罗。因此, 此处虽称医修谷,却藏纳有浩瀚的散修书册。 她始终牵挂着此次离开宗门的最终目的, 是要寻到可替代缉水之物。光凭她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渺小,只能寄希望于学识广博的梧钟道君。 此外,她也始终心神不定,发愁着该怎么联络上李夷江,贸然去寻,只会像无头苍蝇般。 于是并没有推却梧钟的好意,眼下的情形,只能容许她走一步看一步。 待看过了阿罗,见他状态没有恶化后,渌真又向梧钟提起了此行目的。 …… “你说缉水?” 梧钟阖目凝神,搜寻着记忆:“师祖手札中确有提过此水,言及她有一友,落入水中,而后来……”梧钟话头打了个磕绊,勉力回想了半天,“后来,她只留下了八字:尽归天地,缉水不流。” “而上古诸书中,我依稀记得有流传下来用到缉水为药引的方子。似乎是取西南某地一水,以水炁修士灵力涤净后,掺入弱水。三七分和之,或可抵缉水一用。” 至于西南某地是何水,梧钟称已然记不清楚,待今日翻过手札后,再来告知她。 …… 渌真百无聊赖地坐在阿罗病房门槛上晒太阳,自与梧钟道君夜谈后,至今已过了三四天。 这些天,阿罗不知为何,格外依赖她,大抵是因为她将阿罗救出了炼狱的缘故,他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张望寻找渌真的身影。 因而她只好一直坐在阿罗一眼就能看到的此处,每日灌下一碗据说固本强基的汤药。等待梧钟道君从少俞的手札中翻出一个结果。 若非那头时不时有人前来通报: “师父翻到三卷第五本第二十一章 了!” “师父找到七卷第十二本第五十六章 了!” “师父说还有五卷,马上就能找到了!” 等等。 渌真几乎怀疑她将自己拜托的事忘在了脑后。 而三四天中,阿罗一直睡一阵醒一阵。 他入睡时,面容平静,没有了清醒时分始终提防着四周、小心翼翼的阴郁神情,显得眉间开阔疏朗。 而醒来后,则是借了游嶂谷的医书绘本来看,他笑称“久疾成良医”,若是一直看下去,说不得也能成为梧钟道君那样的医修。 这一点得到了谷内众多弟子的认可:“阿罗道友过目不忘,真叫人羡慕!要是我能像他那样,看一眼书就能把灵草都分清楚,师父一定不会再责罚我了!” 阿罗识字不多,便只能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灵草图本。即便如此,他的进步依然惊人,甚至惊动了梧钟道君,遣人来又给他送了好些图书。 可以想见,若是成长于衢清宗这样的大宗门下,他一定也能成为像李夷江那样的少侠。 渌真叹了口气,可惜凡事没有如果,伤害不是抹平后便能当成不曾存在过,阿罗永远失去了名为安全感的那一部分。 不论今后的路通向何方,在现下,她愿意多照拂一点儿阿罗。 …… “找到了,是罪孤水。” 梧钟道君捧着一册书从廊后急匆匆赶来,指着书上的笔迹给她看: “师祖说,西南炼鬼域中的罪孤水,与缉水质地相似,只是森森鬼气太盛,于人有违。故需功法最为正派的水炁修士,以水灵之气涤净鬼气。再佐以弱水,几乎能与缉水达到九成接近。” 西南炼鬼域的罪孤水?那不是枕华胥夫人的老家吗? 在朱翾口中,该水早在一万年前,被重澜剑君毁去泰半,那剩下一股流到如今,又该剩下几分。 但到底是个线索,比起他们先前茫无头绪的一个个排查又要快上许多。 渌真原本估计着,按他们的方式找缉水,恐怕速度还不如当初怀揣着觅珠的李夷江寻找息壤。 或许过上一两年后找到了缉水,再回宗却发现衢清早已荡然无存。 她是无所谓,但不知怎的,一想到那块小木头如此重视自己的师门,她也不太愿意让他失望。 渌真把自己的这种心态归结为天生善良。 “师父!又有人破阵啦!!!” 和渌真一道儿坐在门槛上的梧钟腾地站起来,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我们的虫鸟迷障阵不是数万年来无人可破吗?怎么近来连着被破两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埋了什么大白菜阵呢!走,看看去。” 弟子却支支吾吾不肯挪动:“师、师父,不必看了……他已经来了,弟子们没能拦得住他。” 话音刚落,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们眼前。 是李夷江?! 连渌真也又惊又喜地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李夷江同样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至她面前,眼眶通红,十分激动的模样。他双臂在身侧不住地发抖,似乎是想要拥抱她,又被自己的理智所克制。 渌真茫然:“小木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梧钟茫然:“你,你们俩认识?” 阿罗从门后探出身来,茫然道:“真真,他是谁呀?” 第32章 -- 第55页 一群人坐定了从头聊起, 方把此事料理明白。 自渌真翻身滚落山崖后,李夷江第一时间御剑俯冲直下,却被乳白色的雾气阻住视线, 终究没能寻找到她。 他也曾试图再用上传音坠,却毫无反应。 渌真偷偷吐舌, 自上次决定不要重蹈覆辙后,她早将此物同三枝桃花一道儿扔了。 李夷江在谷底来回找了一遍又一遍,顺着流经山谷的浅溪上游下游往返, 却连渌真的一片衣角都未曾找到。 三日搜寻下来,他已濒临绝望,只能出山再寻,试图在城池之中, 获得些许消息。 而游嶂谷恰在前往城池的必经之路上。 途径游嶂谷时,他忽而发觉乾坤袋中有动静, 拿出一看,觅珠又闪烁着异彩光芒。而与此同时, 渌真留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也开始微微发烫。 渌真注意力首先便被他后一句吸引了去:“啊呀!我点在互行誓内的小长胥竟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梧钟眉梢微抬,像是明白了什么,在一旁但笑不语。 “至于觅珠, 唔, 或许是我何时误在身上残余了些许息壤,是以被它所感应到了吧。” 李夷江也赞同了这个说法。 “因此, 我便认定了你在此谷中。” 李夷江早听闻这一带是长幽宗的地盘,唯恐渌真又被吴辛斐等人挟持了去, 当下顾不得多思, 提步疾冲。 因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单晓得这附近是长幽的地界, 却不知晓游嶂谷的主人同长幽宗并不对付。兼之他对丹毒双绝的梧钟道君并不了解,缺乏敬畏之心,故突然间提速闯入,反而没有落入旁的修士一样的境地。 心急之间,以金丹巅峰的修为,发挥出了元婴修士的实力。 算是误打误撞,以破阵的第二种方式通过了。 梧钟笑得意味深长:“渌真小友,看来你这位道友对你颇为上心哦。” 渌真端着今日第五杯灵草茶的手愣住,总觉得梧钟此言怪异,又一时想不起来怪在何处,支支吾吾地寻了个说法:“哪有的事,他一定是念着缉水,生怕我消失了没人替他寻缉水,回宗门复不了差吧!” 梧钟全当她年轻,提壶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懒待多言。 这种年轻人她见得多了,两方都嘴硬且装傻,殊不知,那少年额头朱砂早将他们的心意点破。 互行誓,常用于修士间践诺,但少有人知,此誓言一旦沾染骨血,便来得比心魔誓还要深刻。寻常誓言唯有在失信时,才会发挥作用,而浸血的互行誓直通心脉,会有实感,乃是意味着二人的心扉都在逐渐打开。 这是最为忠贞的誓言,要摆脱也简单,践行了最初的誓言即可。 可还有一点连梧钟也不知道,其中一位的互行誓,已深深刻入了神魂中。 …… 弄清了来龙去脉,皆大欢喜。 渌真充当中间人,在这互不熟识的人间周旋。 “这是阿罗,我们在城内共历了磨难,才得以脱身。”渌真拿不准李夷江是否记得当日奇珍会上阿罗的容貌,到底没有把他的身份说出来。 阿罗纵此时面色苍白,仍然红唇乌发,面如冠玉。他闻言眉目弯弯,朝李夷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又转头看向渌真:“真真,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位道友是何人?他也要和我们一样留在游嶂谷吗?” 未及渌真回答,李夷江先微微眯起了眼睛,声线也冷了八度:“真真?我竟不知,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旧友。” 渌真本能地觉得不妙,只好解释:“也不是旧友啦,我和阿罗是前些日子才认识的。” 阿罗续道:“嗯,虽然同真真刚认识不久,但她救了我一命,我早将真真当作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李夷江板起脸,提剑转身去门口:“不必介绍了,我和渌真还有师门要事要做,你自己留在这儿养病吧。” “啊,那可不行,梧钟道君和我们讲了,真真也要和我一道儿留在这里,由她调理几日呢。” 李夷江猛地转身盯着渌真:“确有此事?” 怎么突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渌真眨巴眨巴眼睛,一时看着阿罗,又一时转头看向李夷江。 她的沉默被李夷江当成了默认,少年绷着脸,眼底满是失落和受伤:“主山危在旦夕,你先前不是答应过要同我一起寻缉水,结果就因为他,你便要留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渌真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她何时说过因为阿罗所以不去寻缉水了?李夷江是怎么想到这一茬的? 梧钟起身哈哈大笑,离开了这间暗流涌动的小屋:“我确有意要为渌真小友调理身体,不过也用不了多少时日。至于你们要寻的缉水,她也未曾忘记。哈哈哈哈,好玩儿!渌真小友,剩下的你自己说清楚吧。” 她一边走,一边扬声唤弟子:“今日谁下厨?记得多放些醋,为师有些馋了!” 渌真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要从自己为何会笑得从剑上滚下去开始说起? 渌真内心有个暴躁的小人上蹿下跳,她不知怎地便触了这小木头的霉头,只好弱弱地试图分辨:“一开始是因为阿罗危在旦夕,我才和他找到了游嶂谷。刚巧与梧钟道君投契,是以道君又宽容了我们些时日。先前不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络得上你嘛,我就和阿罗在此多歇息了几天。” -- 第56页 见她口口声声不离那阿罗,李夷江心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堵住,郁气久萦不散,无处可倾泄。 他冷哼一声,周围气场迅速冷却下来,转身往院门外去。 渌真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实在是理解不能,嘀嘀咕咕着他这是生哪门子气?是她愿意滚下遏川剑的吗?真是不可理喻的小木头一块。 但她自觉身为中间人要做好气氛调节,遂咬咬牙决定揽下过错,对着李夷江的背影大喊道:“行行行,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李夷江步子一顿,离去的背影看起来更加气了。 渌真忍不住为自己叫屈,将灵草茶一饮而尽,随手往桌上一搁,无奈地用手托住下颌,深深地叹气。 阿罗也怯怯地看向李夷江的背影,而后小声对渌真说:“真真,你这位朋友,好像有些不喜欢我呢。” 渌真目光转过去,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与你素日不识,怎么可能一见面就不喜欢你。这块小木头看着凶巴巴的又不近人情,其实人挺好的。” 阿罗便好像松了口气,低头嗫嚅着:“这样就好,我还以为夷江道友……看不起我。” “你不要这样想自己!”渌真严肃地敛起了表情,“不说本便没什么看不起的,真正该被人看不起的是那些买卖修士的人,从来不会是你。而且,若是他真怀有那样的想法,我只会看不起他!” 第33章 却说回李夷江在院中久久伫立, 垂枝含露,几要凝在他肩头。屋内渌真与阿罗交谈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千丝万缕, 直直向他耳中钻。 “真真,原来是我耽误了你吗?你直说罢, 我无妨的,我一个人独活在世间这样久,早已经习惯。你同那位李师兄去忙好了。” 李夷江闻言, 在心中默默颔首,这名唤阿罗的人还算有自知之明。不错,他确实耽误了渌真,若是识相, 早该不再歪缠着她。 “没有!不耽误,真的不耽误!若不是你, 我还无法结识梧钟道君呢,在这儿待的每一日我都有所收获, 谈何耽误呢?”渌真抢住他的话头,“是不是方才李夷江的反应让你不大自在?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渌真自觉对付小木头的怪脾气已很有一套,全不把他的愠怒当成大事。 而另一厢—— 咔嚓, 肩头的树枝被李夷江一折即断, 断面参差,抵在他手心, 挤得掌肉发白。 额间朱砂痣又在作祟。他想起桃树下笑靥如花的渌真催开新芽,为他簪花时, 少女的眼睛如一汪春水, 倒映着他的模样。 面前的景象渐渐扭曲,春水被揉皱, 涟漪泛开,粼粼眼波里,又现出了第二人。 倒影中,阿罗欲说还休:“真真——” 哗啦,想象中的幻影陡然破碎,李夷江周身寒气凝得有若实质。 月上梧枝,脚下一地清凉,不知是月光还是冷霜。 于他而言,渌真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他一直能察觉到,渌真身上藏着一个秘密,而她未提及,他也便从不过问。 与渌真比起来,他的人生经历苍白得如同雪后空山,白茫茫、空荡荡。幼时拜入衢清宗,因天赋卓绝,被问不知长老相中收入门下。问不知对他寄予厚望,盼望他成为这一代弟子的翘楚,而与厚爱俱来的,是严加管教。 师父对他极好,但幼时的记忆里,他的生活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长到了十五岁上,他渐渐出落成挺拔的少年。年纪相仿的师兄弟们早已拥有了下山的自由,会在私下里讨论最希望哪一位师姐妹成为自己的道侣,也有些胆大的少年少女开始偷尝禁果。师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加以阻拦。 唯有他,生活里仍然只剩下修炼。问不知曾说:“夷江,天赋是你不可多得的机缘,却也会成为伴你终身的凶险。在道心坚固前,不可妄自与人相交。” 他点头答是,并不觉得这个要求有多么为难。迁雪峰大师姐,是这一代众多弟子的梦中情人,他也曾得见过一二,只觉大师姐美则美已,在他看来,却同一棵繁茂的灵树或一朵鲜妍的灵花并无甚区别。 不是没有女修试图对他示好,无一例外铩羽而归,久而久之,衢清宗内众人皆知,飞来峰的李夷江冷心冷情,如高岭之花,不可攀折。 直到他第一次下山执行寻找息壤的任务时,事情发生了改变。不知为何,对莫名其妙缠上他的渌真,他并不觉得反感——明明彼时的他有很多种方式,能够毫发无伤地抛下尚为凡人的渌真。 而桃树下的渌真,则让他第一次领会到凡人界里流传的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况味。 从前的李夷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世间万事万物,无有能入他眼者。 如今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亦非水,只因桩桩山水风光里,都藏了渌真的笑颜。 然而今日,李夷江恍然发觉,原来渌真的眼中可以倒映着不止一人。 那一边,阿罗和渌真的窃窃私语还在细细密密地钻入他耳中,失落与愤懑的情绪无孔不入。树下的少年人一瞬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堂而皇之地走进屋内,要求渌真不要再和阿罗讲话,可是他拿什么立场和身份去要求她呢? 李夷江在树下静默良久。 沉默是他的强项,师父曾夸赞过,慧者不动口舌,愚人累于繁说。 -- 第57页 可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拥有阿罗那般的口齿和做派,能够让渌真看且只看向他。 念头一出,李夷江心下一惊。他从来只听说过凡人削足适履的故事,故事主人公的行径被当作不甚明智的典范,可是现在,他竟然有几分理解了此人。 大概不论修士抑或凡人,总是会遇上那双就算削掉身体的一部分,也想要穿上的鞋子。 李夷江转头看向屋内,烛火荧荧,渌真的眼睛映着烛光,亮晶晶的。她始终没有注意到被树影挡住的他。 他眼睛被跳跃不定的烛火刺痛,转身向院外走去。一抬头,却见院门处立了个人,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梧钟道君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眼神带着慈悲,又瞥一眼屋内,叹息道:“为谁风露立中宵……到底是年轻人啊。”李夷江感觉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几分未名的激励,不得其解,匆匆点头,绕开她逃也似地快步出了院门。 梧钟摇摇头,对着院内提醒了一句:“该吃饭了。” …… 饭桌上,李夷江依然冷着脸,不主动搭言。渌真也不自讨没趣,转而同梧钟再提旧话。 “……这么说来,要拿到罪孤水,势必要去西南炼鬼域走一趟了。” 梧钟道:“不错,只是炼鬼域中鬼气甚盛,你们二人还好,阿罗刚有起色的身体,恐怕经不起这番摧残。” 她又看向阿罗:“再者,那毕竟是他们师门之事,若你因此折了进去,也不值当。阿罗,你怎么想?” 阿罗早在她们议论之时便停了筷子,此时面有犹豫之色:“我……我也不知道。” 梧钟泰然地为自己舀了一碗灵草汤,并不催促,淡淡道:“如果我说,你在灵药一途上很有天赋,我有意收你为游嶂谷弟子。现在,你又将怎么打算?” “真的吗?”阿罗托地抬头,被惊喜砸中,激动得眼眶泛起星点泪花,“我,我真的可以吗?” 渌真乍然听闻这个消息,也为他高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梧钟道君修为高深,你跟着她修炼学习,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跻身为道君呢!” “可是这样一来,我便不能和你一起离开了……” 李夷江将碗一放,冷冷道:“你去了也不济事,不如留下。” 渌真这次却附和了李夷江的话:“小木头说得在理,阿罗,你待在这儿,比跟着我更合适。” 阿罗踌躇了片刻,重重地点了头。梧钟微不可见地颔首,饭桌间便定下了他拜入师门一事。 …… 游嶂谷遵循乌解氏族旧习,在拜师一事上很有些讲究,两人又留了几日,待阿罗的拜师礼举行完毕,方离开游嶂谷。 拜师礼上,渌真与李夷江作为观礼宾客,并肩落座于梧钟下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拜师礼成”四字落地后,渌真似乎感觉身旁的李夷江也随之松了口气。 离开之日,梧钟道君、阿罗和游嶂谷一干弟子站在谷口为他们俩送行,再三告别后,梧钟道君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师父,你笑什么?” “啊?我哪有笑!”梧钟后知后觉地摸上脸颊,心道:有这么明显吗? 她收阿罗为弟子,确实是看上了他过目不忘的天赋和肯下苦功的精神,却也是被那夜立于中庭的李夷江所触动。 两个身在情局中的年轻人,若没了她这一推动,恐怕还要蹉跎不知多久。她年纪大了,惯看生离死别,却不愿看到那些“本可以”的遗憾,再发生在这个和自己师祖有些干系的少女身上。 须知世上万事,最痛不过一句“我本可以”。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年轻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梧钟道君:江真党头顶罪孤水!江真放心飞,有情敌我帮你打退! 阿罗:谁说绿茶不能当感情催化剂^_^ —— 这一章是男女主感情比较关键的推进点所以放慢了剧情,下面又是二人世界啦~ 阿罗对于真真的感情,有些接近菟丝子的依赖和习惯性地讨好,出自于本能的趋利避害,并不是真正的全部的他。目前阶段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可以期待一下之后再遇见时,一个不再是弱者的阿罗。 第34章 在离开游嶂谷十日后, 二人已接近西南鬼界,再前行几步,即是炼鬼域的范畴。 因着有了目的地, 不再需要御剑而行,李夷江径直使了缩地成寸术, 直奔西南而来。 一路上,二人之间始终萦绕着一种尴尬的气氛。渌真修为未及,要借李夷江的东风, 便只能紧紧握住他背在身后的遏川剑。 偶尔手下一滑,危危从背上擦过,李夷江背上精瘦的肌肉顿时一块块绷紧,险些能硌到她的手。 周遭风景被术法压缩成色块与长线, 眼前能看清的,唯有李夷江挺拔修长的后背。 渌真藏在他身后, 好一阵脸红心跳。 好在缩地成寸术需耗费施法者极大的精神力与灵力,李夷江没有回头来看她, 发现不了她的异样,稍稍冲淡了些许拧巴的氛围。 一踏入鬼界,渌真体内循环畅通无阻的灵力陡然变得凝滞难行。她抬眸看了一眼李夷江, 见他的神情同样有变, 即知是他们的修行之道与鬼灵气冲突了的缘故。 -- 第58页 略行几步,呼吸吐纳间, 渌真尝试着将灵力运转降至最慢,肩上如千斤坠般的压迫感也顿时轻松不少。 果然, 只要不强行运转与鬼灵气相悖的仙灵力, 此处对他们所造成的影响也会降至最低。 她低声提醒了一句李夷江:“调息敛气,不要调动灵力。” 李夷江如言照做, 霎时间,渌真便能感到他周身氤氲着的深厚灵力渐渐变得平和,那原本是金丹巅峰期修士绝对实力的象征。 可将灵力运转速度降低,也意味着,一旦发生危险,他们的反应速度也将同样变得缓慢。 二人在炼鬼域中前行,此处比渌真想象中还要萧条。阴云翻滚,天穹无光,四遭寸草不生。不说活物,便连一个灵体都不曾见到。 不对劲。 “大概是因为鬼姑离去的缘故。”李夷江沉思后,如是分析。 鬼姑? “你说的是……朱翾吗?” 李夷江早知朱翾同样是她要找寻的对象,没有迎上渌真询问的目光,垂睫道:“是她。” “无人知道她最初的来历,只知她曾是傀儡之灵。一朝弑主后,灵体脱壳而出。以灵体修鬼道,本便有天然的优势,很快,她便成了一方鬼王。雄踞于西南鬼界,集结了数万鬼兵,所杀修士不知凡几,令此处成为正道修士的禁忌之地。” “直到万年前,我宗重澜剑君来此地,填了一部分鬼灵气源头罪孤河,才致她修为稍退,再集五大宗门之力,终于擒下鬼姑。” “没了她,群鬼无首,很快四散。原先即便罪孤河流水受阻,但只要诸鬼俱在,有她坐镇,自然又能重新蕴生出源源不断的鬼灵气。而她既已不在,此处就成了荒地,久之,鬼灵气只会愈来愈稀薄。” 鬼灵气之于鬼修,同样也是愈浓郁愈佳。 只是于她们这些修仙者而言,鬼灵气不论多寡,都只能起到遏制灵力作用。 渌真听后悄悄咋舌,老天爷啊,看上去迷迷糊糊的朱翾竟然悄无声息地成了一方鬼王,这样气派的事怎么未曾听她说过? 而她的说辞与李夷江所言又有出入,令渌真无从判断谁说的才是真相。 又或者,两方都未曾得见过事实。 渌真看着远方光秃秃的土山,轻声道:“那你可知,朱翾被镇压在何处?” 李夷江一怔,如实答道:“抱歉,这些是宗门机密,我并不知晓。” 好罢,渌真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见远方山顶逸出一缕缕黑烟,那是鬼灵气化为实体的表现。 李夷江此刻尚不知道,他所谈及的鬼姑朱翾此刻就在她身后剑内。 渌真分出一脉神识,探入勾琅剑中,发现朱翾仍然处于沉睡之中,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哪怕是回到她呆了数万年的西南炼鬼域中。 这令渌真有些惴惴不安。 再往炼鬼域腹地内行走,随处可见枯败的树枝和干涸的河床,这儿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渌真暗忖,传说中奔涌不息的罪孤河,纵然被削去九成,也该有一脉支流剩下。 但是没有,他们走到现在,目之所及处,只能看见皲裂的土地,千疮百孔的裂纹躺卧在地上,仿佛正发出某种控诉。 瞬息之间,足下土地突然有了轻微的响动,渌真和李夷江差不多同时感受到了异动,不约而同擦着地面后退数十步,直到落定在平稳的地面上。 可异象毫无停息的意图。远方天际处,一大团似黑非黑似白非白的雾气以惊人的速度滚滚而来,一呼一吸间,这鬼雾已至三里外。 来者不善!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夷江第一反应圈揽住渌真瘦削的肩膀,旋身运了缩地成寸术,转眼退至鬼界边缘。 方一落足,李夷江便咳出一滩鲜血。 他为了在一瞬间调用灵力,花费了数倍于往常力量,招致了鬼灵气更加猛烈的压制。 但凶雾的脚步并未停歇,仍然一往无前,直奔两人而来。 “不必再退了。”渌真抬眸便看见了他唇边血迹,试图探手为他擦去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被他搂在怀中,两人姿势暧昧。 她身体一僵,不甚自然地将自己挪出来,李夷江感到怀中一空,眸色黯淡了几许。 渌真神色坚毅:“反正现在并无其他线索,既然这鬼雾明摆了是冲我们而来,不如迎上去,看看它有什么诡计。” “不去,必定是空手而归,去了,却说不定有想要的结果。” 二人于是站定,不再后退,李夷江用灵力结成了一个薄薄屏障笼住彼此。 鬼雾瞬息而至,像无数触手延展攀援,渐渐将他们吞噬,最终只剩下一片介于黑白之间的颜色。 雾气刚临,渌真眼中的世界便急速扭曲,她神识也随之涣散,白光一闪,坠入悠长的睡梦中。 待二人都失去意识,陷入沉睡后,虚无的雾中渐渐凝出一张鬼脸。 若是朱翾清醒着,她必定会当场叫破此鬼身份。 混沌鬼。 混沌鬼由人间与修真界的恶念所生,一生游荡,靠吞噬魂魄和灵体增长修为。自朱翾走后,百鬼撤离,他伏伺此地万年,觊觎着修真界大能生前留在此的一个记忆。 记忆只是灵体的一小个组成元件,却比任何灵体都要美味。因为其中藏着人一生的爱恨情仇,是混沌鬼最好的养料。 -- 第59页 尤其是大能的记忆,自成一方小天地,堪比元婴修士的整个神魂。 但大能的记忆却并不好得手,他观察了它万年,也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却不能以身试险。 混沌鬼又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等来了这两个年轻修士。 他用本命鬼雾将他们迷晕,投入大能的记忆幻境之中。只要记忆出现了变数,幻境防线就可能随时崩溃。 那时,则是它混沌鬼的饱腹之机。 昏暗中,混沌鬼看向昏倒在地的二人,发出桀桀怪笑。 而渌真与李夷江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坠入的幻境,正是重澜剑君的记忆。 第35章 身体陷入沉睡之时, 渌真的灵台尚还清明。 她拨开重重叠叠的雾气,迈入雾后的世界。冥冥之中有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枕华胥…… 枕华胥?渌真闭眼晃了晃脑袋,隐隐约约觉得这名字像是在哪儿听过。 那声音又唤:枕华胥, 枕华胥…… 噢,她的意识渐渐涣散, 迷迷瞪瞪间恍惚想到,也许这声音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原来她便是枕华胥,那么, 渌真又是谁? 还未及进一步思索这个令她不得其解的难题,脑海中关于渌真的种种记忆迅速褪色、湮灭,而枕华胥的记忆随之潮水般涌来,像海浪冲洗掉沙滩上斑斑足迹那样, 彻底覆盖了原本的记忆。 再睁眼时,渌真坐在梳妆台前, 琉璃镜中倒映出一张女子秀美的脸庞,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珠泛着绿意。 ——我是枕华胥, 镜中的人是我。 这样的想法被植入她脑海中,渌真深信不疑。 渌真——或者说枕华胥,此时头疼地揉了揉鼻梁, 终于想起了近来困扰着她的事情。 她们剪舌鱼一族, 本是不能化形的低等灵物,自数万年前迁居于此, 受相契合的鬼灵气日夜熏陶,竟也渐渐生出灵智, 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小族群。 只是剪舌鱼并非鬼物, 虽沐鬼灵气而化生精怪,但修行之道并不与鬼修相同。长久以来夹在鬼界与修真界中, 两面不好做。 好在近些年来,鬼界与修真界的关系终于日趋缓和。 因鬼姑声名在外,外界诸人皆忌惮着她,不敢与西南炼鬼域相往来。实则个中真相唯有鬼界中人自己晓得,这鬼姑不过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除了对要杀她之人毫不手软外,余者万事不管。外界所流传的鬼姑昭昭罪行,多半是那些附庸于此的鬼修,打着她的名义所做。 只是鬼姑也并不在意自己的恶名,她的放纵助长了炼鬼域诸鬼的气焰,西南鬼修愈发肆无忌惮。 但这些事情都与她们剪舌鱼族无关,剪舌鱼擅隐藏踪迹,捉摸不定,但凡往罪孤河底一钻,等闲修士休想动她们一片鱼鳞。 只要不是那个能点燃亮若白昼火焰的女修…… 想到那人,枕华胥仍然心情复杂。 九万年前,她尚且不能化形,灵智未开。一日,此女秉火来捉鱼,无意间遗落了一滴血在水中,恰巧被她吞进了腹中。 剪舌鱼族受鬼灵气熏染,虽有能化形者,多半也长得奇形怪状,最多不过半鱼半人之身。更有甚者,不过在鱼尾处生出两条能直立的脚,五官变成人类模样,吊诡至极。 仅有她是一个例外。大抵是受了那女修一滴血的缘故,她并未像同族那般长得极富想象力,而是与普通女修无异。甚至偶尔从那些鬼修看向自己垂涎的眼神中,她猜测自己大约在女修里边,也算是容貌姣好一类。 偶尔揽镜自照时,透过琉璃镜中影影绰绰的形象,她察觉到自己与那上古捉鱼的女修,似乎有三成相似。 而她的外貌,正是造成枕华胥此时烦恼的因由。 因鬼界诸王不再像从前那么敌视修士,双方甚至签订了友好盟约。 为了管理她们这些在鬼界之中,却并不修习鬼道的灵物,在鬼王们的应许下,正派纷纷向鬼界派驻修士。 用凡人界的话来说,这些修士便是此地的父母官。 西南炼鬼域也不例外,不过枕华胥对于鬼姑是否知情一事十分怀疑,恐怕这又是只经了她哪个属下的手。 而今次派驻来此地的修士,则是衢清宗重澜剑君。 重澜剑君,是这一代衢清宗的天才弟子,不过百余岁,已至合心巅峰期。一把徙鲸剑可掀巨涛、乘狂浪,呼风唤雨,止雪引风,剑意一出,曾惊艳五宗。 因其年岁不长,又无意掌宗门一峰,故不称为长老,只说剑君。 剑君到任不过几日,各族纷纷献上重礼,剪舌鱼族亦不例外。 只是这些鱼精们眼界有限,一拍脑门,别出心裁,决定给剑君送上一份重礼。 那份重礼便是枕华胥本人。 族中姐妹都艳羡她,因为据说这位剑君不光修为了得,本人更是丰神俊朗、俊美无俦。 当年衢清山巅的一次出剑,不仅为世人留下惊才绝艳的剑意,更流传下了重澜剑君眉眼比泠泠剑光还要锋利英俊的美谈。 而在族长看来,选择枕华胥实属无奈,毕竟族里唯有她长得有几分人样,若能打听到剑君有什么特殊癖好,他倒也不介意再遴选别的鱼女。 明日清早,她便要被送去剑君的宅邸之中。临行前,族长又将她叫去,细细吩咐了几桩事由。 -- 第60页 这才是枕华胥烦恼的真正源头。 他竟然要她以色侍剑君,待他意乱情迷之际,剖开丹田,取出金丹,交给族中! 族长鼓着大眼看向她,他的脸已经生得像个人类,但眼睛却未发育完全,并没有长出眼睑来:“我们剪舌鱼族,困在这罪孤河底太久了,只需要一个修士的金丹,分而食之,就能够化成完整的人形!再也不必躲躲藏藏,不见天日!” 族长眼也不眨地叮嘱道:“阿胥,你得了机缘,长成了人样,族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可还没有,做人不能忘本啊!” 根据族长的道理,人类在过去吃了不知多少条他们的同类,如今他们不过是要一颗金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修士没了金丹,还能再当几十年的凡人,如此说来,他们剪舌鱼族实在是仁义不过。 渌真不安地捏着衣角,族长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担忧,轻蔑一笑:“此人孤身来鬼界,并无外援,你杀了他就跑,绝对不会有人发现异样。若今后有人找上门来,就说是那鬼姑干的,大伙儿都这样做,难道还会偏偏倒霉了我们不成?” “你只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剖丹!剖丹!” 鱼族脑容量有限,即便化而为人,依旧无法思索太过复杂的事情。 枕华胥始终觉得族长这番话有不对之处,却不知该怎么反驳。族长见她犹豫,又从族中对她的恩情说起,一直讲到她只长出两条腿来的小妹,鱼嘴一启一合,吐出来的不只有泡泡,还有一句句威逼利诱。 后来枕华胥无数次午夜梦回此景,最终都落在了族长连连催促声中。他不许枕华胥稍稍歇息一刻,永远在不停地敦促她:剖丹!剖丹! 似乎枕华胥于剪舌鱼一族唯一的意义,便是剖取重澜剑君的金丹,以飨众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第二天, 枕华胥和其他包装精美的贡礼一道儿,被送到了重澜剑君的宅邸。 说是宅邸,其实不过竹屋三间, 周遭被重澜不知用什么法术植下青竹几丛,在这以灰黑为主色调的鬼界里, 平添几分生气勃勃的绿。 与枕华胥的绿眼珠分外相衬。 重澜理毕公务后回来,一掀开翠竹帘,便见到百无聊赖的托腮坐在桌前等他归家的枕华胥。他连眼皮都未曾抬, 只是淡淡扫她一眼,掀帘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冷淡地将她请出去。 被不太客气地赶出竹屋的枕华胥不敢回去禀报族长,说自己被拒收了, 只好偷偷躲在小竹林里。 她想,重澜剑君在修真界, 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她早知单纯靠皮囊打动不了他,不能入剑君的法眼, 一定是他认为自己毫无可取之处。 族长所提出的“美鱼计”被枕华胥彻底否决,她歪靠在竹身上,定定看着屋前摇晃的竹帘, 决定改变策略, 从成为重澜剑君的朋友入手。 而交友第一步: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枕华胥在竹林里安了小家。她们剪舌鱼一族对生活质量要求很低,因此, 与其说安家,不如说是她拢了一堆竹叶为自己铺了个小窝。 重澜剑君定然清楚她就在这儿, 但也没有再把她赶走, 这让枕华胥有些小小的窃喜。 攻略进度开启。首先,始终和剑君保持十丈之内的距离。 剑君的工作并不轻松, 每日清晨,他都需要出门巡察。西南炼鬼域极广,他花费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将每一处走到。 而这个时候,枕华胥便会偷摸着缀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在这儿生活了几万年,与各路鬼修灵物都混了个眼熟,不会受到伤害。但重澜剑君可不一样,他是外来修士,又是平白压在“地头蛇”们头顶的一座大山,肯定有人会对他不服气。 枕华胥想起她从前在鬼市上购买的凡人界话本,其中讲才子佳人相识,不外乎英雄救美,花前月下。可是鬼界中,花是彼岸花,月是乌云月,着眼鬼气森森的环境,总与风月不相宜。 难怪鬼界出生率也日创新低。 那便只剩下英雄救美一条道可走了。 她得了上古修士那一滴神血,能够沟通仙鬼二种灵气,在罪孤河畔少有敌手。 枕华胥于是当仁不让地将自己代入了英雄。 而重澜剑君,生得如日月入怀,自然就是那美人了。 枕华胥早已盘算好了,一路上,定会有那些不爽剑君的人前来挑衅他。一旦他遭遇寻衅滋事,届时她便施施然出面,援剑君于危难之际,救剑君于水火之间。 如此,剑君一定大为感动,纳头便拜,然后二人竹园结义、义结金兰……既然结为金兰了,凡人有话云:为兄弟两肋插刀。剑君为兄弟一族插丹田两刀,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枕华胥认为自己这个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剑君阁下委实是过于强悍了! 沿路不是没有过袭击者,而不论是正面挑战抑或背后偷袭,没有人能在重澜的剑下接过三回合的招式。 总归是未曾给她英雄救美的机会。 枕华胥百虑一疏,不曾考虑到这“美人”乃是合心巅峰期修士,更是修真界少有人能出其右的天才。 重澜剑君才是英雄中的英雄。 她首试折戟,并不气馁。 巡逻鬼界的工作繁琐又无聊,枕华胥跟在重澜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用足迹亲自丈量着炼鬼域的广度。 -- 第61页 鬼界内的灵物同样早有耳闻这位剑君的到来,纷纷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即佯装行人匆匆路过,自以为不会被发现。 可连枕华胥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重澜剑君必然也知道这些东西对他的提防和好奇。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阔步行于鬼界路途上,身后十丈远处坠着一个绿眼珠的小妖精。 一阵阴风过,两只鬼影在前方出现,前者是新近化生的小鬼,被身后的混沌鬼穷追不舍。 混沌鬼靠吞噬灵体增长修为,最是欺软怕硬,鬼界内等闲鬼修乃至灵物,都曾吃过他的苦头。 眼见混沌鬼越来越近,路上行走的灵物们都将自己的身子往阴影中藏了一藏,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 这就是鬼界中的唯一法则: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混沌鬼见到来人是正派修士,愈加肆无忌惮,拿准了重澜不会为一个区区小鬼出头。 它张开了血盆大口,黑色的涎水滴落在地,激起一阵滋滋响声。 眼见要将那小鬼吞噬了,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冷冽的剑光闪过,混沌鬼的下摆被割破,落在地上,很快散成一团灰烟。 “滚。” 重澜剑君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冷冷吐出一字,便将方才还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混沌鬼逼得悻悻然而退。 新生小鬼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而后重澜剑君继续前行,并不将这小插曲放心上。 枕华胥一蹦一跳地落在重澜身边:“剑君剑君,刚刚那可是混沌鬼噢!” 重澜看也不看她,顾自行走。 “他很记仇的!你今后要小心呀!” 重澜终于步伐微顿,侧头看向她,目含疑惑:“怕他作甚?” 待枕华胥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自己已被落在十丈开外。 她被重澜剑君这句话镇住,双手捧腮凝睇他的背影,浑身恨不能冒起粉红泡泡,心道重澜剑君实在是——太!帅!啦! 至此,枕华胥心中的英雄第一次有了确切的形象,不再是话本上黑墨描就的淡淡影子。 她想着,真正的英雄,便合该是重澜剑君这样,永远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即便遇上再大的难题,都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她快步跟了上去,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注视着重澜剑君。 重澜剑君在例行巡视后,午前回到住处,余下的时光则在竹屋前练剑。 罡罡剑气如飞刀,擦着她的脸庞而过,打在身后的翠竹上。竹叶纷纷然而落,浇了枕华胥满身。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从竹叶堆中探出头来,吹开粘在刘海上的叶子,发现重澜剑君已收剑静立,看向此方。 “为何不走?” 被竹叶覆盖得只剩个头的枕华胥:“我……我没有地方去了,族长将我送过来,就不打算要我回去。” 剖丹的命令在耳畔回响,为此她撒了一个小谎。 枕华胥不自然地将头缩回落叶堆里,只露出黑漆漆一双眼,滴溜溜地望着重澜。 “随你。” 重澜背回身去,不再搭理她。 他竟然还是没有把自己赶走! 枕华胥大受鼓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相信自己已迈出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而当日夜间,枕华胥渴盼已久的机会就来了。 重澜剑君修为虽已至合心期,终归与鬼修殊异,久在鬼界行走,身体难免被鬼灵气所侵袭。 尤其在修炼后,涔涔汗落,鬼气便如粘腻的触手般,丝丝缕缕浸入肌理之中。即便是修为高深如重澜,亦不能免俗。 月光将竹叶的晕影照在地上,枕华胥百无聊赖,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炭笔,在地上描摹着竹影打发时间。 疏密有致的竹影在她笔下成了七上八下的鸡爪。 忽而,她听见竹屋中传来重物落地之声,似乎有人闷哼一声,而后许久没有下文。 剪舌鱼长于目力,却不善倾听,枕华胥竖起属于人类的耳朵,侧耳听了半晌,听到竹屋中半分动静也无。 她将炭笔一扔,紧张地跑到竹屋门外,隔着斑斑驳驳的帘影往里头张望,便看见重澜剑君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榻上滚落,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剑君。 要得到重澜剑君的金丹,似乎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可剑君是与鬼界格格不入的一流人物,永远高洁地屹立着,怎么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枕华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重澜剑君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即便他的天纵奇才被众人所称道,被好事者夸得简直是离章神君第二,但他终归是人而不是神。 是人,就会死,而修士甚至没有成为鬼修的机会。 一想到重澜剑君会死去的这个可能性,枕华胥的牙齿便忍不住打颤。于剪舌鱼小小的脑仁而言,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坏、最坏的结果。 书上说,君子不趁人之危,她也想当一回君子。 枕华胥笨拙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书上亦被称作妇人之仁。但她十分明白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不想要重澜剑君死去,起码是现在。 枕华胥提裙而上,咬牙做足了冲破竹屋禁制的准备,身体却在进门一瞬毫无阻碍地突破了禁制,像滴水没入海子之中,过程行云流水。 -- 第62页 不等枕华胥思索,往日所见的那些前来拜访重澜剑君,却被禁制挡在门外的情况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那边翻落在地的剑君所吸引。 她紧张地靠近重澜,看见他永远舒展着的长眉此刻紧锁,本便白皙的肤色变得越发苍白。 这样陌生的剑君令她感到担忧,枕华胥勉强扶起重澜,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重澜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来人后,瞳孔顷刻凝成小小的一个点:“你是如何进来的。” 枕华胥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同样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 未等到枕华胥的答案,重澜已陷入昏迷之中。 她旋手掐诀,输出一注灵力,没入重澜眉心,探察他的身体情况。 相同地,这一注灵力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从容而顺畅地进入了重澜体内。 就像他们天生一对般吻合。 修炼了数万年,枕华胥的修为并不像她本人看上去那么软弱好欺。 她垂眸,碧幽幽的眼底划过了然神情。 重澜的情况是外来修士最常见的那种症状:仙鬼二元灵气相矛盾,而鬼灵气渐渐占据上风,令他体内灵力运转受阻,凝滞不通。 “幸好你遇上了我。”枕华胥松了口气,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微笑,看,英雄救美的桥段诚不我欺,只要英雄有足够的耐性,慢慢等候,总有美人落难时。 纵览各个传说故事中,似乎美人不落难一回,便不足以称之为真正的美人,何况是重澜剑君的这等容貌。 枕华胥又在心中琢磨她的歪理,如果作为美人这一生不曾落难一次,该多么无趣! 他应该感谢自己丰满了他的人生。 枕华胥的看家本领便是沟通仙鬼两种灵气,这也是她们剪舌鱼一族能够在此地安家立命的原因之一。 剪舌鱼天生便有化用鬼气的能耐,何况她体内还有一滴至纯至真的神血。 枕华胥矮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重澜剑君的眉心。霎时二人识海相接,她脑中一瞬闪过洪水滔天,饿殍遍野的景象,浑似炼狱! 这是重澜正在经受的梦魇。 还未及她看清这些场面,这外来的神识便惊动了重澜的本源神识,她身体一震,被不留情面地扔出了重澜的识海。 神识被硬生生赶出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枕华胥头昏眼花了半天,暗暗叫苦。 她到底还是托大了,妄图直接以自身神识入重澜识海,引出他体内鬼气,不料重澜的防备心如此重,她不过匆匆一窥,便被连人带灵力送了出来。 而那些破碎的梦魇画面…… 枕华胥隐隐觉得有几分像上古洪水泛滥之时的场景,但重澜不过百余岁,何以会有那时的记忆呢? 她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不能从额入,便只能另想他法。 枕华胥抬手摸上自己的唇瓣,而后下定了决心,欺身而下,用自己柔软的唇吻上重澜。 她凑得极近,瞪大了双眼,似乎看见重澜的乌睫在两唇相触之时微微颤了颤。 而后,她从口中渡出灵力,一点一点将重澜体内的鬼灵气引出来,吞入自己的腹中。 她一边疏通着缠结于重澜体内的灵气,一边分出神来偷偷地想到,原来剑君的唇也是微凉的,唇形有些薄,可是依然软乎乎的,像她最爱吃的酥酪。 话本子中曾提到,薄唇者多薄情。不知道这样的人需不需要朋友,她又该怎么才能同薄情的剑君打好商量,向他讨来金丹而不受伤害呢? 枕华胥苦恼着,坐起身远离了剑君的薄唇。 一低头,却发现重澜剑君已经苏醒,目光朦胧,落在她面上,似乎在分辨眼前人是谁。 怔忪良久后,才缓缓道一句:“是你。” 剑君醒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枕华胥不敢搭话,谁知道剑君这句“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万一他要说:就是你小子趁我睡觉偷偷亲我? 枕华胥绝望地想,不知亵渎剑君该当何罪,会不会株连九族。族长还指望着她出人头地赚得金丹回家,自己却招致如此大的祸患,真是无颜见罪孤河父老。 于是她手上一松,重澜剑君从她怀中滑落在地。她没有料到剑君苏醒后竟然尚未恢复力气,愈发吓得鱼鳞悚然,边后退边道:“不是我,不是我,今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没有来过。” 而后摸到竹帘门,一溜烟儿跑回了竹林中。 被遗留在地,修为尚未全然恢复而不能起身的重澜剑君:…… 枕华胥自觉犯了大事,但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竹林中。 她不知道自己对剑君的行为算不算得上轻薄,会有人相信她是用嘴巴在为重澜剑君疗伤吗? 她自己都不信。 从前在族中,年纪尚小的时候,隔壁家只化生出一张嘴的鱼阿三说,他的嘴有神力,和他亲一下就能够在考学中拿甲等。 枕华胥足足和他嘴对嘴、腮对腮地瞪了一炷香那么久,第二日还是拿了丁等。气得她把鱼阿三的护心鳞拔下来放风筝。 重澜剑君该不会也要拿她的护心鳞放风筝吧。 枕华胥忧心忡忡地摸向自己胸口,打定了主意绝不变回原形。这样,就算想拔走护心鳞也无处下手。 她可真是天才! 枕华胥放心地陷入黑甜乡。 -- 第63页 此时屋内尚躺在地的重澜剑君双目鳏鳏,神识扫到屋外酣睡的身影,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 翌日清晨,枕华胥准时醒来,照旧藏在竹林里等候重澜剑君开始日常工作。 重澜剑君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她看走了眼,枕华胥觉得剑君脸色有些隐隐发青。 剑君他向竹林这边走来了! 枕华胥紧紧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 一道温润好听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什么风筝?” “啊?!”枕华胥一睁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俊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愈发口齿不清晰,“没,没什么,不是说用护心鳞放风筝!”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当场找块砖头堵住自己的嘴。 重澜剑君轻笑了一声,问她:“昨晚为我疏导灵气之人,是你?” 天啦!果然不愧是剑君,都不用她稍稍提醒便领了自己的情,枕华胥感激得泪花闪闪,拼命点头:“是的,是我,我是为剑君好,才、才不是轻薄剑君呢。” 重澜那本便微不可察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啊啊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无妨。” 重澜止住了她的话:“多谢你。” 他甚至没有问自己是怎样破开禁制从而进去的竹屋,或许重澜心中已有答案。 枕华胥得了这句道谢,高兴得不知东西南北在何方。 他他他他竟然向我道谢耶!和那些不讲礼貌的鬼修完全不一样! “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需要什么报酬?法器?灵药?你在此处等了这么久,一定有所图,说吧,想要什么。” 重澜剑君轻易地将她看透,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轻视和嘲弄,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低等灵物,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救我。 不,不是这样子! 枕华胥在心中无声地为自己分辩。 她承认,一开始她诚然是冲着剑君的金丹而来。可昨夜在门外,透过层叠的竹帘看到蜷缩着的剑君时,她所希冀的不过是重澜剑君不要死。 或许这是她生下来所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枕华胥不愿看见自己的濡慕和向往被摔碎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想留下来。” 重澜诧异地挑了挑眉:“留下?” 枕华胥发现,好看的人就连挑眉也格外好看,她重重地点头:“嗯!留下来,做剑君的朋友……或者侍女也可以。” 重澜剑君对于这个回答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沉思了一会儿,才颔首道:“可。” 而后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枕华胥心中打鼓,不知他说是以朋友身份留下来可,还是以侍女身份留下来可。 不论如何,枕华胥至此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竹舍中。 是夜,首次得到居留许可的枕华胥钻进屋子,目光炯炯有神地询问重澜,自己歇在何处。 这一瞬重澜彻底被她的理直气壮折服,指了指房间竹榻示意她留下,自己去隔壁房间重新辟了床歇息。 枕华胥也不推却,乐呵呵地滚上塌。 后来过了许久,久到当重澜剑君以为枕华胥已不再存活于世间时,回想此生,却发现自己对他们间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都记得分明。 此时的枕华胥早已破绽百出,辩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从未点破。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容忍,便是自己蓄意为之。 但蓄的是何意,他说不清楚。 …… 枕华胥起先给自己的定位是侍女,后来她发现事情不对,因从未有哪家的侍女不用干活,就连吃饭也是等着主人家端上桌来。 重澜有一手好厨艺,自枕华胥来后,他便自觉将每日的饭菜分量翻倍。每在重澜洗手作羹汤时,枕华胥便捧着脸在窗台上欣赏。 剑君砍柴用的竟是闻名四海的徙鲸剑,能挥出那样惊艳剑意的神兵,在他手上即便用来劈砍柴木,也显得写意轻松。 这是枕华胥最喜欢的时刻。 因为每到劈柴的时候,剑君为了行动方便,会脱下宽袍大袖的外氅,只着窄袖修身的中衣。薄薄一层布料贴住剑君的肌肉,随着他手臂的挥舞而微微贲张…… “擦一擦。” 重澜扔过来一张手帕。 枕华胥:“啊?” “把口水擦一擦,滴湿我的柴火了。” 枕华胥闹了个大红脸,从窗台滚下来,心虚地用手帕印上自己的嘴角。 干干净净。 剑君唬她? 枕华胥怒气冲冲地飞了一个眼刀过去,察觉到重澜剑君的嘴角似乎隐隐约约挂着狡猾的笑意。 自觉落了下风不爽,枕华胥一定要找补回来。 她捏着翠竹帘,哼道:“这是谁做的帘子,又笨又重,一点儿也比不上我家中悬着的水精珠帘!” 实则竹帘雅致又温润,偶尔被风穿过,还会送来竹叶的清香,她很喜欢。此时只是慌不择言,一定要找点儿什么来打压重澜的气焰。 她又往院中的小池子里扔了个石子儿,道:“我听闻鬼界外的池塘之上都有莲花盛开,青碧嫣红,好看极了。你既然能种出竹子,为何不移植来莲花?想必一定是修为不济!” 在终日昏暗的鬼界中能栽出苍翠欲滴的竹林已是不易,遑论最为娇嫩的莲花。道理她都省得,但她偏要这样说。 -- 第64页 可重澜似乎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依旧优哉游哉地劈着柴火,好像半点儿也不曾分心。 侍女枕华胥靠实力将日子过成了小地主水平。 再后来,她就将自己的定位从侍女改成了侍从。 不再需要隔着十丈开外偷偷跟踪。每当剑君巡察,她便大大方方地立在他的身旁,接受着各种或羡慕或嫉妒或仇视的目光洗礼。 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枕华胥觉得,自己如不爱上重澜剑君,简直对修真界中剑君狂热追捧者们的极大辜负。 事实上,她也确凿对重澜剑君产生了恋慕之情。或许是从他劈柴开始,又或许是更早。 她终于体会到,近距离当剑君的侍从确实是一个美差,因此也原谅了那些恨不得把她杀了自己替上的眼神。 时日愈久,枕华胥承认自己已经有些忘记了来到剑君身边的任务。 可是鱼的记忆本就极其短暂,族长想必是能理解她的,吧? 她奉出屡试不爽的“拖字诀”,族长一日不问,她便一日安心当自己的小侍从。 只是,西南炼鬼域之所以数万年来都成为鬼界法外之地,其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绝不是一位合心修士便能轻易料理得干净。 重澜这个“父母官”当得并不太平。 除了例行巡视外,更多时间里,他是界外正道宗派的代表,需斡旋于鬼界诸方势力之间。 与此同时,觊觎他金丹者,也绝不止剪舌鱼一族。 或者说,连最为愚笨低劣的剪舌鱼都想到能以他的金丹为药,提升合族实力,别人又岂能想不到? 枕华胥向前只看到了重澜剑君的写意轻松,却不知,在他这个位置,是真正需要举重若轻的手段。 身在鬼界的重澜,如同落入饿狼群中的一块好肉。只是这块合心肉,一剑能斩落十个狼头,令狼群忌惮不已,不敢轻易动手。 鬼界诸方势力间也彼此提防着,生怕对方会捷足先登,谋得首利。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重澜剑君治下的西南炼鬼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平衡终将被打破。 人心的欲念是催生一切恶行的温床,何况身处鬼界之中。 在这里,一切贪嗔痴欲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当各方势力合围,妄图杀重澜于罪孤河畔的消息传来时,枕华胥正在竹舍里拨弄水精珠子。 她撒谎了,其实她家中根本没有水精,这是在最为纯净的水源中才能孕育出的宝石,罪孤水不配拥有它们。 可重澜还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水精,尚未经打磨,璞玉似的串起来挂上,代替了原先翠竹帘的位置。 稀奇又漂亮,惹得枕华胥爱不释手。 报信的小鬼正是先前重澜从混沌鬼处救下的那一只。过了这么些时日,仍然修为粗浅,不太聪明,消息被他讲得支离破碎,最终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重澜剑君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枕华胥的手一抖,攥着的半面水精帘刷刷落下,丁零当啷落了满地水精珠。 此时天地间连出一道厚重的雨幕,无根水落于地上,和出淤泥。淤泥将水精珠滚裹,不见被高悬于空中时的剔透。 她不相信重澜会败,不是说他年岁仅百余,殊无敌手,未尝败绩吗? 恍惚间,枕华胥又想起那句,修士是人,不是神。 重澜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名合心期修士,远未至化神期。 纵然称离章神君第二又如何,他到底不是神君。 枕华胥跌跌撞撞地冲出竹院,报信小鬼只说他不知所踪,却没讲过最后如何。她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留给重澜的一线生机。 昏鸦在头顶盘旋,无边落木缠着阴风萧萧而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此日的不祥。 可是枕华胥不相信这一切,一个英雄,一个徙鲸既出,四海俱喑的英雄,又怎会在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最阴暗腌臜的鬼界死去? 枕华胥一路向罪孤河畔奔去,狂风扬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身体上也有尚未发育完全的那一部分。 是在脚底。 她没能长出人类那般坚硬而灵活的足,双脚之下是娇嫩细弱的鱼鳍,为此,她极少长时间奔跑。 走过的路途留下了斑斑血迹,剪舌鱼的血是碧色的,蜿蜒而去,看起来像数百朵盛开的青莲。 她想起曾在话本上读到过的一个异域故事,讲一名鲛人帝姬爱上了凡人皇子,为了她放弃了身为鲛人的鱼尾,换来一对脆弱而美丽的腿。每走一步便如同行于刀尖。 枕华胥对外界的认知几乎全是来自于话本,她不过是一条孤陋寡闻的剪舌鱼。 此刻行于鬼界,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像故事中那名鲛人帝姬,为着心中的爱人奔赴。而足下每痛一分,便觉对重澜的爱又深一分。 可她是何时爱上的重澜呢? 枕华胥不清楚。 她只晓得,想要不爱上这样一个郎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先前许的英雄救美愿望,迟来地兑了现。而让重澜这样的人被小小剪舌鱼所拯救显然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所以不得已给他安排至九死一生的境界中。 她想,这是特地安排给她的一场折子戏,她一定要表现得格外好,获得老天爷的喝彩,才能从他手中抢来重澜。 -- 第65页 往常最熟稔的罪孤河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她跑得很快,却总也望不见路的尽头。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走下去,双脚早已鲜血淋漓,但枕华胥在这种痛觉中更感到痛快。 河畔压着沉沉的鬼雾,横尸万里,枕华胥并不意外。要夺取一个合心期修士的性命,没一点儿代价怎么能行呢? 报信小鬼跟在她身后姗姗飘到,大喘气地将先前那些话的后半截说出来:“剑君一人挑千万鬼修,悉数消散于徙鲸剑下。” 风扬起发丝,蒙在她的脸上,枕华胥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大英雄。 河对岸黑沉沉的,远远围观着未参战的人,他们如同贪婪的豺犬,逐腐肉而生。此刻正张望着战况如何,企图从中分一杯羹。 枕华胥不打算让他们如愿。 她熟稔重澜的气息,决然地踏进鬼雾之中,但趟过浓稠雾气,却发现此间并无他的踪迹。 她将视线投向了罪孤河中,那是她的家。 潜入罪孤河底,剪舌鱼族个个大门紧闭,无鱼在外游走。 枕华胥心底咯噔一下,径直向族长家游去, 哐当一声,族长家大门被她破开,惊得门内诸人齐齐回头,慌乱地想要遮掩住什么。 族长鼓着鱼眼珠,站定在她面前,面容肃然:“你来了。” 枕华胥莞尔,绕过他往里走,吓得她那群半人半鱼的族人们急急忙忙拦住她。 于是她扬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怎么啦,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为何不让我知晓?” 族长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杀机:“你想知晓什么?剪舌鱼族的叛徒!” 叛徒一词既出,这虚伪的藻饰被撕破,族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枕华胥身上,有不解,有愤恨,有戚戚然。 在人影闪替间,她看见了被族人们护在身后之物。 是重澜剑君。 “我早知靠你成不了大事!果然,不过几日,你便被那修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忘了本。你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成剑君夫人不成?哼,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也配?” 族长的话如一把又一把血淋淋的利刃,狠狠扎向枕华胥的心头。 “好在阿三机灵,一直在浅滩候着,趁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之际将他拖回族中。否则,要等你剖来金丹,恐怕是等到我们合族都消亡了也等不来!” 枕华胥努力学着重澜剑君素常的模样,眸底无波,平静地落在人群某处。 那被她望住的鱼阿三不自在地扭开头,心虚地解释道:“阿胥,我们与修士毕竟殊途,我是为了你好……” 枕华胥没有理会他,反而蓦地绽了个美艳至极的笑,在此幽深的水底,恍若夜明珠般熠熠生辉。 “我当族长是聪明人,怎么,连这点计谋也想不到?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急躁。” “你们只知修士的金丹有大用处,却不知,这金丹只有在修士活蹦乱跳之时取出,才能发挥效用。像他这般,死鱼一样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即便将金丹取出,也不过是鱼目一颗,效用皆失。” 剪舌鱼族长目光微动,半信半疑:“你是从何处得知?” 枕华胥嘁了一声:“自然是从鬼市里淘卖的书册中得知,族里唯有我一人爱读些闲书,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踱开步子,族人瞬间又紧张地将重澜团团围拢住,引得枕华胥不屑地一哼,干脆转身远离了他们。 “因此,此时他的金丹,剖不得。不仅剖不得,还需将他好生诊治照料,待他苏醒后再剖,方能得其全部修为。” 族长咧开一个冷笑:“你说得在理,可为何先前不剖呢?” 枕华胥将手一摊,无奈道:“他可是合心期大能修士,纵我有心,却无此力啊!因此,我只能徐徐图之,先取得他信任,再趁他不备,剖取金丹。” 族长岿然不动,问她:“你该如何证明自己所说为真?” “如若不信我的话,你大可现在取他金丹一试,看我说的是真是假。”枕华胥心下狂跳如擂鼓,却仍攒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剪舌鱼族长面色微沉,扬手道:“让开。” 族人从善如流地让出了一条道,令他能够立在重澜的身边。 趁此机会,枕华胥也终于看清了重澜此时的状况。他的情形比那一夜还要糟糕,薄唇血色尽失,肉眼可见生气如狂云疾走,在每一处罅隙间急速流失。 族长探手向他丹田伸去,枕华胥的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 临到丹田,族长手势一变,调转方向来到重澜唇边,捏开他的嘴,灌了一颗药进去。 “我不能确定你此言的真假,但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如若此次你不能在一月内将他金丹剖出,这药就会引得他爆体而亡,同样的药,我给你的胞妹也会喂一颗。” 枕华胥猛然抬头,一只小小半人鱼被推搡了出来,正处于万分惊恐之中,被族长塞下一粒丹药。 他的唇边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若你将金丹带来,我便给你解药。我不管你对这修士怀着什么心,剖了金丹后成为凡人,尚能活百十岁。可若爆体而亡,那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自己掂量吧。” 他扔下这句话,率族人而去,只留下孤零零的枕华胥,和昏迷的重澜剑君。 -- 第6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鞠躬) 第37章 枕华胥拖着昏迷的重澜剑君游上岸, 又在报信小鬼的协助下,艰难地将他带回竹舍中。 俊美而强大的剑君此刻卧在榻上,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小鬼磕磕绊绊地讲述战场上的情形。 据他所说, 当时情况下,本来即使是众鬼齐上, 也不可能动得了剑君一根毫毛。 可眼看群鬼要大败溃散于徙鲸剑下之际,那只混沌鬼发现了剑君的弱点,并根据弱点为他织就幻觉, 引得剑君道心失防,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枕华胥不敢置信,什么样的幻觉竟能引得重澜这等大能修士亦受影响? 她不期然想到了那夜额头相触之时,所见到的梦魇。 她仍旧像先前一样, 向重澜的体内注入灵力,却无济于事。 此次他受伤之根本在神魂, 而非骨肉,灵力能治愈身体经脉的损伤, 却不能补葺神魂。 枕华胥送走同样奔波劳累了一日的小鬼后,默然坐回重澜床前。修长的手指抚上他英气的长眉,继而是紧闭的双眼, 挺直的鼻梁, 最后落在了他的薄唇上。 比记忆中的触感还要冰凉,似乎是不属于人间的温度。 诚如小鬼所言, 若是重澜昏迷不醒的肇因在幻觉,那么即便她将自己全部的灵力渡给他, 也只是平白浪费。 在幻觉中受的伤, 自然也要在幻觉中弥补。 梦境,正是幻觉的一种。 她们剪舌鱼一族几易居所, 便是因为屡受修士的垂涎。从前她们未能化生为精怪,落在修士眼中,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菜肴。 而这一道菜肴,食之能使人陷入美梦。 剪舌鱼肉的特殊效用引得修士们趋之若鹜,争相捕捉,于是他们不得不迁来鬼界。 因为鬼修不以实物为食。 他们摄阴气、吞灵体,令凡人怖惧,却让居于此地的剪舌鱼感到格外安全。 安然了太久的枕华胥几乎已经忘却,在数万年前,自己也曾作为食物而生存着。 但是现在,她想起了自己的“本职”——鸿蒙之初,神创剪舌鱼于世间,唯一赋予他们的只有编织美梦的功用。 月光下,枕华胥拿起徙鲸剑,吃力地刺向自己的腿肉。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难以握住沉重的剑柄,徙鲸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却并未能惊醒它的主人。 鲛人帝姬用时时作痛的双腿,换得了自己的一晌美梦。而枕华胥要用这一块鲜血淋漓的剪舌鱼肉,为重澜剑君入梦疗伤。 世间修为最高的剪舌鱼精所烹成的鱼汤,想必要比等闲剪舌鱼肉更强。 …… 重澜被困在了一片灰色雾中。 起先是在战斗正酣时,不知谁窥破他的梦魇,并依照着其中的场景在他眼前布下一片幻象。 他的梦魇不过几个支离破碎的场景,却从他有记忆之初便缠上了他。 “这大概是你前世最痛的画面。” 师父得知后,如是对他说。 “前世?” 重澜不解,那梦中场景分明出自修士的视角,绝非凡人所能为之。可一旦踏入修仙途成为修士,便再不入轮回,又何来前世一说? 师父没有给他答案,宗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也没有能解释他此种情形的章句。 而这些场景却终而复始、无孔不入地侵入他每一个梦境中,将所有的美梦都变成噩梦。 师父说,如不能解决,这恐怕会成为他飞升之时的心魔。 但在战场上的幻觉中,这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却第一次形成了连续的画面,他无法抗拒地被其吸引。 画面极短,但信息量已远大于之前。 他看见一个生得面熟的少女被洪水吞噬,归于茫茫水下,再不见踪迹。而他也随着少女的消失而感到痛彻心扉。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又熟悉,他沉湎其中,一阵失神。 鬼修觑准了时机,一举重创了他的神识,使他沦入此灰色迷雾之中。 在失去意识前一瞬,重澜拼尽全力祭出长剑,将一众恶鬼搅得烟消云散,但混沌鬼却早已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也被幻境困住,不得门路而出。 一直到有温暖的液体从喉头流下,渐渐遍布全身,尔后幻境中天光在雾气里破出一道狭缝,指引他走出迷雾。 重澜来到了先前的幻觉画面里,而这一次,他再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的旁观者,他用徙鲸剑止住狂浪,救下了洪水中的少女。 在做下这一切时,重澜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仿佛他修炼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徙鲸剑铸来,也同样是为了止洪水而生。 之后不久,他与少女在皇天后土前结为道侣,度过了很长又很好的一生,共同锄强扶弱,剜除修真界的沉疴,最后携手飞升。 在踏碎虚空前一瞬,重澜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道侣的名字。 他迟疑着问了出来。 道侣莞然,嗔怪他一心只想着做神君,竟然连这也能忘记。 她说:“我是枕华胥啊。” 枕华胥? 重澜从梦中惊醒,一睁眼,枕华胥的绿眸映入眼帘。 她正趴在床沿,眼巴巴地望着他。 重澜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和梦境中的少女长得并不一样,充其量只有三分相似。而借助这一点区别,让他意识到,此刻已身处现实。 -- 第67页 “呀,你醒啦!” 枕华胥一把扑在他胸前,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湿透了重澜的寝衣。 她带着哭腔:“我还以为救不了你了,呜呜呜,醒来就好,醒来我也不疼了。” 片刻后,她可能才意识到自己正压着病人,连忙站起身,将眼泪胡乱揩在袖口:“你睡了这么久才醒,一定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喝。” 重澜注意到,枕华胥倒水的身影有些摇晃。 他目光落在了枕华胥的腿间:“你的腿怎么了?” 枕华胥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慌慌张张地将腿往裙摆里更藏了藏,乔张做致地呛回他:“什么怎么了?什么也没、没有怎么!你干嘛盯着人家的腿看呀,流氓!” 她没好气地将茶杯搡进半坐起身的重澜手中,重澜习惯了她的咋咋呼呼,并不以为忤,只是勾唇温润地笑了笑:“你又救了我。” 枕华胥闻言迅速摆出防御的姿态,生怕他又说些想要什么尽管提的话出来,抢先答道:“我可没做什么啊,就是把你从水里捞出来了而已。哼!可不敢居功,免得某些人又以为我另有所图。” 重澜“嗯”了一声,想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话到了口边,却成了:“噢?那你为何救我?” “举手之劳,不行吗?” 重澜捏着不盈虎口的茶杯,作出恍然大悟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战场似乎在罪孤河畔,距竹舍数十里。你这手举得倒是颇长,实在令人折服。” 枕华胥被他这一句笑谑逗得红了脸,背转去半个身子,气呼呼地:“那你要我怎么说?我特地去救你,好嘛!满意了吗?” 她瘪着嘴,眼泪连珠似的滚落:“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还要笑我。坏死了,坏死了!” 重澜将手一抬,把她揽进怀中,伸手将枕华胥不安分的头轻轻摁住:“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对我别有用心?” 枕华胥身子一僵,默不作声,不说是,却也不说不是。 她方寸大乱,心道族长要自己剖取重澜剑君金丹的事看来已经完全暴露!这下完蛋了,重澜一定会像横扫鬼军一般,把她的小鱼脑壳轻轻捏碎! 她的沉默落在重澜眼中,却有了另一重含义。 他看向眼前的枕华胥,心中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像梦中那样,让枕华胥来当自己的道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或者说,这是他唯一想要的选择。 一向端肃的重澜剑君反常地干咳了两声,脸颊漫上浅淡的红晕,道:“你可愿意成为我的道侣?” 枕华胥脑子一嗡,以为自己久日不睡,又紧张过度,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重澜想要向她讲述自己所梦见的内容,却发现根本无法将梦境复述出口,似乎有什么力量桎梏了他。只好又郑重地复述一遍:“我说,枕华胥可愿意成为重澜的道侣?” …… 世事在枕华胥点头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以加速度发展。 她每每回想起剑君向自己求婚时的情态,心底就泛起一阵甜蜜的浪潮。 可甜蜜退潮后,被假象所覆盖的淤泥地显露了出来。她与重澜剑君的关系,一开始便是基于欺骗,而最后,要归于杀戮。 重澜剑君已将喜讯交代了出去,自有好事者为他广布天下,令鬼界咸知。 剪舌鱼族人同样接到了消息。 当枕华胥在竹舍院门外捡到一块鱼鳞,并辨认出这来自于她的小妹时,她便知道,自己再没有时间犹豫了。 不剖丹,重澜和她的小妹都会爆体而亡。 剖丹,小妹能活着,甚至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类身体,不必再是被人骂作“长了腿的怪鱼”,而重澜同样也能以普通凡人的身份活下去。 利弊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枕华胥的眼前,可她依然无法坚定地做出抉择。 枕华胥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 转眼即到成亲的当天,重澜剑君一向能干,能劈柴能下厨,自然也能将婚礼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几乎不需要枕华胥沾手,她只用做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嫁衣是红色,偏在裙角绣上了深深浅浅、密密匝匝的碧色清荷,同她的绿眼珠遥相呼应。 重澜将嫁衣拿来给她过目时曾提到,今后要将竹舍改为荷园,遍植她喜欢的莲花。 说此话时,重澜神情温柔又专注,枕华胥盯着他的侧脸,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会一直爱你,我会对你负责的,即便你不再是修士或剑君。 枕华胥如是想。 婚礼并不热闹,因重澜说,待他回宗后,要再于师门的见证下,给她更隆重的婚礼。 故这一次,宾客不过几个剪舌鱼族人,族长也在此列。重澜剑君对她的娘家人极其上心,这让枕华胥说不出推拒的话来。 枕华胥披着红盖头,垂首看向群襕处青莲潋滟。她转身时裙摆舒展,如千百朵荷花在风中飘摇,衬得本便削肩楚腰的枕华胥愈发意态风流。 她素来爱美,本该为今日自己的打扮雀跃,但族长的盯梢始终让她感到芒刺在背。 拜过皇天与后土,又遥遥向衢清宗的方向肃拜,重澜牵着枕华胥入洞房。 在她踏出房间的那一刹,剪舌鱼族长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枕华胥身子一抖,重澜稳稳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 第68页 她摇头说无事,藏在盖头里的脸却难过得快要哭了出来。 没有人闹洞房,洞房里只有她和重澜两人。 重澜唤她名字,轻声说:“阿胥,我要挑盖头了。” 枕华胥“嗯”了一声,重澜没有发现她话音里的颤抖。 他秉着玉如意,轻轻地勾住红盖头一角,缓缓向上挑开。想象中应当是新娘子笑靥如花的面庞,可映入重澜眼中的,却是枕华胥泪涟涟的脸。 他还未来得及惊愕,腹下便一疼,一把锐利的小刀被稳稳插入了修士丹田所在之处,而他毫不设防。 枕华胥一边流泪,一边将小刀再往深里推进,泣不成声。 “原谅我……不,不要原谅我,都是我的错。”她试图在丹田处摸索,却一无所获。 “想要我的金丹,是吗?” 重澜面色霎时惨白,薄唇微微战栗,可仍然攒出了一个不知含义的笑容来。 他死死盯住枕华胥的脸,将玉如意一松,反手握住她执刀的手指,又向肉里推了几寸。 “找啊,不是要我的金丹吗?怎么没有呢?” 重澜嗤笑一声,狠狠甩开枕华胥的手,一任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汩汩流出。 剪舌鱼族长率领一干族人匆匆赶至门口,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顿时一阵狂喜。顾不得管重澜死没死透,先扬声问枕华胥:“得手了没有?” 重澜听见了这声问句,已然彻悟:“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他放声狂笑,目光仍然紧紧锁定住枕华胥,枕华胥却不敢再接住他的目光,浑身瑟瑟发抖,垂眸看向他的腹部,忧心忡忡。 重澜却不想让她如愿,捏住枕华胥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悄声问道:“在找什么?找我的金丹吗?” 此时剪舌鱼一族已至洞房门外,看见满室血光中,只当是她成功得了手。 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喝道:“重澜,你已是强弩之末,再挟持着枕华胥又有何用?放开她。” 重澜连回头分给他们一个眼神都懒得,不动声色地对枕华胥施了个禁言咒,面容沉静得完全看不出他的丹田受了重创。 “若我偏不放,你待如何?” “你体内早已被我喂了丹药,若是不放,哼哼,我须臾便可让你爆体而亡!” “我若在她面前爆体而亡,阿胥也未必能活下来。”他对着枕华胥哂然一笑,“阿胥,你的族人好像,不是很在乎你的生死哦。” 枕华胥急得泪水瞬间涌出,无力地摇着头,重澜将这理解为她对自己的恐惧。 他的笑愈发凄艳,还要做出浑不在乎的模样:“我说自苏醒后,怎么始终觉得体内有异样,你说的丹药,可是这个?” 他将体内灵力稍作运转,不多时,便在掌心逼出浑浊丹水一滩,剪舌鱼族长面色骤变:“不对,你,你金丹被剖,为何还能使用灵力?” “谁说我金丹被剖了?” 重澜直起身来,将创口展露在枕华胥眼前,那儿血肉模糊,但确凿不见丹田的痕迹:“我天生神魂不正,连带着经脉丹田亦不在原位。”他凑近枕华胥的耳边,“很可惜,阿胥,你太着急了,捅错了地方。” “我原本打算今夜告诉你,关于我身体的这个秘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他扬手指向身后,“还是有这些闲杂人等在场的情况。” 话音刚落,他放出威压,指尖灵力一闪,众剪舌鱼顷刻化为齑粉,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这是属于合心期修士绝对的实力碾压。 枕华胥并未被波及,只是被他的威压沉沉地压在榻上,连呼吸都成困难。 没了外人,重澜迫近她泪水纵横的俏脸,轻轻吻上她眼角泪珠,“你在哭?哭什么呢阿胥,哭你的族人不堪一击地死去,还是哭竟然没能剖开我的丹田?” 鲜血将红色的喜床染成更深重的颜色,重澜顺着她的眼而下,逐滴吻干泪痕,薄唇像带着火,灼得枕华胥发烫发疼。 他一遍一遍地吻,一遍一遍地问:“阿胥,我将一颗心捧给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你怎么能这样待我呢?阿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枕华胥:阿胥不是坏蛋,阿胥只是脑子不灵光。 重澜:在读毛姆的《面纱》,勿扰。 —— 第38章 “我早知鬼界诸人不会轻易服我,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竟然是由你来做这件事。”重澜剑君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的天真。 说完后, 又是一阵静寂。他不习惯这样沉默的枕华胥,在等待着她的解释。 但枕华胥并无更多为自己辩解的言论可说, 她心甘情愿认下一切罪行。 “哦,我忘了,你现在说不得话。”重澜忽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才下过禁言咒, 这一瞬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有些失态,声线骤冷,“那就一直闭嘴吧,反正, 我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 重澜此刻身上穿着和枕华胥相呼应的婚服,袍袖上绣着鸳鸯卧莲图。 而现在莲花和鸳鸯一俱被溅上点点血迹, 水波纹成了血海的模样。 他用红绸束起的长发垂落在枕华胥的耳侧,那沉沉如一汪海子的眼, 不知是被喜色还是血色染得赤红,死死盯住了枕华胥,似是要将她今日可恶的样子刻进骨血里。 -- 第69页 灯花突地爆开, 惊醒沉闷的房室。夜未央, 龙凤烛尚且燃得热烈。 枕华胥记不得这惨淡一夜该怎样收场。 翌日醒来,她依然躺在新房之中, 沾了血的喜被早已被撤换,竹舍和先前一模一样。 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她不曾用刀捅过重澜, 不曾见到他一挥手便让剪舌鱼族人化为灰烬, 也不曾……着婚服嫁与他。 枕华胥想要出门,却发现竹舍外多了几层禁制。 她被重澜软禁在了这里。 她忽而想起昨夜重澜在她耳边的低喃:“你好好呆在我身边, 不要再同你的族人往来,才能留一条生路。” 枕华胥茫然地看向窗外竹林,竹子苍翠如初。 可她已经无法猜测到重澜想做什么了。 一个黑影突然从窗下冒出来,枕华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名报信小鬼。 小鬼看起来十分急切的模样:“华胥姑娘,你同剑君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剑君一早就放话说要整顿咱们西南炼鬼域,你们剪舌鱼族首当其冲,获了大罪,要灭满族!” “什么?!”枕华胥被他带来的消息惊得退了一步,急切地追问,“剑君他果真这么说?那他现在又在哪里?” “他正例行巡逻,马上就要去罪孤河了!” 渌真顾不得再回忆重澜昨夜同她究竟说了什么,当即往门外跑去。 不出所料,她被重重禁制挡了回来。因为她的强行撞击,禁制的上灵力甚至微微波动,将周遭景象都扭曲,笔直的竹竿成了歪曲模样。 重澜防备她,这个禁制上设了最高级的灵力加持。 枕华胥阖上眼,告诫自己千万莫急,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解开这一道禁制。 既然那夜在重澜剑君尚且不认识她的情况下,她依旧能闯入竹舍中,说明她与剑君的灵力必定有一脉是息息相关的。 虽然此时她依旧无法解释,为何身为灵力低微妖族的她,却能够解开合心期修士的术法。但只要顺着这个思路条分缕析,必定也能在此禁制上如法炮制。 枕华胥将手缓缓搭在禁制的灵力屏障之上,将自身灵力与之沟通。 果然,她体内有一小处地方开始变得灼热,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苗。她用灵力抵住此处,向前推进。很快,屏障被烧融出来一口洞,刚能容她出去。 按照往常的习惯,此时重澜剑君一定还未至罪孤河,只要她抄近路,就一定能赶在他之前抵达。 她承认,族长和她肖想图谋剑君的金丹,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是罪孤河里还有许多族人从未参与过此事,他们是无辜的,不该受此牵累。 当枕华胥赶到罪孤河时,她的小妹刚巧从河底游上来,翻身在干岸上晒鬼界苍白的太阳,仅有的两条人腿在河面上一拍一拍地击水玩。 看来消息还没传到这儿来。 鱼小妹看见枕华胥,惊喜地迎上前:“阿姐,你怎么来了。”又往后张望了一眼,“族长呢?不和你一道儿回来吗?” 枕华胥盘旋在心头的所有念头,在看见自己的胞妹时发生了改变。 她想,自己做下那等大逆不道的事,一定是活不成了。此刻这条命都系于剑君之手,只待他何时变得不再耐烦,便能像杀死族长他们一样,瞬间收割自己的性命。 既然总是要死的,她不如在死前再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枕华胥的目光柔柔地落在了鱼小妹身上。 她的阿妹,化生了出两条人类的腿后,便再不得寸进。去到稍微离罪孤河远一点儿的地方,都会被众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她便再也不愿意离开罪孤河,情愿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只偶然游上来看一看日光。 这样懵懂又单纯的小妹,如今却要受她牵连,平白蒙上无妄之灾。 她想将自己的妖丹剜出来给她,有了这颗妖丹,也许小妹就能够化生出完整的少女模样,也就能在重澜到来之前,逃出生天。 最重要的,也许她今后就可以拥有修炼更为精微术法的可能,最终能像昨晚的重澜那样,将族长留在体内的丹药化成丹水。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弥补之法。 鱼小妹见她一直不说话,又叫了一声:“阿姐?” 枕华胥回过神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径直向自己的丹田掏去,笑盈盈地说:“阿妹,想不想化生成完全的人?” 鱼小妹面色大变:“阿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挣脱枕华胥的控制,拦住她姐姐手上动作,却奈何修为压制,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枕华胥血淋淋地撕开自己的皮与肉,抠挖出妖丹。 “阿姐,你疯了……”她被吓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不停地低声絮絮,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劝诫枕华胥停下。 自己疯了吗?枕华胥不能确定。只是当小腹处极致的撕裂痛楚传来时,她心底竟然诡异地拥有了一丝平静。 昨夜重澜所经历的疼痛,是不是和她此刻差不多?也好,那就让她也受一遭。 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稍微填平心中的一点儿愧疚。 妖丹被她果断地取出来,莹然泛着微绿,她拼命往鱼小妹手里塞。小妹却哆哆嗦嗦地摆手推拒:“阿姐,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 -- 第70页 一阵跫音渐近,熟悉男声在她身后响起,不复从前的温润。 “原来你不仅剖别人的丹时下手狠厉,就连对自己,也下得了手。”重澜压抑着怒意,咬紧了后槽牙冰冷地说道。 他抬袖,下一瞬,握着妖丹的枕华胥便落在了他身畔。 重澜看着枕华胥这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用灵力包裹着妖丹堵住枕华胥空洞洞的丹田,一手将她禁锢在怀中,另一只手扬起,射出无数道灵力的光束,尽数没入罪孤河中。 片刻后,无数光束高高昂起,每一束的末端,都绑着一个剪舌鱼族人。 鱼小妹亦在此列。 枕华胥面色惨白,颤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重澜嘴角弯出浅淡弧度:“自然是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枕华胥腿一软,双膝滑落在地。 她无助地摇头,双手攀附住重澜的衣摆下缘,跪着祈求他:“不要杀死他们,好不好?他们是无辜的。” “你们族长打得好算盘,若是得手,便将我的金丹分食,个个都能获得修为。” “既得利益者,从来不无辜。” 重澜一根一根将她攥着衣摆的手掰开,转而包裹在自己手心,看着她温和地笑,却笑不及眼底:“枕华胥,你凭什么为他们求情?以为你是谁?”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也是剪舌鱼一族之人,昨夜分明是我伤害了你!” 重澜笑意更深又更冷:“你是本君的道侣,枕华胥夫人,不与这些人同罪。何况,杀了你,本君舍不得。” 枕华胥终于绝望地发现,面前的重澜剑君,他才是真正的疯子。 重澜转过头去,指尖微动,须臾光束末端诸鱼悉数消亡得干干净净。 枕华胥眼睁睁看着她的胞妹,无助地被举在空中,没有眼睑的大眼睛看向自己,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那么许多族人,他们也一样对族长的计划毫不知情,却要一齐承担这罪障,在一瞬间消失。 重澜将掌心一握,万千道光被收束。 天地间遽然变得干干净净,和他来之前一模一样。 枕华胥木然地仰望着天空,嘴唇开合数次,都无法发出声音来。 她手脚并用着后退,只想离重澜再远一点。 重澜愣了愣,说:“你在发抖,你很怕我?” 枕华胥胡乱地点头或是摇头,而后挣开他的手,一路狂奔向罪孤河而去。 她想,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一定都只是幻觉。她要回家,她的家人肯定还在水底等候。 刚刚弹指间灭了剪舌鱼一族的男子重新直起身站好,面无表情地看着枕华胥的背影,同时召出他的本命神剑徙鲸。 他沉默地举起剑,徙鲸剑感受到了主人狂热的战意,也随之发出低吟。 这是他在鬼界中第一次郑重地使用徙鲸剑,剑气浩荡,足以让百里外的人都感受分明。 剑尖光芒闪动,折射出鬼界最夺目的色彩,一瞬气吞山河的剑势直指罪孤河,众人第一次见识到可掀巨涛、乘狂浪的徙鲸剑威力。 奔腾不息的罪孤河水受剑气催动,随之流向天际,而后重澜将徙鲸剑用力地劈下。 翻腾流淌着的罪孤河戛然而止。 他斩断了罪孤河! 眼前的长河一瞬被夷为平地,枕华胥奔跑的脚步一顿,她的家也没有了。 一阵灰黑色的烟雾从她站立之处盘旋升起。 混沌鬼被恶念召唤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时间在晚上哦,不出意外以后都是晚上更了! 下一章会解释重澜这么做的原因,大概还需要两章左右才能结束这个幻境小副本。 —— 第39章 烟雾颜色愈发的重, 瞬间凝出一张鬼脸,咧着森森白牙,朝枕华胥笑。 混沌鬼永远不可能消亡, 只要人间或修真界尚存有恶念一日,他便随时能从恶念产生之地复生。 “啧, 我听见有人在召唤我,是你吗?” 混沌鬼用贪婪而狡猾地眼神上下打量着枕华胥,又转身看清了眼下的情况, 语气变得十分兴奋。 “哎哟,罪孤河都没了,这样大的热闹,竟也让老夫赶着了?倒是不亏我从沉睡中醒来, 接受你的召唤。”他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盯向重澜剑君, “好小子,居然能从我的鬼雾中出来, 还将我打成重伤,咱们且走着瞧。” 混沌鬼呵呵一笑:“人倒是不多,但该来的都来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不如我今日便在这儿把你那内心的腌臜都捅出来, 也好叫这位姑娘看看,所谓正派剑君, 又是什么嘴脸。” 他窥梦魇,识人心, 早将两人间的暗流涌动看分明。 重澜顾忌着枕华胥尚被他包裹在鬼雾之中, 不好妄动,只冷冷睨他:“休想拿话将我, 你是何意大可直说。” 混沌鬼却不再同他多话,又转而和枕华胥说道:“你可知,面前这位剑君,打从一开始来到鬼界,便没安什么好心。亏你们这群愚钝至极的灵物还以为他是为了你们好才来,不肯与我们鬼修联手。要不然,何至于今日?” 他瞥了眼河床干涸的罪孤河,满是对鬼界诸灵物的轻蔑之意。 枕华胥的目光也随之转回河床之上,但见万里干涸后,一股涓涓细流艰难而缓慢地从上游流下,所经之处,不过打湿浅浅一层土壤。 -- 第71页 这是罪孤河最后的余水。 她轻声道:“那你且说,你是什么意思。” 尽管她深深明白,混沌鬼这些话,蛊惑和欺诈意味大于真实。但她也是真的很想一听。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找到解脱的出口。 混沌鬼哈哈道:“你该问他,是什么意思。为何在一开始就得知鬼界中人不怀好意,还一步步纵容你,把你留在身边。不就是想借机发难,杀鸡儆猴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很可惜,你们罪孤剪舌鱼,就是这第一把火下的亡魂。” 他其实并不知道剪舌鱼族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光看这光秃秃的河床和枕华胥如丧考妣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基于他从重澜的梦魇中所得到的信息,和部分猜测,混沌鬼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努力添油加醋。 枕华胥茫然地看向他。 混沌鬼瞧了她的神情,心知自己没有说错,愈发得意,背着手给她分析:“你只当他为何要填河?一是想借机断我西南炼鬼域内的鬼灵气,直接废掉此处,以绝后患;二是……哼哼。” 混沌鬼卖了个关子,又细细端详了枕华胥的容貌,叹道:“真像啊!” 枕华胥不适地别过头。 “若我没有猜错,这位剑君是不是还同你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你以为他看的是你,殊不知他透过你的容颜,看的却是同你有三分相似的另一人。而你们剪舌鱼族,不过是剑君仙途大功绩碑上的一笔罢了。他如此狠心地填了罪孤河,为的也不过是那个女修。” 枕华胥脸色一霎苍白,不住摇头:“不,你一派胡言,我才不信……” “信与不信,你心中最清楚。”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混沌鬼仗着身无实体,愈发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种子抽根发芽得极快,只要他稍作催促,立刻就能结果。 该是他向那个正派剑修收取利息的时候了。 枕华胥此刻怔愣于原地,痴痴抬眼看向远处的重澜剑君,却泪眼婆娑,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他静默地立在原地,是心虚吗?抑或是一种承认。 也对,如今自己对他并没有价值了,也就不必再费心来讨好自己。 情感上,她极不愿意接受混沌鬼的说辞,她一向晓得这种鬼满嘴谎言,作恶多端,但连日来多处蛛丝马迹涌上心头,由不得她不信。 故而理智上,她已相信了这一切。相信她不过是重澜眼中无足轻重的一只蝼蚁,相信一切事态的发展都是重澜掌控下发生。 “杀死他,趁现在……” 混沌鬼轻轻飘起,附在她耳侧,语气如此具有引导和迷惑性。 他何尝看不出那修士对此女的看重,但无妨,剪舌鱼族一向好糊弄,他笃定这女子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话里的漏洞。 现在,他便要赌上一赌,看看能不能利用这个灵力低微的剪舌鱼精,重创重澜。 枕华胥果然听信,她扬手聚成一道水舌,向重澜扑去。 然而,水舌行了不过数丈远,便无力地坠落在地,成了一滩污水,缓缓渗入地底。 枕华胥也同样身体失去支撑,向后倒下去。 她这一倒,露出了被重澜灵力护着的丹田,妖丹的颜色已几乎完全黯淡,浮在皮肉表层。 混沌鬼大骇:“这这这,竟然连妖丹都抠挖了出来,还妄图杀什么人呢?!大意了大意了!” 他身子一闪,迅速逃之夭夭。 鬼雾弥散开,空中还隐约漂浮着他困惑的自言自语:“奇怪奇怪,我怎地一开始没有发现她妖丹有古怪?本来么,这等精怪,失去了妖丹立死,塞回去也无济于事,而她竟然好端端地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也难怪老夫一时半会儿没发现她有不妥。” “只是她又是凭借了什么本事,竟然取出了本源妖丹后,还能好好活着?莫非她不是靠妖丹生存,不过是灵力经此转圜一圈?不对呀,妖丹是她们族的立身之本,这么说,难道她竟不是剪舌鱼精?……” 混沌鬼的声音随着雾气变淡而愈发不分明,最后一点儿被急急飞驰而来的重澜所冲散。 重澜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持。 他真后悔,为何不一开始便拦下枕华胥,反瞻头顾尾,迟迟不敢下手,引得她受混沌鬼的怂恿,催尽了体内妖丹里含蓄的最后一点灵气。 他其实早已知道她身体的异常,修士耳聪目明,混沌鬼的话也尽数听入了耳中,之所以不打断,是怕此举落在他眼中,更显得自己心虚。 他想好好同枕华胥解释来着。 孰不知,有这样的想法,本便是一种心虚。 他想说,从头至尾,他没有借她看另一人。 因为冥冥中他早已笃定,枕华胥便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但他同样承认,一开始对她确实存了利用之心,可也不过只是想借她揭开此地盘根错节势力后的阴谋诡计,破而后立。 他从来不曾想过伤害她。 事态是何时开始不可控制的呢? 大概是昨夜之后,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枕华胥虽未伤及他的丹田,但她将族人摆在之前,甚至要为了他们而杀死自己,全然不顾及他一丝一毫,嫉妒与愤怒的火焰冲昏了他的头脑。 但此刻,他后悔了。 -- 第72页 重澜低低吻了吻枕华胥的眉心,广袖一挥,将她藏在自己怀中,抱回了竹舍里。 …… 枕华胥在竹舍榻上醒来。 熟悉的床顶映入眼帘时,她有一瞬失神,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耳畔水精帘碰得叮当作响,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 枕华胥下意识的摸向丹田处,空空如也。 她没有妖丹了。 人无心立死,一个妖没了妖丹,怎么可能会还活着呢? 重澜注意到她苏醒了,端来一碗黑漆漆的灵药,温声劝她饮下。 看见他,那些被暂且遗忘掉的记忆席卷而来,枕华胥眼前又是满目的血色。 她捅了他一刀,而他也灭了她合族,为什么他们此刻还能安然地面对面而坐,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枕华胥感到不寒而栗。 她躲开了重澜喂过来的灵药汤。 重澜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她有错在先,但他犯下的错误更不能饶恕。 或许只寄希望于等她心情平复些后,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即便他深知这是天方夜谭。 重澜放下灵药,转身走了出去,他给枕华胥准备了药膳。 这是他第一次见失去了妖丹却依旧还能活下来的精怪,从一开始,她的生命便是血液中某物所维持。 但失去了妖丹,等同于失去了灵力,她仍然需要休息和进补。 他一离开,枕华胥身旁迅速升腾起黑雾,混沌鬼的鬼脸出现在眼前。 枕华胥吓了一跳,想要逃开,却被他叫住:“小姑娘别怕,那修士在此处下了禁制,将我削弱得只剩一成功力,若非是我听见了你的召唤,恐怕还无法进来。” 他笑时獠牙雪白:“我是来帮你的呀,你急什么呢?” 从鬼雾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混沌鬼循循善诱:“你现在是否觉得内心极度痛苦?来,饮了这瓶‘三寸忘’,它能够使你忘却苦恼,同时让你现在所渴求之事都成真。”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枕华胥喃喃复述了一遍他的问题:“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是想手刃重澜,为族人报仇?” 枕华胥摇头,俄而,又迟疑地点点头。 混沌鬼笑得更加灿烂:“那就来吧,喝了它,喝了它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枕华胥鬼使神差地,接过小瓶子,拔掉瓶塞,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 混沌鬼见目的达成,呲一声,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这杯是三寸忘不错,却是被他加了料的三寸忘。 普通的三寸忘,不过让人短暂地忽视烦心事。但这一杯,却能真正让人忘却前尘事,只记得饮下它时所许的愿望,以及此愿望的来由。 枕华胥喝下后,又陷入昏睡之中,重澜很快回房来守护在她身旁。 她再次醒来,看见重澜剑君,一愣,问道:“你是谁呀?” 第40章 重澜见了枕华胥此番情状, 先是一愣,而后极大的狂喜将他席卷。 他试探着道:“我是重澜。” 枕华胥皱了皱眉,表示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重澜见之,又补上一句:“你的道侣。” 这一次, 枕华胥表现出来的就不仅仅只是迷惘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摸上重澜鲜明流畅的?颌,叹道:“你没开玩笑吧!” 枕华胥因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扯动了腹部挖取妖丹的创口,疼得她一嘶。 重澜紧张地又将注入一道灵力,在温和徐缓的仙灵之力包裹?,她的疼痛渐渐得到缓和。 枕华胥的人生信条一向是, 想不清楚的事情先不想,首先把紧要的事情给做了。 譬如此刻, 在灵力滋润?,她尚未发现自己的妖丹已经失去效用, 只当是寻常损伤。因此,弄清楚眼前这位俊俏的修士是否果真为自己的道侣,才是首要大事。 枕华胥感动不已:“天哪, 你竟然愿意用灵力为我疗伤, 那一定是我的道侣了!” 她不知道,昏迷的这些天来, 重澜每个时辰都会过来一次,用灵力温养她的丹田, 不使之彻底退化。虽然妖丹已废, 但她体内似乎有某种血脉在,只要丹田依旧, 依然有可能再次修炼。 与此同时,她的手反复在重澜脸颊处摩挲,对重澜容貌赞不绝口,“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注定要和同族中某个半鱼半人的家伙作伴了——我不是歧视他们的长相哦!就是……你知道嘛,毕竟我长这样,总希望另一半同我也相似一点。” 重澜被她手上动作弄得有些脸热,但却舍不得叫停。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思念这样活泼的阿胥。 枕华胥还在念念有词:“就算不是同族,我想,最多也不过是个周正点儿的人。谁能想到!我的道侣竟然会周正得有些犯规呢?” 她扑哧一?笑出了声,又怕重澜嫌弃,悄悄用手捂住嘴窃笑。 “不过……”枕华胥的小脑袋瓜终于转到了第一个紧要关节,“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重澜面不改色,沉静地说:“你误食了丹药,昏了过去。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照顾你,终于将药毒解除,却留?了后患。”顿了顿,又安慰她,“无妨,有夫、夫君在,就算失去了记忆,也定会护你无虞。” -- 第73页 误食了丹药,这确实是她的作风,BaN枕华胥对夫君所言深信不疑,愈发感动,一把搂住重澜的窄腰,悄声道:“夫君,你真好!” 重澜僵硬地抬起手,目光忐忑却又温和,最终顺着枕华胥黑缎般的长发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实则他并不知枕华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三寸忘的瓶子早已被混沌鬼带走,没有留?蛛丝马迹。 重澜此时猜测,枕华胥大抵是一时气火攻心,又身子虚弱,致使经脉逆行,最终痹症入脑,使她丢失了记忆。 但失去记忆后的枕华胥,被他外貌所迷惑,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他。 这个剧情走向让重澜有些瞠目结舌,但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好。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想起。 “欸,对了。”枕华胥从重澜怀中抬起头来,绿幽幽的眼睛望向他,“你不是同我结为道侣了吗?为何我没有看到我们的信物。” 重澜又一次愣住了,什么信物?他从不曾听枕华胥提起过。 枕华胥比划道:“在我们剪舌鱼族,婚礼之日都是要去拜见水神娘娘的。然后在水神娘娘处领到一个指甲大的原身水精雕件,作为彼此信物。” 重澜准确捕捉到了关键词,水精。 他指着门帘处,此时数百颗水精珠子折射着微光,映照在地,形成粼粼波光。 枕华胥再一次惊愕地捂住了嘴:“天哪!这么多水精,水精极为珍贵,不产于罪孤河中。我们族中所有的水精加起来,拢共也不如这其中一串那么多。” 重澜略有些得意,但他素来克制,此刻也不过微微抿唇,压?嘴角的笑意,道:“这些都是我为你准备的,喜欢就好,不足挂齿。” 于是,他便看着枕华胥的眼神从欣赏进化为钦佩,她啧啧称奇:“你是怎么被没有失忆前的我搞到手的?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挟恩图报?” 她真想知道,自己该是做了怎样的事,才让这位看起来修为并不低,而容貌尤其出类拔萃的道君爱慕自己。 且看起来还那么死心塌地。 重澜将她的被角又向上掖了掖,神思飘远,好像想起了什么幸福的回忆,连眼睛也浅浅带笑,道:“是的,你救过我,好几次。” “我被你救?后,此心暗许,决定非你不娶。此后是我苦苦哀求,你不胜其烦,才勉强同意嫁给我。” 枕华胥觉得,他口中的这个自己,实在是忒有本事了点,竟然真的扮演了一回“英雄救美”话本子里的英雄一角。 如果剪舌鱼能像那些灵兽一样拥有尾巴,定能看到,枕华胥此刻尾巴一甩一甩,几乎要翘上天去。 但有一点不能忘,她蹙起眉头:“可你指的这些水精,也不是信物呀。我们是不是压根没有去拜过水神娘娘?” 枕华胥记忆全无,却并未全然变成傻子。重澜见糊弄不过,立刻低头认错,声称是自己担心再不?手,她便要被别人抢走,只好先同她拜过了皇天后土,还没来得及去水神娘娘那儿。 枕华胥虽然很难以想象那个自己居然会被人哄抢,但对此番话也极为受用。毕竟这个道君长得如此英俊,又怎会说谎话来诓她呢? 只是该有的还是得有,他再英俊也不能糊弄过去。 “我们剪舌鱼可不信皇天后土,没有拜过水神娘娘,是不会得到族中的认可的。这些话,族长没有告知过你吗?” 重澜沉默了,他此时方知那一日的婚礼,是多方有心纵容忽视之?的成果。 可是,眼?罪孤河仅剩一条支流,他又该上哪儿去找到她口中的水神娘娘呢? 重澜并不愿意让枕华胥记起任何真相。而那些罪孽,他愿意用一生来补偿她。 “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告知族长。” 枕华胥:?!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她不得不再次为自己的胆量而感到震惊,竟然也敢悖逆族长?那个老鱼头,从小到大便凶巴巴阴森森的模样,她见了族长就发怵,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更休提背着他与外族人结为道侣此种大事了。 重澜斟酌了一会儿,说:“因为我孤家寡人,没有繁盛的族群为后盾,你们族长不大看得上我,不许我们二人成婚。无奈之?,我只好与你私奔了。” 枕华胥瞳孔持续地震中:“我和你,私奔?” 重澜慌不择言,然而撒?了一个谎后,要用一千个谎言来圆。 他此刻也只能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胡诌?去,淡淡道:“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爱你,而你同样也太爱我了。” 枕华胥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太爱你了?” 说着,又抬头比照了他的脸,顿时觉得此话可信度极高,那么自己私奔,也就可以理解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困意卷土重来。此时三寸忘的药性未尽数吸收,她清醒了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重澜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把入睡后的枕华胥放平,又给她重新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轻轻舒了口气。 还好阿胥又睡着了,若是再追问?去,他随时都有可能露出破绽。 但话赶话已说到这儿,阿胥的失忆,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可记忆此物,玄之又玄。继续在鬼界中呆?去,谎言迟早会露出破绽,他唯恐哪日阿胥看见了什么,轻易触发回忆。 -- 第74页 为了遏制此种情况发生,重澜当机立断,决定将枕华胥带回衢清宗,远离此地,慢慢休养。或许有朝一日,能够重铸妖丹,再问仙途。 趁着枕华胥入睡,重澜在她的伤口上又施加了一道灵力,随后向宗门去了信。 口信中提到,他已完成此次历练的首要任务:削弱西南炼鬼域中的诸方势力,但第二个任务尚未完成,眼?情况有变,不得已申请回宗,请求宗门另调人来替换他。 传音坠上红光一闪,很快将他的信息带到了衢清主山中。 但此时的重澜并不知道,三寸忘的药效尚未发挥。此药初时见效极快,后续作用缓慢,服?加了料的三寸忘之人,在初期会忘却所有不好的回忆,可被抹去的那些回忆,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在药效的作用?,记忆慢慢发生扭曲。 最终,枕华胥将会如混沌鬼所愿,只记得重澜杀了她合族,并与重澜不死不休。 而那些甜蜜又温馨的回忆,则会真正被抹杀。 这是混沌鬼的最终报复。 虚空之中,恍若响起了混沌鬼计谋得逞的桀桀怪笑。 衢清宗对这位年纪轻轻已至合心巅峰的剑君弟子十分重视,有求必应,很快替换他的修士便到了西南炼鬼域之中。 因重澜早和枕华胥讲好了,此番是私奔而去,不能告诉族人。 故而本来想偷偷和小妹告别的枕华胥,也只得按捺住自己,决定等今后她也修练至高深境界时再回。届时,她一定能找到让族人摆脱半人半鱼模样折磨的方法,戴罪立功,说不定族长不仅不会责怪她私奔一事,还会夸奖她呢! 虽然很难以想象族长夸人时的样子就是了。 离开鬼界的这一天来得很快。 重澜只身一人来时,人山鬼海,各类鬼修灵物倾巢出动,怀着心思各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正道剑君。 他归去时,冷冷清清,昏鸦也不再鸣叫,乌云压得极低,没有人前来送他。 但他并不孤单。 重澜搂紧了身旁的枕华胥,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眼里清透的绿色。 只要她愿意,他会将终生都献与她。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结束啦~撒花~ —— 第41章 重澜和枕华胥相携而去的身影愈来愈淡, 渌真眼中的世界也开始模糊。 眼前景象逐渐变得光怪陆离,昏鸦乌云一并扭曲,像是梦境的煞尾, 将醒未醒的一刻。 她感到一种强大的斥力将自己推出这个世界,无垠的灰雾也随之迅速涌上。 属于枕华胥的神智被逐渐剥离, 最终本我归位。 她立在灰暗之中,脑仁一抽一抽地疼,略思索了一阵, 才恍然:哦,我是渌真,并非枕华胥。 原来她方才进入的是重澜剑君的记忆幻境,并在幻境中短暂地成为了枕华胥, 品尝了那只剪舌鱼的爱与恨。 这个记忆仅仅同西南炼鬼域相关,故而在他们离去一瞬戛然而止, 之后的故事如何发展,却不是此幻境中所能知道的了。 这大抵是重澜最舍不得的记忆, 是以哪怕他早就身死道消,也依然要将这个回忆留在此处。千万年来,重复敷演着他和枕华胥的故事。 枕华胥残余的情感还在她心中作祟, 此刻她回忆起枕华胥一生中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 都像回顾自己记忆一般轻松。 她并不像梦境最后的枕华胥一样,把一切都忘记了。相反, 这个故事所有的发展脉络落在她眼中,是如此地清晰。 因此她对重澜的态度颇有些微妙。 依她看, 二人的悲剧完全可以避免, 但凡枕华胥能够脑子清楚些,不对族长言听计从, 或是重澜不那么轻视这些鬼界灵物……可若如此,他们也便不再是他们了。 故事的结局虽然未在幻境中看到,但渌真大概也知道一二。 事情最终的一切发展都如混沌鬼所愿,重澜早已死去,枕华胥孤寂地以执念之身活了万年,也恨了重澜万年。 她叹了口气,同时心中也浮现一个困惑:为何她落入幻境中,会成为枕华胥? 混沌鬼适时出现,见有人醒来,志得意满地前来收割战利品。 然而当他探触到幻境之时,却面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渌真随之望去,见所谓幻境,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悬浮于茫茫雾中。 “为什么你们作为外来者进入幻境,他记忆中的一切却还是按原先的发展!什么也没有变!” 混沌鬼怒不可遏,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这个机会,只要他们能使记忆发生改变,这个幻境就会崩塌。这本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哦……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好,我且再等等。” 光球一闪,李夷江的身形也渐渐现出于灰雾中,却不料此时记忆幻境遽然缩成极小的一个光点,没入他额中。 幻境消失了。 李夷江面色有些古怪。 混沌鬼勃然大怒,直直向李夷江扑去:“还我的幻境!” 吸收了重澜剑君记忆灵体的李夷江神魂得到稳固,距离破阶不过一步之遥,他拔剑一划,剑气冲散混沌鬼的身体,直接将灰雾划出一道缝隙。 李夷江攥住渌真的手腕,同她一道从缝隙中跳了出去。 烟雾很快散得一干二净,仅留下一个不及胫骨的混沌小鬼,在跳脚骂街。 -- 第75页 甚至试图跳起来打李夷江的膝盖。 数万年来,混沌鬼始终耽于觊觎重澜记忆,修为没有丝毫提升。 两人没有搭理他,李夷江更是一脚踩上混沌鬼的半截身子,令他走不得、逃不脱。 渌真看向李夷江,欲言又止,李夷江却好像看出她的疑虑似的,开口道:“我成了重澜剑君。” 正在挣扎的混沌鬼如遭雷击,定在原地,低声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进入幻境者不可能替代幻境中已有的人,除非其中有他的前世!” “可那人分明是修士,修士何来的前世今生?!” 他不知道,有一者例外,那就是始终游荡在世间的神魂。 它的本体已飞升上界,成为不死不灭之身。而虚空划出分明界限,神魂无法归位,便只能流落世间转世轮回,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经历世事。 渌真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嘟哝声,秀眉一竖,喝道:“说什么呢你!” 混沌鬼见风使舵的本领极强,自知不敌,怯懦地往李夷江袍摆下挪,道:“没,没什么。” 可笑,他混沌鬼活了数万年攒下的宝贵知识,怎么可能同这些修士分享。 他竖起耳朵聆听渌真和李夷江的对话。 待渌真和李夷江彼此将幻境里的经历对上号了,他方确定,原来这两人都落入了幻境之中,并且极为“巧合”地顶替了记忆中的两名主角。 李夷江神色悒悒,道:“我没有想到,剑君有这样一段故事。” 显然,他也只知衢清宗内流传的那一段,剑君为道侣荒废修炼,沦为凡人,默默无闻死去的的故事。 他望着渌真,嘴唇微翕,渌真看出他想要讲什么,连忙止住:“别,不必多言!我们现在已从梦境中出来,和他们再没有联系,他二人的瓜葛,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同我们不相干。” 渌真想,他无非是一时半会儿难以从情绪中抽身,还把自己当成重澜,把她当成枕华胥呢。 但李夷江却摇摇头:“不,我感觉事情并飞如此简单,关于我们坠入记忆中却成了幻境之人这点,我还有些疑虑。”他稍作停顿,脑内思绪纷杂,一时不能明了。 “但,”他抬起头来,注视渌真,“有一点,我认为你应当要知道。” 李夷江将两人的记忆牵回罪孤河畔,重澜剑君被困于梦魇幻觉一事,他道:“剑君幻境中所见的女修,同你长得一模一样。又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你自己。” 李夷江在幻境中成为了重澜,也就理所应当地接收了重澜剑君视角的全部记忆,包括他所有的所见所思所想。 渌真闻言大吃一惊,她记得枕华胥曾窥过几次重澜的梦魇,但无非洪水滔天,说起来确实与她死前场景有几分相似。 可古往今来,多的是洪水泛滥之事,她压根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李夷江拎起混沌小鬼,扼住他要害:“或许,这该问问你。” 混沌鬼原本只打算安逸地听他的墙角,不料瞬息间祸水东引,又同他有了干系。 李夷江的长指抵住他的鬼窍,须臾即可令他灰飞烟灭。虽则混沌鬼从没有真正的湮灭之说,但从头聚拢起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可不想再受第二次。 他支支吾吾地,勉力回忆那万年前的旧事。 “我因偶然间,得窥了重澜剑君的梦魇,制造幻象乃是我的强项,便在他那梦魇中埋下了引子。须知梦魇此物,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必定有所因由,只是尚未被发现罢了。经我此引,那梦魇便会自行生长编织,复现出根由原貌。” “你是说,那落水女修,便是重澜剑君梦魇的来由?” 混沌小鬼拼命点头,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位煞星可万莫迁怒他! 李夷江将目光转回渌真,浅淡的眼眸微动,在等待渌真的答案。 渌真何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重澜当年不过百余岁,不可能亲见到九万年前自己落水之景。况且,她又如何解释,现在的自己出现在万年前的剑君梦魇中呢? 渌真磕磕绊绊地解释:“或许是,我的祖先吧,嗯,我的祖先。同我长得相似也是可能的,这叫什么来着?返祖?对,就是返祖!” 李夷江沉默了一瞬,决定不再追问。 渌真语焉不详的模样很明显在隐瞒着什么。不过她既不愿意说,那他也不便多问。 待到她愿意告知自己那日,自会告知。 “还有第二件事——” 此第二件,不光是指李夷江要提之事,也是指重澜在传回衢清宗的口信之中所提及的第二件事。 “重澜剑君来鬼界任务有二,一是削弱此地鬼修灵物实力,二是,”李夷江深深看了一眼渌真的神情,“和鬼姑有关,他们要镇压鬼姑朱翾,为宗门所用。” 他神情中有些许紧张,等待着渌真的反应。 不论是谁,得知自己一向敬仰信赖的宗门竟然会干出此等下三滥的事情,取旁人之灵力供给主山,第一反应都会是遮掩或是感到蒙羞。 但李夷江如实告知渌真,并下意识担心她被这个消息所刺激。 没想到渌真“啊”了一声,一副丝毫不意外的样子。 反倒是她身后的勾琅剑动了动,忽而传出一个女声:“啊?谁叫我!” 而后一个半通透的灵体出现在渌真肩头。 -- 第76页 李夷江不认识朱翾,见到此景尚只是微微皱眉,以不解的目光询问渌真。 而他足下的混沌小鬼,却面色突变:“大大大大大王?”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反倒引了朱翾的注意力过去,两鬼目光相接,混沌鬼脚下一软,作势要跑,朱翾却缓缓眯起了眼:“叛徒!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顷刻大张开嘴,獠牙亮出,此时才见得几分鬼气森森。 朱翾血口几乎裂开至耳后,再用长舌一勾、一拉、一吞,惊惶失措的混沌鬼瞬间被她吞噬。 吞鬼者,鬼恒吞之。 朱翾满意地打了个饱嗝:“还好他如今修为大减,若是早些年,我这般模样碰上了他,指不定谁吞谁呢。哼,叛徒,只能得到这种下场!” 说话间,她三寸的灵体已更为凝实。 渌真却满脸窘迫,谁能来救救她!或者告诉她如何向李夷江解释,为何那本应被镇压于衢清主山之下的鬼姑朱翾,此刻会从她身后出现。 最要命的是,先前李夷江提及朱翾时,她还在装傻充愣! 她仿佛看到自己在李夷江心中的信誉值断崖式下跌。 李夷江端然肃立,朝她微微抬手,指向朱翾,意思很明显:不解释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朱翾好像此时才注意到了李夷江, 惊得一溜烟跃回剑柄,拿眼偷偷瞧他。 渌真扶着额,无奈地将自己打扫满庭芳时是怎样坠入地下, 又是怎样遇上了枕华胥与朱翾的故事从头至尾说了。 李夷江听罢沉吟:“所以那日山脚崩塌,果然与你有关。” 渌真嗯了一声, 心下一横,紧紧闭眼,打算接受李夷江的责怪与怒火。只是, 如若要她交出朱翾,再被压回衢清主山之下,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但李夷江却意料之外的没有以此为理由向她发难,反而重新提及幻境中的故事:“剑君将计就计, 却未料枕华胥夫人把一切都当了真,或许她直到死前, 在衢清宗地下待了一万年,也一直以为剑君不曾爱过她, 只是利用。” 大概是幻境中的共情遗韵未消,李夷江此时提起他们,口吻依旧悲凉。 渌真也被他引得有几分感怀, 旋即注意到他话中所言的将计就计, 不由疑惑:“此话怎讲?” “重澜剑君在很早便发现了,枕华胥的修炼之根?, 并不在她的剪舌鱼妖丹,而是流淌于体内中的某种血脉。因此, 他并未把她当成一个彻底的剪舌鱼精, 所以最终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剪舌鱼族杀鸡儆猴。”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低估了枕华胥对族人的感情。” 朱翾不知所以, 却也明了个七七八八,在她耳后扯着渌真的发尾,悄声道:“真真、真真,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分析着:“祖神造人之时,以自身骨血为供给,故世人均自诩为祖神分身后世。而你是半神之身,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个小修士的意思,他所说的枕华胥立身血脉,就是你的长胥神火。” 渌真神思微动,同样低声回道:“你的意思是,在数万年间,她依赖我那一滴血生存,某种程度上,亦等同于我的分身?” 李夷江见她二人窃窃私语,大抵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索性背身过去。 朱翾点头:“正是如此。” 渌真不禁有些怅然,原来在她“死亡”的十万年间,还有偶然遗落的一滴血在世间某一处努力生存,为她感受着天地间的灵气。 也难怪她坠入记忆中后,会成为枕华胥了,这很有可能并非巧合。 而李夷江呢?他又缘何成为了重澜剑君,也同样不是巧合吗? 一想起她和李夷江在幻境中用枕华胥与重澜的身份相处的时日,渌真心底五味杂陈,看向李夷江的眼神也就难免有了些尴尬。 而枕华胥迷糊着化生,蒙昧着死去,终其一生都不曾有过真正的清明。 如今她知道了真相,是否也算是一种慰藉。 她总感觉血脉中有一处微微发烫,那也许是枕华胥永远留在她体内的一部分。 在她们喁喁私语的同时,李夷江同样在回忆幻境中的一切。 或许重澜剑君的记忆久远,已然扭曲,因而其中有多处并不寻常。 譬如枕华胥夫人,为何频频能穿过重澜所设的禁制结界,须知她不过一低阶灵物,而结界主人却是合心大能。 说明哪怕在他们相熟之前,重澜的灵力对她也是不设防的。可这实在没有道理。 未及深思,他忽觉丹田处充盈而发胀,分明是境界行将突破的征兆! 或许是因为他入幻境之中,成了记忆的主人重澜剑君的缘故,苏醒后,幻境竟然自觉被他所吸收。 师父曾断定他神魂不稳,境界愈上,突破时愈凶险。 而互行誓更是在此之上又平添了天雷,愈发增加了破境的难度。 也难怪师父会如此震怒了。 幻境吸收后,他的神魂得到巩固,修为亦有所增加,体内磅礴的灵力不断叫嚣着,渴望获得更大的空间。 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发出的声响同样惊动了渌真和朱翾。 渌真忙跑去他身旁,蹲下与李夷江视线相平,关切问道:“你要突破金丹期,结成元婴啦?” -- 第77页 李夷江豆大的汗珠滚落,闻言只是勉强睁眼,微微颔首。 “可在鬼界之中,周遭并无充沛的仙灵气,根?无妨供给足够你进阶的灵气。”渌真有些为他发愁,“要不你再忍忍,我扶你出去?” 朱翾翻了个白眼,随之飘来:“这也是能忍得的?” 她悠悠地飘了一圈:“不过,小修士,你该庆幸,还好有我在。” 李夷江专心致志同体内喷薄欲出的灵力相协调,无暇回她。 倒是渌真诧异地抬眉:“你?” 恕她直言,并没有看出这个三寸丁有何特异功能,哪怕她曾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姑。 朱翾得意点头:“不错,正是我。你忘了我被这小修士的宗门束缚在山底下时,每日经受了什么摧残?” 渌真想起来了。 彼时,朱翾说: ——“缚灵球抑制了我全部的鬼灵力,一点一点抽出来转化成仙灵气。” 不同的是,当朱翾身处衢清宗时,周围并无可供她吐纳吸收的鬼灵气,故而体内灵力只出不进,相当于无休止的损耗。 而此刻,她们所处之地,正是鬼界内。鬼灵气不能为她和李夷江所用,却最有益于朱翾。 纵然稀薄,可朱翾依旧能将它们转化为仙灵气,供给李夷江。 渌真从乾坤袋里翻出了缚灵球,问道:“那你要钻回这里边吗?” 朱翾克制了自己想要再次翻白眼的冲动,她深深怀疑,自己这位好友的收回了在枕华胥体内待了十万年的血滴后,智力是否也向枕华胥看齐。 “不必啦!” 她徐徐飘浮于空中,身后形成了一个漩涡,大肆地吸纳着环境中的灵气。经过她体内后,由双手掌心推出,流经缚灵球,最终注入李夷江体内。 一直默默在努力的李夷江睁开眼,向朱翾勉强点头,以示谢意。 有了外来灵气作支撑,他终于一鼓作气,突破了目前的困境。被压抑着的灵力彻底没了限制,毫无顾忌地冲刷着他的经脉。 灵力冲刷经脉的过程,有如撕裂身体之痛,但只有熬过去,才能拥有元婴修士的体魄。 与此同时,滚滚雷云亦应声而至,李夷江的抹额被汗濡湿,现出眉间那一点朱红。 渌真叹了口气,这却是自己一时唐突的过错了,她理应负责。 她毅然拔剑,半截勾琅显现出幽幽冷光,白琅石流光溢彩,为勾琅加持着强度。 不料李夷江却仿佛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一般,猛然睁眼,焦急地想要制止她。 渌真明白他的意思,她乃筑基修士,凭何与元婴天雷相抗衡? 她轻轻摇头,示意自有计较。 雷云愈发低沉,在她们头顶翻滚,与此昏暗的鬼界分外合衬。 俄而接连几道天雷降下,直直劈向李夷江,渌真指尖微动,没有擅作主张。 足足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击碎了李夷江的灵力屏障,打在他的脊背之上,最后几道雷连击下来,李夷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坠。 四十九道雷劫过后,朱翾神情一松,正要松手,渌真却制止了她。 还有一道天雷未应。 是来自互行誓的天雷。 李夷江几乎已是强弩之末,这一道,该由她为他扛过去。 渌真将勾琅掷于空中,又以神火将它包裹,劫云未散,最后一道天雷却迟迟不至,她索性斥剑去引。 果然,天雷被长胥火所吸引,向勾琅而去。 李夷江因互行誓,骨血中融入了她的一滴长胥,此时反倒助了她一臂之力,让她得以成功迷惑劫云。 轰隆隆—— 天雷劈向剑柄,引得白琅石一闪,勾琅受此雷云的淬炼愈发坚韧。 长胥却被打散,她也随之受到冲击,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一道如水般宽厚温沉的力量扶住了她的后仰之势。再回神,腰间的力量却化为了李夷江的手,将她稳稳抱住。 属于元婴修士的力量如春风拂面,瞬间疗愈渌真方才所受的创伤。 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渌真脸蓦地一红。 “咳咳咳……”朱翾尖声细气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惊得渌真一骨碌从李夷江怀里站好,又用手背偎了偎自己的的脸颊。 还好还好,不是很烫。 朱翾负着手,大摇大摆地飘过来。不知是不是渌真的错觉,竟觉得她的身体似乎长大了些许,不再是三寸丁大小。 李夷江郑重地抱剑行礼,对朱翾道谢。 朱翾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谢我啦,多亏有你,我才能顺畅地将这儿的灵气化为己用。” 在大部分鬼灵气经她的身体转化为仙灵力后,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留在了她的体内。 若是没有李夷江在身后兜底,恐怕她还没有这么顺利。 她又问渌真:“对了,我一醒来就看见真真你回了我老家,怎生都不同我讲一声。你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渌真无奈:我倒是想讲,奈何您老太能睡了,足足沉睡了一路。 但她的疑问却提醒了两人一点,他们来西南炼鬼域,乃是为了罪孤水。 朱翾道:“罪孤河?这有何难,你们同我来就是了。” 在她的指引下,一行人很快至目的地。 鬼界内的光景同万年前已截然不同,因此纵然两人有过幻境中的经历,也几乎无法辨识出前路。 -- 第78页 而待至罪孤河畔,更是令人大失所望。 哪还有水?连那十分之一的支流也不曾剩下。 入目是干涸大地,罪孤河早已断流数百年。 寻水小队陷入了低谷,朱翾方才苏醒,难得精力充沛,在空中来回飘荡,感受着同又不同的西南炼鬼域。 她曾是此处的王。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但渌真灵光一闪,想起一人。 “你还记得吴辛斐吗?就是那个绑架我们俩的人。” “他既然能肆无忌惮地使用罪孤水来对付我,说明长幽宗必定存有大量的此水。” 作者有话要说: 浅尝一下日六,晚上十点左右可能还有一更,如果十点半之前没有发出来就不用等啦! 第43章 再至尽欢城时, 渌真自认为颇算得上是一个熟客。眼看着城门口一众“莫丑丑”虎视眈眈,她扯了扯李夷江袖子,两人绕开他们, 从侧门入了城。 还好朱翾因赶路无聊,再次陷入了沉睡, 不然她只恐怕朱翾也会像先前的她一般,被尽欢城的繁华绊住脚。 熟门熟路地找到明月楼,继而熟稔地摸到院角矮洞。李夷江手中掐了个诀, 一绺水柱便从墙内飞出,再次形成水膜包裹二人。 矮身钻洞时,渌真突然有种做“惯偷”的感觉。 她将这种感觉同李夷江说了,李夷江面无表情道:“长幽宗多行不义之事, 藏不义之财,今得而取之, 怎能算得上偷?” 渌真被他的逻辑折服,深以为然, 感慨道:“如此说来,我们再三劫长幽宗不义之财周济穷人——也就是我们自己哈,实在是侠义!可称惯侠。” 大抵是经过了上次两人的成功脱逃, 且不仅脱逃还顺走了白琅珠一枚, 明月楼的守卫显而易见的森严了许多。 两位“惯侠”在躲过两拨守卫后,方不大容易地再次摸回库房。 渌真感叹:“仓库内比外面感觉好多了, 进了里面去个个都是珍宝,东西又值钱, 我超喜欢在里面的!” 李夷江习惯了她随时随地的胡言乱语, 提醒道:“大侠,做正事。” 渌真喏喏应了, 取出早已备好的防水乾坤袋,至水缸旁。她手攀缸缘纵身一跃,便侧坐于缸边。 缸内熟悉的罪孤水味道幽幽传来,熏得渌真差点儿从水缸边翻下去。 她捏住鼻子,使出引水诀,缸内罪孤水便从缸中徐徐流入乾坤袋里。 一个足以容下两人的水缸,可见其庞大,李夷江持剑守在门后,渌真坐在水缸之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罪孤水引完。 待到水缸终于快见了底,李夷江耳尖一动,朝她动了动唇:“有人来。” 渌真眼疾手快地将乾坤袋一束,揣入怀中。 来人的脚步声已至门外,渌真心道不妙,一跃而上房梁,掀开侧面的瓦片,朝李夷江招手,示意他跟上。 李夷江守在门后,已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见渌真的动作,拔剑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立刻收剑,同样跃至房梁。 足音越来越近。 两人眼疾手快,飞速地拆卸着头顶的椽和瓦,最终成功在斜对着大门的一个隐蔽角落钻出了屋子。 李夷江衣角掠出屋顶时,库房门应声而开。 但屋顶上方空出来的洞还未将瓦盖回去,只要有人走到这儿来,立时便会发现。 渌真试着小心地捏起一片瓦,轻轻覆上。却发现自己到底不是工匠,这瓦片失去了屋椽的支撑,怎么放都摇摇欲坠,她索性放弃。 如此,屋顶必然不可久留。 一抬头,七层的明月楼遥遥在望,李夷江早已于翻出房顶的一瞬便在二人身上重新覆盖了水膜。 他望定悬瀑,下颌微抬,道:“走,藏进瀑布中。” 夜色已深,两人在屋顶间轻盈地穿梭,连沉睡的黑猫都未曾惊扰。 两人同时闪身进瀑布,有了水膜为屏障,瀑布是他们最好的藏身之所。 渌真舒了口气,悄悄往身后瀑布内探出一只眼睛,想要看看其内是什么光景。 想象中,明月楼外部装饰得极尽奢华,内部也应当更为华丽才对,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渌真傻了眼。 什么也没有,不过一个空洞。 仅有瀑布溅出的濛濛水汽,在空中晕着光华。 渌真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而在回到瀑布前的最后一瞬,她眼前一花,似乎看到屋内出现了一个人的虚影。 不会有人发现她了吧! 渌真紧张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却半晌不见人过来,才大着胆子又往外看去。 房间内,一个壮年修士正对着一座石像,面容恭敬地说话。 渌真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是在明月楼外仰望时,所见到的存于四、五楼的石像。 因为水雾的折射,将楼上的光影折来楼下,看来这个修士同样也是在楼上,并非瀑布所在的三楼。 这石像始终给她一种熟悉感,却看不分明,渌真只得拼命瞪大了眼,看那修士的动作。 顺带戳了戳李夷江,提醒他一道儿看热闹。 渌真起先以为壮年修士在祈祷,但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却表明,比起祈祷,这个修士更像是在向石像禀报着什么事情。 “禀报仙子,本年度事由有三:一是根据您的吩咐,继续于人界和修真界广布您的功德,进一步传播了您的光辉事迹和绝代风华;二是逍遥宗内清理了门户,处理了对您有异心的叛徒,逍遥宗主传话过来,再次表明,愿与我长幽宗共匍匐于您玉足之下,尽听仙子指挥;三是对其余不愿归顺于仙子的宗门,俱……” -- 第79页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任凭渌真拉长了耳朵也再听不分明。 “很好。” 石像上划过一道流光,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修的影来。 渌真好奇的抬头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眉间似乎始终氤氲着雾气,丝毫不沾染一点儿红尘气息。长发被一块月似的圆环挽在头顶,余者尽数披散,一如月华流照。 渌真唇瓣微动,喃喃道:“常仪……” 眼前分明是常仪,却又不像她记忆中的常仪。 羽毛般的长睫遮住常仪的眸色,在眼角打下一片阴翳,让她看向修士的眼神有些凉薄。而她丹唇轻启,说的却是:“你若是表现得好,我不介意让你成为万年来这个下界第一个飞升之人。” 壮年修士闻言感激涕零,对着常仪千恩万谢:“多谢仙子!叩谢仙子!我长幽宗宗主吴梁至必定举全宗之力,肝脑图地,以报仙子!” 常仪却微微蹙起了她好看的长眉,广袖一抬,掩在唇侧:“仙子?” 吴梁至冷汗涔涔,眼珠在眼眶中骨碌一阵狂转,才回过神来:“吾等必肝脑涂地,以报望舒神女!” 常仪无所谓地弯了弯唇角,略带嘲讽的神情却不曾让她的美貌有哪怕一点儿失色,而是愈发显得她清冷不可玷污,吴梁至抬头看得有些痴了。 “无事了?我和神君尚有约。” 这一句彻底打散了吴梁至的幻想,她所说的神君,自然只有那位旷古绝今的离章神君。单单凭他,又怎能肖想神君道侣呢? 从痴心妄想中醒后,吴梁至惊觉还有一事尚未禀报,连忙叫住身影见淡的望舒仙子。 “仙……神女且慢,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常仪不耐地压低了眉,问:“何事?” 她一年中唯有中秋月圆之时,方能以神魂交感下界,凭此处石像为媒介,短暂地出现一息。这个愚蠢的下界修士,偏偏在她将要离开时才说事,她所能停留在此处的时间已近尾声。 若非这石像归属他们长幽宗,她定不会扶持这等愚笨之人。 吴梁至颤抖着手地从怀中摸出一道符箓,渌真眼尖地认出,那分明正是她先前典给明月楼的长胥神火符! “这是近来我宗收到的几枚神火符箓,已经测试,确实是目前为止最为纯正的神脉所燃出的神火。小人知道神女一直在寻找纯净神脉,特此献给神女。可惜却失手让那制作符箓的女修脱逃了!不过如若此神火对神女有用,小人定当再加大搜捕力度,将此女抓获!” 常仪催促他:“你说快些。” “哦,是是是,下面小人便为神女掩饰此符燃烧之景,此火极白极亮……” 说着,他手上微动,符箓瞬间在他手中燃成了长胥神火。 吴梁至笑得满脸堆褶,要同常仪邀功,一抬头却愣在了原地。 在他絮絮叨叨的空当儿,常仪的身影早已消失。 与他一同愣在原地的,还有瀑布中的渌真。 *** 常仪神思从下界抽回,尚还有些头晕目眩。 她扶着额,暗暗咒骂了一声那吴梁至,有说那么多废话的时间,偏偏不点燃符箓,她尚未见到此火燃烧之景,便被强行带回了上界。 但她听清了一句。 ——“此火极白极亮。” 在她印象中,能以血脉燃出此等神火的修士,有且只有一人。 渌真。 但不可能是她。 一名侍女碎步上前,微微欠身道:“仙子,神君召你前去。” 常仪掩于广袖之下的纤指揉皱了身上的羽纱,面上却勾起淡笑:“知道了。” 神君寝宫内。 离章的手闲适地搭于凭几上,身后是一整面镂空的屏风,光从屏风上透过,仿佛也成了他的仆从,臣服于他足下。 月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铺陈出最合适的浓淡。从常仪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刀削斧凿般淡漠的侧脸,与一对比世间任何琉璃珠都要冷清的浅眸。 眼底是跨越了十万年的荒芜。 离章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一只小灯把玩,他那浅淡的灰眸注视着这盏灯。数万年来,常仪从未见过他对别的东西有过这种专注而认真的神情。 “桓越。” 离章声音一如其人般清冷:“不要叫我桓越。” 常仪深吸一气,跪坐于他身边,垂首道:“是,神君。” “真真的聚魂灯有些黯淡了,你用月舒术再行擦亮。” 常仪在心底忍不住冷笑,果然,又是此事。她就知道,离章召她来,一定只会为了这一件事。 她于他的唯一用处,便是用月舒术擦亮渌真的聚魂灯。 过去十万年间,她凭借这个手段,为自己索要了多少好处,离章神君都一一首肯了。哪怕她请求他想办法带掣灵力低微的她飞升上界,离章亦做到了。 可只有一件事他做不到。 离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她,从前是渌真,现在是这盏冷冰冰的聚魂灯。 在十万年中,如若说她有什么长进,那便是学会了不再对离章有所期待。 她抱起被离章放在小案上的聚魂灯,运转灵力,一点一点擦除聚魂灯之上的污痕。 她该庆幸,全天下唯有她的月舒术能够清洁聚魂灯。只要渌真一日不回,她便一日是离章神君最为倚重的人。 -- 第80页 而渌真,当然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每旬付出一点无用功,换来的却是自己的长乐无忧,她何乐而不为呢? …… 黑夜过去,天色转白。 常仪跪坐于神宫内,用月舒术清洁了一夜聚魂灯。而离章也同样坐在一旁,冷眼注视着常仪擦了一夜的聚魂灯。 翌日清晨,她拢起长袍,从离章神君的寝宫离开时,听见侍女悄声议论。 “神君和望舒仙子实在是伉俪情深,结为道侣十万年,依旧感情甚笃,每旬必定一聚,实在让人艳羡啊!” “哎,有神君这般的道侣,谁能不羡慕呢?只是我有一点不解,为何神君和仙子感情这么好,却还是要分居两地,让仙子每旬前来?哎,仙子连离开的背影都如此摇曳生姿,实在是我见犹怜。” “哎,你懂什么?这就叫距离产生美。” 常仪步伐略停,勾唇微微一笑。 她并不介意让自己和离章的感情成为一桩美谈,让天下咸知。 离章神君素有威名,冠上他的道侣之称,只会于她的美名更为有益,因此她从不会制止此等议论。 而离章? 他从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只有那盏破灯。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一些光的折射和反射,虽然不科学,但修仙世界不需要科学(逃) 第44章 在常仪的身影消褪后, 吴梁至也随之离开了这间房。 环境骤然变得静谧,唯有流水潺潺之声。 藏在瀑布内的渌真,回忆起他们方才的对话, 若有所思。 她没有想到,醒后第一次见到常仪, 会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景下。在她原本的预计里,这应该要来得更晚一些。 或许应是在她成功飞升后, 作为同一个下界的后辈,在某次宴席上远远看见她,身旁坐着道侣桓越,二人言笑晏晏, 琴瑟和鸣。 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十万年前一个不足轻重的插曲,只会在擦肩而过的一瞬恍然意识到, 这个后辈女修有几分眼熟,像某个早已面目模糊的故人。 而她届时, 也应当已然将心头梗着的那口气卸下。唯一的打算只是想同桓越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他同司柘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渌真给自己的安排。可今夜猝不及防地目睹了常仪投来下界的一个幻影, 她发现自己似乎还不能做到把她当成全然的陌生人。 尽管这个常仪, 从气度到打扮,同她记忆里已完全不同。 渌真合眼, 黑暗中浮现出常仪的旧模样。 在她们一众朋友里,常仪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修为既不拔尖, 性格亦温婉好欺。少俞总担心她吃了亏也不言不语,便时刻记着要照拂她些。 她当然生得很美, 但也未美得像如今这般惊心动魄。 是的,方才的常仪,连发丝都尽善尽美,却总让渌真有种不真实感,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假人。 她姿态从容,俯视着长幽宗宗主,听他禀报着在何处传播功德,又在何处收拢下属。 听吴梁至的口吻,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掌管长幽和逍遥两宗。 可她早已飞升上界,就算修真界五大宗门都尽数为她所驱驰了,又有何用? 渌真百思不得其解,她侧目向李夷江,见他同样敛眸凝神,若有所思。 感受到她的目光,李夷江抬起头来。 渌真问道:“你都看见了?” 李夷江点头,“我固知逍遥宗和望舒有所关联,也隐约听闻过,某些上界仙人能以某种方式沟通下界。但没有料到,竟然是发生在望舒和长幽宗之间。” 经过与长幽的诸番纠葛,他自然对这个心术不正,绑架散修的宗门没了好感。 至于望舒,先前李夷江也只认为她好大喜功,爱浮名虚誉,不曾想她会与此龌龊手段的宗门牵连上关系。 且似乎长幽宗所行诸事,均是在她授意下完成。 他所言同样点中了渌真心中最大的块垒——长幽宗早在她这儿挂上了黑名单,而望舒不论如何,都曾是她的朋友。 渌真蹲在水膜中,探出手轻轻穿过瀑布,感受指尖传来的湿意。 李夷江听见她小声自言自语:“她想要什么?又要拿长幽宗做什么?”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望舒了。他尚记得飨士楼里,他不过对望舒评价稍低了一些,便引来渌真怒目而视。 大抵是对望舒仙子钦佩已久,他若说出自己的想法,未免有摧毁她偶像之嫌。 渌真看出来他的犹豫,掬一捧水泼过去:“小木头!要你说就说嘛。” 水顺着李夷江周身的水膜滑落,未沾染他分毫。 他无奈地看了渌真一眼,道:“上界仙人的生活和下界修士同又不同,不需苦苦修炼以提升境界,因其品阶在飞升之时已定。此后各司其职,难有变动。” 渌真心道在此事上自己恐怕比他还要清楚,关于上界的一切,在各个氏族的祖神录上均有记载。每个氏族后人从修炼伊始便要熟读这些记录,为今后飞升做准备。 不但如此,她还知道,飞升之时的品阶初定,一是看修为深浅。这并不难理解,须知化神期修士内部的差异,可能比化神期与练气期之间还要大。 其二,则是看修士在下界的功绩如何。十万年前,天生异象,战火四起,离章很是平定过几桩战事,是以被册为神君。 -- 第81页 渌真在夏贻城时,曾翻过一些修真界史书,对于离章参与的那几场战役无不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他灼灼风华。据说长清剑一出,四海妖魔皆伏诛,他像一颗横空出世的紫微星,自首次崭露头角,便震惊了整个修仙界。 其后十万年,再无能撼动他功绩之人。 是以他一朝飞升,即成上神,是为离章神君。 李夷江表示渌真所言不假,续而补充:“但飞升后神阶如何,也并非完全一锤定音,望舒不过一名上仙,若想进一步成为金仙、天仙,甚至是上神……” 渌真接上他的话,答道:“则需下界的信仰之力,为她铺好成神路。” 李夷江冷然:“正是如此,望舒在下界时,修为不显,又无出名的建树,飞升后品阶必然高不到哪里去。而她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欲壑难填,人之常情,哪怕是仙人也不可能免俗。只是她以上界仙人之身插手下界事务,未免将手伸得太长了些!” 渌真一晌无言,她没有想到,原来万人向往仰望的飞升之后,一样是鸡毛蒜皮般狼狈的等次划分。 这样又与当年的氏族之分、今日的宗门散修之别有何不同。 九天之上,不过是另一处和下界并无二致的世界。 而听李夷江的口吻,他似乎对常仪的所作所为,有更多的了解。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数人举着火把,大呼捉贼。想必是他们俩“惯侠”行径败露,长幽宗已然发现罪孤水失窃。 李夷江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瀑布能将他们的声息尽数掩藏,隔绝修士的探查,目前来说,是最为安全的区域。 果然,喧闹声不多时就渐渐转小,大抵是往后门处追去,以为窃贼必定不在院内。 二人松了口气,继续在瀑布中聊天。 渌真隐约记得,史书中对于常仪飞升一事,不过草草带过,仅一句“望舒为神君道侣,与之携升”。但后世提起她来,却几乎将她与离章神君相提并论,仿佛一位盖世英雄的道侣,也必然同样是盖世英雄。 这样的风评与舆论,显然出自某种授意,而她今日在明月楼所听到的这一席话,也许恰恰揭示了幕后推波助澜之人。 逍遥宗与长幽宗。 记忆中温婉如水,不争不竞的常仪形象渐渐模糊,如同一滴水溅入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圈圈縠纹。 水面再平时,凝出新的影子,她风华绝代,圣洁高贵,眼底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那是对功绩、美名和权力的垂涎。 …… “等一等!”渌真忽然想起了什么,狐疑着看向李夷江,问他,“你为何看起来对常仪之事颇为熟悉,先前却一点儿也不同我讲。” 李夷江侧头注视渌真,似笑非笑:“衢清宗身为四大宗门之一,对其他宗门背地里做的手脚,岂能一点儿也不知情?何况,在我看来,你所知道的也并不在少。” 这一席话说得渌真面色赧红。 诚然如此。她总是一味地向小木头索取,却将自己的故事藏得严严实实,彼此不交心又怎会成为真正的朋友呢? 可她该如何说,她连自己缘何复活,都尚且不清楚。 李夷江见渌真因为他这席话显而易见地蔫了下去,抱膝缩在水膜中,一言不发,额间的朱砂痣又因此在隐隐发烫。 他叹了口气,发觉自己似乎并不是很想看到这样的渌真。 “其实,宗门内早有猜测,怀疑主山根基被毁一事,和逍遥宗有关系。而对逍遥宗背后的人迟迟不能摸清底细,似乎逍遥宗内并非铁板一块,对那人的指令也时有不甚听从的时候。” “如今看来,那个藏匿于逍遥宗身后的影子,便是望舒了。” 渌真从他这儿又听来了两个宗门间的机密,不由得暗暗心惊。 常仪究竟在下界布下了多大的棋局,而她所图的仅仅只是神位的晋升吗? 她已不大敢下定论。 本着投桃报李的心态,渌真搜肠刮肚,才挖出一个自己的秘密,同李夷江分享。 她手心一翻,亮出一点儿长胥神火:“其实我是……半神之躯。” “半神?” 李夷江吃了一惊,如今氏族神脉凋零,传承下来的氏族人,血管中祖神的血脉已稀薄得只剩下微弱一丝。她口中所言的半神,意义非同小可。 “是的,就是你所想的半神,我的母亲,是真正的神女。” 先天之神与下界修士不一样,与祖神同出一脉的血缘决定了他们生而不需经飞升即可为神。 在比十万年更为久远的上古,上下界之间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神与人在皇天后土前结成伴侣,神将修道之术带来人间,并留下传承给后代。 而他们的后代,便形成了一个个古老的氏族。 后来上下界之间泾渭分明,氏族的血脉愈来愈稀薄,这些神人结合的故事,便成了遥远的传说。 可半神之躯依旧具有绝对的优势,不光是体内神火精纯,如若渌真一朝飞升,她可直接册为上神。 但早在十万年前,她便已是世间最后的半神。 氏族的故事太复杂,她无意同李夷江再行解释。渌真瞧着李夷江因思索而愈发紧绷的脸,嗤地笑出了声,探手摸了摸他头顶。 “好啦,你告诉了我宗门的消息,我也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扯平啦!” -- 第82页 是时,瀑布外的喧闹声已彻底偃息,渌真偷偷扫了一眼,院内无人把守,凭长幽宗的水平,唱不出空城计,既然无人,那必然是再安全不过了。 看准了机会,两人沿原路从矮洞钻出。 到了黎明时分,有两个身影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尽欢城。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种叙述性文字就有点卡手,还是更喜欢走剧情一点,接下来会加快走剧情哒。 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45章 消息已比他们先行一步传回衢清宗, 渌真和李夷江一道儿在宗门外落定时,首先看到的,即是?不知那张欣慰的老脸。 他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 夷江此番出门历练,成功取回了可补葺根脉的罪孤水, 而上一回的息壤同样是他所带回。此事一传出去,其他峰的长老莫不纷纷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 这么有出息的徒弟,他必然要继续悉心栽培。假以时日, 说不定他也能尝尝掌门师尊这名头的滋味。 只是这么一颗茁壮成长的小白菜,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低阶女修妄图招惹! ?不知眼风轻轻从渌真身上扫过,鼻中不屑地嗤了一声,心道此女乱我徒道心, 先前一而再、再而三使他们有接触,是我疏忽。而今后, 我?不知必不会再犯失察之错! 他不动声色地插进渌真和李夷江之间,略有些占地的身躯把渌真挤得一踉跄。 渌真被这老头儿的动作整得摸不着头脑。 啊喂!干嘛用那种看情敌一样的眼神看人啊! ?不知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她的眼刀, 好像愈发得意起来,渌真懒得同他一般见识,默不作声地独自赶路。左右她不必同他打交道, 只需要将盛着罪孤水的乾坤袋交给掌门。 于是她听着?不知围着自己的小徒弟嘘寒?暖, 一时关心他在外过得如何,有不有受过某些人的欺压?一时又询?他吃得如何穿得如何, 千万不要被某些人的花言巧语骗了,便傻乎乎将自己的东西都散了出去。 某些人三个字, 被他着重拉长了音调, 渌真快步行前,背对着他们, 只恨?不知看不到自己此时翻出的白眼。 谁要欺负那块小木头啊?哼!幼稚。 不过李夷江倒是答得不错,话里话外都说颇受渌真照拂,又并未将她从剑上翻落山谷的糗事抖出来。 勉强算是歹竹出了个好笋。 “夷江爱徒啊,不知你那罪孤水在何处?为师倒也想过一过眼。” 李夷江用剑柄虚空点了点在前方越走越快的渌真,盛了罪孤水的乾坤袋正悬于她腰间,随着她的身形动作一甩一甩。 ?不知使了个眼色:“你拿过来,为师要看看。” 渌真早就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扬声道:“谁要看,谁自己来拿。” “好,”?不知负手踱步至她面前,将手一伸,“本座要看。” 渌真的视线在他的手和脸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儿,而后挤眼一笑,道:“哦,不给。” 气得?不知吹胡子瞪眼,将袖子一甩,小跑回他爱徒那儿告状。 “夷江,你看看她!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李夷江无奈地按压着眉心,宽慰他师父:“师父,渌真师妹一向与人为善,并非您老说的这种人。” 渌真犹嫌不够,立刻火上浇油:“是啊是啊,某些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为老不尊,倚老卖老!” 某些人三字,她学着?不知的口吻,也拉长了音调。 “你!”她这席话把?不知气得嘴唇直哆嗦。 “师父莫恼,”李夷江拦下了他的动作,诚恳道,“渌真说得有理,您方才的言行确实不妥。” “好你个逆徒!胳膊肘往外拐,气煞我也!” ?不知吹了声长哨,召来他的坐骑仙鹤,怒气冲冲地驾鹤扬长而去。 行至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不对!自己此番前去,不正是要给那个小丫头一个下马威么,怎生反倒让她给将了一军? 不妥,实在不妥之至! 他那听话的宝贝爱徒竟然也学会了忤逆尊长,必然是被她带坏了。他必须采取行动,立刻马上! 而这一边,渌真目送着?不知的身影消失在云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后,才整理了表情,对李夷江道:“小木头,方才真是谢谢你啦。” 李夷江目视前方,眼也不眨,道:“不必谢我,不过实话实说耳。” 这让渌真心头更舒坦,被?不知一番荒诞行径而堵在胸口的恶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两人准时抵达了主山之上的掌门殿中,却只见到了清枢座下大弟子,他告知两人,清枢此刻正闭关,特遣他于此等候。 渌真和李夷江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清枢本身修为已臻至下界顶尖,除非遇上飞升机缘,不然再怎么闭关,于他也无多大的裨益。因此他在此关头闭关,定然只有一个可能,即修补主山。 他们出去的这些时日,不知衢清主山又发生了何等变化,但想必已是危在旦夕。 值此危急关头,他们一路走来,光从衢清弟子们的表现中看,竟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大厦将倾的气息,可见内门中将此消息捂得多么严实。 和李夷江点头作别后,渌真独自行走在回五炁居的路上。 -- 第83页 回想起这数月来的经历,恍如隔世。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曾恍惚,自己究竟是渌真,抑或枕华胥? 来自枕华胥的那一滴旧血,早融合在她的血脉之中。 而缉水和罪孤河的遭遇,细细究来,又是如此相似。同样是曾经奔涌不息的长河,而同样又是一夜间被截断水流。 重澜斩罪孤,是为了断绝鬼灵气,可缉水又是何故,才落得个“尽归天地”的下场? 突然间,渌真脚下步子一停,她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却总被她忽视的事情。 鬼界诸修,仰赖罪孤河而生存。 而十万年前,泰半氏族,都是傍缉水而居。 …… “五炁师妹!” 一声清脆的呼唤入耳,渌真反应了一会儿,才确定来人叫的是她。 来者祁宁宁,是和她在酒楼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狂热于上古诸神研究的师姐。 “哇呀!师妹,果然是你!”祁宁宁乐呵呵地挽住她的手臂,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遭。 “方才看你周身气场,竟然筑基成功了,我还不敢认呢!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功筑基的修士,休说是五炁,就是单炁之身,也少见得很呢!若非近来长老们都神出鬼没的,忙得不可开交,我敢保证你定能拜入内门!” 渌真刚想说她现在并不觉得拜入内门有多么重要了,尤其是见过了?不知的嘴脸后。 但祁宁宁没有给她插嘴的机会,马不停蹄地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师妹,既然筑基了,考不考虑加入我们鸿蒙学社呢?” 其实就算她不说,渌真也迟早会再来寻她的。 内门可以不入,但鸿蒙学社,她必须要加。 此番历练归来,她在解开了一些?题的同时,又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想要清楚地了解到现今世界的来龙去脉,她必须求助于历史。 而鸿蒙学社,正是现在她能找到的最好机会,渌真自然是答应了。 祁宁宁行动力超强,当下就把她带去了学社的根据地。 所谓根据地,其实是一间小院,坐落于外门某座辅山下。渌真随着祁宁宁步入院中,见学社内颇为热闹,看来有志于修真界历史研究的弟子并不在少。 先前看祁宁宁拉她入社的急切模样,她还以为此学社并没有多少人气呢。 祁宁宁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头一笑:“师妹,考古可是个体力活,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了。” 她一一和学社内的诸位师兄弟姐妹打了个照面,见众人的研究方向五花八门,甚而至于有位师兄正在撰写一篇名为《衢清宗女弟子发饰变迁史》的文章。 这位师兄振振有词:“修真界半壁为女修,欲知兴衰如何,固然可从大处着眼,不过却失之粗放。故而我选择以小见大,以我宗女修发饰的改变,窥见整个修真界的审美与财力变迁,可以想见此文必然很有市场!” 祁宁宁悄悄附耳告诉渌真:“其实他是想为心仪的师姐送上一根发簪,但囊中羞涩,只好借助史书记载,看能不能找到前人留下的珍宝,让他捡了去。” 渌真了然:噢,这就是诡计多端的穷修士。 …… 很快,她就知道了什么是“体力活”。 因修真界的无凡人王朝里的史官,对于历史的记载,不过口耳相传,抑或从前人手札中翻阅拼凑得来。 祁宁宁见她刚入社,想必没有确定好研究方向,便丢给她一本万年前衢清某位金丹弟子的日记,要她在其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修士的手札记录于灵力簿上,观看时需注入灵力,才能看到日记主人愿意示于人前的部分。 难怪要筑基修士才能入社,等闲练气弟子,恐怕光是注入灵力,便已累得七荤八素。 渌真拿着这本手札,在学社内随意找了个座位,专心致志地翻阅。忽然头顶打下一片阴影,她抬头望去,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 “严兄!” 严归典此事正在书架上翻寻着某书,闻声侧头,朝渌真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也加入了鸿蒙学社。 渌真习惯了严归典的内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册上,封面写的是:《上古氏族考》。 渌真眼前一亮,?道:“你对氏族感兴趣?” 严归典不自在地将书往怀中一拢,道:“随便看看罢了。” 他取了自己要找的资料后,便旋身离开。走时太过急切,衣带不小心勾到了书柜,悬在腰上的一块玉佩因此掉了下来。 渌真见了,正要帮忙拾起来归还给他,却见严归典迅速紧张地弯腰捡走,将玉佩塞进了自己怀中,一句话也没有和渌真多说。 渌真只是匆匆一瞥那玉佩,心中却有个声音道:好眼熟。 她当天未能把那位金丹弟子的手札翻阅完,只得带回了五炁居中,夜里继续查找。 烛光照着她光洁的面庞,眉间却刻下了深深的阴影。 灵力作用下,流水般的文字划过她眼前,但渌真却一个字也看不入脑。 她蹙眉回忆着白天的那块玉佩——究竟为什么,她会觉得好眼熟呢? 这并不寻常。 烛烬结出繁花,忽地一爆。 想起来了! 那块玉佩的纹样,同她在山洞中取出的木匣,一模一样。 -- 第84页 第46章 渌真回宗时日尚短, 没来得及领取外门弟子的任务,更跟不上旁人的课程,于是成了外门中难得悠闲的弟子。 祁宁宁拜托她查阅的资料很快有了结果, 她在五炁居中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继续往鸿蒙学社跑。 此时, 渌真抬眼从学社里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扫过:“宁宁师姐,倘使我想要找一名十万年前的修士生平,可他既非盖世英雄, 有赫赫威名,也未犯下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我该从何处找到关于他的记载呢?” 她说的是义均。 现今她的朋友中,唯有义均下落已然不明, 她原以为找到了少俞,必然也能得知义均的下落, 却不想这一对感情甚笃的爱侣也分离了。 诚如她所言,义均似乎也并未能给后世人施加什么影响。可在她心中, 义均如长兄,其人嫉恶如仇、直爽豪迈,是彼时尚且年幼的她眼里, 关于大英雄三字最好的注解。 祁宁宁有些头疼地思索了一会儿, 她向来只将目光落于离章神君这等人物身上,谁又会在意这种小人物的生平呢? “既是十万年前的修士, 想必多是氏族出身。倘使你知道此人的氏族,不妨去那块专属于氏族史的书架上翻翻, 兴许能找到只言片语记载。” 她所指的地方, 正是前些日子渌真和严归典擦肩而过之处。 说起严归典此人,渌真也有些苦恼。自那日后, 她天天往鸿蒙学社来,为的便是能够再碰上他。 可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再未来过,仿佛将她当成洪水猛兽一般。 渌真在心底暗暗咬牙,下次见到严归典,非得缠着他叙上一刻钟旧不可。先前在散人寓所里,他纵然谨慎,也没看出来竟小心翼翼到如同惊弓之鸟的地步。 她手指在氏族史间跳跃排查。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义均出自固严氏族,却不见陈列于书架上,莫非这固严氏族也早早消亡了不成? 这么想着,她便也将自己的疑惑念出了声。 一旁的社友听闻,凑过头道:“这位师妹可是要找《固严氏族史》?可不巧,前些日子刚被严归典给借走了。” 又是严归典! 事出反常必有妖,渌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马上去找他一趟。 她撂下手头的册子,径直向三炁居奔去。 渌真先前认为,她无意间看到了严归典不愿示人的玉佩,再巴巴儿找上门去,恐怕不妥。 但眼下顾不得妥不妥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错失任何与朋友有关的信息。 至三炁居后,她被告知严归典上课未归。与他同住的其他三炁弟子倒是颇为客气,大抵是觉得竟有女修来找那个锯嘴葫芦很是稀奇,乐呵呵地邀请她进屋落座,又三步并两步跑出门去叫回严归典。 于是等严归典出现时,渌真看到的便是一个被人拉着一路狂奔,跑得束发凌乱,不住喘气的筑基修士。 严归典匆匆赶回,只当是宿舍中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却见着了渌真。他面色一僵,向这位坐在自己宿舍中悠闲喝茶的道友行了半礼。 “不知渌真道友,所为何事前来?” 渌真莞尔一笑,目光明亮:“我因何而来,你不清楚吗?” 听了二人这打哑谜似的对话,围观的群众们顿时变得激动了起来。 有情况!一定有情况! 渌真礼貌地向周围各师兄弟拱拱手,道:“各位道友,我与这位严道友有些许要事相商,不知各位能否行个方便?” 众人自然满口答应了,都是同宗弟子,与人方便,就算与己方便,这个道理他们岂能不懂? 瞬间,方才围观着的三五人一哄而散,出门时,甚至贴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渌真满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 严归典却面色一白,扬手又在他们周身布下了一个隔音罩,可隔绝筑基期以下修士的探查。 渌真在心底暗暗发笑,光凭他眼下此动作,她便能断定,严归典心中必定有鬼。她来时不过打算诈一诈他,没想到此人这么经不得诈。 她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是氏族后人。” 这句话尾音稍扬,听着像是疑问,又更像是一种肯定。 严归典默了默,道:“你是看到了我借的书?那不过是因为我对氏族史学略感兴趣,因此就断定我的身份,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不,我并不只凭那些证据,否则鸿蒙学社内,岂不人人都是上古诸神后裔?”渌真从乾坤袋中取出山洞木匣,置于桌上,木匣上所绘制的图腾似乎隐约有光华流转。 “只是很巧合地得到了这么一件物事,遂猜想同严道友有几分干系。” 严归典第一眼便认出匣上图腾的来处,可此图案流传数万年,并算不得什么。因此尽管他此时被渌真的气势所慑,有些立不住身子,也依然坚定地否认道:“我未见过此物,不明白道友的意思。” 渌真无奈了,她眼中的严归典此刻就像一只死去的鸭子,身子软了,嘴还是硬的。 只好使出杀手锏了。她将手一翻,长胥跃然手上,下一刻缠成长索,飞扑向严归典。 严归典身为氏族后人,自然认得此火为何物,火舌绕他周行一圈,吓得他连退数步,扶住身后椅背,惊道:“你……你也是?” -- 第85页 “也?”渌真狡黠一笑,终于让她抓到了话中的破绽,“不错,我也是氏族后人。” 也字被她着重念了,又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忧以氏族后人之身拜入宗门,从而让氏族蒙羞,那现在你不必担心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当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氏族后人以拜入宗门为耻,被视为背弃氏族。宗门倒是无所谓收的徒弟是散修还是凡人,只是氏族长期同他们不对付,遇到这种情况,总要大肆宣扬一番,好打那些老顽固的脸。 久而久之,氏族和宗门间,便成了现今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渌真坦然将身份暴露,是因为她从不在意这些所谓的氏族和宗门之分。何物顺应天时,便理所应当可取前事而代之,氏族早已不是当下的大势,而或许在不久后的未来,宗门也将渐渐凋零,被新生事物所取代。 她的坦率取得了严归典的信任,他静立了片刻,终于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故事讲来。 和渌真所猜测的一致,他果然是固严氏族后人。但据他所言,他恐怕是氏族中最后一人,在他幼时,氏族便从昔日数千人沦落到只剩下二三十人。一次变故中,阖族被人残害,只有他因不愿上族学而逃课活了下来。 他那时年纪太小,对氏族的传承并未了解得太多。故此后将固字隐去,只称严姓,作为一名散修生存。 可散修能够获得的资源太少,尤其他这种氏族出身的散修,不得已,他只能选择拜入宗门。他不愿让人知道,固严后人最终背叛了自己的氏族,是以小心翼翼,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渌真叹了口气,说少年,你有这份心很好,可是你的行为桩桩件件都在昭告全世界: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 严归典一瞬脸色变得更为惨白,颤抖着唇问:“还有谁知道了吗?” 渌真摇头:“应当没有,不过我出于道义提醒你罢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虽然面前这位仁兄对于氏族的了解可能远不如她,但仍然抱了一线希望地问道,“那你可记得,祖上出过一位名叫义均的修士?他修为很好,应当被后人所铭记。” 意料之中地,严归典摇了头。 “从小,族甫便会给我们讲述族中出过的英雄故事,除去一名因叛入邪道而令氏族蒙辱之人的名字被抹去了以外,其余英雄故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其中并没有一个叫义均的人。” “好吧。”渌真怏怏然收回了期待,她也有一瞬间想过,会不会那个被抹去了名字的族人便是义均,但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了。义均刚正不阿,对邪魔外道深恶痛绝,他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叛入邪道的人了。 “不知渌真道友,是何族?” 渌真一边将木匣子拿在手中,一边回答他:“啊,我是庭尾氏族之人。” 她不知道这个答案给严归典带来了多大的震撼,毕竟庭尾不同于固严,早已在数万年前便已湮灭于时间长河里,竟然在数万年后的今天,又冒出一个年岁不大的后人。 渌真没有管他在想什么,将匣子递给他:“喏,这是你们氏族图腾的匣子,我拿在手中也无法打开,因此想拜托你来想想办法。” 严归典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族中并不好学,并没有学到多少传承,因此才只能通过学社内的藏书寻找记录。” 渌真不耐烦地一塞:“要你拿着就拿着,也算物归原主了。况且,你最近不是在看书吗?兴许书上会有记载呢。” “不过,”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朝一日你打开了,而匣内的东西又并非氏族机密的话,我希望你也能给我看一眼。直觉告诉我,这匣子里的东西,对我同样意义重大。” 严归典答应了。 突然,门被砰一声撞开,渌真和严归典周身的隔音罩应声而碎。三炁居的道友指着院门外,急得大喊:“严道友,不不不好了,有人捉捉捉捉捉……” 捉什么? 渌真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李夷江抱着剑立在院门外,定定注视着这边。 他的目光扫过来,周围的气氛都瞬间凉快了不少。 李夷江今日有事前来寻渌真,到了五炁居,却发现她不在,又四处跑问了她的下落,才知她到了三炁居中。 而甫进三炁居,便听见一群人扎在一块儿神神秘秘地讨论,说着甚么严归典铁树开花,貌美女修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又同他在房中久久不出,只恐怕生米什么什么熟饭云云。 李夷江不知自己怎么了,听了他们这番话,竟然控制不住心中的躁动和难受。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仿佛将一颗心锤碎成了八块,又拼合起来,高悬于半空中。 眉心的朱砂痣开始刺痛,就算戴着温凉的抹额,也压抑不住磅礴的情感。 可他素来不会表达情绪,心内越是有惊天骇浪,面上越是冰凉冷漠。于是,他只是抱着剑,静静地立在院门口,等待着渌真出门。 ——以上,全都是李夷江对自己的认知。 事实上,在三炁居的弟子们看来是,一位内门弟子打扮的高阶修士闯进来,听闻那位女修和严归典在房中久久不出后,周身气势骤然变得冰寒刺骨。就连他们三炁居的地面上,仿佛也因此结了冰碴。 实在是由不得人不误会,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这是一场千载难逢的三角虐恋,尤其主角甚至牵涉到了内门高阶弟子。 -- 第86页 真的是好刺激啊! 三炁弟子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吃瓜准备,正待看房内那名女修如何解释。 却见她抬起手来。 众人:啊啊啊要打了要打了!她为了保护新情郎竟然要对旧人痛下杀手吗?实在是心狠手辣,辣手摧花,花开两朵,脚踏两船,真乃吾辈楷模! 渌真抬起手来,五指分开放在脸畔,试探着朝今日莫名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的李夷江招了招手:“嗨?” 环境顷刻回暖,春回大地。 李夷江得了她这句话,高悬的心好像被妥帖地取下,又熨帖地拼好如初。 眉间朱砂痣转而为暖洋洋的感觉,他扬起绷得紧紧的下颌,向渌真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过来拿。” 渌真处理了严归典这桩事,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到底有了些眉目。此刻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同严归典告别,蹦跳着去了院门口。 小木头找她可不多见,多半又是为了主山之事而来。但无妨,谁叫她今天开心呢? 渌真决定不论他要说什么事,都给李夷江一个好脸色。 众人没有看到想要的场景,大失所望。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夷江:我生气了,他们都没有发现,我隐藏得很好。 众人:……我们都发现了。 渌真:好,乖。(揉揉头) 李夷江:我很生气!(身后尾巴狂摇) —— 第47章 两人在一众三炁弟子的目送下, 并肩离开了此处。 一名弟子望着渌真和李夷江的背影由衷感叹道:“好配啊!”说罢又回身拍了拍后知后觉赶出来的严归典肩膀,叹了口气,似乎是对他极不看好。 严归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又回房埋头于自己的研究中。他同样对打开那个匣子充满了渴望。 渌真背着手走,脚尖踢开一颗石子儿:“小木头, 你方才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是吗?” 李夷江踟蹰了一会儿,仿佛克服了什么极大的困难后, 才下定决心将手伸出,向渌真展开手心。 一枚浅碧色的剑穗。 渌真眨了眨眼,不解地向他投去一瞥。 李夷江的耳根又腾然一红,口气却还淡淡地:“我听闻师姐师妹们, 都喜欢给自己的剑坠上一枚剑穗,以示与旁人区别。” 因此, 他将自己结成金丹时掌门所赠的玉蚕绦,亲手编成了这枚剑穗。 编穗之时, 玉蚕绦上光晕流丽,他想到渌真执剑之时,剑穗随之在风中飘舞, 该是何等飒爽风华。 但这些话他并没有同渌真讲, 只是说:“你没有剑穗,万一拿错了旁人的剑, 岂不尴尬?” 待他看向渌真身后所负的勾琅剑时,目光一凝, 才迟来地反应过来, 渌真一直使的是柄断剑,整个衢清宗内都不会再有和她的剑相似的武器了。 这让他方才所说的话显出了几分牵强。 李夷江的心也不软不重地被刺了一下, 原来渌真并没有一把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剑。 于是这枚剑穗静静地躺在李夷江手中,他继续送也不是,收回去更不是。 渌真却扑哧一笑,双目弯如下弦月,珍重地拿起他手中的剑穗,又反手取下勾琅,细心挂上。 “我很喜欢,这样就一定不会和别人弄混剑了!谢谢你呀,李夷江。” 修仙之人,除非重澜那等将剑意催生到极致,以剑为骨的剑君,大多不是全然依赖剑而修炼。渌真亦如是。 在剑气和修为间,修为重要得多,而剑,不过是承载剑意的载体。 因此她对武器的选择上,并没有太多要求。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青弥剑寸寸化成灰,不可能再回来。因此顺理成章地将她苏醒后获得的第一把也是唯一一把剑,勾琅,作为自己的武器。 何况,勾琅曾是司柘的本命宝剑,而如今又有朱翾成为了它的剑灵,此剑于她意义重大,至于残缺与否,早已无所谓。 她背着勾琅行走,便像又回到了十万年前,和朋友们仗剑天涯的日子。 那是如今谁也回不去的从前。 此时,勾琅挂上了新的剑穗,碧绦如春日枝条,垂坠于剑尾,在风里招摇,平白为这把断了半截的古剑增添了几分生气。 一种属于十万年后的生气。 这让渌真第一次有了自己早已身在现世的实感。 醒来将将一年,她似乎总是在向后看。 她想要看清隔着重重叠叠十万年迷雾的真相,却总忘了,去日不可追。 李夷江轻不可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渌真忽而意识到,旧时和旧友固然重要,因为那是成就今日之她的来时路。但未来的仙途,同样也是她的人生,而非华胥一梦。 她突然有了想要握住什么的迫切渴望。 渌真抽出勾琅剑,提臂旋身,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勾琅乃重剑,却在她手中变得轻盈又锋利,全然看不出是一把残兵。而碧色的剑穗随她手中动作飞舞回旋,与勾琅浑然一体。 剑气开合间,吞的是五行灵气,吐出来的却是浩瀚山河,芸芸苍生。 李夷江看得分明,渌真是一名天才。 哪怕她是五炁之身,凭此等对剑与道的理解领悟,要超越内门弟子并不是难事。 他此刻很想问一问渌真的道是什么。 -- 第87页 但是问道,向来只能问自己的道。他结丹之时从天雷幻境里看出了自己的弱点,师父当机立断,让他修我相道。 一个修士能走多远,最终由他的道所决定。 舞剑毕,渌真将勾琅放回背后。她呼吸稍稍有些急促,鼻尖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若星子。 该感谢李夷江的剑穗,让她终于了悟到自己要做什么。 不论是何等原因,让她得以死而复活,她都要好好抓住这再来一次的机会。 从前和现在,同等重要。 她的道心,也从未有过改变。 “你的剑呢?小木头,我可不能白拿了你的好处。” 李夷江将自己的遏川剑交给了渌真。 如果是从前的她赠人宝剑,会用碧玄铁铸剑身,用寒灵晶淬剑刃。但现在的渌真一无所有,只能—— 聊赠小长胥。 渌真扎破指尖,在遏川剑身之上用纯血绘出长虚火符。 这一次的符又不同于之前绘于符纸之上的符箓,是真正来自她最为精纯的本命神火。 绘毕,渌真将符打入剑身,流光一闪,遏川剑整洁如初。 “长胥与我心脉相连,此符在你危急之时,可救你一命。” 然而救命的条件,是以渌真的半身修为作抵,挡下致命一击。 但这一点就没有必要同他说了,渌真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些微附加条件,无足挂齿。 何况若真到了那个关头,李夷江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论是哪个朋友,倘使她能够有机会救他一命,肯定不会有丝毫迟疑。 这些朋友的范畴,从前有少俞朱翾等人,现在,渌真将李夷江划入其内。 这同样也是她方才下定的决心之一,要好好把握十万年后的朋友。 李夷江送她至五炁居外才离开,两人分开后,渌真二话不说,立即投入修炼之中。 此番历练后,李夷江成了元婴修士,而她还尚且只在筑基间,修为实在不济。这于素来是同辈中佼佼者的渌真来说,同样也难以忍受。 修炼的时日如白驹过隙,她仗着有向前的记忆,只觉从头修炼不过一次复习,打通经脉后事半功倍。才过月余,便已无限趋近金丹期,只待临门一脚,突破境界。 与此同时,严归典那方,也有好消息传来。 …… 此日,严归典抱着匣子,直奔五炁居而来。渌真早间得了他的消息,并未闭门修炼,专在廊下等候。 没想到,却等来了两个人影。 “李夷江?你怎么又来了。” 李夷江嘴角微动,没有说话。 他定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习惯性地远眺五炁居时,看见三炁居处有一个模糊黑影鬼鬼祟祟朝此处奔来。 自修为提升后,他的目力也好上了不少,自然看得出这黑影极为眼熟。 心中一阵警铃大作,李夷江当即御剑疾行,半路拦下严归典,与之同往五炁居。 “李师兄说我们顺路,就一道过来了。” 严归典挠了挠头,他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一个内门弟子该如何走路,才能同自己顺起路来。 一个人也是招待,两个人也是招待,渌真将李夷江划进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内,也相应地在心中放下了不少防备。 她将院门一拉:“既然如此,那就都进来吧。” 又对严归典道:“李夷江是我朋友,信得过,在他面前但说无妨。” 不知是否错觉,她好像看见李夷江唇角微勾,极快地笑了一下。待转眸定睛看过去时,他又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好罢,可能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三人在廊下落座,严归典取出木匣,道:“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终于在昨夜梦中,得祖神传授,获知了此物的开启方式。” 渌真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此说法虽然荒诞,但氏族血脉确实玄之又玄,过去也常有前辈得梦中神授秘籍的故事。理论上说,也不是不可能。 严归典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匣子,却见其中唯有一枚珠子。 李夷江皱眉道:“蜃珠?” 渌真经他一提醒,也想起来此为何物。 蜃珠乃化蜃气而生,能记录某时某地的场景,并在特殊条件下复现出来。 严归典用灵力注入蜃珠中,他们面前即投射出一面墙大小的幻影,其中湖光天影,白鹭悠行,而后画面一闪,归于空寂。 “我尝试着用灵力启动此珠,却无论如何,都只能看见此景。” 渌真摇头:“因为蜃珠此物,必须在记录之事发生的地点,才能够完整的复现珠中之事。而要得到最佳的复现效果,必须是天气和时节都与事件发生之时完全一致。” “可这个场景,又会是在何处呢?” 修真界中,白鹭俯拾皆是,更不说这种稀松平常的湖景。若是一个个比对下去,真比他们寻罪孤水还要费工夫。 “观鹭浦。”李夷江在一旁默默观察了半天,又肯定似的再说了一遍,“此地是观鹭浦。” 渌真对此地名颇为耳熟,大抵记得是在最东之处,从衢清宗出发,很需费一些脚程。 但她已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这蜃珠所记之事。 被固严氏的匣子藏于人迹罕至的山洞中的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 第88页 “那我不日就去观鹭浦,一探究竟。” 严归典颔首,他同样认为此事意义重大,且多半和自己氏族相关,于是也随之附和:“我和你同去。” “我也去。” 李夷江话音刚落,瞬时两道不可思议的目光投来,渌真纳罕道:“你去做什么?” 李夷江竟然被她这句话给问住了,斟酌了一会儿才道:“眼下宗门之事,轮不到我插手,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多历练一番。” “有问题吗?” 渌真侧头想了想,好像确实也没什么问题,何况李夷江身为元婴修士,也能给此行增添一层保障。 她看了眼严归典,同样没有提出异议。 “没问题,那我们明日即出发?” 她是一身轻松的外门弟子,来去自如,想必严归典也不必多费什么心力,遂又看回李夷江。 没想到他作为束缚繁多的内门弟子,也同意了这个安排。 “可。” 第48章 严归典先去夏贻城为此行做准备, 和渌真约好了城外碰面。因而渌真此刻立在衢清山脚,等待的只有李夷江一人。 在她行将失去耐心的前一刻,李夷江终于匆匆赶到。他的穿着和平日在宗中并无两样, 根本看不出要出远门的模样。 渌真见他打扮,心有疑虑地问道:“你此番去观鹭浦, 确是和宗里说过了,没错吧?” 李夷江点了头。 “那你师父呢?他日日拘得你那样紧,也肯放你下山?” 李夷江神色一凝, 摇了摇头,道:“师父他,并不同意。” “那你这是?” 李夷江兀自向宗外前行,分给渌真一个坚定的眼神:“偷跑下山。” 问不知在得知他又要同渌真“鬼混”后大发雷霆, 严令禁止了他的出行想法。但由于李夷江素来听从师命,他对自己这名弟子过于放心, 以为没有他的首肯,李夷江必定不会私自下山, 因此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渌真大受震撼。 什么时候衢清宗著名模范弟子李夷江也学会了忤逆师令?总不会是她带的吧! 她想到问不知看向自己含悲带愤的目光,便有些头麻。 恐怕此番回来后,又要经历比这更甚百倍的目光洗礼。 不过, 她心底竟然有一丝浅浅的窃喜是怎么回事。 渌真悄悄抬眼觑了一眼李夷江, 不期然想到了枕华胥留给她的记忆之一:鬼市里兜售的数百篇小说话本。话本里写凡世间女子与心悦之人私定终身,因受家中长辈所阻, 遂夜间私奔而逃。 虽然此时天光大亮,两人也是光明正大地从主道上离开。但渌真拿自己同那些红尘英豪作对比, 偷偷地想, 他们这是否也算私奔呢? “你很热吗?” 李夷江注视着渌真的发红的面庞,突兀一问。 渌真被吓得反手摸上自己的脸, 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没有,大概是走太快了吧,哈哈,一定是这样!” 李夷江于是随着她的步伐,放缓了步子。渌真暂停平复了心情,又亦步亦趋跟上后,在心中怒啐自己,怎么总是胡思乱想,停停停!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在一人心虚,一人不明就里的氛围中,二人相安无事地同严归典碰了头。 他拿着三枚票在城外等候。 “这是神行陆舟的船票,直抵观鹭浦,可省去赶路工夫。” 渌真啧啧称奇:“严兄,你竟连这个也晓得在哪儿买,实在是太厉害了!” 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皱眉问道:“等等,你这船票多少钱呢?” “一百枚下品灵石一张,三张同买,那人便给我打了九折,待会儿你们一人给我九十枚灵石即可。”严归典将他们引至一处平地,“修士素来都是在此处等陆舟,呵呵,也算不得多厉害,只是当了那么多年伶仃的散修,知晓的杂事儿略微多一些罢了。” “不不不,你真的很厉害了!不像有些人……”渌真说到一半,机敏地想起来,这个“有些人”似乎就在她身边。心虚地偷看一眼李夷江,他果然脸色铁青,默不作声地取出九十枚灵石交给严归典。 轮到渌真时,她却犯了难。她在卫令堂领差的时日太短,不足以发放灵石,而先前手里的那些早被她挥霍得一干二净。 之前和李夷江出去,总是不太需要操心灵石之事,而在宗门中更是没有花钱的地方。久而久之,她也浑然忘了,出门在外,是需要带灵石的。 渌真从兜里摸出青蚨笺,试探道:“或许,你接受刷卡吗?” 严归典:…… 李夷江见了,把收起的乾坤袋又解开,从中取出九十枚灵石交给严归典。 渌真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望了李夷江一眼,叹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嘲笑别人了。我才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有些人!” “知道就好。” 严归典没有推却,小心地把灵石收好。每一枚灵石于他都分外珍贵,他只需要报销,并不在意这钱由谁出。 登舟后,依旧是熟悉的布局,好在此次并没有碰上又一位健谈的仁兄。三人稍作休整,由疾驰之船带着他们向观鹭浦而去。 大陆广袤,观鹭浦在最东。一路上神行陆舟上上下下许多人,等到下船时,却只剩下了他们仨。 -- 第89页 少有人来此处。 渌真双足才刚刚触及实地,一只白鹭便扑着翅膀从她面前飞过,飘落一根羽毛在她肩头。 严归典近来笑影终于多了些,见状笑道:“大抵是这只白鹭欢迎你,给你的见面礼了。” 渌真听了也十分欢喜,高高兴兴地接下了这份礼物,收进乾坤袋中。 只是目下分明是暖洋洋的好天气,她怎么突然觉得周围有点凉?尤其是李夷江身旁,简直冒着寒霜。 …… 严归典将蜃珠放下,注入灵力,但场景却与在宗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收起蜃珠,叹了口气:“地点不对,还得再寻。” 可观鹭浦何其大,要找到刚巧相应之处谈何容易。 “此景显示有湖,或许可以从湖泊下手寻找。” 渌真却否定了他的想法:“据我猜测,蜃珠中所藏之景,少说也在数万年之前,这么多年沧海桑田,地形不可能不发生变化。” “所以你的意思是……” “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处一处排查咯。” 在他们交谈过程中,李夷江始终抱着遏川剑没有说话,此时却道:“我来注灵力吧。” 三人中他修为最高,不惮于些微灵力的损耗。但对筑基修士,尤其是行将结丹的筑基修士来说,每一注灵力都格外珍贵。 于是换由李夷江托蜃珠,每行三十步,便停下来向蜃珠中注灵以对比。 日渐西斜,与蜃珠所记之景吻合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找到。 待到他们行至幽草丛生一处,蜃珠终于出现了异动。 犹如墨汁在水中晕染,一片乌云压顶之景在他们面前铺陈开来。此时已近午夜,月色温柔,但蜃珠之中,却是风雨交加的黄昏。 大抵是因为时间和天气都不够合适的缘故,景象也总有些模糊,但足够他们看个大概了。 闪电倏尔自天幕劈下,如银蛇疾走,照亮四下。渌真也因此看清了,场景中有三个人影。 两人相偎而立,一人执剑独对。 剑尖指着地面,雨水冲洗着剑身,和着滴滴答答的血珠沥进松软的土里。 执剑之手翻覆,剑光一闪,终于照亮此人的眉目。 “离章?!” “离章神君?” 三人异口同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严归典和李夷江都是进过流光堂的人,自然也知开宗鼻祖的面容。 渌真没有想到会在蜃景中看到离章,而他对面相依偎的两人却仅是一团模糊的黑色影子,无法辨认。 只能寄希望于蜃珠之后或许能将视线拉近,从而能够看出两人是谁。 她看向了离章。 有别于她记忆中冷清而年轻的桓越形象,却也和后世人为他塑成的雕像不同。此时的离章身上,浮动着丝丝魔气,任谁看见他也很难相信,这是那个众人所景仰的神君。 眼前的青年,分明是一名魔君! 他横剑于面前,手指慢条斯理地从剑身上抚过,最终落定于剑柄处,将小小的“越”字盖住。 “你们已决定好了,要站在他那一边,是么?” 对面二人隔得太远,渌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却见离章仿佛被他们的话所激怒,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正道邪道,可不由你们分说!只有胜利者,能决定世人评说的方向。何况,我的道从不在正邪,只在她。” “她便是我的道。” 大雨滂沱,在天地间连成雨幕,一道红色的小溪向渌真这边淌来。她的眼被鲜明红色所灼,先是一惊,很快又意识到,噢!这是蜃景中的血流,从远处那两人身下流出。 她分神看了眼李夷江和严归典的神情,均面容严肃,眉头紧锁。 这让渌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衢清宗乃至世人,都将离章视作全能的圣人。凡他所为之事,必定正确,而被他所杀之人,必定恶贯满盈,这旷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朝一日,他们看见了这样的离章,又是作何想呢? 而渌真自己,此刻却也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只是作为一个迟来的看客,冷目旁观着这一切。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了,因为面前的场景和她息息相关。 “司柘炼鬼阵,乃逆天之举,有悖人伦。我杀了他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妥。” 离章神情冷漠,说起杀死司柘,就像在讨论此夜的雨势一样轻松。 可是他们分明也曾并肩作战,斩妖除魔。 “桓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招装腔作势?你若是坦坦荡荡承认,因嫉妒司柘先前同渌真走得近,又怨恨他亲眼见渌真落水未能救回她,才对他如此不留情面,我尚能敬佩你是真小人!” 话音刚落,李夷江和严归典都被突然出现的渌真之名震撼得无以复加。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齐齐看向渌真,似乎要看出面前人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可渌真面色苍白,无暇他顾,始终紧紧盯住蜃景中。 场景终于向远方拉近,她看清了说话之人。 是义均! 而少俞则在义均身旁,扶着他的肩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他。 离章同样听到了这席话,轻笑一声,掸了掸剑锋,激起一阵嗡鸣之声。 他道:“是,又如何?” “我早说过了,她是我的道。” -- 第90页 作者有话要说: 和真真一起看电影咯~ —— 第49章 听了这话, 渌真在纷乱的神思之中,仍分神使劲思索了一会儿,离章口中的这个“她”是谁。 总不可能是自己吧?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桓越——或毋宁称他为离章, 因为实在同她记忆中的心上人桓越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桓越总是淡淡的,就连对她说“我心悦你”时, 都是惯常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这种时候会专注地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安静又笃定, 就好像知道渌真不会说出拒绝的话一般。 时至今日,她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心底隐隐泛着酸苦的味道。 倘使真的是她,那么这番话与后来数万年间被悠悠众口所传颂的神仙眷侣故事一比, 便成了一句笑话。 倘使不是她…… 那又会是谁? 渌真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杂乱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继续努力地分辨着蜃景中的对话。 心烦意乱之中,她也忽视了李夷江望向她的, 克制又担忧的眼神。 义均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儿去,讽笑道:“可我听闻你要同常仪结为道侣了,是吗?离章。” 离章不置可否, 冷冷看向他:“那和你没有关系。”顿了顿, 他又道,“是她同你们说的?” 这个她, 显然是指的常仪。 “哈哈哈哈,全天下都知道了!你何必掩耳盗铃?”义均嘴角嘲笑的弧度愈大, 眼风如凛冽寒刀, 恨不能削去离章身上肉,剖开他的心出来, 看一看,“既然马上要成为旁人的道侣了,你又惺惺作态些什么?” 他偏头,啐出一口血沫:“虚伪!” 离章被他的话镇住了似的,眼底短暂地浮现了一瞬困惑的神色,很快又变成无情的灰:“不。真真不会介意的,我是为了她……” 蜃景中雨势突而变得更大,将离章未尽的话与千万滴硕大的雨珠一道砸进淤泥之中,渌真没能听清他的下文。 她唇瓣颤了颤,低声自言自语,好像这样就能回答了离章的话似的:“不,我介意。” 这句话却被立在她不远处的李夷江所捕捉,他猛然转头,看向渌真的侧颜。在黯淡的月色下,少女周身如笼沉雾,茕茕孑立,显得那样悲伤又孤单。 李夷江的心突兀地漏跳一拍。 渌真想起了离章的身世。 他在尚未成年之前,便被神凰捡去,得神凰授业才入修仙道。遇见她时,他虽有一身精湛修为,却习如野人,不通世事人情,始终以警惕而漠然的目光打量着世间的一切。 彼时神凰已羽化,凰虽名字中带了神字,到底为妖族,本身妖性未褪,自然不可能像氏族教育后代一样,手把手引着少年桓越踏上仙途。 是她为他铸了第一把属于修士的武器,也是她向他介绍了修仙世界,告诉他两个相爱的人要结为道侣,必要经过皇天后土的许可。 可是她忘了告诉他,有些事,是只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旁人的插入,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看不透此时的离章在想些什么。或许这时的他对自己尚还残存了几分情意,但那都没有了讨论的意义。 无论如何,蜃景中的事情,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了。 迟迟未曾说话的少俞终于也开口了,她同情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声音飘忽得随时都能被雨水打碎:“桓越,停手吧。你眼前这条错误的道,只会将你引进无间地狱。” “哦?那什么才是对的?”离章还在擦拭他的剑,指尖小心地在剑柄“越”字上摩挲。只有这时,他的眼底才终于出现了情绪的裂缝,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从裂隙中爬上,语气中有森森寒意,像鬼魅降临人间:“像你们一般,眼睁睁看着渌真送死,却无动于衷吗?” “我为她报仇奔走,将妖王邑蛇的属下统统斩杀于缉水之泮,为她陪葬。你们这些丝毫未曾出力之人,又凭什么说我做错了?” 少俞没有被他的情绪所带跑,冷静地问道:“那么,你毁去千斛祖境,断了庭尾氏族的传承,又是为了什么?” 渌真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要倒在地上,李夷江箭步冲过来,揽着她的肩,让渌真能够借着他的力量站稳。 心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他纵然腹中有再多疑问,也只得一一按下。 “很难理解吗?”离章不解地看向问这话的少俞,好像她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她的青弥剑是千斛祖境的碧玄铁所制,若不是庭尾氏的锻剑水平不济,她也不会沦落至以身殉妖王。我毁了千斛祖境,正是在为她报仇。” “可你的错梁剑,同样也是她用庭尾氏的锻剑工艺为你所铸。你这样做,将渌真为你做的一切,又置于何地?” 她的话反而促使离章愈发珍重地抚上自己的剑:“所以我在结阵处找到了青弥剑的齑粉,并将它与旧剑重铸。从今往后,世间便无错梁剑。” 离章将剑尖一挥,白光划过,惊得少俞面色惨白如纸,以为他要痛下杀手。 “此乃长清剑,真真会长久地陪伴在我身旁,就不劳少俞阿姐费心了。” 长清,以渌真和本命剑的名姓为此剑命新名。 可青弥早不再,谈何长青。 少俞阿姐是渌真从前称呼少俞的方式,此时从离章的口中道出,却平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第91页 “你……无药可救!” “桓越,你可知世间并不只有你的爱才能称得上是爱,别人的感情就不值一提。你这么做,只会与大道背道而驰!” 离章却全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如何,哂然一笑,声线愈冷:“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把司柘交出来吧。”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以后不要再叫我桓越,也不许在世人面前提及真真。” 他无法忍受有更多像司柘那样的蠢人,在他面前不可一世地叫嚣着心慕他的渌真。 而桓越这个名字,承载着真真和他的回忆,在他看来,独属于渌真。 他早该在缉水之泮,便随渌真而去……但有人告诉他,有一种名叫聚魂灯的法器,可以复活渌真。所以他要活下来,只有他活下来了,才能有希望。 因此他让桓越这个名字和渌真一起消逝,真真会明白,那是他不渝的爱。 但这些,就没有必要同眼前这两个愚蠢的人说了,他们只会阻碍自己的计划。 他相信有朝一日渌真复活,一定能够理解自己。 义均看他冥顽不灵的模样,忍无可忍,拔重剑骤然暴起,下一瞬即冲至离章面前,目眦欲裂:“可司柘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你却要对他赶尽杀绝,桓越……离章!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 离章慢条斯理地抽出长清剑,迎上义均的全力一击,两剑相抵,激出火花四溅。 “离章,我还把你当我兄弟,只有一句奉劝你,别再发疯了!” 离章却连眉头也不曾皱,手腕一紧,内力随之传至剑上,将义均震出数丈开外。 本已筋疲力竭、遍体鳞伤的义均何曾受得住他这一反击,落在地上,呕出一大摊鲜血。 而离章也失去了再同此二人聊天的兴致,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把司柘交出来,我就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少俞护住义均,毫不畏惧地接住离章的目光,沉声道:“司柘不在我们这儿。” 离章停下来前进的步伐,打量了少俞半晌,认真地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少俞素来温柔真诚,她的话具有极高的信誉度。 片刻后,他将长剑一收,背身过去,似是信了她的话。 “好,最好莫要让我发现你在骗我。今日看在真真的面子上,我不动你们。” 而后身影一闪,他消失在了原地。 …… 蜃珠所录之景,并没有随离章的离开而结束,依旧在众人面前放映着后续。 义均含着血,恨声道:“桓越他怎生会变成这副模样,令人失望至极!” 少俞却缓缓地摇头:“不,也许他本便是这样,只是因为从前有真真在呢?” 两人都沉默了,又过了会儿,义均才断断续续道:“我们,回我氏族中去。我将司柘,安置在了族中。他身受重伤,恐怕……” 少俞点头,将怀中的义均扶起,向蜃珠方向走来。 她拾起了蜃珠,此时在渌真眼中,她的面容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根发丝都有勃勃生气。 她干涸酸胀的眼眶一瞬蓄起来水,抬首摸向半空中少俞的脸庞:“少俞阿姐……” 义均问道:“阿俞,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俞默了默,道:“离章说,只有胜利者才能决定世人评说的方向。我们不敌他,但我想着,总该有什么东西,将此刻记下来。”她故作轻松地笑,“也许是无用功,也许这颗珠子保存不了多久,也许今日所记录的一切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试试也无妨。” 光影一闪,蜃景终于消失在他们面前,此时的渌真早已泪流满面。 她多想告诉少俞,是有用的,起码还有她看到了这一切。 李夷江扶着她起身,迎向他和严归典两人含蓄的困惑目光,渌真拭去泪痕,耸耸肩:“不好意思啦,骗了你们这么久。” “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我是庭尾渌真,本该在十万年前就死掉了,可大约一年前莫名其妙地复活了过来。” “这位和这位,”她指向方才少俞义均所立之处,“都是我的朋友。” “而这位,”她指着离章消失的地方,凝滞了一会儿,“呃,是我曾经的……道侣预备役?不过现在应当同我没什么关系了,哈哈。” 李夷江低眉垂睫,遮住了眼中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离章这边的背景终于开始交代了。从他的角度讲,就是一个脑回路不正常的偏执疯批吓跑渌真小可爱的故事。如果有一个人害了你家族杀了你的朋友,我想一般正常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他了吧。 再剧透一下,离章最后也还是没有和常仪拜皇天后土~ —— 第50章 “嘘——”看出来两人此时注意力都转到了自己身上, 渌真抢在他们开口之前说,“我的身份其实十分简单,不值一提。而至于为何复活这一点, 连我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现在并没有多少研究的余地。因此我觉得, 我们目下的重点,应当是讨论如何通过蜃珠提供的线索,继续顺藤摸瓜, 是不是?” 她早俨然成了三人团队的主心骨,李夷江此番前来,本就是只担当护法的身份,而在严归典眼中, 自然也是自己氏族之事更为紧要。没有人对她的话提出异议。 渌真转过头来,同严归典讲话:“刚刚那便是固严义均了, 你也看到了,他修为并不差, 却也不晓得为什么,连你这个直系后人,都没听过他的名字。” -- 第92页 渌真说这些话的时候, 语气里满是叹惋和悲凉。 严归典正望着义均消失的地方出神。 他当然看见了, 曾经的固严氏修士是何等的英勇。即便最后败于离章神君之手,也不会有损他的形象。 毕竟离章神君在漫长的信仰强化里, 早已成为了不败的代表。 何况就凭方才神君的表现,怎么看, 都是义均一方更为正义, 这又愈发激起了他内心的自豪。 从他踏入修仙之路第一天起,心心念念的都是重振氏族往日荣光。但他根基浅薄, 见识不广,只能像无头苍蝇般独自闯荡。 而义均则以他的身体力行,为严归典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他,固严氏归典,也想要成为固严氏义均这等的英雄。 “从他们方才的对话中看,下一步或许要去固严氏所在地。”在亲眼看见了三个旧友反目成仇的景象后,渌真不仅没有沉湎于情绪之中,反而愈发冷静地抽离出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般进行思索推测。 她的表现并不寻常,李夷江没有打断渌真的思考,但始终忧心忡忡。渌真最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凡她此刻表现出一点儿不快,都会不那么怪异。 但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凝神敛容,正沉着地同严归典探讨下一步如何做。 “我们族地在最西方,与观鹭浦刚巧远远相对,路上恐怕只能借助神行陆舟了。” “不对,”渌真又缓缓地皱起眉来,“我记得固严氏同样傍缉水而居,而缉水在大陆正中,就算沧海桑田变化,也都不至于便移去了最西。” “但自我有记忆以来,直到我族罹难,都是在那儿……” “你也说了,是你有记忆以来。”渌真眯了眯眼,发现不对劲,“而十万年前,你可尚未出生。” 她笑着挑了挑眉:“还是跟着我,让姑祖奶奶带你去固严氏原本的所在地吧。” 在两人面前坦承了身份后,渌真如竦身一摇,抖落枷锁,轻松了许多。甚至因着义均这层关系,隐隐以严归典长辈自居。 这让严归典啼笑皆非,就算渌真所说的身世为真,可要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女自称姑祖奶奶,也足够惊悚。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席地而坐,点燃篝火,打算原地将就休息一夜后再出发。 严归典心心念念着义均这名祖先,又将蜃珠拿走,在一旁反复放映重看。 渌真和李夷江抱膝对着篝火,一言不发。 三人均未至辟谷期,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好在下午时捉了只白鹭,李夷江灵力稍转,白鹭便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他用树枝叉着鹭肉,支在火上烘烤。 他攒了有许多话在心头,想要问渌真,却不知该以何等身份和立场问出那些话。 斟酌良久,终于借着鹭肉烤好的机会,将肉串递给渌真,正欲开口,却发现渌真状态不对。 她面色有不正常的潮红,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双眼紧闭,仿佛体内正艰难地抵抗着什么折磨。 李夷江见状,立刻将方才准备好的话都抛诸脑后,匆忙扶过渌真的肩膀,在她额上一探,温度烫得惊人。 可修士少有风邪入体的时候,等闲头疼脑热不可能出现。 他略思即知,此等情况,必定是因她内府灵台受刺激而紊乱,神识冲突,因而高热不散。 方才她所表现出的淡然和不在意,果然并非内心真实的想法。 若不能立刻唤醒渌真,恐有性命之忧,李夷江情急之下,将灵力注入了渌真的识海之中。 而此时的渌真,正是陷入了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魇里。 这是她苏醒后第一次梦见旧人。 她看见方才还在同她契阔谈天,眉目平静的桓越,转眼便溢出魔气,变成煞神离章。他提着剑,一步一步,毁灭了庭尾氏族,又劈开勾琅剑身,一一将司柘、义均、少俞等人斩于剑下。 而他杀人的武器,一时是错梁剑,一时是青弥剑,到最后双剑合一,成了长清剑! 不住变幻的景象让渌真茫然若迷,她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剑捅进了司柘的身体:“不要!!!” 可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无力地看着司柘失去气息,终于恸哭出?:“是我害了你,司柘,是我害了你!!” 可是离章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在杀去了所有人后,最后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偏头定定看着渌真,话音无限温柔又冰凉:“真真,你是我的道。” “……因此唯有杀了你,我才能证得大道。” “桓越!你醒醒,你别变成这样!” 渌真面上泪痕纵横,她汪着红肿的眼,想要呼唤桓越,告诉他这不是她想要的,他做错了。 但桓越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他高举长剑:“叫我离章。” 渌真喃喃:“离章?” 这一句话提醒了她,这一切不过是梦境,她突然平静了下来,轻笑:“离章神君,你凭什么认为,一切都要以你的尺度来衡量?” 从一开始,她就走进了误区。对于离章,一味地制止他、劝阻他,都无济于事,反而将自己带入了他的“道”之中。 修士在自己的“道”里,是无敌的。 渌真要做的,是将自己的“道”甩在他脸上,主宰属于自己的梦境。 她抬手,熟悉的青弥剑便回到了掌心中,离章失去了武器,也便失去了威慑力。 -- 第93页 恰此机会,渌真举剑竖劈。 眼前的离章身影訇然而散,化作无尽虚空。 而青弥剑也随之消失,像当年在缉水之上时一样,一点点消散,化为齑粉,散在芸芸众生的头顶。 但渌真此次却不再因失去武器而失措,从她拿回梦境主宰权的一刻开始,凡她所想,皆可为兵。 与此同时,一道浅蓝的灵力光柱潜入了梦境中,将周围的灰暗驱散,露出了日丽天光。 还未等渌真弄清楚情况,这道光柱终于发现了她,而后像找到了目标一般直奔她而来。此时的渌真不过是一个灵体,在触碰到光柱时,身体一震,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渌真:?! 这种感觉并不难受,但她直觉不妥,挥手将光柱赶出了自己识海。 李夷江好不容易在识海中找到了陷入困境的渌真,他正待拉她出此处,却骤然灵力受阻,连带着自己也被震了出来。 此时渌真睁开了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李夷江,两人四目相对,她忙不迭坐直了身子,哼?:“流氓!” 李夷江不解其意。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方才渌真在沉睡之时,檀口启启合合,他凑近了一听,才闻得她说的是:“桓越……离章……” 李夷江脸色霎时变得晦暗,原来如此,他明白了。 少年将刚刚未曾说出口的话埋进了肚子里。 他将烤好的鹭肉递给渌真,一?不吭地继续准备食物。 方才在蜃景中看到离章神君,那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席卷而来,就像他刚从记忆幻境中脱身时,对于重澜剑君的观感。 苏醒后,曾身临其境的一切经历迅速褪色,对他们而言,发生在幻境里的事情就像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一样。虽然个中细节纤毫毕露,但终归只是苍白的叙述,没有投入自己的感情。 重澜剑君和枕华胥夫人因种种误解而错过,抱憾终身,他相信自己和渌真不会重蹈覆辙。 可有一处疑点,他始终耿耿于怀。 渌真为何会出现在重澜剑君的梦魇里,并掉入洪水之中。 刚刚蜃景中人的谈话已印证了那人正是渌真,可她与重澜剑君之间相隔了九万年。 他相信这一切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世间哪有这等巧合刚好让他们遇上? 但背后的逻辑因果,他始终没能想明白。 不论如何,他现在明白了一点,渌真有了心上人,而那人不是他。 一夜无言。 …… 翌日清晨,按计划出发,三人至神行陆舟途经站点时,发现这儿比起昨日多了一人。 此人斗笠歪戴,露出整张脸来,无所谓地往湖中撒着鱼食,又将鱼竿甩下,静坐垂钓。 渌真认出了他。 “健谈兄!” 健谈兄闻?转头,形貌将渌真吓了一跳。 不过大半年不见,他竟颓唐至此,一副形销骨立模样。 健谈兄却不认得他们了,不过无妨于他立刻将鱼竿一丢,热络地加入谈话之中。 “可算让我见着活人了!三位道友,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呢?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被放逐之人会来吧。” 话音刚落,一只白鹭翩然从头顶掠过,吧唧一?,掉下一团不明物体,恰中健谈兄头顶。 而后白鹭又扑棱着翅膀,悠然远去,徒留四人面面相觑。 健谈兄叹了口气,纵身跳进河里清洗自己。 洗着洗着,忽而又大哭起来。 陆舟还未来,三人也便站在干岸上,听完了健谈兄这一番梨花带雨的诉苦。 在他的自我介绍中,自己是逍遥宗修士,因触犯宗规,被放逐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又确认了一下,白鹭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吃,我们就当这里的白鹭是另外一个不相干且种群数目巨大的品种。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谴责主角的行为哈!不吃野味,从你我做起。 —— 晚上十一点或许还有一更,如果没有就说明……我鸽了。嘿嘿 第51章 “哈, 所谓逍遥宗,崇尚逍遥,便放逐我至此。可是真逍遥还是假逍遥, 便只有自己知咯……” 健谈兄在湖水中泡着,时哭时笑, 泪水泡在湖水中一道流下来,看起来极为可怜。 他洗干净了自己,爬上岸来, 一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渌真起了怜悯之心,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衣袍给他披上,但旋即又想起了上次的故事。 在游嶂谷中,自打李夷江发现阿罗身上所披的青袍乃是他当初扔给自己的那件之后, 便一直闷闷不乐,话里话外总有要阿罗脱下的意思。 渌真只当他缺衣服穿, 便另向梧钟道君讨了男修的长袍给阿罗,自己把那件青袍洗了干净, 再巴巴儿地给李夷江送去。 没想到他见了,反而冷哼一声,又拂袖而去。 渌真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灰, 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猜测这块小木头或许是不喜旁人穿自己的衣服。 因而纵然此时她知道那件青袍在乾坤袋中,也轻易不敢拿出来捐给健谈兄。 健谈兄一边使了个风干诀, 发着抖慢慢等着衣服变干,一边吸着鼻子同他们继续说话。 大抵是他在此处太久不曾见过活蹦乱跳的修士, 一开腔, 说的话比起当日神行陆舟上初见之时只多不少。 -- 第94页 但却总有点儿藏头露尾的意思。 “偌大逍遥宗,假借了逍遥之名, 做的尽是凡人汲汲钻营之事。我生而驰骋乎天地,不愿做被豢养的猪猡,又何错之有?那些人心甘情愿将自己套进世间庶务的躯壳之中,死心塌地为人驱驰,倒是遂了那位仙子的意。” 他思维跳跃,时而从这一句跳到不知所云的下一句,譬如此刻,他又道:“也难怪近一万年来,无人能够飞升也!” 渌真和严归典俱是不明所以的模样,但健谈兄的话,却让李夷江神情凝重,陷入深思。 此时,神行陆舟已至,三人不得不乘舟离开。 登舟之时,渌真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健谈兄用力地朝他们挥了挥手,顾自放声大笑,又捡起鱼竿,重新垂钓。 任何人路过此处,都不得不承认,他很逍遥。 可诚如健谈兄自己所说,是真逍遥抑或假逍遥,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渌真回想起自己昨夜破梦的经历,深有同感。 她从前刻意回避提起旧事,看似毫无挂碍,实则为假逍遥。 直到昨天猝不及防直面了三人对峙的现场,亲耳听闻了当年的部分真相,反而促使她在梦中勇敢地挥剑向离章。 她感觉现下的自己,约莫是得到了真逍遥。 …… 根据渌真的记忆和推理,三人很快来到了极有可能是固严氏原本的族地所在。 此处高树入云,人迹罕至,根本无从判断它在数万年前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面对严归典疑惑的目光,渌真指了指他手中的蜃珠,道:“或许可以试试这个?” 严归典不解:“此珠内所记之景象不是在观鹭浦内吗?” 渌真提出了新的观点:“我观少俞昨夜最后的动作,便知此珠乃是她有意放置,而非天然生成的蜃珠。既然如此,她很有可能会继续使用此珠进行记录。我们在观鹭浦所打开的,则是此珠内的第一个场景。现在你可以试一试,能否在此处投射出第二个场景。” 严归典如言照做,果然,在多行数步,试过几处地方后,新的景象展开在三人面前。 这一回,是从义均少俞赶到了固严族地开始。 义均身受重伤,迟迟未愈,由少俞扶着行动不便的他艰难地赶回了族中。然而等他们到来时,却发现固严氏族地早已成了一片焦土,遍地荒芜。 义均眼中浮现出后悔和痛苦的神色,紧紧攥住少俞的皓腕,落下泪来:“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他们继续向里走,很快,从焦土之下冒出了若干个小脑袋,几个固严氏孩童出现了,围在义均身边嚷嚷着:“少主!少主!” 从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中,义均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日前,幽吴氏族之人不由分说闯进了固严族地之中。他们带来了不少高阶修士,而固严族人早在妖乱之时,折陨了不少精壮,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一抗之力。 那些人在此处翻翻找找,似是要找到什么人或东西。 “然后,这个哥哥就把我们藏了起来!直到少主您回来我们才出现。” 孩子们齐齐指向他们冒出来的地方,那儿侧躺着一名青年,叼着野草,朝义均少俞挑了挑眉,吊儿郎当地笑。 渌真看见这一幕,眼眶又开始发烫,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名青年是谁? 他是司柘啊! 在她醒来的最开始,便被告知了死讯的司柘。 司柘勾了勾手:“你们靠近来些,我体力不济,走不得远路,说不了大话。” 少俞无奈又宠溺地笑一笑,扶着义均,两人和司柘一同坐下。 司柘扬手挥开了好奇凑过来的孩童们:“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听了是要烂耳朵的。” 吓得孩童们一个个纷纷捂了耳朵,四散逃开。 直到孩子们消失在了视野里,司柘方敛起了笑意,沉声问道:“你们同幽吴氏可有旧仇?” 幽吴氏?义均皱起眉头,他不记得有和这个氏族打过交道。 与之同时,十万年后目睹这个场景的渌真,也皱起了眉。 李夷江低声道:“长幽宗宗主姓吴,此宗一开始便是由氏族起家,在宗门之中并不多见,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果然又是他们。 司柘得了义均的答案,本便没了血色的脸上,神情愈发糟糕。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义均行了叩首之礼,额头扎扎实实磕在地上,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义均忙扶起他,摇头道:“不要将这些怪罪于自己,你怎知那伙人就一定是冲你而来?现今离章在修仙界炙手可热,隐隐有成为此代修士领头人之势,我们却偏偏同他站到了对立面。他不出手,自然有的是人争先恐后为他扫平障碍请功。”他苦笑着,“只是看来我族在此处已无法生存了,今日有幽吴氏,焉知明日便没有其他趋利之徒前来?我势必要带着族人徙离这是非之地,另寻一处远离中心的边陲,保存下固严氏的薪火。” 司柘却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宽慰,面上现出更为难过的神情来,他道:“我的氏族,我的族人,统统都没有了,是我之过,因为逞一时之意气,向离章下了战书,致使无辜的他们都受了池鱼之殃。我很后悔。” -- 第95页 渌真鼻尖一酸,她想起曾经的司柘,总是神采飞扬,毕生的理想是做大丈夫,放言永远对自己所行之事负责,永远不会后悔。 可现在,他脊梁塌在义均面前,神情灰败着说出,我很后悔。 “我后悔的不是为真真出头问桓越讨要说法,我只后悔,在去质问离章为何同常仪要结为道侣之前,没能安顿好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成了我的软肋,也让我成为刺向他们的刀。我恨自己智勇皆不如人,落入旁人的圈套还全无意识,才落至如今这步田地。”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纵然想弥补,也无济于事。” 司柘眨了眨眼,看向天空,似乎是强抑着不让眼泪落下。即便是在这时,他还孩子气地恪守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信条。 “不过,在我探寻真真当年那事背后的真相之时,发现了这个。”他取出一页写满了字的纸张,交给了少俞。“这是‘化坚消锐散’的方子,少俞,你看看。” 少俞将此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点头:“从这些原料上来看,此散的确可消熔世上最坚硬的武器。”她眉心一跳,猛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司柘又侧躺了回去,冷笑道:“不错,我怀疑真真当时的青弥剑,正是视线被洒了此物。”他伸出长指,在方子上某处点了点,“而这一种原料,是此方里最为稀缺难得的一味药——羽蘼花王粉末,只有焉蒲氏出产。” 常仪正是焉蒲氏人。 少俞和义均都沉默了,他们对于常仪转眼就要同离章结为道侣一事虽颇有微词,但到底没有干预,因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偶尔想起昔日众人相处的场景之时,会为渌真感到不甘罢了。 这么多朋友之中,只有司柘傻乎乎地冲上去,质问了离章,却落得而今的下场。 但若是证实渌真之死与常仪有关,那么这一切事情都会变了味。 “我怀疑那些人,便是为了这张方子和我而来。此外,我那鬼阵得来得太过轻松,我怀疑背后之事也并不简单,但囿于没有证据,不便多言。如若当真是这样,你们好心将我接回族中,我却连累了你们,实在是罪孽深重。” 司柘叹了口气:“这也意味着,我错怪那个小妖精。我当时太冲动了,眼睁睁看着真真被邑蛇绞走的无力感夺去了我的理智,最终伤害了她,我很后悔。我对不起她。如果你们今后看到了她,烦请帮我说上一句,对不起。” 渌真知道,他所说的小妖精,是雒迦。 可雒迦终其一生,也没有等来那句抱歉。 少俞敏锐地察觉了他话中的不对劲,握住了司柘的手,道:“不,我不会帮你,你要说这些,你自己去说好了!为何要借他人之口说?司柘,不要成为让我看不起的懦夫!” 司柘听了这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且愈笑愈大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说:“是啊!我就是一个懦夫!我不敢同真真讲我爱她,不敢堂堂正正地以为了她的名义教训桓越,甚至到现在连句道歉都不敢亲自说出!少俞,你说得对,枉我总将大丈夫挂在嘴边,其实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但是现在,懦夫也想做一些勇敢的事情。”他抬起手,掌心赫然卧着一颗金丹,“我将全部的内力和修为,都凝在了这颗金丹之中。义均大哥,你服下我这颗金丹,便能恢复几成修为,也就能够带领你的族人迁去新的地方。这些小孩我都摸过了他们的根骨,其中很有几个修炼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固严氏必定能重现辉煌。” “到了那天,你往地上洒几杯水酒,兄弟自然就会知道了。” 义均却连连摇头,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不,我不要你的修为你的金丹,司柘,你听好了,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因为你而来,我都不会怪你。你是我的兄弟,我救你回来本便是天经地义之举,就算要怪,第一个罪人也该是我!何况你愿意为了真真妹子出头,是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你不是懦夫!” 他拿起金丹便往司柘口中塞去,司柘却将唇紧闭,偏头躲开:“金丹一旦取出,再不能放回。我的身体本便被鬼气耗损,就算苟延残喘于世间,也无甚趣味。不如好好用这一身修为,做些对的事情。” “我这一辈子,做错了许多事,但最后这一件,我想,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还有,你说我为真真出头,不是的,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感情出头。我认清了自己,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懦夫。所以理所应当,我得不到真真的爱……” 他最后的话被吞在喉咙中,生机迅速从司柘年轻而漂亮的躯干上离开。 他总是带着笑的眼也永远地闭上了。 司柘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少俞圈揽起司柘, 青年的身体尚还柔软,手臂无力地从她怀中垂下。 一颗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从她眼中滚落,滴在司柘的脸庞上, 少俞慌张地将这滴泪水揩去,生怕惊扰了他。 义均长长的叹息, 声音颤抖着:“司柘,终究太过纯直。” 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司柘的眼,过刚易折, 司柘就像他那柄勾琅剑一般,所追求的,始终是这世间至纯至坚的存在。 他眼中揉不得沙子,自然也无法容忍犯过错的自己再活着。 -- 第96页 勾琅剑因太过坚硬, 断成了两截。司柘因太过纯直,选择了自戕。 看着好友的尸体, 义均心头实在难过,连日来赶路辛苦, 兼之本已身受重伤,此刻诸般烦扰一并堵在心上,无从纾解。他哇地一声, 吐出比先前颜色更重的一滩污血。 迎着少俞担忧的目光, 他直起身来,看向远处嬉戏的孩童。 “兑傩氏覆灭, 司柘在世间没了牵挂,故而走得爽快。可我不行。我还要对这些孩子, 对族中的妇孺老弱负责。” “我必须, 马上为固严氏再寻一处新的族地。” 少俞看着他,知晓义均心意已决, 他说司柘纯直,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道:“那就走,我陪你一起。” 渌真看到这儿,也同样懂了,眼前这里的蜃景又行将结束,他们该继续寻找下一处,固严族地所在。 这一幕蜃景的最后,是义均将司柘平放在焦土之上,用他的本命神火焚尽了司柘。 橙色的火舌一点儿一点儿舔舐着司柘年轻的躯体,无声地燃烧着,将□□烧成焦骨,又变成齑粉,飘散在风中。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叼着狗尾巴草,挑眉朝他们笑。 固严氏的孩童纷纷围拢过来,瞪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少主,这个哥哥为什么要躺在火海里呀?” 义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是他们兑傩氏的传统,据说被神火焚过的修士,能够涤净灵气,拥有来世。”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修士用灵魂作为飞升成神的赌注,身死则道消,不可能有来世。 …… 离开此地后,追寻蜃景的下一站路途,却是由严归典所主导,向他成长的故乡而去。 渌真亲眼目睹了司柘之死,大哭一场,好不容易清明的灵台又陷入混沌之中。 李夷江知道她心中始终认为,自己该对司柘的死负有责任,又耿耿于怀没能早些回应司柘未宣之于口的爱意——哪怕是拒绝,是否他也不至于最终走上死路。 这些都来自于渌真断断续续的梦呓,偷听人说梦话本非君子之行,他原该远远走开,或闭目塞听。 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选择了成为一个卑劣的窃听者。 他们现在来到了严归典成长之处,也就是固严氏新的族地。严归典说族地外有危险的瘴气,他先行前去探路。 于是此刻只剩下渌真和李夷江,席地坐在外头等候。 这些日子,渌真就算清醒,也始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甚至试图叫醒勾琅剑中的朱翾想办法,但沉睡着的朱翾,素日连渌真叫她也未必能够苏醒,更遑论他这名外人。 看着眼前盘腿而坐的渌真,李夷江有些纠结。 日前一顶“流氓”的帽子扣下,令他不敢再以灵力注入她的识海,可渌真一直冒着虚汗,显然并不好受。 他试着用温和的水灵力疏通她的经脉,即使可能于事无补,但水炁主和,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样能使她舒服一点儿。 可没想到,灵力沿着经脉而走,迨至丹田时,瞬而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吞噬了个干净。 甚至源源不断地从李夷江体内继续汲取索要灵力。 与此同时,劫云开始在她的头顶纠集,俨然是结丹之兆! 原来渌真早已隐有结丹的趋势,本想趁此番历练积累修为,归宗后一举结丹。却没想到,在连番旧事的打击之下,她体内灵力紊乱,冲破了丹田的束缚。 而李夷江的这注灵力,误打误撞帮她梳理了体内的灵力,也帮她完成了结丹前的最后一击。 天雷开始陆续落下,幸而他现在已成了元婴修士,能够帮她扛下绝大多数天雷,但唯有一道雷,必须由她自己承担。 问道雷。 一道紫色天雷,如霹雳闪电,迅猛而下,直劈上渌真头骨。她受此雷击,肩背一震,但脊梁始终挺直,未曾弯过一厘一毫。 问道雷所带来的皮肉之痛尚在其次,最为要紧的,是它让修士所经历的幻境。 此时渌真的幻境,又是往日梦魇重演。 不同的是,这一次司柘手握勾琅剑,无数次在她面前自刎又复活,站起又倒下。 他每倒下一次,都是对渌真的一记重创,提醒着是她害了他! 离章举剑重复着屠戮的动作,常仪手握着一把药散,轻描淡写地洒向她的身体和剑上。 被药散沾染到的青弥剑开始寸寸断裂,化为粉末,而她的身体也随之翻沸冒泡,皮肉滚落。 疼,好疼,就像被邑蛇绞死一样的疼。 她在幻境中千百次重历着这些场景,难以自拔。 渌真绝望地想,可能她终究还是假逍遥。旧友们的经历将永永远远成为负在她肩后的大山,她要向前走,就必须背着这些沉重的记忆而行。 而她不能也不忍,将这些记忆放下。 在死去又活来千百遍后,渌真木然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第一千零三十六次滚落,觉得这一次似乎不如被邑蛇绞死那么疼了。 濒死一瞬的场景在眼前闪替出现,她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当时她是因什么而死来着? 而现在呢? 那时的她,为了苍生,为了捍卫修士之道,毅然决然选择与邑蛇同归于尽。 现在的她,连自己为何而死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 第97页 不……这不是她。 渌真眼前又切换成了幼时父亲将自己抱在膝上的情景,父亲扶着她的手一同握着青弥剑,在空中挽出一个流畅的剑花。 他说:“修道之人,承惠于天地,不可擅专,当思天下、为众生,乃成大道。” “而真真,你从你母亲那受了这半身的神血,理应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她又看见了缉水之下数万苍生,似乎都齐齐昂起首来,惊惧地看向缉水。 他们畏惧妖魔,更畏惧近在咫尺的洪水决堤。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不似修士坚韧,一呼一吸间都会被摧折。 所以渌真选择以自己的生命换取苍生的平安。 这才是她的道! 她的道,在乎天下苍生,既然选择了成为凡人口中的“仙长”,就必须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蓦然睁眼,眼底一片澄澈清明。 天雷幻境还在继续,离章反复杀伐,司柘反复自戕,她的身体反复被剥脱为一架白骨又生长出新的血肉。 渌真已知,这些都是假象。 她反手拔剑,叱声劈散天雷。 这一瞬,云收雷销,万里朗照,团聚于头顶的劫云迅速散开,放眼望去,苍穹清澈,万里无云。 一颗圆润的金丹轻巧地落进渌真丹田。 她竟然这么轻松地,便度过了修仙第一道门槛,结丹。 金丹修士之后,才算是真正地踏上了仙途。 而李夷江手中长剑未收,不可思议地回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天雷幻境。 幻境中没有任何单独存在的人或事,只有巍巍高山,汤汤长河,与无数摩肩接踵的人们。 这应当是存在过渌真记忆中的场景,而在幻境中出现,则暗示了她的道。 是苍生道。 古往今来,凡能证得此道的修士,无有不飞升上界者。 李夷江的眼神黯了一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虽暂且在修为上高于渌真,但假以时日,迟早会远远不及她。 也难怪她从前差一点儿和离章神君结为了道侣,也许那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渌真结丹成功,看见李夷江在一旁还能有什么不懂的?小木头再一次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一时高兴,轻轻搂了一下李夷江,以示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但反常地,这一次李夷江却挣脱了她。 渌真来不及奇怪,严归典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前方我探过了,瘴气散了不少,于修士无碍,我们直接走便是。渌真,你好些了吗?” 他离开时渌真仍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令他很是担忧,此刻见渌真清凌凌地立着,显然好多了,自然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严归典随即又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怎生已成了金丹修士?” 分明他走之前,两人都还同在筑基期。 这让严归典有点受到刺激。 在宗门中,他因出身缘故,始终憋着劲要证明自己,日日苦修,硬生生以三炁之身,与那些单双炁的弟子几乎同时筑基。可转眼渌真便以五炁之身结丹,这速度,休说定然是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位,就算在整个宗门里,她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须知就算是首屈一指的李夷江,也是十七岁才成功结丹。 渌真一眼看透他心事:“我的修炼方式,同宗门所传授的略有些不同。嗯……就是那日问耶长老说的那些,我想不大适用于氏族后人,遂改动一点儿为自己所用。若你想学,我改日告诉你。” 严归典连连道谢。 渌真摆摆手,要他别放在心上:“我们去你的族地内看看吧,说不定蜃珠在此也能映出些旧日景象来。” 三人跋涉过瘴气弥漫的外围,来到了固严氏新的族地中。 此处与外界隔绝,难进难出,想来正是义均为族人精挑细选的地方。 试过了几处,最终在一处废墟上,出现了昔日义均率领固严族人重筑家园的场景。 第53章 渌真略一打量, 便知此处必定经过了义均和少俞的精挑细选,虽不比旧地灵气浓郁,却藏风纳水, 远离修仙界诸多争斗。 对于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氏族来说,是最好的休养生息之地。 同时, 在司柘金丹的滋养之下,这片土地上的灵气也日渐充盈。 少俞不愿孩子们把司柘忘却,将他从前的故事编纂成册, 存放在族庙之中。她希望固严后人始终能够记得,曾有这么一位大哥哥,用自己的修为,为他们的修炼之路奠基。 看到这里, 渌真侧过头去,以目询严归典, 想要问他记忆里是否有司柘的存在。 但他羞惭地低下头去,显然, 固严氏后人早已忘记了,在最初的最初,带领他们力挽狂澜的先人们。 渌真无意责怪他们, 感情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 要数万年后的人依旧像第一代后人般保持着感激之情,显然不够现实。 即便如此, 她依然微不可闻地轻声叹了口气。 数个春秋过去,固严氏族生齿日繁, 义均和少俞却始终无后。他们全然将自己奉献给了氏族, 唯恐因为有了亲生的孩子后,让旁的孩童感到厚此薄彼, 索性没有诞育属于自己的血脉。 在义均严格的操练和少俞细心呵护之下,孩子们渐渐长大 。固严氏族内管理森严,族人轻易不能出去,渌真明白义均的苦心,但未曾经历过那场动乱的固严族人却不一定能懂。 -- 第98页 一日,一名少年偷偷溜了出去,恰巧撞上了游荡的奢比尸,被其所咬伤。消息传回时,义均第一时间赶出去将他救下。 但太晚了,他瞒着全族偷偷溜走,直到三日后才有人发现不对劲。此时这个少年几乎已经死去,若想救他,只能用新鲜的血液换走他体内被尸毒污染的陈血。 义均的身体在数年的将养之中,艰难地恢复了一成修为,他不假思索,便将自己的血脉割开,为那名少年换血。 他修为几近合心期,按说此等毒血,体内自可净化。可义均没有料到,看似愈合的旧伤实则是潜伏于他体内的野兽,只需一点诱因,便咆哮着奔突而出。 他新鲜的血液奔涌着流向少年,少年乌青的面孔一点点恢复红润,而毒血混着尸血进入了他的身体。 仿佛某个闸门被打开,义均的身体迅速发生异化,面上生出长毛,双耳变成兽耳,瞳孔颜色开始转为妖异的青色。 少俞见了他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她深谙医术,可此时用尽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始终无能为力。 她甚至动了将自己的血再换给义均的心思,却被义均按下了手,摇了摇头,执意不肯。 少年一天天转好,而义均的情况却江河日下,甚至渐渐有了神智混沌之相。 他开始不再出门。 某一天夜里,少年终于醒来,发现身旁传来浊重腥臭的呼吸,他凑近了一看,被吓得魂不附体。眼前休息着的妖魔,可不就是那日将他咬伤的奢比尸吗? 可这一只沉睡的尸妖眉眼间,竟然隐隐有少主的痕迹。 他不敢深思下去,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中。 很快,族中谣言四起。 传到少俞耳中时,已离谱得与谣言原貌截然不同。 他们说,真正的固严少主早已死去,现在的义均不过是奢比尸幻变而成,甚至有人说义均早将灵魂贩给了魔界,否则为何会同离章道君作对? 还有人说,他们被义均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界,就是为了豢养牲畜一般,以便随时能够吞吃掉他们。 谣言带来的恐慌在氏族中扩散,人们终于忍无可忍,聚集于义均屋外,叫嚣着要义均出来“自证清白”。 少俞独自步出,看见为首之人,正是那名被他们救下的少年。 风扬起她的发丝,擦过脸侧,少俞冷静地看向群情激愤的固严族人:“你们想要如何。” “自然是让义均出来见大伙儿一面!传言是真是假,一望即知。” 人群里,每一个被愤怒和恐惧所裹挟的人脸上都写满了怀疑,他们再也不是从前围着义均喊“少主”的孩童了。 少俞回到屋内,义均此时神智清楚,自然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少俞大惑不解:“为什么要背负着谣言离开?你难道不想对他们解释清楚吗?” 义均摇头:“事实胜于雄辩,仅凭你我的说辞,无法证明我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何况,就连你对这种情形都束手无策,可见我已无力回天。” “而且,”他抬首透过小窗往外看去,那受了他半身血液的少年昂然站立,袍袖猎猎生风,已俨然成了这一代的领头人。 “固严不能永远在我的羽翼之下,他们需要新的领袖,而一个成功的领袖,不能生活在愧疚之中。同样地,一个生存在愧疚之中的氏族,也不可能绵延。” 他抬眼,诚恳地看向少俞泫然欲泣的目眸:“阿俞,我不能成为固严的软肋和牵绊。过去我总是太操心,担忧他们离开了我,便会遭遇危险,什么也干不了。可你看,如今他们甚至能集合成队,来找我索要说法。” 他自嘲地笑了笑:“许是我攥得太紧,上天才用这个坎坷来提醒我,该放手了。” “阿俞,我们走吧,离开这儿,把这里留给新的固严族人。” 少俞看了义均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般将手高高扬起,想要打醒他,却最终深深闭眼,两行泪从眼角滚落。 手轻轻落下,她抱住了义均已不太像人的身体。 “义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族人放在第一位,为什么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义均温柔地擦去她红通通眼角的泪水,道:“他们叫我一声‘少主’,我必须对得起这个称呼。阿俞,连累你了。” “我们从后门偷偷地走吧,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吓到他们。” …… 两个身影从屋后悄悄地离开,来时他们带了数不尽的物资,有数百族人跟随。走时只有两个孤单的身影,彼此搀扶。 却不知道队伍中有哪个眼尖的人大声嚷了出来:“他们想跑!” 众人的目光马上汇聚于两人身上。 为首的少年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利箭,将弓拉到最圆满,瞄准,而后手一松。 他受了义均半身的血,此时胆气和修为,都已和从前的他不能同日而语。 而他只当这是自己闯出族地,得来的奇遇和机缘。 哧一声,这根箭上用了十成的力气,一把没入了义均的血肉。 开始异化后,义均的身体反应速度早不如昔日,这一箭放在昔日,他偏偏头便能闪开去,可今天却没能躲开。 少俞的泪水夺眶而出,怒意在她眼底燎原。她将手一扬,一道灵气凝成的壁垒在她身后结成,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人群推进。 -- 第99页 同样是高阶修士的少俞,仅这一道灵气壁垒,足以推得他们人仰马翻。 但这时,义均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轻轻摇头。 一往无前的灵力壁垒瞬间停止,危危停在了为首的少年鼻尖,属于高阶修士的压迫感袭来,吓得他鼻尖渗出了几滴冷汗。 少俞无意再和他们多言,带着受伤的义均扬长而去。 但不过走出数十里,义均的伤势彻底恶化,本便是奄奄一息的他在中箭后,生气流失的速度越发快了。 终于在爬过一座小小的山坡后,义均的身体轰然倒下。 少俞抱着他,枯坐了三天三夜,最后一缕夕阳跌落西山,她亲手将义均埋进一座小小的坟包里。 这是固严氏的习俗,族人死后,身体归于土壤,继续伴随后人生息。 她不愿再踏入那处土地,只能让义均躺在这儿,远远守候他珍视了一辈子的族人。 少俞毅然转身离开,她想,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固严氏是义均的氏族,他爱他的族人,无可厚非。而她爱他,同样也算不得什么过错。 但现在他不在了,固严氏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带走了义均身上为数不多的遗物,也带走了跟随了她许久的蜃珠。 至此,蜃景彻底落幕。 不曾回头的少俞同样也没有看见,在她走后不久,身后亲手挖出的坟墓里,爬出了一具尸神。 奢比尸神。 而在固严人口中,被称为奢比尸妖。 凡尸妖所至之处,瘴气丛生,他们不能离开族地一步,因为一旦离开,便会落入尸妖之手,惨遭吞噬。 而只要他们重新踏进族地中,尸妖便不会再追上来。 这个恐怖的尸妖传说一代又一代恐吓着固严后人,从此,再也没有固严人敢踏出族地一步,因此他们也不会知道,其实尸妖从来不曾吞噬过族人。 而他们更不知道,在没有人看到的瘴气圈里,尸妖将多少妄图闯进族地的外人挡在外面,护卫了他们数万年的安全。 这些故事,都是渌真从严归典处所得知。与蜃景两厢一对比,她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而义均的名字不曾被后人铭记,则是因为,他就是那名“因叛入邪道而令氏族蒙辱之人”。 奢比尸没有了人的神智,却被执念所驱驰,坚守在固严氏族之外,不曾离开。 义均当了固严氏族数万年的守护神。 一个被千夫所指,抹去了姓名的守护神。 “可到我出生之时,就连奢比尸的故事,也早已成了旧谈。没有人相信他真的存在,只当是长辈编来恐吓小孩的故事,固严氏早已能够和外界自由往来。” “唯有那些瘴气,积年不散。” “我想,如果义均前辈还在,是否固严氏就不会灭族了。” 严归典坐在废墟之上,望着远方,不知是在遐想固严氏往日的荣光,还是惋惜那名守护神的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借用了一点儿奢比尸的传说,但已经属于完全魔改了,大家看看就好不要当真hhhhh 电影散场了,少俞义均的故事只剩个尾巴没讲了,接下来回到现世时间线,我们继续走主角剧情~ 第54章 “可他连最后一滴血都留给了固严氏, 如果他还活着,你又要他怎么办呢?” 渌真低着头,轻声说道:“要连骨头和肉, 都一块儿嚼送给族人吗?” 看过了义均经历的故事,她实在为他感到不值得, 义均倾尽全力守护的族人,最终是将他送上为人所不齿的“邪魔外道”的刽子手。而哪怕他神智不再,身为妖物, 还依旧守护着他心心念念的族人。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可言,只有甘不甘愿。 她自己和邑蛇同归于尽之时,也从未想过要苍生因此而记住她的什么好处,享受万人的景仰。 只是觉得应当这样做, 便做了。 总有些职责,是她们这些人生来不可抗拒的命运。 她为义均不值, 但她深深理解义均。 “渌真道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归典有一瞬的张皇,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是啊,义均前辈已经为他们做过这么多了, 而他还想着敲骨吸髓, 如此卑劣。 渌真朝他挤挤眼,权当是笑了, 只是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手撑着,从废墟上一跃而下, 又拍了拍掌心沾染上的尘土。 这儿的一切仍然保持着严归典当年离开的模样, 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固严氏数万年来一直与世隔绝,几乎被修真界所忽视, 这也许正是义均想要的。 因此,纵然后来瘴气散去,奢比尸神不知所踪,也依旧无人踏进这片神秘又古老的边陲族地。 如果没有固严氏与外界的往来,从而招惹来歹徒,或许他们还能偏安一隅,传承很久很久。 这是义均早在十万年前,便为固严后人规划好的路线。 他思虑得太周全,也导致固严氏数万年间,再未出过像他一样的英豪。都不过安逸于司柘金丹的余荫,躺在先人筑就的灵脉之上,不思进取。 即便没有数十年前那伙人的出现,渌真相信,固严氏也苟延残喘不了太久。他们今日的下场,早已在许久之前,那个为首少年反手抽出箭囊中最锋利的一支箭时,便已然注定。 -- 第100页 但那一天,流血的只有义均。 一个传承数万年的氏族,最终凋敝到仅剩数十人的境地,这是当前所有旧氏族共同面临的窘境。 他们不是已经覆灭,就是走上正在覆灭的道路,成为下一个固严。 据严归典说,当年那伙贼人,不过是数个散修纠集成团体,专找此等没落氏族下手。可他们族中,连一个金丹修士都没有,面对这类杀人成性的歹徒,根本没有一抗之力。 那一日,逃课的小归典缩在一颗青石背后,大半个身子都埋在泥潭中,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了族甫和一众族人,夺走了族中法器,将年幼的固严族人挑挑拣拣,生的周正些的便带走,不服管教或资质较差的,则当场杀死。 最后又一把火,将固严氏烧了个干干净净。 十万年前,幽吴氏放了把火,逼得义均带着族人迁徙至此。 十万年后,又是同样的一把火,固严氏的传承彻底中断。 “你是说,他们只夺了法器,而典籍书册之类,一个不取?”渌真眸光微闪,意识到或许有什么被他们所忽略了。 “是的,因现下的修士多认为,氏族传承已不适应于当今的修炼方式,形同鸡肋,所以找都未曾找过。” 渌真想起了幻境之中,少俞将司柘的生前事迹编纂成册,放在了族庙之中。和一般的典籍不同,少俞的修为定然远远超过那些散修,他们一把凡火,能烧掉草木和普通的纸张,却不可能将她的亲笔烧为灰烬。 渌真为自己这个发现而兴奋,脸颊红扑扑地,催促严归典道:“你们族庙在哪儿?我们去看看。” 严归典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族庙……就在我们脚下。” 渌真低头看了眼,脚下是烧得乌黑的断壁残垣。 …… 他们开始挖掘族庙,不得不说,渌真再一次感受到了李夷江的靠谱。 这位少侠保持了他一贯寡言少语的优良传统,先前刚碰上他时,渌真只觉得日日对着这副木头雕刻似的一成不变的脸有些无聊。 但时至今日,她一不小心将自己的老底都掀给了他看,此人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严归典的反应不大,是因为这一切和他自身息息相关,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来于自己的身世,仅留一个小小波澜给渌真。 可是李夷江作为被渌真欺骗了身世的“苦主”,此刻不该问的绝不多问,该帮忙时全力以赴,事必躬亲,真是居家旅行必备好物。 譬如此刻,他一身月白长袍不染尘埃,却将广袖半挽,弯下身来和她一道在废墟里翻翻捡捡。 周围被一场大火燎得黑魆魆的,愈发衬得李夷江面如冠玉。 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收拾出了大半的空地,渌真索性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托着腮看李夷江干活。 他像一块蓝莹莹的水玉,出门在外仍然恪守师父的规定,把抹额规整地勒在眉头。如果说初见之时的李夷江,恍若天际高岭千秋雪,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被积雪乍融,涓涓流淌于山涧中的清溪。 他依旧和曾经的桓越十分相似,但她已经不会再分不清这两人了。 好想掬一捧清溪水来饮啊! 心底莫名冒出了这么一句声音,将渌真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吓过之后,她却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在理。 倘使说,鹿饮寒涧是鹿的天性,她又何必拘着自己不去喝面前这一条小溪里的水呢? 仅仅因为第一次喝到了臭水沟,便怀疑世上所有的溪水都是那股味道,实在是愚蠢之至。 闯过了问道幻境的渌真,颇觉自己的思路都变得清晰了许多。 她为何要因李夷江同桓越的那一点儿相似,便如惊弓之鸟?或许李夷江同桓越不是相似,只是因为他们恰好都长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又恰好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托腮的渌真悄悄藏起唇畔的笑意,她想,自己做出了一个很好的决定。 她要掬一捧清溪来尝尝。 被这么长久地注视着,李夷江自然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有意控制自己不去注意渌真的目光,却耐不住耳根和脸颊处一点一点开始发热。 “找到了!” 严归典在另一个角上,高兴地拨开一块黑砖,呼唤他们。 两人忙放下手上的事情,跑去那边查看。 是少俞的笔迹。 大抵是因为固严氏族人觉得少俞留下的东西不祥,又不敢轻易动它们,只能粗粗一收拾,把它们藏在了族庙的最里头。 一同被收起来的,竟然还有司柘的那枚金丹。 义均为这枚金丹精挑细选了最佳的方位,用诸般法器镇守,以令族地的每一处都能受到金丹的泽被。却没想到,他们留下的这些东西,都被族人破坏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枚金丹此刻颜色依旧璀璨,并未因供给灵气,而受到多少损害。 因为固严氏族人根本没有用到它! 严归典脸色一白,浮现出痛苦和后悔的神色。难怪他们氏族数万年来都没有出过哪怕一位杰出的修士,因为他们将义均辛辛苦苦打造的钟灵毓秀风水宝地,给破坏了个干净。 渌真却忍不住想要嗤笑出声了。 她打开盛放这些东西的箱子,先拿起了书册看,少俞极为细心,将司柘曾除过的妖魔都记录在此,旁征博引,只消同别的史书一对照,便可证明这些记录完全属实。 -- 第101页 其中不少事件里还有渌真的身影,此刻回想起那些事情,似乎都历历在目。 只有一点,那千鬼阵的来龙去脉,她并未写明白。可见连少俞对此事都不甚了解。 在翻阅的过程里,一个想法在渌真心中渐渐成形,她要用这些记录,为司柘洗刷“恶神”的冤名。 因她想得入神,也便没有注意,箱子中那枚承载着司柘一身修为的金丹,正徐徐升起,向她飘来。 李夷江早就注意到了这枚金丹的不对劲,他将剑一抽,横剑挡于渌真身前。 那金丹却仿佛很看不惯他似的,干脆硬生生撞在他身上,把李夷江震离渌真。而后以迅雷之势,没入渌真丹田。 渌真:???发生什么事了! 这枚金丹进入了她丹田后,迅速与她体内的灵力融为同脉同源的模样,令她想要驱赶出去都不行。 倒是很有当年司柘在他面前耍赖皮的风范。 她经脉不广,尚未无法将这颗承载着司柘修为的金丹炼为己用,否则有爆体之危险。金丹也不强行让她吸收,反而在丹田里择了一个角落,伏下来休息。 这让渌真想到了有些修士饲养的灵宠,其中有一种灵犬,在刚到新家时,便是这副模样。生怕被新主人拒绝,拼命表现出自己的乖巧可爱。 严归典见了,猜测道:“或许是因为司柘前辈和渌真道友是旧相识,所以愿为渌真所用?” “旧相识”三字让李夷江眉头一热,他面容未改,沉声:“大概是因为你背着勾琅剑,而白琅石又嵌回了剑上,致使此丹把你当成了旧主吧。 渌真点点头,对于李夷江的这种说法更为信服。 可连李夷江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说法。换过剑灵后的勾琅剑,和先前的气息早不相同,一枚金丹,不可能凭此认主。 除非这枚金丹的原主,本来就对渌真抱有极大的保护和奉献欲,才能让他死后留下的金丹,依旧凭借着本能,不顾一切地奔向渌真。 方才被金丹挤开的一瞬,他分明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我们的司柘小可爱还是死得透透的不会复活了哦。 (打上面这段话时发现司柘谐音死者,我取的什么破名……) 这周轮到了一个没有人看见的榜单,为了自救,我决定多多更新!请大家见证! 第55章 陡然得了这颗含蕴着司柘数百年修为的金丹, 渌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吐出来是行不通的了,但任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坐落在自己丹田之中,也非长久之计。 蜃珠显而易见的暗淡了下来, 昭示着此珠内所包含的蜃景已经尽数投映,并没有第四个场景可供他们追寻。 而梧钟道君曾经提到过, 少俞在数万年前留书一封,离开了游嶂谷,严归典亦指出义均化作的奢比尸神早已不在固严氏族地外游荡。 她对于少俞义均二人现状如何, 始终还抱有一线希望。渌真固执地相信着,或许现在的他们正在某个地方不问世事地生活着,像普通的凡人夫妇一样,炊黍食粟, 渔畋耕稼。少俞早在很久之前,便提起过对这种田园生活的向往。 渌真私心希望着, 她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们俩为这个修真界已然付出了太多太多。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期许,其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不得而知。 逗留无益,她决定径直回宗。找一处安静之地想办法将这枚金丹或催出身体,或炼化为己用。 渌真抬起头来, 问严归典欲作何打算,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沉默了片刻, 道:“我也归宗。” 严归典深知,单凭自己现在的修为, 想要振兴氏族, 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能够做的,就是像从前一样, 在宗门之中好好修炼,提升自己。相信终有一日,他也能成为像义均前辈那样,能够独当一面的大英雄。 他要让固严氏族重新展露在世人眼前。 渌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严归典的志向表示肯定。 “那你呢?小木头。” 话说出口,渌真突而觉得有些对不住李夷江。此番下山虽说纯属他自愿,可一路上她和严归典都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唯有李夷江,光出了苦力,却一无所获,甚至还倒贴了灵石给她。 渌真不无戚戚然地想,还好他是碰上了自己,若是碰上再缺德些的修士,李夷江可能连最后一块灵石都要被人诓走。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李夷江不置可否,却在心底默默摇头。 他此番并非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他十分庆幸当初的自己做出了要同他们一起下山的决定。 若不是这样,他怎能看见那些渌真一直不愿告诉他的事情。 即便这些故事让他明白,自己和渌真之间远隔了时间的天堑,而她的心中早在他到来之前,便有了所属。 可比起做一名混沌的无知者,他更宁愿清醒地痛苦着。 “走罢,回宗。” 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渌真看他的目光过于炯炯有神,他又道:“你不必如此看我。” …… 归宗路上,渌真只觉时不我待,抓紧时间将她的导灵之术倾囊相授,严归典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而一旁的李夷江也认真聆听。 -- 第102页 越听下去,他越心惊。 李夷江自己是单炁修士,用不上这等修炼方式,但不代表他看不出此术的价值。 她尚且低阶之时,便能钻研出全新的运用灵气之法。假以时日,渌真单凭这导灵之术,都足以开宗立派,如果她想要重振昔日氏族的荣光,同样可以做到。 她并非池中物。 若非十万年前,她还在太年轻的时候便死去了,或许如今那如雷贯耳的“神君”之名,就要换个人来当了。 而他,不过是一名十万年后仰望着她的后人,一如他们阖宗对离章神君的仰望般。 李夷江眼神微暗,将自己本便繁重的修炼日程,又添上了几笔。 他们甫一归宗,李夷江便被大发雷霆的问不知叫了回去,严归典新学了导灵之术,自然也忙不迭回房复习修炼,愈发努力。 渌真送别了这两人,掂了掂手中从固严氏族庙里取出的东西,脚尖一拐,向鸿蒙学社走去。 比起炼化金丹,她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这么珍贵的资料,你都要送给我吗?” 祁宁宁如获至宝地捧着几卷书册,正是少俞所撰写的司柘生平录,久浸此道的祁宁宁自然一眼便看出来了这些书的珍贵之处。 她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着书册的封面,一时半会儿甚至舍不得打开内页来看。 渌真作出这个决定,也很下了一番思量的工夫。 她早将书中所记诸事翻来覆去,记了个滚瓜烂熟,但她并非专研此事之人,纵然得到了这些记录,也无法向世人证明真假。 可祁宁宁不一样,她读过几乎所有上古诸神的正史野史乃至花边新闻,神念一动,即可从脑中摘取出相关史料,以佐证真假。 何况,她已决定要炼化金丹,闭关在即,没有更多时间。 如果可以,她本也想亲手和祁宁宁一道儿梳理出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司柘一个清白。但那枚承载着修为的金丹在她丹田内不复平静,像极了灵犬在熟悉了环境之后,开始试探性地突破边界。 而通常来说,灵犬做完这一切后,它的下一步一般是……撕家。 渌真拍了拍祁宁宁的手,笑道:“那是自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不过,”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其中恐怕有动摇你从前对某些事认知的记录,你看了可不许生气!毕竟这是我此番下山历练,好不容易才取得的记录,如今送你了,一定要对它负责哦。”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祁宁宁竖起眉,老大不乐意地将书册往她手边一推,“我们研究修真界史的修士,最忌讳的便是固执己见,墨守成规。须知有时只是一个新鲜史料的出现,便能推翻向前所有的定论,我怎么会是你说的这种人?” “渌真师妹,你倘是这样怀疑我,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我好了。” 渌真确实不知道这一点,被祁宁宁说得好一阵面红耳赤,连连认错:“好师姐,都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不要同我计较!我发誓,绝不再质疑你在修真史上的素养。” 祁宁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翻开第一本,道:“你方才说,会动摇我的认知,是何意?” 渌真熟练地把书册翻到末尾,记录十万年前妖乱的那一页。 也就是妖王邑蛇所引起的那一场人妖大战,它们将整个人间和修真界搅动得如同炼狱。 在八百名年轻修士列阵于缉水泮之前的许多年,修真界一直在和大大小小的妖怪们缠斗着。 而那一次布阵,则已经是属于妖乱后期的决胜战了。 妖王邑蛇的死,将战局彻底扭转,胜利的曙光来到了修士这一边。 但在此之前,修士们并不是每次都会胜利,甚而有些氏族被打得连吃败仗。 但其中一定没有兑傩氏的身影,因为他们有着天生的战神,司柘。 司柘凭借自己的骁勇善战,一度平定了不少妖乱,而并未见诸史端。 后人往往将这些战役的胜利归功于离章神君,尽管那时的离章尚名桓越,还未闯出什么名头,但他狂热的拥护者不在乎这些细节上的错漏之处。 他们说:潜龙在渊之时,便已然显现出腾飞之貌,只是时人不识真龙,致使明珠蒙尘。 渌真不可否认,那时的他们作为最年轻一代的修士,总得不到那些迂腐的氏族老人认可,便卯足了劲儿要做出成就来。 在平定妖乱的过程里,她、桓越、司柘、少俞、义均、朱翾、常仪,除桓越和朱翾外,分别代表着自己的氏族,渐渐成为了牢不可破的七人小队。可以说,每一次妖乱都或多或少有他们这些人的身影。 可后人堂而皇之地,将这些都归给了离章,顺带又匀了一点给常仪。其他人,统统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这上边的意思是说,恶神司柘,也曾是个行侠仗义的大善人?” 祁宁宁杏目微眯,由来便带了几分狐疑的口吻。 “不,不是也曾。而是司柘一直是个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之人。” 司柘的修为在当年并不算低,在他挑战离章之时,几乎已无敌手,只险险居于离章之下。之后不久,离章便飞升成神,这足以说明司柘距离成神也不过一步之遥。 他勾琅一剑斩五峰的传说,至今还偶尔在修士口中流传,只是每当他们提及时,总是带着一丝敬仰和恐惧。 -- 第103页 因此他纵然被污名,也是称为“恶神”,而非恶人、恶魔或恶鬼。 单凭这些事迹,并不足以让祁宁宁内心对离章神君的信仰坍塌哪怕一角。毕竟纵然妖乱的功劳不属于神君,可他本来成名也不是靠这些小小妖乱。 他是在邑蛇死去之后才横空出世的天才,与他真正的功绩比起来,这点儿妖乱不过是锦上添花。 只是她作为离章神君的忠实拥趸,不得不承认,此刻有些小器得连这一点儿“添花”也不大愿意分出去。 但她早在渌真面前夸口下了“专业素养”,自然也不会打自己的脸。 她收下书册,面容凝重,颔首道:“渌真师妹,我一定会好好研究这些记录的,你放心好了。” 渌真看出了她的纠结,并不以为忤,这点儿私心乃是人之常情,比起她对离章的拥戴,渌真更相信她的为人。 她站起来,深深向祁宁宁作了一个长揖:“师姐,我行将闭关,一年半载内恐不会出,这件事于我很重要,就拜托你了。” “说哪里的话,这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事业呀!”祁宁宁提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兴致又昂扬了起来。 她忙扶起渌真,乐呵呵地同她说,也就是这时祁宁宁才注意到,昔日被她怀疑连筑基都是难事的五炁师妹,此时竟然成了与自己同阶的金丹修士。 祁宁宁惊讶得把双眼瞪得像一对枣核儿,闭了又睁开,没错,还真是属于金丹修士的灵力波动氛围。 她使劲搂了一把渌真,可并不是为她高兴,而有些担忧地说道:“师妹,五炁修士,最重要的可是根基!你可千万莫走了什么邪径儿呀!” 渌真失笑,晓得祁宁宁定然以为她修炼心切,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唯恐伤了根本。 这让她心头一暖,吸了吸鼻子:“谢谢师姐,不过,我暂时无碍,只是需要闭关以调息。” “好罢,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你做事向来有分寸,我放心的。”和渌真相处也有了一阵子,这个师妹性情活泼,但沉下心来做事之时,却比谁都认真。 祁宁宁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发旋儿,起身把渌真送至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标题就知道,九点整或者十点还有二更!(明示) —— 第56章 离开鸿蒙学社后, 渌真又下山一趟,将闭关所需之物置办齐全,主要是买了数罐辟谷丹。 毕竟她还没有到能辟谷蹈虚的阶段, 倘若炼化金丹到一半又要爬起来吃东西,委实不像样了些。 买完后, 按计划她本想去找李夷江,同他讲自己要闭关一阵,怕他来寻时扑了个空。但渌真在主山之下徘徊许久, 始终也不见他的人影,只好作罢。 背身远离主山时,渌真心底有些沮丧,就连她自己也拿不准这闭关的时日究竟有多久, 万一有十年八载的,她只恐其中会出现变数。 可她前些日子才暗暗下定了决心, 要掬李夷江这捧清溪来尝尝。她可不想出关后发现这道溪上桃花流水,落英缤纷, 好不热闹。 或是干脆连溪水带源头,全被圈揽进了别人的院落之中,任人饮啜。 可她再怎么不乐见, 但闭关也久等不得了。司柘的修为金丹一如他人一样急躁, 消停不了几日便在体内虎视眈眈,随时预备着在她的丹田中圈地狂舞。 于是她只好选择给李夷江去了封信, 大意是说明自己不得不闭关的原因。但又另有要事想同他当面说,怕出来时两厢陌生、面面相觑, 只希望李夷江在闭关期内不要忘了她这位旧友, 切记切记。 到底心意没有互通,说得太明白, 她只恐怕吓到那块小木头。只好委婉地、拐着弯儿抹着角儿地,同他下了个鱼钩,也不必李夷江上钩来,只要他记着这边有个饵就行了。 渌真将信折好,捏了个纸鹤往主山送去,她的气场李夷江分辨得出来,定不会认错。 做了这些,她忽而觉得自己不愧是情场老手,这一招使得实在是漂亮极了! 若当年她会这一手,还能有离章什么事?排队在庭尾氏族门外想要见她一面的修士,指不定能从修真界排到凡人界,就算离章插队也见不上她一面。 将一切准备妥当后,渌真安安心心地在五炁居中闭关,门外设下了禁制,合心期之下的修士,除了她自己,谁来也打不开。 …… 而另一厢,李夷江那边则正如小白菜遭受着疾风骤雨的磋磨般,承受着师父的怒火。 问不知对他未经自己允许便擅自跑下山,非但跑下山还是和那个臭丫头一同跑的行为大为光火。 而且此番他说得好听,称是历练。可与他同去的两个外门弟子,一人似乎得了什么机缘,回宗便成日窝在外门三炁居里修炼,另一人——也就是那个臭丫头,刚落地就抱着不知什么东西往鸿蒙学社那边去了。 他姑且把此次下山历练当成正事,那两个外门弟子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可他的弟子呢?!他的亲亲门生、得意弟子李夷江呢?!竟然就这么光着手回来了!修为不得寸进,法器颗粒无收。 他恨不得揪着李夷江的领子问他:“你的机缘呢?你的法宝呢?就这?就这??” 但他必然不会这么做。呵,自己养大的弟子,问不知自然清楚不过。 -- 第104页 倘使他当真这么问了,也只会得到李夷江冰凉又克制有礼地一句回答:“就这。” 他真是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得来这么一个倒贴外门低阶臭丫头的弟子! 李夷江沉默地立在堂下,问不知心理活动虽多,面上却仍然板着一张脸,哼声:“李夷江,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李夷江沉默少顷,道:“弟子不该不经师父同意,便擅自下山。” “哼,你原来眼中还有我这个师父啊?倒真是不容易,我以为你眼里只有那个臭……”问不知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捂住自己的嘴。 不妥,不妥。 万一此刻夷江还未意识到自己对那个丫头的特殊之处,却被自己叫破了,反而不妙。 问不知平日最爱的活动,除了修炼,便是围观别的峰长老教训叛逆弟子。每到此时,他便看似不经意实则满含优越感地把李夷江作为“别人家弟子”提出来,半拉仇恨半炫耀。 多看两眼那些师兄弟们对自己弟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早就至辟谷期的他回峰后都能多吃两碗饭。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了被逆徒气得进退两难的这一天。 “咳咳,”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瞪向李夷江,“既然知道做错了,为何还要去做?是觉得自己的修为已经无敌于天下,不需寸进?” “回师父,因宗门上下忙于主山一事,夷江半途归来,不便插手,适逢那二位师弟师妹有事要下山,弟子便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他如实的陈述,隐去是自己主动的这一茬,却引得问不知愈发上火。 这个逆徒!话里话外的意思岂不是自居在主山一事上有功,眼里全无他这个师父? 虽然纵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渌真和李夷江带回了罪孤水,才让主山根脉修补一事走上正轨。此时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各峰弟子长老各司其职,成功在望。 待成功之日,这两人必免不了记一大功,问不知自忖届时动不了那个臭丫头,但自个的徒弟还不能教育教育吗? 他捏着袖袋中截留的信,对如何安排这名弟子已有了决意。 上回从鬼界归来后,他便发现李夷江的神魂较之先前已稳固了不少,虽仍呈七角不全之相,但保他至分神期,已不算难事。 问不知想到了一个既能精进爱徒修为,又能让他不再受那外门丫头缠磨的两全之策。 “修为一日不进,便退似千里。你荒废了这么些修炼的时日,实在让为师痛心疾首。难道宗门之中未布置任务给你,你便不会自行修炼了不成?” 问不知挺着他那溜圆的肚子,佯作叹气:“这样,你即日起闭关,修为不至元婴巅峰,不要出来见我。”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闭关数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就算李夷江天纵奇才,他现今也不过元婴初期的修士,算来要至巅峰期,没有十年不可能出关。 而那个臭丫头的信,他早已拆开看过了,信中说要闭关数月,待她出来之时,夷江恰在闭关之中,届时他放些狠话唬走那丫头。 他堂堂数百岁的合心期修士,骗个小修士自然手到擒来。 何况,在夷江闭关期间,他另有一份大礼,要送给自己这名爱徒。 李夷江愣了愣:“现在就闭关吗?” 问不知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你自去峰上寻一处洞府,为师为你设下禁制。” 李夷江却再一次罕见地现出犹豫之色。 “怎么,要忤逆师父不成?” “并非如此,但弟子想要同朋友留些话,好让她……他们知晓。” 问不知冷笑一声:“若有那来寻你的人,为师自会告知他们,何需特地去告知?” “夷江,你既然选择了修我相道,就应该知道,此道在证得何为本我之前,几近无情道,任何能够动摇你道心的人和事,都应坚决予以摈弃。否则,大道未成,先被世事人情迷了眼,终其一生也无法寻得本真。” “这是你想要的吗?” 问不知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自己从幼时开始,便是个跳脱性子。没成想收了个小徒弟,却性格同他完全相反,自小清淡寡言,冷峻沉默,是以在他经过问道天雷后,才由自己拿了主意,决定让他修我相道。 但没想到,他这徒弟一向波澜不惊的心却会因为一名丫头陡生变故,可他的道已定,不可能再转修他道。 再让他继续和那丫头接触下去,只会于他的修炼之路有弊无利,即便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问不知好好歹歹年轻时也是在十丈软红尘里结结实实滚过几遭的人,岂能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愈想愈觉得,敦促李夷江闭关这件事不仅有必要,而且有马上践行的必要。 李夷江舌尖顶在自己的齿间,他从小遇到困扰之时,便忍不住做这个动作。但自长大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师父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忖度吧。” 问不知将袖一挥,侧门打开,幽然通向闭关修炼的洞府。 李夷江深吸一气,最终还是朝着侧门走去。 他其实早就攒了许多话想同渌真说,但眼下显然不是诉说的好时机。 可若是出关再讲,他又怕太迟。 -- 第105页 师父说,只有修炼到元婴巅峰才有资格出关。 他想,只要自己速度够快,或许一切都能来得及。 见李夷江的身影消失在了侧门后,问不知舒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来一包灵药。这可是他昨夜特地向隔壁峰修无情道的师兄换来的药散,专给那些刚入无情道门,尘根还没有尽数断去的弟子使用。 只要修士在呼吸吐纳间吸入了这包无情散,便能将爱恨皆忘,专心于修炼。 问不知暗暗腹诽道,只是那无情道师兄也忒无情了些,全然忘了他们师兄弟二人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 他原想用个人情把这包药散讨来,谁知那师兄不认他的人情。 不得已,问不知只好把自己新近得来的仙品磨剑石送了出去,才换回了这包无情散。 他分外珍惜地捏着这包药散,如同守财奴捏着千两黄金:夷江爱徒啊,师父为了你的修炼之路坦荡顺畅,着实是下了血本,你可千万要争气,莫让为师失望啊! 待神识扫到李夷江进入洞府并入定后,问不知悄悄从他特制的洞口,将这包无色无味的药散洒了进去。 做过了这些,他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接下来,他该考虑考虑该准备哪些法宝和武器,用以迎接未来出关之时,已到元婴巅峰期的夷江爱徒了。 而等到李夷江进阶分神期之时,他更是要为爱徒举办一个分神宴,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知道,问不知的徒弟是多么优秀又长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夷江:师父一心鸡娃我,不让我早恋怎么办?急急急,在线等! 问不知:人间有妈宝男,我当个徒弟宝师父又怎么啦? 渌真:呵呵,我知道,枕华胥的话本里写了,一般这种角色人间都管他们叫西王母娘娘。 —— 看到闭关不要急,我们加快时间流速,下一章男女主就出关啦! 第57章 渌真盘腿坐于房内, 沉下心来,将神识向体内探入,感知丹田里那颗躁动不安的金丹。 她的神识刚一进入丹田内, 便见原本跃跃不定的金丹瞬间安静,如同灵兽乖顺地匍匐于地, 表示臣服。待她稍向其靠近一点儿后,这颗金丹更是欣喜不已地贴过来,蹭着渌真的神识。 如果不是没有生出实体的舌头和尾巴, 渌真怀疑自己能看到一颗用舌头狂舔自己,身后尾巴一顿乱摇的金丹。 可爱又可怜,她心软成得不像话。 这颗金丹向她坦诚了百分之百的忠诚和喜爱,渌真何尝不能明白这种情感来自于谁人。 一晃眼, 她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司柘,向她讨来剪舌鱼后呼呼大睡, 渌真揶揄地问他梦到了什么。明明大家都知道,食用了剪舌鱼后的梦境根本不可能诉说于人, 但司柘却脸一红,如蒙大敌般捂住嘴跑开了。 留下渌真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想到昔日的点点滴滴,渌真暗暗抿出一个笑来, 可愉悦过后, 却是更深的怅惘和失落。 再美好的记忆也都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司柘早就不在了。 意识到这一点, 她陡然有些头昏脑胀,神识里似出现了重叠幻象。 渌真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心魔之兆, 提醒自己不可继续沉湎于回忆之中。 她冥冥中得到了司柘的金丹,是机缘, 更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她相信司柘的心意绝不是要让自己因此阻碍修道之路,她应当好好珍惜,不能拂了好意。 渌真心神微定,灵力继续在丹田和经脉中逡巡,用这最后的悠闲时光,她又想到了李夷江。 她此次闭关,要炼化这枚金丹,一定会突破修为境界,而当时误打误撞结下的互行誓尚未解开,必然会给此番进阶过程平添许多波澜。可下现在竟一点也不懊悔。 渌真对自己能熬过天雷一事充满信心,便是再多来几道,也不过损耗些灵力。 她本来担忧万一要闭关十年八载,出关之时小木头忘了自己可怎么办。可有了这道互行誓,小木头便会时不时记得,两人间还有这么一道联系在。待到她出关后,也好以此为理由,再去找李夷江。 想明白了这一关窍,渌真放下心来。眼见灵力运行一周天后,经脉和丹田均无异常,她将这些杂念都抛诸脑后,灵力沉入丹田底下,开始炼化金丹。 …… 此次闭关,炼化金丹在第一层。 金丹是司柘将自己的修为压到极致而形成,在阵法激发下,可化而为滋养一方的灵脉。 而于修士的丹田之内,金丹则可形成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在渌真有意导引之下,和她的本源金丹并不会相冲。 炼化成功后,她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灵力转为己用,一举突破分神之境。 她现在不过金丹修为,与分神期间还隔着一个元婴期,这意味着她需要足够的灵力,凝成元婴后,再凝实神魂,让其足以剥离。 所谓分神期,指的便是在踏上这个阶段之后的修士,拥有了将自己的神魂剥离一缕的能力。分身乏术之时,可将新魂与自身分置两处,各行其是。 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个能力颇有些鸡肋。 因为对于等闲修士而言,神魂一旦剥离,就是将自己的修为削弱。而另一缕神魂所塑成的身体,修为自然不比本体。相当于是将原本十成的修为,分为了二成和七成,剩下一成则是剥离神魂时的损耗,战斗力将大大下降。 -- 第106页 如果自身不是足够强悍的修士,神魂一经剥离,就会有宿敌专门趁这个机会,分而击败新魂和本体,致使此人身死道消。 而如果是高阶修士,其所剥离的神魂强悍度,几乎等同于普通人的魂魄,久之将拥有自己的思想和修为,如不及时收回,甚至会变成独立于本体的存在。 比起普通修士,这些神魂与本体同生共死,这意味着,本体甚至无法通过杀灭神魂的方式,将他收回。 因此,尽管分神之术用得好的话,相当于给自己增添了一道助力,但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尝试。 除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下。 目前,渌真同样没有将自己神魂剥出一缕的打算。 …… 日头从窗棂走过数百次,窗外花木枯荣了一个回合。 渌真再次睁眼时,已是分神巅峰期的修为。 她伸了个懒腰,将盘坐了整整五百天的双腿伸直,听见体内骨头嘎吱作响。 即便她再怎么加快速度,金丹和分神期之间的差距还是太远,五百天已是她的极限,再短一天都难以做到。 如果有旁人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五百天何止是她一人的极限,简直是整个修真界的极限。哪怕是当年那个横空出世的离章神君,从元婴到分神期,也花费了三年的时光。 而她甚至是从金丹初期,一蹴而就到了分神巅峰。 渌真没有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成就,她此刻急不可耐地一心想要试一试自己的修为。 在低阶呆了太久,她几乎要忘了曾经的自己也算得上是一名年轻的高手了。 她推开门,将神识放出,以五炁居为中心,如潮水般向外蔓延。 此刻,远方和近处的景象落在她眼里都是如此清晰,不再像从前,只有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她看见衢清宗弟子们三三两两出门去,看见三炁居廊下新的檐铃被重新挂起。 她想起当时李夷江正是站在此处,为了证明自己,将剑风一扫,三炁居的檐铃应声而碎。不知他后来有没有赔偿给人家。 李夷江。 渌真唇齿微动,把这个名字含在舌尖,五百天不见他,不知他收到了自己的信没有,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决定先偷偷窥一窥李夷江,再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 神识继续向主山扫去,她发现自己此时甚至能感受到主山之下的灵脉波动。 灵气的供给几乎已恢复正常,大概主山修葺之事也已经几近尾声了罢? 渌真还欲上前,却在靠近主峰的一瞬,被一道无形的禁制挡了回来。 一道雄浑的声音在她脑内炸响:谁人在此窥伺? 她的神识瞬间被打包扔出主山,咕噜一下,直滚回了五炁居之中。 大意了。 渌真扶额轻叹,她如穷人乍富,一朝进阶便轻狂了起来,浑然忘了,一宗的主山岂容闲人用神识窥伺? 衢清宗之中,多的是合心期的长老,想要收拾她一个分神期不在话下。 渌真摸了摸鼻尖,刚刚进阶的膨胀感荡然无存,悻悻然提步往外走去。 去哪儿?自然是去膳食堂,寻摸点儿东西来打打牙祭。 分神期的修士已然能够辟谷,可她足足过了五百天以辟谷丹维生的日子,此刻实在是馋得不行。至于其他的,先待她吃完这一顿再行考虑吧。 与此同时,主山之上,清枢睁开了他浑浊又锋利的眼睛。 方才那道窥伺着主山的神识十分陌生,却又是从弟子聚居之处而出。他竟不知,何时衢清宗有了新的分神期修士。 此道神识虽然出自辅山,但必不可能是外门弟子,他们之中哪怕能出一个元婴期,都算是修炼刻苦的不世天才了。 清枢暗忖,近来没有听说哪个长老的亲传弟子要步入分神期。倒是问不知,早在一年前便把李夷江闭关冲击分神期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惹得别的峰长老两次三番地来他这儿探听,是不是将稀有的天才地宝独独给了飞来峰一份,不给他们? 但李夷江闭关不过堪堪一年余,绝不可能是他。 既如此,这道神识背后之人,就未必是友了。清枢鹰目微沉,暗暗在心中将此事记下。 渌真尚不知道,自己成了危险人物,在掌门处记了一笔。她腹内空虚,将神息微敛,收起了属于分神期的灵力波动,一身轻松地蹦去食堂。 刷青蚨笺给自己上足了十八道菜,渌真要了个包厢,悠然自得地慢慢品尝起来。 分神期就是这一点不好,五感过于敏锐,她又懒得闭目塞听,于是隔着一面墙,包厢另一侧的交谈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师兄,你听说了吗?新弟子小试要重启了!” “小试?你说的可是七年一度,紧跟在入宗大会之后的内门长老收徒小试?这不是已经办过了吗?” “哎呀,你忘了?当年出席小试的,只有不到一半的长老,拜入内门的弟子也远远少于往年。我就说不可能七年间只收二十位内门弟子,一定还有机会,你看看,这不就机会来了?” “你怎地知道的,这消息可靠不?” “唉,师兄,我好心好意提醒你,问这些就没意思了。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这是我那社团里的师姐私下里通知我的,据她说,这两年来内门一直在忙着一件大事,先前一半长老未出席小试,也是和那件大事有关,如今那事儿似乎马上就要收尾了,长老们得了空,第一件事自然是充实自己的门下。所以这次小试,非但要重新举办,还要办得比以往都盛大!外门弟子除有卫令堂任务在身,暂时不得归宗者之外,悉数要到场并参与。我同你关系好,所以提醒你,竞争激烈,要早作准备啊。” -- 第107页 说罢,那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声,似是那名被叫做师兄之人起身行礼,感谢了告诉他此事的弟子,并一再承诺,自己绝不会泄密。 渌真往嘴里扔了颗油炸花生米,心想:你们声音再大一点儿,整个膳食堂都要晓得小试要重启了。 不过,倘使真如他们所说,小试每人均要到场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也逃不掉了。 渌真嚼吧嚼吧花生米,叹了口气。 无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还有一更哦。 —— 第58章 渌真慢条斯理地拣自己爱吃的菜来, 她不需饱腹,这些食物在舌尖打了个圜儿,尝够了滋味, 下肚后自然又被灵力所净化。 隔壁的两位外门弟子,又从小试说开去, 讨论到了衢清宗近些年来的风云弟子们。 “那鸿蒙学社的祁宁宁师姐,近来实在风头无两,你可曾听闻?” “嗐!我岂能不知道?她这一扬名, 连带着鸿蒙学社都在各宗门间有了名声,我们社长师姐眼红得不得了,卯足了劲儿想要超越她们呢!” “不过有时也没甚?办法,人和人之间差的就是这?一点儿机缘。据说她是得了一位知名不具弟子所赠的《司柘生平录》, 细细研究之后,弥补了现今修真界中上古诸神史的空缺, 也让那个神秘莫测的恶神司柘走进了世人视野中。此事非同小可,人人都当她是修仙史学届的新星, 据说她的师父一高兴,直接把她擢为首席弟子,我连做梦都不敢这?梦啊!欸, 你说, 那司柘真有这?了不得?” “嘘!现今可不能称他为恶神了。我听说,如今外界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司柘于平定妖乱有功, 又蒙受了数万年的诋毁, 要众人改口称他为燕襄道君。另一派则觉得,司柘当年以千鬼阵攻击离章神君一事, 尚无很好的解释,那生平录中也不知心虚还是怎?的,没有提及这一茬。总归他大败于离章神君剑下一事,是没得洗的。我看两边说得都有道理,那些人争执不下,甚至为此大打出手。你出门在外,可千万别让另一派人士听到了你这番话,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挨打的就是你了啊,师弟!不过,话说回来,司柘不过是一个十万年前的古人,如此炙手可热的原因据说和他的故事牵扯到了近万年来无人飞升上界的问题有关,不然谁在乎一个死了十万年的人?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你莫要当真,呵呵,莫要当真。” 渌真嚼花生米的动作停下了,她侧耳细听,将这二人关于司柘的议论声听了个分明。 祁宁宁果然不负所托,为司柘正了名,虽然现今尚未有定论,但一夕之间司柘的风评能有如此大的转变,渌真十分欣慰。 只是司柘竟然还和飞升一事有了干系? 她皱眉思索,不记得那书册中有透露这点,看来得找机会再去问一问祁宁宁。 …… 离开膳食堂后,渌真径直前往主山,君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君。 她要亲自去找李夷江。 好个小木头,她满以为出关后就算不能立时见到他的人影,也该有个口信才是。可她把五炁居内外都翻遍了,竟然浑未收到一点儿李夷江的消息。 难道这条清溪不过五百日,便转流他人肥田了? 不能够吧! 怀着这样有些惴惴不安兼隐隐生气的心情,渌真雄赳赳登主山而去,她决定不管发生了什?,先声夺人,问罪李夷江! 分神期的修士,已经能够只靠自己攀登主山,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无从上山而去。 因为没有内门弟子身份或长老们的许可,她根本不能破开由大能所设下的主山禁制。 渌真先前从未觉得,要见李夷江一面竟然有这?困难。似乎除了最开始,后来总是李夷江主动来寻她。 没有办法,只好原路折回,途经三炁居时,刚巧撞上正要出门的严归典。 学了她的导灵之术后,渌真看得出,严归典此刻也到了筑基巅峰期,只需一个契机便能结丹。 他见了渌真,神情恭敬,俨然把她当成了师父般对待。 由于渌真有意敛起灵力,此刻她周遭全无灵力波动,而修士之间,只能堪透比自己高一阶以下修士的修为。 是以在此刻的严归典眼中,渌真修为神秘莫测,意味着已然在金丹之上,因此他投来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佩服。 渌真停步,同他打了声招呼,寒暄起来。 从严归典口中,她终于知道了李夷江不见人影的缘故。 原来小木头竟然同她一样,一归宗便选择了闭关。且算算日子,不知和自己孰先孰后。 既然如此,他对自己遣去的纸鹤毫无回应的行为便有了解释。 连渌真自己也没有发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悄悄松了口气。 “渌真道友,你可知三日后即是长老们的收徒小试?” 渌真吃了一惊,这不是她偷听而来的小道消息吗?怎?严归典就这?大剌剌地在门口同她讲了出来。 严归典侧身向院内示意,渌真才见到一名外门弟子正在院内,绘声绘色地将不日即有小试一事广而告之。听这音色,似乎正是包厢隔壁说话人中的一员。 古话有云:修真界没有秘密。 渌真现在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 第108页 “你闭关许久,恐怕对现今外门弟子不太熟悉,我这儿有方才买来的《衢清本届外门弟子图鉴》,你且拿回去看一看,也好对那日的对手心中有数。” 渌真再次吃惊,这等信息都能被他弄到,严归典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严归典知道她一定又想多了,再次指向院内,一名弟子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数百本这样的《图鉴》,上书:三枚下品灵石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 不过半日的工夫,这些弟子已经完成了消息的传播和商机的挖掘,渌真深深折服于他们的效率。 严归典微笑道:“没办法,如今的思想可不同古时,没了飞升上界为最终目标,我们这些低阶修士只好想办法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点儿,就足够了。” 渌真知道,他所说的这些人里,其实并不包括他自己。严归典有远志,即便飞升无望,亦刻苦于修炼之道,不会分神于旁务。 她收了这册《图鉴》,回到了冷清的五炁居中。 随手将《图鉴》一扔,渌真坐在窗前出神。 她无意拜入内门,因为一旦认了师父,就意味着要抛弃自己向前的修炼体系,转而接受师父的教导,亦步亦趋。她不会,也无法忍受这样做。 同样,那莫须有的未来师父,也不会容忍她用自创的导灵之术修炼。 她占有了衢清宗提供的便利,却也为衢清宗带回了罪孤水,两相一比,算是扯平,不能再占人家的便宜了。 比她渴望内门弟子这一身份的人太多了,她也不愿意占据别人的名额。 但这样一来,她该如何圆润而不失自然地在三日后的小试中展露败相,也成了问题。 毕竟她从一开始,便是奔着飞升成神而来。而成神之时,有一道论功划绩的程序,要看修士在下界的声望,倘使输得太过难看,让大家都看了笑话,也于她飞升无益。 何况,自苏醒以来,除了尚无灵力之时和雒迦的对决,她好久不曾和人真刀实剑地打过一场了。 上古的修士,都是从一场又一场的战乱中历练出来的,哪怕是最温柔可欺的常仪,面对敌手之时,同样要能够眼也不眨地与妖魔鬼怪相战。 尸山血海的日子离现在的她太远了,远到她无法确定,如今的自己是否还有一战之力。 而她虽然已到分神修为,但其中大部分灵力,都来自于司柘慷慨赠与。如同万丈高楼,三层以上都虚虚浮于空中,不经一番历练,无法彻底归属于自己。 她决定先不论后日的小试该如何表现,第一要紧事是去卫令堂领一桩下山历练的任务。 也该让勾琅剑开一开锋了。 …… 等不来李夷江出关的消息,又不用苦心孤诣为小试做准备。渌真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伸手一摸,便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哦,是她日前随手扔开的《图鉴》。 她自信外门弟子之中,无有至分神巅峰者,而她至今扔没有想好自己在小试上究竟要胜要败,是以对此书同样兴趣缺缺。 渌真随手翻开,却发现此书其实还颇有几分趣味。 书中将弟子按修为高下和聚灵炁优劣来排序,她从第一页开始看起,直翻到三分之一处,才找到第一个熟人,严归典的名字。 上边写着:三炁弟子严归典,擅理论,疏实战,招式神秘莫测,今至筑基巅峰,警惕指数三星半。 又注:此人脾气不好,内向寡言,笔者推测大概率爱使阴招。同时散修出身,极可能身怀奇门遁甲、歪门邪术,对战之时,不要蔑视此人,不要口出狂言。擅相术者提出,此人耳根较软,可能比较重情义,可通过怀柔招数,不战而屈人之兵,达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渌真会心一笑,此书作者信口开河,又说得头头是道,倒也是真不怕得罪人。 又往下翻翻,说是图鉴,其实更像是某位弟子对于这些人的点评和猜测,通篇书图文并茂,虽然没什?参考性,但可读性却很高。三枚下品灵石买下,其实也不亏。 她翻完了整整一本书,终于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自己: 五炁弟子渌真,信息不详,但五炁修士,能有什?成就大家懂的都懂。此人截至成书前尚在闭关之中,据目击者称,闭关前修为至筑基。 笔者有理有据怀疑,该弟子乃走后门入宗的关系户,虽为“灵洞”,却有法宝将修为堆至筑基,可见其财力。建议对战之时,不要下狠手,浅打一下,让大小姐知道人间疾苦,修道之路凶险即可。因其背后势力不详,故不建议下死手,以免对战结束后被赶出宗门。 警惕指数……一颗空星? 渌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努力更新了!(握拳)明天也要继续加油!小江同学随后就到。 第59章 很快, 小试之日来临。 渌真出门时,将勾琅剑收了起来,换成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普通木剑。 不说在小试众目睽睽之下, 勾琅剑被认出的概率有多大,单凭它是一把断剑, 就太过惹眼了些。渌真并不想无端变成全场焦点。 木剑毫无灵力波动,和其他弟子的兵器比起来,似乎脆弱得一碰便会碎。但渌真对此却很满意, 因为这正是她今天给自己安排的人设:一名柔弱无比却又坚强战斗的五炁弟子。 -- 第109页 这次的入门小试举办之处,在一座辅山的山峰之上。这是一座仅仅矮于主山的峰峦,四周云气飘渺,浓雾流淌。 正中是一块白玉似的极大的平面, 而诸峰长老各率其弟子,坐于相邻的另一峰上, 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挤挤挨挨。 这是她首次一口气见到这么多合心期以上的大能, 衢清宗作为五大宗门之一,实力果然强悍。渌真掐指算了个不合宜的数,若是对面那些人齐齐出手, 大概能将整个衢清山脉夷为平地吧。 一名内门弟子衣带当风, 缓缓御剑而来,骄矜且从容地将这些外门弟子安排在场中落座, 并告知他们,本次小试中各题均为长老所出, 但面向的却是所有人。 他们在完成每一次试炼之时, 不会知道出题人是哪一位长老,但众位弟子的表现都将被对面峰上看得分明, 故要好好表现,说不准在哪一个环节中,便被某个长老看中了。 渌真闻言,环顾了一圈,暗自笑了一声。 那位讲解的师兄瞬而将犀利目光投来:“你笑什么?” 渌真捂住嘴,乖巧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笑的是那句“看得分明”,但凡有些眼力见儿的修士,都能看得出来,周围这层浓雾有古怪。她猜测,那边的长老估摸着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的人影子,要说纤毫毕露,是绝不可能的。 这也意味着,今日好些在外貌上下了工夫的弟子要失望了,因为长老们根本看不出他们长了什么模样。 渌真这一猜测,和清枢的打算完全吻合。 他特地设下这层障目浓雾,又将诸长老安置在远处,为的便是不让性别、外貌、年龄乃至灵炁和修为这些外物影响了他们的判断。只能通过单纯地观修士之气和身形,从而判断出此人适合拜入内门与否。 许久以来,内门长老收徒往往只会从单、双炁修士中挑选,而那些多炁弟子,哪怕天资再卓越,或修炼再刻苦,也入不得长老们的法眼,终身只能在外门蹉跎,勉强混迹到金丹。 清枢承认,这是一个最为便捷的方式,但在修葺主山之时,有许多阵法的设置需多炁并行,那些人人艳羡的单炁反而成了拖累。 这让他意识到,在选拔弟子时,不能再唯聚灵炁论了。 但那些长老们,却未必明白清枢掌门的苦衷。 第一道小试题目,各弟子均得到了一大团芜杂的灵气,而出题长老的要求则是,从中梳理出一绺精纯的单灵气出来。 显然这是长老用来应付掌门不让他们观炁的对策,从中梳理出单道灵气,只有单炁的修士才能做到,渌真对自己认知很清楚,她反正是不适合的。 这么一来,便帮助各长老筛掉了相当一部分的多炁弟子,渌真无意凑此热闹,将灵气团吧团吧,自行吸收了。 这一题,她身为聚灵五炁,理直气壮交了白卷。 而之后的诸道小试题倒是都没有第一道刁钻,无非舞剑亮招,或两两喂招给长老们看。也不知他们如何从中看出这些弟子的水平,隔三岔五地,便有一名长老遣亲传弟子过来,牵引一名弟子离开。 这便是被看中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还未被选走的弟子们开始焦虑起来。 这一轮试题出现时,渌真眼睛一亮,她看见了熟人。 祁宁宁捧着一大盘漆黑朴实的普通武器,优雅落地,此时她神情肃穆,全然不见往日的随意风趣。 渌真默默咋舌,大概这就是首徒的风采罢? 祁宁宁的师父倒是出了一道别开生面的新题,要求各弟子抛下自己的本命武器,从中托盘中选取一把平平无奇的武器进行混战,且只能用上古飞升诸神的招式对决。依旧是点到为止,观气,而不问成败。 渌真不用选,她提着自己的木剑便上场了。 众人立于场中央,面面相觑。这一道题出得妙极,不仅限制了他们的发挥余地,将大家都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水平线上,更是考验他们的策略和计谋。 渌真身为在《图鉴》上挂了名的警惕指数空星修士,自然成了众人眼中最弱的所在。 而英雄所见略同,大家纷纷想着,从她身上下手,能够最为方便地展示自己优雅且毫不费力的风姿。 于是渌真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 眼见着面前一小撮人都提剑朝她跑来,渌真脑仁一抽一抽地发晕,她不想反击,只好拔腿就跑。 没想到这些同门不仅不知难而退,反而将她的闪躲当成了“穷寇可追”,渌真左支右绌,到最后,竟然半场人都跟在她后边追杀。 十里外山峰之上的长老们,见此纷纷蹙眉。 “不正面迎战,反而第一时间想着跑,这像什么话!反正我定然不会收这样的弟子。” 祁宁宁的师父,也就是出题人,却勾唇一笑,轻声道:“你们且看看,那遁逃的弟子,身上并无多少灵力波动,反观追他的人群,一个个都调用了灵力。可在这么多人的围攻之下,这名弟子却依然身轻如燕,连片衣角都没有让他们碰到。” “有趣。” 而被半场人追着跑的渌真,此时也有些叫苦不迭,她真想嚷嚷出来,要面前的大哥大姐们别那么死心眼。只因《图鉴》上说她好对付,便照本宣科,专找她开刀。就没发现那些不追着自己跑的修士中,已经有被长老们看中带走了的人吗? -- 第110页 忍无可忍,渌真住步回身,立定了冷静看向人群。 原本追着她跑来跑去的人群被此时渌真的气场所震慑,也都纷纷放缓了步伐。 可后边的修士却并没有发现前边的人已经停步,仍然兀自快跑着,一不留神撞到了前人后背,而身后人又撞到了这一批的后背,如此浩浩汤汤,此起彼伏。人流如记忆中的洪水惊涛,勾起了渌真不甚愉快的回忆。 她捏了捏眉心,叹道:“总是追着我跑,也不是个事儿,先消停一会儿吧。” 人群里突然传来扑哧一笑:“好大的口气!” 笑声如同波浪绵延,渐渐整个队伍都窃窃笑了起来。 “我都说了,别——吵——啦!!!” 渌真本能地厌恶着洪水,以及眼前这像洪水一样的人群。他们的笑声送入耳中,让她仿佛听见了十万年前,邑蛇在与她同归于尽时,吐着信子的阴笑。 它那时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说,愚蠢的修士,我一定会…… 当时的渌真被它的蛇身挤得窒息又绝望,根本听不清它说的话,只是对邑蛇脱逃的恐惧令她奋不顾身,继续将剑意插进它七寸更深处。 而那些濒死的痛苦,她不愿再体验第二次,哪怕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渌真定定然举剑,经脉间金光一闪,灵力从丹田唤醒,被送入腕间,继而又至剑柄和剑身。 木剑虽不比勾琅锋利又强韧,却有一点好处。它是完整的一把剑,可以将所有的剑意凝在剑尖。 渌真久违地感受着自己的剑气凝成极薄一片,像放射着寒芒的星子,在剑尖熠熠生辉。 她突而想起此轮小试的要求:用上古诸神的招式。 剑气一滞,渌真停下来思索了一瞬。 她缺席了上古诸神术法课,不知道要求里说的是该用哪些,只好从记忆里随手寻摸一个能应对面前这等景象的招式。 灵力在剑尖小小炸开,光芒微敛,转瞬化作拖着长尾的流星。 剑气一扫,蠢蠢欲动的人群被冲击力所震开,而后渌真将腕一勾,挽剑回环,把参差不齐的人群荡平。 对面的外门弟子们,则随着渌真的剑气,一时卷向此方,一时又被推向边际,浑似被装在鱼篓中挤密的尾尾细鱼,随着主人的手势而被迫流动。哪里还记得自己一开始是追逐着渌真的人,此刻分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最终被渌真整整齐齐地扫下了台。 霎那间仿佛烟消云散、万马齐喑,原本的嘈杂之声荡然无存。 渌真独立于比试平台之上,周围一片空荡荡的。 被扫下台的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十里外,山峰上的诸位长老,也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没看错吧,那个被追着跑的弟子,他方才……用的那是什么?” 一个长老震惊得连喝三杯灵茶压下不平静的心,才摇首感叹道:“他使出了离章神君的‘海晏河清’!数万年来,除了神君本人以外,从未有第二人使出过这一招。” 海晏河清剑式,乃离章的成名绝招。据说当年他横空出世,靠的便是这一手荡平妖孽的剑术,从妖山妖海之中,生生推出一条血路,直杀向邑蛇之后第二位妖王的首级。 至此,一战成名。 而之后不论情况多么危急,一旦离章祭出“海晏河清”,众人便如吞下了定心丸一般,知道大局已定,修真界胜券在握。 后来有许多人都尝试过,想要复刻离章神君的这一招,而不论他们怎样努力,所得的效果却不及当年神君的十分之一。 因此,后人都只能从史册记载中窥得此招的凌厉之处。现世中没有人真正见过,何谓“海晏河清”。 这是离章神君飞升后数万年来,此招第一次重现。 若是渌真听到了他们的心里话,肯定又要往心中的记仇簿子上记上离章一笔私吞之罪。这是当年她和他针对妖乱共同想出的招式,何以就成了离章所独有? 出题长老猛然起身,目光和祁宁宁拿到《司柘生平录》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如获至宝的眼神。 “这名弟子,我要了!” “且慢!”问不知叫停,道,“老夫的题已然上场,琴微道君,且不必这么着急。先看看那弟子如何解这一题再说。” 被叫做琴微道君的,正是祁宁宁的师父,她看起来十分年轻,受资历所限,极为不满地向问不知飞去一个眼刀,哼声坐下。 而此时的比试场上,一条青色巨蟒从天而降,吐着鲜红的信子,蜿蜒爬向场上唯一的弟子,渌真。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十二点把二更写出来!没有的话大家也不用等啦。 —— 第60章 本场小试的最后一道题, 飞来峰问不知长老所出。 斩青蟒。 渌真抬眼,与幽深的蛇目恰好撞上,她瞳孔瞬间缩成一点, 铺天盖地的记忆涌上来。 邑蛇的鳞片冰凉而腥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粘液, 将她的衣裳沾湿,并渐渐腐蚀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凡粘液所触之地,刺啦一声, 表面变得千疮百孔。 她用剑气刺破了七寸处柔软的蛇腹,激得邑蛇狂性大发,回身亮出森森獠牙。血盆大口张至最大后狠狠咬合,渌真适时一转, 却还是被它将肩胛处捅了个对穿。 -- 第111页 一个巨大的血洞出现在她身体上,呼呼向内送着风。 冰凉的风将伤口吹得愈发刺痛, 却依旧比不过被邑蛇绞得紧紧的,窒息所带来的脱力感。 大概是出自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渌真自苏醒后,几乎没有回忆过与邑蛇缠斗的场景。但这那一切在看见眼前的青蟒时,被悉数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连痛觉都如此清晰。 她想起来了, 原来一开始,她也没有想过会因为这场战斗而送命, 她给自己的规划的未来里有道侣、有朋友,他们会携手飞升。等到至上界后, 渌真要去寻找自己的母族。 只是恰好她的阵眼在七寸处, 又不恰好地,她的青弥剑化作了齑粉。 在发现自己被邑蛇所困住, 无人能来救她的时候,渌真有过张皇失措,有过一瞬想要逃跑以保存自己。 可随着邑蛇因剧烈的疼痛而发出长嘶,蛇身高高扬起,带着她愈升愈高,让渌真看见了,缉水之下,是千里沃土。 而只要洪水一旦决堤,那千里沃土,都将变成浩浩荡荡的水泽。 于是她选择了负隅顽抗,战斗到底。 可被一条巨蛇,一条身为妖王的巨蛇所绞死的滋味并不好受。比之洗筋伐髓还要痛楚千百倍,一想到这一点,渌真的牙齿便止不住地打颤。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也很怕死。 濒死时,世界是安静的,她听不到缉水之泮朋友的呼喊,也感受不到邑蛇在她耳畔的诅咒,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疼痛,细密地钻入骨髓之中。 而后,砰,一切归零。 青蟒爬行至距离渌真十丈外后停下,支起上半身,观察着面前的女修。 渌真握着木剑的手因紧张而渗出冷汗,几乎抓不住剑柄。 不,不要紧张。 她告诫自己。 那时你仅仅元婴期,面对的是妖王邑蛇。但现在你已是分神期的修士,面前不过一条青色巨蟒,寻常的妖兽而已。 反复的自我说服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恐惧,死亡成了永久篆刻在了她神魂上的一道伤疤,即便复活,伤痕已然存在。 巨蟒似乎看出来了这个修士正在害怕自己,于是找准了机会,如一条青色闪电般,直直扑来。 渌真浑身僵硬,提起木剑勉强一挡,巨蟒将蛇尾一甩,脆弱的木剑被击打得粉身碎骨。 一切又重演了! 她再一次失去了武器,再一次被困在蛇身团成的壁垒中。 眼见着身体被巨蟒所缠住,渌真知道,自己应当作出反应,可是她此刻四肢僵直,使不上劲来。 她眼睫微阖,眸中失去了焦距。 困住渌真的不是眼前巨蟒的蛇身,是十万年前死亡的阴影。 对面的山峰上,问不知看向平台上仅存的修士身影被巨蟒所遮蔽,也吐了一口浊气:“本来这巨蟒是要众人合力以斩杀,谁知这弟子不讲规矩,把旁人都扫下了台去,便只能他一力承担此试了。” “不过,倘使真有些真才实干的弟子,哪怕是一人面对此蟒,依然能够破局。”比如他的得意门生李夷江,问不知见缝插针地在心中得意了一瞬,继续道,“而他既然做不到,呵呵,先前的‘海晏河清’,说不定也只是巧合一场。” 琴微道君瞥了他一眼:“问不知长老,你这道小试题,未免过于苛求这些外门弟子。那个弟子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总之,我不管他能否过此关,都会收他为徒。” “你要收个次品,那也随便你咯。”反正他问不知的弟子,就要是最优秀的。 被困在蛇身内的渌真,此刻再一次感受着被逐步绞尽体内灵气的感觉。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生,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半昏半醒之际,渌真问自己。 不,不要。 如果说当年的死,是为了苍生,那现在又算什么呢? 一个籍籍无名衢清宗外门弟子,因修为不济,在拜师小试上窝囊地死去。 不可以。 青蟒感受到身下的修士依旧完全失去了斗志,将蛇首调转过来,张开血口,眼看着要将渌真整个吞入腹中。 不!她不要就这样死去! 渌真猛然睁眼,灵力迅速运转,被巨蟒绞走的灵气以飞快的流速重新灌入她体内。 她重来一次,不是为了重蹈覆辙。 渌真一时顾不得什么章法,恐惧犹如黑色的庞然大物,横在她面前。她只能不断地吸收灵气以充盈自己,做到比恐惧还要庞大。 然后狠狠地,从它身上,碾过去。 渌真身形一动,躲开了巨蟒的攻击,而后手中掐诀,源源不断的灵力经由丹田送至掌心。 金、木、水、火、土。 五道颜色不同的灵力,从渌真指尖射出,汇聚成光芒大盛的阵法,将巨蟒牢牢困于阵中,不得稍出。 谁说五炁修士不能修炼?她今日就要在小试上,用身体力行,重重地打那些老古董的脸。 但隔着云雾的长老座中,却看不出来她的灵力颜色,只有清枢坐于正中,若有所思。 没有了武器,她还有磅礴的剑意。重蹈覆辙的未必不是巨蟒。 十万年前,她能以修为压成的剑气杀死邑蛇。十万年后,她依然能够如法炮制,杀灭面前这条青蟒。 掌心一翻,剑气迅速在面前凝结,有若实质,如同银色的长剑,射入青蟒的七寸之中。 -- 第112页 低智的妖兽,还尚未来得及意识到局势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气捅穿了七寸,轰然倒地。 落地一瞬,化成点点青光,落在渌真因缠斗而披散的长发和肩头,美不胜收。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些围观了全程的外门弟子们,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被排在《图鉴》末页的五炁弟子渌真,竟然只身斩杀了青蟒? 这条青蟒的实力他们都有目共睹,自忖就算是全部弟子加合起来,拼尽全身修为,才或可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女修,竟然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斩杀了青蟒。 他们看向渌真的目光里,多了钦佩和恐惧。 对于那些不可探知的事物,人第一反应总是恐惧。 “老夫来咯!” 问不知在发觉青蟒要倒地的前一瞬,便腾地离开座位,亲自御剑往这边飞来。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这棵好苗子,他使些小小手段抢了琴微的先,多收几个眼刀子也值得了。 “这名弟子,老夫亲自前来,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问不知想,像他这么平易近人,亲自来请的师父可不多见,这人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看背影,这名站到了最后的弟子竟然是女子,他先前隔着云雾观气,见她战意一瞬大涨,狂放不羁,只当是名男儿。 女子也好,收入门下后,正好可以转移夷江的注意力,肥水不流外人田。 等未来夷江同这个新徒弟结为了道侣,孩子出生后,必然要由他这位师祖取名,他这边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而另一边,渌真仍然保持着杀死青蟒的姿势,胸口起伏,似乎难以置信,方才是自己斩杀了那条蟒蛇。 而且她还活着,甚至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这让她忍不住想仰天大笑,这么久了,她终于从身死的阴影中踏出了第一步。 但那头似乎有个苍蝇,总在嗡嗡叫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听不懂的东西。 渌真不耐烦地偏过头去,想赶走不速之客。 待她一回头,两人都愣了。 “怎么是你!” 问不知做梦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碰上的梦中徒儿,竟然就是那个勾引夷江的外门五炁臭丫头! 一定是哪儿出来差错,他眼神一动,锁定了渌真周身灵力,想要探查出她的修为。 这一探查,更让问不知眼珠子都几乎要掉落在地。 这丫头居然已是分神期!要知道,他的亲亲爱徒、得意门生李夷江,现在都不过只是元婴而已。 眨眼间,问不知脑内想法变了又变,最后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 还是那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笑眯眯地,肉脸上堆出团团和气,道:“噢,真真,你是叫真真是吗?夷江和我提起过你呢,老夫现在有意把你收入门下,你可愿意?” 虽然此女于夷江道心有碍,但一旦成了自己弟子,岂不是任他揉圆搓扁?两个一起拿捏,比单拿捏李夷江一个更方便。 届时他门下有了两位分神期弟子,说出去面上极其有光。 渌真见此,也扯了扯嘴角,对问不知微笑道:“不愿意。” 问不知脸瞬间垮了下来:“为何不愿意,你可是怨老夫?” 渌真也疑惑了:“我怨你做什么?” 啊呀!差点儿说漏嘴,眼前这女娃还不晓得自己扣下了她纸鹤信一事,可千万不能让她晓得了。 问不知还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渌真拜入他门下,毕竟他实在是爱惜此女的能力。 以五炁之身,达分神修为,这得何等的天赋?就是冲着这一点,他也非要把这丫头拿下不可。 他刚要继续说,却发觉身后传来熟悉的威压感。 现今的衢清宗中,能压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但会出现在这儿的,只有一位。 清枢掌门。 问不知回头看去,却见清枢也踏足于此,捻须微笑道:“渌真,本座想要收你为徒,你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成功双更了,给自己打打气!明天继续加油。 第61章 问不知一瞬警铃大作, 他对自己的人格魅力向来有信心,可是一旦撞上掌门,这信心便只剩了不到三成。 毕竟, 一个普通内门长老,和一宗之掌门间, 明眼人都会更倾向于清枢。 但渌真同样微笑以对,甚至连笑容的角度都不曾有变:“承蒙掌门您认可,但弟子, 无意拜入内门中。” 问不知一颗心落回肚中,还好,虽明眼人都会更倾向于清枢,但这个丫头瞎。 他得不到的徒弟, 倘使转眼就投了旁人门下,岂不是打他的脸?眼看掌门都被拒绝了, 问不知没了担忧,悠闲地将手一揣, 乐呵呵立在一旁看热闹。 清枢皱眉道:“为何?外门与内门之间,差距有如天堑鸿沟,这个道理, 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 但正是因为宗门对内门弟子有如此多的优待,而弟子一向懒散惯了, 深知要得到什么,必先有所付出, 因此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成为内门弟子。” 清枢沉默着打量面前的少女, 这是数百年来,第一个拒绝拜入内门的弟子。尤其当她的面前立着的, 还是此宗的掌门。 -- 第113页 若是旁人拒绝了自己,他只会当作是少年意气,一笑置之。但这个以聚灵五炁之身而修至分神期的弟子,显然对自己的认知无比清醒,她说拒绝,便绝不是在讨价还价。 但不论如何,被一名外门弟子折了颜面的感觉并不美妙,清枢点点头,算是对她的答复。临走前又瞥了一旁跃跃欲试着还想要游说渌真的问不知,飘然而去。 就让他继续做无用功吧。 渌真见他没有什么非要自己拜入门下的举动,也松了口气。 清枢此人,一心系于宗门,随时准备着将自己的全身心奉献给衢清宗。倘若成为了他的弟子,必定免不了成为兴盛宗门的工具人。渌真自问对衢清宗没有这么深重的感情,甚至隐隐有些排斥这个由离章一手建立的宗门。 “咳咳,真没想到,小丫头你竟然能拒绝清枢那老家伙,看来还是割舍不下老夫啊!” 问不知志得意满,伸手想在渌真肩上拍拍,却被她闪身躲过:“不,我是真的不想……” “师父!”又一名弟子从天而落,警惕地看了一眼渌真,而后附耳问不知低语几句。 问不知听了,转身便大声复述出来:“你说夷江有出关的迹象?哈哈,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走,我们去接一接他。” 这名弟子怔愣了片刻,努力地思索一会儿,问不知口中另一“喜”究竟是什么。 “我也要去!” 问不知心底咯噔一声,虽然他很想将这丫头收入门下不假,可夷江显然更为重要。把这个不稳定的因子带过去,他唯恐唐突了自己的爱徒。 渌真看出了他的迟疑,嘁一声:“你还想收我为徒呢?连这都不带我,教我怎么相信你的诚意?” 问不知犹豫了片刻,旧爱徒虽好,但面前这个现成的分神期弟子更香啊!这丫头一副油盐不进模样,难得有求于他,自然要好好把握机会。 他痛下决心,点头道:“那好,你也一道过来吧。” 渌真一喜,却忽而发现自己出门时没带勾琅,无法御剑飞行。问不知拿她没办法,将她提到自己的剑上,跃去那名前来报讯的弟子剑上,圆滚滚的身子把人家挤得一趔趄。 “走。” 这样的问不知,倒是比先前那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臭脸模样顺眼了很多。渌真暗暗发笑,悠然搭着问不知的剑,一路顺通无阻地直到主山飞来峰。 得了允许,她同问不知长老,并其门下几位弟子一同立在李夷江闭关的门外等候。 头顶的劫云刚散,昭示着门内之人已然步入了分神期,问不知嘴角上翘的弧度几乎要挨上眉毛,压都压不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李夷江负剑走了出来,闭关的数百个时日似乎改变了他不少,比之分开那日,他的气质又重新变得冷峻而冰凉,就像是…… 渌真侧头想了想。 就像在棘黎沙漠初见之时,訇然破开石堡大门的他。 李夷江走至问不知面前,微微欠身行礼,见过了他的师父。其后又依次同师兄弟打过招呼。 “师父,弟子气息尚不稳,先行回房了。” 问不知看着自己心尖尖上的小徒弟,满意得不知怎么疼他才好,自然一口答应,摆摆手:“你去吧,不用管我们。” 渌真从他出关开始,便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当李夷江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终于意识到了。 她一把抓住李夷江的衣袖:“喂!小木头!” 李夷江停下了步伐,冷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陌生而凉薄。渌真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是?”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我们认识吗? 渌真抓住他衣袖的手瞬而收紧,攥出几道褶皱。 这一幕落在问不知眼中,急得他呲牙咧嘴,直向旁的徒弟使眼色。 这下糟了!他就说自己好像也忘了什么,原是忘了给夷江下无情散一事。 无情散药效奇特,对于寻常感情不会有所改变,至多令人变得愈发冷漠。但对于强烈到足以影响道心的感情,则会简单粗暴地予以抹除。 李夷江记得住他们所有人,却独独忘了渌真,说明此女在他心中的影响力已然到了动摇道心的地步。 他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这丫头果然在他心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还好自己眼疾手快,斩断了此情。 可眼下的情景,却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了。 毕竟时移世易,现在是他有求于渌真。 在问不知的疯狂暗示下,几个弟子推搡着李夷江离开。渌真的脸黑似锅底,慢条斯理转过身来,朝问不知笑了笑。 这笑中似乎含了软刀子,问不知被笑容一蛰,也挤出一个心虚的笑来。 “不解释一下?” 她设想了这条清溪的一百种流向,却没想到人家直接一个大拐弯,不让她饮了。 问不知被她盯得头麻,陪笑道:“哈哈,可能没睡醒吧,这孩子,一定趁着闭关时睡觉了,我回头说说他去。” “不许打哈哈!”渌真对他这副稀泥一和,就是不肯好好讲话的模样气到了,冲到问不知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到底怎么回事?” 反正无情散一事已经尘埃落定,问不知叹了口气:“我说,我说还不成?你先松手……哎哎唷臭丫头,你们外门课程上就没教过你要尊敬老人吗?老夫的胡子哟,蓄了我两百年才得这么一撮,全被你给揪掉了!” -- 第114页 渌真半松开他的胡子,扯着问不知在石凳上落座:“你为老不尊,欺负小孩儿!我为何要尊敬你?” “我欺负谁了?” “你欺负我和小木头!” 手下一紧,又扯断了问不知三根胡须,心疼得他再不敢多说废话。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无情散的事情同渌真说个清楚。 “……总之,是夷江要修我相道,可你却撩拨他,引得他道心不稳,是以我才对他用了无情散。你若是有脾气,也休要迁怒他,都是老夫一个人的主意!” 问不知仍然觉得自己做了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只当渌真是小儿女情绪上头来,不识好歹,依旧理直气壮地指责她。 “这无情散的效用我也同你说了,倘使他记得你还好,可他偏偏忘了你,这岂不更加说明你对夷江的影响之深?要不是老夫我火眼金睛,英明神武,今日哪还有分神期的他?早折陨在了劫云降下的天雷里!” 这是渌真第一次从侧面得到证实,李夷江分明对自己也有意,这个发现让她有些不合时宜地翘起嘴角。好一块会装腔作势的小木头,面上不显山不显水的,若非无情散,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全被这臭老头一包药散下去,统统抹除了。 想到这儿,刚刚勾起的嘴角便垮了下去。 她有点儿,不,是十分生气:“你休要欺负我不懂你们所谓的‘道’,既然此道要证得本我,他连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经历都能忘记,谈何找到‘我’呢?人之所以为人,是由种种过往经历所铸就,我们现今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对往昔的注解。你不由分说剥去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只会在他证道路上平添坎坷!” 问不知被渌真这段话唬住了,细细琢磨起来,甚至觉得此番话十分有见地。 “你说得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他摸上唇边翘起的小胡子,思索,“可是修我相道的修士,若被浮华情仇迷了眼,同样不能证道,若是不能无情,何以解之?” “以无情入道者,自然要斩断情根。但以我之见,我相之道,应是纵浮云掠眼,依旧能明辨本真。要在种种爱或恨中体味,而非躲进清净无情之中。” 人生于世,要认识自己,又怎能无情? 问不知恍然大悟,看向渌真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肯定,这个准徒弟不但修为了得,对“道”的感悟同样深刻,实在深得他心。 渌真见状,继续往问不知的心头添了三把火,疾言厉色地恐吓他:“所以你以为你做的这些是为了李夷江好,却实则是害了他啊!” 问不知大惊失色:“啊?!BaN那可如何是好?” 渌真眼睛轱辘一转,巧黠笑道:“唉,那就只能我多费些累,帮你弥补这个过失了。你把他交给我吧。”又伸手至问不知面前,“对了,再给我一份主山往来通行的许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头更疼了,所以只有一更啦。没能写到男女主互动,小江只能打卡露个脸,下一章咱们就踹开糟老头子,实现自由恋爱! —— 第62章 问不知本意想拿捏渌真, 却不料反过来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服服帖帖。 当问不知将自己门下的通行灵玉交到渌真手里,又为她指明了李夷江的住处方向,并亲自把她送出门后。他极目远眺, 目送着渌真神采飞扬的背影,忽而愣住。 在一开始, 他是想干什么来着? 渌真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得意地将灵玉在手中上下一颠,今后纵她不入内门, 也可在主山任意来去,已经算得上是她小敲了老头儿一笔。 至于小木头那儿,有些棘手,但她业已有了初步的计划。 无情散, 说来唬人,可人本多情, 区区药散怎能逆天性而行?她相信,只需一个引子, 那些被刻意抹除的记忆,便能再次复现。 等到那时,当小木头发现自己的心意早已被她知晓, 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 她有些期待了。 可出师不利, 首战未捷,她好容易才寻摸到了小木头的住处, 却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闭门羹。 通行灵玉能让她在主山各峰间畅行无阻,却无法助她打开眼前这扇门。 她径直上前拍门, 将木门上的菱格拍得震天响:“李夷江!李夷江!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我知道你在这儿!” 咔哒一声,李夷江推门而出, 渌真没有提防,骤然失去重心往后倒去。 遏川剑瞬时出鞘,剑柄将她一拦,拉正了渌真的身子。 “所为何事?” 她还来不及心潮澎湃,便被这冷淡的声音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完了完了,小木头真的变成原先那副言简意赅的模样了! 渌真清了清嗓子,也学他板正着脸,道:“是这样的,你师父说你闭关之后余毒未清,把你暂且交给了我,拜托我替你清毒疗伤。” 李夷江沉眉:“余毒?我并无异样。” “那是因为……”渌真脑内飞速转动,继续发扬自己撒谎不眨眼的优良品德,“你的毒在这儿。”她指了指李夷江的脑门。 李夷江自然不信,当即要退回房中,将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修关在门外。 “哎哎哎,别呀!你自己看看,你额间长得那枚东西,是不是很突然?”渌真连忙扔给他一柄小镜子,她在赌,赌李夷江既然忘了自己,一定同样也想不起来那颗朱砂痣的来由。 -- 第115页 果然,李夷江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眉心竟多了颗痣似的,拿起镜子看了又看,眉间川字愈深,甚至伸手试图擦去这颗朱砂痣。 渌真告诫自己千万莫笑,即便眼前冒着傻气的李夷江实在有些过分可爱了:“没用的,你的毒生在脑中,自内而外透出来,除非根治,不然无法去除。” 她眨巴眨巴眼睛,与李夷江对视:“你感受一下,是否它现在正有些不对劲?” 李夷江看向渌真清澈明朗的一对妙目,心脏漏跳一拍,很快,眉心便传来隐隐灼烧之感。他神情益发错愕,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渌真当然并不晓得他眉心痣发烫一事,在她原本的打算中,这叫做心理暗示。 愈是注意什么,愈会觉得此物不对劲。 她此时满以为李夷江受了自己的暗示,果真上当,继续添油加醋道:“这说明你已经毒入肌理,再不治,修为都将消散个干净!” 李夷江在思索此话的可信度。 “还等什么,随我去清毒吧!”渌真瞅准机会,一把拉住呆滞中的李夷江,直向主山之下跑去。 临到崖边,她怒了努嘴:“放吧。” 李夷江:? “放剑,我没有剑,无法御剑下山。” 李夷江没有对她身为分神期修士,却不带剑出行的行为表示异议,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一样。他从善如流地取出剑来,二人同乘一剑至主山脚下。 在渌真的指引下,他们在一棵桃花树下落地。 不远处是曾经枕华胥夫人的满庭芳小院,渌真眺望一眼,那儿依旧残破,她唏嘘着叹了口气。 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桃花树上来。 她想,要唤起回忆,便该从那些记忆深刻的地方下手。 那年在此树下,他送给她葳蕤灿烂的一整个春天,是她意识到自己心动的开始。 这棵树于她而言很重要,却不知在他心中地位如何。 此时正值春日,都不需以灵力催发,桃树早已是灼灼满树冠的鲜花。渌真深吸了一口空中浮动着的花香味道,在树下转了个圈儿,偏过头来,巧笑倩兮地回望李夷江。 “怎么样,有什么印象吗?” 李夷江看着面前的少女,裙摆在绿茸茸草坪上荡起,身后是粉云似的花海。 极美,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感受了。 他摇头。 渌真难掩失落地泄了气,她该知道无情散没有那么好对付,可恶,轻敌了! 但很快又精神抖擞起来,她想到了一个新的法子。 她踮脚在桃树枝桠上,折下一枝桃花,又回身凑近李夷江,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把这朵花簪在他的发冠。 “那……现在呢?” 她折花之时,也有数瓣桃花纷纷而落下,停在渌真的发端,乃至缀满全身。 李夷江抬手,想要拂去她身上的落花,却在做出这个动作后蓦地一停,手保持着为她掸花的姿势。 “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这个动作确然让他产生了一瞬的熟悉感,刚要再深思,思绪却好像一霎被什么东西强行摁下,而后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无情散的药效仍然在作祟。 李夷江停顿了一会儿,收回了手上的动作,就好像方才做出那些行为的人并不是他。 他退了几步,反手取下发冠上的桃花,捏在手中,诘问道:“意味不明、毫无价值,这就是你所说的清毒之法?” 还是没有用啊……而且似乎看起来,反而招致了他的反感。 渌真难掩失落地看着他否定方才的自己,又忍不住拉住转身欲离的李夷江。 “好吧好吧,我承认,方才都是逗你玩的!”她紧紧闭着眼,语速极快地说着,生怕说慢了一个字,李夷江便会抽身离去。“我做这些都是因为……” 渌真扬起脸,却仍然不敢直视李夷江面上的神色,想也知道,他此刻必然满脸愠容。她只好偷偷掀起眼皮,留出一条缝儿小心地觑:“都是因为,我心悦你呀!” 而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渌真强迫似的拉住他月白色的衣衿,踮起脚来,轻轻地在李夷江下颌处落下一个吻。 如同桃枝掠水,激起一小阵縠纹后,很快便没有了踪迹。 李夷江的皮肤泛着微微的凉意,渌真想,她这一次的行为,的确和要恢复他的记忆没有了丝毫关系。 她之所以吻他,只是因为她想。 她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 可是敢想敢做的渌真,却不大敢直面后果。双唇离开李夷江后,她手也随之松开,紧紧捂住自己的脸。 天哪!主动吻一个男子,哪怕只是轻轻在下颌处蹭一下,也是她从没有做过的举措。 渌真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 毕竟面前的可不是同她朝夕相处了许多日的小木头,而是看她如陌生人的李夷江! 她这样做,是不是算趁人之危欺负了他呢? 渌真藏在手下的脸皱巴巴,他要是让她负责还好说,倘使不让她负责又该怎么办! 不过……小木头果然像清溪一般,清凉又甘甜,味道很不错。 她脑海中一转眼间闪过许多想法,也因此错过了李夷江霎时变得通红的脸色,几可媲美夭夭桃花。 李夷江感到被渌真碰到的地方很快开始变得滚烫,她像是在此放了一把火,而肇事者又很快捂脸跑开。 -- 第116页 而随之产生变化的,是眉心,那颗朱砂痣所在处也开始发热。两处星点的火一瞬燎原,将他整个人都泡在了火焰之中。 很奇妙、很怪异,但好像……他并不抗拒。 甚至有些隐隐的遗憾,为这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分明和眼前的少女第一次相见,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或许渌真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余毒在脑,已病入膏肓。不然何以解释自己此时的心境。 看着渌真用手将一张脸严严实实的挡住,他直觉该做些什么,于是抬起手,轻轻将她盖在脸上的十指拂开。 一对灿若星辰的眼睛显露出来,直勾勾地望着他。李夷江喉头滚动,拉过渌真双手,低头,薄唇渐渐靠近她的眼睛。 渌真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小木头,你脸怎么这么红?”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夷江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定是中毒太深! 松开了渌真的手,李夷江连连后退,召来遏川剑浮于空中:“我回去自行逼出余毒,先、先走了。” 翻身上剑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因为离去的动作太过匆忙,甚至忘了将手中的桃花丢弃。他紧紧攥着桃花,很快将身影藏进云端。 渌真满意地目送李夷江远去。 谁说记忆完全被抹除?总有些动作和心情是不会变的。 譬如李夷江离去时稍显狼狈的身影。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一点,刚才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话?! …… “啊啊啊啊啊啊!!” 夜间,渌真躺在五炁居的榻上,回忆起白日的情景,激动得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可一想到自己最后的举动,就恨不得穿越回那时,把自己的嘴堵上! 不独是煮熟的鸭子会飞,泡到手的木头也会。 她究竟是怎样崎岖的脑回路,才会在那个时刻说些那样的话? 好在无妨,她今日遍翻群书,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方子,可将记忆恢复。 错过了今日,他们还有来日方长。 李夷江,明天见。 她在心底悄悄嘀咕了一句,又把脸埋进被子里傻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渌真:我抗议,为什么我踮起脚也只能亲到他的下巴!我哪有那么矮! 作者:呃,这一切可能是因为,我给你们安排的角色是纯情咖。 李夷江:我的建议是,你下次写的时候可以把真真拔高几厘米。(缓缓亮剑) 作者:下次一定! —— 【小剧场2】 李夷江:为什么不让我亲回去? 作者:因为纯情咖一章只亲一次,多了得充钱。 李夷江:这张无限额度的青蚨笺你拿去,以后多写点。 作者: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 第63章 第二天, 飞来峰上。 “夷江师兄,有人找你。” 一名弟子往里走,被站在门外的渌真抓了壮丁, 要他前去通知李夷江,自己在外等候。 于是当李夷江出门时, 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渌真斜倚高树,乖巧地靠在树下等候。她难得精心地打扮一番,头顶挽了双髻, 一边各别一朵桃花,衬得少女越发粉腮玉面。 看到这样的渌真,李夷江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的光彩,却被他刻意压下, 一如既往地淡淡问道:“又是何事?” “自然是解毒咯,你余毒一日不清, 我便一日要对你负责。”说到负责二字,渌真不自在地打了个磕绊, 她有些想歪了,却不知李夷江有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隔得远,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听闻, 珍物堂有一面溯往镜, 二人同时向镜中注入灵力,便能看到和他们有关的共同回忆。你今日便同我一道儿去珍物堂, 申请使用这面镜子。” 李夷江狐疑皱眉:“不必了,这是什么清毒的方法?我闻所未闻。” 渌真没有想到他突然间变得不太好糊弄, 只好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气冲冲地跑过来,点了点他的脑门:“你说, 人的记忆是不是在脑中?你体内的余毒是不是也在脑中?” 李夷江犹疑着轻一点头。 “那不就是了!此二者,本同根同源,同处所出,要清理脑子里的余毒,自然要从记忆下手。你此前没有提说过是因为你的见识太少,本人正要带你去见世面,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还质疑我呢?” 她言之凿凿、理直气壮的模样震住了李夷江,令他不由思考,是否真的是自己闭门修炼太久,见识跟不上时常下山历练的外门弟子了。 眼见他被说服,二人一道儿下山,渌真趁李夷江没注意,悄悄捧腹笑了半天。 哎,小木头就是小木头。就算装成六亲不认的冷酷模样,还是块小木头。 溯往镜是珍物堂的最高级宝物,因其所溯之过往不可控制,须臾就会给使用它的修士带来危机,故而轻易不外借。渌真掏出通行灵玉,借了问不知的面子,好说歹说,才容许他们二人使用半日。 虽然问不知老头儿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可关键时刻,他的面子倒挺好使。 渌真在心底的小本本上,把问不知的印象分加了三分,最新得分是负九十七分。 -- 第117页 李夷江信赖师父,见她堂而皇之取出灵玉,更不疑有他,二人在内室坐定,依照叮嘱,一齐触摸溯往镜面。 此镜外观看起来和普通的琉璃镜毫无差别,但当手指触及镜子之后,以灵力催动,镜面便开始迅速扭曲。如同一颗石子被投入平静的水面,泛起圈圈波纹。 一阵目眩的光晕过后,镜中开始出现了真实的景象,正是一男一女二人。 女子俨然是渌真,神情间却不似今日,还是团团稚气的模样。 而当境外人把视线移到男子身上,定睛一看时,渌真却面色大变。 这不是离章吗?! 或者说,这是尚未成为离章的桓越。 因为镜中显现的,是她和桓越的第一次相见。 渌真突然想起了书上对溯往镜的描述:此物所溯之过往不可确定具体时日,故用前需慎之又慎,以免影响所用之人。 她那时单想着,至多不过令他们的回忆变得缺胳膊短腿儿,残缺不齐。那些疏漏之处,她自和李夷江讲述补上就是。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镜子里会出现不属于二人的回忆啊! 这个桓越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 她想要抽出手来,中止镜中的画面,却来不及了。手像是被枷锁牢牢束缚在镜面之上,动弹不得。 此时她又想起了溯往镜的叙述之二:此镜一旦开启,非自行将画面显现完毕不能停,故修士启用前,需做好万全准备。 意思是她根本无法停止已经开始运作的溯往镜。 至于这镜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画面,大抵是因年久失修,又少有人用,因此坏了。 渌真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地放任镜中场景继续发展下去。 而一旁的李夷江却早已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镜中男子同他有三分相似,且气质与后世流传的离章神君截然不同,是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将此人与流光堂中的雕像联想起来。 这时候的桓越刚刚离开神凰,自行闯荡,空有一身修为灵力,却不熟于对战,只能正面相抗。路上遇到了妖魔,中计后被它们揍得奄奄一息,眼见身死道消之际,被途经此处的渌真捡到了。 渌真把他带回庭尾氏族之中,用灵药从死门关将桓越强行拉了回来。 他醒了,却仍然冷着一张脸,连谢谢也不会讲,便挣扎着要离开。 桓越不认识面前的人,在他眼里修士和妖魔鬼怪毫无两样,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相信。不安感让他稍稍转好一些后,便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 “你不许走!”渌真拦下他,把灵药汤往床前小桌上一放,“你伤成这样,还要走,是想送死吗?” 桓越仍然警惕地看着她,他能听懂她的话,却无法辨别出此人话中的真假。 渌真有些头疼:“我既然看到了你,便不能见死不救,既然救下了你,就更不能把这个状态的你放走了。”责任心让她放软了口气,好好同面前的小野人讲道理,“你现今还没有好全,外边危险得很,先养养身体才是正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坏人。你这副破烂身体,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我还能有所图谋不成?” 桓越紧紧盯住她,几乎把一向厚脸皮的渌真都要盯得脸红了,才轻轻点头,端起灵药汤一饮而尽。 他辨不出话中真假,却能看出此人并无恶意。 就这样,桓越以养伤之故,在庭尾族留了下来。 庭尾人对他们的少主三天两头捡回来一个受伤的修士或灵兽的行径见怪不怪,并没有对突然出现的桓越表示大惊小怪。反倒是时常来这边做客的司柘看桓越不顺眼得很,天天问他身体有没有恢复,桓越对此的反应是,将司柘视作空气,泰然无视他。 终于有一日,桓越被他闹得不耐烦了,随口嗯了一声,却没想到司柘听了高兴不已,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渌真:“真真!那个小子说他已经完全好了,我们快点把他送走吧!” 于是当天晚上,渌真便发现桓越又发了一场高烧,伤势似乎更严重了。 朝夕相处间,渌真发觉桓越其实很有意思,并不难相处。他只是因从小被神凰教导,不通世事,兼之偶尔对事件的看法和旁人有些不大一样,便显得行事颇为怪异。 面对这样的桓越,渌真自觉担负起了幼教的责任。 她教会了他以氏族为主导的当今修真界常识,又手把手告诉他如何将一身修为用于实际对决之中,甚至亲自为他铸了一把剑,让他不必再赤手空拳上阵。 桓越终于开始像一个正常生长于人群中的少年修士,唯一的异常是,他似乎只信任渌真一人,成日和她寸步不离。对于氏族中的其他人,虽然依旧不假辞色,但好歹也不再一看见陌生人便摆出战斗的姿态了。 偶尔司柘来寻渌真有事时,不乐意让桓越跟上,两人因此还打了好几架,双方都挂了彩。最终是渌真居中调和,说好了三人一块儿行动,才将这场小小的战役止息。 而后来这个三人的队伍渐渐庞大,变成了四人、六人、七人,则又是后话了。 这一日,渌真要去东崖之下,采摘艾归草。 因她试剑时劈断了族甫爷爷家的房梁,惹得族甫爷爷生气追打了她百里,回来后,本便不良于行的腿越发疼痛,成日在断了房梁的屋子里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 第118页 偏偏渌真又是他的邻居,听了这些心中过意不去,决定采回艾归草为族甫爷爷敷上,缓解疼痛,算是赔罪了。 她本打算孤身前往,速去速回,却被桓越提前得知了计划。 他拎上错梁剑,道:“我和你同去。” 渌真想着,一开始本就是为了铸他的剑才犯下的过错,叫上他也是应当的,便两人同行了。 艾归草并不难得,可他们运气不佳,正面撞上了守护此草的丹尾鸱。此鸟大半的时间是在外觅食,常神出鬼没,因而它出现之时,两人都没有防备。 银光一闪,锋利如刀尖的鸱爪亮出,直向桓越肩头抓来。 渌真首先发现了这近在咫尺的危机,眼见来不及提醒桓越了!情急之下,她伸手一格,为桓越挡下了这一击。但掌心却被爪尖捅穿,鲜血涌出。 桓越见了她的伤势,一瞬被激怒,他抽剑转身,使出一招万剑齐发,将方圆数百里的丹尾鸱都杀了个干干净净。 渌真捂着流血的手,在一旁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最终,桓越把这一带所有的艾归草都带回了族中。渌真看着他和这些草一副有血海深仇的模样,劝了半天,可他却说什么也要把它们拔个干净。 丹尾鸱爪尖有毒,能腐蚀人肉,一旦被其抓伤,将血流不止,持续数月,唯有修士生肉可以止血。 渌真本想回去后向少俞讨一副药来,勉强止住,再忍几个月也就过去了。 可桓越得知了丹尾鸱爪的毒性,却把她的手强行攥住,而后抽剑从自己胳膊上生生削下一块肉来,贴覆住她的掌心。 渌真被他的冷静和果断惊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了生肉,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还没到族中,便已然不再流血。 可桓越的胳膊上,却透出了深重的血色。 渌真为他上药,心疼道:“你这是何必呢?” 桓越沉默半晌,道:“为了你,削去一块肉又何妨?” 渌真沉默良久,连手中的药都忘了洒。这副模样落在桓越眼中,让他叹了口气,道:“真真,你还看不出吗?我心悦你。” …… 一道看到了这里的李夷江回头,冷冷注视着渌真:“你就是要我来看这个的?” 即便镜中男子和自己有三分相似,但那挥之不去的郁烦感始终萦绕在心头。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在听到“我心悦你”一句时变得无比的愤怒和失落,或许因为,昨日渌真也同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而渌真的脸色早已变得惨白,老天爷啊!请告诉她,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试问,谁愿意和新近的暧昧对象一道儿观赏昔日初恋全过程记录呢? 她试图将手拔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无济于事。 这意味着,溯往镜中的景象还没有结束,她还要继续经受此等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夷江:我以为上一章硬生生不让我亲真真已经是狗作者的极限了,没想到还有更狗的在后面等我。 作者:额呵呵,真正的十佳男友,就是要勇于直面对象的初恋实录……啊啊啊啊把你的剑收回去,杀作者犯法!!! 第64章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渌真和桓越互通心意,约定要在皇天后土前结为道侣。 溯往镜没有将他们相处的每一日都一览无余地照出,却未曾缺席每一个重要节点。 有些记忆她都已经模糊, 可镜中却如实呈现。 譬如桓越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在她有事外出之际, 将屋前屋后都遍植了山茶花。那时的渌真看到后十分惊喜,爱惜地抚过山茶花绸缎似的花瓣,折下一朵来, 央他亲手别在自己的发端。 但现在的渌真看到此景,只剩下尴尬。 她不动声色地摸上头顶地两朵桃花,悄悄拔下,藏进了袖子中。 休说是李夷江, 连她都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就不会换一招来?这下可好, 一定要被李夷江当作是不走心糊弄他的人了。 她抬眸极快地瞥一眼身旁的人,却见他脸色藏在阴翳里, 看不分明。只一双冷静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 溯往镜里又起迷雾,画面开始变得扭曲, 在一阵光晕过后, 终于,这一次出现了李夷江和渌真的身影。 渌真立即正襟危坐, 紧张地盯着镜子,等待着李夷江的反应。 他疑惑地了“嗯”了一声, 似乎在惊讶于自己竟果然同渌真认识。 这个故事的开始, 是在山洞内,溯往镜如实照出了渌真花言巧语哄他许下互行誓后, 李夷江眉心才出现了那一点朱砂的情景。 哦豁,谎言不攻自破。 身旁的渌真开始坐立不安,引得李夷江漫不经心地朝她看了一眼,却没有恼火,眼底隐有揶揄笑意。 这一次,溯往镜倒十分乖觉,巨细靡遗地带着他们回顾了二人从相识后经历的点点滴滴。 待看到桃树下,以灵力催生出满树繁花的自己时,李夷江面上显而易见的浮现出几分震撼。 这人真的是他吗?他怎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 可他设身处地想想,又觉得此举似乎水到渠成。 如果他认为做出此事的不可能是自己,那镜中之人又是谁?设若真是他本人,为何他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 第119页 震惊和迟疑将李夷江的神思仿佛包裹在蚕茧之中,令他无法堪破真伪。 究竟镜中人是不是真正的他,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又算什么? 一个连自己曾做过的事情都无法确认的修士,谈何修我相道,证得真我。 李夷江头疼地扶住额角,双指用力地叩了叩太阳穴处,苦苦冥思。 他一向对自己所求之事认知清明,此刻却成了例外。被彷徨失措所淹没,使得他无法恰如其分地掌控输入镜中的灵力。 一息之间满溢的灵力逆行,带着镜中的记忆回溯至指尖。 瞬时仿佛颅内某处阀门被打开,记忆潮水般涌出,镜中每换一景,他的脑海中便随之想起了当时的所思所感。 这感觉如同将头脑撕裂,并不好受,但他却沉溺其中,品味着那些失而复得的感情。 大漠初遇是乍见之欢,桃花树下是少年心动,而观鹭浦中,听到她亲口念出离章的姓名时,却是无尽的酸楚和难过。 无情散的解药,是真实存在的感情。 他想起来了一切,却眼神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渌真。 溯往镜在蜃景结束后落幕,离章和桓越交相在他脑中浮现。 此时他当然早已明白,桓越就是离章神君,可李夷江却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便处处都是疑点。他和离章三分相似的气质,以及与渌真相处时差不多的氛围,乃至告白时如出一辙的那句:我心悦你。 李夷江神情晦暗不定,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作为一个无望的迟到者,他为何要知晓那些自己不能参与的过往,让自己无地自处,再也不能泰然面对渌真。 从始至终,或许自己不过是那个十万年前神君的替代品。 也许他唯一强过离章些的地方便是不似神君偏激,做不出杀她的亲友,断她氏族传承之事,会更多地考虑到渌真的所思所想。 渌真发现李夷江神情不对劲,试探着问道:“你都想起来了吗?” 李夷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无力地发现,哪怕已认知到了自己的地位,他依旧……无法自抑地倾心于渌真,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没有一个确定的时候,只是因为遇见了注定要爱上的人,便连初见时都多了宽容。 像互行誓,凭他的修为,想要摆脱当时尚为凡人的渌真设下的禁锢,并不算难。可他依旧和渌真结下了誓言,也许当时便已存了别样的心思。 可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现今已无法判断。 可有一点却凿然分明——当他抬手想要摸一摸额上誓言留下的朱砂痕迹时,却在一霎被热度灼得不敢靠近。 纵然他如何将自己扮成冷漠的模样,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眉心的每一次燃烧,都在诉说着他的爱意。 可这样的爱,他却拿不准,是不是渌真想要的。 李夷江没有说话,沉沉地将手垂落在两侧,如此失意又沮丧。他不敢多看身旁的人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珍物堂。 因为只怕眼神会泄露他陷入无望的感情。 渌真眼看着李夷江远去,连拉都拉不住,顿时方寸大乱。 他这个模样,究竟是忆起来了还是没有? 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渌真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儿回到了五炁居。 她没有过处理自己感情之事的经验,从前和桓越相处时,一切都好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便在一起了。 至多偶尔产生误会,经由少俞阿姐一点拨,她便也回过神来,晓得是自己何处又疏忽了。 可没有了少俞,她就只能一个人苦苦思索李夷江给自己留下的难题。 她只是想要同李夷江好,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何况对于修士而言,恐怕是天上的星星都比李夷江好摘。 渌真重重地叹气,失落地往桌上一趴,眼睛恰好看见了被自己留在了房中的勾琅剑。 对了!还有朱翾呢,虽然她看起来远远不如少俞靠谱,可说不定作为局外人,能点拨自己一番呢? “阿翾,阿翾!你醒醒!” 她怀抱着一线希望,使劲摇了摇勾琅剑身。 平时颠簸不醒的朱翾,许是听到了她的呼唤,揉着眼飘然升起。 “真真,你来啦,我这次又睡了多久呀?好困好困……” 朱翾的沉睡之弊时好时坏,一直未能找到缘由,除了在靠近鬼界时清醒时分多一点儿,其余时刻都陷入了沉睡。 哪怕是关乎义均和少俞的蜃景,都是自己事后转述给她的。朱翾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反常地沉默了很久,渌真知道她是在难受,没有去打搅他。 现在,她看着这样的阿翾,突然觉得为了自己的一时纠结打扰了她很不应该,遂摇摇头:“算了,没什么事,你继续睡吧。” “那不行!”朱翾听了这话,顿时将双眼圆睁,瞌睡一去无影踪。她若是一开始就没有醒也就罢了,可已经知道眼前的真真分明是有事还不告诉她的模样,叫她怎么睡得着? “和我说,和我说嘛!” “好罢,我和你说,你帮我分析分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要是听得不耐烦了,也不用管我,直接睡就好了!” -- 第120页 渌真拿她没办法,索性将自己同李夷江目前的情况同她斟酌讲了。 朱翾听完,激动得虚影从剑身腾然而起,一蹦落在渌真肩头:“好哇!我早知道你们有情况,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果然没有什么能瞒住我机制小翾!” 渌真听了她的话,怔忪了片刻。 朱翾对着她耳朵大声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一直没看出来!他分明早早地就喜欢上你了,可偏偏憋着不说,哎!急死我了。” 渌真想说若不是无情散,恐怕她真的要看不出来,可一想到今日李夷江的表现,她又不大自信了:“那他为何如今对我又爱答不理?我甚至都不能判断他有没有恢复记忆。” 朱翾双指托住下巴,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猛然又想起了一事:“你说,你同他一道看完了你和桓越曾经相处的场景?” 渌真点点头。 朱翾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朋友,她平素脑子不是好使得很吗?怎么一到这时就不大灵光了! “傻瓜!他定是醋了!” “醋了……?可我同桓越那不是十万年前的旧事了吗?如今桓越早已飞升上界,更是有了常仪作为道侣,我和他早已毫无可能。再说了,十万年前我又不认识李夷江,他吃什么醋呢?”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朱翾无语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绝望地发现,渌真好像是真傻,而不是装傻。 “其实有一点我想说很久了,你不觉得李夷江身上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吗?我是说,和曾经的桓越很像。” 她这么一说,渌真的确想了起来,一开始她便是因为这一点相似,拒绝面对自己的内心。 可是, “像又如何?”她也认真地思索了起来,“难道你的意思是,他是离章的后裔子孙?” 想到这个可能性,渌真起了一身恶寒的鸡皮疙瘩。果真如此的话,倘使她同李夷江结为道侣,岂不是还要叫离章一声祖公公? 朱翾被她崎岖的思路气得绝倒,只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把渌真的脑子敲开来,看一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我想说的是,因为这些相似,那个小修士说不定以为你不过是通过他在追忆旧人,俗称,替身。” “当然不是!”渌真立刻大声予以否定,从一开始她便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喜欢上李夷江,和别人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如果非要说桓越同李夷江相似,从而扯些什么一人是另一人的替身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喜欢的便是这个调调的男子。 倘使司柘知道了她此刻的心声,也只能自认倒霉地叹口气,原来他输就输在自己不是冰块脸,又过于健谈。 谁知道活泼好动的渌真,偏偏喜欢清冷挂呢? 朱翾乜她一眼,忍不住继续提点道:“你倒是了解自己的心意,人家可不知道。指不定此刻正在哪个地方借酒消愁,哀叹心上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呢。” 渌真这回彻底恍然大悟,看向朱翾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敬佩和感激:“太谢谢你了,翾翾!我先走一步!” 晓得问题的关键后,她忍不住马上就要去寻李夷江,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此刻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一溜烟儿又往主山跑去。 朱翾目送着渌真跑得飞快的背影,酸溜溜地暗啐一声:“见色忘友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噢~我们的目标是,男女主误会不过夜,下一章马上解开! —— 第65章 李夷江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 便是给自己冲淋了一个凉水澡。 春寒料峭,冰凉的水从头顶哗啦落下,却并不觉得冷, 反而让他得以从昏沉的思绪中抽身,冷静地思考片刻。 往常, 在遇上无法解决的难题时,他都是选择以沉浸在修炼之中来平复心境。 可此刻,哪怕他已将滚瓜烂熟的静心咒念了十来遍, 一颗心却仍然躁动不安。 渌真的笑颜从每一句平心静气的咒语中趁虚而入,霸占了他全部的思考空间。 李夷江不动调息,试图气沉丹田,以灵力为引, 宁静内心。可这一举动反而引得内府灵气乱窜,连最简单的呼吸吐纳都显得如此困难。 他终于发现, 此事一日横在心头,他便一日修炼得不到进益, 长此以往,甚至恐成一个心魔。 解决的办法唯有坦诚地直面内心的渴望,向渌真表明一切。 如能得到渌真的青睐, 他其实并不介意, 自己成为离章神君的替代品。 虚空将上下界分隔,除非飞升, 不然他们此生都无有再见的可能。 但他害怕的是,渌真连这一点也不需要。 如果是只求那三分的相似, 世间有那样多的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甚至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冰凉的水并没能让他状态恢复多少,李夷江颓唐地穿上中衣, 甚至忘了使一个风干诀。湿透的发丝贴在鬓角,吧嗒吧嗒往下滴着水珠。 “李——夷——江——!” 渌真的声音忽而响起在门外,李夷江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到一堵墙。 她刚刚同自己分开,尤其又是他在记忆骤然恢复的彷徨情绪驱动之下,没有理她便走了。 渌真生气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再上主山来呢? -- 第121页 李夷江只当是自己因失落而产生了错觉。 “我听见声音了!你不理我是不是,你不理我,我可就直接进来了噢!” 不对,似乎真是渌真前来,李夷江一惊,中衣系到一半,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上,手忙脚乱地系上袍带。 可渌真心中堆着的话像是许许多多的小泡泡,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她等不得这么多了,可不能再给小木头胡思乱想的机会! 砰一声砸开大门,一帘灰尘扬起,她看见室内李夷江衣冠不整,头发凌乱,正一脸惊惶地看向来人。 “啊呀!”渌真也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去,紧紧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看见!打扰了!你先继续穿好衣裳。” 她试着退出房间去,把门带上。却无可奈何地发现,因她闯进来时太过急切,将此门破坏了个彻底,此刻门扇摇摇欲坠,根本无法关上。 她抱着旖旎的少女情怀,想尽了办法才得以在傍晚之时上了主山,可不想第一眼便把自己想要打造的氛围破坏了个干净。 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小木头。 “好了,你转过来吧。” 依旧是李夷江那标志性的冷静口吻,却唯有他自己知道,此时说话声里因紧张而带上了几分颤音。 渌真慢慢地转过身来,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又引发别的什么问题。 还好,李夷江已然恢复了他端方君子的模样。可不知是疏忽还是怎的,他发梢仍然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在肩膀处濡湿一片。 李夷江素来不是这等粗心大意之人,除非他心中还装着别的事情。 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了,渌真深吸一口气,立刻便要说出心里话:“其实我这次这么心急地跑来是想和你说清楚一件事,我……” “不,你先别说。” 李夷江在听到她开口的一瞬,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恋慕是否给她带来了苦恼,因此连一晚上都等不及了,要立刻和他一刀两断说个清楚? 一旦她那些话说了出来,他心中这些隐秘的想望便将永远成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因此李夷江不敢听到渌真的下文。 渌真:? 他尽量冷静地说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能不能,这一次先听我说?” 渌真不愿意,她来时路上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告诉小木头,要是被这么一打岔,肯定要忘了个七七八八:“不行,我一定要先说,不然我……” “我心悦你。” 李夷江抢在她说出那些话之前,先斩钉截铁地,将渌真在桃花树下对他说的那句话,再以千百倍的信念说出,还给了她。 就算被拒绝也没有关系,起码不会为后日留下遗憾,他听从了自己的心意。 渌真呆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心仪之人,或许我弗如他远甚……但,真真,我一直都会爱你,不论你如何看我。” 渌真揉了揉眉心,果然被阿翾料中,二人的想法出了很大的偏差。 她点点头:“嗯,我知道。” 李夷江看她的反应,心中已凉了八成,他失落地垂眼,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最终宣判。 “……可是我也喜欢你啊小木头!这种话究竟还要我再说多少遍?!” 终于说出口了,渌真轻轻呼了口气,不自在地瞥向门外,月色已渐渐爬上门槛。 她诚恳又心虚地说道:“嗯,我确实……确实曾有过,那个叫什么,心仪之人。可是沧海桑田,谁规定了人要喜欢上一个人就喜欢一辈子呢?不说桓越他伤害了我的朋友们和我的氏族,也不说他早已有了自己的道侣,抛开这一切都不谈,” “小木头,”渌真将目光转回来,定定地看着李夷江,“我就是就是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喜新厌旧了!我现在很喜欢很喜欢你,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没有其他理由,你也不会是谁的替代品。如此而已。” 李夷江一瞬呼吸加速,他眼睫不停颤抖,狂喜和幸福骤然降临,令他不敢相信面前一切为真。 “嗨呀!”渌真受不了了,直接扑进他怀中,一把抱住李夷江劲瘦的腰身,踮起脚靠近他耳侧,“我是真的,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李夷江缓缓抬手,紧紧搂住渌真,生怕下一秒便发现这只是大梦一场,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现在的思绪比之前更乱,千头万绪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陈说着: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 …… 少年人不知如何表达爱,只晓得用力地将最赤诚的自己展现给所爱之人。 两人沐在月华下,紧紧抱了半晌,关不上的门送来凉风,才将渌真红扑扑的脸庞吹得降温。 她不自在地从李夷江怀里钻出来,低声道:“有人路过怎么办?” 李夷江看起来十分舍不得,却也没有说话,反正对此刻的他而言,渌真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渌真要他坐下,自己立在李夷江身后,捏了个风干诀,慢慢同他梳着头发。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梳头,从拜入宗门那天起,他的一应起居都是自己操持。问不知心大,不晓得如何照顾孩子,李夷江磕磕绊绊地长大,能将自己拾掇成这么干净的模样,实属不易。 -- 第122页 渌真用十指为梳,从他头顶一顺而下,被她触及之处麻酥酥的,如同过了电,一瞬点燃眉心的朱砂。 李夷江将身体绷得紧紧,他珍惜这种时刻,不敢表露出一丝异常,唯恐因此吓跑了渌真。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对了,小木头,你师父先前同我提过,你要修无情道,道心最为要紧,此事你可晓得?” 李夷江颔首,却怕渌真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马上解释道:“无妨,道心一事,要紧处是明了自己的心意。” “而喜欢你,便是我最坚贞的心意。” 比起一味追求无情,只有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才能够知道何谓真我。 譬如他确定了自己此时最想要的,是渌真的目光能够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因此他选择了表明心意。 在李夷江看不见的背后,渌真脸腾然一红。好吧,她还是不大习惯,从前敏行而讷言的小木头,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不得不承认,听了这些话的她,心头如同汪了一波蜜水,美得冒泡。 为李夷江将头发吹至干爽后,渌真自觉今日前来的目的已达成,没什么再逗留的必要。 她拍了拍手,同李夷江道别,转身正要离开,却被一把拉住。 烛光下,李夷江长发披散,比起白日的高洁模样,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 他哑着嗓子道:“这就走吗?” 渌真也愣了愣,她不走还要干嘛,难道还落了什么东西吗? 李夷江将她拉近自己腿旁,发梢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痒。 他眼神晦暗不明,浮动着莫名的光彩,渌真极少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李夷江,忽而发现他面上又覆了一层可疑的晕红。 她不知道自己落在李夷江眼中,也是同等的模样。 “真真,我是想说,或许……” 李夷江干脆站起身来,和立在他身前的渌真紧紧挨着,他的手自下而上,扶住渌真的后脑勺,让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渌真扑闪着长睫,同样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在李夷江的薄唇上。 下一瞬,这瓣薄唇便紧紧贴住了她的唇。 一开始只是单纯地贴着,渌真的唇微微发凉,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包裹住了她。 而后是不轻不重地探索,二人很快便热了起来,少年没有章程,渌真被亲得有些头晕目眩。 在迷迷瞪瞪之际,她再次嗅到了那股好闻的季岩松香味。 神凰居于深林,筑巢于季岩松之上,因此桓越的身上也时常缭绕着这种味道。 可李夷江身上为何也会有呢? 她脑袋被吻成了一团浆糊,只能分心勉强地想到了一点理由。 或许是因为衢清宗门效仿祖师,故特地研制了此香罢? 想清了缘由,她便把这一点儿思绪抛到了脑后,投入到眼前的亲吻之中。 …… 宗门有规定,外门弟子不得留宿主山。 当然她也没有这个打算。 最后是李夷江御剑把她送回了五炁居之中。 两人立在剑上,徐徐晚风拂面。 渌真像是喝醉了一般,踏在云端,时不时笑呵呵地捏捏李夷江的脸,肩膀,腰腹,然后是…… 李夷江一把抓住她乱动的手:“真真,不可以。” 渌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涨红了脸。 离开时李夷江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 她望着月下之人,傻傻地笑了半日,又扑了上去,两人轻轻重重地吻了半晌才分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分开时月已在中天,渌真回屋后抱着五炁居的被子,看菱花窗外天色窃窃地笑。 ——这算不算是她和小木头的第一次约会呢? 作者有话要说: 收受了李夷江同学的贿赂后,本章让我们的小情侣亲了两次><呼呼~纯情咖谈恋爱真的有一点点难写噢!所以发得有些晚啦。 —— 第66章 可是不够。 李夷江才离开五炁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她又忍不住想要同他腻在一块儿了。 渌真心底擂着细密又愉悦的鼓点,心口满满当当的,好想和人分享。 “阿翾, 阿翾!” 这一次,勾琅剑没有回应。 好罢, 她用手背冰了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想要给自己降降温。 头热过后,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行为并不合理。朱翾再是她的好朋友, 也不会想听事无巨细地讲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可是,她还是好想小木头呀!连分离一刻一时都不能忍受的那种想。 真奇怪,往常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互通了心意之后, 连时间流速都会发生变化。 至于上一段感情是什么样,渌真已经全然忘记。拜托, 新欢在前,谁要记得那老掉牙又伤人心的旧爱? 她想要明天就见到小木头, 继续同他约会,后天也是,大后天亦然。 她想要成日成日地, 同小木头待在一块儿。 于是渌真拈了张信纸, 提笔写到:我记得夏贻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不知君可有意明日通往?盼复。真真。 李夷江在将将抵达屋舍的时候, 便收到了这样一只来自辅山五炁居的小纸鹤。 纸鹤泛着金光,轻轻落在他摇摇欲坠的门框上。 -- 第123页 渌真在放出传讯的纸鹤后, 一颗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她想起上一回这个纸鹤, 似乎就没有送到李夷江手上,不知所踪。 对于自己送信的水平她很放心, 可若是主山之上专有那些偷纸鹤的贼人怎么办? 此时,飞来峰上打坐的问不知长老打了个喷嚏。 直到同样的小小纸鹤又打着旋儿飞回,上书一句:乐意之至。 渌真的心才彻底放下。 她美滋滋躺好在被窝里,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可李夷江却被明日同游的约定搅得迟迟不能平复心情,房门大开,呼呼往内送风,像极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他睡不着,只好坐在门槛上,修了一夜的门。 …… 第二日,当渌真推开门时,李夷江已经在院中等候,像先前许多次一样。 可又同之前不同,那时他紧紧绷着脸,仿佛自己欠了他几百万的灵石不还似的。 今天的李夷江似乎出门前精心地收拾过自己,换下了他成日不变的月白长氅,转而着一件绛色箭袖袍,额间也没有再勒抹额,那颗朱砂痣灼灼地镶在眉心,整个人挺拔又英气。 不像是衢清宗门内的修士,竟像是凡间簪缨世族的郎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渌真看了他这个模样,笑弯了腰。 她的笑反而让李夷江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紧张问道:“真真,可是不喜欢我这么穿?” “不,很好,我很喜欢。”渌真笑着摇头,“我笑是因为,你实在是太俊啦!而这么俊的郎君,却是我的人,我高兴还不成吗?” 她踮脚吧唧一下,在李夷江脸颊落了个吻,像是盖上属于自己的印章。 李夷江耳根又开始泛红,微微翘了翘嘴角。 渌真也选了一件红色的小衫同他相配,她素常着青绿色衣裳,气质并不摄人。而一旦穿着这些艳丽颜色的衣物,容色便如一瞬花开,让整个春日都甘心向她俯首。 两人手牵着手在城中闲逛,李夷江虽然在衢清宗长大,可论起对夏贻城的了解,竟还不如仅仅只在城中住了月余的她。 师兄弟们每次喊他下山,都被他以修炼为理由所推拒,他不明白城里和宗门中有什么不一样,竟能引得他们流连忘返。 如果是看人,宗内数万弟子难道不够看?如果是赏物,又有什么比得上珍品堂和藏书阁中包罗万象呢?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叫李夷江同他们一起下山游玩了,他反而乐得自在。 可直到今日和渌真拉着手,随意地从街头巷尾走过,他才知哪怕是简单地走马观花一看,都大有趣味。 先前觉得无趣,大抵是没有遇上他心甘情愿与之荒废时间的人。 爱上一个人,就是想把自己所有的光阴都献给她。 “小木头,你要不要这把桃木剑?” 他看向渌真所指的方向,不过是一柄简单而粗糙的木剑,用料也并不贵重,多半是还未入门的孩童所把玩。 他用不上,可这是真真打算送给他的第一件东西,他很想要。 李夷江点点头。 渌真笑逐颜开,止住了李夷江付款的手,拿着三枚下品灵石同老板买来了一把桃木剑。 “我小时候,还未系统学习修道之时,父亲就是用这样一把剑让我练手。他说人人都要有一把这样的木剑,才能在修炼后期,始终记得自己踏上这条路的初心。”渌真掂了掂这把桃木剑,轻飘飘的,比起那些用天才地宝所铸的宝剑来说,它脆弱且不堪一击。 “可是我看你好像一开始修炼,就是用的现今这把剑了。所以我想补给你一把木剑。” 她说的并没有错,李夷江从拜入师门开始,就被问不知急促地期盼着他长大。 要他即刻筑基,又要他早早结丹,结丹之后,还望着他能够成为宗门这一代里的第一人。 他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从很小开始,就是和那些几乎已经成年的师兄一道学习。他们学什么,他也学什么,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问不知是很负责的师父,却不懂怎么带大一个小孩。 这一代的弟子说起自己的孩提时代,似乎长辈们都不甚拘着他们,有诸多乐趣。 可这些他一个也插不上嘴。 李夷江没有像旁人一样的童年。 “唔,我想一想,那个摊主卖的木剑,都长得一样,可是我才不想送给你千篇一律的礼物呢!” 渌真取出勾琅剑,在桃木剑上雕琢着什么。 勾琅虽然只剩下了一半,却无愧它神兵之称,依旧锋利无比。 说话间,木屑簌簌而下。 渌真仿照着遏川剑的模样,雕琢着这把木剑,末了又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在剑柄处添上“夷江”二字。 这样,就是一把专属于李夷江的木剑啦! 等等,为何自己的做法有些眼熟。 渌真低头看着手里的桃木剑,眼中种种景象交错出现,这把木剑分明被她雕成了遏川的模样,为何此刻落在她眼中,又成了错梁剑? 而剑柄上,渌真定睛一看,赫然是“越”字。 不,她要给李夷江的东西,应当是天上地下独有的一份,不该是谁人第二。 茫然间,渌真手下微一用力,本便脆弱的木剑,顷刻化为粉末落下。 -- 第124页 李夷江没反应过来,他的第一份礼物便荡然无存。 渌真强颜欢笑:“唔,我觉得拿它来当第一个礼物,有些太廉价了。我再给你换一个,好吗?小木头。” 李夷江当然只能点头,他其实很想说,只要是她送的,贵贱都无所谓。何况那柄木剑渌真亲自雕琢而成,于他而言已是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可是剑已经化成了木粉,多说无益。 他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 途经一个售卖灵果的摊位,个个果大且香甜,渌真蹲下身去,挑拣了半日,选了满满一篮子灵果买下。 又从中选出一个最诱人的灵果来,用清洁诀洗净后递给李夷江:“喏,小木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碧落果。” 李夷江接过灵果,这确实是他的最爱,小时候师父每每下山都要为他稍几个上来。可等长大了,反而不贪口腹之欲,吃得也少了。 他笑着咬了一口,吃相斯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渌真愣住了,她委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看到这枚灵果时,便觉得李夷江会喜欢。 她想起来了,记忆中爱吃碧落果的,似乎另有其人。 是桓越。 她今天怎么了!老是做些这样的蠢事。 渌真紧张地看向李夷江:“怎么了,是不喜欢吗?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喜欢就我自己吃掉好了。” 李夷江闪着光亮的眼睛黯淡了下来,他看出了渌真神情的转变。 他本以为,这是渌真偷偷打听到的自己喜好,特地记下来,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气氛一瞬有些尴尬起来。 李夷江微微扬了一下唇角:“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真真。” 不管背后的真相如何,他都不打算戳破,起码现在的渌真,眼中只有他。 这就足够了。 两人充满期待地下了山来,却草草回宗去,渌真低头将眉凝成一团乱麻,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 都怪她,好端端的约会都能搞砸! 可她指天发誓,自己从未有过将李夷江当桓越替身的想法。只是不知为何,有时冥冥间便会将对桓越做过的事情,复刻在他身上。或是干脆把桓越的喜好移植成了李夷江的。 就好像,这样做合情合理,符合某种规律似的。 可她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只能暗暗决定,要加倍对李夷江好。 两人才进宗门,渌真便被一名卫令堂管事弟子拦下。 “渌真师妹!可算找到你了,这儿有一桩你的任务要领,你快看看吧。” 渌真展开卫令堂的任务卷轴,上边要她不日下山前往东崖方向,调查主宗根脉一事。 李夷江奇道:“这一级别的任务,通常是交由内门高阶弟子所完成,不会分配给外门弟子。真真,你是如何同卫令堂提的任务要求?” 渌真也感到十分奇怪:“我近来压根没有去过卫令堂领取差事呀?” 通常来说,只有自己在卫令堂挂了号,才会有相应的差事分配到头上来。她刚出关不久,还没来得及去挂上自己的姓名。 “是本座直接派遣给你的任务。”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天而降,人未至,声先抵。过了一会儿,仙风道骨的清枢掌门才背着手,落在他们面前。 “你修为不比内门弟子弱,先前又为宗门取回了息壤与罪孤水,故本座思来想去,此事只有你去,才最为妥当。” 渌真刚同李夷江确定关系,正蜜里调油的时候,哪舍得抛下他一个人去做这个任务。何况她现今并不缺乏灵石,没道理清枢安排她什么便是什么。 她面色便露出了几分犹豫。 “五炁弟子渌真,虽然宗门在你至分神期一事上助力有限,但同样也算引你入修炼之路的恩师,今宗门有用你之处,你却要独善其身不成?” 渌真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最烦道德绑架的人。 可是清枢讲得也不无道理,她从孤身的凡人,能在十万年后的现世这么快站稳脚跟,还是仰赖了衢清宗的庇护。更不提如今还拐走了他们的模范弟子李夷江,这么说来,确实没有推却的道理。 她无可奈何道:“好吧,我接下这任务了。” “弟子愿与渌真同往。” 清枢看了一眼李夷江,笑道:“本座随你,只要得到了你那师父的首肯即可。” 他又看向渌真:“此事非同小可,如无旁务,还是尽快出发得好。” 他暗自一笑,这名五炁弟子不愿拜入自己门下,摆明了便是不想为宗门鞍前马后。他同样不会强迫一个心不在此的修士成为衢清掌门的弟子。 但观她素来的表现,显然与主山根脉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身世离奇,功法古怪。这一任务不派她去,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可以替代。 至于李夷江,他原本的打算中便有这名一心为宗门的弟子,只恐怕那问不知不想放人。遂留了话头,引得他自己请求同往,这么一来,他师父处自有他摆平。 有了李夷江陪伴和监督,料这名外门弟子也做不出阳奉阴违之事。 清枢拍了拍李夷江的肩膀,踏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副本里会解决一部分的遗留问题,之前看评论感觉我有些地方似乎写得比较隐晦,不知道宝们有没有get到。如果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哦,我会参考着尽量写清楚一点。 -- 第125页 不过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伏笔就要留到见到离章才能解开了,相信我,这也不会太远啦! —— 第67章 渌真捧着任务卷轴细看, 上言息壤十万年前存于东崖,却一夕消失,其因至今未察。 而主山破坏的方式, 显然冲着断绝阖宗生灵之气而来,非息壤不能修补。若没有渌真和李夷江带回来的这些息壤, 衢清宗早将倾覆。 言下之意,能够如此精准地对衢清主山做出如此破坏,是通晓息壤之人的手笔。 渌真此去东崖的目的, 便是找出息壤相关的线索。 她只觉得这任务棘手,苦着脸道:“这信息未免太少了些,要我怎么完成?” 李夷江接过卷轴,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 盖了掌门的私印,说明此任务是掌门直接发布给你, 连任务内容都是他亲自书写。他既然特特选中了你,说明心中已有了眉目, 或许待我们去了东崖之下,才能一探究竟。” 渌真想到清枢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有些气闷。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既然决定了要交代此任务给她, 却又藏头露尾不想让她知道个明明白白,这个清枢掌门未免忒不厚道了些。 “我师父那儿, 我自去同他讲清楚,既然掌门要求你我尽快出发, 我们也早些走罢。” 李夷江十分乖觉地将这个任务划成了他们两人共同的范畴, 渌真心头一暖,点点头, 道:“你和问不知老头儿讲,是我要求你同去,他必会同意。” 李夷江疑惑地看了信心满满的渌真一眼,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竟然和师父的关系融洽至此? 回飞来峰后,他将渌真的话如实转述,没想到问不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沉痛一点头:“去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哄回那个丫头当他座下的徒弟,少不得将自己的夷江小白菜让出去点儿。 李夷江被他的大方震住,久久不能回神。 问不知却被他看得心虚,只当自己投无情散之事已然败露,支支吾吾地认错:“那个,夷江啊,师父干了蠢事,不该贸贸然给你投无情散。你如今恢复了就好,道心可还稳?修炼可否顺利?没有怪师父吧?” 渌真其实并未告诉李夷江这一茬,但他早已猜到了一部分,此时听到自己师父亲口承认,更是将事情来龙去脉掌握了□□成。 他叹了口气,道:“弟子一切无碍,只是,师父今后还是莫要再做这等帮倒忙的事为好。” 他素来尊敬师长,一句“帮倒忙”,已算得上是十分重的话了。 问不知自知理亏,险些害了这名得意弟子,也爽快地认了错,保证以后再不加以阻拦他阖渌真的往来。末了仍觉补偿不够,又翻出来一大堆符箓法宝,要李夷江路上带着防身。 李夷江哭笑不得:“现今修仙界早不如万年前危险,您给我这样多也只是浪费。” 问不知却将眉一竖:“让你收下就收下!师父一片心意,哪来那么多拒绝的废话?那东崖之下,资源缺乏、灵气贫瘠,数万年间少有人涉足,谁知道会诞生出什么小鬼来?你带着同那渌真丫头一块儿防身,为师也放心些。” 问不知提及渌真,倒是让李夷江心头一软,便统统笑纳了。 第二天,两人如约前往东崖。 自问不知对渌真改观以来,他也不再强逼着李夷江用抹额藏起眉间朱砂,大抵是想用这颗痣时时在渌真面前晃悠,提醒她自己亏欠了飞来峰。 渌真却领略不到问不知的深意,她看着李夷江额上的朱砂痣,只觉得合适又可爱。 这是用她的血,留在心上人身上的烙印。 是宣告全世界,他属于她。 东崖荒芜,甚至连神行陆舟也不至,两人只能御剑前往。 渌真早已过了需要和旁人同乘一剑的阶段,她御勾琅剑,照样能飞得虎虎生风。 但李夷江似乎不大愿意见她老是用那把剑,总想办法要她过来遏川剑这边。 渌真和李夷江挤在剑上,忍不住抱怨:“好挤呀,你为何不让我自己御剑?” 李夷江极目远眺,淡淡道:“可是太宽敞了,我会有点儿冷。” 渌真听了,立刻紧紧抱住他,埋头在他胸口捂了半日,才抬头问道:“那这样呢?会好一些吗?” 李夷江垂首笑着看向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女,道:“好多了,谢谢真真。” …… 两人还未及东崖,远远望去,她便发现了不对劲。 或许后世人难以一眼看出,但以她的目光来看,东崖之下的山脉和河流排布,分明像是她们十万年前的陵墓模样。 而且,各个氏族的陵墓样式并不相同,眼前的东崖鸟瞰之景,赫然是庭尾氏族的墓葬风格。 果如传言所说,此处灵力稀薄,生物罕见,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缭绕于东崖上空。 诡异又宁静。 李夷江发现身旁渌真的身体开始绷紧,这是她变得紧张的征兆。可是他却看不出什么反常,只好低声问道:“怎么了?” 渌真抿唇,沉声:“这是一片坟墓。” 越近越看得分明,有人将整个东崖,都做成了一座坟。 她身体微微颤抖,忍不住去想,这坟墓内埋葬的,可是她庭尾氏的亲友们? 怀着这样的猜测,渌真几乎是一下剑,便往墓中心跑去。 -- 第126页 虽做成了坟墓模样,但置身于期间,其实并看不出来。 寻常陵墓的用料,往往是巨大的白玉石,而这里依旧有山有水,不见坟冢。 与其说是墓,不如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风水墓葬阵。 阵眼往往就在墓的中心。 李夷江想要拽住她,提醒渌真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来不及了。 强烈的思念促使渌真忍不住踏入阵中,而在她踏进最外围树林的第一时间,一声悠远而凶残的咆哮,从陵墓深处传出。 二人俱是一惊,这等灵气稀薄之处,居然还能有内力如此雄厚的妖兽? 而渌真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这儿果真是一座坟墓的话,那么这只妖兽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守墓兽。 没有化形能力而被人驯服的妖兽,分三六九等。最上是为灵宠,从此摇身一变,摆脱妖兽身份,成为名义上的灵兽,出入和主人享受同等待遇,睥睨众修士。 其次是坐骑,坐骑不比灵宠,需要出卖苦力换取优待,却也是修士最为亲近的朋友。那些名垂青史的大能,驰骋沙场时都有坐骑相伴,往往其坐骑比灵宠更能在修仙界史册中留名。 以上两种,一者生活优裕,一者能名利双收,都是被驯服妖兽的首选。 其余被驯服的妖兽,则多是为修士干最苦最累的活,大家都不愿意去干,因此被驯服时难度极高。 而在这些工作之中,最末等的,就是守墓兽了。 终日枯坐,看不见未来,既不能驰骋沙场,又唯有死气相伴,稍微有追求一点儿的妖兽,都不愿做这个。 因而,要驯服一只守墓兽,需要花费的精力远远大于灵宠和坐骑,此工作也便渐渐被其他法宝所取代。 但是,一旦有人决定要驯服妖兽为其守墓,所选的无不是极为凶残的上古神兽后代,因为只有这种妖兽的煞气,才能够镇住坟墓。 而在积年的孤寂之中,守墓兽的煞气更会成倍地累增。 据清枢所言,东崖之下数万年间少有人踏足,意味着这只守墓兽的煞气,已经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她只能默默祈祷自己的判断失误,出现的不过是寻常妖兽。 然而渌真的幻想很快被打破,随着一声长嘶,一只长毛有翼,硕大无朋的凶兽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两人瞳孔同时一缩。 李夷江震惊,是因为眼前的凶兽他只在上古神兽图鉴中见过,据说早在妖乱之后,它们就被离章一剑斩了个干净,从未听说过现世还有遗存。 渌真震惊,是因为她早年间同这等凶兽打过交道,在它们手下吃了不少亏,知道它的凶悍。 ——穷奇。 穷奇仿佛看准了渌真,直扑而来。 一股浓重的腥浊之臭扑面,熏得渌真差点儿昏死过去。 李夷江见情况不对,瞬而射出一注坚冰,将马上就要扑至渌真头顶的穷奇打得偏离了方向。 穷奇扑了个空,猛然落地,一阵地动山摇。 渌真身形一闪,险险躲开了攻击,心中快速思索着:奇怪,即便此处人迹罕至,难道数万年间就没有人来过不曾?何以他们一来,就惊醒了穷奇。如若这么容易就会惊动守墓兽,这儿早该有所传闻。 等不及她想出答案,穷奇调转了身体,又径直向她袭来。好像单单盯准了她一样,反倒是对方才攻击自己的李夷江充目不视。 渌真借力起身,急速后退数十步。此处多山,她以木土双炁为基,瞬而构筑一座十人高的小山包,奋力向穷奇推去,试图阻挠它的前进之势。 但无济于事,穷奇双爪一抬,轰的一声,瞬间将此座小山夷为平地。它破除障碍后,继续向渌真冲来,仿佛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什么东西一般。 李夷江近在咫尺,那穷奇却和他擦身而过,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修士。 他见无法吸引穷奇的注意力,只得用力一挥剑,剑气和灵气在渌真和穷奇之间割出一道透明幕墙,穷奇猛然撞在墙上,被反弹回来。 一双眼盯着对面的渌真几乎变成赤红,看得到却不能扑杀此修士,让它勃然大怒,竟然直直往幕墙上撞去。 穷奇为上古神兽,皮糙肉厚,最不怕的便是流血疼痛。因此,纵然李夷江已是分神期修士,他所浇筑的幕墙在穷奇的持续撞击之下,竟也渐渐出现了裂缝。 渌真紧张地看着一墙之隔的穷奇,脑子飞速转动。 它死死看着自己,就像是她偷取了什么物件似的。 一般守墓兽与墓中的陪葬品乃至遗体,都被人为地设下了某种契约,因此它们终身的目的便是守护墓中之物,一旦被窃取,不死不休。 它或许是把她当成了盗墓贼,将她身上某物误当成了墓中之物,才对她穷追不舍。 为今之计,便是切断穷奇和此物的联系。 渌真灵光一闪,对李夷江喊道:“小木头!引一道水膜来,将我包裹住!” 水膜能够隔绝感生藤蔓,或许也能隔绝穷奇的感应。 果然,当一曾薄薄水膜将她包裹以后,穷奇瞬间恢复了平静。 它四处张望了一下,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缓缓退后几步后,扑着双翼离开了。 穷奇此兽,凶悍异常,力大无穷,却灵智极低,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 -- 第127页 一旦没有主人持续发出指令,它便只能依靠某一个认知行事。 显然,这只守墓穷奇的任务只是要将渌真身上某物放回墓室之内,只要感应被切断,此任务自动失效。 渌真被包裹在水膜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为了始终隔绝穷奇的感应, 渌真只能在裹着水膜的状态下继续前行。好在经过前几次的使用,李夷江驾轻就熟,在这一招上已然十分熟练。 两人刚刚落地便经历一场恶战, 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没有获得更多线索, 只好先凭着直觉,一路向里走。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李夷江忽而停步, 面色凝重:“不对,此处我们已经来过。” 渌真抬头观望了一阵四周,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缘故,便是想试探出此地究竟有没有古怪。 果然, 当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一开始出发之处时,她心中已经确定, 这片东崖之下,早被人布下了巨大的阵法。 而庭尾传承中记有一种阵法, 不论从阵中何处切入,只要入阵人没有掌握正确的破阵之法,一炷香后, 会自然回到一开始出发的方位。 知道了这一切后, 就好办了。 渌真面容沉静地抬腕从袖中射出一条青蔓,在面前的树梢上打了个奇异的结, 通过此物将体内灵力注入地下。 片刻后,这条藤蔓尾端缓缓抬起, 为他们指出一个方向。 渌真顺着藤蔓所指方向, 道:“走。” 李夷江没有异议,抬步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个分叉点上, 渌真都如法炮制,用藤蔓渗入地下以指明方向。他们终于没有再回到原点,而是越来越接近树林深处。 但她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和,而是愈发变得凝重。 一步步验证中,她已经确信,这儿就是属于庭尾氏族的陵墓。 可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族人或朋友与这样的场景挂钩,即便她早已知道,庭尾氏早在几万年前便断了传承。 在最后一次经由藤蔓指明方向后,渌真将自己的推断告诉了李夷江。 她说完这些话后便不再言语,紧紧盯住前方,面色凝重,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白。李夷江看得分明,这是她紧张不安的体现。 他低头,长指紧紧握住渌真的手,将她包裹在掌心。 李夷江的掌心干燥微凉,一点一点儿传过来安定的力量,让渌真渐渐平静。 俱往矣,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她都要尽可能地平静接受。 哪怕让她亲眼看见族人的惨状,也比无知无觉地一直蒙在鼓中活着要好。 再往里走,渐渐进入一座巨大的石堡之中,很显然,这就是风水墓葬阵的中心了。 与其余氏族风俗不同,庭尾氏对待那些族内的杰出修士,往往会为他们建造此等恢弘陵墓,以特殊法器聚灵,可保遗体不腐。 而其余不甚有建树的族人,则伴葬四周。 但渌真一路走来,未有感受到丝毫伴葬的氛围,就好像偌大的陵墓,只是为某一个人单独建造。 这座石堡外观与庭尾氏建筑风格相似,但内里却空空荡荡,仿佛只是一个套了外在的空壳,拙劣地模仿着庭尾人,却徒有其型,而无其神。 比起作为陵墓存在,这更像是藏纳着阵法的容器。 愈接近中心,空中的生灵之气也愈发浓郁,这却是和庭尾氏的做法完全相悖了。 ——他们不需要聚集生气,更不会在陵墓中设下如此诡异的阵法。 难怪从上而下看东崖,恍如一片死气沉沉的炼狱,原来此地的生灵之气,都被这个阵法所攫,贮蓄于此。 此等逆天之举,需要耗费的灵力和法宝不计其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设下这个阵法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没有见到预想之中的场景,不知算好算还。但渌真却依旧悬着一颗心,如履薄冰地前行着。 此阵非同小可,背后之人敌友未明,她必须慎之又慎。 可意想不到的,这一次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非常顺畅地直抵墓中心。 大抵时设阵之人自信外围的阵法足够拦下所有妄图涉足于此地的来客。 可它偏偏遇上的是渌真。 一个原本在几万年前便该覆灭的氏族之人。 当她发现再无可进之路,面前只剩下一块宽敞的广场,东西方向有两座华表,上方是无所荫蔽的天空,日光下澈,柔和地洒在广场正中心。 那儿有一座石床,石床之上,空空如也。 渌真拾阶而上,走过光滑无尘的白玉台阶,才终于抵达石床边。 分明此处洞开向天空,却一尘不染,很容易便可判断出,有人在头顶蒙上了一层清澈透明的结界,小心地呵护着结界之下的洁净。 这座石床,即是阵眼了。 其周遭的灵气浓郁得几乎能够化成水滴落,依托藏风聚气之利,源源不断的的灵气和生气被不停地输送至此,却因为无所去处,只能徒劳地绕着石床盘旋。 说是石床,其实并不准确,渌真认得出来,这是一大块完整的寒灵晶,被做成了床榻模样。 寒灵晶,庭尾氏保藏修士遗体的重要手段,珍稀且贵重。当年她为桓越铸剑,也不过用了手臂粗细一块,已是十分难得。 这样大一块寒灵晶,却并无实际用处,徒然空置于此,实在让渌真忍不住叹一句暴殄天物。 -- 第128页 她试探着摸上石床,却一时忘了自己此时正被水膜包裹,在水膜接触到寒灵晶的一刹,迅速结冰,而后一块一块从她身上剥脱。 李夷江眼疾手快,当即便要为她再引一注水来。然而此处灵气浓郁太盛,反倒阻碍了修士的灵力导引,使得水柱艰涩难行,才行不过几寸远,便摔碎在地,很快蒸发成水汽。 一声嘶吼从石堡外传来,失去了水膜的遮蔽后,穷奇的感应能力再次觉醒。 它这次发现阵心有异,愈加愤怒,四蹄狂奔而来,连台阶之上都有隐隐的震动感。 为今之计,只有破坏阵法,从而切断穷奇与她身上莫名其妙的关联。 这片广场作为阵眼来说,确实有些过于空旷,能作为镇压之物的,只剩下东西两侧华表,其中或许便是设阵的关键。 渌真和李夷江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迅速向自己方向上的华表柱奔去。 俄而穷奇已至,渌真矫身一纵,攀上华表腰处。 低头一看,穷奇对她不依不挠,须臾便扑向了这一方。 可它似乎对此柱颇有忌惮,不敢像渌真一样无所畏惧地攀上,怕破坏了阵法。 眼看渌真离它越来越远,穷奇再次长嘶,肩上双翼大张,呼呼从渌真脸侧刮擦而过,险些将她甩落在地。 她咬牙再次一蹬,登上华表最顶端。 果然,此处静静躺着一颗泛着浅浅金光的光球,想必这便是此阵的压阵之宝。 与此同时,另一边,李夷江也攀上了华表顶上,看到了一颗相似的光球。 顾不得那么多了,渌真心一横,将光球一挖,便落在了她的手中。 然而,当熟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后,渌真不可避免地怔了一会儿。而穷奇的双翼趁此机会,直接将她从华表之上拍下。 “真真!” 渌真重重落地,几乎听见骨头咔嚓一声响,身体不知从何处汩汩流出鲜血,很快将她的衣摆染都成红色。 而穷奇将长翼一收,向她踏来,渌真挣扎着从它足下滚过,却见穷奇一脚践在她流下的血泊前,低下头来,在血液之中嗅了片刻后,发出了兽类模范着修士说话的声音:“主人。” 渌真:?! 此时李夷江也跌跌撞撞赶到,一把扶起渌真,疾速向她体内输送着灵力。 借助聚灵阵法所汇聚的生灵之气,渌真的伤口很快愈合,只有流血处还在微微发疼。 李夷江警觉地抬眼向穷奇,却见它双目微阖,一改先前与渌真不死不休的态势,驻足于方才渌真摔落的位置,似乎在分辨确认些什么。 渌真对此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同样不解。 但有一事,或许她有了眉目。 “小木头,把你方才在那柱子上拿到的东西,给我看一眼。” 李夷江从怀中取出一颗光球,比之渌真那一颗要更接近金黄色,与这颗一比,渌真手中的那颗光球所发出的更像白光。 就像……她体内长胥神火所燃成的模样。 这颗光球,是属于她母亲的神格。 当她道出此语,李夷江大吃一惊:“怎会如此,你母亲不是上界神女吗?” 渌真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母亲已经羽化,父亲说要我飞升上界后去找她的话语,不过是哄我好好修炼的话罢了。而我们庭尾氏的传承之一,便是母亲的神格,被藏于千斛祖境之中。” 李夷江想起先前在蜃景中,少俞她们提到了千斛祖境,说已被离章所毁去。 渌真同样也在思索:“我当初以为,母亲的神格早已随之被毁去,或是被他所用,可没想到,会出现在了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李夷江手上:“而你手上那颗,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便是神凰的神格。” 神凰当年只差一步便能重回上界,最终却陨落,无人知晓缘故。 桓越曾同她提过,要去寻找神凰的神格,以全神凰的养育之恩。然而在她死前,终归是没有找到。 有人说,冀壬谷中为邑蛇所窃者,便是神凰的神格。 但不论如何,当年的桓越正是因为寻找神格,错过了缉水列阵,也错过了和她的最后一面。 多思无益,渌真垂眸敛去回忆,轻声道:“或许,我能猜到设下此阵的人是谁了。” 离章神君。 可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此时,久久未动弹的穷奇终于恢复,缓缓向渌真走来。 李夷江搂着尚还有些虚弱的渌真,紧张地退后至华表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穷奇:智商不够,只能随时加载补丁包,现已加载完成,船新版本即将上线。 李夷江:我老婆又在我面前回忆她的初恋了,我忍! 渌真:我以为我和桓越是恋爱片,没想到被他硬生生作成了悬疑片。 第69章 穷奇吝于分给李夷江多余的一瞥, 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对兽眼,目不转睛地凝注渌真。 渌真被这只妖兽不错眼地紧盯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开口说话时, 穷奇的声音已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它再一次呼唤道:“主人。” 渌真摇头:“你这是何意?是因为我的氏族血脉吗?但我第一次来此地, 并非你的主人。” “不,你是。”穷奇侧开身体,让出视线, 令渌真能看到不远处的寒灵晶床,“主人在此处躺了十万年,由我护卫,我不会错认主人血脉的气味。” -- 第129页 “可我分明是在棘黎沙漠之中醒来, 不是在这阵中。” 穷奇听了这话,却像十分歉意和愧疚似的, 羞惭地低下头颅来:“那是我的失职,未能护好主人的身体。” “主人的这具新身体乃是用息壤所塑, 近年来,有人在修仙界中四处放出引动息壤的觅珠,而主人的身体天性趋此物, 易没入泥沙中, 逐觅珠方位而去。那日属下一时疏忽,阵中便没了主人的身体。” 它这一席话如平地惊雷, 砸得渌真眼冒金星。 从话中她得知了一条最重要的信息,那便是自己的这具身体竟是用息壤重新塑成。 难怪她苏醒时发现皮肤宛如新生, 连浅浅的疤痕都不曾留下。 原来她早就换了个身体。 至于觅珠一事, 大约就是衢清宗鼓捣出来寻息壤的东西了。 此前被她所忽略的,觅珠见到她后的异常表现, 都有了答案。 息壤与土本同源,因而她受觅珠牵引,融入地下,又在沙漠中显现,只因那时的李夷江,也到了附近。 所以这一座石堡并非墓葬,而是一座为了复活她的大型阵法。 “你方才一见我便扑上来,便是因为分辨出了我体内的息壤?” “是,主人。在数万年间,主人躺在此处,受灵气与生气供养,却始终未能再聚起神魂,是以属下一看见你,只当是被鬼怪所夺舍,一心只想抢回主人的身体,还望主人见谅。” 渌真受不了它这一口一句主人,不自在地偏开头:“无妨,你不必这么客气。” 谁知穷奇又马上继续补充道:“直到嗅到主人血脉之后,才确认了您的身份。不曾想主人此次归来,竟能恢复本魂,若是神君得知,一定会十分高兴。” 渌真面色一变:“你说谁?”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答案,设下这个阵法的人是谁,它口中的神君自然也就是谁。 离章。 李夷江搂着她的手臂,也随着这句话箍得更紧了些。 “离章神君收服属下后,便命我在此护卫主人……”穷奇语速极慢,似在艰难回忆当年离章的安排,渌真没有打断它的思绪,任其娓娓道来。 事关自己复活的真相,她很难不好奇。 在它的叙述里,关乎渌真死后所发生的一切,终于缓缓揭开了一角帷幕。 那日渌真和邑蛇沉入缉水之底,尸骨无存。 当桓越迟迟赶到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缉水恢复往日平静,不动声色地缓缓流淌在平原之上。所有人照常生活着,浑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一名年轻的女修在此处,为了苍生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桓越几乎将缉水翻过来,也没能找到她的痕迹,只在河泥里找到了一抔混有青弥剑粉末的突然。 他躬身捧起河泥,早由浑浊变得澄清的缉水翻来一个小小浪头,击在岸上,彷佛放声嘲笑着他的缺席。 此去寻找神格,他卒有所获,彼时修为已达入道期巅峰,距离化神一步之遥。 可因为渌真逝去的刺激下,致使桓越性情大变。 渌真将修仙大道传授于他,但她自己的道却最终背弃了她。 桓越开始怀疑他的道,一个没有道的修士,成神抑或堕魔,只在他一念之间。 幸而常仪告知他,用聚魂灯可收集散落于天地间的渌真碎魂,而以息壤和缉水相和,则能够重塑她的身体,还他一个生气勃勃的渌真。 渌真听到这里,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常仪。 常仪对息壤的功效十分熟悉,恰好和本次任务目的不谋而合——清枢想要她找到究竟是谁,对息壤用途如此熟稔。 不期然地,她脑海中又划过了那日在明月楼中所见的场景。常仪容仪凛凛地对长幽宗主作出诸般指示,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她的目的。 但彼时的桓越如落水之人,顾不得多想,仓皇地攀上这根浮木。 他见不得那些被渌真所救之人,心安理得地继续附庸于缉水生存,故一剑斩缉水,尽收于麾下,又将世间所有的息壤都汇聚,捏成渌真的模样。 起初用息壤所塑出的身体,只是泥人之像,他迁怒于庭尾的千斛祖境,并从中获得了这一族的传承和秘法。 在阵法的作用下,无尽的生灵之气向此处涌来,终于渐渐出现了一具面容红润,几可乱真的身体。 同时,桓越还在千斛祖境之内,获得了一小瓶曾经的渌真留下的鲜血,他用此熬出灯油,点燃长胥神火,才能指引碎魂归来。 但碎魂若想重聚,必须集中于一个目的地,世间任何一声对渌真的呼唤,都可能动摇神魂方向。 故而他选择将渌真这个名字封存,让世人都不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桓越的前半生,所有的欢愉时分,都和渌真有关,渌真不再,这名字也便没了意义。 因此他将桓越的名字与渌真一并成为禁忌,全当为她殉葬。 可即便如此,聚魂灯仍未寻到一丝渌真的魂魄。 有月舒术在,聚魂灯能够等待,终年不污。可头顶飞升劫云盘旋,昭示他的修为已然濒至飞升临界,再等不得了。 临走前,他将穷奇安置于此,命它认渌真为主,千万年来,始终如一地守候着她。 这就是东崖之下,关于息壤和缉水,关于消失在史册和记忆中的渌真的故事。 -- 第130页 渌真听罢,沉默了许久,忽而抬头绽了个笑:“你说得真好听,可若非我亲眼见了当年的实景,差点就信了桓越真对我如斯深情。” 穷奇低眉:“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未敢对主人有半分欺瞒。” “我信你没有说谎,可是你将真相的八分隐去,仅留两分呈现于我面前,又教我如何信你呢?” “你所描述的这个桓越太过深情真挚,好像一切都是被世事所推动,他倒成了一心为人的大善士。可请你告诉我,毁去千斛祖境中的传承,是他被迫为之吗?对少俞义均穷追不舍,是他被迫为之吗?杀死司柘,同样是他被迫为之吗?” 渌真轻叹了口气:“若是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我,那么恕我直言,这份爱太自私又偏执,我无法接受。” “或者,与其说他爱我,不如说他最爱的是自己。因我曾予他片刻欢愉,他便不顾一切想要将我再拉回人世,为他复现当年。可他或许不知道,我并非为他而生,这世上的其他人亦然。” “他不应当,也没有资格,将世人性命视如草芥,随意践踏。” 穷奇被她这一连串的诘问说得哑口无言,渌真所说的这些已超出它的理解范畴,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不……神君他真的……” “不必再说了,”渌真打断了它的话,“我不想听经过你美化后的转述,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蜃景不会作假,少俞能够顺他心意,共同将渌真的名字在诸般记录中隐去,或许是因为她明白离章此举是欲重新聚拢起她的碎魂。 可她这样做了,不代表她认同。记录在蜃珠中的一切,便是少俞无声的反对。 穷奇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一枚神格,同样也是神君留给主人的,他希望您苏醒后能够立刻吸收神格上的力量,飞升上界。” 渌真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又是这样,又是不顾她的感受便擅自为她做出了决定。 她怒极反笑,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可知这枚神格原本是谁的?是我的母亲!我怎么会吸收她的力量,只为了自己的飞升?” 穷奇却不为所动:“神君猜到您会拒绝,所以……对不住了,主人。” 随着这句话,它的丹田处射出白光,李夷江一惊,喝道:“不好,它要自爆!” 二人迅速退后,却被一道无形的幕墙所挡住。 穷奇献祭了自己,启动了嵌在此阵中更小的阵法,一瞬四周灵气调转方向,向渌真他们涌来,形成了巨大的压迫之势。 重若千钧的压力逼来,硬生生地将这枚神格压入了她的体内。 而李夷江因为手持神凰的神格,同样也被注入了一枚神格。 这个阵法中,是离章化神期的威压力量,二人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格渐渐和丹田相融合,修为一瞬暴涨至飞升之境。 万里无云的天幕上瞬间聚起劫云两朵,天光破云,射在渌真身上,却让她彻骨寒冷。 母亲留下的神格无疑和她是最为嵌合的,能够毫无阻力地融入她体内,畅通无阻。 可她此时却扑簌簌落下泪来。 这是母亲在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她从前珍重得甚至不敢去祖境中打扰,却被离章设下的阵法不由分说地压入她体内,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穷奇的身体在自爆启动阵法之后,便化作星光点点没入光尘之中,此时头顶注下两道光柱,分别打在渌真和李夷江的身上。 这样异常的天相,早已惊动了整个修仙界。 远在衢清宗的长老们聚在主峰议事堂前,眺望着这一方。 “那莫不是……莫不是飞升之兆?!” 有人在震惊之中,道破了所有人不敢宣之于口的话。 这个下界已经有万年无人飞升,现今存活的修士中,无人见过真正的飞升之景,故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书上记载,有修士飞升,则天降光柱,劫云聚顶,呈斑斓紫气,数种祥瑞齐现,百鸟朝光柱飞去。 话音刚落,便有野鹤扑着翅膀,向光柱的方向而去。 “果然如此……” 说这句话的人不免带了些叹惋和艳羡的口气,毕竟在这个世界中,已有如此之久不曾有人成功飞升。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不会再现,天途已然断绝,决定安逸于现状时,却蓦然被告知,与你同时代的人里,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教这些自诩为同辈中佼佼者的长老们,如何不意难平。 等等! 另一人失声叫破:“这怎么!似乎有两道光柱,难道有两位大能要携手飞升?!” 他们迅速搜肠刮肚,可怎么想都记不得,现今的修真界中能有这样的人物,遑论还是两位! 自知无缘于大道的问耶长老眯着眼,慢条斯理问道:“那光柱所在之地是何处?” “似乎是……东崖?” 东崖?众人更惊,就是那据说死气沉沉,毫无人烟的东崖? 可比他们还要震惊的,却是清枢本人了。 只有他最清楚,日前自己要求渌真和李夷江同往东崖执行任务,算算日子,此时刚好赶到。 难道那飞升之人,就是他们不成? 这怎么可能! 他们分明不过才到分神期,就算飞升,也该先由自己,怎么轮得到他们! -- 第131页 可他心中还有另外一道声音告诉他,修道之路上,机缘大于一切,碰上机缘之后,那些看起来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又有一名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捧着一块玉牌:“掌门!问不知师伯!李夷江师兄的玉牌有异!” 问不知吓一大跳,急不可耐地夺过那弟子手中之物细看,生怕是李夷江出了闪失。 李夷江走之前并未和他详说,是以一时他也没有将面前的异象联想到那两人身上。 衢清宗会为各个内门弟子备上一块玉牌,这样,即便他们出门在外,宗门都能够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通常时刻,玉牌都是散发出莹润的光芒,代表此名弟子一切正常。 而当他身死道消之时,这枚玉牌的光芒便会迅速黯淡,最终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 但眼下,李夷江的玉却大放光芒。 “这,这是……”问不知颤抖着嘴唇,“飞升之势?!” 他惊喜与惊吓交加,几乎晕死过去,手上一软,拿不稳这枚玉牌,险些掉落在地。 却被另一位长老一个箭步,矮身捞起,捏在手中细看。 “这么说来,莫非那东崖飞升的修士,便是李夷江不成?” “那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前些日子他修为才至分神期,再怎么天赋卓绝,也不可能几日之间暴涨至飞升之境。” 清枢背手望向前方,眸底情绪复杂。 早知、早知此处会有这等机缘,他又何必派渌真前去? 身后议论纷纷,对于飞升之人究竟是不是李夷江,而另一名飞升的修士身份又是谁,还没有定论。 …… 而这一切,渌真和李夷江都不会知晓了。 光柱自照拂至他们身上之后,他们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飘浮而起,石堡之上透明的禁制在他们面前如若无物,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和往常的破境不同,真正飞升之时的劫云,却并未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害,众禽绕光柱上下蹁跹,渐渐速度愈来愈快,劫云也纷纷变化,在他们面前织成一道绵延的景象。 从这些景象中,修士将窥见自己的“道”。 渌真看到了苍生,看到了山河,看到了自己从前殒身不恤微笑死去,她知道,从始至终,她修的都是苍生道。 不管苍生以何等态度对她,或感激或无视,甚至是践踏她殉身而得来的盛世,都不会改变她的本心。 她为的始终是芸芸众生,而非其中一个两个愚昧的个体。 而李夷江则在幻景之中看到了渌真,看到了从古至今,各种各样的渌真,痴嗔忿怨,喜怒哀乐,她构成了这副景象的全部。 原来他的本我和坚持,只有渌真,她占据了他全部的道,就好像她是自己降生于此间的因果始终。 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分心想起,或许当年那位离章神君飞升之时,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 他和他,本质上并无不同。 只是先有了离章不管不顾地用逆天之术将渌真强留于世间,才有了后来的他能够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守护着渌真。 如若将他置身于当年离章的情境之下,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这个关键情节,让我叉腰开心一会儿!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并没有)的修罗场了,好紧张好期待!!希望我不要卡文! —— 第70章 当两人最后一片衣角?入云层之中, 意味着此番飞升已顺利完成。 云层之后,如坠未央虚空,一阵头晕目眩后, 双足终于落到了实地。 这便是到了上界了。 渌真仍然感觉不真实,从前渴求了那样久的飞升大道, 竟然得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甚至并不如她所愿。 她转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李夷江。 在整个飞升过程中, 二人的手始终紧紧攥在一块儿,不曾有过分开的时候,这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李夷江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半晌回过神来, 说的却是:“可师父和掌门处,我还?来得及交代。” 都飞升了, 此人竟然第一反应仍是自己的宗门,渌真绝倒:“你放心, 我们的动静那么大,问不知老头儿一定能知道,至于清枢, 他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要不是平白无故领了清枢的任务, 她就不必去东崖,也就不会被强迫般地吸收了母亲的神格。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清枢, 渌真有一肚子怨言。 然而她也知道,就算清枢未布置此任务, 只要她一日不曾通过自身修炼而飞升, 便一日活在离章的“妥帖安排”之下。因此比起清枢,她更憎恶的, 是从不曾尊重过自己的离章。 落地之处云雾缭绕,不辨方向,半晌从云中钻出一名接引仙人,目光落在他二人牵着的手上,拱手笑道:“恭喜二位携手飞升,真正成为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哪!” 他手指在虚空中翻过一页,似是在看两人的履历,哦呀一声,叹道:“啧啧,两位出身的下界可是有数万年?有人飞升了,了不起,了不起!” 随着他的指引,两人继续前行。 “新近飞升上界的修士不多,最近的瑞荚法会在三日后,还请二位稍作休整,待到法会上再行论功评阶。目下,就请先暂居于此处了。” -- 第132页 渌真抬头看了眼为他们安排的房间,竟只有一张床铺,她同小木头到底才互通心意不久,进展太快也会尴尬。不由腹诽,这上界未免也太抠门了些。 李夷江眸光微动,喉头上下滚动,最终还是赧然道:“不知仙君可否再另行为在下安排一间住处。” 接引仙人的眼神在两人中打了个转儿,笑呵呵地答应了。 在等待法会召开的日子里,渌真并非无所事事,厢房中备有《上界新手一本通》作参考,她快速阅览一遍,终于将此处了解了个七八分。 所谓瑞荚法会,就是下界所说的,飞升之后定下神仙品阶的机会了。 神仙级别从上而下,依次是上神、天仙、金仙和上仙,这些是为神仙中的虚职,根据在下界时的功绩而定。 而实职为何,则需要经由掌管神仙品阶的那位神君过目,由修为高下而定。 渌真想到此处便发愁,她现今的化神期修为乃受自神格,在下界也未必攒下了多少功绩。两不沾边,急匆匆地飞升上来,恐怕只能评个最末的闲散上仙。 而品阶一旦确定,此后各司其职,几乎不会再有变动。 想来想去还是要怪离章! 真希望他也被打发到了某个旮旯里,一辈子都不要再碰面得好。 而李夷江和她此时一样迷茫。 他一直生活在下界,按部就班地修炼进阶,和此界中千万修士一样,都以为此生飞升无望。 如果渌真?有出现,他大抵会一直沿着师父给他安排好的路线走下去,最终或许能成为衢清宗历代掌门中的某一位。 像清枢那样,一颗心都交付给宗门的人。 渌真让他见到了恣意自由的上古时代,又阴差阳错地让他跨过最难的合心和入道,直抵化神期。 陡然来到上界后,他失去了方向。 同时,更大的恐惧将他包裹。 渌真曾经的心上人,万世景仰的离章神君,现在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区域中。 他再不敢笃定,自己能和真真一直走下去。 但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只能将这些隐忧埋在心间。 很快到了瑞荚法会。法会之名取自一种名叫论迹问道荚的仙草。 甫飞升的修士,以自己的灵力和鲜血浇灌此草,在数息之间,便会抽枝生长,孕出荚果。 而果实上,则会如实记录着此名修士自踏入修仙之路以来所为的诸般功绩,并根据结果,授予相应品阶。 此日风和日丽,云淡雾轻,新近来到上界的修士依飞升时间顺序落座,渌真他们来得晚,便坐在了法会的最末端。 论迹问道荚被培植于一个小小的石盆中,以曲水流觞的形式,依次从座首流到座尾。 渌真有些紧张地敛起神情,盯住那还未开始孕育出第一颗荚果的仙草,忽而听到身旁议论纷纷。 “神君来了。” 唔,大约便是那位司授品任职的神君大人驾到。 上界和她从前在枕华胥那儿看到的话本中所描述的并不一样,凡人遐想九重天之上有如凡间帝王一般森严的等级,实则并非如此。 除先天之神外,大多数神仙的品阶都是由今日的瑞荚法会所定,无论高低。 包括今日要来的这位神君,也是因数万年前用鲜血浇灌出了最为饱满丰富的荚果,当场确定为上神,司仙职事,等次相当于人皇。 众仙纷纷起身,向来者行礼,渌真亦如法照做。 当她抬起头来,看清楚座首神君的模样时,却如遭雷劈般,被定于原地。 《上界新手一本通》上可?有说过,那位品阶最高的神君,会是离章。 她迅速低下头来,埋身于众人间,努力蜷缩着自己,试图不引起座上人的注意力。 若她?有看错,离章并非只身前来,常仪亦伴他左右,俨然龙凤之势。 看起来多么般配的一对。 她现今实在拿不准离章对自己的看法,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对他的憎恨,只能寄希望于混过今日,再候来日从长计议。 李夷江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他看出渌真的不对劲,眸色略暗,藏在袖中的手指缓缓蜷起。 离章似乎对这类千万年来流水线似的场面?有兴趣,落座后,便阖上了眼,以手支额,让常仪替他决定。 “听闻神君的道侣望舒仙子不过上仙资历,却都是由她来做这些授职之事,未免有些太过轻慢了些。” “哼,你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要神君亲自过目?仙子同神君伉俪情深,不过是品阶上略有欠缺,做此事数万年未有出过任何纰漏,难道会薄待了你不成?再者,我听说神君虽凭几假寐,却始终在注意着荚果情形,绝非敷衍了事之辈。” “原来如此,好好好,谢谢道友,那我便放心了。实在是我们那方下界一千年才出一个飞升的机会,在下对之上界了解不深。” “这么说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们界中,几乎每百年都会出三四位飞升之人,常仪仙子最是可亲不过,我们信她便是。” …… 隔壁桌一番对话,把渌真说得胆战心惊。 很快,论迹问道荚历经几十番枯荣,已然漂流而至她面前,渌真心一横,将鲜血注入。 仙草一抖,飞速结出荚果,一名专司取荚的仙人将果实取出,大声朗读着其上所记载的事迹。 -- 第133页 无非是她在十万年前平定的几场妖乱,其中以与邑蛇同归于尽为最大功,出乎意料地,短短几年的现世中,将司柘恶名洗清竟也算她的功绩,称“拨乱反正”。 渌真面容平静地听着仙人宣读自己的事迹,抬眼看向座上。见得常仪的一双美目几乎胶着在她身上,惊惶不定,却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到一旁的离章。 “修士渌真,可为金仙,号明葭仙君。” 仙人一锤定音,而离章的闭着的双眼闻言也随之骤然睁开,死死盯住渌真,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渌真刻意地错开了二人视线,低声向宣读之人道谢后,便落座了。 然而离章的眼神却始终不肯离开她,恨不能立刻飞至她身旁,好确认这不是美梦一场。 神君的反常到底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力,众人纷纷投目过来,渌真如坐针毡,心中飞速想着对策。 此时宣读下一位荚果的仙人大概也读累了,囫囵着念了过去。 因而渌真也?有听清,他所提及的诸桩李夷江功绩,有的竟是在十万年前。 最终李夷江也授得金仙,是为寰商仙君。 两人都果然未得实职。 李夷江虽把自己荚果上的疑点听得分明,可他现今更关注的,是渌真。 法会结束后,有一名仙侍前来,要渌真留步,李夷江见状,同样留下。 既然躲不过,那便该要个说法,渌真这般想着,也遂了通传之人的意,静坐不动。 未及新任神仙们鱼贯而退,离章早已快步下座来,面露激动之情,想要紧紧搂住渌真。 跟在他身后的,是早已调整好表情,依旧仪态万千,处变不惊的常仪。 渌真在离章靠近一瞬,将手一抬,剑柄格在胸前,挡住了他:“神君自重。” 离章看着她的动作,眼底竟然浮现出受伤的神色,这让渌真有些忍俊不禁,想知道在他的世界里,自己究竟在演着一场怎样的独角戏。 “真真,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桓越啊!” 渌真莞然:“在下于十万年前和桓越道友有过往来,自然记得,只是神君已有道侣在侧,再同旁的女子动手动脚,未免有伤风化。” “何况,”她挽住李夷江的手臂,巧笑倩兮,“我亦有道侣了。” 李夷江将肩背绷得十分紧张,直到听见这句话才终于泄了点笑意出来,对离章点了点头,道:“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离章:其实常仪只是我的秘书。BaN真真,告诉我,旁边那个男的也只是你的保镖。 李夷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勿cue。 —— 作者也很想赶快修罗场,但是今天眼镜落别人家了码字困难,决定明天双更,必须要做出承诺才有压力!所以先夸下海口,如果咕咕了就给大家发红包。 —— 第71章 剑柄仍旧格在胸前, 离章认出了它,是司柘的勾琅剑。 他的思绪被这柄剑搅乱,又想起了早该模糊的司柘的模样。一个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氏族后人, 他的手下败将罢了。真真竟然这样在乎他,哪怕他死了, 还要找到他的佩剑,带来上界。 他配吗?这样一个无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渌真赴死, 最后将怒火发泄于无辜者身上的人,他怎么配得到渌真这样的对待? 而真正为了她的复活鞍前马后的自己,现在却被她横眉冷对,甚至被她一再拒绝。 视线从剑柄上挪开, 他终于看见渌真挽着李夷江的手臂,思绪才猛地被扯回当下。 她方才, 说的什么…… 道侣? 他面对着渌真,失落后退, 这时才终于注意到了李夷江的存在,赤红着一双眼,又死死看向这名新晋的仙君, 想要看出他的古怪。 轰的一声, 颅内某根弦断裂,从后脑勺钻心般痛到眉心。 “不过一个金仙, 真真,他哪里比得上我?”离章颤抖着唇, 喃喃道:“我不信, 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玩,是不是?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那时你一看到我上当,便十分开心。” 渌真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神君,我没有那么无聊到会找人演戏骗你。这位是李夷江,我们二人早已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一同飞升后,今日在此谒见你。现在见完了,如无旁事,我们就先走了。” 大概是他此时的模样可怖,她的手非但没有松,反而挽得愈发紧,像生怕被他从李夷江身边拉走似的。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离章,他瞳孔一缩,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放缓了语调,好声好气地哄着渌真:“真真,你是不是因为常仪的缘故,以为她是我的道侣?不,我和她从来也没有关系,我答应了要和你拜过皇天后土,也就只有你一人。” 此时一众仙侍尚在,听了这番话后,连最为见多识广的那一位都破了功,都忍不住将眼风偷偷觑向常仪。 而常仪也因着这番话,面上永远处变不惊的面具裂开,脸色变得煞白,她不敢置信离章会在此时将这事说破。 数万年来,他始终对她仰赖神君道侣身份行事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引得她以为自己多少在离章心中是特殊的,纵然不抵渌真,也该被列入他的“自己人”之中。 可谁知他一见到渌真,便轻飘飘地将一切都否定,浑然不顾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影响和伤害! -- 第134页 若是上界和下届的人都晓得了她并非离章神君的道侣…… 常仪不敢想象这一后果,正是因为这一身份,她做了多少上仙品阶的修士无法做到的事情。眼看如今布局完成泰半,马上能够收割成果,却又要一一失去。 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可没想到渌真听了这些,紧绷着的脸色稍霁,转而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神情。 却不是觉得快慰或高兴,只是觉得,既然不曾结为道侣,还一再放任传言,离章的行为举止果然不是正常人所能揣度。 不过,不管常仪和他是什么关系,二人都共事了十万年之久,想必她比自己要更乐意揣度离章的心。这些事,还是交给愿意做的人来做为好。 反正,她是不会再趟这池浑水了。 离章见了她的模样,以为这番话有了效果,又殷殷切切地望着她,试图再进一步。 可他步子一动,渌真便后退了两步,只得悻然作罢。 隔着一丈开外,继续道:“真真,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可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无妨,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看来必须要说清楚了。”渌真叹气,虽然她觉得此时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时分,但显然不一次性说清,恐怕还要被他纠缠不知多久,只好快刀斩乱麻。 “其一,我要与李夷江结为道侣一事和常仪没多少关系,就是有,关系也不大。你和她是不是道侣,我也不关心,那是神君自己的事情,这些话留给那些关注你的人说更好。” “其二,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非但知道,而且将来龙去脉都已弄清。正因为如此,离章,我和你才是永远不可能。” 她勾出自嘲又悲凉的笑意:“我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族人,又连累了我的朋友。你认为我还会再爱上一个杀我亲友,毁我氏族,又强逼着我飞升的仇人吗?”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不飞升,也想要回母亲的神格。” 常仪听闻神格二字时,眉梢微抬,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对峙的三人中,没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必须趁此机会,赶快想出解决之法。 如果渌真像过去万年间那样,不曾出现,就好了。 离章听闻她的真心话,背上如同压了千钧的石块,颓唐地佝偻着,眸中没有了焦点,只是在渌真身上游移:“可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啊!” 渌真不屑一顾地冷笑道:“你的爱是什么?你爱我不过是爱一个旧日的光景,爱被人爱着的自己。” “离章,我不相信你的爱。” 这一句话成为压塌离章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遽然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李夷江,妒火和恨意都汇在剑尖:“真真,你总是这样,从前是司柘,现在又有了新人。但没有关系,只要他死了,你就再也没有拒绝我的借口!” 渌真面色一变,欺身正要迎上离章的攻势,李夷江却早已作出反应,抽出遏川剑挡下了这一击。 这一击含了离章十足的杀意,数万年的修为都蕴于其中,若没有遏川剑为阻挡,足以将李夷江一剑穿心。但如今被剑挡住攻势,只堪堪碰到了李夷江的胸前,便被他闪身躲去。 按理说,凡兵遏川剑,不足以承受上界神君如此悍然磅礴的剑意,早该变得支离破碎。 但此时遏川仍然好端端地被李夷江握在手心,只有和长清剑相触之处,瞬而放出极亮的白光,冲抵了离章剑意,在两人的剑上都燎出一道小小的黑痕。 那是渌真从前在剑上留下的长胥火符。 随着这一击,她心口一痛,喉头涌上血腥味,被强行抑下。 附于剑上的长胥火符能够挡住致命一击,却要以渌真的半身修为作抵。 这一点李夷江并不知情,她不想在此刻分他的心。 可离章和长胥相对而处了十万年,如何认不出那一闪而过的火光? “真真,你竟然连本命神火都送他作了护身符。” 他同样不知道,那火中是渌真的半身修为,只当她受了不重的反噬。 渌真此时将勾琅剑插入地中,借力起身,虚弱地倚着剑,笑道:“是又如何?那也是我的自由,与你无关。” 李夷江想要扶她,却见她轻轻摇头:“当心。” 这一瞬离章的醋意和怒火都悉数加诸李夷江的头上,长胥神火护得了此人一次,又岂能次次都护他。 如果他继续靠着渌真留下的火符才能与他相战,也不妨让渌真看一看,眼前这人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白脸,连战斗都需要她祭出本命神火作为庇佑。 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她。 他拔剑再起,李夷江亦随时准备着迎战,二人彼此提剑,各自擎着浅淡的蓝芒,缠斗在一块儿。 离章占了十万年修为的便利,自然要高上李夷江一筹。可两人却像是心意相通似的,所出的剑路彼此相似,不过数个回合,都没能讨得了好去。 这个结果让一旁观战的诸人都暗暗心惊。 要知道,离章神君的剑法变化莫测,数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预估他的下一步招式,更休提能打得和他平分秋色。 这一点离章也意识到了。 渌真冷冷地看着他:“离章,这是你我的事,你对他出手,又算什么?只会让我愈发看不起你。” -- 第135页 离章却反常地笑了起来:“真真,这些道理你该同桓越去说,既然你口口声声称我离章,便该知道,上神和金仙之间的差距。” “哦对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此人方才在法会上所催生出的论迹问道荚有古怪,需再行查验。” 他看了眼渌真骤变的神色,忽而觉得快意,她爱上了新人又如何,此人同样只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小人,又比他离章好到了哪里去呢? 然而快意过后,又是深深的失落。他面上不显,冷酷地继续说道:“此人身体修炼年龄尚不足三十,但所记功绩,有相当部分在十万年前,怀疑是夺舍重生之辈。夺舍一事,有悖天和,上界不会容许这样的人成为金仙。” “拿下。” 语音刚落,便有两名仙侍上前,扣下了李夷江。 “真真去留自便,但此人,我们要扣留。” 渌真面色铁青,只当这是离章故意下的绊子,没想到李夷江却抬眼淡淡地看向他,道:“但凭神君安排,在下虽并非夺舍重生之人,但同样也很好奇,功绩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他能趁这个机会,彻底的弄清自己的身世。 李夷江回想起了自己在重澜的记忆幻境,乃至溯回镜中的古怪。 或许这是在离章绝对强权的上界中,他和渌真的另一线生机。 但渌真却不知道这些,她一向信奉这些都是自己和离章之间的事情,不想再将旁人牵扯进来,将事态变得复杂。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如她的意,反而一再牵涉到了李夷江,她认为他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于是笑一笑,不再看向离章,反而调转了目光,注视着置身事外的常仪。 “哦?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来聊一聊我的青弥剑又是怎么化为齑粉的吧。怎么样?望舒仙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晚上十二点!我可以我可以! —— 第72章 常仪冷不丁被提起名字, 眼底划过霎那的慌乱和迷惑,在知道她所言何事之后,才坦然回望渌真, 笑道:“真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渌真关注着她的神色,轻轻吐出五字:“化坚消锐散。” 原来如此。 常仪檀口微张,拖长语调, “哦”了一声,又款款笑道:“你是觉得,你的青弥剑被洒了此物,而其中有一味原料是羽蘼花王粉末, 故认为与我有关?” 比起被打个猝不及防,常仪更加擅长料理这些陈年旧事, 其中的因果关系早被她理得清楚明白,深知和自己绝不会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 她嘴角的弧度愈大:“不错,我承认我确实知道化坚消锐散的配方,也怀疑过你的青弥剑粉碎一事和它有关, 可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 真真,你便因为这些, 就要怀疑我吗?” 她轻咬下唇,脉脉秋瞳真挚地看着渌真, 恍若二人还是和十万年前一样, 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可此事确然与我无关,不信, 你可以问一问离章神君。” 而离章在乍听时的怀疑过后,又恢复了平静,他沉声道:“这个疑点,常仪早同我提起过,那时我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却没了后文。”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线索到司柘处便断了。” 渌真仔细地分辨了片刻二人的神色,都不似说谎。 再扯下去,恐怕反而于司柘无益,但这条线索本就来源于蜃景中的他,渌真自然不可能再倒回去怀疑司柘。 她只好在心中将这一点按下,除此之外,不论如何,常仪在下界所做的诸般小动作,都不可能为假。 她只叹自己轻举妄动,被场面一激,便不管不顾地喊将出来,反倒打草惊蛇。 失策了。 渌真有些失落地看向李夷江的方向,目光充满了担忧。李夷江却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失措。 离章受不了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继续眉来眼去,此时他的一颗心就像被渌真的手攥住,只有她看向自己时,才能够得到片刻的纾解。 他恨不能马上将李夷江定罪,逐回下界,永远不要再来打搅他和他的真真。 离章声线愈寒,疾声道:“带去连朔神君处,测魂。” 他没有再看渌真,招手令仙侍押着李夷江,腾云向所提及的连朔神君处而去。 渌真见状,也招云跟上,众人见离章没有反对,也未敢拦下她。 连朔神君,乃上界中司掌种种法器的上神,但实职的品阶却在离章之下。他所在处,大致类似于衢清宗的珍物堂。 连朔见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自己这方而来,为首的竟然是数万年间都惫懒于上界诸事的离章神君,眉心一跳,直觉今日恐怕有大事发生。 仙侍推搡着李夷江,将被捆仙索束缚住的他押至连朔面前,离章冷声:“烦请连朔神君为此人测魂,我怀疑他乃夺舍复生的邪修。” 连朔将目光落在被押至面前的这位仙君身上,但见他脊背挺直,容色冷淡,即便在这等时刻,依旧傲然而立,气质和离章神君竟然如出一辙。 若非他隔得近,看清楚二人生得并不一样,只恐要将他们俩当成同一人的不同□□。 这样的人,说是邪修,他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但离章有令,千万年来,也不过就今天来寻自己一次,他必然是要听从的。 -- 第136页 连朔对李夷江点点头,道:“仙君,多有得罪了。” 测魂和溯往相似,同样是以探寻因果为目的,将往日重重复现在眼前。 但溯往镜不听从于人,仅能呈现出片面的场景,须知眼见不一定为实。 而测魂就是以修士的心头血为颜料,饱蘸于测魂笔尖,再抽出修士灵力凝成笔杆,任其绘出此人神魂的来处。 探究表层易,抽丝剥茧却难,测魂做的,便是这抽丝剥茧的事。 是以过程极为痛苦,严重者,甚至会反噬修士本身。 他向李夷江告知了此事后果,李夷江神色未变,泰然点头道:“但做无妨。” 渌真却揪着一颗心,紧张地看向李夷江。 这一幕落在离章眼中,又给他平添了几分心脏绞痛。 曾几何时,这样的眼光,只属于他。 他多想要真真再将目光移回,回到曾经她满心满眼里只有自己的时候。 但在此之前,他一定要让真真看到此人的真面目,毕竟论迹问道荚数万年来,从没有出过差错。 测魂仪式开始进行,连朔用一柄闪着寒芒的小刀破开李夷江的左胸处,取出一碗心头血。 整个过程里,他连闷哼一声都不曾发出,冷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血液被蘸在魇毫笔尖。 此笔由魇兽的胸口最细的一撮毛所制成。魇兽洞察人心,难以捕捉,而数十只魇兽才能凑齐这样一支测魂笔,一旦使用后便作废,下次再用只能新制一支,因此极其珍贵。 若非离章亲自押人来,连朔还舍不得用呢。 “接下来,烦请凝出一道一尺长的灵力实体,我好用作笔杆。” 要放出灵力不难,但要将稀薄如光束的灵力凝成实体,要耗费千百倍的力量。而丹田与心口相连,李夷江每凝一寸,便感到五脏六腑都如被抽空一般疼痛。 而测魂笔制成后,才是他真正痛苦的开始。 这一支笔需连朔以特殊功法催动,用时虽已脱离李夷江的身体,但却又无处不与他相关联,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神魂的来龙去脉,如实地绘在纸上。 往常动用此笔,都是面向犯下恶行的罪仙,像李夷江这般的,倒是头一遭见。 随着连朔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幅场景从测魂笔尖流出,呈现于众人眼前。 是一名男子被困于幻境中。 幻境中分为明暗两侧,明处是男子正与妖兽搏斗,而暗处则是男子的心上人被困在迷雾里,奄奄一息。 男子分身乏术,欲救人而无法摆脱妖兽,只能强行分出一缕神魂,去黑暗之中,营救他的心上人。 这名神魂从诞生开始,便只是为了那被困迷雾中的少女,至于本体所面临的情况危急,并不在他的考虑内。 随着测魂笔将场景铺陈,众人已经看出,李夷江诞生的最初,竟是作为分神期的产物。 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待到这副图画到最后,才是将画中人的五官画出。 寥寥几笔,测魂笔为他们都添上了眼鼻,栩栩如生。 此画绘毕,四座咸惊。 他们反复对照画和现实,才终于确认:那男子本体,正是离章神君,而他的心上人,则是十万年前的渌真。 离章似笑非笑,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是欢喜还是嘲讽。 而李夷江则不确定是因心头血的缘故,还是得知自己不过是离章的一缕神魂,面上已然失去血色。 连朔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作为执笔之人,所感受到的信息远比旁人要多,连忙安抚道:“莫急,后边还有,先画完再说。” 画中,离章终于突破幻境,明白其中的渌真不过是假捏出的人像,但在幻境中的记忆却被此境所吞噬。 他忘了自己曾在此中分离出一缕神魂,也忘了将这缕神魂带走。 李夷江被留在这个幻境中,为了解救被困的渌真,不知疲倦地与妖兽相搏。 周而复始。 直到九万年后,幻境中的妖兽被削弱到极点,他终于觑准机会,一举击杀了这只妖兽。 也将自己从幻境中放了出来。 被这个幻境所困的修士不知凡几,他在其中每刺向妖兽的一剑,便是将幻境的功力削弱了一成。 这便是李夷江在论迹问道荚中,先于他出生之前的功绩。 脱离幻境的他作为一缕神魂,投于妇人胎中,降生为男婴。 此时离章早已飞升上界,他这缕神魂和旁人的魂魄并无区别,只是和躯体所结合得到底没那么紧密。 为了稳定魂魄,他被送入衢清宗,踏上修仙之路。 因着在幻境中的重复修炼,他在修道一事上,展现了非同常人的天赋,进步神速。 年纪轻轻,便已将剑意运用自如,被天下人尊称一声—— 重澜剑君。 纸上也将枕华胥和重澜的故事如实重现。 在那时,重澜就早有预感,枕华胥正是他降生的理由。她血脉中有长胥神火,那是渌真遗留在世间的一部分,长胥的存在,让枕华胥不再是一只剪舌鱼。 如果不出意外,这缕神魂本该在万年前就随着重澜剑君的飞升而至上界。 但枕华胥死去,重澜剑君情深不寿,亦随之而去。 他身死后,神魂不似别的修士一般湮灭,而是沉寂良久,终于再次辗转投胎。 -- 第137页 这一次,他成为了李夷江。 命运般的,李夷江依旧是进入了衢清宗,又在某次历练中,遇到了枕华胥血脉真正的本体,渌真。 最后一幅画,是渌真和李夷江在东崖携手飞升。 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渌真母亲的神格能被她所吸收,是因为母女血脉相连。而神凰作为曾经只差一步便能成神者,又岂会容忍自己的神格被随便谁人所吸收? 与其说是他们的神格被离章所设下的阵法强行压入二人体内,不如说,是神格的原主选择了他们。 神凰感受到了李夷江的神魂本真。 …… 李夷江木然地看完了这些画,他没有想到,自己比替代品还要不堪,原来从头至尾,不过是离章的一缕神魂,是赝品。 而离章有意压下了心中的吃味,作为神魂本体,他理应比李夷江掌握更多主动权。 他对渌真笑道:“真真,你还要说不喜欢我吗?你的血脉和你自己,在下界也不过是重复地遇上一个又一个像我的人。” 承认吧,真真,你从来也没有将我放下,你爱的根本就是我。 也只有我。 渌真在初时的震惊过后,已然平静了许多,分神期修士便拥有了将自己的神魂剥离一缕的能力,这是每一个修士都知道的常识。 因此他们同样也都知道,一个拥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修为的神魂,已经独立于本体存在了。 换而言之,此时的李夷江和离章,压根就是两个不同的修士。 只有一点,他们同生共死,离章纵然占有修为之利,却也将永远无法杀死李夷江。 她心头重石卸下,扑哧一笑:“我说神君,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枕华胥和重澜之间的事,我不作评论,单说李夷江和你,难道你不知晓他早算得上是独立的人?” “唔,如果非要说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你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就不能是单纯喜欢这一款吗?只是当初的你恰好如我的心意,而现在,我寻到了更合心意的道侣。” 她一直关注着李夷江,测魂本已伤他元气,唯恐此事又对他造成影响,忙冲到李夷江面前。 束缚着他的仙侍们得知这位仙君非但无罪,而且是离章神君的分神后,也不敢再绑着他。 渌真很轻易地将这些人挤开,踮起脚在李夷江脸庞落下一吻,又轻轻偎在他胸口,低声道:“小木头,你不要自我怀疑,我现在喜欢的人就是你,也只有你,和他没有关系。” 这些话虽轻,却一个字不落,都传入了离章耳中。 他原本胜券在握的神色一收,眸色深沉,徐徐唤出长清剑。 独立的人又如何?当年也不过是他的神魂一缕,他要吞并李夷江,谁也说不得一句不是。 连朔挺身而出,按住他的手臂,摇头道:“不可,慎行。” 说着又对众人拱了拱手,屏退了仙侍,只留下其余四人,道:“在绘图途中,我也有了些思索,不知诸位愿不愿意听我一言。” 没有人反对,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不知诸位有没有意识到,按说神魂和本体,应当性情相似,为何这位仙君和离章神君除气质外,行事风格却大相径庭。” 他拿出绘有重澜生平的几幅画,展现给众人:“根由便是在这位重澜剑君身上。” “一开始的重澜剑君,和离章神君行事风格毫无二至,”说到这里,他向离章赔了个笑,“不好意思神君,在下也不是有意要得知您十万年前的旧事,只是此刻不得不提。” “重澜对罪孤河所行之事,与神君斩缉水一事相似,而他杀了剪舌鱼阖族,也冥冥中影射了神君对庭尾氏及这位仙友的朋友们的态度。神君当年做下这些事情之时,渌真仙友已死,他无从得知反馈,但重澜不一样,枕华胥以她言行,强烈地反抗了重澜,而她的死也让他追悔莫及。” “因而在这一世,神魂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所行不会得到原谅,这才有了第三世的夷江道友。现在的夷江道友性格,是重澜的经历所造就,因而渌真道友会选择他而不是神君,已是必然……” 说到最后,连朔的声音越来越小,因离章的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差,最终大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君当年费尽心思,将神魂剥离,又让他在下界轮回转世,只是为了让真真选择他,而抛弃我?” 连朔注视他的神色,不大敢点头。 “而两个性情不一的神魂强行融合,只会两败俱伤。因此神君慎行啊!” 渌真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因果,如果没有重澜和枕华胥的那一世,或许她也不会爱上李夷江。 现在的李夷江,是往日的离章和重澜共同造就,却又不同于他们中任何一人。 可还是那句话,现今的每一日,都是对过去种种的注解。 她一时思维纷乱,只好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先把另一桩悬在心头的事情解决。 渌真对连朔道:“神君,既然你此处有诸多法器,不知有没有类似下界的溯往镜之物?” 连朔点头:“当然有,溯往一事倒是很简单,不知仙友要为谁溯往?” 渌真转头看向常仪,道:“她。” 作者有话要说: 猛虎落地二更,小可爱们的留言都看到了,很感动,啵啵啵~ -- 第138页 第73章 被渌真甚至说得上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 常仪太阳穴上的青筋蓦地一跳。 她以为方才已经将自己这事揭过,却没想到渌真不依不饶。 溯往并不利于她。 连朔的脸上也犯了难,这是个长袖善舞的和稀泥之辈, 最怕像现在这样的尴尬情形发生。 他挠了挠头,笑道:“溯往一事, 关键需当事人首肯,尤其望舒仙子并非等闲修士,仙友恐怕需先征得望舒的同意。” 常仪这时看向渌真的眼神已淬了些冷冽, 笑意不及眼底,语气却仍然不咸不淡,温温柔柔地说道:“真真,不管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以为,我们总是算得上朋友的。而朋友间, 谈这些,未免太伤人了, 不是吗?” 言下之意百转千回,分明是指责渌真不将自己当朋友。 渌真端睨她的神情,没有管她话里挖的坑, 肃然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愿, 是吗?” 常仪但笑不语。 “好,我知道了。” 很多时候, 不用答复,只看态度如何, 也是一种承认。 “给她做。” 先前被连朔劝说后, 便许久不曾开口说过话的离章望着这边,突兀地插入一句。 “神君?!”常仪骤然转身看向他, 不敢相信即便到了此时,他依旧选择要帮助渌真。 离章看向她,漫不经心说道:“望舒,我知道你有想要成神的野望,所以一直对你那些伎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是本君惯你太久,让你忘了,当年是谁给了你这飞升的机会?” 末了一句话掷地有声:“真真的心意,即是我的旨意。” 可说这话时,他却不敢去看渌真的神情。 常仪娇躯一震,对于离章,她从前是爱慕与向往。但在积年的相处中,了解此人的雷霆手段后,她早已知晓,那些悖逆他的人,是何等下场。 如果她今日胆敢违逆,明日被褫夺仙品的人,便成了她。 两厢比较,当场违逆离章的后果显然更为可怕。 她颤抖着,将手交给连朔,由他放在早已备好的溯往镜上。 渌真自然知道,离章出言帮她,是为了向自己表明他和常仪并无关系。 或许她该感激,领离章的情,但眼前说一不二的离章,只让她觉得陌生和可怕。 更何况,他对常仪的一再容忍,也是另一种表态。 渌真挺直了脊背,同样不去看他。 连朔对溯往镜的操作比他们更熟练,不过一会儿,便能精准地转到她想要看到的那一幕。 …… 十万年前,在众修士对阵邑蛇之前,一名妖族将常仪捉去,要她交出族中至宝,羽蘼花王。 常仪抵死不从。 但此妖为白项狐,最擅看透人性弱点,见常仪此状,只是哂然一笑,道:“你为什么如此抵触我呢?小美人儿。” “你生得这样美,却在朋友之中修为最微末,丝毫不起眼,难道就不忿忿不平么?那些人不过是氏族传承要好上一筹,便名正言顺地压了你一头,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别人的氏族能拥有神格和功法,而焉蒲氏,却只能守着羽蘼花过日子?” 常仪别开脸,并不搭理他。 白项狐笑弧愈深:“小美人儿,只消你将羽蘼花王交给我,我便将这册记载了诸多玄妙术法的典籍赠予你,如何?” 见她不做声,又补充道:“羽蘼花王十二年便能得一朵,可此典籍,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你最好先想清楚再作答。” 常仪半晌不曾答话,白项狐以为自己此次马失前蹄,看走了眼,终于放弃游说。 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怯生生的一句询问:“你说的……可当真?” 他心下一喜,骤而转身,诱惑面前这只小羊羔继续一步一步向前:“那是自然,有了这典籍,你所想的,都能成真。” 一切她想要的,都能够拥有……吗? 鬼使神差地,常仪轻点了头,完成了这桩交易。 那妖没有骗她,这典籍上果然记载有许多她从前见所未见的方子和功法,常仪如获至宝,日日苦读。 直到在缉水之泮,她亲眼见到渌真的剑化成齑粉,症状竟与那书中所记的化坚消锐散用途一模一样。 而那味药散的配方中,即有被妖族所要去的羽蘼花王粉末。 难道自己竟做了助纣为虐之人? 眼看渌真和邑蛇落入缉水之中,再无下落,常仪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急不可耐地翻开记有化坚消锐散的一页,将之誊抄于纸上,细细揣摩。 此时忽而有人叫她出门,常仪来不及收拾,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案上,便匆匆离去。 谁知回来后,记着方子的这一张纸不翼而飞。 常仪心中有鬼,慌忙询问方才有谁曾来过她的住处,得到的答案是司柘。 这个结果如晴天霹雳,将常仪惊吓得不轻。 司柘同样是在场的目击者,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青弥剑是怎样被毁去,定然能和方子对上。 而此人性情,渌真或许看不出来,可她早看得一清二楚。 司柘其人,就是一个完全以渌真为中心的小疯子! 倘使……倘使让他知道青弥剑的毁坏和自己有关系,必然会提剑将她千刀万剐。 -- 第139页 想到这个可能性,常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上一个在他剑下变得血淋淋的人,她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小妖精。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负责修士磨剑石的采买,被怀疑和青弥剑有关,没有根据地,便被司柘一剑割去半张面皮。 她不能坐以待毙。 是夜,常仪悄悄离开了修士聚居之处。 许是天不亡她,没走多远,她便遇上了得知渌真死讯,急匆匆赶回的桓越。 看到那个身影,望舒心头一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白项狐说出凡想要之物都能成真时,她心中浮现的第一个面孔,竟然是他。 从前有渌真,他不曾正眼瞧过自己。 可现在渌真已死,他们尚未结为道侣,司柘总不可能为她一辈子守节。 或许那句话,真能应验也未可知呢? 常仪迎了上去,先是将渌真死因隐去,转而添油加醋地叙说了司柘的无能和对渌真的死满不在乎。 这其实是一个很拙劣的谎言,但彼时桓越方寸大乱,注意不到她话语中的纰漏。 又因为他素来同司柘不对付,因此很容易就接受了常仪口中那个薄情寡义,懦弱无能的人。 那个妖族当初也许是有意将典籍留给她,为的便是祸水东引,让化坚消锐散一事成为无头悬案。 但常仪此时却很感激他给自己留下了这本书,因为其中记载了为身死道消的修士聚魂的术法。 而术法中所提及的聚魂灯,每燃烧十日便会变得黯淡,只有用月舒术才能将其擦拭干净。 唯有太阴之身,才能习得月舒术。 不巧,常仪即是那万中无一的太阴身。 她提供了聚魂的线索,又用月舒术作为筹码,换得了桓越的一个应许。 …… 当他开启聚魂灯,为渌真聚魂之后,桓越的名字也随之消去,面前之人改名作离章。 离章神情淡淡,看着将自己约出来的常仪,问道:“你想好条件了?” 从渌真死后,他便一直是这副模样。 常仪被他冷冰冰的态度刺痛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想好了。我要你和我结为道侣,保我飞升无忧,如此,我才能一直用月舒术为你清洁聚魂灯。” 离章有一刹迟疑,这是他第二次听到道侣一词,上一次,是在渌真口中。 他不明白道侣究竟有何不得了的含义,为何这些修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但直觉此事应当属于渌真,而不是常仪。 他刚想拒绝,却听常仪道:“只有你我成为道侣,我才能名正言顺在你身旁,为真真使用月舒术。” 想要渌真复活的念头占了上风,离章最终点头:“可。” 常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立在原地,无声地畅快大笑起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自桓越上次历练之后,修为一日千里。只要成为他的道侣,她就有了飞升的可能。 原来通过一点点欺骗和手段,得到本不会拥有的东西,这感觉并不赖。 常仪开始享受于事事在握之感。 但司柘那边,始终是她心头一根肉刺。 她悄悄收买了一个小氏族作为附庸,派他们前去追杀,不知完成得如何。 要习成月舒术,需千鬼之阴气,附庸的氏族为她找来了所需的原料。 至于得来方式,常仪不想过问。 她是要飞升的人,听不得半点腌臜。 眼见要习成,愚蠢的幽吴氏人却反而打草惊蛇,将司柘引来了这边。 常仪金蝉脱壳,又使了个法子,让这些千名鬼魂将司柘当成首领。 司柘欲要和离章单挑,这些鬼魂也紧随其后,扑上战场。 司柘的行径彻底激怒了离章,他的死讯传来时,常仪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最后的担忧也没有了。 离章道君要成婚的消息早在她的授意之下,传遍四海。 与之一并流传的,还有她的名字,常仪。 可到了拜皇天后土之日,却并未有任何人出席。 离章不在乎流言,也就意味着,他不愿在此事上大费周章。 只有他们二人,在早已备下的三牲祭祀前完成仪式。 常仪正要盈盈下拜,离章却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非得拜这些东西?” 他从前见过庭尾氏祭祀,十分庄严隆重,他作为外人甚至不被容许观礼,还是渌真用了少主的特权,悄悄给他塞了一个位置。 仪式结束后,渌真担心桓越被排挤而闷闷不乐,悄悄附耳道:“你不要伤心哦,氏族就是这样,有些规矩就是太板正了。不过等以后我们成了道侣,你也算庭尾氏的人了,届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参与了。” 桓越其实并不在意被人所排挤,但他莫名地却对渌真所言“成为庭尾氏人”十分向往。 那是被她划进了自己最亲近圈子的人。 因此拜祭皇天后土在他心中,成了极为紧要一事,非渌真不能进行。 这些记忆在看到面前的景象时悉数浮现。 离章转身离开,仅留给常仪一句话:“我不会同你拜这些东西。” 他离开后,常仪将桌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祭品扫落,滚下两行清泪。 没有得到过皇天后土承认的二人,怎算得上是真正的道侣? -- 第140页 或许她该庆幸,今日无人前来观礼。 左右在世人心中,她和离章已成了一对。 此后,常仪益发努力地收拢麾下势力,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二人俨然成为了修仙界模范道侣。 直到飞升。 而飞升前夕,常仪再一次见到了一名不速之客。 白项狐。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别来无恙, 小美人儿。” 白项狐毫不见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躲过外头的修士,堂而皇之步入常仪院落。 他登堂入室后, 便坐在主位上,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常仪却并不欢迎此人, 沉着脸冷然道:“妖物,你想做什么?” “啧,你这么叫我, 真是让本狐君伤心啊。” 白项狐挑着一对妖妖调调的狐狸眼,含情看向常仪,把她激得愈加恼火:“妖王已逝,妖族不过游兵散勇, 你以为还能恐吓得了我吗?” “啧,”白项狐将茶盖一扔, 叮咚一声扣在杯盏上,常仪此语果然戳到了他的痛处, “美人虽美,可嘴上着实不饶人。” “就像你使的那些手段一样,淬着毒。” 常仪面不改色, 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莫非是在痴心妄想,妄图拿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要挟我?可笑之至, 白项狐,你当我还是那日轻而易举便被你绑去的金丹期修士吗?” 啪、啪、啪。 听了常仪的挑衅, 白项狐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将茶盏搁下,为她鼓起掌来。 “我当然知道, 常仪美人儿今非昔比,攀上了高枝,成了道君夫人。怎么样,我当年给你的那本典籍,果然是有用处的罢?” “倒是我低估了你,竟没想到,短短几年间,你就能凭借一本术法,攀至如今的位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可惜非我族类,不然本君定然要向妖王举荐于你。” 常仪嘲讽道:“举荐?你那位妖王早已尸骨无存,你同虚空谈什么举荐?” 白项狐不以为忤,终于亮出了白森森的牙,笑道:“可若是我说,妖王未死呢?” “未死?怎么可能!” 她亲眼看见渌真和邑蛇坠入缉水,连尸身也找不到,魂魄更是早散于天地间。可笑那离章还日日空对聚魂灯,无望地等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回来的人。 “不然你以为,为何那聚魂灯明明按照一切要求,点燃了灯芯,却连那女修的一片碎魂都找不到。”白项狐看常仪终于大惊失色,才觉通体舒畅,“那是因为她的魂魄和妖王陛下被困在了冀壬鼎之中,互相制衡,不能分离。聚魂灯每燃烧一日,便是将她的魂魄愈发紧密地束缚在其中。” “如果你想要她归来,就告诉离章,只要先行熄灭聚魂灯,反能让她的碎魂有机会逃离,待彻底逃逸之后,届时再行聚魂之术即可。不过这样做的代价,是将妖王陛下一同放出,因此我想同你做这个交易,你愿是不愿?” 常仪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凛然大义:“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拿天下苍生的性命,来同你做这阴私的交易。” 白项狐仿佛被她激怒,起身将常仪的身体用力拉过来,靠近自己,上挑的狐狸目紧紧逼视着她,呼吸几乎交缠在一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愿不愿意?” 常仪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狐狸媚相,唇畔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不愿。” “好!好!你好自为之,莫要后悔!” 白项狐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留下常仪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徐徐端起尚未凉透的茶盏,印在鲜艳的红唇上。 原来只要聚魂灯一直亮着,渌真就真的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意味着,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将继续永远属于她。 …… 在常仪的培养之下,她渐渐拥有了两处势力。明面上的焉蒲氏族分出一支,建成了逍遥宗,像每个宗门一样,广收弟子,渐渐稀释了身上的氏族符号。 而暗地里的幽吴氏则另成了长幽宗,以血脉为联系,数万年来也不过只发展成了一个小宗门,却对她忠心无二。 因为她从那本书中,还得到了一个最为重要的技能。 镜花水月。 能够交感上下界的灵气,在某个特殊时间,让她以幻影之身,亲临下界。 上界的神仙身份天然具有威慑性,只要她略施小小奖惩,便能让镜花水月另一边厢的长幽宗对她言听计从。 她不愿放弃下界,只因为在飞升后的瑞荚法会上,一锤定音,她仅仅得到了上仙的品阶。 这对常仪而言,当然远远不够。 上仙一名,说着好听,可那些侍立一旁的仙侍们,个个都有上仙的品阶。 没有了神君道侣这一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她曾旁敲侧击打探过,离章手中是否有多余的神格,但都被离章凉薄讥讽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他当然不可能再帮自己。 神格此物,可助凡修飞升,而对于已在上界的修士,则能助他们提升品阶。 无法得到神格,她只能自己另谋出路。 常仪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投向了下界。 世间许多对常仪印象不佳之人,评价她时,常用一句:沽名钓誉之辈。 旁人以为常仪如此乐见下界修士对自己吹嘘追捧,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之力。 -- 第141页 但常仪知道得很清楚,凡人的信仰,是最为脆弱的东西。 他们可以一夕之间将你捧得天上地下世无其二,也可以转眼间变脸,将你摔落尘泥,甚至还要践踏上几脚。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指望过旁人的信仰能够成为她成神的助力。但她同样享受于愚昧众生的吹捧和追逐之中。 那些花团锦绣的青词将成为她霓裳上的妆点,为她熠熠生辉的美名更添光彩。 而她真正的目的,被隐藏在了这些行为之后。 她要扼断那个下界的灵脉,转归为自身所有,用一整个世界的灵气直接助她升神。成为掌管一方世界的上神,和离章平起平坐。 这些心思,连鞍前马后的逍遥宗与长幽宗都不知道,却在溯往镜中一览无余。 连朔神君的操器之能,不愧让他名列上神。 那两个宗门,只是按她的吩咐,在下界引发一场又一场的动乱。 包括衢清宗的主山根脉断裂,也是出自常仪的手笔。 是以渌真和李夷江出身的下界,已有万年无人飞升。那些修士以为是天意如此,孰知常仪在无形之中,已充当了一方的“天”。 溯往镜至此落幕。 常仪充满野心与步步为营的十万年,被浓缩成了数桩景象,让每个人都看了个清楚。 常仪怀着侥幸的心理将手放在镜面上,以为此物充其量暴露个别场景,十万年那么长,岂能一一看过。 但没想到连朔居然真的将自己苦心孤诣筹谋了数万年的计划都悉数暴露了。 她一言不发,面容愈沉,连朔见状,只是愈发佩服此女城府。 李夷江颔首,对渌真道:“果然如此,宗门内对此事多番推算后,掌门其实早有怀疑幕后指使之人来自上界,只是没想到望舒会有如此野心。” 而离章看过这一切,腹内怒火滔天。 他无法容忍自己竟然姑息养奸如此之久,冷笑道:“是本君大意,以为你翻不出什么花来,才将你的野心养到了这等地步。常仪,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当真不知道吗?” 他早就知道常仪有心要断绝他们共同出身的下界的通天路,却冷眼旁观。是因为从前每见到从此界飞升的修士,都提醒着他,真真还孤零零地躺在那个世界的东崖下。 他的真真还没有飞升,他们又凭什么能证大道? 他不喜欢那些修士,上来也不过仗着和自己同出一界的渊源想要套近乎,聒噪得很。 既然如此,不如都留在下界陪着真真好了。 而常仪只不过是为他完成这一切的,一把趁手好刀。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从一开始常仪对渌真,便包藏祸心。 离章活了十万年,依旧像当年的桓越一样,不知道人心鬼蜮。 而他自己,也只是一只伥鬼。 渌真却不像他一般,有那么多的感慨。方才的溯往镜里揭穿了长幽宗和常仪之间的关系,让她不期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她眸色微黑,看定常仪:“望舒仙子,我最后认真问你一次,少俞和长幽宗之间的恩怨,有没有你的手笔。” 常仪却愣了愣,眼中浮现一片茫然。 她早将那些旧事忘了个干净,谈何为自己辩解。 “镜中望舒仙子的那招镜花水月倒是颇为奇妙,渌真仙友若是想知道下界的事情,何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渌真摇头道:“她此术我曾见过,只能降临于某栋楼的石像之上,不能随我的心意。” 常仪闻言更加骇然,在她并不知情的时候,渌真竟然已见过自己和吴梁至的交谈。 她现在彻底明白了。为何先前渌真对自己的示好不假辞色,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故而这些表演在她眼中,都显得如此无谓又可笑。 连朔却微笑道:“不巧在下方才从望舒仙子的溯往镜之中,得知了此术的施展之法,更不巧,在下的修为似乎要高上仙子三筹,大概仙子做不到的事情,于在下并不难办。” 他朝渌真眨眨眼:“仙友,你且说想要降临何处,在下可以试试。” 连朔神君此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搅屎棍一名。平生爱好是将事情闹大,再施施然从中脱身,立在干岸上看热闹。 …… 一阵波光泛开,眼前出现了虚境帷幕。 而在下界之人看来,就是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干人等,很难不会被吓得魂飞天外。 好在渌真所选中的地点,非等闲之处,而见到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人了。 此名修士英英玉立于药圃前,点数灵草的模样不像是在耕种,倒像是草木中化生的精灵分花拂柳而来。 渌真见了他的模样,便忍不住露了个笑,隔着镜花水月,她向另一边轻轻唤了一句: “阿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察觉到,但还是忍不住想说,快完结啦!文案上的剧情已经全部走完了,伏笔也基本上都揭开了,大概还有两到三个剧情点就可以收束了> 第75章 和记忆中那个病恹恹的懦弱美人不同, 现在隔着光幕站在她面前的阿罗,已褪去曾经的畏惧和讨好的表情,俨然潇洒风流的世家公子模样。 他记录灵草的手指微微一顿, 微蹙眉看向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虚影,直到听见渌真呼唤, 才扬起笑来,十分惊喜:“真真!” -- 第142页 时隔数日,她和李夷江齐齐飞升的传闻已然落实, 又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修仙界中传播着,连与世隔绝的游嶂谷都有所耳闻。 阿罗探手想要触碰她,却穿过了光幕, 扑了个空。 渌真抱歉地笑笑:“阿罗,这?连朔神君使出的术法, 我仍然在上界中。” 阿罗眼中掠过一丝失落,又很快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起来:“真真, 原来传闻中那一夕之间跨越两个阶段的修士当真?你!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成功飞升呢!” 说罢,他旋即又想起了传闻的另一半,和渌真飞升的, 还有一个男修。 想到这儿, 阿罗才将目光从渌真身上分开,落在了一旁的李夷江身上。 果然?他。 他压下心底的酸涩, 向李夷江轻轻点了点头。 李夷江也不动声色地回礼,将身体更靠近了渌真的方向。 “唉, 此事说来话长。”渌真并不享受于他的道喜, 转而提起此番的目的,“梧钟道君在吗?我此次有要事寻她。” 阿罗颔首,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极好,看出渌真似乎对飞升一事并没有感到多么喜悦,也就按下不提,转而遣了一名小药僮去通传。 渌真利用这段等待的时光和阿罗叙旧。 据他所说,自己在灵药和修炼一途上极有天赋,甚至和师祖留下来的一些功法颇为合衬。因此,在梧钟的有意带掣和提携之下,不过短短几年间,他已成了游嶂谷中的杰出弟子。 “因修为渐渐恢复如正常修士,我关于童年的记忆也有所苏醒,梦中甚至能回忆起部分图案来。醒后我将那些图案画下,呈送给师父,她说从这些纹样风格来看,我的身世大抵同氏族有些关系。” 氏族? 渌真眼皮一跳,忙道:“你将纹样给我看一看,或许我能认得。” 阿罗从袖中取出一沓薄纸,展开于光幕前,渌真看清以后,面色一变。 这些纹样,她曾在固严氏的焦土之上见过。 联想到严归典所说的氏族遭遇,或许真和阿罗有些什么关系。 她要阿罗以最快的速度给衢清宗严归典去一封信,信中隐晦提及她和固严氏,再附上那些纹样。 阿罗没有问为什么,只?依照着渌真的安排去做,他对渌真总?百分百的信服。 此时,梧钟道君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因上界天机不可泄露,光幕的一侧只立着渌真和李夷江二人,连朔等人都远远散开。 梧钟到底?颇有阅历的道君,看到二人后,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拱手道了一句恭喜。 她一语双关,既?恭喜两位飞升成神,又?恭喜他们终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两人相傍而立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夷江看她这副模样,便想起了曾经在游障谷中,她话里话外都?揶揄的意味,遂脸上一热。 但渌真没有想那么多,草草拱手回礼后便开门见山道:“道君,我此次前来?想问一问,关于你师祖和长幽宗之间的事情,?否还有其他信息?” 梧钟来时路上猜了半天,也没想到她?为此事而来。 她沉吟片刻,道:“师祖对长幽宗一事讳莫如深,似乎有什么顾虑阻碍着她。而近来我翻阅师祖留下的手札时发现,或许师祖将另外一些有关长幽宗的记载隐下,藏匿在了某一处。但具体?哪儿,我等实在不太清楚。” 另一处? 渌真想起了那个藏在重峦叠嶂中的山洞,蜃景中牵涉到长幽宗的部分不过寥寥,难道还有别的藏宝之所不成? 此时光幕突然一闪,那边的景象渐渐模糊乃至最终消失。 镜花水月之所以为此名,便?因为它每次所呈现的时间都极为短暂,犹如镜花水月般一碰即散。 即便?连朔这等神君,也不能延长它的出现时间。 但他又不必像常仪那般,依靠月华的交感才能每年使用一次。 连朔示意渌真不要担忧:“待在下调息片刻,再补足灵力,即可继续为仙友施展此术。” 说着便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吐纳调息,以充盈丹田灵力。 渌真见此状,也不打算离开,她想要第一时间解决这一切。 她不走,自然也就没有人走。 于?几位大大小小的神君仙君都坐在此房中,等待连朔灵力恢复。 常仪倒?想要走出此房间,为自己准备后手,但她被离章所挟制,不能离开。 渌真一松懈下来,便感到头脑昏昏沉沉,大抵?那长虚火符挡剑的伤害太重,她只得靠在李夷江的怀中休息。 离章一言不发,双目沉沉,毫不避讳地看向此处。 迎着这冰凉的注视,李夷江把怀中的渌真搂得更紧。 …… “好了!” 连朔这一调息,便?几日过去,渌真也同样在运转灵力,却觉身体再一次成了空荡荡的口袋,灵气灌进去后又荡然无存。 像?有什么怪物潜伺在她体内,长着血盆大口,将她吸收的灵气都吞噬。 连朔将光幕再启,正好照到了严归典和阿罗二人。 严归典收到信后便立刻赶往游嶂谷,此时刚好和阿罗碰面。 他已经确信,面前的阿罗便?当年族中被掳走的小弟,他以为族人都早已死去,没想到尚有一人流落在世间。 -- 第143页 而阿罗听他口中所说起的那个自己并无印象的固严氏,同样也悲从中来。 光幕开启时,两人已说到木匣,梧钟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亲人相认之景,时不时用手帕印一印眼角。 “我记忆中似乎模糊觉得,这个匣子还有别的开启方式。” 和严归典的记忆不同,阿罗被掳走时虽年幼,但在族学中也认认真真上过好几日学。 他试探着将灵力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注入,咔嗒一声,木匣果然从一旁被打开。 半晌,匣中逸出一缕青烟,缓缓化成人形。 上界的渌真和离章、常仪二人俱?一惊,因为青烟化成的人形赫然?少俞的模样。 渌真起先?一阵狂喜,她以为这?少俞的灵体,就像朱翾现今的状态一样。 但片刻后,她冷静下来,发现这不过?少俞在很久以前留下的一道神识,说完话后就会散去。 即便如此,她仍分外珍惜地看着隔了两层虚幕的少俞。 这时的少俞,模样和记忆中一样温柔,眉眼间却多了几分风霜磋磨后留下的愁郁。 “打开这个匣子的你,让我猜猜,或许?固严氏后人吧。”她笑一笑,好像对面真有这么个人在同她对话般。“我的族人都不在了,这大概?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因我总?忽略他们,不比义均对你们的十分之一。” “哦对了,义均,你们知道有义均吗?”少俞抿了抿唇,才接着说,“或许忘了吧,那也?好事,总比记着他却还要唾骂他来得好。” “我离开他后,立誓要为他报仇,可我不忍心对你们下手,便只能去找那些始作俑者。隐姓埋名数年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却也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让他们将乌解氏传承夺去。” “既然你找到了我,大抵那条甬道也已然暴露。我便?从那儿窃听到了长幽宗为何对我们下毒手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却也让我痛苦不堪。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相信,会?我曾经看重的亲如姊妹的常仪——或许望舒仙子这个名字对你们而言更熟悉,所指使。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她怀疑我们知道了些什么。” “罢了,这些也不过?我的猜测,长幽宗对我们穷追不舍,又也许只?因为自己氏族出身,怕不见容于宗门林立的时代,故而要背刺这些曾经的盟友……我不能将自己不确定的推测散播出去,坏了常仪的名声。” “可我不甘心呀。我想着,也许我曾亲历过的这些事情,终有一日要被时光的尘埃所掩盖,但我总想留下了一些什么,?才有了这个匣子。可能当它被发现时,这些推测已经无碍于常仪的名声,但这?我的声音,不论如何,我想要将它留下来,能让一个后人听到,也好。” “现在,我的时日也无多,能将这些话留下,我便没什么遗憾了。接下来,我要去陪义均啦。” 青烟袅袅散去,少俞的身影也随之隐没。 常仪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愧疚之色:“不……我没有想过要害少俞姊姊,?长幽宗!定?他们胡乱揣度。” 渌真道:“我相信你的话,少俞阿姐那样好的人,如果你连她也要赶尽杀绝,已算?泯灭人性。” “可?,”她声线骤冷,“你敢说长幽宗要做这些事情,不?为了讨好你?常仪,你?上界仙人,有些事情不必亲自提出,手下人自会为你鞍前马后,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你只?现在不愿意懂罢了。” 她转向离章,道:“证据俱全,请问神君如何处置望舒仙子?” 离章凝注她:“收回仙阶,将她投入幻境中受万年苦难后逐回下界,真真认为何如?” 渌真冷笑道:“神君,这不?为我而做的决定,只要公允,不必问我意见。” 常仪如何甘心,她筹谋那样久,却一夜间被渌真所打碎。 眼见要被离章一个术法送出,她终于忍不住指责道:“离章!桓越!你凭什么?你不过也?同我一般道貌岸然的人,你也该受一受这些罪,凭什么只判我一人?!” 此时,渌真的身体和精神都已濒至临界点,随时都会崩塌。 听见这些狗咬狗似的言语并不让她欢喜,只觉吵闹。 渌真转身欲离,想把这些争吵留在身后,却在起身一霎,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第76章 众人都大惊失色, 李夷江立刻扶起渌真,却见她紧闭双眼,面庞上泛起阵阵青气。皮下骨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连朔啧声奇道:“妖邪附身?” 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一猜想, 妖邪附身之事只会发生在下界的凡人或低等修士身上,此处是九重天上界, 渌真本身业已成了仙人,不可能再发生此事。 她骨节中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青气缭绕于脸上, 最终渐渐化成一张蛇脸。像是面具,将渌真原本的相貌遮去,说不出的诡异。 离她最近的李夷江迅速采取措施,用清筋术涤荡渌真经脉, 试图驱逐此妖。 此时,蛇眼骤然睁开, 瞳孔拉成细长的一条缝,在众人身上扫过。 离章认出了这张蛇脸的归属者:“妖王邑蛇?” 渌真的身体彷佛牵丝木偶般, 被僵硬地支起,邑蛇嘴里吐着鲜红信子:“好久不见。” 它拿准了在场之人顾忌着渌真的身体,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 踱着步子淡定地环视一周, 慨叹道:“原来这就是上界……” -- 第144页 邑蛇深呼吸一口气,感受着上界充沛的灵力:“十万年……我有十万年没有体验过, 活着是什么感受了。” 它很快注意到了瑟缩在角落中常仪,蛇口张开, 咧出一个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恩人。” 常仪战栗了一下,茫然地回望向这只蛇头人身的妖物。 “若非你为我瞒下冀壬鼎一事, 又何来今日的我?”蛇头扭开,好整以暇地欣赏在场诸人反应。 被压抑了十万年,一朝终于趁渌真修为大衰之时反败为胜,邑蛇拿准了大局已定,此刻肆无忌惮地挑衅着众人。 “本王的属下——白项狐妖君,他当年告知你的事情确实没有撒谎,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知聚魂灯虽将渌真的魂魄困于冀壬鼎内,却也源源不断地向她提供了生灵之气,而我再从她手上攫取……如此数万年,才将本君和她都得以保存。” “倘若你当年便将此事告知离章,呵呵,今日休说是我,渌真也早魂飞魄散,一丝无存。所以你说,当不当得起本王这一谢呢,嗯?” 言毕,它又朝向离章,放声大笑道:“桓越小儿,你还以为是自己的努力复活了渌真?哼,若非是我得来的冀壬鼎,把我和她的身体与神魂尽数保全,她根本不会有今天!” 从邑蛇狂妄的笑声里,他们终于断断续续地获知了真相。 当年传闻冀壬谷中有神族传承,得之可飞升,妖王邑蛇欲走捷径,遂潜入谷中,窃走了冀壬鼎。 可它不知道,真正能让凡修飞升的,是神格。 但冀壬鼎作为传承中举足轻重的法器,同样有逆天之能。 凡修士逝世,身死道消,乃世间常理。但此鼎能另辟一处天地,将死去修士的身体与神魂涵养,待千百年后,再死而复生。 当年邑蛇见情形不利于自己,情急之下,开启了冀壬鼎,将渌真与自己一同带进了鼎中。 可没想到,哪怕是陷入了昏迷的渌真,执念依然不肯放过它,神魂死死缠住邑蛇的神魂,令它不得归于原身。 随着时间的流逝,冀壬鼎内的灵气愈发稀薄,邑蛇的身体终于被彻底损坏,再无回魂的可能。 要想复活,便只能用渌真的身体。 可此时它被渌真缠住,此修的神魂坚韧,使得跨越了修为品阶,依旧能和它打得难舍难分。 眼看渌真的身体也渐渐现出败相,两方的神魂都越来越衰弱,再继续下去,连冀壬鼎也护不了他们。 就在此时,一缕绵延不绝的生灵之气,追逐着渌真的神魂而来,她的灵体开始渐渐恢复凝实。 邑蛇不甘于此,用蛇身纠缠渌真,竟发现自己也能从她的灵气中分得一杯羹。 它算是冀壬鼎的半个主人,比渌真具有更多主动权,能够或多或少窥见部分外界状况。 邑蛇想了个办法,将消息递出冀壬鼎外,吩咐它最为信任的属下白项狐想办法,确保这些灵气能够源源不断的供应。 结果果然按照它预想的方向发展。 可十万年过去,渌真却始终不肯放过它。 最终还是让它找到了机会,寻了一个空隙,两道神魂齐齐从冀壬鼎中逃脱。 出来时,渌真的记忆被鼎抹去,它隐匿了自己的存在,藏于渌真神魂之后,和她一同进入了新的身体之中。 随着渌真修为不断进益,邑蛇的力量也开始渐渐恢复,可它始终无法在这具为渌真量身定做的身体里占据主动权。 息壤变化无穷,这是他除了原身外,最为适合的躯壳。 因此邑蛇迟迟不愿离开这个身体另外夺舍旁人。 这一次,渌真因受了离章一击,修为和神魂都大受动荡,才终于给了邑蛇可趁之机。 邑蛇继续延伸着自己神魂的控制区域,终于将这具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占据,最后,渌真千疮百孔的神魂如同一个破布娃娃般,被邑蛇从身体中抛出。 她息壤做的身体也随之彻底变成了邑蛇的模样。 它又从自己的魂魄中,取出冀壬鼎,将鼎内渌真的原身同样抛落在地:“虽然这个丫头困了本王十万年,但我同她总归还有些香火情在。若非这丫头兢兢业业地修炼,本王又怎会吹灰不费地飞升上界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至于你,”他看着离章,“本王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那一剑将渌真伤得够重,本王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说罢,它抛下或悲或痛的众人,甩着蛇尾,迅速游移离开。 邑蛇修为本就匪浅,又经十万年积累,在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时,根本无法阻挠它。 离章呆立在地,喃喃道:“是我害了真真?” 连朔却看不下去了,打断了他,道:“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似乎是想办法把离体的渌真神魂,塞回她原本的身体中。神君以为如何?” 一旁,李夷江在反应过来后,早已抱起渌真的身体,向她体内输送着灵力。但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神魂的躯壳,根本无法承受灵力治疗。 而她的神魂亦飘浮在一旁眠睡。 如果可以,当然是将邑蛇带走的身体重新找回,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来不及了,没有冀壬鼎的保护,身和魂都不可能单独存在。 离章当机立断,命令全体上界仙人严阵以待,将邑蛇缉拿。 -- 第145页 这时,本该离开却被邑蛇阻拦了去处的常仪慢慢站了起来,神情冷静,道:“或许,我有一个方法。” 她要说的这个方法同样来自于妖族的典籍,也许从一开始,妖王邑蛇便是打着要他们走向这个选择的主意。 “需要一名与其曾心意相通的修士,自愿将神魂剥去一半投入聚魂灯中成为灯芯,点燃半边自己做引,才有可能修补渌真残缺的神魂。” “我可以。”李夷江毫不犹豫。 离章注意到常仪所提出的要求中,只说曾心意相通,并没有其他要求。 他对自己在如今真真心中的地位并无自信,但也想赌一睹曾经:“我身为上神,比一名金仙更合适。” 常仪却一一摇头拒绝:“二位莫忘了,你们本便是同一个神魂所分出。” “因此,要剥离一半神魂的前提条件……是你们先融合成一人。” 独立的神魂无法被强行吞噬,但可以自愿融合。 但这意味着,他们二人中,总会有一个人被抹去。 …… 渌真醒来时,发现全身散了架似的,每一处关节都像生了锈,动一动也困难。 肩胛处疼痛难忍,她探手一摸,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记得,自己似乎正要离开,便昏了过去,尔后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远处背对她立着一个宽肩窄腰的青年,长发高束,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盏小灯。 她愣了愣,试探性地叫道:“小木头?” 青年转过身来,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神情是熟悉的清峻冷淡。 看见渌真醒了,他紧锁的长眉终于舒开,扶住她尚显虚弱的身体,无限温存:“真真。” …… 一月前。 面临常仪抛出的选择,李夷江和离章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凭借对离章素来脾性的判断,李夷江相信他绝不会甘心被抹去,与其等他对自己下手,不如他先认下。 反正,只要真真能够苏醒,他做什么都可以。 没想到,他正待开口,离章便抢先道:“那便抹去我吧。” 收到常仪和李夷江诧异的目光,他有几分苦涩地笑着说:“如果真真醒来发现,留下的人是我,恐怕再也不会见我。” “真真说得对,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亏欠她良多,又怎能奢求她的原谅?这一次,只当是赎罪了。” 他看向李夷江,道:“等真真醒来后,请替我告诉她,我……”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轻哂一声:“算了,什么都不要告诉她。” “我算什么东西,妄图得到真真的垂怜?” …… 但渌真还是得知了那日后来发生的全部事情,当离章义无反顾为了她而被抹去时,渌真心中彷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她没有资格代替那么多被离章轻描淡写所伤害到的人谈原谅,也不知道离章到最后究竟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错在何处。 渌真无言以对,紧紧地搂住了眼前的李夷江。 他身上传递来熟悉的体温。 她受了他一半的神魂作灯芯才能苏醒,比以往更能敏锐感知他的情绪变化。 砰砰、砰砰。 两颗心靠得极近,几近同频地跳动着。 想那么多,都不如紧紧拥抱眼前人。 …… 离章和李夷江的神魂融合,论迹问道荚也要对他的品阶重新评估。 故而当很多年后,司仙史记录的仙君想要记载这一年上界变化时,统统犯了难。 因为根本无人清楚,为何离章神君一夕陨落,而寰商神君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他的职位。 离章神君的道侣望舒仙子,则不知所踪。有人说曾在下界看到一名凡妇,与望舒仙子极其相似,众人只嘲笑他思美成狂。 神秘的消失成为望舒仙子身上最后一个传奇,并在传说里愈演愈烈,几乎将她传成了仙中之仙。 或许这也是一种求仁得仁。 而寰商神君上位后,即下令在整个上界中搜捕邑蛇。最终是他的道侣,明葭仙君拿下了此蛇。 明葭仙君本为祖神后裔,又为阖界除害,功绩斐然,顺理成章被擢为上神。 但在为她授实职时,却出了不大不小的问题。 身为上神,本该有实职,明葭神君却再三推阻,声称心不在一界之中。 她关爱下界众生成长,立誓要将每一个走偏了路的下界扯回正道。 在明葭神君的行侠仗义下,各个下界风气焕然一新,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而据说在邑蛇死后不久,除道侣寰商神君外,她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位小仙君,自称朱翾。 朱翾来源不明,不是先天之神,也无飞升记录,但她的身体却分明是一名金仙。 此人机灵古怪,好恶作剧,所到之处,上界诸仙闻风丧胆。 但受明葭神君所管束,也从未闯出过什么乱子,倒是颇为仙人们解决了些如何伏鬼的问题。 …… “有人昨晚非要在我怀里捂脚,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这些习气?” 面对佯怒的李夷江,渌真悄悄吐舌,转身挥手出一片镜花水月,映着下界的尽欢城。 “好嘛,小气鬼,下次不捂了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罗,便是……算了,不说也罢。让我来看看,如今下界还有没有人胆敢继续买卖修士!” -- 第146页 两人齐齐看向镜花水月之中的城池,依旧繁华,却不再暗藏阴私。 这是渌真想要的世界。 而他们将继续共同为之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给各位鞠躬,非常感谢我的小天使们!从一开始的单机码字到现在每章都有小读者留评,这些都是支持我每天写下来的动力。 写完后最骄傲的是,故事和三个月前向编编申请签约时的大纲基本一致,我终于将自己想要呈现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写了下来。希望这个故事没有让大家失望。 --